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本书由(熊猫没眼圈)为您整理制作   《重生农门骄》   作者:一手消息   ☆、第1章 归家(改格式点)   落日黄昏,几只叽叽喳喳的麻雀飞到李家沟村头的大树上。小河边响起洗完东西挎着竹篮回家的乡下妇人们喊孩子回家的声音。   “狗蛋,还不赶紧带着柴火家去,晚饭没得烧好,你今晚就给老娘饿肚子。”   “二剩,还在外头耍,一件衣又破几个洞,你个小崽子,你弟弟还要穿的。”   “大丫二丫,好生带弟弟回来,把菜切了,再给你爹他们打二两酒去。”   随着呼唤,不一会儿到处响起丫头小子们精气神十足的响应。   此起彼伏乡音中,李廷恩穿着身半新不旧干干净净的蓝布衣坐在一辆晃晃悠悠的牛车上从镇学赶了回来。   一到村口,李廷恩就下了牛车 ,一面时不时和路过的村里人打招呼,那头将在镇子上买的东西都往下拿。   赶车的李三爷帮着忙,看见红纸包裹的整整齐齐的东西,少不得羡慕道:“廷恩又买东西家来,你爹娘有你这么个儿,往后一辈子都不用愁了。”   李廷恩微微笑着和李三爷客套,“三爷爷,您叫我天河就是了。”   李三爷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你是天上文曲星下凡呢,连镇上先生都撵了来,不要钱也要收你做学生,这名字还是丘山寺灵和大师与你取的,说是旺你。咱们咋还能叫你小名,要坏你运道的。”   李廷恩被李三爷一脸严肃认真弄得哭笑不得。   四年前他穿越过来,家中情形复杂,好不容易接受现实后,却发现父母都是性情软弱且带有几分愚孝的人,用后世一些小女生的话来说,就是十足的包子。不是芝麻馅那种,而是豆腐包子,谁都能一把捏的稀烂。   他在现代原本是孤儿,从小一直在福利院长大,所以倒也无所谓舍不得哪个亲人。不要以为福利院真的就是个爱心堆积起来的地方,里头其实潜规则也不少。比如说五官出色,性格乖巧,身体没有残缺的孩子就很得福利院老师们喜欢。上级部门来视察,社会各界人士来参观,各类基金会活动需要孩子上台去发表一通感恩一般就是这类孩子去参加。如果表现得好,福利院会获得更多来自政府部门的拨款,社会人士的捐助,基金会的对口援赠。当然有以上优点又读书好嘴巴严从来不可乱告状说某某老师因为我不搞劳动打了我的头,某某院长因为心情不好罚我面壁几个小时的孩子简直就是福利院的小王子小公主。   李廷恩在福利院度过的十八年就是过得小王子的日子。老天有眼让他的父母在不知缘由遗弃他的同时给了他一张好面孔,给了他一个情商与智商都足够的脑子。以此为凭借,他敏锐的分析察觉出什么样的孩子最讨人喜欢他就去做什么样的孩子。所以他从来没有挨过饿,没有受过罚。当然偶尔也有小孩看他不顺眼,背地里下下绊子,除开头几次吃亏,后来基本他都轻松化解。   有许多社会成功人士愿意领养他,不过他自己不是十分愿意。不是亲生的终究不是亲生的,他看过太多从福利院出去的优秀孩子最后灰溜溜的被送回来,领养人总会说这孩子不适应,这孩子跟我们家没有缘分,我们没有把握能教养好这孩子。其实归根结底就是不是亲生,有一点点做得不够好的地方人家就不耐烦了,要是家里还有亲生的,闹出矛盾,自然就更要驱逐领养来的孩子。他呆在福利院里做小王子不是很好,何必要去别人家里做个挂名的小少爷。   好在福利院的人也并不愿意他这个金字招牌被领养出去,总会用各种方法打消人们的念头然后继续用这块招牌招揽更多的资金,养活更多的小孩,挖掘更多的招牌出来。   李廷恩一路被人援助读到高三,考上国内数一数二的名牌大学,因为当时社会上的古董收藏热,一心向钱看的他果断选择中文系与历史系,用老牛犁地一样的劲头花四年大学的钱成了双料硕士。其中自己打工做小买卖争奖学金,绞尽脑汁花更多自己的钱,用更少别人的钱。他虽然性情冷漠甚至很有点自私,可他很清楚,在孤儿中他已经足够好运。如果不是福利院收养他,不是那些人的援助,他甚至不能活着长大。所以甭管别人有什么样的目的,他是受了恩情的。现在他有能力,就应该把更多的机会留给别人,自己也要开始回报。   谁想到他奋斗三年,好运收了个古董玉佩再好运的发现这是一个传说中能加速种田能神泉健身还有两本武功册子可以练点小功夫的随身空间后,没来得及大富大贵,只收集了点各色种子,买了两台太阳能发电机后,夏天打个雷,他坐在家里看电视都被击中,然后就穿了!   穿到一个叫河南道河南府三泉县柳条镇李家沟村的乡下地方就算了,家里穷,空间也来了,他现代都能凭自己挣下几套房子两个车,古代总能行的。作为一个凡事靠自己的孤儿,贫困从来打不倒他!   父母包子也没问题,作为一个从小无父无母十分缺爱的孤儿,感受到父母真心疼爱后,他十分感激上苍这辈子给了他一个健全的家庭。   可是这个家人太多了!   首先整个李家沟村一半以上的人都是一个祖宗。这些还很远,可住在一起的家人也很多。   一想到那个乱七八糟的家,还有那个名为祖母实际和自己没有半点血缘关系,被祖父续娶回来的范氏,李廷恩就觉得心烦。作为一个生活在现代城市,见惯了城市里面没事打打太极拳,睡睡按摩床,爱好脸面顶多就是爱做做媒喜欢念叨几句的那些温和老太太,再看着动辄破口大骂满屋撒泼咒骂人祖宗十八代的范氏,李廷恩恨不能躲的远远的。   可他没有选择,包子爹李二柱愚孝的很,包子娘林氏以夫为天,更不敢忤逆婆婆,两个姐姐一个温顺的只会整日做家事,一个嘴巴厉害脑子里缺根弦,做了事还要被骂被打说不听话。一个妹妹因算命先生说八字属水,被范氏说八字克着自己这个长孙,从小就送给了别家养,下头一个弟弟才两岁,牙都没长齐。大燕自来重男轻女,上至皇家,下至民间都是如此。身为长子,身为家中长孙,好歹他是有个独一无二的地位,只得挺身而出,即便再不想和范氏纠缠,也只能迎难而上了。   希望这样的日子早些过去才是。   闪念间,李廷恩脑子里已经扭过去七八道弯。   ☆、第2章 姐妹   李三爷看着地上大包小包的东西,就问李廷恩要不要帮他拿回家去。   李廷恩忙说不用,“想来一会儿我大姐她们就过来了。”先给了李三爷两文车马费,再从一堆吃食里拣出包红油纸包的糕点塞给李三爷。   李三爷忙推拒,“这收你两文钱本就是不该,哪能再要你东西。”虽是推脱,到底看着那甜滋滋的糕点想到家里小孙子便有些移不开眼。   看的心知肚明的李廷恩哪里会不晓得。   李三爷三十来岁才得个儿子,可惜儿子成亲没两年就得痨病死了,媳妇连孝都不肯守就带着嫁妆改嫁。老两口没得劳力带着个小孙子,家里原先十几亩地为给儿子看病卖了十来亩,剩下两亩地都租出去与人种,每年收一点租子还不够自家吃。幸好有早年家境尚好时买的一头老牛,李三爷才套了个车送送村子里的人去镇上。老牛走得慢,牛车也破,村里头离镇上走路不过一个多时辰,坐牛车都得将近一个时辰,便少有人坐。李三爷每月只得百十来文钱再靠家中李三奶养些鸡鸭下蛋贴补,祖孙三人勉强过日子罢了。老两口上了年纪,孙儿生来体弱,常年要备得几个铜子防着看病吃药的,连年尾都舍不得买肉吃,更别提买糕点。   若非看着李三爷日子困窘,李廷恩何必每隔五日回家时非要等着坐他的牛车,却不去坐村头牛老大家的马车。   李廷恩便硬要让李三爷将东西收下,“您牛车做得是生意,我既坐了车原是该给钱的,若人人做生意都占着是亲戚便不肯给钱,天下岂非连卖东西的人都没了。这糕点却是我这个晚辈孝敬您的,孝心和生意您千万别混在一起。”   见李三爷还要推辞,忙道:“说是保柱前两日还请了大夫正吃苦药,正好这糕点拿回去给他甜甜嘴。”   李三爷想到病歪歪的小孙子,眼眶一红,将东西接下,一个劲道:“好孩子,好孩子。”将东西放在车上,撵着牛车晃悠悠从村口岔路小道家去。   李草儿抱着李小宝,李心儿这时正好远远走来。   一看到李廷恩,李小宝就在李草儿怀里头使劲蹦跶。李草儿一面安抚他,一面脚下加快了步子,嘴上还催促着妹妹,“二丫快些。”   李心儿拉着脸边走边叨咕,“就他是个宝,回回打从镇上回来都要打发咱们来接,自个儿又不是没长腿,十来岁个人,还得咱们来帮他拎东西!”   “二丫,廷恩念书累呢,他每回家来带东西不都是给咱们吃用的。他在镇上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的给家里头带东西你还不喜欢。”李草儿少不得责备几句。   李心儿气的跺脚,“说多少回,叫我心儿,就记得叫他廷恩,我是捡来的孩子?”   李草儿自来晓得这个妹妹因没生个男儿身心里有许多不甘愿又十分要强,不过只是嘴巴里厉害,该干的活计从来不耍滑,对弟弟也是看重的,便温和的摸了摸她黄黄的发梢,哄道:“好好,以后姐都管你叫心儿。”   李小宝这时嫌弃两人走得慢,抬手就在李草儿脸上拍了一下,喊道:“走。”   李心儿看见登时立起浓黑的眉毛,圆眼睛看起来更圆了,反手就在李小宝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李小宝被打得嗷一声大哭起来。   “你打他做甚?”李草儿气坏了,忙哄李小宝。   李心儿大声道:“这么点子人就敢朝你脸上打巴掌。我今儿不教训着往后就跟村西那边的癞子一样!”   听李心儿拿弟弟和村里混子比,李草儿是真的来气了,沉着脸教训她,“嘴里还有点分寸没有,小宝才两岁懂得什么,你小时候剪了我裙子我可动过你一根指头,那时你比小宝如今还大。这是你亲弟弟,不过发点小娃娃脾气,手上没个轻重你就跟着糊涂了,癞子是什么样的人,你做亲姐姐的这般说,传到旁人耳里小宝以后还要不要名声?”   看大姐生气,李心儿也晓得自己方才说话过了火,只是到底倔惯了,低着头嘟哝道:“只晓得在我面前耍威风,咋不去跟旁人扯几句,闷头做活还得拉着我整日累的要死。”   听这几句埋怨,李草儿也晓得李心儿是在抱怨家里头几个孩子,就她们姐妹两人做得活最多。有心想与妹妹说说娘讲得吃亏是福,在家谦让的道理,又心痛她小小年纪跟着吃苦,心里一酸责备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只是挪出一只手轻轻在李心儿头顶摸了摸。   她们这一耽搁,倒叫李廷恩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慢慢挪到了跟前。   隔着十来步远时候李廷恩就看见李心儿低了头,李草儿脸上一副无奈的表情,便晓得这两个小姐姐又拌了嘴。多半还是李心儿这个脾气倔强急躁的小姑娘先生口角,李草儿这个温柔懂事的大姐只是随口说了两句而已。   小姑娘心事不好打听,李廷恩便没多嘴,只将在李草儿怀里流着口水拼命蹦跶的李小宝接过来,习惯的喊了声大姐二姐。   李草儿欢喜的应了,弯腰去拿东西,嘴里问着李廷恩这几日在镇上过的可好,衣服够不够,煮了去的鸡蛋够不够吃,要紧的是学业上落后没。   李心儿带着脸不甘不愿去帮忙拿东西,倒是专捡着重些的抢在手里拿,嘴上还在抱怨李廷恩花钱是大手大脚,看李廷恩答着李草儿的话,手里随意便拆了个纸包取出块砂凉糕往李小宝口中塞,忙埋怨道:“你倒是轻巧就给了他吃。待会儿到了又得骂咱们是猪投生的,拿公中银子填自己肚皮。”   李廷恩本来乐呵呵给李小宝擦口水的手就顿了顿,眼中闪过丝厉芒,温和的笑起来,“没事,待会儿就说我在路上饿了拆了包吃。”干脆将整包点心都重新裹上装到了放书本的小竹箱里头。   看到李廷恩动作,李心儿眼睛一亮,七手八脚的就将东西放下来捡了几样自家人喜欢吃的放到竹箱里,看竹箱实在装不下了这才拎起来重新往家走。   李草儿见得这情形,本要说教几句,看李廷恩呵呵笑着冲她眨了眨眼,便无奈的摇着头不开口了。心中只是想,大弟在镇上念书是先生免了一应花费的,家里头一月只给大弟五十文钱零花。大弟每隔五日买这许多东西回来都是花的自个儿在镇上帮人抄书或是帮酒楼写对子挣得钱。虽说家里没分家,奶日日夜夜都念叨挣得银子都归公中,不过爷也说过大弟是读书的人,要买笔墨纸砚,他自个儿挣的钱若有多余的愿给家里才给,没得多就都自个儿留着花用。既然是大弟自己的银钱买的东西,留下几样也不妨事。   如此想着,李草儿便没有早前的惴惴,姐弟四人晃晃悠悠回了家。   ☆、第3章 叫骂   李家此时一片忙碌,因晓得李廷恩要回家,林氏惦记儿子,早早便喂了猪,打发两个女儿带着小儿子去接人后,又去后院菜地里割了把韭菜到厨房里刷锅烧柴切菜的忙活起来。   小曹氏挺着四五个月还不太大的肚子从外头进到厨房,看里头又是只有林氏一个人在忙活,撇了撇嘴,一面去洗放盆里的青瓜上的泥,一面扯着嗓子冲外喊道:“三弟妹,四弟妹,赶紧来帮把手,今儿廷恩家来,爹昨晚就吩咐了要包饺子呢。”   林氏被这猛不丁一嗓门吓得一个哆嗦,又听到外头婆婆范氏摔摔打打的声音,不由更是害怕,忙去扯了小曹氏衣袖道:“大嫂,让弟妹她们歇着罢,你身子重也去躺着,这里我自个儿来就是。”   小曹氏最不喜欢看林氏这幅软弱样!   要是她生了长孙又这样会读书能讨好人的,范氏那老不死的敢找自个儿麻烦试试?不叫范氏低头就带着儿子女儿回娘家去,看公爹不急的要命,非把范氏捶一顿不可。   偏生这侄子精得要命,爹娘却不争气,软的跟面团一样认着人揉搓。   若在往常,就是自家男人与老二是一个娘生的,自个儿也绝不会多嘴。不过谁叫自己肚子里这个迟了这么多年的儿子是那个精明侄儿请来的大夫给自个儿看了病开了方子才有的。就是眼下吃的安胎药还是人家每隔几日从镇上给带回来的,那钱都是侄儿帮人抄书信讲课业挣来的。   既如此,便不得不照拂林氏几分了。   小曹氏摸摸肚子,脸上露出几分温柔欢喜的神色,转身就问林氏,“爹吩咐包饺子,娘可称了白面与你?”   林氏搓搓手,朝放粮的屋子望了眼,听里面砰砰砰开锁摔柜门的声音,吓得头一缩,摇了摇头,小声道:“兴许是娘忘了,待会儿就称过来了。”   小曹氏看她模样,翻了翻白眼,再度摸了摸肚子,嘴里嘟哝着,“谁家似咱们这般,从米缸里拿几粒米都要先被称回重,又不是穷的揭不开锅。”扶着肚子往隔壁屋子去管范氏要面粉。   屋那头范氏正拿着把木勺从柜子头的罐子里往外勺白面,勺两回又匀点回去,再用小称去称一回,尔后脸上露出肉痛的神情,又往里头加一些,再勺一半回去。   小曹氏在门口望了眼,心里头暗暗发笑,这是舍不得拿出来吃,又唯恐公爹骂人。   “娘,家里又没白面了,大柱前儿上街时候不还捎了十斤回来,还是廷恩掏的银子。咱家这两日又没烙饼子发馒头,更没包饺子,总不会家里进了耗子罢?”小曹氏说着就过来往放白面的罐子里伸了脑袋看。   范氏吓了一跳,再看小曹氏挺着肚子那样,恨不能一巴掌拍上去再踹几脚。最好曹氏那个贱人生的两个儿子孙子孙女都死绝了才好!不过她晓得小曹氏不是好欺负的人,只是虎着脸将罐子一遮,骂道:“什么你掏的银子我掏的银子,又没分家,难不成这家里头东西我还做不得主?”   小曹氏不冷不淡看着范氏道:“娘你说到哪儿去了。我不过就是问问,爹昨晚说拿两斤面包饺子,我看你舀了这么半天袋子里才这么点,就以为家里是进了耗子将面粉都给偷吃了。谁又说是分了家?”她眼珠一转,看着范氏道:“不过说起来昨儿我倒是看见小姑绣花绷子上有两块巴掌大的油印子,今早洗衣服也瞧见墩儿三个孩子衣服上到处都是油星,倒不晓得小姑带着他们三个小孩子上哪儿去玩滚了一身的油。”   范氏气的一张脸成了猪肝色。   这个老大家的,嘴跟刀子一样,成日就落在自己身上。自己这个当婆婆的,整个家都是自个儿在当,自个儿不给亲闺女亲孙子亲孙女开小灶,难不成便宜前头曹氏的后人!   一群贱种!   范氏忍了又忍,方阴沉着张脸将装面粉的布袋扔到小曹氏怀里头,骂道:“晓得男人们在外头下了地,你一张嘴还这么多话,赶紧滚到厨下去和面,惹得你爹心肝大孙子回来还没得饭吃,你看你爹饶得过谁。”   小曹氏脸色也不好看,冷冷道:“娘你就不是亲婆婆也要顾忌我是有身子的,这么重一袋白面你就扔到我怀里头来,未必不晓得我这胎怀像不好,要有个闪失,我家大柱可说了,他是不乐意过继四叔孩子的!”   谁要将我亲孙子过继给曹氏的儿子,范氏恨不能吐两口在小曹氏脸上。不过她到底晓得李大柱盼这个儿子许多年,小曹氏更是年近三十,若有个闪失,只怕这两口子真是要拼命,就是老头子看长房断了香火也要发蛮牛脾气。   想到李火旺的拳头,范氏好不容易将火气忍了去,看三儿媳妇顾氏与四儿媳妇曾氏都还没来帮手,气的一连声在屋里吼,“老三家的,老四家的,还要我这做婆婆的挨个敲你们屋门来请,要不要我给你们舔鞋底板?等着谁来伺候你们,再不出来,都别吃饭了。”   一直关在屋子里的曾氏此时忙忙迈着小脚从李芍药屋里出来,脸上都是愧意,温声道:“娘,小姑想学几个新绣样耽搁了点时间,我这就去做饭。”   范氏目光在曾氏身上流连了一圈,看她手上还戴着个顶针确认她没撒谎,这才点了头道:“既是教芍药绣花,厨下也不缺你这么个人。我记得你是这几天的小日子罢,去芍药那儿接着绣罢。”   曾氏过意不去,推辞了几句,范氏却一意叫她去歇着。曾氏这才不好意思去了。   顾氏跟在曾氏后头,看着曾氏去歇息,眼珠子一转,正要说话就被范氏堵了回来。   范氏冲她冷冷一哼,骂道:“你月底才是不舒坦时候,这会儿洗菜去。你二嫂手艺好,你大嫂刀工好,你别随便插手她们的活。”   顾氏听得眼睛一亮,夏天洗菜就是在盆里涮涮,活少不说还凉快。切菜剁肉揉面包馅儿的活可就不好做了。想到不用出多少力便能吃到顿饺子,顾氏眉开眼笑。她眼睛咕噜噜一转,又问范氏,“娘,这饺子总不能只包韭菜罢,还得有点荤腥才好吃。”   还荤腥,那小贱种隔几日就要回来一趟,回来死老头就又要让蒸白米饭又要和白面的,都快把家里吃穷了,弄个裹韭菜的饺子都是便宜他,还想要给肉?   范氏气的想拍死这个好吃懒做的三儿媳妇,连声骂道:“吃吃吃,吃个屁,老娘肉割给你吃要不要?”   顾氏被骂了一句倒也习惯,只是失望不能吃上肉,砸了咂嘴挽了袖子去厨下帮忙洗菜。   谁晓得外头突然传来李火旺的声音。   “老婆子,赶紧的将肉拿进去让老大家的她们收拾好,剁碎些包好了,等廷恩回来咱们就下锅煮饺子。”   范氏听到李火旺中气十足的声音又听他居然真个花钱买了肉,心痛的真像是从她身上割了块肉。迈着小脚三步并作两步便冲了出去,看见李火旺带着李大柱李二柱李光宗自地里回来。李火旺手里提着块两斤左右的肉,李大柱手上拎着两尾大鲤鱼,李光宗背篓里则背着坛子酒,李二柱拄着拐杖,手里却也提着个小竹篓子,还在滴滴答答往下滴着水。   这败家的死老头子,又不是自个儿小儿子回来,不过是个小贱种,居然置备这么多东西。   范氏脸一下拉的老长,尖声叫道:“不过日子了,就为个小辈家来一顿就吃这么多,我看咱们全家后头几个月都要打饥荒!他又不是十几年才回家一次,隔几天就要家来,吃顿饺子全家都要勒紧裤腰带大半月,你们还买酒买鱼买肉的。这篓子里又是啥?”说着抢到李二柱面前掀了竹篓盖子,看里面是活蹦乱跳的黄鳝,又骂起来,“吃饱了撑的,不晓得做这个多费油,一天到晚就晓得吃,咋不管家里人的死活?”   被范氏这么一闹,原本喜气洋洋的父子四人脸色顿时都不好看起来。   李大柱闷声不吭只是阴沉着脸看着范氏,李光宗搓搓手不晓得说什么是好,李二柱抓了抓头,小声道:“娘,二叔自镇上回来说镇学里头月考,廷恩得了头名,爹这才说割些肉买点酒自家庆贺庆贺。这鱼是二叔家卖剩了送给咱们说与廷恩补身子的,这黄鳝我只摸了些,实在费油就将这点肉熬出来的油炒罢。”   “你说的轻快,这送那送的,将来不用还人情,不也都是要耗钱。”范氏看李二柱服软,声调更高,指着他鼻子骂,“镇学月考得个头名,尾巴就翘起来,你这个当爹的不晓得教儿子,凡事别得意的太早,他四叔念了这么多年书都还虚心的很,哪像他,真以为算个命说要富贵就行,不过是个……”   “你这死婆子!”李火旺原本一直闷闷抽旱烟不想跟范氏计较,想着心情好等她念叨完一家人吃顿饭,结果听得范氏竟咒骂到长孙李廷恩身上,说他有可能考不中,立时暴跳如雷,扬着旱烟袋就重重在范氏背上抽了一回。   ☆、第4章 要求   李火旺常年做惯农活的人,力气大得很,烟灰还溅到范氏背上,一下就将她抽的背肿的老高,还烫的很。范氏嘶了一声扭身就要与李火旺对骂。谁晓得一转身就看到李火旺红了眼又与她一烟袋抽来,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踩到李火旺痛处,骂到李廷恩头上,让李火旺动了真火。   想到这乡下地方汉子打女人时的常见和狠劲,再想到以前因李廷恩所挨的几顿打,尤其是李廷恩六岁时落水那回她被李火旺拿扁担抽了几棍子险些瘫在床上,躺了足足半年才缓过劲,登时不敢再闹,忙软下身段道:“是我说错了话,我这不也是心疼家里头银子,廷恩这孩子读的进书,咱们要为他多打算些,总不能把钱都花在吃喝上叫他往后没路费去城里头考试罢。”   李火旺这才气哼哼收回烟袋,背了手在身后吩咐道:“把鱼拿去厨房收拾了,再拿几颗酸菜出来一起炖,廷恩就喜欢喝这汤。黄鳝理干净,要多放些油。别以为我不晓得,咱家地也有十几亩,足够人吃的!这几年廷恩念书就没用过钱,反倒拿了不少银子家来,倒是老四这个做叔叔的,比廷恩多念了十几年书,光花银子了,你是不是又将钱都把给老四贴补了?上个月你还管廷恩要了二两银子是不是?老子不管你把这银子花用到哪儿去,反正平日家里吃用差些没啥,廷恩难得家来一回,回来一定要能吃上肉!他一个人在外头念书辛苦,又是正长身体时候,没得一个月二两银子还不能吃点肉,用点油?你要敢拘着儿媳妇们炒菜不放油或将肉藏起来,老子今晚就给你紧紧皮!还有,以后廷恩不开口给你银子,你不许再管他要钱!”   看范氏低头答应,李火旺这才背着手进了屋子。   李大柱望了范氏一眼,拉了李二柱一道随着李火旺进屋子,去厨房找东西收拾鱼和黄鳝。   唯有李光宗,看范氏下不来台,去哄了几句才背着柴火进屋。   一直闷在屋子的李芍药看李火旺走的远了,悄悄从屋里跑出来搀着范氏,忽然她小声叫起来,“娘,你手背上起泡了!”   范氏捏了捏拳,到底不敢再咒骂,嘴角耷拉着道:“没事,进去冲冲水就好。”   李芍药搀着范氏往自个儿屋里去,曾氏看婆婆进来手背上好大一个泡,方才也是听到李火旺震天高嗓音的,一面去打了水来,一面劝范氏,“爹是心疼长孙,谁叫廷恩读书厉害,娘宽心罢,等相公来年中了秀才,娘的好日子就来了。”   一说起小儿子,范氏恶狠狠的表情就收敛了几分,拍拍曾氏的手道:“到时候也少不了你的好日子。”   曾氏便温和的笑。   李芍药看没她插手的地儿,干脆坐在窗户边上又绣起了花,只是看着隔壁敞亮的屋子,窗户上糊的新崭崭的高丽纸,再看看自己这粗糙的散发着鱼腥味的登州纸,忍不住抱怨道:“四哥啥时候才能中秀才把那个小野种压下去,爹是越来越偏心了。这么好的屋子,单给他一个人做书房,连四哥都没得分!”   一说到屋子,不止是范氏目光又阴沉了下去,就是向来温婉待人的曾氏,也忍不住露出点不甘不愿。   李廷恩曾祖曾经是个打猎的好手,因而李家院子修的不错,乃是个山字形,外头还用青石砌了不高不矮的院墙,至少在这个李家沟村里,算来是有点家底的,否则当初范氏不会答应嫁过来做继室。   李家正中间屋子是两进,后头一进挨着菜园子的自然是给一家之主李火旺与范氏住。前一进五间屋子一间就做了一大家子吃饭的厅堂,左边两间一间做了厨房,一间做了放家里杂物柜子米粮等的地方。右边两间房子前年才重新修整过,一间一直是给李芍药住着,一间原先破破烂烂刮风漏雨的无人看在眼里。谁晓得后头修整好后,范氏瞧着屋子亮堂透光,就与李火旺说小女儿年纪渐长,姑娘家难免得请三两个同龄丫头来说说话,一面做活计,就说专门给李芍药僻出来做绣房。   李芍药是小女儿,虽说女儿不如儿子,平时李火旺倒是依旧十分疼爱这个老来女,便有几分被范氏说动了,不过有一日看得心爱的长孙李廷恩捧着本书坐在临窗一根小凳子上就着点落日余光看书,再看二儿子一家住的右面靠院门四间房虽看起来宽绰,却间间都阴暗的很,一年到头日头都进不来几回,且还挨着猪圈和茅房,哪是用来读书的好地方。同样是在右面,靠着上房的三儿子一家三间房倒还能见得些光,味也少许多。又去看左边七间房,大儿子一家住了靠上房这边三间,小儿子家住了左边挨着那两间,俱都是向阳敞亮的,清清爽爽一点味道没有。   以前分房舍时李火旺不觉着,现今长孙生在二儿子家,李火旺才觉委屈了二儿子,不好叫儿子们换房子弄得家里头闹腾,又心痛长孙李廷恩吃苦,李火旺便不管范氏哭闹,将出两吊钱叫人在上房右面那厢房里重新贴了透亮耐用的高丽纸,砌了崭新的炕头,用青石板铺了地。又带着李大柱与李光宗去山上砍了两棵树回家,让李二柱打了张放在炕上的案桌与书架,自个儿编了夏季里头常用的苇席,一应布置好了,与长孙李廷恩做了间书房,平日看书晚了就在这里睡觉歇息,还轻易不许人进去,只让林氏日日进去收拾打扫。   为这个,范氏与李芍药都在家里头闹了几场,可惜李火旺平素什么事情都肯让着范氏这个比自个儿小七八岁的继室,唯独在长孙李廷恩事情上,李火旺是一步都不肯退的。   大燕上至皇室,下到百姓,人人都重男轻女,还有一个嫡庶长幼之别。尤其还有小儿子大孙子老人眼里命根子的说法。   若说儿子,李火旺自然最疼爱范氏给他生的小儿子李耀祖,最看重的却是原配曹氏所出的大儿子李大柱。   不过甭管李耀祖还是李大柱,在李火旺眼中,统统都得给长孙李廷恩让道。当年李大柱娶妻,李火旺便望眼欲穿想要个孙子,在李火旺看来,有了儿子算是他这一辈有后,有了孙子才是两代人都有了传宗接代的指望。可惜李大柱连得两个女儿,小曹氏还不能生了。李火旺只得将希望放在二儿子李二柱身上,没想李二柱也连得两个女儿,眼看三儿子小儿子都还小,李火旺急的晚上睡不着觉,唯恐儿子没人送终李家绝后他无颜去见祖宗。   后头林氏又坐了胎,李火旺顾不得自己是个大男人,听说丘山寺香火灵验,竟然自个儿带着李二柱与林氏去丘山寺烧香。谁想正好碰到名满天下的丘山寺主持灵和大师,灵和大师不要银子免费为林氏肚子中的孩子算命,道林氏肚子里是个男孩儿,来历不凡,若能平安活过六岁便取大名廷恩,可送去念书,将来必然顺顺利利,荣耀李家。   李火旺听说是个孙子已然大喜过望,再听说这个孙子来历不凡却在六岁有个门槛时就提心吊胆,自李廷恩出生便按照灵和大师嘱咐取了小名叫天河,说用天河上的水震着孙子六岁时与水相冲的命,一时不见更要骂遍家里所有的人,连范氏都为此挨了两回拳头。等李廷恩六岁果然从河中被救起大难不死,尔后做了首短诗叫镇学先生听见撵到家里来不要银子也要收了做学生后,李火旺更是把李廷恩这长孙看的跟眼珠子一样,等闲不许人说一句,李廷恩要什么给什么,恨不能叫李廷恩在他背上骑着。   是以范氏平时在家是谁都敢招惹,就是偶尔骂李火旺几句,李火旺都让着范氏不会吭声,闷头抽烟就是。唯有李廷恩,范氏是万万不敢招惹的。今日要不是先被小曹氏将着多舀了几勺白面太心痛,再被顾氏讨肉吃气了一回,接着又看李火旺父子几个大鱼大肉的弄回来心里不舒坦,还听说眼中钉李廷恩得了月考头名,气都冲上脑门心,她无论如何是不会在李火旺面前骂到李廷恩头上的。   不过因李廷恩又被李火旺收拾了一回,手上都烫起了泡,范氏嘴上说没事,实则心里恨得很,这会儿又听见女儿说起屋子的事情,心头火越发拱的厉害,打定主意这口气一定要在林氏与李草儿李心儿身上找补回来。   李芍药说了一句闯祸的话,自己还未察觉,蹭到范氏身边来扯着范氏袖子撒娇,“娘,屋子给了他,你好歹也给我扯些布做身新衣裳。”   范氏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拉着脸道:“我哪来钱给你扯布?”   李芍药急了,大声道:“家里钱都是娘你把着,我上回还看见你匣子里头有块五两的银饼子。”   边上曾氏听得眼神一闪,看范氏飞快的望了一眼过去,忙掩饰住神情。   ☆、第5章 偏心   范氏听女儿喊出五两银子,下意识就看了眼曾氏,接着就在李芍药腰上拧了一把劈头盖脸将她骂了一顿,“谁叫你去看钱匣子的,再说那五两银子是家里头这几个月的开销,你以为咱家是啥大富大贵的,你爹和你三哥整日在地里头辛劳,一年打得粮食要缴税,剩下才能卖的十几两银子,还要供你大嫂二哥吃药,供你那大侄子去镇上念书,供一大家子吃吃喝喝,连你四哥近来想买几本书我都挪不出银子,你倒好,想将家里老底都倒腾来扯布?”   李芍药早就被范氏宠坏了,没要到布,还被范氏教训一顿,拧了一把,气的将手里剪刀甩到针线篮子里差点戳到曾氏身上她也不管,扭着腰甩着头发脾气哭道:“大嫂二哥吃的药都是廷恩拿回来的又没花家里钱,廷恩念书也没花钱还每月都拿些散碎银子回家。爹说的对,娘你就是偏心,上回四哥回家来说想买本书,你就给了四两银子,眼下我不过是要块布做身衣裳,你就又打又骂的,我不是你亲生的是不是?”   范氏气的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她是造了什么孽,生个这样蠢的女儿出来,当着嫂子的面管自个儿要东西就罢了,还数落一个娘生的哥哥花钱多,前头人下的侄儿会读书会挣钱贴补家里?不过谁叫是自己肠子里钻出来的,只能认了!   范氏喘了两口粗气,果然看曾氏脸色不好,抬手就在李芍药背上震天响的拍了两下,骂道:“要死了你,分不清谁跟你亲是不是。你四哥买书还不是为了考功名将来好带挈家里兴旺,你往后不要你四哥与你撑腰的是不是,指望你那个侄子?”   “他是我哥,原本就该给我撑腰,难不成我扯了块布做衣裳他就敢不管我了?”李芍药又被范氏打了两下,哭的越发大声,“你就是不想给我做衣裳,就是没银子,你让廷恩拿出来就是,他手里总有的!”   “你想死呢,没听你爹先前连我都收拾了,你还敢说管他要银子?”一说到李廷恩,范氏就觉得背上的伤又痛了起来。她不耐烦的骂了一句,抬眼看见曾氏站在边上低眉顺眼的模样,心里也有几分火气。   要不是为了安抚这个儿媳妇,自个儿哪里舍得打女儿两下,没想居然眼下还一副委委屈屈的样子,木头一样戳在边上,就不晓得来劝几句,未必还要逼着自己再打芍药?   范氏如此想着脸上就带了几分颜色出来,曾氏瞧见了,只得压下满肚子对李芍药的怨恨,上去拉了李芍药在怀里轻声哄了几句,又冲范氏道:“娘,我嫁过来时候带的布还剩下块紫红的,要不拿了与小姑做件新衣?”   李家几个儿媳妇的嫁妆,一到李家就被范氏捏在手心里。只是小曹氏与顾氏家境就是饿不死能带什么嫁妆过来?林氏更是个童养媳,唯有曾氏的爹是个秀才,家境稍稍好些才收拾了两抬嫁妆,看在小儿子份上,曾氏又会讨好,范氏才答允曾氏留了些东西下来。   不过当初嫁妆是范氏亲自挑过才给曾氏剩下的,她当然晓得里头的布没什么好东西,只怕拿了来自个儿女儿也看不上。只是曾氏愿意将剩下的布拿出来范氏依旧十分满意,便缓和了脸色道:“你留着给兴儿凤儿做衣裳罢。”   一块紫红色的粗布,哪能做给两个两三岁的小娃娃穿,穿出去让人耻笑么?   曾氏咬了咬牙,柔声道:“他们两个还小,哪里用的着穿新衣,将大人旧衣改改就是了。实在不成,还有廷恩那头穿剩下的。倒是小姑,这般年纪,正该是好好打扮的时候。”   李芍药一听曾氏帮她说话,再想到村里的王荷花穿了身桃红色的细绵小襦裙在自个儿面前晃来晃去得意洋洋的样子就越发忍不住,在屋里跺脚嚷嚷道:“娘,四嫂说的是,为啥李廷恩那小子就能时不时在镇上买身新衣裳,我一年难得扯块布你都又打又骂的,他还不是你肚子里钻出来的呢!”   “那是我乐意买的?还不都你爹说他在镇上读书不能让人看了笑话立不起腰非逼着我拿钱买的。要不是顺道也能给你四哥添置两件衣裳,就是被你爹打死我也不能掏这笔钱!”范氏越说越火大,一想到李廷恩自六岁后读书去镇上读书以来的花销,呕得要死,偏生李芍药怎么说都不听,跟发疯一样就是要做新衣裳。   再要打她范氏又舍不得,看她哭的声音大怕将李火旺招来,到时那张嘴还不知能生出什么是非来,没得奈何,她只得道:“好了好了,那小子今儿回来,瞧他这回能不能自个儿往家交点铜子,要有多的,我就给你做身衣裳。”看了看边上的曾氏,又道:“也给兴儿凤儿做一身。”然后似想到什么,不甘不愿加了句,“还得挪出点边角料与那个小崽子也做一件。”   曾氏便晓得这不甘不愿的口吻说的是李廷恩的亲弟弟李小宝。   毕竟给亲孙子孙女都做了,不给继子的儿子做李火旺那里就过不去,至于几个孙女,范氏晓得李火旺是不会管的。   李芍药听见有新衣便不哭了,窜到范氏跟前顶着张挂着泪的瘦长脸嘱咐道:“娘我要桃红色的细棉布。”眼珠一转看到边上的曾氏,又吩咐道:“四嫂女红好,让四嫂给做,到时在边上再绣几株桃花!”   范氏虎着脸骂她,“自个儿衣裳自个儿做,就晓得劳碌你四嫂。”   李芍药又委屈的嘟嘴望着曾氏。   曾氏看着李芍药一脸被眼泪冲开的红胭脂,肿成了一条缝的小眼睛心里恶心的厉害,面上还不得不笑着应好。   其实范氏连布都答应扯了,哪里会舍不得儿媳妇辛苦几个晚上给女儿做衣裳,她不过是客套两句罢了。看曾氏果然温顺,哼了一声也不再骂女儿,只是道:“待会儿当着你爹的面,他要是自个儿拿了钱出来就罢了,若他不给钱,你的新衣就下回再做。你可不能出来吵闹招惹他,你是晓得的,别的事情你爹都将就你,唯独不能招惹那小子。仔细你爹发了火我护不住你?”   李芍药满心满眼都是穿了新衣去王荷花面前将人气死的得意场景,哪里顾得上范氏在叮嘱什么。不过顺耳听了两句,心里却是打定主意,待会吃罢饭那侄儿乖乖掏钱出来还好,若不肯掏,自个儿是一定要端起姑姑的派头让他将钱交出来的!   ☆、第6章 顶撞   三个人关在李芍药屋里头说了半天话,天色开始昏暗的时候李廷恩抱着李小宝,李草儿与李心儿拎着东西终于进了院门。   李大柱与李二柱端了两根凳子在院子里一个杀鱼,一个收拾黄鳝,李光宗在边上打水递刀的打下手。看见李廷恩回来,三兄弟都高兴的很。   李大柱冲侄子笑道:“廷恩回来了。”手底下还在飞快的剃鱼鳞,“你爷晓得你要回来,让家里给你收拾好吃的,你爹还特意去田里给你摸了黄鳝。”   李廷恩应了一声,忙挨着喊了大伯,爹和三叔,将小宝放到地上,让李草儿和李心儿带着,顺便将东西拿进去,自个儿挽了袖子就要过去帮李大柱杀鱼。   李大柱不肯让他帮手,他又去帮李二柱杀黄鳝,看着李二柱还*的裤腿,便道:“爹,您往后别去摸黄鳝了,就是我想吃等我回家自个儿去摸就是。年前您这腿才断了药,得小心养着。”   李二柱望着十岁就长的到了自己腋窝又样样出息的大儿子乐呵呵道:“没事儿,爹这腿好着呢,今儿还能跟你大伯他们一道下地。再歇息段时日,连拐杖都用不着。”   怎么还下地了。   李廷恩心里有些着急。   自己这个爹原本学了一手木活,不仅能打造些简便的家具,还能房梁柱子上雕花刻物,以前李家所以能攒下银子供那个四叔李耀祖去念私塾,可不单是依仗家中十几亩地的出息,靠的全是这个爹的进项。只是五年前爹伤了腿瘫在床上,范氏掏了两回药钱看不见好,就说好不了了,老四还要念书,家里还要吃饭,不能为了一个人将全家拖垮,自此不肯再请大夫,更不肯再掏钱买药。疼的厉害的时候,只能自己那个娘跪在地上给全家人挨着磕头求的祖父心软,发话拿两个铜板出来去游医那儿买副止痛的药吃两天。   自己刚穿越过来那儿,为了给这爹请大夫买药还要不暴露空间,真是想尽了法子才求得一家之主的李火旺发了话去请了个大夫来看,然后借口自个儿去山上挖的药,每日清早便出门在外头游荡半天再悄悄将空间里药性更好的药材拿出来照着方子煎给爹吃,又用空间里泉水烧滚了与他泡脚疏通筋脉。费了整整四年功夫,年初才将将让这双腿恢复行走的能力,不用再吃药。怎能这时候就着急下地,万一有个差错,这拐杖丢不掉不说,还要回床上去躺着李廷恩真觉得自己要憋闷死。   不过李廷恩也晓得李二柱的心思。   这是个老实人,从来不觉着自个儿以前为家里挣了多少钱,只是躺在炕头病了几年,看家里父兄都在下地劳作他等着人将饭菜端到炕上来他便十分过意不去。又听范氏日日指桑骂槐的,心里更是觉得对不起家里头的人。因此明晓得范氏不给他请大夫拿药,他都没起怨恨之心,看林氏与女儿们吃苦头,他也只能晚上关起门来心疼的安抚几句,道都是他的不是,末了还是叫林氏与两个女儿要谨守孝道,多做些活,不能一家子都拖累家里惹长辈生气。   眼下他腿好了,虽还走路一拐一拐的,不过以他心性,既能下炕头,哪里还能忍得住坐在那儿看着老父兄弟们干活,自个儿耍清闲。就算是这会儿答应了,怕等自己一走,他还是要去的。   李廷恩拿这种老实人没得法子,何况是两辈子才有一个的爹,只得叮嘱他,“那您仔细些,要是腿上疼或使不上劲就赶紧与大伯他们说一声,再送个消息到镇上,我好去请大夫。”   李二柱忙笑着响亮的答应了一声。   李廷恩又去拜托李大柱与李光宗,让他们看着些李二柱。   李大柱羡慕的看了眼弟弟,答应道:“你这小子读了点书就跟家里来这套虚路子,你爹是我亲弟弟,大伯我能不看着他?”   李光宗也道:“放心罢廷恩,你爷都上心着呢,隔几刻便叫你爹在边上坐一会儿。”   李廷恩便又道谢。   李大柱故意板着脸说他,“都叫你甭来这套,你大伯看着不自在。”   “胡说啥,廷恩这是敬重你这做大伯的!”李火旺从背后虎着脸过来骂了一句。   “爷。”李廷恩看见李火旺立马站起身喊了一声。   李火旺在屋里一听见李廷恩声音就想出来,不过端着长辈架子,这才磨了一会儿,这时看见这长孙十岁便长得俊秀挺拔的,一看就是副温文有礼的读书人模样,一点不像村里头其他那些十来岁的孩子还在山头田间到处疯玩,心里就得意的不行。再想到今儿下地回来时撞见族里头日子过得极宽裕轻易不肯搭理人的李二喜都摆着笑脸来给自己道喜,说廷恩又得了第一,还非送了两条鱼不可。平时走出去听得也都是村里人奉承自己有个好孙子,脸上更是红光满面。将这个孙子仔细打量了好几眼,发现确实没瘦,李火旺这才抽了口旱烟,心头乐的不行。   我这长孙是来的迟了些,不过迟的值!   李火旺端着张树皮老脸语气柔和的和李廷恩说话。   “廷恩呀,爷都听人说了,你在学堂又得了个第一。你这孩子我是晓得的,念书下功夫的很,不过你也注意歇息,你年纪小呢,亏了身子可划不来,就是多念两年爷也供你。”   李廷恩去洗了手,一面温声应着李火旺的话,“爷放心罢,先生与我的功课不多,我都应付的来。闲时还能留些时间出来挣几个琐碎银子。”说着从袖里掏出个灰布袋子双手捧着给李火旺道:“爷,这是陇右道那边的云烟,您尝尝这个够不够劲道。”   李火旺拿过袋子抖出里面的烟丝,看一根根的散发出股陈郁的烟味,显见是上等烟丝,不是他自家在后院种的可以比,又是孙子的孝敬,乐的合不拢嘴,连声道:“好好,我孙子买的东西哪有不好的。”   “好什么好。”范氏从屋子里头走出来,耷拉着脸一把将小布袋抢过去在半空中甩了甩,大声道:“廷恩,不是我这个做奶的说你。你爷上了年纪,大夫都说要少抽些烟叶子,你做孙子的,还给他买这些东西,太不晓事。再说你手里有几个闲钱,在镇上吃饱喝足了,也得惦念家里头供你念书辛劳,都在吃糠下野菜呢,有余钱买这上好的烟丝儿讨好你爷,怎这回带家来东西这么少,还全是小宝爱吃的点心,你姐她们戴的头绳绒花,不顶吃不顶喝的。”   范氏打着关心李火旺身子名义,又只是教训李廷恩省钱,李火旺不想再在儿子孙子面前给范氏没脸,便气哼哼将烟丝抢过去,没好气道:“你这张嘴一天到晚没个闲的时候,赶紧进去看饺子好了没,好了把鱼和黄鳝做上,廷恩饿了。”   看李火旺和稀泥没发脾气,不过脸色也不好看,范氏就晓得差不多了。她只是先头看到屋里桌子上李廷恩带回来的东西,发现糕点比上回少了几包,还都是大房二房几个小崽子爱吃的,既没有她的三个亲孙子亲孙女爱吃的桂花蜜糕,也没有她念叨过的槐花酥饼。再看其余的头花头绳的,全是青色蓝色橙色,就是没有李芍药喜欢的粉色,桃红色这些。   东西少了不说,还都是自个儿血脉瞧不上的,李廷恩又在外头哄的李火旺眉开眼笑,范氏心里当然不舒服,这才借故不轻不重发作李廷恩几句,稍稍出了口恶气。   她心头舒坦了,里头的李心儿听见却是脸涨得通红,蹭蹭蹭打屋子里头出来冲着范氏大声道:“奶,你说的这叫啥话,啥叫都是小宝喜欢吃的,将你不还看见咱们一回来就先选了几样搁柜子里头锁上,那是给墩儿忠兴凤儿他们藏着的罢?还有头绳,我弟给我们买点东西就是乱花了钱,上回小姑点着让我弟买的胭脂值多少,半钱银子都还多罢,我们可曾沾着一点儿?你咋不说那胭脂不当吃不当穿的,白花了钱害家里人过不下去日子了。”   噼里啪啦说话又急又快,像蹦豆子一样,没等人反应过来李心儿已经说了一串。   李草儿先前在屋子里没抓住李心儿,这会儿看见李心儿出来跟范氏争辩又怕又担心,忙拉了李心儿一把,向范氏求情道:“奶,四妹还小,是我没看住她,您饶了她罢。”   范氏这才回过神,想到自个儿被个丫头片子骂的回不过神顿时觉得一把燥火烧的她心口都要燃了,李草儿一求情她差点没一蹦三尺高,尖声骂道:“两个赔钱货,哪个黑心肝不要脸的贱东西教出来的,连长辈都敢顶撞,早晓得当初就该将你们一道送出去,留下来浪费家里那么多米粮,好吃懒做养这么大,这是要我的命啊……”   “我是赔钱货,小姑是啥,我跟我姐天不亮就起来干活,一天没个歇的时候,咱们都是好吃懒做的,小姑一年到头说做绣活卖都见不到个荷包,这又算啥?奶总拿捏着大弟念书的事情出来说。可奶不想想,大弟念书是不用花钱的,他每月还自个儿拿钱回来贴补家里头。倒是四叔,念了十几年,今儿买本书,明儿买扎纸,后儿又说要去参加啥诗会,哪样不花银子,我爹以前做木工活挣了多少?不都全贴补给四叔了?四叔花钱就是将来荣耀了带挈家里,我爹想吃副药都得大弟自个儿求了人认了草药去山上挖回来,要不就是要拖垮全家。如今大弟不过少买几包点心,奶就数落他,说来说去,奶是不是就该当觉着全家都把血肉换了钱供了四叔最好,连大弟都甭去念书省了银子给四叔才是对的?”   李心儿才不管李草儿拼命给她使眼色,她只看见李廷恩在边上沉默着不说话便觉得有底气,干脆一肚子话倒了个干净,末了昂着下巴问范氏,“奶,您就说罢,到底是我四叔大还是大弟年岁大,到底谁花用家里钱多些,您说,您摸着良心说。”   “四姐!”   ☆、第7章 挨打   看范氏气的浑身打哆嗦,李火旺脸上也有几分不好看了,李廷恩果断不再沉默,出声打断李心儿的逼问。   做孙女儿的觉得不公正在家里关起门抱怨几句,只要说的都是实话,顶多就是泼辣些,还扯不到不孝头上去。不过要是逼着长辈拿个说法,那就有些过了火。虽然在李廷恩看来的确没什么,不过入乡随俗这事情李廷恩一直做得炉火纯青,是以他看准时机,任凭李心儿先将火气发泄的差不多,范氏也气到了极限,李火旺忍到了极限时候站出来开了口。   别看平日李心儿总是羡慕这个弟弟,难得给个好脸色,温和说两句话。不过心里是很明白的,有这个弟弟在,自个儿一小家子人才有指望,娘才能立得住脚,将来自个儿和姐姐都是要靠这个弟弟撑腰的。   再说李廷恩表现的实在好,李心儿这种脾气直率,心性率真的小姑娘就服气这种有能耐的人,只是嘴巴上不肯承认罢了。是以李心儿火头上来,拼着被范氏打得遍体鳞伤也不会住嘴,却只要听见李廷恩开口,立时就能将嘴闭上。   她闭上嘴,范氏哪里肯罢休。   “烂了心肠的下作东西,一屋子白眼狼,老二,你就这样看着你养出来的贱丫头骂你娘!”范氏拍着大腿哀嚎起来。   李二柱是个老实人,虽然也觉得范氏先前骂女儿骂的实在难听,女儿说的也大半是实话,不过还是觉得女儿这样顶撞长辈不好。不过他早前曾答应过李廷恩,有话好好说,绝不对女儿动一根手指头。再说早几年他瘫在床上,看两个女儿跟着受人白眼,甚至小女儿还被送出去做了招弟女,心中愧疚的很,哪里舍得打李心儿,当下为难的看了看李心儿,又看了看站着抽旱烟的李火旺,再去看李廷恩,末了苦着张脸道:“娘,我这就叫二丫给你赔罪。”   看范氏凶狠的瞪了过来,李二柱忙道:“今儿晚上这顿二丫就不用吃了。”   李二柱晓得这个女儿嘴馋,家里头也难得吃回好的,在很多庄户人家眼里,有荤腥不能吃实在是比打一顿更严重的惩罚,所以李二柱就算是心痛女儿,为了让范氏消气,还是忍痛做出了这个决定。   不过范氏却更气了。   不让这小贱人吃饭有个屁用,以前怕是能饿着她,眼下李廷恩这小崽子回来了,只要他晚上喊声饿,老头子就能让全家都起来给烧火做饭,到时候端到屋里头去,咋晓得是谁吃了?再说李廷恩这崽子死精死精的,指不定在哪儿藏了好吃的等着待会儿悄悄拿给李草儿几个吃呢!   “老二,你,你好,老娘辛苦养大你一场,你就是这样对我的。好,你不肯教闺女,老娘替你教,省的往后嫁出去顶撞长辈丢咱们李家的脸。”范氏说着,手指略微曲了曲便朝李心儿打过去。   李廷恩看见她动作,眼睛眯了眯,手上迅速拉着边上的李心儿往后退了一小步,自己不着痕迹歪了歪身子迎上范氏的巴掌。   “啪。”   李家院子里响起清脆的巴掌声,但范氏打过后没有半点得意,她看着李廷恩脸上那个醒目的巴掌印和她指甲刮出的一道血印子,愣在了那儿。   “死老太婆,天天作死!”   范氏吵闹,李火旺一般是不管的,至于骂孙女打孙女,李火旺就更不当回事了。不过这回范氏打了李廷恩,还把脸都打肿了又弄出了血,李火旺顿时暴跳如雷,过去就在范氏小腿上踹了一脚,范氏冷不丁没提防,差点栽在地上,饶是如此,李火旺都没放过她,趁势又朝她背上踢了几下,看范氏弯着身子痛出了身冷汗才站在那儿气的直喘粗气。   范氏痛的浑身抽搐却不敢开口,她晓得这回祸真是闯大了,李火旺是不会管她是不是有意的,只在乎她打了他心爱的长孙。   李火旺在出气,李大柱李二柱两个早就围了上去。   等看着那血珠子接连不断冒出来,李二柱心痛的半死却还记得范氏是当娘的又在挨打,不敢吭声,李大柱却不客气了。小曹氏当年连生两个女儿伤了身子再不开怀,李光宗李耀祖又跟他不是一个娘生的,是以不仅李火旺看重这个李廷恩这个长孙,就是李大柱当初晓得亲弟弟在两个女儿后终于得了个儿子也是松了口气。就算只有这一个侄子不能过继,至少这个侄儿还能一肩承两房,将来这个侄子多生几个儿子也能过继给自个儿。总之李廷恩出生后,李大柱才觉得不用操心将来坟头上没有烧纸上香的人了。   就是眼下小曹氏有了身孕,那也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就算是个儿子,李大柱自觉他都三十来岁的人了,万一哪天有个意外,儿子这一根独苗不还得指望这个侄儿?   所以不管从哪些事情上想,李大柱一直是将李廷恩看做亲儿子一样,比对自个儿两个女儿李翠翠和李珍珠还要好。他又是长子,范氏嫁过来时候他都十来岁了,一贯跟范氏就是个面子情,再说脾气又暴躁,看着范氏打破了李廷恩的脸,哪里还忍得住。只是记着好歹喊范氏声娘,没好意思去和李火旺一块儿动拳头,不过脸黑的跟要打雷一样,粗声粗气看着瑟瑟发抖的范氏道:“娘,廷恩是长孙,他的脸是谁都能打的?就是爹还没动过廷恩根手指头,你以后还是仔细些,要不可别怪我不给你留脸,咱们去找族里长辈说道说道。”   “你……”范氏气的直打哆嗦。   李廷恩这时温声道:“爷,大伯,今日事情是我不好,这月为了学堂的月考,我便少花了些时间写对子去卖,银钱上头也便的得少了些。四叔那里又要去参加文会,这个月才少买了些东西家来。奶操持家里生计本就不容易,也是怕我在外头胡乱花钱,爷就别生气了。”说着诚恳的给范氏鞠躬赔罪道:“奶,下月我多与学堂的人讲讲课业,想来能多得些银子,到时候家中便宽裕些,再有那烟丝,原是孙儿与镇上郑老板写了副对子他才给送的,郑老板说这烟丝劲儿大还不上心火又并不用花钱我才给带了回来,爷的身子我一贯放心上,奶放心才是。”   他不赔罪还好,他这样一诚恳的赔罪,范氏目光歹毒怨恨的瞪着他一脸愧疚的模样,又怕又恨,差点晕了过去。   “你四叔又去管你要了银子?”李火旺却敏锐的抓到了李廷恩话里头一下带过去的重点。   李廷恩看了看范氏,垂着头没有开口。   范氏急了,顾不得身上的痛楚,替儿子辩解道:“定是这文会要紧,老四不是乱花钱的人。”   “你闭嘴!”李火旺立着眉毛举着拳头朝范氏挥了挥,大声问李廷恩,“廷恩,,你告诉爷,你四叔是不是又管你要了银子?”   李廷恩犹豫的看看范氏,直到李火旺又催促了一回方道:“县里诗社办了个文会,每人要掏一两银子,四叔说还要再买身衣裳,我便答应同学下月给他们多讲两回课业,凑了五两给四叔。”   “五两银子!”李火旺立时暴跳如雷吼了一声后头一件事就是将缩着脑袋想朝屋里躲的范氏抓过来,扯着她胳膊吼道:“老四前日带信回来,你是不是又给他带了银子去镇上的?”   范氏忙摆手,“没有没有,我就是给老四带了点吃的。”说着诉苦道:“老四只会读书,旁的事情都没有廷恩这孩子机警,廷恩吃喝是不用我操心,可老四不成,所以我才常叫人给老四带点吃的喝的。”   “哟,娘这话说的就不对了。敢情廷恩聪明挣得到银子,咱们家里头就不用管他在外头的日子了,四弟挣不来钱,家里就该成日把东西都给他搬过去?”小曹氏挺着个肚子站在厨房门口说了这么一句,走下来凑到李廷恩面前,一看到李廷恩脸上的伤就大叫了一声,吆喝两个才洗衣家来的女儿帮忙,“哎呀这是咋弄的,我说灶上烧着东西都听见外头声音大得很。翠翠赶紧去给烧锅水,珍珠去请王郎中来一趟。他二弟妹,快出来,你家廷恩伤着脸了,造孽哟,我可听人家说了,这脸上有疤的人可是不能考科举的。”   一边说着话,小曹氏一边就冲范氏看了看,顺道翻了个白眼。   “啥,伤了脸不能考科举?”李火旺这回连打范氏都顾不上了,冲着三个儿子发火,“木头桩子,老三你脚程快,赶紧去请王郎中,老大去牛三家说一声,待会儿要是去镇上买药,就包了牛三家马车。”又让李草儿与李心儿去收拾床铺,好叫李廷恩去歇一歇。   林氏打从灶下出来后,看见李廷恩脸上的伤就觉得心都快碎了,忙带着两个女儿去收拾屋里头,顾氏听着外面热闹再也忍不住窜出来,却被李火旺吼了一句,让她帮着李翠翠去烧水,防着待会儿好擦脸上药啥的。   李廷恩对他脸上的伤清楚的很,别说有空间,就没有空间。一个十岁的小孩,身体正处于发育期间,皮肤愈合能力是很好的。虽然范氏打那一巴掌的时候特意将指甲弯了来想要把李心儿的脸给刮花破了相,不过他有防备,迎上去的时候便注意了分寸。这伤势只是看起来严重,其实就是擦破了皮。只是正好碰在毛细血管上,才流了那些血,不过吓唬吓唬范氏而已。   这时候看着一大家子人被指使的团团转,范氏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那儿,李廷恩有些想起以前在孤儿院讨好卖乖的时光,他低头轻轻笑了笑,跟着李火旺拉扯的手进了屋子。   ☆、第8章 计较   看李廷恩被簇拥进去,范氏小声呸了一口,用脚在地上使劲儿跺了几下,骂了一大摊子话这才觉得心里舒服些。   她不敢这会儿进去,怕李火旺还没消气又想起来捶她,寻思这会儿先将吃食弄好,也好在李火旺跟前显示一番。   不过自打娶了几个儿媳妇进门,范氏就很少干过活了,这会儿叫她一个人弄桌吃食出来,她也嫌累得慌,又不敢叫林氏几个人出来,只得在院子里跺了几下脚,将李芍药与曾氏吆喝出来。   先头李火旺打范氏的时候李芍药就听见了,她躲在屋子里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生怕被李火旺听见又说起她平日不做灶上的事情只绣花的事情,哪肯再出去帮范氏讲好话。这时候听范氏唤,她不敢不出去,不过看见旁边的曾氏,脸一下子耷拉下来,“四嫂,娘叫你呢。”   “哎呀……”曾氏正在给李芍药绣坏了的帕子挑边,猛不丁听见这声叫,手指戳了个窟窿,她啜下指头,温顺的应了声去收拾针线兜子。   “作死呢,芍药,你个懒丫头,赶紧的,想累死你娘!”外头又传来范氏摔锅打碗的骂声。   自从娶了儿媳妇,范氏就没做过饭,在灶上一通忙活,连个酱都没能烧好,看李芍药与曾氏迟迟没出来,也顾不得平时最疼爱的老闺女脸面了,一通骂起来。   曾氏看看在屋里头跺脚的李芍药,小声道:“芍药,要不你与我一道去?”   李芍药嘟了嘴,在炕上摔摔打打的收拾东西。   “芍药,你就帮我递递酱醋啥的就行。”曾氏忙哄着她,听见外头范氏一声骂的比一声高了,忙拉了不情不愿的李芍药去灶下。   范氏正撅着屁股在那儿烧火,一下没注意柴火放多了,熏得她满脸泪。看李芍药撇嘴斜眼,曾氏赔笑利索去收拾东西的模样,到底忍下火气,只道:“赶紧的,芍药把火烧起来,老四家的,你手艺好,弄两个拿手小菜出来。”   “哎……”曾氏敞亮的应了声,挽了袖子去炒菜。   李芍药嫌弃的拿块帕子包着手去拿柴火,被范氏骂了一通,气的眼睛都红了。不过她看出来今儿范氏不好惹,是再不肯惯着她的,只得一边抽着鼻子一边蹲在那儿小心翼翼的烧火,生怕溅了火星子在自个儿的细绵襦裙上,嘴里还时不时叨念两句。   平时范氏虽说偏着曾氏,轻易不叫她上灶。不过曾氏是时常要给两个儿女开个小灶吃的人,手头上的手艺倒也不曾生疏,她又是个利落人,两个灶,一个炖着酱焖肉,一个就下了油爆炒起黄鳝来。黄鳝要放辣子才好吃,,不过看看烧火的李芍药,曾氏便下意识的只勺了一小勺辣子进去。   范氏正边上给鱼裹粉,瞧见了就道:“老四家的,菜多放些油,再放点辣子。”   曾氏愣了愣,却马上笑着应了,结结实实往两个菜里都添了油,又往黄鳝里头加了辣子。   李芍药本来闻着菜香,不情愿烧火的心思都下去了些,这时候听了又着急起来,“娘,您这是做啥,菜放辣了还让不让人吃了。”   范氏将手头的鱼一摔,瞪着她道:“咱家除了你吃不得辣,谁还不能吃了,你怕吃了脸上要长疙瘩就别吃这个,本来也不是弄给你吃的。”   李家人其实都爱吃点辣,只是李芍药一吃辣的脸上就冒疙瘩,一张脸简直不能看,她是老闺女,范氏本来就心疼这个闺女没有她年轻时的好容貌好肤色,自然平日一家人就紧着李芍药口味来。不过李廷恩却爱吃辣的很,偏生李廷恩家来时候一般就是家里吃的最好的时候,往日为这个,范氏都将好菜单独盛一小碗出来给李芍药,今天为平息李火旺的火气,范氏是管不得这个小闺女了。   李芍药这回是真忍不住气的哭了。可看她哭,范氏也没去哄她,反倒又教训了几句,“惯得你,爹娘老子爱吃啥你得跟着吃啥,还要我们从着你口味来,待会儿就勺两碗饺子边上吃去。”结结实实将人数落了一通。   曾氏垂着头麻利的炒菜,从头至尾没有插话。   灶下婆媳母女三个忙活,二房屋里头一堆人围着李光宗请来的大夫,听大夫亲口说李廷恩的脸没事,绝不会留疤,更不会影响往后参加科举后,大伙儿才放了心。   李火旺长出了一口粗气,气哼哼道:“死老婆子,这回要是真伤了廷恩,看我不拆了她。死婆娘不教训就是不行。”   李光宗出去送大夫回来正好听见这话,脸立刻红了大半,吭吭哧哧的,“爹,娘晓得错了,这回您就饶了她罢。”   李火旺一双铜铃大眼瞪着他,将烟袋锅子用力在桌上磕了磕没说话。   李光宗还想再帮范氏说两句好话,被顾氏重重在腰上掐了一把就不敢说话了。   倒是李二柱看了看儿子的脸,又看着一脸担心的林氏,想着先前范氏已挨了几脚,小声道:“爹,廷恩是晚辈,我瞧这回就算了。”   “老二你说的啥!廷恩是咱们家里的长孙,又是个能读书的,那脸是女人能打的?”李大柱撂了脸:“爹,您是该好好给娘说道说道。家里头女娃她教训几下子不妨事,读书的长孙男娃哪有她上手管教的道理。”闷了一会儿,戳出一句大实话,“说句难听些的,照着规矩,她得在俺娘面前守妾的规矩,廷恩可是俺娘那条血脉出来的长孙!”   “你……”李火旺觉得这大实话有些难听,不过他只是看了眼李大柱,尔后长长叹了口气。   李光宗这回是真的涨红脸说不出话了。顾氏只觉得憋屈,不过叫她为了范氏与李大柱顶上,她是不敢的。李大柱是长兄,人家还是原配出来的儿子,脾气又爆的很,连范氏都不敢怎么招惹,她哪来的胆子?   屋里一时就安静起来。   给李廷恩上完药的李翠翠带着妹妹李珍珠端了盆子拿着帕子悄没声息从屋里出来。   路上李翠翠就和李珍珠嘟哝,“动不动就是长孙长孙的,咱是爹亲生的不?打小咱们挨了人多少骂,爹都不管。瞧瞧人家,只脸上蹭破了点皮,爹都要跟爷顶上了。”   李珍珠皱了皱鼻子,“姐,你这是说的啥话。娘不都告诉过咱们了,爹还不是为了将来有人给咱们撑腰。再说了,平日二叔一家对咱们可也不差,有啥吃的玩的,草儿姐她们不也分给咱们一份。”   “谁要他撑腰,咱娘肚子里有亲弟弟呢。”李翠翠朝李珍珠额头上戳了一指头,小声骂道:“你傻呀。就是往后人家真有出息,还能不先顾自个儿的亲姐姐亲妹妹,轮得到咱们吗?也就咱爹,不知道咋的被人哄着了。”   李珍珠撇了撇嘴,不服气道:“娘肚子里的弟弟不是人廷恩掏的银子请大夫给开的药,眼下娘吃的安胎药都还是廷恩每回家来给带回来的。要没有廷恩,咱爹娘能有这个盼头么。家里的银子都在奶手里头收着,指望咱爹去要银子,那咱两才天天受老罪了。”嘟了嘟嘴,继续道:“还有,娘肚子里是弟弟妹妹还不晓得呢。要再是个妹妹,你又把廷恩惹着了,将来咱爹娘老了咋办?”   “娘这回肯定生个弟弟!”李翠翠听见李珍珠这样说,气的狠狠跺了几脚,“乱说啥呢!”   李珍珠压根不怕她,翻了一眼道:“反正就是个弟弟,咱爹娘这把年纪,将来靠二叔一家的地方还多的是。咱两能等得到这个弟弟长大吗?”   这话说到李翠翠心事上去,她一下就不说话了。   李翠翠已经十四岁,该说亲事了。这段日子,小曹氏除了安胎,就是在琢磨着给自己这个大女儿说门好些的亲事,顺道还得想法子从范氏手里头挖点银子出来置备嫁妆。   不过李芍药年纪跟李翠翠一样大,范氏一心一意要为自己这个心爱的小女儿挑户好人家,再置备一份丰厚的嫁妆。就是李火旺都更想着小女儿。小曹氏就怕遇着好人家,到范氏那儿说不定就会被截了去,嫁妆肯定也不咋样。小曹氏就天天盼着李芍药早点说门亲事下了定礼,她好给女儿找人家。   谁料想范氏倒是托了人,不过倒不怎么着急的样子,李芍药的嫁妆倒是早就被范氏弄得差不多了,李翠翠的可还没影儿呢。弄得小曹氏一天天心焦,晚上和李大柱商量了好几回,叫李翠翠听见,这些日子心里都窝着一股火。   这嫁的人家,娘家给的嫁妆可干系到后半辈子过啥样的日子。李翠翠当然明白前头拦着李芍药这个姑姑,自个儿还没个亲弟弟对自己亲事的坏处,她眼眶一下就红了,抬手抹了把泪,哼了一声,也不说话,抬脚奔灶下去了。   李珍珠在后头看着,轻轻叹了口气。   ☆、第9章 商量   晚上用过饭,一家人聚在李二柱与林氏屋里头,李二柱与林氏都坐在炕头上,笑呵呵看着两个女儿欢喜的拿着李廷恩带回来的头花比划,李小宝在地上蹦着高捣乱,还抓了朵头花往自个儿头上别。   李心儿抓着他过来拍了两下屁股,“就晓得耍,抓坏了看我不收拾你。”   李小宝瞪圆眼睛望着她,口水流到崭新的头花上,气的李心儿一把抢过来,心痛的拿着帕子在那儿擦。   李小宝蹭蹭蹭冲到李二柱怀里,埋着头不敢看人了。   李二柱哈哈笑,想了想冲林氏道:“二丫还没吃饭罢,有给她留点啥没?”   林氏心疼女儿,不过晚上吃饭的时候虽说李廷恩后来说了几句话劝住李大柱,又给李火旺个台阶下,范氏还讨好的带着曾氏与李芍药做了一大桌子菜出来,到底人人脸色都不好看。后头刷碗,林氏倒有心想给女儿捡几个饺子出来,只是范氏一直骂骂咧咧在那儿看着她们收拾,完了还将东西都锁到柜子里头,她是个胆小的,哪里还敢说话。   “这不你答允了娘不给二丫吃饭,这……”   “唉……”李二柱看着妻子的样子,长长的叹了口气。   李心儿听见两个人说的话,撇了撇嘴,“爹,你为难娘做啥,就咱娘看见奶,跟耗子见了猫似的,你要心疼我,当时为啥给奶说不让我吃饭?”   “这,这不谁让你跟你奶顶嘴。”李二柱垂着头,闷闷道:“二丫,以后你听话些,你奶是长辈。”   “她啥……”   “心儿!”李草儿看见李二柱一副沮丧的样子,瞪了妹妹一眼,拉着她,小声教训道:“爹好性子你还蹦起来了是不是,咋跟爹说话的,谁你都要顶几句!”   李心儿就怕这个姐姐,见着李草儿不高兴了,就嘟嘟嘴不说话了。   “这是咋了……”李廷恩端着满满一大碗黄鳝汤面从外头进来,弄得整个屋子都是香气。   李小宝跳起来在炕上直蹦跶,“大哥,大哥,我要吃面。”   李廷恩笑了笑,将面搁到炕桌上,抱起李小宝,哄道:“四姐没吃饭呢,这面是给四姐吃的,大哥给你吃零嘴。”说着就抱了李小宝打开书箱,拿出一包砂凉糕,又将几本书搬出来,取下隔板,只见底下满满两包精致的有*斋标记的零嘴。   李小宝欢喜的直拍手。   李廷恩将一包零嘴拆开,取出两根鸭脯条给李小宝,哄他在小凳子上嚼着吃,将两包零嘴都放到炕桌上道:“爹娘,三姐四姐,你们都来尝尝,这是我帮*斋写对子人给我的。对了,四姐赶紧把面吃了,待会儿凉了走味。”   李心儿别别扭扭抵不住肚子饿,爬炕上坐下,一边吃面,嘴里还嘀咕,“这是爷让人给你做的罢,别待会儿晓得让我给吃了大晚上闹得不清净。”   李二柱与林氏听了这话脸就红了,脸更木讷。   李草儿拍了李心儿一巴掌,“吃面还堵不住你那张嘴。”   “四姐尽管吃就是,今晚没人会闹腾。”李廷恩嘴角露出一个从容的笑,他看李二柱与林氏没去动桌上的零嘴,表情犹犹豫豫的,当下猜到两人的心思,“爹娘,这东西吃了不好克化,就是小宝我也只敢给他两根尝尝鲜就是,要是拿到奶手里,她一股脑儿给了兴儿凤儿,吃食倒是小事,有个不好的,家里不是添事儿。”   林氏一听骇白了脸,忙道:“对对对,你奶将兴儿凤儿养的娇,咱小宝养的糙不妨事,可不敢把兴儿凤儿看的一样。”说着商量李二柱,“他爹,咱这也不是不孝敬长辈,你看这……”   李二柱是个老实人,不过他也晓得万一李廷恩拿出去的零嘴让自己那一对龙凤胎的侄儿侄女吃坏肚子家里会起什么风波,当下不说话了,叹气道:“咱们尝尝鲜就收起来,隔三岔五给他们姐弟几个润润嘴。”想了想,又道:“要不给大哥那儿分点过去。”   林氏欢欢喜喜收东西的手又收了回去。   “爹,大伯他们这时候要的可不是这点吃的东西。”李廷恩笑微微的道。   “你大伯这时候可就想着个儿子,可这事儿咱们说了也不算啊。”林氏说着笑看了李廷恩一眼。   “三姐,你带了四姐和小宝回你们屋里吃去罢。”李廷恩没接林氏的话,瞅了一眼李草儿和李心儿。   李草儿就晓得这是李廷恩有话要和爹娘说,当下拉了不情不愿的李心儿和满嘴口水的李小宝回自己屋里。   李心儿还嘟哝,“有啥了不起的,就生来是个儿子,他就啥事都能听能说的,咱就都得避忌着。”   李廷恩装作没听见这话,只是冲李心儿背影道:“四姐你吃完了把碗放着,待会儿我端了回灶下去。”   “你当我傻呢!跑出去招人骂一顿。”   这么说嘴一句,李草儿把李心儿拉走关了门。   李二柱看大儿子将女儿与小儿子都撵走,心里一下提起来,“咋了,是不是你在镇子上帮人写对子写的不好,有人找了来。廷恩呀,你爷都说了,你只管念书就是,家里再咋的,也能供的出来你,你爷指望都在你身上,你可不能闯祸。”   林氏也急忙附和,“你别管你奶说啥,你爹眼看快好了,接点轻省的活就是,不会耽搁你。”   看两人这副着急样,李廷恩哭笑不得,“爹,娘,你们说啥呢,我啥事也没。我叫三姐她们回屋去,是想跟你们商量下大姐的事儿。”   两口子的心放下来,都松了口气。   林氏拍着胸口道:“你大姐有啥事,这不在家好好的,就是有时候不咋饶人,不过比你三姐那脾气可好老多了。”   “娘,大姐十四了。”李廷恩暗示了一句,又道:“小姑今年可也十四。”   “啊?”林氏先茫然了一下,然后立马明白过来,拍了下腿,又啊了一声,“哎呀可不是,我说咋的大嫂这两月有点不得劲,我当是她有身子又担心这胎不是个儿子。”   “瞎说啥,大哥这辈子又没做啥坏事,好容易大嫂这有了老天还能不给他个儿子?大嫂肚里指定是个儿子!”   一听林氏说小曹氏担心肚子里不是个儿子,李二柱就不得劲了,沉着脸说了林氏几句。   李廷恩看这态度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在这个时空,比他熟知的历史上的朝代重男轻女还要严重得多。一个男人没有儿子,在人们眼中,要不就是上辈子做了太多恶事的报应,要不就是这辈子是个黑心烂肺的。反正不管多有钱有势,没有儿子都直不起腰说话。   而且朝廷律例规定,不准设女户。女子招赘,将来只能继承四分之一的家产,祖产祭田要归宗族,剩下的家产就归朝廷。最要紧的,女儿家就是招赘了,其子孙后代也没有资格给先人摔丧驾灵,供奉牌位,洒扫坟茔。   断香火一词在这个时空有着深刻的体现。   偏偏这时空的人最怕的就是死了之后没有香火供奉,所以也难怪就是李二柱都担心自己的亲大哥一辈子不能有个儿子了。   林氏嗫嚅道:“我这不是一时说岔了,镇上的大夫几回来看都说是儿子,你就别操心了。”   李二柱搓搓手,叹了口气,“唉,得了得了,方才说翠翠的事儿呢,咋还扯着芍药。”   这下林氏就来了精神,嗔了他一眼,小声道:“你们男人可真就是不明白。翠翠十四了,不该说亲了?可小姑那头还没动静,翠翠就不敢寻亲事,你说大嫂不得烧心啊?”   “这着啥急……”李二柱说的有点底气不足,其实他也明白家里有个被偏宠的小姑没嫁对侄女会有啥影响。   “还不着急?”林氏就掰着手指头给他算,“得相人家,相好了还得去打听是不是那么回事。两家人得商量彩礼嫁妆罢,要紧的是翠翠那嫁妆可一件都还没置办。倒是芍药那儿要是找好人家就快了。不过他奶那儿,大嫂一准是担心那嫁妆难办呢。”   李二柱急了,“那哪能,都是咱家的闺女,翠翠的嫁妆肯定是跟芍药一样的,不能亏待谁!”   那咋可能一样,翠翠嫁妆就是能置备下小姑一半大嫂肯定都要偷着笑了。   林氏心里嘀咕了那么一句,埋着头没吭声。   “唉……”李二柱说过看林氏与李廷恩都不吭声,自己也晓得是在说空话,一张脸都皱了起来,“这可咋好,这可咋好,家里肯定又得闹腾起来,唉……”连连叹气。   “所以我才想了个法子。”看两口子都不说话,一副没主意的样子,李廷恩暗暗在心里摇头,弯腰从书箱里拣出本书,熟练的翻开一页,从里头拿出两张银票搁到了炕桌上。   “这,这是哪儿来的……”李二柱拿着一张二十两,一张三十两的银票,手都在发抖。   李廷恩虽说时不时会零零碎碎拿几两银子回家,不过一次五十两,可把李二柱吓着了,生怕李廷恩做了啥坏事。   “爹,你放心罢,这是我上回上山采药,挖到了一株二十年分的野山参卖了换的银子。”李廷恩忙解释了一句。当然他也不可能告诉两口子这是他在空间里提前两个月种下后挖的。   “那就好,那就好。”   看李二柱犹犹豫豫还想说啥,李廷恩就接了一句,“爹,这五十两银子没人晓得,眼下家里日子过得去。爷早就说过我采药换的银子都给我念书买笔墨用。不过我琢磨着我用不了这些,就打算拿二十两出来,悄悄与大伯他们给大姐置备份嫁妆。”   ☆、第10章 三丫   李二柱一听,先前打得主意就散了。   父母在,无私财。   这要是李二柱自个儿做木工活挣的银子,又没分家他肯定是要交出去的。不过有李火旺的话在,尤其想到李廷恩小小年纪自个儿挣钱供自个儿读书,还供家里他吃药贴补啥的,他就开不了口了。尤其这银子还是要用来解决家里头的事情,给侄女添嫁妆的。   他就呵呵笑着应了好,“咱是一家人,这是该当的,该当的。”   李廷恩对李二柱口中的一家人不以为然,他对大伯一家当然也有亲情在。不过他对李翠翠这个大姐是有些想法不愿意说出来的,单看以后罢了。这么多年他守着空间的东西不敢动,这回下定决心挖了一颗小人参出来换银子可不单单是为了一个李翠翠。   林氏苦着脸泼凉水,“这大嫂到时候拿了银子出来办嫁妆,他奶能不问啊,到时候晓得单给了翠翠,怕饶不过咱廷恩。”   李二柱一下愣住,犹豫道:“要不这……”眼睛就看向那三十两银子。   “爹可不能打这主意。”李廷恩正色道:“您想想,奶这些年零零碎碎给小姑置备的嫁妆,咋也过了二十两了。原本大姐那就要比小姑少,不过小姑是长辈,含含糊糊也说得过去,要是小姑比大姐多的过了,咱家不是又不清净,说出去名声还难听。”   “那,那咋办……”李二柱叫李廷恩说得更为难了。   “大伯娘是个聪明人,定会想到法子,实在不成,就说是大伯娘从娘家筹措的银子,奶总不能去曹家问舅公罢。”   曹家是李火旺原配,李大柱李二柱亲娘的娘家,当然也是小曹氏的娘家。这些年范氏在家里头骂骂咧咧的,不过在曹家面前却不得不矮半个身子。就是走节礼,范氏心里再不甘愿,也不得不按着规矩,面上将自个儿娘家的礼比曹家减一分。否则她就得被人指着脊梁骨骂。   要是小曹氏说是从娘家得的银子,就是范氏明晓得曹家给不出这笔银子,只要没拿到把柄,她也是不敢去找曹家闹得。说不定范氏还得悄没生息掩着这件事,唯恐曹家找上门说她不肯给前头人的孙女置备嫁妆呢。   “这样说倒也成,就怕你奶心里憋火呢。”李二柱抓了抓头,还有点担心范氏气坏了身子。   范氏要能气坏了,那真就天下太平了。   李廷恩拿这个老实爹没法子,干脆装着没听见这话,接着说出了心里真正的盘算,“剩下这三十两,爹,娘,我打算拿去把小妹换回来。”   李二柱与林氏同时愣住了,屋里诡异的安静起来。   过了一会儿,落针可闻的屋子里响起林氏压抑着的哭声。   “我的三丫,我的三丫……”林氏泪水滚滚而落,捂着脸一遍遍低低的呢喃,没有撕心裂肺却叫李二柱这个大男人眼眶里也痛苦的滚出了泪水,他抱着头连声道:“是我没用,是我没用,我没用啊。”   李廷恩只觉得心揪成了一团,那种胸口上放了万斤巨石的感受让他深吸了一口气又缓慢的重重吐出来才觉得恢复了些。   “爹,娘,当初是我年纪小不懂事,不知道哪来的游方道士给小妹算了命说她克我也没拦着爷就将小妹给送了人。眼下我进了学堂,晓得被人送出去养的孩子过得什么日子,我也悄悄打听过。奶当初跟咱们说她娘家侄子不能有孩子,一定会把小妹当亲生的养,可我打听的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范家眼下有自个儿的孙子,哪还会把小妹看在眼里头,小妹才四岁,就什么活都的干,范家村的人都晓得有个四岁的小娃娃天天鸡不叫就要拖着木桶去河边洗全家人的衣裳,还被朝打暮骂的!这哪是小孩该过的日子,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将小妹接回来!”李廷恩攥紧了拳头突然一下跪在地上。   “三丫呀!”林氏听打小被送出去的小女儿居然过着这样的日子哪还忍得住,看李廷恩跪在地上,她也跟疯了一样冲到地上跪起来给李二柱磕头,“他爹,他爹,你应了罢,咱们把三丫接回来,我带着她住猪圈里头去,不敢克家里的人,你应了罢。”   李二柱手拼命发抖,眼珠血红,咬紧了牙关,半晌哆嗦着将林氏与李廷恩拉起来,闷闷道:“接,咱们明儿就跟爹说,要是爹不答应,咱们就分出去住。廷恩这做哥哥的都不怕,咱这当爹娘的不能看着闺女被人磋磨死。”   看李二柱松口,林氏一下抱住李廷恩大哭起来。   李廷恩也松了一口气。   这件事一直是他的心结,当年他方穿越过来,还躺在床上休养的时候就听说有个才出生的小妹妹,只因他掉到河里,李火旺就被范氏说动,不知听信了哪来的一个游方道士的话,说这个才出生的孙女五行属火,会克着宝贝长孙天河。李火旺就听了范氏的话,将孙女送给了范氏娘家一个一直没生养的侄子范山子。李二柱与林氏当时也不肯,只是李火旺做主,他们没法子,实在不敢反抗。   再后来两口子倒想去范家瞧瞧女儿,却叫范氏跳着脚骂回去了。范氏说两口子心黑,想让范家帮忙白养女儿再挑唆着孩子不和范家人亲,将来好白得闺女孝敬。李二柱与林氏哪是范氏的对手,被说的不敢再去,只得时不时暗地里拖人打听消息。人家不敢得罪范氏和范家,当然含含糊糊说好。李二柱与林氏渐渐也就相信了范氏的话,只当女儿在那边过得真是好,再看看家里两个女儿天天做重活累活,便把心安了。   可李二柱与林氏相信,李廷恩是无论如何不会信的。范氏是什么样的人,范氏恨不得前头曹氏留下的儿孙都去死,免得跟自己的儿女挣家业。自己这个长孙身份更是范氏的眼中钉肉中刺。范氏拿自己没法子,对抱养在范家的小妹呢?   要说范家人都是讲道理的好人家,那为何范氏这些年折腾,只看范家人上门要吃要喝,没看他们劝范氏一句?反正李廷恩是早就打定主意要把这个小妹接回来,只是他一直找不到法子。原本他是打算再拖一拖找个机会分家后让家里过上好日子再把人接回来,不过打听到范山子才得了个儿子,小妹的处境越发可怜,李廷恩就知道不能再拖了,否则这个妹妹只怕要被折腾的没命。   只不过这件事要成,李廷恩晓得光有李二柱允准是不成的。李二柱太木讷老实,将范氏当成亲娘,到时候范氏一撒泼,只怕就招架不住。再有李火旺那儿,李廷恩担心李火旺太相信当初那游方道士的话,一口就回绝,那自己可没发转圜了。   是以这事儿还得拉上个人,先去试试深浅,让送李翠翠的二十两银子送的值!   ☆、第11章 请求(上)   李大柱看着桌上二十两面额的银票,不管边上小曹氏频频给他递过来的眼色,吸了口夹在手指间的旱烟,沉声道:“你这孩子是做啥,你来年就要去考科举了,挣点银子就自个儿收着,往后也好打点打点。”   小曹氏急了,在背后狠狠拧了李大柱一下,“当家的,你咋说话的,这不是廷恩的一番心意,你瞧瞧,孩子心里都不自在了。”   “乱说啥,啥不自在?别说这是廷恩这孩子自己挣得银子,就是咱家里头攒的银子,那都得先省下来供廷恩念书。再说女孩子的嫁妆,有两尺布就是。给的多了,将来还不是便宜别人家的娃。”李大柱话说的绝情,不过是这时空普遍人的认识。   为啥生女要叫赔钱货?   女儿养大,不能继承自家姓氏将来供奉祖宗就罢了,大不了多生几个儿子出来就是。   在李廷恩看来,封建社会下人们之所以如此重男轻女,关键还在一个利字。   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出嫁之时要陪送嫁妆,要紧的是这嫁妆就等于白送给别人家了。将来女儿回家叫做走亲戚,生下的外孙有出息诰封的也是亲家。娘家贫困,女儿多拿些东西贴补,那就是拿婆家银子帮扶娘家,叫做吃里扒外!老了病了,伺候的是儿孙,女儿嫁出去了是要服侍婆婆的。   是以不仅是乡下贫困交加的农户重男轻女的厉害,就是许多富商大户,多添几个女儿都看不顺眼的很。谁叫按着旧例,嫁妆往往是聘礼的两倍?   与其说人狠心不疼爱女儿,不如说这个利字逼着人们重男轻女。   小曹氏一直没生出儿子且性子的。人家越在背后说道,她越看重两个闺女就是想争一口气。李大柱与小曹氏感情好,在乡下来说,他原本也算是个疼爱闺女的爹了。不过比起顶门立户的侄子来还是要差了些,侄子将来还能给他养老呢,闺女能做什么,嫁出去了就是多拿几斗米回来他都怕被人戳脊梁骨!   尤其眼下小曹氏肚子又鼓了起来,找许多人来看都说是个儿子。李大柱就巴望李廷恩能有出息,将来好拉扶小儿子一把把自家这一房支起来。至于说让两个闺女嫁个好人家,往后让儿子依靠姐夫,李大柱从来都没这个想法,别说两个女儿都是普通的乡下丫头,就是女婿真有出息,还能不带挈自家亲兄弟堂兄弟的,轮到小舅子外姓人,那得等到啥时候去了?   在李大柱看来,以前没儿子,给两个闺女准备丰厚点的嫁妆倒没事,眼下有儿子了,闺女的嫁妆就不必那样上心。当然等儿子以后要能过得好,那肯定要拉拔下两个闺女让她们也过好日子。这几十两银子,与其拿去给女儿置备嫁妆,倒不如让侄子拿去应考,若侄儿有心非要给些,就省下来等儿子生下后时不时弄点精米磨了做粉,也好给儿子补补身子。   李大柱这般想,小曹氏作为女子却吃够了没嫁妆的苦头,无论如何都不肯女儿往后受人白眼。再说这银子又不是她去要的,是李廷恩送上门,若不收下,谁晓得懦弱的林氏会不会被范氏吓唬几句就拿去给李芍药置备嫁妆或是攒起来贴补四房。   四房一对龙凤胎平日吃好的穿好的,只晓得在村子里疯玩。一个李耀祖年年读书年年不中,还到处买书吃酒的。李芍药跟头猪一样,?   ☆、第12章 请求(下)   对于李火旺执着的认为李廷恩一定能光宗耀祖的心思,李家上下没有人敢低估。   李大柱垮着脸道:“他奶敢耽搁廷恩考功名,咱族里头老叔公就能休了她!”   李廷恩听了低头弯起唇角笑了笑。   当初刚穿越时候他原本是打算做个富甲天下的商人。不过后来深切了解到这里与现代的不同,要做士人才能出头后,他就发奋读书了。   他有空间,有与生俱来的聪明的头脑,有从孤儿时就培养出来的决心与韧性,念儒家学说对他而言并不是多困难的事情。   其实导致他下决心走官场路还有一个缘由——读书人在平民百姓心目中地位太高了。   范氏猖狂,他没法眼睁睁看着父母被欺负。再说在这个时空,范氏占了个长辈的名头,他挣再多银子都会提心吊胆,范氏随时都会从他身上一口一口的咬肉。这是他决不能允许的!   不过他做官就不一样了,不仅地位大大提升,话语权天差地别。尤其对于一个乡下的小宗族来说,能出一个官对整个李家村来说都是祖宗显灵,因此而来的数不尽的好处决不是一个商人能赶上的。做官的要名声,这是掣肘他的绳索,反过来也能压制范氏。若他走上仕途,范氏想要撒泼以孝道名声威胁讨要好处,不用他出手,族里的长辈就会先一步把范氏收拾掉。而他所需要付出的,不过就是带挈族里人罢了。反正不管是做官做商都得付出这些……   小曹氏在脸上抹了一把,兴头头道:“这不结了,那这钱就留下来给咱闺女置备嫁妆。”   李大柱早就被说动了,听着没吭声。   小曹氏就当他是默认的意思,脸上堆满笑盘算着该给闺女买些啥东西。   看李大柱答应收下银票,李廷恩这才说起真正的来意。   说到这个,李大柱与小曹氏不约而同的沉默起来。   李廷恩心知肚明,装作没看见他们的脸色,侃侃道:“小妹被抱出去几年了,当初也没说就是送给人家。是奶说她娘家侄子一直没生养,抱小妹过去养说不定能带个孩子出来,也免了我那个灾劫。眼下我好好的,人家有自个儿的骨肉了,我琢磨着不好再打搅,还是把小妹接回来的好。”   李大柱一直没吭声,小曹氏瞅瞅李廷恩,摸摸怀里带着热气的银票,一咬牙,“他爹,孩子说的有道理。咱家的孩子老让别人养着算咋回事,当初可没说就是过给他们家了,要不明天你给爹说说把人接回来。”   “你知道个屁!”李大柱烦躁的推开小曹氏的手,“那是想接就能接的事儿?送出去的孩子人家养了那么多年就能轻飘飘给你还回来?”   小曹氏一下火了,“养啥了,养啥了?当我不知道呢。三丫虽说抱出去了,可她说她娘家是帮咱家养带灾的三丫,不能让她娘家出力又出钱的。每个月往范家拿老东西,就三丫一个孩子能吃得了,全都塞范家人嘴里去了。三丫那孩子还得在范家当牛做马的干活,亏心不?”   李大柱看看李廷恩的脸色,呱嗒把脸放沉了,“别胡咧咧。”“廷恩,我这个做大伯的不是嫌弃三丫回家多吃一碗饭。就是当初送三丫走是你爷拿的主意,要单是你奶还好说。你爷就怕人家防着你念书上进,这三丫……”   李大柱抓了抓头,有句话不好说。   你一张嘴说灾劫过了,万一把人接回来再有点啥不好又是自己这个做大伯的张得嘴,那可说不清楚了。   李廷恩一眼就看穿了李大柱的顾忌,笑着解释起来,“大伯放心,我去找丘山寺的大师算过,小妹和我的命根本就克不起来。”   “这咋说的!”李大柱一下坐直了身子瞪着眼睛问。   “兴许是当初奶去找人算的时候给错了生辰八字罢。”李廷恩挺直身子坐在那儿,笑的有点意味不明。   李大柱与小曹氏可比李二柱和林氏精明多了。李廷恩一说,两人立时浮想联翩起来,小曹氏只撇了撇嘴,李大柱倒是气的浑身哆嗦,用力拍了下炕几,气哼哼道:“就这么说,大伯明儿就去给你爷提把三丫接回来!”   小曹氏眼珠子咕噜噜转了转,冲着李廷恩笑道:“廷恩啊,你大伯明儿先去给你爷提几句,到时你爷要是不答应,你可得在边上搭话啊。”   李廷恩当然明白小曹氏的意思,立马摆出一副感激的样子连声道:“这是自然,往后三丫接回来一辈子都念着大伯的恩。”   小曹氏就满意的笑了。   李大柱不以为然的摆了摆手,一个侄女儿罢了。他连亲闺女的福都没指望,还会把着个侄女儿?   看着天晚了,李廷恩正想回去,眼角看见小曹氏手一直放在揣银票的的心口上,灵光一闪就道:“大伯,伯娘,我来年初就要去考童生试,要是大姐一时寻不到合适的……不妨先操办小姑的亲事,大姐还可以再等一等。”   李大柱还没明白过来,小曹氏眼睛一下就亮了,忙点头道:“好好好,有你这话就好,咱家就指望你了。你那四叔……”小曹氏没把话说尽,只是撇了撇嘴。   李廷恩微微一笑,也没接话,踏着夜色回去告诉了李二柱与林氏这个好消息。   第二天一早一家人吃过饭,李大柱当着所有人的面就开口提了这事。   李火旺还没说话,范氏就跳起来,拍着桌子指着李大柱痛骂。   “老大,你就是看我这个后娘不痛快是不是。我在这家里头受你的气,你还想让我在娘家都直不起腰说话,你哪天把我弄得在哪儿都没块地方站你就自在了。天老爷,这日子没法过了,我是没生,好歹我养了啊,给人家张罗了娶媳妇生闺女,到头来就这么对我啊。”范氏说着说着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李大柱气的脸色铁青,李二柱与林氏原本满含希望的目光被范氏这么一闹腾下就渐渐黯淡了下去。   顾氏左右看了看,见小曹氏摸着肚子没说话,林氏搓着手搂着李草儿和李心儿站角落里缩着头,曾氏哄着儿子女儿不吭声,李火旺脸色也不好看,眼珠子转了转,哎呀了一声就凑过去了。   一面拉范氏,一面道:“大哥,不是我这个当弟妹说你。三丫这孩子命那么硬,接家来克别人倒没事,要是克着廷恩那可了不得。再说了,当初可说好了三丫给人范家养,这都养到几岁了,眼看再那么几年能干活,再几年能出嫁收彩礼了。这时候接回家来,外头人那话可不好听,这不是让咱家里头的人出去被人戳脊梁骨么?”   范氏从没觉得顾氏这么顺眼过,当下应和的嚎啕大哭,抓着顾氏的胳膊哭诉道:“全家上下就老三家的晓得我的心思,我这是为了谁啊,我可是为了咱家人把三丫给了我娘家。我娘家人要不是看着我的面上,人家咋肯白养三丫一个丫头片子,养了那么多年这会儿就要接回来,老大,你这是存心让我做没娘家的人啊。老大,这些年我可没亏待曹家,我往范家送二两肉,曹家至少得给半斤,你做人不能这样。”   范氏哭的一声长一声短完全不给李大柱说话的机会,气的李大柱血直往脑门子上涌。   李二柱心里十分不好意思,硬着头皮鼓足勇气站出来到板着脸没吭声的李火旺面前,低头小声道:“爹,是我想接三丫回来,那是我亲闺女,要是,要是……”他想说实在家里人都怕被克自家就分出去,结果一看到李火旺阴沉沉的一张脸,就啥话都说不出口了。   那头范氏还在哭,李火旺被哭的闹心,用力一拍桌子,“别嚎丧了!”   范氏的哭声戛然而止,正在狼吞虎咽喝红薯粥的李墩儿和李宝儿却吓得张大嘴大哭起来。   李光宗忙上去将儿子和侄子一边一个搂在怀里。   一直冷眼旁观看着一切的李廷恩这时擦了擦嘴角站起身走到正恨恨盯着李火旺的范氏面前,躬身道:“奶,接三丫回来是我的主意。”   范氏才要开骂,李廷恩嘴角露出个笑,轻飘飘丢了一句话,“奶,您当初找谁给三丫算的命?”   范氏张了张口,心里扑通扑通跳,心虚道:“那咋还记得,人家算命的不都到处走。”   李廷恩只是微笑不接话,却冲着李火旺道:“爷,我家来前去了丘山寺一趟,没遇到灵和大师,不过灵和大师的大徒弟给三丫算了算,他说……”   “三丫的命和我的并不相克。”李廷恩侧头看了一眼范氏,见她吓得一个哆嗦又扭头冲李火旺道:“爷,我想着当初奶是不是给错了生辰八字,或是寻着的那人道行不够。”   “那咋能!”李火旺还没说话,范氏忙抢道:“指定是你找的人道行不够。”   李火旺这时已经有点琢磨过来了,再看着孙子一副坚决的样子,气的狠狠瞪了一眼范氏,“你就嚼蛆罢,你还能找着比丘山寺更有道行的,也不晓得你上哪儿找个千子,白瞎了三丫。”   “我……”范氏想了想没再说命这事,只是争辩,“那三丫都送我娘家侄子养了,这会儿就把人接回来咋行,哪有送出去的孩子还往家要的道理。”说着她冲李二柱讨好的笑了笑,“老二呀,你放心,我侄子一家都是疼孩子的指定不能亏待三丫,你好歹得为娘的脸面想想不是。”   ☆、第13章 接回   看范氏捂了脸哭,李二柱憋的脸通红,硬是挤不出一个字,林氏着急的拉了李二柱的手,用眼神哀哀的看着他。   李廷恩冷眼看着范氏,捏了捏拳头,沉声道:“奶,三丫送到范家的时候说的是避过我的灾,也给您侄子带儿。如今范家表叔也有亲儿子了,三丫就该接回来。至于您说的范家帮咱家养孩子,若我没记错,您每月是按一两银子的米面拿到范家去。三丫今年才几岁,我想这些银子怎的也够了。”   听到李廷恩提她拿去范家的银子,范氏就想起她这些年打着这由头拿回娘家的东西和私下扣起来的私房钱,越发觉得不能让三丫就这么被接回来。到时候不仅娘家少了进项要怨怪自个儿,就是自己少了一个添补,那也心痛啊。   尤其是这几年李廷恩这死崽子时不时给林氏点私房钱,林氏可都是省了给自己说要拿去给三丫弄穿的吃的,接回来林氏还会老老实实给自己银子?   范氏左右一琢磨后哀声道:“廷恩,你没带过孩子,你不晓得,带孩子可不是就喂她吃点喝点就完事。那不得起早到晚的伺候拉撒,还得常常看顾着,有点病痛得请大夫抓药罢。这么些年,你表叔家可花了不少心思。”   顾氏在边上连忙附和,“就是就是,廷恩啊,还是就让三丫在范家养着罢,大不了等以后再大些让三丫回家来认认亲。”   想着自己娘家就在范家村边上,林氏时不时会让自己带点东西去给三丫,顾氏可真不想让三丫回来。   “哦。”李廷恩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   范氏看情形正打算加把劲,李廷恩忽然抬头直直的看着她,“奶,我这些日子时常听四叔念叨绿……”   “别说了,接回来接回来,今儿就去接,我亲自去接!”范氏不等李廷恩说完那句话,忽然一面尖叫着堵住了李廷恩,一面翻身从地上爬起来死死瞪着李廷恩。她布满皱纹的眼角眯了起来,眼中放射出强烈的恨意。   看李廷恩站在那儿一副恭敬的模样,范氏气的狠狠捶了几下心口,“我就是做事还被人埋怨的命。你们要把人接回来,我就舍了脸去接人,往后被人在背后说道,你们可别怨我。”说着拍拍屁股气冲冲出去了。   一直沉默却对事情心里有数的李火旺这时候长长的叹了口气,把李廷恩叫到跟前,吩咐他,“廷恩啊,你奶这人罢……唉,眼下把三丫接回来就是,你别跟她多计较。”   李廷恩应了。   李火旺看他脸上有点淡,又叹了口气,抽了口旱烟道:“你方才说你四叔咋了?”   “哦,四叔近些时日时常念叨镇上绿柳巷山行书局的几本书,我想奶该是知道的,就是那几本书不便宜。”李廷恩含糊了一句。   李火旺就明白李廷恩的意思。   看来是老婆子怕廷恩这孩子不拿钱家来给老四买书了。   李火旺这么一想有点生气又有点心酸失望,简直是五味杂陈。   “都是李家的种,你四叔念了这么多年的书,这,唉……”李火旺摆摆手,冲边上喜形于色的李二柱与林氏道:“你们两去给三丫收拾下炕罢,待会儿就叫你大哥他们去把三丫接回来。”   李二柱与林氏急忙点头,互相搀扶着有些发抖的身子去收拾屋子了。   李火旺又吩咐小曹氏,“备点礼,虽说咱家每个月支出去一两银钱,好歹人家养了三丫几年,不能这样空着手上门要孩子。”   还空着手呢,只怕几年搬到范家去的把一家子都养肥了!   小曹氏腹诽了一句还是依言去收拾了两斤肉,几十个鸡蛋和两包点心到篮子里。   因有李火旺的话,又是送去范家,这回范氏倒没多刁难,虽也骂了两句,到底把东西痛痛快快给了。   一切打点妥当,李廷恩就去雇了牛车,载着李大柱与李光宗和范氏去范家接人。   曾氏却望着几人远去的背影,目光颇有些古怪。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如李廷恩所料,去范家接人不仅不顺当,简直就是一场大战。   范家人一会儿哭养大个孩子不容易,一会儿又说要把三丫接走就是挖他们的心肝,一会儿又吵着三丫带了他们范家的孙子来,要是三丫走了范家的孙子指定也会出事。总之就是找尽由头不让把人接走。   不过范氏被李廷恩拿捏住了,不用李廷恩开口,范氏就出来又哭又闹的把范家顶了回去。道当初说好的,是让三丫给带儿,眼下范家的孙子都生了当然要把三丫接回去。至于范家的孙子会不会出事,那关李家啥事,总不能还包一辈子无病无痛长命百岁罢。   这话要任一个李家人来说,范家的人都得翻脸。不过面对时常贴补娘家的范氏,范家人就都没这个胆气硬顶了。   闹到后头,范氏的大嫂卢氏没办法支支吾吾暗示李家给些补偿。   范氏倒肯给银子,横竖这银子她总有一日是要从李廷恩身上捞起来的,不过卢氏狮子大开口居然管范氏要二十两银子,气的范氏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要舍得花这么多钱不如买个丫鬟回去,用得着弄个四岁的丫头片子家去白吃白喝?   范氏气的在范家跳脚大骂,卢氏想着不能得罪这个大姑子,往后还得指着人家帮扶。眼下舍了以后每月三百文的帮补就没了,到底以前李家这门亲能走下挣长久的好处。何况四岁的孩子再如何也干不了多少活还得吃饭,自家又有了亲孙子,只是想着往后的彩礼心痛。   一番讨价还价,最后范氏肉疼的给了卢氏三两现钱,允诺隔两日再送五升栗米,五升苞谷来,卢氏这才叫人将三丫从河边唤了回来。   自打到了范家,李廷恩就一直冷眼旁观看着范氏出面去和范家吵闹,一直到看见一个浑身补丁,瘦的皮包骨头,端着个装满衣服的大木盆的小女娃出现在屋门口时,他心口只觉得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了一下,痛的难以呼吸。   那么小小的像是被风一吹就要倒的孩子,怯生生站在那儿,脖子上还有一道长长的没有结疤的口子,缩着手埋着头,明明应该是春天的嫩芽,看上去却犹如枯树枝,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活气。   李廷恩忍着酸涩,慢慢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身子,看她不安的搓搓脚尖往后退,他缓缓伸出手温和的摸了摸她枯黄的发尾,“三丫,我是大哥。”   三丫茫然的看着他。   范山子的媳妇小卢氏从背后推了一把三丫,尖声道:“过去,你亲哥来接你了。”早就不想养这个赔钱货了,都有亲儿子了,要不是看这丫头还能每个月得来几百文又能帮着带孩子,早就把她卖了。   彩礼钱有卖给牙婆得来的银子多么?   小卢氏一说话,三丫就吓的身子轻轻瑟缩了下。   透过那身宽大的衣服,李廷恩敏锐的发现三丫肩颈上有一道道干了的伤疤,眼中寒光一闪,复又温声道:“三丫,大哥接你回去。”说着慢慢去将三丫手里的大木盆拿了放到地上。   三丫没有反抗,李廷恩直觉这是个好现象,他就找了话跟她说分散她的注意力。   “家里有姐姐,有弟弟妹妹,还有爹娘。”   “大哥给你买了镇上的点心,等过年大哥带你去吃糖画。”   “娘给你缝了新被子,姐姐给你做了布老虎,爹刻了木头鸡,木头鹅,家去了咱一样样的玩。”   三丫以前只听人打骂她的时候说过她不是亲生的,她才几岁,似懂非懂的,慢慢的只是领会到好像她不是这家的娃,眼下李廷恩用这样温和的口气哄着她,她就放松了警惕心,终于被李廷恩一把搂在了怀里。   起初三丫还挣扎了几下,不过李廷恩现代时候在孤儿院就帮忙带过小孩,熟练的在三丫背上温和有节奏的拍着。   不用打水,不用割猪草,不用没完没了的洗衣服,也没有时不时敲在背上的棍子,打在脸上的耳光,还有人哄着抱着,三丫觉得太舒服了,很快就疲惫伏在李廷恩肩头上睡着了。   李廷恩抱着怀里瘦小的磕手的三丫,仰了仰头,猛的站起。   李大柱与李光宗都没说话,他们两人又不是瞎子,当然看得出来三丫在范家的日子可不像范氏说的那样好。   李光宗看看还气咻咻的范氏,心里十分愧疚。李大柱看李廷恩抱着三丫不说话,就道:“廷恩,把三丫给我,你哪抱得动。”   李廷恩拒绝了,神色淡然,“没事大伯,就一小截路,抱上牛车就行。”说着看也不看范氏,径自走了。   李大柱没法子,扭头看李光宗还在那儿劝范氏,没好气的哼了一声,“三弟,赶紧走了,在那儿跟人瞎扯啥。”   “哎……”李光宗应了声,拉着范氏往回走。   范氏一边走一边还嘟嘟哝哝,“亏了亏了,那么多银子就换回了个丫头,往后还得办嫁妆,哎哟,要了老命了。”   牛车慢慢行着,根本没人理会范氏,李光宗看看李大柱,又看看李廷恩,尤其是李廷恩,一直垂着头一言不发,李光宗心里直打鼓。   不知道为啥,他这当叔叔的一直就觉得这个大侄子比李火旺这个亲爹还叫他惧怕。   他不由拉了拉范氏。   范氏这才顺着李光宗的目光看到李廷恩,见他一直紧紧抱着三丫,神色冷凝,心里呸了声,身子却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登时不说话了。   ☆、第14章 挣钱   三丫接回家后被李二柱与林氏捧到了手心上,看到这个女儿身上的伤疤,别说他们两口子,就是李火旺都忍不住心疼了一哆嗦,回头就又给了范氏两巴掌,打得范氏哎哟哎哟直叫唤。   李火旺又发话给三丫请大夫回来瞧,李廷恩故意没拿银子出来,弄得范氏在李火旺威逼下掏了一两银子。顾氏还提议说这段时日家里多杀两只鸡给三丫补补,不过李廷恩拒绝了。   吃鸡是小事,只是李廷恩觉得到时自己一去镇上,只怕这鸡根本吃不到三丫嘴里,白顶个名声。加上这一回范氏憋了一肚子火,恐怕等自己一走,非连本带利找回来不可。   可三丫的确需要吃好一些。   想来想去,李廷恩将这件事交给了泼辣的李心儿。   他悄悄去村子里与林氏交好的张大嫂家里,给了张大嫂十两银子,让张大嫂每天给炖只鸡。等李心儿借着出门打猪草的机会就借口带三丫和小宝将两个孩子带到张大嫂家里喝鸡汤吃鸡肉。   李心儿有点不乐意。   “咋我以前没得吃的时候你不叫人给我炖碗鸡汤喝。”   李廷恩呵呵笑,“四姐,你哪回被罚没饭吃我没给你弄吃的来,三丫这不是受了苦,小宝是小弟呢。”说着悄声道:“等学里放了假我家来,咱们天天吃好的。”   李心儿也晓得李廷恩不在家,就是给留了好的都吃不到他们嘴里,这才不情不愿的应了。   不过李心儿是个说话算话的姑娘,答应了李廷恩就说到做到。即便再嘴馋,三丫让着她喝鸡汤的时候她也不动一口,还巴掌和点心齐上的威胁小宝,说他要是把喝鸡汤的事情告诉别人,就把他嘴缝上,弄得两岁多的小宝连半个跟鸡有关的字都不敢说。   为了怕人闻到三丫与小宝身上的鸡汤味,李心儿求张大嫂给两人弄了个罩衣,喝汤前穿在身上,省的衣服上沾了味道和油渍,回家说不清楚。   李二柱与林氏倒是晓得这事。不过李二柱和林氏都是正对三丫愧疚的不得了的时候,就算再怎样觉得背着长辈让孩子吃好的不对,也没将这事说出去,只是看着三丫一天比一天胖了起来,也肯多说几句话了,心里面慢慢开怀了许多。   平静的日子一直过到秋里收粟米。   按着规矩,镇上的学堂春种秋收都要放农忙假。毕竟很多学生家里都种地,半大小子已经算是家里十分得力的劳力了。   李廷恩这日收拾了东西正要回家,被秦先生叫了去。   秦先生看着面前挺拔恭敬的学生,不由满意的捋了捋胡须。   自己年过不惑,从小寒窗苦读,从十五岁一直考到四十岁都只是一个举人。后来实在精力跟不上才不得不回老家办了个学堂,指望教导出几个门生,除开能延续自己的仕途之梦,也是想有一份香火情。学生出仕做官,总不会就把自己这个先生抛在脑后,将来膝下两个年过三十才得的儿子也有人庇护帮扶。   当初想的是能教出一两个进士就不错了,只是没想到竟会遇到眼前这个天赋过人的孩子。   天资聪慧过目不忘就算了,这样的孩子虽说少却不能说是没有。要紧的是这孩子心性老道沉稳,半点没有许多聪明孩子都有的通病。自负,自满,骄横这些情绪似乎一次都没在他身上出现过。相反他总会很自觉的分析自己的对错,不断的督促自己朝前走。   这孩子生来就是要出人头地甚至名垂青史的!   每回一想到这个,秦先生就觉得浑身都在发热。   教出一个这样的学生,将来谁会小看自己这个先生!   秦先生温和的看着的李廷恩,谆谆嘱咐,“你回家还是要多温书,家里头的事情固然不能不管,不过目光要放远些。你若出人头地,将来家里人就都不需要操心了。若是家里头实在忙不过来,你托人捎个口信来,先生家里旁的没有,雇工倒有几个。再有旁的解决不了的事,你也让人送信给我。先生在镇上在县令那里还是有几分薄面的,想来那些胥吏不敢去你家胡来。”说着秦先生傲然的放了茶盅,“就是我不行,还有你师母呢!”   秦先生的发妻钟氏是府城五品提点司大使的嫡次女,自然有底气说这话。   李廷恩忙恭敬的回话,“先生的话,我都记下了。一定用功读书,不辜负先生一番教导。”   秦先生满意的点了点头,他不需要李廷恩说那些大话空话,说什么连中三元的,只求一个不辜负就行。   “说到你归家,还有件事。”秦先生就皱了皱眉,“你回家后告诉你祖父一声,往后不要再给你四叔银子了。”说着恨铁不成钢的瞪了一眼眼观鼻鼻观心的李廷恩,“就是你,辛苦挣点润笔银子,也不许再白给你四叔糟蹋!”   李廷恩犹豫道:“四叔花销是大了些,只是他要会友,又是长辈。”   “他会什么友!”秦先生气的一拍书案,斥道:“他会什么友,怕是都会到绿衣巷去了!”   李廷恩一听这话立时垂头束手。   秦先生说完也觉的自己不该脱口而出说这话。绿衣巷是什么地方,怎能在尚未成亲束冠的得意门生面前提起来?   秦先生自己骂了两句有辱斯文,缓了口气道:“你是晚辈,也着实不好说。这样罢,我写封信回去你交给你祖父,你四叔本还有点天分,虽说相较你甚远。不过么,好好考一考,未必不能得个秀才,到时就是在乡下立个私塾也是省了你的负累。”   这头说了,那头秦先生当真就拿起笔斟酌着开始写信。   李廷恩当即上去伺候着磨墨。   秦先生看学生一副恭敬端肃的模样,心里不自禁的满意,可惜自己没个小闺女。转头李耀祖那张脸又浮现在眼前,秦先生心头就又鼓起了心火。   真是不晓得,一家子孙,怎的差别如此之大!   --------------------------------------------------------------   想到两天后就是七夕,李廷恩将这两个月攒下的二十两银子拿了一锭五两的出来,去镇上采买了十对摩睺罗,胖乎乎的彩绘泥娃娃看起来十分讨喜。买摩睺罗的王掌柜看是李廷恩,还每对都给少算了十文钱。就是这样,也花了李廷恩二两银子。果然这古代七夕乞巧的玩具不是人人都玩的起的。   剩下的三两,李廷恩都拿去买了瓜果零食,鼓鼓囊囊一大袋子提在手里路过绣铺,李廷恩才想起乞巧本来就是女儿节,最要紧的是让女孩子穿七孔针。   前两年因有李芍药,即便李廷恩手里攥着银子,他也不想买那些上等的丝线回去。今年三丫回来了,虽说三丫才四岁,不过李廷恩分外想补偿这个吃尽了苦头的小妹妹,就盘算着无论如何给弄点好的丝线回去。   李廷恩进去绣铺,一说要买绣线,绣铺郑掌柜就让人拿了新进的七彩丝线上来,给李廷恩保证这线就是被日头曝晒也绝不会掉色。李廷恩知道这东西不便宜,郑掌柜不肯要,还额外送了李廷恩八套针线盒子,只是要李廷恩答应下次再帮他店子描一副炕屏的样。   这年头创新十分艰难,人们似乎都有点死脑筋,却善于借鉴。   就说这绣样,老一辈传下的松鹤延年,梅兰竹菊四君子,花开富贵这几种,人们就拜寿,赠友,成亲时候通通按照这四种绣,无非是在绣样的布局颜色上手脚。   李廷恩给郑掌柜描的绣样却别出心裁,同样是拜寿,他给画了个鹤发童颜的老者笑呵呵看着一屋子年龄不一的童子满地滚的情景。郑掌柜叫底下绣工最好的绣娘加紧绣出来后送去府城卖,结果被一公子三百两买走了,听说最后送给了京中做大官的老太爷。消息传开后,镇上县里都有许多大户人家来点着买一模一样的绣品好给家里老人添添喜气。说摆这么一副炕屏在炕头上,老人看着就精神。   郑掌柜从中获利颇丰,这时候怎会跟李廷恩计较这点针头线脑的。不仅送东西,他还非逼着李廷恩收下三十两的润笔银子。   李廷恩颇犹豫。   当初描样是打算万一空间种的那参年份太浅卖不起价就用这换点钱,郑掌柜给过十两银子了。他前世有中文系与历史系功底又是个成年人,这几年已经表现的够高调。再让人晓得他描个绣样加起来能换四十两,现在又没有什么依仗,别说外头,就是家里都能翻天覆地。   要能敞开挣银子,他早就把空间里的灵芝人参碧玉珍珠拿去换银子了!   郑掌柜是个机灵人,李廷恩家里那点事他早就打听的差不多了,急忙保证,“放心,这银子出了我手里那就是在街里打个转掉到哪口塘里的事情了。”说着压低嗓门,“廷恩啊,听郑大叔的话,这要考科举,还是自己多攒点才行,指望家里哟……”   李廷恩看郑掌柜摇头晃脑意有所指的样子,心里一动,将银子不着痕迹袖了进去,“郑大叔,学里这两月功课紧,元宵前我再给您送副画来您品鉴品鉴。”   “哎……这就对了。”郑掌柜拍了下大腿,吆喝着人将八套针线盒子放在一个竹篮面上,两团七彩丝线用一张不起眼的灰色粗布裹着放到底下递给了李廷恩。   李廷恩看着郑掌柜的动作,不由轻轻笑了笑,提上一大包东西被郑掌柜送出了门。   ☆、第15章 讨要   回了学堂后院,李廷恩一眼就看到自己住的屋子门开着,掩下心底厌烦的情绪,果然进门就看到李耀祖沉着脸皱着眉挺直腰坐在桌边喝茶。   “又大手大脚的花银子!”看见李廷恩大包小包手里拎着,李耀祖脸上闪过丝嫉恨,继而嫌恶的教训道:“你是读书人,这样成何体统。”   李廷恩根本没理会他,把东西放下,笑着喊了一声四叔就不说话了。   李耀祖讨了个没趣,看李廷恩不主动说话,轻咳一声道:“后日县里陈秀才家办赏菊会,我就不回去了,你家去后记得告诉你爷他们。”说着斜了眼看向李廷恩。   李廷恩喔了一声,慢悠悠坐在桌边上倒了杯茶喝,对李耀祖频频扔过来的眼风视而不见。   抛了半天媚眼给瞎子看,李耀祖忍不住了,用力拍了下桌子,“你就是这样对长辈的。”   李廷恩不慌不忙放下茶盅,笑微微看着李耀祖道:“四叔,您急什么,我不是已经应了您。您尽管去赏菊,地里的事情您也不用操心,往年没您咱家粮食不一样打下来了。放心,爷肯定不能催您回家,文会要紧。”   “你……”李耀祖给李廷恩说得脸面通红,他深吸了口气,正了正头上的方巾,涨红着脸涩涩道:“谁与你扯这个。地里没人你爷他们不会请人,要你来操心。”   “那四叔还有事情要吩咐我?”李廷恩挑了挑眉,恍然道:“四叔是担心我买了这些东西没银子坐车回家罢。四叔放心,我手头还留着几十个铜板,够坐牛车了。”   “你……”李耀祖气的愤然而起,蹭的站起身狠狠指着李廷恩的眉心,眼珠烧的通红。   李廷恩眯了眯眼,慢腾腾站起起来,比李耀祖矮一截的身躯看着却比李耀祖精干多了,他眼神发沉望着李耀祖,“四叔还有事?”   “没事了。”李耀祖被李廷恩看的心里发凉。心里暗骂了一句猪羊生出个狼崽子,转身甩袖走了。   望着李耀祖怒气冲冲的背影,李廷恩冷冷哼笑了一声。   从上辈子起,自己可就是占便宜算计别人的祖宗,要不是受制于这个时空的规矩,想要在羽翼未丰之前让家里父母能过上轻省点的日子,李耀祖这种伪君子窝囊废休想从自己手上要走一个铜板。   原本若三丫在范家境遇好些,自己也不介意多给李耀祖三瓜两枣哄着,眼下么,连那三十两银子自己都不肯再给范家了,李耀祖还指望向往常一样那么一说自己就主动掏出几两给他充面子。   呵!今日忍他,来日通通都得还回来!   -------------------------------------------------------------------   粮食就快收了,李火旺这几天带着李大柱几兄弟天天去地里看着,边角上先熟了的就先收点家来。大部分剩下的是要等着秋社后祭过土地爷再收,只是看着这几日日头大,李火旺有些担忧过几天得下雨,那可就坏了。   不过这老天爷的事情,就是皇帝老爷都没法子,李火旺只能多抽两口旱烟罢了。   父子几人扛着农具到家门口正好撞上回来的李廷恩,李火旺本来还拉着的脸上就有笑的意思了。   李廷恩挨个喊了人。   李火旺美滋滋的应了,叫李光宗他们上去帮忙拿东西,照常教训道:“廷恩啊,你这孩子,爷不是跟你说了,手里有银子就留着自个儿整点好吃的,你又买东西回来。”   李廷恩笑嘻嘻的,“爷,您放心,给您买的东西肯定在头里。”   李火旺故意板着脸瞪了李廷恩一眼,背着手进去了。   院子里林氏曾氏正带着家里几个女孩将一直放在院子里的碾子洗刷干净,又拿了被套枕套出来晒。   李火旺一进门,看见大伙儿都在忙,连肚子挺得老高的小曹氏都在翻晒架子上的酸菜,唯有顾氏坐在边上和李芍药嗑瓜子,两个人面前一堆瓜子皮,火就上来了。   他瞪了两个人一眼,却没骂顾氏,只是教训李芍药,“芍药,把地扫了,赶紧去后院摘点菜回来。”   李芍药嘟了嘟嘴,也不嗑瓜子了,拍拍手懒洋洋的站起来冲顾氏嚷嚷,“三嫂,待会儿记得把地扫了啊。”说完搬了自个儿套了的凳子往屋里走。打林氏身边过时朝正进门的李廷恩看了一眼,不阴不阳的道:“二嫂你儿子回来了,记得今儿多去菜园子里摘点菜,说不定咱家今儿能吃上肉呢。”   林氏早就习惯李芍药这样说话了,她只注意到李芍药说儿子回来了,当下欢喜的将手搓了搓,转过身果然看到李廷恩他们进来,喜的忙迎上去。   “娘。”   林氏应了声,心痛的喊李草儿和李心儿来接书箱。   “娘,一点也不重,我自己拿着罢。”李廷恩看着李心儿瞪来的凶狠的眼神,很识趣的道。眼睛转了一圈,没发现李小宝扑上来,也没看到三丫,李廷恩觉得奇怪,“娘,小宝和三丫呢。”   “在屋里头睡着呢,昨儿晚上睡觉没盖好肚子,今早起来就一直哭,你爷让蒸了个鸡蛋给他吃,这不非要让三丫陪着他睡。”林氏解释了两句,转头看曾氏带着李翠翠和李珍珠还在那儿晒衣服,忙道:“把东西给你奶就回屋歇歇,一会儿娘就去做饭。”   李廷恩应了一声,看林氏去帮忙晒衣裳,听见李心儿在耳边咕哝了句,“又要捡人家挑剩的。”差点忍不住笑出来。   顾氏一看李廷恩几人这手里拿的,眼睛亮晶晶的就凑上来了。可惜都是包的紧紧的,尤其李廷恩那个大书箱,真是合的严严实实一丝缝儿也没有。其它的顾氏还敢上去摸两把顺便心里猜猜是什么好东西,李廷恩手里的书箱她可不敢碰。只得在那儿围着李廷恩转,脸上带笑的拐着弯问李廷恩。   李廷恩站在那儿就跟没看见顾氏抓心挠肝的模样似的,哼哼哈哈一会儿说带了功课回来,砚台是挺沉的,就是不告诉顾氏到底买了什么。   后头李光宗实在不好意思了,过去扯了顾氏闷声道:“还不赶紧去扫了地摘菜去,就你一个人在这耍。”   顾氏不服气,甩开李光宗扭脸又问李廷恩,“廷恩啊,这月又给人写了不少对子罢。哎哟你回来就好了,你不在家咱家里别说吃肉,油星子都见不到一点儿。天天还得做活,你说这人咋吃得消?”   “想吃肉把你自个儿腰上的割二两下来!”范氏蹭蹭蹭从屋里出来,开口就臭骂顾氏,“吃吃吃,就晓得吃,你看你那腰吃的比马桶还粗,咱家的油荤都长到你身上去了你还要去哪儿找油星子?”   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顾氏脸上倒没半点不好看。她早就被骂习惯了,在这个家里,要想占便宜,那就得不要脸。至于讨好婆婆,还是算了罢。曾氏那么矮了身段奉承,也就少做点活。没见范氏给李芍药半碗肉的时候匀一块给她?嫁妆还一样照交。媳妇再怎么是亲儿子的人,那也不是亲闺女啊。   看顾氏要死不活的站在那儿,抠着鼻孔盯着李廷恩带回来的东西,范氏气的半死,吼道:“把地扫了做饭去,等着我来伺候你呢?”   顾氏这才扭扭捏捏的走了。   范氏冲顾氏壮实的背影喷了一鼻子粗气,掉头看到李大柱他们拿的东西,又看了眼李廷恩,左看右看后没好气道:“廷恩你四叔呢,你咋不等一等他,就一个家来了。两个人一道坐牛车得省几文钱呢。”   那头晒衣服的曾氏闻言将头扭了过来。   李廷恩不顾范氏难看的脸色,把李二柱本来拿在手上的竹篮提过来,这才慢悠悠道:“后日县里有赏菊会,说是有几个举人参加,四叔说管人讨教讨教经验,今年秋收就不回来了。”   曾氏一听这话原本还透着点亮光的丹凤眼就黯淡了下去,一言不发的又晒衣服去了。   先前数落李廷恩不等李耀祖的范氏脸色就有些难看,“你四叔叫你带话你不早说,非得我这当奶的追着你问?”抱怨了这么一句,范氏就有些辩解的道:“你四叔说得对,学业要紧,有你回来帮衬就行。大柱二柱光宗,你们帮着把东西拿进来,我先瞧瞧再给孩子们分一分。”   我回来帮衬当然行,最好我永远回家做农活,李耀祖一直念书,科举顺利出人头地。   李廷恩想到怀里那封信,看着范氏那股劲,倒也懒得理会了。   “大伯,你们先帮奶把东西拿进去,爹我回房看看小宝。”   李二柱响亮的应了一声,跟在李大柱后头拿了东西要进堂屋。   范氏看着李廷恩提了书箱和竹篮径自往二房屋里走,想忍下去终于没忍住。这死崽子,自打那丫头片子接回来就给脸色看,眼下还敢把公中的东西青天白日的就往自个儿屋里搬,再不开口,真要当自己这个奶是死人了!   “廷恩,你是念过书的比奶懂道理,你那一大袋子东西就单拎回去给你爹娘他们用?这可还没分家呢……”   “娘,这……”一听范氏这么说,院子里的人就都把目光投了过来,李二柱更是急的直搓手。林氏紧张的抱住了想要冲上来的李心儿。   李廷恩停住脚步,缓缓转过身子望着范氏。   ☆、第16章 小孩   李家自李火旺起就都是高个儿,李廷恩又一直都是注重身体健康的,还有空间里两本秘籍撑腰,算不上武林高手罢反正内家功夫不错,吃的也不坏,个儿自然是蹭蹭的长。   范氏年轻时候却是个玲珑女人,上了年纪身体萎缩看上去就更矮了,李廷恩远远的这么目光发沉的看着范氏,居然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味道。   李廷恩不说话,其它人都不好插嘴。唯有李二柱看范氏脸都快气白了心里干着急。   就是点吃的用的,谁多分一些少分一些在李二柱看来不都是自家人用了,他实在不想好生生的为这点子事情又闹起来,就琢磨着劝李廷恩,“廷恩,你奶她说的……”   “奶,我拿的都是家里用不上的,您要实在不放心……”李廷恩抢先一步断了李二柱的话茬,露出点笑的目光只落在范氏身上,“要不您自个儿来查检查检。”说罢双手一递,摆出副随你翻的架势。   范氏盯了那书箱和竹篮好几眼,差点没盯出个洞来,再看着李廷恩陈竹在胸的模样,胸口喘了好几下,“算了,我是不认字的人,可不敢碰你读书用的东西。”扭头捡了个软柿子去骂李二柱,“赶紧拿进去,你儿子拿的是金贵东西翻不得,你拿的也要捏在手心儿里?往后就都各煮各的饭,咱谁也别占便宜!”   这么意有所指的仰天吼了一嗓子,听见里头李火旺咳嗽了一声,看李二柱老老实实弓着腰将东西往堂屋拿,李大柱没开口,旁人都没插嘴,李廷恩也没顶,范氏这才觉得舒坦了许多进去查检李廷恩带回来的东西了。   看范氏走了,李心儿边递衣裳边小声嘀咕,“分开煮才好呢,最好趁早分家,天天说咱们是白吃饭的,谁光吃不干活谁心里清楚。”   李草儿看见前头的曾氏似乎侧了侧身子,在李心儿腰上拧了下,“行了,就你话多,整天吱吱喳喳的。”   “本来就是。”李心儿跺脚,杏儿眼睁的大大的,“人七婆都说,咱家不算别的,每个月光廷恩带回来的东西都能顶人一家开销了,爹还有手艺。要分开煮,反正饿死的不是咱们。”说着李心儿有意朝曾氏那边望了一眼。   曾氏手上不停,晒完面前盆里的被褥,跟林氏笑道:“二嫂,我先进去帮三嫂做饭去。”   “哎,好,我这忙完了就过去。”林氏讷讷笑着应了一声,看人走了就教训李心儿,“你这孩子,都是一家人,你瞎扯啥,你四婶可没说过你。”   “没说过我,给她闺女儿子吃好的时候也没分咱一丁点儿。”李心儿很直接的道。   “你这嘴,我瞧今后指定没人敢要你,闺女家,话咋这多。”林氏没奈何,瞅着李心儿一副脸皮厚的模样真是有些担心。   李廷恩在边上听得有点想笑。   家里爹娘都老实,怎的生了这么半点亏都不肯吃的姐姐出来。不过只是嘴巴利,心眼儿不够。在家还有家里人帮忙圆着话,嫁出去了,尤其是在古代,在婆家跟婆婆和妯娌小姑也这么横冲直撞的……   李廷恩真心觉得有点挠头,看样子以后得多给这姐姐攒点嫁妆,弄个低嫁,否则这姐姐就只能在婆家被排挤一辈子了。   脑子里这么转了一圈,李廷恩醒过神觉得有点好笑。   这自己都操心上李心儿的亲事了……   李廷恩轻手轻脚去了李小宝与三丫那屋里,看两个小娃娃脸蛋睡的红扑扑的。尤其是三丫,经过两个多月的调养身子骨比以前好了许多,脸上多了肉,气色也好了,看起来这才像是一个正常的四岁小娃娃。不过还是瘦了些,得再弄点好的调养一下,如果能有牛奶就更好了。   只是这里似乎是北方中部,搞畜牧业的好像没有,奶牛就更找不到了。这两月李廷恩在镇上转了好几回,到处托人打听,都没人听说过什么牛奶。人家一听就说那耕地的牛产的奶不都是给小牛喝的么,哪能人喝?   李廷恩原本都打算就找别的了,不过眼下看着三丫露在被子外的一双小手上满是老茧,他又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弄两头奶牛回来。实在找不到,就冒险从空间里弄两头出来罢,找机会去一趟县里,到时候就说是外地人弄来卖的。   穿越过来四年,李廷恩深深感受到这里的环境,在没有自保的能力之前,他根本不敢轻易动用空间里的任何东西。就是给李二柱治脚,也必然是先通过李火旺请大夫来看,开出方子后他去学辨认药材,然后去山上采回来种到空间里,以后每一次去山上采了药就丢到空间里种下,再拿空间里成熟的药材调换后给李二柱熬药。   在镇上求学艰辛,范氏每回克扣着给银子,起初也没人相信他本事,他就只得不要脸面看着哪里有新开的小店子就主动上门给人写对子,学里有人请教他功课,多问几回他就不顾同窗间的情谊主动暗示要收银子。被人讽刺过,轻鄙过,甚至追打过,还有人告到先生那里。不过白眼谩骂和别人高人一等的傲慢在他身为孤儿时候早就见得多了。对他而言,如何实际的生存才是最重要的,其它都不值一提。   慢慢的有人觉得他写的对子贴切喜气,学里先生越来越看重他,以前还教训他说身为读书人又有天赋却整日将目光放在挣银子上实在有辱斯文,后来却都夸他才思敏捷,将来必是栋梁之才,同学们也觉得他讲的功课深入浅出更好理解。他成了镇上有名的神童,镇上新店子开张不用他去毛遂自荐就会自个儿找上门,并且奉上比有功名的老爷们稍低一些的润笔费,同学不用他开口就说学问无价,涨了学问自然给点酬资。   等手里每个月除开花销能攒几两回家了,范氏面前就能更直着腰护着家里人了。   若要靠空间,兴许自个儿早就成土财主了,当然更大的可能是去卖根百年人参就被人家有背景的药材店给弄个偷盗的罪名打死然后把人参抢走。   看样子,要想过好日子还得靠自己的头脑,当然有时候为了在乎的人冒冒险也值得。   不过等以后出人头地,空间的利用就可以多些了。   李廷恩心里琢磨着到时候弄回两头奶牛如何圆话,没注意到李小宝和三丫都醒了。   李小宝睁开眼睛看见大哥就坐在床头,头一个反应就是去揪姐姐头上用红绳绑起来的包包。   三丫被弄醒了含含糊糊的拍了弟弟两下,“小宝是不是要撒尿?”   李小宝在被子里踹了她一脚,看李廷恩已经望过来了,嘻嘻哈哈把被子一掀,整个儿盖在了三丫头上,他自己蹦起来扑到李廷恩怀里,很精神的大喊,“大哥。”   李廷恩笑呵呵的接住弟弟,在他屁股上拍了两下,反手将他又塞回去被子里裹住,给他去拿衣裳,一边往他头上套,一边吩咐从被子里正要钻出来去炕脚拿衣裳的三丫,“三丫等等,待会儿猛不丁受了凉,大哥先给小宝穿好再给你穿。”   三丫抬头惊讶的看了李廷恩一眼,露出两个小酒窝缩回被子里眼珠一动不动的看李廷恩给李小宝穿衣裳。   李小宝是在李廷恩穿越过来后才有的,因而没受过什么苦,有好吃的好玩的李廷恩还老偏着他,所以长得胖嘟嘟十分壮实,又活泼爱闹腾。   李廷恩给他穿衣裳他就自个儿嘎嘎笑着乐,穿完了伸出手管李廷恩要东西吃,“大哥,糖。”   “等着姐姐穿好才能吃。”李廷恩哄了他一句将三丫捞起来抱在怀里。三丫就不像李小宝还要捣乱,让她伸手就伸手,让她抬脚就抬脚,只是看着李廷恩双眼发亮。   李廷恩注意到了,温和的摸了摸她的头,感觉到发质好了很多心中不由欣慰,“三丫,鸡汤好喝不?”   三丫抿着嘴儿小声说好。   李廷恩笑呵呵的摸摸她有了肉的脸蛋,一边给她梳头发一边笑呵呵的问,“那大哥以后再叫人给你做,把三丫喂得胖乎乎的。”   “大哥也喝,爹娘姐姐一起吃。”三丫掰着手指头忽然抬头看着李廷恩道,神色十分认真。   李廷恩一愣,露出个愉悦的笑容,“好,大哥会把全家人都养的胖起来。”   梳完头,李廷恩把三丫抱下炕,又去把李小宝抱下来,牵着两人去了他屋子里把买的摩睺罗和糖点心拿了出来。   糖点心是看着他们吃完了才准他们抱着摩睺罗出去玩的。李廷恩倒没交待他们不准说在屋子里吃了东西,他眼下是不想给范氏这脸面了。要范氏非要闹,正好大家算算他往常买回来的东西是不是真如范氏所说的都拿出来分给了家里的人!   李小宝与三丫抱着摩睺罗出去玩,引得李墩儿和李凤儿李忠儿羡慕不已,撒泼打滚也要一个木头娃娃。   李廷恩跟在后头看见李墩儿抬手就去抢三丫的,眼角眯了眯没多说,只是将早有准备带出来的几对摩睺罗都给三个孩子分了。   这下就安静了,负责看孩子的李芍药说李廷恩,“买着有不早点拿出来,非叫他们吵得我耳心子疼。”   李廷恩跟这个小姑可没话说。   他还记得当初他刚穿越过来的时候躺在床上养病,李火旺叫人每天给他蒸个蛋羹补补身子,结果李芍药趁着李火旺他们下地去了就来逼着他把蛋羹让出来给她吃,后来他有一次特意设计李火旺回来撞见这幅情形,李芍药被李火旺收拾了一顿才老实了。以后么,仇越结越多,尤其是书房的事情。   李廷恩自觉上辈子是有点缺爱缺亲人,不过他还不至于要去稀罕一个好吃懒做有公主病的小姑。事实上,公主病的女人一直就是他最厌烦的女人品种之一。   李芍药看李廷恩不理会她也没法子,哼了一声走了。   ☆、第17章 趁隙   晚上吃饭的时候范氏看李火旺一个劲儿给李廷恩夹菜,脸上都是笑,虽说心里不舒服不过觉得是个好机会,趁机就将李耀祖回不来的事情说了,末了试探李火旺的意思,“这文会都是读书人去的,那人家都穿着缎子衣裳请客吃酒的,不能咱老四一个人去白吃白喝,那可多下脸面。”   “没银子充屁脸面!他喝酒吃肉老子还在家里下地呢!”李火旺啪的一声摔了筷子,怒气腾腾的瞪着范氏。   除开顾氏和李芍药和几个小娃娃,其它人都不吃了。   范氏被李火旺突如其来的怒火吓了一跳。   往年农忙老四没回来这老头子也不见发火,这回咋就发那么大脾气?范氏直觉不对,伸长脖子朝隔壁桌的李廷恩脸上望了一眼。   她这么一看,李火旺更火大了。   他承认自个儿是更偏心长孙。可小儿子他一样是放心坎上疼的。家里除开老大当年送去学堂念过半年书觉着没天分接回家来后,就是老四从五岁就送去学堂。好吃的好穿的紧着用,老二当年做木工挣得银子可都贴补到老四身上去了。难不成自个儿不知道范氏克扣二儿子一家,偏心两个亲儿子。当初自个儿可是昧着良心不让老二看腿,还不就是范氏说来年得多存几个钱给老四去考试。   结果范氏说的天花乱坠,老四依旧是年年考年年不中,最要紧的是至今老四连个小考都没过,廷恩都过了,来年就能去考童生试了,老四还不晓得这年尾最后一次小考能不能得先生们的荐书去考童生试。   这也就罢了,好歹家里现在能过,自个儿还能压得住,就硬顶着让老四读下去。可这小儿子居然借着要买书参加文会的名义管侄子要钱去绿衣巷这种地方,弄得学里的先生都看不过眼,写信叫孙子带回来让自个儿不准再给他银子!   真是要臊死先人了!   李火旺心里火一拱一拱的,又不能当着家里人所有人的面把事情扯出来,那不得翻了天。偏偏范氏喋喋不休的念叨,使劲儿问,“死老头子,你今儿咋了,老四晓得上进还不好,你就天天骂,扣那三五几文的,到时光宗耀祖的不是你们李家?”范氏一边说一边朝李廷恩看。   李廷恩察觉到了,忽然抬起头冲范氏露出个得意的笑容。   范氏还以为是眼花了,定定神再看发现李廷恩嘴角的笑还在,看起来就是一副在心底里暗笑的模样。   “哎呀我不活了,老四身子本来就弱,起早贪黑的念书,家里有点狗屁倒灶的事情没回来你就要骂,到时候跟着享福的都是谁,叫些等着人拉拔的崽子还在这儿得意!”范氏唾沫星子狂飞,弄得李心儿快手快脚的将两盘摆在她面前的炒肉末和炒鸡蛋挪到了自个儿面前。   范氏闭着眼睛哭没瞧见,李廷恩却看见了这个姐姐的动作,闷笑了一声。好在他还记得刚刺激了范氏一把,立时换上了副沉静的面孔,同时给李心儿眨了眨眼。   李心儿会意,急忙给正要发作的李芍药和顾氏各挖了一大勺肉和蛋。   李芍药和顾氏就不说话了,趁没人下筷子闷头猛吃,李心儿却看着少了一大半的肉和菜心痛的撇了撇嘴,然后往李草儿和林氏三丫小宝还有自个儿的碗里各夹了一筷子,剩下的推到了正给一双儿女喂饭的曾氏面前。   曾氏看了李心儿一眼,又看看那边坐的笔直一脸恭敬的李廷恩,眼神闪烁了一下,冲李心儿露出个感激的笑容。   女眷一桌子人都分到了,唯有李墩儿没人管,好在先前顾氏就抢了许多给他,他这会儿就没闹,反而看着范氏鼻涕眼泪抹成一团的脸哈哈笑。   范氏越骂越大声,李火旺气的额头青筋都鼓起来了。   “死老太婆,你要嚎丧回去嚎,今儿老子跟你慢慢扯,看你养个啥玩意儿出来。”说着李火旺起身过来从背后拉着范氏的衣领往后一扯就把人带起来往后面走。   李二柱与李光宗都忙起身去拦,却没拦住。   李火旺一人踹了一脚,大声道:“谁也别管,让这老太婆作!”气势汹汹把人拽走了。   范氏又气又怕,哭的一声高一声低,心里暗暗叫苦,也不知道李火旺今儿吃错啥药这么说两句就发火了。她可没骂到他命根子脸上去啊。   “老二老三,你们就这样看着你娘挨收拾,哎哟,你们不孝啊,要挨雷劈的。”   “老子是他们爹,老子叫他们别动老天爷敢降雷来劈,老子先把你推出去!”李火旺听她骂自己儿子要挨雷劈更火大了,啪啪就在她背上打了两下,疼的范氏哎哟哎哟直叫唤却不敢再骂,一路被拖回屋子里。   李二柱和李光宗急得团团转,李二柱凑到李大柱面前,“大哥,你说这可咋办。”   李大柱没好气的看了李二柱一眼,“能咋办,爹娘的事情咱别搀和。”抹了抹嘴去灶下端了给小曹氏母女三人留下的菜回房了。   小曹氏眼见没两月就要生了,对肚子小心翼翼的很,除开时不时出来做点小活动一动,平素是根本不会往孩子多的地方挤,生怕有个万一。李大柱想要儿子都想疯了,当然赞同小曹氏这般小心,不顾范氏的黑脸,跟李火旺说了每回做饭都留下三份,让李翠翠和李珍珠在屋里陪着小曹氏解闷,等他吃完了再给母女三个端回去。   一般来说,李大柱端了饭菜回屋,没啥事是不会出来,心思都放没出世的儿子身上了。   李二柱与李光宗看李大柱的做派就晓得指不上他了,两个老实人互相对视了眼,都把目光放在李廷恩身上。   李廷恩一脸为难,“爹,三叔,这奶虽说是长辈,可爷才是当家人。”   一家之主可不是说笑的。   按着律法,忤逆老子和忤逆老娘的刑罚轻重那也不一样呢。   李二柱与李光宗就不说话了,两个人齐齐叹了一口气,饭也吃不下在那儿担忧着。   李廷恩没受影响,细嚼慢咽吃了一顿饭回书房去看书。   直到后院李火旺的骂声越来越小,范氏的哭嚎声渐渐隐没,他看着面前的书,觉得今儿学起来可真有精神啊,前几天还没弄通的经论一下就理顺了,有两篇没记下来的文章很快就烂熟于胸了,简直是事半功倍,看样子以后没事还得这样来回伴奏刺激一下!   两天后七夕拜月,李廷恩这才将竹篮里的针线盒子收拾出来,给家里的姐姐妹妹和李芍药各分了一个。至于两团上好的七彩丝线,李廷恩单给了三丫与李凤儿。   李芍药看的眼睛都快喷火了,顾氏也在一边嘟哝着她一房没有女娃真是亏了,李廷恩全都充耳不闻。李芍药就去闹范氏,要她将三丫和李凤儿手里的七彩丝线给要过来,再不行,也得把三丫手里的要过来。   范氏倒是想,天晓得,那一团七彩丝线至少得三两银子,给自己亲孙女折腾折腾就罢了,三丫这么个小贱种赔钱货哪里配。可她一张嘴,就看到李火旺在边上虎视眈眈的看着,大有她一开口就再拖回去打一顿的架势,顿觉背上的伤隐隐作痛。尤其是想到李火旺两天前撂下的话,她哪里还敢多说什么,只得骂了李芍药几句,又许诺下回给李芍药买一卷上好的丝线回来给她绣张手绢,李芍药这才怏怏的罢了。   李凤儿拜完月又被曾氏手把手的穿过针,歪歪扭扭的走过来给李廷恩道谢。   “大哥吃果子。”   李廷恩正给三丫和小宝嗑瓜子吃,看见收拾的干干净净穿了身红衣服圆乎乎粉嫩嫩的李凤儿过来笑眯眯的给他果子,就朝曾氏那边望了一眼。   曾氏正和林氏几个往屋子里收果子。   李廷恩眼波一闪,对着五官秀气一双丹凤眼笑弯弯的李凤儿露出个笑,把她手上的糖果子啊呜一口吃掉了。   李凤儿乐的咯咯笑。   李廷恩就叫三丫和小宝去跟李凤儿他们一起玩。   几个前两天还为了摩睺罗争的不可开交的小孩子这会儿就嘻嘻哈哈玩在了一起还叫李廷恩扮鹰来抓他们。   满院里都是小孩子无忧无虑的笑声,叫本来有些心情烦躁担心着秋收的大人们也露出轻松的笑容。   曾氏一直留心着这头的动静,见一双儿女与小宝他们玩得好,如释重负的松了一口气。谁知与林氏一边一个抬着供案过门槛的时候眼前一黑就栽了下去。   林氏吓得半死,眼疾手快托住了她,“他四婶,他四婶,你这是咋了。”   这么一喊,大伙儿都围了过来。   ☆、第18章 有孕   李耀祖不在,李大柱几个做大伯子的自然不好去抱曾氏。看曾氏面如金纸,喊了好几声都不应,范氏着急了,就叫顾氏和林氏把人抬进去,又在一边死死的盯着,弄得顾氏想偷摸下点黑手都没机会。   看两个儿媳妇抬着曾氏,李火旺气的又在心里骂起李耀祖,打定主意等李耀祖家来一定要好好教训一顿。   范氏一边看着两个哇哇大哭的孙子孙女,一边骂林氏烧水慢,李光宗请大夫迟,谁知等大夫来了给曾氏一把脉是又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范氏脸色就欢喜起来。   一直以来,范氏就觉得自个儿两个儿子的孩子都没李大柱李二柱多,吃用自然就更少,那是吃了大亏。不过谁叫她是后头嫁进来的继室,人家成亲在前头当然没法子,好在两个儿媳妇都给生了孙子。眼看着李大柱一直没儿子,范氏心里别提多痛快了,二房没指望,大房的家产还能算计算计。范氏唯一没料到的是李廷恩给小曹氏请了大夫换了空间里的好药居然真的把小曹氏治好了。眼睁睁看着小曹氏老蚌生珠挺着个大肚子在眼前晃,范氏就觉得快要吃到嘴里的肉被人抢走,而且往后家里还得多养个小崽子,真是呕得要死。   眼下好了,小儿媳妇又怀上了,最好再来两个孙子,将来分家也能多分一份给小儿子!   范氏立时对醒过来的曾氏嘘寒问暖,叫林氏去煮蛋,让顾氏去给烧热水。林氏响亮的应了一声喜气洋洋的去了,顾氏却背地里撇了撇嘴,摸摸自己的肚子恨恨的拍了一下。   “老四家的,你也真是,这有了身子就该告诉我一声,咋还跟你二嫂去抬供桌,真有个啥可咋办。”范氏说着在屋子里溜了一圈没看到林氏只得把火气压下去了。   曾氏摸着肚子也有点后怕。   李耀祖每年秋收都不肯回来,她只能尽力在这个时候想方设法多干点轻巧的活,这样才能不叫人说嘴。又要忙着照顾一双儿女,小日子没来都没放心上,毕竟李耀祖久不久的才家来一次。   “这没啥状况我就没当回事。”曾氏笑着和范氏解释。   “就你老实,要别人,别说肚子揣了一个,就是没揣,都恨不得做出那副娇娇弱弱的样子来。”范氏不满的瞪了一眼抬着水进来的林氏和顾氏。   要知道当初林氏被李芍药推的早产生下李小宝,范氏可是被李廷恩堵着让林氏整整在床上歇了两个月没有做活。买来的童养媳还要做双月子,天天好吃好喝的伺候着,范氏真是憋得心肝痛。   这次曾氏有孕,范氏就盘算着让曾氏也坐个双月子,到时候就让林氏去伺候!   看着正拿热水擦手擦脸的曾氏,顾氏忽然一拍大腿叫起来,“哎呀,他四婶这时候有了身子,这农忙咱家可就又少一个人了。”   闻言大伙儿都不说话,李火旺的脸也沉了下去。   曾氏挤出个笑,“我这就是才上身,哪就到不能做活的份上了。”   “胡说啥!头三个月最是要稳重,你就躺炕上歇着。”范氏恨恨的瞪了顾氏一眼,看顾氏缩头缩脑不敢说话了,这才试探着跟李火旺道:“老头子,要不让老大家的给我和芍药帮忙做做饭,老二家的和老三家的还有几个女娃都跟你们下地去。”看李火旺面色有点不好,她忙道:“放心指定累不着老大家的,就是边上摘摘菜叶啥的。再说我们乡下媳妇也没那么金贵,人把孩子生在田间地头的也不少。”   李火旺有点心动。   乡下人的确没那么金贵,再说庄稼才是乡下人的根,农忙时节家里的劳力有一个算一个是都要下地的。只是自家日子过得不错,家里几个儿子媳妇都是利落人,老大家这一胎又来的不容易,当初自个儿才答应让老大家的就在这后两月里头一直在家歇着啥也不用干。可眼下这不是不一样了么,算起来这妇人前两个月倒真是比后头胎坐稳了更容易出事儿。老四媳妇看起来也比老大媳妇更单薄。   “我先去问问老大再说罢。”   “哎,好。”范氏脸上就露出一丝得意。   就算不能趁机弄掉那孽种,磋磨磋磨小曹氏也是件大好事!   “不成!”先把小曹氏送回屋后又撵了来的李大柱一听这话脸就黑了,“他娘眼见这两月就生了,她年岁也大了,爹,我这辈子可就指着这一回看能不能得个儿子,她不能做活。翠翠和珍珠也得留家里头,她们帮着娘做做饭,时不时还能去看看他娘,万一有个啥的好去喊人。”   李大柱把小曹氏这一胎看的跟命根子一样,方方面面早就盘算好了。小曹氏八个月的胎,又有了年纪,七活八不活的俗语可不是作假。真有个万一,李大柱可信不过范氏和李芍药,指不定到时候人都疼死了那两还在屋子里嗑瓜子呢。   李火旺很不喜欢别人挑衅他一家之主的权威,不过看着大儿子一副倔样,他喘了几口气没说话。   范氏却嚷了起来,“老大,你当咱家是大富大贵的人家呢,眼见人就不够使了,你还得把两闺女留家里陪你媳妇,翠翠和珍珠可都能当个劳力使唤了。”   “那就让芍药和翠翠下地去,珍珠留家里。”李大柱一脸不耐烦,“芍药和翠翠一般大,珍珠小些,都是劳力,芍药咋都该比珍珠更干的活。”   “老大你黑心肝啊!”范氏跟被谁捅了一刀一样的尖叫起来,指着李大柱大骂,“我就晓得你嫌弃芍药不是跟你一个肚子里钻出来的,老大你千不念万不念得看芍药也是你爹的闺女罢。她打小身子骨就不好,文文弱弱的,我千辛万苦才给她将身子骨补好了点儿,你就这么等不及想把她折腾死。老大你发发慈悲心,芍药可眼见就要嫁出去了,在这家里头也吃不了几年饭了。”真是哭的伤心。   李大柱可不怕范氏,他先前听范氏要小曹氏干活就气着了,这会儿更是暴跳如雷,梗着脖子吼道:“她身子骨不好,出去问问村子里的人,咱家女娃拉出去一站,人家谁都说她是最壮实的。她下地做做农活是要被折腾死,我生的闺女活该命贱干农活。我把话撂这儿了,要就把翠翠和珍珠都留下,要下地,就让芍药跟着一块儿下。”   范氏被李大柱这么一吼,转头扑到李火旺身边扯了他手掐自己脖子,“老头子你杀了我罢,掐死我罢,我活不下去了我,活不成了。”   “瞎咧咧啥。”李火旺没好气的推了一把要死要活的范氏,瞪着李大柱骂道:“老子还在呢,轮不到你做主。”   正在哭的范氏刚露出一个笑,就听李火旺又道:“家里的女人都别下地了,都在家做活。地里的事情今年咱家就雇几个打短工的壮劳力来。”   “啥,农忙请人,死老头子,你钱多烧的啊!”范氏笑不出来了,而且心痛的要死。   平时请人按天数一天给个二十来文都有人肯,秋收请人一天至少得七八十文而且还得给吃给喝,为了让人有体力,每天至少得上一餐肉。   家里女人都不下地,李二柱还瘸着腿,这不得请四五个人,忙活十来天,少说得五两银子!五两银子,都够老四再去参加回文会的开销了,等于一亩地的收成白干了。   范氏越想越难受,气的口不择言,“哪家像你这么惯儿媳妇的。”   “你胡说啥?”李火旺听范氏满口喷粪,凶狠的瞪了范氏一眼,大骂,“你还有脸说,你生的好儿子,一天干吃不挣的,就晓得躲懒。老子挣的银子,老子愿意怎么花就怎么花,赶紧滚回屋里去,跟芍药说好了,今年必得跟她几个嫂子一块在家里头做事,再敢关在屋子里绣那狗屁的花老子就让她下地去!”   范氏被李火旺吓着了,一下想起两天前那晚上李火旺给她说过的话,闷不吭声抹了把眼泪低着头走了。   ☆、第19章 托付(上)   “唉……”李火旺发了一顿脾气看着范氏委委屈屈的那副样子,又看着屋子里三个儿子不同的神情,再看看顾氏那副喜形于色和林氏怯呆呆的模样,真是不知道说啥好了。直到看见李廷恩沉稳的模样,心里才有了点欣慰,“廷恩啊,今年你也别下地,就呆家里头看书。”   李廷恩其实不介意一年劳作这么一两回,对他现在的身体素质而言这只是件小事,下意识的就想推辞。   “别说了,爷让你歇着就歇着,你那双手是该念书写字的,可不是做庄稼把式的。”   李廷恩就不说话了。   李火旺又安排留在家里都做什么,“老大媳妇歇着,老二媳妇和老三媳妇每天就做饭,饭里头多掺白米,中午要有个肉菜!叫翠翠她们几个早上起来就将家里的畜生喂好,要早点送饭过来,不能饿着人。下午空了都在家里搓绳子,到时候要捆谷杆子的。”   林氏闷不吭声的应了,顾氏却有些烦躁。   原本以为家里留那么些人能好好耍一下,结果让自个儿做那么多人的饭。说得好听,让小姑出来帮着做饭,到时候那老太婆跳脚骂几句,谁敢去招惹。   不过……顾氏想着朝林氏那边看了一眼,心里就有了好主意。   算算跟林氏一起做饭也不错,总比在日头底下弯着腰收粮食好,再说辖制不住小曹氏和曾氏,拿捏林氏还是稳稳当当的,趁机守着灶台能多偷点肉吃。   顾氏起了心眼自然应的快了,想到随时都能吃几片肉,指不定还能克扣点下来。她整天就盘算着快点到正是收粮食的日子,连曾氏有孕都顾不得嫉妒了。   谁知好不容易盼到七月初九祭过土地爷后,摩拳擦掌的顾氏正要推林氏去给范氏要一日开销的银子,就发现李廷恩搬了根凳子坐在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拿了本书悠悠闲闲的翻着,她一下就被哽住了。   咋就把这小祖宗给忘了!这回可好,眼见就指使不了林氏,顾氏憋着气儿自个儿去管范氏要钱买肉。   一会儿屋子里就传出范氏破口大骂的声音。   李廷恩抬头望了一眼,嘴角露出个笑。   看林氏似乎有点被范氏一大清早就骂人的阵仗吓着了,在那儿手足无措的,李廷恩只好过去道:“娘,要不你先把猪食弄上。”   林氏恍然,“对对对,待会儿你三婶拿到钱买了肉回来可就得赶紧做饭。”   正好李草儿她们昨日就去割了些猪草回来,林氏就去忙了。   范氏骂了来要钱的顾氏一通,末了还是不甘不愿的数出五十文给顾氏。   顾氏看着手里的钱两眼发光,根本不在乎范氏的黑脸,喜滋滋的去买肉,这回她倒没叫林氏。眼下的猪肉十四文一斤,范氏既然数了五十文给顾氏,肯定就是要让买三斤多肉的。毕竟李火旺发了话,那么多壮劳力,都是平时不见油荤的,三斤多肉只怕眨个眼就给人吃了。不过顾氏是打算肉照买,但一定要缠着买肉的便宜个几文出来做私房钱。要知道这买十来天的肉,少说能存下五十文。再有每天割点边边角角的肉块下来,也能开个小灶。   顾氏既有盘算,当然不肯叫林氏去坏了事情。林氏就留在家里老老实实的剁猪草拌猪食,等喂过猪,顾氏的肉也买回来了。先送去给范氏掂了掂重才发话让两人去做饭。   林氏刷了锅,按着规矩去范氏那里拿了两个蛋煮糖水。   这糖水不仅是小曹氏吃的,曾氏现在有身孕也有份,范氏从窗户缝里看了看院子里的李廷恩,难得没有骂林氏,还多摸了个给林氏,“你爹说了,每天给廷恩也煮碗糖水吃。”   林氏喜出望外,感激的看着范氏。   等鸡蛋汤水做好,林氏分成三碗盛出来,顾氏就望着那漂浮在面上的蛋花羡慕的吸了口口水,“哎哟,要说咱家还要廷恩才是爹的命根子,瞧着啥好吃的都不能少了他。”   林氏欢喜的笑了笑,小心翼翼的端了碗出去送糖水。   顾氏对着林氏的背影呸了一声,扭头看着范氏那边屋子,心里恨恨的想,‘就知道欺负咱,个死婆子,我去要几文钱就骂天骂地骂祖宗的,有本事李廷恩那个蛋留在怀里下崽儿,不还一声不敢吭的自己就给拿出来了,老泼货。’   小曹氏见林氏给她端糖水来,急忙笑着坐起来倚在炕头,“他二婶,这些日子可累了你了。”   “这有啥,大嫂好好歇着,等给他大伯添个大胖小子那才是天大的喜事呢。”林氏笑呵呵的把糖水端了给小曹氏。   小曹氏看着林氏,心里一动,俯身压低嗓音道:“他二婶,我有事商量你。”   林氏觉得很奇怪,她虽说不聪明不过也晓得自个儿一贯就是个没主意的人,比较起来,大嫂小曹氏就比她厉害多了,连婆婆范氏很多时候都拿着没法子,怎的会有事情商量自个儿?   看林氏脸上带着几分犹豫,小曹氏不想她误会,很直接的说出了目的,“你们廷恩给了我二十两银子给翠翠置备嫁妆。可这光有银子办嫁妆找不到好女婿不还是白忙活一场。”   说起这个,林氏就来了劲儿,想到家里的牲畜她都喂好了,糖水小曹氏这儿是最后送,倒还能耽搁一会儿,林氏就凑上去问,“大嫂这是看好了个好人家?”   “我这会儿哪去给翠翠看人家。”小曹氏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很是无奈,“是我娘家大嫂,前几天不是来看我,她给我说了个人。”说到这儿,小曹氏左右看了看,声音越发小了,“是镇上的朱老爷家。”   “朱老爷!”林氏很意外,“听人说那朱老爷祖父中过进士,家里有千多亩地呢。”说着林氏有些艳羡,“翠翠能说上这样一门好亲事,将来可以直接做管家的夫人。”   听林氏说管家,小曹氏脸上带出点尴尬的意思,小声解释,“这,我大嫂说的是朱老爷家的庶子。”   庶子成亲后给点银子分出去,哪能继承家业。不过以人家的家产,就是给的那点银子也得其它人家不吃不喝挣几辈子了。   “庶子?”林氏有点吃惊。在一般人眼里,这做妾可不是什么好事,许多讲究门风的,就是家里吃不上饭也不乐意自个儿闺女去做妾。这年头,做妾的要不就是家里贪财,要不就是家里实在没法子了,更多的都是卖身为奴做不得自己主的。妾的名声难听,这庶出的地位自然也高不到哪儿去。当然,那正经大官人家的妾又不一样了。   林氏有点犹豫,“听人说朱老爷家七八个妾,大嫂这说的是哪个生的小少爷?”   小曹氏脸上更为难了,不过想了想这事儿真成了那是瞒不住的,一咬牙道:“就那花姨娘。”   “花姨娘!”林氏倒吸了口冷气。   镇上朱老爷家那位花姨娘可是大名鼎鼎,当初进门时候闹得一场风波传遍了整个县,据说连府城里都有人在说道。   这位花姨娘原本是个唱戏的,按照规矩那是贱籍,不过比娼妓好一点的是戏子的贱籍可以赎身,被赎身后就算是卖身的奴籍,将来生了儿女能跟男人的户籍走,不用像娼妓,就是跟了皇亲国戚,生的儿女都还只能是贱籍。   花姨娘唱戏唱的出了名,把朱老爷迷得晕头转向,不顾正室和亲娘的反对要给这花姨娘赎身,先给了戏班子的班头三百两银子,又去官府的户籍所给花姨娘转户籍。贱籍转奴籍需要给官府缴纳巨额的赎身税。户籍所算来算去,给朱老爷开了个二千两的天价。   朱老爷家里头在镇上是数一数二的,不过家里也好几十年没出过当官的,全靠祖上留下来的两千亩地和几个铺子维持一家子的生计。这年头商税重,土地想要寄在别人名下也不是随随便便就成的,人家得担很大的风险。何况朱家的地太多了,哪天朝廷派个税务司的下来一查就得全家抄斩。因此朱家一年虽有两万两左右的收入,看起来别说在镇上,就是在县里府城里都算是高的,可商税农税一交,就得出去三千多两,剩下的要维持一家人平时体面的排场,要到处打点上贡托人庇护着,年头年尾再给掌柜的管事的发点红包,女人们再做点衣裳首饰,朱家没有年年闹亏空年底一算还能存下个千儿八百两的给朱老爷六个儿子存聘礼,七个闺女攒嫁妆,都全靠朱夫人持家有道了。   朱老爷一下想要动用两千两,就为买个戏子回来做妾,别说朱夫人不肯,就是朱老夫人都在家里跳脚骂,十几个姨娘也天天在朱老爷跟前哭。最后朱老爷一怒之下,居然悄悄贱卖了自己祖上传下来的三百亩良田,用两千两给花姨娘赎了身,剩下的两千多两买了座小宅子和铺面给花姨娘做私房,敲锣打鼓的把花姨娘抬进了朱家的侧门。   当时朱夫人气的在家里要上吊,朱老夫人叫人抬着堵在侧门口不许花姨娘进门,还是朱老爷跪在地上把头磕的全是血,一大堆人围着看热闹,见情形不对,朱老夫人这才妥协了。   因而花姨娘臭名远扬,就算是隔了十几年,人们说起来都还道花姨娘就是个狐狸精变得,把朱老爷魂儿给勾走了。   ☆、第20章 二更   这会儿小曹氏说打算把亲闺女许给花姨娘生的儿子,林氏头一个反应就是吓得脸白。   “大嫂,这可使不得啊,咱翠翠多好的姑娘,咋能许给花姨娘那种人生的儿子。”林氏急的都不知该怎么劝小曹氏好了。   看林氏头上汗都折腾出来了,小曹氏也有点感动,叹气道:“他二婶,我跟你说句大实话。依着我本来的心思,我是真不想把翠翠许给那么个人,你说这将来传出去,可得多难听。可咱这,翠翠那孩子你是晓得的,别看她在家干啥啥都挺利索,那是没法子,我和他爹压着她呢,她心里就一直不服这口气,一门心思要钻好人家过人伺候的日子去。”   小曹氏说的有些恨,看林氏不开口,倒没勉强,只是接着道:“她是不争气,可我这当娘的,总不能看着她往后嫁到婆家再因为不想干活了这事儿被人撵回来罢。倒不如给她寻个家里宽裕的,顺着她心。我大嫂来跟我说的时候,我就琢磨着这花姨娘虽说名声不好听,可朱老爷偏疼她,将来怎的也会给这庶出的小儿子一大笔分家钱。比不上人家嫡子,不过翠翠有那么两个人伺候也就差不多了。”   “他二婶,你说我这话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面对小曹氏的询问,林氏支支吾吾的有些张不开嘴,“这,只怕爹和大伯都不会答应罢?”说的有点小心翼翼的味道。   其实李翠翠那股子心气儿林氏早就发觉了。不说李翠翠平时对家里姐妹总是黑着脸,对里正村长家的闺女就都笑呵呵的,就看李翠翠平时干活总有点拈轻怕重,还爱支使亲妹妹李珍珠,林氏都觉得这脾性不好。   在林氏看来,生在农家门,那就得踏踏实实的做人,哪能偷奸耍滑的使性子。不过这是侄女,可不是亲闺女,林氏不好张口,更不能教训。眼下小曹氏摆出这么一副询问的姿态,林氏就觉得很为难了。   小曹氏打量了林氏一眼,忽然抬手抹了抹眼角,“他二婶,其实你们家廷恩跟我说过,前头芍药还没定亲事,就让我先悄摸给翠翠置备份嫁妆,等他明年去考过童生试再说。”说到这里拉住林氏的手,“他二婶,你是最晓得我的,我当然不会觉着廷恩那孩子中不了。可这当娘的,一日闺女的亲事没定下一日就放不下心,再说万一到时候芍药亲事还没说定,明年草儿年岁也差不多了。我总不能厚着脸皮为翠翠把草儿给耽搁了。论起来草儿才是廷恩亲姐不是?”   “这,这,大嫂,这话可不敢说,到时候他爹得埋怨我,那翠翠是廷恩大姐,廷恩咋会光顾着草儿。”林氏急的脸色青白,一个劲儿解释,“大嫂你放心,廷恩这孩子不能做这样的事儿,再说草儿比翠翠年纪小,咋也得先顾着翠翠。”   小曹氏看林氏急坏了,忙道:“他二婶,我还能不晓得你们的心意。不过现正有合适的,我就觉得人花姨娘名声不好,未必生出来的孩子也不好,咋都是朱家的骨血不是。我大嫂在朱家帮工,说那小少爷还挺会念书。我看翠翠指定也欢喜这样的人家。”   林氏听了就沉默下来。   李草儿和李心儿一天天大了,她们两的亲事何尝不是一块压在林氏心上沉甸甸的大石头。要是李廷恩真能一路顺当的读出来,林氏倒不担心,可万一真要被天老爷故意折腾,那两个闺女的亲事可就难说了。   再说即便能读出来,家里一个小姑,两个侄女年岁都相近,挨着要出嫁,哪那么多好人家来寻,到时候偏着谁不偏着谁,又没分家的,真是有的折腾了。   眼下小曹氏自个儿给李翠翠寻了个好人家,林氏心里某个地方也悄悄的松了口气,她就小声的问小曹氏,“那大嫂的意思是想先问问大伯和爹的意思?”   “他爹那个牛脾气。”小曹氏摸着肚子撇嘴,笑呵呵的给林氏道:“我大嫂说好了,过几日镇上赶集那朱少爷要出门,可以先叫咱们暗地里瞧瞧人。你看我这肚子……他二婶,这家里头三房四房我都信不过的,那跟咱们就不是一个婆婆。我就信得过你,我是想到时候你能不能帮我去镇上瞧瞧,回来让我有个底,也好决定到时候跟不跟他爹提这事儿,要人好,咱说起来也有点道理不是。”   林氏大惊,结结巴巴的,“大嫂,我,我哪会相人呀。”一连串的摆手,“不成的不成的,这事儿我可真办不成,万一看走眼,那不把翠翠害了。”   “那哪能,你是翠翠亲二婶,你我都信不过我还能信的过谁。再说这种事儿,有的开始说的好好的,还相看好几回,那不一样出差错。说句不好听的,他二婶,就是这事儿真不好,那也不能怪到你头上,顶多就是翠翠命不好罢了。”   小曹氏眼圈红红的看着林氏,“你说我大嫂要没来说这事儿罢我还能等着肚子里这个生下来再说,偏她来说了,我这心里放不下捏着,真是吃啥都不香。他二婶,你看咱们妯娌一场的情分上,就帮我这个忙行不,翠翠肯定一辈子记你这个二婶的恩。”   林氏本就口拙,被小曹氏这么说了一通就张不开嘴拒绝了,最后只得捏着心事答应了小曹氏过几天寻个由头悄悄去镇上看人。   才说完这事儿,那头顾氏催着叫做饭的声音就响起来,才喊了一声,范氏就跳出李芍药的屋站在堂屋那儿大骂,“一个个懒婆娘,身上哪根筋又不对了,男人还在日头底下熬着呢,自个儿在家就晓得偷奸耍滑的,还不赶紧出来做饭给人送过去,要自家男人饿着肚皮干活,黑心烂肺的。”   林氏吓了一跳,忙不迭收拾了碗筷赶去灶下。小曹氏安抚了林氏两句又抱着肚子躺会炕上歇息。   ☆、第21章 饭菜   林氏与顾氏带着割完猪草回来的李翠翠四个一通忙活,终于把午饭给料理好了。想到李火旺的嘱咐,范氏狠了狠心把李芍药叫出来跟李翠翠她们一道去送饭。   李芍药看着火辣辣的日头,一桌子的好菜,十分不乐意。   范氏说她,“少不了你那份儿,赶紧的,你爹说了这回你得干活,还是你想下地去?”说着把个没那么沉的竹篮子递给李芍药,然后瞪眼吩咐拎着最大最沉的那个竹篮的李草儿,“快到地儿就把这篮子给你小姑晓得不,你拎你小姑那个。”   听范氏还要叫她拿那个最重的,李芍药更燥了。范氏恨她不体谅自个儿的苦心,也没好脸色给她,唠唠叨叨的把她撵出了门。   日头太大,回了书房看书的李廷恩听见外头的动静,走出来看着她们的背影皱了皱眉。   他倒是很想帮着去送饭,不过到时候看他拎着竹篮子李火旺肯定要发火,反而要连累李草儿她们挨骂。想到这儿,李廷恩只得叹息着坐了回去收拾下书本。   等林氏把他的饭菜端上来,李廷恩注意到林氏脸有些白,就问了一句,“娘你是不是身子不舒服,要不舒服就别硬撑着,我去给奶说。”   林氏忙收拾好一肚子官司,摆手道:“别,就是做饭,往年还得下地呢,哪能这就累着不干活了,好好的人都得歇坏了。”   李廷恩拿林氏也没有法子。   有些人是这样的,一辈子被人欺负一辈子努力干活,你猛的一下提高她的待遇和生活水平她反而会惶惶不安,跟干了什么坏事一样,身子很快就垮下去了。   他又问了林氏一句,甚至暗中给林氏用那手这两年才学的三脚猫的把脉功夫扶了扶脉,发现真的一切如常后才放了心,只是以为天气炎热,林氏可能是因在灶下忙活有点中了暑气。他就在心里盘算着是不是要弄点金银花来泡茶喝,空间里倒有一大堆,村子外的老松山上也不少,只是这里的人似乎都没发现金银花的作用,医书上没这门药,药店不收这种野草。   看李廷恩捏本书在那里沉思,林氏赶紧趁机低了头出去吃饭,她可真怕这个聪明的大儿子从她嘴里问出来点啥,毕竟答应了小曹氏事情没定下前不宣扬的。   中午留下的饭菜不多,范氏还盛了一多半起来说给李芍药留下,顾氏好不容易吃到肉以为能放开肚子把肠肠肚肚都过一次油荤,结果还没咂摸到味儿盘子里就剩下些菜叶了,心里顿时十分不满。   范氏才不管她,拉着脸教训了两句,看顾氏不说话了,林氏闷头不吭声的刨三和米的白饭吃,这才满意起来。   林氏与顾氏吃过饭各自去小曹氏与曾氏的屋子里端碗筷。   小曹氏是肚子老大走一步都不便宜,曾氏却是范氏看着小曹氏能在屋里吃喝就非得让曾氏也一模一样照着来。   那头顾氏去收拾的时候曾氏正把一双儿女喂饱,看见顾氏不高兴的样子笑着喊了一声三嫂,又叫李凤儿李忠儿喊人。   李凤儿与李忠儿吃的小嘴油汪汪,甜甜的喊三婶。   就是顾氏面对这么可爱嘴巴甜的龙凤胎,哪怕心里再恨范氏偏着曾氏,那脸色也不好摆出来了,嗯了一声,就去端碗筷菜盘子。   曾氏一面给孩子擦嘴一面谢顾氏,“这些天得辛劳三嫂了,等我坐稳了胎指定给墩儿做身好衣裳,就是布不怎么好,三嫂别嫌弃。”   顾氏眼睛就发亮,急忙道:“不嫌弃不嫌弃,小娃娃有的穿就不错了,咱手里也不能有好布啊?”挨挨蹭蹭的挪到曾氏边上坐下,把曾氏挤到了壁头,“他四婶,你手里的布还有多的不,能够大人做身衣裳不?”   瞄了眼顾氏的身形,曾氏有点为难,“三嫂,那布可能也就够给心儿那样的姑娘做身衣裳。”   想想李心儿那瘦削的身段,再比比自个儿,顾氏热情就下来了,没好气道:“那算了,给墩儿做剩下的你给忠儿留着罢,省得娘到时候又吵吵。”端着碗筷出去了。   曾氏看着顾氏的背影,搁在炕上的手紧紧攥了攥又松开,低头朝站在炕边上的李凤儿和李忠儿道:“吃饱了就去你们大哥那儿瞧瞧,找你五姐他们玩去。”   李廷恩那儿有许多好吃的好玩的,三丫还很大方,李廷恩给她的东西从来不独,李小宝就是偶尔脾气大一些,转头转脸就没事了。所以李凤儿李忠儿很喜欢去找李小宝和三丫玩,更喜欢巴在李廷恩身边叫李廷恩讲故事。   曾氏也乐意叫一双儿女与李廷恩关系近些,从来不拦着。所以今儿曾氏一开口,李凤儿李忠儿就欢呼着拿上曾氏才给他们缝的一个沙包去李廷恩那屋了。   这些日子李小宝和三丫都缠着李廷恩,李廷恩自己吃了两口就紧着喂他们。因李廷恩饭菜都是最好的,就是范氏要给李芍药留菜,都先把肉多多的挑一份给李廷恩留出来才敢紧着李芍药,林氏也知道这个,自然就答应让李小宝与三丫跟着李廷恩吃。   三丫看李廷恩这回回家都一直和和气气的就根本不怕他了,李廷恩喂着李小宝饭再给三丫夹两筷子菜,要是多喂李小宝一口没顾上三丫,三丫就嚷就喊。李廷恩笑呵呵的赶紧给三丫夹筷子肉。   李廷恩不怕三丫脾气大一点,在这个时代,女子太柔弱才是大问题。尤其小孩正是性格慢慢成长定型的时候,李廷恩看过太多在孤儿院受到虐待排挤的孩子,长大了哪怕考上再好的大学,得到一个再好的工作,看上去都是一副畏畏缩缩怯懦的模样,见到人好像背从来就没打直过。李廷恩决不希望自己有个主动把腰弯给别人踩的妹妹。   至于会不会过犹不及,就看李家这幅重男轻女的环境,三丫哪怕是见着和气的李二柱都乖乖听话从不顶嘴的模样,李廷恩觉得压根儿不用考虑这种问题。再说比较起来,就是嚣张跋扈也比软弱可欺强。   李凤儿与李忠儿来的时候正好两孩子快吃饱了。见有人来找他们玩,刷刷把最后两口饭塞到嘴里,就跟李凤儿和李忠儿拉着手去外面玩。   李廷恩隐隐有点猜到曾氏的心思。他对李耀祖的确没看在眼里,不过这是个封建社会,讲究宗族血亲,两个孩子他以后立起来不管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既如此,不如早早引导着往好的地方教,实在不是那块料才能另有打算。   将碗盘收收好,李廷恩端到灶下。   林氏顾氏正在刷碗,看李廷恩过来,顾氏大声道:“哟,廷恩,你吃完了叫你娘跟我去收拾就是,你咋自己来了。让你爷晓得,可了不得。”   李廷恩笑了笑,“哪有那么金贵。”他随意应了顾氏一句,转头见灶台上给李芍药她们留着的饭还摆着,不由蹙了眉,“娘,大姐她们还没回来?”   林氏也有点担心,“可不,你奶都问了好几回,我琢磨着是不是你爷发话叫她们等着地里吃完了好将碗筷带回来这才耽搁了。”   “倒也没事,待会儿叫将饭菜热一热就是了。”李廷恩无所谓的笑了笑安抚林氏。   要李翠翠她们几个去送,回来估摸只能吃冷饭冷菜,不过有李芍药在,林氏觉得范氏应该不能可惜那把柴火,当即也没那么担心了。   顾氏瞄了一眼那碗里冒尖的菜,嘿嘿的笑起来,“廷恩,待会儿翠翠她们回来你可得在边上看着她们吃,要不三丫她们可只能扒两口白饭。”   林氏一听这话,就着急的看了眼李廷恩,不知该怎么反驳顾氏。李廷恩就淡然多了,瞥了一眼顾氏,懒得接话,把顾氏撅在了那儿。   没人理会,顾氏闷了一下后自顾自小声念起来,“这可真是,送个饭送半个时辰,不会都耍懒去了罢。”   她话音刚落,外头就响起来范氏尖锐的嚎叫声。   ☆、第22章 姐妹   “天杀的,芍药啊,你这是咋了,谁干的,老娘去揭了她的皮,你们一个个蠢猪,不晓得看着你小姑,黑心烂肺的东西。”   顾氏一听就丢下碗冲出去,林氏站在那儿浑身发抖,惨白着脸看向李廷恩。   李廷恩本来拔脚就要出去,看林氏这幅样子,心里叹了一口气。   这些年不管他如何想方设法要让林氏把腰打直一点都不管用。这个娘从五岁被卖到李家做童养媳,日日朝打暮骂,吃最差的,穿最差的,干最重的活,出最大的力。在她骨子里已然刻上低人一等的痕迹,似乎在她看来,童养媳就该过这样的日子。加上整个环境的力量,周遭童养媳过的都不好,她便更理所当然,从没想过去反抗,哪怕是被刻意引导着冒出一丁点念头都能把自己吓个半死,觉得是大逆不道。   最要紧的,是当丈夫的也老实。   看起来叫这个娘心疼孩子她能做的好好的,至于什么潜移默化,让她翻身做主,还是算了罢,别到时候折腾来折腾去把人的精气神都折腾没了。   这种本该林氏出去了解事情想法子护着李草儿李心儿的时候,李廷恩只得不指望她了,反先过去劝了两句,“娘,没事,有我在呢。”   林氏吓得哆嗦着牢牢抓住李廷恩的手,一脚深一脚浅的跟着里李廷恩去院里。   范氏抱着浑身是泥,头上老大一个青包的李芍药放声大哭,边哭边骂,“没心肝啊,都是狼崽子啊,亲姑姑都不顾了,哎哟,不晓得路上是看哪个野男人去了,将东西都给亲姑姑,芍药你命苦啊,摊上这么些东西。”   听范氏这么骂,林氏又气又怕,放开李廷恩的手走到气的脸色青白,眼眶含泪的李草儿和李心儿面前,一把将两个闺女抱到了怀里。   “娘,你快给我出气,都是李翠翠和李心儿那两个死丫头,她们把我推到地里,不拉我起来自个儿就把饭菜给提走了,害的爹还骂了我一顿,你瞧,我头上老大一个疙瘩。娘,你快给我请大夫,留了疤可咋办?”李芍药扯着范氏的袖子不依不饶,时不时抬手去摸摸额头上的青包,脸色看上去真有几分提心吊胆。   “哎哟,造了孽了。”范氏心痛的摸摸女儿,看她一身的泥,嘴角擦了老大一个口子,一面给她额头上吹气,一面冲边上站着的顾氏道:“老三家的,你屁股就那么沉,没见芍药都伤成这样了,还不赶紧的去请个大夫家来?”   顾氏挪了挪步子,嘻嘻笑道:“娘,年前我手上划老长一条口子,没了半碗血您不都说让草木灰裹裹就成了,小姑这没破皮没开口的,我看打点水冰一冰就是了。咱家请人秋收呢,银子着紧。”   “丧良心的玩意儿!”范氏气的抬脚就脱了脚底的布鞋给顾氏砸过去,“看你吃的皮糙肉混跟猪托生的一样,你能跟芍药比?别臊死人了,赶紧给芍药请大夫,芍药留块疤老娘就在你头上戳个窟窿!”   沾满鸡粪的鞋底砸在顾氏脸上,差点没将顾氏熏个跟斗。   “还不去,要老娘拿棍子敲着你去是不是?”   “哎,娘我这就去这就去。”顾氏阴狠的朝着范氏和李芍药望了一眼,带着笑一溜烟跑去找大夫。   顾氏没了,范氏就开始找罪魁祸首。   她看李翠翠和李心儿还憋了劲儿站在那里瞪李芍药,气的唾沫星子直溅,“眼下就敢害亲姑姑,将来嫁出去要祸害人家满门,生来一个赔钱货,当初就该丢到缸子里溺死。”   李翠翠被气红了眼,抬脚就想出去和范氏对骂,可她看到边上被林氏和李草儿紧紧按住的李心儿,眼珠一转小声道:“奶,我可没推小姑,我就是看着小姑摔到地里半天没爬起来怕爷他们等急了,这才帮小姑把饭菜给拎了。”她看了看李芍药,柔声道:“小姑,你还记得罢,我可跟你并着走的,谁走你后头你还记得不?”   被李翠翠这么一说,李芍药想了想,指了李心儿,“她推我的,她推我的,娘你叫她给我磕头。”   “好啊,原来是你这小妇养的,贱骨头,对长辈都敢动手了,老娘今天打不死你!”范氏边骂边团团转在地上找了根碗口粗的柴棍拿在手里朝李心儿走过来。   林氏吓得抱着两个女儿瑟瑟发抖,看着范氏气势汹汹的走过来,拼命搂紧了两个女儿。   眼看李心儿要挨打,李珍珠悄悄扯了李翠翠一把,“姐你瞎说啥呢,小姑乱说你也跟着搀和。明明小姑就是自个儿没站稳摔下去的,后头哪有人推她?你赶紧说清楚。”   “别乱张嘴。”李翠翠甩开李珍珠,没好气道:“我不这么说挨打的就是我,我可是你亲姐。再说了,李心儿挨打都挨习惯了,小姑摔了一跤又被爷骂了,今儿不让奶出这口气咱们就清静不了,你甭管。”   “大姐!”李珍珠扯了她两下看她就是不动弹,自个儿就要站出去,被李翠翠一把拉住,“我告诉你,你要敢出去,往后别叫我大姐。”   “大姐你真是的。”李珍珠看李翠翠眉梢都立起来了,当即不敢说话了,只得焦急的看着范氏拿着棍子眼看就要敲到李心儿头上去了。   李心儿一把推开想要挡在她跟前的林氏和李草儿,往边上躲了两步,红了眼冲范氏咆哮,“谁小妇养的,我娘就是童养媳,那也是我爹的正室。我奶是我爷的原配,她才是小妇养的,你得在我亲奶跟前行妾礼,咱们家要说小妇养的赔钱货,就她才是。你要打小妇养的,就打你亲闺女去。”一边骂一边昂着脖子指着李芍药。   “啊,你这个狗崽子!”范氏气的挥舞着棒子在空中乱舞,失去理智的朝李心儿扑了过去。   李廷恩忙一闪身挡到李心儿面前。   范氏棍子都到李廷恩头上了,看见面前站着的是李廷恩,李心儿在她背后,仅存的理智让她停了手。   “廷恩你让开,她这样骂亲姑姑和奶顶嘴,说破天去,今儿我也能收拾她。”范氏喘着粗气瞪着李廷恩,不打算给他脸面。   对范氏而言,当初在大户人家做过丫头的她没有趁机做人上人反而被送回乡下,最后因年龄大了不得不给李火旺做继室本来就是她最不愿提起的伤疤。她一心希望亲生的三个儿女能够出人头地,将来把原配的大曹氏所出的几房儿女都压下去。在这之前,她不得不忍气吞声每年给大曹氏的牌位行妾礼,逢年过节上香磕头。这些本就烧的她一肚子火了。好歹平素能笼络住李火旺,把亲生的儿女地位在家里抬起来,可她没想到,今儿居然被李心儿把她费尽心思才摆出来的架势都给戳破了。   李心儿说李芍药才是小妇养的简直就是在范氏伤疤上又给了一刀,范氏觉得眼下还能忍住脾气跟李廷恩好声好气说两句话都算她养了菩萨脾气。   李廷恩自然也清楚范氏忌讳什么。此时此刻他有点后悔先头没早点站出来。   范氏一贯嘴上难听,偏偏在这里,长辈骂晚辈,做婆婆的骂儿媳妇就是再难听都没什么,要是顶嘴骂起来,都是晚辈的不是。李廷恩很明白范氏骂自己,那肯定李火旺要收拾人,可范氏骂儿媳妇骂孙女,李火旺根本都不当回事。   原本打算要范氏骂几句歇了就算了,没想范氏今儿骂的格外难听。尤其那句小妇养的,在这里近乎歹毒。他本来都要站出来了,毕竟他也是林氏生的,谁想李心儿比他还快了一步。   事到如今,李廷恩只好抓住范氏的语病不放,“奶,四姐和你顶嘴当然是她不对,不过你骂她小妇养的,我也想弄弄清楚,我这个李家的嫡长孙无缘无故怎就成了庶出,要不咱们等爷回来问问,看我在族谱上到底是个什么排位?到时候四姐该挨几棍子就挨几棍子,我该给谁把嫡长孙的位置腾出来就给谁腾出来。”   这话简直掐住了范氏的命脉。说李廷恩不是嫡长孙,那谁是呢,李大柱可还没儿子,除开李廷恩,眼下最大的男丁就是李光宗的儿子,范氏的亲孙子墩儿。   “你……”范氏将牙咬得咯吱咯吱响,看见李廷恩沉稳毫不退让的眼神,棍子举到半空,赤红了眼却没法接着说话。   她心里只恨不能把李廷恩给生吞活嚼了!   李廷恩一手按住后面蠢蠢欲动的李心儿,一面冷笑道:“奶,如何?是将这事儿敞开让爷或是族里的老叔公做主,还是就这么算了。”他往李芍药那边目光冷淡的一扫,见李芍药匆匆埋了头又收回视线对上范氏。“小姑的伤还得收拾收拾,留疤就不好了。小姑就快说亲了不是,总不好再折腾些风波闹到族里去。”他轻轻勾了勾唇,“奶你一向最分得清轻重的。”   ☆、第23章 教训   范氏胸脯急促的鼓了两下,喘了两口粗气,慢慢将举着棍子的手放下来,恨恨瞪了一眼李心儿,又看着李廷恩,粗声道:“你还记得你小姑快说亲了就好!”扭身去拉着李芍药,“芍药跟娘进去,娘给你上药。”   李芍药不甘愿,“娘,你不打二丫了?”   范氏回头看了一眼依旧站在那里一手横在李心儿身前的李廷恩,语气森冷,“人家的闺女,我不是亲奶,哪敢管教!”   李廷恩闻言,微微一笑悠然回道:“奶,无论如何,您是长辈。”   “哼!”范氏目光在林氏身上扫了扫,一句话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廷恩,咱家有你这长孙,可真是好。”   李廷恩干脆弯腰给范氏行了一礼,谦逊的很,“奶,我一定不会让爷的指望落空。”   范氏这回是真要被气晕过去了,她拽着还糊里糊涂嚷着要把李心儿收拾一顿的李芍药回了屋。   她一走,林氏就和李草儿急忙过来把李心儿拉到身边。   林氏眼泪直掉,“你这孩子,你就不能让我省点心,做啥老跟你奶顶嘴,都说多少回那是你长辈。这回要没廷恩在,你奶非活活打死你不可。”   李草儿今儿看着范氏跟像被迷了心窍要找李心儿拼命的架势也吓得不轻,跟着掉眼泪,“心儿,你往后真不能这样了,你瞧奶,那是真被你气着了。”   “做啥都说我,谁叫她瞎骂人,我说的不都实话,要不她咋被廷恩一顶就不敢下手了。”李心儿不服气的嘟囔。   李廷恩头疼的揉了揉眉心,“四姐,你以后别乱说话。奶就是继室,那也是明媒正娶。她在咱亲奶的牌位前行妾礼,到咱们跟前却是正经的长辈。小姑他们……”他顿了顿,“即便是奶亲生,也是嫡不是庶。你不可听了村中几个妇人闲话就将这事当做道理来讲。”   看李廷恩也教训自个儿,李心儿气坏了,“谁叫她先骂我骂娘的,你是不是娘亲生的,她这样骂你都不站出来说话。”   是我不说话么。没你出来和她对骂等我略略安排便能叫她脱一层皮,至少半年不敢在家蹦跶。可眼下只能和她各退一步,勉强让她松口答应放了你,说不定心里如何怨恨等着出手。   李廷恩心中只是无奈,不过他没法将这些道理讲给冲动的李心儿听,她也不会理解。李心儿信奉的是出气要赶早。   苦笑了一声,李廷恩只得板着脸道:“四姐,以后奶骂人你不许再顶嘴,真要过火你等着我回家后再说。”   “凭啥呀!”李心儿差点没蹦起来。   “不凭啥。”李廷恩怡然一笑,“就凭我能让你不挨打不挨饿。”   李心儿睁圆了眼瞪着李廷恩,看李廷恩眉眼含笑却毫无商量余地的模样,只得退了步,不甘不愿低头嗯了一声。   林氏与李草儿都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   “好了好了,就该听廷恩的,你早该这样了。瞧你们两这身都是泥,赶紧回屋去洗洗收拾,待会儿还得做活。”林氏脸上漾开一抹笑,催着李草儿和李心儿回屋里头换衣裳。   “二婶,我两也回屋换衣裳,告诉我娘一声没事了,她还炕上等着呢。”看林氏他们要回屋,李翠翠忙笑道。   林氏一拍头,“哎呀,我这都忘了你娘还歇着,怕是早急坏了。赶紧去赶紧去。”   李翠翠呵呵笑了一声,看李心儿冲她瞪眼,暗里地翻了个白眼避开李廷恩拉上李珍珠回屋去了。   李心儿冲她背影剜了一眼,看李廷恩冲她摇头,一甩头跟在林氏身后回屋换衣裳。   李廷恩站在原地望着李翠翠有点仓皇的背影蹙了蹙眉。   他对这个大堂姐原本并没有什么旁的感觉。无所谓感情深厚也不至于当陌生人。他只觉得若将来自己能顺利出人头地,该照管这个堂姐的一定会尽到身为家族长孙的责任。可要说为她掏心掏肺当亲姐姐,那是定然不会。   至于这个堂姐有时候的小心眼小算计,他从来都不放在心上。在孤儿院见过形形j□j的人,人为自己谋算,有点自私真是再正常不过,自己不也是如此?   只是没想到这个堂姐似乎并不仅仅是爱耍心机心眼的问题,更对自家这一房有种微妙的意思,尤其对两个姐姐……   李廷恩沉思片刻,还是决定再看看。   --------------------------------------------------------------------   小曹氏躺在炕上听着外头范氏的叫骂早就着急了。奈何她肚子挺得老高,若在一两个月前,她都会挺着肚子出去护着闺女。不过这会儿她不敢冒险,万一范氏骂着骂着突然发起颠来,有意无意碰下她的肚子,那可真是哭都找不到地方。   不过哪怕打定主意这会儿万事都没儿子重要一定先忍一忍,听到范氏骂出‘小妇养的’这几个字的时候,小曹氏都觉得忍不住了,差点翻身从炕上下来,那真是好不容易才憋住一口气。   这会儿见李翠翠与李珍珠一身泥的进来,小曹氏急忙坐起身追问,“到底咋回事,你奶骂啥呢,是你们小姑又闯祸了是不,摔哪儿了,还是谁打的?”   一连串的话砸过去,李翠翠随手将头上干了的泥捏碎了拽下来,嘴里没好气,“娘你知道啥就瞎问,没看我这一身泥,你等我喘口气行不。”说着踢踢打打的回自个儿屋里翻衣裳出来换,在里头还嚷嚷着叫李珍珠先给她打盆水来擦擦。   “娘我先给大姐弄盆水去。”李珍珠不顾自个儿身上的脏污,折身出去给李翠翠打了盆谁将门掩了,这才坐到炕头前的小墩子上,和急坏了的小曹氏说起事情的来龙去脉。   “走到半道小姑说又累又渴,要将瓦罐里给爷他们送去的菌子汤倒出点来喝,心儿不肯。小姑发脾气就自个儿在路边上放了篮子。路边上就是陈大婶家的田地,小姑蹲了一会儿在那喝汤,她不让咱走,大姐就说待会儿爷等急了肯定要骂人。小姑叫大姐和我先拎两个篮子走前头,草儿和心儿等着帮小姑收拾瓦罐。结果我和大姐刚走了两步,扭头就看到小姑起来的时候没站稳栽到地里滚了一身泥。心儿和草儿没把小姑拉住还被小姑带了一跟头,就吵吵起来了。”   小曹氏听得一肚子火,“你就没叫你大姐一块儿回去把你小姑弄起来?”   李珍珠嘟着嘴,“我叫了,大姐说先给爷送饭,要不一准儿都得挨骂。可我们还没送到,爷就找过来了,把小姑拉起来就骂了一通,小姑一边哭一边喊头痛,看她像是在地里土疙瘩上磕了一下,爷就叫我们赶紧把小姑送回来。”   “真是个……”小曹氏抓着面前的袖子使劲揉了两把,觉得一口气梗在那儿真是咽不下去吐不出来,“那你奶骂的又是啥,咋没头没脑连小妇养的都骂出来了。”横了一眼李珍珠,“你可别骗我,她那嘴是不把门,可你奶不会随便骂出这种话,指定不单是为你小姑摔了这事。”   在小曹氏看来,范氏这么多年来可算是个十分精明的人。撒泼是撒泼,闹腾是闹腾,不过别看骂起人来半个村子都能听见,范氏却很有分寸的给自个儿画了一条线,很少跨过去。   李珍珠听小曹氏问这个,就埋头不吭声了。   小曹氏没好气的拍了她一巴掌,“还不老老实实的说。”   “奶在那儿骂人,大姐憋不住,就说她又没走小姑后头,不是她推的。”   “那不就说你小姑是草儿心儿她们推的?”   想到先前还老下脸皮叫林氏去帮李翠翠相看人,费了多少心思,到头来李翠翠自个儿在这扯后腿,她咬牙切齿怒气压着气叫李翠翠,“翠翠,你给我过来。”   “做啥呢,娘,人家头发还没收拾干净呢。”   小曹氏青着脸,“还收拾,赶紧给我出来,再不出来叫你爹回来收拾你。”   李翠翠敢和小曹氏顶几句嘴,一听李大柱却怕了,手里拿了张湿帕子不甘不愿的出了屋到了小曹氏跟前。   “你这蠢丫头!”小曹氏一见她就狠狠在她胳膊上拧了一把。   李翠翠刺溜吸了一口冷气,挣扎着躲开,埋怨道:“娘你这是做啥?”她瞪李珍珠,“是不是你给娘乱说啥了?”   李珍珠这会儿才不怕她,冲她翻了个白眼,“大姐,我瞎说啥了,你方才在外头才是瞎说,你要不那么说,奶能气成那样非要打心儿么,弄得廷恩都跟奶顶上了。”   “你说啥,廷恩一直在院里头?”小曹氏这下是真气着了,抬手狠狠在李翠翠背上拍了几巴掌,恨得直咬牙,“我咋就生了这么个蠢闺女,你要气死我啊。”   李翠翠错开几步,也火了,“娘你到底要做啥,我又没瞎说,我可没说是心儿她把小姑推下去的,我只说我没站小姑后头,那奶自己想的就是心儿推了小姑发火要打人关我啥事?”   听见这一番论调,小曹氏真是吐血的心思都有,她拼命抚着胸口喘了几口气觉得不会动胎气了,这才指着李翠翠恨铁不成钢的骂道:“你还觉得你这话说的有道理谁都拿捏不住你的错是不?呸!打小你就这样,一点子心眼,芝麻大点的脑子,就觉得自个儿有本事的很,别人都是蠢得,就你心灵?你那点本事在廷恩眼里都不够瞧得。当谁傻呢,你说自个儿没站后头就不是你推的,那不就说谁站后头就谁推的么?你当你没直说,其实人人心里都敞亮着。你要不那么说你奶咋会指着心儿骂的那么难听,心儿不会跟你奶顶嘴,不会被你奶追着要打死。你这回可不仅把心儿她们得罪了,你连廷恩都得罪了。”   “得罪了就得罪了,我将来又靠不住他。除非娘你以为自个儿肚子里还是个闺女!”李翠翠撇撇嘴不以为然。   一瓢油浇到火上,小曹氏这下是真的被气的肚子痛了,抚着肚子直吸气。   “娘,娘,你没事罢?”李珍珠急的忙上前扶住小曹氏。   李翠翠也给吓着了。她很清楚,小曹氏肚子里的孩子要是被她气的有个好歹她一准儿会被打死,更别提将来谁给她撑腰的事情了。   “娘,我错了我错了,你别气,我以后不敢了。”李翠翠一叠声认错,眼眶急的通红。   “娘,我去请大夫。”李珍珠说完要走却被小曹氏拉住。   “没事儿,给我倒杯水过来。”小曹氏吸了几口冷气,喝下李珍珠赶紧倒过来的水,这才好些了。   “翠翠,你这孩子,真是叫我操心。”小曹氏看着李翠翠又惊又怕的眼神,只觉千言万语堆在那里,最后只能挤出来这么一句话,说过之后,满嘴都是泛着凉意的苦味。   李翠翠没有看见小曹氏那种复杂的神情,她撅起嘴犹自想为自个儿辩解两句,最后想到怕把小曹氏真气出个好歹,勉强忍下去了,小声道:“娘你放心,我知道错了。”   小曹氏叹了口气,不再说教,只是告诉李翠翠和李珍珠,李大柱他们回来后,要是主动问起来,范氏不提,就说没事了。范氏要还告状,就赶紧先认错,一定要抢在李草儿和李心儿头里将错给担下来。要李大柱他们回来问都不问,那最好,都别提了。   李翠翠对小曹氏叫她先认错的说法有点不乐意,不过看到小曹氏严厉的眼神,还是应下了。   见李翠翠继续去换衣裳,小曹氏又严厉的嘱咐李珍珠,“你姐脾气改不了了,往后你得多长个心眼,再遇到这种事儿你一定得劝住你姐,不能怕挨骂就缩回去,知道不?”   李珍珠心里头很明白小曹氏更偏疼大姐,不过她心里并不抱怨。   谁叫自个儿出生的时候难产,害的娘不能生了。比较起旁人家的女娃来,自个儿的日子算是好过了。娘不过是稍稍偏向大姐一些罢了。   惯性的安慰了自个儿两句,李珍珠乖巧的道:“娘你放心罢,往后我一定看着大姐。”   小曹氏见李珍珠神色认真,这才放了一半的心,另一半依旧提在半空中,想来要等着林氏真的去帮忙看了人来回话才能放下来。   她慢慢躺下来,嘱咐李珍珠,“待会儿收拾好了就赶紧叫你姐将衣裳拿去洗,别等着你二婶帮忙。洗好衣裳就家来帮忙搓麻绳,可不兴躲懒。”   “哎……”李珍珠应的又快又清脆。   看着懂事利索的小女儿,想到眼高手低的大女儿,小曹氏困乏的睡着了。   ☆、第24章 说辞   晚上李火旺他们回来,兴许是累的过了头,又兴许是觉着李芍药头上蒙了块纱布不是啥大不了的事情,没谁问一个字。   就是李二柱与李光宗,在村子里天天看着挨揍的女娃多了也不觉得有啥稀奇。他们是亲眼看过李芍药的伤的,就是摔在田地里撞土疙瘩上碰了个青包,比有些人家女娃剁猪食差点把整个手指头剁没了的伤势轻多了。   一整天地里收庄稼,跟天老爷抢时候,又累又饿,他们实在没心思多管别的,大伙儿就都没开口。   李芍药看没人问她,瘪了瘪嘴要哭,范氏见李火旺一脸躁色,忙在李芍药胳膊上拽了一把。李芍药很快把那点哭意给收了回去。   倒是吃饭时候顾氏忍不住嚷了一嘴,“娘你可得记好了,今儿多用了两百文钱那是给小姑看伤用的,明儿不兴在肉钱里扣的。”   范氏剜了她一眼,冷冷道:“你放心,不会少了你的肉吃,大不了把我这把老骨头拿去卖了也不会亏了你的嘴。”   顾氏呵呵笑,“娘你这说的是啥,我不就那么顺嘴一说。”说完看范氏一张脸跟冻住了一样,赶紧没事儿人一样低头扒饭去了。   李火旺这才抬头瞅了眼李芍药的伤,发现雪白的纱布来回裹了好几层,跟头上破了个碗大的窟窿似的,不禁皱了皱眉。不过他想了想,看看范氏还是没开口。好不容易范氏没找他闹腾,一家人清清静静吃顿饭,他何必再惹出事来。用点纱布就用点纱布罢,多花个百来文,当是花钱买清净了。   一家人吃过饭,女的都去灶下洗碗收拾,男的就坐在那儿商量第二天农忙要做的事儿。原本李火旺还要叫李芍药也去洗碗,看她脑门一圈纱布,就算了,叫她回去歇息。李芍药欢天喜地摸着头窜回屋了。   看着小闺女壮实的背影,孱弱的路姿,李火旺抽了一口旱烟,心里很不得劲。   ------------------------------------------------------------   李火旺坐在炕边上,范氏蹲地下一边给他搓脚一边跟他掰扯闲话。热乎乎的水泡在疲惫不堪的脚上叫李火旺舒坦的长出了一口气。看着范氏鬓边也有了白头发,缩成一团在那儿帮他洗脚趾缝里的泥,他到了嘴边想要叫范氏别在那么惯着小闺女的话就说不出来了。   算了,就是个闺女,将来嫁出去就是别家的人,到时候被婆家好好管束管束,自然晓得上进,没得为这个再和老婆子闹的不清净。   “这几天你们得加紧些,我看你们不收完粮食廷恩那孩子不能放心回镇上去。”   李火旺拉了脸,“咋了,你不乐意廷恩在家呆着?”   “瞎咧咧啥?”范氏横了李火旺一眼,在他脚背上用力按了一下,有点没好气,“我这不是怕耽搁那孩子念书?”她瞅了瞅李火旺,发现脸色还好,就叹了口气,“我晓得你一直觉着我对大姐前头留下的儿孙都不好,不过这人罢,他本来心就偏着长的,我要说对前头人生的骨肉比对自个儿亲生的还好,那你信不?我也不指望旁的,横竖我有两亲儿子供养我,只是芍药那头,她年纪大了,下头几个侄女岁数都差得不大。可没有小姑不出嫁侄女定亲事的道理。我可说好了,芍药的亲事不能定的比翠翠她们还差。”   李火旺不耐烦的皱了眉,“没头没脑的你又说到芍药亲事上去了。不是都让你做主了,你自个儿说要等老四再考一回的,你就等着罢,要老四这回学堂小考都还不能过,我看你还是趁早把芍药亲事给定了,不能让家里的孙女都陪着等成老姑娘。”   听李火旺这么说,范氏气的差点顺手拎起边上装满滚水的铜壶把水全浇到李火旺脚背上。   她好不容易忍住了,尽量缓声道:“那老四不是年年都差那么点运道么。”   李火旺就哼了一声。   范氏又憋了一口气在肺里,“这老四差点运道,廷恩指定能成。人都说廷恩那孩子文曲星下凡呢,我觉得他明年指定能中。”   一说这个,李火旺就嘿嘿笑,“那可不,咱家廷恩要都中不了,肯定是那些看卷子的都瞎了眼。”   我儿子中不了就没出息,那狗崽子中不了就是别人瞎了眼!   范氏气的半死还只能忍住,她继续笑着哄李火旺,“可不是,廷恩那孩子虽说不是我亲生,不过我也巴望着他中呢,我这个奶也沾沾光。”   “你这样想就对了。”李火旺低头看着她,“眼下你是他奶,廷恩这孩子不是不认亲的,他将来指定不会亏待家里头的人。你往常多照顾些,等廷恩考出来,一家子好日子都来了。”   范氏急忙附和他说话,“可不是,我等着做老夫人呢。别说我,芍药都能沾上这个侄儿的光。你说等明年廷恩考上了咱们再给芍药说亲事,咋也能体面许多罢,好歹是秀才的亲姑姑不是。要廷恩名次在前头,一个月还能领几斗米呢,到时咱家给芍药办嫁妆都要宽松许多,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范氏一脸期盼的看着李火旺。   李火旺沉默了,半晌后才缓缓道:“芍药的嫁妆早就够了,庄户人家,你给芍药办的那些连许多镇里的都比不上。”看范氏有点着急,李火旺又道:“不过到时廷恩真中了,有好人家上门来,那肯定是先顾着芍药。翠翠她们,还能略等一等,要等不了,就没有侄女嫁在姑姑头里要姑姑强的道理了。”   范氏心里一喜,面上不动声色叹气道:“我就是怕廷恩这孩子心里存着疙瘩。原本我这奶就不是亲的。芍药那孩子脾气硬,还老跟心儿她们过不去。说起来也怪我,想这孩子是咱们的老来女,她又只能在家里轻快几年了,就偏了些。唉,草儿她们跟廷恩才更亲呢,芍药就是不懂这些道理,一回两回的跟心儿她们顶。往后嫁出了门,娘家没顶门立户的人帮手,这日子……要不我不能想着多帮她要点东西傍身。”说着说着红了眼眶。   李火旺脸如黑炭骂道:“这怪谁,做姑的天天跟侄女过不去。你瞧她吃的那副样子,连腰都弯不下去,送个饭送沟里头!”说罢看范氏一直没反驳犟嘴只是哭,心就软了,“嫁妆是不能再添的,没有为个姑娘亏了家里儿孙的事儿。我寻个时候与廷恩说说就是,你放心,廷恩是个好孩子,指定不会存心叫芍药落在翠翠她们后头。”   没能趁机给李芍药要来更多的嫁妆,不过能让李火旺答应亲事一定先让李芍药挑过后再给李翠翠她们挑,甚至还会去逼着李廷恩要句话,目的就达成一半。范氏纵觉得有些不足够,倒也见好就收了。   “那是,一个闺女,陪嫁的再多是给了外姓人,差不多就行了。不过我就怕廷恩那孩子到时候被你强压着心里不舒坦,毕竟到时候是要借他的光来给芍药挑人,他要不乐意想先给翠翠或是两个亲姐姐看,稍稍露些脸色,那可就……”范氏犹犹豫豫的看了李火旺。   李火旺一股火苗窜上来,骂道:“放屁,我还在这儿立着呢!你少瞎扯,廷恩最孝顺我这个爷,我说了就是,你别一天到晚瞎琢磨。”   “好好好,是我脑子多想了。睡罢睡罢,明儿还下地呢。”范氏笑着哄了李火旺两句,服侍他躺下睡了,端了洗脚盆出来倒水。看见李廷恩书房还点着油灯,她得意的一笑,冲这头吐了口唾沫,这才慢悠悠回了屋。   ☆、第25章 稳婆   一连七天的农忙,李家上下都忙得团团转,就是李廷恩也主动把看孩子的活接了下来,唯有李芍药,头一天去送饭就把头给磕了。范氏心痛的半死,李芍药动不动喊头晕,因而连李火旺都不敢使唤这个小闺女了。   说句不好听的,李火旺还有点担心李芍药再摔一跟头给摔傻了,那可弄得全家的女娃都烂在家了。   好在老天爷给面子,忙活那么久,粮食都顺顺当当的收了回来。李火旺看着满仓粮食,笑的合不拢嘴,目光在家里人身上转了一圈,“老大,明儿你就把这粮食送去卖了。”他说着话顿了顿,看缺了的两个人,想着范氏八成又在给李芍药开小灶,没好气道:“银子回来就交到我手里头,别给你娘。”   李大柱闷声应下,想到昨晚小曹氏说的话,给李火旺商量,“爹,卖了粮食我想在镇上给她娘定个稳婆。”   顾氏一下跳起来,“他大伯,你这啥意思,他大伯娘就比咱们金贵这多。村子里这么些女人生娃,谁家不是就请的村子里七婆她们,到大嫂生个娃得镇上请大夫。我可听说了,镇上一个接生婆子请一回光定钱就得三两银子,还得做好吃的好喝的,生完了给接生礼把人用车马送回去。咱家才收了粮食就这么糟践,合着大嫂生个娃全家都不吃饭了,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呢。”   踩到银子上头,顾氏可顾不得李大柱是不是不好惹的大伯子。   李火旺也不乐意,“老大家的养的好好的,还请啥镇上的接生婆,不成。”   李大柱扫了一眼顾氏,冲李火旺梗了脖子,“爹,这请接生婆子的银子我自个儿掏,不用公中出银子。”   “你自个儿掏,老大,你哪来的银子,这是存了私房银子罢。哎哟我在家辛辛苦苦的攒银子,扣着一家人的嘴,落一堆埋怨省下来要给廷恩科举,没成想这亲大伯都起外心。”范氏正给李芍药端了红豆发糕出来到仓库这儿,恰巧听了李大柱这话,嗓子就尖了。   李大柱嘴一撇,粗声粗气道:“我哪来私房银子?那是人老曹家借的银子给我,咱家里总有一天得分家罢,到时候我慢慢还就是了。”   “老曹家。”李火旺一听这不说话了,范氏跟掐了脖子一样,话音断在半截,不过她立刻醒转过来,“老大,那不能罢,老曹家能舍得给出这银子?”   李大柱冷冷的看着范氏,“为啥不能。老曹家是我亲娘舅,还是他娘的娘家。两重亲血脉,咋的不能见我没个儿子送终。”   范氏嘴角都被激的哆嗦了,可她不敢提曹家,只得拐了弯,“老大,你才说的分家是啥意思,你爹还立着呢,你就要分家,这是嫌弃家里头的人拖累你发财?”   这话问的着实厉害,李火旺拿烟袋的手都不稳了。   李大柱斜看范氏,“我说的是往后,娘你可别乱说。”他是个暴躁性子,习惯有啥说啥,嘴皮子的功夫却不擅长,只能闷闷的回了范氏这么一句。   见李大柱答的这般没有底气,范氏有点欢喜,才想再接再厉,李廷恩忽然出声道:“爷,您别气,大伯他们都是孝顺人,哪会惦记着分家。别说咱家眼下还得齐心协力过好日子。就是将来四叔出人头地去做官,那指定也不会把家里人抛下不是?”   听李廷恩这么说,范氏心里一个咯噔,她扭头看了一眼李廷恩,见他依旧是平日那副温和的样子,狠狠在舌尖上咬了一口,笑起来,“这人上了年纪,想的就多,老大呀,你别跟我计较,要请接生婆子就在镇上请罢。老大家的这胎来得不易,是该着紧些。”   顾氏一下急了,她还以为范氏能将李大柱给挡回来,没想李廷恩说了两句范氏就缩了回去,她不由在心中骂娘。凭啥啊,自个儿生孩子的时候就在村里找个老太婆来,轮到大房,要花银子从镇上请。   “娘,你咋的……”   话没说完,就被范氏给撅了回去,“人娘家心疼闺女,有本事你自个儿肚子里先揣个蛋再叫你娘家送银子来。”   说到娘家,顾氏立马成了个锯嘴的葫芦。   顾家穷的没有一亩地不说,顾氏三个哥哥成亲后给顾氏生了六个侄子,除开顾老大两个儿子已经成亲,顾老二顾老三的四个儿子也都到成亲的年纪了。当年范氏为给李光宗挑媳妇,请了好几个媒人,范氏觉着好的,人家瞧不上李光宗这个继室生的。有人贪图李家地多日子好,愿意让闺女嫁过来,范氏又嫌弃人穷脾气不好。结果拖来拖去一没注意,李光宗自个儿撞见了落水的顾氏。顾氏几兄弟拿着锄头镰刀的上门,李火旺顾惜名声,没奈何,范氏一哭二闹都没能把这门亲事搅合了,只得答应让顾氏做儿媳妇,且被顾家狠狠要了一笔聘礼银子。   那时候范氏看顾氏还觉得有点顺眼,觉着嘴皮子利索又能干,指定不能被小曹氏与林氏欺负。谁知顾氏进了门,越来越能吃,掐尖要强的,真要她出头的时候,比谁的脖子都缩得快。眼见顾氏一天天肥的要死,时不时还给娘家捎带点东西,范氏真是恨得要命。为了不落气势,还得常常憋气护着人。   顾氏也晓得范氏看她不如曾氏,却不后悔当初挑中李光宗进了门。在顾氏看来,她的日子总比两个亲妹妹好的多了,她当年没赶着进门,那也就是被卖的远远的给两个侄儿换彩礼银子的命。眼下顾家还剩的几个侄女,不是就在商量先卖哪个卖给谁?   娘家穷成这样,顾氏面对范氏这话当然不敢接,更不敢再开口,不过她心中还是愤愤。   不就是拿点东西回去贴补娘家。论起来,自个儿能贴补多少,都是手指缝里扣下来,哪有范家拿得多,一般都是贴补娘家,自个儿好歹还做活,范氏一天到晚除了骂人还做啥了?再说曹家比顾家好不了哪儿去,要不当初为啥非把小曹氏嫁进来续亲,还不是指望继续占好处,顺便省一份嫁妆。   说曹家有银子给小曹氏请接生婆子,骗鬼去罢。   顾氏腹诽了两句,眼珠咕噜噜转了一圈,有心想再试探试探李大柱银子到底哪儿来的,看李大柱那张黑脸,终究还是不敢再开口了。   横竖不是公中的钱就成。   众人这一场来来往往的,李火旺脸上就带出点难过来,李廷恩见了忙上去扶住李火旺,“爷,秋收这么多天,大伙儿都累了,你赶紧回屋歇歇,您放心,咱家日子指定越过越好。”   看着最心爱的长孙,李火旺觉得心里头那些担忧都不算事儿了,颤着嗓子道:“哎,好好,听我孙子的。爷还得好好活等着我孙子中状元那天。”   李廷恩笑嘻嘻,“爷您放心罢,我将来肯定让您享福。”   李火旺乐了,哈哈大笑,笑的范氏都快憋不住了这才合住嘴,口中只道:“好好,爷就等着享你的福了。”   第二天一早,正好李廷恩要回镇上,就和卖粮的李大柱一道走,顾氏不知为何,非在李大柱走的时候把李光宗推出来,说叫李光宗给李大柱帮帮手。李大柱倒没说啥,租了牛车抬上粮食一行三人往镇上去。   到镇上,李廷恩去放了东西,转身陪李大柱去相熟的粮店卖粮。粮店掌柜和秦先生相熟,有意给开了个合适的价钱,再有今年粮食收成好,除开留下自家吃的,一共卖了九十两银子,比往年还多了十来两,让李大柱和李光宗都欢喜的很。这点银子就是一年到头忙活的收入了,要支应大大小小的开销。李大柱得了银票,小心翼翼收在怀中,从袖口里另掏了   早就寻机换好的三两碎银,捏在手里。   “廷恩,你回去念书罢,我与你三叔去打听打听哪有上好的接生婆子,先将定钱给下了。”   要旁的事情,李大柱指定是要找这个能干的侄儿帮忙打听打听。说起来,李廷恩在镇上的脸面比他可大多了。不过这给女人接生的事情,就是李廷恩再能干,李大柱也不相信一个半大小子能懂得行市。   李廷恩想到昨晚从林氏那里听到的事,本是不想插手的,可看着李大柱半生劳作的那张黑铜脸,想了想仍是道:“大伯,要不我去问问先生罢,先生年前才添了个孙儿,秦师母那里该晓得。”   “秦家请的接生婆子,那指定是好。就是咱……”李大柱说着瞧了瞧手里捏的三两银,有些担忧这银子不够使。他一共就带了五两,这三两要是不够下定钱,等到时候孩子生下来花的更多,原本这五两都是从李廷恩给李翠翠置备嫁妆的钱里面抠出来的了……   李光宗本就为被顾氏逼着来监督李大柱卖粮,看李大柱有没有从中私吞银子给小曹氏请稳婆这事心中有愧。这时候看着李大柱因银子为难,心中很是过意不去。   其实家里的日子过得真是不错,就是比起镇上许多人家都比得起。不知为何娘那般计较,孩子他娘也唯恐家里别人多花用了一些。   在心里暗自叹气,李光宗横下心允诺,“大哥,你只管给大嫂请好的接生婆子,娘那头问起来有我呢。大嫂给你平平安安生个胖侄子才是大事。”   虽晓得李光宗说话不作数,李大柱依旧很领这份情,“三弟,等你侄儿出世我再谢你。”   “大哥这说的啥,咱是一家人。”李光宗嘿嘿笑着抓了抓头皮。   李廷恩见李大柱这般为难,蹙了蹙眉道:“大伯,既要请稳婆,就请个好的,否则花了银子还弄了假把式又有何用。这样罢,我来时爷给了我五两银子,您先拿着。”   “不成。”李大柱断然拒绝,“先头的就算了,这回不行。”他本想说‘你都给出翠翠嫁妆银子了’,见李光宗在边上,只得改口,“你放心罢,你大伯手里曹家给的银子还有多的。”   见李大柱固执的很,李廷恩只好道:“那好。不过若翠翠姐的事情到时有难为,咱们再来想法子,大伯别多想,横竖还早呢。”   挪用了给大女儿置备嫁妆的银子去请接生婆子,李大柱与小曹氏不是不亏心的。只是比较起来,终归是想要儿子平平稳稳降世的心思占了上风。至于李翠翠,眼下既用了曹家给小曹氏出钱请接生婆子的由头,再说曹家肯给钱帮李翠翠置备嫁妆就无论如何说不过去了。眼看事情要往后拖,李大柱就觉得要是日后能私下干点活努力把银子补上当然好,要实在补不上,儿子与闺女,肯定只能亏闺女。   不过没想李廷恩眼下又这样说,分明是有再贴的意思。不过李廷恩肯再贴,李大柱这个当大伯的却实在不好厚着脸皮收了。天底下哪有当弟弟的一再给堂姐出钱办嫁妆的道理!   李大柱心里有主意面上不显,岔开话,“那好,咱们就请个好的,你先去你先生那里问问,我和你三叔是粗人就不去先生面前丢人了,咱们找个面馆吃碗面等着。”   三人便分开行事。李大柱与李光宗忙活了一天,肚子都饿了,随便寻了家面馆,坐下去要了两大碗汤面和几个饼子,狼吞虎咽的吃起来,快要吃完的时候,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带了两个书童蹭蹭跑来,满头大汗对着李大柱道:“李大伯,李四叔出事了,廷恩叫你们赶紧去找他。”   ☆、第26章 银子   “啥,四弟出啥事了?”李光宗一担心,端着面的手一抖,面汤洒了一身。   李大柱与李耀祖不是一个娘生的当然没那么着急,不过也是亲兄弟,他看来报信的是往常来镇子上给李廷恩送东西时碰见过的向尚,忙问,“向家小子,廷恩他四叔出啥事了?”   向尚气喘吁吁,擦了一把汗,连声道:“李大伯,你还问啥,总之是出了大事,你赶紧跟我去,廷恩还等着呢。”   “好好好,这就走这就走。”李大柱与李光宗看向尚急的那副样子,心里打起了鼓,跟着就要冲出去,却被面馆的伙计抓住要钱,李大柱这才醒过神还没给银子,急忙随手扔了二十文,这才顺当与向尚一道走了。   向尚在前头带路,李大柱与李光宗捏着心跟在后头,谁知走来走去,向尚竟将他们带到了秦先生的家里。   看着红漆明亮的大门和门口两个石狮子还有砌起来的门槛,李大柱与李光宗都觉得腿脚有些发软。向尚走在前头,一扭身见两人还在磨蹭,急的回身一手拽了一个把两人给拖进去了。   到了秦家宴客的轩厅,见李廷恩正坐在那里蹙眉不语,李大柱与李光宗才觉着找回点精气神,忙上去追问,“廷恩,到底咋回事,你四叔咋了,是摔了病了还是怎的了?”   “是啊廷恩,你这光叫向家小子来寻我们也不将话说清楚。”   李廷恩给犹自气喘的向尚亲手端了盅茶,道过谢,这才道出事情的始末:“大伯,三叔,四叔在县里参加赏菊会,在宴上多饮了两杯,这便出了点事。”   李光宗急的一脑门子汗,“出了啥事?”   李廷恩看了眼李大柱又看看李光宗,没有开口。   “你这孩子,到底有啥事你倒是说啊!”李大柱从没见过李廷恩这般支支吾吾的样子,急坏了。   喝了几口茶水终于喘过气的向尚此时戏谑开了口,“李大伯,廷恩年纪小呢,别看念书谁都夸,这种事还面嫩的很,哪能跟你们开的了口?”他啧啧感慨了一声揭出谜底,“李四叔去县里赏菊,顺道把别人家一个妾一起赏了,人家捉奸在床,如今李四叔叫人扣在县里,还写了信来质问先生,先生发了大脾气,连廷恩都给训了一顿,这不才叫你们过来。”   “啥?”李大柱与李光宗都惊呆了,半天没醒过神。   等明白过来,李大柱当先破口大骂,“这混账,这畜生,一家在种地,他去县里拿血汗钱玩……”看到垂首不语的李廷恩在边上,猛然想到这个侄子才只有十岁,李大柱骂不下去了。不过他心头对李耀祖的怒火却没有一丝减弱,相反还有越烧越旺的架势。   李光宗倒是急得团团转,“这可咋办这可咋办,四弟这回可是糊涂,真是糊涂了。”   “大伯,四叔。那……”李廷恩瞟了一眼,见他脸比锅底灰还黑,只作未见,镇定如常的道:“那小妾是县里陈秀才家的,先生道陈秀才虽只是个秀才,可父兄都是举人且已捐了官,族中还有一个族兄在京里。先生和陈大人有点交情,陈家答应把小妾卖给四叔,只是那小妾的身价银子不能少。另外先生的意思,咱家还得备份礼给陈家送去。”   得罪了当官的人家。   李大柱与李光宗乍听这个消息差点没吓晕,好在听到后面李廷恩的话,知晓秦先生愿意帮忙转圜,这才松了一口气。不过掉头又听到身价银子和备礼银子,两人都为难了。   李大柱下意识的拍了拍怀中还热腾腾的九十两银票,希冀的看着李廷恩,“廷恩啊,这大概得多少银子啊?”   “李大伯,人陈家那小妾是个从小养起来的清倌人,陈家花了大价钱买回来的,就是做了陈秀才几年的妾,也还鲜嫩的很呢。”向尚不怀好意嘿嘿笑了笑,报了一个差点没将李大柱与李光宗砸晕过去的数,“陈家说了,少也得五百两,加上送礼的银子,你们备下个一千两就差不多了。”   “多少?”李大柱站不住了,哆嗦着问。李光宗也是拼命发抖。   向尚和李廷恩交情颇好,倒也不见外,很老实的道:“李大伯,您别觉着多。那小妾原是贱籍,陈秀才给她赎了身又为了讨这小妾欢心,花钱给她转了奴籍。朱家的事情你们还记得罢,那花姨娘是朱家卖了三百亩地换来的。这小妾没花姨娘值钱,不过人陈秀才当时少说也花了千两银子,现今只管你们要五百两,已是亏了本的买卖。这还是人陈家祖上富庶不缺银子,又有先生的面子才给的价钱。”   李大柱嘴角颤了两下,实在没主意了,连怒火都消失不见,只是一个劲喃喃,“这可咋办,这可咋办。咱家就是砸锅卖铁也拿不出这笔银子啊。”   李光宗更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四弟这是,这是……”   念叨半天,想到家里辛辛苦苦的劳作,平日李耀祖花钱的痛快,李大柱发了狠,“罢了,咱家哪有那个银子,他惹下的祸事自个儿担着罢。”   李光宗一听这话慌了,扑上去拽着李大柱,“大哥,这不能啊,四弟这回是糊涂了,可那也是咱亲弟兄。”   李大柱黑了脸不说话,李光宗更是拼命恳求。   李廷恩见了,只得道:“这事儿瞒不了,大伯,三叔你们还是赶紧回家寻爷商量商量,到底该如何了解法要尽早处置。”   “可不是,人陈家说了,三日不见银子就把李四叔送到衙门去。”向尚嘿嘿坏笑,“偷人家的妾,那可是要杖责五十后流放的。”   李大柱嘴上说的硬,听向尚这么说也慌了,顶着李光宗恳求的眼神,忙嘱咐李廷恩,“我与你四叔这就家去,你呆在镇上,要再有啥消息赶紧捎信回来。”   “大伯放心,你们回去跟爷缓缓的说,爷毕竟上了年纪。”李廷恩顿了顿话,“我在镇上也再想想法子。眼下先生正在火头上,待先生气消些,我再找先生求求情,看能不能让陈家那边。”他没有说下去,可李大柱与李光宗都明白这话里头的意思了。两人都给弄得面红耳赤。   这叫个什么事!做叔叔的借口去参加诗会,偷了人家的妾被抓住了,到头来要十来岁的侄子舍下脸面四处去托人求情。李大柱与李光宗心头都烧的很。可饶是如此,两人都说不出叫李廷恩别管专心念书的话来。   因理亏,李光宗走的时候拉着李廷恩的手半天都说不出一个字,最后只道:“廷恩,你让你四叔带累了。”   李廷恩安抚了他两句,将两人送出秦家的门,折回去见向尚舒服的横躺在椅上,两腿交叠翘起来,嘴里还哼哼唧唧,一手捏着个果子往嘴里塞,忍不住冷冷一哼,拿起边上的果子就给他砸了过去。   向尚身手敏捷的接住,嬉皮笑脸道:“廷恩,向大哥方才这样帮你,你可不能没良心。”   “你为何不告诉我大伯他们,先生已答应借我银子料理四叔的事?”李廷恩板着脸坐在向尚对面。   向尚呵呵一笑,坐直身子看着李廷恩,“廷恩,你这话跟我说就没意思了。你要真想让你大伯他们别操心,一早说的时候就该把话都说透。你不也没说舅舅答应帮忙的事情?”   李廷恩盯着向尚看了半晌,露出个笑,“向大哥当真是个明白人。”   “那可不。”向尚自豪的拍胸口,“咱们兄弟两谁跟谁。舅舅叫我照顾你,我这个做大哥的一定会为你两肋插刀。你瞧着罢,你那四叔这回被扣在陈秀才家,指定叫他脱层皮才回来。”他冲李廷恩挤眉弄眼,“等你大伯他们先回去闹一闹,到时候你再出面求先生将人弄回来,既收拾了人又不用连累你名声。瞧瞧到时候他还有脸端着长辈的架子指使你不?”   李廷恩微微一笑,喝了口茶没有接向尚的话。   即便和向尚交情匪浅,可这种非议长辈的话,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他都不会从自己嘴里说出来。至于心里如何想如何安排,那又是另一回事了。身为一个孤儿,脸和心不一致是他的本能。   向尚看李廷恩不说话了,觉得没意思又倒了回去,“罢了罢了,你这小子打小跟个小老头似的,偏偏舅舅还喜欢你。也是,你读书有天分,唉,廷恩啊,舅舅可把指望都放在你身上了,向大哥也盼着呢。你一定得好好念书,将来向大哥继承家里的产业后才有人护着,你要加把劲啊。”   李廷恩斜了他一眼,教训道:“你若有心,为何不自己努力考个功名?”   “哪是那般容易。”向尚想到家里那乱乱糟糟的事,一脸苦笑的感慨了一句,末了,用力搓了搓脸道:“舅舅教出个偷人妾的学生,顾忌着你这得意门生还得从中转圜,这心里憋的那股火指不定什么时候消。你也别这儿干等着,走走,你不是说要给你大伯母寻个稳婆,向大哥带你去找找门路。”   想到一生方正的秦先生这回的确是动了真怒,连最心爱的老树盘根砚台都砸了,李廷恩也觉得再等下去今日怕是也见不到秦先生,当下应道:“好,不过我得先将这段日子在家里做的课业给先生送去。”   “你这小子!”向尚意会,用力拍了李廷恩肩头两下,叫人帮李廷恩将课业送去给秦先生,拉着他出了门。   ☆、第27章 提议   李廷恩犹有闲心与向尚一道出门寻稳婆,李家此时却似天塌地陷一般。   听得李耀祖因睡了别人家的小妾被扣下,李火旺气的只顾喘粗气,范氏却心痛的厉害,先骂李大柱与李光宗没用,没将人接回来,又信誓旦旦说李耀祖十成是被人陷害了,要不就是那小妾主动勾引,总之绝不是李耀祖的错。末了撒泼打滚的要李火旺想法子赶紧将李耀祖接回来,不能让李耀祖在别人家受磋磨。   李火旺本来就火气冲天,这会儿看范氏还要吵闹,哪里忍得住,当下道:“接接接,接个屁,老子上哪想办法接他回来。他不要脸偷人家的妾,人家一家子都是有功名的人,爹和大哥还做着官,我一个土里刨食的咋接的回来。”   李火旺越骂越难受,想到寄予厚望的小儿子惹出这么一桩祸事他心头就像被谁拿刀捅了几下,精气神一下不见一大半。   “给银子,咱给银子。”范氏被李火旺问得一怔后立时嚎叫道:“老头子,那可是咱亲儿子啊,那是老四啊,你给他起名叫耀祖,你不能不管他,眼下他不知受啥罪呢。那银子再亲亲不过你儿子啊。”   顾氏一听忍不住了,“娘你这是说的啥话,咱家要有那一千两银子那能不管他四叔么,这不是没有,依我说就让他四叔在县里关几天,指不定等人出了气还能白带个妾回来伺候他四婶呢。”说着不怀好意的朝面色苍白的曾氏看了一眼。   曾氏听见顾氏这么说,身子摇晃了两下,坐在角落里紧紧攥着拳头,眼泪扑簌扑簌直掉。   顾氏见了觉得没意思,倒也不说了,扭头就看到范氏跟要吃人一样凶狠的瞪着她,她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赔笑道:“娘你这样看着我做啥?”   范氏嗷的一声从炕上窜下来,不顾体面冲顾氏扑过去。顾氏一个没注意被范氏扑倒在地。范氏在她脸上一顿抓挠,嘴里恨恨的骂着,“老娘打死你个没良心的,你想害死我儿子,你个狼心狗肺的婆娘,老娘打死你。”   “打死人了,打死人了。”顾氏有时候虽然横,这回也打定主意就是跟范氏撕破脸也不答应家里出钱去救李耀祖,不过她可没胆量当着家里人的面跟范氏动手,只得拼命用手护着头脸,一边被范氏打得嗷嗷直叫唤。   “快拉开快拉开,还嫌弃这家里不够乱呢!”李火旺急的将烟袋在炕头敲了敲。   李光宗上去将顾氏拽起来推到身后,林氏和李芍药扶了范氏。范氏才站直身子,见到左侧低眉顺目的林氏,反手一耳光就扇了过去,骂道:“要你这发瘟的做好人。”   这一巴掌又狠又准,林氏嘴角都被打出了血,捂着脸站那儿一声都不敢吭。李二柱见了心疼,上去把林氏拉过来陪笑道:“娘,他娘是担心您。”   “我呸!”范氏一口唾沫吐到李二柱脚前,血红着眼指着他破口大骂,“担心个屁,就是这个发瘟的,生个灾星,送出去还要接回来,一接回来就把耀祖给克了。老娘告诉你们,赶紧把那灾星送走,要不就出银子把耀祖赎回来,否则老娘就把这发瘟的生的几个灾星都卖了,正好换耀祖。”   一听范氏要卖闺女,林氏吓白了脸,挣脱李二柱,扑到范氏跟前一个劲磕头,“娘,是我的错,是我的错,你卖了我你卖了我,你别卖大丫她们,我是外姓人,她们是李家的孙女。”砰砰砰几个头,就叫林氏额头上全都是血。   “老娘还没死呢,你磕个屁!”范氏原本没想到三丫上头,可方才她一眼看见林氏,心中那念头就再也克制不住了。她骂过林氏,转头冲李火旺嘶声哭道:“老头子,你说句话,到底是你能光宗耀祖的亲儿子要紧,还是稀罕几个赔钱货!”   “爹……”李二柱看李火旺明显犹豫的神情,他虽老实,也明白李火旺是啥意思,他吓得扑通一下跪到李火旺跟前,“爹,咱再想法子,再想法子,一定把四弟救回来,爹……”他说不出更多好听话,只能拼命向李火旺允诺会将李耀祖带回来。   “老二你这是做啥,快起来快起来。”见李二柱也磕的一头一脸的血,李火旺心疼了,他弯腰就要把李二柱搀起来。   “我不活了……。”范氏突然一声嚎叫,冲过去扑在李二柱身上厮打,“你没人性啊,老娘养了你一场,你把个灾星弄回来克着你四弟,你看他去死都不肯伸伸手,你不是人,你要赔钱货不要兄弟。”   李二柱任凭范氏打,嘴里一个劲只道:“娘你饶了大丫她们你饶了她们。”硬顶住就是不肯松开答应卖闺女。   看范氏哭的气都喘不上来,李芍药跺跺脚指着李二柱的鼻子大骂,“二哥你没见娘哭成这样,你还有点心没有,不就是要你几个闺女,横竖你那闺女命都不好,生来克家里人。赶紧的自个儿应了,要不娘哭出个好歹我跟你没完!”   李二柱被骂的说不出话,林氏抬起一张泪脸看着李芍药,“小姑,三丫,三丫不是灾星,廷恩,廷恩找人算过了的。”   李芍药翻翻白眼,“他说算就算过了,谁晓得他是不是瞎掰扯。”   先前一直默默流泪,人色全无的曾氏这时候忽然抬头恳切道:“娘,这都是相公的不是,他闯的祸,哪有卖二哥家闺女的道理,还是将凤儿卖了罢。”   “哎哟,那么点个奶娃娃,又是个闺女,能卖啥银子,换成忠儿还差不多。”顾氏一拍巴掌插了一嘴,见一说完范氏都恨不能把她吃了,连李光宗都怒气腾腾的忙笑了笑,改口道:“依我说,要卖还得卖咱家大了的几个闺女,这卖出去j□j几年人家就能挣大银子,那倒是能多卖几个钱。”   顾氏这么一说,大伙儿都明白她什么意思了。李光宗气的把她扯回来就给了她一巴掌,“老子叫你胡说!”   “李光宗,你长本事了,敢打老娘!”顾氏被李光宗打了一巴掌,差点找他拼命,大骂道:“我说错啥了,人要一千两银子,不将家里几个闺女都卖给那些馆子里的,上哪儿凑那一千两银子,难不成要掏空家底儿再去借羊羔利,老娘告诉你,老娘的儿子可不会为了你兄弟还一辈子债。”   “你,你还说……”李光宗气结,又要去打她,被李火旺一声喝止住了。   “好了!”李火旺看屋里没人说话,都看着自己,闭了闭眼又睁开,疲惫的叹了口气,满是愧疚的看着李二柱道:“老二啊,是爹对不起你,可三丫那孩子真个是不吉利,这回指不定把你前头两个闺女的运势都带坏了。横竖是闺女,你就当她们提前嫁出去了罢。”   李二柱从李火旺看着自己时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等到李火旺将话说出来,他整个人都懵了,直到看见边上的林氏又开始接连不断的给李火旺磕头,这才醒转过来。头一次他不顾李火旺越发难看的脸色,上去抱了李火旺的腿,顶着头上的血求道:“爹,你卖了我,卖了我,你把大丫她们留下,她们不能去那样的地方,她们是你亲孙女呀。”   李火旺心里头也不是不难受的。不过他终究认为儿子比孙女要紧的多,再说他也有点相信范氏那番话。以前都好好的,为啥送出去的孙女一接回来就出事了。再有,不将孙女卖个大价钱,难道真将祖业都卖尽再去借羊羔利,到时候子子孙孙都卖身还债。   他抖着手在李二柱身上拍了拍,叹息道:“老二,你要为爹想想。”   李二柱说不出话了,看着边上还在磕头的林氏发怔。   从李火旺发了话后就一脸趾高气扬神情的李芍药这时看了看李大柱,见李大柱拳头攥的死紧,眼珠一转,“爹,我看大丫她们也值不了一千两,要不把大哥家两个一道卖了。”   看好戏的顾氏眼睛一亮,急忙附和,“对对对,横竖都是要卖的,还能多换点银子,指不定多送点银子人家就早点把四弟还回来。”   先前范氏叫嚣要卖李草儿她们时候,李大柱看着李二柱两口那样一直都没开口,就是怕有人想起他两个闺女。他早看出李火旺被说动了,再者他也拿不出法子,一千两,就是把家里掏空都拿不出,那就真的只能如顾氏所说去借羊羔利。可羊羔利是利滚利,谁借的起?到最后不是一家人都要卖身还债,若以前就罢了,可他就快有儿子了,他实在不想儿子将来卖身为奴过苦日子,他还指望这个儿子出人头地呢。   其实李大柱倒想别救李耀祖,可他心里又很明白,纵算他是长子,家里没分家,还是李火旺这个当爹的拿主意。既是当爹的,就不会看着儿子去死。   没想到昧着良心看三个侄女要落火坑都不开口,到头来火星子还是烧到了自个儿身上……   所有情绪一起爆发,李大柱抬起钵盂大的拳头眼看就要砸到顾氏身上。   ☆、第28章 谈判   顾氏吓得尖叫一声朝李光宗背后躲,嘴角还叫嚣,“没天理哟,大伯子要打弟媳妇。”   “你还瞎叫唤。”看李大柱都要疯了,李光宗忙吼了顾氏一嗓子,兴许是他今日不同以往,居然真将顾氏叫住了。看顾氏不叫了,李光宗才给李大柱赔礼,“大哥,你别见气,待会儿我收拾她。”   李大柱哼了一声,收回手。毕竟打弟媳妇真不是个好听的名声。   李芍药却撇了撇嘴,“二嫂这回可没说错,那是得一起卖了才能凑够银子。”最好再多卖点,到时候好多给自个儿打点陪嫁的首饰。   “呸,要卖从你开始卖!”小曹氏从外头走进来,身边簇拥着李翠翠和李珍珠,身后跟着李草儿与李心儿还有三丫。   李草儿几个一见林氏与李二柱满头血的样子就扑了过去抱住两人哭个不住。三丫张着小手给林氏擦血,边擦边哭,“娘,你把我卖了罢,我听话,叫人多给银子。”   林氏心中一酸,看着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想到她好不容易在家过了几天好日子就又要被卖去那种见不得天日的地方,心跟撕开一样痛。她不敢忤逆李火旺,只能抱住三个女儿放声大哭。李草儿与李心儿都扑在林氏的怀中抹泪。   李芍药这时却瞪着小曹氏,跳脚道:“咱李家的事,要你来开口。”   李翠翠与李珍珠是在外头做活听见里面吵闹,晓得家里人决定将她们都卖了这才拉上打猪草回来的李草儿与李心儿和三丫去找小曹氏,这时候对李芍药当然没有好脸色。两人听李芍药还要骂小曹氏,气的想骂回去,被小曹氏掐了一把。   小曹氏稳住两个女儿,冲李芍药得意的笑了笑,捧着肚子自个儿寻了个地方坐下,不管范氏跟刀子一样的眼神,笑道:“芍药,你这话可就说错了。我以前是姓曹,不过我眼下是李曹氏,我如今是李家的人,肚子里还有李家的娃,往后要给李家添孙子传宗接代。你呢……”小曹氏眼神在李芍药身上溜了溜,“别看你这会儿姓李,将来可是要冠别人的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真要说起来,你才是外姓人。再说了,我是大嫂,你是小姑。以前的事咱就不说了,只说今儿这事,你出去问问,有做小姑子的这么跟快生了的大嫂说话的?传出去可没人敢要你。”   “你……”李芍药气的要上去打小曹氏,小曹氏就笑微微的望着她,不躲也不闪。   结果范氏将李芍药拦住了。范氏很清楚,小曹氏可不是林氏,也不是顾氏。别看小曹氏没读过书,那心思七拐八弯的,那嘴利索的,真没几个人是对手。   范氏抹了一把脸,哑着嗓子看小曹氏,“老大家的,芍药是不懂事,那你这个做嫂子的说将小姑给卖了又是啥道理?”   小曹氏哼了一声,先朝顾氏瞪了一眼,看顾氏缩了脖子又看曾氏,见曾氏只是垂着头娇弱的抽噎,嘴角一撇,这才看了范氏道:“娘,我没啥意思。他四叔这不是出了事么,这家里头都要商量将我几个闺女卖到那种地方去了。我想这家里都能不顾及名声,那翠翠她们是一准儿要卖的了。”   听小曹氏这么说,大伙儿都露出意外的神情,方才有点希望的林氏又抱了三个女儿开始流泪。   “娘!”李翠翠与李珍珠都急了,被小曹氏瞪了一眼才强行忍住不说了。   “您看这做侄女的为了四叔都肯把自个儿送出去卖了,没道理四叔一母同胞的亲妹子反倒撇了后,爹,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小曹氏跳过范氏,直接问李火旺。   头一回被儿媳妇问到脸上,李火旺觉得烧得慌。凭良心说,李火旺也晓得这事儿是他做得偏。闺女孙女一般大,儿子惹了祸,哪有只将孙女卖去那种见不得人的地方,却叫闺女留下来享福的道理。可闺女是亲生的,孙女儿毕竟是隔辈的。这种事情,做得说不得啊!   李火旺踟蹰了片刻,不顾范氏拼命给她使眼色,拿定主意,“到时候来挑人,先看芍药,要人家瞧得上……”   “不行!”范氏万万没想到小曹氏一来就让李芍药都要被卖出去了,她杀鸡抹脖子一样的尖叫了一声,慌忙道:“卖老二家的灾星就是,芍药身上又没霉气。”她吼出这么一句,看了眼小曹氏,一咬牙道:“总不能把咱家闺女都卖了,家里还有点底子。”见顾氏要说话,她立马截了,“不卖地一家人好好劳作总能再重新把日子过起来!”   她有又龇牙看着小曹氏,“老大家的,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只是最后要都不成,那咱家只能豁出脸皮多舍两女娃了。”   范氏的言外之意小曹氏听明白了。她不由侧身看看拼命使眼色叫自个儿答应的李翠翠,又看了看跺脚担忧的看着李草儿他们的李珍珠。   “大嫂……”林氏这时候搂紧三个女儿哀哀的看着小曹氏。   小曹氏不忍的避过视线,正好撞上李大柱侧身,她咬咬牙道:“这家里头的大事,总归还是娘拿主意。”   “那就成。”范氏心底松了一口气。她其实也怕小曹氏真是一心一意要袒护李草儿她们,那事情可就坏了。   眼见最后的指望小曹氏都松了口,林氏头上跟被打了一棍似的,整个人就瘫到地上,李二柱李草儿父女几个一拥而上,将林氏扶起来。   李二柱看林氏木愣愣的,哭都不哭了,又愧又慌,一个劲拿手拍头,“我没用,我没用,我不是个人,我不是个人。”   李草儿望着爹娘的样子,一贯柔韧却刚强的她再也忍不住心头的恐慌,抱着一个劲儿喊娘的三娘放声痛哭。   “姐,你哭啥!”李心儿先前一直没开口,这会儿见了父母姐妹的样子豁的一下站起来,目光在屋里人身上流连了一圈,冷笑道:“呸,有本事你们今儿就叫人把我们姐妹三个给卖了,还要卖的远远的。你们等着,叫廷恩回来,你们一个个,休想好过。”   屋里的人都咯噔一跳,叫她这话说的提了心,就是李火旺想到李廷恩平日对几个孙女的维护,都踟蹰了。一直躲在角落里的曾氏这时候身子轻轻一颤,将头埋的更低。   凭本心说,范氏也不愿这会儿就将李廷恩得罪死了。说到底,在李耀祖没得功名前,她是很不愿跟李廷恩撕破脸。可今儿范氏顾不得了,无论如何,她不能让自个儿的儿子被人送到衙门里杖责流放,那是她一辈子的指望!   “二丫,你这话说的。就廷恩那再是长孙,也不能为了家里要救你四叔就对咱们这些长辈都记恨罢。”范氏哼了一声,猛的一拍巴掌,“我这当奶的就瞧瞧他能拿咱们咋样。”   这话将屋里人都拉下了水,小曹氏听得心中暗自恼恨。她原本就是想着今儿能保住李草儿与李心儿她们就保,实在保不住,那人亲爹娘都只晓得哭,自个儿当然先保住亲闺女。不过在李廷恩面前,小曹氏是打定主意到时候要将事情一股脑儿推到范氏身上去的。她可不想和这个侄子翻脸。谁想叫范氏这样一说,倒成了一屋子人一起决定要将李草儿她们卖出去的一样。小曹氏禁不住恨恨剜了一眼范氏。   顾氏先都叫说的怕了,有范氏的话垫底,她又壮了胆气,大声道:“那可不,廷恩那就是出人头地,那也还是咱家的儿孙,总不能爹的话都不听罢,爹您说是不是?”   自李心儿提到李廷恩,李火旺手就开始发颤,他抬起头蠕动了两下唇,硬是一个字都挤不出来。   “爹,您倒是说句话啊。”顾氏就在边上使劲儿催李火旺。   范氏瞅了顾氏一眼,别过脸鼓着气问李火旺,“老头子,你的儿子,你的孙女儿,你发话罢。”她跟在后头逼李火旺。   说到底,范氏也想让李火旺最终来拍这个板。在范氏想来,只要李火旺这会儿再明确的发句话,她立马就叫邻村的人牙子来,趁李廷恩还在镇上从中转圜事情的时候就把几个丫头的卖身契办下来。到时候就是李廷恩回来也没办法了,至于人,是亲祖父发话卖的,要怪也怪不到哪儿去。   “爹,您这可真是,还叫这死丫头给吓住了,廷恩就是回来,他敢做啥呀,打不死……”李芍药想到自个儿的嫁妆,看李火旺迟迟不发话,急的在边上跺脚。不过她后面一句话在范氏凌厉的眼神下咽了回去。   被李芍药无心之语一顶,李火旺来了点气,看看李心儿不逊的样子,他火上心头,脱口道:“老三去叫邻村的三麻子来……”   听李火旺发话,李二柱与林氏都瘫了,李大柱于心不忍,叫两个闺女去扶林氏,李大柱过去拉了李二柱,低声道:“二弟,这事没法子。你放心,卖了去总得j□j两年,到时候咱再一起想想法子将草儿她们赎回来。”   因是要救李耀祖,李光宗一直都不吭声,此时听了李大柱的话,急忙附和,“对对,二哥你别急,等将四弟救回来咱就想法子。”   李二柱与林氏都没有动弹,两人一起抱着李草儿与三丫,抱的死死的,任谁上去都拉不开。李心儿听得李大柱与李光宗的话,只是冷笑。   范氏看李光宗磨蹭,催道:“老三,你弟还在受苦呢,你作死的,还不赶紧叫人去。”   李光宗只得讪讪的出门,耳边听顾氏嘟囔了一句‘赎回来也是个奴籍’,臊的将头埋得更低,闷声不吭过门槛的时候没注意到面前有人,迎头撞了上去才发觉,抬头一看就懵了,“廷恩。”再一看更傻了眼,“太叔公。”   如惊雷破响,屋里的人齐刷刷看了过来。   ☆、第29章 珏宁(改名)   李廷恩静静的站在那里,瞳孔幽深一片,被他目色扫过的人都情不自禁垂了头。与李心儿看了叫人心里愧疚发虚的目光不同,对上这时候神色端凝一言不发的李廷恩,所有人都打心眼儿里发慌,感觉这时候的李廷恩就像是一头山里的狼,真有种随时要扑人的感觉。   见大伙儿包括李火旺都在躲避他的目光,李廷恩轻轻笑了,他心底里有座即将要喷发的火山被理智死死的冰封住了口。   在大伙儿提心吊胆以为李廷恩要做啥的时候,李氏族中的太叔公用力戳了下拐杖,指着李火旺鼻子大骂,“李大娃,你骨头硬了是不是,这种丢咱们全族脸面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太叔公是族中辈分最高的人,年过甲子,别说是李火旺,就是眼下的族长李长发见到德高望重的太叔公都恨不能把腰给弯断了。   李火旺不知哪里得罪了太叔公,忙从炕上下来迎到面前,“叔公,您咋来了,大娃做错啥您只管骂就是。”说着头一次对李廷恩板了脸,“廷恩,你咋去劳动了叔公。”   太叔公没给李火旺好脸色,瞪着他道:“不是廷恩叫得我,你家这又哭又闹,女人孩子震天响,半个村子都听见了!”却也没说到底是谁去请的他。   李廷恩给李火旺见了礼,垂头道:“爷,我才家来,在门口撞见太叔公,就陪着过来了。”   “说那些做啥。”太叔公没好气,他拉着李廷恩进了屋,一进去看李二柱与林氏头破血流木呆呆软在那儿,李草儿和三丫哭的昏天黑地,李心儿抱着林氏一双眼都是凶光脸就黑了,“这都是做啥,赶紧回去梳洗梳洗。”   “爹,娘……”李廷恩走过去弯腰轻轻喊了一声。   林氏乍听声音回过神,眼珠缓缓转动了一下看着李廷恩,“廷恩……”她声音尖锐的痛叫起来,拉着李廷恩的手,“赶紧的,你求求你爷,不能卖你姐她们,不能卖啊。就是要卖,也不能卖去馆子里,不能啊。”   李芍药在边上跺脚,“呸,以为你儿子回来那几个丫头就保住了,你做梦。”她拉了范氏的袖子,“娘,你快叫人牙子来把她们都给卖了。”   “你闭嘴!”范氏扭头狠狠瞪了她一眼,压低嗓门骂道。   太叔公自来就不喜欢李芍药,作为整个李家沟目前唯一一个中过秀才的人。太叔公的威望不仅来自辈分,还在于他是个读书人,讲究规矩。太叔公一贯喜欢温温顺顺,灶下女红都拿得出手,手脚麻利还听话懂事的女娃,对李芍药,就是偶尔听人说一嘴,那都是一千个一万个瞧不上眼,只是平日都不便开口罢了。   “这是谁家的规矩,家里说正经事,倒叫个没出嫁的闺女来插嘴。范氏……”太叔公坐在炕头上拉长语调,“你是如何管教的女儿!”   “你这……”李芍药小眼睛立起来张嘴就要骂,被范氏一把捂住了。范氏拼命给李芍药使眼色,又给太叔公赔罪,“叔公,这孩子都叫我惯坏了,您别跟个晚辈计较。待会儿就狠狠收拾她。”   “嗯。”太叔公连看都懒得看李芍药,随便应付了一声。   范氏也只能呵呵笑,顺道在李芍药腰上拧一把,不许她再开口说一个字。   李廷恩对耳边这些动静都充耳不闻,他一边听着李心儿骂他咋不早点家来,一边安抚林氏与李二柱,“爹,娘,没事了,没人会卖三姐她们,谁也不成!”他的话音很轻,语气却斩钉截铁,叫大伙儿脸色都变了。   他没心思去理会旁人都什么想法,伸手将哭的直打嗝的三丫抱起来,轻轻拍着她的背,“三丫不哭了,大哥回来了,没事。”   三丫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她搂着李廷恩的脖子,抽抽噎噎,“大哥,三丫是灾星,你卖了我罢,把三姐她们留下,卖了我咱家就好了。”   李廷恩冷静的用温和的语气哄着她,“谁说咱们三丫是灾星了,三丫是福星,大哥最疼三丫了。”他想了想,诱哄道:“三丫,大哥给你取个名字好不好?”   三丫还沉浸在要被卖和害了人的恐慌中,被李廷恩这么一问她转移了点注意力,眨着双大眼睛困惑的看着李廷恩。   “三丫,大哥给你取个名字,叫珏宁。”李廷恩捧着三丫的脸,掏出张帕子给她擦泪,耐心的解释,“珏为双玉,宁意吉祥,咱们的三丫往后会富贵吉祥一生。”   三丫咬着手指头一脸茫然。   李廷恩也知晓三丫眼下根本听不懂他说的话,更不可能领会话里的含义,他笑了笑道:“总之三丫记住了,以后再要有人说你是灾星,你就告诉他们你是双玉之人,是有福气的人。”而且,大哥以后一定会让你过上最富贵吉祥的日子!李廷恩在心中默默补了这么一句,将妹妹送到李心儿手里,“四姐,我晓得我回来晚了,这事儿我来料理,你先将爹娘都扶回去。”   李心儿哼了一声,用袖子随便在脸上抹了一把泪,过去搀起了林氏与李二柱。   林氏与李二柱都有点不放心,李廷恩再次给他们允诺,“放心罢,爹娘,我不会叫三姐她们被卖出去。”他状似无意扫了一眼范氏,“我今日若是叫亲姐姐亲妹妹被卖去那种地方,来日就是金榜题名也无颜去祠堂叩拜祖宗!”   这话一说叫大伙儿都悚然了,李火旺背上一下就浸出一身冷汗,悔的连拍大腿,“想左了想左了,这往后廷恩还得做官呢。”要做官的孙子,哪能有几个在馆子里接客是贱籍的姐妹。   太叔公哼了一声,瞪着李火旺,“你才想明白,李大娃,你这副猪脑子,我看女人给你吹一两风你就得颠上半年!”说着话就朝范氏身上看。   范氏叫看的缩头缩脑,装作去撵李芍药和李翠翠李珍珠回房,心里却直发沉。   原以为这小崽子晓得这事儿会跟老头子发火,到时候自个儿再在边上敲敲边鼓,老头子就是赌气也会将人卖了,到了这会儿,把老四弄出来要紧。没想这小崽子老练成这样,这时候了都还忍得住,一下就掐住老头子最在意的事情来说。真是见了鬼了,个十岁的小崽子咋就精成这样!这下可咋办,老头子不肯卖人,老四难道真的被送到官府里去打板子判流放?   一想到亲儿子在受苦,而家里剩下的人却在大吃大喝,往后李廷恩还有可能会中举中进士去做官,把整个李家都带挈上去,范氏就觉得脑门心都是火星。   李火旺没注意范氏撵了李芍药后回来时那难看的脸色,恭敬的跟太叔公说话,“这不先前想左了,叔公,要不这事儿您指点指点。”   拐杖用力在地上杵了两下,太叔公面上露出恨色,“叫我说,叫我说这种丢人的子孙就该乱棒子打死!咱们族里头,还没出过这种丢人现眼的事呢,你还给他取名叫耀祖!”人虽老精气神却足的太叔公拍着炕几破口大骂,“李大娃,你去翻翻咱族里的族志,咱老祖宗也是中过进士做过大官的,咱不是那没有跟脚的人家。咱李氏族里头眼下是没落了,可那不是因祖宗吃酒赌钱才败落的,那是上几代都没出个有灵气的苗子。到了这一辈,好容易有个廷恩,却又出了这么个畜生,你还要为这么个东西拽住廷恩后脚跟不要他上进。李大娃,你对不起祖宗!”   这话说的叫李火旺惶恐极了,他本来坐在太叔公对面都只敢坐半边屁股。太叔公这一说,他就从炕上滑了下来跪在太叔公面前喊冤,“叔公,您这话说的,您说我天天地里刨食都为了啥,还不是为了给廷恩多攒些银子。就是这回,我还不是怕老四的事儿将廷恩给套进去。这老四要被流放,廷恩今后可……”   “蠢蛋!”太叔公唾沫星子喷到李火旺脸上,“有个犯事儿的四叔丢人还是有三个进馆子的亲妹妹丢人!你还想唬我,你分明就是舍不得那个混账东西。”   面对太叔公的指责,李火旺垂了头不说话了。   见李火旺沉下去,范氏再也憋不住,眼珠一转,就扑到李廷恩跟前跪下给他磕头,“廷恩啊,是我这个当奶的错,我不该起心要卖大丫她们,可你四叔是我亲儿子,我这当娘的心疼啊。他这回就是被人害了办错了事儿,你这孩子从小就有本事,你不能看着你四叔不管,你把你四叔救出来。往后奶吃素给你娘吃肉,奶供着你娘。老四家的,快,你也赶紧给廷恩跪下,你告诉廷恩,这回把老四救回来你感激他一辈子。”   曾氏猛不丁被范氏一把从小杌子上抓到地下跪着,身子一个踉跄,膝盖重重撞上地面,下意识的她肚子就有些疼,捂着肚子皱了皱眉,轻轻嗯了一声。   ☆、第30章 ‘分家’   范氏没注意到,小曹氏却瞧见了,就惊了起来,“哎哟,娘他四婶有身孕呢,您可小心些。先头自打说了句卖凤儿后就不吭声了,怕是肚子一直都疼着,您这会儿还这么着,别他四叔还没回来,他四婶先出事了。”   李廷恩闻言,看了小曹氏一眼,见小曹氏脸上有点讨好的神情,他皱了皱眉,余光瞥到曾氏掩在袖口下正在掐掌心的左手,无声的垂下了眼睑。   若在往常,小曹氏这般说,范氏肯定跳起来骂小曹氏没安好心咒她孙子。可这会儿范氏顾不得许多,反倒盯着曾氏道:“哪有这般娇气。”又扯了曾氏一把,“快求求廷恩,廷恩这孩子是个大度的,哪会瞧着他四叔受苦是不。”   见范氏执意要拉着曾氏跪在地上,曾氏挣扎了两下没挣扎开又开始掉泪,李廷恩不待人发话,自个儿掀了衣服角跪到了地上。   “自古以来,除了天家,哪有长辈冲晚辈磕头的道理,奶和四婶的礼,廷恩都受不起。”却没有松口允诺什么。   看李廷恩从从容容的模样,太叔公满意的嘿嘿笑,“好了,大娃啊,我吃的盐比你们吃的米都多,快别叫你家里头的人在我老头子跟前做戏了。”   李火旺臊红了脸,一巴掌给范氏打过去,恨声道:“还不赶紧起来。”   范氏见太叔公眼神阴测测的,这才不甘不愿将曾氏拉了起来。   “李大娃,事儿呢我听来报信的人说了一嘴,遇到廷恩他又给我说了说。今儿我这叔公就仗着辈分多说几句。”太叔公说完就看着李火旺。   李火旺忙不迭点头,“叔公有话尽管说就是。”   “那好!”太叔公脸色凝重起来,“今儿这事来龙去脉我约略是清楚了的。大娃,你心痛小儿子,人嘛,五根手指头都不一样齐,偏心也是该当的。可你不该耳根子软,听妇人道几句长短就要把孙女卖到见不得人的地方,别说孙女儿身上也流着你的血,就是为了家里儿孙的名声,你都不该做出这样的混账事情!再有,心疼儿子是该,却不得溺宠,否则便是溺杀。你家四小子,当年不知谁说的有福相,你就给取了耀祖的名儿,实则么,嘿嘿……”   见李火旺垂着头一句话都不敢说,太叔公接着道:“不说他的文章,单说他这些年在镇上念书的开销,最后考出来的结果你就该晓得他到底是不是那块料。我听长发几个说你也不是没管教过,只是不见效。以我说,这小子既不是读书的种子,还是趁早回家跟你学种地,或是去学门手艺。大娃啊,你眼下压着家里人劳作供他念书,你还能压着一辈子?说句不好听的,你家里头四个儿子可不是一个娘生的,等你将来两腿一蹬去见祖宗,你那小儿子半点本事没有,还能叫分家了的兄弟照管他一辈子?”   旁人不敢说的话,太叔公都没顾忌,一一给李火旺直言点出,听得李火旺渐渐从惶恐转为沉思起来。范氏在边上瞧见,简直是心急如焚,奈何太叔公还在上头训话,她一个字都不敢说。   “儿子是你的,到底要如何你自个儿想。咱们说说今儿的事情。”太叔公话锋一转,语气温和了许多,“我过来时候撞见廷恩,这孩子借了人家的马车一路赶回来,一头一脸的土。”说着他招招手,“廷恩,告诉你爷他们,你四叔的事情如何处置了,省的人给你下跪磕头一心想要折你的寿。”   李廷恩跪直身子稳稳道:“爷,秦先生答应帮忙料理这事,我回来前秦先生已叫家里的下人去县里头先将银子给陈家把四叔接回来。”   “哎哟,秦先生可真是大好人,肯帮咱们出一千两银子,要说还是廷恩……”顾氏听说不用出银子,忍不住叫了一嗓子,结果被太叔公一看,又缩了脖子跪到角落里去了。   “这银子秦先生说了,就当是暂且借给我的,待我将来高中再还他。”李廷恩没有受顾氏的影响,继续道:“先生还有话,说四叔坏了学堂的规矩,往后四叔不能再去学堂了。”   范氏才露出点喜色的脸一下就垮了回去,哭道:“这,这可咋办,耀祖的前程。”   “他还有个屁前程!”太叔公终究压不住火,用拐杖点着范氏骂道:“就他做得这些事儿,人家秦先生肯将出钱把他弄回来都是怕耽搁廷恩。你倒好,廷恩在镇上为这事跑动,你就在家鼓捣把他亲姐姐亲妹妹卖到那等下贱地方。李范氏,若不是这等事实在太见不得人,我早就让人开祠堂休了你出门!你要再吵,哼……”   被太叔公点着鼻子骂,范氏吓得猛吸了鼻涕,头抵在地上浑身发抖却不敢哭了。   李火旺也觉得不自在,太叔公骂范氏那些话他觉得都抽在自个儿身上,涨红脸道:“叔公说的是,这事儿是我这个当家做主的没想明白,老四那儿,不念就不念了罢。”说句实在的,李火旺也有点被李耀祖一出出的事情整怕了。再是溺爱偏疼这个儿子,一直看不见指望,心也要灰的。何况这回还差点为这个儿子把全家都带进沟里去。   太叔公嗯了一声,“这事儿还得你自个儿拿主意。不过有一件事儿我得多句嘴。二柱他们这一回受了大委屈,起因就是你这当爹的一碗水端的太偏,家里也没个真念骨肉之情的。”   小曹氏与李大柱听太叔公这么一说,对望了一眼,尔后李大柱小心翼翼的扶着小曹氏艰难的跪了下去。   太叔公眯着眼当没瞧见,“廷恩可不单是你家的读书苗子。大娃,你还记得三年前族里分地罢,你家原只有十五亩地。二根没儿子,他死后族中将分给他的田地收回来,长发这个当族长要多分些地给三根,说那是二根的亲堂兄。为啥我这做太叔公的要站出来叫把地将出来五亩与你这个隔了两房的侄子?我当时是咋跟你说的还记得不?”   李火旺红着脸吭哧吭哧的道:“记得,太叔公您说廷恩是族里头一个叫先生不收银子也非要弄去当学生的男娃。往后一定能重振门楣,拉拔族人。是以宁肯先叫旁人吃亏念叨说族里不公,也要叫廷恩日子过得宽裕些。”   “没错!”太叔公坚决的道:“就是为了廷恩,我要入土的年纪都不怕被人戳脊梁骨,我要的是廷恩能放下那些琐碎事情一心一意念书。人秦先生处处帮扶也是这个意思。我原以为你能将家里人拧起来一股绳做成这事儿,没想看错了你。往后我不能再信你了。”说到这里太叔公语气一顿,淡淡道:“大娃,分家罢。”   看李火旺抬了头不敢置信,范氏几个都快炸起来的模样,太叔公伸手压了一压示意道:“别急,听我将话说完了。”   一屋子人这才安静下去。   “你们这个分家,与旁人不同。家里的地不分,人也不分开来住。只是除开一起种地在家吃饭,往后各房屋里挣的银子就都各房自个儿存着,将来再把地分了,那便差不多了。”太叔公语气平静的说出这番话后,眼神就一直在所有人身上流连,看谁跳出来反对,结果是没一个人敢吭声。   还住在一个屋檐下,地不分,人不分,就是让各房存点私房银子,这样的方式让李火旺舒坦了许多。他也想明白了,这其实就是太叔公唯恐下回再出现这种事范氏还会逼着几个儿子一起出银子卖孙女的。这样分了来,各房挣得也好,欠的也好,都不相干,倒是会清静许多。虽说一年公中少了几十两银子的进项,不过都落在儿孙手里头,地里有粮食供着吃,也没啥了。   李火旺仔细想了想,就点了头,“叔公说的是,就这样罢。往后地一块儿种就是,横竖咱家不缺这口吃的,往后谁能过的宽裕些,全看自个儿本事了。”   无人反对,太叔公满意的点了点头,“那成,廷恩,你去拿笔墨来,我正好做个见证。咱们白纸黑字写下来,往后挣也好,欠也好,都不相干!”   范氏眼见就要跳起来反驳,边上的曾氏忽然捧着肚子哎哟哎哟的叫唤。   “这是咋了……”范氏吓坏了,一叠声的叫赶紧去请大夫。   李光宗爬起来就要往外头赶被太叔公叫住了,“光宗,叫你媳妇去,你等着摁手印。”   把李光宗弄得愣在了那儿,还是李火旺瞪了他一眼,他才回过神去叫顾氏。顾氏这回倒没推脱,麻利的起身出去请大夫,把范氏气的干瞪眼,只是怀里还抱着曾氏,太叔公又在边上看着,拿顾氏一时没了法子。   “得了,都起来罢,要传出去说是我这做太叔公的把重孙弄掉了,那可不好听。”太叔公耷拉着眼皮这么一说,李火旺就把人都吆喝起来。看曾氏还是直叫唤,李火旺就叫范氏将人送回屋里头去。谁想范氏一挪动曾氏,曾氏叫的更大声,脑门上的汗还跟着往下滴,李火旺只得算了,总得顾忌着没出世的孙子。   李廷恩依言去捧了笔墨来。太叔公闭着眼在那里念一句李廷恩写一句,写完了太叔公先按了手指印写了自个儿的名,然后叫李火旺过来看,“大娃,要觉着没差错,就把手印摁了,省的你家日后还不消停。”   李火旺带着点不乐意苦笑着先按了一个手印。他按了,李大柱与李光宗自然都没有二话。至于李二柱,太叔公也懒得叫他,直接喊李廷恩代了。到最后就剩下李耀祖,太叔公看着曾氏的模样,想了想,叫范氏来按手印。范氏踟蹰着不肯,道等李耀祖回来再说。结果李火旺被太叔公眼锋一扫,硬是抓住范氏的手腕摁了个印。   “好。”太叔公将墨仔细的吹了吹叠起来收到了怀里,他道:“横竖我都厚着脸皮管了这事,就再厚一回。大娃,这文书我暂且给你收着,等哪天你家里清净了再来管我要。”   李火旺忙赔笑。   “廷恩啊。”太叔公又看着李廷恩温声道:“这回的事你爷是着急,你要体谅长辈的心。太叔公给你做了主,往后肯定不会再出这种事儿。你呢,也别将事情再搁在心里头,都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不是。”   李廷恩当然明白这番话的意思,这是在告诉他事情到此为止,他不能再心生嫉恨。   对于一个地地道道的古人来说,这件事其实是很容易理解的。男丁比女儿的地位重要的太多了,在必要的时候,牺牲几个女娃换回一个男丁的性命前程,大多数人都会如此选择。即便有恨,讲究宗族血亲的古人在可控的范围内都会选择冰释前嫌忍气吞声。   可他不是古人,甚至不是真正的李廷恩!   他用力攥了攥拳头,心里忽想起曾经在孤儿院,被年纪大的孩子将辛苦读书换取来的鸡腿抢走,还被一帮孩子踩在脚底下叫他喝尿时候的事情。   那时候是如何做的?   他护住头脸,乖乖喝了尿,往后每天都把分到盘子里的肉都给拳头最厉害的那个孩子并且一直没将事情告诉过孤儿院的任何一个职工,从此他一直没再挨过打。然后他得到了一个成功人士的赞助,他哀求院长给他报了一个武术班,每天放学后都去练习。半年后他靠着不要命的狠劲儿把那个比自己大五岁的男孩打得头破血流,因为吓破了胆,那男孩智力上就一直有点问题了。   当初忍得,如今能不能忍得?   李廷恩问着自己,电光火石间,他脑海中转过无数道弯,波涛来回起伏,最后他沉声道:“这事情根底上是从四叔而起,我这做侄子的没有非议长辈的道理。不过我得为牡丹正名一回。”说到这里,他身躯挺直,“当初不管牡丹命格如何,我都是要将他接回来的。身为读书人,学经义,晓礼仪,通廉耻。如何能因一己之私而眼见胞妹受苦!”   这番话说的堂堂正正掷地有声,叫太叔公情不自禁道了声好。李廷恩话锋一转,“可为全家计,我当初的确寻过寺中德高望重的大师为牡丹重新算命,大师算来牡丹之命不仅不与我相冲,且即便不是大富大贵,也绝没有克人的道理。”   范氏头皮炸了炸死死咬住唇没吭声,听李廷恩继续说下去。   “牡丹年幼受苦,虽是女子,也是我的亲妹妹,与我命格相连,往后再有人说她命克亲眷,廷恩不敢违逆长辈,只能自请被逐家门,与牡丹相依为命!”李廷恩说完,表情一丝不乱的站在那里昂然面对满屋人包括太叔公震惊的眼神。   半晌太叔公声音发沉的道:“都听见了,廷恩是个有情义的孩子,他今日能为了亲妹妹这般做,来日也不会亏待了你们这些亲人。日后别嘴上不干不净的,骂家里的人是灾星,天天跟灾星住在一块儿,你又是什么东西?”   范氏就晓得这是点着她骂,却慑于李廷恩那番话与太叔公,不得不忍气吞声的应下了。   听完太叔公这么说,李廷恩就晓得不管甘愿与否,今日只能到此为止,他便也给了一个叫太叔公放心的允诺,“太叔公说的是,牡丹是我妹妹,家里也都是我血脉相连的亲人。不仅如此,就是族中,守望相助才是应有之义。”   太叔公这下就满意了。一个有出息的儿孙自然好,可若这个有出息的儿孙对家里甚至对族中全无半分情分,那就是大大的不好了。得了李廷恩这么两句话,太叔公放下心头的大石,又交待了两句,这才叫李廷恩将他送出门。   因天色太晚,林氏又受惊过度,李廷恩这日就没急着赶回镇上,留在家里歇息。   范氏心里急的要命,有心想叫李火旺去催催李廷恩,好将李耀祖早点接回来。可一来李火旺这日心里不畅快,用过饭就躺回炕上唉声叹气的,想起来还要骂李耀祖几句叫她不敢开口生怕坏事。二来顾氏将大夫请回来的时候进门不小心撞到了小曹氏,弄得小曹氏差点动了胎气不说还压在了曾氏的身上,大夫好不容易才给曾氏稳住脉,她要照看曾氏便有点分不开心思。只得一晚上守在曾氏炕头,抓心挠肝的巴望天早点亮,她好去催李廷恩赶紧上路。   对范氏的急切,李廷恩只做不知,他坐在林氏与李二柱炕头前,看李草儿与李心儿给两人头上的伤上药。   ☆、第31章 敲打(改错)   林氏似乎仍心有余悸,怀里抱了牡丹,手上牵着李心儿与李草儿的衣角,嗡嗡的哭。   李草儿鼻子酸酸的劝,“娘别哭了,我和妹妹们都没事。”林氏不为所动,眼泪依旧扑簌扑簌的掉。   李廷恩头痛的揉了揉鬓角。   今儿这事其实李廷恩对林氏与李二柱不是没有责怪。只是有句话说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李二柱从小就被养的愚孝,以父命为天,林氏童养媳出身,看多了比自身更悲惨千百倍的童养媳待遇,便根本不觉得自己的处境有什么不对,加之笃信儿媳妇不能顶撞公婆。叫这样的两个人拿出气魄来跟李火旺与范氏硬碰硬,甚而宁死不屈都是不成的,只因在古代讲究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轻易毁损都是不孝,否则也不会有自杀的不能入祖坟这一说法了。今日两人能一直不松口跪在地上磕头看李火旺动了怒都不改初衷不肯卖女儿已经算是不错了。   “爹,娘,事儿都过去了,等明儿我回了镇上将四叔带回来这事儿就算了结。”李廷恩再一次安抚林氏与李二柱。   李二柱垂头丧气的,“唉……都是我这做人兄弟的没用,要我有本事挣银子,你爷他们不能,都怪我,差点护不住你姐他们。”   李廷恩听得无言以对,李二柱想问题的角度明显和他不在一根线上,还是不辩驳的好。   李心儿就忍不住了,将帕子一摔道:“爹,您说啥呢,人本就当咱们是眼中钉肉中刺,就不出这事儿,人也天天盘算着把咱们卖了换银子呢。”   听得这话,李二柱怔住。   “心儿,你乱说啥呢。”李草儿扯了李心儿一把。不过这回李心儿没听她的,“姐,我说的是大实话。你瞧着家里头有个对咱真心的人没。大姐她们来喊我们罢,大伯娘说肯定护着咱们,为啥后头奶一那样说大伯娘就不说啥了。大伯平时说的多好听,在廷恩跟前说咱爹是他亲兄弟,说咱就是他亲闺女,真到了时候,那不还站在边上一句话都不肯多说。看咱爹跪在地上磕得头破血流,他可发了一句话?还有三叔,说老实呢,那人到头还得顾着一个娘生的亲弟弟。四婶更是恶心人,嚎了一嗓子要卖亲闺女就开始哭,呸,还不如三婶这种就说要卖咱的呢!后头还假模假式的跟咱爹说会想法子把咱接回来。当咱是三岁孩子,真把咱卖去了那种地方,咱就是不再是李家的人,族里头还能答应廷恩将来把咱再接回来?就是接回来肯定也是给咱们一根绳子自个儿吊到房梁上!”   噼里啪啦一段话不仅叫李心儿没法子反驳,也让李二柱神情从迷茫到露出了痛楚之色。   李廷恩一直静静的听李心儿将话说完。许多话他觉得李心儿说的有道理,可有些话他也不能不说了。   “四姐,爹与大伯是不同的。”看李心儿嘟嘴颇有几分不以为然,李廷恩沉了脸,“大伯是爷的长子,爹是次子。单凭这条,有些话大伯能说,敢说,爹不能说。”其实还有李大柱娶的是曹家人,李二柱娶的却是个童养媳,长孙生在了二房,没有在长房,让李二柱一直有几分顾忌这两个原因。可这些话太复杂,李心儿理解不了,说出来更让所有人尴尬,李廷恩便不打算说了。   看李心儿还有几分怨恨,李廷恩继续道:“再说三婶要卖大姐她们,为何大伯只敢对三婶挥拳头,不敢跟爷撒气,大伯娘只能跟奶绕圈子,不敢做不卖人这个主,这些道理四姐你明不明白?”   李心儿陷入了沉默。李廷恩看着李心儿,心里轻轻叹息。   在古代至亲长辈可以做主后辈子孙的终身,甚至将他们当猪牛羊一样贩卖,儿孙却不能反抗,否则便是不孝。这种事却能获得律法的认可,叫李廷恩有时候也觉得荒谬。不过他并不打算去对抗他,甚至奢望有一天去改变废除这些东西。要废除改变就要和古代封建制度的基石去对抗,李廷恩自诩还没有那样的志向。   以前李心儿和范氏时不时掐两句,李廷恩总会在旁小心翼翼的卡着分寸出面阻止。他以为这个小家里有人勇于反抗总比都懦弱无能的好,可弄清楚李心儿今天怒气上头说的话,李廷恩就觉得不能再纵容李心儿了。他如今自己都只能借势和人对抗,怎么保得住这样冲动不顾后果的李心儿?   没有足够的力量就随便发泄怒火,不叫热血,叫愚蠢。   “四姐,我告诉过你,往后你有不服气的事情,你得等着我回来。”   “等你,等你,等你回来我们都被人卖了!”李心儿大眼通红死死的盯着李廷恩。   林氏听得这话心如刀割,小声帮腔,“廷恩……”   李廷恩没有心软,凝望李心儿,缓缓道:“那你是靠自己解决了这事情?”见李心儿唇色发白,他嗤笑一声,“你说的那些话,只会叫人为防后患更快的将你卖出去,还要连累三姐她们!你要能靠自己,何必拿我出来威胁!”   平日看着李廷恩将范氏堵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李心儿觉得十分痛快。当李廷恩字字如刀割在她身上时,她蓦然觉着这种难堪简直比范氏跳脚骂出来的那些话更让人难以忍受。她固执的睁大眼睛咬住嘴唇看着李廷恩,不肯低头,眼泪大颗大颗从眼眶中滚落。   林氏与李二柱都急的不得了。儿子是他们的依靠和骄傲,往日这个儿子总是护着李草儿她们,两口子都没想到这回李廷恩说着说着对着二闺女来了。   两边都是心头肉,说哪个都不行。李二柱只得道:“好了好了,事儿都过去了,咱别说了。”林氏也急忙附和。   李草儿抱住李心儿给她擦泪,被李心儿一把推开。见李心儿突然站起身,大伙儿吓了一跳,以为李心儿要去跟李廷恩打架,谁晓得李心儿忽抹了把泪,冲李廷恩大声道:“这回我先听你的。”   小姑娘的叛逆期。   李廷恩很明白这只是暂时将李心儿镇压下去,大概能管用一段时间,时日一长,李心儿这脾气还是会成为她今后道路上的定时炸弹。不过他眼下暂时顾不上这个。他决定先给李心儿找点事做,顺便给家里添产。至于以后,等自己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权势,李心儿的脾气就不是大问题了。   想了想,他抬头微笑道:“四姐,有事的时候,人总先照管最亲的人,是以旁人都靠不住,咱们得靠自己。”见李心儿愣住了,他继续笑微微道:“四姐,你想没想过,为何这家里人人都有几分忌惮我,给我三分脸面,连太叔公都帮我说话,只因为我是长孙?”   “那不是因你会念书么。”李心儿翻了个白眼,不以为然。   “没错。只因我会念书,我是族里的指望,所以我能护住四姐你们。若我没本事,今日只能眼睁睁看着你们被卖。要想在人前有分量,靠的终究只能是自己。”   觉得李廷恩这是指责自己把指望都放在别人身上的李心儿愤怒了,“你当我不晓得这个道理,可谁叫我是个女娃子。”一个女娃,就是再聪明有啥用,她就是说破天都没用,也只能平日和人顶几句嘴硬硬口罢了。   这句话彻底道出了李心儿的不甘。李廷恩听罢道:“四姐,你想不想自个儿挣点银子?”   不仅李心儿愣住,就是李二柱他们都呆住了。这话是啥意思,一个女娃,能挣啥银子呢。要是出嫁的妇人,还能叫当家的男人陪着去摆摆摊啥的,又不是祖上有手艺传下来的人家,女娃还能有一手绣工绝活。乡下人家,绣张帕子不过六七文钱的卖。   李心儿没好气,“我能挣啥银子,就是在家里头喂两头猪养肥了还是别人吃肉。”   “太叔公下了文书,除开祖上留下的地还没分,其实咱们已经算分家了。”李廷恩神色淡然丢出这句话,看李二柱差点要从炕上摔下来,跟天塌了似的,就将事情来龙去脉交待了个清楚,末了道:“爹您放心,爷心里有成算,再说还是在一块儿过。”   李二柱恨恨的敲头,懊恼不已,“你爷哪能舒坦,这爹娘都还在,哪有分家的。唉,这回把你爷伤着了。”   ☆、第32章 议定   对李二柱的心思,李廷恩不想去反驳,却也没如往常一般开口安慰。   的确,父母在,不分家。朝廷甚至规定私自分家的子女要被判刑,严重的可以视为忤逆,传出去名声更十分难听,是以他想了千万回分家,绞尽脑汁想要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但想了三年多,将大燕律法都快翻烂了也找不出一个妥当的法子。而这一次李耀祖的事情一出来,他就在一开始认识到这是一个契机,虽说差点跳出掌控叫他悔恨不已,好在最后还是达成了目的。   原本的打算是叫范氏记得六神无主,他再透露消息,叫范氏知道他能有人脉弄到一千两银子却不肯帮忙,范氏到时候一定会想尽法子叫他出面。再等李耀祖的事情稍微露一点到族中德高望重的几个长辈那里,为了让他把李耀祖弄回来,也为了让他不再被李耀祖拖累,一心一意给李氏宗族谋一个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机会,这家,兴许就好分了。   可惜算到一切,没有算到范氏的狠辣和有些人的心机。好在在镇上着实不放心家里爹娘的性情赶了回来,否则即便是太叔公来了,若不知晓秦先生对自己的看重,也未必会如此坚决的做主,甚至帮自己促成分家。   下多少本钱投资是看你本身值多少价,将来能回报多少。至少眼下,在那些人眼中,自己这个顶着批命且学问出众的神童还是很有投资价值的。   林氏他们与李二柱关心的地方不一样,就连李草儿想了想,都忍不住眼睛亮亮的小声问,“廷恩,咱家分了些啥东西啊?”   “咱家除了地也没啥东西。只是公中还有三百多两银子,爷当着太叔公的面允诺说这些给我留着考科举用。”这就等于说李家现存的银子,都归李廷恩了。   林氏脸上带着几分不敢置信,“你奶她们居然应了。”   李廷恩咳了一声,想到李火旺那话说出来时的情景,笑道:“奶她们都没说啥,倒是文书签了后奶回去屋子听小姑那头传了几声摔东西的声音。”   范氏与顾氏她们为何不吭声林氏母女几个是想不明白。不过李芍药听说消息后怎么会摔东西几人倒是敞亮的很,当下都不吭声,唯有李心儿小声嘀咕,“指定是觉着补嫁妆的钱没了。”   听妻子女儿一口一个商量分家的银子,李二柱既觉得难过又有点空荡荡的感觉,禁不住一声接一声的叹息。即便李廷恩说一家人以后还在一块儿耕地,一起吃饭,住在一个屋檐下,李二柱还是觉着有些东西变了味道。   看他那副模样,李廷恩心底哂笑,“爹,这事是太叔公做的主,爷都答应了。”他说完一句,不管李二柱,对眼睛发亮的李心儿道:“四姐,你想不想挣点私房银子。”   当然想!这是李心儿的心里话。她没有读过书,在她看来只明白一个很简单的道理。为啥范氏可以在家吆五喝六的,光凭她是奶,才不是,全因她手里管着一家子的钱,一粒米都要从她手上过。要是自个儿能挣银子,往后想吃啥没人给就自个儿买,想穿啥没人给爷自个儿买,那日子真是……   “我当然想,你能让我挣银子?”李心儿立刻追问。   “廷恩,那哪能成,就是咱们往后自个儿挣了银子,那也该给爹娘管着,再说咱们能挣啥银子啊?”李草儿不赞同李廷恩这样鼓动李心儿。别说她们挣不了,就是挣的了也没自个儿放着的道理。   李廷恩沉默了一下,笑着道:“三姐你放心。就如你说的,你们能挣多少银子,自个儿留着零花就是。爹娘肯定也愿意你们手里有点活钱买点红头绳什么的是不是?”   李二柱虽憨厚,但他有一个优点,就是一旦告诉他事情是长辈拍的板,他很快就能接受。从李廷恩说各房私财分开是太叔公与李火旺一道决断的,他这会儿就很坦然的将这件事情也理所当然的视为了这是一种对长辈的孝顺。过了这个坎,他就心疼起女儿来,急忙承诺,“对对对,你们留着自个儿花,家里的银子爹来挣。”说到这个,李二柱有点兴致勃勃,开始在那儿盘算他这个腿脚好了的人要花多长时间才能将手上的功夫捡起来。   “三姐你瞧,爹都答应了。”李廷恩不得不打断李二柱,慢慢将心里的打算讲出来,“我送太叔公走的时候,顺道去村长那儿将咱们家边上那块荒地买下来了,明儿就去衙门里办文书。”   “你这孩子,买那荒地做啥呀,咱可还欠着你先生一千两银子呢。”林氏心里慢慢平复,欠一千零银子的巨债这件事便开始代替女儿差点被卖的事情沉甸甸压在了她心上。这会儿一听李廷恩又用十两银子买了那块荒地,林氏就不乐意了。   “你说咱家边上竹林里那块地,全是白毛竹,那笋味道涩的很,土还太松,种庄稼也不好使啊。”反正在林氏看来,那片三亩左右的竹林地真的是一无是处。要不就在他们堂屋背后,家里早都动那心眼买下来了。   李廷恩买地自然不是用来种庄稼。要靠这个发家致富还是歇了罢,他是另有盘算,打算种金银花的。   李廷恩仔细查阅过,也问过大夫,确定在这里真的还没有金银花这种药。眼下几房私下收入已分开,顾忌就没那么多。李廷恩便打算叫李草儿与李心儿还有珏宁在家种金银花。到时候叫大夫们意识到金银花的药效便好推销了,还可以做成花茶卖给酒楼和茶馆。至于这独门生意能做多久,做大了要不要趁机卖出去,李廷恩心底都已有了盘算。这会儿他就是想让李草儿她们挣点银子,要能挣得多,就归成林氏的嫁妆。虽说人人都晓得林氏是没有嫁妆的人,不过自己挣了银子归成私房还是没问题的。这样既能提高林氏她们的地位,还能潜移默化的培养下母女几个的自信心与能力。   说的更透彻些,在封建制度的大背景下,任何想要求男女平等或是追求女权的行为都是找死,甚至抬高女人的地位都会引来铺天盖地的反对。李廷恩身为男人也没这个心思去做这种事情。可他想维护自己这辈子的生母和亲姐姐亲妹妹,只得用一个最朴素的真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地位。   若林氏李草儿与李心儿珏宁自个儿能挣钱且收入不菲,谁家会轻易卖掉这么三个孙女,还会不会将林氏说的话不当回事?哪怕这三个孙女挣的钱都自个儿留着,但将来的嫁妆可就少许多了,且家里总是有好处的。很多时候就怕那点犹豫,在犹豫的时候,再发生类似的事情,李廷恩觉着自己就完全有十足的把握能知道消息,及时处理,不用像这回险之又险。   总之不管从哪个方面,李廷恩是下定决心一定要让李草儿和李心儿她们能立起来,至少不要像林氏,一辈子因没有嫁妆因绣出来的帕子都比小曹氏这些自幼有长辈教导的少卖三文而气短心虚。   李廷恩开始拿出念书的功夫侃侃而谈,“我想叫三姐她们种植一种药材。这药材十分罕见,是我偶然从西域那里来的商人那里得来,去药店试了试药,这种药材对热毒十分有效,只是这会儿咱们大燕都还没人种,偶有人要,得从西域游商那里买。这种药材不挑地,耐寒耐热,就是要种在日头比较足的地方,这也不妨事,把竹子砍掉一片就好。这会儿正好是插苗的时候。等出了正月差不多就能收,到时候不仅能卖去药材店,咱家里也可试着做些花茶去卖。姐她们不用出去抛头露面,一样可以帮忙料理家里头的事。”   见李草儿脸上都绽放出了光芒,李二柱还有点犹豫,李廷恩赶紧道:“那么三亩地,花的时间少,并不用什么花费,就是最后不成也不坏事。姐她们手里也能有点银子,将来总不至像大姐那般慌张。”   这话李草儿与李心儿听不懂,李二柱和林氏却听明白了。林氏这回可以说是被没银子给吓破了胆,从另一面来说更坚定了她一直死死压在心底想要给三个女儿存一副嫁妆的心思。她自来对李廷恩几乎言听计从,这会儿难得在李二柱没发话前道:“地都买了,廷恩说试试咱就试试罢。”   李二柱其实也很心动,虽从未说过,可心底里他对两个儿子不担心,对三个女儿将来的日子却很是忧虑。能让几个闺女自个儿挣点嫁妆,他想了想就答应了,只是试探道:“要不叫上你小姑她们?”   “凭啥呀,咱们都分了,要还混在一处挣银子还分啥,人就想卖了咱换银子,咱有挣钱的路子还巴巴的要往人怀里塞点过去。”李心儿最先嘟囔了起来。   李二柱脸上涨的通红,很期盼的看着李廷恩,“那叫你大姐她们。”   李廷恩沉默片刻,坚决的冲李二柱摇了头,“爹,这地到底能挣多少银子尚不晓得。家中除地里收入一应分开是太叔公迫着家里人做的主。要将大伯他们拉进来,亏了银子大伯他们本就不宽裕,就要添个弟弟,岂不是害了大伯他们。若挣了银子,都是爷的血脉,三叔四叔那里又如何,太叔公只怕心里也不舒坦,怨怪咱们白叫他做了恶人。”   李二柱只是希望家里和和气气的,他没有想到这么多,被李廷恩一说神情就黯淡了下来。   林氏瞧见,在边上安慰他,“等到时候咱们挣了银子再说罢。要真能挣银子,明年就将咱们的苗分些出去,横竖这是要荒地,大嫂他们上哪儿还不能种。”   这个说法慰藉了李二柱,他神色好了起来。李廷恩却笑而不语。真能挣银子,作为一门新发现的独家生意,明年还轮得到无权无势的李家来做么?   种金银花这件事就算商量定了。李廷恩告诉李草儿她们明儿他回去镇上办完李耀祖的事情就将药苗带回,他们可以先找人将竹林的竹子砍掉些。李二柱闻言忙叫不用请人,眼下他都好了,这种事哪有花钱的道理。李廷恩只好罢了。   一家人又商量了些琐碎的事情,这才疲惫不堪的各自歇息。   ☆、第33章 买卖   第二日一早,李廷恩顶着范氏催促的目光慢条斯理用过早饭才回了镇上。   秦先生已叫人将李耀祖带了回来。   “廷恩,这回是看在你的情分上我才叫人将李耀祖带回来,这种事再没下回了,就是你课业写的再好也不成,”秦先生板着脸对自己心爱的学生没好脸色。   李廷恩就知道那份和向尚离开前交到秦先生手里的课业起到了很关键的作用,他会意道,“先生放心,我祖父也说了,往后就叫四叔在家与他学着耕作,不叫他再上学堂。”忖度着将家中分私财的事情说了一遍。   “嗯。”秦先生捋了捋胡须,沉声道,“高堂尚在,本不应该分家。不过既是长辈乐意,那又不同。你家情形也着实另有缘故,你放心罢,若往后有人说起这事,我自会为你辩驳。”   哪怕是太叔公做主,李火旺亲口答应,依旧会有人就分家这事闲言碎语。尤其往后李廷恩一房日子越过越好,这种可能更会加大。李廷恩正是为了防着这个,才有意在秦先生面前漏了这件事。得到秦先生的允诺,李廷恩就更放心了。族中长辈,亲祖父,恩师都出面备书,别人想泼污水便很容易驳斥回去。   “先生,入冬便是县试,我想去参考。”李廷恩想了想,还是决定向秦先生提起这事儿。   秦先生大为诧异,“你不是打算再缓缓,这是为何”话才说完,看到李廷恩脸上显而易见的一抹苦笑,他就明白了,沉吟片刻后道:“好罢。以你的课业,去考今年的县试当不成问题。你这孩子,着实是个读书的苗子。”即便称赞了千百回,秦先生依旧忍不住再称赞一次。   只要能下得了狠心,时时有生存的压力顶在上头,考科举又算的什么?   李廷恩笑了笑,“那学生先去将四叔带回家,家里祖父祖母只怕等的着急了。”   “哼!”一提到李耀祖,秦先生就心情大坏。他没想到,寄予厚望的李廷恩没有先替他扬名在外。一个李耀祖倒是已叫他在县里大大的丢了回人。想到陈秀才回信时那颇有几分趾高气扬的口吻,秦先生更觉得恼怒!   若非李耀祖,自己岂会叫一个秀才轻鄙。   “李耀祖其人,礼仪败坏,全无君子之风。他虽是你四叔,往后你也不可与之过多亲近。”秦先生谆谆嘱咐爱徒,想了想,犹自不放心,“为师今早告知他不必再来学堂,见他面有愤懑之色,怕是心中仍对仕途有痴念,就是留在家中,也不会安分,到时必拖累与你。”   李廷恩闻言就苦笑道:“终究是亲叔叔。”   这话说的叫秦先生都无奈了。孝悌长幼本是儒家尊奉的戒条,可有的时候,的确很叫人为难。一个李耀祖,打了老鼠怕伤玉瓶,轻不得重不得的。他斟酌一番,终究叹气道:“五河镇有为师一同窗,他在山中开了个私塾,里面颇多县中不成材的子弟,为师想修书一封,将你四叔托付给那同窗。”   直接一点说,那就是个修在偏僻地方的全日制禁闭学校,但凡是没有指望爱闹事的家里有点闲钱就被家里人丢到那里去。不图读个什么功名出来,只求远离人烟,少闹些麻烦事出来。而且严加管教之后,说不定还有几分希望脱胎换骨出人头地。   若在往常,李廷恩深知李耀祖是绝不会肯去这样一个地方。李耀祖想的是在锦绣堆里与文人骚客作诗论文,与歌妓美人一诉衷情。可眼下,李廷恩明白,李耀祖是一定会去的。不去就要在家中种地,去了还有一线指望。大多数时候李耀祖算是个纨绔,到了绝境,李耀祖还是颇有几分决断狠得下心的。   李廷恩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恭恭敬敬的给秦先生行礼,“多谢先生。”   秦先生欣慰的笑道:“你能考个好功名,那才是真的谢了为师。”说罢他嘱咐李廷恩,“这事不必你说,为师来与他提。想来为师还在他面前有两分威望,也省的他与你胡搅蛮缠。”   以李耀祖的为人,倒还真有这个可能。李廷恩又谢了一回秦先生,这才离开去了药铺,将李耀祖先给秦先生料理一番。   找到镇上的济世堂,李廷恩将早前从空间里取出的上好金银花拿出来给了济世堂的郑大夫。   郑大夫一看到李廷恩拿出的金银花,眼睛亮的惊人。郑大夫祖上是太医,仁和十五年因没有医好当时的三皇子被罢官后就回到老家开了济世堂。百来年功夫下来,郑家的济世堂几乎开遍了半个大燕。河南府是郑家老家,因而即便是在柳条镇这个小镇上坐诊的郑大夫都是郑家的嫡枝,医术自然精湛,且对药材的研究十分痴迷。   自打上回李廷恩来卖那根年份不如何药效却极好的人参后,郑大夫就对李廷恩这个嘴甜有礼的男娃印象不坏。尤其李廷恩早前拿出金银花叫他辨识,听李廷恩简单说明白这种得自西域的药材功效后他就尝试了一下,果然对热毒效果好得很,可惜大燕还没有,寻了几个游商问都说没见过。郑大夫早就急的挖心挠肝,奈何李廷恩这段时日一直没上门,这会儿见李廷恩来就把东西拿出来,还说要在家里试着种一些,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你打算先在家里头种多少?”   “先种三亩地。”李廷恩答得很流畅,“早前从那游商手里头买了点种子,试着寻了几个盆子,分上不同的土。有好些都死了,出苗的少,只是这样一来分出的药苗便不多,那游商说是要扦插移植最好,只得稀稀松松将就种三亩地了。”   他这话半真半假。金银花是从空间拿出来的,并不是他偶然碰上的西域游商,西域也没这个东西。不过好在大燕人口中的西域范围广阔,不仅限于上一世人们口中的地方。他并不担心有人会闲的没事去找每一个西域人问问金银花到底是不是出自西域。至于试种,他是真的试过,且是很早以前发现这里没有金银花就起了意。他不是万事通,对种金银花一窍不通,空间里什么都能成活,拿到外面却需要自个儿摸索。   好在空间金银花一大片,他试了很久,才终于发现金银花喜阳且喜欢腐土的这一特性,要不他不会去动竹林的心思。   郑大夫摩挲着手里的金银花,有点惋惜李廷恩只种三亩地,而且还是间插在竹林里头。不过他也很明白,一种新的药材,叫以前完全没种过药材只种过庄稼的农家人来种,要一开始就花费大量人力物力去做是不可能的。否则他为何不写信回去叫郑家自个儿买地来种?还不是想先叫李家去试试深浅。   “好罢。就先种三亩,不过说好了,到时候可要全卖给我们济世堂。”郑大夫半点不客气。   李廷恩没有二话,“卖给别人也不如您有见识,能识得这药材的好处。再说当初我爹的腿多亏了您。”   “不说这个,我收了银子看病那是该的。”郑大夫摆摆手,“廷恩小子,你有没想过这药要真叫你种成了会如何?”一种新出来且用途极多的药材,可不是李家能保得住的。   说到这个,李廷恩就笑了,“这就要靠您了。”   “我?”   “若能侥幸种出来,天下需要这药材的人家何其多,我们李家不能为一己私利置旁人性命不顾。”李廷恩说得慷慨激昂,“是以我想明年就将最好的根苗择出来分株,到时候以每株十两银子卖出去。济世堂在大燕有上万亩药田,这药苗自然是给济世堂最为妥当,才能医好更多的人。就是不知郑大夫肯不肯帮廷恩尝这个心愿。”   “你这孩子,可真是不简单。”郑大夫看着面前的李廷恩,神情颇为复杂。即便眼下一株金银花都还未成功的种出来,李廷恩也开出了十两银子一株苗的高价。可郑大夫心里很清楚,这样一种独门药材内中有多大的利润。   明明手中有摸索出来的独门种植之法,尽可以独占这门生意,将来财源滚滚,李家凭这个晋身大户都有可能,偏偏李廷恩能在一开始就打算好只做一次就罢手。若说是看不到这药的前景就罢了,可李廷恩是能看到能算出来还能放手,这就很不简单。要知道逐利是人的本性!   区区一个普通宽裕农家,到底是如何养出来这样一个孩子的?   郑大夫百思不得其解之余,也没将李廷恩送上门的好处往外推,他是个干脆人,痛快道:“好,我等着你种出来再捡这个便宜,到时你可别反悔。”说着将脸一沉,“不过你找了我,就不要再去找郑家的其他人了。”   这话就有点关碍到郑家内里事情的意思。李廷恩无心打探,只是给了郑先生一个很肯定的答复。   将这事情办完,李廷恩又去了镇上的狗市,在狗市晃了两圈,然后寻了个无人角落从空间里捉了两条浑身雪白的贵宾犬出来。打算拿回家一条给弟弟李小宝,一条给妹妹珏宁,以前没分开很多事情都不便做,这回脸撕的更破了,李廷恩倒是少了许多顾忌,打算好好宠宠弟弟妹妹。他希望在他们身上补回自己所缺失的一切。   正要出狗市的时候,看到角落里一个垂头丧气的人手上牵着的两个大物,李廷恩眼睛一下亮了。   居然是两头奶牛!   李廷恩早就想弄奶牛回去,只是一直没空当去县里。虽说大燕地域辽阔,多有番邦异域之物流通,有点像前世的大唐。不过像金银花贵宾犬这种小东西就罢了,奶牛这样稀罕又显眼的物事,他要是说在镇里买的很容易叫人一打听就露出马脚。眼下真有卖的,那便轻松的多了。买下来再换自己空间里更好的就是。   李廷恩当即走上去问价。   那人是跟着自家兄长去南方贩马的时候在一番邦人手里见着奶牛浑身斑斑点点,他就将其当了宠物买。本是想这样稀罕的物事卖给那些闲来无事最爱养爱宠的夫人姑娘们,怕是能挣一笔银子。谁晓得劳心劳力一路上跟伺候祖宗一样还请了好几回兽医才运回的宝贝居然无人问津。人家虽觉得这物事一身皮毛还不错,可拉屎撒尿的着实不雅观。从府城卖到县里,最后无奈一路讲价到乡镇的狗市上卖,就看有没有人能图便宜买回去,也省的在家养着要吃要喝的白花银子,家里婆娘还天天念叨。   见到李廷恩来问价,那人先还打算卖个高价。旁边人多有认得这个在镇上极有名的神童,都笑话那人,“赖老二,想卖李神童的高价钱,你想银子想疯了罢。”   “这可是秦先生的高徒,哪是你这样的人糊弄的了的,趁李神童有意思,把你那宝贝脱了手罢。”   这样一人一句糊弄,赖老二很快便撑不住了,最后勉强八两银子卖给李廷恩,赶紧回家了。   李廷恩仔细检查了两条奶牛,发现没有什么显露于外的病症。不过还是有点不放心,为了安全起见,他依旧找了个地方,将奶牛快速的换过,这才一手提着两条小奶狗,一手牵着两头奶牛,满载而归的回头去找秦先生。   秦家下人看着他的样子都有点想笑,不明白为何一个读书人突然变作了贩卖畜生的。不过依旧恭恭敬敬将他迎了进去,且有专人上来带着奶牛去吃草。   见过秦先生,李廷恩才得知李耀祖居然先走一步,拿着秦先生的信就走了,他不由暗自摇了摇头,一抬头,果然就见到秦先生一脸怒色,“你这四叔,果真是个不讲礼仪规矩的!”   李廷恩只得代李耀祖赔罪,末了又给秦先生请假,“四叔既已回家,我这也得家去一趟,总得叫祖父送人稳稳当当把四叔送到私塾中去才好。”   “你那四叔,是得亲眼看着他进去了才成。”经过这许多事,秦先生对李耀祖也是观感大坏。   李廷恩又代李耀祖给秦先生讲了几句好话,秦先生这才面色稍霁,放了李廷恩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更,嘻嘻,还有两更,我会努力加油的   ☆、第34章 孝敬   李廷恩回家的时候,发现屋后那片竹子已经被砍了差不多一半。林氏带着李草儿她们正在刨根,李二柱则在边上将竹竿对半剖开,等着空闲时候编几个簸箕好挣几个琐碎铜板。   李珏宁带着李小宝站一旁帮忙递工具,眼尖的看见李廷恩手里提着的小竹篮,忙拉着弟弟的手迎上来。   “大哥。”   两个小娃娃一边一个抱着李廷恩的腿不撒手,李廷恩将竹篮放下来,揭开面上的粗布,雪白的小奶狗出现在李珏宁和李小宝眼中。   “珏宁,小宝,喜不喜欢,”李廷恩看李珏宁眼睛发亮,李小宝含着手指头口水滴答,看直了眼,笑呵呵的将小狗一人一条抱到他们怀里。   李珏宁抱着小狗不撒手,一个劲儿直点头,“大哥,这是给我的”   李廷恩摸摸她的头,“就是给咱们珏宁的。”昨日李珏宁还对李廷恩突然给她取得这个名字不太适应,可被李廷恩今早喊了几回,这会儿又喊了两次。她小小的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喜悦感,抱着怀里的小狗笑眯了眼。   林氏她们远远瞧见,暂时放下手里的活走过来。看着李小宝蹲在地上摸着小狗咧着嘴笑,不禁嗔道:“你这做大哥的就惯着他俩。”   “可不是。咱以前哪有这些玩的,这可倒好,人还没顾得上,就养上狗了,这狗又不能看家,养大了也不能吃,指不定到时候奶咋骂呢。”李心儿嫉妒的看着李珏宁与李小宝抱得狗。   李草儿没好气,“你还小呢,跟弟弟妹妹争,你能长点出息不?”   李珏宁看两个姐姐争起来,低了头将小狗送出来,“我,我不养了,大哥你给送回去罢。”说是这样说,水汪汪的大眼却一直死死盯着怀里的小狗,显然舍不得极了。   “没事儿,大哥挣银子,饿不着珏宁的小狗。”李廷恩扫了一眼脸上露出悔意的李心儿,在李珏宁背上轻轻拍了几下安抚她。   林氏有点发愁,“说的倒是。你们奶今个儿心里可不咋舒坦,这没头没脑给孩子弄两狗玩,这要吃要喝的。”   李心儿先前看李廷恩单给弟弟妹妹买狗,的确是心里不舒服。可转头看着李珏宁那小模样,她就后悔了。李珏宁打小被送出去,吃了许多苦头,李心儿是十分心疼这个妹妹的,就是李小宝她没轻没重发了脾气还要给几下,唯有李珏宁,她连句重话都没说过。这会儿看林氏一说,李珏宁脸上又有点怯怯的样子,她立马道:“娘,咱都分家了,有啥呀,就兴人家给亲孙子弄好吃好喝的,咱珏宁和小宝还不能养两条狗?大不了咱给交几碗饭钱。”说到这儿幸灾乐祸的笑起来,“再说了,这会儿人可没心思来管咱们家养不养狗呢,指定得休养几天。”   “四叔回来了罢。”李廷恩眼看林氏要教训李心儿,就在边上随口插了一句。   一说这个,林氏打起几分精神,小声道:“回来了。说是带了一封你们先生给的荐书,要去临镇念书。你爷发话说不让你四叔念了,你奶跟你爷拌了嘴,这不你奶这会儿还气的躺在炕头上。你三叔才送了大夫家去。”   李心儿扑哧笑出声,“娘你骗廷恩做啥。明明奶就是被爷打得下不了炕,还说啥是气的。要不是她腰那么闪了一下,我看爷不能再答应让四叔还去念书。就是便宜四叔了,惹这么一大出事儿罢,还给他花钱进学堂。爷明明都说家里剩的银子往后都供廷恩的。”   “心儿!”林氏对孩子惯来态度温和,这回却忍不下去了,“那是你奶,你爷,你亲四叔。你这说的都是啥话?你四叔出了事儿你就能落得好?你往后再要这样,娘得让你爹收拾你。”讲不出大道理的林氏只能这样训斥女儿几句。   虽说李心儿不怕李二柱,不过她看出林氏是真生气了,心底虽不服气却也没再说话。   李廷恩觉着林氏时不时敲打李心儿几句正好。一来可以叫林氏找点自信,总不能在长辈面前直不起腰,在晚辈儿女面前也懦弱,那成什么样了。二来李心儿这炮仗脾气是得有个名正言顺的长辈约束一下才好。不过他眼下更感兴趣的是别的事情。   “四叔这会儿还在家罢?”毕竟范氏闪了腰。   说到这个林氏叹了口气,“走了。你爷一松口你奶就催着你四叔赶紧去,说是怕耽搁学业。这不你四叔说留下来伺候你奶几日你奶都不肯。就先前,你四叔就租了村里人的车去临镇,你爷不放心,叫你大伯陪着去,说要看着你四叔进了学堂,念上书你大伯才能回来。你四婶又动了一回胎气,幸好这会儿家里没农活,要不你奶那头,就我跟你三婶还扭不过身。”   这一段话里透露出许多信息。李廷恩沉思片刻,笑起来,“秦先生说给四叔写了荐书,我紧赶慢赶的还说回来送送四叔,没想四叔都走了。那我先去把在镇上买的牛牵回来。”   一听李廷恩买了牛,正走过来的李二柱惊讶的很,忙道:“你这孩子,买牛做啥!这不说好了家里头的地还一块儿种,咱家又不是没有耕地的牛。”   晓得李二柱是想歪了,李廷恩就给他解释,“爹,我买这牛不是耕地用的,是想给家里头的人补补身子。”   “补啥身子。廷恩,你别是想杀牛罢,那可不行,官府不许杀牛的。”林氏以为李廷恩要杀牛让家里人吃肉,也急了,“这牛肉是大补,那也得等它老了才能杀啊。”   “爹,娘,你们别急,我买这牛和别的牛不一样,我也不会杀它。”李廷恩哭笑不得,只好道:“你们等会儿,我先去将牛牵回来给你看看就明白了。”说罢他利落转身去寻了秦先生派来送他的下人。   那人还在路上牵着牛慢慢走,见李廷恩回来找牛,就将绳子给了李廷恩,又赔笑两句,这才回去秦家。李廷恩就拉着两头牛去给李二柱他们看。   等见了雪白黑斑的两头奶牛,李二柱他们都吃惊了,完全弄不明白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咱们县里的行商去外地跟异域游商买来的。原本是想卖给大户人家看个稀奇,只是人家嫌弃这牛不好养。我听一些游商说过这种牛叫奶牛,产的奶人喝了补身子的很。尤其是小孩子,天天喝两碗身子都要壮实的多。娘和三姐四姐也可以拿这奶泡泡手洗洗脸,冬天皮不会开裂。这奶牛也不贵,我便捡了这便宜。”李廷恩一边给大伙儿解释,一面还将调皮的李小宝抱起来放到牛背上坐着。   听说这奶牛好处这样多,李二柱与林氏都心动了。   林氏道:“我还泡啥。这样的好东西,先给你爷他们还有珏宁几个喝了,剩下还有就给你姐她们泡泡。小姑娘,是要好生捯饬。”   李心儿原本还欢欢喜喜的脸就沉了,“咋啥都让咱们捡剩下的。”   “你这孩子,有好东西那就该先孝敬长辈。”林氏看李二柱脸上有几分不高兴,忙说了一句。   李廷恩却笑起来,“这牛奶味道腥,有些人是喝不惯的。珏宁和小宝咱们还能压着他喝,墩儿他们还是算了罢,头一回咱们送去,要是喝就往后接着送,要人不乐意,咱送过去三婶四婶还为难。”   “可不是。到时候是叫你三婶四婶给倒了还是打孩子呢?”林氏附和了一句。   李二柱想到可能又要无事起纷争,头皮都发麻,犹豫道:“那你爷那儿?”   李廷恩语气温和,说话不疾不徐,“爷是长辈,咱们送过去的牛奶多放点糖,看能不能压一压。奶还闪着腰,还是大夫说吃啥就给啥罢。横竖这不是多金贵的东西,一天一头都能挤个两三桶,等奶好了再说。至于小姑那儿……”他扫了眼嘟嘴的李心儿,心里暗笑,正色道:“小姑吃辣子都上火。这牛奶听说也挺燥的,先别给小姑用,要不吃坏了,小姑可正是要紧的时候,还是找个大夫问问再说。”   听说可能会影响到李芍药的亲事。林氏与李二柱脊梁骨都发寒,当下忙不迭应声,“那行,这是大事儿。不管你小姑说啥,咱们都先别给她。”   商量好这牛奶的分配。林氏就带着李心儿李草儿先将牛牵去拴起来。正好他们一房住的边上有个破牛棚,顶上坏了之后一直没修而是另外找地砌了一个。这会儿林氏就将牛先牵过去,打算待会儿叫李二柱弄点干草红泥混混修葺一下。   顾氏正好出屋来,一眼看到林氏手里牵的牛眼睛都亮了,急忙凑上来话里话外的打探。林氏就老老实实将李廷恩说得那些话又给顾氏说了一遍,顾氏一听更舍不得挪开眼,差点没伸手去将林氏手里牵着的绳子抢过来。只是眼角瞥到李廷恩就站在竹林边上与李二柱说话,时不时还朝这边扫一眼,心里的胆气就泄了几分。   想了想,犹自有点不甘心,顾氏就摸着牛背笑道:“二嫂,这牛奶这样多的好处,你这做二婶的指定不能忘了咱墩儿罢?”   李心儿恨顾氏的厉害,想到顾氏昨天上蹿下跳的说要卖自家姐妹,今儿就跟没事儿人一样上来凑近乎,她气的脸都白了,当即给了一句,“三婶,有点好事儿你就上来,是不可惜昨儿没能卖了咱分银子?”   一听这话,顾氏脸上黑了一下,立马又恢复过来,笑嘻嘻道:“你这孩子还嫉恨了。你三婶那又不是存心的,这不是家里出事了。眼下你四叔也回来了,你放心,往后三婶有啥好的都忘不了你。再说了,你三婶我就是个不能做主的,你咋能怪我头上,你说是不?”   李心儿手上抱着收拾出来的干草正忙活,听顾氏这一番话气的将草摔在地上,看着顾氏没脸没皮的样子火更大了。她才要说话,李草儿就从背后捏了下她,“你别招三婶,你忘了廷恩才跟你说的话。”   李心儿只得运了几口气,哼了一声,继续跟李草儿收拾干草去。   小丫头赔钱串子。   顾氏得意的看了一眼走开的两姐妹,又去跟林氏掰扯,一定要林氏每天给她送一桶牛奶。林氏十分为难,想到李廷恩说的话,又想到有好几回家里吃肉,顾氏为了让儿子李墩儿多吃点肉生生将孩子塞的拉肚子就觉着不能给顾氏这么多。一来牛奶能吃是指定的,只是吃了是不是对身子多好却不晓得,再来就是再好的东西,要心里没个数,那都能把人吃坏。   担心顾氏再将李墩儿喂出个好歹,林氏就咬牙坚持李廷恩的说辞,只答应每天等牛奶烧好了给李墩儿送两碗过去。   顾氏涎着脸,“二嫂,那哪用你们还给烧好,您给我一桶,我自个儿给孩子烧。”   在吃的这方面,老实如林氏也很不信顾氏能守得住嘴,当即摇头,“一块儿烧了就是,她三婶你放心,亏谁不能亏孩子的嘴,只要墩儿要吃,指定天天给你送来。”   不能亏了孩子的嘴,那我吃个啥?不说还能拿来泡手洗脸的。   顾氏心里一肚子牢骚,觉着林氏是腰杆硬了不将她放在眼里,有心想要吵吵几句。转头却对上李廷恩投过来冷幽幽的眼神,猛不丁打了个寒颤,心里对昨天事情的恐慌又重新浮上来,那点怒火立时就没了。   “那成,就麻烦二嫂了,你先给送两回,要墩儿再喝我就多管您要几碗。”   林氏有点犹豫,想到李廷恩说的一天至多喝两碗,就道:“要真喜欢,就多给半碗罢。”   一句话噎的顾氏喉头都闷了一口血。顾氏干笑两声,看林氏手上不停的收拾破牛棚,李心儿李草儿忙忙碌碌的搬干草,觉着今儿占不着便宜说不定待会儿还要被拉着帮忙干活,当下袖着手回了暖烘烘的屋子。   作者有话要说:上架了,呵呵,大家一定要支持正版啊啊啊啊啊啊啊   ☆、第35章 生意   李二柱一面收拾手里的竹子一面喝儿子絮叨,“这回你爷是真气着了。打小你四叔就没挨过你爷一根手指头,这回你爷拎着根大粗棍子在你四叔背上敲了好几下。要不是你三叔和你奶拦着,我看你四叔能被你爷打的一年半载都下不了炕。就是你奶去拦那几下都被打的狠了,大夫说少也得养两月。”   李廷恩用竹刀将竹节砍去,回应李二柱,“爹那时候不在,”要在的话,以这爹的性子,没道理不会上去拦着。   “你爷把人都给撵出来了。这不你三叔都是听你奶在屋里喊得厉害硬把门撞开进去,为这你三叔都挨了两下,幸好你三叔身子壮实。”李二柱说着就叹气。   这下李廷恩便明白了。   自己这个爹比三叔还老实的多,对爷的话更是奉若圣旨。而且关键时候范氏肯定不会相信别人还会护着李耀祖。难怪家里出那样大的事情自己回来还能看到竹林都收拾的差不多了。   “你四叔这回我看是受教训了。这不好容易你爷松口连忙就去山里的学堂念书,只巴望以后你四叔就顺顺当当的好好念书,咱家可再也经不起折腾。”李二柱重视亲情,却也被这回的事情弄得怕极了,差点女儿就要被卖到下九流的地方,再是如何软糯的人,他心里对李耀祖也起了一些责怪。可惜他说不出难听话,只能期望李耀祖及时回头。   李廷恩对李耀祖的为人不抱希望,否则他不会决定提前去考县试,就含糊了一句,“爹放心罢。”说着看了看一地的竹篾,“这么多竹篾,爹你要编到哪时候才能用完?”   李二柱被这么一转,心思跟着到了别的地方,发愁起来,“可不是,唉,总不能都给烧了。眼下我腿才好,还没接到活。家里也不用下地,我慢慢忙活罢,好歹能多给你姐她们凑两个嫁妆里的布钱。”   说到烧的时候,李廷恩心里一动,脑子里似有一道光闪过,他敏锐的抓住沉下心想了想,一个想法跃然心头,“爹,这过冬了,咱这边有没有烧竹炭的?”   “咱用啥炭啊。家家户户都有炕头的,冬天做饭就把炕烧起来,那不比两个炭盆子暖和?也就县城府城里头人那些大户人家在厅堂里头摆炭盆。”李二柱说的头头是道,“不过人都是木炭,啥竹炭都没听说过。”   真的没有竹炭!   李廷恩心中大喜。金银花的种植他并不确定能不能成功,即便成功收获也是在几个月之后了。虽说他不急着用银子,不过欠秦先生的银子,即便没人明说,可李廷恩深知,这笔银子只能是自己扛下来。至于李耀祖那里,就不用去指望了。范氏能干脆的答应分家,甚至将公中面上的三百多两银子都给留下来,绝不仅仅是因惧怕太叔公那头,更多的就是怕自己提出来要叫李耀祖承担一千两银子的欠债。   在目前这种状况下,能够光明正大的拥有私财,李廷恩已经足够满意。他不想在这个时候再去跟范氏拼个你死我活,包括顾氏,小曹氏,谁都在沉默装不记得这回事。若自己提出一千两银子大伙儿一起还,那真是家无宁日,又是何苦。   李廷恩曾经动过烧制玻璃的主意。他约略记得点原材料,但后来才发现古代对化学矿物的命名和现代是完全不同的,根本就对不上号。而且现代关于炉温的量衡都不一样,还有高温熔炉的修建,现代机械制作如何改变成古代的吹制法,这都是他这个学中文与历史的人无法解决的问题。哪怕智商是天才,也没办法跨越理科文科的鸿沟。思来想去,李廷恩只得打消这个主意。   不过玻璃烧制不了,竹炭倒是可以试一试。他可以用常见的砖窑做模型,弄一个小型的窑口,结合以前在一本古籍上看过的方法,多尝试几次。烧炭并不算是什么秘方,要注意的就是温度在哪个阶段最合适,这都可以慢慢尝试。这世界林木资源发达,根本没人去动过竹炭的心思,他才能试试捡漏一回。而且听闻竹炭火候掌握合适,烧出来的炭会有不同的清香味。竹本就是四君子之一,有清雅芳香的竹炭,想必对士人来说有莫大的吸引力。   一连串想法滚动在心头,李廷恩顾不得许多,想到村尾就有一座废弃的青砖小窑,原本是给烧砖的学徒练手的,砌的极小,一个人完全腾挪的开,立时就与李二柱交待了一声,捡了十几根粗壮的竹竿拖着走了。   虽诧异李廷恩的行止,不过李二柱惯来对这个长子放心无比,也没多问什么。   为了烧出竹炭,李廷恩翻出空间里前世收藏的几本杂记,结合以前听收藏圈几位老人说起的蛛丝马迹,开始一点点艰苦的尝试。   竹炭一旦烧制成功,有可能比金银花的利润还要大。而且想到向家与秦家就一起开了几个炭园子,李廷恩觉得这件事有可能会成为细水长流的买卖。只是利润大了,李廷恩对眼下的李二柱与林氏都有点信不过,唯恐他们说漏了嘴,便悄悄一个人摸索。他托人带书信去给秦先生请了几日假,每日用过饭就借口去河边看书悄悄摸到村尾。怕用空间里的竹子影响效果,他只得每晚将李二柱砍下的竹竿先存放在空间中。这样折腾了十来日,一边实验一边记录,他终于找到合适的炉温和操作顺序,烧出了一种带有淡淡莲花清香的竹炭。   事不宜迟的李廷恩拣出一筐竹炭,将剩下的竹炭全部敲碎和着泥灰抹在窑壁上,务必叫人瞧不出这里烧过几日炭后,就与李火旺他们说要回镇上念书了。   家里发生一连串的大事,李火旺近几日都怏怏的,不过看到李廷恩,李火旺还是强打起了精神,“去罢,赶紧回去念书。爷这回是糊涂了,往后指定不会再出这种事儿。”   李廷恩就明白李火旺兴许是误会他这几日没回去念书是担心家里再有人要卖李草儿她们。他本有心要解释两句,转头想到这种误会的好处,当即转口,“爷,家里您就是主心骨,您得保重身子。”   李火旺一下来了精神,他怕的就是最心痛的长孙跟自个儿起了隔阂,“好好,你放心,再有人敢闹腾,爷打断他们的腿!”   “那牛奶爷可还用的惯?”李廷恩看李火旺恢复了点精气神,就问了一句。   其实李火旺根本就喝不惯牛奶。在他心里,还是觉着这牛的奶给人喝有点别扭,而且一大把年纪了还喝奶,咋想咋觉得不得劲。不过一想到这是孙子的孝心,每天一早烧好了就给送来,孙子还叫儿媳妇放一大勺糖,李火旺就觉着这牛的奶也不是那么难入口。每天两碗都是闭了眼几口灌下去了的。   “用的惯,用的惯,每天都喝两大碗。”   李廷恩笑了笑,又问,“奶能喝的下不,我问过大夫,奶伤了腰,每天喝个半碗倒没事。”   一说到范氏,李火旺就黑了脸。想到范氏看自个儿喝牛奶就嘀咕,孙子问过大夫将牛奶送了来范氏又说这是猪都不吃的东西心里火就一拱一拱的。不过李火旺不会在李廷恩面前将范氏私底下说的话叨咕出来,就掩饰道:“你奶那儿往后不用送了。咱家写了文书的,你们自个儿挣的银子有点好东西留着多给自个儿补补身子,尤其是你这孩子,就快考县试的人了。”一说到县试,李火旺满脸的期盼自豪之色。   看李火旺的样子,李廷恩就晓得范氏必然是对送去的牛奶说了什么,当下心中哂笑。送去的牛奶是分开的,一份加了糖,一份不仅没加糖还放了点干莲蕊碎末,自然滋味差别极大又叫人分辨不出来。这样送了几日,吵着要喝牛奶补身子的范氏嘴里会蹦出什么好话?   李廷恩面上坚持了两句,道有好东西就该先孝敬长辈。看李火旺脸色越发和缓,这才拎着竹篮子去了镇上。   ---------------------------------------------------------------   一到镇上,他直接找到向尚。   向家本是商贾,后头发家之后才买了许多地,转作地主,不过铺面生意依旧在继续,只是不挂着商的名号。身为向家人,向尚对竹炭有非同一般的敏锐。他看着面前炭盆中缓缓燃烧的竹炭,嗅着满屋如坠莲塘的淡淡幽香,再抬头望向对面静坐喝茶的李廷恩,大吃一惊。   李廷恩对他的神情故作未见,目光一直凝聚在茶盅里打着旋的一片翠绿上面。   竹炭终于燃烧殆尽,屋中却余香犹存。   向尚笑了起来,“小师弟,你比我还小好几岁,怎恁的像个大人,比我沉得住气?”   李廷恩语速缓缓,说话直中靶心,半点花俏皆无的提出底线,“一万两银子,烧制竹炭的方子卖给向家,从此与我无关。或者二千两银子卖给向家,不过我要在往后的竹炭园子中占一成。”   向尚沉思片刻后道:“给你两千两银子,舅舅那里的一千两向家也帮你还,竹炭园子你占两成。”   面对向尚违背商业规律的讨价抬价,李廷恩微微诧异过后望着向尚的目光就有些不虞。   “小师弟。我晓得这竹炭往常是没人想起来,要想起来后再去烧制并没那样麻烦。向家自可找人慢慢去试,只是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那试起来开销着实太大。你的方子十分要紧,给你两成向家不亏。”向尚苦笑着解释,看李廷恩神色并未缓和,只得又坠了一句,“往后你要是平步青云,别忘了咱们向家就是。”   李廷恩当然很清楚这竹炭烧制说容易很容易,说简单也没那么简单。他能在短短数日试验成功是有杂记在手,还有一些模糊的记忆储存在脑海中。而向家,一片空白,一个温度差一个温度差的去试,一个程序一个程序的去摸索,的确十分不容易。不过向家的财力,大可多开弄几个小窑,竹子易砍伐,成长快,成本比林木低得多,向家绝不会承担不起。   向尚这种主动抬价的态度,在李廷恩看来还是一种投资。   “师兄知道我今年就要去考县试了。”这话是一种笃定的口吻。   李廷恩直白的叫向尚有点尴尬,他嘿嘿笑了两声,搓着手,“师弟,你这话问的,若你是在县试之后来问,咱这几成的利怕我爹那里还要上下变动,我也没那么容易做主。”   李廷恩扫了一眼向尚,心知他说的是大实话,倒也没再为难他,点头答应了向尚提出的说法。   本来在心里想着说辞的向尚面对李廷恩轻描淡写的应允松了一口气。说句实在话,向尚不愿意和李廷恩使心眼儿,不过向家以商起家,计较得失惯了。而今向家又还轮不到他做主,他也着实觉得为难。   这会儿李廷恩没戳开那层窗户纸,向尚就觉得安心了不少,当即嘿嘿笑道:“正事谈完,走,师兄带你上一品楼吃酒去。”   李廷恩起身随他往外走,忽想起一事,随口问道:“上回找的那稳婆还在罢?”   向尚跟见鬼似的看着他,“你家里头出了那事儿,你还要帮着你大伯娘找稳婆。”自己认识的李廷恩可不是这种人。亲姐妹要被卖的时候别人袖手旁观,就算不回报一二,至少是置之不理,居然还要找稳婆?   “大伯母若不能平安生下个儿子,小宝就得过继。”李廷恩语气寡淡之极。   想到李家的情形,向尚抓了抓头,“这倒也是。兴灭继绝是大事,谁都不敢说不肯的。你爹是你大伯的亲兄弟,要过继肯定是你弟弟。”说到这里,向尚起了几分好奇之心,“你大伯娘这回要给你生个堂妹咋办?”   李廷恩唇角一弯,漫不经心掸了掸衣袖,“待我中举,家里便可买几个死契下人了。”   这话说的隐晦,向尚转了一圈才想明白,大声道:“你是想给你大伯买个通房。”   李廷恩扭头看着他一脸吃惊,诧异起来,“师兄以为我会看着我弟弟过继出去?”   “我,我……”向尚背脊一阵发寒,心里暗想果然这小师弟绝不是个好招惹的。前脚别人见死不救,后脚他就盘算给大伯娘弄个人回去添堵了。暗暗定了定神,向尚干笑了两声,“应该的,应该的,做侄子的有能为还能不管大伯,这生儿子是大事。”   李廷恩笑着嗯了一声抬脚走在前面,向尚在后头望着他高瘦的背影作势擦了把冷汗,这才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发家致富的段子被人写的差不多了。考虑到男主穿越前的专业,结合实际,来个竹炭和金银花。金银花以前看外婆在乡下一片竹林里种过,砍掉竹子后,长势很好,竹炭么,记得大概是宋代推行的比较好,这里假作架空朝代没有吧,而且李廷恩是新手,以前只看过记载,所以他能烧出来的竹炭比率很低,属于粗放制作,过程大家就不要太追究了。但作为新兴炭,高端炭,挣的钱还是比较多的。在古代,用炭,尤其是好炭,绝对是大户人家才能在冬天用得起的。   不想慢慢去磨蹭啥子卖菜单开饭馆的。李廷恩是男人,没那个技能,o(╯□╰)o。   三更完,明天继续   ☆、第36章 救谁(修BUG)   向尚出面给找的稳婆姓黄,娘家有个姑婆以前做过医女,不仅会接生,还懂得医术,别说是镇上,就是县里和府城都有许多人家争着请她。不过黄稳婆的儿子以前惹出事儿,那时候黄稳婆人在外地,全靠向家出面转圜才能保住一条性命,因此黄稳婆谁的脸面不给,向尚的请求是不会拒绝的,当下就应允去李家村住几日。   小曹氏临产期也就在这几日了,李廷恩才拿到手两千两,以后还会有更多分红。既然打定主意想要小曹氏平平安安生个儿子,他当然不会小气,先就给了黄稳婆十两银子,约定等孩子生下来再给剩下的银子,只是嘱咐黄稳婆不能叫人晓得他出了这么多钱。   黄稳婆还头一次见到这样好的侄儿,看着李廷恩一个劲的感叹,弄得在边上的向尚差点没起鸡皮疙瘩。   向家的马车将黄稳婆送过去,下人们找到李二柱,告诉了他黄稳婆的来了,李火旺觉得十分有面子,差点没将黄稳婆给供起来。看在李廷恩的份上,向尚常常派人去李家送点吃喝的给黄稳婆,也时不时带点消息回来。   过了几日,向尚就来告诉李廷恩,向家选好了一个适合的炭窑,准备烧制第一回竹炭。   向家的炭窑自然与李廷恩试验用的小窑完全不同,为了防止出现差错,向尚希望李廷恩能一道过去就近看着。秦家在竹炭的事情也参了一笔,加上李廷恩课业一贯出色,眼看快要县试了,秦先生有意放放李廷恩,就答应让李廷恩随向尚一道出去。   不过向家准备充分,有以前烧制木炭的底子,还有李廷恩详细的记录,第一次烧制竹炭就大获成功,只是比例比李廷恩给出的更低,这就需要考究烧炭师父的本事,是个熟能成巧的过程,并不能操之过急。   “黄稳婆说你大伯娘就是这两日了,你大伯也回来了,横竖都请了假,要不我叫人送你回去一趟?”   坐在向家的炭园子中,周遭看去烟雾沉沉,实则有山有水,鼻尖阵阵竹炭特有的清香,李廷恩心情极好。这段时日为了县试,他心里有点紧绷,有意识出来一趟远离人群不自觉放松了许多,他拒绝向尚的提议,“不用,是男是女早就定了。”要是回去能改变一个婴孩的性别,他倒是不介意跑这么一趟。   向尚脸上的表情有点古怪,“要是个堂妹,你就懒得回去看一眼?”   “要是个堂妹,就多一出事。”李廷恩很老实的回答。   他并没有重男轻女的态度,但在这个时空,一切都得随大流。要是小曹氏肚子里是个儿子还好,再要是个女儿,就算他空间里是仙丹恐怕也无能为力了。小曹氏毕竟年过三十,就算在现代社会,都已经错过最佳生育期,还曾经难产过,他花了一两年心思换出空间里的药给小曹氏调养,这一胎再生个女儿,小曹氏的生理和心理会受到双重打击。到时候除了纳妾,他想不到还有其他能让李大柱有个儿子的办法。可李大柱没有一个亲生儿子,是绝对不行的。   只是作为一个曾经接受过现代教育的男人,他不会对男人纳妾反感,也不会称赞,何况是要自己去推一把。而且妾生子,会使李家以后的情形愈发复杂。不到万不得已,这都是一招臭棋。   李廷恩面色淡淡,向尚却颇有几分感慨,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他笑道:“廷恩,师兄告诉你,这纳妾就罢了,纳妾生长子,不到没法子,还是别做。你瞧瞧我家如今的情形……”说着狠狠灌了自己一杯酒。   “向叔父……”李廷恩顿了顿话,还是问了出来,“这回竹炭的事情向叔父可有过说法?”   “说法?”向尚嗤了一声,“他恨不得家里的产业都给我那个大哥,那才是他的心肝儿。可惜了,族里有规矩,非嫡长不能承家业,哈,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长子将来分两个小铺子出去做分支。”   李廷恩看他眼睛都喝红了,将酒杯从他手里取出来,淡淡道:“这回烧制竹炭并非向家祖业,向叔父可有要你将我带去见他?”   向尚闻言一滞。   “向叔父若果真如此偏疼庶长子,就不会用向家公中的钱出来做竹炭买卖。这么多年,向叔父手中的私己银子总不会连一个竹炭生意都撑不起来罢?”李廷恩唇角微弯,眼含深意的看着向尚,“师兄,向叔父最后还是选了你。”   向尚彻底愣住了,半晌过后,他咬牙迸出一句,“那他为何早早就将两座自己名下的酒楼给了向裕?”他攥了攥拳头,十分愤怒,“那可是两座县城最好的酒楼。”   向家的家事李廷恩本意是不想管的。这跟李廷恩前生的孤儿身份有关,天性里很有点各人自扫门前雪的味道。除了他认同的小家,认同的亲人,旁人的事情他都不愿意插手,除非干扰到他的生活。只是认识向尚几年,虽说彼此之间各有各的目的,但总归还是有一两分真心在。   “师兄,你是嫡长子,将来自可继承家业,还有母族可依靠。你大哥的生母魏姨娘出身穷困,娘家祖上数代都是佃户,还是靠着向家才置办起一份简薄家业。既如此,向叔父自要为你大哥多考虑一些。”李廷恩晓得向尚钻入了牛角尖,不得不掰开来讲给向尚听,“其实,向叔父一直并未过火,他也只给了两座酒楼而已。”   其余的,别说是向家重要的瓷器产业,就是家中的土地田庄都没给向裕过手。甚至将嫡子送到亲舅舅那里念书,庶子只是请了个秀才教了几年便带回去叫手下管事的教着料理向家不太出彩的酒楼生意了。   明面上,这样早早就提前将私人名下的产业给了庶长子一小部分,好似是十分偏袒庶长子,实则呢,这内中的关窍多少人看明白了,多少人没看明白?至少出身贫农的魏姨娘和从小缺乏名师教导的向裕是没有看明白的,否则不会在向家如此得意。   李廷恩心底多少有几分感慨。当年向尚生母秦氏多年不育,魏姨娘被抬到向家后生下向裕,包括秦氏想必都是欢喜的,更别提向大老爷,只是后来有了向尚,向裕的命运从此如江河飞流直下。   向尚闷了半天,依旧有些耿耿于怀,“我爹不信我。”就算长大了,自己也不是就不记得小时候跟大哥一起玩闹的事情,难道亲爹居然就这样不信自己,以为自己往后见到亲哥哥过的不好会袖手旁观?向尚觉得很委屈。   “不是不信你,是不信你娘。”李廷恩说得直接且漫不经心,气的向尚瞪着李廷恩腮帮子都鼓了起来。不过他没法反驳,想到家里近些年一日多过一日的新鲜美人,魏姨娘月复一月的脾性更燥,他觉得心口有点堵。   人一遇到这种事,就更有点想要借酒浇愁的味道。以往向尚是不叫李廷恩喝酒的,就算李廷恩看起来性子如何沉稳,终究不过虚岁十二。只是今日远离喧嚣,心中有事,向尚就一杯一杯的给李廷恩倒酒。   好在这里的酒度数浅得很,李廷恩上一世酒量极大,刚到这里的时候他空虚迷茫,一找到机会就在空间里喝那些陈年老酒,试图从中寻找一种真实感。到后来虽说依旧觉得有几分庄周梦蝶,这具小身子的酒量却练出来了。   此时向尚要人陪酒,李廷恩干脆豁出去放纵一次陪他。两人喝了两壶多,向尚开始说胡话。   “廷恩,你说我爹,一个女人都整不明白,他还弄那么多回来,一人睡一晚上,他这把年纪了,一个月能睡几个,我娘给他弄一个回来他就睡一个。我告诉你,我好几回撞到管家给他买鹿鞭。哈,这些女人,全是些没有名分的,下人们个个捧着喊姨娘,其实在官府里连份文书都没有。上回我娘说要从中挑一个出来去办纳妾的文书,那些女人,恨不得趴在地上舔我娘的鞋底子。我娘平日看着那些女人眼珠子都气红了,跟我念叨说她一辈子命苦。那几天她心里就特自在,天天把人叫到面前来折腾,折腾完了又在屋里骂我爹。”   若在平时,向尚是绝不敢口出这种不孝之言的。但酒精可以摧毁人的理智,将人压在心底的想法释放出来。   “廷恩,我瞧不起我爹,料理个家事都不清净。不过我也得纳妾,不纳妾人家瞧不起你。”向尚一边将空酒壶的壶嘴朝口里塞,一边喋喋不休,“上回我碰着朱老爷,他就问我有暖床丫头没有,还说要送我几个,说是都教完规矩了。”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他继续道:“当老子不晓得,都是他家那小崽子玩烂了的,还到处送礼。你晓得不,就那花姨娘生的种,贱人生的贱种,他娘是戏子,他就喜欢包戏子,家里好看丫鬟不要,爱玩男人,天天在咱们面前装的人五人六,哈,咱一大帮子人,没一个瞧得上他。他是被他爹捧他们母子的臭脚捧迷糊了,陈三那几个小子天天背后骂他傻大个,拿着朱家的银子出来请吃请喝。就是老天没长眼,这么个憨货,念起书比老子还厉害。要这样说,我爹对我这个嫡子还不错,瞧朱瑞成过的日子。”说完自己在那儿东倒西歪的哈哈笑。   李廷恩对他从家里事说到别人要给他送暖床丫鬟颇感无奈,而且后面还被他联系起来,李廷恩都觉得有点神奇了。看向尚坐都坐不稳,李廷恩只得将他扶到屋里去。   炭园子里面的房子都是给烧炭的下人住的,自然舒服不到哪儿去。好在向尚是向家未来的家主,下头的人都会献殷勤,看他喝醉了,争着来换被子铺床的,又弄了几个竹炭盆,根本都不用李廷恩动手。   忙了一天又喝了点酒,李廷恩也有点困倦,看向尚有人伺候,他就叫炭园子的管事给他也备了个房间,准备歇息一晚,明日再回镇上。   谁知睡到半夜的时候,向家的下人就来敲门。李廷恩清醒的很快,翻身下床披了件衣服就开门。   看到他,向家的下人松了一口气,急忙道:“李公子,你家里头托人捎信来,说你大伯娘难产,叫你赶紧回家一趟?”   李廷恩眉心拢起,冷冷道:“怎么回事。”一边说,人已经转身回去穿衣服了。   那下人倒也伶俐,没耽搁的讲起事情缘由来。   “是你们村子里人骑马来报的信,先到了学堂,又找到向家来,正好您随少爷来了炭园子,老爷晓得是这种大事,就派小的立马来找您?”   “黄稳婆不在我家?”李廷恩觉着有点奇怪。遇到这种难产的事情,已经有个黄稳婆,连夜派人来找自己又有什么用。而且为何报信的不是家里人,要叫村里人来?   那下人一脸着急,“在呢,就是黄稳婆说的,要叫人赶紧找大夫去,旁的大夫怕不行,得要郑大夫才管用。可您是晓得的,那郑大夫可不是谁都请得动的,还有个晚上不出诊的规矩。老爷说您跟郑大夫是老交情,郑大夫还教过您医理,怕还得您亲自去才成。”   李廷恩这才明白过来。正好这时候他穿戴已毕,随口吩咐了炭园子的管事叫他明日转告向尚后,就与来人一道出了门。   这下人十分机警,来的时候不仅自己骑马,还牵了一匹马。所谓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想要出人头地,可不仅仅是书念得好就行。对李廷恩抱以厚望的秦先生一样都没放松。故而李廷恩的马术碍于体骨尚未长成算不得上马射箭例无虚发,却也十分精通了。没有半分犹豫,李廷恩翻身上马,与那下人一道往镇上赶。   在路上,李廷恩还听到一个消息,不仅是小曹氏难产,而且曾氏也有流产的征兆。黄稳婆一人难以兼顾,又看小曹氏与曾氏的情形都十分不好,这才叫村里人带信到镇上,要李廷恩去请郑大夫。   听到这个,李廷恩隐隐然中已经有些明白为何不是叫家里人来报信,而是叫村中人来了。他心思一沉,狠狠在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   郑大夫对李廷恩的确十分看重。照道理来说,以郑大夫郑家嫡枝出身的身份,别说是一户农家,就是县老爷,要叫嗜睡的郑大夫在晚上出诊都可能给撅回去。只是一来郑大夫喜爱李廷恩孝顺和聪慧,二来又有金银花的生意,虽说被打搅睡觉,听得是李廷恩来请,郑大夫还是收拾了药箱上了马背。   一路快马赶回李家村,村口早就有人提着灯笼在等着。李廷恩勒马一看,发现是族长李长发的次子,他要喊二伯的李水春,李水春边上还站着瘦弱的李珍珠。   “二伯。”   “好好好,大夫请回来了罢?”李水春上去帮忙牵住缰绳,也没有废话,打着灯笼在前头带路,“赶紧的,你家里头都快急疯了。”   北方冬季来得早,已然下过初雪,雪化开后村中道路泥泞,又是晚上,在村里面骑马还不如步行的速度。李廷恩应了一声下了马,看李珍珠脸上的泪水都被冻成了霜,唇上血色弥漫,神情僵硬,心里一软,安慰她,“二姐放心罢,郑大夫医术高明,大伯母不会有事的。”   李珍珠哽咽的应了一声,冻得通红的手仍然举着灯笼,脚下快速往前面挪,她看着李廷恩的目光却有点忐忑。   李廷恩先是觉得奇怪,后头灵机一动,就悄悄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二姐,我知道是你叫人去请的太叔公。”看到李珍珠身子颤了颤,他知道自己猜对了李珍珠的心思,在她肩头温和的拍了拍,安抚道:“二姐,放心。”   他的声音又平又稳,莫名的叫李珍珠惶恐不安的心也慢慢定了下来。有点别扭的擦了把脸,李珍珠继续朝前走,只是这一回,她的步子看起来要定一些了。   看着前面李珍珠的背影,李廷恩目光发沉。   能提前想到小曹氏会做出取舍所以私下用两块点心去引诱太叔公的重孙报信的李珍珠,他终究还是有一份感怀之心的。   “二伯,我爹他们呢,怎会突然如此。”李廷恩看向尚的下人扶着郑大夫,李珍珠又走在前头,就一边赶路一边想打听点消息。   李水春是个极圆滑的人,当年在府城做过学徒闯荡过的他在村里开了家杂货铺子,轻易不会说人是非,人缘极好。这种事情一般他不会插手,不过他家养着马,离李廷恩家中近,人家找上门,就算看在同族的份上他也不会拒绝。既然插了手他就打算人情做到底了,要不大晚上不能来这儿陪着李珍珠吹冷风。   这会儿李廷恩问起来,他倒说得极坦然。   “唉……前几天你大伯家来了,你又往家里送了个稳婆,你大伯逢人便夸你呢。你请的那个黄稳婆给你大伯娘摸了肚子,说是太大了,得吃两幅养身子的药,人都没用你家里再去抓药,黄稳婆手里头就带了药的。不知道咋的,后头你四婶也吃上安胎药了。这不你小姑给你大伯娘她们煎的药,晚上吃下去没多久,一个要流产,一个发作了还生不下来。黄稳婆看了药渣,说是药出了差错。她急着给你大伯娘接生,还要给你四婶安胎,没仔细看。你大伯却气坏了,抡起柴火棍就在你小姑头上敲了一下,你奶晓得了就从炕头下来,家里闹成一团。你奶要叫黄稳婆先去给你四婶瞧,你大伯不让,拿着棍子守在屋门口,你爷气坏了,这不你爹你三叔都在家里看着你大伯呢。”   李水春说的简短,但李廷恩心里已大概明白,家里怕早已天翻地覆了。   虽说一路在说话,但毕竟人命关天的事情,谁也不敢耽搁时间,脚下都走得快。好在雪化了许多,走起来便捷,一段往日要走一炷香的路李廷恩他们一刻都不要就走到了。   一到李家的院门口,李廷恩就已看到里面的灯火通明,听到里头激烈的争执声,没有半点犹豫,李廷恩拔脚走在了前头。   一看到李廷恩回来,所有人眼睛都亮了。   站在中间面对撒泼打滚的老妻和气势汹汹拿着棍子的长子互相对峙,李火旺早就心力交瘁,看到李廷恩走过来,他哽咽着颤颤巍巍上去拉了廷恩的手,“廷恩啊,你可回来了,爷活不成了,活不成了啊。”   记忆中,这还是头一回这个性格强硬的一家之长露出这样憔悴衰弱的模样。不管李火旺对李草儿她们多凉薄多不放在心上,对自己这个长孙,李火旺真是疼到了心坎上。   看李火旺这样,李廷恩心里也不好受,他扶住李火旺,温声道:“爷,放心罢,我把郑大夫请回来了。”   “郑大夫……”披头散发裹着一件李火旺大棉袍子的范氏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赫然抬头,眼中冒出一阵凶光,在人群中梭巡了一阵,在看到郑大夫身上背的药箱后,准确的将目光落在了郑大夫身上。   “郑大夫,快,赶紧救救我孙子。”范氏叫了两声,看郑大夫不理会她,反而打开药箱点了点东西后拔脚要朝李大柱那头走,立时急了,喊着身边搀扶她的顾氏与李芍药,“快,赶紧把郑大夫带过来。”   李大柱一直就拿着大柴火棍守在门口,哪怕是见了李廷恩他都没有挪动一步,只是目光期盼的看着郑大夫。这会儿听见范氏要叫顾氏与李芍药上来抢人,手中一紧,就把柴火棍横在了身前,一脸凶悍之色的看着顾氏与李芍药,看的两人脚后跟都打颤。   李芍药摸摸头上包的药纱,想到先前李大柱血红着眼半点不留情的一棍子,哪里还敢招惹他,支支吾吾的朝后头缩,还小声劝范氏,“娘,算了罢,咱哪打得过大哥。”   顾氏就更不会出这头了,以前她捧着范氏为了啥?眼下范氏手里的银子都被李火旺收回去了,说要给李廷恩留着,就是还有点私房银子,顾氏也看的很清楚,别人的儿子和自个儿的儿子,范氏肯定偏着亲儿子。可亲生的大儿子和小儿子,那范氏指定是偏着心肝小儿子。再说自家男人还能挣银子,挣了往后都是自个儿手里收着,那个小叔子李耀祖呢?只会花不会挣,到时候说不定范氏还想从自家手里挖一份出去添补四房。   没有好处,还可能往外头倒,更会得罪人。傻子才会像以前那样去奉承个死老太婆。只是大伙儿这么看着,究竟是亲婆婆,顾氏可没胆这个风头惹祸。她想了想,一面不着痕迹往后缩,一面道:“娘,有廷恩请回来的稳婆和大夫,他四婶指定没事,咱再等等,再等等。”   范氏气李芍药没心肝,这时候不为亲侄儿着想。不过是亲闺女,想着才挨了一棍子,她到底还是舍不得。可对一个没有以往那样热络奉承自己的顾氏,范氏就没那么好说话。   “呸……”范氏一口浓痰吐在顾氏脸上,破口大骂,“你个烂心肝的黑婆娘,当老娘不晓得,你恨不得老四少两个儿子。老娘告诉你,只要有老娘在一天,你就别想欺负老四!”   被一口痰熏得反胃,顾氏脸上有瞬间的狰狞,看看着满院子的人,她还是忍住了,闷不吭声的擦了痰,委屈道:“娘你这是做啥,我这不是说大实话。”   范氏没心思理会她,自个儿扶着腰要上去拽郑大夫。   郑大夫又不是李家的人,哪给她脸面。相交几年,他是了解这家子事情的人,朝李廷恩那边看了一眼,见李廷恩不着痕迹的点了头,又看一院子的人,就晓得李廷恩也不便直说先看谁,暗暗叹了口气,径自去了李大柱屋子那头。李珍珠看郑大夫先给小曹氏看,终于松了一口气,她没有吭声,悄悄放了灯笼就去了灶下。在那里,李草儿带着李心儿与正在烧水,李翠翠还在屋里和林氏陪着小曹氏,没有一个人有空。   李大柱激动的直哆嗦,迎了郑大夫进去,又拿棍子守在门口。范氏见状,双手挥舞着在半空就朝李大柱脸上抓去,拼命想要朝屋子里闯。李大柱动都不动,一声不吭任凭范氏厮打,他也不还手,只是脸上都皮开肉绽了还是拦在那儿,跟一座山似的。   “这是要我的命啊!”李火旺看这幅情形,见到还在一边尴尬站着的李水春,脸上的神色更不好看了。李二柱与李光宗都不好去拉范氏,李火旺只得去叫顾氏与李芍药。   可范氏跟入了魔障一样,谁上去碰她她就打谁。连李芍药都被她抓了几下,顾氏头发被扯了一大把下来,痛的顾氏心尖儿都缩起来了。   看着范氏发疯,李大柱寸步不让,李火旺气的牙齿咯噔咯噔直打颤。他两步上去将范氏的双手反制在背后,啪啪给了她两个耳光,打得范氏摔倒在地上一时没有吭声。打过范氏,李火旺也气得不轻,站在那里直喘粗气。   院子里有片刻的安静。见李火旺动手打范氏,究竟范氏是长辈,又是平时听说过范氏凶悍的精明人,李水春敏锐迅速的移开了视线。   须臾,从曾氏屋里传出一声惨叫。在这凄冷的夜里,这声惨叫叫人心底都发凉。范氏嗷了一声,甩开去拉她的李芍药与顾氏,再也顾不上去抢稳婆和大夫,更不管腰上的伤,蹿到了曾氏的屋子。   大伙儿都觉得有些不安。李光宗巴巴的望着李二柱,嘴里艰难的低声含糊出了两个字,“廷恩。”   本来迟钝的李二柱叫这眼神看的心酸,一瞬间忽然通透起来,他明白了李光宗的意思。可一扭头看到脸上脖子上没有一块好皮依旧站得笔直的李大柱,不知怎的就想到小时候李大柱因他嘴笨受欺负去和几个大孩子打架弄得胳膊都折了的事情。再想想这些年李大柱因无子被人在身后说的闲话,他冲李光宗缓慢又坚决的摇了摇头,然后抱着头蹲在了地上,避开李光宗的眼神,也不再看院子里的情景。   李光宗肩膀在这一瞬间塌了下去,他背对着李二柱,同样缓缓抱头蹲了下去。   李廷恩目睹这一切,不知为何觉得心中发沉,抬头看了看头顶的夜空,见着上面闪烁的星子缀在一片漆黑中,那点光亮微弱的照不清前路,他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浊气,过了一会儿,他才觉得身体里的力量恢复了一部分。   就在这个时候,跟着范氏进去的李芍药从屋子里冲了出来,惊慌失措的哭喊道:“四嫂流了好多血。”   顾氏随着也冲了出来,圆乎乎的脸上都是慌张,“不得了了,要出人命了,妈呀,他四婶的血把炕头都染红了。”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李火旺身子晃了一晃,幸好李廷恩扶住了他。   在这个时候,所有人都慌张的很,李廷恩沉声道:“三婶,四婶真的流了那么多血?”要真的把炕都染红了,人早就没了,还会叫么?   顾氏被这么一问,愣了一瞬,立时反应过来,讪讪的道:“没,这不是,这不是一时着急就说大了点。”   李火旺气的半死,顾不得规矩骂了她一句,“整天瞎咧咧,这能随便说?”   李光宗狠狠瞪了一眼顾氏,差点上去揍她。   李火旺骂了一句,就有点犹豫,冲站在那儿的李大柱道:“老大啊,要不先叫郑大夫给老四家的瞧瞧,这是人命啊。”最后一句,李火旺拉长了语调,尾音酸涩。   “爹!”李大柱红着眼重重的朝李火旺跪了下去,“这屋里头是你的大儿媳妇,她肚子里有你的长房长孙啊,爹……”   李火旺叫这一声爹喊得心缩成了一团,他哆嗦了一下,看到高大壮实的李大柱眼眶泛红,委屈的像个孩子,梗在那里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李廷恩看着不像,他就道:“爷,咱村里不是还有个大夫,先去请来瞧瞧。”   李火旺涩涩道:“哪能不请,早就请了,这会儿就在你四婶屋子里,怕是指不上大用。”   李家村的大夫,就是在镇上的药铺当了几年学徒而已。看看碰伤擦伤的行,重一点的病症,村子里的人都是往镇上去的。李廷恩也知道这一点,闻言只能沉默。   “天杀的啊……”范氏从屋子里冲出来,她腰没有好,一快走就摔在了地上。不过她没叫顾氏与李芍药扶,自个儿爬到了李火旺面前,带了一身泥土抱着李火旺大腿痛哭流涕,“李火旺,你没良心,我二十岁嫁到你们李家,我给你们李家当牛做马,我给你这个鳏夫生儿子养孙子。我伺候你半辈子有没有一点不恭敬?你不能这样对我,我赶不上前头人,你给我们母子点活头。那是老四啊,你李家的亲骨肉,老四在外头读书,你要看着他没出世的儿子去死。李火旺,老四回来你咋跟他交待,你是孩子亲爷爷。”这一次,身上沾染了曾氏鲜血的范氏哭的分外心酸凄厉,与往常任何一回的哭泣都不同。   范氏在家打骂生是非让李火旺厌恶。可他当年一个鳏夫娶了长得不错在大户人家里学过点规矩还是黄花闺女的范氏,又比范氏大十来岁,李火旺不是不心疼这个继室的。再说范氏这么多年伺候他十分精心,就是对前头留下的孩子不公正,这天底下又有哪个后娘是真的将亲骨肉和别人生的一般看待呢?   李火旺看范氏在地上滚了一身泥,想到她腰上的伤,心里酸的厉害,转头又看到李大柱。手心手背都是肉,叫他为难的不知如何是好。他下意识的看了看旁边的李廷恩。   “爷,大伯的是头生子。”李廷恩话音刚落,就见范氏嗜血憎恨的目光钉在了自己身上。他面不改色的对上范氏。   李草儿她们的事情,他的确是对曾氏的心机做派有些厌烦。可他并不想就此要曾氏的命,更不会要曾氏肚子里孩子的命。在古代,赤手空拳打天下是行不通的,以血缘为纽带的宗族亲缘永远比任何一种同盟都可靠。他连李忠儿都有心好好教导一番,怎会容不下一个胎儿。   只是两害相较取其轻。小曹氏肚子里的孩子月份已到,曾氏却只有三四个月的身孕。曾氏已有一子,小曹氏无子。在这种情况下应该选择谁其实不用犹豫。只是李火旺更感情用事,他更理智。至于这份理智会有什么后果,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李大柱的长房长孙无法打动李火旺。只因李火旺最心疼的儿子依旧是李耀祖,可李廷恩的‘头生子’三个字让李火旺定了心。   是啊,长孙李家有了。可长房还没有儿子,头生子,这是长房的第一个儿子。而老四,已经有一对龙凤胎了。老四两口子还更年轻,将来还能生。老大他们呢?   这么一想,决定似乎一点都不难做出。李火旺低头怜悯的看着范氏,忍着心痛道:“先叫赵大夫保住老四家的,至于孩子,等老大媳妇生了,要这孩子与咱们有缘分,他挨得住的。”   随着李火旺话音一落,李大柱捏在手里的柴火棍掉在了地上,他喊了一声爹,咚咚咚给李火旺磕了好几个响头。范氏却跟脊梁骨被抽了一样,软在了地上。   李火旺心里不忍,急忙叫李芍药与顾氏上来把范氏搀回去歇着,又吩咐李光宗,赶紧再去村里请个生了孩子的妇人来帮忙照顾曾氏。毕竟李草儿她们忙着烧水,再说小姑娘家,去照顾流产的曾氏,是有顾忌的。   一直在角落里站着的李水春这时候一拍脑门,“瞧我这事做得。三伯,你甭叫人了,我去把我家那个叫来,她原先就要来的,就是要安置家里头的孩子。”   不管李水春说的是不是实话,李火旺都只能顺水推舟的应下来。最近家里事情一出一出的,生个孙子弄得继室和长子要拼命,李火旺也不想再叫人来看热闹了。虽说颇有点掩耳盗铃的味道,李火旺还是谢过李水春。   李水春家并不远,很快李水春就将妻子孟氏叫了过来。孟氏是个性情柔弱干活却麻利的女人,兴许是先被李水春嘱咐过,她过来后只是打了声招呼,没有一句多话,就去灶下打了一盆水,去屋子里照顾曾氏。   也许是有人帮手,赵大夫医术起了点作用,曾氏的叫声低了下来,正在大伙儿松一口气的时候,郑大夫掀了李大柱那头厚厚的门帘出来了。   大伙儿都挤上去问话。   “我给施了针。黄稳婆在推盆,孩子下不来,得推到位子上头。只是气血不足,好在我这里带了根老参须,赶紧煎了罢,待会儿给灌下去就是。我一个老头子也不好一直在产房里呆着。”   李火旺他们一个劲点头,又说要去给郑大夫冲茶。   李光宗看郑大夫坐在那里,有心想要说话,想到郑大夫不好打交道的地方,就戳了戳李二柱。   李二柱悄悄的过去拉了拉李廷恩,小声道:“廷恩,你四婶那头。”   这会儿,想必曾氏肚子里的孩子早就保不住了罢。不过能尽一份力还是要尽力。李廷恩就对郑大夫道:“郑大夫,我四婶动了胎气,村中大夫自比不上您的家学渊源,还请您……”   “行了行了,你小子少拍马屁。”郑大夫晚上出诊心情本来就不好。要不是看在李廷恩的份上,他是绝不会来给难产妇人施针的。只是人都来了,也不介意多看一个,他放下手里的茶,被毕恭毕敬的带去了曾氏的屋子。   不大一会儿,郑大夫黑着脸出来了,张口就骂,“这不是瞎胡闹是啥,胎早就保不住了还拼命灌固精的汤药。正该让胎儿流个干净再补才是上策。眼下孩子没保住元气倒去了大半,身子亏损。唉……”   随着郑大夫出来的赵大夫战战兢兢的,听郑大夫这么说,他一脸涨红,小声辩解,“这,这可是李老太太说务必要保住孙子。”他也知道这孩子是保不住的,可人做婆婆的跟疯了似的一个劲儿说要孩子,掐着他脖子说要开方子喂药,他有啥法子。   “那,那咋办。”听郑大夫说的严重,李火旺急了,“郑大夫,您想想法子,一定要保住我小儿媳妇的命。”要不孩子没保住就算了,大人都保不住,不是叫老四做鳏夫?   郑大夫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保啥命,你儿媳妇死不了。我已想法子叫胎里带来的脏东西都落出来。”他话锋一转,在李火旺要松口气的时候又给了一句,“就是晚了些,往后子嗣上怕是……”   犹如当头一棒,李火旺先前琢磨着小儿子年轻还能再有孩子,眼下听到曾氏不能生,他懵了一下,忙道:“郑大夫,您想法子啊,我,老四家的可不能这样。”不能生了,那也不能休啊。这是因自家请的大夫要先去看老大家的才出事的。再说亲家可是秀才,是读书人。   李廷恩很了解郑大夫,他看出郑大夫似有未尽之语,想了想道:“郑大夫,您有药方尽管开就是。”若是要用银子,虽说不能道出竹炭的事情,不过总能找到法子的。   郑大夫睃了一眼李廷恩,叹息道:“我不是怕你们家舍不得银子。只是她这得要立时服参汤,稳住体内的元气,我就带了一根老参须。”   李火旺不说话了,李大柱已经又从放松的状态回到警戒中,他一扭身站到了灶下门口那儿,只等参汤一熬好就要亲自端去交给李翠翠。看到李大柱这幅样子,李火旺满面愁苦,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一次,连李廷恩都觉得有些不便开口,当然他并没有动自己空间里的人参的心思。不说药效太好无法解释,就是从何处来他都没法说。李家并非大富之家,他怎会有存参的嗜好?何况空间里最低的都是百年老参,一看就会露馅。   郑大夫当然就更不会开口了。   李水春闷了一会儿道:“我家里倒有支参,只是五年分的,本来是想过年时候孝敬我爹泡点药酒。郑大夫您看有用没有?”   没有想到一贯吝啬的李水春居然舍得拿出一枝参,就算是要还的,李廷恩也对李水春有些刮目相看了。   郑大夫沉默了一下,“至少也得三十年分的。你这差的太多了。不过要是一整枝,试试罢,我亲自去煎药,将药性多逼些出来。廷恩,就看你四婶的运道了。”   “郑大夫与二伯的恩情,廷恩铭记于心。”李廷恩并没有说什么给药费赔人参的话,却叫两人心里更舒服。   他们肯这样帮忙为了什么,只是为了药费和还回来的人参?有些事情,还是要聪明人办起来才叫人舒坦。   李水春很快又回去拿了参来,郑大夫去了灶下煎药。小曹氏的参汤却被李大柱守着李草儿熬好就端走给了李翠翠。   接下来,众人所能做的事情就是等待。   曾氏喝下汤药又被郑大夫施针之后止了血,慢慢昏睡过去。郑大夫把过脉,也只说保住性命,其它的,给不出承诺。李家人都有些黯然,却没有二话,开始将全部的心思放在小曹氏身上。   天上透出第一缕晨光的时候,李大柱的屋子里传出婴孩的哭声。李大柱喜形于色,踉跄着站起来冲到门口。   作者有话要说:李水春与李火旺辈分弄错了,修改一下,o(╯□╰)o   ☆、第37章 是谁   黄稳婆手中稳稳的抱着一个小襁褓,喜形于色的李翠翠掀开厚厚的布帘子欢快的叫道,“爹,是弟弟,是弟弟。”   李大柱还有些懵,一时没有明白过来。   黄稳婆笑吟吟的抱着襁褓往他面前送了送,“恭喜恭喜,是个大胖小子。”她既被请到李家来,当然也是晓得这家里事情的人。身为长子,这个年纪才得子,她很能明白这种心情。   “儿子,是儿子,是儿子,”李大柱说不清楚这一瞬间是什么样的感觉,他喃喃的重复了几遍,痴痴的凝望着婴孩胖乎乎红彤彤的嫩脸。   孩子的皮肤发皱,眼睛闭着,看不清五官模样,可李大柱就是觉得这孩子跟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贪婪的看了好几眼后,他突然冲到院子里,咚咚咚磕了好几个响头,“列祖列宗,大柱给你们添后了。”说完这一句,他开始放声大哭,像是要把十几年无子的辛酸和痛楚都给哭出来。   李火旺一脸的泪,被李廷恩扶过去看了一眼,眼泪流的更厉害了。抬起手想要摸摸孩子的脸,又收了回去,对黄稳婆道:“多谢您,多谢您。”   李廷恩趁势看了几眼这孩子,他以前在孤儿院见过被遗弃的婴孩,觉着这孩子看起来算是比较结实的。只是这年头孩子的夭折率太高,他还是决定叫郑大夫来给这孩子瞧瞧。   “郑大夫,有劳您与我堂弟把把脉。”   郑大夫嗯了一声,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中把了脉,“放心罢,这孩子好得很,要不是他长这么结实,他娘生的不能难。”   孙子长得好就行,至于会不会威胁到儿媳妇的身体,李火旺可不会考虑。就连李大柱在这个关口都将小曹氏丢在了九霄云外,听说孩子长得好,就露出傻乎乎的笑。毕竟先前在小曹氏肚子里憋了那么久。   李二柱与李光宗在边上凑热闹,李二柱抻着脖子看了几眼,搓搓手道:“大哥,咱侄子长得真好,比小宝生出来那时候可圆乎多了。”   想到李耀祖没了的孩子,李光宗兴致不高。不过这毕竟是李大柱盼了好久的儿子,李光宗还是夸了几句,“那是,瞧瞧这脸蛋子,生的也白净。”   听见兄弟夸自个儿儿子,李大柱比吃了灵芝甘露都还要来精神,一个劲嘿嘿笑。他这会儿才觉得自个儿没有白活半辈子,往后的日子也有奔头。否则挣那么多家业做啥,没有儿子,那还不是都便宜给外人去了。   李翠翠一直在边上眉飞色舞的站着,时不时还朝李廷恩那里得意的看一眼。虽然李翠翠没说话,李廷恩却很能理解那眼神里饱含的深意。   是想告诉我现在这个孩子才是名符其实的长房孙?   要是大伙儿都像李翠翠这样想就好了。李廷恩有点想笑,不过他见众人都看的差不多了,还是提醒道:“眼下天凉,早些将弟弟抱进去的好。”   这么一说,李火旺急忙道:“对对对,看几眼解解馋就行,赶紧抱回去,别冻着孩子。”说完转头夸李廷恩,“还是廷恩想的周到。”   他一说这话,李翠翠又瞪了李廷恩一眼。   黄稳婆其实早就想将孩子抱走,只是看人家家里头长辈一个个的凑热闹,她也不好意思说,闻言忙将孩子抱到里屋去。   眼巴巴看着孩子被抱走,李火旺开始跟李大柱商量给孩子洗三的事情。这些事情李廷恩插不上嘴,他就去陪着郑大夫。折腾一晚上,郑大夫早就困倦的厉害,眼见没他事情,他也不想在这儿呆下去,跟李廷恩告辞。   李火旺他们觉着让郑大夫晚上来出诊,怎么着也要张罗一桌酒席,连连挽留。郑大夫又不是没吃过酒席的人,哪里在乎这个。   看郑大夫脸色着实不好,李廷恩就道:“爷,改日我在镇上酒楼里订一桌请郑大夫罢。”   李火旺想了想,也晓得郑大夫其实并不是看得上李家。就像是当初自个儿二儿子的腿伤,要不是这个大孙子三番五次的去请,在家研究了好久的医书,跑去跟郑大夫用啥药材名对了两回对子,那二儿子的腿伤给再多钱人家都不肯来治的。   “好,廷恩,这是大事,你得记住了。”李火旺又交待两句,就说要张罗村子里的马车。总不能大冷天让人晚上骑着马来,这会儿没事了还让人顶着寒风骑马回去。   结果边上的李水春这时候凑完热闹,在李大柱那里夸完他儿子后过来听这么一嘴,立时道:“我家新添了马车,原是拿来拉货,我爹他老人家也用过,郑大夫要不嫌弃,我给郑大夫赶一回车。”   前一回李水春说送参,郑大夫正心焦着配药的事儿,没咋把他看在眼里头。这会儿又见他站出来,颇感兴趣的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就将意有所指的目光看向李廷恩。   李廷恩温温和和的道:“郑大夫,这是我亲堂伯。”   其实李水春与李火旺都快出五服了,平日也没怎么和李火旺这里走动过,不过这时候李廷恩看出李水春的意思,投桃报李,当然要这么说。   “成罢,老头子劳驾你一回。”郑大夫想了想,没有拒绝。   李水春脸上那点喜色都要溢出来了,他兴冲冲与李火旺他们告辞,陪着郑大夫走了。   看着李水春精神头颇高的阵势,李二柱感激的很,“唉,以前人还说春二哥是个不认亲的,瞧瞧咱家里这一晚上的事儿,人家出人出力,连山参都拿出来了。熬了一晚上,还争着要送郑大夫家去,往后咱得好好谢谢人家。”   李家人这会儿对李水春观感都不错。李火旺还教训了李二柱一句,“瞎说啥,听那起婆娘乱嚼舌根,春水这娃好着呢,都是一个祖宗的,以后要走动起来。”   李大柱他们都连声应是,李廷恩在边上轻轻笑了一声,什么话都没说。直到过了一会儿看林氏都还在里面帮忙,他才去了厨房外,想找人问问事情的经过。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事情有点古怪。   李草儿与李心儿和李珍珠都还在灶下。李草儿一边熬鸡汤,一边还要做饭,李心儿熬药,李珍珠使劲烧水。因小曹氏也要吃药,还有曾氏,一大家子人忙活到现在要吃要喝的,三个灶台都不够用。李廷恩就看到地上摆着两个小炉子,上面分别摆着两份黑乎乎的药汁正咕噜噜冒着热气。   李心儿瞥了一眼李廷恩,难得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她脸上满是黑灰,看起来累的不轻,有点惫懒。   李草儿正看鸡汤的火候,见李廷恩进来擦了擦手,笑道:“廷恩,忙活一晚上,我给你盛碗鸡汤罢。”   养了好几年的老母鸡,又肥又嫩,虽说没有放调料,那种天然的香味一旦飘散出来也叫人口中拼命分泌津液。李草儿打开瓦罐盖子,正要给李廷恩盛汤,被李廷恩拒绝了。   “三姐,不用了,我这会儿还不饿。”   李心儿闻言看着李廷恩,“喝罢。咱们忙活了一晚上没有喝汤的命,你是没人敢亏待的。”   李珍珠听这话拿柴的手顿了一下,脸上就绽放出笑容,“廷恩,你喝罢,爷说家里养的老母鸡这回都留下呢。”不过她没有开口让李草儿与李心儿也喝,不是她舍不得,只是真的不行。虽说她也知道在这里忙活一晚上,大家都又累又饿了。   看出李心儿又有点来脾气,李廷恩隐隐猜到她的心思,觉得有点好笑。这倒是跟李翠翠的想法有点异曲同工之妙,不过一个是担心自己的地位被取代,一个是幸灾乐祸自己的地位将会不在。实质上都是小姑娘天真的想法罢了。   他不想参合小姑娘这种无聊的事情,拒绝了喝汤后将李草儿叫到厨房拐角僻静的角落里,“三姐,到底是怎么回事?家里为何会让小姑去熬药?”   事实上,这就是李廷恩最困扰的一个问题。小曹氏将自己的肚子看的比命还要重要。曾氏同样是个谨慎的人,也许平时她会哄着李芍药几句讨得范氏欢心,不过还不至于拿自个儿肚子里的孩子来巴结李芍药。再说李芍药恨不能一天三顿有人给她搬到炕头上让她躺着吃,吃完了就琢磨好料子好头花,她哪会去担这个差事。   李草儿左右看了看,见确实没人,这才小声道:“原先不是小姑熬药的。黄稳婆给了药,一直是二姐她们熬着。前天不晓得小姑从哪儿听说大伯娘在悄悄给大姐相看人家,还托人买了两匹红缎子,看着像是置备嫁妆的意思。小姑就闹起来了,跑到奶炕头边上又哭又吵的,说侄女儿都有红缎子她没有,闹得爷直喊头疼,奶也哭的厉害,说咱分了家,她手里没银子护不住闺女,后头爷就答应给小姑买根银钗子,四婶又去劝了好久小姑才消停。第二天一早小姑就去问大伯娘她哪来的银子,大伯娘说娘家给的银子没用完的,咱们都以为小姑又要闹,小姑却啥也没说,只在晚上时候说家里人忙不过来,她想帮忙给大伯娘和四婶熬安胎药。”   李廷恩眼神暗沉,轻声问,“大伯娘答应了?”   “哪能啊。”李草儿很无奈的叹气,“别说大伯娘了,就是爷也不肯,谁叫小姑……”毕竟不是李心儿,李草儿将话收了回去,只是接着道:“连四婶都说不能累着小姑。可小姑气坏了,非要熬,还说大伙儿是瞧不起她,又说她去外头,村里姑娘都笑话她啥活也干不了,是个白吃饭的。奶一听就哭了,说毕竟不是亲生的,亲妹妹的名声谁会放在心坎里。爷就答应让小姑熬药了。”   只是这样?   李廷恩想了想,重复问了一句同样的话,“大伯娘答应了?”   果然不出所料,李草儿摇头道:“大伯娘还是不肯,就说小姑要是想干活,家里活多得是,再不济就去砍猪草,拾粪去,做啥非要熬药。小姑就说了一句村东头的荷花姑给她大嫂熬了两回安胎药,荷花姑就得了几尺她大嫂送的红细布。”   “是以大伯娘答应了。”李廷恩嘴角一勾,真觉得这事儿有意思起来了。   李草儿应道:“是啊,心儿还跟我说大伯娘那啥。”她干笑了一声,见李廷恩眉眼舒缓,没有不高兴的意思,才放心道:“心儿说小姑不说要东西大伯娘就不答应,一听人家是打缎子的主意她还松口了,怪得很。大姐当时还发了好一场脾气,差点没跟小姑顶起来,后头被二姐拉回屋里去了。”   “那昨日就是小姑熬的药?”   “是。”李草儿肯定的点头,“怕灶头火太大燎着小姑,奶特意叫三叔去村子里借了两个小炉子来,还叫我和心儿去帮忙看着火。后头大姐与四婶都过来了,心儿说这么多人帮着熬两碗药,就用不着咱在那儿守着,叫我一道回来去给金银花苗子松松土。我们还带了珏宁和小宝,结果天才擦黑,我两正商量着回来帮娘做饭,就听院子里闹起来了,赶紧跑回来,看着大伯拿根胳膊粗的柴火棍追着小姑跑,小姑一个劲儿叫唤,奶要跟大伯拼命,爹和三叔两个人都拉不住大伯。还是后头墩儿他们去把在外头的爷叫回来才喊住大伯,大伯一下跪到地上,说小姑要害大伯娘肚子里的孩子,小姑哭着说她不晓得咋回事,奶也帮腔,大伯又不信,爷急的没法子。黄稳婆出来说大伯娘怕是要难产,四婶一声声的喊喊肚子痛,村里赵大夫没法子,黄稳婆就说赶紧叫个人去镇子上让你请郑大夫来。”   李廷恩一直不动声色的听李草儿说话,他没有插嘴,听得很认真。李草儿的说辞很客观,没有偏向,也不会添油加醋,这也是他在三个女孩中唯独找李草儿的原因。   看李廷恩一直面无表情的沉默,李草儿心里有点发虚,她试探着叫了一声,“廷恩,你晓得是咋回事不,不会真是小姑罢?”   “三姐觉得小姑会不会做这种事?”李廷恩笑着反问李草儿。   李草儿一下就犹豫了,她想了想,摇摇头,“心儿说是小姑,大姐昨晚也说就是小姑没拿缎子才要害死大伯娘肚子里的小弟弟,可我觉着小姑她,她不是这种人。”做出这个结论,李草儿很期盼的看着李廷恩,似乎希望他证实自己的推断是正确的。   看着这样柔软善良的李草儿,李廷恩的心都跟着软了一下。他记忆力依旧记得这个小姐姐曾经在他发烧迷糊的那段时间不厌其烦的喂他喝药,给他擦汗,用稚弱的肩膀把他背起来一次次在狭窄散发着浑浊气息的屋子里转圈,嘴里哼着乡间最常见的俚曲,安抚着他度过刚来到这个世界时的惶惑不安。那个时候的他,觉得李草儿带着一种强大的能温暖人心的力量。虽说他早就比李草儿长得高了,可李草儿,依旧是他情感上的一种依靠。   他抬手摸了摸李草儿最近因养得好而柔顺亮泽了许多的长发,轻声道:“是,不是小姑。”做弟弟的这样做本应该让人觉得别扭,可李草儿似乎是习惯李廷恩这种安抚的方式,她眨了眨眼,很开心的笑了起来。   李草儿相信自己聪明能干的弟弟,他说的话一定是正确的。这一瞬间,她心情放松了许多。   看着她的笑颜,李廷恩有些感慨。他不想告诉面前这个善良的姐姐,他推断李芍药不是这件事的元凶不是因她想象中的李芍药是一家人,所以做不出这种事,而是因为李芍药实在是太蠢了,不仅蠢,还又蠢又娇纵。在这个家里,李芍药没有把任何人放在眼中,至少是没有把任何女人放在眼中。李芍药要是因两块红缎子想害小曹氏肚子里的孩子,她绝对会采用最简单直接的方式。悄悄去买药,悄悄去下药,还要辛苦熬药再暴露自己。李芍药既没这个银子,也没这个本事,更没必要如此前后矛盾。   最重要的一点,李芍药恨小曹氏就算了,她为何还要害曾氏。李芍药和曾氏的关系一贯不错,李耀祖是她同父同母的亲哥哥。想必也是因为这点,范氏才会坚决护着李芍药。   不是李芍药,到底会是谁呢?   正在考虑这个问题的李廷恩被李草儿拽了一下袖口,他侧过脸去看李草儿,清楚的看到对方脸上露出犹豫。   “三姐,你是不是还有别的事情想告诉我?”李廷恩尽量用最温和的语气问她。   李草儿咬了两下唇,还是决定告诉李廷恩,“昨天傍晚珏宁告诉我和心儿,说她回来给宝儿端水的时候见着三婶在灶下吃东西。”   李廷恩一下就明白李草儿的意思了,他眯了眯眼,“只有三婶一个人?”   “是。”李草儿很肯定的点头,“我问了珏宁两次,珏宁都说就三婶一个人。三婶在做焖肉,她还跟珏宁嘀咕了两句,说小姑和大姐她们都偷懒,她给墩儿做肉,顺道看看火,又问珏宁吃不吃肉。珏宁回来一说三婶让她吃肉,心儿就觉着奇怪,连问了珏宁两次。那时候还没出事,我跟心儿都没放在心上,就心儿嘀咕了两句说三婶今儿肯定是有大喜事。”   李草儿说完就忐忑不安的看着李廷恩。李草儿跟心儿商量过,都觉得这事不能乱说,连林氏都没敢告诉。只是李心儿一个劲儿嘀咕,弄得她心里也惴惴的。黄稳婆很肯定的说药被人做了手脚,李草儿觉得应该不是李芍药,但李心儿就说是李芍药。可李草儿觉着,应该是顾氏的嫌隙最大。不过无论是谁,都是李家的人,在李草儿看来,都有点无法接受。她将事情告诉李廷恩,是相信李廷恩的能力,想李廷恩给她一个答案,却又有点怕知道这个答案。   李廷恩右手手指无意识的并拢搓了两下,微微眯起的眼角让他目光在这一瞬间更加锐利,他将李草儿说的所有线索都合起来在脑子里过了过,片刻后,他缓缓的笑了,“不是三婶。”   接连被否定两个最有可能的人,李草儿松了口气,却还是提着心,这事儿总有人做的罢。这么可怕的事情……   看李草儿想的面色有点发白,李廷恩拍拍她,“出来一会儿了,三姐你进去帮着做饭罢。别担心,有我呢。”   这几年,李草儿已经很习惯李廷恩说这句能给她无穷信心的话了,她信服的点点头,压下心底的不安,转身进了厨房。   李廷恩却站在原地许多都没有动,他的目光来回在李家几房人分别居住的屋子上梭巡,直到落在一个地方,他定定看了一会儿,嘴角勾勒出一个嘲讽的弧度。   李廷恩一直在家中呆到新生儿洗三过后才离开,并且应小曹氏的请求,他给这个弟弟取了一个乳名——天赐。小曹氏与李大柱都很满意这个乳名,至于两人满意的原因是否各有不同,李廷恩并没有过多的去追求,有些事情,戳穿了未必是好事。   小曹氏这胎来的艰难,李大柱本是想热热闹闹办个洗三的。只是曾氏那头才流了产,范氏身上有伤还接连受到打击,李火旺觉得这个喜气被冲淡了不少,就没答应。李大柱有些不满,但也没多说,转而整天想法子弄好吃的给小曹氏,一定要让小曹氏将儿子喂得壮壮的。   饶是如此,洗三那日光是曹家来的人就将屋子挤得满满当当。小曹氏嫁过来十几年没有生儿子,曹家和李家逢年过节虽说依旧在送礼,但曹家人也好些年没登李家的门了,都是托人送东西。这回小曹氏终于生了儿子,曹家人都喜气洋洋的过来。尤其是小曹氏的爹曹根子抱着外孙就不松手,再看到李廷恩,听李廷恩喊了声舅公后更是眼睛都红了。   范氏在曹家人来的时候病的厉害,等曹家人一走就开始找李大柱算账。李芍药被李大柱又狠又准的一棍子打破了头,额上留了一小块疤,李芍药又哭又闹的在屋子里闹腾后撞到柜子上,弄得伤口扩大,本来指甲盖大的疤成了三指宽不说还烧了两天才好,大夫们看过都说伤疤没法子,李芍药吵着不活了,范氏要跟李大柱一起死。   李大柱如今有子万事足,做事反倒比以前顾虑多,对范氏要比以前小心多了。再有黄稳婆虽说能肯定是药出了问题,但她没法子晓得到底是谁在药里动了手脚。范氏咬定不是李芍药下的药,而且李翠翠也去了灶下,非要李大柱还一个公道,要不就宁肯豁出去大家都不要脸了。投鼠忌器,最后小曹氏与李大柱只得答应给李芍药两匹红缎子并十两银子做嫁妆,范氏还要再闹,被李火旺止住,这件事才算是有了个了结。至于这件事的真凶到底是谁,似乎大伙儿都有各自的看法,却都没人还有心力去追究了。   只是李廷恩能感觉到这个家的矛盾在一次次的地震中渐渐扩大。   ----------------------------------------------------------------------   还有半个月就要县试,李廷恩回到镇上之后就闭门读书,学里的人都晓得秦先生对他寄予厚望,不会来打搅他,唯有向尚依旧提了一大罐子乌鱼汤来看他。   看着李廷恩沉静的喝汤,向尚好奇的打听起了他家里的事情。这种事情,李廷恩没觉得有什么好隐瞒的,所谓的家丑不可外露,很多时候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只要自己心意如一,问心无愧,何必觉得羞耻。   向尚听完啧啧感叹,“我以为我家就够闹腾了,没想你家更厉害,亏得我爹光是买女人回来,一张卖身契也翻不了天,你这可不好料理,都是正经的长辈。”他没有问下药的人到底是谁,只是看李廷恩冷冷淡淡的喝汤,他觉得李廷恩肯定心里有数。可惜这种事情不是随便好奇的。再是交情好,也要有点分寸。   说到买女人,李廷恩想起一件事,“陈家那个?”   只是这样一提醒,向尚就想了起来,拍拍头,“差点忘了,人都教的差不多了,你看是要送到你家去还是我这里转手卖了。要是卖了,只怕光教教规矩还不成,怕得想法子。”他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喉管。   看到这个动作,李廷恩瞳孔一缩,抬手疲惫的揉了揉眉心。   “这事儿,本是不该你来料理的。师弟,你可比我强,师兄十岁的时候都没处置过我爹的妾。”向尚说完看李廷恩黑黝黝的眸子望过来,嘿嘿干笑了一声,忙道:“舅舅叫我直接将人卖了,说怕你家再生事。你要是信得过我,我去处置。”   李廷恩很明白这个处置的意思,他低头看着碗里奶白色浮着细葱花的鱼汤发怔。过了一会儿,他抓着碗的手指轻轻颤抖了一下,“把人卖了罢。”他的声音又轻又缓,带出一种特别的凉意。   向尚很理解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应了声好。   李廷恩的沉默只有那一小段时间,他很快回过神,一仰脖子,将滚热的鱼汤一饮而尽后,才觉得全身都暖和了起来。   很多事情,总要有第一次的。在现代时候,为了生存,他不是没有与人勾心斗角过,为了获得最大的行业利润,他也骗过许多藏家。可这些和将一个活生生的人料理后再卖出去是不同的。只是他没有其它的选择。   以前他准备将人弄回家给范氏找点事做,如果能加速李火旺彻底放弃李耀祖的步伐,哪怕是家中多不安宁一段时日都是值得的,所以他才会将人暂且托付给向尚,他需要秦氏身边那些厉害的管事婆子将人教导好,他只是要用这个人,可不想弄一个太不听话的。只是没想到曾氏会忽然流产,范氏也受到巨大的刺激,这样的话,人就不合适弄回去了。两个受到巨大创伤的有心计的女人,再去激怒她们,很难预测会有什么后果,这样着实太危险。   可如果卖人,他也不能就这样将人卖出去。被转手几次的女人是卖不到好地方的,从陈家到风尘,那女人必然心存不甘。他不想冒一点风险,只能让这个女人再也没有翻身的余地。   而女人的出色的容貌和悦耳的歌喉,就是翻身最大的依仗。   李廷恩自嘲的笑了笑,缓缓的捏了捏自己的拳头。   这事就交给了向尚,再过两日向尚又来看李廷恩,他没有直接提起此事,只是临走时候冲李廷恩点了点头,李廷恩亦没询问,就此将事情抛到脑后。   眨眼就到了李廷恩去考县试的时候,向尚同样要赴考,不过他天生沉不下心来念书,倒是一门心思想将向家的产业做大。尤其是经过上回李廷恩的开解后,他这种想法愈发增加了。故而这回他很轻松的早早来接李廷恩一道出门,从头到尾一副陪人考试的姿态。   对前世就下大力气研究过儒家经典,这一世又刻苦攻读过的李廷恩来说,县试简直就是轻而易举。不过因县试乃是县令主持,不想有一点差错的李廷恩还是事先想法子弄了两篇县令的时文来揣摩。许多读书人都不屑用这种方法,称之为逢迎献媚,李廷恩却只在乎他的科举是否是用一种别人无法诟病的方式考中的,对于走这种‘捷径’,他半点压力都没有。   果然一研究,李廷恩才发现这县令做文章不喜时下人人都爱的词文华丽,反而更讲究一种返璞归真,处处喜欢彰显见微知着的洞察力。李廷恩投其所好,县试时文章利落而就。县令显然早就听说过李廷恩神童之名,看他一手字极有功底,神色从容端雅,心里先就有了几分好印象。待到李廷恩交卷,一看文章,大为惊叹,颇有一种知己之感,当场就对身边人感叹道:“头名已有。”   李廷恩县试得了头名的消息很快传遍县城,消息传回李家村,李火旺更叫人连着放了半个时辰的爆竹。不过到底只是个县试,热闹了几日,也就罢了。唯有秦先生,生恐李廷恩自得自满,特意将人叫去敲打了几句,看到李廷恩一如既往的恭敬谦虚,这才满意起来。   只是一场县试,有人欢喜,就会有人不平。   县试顺顺当当过了,学堂也放了假,李廷恩就打算去镇上买点东西,眼看要过年了,先买些东西也好。尤其还有个小堂弟快要满月,他不能不表示一番。   逛到玉林书斋外,李廷恩抬脚进门的时候被人拦住了道。他目光看着书斋架子上一本书,身子微侧,打算让人先出来,谁知他往左挪,那人就往左挪,他想右转,那人就朝右走。反复两次后,他平静的看向对方。   “呵,瞧瞧这是谁,县试头名的神童。”那人仗着身高放肆的在李廷恩身上看了一圈,冷笑道:“这么厉害的人物,何必跟我这种凡夫俗子一样来这等普通的书斋,还是去府城墨香堂阅览大儒典籍罢。”   李廷恩静静待他说完后才道:“请问贵姓?”   这一问,对方先是怔住,继而脸上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他喘了几口粗气,狠狠盯着李廷恩,脸憋得通红。   看他气个半死,李廷恩粗粗扫了一眼他身上穿的上好杭绸,心里约略有了底。不过又是一个在家文才非凡,出门处处受挫,抑郁不得志的富家少爷。这种人他前世今生都见得不少,实在连争执的力气都没有。他平静的挪开脚步,与对方擦身而过进了书斋。   “你……”那人气的不轻,抬起拳头就要给李廷恩后背来一拳。   可惜李廷恩并非手无缚鸡之力,事实上,李廷恩的五感比一般人要敏锐的多。他只是估量到对方拳头快要砸到身上时,脚下微微一使劲,整个人往前迈了一大步。听到对方重重摔倒在地的声音,他眉眼不动,稳稳的踏上了书斋的木梯。   “李廷恩,你这狂子。”那人摔了个狗j□j,本就气的厉害,看李廷恩根本不屑理会他,更是大怒,手使了两下想要撑起来。结果实在太气的他连手都开始发软,这么又折腾了两下,人没爬起来,倒将下巴磕出了血,弄得浑身狼狈。   看李廷恩人已经走到楼上,书斋的管事这才给两个伙计使了眼色,示意他们把那人扶起来。   “朱少爷朱少爷,您见谅,您瞧李公子才十岁,您何必跟他计较,赢了人家都说你胜之不武。”见多识广的管事看着气炸了肺的朱少爷很明智的将那句‘输了就更丢脸’给咽回去了。   那朱少爷看着满脸笑哈哈赔不是的管事就是没有让他上去二楼找李廷恩麻烦的意思,当下气呼呼甩开两个伙计架着他胳膊的手,狠狠朝二楼瞪了一眼,怒道:“这是你们秦家的书斋,我今日就放过那小子。待来日摆下斗诗台,我再找那小子讨一个公道。”   管事早就习惯了唾沫自干,他嘿嘿笑道:“是,朱少爷以文会友,以文会友。”   兴许是以文会友这几个字对了这位朱少爷的胃口,他略微平静了些,整理了一番仪容,转身拂袖而去。   看着他走了,管事松了一口气,对慢慢步下来的李廷恩赔罪,“李公子,您瞧这事弄得。”   李廷恩摇摇头,“无妨,是我给你们添了麻烦。”   “哪里的话,老爷有交待,您要到这儿来看书谁都不能打搅。”那管事急忙辩驳了一句,他可是晓得自家老爷如何看重这位关门弟子的。   李廷恩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不过他对这一场莫名其妙的纠纷有些奇怪,就问管事,“你叫他朱少爷,他是朱家的人?”   管事叹了口气,“可不是,就是当年那位花姨娘生的。唉,朱老爷宠的厉害,听说连朱大少爷都得让着他。近日朱老爷正琢磨给他上族谱,朱氏族里的老辈都拦着。这不这位朱少爷读书还有几分灵气,老辈人发话要朱少爷县试能得个头名就给他记在朱夫人名下,要不就只能记给朱老爷以前早就过世的一个良妾。”   不用管事说完,李廷恩就明白了,只是他有点奇怪,“他还没上族谱?”   那管事兴许是没想到李廷恩竟会对这种事感兴趣,说的事无巨细,“当初他生下来朱老爷就要给上族谱,被老太太拦住了。后来罢,老太太松了口,族里头的人又闹了起来。那时候有好几个年岁比他小的都在族谱上了,他一上去,人家排位就要往后退,大伙儿谁肯啊。朱老爷花了大笔银子给族里头的人,这头说好那头又不肯了,那头松了嘴原先的又反口了,生生折腾到现在。朱老爷年纪一年比一年大,今年狠下心给那几家一家一笔丰厚银子,朱夫人也都答应族里长辈的意思了,朱老爷还到处打听都有谁考今年的县试,本来稳稳的,没想您今年就考了,嘿嘿。”管事说着说着幸灾乐祸的笑起来。   别人你朱老爷的银子能收买,我们老爷的得意学生你也收买的动么?朱家只是有银子,我们秦家可是在官场上有人。   李廷恩这就彻底明白了,原来果真是一场无妄之灾。即是如此,他也不放在心上。这种人,连一个族谱为何多年上不了都弄不明白,根本不足为惧。至于说的文斗,更是一场笑话。   他在书斋选了两本新到的书,又在镇上晃了一圈,最后决定买点厚实的皮子给弟弟妹妹做衣服,又买了三十斤棉花,打定主意要让家里人过一个暖和的冬天。   买好东西,他雇了车回到学堂,打算去屋里拿了东西就直接回李家村,才一下马车,就看到在寒风中冻得唇色发白的林氏,边上还站着一个年约四十的壮实妇人。   那妇人一看到李廷恩,赶在林氏前头就迎了上来,“哎哟,廷恩啊,这么冷的天你还去买东西,这孩子,可真孝顺。”一边说着,妇人眼中就流露出羡慕的目光,不过她并没有像顾氏那样有种恨不得都是自己东西的劲头,只是看了几眼而已。   李廷恩记性一贯很好,他很快就想起来这是小曹氏的亲大嫂韩氏,他应该喊表婶,于是笑了笑,“娘,表婶,你们来镇上了,快,进屋暖暖。”   林氏应了一声,有点畏惧的看了看学堂的门槛,“这都是读书人呆的地方,娘是女人,能进去?”   李廷恩对她这种忌讳有点无奈,他笑了笑,“娘,我们学堂做饭的婶子也是个女的。这是你儿子念书的地方,你这做娘的为何不能进?”他说着上去搀了林氏胳膊。   林氏这才露出点笑模样很谨慎的被他扶了进去,跨过那道门槛的时候,林氏格外小心,脸上还有点满足的笑容。   韩氏跟在后头,艳羡的看着林氏的背影,在李廷恩回头又喊了她一声后,迅速的换出一张笑脸,搓着手快步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修改了下情节,所以晚了点,还好没过十点,抱歉啊。   ☆、第38章 说辞   “娘,你来镇上有事儿,”李廷恩倒了茶给林氏和韩氏。   林氏看看韩氏,有点犹豫这种事情应不应该给儿子说。   韩氏喝着热茶,见林氏看自己,笑道,“妹子,咱廷恩可不是一般的孩子,再说那是读书人,咱可弄不清楚里头的道道,还得廷恩帮忙打听打听,你给他说罢。”   林氏想了想,觉着这毕竟是儿子,没有闺女那么多的忌讳。再说这儿子能干惯了,还真不像别家那种万事不懂的。她就给李廷恩讲起了事情的原委,“这不你大姐年岁到了,有人托你表婶来说亲事。你大伯娘不放心,她又走不开身,我就陪着你表婶来镇上给看看人。”   李廷恩注意到林氏说的是看看人,却不是相看。他顿了顿道:“表婶方才说是读书人?”   韩氏脸上有点得意的味道,“可不,这回县试也过了,名字还排在前头,不过还是赶不上廷恩。”她说着冲李廷恩讨好的笑道:“眼下这就真是门当户对了,以前还怕翠翠嫁过去受委屈。”   这话说的有点意思。   李廷恩勾了勾唇,“是镇上的人家?”   “就是镇上朱老爷家的小少爷。廷恩你晓得罢,哎哟,朱老爷家,别说县里开的铺子里,人就是家里那点地,都够儿孙用几辈子了。”韩氏夸张的裂开嘴大笑,“还得是咱翠翠生得好,连朱家的人都听说了。我就是以前在朱家做过两次活,人家就托我探探消息……”   “朱夫人提的亲事?”李廷恩打断韩氏滔滔不绝的话,很平静的问了一句,一下就跟股冷风一样把韩氏脸上的笑容给冻住了。   韩氏愣住,她匆匆的看了一眼林氏。林氏被她一看,只得硬着头皮为难的解释,“不是朱夫人,是朱家的庶子。”   李廷恩不以为然,“庶子的亲事,正该朱夫人操办。”他这么说了一句,冷淡的目光落在韩氏身上,“无论嫡庶,都是正室之子。”   韩氏被李廷恩看的浑身不自在,心里只觉得奇怪,咋一个小娃子眼神这样渗人。难怪人家都说读书人惹不得。可一想到说成这门亲事能拿到手的那份厚礼,她又心动了。   若可以选择,韩氏是不会愿意来找李廷恩的,不过这门亲事想要说的成,李廷恩这头怕绕不过去。   她咬了咬牙,一拍大腿,“嗨。廷恩,老实跟你说了罢。这跟翠翠议亲的是朱少爷,是花姨娘的儿子。”   果然是那个朱少爷。虽说李廷恩心里早就猜到一个庶子的身份不至于让林氏和韩氏都这样遮遮掩掩的,尤其韩氏一来就拼命夸人,却迟迟不肯透露身份。不过想到先前那番偶遇,李廷恩觉得太巧之余心里有一股无法遮掩的怒气。他自问从未刻薄过所谓的大伯一家。身为侄子,该做的能做的,他都做到了。不管处于利益交换,还是参杂其中的真感情,他并未对不起过别人。就是上回李草儿她们的事情,推己及人,他自问也做不到为侄女舍弃亲骨肉,是以并未迁怒。可这回,小曹氏算计的太过。   他眼中仿佛跳动起一簇火苗,不过他克制住就快勃然而出的怒气,冷静的对林氏道:“娘,这是大姐终身大事,还是再看看罢,未必不能有更好的人家,要不等我回去再跟大伯说说。”   李廷恩话中的意思有点含糊,似乎并不赞同,却又不是全然反对。韩氏一听就着急了,“这还用想啊,都想这久了。廷恩,你放心,你大伯他们都想好了,天赐还没生下来就在想,这天赐都快满月了。”说了这句犹怕不足,她加了一句,“你大伯娘他们要不着急也不能等不得做完月子,叫你娘来帮忙看人啊。”   林氏早就被小曹氏说动过。后来又见家里发生了许多事情,她是真的吓怕了。在她看来,最好早早的就将两个女儿定一门好亲事,定了亲就算半只脚跨入了别人家的门槛,两个女儿也要安全的多。她这会儿听李廷恩不乐意,也忙道:“是,那孩子咱们今早就悄悄去瞧了,白白净净的,浑身都是读书人的模样,和人说话也和气着呢。”   和气?   李廷恩心底冷冷的笑了一声,问林氏,“娘,你们和他说话了?”   林氏啊了一声,摇摇头。   “那就是偷着在边上看过。”李廷恩拎起茶壶,悠然的倒了杯茶水,“娘,相看相看,哪有这样看的道理。朱家要真有心做这门亲事,还是叫我们先正经相看朱少爷一回罢,这事儿,得让朱夫人来安排。”   林氏不懂大道理,不过这规矩她还是懂得的。她讪讪的笑了笑,“那是。我和你表婶这回来就是先看看人,要觉着朱少爷好,那不到时还得你大伯娘和朱夫人商量正经相看的事情。这要是不好,也就不用你大伯娘忙活一趟了。她眼下忙着照顾天赐呢。你不晓得,这事儿本来早就该办的,就是家里一出一出的,耽搁了。”说到这个,林氏有点避忌的看了看韩氏,没有往下说了。   听到林氏这番话,李廷恩很敏锐的捕捉到其中的含义。这一回,他终于确定了先前对小曹氏做法的揣测并非冤枉。他右手在茶壶细腻的瓷表摩挲了几下,微微笑道:“娘,这事儿我晓得了。你们也看了人,我雇了马车,咱们先回家罢。”   林氏本来就不是来找儿子说这事儿。只是想到儿子今天要回家,又有韩氏在边上说了两句,她就顺道找儿子一道回家罢了。这会儿听李廷恩这么说,她就应了,“好,先回去,这种大事一时半会儿的做不得主。”   韩氏急了,“这,这,廷恩,你还没给我和你娘说说朱少爷到底咋样呢?”   李廷恩笑如春风,表情和缓之极,“表婶,朱少爷是在朱家家学念书,我们平素并无来往。”看韩氏似乎着急说什么,他并不给机会的道:“表婶放心。这是大姐一辈子的事情,我自然会找同窗打听打听朱少爷的消息,兴许会有几个与朱家相熟的。”   韩氏觉得这是李廷恩允诺揽下这事的意思,当下松了一口气。她就是再能说,把小姑子啥的都给说动了,那李家的当家老头子不松口,这事儿也成不了啊。要想说服人,就得靠这李廷恩了。再说人先前不急,还传出来那朱少爷要记到正室名下,自个儿都以为这事儿成不了了。谁想后头这李廷恩又中了县试头名,朱少爷却只得了二十名上头,那头有热络起来。人家就是冲着李廷恩想要结这门亲事,要李廷恩使坏,人指不定就不要李翠翠了。幸好把这林氏一道拉来了,李廷恩咋也得给亲娘两分脸面。亲娘一道看过说好的,李廷恩好意思跟亲娘掰腕子?   韩氏也不再多说,很热情的帮着李廷恩拿东西。李廷恩看她生的壮实,颇有跟李芍药比较的架势,推辞了两下,顺水推舟将一些小而沉的都给韩氏。   三人一道出门坐车在到岔路口的时候,韩氏主动的下了车,拒绝让李廷恩雇的马车送她,只说在这里等到曹家村的牛车。林氏让了几回,只得找了几包点心给韩氏带回去。   风霜都关在马车外,马车中只剩母子两的时候,看着兴高采烈点东西的林氏,李廷恩笑问,“娘,大伯娘是真着急大姐的亲事了罢。”   说到这个,林氏把手里拿着看的皮子都给丢下了,叹气道:“可不。这是你大伯娘的心病呢。今儿一大早,你大伯娘就把我叫过去,还坐月子呢,一张脸上都是愁。说到你大姐的亲事眼睛都红了。你想想,原先你奶都说了要先给你小姑挑亲事,结果你小姑这亲事还没影,脸就伤了,还是你大伯给弄伤的。你大姐这亲事,怕是更难说了。早前你大伯娘就看好这朱家,这会儿就更是动心。”   “哦。”李廷恩应了一声,脸上都是意味不明的笑。他没有再问这事儿,只是问起家里头的情况。听林氏很欢喜的给他将李珏宁他们又胖了,金银花苗长了一截,李二柱开始做木工活。他时不时的附和两句,很快就到了村口。   才下过雪,镇上的积雪有官府出面请人清扫,村子里的就没这种好事了。好在是白天,李廷恩不愿意让林氏拿着东西在积雪中走路,答应多给赶车的人三十文,让他将马车艰难的赶到了李家门口。   一下马车,李廷恩就看到李二柱坐在院子里做木工活。看形状,那似乎是根三脚凳子,不是什么高深的活计,可李二柱做得十分认真,脸上透出一股浓浓的精气神。   李廷恩和林氏一道走过去,将东西分给迎上来的李草儿和李心儿,笑着和李二柱说话,“爹,接到活了。”   “那可不!”李二柱说话的声音很敞亮,满脸都是笑,“你爹的手艺还没落下。快过年了,家家户户都要做点新东西,得赶紧给人做出来。”   李廷恩迎合的提出要求,“那等爹做完了给我再做个书架子罢,做小一些,摆在炕上用的,那些架子都放满了。”   “好,这是大事儿,不能耽搁你念书,我这凳子完了就先给你做出来。”能给儿子做点事,李二柱分外满足,嘴里一个劲儿嘀咕,“家里这木头不成,容易生虫子,放书的不能凑合,得找你大伯一道上山砍两根好木头才成。”   听到李二柱念叨李大柱,李廷恩笑了,“大伯这又在屋里头看天赐罢。”   李二柱很喜欢兄长这个来之不易的儿子,笑呵呵道:“可不,你大伯眼下成天就稀罕天赐去了。”   李廷恩放下手里头的东西,松了松筋骨,“我也去瞧瞧天赐。”说着就朝李大柱屋那头去。   一掀开加厚的门帘子,李廷恩就感觉到屋里热气扑面而来。外屋里空无一人,只能隐隐约约听到里屋传来小曹氏与李大柱说话的声音。   “大伯。”李廷恩听到李大柱叫他进去的声音,这才进了里屋。里屋的热气比外面更足,甚至叫人能感觉到有点热。小曹氏头上包着帕子,白胖红润的脸上满是笑意看着李大柱一阵阵抱着儿子一阵阵在屋子里绕圈。   见李廷恩进来,李大柱与小曹氏都很欢喜,小曹氏脸上的笑容比以前还要热情几分,叫李廷恩过去坐。   闻到小曹氏身上传出的淡淡奶香味,李廷恩有意挑了地上的凳子。   “你这孩子,这么多讲究。炕上不更暖和?”小曹氏嗔怪的看了他一眼,不过也没勉强,只是冲隔壁屋子喊了一声,“翠翠,把那小炉子搬来搁在廷恩脚边上。”   李翠翠应声而来,推开槅门的时候,李廷恩敏锐的发现原先给李珍珠住的屋子变了番模样。地上到处摆着好几个崭新的小炉子,上面都搁着大铜壶,铜壶嘴冒着热气,壶顶搭着五颜六色看起来很软和的一条条的软布。   “娘,少了个炉子,待会儿天赐的尿布可来不及干了。”李翠翠虽说依着小曹氏的吩咐搬了个小炉子小心翼翼给放在李廷恩脚边上,嘴里依旧嘀咕了一句。   小曹氏瞪了她一眼,还没来得及说话,李大柱就骂道:“让你做事你就跟你娘嘀咕,赶紧瞧瞧天赐的羊奶热没?”   李翠翠嘟了嘴,剜了一眼李廷恩又回去了。李廷恩没有将李翠翠放在心上,可他注意到李大柱跟李翠翠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话里的天赐。   见李廷恩的目光追随李翠翠落在隔壁屋子上好一会儿,小曹氏给他解释了几句,“天冷,天赐尿得快,你大伯好不容易才在村里头弄个几个小炉子和大铜壶,等着天赐尿了就给倒热水洗澡,顺道还能把尿片给烘干。”   李廷恩并无意追究李大柱一家如何对待自己的儿女,不过看小曹氏迫切解释倾诉的模样,他顺着问了一句,“灶下烧水来的快些罢?”   说到这里,小曹氏嘴角一撇,语气有点嘲讽的味道,“都差不多算是分家了,大伯娘可不好意思去用公中的柴火。”   “哦。”李廷恩温和的笑了笑,“大伯娘这里炉子不够用,我那里还有两个炭盆,待会儿给您拿过来。”   小曹氏说这件事可不是为了李廷恩两个炭盆子。那两个上等炭盆子是李火旺单给李廷恩置备的,她才不会打这主意。不过见李廷恩似乎无意就这件事说下去,她就收了先前的想法,转而和李廷恩说起李天赐来。   李大柱献宝一般将儿子抱到李廷恩面前,乐呵呵道:“廷恩,瞧瞧你弟弟长得多结实。”   褪去那层红皮的天赐的确长得很可爱,李家人特有的高鼻在他身上分外明显,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像宝石一样镶嵌在嫩白肥嫩的脸上。李廷恩手指在他脸上轻轻刮了两下,天赐目不转睛的望着李廷恩,眸子如水洗一般。   “天赐胖了许多。”   小孩子,父母最希望的夸奖就是说孩子长胖了。在他们眼中,在这个小孩夭折率极高的年代,小孩养的越胖,越容易平平安安的长大成人。而且要将孩子养胖,是需要长辈有足够的供养能力。   李大柱听得开怀,小心的颠了颠孩子,笑道:“能吃的很。你大伯娘一天吃五顿都不够喂饱他。多亏你娘送来的羊奶,一天要喝三碗。”   没想到这个小娃娃这么能吃,李廷恩都有点吃惊。想到小曹氏的年纪,李廷恩又释怀了。孩子已经看过,他不是专为一个天赐而来,李廷恩开始跟小曹氏说起了正事。,正好李大柱也在,他想想试试这一对夫妻在李翠翠的事情上是否都抱持着一样的看法。   “大伯娘,我听娘说您看中了朱家。”   小曹氏不是个蠢人,她听李廷恩开门见山这么问,虽说在托付林氏的时候心里就开始盘算怎么应付李廷恩,不过那时候她还没确定自个儿肚子里是否真是个儿子。今早再度求林氏去帮忙看人,其实小曹氏心里也是经过番挣扎,这会儿看李廷恩脸上根本瞧不出端倪,她就更是惴惴。犹豫了一会儿,她才道:“是,你表婶在朱家做过活,我想了想,家里头没个信得过的人,你大姐没说亲我心里放不下,就叫你娘先帮我去瞧瞧人。”   试探的看了眼李廷恩,见还是没反应,小曹氏有点丧气,声音不自禁低了些,“廷恩啊,这家里如今我也只信得过你娘了。”   李廷恩脸上显出恰如其分的关切之意,“大姐的亲事是得上心。”见到小曹氏眼中一闪而过的诧异,李廷恩故作不知,继续道:“不过我听表婶说朱家打算议亲的是那位花姨娘所出的朱少爷。”   这下不仅小曹氏,就是李大柱都尴尬起来。   李大柱抱着儿子哄了两句,看人睡熟了,将他小心的搁到小曹氏枕边上,又去插上那扇槅门,这才坐在炕头上叹了口气。   “廷恩啊,你大伯娘起初跟我说这事儿的时候我是不答应的。那花姨娘不是啥好名声,她生的儿子,那人家门当户对的也瞧不上,要不人不能看上翠翠。可翠翠她……”有些话,想了想李大柱还是没说出来,他皱了皱眉,“你大姐她自个儿乐意这门亲事。”   李廷恩眉梢一挑,这回是真的有点诧异了,“大姐乐意?”   小曹氏一边轻轻拍着哼了两声,睡的有点不安稳的儿子,一面道:“你大姐就是乐意。廷恩,大伯娘跟你说实话。这有了天赐,我和你大伯那肯定是将天赐看在头里。可你大姐她们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大伯有些话不好与你说,我这个当娘的却没啥顾忌。你大姐她是个心高的,一直就不乐意在附近村里挑人,她就说镇上好。乡下人家,没那么多讲究,打从我生出心思要给她挑个人家起,我就问了她的意思。她就给我咬着要家里好的。”   “你还说,都是你给惯的。”李大柱闷头训了小曹氏一句,怒道:“她就没珍珠懂事,咱上哪儿给她扒拉镇上的大户,唉,生来就是个讨债的。”   自打生了儿子,小曹氏底气足了许多。在李廷恩面前她就给顶回去了,“独是我惯的,你不是也应了。我上哪儿找,人家都找上门了,指望你,早十年咱娘几个都得被人欺负死。”   “你这……”李大柱声音才一拔高,听见天赐哼哼唧唧的扭了两下,一脸怒容顿消,声音低了下去,“廷恩在呢,你少扯那些没用的。”   小曹氏哼了一声,这才将目光又转到李廷恩身上,“廷恩,你娘今儿去看了人,咋样啊,你跟朱家的这少爷认识不?”   李廷恩缓缓的摇了摇头,“又不是正经的相看,我娘边上打眼一瞧,不过只能看看人的长相罢了,天赐要满月了,到时候大伯与您亲自看看人才是。”看小曹氏脸上隐隐透出一点不甘,李廷恩笑起来,“正巧天赐满月后我要去镇上办桌宴席谢过郑大夫,到时候我想法子叫同窗将人请过来。大伯可与我一道过去。”   还没等小曹氏说话,李大柱就忙不迭点头,“应该的应该,郑大夫救了你大伯娘一条命,没他就没天赐,我得好好敬人几杯酒。要不这酒宴的……”说到这儿李大柱说不下去了。他倒是想掏办酒宴的银子,可这段时日用钱如流水,连给闺女办嫁妆的银子都又花出去不少。他忙着照顾儿子也没出去做零工,只花不挣的,哪来的银子办酒宴,何况还得留下些银子,丁点大的小娃子随时都有个发热发寒的,总不能回回都侄子出钱罢。   想到这些,虽说脸皮发干,李大柱还是红着脸把话吞回了肚子里。   李廷恩装作没有瞧见李大柱的尴尬。小曹氏非要自家参合这事,成了,就是想让李翠翠将来多一个靠山,若是自己那个娘看中的人,将来李翠翠嫁过去过的不好,自己就更加不能推辞,必须要给李翠翠撑腰出头。要是不成,到时候别人在林氏耳边说几句朱家多好多好,林氏说不定会以为是她害了李翠翠的姻缘,以林氏的性子,都不用小曹氏多动什么手脚,就会主动将李翠翠的终身大事揽上身。   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至于小曹氏与李大柱口中的是李翠翠想要嫁到镇上,李廷恩倒是相信。李翠翠是个虚荣的小姑娘,这本不是什么大错,可自古以来,门当户对四个字从来就不是虚言。也许世人眼中,李翠翠配一个戏子生的庶子并没什么高攀的地方,甚至许多人会为李翠翠不值。可李翠翠嫁给一个受人轻鄙的庶子,要生存的环境却是比目前的李家优越许多的朱家,李翠翠根本没有足够的能力去处理嫁过去所要面对的事情。没有匹配的心智,偏要贪慕富贵,这就是大错了。   不过宁肯无视闲言碎语也要将李翠翠嫁到朱家去,真的仅仅是为了满足李翠翠对婚姻的指望?或许以前一大部分是,现在么……   看着呼呼大睡,被小曹氏温柔拍哄着的天赐,李廷恩嘲讽的弯了弯嘴角。   离开的时候,看了看关的紧紧的槅门,李廷恩给小曹氏留了一句话,“大伯娘,我问过表婶,她说朱夫人没与她提过这门亲事。”   这是一种近乎明示的暗示,李廷恩相信小曹氏能听懂,至少小曹氏在听到这句话时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但小曹氏最终会做出的选择,李廷恩就不想管了。   他今日来的目的,只是要丢掉小曹氏意图放在林氏身上的责任。既然李大柱答应隔几日与他一道去镇上,最后结果便完全与他无关。   又与李大柱说了几句闲话,李廷恩起身告辞。刚跨过外屋的门槛,李翠翠就将他拦住了。   “你是不是来跟我娘说朱家的事儿?”李翠翠恨恨的看着李廷恩。   李廷恩嗯了一声,望着她道:“大姐真想嫁到镇上?”   “关你啥事?”李翠翠攥了攥拳头,压低嗓门警告李廷恩,“我告诉你,少管闲事儿。也别以为我就是借了你的光。我舅娘早就来跟娘提了这事儿了,那时候你还没过县试呢。人家瞧中的是我这个人。”   李廷恩又嗯了一声,淡淡道:“我没觉得大姐是沾我的光。”他眯了眯眼,目光扫到李翠翠手指有点发白,似乎是在热水中泡了很久,“大姐在给天赐洗衣服?”   李翠翠把手指往袖子里缩了缩,眼神更凶了,“咋了,那是我亲弟,我跟你说,天赐一定会长得又高又壮,他才是咱家正经接家业的人。你别以为将来我和珍珠还得靠着你!”说到这里,她眼里跳动起兴奋的光芒,“你是不是气的很,想了那么多年,咱家的东西突然一大半得给天赐。”   面对李翠翠,李廷恩真有点无奈的感觉,看起来李翠翠是忘记了当初是谁给小曹氏请的大夫,谁给小曹氏出银子抓最好的药调养身体,他不想跟李翠翠说这些,因为没有必要。只是看着李翠翠瘦了许多,他心中恻然,还是多说了一句,“大姐,我听说花姨娘所生的庶子至今未上族谱。”   李翠翠得意洋洋的表情有一瞬间凝固了下,很快她就恶狠狠的瞪着李廷恩道:“你以为说这两句我就会把亲事让给草儿。你做梦罢,我的好日子绝不会让给别人。我早就晓得了,舅娘跟我娘说的时候我都听见了,朱老爷最疼朱少爷,肯定会想法子让他上族谱,他还过了县试。等将来有个功名,朱老爷会出银子让他做官老爷,到时候我跟他去外地,把朱老爷给的家产拿着,就会给天赐撑腰。你别想仗着会读书就吞了祖宗留给天赐的家产!”   看李翠翠像头发怒的小狮子,李廷恩不再说了。他没想到李翠翠心中对这门亲事是这样看的。他深深的看了一眼李翠翠,平静的从她身边擦身而过。   李翠翠看他走了,从鼻子里哼出一阵冷气,跺跺脚回去继续洗衣服。   晚上吃过饭,李廷恩就去给李火旺送了两张皮子,将将够两人各做一件衣裳。范氏有些不满,叽叽咕咕了两句,都是说李芍药和墩儿几个孩子的,李廷恩装作没听懂。看到范氏斑白的发顶,就说要想法子给范氏找点何首乌吃,把范氏气的半死。   在范氏屡屡暗示下,李火旺支支吾吾问了两句李廷恩种金银花的事情。李廷恩早就知道家中迟早有人会忍不住的。毕竟他又是买羊,又是买狗,这回又买了这么一大堆皮货棉花,谁都会眼红。   “家里的金银花都被郑家给定了,约好了我们种这一回,开年就把药苗分出来都卖给郑家。”李廷恩没有隐瞒的意思,很直接的告诉了李火旺。   范氏着急的追问,“你咋就卖了,接着种不成?我可听人说这金银花还只有咱家种着。”   李廷恩笑道:“种药苗原就是郑家的本事。郑大夫帮了咱家许多忙,这回又指点我种药,我这算是报恩罢。”   李火旺一听就附和,“对,得人恩果千年记。咱家不是那忘恩的人家,别说是卖了,就是送给郑大夫都使得。”说着警告的看着范氏。   范氏自打李火旺将她手里头的银子除开早前偷偷藏下的都收了回去之后性子好了许多,她讪讪的笑了两声,想了想,还是不甘心的顶着李火旺的怒气问,“那药苗咱家能卖多少银子?”   李廷恩笑容扩大,缓缓道:“这金银花只能治些小症状,我原先是想给三姐她们攒点买布银子,没想郑大夫价开的高。”他故意顿住话,看范氏两眼发光,语气愈发舒缓,“算下来,还了四叔欠先生的一千两,还能有一二百两罢。”   “这么多!”范氏身子都开始打颤了,她还没说话,就听到李火旺怒气腾腾的声音。   “你又想做啥。老子告诉你,太叔公那里文书还在那!你少打廷恩手头银子的主意,老四败了家里那么多银子,老子还没跟你算账,都是你把这畜生惯成这副德性。要不是他,廷恩这回挣的银子都够舒舒服服上京里头考试了,结果全给他填窟窿了!他要是在山里头好好念书就算了,要再弄出幺蛾子,老子就把他腿打断了,留在家里养他一辈子也比他连累祖宗名声的强。”李火旺吼的范氏伸出来的脖子立时缩了回去。   范氏压住心里的火气,委屈道:“你发啥脾气。耀祖都晓得上进了,他都跑去山里念书,咱孙子的事儿我都还没敢告诉他。我这不就随口问问廷恩么,你也晓得,老三是个笨的,老四家的又要养身子,老大家都是自个儿掏银子买东西补身子,我也不好单贴补他们啊。”   一说到曾氏小产的孩子,李火旺火气就没那么旺了,又听到范氏提到李大柱这段日子用银子厉害的事,李火旺抬头看了眼李廷恩,欲言又止的收回目光将烟袋在炕几上重重磕了两下。   李廷恩很明白范氏说这些话的意思,更看得懂李火旺目光中的含义。不过他不打算妥协,在给李大柱银子之前,在买羊买狗之前,他就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他当初要忍,并不是无法抗衡范氏,而是无法抗衡整个时空的环境。如今他有一纸文书,他再妥协,只会将一切拉回原地。只要他对李火旺始终恭敬如一,其余的,他有的是法子狠狠回击,就看别人是否硬要来碰一碰了。   见李廷恩没有反应,范氏脸色有点难看,李火旺却没说啥。李火旺想的很简单,这家里都吃喝公中的,没有一个儿孙饿着冷着,私下谁要自个儿掏银子补,既然文书都写分私财了,那他这个做爷的就不能在孙子面前食言。要自个儿当太叔公作保的文书是废纸,将来晚辈有样学样,迟早自个儿说话也有被人当放屁的一天。何况,最要紧的大孙子没受苦,其它的就不是那么要紧了。   怕范氏又跟李廷恩闹,李火旺借口要睡了赶紧把李廷恩叫走。   晚上李廷恩回去后特意去将李大柱会随他一道去镇上看人的事情告诉林氏。林氏松了一口气,觉得李大柱能亲自去看人就更好了,男人的见识总是比女人好的。确定林氏不会再插手这件事后,李廷恩才放心的去休息了。   --------------------------------------------------------------   第二日一大早,天刚蒙蒙亮,李廷恩就翻身下炕,他到竹林那头打了一套拳,弄得全身热气腾腾才回去,正好撞见李心儿手里拎着些猪内脏回来。   “四姐,你买这个?”李廷恩可不记得家里有谁喜欢吃猪内脏。   李心儿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还不是都怨你,买两狗祖宗回来,这不吃那不吃的,珏宁和小宝天天闹着狗瘦了,非要我给买肉买骨头。我哪来银子给他们买肉喂狗啊,只能买点这凑合了。”   李廷恩这才想起他从空间里拿出来的贵宾犬和这会儿人养的那种看家的狗不同,剩菜剩饭只怕是不怎么肯吃的。前世的时候他无意中得到空间,收集了各式各样的物种放进去。空间里这些动物吃充满灵气的果子都能活的很滋润,出来就不一样了。   早知道当初不该选择这种外形招孩子喜欢却难喂养的动物。自觉给李心儿找了麻烦的李廷恩笑了笑,“常吃这个也不行,待会儿四姐来我这儿拿些银子,我正想给珏宁和小宝每天早上加个肉沫蛋羹,从里头匀点边角肉给狗拌在饭里头就是。”   李心儿啧啧感叹了一声,“廷恩,你没傻罢,咱家用肉喂狗,你想让我被骂死?”   “四姐尽管喂就是,谁要说,你就说我给的银子。”李廷恩沉声道。   李心儿瞪大眼,“真让狗吃肉?”见李廷恩很肯定的点头,她心里酸酸的,“你就惯罢,天天就惯着他俩。前儿墩儿他们还吵着要狗呢,我看迟早还得为这狗再打几回。”   李廷恩听了,算算时日,觉得李珏宁与李小宝在家中单独拥有一只爱宠的时日已经差不多了,他就道:“明日我再去给抱几条狗回来。”不过肯定不是一样的狗。   “咱家都成狗窝了。”李心儿嘀咕了一句,还是应下了。   姐弟两说这话往屋里走,李廷恩还说要帮李心儿画副绣样,就听到身后传来向尚的声音。   “廷恩,廷恩。”   李廷恩以为自己听错了,谁知扭过头,果然看见向尚正从马车上下来。   “师兄。”李廷恩喊了一声,过去低声道:“是炭园子出事了?”   “不是。”向尚左右看了看,将李廷恩拉到马车背后,难掩怒气的道:“朱瑞恒那王八蛋跑到城门口贴了信,说他在一品楼摆了斗诗台,和朱家家学里的人要找咱们斗诗。还说你要是不去,就自己写封信去县城门上贴着,承认自己是徒有虚名。”   李廷恩听完向尚说的话,冷冷的笑了一声,轻声喃喃,“朱瑞恒……”   向尚着急道:“廷恩,你赶紧跟我去镇上,把那群王八蛋斗的没脸回去见祖宗。”说着就要去拉李廷恩的手。   李廷恩侧身避过了。   向尚不敢置信的看着他,“廷恩,你不会怕了罢,他这可不只是打了咱的脸,他连舅舅的脸都打了。”   “当然不能就这样放过他。”李廷恩这回是真动了怒,他语气森冷的道:“师兄,你回去告诉朱瑞恒,我李廷恩最大的名气是这回中的县试头名攒起来的。”   “这有啥用!”向尚急得直跺脚。   李廷恩怒气已然平复,他眸光沉沉,笑道:“师兄,你说朱瑞恒要是去县城门口贴一张说我这个县试头名也是虚名会如何?”   “你以为那王八蛋干不出这种事。”向尚才说完这句话,忽然醒转过来,露出阴险的笑容,“你小子,你是要坑死他啊。”   李廷恩慢条斯理整理了下被向尚扯的有些散开的袖口,淡淡道:“他辱及先生,我绝不会让他全身而退。待他先去放一放厥词罢。”   “好,这事儿交到我手上。”向尚搓搓手,满眼放光的又上了马车,飞快的赶回镇上去找朱瑞恒。   作者有话要说:内啥,安慰了郁闷的老公,更完了,抱歉啊,明天我早点码,原谅我。如果待会儿还有更,就是我在修奶牛那个BUG,不是更新,o(╯□╰)o。很抱歉出现奶牛这种错误,谢谢大家指正,希望以后大家继续挑刺。   ☆、第39章 内情   向尚回了镇上,果然先去找朱瑞恒。   “廷恩说了,诗词只是小道。他的名气,是打县试里面来的,你要说他徒有虚名,就下封帖子,与他比时文罢。”   听见向尚提出要比时文,朱瑞恒脸色有点发青,却没有一口应允。   向尚双手环胸,斜着眼看他,“怎么,不敢比时文,”他啧啧感叹,“也是,比诗词你还能事先做做功夫,左不过那些,时文,典籍浩瀚如海,可不是那么好做的。”   “向尚,你说那屁话,瑞恒自幼熟读经典,他会怕一个十来岁的小娃娃?”朱瑞恒身后的人憋不住了,开始与向尚带来的人破口大骂。   向尚止住自己身边的人,看着说话的人,冷笑道:“姓屈,你不是咱镇上的人,少插手这事儿。”又轻蔑的看着朱瑞恒,“怎的,怕又输给廷恩。也对,县试你就考不过他,再考一百回同样如此。”   朱瑞恒的理智终于被狂暴的怒火给冲破,他用吃人一样的目光看了向尚一眼,恶狠狠道:“县试到底谁该是头名,过五日,大伙儿就都有公论了!”说罢看都不看向尚,只是吩咐身边一个跟随的人,“去将城门口书信换了,告诉县城所有的人,五日之后,我就在一品楼和县试头名,秦先生的得意门生李廷恩斗一斗时文。”   “痛快!”向尚笑呵呵的看着朱瑞恒吩咐人去换信,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笑的叫朱瑞恒刺眼刺心。   “哼,五日后,我要叫所有人都知道李廷恩不过是个徒有虚名的废物。”朱瑞恒恨不能在向尚的脸上打一巴掌,不过他还记得向尚不是朱家的人,向家比朱家更有钱有势。可他从小到大,最痛恨的就是这些人轻鄙的目光,好像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就算人人称呼一声朱少爷,他却至今没有在族谱上有一席之地。他克制住心里那股想要杀人的*,转身带人离开。   向尚看着的背影,阴狠的笑了,“叫个人跟上去,一定要让那信好好的贴在城头上!”   秦家学堂的人虽不明白向尚这样做的用意为何。不过朱瑞恒辱及秦家学堂,向尚是秦先生的亲外甥,所有人都相信他在这件事上更愤怒,因此没人质疑他的话,依言分头去造势。   -----------------------------------------------------------------------------   朱家院落是祖宗留下来的,朱家人已经在这里居住七代,随着人越来越多,还有分家出去的旁支不断隔出去的院子,到了朱老爷这一辈,因他纳妾颇多,子嗣更不少,眼见就快住不下了。幸好祖宗修建的时候就留着大块的空地,朱夫人持家有道,前年终于攒够银子,新起了三个大院子。就是如此,依旧有些拥挤,不得宠的妾和庶出子女自然住的紧巴巴,不过朱瑞恒的院子,是唯一一个和嫡长子朱瑞成差别不大的。   正因两人比邻而居,朱瑞恒回去路上难免都会碰到朱瑞成。虽说花姨娘一再告诫他不可和朱瑞成起冲突,可这一回,一肚子火的朱瑞恒显然有些忍不住了。   每次一看到朱瑞成那张温和儒雅的脸,听见朱瑞成用一副兄长关怀的口吻说话,朱瑞恒都觉得心里一股股的厌憎感涌上来压都压不住。   朱瑞成早就听说朱瑞恒去找李廷恩斗诗的事情,他并不认为朱瑞恒有胜算。在朱瑞成看来,这个得宠的庶出弟弟念书的天赋不是没有,奈何他的性子早就被宠坏了,何况他并非天赋绝顶,还跑去挑战李廷恩。   有些时候,朱瑞成觉得朱瑞恒脑子出了毛病。去找十来岁的李廷恩麻烦,胜了,大伙儿往往会谅解李廷恩的年幼。败了,连个十来岁的少年都赢不了,还要不自量力找上门去挑衅,名声会一败涂地。再说贸贸然去找李廷恩的麻烦,还可能会导致和秦家的关系受到影响。无论如何算,这都是一笔划不来的买卖。在这个节骨眼上,不思量如何上族谱,还分心去做这种事,结果娘还老是担心这个蠢货会影响到自己将来继承朱家?   想到秦家,朱瑞成虽看出朱瑞恒满脸不耐,还是打算劝两句,毕竟将来继承家业的人是他,朱瑞恒可以弄笔产业出去过日子万事不管,他不能。   “瑞恒,听大哥的话,赶紧去与秦先生赔罪。若要以文会友,大哥给你在家中办场诗会就是。”   朱瑞成哄劝的口吻让朱瑞恒倍觉羞辱。他冷冷的看着对方道:“我不跟他斗诗,我要跟他斗时文。我要让全县的人看到他那个头名不如我!”说罢拂袖而去。   等朱瑞恒走了,朱瑞成的脸上顿时风云密布。他站在原地冷淡的看了一会儿朱瑞恒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人,才叫了一个小厮,“去打听打听,朱瑞恒为何又要跟李廷恩比时文了”若是斗诗,这小子还能有一点胜算,斗时文,一个满脑子孤高自许的人能写出来什么好时文!   不知道为什么,朱瑞成心中总觉得这事情有点不对劲,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朱瑞恒一肚子的气和委屈回了屋子,就发现花姨娘迎了上来。   “瑞恒……”花姨娘看到儿子的样子心疼的厉害,急忙叫丫鬟给他端茶上来,“这是怎的了,是不是老爷说你了?”   看到花姨娘,朱瑞恒更没好口气,“不是我爹。”   “也对,老爷最疼的就是你,你这是怎的了,跟姨娘说说,要有人欺负你,姨娘给你做主。”花姨娘连忙允诺道。   “少爷,喝茶。”小丫鬟这时候正好端了杯茶上来。   听到少爷两个字,朱瑞恒心里被捅了一下,他抬手打翻茶杯,骤然起身暴跳如雷,“少爷少爷,不要叫我少爷,我算狗屁的少爷。”   别说小丫鬟吓得不敢说话,就是花姨娘都被朱瑞恒吓了一跳,她还从来没见过自己讲究读书人做派的亲生儿子这幅模样过。   “瑞恒,你这是出什么事了?”   朱瑞恒恶狠狠的瞪着一脸着急的花姨娘,咆哮道:“我怎么了?你不知道,我算什么少爷!朱瑞成是大少爷,朱瑞敏是二少爷,连朱瑞高他们都是三少爷四少爷。你还说别人早就失宠了,那为何全家独有我一个被下人喊少爷。我连个排位都没有!”他双眼赤红的抄起桌上的茶壶茶杯砸个粉碎。   “瑞恒。”花姨娘看着疯了一样的儿子,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许叫我瑞恒。”朱瑞恒恶狠狠的打开花姨娘伸过来拉他的手,“你只是个妾,你是奴才,我才是主子,你不许叫我的名字。要不是你出身戏子,袁县令怎会将头名给李廷恩,你害了我一辈子,你还想要我娶李廷恩的堂姐,一个只会在乡下种地的女人。我告诉你,你休想,我要娶的是门当户对的女子,你一个妾,以后少插手我的亲事。”   花姨娘一双风情无限的媚眼此时写满惊恐和伤痛。她不敢置信的看着面前的朱瑞恒,她从没想过,她拼尽一切,费尽心思才保住的唯一的儿子,一切的指望,会这样辱骂自己。   这一刻,花姨娘只觉得悲从中来。   三岁被家人卖到戏班子,稍有疏忽便是一顿皮鞭。受尽折磨,日日夜夜不辍的学戏,吃了无数的苦头,她才能挤掉戏班中以前的两个台柱。她跟随戏班走南闯北,渐渐闯出名声,嗓子却因早年的苦练而受创,她不甘心像以前那些失去地位的台柱一样,被班主卖到更下等的地方或是随便给个粗鲁残暴的行商。她筹谋许久,才趁着嗓子尚能唱戏时选定一个朱昌文,为了让朱昌文答应将她接回朱家,她甚至亲手捂死了自己的女儿。若非如此,朱昌文又怎会因怜惜愧疚不惜和正室闹翻,忤逆亲母也将她娶回来,还转了户籍。   兴许是报应,到了朱家后院,朱昌文最宠爱的人是她,可她小产四次,吃了无数的药,才有了眼前这么一个儿子。她辛苦栽培,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儿子,到头来,这个儿子怨怪她的出身连累了他。   花姨娘心潮起伏,半晌,她目光渐渐冷了下来,平静的走到铜镜面前整理了下仪容,她回头看着犹自脸色涨红的朱瑞恒,淡淡道:“你不娶李翠翠,你想娶谁?门当户对,哼,你既然明知我的出身,你心里就该明白,你的亲事别说不能跟大少爷比,就是跟三少爷他们都不能比。李翠翠,已经是你最好的指望。”   朱瑞恒气炸了肺,“我的亲事,自有娘做主。”   花姨娘抚了抚发髻,妩媚的笑起来,“少爷,你要真觉得夫人能给你挑门好亲事,你就去求她罢。我这个姨娘虽说当不起你喊一声娘,到底你还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也盼着你过好日子。”   朱瑞恒当然知道自己的嫡母对自己是什么态度。那种看过来时候犹如在看什么恶心的爬虫一样的眼神叫朱瑞恒时时刻刻都在心中压着一股火。他喘气如风箱的恨恨望着花姨娘。   不管再如何对朱瑞恒寒心,花姨娘都仍然很明白这个儿子依旧是她将来唯一的指望。当年拼死进入朱家,这么多年独占宠爱,花姨娘知晓她在朱家早已树敌太多,就算她现下对谁都低着头做人也不会有一个好结果,只能盼望儿子有个好出息   眼看依靠的大树撑不了几年,花姨娘不敢再刺激朱瑞恒,缓下口吻道:“李家这门亲事,我是仔仔细细给你挑拣过的。别看李家在乡下种地,他们祖上出过大官,至今李氏族里人都过的不错。李氏宗族在县城里都算是大族,你娶一个李翠翠,总比你娶一个家里空有名声却人丁单薄的好。”   朱瑞恒脸上固执的神情开始松动了。   察言观色是花姨娘的拿手好戏,她立马再接再厉,“你是念过书的人,肯定懂得娶妻娶贤的道理。姨娘都打听过了,李氏族里规矩重,李翠翠容貌清秀,品性也好,她是长姐,从小也不是娇惯着来的。你是想娶个这样的姑娘还是乐意娶一个嫁妆丰厚的千金回家。你想想大姑娘她们的脾气。”   想到朱玉兰这个嫡出的妹妹脸上时常带的娇纵之色,朱瑞恒不屑的哼了一声。   “这就对了。老爷最疼你,将来肯定会给你一笔厚厚的产业,姨娘手里也有私蓄,咱们不贪图李家的嫁妆,只挑她这个人。”花姨娘巧舌如簧的劝说着儿子,最后点出这婚事的关键,“最要紧的,你喜欢结交读书人。朱家出过举人,可没出过大官,这些年族里头都没一个像样的,朱家来往的都是些地主商户,能给你挑什么书香门第。可李翠翠就不一样了,她亲堂弟李廷恩是人人夸赞的神童,秦先生得意门生,听说连秦先生在府城的舅兄都夸赞李廷恩年少才高,金榜题名指日可待。他一考县试,小小年纪便得了头名。往后有个这样的妻弟,你也有个说的来的亲戚走动。”   深知朱瑞恒性情的花姨娘并未直接说朱瑞恒以后可以借李廷恩的势,而是拐了个大弯。可她困在后院,根本不知道朱瑞恒和李廷恩之间的事,也不明白朱瑞恒失去县试头名后对李廷恩的嫉恨,这样一说,顿时将朱瑞恒先前的犹豫松动都重新变成坚决。   “李翠翠再好,她是李廷恩的堂姐我就不要。”朱瑞恒怒气又一次爆发了。   花姨娘看朱瑞恒又发作起来,气的半死,她没有心情再跟朱瑞恒折腾,冷下脸道:“少爷的婚事,我这个当姨娘的做不了主,老爷总能做主!我今晚就跟老爷提这事儿,少爷要实在不愿,就去与老爷说罢。”   “你……”哪怕内心痛恨生自己的人是出身戏子的花姨娘。可朱瑞恒心中也清楚,正是因为对花姨娘的宠爱,朱老爷才会对他另眼相看,朱老爷并不缺儿子。   花姨娘目光冰凉的看着他。   两人正在对峙,大门被猛的推开,两人同时扭头去看,就见到朱瑞成气势汹汹的走了进来,那张总是儒雅温和的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气。   “大少爷,您怎的来了,是不是少爷他做错了什么事儿。”花姨娘惊讶过后看到朱瑞成那张脸最先反应过来,她急忙行了半礼后就打听消息。   朱瑞成冲花姨娘点了点头,冷淡道:“花姨娘也在这儿,正好,你帮我劝劝瑞恒,让他跟我一道去李家一趟。”   花姨娘不明所以,自己打算让李翠翠给儿子做正妻的事情还没在家中提起过,难道是那韩氏走漏了消息。她刚想开口再问,朱瑞恒已经跳了起来。   “我说过不去赔罪,朱瑞成,你少管闲事,你还让我去李家,你让我去李家做什么,我不会就这么绕过李廷恩的,李廷恩要想提前斗文,就叫他到县城里来,以为在乡下遮遮掩掩他丢的脸就更少是不是?”   看朱瑞恒满脸得意之色在那儿叫嚣,朱瑞成忍无可忍,一个耳光扇了过去。   这一巴掌,打得朱瑞恒愣住了。他从没想过,一直用哄劝口吻跟自己说话的朱瑞成居然会动手打自己。等醒转过来,一股羞愧和惊怒叫他气冲脑门,他气的抬起了手。   “少爷。”花姨娘吓得尖锐的叫了一声。   朱瑞成目光毫无温度的看着他,“怎么,你要跟我这个长兄动手?”   长兄如父这个道理叫朱瑞恒不得不恨恨的放下手。在一边的花姨娘松了口气,这一巴掌打下去,只怕一辈子都别想上族谱,甚至连朱家都呆不下去了。   “瑞恒,既然你还明白规矩,就立刻跟我去找李廷恩,告诉他,是别人误会了你的意思,你只是想与他办次文会,并非看不起他的县试头名。去完李家,还得跟我去向秦先生负荆请罪。”   朱瑞恒挨了一巴掌不能还手,心里早就恨不得去朱老爷面前狠狠告一状,好叫朱瑞成被家法收拾的死去活来,哪还听得进朱瑞成的话。他不敢跟朱瑞成顶嘴,就站在那里不动。   花姨娘听得懵懵懂懂的,看朱瑞恒对朱瑞成的话充耳不闻的样子,急的半死,在边上问,“这到底是咋回事,怎的扯到那李廷恩头上了。”   着急想解决事情的朱瑞成这回没有无视花姨娘,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的告诉了她。   花姨娘一听就急了,“少爷,你没头没脑的弄这出子事情做什么?”   总不会是真的不想娶李翠翠,有意去得罪李廷恩罢。心里这么一想,转头花姨娘又觉得不可能。她想到先前朱瑞恒说李翠翠是李廷恩堂姐才不娶的话,立时心里透亮。   真是蠢材!   哪怕是自个儿的儿子,花姨娘也恨朱瑞恒太蠢。县试已然过了,既然没有拿到头名,就想法子与头名拉拢上关系。成不了记名的嫡子,在族谱上占个好位置也好。已经改不了的事情,事后才找人发作,有个屁用。当年自个儿要是也这样,骨头都被人嚼烂吃了。就算一定要争一口气,找李廷恩就是,去城门口贴信找整个秦家学堂的学生的不是,一竿子要得罪多少人!   心里绕了一圈儿,花姨娘依旧不得不压住怒火去劝朱瑞恒,“少爷,你听姨娘的,就是想与那李廷恩比一比,秦先生可是县城里德高望重的人,你身为晚辈,不能损长辈的颜面不是。”   朱瑞恒依旧站在那里不动弹,只是冷冷道:“秦先生又如何,他并非我的授业恩师。”   朱瑞成再也忍不住了,怒道:“蠢货,秦先生就算没有教过你,他是长辈,无缘无故,你如此挑衅他的门生,就是瞧不起他。晚辈找长辈的不是,你还自以为得意,我看你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他神色一变,语气透出一股恨意,“你以为你这回光得罪了秦先生。你将斗诗改成斗时文。时文是用来考科举的,你在大庭广众之下质疑李廷恩的时文功夫,你就是在质疑李廷恩县试名次的来历!”   一听这个,朱瑞恒毫不掩饰的道:“我就是觉的他不该头名。”   “他不该是头名谁该是,你?”朱瑞成简直觉得朱瑞恒无可救药,他气的又给了朱瑞恒一个耳光,“心比天高,才却稀疏。李廷恩的头名是谁点的,是袁县令。你说他名次来的不公,你就是骂袁县令在大燕抡才之地上徇私舞弊。一旦消息传出去,你不仅会坏袁县令的清名,更会妨碍他的仕途。你还叫人将此等说法公然以信张贴在城门之上,你简直蠢笨如猪!”   朱瑞恒连挨两个耳光,本来暴跳如雷,再也顾不得其它的要上去跟朱瑞成拼命,结果被朱瑞成这一番破口大骂下来,他脸色青白,彻底愣住了。   他不害怕得罪秦先生,他不过是找秦先生的弟子比文罢了,他又没公然辱骂,传出去顶多让人骂一句小子狂妄。秦先生又能拿他如何,能跟他计较么。可他不敢得罪袁县令,虽说县试已过,但袁县令进士出身,同窗同年不计其数,听说知府便是袁县令的至交,而他再过不久就要去考府试了。   短短心绪起伏的一瞬间,朱瑞恒就变得满头满脸的冷汗,整个人看上去都萎靡了。   花姨娘并不懂这其中的道道,可她至少知道,一个县令不是朱家人得罪的起的,就算是她最大的靠山朱老爷,那也只能在镇上耍耍威风,在县太爷面前,什么都不是。   “大少爷,您得想想法子救救瑞恒,他可是您弟弟。”花姨娘哭的哀婉之极。   不过朱瑞成并不是朱老爷,对楚楚可怜的花姨娘,他连眉峰都懒得抬一下,“我的确要救他,非救他不可。”这一句话,朱瑞成毫不掩饰其中的恨意。   “我就想叫袁县令看看我的文才,我……”   听见朱瑞恒的喃喃自语,朱瑞成怒火斗涨,“你有何文才?家学里的人夸你几句,你就以为你是文曲星降世,你以为他们夸的是你,他们夸的是朱家的银子!别人叫你找李廷恩斗诗你就斗诗,你没想过屈长云与你相交泛泛,与李廷恩素不相识,为何要怂恿你与李廷恩斗诗?斗诗就罢了,不过区区小道,与科举全不相关。向尚说两句,你便跳到别人挖好的坑里改成斗时文。你处处被人算计,还自鸣得意。就算被你赢了又如何,袁县令会承认点错了头名?到如今这个地步,你还惦记着你的文采,先想想你日后是否还能考科举罢!”   朱瑞成恼怒之极,他从未想过,这个没看在眼里的庶弟一不小心会给朱家惹出这等大祸。早知如此,就不应该选中这个蠢货去对付其他几个庶弟,早早便该将他严加管束起来。   气恼归气恼,一想到探听到的那些消息,朱瑞成还是不得不想法子解决这事。上两代的朱家也许不会对一个县令如此畏惧,可从自己那个蠢爹为了个戏子败坏朱家名声,许多故交便断绝同朱家的往来,一次轰动全县的纳妾,朱家损失的绝不是那上千亩地,还有朱家辛苦积攒的名望声威。   朱瑞成憎恶的看了眼花姨娘,冷冷道:“别哭了。”   花姨娘的抽泣立时止住,手脚僵硬的站在那里。她此时分外畏惧与平日截然不同的朱瑞成。   “你收拾下仪容,今日就与我一道赶去李家村找李廷恩,承认你是一时糊涂才犯下大错,更要自承你的诗词时文都比不上李廷恩。若李廷恩肯松口,我们再去求见秦先生。”   听见这话,朱瑞恒攥紧拳头,脸部肌肉抽动了几下,五官一片狰狞。   朱瑞成鄙夷的看着他,嘲讽道:“你不要觉得委屈。若秦先生与李廷恩都答应饶过你,这事儿就掀不起风浪,袁县令大度,自然一笑而过,你就还有一线生机,丢的不过是些脸面。若李廷恩执意要讨个公道与你斗时文。”他顿住话,目色冰凉的在朱瑞恒身上扫了一眼,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那你就滚出朱家!此后你是死是活,都与朱家无关!”   后面的两句话不仅把花姨娘吓得差点厥过去,也将朱瑞恒砸蒙了,他不敢置信的抬头看着朱瑞成,艰难的挤出一句话,“你凭什么?”   “就凭我是朱家嫡长子!”朱瑞成不屑的冷笑,“你不用指望爹,这件事爹已知晓,是他叫我来处置的。”   “老爷。”花姨娘失声叫了出来,她比朱瑞恒更不能相信朱老爷居然会选择放弃他们母子。   看着花姨娘云鬓散乱,泪水横流的瑟瑟发抖,再不复过往的妩媚妖娆,朱瑞成目光里透出丝对弱小者的怜悯,“花姨娘,你是个聪明的女人,只可惜,见识有限。”   花姨娘如遭雷击,她在朱家后院纵横十几年,以为和朱夫人都能抗衡,她的儿子在朱老爷面前将嫡子都比下去了。今日才看出来,人家或许根本没将他们看在眼里。   朱瑞成收回目光,淡淡道:“瑞恒,去收拾好自己罢。大哥会去备下厚礼,咱们兄弟两要敲锣打鼓的去给人赔罪了。”说罢,他扬声喊了两个早就等在外面的心腹下人进来,“叫几个丫鬟来伺候少爷梳洗,动作麻利些。”眼角余光瞥到一个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丫鬟时,他拧了拧眉,“给她灌壶热油,叫家人来领回去,多打发些银子。”说罢再也没有一句多余的话,甩袖离去。   朱瑞成离开朱瑞恒的院子,径直去了朱夫人那里。   朱夫人端坐在美人榻上,富态的脸庞上写满倦色,正检视管事们写好的礼单,发觉有过于贵重奇巧的便将之划去。   “娘。”朱瑞成进来看见,挥挥手叫人下去,问道:“都差不多了罢。”   朱夫人点了点头,“倒是差不多了。不过你叫我备下这么些东西,娘倒是不心疼银子,只消能将事儿了了就成,可你都叫管事置办这些打眼的,哪有送礼这么个送法,人家怕是不肯收啊。”   “正要打眼的东西,否则别人如何知晓我们朱家已主动上门赔罪。”朱瑞成笑着道,看朱夫人已然明白,又道:“若李廷恩不打算和朱瑞恒比时文,秦先生与他就会收下这份礼,另外置备一份差不多的回送咱们。娘要抓着时机与两家都走动起来。”   “知道了,你以为我是那个只会狐媚男人的戏子?”朱夫人嗔怪的看了儿子一眼,恼怒的道:“当初就不该让她进朱家的门,都是你爹,被迷晕了脑子,我看你爹都背着我将地卖了,怕再闹下去更让人看笑话,这才当养条狗哄你爹高兴。没想她心思越来越大,非要送朱瑞恒去读书。你也是,我早就说过要提防这个小崽子,你偏偏不听。”   朱瑞成闻言苦笑。   他当初是真的看朱瑞恒有点读书的天分,觉得能考个举人也不错。以朱瑞恒的性子,没有朱家在背后撑着,他就算考中举人也无法出人头地,自己占着嫡长名分无论如何都能制衡他。谁知会蠢成这样……   “娘,事儿都出了,您再念叨也没用。等此事一了,我便将他送到山中几位叔公那里看宗祠,至于花姨娘,先瞧瞧爹那里的意思罢,没了朱瑞恒,她是个聪明人,会识时务的。”朱瑞成喝了一口茶,环顾后道:“爹呢?”   朱夫人眼神往西边看了看,讽刺的笑了,“我把桔红给你爹了。”   这种事情,朱瑞成很相信朱夫人,他没有多问,只是想了一会儿,郑重的跟朱夫人提了一件事,“娘,我打算和李家结亲。”   “你说什么?”朱夫人大吃一惊,“你疯了。就算李廷恩再如何,他才多大年纪,不过是个县试头名。只要解决了这事儿,袁县令也不会出面为他出面为难我们家。饶是他记仇,李廷恩身后不过一个秦家罢了,难不成秦家还会为他跟咱们拼个你死我活?”   朱瑞成摇了摇头,面对朱夫人的急躁,他很冷静的道:“娘,我不是为了向李家赔罪,我看中的,是李廷恩的前途。”   这个李廷恩实在太不简单了。   一个虚岁十二的小少年,年少得名,人人夸赞为小神童,头一次考县试就被县令看中点为头名。居然这样都还没能冲垮李廷恩的理智,在正顺风顺水一路得意的时候,被县试的手下败将挑衅,他第一个反应不是像一般的少年一样气势汹汹的和同窗一起找朱瑞恒斗一场,而是让向尚转话,用一句话挖了个坑,不落任何把柄的将袁县令都给拖进来,而他本人,则冷静从容的躲在后面观察事情的一切变化。那么李廷恩是否知晓这件事背后还有别人,如果知晓,又是何时知晓的?这个少年,厉害的不像是一个少年。难怪秦先生如此看重。   有出众的天赋,还有冷静的心计,这样的人,只要一个机会,绝对会一飞冲天。而锦上添花,永远比不上起于微时的情谊。   不过朱夫人在内宅精明非常,很多事情依旧是不懂的。朱瑞成也没打定主意是否真要跟李家结亲,他就笑道:“娘,我只是这样一说,事情能不能成,还得看看再说。说不定人家还不乐意,我可是出了名的命硬。”   “呸呸呸,胡说啥。”朱夫人瞪了儿子一眼,“那是她们命薄,关你什么事儿。”话是这样说,想到儿子年过二十,定了三回亲,对方都出意外死了,从此姻缘艰难,朱夫人也觉得黯然。   朱夫人将朱家把持的密不透风,族中长辈也人人夸赞,唯有独子的婚事,叫她日夜悬心。这会儿想起来,朱夫人对朱瑞成的话也忍不住有点动心思,大户人家的闺女娇弱,李家还没怎么发迹,就只有个李廷恩,想来他们家的闺女应该壮实些,不会发个热,吹吹冷风就去见了阎王。再说李廷恩至少中举的机会挺大,这么看来,似乎这门亲事也不是做不得。   心思百转的朱夫人就对朱瑞成道:“要做亲,也得挑李廷恩的亲姐姐。”那花姨娘遮遮掩掩选中的堂姐这些,就太亏待自己儿子了。   朱瑞成挑了挑眉,淡淡一笑,“娘说的是。”   朱夫人说到这个,颇有点兴致勃勃的味道,“你几时动了这心思,你早说有这想头,我一早就不许那戏子打李家人的主意。好在这事情还没成,正好把那小东西送到山里头,也没人来扰了这事儿。听人说李廷恩有两个姐姐,年纪只差一岁,你是瞧中了谁?”说着朱夫人蹙了眉头,“这长幼有序,他亲姐姐上头还有两个堂姐,她们婚事不成,怕你那不好说。”   看朱夫人说的起劲,朱瑞成哭笑不得,不过还是认真想了想,“他家中姐妹年纪都相差仿佛,长姐年方十三,尚有两年及笄,还有一个年方十四的亲姑姑待字闺中。”   “还有个姑姑没嫁?”朱夫人吓住了,“倒是可以先私底下与李家探探消息,横竖你总得等人及笄,这么多年娘都等了,再等两年也没啥。不过要真看中李家,这两年我就得帮忙给他们多介绍几个人家,总要把前头的姑姑堂姐都说出去,才能正经上门提亲。”   朱瑞成笑道:“说这些尚早,至少得等我见过李廷恩再说。”   “你要订这门亲事,去了李家就得找机会看他姐姐,光看李廷恩做甚?”朱夫人对儿子的说辞十分不满。   朱瑞成闻言但笑不语。   他真要做这门亲事,看的人就是李廷恩,至于李廷恩的姐姐,只要不是歪瓜裂枣,不会辱没朱家门风就行。   外头一个丫鬟匆匆进来,“大少爷,给少爷打点好了。”   这句话看称呼似乎有点怪。但朱家上上下下的人都习惯了,朱瑞成当然明白她是在说什么,起身整理了衣袖,对朱夫人道:“娘,叫他们将东西都搬上马车罢。”   朱瑞成坐在马车上等了一会儿,脸色苍白的朱瑞恒跟一滩烂泥一样被两个强壮的下人架了上来。看着闭目养神,连眼睛都懒得睁开的朱瑞成,朱瑞恒眼里既有畏惧也有憎恨,不过他不敢再触怒今日的朱瑞成,自己在马车里找了个角落坐下。   马车缓缓起行,有些意外朱瑞恒如此安静的朱瑞成睁开眼,看到朱瑞恒离自己远远的缩成一团,诧异的挑了挑眉后又重新靠在车厢上。   朱家三辆马车,在镇上招摇而过,一路往李家村而去。   等朱家的马车到了村口,整个李家村的人都被引起了兴趣,待看到马车径直往李廷恩家去,大伙儿议论纷纷,眼中全是艳羡。   抱了小狗被村里一群孩子团团围在中间的李珏宁与李小宝都被大人打趣了几句。   “珏宁,还在这玩狗呢,赶紧带着小宝家去,有人看你大哥了。看,三辆车的好吃的。”   李珏宁睁大眼睛看着对方,“九婶婶,你说我家来人了?”   那九婶婶看着李珏宁白嫩的跟鸡蛋一样的细皮脸蛋上一层红扑扑的水色,稀罕的上去捏了一把,“哎哟,瞧这脸吃的,你大哥给你补的太好了。赶紧家去罢,有人送了好吃的,记得给咱们拿点来。”   连续听到好几次好吃的,李珏宁还没怎样,李小宝先将狗从小伙伴手里抢了回来,流着口水对李珏宁道:“姐,回家,要吃糕糕,吃蛋羹。”   “哟,吃蛋羹啊。小宝,你蛋羹给我吃点成不。”有人听了,就在边上逗李小宝。   李小宝噘嘴,气鼓鼓的瞪着周围的人,“不给。”又去使劲拖李珏宁,“回去,回去。”   李珏宁也馋了,想到早上吃的肉沫蛋羹,将李小宝手里的狗抱了放在地上跟自己的狗一起走,然后拉着李小宝的右手,认真的点了点头,“姐带你回家,让大哥给吃的。”   李小宝眼睛发亮的直点头,圆嘟嘟的肉脸笑的挤作一团。   村里人看着李珏宁与李小宝手牵着手带着两条小狗回家,私下里都羡慕的很。   “瞧瞧人家,有个好大哥,不用做活,没事儿就带着两条狗玩,天天早上吃蛋羹。”   “可不,李三爷家里头的蛋都叫廷恩买了。你说廷恩这孩子也怪,惯着小宝就算了,他还宠着个妹妹,这妹子将来嫁出去不是别人家的。听说那丫头以前还克他呢,他还稀罕的跟什么似的。”   “你这脑子,哪能跟人家文曲星下凡的脑子比。往后少瞎说罢,廷恩稀罕这个妹妹的很呢,将来廷恩中了状元,咱们不都得沾光,你少说是非,叫廷恩晓得,小心族长他们饶不了你。”   村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闲言碎语了几句,又互相打听了番马车的来历,发现彼此都不晓得后,终究还是散了。   而这个时候被人猜测的朱瑞成,正坐在李廷恩那间看上去有些简陋的书房中与李廷恩对坐饮茶。   作者有话要说:朱瑞成是一个很关键的人物,于是容许他占一个章节罢。   另外说下喂狗的问题。   第一,李家日子过得可以,大家算算一斤肉多少钱,李家的收入多少,李廷恩以前每个月往家带多少,为啥以前吃不上肉,纯粹范氏克扣下来了,所以一分家,顾氏都能在厨房炖肉吃了。   第二,李氏族里祖上出过大官,留下很多产业,虽说经过数代分薄,但大家日子过得还是不错的,最重要的就是他们基本都有各自的地,不过多少的问题。大家回头看看前文最穷困的李三爷,他儿子治病花了很多钱,后来死了家里缺乏一个重要劳动力,但他还是能养得活孙子,日子过得紧巴巴更多是因为孙子身体也不好,他需要存钱。足以证明他以前是很不错的,李水春能买参孝敬老爹,还能置办马车。这就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体现,古代祖宗出一个当大官的,真的福泽后人好几代。要不太叔公他们一心想要扶持李廷恩。所以弄点边角料肉末真的没大家想的那么严重,人家自己日子过得都不错,何必来得罪李廷恩这个潜力巨星。注意哦,真的就是边角料,不是整块肉,也不是那种好肉。当然如果族人都吃不饱饭,可能情形就不一样了。而且人嘛,很多都有些踩低拜高,你能让狗吃点肉末,很多时候人会心里嫉恨你,一面觉得你有能耐,嘴巴会奉承你,你要日子过得苦哈哈,人家嘴上说同情你,实际讽刺你鄙视你,谁叫你没用呢。   第三,李廷恩叫李珏宁和李小宝拥有独一无二的狗,他其实是为了李珏宁。李珏宁当初被批命,说克他,被接回来李耀祖又出事,虽说事情解决了,太叔公也出面否认这种说法,但对李珏宁的影响依旧是有的。李珏宁最大的依仗就是李廷恩,李廷恩给李珏宁一条乡下很多小孩都养不起的狗,李珏宁怕狗瘦了李廷恩就让狗吃肉末。他知道可能会导致一点私底下的闲言碎语,但只要他一日能考科举,在族中就没人能拿他怎样,对他无伤大雅。可这样做却能换来人们对李珏宁的刮目相看,大家会认识到他对李珏宁的看重,从而不敢轻视欺负李珏宁。李廷恩把李珏宁提到一个很高的地位,以此来保护这个曾经饱受创伤的妹妹。在他没有出仕,没有更大的能力之前,他只能想出这样一个并不完美的法子了。前面有亲质疑过为啥不买其他的狗,一方面李廷恩确实是欠考虑,他想给妹妹弟弟最好的,一方面他就是含着这种想法,后面顺水推舟给狗吃肉也是这个原因。我前面没解释这个原因,是因为后面会有个情节,不过大家反应比较大,我先解释一下吧。   最后的最后,李廷恩用肉末喂狗,其实还有别的用意,这个真的就先容我卖个关子,要到时候大家都还接受不了,我们再来探讨嘛。O(∩_∩)O。   还有林氏和李翠翠这些人,我会尽量客观的来写,最后给出一个合乎逻辑与人情的结果,请大家稍安勿躁。如果后面写崩了,写脱轨了,那啥,大家记得给我挑刺拧回来啊。o(╯□╰)o   最后说下,思虑良久,我曾经也是纯粹的读者,所以很明白有时候看到更了一章却是防盗章节的憋闷,于是还是决定不放防盗了。我相信愿意支持我的始终都会正版支持,不愿意的,怎么防盗都防不住贴吧论坛这些手打的。我努力更新,以诚心待大家,还是请大家都尽量尊重我的劳动成果吧,能支持正版的都支持正版,谢谢。   最后的最后大家晚安,做个好梦。   ☆、第40章 锋言   第一眼看到李廷恩的时候,朱瑞成有点吃惊。即便明知道李廷恩虚岁十二,不过在看到李廷恩本人时,他心底仍然忍不住惊讶——原来真的只有十二。   李廷恩给他倒茶。   朱瑞成嗅了一下面前的茶汤,忍不住看了李廷恩一眼。   看出朱瑞恒在想什么的李廷恩笑着解释,“我家中只是农户,并无人饮茶。您是贵客,故而用了先生给的武岩。”   难怪,看起来不仅是给了茶,还手把手教导过心爱的弟子泡茶饮茶之道罢,否则这茶香怎能如此恰到好处。朱瑞成拇指卡在薄薄的杯壁上摩挲了两下,坐直身子道,“我这次来,是带着不成器的弟弟来向李公子赔罪。”   李廷恩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从跨入李家的门槛开始就一直埋着头的朱瑞恒。虽然看不见对方的表情,但李廷恩知道,那脸色必定好看不到哪里。   “不过是以文会友的小事,何须赔罪。”李廷恩笑了笑,“何况朱少爷是代朱家学堂的学子们向秦家学堂邀约,即便如今朱少爷有意取消比斗,也非是廷恩一个人能做主的事。”   听到这句饱含深意的话,朱瑞成愣了一下,他弯了弯身子,笑道:“是瑞恒不自量力。朱家家学乃是为族人念书所存,不是他能做主。这事情我父亲也已知晓,必会亲上秦先生家中赔罪。”   看李廷恩不为所动的模样,他心念一转,小声试探了一句,“不知李公子可认识屈从云?”   李廷恩瞳孔微缩,目光飞快的掠过朱瑞恒身上,凝神看着朱瑞成,“朱大少爷想说什么?”   朱瑞成这时候才觉得恢复了一点来时的把握。若对面的人不管说什么都是敷衍,事情就真的棘手了。   “我这个不成器的弟弟,虽说一贯志大才疏,可从小也没惹过什么祸端。今日要不是临镇屈家的屈从云来叫他一起吃了几杯酒,他也不会糊里糊涂的闹出是非来。”   听完朱瑞成的话,李廷恩沉默了。   他的确觉得事情有些古怪。朱瑞恒对自己不满,他已然知晓。不过以朱瑞恒的性子,要是真等不了,何必在书斋撂话,直接就找自己斗文。朱瑞恒当时既然这样说,说明朱瑞恒自己并没有把握,是想等一等的。可为何没过几个时辰,明知自己都离开镇上了,朱瑞恒居然想出去城门口贴挑战信的方式,一竿子将整个秦家学堂的学子都挑进去。朱瑞恒想法变得太快,办事变得太陡,叫他不能不心生疑惑。   所以他才会一面叫向尚回去给朱瑞恒挖个坑,一面拖延几天。要这件事真的就是朱瑞恒自己办出来的,五日后他就去料理了朱瑞恒,要不是朱瑞恒,当中另有内情,事情被这么一搅合,朱家的聪明人就会站出来查明真相,自己也省了一桩事。当然朱家连一个聪明人都没有,就只能等着朱家的产业在县中日益收缩。   好在朱家的确是有聪明人,而且还是向尚口中被庶弟欺负的朱瑞成。   只是屈家……这个人太出乎意料了,李廷恩翻遍记忆中的每一个角落都想不出他何时得罪了临镇的屈家。事实上,他连屈从云这个人都只是听向尚提过一次。   李廷恩冷静的看着对面的朱瑞成,没有追问屈从云,只是淡淡道:“我听先生说过,朱家祖上传下一种养蚕之法,用这种秘法养出来的蚕可以制作出一种名叫织云锦的锦缎。五十年前,朱家的织云锦,离被宫中列为贡品只有一步之遥,只是产量太少。据说朱家养蚕需要的桑树只能在本县的曲江河边种植,朱家为了让织云锦成为贡品,在曲江河边买了数顷滩涂地,上面遍植桑树。眼看桑树就要长成,织云锦就快能源源不断的供应宫中。”   李廷恩顿住话,看了一眼对面一脸隐忍的朱瑞成,悠悠然泻出一杯清茶,他不疾不徐的话音伴着茶香飘然而出,“万事已备,天公却不作美。五十年前的河南府忽然连下半月暴雨,曲江河水猛涨,河南府内数县都有被淹没之危,尤其是临县。临县的乔县令出身京中定远伯府,乃是当时的明贵妃嫡亲胞弟。他怜惜百姓之苦,通过本家上奏朝廷,请朝廷动用驻军挖开在临县修筑的堰口,让曲江河水能顺流而下,尽早泄入青明湖。为此,朝廷动用上万兵马,将河南府内曲江河两岸渔民迁居。好在曲江河两岸本无良田,只有渔民们开荒出些菜地用以自足。唯一可惜的,只有朱家数顷桑田,在滔滔洪水中化为乌有。”   透过一片氤氲的茶雾,朱瑞成能模模糊糊的看到李廷恩那张犹带稚气的脸,可怕的是这样一张稚嫩的脸,偏偏有如此沉稳的神情。那双黑的发沉的眼睛,似乎无论他用怎样的话都打动不了,做出怎样凶恶的神情都吓唬不了。他咬牙忍住在这张脸揍一拳的冲动。   深吸了一口气,朱瑞成感觉脖子上突突直跳的青筋没有躁动的那么厉害,这才道:“都是过去的事情。朱家底蕴浅薄,祖上想要争一争皇商,不过是想向朝廷尽忠罢了。既无这个福分,朱家自然也不会再做非分之想。再说当年泄洪,乃是为整个河南府的百姓,朱家区区桑田,何足挂齿。”   “的确是挺久。”李廷恩啜了一口茶,微微笑道:“久的曲江河水道逐年变回五十年的样子,将朱家那一片桑田重又显露在世人面前。听说袁县令有意清查官府文档,将当初被淹没的产业归还户主子孙。那些渔民逐水而居,五十年过去,只怕还能寻到主人的寥寥无几。不过朱家的桑田,想必大不一样。”   朱瑞成这一回无法再克制掩饰心中的惊慌与怒火,冷冰冰的看向李廷恩。   李廷恩依旧笑着,他惋惜的道:“五十年前,朱家就该青云直上,不过五十年后,我相信朱家在大少爷手中必会得到早该得到的。”只不过,还要看袁县令肯不肯成全了。   这一句未尽之言,不用李廷恩说出来,朱瑞成也明白了。   他不知道李廷恩是否真是从秦先生那里得知这段往事,毕竟五十年前朱家为了这件事元气大伤,人尽皆知,秦家也已在县中扎根百年,秦先生知道这往事一点都不稀罕,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随口跟李廷恩这个爱徒提起过。可他没想到李廷恩会将这样一个事不关己的消息牢牢记在心上,而且还去特意打听。若非如此,李廷恩是绝不会知晓袁县令有意清查归还五十年前被曲江河淹没的产业。   李廷恩查这些事情是想做什么,在自己面前提前那些桑田又想换取什么?   朱瑞成心中猜测连连,可不管对面的人想要什么,朱瑞成知道自己都只能妥协。因为要回朱家那片桑田,重新产出织云锦,让织云锦成为贡品,是整个朱氏宗族延续几代的梦。自己的祖父,临死之前,最不甘的就是没找到方法减去曲江河水位,要回朱家的桑田。族中数位长辈因此事死不瞑目,若非如此,自己那个爹又怎会宁愿舍弃最心爱的爱妾和庶子都不愿意冒一点风险去得罪袁县令?男人可以为宠妾让亲娘动怒,让正室委屈,却不能因此无颜去见列祖列宗!   “李公子想要什么?”朱瑞成望着对面超出同龄人不少,却挨了自己一大截的李廷恩,冷冷的挤出这句话。   李廷恩挑了挑眉,诧异的道,“那本就该是朱家的桑田,您这样问,真叫我惶恐。”他笑着摇了摇头,“袁县令奉公守法,该是谁的,自然会给谁的后人。再说我就算想买这田,也给不起银子,更别提其中重新开垦的花费。”   面对李廷恩的绕圈子,朱瑞成只觉胃部抽痛,“李公子,朱瑞恒这个蠢货,被人挑拨几句就不自量力,我今日带着他来登门赔罪,您要觉得轻了,待我归家就将他逐出朱家,之后如何都凭您喜欢。如此,您可满意?”   一直缩在角落迷迷糊糊的朱瑞恒骤然清醒过来,骇然的看着朱瑞成,连求饶都不敢。   李廷恩此时嗤笑出声,猛的放下茶杯,语调拔高,“朱大少爷,我今日告诉您一句话,莫欺少年穷!我李家如今的确比不过朱家,来日未必如此。朱瑞恒无端挑衅在前,你带着朱家仆从招摇过市来我李家在后。你要全县的人都看见你带着朱瑞恒来给我李廷恩赔罪,朱大少爷,这样送礼,到底意欲为何?”   狂风暴雨的一顿指责叫朱瑞成身子有瞬间的僵硬,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并且改变了来之前的想法。   “此事是朱家不对,也是我以小人之心揣测李公子。”   对朱瑞成的坦承,李廷恩有点意外。不过他很快就冷冷的笑了。人都进了李家的门,三辆大马车也在别人面前显了眼,这会儿就算认了又如何,自己真的能叫朱瑞成将东西原样拖回去,然后传个狂妄的名声?   别人都可以狂妄,唯独才从风头浪尖上稍稍退下来的自己狂妄不起!   可就算要吃这个哑巴亏,朱瑞成也休想好过。李廷恩眯了眯眼,对朱瑞成道:“不知朱家与屈家是何关系?”   李廷恩这样一说,朱瑞成就明白李廷恩的意思了。   原来李廷恩并不知道这里面有屈从云的事情,甚至眼下都还弄不清楚屈从云出于什么目的。他是想要朱家来做马前卒,才会抛出桑田的事情。可李廷恩到底是何时去打探的桑田的消息,又是为何去打听,仍旧没有透露出一丝口风。   朱瑞成心绪翻滚,奈何看着李廷恩的面色,他没把握今日能从李廷恩口中将答案给掏出来。害怕再说下去会让李廷恩改变主意,朱瑞成只得压下心底那股迫切的*,“屈家有几家粮店,每年从我朱家手上买不少粮食。两家本是世交,没想这回屈从云竟如此行事。”他义愤填膺的样子,冷道:“李公子放心,待我回去打听打听,若屈从云是瞒着屈家长辈行事,我必好好给他一个教训。”   听朱瑞成只说屈从云若是瞒着长辈行事会如何,李廷恩不禁笑了,他喝了口茶,扫了跟缺少三魂一样的朱瑞恒一眼,“既如此,还是请您在朱家筹备一场文会罢。”   朱瑞成松了一口气,他堆出笑容道:“好,咱们三泉县人杰地灵,到时候也叫朱家的子弟们见见世面。”   这场文会只是给双方的一个台阶。李廷恩需要朱家去帮忙查探屈家的事情,所以愿意给朱瑞成这个脸面,将与朱瑞恒独斗时文变做文会,至于朱瑞成想从中谋求什么,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   将最要紧的事情谈完,一直萦绕在屋中的那种剑拔弩张就都消失了。换回正常的待客心态,李廷恩意外的发觉朱瑞成居然是个少见的人才。   当然这才字并非是指朱瑞成的文采。朱瑞成若有读书的天分,不会纵容朱瑞恒至此。朱瑞成是个经商的天才,对数字极其敏锐。闲聊了几句李家村的地亩,朱瑞成就能估算出每一亩地大概的产出,根据一路行来的观察,就提议让李家村部分粮食改种,甚至何时卖粮最合适,哪些粮怎样分拆卖给哪些粮行有最大的利润,朱瑞成如数家珍,娓娓道来。   其中未必有什么关窍的东西,可李廷恩依旧领了这份情,他觉得,这次要能化干戈为玉帛,与朱瑞成交个朋友也未尝不可。   两人正说着的时候,书屋的门被推开,一个小脑袋钻了进来。   “珏宁。”李廷恩看李珏宁怯怯的探头探脑,含笑朝她招了招手,将她抱到怀里,“你跑来作甚,小宝呢?”   李珏宁睁着墨玉一样清凌凌的眼小心的偷看了一眼朱瑞成,将头埋在李廷恩怀里,害羞的道:“小宝在吃蛋羹,三姐叫我的,她说要问客人喜欢吃啥?”说着她朝远远缩在炕尾的朱瑞恒看了看,眨了眨眼,很奇怪的问,“大哥,他是不是冷。”   朱瑞恒恨不能缩成个鹌鹑,哪怕李珏宁是个小娃娃,他被这么一看一问也将身子蜷的更厉害了。   李廷恩扫了一眼朱瑞恒,捏捏李珏宁头上的小包包,看到上面系着崭新的红头绳,满意的笑了笑,“他不冷,屋里烧着炕呢。”   李珏宁哦了一声,舍不得离开李廷恩怀里,身子扭了扭,再度偷看一眼朱瑞成,又不说话了。   “这是李公子的妹妹?”朱瑞成跟家中的姐妹并不亲近,连同母的胞妹朱玉兰也很少见面说话,更别说抱在怀里这样溺爱的说话。   看到朱瑞成看自己,李珏宁越发往李廷恩怀里拱。李廷恩知道李珏宁胆子还小,这是一个需要慢慢从周围环境来改变的过程,李廷恩从不逼迫她,安抚的在她头上拍了拍,用一种很认真的口吻回答朱瑞成,“这是我同母胞妹,我为她取名珏宁。意为拥双玉之清贵,采长宁之祥和。”   看着李廷恩脸上那股郑重,朱瑞成诧异极了。乡下人没念过书,一般是不给女儿取名的。就像他家中女婢,在家只按排行混叫,要送进来伺候主家时,才让管事们给取个名字。就是自己家中的庶妹们,至今不仍是三娘四娘的称呼?他虽不能理解李廷恩为何如此,不过还是能看出李廷恩脸上真实的疼爱之情。   想了想,朱瑞成笑着从怀中掏出一个趣致可爱的玉蝉递给李珏宁,“令妹娇俏喜人,这玉蝉是我幼时的玩物,不值什么银子,送给令妹把玩罢。”   李珏宁并没有伸手去拿,她看了一眼那玉蝉,见到前端两根短须似乎能动一样,眼里流露出点渴望。   看到李珏宁的样子,李廷恩才想起来他光想着给吃的给小狗,似乎小姑娘的玩具他真的没怎么给李珏宁准备过。见那玉蝉如朱瑞成所说,并非上等玉质,只是雕工不错,就接了过来给李珏宁,“拿着玩罢,要谢过朱大少爷。”   “廷恩,我们今日也算熟识了,我长你许多,让珏宁叫我一声大哥就是。”朱瑞成急忙阻止李廷恩的说辞。   一个说要称呼少爷,一个说要叫大哥。李珏宁眼珠滴溜溜在李廷恩与朱瑞成身上转过来转过去,最后看着李廷恩一脸迷茫。   李廷恩意味深长的看了眼笑呵呵的朱瑞成,对李珏宁道:“给朱大哥道谢。”   李珏宁就从李廷恩怀里站起来,冲朱瑞成脆声道:“多谢朱大哥。”   朱瑞成听得五内通畅,觉得这一声大哥比家里的妹妹们叫的好听多了,他学着李廷恩的样子在李珏宁头上拍了拍,哄她道:“珏宁来问朱大哥想吃什么,那你先给朱大哥说说家里有哪些好吃的。”   面对陌生人的碰触,李珏宁一直都表现的很畏惧。不过她才收了朱瑞成的玉蝉,又有李廷恩在身边,她忍住了没有发抖,习惯的朝李廷恩那里看了一眼。看到李廷恩笑着冲她点头,这才掰着手指头认真的数了起来。   “奶买了鱼,买了豆腐,买了肉,还杀了鸡。”李珏宁仰头艰难的想了一会儿,大声道:“四姐说还有狍子,她说奶喝了药然后割了自个儿的肉去换狍子。”说完眼睛亮晶晶的看着李廷恩。   朱瑞成一脸骇然的看着李珏宁。李廷恩却无奈的按了按眉心。   想必原话是嘲讽范氏吃错了药跟割肉一样的花大钱去村里猎户家买了狍子肉罢。这个四姐,实在有点口无遮拦,偏偏珏宁根本不懂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   李廷恩好不容易才让李珏宁胆子大一些,敢开口表达自己的想法了,当然不会开口教训李珏宁让她再缩回去,只是温和的跟她讲道理,“珏宁,奶还在养病,所以才要喝药,跟咱家里买袍子肉没关系。”   李珏宁茫然的看着李廷恩,然后听话的点了点头。   “珏宁想不想吃狍子肉?”李廷恩笑呵呵的问。   “想。”李珏宁刚回李家的时候,根本不敢在饭桌上伸筷子。李廷恩叫她喝鸡汤,她一筷子肉都不敢吃,全部夹给李小宝,被李廷恩沉脸喂了好几回后,这才慢慢打开胃口。自从李廷恩放假在家,她更是天天吃好的喝好的,眼下一听好吃的就一副馋了的模样。   这才该是几岁小姑娘的样子。若是允许,其实自己更想买几个下人,让李草儿李心儿林氏她们都从家务中解脱出来。不过眼下家里并无农活,开春种地的时候自己可以出银子请长工。等考过院试,就能买人了。   李廷恩心底盘算一把,哄了李珏宁几句,随口给她报了两个菜名,看她重复一遍记住了,就叫她出去玩。然后对已经有点明白过来李珏宁先前那话意思的朱瑞成解释道:“我四姐在乡下长大,性子粗野,珏宁纯挚,听了一言半语,就口无遮拦,朱大哥别放在心上。”   朱瑞成是个聪明人,当即哈哈笑道:“女儿家,真性情的好,真性情的好。”   话是这样说,朱瑞成原先那个打算倒是更浓烈了。李廷恩对姐姐妹妹的态度与一般人大相径庭,如此维护,想必姐弟之间的感情都十分深厚。今日已然见了李廷恩本人,确定对方并非虚名。那娶李廷恩的姐姐,看起来真是划算的很。   李廷恩没注意到朱瑞成脸上变幻的神情。他心中也在纳闷,想不明白范氏今日为何如此大方。要知道,家中的银子可已经没有在她手中掌管,只是李火旺身为男人,不耐家长里短琐碎的开销,就每月给范氏三两银子,还明确至少每隔两日就要有肉。三两银子只是买肉当然够用,不过朱瑞成是自己的客人,朱瑞成送来的东西李火旺一早就说了都搬到自己书房,别人不许碰。范氏怎肯这样花银子给自己做脸面,就不想着省些下来送去给李耀祖?要知道,如今自己可不会再每月给她交银子了。   不经意间,李廷恩在朱瑞成温润俊雅的脸上扫了一眼,忽然福至心灵的他终于醒悟的笑了起来。只是他对范氏的打算并不抱任何希望。不说别的,身型就一点不般配。   朱瑞成被李廷恩的目光看的有点发寒。奈何看李廷恩目光点点都是挪揄,并无其它的的意思,他只得竭力忍住那种古怪的感觉。   一贯能忍的朱瑞成在李家用晚饭时,就觉得忍不住了。面对频频借上菜对他秋波叠送的李芍药,他脊椎骨里窜起一阵阵的凉意,顾不得还有心打探打探李草儿的盘算,硬着头皮如坐针毡的扒了两口饭后,就借口家中有事不顾范氏热情的再三挽留匆匆告辞。   李廷恩将人送上马车时,看到朱瑞成有些脚软,再看到倚在堂屋门口嘟着嘴远远望着朱瑞成的李芍药,差点忍不住放声大笑出来。   ---------------------------------------------------------------------------   晚上李廷恩正倚在炕上看书,李火旺披着棉衣,拿着烟袋过来敲了门。   “廷恩啊,爷没扰了你看书罢?”李火旺心里有事,不过最关切的依旧是李廷恩读书的事情。   李廷恩笑着收拾了桌上的书本,细心的给李火旺腿上搭了被子,坐在李火旺对面道:“我看书也要歇息一会儿,正好陪爷说说话。”   “哎,好。”李火旺应了一声,心不在焉的将烟袋在炕边磕了磕,这才道:“廷恩啊,爷想跟你打听点事儿。”   见李火旺这幅为难的样子,李廷恩就猜到大概是要说什么了。自从猜出范氏的盘算又看到李芍药傍晚的举止后,李廷恩就等着李火旺来找自己。   “爷,您有事儿尽管问就是。”   “唉……”李火旺再度长长的叹了口气。他并不愿意来跟孙子商量这种事。不过谁叫家里几个儿子还不如孙子。人家又是来跟孙子交际的。他硬着头皮道:“廷恩呀,爷想问问你,今儿来的那朱公子,他这人咋样呀?”   李廷恩笑道:“爷,我和朱大哥是今日才认识的。他来家里头,是因他弟弟办了些错事,扯到我身上。朱家是讲究的人家,就来与我陪个不是。”   “哦。”李火旺并没问什么错事。这些事情上他一贯很相信李廷恩,只是听到李廷恩说今天才认识的,脸上难掩失望,勉强说了一句,“人家来赔罪,不是啥大事儿就算了罢。”   “是。”李廷恩应下了,看李火旺沉默的在那里抽烟,干脆直接道:“爷,您是不是担心小姑的亲事?”   李火旺惊讶的看着孙子,有点欢喜孙子的聪明,又有点为难,“这事儿不该你管。”   “爷,我是长孙,又不是姑娘家。”李廷恩辩驳了一句,关切的问,“您瞧中了朱大哥?”   李火旺想了想,觉得孙子的确没孙女那么多顾忌。再说家里头大大小小的事情不都是孙子在撑着,就道:“你小姑的亲事都快成你奶一块心病了,成天在家念叨。这不今儿那朱公子一来,你奶就相中了。说朱公子家日子过得好你小姑打小就没吃过啥苦头,嫁到这样的人家才能过好日子。”说着说着李火旺就懊恼,“唉,也怪我。你小姑是老生女,你大姑嫁得远,琢磨着家里就这么一个小闺女了,我就由着你奶娇惯。你瞧瞧,眼下干啥啥不成,就光会要吃要喝的。这真嫁给个乡下旮旯的,把婆家吃垮了人不得把她给撵回来,那真是要丢死人。”   李廷恩不动声色的听李火旺说完,笑道:“那咱家给小姑多陪嫁些,到时候小姑花自个儿的银子,谁也不能说闲话。”   “不成。”李火旺头摇的飞快,“你奶备那些嫁妆就够多的了。我正要叫你奶拿些出来。以前我是不晓得,收了公账才看出来你奶真是动家底了。再疼你小姑,她嫁出去也就是外姓人,那不白送银子给人家了,不成不成。”   李廷恩这才明白李火旺的逻辑。原来李火旺跟范氏看中朱瑞成的原因并不一样。在李火旺看来,李芍药当闺女的时候在家吃点喝点那是因还是李家的人,他睁只眼闭只眼就算了。可李芍药要嫁出去了,哪怕是饿死,那都是别人家的人。为了李芍药有好日子过,给丰厚陪嫁不行,就只能给李芍药找个能供得起她的婆家,到时候吃喝婆家去了,就不关娘家的事儿了。   “爷,我说句大实话您别见怪。”李廷恩忍住哭笑不得的心情,给李火旺分析,“朱家是镇上的大户,祖上没落了人家也还是大户,朱家规矩极重。不说旁的,朱家单是庶女都有五六个。您都说小姑被娇惯了,怕是嫁到朱家这种人家要受委屈。况且朱夫人是最重规矩的。”   当初朱老爷要花姨娘进门,朱夫人为了不让朱家门风被辱差点上吊的事情李火旺也听说过。虽说最后花姨娘仍然进了门,不过那是朱老爷偷偷卖了家里的地把户籍都给换了,大伙儿说起来都说朱夫人以夫为天,太过贤惠,实在没办法,全是朱老爷糊涂。   想到李芍药那脾气,李火旺也明白李廷恩的意思,颓丧道:“也是,人家咋瞧得上你小姑。”吧嗒吧嗒抽了几口旱烟,李火旺在脸上抹了一把,十分愁苦,“廷恩呀,你小姑是不咋地,可我也养了她这么多年了。眼下她脸上老大一块疤,还好吃懒做的,你看那一身肉。唉,别说你奶愁,我也愁啊。你说咱李家村在四里八村的日子都是数得上的,村里的姑娘有一个算一个哪个到了年纪没人上门说亲,偏偏你小姑,真是没一个媒人登过咱家的门槛。你说你姐她们也一天天大了,你小姑不嫁,家里几个女娃可都没法说亲。”   李廷恩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自从伤了脸,李芍药脾气越发暴躁古怪。又有自己在,村里人互相知根知底的,谁会去沾这个烫手山芋?   只是李芍药不嫁,李草儿她们也要被耽误。就算李廷恩从心里不愿意李草儿她们嫁的太早,可他也明白,不是名门望族,就没有将闺女留到十七八再出嫁的底气。过了十六,李草儿她们就不好嫁了。只有先解决李芍药,才能从容的为李草儿她们选一门好亲事。   不过该拿李芍药去祸害谁呢?看得上李家的范氏与李芍药必然看不上。范氏与李芍药看得上的,如朱瑞成这种,是绝不会娶李芍药的。   李廷恩对这个问题也觉得为难,想了想他出了个主意,“爷,要不将小姑嫁到范家去罢。”   李火旺睁大眼看着李廷恩,“范家?”   李廷恩点了点头,“范家是奶的娘家,是小姑的亲舅舅家。亲上做亲,怎样都不会被亏待。我记得范家舅公有三个儿子,那位小表叔今年才十七罢,也没定亲事,与小姑年纪正相合。奶不是说过这小表叔能干的很,在临镇租了个摊子卖肉。算不上多好,至少不会亏了小姑的嘴,加上奶给小姑备下的陪嫁,小姑过不了苦日子,总比去那些镇上的人家看人脸色来的强。”   叫李廷恩这么一说,李火旺真的考虑起来,越想越觉得这门亲事好,乐呵呵道:“对啊,廷恩,还是你脑子管用。你瞧你奶天天想这个想那个的,都硬是没想起来自己娘家。你看她娘家这么一个好苗子摆在那儿。你范家舅公他们脾气都是好的,平时和咱们走动的密,还心疼芍药,以前老接芍药去耍,一点活都舍不得芍药做。芍药嫁过去他们指定不能亏待,更不能嫌弃芍药脸上的疤。那范三娃我也见过,是个肯干的憨厚小子,还能挣钱养家,好,这才是门好亲事,就这么定了。”   李火旺一拍大腿,对李廷恩道:“我这就回去跟你奶商量去,早点把你小姑的事儿定了,家里添添喜气,廷恩啊,你别看书看得太晚,要早点歇息,身子骨要紧。”   李廷恩就起身送李火旺,“爷,我都知道。天黑,您慢点。你要好好跟奶说,让奶宽心,她正养病呢,您这么一桩喜事给她说了她病都好得快些。”   “对对对。”李火旺一张笑脸收都收不住,拖着厚实的棉鞋回去找范氏。   没一会儿,李廷恩就听到李火旺那边的屋子里传来范氏尖锐的质问声,不过只能听清楚一句‘你说啥’,尔后声音迅速的低了下去。他笑了笑,捧起手中的书本继续认真研读。   ----------------------------------------------------------------------   看着边上唾沫星子直溅还脸上乐开花一样的李火旺,范氏觉得自己肺都要气炸了。   没想到自个儿费了半天劲儿,好不容易将李火旺说动去找李廷恩探消息,结果李火旺呆了一会儿回来就说要把芍药嫁回范家去。要范家真是个好去处,她何必挑三拣四的等到今天才看中一个朱瑞成,尤其李火旺说的还是范三娃范铁牛。   范铁牛那是能嫁的人么。自己那个大哥倒是个老实人,大嫂却不是个省油的灯,三个儿子更是一个比一个横。范山子范林子就都是惹是生非的主,范铁牛比这两绑在一起都厉害,五岁就能拎着把菜刀追着人跑过整个村子,揍人就跟吃饭喝水一样照着顿数来。   想到李芍药嫁到范家会被折磨的不成人形,范家有可能还会借此来要挟自己,范氏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再次声音尖锐的反对,“不行,我不答应这门亲事。”   李火旺兴头上被接二连三的反对,终于恼了,“亲上做亲的好亲事有啥不行。你不一直都说你娘家待你好,范家又不缺吃不缺喝的,范三娃要去临镇开卖肉档头,那不你说他生意好,娃子能干,咱家还给了十两银子做本钱呢。咋了,这回把咱们芍药托付给他就不成?你可掂量清楚了,芍药那性子,没几个婆家能受得住。那才是你亲闺女,你不能光想着娘家,芍药更要紧。”   范氏真是一肚子苦水没法诉。   她平日老说娘家好,夸娘家侄子那不是为了在李大柱李二柱他们跟前把腰撑起来么。本身就是继室,娘家总要比原配的娘家好才成,要不还不给人欺负死了。   “这,我是担心芍药瞧不上二娃。”范氏想了半天,只能挤出这么一句。   “哼。”李火旺火大极了,“啥时候了,你还要惯着她,她看不上人家,她就看得上人朱家。可朱公子人家瞧得上她?行了,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她的亲事我这当爹的做主,明儿我就寻个中人去露点口风。”   范氏骇了一跳,脱口而出道:“不成不成,要被拒了咱芍药可没脸活了。”   “放屁!”李火旺气的用力一拍炕几,“要范家把咱家当亲家,就不会拒这门亲。他范三娃不就是个杀猪的,将来咱廷恩可是要做大官的人。要瞧不上咱芍药,往后这门亲不走动了就是。”说起来,对于给范铁牛出过本钱这件事,李火旺还是有一种优越感的。   看李火旺一门心思拿定了主意,范氏也不敢再说,只得暗地里磨了磨牙,在心里将李廷恩恨了个彻底。她越来越觉得李廷恩的命实在被批得准,果然过了灾劫后人就大不一样了,完全成了她命中的克星。啥事儿都能被这克星搅合,盘算的再好,到这克星身上一准碰壁。   可惜当年菩萨不开眼,没有淹死这祸头子!   范氏心里嘀咕了半晌,被李火旺催促了好几回,终于带着一肚子心事躺回炕上,只是一夜未眠,翻来覆去的想着该如何解决这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关于狗和奶牛的问题,应该修订的我已修订,该解释的我也解释了,就到此为止,主要是仔细衡量过觉得在这个情节上不存在大问题了。另外如果大家有觉得别的不合逻辑的地方,比如男主的为人处世不符合情理,请给我具体指出来我才能去研究,去进步。   在机场码了一半多,回家路上写了一点,可能有错字,大家见谅,明天我再修改,大家看见顺便给我指出来更好,谢谢。   晚安。   ☆、第41章   元庆七年夏,李廷恩倚在迎枕上饮了一杯六神茶,推开马车的门,立时察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看赶车的长福背上一大片汗渍,李廷恩就道,“长福,找个茶楼歇会儿。”   “是。”高高壮壮的长福擦了把汗,就近将马车赶到路边一个茶铺。   “少爷,您坐。”长福掸了掸椅子上的灰,叫茶铺伙计上茶。   茶壶伙计点头哈腰的过来,看到李廷恩面如冠玉,一身云缎,一笑便如春风拂面,头上碧玉簪子在烈日炎炎中透出股润意,脸上笑容就更甚了。   “公子,一看您就是个读书人,这长途远行的,是游学罢。”伙计一边擦了擦桌子,一面给介绍铺子里的好茶,“咱们新到的金银花茶,郑家医馆出来的药茶,夏天喝了又去火又凉快,您要不要来上一壶?”   “金银花茶?”李廷恩闻言一笑。一路行来,自己在不少地方都听到有人推荐客人用这花茶。   四年过去,连江南道都有郑家的金银花茶了,这挨着河南道的陇右道自不例外。看样子郑大夫是大大挣了一笔,那族里跟着种金银花的人家挣的银子也不会少,单凭郑家的药田,是无法供应大江南北生意的。   “少说废话,赶紧上茶。”长福把伙计骂走,一屁股坐在李廷恩对面。自从元庆五年被选中一路跟随李廷恩游学,长福就已经知道自己的少爷不是个难伺候的人,平时这些小节也并不讲究。换做其他人家,稍微有些底子的,有个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一路头名考出来的儿孙,要出门游学少也得备两个丫鬟一路伺候。唯有自家少爷,啥也不要,带着自己这个赶车的粗人就出门了。在外面晃荡一年多,自家少爷连荒山野地都睡过,硬是没喊一声累。   少爷咋就是跟其他读书人不一样?   长福心里存着困惑,忍不住一面咕噜噜灌茶,一面朝李廷恩脸上打量。   “好好喝茶。”李廷恩轻描淡写的瞥了他一眼,见他缩了脖子,轻轻笑了笑,继续歇凉。   “少爷,今晚儿咱们就能赶到河南府。后儿咱就能赶回家,老太爷他们见着您一准喜欢。”长福笑呵呵的巴结。   想到家中的情形,李廷恩心里亦有淡淡的喜悦浮上心头,他看着长福,笑道:“你也想家了罢?”   长福摸摸头,嘿嘿傻笑。   虽说跟文曲星下凡的少爷一道出来游学是件大大的体面事情,不过自个儿有时候也觉着奇怪,在家天天嫌老子娘念叨,恨不能一天三顿教训自个儿做少爷小厮一定要尽心尽力。原本以为跟少爷出来见识见识,那真是蚱蜢落到草地里,日子才叫畅快。谁知晚上老是梦见亲爹那张疙瘩脸,看到老娘叉着手拧自个儿耳朵。   “伙计,拿两盘子馒头来。”李廷恩将伙计端来的馒头塞了一个给长福,淡淡道:“吃罢,吃饱了好好给少爷赶车。”   长福傻笑两声拿着满头狼吞虎咽,一口一个,很快一大盘子馒头就见了底,而李廷恩手里的那个还没吃完。   茶铺伙计见了这情形嘴巴张的老大,情不自禁小声道:“您这下人,公子,您可真是个好人。”   李廷恩淡淡一笑,并未解释。   长福一把子蛮力,皮肤黝黑,胳膊上都是腱子肉,一顿饭能吃五六碗,看起来跟二十多岁的人一样,其实今年才十五岁。当初他挑中长福,的确许多人反对,毕竟那时候李家已截然不同,家中有仆从二三十。而且都认为读书人身边的应该跟眉清目秀的书童,跟个以前是放牛娃的傻大个作甚。不过李廷恩看中的就是长福的蛮力和憨实。   大燕天下承平已久,可谁又能保证出门在外不会遇到一点波折,带个小书童,除了赏心悦目一点,就全是拖累。长福多好,除了能吃些,更能打猎能烧烤能赶车。   主仆两一个闷头吃,一个慢慢品茶,歇息了小半个时辰,李廷恩正准备叫伙计过来结账,顺耳听边上两个行商说了两句话。   “听说没有,胡干饼这回是真要卖他婆娘了,不仅卖婆娘,连他那两娃都要一块儿卖了。”   “不会罢。他除了嫁出去的三闺女,剩下的两个可是好不容易求来的双胞胎儿子啊。这是他老胡家传宗接代的种,他舍得卖了?”   “嘿,有啥舍不得卖的。他这会儿这婆娘,是叫李桃儿不,哎哟,当年娶回家的时候倒还水灵,咱不都说他走了狗屎运,在咱们这儿名声臭大街的,出去走一趟商回来,还带回个如花似玉的媳妇。当初那个稀罕,等给他生了三个闺女,出去陪他走了两回商,你瞧瞧人成啥样了。前儿我那婆娘还跟我念叨,说那李桃儿真成干桃子了,浑身上下都看不到几两肉。胡干饼不倒腾脂粉亏了大钱?县里那有钱的陈寡妇你听说没,陈寡妇跟他搅合到一块儿,答应给他还债,就是得把人娶进门。这不没水的干桃子就得给人让位了。”   “嘿嘿,也是啊,陈寡妇那身段儿,哪是胡干饼这会儿那婆娘能比的。陈寡妇手里捏着大把嫁妆,男人死的早,族里还给她留了点家产,守着那点东西过日子这么多年都没动心过,咋看中胡干饼了。陈寡妇才二十几罢,倒还能生出儿子来,难改胡干饼连儿子都不想要了。就是可惜那干桃子也不晓得胡干饼当年上哪儿拐来的,咋就没个娘家人撑腰。”   “撑腰,我呸。你没听胡干饼说过,他婆娘是五十两银子从岳母手里买来的。都把人卖了,还好意思撑腰啊。你当年是眼馋过胡干饼婆娘罢,这要想了了心事,要不等胡干饼把人卖了,咱两悄悄摸到红街去试试滋味儿?”   “有道理有道理,胡干饼那两儿子都生得像娘,你说胡干饼舍得把人卖到楼子里不,要能舍得,咱两多开几次荤。”   看到两人挤眉弄眼的说着荤话,李廷恩攥紧手中的茶杯,眼神一片幽暗。   须臾,他放下茶杯,走到隔壁桌坐下。   两个行商都是走南闯北做点小生意的粗人,这样的人大本事没有,眼力劲儿是绝不会少的。一看到李廷恩,两人就直觉面前的少年有些来历。他们情不自禁坐直了身子,望着面无表情的李廷恩齐齐咽了口唾沫。   “两位。”李廷恩反客为主的含笑给两人各倒了杯茶,“在下李廷恩,年庚十五。元庆四年河南府案首,一等廪膳生员,元庆五年河南道乡试解元。现拜入致仕礼部尚书,太子太师,一品大学士石大人门下,为其关门弟子。”   李廷恩这五年虽说不能名满天下,可在他一路过关斩将一路第一的成为解元后,至少士子中有小半听说过,在他拜入名门天下的大儒,曾经的帝师石定生门下后,有一半多的人都知道这么个人了。不过两个生活在最底层的行商,自然不会听说过李廷恩。   但没有听说过李廷恩,他们还懂案首,一等廪膳生员,解元,礼部尚书,太子太师,一品大学士的意思。想到面前这个少年还只有十五岁,两人吓得瑟瑟发抖,他们不认为有人敢随便胡说自己是解元,只是害怕的身子一阵阵发凉。   好不容易有人终于挤了一句话出来,“李,李公子,咱,咱可没得罪您。”   “别着急。”李廷恩将泄满茶水的粗瓷茶杯往对面面前推了推,“我只是想向两位打听些事儿。”   “您问,您问,您只管问。”其中一个略瘦些的就拼命点头,扯了边上那胖点的两腿还在拼命颤抖的一把,“小的叫张大炉,他是黄黑子。”   李廷恩搓了搓杯壁,含笑看着两人道:“方才我听两位提到一个叫胡干饼的。”   张大炉和黄黑子对视一眼,齐齐拼命点头。   “胡干饼可是他真名?”   “李公子您真是神了!连这是别人给他取的外号都晓得。”张大炉自然不会认为面前这位李公子会认识胡干饼。要胡干饼有这么一个亲朋,那陇右道都不够他走的,哪会连点风声都听不到。   张大炉心里腹诽了几句,看对面李廷恩垂头喝茶没有应话,才醒转过来自己脑子走歪了,擦了把汗,急忙恭敬的道:“那胡干饼本名叫胡威。他十八那年害了病,他乡下的舅舅带着儿女做了几个干饼子去看他,结果他取了一个干饼子切成三块泡水端给他老舅几个吃,说是就当吃中午了。打那以后,咱镇上的人就都叫他胡干饼,不叫他胡威。”   小心翼翼的说完这么一段后,张大炉觑了眼李廷恩,规规矩矩的坐在那儿不敢吭声了。   片刻后,才听李廷恩神色淡淡的又问了一句,“他正妻是叫李桃儿?”   “没错没错,就是李桃儿,咱全镇人都晓得,胡干饼天天在街上打老婆,就骂操,烂了的桃子,一点儿水都出……”对上李廷恩森冷如箭的目光,本还兴冲冲的黄黑子吓得一个哆嗦,剩下的话无论如何不敢说了。   李廷恩竭力压下心底的怒火,他并不想与面前这两个人计较,冷冷道:“胡干饼与李桃儿膝下有几个子女?”   发现李廷恩面色阴沉,张大驴与黄黑子这回谁都不敢吭声了,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在站李廷恩身后的长福威胁的视线中,张大驴硬着头皮开了口,“有五个。胡干饼婆娘先给他生了三个闺女,都被胡干饼嫁的远远的,从没见回来过。剩下的两儿子是对双胞胎,今年才七岁。”   李廷恩深吸了一口气,“你可认得去胡家的路?”   两人急忙点头,“认得认得。”   “好。”李廷恩从袖中取出一个五两的银锭子,“带我过去,这就是你们的。”   两人都是到处走小买卖的行商,一年辛苦奔波才能挣七八十两,要缴税不说,中间还不知被人克扣多少。看见这银锭子都觉得天下掉了馅儿饼。就人家一个解元,就是不给银子,自个儿也不敢不带路啊。   黄黑子忙拍胸口,“李公子放心,咱一定把您送到胡干饼家门口。”说完他犹豫了下,还是压制不住好奇心,小声问道:“李公子,您认识胡干饼?”胡干饼那小子不会是真撞大运了罢。   李廷恩端起面前的茶杯一饮而尽,森然一笑,“我不认识胡干饼。”   就在两人松口气时,又听到了一句话。   “我是他正妻的娘家人,李桃儿的亲侄子。”   “啊?”张大驴与黄黑子大吃一惊,两人齐齐从凳子上摔下去半天没爬起来。   -----------------------------------------------------------------   “李公子,就是这儿。”   李廷恩下了马车,看到面前这桩位于小巷的小院,院门年久失修,腐朽了半边,俨然已经不能合拢,凑合着用木棍支住了,墙头上爬满藤蔓,明明是夏天,这院子却给人一阵刺骨的凉意。   “拿着罢。”李廷恩将银子仍给他们,神色阴沉的警告,“我不想让任何一个人知道我来胡家看我姑姑,尤其是你们口中的胡干饼和那位陈寡妇。”   张大炉将银子攥在手里,保证道:“您放心,咱兄弟两嘴严实着,一准儿不能让胡干饼躲过去。您好好给您姑姑撑腰。”   看李廷恩没有理会自己,张大驴与黄黑子识趣的走了。   李廷恩顶着大门看了许久,叫长福上去敲门。   一个面色蜡黄,头发半白,看上去五十岁左右的妇人开了门,看到李廷恩还没怎样,看到长福,她立时就慌了,直觉的又去关门。可门是坏的,她芝麻杆一样的胳膊也使不上力气,关了好几次都关不上,反而差点将胳膊给折了。   李廷恩攥紧拳头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上去撑开门缝,温声道:“姑姑。”   李桃儿被震住了,一脸迷茫的看着李廷恩。   面对面的看到李桃儿瘦的如枯骨一样的身子,对上那双深深凹陷进去的双眼,李廷恩仿佛又见到当初的李珏宁。   自己如此努力,让哪怕是厌恶的亲人都过上了好日子,结果还有一个嫡亲的姑母在外地饱受折磨。这算不算是老天爷对自己五年来顺风顺水的讥讽?   “姑姑,我是廷恩,李廷恩。”李廷恩注视着李桃儿的双眼,认真的道:“我家世代居住在河南府三泉县柳条镇的李家村。村口有一株大柳树,桃花河绕着村子过,经板桥村流到曲江河里。每年初春,村里未出嫁的女子都会去桃花河打一桶桃花水混着柳树叶擦脸,村里的老人说这样一年脸上都会白净红润。还有,我爷叫李火旺,我大伯叫李大柱,我爹叫李二柱,我娘林氏是童养媳。”   随着李廷恩不疾不徐温和的话音落在耳边,李桃儿的眼神渐渐迷蒙,她陷入到某种回忆之中,脸上充斥的都是不敢置信。直到李廷恩再次说了一句话。   “姑姑,我是您的侄子——李廷恩。”   “啊……”李桃儿怔怔的望了李廷恩一会儿,伸出老树皮一样的手摩挲着李廷恩的脸。   她的手伤疤很多,尤其是指腹上,全是比男人还厚得多的老茧,落在李廷恩脸上,有淡淡的麻痒和轻微的刮痛。李廷恩没有躲避,他觉得心里那种被油烧的感觉更叫他难以忍受的多。   也许是从李廷恩身上找到了许多李家人容貌的特点,李桃儿终于相信了,她忍不住放声大哭,“廷恩啊,你是廷恩,你是我侄子,是我二弟的儿子。”   不过她恢复的很快,只是哭了这么两句,就打开院门,把李廷恩拖到了一间即使屋顶上破了个大洞依旧黑黢黢的小屋里,她将睡在炕头芦苇席上两个六七岁的孩子拉了起来,然后翻箱倒柜的收拾了几件看起来很破旧的衣服包起来塞到李廷恩怀里。   “廷恩,大姑求你件事儿,你把你这两个表弟带回家去。”李桃儿摸着孩子滚烫的额头,看他们一副迷瞪瞪的样子,眼泪直掉,“要是家里能有口饭吃,就养活他们,实在不行,你跟你爷说,找个心善的人家卖了他们,要卖到一户人家。”   “娘,娘,不要卖我。”两个孩子迷迷糊糊的听见这么句话,本来还有点好奇的打量李廷恩,这会儿就都抱着李桃儿的胳膊,哭的一个比一个大声。   “阳阳,亮亮,不是娘要卖你们,可你们不走,你爹他……。”李桃儿忍住泪,抱着两个孩子哄道:“你们听话,这是表哥,你们跟他走,到了姥爷家里要好好听话,少吃饭,多做事儿。要是姥爷家里养不活你们了,你们别吵闹,要乖乖跟人走。”李桃儿胡乱给孩子抹了把泪,拉下脸,“不许哭了,小心你们爹回来了。”   两个孩子听到爹回来这几个字,下意识的抖了抖身子,却依旧固执的拽着李桃儿的衣襟,不肯松手。李桃儿急的使劲儿去掰。   “大姑太太,您别急,您吃了大苦头,少爷一定能给您讨个公道回来。”长福抽抽鼻子,擦了泪,看着李廷恩道,“少爷,您快给大姑太太说几句。”   李桃儿不明所以的看着李廷恩。一个十几岁的侄子,能帮她做什么。就算是几个亲弟弟来了,只怕拿胡威这种人也没啥法子,所以她从来没指望过娘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有婚书在,她就是跑到哪儿,一样是没用的。   李廷恩看着面前两个瘦巴巴的像四五岁的小表弟,上前一步,笑道:“姑姑,我去年便是举人了。”   李桃儿不敢置信的望着李廷恩。   “是真的,是真的。”看李桃儿似乎不相信,长福急忙在边上解释,“大姑太太,咱们少爷可厉害了,人家都说少爷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咱们少爷只要一去考,一准儿就是头名。咱们少爷拜的两个师父,一个虽说只是举人,却在府城里办了所大书院,附近好多州府的大少爷都去书院念书,知府见了都恭恭敬敬的。还有一个师父更厉害,是一品的大官儿,教过皇上的。大姑太太,您别怕,咱们少爷找到了您,您好日子就来了。”   李桃儿茫然的听长福噼里啪啦说完,眼含希冀的看向李廷恩。   李廷恩笑着点头,伸手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从腰间解下一块香木牌,递给李桃儿。   “姑姑,您瞧,这是河南道发给举子们的士人牌,正面是一个元字,背后是河南道三字,证明我得过河南道科举的解元。”   李桃儿颤抖着慢慢摸过木牌上凸起的纹路,贪婪的看了一遍又一遍。她不认识字,却曾在街上看到过有读书人带着这种牌子,人家都说这是官府给的,至少得是举人才能拿到这牌子,进士的是银牌,举人的是香木牌。直到确信这木牌的确就是记忆中的举人牌,李桃儿干涸的唇瓣哆嗦了两下,眼泪滚滚而落,她开始撕心裂肺的大哭。   “廷恩啊,你咋不早些来,你咋不早些来,你表姐她们,她们都被卖了,大姑找不回来她们,找不回来了。我的闺女,我的肉啊。”哭着哭着,李桃儿就瘫软在了地上。   李廷恩蹲□子,握住李桃儿的手,郑重的做出承诺,“大姑,您放心,不管找多久我一定会把表姐她们都给您找回来。”   李桃儿眼中闪过一抹希冀,随即一手抱着一个人凑上来的儿子,母子三人一起大哭。   李廷恩心头凝聚起看不见的风浪,他喊了一声,“长福。”   “少爷。”   “拿着我的帖子去郑家医馆,告诉管事的人,让他立刻带两个大夫过来见我。”   看李廷恩脸上一片风雨欲来之色,长福立马应下,轻车熟路的去马车中拿了帖子,然后向周围的人打听了郑家医馆的方位后便火速赶去。   不一会儿,此处医馆的管事汪大海就带了两个有些年岁的大夫赶了过来。一见到李廷恩,先行问礼。   “李公子。”   李廷恩冲他点了点头,身子一侧,让出背后坐在炕上仍旧抽泣的李桃儿与两个孩子,“这是我亲姑姑与两个表弟,有劳大夫。”   李桃儿与两个儿子一眼就能看出是挣扎在最底层的人家,汪大海虽说不明白为何本家早就交待过一定要以礼相待的李公子会在这里有一个如此穷困的亲姑姑,不过他也不敢多问,就给身后的两个大夫使了眼色。   两个大夫背着药箱上去要给李桃儿他们诊脉。李桃儿有点惶恐,她从来没叫过大夫,都是自己挨着,这会儿一看大夫,想到诊费药费,下意识的就搂着孩子想避开。   “姑姑,表弟他们身子发着热,大夫这是要给他们看病。”李廷恩温和的劝了一句。   李桃儿低了头,嗫嚅道:“家里没银子了。”   想到带了丰厚的嫁妆嫁到范家去后大鱼大肉还整天跑回娘家吵着要带几个丫鬟走的李芍药,李廷恩只觉心酸又愤怒。他低声道:“姑姑放心,有我呢。”   汪大海也急忙笑道:“您别操心,李公子家可是大户人家,哪会……”他说了一句看李廷恩脸色发沉,就收了回去,改口道:“咱们主家与李公子是忘年交,您可千万别将这点诊费放在心上。”   两人都在边上说,李桃儿看看李廷恩身上的锦缎,又看了看长福身上的细绵布,这才松开孩子,让他们将胳膊伸了出来。   李廷恩看到胳膊上交错的伤痕,拳头猛的攥紧,一转身出了屋子来到院中。看到院中那破了个大洞的木盆子里孤零零飘荡着的几片枯黄菜叶,他眼色幽深的往厨房走去。   片刻后,李廷恩面无表情的从厨房中出来,叫长福喊了汪大海到面前,“汪管事,我要请你帮我做件事。”   汪大海连忙道:“三老爷早有交待,李公子有事吩咐就是。”   对李廷恩,汪大海恨不能供起来。他是没见过这个十三岁就考中解元的李公子,不过大名却没少听说。十三岁中举人的不是没有,大燕三百多年,年纪最小的还有十岁就成解元的。皇上还把人抱在膝上夸赞‘此乃天慧’。可中解元的不少,被帝师收为关门弟子的有几个?能考科举大学士就回收你当弟子?   其实这些都离汪大海太远,他真正畏惧李廷恩的,是源于四年前郑家一场剧烈的争斗。在那场郑家嫡枝子弟的争夺里,原本是嫡长子的大老爷因和二老爷打擂台,亲自去外面采买茧丝子囤积,最后不仅随同去的大太太亲兄长屈长清路上回来时摔断腿从此成了瘸子,当年的茧丝子还药价大跌,以致大老爷亏了郑家公中整整三万两白银,被老太爷亲自收回手中的权柄以向族人交待。二老爷也没讨好,手底下大夫研制的新药都快给病人服用了,才发现这药丸吃多了会上瘾,郑家为新药丸买回来的药材全都烂在手里。这一回,郑家亏得更多,整整七万两白银。就是郑家医馆药铺满天下,也大伤元气。这时候三老爷一意孤行要在族中推广的金银花药效开始渐渐在大燕传出去,因只有郑家才有这味药,各地的药材商都来郑家拉关系。最要紧的,是三老爷制出了金银花茶。在郑家最危急的关头,三老爷将金银花茶拿了出来,这种新茶挣得银子,不仅填补了大老爷与二老爷的亏空,还让郑家产业扩大了不少。所以最后被发配到小镇子上坐馆的三老爷风风光光回来郑家成了当家做主的人,大老爷却只能挂个名头,没有半点实权,二老爷则回了老家打理宗祠事宜。   而三老爷曾公然对人说过,他有今日,全因结实一个忘年好友。   往事在心里翻腾,看着面前的李廷恩,汪大海忍不住一阵阵发寒。面前这个少年,四年前多少岁,他到底是如何设计的大老爷与二老爷,让他们在最熟悉的药这一门中老马失蹄?   汪大海不敢再想下去,只是面上随着往事回想越发恭敬。   李廷恩很明白汪大海畏惧他的原因在哪里,所以他并没有对汪大海有一点礼怀下士,只是直接道:“我要你帮我找到一个人。他名叫胡威,是我姑姑此时的夫婿。”   汪大海敏锐的察觉此时二字,心如擂鼓,试探道:“找到人之后?”   “听说他与镇上一名陈寡妇有来往,你顺道知会一声陈家人罢。”看汪大海额头上浮现细细密密的汗珠,李廷恩淡笑道:“以郑家在此县的声威,办到此时应该不难罢?”   汪大海打了个激灵,“李公子放心,这事儿容易的很。”   “嗯。”李廷恩应了一声,朝屋中看了一眼,还是压了压火气,“暂且不用声张,将他和那寡妇看牢就行,其余的……”他叹了口气,“待姑姑拿主意罢。”   以自己如今的地位,要李桃儿与胡威和离容易,甚至叫胡威不着痕迹的消失都不是件难事,可李桃儿今后要如何面对两个儿子?投鼠忌器,不外如此。   汪大海看李廷恩脸色阴沉,不敢耽搁,当下就去叫了两个等在外面的心腹伙计办事。   郑家在此地开设医馆药铺已久,三教九流,只要是人都会生病,汪大海又是个善钻营的人,找一个在县城臭名昭着的胡威的确不难。   不过一个时辰,汪大海就安排人想法拐了陈家的人悄悄去陈寡妇在县城里一个僻静的小巷子捉奸。   汪大海和陈寡妇原本正搂在炕头上商量将李桃儿与两个儿子卖到哪儿去才好,谁知突然被陈家人堵了门,陈寡妇当时就尖叫一声,被陈家几个妇人抓住一顿耳光,活生生将脸打成了个猪头后晕了过去。汪大海先是跳窗户,跳出去后就想爬墙出去,哪知墙那头等着有人,一扁担给他敲下来,顿时摔在地上半死不活。   陈氏在当地也是大族。陈寡妇男人成亲两年就死了,家里还有点家底,族里本来觉得陈寡妇青春守寡十分艰难,曾说愿意出具文书,放陈寡妇改嫁。可陈寡妇不肯,族里就说挑个孩子给陈寡妇养,算是接香火,陈寡妇说要等她慢慢琢磨。琢磨好些年,一直没动静,族里就将陈寡妇男人的产业都收回去,给陈寡妇留了小部分傍身,平日也时常叫人来帮忙陈寡妇做点重活。陈寡妇每次看见族里来人都闭门不出,脂粉不施的关在屋里给死去的丈夫和公婆念经。族中人都住在乡下,看陈寡妇这做派,便从没生过怀疑。即便听人说了几句嘴,还要跟人闹一场护着陈寡妇。   谁想一切传言都是真的!   陈家人真是气得半死。正正经经的改嫁不肯,非要跟有妇之夫没名没分的搅合,简直丢尽陈氏族人的颜面。   陈氏族人就要把陈寡妇拉回去沉塘,被汪大海派去的人拦住了。陈氏族人不敢得罪汪大海,虽说心存疑惑,依旧答应先将胡威和陈寡妇关几天。   汪大海收到伙计回报的消息后去告诉李廷恩,李廷恩这时候正坐在客栈里陪李桃儿和两个表弟吃饭。   “李公子,事情已经办妥了。您放心,办事儿的都是嘴巴严的,陈氏族里头的人更不会出去乱说,不过他们只肯关个四五日,再多就不行了。这头没说法,他们就直接将人拉了去沉塘。”   “四五日够了。”李廷恩对胡威的死活并不关心,他只是想给李桃儿留一段细思的时间。   觑了眼李廷恩,汪大海一咬牙,“还有件事儿,河南府那边送药材过来,听送货的人说,表少爷正吵着要休了您大堂姐。”说完低头不敢看李廷恩的脸色了。   谁知许久都没听到李廷恩说一句话。他壮着胆子抬头,却发现李廷恩并未如想象中的勃然大怒,嘴角反而含着一股古怪的笑意。   “屈从云要写休书?”李廷恩喃喃念了一句,摇头笑道:“成亲不过四年,就有心休妻。”不知道李翠翠这些年可曾后悔过当初一意孤行要嫁给屈从云。   这门亲事,汪大海是隐隐约约知道些j□j,其中并不简简单单就是为了结亲。他不敢多言,只是将这个消息告诉李廷恩后,就告辞回去了,不过留下个伙计随时听李廷恩吩咐。   李廷恩站在客栈的庭院中眯了眯眼,目光顶着面前一树的碧翠。   长福从背后磨蹭上来,小声道:“少爷,咱们要不赶紧回去罢,真叫大姑奶奶被休了,别说三姑奶奶她们脸面不好看,五姑娘还没定亲呢。”虽说大姑奶奶事儿比小姑太太少不了哪儿去,可也不能不管啊。   李廷恩双手束在身后,淡淡道:“不急,先将姑姑的事情料理好。”说罢他冷笑一声,“放心,屈从云那纸休书写不下去。”   “少爷,您别忘了,大姑奶奶她可一直没那啥呢。”长福壮着胆子说实话。不仅没那啥,还经常把大姑爷家里的丫鬟打得半死不活,卖出去的更是数都数不清楚。   李廷恩横了长福一眼,“你是想说大姐一直未曾给屈家留后。”   “对对对。”长福点头如捣蒜,“少爷,您这靠山再硬实,不能叫大姑奶奶这样用啊。唉,亏得您出来了这一年多,要不看着小姑太太还有大姑奶奶那闹腾劲儿,你还不得被烦死。哪有心思念书啊。不过二姑奶奶倒是省心,这回您回去朱大少爷的孝也守完了。三姑奶奶四姑奶奶的婚事差不多就得给办了,您上回看信不是还问三姑奶奶她们的婚期定没定,过了这几道坎,您能松活好几年呢。唉,少年您到底为啥说大姑爷那休书写不下去啊?”   李廷恩闻言一笑,“屈家山穷水尽,他的休书自然就不能写了。”他说完这么一句,转身回去继续陪李桃儿母子,留下长福在那里半天想不明白。   ---------------------------------------------------------------   李桃儿母子三人吃饱肚子,又喝了大夫给开的药,精神好了许多。李廷恩就让她们先去歇息。两个孩子从来没有睡过这样软和的床,屋子里开着窗户,三层楼的房中凉风一吹,满屋都是淡淡的松木香。   看着两个孩子很快就睡着了,李桃儿出来找李廷恩。   “廷恩,你是不是找到他爹了?”   没想到李桃儿如此灵慧的李廷恩眼中有瞬间的讶然,“是,他在陈家。”对于这样一个人,李廷恩很难勉强自己去称呼一声姑父。好在他这会儿不需要伪装。   即便从未有过夫妻恩爱,听到是在陈家将人找着,李桃儿依旧痛苦的闭了闭眼,她深吸了一口气,“廷恩,你说大姑该咋办?”   李廷恩仔细观察了她的神情,虽说在意料之中,依旧有点失望,“姑姑还是想跟他在一道过日子?”   李桃儿被这么一问,眼泪又从肿胀的眼眶中滚落出来,“廷恩,大姑恨不得生吃他的肉,可大姑不能让孩子没有爹。”她擦掉眼泪,哽咽道:“廷恩,大姑不瞒你。要今儿没有你来,大姑是打算带着孩子吃一顿好的就去见阎王。我特意去买了青菜,割了两肉。我想着得让孩子们做个饱死鬼,我这个当娘的不能眼睁睁瞧着他们落到那种见不得人的地方,也不能让他们饿着肚子走黄泉路。好在你来了,你不仅来了,你还成了解元。你要不是解元,我就让你把你表弟悄悄抱走,我留下来跟他拼命。你是解元,他倒是捡回了一条命!”   看着李桃儿脸上毫不掩饰的恨意,听到她话中透露出的倔强,李廷恩对这个大姑生出些敬佩。他先前的愤怒只是源于血缘亲人被虐待,这会儿却真有些亲人的感觉了。这个大姑,看似柔弱,实则勇敢。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想吃鱼,于是去后面的小池子捞鱼,结果脚下滑了一头撞到假山上,痛的眼泪狂飙。当时没反应过来,只顾着急会不会留疤,两大口子会流多少血,头这么晕是不是有脑震荡。晚上老公回来看见,却问戴眼镜没当时,我说戴了,老公那个脸色啊,骂我你要是当时镜片撞碎了扎到眼睛里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不,然后一连串巴拉巴拉,   妹纸们,这一章真是血泪章啊,我忍着头晕头痛各种症状写出来的,o(╯□╰)o   另外说下   一跳五年我有自己的考虑,李芍药李翠翠等等这些人的婚姻,李家发生的变化,李廷恩的经历我会在后面的文里通过侧面情节写出来,不想一个个挨着去写,那就要太多章了,真成了注水。   再有李桃儿是个与前文中所出现的女性都完全不同的女人,她将来对李廷恩会有一定程度上的帮助,于是开了一章。   最后我去睡觉了,明天要去做CT啥的,可能更新依然会晚,先给大家赔罪啊   ☆、第42章   李廷恩让长福找个僻静的地方,他觉得自己需要和李桃儿好好的聊一聊。   两人来到客栈最后一进堆放柴火的地方,小小的天井中有个石桌,客栈掌柜细心的在上面放了一壶凉茶。李桃儿坐下去,看着对面的李廷恩,感慨道,“一晃眼,我嫁到胡家都二十年了。你爹他们还好罢,”说完她自己先笑了,“李家出了个你,想来大伙儿的日子都过的挺好。”   她问李廷恩,“这二十年,家里添了几口人,”   李廷恩一五一十的回答了她,“大伯膝下有两个女儿,大姐闺名叫翠翠,今年十九,四年前嫁到武安县的屈家。屈家与郑家是姻亲,乃武安县有名的大户。二姐闺名叫珍珠,年方十八,三年前成的亲,嫁的是我一个同年,二姐夫姓康名城。康家虽困窘,不过二姐夫今年乡试极有把握。我娘在我前头生了两个姐姐,三姐名草儿,四姐名心儿。三姐与镇上富户朱家嫡长子定了亲事,前年本要办亲事,只是朱老爷忽然中风去世,朱家守孝三年,想来这回回家亲事就该办了,正好姑姑您能赶得上。四姐定的是县里王家的嫡长子王林和,上回我在外地收到信,家中人的意思,是打算给三姐和四姐一道将亲事办了。”   李廷恩有意将家里的情况事无巨细的介绍给李桃儿,“在我以下,还有个妹妹叫珏宁,今年九岁。三叔只有一独子,大名廷壁,六岁上送到学堂念书,如今已经两年了。至于四叔,四婶给他育有一对龙凤胎,今年才七岁,原本是要一道送去书院。不过奶单请了个秀才来家,爷的意思是想等我回家后商量商量。”说起这个,对范氏的小人之心,李廷恩唇角一弯,补了一句,“对了,家里还有个小姑,与大姐一样的年岁。元庆四年一开春,爷便做主亲上加亲,把小姑嫁到了范家。”   “家里添了这么多人?”李桃儿似笑非笑的说了一句,将注意力集中到一点上,“你说你奶还给你爷添了个闺女?”   觉得这句话问的有些不对,李廷恩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   再一次得到证实,李桃儿一脸冷笑,“卖了我,自个儿倒生了个闺女。”   听到卖这个字,李廷恩心里一动,问道:“姑姑,我听爹他们提起过,说您是嫁到外地。可为何我在路边茶铺时听人提起,说胡威对人言您是被他买回来的?”   “我就是被买回来的。”李桃儿语气十分平静,“胡威说得对。当初他到镇上走商,遇到你奶。那时候你四叔快要进学了,你奶说家里银子不够,就跟你爷说给我挑了门好亲事。胡威给了五十两银子的聘礼,把我娶进门,我身上带的嫁妆,只有几件家常穿的衣裳,跟别人家卖闺女一样,只是胡威手里没有我的卖身契罢了。”   在李廷恩的脑海中,李火旺纵然重男轻女,可那时候李家的日子并非过不下去,怎会任由范氏给长女挑了这样一门亲事。他不由问道:“爷没问过胡威的家境?”   李桃儿苦笑,“廷恩,你一定觉着很奇怪罢。其实这些年我也一直在想,当初咋会上了你奶的当?”   李廷恩挑了挑眉,“您的意思,当年并非心甘情愿的嫁给胡威?”   “不,我是甘愿的。”李桃儿摇了摇头,神情麻木,“你奶嫁进来头几年,我的日子过得还不错。后来她先是生了你三叔,后头又生了你四叔。你四叔跟你奶长得最像,你奶疼的很。有一天不知听谁说有个算命先生灵验,你奶把你四叔抱去算了命,回来就说你四叔这辈子是做官的命,你爷他们都欢喜坏了,特意给你三叔和四叔取了一个光宗耀祖的名。打那以后,你奶就盘算着要给你四叔进学堂考科举凑银子。那时候家里就你爷和你大伯算得上壮劳力,家里地多,两个人干不了,肥上的少,一年到头粮食收的要比旁人家少得多。你奶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就开始常常听见你奶在你爷他们去种地后念叨,说她以前被卖到大户人家,做了太太身边的贴身丫鬟,每个月能往家填补多少。我那时看着你爷他们起早贪黑的,就留了点心眼去给人打听做丫鬟的事情。”   李桃儿顿住话,喝了一口茶,似乎是在想后面的话该怎么说,“日子就这样又过了三四年,你四叔长大了,眼看进学的日子越来越近,你爹也能干农活了,算起来日子更该宽裕,可你奶脾气更大了。每天你爷他们一下地,你奶就在家摔锅砸碗的,你娘那时候没少挨打,我看的又难受又害怕。村子里有做过丫鬟的媳妇都告诉我,说做丫鬟就是被人打骂的,死了就用破席子裹了丢到乱葬岗上。我不想过这样的日子,心里盼着你爷能早点给我寻一门亲事把我嫁出去,穷点累点都没事,我能干活养活自个儿,可我受不了别人不把我当个人,想打就打,想骂就骂。我被你奶骂了那么些年,我受够了这个。”   说着说着她眼泪扑簌扑簌直掉,“你爷不管这事儿,我也不敢张口。你奶又在我面前说了好几回做丫鬟的事后,她找来了胡威。胡威那时候穿的光鲜,说话和和气气的。他在咱们镇上呆了半年卖手里的货,你爷托人去打听,左邻右舍的都说他性子好,是个疼人的,他还肯给五十两银子的聘礼,你爷就说这门亲事定了是要嫁到外地去,问我中不中。我想着你奶三天两头的念叨你四叔要进学的事儿,我真怕哪天你爷他们不在家,她就把我转手给卖了,我不怕跟胡威到处走商,只要我能挺起腰杆子做人就成,我就答应了。”   李廷恩怜悯的看着捂脸无力哽咽的李桃儿,他能猜到李桃儿心中现在在想什么。原本以为是脱离虎口,谁知又入狼窝,而且是更悲惨的狼窝。   不过范氏可真有本事,为了让李桃儿心甘情愿j□j纵亲事,居然从几年前就开始用做丫鬟的事情来暗地里吓唬她。弄得李桃儿心情紧绷之后,才找出胡威这么一个人,把亲事做成了。   “廷恩,大姑不瞒你。自打离开柳条镇,我过的就不是人过的日子。我起初都把柴刀搁在枕头底下,结果有了身孕,你大表姐在我肚子里翻腾,我舍不得,我给人打听过,人告诉我要肚子里有娃的女人杀了人,官府会等把娃生下来再砍头,可孩子会送到惠民所。我偷偷去看过惠民所,那里头的孩子一天到晚的做活,还要被人打骂,过的比街上要饭的还不如。再说孩子长大了,别人跟她说你爹被你娘杀了,你娘被官府砍了脖子,那孩子还咋见人?”   李桃儿说的泣不成声,“就这么着,为了你大表姐我忍着继续跟胡威过日子,接着又有了你二表姐三表姐。我看胡威对她们一点不稀罕,我就想不生了,我偷着攒下银子要去抓不能生的药,被胡威抓回来,在我跟前剁了你大表姐一根脚指头,我恨得要命,逼着自个儿继续喝药调理身子,终于把你两表弟给生出来了。”   看李桃儿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李廷恩给她重新倒了杯茶,温声道:“姑姑,您慢慢说。”   李桃儿端着茶杯,因为愤怒,单薄的身躯微微发抖,“我以为有了儿子,胡威就肯好好跟我过日子。谁知安生没两年,他就染上了赌,我带着你表姐他们,一路逃了好几个县,这里是他的老家,最后他没法子才又回来这儿,好歹有个遮雨的地方。”   “那表姐她们……”   “是我卖的!”这一句话,李桃儿说的心中滴血。   “您卖的?”李廷恩大吃一惊,“您不是说是被胡威卖的。”   李桃儿眼珠血红,嘶吼道:“他欠了这里赌坊的人五百两银子,人家要把阿云她们拉走抵债。我没法子,带着阿云她们在县里头东躲西藏的,可县里到处都是赌坊手底下的人。我就想找县里几个大户人家把阿云她们卖了,卖身契捏在别人手里,赌坊的人就翻不了天。没想人家都晓得赌坊的人放了话,说阿云是他们打定主意要捧的红牌。人家不乐意为买几个丫鬟闹出事儿来,就没人肯要阿云她们。阿云她们没卖出去,反倒让我好几次差点被赌坊的人抓住了。有一天我偷偷到月银河边捡人家偷偷丢下的死鱼,正巧在码头上看见靠着的几艘大船,船上一个体体面面的管事在跟县里一个很有名的人牙子说话,说他们船上有几个丫鬟染了风寒,不能伺候主子,要在这儿买几个人添补。我一寻思,就咬牙把阿云她们带去给那管事看了看,那管事看中了阿云她们,就给了我银子,写了卖身契叫我按指印,又去官府存了档,改了阿云她们的户籍书,第二天,船就把阿云她们给带走了。”   原来是这样。   李廷恩不由对李桃儿刮目相看。在那种绝境之下,李桃儿一个女人居然能带着几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到处躲藏,最后关头宁肯赌一赌把女儿卖给陌生人,也不肯将女儿交给赌坊,这需要的可不仅仅是智慧,更需要魄力。他就问,“姑姑当初可曾打听过那管事的名号?”若知道来处,凭如今自己的人脉,是很有把握找到人的。   李桃儿抹了把泪,点点头,“那管事是个和气人,他说他们是江北道洛水宋氏,他告诉我,洛水宋氏是百年书香望族,家中最重规矩,像阿云她们过了二十,只消我能存够银子,将来只管到宋家赎人就是。要伺候的好,说不定太太姑娘们连身契银子都不要,还会给陪送一份嫁妆。我把那船上灯笼外的字记了下来给帮写信的人看过,他说那就是一个宋字。”说完,她满眼希冀的看着李廷恩,“廷恩,我以前根本没指望能再找回阿云她们。我只盼望那管事给我说的都是老实话,阿云她们哪怕是做丫鬟,要是个好人家,总还有出头的一天。可你来了,姑姑求求你,你帮我找找她们,哪怕是再见她们一回,我死才能闭得上眼睛。”   “姑姑。”李廷恩握住她的手,恳切的道:“您做得很好。您放心,您记得船的来历,您还找人问过,确定那就是宋家。这种书香望族最易寻找,等这里的事情一料理完,我就写信托我师父帮忙找人。”   “好好好。”李桃儿满脸是泪,却发自内心的露出个愉悦的笑容。   望着李桃儿的第一个笑,李廷恩心里有些发沉。   有些话,他无法现在就说出来。他这一年多游学,走得最远的就是江北道,江北道中说得上的名门望族,他都捏着恩师的书信去拜访过,就算没有拜访过,也不可能听都不曾听人提起洛水宋氏。而且,江北道的洛水没有一个宋氏,却有一个何氏。因恩师没有提起过洛水何氏,他便未曾去拜访。只是在洛水河边游玩时,听当地人偶然说起,何氏嫡枝请了风水先生正在修宅子,要把以前宋氏留下的宅子全都推平了重建,免得跟宋家一样,红红火火了百年突然就被满门抄斩砍了脖子。   江北道人口中的宋氏,是否就是李桃儿口中的洛水宋氏。这一刻,李廷恩真的希望那三个素未谋面的表姐是被卖到了江北道其它姓宋的人家。否则看到自己才生出找回女儿希望的李桃儿再陡然面对失望,这样虚的身子骨,只怕就撑不住了。   事到如今,李廷恩只能先着力安抚李桃儿,“姑姑,您放宽心,两个表弟还要您照拂。”   李桃儿哽咽了两声,点了点头。将心底挤压许久的事情这么一说,李桃儿觉得痛快的同时又觉得有几分虚弱,她道:“廷恩,胡威的事儿,你待我想想罢。”   “好。”李廷恩没有丝毫犹豫的点了头。   晚上胡小阳和胡小亮醒过来,两人看到还是那间香喷喷不透风的屋子,身下还是软软的枕头和被子,两个孩子欢喜坏了,一咕噜爬起来到处摸摸看看的。   李桃儿端了药进来,看到孩子醒了,急忙道:“阳阳亮亮,赶紧把药喝了。”   胡小阳和胡小亮就嘟着嘴看着李桃儿。李桃儿从桌子上端了一盘蜜饯,“瞧瞧,这是你们大表哥给买的,赶紧喝药,喝了娘就给你们吃。”   黄橙橙的蜜饯散发出诱人甜香。长这么大还没吃过糖的胡小阳和胡小亮望着那盘蜜饯直咽唾沫,两人二话不说,将李桃儿手上的药端起来一人一碗,咕噜咕噜吞下了肚,然后眼巴巴的看着李桃儿。   李桃儿摸着两个人全是骨头的脸湿了眼睛,将蜜饯塞到了他们嘴里。   胡小阳和胡小亮感觉到舌尖沁出的甜味,吧唧吧唧嘴,又用舌头将蜜饯给顶出来捏在手里,递到李桃儿嘴边上,笑呵呵道:“娘,你也吃。”   李桃儿含泪笑道:“娘有呢,你们吃罢。”   胡小阳和胡小亮看着一大盘子蜜饯,重新把手里的塞到口中,不过啜两下又吐出来,十分舍不得的样子。   李桃儿只觉得心碎,她将蜜饯放在床边的高凳上,看两个孩子一心一意吃蜜饯,就小声的问了一句,“阳阳,亮亮,你们想爹不?”   胡小阳和胡小亮脸上喜滋滋的笑容都不见了,苦着脸看李桃儿,“娘,我们不要爹。”   “对,我们要跟着娘,还要跟着表哥。”对于能给自己好吃好喝的表哥,胡小亮十分喜欢。   闻言李桃儿想了想,试探道:“那咱们就不要爹了,娘带你们回家去见姥爷,以后就跟着表哥一起过日子。”   胡小阳想了想,扭头看着李桃儿道:“那咱们还回来不?”   李桃儿摇头,“不回来了,以后都不回来了。”   胡小阳睁大眼睛看着李桃儿,半晌低头讷讷的道:“娘,那我往后是不是就是别人说的没爹的野孩子了,就跟巷口的大宝一样。”   李桃儿愣住了。   胡小亮听见哥哥和母亲的对话,终于从蜜饯的甜味中回过神,趴在李桃儿怀里道:“娘,我不要做没爹的孩子,他们都骂大宝是野种。”   想到巷口的廖寡妇带着个儿子过的日子,李桃儿心中发寒。   就算自己同廖寡妇不同,就算自己眼下的娘家靠得住,可娘家能靠一辈子不?亲侄子,又能帮自己到哪个地步?   孤儿寡母的带着孩子回去,一点傍身的东西都没有,娘家如今还添了嫂嫂添了弟妹,好几个侄儿侄女,自己已经嫁出来二十年,跟娘家人都疏远了,自己的儿子真能抬头挺胸在娘家做人么?没爹的孩子,总是被人瞧不起的。而且外头的人会怎样说儿子,考中举人的侄子一来,他们的爹就送了命。孩子总有一天会长大的,他们眼下不想跟亲爹一起过,却依旧不想成为彻底没爹的孩子,等长大了,他们听到些风言风语的,会怎样看待自己这个娘?   一想到儿子往后有可能会用仇恨的目光看着自己,李桃儿就觉得心痛如绞。逼不得已卖掉三个女儿后,两个儿子是她唯一活下去的指望了,她熬了这么久,好不容易熬出头,就是要这么一个结果么?   若是和离呢?   可胡威那种人,就算和离,得知自己娘家起来了,等儿子养大,他一样会找上门,儿子会被牵连一辈子。再说,儿子是姓胡的,和离后官府会不会直接就把儿子给胡威,那自己还不如一直这么熬下去。   李桃儿搂着两个儿子发怔。   胡小阳拉了拉她的衣袖,很认真的道:“娘,为啥爹以前抱着我和弟弟玩,后来就打我两。”   胡小亮被哥哥的话唤醒了记忆,也道:“娘,表哥是举人,长福说表哥很厉害,你叫表哥把爹变回以前的爹。”   以前李桃儿要辛苦出去做活养家,怕两个儿子出去被人拐了,出门就将两人锁在家。都说穷人早当家,可两个孩子一直关在家中,却比许多穷人家的七岁孩子纯善的多。   李桃儿看着那两双清澈的眸子,心里下了一个决定,她摸了摸孩子们的脑门儿,笑道:“好,娘叫表哥把你爹变好。快睡罢,等你们睡醒了,爹就好了。”   胡小阳和胡小亮欢天喜地的又钻了被窝。他们才发过热,又喝了安神药,入睡的很快,不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   李桃儿一直坐在边上,看他们睡熟后,怜爱的在他们脸上亲了亲,扭头看看窗外黑沉沉没有一丝光亮的夜色,起身去敲了李廷恩的房门。   --------------------------------------------------------------   “李公子,就是这儿了。”汪大海留下的伙计停在门外,对李廷恩道:“这是陈氏族里在县城置下的小宅子,平日是没人住的,这回因汪管事留了话,他们就暂且将人关在这儿。”   伙计说完话,看到李廷恩的示意,上去敲了敲门。   很快一个高壮黑实的汉子提着灯笼来开了门,他显然认识伙计,直接就迎了李廷恩他们进去。   李桃儿穿着布鞋行在青石板路上,前面是烛火微弱的光芒,耳边风摇动着树叶沙沙作响,有股沁人的凉意从她脚底一直蔓延到心上,她情不自禁停下了脚步,茫然的打量着四周陌生的环境。   “姑姑。”李廷恩转身回去搀扶住她,温和的道:“您别担心,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就在您边上。”   李廷恩手心的温热让李桃儿觉得咚咚乱跳的心平静了许多,她咬了咬牙在李廷恩的搀扶下继续往前走。   汉子将人领到一个屋门前停下脚步,隔着并不厚实的门扇,能听到里头传来呜呜呜的古怪j□j声。   李廷恩看着汉子,淡淡道:“里头只有一个人?”   那汉子先看了看伙计,见伙计点头,才瓮声瓮气道:“咱哪能还把那对奸,夫淫,妇关在一块儿,一个在屋里,那淫,妇关猪圈去了。”   李桃儿的身子微微发颤,无论如何,听到别人骂胡威是奸,夫,她依旧觉得羞耻。   “行了,待会儿咱公子会去找你们族里人说话。”伙计给了汉子一两碎银,把人打发走,自个儿也站的远远的。   “廷恩,你在外头等着我罢。”月色下,李桃儿苍老的面容此时竟显出一抹艳红。   李廷恩没有犹豫,“好,姑姑,我就在外头等您。”他说完退下几步,站到台阶下。   李桃儿深吸一口气,听着里面的j□j声,她伸手推开了门。   看着门重新合上,李廷恩静静的站了一会儿,然后伸手将伙计叫过来。   “你在郑家的医馆多久了?”   这伙计年纪不大,人很机灵,笑呵呵又不失恭敬的道:“李公子,小的五岁就被送来学抓药,今年都十三了。”   “那就是呆了八年。”李廷恩笑了笑,薄唇的线条看上去有些讥讽的弯起来,“呆了八年你应该知道些屈家的事罢。”   小伙计眼珠转了转,“是,那是咱主家的亲家,还供着咱医馆好几味药材呢,平日屈家也有来送货的,小的认识好几个。”   “上个月你们医馆和药铺可收了屈家的药?”   “啊?”汪大海跟李廷恩说屈从云要写休书的时候,这小伙计也跟汪大海身边的人扯了几句,打听到李廷恩与屈从云的关系,本以为李廷恩是要打听屈家的事儿。他还在心里琢磨要咋说呢,没想李廷恩话锋一转,问到郑家上月收没收屈家药材的事情上去了。   不过李廷恩问这个,他觉得更不用为难,当下爽快的道:“上月医馆和药铺都不缺屈家供的那几味药,屈家就没来人送货。”   李廷恩唇角笑意越发深了些,追问,“再上个月收没收?”   读书人就是古怪,又不做药材生意,你老打听人家送药来没。难不成人家要休你堂姐,你就要让郑家一辈子不收人家的药材。屈家可是郑家大太太的娘家。   小伙计心里腹诽了几句,还是老老实实道:“没,说起来,咱医馆和药铺好几个月都没收屈家的药了。”他说完这个,自个儿觉得有点奇怪,喃喃念了两句,“怪了,以前那几味药不是常用的,每个月也要进些,咋这几个月用的这么少。”   “不是用的少。”李廷恩说完,见小伙计睁着眼睛望着自己,轻轻笑了一声,没有再往下说。   他只是想从这个伙计口中证实一下自己的猜测,却不想将人扯进来。这么一件大事,可不是一个小伙计参合的起的。   不过确认了心里所想,他这会儿倒真的是有些发愁李翠翠往后会给自己添的事儿。原本李翠翠就整日回娘家诉苦,以后屈家破败,更是要闹腾的厉害。   李廷恩忍不住有些烦躁的揉了揉眉心。   这时候李桃儿开门走了出来,她脸上的神色很平静,身后还跟着一个男人。男人弯着腰,衣裳胡乱的裹在中等个子的身上,亦步亦趋的跟着李桃儿的脚步。   “姑姑。”李廷恩迎上去喊了一声,他眼角余光扫了扫那男人,发现他虽然眼窝深陷却意外的生的眉清目秀后,忽然有些明白为何当年李桃儿会以为这男人能够依靠了。   很多时候,人们的确容易被外表欺骗,尤其是一个人陷入绝境之时。   没等李桃儿说话,那男人就抬头满脸谄媚的笑道:“桃儿,这就是咱大侄子罢,哎哟,可不得了,真是有出息。大侄子,我是你姑父胡威。”   李廷恩没有理会他,只是看着李桃儿郑重的问,“姑姑,您真想好了?”   李桃儿厌恶的看了一眼胡威,昂着头坚决的道:“廷恩,你放心罢。以前姑姑是没法子,往后……”她冷冷的笑了一声,视线在胡威身上一转,看胡威缩了脖子回去,眼中厌恶更甚,“我会看着他,不会叫他给你惹麻烦。”   胡威这种人,李廷恩着实不放在眼里。其实暗中让胡威消失不是不行,要李桃儿大归也可以。只是李桃儿才是胡威的丈夫,被胡威虐打的人也是李桃儿,这决定应该由李桃儿来做,绝不是他越俎代庖。   他没有反对,立时道:“好,陈家那边我来说。”   李桃儿感激的道:“廷恩,姑姑真是……”她没有再说多余的话,而是给了李廷恩另一个承诺,“你奶这些年精神头还好罢。你放心,等我跟你一道回去了,你奶就有伴了。”她扭头看了看胡威,咬着牙道:“还有你姑父,这些年,他可攒了话给你奶掰扯!”   居然打算用胡威去对付范氏。   这一会儿,李廷恩是觉得这个姑姑越来越有意思了。李家怎么养出这样一个性子截然不同的姑姑来的?若这姑姑早有如今的性子,当年还会不会中范氏的计,三言两语就被吓唬住,一味只想躲避,落得如今的下场?不过往事不可追,没有经历过这些磨难的李桃儿,想必也没有如今的果断。   原本已经为了李耀祖科举不顺和李芍药出嫁后日日哭闹伤透了心的范氏,这些年看着自己一步步往上爬的范氏,突然再看见一个嫁出去二十年的眼中钉性情大变的回家,不知会有什么反应?尤其还要添上一个泼皮胡威。   李廷恩相信当年范氏必然和胡威做过见不得光的交易,他此时是真想早些瞧瞧范氏过上提心吊胆的日子后还有没有心思隔三岔五的弄些不痛不痒的手段出来恶心人。   虽说对如今的自己而言,范氏只能算是苍蝇,可苍蝇一直嗡嗡叫,也是很烦人的。   “既然姑姑打定主意,那我们明日一早就起程,后日晚上便能到家。”李廷恩给李桃儿做出承诺,“一到家,我就安排人手去找三位表姐。”   “好。”听见这话,李桃儿简直恨不能腋生两翅。   李廷恩就让李桃儿先等一等,他带着伙计去找了陈氏族里的几位长辈说话。   说起来,陈氏族规只能处置陈寡妇,要不是胡威祖上本就是外地逃荒时候来落户的,家里也没人了,他们不敢就说要把胡威和陈寡妇一起弄回去浸猪笼。眼下李廷恩出面要人,陈氏族里的几个长辈虽说不知道李廷恩到底是什么人,却认得他身上显眼的举人牌,加上郑家名声,更不愿意得罪李廷恩。不过他们要脸面,不肯就这样放过胡威。李廷恩看出他们的犹豫,就答应他们,往后族里的孩子若有愿意去郑家学医的,可以去找汪大海。   对普通人家来说,能在郑家医馆学医,是门了不得的事情,就是郑家医馆抓药的学徒,没人引荐,那也是进不去的。放一个胡威,就能换来这么大的好处,陈氏族人当即松了口。反正把陈寡妇浸猪笼了,按规矩,分给陈寡妇的那份产业还有陈寡妇的嫁妆都归族里,到时候族人还能分一分。   第二日天还未亮,叫伙计给汪大海带了个口信,处理好一切的李廷恩让胡威与长福在外面赶车,自己带着李桃儿与胡小阳和胡小亮坐在车厢里往河南府赶去。   到达河南府的时候,天都快黑透了,长福险而又险的驾着马车在城门关闭之前进了城,径直到了李廷恩在府城买下的宅院面前停下。   “大少爷。”院子的管家王伯带着几个下人迎了出来。   “福伯。”李廷恩点了点头,看着福伯身后一色的男仆,拧了拧眉,转身正想将李桃儿搀扶下来,却发现胡威早早的就点头哈腰把李桃儿接住,又把两个儿子抱下了马车。   “大少爷,这是……”看着穿着破旧,面黄肌瘦的李桃儿一家,福伯诧异极了。自个儿的主家虽说发迹没几年,可以前在乡下也算是过的去的。就是当初大少爷的几个亲舅舅找上门,也没这样啊。看起来又不像是买回来的下人。   面对福伯打量的目光,再看到面前气派宽敞的大门,一眼望去幽深的院落,李桃儿搂着两个孩子,母子三人都显露出几分局促。不过李桃儿在看到胡威贪婪的目光,感觉到怀里儿子的畏惧后,很快就神色自若的昂起了头。   “这是我的亲姑姑,明日他们会跟我回县城去。福伯,你找几个人伺候大姑太太。”李廷恩淡淡的吩咐了一句。李桃儿的事情,还是等往后再来找个合适的说辞罢。   做下人的,就是再好奇也不能乱打听。福伯听言,忙给李桃儿他们行了礼,一面在前头领路,一面小声的道:“大少爷,今儿天色晚了,要不就请灶下几个婆子伺候大姑太太他们一晚。”   李桃儿并不需要人伺候,可李廷恩需要在下人面前把这份尊重给撑起来。   听见福伯的安排,李廷恩点头道:“暂且如此罢,待回了家,我再让李管家买几个人送到姑姑那边。”   发现李廷恩姑姑这两个字叫的很亲近,并不如同对李芍药一般疏离,福伯心里有了七八分底,决定一会儿要多嘱咐几句,不能叫几个灶下眼皮浅的婆子把大少爷给惹怒了。   把李桃儿他们送到屋子后,福伯单独找了李廷恩回事儿,“小姑老爷前几日在府城与人斗狗,输了一百两银子没钱给,被人给扣住了,叫人送了信去县里。老太太打发人来叫去把小姑老爷给赎出来。因才有您的信知晓您这几日就要回来,就把这事儿一直给压着。”   李廷恩坐在书桌前翻着面前的账册,他对这些并不是很精通,只是迫于李家没有一个能料理这方面事情的人才不得不学起来。他出去一年多,账本堆积如山,看的他颇感疲倦,这会儿还听到范铁牛的事情,眉峰微蹙道:“先关着。”   没银子还跑来府城斗狗,真当自己出了门李家就是冤大头。如今李家的一切都是自己耗费苦心撑起来的,可不是为了让这些吸血虫挥霍!   福伯脸上没有半点意外,他接着道:“向公子听说您要回来,叫人带了口信,说向家三姑娘下月就要及笄了。”   这一回,李廷恩是真觉得头疼。   年岁渐长,他能办的事情越来越多,他的脚步越往上越稳健,可烦恼却也更多了。尤其一个最叫人烦心的就是亲事。   若没有选择,他会屈从于现实找一个合适的女人成亲。可当他还有余地的时候,他绝不愿意这样将就。前世的自己,虽说从没试图去寻找过亲生父母,可也偷听到孤儿院的院长隐约与员工提起过,自己就是一个将就出来的孩子。   贪慕虚荣的母亲,爱上一个爱好美色的富家公子,两人逢场作戏,将就了半年,富家公子有门当户对的妻子,年轻的母亲要另寻真爱,世间便多了一个成为孤儿的自己。自己不仅是被亲生父母遗弃,而且是被亲生父母亲自带着一种甩开累赘的急切表情交到孤儿院人手里的,并且为此支付了孤儿院一笔钱作为封口的费用。   不是带着期盼出生的孩子,自己又能不能保证去爱?还是又一个有聪明的大脑,心灵却一片荒芜的李廷恩。若自己没有穿越到这个家,有了念想有了拖累,会不会前世自己挣够钱,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引起兴趣后干脆就去自杀了。   李廷恩已经很少再想起前世的时光,对他而言,这一世哪怕更多负累,却更真实,更有滋味。   想到向家想和自己结亲的迫切,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揉了揉眉心,“我知道了,还有别的事儿没有?”   看出李廷恩已经十分疲惫,福伯连忙道:“还有一件。您前些日子传信回来叫打听的事儿已经有眉目了。”   “哦?”李廷恩坐直身子,目光灼灼的看着福伯。   “大少爷,我叫人打听过,这几个月,屈家的确没有往那些大药铺送过药,不过他们零零碎碎的往一些小药铺送了不少,许多以前都是抢手的药材。”   作者有话要说:紧赶慢赶,还是晚了点。现在我回去修文,一会儿大家再看见更新不要惊讶,不是我爆发了,是修文了,o(╯□╰)o   另外,说一下,虐胡干饼,请交给范氏,虐范氏,请交给胡干饼。这两人互相是针对对方的杀伤性武器,^_^   从这一章起,线索即将一一展开。   ☆、第43章   听完福伯的回报,李廷恩对自己心中的猜测更添了几分把握,不过事关重大,他决定要做到万无一失。   “找几个人,把屈家供给那些药铺的药买回来找大夫看看。”   福伯闻言大吃一惊,“大少爷,您是觉着屈家的药材出了问题,”这可不是一般的小事儿。人哪有不生病的,药材出了事儿,吃到肚子头,那就不是治病,是要命了。   李廷恩神色清冷,“不是药出了问题,是人出了问题。”   福伯不明白李廷恩这话里头的玄机,不过他对这件事再也不敢掉以轻心,立时决定将此事放在头等大事上。   “大少爷,您明儿就要回县里去。您看要不要给大姑太太他们备置几件衣裳,现做是来不及,明早倒能去成衣铺子买几件。”福伯试探的看着李廷恩。   李廷恩拧眉拒绝,“不用了,当初是如何,如今便如何。”   这些话福伯就更听不懂了。他隐隐约约能联想到平日的流言猜出些什么,但他是万万不敢在李廷恩面前提的。事情都回报完毕,他就躬身退了出去。   李廷恩继续翻阅厚厚的账册。   自考中秀才后,他将与向家合作烧炭生意的事情抬上了明路。竹炭获利颇丰,他又用赚的银子陆陆续续买下几个中等田庄。最早他想在田庄挖几个鱼塘养鱼,可桑基鱼塘在养殖方式在这里早有人使用,并不少见,却没人能从里面获取丰厚的利润。原因就在能在这个时空常常吃的上鱼的,都是家里颇有一些底子的人家。而这些人家,要常跟一家定菜肉,必然要信得过的下人来看过。他们都没法子接受吃粪便长大的鱼。最后无奈,李廷恩只得在田里丢了些鱼苗,鱼还未长大,就被鸟雀们抓了不少来吃。好在总有能长大的,也能添补些银子,再不济,至少田里的收成会更好些。   他也曾经打过主意在田庄里套养鸡鸭,尝试了一回,家禽死了大半。这个世界没有防疫针,没有先进的机械定时打扫清洁消毒,单靠石灰,很容易就让家禽染上瘟疫,以致血本无归。而把全部希望寄托在让庄头尽心尽力上,显然并非是个好法子。在能找到合适的方法避免这个问题之前,李廷恩不敢再轻易尝试。好在这几年他吩咐人搜罗了不少兽医方面的人才,也许隔几年可以试试畜牧养殖。   不过李廷恩觉着他最好运的不是烧制出竹炭,而是中举后买下了李家村的那座玉峰山。他从没想过,玉峰山中居然有硝石矿。他不擅长化学,却很清楚的记得一条最简单的化学公式,硝石可以制冰。将硝石和制冰之法分别卖给向家和秦家朱家还有大燕其它几道的数家后,他才用商量好的价格将冰推出市场。   夏日炎炎最是难过,可冰不是一般人家能用的起的。要存冰,需挖冰窖,要人员看管,定时在冰窖外浇水,种种繁琐。李廷恩用硝石制出的冰,虽说不能入口,但夏日能在家中摆两个冰盆,对许多普通百姓而言,就是无上享受。很多家有余钱的,还喜欢多买些冰回家,放在灶上,有好的剩菜时,这种便宜的冰就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百姓们用大盆放一块冰,在旁中又放一碗肉菜,以避免肉菜馊臭的方法启发了李廷恩。他在买下的酒楼后院深挖了一个大冰窖,用硝石制了许多大冰块,将冰窖的温度整体降下去之后,在其中放置井水,以此冻出了可以适用的冰,也就能在酒楼卖出大量便宜的冰碗,冰乳。   此时正好是夏季,看到几处卖冰铺子的利润,还有酒楼的收入,再比对一番与郑家合作的金银花茶收入。他觉着,自己这趟回来,中间还有两年才去考进士,应该想想别的途径了。   手里生意除开一个金银花茶勉强算是四季皆宜,大多都是季节性的收入。而且这一趟出去,各地都有商家陆陆续续摸索出竹炭烧制的法子,硝石可以制冰更是传的极远。李家村能有硝石矿脉,其他地方自然也能找到。至于买地,好的地,并不是那么容易买到。不过,今年似乎朱家曲江河边上的桑林就可以养蚕了。   忽然,李廷恩翻到账本一页,眼前一亮。   一个早年开给李二柱打发时间的铺子去年居然有五百两的利润。虽说在酒楼冰铺,金银花茶竹炭生意中这个铺子的收入毫不起眼,甚至可能连一个田庄的收入都比不过。毕竟田庄虽小,他却从空间里找了些良种出来,拿到外间后,产量提升很大。而这个铺子,并非在闹市,只卖一些李二柱平日闲下来打制的柜子等,一年多以前他离家时,这个铺子的收入刚够给伙计们发工钱。   “李大山。”李廷恩看着这似曾相识的名字,凝神想了想,终于有了点好心情。   可真是不容易。自己从李氏族中挑了那么多人出来,总算是有一个像样点的了。若这李大山真是凭自己的本事把铺子经营的如此红火,就算是为自己添了个臂助。   在这个年头,以血亲宗族为纽带的族人,比别人值得相信的多。   约略点算过产业,发现没有大问题后,李廷恩径自去休息,明日还有一场仗要打,他必须保证自己精力的旺盛。   而这个时候李翠翠正与李珍珠针锋相对。   李翠翠一肚子气的看着对面的李珍珠,她真是想不明白,为何这个妹妹从一出生就跟自己过不去。要当初这个妹妹就是个弟弟,自个儿的日子是不是好过的多。   “你到底想做啥,我回趟娘家,前脚跟没过门槛,李心儿人就堵到了门口,后脚你也追上来了。这是你的娘家,就不是我的娘家?就兴你大大方方带着孩子回来,我回个娘家,大伙儿就跟防贼一样防着我!”说着说着,李翠翠脸上就挂了两行泪,“婆家婆家欺负我,我不过卖几个丫鬟,他们就骂我是毒妇。我要真是毒妇,我就把人弄死了,只是灌了两碗药,谁家不是等嫡长子生出来才有庶子的。他还要给我写休书,娘家至今没个像样的人给我撑腰,见了我还躲得远远的。连亲妹妹都来数落我,我还活着做啥。”   小曹氏坐在榻上看李翠翠哭的伤心,有些心疼的想劝。   “娘,您别理她。都说的啥话,啥叫没个像样的人给你撑腰,敢情爹和二伯他们一趟趟往屈家跑,都是往屈家去讨饭吃的。”李珍珠没好气的道:“再有,啥叫我不乐意你回娘家?大姐,你自个儿说,你哪次回娘家不找点儿事儿出来。你怪别人跟防贼一样防着你,你咋不想想,你为你那点事儿上二婶屋子里哭了多少回,你是想着廷恩不在家就随便吆喝二婶帮你出头是不?”   李翠翠不哭了,放下帕子瞪着李珍珠,“李珍珠,你胳膊肘就往外拐是不是,看人家出息了,你恨不能把那童养媳当你的娘。”   “闭嘴!”这回不等李珍珠反驳,小曹氏坐直身子一巴掌就给李翠翠扇了过去。   “娘。”李翠翠捂着脸不敢置信的望着小曹氏。   小曹氏脸上挂了一层冰霜,恨声道:“你骂谁是童养媳?”   李翠翠不敢面对小曹氏骇人的目光,低下头讪讪分辨,“娘,你咋了,她是童养媳这县里谁不晓得,府城里都有人说道。屈家我那几个兄弟媳妇,天天拿这个笑话我。你就是把我打死别人也这样说。”   看她不悔改,小曹氏气的心口抽痛,一个耳光又扇了过去。   这下李翠翠忍不住了,跳脚道:“娘,你今儿咋了,你打我打我打死我罢,横竖我在屈家过的也不是人过的日子,我要被休了,回家也得被弄死,你生了我,我死在你手里头还划算些。”   “要死,你就滚回屈家一根绳子上吊去!”小曹氏对李翠翠的哭闹不为所动,冷冰冰的吐出一句。   这下,不仅是李翠翠,就连李珍珠都有几分吓住了,呆呆的望着小曹氏。   小曹氏看李翠翠不闹腾了,丢给她一张帕子,劈头盖脸的给她骂过去,“你是我生的,你啥德行以为我不晓得?翠翠,我告诉你,你这法子,在我面前能使使,那是我这个当娘的心疼你。不过你要想拿着去对付别人,尤其是廷恩,你趁早歇了罢。”   “娘,我不是,这不是心里搓火。”李翠翠搓着手,很不安的低了头。   “搓火?”小曹氏用力在李翠翠额头上按了一指头,恨铁不成钢的骂道:“当初是你自个儿又哭又闹要嫁到屈家去,你说屈从云稀罕你,心疼你,到头来三天两头的闹别扭,你自个儿说说,廷恩还在家的时候就给你收拾过多少回烂摊子。翠翠,做人要有良心。这家里上下如今能过这样的日子,都是廷恩的功劳,你也别想着啥都是姓李的,就该拉着一起过好日子。你可是嫁出去了。你想想罢,你爷老早就发话说过不许家里再管你的事儿,不单是你,连你小姑跟范家闹了回来,你爷都不准那头去找廷恩闹腾。是廷恩自个儿念着情分,一次次给你伸手,别人背后说你二婶是童养媳,打小被卖过来的,你就该大耳光给她扇过去,屈家的人又咋了,咱李家眼下比他们缺啥,廷恩还是解元呢,他们屈家就是把着郑家挣了点银子,有本事自家也出几个解元试试?还有,你二婶是不是他们长辈?当初不是屈家三回四回的上咱们李家提的亲?你不自个儿把腰杆直起来,被人一说还跟着瞧不起你二婶,你做的这叫啥事!不说这些,那还是你亲二婶,你一点尊卑长幼都不分,谁能对你不寒心。”   小曹氏不认为自个儿是个老好人,可她心里还有杆秤,尤其她不允许李翠翠愚蠢的将一些想法因习惯而显露于外。   “娘,我错了,我错了。”李翠翠被小曹氏说的脸色青白,扑到她怀里大哭,“娘,廷恩到底啥时候回来,我去见二婶,心儿就一直堵在外头,我根本见不着二婶的人。屈家那些人,根本不把咱们家的人放眼里,他们怕的,只有廷恩。”   李珍珠看着亲姐姐哭成这幅模样,真是又心痛又愤怒,“这回晓得廷恩了!”   “晓得晓得。”李翠翠连连点头,哀求道:“娘,您别气,我给二婶赔罪去,可家里不能不管我,我不想被休。”对一个女人而言,被休就是判定了一条死路。   小曹氏气的在李翠翠背上狠狠拍了几下,骂道:“你吃错药了,你又没说你二婶,你赔罪做啥?”骂过后冷静下来,“你这会儿找你二婶也没用,你二叔出面都不顶事儿,你二婶更不成。不过你爹说廷恩回来就这两天的事儿,既然屈家要休了你,这两天你就在家呆着,每天早些去看看你二婶,省的廷恩回来家里下人又碎嘴。要心儿拦着你,你就说你去找林翠翠说说话。”   一听林翠翠这个名字,李翠翠脸上掩都掩不住的厌恶之色,“娘,我不找林翠翠,找草儿行不。”   “不成!”小曹氏毫不容情的一口拒绝她,“心儿那性子,就得你低了头去跟林翠翠说话才成。”   看李翠翠还有点不乐意,小曹氏气的半死,“不就是重了你的名儿。这天底下叫翠翠的多了,你有本事一个个去掐死。你别瞧不起林翠翠,林家以前是穷的全家人穿一条裤子,可林翠翠命好,还没轮到她被卖出去做童养媳,廷恩就中了举。你二婶最心疼这个侄女,她年纪比你小,你二婶把人接来是想要给她说门好亲事的,你见了人好好说话,少弄那些酸调子。你二婶不是学话的人,心儿可不会给你留脸。”   形势比人强,就算李翠翠再如何心里腹诽,依旧不情不愿的应了。   小曹氏看她是真的答应,这才叫她下去洗漱。因不放心,特意叫了伺候的秋菊跟着去。   等李翠翠走了,一直在边上欲言又止的李珍珠这才坐到小曹氏身边小声问,“娘,您真想等廷恩回来出头找屈家?”   “你瞧出来廷恩厌烦你大姐了?”小曹氏白了一眼李珍珠。   李珍珠觉得这话有点不好回,想了想还是道:“娘,你们当初说给大姐定这门亲事,廷恩可是说过的,屈家不是好去处,是大姐闹死闹活的。”说起这往事,李珍珠心里也有一把火,声调渐渐高了起来,“她说廷恩使手段让草儿抢了她的亲事,在家三天两头的闹腾。您把她关起来,她还自个儿翻窗户偷了几文钱坐车到了镇上要去找舅娘问个明白。得亏廷恩晓得消息,就托人去把她给找着了,要在外头过个夜,那爷真得给她一根绳子。”   小曹氏脸色难看的瞪着二女儿,“有你这样说亲姐姐的没?”   李珍珠是成了亲的妇人,忌讳少了许多,她理直气壮的跟小曹氏争辩,“我倒不想这么说她,谁叫她自个儿干的事不能拿出来见人。也不晓得那天她是咋在镇上碰到屈从云的。那时候廷恩不知为了啥跟屈家有点掰扯,原先屈家好几回上门送礼廷恩都不肯见。结果屈家叫人来提亲,大姐要死要活的逼着家里头答应,弄得廷恩最后还是收了屈家的礼。”说着,她有几分好奇,“也不晓得当年到底出了啥事儿,屈家咋会就来跟廷恩赔罪。”   小曹氏被小女儿提醒起往事,叹了一口气,“你以为我不晓得。我心里头明白,人朱家乐意让草儿做嫡长媳,那就是看在廷恩的面儿上,翠翠毕竟跟廷恩差了层血脉。草儿配了朱家的嫡长子,咱家就不能再嫁个长孙女去朱家做庶媳。这种道理大伙儿心里都明白。可你姐她不是这么想的,她打小就认死理儿,爱掐个尖儿。她觉着自个儿是家里头的长孙女,定的人家被妹妹抢了,她就得找个更好,正好屈家来提亲,她就非得嫁过去。我和你爹看那副样子,是真怕她哪天自个儿就抹了脖子,没法子只得应了。我也晓得这门亲事廷恩那头怕是不乐意的。”   其实这几年看着李翠翠过的日子,小曹氏并不是不后悔。比较起来,小女儿嫁给个秀才,虽说家里头穷了点,可带着丰厚的嫁妆过去,不愁吃不愁喝的,日子过得是有多舒心。等二女婿中了举人,这个小闺女的福气就更大了。   “唉,早晓得,我就该狠狠心,用绳子把你大姐拴起来,等熬过那阵子,再让廷恩给帮忙挑个合适的读书人。”小曹氏真是后悔不迭。   李珍珠睃了一眼小曹氏,直接道:“娘,您那时候也怕廷恩烦了大姐,会有心给她挑个不好的罢。不仅是这个,您还担心这家里的家业都是廷恩挣的,到时候要廷恩不乐意给嫁妆,大姐再挑个穷书生,指定过不上好日子,为这个您才劝着爹答应了这门亲事。”   “瞎说啥!”小曹氏有些脸红的拍了李珍珠一下,嘴里却并未反驳。李珍珠就晓得自己都说中了。   “娘,您这可真是。”李珍珠火大的很,“廷恩早就说了屈家嫁不得,你和大姐都不信。这回好了,屈从云那个白眼儿狼,这是下了死心要写休书,爹和二叔他们上门找了好几回,屈屈从云连个面儿也不露。”   说到这件事儿,小曹氏神色一下就变了,她冷笑道:“放心罢,屈家休不了你姐。这事儿,可不单是你大姐。翠翠要真被休了,草儿心儿还有珏宁她们咋办?草儿心儿倒是定了亲还好些,珏宁还留在家呢。廷恩最心痛的就是这个妹妹,就为了珏宁,你大姐也不能被休。”   李珍珠没有小曹氏那样有底气,“要是屈家连廷恩的脸面都不给咋办?”毕竟是把屈从云的儿子给弄没了,就算是庶子,可大姐嫁过去四年没有身孕……   “他们要有那胆子跟廷恩撕破脸,早就把翠翠给丫鬟灌药的事儿传的全县都是了。你说,除了咱们家里人,你听过点风声没有?”小曹氏对这个很有信心,“廷恩跟屈家的事儿我是不懂,可这些女人道道,我清楚的很。我琢磨着,屈家只嚷着要休了你姐,你爹他们出头都不肯松口,多半是吓唬吓唬咱们,有意拖着等廷恩回来再松口。”   对小曹氏的说法,李珍珠半信半疑。   “行了,左右就是这几天。你挺着个大肚子,也别到处跑,这两天就在我左面厢房睡罢,少去你大姐面前咋呼,两亲姐妹,跟命里的对头一样,见面就吵吵,也省的你大姐看着你那肚子就来气。”小曹氏说完这话,没有注意到李珍珠瞬间有些黯然的神色,只是喃喃,“唉,一个生了一个又有了,一个连点消息都没有。要你当初是个儿子就好了,不用眼下都靠着别人。”   听见小曹氏的话,李珍珠摸着圆滚滚的肚子,无奈的露出一个苦笑。   ----------------------------------------------------------   “二十两咋了,二十两还不够你一个烟杆子的钱。你这当爷的天天在家好吃好喝,有下人伺候着,一大早起来没事儿就拎着鸟笼子到处晃荡,我就给孙子买个二十两的砚台,咋就成败家了?”一大早收到信晓得李廷恩今日就能到家的范氏,面对李火旺的指责,一下暴跳如雷。   李火旺这些年脾气渐大,周围都是李廷恩给挑的机灵懂事的丫鬟伺候着。比对比对范氏与这些丫鬟的做派规矩,他对范氏早年常说的在官宦大户家被主子器重的事儿心里也有了一丝疑虑。不过夫妻这么多年,他平日还是让着范氏的。可今儿范氏给小孙子买二十两一个的砚台的事儿,戳到了他的心病,他不打算让了。   “你放啥狗臭屁!我烟杆子是银的咋了?那是老子有个好孙子,人家送给老子贺寿的礼。我拎着鸟笼子到处晃荡,我不缺吃不缺喝,有下人伺候,那享的是亲孙子的福!老子只听说孝敬长辈,还没听说过要孝敬兄弟的。李范氏,老子告诉你,家里除了祖宗留下来的那一二十亩地,旁的家里可早就是分清楚了,文书还在叔公那儿把着。公中的就是公中的,私财就是私财。如今老子还在,家里的人,吃的喝的,廷恩不计较,就算了。可你们都得记住了,那都是廷恩的。别说是忠儿,就是小宝,将来老子闭眼前也得先叫老二写个文书给族里,谁要想起黑心分廷恩的东西,老子先打断他的腿!”   范氏被李火旺说的脸色一白。她没想到李火旺居然就在今天措不及防的把她长久以来存在心里的事儿给戳了出来,而且毫不留情的一口拒绝。   她嘴角松弛的两块肉抖了几下,白着脸道:“老头子,你可不能这么偏心。老大有廷恩给的两百多亩地,种着金银花,每年光是送去郑家做花茶都不少挣,廷恩还另在曲江河边上给他开了个磨坊,日日马来骡子去的。他两个闺女出嫁,廷恩都给出嫁妆。天赐启蒙,廷恩人在外头,还惦记着写信回来交待向家帮忙送人去早就说好的秦家书院。老二更不用说了,有廷恩,他们一家愁啥。可老三老四呢?那就不是他亲叔叔,我不是亲奶,叔叔是亲的啊,你这爷是亲的,你就能眼睁睁看着将来老大老二过好日子,老三老四被人欺负?”   面对范氏的哭诉,李火旺冷笑两声,将烟袋在案上磕了两下,气道:“你少睁着眼说瞎话!你说廷恩不管他三叔四叔。我问你,廷恩当初有没有叫老三一道种金银花,那时候老三家的说啥,她说廷恩倒是有本钱,都能给狗喂肉,她手里没银子,可亏不起。”   一说起这个,李火旺气的啐了一口,“族里头的人就说廷恩种了金银花都能有银子买肉喂狗,跟着廷恩肯定能挣银子。她是亲婶婶,倒过来扯廷恩后腿。后头看廷恩制出了金银花茶卖给郑家,和郑家一起做花茶生意,她又要种了。种就算了,廷恩给地给苗子,结果她三两天头拉着老三躺在家吃了睡,睡了吃,叫廷恩出银子帮她请长工操持。老子就不惯着她,不让廷恩去。人人种的活的金银花到她手里全死光了,族里谁没挣银子,就她亏了,在家里撒着欢儿的闹腾。等廷恩考中举人,不还是给他三叔租了两个铺子开布庄。要不你以为真是她嘴里说的那样,是从娘家拿的银子开的?呸!老子不瞎不聋,就是廷恩不说话,老子也晓得那布都是朱家便宜发给他们卖的好布,人家看谁,不是看廷恩?凭他俩,贴上张脸也要不来!”   李火旺喘了口粗气,又道:“再有墩儿和忠儿,你说廷恩惦记天赐,那墩儿和忠儿念书的事儿他管没?墩儿一样是他挑的学堂,那不都是秦家开的学堂,就是不在一处罢了。墩儿跟小宝是不是一样给了书童,给了每天接送的马车。至于忠儿,他倒是没送学堂去,银子一点没比人少花!廷恩要把他送出去念书,你非要在家请个先生单教,小宝是廷恩亲弟弟,都没这享受,你还想咋的?要廷恩把血汗银子都供给老四一家是不是?老婆子,心别太贪了。”   这还是头一回范氏被李火旺堵了嘴,她没想到平日不吭声的李火旺居然将这一件件一桩桩都记在心里,而且毫不留情的说了出来,大有一股跟她清算的味道。她的心里陡然起了一阵寒意,李火旺以前哪怕心里清楚很多事,可从来都会给她留着颜面。   她心里一慌,不由声泪俱下的哭喊,“还有老四呢,老四可咋办!”   “啥咋办!”李火旺没想到范氏还要歪缠,不耐烦的挥了挥手,“他们是没吃还是没喝了,你还想分侄子的产业贴补做叔叔的,还要点脸不?廷恩可早就给他还了一千两银子,该给他的都给了,是他自个儿不争气给作了。”   范氏目瞪口呆,她没想到李火旺居然会这么算。   李火旺却振振有词,“几年前那事儿是老四惹出来的,廷恩给担下了。廷恩不提,你们是不是就以为这银子该是廷恩来还。正好你说廷恩有出息给伯伯叔叔们都添了产业,那成,那一千两就是廷恩给老四的,不过被他提前花用完了,以后也别惦记。我没闭眼,家里就一起吃吃喝喝,再让廷恩吃点亏,他是个孝顺孩子,不能计较这些。等我闭了眼,老四也是我儿子,我不会看着他饿死,他要到时候被廷恩供了这么些年还是得不着一个功名,我就把手里留的二十亩地都给他,靠着这个他也饿不死,算是我这个当爹的偏心眼罢,祖宗产业都给他了。”说着李火旺叹了口气,闷闷的抽了口旱烟。   范氏张口结舌的看着李火旺,“就二十亩地。可,可廷恩还给了你个庄子,那庄子少说也得三四百亩好地。你……”   “那是廷恩的。”李火旺打断范氏的话,坚决的道:“那是廷恩孝顺我,想让我手里有点产业,安点心,这孩子,比谁都孝顺。”手里没点东西,在挣了银子的儿子面前,直不起腰杆子说话啊。   其实范氏对于谋夺李廷恩手里的东西没有半点把握。范氏很清楚,事到如今,李廷恩早已不是她能捏在手里的,甚至以前她还能跟李廷恩用林氏李草儿她们换点东西。可李廷恩成了秀才,成了解元,别说是在这个家,就是在族里,都已经有了一言九鼎的地位。所以她一直想着,要到时候能再分一次家当然好,至不济从公中多捞些,若还是不行,李廷恩孝敬给李火旺那个庄子,她是有足足的把握要到手给老四的。   没想到李火旺居然打算把庄子给李廷恩,只给她的耀祖二十亩地!二十亩地,连李大柱和老三他们手里的零头都比不上!   一想到李耀祖往后可能要低声下气在兄弟们面前讨要一口吃的,范氏恨得眼珠子都红了,心口一阵阵的钝痛。她哑着嗓子问,“那忠儿呢,还有凤儿。凤儿是你最稀罕的孙女,忠儿会念书,老四手里只有二十亩地,将来他们咋办。尤其是凤儿,上头的姐姐都是风风光光嫁出去,她呢,让她爹陪送两亩地?”   “陪送两亩地咋了,当初老子还是靠二十亩地养活一大家子吃喝,还供了老四在镇上大吃大喝的。再说就是个孙女,再稀罕也不能给把家底拉出去送给别人。”李火旺火冒三丈,骂了一句,看范氏眼泪流个不停,他心软了,“放心罢,我也晓得你担心。做人爹的,咋不想儿子个个都过好日子。可谁叫耀祖他不争气,耀祖耀祖,他没有给祖宗添过荣耀,他只抹了黑呀。”   李火旺心里不是不难受的。最给予厚望的儿子,到头来廷恩都成解元了,要不是廷恩想出去长长见识再去考进士,指不定孙子如今都可以做官了。可耀祖呢,依旧婆娘孩子都给侄儿养着。快三十的人了,还在山里头的学堂念书,一年一年的去考,去年好不容易才过了县试,还在最后头。向家的娃子来送礼,说这是人县太爷看在廷恩的份上,才勉强让给过了。不过院试这些可就不成了。   这孩子小时候多机灵,就是被宠坏了,忠儿不能再学他!   李火旺想着想着就怒道:“往后不许你再拿着我名头去问王管家要银子给忠儿买这买那,当年廷恩五两银子一个的砚台都没用过,他一样当案首,做解元,还给一品大官做了徒弟。忠儿要成,他咋样都能成,要成不了,就别多祸害他堂兄的银子。”   说亲孙子有可能不中,这话把范氏气的浑身直打哆嗦,可看李火旺铁青的脸色,她不敢再顶嘴,含着泪委委屈屈的应下了。   看她答应,李火旺面色缓和了一些,“还有凤儿的事儿,你别操心。廷恩早就跟我说过,凤儿还小,等他中了进士,就给珏宁和凤儿都挑个好人家。你也别多想,就是廷恩先顾着珏宁,凤儿找的人家也差不了多少。凤儿的嫁妆,廷恩也都给出。忠儿能念到哪儿,廷恩都会供。”   范氏仿佛没听到李火旺的话,一个劲儿的抽抽噎噎。   李火旺横了她一眼,没有再劝,起身扭了扭腰,叫了个丫鬟进来,“把鸟笼子拿来。”趁着丫鬟去拿鸟笼子的功夫,李火旺又交待了一句,“还有芍药,她嫁妆不少了。翠翠她们多些,那是廷恩后头挣了银子。谁叫她是做姑姑的,嫁在了前头。她嫁到范家去,就是范家的人,该吃该喝,都是该范家养,将来有了娃,是跟范家姓,养大了,供范家祖宗的香火。你告诉她,让她少回来,也别动啥补嫁妆的主意。哪有常常回来吃娘家的道理。”   为了李芍药,范氏少不得辩驳一句,“她最近是回来的多些,可这不是惦记家里头的人。”   “家里用不着她惦记,少从娘家拿些东西就成了。”李火旺眼睛立了起来。   看李火旺这么凶悍的眼神,范氏在心中庆幸没有叫李火旺晓得她又私下逼着林氏带了信去府城里让人把范铁牛弄出来。她不敢在李芍药的事情上跟李火旺多争辩,急忙道:“晓得了,晓得了,我都记着。”   李火旺这才拎着丫鬟送来的鸟笼子转身要出门,还没踏过门槛,就听见李二柱兴冲冲的一路嚷着过来了。   “爹,爹,廷恩回来了。”   “啥,廷恩回来了。”李火旺大喜过望,把心爱的鸟都扔在一边不管,窜了几步问李二柱,“廷恩真的回来了?”   “真的真的,守在城门口的下人先回来报的信儿。”李二柱一脸喜色,看李火旺都乐坏了,兴冲冲的又加了一句,“爹,大姐也回来了。”   李火旺还在那儿嚷着要叫管家来问问,不是说晚上回来的,这早上就到了有没有收拾好屋子啥的,一蒙头听见李二柱这么一句话,傻在那儿,“你说谁回来了?”   “是大姐啊,爹。”李二柱乐得见牙不见眼。对李桃儿,李二柱还有些比较清晰而温暖的回忆。   “桃儿?”李火旺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拉着李二柱的手问了好几遍,“这是桃儿,是桃儿回来了?”对于第一个孩子,做爹的总是有更多的挂念,哪怕那是一个女儿。   “是。大姐一家都回来了,回来报消息的下人说廷恩亲口跟他们说的,大姑太太一家都回来了,让早点收拾屋子。”   李火旺确定了消息,激动的脚下都发软,扶着李二柱的手往外走,一个劲道:“走走走,赶紧的,到门口去等着。”   他们人还没出去,就听见后头传来丫鬟惊慌的喊叫声。   “老太太。”   父子两扭过头去一看,就见范氏浑身僵硬,两眼紧闭,唇瓣咬的死紧的昏倒在地上。   “这,这是咋了。”李火旺以为是自个儿先前说的那番话让范氏晕过去了,又急又愧,连声喊人让请大夫来。李二柱跟着要忙活,被李火旺拦住,“老二,你上门口去等着廷恩他们,这有一帮子下人。”   李二柱不乐意,“爹,这咋行。”   “有啥不行的,上了年纪的人,总有点小毛病,没事儿。”李火旺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说了一句,打发李二柱赶紧走。   李二柱不敢违背李火旺的话,苦着脸去了门口。   李火旺看这下人们七手八脚把范氏抬到屋里床上去了,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儿。先前猛然看到范氏倒在地上那股劲头过去,这回过神他觉着其实他也没说啥,咋一串大实话人就倒了。这是心里不乐意他的话,还是听见廷恩回来的消息给激的。   “唉,心眼儿多啊。”李火旺喃喃念了这么一句,跺跺脚跟着进了屋。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要早点,我看能不能再写点明天用。另外,我码字并不快,现在为了保证更新,所以只能挑一些大家有疑问的留言回复,不能全都回复大家,十分抱歉,不过我都认真看了的,我保证,严肃脸。   另外这章不是宅斗,是在回溯一些过去五年的事情,其中也有后面一系列事情发生的线索。   针对上一章大家说的李廷恩没有对李桃儿介绍到天赐和小宝的问题,那啥,其实就是我写漏了,但是V章修改必须要加几十百来个字,我不想加一段无聊的话进去,所以这个就给道歉,我就不加了,省的让后面买的童鞋为这个多付钱。   还有胡干饼如何控制的问题,暂时保密,不过李桃儿其实是个很有手段的女人,她早已今非昔比了。   最后大家看文愉快,^_^   ☆、第44章   李二柱一个人在门口接人,他和李桃儿多年未见,本来应该有许多话要说,可这会儿担心着范氏那头,他只得匆匆与李桃儿说了几句,就着急要去瞧瞧情况。   听说范氏晕倒,李廷恩陪着忧心忡忡的李二柱往里走,一面道,“奶身子骨向来强健,这回是怎的了,”   李二柱也摸不着头脑,“一大早起来还好好的,就跟你爷说了会儿话。这不我听下人回来说你把你大姑一家带回来了,跑去跟你爷他们报喜。你爷还说要亲自出门来接你和你大姑他们,谁想脚还没出院子,你奶就厥过去了。”   其实李二柱有些话不好意思跟儿子说。儿子走的近两年里,老爷子和老太太就分了房睡,关系也不像过往,家里头上上下下的人都看得出来,不过谁也不敢说罢了。   “哦,那是听着咱回来的消息才晕的?”李桃儿走在李二柱边上,听得这话,笑了笑,“看样子娘是欢喜坏了。”说着她叹了口气,语气里充满怀念,“说起来,娘当年还教过我做女红呢。那时候我在家带三弟四弟,娘每天要教我做不少的花样。”   李二柱闻言眼眶也红了。他看了看李桃儿一家身上的衣裳,更觉得这个大姐是受了大委屈的。   “大姐,回来就好了。当年咱家得你做女工补贴,后头日子松快些你又嫁的远了,逢年过节咱这几个做兄弟的连个礼都没给你送。”李二柱越说越自责,抬起袖子抹了抹泪,“好在廷恩把你给接回来了。”   李桃儿很了解这个弟弟的性子,天生就比其它人软绵的多,再有范氏长年累月苦心搓揉。当年自个儿这个有几分小机灵的都被范氏唬弄住了,更别说这个弟弟。她也不打算在李二柱面前说范氏的坏话,只是嗔道:“瞧你哭个啥,大姐还得多谢弟妹生了个好儿子,我如今也能沾沾廷恩的光。”   想到李芍药嫁出去时候的嫁妆,李二柱看了儿子一眼,见李廷恩没有表示反对,连忙点头,“应该的,应该的。”   走到廊道口的时候,一面是通向范氏他们住的院子,一面是临时给李桃儿他们置备的客院,李二柱有点犹豫。   “要不大姐你们先去洗洗吃点东西。”李二柱想了想,觉着范氏一向身子骨强健,说不定真的就是李火旺说的那样是犯了老人病,又看李桃儿一家除了个身强体壮的胡威,个个都是面黄肌瘦,指不定赶路吃了多少苦头。毕竟心疼亲姐姐,当下就想叫李桃儿他们去休息休息。   胡威看着曲径通幽,碧水映日,亭台楼榭廊道相连的三进大宅子眼睛都转不过来,早就想看看李家安排他们住在啥地方,立马就要点头,结果被李桃儿眼风一扫,登时不敢再开口。   李桃儿随手扶了扶鬓角,正色道:“娘是长辈,她又因欢喜我回娘家才犯了病,我哪能不先去给瞧瞧。”说罢不容置疑的要李二柱带路赶紧去看范氏。   李二柱只得应了。   李家这宅子是李廷恩成为案首之后在县城买下的。因心知肚明绝不可能在出人头地后就能干净利落的把所有人甩下过小家的清净日子,所以李廷恩这宅子买的极大。说是三进,实则比一般人家五进的院子都大,正面后头两进都是大院子套着小院子。两侧也是同样摆开两排屋子,独立成两个院落。能让李家四房人都住的宽宽松松,要是愿意,可以一辈子老死不相往来。   这院子的地段不怎么好,在曲江河边上,早前是一个江南道的茶商修建的别院。茶商本以为在三泉县就如同江南道那头,但凡运河两边都是好位置。谁知三泉县的曲江河与江南道的运河不一样。   江南道是大燕重要的粮仓,每年不仅大量的粮食税银要从运河运到京中,作为勾连大燕数条内陆大江大河的扬平运河更是重要的水上要道。这样的扬平运河,有官府定期安排专人清理河道,还有朝廷的水军时不时的巡逻游弋,自然景色怡人。   可河南道不一样。河南道人多走内陆,道内用水路的百姓不多,朝廷更不怎么用得上,就是用的上,那也是多走能行大船,勾通别的道的武义河。而曲江河作为武义河的分支,哪怕流经河南府内五个县城,更大的作用依旧是能给几个堰口注水,保证旱季时能给各个县城的庄稼地里提供灌溉的水源。曲江河上常年累月无人清理,两岸百姓和河上渔民在其中洗马桶,倾倒废水,曲江河便经年弥漫着一股臭气。   这气味在穷苦人家看来不算什么,对过惯好日子的人家而言,却是受不住的。因此曲江河上住的是四处漂流的渔民,两岸安居的是穷苦百姓,大户人家,唯有外地来的茶商不知就里,匆匆忙忙着人买地修了一桩大别院。   是以李廷恩当初买宅子只花了三千两银子。就是如此,在当时也将李廷恩手中的银钱花去了大半。那时有人不忿李廷恩年纪轻轻就中了案首,还置下一大笔家业,背后就有人说李廷恩一朝得志便猖狂,花银子在此处买院子,果然是乡下没有跟脚的人家出身,须知县城的飞鱼巷才是县中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家聚居的地方。可没多久,朝廷就着令河南府在曲江河两岸修筑高堤,扩开曲江河与武义河汇流处,再将武义河与扬平运河连通,并清偿五十年前因曲江河水泄洪而淹没的百姓家产。   曲江河即将连通运河,自然被朝廷拨下大笔银两治理的水清鱼跃,曲江河两岸地价暴涨,尤其是曲江河穿县城而过的一段,住在这里不会被以后来来往往的船只所打扰,又能傍水行船。大户人家纷纷意动,却谁也买不到地了。只因两岸百姓的地契早就被袁县令抢先一步收了回去,河南府与三泉县的官府一道推平原先穷苦百姓的破屋,把百姓们迁居到别地,另外修建数栋大院,高价卖给了河南府与三泉县寥寥数家出得起银子的人家。   而李家,因这桩宅子先前是茶商下了重本,修建的美轮美奂,自然被官府留了下来。因此,李廷恩比其他人家少耗费上万两,就住在了连府城许多高门大户都艳羡的新富贵之所,叫以前那些说酸话的人心里恨得滴血。   不过这宅子大而美,初初李家人住进来的时候却十分不习惯,只因要串个门着实艰难。除开范氏和李廷恩,几乎人人都在这宅子里走错过道,叫下人来接回去。   就是如此,在选院子的时候,范氏也坚决要了正中第二进的院子住,不肯如李火旺的意图为方便就住头一进,并且一度想要把后头一进的院子给李芍药留下来,说是李芍药虽买宅子的时候已经嫁出去了,到底李家还是娘家,给她留个落脚的地方。只是哪怕家里空的地方多,李火旺也依旧不肯,在李火旺看来,闺女嫁出去再回来就是客,那就只能住客院,逢年过节回来走个礼住一两天就赶紧走人,哪有还单独给准备个院子的道理。   此时李二柱带着李桃儿他们走了一大段路,才堪堪到李火旺与范氏的寿安院的门口。胡威越走心口越是跳的快,拼命直咽唾沫,一个劲儿在心中告诫自己,无论如何要听李桃儿的话,这才能真正过上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   过了影壁,就看到厅堂里李火旺正抽着旱烟走来走去。远远的瞧见李火旺弯了许多的背,以及斑白稀疏的头发,纵使心中残留些许怨恨,李桃儿依旧难忍心酸,踉跄两步跑上去,哽咽的喊了一声爹。   正烦心范氏病的李火旺抬起头,看到面前的李桃儿,手一个劲儿直哆嗦,眨了好几次眼,定定的在李桃儿脸上看了许久,这才试探的喊道:“是桃儿?”   “爹。”李桃儿拉着两个儿子,跪在地上给李火旺磕头,“快,快给你们姥爷磕头。”   胡小阳和胡小亮老老实实被李桃儿拉着咚咚咚给李火旺磕了几个响头,一旁的胡威也急忙跪了下去。   “快起来快起来。”李火旺一手拉着一个外孙的手,把他们从地上拉起来,看了两个外孙好几眼后心疼的道:“桃儿,你都二十年没着家了,当年是爹亏待了你,这趟回来你多住些日子。”   胡威在边上乐滋滋道:“爹,咱这趟回来就打算在这边住下,廷恩说给我找个差事。”   李火旺一听脸上就透出点不乐意。不过想到李桃儿嫁出去的时候家里最穷,又心疼二十年没见的大闺女,李火旺砸吧两下嘴,点头道:“成罢,廷恩是个好孩子,不过你也别想一碗饭就吃成个胖子,要是为难廷恩,我这里可不答应。”   胡威连忙笑呵呵的点头。   李廷恩在边上笑道:“爷,您别操心,大姑父心眼儿活,见过世面,到了这边很快就能把家业撑起来。”   “那就成。”李火旺瞅了眼李桃儿他们身上穿的又破又旧的衣裳,叹了口气,“先在家住着,等……”话没说完,一个丫鬟从里屋出来大声道:“老太爷,老太太醒了。”   李火旺立马把要说的话给忘了,将烟袋子一收,“走,先进去瞧瞧老婆子。”   李桃儿应了一声,紧紧拉着两个儿子的手走在李火旺身后。胡威特意留在后头凑在李廷恩边上小声道:“廷恩,你看这……”他朝里屋看了一眼。   李廷恩目不斜视慢慢往前走,跟没听到一样。等胡威垂头丧气的垮下肩膀,他才淡淡道:“姑父,你听姑姑的就行。”   “那是,我指定听指定听。”胡威脸上堆出笑,忙不迭的点头。   一行人进了屋,李火旺走在前头,看见范氏脸色好看了许多,正被丫鬟扶着喂水。大夫在边上收拾药箱,急忙上前问,“大夫,我这老婆子还好罢,是出了啥毛病?”   等听到大夫说只是一时上了心火,李火旺脸就落了下来,强撑着谢过大夫,叫下人把大夫送出去。   等大夫一走,李火旺就在床边上敲了敲烟袋,拉着脸对范氏道:“老婆子,桃儿他们瞧你来了。”   正在喝水的范氏猛的被呛了一口,一双眼睛睁的死大,目瞪口呆的看着面前的李桃儿。   “娘……”李桃儿悲切的喊了一声,扑到范氏床头跪下,拉着范氏的手泣不成声道:“娘,桃儿不孝啊,二十年了,才能回来给您磕个头。”看到范氏如同见了鬼一般的神色,李桃儿哭的更大声了,“娘,您咋了,我是桃儿,您都认不得了?娘,这些年我在外头没一天不想着您,你瞧瞧,这是您的外孙子,阳阳,亮亮,快来给姥姥磕头。”   两个孩子又跪下来给范氏磕头。   范氏望着母子三人相似的面容,喉头滚了滚,狠狠的咽下一口唾沫,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   李桃儿又喊了几声娘,苦着脸道:“这是咋了,爹,方才大夫不都还说娘没事儿,咋就认不得人了。”说着她垂头摸着脸苦笑,“瞧我这脸,连娘都认不出来了。”她带满补丁的宽袖口在范氏眼前一晃而过,上面交错纵横的伤疤几乎贴在了范氏眼皮上。   范氏嘴巴蠕动了两下,额上冷汗直冒,依旧不能挤出一个字。   “他爹,快过来给娘磕头。”李桃儿抬手将站在一边满脸带笑的胡威叫来跪下,拉着胡威的手含泪道:“娘,这是胡威,当年是您给我找的这么一桩好亲事,您还记得他罢。他男人家家的,这些年倒是没咋变。”   胡威很应景的把一张清清秀秀的脸贴上去,亲热的喊了一声娘。   看到胡威,范氏仰面嗷的叫了一声,猛的一把推开李桃儿和胡威,重新栽倒在床上。   两个丫鬟忙凑上去看视范氏。   李桃儿被范氏推开,伤心的伏在床边上哽咽。李廷恩上前去将李桃儿扶了起来,安慰道:“姑姑别难过,奶和您二十年没见,一时没认出来罢了。”   李桃儿眼泪成串往下掉,“我这二十年在外头,最惦记的就是娘。我虽说不是娘亲生的,可当年那点手艺全是娘教给我的,我在外头哪怕是做顿饭,都想起娘以前告诉我要咋放盐放酱的。我没一天不惦记着,谁想回来娘都认不出我来了。”   听见大闺女的哭诉,李火旺只觉着心酸。他扭头看着躺在床上瑟瑟发抖却一头汗的范氏,一股火烧到脑门顶,气的上去一把将人拽了起来,骂道:“你就作罢,是不是真病糊涂了,真病糊涂了,老子就叫大夫多给你灌两碗药。”   李桃儿一听急了,“爹,您这是做啥,娘病着呢,您轻些。”   胡威也在一边急的直转悠,使劲劝李火旺,“爹,您别急,您别急,这么多年,都是我的错,我没本事啊。不能叫桃儿他们过好日子,还把三个闺女都给卖了养活儿子。要不是廷恩撞到咱们,还不晓得桃儿要跟我吃啥苦。桃儿受了这多罪,难怪娘都认不出人。”   随着胡威的话,范氏身子抖的更厉害了,眼里都是慌张,她死死的盯着李桃儿与胡威。   “你说啥?”李火旺原先还沉着脸听胡威说话,听到胡威卖了三个闺女,嗓门一下提的老高。他原本就觉着大闺女这年纪居然只有两个四五岁的男娃很是奇怪,没想前面有三个闺女,还都被卖了。   李火旺气的差点一拳给胡威揍过去。   胡威没等李火旺动手,先左一个耳光又一个耳光的扇到自个儿脸上,跪在李火旺跟前拼命忏悔,“爹,都是我不中用啊,都是我不中用。您打死我罢,哎哟,我那三个闺女,要了命了。”   看到女婿这幅样子,再扭头看看两个跟柴火棍一样的外孙,李火旺想到当初李耀祖出的那桩事,火气就消了许多,叹气道:“起来罢。唉,你这是咋弄的,当初咱把桃儿嫁给你,你可是说了要让她过好日子,我那会儿瞧你也是几分家底的人,咋成这幅模样了。”   胡威还没开口说话,床上的范氏似乎终于好转了,她使劲儿抓着李桃儿的手,一脸着急的给胡威骂了过去,“丧良心的,当年你说你能挣多少银子,我才肯答应让桃儿远嫁,把闺女给了你,你就是这么心疼她的。我的外孙女啊,我还没见着一眼,人就给你卖了。”范氏捶着心口哭了几声,就要下床去跟胡威拼命。   李桃儿一把抱住范氏的腰,哭道:“娘,不怨他。您当年仔仔细细给我挑拣了这么个好人家,谁叫我没这个命。”她说着话,察觉到范氏身上的肉一下都硬了,语调愈发悲切,“娘,您别心疼我,我和他爹把家里的房子都给卖了,以后就沾廷恩的光在县里找点事儿做,以后我常回来孝敬您。”   胡威也跟着允诺,“对对对,娘,往后桃儿在您眼皮子底下,我指定不能再让她过苦日子。”他眼珠子转了转,看范氏脸上的肉一阵阵抽动,凑上去笑道:“娘,您这会儿身子不好,要不先让桃儿在您这儿住段时日,也好尽尽孝。”   让李桃儿照顾生病的自己。   这个念头只是想想,范氏都觉得从尾椎骨冒起一阵寒气窜到心尖上,她不假思索的高声喊了一句,“不要。”说罢自个儿觉着不对,勉强笑着解释,“你们赶了路,先歇息几日,我也没啥,家里有丫鬟呢。”   李火旺看着范氏那笑就觉得虚。方才他看着范氏一脸要为李桃儿出气的模样还觉得心里舒坦了,转头又闹这一出。看到李桃儿脸上委委屈屈的,他瞪了范氏一眼,一锤定音,“成了成了,闺女二十年了才回来,想孝顺孝顺你,你还不乐意,下人哪有闺女尽心。桃儿,你就先住在这院里伺候你娘几天,让女婿他们住客院去。等你娘好了,爹再叫廷恩给你在外头寻思个住处。”   “这还哪用在外头……”胡威才一张口,见到李廷恩目光平静的扫了他一眼,立马将嘴闭的比蚌壳还紧。   一直站在边上没吭声的李二柱搓着手道:“爹,家里又不是住不下,哪用上外头找。”   “你懂个屁!”李火旺没好气的吼了二儿子一句,教训道:“你大姐又不是招赘,哪有一直住娘家的。就是二十年没回来,老子才让你大姐多住几天。哦,个个都说回娘家就一直赖着,你想累死廷恩啊。”   李二柱只是心疼大姐,他也不是不懂这个道理,闻言闷头不吭声了。   一说起这个,李火旺气不打一处来,“一个个都不像话。你大哥那两闺女,是不是又回来了,你待会儿把你大哥叫来,老子非得狠狠收拾他,两闺女惯成啥模样了,趁早都给我滚回婆家去。”李火旺用力拍了两下床柱子,看边上的李桃儿脸上有点不自在,忙安慰她,“桃儿啊,你不一样。你二十年都没回娘家,打前爹是对不起你,你放心,爹虽说不能给你补嫁妆,可该拉拔的,爹一定不能让这家里亏了你。”   李桃儿将脸上的泪都擦干净,不轻不重的顶了一句,“爹,您这说的啥话,我是你亲闺女,你不晓得我是啥样的人?我眼下日子是过的不好,得靠着娘家,可等我挣了银子,你放心,我指定把本钱都还给廷恩。”   李二柱一听急忙道:“大姐,你这是说的啥话。”   李桃儿剜了一眼他,神色认真的道:“二弟,我晓得你心疼我这个大姐。可亲兄弟分了家还是两家人,我都嫁出去二十年了,不能这样占娘家的便宜。”   李二柱还想再说,李火旺却哈哈大笑,自豪的夸赞李桃儿,“说得对,这才是咱李家的闺女。桃儿啊,你往后就在这边安家了,你是做大姐大姑的,你得好好教教芍药和你那几个侄女这做姑奶奶的道理。”   李桃儿响亮的应了一声,哄得李火旺更欢喜了。看大伙儿都高兴,李二柱也就不说了。他本来也是觉着家里的女娃个个都有丰厚的陪嫁,唯有李桃儿这个大姐当初只有一个包袱,又看着大姐眼下过的不好,这才起了心思。既然李桃儿执意不答应,李火旺也觉着对,他就觉得这样算清楚也没啥不好。   一屋子喜气洋洋,唯有范氏,全身无力的倚在床头上,她目光凶狠的在屋中所有人身上打量,表情却从先前的惊惶慢慢变得沉寂。   李廷恩双手交握在身后,平静的看着面前父慈女孝的一幕。察觉有一道怨恨的视线凝聚在身上时,他微微侧过身子,对床上虚弱的范氏缓缓露出一个满是嘲讽的笑容。   -----------------------------------------------------------------   李桃儿一家回不回来对李家上下影响都不大。李大柱与李二柱自然欢喜这个大姐回家,林氏当年曾经被李桃儿照拂过,也感恩的很。因李桃儿留在范氏的院子里照顾范氏,胡威带着两个儿子住在客院,林氏不便过去,就常常叫丫鬟去把两个外甥领到自己的院子里来,用自己的份例拼命给两个孩子补身子,还做了好几身衣裳。   听说过不久李桃儿一家是要搬出去的,林氏就开了匣子,打算找几件首饰拿出去当了,好给李桃儿帮帮忙,结果被侄女林翠翠给拦住了。   十三岁的林翠翠性格一点不像林氏,说起话来又脆又快,晓得林氏要当东西,她就埋怨道:“姑姑,您这是做啥。这都是表哥孝敬您的,您给当了,叫表哥咋想。再说表哥都答应了给大姨把一切准备妥当,您还搀和,不是信不过您自个儿亲儿子。”   林氏没想她一片好心可能会被人曲解,吓得立时将匣子合上,神色怏怏的辩解,“我这不是想着也给廷恩省些银子,也给表表心意。”   “那还用您表心意,表哥就是您亲儿子,他办的事儿,不就是您的心意。您也省不了银子,您首饰少了,表哥又孝顺又聪明,他还不晓得,一准儿得去给您买更好的回来。”林翠翠很认真的给林氏分辨。   林氏早就觉着自己的首饰衣裳都太多了。就是早上厨房多上两小菜,她还觉着浪费。听林翠翠说李廷恩会去给买更好的,她彻底打消心思,“这还买啥,我一把年纪,能穿多少,戴多少。唉,以前在乡下,你姑爹给我雕一根木头簪子,我不是也用了这么多年。廷恩这孩子,就是爱花银子。”   “表哥能花也能挣啊。”林翠翠笑嘻嘻的两只手托着圆圆的下巴在林氏对面坐下,不大的眼睛里飞扬的全是崇敬的神采,“人家都说表哥是星宿下凡投胎的。这能中举人的多了,可像表哥这样中了举人没多久就置下这么一大片家业的可没有。”   林氏看着林翠翠小嘴巴呱嗒呱嗒,忍不住伸手戳了她一指头,“一说廷恩,你就这模样。”   林翠翠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头,“我都是听别人说的。”   “好。”听别人夸儿子,总是能让一个当娘的心情愉悦,林氏满脸是笑的逗她,“明儿你表哥要来姑姑这儿用早饭,你要过来一道吃不?”   林氏给林翠翠的丫鬟青苗眼睛就亮了亮。林翠翠却一口拒绝林氏,将头摇的飞快,“不成,表哥是读书人,我就是个乡下丫头,我要跟表哥在一道吃东西,我得憋着气儿,那多不痛快。”   看她苦着一张圆圆的讨喜脸蛋,林氏哈哈笑,欢喜的拿出匹朱家送来的青萝色缎子给她,让她自个儿做几件衣裳。   在林氏那儿过午饭,看着林氏歇了午觉,林翠翠才叫青苗抱上缎子往自个儿小院走。到拐角的地方,被李心儿拦住了。   “李翠翠又上你那儿去了,你赶紧避避。”李心儿冷着脸站在中间。   本来蹦蹦跳跳的林翠翠一下就焉了,上去抱着李心儿胳膊撒娇,“二表姐,你说我是不是撞啥东西,她最近咋老缠着我,不是瞧着我就憋火么。”   李心儿白了她一眼,任凭她吊在胳膊上,眼里都是笑,脸却绷着,“我咋弄的明白,是不是你私下讨好她去了?”   林翠翠嘟囔道:“我又不是傻了。我还记得呢,前年她回门,正好撞上我爹把我送来,她一见我拎着个破包袱就叫我给她捧着裙角。好几个丫鬟跟在她身后转,她还要指使我。完了晓得我是姑姑的亲侄女,一听我名字,还非得吵着要姑姑给我改个名儿。打那以后,她回来一回我都绕着她走,她撞见我还鼻子眼儿都是歪的。”   一想到李翠翠歪着鼻子眼的模样,李心儿再也绷不住,扑哧笑出了声。   “成了,晓得你不想见她,我这不是来给你报信。”李心儿眼珠子转了转,“要不你跟我去珏宁那儿玩去,她不敢上珏宁那儿找你。”   林翠翠觉着奇怪,“表妹还小呢,她咋会怕表妹。”   一说这个,李心儿开口就是酸味儿,“你不晓得罢,她以前招惹过珏宁,结果被廷恩收拾了,打那以后,她离珏宁远的很。看着珏宁她都避着走。”   林翠翠是在李廷恩走后才被林氏接到李家的,她在李家呆了快两年,还没听说过这段往事,闻言立时露出了好奇的神色。   李心儿觉着对这表妹也没啥好隐瞒的,就近寻了间屋子,叫跟着的丫鬟都候在外头,给她说了起来。   “李翠翠以前看中朱家的一个少爷,就是咱往后的大姐夫的亲弟弟。后头大姐夫瞧中三姐,上门提亲,家里应了,她就不能嫁到朱家去了。没多久屈家不晓得咋的又来提亲,廷恩先说那不是个好人家,让家里不要答应。爷他们都听廷恩,就把媒人给拒了。李翠翠心里就憋着火,在家又哭又闹的,非说是廷恩看不得她好,又说是大伯娘给大伯添了个弟弟,廷恩心里不舒坦,才想法子害她。爷气的把大伯叫去狠狠骂了一顿,烟杆子都给打断了。大伯挨了爷的收拾,回去就骂她。骂的狠了,她心里就嫉恨上了。廷恩在镇上念书,家里大人各做各的活,我和三姐要去看金银花地,她就趁着都没人的时候把珏宁抱出去,要把珏宁给扔村里后山上。”   “啊?”林翠翠吃惊的捂住了嘴。   李心儿提起往事依旧气的咬牙切齿,“她走到山脚下兴许是害怕,又把珏宁给抱回来了,还叫珏宁不许告诉家里人。结果村里有人瞧见她抱着珏宁出去过,一时口快跟回家的廷恩提了几句,廷恩哄着珏宁说了实话,才晓得了这事儿。”   “那,那表哥咋做的?”林翠翠小心翼翼的探问。   “廷恩抱了珏宁先是找了爷,跟爷说按规矩李翠翠这样害自家亲妹妹是要送去清修的。可不能随便往外送,传出去丢李氏一族人的颜面,是以他想出银子给族里修个家庙,把人送进去念几年经。爷不答应,廷恩说要去找太叔公。李翠翠直接给吓得发了热,整个人烧的糊里糊涂的,廷恩都没松口。后头是大伯和大伯娘过来求情,大伯娘差点都要跪地上了,廷恩这才答应。不过廷恩还是给太叔公说了这事儿,然后太叔公叫了族里一个叔婆过来用大竹板子给了她五十个手心。那一双手,都肿成猪蹄了。”   李心儿一脸得意的看着林翠翠张大嘴合不拢的样,笑道:“傻了罢。打那以后,她的亲事儿,大伯他们再过来问廷恩的意思,廷恩就不肯开口了,只说让大伯他们做主。后头不晓得咋的,还是让她嫁了过去。我听娘私下嘀咕过,说李翠翠的嫁妆原本廷恩打算给四百两的,最后只给了二百两。李翠翠嫁到屈家去,日子过得不好,见天回来哭,她哭十次,廷恩看在大伯他们份上能理会她一次,打发人去屈家说几句。大伯娘为她,不晓得给娘赔了多少回罪。就她还觉着自个儿了不得呢。”   林翠翠眼睛发直,喃喃道:“表哥可真疼珏宁。”   “那是。”李心儿气哼哼道:“他就把珏宁当眼珠子,打那后,咱家就没人敢招惹珏宁,李翠翠看着珏宁就躲的远远的。我娘对她的心也比早前淡了,以前我娘多心疼李翠翠,一个劲儿说大伯娘咋帮她在人前说话,咋做活时想方设法照顾着她,咱得记情。可李翠翠要抱着珏宁给丢山里,娘就心寒了。你到家里来了这么久,你也见着了罢,她说陪娘说话,娘好吃好喝叫人拿出来,可多余的话娘是不肯帮她说的。这回也不晓得她又是惹了啥事儿,老往家里跑,一趟趟的过来,我拦了好几回,没想又转到你头上去了。”   李心儿在家里最瞧不上的人就是李翠翠,这会儿说起来也没避忌,“我琢磨着她见不到娘,又晓得我不会理她,三姐闷着心思绣嫁妆,指不定是把主意打到你头上,你可长点心。”   “找我?”林翠翠吃惊的指着自个儿的鼻子,努力把眼睛瞪大些,很认真的道:“我就是靠着姑姑有眼下的好日子过,说到底我又不是李家的人。我以前差一点饿死,我爹都想把我卖出去做丫鬟换碗饱饭吃呢。找我我也没法子。”   李心儿也觉着对,想了想道:“兴许是想你给娘带带话。不过咱家做主的是廷恩,廷恩不乐意搭理她,娘说话也不算数。”说罢她摸了摸林翠翠的圆脸蛋,“瞧这脸圆的,你这些日子跟着娘吃不少好东西罢,娘可真是偏心眼,一天到晚只叨咕说没早些找着舅舅他们,叫你差点被卖了,有好东西都给你了,咋不想想我这亲闺女。”   “这不你和三姐要嫁人了,姑姑怕你们吃胖了姐夫不喜欢。”林翠翠笑嘻嘻的去拽李心儿胳膊,头靠在她肩上,“二表姐,你放心,我晓得姑姑心疼我呢,我一准儿不会被别人说几句就动了心眼去给姑姑找事儿。要不是姑姑,林家指不定都卖多少孩子出去了,我都记得。”   李心儿十分喜欢这个伶俐讨喜的表妹,忍不住想逗逗她,“翠翠,娘这样稀罕你,你想过嫁到咱家来一直陪着娘没?”   林翠翠吃惊极了,“二表姐,我都十三了,天赐他们几个可都还小呢。”   李心儿翻了个白眼,“谁说天赐,我是说大哥。要不你做我嫂嫂?”   本来是玩笑的话,可林翠翠立时坐直身子,神情郑重的看着李心儿道:“二表姐,我晓得我留在李家有人说闲话,就是这家里的下人背地里都说姑姑有旁的心思,要不就是我家怀着心眼。我不瞒你,我家里头是有人心里揣着念头,我也想过好日子。可有一条我明白的很,我配不上表哥。表哥是文曲星降世,他打小读书挣银子样样都行,他整天坐的是书房,念的是诗词,用的是笔墨,惦记的都是我一点不明白的大事儿。我呢,我就是个乡下野丫头,家里没饭吃的时候我带着弟弟妹妹掏鸟蛋,挖野草根,跟村里小子们打架抢着捡一块牛粪。我一个大字儿都不认识,我只会烧火做饭打水捡柴火。我过上了好日子,天天想的还是今儿吃啥,明儿喝啥。别说是那些大官家的姑娘,就是大表姐夫家几个庶出的妹妹,人家来了跟我说几句话,我都听不明白。”   突兀的跟林翠翠说这个话,李心儿心中未尝没有一两分试探的意思,此时听到林翠翠坦承的说辞,她心里有些愧疚,拉了林翠翠的手承诺道:“翠翠,你放心,娘既然把你接过来,廷恩也答应了,那以后娘肯定就能给你挑一门好亲事。”   “那可不。”林翠翠伸了个懒腰,眨眨眼笑嘻嘻道:“我来的时候我娘就跟我说了,叫我好好听姑姑的话,说我前头几个姐姐都没这个命,就我有这福气,将来一定更能过好日子。我想表哥都白供我一年多好吃好喝的了,将来肯定不能舍不得给我添添妆。我一点都不担心。”   “厚脸皮的丫头。”李心儿被林翠翠理所当然的样子弄得没脾气,伸手到她腋下去挠她。   林翠翠嘻嘻哈哈笑着往边上躲,两人正闹成一团,忽然听见丫鬟在外面着急忙慌的敲门。   “四姑娘,表姑娘,屈家出事儿了。”   李心儿一脸不耐的开了门,瞪着丫鬟,“屈家出事儿你叫我做啥?”   “四姑娘,屈家几位太太哭着上门找大姑奶奶,大姑奶奶带着她们去二太太屋里了,没人拦得住大姑奶奶,大少爷去了向家,几位老爷回乡下族里商量金银花茶的事儿,萍儿姐姐叫咱们赶紧来找您过去。”丫鬟急的一头一脸的汗。   “李翠翠!”李心儿听完话,火冒三丈,卷了卷袖子气冲冲去了林氏那头。   林翠翠在后面喊了两声没喊住,赶紧对丫鬟道:“快去找大表姐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那啥,我有一段删了重写,于是这会儿才发,郁闷。   ☆、第45章   李廷恩今日过来,是与向尚商量生意的事情。竹炭生意被大江南北越来越多的人效仿,利润不再如之前,好在向家是最早做这生意,这才能让向家在与各方竞争中立于不败之地。然而,继续开拓其他产业已经是迫在眉睫。也许在别人眼中,李廷恩眼下的身家已足够他吃喝,可作为一个要走仕途之路又缺乏家族根基的人,这些是远远不够的。   好在过去的五年间,他低价买下了大批的工匠。这些匠籍人在大燕地位不高,许多人做工匠,图的就是找门手艺能养活自己和一家人,不过不是个个工匠最后都能自立门户。学徒日子不好过,师傅们轻易不会将手上的真功夫交给徒弟,教会了徒弟,青出于蓝后就会饿死师傅。也有天赋出众的艰难学成出师,没有名气,还有同行的忌讳妒恨,加之普通工匠的卑微地位,许多人可能血本无归,最后辗转成为奴籍。   这种人卖身时候大多年岁已大,还拖家带口,没有被人牙子精心调/教/过,许多人家并不愿意买这种人来使。至于他们的手艺,大户人家要请的是那些有名望的老师傅,请这些连妻儿都养不活要自卖的有何用。   不过李廷恩不在乎这个,有名气的工匠也是一步步从底层爬上来的,那些人目前的他也招揽不起。但量变的太多也会引起质变,大量搜罗基础人才,里面总会有点真金。还有道士,根据李廷恩前世做的收藏生意,他就发现,凡是古代奇货可居的一些特别珍品,许多都与道家有关。道士原本可以成为古代科技兴起的源点,只可惜无人重视引导,最后他们都走向了另一条路。   自从中了秀才,李廷恩就开始不遗余力的用大笔银两从人牙子手中搜罗底层工匠,并出银子给数家有名的道观,有钱能使鬼推磨,关在荒山野岭一心研究炼丹成仙的道士也是要吃饭的,他们还没修炼到餐风饮露的境界。李廷恩用银子资助道士们做各种实验研究成仙之道,虽说这样做花钱如流水,差点在当初让他买宅子时入不敷出。然而一切最终都是值得的。   “师兄,你瞧瞧……”李廷恩将一个锦盒放在向尚面前。   向尚打开一看,眼睛都直了,“这,这是,巧夺天工,巧夺天工。”向尚将锦盒中大拇指大小的宝瓶拿起来,眼珠几乎都要掉出来了,口中停不住的啧啧惊叹。   小小的宝瓶,不同世面上所见的从西域而来的琉璃,色彩艳丽却模糊不清夹着许多杂质。面前这个上窄口下宽底儿,曲线流畅的宝瓶,通体盈澈,透明无色,简直是毫无瑕疵。最重要的,是小小的宝瓶中,竟然盛开着一朵妖娆的桃花,宝瓶上没有一丝缝隙,而桃花,依旧肆意绽放。   向尚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觉得屋子里都仿佛全是桃花的香味。   “廷恩,这花是真的,你从哪儿寻来此等琉璃?是异域人给的?”向尚很有些艳羡李廷恩的好运气,觉着面前这位师弟着实好运,总能碰到一些手中有珍品的异域商人。   看到锦盒中两个白瓷描梅茶盅依旧静静躺在那里,并不被向尚看在眼中,李廷恩微微一笑,将一个茶盅拿出来,左手直接贴在杯壁上,没有用盅底,右手拎起边上的茶壶流畅的泄了一杯茶水。   “廷恩,小心烫着手。”向尚见了大急,这可是滚烫的沸水,读书人最要紧的就是一双手。   李廷恩微微一笑,将茶盅端过去递给向尚,“师兄试试。”   向尚不明所以的看着李廷恩,还是伸手试探着去摸了一下杯壁,触碰之后,向尚脸上全是惊愕,他又连连伸手摸了好几下,最后干脆将手停在杯壁上,片刻后他摇了摇头,叹气道:“廷恩,你这都是从哪里寻来的好东西。”   李廷恩将白瓷梅花茶盅搁在几上,笑道:“不是寻的。这桃花宝瓶,并非是琉璃,应该称为玻璃,乃是三清山上泰和观的道士们所制,瓶中不是真正的桃花,是他们以管在玻璃未凝时吹制而成。至于这梅花白瓷杯,是我早前买下的一个宋姓工匠烧制出来的,是一种新的瓷器品种。”   “你说这是道士弄出来的?”向尚神色古怪的将宝瓶拿起来看了看,又端起梅花白瓷杯,“这是你手底下的匠人烧制的?”   李廷恩很肯定的点头,“玻璃宝瓶与梅花白瓷杯的制作之法,如今都在我手中。”见到向尚眼中一下熠熠生辉,他莞尔笑道:“师兄可动心?”   “当然。”向尚激动的搓手,连声感慨,“廷恩,你小子,我就说你几年前考中秀才就连着往三清山上跑是有名堂。眼下大燕拜佛的人多,那群道士天天闷在深山老林里炼丹炼药,就没见一个成仙的,轻易还不乐意搭理人,就你小子跟群老道士有交情,外头人还说你有心思想要做道士呢,还有人说你买那些下三流的工匠是钱多烧的,哈,敢情你小子是在这儿等着。”   李廷恩闻言,但笑不语。   世人都小看了道家。道家原本是汉人土生土长的教派,里面包罗万象,建筑学,生物学,医学,天文学,化学等等,其实都包含在道家知识里面。可最后,道家被外来的教派击倒了,在以前那个时空如此,在如今这个时空仍旧如此。道家主张清净无为,佛家喜欢普度众生,难怪道家最后丢失了根底,渐渐没落之后只能隐居在深山老林之中。   当然并不是任何人找到几个道士,买下几个落魄的工匠就能获得回报。可自己有空间,幸好自己前生是搞收藏的,空间里自然不止是收集收集物种,也会放着前生收藏的各种书本典籍。要知道,在收藏这一行业中,有的时候,完整的文字书本比任何一种藏品都珍贵。这些典籍以前自己是想囤积起来在合适时候放出去卖个高价,这一世么,摘取其中一些与道家有关的出来,就足够让那群一心修道成仙的道士们将自己引为知己了。就算道士们要吃饭,他们也不是谁的银子都肯收的。   至于底层工匠……盛名已久的巨匠易有固步自封停滞不前的毛病,底层一心想往上爬的匠人们却不同,只要自己给他们一点启示和模糊的线索,再给一份丰厚的利润回报,为了让家人过上好日子,他们会不眠不休疯了一样的去尝试。比起上一世那些科研人才,这种成本和利润率的对比,简直惊人。最要紧的是,自己有他们的卖身契。例如这个可以隔温的梅瓷,其实就是上一世的毛瓷。然而上一世曾经无数人坐拥先进科技想复制已销毁掉烧制数据的毛瓷都不能成功,这些底层工匠们却根据自己错杂的提示,在经过近两年艰苦的反复尝试后,成功的烧制出来了,甚至比毛瓷更出色。或许这与瓷器本就是传统艺术有关。对于这些已显示出巨大研发创新能力的工匠,李廷恩可以给他们最优厚的待遇,但绝不会让他们赎身。   看李廷恩神色平稳,向尚有些坐不住了。玻璃与瓷器,这可不同于竹炭,竹炭再挣银子,烧制的方法很容易被人揣摩出来,只要有银子,多起几个窑口,请几个老烧炭师父,用不了多久就明白其中关窍了。而且竹炭在冬天才是大量卖出的旺季,一年剩下的三个季节,都只能卖些零碎,一些十分挑剔又有本钱的人家会买竹炭去给太太姑娘们做些精致的膳食,或是宴客时用以烤肉。   而瓷器与玻璃,不仅用途广得多,价值更在竹炭百倍以上,甚至这种胎薄细腻,触手温润如玉,更能隔绝水热的瓷器有很大的可能被选入贡品之中。还有玻璃,琉璃本就非一般人家能用得起,玻璃比琉璃更清透光滑,内中居然还能吹制出惟妙惟肖的桃花,皇宫大内的妃嫔们,谁会不愿意在宫殿中摆出这样一个大大的宝瓶。   向尚越想越觉得心头火热,眼巴巴的看着李廷恩,“廷恩,向家这些年可没亏你。”   李廷恩食指在几上轻轻敲了两下,对向尚,他没必要拐弯抹角,“玻璃生意,泰和观的道士要占一成,这是我当初与他们说好的。剩下的我占两成,两成给石家,一成给付家。至于梅瓷,我要两成,石家一成,万家两成,其余的,师兄自个儿拿主意罢。”   按这个分法,最后不管是玻璃和梅瓷向家至少都能做主四成。可向尚很清楚,一个竹炭,做到风生水起后向家都不得不分薄一部分利润出去,就如同郑家,即便医馆开遍半个大燕,靠医术结交无数名门,金银花茶这种独一无二的生意做出来后,依旧出去许多份子。   吃独食,太遭人嫉恨了,至少向家与郑家吃不起这个独食。   向尚蹙眉想了想,“石家是你这会儿的恩师,石大学士名满天下,永溪石氏更是传承近五百年的望族,你给他们多分几成都无妨。可万家与付家是什么来历?”   “付家是老师的岳家,师母出身京中的果毅侯府,如今的果毅侯乃是师母嫡亲兄长,爵位传到他身上是最后一代袭爵。可师母的侄儿付华麟现为戍卫京城的天破军左都督。”   李廷恩掸了掸袖口,见向尚脸上的神情从不以为然转作郑重,接着道:“我有一姓万的师兄,出身江北沐恩伯府,他以前曾在老师跟前学过时文,后回家掌管家业。这趟拿着老师的书信出去游学,我才知万家世代都是皇商,后宫妃嫔用膳所需的杯盘,有半数都是万家所供,不过沐恩波府一直呆在江北道盛产瓷土的昭宁,不为人所知罢了。沐恩伯府现今还有一位身份贵重的老姑太太,正是宫中辈分最尊的宁安太皇太妃。”   听完这两家的来历,向尚立时就明白李廷恩为何要拉上这两家,一家能帮忙走通贡品的路,一家可以震慑住各方觊觎的宵小。他想了想,立时道:“玻璃生意那里,付家少了,再从我这里分一成出去,向家只有两成,舅舅家半成,旁的,我拿去打点。”   “不必。”李廷恩拒绝这个提议,“师兄,我明白你的心思,可付家和一般人家不同,付家为功勋世家,他们需要银子,却又不缺银子。看在老师的份上,这一成,在没见到玻璃的利之前,他们肯收。多的,以咱们如今的身份地位,他们不会要。就是万家,若非家中本就是皇商,这两成,我也不敢给。”   向尚就明白李廷恩的意思了。有时候,送东西,也是要看人情的。身居上位的人,收你的东西,是看得起你。要就是个没有跟脚的商人,你就是捧着白银百万两送到付家和万家去,人家也不会搭理你。   李廷恩见向尚若有所思,又点了一句,“师兄,付华麟执掌天破军,行的是护卫天子之责。”   这一句话,扎扎实实让向尚背后浸出了一层冷汗,他连连点头,“好,就依你说的。你借借石大学士的名头将这些人打点妥当,旁的路子,交给我。”   以前的向尚,绝没有这个底气,不过制冰与竹炭生意,让向家在很多路子上结交了不少人脉。李廷恩明白向尚不是个信口开河的人,当即点了点头。   大事一说完,向尚脸上就带出几分赧然,有些话他想了想,还是觉得早些说出来妥当,尤其是今天见到梅瓷与玻璃之后,“廷恩,兰婷的事情,你别见怪,爹和我都没有在这事儿动过心思。”毕竟是亲妹妹,向尚不好说的直白。   李廷恩似笑非笑的扫了一眼向尚,“师兄这是何意?”   向尚看李廷恩颇有几分油盐不进的味道,黯然道:“廷恩,你别怪我娘。我娘这两年是在你身上动了些心思。可她也是真喜欢你,并没有携恩图报的意思。说实在话,向家这几年沾了你不少福气。娘只是心疼兰婷。兰婷是她年近四十才生的女儿,早早就开始为她存了两间库房的嫁妆。她一心要给兰婷找个好人家,谁晓得打前年开始,我姑姑就时常回门哭诉日子难过。我也跟你说过,我姑姑当初是为了向家的产业才嫁出去,她婆家这几年败落下来,我那表弟性子文弱,撑不起家业。姑姑怕儿子被欺负,一直求我爹把兰婷许给表弟。爹觉着以前对不起姑姑,心里意动的很。我娘生怕爹哪天就将兰婷拿去还兄妹之情,这才把主意打到了你身上。”   李廷恩听完只觉得好笑,“若沦落到用女子的嫁妆养活婆家上下,这个家里的男人走出去也无颜见人。”这话虽没明说向老爷糊涂,也差不多了。   向尚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唉,爹他年纪渐大,这几年想事情心肠越发软了。”   其实向夫人的想法,李廷恩根本不放在心上。向夫人打主意也好,动心眼也好,根本于他无碍。不过李廷恩很满意向尚主动将事情说破,就顺口点了一句,“既然令尊觉着当年亏待了亲妹妹,师兄为何不干脆给你表弟找份事做?”   向尚一时间有点不明白,“那小子身子骨可弱得很,万一累坏了……”那可是姑姑的独子,真出了事谁能担得起。   “给个合适的机会,要能做下来,他自己能撑起家业自不需要再娶一个嫁妆丰厚的表妹,想必你姑姑也不希望自己亲儿子一辈子直不起腰,只能靠妻子嫁妆吃饭。若做不下来放弃了,累病了,师兄大可对令尊直言,这种拉拔不起来的人,将女儿嫁过去就是祸害女儿一辈子。令尊还是执迷不悟,师兄就多给你表弟些机会,几次失败下来,想来就会有好消息。”李廷恩笑微微给向尚出了一个好主意。   “这多几次,人都要……”向尚话没说完,看了一眼李廷恩,已经明白话里的深意了。   他想了想,咬牙下定决心,“表弟再亲,亲不过兰婷,也罢,等姑姑换了心思,我再出点银子送姑姑两个庄子罢。”   这就是向尚自己的事情了,李廷恩并不插嘴,低头默默喝茶。过一会儿等向尚心情好转些,两人聊起了李廷恩在路上的见闻。   一个小厮带着长福急匆匆从外头进来。   “大少爷,家里下人过来,说屈家的人打上门了。”   闻言李廷恩神色凛冽的豁然站起,一言不发拔腿就往外走。长福擦了把汗急忙跟上。向尚先是一惊,过后却站在那里望着李廷恩远去的背影呵呵笑。   小厮觉着奇怪,就道:“二少爷,您不去李家帮帮李公子?”没道理啊,自家少爷跟李公子的交情可不是一般的好,比亲兄弟还亲。   向尚摸着下巴幸灾乐祸,“我帮他,别人是走一步算三步,那小子是走一步算九步,差一步是他不想算。得了,赶紧叫个下人去李家门口盯着,看屈家的人多久会被屁滚尿流的撵出来。”   小厮听到前面,还以为向尚变了心意,等最后一句出来,小厮忍不住暗地里翻了个白眼,低头应了一声后退出去叫人。   -----------------------------------------------------------------   林氏院子里此时一片混乱。   屈家大太太带着两个儿媳妇一个亲闺女坐在林氏对面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李翠翠跪在地上抱着林氏的腿,脸上全是一道一道被泪水冲开的脂粉。林氏坐在满屋哭声中,只觉得头昏脑涨,被李李翠翠抱着摇了两下,她脸上血色全无的弯腰想把李翠翠给扶起来,可李翠翠执意不肯起身,林氏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李心儿一直被李草儿与林翠翠拉着,不让她上去找李翠翠,这时候再也忍不住,两只胳膊一使劲,将李草儿与林翠翠甩开,冲上前掰开李翠翠抓在林氏腿上的手,脸色涨红的大骂,“都是吃白饭的,还不赶紧过来,把这些人给扔出去。”   丫鬟们为难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敢动弹。   李翠翠被李心儿甩了一下,扑到在地,恨得牙根发紧,可想到屈家,她不敢像往常一样跟李心儿硬着来,扭过头泪光盈盈的看着林氏。   屈家大太太此时也跪到了地上,对林氏哀哀恳求,“亲家二太太,不是咱们屈家非要上门找事,这回实在是没了法子,老爷他们还关在知府衙门里,咱们连个面都见不着。听人说如今的知府老爷与您儿子是同门师兄弟,您行行好,就帮咱们说几句话。您不看僧面看佛面,我们家老三可是翠翠的夫婿,他要是没了,翠翠后半辈子日子也不好过。您不心疼我们老三,您得心疼翠翠这个亲侄女是不?”   “快起来快起来。”林氏慌得忙叫左右丫鬟去把屈家大太太搀扶起来。屈家大太太从善如流的一边哭一边起身,她两个儿媳妇和一个闺女却又跪到了林氏跟前。   “亲家婶婶,您是大好人,您开开恩,救救我相公。”   “亲家婶婶,这于您就是伸伸手的事情,可那就是救了我全家大小,往后咱们一定把您当亲娘孝顺。”   “呸。”看林氏被嚷的头昏脑涨,生怕她松口的李心儿啐了一口在说话的屈家小儿媳脸上,骂道:“咱娘有儿子有闺女,谁要你们来孝顺?你们屈家的事情关我们啥事儿,赶紧回屈家去,说不定还能赶着给你相公儿子……”   “二表姐。”林翠翠下意识觉着李心儿后面的话不会太好听,突兀的叫了一声把李心儿拖到了后头,在她耳边低声道:“二表姐,你可是要出嫁的人了,这时候哪能在别人面前出这种头,传到王家咋办。”   李心儿气的跺脚,“我不出头,瞧瞧家里一个个软的。你看我娘那副样子,要被说动了咋办。还有大伯娘她们,偏挑今儿去礼佛,谁晓得是不是早就盘算好了。”   她这话,说的边上的李草儿都红了脸。可李草儿秉性柔弱,叫她去跟李翠翠她们你来我往的争吵,她实在做不到,讷讷垂了头道:“心儿,是姐没用。”   李心儿觉得头痛死了。她这话的意思又不是要叫这个姐姐出来跟人吵。她要嫁人了不能坏名声,这姐姐不是也一样。心头火一起来,李心儿甩开林翠翠,又要上去。   “别,别。”林翠翠使出吃奶的劲儿拉着李心儿,拼命劝说,“二表姐,你不能过去。这种事情,你要是出嫁了的姑奶奶,跟她们吵还没啥,你一个大姑娘,多吃亏。”林翠翠没读过书,可她十分懂得观察。在乡下,就是再泼辣的姑娘家,对上成了亲的妇人都只能吃亏。只因不管最后赢了还是输了,别人都会说姑娘没教养,对出嫁了的妇人,名声影响倒是没那么大。而且出嫁了的妇人,忌讳少,那嘴,别提有多利了。自己这个二表姐,就是性子冲动,嘴巴快,真论说,她可说不过人。   林翠翠拽了两次,看李心儿要翻脸,急忙悄悄指了指林氏身边立着的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妇人,小声道:“二表姐,你瞧蔡妈妈在呢,你放心,姑姑不能心软。”   果然李心儿就瞧见蔡妈妈在林氏好几次想要开口说话的时候,不着痕迹的拽了几下林氏的衣袖,林氏就不说话了。   “可也不能一直就让她们这么闹腾,要不把大姑找来。”李心儿一下想起了在照顾范氏的李桃儿,说完她自个儿又摇头,“不成不成,李翠翠那眼睛,平日见了咱都朝天上看,大姑眼下吃住都在娘家,她才不会把大姑看在眼里。”   至于找李火旺,没人动过这个念头。屈家来的全是女眷,又是林氏的院子,哪怕闹腾到把屋子都拆了,以李火旺的脾气,那也是绝不会过来的。   李心儿急的团团转,耳边是李翠翠她们越来越响的哭声,眼前是林氏一脸无奈,她气的喘了几口粗气,差点随手将边上一个釉彩葫芦纹梅瓶给砸了过去。   李翠翠不是没看到李心儿的神色,她心里也急得很。   这趟回娘家,她是逼于无奈。以前她执意要嫁给屈从云,的确是存心想要与李草儿较个高下。李草儿抢了她的好亲事,还嫁给比朱瑞恒更好的嫡长子朱瑞成,那她就挑个比朱家更厉害的屈家。屈从云也是嫡长子,年岁相当,从没订过亲,不像朱瑞成,再是嫡长子又如何,生来是个克妻命,指不定哪天李草儿就会被克死。那时候她天天想着早点嫁到屈家去,叫别人都看着她过好日子,然后她就好住在大屋子里被丫鬟伺候着悠闲的算李草儿还能活多久。   可嫁到屈家四年,跟屈从云一起在一张床上躺了四年,她哪会一点不在乎屈从云。她闹腾着不准屈从云睡丫鬟,给有孕的丫鬟灌堕胎药,不都是想自个儿给屈从云生个儿子。结果李草儿与朱瑞成定亲四年平平安安,马上就要带着丰厚的嫁妆去朱家做大少奶奶。她却至今没有一个儿子,还差点被休回了娘家,不仅如此,在正盘算着怎样风风光光让屈家来接人好比李草儿先生个儿子出来的时候,屈从云下了大牢。   难道她身为李家的长孙女,最后却要眼睁睁看着一个李草儿压在她头上去过好日子,自己反成了寡妇?   一时间,李翠翠眼中宛如淬了毒,她冷冰冰的朝李心儿那头望了一眼,咬牙吞下口中的血沫,扑在林氏膝盖上哭的凄厉。   “二婶,我晓得错了,往常都是我不懂事儿。可您看着我长大,您以前把我当亲闺女一样的疼,我求求您,您帮我说说话,相公要是死了,我也活不成了。”   毕竟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林氏心头一软,伸出手在李翠翠头上轻轻拍了两下。   感觉到林氏温柔的碰触,李翠翠心底一喜,哭的越发情动,“二婶,屈家真是冤枉的,那些药材,屈家也是从别人手里收过来,哪会晓得里面有啥东西,谁弄得明白这药能把人吃死,那都是治病的药,又不是毒药。”   “大姐如何知道那不是毒药?”   “廷恩。”   看见李廷恩回来,李心儿林氏她们是松了一口气,李翠翠的脸色却变了。她畏惧的看着神色平静缓缓走近的李廷恩,拼命将身子往后缩。   李翠翠一直记得,几年前李廷恩执意要起家庙将她关进去的时候,就是这种冷淡的面容。   屈家大太太几个没注意到李翠翠脸上神色变化,只觉得在林氏这里哭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正主儿。屈家大太太给儿媳妇与女儿使了个眼色,三人就要跑李廷恩面前跪下。   看到她们的动作,李廷恩眉峰一扬,冷冷的喊了丫鬟,“给客人上茶。”   这一回,丫鬟们动作比谁都快,七手八脚一拥而上,两个拽一个把屈家女眷都按在椅上,又捧了热茶来,把客人伺候的舒舒服服。   不等屈家人开口,李廷恩又让李心儿她们回屋,“三姐四姐,你们先回去照看珏宁他们。”目光扫过垂头束手束脚的林翠翠,他语气温和了许多,“这是表妹罢,家中弟妹甚多,有劳你先给三姐她们帮帮手。”   林翠翠手还紧紧拽着李心儿胳膊,虽说李廷恩对她并未疾言厉色,她也觉着在李廷恩这个解元表兄面前浑身都不自在,急忙应了声好,随着两个表姐出去了。   林氏看着儿子三两下止住屋子里的哭声,长出了口气,“廷恩啊,你大姐夫……”   “娘。”李廷恩神色温和的截断林氏的话,缓声道:“大姐夫毕竟是大伯他们的女婿,今日不巧大伯父他们回了乡下,大伯娘和三婶四婶又带着二姐上香去了。王管家叫人去向家寻我的时候,也派了人去给大伯他们报消息。算一算,大伯与大伯娘他们也差不多该回来了。咱们还是先听听大伯他们如何说罢。”   李翠翠与屈家女眷听李廷恩这样说,脸色都变得十分难看。唯有林氏直点头,“对对对,赶紧的,翠翠,你快回去慢慢把事情给你娘他们说说,咱们再一道来想法子。”   看李翠翠有点不乐意,林氏最厌恶有人将长辈不放在心上,登时拉了脸,“翠翠,听二婶的话,可别叫你娘他们着急。”   林氏这话一说,李廷恩当即道:“蔡妈妈,你找几个丫鬟,服侍屈大太太她们梳洗一番,大伯娘那里兴许也急了。”他目光一转,落在李翠翠身上,“大姐,屈家药材的事儿,想必你十分清楚。你随我一道去鹤龄居等着大伯父罢。”   李翠翠心跳如鼓,将头垂的更低,“二婶说得对,廷恩,我还是先去见娘,我怕她心里着急。”   李廷恩笑了笑,语气淡淡的,“伯娘那里有屈大太太她们,自然会弄清楚。外头的事儿,还是大伯他们懂得多些。大姐,你要娘帮你在我跟前说话,总得先让我弄清楚事情原委罢。”   觉着李廷恩说这话就是有要帮忙的意思,本来被丫鬟领着往外走的屈大太太忙扭身过来拽了李翠翠一把,冲李廷恩堆出满脸的笑,“廷恩说得对,廷恩说得对。”说完看李翠翠站在边上不吭声,屈大太太忍住怒火低声在她耳边道:“你可机灵些,从云他们的命就捏在你手里了。你是姓李的,就是嫁出来了,身上还流着李家的血呢。待会儿多给你堂弟说几句好话一准儿能顶用。否则就是从云做了鬼,你也休想我屈家放你回来再去过好日子!”   听见屈大太太发狠的话,李翠翠又气又急,忍着气点了点头。   屈大太太这才放心,领着儿媳妇与女儿跟着蔡妈妈去梳洗。说起来,要不是这事儿郑家不肯伸手,嫁到郑家去的姑奶奶连面都见不着,官府又把屈家上上下下的男人都抓走了,一屋子女人实在找不到人帮忙,她是绝不会来李家求人的。   李家有什么,就有一个解元,虽说人人嘴里都夸这个李廷恩是什么星宿降世,可能中举人,却一辈子都考不中进士的多了。说什么祖上出过大官,都不晓得是几百年前的事儿了,这几十年,李家不就是一直在乡下种地的泥腿子?可屈家,一直是县里有名的药材商,如今还跟着郑家将生意做到了府城,做到了别的道。   说来说去,也不晓得儿子当初中了啥邪,非要娶李翠翠这么一个乡下野丫头进门,要听了自个儿的话,娶个官家千金,哪用得着一家人下大牢,随口几句话就把人打发了,不就是吃死几个下苦力的。到头来委屈自个儿和一堆乡下泥腿子出身的人做亲家,连出门都不好意思与人提起来,一出事儿还半点不顶用。要跑来和个十几岁的小子赔笑脸。   想到待会儿还要去一贯看不起的小曹氏面前低声下气,屈大太太心里直发堵。   李翠翠跟李廷恩一道去了鹤龄居。李大柱他们还没赶回来,李翠翠看着端坐在对面喝茶的李廷恩,束手束脚的浑身不自在。她将头垂低,下意识仔细听着厅堂中的动静。   李廷恩手中的松枝茶盖落下来时,发出清脆的响声,李翠翠跟着打了个寒颤。   “大姐。”李廷恩音色清冷的喊了一声。   他语调很低,可李翠翠却更觉得可怕。她慌慌张张抬着头看李廷恩,神色慌张的道:“廷恩。”   “大姐,屈家的事,你知道多少?”李廷恩面无表情的问。   见李廷恩脸上无喜无怒,李翠翠越发觉着心里没底儿,她努力的在脑子里措词,“婆婆与我说,家里几年前添了一百亩药田,相公做主种了乌头。兴许是那地不成,乌头药效不好。大药铺里负责挑拣药材的大夫都不肯收,相公就做主将库里炮制好的乌头零零碎碎拆开来卖给那些小药铺。原先一直都好好的,没想前几天有药铺找上门,说他们将乌头转卖给几家医馆,结果吃死了人,被人告上了衙门。公公他们还没明白过来,官府就关了家里几家药铺,封了药库,把家里的男丁都抓到了牢里。”说着说着,李翠翠泪如雨下,扑通一声跪到了李廷恩面前,“廷恩,我求求你,你救救相公。以前的事儿都是我不对,我给你磕头赔罪,你是解元,你别跟我见识,只要你救了相公,我往后给你姐她们当牛做马都成。”   李廷恩端起茶盅悠悠然喝了一口茶,“大姐,你要膝盖这么软,就一直跪着罢。”   李翠翠被这么一问,下意识的想到小曹氏跟她说过的话,她抬头一看,正好对上李廷恩投过来的目光,只觉那双眼睛幽深黑暗,透不出一丝光亮,更看不懂里面隐含的东西。她惶然的把着四脚香木椅的扶手,艰难的爬了起来,四肢僵硬的重又坐了回去。   李廷恩冷眼看她坐好,垂下眼眸淡淡道:“头一条,屈家的乌头,是屈从云做主种的,却不是他做主炮制。”   看到李翠翠面露惊讶,李廷恩怜悯的望着她微笑,“屈家过往并无种植乌头的经验。屈从云本是想尝试一番,他只买了五百株药苗,结果屈从安背着他又买了六千株药苗,将一百亩新添的药田种的密密麻麻,最后成熟能用的乌头不过一半,而且这一半,都被一种虫子咬过,不能确定药效。郑家这些大药铺负责挑拣药材的都是积年名医,是以他们拒绝收下屈家的乌头,担心屈家别的药材也受影响,他们连屈家另外几种药材也都不肯收。”   李翠翠听见李廷恩和屈大太太截然不同的说辞,想到平日里屈大太太就偏心小儿子,眼里立时迸射出愤怒的火焰。   李廷恩摇头轻笑,“屈从云要屈家将被虫咬过的药材都烧掉,屈从安却私底下命人将所有药材精心炮制,掩去痕迹后零碎拆开卖给街头巷尾的小药铺。可惜屈从安运程不好,他卖出去的药被惠民所的人买回去了,惠民所一个司库肾阳虚弱,常要服用乌头,他吃了屈家卖出去的乌头熬的药,第二天就断了气。这司库只是个不入流的小吏,官职微末。奈何他还有一个身份,乃是正五品上中书舍人的族叔。正因如此,屈从云才会在前几日吵着要给你一纸休书。”   李翠翠浑身僵硬,她眼珠木木的转了两下,忽然哇的一声大哭出来,“相公。”   这一次,李翠翠是真的伤心了。她没想到屈从云竟是不愿意连累她,才会借口她想要打掉丫鬟腹中的骨肉而要把她休回家。   看李翠翠哭的撕心裂肺,李廷恩心知李翠翠是想岔了。不过他也不打算把屈从云的盘算揭开给李翠翠看,那没有任何意义,只会让李翠翠打定主意要跟屈从云撕破脸,李翠翠和离,对谁都没有好处,不如让李翠翠从此以后死心塌地的与屈从云在一起。   至于屈从云,这次自己伸了手,屈家总要拿些别的东西来换。   作者有话要说:啊,紧赶慢赶出来了,我继续码字,要存稿,一定要存稿!!!!!!!神啊,请赐予我力量和灵感以及手速。   ☆、第46章   李廷恩在一个单独的牢里见到屈从云的时候,屈从云穿着一身藏青色交领锦裳,在一个破旧的蒲团上打坐。除了脸色有些苍白,他面容出人意料的从容,唇角微微上翘,瘦了不少的两腮上原本浅浅的酒窝印痕明显了许多。   站在牢门外打量了屈从云片刻,李廷恩示意牢头来开了门。   屈从云在李廷恩迈进来的一刹那睁开眼。阴暗的牢笼中,灰屑斑驳的墙壁上方一道光从牢室里唯一的窗口折射进来映在他微微有些发蓝的瞳孔上,让他看着李廷恩的目显现出一瞬间的锐利。   李廷恩将手里的食盒放在地上,低声对点头哈腰的牢头说了一句,很快牢头就吆喝人搬进来张老木桌子和两张油光光的四脚凳。   牢头用袖口使劲儿在桌子上擦了擦,又叫人拿来两个干净的坐垫子放在四脚凳上,给李廷恩赔笑,“李公子,都是咱这些粗人用的,您凑合使使。”   “有劳。”李廷恩递给牢头一个沉甸甸的锦囊,牢头暗中颠了颠,点头哈腰的出去了,顺便将牢门虚虚关上。李廷恩使了个眼色,一直站在身后的长福就出去站在远远的通道口,发现牢头几人的确不在,他这里也听不见声音后,向李廷恩那里示意了一番。   李廷恩将食盒里的几盘酒菜和一壶酒拿出来摆在桌子上,给自发坐在对面的屈从云倒了一杯。   屈从云一直用兴味的目光看着这一切,他端起李廷恩推过来的酒杯,一饮而尽,笑道:“廷恩,你可真是不简单。以前的袁县令器重你,如今连我们县的吴县令也给你七分薄面。”   “大姐夫用一纸未写的休书把我引来,就是为与我说这个?”李廷恩心知肚明吴县令看重的是他背后的石家,对屈从云的打趣不以为然,又给他倒了一杯酒。   “别见怪。谁叫你这个妻弟着实不好算计,我手里能拿着的也只有这点东西了。”屈从云笑了两声,放下酒杯后神情就变了,“廷恩,说实话,四年前我就不想招惹你,四年后我更不愿得罪如今的你。不过,我别无他法。”说罢,他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李廷恩冷笑,“凭你的本事,想要拦住屈从安,多的是法子,你是想借我这把刀!”   屈从安戏谑的看着李廷恩,“彼此彼此,你又何尝不是想用我这把刀。”   李廷恩没有回答。屈从云也不以为意,他笑道:“李廷恩,你迟早会青云直上,可眼下么,就是你再得人赏识,你也还缺乏一样东西。”   见李廷恩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屈从云觉得有些无奈,他语气低沉下来,“你缺乏根基。这回屈家的事,你没弄明白,就是证明。我说过,我不想算计你。我的确想将从安压下去,可我起初并没打李家的主意。”   自从几年前帮郑大夫对付郑家大老爷和二老爷后,李廷恩就一直注意郑家与屈家的动静,所以他能在四个月前发现屈家的药材供应出了些问题。可正如屈从云所说,他目前一切的关系网看起来广泛,其实都是别人看在他的潜力上做出的投资。这些都把握在别人手里,很大程度上并不是他自己的。屈从云说他缺少根基,并没说错。正因缺少自己的力量,他对屈家的事情,只能查到一些表面的东西,加上自己的推测。这件事看起来并不复杂,牵涉亦不广泛。他原本以为,这是屈从云无法再忍受屈大老爷与屈大太太的偏心,有意纵容屈从安的结果。等事发后,屈从云再利用李翠翠,逼迫自己将他捞出去,把屈从安坑在里头。然而,事情似乎并非如此。   李廷恩看着屈从云,扬了扬眉梢。   屈从云疲惫的揉了揉鬓角,“五个月前,一个男人找到屈家,愿意出十万两银子,只要屈家帮他办一件事。”他神色凝重,一字一句道:“他要借屈家的药田养一种虫。”   “你的意思,屈家那批药材都被虫咬过,并非是屈家没有种乌头的经验,以致将虫害蔓延到其他药田,而是有意如此?”李廷恩隐隐觉得事情背后没那么简单。   “不。”屈从安摇了摇头,“我爹他们的确有意答应。毕竟十万两银子,至少抵得上屈家三年卖出药材的价钱。你也知道,屈家卖的药材,都不是金贵东西。可那人提出一件事,要在指定的药田中养虫,而他所求的药田,全是屈家帮郑家种的药材。我爹他们虽看重这十万两,但郑家是屈家最大的雇主,为了十万两,断掉往后的生意,还是值不得,因此,屈家拒绝了。这一拒绝,那人先后抬了三次价,最后将价钱加到十五万两,我爹他们颇为动心,我察觉那人有些古怪之处,就去了一趟黑石山。”   “黑石山?”李廷恩这次是真的有些糊涂了。黑石山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乃是河南府一个盘踞近百年的响马盘踞之所。他不明白,屈从云作为一个富家公子,怎会在发觉有不对劲的情况就跑去黑石山。   见李廷恩脸上有显而易见的困惑,屈从云得意的笑了,“你不知道罢。我并非屈大太太亲生,我的生母,乃是黑石山寨主虎大威的女儿。屈家当年从外地运药材回河南府,路上遇到流匪,祖父他们命在旦夕,结果被我外祖救回了黑石山。用外祖的话说,做响马,也有做响马的规矩。屈家本本分分做生意,常年施药,他们这些响马是不该碰的。也因外祖讲规矩,所以这么多年,朝廷一直没有派官兵去围剿。后来祖父为了报恩,就让家父在黑石山上娶了家母。祖母她老人家听闻这件事后,与祖父大闹一场,还立即就给家父另外定了一门婚事。家母本来就想留在黑石山上跟着外祖过日子,就借着这个不愿意下山去屈家。不过隔一段时日,家父会悄悄去黑石山跟家母小聚,他们约定,若家母生了孩子,就跟在生母身边,随母姓。屈大太太嫁到屈家的时候就知道有家母这个人,但她兴许是觉着眼不见心不烦,从未将这事放在心上。谁也没想到家母会在生产的时候难产去世。黑石山上都是大男人,有女人也是些来历不明的。外祖不敢将我交给这些女人,无奈之下,把我送回了屈家。祖母要将我记在家父一个妾的名下,祖父执意不肯,压着屈大太太的娘家人来劝屈大太太,最后我成了屈大太太亲生的嫡长子,比我小两岁的屈从安,成了嫡次子。”   李廷恩这才明白为何以前听向尚说过,屈大太太似乎因屈从云是寤生,一直对屈从云不喜,屈家因此将屈从云在外面养了一年多才接回来上族谱。而且屈从云的五官也带着点异域人的味道,与屈从安更是一点不像。想来前者是屈家为掩人耳目想出的说辞,后一条么则是因屈从云的生母有点异域血统。不过目下不是关心屈从云血统的时候。   “你是想找黑石山的人帮你查探对方的来历?”   “没错。”屈从云点了点头,“外祖虽把我送回屈家,这些年却时常叫人来探视我,否则我也活不下来,毕竟,我是嫡长子。”他笑意看上去有几分凉薄,“我去了黑石山,外祖一个手下看了我悄悄藏起来的虫尸后,告诉我,那人有可能是苗巫。”   “你说什么!”听到苗巫二字,李廷恩一贯沉稳的脸上立时变色,他失态的站了起来,望着对面的屈从云,竭力压低嗓音,“你确定是苗巫?”   屈从云脸上全是苦笑,“你也怕了。我当初听到这两个字,比你还要怕。苗巫,这可是苗巫。我吓的当时就揍了说话的那人一顿,可外祖告诉我,他这个手下,就是苗人,若他说这虫子是苗巫所养,那人就必然是苗巫。”   片刻后,李廷恩僵硬的坐了回去,他连喝了三杯酒,面色才渐渐缓和下来。虽恨屈从云将自己拖下水,可事情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他知晓怨恨屈从云无济于事。看着一脸无奈的屈从云,李廷恩语调森冷,“将事情从头到尾说清楚!”   知晓这回是将李廷恩得罪深了,屈从云也不敢再跟李廷恩绕弯子,老老实实道:“我确定那人是苗巫后,怕走漏风声,不敢跟家里任何人提起,原以为那人已经走了,事情便到此结束。没想到外祖叫人告诉我,说屈从安背地里与那苗巫接上了线。无奈之下,我只能先在家中的药田里让人养了些药材上容易生的虫子。”   “你是想以此来让苗巫不再打屈家的主意?”   “没错。”屈从云使劲揉了揉脸,这几日哪怕他看起来在牢狱中都过的怡然自得,实则他比屈家任何一个人都更提心吊胆,知者自然有畏。   “其实种药材,难免会遇到生虫的情况,还有许多病症,需要以虫入药。有人种药,自然有人养虫。有些药材,跟一些能入药的虫子养在一起,反而会增添药效。所以当初苗巫上门说要在药田养虫,屈家上上下下都以为这是一桩划得来的生意。我却以为他开价太高,想必养的虫子不是一定和药材相合的。不过就是损点药效,看在十万两银子的份上,这都无妨。大药铺大医馆挑剔,小的却不会。若不是他最后一定要屈家帮郑家种药的药田,屈家又知晓郑家一贯在药材上十分看重,怕断了长久的生意,就是我察觉到其中有关窍,也阻止不了这事情。”   李廷恩闻言冷笑,“你断得了你爹他们的念头,却断不了屈从安的。”   说到这个,屈从云更无奈了,“他从小就被屈大太太养在身边,怎会真心恭敬我这个大哥。何况这些年家父渐渐将屈家的生意都一点一点交到我手上。这新添的一百亩药田,其实是屈家拿来安抚屈大太太与他的。家父唯恐他不经事,才有意叫我在边上把把关。我本意是在一百亩新添的乌头药田中少放些虫,只要打消苗巫的念头就行。谁想他背着我又买了许多药苗,以致乌头药田损失惨重,还牵累到别的药田。”   李廷恩淡淡道:“苗巫要的药田是乌头田?”   屈从云否认了,“不是。不过我从外祖手下口中得知,世人所知的苗巫有大能,以为这种蛊虫无所不能。其实蛊虫弱小的很,很怕受到旁的药性搅扰,更容易被其他虫子吞食,天敌极多。因而苗巫们养虫放虫都会事先精挑细选。所以我选择在新添的乌头药田中下手,乌头药田虽是屈家新添的,却毗邻屈家一直代郑家种植药材的大片药田。屈家从未种过乌头,乌头种植中出现差错不会轻易让苗巫怀疑。而乌头药田一出现意外,怕自己所看中的药田被影响,连带让蛊虫坏了药性,苗巫就定会另外选人。”   “而且你熟悉屈从安的个性。你知道屈从安不会甘心失败,一定会想方设法将这批坏了药性的乌头卖出去。郑家这些大医馆大药铺能很快察觉到这乌头有问题,不是他们手底下负责挑选药材的人都眼力老辣,是你有意漏了口风。以此逼迫屈从安将药材拆分卖给专做穷人生意的小药铺,如此一来,即便这乌头吃出人命,屈家也担得起。你唯一没想到的,是惠民所会有个京中正五品官员的堂叔在那里做不入流的司库。”李廷恩目色如刀,狠狠打在屈从云身上。   屈从云笑呵呵夹了筷子菜吃,叹息道:“人嘛,总有算不准的时候,就是你这样的星宿降世,这一回不也没把事情给算全了。好在我这人虽不怎么机灵,却习惯给自己留条后路。”   李廷恩冷冷的道:“你所谓的后路,就是让李翠翠去给一个有身孕的丫鬟灌药,让李翠翠以为你真要休她,躲回娘家,好将我拉下水。”他看着屈从云嗤笑,“我只是个解元,你以为我担得起苗巫这件事?”   “你担不起。”屈从云放下筷子,正色道:“苗巫这事,谁都担不起。我说过,我不想得罪你。当年你与郑三老爷联手设计让郑大老爷以为茧丝子会大涨,害的郑大老爷亏损郑家一大笔银子,丢失了家主的地位,连我爹出去一趟都断了条腿回来。那时候我就明白,我惹不起你,否则我何必撅了我姑姑的颜面,去求娶李翠翠。”   说起这事儿,李廷恩脸上的神色有点微妙,“当年令尊运程实在不好,陪郑大老爷出门囤货,谁想独屈大老爷一人摔断了腿,回家后就再无精力料理家业了。外面有人说是郑三老爷有意敲山震虎,可我清楚,这事儿,与郑三老爷无关。”   屈从云的脸阴了下来,他闷头喝了一杯酒,片刻后淡淡道:“是么,看样子我爹的运程是不怎么好。”   “呵。”李廷恩嘴里嗤了声,没再纠缠此事,“你既然知晓我担不起苗巫这事,你还用李翠翠逼我来,是想我将你保出去?”   “这对你不过是举手之劳。”屈从云笑吟吟的看着李廷恩,“石大学士做过三届主考,门生遍天下,更别提收的几位弟子皆是钟鸣鼎食之家,姻亲故交无数,一位更是当今天子。惠民所的司库,不过是那中书舍人的族叔,想来不会为了这点小事下石大学士的颜面,你可是石大学士最爱重的关门弟子。再说,屈家的乌头是否就是害死那司库的元凶还不知晓,就算乌头因虫病加剧本身毒性,屈家也可给中书舍人一个妥善的交待,何必非要将屈家全都拖下水。”   他说着话锋一转,“只是苗巫这事么,太犯忌讳,不弄清楚,我着实放不下心。正如我所言,你缺乏根基,我手里头能用的其实也就是外祖与屈家这点人手。廷恩,你我亲戚一场,你可否去找石大学士借借势?”   虽说是探问,但李廷恩分明从中听出了笃定的味道。   大燕太祖逐鹿天下时,曾经纳过一名生活在岭南山岭中的苗女为妃。正是这苗女,将原本只在岭南百姓中口耳相传的苗虫带到中原各地。民间相传,这苗女曾经带领善用苗虫的族人帮太祖对付各路敌军,也是在那时,苗虫被许多闻名而丧胆的敌军称之为蛊虫。太祖立国后,苗女被封贵妃,苗人大量迁出岭南山中,开始在中原四处定居,以豢养苗虫为人驱邪治病的苗巫也受到大燕百姓追捧。直到高宗时出了一桩惊天大案,高宗发现自己的生母孝惠皇后与发妻文嘉皇后及嫡子都是死于苗虫之下,做下此事的正是后宫中的苗人女子。高宗震怒,下旨将后宫中所有苗女赐死,皇室宗室从此不得再纳苗女,又让各地驻军搜捕苗巫,砍杀大半苗巫后,剩下的寥寥数十人被赶回岭南山脉之中。许多与苗巫有牵连的世家大族都因此灭门。自此苗巫在大燕绝迹,更成为大燕上下的忌讳。   作为览阅了不少书籍的解元,李廷恩很清楚的记得,高宗昭和年间的这场昭和血案,无论在朝廷文字记载还是民间的口耳相传中,都包含着累累白骨。若不知情就算了,偏偏这一趟来,屈从云事无巨细的将事情始末告知了他。若有一日找屈家办事的苗巫果真回来,他也将毫无疑问的被牵连进去。   既然已经被算计,李廷恩并非是个输不起的人,这世上,毕竟没有一个人可以算无遗策。他目色幽深的看着屈从云,“你外祖手下那苗人如何了。”   屈从云回答的很快,“你放心,他绝不会透露一个字。”他顿了顿,脸上有点黯然,“他不识字,告诉我来人是苗巫后就自己吃了哑药。”   对屈从云语气中的难受李廷恩有点诧异。一个能让贴身丫鬟有身孕又算计着让正妻去将孩子打掉的人,居然会对外祖的手下心生怜悯。不过这是屈从云的事情,他不想去管,此时他心中对一直以来被人讳莫如深的蛊虫更有些兴趣。   前世也有苗人,苗人也有蛊,蛊虫也能治病,也能杀人。他曾经应买主要求,去苗人聚居的地方试图收藏一些少数民族流传下的古董,因此接触过被一些人神话了的蛊虫。在他看来,蛊虫其实是利用虫子体内的特殊生物激素施加影响,不同的蛊虫,能够在不同的环境中改变不同的生命体的细胞结构。用的适量,就是治病,用的不得法,就是毒药,例如砒霜。说的直接一些,就像是上一世西医里面的青霉素,本身是病菌,一样可以救人,但对青霉素过敏的人,可能会要命。至于人们所说的有的苗巫能用蛊虫蛊惑人的神智,那或许是携带神经性毒素的蛊虫配合上一定的催眠术所导致的效果。   李廷恩不畏惧蛊虫,不害怕苗巫,但他清楚,至少自高宗以后,大燕上下对苗巫与蛊虫畏之如虎。这件事,如屈从云所说,若就此放过,谁也不清楚那苗巫何时会杀个回马枪,不如彻底弄明白消失已久的苗巫会重新现世,盯上屈家给郑家种药的那片药田又是为了什么。有所准备总是好得多。   他很快拿定主意,沉声道:“老师那里我会去说,屈家的药田,你要看牢。”   屈从云逼于无奈算计李廷恩这么一回,行的是险棋。他心里明白的很,这一回他能如愿以偿,一个是因李廷恩的确根基浅,手上不足够的势力让李廷恩做出了误判,以为这只是一桩屈家兄弟争产的事情。另一个是李廷恩看重名声,不愿为李翠翠被休的事情害李家受牵连。   可也只能有这么一次,以后,更加小心和势力发展飞快的李廷恩,是绝不会再被他当刀用了。他不愿与李廷恩撕破脸,语气十分诚恳,“你放心,屈家上下靠的就是药田活口。药田四周昼夜都有人带着猎狗巡守。那苗巫只身一人,除了蛊虫,他并没有比别人厉害的地方,想要看住药田,不算难事。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出十五万两银子来让屈家松口。”   看屈从云十分有把握,李廷恩就暂时没多言。这件事关碍太重,他无法完全信任屈从云,打定主意去石家的时候再想法子让自己的老师安排几个好手在屈家周围。   不过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   “屈家帮郑家种的那些药,到底有什么古怪的地方。”见屈从云犹豫不决,李廷恩漠然道:“事到如今,还有何不能说的。”   屈从云闻言苦笑,“没错,事到如今还有何不可说。”作为只能在河南府薄有家底,近两年才随着郑家打出去点名头的屈家人,屈从云从未想过有一日会与朝廷禁令中的苗巫扯上关系。连事关抄家灭族的苗巫都招惹了,还有什么其他的不能说?   “郑家的事情,我知道的不多。我只知道郑家虽不再是太医,郑家炮制的药依旧有许多达官贵人喜欢。我听姑姑说过,郑家的茯苓与天麻常被一些人买去后送给宫中贵人服用。天麻不能种植,郑家将一片盛产天麻的地都给买了下来。而屈家,种茯苓的松林就在乌头药田不远。不过那苗巫指定的药田并不包含松林。”也是因此,屈从云才觉得自己一直拿不定主意。   李廷恩听完后默了片刻,“也许郑家并不只有茯苓与天麻被人看重。”不过屈从云的揣测,李廷恩也有些同意。屈家能被苗巫选中,应该是为了郑家。而郑家会牵连进来,最大的可能就是关于宫中了。毕竟苗巫最恨的,就是皇室中人。   事关重大,李廷恩也不敢贸然下决断,他嘱咐屈从云先安分在牢中呆几日,待他从石家回来再说。   屈从云原本就打定主意在牢里关一段时日避过这段灾祸,自不会反对。只是他想了想,还是提起了李翠翠。   “你先想法子将人拘起来罢,她不是屈大太太的对手。等惠民所司库的事了了,我就将她接回屈家。你放心,我以后会看住她,不会再叫她给你添一丝一毫的麻烦。”对于当初权宜之计娶的这个妻子,屈从云感觉颇有些复杂。只是虽无夫妻情深,到底是原配发妻,屈从云并不希望李翠翠一再触怒李廷恩从而丢了性命。既然这个妻子阴差阳错被老天配给了他,他还是希望能就此生儿育女,将日子过下去。   李廷恩闻言睃了一眼屈从云,想到李翠翠误会屈从云写休书的用意后整日在家泣涕不止,以泪洗面,他唇角挂上嘲讽的笑意,“你放心,她终究姓李。”   看着李廷恩转身而去的利落,屈从云眼中泛起淡淡的忧愁。   连夜快马加鞭赶到永溪的李廷恩事无巨细的将事情告诉石定生后,以石定生这样历经三朝,坐看风云起落的人物,也在一瞬间变了颜色。   “苗巫,苗巫又出现了。”石定生喃喃几声,扶着桌案身子晃了两下。李廷恩见状,急忙上去扶着石定生坐下。   “唉,老了。”石定生拍拍李廷恩的手臂,慢慢坐了回去,他的脸色逐渐平静,语气颇为沉重,“廷恩,你是我最后一个弟子,也是家世最差的一个弟子,有些事,你并不清楚。”   李廷恩立时就明白过来石定生是在告诉自己,苗巫这件事还有内情,他不由道:“高宗时,老师是在中书省罢。”   “不错。”石定生赞赏的看了一眼弟子,眼中隐隐夹杂着一丝怀念,“大燕立国以来,便是中书出诏令,门下掌封驳。昭和四年为师考中会元,殿试之时,高宗闻及为师出自永溪石氏,便钦点为师做了状元,当堂赐以正六品中书省承旨一职。为师便在高宗皇帝身边写了三年的圣旨,一直到昭和七年,宫中出了一桩大事。”   李廷恩脸色凝重的看着石定生。   想到年轻时候那件往事,石定生依旧克制不住流露出一丝恐惧的神色,“昭和七年,康妃所出的五皇子病重垂危,五皇子天性聪慧,乃高宗最宠爱的皇子。太医院数十名太医对五皇子的病情毫无办法,高宗大怒,七日连斩十名太医,无奈之下,有人向高宗举荐了太宗年间便被贬谪的太医令郑济民。”   听到此处,李廷恩心中一跳,他仿佛觉得有些事情快要连接起来,答案呼之欲出。   “五十年过去,郑济民自然早就死了,可郑济民的后人还在世。高宗下旨让掌管天子亲军麒麟卫的沈闻香带领三十个麒麟精兵,连夜赶到河南道,将郑济民的独子,得到郑济民所有真传的郑南生带入宫中。郑南生给五皇子诊断后告诉高宗,五皇子乃是被苗人蛊虫所害。而且,他还告诉了高宗一件事。”说到这里,石定生长长的叹了口气,“郑南生对高宗说,高宗生母,孝惠皇后以及高宗同胞兄长,太宗追封的安王都是被蛊虫所害。”   李廷恩大吃一惊,身为一个想要考科举的人,宫闱秘史自然不须知晓,但历代天子的出身是必要记清楚的。根据朝廷给出的文字记载,孝惠皇后的确是高宗生母,可太宗所封的安王,仁和十五年死去的三皇子,应该是太宗的桃妃所出。   见到李廷恩的模样,石定生脸上的沉重之色反倒消散不少,他笑道:“仁和初年,孝惠皇后并非元后,她是定妃。太宗宠爱桃妃,桃妃进宫五年未育有皇子,看重孝惠皇后所生的三皇子,太宗便将三皇子在玉牒上记名为桃妃之子。三皇子十岁夭折,孝惠皇后大病一场,缠绵病榻,桃妃却在那时发现有了身孕。后来太宗将孝惠皇后从定妃晋为贵妃。十五年后,孝惠皇后年过四十意外又生下了高宗。太宗自知不起时,下诏高宗继位,孝惠皇后正位中宫。谁知孝惠皇后因昼夜侍奉病重的高宗,突发暴疾,三日便药石无效崩逝而去。高宗为此事一直耿耿于怀。谁想郑南生竟告诉高宗孝惠皇后不是重病而亡,乃是中了苗人蛊毒。高宗头一个怀疑的自然是桃妃,可桃妃早就在三年前病逝了。龙威震怒的高宗下旨清查后宫,却意外查出在桃妃死前一个月病逝的文嘉皇后与懿明太子都是被蛊虫所害。此事一出,高宗暴怒,下旨将宫中所有苗女赐死,又让麒麟卫在民间大肆搜捕苗巫。太祖年间,有许多开国功臣都与苗人联姻,因此事,数十家世袭国公被连根拔起。为师还记得,朝廷上曾有人进言,让高宗不要如此牵连,以免人心惶惶,结果这些人全都丢了性命。为师当时随在高宗身边,每日光是写抄家的诏令,便要耗费数个时辰。”   事情的来龙去脉,石定生似乎都隐晦的说明白了。甚至就连苗巫盯上郑家,也有了合理的解释,不过有一点,李廷恩百思不得其解,“老师,郑南生当年为何要这么做。若是郑太医在太宗时就看出病情有异,却隐而不报,这一样是大罪。他就不怕高宗迁怒郑家?”   石定生其实也曾疑惑过这件事,不过后来他从高宗口中听到了答案,“你又怎知郑济民没有告知太宗。唉,一切皆因美色之祸。”   “老师的意思是太宗……”李廷恩也不知心中此时是和滋味了。   石定生点了点头,“高宗并非嗜杀之人,对苗人大开杀戒,未尝不是因此之故。郑南生那时已六十多岁,他跪在高宗面前泣涕连连,说他父亲郑济民当年为了他这个独子接受太宗皇帝的恩典,回老家开起药铺。可只要一想到过世的安王,身为医者,明知有异却隐瞒真相,简直没有一夜能够安宁入梦。后来听到孝惠皇后暴疾去世,郑济民偷偷赶到京城,找到几个以前在太医院的故友并翻看了孝惠皇后的病情记载,发现真相后更加郁郁,回到家便一病不起,临死之前,将所有事情以及如何治疗蛊虫之毒的方法都告诉了他。要他有朝一日一定要将真相给告知天子,郑家世代行医,决不能为了生死而埋没医者之心。看郑南生满头白发,还跪在地上哭的连个孩子都不如,高宗心中戚戚,就将郑南生放了回去。可郑南生兴许是了解了一桩心事,到底也只过了三个月便去了。”   “而如今,消失五十年的苗巫,又出现了。”弄清楚苗巫与郑家之间的关系,却依旧有无数迷雾在中间。苗巫盯上郑家的药材,绝不仅仅是为了报复郑家,按屈从云所言,应该是与宫中有关。可不管是根据自己所知,还是根据老师所言,苗人,的确是自高宗后就在宫中绝迹了。那么苗巫是选中了后宫的谁,还是意图随便扼杀几个皇室中人泄愤?   想到这些,李廷恩只觉心头发沉。   “这是大事儿。”石定生也觉得此事十分棘手,他疲惫的按了按眉心,倦怠道:“这事也急不来,你让屈从云看紧药田是对的。只要他们一日找不到机会下手,我们就还要时间顺藤摸瓜将人抓出来。但愿此事无关前朝……”不知想到什么,石定生的脸色分外凝重。   被石定生最后一句话提醒,李廷恩忽如醍醐灌顶,他试探的道:“老师,您是不是怀疑此事与太后有关。”这个想法其实颇有几分天马行空,偏偏李廷恩直觉其中有些关联。   石定生震惊的看着李廷恩,半晌他笑着摇了摇头,“你啊,真是比你师兄他们机警多了。”说完这一句,他却不肯再给李廷恩提示,淡淡吩咐道:“这些事还不是你管的时候,此事为师接手了,你回去好好念书就是。原本为师打算让你歇个两年再去考会试,你年岁太小,很容易就站在风口浪尖上。可看如今的情势,也罢,明年太后六十千秋,皇上过不久就会下旨在明年开一恩科,你就去给为师中个状元回来。”   李廷恩隐隐然已经猜到石定生不肯再往下说的原因,他躬身应了是。   看着面前眉目清俊一派君子之风的关门弟子,石定生目中满是疼惜之色,却又有些惋惜,“为师已是古稀之年,护不了你几年。奈何如今的大燕,面上锦绣繁华,内里却已腐空。为师只愿多与老天挣几年命,无论如何,要将你扶上去。”   虽说当初拜石定生为师的确是另有盘算,可李廷恩能感觉到,石定生对自己的确是如儿孙一般看待,甚至犹有胜之。秦先生收自己为弟子,或许中间还夹杂着旁的考虑,但面前这位名满天下的大儒,真的就只是拳拳爱才之心。   “老师,世人多有过百岁犹体健者,您如今尚无痼疾,定能再将徒孙都教养成才。”李廷恩语气有些凝滞。   石定生哈哈一笑,朗声道:“廷恩,你是个睿智冷静的孩子,何必做此痴儿之态。天下人都说吾皇万岁,可大燕除太宗做了六十年的皇帝,自高宗以下,都是壮年驾崩。为师能活到这个岁数,已是上天眷顾。唉,若非皇室男儿不振,怎会有阴月凌日之事。”   李廷恩很明白石定生所说的阴月凌日是指的何事。他其实对太后摄政并无何特殊感觉。谁主政谁做皇帝,天下的士子都是一样的做官,只因他们都需要士子帮忙治理天下。不过似石定生这些人,是很难接受一个女子长期把持朝廷的,尤其天子已行了冠礼。也许,这就是大燕目前看似锦绣繁华,实则内里腐空的原因。就连没有利益纠葛的士子们都无法忍受太后长久摄政,身为大燕太祖之后的各地藩王,又怎能容忍当今太后重用外戚,打压宗室。   李廷恩默默的站在石定生身边,透过书房内八格木棂窗望着外面的天空,上面一片阴云密集,一如此时的暗流涌动的大燕。   作者有话要说:所以李廷恩是被亲亲大姐夫算计了两回了,哈哈,不过他会慢慢强大的。   ☆、第47章   也许是在这件事上,石定生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关门弟子最缺乏的东西,他想了想,决定给李廷恩两个人。   “这是从平,从中的小儿子。”石定生手指点了点从平,笑呵呵道,“你别看这小子憨头憨脑的,当年为师在京里,门片子全是他给接的,年头年尾,为师见谁不见谁,都是他做主。”   从平摸着脑门傻笑,方方正正的脸上厚嘴唇豁的大开。   石定生扫了他一眼,又指着站在从平身边一个身材瘦小,有些驼背,尖嘴小眼看上去十分懦弱的中年男子,“他叫赵安,十三岁就去去了西北军中,干了十五年的夜不收。”他说着,目光掠过赵安右手断掉的尾指,神色有些复杂,“以后就让他们两跟着你。”   从中是石家的总管家,宰相门前三品官,这些年不知见过多少达官贵人。从平作为从中的儿子,能在石府门口做主那些上门送拜帖的人谁能进去拜见,必然也是对官场情况十分了解的人。至于赵安,能在军营中做了十五年的前锋探哨却活着回来,手段岂能简单。   李廷恩很明白石定生为何要送自己这么两个人,可这样两个手下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找出来的,就算是一品大学士,又能从家仆中挖出几个这样的人才?   他张了张嘴,想要拒绝,被石定生摆摆手堵了回去。   “你带他们回去。为师老了,这些年想过些清闲日子,上门来往的人不多。再说为师一把老骨头,能有多少人惦记着,就算有人起了黑心,永溪石氏百年名望,老夫叫他们来的去不得!”石定生目中爆出一抹精光,冷笑道:“区区一个商家子弟,竟敢算计我石定生的弟子。这笔帐,老夫必要讨回来!”   石定生说罢,见李廷恩脸上发沉,淡淡道:“廷恩,这事儿你就别管了。你年岁太小,中个解元,外头已有人不舒坦。你的路还长着呢,别为这种事坏了名声,说到底,他也是你的堂姐夫。唉,为师真是后悔,若早些收了你做弟子,还能与你那几个姐姐挑几个合适的人,如今,亲事不做也做了。自古以来,这家事,最是叫人投鼠忌器。那屈从云若非在这上头捏着你,以你的才智,不会着了他算计。”   这种叫人不得不低头的滋味的确难受。石定生做老师的心里不舒坦,李廷恩更不会痛快到哪儿去。原本他打算自己来做这事儿,但石定生一片爱护之心,说的话也都是道理,李廷恩只得默认了。一日他没有走上顶端,一日他就会被束缚。石定生可以无所顾忌出手教训屈从云,只因石定生已是名满天下的大儒;他不行,只因他还是一个区区解元。   李廷恩应了声是。   石定生嗯了一声,点着赵安道:“往后你就叫他赵叔罢。你赵叔跟了我十几年,我也是想给他找个下半辈子有靠的地方。他为大燕撒过热血,你要将他当做正经的长辈。”   李廷恩有些诧异。照理来说,从平是家生子,理应更亲近的,为何要单单将一个赵安挑出来,还特意要求以长辈之礼待之。只是他相信石定生不会害他,这种小事石定生不说他也不问,见赵安一直一脸迷糊缩手缩脚的站在那里,当即应下了。   “有他们跟着你,为师也放心了。”石定生捋了捋雪白整齐的长须,默了片刻又问,“蔡妈妈用着可还顺手?”   李廷恩立时道:“师母给的蔡妈妈,让我娘清净了不少。”   石定生呵呵笑了笑,“你呀。为师有时候想想,真弄不明白你家如何出了你一个异类。说起来,你们那位做到二品致仕的老祖宗在官府的档书我也翻阅过,论见解,他可比不上你。你家中尚未分家,家业有了却没有立起规矩来。你师母给的蔡妈妈原本是她陪房过来的二等丫鬟,叫她尊规矩办事还使得,叫她立规矩就不成了。这样罢,琅嬛身边有个崔嬷嬷,以前是宫里做尚宫,司教养之职。眼下她也用不着了。我明日叫她把人送来,你这趟回家就把人带回去,让她先暂且帮你料理内院的事情,待过两年你成了家,自有人接手中馈。总不能让你天天跟一群妇人搀和,这样下去成何体统。”   想到家里一个王管家管管外头的事情还行,内院出了事,就算王管家再有能耐,也是毫无办法。叫一个宫中出来的嬷嬷去料理内院,是十分能镇得住跟脚的,这一次李廷恩就没有推辞,“多谢老师。”   石定生哈哈大笑,“你往后多给你师姐送些好东西就是,像那玻璃宝瓶,你师母和师姐都稀罕的很。”   ----------------------------------------------------------------   第二日,李廷恩就带着石定生给的人赶路回了三泉县,中途分开让长福带着石定生的亲笔手书去将屈家人接出来。吴县令看到石定生的手书,片刻不敢耽搁,当即就将屈家的人都放了出来,只是少了一个屈从安。   长福带着屈家人赶回家的时候,屈大太太几个女眷还在小曹氏的院子里,一听李廷恩将人都给弄出牢狱,急忙出来。看到相公儿子的狼狈相,几个女人上去哭成一团。屈家几个一起被关进去的下人则跪在地上拼命磕头,太太奶奶的直叫。尤其是见了李翠翠,下人们分外恭敬。   屈大太太哭过丈夫,在人群中梭巡了好几回都没发现屈从安,她立时觉着不对劲,抓着屈大老爷的手追问道:“从安呢,从安是不是先回家去了?”   见着屈大太太急躁愤恨的模样,屈大老爷眼神躲闪中着夹杂着一丝厌恶,“家还贴着封条,回哪个家?几个药铺的掌柜把从安给认出来了,说他就是出面卖药的人,吴县令说了,得等案子结了再说。”   “案子结了?”屈大太太喃喃重复了一遍,忽抓住屈大老爷胳膊满怀期望的道:“那案子多久能结,是不是结了从安就能回来?”   面对屈大太太的逼问,屈大老爷尴尬的移开了视线。屈大太太心直往下沉,她又去看女婿他们,谁知除了屈二奶奶,连亲闺女屈莲月都扶着夫婿站到一边侧过身子不说话。屈大太太只觉心头有人猛不丁的给了一下,扯着屈大老爷不停晃荡,嘶声道:“你说呀,是不是案子结了从安就能回来?”   “嚷啥嚷!”屈大老爷被屈大太太问烦了,一把甩开她的手,骂道:“你还有脸在这儿叫唤。都是你养的好儿子,动那歪心眼,屈家祖上传下来的名声和家业,这回都败在他手里了。一大家子人还没个住的地方呢,你就惦记着这个畜生。他把坏了的药卖出去吃死了人,少说也得判个充军边塞,你就当没生这个儿子罢。”   “你说什么?”屈大太太没空理会屈大老爷的责骂,她耳朵里嗡嗡的响,像是有许多小虫子在飞,她怔怔的望着屈大老爷,呆呆道:“你说从安要充军?”   屈大老爷没好气的哼了一声,不再理会屈大太太,气咻咻走到边上去给李家人献殷勤,看到李火旺与李大柱都黑着一张脸,他也不以为意,一个劲儿的赔笑脸。   李火旺与李大柱从心里不愿搭理屈大老爷。尤其是李火旺,他觉着嫁出去个孙女,没说给娘家挣点荣耀,到头来处处拉后腿,三天两头回娘家叫唤。不仅如此,婆家出了事儿,就该自己离娘家远些,还要带着婆家人回来给兄弟找事儿。好在孙子还撑得住,拜了个做大官的当师父,要屈家惹的人是连大孙子的师父都得罪不起的,那不把李家上下都给坑了!   本身李火旺就比屈大老爷辈分高,他出来招呼屈家人几句是给面子,省的外头人说屈家落了难自家就不认亲家了。不过眼看屈大太太就站厅堂里使劲嚎,李火旺打心眼儿里觉得晦气,他这一段时日对着的都是范氏一脸病容,更不想再继续呆这儿看屈家人的愁眉苦脸,敷衍了屈大老爷几句,就提着烟杆子回去了。留下李大柱几兄弟在那儿陪着屈大老爷说话。   屈大老爷坐在靠背椅上诉苦,“就那么一小间黑屋子,分成几个栅口关着,地上都是血和泥,耗子到处爬,满屋都是跳蚤,还不透气,跟在蒸笼里一样,就让我们在地上睡。牢头一天让人送一碗水和两个黑面馒头,真不是人过的日子。中间儿还有人过来把老大给单独带走了,我们爷几个就在那儿提心吊胆的,生怕老大有个闪失。那可怎么跟老大媳妇交待。”他说着擦擦眼角的泪,见没人搭话,兀自唉声叹气个不停,“这家里的铺子也给封了,不知道啥时候才能让我们重新做生意。家里老老少少的,还有一干下人,总不能就这么吃手里那点老本,老二那里还得疏通疏通呢。”   他在那里说他的,李大柱三兄弟就哼哼哈哈几声。李二柱与李光宗还时不时插几句嘴,李大柱从头到尾就一张黑脸,根本不搭理屈大老爷。   见此情景,屈大老爷睃了眼坐在下首正低声安慰李翠翠的屈从云,看儿子一副目不斜视的样子,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也停住嘴不说话了。   屈大太太和屈二奶奶却在那里傻了眼。婆媳两失神的对望了一会儿,一起扑到屈从云跟前,将李翠翠给挤开,一个喊老大,一个喊大伯,要屈从云想想法子一定把屈从安给救出来。   “老大啊,我晓得你怨我偏心眼。可这五根手指头它还不一样齐呢。你跟从安是亲兄弟,你不能自个儿出来了就把兄弟丢在脑后头啊。”屈大太太拉着屈从云的手,哭的摇摇欲坠。   屈二奶奶就更委屈了,“大伯,家里头的生意一贯都是您做主,我相公都是听您的,您不能就这么把他一个人撂下,他要有个三长两短的,大郎才过周岁,您叫我们孤儿寡母怎么活?”   屈从云着急的站起身,脸色苍白的想要辩解两句,谁知还没等他说完,身子晃了晃,人就软了。   李翠翠一见急坏了,忙扬声喊人端参汤来,看屈从云喝了两口回复了些血色,扭腰就冲屈大太太和屈二奶奶嚷嚷起来,“婆婆,我相公就不是您儿子?您也没这么偏心眼的道理。您来李家的时候跟我说的啥?您说乌头是相公让种的,生虫的药材是相公让卖的,哦,您欺负我这个没管家的人,一推二五六把啥脏水都往我相公头上泼。我就是个傻的,真听了您的话就去找兄弟出头,到头来咋的,合着全是小叔做得好事。眼下相公才从牢里放出来,吃了这么大苦头,您这亲娘问都没问一句,就惦记着小叔。小叔黑了心肝把坏了的药材卖给别人,吃死人连累全家,一家老小受了罪,生意也没了,还不晓得下顿上哪儿吃呢。您还吵着要让相公把小叔弄出来,您是恨不得这会儿在牢里的是相公,把小叔放出来是不是?”   自打屈从云娶了李翠翠,因怕别人说自个儿是乡下出身的野丫头,李翠翠在屈家一直过的谨小慎微。而且她嫁过去没多久就与屈从云关系不睦,没有男人撑腰,说话自然要少几分底气。如今屈家靠着李廷恩才能脱罪,屈从云又为她着想不惜要给休书,眼下还踩在李家的地上,李翠翠对屈大太太说话就不那么客气了。   屈大太太在李翠翠跟前一直是处处占上风的,她没想到有朝一日李翠翠这个傻头傻脑的大儿媳妇居然敢跟自己掰腕子,她气的浑身直打哆嗦,真想一口唾沫吐在李翠翠脸上,大声告诉她屈从云就不是她生的,屈从云只是个土匪婆子生的野种,她李翠翠嫁的就是个下贱种子。   可屈大太太到底最后忍下了。黑石山的响马朝廷一直没派兵去剿灭不假,然而响马依旧是响马,屈从云身世被揭穿,屈家一样要受连累,再说,自己儿子的性命还在别人一念之间。   迫于无奈要对最瞧不起的儿媳妇退让,屈大太太憋得眼珠子都红了。   屈二奶奶扶着屈大太太,一面给她擦汗一面在边上愤愤不平道:“大嫂,你一个做儿媳妇的,怎么这样跟婆婆说话。你瞧瞧把娘气成啥样了,你还不赶紧给娘磕头赔罪。”说罢就上来拽住了李翠翠的手。   “呸!”李翠翠一口唾沫狠狠吐在屈二奶奶的脸上,怒目道:“我跟婆婆讨个公道,要你这个做弟媳的来插嘴,你男人把全家都给坑到牢里去了,你还有脸在这儿站着。你别忘了,这可不是你娘家!”   屈二奶奶木愣愣的抹了一把脸上的唾沫星子,回过神来哇的大哭出声,站到边上一个劲儿的干呕。   见她扶着腰的样子,李翠翠气结,“咱是乡下人,您是地主家的闺秀,咱跟您说个话您都嫌弃臭是不是?”   屈二奶奶委屈的两眼直掉泪。她以前在家是没少挑唆着屈大太太这个做婆婆的收拾李翠翠,可正如李翠翠所说,这会儿屈家上下都还站在李家的屋子里,她哪敢嫌弃李翠翠。她方才也不过是想巴结下屈大太太,顺道借机压压李翠翠的脾气,让她想法子去跟李廷恩说把自个儿相公给弄出来罢了。谁晓得李翠翠今儿性子这么古怪。她一面干呕一面眼中泛着水光的喊了声大嫂。   “娘,二弟妹。”屈从云起身走到李翠翠边上,安抚的拍了拍她的手背,低声道:“你们放心,二弟那里我不会不管。不过眼下最要紧的,是将咱们家的宅子和铺子拿回来,手里有了银子,才能谈得上疏通的事情。”   屈大太太狐疑的看着屈从云。   屈从云心知肚明屈大太太在想什么,事情走到这个地步,他的目的已经实现,他是不会对屈从安再多做任何事情的。只是先前他没想到石大学士对李廷恩居然如此看重,他算计了李廷恩一把,石大学士为给弟子出气,便让吴县令彻底压住了屈家的生意。吴县令虽没说是要将屈家的产业收归官府,可一直这样停着,到时候还回来,也只会剩一个空壳子。而吴县令得一个查案严谨的名声,屈家只能吃哑巴亏还要被不明就里的百姓唾骂。   石大学士这一招,着实厉害,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看样子,原先他打算在事后将屈家的药材生意分出三成给李廷恩的主意是行不通了。   “娘,您放心,无论如何,从安总做了我十几年的兄弟。”   面对屈从云的保证,屈大太太尽管心中狐疑,但她更明白,这个时候除了相信屈从云,没有任何其他的办法。连那个小姑子都不露面,屈家还能指望谁?唯有一个李廷恩,李廷恩能将屈家老小放出来,就有办法把自己的儿子弄出来。而李廷恩,是李翠翠的亲堂弟。   此时屈大太太真是有些后悔。以前她一直以为平日精明的要死的庶长子娶李翠翠是走了招臭棋,原本她都手下留情怕惹相公不满意想给他说个官家千金了。最后他自个儿选了李翠翠,平白让自己在外头受了不少人白眼。不过也不是没庆幸过,选了这么个乡下野丫头,哪担得起当家主母的职责,还是个一点就着的,实在是省心不少。谁晓得李廷恩这个解元居然这么厉害!早知如此,当初拼着容忍李翠翠这蠢货,也把人抢了给自己儿子。   心思翻来覆去又担心儿子的屈大太太精气神儿全没了,疲惫的按了按额头,虚弱道:“从云啊,你弟弟的命,就捏在你手里了。”   屈从云垂下眼眸,“娘放心,从安总能看到侄儿长大成亲的。”   听他当着众人的面这么说,屈大太太心里安稳了不少,拉着还在抽噎的屈二奶奶回了房。   虽说如今不满意这门亲家的很,看在李翠翠的面子上,李大柱与小曹氏还是掏了银子让人在自个儿院子里摆了两桌酒。   不管男人还是女眷,这顿酒宴吃的都有些没精神,颇有些死气沉沉的味道。李大柱与小曹氏觉得更晦气了,跟吃了苍蝇似的。   酒宴散后,小曹氏特意将李翠翠留下来嘱咐了几句。   “女婿廷恩是帮忙给弄出来了。不过你别以为这是简单的事儿,就为了你婆家这事儿,廷恩到处跑了十来天,你亲眼瞧见了的,他在女婿他们前头回来,眼圈底下都是黑的。我可告诉你,这毕竟是人命大事,人家在京里还有个做官的亲戚,廷恩这趟是求了他师父才能把女婿一家给弄出来,但死了人总要有个人把责任给担下,你可别糊涂的为了讨好你婆婆,听人家哭几句就又跑去闹廷恩。就是这事儿,你爷都把你爹叫去骂了好几回。说你出嫁女还回来找娘家的事儿,要不是顾忌着家里几个没嫁的姐妹,你瞧有人给你出头不?”   李翠翠惦记着屈从云,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   对这个大女儿,小曹氏花费的心思比小女儿多得多。可惜不知怎么回事儿,无论她怎么教,李翠翠的性子就是没得变,小曹氏心里担心又有点丧气,叹息道:“唉,老话说的话,半瓢水叮当响,满罐水没声音。你这点小心眼儿还不如没有呢,你要赶得上你妹妹一半通透,我不能天天为你这么提心吊胆的。”   李翠翠这下不耐烦了,嘟嘴道:“娘,你说啥呢。我是没草儿她们命好,人家有个能读书的亲弟弟。我呢,天赐再聪明,他还是个小娃娃。我以后都记着不跟人争了还不成,您也别说我连珍珠都比不上啊。她就晓得胳膊肘往外拐,拼命往二婶那头贴,您还说她好。”   听李翠翠这样说,小曹氏就觉得不用再跟她讲道理了,横竖是怨天怨地就不会怨自己。她摆了摆手打发人走,“赶紧的走罢,看着你来气儿。对了,你三婶四婶她们问过女婿家的事儿几回,女婿既然出来了,你也得去给人家说一声道个谢,好歹惦记了这么久。”   “就她们,谁不晓得一个个都是想瞧热闹,在边上说风凉话的。”李翠翠满脸怒火,见小曹氏拉了脸,不甘不愿的点头,“我记得了,待会儿就挑拣点东西给人送过去,二婶那头必然是最厚的一份。”   别的不说,看在李翠翠终于明白最需要讨好谁,最靠得住谁的份上,小曹氏对她也缓和了些,“你明白这个就好,赶紧去罢。你得告诉女婿一声,在咱们家住着毕竟不是长久的事儿,早些找个宅子罢。”   不用小曹氏说,李翠翠也不愿意一直住在娘家。她以前爱回娘家,是因屈从云对她不太理会,屈大太太与屈二奶奶又合起来排遣她。眼下嘛,屈大太太和屈二奶奶都指望着屈从云能将屈从安弄回来,自然不敢得罪。再说屈家只是关了铺子,又不是存在钱庄的银子都没了,再买个宅子只是小事,何必住在娘家天天被别人说风凉话?   所以李翠翠答应的很痛快,“您放心,相公梳洗的时候就说了,吴县令放人的时候应承过,再过个十天半个月的风头没那么紧就把宅子先还回来。到时候我们就搬回去住,一准儿不给您和爹在家里头丢脸。”   小曹氏闻言没好气的白了李翠翠一眼,看着李翠翠满脸是笑的回去了。   一直住在范氏院子里照顾范氏的李桃儿这时被丫鬟领到李廷恩的书房。李廷恩请她坐在对面,亲自给端了茶。   不知为什么,李桃儿心底有些不安,她勉强笑了笑道:“廷恩,我听说大侄女婿一家从牢里出来了?”   李廷恩喝了口茶,“这种事情,本就没有牵累全家的道理。”说完,他将这事儿撇开苗巫那一节的都讲给了李桃儿听。   “一个家里头,但凡有个不争气的,就得将全家人都拖下水。”想到胡威,李桃儿恨恨的磨了磨牙。   知晓她这是想到胡威,李廷恩没再火上浇油。不过想到接下来要告诉李桃儿的事情,李廷恩心底生出丝怜悯,他喊了一声姑姑。   李桃儿跟被惊到了一样猛的抬头看着他。   李廷恩沉默片刻,轻声道:“姑姑,几位表姐的事儿,有了些消息。”   李桃儿立时满眼期盼的看着李廷恩。   对上李桃儿那种叫人心悸的眼神,李廷恩忽然觉得心底有点酸涩,他竭力婉转一些,“自游学回来以后,我便叫人去江北道打听您说的洛水宋氏,派出去的下人早前快马回来报消息说洛水边上没有姓宋的家族定居。正巧这次为大姐夫的事情,我拜见了老师,老师家是高门望族,对这些事情比较熟悉,他告诉我,在大燕,早前的确有个洛水宋氏,可几年前,已经被下旨抄家夷族了。”   心口被这个消息猛敲一下,李桃儿眼前一黑,一个踉跄差点栽倒撞上案几。幸好李廷恩眼明手快的扶住了人。   李桃儿回过神抓着李廷恩的手腕,嘴角翕动两下,艰难的挤出了一句话,“全死了?”   明白李桃儿是误会了,李廷恩忙给她解释,“朝廷抄家夷族只会杀宋氏的人。若表姐她们真的是卖到宋氏嫡枝,宋氏被夷族,表姐她们身为奴籍,应该会被官府充为官奴发卖。”   听说女儿没死,只是被卖了,李桃儿脸色好看了许多,她低声道:“就是被再卖了一次,好歹还活着。”不过是换了主子罢了,想必做了几年的奴才,三个女儿应该能适应了。   以前顾忌李桃儿才有希望,身子又虚弱,事情更还没查证,李廷恩即使心存怀疑也等事情证实了才告诉李桃儿。可这回,李廷恩不愿意再让李桃儿抱着一个巨大的虚幻的希望了。他以为,有些话一定要先跟李桃儿说清楚。   “姑姑,官奴是贱籍,按律例不可赎身。”李廷恩顿了顿话,后面的实在有些残忍,看着眼前已然面白如纸的李桃儿,他停了片刻才道:“大燕境内,模样清秀的官奴,有许多会被发入军营之中。”   李桃儿下意识的问了一句,“女人去军营做啥?”   “营妓。”李廷恩目光幽沉,缓缓的吐出了两个字。   “营妓。”李桃儿低喃了一声,面无表情的往后仰倒,头重重磕在椅背上晕了过去。   “姑姑。”李廷恩站起身探视了一眼,扬声喊人进来,“去请大夫。再找两个婆子,把大姑太太抬到二太太院里。”   丫鬟慌慌张张要出门,又被李廷恩叫住。   李廷恩脸色阴沉的嘱咐道:“让王管家悄悄把大夫带回来,别惊动旁人。”   看李廷恩神情难看,丫鬟大气都不敢吭一声,转身就走,连向尚来了的事儿都忘记告诉李廷恩。   王管家动作很快,很快就将大夫从不起眼的小角门带了进来。大夫给李桃儿看过后,给开了两副安神的汤药。   听说李桃儿只是悲愤过度,闻言来守着李桃儿的林氏与李二柱才放了心。不过三个外甥女的事情,还是叫林氏与李二柱放不下。   李二柱急的在屋里头团团转,“唉,这可咋好。这卖出去做了官奴,要上哪儿找。”   林氏拿了帕子抹泪,“可不是,三个如花似玉的闺女,要是草儿她们当初被卖出去,我……”   李草儿她们差点被卖的事情,不仅是林氏的心结,也是李二柱的心结。至今两人晚上还常常被噩梦惊醒,梦中看到三个女儿被人如猪狗一样的打骂。看着外头有插了草标自卖自身的,都忍不住要给几个铜板。王管家新买回来的丫鬟,要年纪太小,都不敢弄去伺候林氏,总要等几年人长大些,规矩也懂了,不会随便被人问几句就把以前在家过的苦日子都倒腾出来,这才敢往林氏与李二柱院子里送。   李廷恩见李二柱与林氏都是这副样子,就给崔嬷嬷使了个眼色。   崔嬷嬷以前是从宫里出来的人,后来到石琅嬛身边做教养嬷嬷,永溪石氏是传承五百年的望族,人口繁多,事情不比宫中少多少。然而李家就不同了,才发迹这么几年,主子下人加起来都不到百个。崔嬷嬷不过两天就摸清了李家内院的事情,把丫鬟婆子妈妈小厮们的底儿都弄了个一清二楚,很快就从王管家手中接过内院的事儿。   这回李桃儿这个大姑太太晕倒,内院要请大夫,李廷恩就叫了崔嬷嬷过来料理。   心知肚明这是李廷恩存心要考较自己的崔嬷嬷上前对林氏福了福身道:“二老爷二太太别着急。按着律例,大燕买卖官奴在官府都存有文书,以防有人私下给官奴转换户籍。老奴觉着,寻到大姑太太所出的几位表姑娘并不难,难的是后头的事情。”   因崔嬷嬷是宫中出来的教养嬷嬷,林氏李二柱对崔嬷嬷尊敬的很。崔嬷嬷说的话,他们两人就觉得有道理。   听崔嬷嬷说人好找,李二柱忙追问,“嬷嬷说说难的是啥?”   崔嬷嬷朝李廷恩那边看了一眼,见到李廷恩冲她点头,这才吐出实言,“老奴以前在宫里头听说过一件事儿,京里有位姓左的少府监,因罪被抄了家。家里头的男丁被充军发配,女眷被没为官奴。几年后,这家的男丁在边关立了大功,皇上下旨削去罪名赐了个官做。左家将女眷们陆陆续续的都找了回来。不过没几日,这些女眷都自己在家上了吊,左家在祖坟极远的地方买了块地,把女眷们都埋在了里头。”   李二柱与林氏听完就明白过来了。想到乡下抓到偷汉子的妇人会有的下场,再想想李廷恩先前告诉的官奴会送去做营妓,他们哪里还能不明白崔嬷嬷暗示的意思。   “这,这可咋办。”李二柱急的一头一脸的汗。   林氏将手里的帕子攥了又攥,呆呆道:“怪不得他大姑要厥过去了。”三个闺女就算找回来也是没命,那还不能厥过去。   李廷恩看李二柱与林氏脸上都是难过,才想开口,谁知李二柱说了一番教他十分意外的话。   “廷恩啊,你大姑这事儿你也尽了心,你几个表姐,你依旧让人去找,要是,要是……”李二柱支支吾吾半天,最后还是咬牙道:“要是她们真给人送到军营里头,你就告诉你大姑,她们在路上没了罢。总好过接回家来看了几天又在眼皮底下没了性命。”话还没说完李二柱眼睛就红了。   林氏也抹了抹泪道:“可不是。这落到那种地方,就是再接回来,也是被人戳脊梁骨,不如死了。要不为这个,当初我不能一心想着你姐她们要被卖了就自个儿悄悄跟着去,母女几个寻个地方一道去见阎王。唉,只能怨你表姐她们命苦,要咱们早些找着她们,不能遭这罪。”   作为出身清白的人家,家中出了几个妓,的确会让所有人都背上无法承担的痛苦。可李廷恩原本以为,李二柱与林氏这样的人,是会让自己将李桃儿三个女儿救出来,然后找个地方给改名换姓生活的。他没想到,李二柱与林氏居然意见一致的认为不如就此当人死了,而且,当初林氏作为一个母亲,情愿跟李草儿她们一起去死,也不敢反抗李火旺与范氏。这一刻,他说不清楚心中是何滋味。   经历过笑贫不笑娼的时代,再回到这个古老的时空,冷清如李廷恩,也感到了一丝窒闷。   他沉默片刻,压抑住心底翻腾的情绪,神情漠然,“先将人找到再说罢。”   李二柱与林氏还沉浸在悲痛中,两人胡乱的点了点头。崔嬷嬷却察觉到了李廷恩异常的情绪,她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李廷恩离开的时候,崔嬷嬷趁机也退了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曲折的廊道上。正是晌午的时候,主子们都用过饭,下人们抓紧这少有的歇息时间,廊道上清净的只能听见蝉鸣声。   “崔嬷嬷在李家可还习惯?”本来一直漠然无声走在前头的李廷恩忽开口问了一句。   崔嬷嬷笑道:“大少爷,恕老奴说句大话,家里头内院这点事儿,在老奴看来实在不算什么,老奴月钱不必之前少,活却少了。”   李廷恩停在一株牧童吹笛瓷盆景松面前,微笑着弹了弹松树上一点可见的尘埃,“崔嬷嬷放心,总会有叫您大展身手的一日。”   这话说的颇有些意思。崔嬷嬷当然明白李廷恩话中的含义,她也不怀疑李廷恩是否能做到,只是很恭敬的垂了头。   “嬷嬷觉得家里的人如何?”李廷恩收回手交在身后,语气淡淡的问了一句。   崔嬷嬷没有一丝犹豫,张口就来,“大太太出身乡间,行事却极有套路,心思明亮。二太太生性纯善,生就是该做清清闲闲的老封君。三太太么,老奴说句大实话,除开是个快嘴人,还真没有旁的。倒是四太太,老奴到李家这几日,就只见过四太太两回,两回都让老奴觉着四太太像是在深门大户长大的。”   听完崔嬷嬷的话,李廷恩唇角笑意深了些,“崔嬷嬷可真会说话。”他并未对崔嬷嬷的话做出评判,又问,“家里的几位姑奶奶和姑娘呢?”   小曹氏她们,崔嬷嬷还注意些。说到李翠翠她们,本就是教养嬷嬷的崔嬷嬷就没那么多顾忌了,她直接道:“大姑奶奶与二姑奶奶是嫁出去的人,没法子了。家里剩下的几位姑娘,老奴多句嘴,先前大少爷就在几位姑娘身边安置几个妥帖丫鬟的法子怕是不行。丫鬟再明白事儿,到底是下人,主子们犯起拧来,奴才是没法子的。”见李廷恩面上一片平静,崔嬷嬷就自荐了一番,“要大少爷放心,老奴倒愿担下这差事儿,不敢说有多大的好处,至少能叫三姑娘与四姑娘明白哪些下人可以多重用几分。”   李廷恩等的就是崔嬷嬷这句话,他需要确定崔嬷嬷被从石家送到李家后是否将心思换了过来。如今崔嬷嬷自愿做事,李廷恩面上就添了几分笑容,他道:“家中姐妹尚多,就嬷嬷一个,怕是忙不过来。”   察觉到李廷恩气息宁和了许多,崔嬷嬷心里松了口气,赶紧道:“三姑娘和四姑娘下月就要出嫁,先顾着三姑娘与四姑娘罢。这个月老奴再给几位以前在宫中的姐妹带带信,总有几个出了宫后想找些事做的。”   有宫里的教养嬷嬷教导过,对女子来说,会增添更多无形的分量,李廷恩当然愿意,他如今也有银子做这些事儿。只是李家目前的身份,要是给每个姐妹都配置一个教养嬷嬷,只怕就太打眼了。李家,毕竟不是永溪石氏。   他想了想道:“崔嬷嬷要料理内院的事儿,三姐四姐出嫁后,家中也只有珏宁与珏溪了,崔嬷嬷寻一个就是。”李廷恩顿了顿,特意加了一句,“告诉她们些规矩即可,李家本也不是名门望族。再有,有劳崔嬷嬷这几日随王管家出去挑几房妥当的人回来,我打算给三姐和四姐再添些陪房。”   李草儿和李心儿已经错过最佳的教养年纪,眼看又要匆匆忙忙出嫁。就算崔嬷嬷再自以为了得,她也不认为自己能在短短半个多月的时间里将两个以前的乡下姑娘变成大家闺秀,彻底脱胎换骨。她就很能明白李廷恩的意思,自身变不了多少,只能在外头多下些功夫了。   想到李廷恩的一番苦心,崔嬷嬷忍不住道:“大少爷,老奴多说两句,您看重家里的姑娘们,这原是她们的福气。可您要真为她们担忧,大姑太太那里的事儿,您还是撒开手罢。”   李廷恩目光凛凛望着崔嬷嬷。   崔嬷嬷垂下眼帘,躬身道:“大少爷,您是男人,您不明白原本好端端的姑娘一旦沦落到那些地方后的痛楚,那真是如二太太所说,不如死了。再说几位表姑娘接回来,纸包不住火,就是您想法子给她们换了身份,她们自个儿与人来往也是会露出痕迹,到时家里几位姑娘又该如何是好,大姑太太天天看着自己的亲生骨肉被人指指点点,还要连累两个幼子的亲事,说不定总有一日会怨恨您将几个表姑娘寻回来。您若位高权重,旁人看在您的份上,兴许还会闭上嘴,可您眼下,是护不住她们的。”   “别说了。”李廷恩交握在身后的拳头上青筋条条分明,目光森冷如刀低斥了一句。一时间,周围落针可闻,片刻后,李廷恩一言不发的快步离开,留下崔嬷嬷站在那里许久都没用挪动一步。   作者有话要说:此章看起来像家事,但人物是李廷恩以后刷朝廷副本的组队成员,o(╯□╰)o。   ☆、第48章   李桃儿清醒后,一言不发的在床上躺了整个白天,中间不肯跟人说一句话。直到天色昏沉,林氏怕她一个病人这样不吃饭不喝药熬不住,急的厉害。林氏也不敢声张,李桃儿这病是心病,难道告诉别人李桃儿是担心三个闺女去做了妓,那就真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想到李廷恩明年就要去考恩科,林氏不愿意打搅他,就和李二柱商量把崔嬷嬷请过来。   崔嬷嬷一来听说是这事儿就道,“二太太叫人把两位表少爷请过来罢。”   果然一直不搭理任何人的李桃儿见了两个儿子说了几句话,就主动开口说想吃马齿苋。   以前在乡下,李家人倒是常吃这种野菜,自李廷恩中了举李家全家搬到县城,除开林氏时不时会打发人回乡下弄点野菜回来,李家上下没人惦记这个。这会儿回乡下现挖肯定是来不及,无奈之下,林氏只得让人去告诉王管家,叫他想想办法。王管家叫人打听了好些地方,最后在县城里戏子杂耍匠人聚集的鱼锣巷找到了个卖野菜的少年。   稀罕的是,这少年听说是曲江河边李解元家的人要买野菜,不肯收李家下人的银子,只说要见见李廷恩。要在平时,下人指定不搭理这少年,不过是一筐子野菜罢了,上哪儿还找不着,主子们就是吃个稀罕。可这会儿要野菜是林氏那里吩咐王管家的,林氏这个二太太不管事,心肠软是真的。但她是李家顶梁柱的亲娘,谁要真不把林氏当回事,谁就真是个傻子。   何况这几日下人们又被王管家教过规矩。   下人没法子,只得将少年带回去先留在门口,跑去告诉了王管家。   王管家听说这事儿后眉头便蹙了起来,边上一个管事出主意,“这小娃子,咱们大少爷是要考状元的人,一天看书还忙不过来,拿着筐野菜就要见大少爷,大少爷能见得过来?王管家,咱们多给他几两碎银子把野菜留下来送到灶下才是正经,可不能叫二太太那头等急了。”   “你去留?”王管家似笑非笑的瞪了那人一眼,立起眉毛大骂,“告诉你们的话都吞进狗肚子里了是不是。大少爷早就说过,家里谁要敢占着势头在外头坏李家的名声,一概卖到陇右去挖铁矿!别说咱们这些做奴才的,看看今儿回来的二姑太太,你瞧二姑太太哭一场大少爷能不能心软,大姑老爷在府城里关一个月了。”   想到至今还在府城生死不知的范铁牛,还有隔三岔五回门都灰溜溜离开的李芍药,那下人立时缩了缩脖子。   “唉,二太太那头也不能耽搁,这么着罢,叫个人去大少爷那里问一问,瞧瞧大少爷这会儿可有空当,要大少爷乐意见,让人进去说两句话也不打紧。”王管家想了想,决定小心谨慎些。   那卖野菜的少年他也见了,一身衣裳虽说破破烂烂的,不过那模样看着还真有点面熟。这几年上门来的亲戚太多了,别说是远亲,就是二太太的亲兄弟,那时候上门缩着个腰,满头满脸的灰,看上去比要饭的强不了多少,在门口探头探脑了两天,还趴在墙根下睡过一晚上。家里下人都要去叫捕快把人吆喝走了,结果一问是二太太兄弟,而且二太太见了,事儿还是真的,还能说什么。兴许这卖菜的孩子也是亲戚,不过以前找不到上门的机会,这回寻着了,人家就想趁机攀攀关系?   李廷恩此时正在与向尚商量玻璃的事情。   向尚拿着李廷恩的制作法子,将各方都打点妥当好,才开始着手烧制。过了这么久,烧出来的玻璃不少,却都没有玻璃宝瓶那样的手艺,不是有些模糊就是有些气泡,不过比起琉璃,是要好得多。只是向尚一直想要的大块玻璃,花费了三千两银子下去,依旧还没个动静,向尚有些撑不住了,只得来找李廷恩。   听明白向尚的来意后,李廷恩失笑,“向大哥,你可知当初我花了多少银子给道长们烧玻璃?”   “多少?”向尚问的有些犹豫,他隐约觉着答案不会是他想听到的。   “十万两。”李廷恩淡然的吐出一个叫向尚头皮发麻的数字,他视而不见向尚震惊的神情,继续道:“我在竹炭生意和冰铺上挣得银子,除开当年买这宅子,后头每月留下三百两家用,我全都填到了泰和观与那些匠人身上。泰和观花了我十万两,匠人们烧梅瓷花的更多,十五万两。”   向尚愣在那儿,木愣愣道:“二十五万两,廷恩,你可真舍得。”说完他自己觉得不对劲,“竹炭生意和冰铺生意向家也在做,可挣不了那么多银子。难不成金银花茶这么挣银子?”   “都挣不了,金银花茶挣的是不少,可也填不上这个窟窿。”李廷恩笑了笑,以前有些保密的事情这时候这没什么不可说的了,“师兄可还记得当初袁县令他们将曲江河边百姓迁走,把地收到官府的事情?”   向尚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县衙根本没那么多银子将百姓手里的地都买回来,那银子,是我掏的。我用竹炭生意和金银花茶的份子向钱庄借来的,我借了七万两,全给袁县令他们拿去把曲江河穿县一段两岸的地买回来。我与袁县令他们说好了,这地,我只要四成,六成给官府。”   看着对面神色淡然的李廷恩,向尚觉得自己都快被这消息惊傻了,他胡乱掰着手指头,在那里算了半天,大声道:“四成,四成是你的,后来这边的地价可至少是原先的十倍。”他越说声音越大,“就连我爹,也花费了三万两在这儿买宅子,还是两进的,以前这里这样的宅子顶多值一千两。这还算是便宜的。”想到曲江河与武义河再有两个月就要彻底连通运河水道,将来在曲江河就能直接运东西去南边,还能顺着运河自淮扬出海,曲江河到时会更加攀升的地价,向尚心疼的直打哆嗦,“你,你老实告诉我,县城东面正修的码头那边的地是不是你也买了?”   李廷恩手里捏着精致的瓷杯,望着向尚轻轻笑了笑。   向尚彻底愤怒了,指着李廷恩跳脚大骂,“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气的在书房里直转圈子,“去年码头开始修建,河南道多少人家全都撵到县里来要买码头那边的地,结果县衙又说卖完了,我爹他们成天在家里琢磨到底是哪个王八蛋下手这么快,合着都是你啊。你把地全都买完了,弄得我连找个地方建库仓都不成。李廷恩,你行啊,这么大的生意,你就自个儿独吞了,你当不当我是师兄。”   李廷恩看向尚气的不轻,也不着急,只是放了酒杯,淡淡问了一句,“师兄,我告诉了你,向家就真敢下这赌注?”   向尚愣住了。   “袁县令一心想往京中调,他当年科举的座师,乃是如今的工部尚书,所以他才会打曲江河的主意。不过朝廷将运河南北贯通是在先帝时就有的盘算,这些朝廷自会拨银子。可将曲江河穿县而过的河道清通,植柳兴屋是我与袁县令出的主意,我告诉袁县令,我愿意先出银子买地,不用官府掏一文钱。在这以前,如今三泉县百姓口中的锦衣街是出了名下等人住的地方,多少人会乐意出上万两银子帮官府买地,就为了听我这个十来岁的人瞎闹腾?”   别人如何向尚不知道,但向家,向尚自己很清楚,说起来,那时候向家要一下拿出几万两也没法子,必然是要去钱庄借的。然而为了这么一桩风险巨大的买卖拿家里值钱的生意去钱庄借银子,向家上下谁都不会答应。所以李廷恩这么说,向尚就沉默了。   看向尚脸上有些赧然,李廷恩哂笑,他也不愿意在这个问题上鱼向尚多辩驳,有些事情,说太清楚便会损伤情分。他话锋一转,“方才师兄说打算在码头边上寻库仓?”   向尚领会到李廷恩的意思,也不提这事儿,顺势烦恼道:“可不是,咱们河南道的东西,拿到南边去,还是能卖些银子的。何况咱们这梅瓷与玻璃一烧出来,一船一船的运出去,银子到时候真是跟流水一样进来。向家在县城的库仓离得太远,还是在码头边上就近寻块地起一个罢。”   李廷恩闻言就道:“生意我也有一份,库仓的地我来安排。”   向尚等的就是李廷恩这句话,既然地大半都在这个师弟手里,以前不知道就算了,知道了他一定要占这个便宜。不过他还是感慨了一句,“做啥生意可都没你这来的挣银子啊。”   的确如此,不管前世还是今生,炒地皮永远是短期想要发家致富的最好选择。只是李廷恩也只打算来这么一次了,这毕竟只是一种投机的手段,不能常用,否则迟早会陷进去。若非当初工匠和道观那里所耗巨大,又知道哪怕赌输了背后还有空间撑着,他是绝不会动这个心思的。   两人又商量了几句玻璃作坊的事情,李廷恩就听到下人来报有人想见他的事。   向尚听完始末觉着有意思,一个劲儿撺掇李廷恩,“赶紧去瞧瞧,说不定是想看看你这解元的风姿。”   李廷恩扫了他一眼,觉着眼下还有空闲,就让去把那少年领来,结果一看人,李廷恩就跟王管家有一样的感觉,觉得这少年五官生的十分面熟。   少年个子不高,有跟李廷恩一样的高鼻浓眉,生着一双十分灵动的丹凤眼,脸上还有些尚未褪去的肥腻,面色却并不很好,衣裳褴褛,手里还紧紧拖着野菜筐子,怯怯的站在书房中,间或会小心翼翼抬头看李廷恩一眼。   向尚打量了少年两眼,望着李廷恩嘻嘻笑,“这跟你长得可有点像。”   李廷恩明白向尚的意思,没有理会他,望着那少年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紧张的将手在裤腿上搓了搓,声如蚊蚋的道:“我,我姓李。”   “还真是姓李的。”向尚吃了一惊,追问,“你是廷恩的亲兄弟还是堂兄弟?”   一句话把少年问傻了,他涨红了脸半天说不出话来。   对向尚唯恐天下不乱的做法李廷恩唯有无奈,他瞪了向尚一眼,对少年道:“告诉我你父亲的名讳。”   少年吭吭哧哧犹豫了半天,就在向尚都有些忍不住的时候,不知想到什么,他终于说出一个名字。   “李水东。”说出这三个字后少年说话就变顺畅了,“我爹叫李水东,我娘死前给了车店五两银子,让人把我和妹妹带到三泉县。娘告诉我她听别人说我有个族兄中了解元,我爹全族都起来了,娘让我一定把妹妹带回去把病治好。”   李水东,李水春的亲弟弟。那个拿了亲娘养老银子在镇上开小茶楼,实则是做赌馆生意,结果闯了大祸欠了七百两银子又想回家骗李水春与族长李水根为他还债,没成功干脆将亲爹的地契与房契全都偷走卖了之后带外室离开三泉县的李水东。   李廷恩冷冷的笑了起来,他还记得当初身为族长的李水根找上门,疲惫不堪的求自己这个晚辈帮忙时的样子。他看着少年,笃定的道:“你是外室所出。”   少年涨红了脸攥着拳头愤怒的瞪着李廷恩,片刻后他垂了头,“我娘是外室。我晓得外室生的儿子不能进族谱,你们不认我就算了,我就想求求你们,给我点银子,我妹妹病了,我娘留给我的银子都花完了,我没钱给她请大夫,她会病死的。”越往下说,少年的声音就越哽咽。   李廷恩扬了扬眉,“你能找到我这里,却找不到李家村?”   “我去过过李家村,可才到村口跟人打听了几句,就有人过来带着下人把我给撵走了,他们说我要再到李家村,就打断我的腿。”少年木然的回道。   向尚听说李水东外室生的儿子,脸上没了先前看好戏的神情。当初李水东的事情他还帮忙从中说和过。李水东不是一般的长辈,是李氏族长的儿子,他就望着李廷恩。   李廷恩右手食指在下巴上抚了抚,沉思片刻,对少年道:“我叫几个下人跟你一道去住的地方把你妹妹接来,家里会请好大夫等着,你们先在这儿住两日。”   少年本已经快绝望了,闻言惊喜的看着李廷恩,回过神来忙跪在地上给李廷恩磕头,一个劲喊谢谢公子。   李廷恩亲自将他扶了起来,温言道:“我是你族兄,按族里的序齿,你往后叫我一声五哥就是。你今年多大了,你爹可给你起了名字?”   少年赧然的低头小声喊了五哥,“我今年十二了,我娘以前都叫我小四,说我上头还有三个哥哥。四年前我爹病重的时候给我取了个名字叫四虎。”   四年前,这么说李水东刚带着外室和私生子离开三泉县就生了重病死了。   李廷恩拍拍李四虎的肩头,笑道:“把野菜留下,我叫个人跟你一道去接妹妹。”   李四虎欢喜的点了头,把野菜筐子放下转身要走,忽又扭过身子,认真的看着李廷恩道:“五哥,我不会白吃饭的,我能帮你干活。”   听这话向尚先笑了,“你能干什么?”真以为李家村出来的就个个都是李廷恩?李廷恩七八岁就能在镇上靠写对子,给同窗讲课业养家,十一岁能成案首。可李廷恩也是拜了先生后手不释卷的,李四虎呢,打小跟着做人外室的娘长大,十二岁能挖点野菜卖。   李四虎恶狠狠的剜了一眼向尚,大声道:“我会认字,我能算账。”   李廷恩诧异极了,和向尚对视一眼,随手从桌上抽了本酒楼的账册道:“你把里头的帐给我算一算。”   李四虎接过账册,也不提要算盘,闷不吭声用笔在纸上写写画画,一会儿就给李廷恩报了一串数字。叫人惊奇的是,他报的都是对的。   古代的记账方式是很复杂的,能看账算账的人才并不多,何况这样不要算盘就准确将帐对上了的。李廷恩没想到本是想为李桃儿的事情先在李水根那里留个后手竟意外招揽到一个人才。   “我知道了。”李廷恩将账册拿回来,对满含期待看着自己的李四虎道:“你先去接你妹妹罢。”   李四虎乖乖听话走了。   向尚手里拿着李四虎算账用过的文昌纸抖了抖,笑嘻嘻道:“廷恩,你运道真是好,顺手帮个族弟也能捡个人才出来。”   “三个。”李廷恩见向尚不明所以的样子,解释了一句,“我已从族中挑出三个人。”   向尚闻言十分羡慕,“这才几年的时间,就叫你挖了三个人出来。你都瞧得上的,想必真有些才干。想想我们向家,从曾祖那辈就挣开始挣银子,到如今上上下下也没几个靠得住的,打秋风的倒是不少。唉,说起来,真要用人,还是一个祖宗的才信得过,说句难听的,就是抄家灭族,都还是一个姓的绑在一起呢。”   李廷恩当然明白这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若非如此,他何必不遗余力的将族人拉起来,真是为了让全族的人都跟在他身后说奉承的话?说到底,还是为信任二字而已。   一个家族的人,再内斗也会为了自身而有分寸,外面的人,一旦生出异心,便是你死我活。   李廷恩应付了向尚两句,叫长福进来把野菜拿去厨房,顺便问问李桃儿的病。   长福回来就手脚指比划的跟李廷恩说李芍药回来了,“二姑太太扑在老太太怀里哭,说她要做寡妇了,被老太爷骂了几句看到老太爷出门遛鸟去了就在屋里砸东西,谁都不敢拦。二姑太太又喊人去叫王管家,说她不想再在范家守活寡,让家里派几个下人去把她的嫁妆都抬回来,她以后就跟在亲娘身边过日子了。下人把事情报给了从大哥,结果从大哥二话没说,就让人喊了崔嬷嬷过去,崔嬷嬷去了就站院子里跟二姑太太讲道理,也不晓得说了啥,二姑太太气的要对崔嬷嬷动板子,大姑太太听到消息,过去就骂了二姑太太一顿。老太太又晕了一回,大姑太太见小的过去,就说老太太被二姑太太气晕了,她要留下来照顾,让小的带句话,说她今晚不到二太太那儿吃野菜饺子了。”一说起这些,长福颇有点眉飞色舞的味道。   如今李芍药的事情,已经完全挑动不了李廷恩的心绪了,他能猜到崔嬷嬷会对李芍药说什么,李桃儿接下来这段日子又会怎样照顾范氏,甚至照顾李芍药这个妹妹。从一方面来说,李桃儿本身也是他请回来压制范氏的人。只是目前这个大姑似乎情绪不稳,未免范氏这些人狗急跳墙,在他考进士之前弄出大乱子,还是先把人隔开的好。不过倒还能让李桃儿出几天气。   李廷恩食指在案几上敲了敲,陪向尚用过饭把人送走后,就叫王管家进来,吩咐他在县城里中等人家聚居的三里桥为李桃儿一家人买栋一进的小宅子。   王管家想了想回道:“老奴记得您名下在三里桥有间带铺面的宅子,还带了个后院,就在三老爷一家布庄边上。”   说到李光宗,李廷恩喝了口茶微笑着问,“三婶如今可知那两家布庄的铺面是我的了?”   “三太太问过两回,老奴都给打发回去了。”王管家说着对顾氏一直不死心的做法也有些莞尔。   李廷恩很明白顾氏在想什么,铺子是别人的,哪怕是自己出面给租金,顾氏也觉得亏本。若铺子是自己的,不仅不用给租金,说不定还能就势将两个铺子给拿到手里。其实两个小铺子对如今的自己而言并不算什么,但自己却不会给的如此容易。   有好事就凑上来,李芍药李翠翠回娘家就躲出门去看铺子里的生意。李桃儿这个大姑姐回门,全家上上下下连曾氏都给了两个孩子一份礼,唯有顾氏说要回娘家吃酒,一吃就吃到了上下宴请李桃儿都完了才回来。   李廷恩眼底一片冰凉,冷冷道:“三婶若再到处打听,你就去找崔嬷嬷。还有,大姑宅子的事,就定在你说的那宅子,大姑父以前是走商的,他想拿铺子什么生意,你都听他的就是。”   王管家有点不明白李廷恩的意思,明明就是很厌恶那位大姑老爷,为何又要给他个铺子,是想用个小铺子将人拴住,还是有旁的打算?   心底存着狐疑,王管家却不敢多问,恭恭敬敬的应下了。   过了几天,李火旺跑来问李廷恩李四虎的事情。李火旺自从不种地,就不怎么管家里的事情,除非李廷恩愿意让他知道的。不过李四虎在家里住了几天,李火旺出门遛鸟撞见两回,看李四虎不是个下人,就以为是哪个儿媳妇又将娘家亲戚接来了,他就把王管家喊了打听了两句,得知是族长李水根在外头的孙子,登时坐不住了。   李火旺原本是想来让李廷恩别管李水根的家事,要是别的人家,管了就管了,这可是族长。人家自个儿都不乐意让孙子回去,到了村门口听到消息就喊人来撵,自家凑什么热闹。听说还有个病歪歪的丫头,给请了大夫看好病再打发几十两银子让人走了算了。只是李火旺最后没有如意,他反过来给李廷恩说服了。   过了两天,李水根到镇上见过李廷恩后,李二柱膝下就多了一个不入族谱的义子。   作者有话要说:说两点   第一:前两天有读者叫我贴标题和内容提要,我当时没明白,回了句犯懒,好吧迟钝的我经过基友点拨,明白读者们是不想每章都订阅,你们是想看看内容觉得值不值得订啊,傻傻的我。于是今天应大家要求,把内容提要放出来。   第二:123言情作者清歌一片大大今天车祸去世,我一直很迷她的文,在写这个文之前我也只是个书迷,今天心情十分沉重,到现在只写出六千多字,也没有校正,如果有错,或者大家觉得不喜欢这个节奏,请原谅一手今天的玻璃心,明天再来给我提意见吧。我其实也不知道能做什么,只是心头压着难受。我有可能待会儿会继续写,有可能就不写了,如果十点半大家没看到第二章大家不用等了,就是我还没调节过来。   以上完结。   ☆、第49章   又是一年好时节,才出过正月,元庆八年似乎暖的分外早,曲江河上的冰面在这时候开始化冻,李廷恩在家开始收拾行囊决定提前往京城而去。   已经出嫁的李草儿和李心儿听说消息,挺着大肚子回了娘家。儿子也不是立时就要走,看到两个出嫁的闺女,林氏忙把人叫去说话,朱瑞成却和王明寿一道陪李廷恩聊了起来。   朱瑞成其实有心向李廷恩说说织云锦的事情,不过想到李廷恩这趟是去考会试,他决定先将事情压一压。王明寿则有些迫不及待,他朝李廷恩打听梅瓷的事情。   “向家那梅瓷,可是真要成贡品了,”王明寿身子微微前倾,一脸好奇的问李廷恩。   李廷恩笑了笑。自从去年末梅瓷做出来,在京中就引发达官贵人追捧,梅瓷价格远远超过一般的瓷器,照样有大把商人拿着银子往三泉镇赶。自运河彻底连通,更有大船行向往海外走。看起来,以前一直买地的王家也动了心。   “四姐夫也有兴致?”李廷恩笑问王明寿。   王明寿尴尬的呵呵笑,“不瞒你说,我手里头有笔银子。这不家里眼看就要添丁进口的,又才分了家。”   王老爷早就去世了,王明寿是王老太太的遗腹子。不过王明寿依旧是嫡长子,只因王明寿前头三个都是庶出的兄弟。王老爷死时早就将家业分好,还没来得及叫族里人来写文书便断了气。王老太太将亡夫写下的如何分配家产的字据捏在手里,这些年一直让三个庶子和几个陪房管事打理家业。李廷恩中举之后,王老太太便做主给王明寿定了李心儿,李心儿元庆七年一嫁过去,王老太太就拿出亡夫的留下的字据叫来族里人,干脆利落的将三个庶子都分了出去。既没多给,也没少给。   鉴于王老太太的痛快,李廷恩对王家的观感还不错,他想了想暗示了一句,“这事儿过两个月再说罢。”眼下想做梅瓷生意的人太多,梅瓷的产量却受制与各种问题一直跟不上。王家并无这方面的经验,贸贸然让王明寿走在前面并不是好事。   只要有生意做就好。虽说不能确定是不是如外头传言的那样自己这个小舅子手中就捏着梅瓷的分子,不过就凭和向家的关系,王明寿也觉着自己在这里头分一杯羹没甚大不了。   朱瑞成与王明寿又与李廷恩絮了几句闲话,留在李家用过午饭,就各自告辞离开。李草儿与李心儿则决定要在娘家住几天。   李草儿李心儿出嫁半年多,加上回门礼与年节才一共回了三次娘家。就是同住在一个县城,新妇常往娘家跑也是会被人说嘴的。听说李草儿李心儿有孕,林氏天天抓心挠肝的担忧,打发下人去看过两回。要是闺女嫁出去两三年,林氏还能放心大胆的去探视探视,这才半年多,林氏就觉得不好。   这回看着两个女儿回来还能住几天,林氏欢欢喜喜的拉着她们说话。   李草儿害羞的道:“上上下下待我都挺好,婆婆人也和气。”   “你有身孕,女婿身边有没有安置人?”林氏想了想就问。   “没有。”李草儿脸上红红的,“相公说了,多添个丫鬟都是事儿,没得在家里头找这些不自在。”   林氏脸上就露出欣慰的笑容。李二柱一直都没有妾和通房丫鬟,她也不喜欢自己的女儿过这种日子。虽说男人纳妾收丫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可能没有不是最好。既然女婿自个儿不要,将来也省的闺女还要被人说嘴。这门亲事真是挑好了,当初自个儿还不乐意,想将闺女嫁个乡下老实些的。看样子还是儿子眼光好。   李心儿看林氏一脸笑,却吐出嘴里的腌酸枣核,翻了翻白眼,“姐,你做啥梦呢。王明寿也没收妾,我那婆婆说找个人给伺候他他还推了呢,他上我这头讨好卖乖的,可我心里清楚的很,他哪是怕我动气,他纯是怕廷恩动气。我告诉你,就咱两嫁那两人,都是看人下菜碟的主儿。你等着瞧罢,这趟出去廷恩要没中,他也是解元,有大官当师父。咱两依旧能过没妾的日子。廷恩要是再中个状元,他俩能给咱端洗澡水,别说纳妾,就是他们老娘把丫鬟给剥光了塞到被窝里两人都能给踹出来。”   李草儿与林氏叫李心儿一番话说得目瞪口呆。   林氏回过神气的脸上挂霜,“有你这么说婆婆的没,你在王家就是这么说话的,你平日这么教过你没?”   李心儿哼了一声,看李草儿面红耳赤,林氏气的直喘粗气,无奈的闭嘴不说话了,不过依旧是一脸不服气。   林氏真是对这个女儿没法子了。她有时候一直想不明白,为何两个闺女,就大闺女学会女人家做规矩的道理,小闺女就这么牙尖嘴利的。   她无奈的叹气,“唉,心儿,这女人家,娘家好自然是靠山,娘家有个了不起的兄弟那更不会受人欺负。可你也不能占着娘家立的稳就不把婆家人都放在眼里。你以前在家当姑娘的时候还说你小姑和你大姐呢,你是想把婆家人都得罪光了三天两头回来做讨人厌的姑奶奶?”   “我才不会学她们。”李心儿又往嘴里丢了一个酸枣,鄙弃的道:“要真在婆家被欺负,就自个儿跟婆家干一仗,又不是没带陪嫁的人,就晓得回娘家耍威风找娘家的人麻烦,算啥本事。”   原本李草儿是真的不想和李心儿计较,不过她实在是忍不住了,“心儿,婆家要有人挑你的刺儿,你咋做都不成你说两句没啥,可婆家上下都待你好好的,你整天就在心里琢磨别人是看在廷恩的份上才待你好,你心里头不累,你日子就能好过?”   看李草儿黑了脸,李心儿就不说话了。   李草儿瞪着她,“你那脾气,好好改改罢,别动不动就跳脚,妹夫好脾气,可不一辈子都好脾气。你有身子妹夫不纳妾你说人是顾忌廷恩,人要是收几个丫鬟你是不是又得说廷恩都不被人看眼里了?”   李草儿不动气,李心儿比谁都能说,李草儿一火了,李心儿七十就下去了。   看李心儿不说了,李草儿也不想再说她,开始问起林氏林翠翠的亲事。   一说这个,林氏这样性子绵软的都一肚子火。   “我给翠翠收拾了一份嫁妆,就是我这些年存的银子。你们两都晓得的,廷恩老往我这头送好东西,你们出嫁的时候我这当娘的给了一大半,剩下的我留了一半给珏宁,还得留点给小宝,我就挑了那么几件给翠翠压箱底儿,结果谁都没说啥,连你爷都没发话,没想你门大舅娘那天找上了门,说都是一样的侄女,咋翠翠的就这么多,翠翠上头的几个姐姐就不管。”面对娘家人的刁难,林氏气的直抹泪,“都是我的亲侄女,我这做姑姑指定一样心疼。可她们都把人卖出去做了童养媳,都不晓得在哪个山沟里,我上哪儿找人去。再说都嫁出去了,我还咋给嫁妆。这不正好林氏就剩下翠翠一个闺女了。”   李心儿不耐烦,“娘,您脾气就是软。几个舅舅家如今哪个不是靠着李家过日子。就大舅娘娘家养猪的本钱还是你给的呢,她还来找麻烦,你就该告诉她,你的银子,你愿意给谁办嫁妆就给谁办嫁妆,关她……”   “心儿!”李草儿叫住李心儿,安慰林氏道:“娘,大舅娘那人,她说的话你咋还过心。她说她的,你照旧给表妹收拾嫁妆就是了,她就嘀咕几句,大舅他们也不会听她的。对了,你光是给翠翠收拾嫁妆,可看着合适的人没?”   林氏跟两个女儿哭诉了两句,心里好受多了,闻言点点头,“原本我是想在县城给寻个人家。翠翠跟着珏宁一道学了半年规矩,外头有好几家夫人太太管我打听呢。”   “人家是看她在我们家养了几年跟您亲闺女差不多,你以为人家真看重翠翠学的那半年规矩。”李心儿说话没好气。   李草儿无奈的塞了快点心到李心儿嘴里,细声细气的和林氏道:“娘,这事儿您商量廷恩没?”   “商量了。”林氏这回没骂李心儿,而是叹气道:“廷恩说翠翠亲事不能比着你们挑,可挑个太差的我养了这么几年,她吃吃喝喝跟你们都一样的,再让她去过苦日子我这做姑姑的也舍不得。横竖翠翠年纪也不大,廷恩道等他考完会试再说。”   “那您还是等等罢。”李心儿在边上插了一句。   母女几个正在说话,外头丫鬟急匆匆掀了门帘进来。   “二太太,不好了,关西道的流民到了咱们河南府,县太爷下令把城门都给关了。”   “啥?”林氏母女三人吃了一惊,片刻后林氏惊叫了一声,“他爹。”人就直直往地上栽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出去一趟后回来赶了一章刷了微博,意外发现某位叫三月暮雪的作者列出长微博,控诉已离世的清歌一片抄袭她的文章,但无法上调色盘,对于这种人死之后才出来指责人的作者,除了表示唾弃无法再有其它感觉。   这章错别字可能会有点多,是一个情节转折点。明天我会捉虫,如果看见白天更新,大家不用点。另,谢谢大家关心,我会保重身体,人生无常,希望一直平安写文,平安看文。期盼所有人都幸福安康。   ☆、第50章   “我早说不让你爹回乡下,你都要去考会试了他还要折腾那些烂木头,这会儿好了,县城门关了,外头全是流匪,他可咋回来。”林氏拉着李廷恩的手眼泪流个不住。   李二柱接了笔生意,要给人家打一整套嫁妆柜子,他想给主顾亲自选几根好木头。今年头一批的金银花可以送去制茶了,李大柱李光宗兄弟在李家村都还有地种着金银花,当然不放心,三兄弟都有事儿,就一起在三天前回了李家村。这会儿小曹氏与顾氏也坐在厅堂大哭不止。   顾氏哭声震天响,拍着大腿嚎啕,“他爹啊,是我对不起你,要我不叫你回乡下,你不能出事儿,天老爷啊,你咋这么不长眼,老娘可没干过缺德事儿,你就是看不得咱们这些人过点好日子,天煞的流匪,墩儿,你要成没爹的孩子了。”   边上站着的李墩儿被顾氏这么一搂一哭,吓得跟着张了嘴要哭。   “墩儿。”一直站在林氏边上的李廷恩目如坚冰,冷冷道:“不许哭!”   李墩儿被李廷恩脸色吓住了,他张大嘴洗了一大口气到喉管里呛的直咳嗽。顾氏这会儿也不哭了,搂着儿子缩在椅子上蜷成一团。   三个儿子在城外乡下,李火旺心里这会儿急得很,面前一堆女人哭,更是叫他心头跟被火燎着一样,他问李廷恩,“廷恩,咋猛不丁就来了流匪,这天底下也没听说哪儿闹饥荒啊。”   这点同样是李廷恩奇怪的地方。   所谓流匪,大多其实是流民,流离失所的饥民们为了生存,干脆做起匪的勾当。只是要有流民,按理来说应该先有天灾或是*。大燕没听说哪个地方闹旱灾或是洪灾,朝廷的邸报自己是有法子看到的,上头根本没有哪一道出现过这种情况。要说*,太后摄政,各地藩王宗室的确蠢蠢欲动,但这些藩王手中无兵无权,他们手中有的只是银子,想要毫无声息的就掀起流匪作乱,简直是天方夜谭。至于当地贪官横行导致百姓揭竿而起就更不可能,若有贪官逼迫民生至此,士林中早就会有声讨的文章出来。   即便不追究流民形成的原因,普通的老百姓心中对官府天然有畏惧的心态,流民们到了河南府,难道不应该先在城外等一等,看能不能有官府的赈济,为何匆匆就要冲撞城门,逼迫县令关闭城门严阵以待。   李廷恩心中翻来覆去的思量,始终找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此时听李火旺问话,他就道:“爷,您先把着家里,我去县衙一趟。”   “啥,廷恩,这时候你还要出门?”顾氏一听李廷恩要离开,声音尖锐的喊了一句。   “叫啥叫!”李火旺冲顾氏怒吼,“廷恩不出门打听打听消息,谁想法子救老三他们。老三还没死呢,你就先在家里哭丧了!”骂完顾氏,看顾氏不说话了,李火旺扭头对李廷恩唉了一声道:“去罢,你去弄弄清,唉,咱这老百姓过了几代太平日子,要天下又乱起来,这可咋活。”   李廷恩应了一声,在屋中扫了一圈,目光落在一直坐在角落拉着一双儿女闷不吭声的曾氏身上。他缓缓行到曾氏面前,站定脚步。   “四婶,流匪的事情只怕要延续一段时日,王管家会跟在我身边打理外头的事情。家里就有劳四婶。”李廷恩不理会别人的吃惊,认真的望着曾氏。   曾氏诧异的抬头,她想不明白,这几年李廷恩对她这个四婶都是恭敬而疏离。她也一直谨守分寸,安安分分呆在自己的院子里调养身体,这个节骨眼上,为何李廷恩竟会将家中托付给自己。   她沉默片刻,不理会旁边小曹氏打量的眼神还有顾氏的惊叫,坚定的点了头。   李廷恩带上长福还有赵安一道去了县衙。袁县令已经升官,此时三泉县的县令乃是姓苏,祖籍正是关西道的灵州。苏县令正在县衙团团转,不用李廷恩询问,一开口就是石破惊天的消息。   “永王反了。”   李廷恩瞳孔缩了缩,“苏大人,永王封地在山南道复州,按律只能有两千护卫,就凭这两千护卫,永王如何能将流民驱逐到河南道。河南道和山南道中间还隔着河北道。”   “唉,永王他放了塔塔人入关。”苏县令跺跺脚,恨恨道:“复州毗邻西南,西南山林草原都是塔塔人的地盘,永王杀了越桥关都督洪勇,引塔塔人进关,一路飞驰而下,连下数十城,如今整个山南道都在永王手里。”   “河北道如何?”听到这个消息,李廷恩顾不得心跳如鼓,急忙追问。   “半数已落入永王之手,咱们河南府挨着昌州,自然顶在前头。”苏县令愁眉苦脸的道。   李廷恩攥了攥拳头,“怎会一点风声都没有,永王兵马要占据一道,就算加上能征善战的塔塔人,至少也需三个月。”   苏县令苦着一张脸,“论理这话本县不该说的,不过这个节骨眼上,顾不得了。”他一横心咬牙道:“数月之前,朝廷撤换了大燕七道之地的都护,七道各州驻军都督也被削职大半,共有六十七名都督被押回京师问罪。”   犹如一盆凉水从头浇到底,李廷恩脸上血色全无,半晌他疲惫的问,“苏县令,为何这些事我从未在邸报上见过。”   “李公子。”苏县令怅然叹道:“本县知晓你是石大学士得意弟子,若非如此,这时候本县不会给你说这些。不过即便石大学士私下让人将邸报送与你看,恐怕这等大事石大学士轻易也是不敢告知你的,毕竟你尚未入仕。”   苏县令目中满是悲色,“太后一意孤行,以外戚子侄换下良将强兵,驻防各地。塔塔人兵马一至,这些出身勋贵的子弟便丢下手下兵马在亲卫护佑下拼命逃窜,塔塔人不伤一兵一卒就能占领一座城池。永王兵马裹挟降兵,与塔塔人分兵数路,快马之下,不过半月,整个山南道就落入他们手中。河北道七位都督,闻之永王起兵,自愿献上城池兵马。塔塔人生为蛮夷,每到一处,便烧城抢粮,驱使无辜百姓为先锋,致使乱民滋生。不愿被塔塔人掳掠的流民就成了流匪,逃窜到了河南府。”   李廷恩身子晃了晃,他唇瓣开开合合,良久才低声道:“朝廷压下消息不告知天下人,为何在各州府来往的行商口中也无一丝口风透露出来?”   “李公子,这几月你是在家中闭门读书罢,这三泉县,已有数月没见到行商了,有侥幸能从外地逃回来的,一过城门亮出通关文牒便会被送到牢中关押。”苏县令脸上满是讥讽的笑容,“朝廷只须告诉百姓乃是为今年恩科严查各地,百姓们有吃有喝谁会去怀疑是不是有藩王起兵?”   没有朝廷的邸报,没有流通来往各地的行商,在这个古老的时空中,截断消息原来如此的简单。也许另外一个县城都死光了,只要关闭城门,相邻的城县还以为大伙儿都依旧活在太平盛世中,直到兵临城下,才会戳破这个美好的泡沫。   就像是自己这个自以为耳目聪灵的解元,以前一次次比别人提前知道消息,依旧是在别人愿意泄露的情况下。这一次,若非流匪快速围城,自己不是依旧满怀信心的准备上京考会试?   李廷恩许久都没有说话,此刻他忽然彻底明白上一次会从石定生口中听到锦绣繁华与腐空说法的原因了。不仅仅是太后主政乃阴月凌日,而是天下已生乱象。迫不及待让自己去考恩科,不仅仅是意识身体康健不在,生怕命数不久,更是提前察觉到会有一场动荡将至,怕自己会被彻底耽误仕途。或许,连石定生这个比别人都看得远的帝师都无法预料到动乱会降临的如此迅猛。   谁能想到,身为大燕皇室子孙的永王,会引蛮族入关。   以前他的心愿是出人头地,在这个时空护佑家人,为整个家族撑起一片天。可如今朝纲纷乱,藩王引异族入关,流民变流匪,他又该怎样护住家人。若天下兵戈四起,他要凭手中的笔墨纸砚去挡住那些已化身成匪的暴徒?   想到还在李家村的李二柱,李廷恩压下心底越来越增大的惶恐,“苏县令,朝廷的兵马何时才能到河南府,汴州应该还有朝廷三万卫所军。”   “不会有朝廷的援兵。”苏县令摇了摇头,“再过两月就是太后千秋,永王此时作乱,唯恐京畿有失搅扰太后千秋大寿与今年的恩科冲了喜气,兵部将各地精兵全都调入关内道拱卫京师,汴州三万卫所军,只留下五千给河南府,其余的,都要前往关内道。”   “你说什么!”李廷恩简直不敢相信这个消息。这个时候,还要先为太后办千秋寿宴!他目呲欲裂,“朝廷就不怕永王挥兵直入关内道?”   闻言苏县令仰头大笑,眼角泪水沾湿他整张面庞,“李公子,别人赞你是文曲星降世,老夫今日却说你愚蠢。自大燕立国,塔塔人叩关数十次,他们是打不下整个大燕的,蛮夷失智信勇,他们只会抢人抢粮,抢够了,他们就会回去西南边境外自己的地方。塔塔人一退,永王失去依仗,顶多能打下半个大燕,他更打不下此时雄兵百万的关内道。待太后千秋一过,抢够了的塔塔人退兵,朝廷大可再挥兵讨伐永王,讨伐不了,还能和谈,反正都是太祖子孙,勋贵宗室,皇亲国戚们照样过好日子,哪管下面洪水滔天!”   心中暴烈无比,李廷恩竭力压制嗓音低声问道:“苏县令,城门可否打开片刻?”   苏县令坚决的摇头,“李公子,本县知晓你父伯族人皆在乡野,不过而今流匪围城,全靠城墙抵挡,本县身负全县百姓厚望,恕本县顾不得私情了。”   李廷恩没有多说什么,他朝苏县令深施一礼,转身昂然离开县衙。站在县衙外,望着满怀期望看着自己的长福,他仰头望着天空,密布的阴云中一束微弱的日光穿透云层刺的他眼睛生痛。   “大少爷,县太爷说啥时候才能把城门打开,咱去把大老爷他们接回来,顺道把我爹也捎上。”长福挤上去眼巴巴的望着李廷恩。   李廷恩越过他,一言不发的收回目光翻身上马,策马狂奔往李家的方向而去。   “大少爷!”长福跺了跺脚,招呼一直缩在墙角弯腰驼背整天像得了痨病一样咳嗽个不停的赵安,“赵伯,快,赶紧跟上。”   赵安慢腾腾挪动身子坐到长福背后,长福心里急得很,一边埋怨赵安磨蹭,一边不敢耽搁的扬起马鞭试图追上李廷恩。   回到李家,李廷恩悄悄走了侧门,直接找到李火旺,他把从苏县令那里听来的话原原本本的说了出来,这个时候,不能为了安抚而让李火旺心存侥幸。   李火旺不懂什么永王作乱,塔塔人入关,太后千秋。可他心中对一切蛮夷都有根深蒂固的恐惧。想到自祖上传下来的那些关于蛮夷剥人头皮吃生人肉的传言,他吓得瘫坐在椅子上,手一直发抖,“这可咋办,你爹他们,咱李家村还有那么多族人,祖宗们的牌位还在里头。”   “爷,苏县令不肯打开城门。我打算今晚自水道出城,然后悄悄把爹和大伯他们接回来。”   “你说啥?”李火旺吃了一惊,“廷恩啊,外头都是流匪,县太爷都不敢打开城门,你就这么出去了咋是那些人的对手,那都是饿昏了头的,能把人给生撕了!咱家眼下就指望你了,你是爷的命根子,就是你爹他们出了事儿都成,你不能有差错。”李火旺拉着李廷恩的手老泪纵横,“廷恩啊,你听爷的话,咱就等消息,咱乡下存粮不少,不缺吃不缺喝的,你爹他们要顶得住是老天保佑,顶不住是命,你可不能拿命去拼。”   就是因存粮多,对流匪有莫大的吸引力,自己才会倍加担忧。   李廷恩没有多余的话,只道:“爷,那是我爹。”尽管这个爹懦弱无能,依旧是他爹,前世今生唯一的爹。身为一个男人,他无法做出眼睁睁看着生父在危险中挣扎自己却在安全地方苟安的选择。   李火旺哆嗦着唇,“廷恩啊,你爹也是我的亲儿子。可世道眼看就要乱了,要这回你爹他们救不回来,咱族里怕也完了。咱家里都是些女人孩子,你要再为你爹他们出了事,这家里还有啥指望,廷恩,你听爷的话,你听话。”   李火旺拽着李廷恩的手不肯松开,不管李廷恩怎么说都不让他去李家村。无奈之下,李廷恩只得假作应允,等到李火旺累了昏昏沉沉的吃了安神药睡下,李廷恩才悄悄离开回了自己的院子,把赵安叫了过来。   “赵叔,我要去李家村。”李廷恩没有管赵安脸上意外的神色,面无表情的继续道:“我知道曲江河有一段支流,通往县郊的秭归林,我打算从这里出城。我想让你跟我一道去把我爹他们接回来。”   赵安没有提出反对,那张常年跟木板一样枯黄的脸依旧全是病容,他道:“少爷,这段支流太浅,行不了船。若要游出去,不等出城咱们就脱力了。”   “用竹筏!”李廷恩显然早有考虑,“正因那里行不了船,苏县令才不会多派人手看守。我今日在县衙探消息时见了值守图,分水处只有一个我认识的捕快,他家就在附近,家中老父为补贴家用有时会用竹筏抓些鱼上集市贩卖。我们用他的竹筏,不会让人察觉。”   一直以为李廷恩只是个文弱书生的赵安赞赏的看了他一眼,后背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也不驼了,只是依旧时不时的咳嗽一声,“既然少爷都想好了,我老赵就陪少爷走一趟。不过少爷可要想清楚,如今在城外的那些流匪人数不少,哪怕都是些蚂蚁,饿红了眼的蚂蚁也跟狼差不了多少。”   李廷恩扫了赵安一眼,淡淡道:“狼也罢,蚂蚁也好,又与我何干?”说罢他不看赵安,将挂在身后的宝剑摘了下来拿出一方绢布,开始细致温的一点一点擦拭。   赵安深深的看了看李廷恩,躬了躬身子,退了出去准备。   在嘱咐好王管家与崔嬷嬷后,李廷恩便借口要去向家打听消息,趁还未宵禁来到那捕快家中。等天彻底黑透了,李廷恩与赵安上了竹筏,一路顺水而下出县城,到达秭归林。   水道断流,一身黑衣的李廷恩与赵安跳下竹筏,李廷恩将竹筏悄悄找个隐蔽地方藏好,赵安则去探路。片刻后,赵安回来,小声道:“少爷,林外有人。”   李廷恩目光锐利如苍狼。   “是流匪,他们在林外烧火取暖。”   “有多少?”李廷恩面不改色的问。   赵安见状眼底闪过一丝异色,他低声道:“两拨人,左五右四。”   左五右四。   李廷恩衡量了一下,捏紧手中的剑柄,迅速作出决断,“左边的归你,右面我来。”   “少爷的意思,是把人敲晕了绑起来还是……”赵安在喉管间抬手比划了一下。   李廷恩闻言沉默了一瞬,赵安嘴角就露出一抹讥嘲。   “杀了罢。”当李廷恩若有似无的话音飘散在耳边时,赵安用不可思议的目光朝李廷恩望了一眼,但他没有多说,只是闷不吭声的点了点头。   在赵安的带路下,两人无声无息的往流匪的地方靠近。   冬雪尚未融尽,秭归林中较之别处更为森寒,不过此处有水源,有满地随手可捡拾的柴火,时不时还能捉到一只从林子深处昏头昏脑出来的野兔,就有两伙流匪选中此处搭了两个破破烂烂的草棚。   此时流匪们正聚在一起烤火喝酒,畅快的说笑聊天。   “刘老三,今儿那婆娘睡着舒服不,哈,老子抓那个赶不上你抓的一半,你那个细皮嫩肉的,老子先前摸了一把,不得了,跟豆腐一样。”一个壮汉坐在火堆旁嚼了口烤焦的鸡肉,吐出两根鸡骨头,看着不远的草棚下全身不停往前耸动的刘老三满脸都是羡慕。   刘老三满是汗毛的胸口下露出一双白皙的胳膊,他身子连连耸动几下,长长的j□j了一声,从干草堆上爬起来拴好裤腰带,摸摸嘴角边上的血痕,朝躺在草堆上双眼无神面目青肿的女人重重踢了几脚。女人没有反应,连哼一声都不曾。刘老三觉得无趣,朝女人白花花j□j在外的胸口吐了几口唾沫,提着裤腰走到火堆边坐下,猛灌了两口酒才有空回答壮汉的话。   “性子烈的很,老子舌头差点给她咬断了。葛八,你要睡就赶紧睡去,待会儿就没气了。”   旁边的男人都起哄,“对对对,赶紧去睡去,葛八你那伙计也撑不了多久,快着些,等你睡完了咱们还能再轮一圈。”   八个男人哈哈大笑,唯有葛八脸色狰狞,左颊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在火光中翻出猩红的血肉,他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将酒瓶一摔,朝草棚走去,“老子叫你们瞧瞧,谁他妈撑得久。”   看着地上如死尸一样一动不动的女人身上青青紫紫的伤痕,葛八咽了口唾沫,搓搓手解开衣裳。*直接接触到冰凉刺骨的寒气,让他咒骂了老天爷几句,“娘的,这么冷,老子差点给冻软了。”   喝酒的刘老三听到他的话,扭头道:“葛八,不冷你也硬不了多久。”   “放你娘的……”   葛八回头咒骂的话音未落,一道细短的寒光在夜色中骤然出现,葛八高壮的身躯僵硬片刻后朝地上轰然栽倒。   “葛八!”刘老三一声怒吼,见到地面残雪被染红,他霍的坐起身抄起身边一根粗长的木棍,怒吼道:“哪个龟蛋,兄弟们,抄家伙。”   赵安藏在草堆边上,成功用袖箭击杀葛八,趁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一脚将地上那个女人踢到一边,对上了舞着木棍的刘老三。   李廷恩从另一头的草棚出来,就势往最近一个还来不及站起的流匪身上一剑刺去。流匪喝了几坛子酒,神智还不太清醒,被李廷恩一剑刺中心口,脸朝下倒在火堆上。森寒的空气中立时飘荡起一股人肉的焦香味。李廷恩移开视线,竭力压制住胃部翻腾想要呕吐的*,剑花舞动,将另一个挥着棒子过来要拼命的流匪砍翻在地。   右面剩下的两个流匪没想到李廷恩看起来年纪不大,手段如此果决凶狠,两人吓了一跳对视一眼后慌慌张张转身就想跑。   望着两人褴褛的衣衫和仓皇的脚步,李廷恩对着他们的背影犹豫着放下了剑。   正和三人纠缠的赵安大急,“少爷,不能让他们回去!”   想到不远处大批聚居的流匪,李廷恩目光一厉,神色漠然的追上其中一个流匪,从背后狠狠捅了一剑,流匪痛叫一声,捂着胸口躺在雪地上垂死挣扎。没有片刻犹豫,李廷恩又往另一个流匪追去,那流匪似乎意识到他不是李廷恩的对手,相距还有几步远的时候,猛的扭转身子跪在地上拼命磕头求饶,“公子饶命,公子饶命,咱们也是良民,没了饭吃这才抢些粮食,公子饶命啊。”   对面这张脸憨厚如老农,以前也许这是一个比李二柱还老实的乡下农人。可如今在困境中,他们成了吃人的野兽。   李廷恩木然的举起长剑,在绝望的呼喊声中一剑斩落对方的人头。求饶声戛然而止,只剩一双睁得大大的眼睛在雪地里仰望这黑沉沉的天空。对视这双眼良久,李廷恩缓缓抬起剑身。   长剑出鞘,寒光凛冽,剑刃如雪,清晰映照出李廷恩犹显青涩染上了几点猩红的面容,他与剑身上自己的眼睛对望,一股颤栗传遍全身,叫他不由自主的回忆起前世曾经日日见血的那段日子。本以为这一世该是走文道,习剑也是想成为人们口中合格的六艺君子,谁知今日拔剑,不仅见血,更杀了人。更叫人惊恐的,是杀人过后血液里那股躁动的兴奋。   “少爷。”对付几个流匪,哪怕其中有学过些拳脚十分悍勇的刘老三,对赵安而言,依旧是游刃有余的事情。他把刘老三一刀解决后,走到李廷恩的身边,看着沉默不言的李廷恩,心中颇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他实在想不明白,一个十五岁的书生,哪怕从前听说这位是六艺皆全,但一直生活在安定的环境里读书的人,就算手上有本事心里也是慌的。为何面前这位少爷如此不同,能咬牙出城救亲爹是父子伦常,这种一口气杀了几个人却只有先前犹豫了一瞬的劲头到底又是从哪来的?   杀一个人是触动前生关于道德底线的禁忌,杀两个人,杀三个人,杀四个人却成为了在这即将到来的乱世中不得不学会的保命之法。毕竟不是前世今生都在温室中成长的娇花。李廷恩控制住心底那股隐约暴烈的兴奋后,缓缓走到草棚底下那女子身边。   那女子惨遭蹂躏,又赤身躺在冰天雪地中良久,此时早已断气,她脸上的五官被打的辨认不清,唯有一身姣好的肌肤能看出以前过的安乐生活。李廷恩蹲□,将她散开的衣襟合拢,抬手抚下了她不肯闭上的眼帘。   “将人埋了罢。”李廷恩说完不等赵安搭话,径自将女子尸身抱起往秭归林中走去。   赵安看着李廷恩的背影叹了口气。   看起来杀人跟杀鸡似的,实则心肠还没练出来。到这一步了,还对个不认识的女人心软。   不过想到李廷恩的年纪,赵安也没多说什么,跟上去帮李廷恩用最快的速度挖了个浅坑,面上覆一层薄土,算是让人有个葬身之地。   埋完人,赵安道:“少爷,不能耽搁了,若有人来此处找这群流匪,只怕咱们应付不了。”   李廷恩再度望了一眼这空旷林中的小土堆,攥紧手中的剑道:“走。”   夜色下,两人转身朝李家村的方向奔去。   两人都是身强体健的人,可一路要避过时不时出现的流匪,路上还常有积雪,连夜赶路四个时辰,天色微亮的时候,两人才赶到柳条镇。   一到镇口,李廷恩便呆住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平日车如流水马如龙的柳条镇此时荒无人烟,整个镇子一片死寂,到处都是破损的房屋,肉眼可见的范围内,青石板道上血迹与尘土混合在一起,往前走一步,就能听见碎瓦烂瓷清脆的呜咽声。   李廷恩身子僵硬的往前走出数十步,路边的面馆半截门匾横挂在门前,店门大开,里头一片凌乱,唯独没有人影。左边的布庄杂货铺子,右面的酒坊油店。熟悉的地方李廷恩一间间找过去,却始终没有一个认识的人影亲热的站出来喊他一声李解元,唯有一些苍白僵硬的尸首在刺骨的寒风中孤单的躺在冷冰冰的地上。   “少爷。”看到一路行来站立在一家书斋面前的李廷恩,赵安上前担心的拉住了他的胳膊,“少爷,镇子没有城墙,自然易被流匪洗劫,乡下村子不一样,村民们还可以往山上躲,老爷他们未必有事。”   目中满是血丝的李廷恩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他径自埋头仔仔细细的搜寻过书斋每一寸角落,却始终没有找到想要看见的。   “少爷。”赵安面对静默的李廷恩,看着天色,不由得又催促了一句,“少爷,天快透亮了。按流匪的习惯,他们必会一再回到这个镇子搜寻粮食,咱们得尽快离开这赶到李家村。”   李廷恩没有答话,只是攥了攥手中的剑,“这是我先生所开的书斋。”   “石大人?”赵安诧异极了。   “是我的开蒙恩师。”李廷恩木然的将地上一本诗集捡起来放入怀中,“我中秀才后,先生托人将我举荐到老师面前,我才能成为老师关门弟子。”   “原来是秦先生。”赵安终于明白李廷恩为何会有如此异常的反应。天地君亲师,亲眼见到开蒙恩师所办的书斋如此,整个镇子又被流匪洗劫的人烟全无,若半点都没有反应,那才真是狼心狗肺。   “少爷,秦先生在府城办有书院,说不定秦先生全家如今都在府城里头,比县城好得多。”赵安安慰道。   李廷恩面无表情的摇了摇头,“先生为给我送行,今年有意推迟了开院的日期。”   闻言赵安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忽然他目光如利箭射向书斋二楼,给李廷恩打了个手势,手中持着匕首慢慢往楼上走去。   很快他一手抓了一个孩子下来。左手一个七八岁,右手的只有两岁左右。两个孩子都是满脸黑灰,身上穿着又脏又乱还散发着浓烈臭气,质地粗劣的棉袍。   左手那孩子被赵安抓着,一直奋力挣扎,伸手想要够右边的孩子,在赵安手上抓挠几下发现赵安全不动容后,偏过头就想一口给赵安咬去。赵安瞪了他一眼,那孩子似乎感觉到赵安身上残留的血腥气,憋住气不敢再动弹了。   等赵安把他们抓到李廷恩面前,两个孩子同时喊出了声,“李哥哥。”   “文秀,文峰。”李廷恩看着两个孩子,试探的喊了一声。   “李哥哥,祖父祖母他们都死了。”察觉到赵安松开手,文秀拉着弟弟扑到李廷恩怀里放声大哭。   虽说早有不祥的预感,可真从文秀口中听到这个事实,李廷恩依旧觉得心头酸楚难当,他身子晃了晃,抱住两个嚎啕大哭的孩子,眼角被难言的愤怒和伤感生生逼出了一抹湿意。   “来了好多人,爹娘还有祖母被他们用棍子打死了,祖父叫丫鬟姐姐把我们送到县城去找你,有人追上来,丫鬟姐姐把我和弟弟带进来,让我们把衣裳给换了躲到书架后头,我们躲了一晚上丫鬟姐姐都没回来,弟弟饿了,我想出来给他找吃的。”文秀抽抽搭搭的跟李廷恩说起了事情的经过。   从她的对话里,李廷恩约略可以猜出当时的境况。他没想到,最后关头秦先生最信任的居然是自己,他眼里涌出一阵潮意,将两个孩子紧紧拥入怀中。   赵安从外面进来,急道:“少爷,快走,我在前面一家酒楼里发现了几包银子。”   全镇都被洗劫,酒楼里却还有银子,不是流匪们没搜寻仔细便是有流匪故意留在这里药回来取的。无论哪一条,这里都不能久呆。李廷恩只得打消想要去给秦先生收敛遗体的念头,把文秀放到赵安怀中,自己抱起文峰。   “文秀,这是赵爷爷,李哥哥的叔叔。”李廷恩对想要挣扎的文秀说了一句,两人不再耽搁,一人抱起一个孩子,匆匆出了鬼镇,走山路往李家村赶。   一路上遇到两个流匪,都被走在前面的赵安利索解决了,从他们口中得知,围攻三泉县的这一股流匪约有两万多人,他们是被永王的兵马一路逼迫追撵驱赶到河南府的,为了活命,流匪们分成几拨洗劫河南府境内的县城村镇。有五百多人抢完柳条镇后听说附近有个李家村这几年出了个解元,结识了大燕有名的郑家种金银花挣了大钱,五百多人就决定往李家村去抢一把。   听完这些,李廷恩简直心急如焚。他没想到,有朝一日,为了让族人过上好日子的金银花,居然会成为族人的催命符。   “少爷,就算没有您,这些流匪抢完镇上照旧会去村里抢。”赵安看他神色怔忡,将流匪的尸首拖到路边草丛里后不由安慰了一句。   事到如今,李廷恩也顾不得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他牢牢抱着怀里的文峰,脚下加快,终于在天色擦黑前赶到了村口。   在脑海中一直臆想的场景并没有出现,一切似乎都还和原来一样。各家各户依旧亮起暖融融的烛光,空气里嗅不到一丝血腥气,远远的甚至还传出几声鸡鸣。   李廷恩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他脸上带着喜色抱紧文峰就要往家中走,却被赵安一把抓住了。   “少爷。”赵安目光森寒的在村子里扫了一圈,“少爷,有点不对。”他其实说不出哪里不对,但昔年在战场上做夜不收的他对于危险天生有着惊人的直觉。   “你发现什么了?”李廷恩沉声问。   赵安摇了摇头,将李廷恩拉到僻静的角落,瘦小的身躯在夜色的掩映下飞快的就近寻到一所农家小院。他附耳在门板上倾听屋里的声音,片刻后神情凝重的回来。   “是流匪。”赵安无奈的对李廷恩道。   心从欢喜的高处一下跌落到冰冷的地面,李廷恩攥紧剑柄,赶了一天一夜路的他眼中全是红丝,“村里的人都……”   赵安摇了摇头,“应该不是,不过也没见着村民。他们人太多,只怕这村子里住的都是他们的人,一家至少十几个。我们没办法抓几个来问。”这与在秭归林不同,秭归林那里聚居的流匪们互相隔着一段距离。这村里一动弹,立马就会把其它院子的流匪都引出来。两人身手再好,流匪们再是土鸡瓦狗,蚂蚁也能咬死人的。   看着熟悉的村落,想到柳条镇的惨状,李廷恩喉头一股腥甜窜了上来,他使劲一咬舌尖,将脑中那想要就此倒下的*压下去,冷冷道:“村里没有打斗的痕迹,我们先去后山找。”   这也是没有办法之中的办法。现在只能寄望村子里的人先一步听说镇上的惨状,然后一起躲到了山上。   李廷恩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努力在脑海中寻找族人可能躲藏的地方,“玉峰山是我买下的地方,我在山腰修了个院子,山上还有几个矿洞,先找玉峰山!”   对李家村,赵安并不如李廷恩熟悉,看到李廷恩理智下来,他二话没说重新抱起安安静静的文秀,跟在李廷恩身后悄悄往玉峰山走。   流匪们十分警惕,在村中进山的路口边几处树上还派了人手放哨。好在他们手法粗劣,赵安一眼就能看破,两人有惊无险进了玉峰山中。   顺着山路往上没走几步,李廷恩忽然听到村中传来一个惨烈的叫声,伴随着流匪张扬放肆的大笑声毫无遮掩的闯入他耳中,他猛的扭头,望着村中渐渐汇聚在一起的火光,眼中蒙上一层血雾。   “是六房的三叔。”   “少爷,不能回去。”赵安语气不带一丝感情,显得极为冷酷,“这群流匪精得很,只怕里头早年就有干过人命勾当的。他们有意叫村子保住原样,让人住到村民家里就是想让听闻风声回来寻亲的人中计。此时捉住了人如此折磨,未必不是想把同行的人还有村民们引出来。咱们两人回去,不够给他们送菜的。”   耳边熟悉的痛楚叫声一声比一声更惨烈,李廷恩冷冷的看着叫声传来的地方,静默片刻后他搂紧文峰继续往上攀登,直到痛叫声彻底消失,他再没有回一次头。   作者有话要说:待会儿要修文,发现更新就是我在修改。另外,123言情接下来会把清歌一片文的霸王票和订阅收入全部给清歌一片的家人,若大家有喜欢清歌的文并且有能力的,可以去投两个雷聊表寸心。   大家看完文早点休息,晚安   ☆、第51章   初春的山林中树木依旧枝叶凋零,生命力旺盛的野草从积雪中挣扎出来大片大片的纠缠在一起,让本就因被雪水浸湿而分量加重的鹿皮靴走起来分外吃力。   经过一日一晚的跋涉赶路,手中还抱着孩子,就是赵安,都有些吃不上劲儿了。他颠了颠怀里的文秀,发现小女娃在寒夜中冻得双唇发乌。   “少爷,找个地方歇一会儿罢。两孩子受不了了。”   李廷恩扭头看了看昏昏沉沉的文秀,再抬起伏在自己肩头上文峰的小脑袋仔细打量,心里有些后悔。他固然心急如焚,但秦家就剩这两个孩子,他无论如何不能辜负秦先生的一番信任,想了想他道:“找个山洞休息。”   两人就近找了个小小的山洞。山洞并不大,勉强能挤得进一个大人,四面都是光秃秃的石壁,洞中兴许是有猎人曾经住过,凌乱铺着厚厚一层的干草,李廷恩伸手摸了摸,干草被洞外化开的雪水浸的有点润意,可也比直接坐在雪上好得多。他将文秀与文峰兄妹两放到山洞中,自己坐在洞外点燃了一堆小小的柴火,不敢放太多柴,只怕火光太盛将山脚下的流匪引来。   火堆一燃起来,文峰感觉到暖意,本来冻得昏昏沉沉的脑袋清醒了些,他下意识的往火堆那边爬,冲李廷恩裂开嘴有气无力的抽泣道:“我饿。”   李廷恩伸手摸了摸文峰的头,他知道这个孩子饿了。能发现他们姐弟两,就是因文峰饿了,这会儿又过了几个时辰。可一路上他们根本没法找到任何吃的东西。他目光在周围黑漆漆的视野中梭巡,心里觉得十分无力。   赵安看着两个孩子眼巴巴的样子,沉默片刻道:“少爷,咱们也得吃点东西,要不只怕到不了矿洞那头人就走不动了。您在这里守着他们,我去猎点东西。”   “我去罢。”李廷恩一站起身就察觉到腿部一阵酸痛袭来,还有脚底那种血肉都黏在鞋底的钻心。他蹙了蹙眉,握住剑柄对还要争辩的赵安道:“李家村附近几座山我都熟悉,以前我每日都要上山采药。玉峰山没有猛兽,旁的我都能应付。”   赵安闻言就不开口了,他看着李廷恩的身影一步步没入黑夜之中。   走了一段路,李廷恩竭力搜寻隐藏在路边草丛的一切动物痕迹,结果一无所获。万般无奈下,他只得从空间中抓了两只野鸡出来,顺便取出几截早就摘下的干参须揣在怀中。   赵安此时已经做好一个简单的树碗,将一捧积雪放在树碗中,在火上烧开之后,给两个孩子一人分了几口。   看到李廷恩真的抓到两只野鸡,赵安有些意外,起身迎上去,将两只野鸡拿在手里开始打理。山野之地没有调料,赵安怀里倒有一小包盐,即使这样粗糙的烤制,当野鸡烤的油渍发亮时,文峰和文秀两个平日食不厌精的孩子也望着野鸡咕噜咕噜直咽唾沫。   分吃掉两只野鸡后,李廷恩从怀中套出三根参须,让三人分别嚼碎了咽下去。   文峰吃饱了肚子,再叫他吃泛着苦味的山参,他皱着眉头想要吐出来。   “文峰,吞下去。”李廷恩在他背上拍了两下,强迫文峰将山参都咽到肚子里。   吃过野鸡,补过元气,等所有人面色都好看了些,李廷恩与赵安抱着文峰文秀又开始赶路。   山林里一如既往的幽静,除了鹿皮靴行走在雪地上的沙沙声,就只能听见李廷恩与赵安粗重的喘息。望着前方不见一丝光亮的黑暗,李廷恩麻木的不停往前走,察觉到心跳越来越快,他觉得自己宛如在走向一个张开狰狞大嘴的巨兽。   快到五更的时候,两人终于走到李廷恩在山腰修建的那个院子。   四四方方的院子并不大,修的十分简单,全是土砖,分成几间大屋子,院墙也只是用山中常见的青石垒起来。当初李廷恩是为了让在山上挖矿的矿工免于频繁的上下山奔波,又不愿让矿工们只住在随意开凿的山洞中,这才起意请匠人建了这么一座院子,在里面定期叫人放上粮食,供应矿工们一月的食用。   如今满怀期望来到这里,亲眼看到院子四周被厚厚的积雪覆盖,都快将院墙给没过,一眼就能望尽的环境中既见不到人影也听不到人声,李廷恩身子一个踉跄,只觉有大石砸在头顶,让他所有的信念都在这一击之下轰然坍塌。   “少爷。”看见李廷恩半跪在地,赵安上前扶了一把,将人搀扶到里屋后,在屋中梭巡一圈,提醒道:“少爷,这屋子有人来过。”   李廷恩猛的抬头,黯然的眸光被赵安这一句话点亮了。   “少爷,您瞧瞧这屋子。”赵安冲他笑着扬了扬眉梢。   李廷恩近乎贪婪的将一眼见底的屋子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在见到屋中的一应用具都不见了之后他着急的起身,追到厨房,确认锅碗瓢盆这些起居物事和原本剩下的一些存粮都不见了,他脸上终于又焕发了斗志。   “是我爹他们。”李廷恩此时已经冷静下来,理智全都回笼,“若是流匪,他们不会不动矿洞管事那间主屋里的一对鎏银铜雀烛台,只拿些破锅烂碗。这里我爹比族里人更熟悉,应该是他带着人来将所有的粮食都拿走了。”   “少爷,这里有血迹。”   李廷恩神色一厉,抱着文峰来到赵安所在的地方,看到屋里炕上残留的黑红色血迹,李廷恩面目冷凝,“去矿洞。”   两人转身才要走,忽听到外面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李廷恩冲赵安使了个眼色,两人极有默契的分别躲到了门后。   一双手颤抖着拿了个火折子先伸了进来,接着是个圆圆胖胖的脑袋。就着微弱的火光,李廷恩一眼就认出来了那张脸。   “三平!”   被李廷恩一声喊,李三平吓得一屁股坐在雪地上,手撑在身后拼命想要后头挪。   “三平,是我。”李廷恩急忙出去走到李三平面前。   “五叔!”李三平将火折子举高,仔细确认面前的人。发现确实是李廷恩,李三平先是一愣,接着就扑到李廷恩跟前,拽着李廷恩裤脚哇哇大哭,“五叔,我爹死了,我爹死了。”   李廷恩眼睛一酸,急切的抓着他问,“我爹他们在哪儿,族里的人是不是都在矿洞?”   “在在在。”李三平急忙点头,“族里的人都在矿洞那头,村子里的陈阿牛在镇上看到流匪杀人,他回来跟咱们一说,族长就叫大伙儿全往山上跑,我爹和族里几家长辈舍不得家里头的东西想要都带上,结果落在后头被流匪瞧见了,全都没能上来。”李三平哭的满脸都是鼻涕和眼泪。   李廷恩不想去问到底是哪一家的人死了,又死了多少。他拍拍李三平的肩,沉声道:“带我去见我爹他们。”   李三平胡乱抹了一把眼泪,此时才想起来他到这儿来是为了什么,“五叔,七叔公受了伤,我是过来给他找药的。”   “我爹出什么事了?”李廷恩额上青筋直蹦。   李三平吸了吸鼻涕,哽咽道:“七叔公摔了腿。上山的时候七叔公说他经常上山砍木头,路熟得很。谁知山里的路都被雪遮了,七叔公没留神就从坡上滚了下来,腿上老长的血口子。他硬撑着把咱们带到这儿拿了吃的,后头族里人又担心这儿会被流匪找着,七叔公就又把咱们带去了矿洞。没过两时辰,七叔公就开始发热。四叔公说这院子里有给以前矿工们备的伤药,叫我来取一些回去。”   听到李二柱受伤的消息,李廷恩匆忙在屋中翻出几盒子伤药拽上李三平就往矿洞赶。   等见到躺在几床破棉絮上,脸色比雪还要白的李二柱时,李廷恩喉头一梗,“爹。”   李二柱迷迷糊糊的却依旧还有神智,察觉到是李廷恩来了,怒气撑起身子挤出个笑,“廷恩,你咋来了。”说完就看到李廷恩领口已经凝固的淡淡的血迹,他一下就慌了,哆嗦着唇骂道:“你这孩子,你这孩子,到处都是流匪,你咋还跑回乡下来,要有个啥,你说咱家可咋办。你爷他们还能指着谁去。”   “爹,我没事。”李廷恩看他急的浑身直哆嗦,忙伸手按住他,从怀里掏出伤药要给李二柱上药。   “廷恩,让他们给你爹上药,你随我出来。”太叔公得知李廷恩从县城撵来的消息,匆忙从另一个挨着的矿洞中赶过来。   李廷恩明白太叔公是有事要商量,就将药给了在边上的李大柱,随着太叔公一起出了矿洞。矿洞外一片四周都是树木的空地上,族中四五个长辈正在等着   “糊涂!”方一站定的太叔公就气的用拐棍在地上戳了几下,头一回对着李廷恩破口大骂,“外面到处是流匪,你就带了个护卫跑到山上,全族在你身上花费了多少心力,今年就是考会试的时候,你在这时出了事,就是把所有人的心血往地上踩!我知道你是担心你爹,担心族里,可我早就跟你说过,一个宗族里头,最要紧的就只有那么三两个人,你就正好是咱们族里最不能出事儿的。你在,族里人都有指望,你没了,就是别的人都还活着,又有何用!”   李廷恩一声不吭的听着太叔公骂完。   骂了一气,看李廷恩不说话,太叔公自己也没精神了,他摆摆手就势坐在一块青石上,“不来也来了,说说罢,县里如何了,朝廷何时会派兵来剿灭流匪。”   “对对,廷恩,你快说说,朝廷的兵马啥时候能来。”李长发急忙追问。   边上站着的几个族老爷纷纷跟在后面七嘴八舌的问李廷恩外头的情况。   李廷恩看了眼太叔公,低声将真相说了出来,说完他自嘲一笑,“太叔公,如今的情形,我连京师都去不了,还谈什么中状元。”   听到县城已经被流匪包围成了一座孤城,苏县令亲口说朝廷一直到太后千秋之前都不会派兵马来剿匪,族老们一下炸开了窝。   “这,这可咋办。”   “粮食没多少了,咱们不能一直困在山里,迟早那些流匪会杀上山来。”   “族里上下有那么多张嘴要吃饭,好些个还受了重伤,得紧着瞧大夫。”   “闭嘴!”看着惶惶不安的族老们,太叔公将拐杖用力在地上戳了几下,沉声道:“廷恩,依你看,流匪们能不能打下县城?”   “按苏县令的意思,县中去年冬收的税粮还未送到州府去,尚能支撑县中百姓三月的吃喝。不过三月一过,就算县中城墙坚固,流匪们都是乌合之众,怕也挡不了。何况,流匪是被永王兵马强行逼至河南府内,永王一旦将已占据的州府掌控在手中,下一个,就该是河南府,到时只怕……”李廷恩对三泉县能抵挡住永王与塔塔人的合兵实在没有任何把握。   太叔公冷哼一声道:“可眼下县城还是比附近的村镇安全。”想到柳条镇,他侧过头问李廷恩,“你去过镇上了?”   李廷恩面色难看的点了点头。   “秦先生家里……”太叔公见李廷恩双眼赤红,后面的话便不再问了,“唉,这世道,要吃人了……廷恩,你可惜了啊,是我李氏福气太薄。若生在太平盛世,你必能让李氏成为百年望族!可如今……”太叔公长叹了口一口气,用拐杖支撑着身体,决然道:“先保住族里的血脉传承!”   “长发!”太叔公将正和几个族老窃窃私语的李长发叫过来,见他一脸惶恐,不由怒道:“瞧瞧你这副样子,你是族长,一把年纪,死就死了,你怕什么!”   李长发既怕又委屈,含泪道:“太叔公,我死了不打紧,可我那几个孙子,他们才多大,还没过上几天好日子。”   “住口!”太叔公毫不留情的斥道:“族中所有儿孙,都是我李氏的血脉,不是你的孙子才死不得!”   李长发诺诺垂头不敢再说话了。   “你去安排几个人,弄清楚都有哪些受了伤的,伤在腿上的有多少,伤在其他地方不能自个儿走动的又有几个?要不能走,是不是家里的独苗,是男还是女,是要外嫁出去的闺女还是聘回来的儿媳妇,全都去弄清楚,弄明白后就给报上来。”   李长发不明所以,还是听了太叔公的话去办事。   听见太叔公吩咐的李廷恩,心里却一个咯噔,他上前一步,沉声道:“太叔公,不能这么做。”   被李廷恩这么一问,看着李长发背影出神的太叔公半截身子都软了,他借李廷恩的胳膊和手里的拐杖勉强站住,对上李廷恩的眼睛,无奈道:“廷恩,这是没法子的事。我看你和那赵安身上好几道伤,衣裳到处都是血点,这趟回来不容易罢。”   李廷恩沉默的避开太叔公了然的目光。   太叔公拍拍他的胳膊,“廷恩,咱们村里一共有六十多户,合起来四百多人,旁姓人不到一百。你可知最后随我们一道上山的有多少?”   “只有两百个,旁姓人只剩三个!他们比族里更穷更没人帮手,舍不得这个放不下那个,到头来全家老下都死在流匪手上。三平他爹娘他们,就是一心想要回去跟那些人一道收拾东西,才会丢了性命”太叔公痛苦的闭上了眼睛,“没了一半啊。舍得舍得,廷恩,要想把族里的血脉传下去,就得舍!”   一阵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骨侵袭到心尖,让李廷恩冻的打了一个哆嗦,他不敢置信的望着太叔公,“只剩两百人了。”   一到矿洞,他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李二柱身上,他看着跟李二柱在一起的只有二三十个人,他以为剩下的人都在别的矿洞里,原来已经没了一多半。那些曾经在村头村尾叫过他天河的人,大多已死在流匪刀下。   而剩下的这一半,眼看也快保不住了,最后能活着的到底有多少?   李廷恩回头望着远处坐在矿洞中蜷缩成一团烤火的族人,杀人时候那种血腥的暴烈重新涌上来,他攥紧拳头转身对太叔公坚定的道:“就算放下受伤的人,放下女人,族中都是种地出身,照样不是饿红眼的流匪对手。我上山的时候,只有两人,赵安能带着避开流匪们的哨探,人太多,必然会惊动流匪,我们走不了。”   太叔公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他苦笑道:“所以要挑些年轻力壮的走,下山的时候分开。你身手不错,还有个石大学士给的护卫,老头子不担心你。到时候你能带几个人就带几个,把走掉的人都带去县城,县里还能支撑几个月,说不定能拖到朝廷派兵来。”   李廷恩明白太叔公的意思了。不仅受了伤的不是独苗的男丁留下,女人留下,就是他们这些辈分高体力不济的长辈也留下。这是打算留下的人在山上吸引流匪注意,要把一切生的希望都留给年轻人。   可这个方法,李廷恩实在无法接受。就算李二柱没有受伤,李廷恩也做不到。   在以前,他一直认为宗族就是他利用的工具,是他可以拿来对付范氏的武器,是他在这个时空发展所需要的盟友。到了这个生死关头,他才明白,宗族的每一个人面目鲜活,他们与自己血脉相连。   他抬头望了望远处,神情幽暗的道:“太叔公,我会想别的方法,我一定要带大家下山!”   若在以往,太叔公会夸赞李廷恩重情重义,可此时他心里只有怒火。   “还想个屁!”太叔公指着李廷恩连声大骂,“就听我的,你这就给我立个誓,你一定活着回去。再说一回,族里谁都能死,你不能死。不管这天下是不是要乱了,族里只有你能撑得起来,你在,咱们总有起来的一天,你不在,管他乱世还是天下太平,活下来的迟早也被别人磋磨死,你不要忘了,这几年族里发迹,早就把周围的人都给得罪透了。没了你,那些人必会落井下石,你要全族都给别人踩在脚底下是不是!”   看太叔公动怒,李廷恩干脆利落的跪到了地上。他这个动作,把本就虚弱的太叔公气的一个踉跄晕了过去。李廷恩趁机给太叔公扶了扶脉,发现只是气急晕倒,松了一口气,把太叔公送去歇息,自己叫了赵安出来。   “矿洞里的粮食顶多能吃三天。”赵安一过来就告诉了李廷恩这件最重要的事情。   李廷恩漠然的摇了摇头,“不用三天,天一亮还找不到方法平安下山,就再也下不了山了。”   李家村的情况李廷恩再清楚不过。本就是数一数二的富庶村落,所有人安居乐业已久。加上出了自己这么一个解元,种上了金银花,李家村的人比柳条镇的人有钱的多。平日居于安,背靠大树,请长工的不在少数,过的完全是富家老爷的日子。长久以来的安逸生活让李家村的人心性早就不如以前坚韧。   他们能撑着跑上山一路躲到矿洞挨这么两日,已是十分不易。让他们坚持住信念的,无非是大燕承平已久,他们不明真相,以为流匪很快就会被朝廷剿灭,正如先前那些族老一样,一听说朝廷不会派兵,原本还颇能自控的族老们就全都人色全无。另一条,则是他们对自己这棵大树抱有希望。   想到看见自己到来时原本坐在矿洞中瑟瑟发抖的族人目中一瞬间迸发出的希望,李廷恩心口狠狠的缩了一下。若自己不能尽早想到办法将他们带走,不等粮食吃完,族人就会失去斗志,受了伤的人会干脆选择放弃。   失去信念,是比一时饿肚子更加可怕的事情。尤其这是山里,没粮食可以打猎,打不到猎自己还有空间,但若人自己放弃了生命,还有什么能拯救。   赵安神色凝重的看着李廷恩,“少爷,你想要把人都带走?”以山脚下那群流匪的架势,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没错!”想到成为鬼镇的柳条镇,想到死去的秦先生,想到少了一半的族人,李廷恩眼底疯狂的燃烧起熊熊火焰,“我李廷恩不是圣人,却绝不做丢弃族人的事情。”   赵安很佩服李廷恩的选择,但他不得不坚定的摇了摇头,“少爷,我方才瞧过了,半数人都受了伤,剩下的还有一半是老弱妇孺。若那群流匪是才来的时候,一个个饿的手脚无力只有一股狠劲,咱们想想法子还有几分把握能冲出去。如今他们在山脚吃饱喝足,我们这些人却在山上冻着伤着,就算勉强把所有人都带上冲下去,到头来也是一起送命的份。”   李廷恩面目狰狞的冷笑,他扶着腰间长剑憎恶的望着山脚,冷冷道:“谁说我要带着人冲出去!”   闻言赵安愕然,“少爷的意思?”   “我要他们全都去死!”李廷恩右手猛然用劲,狠狠按住剑柄,语调比地上的冰雪更让人觉得森冷。   赵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山下五百多亡命流匪以逸待劳的等着,结果面前这位解元却说他不仅要逃命,还要让这群流匪全都送命!   李廷恩没有理会赵安脸上震惊的神色,他抬头朝不远处一座圆顶山峰望了望,静默片刻后倏然转身。   矿洞里太叔公已清醒过来,正在听李长发回报族里人伤病的消息,看见李廷恩走进来二话不说就跪下,他的脸一下阴沉了下来。   “你不用说了,就按我的法子做。”太叔公不给李廷恩说话的机会,不容置疑的道。   对太叔公的话,李廷恩充耳不闻,他低头垂眸淡淡的说了一句话,“我要炸了碧波湖。”   “你说什么!”   不仅是太叔公,边上几个族老听见李廷恩的话,都纷纷跳脚。   一个族老指着李廷恩唾沫横飞的大骂,“廷恩,你一贯是个懂事的孩子,这回是咋了。你不晓得那碧波湖是咋来的,那是咱祖上做官的老祖宗致仕后写文集的地方,老祖宗为这么一个湖,花了十五年。当初你说要把玉峰山买下来,玉峰山原本是族产,咱们都做主给了你。族里不是没人说道,大伙儿都说族产就是族产,就是要给谁,那也该给长发那一脉。可咱们还是给你了。你那时可说的好好的,绝不动碧波湖。”   李长发跟在后面劝,“廷恩啊,碧波湖就不是老祖宗挖的,咱们也不能碰。这玉峰山上的泉水,可都流到碧波湖里头去了,你想想碧波湖有多大,那要一挖开,能把咱们山脚底下整个村子都给淹了。还有那么多田地,那可是咱族里的根,这……”   “等等。”李长发的话没能说完被太叔公给打断了,太叔公被一提醒,看着李廷恩问,“廷恩,你是不是想用碧波湖里的水对付山下的流匪?”   “是。”李廷恩没有犹豫的点了点头。   周围的族老们一听李廷恩是这个意思,纷纷沉默了。太叔公闭目凝神想了想,摇头道:“不成。这会儿碧波湖面上全都结着冰。再说当年老祖宗圈碧波湖,周围是用糯米浇筑黑青石,不是田间土砌的坎,要想挖开,至少得三五个月。”   李廷恩淡淡道:“太叔公,我说过,是要炸了碧波湖。”他看太叔公脸上并没有怒色,就解释道:“为了挖硝石,我在矿洞里备了些黑火药。这些火药足够炸开碧波湖的湖坎和冰面。”   族老们听说李廷恩手里有黑火药,彼此对视了几眼,最后都望向太叔公。   毕竟这是老祖宗曾经结庐写文集的居所,每年年尾族里还要派人来在碧波湖前上贡台。往回数几十年的大旱时节,就是地里干的到处都是口子,族里人都不敢去打碧波湖的主意。如今要将碧波湖炸开去对付山底下的流匪,族老们也不敢做主。   太叔公闭目沉思良久,依旧摇了头,他看着李廷恩语重心长的道:“廷恩,我明白你的心思。可碧波湖毕竟是祖宗留下来的,咱们这些后辈子孙若为了保住就给炸了,往后如何去见祖宗。”他抬手阻止张口欲言的李廷恩,“就算不管碧波湖,你有没有想过,祖宗祠堂就在碧波湖正下方,碧波湖一炸,祠堂头一个被淹。碧波湖只是祖宗写文集的地方就算了,可若祠堂被淹,祖宗灵位不保,我们便都是不肖子孙!”   被太叔公这么一提醒,族老们这才想起祠堂的方位,一个个骇然失色,比先前听说这场流匪不会被朝廷剿灭还要害怕。   李长发连连摆手,“不成不成,死就死了,要为活命让祖宗的灵位都给淹了,那不是还比不上畜生。”   几个族老也纷纷附和李长发的话。   他们的意思都很一致,宁肯冒险让族里人分散拼一拼,哪怕最后只剩一个男丁,也好过为了全族活命让祠堂被淹,让祖宗灵位受辱。   “人活着,可以再为祖宗重立灵位供奉香火,人都没了,祖宗的牌位迟早也会被那些流匪那些做柴火!”李廷恩忿然从地上站起,扬声道:“祠堂是死,人才是活。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若李氏香火就此断绝,才是真正的不孝。”   “太叔公。”李廷恩身姿笔直如长剑对太叔公道:“廷恩今日在此立誓,今日迫于无奈炸碧波湖,毁祖宗祠堂,来日必叫我李氏名传天下人耳,势凌他族之上,以耀宗族!”   太叔公坐直身子,望着李廷恩长久不发一言,半晌后他道:“去办罢。”   李廷恩按捺住心头的欣喜,向太叔公深施一礼,转身出去布置。   看着李廷恩的背影,李长发跺了跺脚,“二叔公,您咋就答应了。廷恩读书是厉害,可他才十六岁,他哪分得清轻重,这宗祠是能淹的?这传出去要叫天下人都戳咱的脊梁骨啊!”   “他比你分得清轻重。”太叔公捋了捋胡须瞪着李长发慢腾腾道:“他说得对。宗祠宗祠,咱们立宗祠是为了啥,就是为了让祖宗们在地底下能享受后人香火供奉。都跑到地底下去伺候祖宗了,祖宗还吃谁的香火?”见李长发几人都不吭声,太叔公又道:“再说了,你没听见廷恩的话,祠堂倒了,只有人还在,他还在,迟早还能再建起来。一百多年前,咱们老祖宗手里连个家谱都没有。他也是从地底刨食的人家考出去的进士,代代繁衍生息这才有了李家村,咱们才有了族田有了族产有了宗祠。老祖宗能成,廷恩也能行。到时候,咱们的宗祠,可就不一样了。”   “这,这要是廷恩最后成不了……”看着太叔公的脸色,族老没敢往下说。不过心里依旧在嘀咕,若是最后成不了,宗祠又被淹了,那祖宗们连块寄身的灵位都没有,就成孤鬼了。   太叔公嘿嘿笑了一声,“成不了,成不了廷恩说得也没错,成不了咱们都死在这山上,祠堂指不定就被那群流匪拆了做柴火。到时候咱们就全都去给老祖宗请罪罢。”   一席话说的人人噤若寒蝉,由先前对李廷恩的方法心存抵触变为纷纷在心中期望李廷恩的法子能成功把族人都救到县城去。至于救到县城之后面对围城的流匪又是否能平安活下去一直等到朝廷派兵马,众人已经不敢再继续想了。   李廷恩先找到赵安,告诉了他自己的打算。   赵安跑到高处借着月光大致观察了一番李家村附近的地形,回来时面色有些凝重,“少爷,李家村四面是山,玉峰山在左,就算炸开碧波湖,响动声会立刻将村中的流匪引来。村中一共有五百多流匪,他们绝不会全都一拥而上,必然只会派少数人先行查探。一旦碧波湖水往山脚倾泻,留在村中的流匪大可往其余三座山上躲藏。待碧波湖水一入村中河道,此时我们若尚不能全部下山,流匪回过神,必然会对我们大开杀戒。”   李廷恩想了想李家村的地形,也回过神来了,他觉得有些无力,除了碧波湖,他再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能对付五百多的流匪。   赵安凝眉想了一会儿问,“少爷手中有多少黑火药?”   “不够。”李廷恩明白赵安的意思,“黑火药受朝廷管制,我手中的黑火药乃是托老师从军械所购来用以开凿矿洞。以老师之尊,一共也不过五桶,已用去两通。还剩三桶,即便要炸碧波湖的冰层亦有些勉强,还需人力。”此刻李廷恩颇为后悔自己前世在空间中所放置的不是古董藏品就是藏书,收集的全是植物动物。前世的火药巴掌大一块能将整个李家村的流匪轰上天,此时的黑火药即便三桶,能把人力凿出缝隙的冰层彻底炸开就算不错。   不能用黑火药,赵安搓了搓下巴,最后道:“少爷,用诱饵罢。”   李廷恩霍然扭身望着赵安,目色如刀般锋寒迫人。   赵安毫不退缩,“少爷,您不愿只带走家中长辈,想将族人一起救走,我赵安佩服您。不过您此时也该想明白了,您救不了所有人。若能舍下一部分诱饵,将流匪设法引入一地困住片刻,再炸开碧波湖,咱们便有把握将所有流匪除掉,才能将剩下的人平安带回县城。”   “少爷,大伙儿的命,全在您手里捏着。”看到李廷恩脸上神色变幻不住,赵安叹了口气默默走到一边闭目养神。   两头巨兽在心中左右拉扯,李廷恩觉得身体的每一寸地方都在经历着撕裂的痛楚,任凭冰雪化露落在肩头,寒意沁凉入骨,他自屹立山石之上岿然不动。   直到笼罩在山林中的薄雾逐渐散去,眼前的景象因清晰而变得越发萧索,李廷恩终于做出了决定。   “按你说的做。”李廷恩心里很清楚他此时做得这个决定是在救了许多人的命同时也扼杀了许多人生存的希望。   赵安早就是看破生死的人,对李廷恩些微颤抖的嗓音有些不以为然,他道:“少爷拿定主意了?”   李廷恩喉头滚了两下,“我去跟太叔公他们商量留下的人。”他的眼底一片幽深,顿了顿话继续道:“你去找大伯,他知道黑火药在哪儿。”   赵安立时离开去找李大柱,李廷恩艰难的挪动着腿去找李长发他们。   听到李廷恩的来意后,族老们都沉默了下来。留下谁去引流匪,这可是必死的活计。都是同族人,血脉相连。就算平日难免罅隙,此时又怎能从自己口中吐出叫人去送死的话。   李长发犹豫了一会儿,出了个主意,“跟咱们一起上山的王阿根还有赵宝柱陈牌九家里都剩着好几个男丁,要不……”   有人先开了口,其他的族老便附和,“对对对,说起来他们三家都不是咱们族里的人。当初逃荒到咱们这儿,咱们收留了人还帮忙给办户籍,给租地租田的。这么几十年咱族里人也没亏待过他们。就连这回往山上躲,咱也把人都给带上来了,总不能这时候还叫咱们族里的人去送死,让他们三家外姓人跟着咱们一起躲到县城里让廷恩给吃给喝罢。”   太叔公却不肯答应,“你叫人家断子绝孙的去送死,咱们躲到县城里,到时候传出去,咱们没脸见人。再说这得心甘情愿,人家要不肯,扭脸就告诉流匪咱们打的主意,大伙儿都去见阎王。”   三宗房的四叔公生怕受了伤的儿子被选中,听了太叔公的话后顾不得其他的,跳脚道:“他们凭啥不答应,他们三家合起来有二十来个人,不断子绝孙,就叫女娃去,那都有七八个,加上王阿根和赵宝柱这两受了伤的,指定能把流匪引上来,大不了咱们答应给他们一家带个男丁出去。”看着众人面色松动,四叔公眼珠转了转补了一句,“说起来,女人才能把这伙吃饱喝足的流匪引出来,要是男人,流匪未必肯上当。”他朝大伙儿使了个心知肚明的眼色。   “荒谬!”太叔公听明白意思,气的脸色铁青用拐杖在地上连戳了好几下,还没骂出口,却被族老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堵了回去。   “这说的对啊,这些流匪这会儿缺的就是女人。”   “不是她们去,就是咱族里的闺女去,您老可不能糊涂。”   “对对对,咱们答应把他们几家的香火接下去就行了。”   太叔公气的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就这么办罢。”从争论开始就一直沉默的李廷恩忽然抬头,淡淡道:“就按四叔公的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说一下,这个是男主文,不可能跟女穿文一样天天就是发家致富然后宅斗斗JP的,我的男主一辈子去跟女人纠缠家务事,甚至可能当官了就是去宫斗——这是要帮基友处理感情纠纷还是要给基友戴绿帽子?这种想法太可怕了,想想我就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阿门,不要啊,不要那么娘。所以请大家把这理解为宅斗一小半,大半男人奋斗历程,一小半男人情史的文吧。   ☆、第52章   商议用谁去做诱饵后,唯恐太叔公与李廷恩变卦的四叔公主动提出由他去跟这三户外姓人家商量。   看到族老们一个个走的飞快,太叔公只能苦笑。   “唉,老了老了,终究要做两件昧良心的事儿。”太叔公站起身往外头走,李廷恩跟在身后,朝不远处传来激烈的争执声和女子凄厉的哭喊声的方向而去。   太叔公站在十几步开外看了一眼,除了叹气,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咱胖丫才十二啊,你们行行好,帮咱说几句。”赵宝柱家的搂着女儿,朝身边听到动静围过来的人哭诉,“都是乡里乡亲的,大伙儿帮忙说两句话啊。”   虽说赵家是外姓人,赵宝柱家的却是出自李家村不远的赵礼村。加上赵宝柱家的是个爽直人,平素李家村哪家有点大大小小的事儿,赵宝柱家的都会去帮忙,她在村子里人缘十分不错。她前头生了三个儿子,最后才盼来个闺女取名叫胖丫,胖丫人如取名,生的白白胖胖,不过很勤快老实,打小李家村的女人们就爱逗胖丫,说将来把她娶回家做儿媳妇。   只是这一回,当人们弄明白赵宝柱家的是为何与族老们起争执在这里哭诉时,所有人都沉默了。平日与赵宝柱家里交好的几家,都纷纷垂了头。   赵宝柱家的搂住还有些懵懂的女儿,上前拽着一个妇人的胳膊,“秀英,你是四叔公的儿媳妇,你帮我跟四叔公说一说,我死了不打紧,只要能让我家大牛他们逃命,可胖丫她才十二啊,你不是最心疼胖丫的,你说要给你家大郎把胖丫定下来,我应了,我应了。”赵宝柱家的拼命将怀里的女儿往叫秀英的妇人怀中推,“秀英,胖丫是你们家的儿媳妇,她不是外姓人,不是外姓人了啊,你快告诉四叔公他们。”   胖丫被亲娘朝别人怀里推的举动吓得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她拽紧赵宝柱家的衣裳要回去,却被赵宝柱家的狠狠推开。   秀英尴尬的把胖丫推出来,硬着头皮道:“茶花,这孩子的亲事就是我与你说着玩的,哪能就这么简单就把婚事给定了。”她说完,将胖丫重重一推,飞快的以手遮脸进了矿洞。   赵宝柱家的神色茫然的接住女儿,朝周围梭巡了一圈,看到人们都避开视线,满脸泪水的一个个上去追问,“你们谁要我家胖丫,谁要我家胖丫,我把胖丫给你们儿子做妾,做丫鬟。”   李氏族人们纷纷低了头不看赵宝柱家的。   “好了好了,你家有三个儿子。你晓得咱们要把你这三个儿子都给带出去要冒多大的风险?”四叔公不耐烦的冲坐在地上搂着胖丫的赵宝柱家的翻了个白眼,大声道:“事儿就是这么回事儿,咱们也只能想出这么个法子了。阿根,宝柱,牌九,你们自己掂量着办。是要保全家里的香火,还是要保全家里的女娃子。说起来,阿根,你们当时上山的时候就受了伤,还是咱族里头几个壮小伙掉头去把你们给背上山的。”   王阿根赵宝柱与陈牌九三个男人面面相觑,纷纷抱了头在地上哭。三家的男丁都站在一边,王阿根的儿子王猛子满脸愤然想要站出来说话,却被亲娘拉住了。   “儿啊,你可是独苗苗,妹妹不打紧,你要稀罕女娃,等你将来跑出去自个儿生闺女罢。”王阿根家的含泪为儿子理了理衣襟,“就是娘不能给你带闺女了,你将来娶媳妇眼睛睁大些,别娶厉害的,我和你爹都没了,厉害的能欺负死你。还有你几个堂兄弟,你甭管那么多,自个儿活着才是正经,别听你爹的。”   “娘,他们要你和爹还有妹妹去送死!”王猛子气的挥起拳头大声咆哮。   看到李氏族人听见声音后投过来不赞同的目光,王阿根家的吓得立马捂住儿子的嘴,朝周围的人连连赔笑,她小声骂道:“都啥时候了你这孩子还犯倔劲儿,你以为是在家跟你爹闹呢,这山上都是人姓李的,待会儿他们连你都给丢下,那咱们不是白死了。”   王猛子钵大的拳头在空中挥了挥,最后在王阿根家哀求的目光中慢慢放了下来。眼睁睁看着王阿根三个开始和族老们讨价还价一样的商量是否能多带一个受伤的儿子走。   十四岁的王杜鹃突然从一截木桩子上站起来,她视线在周围转了一圈,落定在一个方向,沉默片刻后,她直直走了过去。   王阿根家的吓了一跳,顺着闺女走的方向看了看,更害怕了,她三步并作两步追上王杜鹃,眼底都是哀求,“杜鹃,杜鹃,娘晓得委屈你了,娘也不乐意,可你哥是咱家的独苗苗,娘就生了他一个儿子,到了地底下还指望能吃上两口你哥给贡的饭呢。你别怕,娘陪着你,到时候娘就抱着你。”她说着泣不成声。若有的选,自个儿无论如何舍不得听话肯干的闺女去送死,可眼下这不是没法子了。闺女儿子只能保住一个,好在自个儿也是要去送死的,不会活在这世上天天惦记闺女遭活罪。   “娘,我不惹事儿,我就想找他说两句话。”王杜鹃平静的掰开王阿根家的拽在她胳膊上的两只手,继续朝前走。   见拉不住人,王阿根家的只能提心吊胆的望着闺女的背影抹泪。   “李大哥,我想,想跟你说几句话。”等走到李廷恩面前的时候,王杜鹃先前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都飞到九霄云外。她眼睛闪闪发亮的看着李廷恩,手心一片汗湿,脚尖在地上点着转了两圈,她双手在裤腿上搓了搓,终于把这一句短短的话给说了出来。   看着面前皮肤黝黑,容貌平凡的少女,李廷恩说不出心里的滋味。他有些能猜到王杜鹃想要说什么,他轻轻地喊了一声杜鹃,语调柔和的仿佛怕惊动了什么一样。   听见李廷恩喊出自己的名字,王杜鹃被巨大的喜悦击中了,她激动的望着李廷恩,嘴唇直发颤,她吸了好几口气,嗫嚅道:“李大哥,你,你还记得我?”   李廷恩勾了勾唇角,缓声道:“我记得,你是杜鹃,王杜鹃。”看王杜鹃眼眶湿润,平凡的五官瞬间被点亮燃烧散发出夺目光彩,李廷恩心底一片酸软,他柔声道:“去年珏宁回乡下,你带她上山摘的梅子是不是,珏宁叫你杜鹃花姐姐。”   王杜鹃拼命点头,“是,珏宁说要吃梅子,我,我……”她愣了愣,小心翼翼的问,“李大哥,你吃了我摘的梅子?”   李廷恩唇角笑意加深,“吃了,你摘的梅子味道比县城里卖的还好。”   “真的?”王杜鹃厚厚的嘴唇咧的大大的,似乎觉得笑容有些粗野,她赧然的垂了头,声音轻若蚊蚋,不过努力侧耳倾听的李廷恩还是听清楚了。   “李大哥,我带着三个堂弟在路上打猪草的时候老见着你,你打小就跟咱村里的人不一样,我娘说,说咱村子里都是沾你的光,自打你中了解元,再也没人敢跟咱村里争田坎争水了。他们说你迟早是要中状元的人。有一回你骑马从县城里头回来,我弟往你马上扔了一块土疙瘩,你没骂我,你还给我张帕子擦脸。帕子,我,我一直收着。”王杜鹃吭吭哧哧的说完这么一段话,连气都喘不匀了。她近乎虔诚的从怀中掏出一张百罗缎绣青竹的帕子,捏在手中不舍的给李廷恩递了过去,“我洗过的。”   王杜鹃的手指粗短,指腹上有粗糙的老茧,指甲缝中是黑色的泥垢,如雪一样白的帕子拿在她手中,一黑一白,宛若人生的两极。李廷恩静静的看着这张早就被遗忘的罗帕,肺部的火焰不停灼烧着他的呼吸,让他觉得喉管火辣辣的痛。他缓缓伸手接回罗帕,在王杜鹃期盼的目光中仔仔细细折叠收回怀中,声音略微古怪的道:“我一直在找这个,原来是在你这里,杜鹃,多谢你。”   “真的?”王杜鹃眼睛灿若星子,“我哥还说你跟咱不一样,指定不能稀罕这么一张帕子,我不信,这是你随身带的东西,指定是放在心头的,还好我一直好好收着,我娘说要拿去拆了绣几朵花做鞋面,我一直都舍不得。”说完又有些讷讷的将头垂下。   李廷恩神情专注的看着她说话,见她不说了,笑着再次肯定,“这的确是我最喜欢的一张罗帕。往后我也会一直带在身上。”   王杜鹃又使劲儿点了点头,忽然她脸上的笑容消失,她两手指尖互相搓揉了几下,扭头朝不远处一直朝这边观望的王阿根家的和王猛子看了看。   “李大哥,我想求你件事儿。”   李廷恩温和的道:“你说罢。”   “李大哥,我晓得你是个有大本事的人,你跟别人不一样。以前娘说要给我许人家,我就说想找个你这样的,我娘骂我青天白日做梦,就我哥夸我,说我啥人都能配得上。我,我晓得他是哄我的。”王杜鹃说的很快,“可他,他是个好大哥。村子里跟我一样大的女娃都要被哥哥弟弟欺负,就大哥回回都帮我,我爹要打我,我哥都拦在我身上。他是爱跟村子里的人打架,可那都是别人招他的,他,他真是好人。”王杜鹃神情焦急,说话显得有些语无伦次。   李廷恩温声道:“我知道。”   “李大哥。”也许是李廷恩自始至终温和的态度给了王杜鹃勇气,她上前一步,含泪哀恳道:“李大哥,我把帕子还给你,我就不怕死了。我愿意去把流匪引开,这样大伙儿才能活命,可我求求你,你帮我照顾我哥。他性子冲,我娘常说爹给他取错了名字,不该叫猛子,该叫傻子。这一趟我爹娘和我指定都活不着了,家里三个弟弟别看年纪小,他们比我大哥精的多。我大哥以后要带着他们指定被欺负,我家也没别的亲戚了。”王杜鹃说着眼泪拼命往地上掉,“我真的不怕死,我,我就是担心我大哥。我晓得他不姓李,可他是我大哥。”   “好。”   王杜鹃越说脑子里越跟浆糊一样,她其实并不抱多大的希望,她很清楚,不是一个祖宗的,是不会多大情分非管不可的,她只是想试试罢了。当乍然听到李廷恩的允诺时,她简直有些回不过神,木愣愣的望着李廷恩发呆,片刻后她很快明白过来,朝王猛子招了招手,把人叫了过来。   王猛子在王阿根家的催促下和王杜鹃怒气腾腾的眼神中不甘不愿挪动步子,到了李廷恩跟前。看着李廷恩,他眼中再也没有以前的敬佩。   “哥,你以后就跟着李大哥,他会照应你,他答应我了。”王杜鹃脸上都是泪,却笑嘻嘻的拉住王猛子的手,眼底是从内而外的喜悦。   王阿根家的听见女儿的话大喜过望,她在儿子背后推了一把,骂道:“还不快给李公子道谢。”看王猛子倔着劲儿不说话,王阿根家的急坏了,哭道:“你要娘的命啊,杜鹃给你求来的,这是咱们用命换来的,你听话啊猛子,你听话。”   “哥。”王杜鹃拉着王猛子的袖口含悲带怯的望着他。   对上母女两满含期盼的眼睛,王猛子鼻头一酸,瓮声瓮气道:“谢谢李公子。”   王阿根家的这才松了一口气,扭脸使劲儿挤出笑容对李廷恩允诺,“李公子,您放心,咱们一定把流匪全都给引出来,别看咱们是女人,咱们拼了命也能杀那么几个,就求您看顾看顾猛子,以后他的命就给您了,赏他一碗饭吃就成。”   面对王杜鹃和王阿根家的感激,李廷恩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棉絮。   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他对人吝与信任,前世今生,他信奉利益至上,他以为自己已经铁石心肠。可如今他才明白,太平盛世中你所以为的一切在乱世中都将颠覆,而他的人性与底线,在这个时候开始挣扎着占据心底更多的角落。只是他骨子里透出的依旧是自私,哪怕面前的王杜鹃对他抱有青涩而纯挚的爱恋,哪怕面前这个母亲对儿子的爱让他也有一瞬间的动容,但他没有能力改变族老们的选择,不想让亲爹去死,无能为力救全部的人,他的选择,依旧是让这些外姓人和女人去死。   “你们放心,今后有我一碗饭吃就不会饿着他。”李廷恩觉得此时自己也只能给出这么一句话。   不过这句话让母女两已经十分满足,她们甚至面带笑容的扭身回去听族老们继续商量她们该如何去死。凝望他们背影良久,李廷恩默然无声的走回太叔公身边,只听到太叔公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   最后族老们三家说定,王阿根受了伤,他就带着妻子女儿,赵宝柱家则是妻子还有女儿胖丫加一个妹妹。   至于陈牌九,陈牌九本人虽说也受了伤,可他是有点家底的人,他正妻生了九个闺女,外头跟他一起耍钱的人嘲讽他说他将来九个闺女做寡妇正好能挣九座牌坊,恰好迎合他牌九的名字,为这个,陈牌九才买了个哑巴回来生了个儿子。陈牌九和儿子都受了伤,陈家才三岁的独苗苗当然不能出事,陈牌九自个儿也不想死,所以他与族老们商量定了,王家和赵家都出的是三个人,他乐意将九个闺女和妻子小妾都送出来,不过离开的时候要找个人背着他,还要找个人抱着他儿子,族老们商议了一回,原本都答应了。只是陈牌九的正妻晓得消息后大吵大闹,说她生的闺女都没了,她就去告诉流匪们大伙儿的打算,让小妾生的儿子一起去见阎王。无奈之下,族老们只得应允把陈牌九的小闺女,六岁的陈槐花一道留下。   陈牌九的正妻带着小女儿去找了李大柱,说要把闺女卖给李大柱做丫鬟,还要族老们做见证。小曹氏以前跟陈牌九的正妻交情好得很,就是小曹氏搬到城里头住,还时常托人给陈牌九一家稍东西。李大柱是个明白人,他明白陈牌九的正妻这样做的意思。陈槐花也算是李大柱看着长大的,因而不管陈牌九在边上如何跳脚,李大柱还是答应了。陈牌九的正妻亲眼见着李大柱点了头,将小女儿留在李二柱养伤的矿洞里,自个儿面无表情的出去坐下,一直不肯再说一句话。   要去做诱饵的人选商量定,李廷恩去了碧波湖,赵安则去选定一块地方作为到时暂时圈住流匪们的地方。   赵安很快选定山脚下一处凹字形的小山沟。那里正在碧波湖以下,三面都是有些陡峭的山壁,只有一条被打猎的人踩出来的小道能够进入。若在平时,这种三人高的山壁只要是乡下长大的孩子都能轻而易举的攀爬上去,不过此时山壁上山沟底都有一层薄冰,想要离开必然要费一番功夫,只要在来路上玩点小把戏,流匪一时片刻就跑不出来。他们的打算并不是想将人一直困在里头,只需短短的时间就行,待碧波湖水滚滚而下,流匪有天大的本事也只能送命。   可李廷恩那里的情况却并不顺利。碧波湖湖面太大,湖水太深,以致冰层厚度远远超过先前的预计。无奈之下,李廷恩决定叫族中尚余能力的人都到碧波湖上用矿洞以前留下的工具开凿冰面。   这是性命攸关的大事,族人们也差不多忘了以前养尊处优的日子,顾不得浑身上下冷的直哆嗦,拼命干活。终于在半个时辰内集中将碧波湖立坎的冰层上凿出一个小洞,洞口裂纹延伸出去,形成一个蜘蛛网。   “行了。”李廷恩仔细观察了一番冰层,确定手中剩下的黑火药能炸开坎边后,将族人都叫了回去,只留下一个以前曾经帮手工匠炸过矿洞的李多宝。   李多宝在李廷恩的目光下小心翼翼的布置火药线,生怕哪里出了差错。他炸过矿洞,却没有炸过冰层。若火药到时候燃不起来,那就是将全族的命都给丢了。李多宝在寒气中干着活手心里额头上却都是湿腻腻的汗珠。   “少爷,都安排好了,保准儿那群流匪一炷香的功夫出不来,选定的人这就跟我走罢。”赵安装作没看见李廷恩阴沉沉的脸色,淡淡道:“那群流匪是知道村里人都上了山的。先前是不熟悉山上的情况,饿着肚子,天色不好还怕被后来回来的人给包了饺子。这会儿吃饱喝足歇了整整一天,村子里啥情况他们也摸清楚了,哨探们肯定还打探过消息,没多会儿指定就要派人来搜山了。他们上山分开一搜,咱们再想把人引到一处可不容易。”   就像是没有听见赵安的话,李廷恩目不斜视的看着李多宝将黑火药布置好,这才冷冷道:“你去山沟那守着,我去叫人。”   赵安嘿嘿应了一声,搓手道:“老子要开杀戒了今儿,多少年了,老赵都忘了啥时候干过这么大买卖了。”他嘻嘻哈哈的拿着匕首往先前布置好的山沟走。   李多宝听他说开杀戒,吓得腿肚子直打哆嗦,他看着李廷恩颤声道:“廷恩,我,我就在这儿等着?”   “等着罢,我安排好人,会上来的。”李廷恩看了他一眼,安抚的拍了拍他肩膀。他知道李多宝很怕,可此时的他,实在没有多余的心力再去安慰别人了。   看见李廷恩从碧波湖峰上走下来,原本一直坐在青石上靠着树桩抽剩下的旱烟的王阿根手抖了两下,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问,“到时候了?”   李廷恩扫了一眼他在空中忽上忽下的烟袋,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   王阿根大张的嘴吸了一口冷气,他咳嗽了两声,挤出个笑道:“好,我这就把人都叫来。”   看着他瘸着条腿挨个去叫人,李廷恩眼底一片幽深,他使劲按了按剑柄,唯有饮过血的长剑在此时能让他冰透的身心都暖和几分。   “廷恩啊,人都来了。”听说到时候了,太叔公亲自领着一群族老还有族里十来个没有受伤的男丁将选定的人都送了过来。   李廷恩看了看呈圆形在三家外姓人身边散开的族人,目光从族老们身上掠过,低头敛眸轻轻的冷笑了一声。   “赵安已经将地方布置好,就在月牙沟。月牙沟离山脚不远,流匪们在那里没有哨探,不过他们能发现月牙沟的响动。 我会让人将你们都送到山脚指定的地方,你们要分散吸引流匪注意,那个方位的流匪一旦发现你们,你们就往月牙沟跑。山路你们比流匪更熟,若拼尽全力,在到月牙沟之前,流匪不会追上你们。走正中的人,腿脚要更快,正中是大道,从那里上来的流匪会更多,若慢了一步,你们会在到月牙沟前就没命。谁没有成功引来流匪,你们的家人,我们走时,绝不会照管!”李廷恩面无表情的说完这段话,目光飞快的在这群即将赴死的人身上扫过。每一张,都是熟悉的脸,脸上都是害怕绝望。   披头散发搂住胖丫的赵宝柱家的忽然抬头看着李廷恩,她的声音有些沙哑,脖颈上还有一道明显的血瘀,“李公子,您说话算话是不是?”   李廷恩看着这个眼底犹存疯狂的女人,目光冰冷的点了点头。   “好!”赵宝柱家的霍然抬头,右手迅速一抬拔下了头上的银簪子。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银簪在空中划出一道诡异的银光,经过纯白雪地的折射,让所有人都晃了晃眼。就在这时,寂静的山林中响起一声凄厉的惨叫。   “娘……”   等众人的目光再度投向赵宝柱家的时,除了李廷恩,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情形吓得倒退了两步,跟见了鬼一样的看着神情麻木的赵宝柱家的。   原本面如银盘白白胖胖的胖丫已经不复存在,她的左脸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自眉骨而下,擦过眼角一直延伸到下巴,鲜血不停的留出来,血肉翻飞,胖丫捂着脸痛的在地上打滚。她脸上的血慢慢渗透进积雪中,盛开出一朵朵鲜艳妖娆的红花。她想不明白,为何自己疼爱自己的亲娘会突然划烂她的脸。   “他娘,你,你做啥呢?”赵宝柱和几个儿子骇然的望着面前手里还紧紧捏着滴血银簪的赵宝柱家的。   赵宝柱家的一声不吭,似乎根本没听到周围的声音,她眼睛直直的看向前方,伸手在地上摩挲了几下,终于抓到了胖丫的手。她溅上胖丫血迹的眼尾抽动了两下,手再度举起银簪。   李廷恩瞳孔缩了缩,他下意识的往前走了一步,随后却移开视线,亲眼看着赵宝柱家的将簪子前面一小截j□j了胖丫的胸口,j□j在外头的梅花雨滴坠在风中轻轻的颤抖了几下,发出哽咽的呜鸣。   胖丫彻底晕了过去。赵宝柱虽说已经打算好让妻子女儿去送死以保住三个儿子,可亲眼见到女儿被妻子毁容还插了一簪子在心口上,他依旧愤怒了。他从喉咙口发出一声吼叫,箭步上前推开赵宝柱家的,将胖丫抱在了怀里。   赵宝柱家的被推倒在雪地上却一声不吭默默的撑起身子,她没有去看受伤的女儿,披散着半边散乱的发髻望着李廷恩,“李公子,您说了,走正中最险,那我去走正中,添上胖丫留下来成不成?”似乎怕李廷恩反对,她飞快的接了两句,“胖丫脸都毁了,还受了伤,流匪见着也不会追这么一个丑丫头。我干惯伙计,还跟男人一起在山上运过矿,我一定能行!”   “这不成啊,她把闺女戳了一簪子划了一道,就要把闺女留下来,原本咱们引流匪的人就不够。这……”   “好。”李廷恩定定的看着赵宝柱家的点了点头。   “廷恩!”四叔公愤怒的叫了一声。   李廷恩转过身望着四叔公,四叔公被他眼底的冰冷和肃杀惊住了,惶惶的住口不敢再说话。   李廷恩嘲讽的弯了弯唇,抬头望着不染一丝尘埃的天空,淡淡道:“剩下的人,有再自伤者,我李廷恩手中的剑绝不留情,他的家人,我会先扔到碧波湖凿开的洞口!”   陈牌九家几个蠢蠢欲动的女儿闻言无声的垂了头,互相抱在一起抽泣。周围渐渐响起此起彼伏压抑的哭声,犹如一块块水锥尖锐的刺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时辰差不多了,都跟我安排的人走。”对周围的哭声,李廷恩恍若未闻,他云淡风轻的将族中沉稳的青壮点出来几个,告诉他们选定的方位后,当着所有人的面添了一句话,“半途有要走的,就先送他们上路罢。”话里毫不掩饰的杀意让所有人都浑身一阵发冷。   选好的人终究哭哭啼啼却毫无选择的往死路走去。李廷恩站在碧波湖峰口,自高处看着下面的人如蝼蚁一样移动,他们的性命也如蝼蚁一样卑贱。明知是死,算不得义无反顾,他们却终究还是心甘情愿的去了。   “廷恩,桩子他们回来了。”李多宝手拢在袖口里站在李廷恩边上,眼尖的他比李廷恩先发现往回走的几个芝麻粒那么大的身影。   李廷恩扫了一眼以做确认,“等着。”   “好。”李多宝身子抖了两下,回到火药线边上从袖口里掏出火折子。   片刻后,李廷恩听见了透过重重林木传来的意料之中的叫声,接着是流匪得意猖狂的大笑和呼哨声。碧波湖所在的峰顶极高,自下看任何东西几乎都毫无遮挡,同样的,声音没有阻挡的东西,能够传的更远更清晰,比在矿洞外处处有山壁回音阻隔要清楚的多。   听着惨叫声越来越盛,流匪的叫声似乎越来越近,李多宝捏着火折子拼命发颤。他跑过来跟李廷恩一起朝下张望。   忽然月牙沟的方向传来一声巨响,李廷恩立时朝月牙沟望去,只见一块巨石呼啦啦自月牙沟左边的山壁上滚落,堵在了月牙沟的入口处。   “点火!”李廷恩扭头对着李多宝咆哮。   李多宝应了一声,摇摇晃晃的拿起火折子朝冰洞跑。太过害怕的他一个踉跄扑到在地上,手里拿着的火折子摔进了面前的冰洞。他不由惊恐的喊了一声廷恩。   “让开。”李廷恩神色狰狞的一把将他推开,飞快掏出自己袖口中的火折子,最后朝月牙沟的方向遥望了一眼,他目呲欲裂的将吹燃的火折子丢到了事先布置好的火药线上。跳动着蓝光的火药在寒风中固执的往固定的方向一路行去。   “走!”李廷恩抓起李多宝,脚下一步不敢停,往左边一跳。两人在全是坚冰的陡坡上滚了两圈,顾不得身上是否受伤。起身后李廷恩带上李多宝拼命朝矿洞的方向跑。   碧波湖峰顶传来一声滔天巨响,储存了百年的碧波湖水再也不复往日的清透安宁,它愤怒的咆哮着沿炸开的缺口滚滚而下,一路将阻挡在前面的一切东西都吞入口中。   李廷恩拖着李多宝终于艰难的顺着事前的逃生路线抵达了矿洞和族人们汇合。此时赵安已从月牙沟跑回来,他一见着李廷恩,就道:“少爷,快走,有一路出了差错,还有一群流匪没上钩。”   “什么!”所有人一听顿时惶惶,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在李廷恩身上。   李廷恩被赵安带来的消息重重撞击了一下心口,此时他不敢有任何迟疑,当机立断道:“将受伤的人背上,我与你断后,立刻就走!”   这个时候,没人敢耽搁,听见李廷恩的话纷纷都跑去将自己受伤的人背上,年轻力壮的还在胸前挂两个孩子,媳妇们就搀着老人。   李廷恩跑去矿洞要将李二柱背在身上,被李大柱阻止了。   “廷恩,眼下就你和赵安是练家子,不过大伯有一膀子力气,你信大伯,大伯就是自个儿没了命也会带着你爹!”李大柱十分平静的对李廷恩道。   哪怕心中的确对李大柱存疑,可此时此刻,李廷恩并没有太多选择,无奈之下,他将李二柱托付给了李大柱。   所有的东西都被丢下,族人们慌张的跟在李廷恩和赵安身后从东面下山,在半山腰上,他们亲眼看见了曾经富庶的家园如今已变成一片汪洋,以前的宗祠也早已连一片瓦都见不着了。不远处的水面上,飘荡着一块块小小的木牌,它们随波逐流的左右摇摆,就像是一个个无所依从的孤魂在发出痛楚的哀嚎。   “列祖列宗啊……”许多族人见此情景停下脚步以头怆地,痛哭不止。   山林中忽然响起飞鸟鸦雀惊乍后翅膀的扑腾声,赵安朝前面望了望,猛然一声大吼,“快走。”声音未落,他人已经跳到人流之后。   利箭破空袭来,箭如流矢打在赵安挥舞的刀背上,发出震颤人心的闷响。   “走!”李廷恩伸手将身边的李大柱推了一把,奔到赵安身边,拔剑将从另一面来的两根箭羽打落在地。不过仍有两名族人惨叫一声,中箭倒在了地上。李廷恩微微弯腰,将两根箭羽拔出,不顾族人的哀嚎,把他们推向就近的人,“快走,他们拿了村里的弓箭!”   “廷恩!”李大柱背着李二柱过来,一脸的急切担忧。   “大伯,带着我爹走,我会追上的。”   “廷恩……”李二柱看着李廷恩满面都是焦急和眼泪,他真是恨自个儿,啥都做不了,就是个废人,到这个时候,还要人背着。   “爹,你们先走,这些流匪不是我对手。”李廷恩急切的想要将李二柱他们说动。   他话音刚过,一个身影从几步开外的树上一跃而下挥刀往他头上劈去。   “廷恩!”被李大柱背在背上的李二柱见到这情形,情急之下双手发力在李大柱肩膀上一撑,竟生生跳了起来,他将面前的李廷恩扑到在地,自己挡在了刀光面前。   刀口森寒锋锐,一刀之下,李二柱的双腿被齐齐斩断。   “爹!”   “二弟。”   “二哥。”   满面血迹的李廷恩仰天一声清啸,反手一剑将在地上打了滚的流匪钉在了枯树上。他看也不看那依旧在惨叫哀嚎的流匪,爬向李二柱。   看着李二柱已经痛晕过去,双腿血流不止,李廷恩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掏出怀中的伤药,撕下衣襟,暂且为李二柱包扎了伤口。   “大伯,你们带上我爹快走,我会追上你们。”李廷恩望着脸上迅速失去血色的李二柱,从怀中掏出先前剩下的参须,“我爹路上要是撑不住,你们就给他吃一根。大伯,三叔,一定要让我爹撑到县城!”   李大柱接过参须,将李二柱重新背起来,郑重道:“廷恩,你放心。”这一次,李大柱用衣裳将李二柱牢牢栓在了背上。李光宗一头一脸的血和泪护在李二柱身后,哽咽着道:“廷恩,你放心,咱们拼了命也会护着你爹的。”   “少爷!”赵安一刀斩下另一名流匪的人头,扭身大吼,“人越来越多了,快让他们走,他们在这儿,我们也走不了。”   “走!”听到逐渐奔近的脚步声,李廷恩怒吼一声,催促李大柱与李光宗追上赶路的族人。直到看见李大柱与李光宗护着李二柱离开,他猛一转身,望着由远而近举着各式武器的流匪,这群他曾经以为不过也是被逼为寇的‘可怜人’,脸上满是冰凉的笑意。他抬手擦掉眼角犹带着李二柱余温的血迹,走到还在微微j□j的流匪前,拔出长剑随手一挥。空中蓦然暴起一团血雾,溅落四方,最后随着流匪的尸首轰然坠地。   看着四面八方围上来的数十个漏网之鱼,李廷恩轻轻弹了弹剑刃,伴随着轻轻的脆鸣声,他脸上有微微的笑容绽放。   作者有话要说:好像抽了一会儿,换了火狐才爬上来,晚了十几分钟,抱歉。另外昨天那个BUG谢谢仙人掌妹纸指出来,因为V章修改必须加字数,我想想咋添点字再改吧。最后谢谢送地雷手榴弹的亲。   晚安   ☆、第53章   从充斥着哀嚎的噩梦中惊醒,李廷恩睁开眼睛,身上传来的刺痛让他忍不住蹙了蹙眉。看了一眼胸口上一圈圈缠绕的纱布,混沌不清的记忆开始慢慢理出了一条线。   几十个流匪从四面八方涌来,他与赵安宛如木偶人一样大开杀戒,也许是遍地残肢和被他当胸中了一箭依旧还如杀神降世的狠戾给吓住了,剩下的二三十个流匪终于不再恋战。记忆的最后,停留在流匪们远去的背影上。也许,还要加上梦中那些血淋淋的骷髅和比寒鸦更凄切的女子哭声。   右手撑在床板上,李廷恩尝试着慢慢的坐起来,却不小心碰到边上放着的铜盆,静谧的黑夜里,发出咣当的一声脆响。   “大哥!”   “大少爷?”   “表哥。”   趴在桌上打瞌睡的李珏宁与长福同时被惊醒,李珏宁与林翠翠奔过来扑在床边,焦急的看着李廷恩,长福则又跑又跳的奔出去四处喊人。   “大哥,你醒了,你醒了。”   李廷恩伸手擦掉李珏宁眼角的泪珠,微笑道:“珏宁,大哥没事,别哭了。”   李珏宁原本就精致的脸庞此时下巴削尖,猫儿眼中的泪珠大颗大颗拼命往下掉,“大哥,你还说没事。你整整晕了五天,大夫说你再这么睡下去,就是每天给你灌参汤都不行。”   林翠翠也抽抽噎噎的,“菩萨保佑,表哥你总算是醒了。”   “别哭了。”李廷恩在两人帮助下坐起身子,靠在床头上追问最担心的事情,“爹怎么样了?”   一听李廷恩问李二柱,李珏宁与林翠翠对视一眼,两人的眼泪流的更快,李珏宁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林翠翠哽咽道:“姑父断了腿,大夫用了许多法子才给保住性命,只是大夫说了,姑父早前就受过腿伤在床上躺了几年,这回根基又损的太重。将来只怕一直得常年用药材补气延命了。”   李廷恩闻言,出乎意料的平静,“能保住性命就是好事,至于药材,不会缺的。”   李珏宁擦擦泪,点头道:“爷和娘他们也是这样说。”她话音才落,门忽然被推开,一群人涌了进来。   太叔公被人搀扶着走在最头里,一看到清醒过来倚在床头的李廷恩,太叔公嘴唇抖了抖,连说了三个好字。   “廷恩啊,你可把太叔公给吓坏了。早知道,太叔公就不该答应你出的那主意。咱这些老骨头死了有啥要紧,你能活下来才是大事。”太叔公一脸的后悔莫及,气的用拐杖连戳了好几下地上,“这些小王八羔子,背上人就跑的比天上的云还快,连个你的消息都不肯给我露。”   看族里好几个人被太叔公骂的脸上通红,李廷恩解释道:“太叔公,是我让他们把你们先带走。当时流匪追来,我和赵安若不留下,大伙儿都有危险。我自己总有分寸的。”   “你有分寸,你的分寸就是将自己弄得在床上晕了五天!”太叔公气哼哼的瞪了李廷恩一眼,转身带着看过李廷恩的族中人出去了。李火旺与林氏几个这才敢上来和李廷恩说话,等到确定李廷恩真的没事后,林氏虽心有不舍却更不放心李二柱那边,只得离开让李廷恩安安静静的休息。   人都走了,李廷恩就吩咐长福将赵安叫进来。   “后来发生什么事了?”   经过这一次,赵安对李廷恩的态度变了许多,他身子微弯,恭敬的道:“少爷那日胸口中了一箭,又与流匪激战力竭晕了过去。幸好当时流匪已生退意,我趁机将一名流匪拦腰斩断将他们吓走,尔后背上少爷在快到柳条镇的时候追上其余的人。秦家的小姑娘带我找到了秦先生收藏在家中的一点宫中流出的伤药,给少爷与二老爷用过之后,少爷伤势颇重并无太大的气色,二老爷倒是止住血没事了。大老爷将手里的参须给少爷服下,这才吊住了少爷的命。”   李廷恩一直默默听着,视线中始终若有似无蒙着的一层红雾让他倍感疲倦,他闭上眼按了按鬓角,淡淡道:“你是怎么将人都带进城的?”   “我把所有人带到秭归林河道处,在那里遇见了孟州驻军卫所的郎将军。”看出李廷恩的不解,赵安解释道:“石大人得知三泉县被围城的消息后担心少爷,便休书给郎将军,请他率兵前来接应少爷一家前去永溪。”   李廷恩紧闭的眼睛霍然睁开,他死死盯着赵安道:“老师要我将家人都带走?”   赵安犹豫了一下,“少爷,郎将军之父当年被人攻讦,是石大人在先帝面前保住其性命。朝廷并未调派兵马来平流匪之乱,郎将军为还恩情私调麾下兵马前来相助,已是冒着大风险。如今他肯等上这么几日,是因你昏迷不醒,待你醒过来的消息一传到他耳中,他是绝不会再冒险留在县中帮助守城的。”   对赵安的话,李廷恩不置可否,他脸上露出一抹笑容,重新合上眼淡淡道:“他会留下的。”   “少爷!”作为一个在刀头上舔血的人,赵安实在不明白为何如李廷恩这样一个前程无限的人会屡屡犯糊涂。他忍不住怒道:“少爷,恕我直言,你昏睡在床的这几日,城外的流匪越聚越多,如今只怕已过三万。这些流匪在各县各镇肆虐,他们把能抢的都抢了,把能吃的都吃了。他们此时不仅杀红了眼,还饿红了眼,比数日前在李家村那些流匪更可怕!朝廷驻地卫所军不必边塞兵马,就算郎将军手下都是精兵强将,他手下一共也不过三千兵马,这次过来接应你是私务,还留了一千在孟州。这两千兵马若是护送李氏族人,流匪们畏惧其威衡量轻重或许会放咱们走。可若要这两千兵马拿来守城,这些流匪为了活命,为了继续去抢下一个县城,他们绝对会像猛兽一样拼命。郎将军就是武曲星降世,也没办法阻挡。”   李廷恩继续将他说的话当是一阵清风在耳边吹走了,他没有一丝动容,“你去叫从平来。”   “少爷!”赵安愤怒的吼了一声。   “既然你知道我是少爷,就按着我说的去做!”李廷恩双目睁开,刺人寒光凛凛而发,“赵叔,老师将你给了我,你就该听我的话!”   清楚的看见李廷恩脸上不容人质疑的神色,赵安无奈的摇了摇头,转身出去叫了从平。   从平正忙于和郎将军手下的几个校尉应酬,看赵安黑着脸来找自己,从平心中微微有些诧异,与几个校尉说了一声,急匆匆来见了李廷恩。   不过在听说李廷恩执意打算将郎将军留下帮忙对付流匪后,从平比赵安还跳脚的厉害。   “少爷,从平打小也是念过书的,明白些道理。可眼下这节骨眼,咱们得先顾着自己。要是您一个人就算了,您好歹想想,身后全族的人都在指望您。您连命都差点没了才将族里头的人都平安给接到县城。如今石大人帮忙请来了郎将军,您正该赶紧带着族人去永溪才是。说来说去,您是士人,不是朝廷的官,也不是武将,您何苦为了这全县的百姓去惹郎将军。武将手里的兵马就是他们的根基他们的命,郎将军绝不会答应为了这本就不是他治下的县城去拼光手里的兵马。说不定恼怒之下,他干脆就带着人马离开,连石大人的脸面都不顾了。”   从平噼里啪啦说了一串话,却没有得到李廷恩一句吝啬的回应,他有些丧气,更觉得有股无名火冲上了头顶。他挽了袖子,硬着头皮把心底本来压着的话都给说了出来。   “少爷,不是我从平心狠,您这么冒着风险去救人半点都不值得。您可知道,您昏睡的这几日,您从李家村带回来的几家外姓人都在说些啥屁话?”从平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大声道:“他们到处跟人说您心狠手辣,把他们家里的婆娘闺女都送给流匪换姓李的人活命!说您为了活下来,连祖宗都不管了,居然挖祖宗留下的东西去淹祠堂,害祖宗灵位都在水里泡烂了。外头的人听了他们的胡话,都说姓李的老祖宗们的魂儿这会儿在阴曹地府里指定也被水泡着受苦。他们说您是不肖子孙,还有脸去考进士,说您早前得的解元也该被撸了。”从平气的双眼通红,狠狠用手在桌上锤了两下,“要不是我和王管家用了法子,说他们再去外头嚼舌根就将他们撵出去,县里头这会儿又到处都买不到粮,这些人还不知要跟外头那些人一起说些什么难听的出来!”   他说着说着扑到李廷恩床头前噗通跪了下去,哽咽道:“少爷,您原本是半个大燕都在称颂的文曲星降世。到头来为了救这些不相干的人,您命折腾进去半条,名声毁了大半,您将来可是要走科举的人,您已是仁至义尽。这些愚民全然不将您的恩情放在心上,您何必如此,何必如此啊……”   “何必如此……”一直闭目听从平说话的李廷恩忽然轻声笑了笑,他睁开眼目光平静的望着床柱上精雕细刻的莲花纹,从怀中掏出一张罗帕。雪白干净的罗帕很明显被人清洗熏香过,可李廷恩将它凑近鼻端时依然能闻到一股浓浓的血腥味。一瞬间他觉得眼睛上蒙着的那层似有似无的血雾又浓重了许多,血雾中有个肤色黝黑五官平凡的乡下小姑娘在望着他怯生生的笑,忽然小姑娘就被什么东西撕裂成了两半,叫他心头痛的缩成了一团。   何必如此四字,其实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他不是圣人,他明白人性的卑劣,他心知肚明就算这一次救了那些外姓人保全了他们的香火,这些人依旧不会感激他,他们会将自己妻女死亡的怒火都发泄到自己身上。一旦脱离危机,在这些人眼里,他只有仇,没有恩。他违背太叔公的提议不肯丢下这些也许连话都没说过几句的族人独自逃生,反而一意炸开碧波湖淹没宗祠以此对付流匪,他知道,事情一旦被那些满心愤恨的外姓人传出去,他辛苦维持建立的名声会毁于一旦,他会面临天下人的唾沫指责,在这个古老的时空,甚至有可能会断绝他的仕途,但他还是做了。在最后他忍痛几乎是放弃李二柱放弃性命留下阻挡流匪为他人争取一线生机。一切所求,不过问心无愧四字。   可如今名声半毁,身受重伤,却依旧日日噩梦缠身,愧疚如藤蔓,一寸一寸缠绕在他脏腑之中,让他时时刻刻如巨石压身,痛的难以呼吸。这一切,又值不值得?   既然想不明白,衡量不清,李廷恩决定遵从在听见有援军到来时那一瞬间占据心中的念头,“从平,你去给郎将军下封帖子,再让王管家准备一桌水酒。”   “少爷。”从平没想到自己说了这么多,将那些人的恶行都悉数到来,李廷恩依旧不改初衷,他不由低了头嘟哝,“难怪石大人要收了您做关门弟子,您比大人年轻时候还要倔。”   李廷恩微微笑了笑,轻声道:“去罢。少爷我自有分寸,若最后我的法子无法说服郎将军,我也不会勉强,自会带着族人随郎将军前往永溪,你放心就是。”   有了李廷恩这一句保证,从平才放了一半的心,不甘不愿的按着李廷恩的吩咐去给郎将军郎威下了帖子。   看到从平离开,李廷恩自己穿衣下床,去看了李二柱。   李二柱断了一双腿,身子虚弱,自然比不上李廷恩,大半时间都在昏昏沉沉的睡着,李廷恩自己给李二柱扶了扶脉,发现李二柱没有大碍后,这才真正的放心。   回来的路上李廷恩遇到朱瑞成和王明寿各自扶着李草儿与李心儿在院子里散步。   两人都有身孕,原本应该圆润许多,可这会儿分明气色都不好,尤其是李草儿,脸色看上去有点苍白。   四人见到李廷恩出来,都十分意外。   李草儿一脸着急,“廷恩,你伤的这么重,咋就出屋了,赶紧回去躺着。”   “你不要命了是不是,一家老小都伤的伤病的病,你这会儿再要折腾,是要把咱都吓死是不是?”李心儿拉着脸一面说一面去推李廷恩回去。   李廷恩被李心儿推了两把,笑道:“三姐四姐,我没事。”他故意轻轻拍了拍胸口,忍住刺痛微笑道:“看上去伤得重,其实伤口不深。我那天就是脱了力,躺的久了,走动走动才好。”   看他神色飞扬的样子,李心儿狐疑的看了两眼,倒是没再多说了。   朱瑞成与王明寿见李廷恩的确精气神很足的样子,对视一眼,叫来丫鬟将李草儿和李心儿送回屋歇息后,朱瑞成先开了口。   “廷恩,郎将军那里,你是如何打算的?”   “对对对,廷恩,咱们何时跟郎将军走?”王明寿眼中满是急切的望着李廷恩。   自流匪围城开始,朱家与王家上下就一直惶惶不安。李廷恩瞒着李家人私下出城前往李家村,李家人急的一团乱,无奈之下,李草儿与李心儿叫人回去将朱瑞成和王明寿叫了过来商量。朱瑞成和王明寿倒是想叫人去将李廷恩和李二柱他们救回来。可朱家和王家不是高门望族,家中的下人稍有几个强壮的还要留着安家中人的心,至于说跑出城去面对上千上万的流匪,更是笑话。   朱瑞成和王明寿原本心怀愧疚,以为李廷恩多半会遭遇不测。没想到李廷恩居然将族人都给救了回来,而且还带回一个郎将军。听说石定生豁出老脸以恩人的身份让郎威带兵来接李廷恩全族前往永溪。朱瑞成与王明寿都深切的意识到李廷恩这个关门弟子在石定生心中的分量。   永溪在河北道腹地深处,挨着关内关西两道,塔塔人与永王的兵马数年之内都无可能打到那里去。何况永溪石氏五百年望族,手底下豢养着的家丁自然不在少数,朝廷更替永溪石氏都存活下来了,最要紧,石定生是名满天下的大儒,亦是帝师,永王就藩之前,也是石定生的弟子。天地君亲师,朱瑞成与王明寿都以为,塔塔人打不下大燕,不多久就会退兵。而永王,若真想谋夺江山,永溪石氏是绝不敢碰的。因此两人商量来商量去,哪怕明知李家此时已是人满为患,依旧厚着脸皮带了亲近的几房人与大量粮食财物前来李家住下。   只是五日以来,李廷恩一直昏睡在床,朱瑞成和王明寿都心急如焚,这会儿好不容易见李廷恩醒了,两人再也忍不住了。这毕竟是关乎性命的大事。   李廷恩了然的看着两人,背过身道:“我没打算走。”   朱瑞成与王明寿大吃一惊,两人互相看了看,都有些沉默。   片刻后,朱瑞成道:“廷恩,你打算将郎将军留下对付流匪?”   “没错。”李廷恩脸上看不到任何的表情,“三泉县已成孤城,苏县令早就告诉过我,河南府卫所驻军一共三万驻军,两万被朝廷调到京畿附近拱卫京师,剩下的一万,要卫护整个河南府,绝不会为解三泉县之危而冒全军覆没的风险,如今,只能靠我们自己。”   王明寿忍不住了,他上前一步急道:“廷恩,正因如此,咱们才该随郎将军尽早离开,否则等那群流匪真的饿昏了头,就是有郎将军,只怕咱们也都会被生吞活剥了!”   李廷恩没有接话。王明寿跺跺脚,心里暗骂读书人就是讲究这些气节仁义,他伸手拐了朱瑞成一肘,示意对方说几句话劝劝李廷恩。   朱瑞成目光闪烁了两下,轻声问,“廷恩,你心里是如何打算?”   李廷恩语气舒缓,“郎将军手下兵马不多,与流匪相斗,并无把握,事到如今,咱们只能等。”   “等,等什么?”王明寿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越等那些流匪越红眼,到时候攻城杀人更起劲。   “等他们吃光一切能吃的东西。”李廷恩伸手按了按传来阵阵抽痛的胸口,眼角不着痕迹的抽动了两下,随机飞快的放下手,一脸轻松的道:“我知道朱家和王家手上必然还有存粮,我想让两位姐夫暂时将粮食借给我退匪,待县城危难解去,我会将损失的粮草双倍奉还。”   听见李廷恩说要聚集粮草,王明寿脸色青白喃喃道:“廷恩,你疯了,要让流匪得知县城里头还有这么多粮草,他们更会拼了命攻城。”   闻言李廷恩但笑不语。   朱瑞成定定看了李廷恩半晌,忽笑道:“廷恩,你是想用粮食让他们内斗?”   对朱瑞成能猜到自己的心思,李廷恩并不意外。若非实在没有科举上的天分,李廷恩以为朱瑞成必然能够平步青云。他笑了笑,对不明所以的王明寿解释道:“四姐夫,我已大致打听过,这伙流匪固然是散兵游勇,然而若无几个约束的人,他们绝不能将所有人都聚集起来将一座座县城肆虐彻底。我手底下的赵安告诉我,这几日他去城墙上查探过,发现外面的流匪分为三路散在县城外三个方向。其中两路流匪布置颇为随意,有一路流匪安营扎寨颇有几分军中路数。若我没猜错,这与众不同的一路,必然是永王手下。”   王明寿完全听不懂,他恨恨道:“你管人家是谁领头,谁是永王手下,永王手下就更不成了,这是领过兵的,带着几万人攻城,咱们就几千个人守,那不跟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不。”李廷恩摇了摇头,目光灼灼道:“他们分属不同,这就是我们的机会。能从上万流匪之中杀出来做匪首,其人必有心计和野心。这些流匪原本是民,却被永王逼迫成匪。就算如今已抛却本性,他们依旧会憎恨永王。匪首之间本就为利益各自为营,一旦让他们得知其中一路是永王手下,他们必会内斗。我已叫赵安设法将消息放出去,等流匪开始自相残杀,咱们就有生机了。”   王明寿听得眼睛发亮,急急追问,“他们真能将自己人互相杀完了?”   听到王明寿的话,朱瑞成失笑,“明寿,事情哪有这样简单。”   “没错。”李廷恩唇角露出一丝笑痕,眼神肃杀,“他们内斗,一是损兵,二能延时。城外的流匪从两日前就开始饿肚子,再内斗个三两日,他们就撑不下去了。此时若他们攻城,为了粮食,他们必会竭尽全力。我们只要能撑住几个时辰,让他们损失惨重。”李廷恩顿了顿话,侧身温和的问了一句足以让王明寿毛骨悚然的话,“四姐夫,若此时我们将城中所有的粮食做成吃的从城墙上扔下去,对着一地为食物而丢掉性命的尸首,这些数日不曾食的人会做什么?”   会做什么?   王明寿心里翻腾了几下,额头上很快冒出大滴大滴的冷汗,他骇然的望着李廷恩。   李廷恩恍如未觉,他声音既低且沉的继续道:“我们可以先给左面的流匪送点馒头,让右面的流匪闻闻香味。左面的抢完了,再给右面的送些肉干,让左面的流匪咽几口唾沫。总之,有能耐的人,才能抢到吃的。”   望着此时脸色平静好像真的就是在说食物香味的李廷恩,王明寿情不自禁畏惧的往后倒退了两步。   朱瑞成脸上的神情却与王明寿大相径庭。他眼中跳动着疯狂的火焰望着李廷恩,往前踏了一步,声音因过度兴奋而有些沙哑,“廷恩,你想清楚了,若事败,这群流匪能控住手下的人,你不仅会丢掉性命,更会身败名裂!”   李廷恩闻言轻轻地嗤笑了一声,“命都没了,名又如何。”他伸手按了按腰怀,静静躺在里面的罗帕将一阵凉意传递到他指尖,冻得他胸前的伤口又爆发出猛烈的疼痛。他抬头望了望天空,低声喃喃,“人这一生,总要疯狂的赌这么一回。”   哪怕最后不尽如人意。可明知来了一个郎威,若他依旧选择避走,这一生,他都会在抑郁中度过。这一次,他甚至不会安排林氏他们提前离开。若自己事败,违背师命留下朝廷将官,擅自聚集县城大户以粮草对付流匪,加上之前炸碧波湖淹没宗祠,就算留下姓名,也会被千夫所指,万人唾骂。失去自己这个顶梁柱,所有族人即便平安离开,活在这世上,也可能会被朝廷追问罪责,会被郎家人恨之入骨,会被天下人鄙弃。既如此,何必苟活?   “好。”朱瑞成仰天大笑了几声,决然道:“李廷恩,我朱家随你赌这一回。成了我们是全县救命恩人,名传天下,败了,我朱瑞成死后去见列祖列宗,告诉他们,我虽毁了朱家基业,却不是懦夫!”   “多谢三姐夫。”李廷恩很明白朱瑞成这样做所冒的风险,他对着朱瑞成心甘情愿的深施一礼。   面对如此疯狂的朱瑞成,王明寿瞬间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不答应给粮,李廷恩都不走,他也走不了,最后流匪攻进来,也是给别人送菜的份,而最后李廷恩的计谋成功了,他这个四姐夫,也无脸再登李家的门了。答应了,至少有几分指望,到时候王家就能入朱瑞成所说的那样,一夜之间名扬天下。   衡量一番轻重,王明寿跺跺脚咬牙道:“也罢,廷恩,我这四姐夫也随你拼这么一回!”   “好。”李廷恩没有多做客气,直接道:“就有劳两位姐夫立刻赶去苏县令处,将我们的打算告诉苏县令,请他以县府名义,将县城中所有大户人家的粮食都收集起来,不过决不能泄露风声。否则匪首事先查知我们的打算,必会提前攻城。至于郎将军那里,自有我来游说。”   “若苏县令不肯答应,这强行收集县中富户家的粮食,事后只怕有人对苏县令心存不满会生报复之意,苏县令未必肯出头得罪人啊。”王明寿忧虑的道。   李廷恩笑了笑,极有把握的道:“他会答应的。苏县令不是个清官,却是个好官。”   朱瑞成与王明寿按着李廷恩的交待去找苏县令,李廷恩留在家里说服郎威。   说服郎威并不是一件难事。   能冒着被罢官和手下兵马受损的风险前来救人报恩的郎威,李廷恩以为,这必然是一个有几分悍勇和耿直的武将。果然郎威听完李廷恩的计策后,觉得有几分把握,考虑片刻后,很容易就松了口。不过他提出一个条件——若计策最后失败,李廷恩必须答应在最后关头随他的兵马一起离开前往永溪。   “我郎威一言九鼎,既答应石大学士将你平安带往永溪,就算只剩一兵一卒,也决不食言!”   看着对面意态闲适的郎威,李廷恩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郑重的点头给出承诺。   ---------------------------------------------------------------------   “李公子,这,是不是能按计行事了?”苏县令看着底下密密麻麻血红了一双眼神色癫狂的流匪们争先恐后的踩在同伴往城墙上攀爬,眼底写满惧意。   李廷恩手按剑柄,镇定的看了眼城墙底下,摇头道:“不行。这群流匪此时伤亡不大。一旦我们将吃的送出去,他们只会以为县城里有更多的山珍海味等着他们。我们要等,等到他们死的怕了,他们才会明白,去跟同伙抢吃的,远比来啃我们这块硬骨头好得多!”   “可,可这……”苏县令看了看城墙上拼命守城,个个面无人色的百姓,再看看底下不要命饿红眼的流匪,急道:“咱们守城的就是捕快和百姓,他们,他们就快撑不住了。要不让郎将军带兵马来罢”   李廷恩毫不动容,“撑不住也要撑!郎将军的兵马要养精蓄锐,留待最后将流匪一网打尽,否则给流匪以喘息之机,三泉县必遭覆灭。”他扬声喊了长福过来,冷冷道:“你找几个人,挨个去告诉守城的人,他们若能守住城,全家老下便能活命。守不住,这几日亲眼所见在城外被流匪们烹食后留下的骸骨便是他们家人将来的下场!”   “少爷!”长福震惊的看着李廷恩,“少爷额,这些百姓许多以前顶多在家中杀过鸡,他们撑了两天,已经……”   “还不去。”   对上李廷恩不容置疑的神色,长福无奈带着人去传话。果然片刻之后,城墙上守城百姓的气势便为之一盛。   李廷恩立在城头,漠然看着城墙下的流匪从长梯上不断滚落。突然他手扶在城墙上,眼神冷厉的望着左面一队流匪,见到这股流匪搬出的投石机,李廷恩面上显出冷冷的笑意,“苏县令,找个打更的来。”   “打更的?”苏县令想不明白李廷恩的意思,不过他还是依照李廷恩的意思,很快就将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瘦弱汉子叫上了城墙。   “李公子,别瞧他瘦,他打更喊夜声音厉害的很。”   “好。”李廷恩扫了那汉子一眼,指着搬了投石机流匪的方向,吩咐道:“朝着那边喊。”   “喊,喊啥?”那汉子结结巴巴的问。   李廷恩冷冷一笑,“你就喊,‘王逆,你为何不做永王府护卫统领,要来做匪首攻打县城。’”   汉子听了话,摸摸迷糊的脑门,却很听话的鼓足劲儿将李廷恩的话冲着李廷恩所指的方向喊了起来。   他连喊三声,听见下方有回应。   “放你娘的狗臭屁,老子就是乡下种地的,认识狗屁王爷。”   汉子茫然的回头看着李廷恩。   “接着喊,你就说你去年与他在复州府城的天香楼喝过花酒,你不坏他的大事,只求他看在以前的交情上放你平安出城。”李廷恩一句话一句话的教那汉子。   汉子便又转过身与城下那洪亮的嗓音对了两句。   苏县令在一边看着诧异道:“李公子,这真是永王府护卫统领,真叫王逆?”   李廷恩摇头淡笑,“他是不是护卫统领不重要,别人认为他是就行。”伴随着这两声对骂,李廷恩看到了另外两路流匪中传来很明显的骚动。他不由庆幸,这两路匪首并不曾久经沙场,流匪们仍旧是乌合之众。此时的战场,还依旧是冷兵器时代,不似炮火齐鸣时候。种种老天助力,这样漏洞百出的临场挑拨之计才能奏效,否则对骂声都传不到人耳中,一切都是空谈。   忽然一只利箭飞来,李廷恩瞳孔一缩,将喊话的打更人往后拉了一把,明显与民间所有不同由精铁打制而成的尖锐箭头深深陷入城墙壁中。   李廷恩冷冷的笑了一声,不顾赵安阻拦,眼看城墙长梯上已经全都是人,一个连着一个,先前的碎石等都已失效,他扬声道:“上金汁。”   几十个用湿透的布巾捂着鼻孔的捕快将一锅锅烧开的金汁抬上城头,看准方向,用大勺子一勺勺的将金汁兜头淋向下面的流匪。   “啊……”无数流匪被烫的皮开肉绽,伤口被金汁迅速感染腐蚀,惨叫着在地上打滚,很快失去声息。   鼻尖是冲天的金汁臭气和血肉被烫熟的诡异焦香,眼前是满地横尸,苏县令探头看了一眼后,手扒着城墙一顿猛吐。   面对此情此情,李廷恩面不改色,他早已习惯这些味道,看惯这种场景。眼见金汁用尽,他再度下令,“灰弹。”   早就将石灰包起来捏在手心的百姓听令立即起身,简易包装的石灰粉一旦砸在人身上便很快散开,进入人的眼睛,进一步腐蚀先前被金汁烫开的伤口。   “我的眼睛。”无数流匪捂着自己的双眼痛苦哀嚎,有流匪情急之下,抓起地上残留的积雪胡乱往眼睛上擦,结果导致双眼被灼烧成两个血洞。   “少爷。”亲眼看见城墙底下的流匪在李廷恩两次命令下折损大半,堆成几层阶梯,将绕成的曲江河都给填满了,长福害怕的双腿打颤。   李廷恩静静的看着底下惨叫不止的流匪,淡淡道:“时候到了,长福,叫人将粮食抬上来。”   “喔,好。”长福愣了愣神,随即立刻醒悟过来,他招呼着人将早就蒸好的白面馒头还有杂面饼子肉干等端了上来。哪怕空气中依旧飘荡着浓浓的血腥味与金汁的臭气。食物的香味依旧被城墙底下饿了几天的流匪本能的分辨了出来。本来攻势停滞许多的流匪们此时再度在身后匪首派出的人鼓动下拼命爬上攻城梯。   “少,少爷……”看见爬在梯子上如狼似虎的流匪,长福害怕的浑身发抖。   “还不快倒!”赵安此时在长福背后拍了一巴掌,大声道:“左面的,倒。”   左面早就准备好的百姓将一筐筐馒头从城墙下倾倒出去。   “吃的。”   “馒头。”   流匪们看见食物,双眼血红面目狰狞的折身返回,拼命往有食物的方向奔去。右面数十个枯瘦如柴的流匪为了在众人前面抢到馒头,从梯子中间纵身一跃,落在雪地上抱着折断的双腿嘶吼了两声,在看见地上的馒头快被人抢光了后,趴在地上拖着断腿一步步向馒头的方向爬去。   “给我。”一个满脸络腮的流匪,恶狠狠一刀将昨晚还睡在一起的伙伴扎了个对穿,将他攥的紧紧的馒头抢过来,混着血迹和尘土两口吃下了肚。   “李,李公子……”苏县令见到城墙下此等疯狂的情形,面无人色的半晌说不出话来。   李廷恩神色莫测的抬手轻轻敲了敲城砖,满意的看着三股流匪都已经不听各自匪首的控制,侧身看着苏县令微笑道:“苏县令,看来此计可行。”   “可行,可行,当然可行。”苏县令拼命点头,再度望了一眼城墙底下流匪们互相厮杀的情景,艰难的咽了两口唾沫。   看到馒头被抢的差不多后,李廷恩又让人将杂面油饼与肉干倒了下去。   泛着油香味和肉味的食物显然更加激起了流匪们的*,所有流匪都再也顾不得匪首来回嘶声大喊,陷入争抢食物的自相残杀中而不可自拔。   不到一个时辰,三万多流匪,至少有两万多人化为尸体倒在冰凉的雪地中,他们的手中,大半还捏着拼死抢来的食物,剩下的几千人,也几乎个个带伤。   见此情景,李廷恩没有丝毫耽误,立时让苏县令打开城门,将郎威的兵马放出城。   训练有素的军队冲出城门,扬起刀锋,在郎威身先士卒下,开始一刀一刀的收割胜利的果实。   作者有话要说:好罢,本来这个情节打算半章收尾的,结果发现写不完,o(╯□╰)o。今天这个情节结束,明天是新副本了。大姨妈来了,肚子痛的厉害,这几天更新可能都会推迟的,抱歉。还没检查错误,来不及了,明天我改错别字。   ☆、第54章   元庆八年的花朝,三泉县上下过的分外简单。为赶走流匪,全县富户将家中存粮尽数捐出,最后流匪固然走了,富户们却已损失惨重,,更别提无数家破人亡的百姓。   这一场攻城战,打得三泉县元气大伤,苏县令原本以为将战果上报朝廷,朝廷会有合适的抚恤,谁知等了半个月,只等到吏部一纸夸赞他政绩突出的文书。苏县令对着这薄薄的文书静坐半晌,苦笑着起身去找了李廷恩。   李廷恩正在给郎威摆送行酒。   朝廷对三泉县自解围城之危没有任何说辞,对郎威擅自带兵到三泉县一事倒是派人问过罪,不过最后功大于过,郎威被朝廷赏赐了一个云骑尉的勋位。   郎威喝完送行酒,向李廷恩透露了一个消息,“我已接到调令,下月便要启程前往宁州。”   “宁州?”李廷恩闻言挑了挑眉,笑道:“恭喜郎将军。宁州乃是关内道要道所在,朝廷让郎将军调往宁州这京畿附近的重镇,郎将军升官可期。”   郎威哈哈一笑,端起面前的酒一饮而尽,站起身俯视着李廷恩,他静静的打量了李廷恩片刻,抱了抱拳,“李公子,来日再见。”说罢转身即走,他的步子迈的很快,身上制式铠甲和腰间的长剑摩擦着发出沉闷的响声。   “少爷,苏县令来了。”眼见李廷恩要起身,从平犹豫了一下,硬着头皮道:“少爷,小姑太太回来了。”   李廷恩正在掸衣袖的手顿了一下,“让崔嬷嬷过去。”   从平撮了撮牙花子,上前一步苦着脸道:“少爷,出大事了。”   李廷恩见苏县令有事,对李芍药并不上心。不过此时他也有些疑惑,从平与赵安还有崔嬷嬷都是老师给他的人。家中其余的下人都称呼自己大少爷,他们三人只管叫自己少爷。对李家其余的人,就是林氏与李二柱,都并非当做真正的主子一般恭敬。区区一个李芍药,从平平时说起来都是会有分寸的嬉笑两句,倒没见过他露出这种表情。   “出什么事了?”   从平左右看了看,咬了咬牙,凑上去在李廷恩耳边小声讲起了事情的始末,“流匪到了范家。范家人将小姑太太陪嫁的两个丫鬟给送了出去保命,结果范家的女眷还是都被流匪给抓住了,好在最后保住了性命,只是清白……如今流匪已退,范家将几个儿媳妇都给休了,小姑太太自然也……老太太得知消息,叫了人去将范家的人给打了一顿,范家村的人找上了门,说当初要不是小姑太太大吵大闹,他们村子里不会有那么多女人被流匪发现,要老太太赔银子给村里的男丁重新娶媳妇。您几位叔公如今都在前头。”   李廷恩脸上瞬时阴云密布。   他的确是厌恶李芍药,可李芍药只要一日是自己的亲姑姑,他就不能不在外人面前给她撑住体面。何况这件事不仅仅牵涉到李芍药,流匪之乱,早有先例。   太祖时期,大燕初定,百姓人口锐减,女子身为弱者,在乱世中更难求存,为了尽快恢复人口,太祖曾下令鼓励寡妇再嫁,并让官府给因在乱世中颠沛流离失去贞洁的女人准备一份简薄的嫁妆,以便让一些穷汉们看在嫁妆的份上将这些无人愿迎娶的女人娶回家去繁衍子嗣,更明令禁止夫家因女子被暴民,流匪,乱军所辱而休妻。   虽说如今太平盛世,对女子的贞洁比太祖时看重得多,但李芍药是遭遇流匪,范家又不是高门大户,对女子的贞洁不应如此计较。要李芍药被休,例子一开,整个族里嫁到周围村镇的外嫁女们,又有多少人失去贞洁,会被凄惨的休回家中。她们在继续在夫家呆下去日子会不会难过李廷恩不清楚,可李廷恩很明白,这些女人失去贞洁,若能继续呆在夫家还有一条生路,若被休回来,族里那些叔公长辈是不会留她们活命的。   李廷恩改变行路方向,一面吩咐从平,“告诉王管家,请苏县令稍作片刻。”继而有些不悦的道:“这件事,为何不早告诉我?”能让范氏都派人去将范家人教训了一顿,范家村的人又重新打上门。想也能知道,这其中已过去了不少时候。   “是老太爷的意思。”从平低着头讪讪道。   李廷恩睃了他一眼,觉得这句话十分好笑,“从平,你何时对我祖父他们如此恭敬了?”   从平腰更弯了,他讷讷道:“少爷,从平是心疼您。这家里上上下下都要您操心,没一个能做帮手的。几位姑爷看着好一些,偏偏只能算半个家里人。有些事他们也插不上嘴。”他说着自个儿歪着脖子想了想,喃喃道:“也不是,前儿三姑爷四姑爷收拾那三家人就不坏。这些人就是欠收拾,他们敢在外头败坏少爷的名声,早该将他们嘴给撕了。三姑爷还是心善了些,只叫人把他们撵出了县城。”   “他们没有败坏我的名声,说的不过是些实话罢了。既然人已经被撵出县城,今后相见无期,不必再跟这些人计较。”李廷恩的语气出乎意料的平静,看的从平更为不忿。   从平心中仍有不服,不过他也明白李廷恩的意思。这些人在姓李的人看来,的确是白眼狼。然而他们在外面说的都是实话,李廷恩的确是用他们的妻子女儿姐妹的性命把剩余的人救回县城,李廷恩也的确是炸了碧波湖,淹没了祠堂,弄丢了所有祖宗牌位才将流匪除去。别人对李廷恩这个解元的指责并不在他用女人做诱饵,而是他为活命置宗祠不顾。这三家人顶多就是将事情说了出去,他们还全都是良民,并非写了卖身契的下人。此时李廷恩好不容易凭借献策解救全县上下的人而恢复大半名望,同门师兄弟们奉石定生的师命还在四处想法为他弱化淹没宗祠一事的坏名头。此时再去跟三家失去妻女姐妹的愚民计较,只会坏事。   想到这些,从平不得不垂头丧气的低了头道:“唉,看样子少爷您只能等家里几位小少爷长大了。”   闻言李廷恩微微笑了笑,“的确如此。”家里剩下的人年岁已大,要想给自己做帮手无论如何是不行了,只盼能尽量别拖在后头。若非考虑到这一节,自己何必给李大柱几兄弟都安排事情做,又用李桃儿来压制范氏。   “以后家中的事情都要告诉我,该不该管,如何管,由我这个少爷来做决断。”李廷恩脸上的笑意消失,神色端肃的看着从平。   从平心下一凛,当即垂头正色的应了是。   李廷恩嗯了一声,脸色重新缓和下来,问从平,“你是不是还有事情没告诉我?”   “是。”从平涨红了脸,声若蚊蚋的道:“二姑太太,二姑太太像是有身孕了。”   “怎么回事!”李廷恩顿住脚步,脸上一片阴云,冷厉的喝问从平。不待从平答话,他先一步追问道:“胎儿的生父,大夫断不了?”   从平心里直叫苦,他就知道,这种事,换了别人家侄子听了可能会以为是多个外甥,少爷么,一听就会明白事情出了大差错。他语气有点诚惶诚恐,“小姑太太的身孕只有月余,正是流匪肆虐的时候。流匪前头的两天,小姑太太跟姑爷合过房。”   李廷恩压抑住心底翻腾的怒气,脚下步子骤然加快,“范铁牛是如何从府城牢中出来的?”   “没,没有出来。”   听见这个匪夷所思的回答,李廷恩再次停下脚步,他怒道:“没从牢里出来,他……”李廷恩声音陡然一停,他震惊的望着从平,“李芍药去了府城!”   面对李廷恩阴沉的能拧出水的脸色,又听李廷恩连脸面功夫都不屑做,直接喊李芍药了,从平缩了缩脖子,小声道:“老太太闹了好几回,还上过吊。老太爷就找了小的和王管家过去商量,咱们做主拿了您的帖子送二姑太太去府城牢里与二姑老爷见了一面。这,这二姑太太在里头呆了两个多时辰,咱们,咱们也没想着。”   从平看着李廷恩眼底越来越盛的冷意心中拼命叫苦。他是不愿意将人放出来添麻烦的。不过探监这种小事就是举手之劳,不用自家少爷的帖子,凭着他是石府总管的儿子,他也能让李芍药进去,总好过天天家里闹得鸡犬不宁的。他哪能想到这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夫妻。男人关在牢里,女人闹死闹活的去探监,结果到头来是滚到了一块儿。牢里那种地方,也睡的下去。睡就睡了,偏运气还不好,遇上流匪作乱。这要是能确定是流匪的孩子,二话不说肯定就给打了。要是范家的……人又是肯定不会让范家休的,可这孩子确定不了生父,就是一桩大麻烦。   “荒谬!”李廷恩定定站了片刻,手背上上青筋凸凸直跳。他骂了一句,抬脚就往外走。   作者有话要说:好罢,短小君,我还在写,写点发点吧这几天就,因为内啥不方便,也不确定是不是每天都能一万字,所以你们懂得。   ☆、第55章   “爷,有这种事,您早就该告诉我!”李廷恩望着端坐在桌上一脸愁苦的李火旺,疲惫的按了按眉心。   李火旺使劲攥着烟袋,唉声叹气的道:“我,咋晓得你小姑会出这事儿。我想着这事儿就是流匪的错,咱大燕头前那是有规矩的,这种事儿是不能休的,我这当爷的就能料理了,你这些日子够累了,还得操心你爹。谁晓得,谁晓得……”李火旺说着用力连拍了好几下大腿,“作孽啊,作孽。”   “做个屁孽!”脸色铁青的太叔公气的须发皆张,“你养的好闺女,把全族上下的脸面都给丢尽了,就真少不得男……”想到李芍药的身份,太叔公及时收住嘴,沉默片刻后道:“让范家写纸和离书来,去官府把婚契给解了,再让人给她准备顿好吃的,我会叫长发从族里挑几个妥当的媳妇送她体体面面的上路。”   “不行!”不等李火旺开口,一直倚在炕上叫唤的范氏连滚带爬的跪到了太叔公脚下,哭道:“您抬抬手,抬抬手,芍药是被流匪害了,不是她的错啊。”   看着范氏太叔公就气不打一处来,他十分后悔当初没有及早将范氏给料理了,此时毫不留情道:“要不是你养出这么个闺女,族里的颜面不给会人放地上踩!李芍药不是被流匪害了,她是自个儿给流匪送上门。不知羞耻,在牢中与范铁牛亲近就罢了,范铁牛好歹是她夫婿。命都快没了,被个流匪哄几句,她就傻乎乎带着人去将范家村剩下的人藏在哪儿都老老实实的说出来。”   范氏被太叔公骂的脸色阵青阵白,她哽了一会儿,嚎啕大哭,“她,她是被流匪给骗了。”   “放屁!”太叔公闻言顾不得体面,抬起拐杖指着范氏痛骂,“她是看那流匪生得好!嫁了人不守妇道,居然敢投奔流匪,这种女人,就该抓到官府腰斩!”说罢太叔公气哼哼对厅堂中站在边上的曾氏与顾氏道:“站在那儿做啥,把你们婆婆搀回去!族里的事情,少搀和,少打听。”   顾氏暗地里翻了个白眼,讨好的冲太叔公笑了笑上来扶范氏,却被范氏给推开了,顾氏不由气结,暗地里在范氏腰子上重重按了一把。   自从李桃儿与胡威回来后,范氏就开始做噩梦生病,整天提心吊胆的过日子。李桃儿还天天守在她病床前望着她笑,吃一口饭喝一口水李桃儿都要从丫鬟手里接过来看看水热不热,饭硬不硬。李桃儿伺候的越周到,范氏看着从李桃儿手里过了几次的食物越害怕。尤其胡威还时不时会满脸堆笑的在她面前说几句关于李耀祖的话。范氏跟李火旺提过几次,不要李桃儿来照顾,每次一开口,李桃儿得知消息都会哭的双眼红肿,眼泪汪汪看着李火旺一个劲说照顾范氏不周到,想必不是亲生女儿,是不贴心,又提议李火旺将李芍药接回来陪范氏住一段日子。一提到李芍药,李火旺原本看着范氏苍老的面容而心软的意思都会消失不见。偏偏范氏又不能把为何如此不愿意看见李桃儿的原因说出来。   如此周而复始的食不下咽,寝不安枕,范氏一天比一天老得快,原本的小病终于成了大病。一直到李廷恩给李桃儿与胡威在外面安置了住所,范氏才松了一口气。她也不想再管李廷恩给了李桃儿多少,给了李芍药多少,只想早些将病养好。谁知很快又遇上流匪的事情。早前听下人说李廷恩只带着一个赵安去李家村找李二柱他们消息的时候,范氏心里还隐隐有过期盼。她希望李廷恩就此死在外头,那样李家的产业她有十足把握能给两个亲儿子捞手里,后头记起来李耀祖还在外头念书,范氏就开始求神拜佛希望李廷恩没事。李廷恩活着,才能想法子将李耀祖给接回来,李廷恩没了,外头都是流匪,一旦攻进来,这个家是没有撑得起来的人的。   谁能想到,好不容易李廷恩没事了,李二柱断了一双腿,李耀祖因山中书院偏僻被证实平安无事,流匪也打退了。她还来不及幸灾乐祸李二柱终于被老天爷收回去了早就该拿走的腿,心爱的小女儿却出了这种大事。   积弱的身体和长久以来的内耗终于让范氏再也撑不住,被顾氏这么胡乱一按,范氏只觉得五脏六腑一瞬间跟移了位一样的痛,头一歪就倒在了顾氏身上。   “娘,哎呀,这是咋了,娘,娘。”看到被自个儿按了一下的范氏晕了过去,顾氏心里咯噔一跳,很快醒过神,大声嚷嚷道:“他四婶,你还冷着做啥,不来赶紧将娘给掺进去。快,来几个丫鬟婆子。”   曾氏古怪的朝顾氏那边望了一眼,没有一句多余的话,闷不吭声的上前一脸急色的配合着顾氏将人给扶了进去。   范氏不是头一次晕过去了,李火旺也没咋放在心上,他此时只担心李芍药的事情。毕竟是亲闺女,李火旺还是有点舍不得,就朝太叔公求情,“这事儿也不能范家村的人说啥就是啥。芍药那性子是娇了些,可也不能傻的就信流匪的话,要不叫她回来再仔细问问。说不定范家村的人就是想在咱身上讹点银子。”   讹银子?   李廷恩听见李火旺的话在心里哂笑。范家村本就穷困,这次流匪油箱蝗虫一样将范家村能吃的都吃光了,能砸的都砸了。除开原先就有的地,范家村什么都没有剩下。李家村的人有自己可以依靠,范家村却半个靠山都没有。正好李芍药做了这件大蠢事,李廷恩相信范家村的人之所以这样不畏惧自己的权势倾巢而出找上门必然不是没有目的,只是他倒不以为范家村的人仅仅就是为了点银子。   说到底,李芍药是嫁出去的人泼出去的水,就算自己为了族中所有女子的名声妥协给点银子,那也是给范铁牛一家,范家村其他的人连边都摸不到,没有好处,范家村的人何必为范铁牛一家出头?就是不知道范家村的人到底想要什么,胃口小些节骨眼上自己倒能抬抬手,胃口太大……   脑中思绪翻滚的李廷恩抬手在腰间冰凉的玉佩上轻轻摩挲了两下。   最后李廷恩说服了太叔公,等范铁牛从府城牢里回来之后此事再做定夺。若有办法,李廷恩依旧希望李芍药继续在范家过下去,至于最后范家人会将李芍药如何,李廷恩并不在乎。   原本事情应该就此暂时搁置,可谁也没想到,当天晚上,李芍药竟然偷了范氏的体己银子,跟人跑了。   “大少爷,是我的错。”王管家十分愧疚,“二姑太太一直是有人看着的,可她说要去看老太太。老太太那院子是一直有道小角门直接通往外头的,钥匙老太太说要亲自收在手里,没想就……”   李廷恩静静的听着王管家说话,食指在面前的桌案上有节奏的轻轻敲击了两下。他抬眸看着王管家满面愧疚,抬手阻断了他的话,“让出去找的下人都回来罢。”   “大少爷?”王管家诧异的试探道:“您的意思,是就让小姑太太在外头。”   “小姑太太?”李廷恩笑着端了茶盅,茶叶碧绿清透,他吸了一口清幽的茶香,心情颇好的道:“流匪袭来,小姑受辱,范家上门败坏小姑的名声,小姑性情刚烈,昨夜便投缳自尽了。”像背书一样说完这一段话,李廷恩喝了一口茶,笑看王管家,淡淡道:“王管家,找几个人,告诉范家,看在本就是姻亲的份上,此事就此作罢。若再胡言乱语,咱们官府见。”   王管家倒抽了一口冷气,他明白李廷恩的意思了。这是要借李芍药的离开将罪名扣在范家头上,免得范家一直狮子大开口。可范家的人倒还好应付,关键在家里头。   “大少爷,老太太那头?”王管家想着昨晚范氏发现李芍药离开后在床上撒泼打滚逼着要把家里的下人都派出去找人的劲头,一口一个问是不是家里人趁着她睡着把李芍药给勒死了的疯癫劲儿,王管家就觉得事情难办。   李廷恩一遍又一遍刮着茶水上的浮沫,听见王管家的问话,头也不抬,“你县衙将李芍药的户纸除掉,再去将大姑太太接回来给老太太侍疾几日。”   自从流匪一事后,王管家就觉得李廷恩身上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有时候明明语气极为温和,可无端的就叫人觉得倍感阴寒。此时看着李廷恩漠然的神情,他只能惴惴不安的应了声是。   王管家退出去的时候,正好撞上赵安进来。看着脱去以往病容的赵安,王管家极为热忱。赵安却态度冷淡的只是点了点头便从王管家身边穿了过去。   “少爷,石大人派人送了消息来。”   李廷恩放下手里的茶盅,望着赵安。   赵安仔细观察了门窗,上前低声道:“少爷,皇上下了圣旨,将石大人召入京师了。”   “老师年岁已高,致仕十载有余,皇上为何突然将老师召入京城?”李廷恩心念一动,随即问道:“与太后有关?”   “是。”赵安脸上有掩饰不住的焦急之色,“皇上冠礼已过七载,前后选过三位皇后,都在进宫前意外暴毙。太后令钦天监给皇上算过生辰八字,说皇上要三十过后才能立后。皇上欲效仿先祖,立元妃之位,看中了石氏族长的嫡长孙女,也是石大人嫡亲的侄孙女。”   “元妃。”李廷恩想了想,讽刺的笑道:“元妃乃是太祖所设。慈文皇后崩逝,太祖宠爱颜妃,欲立颜妃为后。可惜颜妃曾是叛军首领申屠若的妾室,朝中大臣上书劝谏,太祖无奈之下,另设元妃一位,位在皇后之下,皇贵妃之上。老师的侄孙女做元妃,太后不会答应的。”   “是。”赵安低声道:“太后不肯答应皇上设元妃一位,道将来后宫必会有皇后,如今设元妃,将来皇后又该如何自处,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痛斥了皇上,还逼迫皇上给大臣们赔罪。皇上当朝拂袖而去,最后太后答应先在后宫封一个贵妃,一个宸妃,皇上便让了步。皇上又道为太后千秋寿宴,想要给太后修白莲塔,石大人精于佛学,皇上便下旨让石大人进京为抬手主持修建佛塔的事情。”   “好厉害的皇上。”李廷恩听完事情始末,冷笑道:“前面若无元妃之事,老师不会答应进京为太后修佛塔。”   赵安看李廷恩脸上淡淡的,急的厉害,直言道:“少爷,如今京中形势诡谲,永王与塔塔人之患尚未解除,朝廷朋党争执不下,石大人此时入京,只怕皇上另有打算啊。”   李廷恩有些意外赵安对政治朝堂事情的敏锐。不过他更奇怪赵安对自己的老师石定生不同寻常的关心。这已经不是仆从对前主人的忠心了,倒有点像是晚辈对长辈。   李廷恩压下心里的困惑,不动声色道:“老师身为三朝元老,朝廷的事情,他看的比咱们更远更深。如今我尚未出仕,帮不上忙。再有二十来日我也要进京考恩科,到时候见了老师再说罢。想必老师让人带消息给我也只是想让我了解形势,并非是想让我贸然搀和,轻举妄动。”   “可是……”   “不必再说了。”李廷恩抬手阻止赵安,神色有些冷清,“赵叔,老师的事,咱们还没有插手的资格。”   眼见李廷恩态度坚决,赵安咬了咬牙,只得退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没检查错别字的,o(╯□╰)o,我看看能不能再写点。   ☆、第56章   “少爷,您看……”头一次上京的长福,坐在车辕上目不转睛的看着两边的情景,恨不能自己能多长两只眼睛。   骑在马上的从平看见长福第三次望着路上两个抱着琵琶,身穿百蝶裙,妆容妖娆的女子发怔,忍不住从马背上探出身子,轻轻敲了敲长福的脑袋,“长福,别看了,这些可不算好的。等少爷住下,从大哥带你去开开眼界。”他冲着长福憨憨的脸一阵挤眉弄眼。   长福伸手在嘴边抹了一把,乐的直点头。   “从平。”   听见马车里传出来李廷恩平静的声音,从平与长福互相对视一眼,立刻恢复了正经的模样。   从平正色在马背上挺了一会儿腰,没有再听到马车里有动静后,忍不住又垂了头,看着路上行人如织,大大小小的店铺前都放着几棵树木,上面有着用各式色彩浓丽的丝绸扎成的花朵,花朵惟妙惟肖,几可乱真,远远看去恰似满城满街满树的繁花绽放。他不由诧异道:“京中这些店家何时如此有钱了,竟舍得用丝绸做了花树来招揽客人。”   因在京中,又是开恩科,京中街道拥挤,从平边上正好有一个脚夫挑着担子与从平并肩而走。那脚夫听见从平自言自语,打眼一看,觉得从平边上的马车并不出众,从平他们骑的马也并非上等民居,从平看上去也一脸和气,就笑着接了两句。   “这是官府的意思,下月初是朝廷恩科,月尾是太后千秋寿宴,咱们京师春日来得迟,今年又冷的厉害,官府从暖窑里搬出来的花没两日就死了,这不没法子,只得让各坊的商铺用丝绸扎花。”   从平还没接话,李廷恩打开车窗,与长福一起并肩坐到车辕上,温和的笑问那脚夫,“这些绢花是用官府发下的丝绸扎的?”   “哪儿啊。”脚夫一眼就看出李廷恩是读书人,对李廷恩态度的和气,他颇有些受宠若惊的意思,急忙道:“公子有所不知。官府只下了令,这些丝绸是商铺自己出的,绢花也是他们自个儿找人做。每隔五日,官府会派人挨家查探,瞧瞧哪家的绢花坏了还是脏了,要商铺掌柜的没有立时给换了,这铺子,嘿嘿。”脚夫左右看了看,抬起左手指了指不远处一间大门紧闭的铺子,“公子您瞧,那儿以前是咱们春安坊有名的鸣鹤楼,好几个读书人中了状元都在那儿写了诗,酒楼前些日子还叫匠人来重新收拾过,说是今年恩科大挣一笔。结果五天前官府来查检,发现酒楼面前树上那绢花都给染了油烟味,酒楼掌柜的舍不得换,酒楼就被封了,掌柜的都给下了大牢。”脚夫声音越说越低,显然是心存顾虑了。   听见脚夫所说,从平与赵安都沉默了。唯有长福没心没肺的咋呼,“这开酒楼的人可真是不小心,眼看挣大钱的时候。”   “可不是。”脚夫笑着接话,“京里人都说,这次恩科读书人们的银子,只怕都要叫玉林香给挣去了。以前玉林香一直被鸣鹤楼压在脚底下,这次玉林香倒是白捡了个便宜。”   “玉林香。”从平听到这个名字,觉得有些熟悉,他仔细在脑海中回想了一番,侧身到李廷恩身边低语道:“少爷,玉林香是王尚书侄子开的。”   李廷恩眸色发沉,“王尚书,太后的胞兄?”   “是。”从平很肯定的点了头。   看着满城绢花,李廷恩眼底一片冷意,他应付了那脚夫几句,叫赵安给了点碎银,将人打发走了。   几人出了商铺聚集的春安坊,一路便顺畅了许多。   “少爷,过了这条如意街就是朱雀坊,先帝赐给石大人的官邸就在朱雀坊正中。”从平抬手给李廷恩指了指方向。   前面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快走快走,是*郡主。”如意街上的行人纷纷往两边退避。就连一些看上去颇有点身份的马车也在车夫的马鞭下快速让到一边。   “*郡主!”从平听见这个名字大吃一惊,急道:“长福,快让开。”   长福不明所以,不过听见郡主两个字,他脑子里就是皇亲国戚,吓得连连甩了好几下马鞭,把马车赶到了左面停下。   马蹄声渐渐逼近,如雷鸣炸响。坐在车辕上的李廷恩很快就看到一对整齐的女兵骑着清一色的健马狂奔而来。   这对女兵军容整齐,即便骑在马背上纵行街市,也犹如在军营中一般,马蹄的每一次落下都踩在鼓点上。打前的女子不过十三四岁,穿着一身红衣,衣上绣了大片大片绽放的牡丹。像男子一样束了冠,只用一根碧玉簪子插过。女子面容姣好,肤白如玉,入鬓的长眉给她精致的面容凭添了几分男儿的英气。最叫人无法忽视的,是女子脸上浑然天成的贵气与傲然。骑马穿街而过,女子一直看着前方,不曾对两边施舍一个眼神。   这一队女兵不过二三十人,座下又都是好马,很快就从众人视线中消失,只留下哒哒的马蹄声还回荡在如意街上。如意街上的人似乎早就熟悉这种情况,等女兵们过了,行人纷纷又从躲避的地方站出来,镇定如常的继续赶路或是做生意。   “可算走了。”从平方才一直低着头,对赵安道:“赵叔,幸好*郡主没瞧见您,她要是知道您如今不在石大人身边,做了少爷的护卫,还不知道要怎么闹腾呢。”   赵安冷哼一声,没有接话。   主仆几人继续赶路,从平顺便给李廷恩与长福说起了这位*郡主的来历。   “*郡主是寿章长公主所出。寿章长公主年过三十才有这么一个嫡女,如珠如玉的宠爱。寿章长公主是太后的长女,太后爱屋及乌,对*郡主偏疼的厉害。长公主之女,按律只能封县主,太后破例在*郡主落地的时候就下了封郡主的懿旨,不仅如此,还赏赐了封地。*郡主的胞兄诚侯世子杜玉楼乃是左卫军都督,*郡主从小跟着诚侯世子前往军中玩耍,不知何时喜欢上了舞刀弄棒,太后公主偏爱她,不仅不管。太后还准备寿章长公主将公主府的女兵亲卫单独拨出一百人给*郡主所随从,*郡主自七岁开始就日日带着女兵出城操练,去禁苑行猎,京中人人都知道。三年前赵叔与我奉石大人之名来给京师几位大人送节礼,赵叔去了一趟左卫军见以前在军中的兄弟,无意在军中漏了两手,谁知叫*郡主瞧见了,非要把赵叔要过去拜师。后来是石大人出面给寿章长公主写了封信。寿康长公主看在石大人的颜面上把*郡主给拦下了,赵叔这才能跟我一起回永溪。”   说起这段往事,想到*郡主对行军布阵的痴迷,从平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寒颤。   大燕贵女爱打猎爱打马球的多了,可还是头一次有贵女喜欢练兵。从平一直从心里以为*郡主是投错了胎,可惜了那张脸。   作者有话要说:撑不住了,就到这儿吧,为了避免大家跟错CP以致心灵受伤,吃啥啥不香,事先说明,*郡主非女主!!!!!!!!记住了啊,她是女配。   ☆、第57章   “老师。”   “好,好。”石定生捋着胡须仔仔细细打量过爱徒,心里一直悬着的心也放下了,他放下手中正在验看的佛经卷集,关切的问,“家中的事可都解决了?”   李廷恩点头道:“都安置妥当了。”   “你爹的伤势如何,若是不行,就接到京里来,为师请两名太医来瞧瞧。”石定生对李二柱的伤势一直颇为上心,最担忧的就是因李二柱影响到李廷恩的科举。   李廷恩很明白石定生的顾虑,他面色坦然,“此次流匪之患,多有县城鸡犬不留,我爹能保住性命,已是上天怜悯。断腿之伤,非人力所能治愈。我已从郑家延请数名大夫在家中精心给家人调理,慢慢养着便是了。”   石定生赞许的点了点头,虚指着李廷恩道:“你呀,就是倔,难得在这事上倒是看得通透。”说罢叹了一口气,“为师给郎威写信,原本是想叫他将你带去永溪,郎威的本事,为师是知道的,还以为事情必是万无一失,没想郎威最后竟被你说服了,与你一起留下来守城。唉,为师收到消息,在永溪一直提心吊胆,好在最后县城被你守住了,郎威手下的兵马也为并未如何折损。否则只怕即便守住了城,你与郎威也有性命之忧。”   一说起这事,李廷恩便从椅上起身,径直跪到了书案前。   “老师,您一片担忧弟子之心,弟子最后却给您添了烦忧。”   “快起来。”石定生亲自从书桌后绕出来将李廷恩扶起。看着面前的得意弟子,石定生苍老的面容上既有欣慰又有担忧,“廷恩,你不愿独自逃命,为全县百姓甘冒风险,最后以智剿灭流匪,为师心中自然欢喜。可你做事太过行险,你要明白,仕途诡谲,尤其如今的朝政,翻云覆雨只在顷刻。你若不能谨慎行事护着自己,又如何能留下有用之身为家国尽忠,为百姓谋福?为了击杀流匪救人性命,你不惜淹没宗祠。你可知若是寻常人,单凭此事就能将前程毁灭殆尽。你若不是我石定生的关门弟子,有诸位师兄在士人中为你张目,你如今只怕连会试都不能考了。”   面对石定生的谆谆教导,李廷恩很难告诉他自己的真实想法。有些事情,即便是一心为公的大儒,跟自己的看法也是不一样的。此情此景,李廷恩只能沉默。   石定生似乎也看出来李廷恩不太愿意谈及此事。对李廷恩,石定生一贯偏爱。单凭李廷恩此次仅凭郎威两千兵马和一些捕快乡勇就能击退数万流匪,成功守住一座县城这一点,石定生就对自己的眼光十分骄傲。他不愿再多说此事,也相信李廷恩在经历了起伏后会明白轻重,当即回到位上坐下,换了口风道:“秦家的事情你可有打理妥当?”   一说到秦先生,李廷恩眼底黯了黯,低声道:“流匪被剿灭后,我去秦先生家中看过,没有还活着的人了。秦先生的尸身……”李廷恩顿了顿,隐忍的道:“秦家被流匪一把大火烧了一半,秦家有半数的人只怕都在里面。我问过文峰文秀的意思,将还能找到的骨灰一起埋入了秦家的祖坟,在边上为秦先生单立了一个衣冠冢。”   听到这样的答案,石定生颇有些感同身受。同是李廷恩的恩师,石定生早前还有些不自在秦先生成了最先发掘李廷恩这颗璞玉的人。如今一想,秦先生为了李廷恩的前程,明明看出李廷恩迟早会振翅九天,却能毫无私念的自觉再也无法教导李廷恩后,让李廷恩来拜自己这个大学士做老师,并且从中多方转圜,费尽心思,哪怕最后秦先生依仗教出一个解元弟子而成功在文人中扩大声名,在府城中开起了书院。可说到底,一片关怀之意是不假的。   这样一位文人,却死在了一群粗莽的流匪手下,着实可惜。   他摇头叹息了两声,叮嘱李廷恩,“既有许多人的尸身寻不着,也就不能断定秦家其余的人都遭此横祸。你要尽心寻找秦家的人,哪怕是旁支。还有那两个孩子,如今是秦家唯一的血脉,若秦家真的就剩下他们两个孩子,他们就是秦家传承下去的希望,决不能有任何闪失,否则你必会被千夫所指。”石定生说完端起茶喝了一口,想到李廷恩家中的情况,眉头皱紧道:“你进了京,家中谁照顾两个孩子,别让人慢待了。”   说来说去,石定生时时刻刻都不放心爱徒家中的情景。在他眼中,这群家人若不能套上缰绳,迟早会把李廷恩一手建立的一切都冲撞的四分五裂。好在李廷恩并不是个愚孝的人,手腕灵活,倒叫他放心了不少。   “我师兄向尚是秦先生的亲外甥,我要入京考科举,师兄就将人接到了向家。”   石定生凝眉思索了一会儿,嘱咐道:“秦先生生前将人托付给你却不肯给向家,自有其用意。这两个孩子,你人在京城向家接过去照料几日就罢了,待你科举完毕,还是将两个孩子带在身边罢。向家你也给我提过,行的多是商贾之事,嫡庶失当,若无秦先生生前的话,孩子给向家倒是应当,有了秦先生的托孤,向家插手便不妥了。这两个孩子,不能给向家。”   秦文峰秦文秀的事情,李廷恩自然也是考虑过的。正如石定生所说,人既然被托付给了自己,就说明秦先生对啊向家并不放心,自己责无旁贷要将这两个孩子好好照顾长大。   李廷恩就道:“老师放心,先生对我恩重如山,他膝下仅剩的血脉我必会好好照拂。待这场会试过后,若一切顺当,我还打算拜托先生再帮我寻两个妥当的教养嬷嬷。”   “嗯。”对石定生而言,这都是小事。他很满意李廷恩尊师记恩的态度,摆了摆手道:“这都是小节。”他犹豫了一下,抚须问,“我听下人说,路上你们碰到*郡主了?”   听到石定生的问话,李廷恩有些奇怪。   自己这位老师是名满天下的大儒,同时出身世家。永溪石氏在大燕建立之前便已名传天下。区区一个*郡主,就算是当朝长公主的掌上明珠,也不过就是一个贵女罢了,怎么被老师放在眼里,还一见自己特意提出此事?   李廷恩想了想,试探道:“老师的意思,*郡主有不妥当的地方?”   石定生看着李廷恩那张面如冠玉中又透出几分英挺的脸,语气有些矛盾,“朝廷开科取士,虽说看重文才,对相貌也并未强求,可照旧例,相貌出众者,前程必然走的更顺当,走的更高。为师以往颇欣慰收了你这么一个样样皆佳的关门弟子,你文才出众,心智过人,少年解元,又有君子之仪,真是上天眷顾。如今为师倒是觉着你这张脸么,平淡一些也无妨,横竖为师还能活几年。”   李廷恩越听这话越糊涂,怎么就像是有人看中了自己似的。他坐直身子,正色道:“有人在老师面前提起了我的亲事?”   没想到李廷恩如此直截了当就说了出来,石定生不由失笑,“你啊,尚未束冠,说起自己的亲事倒坦然的很。”他捋着胡须微笑道:“不错,看中你的人正是寿章长公主。”   “寿章长公主。”其实自石定生先提*郡主,再隐晦的提起亲事,李廷恩就隐隐猜到人选是谁,不过真从石定生口中证实,他还是觉得意外,“老师,从平告诉我,*郡主是寿章长公主唯一的爱女,就连太后也颇为溺宠。如今太后摄政,*郡主的亲事自可随意挑选,京中多少勋贵世家,长公主爱女为何会瞧中一个区区河南道的解元?”   见李廷恩虽吃惊却容色镇定,石定生欣慰的笑了笑,给李廷恩释疑,同时也是趁机将京中的形势告诉李廷恩。他喝了一口茶缓缓道:“廷恩,你也会在太后摄政前面加以如今二字,京中多少传承数代的勋贵,他们又岂会如此看不清形势?女子主政,终究名不正言不顺。太后摄政十余年,以前还能以皇上年纪尚幼阻拦。可皇上已过束冠礼,太后借皇上尚未大婚,迟迟不肯还政于天子。不过即便前后没了三位皇后人选,世家望族碍于太后颜面,轻易不肯让族中女子入宫为后。但皇后之位乃是国母,迟早总有人会动心。这天下,终归是男人的天下。太后今年便是六十的千秋,皇上却未到而立。加之如今永王谋逆,天下流匪四起,近日朝堂上接连有数位御史上书,要太后尽快还政,宗室亲贵也颇有怨言,认为一切皆是太后恋栈权位,以日凌月触怒上天之故。朝臣们越是攻歼,太后越发紧握手中权柄,重用外戚。天下人见此情景,只会对太后摄政加重不满。这朝政,看似浑浊不清,实则分明的很。眼下还有许多人不愿意投效皇上,不过是摸不清太后还能支撑几年罢了。说到底,太后终究是皇上的生母,摄政也是奉先帝遗命。一日太后在世,皇上是绝不敢逼迫太后还政的。”   石定生说完这一段话,轻轻笑了笑,赞许的道:“寿章长公主身为太后爱女,眼力见识自然不凡。她所以看中你,是在为诚侯府留一条后路。”   李廷恩就明白石定生的意思了。寿章长公主不是看中自己这个人,而是看中自己身为石定生关门弟子的身份,也许寿章长公主还听到石定生用私恩让郎威带兵到三泉县救自己的事情,所以才会不惜以爱女下嫁。毕竟石定生是名门天下的大儒,文人之首,自高到如今的三朝元老,更是出自永溪石氏。不管是太后还是皇上,只怕轻易都不敢对石定生这样的朝廷柱石动手。   只是他还有点奇怪的地方,“老师,外戚也许会有重重顾虑,可寿章长公主她是皇上嫡亲的胞姐。”大燕对公主一向厚待,再说毕竟是亲姐弟,皇上迟迟不能主政并非寿章长公主之过,将来皇上登基也不会为难自己的胞姐白白留下恶名。寿章长公主何必将爱女如此委屈的下嫁自己这样出身农家,根基浅薄的解元?   说到这个,石定生叹息道:“*郡主年已十四,却至今无人有与诚侯府联姻之意。两年前,寿章长公主曾看中姚太师的嫡长孙,被姚太师在众人面前当场推拒。一年前,太后亲自出面,有意为*郡主与平国公世子岑子健指婚。岑子健乃瑞安大长公主的嫡孙,瑞安大长公主得知消息,亲自入宫拒绝了婚事,并言她违逆太后,甘愿去太祖陵前自尽谢罪,只求太后收回成命。经此二事,*郡主在名门望族中名声彻底败坏了。”说起这个,石定生也为*郡主颇感惋惜。   听完这一切,李廷恩悚然动容,吃惊道:“朝臣宗室,清流权贵为何都如此行事?”这是因寿章长公主而拒绝还是对*郡主有不满。   “老师,这其中必定另有缘故罢。即便*郡主娇纵,寿章长公主行事跋扈,终归是皇上的胞姐。姚太师与瑞安大长公主如此不给寿章长公主颜面,皇上心中未必不会存下芥蒂。”   石定生笑着看李廷恩,“你这孩子。”说着他眼底浮现一层淡淡的怅惘,沉声道:“廷恩,你还记得罢,你曾问过我洛水宋氏的事情。”   这与洛水宋氏有何干系?   李廷恩敏锐的觉着早前笼罩在洛水宋氏身上的迷雾即将揭开,他不由坐直了身子目光灼灼的看着石定生。   “寿章长公主并非诚侯杜如归的原配发妻,碍于太后威势,如今虽无人提起,可杜如归的原配出身洛水宋氏,这一点当年京中无人不知。”石定生沉默了一会儿,给出了一个李廷恩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答案。忽然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测窜上他心头,他挑眉道:“老师,洛水宋氏是因寿章长公主之故才……”他没有将话说完,不过话中含义昭然若揭。   “唉……”石定生脸上颇有几分愤愤不平的神色,他怒声道:“此事朝中无人不为宋氏鸣不平。洛水宋氏也是传承上百年的望族,太宗皇帝曾钦赐牌坊盛赞宋氏子孙仁义之风。太后却为一己私欲,用语焉不详的罪名将宋氏全族诛杀,真是荒谬。”他说完重重拍了一下桌案,震的梅瓷茶盅哐当一声脆响。   居然真是如此,难怪当年游学至洛水时,就连当地百姓说起宋氏也是赞不绝口,问他们宋氏为何会被灭门,却无人能清楚明白的说出来,每一个说出的真相都不同。及至后来为了打探李桃儿三个女儿的消息,重查宋氏之事,翻阅朝廷给出的文书记载,上面也说是有宋氏子孙徇私舞弊,祸乱朝纲,至于到底如何徇私舞弊,如何祸乱朝纲,朝廷公告天下的文书却一字都没记录。   不过在心里对了对宋氏被除族的日子,再算算*郡主的年纪,李廷恩疑惑道:“老师,*郡主已然十四,更别提诚侯世子已年过二十,洛水宋氏被落罪却不过数年,这里头……”   “寿章长公主看中杜如归时,先帝尚在。先帝是个性情温和仁义的君主,只可惜身体虚弱,缠绵病榻,太后那时已开始代先帝处理部分朝政。寿章长公主将她看中杜如归的事情告诉太后,太后得知杜如归已有妻室,原本有意拒绝,谁知寿章长公主非杜如归不嫁,太后宠溺长女,便下懿旨要杜如归休妻。洛水宋氏从无被休之女,杜如归之妻宋玉梳宁肯自尽也不愿被休。杜如归与宋玉梳夫妻情深,便冒着触怒太后的危险进宫求见先帝,先帝得知此事后大怒,责令太后对寿章长公主严加管教,并赐青雀珠冠给宋玉梳。事情到此本该了断,谁知寿章长公主当晚竟自尽了。”石定生说着又是一声叹息,他话中颇有几分惋惜的道:“先帝再仁厚,寿章长公主毕竟是他膝下唯一嫡出的爱女,眼看寿章长公主如此,先帝便对此事不再插手,默许了太后的手段。”   这种事情即便与朝政相关,也有关男女之情,李廷恩对此既无经验,更无法感同身受。他唯一所想的,便是杜如归为情太过冲动,寿章长公主依仗身份,强求感情叫人不齿。   沉默片刻后李廷恩问,“先帝罢手,诚侯是否便答应了太后休妻?”   石定生摇头,十分扼腕的道:“没有。杜如归若此时休妻,只怕日后宋氏不会有如此下场。得知寿章长公主自尽,杜如归便知先帝不会再为他们夫妻做主。诚侯府后人世代军功,杜如归当初惦记爱妻,一直未上战场,为了避过赐婚,杜如归自请去西疆戍守,太后见到杜如归的奏折勃然大怒,并未准许。去西疆的折子被驳回来,第二日杜如归便约了几个勋贵子弟去山中狩猎,回来时杜如归脸上便受了伤,左腿也被猛兽拍碎了筋骨。寿章长公主听到消息,得知杜如归脸上的伤可以治好后,求太后用宫中圣药给杜如归治好了脸,并再次恳求太后赐婚,即便杜如归后半生都是个瘸子,寿章长公主也执意如此。太后再次将杜如归的父母传入宫中,回来后,当时的诚侯夫人,杜如归之母黄氏便以死相逼,让杜如归写了休书给宋玉梳。宋玉梳带着休书回了洛水,杜如归在三个月奉旨迎娶了寿康长公主。”   对杜如归的行事,李廷恩说不上是赞同还是如何,他沉默片刻道:“老师,宋玉梳回到洛水之后可有再嫁?”照理来说,虽说宋氏没有再嫁之女,可宋玉梳的情形与别人不同。宋玉梳再嫁,是解决一切争端的好棋,也是化解因杜如归行事为宋氏所带来的危机的钥匙。宋氏族人若是明智,便该尽快让宋玉梳再嫁。   “没有。”石定生一面欣慰弟子的聪慧,一面为宋氏惋惜,“洛水宋氏代代书香,对太后依仗强权将族中女儿休回家中本就不满。哪怕多次被相交之人提醒,也执意将宋玉梳留在家中。谁知杜如归被迫与寿章长公主成亲后并未忘情,在杜玉楼出生后,杜如归借口远游暗中来到洛水,与宋玉梳重温了旧情。”   听石定生说到此处,李廷恩也不由感慨一声何苦。   “杜如归身边有寿章长公主的侍卫跟随,此事没能瞒多久,很快传到寿章长公主耳中,太后便也得知了,谁知此次太后一反常态不管寿章长公主哭求,竟未降罪。反倒提拔了几名在朝为官的宋氏族人,并且答应宋玉梳做杜如归的妾室,还为宋玉梳赐了一个四品的诰命。宋氏骑虎难下,只得答应让宋玉梳回到诚侯府,只是由妻变成了有诰命的贵妾。”石定生苦笑了两声,“自宋玉梳回到诚侯府,杜如归便不再前往公主府与寿章长公主见面。你师母曾与我提及,宋玉梳为妾后先后有四次身孕都小产了。数年后先帝驾崩,太后摄政,宋氏在朝为官的族人开始一个个被罢官,寿章长公主便因此生下了*郡主。”   石定生虽未名言,但李廷恩已经明白其中深意。很明显,*郡主更像是杜如归为了保住宋玉梳,保住宋家而与寿章长公主做得一项交易。可李廷恩并不认为杜如归这样亡羊补牢的做法就能挽救的了宋氏与宋玉梳。   “*郡主出生头两年,宋氏在朝为官的族人逐渐自己上书致仕,只余下寥寥数人。洛水宋氏蜷缩在洛水之旁,族中子孙亦不许科举,为师与数位朝臣也曾与太后提及此事,暗中为宋氏求情。眼看四年平静过去,所有人都以为太后罢手了,谁知宋玉梳又传出有了身孕。杜如归为了保住宋玉梳腹中的骨肉做出了一件大蠢事!”说到这个,石定生语气恨恨,他攥了攥拳头,怒声道:“他将寿章长公主赐给宋玉梳的婢女全部杖毙,并且借口杜玉楼是诚侯府世子,要亲自教养,将杜玉楼抱到了诚侯府。宋玉梳孕期十月,以前一直在寿章长公主膝下养育的杜玉楼就在诚侯府呆了十个月,直至宋玉梳平安产下一女,杜如归才将杜玉楼送回公主府。这之后,洛水宋氏便被落罪除族。”   李廷恩听石定生讲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心中有些复杂,更多的,却是对太后如此癫狂行事的诧异。   能够得到先帝信任,在先帝还在位时便代为处理部分政事,先帝驾崩前还亲自下旨让太后摄政。即便先帝也留下了数位辅政大臣,本意是想让太后为继位者看住江山,防止朝臣篡权。可由此也能看出,太后是个手段非凡的女子。   可这位太后,行事太跋扈狠辣了,半点都不肯给自己和别人留下后路。这样为了公主的婚事对待士人望族,难免不会让其它大族有兔死狐悲之感。   想到石定生说的话,李廷恩有些不赞同的摇了摇头,”老师,在我看来,即便杜如归不下最后那一步棋,以太后行事看来,也不会放过宋氏。“   石定生闻言一愣,半晌后他怅然道:“的确如此,太后最初留下宋氏,是先帝尚在。后来放过宋氏,只因权势不稳,不过那时网便撒了出去,只等最后捞鱼罢了。”   洛水宋氏的事情弄了个清楚明白,李廷恩也有些明白为何朝臣宗室都不肯迎娶寿章长公主的女儿了,想必当年太后与寿章长公主的行事,不管是朝臣还是宗室都颇为不齿。只是事不关己,李廷恩并不相信若有足够大的利益,这些人会清高自持至此。   “如今人人不愿与寿章长公主联姻。”李廷恩手指不着痕迹的交叉搓了搓,笑道:“老师,不仅是因此事之故罢。”   见到李廷恩脸上戏谑的神情,石定生丢掉了脸上沉重的神色,失笑道:“你啊。”笑过后,他一脸正色,“不错,其中还有缘故。五年前,朝中就有朝臣提出让太后还政天子,退居后宫,这些朝臣既有文臣,亦有武将,其中便有当时的左卫军都督种燃。左卫军乃护卫皇宫的禁军,太后得知种燃出面,又惊又怒,下令将种燃打入天牢。只是在重新挑选左卫军都督时,太后犯了难,盖因武将勋贵无一人愿意担此重任。最后寿章长公主为年仅十五的杜玉楼出面请缨,太后大喜之下,还赏了一个轻车都尉给杜玉楼。也是因此事,寿章长公主至今进宫都不曾得见皇上。”说到此处,石定生笑了笑,看着李廷恩道:“廷恩,如今你可明白了。”   当然明白。只是李廷恩更有些不解,寿章长公主如今知晓提前为儿女留下一条后路,以爱女联姻石定生这样的大儒。当初明明可以置身事外,她的身份超然独特,既是太后爱女,又是天子胞姐,无论如何总有一席之地。为何最后竟自断后路,非要选择站在太后一边,甚至不惜为此断绝与皇上的姐弟之情,还将儿子拉下了浑水之中。   这个困惑,显然石定生也有,并且石定生一直想不明白。不过此事不碍大局,石定生与李廷恩都没有在上面纠缠。   石定生将这些往事都告诉李廷恩后,最后叮嘱道:“这门亲事,寿章长公主并未当面向为师提及,只是托人来露了几句口风。想必寿章长公主终究有些担心你此次会试不中,因而尚且拿不定主意。不过*郡主绝非良配,她的身份,除非太后这能有千秋高寿,或是皇上回转心意,否则注定是要吃苦头的。既然寿章长公主尚在犹豫,为师便顺势做主给回拒了。以寿章长公主的性情,她不会轻易揭过此事。当年姚太师与瑞安大长公主拒绝婚事后,都将儿孙远远的送了出去躲避此事。你要考会试,避无可避,寿章长公主拿为师没法子,只会对你下手。为师之所以将事情始末都告诉你,就是想让你多加小心。”   看到石定生面容慈和的谆谆嘱咐,李廷恩恭敬的起身应了是。   也许是怕李廷恩心中存下压力,石定生又说了几句宽慰他,“你也不必太过担忧。寿章长公主虽说性情跋扈,到底是个聪明人,以前她就对为师多有顾忌,如今这情势,她更不敢太过张狂。科举是士人清流们的地方,就是太后也不敢在抡才大典上动手脚。只要你自己不出差错,她就拿你没法子。待你过了会试,殿试之上,为师另有法子。”   其实李廷恩一点都不担心。若寿章长公主真的手能遮天,又何必如此费尽心机将爱女下嫁给自己这个毫无根基的人。就是太后,只怕对朝政掌控的也吃力的很,掣肘颇多,否则怎会对永王毫无办法,对皇上妥协。   自李廷恩进入京中,对这位摄政太后便有了更多的了解。在许多人看来,太后如今行事是掌权经年后的自大昏庸,是女子无力治理朝纲的显现。在李廷恩眼中,一切的一切却都说明太后是为聪明的女人,也许正是因看到无论如何努力都不被天下所接纳,前路都是黑暗,这位太后才会在晚年行事张狂无度。   不过这些揣测李廷恩知道石定生这样的人是不会认同,因此他只是在心中将这个推测牢牢记住。   将该说的事情都说完后,石定生便让李廷恩去早就安置好的院落歇息,自己继续查验佛经。   石定生让自己的心腹从总管亲自带李廷恩去歇息。   从管家一面带路一面给李廷恩说话。   “李公子,从平这小子使着还顺手罢?”   看着从管家笑呵呵的脸上透出一股自豪的味道,李廷恩和气的笑了笑,“从平在我身边帮了不少的忙。”   从管家闻言立刻收起笑容,惶恐道:“这小子就是老爷给您使唤的,为主子分忧才是本分,哪能用帮忙二字。”   见从管家是真觉得不自在,李廷恩就换了说辞,他点头称赞道:“从平机灵懂事,我如今身边倒是离不开他了。”   “您用的顺手就好,用的顺手就好。”李廷恩这样说,从管家心就静了。他笑的一脸褶皱,很欢喜的在前面带路。   行到逐水亭时,两人碰到一个七八岁的孩子。   这孩子穿着一身红衣,明眸皓齿,明明是个男娃,却比女孩子更玲珑俏美。他在亭中看到从管家,趴在栏上大喊,“从管家,你带的是谁?”孩子的眼珠转了转,不等从管家答话,就蹭蹭蹭跑过来,瞪着李廷恩道:“他是不是李廷恩!大伯的关门弟子。”   从管家看着这个男孩额上就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他弯腰拱了拱手求饶道:“十五少爷,老爷有命,让从管家带李公子去好好歇息,您快让开道罢。”   男孩并不理会从管家,反而用一双又圆又黑的大眼睛冲从管家翻了个白眼,将双手背在身后,一脸郑重的围着李廷恩饶了几个圈。   李廷恩堂弟亲弟都有好几个,这些年还陆续有族人的孩子常常上门。对付这样的孩子,李廷恩早就有心得。他双目含笑,同样束手静静的站在那里任凭对方打量,颇有几分你不动我不动的意思。   男孩转了几圈,脑子直发晕的撑不住了,看到李廷恩既不说话也不动弹,他跺了跺脚,两腮气的鼓了起来,跺了跺脚指着李廷恩大声道:“李廷恩,我要与你比斗!”   “比斗?”李廷恩好笑的看着面前不到自己腰高的男孩,俯视他道:“你要文斗还是武斗?你在族中排行十五,我也听说过你,你是文哥儿罢。”   “不许叫我文哥儿,我是石晖徵。”男孩又一次在地上蹦了蹦。   “好,晖徵。”李廷恩从善如流的叫了他的名字,“我知道你自小聪慧,三岁便由老师亲自启蒙,一直跟在老师身边,算起来我该是你的师兄。”   石晖徵闻言轻轻地哼了一声,却没有反驳李廷恩的话,一脸傲然的将小脑袋抬了起来朝天看。   “不过你虽是三岁启蒙,我这个师兄也有过目不忘之名。晖徵,你才六岁,只读了三年书,你确定要与我文斗?”李廷恩笑了笑,伸手在石晖徵头上摸了摸,将手掌平移到自己腰下,戏谑道:“若要武斗,你这个子……”他啧啧摇头感叹了一声,半弯着腰对气的脸色涨红的石晖徵笑道:“晖徵,还是等两年罢。”   石晖徵气的跳脚,尤其在听到身后跟随的丫鬟笑出声后,他更是一蹦三尺高,愤愤不平的指着李廷恩扬声道:“李廷恩,你敢小瞧我。”   看到石晖徵大张的嘴,李廷恩啊了一声,脸上满是诧异的神色,“晖徵,你这牙……”   “啊。”石晖徵闻言急忙收回手捂住嘴,没有再说一句话,蹭蹭蹭的跑远了。   看着石晖徵远去的小身影,李廷恩嘴角情不自禁的露出一丝笑容。   在李家的时候,解决过烦心的事情,他就喜欢去逗逗弟弟妹妹,原本以为在恩师那里听了一篇朝廷过往,宋氏覆灭的缘由,心中会沉闷些时候,没想到就送上一个早闻大名的石晖徵。   一直站在边上从头到尾看了这一切的从管家忍不住给李廷恩竖了大拇指,“李公子,还是您厉害,咱们这位十五少爷,可不是谁都能有法子的。原本我已打算将老爷搬出来。”   李廷恩掸了掸衣袖,笑道:“不过是个孩子罢了。他是老师庶弟的幼子罢。”   “是。”从管家一面引路一面道:“十五少爷是七老爷的妾室所出,原本连到老爷跟前露个面都没机会。只是十五少爷与老爷有缘,他的生辰与老爷恰好是同一天。老爷那时候已经致仕在家,听说了这事儿,便叫七老爷将十五少爷抱去瞧了瞧,过后也常常问起。老爷发现十五少爷天性聪慧,族中同辈中无人能及,这才破例将十五少爷带在了身边。”从管家说完这话,想了想又接了一句,“不过自从老爷打定主意为十五少爷亲自开蒙后,七老爷那位妾室便早早给打发出去登州那边另外许了人。如今十五少爷回去七老爷那边时,也是七太太在带着。”   李廷恩明白从管家暗示的意思,闻言只是淡淡的笑了笑。他好奇的是石晖徵为何会要来挑战自己。   听见李廷恩的疑问,从管家先是愕然,尔后笑了两声,哭笑不得的摇了摇头解释道:“李公子不知罢。咱们老爷有一个至交好友膝下有个孙女。一次老爷与好友闲谈,老爷提起您这个得意门生赞不绝口,那好友便说要将孙女许给您。十五少爷打小便与那位孙小姐常常一道玩的,一口一个姐姐叫的顺溜。听说了这消息,十五少爷便一直吵着要见您,说要将媳妇抢回来。”   无论如何李廷恩也没想到是这个原因。他还以为是石晖徵在石定生面前听多了对自己的称赞,小孩子心性发作不服气罢了。原来是争风吃醋。   性情冷清如李廷恩一瞬间也不知该作何表情了,到最后他只能无奈的摇了摇头,就此将事情丢到脑后。   谁知,他愿意放下此事,石晖徵却不愿意,并特意为此找了帮手。   第二日,当李廷恩听到从平一脸赧然的来回报说石晖徵寻了几个好友做帮手上门挑战时,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最后在石晖徵上蹿下跳拙劣的激将法下,只得揉了揉鬓角,出去应战。   作者有话要说:o(╯□╰)o,明天一定早点起来写,大姨妈来了写起来太慢了。说一下红包的事情,明天如果没有另外通知就是九点半更新,到时候大家来抢沙发啥的吧。可以只打一个数字,前一百名留言的送个红包,送满一百个。送多了我也送不起,送霸王票长评的好像味道不对,感觉变相鼓励投霸王留长评一样,于是就比手快吧,哈哈。前一百名有喔。也比较透明,前一百个留言的是谁大家都能看见。   晚安,有错别字等我这几天过了一起改吧,o(╯□╰)o   ☆、第58章 已经替换   “世子。”公主府的门房看见杜玉楼,急忙殷勤的上前牵了马。   杜玉楼盯着洞开的大门看了良久,翻身下马,缰绳一甩扔给了门房,对闻讯出来的安长史道:“母亲呢?”   对诚侯府与公主府唯一的继承人杜玉楼,安长史的腰弯的不能再弯,“回世子爷的话,公主在秭归亭。”   听到秭归亭三个字,杜玉楼的面容有一瞬间的凝滞,片刻后他叹了口气,不再理会身边簇拥上来巴结的人,径自进府往秭归楼而去。   等站在寿章长公主面前时,杜玉楼满腹的话忽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   性情刚毅,周身气韵华美,坐在如意玲珑塌上居高临下能看的无数朝臣都胆颤心惊的母亲,终究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成了如今这个眼神哀戚的弱质女流。记忆里还有几年是母亲抱着他在屋中吃梨,丫鬟们一点一点用首乌膏给母亲慢慢养发,母亲总说父亲喜欢她一头如云瀑布般的秀发。可眼下……   杜玉楼看着寿章长公主鬓角隐隐现出的斑白,喉头有些哽咽,他唯恐打扰寿章长公主一般的轻声道:“母亲。”   寿章长公主收回朝西边远眺的目光,侧身看了看面前的儿子,神色有些怔忡。   长得可真像!   一样的泼墨浓眉,一样的深廓高鼻,无论任何时候都微微弯起带着浅浅笑意的薄唇。尤其是那双眼睛,一笑起来,黑的不见底的瞳孔中在这个时候会荡漾起一潭清泉,眼角的细纹层层叠叠的铺展。那种感觉犹如在冰天雪地中看到一树盛放的红梅,让人冰冻的心一瞬间就暖和了。   可自己到底有多久再没看到过那个人笑了,或者该说自己到底有多久没见过那个人了。虽是红梅,却到底是开在浓冬。远看动人心神,近观冷彻人心。   寿章长公主沉浸在回忆中,看到她眼神习惯性的放空,杜玉楼恻然的又喊了一声母亲。   “玉楼。”寿章长公主这次彻底回过神,收回心思,招招手示意儿子坐下,她亲自给儿子斟了一杯凉茶后笑道:“近日京中举子云集,你是左卫军都督,身担护卫皇城之职,如何有空回来看母亲?”说完她自嘲的轻笑了声,“你都肯上这秭归亭了。”   自从元庆元年,宋玉梳有孕,杜如归便彻底定居在诚侯府,连到公主府敷衍两日都不肯。元庆二年,宋玉梳病亡,杜如归将在公主府一应用具俱都焚毁,自此带着膝下的幼女在诚侯府中的咏院中居住,连诚侯府都不肯出后,寿章长公主便令人在公主府中最高处修建起这座秭归亭。坐在秭归亭中,就可以清楚的眺望到一墙之隔的诚侯府中的咏院。这里是寿章长公主平日呆的最多的地方,却也是杜玉楼两兄妹最不愿意踏足的地方。   听见寿章长公主的问话,杜玉楼眼神暗沉,对着寿章长公主满面关切的笑容,斟酌了一下,小声道:“母亲,我听说了。”   寿章长公主笑了笑看着儿子,“没头没脑的,玉楼,你听说什么了?这京中多少流言蜚语,我这长公主也不是什么都清楚的。”   “母亲,您有意招石大人关门弟子李廷恩为婿?”   “你听谁说的?”寿章长公主问了杜玉楼一句,随即却轻声笑道:“我这公主府如今果然是四面漏风,话传的也太快了些。”   察觉到寿章长公主话里的意思,杜玉楼脸色有些难看,解释道:“是石大人叫人露的消息。”   “哼!”寿章长公主将手中的茶杯重重往石桌上一扣,凤眼微翘,眼底散发出讥诮的寒意,就似瞬间换了个人一样周身气势凛然。她冷笑道:“石定生这个老东西,本宫看得起他一个区区农户出身的关门弟子,他三言两语给推了就罢,还要特意叫人到你耳边说三道四,真当本宫这个寿章长公主是吃素的!”   “这事是真的!”杜玉楼原本只以为此事是误传,又唯恐寿章长公主真动了这个心思,这才亲自赶到公主府想要防患于未然,没想到寿章长公主居然已经找过石定生。他登时豁然站起,怒道:“母亲!您明知石大人是为何回京,如何回京,您还要将玉华许给他的关门弟子!”   面对杜玉楼的怒气,寿章长公主满脸都是讥嘲,“石定生是闻名天下的大儒,门下徒子徒孙无数,就是区区一个弟子罢了,玉华乃是你外祖母封的郡主,名下尚有封地,大燕数一数二的贵女。我让玉华下嫁,不过是担心玉华的性子,嫁到高门大户受了拘束。玉楼,你何必如此担心!”   “母亲!”杜玉楼失望的看着寿章长公主,“事到如今,您还要给我说这些话!”他向前逼了一步,沉声道:“朝廷清流勋贵,除了外戚,如今有哪一家不在私底下太后不欲还政之事。皇上年近而立,太后却迟迟不愿皇上大婚封后。朝政之上,太后重用外戚,用宗室贵婿以遏制大臣。石定生两任帝师,高宗心腹重臣,当年太后用计逼迫石定生心灰意冷,自请致仕。皇上为请石定生还朝,与太后你来我往,多方筹谋,不惜以后位相换,这才将石定生从永溪请回京中。太后迟迟不肯放权给石定生就罢了,如今您为了太后,还要将玉华拉进来,我这个儿子还不够,玉华何辜,您为何要这么对她?”   说到最后,杜玉楼近乎是咆哮了,他攥紧双拳,哑声道:“母亲,您罢手罢,这天下,本就不该女人执政。先帝当年病弱,担心宗室篡位,才让太后辅政。可太后擅杀大臣,打压宗室勋贵,以致永王叛乱,藩望不稳。您……”   “住口!”寿章长公主愤怒的随后抬起面前的残茶,兜头就给杜玉楼泼了过去,她猛的拍了拍石桌,指着杜玉楼大骂,“张口太后,闭口太后。太后是谁,不是宫中一尊泥菩萨,她是你嫡嫡亲的外祖母。玉楼,你问问自己,若无你外祖母,你何以一出生就得封世子,十五岁就任左卫军都督,你一出门,人人对你弯腰赔笑,你以为是凭借你自己,全都是你外祖母给的颜面!”她冷冷的笑了一声道:“女人主政又如何,以月凌日又如何。你外祖母是你舅舅的生母,不过是代管几年朝政,外头那些男人,就恨不能在史书上将你外祖母置诸死地。玉楼,我告诉你,天下人人都能骂你外祖母,唯有你和玉华,却骂不得!”   面对寿章长公主的暴怒,杜玉楼平静的抹去脸上的残茶,直直的看着寿章长公主。半晌,他忽然笑了。   “母亲,我出生得封世子不是我所求,十五岁任左卫军都督更不是我所愿。”他苦笑一声,哑声道:“母亲,当年我的左卫军都督是如何来的,您心里比我更明白。”   面对杜玉楼的质问,寿章长公主没有接话。   杜玉楼复在寿章长公主对面坐下,轻声问,“母亲,您五年没与皇上见过了罢。”   除了杜如归,这件事就算是寿章长公主的一个心结了。从小在宫中互相庇护扶持的姐弟,如今却数年不得一见。哪怕是在宫宴中,身为天子的弟弟也绝不会向自己这个姐姐多看一眼。无数人在背地里幸灾乐祸,寿章长公主面上毫不在乎,其实心中难受的数次想放声痛哭。可她没想到,自己一手养大的儿子也会用这件事来戳她的心。   “玉楼!”寿章长公主艳红的双唇微微颤抖,红了眼不敢置信的看着儿子。   杜玉楼别过头不为所动,“母亲,我明白您的心思。您想将玉华许给李廷恩,外面的人,或许就算石定生也会以为您是在为我与玉华找一条安稳的退路。可我明白,您不是为了我们兄妹,您是为了父亲。五年前您让我任左卫军都督,五年后您想让玉华做棋子嫁给李廷恩。看起来都是您与太后母女情深,您一心一意的要追随太后,支持太后,说不定还要借此在石定生与皇上之间埋下根刺。只是谁能明白,您不愿让皇上亲政,其实是担心连诚侯夫人这个名号都保不住。”   寿章长公主满脸愤怒都消失不见,脸色迅疾苍白,她藏在层层堆金锦绣广袖中的手颤抖了几下,故作镇静的道:“玉楼,你在胡说什么?”看到杜玉楼不假辞色,她急忙解释道:“玉楼,我的确是想帮你外祖母一把。可就像你说的,皇上也是我亲弟弟,当年的事情是我错了,不该将你也拉进去,惹得你舅舅这些年连你都不待见。不过我与他终归是亲姐弟,只要玉华能嫁给李廷恩,也算是我这当姐姐向皇上赔罪了,怎么可能心里还因此生出根刺来。石定生是皇上千辛万苦才请回来的,哪有这么容易就轻易放弃,不过是一个关门弟子罢了。”   面对寿章长公主略显语无伦次的辩解,杜玉楼抬了抬手阻止了她说下去,“母亲,我已不是垂髫之年了。石定生门下徒子徒孙不少,关门弟子仅此一个。当年石定生大弟子秦琼云病重,石定生恪守规矩不肯为他逾越本分向先帝索要御医,秦琼云活活病死,石定生大病数月。李廷恩在三泉县被流匪围城,石定生不顾颜面,用旧日恩情请郎威率兵前去救援。这个关门弟子在石定生心中的分量,天下人都看的清楚。”他顿了一顿,叹息道:“母亲,别的我不想多言,我只问您,元庆元年,在宫中染天花而亡的馨妃是不是原本姓宋?”   一瞬间如惊雷炸响,寿章长公主面色全无惊慌失措的看着杜玉楼。   也许是早就预料到了寿章长公主的反应,杜玉楼没有多言,站起身看着寿章长公主说了最后一句话,“母亲,罢手罢。”说罢不待寿章长公主回话,转身大步而去。   寿章长公主愣怔怔的看着杜玉楼的背影,扭头又看了看西边的诚侯府。   高高竖起的坚固院墙,生命力旺盛的青翠藤蔓,一圈又一圈,阻隔了人的视线,哪怕穷尽全身的力气,目光也只能在一片苍翠中寻找到一点可怜的缝隙。她看了这么多年,守了这么多年,从天真高傲的皇七女到如今心狠手辣,名声败坏的寿章长公主,那个人,却连一个抬眼都不肯给她了。   而如今,连儿子都要她放手!   寿章长公主呆呆的坐在石桌上,感觉到四周的孤寂,忽然放声痛哭。   ------------------------------------------------------------------   李廷恩小试身手将石晖徵带来的人打发走后,就叫从平暗中去打听打听今日来的到底都是何方神圣。   半个时辰后,从平就满脸带笑的回来。   “少爷,都问过了,全是十五少爷进京后结实的各家公子。石大人将十五少爷送到琼林幼学呆了几日,十五少爷没两日就认识了一大堆好友。一听说十五少爷受了委屈,就呼朋结伴的上门来找您讨个公道。”   讨公道倒是讨公道,就是文才实在不怎么好。   李廷恩正理袖口,打算洗洗手,忽发现袖口上沾了一个巴掌印,看样子像是几岁孩子的手。他笑了笑,叫长福从衣箱里拿身衣服出来替换。   长福一脸菜色的找了身干净衣裳来给李廷恩换上,嘴里嘟嘟囔囔的抱怨,“少爷,您今儿就该狠狠给他们一通教训,这些高门大户的少爷们,吃撑了没事干。您可是来考状元的,又不是陪着他们耍猴戏。”   听见长福这么说,李廷恩还没如何,从平先讪讪然笑了两声,毕竟他出身石家,亲爹还在石定生身边做着总管。他拍了拍脑门,小声解释了两句,“少爷,十五少爷打小跟在石大人身边,他年纪小,又会读书,被族中大大小小的人都给捧惯了,您才高八斗,他一时心眼儿没转过来。您放心,我爹已经说了,就今儿胡闹这一回,明日石大人就会将十五少爷给拘起来。”   李廷恩擦了擦手,笑道:“不过是件小事。”   说起来,李廷恩的确没将一个石徵晖放在心上,就当是哄哄孩子罢了。他在意的是另一件事,“我与他们对诗时,听见晖徵称呼其中一人为宋大哥,问过名字,是叫宋祁澜。你方才说晖徵带来的人都是京中大户人家出身,这宋祁澜是京中哪家的?”也许是才听石定生说过洛水宋氏的原因,李廷恩隐隐总觉得宋祁澜会与洛水宋氏有关联。   从平是知道李桃儿三个女儿被卖到洛水宋氏后随着洛水宋氏被灭族下落不明的,他一听李廷恩这样问,当即也联想了起来,想了想道:“小的叫人去打听了,这个宋祁澜据说是宫中宋容华的胞弟。”   “宋容华?”涉及到后宫的妃嫔,李廷恩脑海之中就是一片空白,石定生也不会跟他讲这些事情。事实上,若无必要,后宫之事,即便是太后皇后与贵妃不睦,若不牵累到前朝,朝臣们是绝不会去注意的,更何况一个区区侧四品容华。   后宫的消息,不可能从官员们口中打探。不过从平在京中呆过,自然有消息来源,他笑嘻嘻道:“小的就知道少爷您要问,特意在猫儿弄里寻了个休值的太监。他告诉我宋容华是皇上的新宠,以前就是个掖庭出身的宫女,还是犯官之后,生父以前是沧州那边一个县令,起初是要送到沧州那边的教坊去的,她娘当了三根金簪疏通了关系,她又才出生,就将她送到了掖庭养起来,八岁后便做了小宫女。没想有运道,去年被皇上瞧见了,步步得宠,将全家人都带挈了起来。皇上下旨赦免了她父兄的罪过。太后看在皇上宠爱,她又有了身孕的份上,不仅特意在京城给赐了栋宅子,还赏了宋容华父兄两个闲职,又将宋容华全家都接到了京城。宋祁澜是宋容华一母同胞的弟弟,以前跟着家里人在西疆流放吃了许多苦头,进京后宋容华十分溺爱这个幼弟,几次三番求了皇上从宫里给带东西出来,京里的少爷们便都给宋祁澜几分颜面。”   李廷恩静静的听从平说完,对给颜面这三个字抱之一笑。看样子,京中上上小小都以为宋祁澜是靠着姐姐在龙床上伺候得好,肚子争气才能成为一个纨绔,可宋祁澜对人接物的反应,尤其是那眼底深藏的清傲,可并不是一个流放西疆,罪官后人所能养的出的。   只是这都是小节,李廷恩暂时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他打听,只是出于小心谨慎的习惯,也是唯恐石晖徵在京中交友有误,石定生又事务缠身无暇管教反而坏事罢了。既然目前看起来宋祁澜并无可疑之处,李廷恩就先将事情放下,开始一心一意的准备会试。   这中间,石晖徵又来过两次。一次是被石定生教训后过来赔礼,第二次却是扭扭捏捏的想要李廷恩帮忙说服石定生让他去考童子试。李廷恩委婉的拒绝了他,惹得石晖徵又一次在院中跳脚了半个时辰,最后被从管家叫人带走了。   看了十来日的书后,得知京中各处对他这个总是闭门读书的大儒关门弟子议论少了几分,李廷恩决定出去走一走。   长福这些日子早就跟在从平身边把京里稍有名气的地方都逛了个遍,跟在李廷恩身边出来,他更是兴致勃勃,主动在边上给李廷恩讲解起地方名胜。只是他脑子不灵活,记性不好,又只是跟着从平走马观花的看过一遍,说起来就结结巴巴的,弄到最后,李廷恩只好哭笑不得阻止了他。   重新来到春安坊,见到街道上林立的铺子前依旧立着色彩斑斓的花树,绫罗绸缎经由妇人巧手扎制,成为一朵朵可以乱真的各色花朵,隐隐然还能闻到一阵阵精心熏制过后残留的幽香,再看看彩门下铺子外热情招揽生意的伙计,李廷恩忽就想起了三泉县外为了一个带着粪水石灰,混合血水人肉的馒头而不惜断腿丢命的流匪。   盛世与乱世,似乎简简单单的就被隔开了。   “少爷,您看鸣鹤楼又开了。”   听见长福的话,李廷恩才恍然竟然又走到了鸣鹤楼的门口,他仰头看了看,果然发现数日前还贴在鸣鹤楼门上的封条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想到从平那日说的话,李廷恩心下有些诧异。   从平见状,很知己的上去小声道:“少爷,鸣鹤楼三日前卖给王家了。”   李廷恩闻言神色不变,淡淡的点了点头,“走了大半个时辰,进去歇歇脚。”   “好好,咱们进去进去。”长福搓着手满眼放光。他一直听人说鸣鹤楼是士子云集的地方,早就想进去见识见识。只是鸣鹤楼虽说重新开了,他却自觉自己是个粗人,都不敢怎么迈脚。这会儿李廷恩说要进去,他便有了胆气。   看李廷恩身上价值千金的织云锦,再掂量掂量赵安随手给出的碎银子,伙计满脸带笑的就将人直接给领到了二楼厢房里。   鸣鹤楼的厢房十分不错,对门就能看见外面迤逦而过的金水河。整套桌椅都是上等软梨香木,无需熏香,屋中也有一股若有似无的淡雅香气。东面摆着一架巨大的檀木嵌玉石珐琅绘四季常青图的屏风,南面墙上有一副气势铮然的狂草,乃是天德五年的状元莫同卿所书,北面一架古琴,静静的摆放在剔红桃枝纹四脚案上,琴上方墙壁挂着的女子霓裳舞衣图宛若活人,显然亦是大家手笔。   单是这件屋子的陈设,最少也超过三千两。   李廷恩暗自在心中估算了一番鸣鹤楼的大小,随口问了从平一句,“这鸣鹤楼卖了多少银子?”   从平一怔,他自诩包打听。石定生将他给李廷恩本意也是想要他做李廷恩的耳朵,只是这会儿却答不上这个问题了。   “少爷,鸣鹤楼卖给王家的事,京里头还没几个人知道呢。”卖了都没几个人知道,多少银子卖的就更没人知道了。   这样一说,李廷恩也不需要从平回答了,他淡淡道:“罢了,我不过随口问问。”   从平心中却觉得黯然,他在心里赌咒发誓的下定决心一定要将这价钱打听出来。   上菜的伙计推了门进来,口齿伶俐的一样样给报菜名   “八仙鸭子,烩虾仁,桂花翅子,飞天摆尾,翡翠白玉。”   伙计一个个接着上菜,长福看的拼命咽口水,他笑嘻嘻劝李廷恩赶紧用菜,“少爷,您快吃。”一面说一面捂着肚子。   “浑似少爷将你饿过了头。”李廷恩抽起筷子反手就给长福手背敲了一下,吩咐伙计,“照着菜再让人在屋里另外安置一桌。”他虽不介意与仆人同桌而食,但上下尊卑是这个时空的铁律。勉强让赵安他们同自己一起用饭,不过是让三个人都吃的不痛快罢了,还会让他们沾上不尊主的恶名,自己也落的成为别人口中不懂规矩的笑谈,既如此,又是何必强要将前生的理念带过来,不如让他们单独一桌痛痛快快的吃去。   伙计听着李廷恩的话,先是愣了一愣,眼睛扫了下桌上满满当当的菜,替李廷恩肉疼的在心里抽了一口气,回过神立刻一脸笑的点头哈腰奉承道:“公子您对下人可真是。”他艳羡的看了长福三个几眼,退了几步出了房门后就能听见他在走廊里扬声喊着菜名。   “等等罢。”李廷恩嘱咐了傻笑的长福一句,随手夹了一筷子面前的八仙鸭子。   还没尝到滋味,外面忽传来一阵喧闹声。赵安与李廷恩对了个眼色,径自推门出去,片刻后回来脸上颇有几分少见的无奈之色。   “少爷,是*郡主。”   “又是*郡主!”长福与从平异口同声的感叹了起来。   长福看看满桌子的菜,嘟哝道:“怎的又是这个*郡主,少爷,算上您来京城,一共才在外头两回,两回都撞上*郡主惹事儿,您说您是不是和她有孽缘?”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赵安与从平都是隐约被石定生叮嘱过的人,大略知道些寿章长公主想要将*郡主下嫁给李廷恩之事。听到长福这么说,不仅是两人,就是李廷恩都噎了一下。   从平在心里偷笑了两声,上前道:“少爷,要不咱们先回去。”好笑倒是好笑,可以*郡主的脾气,若是没有听过寿章长公主有意许婚的事情还好,若是听过又知道石大人给推拒了,再一看到自己和赵安,只怕就能将少爷的身份猜个大概。那时候*郡主发作起来,才是难以收场。毕竟少爷这会儿空挂了个石大人关门弟子的身份,连进士都不曾考上。   长福不明所以,愤愤道:“*郡主来就来了,管她在外面带着女兵冲谁使鞭子,少爷坐在这里吃自个儿的,她还能冲进来打人不成?”在京城跟着从平混了十来天,达官贵人见过无数,长福对一个郡主,也不像之前那般害怕了。   “你懂个屁。”赵安没忍住,瞪了长福一眼。   长福不怕从平,对赵安却打心眼里畏惧,登时不敢再开口。   李廷恩慢条斯理放下手中的牙筷,淡淡道:“叫个人进来。”   他没开口要走,就算从平与赵安满心着急,两人也不敢再多加劝说。从平无奈的开门叫了一个端着菜从门口经过的跑堂,跑堂才十二三岁,生的敦敦实实却很机灵,一进门听到李廷恩是想打听*郡主的事情,眼珠一转就噼里啪啦说了起来。   “瑞安大长公主,平国公府世子爷从军中回来了,约了姚太师的嫡孙在咱们鸣鹤楼小聚,这不*郡主听到消息,就追了过来。*郡主要让手下的女兵和岑世子在军中的护卫比比身手,岑世子不肯,*郡主发脾气堵了门,下头正闹着呢。”跑堂说完嘿嘿笑,脸上一点也没有害怕的神色,像是见惯了一样,还劝道:“公子,您是外地人罢。您放心,*郡主折腾不了多久,也不会伤着旁人。您尽管放心用菜,要不了半个时辰,京兆府尹朱大人一来,*郡主一准儿就走了。”   “平国公府世子,姚太师嫡孙?”从平一听就喃喃道:“再加上咱们少爷,这乐子可大了。”他抓着跑堂有些不敢置信的问,“姚太师哪个嫡孙,是嫡长孙还是次孙?”   跑堂嘿嘿笑,“您才来京城,消息倒是通的很。”他小声道:“您说是长孙还是次孙,要不是长孙,姚公子还能让*郡主一起堵着,这不*郡主还在底下骂姚公子是个连把刀都扛不动的呢。”   从平这时候可没心思去跟跑堂说笑了,他松开人蹿到李廷恩面前,急道:“少爷,咱们走罢,前门不走走后门,这会儿*郡主正在气头上,要让她看见咱们,那可惨了。石大人吩咐了,叫您在会试前一定不能出差错。”   李廷恩慢条斯理给自己斟了杯桂花酒,细细一品,口齿中满是淡淡的清香。他扫了一眼恨不能跺脚的从平,悠然道:“从平,你说一桩国戚勋贵联姻,为何最后会闹得人尽皆知?”   为何?   勋贵宗室国戚望族联姻,都是叫信得过的人暗地里透透消息。不管成与不成,双方脸面都会过得去,别的人家会看眼色,也不会将事情拿出来说嘴。依照寿章长公主与瑞安大长公主还有姚太师的身份,亲事的确不会弄得连个跑堂的都能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这其中不是有人故意在中间做手脚就是被说亲的一方有意撕破脸。   从平顺着李廷恩的话想了一圈,回过神来看着依旧在喝酒的李廷恩忍不住埋怨道:“少爷,您管他是为了什么,这时候可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李廷恩没有理会他,而是把在一旁不明所以的跑堂叫了过来赏了二两银子。   鸣鹤楼虽是大燕京城数一数二的酒楼,可他一个小小跑堂,二两银子的打赏也是不常见的。收了银子,跑堂笑呵呵的出了门,也不管一肚子在听了从平说的话后所产生的疑问了。   过了半盏茶的时间,趁从平与李廷恩说话时候跑出去看热闹的长福从外面跑了进来,乐道:“少爷,岑世子不肯和*郡主比试,*郡主一怒之下叫女兵将姚大公子捆了起来装到了一个木箱子里面让马拖着在外头道上来回走呢。”长福说着哈哈大笑,“岑世子带着手下的亲兵来回追了好几圈,硬是连根姚大公子的头发都摸不到,两边茶馆酒楼的人都伸了脖子出来看热闹,就是咱们这儿临河不临街面,要不少爷您坐这儿就能瞧见。”   长福边说还惋惜的砸了咂嘴。看的从平恨不能一巴掌给他打上去。   “这才多久,*郡主又玩出了新花样。”从平听了长福说的话,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看着李廷恩稳如磐石的样子更担心了,“少爷,咱们快走罢。”   就连赵安都有些撑不住了。   姚太师位高权重,夫人也是一位县主,算是*郡主的长辈,*郡主尚且对姚大公子全无顾忌。岑世子身为瑞安大长公主之孙,世袭罔替的平国公府世子,赫赫军功在身,面对*郡主却投鼠忌器的救不了一个挚友。   赵安一想到李廷恩的身份不由悚然,上前低声道:“少爷,鸣鹤楼后院有一小道,穿夏意坊回朱雀坊也不远,您……”   没想到连赵安也着急了,李廷恩觉得好笑之余又有些感慨。一个长公主之女就让众人束手无策,长公主又如何,坐在顶端的太后又如何?原本想要楼下看看*郡主行事的他忽然意兴阑珊,放下牙筷,起身道:“走罢。”   从平与赵安大喜,急忙要去叫人进来结账走人,唯有长福脸上还带着点不甘愿,觉得浪费了一桌子好菜又不能看戏,有点磨磨蹭蹭的。赵安拎着他脖子上的肉给了两下,长福就老实了。   厢房的门忽被人推开。   几人抬头一看,就看见三个威风凛凛,身着红色软甲,腰佩战刀的女兵面无表情的站在门口。为首的女兵眼神锐利的在屋中扫视了一圈,掠过赵安身上时眼底流露出一抹诧异,却并未说话,径自落在了李廷恩身上。   她以军中的礼节抱了抱拳,沉声道:“李公子,郡主听说您在这儿请您下去一见。”   自从看到女兵的一刻,从平与赵安就觉得事情不好,等听人亲口说出来,赵安与从平彼此对视了一眼,都在心里猜测到底是哪里漏了消息,却听李廷恩一句话揭开谜底。   “鸣鹤楼如今果然已是王家的鸣鹤楼了。”   赵安与从平醍醐灌顶般的明白了李廷恩话里的意思。从平拍了自己一巴掌,暗道怎么瞎了心眼,忘了鸣鹤楼换了主子,自己送上门了。可他又有点奇怪,既然少爷一早就记着这事儿,为何还不避忌的有意选择鸣鹤楼?   三个女兵听到李廷恩的话,脸上的神色都有些难看。为首的女兵再次冲李廷恩行了礼,示意道:“李公子请。”   李廷恩用罗帕擦了擦手,淡淡一笑,在女兵们弯腰行礼中径自出了门。   “少爷!”从平不由跺了跺脚,指使长福道:“还愣着做什么,赶紧跟上去。”拽了晕头晕脑的长福就往外走,赵安脸色端凝的走在了最后。   一到鸣鹤楼门口,李廷恩就看见街面两旁林立的酒楼茶肆里伸出的人头,街面上也站满了,所有人都将视线投注在不远处正狂奔而来的十来匹骏马上。大燕京城坊市街面修建一贯开阔,能够并行八匹大马。看热闹的人群都贴着两边铺子墙根站立,给跑马的人留下了宽阔的施展空间。骏马卷起一路烟尘,很快行到李廷恩面前停下。   “李廷恩!”马背上红衣金冠的女子扬了扬长眉,精致描绘的凤眼露出一丝淡淡的锐气,她扬了扬手中的马鞭,指着李廷恩道:“你就是李廷恩?”   李廷恩目光从她脸上移开,看了看拴在马尾上的一个木笼,笼中一名男子灰头土脸的蜷缩着,身上唯有腰间一块羊脂鲤鱼佩还能看出一点世家公子的痕迹。   一列整齐的红衣软甲女兵后是几个膀大腰圆的男子,一看就是出身行伍,身上带着这群女兵并不具备的煞气。为首的男子宽额浓眉,不大的眼中藏满隐忍之色,按在腰间马刀的手背上可以看见清楚分明鼓起的肌肉。   也许是察觉到李廷恩的视线,男子向李廷恩轻轻点了点头,抱拳道:“可是石大学士关门弟子李公子?”   李廷恩含笑回了一礼,“岑世子。”他并未应承身份,但众人却也都明白他的意思了。   岑子健笑了笑道:“李公子,今日有要事在身,改日再与你喝杯水酒。”   平国公府以军功立身,岑子健这种作风并不出乎李廷恩意料。只是他们两人应和了两句,*郡主却被撇到一边。   眼看李廷恩与岑子健你来我往,却对自己视若无睹。*郡主火气冲头,抬起鞭子对准李廷恩的脸就甩了下去。   “少爷!”   从平三人都急坏了。朝廷开科取士,面容有瑕疵者一样得不到朝廷重用,不管男女,脸是不能轻毁的。赵安一个箭步就要上去,却被*郡主的女兵给拦住了。   坐在马背上的岑子健也救援不及,再说他想要救姚凤清,也不欲为一个才结实的李廷恩再去让*郡主怒上加怒,登时只是惋惜的叹息了一声。可等他再看时,结果大出意料。   李廷恩抓住马鞭底部,眼尾一扫,就能清楚的看见马鞭上的金线,他冷笑两声,对上*郡主惊怒交加的面庞,右手猛一使劲,竟将长于马背功夫的*郡主生生从马背上扯了下来,登时周围一阵倒抽冷气的声音。   “李廷恩!”   “郡主!”   “少爷!”   *郡主被李廷恩猛不丁扯了下来,就地在地上滚了两圈,她无视身上摔倒的痛楚,一把将簇拥上来的女兵推开,翻身爬起,凤眼中盛满怒色,又是一鞭子给李廷恩抽了过去。   李廷恩眼底一片冰寒,抬手阻止欲上前的赵安,就手在一个女兵身上拔出长刀,刷刷将*郡主绷直的长鞭砍成了三截,周围再次响起人群惊叹的声音。   看着跌落在地上已成三截的马鞭,*郡主愣了一会儿神,她简直不敢置信这世上居然有人敢斩断她的马鞭。   一名女兵愤怒的越众而出,指着李廷恩怒道:“放肆,此乃太后赐给郡主的马鞭,区区庶民,居然敢对郡主不敬,还斩断了马鞭!”   李廷恩漠然的看着女兵,淡淡道:“在下乃大燕河南道乡试解元,并非区区庶民。按大燕律,举子为半官之身。再即,就算在下是庶民,只要在下一日未签下卖身契,依旧是良民之身。太宗年间,温慧公主当街杖杀良民尚且除名玉牒贬为庶人,未知*郡主意图当街鞭杀我这个解元,又该如何论罪?”   女兵语凝,她们随着*郡主在京中一贯无人敢顶撞半句。就算是最耿直的京兆府尹,来了也只能好言好语的劝她们离开,若是郡主不愿意走,京兆府尹也不敢勉强。没想到一个书生,用胆量斩断郡主的马鞭就算了。当他一时情急,生怕伤了脸会耽误会试。谁知马鞭断了,面对质问,对方不仅不赶紧赔罪,还要问郡主的罪?   听到李廷恩的话,所有人都忍不住向李廷恩投去好奇的目光。   *郡主此时回过神,将方才质问李廷恩的女兵推开,仰首冷冷道:“你是读书人,最善诡辩。你说我方才是想要鞭杀你,我不跟争这个。我只问你,这马鞭乃太后钦赐,你将之斩断,意欲如何担罪?”   李廷恩将手中的战刀扔在地上,双手束在身后淡笑道:“郡主,这马鞭并非太后所赐罢。”   没料到李廷恩不答反问,*郡主愣了愣,随即扬声道:“你放肆!本郡主的马鞭当然是太后所赐,你居然敢说本郡主冒用太后之名。”   李廷恩摇头笑了笑,俯身捡起一截断掉的马鞭拿在手里细细摩挲了几下。   “大燕尚军功,对一应军备之物有明律规制。按律,天子马鞭以犀牛筋混以金丝缠制,鞭柄可用乌木,镶以碧玺红宝。皇子亲王乃用牛筋混以银线,鞭柄可用绍木,镶以翠玉。宗室贵女只许用牛筋混以韧丝,不得加任何金丝银线,鞭柄只得一般的硬木中挑拣,鞭柄上可雕纹路,却不得饰以珠玉。”说到这里,李廷恩左手轻轻捏着鞭子一滑,浅笑着看向脸色铁青的*郡主,将断鞭送到*郡主眼皮底下,上等的金丝在日光下反射出璀璨的光芒,“郡主,这马鞭真是太后所赐?”   作者有话要说:以前写的隔了这么久觉得感觉不好,于是没用,重新写的,又找了下感觉,就晚了点,补了一千多接近两千字吧,我明天会再修改错别字。今晚还有一章短的,大家明天再看吧。我争取每天更新一万五,把欠账给补上。另外上次还有几十个没有发到红包,抱歉,明天我把名单打在作者有话说里,请大家费力再给我留个言吧,我把红包补上。以后三天,每天随更随发,留言在第一页的就发了,因为系统抽风,一会儿行一会儿不行的,发三天,发完算完   ☆、第59章   *郡主没想到一个马鞭居然会被李廷恩说出这么多的道理,而且拐来拐去,最后竟指责到了太后头上。偏偏她即便明白李廷恩话里的讽刺,也只能隐忍,更不敢再借太后钦赐之物来压制李廷恩。   她看着面前一如既往带着浅淡笑意的李廷恩,心里面怒火渐渐熄灭,片刻后,她往前迈了一步,将一截断鞭接到手中,眼中闪烁着纯挚的好奇之色,“你不怕?”   李廷恩没想到*郡主会突然问出这样一句话,随即清冷的反问,“郡主觉得我会怕?”   这句话颇有几分傲然之意,李廷恩原本以为*郡主必然会被再次激怒。   谁知*郡主真的凝神想了想,摇头道:“我不知道,你与那些人都不一样。”她修长的白玉指往侧面一伸,皓腕上繁复的蝴蝶赤金链发出一阵悦耳的脆响,“我娘当年找人去姚家提亲,姚家的人拒绝了婚事。外头人一片叫好之声,说姚家门风清白,不畏权贵。他在外面跟人说宁可死也不会娶我这样的贵女。还有他,姑祖母的嫡长孙,平国公府未来的世子爷,姑祖母唯恐他被我祸害了,跑去外祖母面前推拒婚事。人们说平国公府世代军功传家,他少有勇武,为人称赞。”*郡主指尖在面色青白的姚凤清与岑子健身上一一流连而过,目光却一直牢牢锁在李廷恩身上。   “我以为他们敢拒绝婚事,敢触怒我娘和外祖母就都是果敢勇毅之人。我以为姚家与平国公府果然就是外人所说的不畏权势,谁知……”话到此处,*郡主不屑的冷笑,“不过是沽名钓誉罢了。”   “*郡主!”岑子健可以忍受一切,唯独无法忍受*郡主对平国公府的折辱,他立在马背上,忍无可忍的扬声喊了一句。   *郡主却扭头冲他继续不屑的笑,“岑子健,你若觉得本郡主说的不是实话,就答我一句话。”   岑子健看着*郡主,沉声道:“郡主请说。”   “好!”*郡主昂起头,眉眼一片锋锐,“岑子健,你告诉我,当初为何要去军中?”   岑子健觉得*郡主实在无理取闹,他的耐心快要耗尽了,看了看被折磨了半个时辰的姚凤清,见好友此时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又被如此咄咄追问。岑子健拧了拧眉,压下燥意道:“郡主方才也说平国公府世代军功传家。在下前往军中乃是成例,京中无人不知,郡主何意多此一问。”   “哈。”*郡主讽刺的笑了两声,傲然道:“岑子健,你离京前就已被选入右卫军。以你的出身,至少也是右卫军统领。”见岑子健张口语言,*郡主抢先一步道:“怎么,要说你只愿凭军功靠真本事。可惜啊,我杜玉华不是一般的贵女,我三岁便被外祖母抱在膝上看奏折,七岁已开始随我大哥出入左卫军营。行军布阵或有不足,西疆南疆是否有战事我却分的很清楚。你放掉右卫军统领不做,跑去边塞军中做一名郎将,又正好是在外祖母欲为我赐婚被推拒之前。岑子健,男儿大丈夫,今日在众人面前,你敢不敢说你自己是真心实意一早就打算去边军!”   眼看岑子健被*郡主一番话逼的无言以对,周围就有人混在人堆里起哄。   “对啊,岑世子,男子汉大丈夫,人家郡主都把自己的亲事拿出来说了,您也得给句话啊。”   “快说快说,岑世子,您是不是怕了郡主才躲得远远地。”   岑子健生生被逼出了一头冷汗。大庭广众之下,他也不敢对周遭百姓动武,否则人们口中仗势欺人的便会成为平国公府。可若不辩驳,当初平国公府不惜触怒太后也要推拒婚事的名声就会在*郡主的质问声中毁于一旦。左右为难中,岑子健眼中不禁浮上一丝凶狠之色。   李廷恩看出岑子健的为难,心头哂笑了一声,随口插了一句,“郡主,有些事情,岑世子与平国公府不说,未必是怕。民间说亲,尚且须顾忌彼此颜面,郡主又何必非要在众目睽睽下追问个彻底。”   没想到李廷恩会帮岑子健说话,*郡主对面前这个人越来越好奇了。她觉得这是她十几年中最琢磨不透的一个人。岑子健与姚凤清拒绝婚事又唯恐留在京中会生意外,很快就远遁离开。而面前这个李廷恩,石定生做主拒绝了婚事,李廷恩为了会试不得不留下,可他大摇大摆上了鸣鹤楼,自己让人去逼请。明明带着赵安而且他身手不弱,居然也堂堂正正的来了。来就来了,就算岑子健与姚凤清,看到暴怒的自己,都难免神色赧然,满口赔罪之辞。唯有李廷恩,从头至尾不仅不说一句软话,还反过来将自己给教训了一顿。   如今李廷恩又帮连交情都算不上的岑子健说话!   好奇心占据上风,*郡主居然忘了发怒,她试探道:“你要帮他?”   李廷恩笑了笑,淡淡回了一句话,“郡主,有一句话,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郡主喃喃将这话念了几遍,恍然道:“你将我当做敌人。”   是不是敌人并非自己的选择,而是天然的立场划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既然根本和面前这位*郡主做不了朋友只能做敌人,又何必在开始势弱。凤座居于龙座之上十几年的太后,也不会因自己今日在众人目光之下对她的外孙女势弱讨好就改变心思。选择了一边,当然就更要拉拢另一边。这与人无关,与利益有关。   李廷恩看着面前红衣明艳的女子,很坦然的点了头,用别人都听不见的声音低语道:“事到如今,郡主以为我们还能谈的上交情?”   *郡主愣了愣,片刻后她脸上露出笑容,抬手示意女兵去将木笼打开,也不再管岑子健与姚凤清,只是对着李廷恩神色认真的道:“李廷恩,你比他们强。”她说完这一句,又扭头看着岑子健扬声道:“什么名门才子,勋贵将星,一个自负清流传家,却手无缚鸡之力,被我关起来只会在笼子里装死。一个号称世代行伍,重情重义,浑身本事只会眼睁睁看着我将好友在坊市中拖行。身边带着一堆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过的亲兵,连我的亲兵都拦不下。岑子健,你到底是不想拦还是不敢拦?”说完这一段,满意的看着岑子健面色陡变,*郡主俯身将三截马鞭都捡了起来,然后翻身上马,带着女兵扬长而去,没有再回头。   看见*郡主走了,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从平围上来,与长福你一言我一语的小心问李廷恩是否有伤到什么地方。   “我没事。”李廷恩交代了一句,阻止两人的问话,到了岑子健身边。   看着李廷恩过来,岑子健面上全赧然之色。先前出于顾忌,他未对李廷恩施以援手,谁料最后竟是李廷恩主动为他缓解左右为难的局面。他不由连声赔罪,又邀李廷恩一道饮酒。   李廷恩看了看被护卫们搀扶着始终没有抬头也没有出声的姚凤清,再看看岑子健,心里不由对*郡主的看法有了改变。这个女孩子,果然不愧自称是三岁就被太后抱在膝上教养政事。她临走前那一番话,精准又毒辣的在两个交情莫逆的人身上撕开了一道伤口。就算姚凤清与岑子健彼此都心知肚明*郡主有意挑拨,这道伤口依旧会随着时间越来越大,无可挽回,说不定还会影响一直交情深厚的姚家与平国公府。   也许,故意将其中一人关入笼中在街面上拖行,却任凭另一个在后面不紧不慢的追随亦不仅仅是灵机一动的主意。   李廷恩心思翻滚,面上不露声色的拒绝了岑子健的邀请,温声道:“今日之事,只怕市井流言不小,在下还须早日回去向老师交待。日后再请两位一道饮酒。”   他只字不提姚凤清需要看大夫养伤的态度让岑子健大为感动,与李廷恩道了别后,又再三道谢,这才带着姚凤清离开。   他们一走,周围看热闹的人也就散了。这些百姓虽说对李廷恩胆色好奇,不过都还不清楚李廷恩的来历,自然不会继续留下来看戏。   一直在边上默不作声的赵安忽走上来,低语道:“少爷,姚凤清的手废了。”   作者有话要说:额,关于红楼那个,是我的练笔之作啊,这个就是一直存在电脑里的。大家要是想看,等我跟编辑商量一下再发吧,那个有点存稿,顶不了太久,但是我现在主要更这个,还要补以前欠的账,于是要是能发都要隔日更。还是男主文,o(╯□╰)o。CP是林妹妹,就是男主穿越过去调教林妹妹的文,以前年轻不懂事啊,这文很玛丽苏的,金手指全开,几乎没波折,全是男主一帆风顺虐坏人的文。大家确定要看吗?确定要看我就发在网上给大家看看   ☆、第60章   见识到*郡主的本事后,李廷恩对赵安说的话实在算不上太意外。   赵安坐在从平叫来的马车里给李廷恩回话,“小的以前在军营里见过各种各样的伤势,绝不会看错。姚凤清右手腕骨已碎,就算是再好的御医,只怕也没那个本事将碎骨粘上。”   “右手的腕骨。”李廷恩倚在马车壁上微笑道:“听说姚凤清本身亦是举子。”   “是。”从平急忙在边上插了一句,“姚太师四个儿子,九个孙子。唯有这位姚大公子在科举一道上有些建树,旁的都不成气候。姚大公子还有个庶出的堂兄,原本也被姚太师看重,只是不知何故三年前跑去做了道士。这回姚大公子右手被*郡主给废了,只怕姚太师不会善罢甘休。”   善罢甘休必然不会,不过要想计较个清楚明白,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赵叔,姚凤清的腕骨已碎你能看出来,姚凤清自己能不能察觉。”   听李廷恩这么问,赵安想了想,摇头道:“这种断筋断骨的毛病,咱们这些从军的比一般接骨的大夫更看得准。姚凤清读书人出身,他只怕会觉得自己是骨头脱了臼。”   这个答案同样不出乎自己的意料。若姚凤清得知自己不仅是脱臼而是腕骨碎了,绝不会如此平静的垂头缩在笼中,而是一早就声嘶力竭的大喊起来,甚至岑子健都不会放*郡主离开。   “这一局,算是我输了。”李廷恩挑眉笑了笑,手掌在腿上拍了两下,重新倚在车壁上,闭眼道:“回去罢。”   长福赶着马车,一路还要慢慢看坊市里的热闹景象。他见李廷恩没有催促,就更不着急。从春安坊回到朱雀坊,足足走了两个多时辰,天色擦黑的时候才回到石定生的官邸门口。   在大门外焦急等待着的从总管一看到长福,就知道这是李廷恩回来了,急忙迎上来。   “公子,老爷找您找的急。”   李廷恩随着从总管往里走,约略也猜到是什么事,“今日的事老师都知道了。”   “是。”从总管弯腰小声道:“公主府遣了人过来,说是给老爷赔罪。”说完从总管左右看了看,声音更低的道:“姚太师府上传出消息,姚大公子的右手怕是再不能握笔了。”   李廷恩早就得知这个消息,自然不会惊讶,他只是笑了笑,“姚家来人了?”   从总管脸上就流露出几分尴尬之色,“跟在姚大公子身边的下人回去说当时公子您也在,姚太师就打发了次子来与咱们老爷探探消息。”   “知道了。”李廷恩心中道了一句果然如此,一路无人般直入石定生的书房,将路上下人们艳羡的目光统统丢在脑后。   石定生正和两个幕僚在商议事情,看到李廷恩进来,石定生并未停下说话,而是不顾幕僚们诧异的目光,随手一指让李廷恩就近在身边坐下,嘴里继续与幕僚说着话。   “窦玮安身为台院侍御史,素有纠举弹劾朝廷百官的权责,此次弹劾孙朔这个尚书省左仆射,未必是剑指太后,亦有可能是出自本心。松江窦氏还算是名门。”一名幕僚眼尾扫了李廷恩一眼,旋即凝神对石定生道。   另一名幕僚却不赞同这番话,“孙朔自任左仆射以来,夙兴夜寐,即便御史中丞温铎也对其颇有赞誉,唯有其外戚身份一直让人诟病。此番窦玮安以奢而定罪弹劾,并不能让百官臣服。窦玮安乃姚太师门生,他近日接连弹劾孙朔,袁术平等人,目的只怕还在太后。”说到这里,幕僚话锋一转,看着一直沉默的李廷恩道:“听闻公子今日与*郡主在街面上有了冲突。”   李廷恩淡淡一笑道:“是。”   幕僚随即追问,“短短数个时辰,市井百姓流言便纷纷而出,公子可否将当时情景与咱们说一说。”   李廷恩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   他话音刚落,神色凝重的石定生便道:“姚凤清的手当时就断了?”   “赵叔是如此说的。”李廷恩欠身答了一句,“老师,可是*郡主矢口否认了此事?”   “唉……姚家差人去问,结果让寿章长公主的女兵给打了出来。”石定生脸色一直未见好转,他摆了摆手,指着其中一个幕僚道:“叫他们与你说说罢。”   被石定生指着的幕僚深知石定生对李廷恩的重视,也很清楚,凡是能传承上三百年的望族,族中杰出子弟无一不是广收门生,又在其中挑选天赋出众者加以精心栽培,比之待族内子侄更厚。如此才能结成一张密密实实的大网,以保证在族中子弟良莠不齐,根基不稳时能够有人扶持,平安度过每一次艰难的时候。很明显,此时的李廷恩便是石定生精心为永溪石氏所挑选出来的人才,因此幕僚半点不敢怠慢,一听石定生吩咐便主动开了口。   “公子,半个多时辰前府中先后来了三拨人。”幕僚伸出三根指头微笑道:“打前的是寿章长公主府上的长史,说是*郡主年幼冒犯,特意来赔罪。其二来的便是姚太师的次子姚二老爷,姚二老爷一是来谢公子今日仗义执言加以援手,二么……”幕僚顿住话,话里带了点讽刺的意思,“姚二老爷的意思,是想亲自见见公子,问一问当时的情景。姚二老爷反复说了几次今日是姚大公子在鸣鹤楼设宴请从边军回来的岑世子饮酒才会撞上*郡主惹出大祸,把公子您都拖累了进去。好在岑世子无伤,姚二老爷就更担心公子是否也被*郡主伤了哪儿。最后来的,便是平国公府的人了,不过来人是顶着平国公府的名头,送礼的却是瑞安大长公主身边的女官。”   说完,两名幕僚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将探视的目光落在李廷恩身上。   李廷恩细思过这番话,忍不住摇头失笑闭目养神的石定生道:“老师,今日我才明白,何谓女人心计。”   石定生闻言掀了掀眼皮子,直起身道:“见识了罢,京城里处处都是坑,你啊,聪明绝顶,却照面就被人给陷了进去。”   李廷恩右手在下巴上抚了抚,否认道:“今日之事,倒也并非都是祸,最后的结果,只怕不会如*郡主早先预料的一样。”   “哦,说一说。”石定生就很兴奋的看着李廷恩。   “老师。”李廷恩起身给石定生斟了杯茶,镇定的道:“*郡主今日所作所为,看起来不仅成功离间了岑子健与姚凤清,让平国公府与姚太师府上起了嫌隙,还将我给拉下了水,实则漏洞颇大。”察觉到两个幕僚目光熠熠,李廷恩觉得有点好笑。   “千般算计,百般筹谋,可惜他们忘了平国公府与姚太师分别能在军中与士林清流里立足的缘由。一个靠忠义,一个靠仁理。今日*郡主是在大街上搭下这一台好戏,众目睽睽固然让姚凤清失去脸面又受了伤,岑子健完好无损。却忘了一件事,无论岑子健有没有将姚凤清给救出来,至少在百姓眼中,岑子健堂堂男儿丈夫,平国公府世子,大长公主嫡长孙,的确是跟在*郡主身后忍辱追了近一个时辰。姚家要名声,就不会为一个已成弃子的姚凤清与平国公府撕破脸,两家依旧会是至交。至于私底下,只要不影响大局,两家谁也不会在乎的。再说我,仗义执言,赶走了*郡主,就算有人觉得唯独姚凤清一人受了伤的事情有蹊跷,姚家依旧得对我感恩。”   听完李廷恩这一番话,石定生眼神大亮,击掌赞道:“廷恩,你果然没让为师失望。”他拍了拍桌案,抚须笑道:“不错,不错。看样子今日你帮岑子健他们二人说话,也并非鲁莽行事,这样为师就放心了。少年人,最怕的就是气盛啊。”   石定生这番意有所指的话说的李廷恩了然而笑,两个幕僚却讪讪的垂了头。   过了片刻,其中一名幕僚就补救道:“公子行事稳健,乃是大人的福气。想必公子也度好姚太师的心思了。”   “人的心思千变万化,事易时移,时移世易。此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李廷恩见到幕僚脸上的神色变了变,没有再继续说难听的话,而是对石定生道:“老师,想来姚太师不会有意为难我这个没受伤的人。”   说到伤字,石定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其实他对姚凤清右手受伤这件事并不是不惋惜,总算与姚广恩相交多年。不过这次李廷恩没有受伤,岑子健没有受伤,唯有姚家的希望姚凤清受伤了,这件事便添了几分说不清楚的味道。姚家人心思如何,并不难猜测。好在石定生深知姚广恩的为人,最后能坐到太师的位置上,姚广恩必然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他不担心姚广恩就此会站到太后一面为难李廷恩,担心的却是此次一击分化没有见到预料中的成效,后面的人会再出计谋。   这一次自己的爱徒应对妥当了,下一次呢?   石定生想了想嘱咐李廷恩道:“还有十几日就是会试,你别出门了。正好出了此事,对外头的人,为师自有话说!区区稚子,一箭算三家,为师倒要瞧瞧杜玉楼的本事。”   听见杜玉楼三字,李廷恩诧异的挑了挑眉,“老师以为这次的事是杜玉楼?”   “你以为会是寿章长公主还是太后?”石定生哼了一声,怒道:“太后秉性刚烈,寿章长公主行事跋扈。她们母女若要出手,绝不会让*郡主出面,姚凤清也不会只废了一只手。这次的事,十有j□j是杜玉楼的手笔,杜玉楼此人,表面看起来行事耿烈,实则手段毒辣阴狠。否则即便有太后撑腰,他也坐不稳左卫军都督这个位子。若为师没猜错,他只怕是得知了寿章长公主想要将*郡主下嫁给你的事情,唯恐到时说不动寿章长公主,干脆就断了你的前程。说到底,在杜玉楼眼中,毁了你的前程,为师还能再寻弟子,姚凤清却是姚家孙辈中唯一有指望在仕途上出人头地的子弟,他不会冒此奇险。只是不知为何,最后*郡主改了主意。可惜啊,算来算去,国戚出身的子弟,还是不能明白文臣武将能立足朝堂自有其行事准则。”说到这里,石定生顿了顿,困惑的道:“这事还有捉摸不透的地方,为师已叫人去打听消息了。”   的确如此。姚凤清与岑子健也许可以是特意被人安排去往鸣鹤楼,做出一副巧合的样子,可自己却是心中一动,得知鸣鹤楼被王家买下才有意进去看看,想借一斑窥全豹的。按着老师的说法,若此事真是杜玉楼安排,他如何能够猜到自己哪一天出门,如何让自己走到春安坊,如何让从平特意在自己耳边说了那句话把自己引到鸣鹤楼中。   这世上,不可能有人如此算无遗策!   或许,事情并非是杜玉楼安排,仅仅只是*郡主在当时的局面下仓促做出的事情?   被石定生一说,李廷恩只觉得一团迷雾笼罩在心中。他很难想象,*郡主能在短时间内作出如此快速的反应,就算最后这个局并不完美,没有完全达到目的。但刺埋下了,有时候一点微弱的失衡也是会影响全局的。   想到进来是听见石定生与幕僚的对话,李廷恩心中忽然一动。他神情凝重的看着石定生道:“老师,孙朔孙大人可是武安郡君之夫?”   石定生正在喝茶,倒被幕僚抢先答了,“公子记性不坏,孙朔正是靠着武安郡君才得以晋升左仆射。”   “武安郡君是太后的亲侄女,袁术平乃太后姨侄,窦玮安却是姚太师的弟子。*郡主是太后最宠爱的外孙女,姚凤清偏偏是姚太师最得意的嫡长孙。”   听见李廷恩的话,石定生放下茶盅,侧身道:“廷恩,你觉着这事不是杜玉楼。”原本石定生对自己的推测十分笃定,只因他手下的人还打听到在此事前杜玉楼的确回过一次公主府,并且翌日亲自去皇家围场找到了*郡主。就算猜测不出他们说了什么,石定生也大概能估算到杜玉楼绝不会赞同将胞妹许给自己的关门弟子。   “也有道理。”喝了一口茶,石定生斟酌道:“寿章长公主只会在乎一双儿女前程,杜玉楼即便与生父杜如归关系不睦,却终归姓杜,是诚侯府的世子,身上担负的是诚侯府,他和寿章长公主所想绝不会相同。否则这些年母子二人不会渐行渐远,为师更不会想借杜玉楼之口打消寿章长公主的心思。可眼下将太后与此事联系起来,似乎又能说得通。”   石定生与两个幕僚陷入沉思,李廷恩心中却在此时掀起疾风劲雨,有一个不敢置信的想法窜上心头,他骇然的看着石定生急切道:“老师,姚太师今年寿数几何?”   虽说不明所以,石定生还是回答了李廷恩的问题,“论年岁,姚广恩比我尚大五岁。”   李廷恩眉梢紧蹙,“老师曾说过,姚太师十年前便有过中风之兆。”   “没错。”一说到这个,石定生忍不住叹息,“姚广恩出身贫寒,一生起伏。无论仕途还是家事,都是如此。他原配难产早亡,先后迎娶过三位继室。直到第四个继室上头,才给他生出了嫡子,可惜前面还是有了两个庶子,为了不生乱家之兆,姚广恩忍痛将这两个庶子撵到宜州乡下居住,连族谱都没上,否则姚家不会只出了一个姚凤清。十年前,姚广恩天赋出众的嫡幼子与庶兄出门游河时,溺水而亡,年不过二十。姚广恩正是因此事暴怒中风。自那以后,姚广恩身体每况愈下,十年里,有三次病危请了大夫。就是这一次,姚凤清的事情,只怕姚广恩心中也是在硬撑着。”   话至此处,石定生也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他惊讶的扶住桌案站起身,看着李廷恩道:“廷恩,你是疑心此事乃太后动的手,是冲着姚广恩来的。”   “不。”李廷恩脸上一片阴沉,沉声道:“老师,我怀疑是皇上!”   “皇上。”不仅是石定生,就是两名幕僚也悚然一惊。   在大燕士人心中,无论太后如今威势如何,其实在他们看来都不过是乱政罢了。太后仅仅是借着皇上碍于孝道拿她无法才能一直摄政,实则谁也不会认为太后就真是这大燕天下的主人。女人再厉害,毕竟是女人,终有一日,皇上忍无可忍,还是会让太后退居后宫的。所以他们哪怕一面畏惧着太后的权势和残酷,一面根本不将太后看在眼里。然而大燕天子,是名正言顺的天下之主,万民之主。亲耳听闻李廷恩将罪魁祸首指向皇上,三人脸上都变了颜色。   一名幕僚激动的站起身道:“公子,您可不能乱说。姚太师乃朝廷中流砥柱,一直领着群臣反对太后保持朝政,皇上甚为倚重,他怎会对姚太师使出如此毒辣心机。”   “对对对。”另一名幕僚也急忙附和,“太后对姚太师出手还可猜测,皇上怎会如此行事,绝不可能,绝不可能。”   就连石定生沉吟了一会儿,都不能认同李廷恩这天马行空的猜测,“廷恩,这些年为师致仕,太后步步紧逼,全靠姚广恩在朝中领着一干门生重臣对抗太后,才能保住皇上手中的一点权柄。说到底,为师当年逼于无奈致仕,在皇上心中,只怕如今还比不上姚广恩。皇上既然费尽心机将为师弄回京,就更不会将姚广恩这条臂膀斩断。”   “老师。”面对三人的反驳,李廷恩反而镇定下来,他淡淡道了一句大实话,“姚太师年事已高,病势衰沉,就算没有姚凤清之事,他也撑不了多久。正因如此,皇上才会不惜以后位相换也要将老师迎回朝中。”   “就算姚太师撑不了多久,他在一日,太后总更有几分顾忌,皇上何苦提早让太后逞心如意。”一个幕僚忍不住扬声冲李廷恩喊了一句。他实在是压不住了,先前还以为李廷恩颇有几分成算的他此时只觉得李廷恩说话做事全是异想天开。   李廷恩扫了他一眼,沉静的解释道:“姚太师病重而死,则是天意。姚太师因嫡孙之病而亡,便为人力。天意与人力之间,我以为,皇上选择了人力。”   “天意,人力。”两个幕僚琢磨了几下,还没完全弄明白。   石定生喃喃自语了两遍李廷恩的话,身子忽然摇晃了一下,他艰难的扶住桌案,两腮松弛的肉轻轻抖动着,“天意,人力,天意,人力。”   “老师。”看出石定生神色不对,李廷恩急忙上去扶住石定生,“老师,这也只是我的猜测,做不得准。”   “不不不。”石定生坐下稳住身体后摆了摆手,衰弱的道:“为师教了皇上十年,对皇上的性子,为师比你们更清楚。这种事,皇上做得出。”说着他苦笑了两声,“唉,臣子老了,还能用这条命为皇上尽回忠,想必姚广恩那老家伙就算知道,也心甘情愿把这个苦头给嚼下去。总能给子孙在皇上面前求个善始善终。”   听到这番话,李廷恩心里也有些说不清楚的滋味。即便位极人臣,终归是臣。说来说去,还是太后与皇上博弈之间的一颗棋子,天子要你生便生,天子要你死便死。如果最后依旧逃脱不了被人摆布,自己如今奋力往上爬的意义又在何处。   “廷恩啊,你这份敏锐,已胜出为师多矣。”   石定生一句话叫李廷恩回过了神,他俯身笑道:“老师谬赞,我也是心中一时之念罢了。”   面对弟子的谦虚谨慎,石定生摇头失笑了两声,他心里有点失落,更有许多的欣慰,只是他有点弄不明白,“廷恩,你觉得杜玉楼是皇上的人?”   “是。”李廷恩看石定生脸色好了许多,两个幕僚还一脸云雾缭绕的样子,就回到位子上坐下,缓缓道:“这还是老师提醒的我。老师说寿章长公主与杜玉楼虽是母子却渐行渐远,他们所想所顾忌的并不一样。我便丢开杜玉楼太后外孙与寿章长公主之子这一重身份,单看他身为诚侯世子,再连上老师对杜玉楼此人的评判,事情就变得不同了。”   “哦?如何不同。”石定生感兴趣的看着李廷恩。   “老师说过,太后年事已高,加之近年行事悖逆,又有永王叛乱,太后颓势早已显现,这一点京中无人不知。那些勋贵名门更是清楚,杜玉楼也不会不清楚。他身为诚侯世子,诚侯杜如归唯一的儿子,他绝不会甘心眼看着诚侯府这原本是世袭罔替的侯府在将来从有爵人家中被除名。五年前他被太后重用为左卫军都督,看似是坚定的站在了太后一边。可老师也说,此乃寿章长公主向太后举荐,并非杜玉楼自荐,也许杜玉楼心中并不甘愿。只是左卫军都督这个官职,同样也给他开了另一条路,他可以以此为凭借投效皇上,摒弃外甥的身份,而用世袭诚侯府世子的身份。”李廷恩说完话,看了看恍然大悟的两个幕僚,继续道:“除去外戚,皇上至今占尽臣心。在文臣清流中,皇上威势早已足够,皇上欠缺的,便是兵权,尤其是京中禁卫兵权。杜玉楼,是皇上最好的人选。”   一个幕僚想了想就插言道:“公子,若杜玉楼是皇上暗中心腹,他为何早前还要在寿章长公主面前出言反对亲事,难不成是皇上那时候便有了吩咐?”   “不,今日之事,最少在我这里,是谁也没预料到的。他们一早打得主意就是姚凤清。在我这里,大抵只是*郡主擅自改变了杜玉楼的意思。至于杜玉楼是如何交代的*郡主,咱们就不得而知了。”李廷恩浅笑着饮了一口茶。   石定生默然片刻,忽然拍案道:“他避忌婚事,是为了在太后面前表忠,在皇上面前避嫌!”   他话音刚落,外面就响起从总管急切的声音,“老爷,姚太师病情危急,太师府差人来说姚太师想见您一面。”静了片刻,从总管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姚太师说,想请老爷将李公子给带上。”   屋中三人顿时齐齐惊讶的看向李廷恩,脸上全是不可置信。   李廷恩在此时从位上起身,走到石定生身边,扶起他道:“老师,弟子服侍您更衣。”   望着李廷恩沉静冷然的面容,石定生眼里涌动的全是喜悦之情。   -------------------------------------------------------------------   姚广恩全身无力的倚在枣红蜀锦绣葫芦藤软枕上,忽视面前跪了一地的儿孙,浑浊的双眼在看到石定生进门的时候猛然变得明亮起来,他伸出满是鸡皮的手,唇中发出模糊不清的呜呜声。   “柏寒。”看到如此虚弱苍老的姚广恩,石定生心中大恸。以前的姚广恩,即便年事已高,病体衰弱,依旧精气十足,从不服输。他疾走几步,坐在姚广恩床边。   “参,参汤。”姚广恩抓住石定生的手,目光在李廷恩身上游弋了片刻,艰难的挤出几个字。   边上头发半白的姚大老爷抽噎着弯腰将半碗参汤给姚广恩喂了下去。   参汤入喉,姚广恩的气色变得好了很多,他嗫嚅了几下唇,结结巴巴的说了一句叫石定生震惊却又无可奈何的话,“君要臣死,臣,臣,臣不得不死。”   石定生眼神复杂的看了看姚广恩,叹道:“柏寒啊,你比我强,我致仕多年这脑子不经用了,这事还多亏了廷恩点醒我。”说着又看了看满屋子跪着的姚家儿孙,犹豫道:“柏寒,你……”   “他们,他们不知道。”姚广恩吃力的笑了笑,“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儿孙,儿孙不肖,不可,不可遗此祸患。”   石定生就明白了姚广恩的意思,安抚的拍了拍姚广恩的手,沉声道:“你放心。”   他没说有放心什么,但姚广恩与他相交多年,虽说政见不合时也不无争斗,终归还是信得过彼此的品性。   姚广恩脸上的焦急之色少了许多,他头微不可见的偏了偏,将视线落在立在石定生身后的李廷恩身上。   察觉到姚广恩审视的目光,李廷恩微微躬身,恭敬的喊了一声姚太师。   姚太师含笑轻轻点了点头,他一动,气息明显粗重了几分,吓得姚大老爷急忙又给他喂了几口参汤。姚广恩喝了几口后,便动动手指,示意姚大老爷停下,“信。”   姚大老爷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吩咐地上跪着的姚二老爷起身拿了一封信来递给石定生。   “殿试,殿试考官乃是上官睿,他,他是我的弟子,松青,你把信给他,他,他知道该如何行事。”姚广恩说完这一句话,气喘吁吁,却依旧坚持看着石定生亲手接过了书信。   看到信奉上尚未干透的墨迹,石定生哽咽道:“广恩,你放心。”   “以月凌日,太后,要扶正社稷。”姚广恩断断续续的道出这一句话,让石定生终于忍不住红了眼。   “好,你放心,你放心。”石定生连说了几句你放心,姚广恩这才欣慰的点了点头。   他又看着李廷恩,“松青,我,我要求你一件事。”   石定生急忙道:“你说,你说。”   姚广恩笑了笑,费力的抬起手指了指边上站着的姚二老爷,“这,这是我次子节重,他,他膝下有,有一幼女,年方十二,我去之后,她为我守孝,守孝三年,正是,正是及笄之期。我,我欲为她定下亲事,将她许配给你的弟,弟子。松青,你,你可应我?”   此言一出,屋中人人大惊。姚二老爷没想到姚广恩居然在临死前要为自己的爱女定下一门婚事,李廷恩之名他当然也听说过。可才有姚凤清的事情,姚家上下对完好无伤的李廷恩并非没有一丝怨恨,尤其姚广恩还是因此事引发旧疾,行将去世。再说人人夸赞李廷恩,但李廷恩的真本事有多少,谁又清楚。   面对一干蠢蠢欲动的儿孙,姚广恩只是轻若蚊蚋的吐出一句闭嘴。在姚家积威甚重的他即便病倒在床榻,这样简单的两个字依旧立时就让所有人都压下满腔燥意,闭口不言。   压服住儿孙,姚广恩又期盼的将目光移向石定生,“松青,你可答应这门婚事?”   “柏寒,你这又何必。”石定生再也想不到姚广恩要自己将李廷恩带过来是为了此事。若早清楚,他绝不会带李廷恩过来。自己唯一的关门弟子,如今一日日展现出超凡天赋,在这个弟子身上,他花了比亲生骨肉更多的心血。而这个嫡子不负众望,眼下唯一欠缺的就只有根基。弟子的婚事,他是打算慎之又慎的。姚家的孙女,身份足够,却并非是个好选择。可面对临终祈求,石定生无论如何是开不了口拒绝的。   李廷恩看出石定生的为难,更清楚目前的情势。他虽然不愿意被人逼迫着定下亲事,但眼前的情景,没有别的办法了。想到这里,他恭敬的冲姚广恩道:“能被太师看重,是廷恩的福气。”   “好,好。”姚广恩欢喜的笑了笑,不顾石定生难看的脸色,吩咐姚二老爷,“去把阿词的双鱼佩左佩拿来。”   姚二老爷满心不甘愿的在姚广恩威逼的目光中很快的去后院女儿姚清词手中拿了块玉佩回来。   姚广恩摩挲了几下玉佩,将李廷恩叫到跟前,把玉佩给了他。   看着翠绿通透成鲤鱼形状,鱼眼上还镶了颗淡粉小珠,背后刻着一个词字的玉佩,石定生一下就想到了这玉佩的来历,登时明白姚广恩是要将这玉佩做信物,他不禁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当年姚广恩得先帝钦赐一块翠玉,姚广恩求得先帝恩准后将翠玉给巧手玉匠分开制作成七对双鱼佩打算留给七个宠爱的孙儿孙女。那时姚广恩膝下人丁单薄,算上庶出的孙子都才只有三个,至交好友们为此笑话了姚广恩许久,京中重臣都清楚此事。   这块玉佩一旦系在李廷恩腰上,今后这亲事只怕就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石定生想了想张口语言,姚广恩却比他抢先一步道:“阿词,阿词幼学庭训,日念女则,她,她不会辱没你。”   姚广恩如此一说,石定生纵有千般机变,都说不出口了。   李廷恩将玉佩系在腰间,恭敬的道:“能得姚家女为妻,是廷恩的福气。”   姚广恩意味不明的笑了笑,“你,叫我一声祖父罢。”   李廷恩眼底闪过一抹诧异,面对姚广恩的目光,下意识的就看了看石定生。想到玉佩都收下了,木已成舟,石定生也不想再墨守陈规,就冲李廷恩点了点头。   李廷恩便温和的喊了一声祖父,“祖父放心,我必善待阿词。”   “好。”姚广恩没有多对李廷恩嘱咐交待什么,仿佛他只是随心许了这么一桩婚事。他扭身看着姚大老爷,脸上此时已开始慢慢变得红润,浑浊的眼底亦清明一片,仿佛蜡烛燃烧到最后一刻所迸射出的火光,看的姚大老爷心底一抽。   “辞官不回乡,留女不留男。”   也许是先前就被叮嘱过,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姚大老爷显然是听懂了,他哽咽了两声含泪点头。   见到姚大老爷点头,姚广恩露出一个愉悦的笑容,他抬头看了看雕工精美的承尘,忽然想到当年在乡下时与兄弟姐妹挤在一张嘎支响动的木架子床上的情景。过往纷至沓来,数十年艰辛,数十年朝廷风雨,他缓缓闭上眼,吐出胸中最后一口浊气。   “父亲!”   “祖父。”   “柏寒。”   姚家儿孙一起跪到地上放声痛哭,石定生身子摇晃着伸手去试探了姚广恩的鼻息,片刻后失望的收回手,泪水夺眶而出。   姚大老爷哭了片刻,抹抹泪从地上起身,对石定生道:“伯父,父亲生前写了折子,我与家中几位兄弟都是官卑职小的人,父亲有交待,请您帮忙将折子呈到御前。”   “好,好。”石定生被李廷恩搀扶着站起来,缓声道:“我与你父亲乃是至交,你父亲的追谥,追赐,追封一应事宜我都会为你父亲料理妥当。你们父亲三朝为臣,名门天下,他的丧事,你们务必慎重,不可叫他在黄泉下却被后人辱了清名。若有为难之事,尽管来寻我。”   姚太师是姚家的一颗参天大树,如今这棵树倒了,政见不合的人却还活着。姚大老爷心中正自惶惶,听见石定生的话,顿觉安慰许多,忙道:“伯父放心。”   石定生嗯了一声,他的精神不太好,失去一个好友,又受到连番打击,他也有些撑不住了。他看了看身边的李廷恩,犹豫了片刻,还是道:“廷恩,你既已定下亲事,就留下来帮忙料理罢。”虽说有些不合规矩,这种事情却也不会叫人说嘴,还能成全老友一番心意。   李廷恩默然片刻,很快应了是。   送石定生上了马车后,李廷恩就回去与姚家的人一起商议丧事。   作者有话要说:先更一章,待会再发一章,然后改错,上次欠的红包在第二章公布名单,十一点后我来发红包,直接在页面前面的,能发多少发多少啊,发三天。   ☆、第61章   杜玉楼听说姚太师病逝的消息后,头一个打听的,便是胞妹杜玉华的去向,得知杜玉华正在行猎后,他犹豫了许久,还是告假回了诚侯府。   他站在咏院门口,望着扇形门上生机勃勃的藤蔓,拼命深吸了一口气。咏院常年无人守候,然而出于默契,没有杜如归的允许,这里是无人敢随意出入的。   从小一直跟在杜如归身边的杜大出来将杜玉楼迎了进去。   杜玉楼看着沉默寡言的杜大,视线落定在他那只瘸了的左脚上,心中又升腾起那种熟悉的发沉的感觉。他用力攥了攥拳,跟在杜大后面往前走,每一步都感觉肩上像是有什么东西把他往下不停的压,来到杜如归面前时,杜玉楼全身已然汗湿。   小小的院落中没有任何杂物,只有一张石桌。杜如归的房门大开着,廊下摆了一张竹椅。杜如归身上没有任何坠饰,只着了黑色绸衣的杜如归连冠都不曾束,任由黑发披散在背后胸前。他闭着眼躺在竹椅上,一人宽的竹椅随着他的动作一下下发出轻微摩擦的声音。一阵清风拂来,卷走他脸上几束青丝,露出那张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脸。   即便杜如归如此装束已过了近八年,杜玉楼也不是第一次看到杜如归如此模样,可每一次看到,他依旧觉得自己的父亲哪怕是如今依旧不负当年世家第一公子的名号。世人都说自己不负玉楼之名,可当年的如归公子,又是否还有人记得。也许,母亲当年就为被这种脸给困住了,一困便是二十一年。   杜玉楼轻步上前,喊了一声父亲。   杜如归眼帘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看着面前的杜玉楼,他此生唯一的儿子。   “你来了。”声如清泉击石,泠泠扬扬却带着冷清之意。   这种不是刻意而发自天然的疏离曾经让杜玉楼幼时倍感痛楚,如今却早就学会冷静以待。他不用杜如归开口,主动在离杜如归十步开外的石凳上坐下,果然就看见杜如归脸上清冷的神色缓和了一些。杜玉楼情不自禁的在心中无声的笑。   “姚广恩死了。”   “是。”   杜如归垂下眼帘,睫翼不着痕迹的动了两下,“他死了,皇上会信你。”   眼看杜如归手撑在竹椅上艰难的想要直起上半身,杜玉楼身子微微前倾了两下,很快他趁着杜如归没有注意的时候又收了回来。直到杜如归如愿的坐起,杜玉楼背上僵硬的肌肉才松开了。   因这一个分神,杜玉楼一时没有来得及接上杜如归的话,直到察觉出杜如归脸上丝微的不悦,杜玉楼赶紧收拾心神,恭敬的道:“是,我出宫时,皇上哀痛过甚,已命翰林代写祭文。”   “祭文。”杜如归唇畔牵出一个凉薄的笑容,叹道:“名动天下的姚广恩,左石右姚的姚广恩,如今轮到别人给他写祭文了。”他如黑檀一样的眼珠紧紧盯着杜玉楼,目光飞快的其余自己相似的面庞上掠过,移开视线道:“当年他曾经给你祖父写过祭文。”   杜玉楼不明白杜如归这话是什么意思。   杜如归修长的手指在膝盖上摩挲了两下,像是解释一样的道:“那年我接回了玉梳,你祖父气急病重而亡,姚广恩来给你祖父写祭文,他问了我一句话。”   杜玉楼屏住呼吸,下意识觉得这句话并不是自己想听见的,可他也知道,一旦面前的人提起玉梳二字时,无论别人说什么都阻止不了他将话说完。   “姚广恩问我,可知祖上为诚侯之爵一共有多少人战死沙场。”杜如归忽然死死握住竹椅两边的把手,仰天纵声大笑,笑过后,他看着杜玉楼目呲欲裂的道:“你可知死了多少人?”   亲眼见到杜如归原本清俊无双的面容化作修罗煞意,杜玉楼情不自禁的垂了头,低声道:“三百二十八人。”   “错!”杜如归上身微倾,神色阴狠的看着杜玉楼道:“是三百二十九个,得算上我这个活死人!”   “父亲!”   “我虽不是为了诚侯府战死沙场,却为了诚侯府生不如死活到现在。”杜如归的神色却在杜玉楼扬声高喊中镇定下来,他漠然道:“十年之后,黄泉之下,我不愧列祖列宗。”   “父亲。”   杜玉楼终于忍不住了。他很明白杜如归口中的十年之后是什么意思,就算他从来没得到过杜如归的疼爱,但杜如归对他依旧尽了父职。杜如归对他不假辞色,可却教会了他读书识字,告诉他为官之道。春夏寒暑,是杜如归面无表情的站在廊下看着他习武射箭。第一次拉弓,第一次握剑,都是面前这个在八年前自断双腿却依旧高大的男人手把手教导。   “父亲。”杜玉楼膝行到杜如归面前,嘶声道:“我求求您,您活下来。母亲不会来打搅您,玉华不会再带着女兵闯院。待皇上亲政,他会还洛水宋氏一个公道,宋姨会重入族谱。父亲,还有紫鸢,您最疼爱的紫鸢,她是宋姨给您留下的血脉,您不能丢下她。”   杜如归开始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漠然的看着在外面行事烈烈的独子在面前失声痛哭。一直到听见紫鸢二字,杜如归眼底终于死水微澜而起,他缓缓道:“所以,我要十年后再死。十年后,紫鸢也该成家了。”   “父亲!”   “不必再说。”杜如归依旧是冷静的语调,却叫杜玉楼一阵阵从骨子里发寒,“太后活不了十年。十年内,你按着我给你谋划的路去做,当可保住诚侯之爵。我死后,诚侯爵位传承,便是你的担子。你要记得答应过我的事,无论如何,绝不让我与你母亲合葬!”   对上杜如归一片铮然之色,杜玉楼只得木然道:“父亲放心,您当初答应为我出谋划策,我必不会违背您的意思。”   “好。”杜如归点了点头,“姚广恩之死与杜玉华有关。她素受你母与太后宠溺,朝臣必会在近日上书弹劾。你不要出手,待烈火燃烧之时,才是你添油的时刻。还有,杜玉华身边出手的女兵要收拾干净,不要再让我派杜大去给你善后。”   杜玉楼沉声应了是。   杜如归侧身看了看边上的沙漏,淡淡道:“你走罢,紫鸢快醒了。”说罢不再理会杜玉楼,而是将杜大叫了来,让他去将盛放在暖房中的花都搬出来一一摆放好,以免杜紫鸢来时看见的是一个空荡荡的枯寂院子。   听到杜如归的对话,杜玉楼心沉了又沉,他情不自禁问道:“父亲,您可曾担心过玉华,您可知外祖母死后她会如何?”   谈话被打断,杜如归似乎有些不悦,不过他依旧回答了杜玉楼,只是眼神奇异的叫杜如归心头如同被人打上了一根钉子。   “她是你的妹妹,寿章长公主殿下的女儿。”   “是我的妹妹,母亲的女儿。”杜玉楼低声喃喃,就明白了杜如归的言外之意——却并非是我的女儿。   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杜玉楼也不想再追问了,他转身离开。只是在跨过院门时,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阵银铃般悦耳的声音,有小姑娘在缠着杜如归撒娇。   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杜紫鸢。   以前杜玉楼每一次来,杜如归都会算准时间提前告知,总是错开杜紫鸢歇息的时候。这一次,也许是杜紫鸢提前醒了。杜如归虽然已走出院子,可依旧能听见杜紫鸢与杜如归的对话声。   杜如归的声音依旧是那样冷冷扬扬,却透出一种陌生的溺爱之情。杜如归数次想扭头回去看看这个妹妹的真面目,终归还是忍住了。   见了又如何,不见又如何。这个妹妹,与他不是一路人,而从小感情深厚的妹妹,不久之后也要失去了。   ----------------------------------------------------------------------   “李公子。”   在姚家呆了三日,不仅要应付形形j□j来打探消息的人,更要面对姚家人的敌意,李廷恩颇感疲倦。好在石定生叫他留在姚家的目的都已达到,眼看就要会试了,石定生也不欲为此事耽误了李廷恩的科举,就叫从总管亲自带着马车来将李廷恩接回去。   谁知刚上马车,便有一个小丫鬟匆匆忙忙追了来。   “李公子,我是六姑娘身边的丫鬟。”   从平眼珠转了转,在马车边小声道:“少爷,六姑娘就是。”   “知道了。”李廷恩打断了从平的话,打开马车门,探身出来道:“说罢。”   小丫鬟左右看了看,发现角门边上确实无人,这才匆匆忙忙道:“姑娘有吩咐,请您帮忙寻寻我们四少爷。”   找人?   李廷恩拧了拧眉,“你们四少爷不在家中。”祖父去世,儿孙应该在家中守灵,怎会私下跑出去,以致让胞妹托付自己这个连面都不曾见过的未婚夫。   听见李廷恩的问话,小丫鬟脸上就现出一抹难色,想了想她还是道:“四少爷趁歇息的时候出门找*郡主去了,家里有夫人在,姑娘不敢轻易将消息告诉老爷。”   李廷恩一下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更明白为何姚清词会托付自己。既然已经和姚清词定下亲事,也被众人得知。即便心中觉得此事算是麻烦,李廷恩也不会推拒。   他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已经知道,“你回去罢,此事我会料理。”   看李廷恩答应,丫鬟大喜,她咬咬唇,又道:“李公子千万小心,别叫人知道了。”说完提着裙角飞快的沿着小路回去了内院。   李廷恩复又上了马车,疲惫的揉了揉眉心后将骑马护卫在边上的赵安叫了进来。   “赵叔,过几朱瑞成会上京,他此行带着大量织云锦,你从老师家中挑两个面熟的下人去城门口接他,就安置在我在京中买下的宅院中,会试过后我会去他相见。第二件,你从老师给我的护卫里拨两个信得过的去把姚家四少爷姚凤晟找回来。姚清词的丫鬟说,姚凤晟是去找*郡主。”   赵安眉头动了动,“少爷,接朱瑞成是小事,可姚凤晟……听说他脾气暴烈,当年曾将威远侯家的次子打成重伤。他去找*郡主的麻烦,只怕……”   这也是李廷恩所担心的。他在姚家的日子只有三天,不过这三天,出于习惯,对姚家的情形与人他也知道了个大概。姚凤晟的鼎鼎大名,他并非是第一次听说。全然不像大家公子,反倒颇有几分游侠的风采。性好打抱不平,遇到不平事,就非要去管一管。以前数次出手教训京中勋贵子弟,结下不少仇怨。好在并未弄出不可挽回的后果,又有姚太师在背后撑着,这才能多次化险为夷。   然而如今,姚家的参天大树已经倒了!况且姚广恩去世三天,朝廷上弹劾*郡主与寿章长公主甚至杜玉楼这个诚侯世子的奏折都堆成了山。听说还有数位大臣在御书房前跪地不起五个时辰,要皇上下旨夺去*郡主封号,贬为庶人后重重惩戒。太后得知消息后,不惜动用廷杖打压朝臣们的怒气,却将怒火越烧越旺。   京中多少人闭门谢客,云集在京中的士子们也不再在茶楼酒肆清谈朝政。所有人都在等皇上与太后做出的定夺。   在这个关头,姚凤晟却要跑去找*郡主报仇。一不小心,这点微弱的火星子就可能烧起燎原大火,将大燕半个朝廷都卷进去!   李廷恩无奈道:“赶紧叫人去找。*郡主已奉太后懿旨出京前往骊山行宫,你叫人快马去追,务必在他追上*郡主前将人带回来。”   “若他不肯。”赵安试探了一句。   “不肯?”李廷恩冷冷笑道:“那就绑回来!”   赵安便明白李廷恩的意思了,干脆的起身出去骑马先行一步回府挑选人手。   李廷恩回去后告诉了石定生姚凤晟去找*郡主的事情。石定生听闻消息后也十分吃惊,不仅吩咐护卫都听从赵安调派,还写了封亲笔信给赵安,告诉赵安,若姚凤晟不肯听话回京,就将信给他看。   骊山离京城并不远,因官道畅通,只有一日半的路程。杨玉华先于姚凤晟两个时辰起身,不过杨玉华此次是前往骊山躲避朝臣怒火,即便是太后,也觉得杨玉华要三两日便回京颇为不易。寿章长公主心疼爱女,用自己的全副仪仗给杨玉华开路。   一个车马粼粼,一个只带了几个亲信随从,姚凤晟很快就追到了杨玉华。   好在赵安手下俱是良驹,又走捷径小道,这才赶在姚凤晟动手之前将人给拦住了。姚凤晟果然不肯回京,赵安便给他看了有石定生小印的书信,姚凤晟这才不甘不愿的带着手下人跟赵安走了。   回京之时天色已晚。眼看姚家依旧是车水马龙的景象,姚凤晟无法在不惊动姚家人的情形下将姚凤晟送回去,无奈之下,赵安只得将姚凤晟几人带回了石府。   李廷恩此时却正在听从三泉县过来的长寿回报家中的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首先说一下,姚清词不是女主!!!!!!   上次没发到的红包如下(是你们专栏的名字)   玲,毕家红茶,花花殿,小龙子,纳兰冷荫,云云,轻浅,常喜,幸运的枇杷,小丸子,路人甲,渔人仔,笑面,云云,常喜,小熊,SDFG,流年,洛兰,丹姗,桔西梨,等更的人,淼淼,57331,14190791,沈小侠,一只轩轩,3104129,小熊,14471389,14123508,雨夜夕夕,笑面,磨人的小妖精,懒小懒,雪,四四。请这些朋友再给我留一次言。可能会有遗漏的,不过我除开这些,我会继续随机再连发两天,大家可以继续留言,不用着急。   太晚了,明天我再改错别字吧,o(╯□╰)o。   ☆、第62章   杜紫鸢一回到自己的屋里,就停下蹦蹦跳跳的步子,双手环肩瑟瑟发抖。辛嬷嬷见了心疼的直皱眉,张罗着给她换□上叮当作响的珠玉首饰。吩咐丫鬟们赶紧把炭盆的火拨大一点,又叫人端热水上来把杜紫鸢脸上的胭脂都洗掉。   妆容一去,杜紫鸢原本红润如胭脂膏腴的脸立时白的近乎透明,唇上全然没有小女孩该有的水润,而是一片乌青。   “姑娘。”辛嬷嬷心疼的看着杜紫鸢用两床厚厚的棉被把自己裹成了一个球,只露出一张巴掌大小的脸。她伸手进去被子里摸了摸杜紫鸢的手,触手一阵冰凉,她忙叫丫鬟们再上几个炭盆。   好在丫鬟们早就日复一日的习惯了这种场景,动作快的很。有的从偏厅去将装满滚水的铜壶提来,有的就去端炭盆,有的关了门就站在门口窗口听着外头的动静。很快屋子里就变得热如夏日,蒸腾起萦绕不散的雾气。   辛嬷嬷和丫鬟们额头上很快就浮出一层汗珠。唯有杜紫鸢依旧在几床厚厚的棉被中缩成一团。   “姑娘,您这样下去哪行,还是跟侯爷说实话罢,这几年您的寒症越发厉害了,得请个太医来给您瞧瞧才行。”辛嬷嬷一边将连人带被子的将杜紫鸢搂在怀里,一边劝道。   杜紫鸢此时早已不复在杜如归面前的娇憨,感觉浑身不那么僵硬了,她就将手伸出来,在就近摆放着的炭盆上烤火。炭火带给她的温热感觉让她感觉被冰封住的四肢重新有了温度,心里也没那么冷的发慌了,她情不自禁露出一个舒心的笑容。   只是在听到辛嬷嬷又一次旧调重弹后,她还是拒绝了,“不能让爹知道,爹要是知道,一定会想方设法去为我求请太医,大哥也会为难的。”   “为难什么!要不是他们,您怎会落的一身寒症,还有夫人!”辛嬷嬷怒声道。她的声音惹得屋里的丫鬟们都朝这边看了看,很快又都垂了头,专心自己手中的事情。   自从当年杜如归将寿章长公主送到宋玉梳身边的丫鬟全部杖杀后,咏院之中,除了杜如归给杜紫鸢的人,就是宋玉梳以前留下的陪嫁。这些丫鬟对辛嬷嬷时不时爆发的愤怒早已习以为常,就算辛嬷嬷对太后与寿章长公主破口大骂,他们也不会露出任何一点惊慌的神情。   辛嬷嬷从小便是洛水宋氏的家生婢女,六岁就送到宋玉梳身边做侍女。十二岁跟随十五岁的宋玉梳一起嫁到诚侯府,宋玉梳被休,她跟着回洛水,宋玉梳被太后懿旨强逼为小妾,辛嬷嬷放弃已经定下的亲事,又跟着宋玉梳回到这个满是伤痛的地方。她与宋玉梳之间名为主仆,实为姐妹。对王太后,对寿章长公主,她有无尽的怨恨。   “娘……”杜紫鸢对这个词一度曾经很憧憬。   以前的她,常会跑去问爹,娘在哪里。爹每次都会抱着杜紫鸢去一间小小的屋子,指着一块木牌子说那就是娘。两三岁时,她不明白为何自己的娘会和别人不一样,为何爹又说十几年后他也会在那里成为一块木牌。但她似懂非懂的提出让爹给自己雕一个小些的娘抱着睡觉时,她看见了爹失声痛哭。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爹哭。她病了会哭,喝药会哭,摔倒擦破皮会哭。可爹断了双腿,却从来没哭过,她一直以为爹是从来不哭的人。然而,爹被问哭了。从此以后,她不敢再问,自己悄悄用勺子挖了一个萝卜娘出来。   直到四岁那一年,她才开始明白,娘不是四四方方的木牌子,用勺子把萝卜挖成四四方方的木牌子更不能代替娘。她的娘,一个叫宋玉梳的女人已经死了,为了生她而死。又过了两年,她更明白她娘的死不同寻常,她的母亲——宋玉梳,是背负着屈辱和愧疚死去的。而帮助她弄清楚答案的,是她同父异母的姐姐,杜玉华。   辛嬷嬷没有察觉到杜紫鸢黯然的神色,依旧在喋喋不休的开始重复她几乎每过几日就要开始的怨恨之辞。   “您的身体,就是被他们这些人害的。当年我一直在夫人身边伺候,夫人的身子骨打小就被养身嬷嬷精心调理过,要不是那心狠手辣的王太后把夫人宣进宫去,大冬天让夫人在没有炭火的地上跪了五个时辰,夫人不会身子孱弱,早就生下了世子,不会被休,更不会轮到那杜玉楼来做世子?”辛嬷嬷怜惜的看着杜紫鸢,恨恨道:“夫人自从嫁到侯府,就一直想给杜家生下一个男丁,是侯爷说等夫人年岁大些再说。可恨老天不长眼,偏偏就在这时候出了个长公主,生生把夫人给毁了,老侯爷他们听说夫人孕事艰难,就逼着侯爷给夫人写了休书。”   就算这段话听过许多次,面对泪如雨下的辛嬷嬷,杜紫鸢依旧觉得眼中发涩,她拉着辛嬷嬷的手撒娇,“嬷嬷,您瞧瞧,我不是也没事。”   “怎么是没事。”辛嬷嬷怜爱的摸了摸杜紫鸢的脸,“您还在夫人肚子里,就带上了寒症。这些年您长大了不肯让侯爷担心,每回出门都喝参汤烤炭火抹胭脂,做出一副康康泰泰的样子去见侯爷。好在侯爷平日是不出自个儿那几间屋子的,杜大也帮忙瞒着,可您这样下去,往后成亲生子该如何是好?”   杜紫鸢的亲事一直就是辛嬷嬷的心结。虽然没有任何大夫确诊过,杜紫鸢年岁尚幼连小日子都不曾有。可辛嬷嬷在洛水宋氏就是被当做陪嫁嬷嬷栽培的,这些事情她清楚的很。从娘胎里带着寒症的女娃,在生育之事上哪会容易?不说别的,当年自家夫人从小身子健旺,虽是书香门第出身,依旧能骑马打猎,可自从那雪天一跪之后,一到秋冬,便没断过药。回到杜家,有孕数次,都流产了,最后意外有了姑娘,却又为此丢了性命。   一想到这个,辛嬷嬷晚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杜紫鸢年少早慧,加之在大燕,年十二三出嫁的女子也比比皆是,辛嬷嬷代行母职,在她面前并不过分避忌这些话,杜紫鸢也能听懂。不过年近八岁的她对出嫁二字完全没有一般女子的期待,她轻笑道:“嬷嬷,我不是跟您说过,别再提这事了。”   “怎么能不提!”辛嬷嬷急赤白脸的道:“您今年就足八岁,虚十岁了。”   “我知道。”杜紫鸢安抚的拍了拍辛嬷嬷,叮嘱道:“嬷嬷,您别跟爹提这些事儿,您也知道我的身份,要爹想法子给我说一门亲事,实在是为难爹了,爹这些年的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的。”   辛嬷嬷愣了一愣,蓦的痛哭道:“这是做了什么孽啊!侯爷跟夫人原本好端端的,我的姑娘,您该是嫡女啊,您的母亲出自洛水宋氏,诚侯府当年是京中四侯府之首,您天生的金尊玉贵,如今却成了妾生女,叫人压在脚底下直不起腰,连个太医都不敢请,一门亲事都不敢说。”   妾生女这三个字刺的杜紫鸢本来恢复了些血色的唇又变得惨白,她咬了咬唇,苦笑道:“嬷嬷,您说我娘会不会后悔当年回杜家?”   面对这个问题,辛嬷嬷也不知该如何回答。静默片刻她才小声道:“夫人后来是被懿旨赐还诚侯府的。=洛水宋氏从无被休与再嫁之女,夫人无辜被休回了洛水,人多口杂的,那时候族中流言颇多,夫人本打算寻个庵堂出家去,族里几位长辈虽说舍不得,老爷老夫人更是心疼,可实在是没法子了。虽说弯弯腰,让夫人再嫁才是好法子,但这个腰,谁能弯的下去。洛水宋氏也是上百年的望族!”说到这里,辛嬷嬷声音直发颤。   “一切都商量好了,老爷老夫人专门叫人挑了个附近的庵堂。谁知侯爷这个时候又寻了来,听说夫人要出家,一直在外头站了三天三夜,夫人心软,就出来跟侯爷见了几回。就那么几回,京里便来了懿旨,说要把夫人赐给侯爷做妾。”说到这里,辛嬷嬷忍不住死死搂住杜紫鸢放声痛哭,“姑娘,为了这道懿旨,您外祖父气的吐了血,您外祖母穿了全身的诰命衣裳,说要上京血叩宫门,宋氏上上下下都说要写折子呈情。是夫人打落牙齿和血吞,在家庙跪了三天后遵了懿旨的意思,忍气吞声跟侯爷回了诚侯府,进门第一天,就去宫中谢恩,足足磕了八十一个头,回来又被那女人叫去立规矩,伺候着端茶递水,洗头洗脚。”   辛嬷嬷收紧双臂,咬牙切齿眼中满是凶光的继续道:“当年夫人还府,王家那些人口口声声说夫人不守妇道,又骂侯爷狼心狗肺,惦记一个不能为诚侯府传宗接代的女人,却把给诚侯府生了世子皇家凤女丢在脑后,呸!”   辛嬷嬷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怒声道:“这些人知道个屁!咱们夫人的身子骨明明好好儿的,都是那对心狠手辣的母女。尤其是那个狗屁公主,自个儿生了儿子,看侯爷对夫人体贴,不肯再进她的房门,就从宫里弄了个掌事姑姑给夫人,三天两头要给夫人喝药,害的您前头没了四个兄弟,夫人还得隔个十天半月就去给她们母女谢恩。就是她们,生生磋磨死了夫人,逼的侯爷打断自己的双腿,这才不用逢年过节还要进宫去向那个女人磕头。”说着辛嬷嬷脸上就流露出一丝痛快,“她们母女害死了夫人,毁了宋氏。侯爷也不会多看她们一眼。那个女人,哈,听说如今修了个破亭子,年年日日都在那上头望,望罢,侯爷早就说了,将来他人没了,不入祖坟,陪着夫人在一处。这辈子,生生死死,侯爷都不会再见那个女人!”   杜紫鸢沉默的听完辛嬷嬷的话一直没有开口,等辛嬷嬷说完,她才平静的道:“嬷嬷,今天大哥来了是不是?”   虽然万般不情愿认可杜玉楼的身份,但辛嬷嬷也知道,早已存下死志,将大半时光都花在怀念宋玉梳身上的杜如归无法成为杜紫鸢最后的依靠。而杜如归也亲口告诉过她,杜玉楼承诺过,在他死后会保护照顾这个异母妹妹。就算心存犹疑,面对洛水宋氏族灭的境况,辛嬷嬷也不得不忍下那种痛恨的感觉,默许杜紫鸢称呼杜玉楼为大哥。   “是,今儿他来过一回。”辛嬷嬷语气不是很恭敬的道:“您真打定主意要叫他知道这事儿?”越说辛嬷嬷越不放心,“姑娘,这事儿咱们可要掂量清楚了,您连侯爷都没告诉过,他再如何,毕竟是那女人的亲身骨肉,侯爷到如今,都还不乐意您与他见面呢。”   体温恢复过来的杜紫鸢脸上露出笑容,冲辛嬷嬷眨了眨眼,“爹不让我见人,是不知道我的事儿。放心罢,他总是我大哥,我也不会把事情全都告诉他,我就是让他到时帮我出侯府罢了。再说咱们如今也没别的法子了,让爹去做这事儿实在是太打眼了。”看辛嬷嬷脸上仍有犹疑之色,杜紫鸢就认真道:“嬷嬷,难道您就不想为外祖父他们正名?”   “想,当然想,嬷嬷每晚做梦都在想!”辛嬷嬷激动的道:“可夫人膝下就您一个血脉,您还这么小,咱们也不知道那人说的是不是真话,您若有个三长两短的,嬷嬷也活不了了。”   关于这件事儿,杜紫鸢并非没有考虑过。   只是她仔仔细细思量过事情的来龙去脉,觉得自己没有任何能被人利用的地方。她若是个儿子,对方还能用自己去和杜玉楼争夺世子之位,让自己出仕去对付寿章长公主和王太后。可自己只是个女儿,而且是个身份尴尬,至今没有见过一个外人的女子。即便周围的人从来不提,可自己都能想象的出,也许外面如今还流传着自己父母与寿章长公主的流言蜚语。这些人会对自己或同情或鄙夷,但却绝不会有喜欢与称赞。   非嫡非庶的自己,应该只是别人口中一个谈资罢了。就像是下人那条小花狗,自个儿想起来了,就会问一问,逗一逗。   然而如果来人说的是真话,百无一用的自己,或许能用这条命为娘和爹做一点事。   杜紫鸢剔透的眼底一片坚毅,她闲来无事不能出门,一直就喜欢在屋中看书。这些日子她翻阅了不少大燕律,对事情有了七成的把握,无论如何她是绝不会放弃的。只是她得先说服面前的辛嬷嬷,没有辛嬷嬷的支持,她什么事都做不了。   “嬷嬷,您想想,那人身上有跟娘一样的小印,他一定是宋氏的人。您不也说过,当年宋氏被灭族之前,有几房人送出去了几个男丁,宋氏早前去到外地另立支系也不少。他们既然能找到我,还能拿出宫里的东西,想必到时候就能将事情给安排好,我只是出面递个状子罢了,能有什么风险?”   “姑娘,你别唬我。”辛嬷嬷一脸的不赞同,“嬷嬷这些日子打听过了。要敲登闻鼓,先得过天路。您这身子板娇娇弱弱的,哪挨得住。再说您要告的是那个女人,她娘还在宫里立着呢!就算那些官们有心庇护您,您也得按规矩将天路来回走三次!”   杜紫鸢闻言嘴角轻轻翘了翘,避开了辛嬷嬷的目光。按大燕律,状告皇室宗亲,不仅要走天路,还得先挨三十廷杖!等到专司管理皇族宗室犯律的宗正寺接下状纸,还得滚钉板,爬刀山,若能不死,才表示天意饶恕此等以下犯上的大罪,宗正寺便会挑选皇族宗室德高望重的长辈出来审理案情。这些过程,大燕律写的明明白白。她也查阅过其它卷宗,清楚明白的知道大燕开国以来一共有十九人敲过登闻鼓,状告皇族宗室的只有三人。十九人中,有两人活下来告赢了。至于状告皇族宗室的三人,最多的,也只到了滚钉板那一关。   想到高耸的刀山,杜紫鸢低头看了看自己白嫩的手心。   “姑娘,要不让嬷嬷去罢。嬷嬷也是宋氏的人,而且皮粗肉厚的,就算过不去,嬷嬷都这把年纪了,就当是早些下去服侍夫人了。”辛嬷嬷眼睛亮了亮,很欢喜的提议。   杜紫鸢摇了摇头,“不行。咱们是要敲登闻鼓,没有仆为主诉的规矩。我才是娘的女儿,是血亲,嬷嬷您不成的。”   辛嬷嬷听杜紫鸢这样说,只得认命了。她也是不出诚侯府的人,对登闻鼓全然不了解,她又不敢去找杜如归,想了想只得选择相信杜紫鸢。她胡乱的给杜紫鸢压了压被角,小声道:“您再等几天给他们回话罢,反正他们也说事情不急,咱们再琢磨琢磨。”   杜紫鸢对这件事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她不怕丢命,只怕丢了命后却没有得到该有的结果。听辛嬷嬷这样说,她就顺水推舟乖巧的应了好。   辛嬷嬷看她娇娇嫩嫩的模样,尤其是那双剔透干净的眼睛像极了以前伺候的宋玉梳,就别过头擦了擦眼角的泪迹,转身去给杜紫鸢端参汤了。   -------------------------------------------------------------------------   “家里一切都好,二姑奶奶上月初九生了个大胖小子,让二姑爷欢喜的厉害,还说要等着您回去给取名呢,这不先取了个天佑的小名叫着。”长寿满面红光的给李廷恩报喜。   对康成的做法,李廷恩玩味的翘了翘唇角,他道:“四虎在家中如何了?”   长寿抓了抓头,“二老爷说要送二少爷去学堂念书,二少爷不肯,成天跟在家里头的账房身边,二太太就去找了四太太,说要二少爷帮忙理理内院的账。”说完长寿就看李廷恩的脸色。   账本这种事,一贯都是主子的心腹经手。李家看起来上头有位李火旺,中间有李大柱几兄弟,其实无人不知家业都是李廷恩的。说到底,一大家子人,甚至还有那些族人们都是靠着李廷恩在吃喝罢了。长寿心中很清楚,李四虎被人称呼一声二少爷,谁还不知道他这义子的身份都尴尬的很,是李长发这个族长不好认孙子,才将人放在了李二柱名下。亲兄弟提到家业都要打架,林氏贸贸然让李四虎就去管账册,长寿心里实在有些担心李廷恩会不舒服。   谁知李廷恩只是嗯了一声,“四虎管账,家里可有人不乐意?”   长寿就嘿嘿笑,他也不敢瞒李廷恩,老老实实道:“三太太到四太太跟前嚷嚷了几句。不过后头三太太娘家人拖儿带女到了府城找三太太,三太太要四太太帮忙给拨个地方安置娘家人,就没啥说的了。”   打退流匪后,面对朝廷依旧迟迟不肯出兵剿匪的情况,李廷恩原本打算按照石定生的吩咐,将全家迁往更为安全的永溪。只是故土难离,无奈之下,李廷恩只好把全家老小都安置在了府城。好在府城他买的院子够大,自从流匪进入河南道境内之后,府城许多有能力的人家都开始往关内道关西道迁徙,李廷恩趁机低价买下好几座宅子,这才能堪堪将随李家人一同迁居到府城的李家村族人安置好。   “四婶答应了?”李廷恩随手翻了翻书,漫不经心的问。   长寿拼命摇头,“没有,四太太说她受您的托付暂时管理家业,不能乱开这个例。三太太闹了两回,最后自个儿掏了五两银子在八里街上租了个小院子安置娘家人。”   对顾氏的抠门,长寿都觉得长见识了。如今河南道府城里的宅子多便宜啊,以前动不动两三万两的,眼下几千两就能买。以前五六百两的院子,现在八十两能拿到手。李光宗与顾氏以前在乡下也种着点地做金银花买卖,在县城里开着两家布庄,不用给铺子租金,布都是朱家用本钱价给发的,吃喝都是公中,每个月还拿月钱,连儿子都不用管。按下人们的推断,顾氏少说手里也存了上千两银子了。   结果平日抠门就罢了,娘家人拖儿带女遭了难找上门投靠,连栋几十两的宅子都舍不得给,只肯拿五两银子出来给租个半年,别的连一袋米都不肯送了。就这,还让娘家人写了借条子。   长寿看着李廷恩始终淡淡的神情,吞了口唾沫,犹豫道:“大少爷,四老爷回来了。”   提起李耀祖,李廷恩讽刺的笑了笑,“四叔?”   “哎……”长寿谄媚的笑着点头,“老太太一天病重过一天,二姑太太又去了。”说起这个,长寿觑了一眼李廷恩,发现李廷恩神色平静,这才敢大着胆子继续开口,“是老太爷让人把四老爷接回来的。”   “回来就回来罢,李家也是四叔的家。”   长寿看李廷恩神色淡淡的,就干笑道:“四老爷带回了个妾。”   “什么妾!”李廷恩脸上的慵懒一扫而空,眼神锐利的看着长寿。   长寿被看的心里咯噔一跳,“四老爷说是同窗送他的,也不上衙门给办文书,就添个香。”他努力回想着当时李耀祖说的话。   “红袖添香!”李廷恩冷笑一声,松开手里捏着的鱼佩道:“王管家可有打听过来历?”   “打听了打听了,就是四老爷同窗家中的丫鬟。”长寿唯恐李廷恩觉得留在家里的下人不尽心,急忙解释道:“四太太说她忙着料理家务,四老爷如今回家添个人照顾也好,还说这姨娘的份例就从她月钱里头抠出来,王管家前后叫了四五个人去打听,这才答应了。不过王管家交代了,让小的一定给您说一声,要是您不放心,他再去叫人仔细打听打听。”   以李耀祖的秉性,回到李家,如今送走一个别人送给他的妾,来日他就能将家中丫鬟都偷个遍。眼下会试为重,只要李耀祖纳的妾不碍着自己,那是曾氏的事情,自己何必多管。   李廷恩眼底闪过一丝不耐,沉声道:“不必了,你回去后叫王管家将人看仔细就是。”他缓了缓,淡淡道:“让她老老实实呆在自己的地方。”   长寿就明白李廷恩的意思了,急忙垂头应了声是。   “你回去后,把这封书信交给我爹。”李廷恩从书案上抽起一封早就写好的书信,“告诉祖父他们,老师已为我在京中定了门亲事,乃是文忠公姚太师嫡出的孙女。”   猛不丁听到这么一个消息,长寿去接信的手就停在了半空,他张大嘴一脸不敢置信,直到被李廷恩扫了一眼才胆战心惊的回过神把头垂下了,只是去接信的手还是有些抖   “姚太师数日前病故,女方决定替祖父守孝三年,如今只交换了信物。你转告祖父他们,待我回家后,会再与他们商议换帖下定的事情。”李廷恩完全能明白长寿为何露出这样震惊的神情,只因自从退流匪后,河南道内,对他亲事流露出意思的人家就不少。   说起来,他一直希望能够在这个时空自己寻找一门合意的亲事。不过后来越来越发现这个想法实在太困难。既然心愿完成有困难,又被姚广恩在临终前算计了一回,目前来说,他也没发现姚清词身上有任何他不能忍受的劣迹,他决定暂时保留这门亲事。这门亲事,眼下对他是有一定好处的。老师就明白说过,至少可以就此不用担忧他殿试出众后被宫中那两位动心思赐婚。   姚广恩被有皇家血脉的*郡主间接气死,临终前为孙女定下的亲事若再被皇家人所夺,只怕朝野就要怨声载道了。虽说也就此要背上姚家这个沉重的包袱,但同时也收获了姚广恩生前数十年辛苦建立的人脉。若非如此,他与姚广恩一面之缘还被姚广恩算计了一回,何必非要留在姚家做孝婿,一呆就是三天?   既然利大于弊,中间又有三年的时间可以衡量,李廷恩对婚事也不似最早那般排斥,此时提起来颇为从容。   长寿一脸吃了黄连的表情,结结巴巴的将信给小心翼翼揣到怀里,“小的是跟三姑爷一起起身的,三姑爷押着货走得慢,落后小的两天,怕是后日就能到了。”   他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李廷恩就叫长福进来带他出去用饭。   离开李廷恩跟前,长寿整个人才像活过来了,他坐在长福的屋子里,猛的灌了一杯烧春,扯着喉咙道:“奶奶的,长福,大少爷定了亲你也不先跟我说一声。大少爷说要咱带信回去的时候咱都傻了,差点没被大少爷给收拾一顿。”   “嘿,你别说这个!”长福放下手里的筷子,猛的一拍巴掌站起身,一只腿踩在地上,一只腿搁在凳子上,蒲扇一样大的手就在桌上咚咚咚用力的拍,震得杯盘碗盏不停咣当响。   “咱们大少爷就跟石大人出了一趟门,那姚太师,不是快病死了,人一眼就咱大少爷给看上了,你说这人都快没了就这么一个念想,石大人不答应也不成啊。就才没几天的事儿,你一来就被叫去见大少爷,我也没工夫跟你说。”   长寿只是在长福跟前发几句牢骚,李廷恩的亲事连李二柱他们都不敢做主,他就更不敢多言了。在长福面前这么一说,其实他都有点后悔了,好在长福年岁渐长,嘴上把门的多了,没说出啥他不乐意听的事情。他拉了长福一把,殷勤的给这个能做自己儿子的兄弟倒酒,“吃吃吃,你是跟着大少爷吃大鱼大肉的人,等你回了咱们府城,再叫你嫂子给做点小菜下酒。到时候哥哥给你打两斤一壶春回来。”   河南道的一壶春一斤五两银子,对李廷恩这些人来说不算什么。对长福长寿这些下人来说,却算是难得好酒了。听长寿这么说,长福激动的直拍胸,“长寿哥,您是我长福的好兄弟,一辈子的好兄弟。”   长寿嘿嘿笑,不搭理他这茬,塞了一勺子炒翠的青豆到他嘴里。   两人勾肩搭背的将桌上的酒菜一扫而空,长寿酒意上头,开始满嘴喷酒气的跟长福吹起了牛。   “四老爷带回家那个,别看一进门就挺抖威风,老太太拼命抬举她,天天叫她在床边上伺候,来个人还拉着给说这是四老爷正经的妾。其实啊,都他妈是空的。咱们大少爷的眼光,是这个……”长寿竖起一根大拇指,“咱们大少爷谁也不挑,就看中四太太管家。看看四太太,抬抬手,就把人卖身契从四老爷那里拿了回来。现在那个女人见着四太太比见着亲娘还亲。”   长福哈哈笑,“是是,咱们大少爷是这个。”   “那可不。兄弟你是没在家,没瞧见四老爷那副样子,咱这些下人谁不晓得四老爷当年那点破事儿,整天人五人六的在家里吆喝来吆喝去。嘿,等将来分了家,看他们狗屁下场。还想要荷院给那小娘们儿住,那小娘们儿是啥东西,咱们家五姑娘又是谁,那是咱大少爷的心肝眼珠子,老子等着他们自个儿把自个儿折腾死。”   听到这段话,长福拍案而起,“真的,欺负到五姑娘头上去了。”   长寿打了个酒嗝,拍拍长福的肩膀,“放心,有王管家在,不能让二老爷他们吃亏。”他砸了咂嘴,“说起来五姑娘性子也烈,四老爷还在边上,就叫人把崔嬷嬷喊来给了那娘们儿几个耳刮子。兄弟,你是没看到,四老爷那张脸当时就跟下霜一样。还有向家的人,我呸,狗屁倒灶的啥向家少奶奶,还在二太太面前摆架子,秦先生家就剩两个孩子了,咱大少爷哪能亏待。秦家遭难的时候他们去哪儿了,要不是咱大少爷带人去李家村,这两个孩子死了都没人收尸。这会儿知道外头话说的难听了,想要捡现成的便宜。要不是老太爷嘱咐不能耽搁大少爷会试,咱就让大少爷给向公子写封信回去,休了这个恶婆娘。”   “下霜好,下霜好,喝酒喝酒。”长福不知从哪儿又摸出几瓶酒,给长寿倒了一杯。最后直接把长寿喝的倒在了酒桌上。   从平这时候偷偷摸摸从外头进来,轻轻推了一把扑在桌子上打鼾的长寿,发现果然是睡着了之后,就去给长福拧了张帕子让他洗脸醒酒。   长福被帕子上的凉意刺激的打了个激灵,脑子清醒了许多。他和从平一起将长寿扶到了床上躺下。   关上门出来长福就给从平抱怨,“从大哥,你非叫我请长寿哥喝酒做啥,有啥话直接问得了,我长了十多年,还没这么喝过酒呢。”   “你懂个屁。”从平在他脑门上狠狠拍了一下,教训道:“主子们有主子们的道道,咱下人有下人的心眼。你就这么急赤白脸的问,人家就能老老实实的答你。你小子,嫩着呢!”他虎着一张脸骂长福,“你看我平时,咱少爷张嘴问啥,我可少有答不出来的。少爷一直带着你在身边,你要连这点事都不能给少爷分忧,你小子不白费每顿几碗白米饭了。”   被训了一顿,长福嘿嘿干笑,讨好道:“那这回的差事你看我办的咋样。”   “不咋样。”从平拉脸瞪着他,“你那酒量还得练练。咱们少爷将来要是出了仕做了大官,你跟各家各户的下人应酬时候还多着呢,那都是人精子,就是喝醉了有人嘴都比蚌壳还紧。你要连酒量都不成,到时候反被别人把话套了出来,趁早滚蛋罢。”   一席话说得长福急忙表忠心,“我今儿就开始练,今儿就开始练,往后天天喝两斤烧酒。”   “成。”从平应了声,催他去换身衣服,“赶紧的洗漱洗漱,完了去见少爷,少爷还等着你把实话告诉他呢。”   作者有话要说:那啥,待会儿我再来发红包,还有一章可能在十一点左右。   ☆、第63章   石定生今日起了个大早,还吩咐人给李廷恩温了两杯福酒。   “廷恩,喝了这杯酒。”   李廷恩先给石定生行了礼,双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石定生看着面前的爱徒,温声道:“廷恩,你已是会元。今日的殿试,若无差错,前三已是稳的。今日,你行稳路便是。”   李廷恩明白石定生的意思,他当即道:“老师放心。”   “放心放心,对你,为师最放心不过。”石定生呵呵笑着点头,对身边还在揉眼睛哈欠连天的石徵晖道:“修林,你不是有话要说?”   听见石定生叫自己的名字,石徵晖嘟了嘟嘴,朝前迈了两步,红着脸低着头小声道:“你早点中状元出去做官,把芜姐姐还给我。”他顿了顿声音忽大了起来,“你都定亲了,就别指望芜姐姐了。”   李廷恩哭笑不得听着石徵晖勉强算是祝福的话,其实他一直连石徵晖口中的芜姐姐是谁都不清楚。他摸了摸石徵晖的头,笑道:“好,芜姐姐是你的。”   石徵晖别扭的躲开李廷恩的手,蹭蹭蹭跑了。   石定生看着他的背影摇头失笑,吩咐从总管,“时辰差不多了,出门太晚,只怕定安街上全都是车马。今日你带了我的玉牌,亲自送廷恩入宫。”   “是。”从总管一脸的喜气洋洋。   走到皇宫前的定安街上,果然不出石定生所料,能并行八辆大马车的定安街此时满满当当全都是人,一直延伸到皇宫正仪门前。正仪门前宽阔的汉白玉道上,左卫军,右卫军,天破军林立。   从总管看了看人群,又看了看天色,虽说不至于会耽误殿试。可从总管想到石定生的叮嘱,还是觉得能早些进去更好,他就告诉了李廷恩一声,拿了石定生的玉牌去找了在正仪门前看守的统领。   统领见过石定生的玉牌,得知是今科会元后,吩咐了两个手下,将李廷恩的马车带去了正仪门左面的丽直门。今日李廷恩用的是石定生的马车。石定生的马车为高宗所赐,车身是用一两金一两木的沉香木所制。这架马车一过去,顿时吸引了在丽直门前十几辆等待进去的世家子弟的目光。   马车过丽直门,行金水道,在大庆宫前停下,自有太监领路带他们进殿试的万和殿。   从总管上去往太监手里塞了个荷包。   太监捏捏荷包,察觉到里面圆滚滚的,就笑眯了眼,连声道:“从总管,您放心,李公子就交给奴婢,一准儿不叫李公子耽搁了时辰。”   从总管笑呵呵奉承了他两句,折身回到李廷恩身边低声道:“李少爷,老奴几个只能在这儿等着您。您记记方才这太监,待会儿去万和殿的时候,您就牢牢跟着他,万万不可随别的领路太监走。这殿试的花样,多着呢。”   李廷恩扫了屋中各自养身的举子们一眼,察觉到不少人投过来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   半个时辰后,果然就有七八个太监开始过来唱号,要举子们随他们去万和殿。   先前从总管打点过的那名小太监就有意站到了李廷恩这一边,趁没人注意的时候,冲李廷恩使了个眼色。李廷恩会意的起身站到他身后。   边上另一个太监朝李廷恩望了一眼,收回目光和那名小太监对视了眼,小声道:“石大人家的那位公子?”   小太监点了点头。   “给了啥?”   小太监嘿嘿笑,比了个圆。   “嘶……”那问话的年纪大些的太监就倒抽了一口冷气,“你小子这回是真赚着了,咱们守着这地儿,三年才能有这么一回进项。石大人多少年没有子侄来考殿试了,今年一出手就这么大方,倒叫你小子捞着了。”   小太监摸摸袖子里沉甸甸的荷包,笑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儿。看到对方艳羡的神情后,小太监再想想自己在宫中的资历,肉痛的道:“您那头都是没油水的,要不您带他们走和春宫绕一绕?”   “你个兔崽子,收了别人的东西还真上心啊。”年纪大些的太监眯了眯眼,不耐的目光扫过冲着自己站的十几二十步远的几个举子,掂量了一下后道:“成,你痛快我也痛快,到时东西出了手得分点给哥哥。”   “不能亏待您。”小太监拱了拱手,笑呵呵的看着万和殿的执事太监过来后,年纪大些的太监把身后跟着走的人走了和春宫的方向。   带路走的时候,小太监就冲排在头里跟在身后的李廷恩小声表功,“李公子,您放心,这会试前头的那七八个,都给带去绕了和春宫,奴婢让他们掐着点到万和殿。到时候您先往那儿一坐静静心,一准儿写文章比他们顺畅。”   原来是将这些人带去绕路了。   李廷恩这才明白先前看见两个太监对眼色到底是为了什么事。他身为会元,一路靠着硬本事考上来,并不愿用这种反易给人留下把柄的招数。不过事情都做了,太监来表功,李廷恩不会不识抬举的说你多管闲事。他随手就从袖口取了个装满银花生的荷包给小太监递了过去。   小太监把右手掖在袖子里试了试分量,脸上的笑容就更大了,一路上对李廷恩全是奉承的笑脸,不知说了多少吉祥话。后面有人看见,就撇了撇嘴。   辰时二刻,万和殿殿门禁闭,太后与皇上驾临。   李廷恩随着太监的喝令行礼,下跪,从头至尾谨记石定生的嘱咐,决不抬头。他的位子在左中,是石定生有意安排的不打眼的位置。   “皇上,瞧瞧今年的恩科,可是少年人居多啊。哀家看着他们,就倍感慰藉,哀家老了,大臣们也老了,连姚太师都去了。这江山,还得多些年轻的士子才行。说起来,姚太师为朝廷辛苦撑了这么多年的病体,皇上应该加倍恩赏才是。”王太后身着绣了八十八条凤凰的明黄宫装,没有立时就叫地上跪着的举子起身,而是对与身边的明宗皇帝说起了闲话。   年不过二十五的明宗一笑,颧骨便更突出了几分,他细而长的眼被垂下的冕冠珠帘所遮挡,叫王太后无法看清里面的怨憎之色。“母后岁有千秋,今年不过六十之寿,何谈一个老字。”   王太后被明宗刻意提醒年纪,脸上僵了一僵,她摸摸手背上叫自己厌恶的一层层起皱的皮,冷冷道:“开始罢。”   明宗似乎早就习惯王太后随时变幻的语气,冲身边的首领太监点了点头。   首领太监立时大喝:“起,燃香!”   李廷恩听命起身,方才这一对天下最尊贵的母子对话已叫他明白了他们之间根本已毫无亲情可言。他暂时没空理会这些东西,坐在位子上望着面前的砚台稳了稳心神,拿起发下的题目看了看。   在心中默默思索过后,他正提笔要写,忽然发现坐在他前面的举子正抬手不停的擦汗。   “大,大人,我这墨是散的,是散的。”正好一名监考官员巡视而过,举子就抓住了官员诉苦,“大人,您快叫人给我把墨换了。”   “放肆,此乃万和殿,天子座前。”考官声色俱厉的斥责了一声,拿出名册,看了看那举子桌案上所贴的座号后冷淡道:“墨都是文渊阁拿出来的,别人能用的,为何你用不得,分明就是自己做不出文章。”说罢拂袖要走。   举子急了,拽着考官的袖子,“大人,这墨真是散的,它能写字,可我一抬笔,墨就滴到了纸上,这,这……”   考官没有理会他,而是板着脸道:“再若喧哗,惊扰圣驾,本官就将你赶出万和殿。”   举子一听,登时不敢再说话。他朝四周看了看,哭着嗓子道:“还请各位同年借在下半截墨。”   原本好奇看他的举子们纷纷收回视线,根本不理睬他。   他扭头看着埋首精心写字的李廷恩,忽然窜起来扑到李廷恩的书案上,抓住李廷恩的手道:“你给我半截墨,给我半截墨。”说着不等李廷恩答应,自己伸手就要去将那截墨掰断半截。   一只手捏住稳稳抓住了他的手腕。他挣扎了两下,却纹丝不动后,抬头正对上李廷恩森冷如刀的眼神,他情不自禁的缩了缩脖子,哀求道:“我只要半截。”   想到方才若非自己从小习武,手上的稳劲与一般读书人不同,此刻已然毁掉写了一半的文章,李廷恩眼底冷意更甚,五指轻轻一用力,在对方腕上一个穴位压了压。看他明显身子软了,李廷恩松开五指,他就跌到地上,还撞倒了身后的四脚椅。   巨大的响声不仅吸引了考官,还惊动了王太后与明宗。   得知事情的经过后,王太后不悦道:“万和殿中,焉能如此不识大体,闹事的是谁,是叫李廷恩么,撵出去罢。”   一直侍立在明宗左下首的上官睿听见王太后的话,眉头动了动,站出来道:“太后,出事的举子姓赵名慧,并非李廷恩。乃是赵慧意图夺去李廷恩的三江墨,错不在李廷恩身上。李廷恩乃会试会元,为朝廷栋梁。万和殿是太祖钦定抡才之处,岂能轻言撵出士子,还请太后慎言。”   太后慎言四字,让王太后立时就想起了最初摄政时大臣们对她提出的每一项政见都引经据典驳斥的往事。这几年,随着权柄日重,已经很少再有大臣如此直言不讳了。没想到死了一个姚广恩,这些日子又有许多大臣重弹旧调。而今日,在这些举子面前,上官睿也偏偏要下她的脸面。   王太后脸上一片风雨欲来之色,她还未开口,文渊阁学士,中书省中书令张伯安便站了出来语调僵硬的道:“太后,上官大人说的是。万和殿是抡才之所,自太祖起,便是皇上亲点状元之地。此番皇上为贺太后千秋,特开恩科,太后随皇上一道驾临万和殿原本无过。可抡才大典,事关大燕百年基业,还请太后不要为后人妄立乱例。”   比起上官睿的话,张伯安说的更直接更叫人无法忍受,简直就是在叫王太后赶紧回后宫去,不要插手此等重要的朝政之事。   “张伯安!”王太后眼里掀起一片狂暴的风雨,用力拍了下手边的凤头扶手,怒道:“来人啊。”   “母后,姚太师因*而亡,朝臣们心有不平,您是太后,朕之亲母,何必与朝臣们计较。”一直沉默的明宗忽在边上劝了一句。   “皇帝,姚广恩乃是重病身亡,如何能与*扯到一处?”王太后勃然大怒的看着明宗。   “皇上此言差矣!”不等明宗说话,上官睿已怒气腾腾道:“文忠公是微臣恩师,他无辜被*郡主气病而亡,微臣身为人徒,自会在日后继续上书,为恩师讨一个公道。可今日抡才大典,太后妄言逼撵士子,违背太祖训令,微臣等也自当行劝诫之责,如何能将两者混为一谈。”   张伯安立时带着两名考官出来附和上官睿的话,一副要皇上太后给个说法,不然绝不善罢甘休的样子。张伯安甚至摘去官帽,伏地不起,口中只念太祖。   明宗为难了片刻,歉疚的看着王太后,“母后,女子不入万和殿却是太祖训令,您还是先回后宫罢。”   王太后气的浑身直哆嗦,她目色如刀,刀刀刮在明宗的脸上。明宗维持着唇角那丝歉疚的笑意,将大半张脸隐藏在珠帘之后。   “好,好,好!”王太后一连说了三声好,推开来搀扶她的宫女的手,自己撑在凤座扶手上摇摇晃晃的起了身,厉声道:“厉德安,摆驾回宫!”   总管太监厉德安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趋奉着王太后回了永宁宫。   明宗望着王太后即便被宫女搀扶着依旧有些摇晃的背影,无声的露出一个冰凉的笑容。他侧过头,看着地上的张伯安,温声道:“张大人,平身罢。”   看到王太后走了,张伯安这才从位子上起来。   赵慧还是被堵住嘴拖了出去,上官睿特意到李廷恩面前站了站。   方才目睹眼前这一切,就是遇事镇定如李廷恩,也感觉到自己背上出了一层薄汗。   虽不是一言而决生死,可一言将一个费劲千辛万苦才能到万和殿参加殿试的举子赶出去,也许比杀了这个人还要残忍。差一点,自己就变成了赵慧!   此时此刻,李廷恩终于明白,为何姚广恩在临终前提出定亲之事时,即便名重如石定生,也倍感为难,甚至从头到尾半个字都不曾推拒。不仅是因为与姚广恩多年的交情,也不是因为姚广恩行将死去,而是因为姚广恩的身份。他是上官睿张伯安等人的恩师!   若无这一重关系,今日王太后要直接将自己撵出万和殿,上官睿与张伯安等人又会不会与王太后据理力争,不惜搬出太祖训令将王太后赶回永宁宫。   李廷恩看了看自己的拳头,忽然就彻底懂得了权利二字之所以千百年来叫无数人前赴后继的意义所在。   他望了望前面已然空荡荡的位置,不屑的冷笑。   不管你是对付赵慧错了手还是本就剑指我李廷恩,这一次,我李廷恩都要直登青云,不再空负年华!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晚了,于是先放出来你们看,我待会改错别字,你们明天看吧   ☆、第64章   寿章长公主三更时分匆匆忙忙起身在轩厅里见了永宁宫里出来的珍姑姑。   珍姑姑全身上下都裹着披风,一看见寿章长公主出来,就急切道:“殿下,太后娘娘旧疾犯了,不肯召太医也不肯服药。”   “出什么事了?”寿章长公主横了珍姑姑一眼,眉梢立起,喝令身边的丫鬟为她更衣。   珍姑姑脸色难看的给寿章长公主讲起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皇上要点石大人的学生为状元,就是那个李廷恩。太后娘娘坚持不肯,说以李廷恩的文采,列入一甲已是看在石大人的脸面上。皇上跟太后娘娘争执了几句,等皇上离开后,太后娘娘的头风病就犯了。”   “母后怎的如此糊涂!”寿章长公主坐在马车上,听完珍姑姑说的话,就埋怨了一句。   珍姑姑不敢接话,有些话,寿章长公主能说,她这个奴婢不能说。   寿章长公主扶额道:“不过是个状元。一个没有根基的小子,就是有石定生在背后撑着,只要母后不委以要职,就能让他一辈子跟在石定生身后修佛经。他可不是石定生,三朝元老,早就聚起了名望。耽搁他几年,他这人就废了。”   听着寿章长公主的埋怨,珍姑姑忍不住小声道:“太后娘娘是担心您和郡主。”   寿章长公主愣住了,片刻后泪盈于睫的叹息道:“是本宫连累了母后。”说完她无力的倚在车壁上,闭上了眼睛没有再说话。   马车在深夜中迅速前行。   “母后!”饶是心中早有预料,在永宁宫中看到满地的碎瓷时,寿章长公主还是有些吃惊,“母后,您这是做什么?”   “是丽质啊。”王太后看着爱女,脸上的怒气收敛了些许,招招手把人叫到了身边坐下,“这么晚了,你怎么进宫了,让那些大臣知道,只怕又要弹劾你。”   装作没有听出王太后话中的讽刺之意,寿章长公主拉着王太后的手劝说道:“母后,您这又是何苦。区区一个李廷恩罢了,咱们要收拾他,有一万种法子,何必在这个风口上对他动刀。”   “哼!”王太后狠狠拍床道:“哀家的好儿子,在万和殿做手脚,逼得哀家被上官睿这些大臣撵出万和殿,倒回来,他还要笼络人心,点李廷恩做状元。哀家横竖已担了骂名,就绝不会让一个羞辱了你和*的卑贱之人坐上状元之位!”   万和殿的事情,到底谁是谁非,寿章长公主也并不清楚,甚至她一度与外头人一样,认为此事是王太后为了给她出气所为。可此时听王太后这样愤愤不平的说辞,她有些疑惑了,“母后,您说是皇上安排了赵慧的事?”   “不是皇帝,还能有谁在万和殿做手脚。”王太后冷笑一声,瞪着女儿道:“你也以为是哀家?”   寿章长公主讪讪然的笑。   王太后看见寿章长公主的神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当即颓唐的往后一靠,“唉,哀家真是老了,步步被皇帝算计在前。当时哀家还以为这是巧合,是老天安排,让哀家能给你和玉华出一口气。直到皇帝开口让哀家回永宁宫,哀家才明白过来,皇帝他,是要彻底把姚广恩这把断了刀再给用一回。只怕经了这次,连石定生那个一直缩在后头的老狐狸也要振臂一呼,鼓动手底下的门生与哀家做对了。”   “母后多虑了,不过是一个李廷恩罢了。别说是大燕,历朝以来多少状元,又有几个能位极人臣的。”寿章长公主脸上满是不屑,冷冷道:“再说了,石定生也不是易于之辈。事情过了,他不会看不出来皇上的打算,他又怎肯心甘情愿为皇上做马前卒?”   “你啊……”   王太后并不赞同女儿的话。朝政上的事情,有时候哪怕你早就看出来前面有人给你挖了个坑,你也非得往下跳不可。石定生费尽心机捧起一个关门弟子,如今在天下人面前,都是自己这个太后打到了他心爱的关门弟子脸上,石定生要再没点回应,天下人人都会看低了他,觉得这个大儒不过如此,也是一个畏惧权势的。这一回,不管为什么,石定生必然会站出来。   再者自己这个太后自然清楚明白自己下了什么样的懿旨,推算出下手的人是皇帝。那些朝臣们可未必清楚,他们雾里看花的,依旧会怀疑到自己身上,谁叫自己顺水推舟当时就被皇帝激了一回。   “不说这了。皇帝想要做孝子,哀家如今都气病了,他也不敢违背哀家的意思。”   寿章长公主听出王太后的意思,急道:“母后,只是小节,您何必为这个和皇上弄得不痛快。”   “你懂什么!”王太后沉下脸,“哀家在万和殿时就下懿旨让人将李廷恩撵出去,结果哀家被朝臣呵退回永宁宫,李廷恩还要被点为状元。如今朝堂的形势你都忘了,那些文臣,一个个叫嚣着让哀家还政,再让他们在科举之事上如意一回,想点谁为状元就点谁为状元,文臣之中,可还会有人将哀家放在眼里!李廷恩能考科举,能做进士,能当谈话,甚而是榜眼,唯独这个状元,决不能是他!”   寿章长公主就明白王太后的意思了,这是在争一口气,争一个气势。越是虚弱,越是要做出重权在手的模样。   她犹豫了一会儿,小声道:“母后您要拿捏好分寸才是,总得为将来想想。”   “将来?”王太后哼笑,“哀家就快要去见先帝的人了,哪还管得上将来,难不成皇帝还敢不让哀家与先帝合葬?”说着王太后就叹了一口气,“哀家就是不放心你,说起来,哀家生了一儿一女,如今儿子是白生了,可你这个女儿,也实在是让哀家操碎了心。”   “母后……”寿章长公主面对王太后慈和的目光,这些时日的心力交瘁都涌上心头,泪水成串的滚落下来。她扑在王太后怀中,跟个孩子一样痛哭,“母后,都是儿臣连累了您,要不是儿臣任性,您怎会与皇上闹到如此地步。”   “好了好了,哭什么,皇帝的性子,我这当娘的比你清楚,就是馨妃不死,哀家摄政这么多年,除非自禁与永宁宫中,否则哀家即便八年前就还政,他也不会与哀家母慈子孝。”王太后看着女儿鬓角的白发,心痛的道:“丽质,哀家是你娘,不会怪你当年杀了馨妃。你不杀她,哀家查出她是宋氏的人,哀家也会动手。可惜,杀了一个馨妃,又出了一个宋容华。洛水宋氏,简直是咱们母女命里的克星!”   寿章长公主一听到太后这么说,立时就不哭了,她震惊的抬起头望着王太后,“母后,宋容华果然是洛水宋氏的人?”   王太后自嘲的笑了笑,“世家就是世家,分支分宗不计其数。哀家当年下了灭族旨意,到头来,还是有这些漏网之鱼。”   听说洛水宋氏的女人重新出现,寿章长公主呆愣在那儿,浑身都觉得被冻住了。   王太后看着女儿呆呆傻傻的样子,心痛的将她搂到怀里,一下下拍抚着她道:“丽质别怕,有母后在,有母后在。”   “母后,我不是有意的。是宋玉梳非要跟我抢如归,她还要给如归生儿子。玉楼才是如归的儿子,唯一的儿子。她有了儿子,如归就不会再疼玉楼了。”寿章长公主眼神空洞的抓着王太后的手道:“还有馨妃,宋玉梳救了她,她为什么不走的远远的。明明就是宋氏的女人,她还要进宫来,她是狐狸精,她勾引皇弟,跟皇弟说宋氏是冤枉的,她让皇帝质问我这个亲姐姐,皇帝那么宠爱她,疼她疼的连您的话都不肯听了。我只是不想让皇弟被她迷惑了,我不知道她肚子里有了皇弟的骨肉,还是一对龙凤胎,我真的不知道。”   寿章长公主拼命摇晃着王太后的手,神色癫狂的大喊,“母后,我真的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看到女儿又出现过去那种癔症,王太后心如刀绞,顾不得被寿章长公主抓的剧痛,一把将人紧紧搂在怀里,连声道:“母后知道,母后知道,不是你的错,不是你错的。是她们命薄,馨妃本来就是罪人之后,她冒名入宫迷惑君王,罪当凌迟,她该死她该死,不是你的错。”   “可皇弟怪我,五年了,他都不肯见我,连太和宫的地界都不许我沾。如今又有了宋容华……”寿章长公主泪如雨下,哀戚的看着王太后道:“母后,若儿臣去求求宋容华,她……”   “住口!”王太后勃然大怒,面如冷霜呵斥道:“你是大燕嫡出的长公主,就是哀家,也没有你的出身尊贵。区区一个掖庭出身的女人,岂能受的你的礼。哀家教了你这么些年,你还不明白?你是公主,是先帝与哀家的女儿,你生来就在天下人之上,这天下,没有哪个女人需要你去容让。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看中杜如归,不仅是他的福气,更是诚侯府上上下下的荣耀。是杜如归不识抬举,是宋玉梳不识抬举,是洛水宋氏不识抬举。当年先帝因你下嫁之事,一连擢升宋氏十三个族人。哀家三月之内,为宋氏妇人赐下二十七个诰命。这份圣恩,还填不饱宋氏人的肚子,他们竟敢公然推辞不受,在先帝和哀家面前端起百年世家的架子!还叫宋玉梳那个贱人与杜如归藕断丝连,既如此,哀家为何不成全他们。哀家倒要瞧瞧,所谓的世家风骨最后能拿哀家如何。朝廷多少大臣为他们喊冤,最后又如何,照旧要跪在哀家面前山呼千岁!”   看见寿章长公主被训的说不出话,王太后缓下口吻,淡淡道:“丽质,事情了,就不要妄想回头。哀家当年答应先帝摄政,一心要维护先帝治政之道,就没想过还能在皇帝面前有天伦之乐。你拼死拼活要嫁给杜如归,你就该一直顺着这条道走下去。你生了玉楼,就该趁势把杜如归看的死死的,结果你放杜如归出门远游,哀家不答应,你亲自来给他求情。杜如归与宋玉梳旧情复炽,哀家要一杯毒酒把人赐死,你怕杜如归随宋玉是一起去死,你又说要看着宋玉梳在你面前低头,哀家将人弄回来给杜如归做了妾。到头来,杜如归干脆不再进你的房门,你后悔了,哀家给你派嬷嬷,你又生怕宋玉梳死后杜如归恨你,瞻前顾后,拖了几年才让宋玉梳难产而亡。你以为你走的步步小心,杜如归就不明白宋玉梳到底是死在谁手上?丽质,你太傻了。”   寿章长公主呆呆傻傻的没有答话。   这些年的她也反复想过很多次。若当年就听母后的话,干脆一杯毒酒三尺白绫就早早的让宋玉梳入了阴曹地府会不会好一些。可每一次真正动了杀机,她就会想到那个男人在她面前斩钉截铁说的话。   宋玉梳活,他生,宋玉梳死,他亡。   他的决然,她从不敢怀疑。   所以她疯狂的恨着宋玉梳,每一个清冷的白天,每一个冰凉的黑夜她都在祈求上天能够早早收了宋玉梳的性命,却又立刻反悔,希望老天爷让宋玉梳活的久一点,直到那个男人改变主意。   最后是一个嬷嬷给她出的主意,说要宋玉梳生一个孩子。宋玉梳是妾,她是主母,宋玉梳生了孩子,她就能名正言顺的将孩子抱过来养,到时候,不管是宋玉梳还是他,都要投鼠忌器了。所以她才会派精于养身的嬷嬷去给宋玉梳调理寒症,她是真心想让宋玉梳生一个孩子,有了孩子,宋玉梳就可以死了,而她爱的那个男人,会为了这个孩子回到她身边。谁知宋玉梳会一次次的有孕,一次次的流产,最后一胎,偏偏又被嬷嬷摸出来是个儿子!   她恨死那个嬷嬷,要不是嬷嬷说是儿子,她心慌意乱想让宋玉梳再流产一回,她不会仓促下手,弄得他自此再也不肯信她,原本他都肯回几次公主府了。他把玉楼抱走,他杖毙自派过去的宫女嬷嬷,然后宋玉梳难产,生下的却是一个女儿。   宋玉梳死了,他自断双腿关了咏院,自己在公主府修了座秭归亭。   “丽质……”王太后看着女儿的神情心里有点后悔。她从没这样对女儿说过重话,只是她这些日子越来越力不从心,皇帝步步紧逼,她这片天,只怕是为女儿撑不了多久了。   皇帝抛却母子之情,更怨恨胞姐,自己死后,女儿该如何是好?   王太后压下心底的担忧,拍了拍女儿的手道:“好了好了,不说这个。”   寿章长公主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对上王太后担忧疼爱的目光,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   王太后笑着问她,“玉华这孩子在骊山可还待得习惯?”说罢就流露出心疼的神色,“唉,这回让玉华受了委屈,你叫人告诉她,再等等罢,下月就是哀家千秋寿宴,那时哀家就让她回来。”   想到从小红妆行围的女儿如今一个人孤零零呆在冰冷的骊山上,寿章长公主也很忿然。不过她也明白,这回不似过往,以前女儿教训的都是同辈的纨绔子弟,且并未弄出人命。这一回,死的却是桃李满天下的姚广恩。能顶住朝臣的压力不定罪已是王太后的极限了。   她就笑着安慰王太后,“母后别担心,玉华那性子,骊山上也是有猎场的,就让她痛痛快快在那里打半个月的猎,到时候回来给母后带几件好皮子。”   王太后闻言呵呵笑。   珍姑姑觑着眼色,看气氛缓和了些,趁机端上了一碗药汤,谁知王太后还是不肯喝。   珍姑姑急的拼命给寿章长公主使眼色。寿章长公主隐隐约约察觉王太后这回的固执与过往不同,方才又被教训了一顿,也不敢多劝,只好装作没看见。   直到昭帝派了个小太监来传说,说昭帝已圈定李廷恩为新科探花,王太后这才冷笑着在小太监面前服下了药汤。   翌日,李廷恩被点为探花的消息便传遍京城每一个地方。李廷恩能做探花不意外,可许多人,在经过万和殿之事后,都以为李廷恩将会是大燕第一个六首状元,没想到,终究还是倒在了王太后的面前。   一时之间,许多原本蠢蠢欲动要表明立场站在皇上这一边的朝臣又开始蛰伏了起来。   石定生却在消息传出的第二日,呈上了一封引起轩然大波的奏折。   石定生要昭帝重开太祖时的武将互换制度。太祖时,大燕边疆不平,武将权重。为防武将专权谋反,每三年,武将便要离开原来的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继续领军。然而武将调动频繁,不易统军,高宗开始,大燕边塞也逐步开始安宁,除去塔塔人这些异族时不时派上千人进犯打柴,大燕已算举国升平,武将权柄因此日益减少。因此高宗时,这条规矩便已废除。如今石定生在王太后大肆重用外戚执掌各军兵权的时候提出重开旧制,用意不言自明。   王太后虽说早就料到她强行压下李廷恩的状元之位,将一个耳光恶狠狠扇在石定生身上,石定生绝不会就此罢手,必会有此动作。可她没想到,石定生这样一个曾经惯于明哲保身的人这一次居然回击的如此狠准,半点都不留余地。   最让王太后愤慨的是,不仅文臣对石定生的奏折纷纷褒赞,就连一大批王太后以为必然会竭力反对的勋贵武将,都附和石定生,哪怕是她亲手提拔的数位外戚。唯有寥寥数人站出来驳斥了几句,却全然不是石定生的对手。   王太后下朝后不顾头风使得头痛欲裂,当即将胞弟王兴邦宣入了理事的勤徳殿。   王兴邦一见王太后就跪下诉苦,“太后娘娘,不是微臣不尽心尽力,微臣在中书省兢兢业业,那些大臣却根本不将微臣放在眼里。这次石定生上奏折的事情,微臣事前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只怕是有人故意将折子压下来没走微臣跟前过的。”   “石定生的折子你不清楚,高鹏远,海疆他们的事情你清不清楚,是你在哀家面前引荐的他们,让哀家一手提拔了他们,若不是哀家,他们这几个废物还在女人的裙角底下打转,如今居然站在石定生一边,他们以为哀家真是老了,连让人抬把刀出来的力气都没有了是不是!”王太后看着跪在地上的王兴邦,想到就是面前这个弟弟让自己今日在朝堂上被人打得措手不及,连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双眼简直要喷出火,抬手就将手边的茶盅给王兴邦砸了过去。   被砸个正着的王兴邦深知王太后的脾气,躲都不敢躲一下,忍着脖子上被茶水烫出的一个水泡,呲了呲牙苦着脸道:“微臣下朝后也找过他们,只是这些人一散朝就躲了。”他抬起头冲王太后讨好的笑了笑,“大姐,要不您就……”他做了个很明显的手势。   “哼!”王太后气的差点又想给他砸一碗茶,“你以为还是十几年前,如今皇帝大了,那些大臣们的翅膀也硬了。哀家再用酷吏,只怕他们明日就敢闯到后宫将哀家这个妖后给斩杀在刀下。哀家一倒,王家……”   王太后没有直说,可她冷冰冰的语调却让王兴邦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他原本只是满心怨恨海疆几人的背叛,此时却从王太后前所未有的压制里察觉出事情果真不对了。   文臣清流对王太后摄政一直颇有微词不假,可他们顶多只是小打小闹,时不时借着名头催促太后还政罢了。而太后一直牢牢将兵权捏在手中,勋贵们不管私下如何议论太后,面上却始终没有明确的反对过。有了一个种燃,后面的勋贵们都不敢轻易涉险了。何况,关内道关西道的兵权还有京中的几个禁卫军都督,都是太后的心腹人。   可海疆这样沾亲带故还被太后一手提拔许以右卫军统领职位的外戚都动摇了,其他的心腹,还能算是心腹?   想到王太后倒了之后的下场,王兴邦脖子上的水泡不再是火辣辣的痛,而是觉得脊椎骨上都开始窜起一股凉意。   作者有话要说:123言情一直抽,这会儿能登上来我就赶紧发一点吧,待会儿还有,今晚一定要改错别字,o(╯□╰)o。今晚十一点最后一次发红包,123言情会抽,这个我只能抓着能发的发,不是每个人都能发的,随机吧,大家见谅。还有红楼的事,等两个星期再发,现在精力不足,发完存稿更不了会很悲剧的。最后,女主的问题,其实我本来安排前部分一个女主,后部分一个女主,现在还在摇摆。于是只能说姚清词与*郡主不是女主,o(╯□╰)o。等我决定了会告诉大家的。   ☆、第65章   “明白了罢,把你们那点小心思都给哀家收起来,不要以为你们还是皇帝的舅舅,还是皇帝的姨父,哀家这个亲娘都倒了,你们又算什么东西!”看到王兴邦脸上的骇然之色,王太后冷冷的嘲讽了几句又缓和下口吻,“放心罢,王家是哀家的娘家,无论如何,哀家总会给王家留下一条后路。可你们,也得尽心尽力的帮哀家做事才是。”   虽说最后王太后好好安抚了王兴邦一通,王兴邦却依旧不能真的放心。   太后毕竟老了,这座靠山已经成了冰山,谁知道这座冰山哪天就会被日头给晒化了?早知道,当初就该劝说太后早日还政。   王兴邦带着满腹心事出了皇宫,一转身,就有人把消息告诉了昭帝。   昭帝面无表情的听完太监回话,起身去了太和宫后面的配殿。   配殿里收拾的很干净,一座蒙着黄布的木牌在香火的烟雾中若隐若现。   昭帝点燃一炷香,插到炉中,挥手示意跟在身后的太监宫女都退下关了殿门,他自己坐到了香案前的蒲团上倒了两杯酒,一杯供奉在香案上,一杯自己一饮而尽。   “茹卿,朕当年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母后是朕的生母,朕让她顺天而活。至于宣丽质,你别担心,待母后一去,朕就会先叫她尝尝咱们当年尝过的滋味。朕当年没了一双儿女,她的儿女,也活不了。朕原本想叫她亲眼看着杜如归送死,可你说过,宋玉梳是对你有大恩的族姐,你是为了替她,替宋氏族人伸冤才入宫的。朕会放过杜如归,让杜如归和宋玉梳葬在一起,不会再叫宣丽质打扰他们。”   “茹卿……”昭帝将银壶中的酒喝完之后,头枕在蒲团上,望着面前一动不动覆着黄布的木牌,眼前又一次出现了五年前的情景。   他一生第一次也是唯一爱过的女人,肚子里带着他日夜期盼的孩子,被他的同母胞姐,残忍的绑在床上灌了毒酒,一尸三命!而他身为万民之主,天下之主,却只能任凭亲生母亲颠倒黑白,恩赐了茹卿一个馨妃的封号,然后葬入了那些妃嫔的陵寝。   不能同生,不能同死,亦不能同穴!   “皇上,皇上,这就是大燕的皇上。”昭帝摸着心头从不离身的一枚银环,痴痴的笑了。   --------------------------------------------------------------------   李廷恩被点为探花后,很快就被赏赐了官职。为了这个官职,昭帝特意在琼林宴时召见了李廷恩。   昭帝告诉李廷恩,原本有意让他在中书省做一名承旨,就像以前的石定生,先跟在高宗身边写圣旨。只是太后觉得李廷恩有文才又有抗击流匪的本事,想必颇懂几分行军谋略之道。此时正值永王与塔塔人叛乱之时,就该让李廷恩人尽其才。最后太后破格将李廷恩派到了兵部,并且给了一个许多士子一辈子都可能达不到的官职,从五品上兵部郎中。   兵部郎中执掌武官阶品,卫府众寡,校考,以及兵员告身诸事,按旧例,虽说也有文臣出任,大多却是出过外放,或是在军中监军过的老臣。更多时候,就是武官来担此职责。王太后出人意料的将新科探花郎调去兵部,破格晋升,看上去是委以重任,实则含义,令人不得不深思。   石定生在家中反复琢磨王太后的用意却都被困住了。就连一贯放纵思维的李廷恩,此次也全然不明白。   若王太后是有意打压,大可让他去国子监去礼部。去兵部,在永王作乱的关头上,在王太后极力将兵权牢牢掌握在手中的时候,这一步棋,等于是让自己进去在王太后的势力上插一根要命的钉子。   若说王太后以兵部做诱饵设下陷阱,对付一个自己,似乎又有些冒险了。毕竟自己还有抗击流匪的名声在外,王太后如何能够断定自己就不能在兵部立足脚跟,进而掌握笼络住一干中阶武官?   不过既然想不明白,李廷恩与石定生也不打算再想了。官场之上,哪能步步都预测的准,大多时候,还是得见招拆招的好。   石定生将兵部他所知道的情形都告诉李廷恩后,又讲了一些为官之道,就问李廷恩,“姚家那里,你可去过了?”   姚家?   李廷恩顿了顿,决定对石定生说实话,“老师,姚太师定的这门亲事,只怕姚家上下并不乐意。”他说起自己的亲事,就像是在谈今日要喝几杯酒一样浅淡。   看出爱徒的态度,石定生心里滋味也有点复杂,“唉,姚家后继无人,姚广恩也是怕毕生心血毁在子孙手里。若他还能多活个十年,姚家还有点指望,偏偏要姚凤清毁了,他命也丢了。”说着他眼底有淡淡的怒气,“姚家那些人,你不必放在心上。人死名声在,姚广恩门生众多,你与姚家这门亲事已经传遍天下,你该去,还是得去。姚家如今正是艰难时候,你若不去,到时候错的就是你了。”   这些厉害干系,李廷恩很清楚,他就冷静的应了,又给石定生提出搬出去住的事情。   想到李廷恩已经授官,在京中也有能力置办产业,石定生没有勉强。李廷恩考会试在这里就罢了,做了官还在老师家中住,名不正言不顺,只怕外头要有流言蜚语,不过石定生有点不放心。   “你家中的下人,可都过来了?”总不能就带着两个小厮和几个护卫出去住罢,那成什么样子。   李廷恩笑道:“老师不必担心。我三姐夫朱瑞成上京时候早有安排,带了十几名崔嬷嬷j□j好的下人一道入京。我已将他们安置在我事前买好的宅子里,这些时日只怕宅子都收拾好了。”   “嗯。”石定生捋了捋胡须,思忖后道:“上次你跟为师说朱家织云锦的事情,趁着太后千秋寿宴就让朱家把织云锦呈上去罢。”他手指在桌案上敲了两下,嘱咐道:“这事你让从平去办,为师会叫人暗中帮忙打点一二。”   以石定生的身份,的确不适合出面做这些与金银有关的事情。哪怕天下人人都知道世家勋贵们私底下都经营着无数产业,但这种事,做做就好了,是不能拿出来光明正大说的。   说到此事,石定生又告诫了一回李廷恩,“以前就罢了,你尚未出仕,做做这些倒也无妨。往后这些商贾之事,你不可再在人前露面,否则难免被人诟病。若是朱瑞成信得过,你就将这些事托付给他。”   李廷恩当即点了头。   不过石定生的吩咐,他没打算完全照做。无论朱瑞成信不得信得过,他绝不会将自己所有来钱的产业都交到一个人手里。   朱瑞成听到李廷恩传的消息后,简直欢喜的无以复加。   过去了这么多年,朱家上上下下的心愿就是希望能让织云锦成为贡品。如今这一个夙愿有可能在自己的手上成为现实,朱瑞成激动的在屋里搓着手来来回回的走。   李廷恩见他这幅样子,玩笑道:“三姐夫,如今只是织云锦,若有朝一日朱家旁的锦缎也成为贡品,您岂不要辗转难寐。”   听到李廷恩的话,朱瑞成哈哈大笑,回到位子上坐下,郑重的给李廷恩敬了一杯酒,“好,廷恩,姐夫借你的吉言。姐夫今日也将话放下,无论朱家的织云锦能不能成为贡品,你那两成份子,一直都是你的。”说着自己先将酒一饮而尽。   李廷恩含笑捂住了杯口,阻止朱瑞成继续倒酒。对上朱瑞成吃惊的面容,李廷恩淡淡道:“姐夫,我说过,织云锦的分子,我不要。”   “廷恩,你……”朱瑞成当然不会无缘无故就要分两成份子给李廷恩,他愿意割肉,看重的是李廷恩的前程,求得是李廷恩将来能在关键时候站出来应付那些牛鬼蛇神。   可如今李廷恩表明态度不要,朱瑞成就觉得有些不舒服了,不要利,就不会出力。   “姐夫。”李廷恩阻止了朱瑞成脱口欲言的话,“织云锦能重新现于人世,全靠朱家几代苦心。我不过在中间带几句话,怎能就此占了两成。再说,老师也叮嘱过我,从今往后,我要少沾商贾之事。姐夫若实在有心,就将这两成划到韧哥儿身上罢。”   朱瑞成不由呆住了。   韧哥儿是李草儿才给他生下的长子,到了京城他才接到这个喜讯。将两成份子给韧哥儿,朱家等于什么东西都没有损失。   可李廷恩此时提出要将份子给韧哥儿是什么意思。韧哥儿是嫡长子,是朱家名正言顺的继承人,织云锦一旦成为贡品,将来这笔产业必然是韧哥儿的。或许李廷恩是在提醒一些别的事情?   对上李廷恩似笑非笑的脸,朱瑞成忽然就想起了出门前袁夫人将他叫去说要给他安排通房一道上京的事情。那时他唯恐袁夫人在他走后为难李草儿,便将给的两个通房丫鬟带上了。后来一路他都在与管事掌柜们商量上京后要如何运作织云锦的事情,将两个通房丫鬟都丢在了九霄云外。不过以李廷恩为人行事,他在这宅子里住了这么久,那两个通房的事情,只怕李廷恩已经比他还清楚了。   男人大丈夫被内弟管着不让收通房。朱瑞成心中实在很难说的上痛快。可他一看到李廷恩那双满是讽意的眼睛,话在嘴边打个转就都收回去了。   如今眼前这人不仅仅是河南道解元,而是新科探花,被太后破格拔擢的兵部郎中了。翻手能让朱家成为皇上,覆手可让朱家顷刻间化为烟灰。   “好,就给韧哥儿留着,韧哥儿是你亲外甥,我也不跟你外道,我正发愁你三姐若是多给我添几个大胖小子,怕是将来要为难手心手背偏那一块肉。”朱瑞成哈哈笑着说完这番话又要去给李廷恩斟酒。果然,这一次李廷恩的手就悄无声息的移开了。   见此,朱瑞成情不自禁在心里松了口气。等到这顿酒宴吃完,他就把心腹管事叫来,让他赶紧将从家里带来的两个通房丫鬟给卖了。   第二天,从平笑嘻嘻来给李廷恩回话,“少爷,打听过了,那两丫鬟卖给了潮州过来的船队行商。”卖去潮州,这一辈子都没有回来的指望。   李廷恩闻言嗯了一声,任凭两个丫鬟小心翼翼伺候着给他更衣。看到搁在面前桌子上的官帽,李廷恩忍不住笑了笑。   “权可真是个好东西。”   从平就乐,“少爷,您这话说得,这权还能不好?有了权,啥还能没有。”他打趣了一句,试探道:“少爷,姚二老爷有个丫鬟昨儿生了个儿子,姚家是要给这孩子上族谱的。这论辈分,是姚姑娘的亲弟弟,您看要不要送份礼?”   李廷恩闻言扬了扬眉稍,“姚家上下都在守孝,他们要办洗三礼?”不过是一个庶子,就算姚二老爷再宠爱这个儿子,只怕也不敢公然如此罢。   从平抓抓头,“这不办洗三,您不是,不是和姚姑娘定了亲,您不给送份礼为她做做脸?”   听见从平的说法,李廷恩失笑,“我若送礼,便是做脸,反是打脸。”   姚二老爷生来多情,对原配亡妻感情深厚,对姚清词姚凤晟这双亡妻留下的儿女都颇为看重,可对后娶的继室也看重的很。继室生了两儿一女,又有从平民家纳的爱妾生下一对双生子,其余没有纳妾文书的女人亦有几个,庶子庶女差一点能凑成十二生肖。姚清词与姚凤晟的日子并不好过,尤其姚清词是女子,身在内院。   李家就那么简单的几房人,当初尚且纠缠自己许久。姚凤晟性格跳脱,根本不会想到姚清词在后院的日子。如今姚家全是白身,姚家人虽说心中看不起自己,面上总是要给几分颜面的,对姚清词也会看重一些。若自己都出面给姚清词一个庶弟送礼,怕别人就会踩姚清词了,所以这个礼,是万万不能送的。   从平听李廷恩不送,苦哈哈道:“姚二老爷那里,少爷,这可不好打发,指定觉得您不敬他这长辈。”   “我的确不敬他。”屋中都是贴身伺候的人,李廷恩没有掩饰,冷淡道:“他是姚二老爷,我要娶的,是姚清词。”至少目前决定要娶的人是姚清词。   “啊?”从平显然无法接受李廷恩的这种观念。联姻联姻,联的是两姓之好。这娶人家的闺女却不把人家爹看在眼里头……   “少爷,这,这……”从平追在李廷恩身后不停劝说,“您这,咱们又不是少那几十两银子,听说那丫鬟挺的姚二老爷宠的。虽说就是个没有名分的,姚家下人出来说,姚大老爷本来想让那丫鬟把孩子打了,毕竟不是孝期有孕,也是孝期产子,说出去不好听。可姚二老爷都给撅回去了,您……”   “你拿两套梅瓷,五匹织云锦,一套玻璃茶具,再去账房支五百两银子买些胭脂水粉送到姚家去罢。”李廷恩上马车前打断喋喋不休的从平,吩咐道。   从平脸上顿时笑开了花儿,“少爷您想明白了?您放心,晓得一准儿挑上好的脂粉给姚姑娘送去,把旁的东西也分好,叫姚家上上下下都满意。”   “全送去姚姑娘那里。”李廷恩看着从平张大嘴反应不过来的模样,笑道:“谁与我定亲,东西就全送到谁的手里。”   “少爷……”从平完全不明白从来被办事妥帖的李廷恩这回如此固执是在想什么。   李廷恩嘴角依旧带笑,“照我的吩咐做罢。”说完放下了车帘,让车夫驾车去上值了。   留下从平在原地唉声叹气了许久,终究还是不敢违逆李廷恩的意思,照着吩咐去库房拿了东西,又去账房支了银两,然后亲自去挑选上等的胭脂水粉,带着一马车的东西送到了姚家去。   作者有话要说:好罢,码字不顺,待会儿还有一章短小君,大家明天再看吧   ☆、第66章   东西一到姚家,便引出了大大小小的人出来看。   姚广恩出身贫寒,虽说屹立三朝而不倒,家业终究比不上那些世家丰厚。自姚广恩死后,几个儿子遵从他临终遗言辞去官职,老老实实在家守孝。姚家全是白身,银子只出不进,管家的姚大太太心痛的恨不能让家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少吃两碗饭。这时候看到这么一大车东西,尤其是梅瓷与玻璃茶具,还有那流光溢彩,一看就不凡的那几匹锦缎,就在眼前晃了一圈,径直送到了个小丫头片子手中,姚大太太又不能开口去问侄女要东西,一肚子火憋着,连叫人上了三碗去火的凉茶来吃。   谁知姚大老爷下午在前头听说李廷恩送了一大车东西过来,还特意回来嘱咐姚大太太备些回礼。   姚大太太憋了半天的火气一下就全撒了出来,“礼是送她一个,倒叫公中的银子拿出来还礼。天底下哪有这规矩!不过就是爹偏心二叔那一房,临终都要给心疼的孙女定个好女婿罢了。再是挑的好,也是咱们的晚辈,这样的送礼,分明是没把咱们全家上下看在眼里,你倒好,还要叫我去给人家赔笑脸!”   “胡说什么!”姚大老爷气的胡子直发颤,重重在案几上拍了一巴掌,震的茶碗里的水泼出来一半。他横眉立目的样子立时就把姚大太太的气焰给打下去了,“这会儿说爹偏心,爹之前说要清芳定亲的时候你为何不肯,还说你已给娘家说好了,要把清芳许配回娘家。你以为爹不知道你的心思,爹是病重了,没有力气跟你折腾。清词的亲事才定那会儿,你不是还笑话她许了个乡下人出身的?李廷恩中了探花,成了兵部郎中,又送了一车东西,你眼睛就花了?你要真看得明白,往后就好好对待清词,这门亲事,爹当时跟我说的清楚明白,那是为咱们家找的一条退路,要石大人和李廷恩扶着咱们姚家十年,十年过后,晨哥儿他们长大了,家里的日子也就好过了。”   姚大太太被吼了一顿,回过神甩手就把面前隔着的两本账册给姚大老爷扔了过去,哭道:“你就知道在我跟前逞威风,你也不瞧瞧你那些兄弟,一个个还当咱们是太师府。整天不是要这个,就是换那个。银子跟水一样流出去,却一点进项都没有。你也说了,家里如今这情景,至少得让人拉拔十年。十年啊,你说一说,我要上哪儿找银子填这一日比一日大的窟窿。这才一个月,账本上眼见就要闹亏空了,十年,就是我把嫁妆都用尽了也不够。”   家里的开销,姚大老爷约略也是知道一些的。本来家底就薄,为了脸面,还要跟京城别的人家摆出一样的气派。以前是太师府,几兄弟也做着官,各处的进项是少不了的,就是宫里的赏赐,那也不少。   姚大老爷翻了翻账册,叹息道:“如今爹去了,皇上赏赐的几个皇庄也收了回去,家里进项是要少许多。放心罢,我明日就找他们说一说,让他们俭省些。”   “你那个几个兄弟。”姚大太太闻言撇了撇嘴,她眼珠一转试探道:“要不,咱们分家罢。”   “放屁!”姚大老爷一怒之下,连读书人的斯文都顾不得了,跟要吃人一样瞪着姚大太太,差点一个巴掌就给扇了过去。   姚大太太吓了一跳,愣了会儿神才喊冤,“我这不都是为了你,为了咱们的儿子。凤清的手伤了,连笔都握不住,咱们做爹娘的不能不为他多打算一些,总要多给他留点产业罢。还有你那些姨娘庶子,今儿心疼这个,明儿心疼那个,他们一哭一喊,你就舍得?我能吃多少喝多少,你以为我愿意担这个恶名。”   一提到姚凤清这个曾经给予姚家全部希望的儿子,姚大老爷就露出怏怏的神色,他痛楚的闭了闭眼,“爹才走,无论如何,决不能分家。”   姚大太太也知道三年之内想要分家根本就是白日做梦。她本意也不是真要分家弄得一身骂名,她是有别的打算。   “好,你不分家,那你得答应,为了家里上上下下,你就去找二叔,让他告诉李廷恩,梅瓷的生意,让咱们姚家那一成的分子。”姚大太太看着又要发作的姚大老爷,怒道:“全家都要饿死了,别想守着你那点傲气。你要不说,我就去说,我可都打听清楚了,李廷恩以前在河南道,就是出了名的能挣银子。李家以前穷的只有二十亩地,眼下李家有多少银子我不知道,可单看他随后就能拿出来送清词的那些东西,再看他做得生意,梅瓷,玻璃,听说还有那郑家的金银花茶,样样都是挣大银子的。今儿我看着他送给清词的那几匹布,李家的下人说这叫织云锦,流光溢彩,一匹不下百两,是李廷恩三姐夫朱家的锦缎,怕里头也有李廷恩的分子。他从石家搬出来,想要在京城买宅子就买宅子,咱们家至今住的还是先帝赐给爹的官邸。若非皇上仁慈,把宅子就当赐给咱们了,怕咱们全家连买宅子的钱都掏不出来。眼下咱们家都是白身,你还顾忌那些做什么。现成有个金童子在跟前,你非要全家都喝稀粥是不是?”   姚大老爷成亲的时候,姚太师还不是太师。姚大太太生父只是七品的小官,娘家不宽裕,姚大太太还曾跟家里姐妹一起在家做女红拿出去卖,也跟那些铺子掌柜讨价还价过。   姚大太太嘴皮子的利索,无论如何姚大老爷也是比不上的。被这么噼里啪啦说了一通,姚大老爷也撑不住了,就道:“要说你去说!”说完甩手出了屋子。   姚大太太就明白这是姚大老爷默许的意思,她笑着叫人进来伺候着理了理妆容,带上丫鬟去了姚清词的院子。半个时辰后,笑眯眯的又从姚清词的院子出来了。   晚上从平就跟李廷恩报消息,“只打听说东西送过去下午姚大太太就去看了姚姑娘,说了些什么,就弄不明白。”   李廷恩闻言将手中的武将名单放在一旁,笑意薄凉的道:“去的真快。”   从平在家里想了一天,也想明白李廷恩坚持只送姚清词不送姚家其他人的用意了。这时候急忙讨好,“少爷,您看的可真准。”   “看的准不准,还得等两天。”李廷恩含笑摇了摇头。   从平又不明白李廷恩的意思了,他眼巴巴的望着李廷恩。   看他这幅样子,李廷恩就解释了两句,“我送东西,不是想看姚家人会做什么,我是想看看姚清词对姚家人的举动会做什么。”   这绕来绕去,从平心里腹诽了一句。不过他到底还是明白李廷恩的意思,赶紧拍了个马屁,“少爷,您真是厉害,一点东西就把人给试出来了。”   李廷恩没有答话,而是淡淡一笑,低头品了一口香茗。   作者有话要说:额,困了,明天早点起来写吧,就这点了,我随机发完今天的红包就睡觉。   ☆、第67章   “姑娘,这可都过去三天了,您还没打算好?”眼看时间一天天过去,姚清词却连笔都没提起来过,刘栓家的急的厉害,今儿终于忍催促了一回,“姑娘,您听妈妈的话,您少说也得在家再守三年的孝,咱们老爷又是个不管事儿的,您哪能得罪大太太。”   姚清词不急不缓的继续打棋谱,“奶娘,你别急,这事儿还得再等等。”   “老奴倒是不急,就怕端芷院那头……刘栓家的说着凑过去小声道:”姑娘,老奴看端芷院有些不对劲儿,这大太太都过来三天了,她还没来说话。一贯就是吵着说手里没个活钱的人,这回见了李公子送这么一大车东西来,怎的突然就没个动静了?”   姚清词没接话。   刘栓家的急了,“姑娘,您可别不当回事。老奴原先还觉着老太爷给您定这门婚事委屈了您。可眼下瞧瞧,李公子不仅是探花郎,听说以前在河南道那边还能领着兵马抗击流匪。他又是石大人的关门弟子,如今就是个五品官了,将来还能少说也得是个二三品罢,他还能挣银子,年岁又轻,这样的好亲事,打着灯笼都寻不着。”看姚清词还是在那里捏着棋谱钻研,刘栓家的干脆拉了姚清词一把,叮嘱道:“姑娘,您的上上心才是。您瞧瞧,李公子这回在您添了个庶弟的时候给您送一大车东西过来,这就是在给您做脸。大太太这不就来给您示好了,您得赶紧趁这时候把端芷院那边给压一压才是,要不将来您和四少爷在家里都快没落脚的地方了,您又不是不知道,自打李公子被点了探花又成了兵部郎中,端芷院那边看着您眼珠子都红了。她膝下也养着一个七姑娘呢,年岁跟您也差不了什么。”   棋子已经被弄乱,从小照看自己的奶娘又在边上虎视眈眈。姚清词只能苦笑一声,吩咐丫鬟上了收了棋盘,然后提笔写了一封信。   “奶娘,你叫刘叔把这封信送去李家。”   “好,姑娘您放心,老奴一准儿把事情给办好。”刘栓家的眉开眼笑的将信小心翼翼揣在了怀里,“李公子对您这么上心,指定能痛痛快快把大太太的事情给办了,到时候啊,就叫大太太出来对付端芷院那头,您和四少爷能轻松不少时候。看样子,老太爷还是偏着您呢。”   姚清词听了刘栓家的的话却只是笑。   她可不认为李廷恩送这些价值千金的东西过来就是看重自己。   李廷恩的事情,自从定亲后,自己也打听过不少了。尤其是四哥那样的人,以前连祖父都不怎么约束的住,那时气势汹汹的去找*郡主,自己也是迫于虎视眈眈的端芷院那边,唯恐被人抓住把柄给四哥冠一个不孝的罪名,这才会去找李廷恩,不过心里实在没底。没想到李廷恩竟然派人将四哥绑了回来,而且四哥回来,却并不如何生气,提起李廷恩,赞不绝口。   一个出生农家的人,一步步走到今天,还能被当朝帝师收为关门弟子就足够不简单了。至少才华是不缺的,可他还能降服四哥这样心高气傲的人。最重要的是这个人做事完全不拘泥与世俗,他连自己祖宗的祠堂都敢淹,最后还成功的借抵抗流匪之事从声名狼藉中解脱出来。他失去六首的美名,却得到了兵部郎中这样一个破格的官职。   这样一个男人,不曾与自己有一面之缘,在众目睽睽下被祖父胁迫着定下了亲事,他就会如此不遗余力的为自己着想。送一车东西只为讨自己欢心?   姚清词脸上笑意加深,重又将棋盘拿了出来,慢慢下了一子。   别人设了局,可自己依旧想按照自己的路来走。   刘栓家的悄悄去找到在门房做事的男人,和边上的人应付了两句后,把信给了男人,“待会儿歇值,你别睡了,把这信送到李家去给李公子。”   刘栓看了看信上娟秀的字体,发现周围没有偷听的人,这才小声问,“六姑娘的?”   “不是六姑娘还能是谁?”刘栓家的没好气的瞪了自家男人一眼,压低嗓门道:“李公子前几日不是送了一大车东西来,这不大太太找上门,想让咱们姑娘帮她在李公子面前说一说,在李家的生意里头入一成份子。你赶紧的,别耽误事儿了。”   像这种姻亲之间互相拉拔,彼此参与对方的产业是常有的事情。刘栓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笑呵呵的将信收了起来,拍胸口允诺,“你回去告诉六姑娘放心,一定把信给送到李公子手上。”说着眼底就跳跃起几分希望的光芒,“自打老太爷去了,咱们这看门的也少了进项。按规矩,今年的春衣该发了,可连点儿影儿都没瞧见。还有咱们那菜,啧啧,中午那顿都见不到一点油花子。就是二老爷,我昨儿还瞧见他拉着脸回来,听说看中了两个唱曲儿的,大太太不给支银子呢,大老爷还教训了二老爷一顿。”   刘栓家的是姚清词生母的陪嫁丫鬟,一听说姚二老爷又看中了两个唱曲儿的,她就拉了脸。可转念一想又小声骂道:“呸,咱要睁大眼睛看着,以二老爷的性子,到瞧瞧她还能找几个狐媚子出来把二老爷勾在端芷院!”   “你小点声!”刘栓急的一把捂住自家婆娘的嘴,“你以为这儿就我一个人看大门呢!”他横了婆娘一眼,这才慢慢松开手叮嘱道:“知道你心里有怨气,这不老太爷临终也给咱六姑娘打算了。往后日子就好过了,你瞧瞧,这回端芷院不就被打了脸?”   刘栓家的又啐了一口,不过声音更低了,“等着罢,有她的苦日子在后头。当初咱们太太才嫁过来的时候不也是蜜里调油的?她还装贤惠,要把庶子留下来,还要养在跟前,养罢,往后她才晓得厉害。”   知道自家婆娘一提起端芷院的二太太就收不住火气,刘栓看她骂的小声没引人注意,倒也不说了,只是摸着袖子里头的信一个劲儿叹气,“就看大太太这回能不能借着李公子那头挣一笔,不说别的,好歹给咱们这些下人的菜里头多添两块肉啊。”   刘栓家的毕竟是伺候内院的姑娘,虽说是来找自家男人,但也不能在门房久呆。她又嘱咐了刘栓两句,回去伺候姚清词了。刘栓在门房一直呆到吃过午饭,借了换值的机会,给门房管是说要回家一趟,匆匆抄了近道去李家。   他去的早,李廷恩还在兵部上值,从平这个在京城新上任的管家吩咐李家的门房毛二胖陪他吃酒,还给了几碟子小菜。   姚家守孝,姚太师又死了。刘栓手里没银子已经多日没有开荤,这会儿一见到酒,眼睛都直了。两杯黄汤下肚,姚家的事情,该说的,不该说的,他全都给倒了清清楚楚。   听见刘栓砰一声倒在桌子上的声音,从平才从门房的小暗间走出来,吩咐毛二胖,“给他灌点醒酒汤下去,少爷回来得见他,别一身酒气的。”   毛二胖忙应了,招呼两个人把刘栓扛下去洗漱洗漱好灌醒酒汤。   从平站在原地想着刘栓说的那番话,嘿嘿笑了一会儿去找了赵安,跟他扯了几句,“赵叔您说说,咱外头人看着以前姚太师以前在朝堂上的做派,哪能想着姚家里头烂成这副德行了,儿孙不争气,只怕咱少爷这门亲事是不能成了。”   赵安冷冷的瞥了他一眼,“儿孙不争气的多得是。少爷的亲事少爷有成算,要你小子来管。好生做你的总管去。”   从平被赵安这么噎了一句,冲他翻个白眼,又翘着腿扯了一会儿乱七八糟的话,估摸时辰差不多,就去门口接了李廷恩。   他时间算的很准,才在大门口站半柱香功夫,李廷恩就坐着马车回来了。他忙上去将姚清词派人来的事情告诉了李廷恩。   “少爷,姚大太太果然去找了姚姑娘,姚姑娘派了人来给您送信。那下人是姚姑娘身边奶娘的相公,小的让门房的人陪他喝了顿酒,这会儿还醉着,您看是先办公事还是把人给见了。”   今日李廷恩在兵部的事情并不顺畅。不过李廷恩早就学会对任何事冷静以待,听到几天没有动静的姚清词终于派了人过来,李廷恩倒有些想知道知道姚清词的选择了,他道:“先把人带去善茗院。”   善茗院是李廷恩见客的地方,让把人带到那里去,从平就知道李廷恩暂时对这门亲事还有一些期许。他当即庆幸先前叫毛二胖去给刘栓收拾收拾的主意。   刘栓能在李家的下人面前胡吹大气,见了李廷恩,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腿肚子只发软。这可是差一点就成了六首的兵部郎中。这位未来的姑爷周岁才十六,官职就比自家二老爷还做管啊的时候都高了,人都说这位姑爷是文曲星降世。星宿下凡就是星宿下饭,瞧瞧人坐在上面喝茶,都感觉跟别的人不一样。   刘栓砸了咂嘴,看着一身常服的李廷恩闷了半天,才记得把信给掏出来,“李公子,这,这是六姑娘给您的信。”   从平笑着把信接过来递给了李廷恩。   李廷恩接过信看了看,顿时觉得有几分惊诧。   看样子,这位莫名其妙得来的未婚妻,似乎也颇有些意思。他将信压在手边,温和的问刘栓,“姚姑娘在家中可好?”   见李廷恩关心姚清词,刘栓心里乐开了花,嘴上还要做出一副愁苦的强调道:“自老太爷去了,咱们姑娘吃饭饭不香,睡也睡不好。这些日子又忙着新添的十三少爷绣虎头鞋虎头帽。”说着他还叹了一口气,然后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扫李廷恩。   可惜李廷恩脸上一如既往是温和的笑,没有任何变化。   “你回去告诉姚姑娘,事情我都知道了,要她珍重身子才是。”   就这样?   刘栓瞪圆了眼睛,这大太太说的事儿成不成,总要给个话罢。知道了,知道了是什么意思?这叫自己怎么回去回话?   刘栓急切的想要说两句,对上李廷恩那双冷凛凛的眼睛又不敢说出口。后头从平过来给他一带,又给了点碎银,他就更不知道东南西北了,傻乎乎的就被人送出了门。   从平把人打发走,立马回去听李廷恩的吩咐。   李廷恩坐在善茗院的厅堂里捏着姚清词送来的那封信笑,他又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信,看完之后对赶回来的从平道:“准备马车,去果毅侯府。”   “少爷您这是……”从平也摸不着头脑了。这接到姚姑娘的回信,不是该先处理姚家的事么,怎的又要去果毅侯府。   李廷恩没有搭理他,只是淡淡道:“快去罢,天色不早,去过果毅侯府,还要再去万家。”   李廷恩不想说的事情,连石定生都不会多管。从平就更不敢问了,他很利索的出去叫了赵安,让他将护卫点好,这才出去叫马房的人准备马车。   果毅侯府离李廷恩在京城买的宅子并不远,小半个时辰就到了。   听说李廷恩过来的消息,正好在家的付华麟亲自出门迎接。   李廷恩上京没多久,就差人给果毅侯府送过礼,果毅侯府又在李廷恩的生意插了一脚,还有石定生的关系在中间,付华麟也上过石定生那里几次。说起来付华麟与李廷恩并不陌生。   付华麟直接把李廷恩带到了果毅侯付狄坚的院子。   付狄坚得知是李廷恩过来,放下手中正在挥舞的大刀,声如洪钟道:“是廷恩啊,快过来,陪老头子过过手。”   李廷恩看着那把少说也有三十斤重的偃月刀,笑着奉承了一句,“您是马背上习练的功夫,廷恩不是您的对手。”   “你啊……”付狄坚虚点了李廷恩几下,接过丫鬟递上的帕子擦了擦汗,“你就跟石定生学的,嘴里一句老实话没有。你们这些读书人!”他说完大刀金马的往竹椅上一坐,端了杯茶在手里猛喝了一口,这才道:“说罢,你来是为了什么事儿?”   对付狄坚的性情,李廷恩也了解的很清楚了,他没有拐弯抹角,直接道:“是有事情请您帮忙。”   “说罢。”付狄坚将茶盅放下,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侯爷……”   李廷恩话音还没落地,付狄坚就摆了摆手,立起眉毛呵斥道:“你叫什么,咱们这果毅侯府到这一辈可就没了,你小子,天天叫侯爷是想戳我心肝呢,你就跟着晖昌他们,叫我一声舅舅。”   石晖昌是石定生的长子,虽说跟李廷恩一个辈分,年纪却比李二柱还大。付狄坚比石定生年岁小了十多岁,也是六十多的人了。   付狄坚是为了表示亲近之意,李廷恩明白这与他眼下在兵部任职有关联,也没多推拒,就喊了一声舅舅。   “好。”付狄坚笑了两声道:“喊了舅舅,事情就好办了,有什么事儿,你说罢,看我这舅舅能不能给你办,我要是不成,还有华麟,华麟要都不成,我看你小子也就只能去找你师父了。反正你师父对你,一贯是大方得很。”   这话说的颇有些意思。李廷恩只能当做没听见,他给付狄坚恭恭敬敬的行了礼,“舅舅,我听说姚家二老爷的原配夫人是果毅侯府的远亲?”   “姚家,姚二老爷?”付狄坚一听这个,愣了愣,果毅侯府亲戚实在太多了。光是在京城里的真要算,就有半数高门都能扯得上关系,这个远亲,付狄坚一时还真想不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家里下午五点多来了客人,用过晚饭这会儿才走。先更一章少的,十一点左右再更一章肥的,抱歉。   ☆、第68章   付狄坚扭头就去看站在边上时时刻刻都面无表情的嫡次孙付华麟。   付华麟碰到付狄坚的目光,一板一眼的道:“祖父,姚太师次媳姓元,是九房三姑祖母与元姑祖父的女儿。”   “哦。”付狄坚拍了拍额,“这九房都跟咱们出了五服了,九房三十年前搬去剑南道,少说也有十几二十年没人来过京城了。当年你三姑祖母嫁到关西道的时候,元思明还是个白身罢,他这会儿是什么来着?”   “降州刺史。”   “绛州。”付狄坚沉默了一会儿,“去了河东道。”他又看着李廷恩,笑呵呵问,“你问这个,是不是为了姚家那小丫头。唉,说起来她娘当初也来过果毅侯府给我问安。不过姚广恩那老匹夫,一贯跟咱们这些勋贵走的远,后来人也就不过来了。”   李廷恩只是从姚清词的信里知道果毅侯府与她母亲有亲戚关系,没想到当年她生母还曾来过果毅侯府。他笑着答付狄坚的话,“是,姚姑娘告诉我,她外祖家有一门酿酒的手艺,当年当做陪嫁一起带到了姚家。如今姚太师去了,姚家上下都是白丁,姚姑娘想将酿酒的法子拿出来,给姚家添门营生。”   付狄坚没想到李廷恩是来说这个。他愣了愣,大笑了几声指着李廷恩道:“你啊,金童子找了个金媳妇。姚广恩这老头子临终做得这门亲事,倒是没挑错人。没想到啊,姚广恩以前端着架子,只肯靠着皇庄和几个庄子还有写字画维持家计,如今他的孙女儿倒是比他脑子活络。怎么,姚家的皇庄收回去了姚家日子不好过了?”   看出来付狄坚与姚广恩之间似乎有些不对付,李廷恩就不接话。   好在付狄坚本来也不需要李廷恩接话。   “别人嫌弃铜子臭,老夫是不嫌弃的,老夫还得想着以前那帮跟这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你小子,往后有挣银子的买卖尽管给送过来。”付狄坚豪气万千的抬了抬手,“不过你这会儿可是做了官,你那师父就乐意让你出来又做酒的买卖。小子,要想酿酒,可得去少府领牌子,老夫在少府一个人都不认识,你找老夫做这生意也没用。”   李廷恩就笑着看了看跟一棵树一样立在边上从头至尾哪怕连手指都没有动一动的付华麟,“舅舅,您不行,华麟可以。”以前李廷恩一直都称呼付华麟一声付兄,眼下碍于辈分,却只能叫华麟了。   付华麟依旧没有动弹,就像是没听到自己的名字。   付狄坚看了看板着脸的孙子,又看看李廷恩,嘿了一声,“这小子,他一天到晚就呆在天破军,认识的只有天破军里面那些兵。”   “我听说沐恩伯府的安原县主颇得太皇太妃疼爱,如今还养在太皇太妃的清宁宫。”李廷恩没有直接回答付狄坚的话,反而说了一个看起来毫不关联的安原县主。   正是这个安原县主,让付华麟的脸色变了,他目光不善的偏头看着李廷恩。   李廷恩半点不受影响,冲乐的合不拢嘴的付狄坚问,“舅舅,如今您觉得华麟可还能帮得上忙?”   “帮得上帮得上。”付狄坚捋了捋胡须,笑呵呵指着李廷恩道:“你小子,才到京里多久,连安原那小丫头追在华麟身后跑都知道了。也罢也罢,既然姚家那小丫头是你未过门的妻子,又与我果毅侯府沾亲带故的,还打算给我果毅侯府送银子,我就叫华麟用一回美男计。”   “祖父!”付华麟这次终于忍不住了,他压在刀柄上的手背上鼓起了青筋,情不自禁朝前迈了一步。   付狄坚没有理会他,只是神色淡了些,“华麟啊,听祖父的话,安原那丫头是个好孩子。她家里虽说是皇商,可世袭沐恩伯的爵位,论起来,咱们家这爵位虽是侯爵,到祖父这一代却就没了。她是万家的掌上明珠,又是县主,配得上你。”   当然配得上,正因太配,自己才决不能娶她!   付华麟痛苦的闭了闭眼,垂头哑声道:“祖父,我……”   他解释的话尚未说出口,付狄坚就很粗暴的打断了,“不必再说了,就按照祖父说的做。你也知道,咱们付家面上光鲜,可要养那么多在战场上受了伤的兵士。要不是廷恩给了门好进项,果毅侯府的日子也不好过。祖父老了,还不知道能活几年,等我一闭了眼,依着你爹还有你大哥的性子,是不会管那些伤兵的。你把酿酒这事儿接下来,等少府那边酿酒的牌子一下来,祖父就私下给你五千两银子当本钱,往后那些伤兵就是你的重任了,你得把这事儿扛起来。就为这,你也得给祖父娶个能挣银子的孙媳妇。”说罢不肯再给付华麟说话的机会,直接挥了挥手,“这就去找安原罢,你是天破军左都督,要进宫,便宜的很。”   付华麟看付狄坚躺在椅上,一副不肯再听任何话的模样,就知道付狄坚下定了决心,他攥了攥刀柄,无奈的转身离开了。   等他一走,,付狄坚就睁开眼望着他的背影重重的叹了口气。   果毅侯府的事情,石定生也给李廷恩说过。不仅是石定生,石定生的夫人付氏因李廷恩将梅瓷生意给付家分润,对李廷恩印象大好,也在李廷恩面前嘀咕过两次,还有石定生的女儿石琅嬛,更是快人快语。   因此李廷恩一点都不奇怪付狄坚这位沙场老将此刻脸上流露出的黯然和痛心。   “舅舅,您放心,华麟心有丘壑,将来必会有一番前程。”   面对李廷恩劝解的话,付狄坚苦笑着摆了摆手,“你不是外人,老头子就不瞒你了。华麟这孩子,自小就是在我跟前养大的,他就是太有丘壑了,面上看着跟块冰似的,实则重情重义,老夫就怕将来一闭眼,他要一辈子被家里这些人踩在脚底下。”付狄坚说着自嘲的笑,“老夫以前还打算筹谋筹谋,将着爵位再传个两代。可看家里这幅样子,能撑得起爵位就是华麟。偏偏爵位给了华麟,不是疼他,是害他。那个逆子,眼里就只有华麒,根本就不把华麟当他儿子。”   付华麟的身世与屈从云颇有几分相像,付华麟也是寤生。只是屈从云是屈家为了掩盖其母的身份,才对外宣称屈从云是寤生,不被屈大太太所喜,故而送去外地近一年。而付华麟,是真正的寤生。   当年果毅侯府大夫人崔氏身怀双胎,临产之时长子付华麒顺顺利利降生,轮到付华麟,却成了寤生,崔氏痛足两日两夜,最后难产生下付华麟便去世了。付狄坚的夫人乃是崔氏的嫡亲姨母,得知崔氏难产死去后急急忙忙要赶过来,那时正是冬天,果毅侯府上上下下都在着急崔氏的状况,地面上的雪没有清扫干净。抬轿子的人脚下滑了,轿子一倒,付狄坚的夫人身子骨一贯也不好,从轿子里摔出来后第二天也去世了。付狄坚那时在外领兵,其子付嵩原找了个道士来给付华麒与付华麟算命。   付华麒命格不好不坏,付华麟的命却被道士算出是克亲命。付嵩原想到母亲与妻子的死,对道士的话深信不疑,要将付华麟溺死。还好付狄坚得知家里的消息请旨赶了回京,阻止了付嵩原,这才救下了付华麟一条命。可即便如此,付嵩原无论如何也不肯将付华麟带在身边,续娶之后,更禁止继室与其余的儿女接近付华麟。付狄坚前面三个儿子都死在战场上,只剩下付嵩原这个小儿子,付狄坚对付嵩原狠不下心,也管不了,无奈之下,只得自此将付华麟带在身边寸步不离,唯恐一眨眼孙子就被儿子亲手扼杀了。   付华麟跟在他身边,十三岁就上战场,十五岁就活捉西疆鞑靼王子,十七岁回京中了武状元,成为天破军左都督。功成名就的付华麟却一直到如今二十有四,依旧孑然一身,只因他的命格,被果毅侯府上上下下视为眼中钉不说,京中更无人敢嫁。也是因此,自从得知安原县主对付华麟有意却被付华麟严词拒绝后,付狄坚就开始日日夜夜盘算着想法子让付华麟答应这门亲事。唯有这样,他以后才能真正的闭上眼。   李廷恩沉默了一会儿,安慰付狄坚,“舅舅,您放心,安原县主年已十六,再拖两年,若是安原县主执意不愿出嫁,以华麟的脾气,他不会置之不理。”   “唉……”付狄坚一个劲儿的叹息,“这孩子,就是倔。我叫他搬出去住,省的那逆子他们日日夜夜就在他身上想法子找好处他又不肯,说担心我这把老骨头。廷恩,他与你还算说得上两句,你有空,要多替老夫看着他。再有,将来老夫闭了眼,你要把他当亲外甥,不可就此疏远了。”   付华麟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即便对他有时候对付家人一味忍让的做法李廷恩并不赞同,可李廷恩却绝不会厌恶这样的人。他今日之所以来找付狄坚,一半是顺着姚清词的意思帮她一把,一半就是想在付华麟背后推一推,给他找个光明正大接近安原县主的理由。听到付狄坚这么吩咐,他当即含笑应下了。   “你小子,对这些道道倒是清楚的很。”担心过付华麟,付狄坚忽然将矛头对准李廷恩,“姚家那情形,也不比老头子这里简单罢。你这是要拉那小丫头一把,看不出来,你小子还挺多情。”   多情?   并不是,只是没想到自己用钱财去试了姚清词却试出这样一个结果罢了。姚清词的确答应了给姚大太太添一门财路,不过用的却是自己母亲从娘家带来的酿酒方子,她又在信中点名要来找付家人联手,想必不仅是为了挣银子多个帮手,更是想给自己找个靠山。与有亲的果毅侯府重新走动起来,就能有力的遏止姚家上下放在她身上的贪婪之心,还能保住她在这一门生意上该得的银子。虽说她提出酿酒成功要把银子全给姚家公中做家用。可方子是陪嫁,又有果毅侯府出面,姚家上下谁又敢将她的那一份贪了。不仅如此,还给了自己无法挑剔的答案并且送了一份大大的人情。   当然这一切还都需要看看姚清词那份酿酒方子是不是真的如她所说,能酿出可以让勋贵世家们都赞不绝口的美酒。   付狄坚见李廷恩没答话,以为他是不好意思,就乐道:“你呀,前儿才给人送了一车东西去,这会儿又跑来找老头子帮人家挣银子。没想到姚广恩那老匹夫还挺厉害,生个这么精的孙女儿,我看啊,他这回给姚家的靠山倒是找着了。”   听见付狄坚的咕哝,李廷恩摇头失笑,陪着付狄坚又说了几句闲话,出了果毅侯府就往沐恩伯府在京城的宅子去。   -------------------------------------------------------------------   沐恩伯府世居江北道昭宁府。不过因是世代皇商,要长久的与少府这些地方打交道,万家在京城自然也有一栋宅子。万家派在京城的人,正是沐恩伯世子万重文。   万重文正抱着新买回府的姬妾在一起作诗,听说李廷恩来了,他大笑两声,汲着双木屐披散着长发就迎了出去。   一看到李廷恩,他就笑道:“廷恩,快来。昭宁新送了几坛子浣花泉水入京,你来试试为兄的手艺。”   李廷恩笑着随万重文一起到了萃滴亭中。   萃滴亭四面环水,在这个春寒料峭的时候却并不冷,全因为萃滴亭的四根亭柱全是青铜铸成,青铜柱子外再各辅以四根雕刻四季长春图的沉香木柱。每逢寒时,万家的下人就在亭子下方燃起炭火,将四根青铜柱烧热,热气源源不断而出,再根据温度放下亭子的竹帘,亭中就时时刻刻都温暖如春。   此时萃滴亭四面的湖水已然不再冰封,游鱼群群,假山嶙峋,轻风一吹,便有一阵淡雅的沉香木香气飘散在鼻尖。   李廷恩看着万重文挥退下人,自己取出江北道而来的浣花泉水,动作熟练的亲手在炉上烹茶,笑道:“能喝万兄一杯茶,是在下的福气。”   对李廷恩这些话,万重文并不以为是奉承,他自得道:“廷恩,作诗写文,为兄不是你的对手。可若讲这些小道,你不如我。”说着他脸上添了几分自傲,递给李廷恩一杯茶,“试试。”   李廷恩素来知道万重文生平有三好,一为茶道,一为美人,一为良驹。一说起这三样,万重文可以与人论三天三夜,被人冠以‘三好公子’的雅号。   今日李廷恩可不是来与万重文论茶的,因此他喝过一杯之后,便放下茶杯,却没有开口点评。万重文诧异的挑了挑修长的眉,就知道李廷恩来是另有所图了。   他不由扫兴的放了茶杯,叹道:“说罢,是什么事?”   李廷恩就将想要酿酒的事情与万重文说了说。   万重文听说是酿酒,脸上露出了不以为然的神情。   万家世代皇商,什么都缺,最不缺的就是银子。若是李廷恩这回提的还是诸如梅瓷玻璃这等一看就有巨额进项的生意,万重文还有些兴趣。而酿酒这种大燕管制及严,还要走少府的门路,且天下已比比皆是名酒,一不小心更会触动粮价的生意,万重文就没什么动心的地方了。   不过看在李廷恩的面上,万重文揉了揉下巴道:“廷恩,只是一个方子,酿酒这事情还得走通许多路子,你不是外人,为兄不瞒你,万家,着实不缺这门生意。你若真想做,为兄就替打通少府的路子,旁的,就得靠你自己了。”   这话已然十分给李廷恩颜面。等于是万家出银子去收买少府的人帮李廷恩拿一个酒牌。万重文本以为以李廷恩的性子,就算不愿意也不会再说。谁知李廷恩居然摇了摇头。   李廷恩拎起茶壶,给万重文倒了杯茶,悠然道:“少府之事就不劳万兄了,想必安原县主一句话,少府也不敢有人为难。”   “孜瞳?”万重文万万没想到李廷恩竟然会将主意打到自己的胞妹头上,他倒并无怒意,若非听闻李廷恩已经定亲,他甚至会觉得李廷恩与万孜瞳有了纠葛是件美事。他诧异的是李廷恩何时认识自己的胞妹,“你见过孜瞳?”不应该啊,孜瞳一直就是在宫里陪伴太皇太妃,轻易不会出宫的。李廷恩也不能进宫,他是在兵部任职。   李廷恩唇角勾起一抹笑容,缓声道:“我刚去过果毅侯府。”   “果毅侯府。”万重文喃喃念了一遍,忽然一脸怒气指着李廷恩沉声道:“你找了付华麟!”   作者有话要说:撑不住了,五千字送上,那啥,缺了一章,明天我起来更,老公一直催睡觉。明早我八点起,大家十一点左右来看吧。   ☆、第69章   面对万重文的怒火,李廷恩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他只用一句话就让万重文气势顿衰。   “万兄,安原县主认识华麟已有三年了罢。”   “是三年零八个月。”万重文颓唐的扶额,“自从那年付华麟在打马球的时候救了她,她就一直吵着要嫁给付华麟,家里上上下下谁都拿她没法子,偏偏太皇太妃还赞成这门亲事。”说着说着他脸上又添了怒火,“廷恩,你既知道这件事,就不该火上浇油。   李廷恩只是笑。   什么是火上浇油?   安原县主打定主意要跟着付华麟不是一日两日,一件已经持续近四年的感情,并且从未得到回应,这世上大多数人都会不顾一切的继续坚持下去。感情这种事,从来没有任何理智可言。若还有理智,只能是你爱的不够深。   何况,自宫中的太皇太妃之后,万家奇异的没有再生出一个嫡女,一直到安原县主出生。安原县主万孜瞳是万家的掌上明珠。她入宫,因太皇太妃的辈分,就是王太后都不敢轻侮,京中的贵女人人都要避让两分。这样一个女人,爱上了身世坎坷的付华麟,在所有人都反对的时候,是绝不会回头的。   面对李廷恩戏谑的笑,万重文气呼呼的将茶当做酒喝进了肚子里。   “廷恩,你是我的师弟,师兄待你一直不薄。虽说师兄没有读书的天分,如今已回家掌管家业,你也不该站在付华麟那一头。”   李廷恩笑着冲万重文摇了摇头,“师兄,自你回沐恩伯府接手家业后,便不让我再叫你师兄了。”   “我不配做师父的弟子。”万重文自失一笑道:“自五岁起,我就被送到师父身边。别人都说沐恩伯府世代皇商,当年就是靠着给太祖出银子打仗才能得到个爵位,后来只会往宫里送女人。我下定决心要在仕途上闯出个名声,让沐恩伯府堂堂正正面对那些世家望族,到头来,还是辜负了师父栽培。不仅如此,连同门的几位师兄都看不起我。我继续将这条路走下去,不过是连累师父的清名罢了。”   “皇商。”万重文环绕着四周的水榭廊还,嗤笑道:“自大燕开国,沐恩伯府在那些人眼中,就是满身铜臭的人。跟他们站在一起都怕把人给熏臭了。送女人,万家在后宫不过一个太皇太妃罢了。他们这些世家望族,又送了多少族中女子入宫为妃。”他说着恨恨往桌上锤了一拳,“连付华麟这样的杀煞星,都看不起孜瞳。”   “师兄,商又如何,官又如何。太祖征梁文,是万家变卖家产,在后方征集粮草。太宗年间,邓州大旱,万家号召商人出银赈济灾民。高宗年间,朝廷征北疆蛮族,沐恩伯府为送军粮入北疆,战死十三名男丁。桩桩件件,才换来万家世代皇商的恩典。商能流通南北,官能经国治世。大国小家,官商之用不同。您若自轻,必被人侮。”   李廷恩这番话说得万重文愣住了。   “您若自轻,必被人侮。”万重文喃喃的将话念了两遍,忽然仰天大笑道:“好,廷恩,师兄没有看错你。师父门下七十弟子,唯有你李廷恩,一辈子都是我万重文的师弟!”他以茶代酒,与李廷恩痛快的共饮了一杯。放下茶杯后他自嘲道:“自离师父身边后,我万重文自诩效仿前人之风,日日夜夜美酒美人美茶相伴,依旧是在自轻。”   李廷恩就趁机道:“师兄,您是否觉得付华麟回避安原县主是看不起沐恩伯府。”   话题回到付华麟身上,万重文脸上就不那么好看了,“廷恩,即便付华麟并非此意,他这命格,孜瞳是万家上下的命根子,我就这么一个胞妹。况且果毅侯府的情形,你颇受师母看重,该比我更清楚才是。”   说来说去,万重文对付华麟的避讳,除去误解付华麟一直对胞妹万孜瞳敬而远之是看不起万家外,更重要的是就是担心付华麟的命格。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只是碍于付华麟是石定生的侄儿,万重文一直便不曾直言,仅仅是沉默的应对外人对此事的揣测,以此隐晦的告诉果毅侯府万家人对此事的态度。   若在以前,万重文虽与李廷恩这个小师弟交情不坏,还一起做着生意,万重文都不会对李廷恩说出这番大实话。毕竟付华麟的命格同样是果毅侯府的忌讳,更是石定生妻子的心病。李廷恩一直呆在石定生身边,是石定生最看重的弟子。万重文实在没把握李廷恩会不会转身就将他这番大实话告诉了石定生。   不过今日李廷恩这番话让万重文对这个师弟颇有交心之感,他本是性情爽落之人,也不避讳对李廷恩说这些了。   李廷恩沉默片刻,淡淡道:“师兄,你方才说宫中太皇太妃对此事颇为赞成。”   万重文一下噎住了。   太皇太妃赞成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付华麟手中的天破军能在即将到来的朝廷漩涡中保住万家。太后年事已高,皇上亲政在即。太后十几年摄政的党羽绝不会甘心眼睁睁看着皇上亲政,然后他们这些人被罢官,被抄家,被流放,甚至举族皆灭。到时候会引起的风波,几乎如今就可预见大半。沐恩伯府世代在江北道居住不假,万家无人入仕也不假。看起来这些事似乎波及不到万家头上。可天下人,都为一个利字而活。万家富甲天下,到时候又怎能独善其身。太皇太妃在,能仗着辈分护住万家,可太皇太妃,也是垂垂老矣,按着太医的说辞,只怕连今年都撑不过去了。   若付华麟肯松口,对万家来说,最后还是会抢在太皇太妃崩逝之前听从太皇太妃的吩咐,将孜瞳嫁给付华麟。   万重文有时候真是受不了李廷恩说话直插人心口的方式,他摇头失笑道:“你啊。”他面色恢复了平静,端起茶喝了一口,摆出一副谈生意的架势,“廷恩,你不是管闲事的人,说罢,这回无缘无故想要酿酒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   不等李廷恩说完,他又道:“别说你是为了姚姑娘,你不多师兄我这样怜惜美人的雅士。”   李廷恩笑了,“师兄是知己。”他看着万重文,正色道:“师兄可知我早前学过医术。”   万重文想了想,发现记忆里是有这么一件事,“不错,你说过当年是为了给令尊治腿。可这又跟酒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李廷恩微笑着给万重文揭开了谜底,“按照姚姑娘信上所书,她母亲陪嫁里面那张酒方酿出来的酒比目前大燕任何一种酒都更烈。”   “这,这有什么用。”万重文更糊涂了,“廷恩,按照你的说法,这酒在大燕可不好卖,大燕除了那些行军的人,没一个喜欢喝烈酒的。而军营里,除了庆功之时,按律不得饮酒。除了这些从军的,大燕上至宗室勋贵,下到百姓庶民,乃至那些异域行商,喜欢的都是口味温和的陈酿,花酒果酒竹酒,唯独不喜欢烈酒。这酿酒的方子,只怕酿出来无大用啊。”   “若我没有猜错,正是因酿出来的酒太烈,姚姑娘的生母当初才能将这张酒方当做陪嫁带走,这么多年也没人对这张酒方打过主意。”李廷恩说到这里,想到姚清词信里的主意,不得不对这位素未谋面的未婚妻子生出些许赞叹之意,“姚姑娘的意思,是想将这酒卖给塔塔人,让塔塔人喝过之后,再卖给其它部族。”   “妙啊!”万重文听到这个主意,眼前一亮,“以前想做塔塔人的生意不容易,这会儿么,塔塔人还在大燕境内数道之内肆虐,只要将酒卖到这些地方,塔塔人最喜欢的就是烈酒,他们自己就能把酒找到。待塔塔人撑不住退兵了,就会自己找上门来做生意。打开塔塔人的口子,别的部族自会闻风而来,还不用担上任何纠葛。”他越说越欢喜,“蛮族人银子是没多少,手里的皮毛金银器却都是好货,这样说来,这门生意也并非不可做。就是要等塔塔人退兵才能正经盘算,前面这段时日,是光投银子了。”   看着万重文在那里感兴趣的盘算,李廷恩就道:“师兄,姚姑娘的主意虽好,到底有风险。我这里,还有一个法子。”   万重文诧异的看了李廷恩一眼,笑的意味深长,“廷恩,这就是你先前提起医术的意思罢。”   “是。”这一回,李廷恩没有再故意隐瞒,“师兄,你也知道,我爹以前就受过伤,后来流匪围城,他一双腿都断了。我唯恐他伤口化脓,就用了一次偶然在医书上看到的法子,制出了烈酒给他清洗伤口。那以后,果然我爹的伤口没有再出现其它的征兆。”   “烈酒!”万重文目光灼灼的看着李廷恩,身为一个商人,他能最快的察觉出李廷恩这番话的含义。   “是,烈酒。”其实这就是一个在现代人人都知道的用酒精消毒的事情,但在古代,酒是用粮食造的,连每年能酿多少酒,谁能酿酒都受到朝廷管制,又有谁会用酒去做实验。而且,古代的酒酒精含量太低了,一般的酒是起不到作用的。这也是他当初即便蒸馏出足以消毒的烈酒后也没大肆推广的原因。   连一般的酒都用不起,反复蒸馏挥发大半制作出来的烈酒,又有多少人舍得拿来清洗伤口?   而姚清词信中所描述的烈酒烈的程度,终于让李廷恩对制作出能消毒的酒萌发出一丝信心,若非如此,他绝不会连续奔忙在果毅侯府与沐恩伯府之间,使出浑身解术连付华麟与万孜瞳的感情之手都愿意插手了。   “我在家中制住的烈酒需要将其它的酒反复蒸煮七次,最后得到能清洗伤口的酒十不存一。而用姚姑娘的酒方子,若姚姑娘在信中对烈酒所述并未夸大,这种以粗粮酿制的酒只需再蒸一次,便可作为大夫所用。”李廷恩简短的给万重文描述了一番美好的前景。   万重文眼中的光芒越来越盛,他搓着手仪态全无的顶着李廷恩追问道:“可能在军中为将士清洗伤口。”这才是最重要的,若能有效遏制军中兵士的伤口溃烂,万家就立下了大功劳。哪怕这酒不挣银子,能为万家在勋贵里面撬开一道缝隙,万家都能源源不断的投银子进去。   沐恩伯府早就不缺银子了,缺的是勋贵世家们的认可!   李廷恩对上万重文满怀希望的笑脸,缓缓点了点头。   “好!”万重文激动的从位置上窜起来,“廷恩,师兄记住你这份情,你放心,酒坊,酒牌,酿酒的匠人,需要的粮食,万家全都包了。”唯恐李廷恩误解,他赶紧解释道:“这酒酿出来,万家占五成份子,只要一成的利。”   李廷恩很明白万重文的意思,这是要在天下人面前占一个名头,抬高万家的地位。恰好姚清词在信中的意思,也只是希望姚家能借着这件事挣些银子,当然她手上也趁机活泛一些。说起来,姚清词并不了解这烈酒的价值,她只是敏锐的察觉在塔塔人入侵大燕的时候,她这份尘封多年的酒方子很有可能会发挥巨大的价值,因此拿出来跟自己做了交换。   姚清词本是内阁女子,顾忌甚多,既然这种烈酒的价值已经比原先大大提高,甚至可能牵涉到军中利益。李廷恩也觉得姚清词还是不要露面的好,他没有犹豫,就代替姚清词做主只为姚家与姚清词总共要了一成的分子,自己要了半成。   万重文起初觉得不好意思,转念想到这种烈酒一旦证实功效后可能在朝堂上引起的风波,他立时就明白了李廷恩意思,改口道:“既如此,沐恩伯府也只有两成。”   李廷恩没有多言,这件事他能做的就到此为止了。如何取舍,最终还是要看沐恩伯府是否能明白舍得二字的含义。   回府之后,李廷恩就写了一封信,在第二天一早叫从平从他在京里购置的庄子里挑了一些东西,连带着信给姚清词送过去。   刘栓拿到东西,还收了从平给的一两银子,不顾其他门房羡慕的眼神,就打发了才四岁的孙子去后院送信。   刘栓家的出了拿了东西,乐呵呵的给姚清词,“姑娘,您瞧瞧,李公子可真是看重您,这就把信送回来了,还又送这么多东西来。老奴瞧着,别的院里那些人,眼珠子都红了。”   姚清词放下手中的笔,将尚未完成的夏荷图小心翼翼的用镇纸压好,又理了理裙角,这才在刘栓家的的催促下过去翻检了一番李廷恩送来的东西,然后拿出压在底下的信。   “姑娘,姑娘,李公子信上说什么,是不是答应大太太在他的产业里头入个份子?”刘栓家的在一旁急得不得了。   姚清词浅笑着摇了摇头,“没有。”   “这,这……”满怀信念,没想到兜头就是一盆凉水,刘栓家的觉得有些接受不了,这可不仅仅是姚大太太能不能得偿所愿的事情。在刘栓家的看来,这男人啊,把不把你看在眼里其实没有那么多弯弯绕,啥写诗写文都是假的。这还得看看他舍不舍得为你花银子!天天写几首诗,谈几回琴,那又不能当饭吃,有个屁用!   她就嘟哝道:“这看着挺大方的啊。姑娘,这李公子要是不答应,大太太那头您可不好交代,要大太太跟端芷院站在一头,您往后可咋办!”越说刘栓家的越慌,就出主意,“要不您再写封信去,把这家里情形给李公子说一说,您看李公子上回送的东西,虽说都是自家产业下的,可到底还是舍得银子的人,您……”   “奶娘,你别急。”姚清词看刘栓家的脸都青了,拉了拉她的手,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三言两语说了个清楚,“上次我原本就没想让李公子将那些生意让一份利出来。我的打算,是想叫李公子帮我将酿酒的生意做起来。这生意,虽说不像李公子下头那些产业一般挣大银子,给家里多添个进项,家里再俭省些,也够用了。以姚家目前的处境,俱是白身,上头又失了祖父管束,有太多银子,未必是件好事。”   刘栓家的听得似懂非懂,却觉得姚清词说的有道理。她小声道:“姑娘您说得对,这家里有个进项能养家就成了,横竖您的嫁妆是太太当年早就给您备好了的,锁在库房里,管她是谁,也不管动您的嫁妆。这事儿,您对太太有个交代就是。有那么多银子,还不是给端芷院还有那些姨娘通房的用了,让庶出的那几个多分几分家业。这酿酒方子好,既然是太太早前的陪嫁,您还能分点,大太太总不好都给您吞了。”   可不是,自己挣那么多银子有什么用,为姚家这些人挣,还是为那些庶出的兄弟挣?   姚清词端秀的脸上泛起一丝冷淡的笑意,又告诉了刘栓家的一个好消息,“李公子已答应了我,到时候他会出面告诉大伯母,在酿酒挣的银子里分润些出来给我和四哥,毕竟这是娘留下的陪嫁。”   “阿弥陀佛。”刘栓家的一听眼里就含了泪,“老太爷去前总算结结实实偏了一回姑娘,给您找了这门好亲事。老奴还担心着到时候您要如何去大太太手里抢食呢。李公子愿意出头就成,愿意出头就成。姑娘,您熬个三年,等您嫁到了李家,就轮到这家里的人来看您的脸色了。”   姚清词闻言,神情复杂的笑了笑。   外头就传来了姚凤晟的声音。   “清词,清词,你快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我认错,*下午一直抽,我上来不了。于是写了这一章又写了三千字左右后,我去看来自星星的你了,o(╯□╰)o。这会儿发现能上了赶紧发一章,待会儿十点左右再发一章,然后还剩一章可能要十二点之后了,顶着锅盖跑。   ☆、第70章   “四少爷?”刘栓家的听见姚凤晟的声音,赶紧迎出来,一看姚凤晟的样子,不由大吃一惊,心痛的叫了起来,“四少爷,您这是怎的了,谁打的,您这,这……”   姚凤晟龇牙咧嘴的进去姚清词面前,姚清词一看他鼻青脸肿的,一面吩咐刘栓家的赶紧带着丫鬟去打水找伤药来,一面骂道:“四哥,你又出去跟人打架了是不是,我告诉过你多少回,如今祖父不在了,你不能再出去惹祸。我们还给祖父守着孝,你这样,叫娘和祖父如何放的下心。你是不是要我天天在家里为你提心吊胆。”   姚凤晟是姚家一个异类。   在姚家所有儿孙都努力读书科举讨姚太师欢心的时候,姚凤晟一早就直接告诉姚太师,他想学武,今后去做武将,气的姚二老爷自此以后见到这个儿子就要骂几句。唯有姚凤清,,还真的劝说姚太师给姚凤晟找了一个武学师父,让姚凤晟学本事。   姚凤晟学了本事之后,总是想着做游侠,在京中与那些纨绔子弟打马球,赌猎物,在京中鲜有敌手,唯一一次比武失败,就是败在付华麟手下。不过若对方人多势众,他受伤的时候也并不少。姚凤晟一旦受伤,从来不会回家让人找大夫,都是跑到妹妹姚清词这里,让姚清词偷偷派人出去买一些伤药回来。   这会儿姚清词看到姚凤晟又受了伤,更多的是气,却不是急。   “行了行了,我都知道了。”姚凤晟不耐又有点委屈的道:“这回又不是我出去惹祸,是别人打上了门。”   姚清词才不信他,“谁会打上咱们家的门,要是打上门,我怎么不清楚?”   就算是祖父去世了,姚家大不如前。可在这个节骨眼上,是绝不会有人敢来欺负姚家的,更别提打上了门了。再说姚清词很清楚,自己一天到晚都在家里,就算是在后院之中,有人打上姚家的门,自己也不会一点风声都听不到。   姚凤晟呲了呲牙,“你知道什么,今儿二哥去城外给大哥送东西,就碰上了杜玉楼那王八蛋,他还非要查二哥车上运的东西。这还不叫打上门,我就找人去把杜玉楼给堵了,谁知道那小子最近手上功夫见长,又带了十几个护卫,倒过头把我给收拾了。”   “你去找杜玉楼了?”姚清词气的狠狠在姚凤晟伤口上按了一下,听见姚凤晟的痛叫声也没有心软,“你还去找杜家的人,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许去找杜家人的麻烦。*郡主被逼到骊山去躲避朝臣弹劾,此时寿章长公主与杜玉楼必然一心怒火,你送上门去杜玉楼没趁机说你意图暗杀朝臣都算是给姚家留了脸面了!”   “他们不舒服,那大哥的手,祖父的死,我们姚家是不是该去把那个女人从骊山拖回来五马分尸!”姚凤晟只要一想到姚凤清大好前程就毁在了杜玉华手上,还在坊市之中被杨玉华弄得脸面全无,以致气死了姚太师,他就觉得心头一把怒火熊熊燃起,“要不是,要不是……”他费尽全身力气才将那一句话给咽下去,“总之,这笔账,咱们迟早要跟他算清楚。”   算清楚,等到这天下不再姓宣,也许这笔账就可以算清楚了。否则,即便是皇上亲政,这世上,又哪有将亲外甥女杀了给朝臣偿命的道理。   何况,祖父真的是因大哥的手受了伤才气急攻心而死的么?   想到姚太师临死前的种种举动还有说的那些话,姚清词心中蒙上的那层厚厚阴影终究难以散去。   姚凤晟叫嚣了半天,姚清词也任凭他吵。横竖他不是杜玉楼的对手,姚凤晟虽说冲动了些却很有自知之明,也坚持所谓的侠义之风。偷袭以多胜少这种事姚凤晟是绝不会做的。打不过杜玉楼,姚凤晟只会在家苦苦练功。至于杜玉华,还在骊山,就算回京,依照情形必然会被寿章长公主与太后严密的保护起来,姚凤晟到时候说不定连杜玉环身边都靠不近,姚清词一点都不担心。   上过药后,姚凤晟干脆就在这边吃饭,他埋怨道:“我不想回去,一回去,端芷院那女人就要叫下人来让我去用饭,还看弟弟,她……”见到一旁淡然坐着的姚清词,姚凤晟好歹将话咽了回去。   姚清词就跟没听到自己的胞兄说的一样,她很细心熟练的吩咐刘栓家的今天要叫厨房做些什么菜送上来,以此避免刺激姚凤晟的伤口。   用过午饭,姚清词才将酿酒的事情告诉了姚凤晟。   有姚凤清在,姚凤晟手里一贯没有缺过银子,等听姚清词说都要将生母的陪嫁拿出来酿酒挣银子时,他有些傻了。   “怎么,怎么会没银子了。”   姚清词横了他一眼,“家里上上下下这么多人要吃要喝。要买字画,要买美婢,要买歌姬,要撑脸面。以前家里大半进项都是靠宫里赐给祖父的皇庄,祖父去了,皇庄早就被少府寺给收了回去。祖父以前又只许家里人买庄子买地不许做营生,祖父在还能有赏赐下来,祖父的门生们也会时不时孝敬些。如今祖父都不在了,宫里赏赐谁,门生们孝敬谁。家里花的银子没见少,挣的银子没见多,自然就会有亏空。”   “那,那……”姚凤晟那了半天想不出一个合适的法子,最后怏怏道:“四哥觉得,咱们如今就靠了李廷恩,只怕你往后嫁到李家去直不起腰。”   大大咧咧的四哥还能想到这一层,姚清词就觉得她苦心在后院里与端芷院还有大太太这些长辈斗过来斗过去甚至在李廷恩面前摆机锋都值得了。   她笑着安慰姚凤晟,“四哥你担心什么,这门亲事是长辈定的,李公子是尊师重道的人,无论如何不会怠慢我。再说这门营生,李家也能从中赚些银子,又不是咱们白叫他送银子过来使。京里多少姻亲故交互相拉拔,都是该有的意思。”   姚凤晟对这些弯弯绕也不懂,姚清词这样说,他想了想也觉得没什么不对,很快就把事情丢到了脑后。   只是第二天一大早,他打听到李廷恩休值后,还是跑去李家找了李廷恩,结果李廷恩不在家,倒是让他碰上了为织云锦的事情一直在李家等消息的朱瑞成。   朱瑞成得知是李廷恩以后的内兄来访,十分热忱,主动提出要帮忙招待。   李廷恩四个姐夫,朱瑞成算是李廷恩比较看重亲近的一个,从平也很放心,还给两人备了一桌酒菜。只是朱瑞成看着姚凤晟乌青着眼眶,一边吃菜一边呲牙抽气的模样,不知为何,筷子上送到嘴里的食物都觉得不香了。   此时的李廷恩,却恭敬的站在一家毫不起眼的茶楼中听人说话。   “李廷恩。”昭帝一身便服,一手搭在栏杆上,半倚在柱子上望着外面波光粼粼的水面,声调有些沙哑的问,“朕听说你早年在河南道,曾与道士结交过?”   李廷恩今日本是打算出门去果毅侯府打听些武将的事情,他在兵部的折子上发现一点蛛丝马迹。谁知在路上就被人拦下呆到了春安坊中这座小茶楼。他早就看出拦路的人身上挂着宫中侍卫的腰牌。可他最开始猜测以为的是要找自己的人是宫中的太监,或是少府那边的人。谁知竟会是昭帝本人。   不过面对从他一进门开始就没有抬头的昭帝,李廷恩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此时听昭帝问起道士的事情,李廷恩也并没有隐瞒,“回皇上的话,微臣自小对道学之事有些兴趣,不过闲暇时候聊做杂学之术罢了。”   在大燕,信佛的人居多,信道的人虽少却也并不是没有。在这个宣扬皇帝是上天之子,强调举头三尺有神明的时空,李廷恩一点都不担心自己与道士相交会对自己的仕途有任何妨碍。   果然昭帝听李廷恩亲口承认之后,脸上并没有动怒的神色。相反,他扭头很认真的看着李廷恩道:“你认识的道士中,可有能招魂之人?”   招魂?   感觉到昭帝语调中那种掩都掩不住的寂寥,李廷恩心中一动,躬身道:“回皇上的话,此乃神仙之术,修道修道,若能得道便不会再在人世中,若未得道,自然也不会神仙术法,故而有生死之别一言。”   “生死之别。”昭帝默默将这话含在唇齿间咀嚼了两遍,忽然就笑了,“言之有理,言之有理。既已是生死之别,自然今生无再见之日了。”他脸上落寞萧瑟之色刹那一收,站起身坐到了桌前,冷冷道:“朕听说你找人打听过洛水宋氏的事情。”   昭帝前言不搭后语的问话方式让李廷恩完全无迹可寻,他只得坦然的道了一声是。   “微臣家中有一嫡亲的姑姑,早年远嫁,微臣中举游学归家时方才将人找回。姑姑出嫁后,在外生存艰难,迫于无奈将膝下两个女儿卖给了过路的官家。姑姑将两位表姐卖出去时打听过对方的名讳,得知是出自洛水宋氏。如今姑姑生活安定,便思将两位表姐赎回家中。也是因此,微臣才会着意去打听洛水宋氏的事情。”   听见李廷恩的解释,昭帝挑了挑眉。   茹卿出自洛水宋氏的事情,除了太后,就是宣丽质与杜玉楼清楚。宣丽质与太后是做贼心虚,害死了宋玉梳后见到一点与之相似的人都要去查证,茹卿正是因此露了身份。至于杜玉楼,那是自己这个天子有意让他去查的,为的是要他明白一个道理——自己与宣丽质之间姐弟之情早已无存,诚侯府上上下下绝不要妄想在投靠太后之后还能在将来凭着这一点来让自己宽恕罪过。   原本自己得知李廷恩在兵部任职之后暗中翻阅洛水宋氏早年的卷宗是从石定生那里得知了消息有意追寻源头。谁知竟是误打误撞。   两个表姐被卖到了宋氏。可真是巧,不过巧的极好。也许这便是天意,天意要自己借李廷恩这把刀来在宣丽质身上划开第一条深可见肉的伤口!   眼角余光扫到昭帝落在自己身上意味不明的笑容,李廷恩压下心底的疑惑,稳了稳心神。   “李爱卿,在兵部这些时日如何?”   李廷恩没有丝毫犹豫的道:“皇上厚恩,微臣必不负。”   真是有意思,自己问他在兵部如何,他说不负皇恩。   昭帝牵了牵唇角,淡淡道:“拔擢你的是母后,朕如今,尚未亲政。”   “皇上乃是天子,万臣之主,微臣要谢皇恩,自然该谢天子。”李廷恩原本并不想此时就搀和进去王太后与昭帝的朝廷斗争之中。不过在所有人眼中,他已经站到了王太后的对面。再说所有人都清楚,王太后是座冰山。   即便此时站到明确站到昭帝一边,会受许多打压,李廷恩面对昭帝,也只能早日做出一个选择了。   昭帝听见李廷恩的回答,笑了笑,温声道:“李爱卿如此忠心,不知可愿为朕做一件事。”   李廷恩回答的很快,“请皇上吩咐。”   “好。”似乎很欣赏李廷恩的态度,昭帝也没有拖泥带水,他抬了抬手,从弯腰的太监手中接过一份厚厚的卷宗放到桌子上,推到李廷恩眼皮底下,“元庆元年,太后以侵吞军饷之名将户部尚书宋林生打入天牢,令三司会审。半个月后,宜州,平州,开州数地卫所兵士因军饷之事冲击官府,一日之间,致五位刺史死在卫所兵士刀口之下。侍御史熊临弹劾宋林生与兵部侍郎宋安民,尚书省左仆射宋德康等数人一起贪污军械制造五十万两白银并侵吞二百万两北疆军饷。宋林生一案被三司在七日内审清定罪。太后下旨,宋林生三族之内,男丁尽诛,除外嫁女,女子一概充为官奴洛水宋氏,自此在大燕消失。”   李廷恩在昭帝说话时,敏锐的察觉昭帝放在桌子上的手轻轻的颤了两下。   “李爱卿,朕要你查清当年宋氏一案是否属实。”昭帝目色冰凉的落在了李廷恩脸上。   李廷恩没有被昭帝眼中的冷意吓到,他看了看桌上的卷宗,大胆的问了昭帝一句话,“皇上,微臣若查证宋氏含冤,皇上是否要为宋氏翻案?”   昭帝极其意外的望着李廷恩。   这句话里的意思太多了,也问的太大胆了,昭帝没有想到,一直谨慎小心的李廷恩竟然会这样直接的问出这么一句话。   面对李廷恩不闪不避的眼神,片刻后,昭帝缓缓笑了,“你若能证明宋氏的冤屈,朕就能为宋氏伸冤!”   这一次,轮到李廷恩吃惊了。   他本以为,昭帝要为宋氏翻案,是意在与太后作交换,或许就是将寿章长公主作为筹码。可最终,宋氏依旧只能继续含冤下去,昭帝是绝不会为宋氏伸冤的。   要伸冤,就要追本溯源。宋氏冤枉,便是当年下旨的太后昏聩,太后为何昏聩,很难不提到当年寿章长公主与宋玉梳还有杜如归之间的纠葛。这种事情,说到最后,就是皇家仗势欺人,难道皇上要杀了自己的亲姐姐,再问罪自己的亲生母亲?   可面前这位皇上,居然很明确的告诉自己只要能证明,他就要为宋氏伸冤?   李廷恩飞快的抬了抬头,正对上昭帝的眼睛。那双细长的眼底所隐藏的惊人的疯狂和冰冷让李廷恩都有一瞬间的心悸。他复又低下头,恭敬的道:“皇上,微臣愿效犬马之劳。”   “好。”昭帝当然察觉到李廷恩方才大胆窥视的一眼,可他完全没将此事放在心上,“要重查此案,甚为艰难,且须有告状之人。诚侯府杜如归有一幼女,名唤紫鸢。下月初九,她会前往宫门之前敲响登闻鼓。宗正寺接手此案后,自会有朝臣提议将你调往宗正寺协查此案。”   听到昭帝的安排,李廷恩就知道昭帝是真想为洛水宋氏翻案。   可到底是什么样的原因,让隐忍了多年不愿意背上不孝之名的昭帝宁可与太后撕破脸也要替宋氏正名?   带着深深的疑惑,李廷恩恭敬的送走了昭帝。   昭帝一走,李廷恩便立时起身去找了石定生。石定生听说昭帝亲自出宫找到李廷恩要他去审理洛水宋氏的案子也不由大吃一惊,百思不得其解。   作者有话要说:啊,独角兽,你不要这么帅啊,你这么帅让我如何码字啊,恨!又去看了一集完全听不懂的来自星星的你,o(╯□╰)o,为啥光看人都觉得好满足。   ☆、第71章   “皇上怎会突然想起要将宋氏的事情翻出来。”石定生手交握身后来来回回在书房里走了两圈,不仅没有想出一个答案,甚至连一点模糊的揣测都无法做出。他不由下意识的将目光投向边上的李廷恩,希望李廷恩平日不受束缚的思路这一次也能发挥作用。   李廷恩这时候已经从昭帝突然来临的那种压力中解脱出来,神色完全恢复了清明,他想了想做出了两个石定生完全不会去想的揣测,“老师,皇上是否并非太后之子,或者,皇上后宫之中有出身洛水宋氏的心爱之人。”   石定生闻言愕然。   他愣了一会儿,摇头笑道:“你啊,终究是年轻些,这些事情,哪能随意揣测,再说,皇上是君。”他指了个位子让李廷恩坐下,然后慢慢解释,“宫里的规矩,别说是皇后,就是一个才人生产,也必然会有少府寺的管事嬷嬷,宫中的掌事姑姑,还有一宫首领太监守在产房门口,更别提其余伺候的宫婢太监。若是皇后生产,负责执掌宗正寺的皇室宗亲会面呈皇上,将后宫全部封禁,若要进出,必得在场的宗亲赐以腰牌。若是妃嫔生产,宗亲会请皇后懿旨,封禁临盆的妃嫔所居宫殿,想要进出,照样得需腰牌,外面还有数十名大力太监团团守候。是以,民间戏文上说的那些以男换女,假作有孕之事,在皇室中绝不可能。”   石定生抚须戏谑的笑了笑,“当年皇上出生,乃是正宫嫡子。先帝本就爱重太后,听闻太后临盆,大喜之下一路跑到长泉宫,连龙靴都掉了。先帝一直守在产房之外等着皇上降生,亲自在在玉牒上记下了皇上的生辰八字,宫里宫外人人皆知。皇上绝对是太后亲子,这一点,毋庸置疑。”   被石定生排除开这一个,李廷恩一点也不意外,他点了点头镇定的道:“如老师所言,那就只有第二条,皇上在后宫中有爱重的妃嫔出自洛水宋氏。”   “你怎的还记得这个。”石定生失笑。   对石定生而言,堂堂天子为了讨一个后宫美人的欢心去推翻生母所作出的论断,甚至要为此治罪嫡亲胞姐,这样的做法,实在太匪夷所思了,叫石定生难以相信。这简直就是昏君的做法!别说是一朝天子,就算是民间的凡夫俗子,要是为了自己的妻子去忤逆生母,折辱胞姐,那也是要受人唾弃的。   以前石定生一直觉得自己的爱徒考虑问题不受约束是件好事,这会儿觉得想的太张扬也不好。可他更想明白为何李廷恩会做出这样可笑的推论,他就道:“廷恩,你如何会想到后宫上头去。”   如何?   难道要告诉面前的恩师,自己见到了昭帝那时的眼神就像另一个时空无数陷入爱情后变得痴狂的人?   他想了想,对石定生说了一句大俗的话,“老师,我在民间听过一句话,觉得颇有些道理。”   “哦,说说看。”石定生含笑鼓励弟子。   李廷恩施了个礼,缓缓笑道:“我在民间听人说,东风,南风,西风,北风,都比不过女子的枕边之风。”   这一句话,直接让石定生懵在了当场。半晌后他回过神,忍不住大笑出声,连连咳嗽了好几下才平了气,指着李廷恩合不拢嘴,“你啊你啊,为师怎不知你还有如此促狭的时候。”他说着喝了口茶,兀自念了一遍后嘿然道:“这话俗气倒是俗气,但也颇有些道理。”   李廷恩笑微微的道:“老师,大俗便是大雅。”   “有道理有道理。”石定生并不是个死板的人,他呵呵笑了两声放下手里的茶盅,“即便如此,据为师所知,皇上眼下后宫空虚,并无特别得宠的妃嫔,更别提出身宋氏的了。你这想头,不对不对。”   李廷恩却不赞成石定生这个推论,他既然选了这一个想法,就会努力去证明,在没有明确的证据去否定之前,他都会顺着这条思路继续往下想,直到确定想法不对之后,他会再去换新的想法去验证。正是因这个习惯,他才多次能走在别人的前面。   按着一个天子的角度去思维这件事,无疑是得不到任何答案的。只因无论怎样衡量,昭帝在为洛水宋氏翻案这件事上,都得不到任何好处,一个处理不善,还会让许多目前全力支持他亲政的文臣倒向太后一边。而且即便成功为洛水宋氏翻了案,并借此打击太后,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让太后自此还政退居后宫罢了,太后会因此收获无数朝臣与民间百姓的同情,皇上照样会落得一个骂名。算来算去,实在是对皇上没有任何好处。   而皇上,显然又并不是一个习惯突发奇想完全不考虑后果的昏君。他在占尽优势的情况下一步步蚕食太后地盘,将文官武将都慢慢拉拢到自己身边,可以牺牲利用一切能够利用的人。关键时刻,甚至能壮士断腕,在发现姚广恩这条臂膀生了病,再也无法为他撑起一方之后,就果断的将这只手砍掉了,以此换取敌人的一只手和心神大乱。   这样的皇帝,要动宋氏之事,必然考虑良久,甚至他连苦主都找好了。让一个八岁的娇弱幼女去敲登闻鼓,以此掀开这件尘封往事的面纱。   既然算来算去,从天子的利益出发都推断不了他做这件事的目的,那就只能换一个想法,把他当做一个男人!一个年近二十五岁,明明出身贵胄却偏偏被亲身母亲压在底下郁郁不得志的男人!   “老师,我记得您在我第一次向您打探洛水宋氏时曾说过,洛水宋氏,最出名的不是清傲风骨,不是族中男丁人才辈出,而是族中的女子,容貌才情皆冠天下。”   李廷恩悠然抛出的这句话让石定生愣了愣。   “洛水宋氏,才子闻名于大燕,美人更闻名于天下。当年的宋玉梳,就是大燕第一美人与第一才女。名动天下的玉梳女下嫁世家第一公子杜如归,最后却被皇室公主毁去姻缘郁郁而终,至今仍让朝野清流扼腕不已。老师,您觉得,若宋玉梳是名粗鲁不堪的妇人,当年到如今是否还有会如此多的人为其张目?”   李廷恩这个问题叫石定生都面色微赧,觉得有些难堪。毕竟文人一直对女子宣扬的是德言容功,德言皆在容之前,才更算不上要求。可面前的是爱徒,石定生哪怕心里有些微不舒服,也说了老实话,“不错,当年玉梳女之名的确冠绝天下。宋玉梳五岁作诗,七岁拜入朝华居士门下,十二岁已被世家勋贵们称颂为大燕第一才女,更难得举止端庄,孝贤慧宁。当年就连先帝都有意为皇长子福亲王求娶为正妃,只是最后宋玉梳亲自选定了杜如归。洛水宋氏与诚侯府这门联姻,本是天作之合,大燕人人夸赞,谁知最后会落得如此下场。”   李廷恩没有见过宋玉梳,可石定生这样的人都如此对宋玉梳赞不绝口,他就能想象的到当年的宋玉梳会是如何的风华绝对,引得天下痴狂。然而她偏偏印证了红颜命薄这句话。   李廷恩心中生出淡淡的惋惜之意,他继续道:“老师,当年能有一个宋玉梳引得杜如归自断双腿,为何如今不能有一个后宫美人让皇上不惜与太后反目。”他说着冷冷的笑了一笑,大胆的道了句大实话,“老师,说起来,太后与皇上之间,原本也不剩什么情分了。”   石定生心里猛的一颤。   “老师,为君者,毕竟亦是人非仙。皇上尚不到而立。”   “馨妃!”被李廷恩步步提醒,石定生终于唤醒了一些以前 并不关心的记忆,他忽一拍案,沉声道:“若你所料不错,那名妃嫔,就该是馨妃。”   “馨妃?”李廷恩只是做出个大胆的揣测,后宫之中到底有谁曾经得到过昭帝的圣宠他就完全不清楚了。   “是馨妃。”石定生脸色难看的点了点头,“五年前,为师当还致仕在永溪,你几位在朝中的师兄曾给为师写过信,说皇上生了一场重病,宫里有消息传出来,说是皇上死了个心爱的妃嫔,太后为安抚皇上,还有意赐了那名出身卑贱的妃嫔一个妃位,厚葬了她。为师当时斥责了你几个师兄,五年前,正是种燃他们逼迫太后还政之时,寿章长公主荐了独子杜玉楼接任左卫军都督。皇上原本与寿章长公主姐弟之情颇深,为师那时与朝臣们都推测皇上的重病是因寿章长公主让杜玉楼去任左卫军都督的缘故。至于后宫妃嫔带着腹中龙种离世,朝中无人不以为是皇上不愿承认为与太后争权而导致同胞之情破裂所放出的流言。也只有你几个师兄年岁尚轻,看重男女之情,才会将之放在心上,还特意写信告诉为师。”说着石定生叹了口气,“眼下看来,你师兄他们当年听到的消息未必是假的。空穴来风,果然有因啊。”   五年,又是五年前。   一切的发生,似乎又顺推到了五年之前。   作者有话要说:喔,带着对独角兽的幻想去睡觉了。大家晚安,感觉越补债越多了,o(╯□╰)o   ☆、第72章   李廷恩回家后,朱瑞成就将姚凤晟还在家的事情告诉了他。   姚凤晟正在跟赵安一起连拳,听说李廷恩回来了,他就大大咧咧的无视身边想要带路的从平,自己走在前头去找了李廷恩。在李廷恩身边上下打量了一圈,他道:“别的话我就不说了,这酿酒的事情,你既答应了清词,就得好好做,别让她在家里那些人面前丢了脸面。”说完,他头也不抬,转身就快步走了。   他这样的做派,气的长福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哎,这人,少爷您瞧瞧。”长福愤愤不平的朝李廷恩抱怨,“这还没成亲呢,就想从少爷您手里挣银子了,这还端着架子摆出副舅兄的脸面上您面前吆三喝四的。少爷,要不您把……”他话没说完,被李廷恩目色冰凉的看了一眼,登时不说话了。   李廷恩放下手里捏着的玉佩,淡淡道:“出去罢。”   长福垂头丧气往外走,从平在门口拦住他就在后脑勺上给了一巴掌,“你说你,这门婚事又不是少爷自个儿要定的,那是石大人和姚太师定下来的。姚太师才去了没多久,喔,你倒好,一个下人,就跑到少爷面前去撺掇少爷悔婚了。”   长福摸着后脑勺不服气的道:“从大哥,咱们这些下人都看不上姚家,让少爷再去伺候,不是委屈了少爷。您瞧瞧姚家上上下下那副样子,明明就是求着咱们少爷,倒像咱们少爷欠了他们银子一样。”   这倒是大实话。   说起来从平也觉得不喜欢姚家这幅做派。可没法子,谁叫这门亲事就是定着了。不过从李廷恩接到信的神色看来,从平觉得李廷恩对姚姑娘倒并非很厌恶。   从平摸了摸下巴,告诫长福道:“这种事情你就甭管了,少爷要是乐意,将来人家就是咱们的少夫人。少爷要是不乐意,以少爷的脾气,那也没人能强的了少爷不是。”   “得了罢,从大哥,你看那诚侯府,这事儿不还是你告诉咱的?人家还是侯爷呢,得亏姚姑娘不是个公主。”长福撇了撇嘴。   听见长福的话,从平无奈的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这傻孩子,以为当年诚侯府的事情就真是市井民间那些说书的说的那样简单。杜如归被寿章长公主看上是那张脸,寿章长公主能下嫁可是冲着诚侯府世袭罔替四个字去的。要不太后何必把宋氏三族的人都给砍了。公主公主,公主是皇上的女儿,想要嫁个如诚侯府这样的好人家,也不是那么容易。要知道,当年的瑞安大长公主,嫁去平国公府的时候,还是做继室呢,只不过以前的国公夫人没能留下一个男丁罢了。就这,还是许多宗室贵女们艳羡的好亲事。   谁叫大燕的公主郡主们名声都不太好,让世家勋贵们都不乐意尚主。   再说了,要怪就怪宋氏还有诚侯府当年不识时务,他们要早早的站在太后那一头。以太后当年的威势,怎么也能从朝中扒拉两个出来把闺女给娶了,不是一定要杜如归不可。   从平心里乱七八糟的腹诽了一通,拉着长福进去继续给他讲规矩。   李廷恩就和朱瑞成说了几句织云锦的事情,然后自己关在书房里看起了昭帝给他的有关宋氏一案的卷宗。   看完之后,李廷恩对于宋氏是否冤枉一事,又有了一个更加清晰的认识。看样子,当年太后为了让宋氏一案尽快定罪,的确是花了很大的功夫,然而,有些事情,真的就是真的,假的,无论用了多厉害的高手来作假,终归是假。   想到昭帝的吩咐,李廷恩暂且将卷宗放在一旁,把赵安叫了进来。   李廷恩让赵安动用手下的人手去打听打听杜紫鸢的事情。   赵安听到李廷恩的吩咐,脸上的神色就有些古怪,他犹豫了一下道:“少爷,诚侯杜如归的幼女养在咏院,从不出府的事情人人都知道,这……”   李廷恩就诧异的看了赵安一眼,“赵叔,我的意思,是让你去门口打探打探消息。”   赵安苦笑着摇了摇头,“少爷,我没法子。这京里,只怕还没人能在不惊动诚侯的情形下暗中打探杜紫鸢。”   “赵叔的意思……”李廷恩这次是真的有些吃惊了。赵安的本事,他是见过的,能作为战场斥候活下来,能被石定生看重,能跟在自己身边一路辅佐。可如今却说没办法避开杜如归打探到一个小姑娘的消息。最重要的是,他用了一个京里。   李廷恩身子往前倾了一些,看着赵安正色道:“赵叔是说,杜如归有大才?”   “是。”赵安很郑重的给李廷恩点了头,“诚侯天生将才,十五岁的时候先帝下旨,让京中勋贵子弟于天破军,左卫军,右卫军中择选人手在御前演武。诚侯只挑选了五十左卫军精壮,便将定国公府世子率领的三百人马打得打败。演武到最后,京中十二家勋贵联手对付诚侯,结果依旧大败。如今左右两卫军中最精锐的绣衣卫,就是经由诚侯之手训练而成。”   这段往事,李廷恩倒是没听人提起过。或许是因石定生是文臣,对绣衣卫这样暗地里监管百官的禁卫心有不满才不曾提起?   “赵叔是想告诉我,杜玉楼如今在左卫军坐稳都督这个位子,与杜如归有关。”   赵安不屑的道:“少爷,您以为单凭太后与寿章长公主,就能让左卫军那些兵士们听杜玉楼的调遣?从军就是时时都提着头的买卖,上头的人能带着下面的人吃香喝辣自然是本事,更要紧的,是能带着咱们这些人保住性命。何况是左卫军这样的天子亲军,要没真本事,凭杜玉楼是谁,他也早被人掀翻了。小的早就打探过,杜玉楼是杜如归一手带出来的。”   他说着停了停话,犹豫道:“小的也不知道那些事儿石大人是怎么跟您说的。不过小的知道,杜玉楼三岁的时候,诚侯就将人带到诚侯府在秋安坊的别院教导骑射功夫。小的以前有兄弟做过诚侯的侍卫,我那兄弟说,诚侯将杜玉楼用绳子绑在马背上,让杜玉楼适应烈马奔跑时的起伏,以此让杜玉楼能在任何时候都与坐骑合为一体。杜玉楼射箭,诚侯让人在边上燃起枯草堆,以烟雾遮盖草靶,杜玉楼习剑练枪法,诚侯从来都是选日正当中,过午便不让下人给杜玉楼吃任何东西,只在园中放养一些猎物,让杜玉楼自行找食。直到诚侯府以前那位夫人有了身孕,诚侯才将杜玉楼带到侯府就近养了一年,之后的事情,小的便不知道了。”   “竟然是这样。”   李廷恩从没想到这其中还别有内情。看样子,满朝上下对这桩往事的认识都太片面了些。所有人都将目光落在太后与寿章长公主如何逼迫杜玉楼休妻另娶上,所有人都在杜玉楼数次的自残中以为杜玉楼厌恶抛弃了一切。可眼下看来,也许厌恶是真的,但杜玉楼心里始终有一线清明,他依旧重视杜玉楼这个儿子。至少在只有杜玉楼这个选择之前,他为了诚侯府,丢下一切的不理智,冷酷而竭尽全力的栽培了杜玉楼这个儿子。   这样一个即便最最癫狂的时候都保留着一线清明的男人,当初又是否意识到了洛水宋氏的大难降临?   原本李廷恩叫赵安去打探杜紫鸢,只是为了在之后的事情中有一个准备。可此时,想到洛水宋氏卷宗上的事情,李廷恩下了一个决定,他要见一见杜如归。   “赵叔,你多安排几个人手守在诚侯府外面。”   没想到自己都说明了杜如归的厉害,李廷恩依旧会坚持己见。赵安十分的道:“少爷,您这是……”   李廷恩没有隐瞒他自己的想法,坦然道:“我要见杜如归。”   “少爷是想借此事让杜如归主动找上门。”赵安试探了一句。   若杜如归当年对宋玉梳的感情是真的,他将杜紫鸢这个女儿藏在咏院八年是出自真心,那就会主动找上门,自己便能如愿以偿获得一个答案。若不是真的,杜如归不肯见,至少自己也能掀开迷雾的一个角落。   李廷恩嘴角隐有笑痕,朝着赵安轻轻挥了挥手。   这些朝廷上的弯弯绕,赵安不太懂,他叹了口气。武人最尊宠的就是比自己厉害的人物,不过李廷恩既然打定主意要跟杜如归对一对,赵安也只能硬着头皮去找以前最尊宠的杜如归斗一回了。   ----------------------------------------------------------------------------   杜大拖着一条残疾的腿手里端着花盆慢腾腾的往咏院走,半路上的时候,他不着痕迹的停了停,弯□将地上一盆花枯萎了的几片花瓣给揪掉捏在手中,继续走路。   看到杜大手上颜色艳丽的茶花,杜如归招招手,示意杜大将茶花放在他面前。他直起身摸了摸花瓣上还残存着的温度,朝左边爬满藤蔓的墙头上望了一眼,淡然道:“别管。”   杜大木愣愣的眼珠子转了转,感觉到墙头边的人已经消失了后,才小声道:“侯爷,不是公主府的人。”   “她不会再让人过来。”杜如归闭着眼倚在躺椅上,右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抚摸着花瓣,“你去告诉杜玉楼,让他查查是谁的人。”   杜大正要点头,一个弯腰驼背的老人慢蹭蹭过来到杜如归跟前跪下道:“侯爷,有人窥视姑娘。”   在咏院中,只有一个人被称呼为姑娘,没有序齿,没有别称,仅仅是姑娘。   杜如归眼帘瞬间张开,森冷的望着老人,“是谁?”   “跟去打探过,说回了李家。”   “李家?”杜如归左手撑额仔细想了想,才明白手下口中指的李家并非是京中的世家勋贵,而是新任的探花郎李廷恩府上,他面带鄙弃的笑了笑,“老了。”   “去个人,请这位探花郎过来叙叙话。”杜如归得知是李廷恩后,眼底那股锐利很快就消失了,又像是一个老者一样重新倚在躺椅上望着天空,禁闭的双目遮住了他一切的思绪。   李廷恩很快就接到消息,赶到了诚侯府。   依旧是杜大来迎接,在注意到杜大的瘸腿时,李廷恩有些意外,不过等看到杜如归时候,他更意外了。   有人曾说过,一见倾人城,再见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原来这世间,不止女人倾国倾城,男人,依旧可以拥有如此惊人心魄的面容。难怪当年的寿章长公主在杜如归受伤之后,可以忽视杜如归的腿伤,却不惜一切求来宫中圣药要将杜如归的脸伤医治好。   他先给杜如归行了晚辈礼。   杜如归却自始至终坐在躺椅上一动不动,许久才掀了掀唇,“李大人请坐。”   说是请坐,也没人端凳子椅子来,李廷恩左右看了看,发现四周静谧无人得犹如坟墓,他忍不住笑了笑,泰若自然的自己坐在了院中唯一的一根石凳上。   似乎是知道李廷恩已经坐下,杜如归再度开了口,“李大人想见我?”   跟杜如归这种人说话李廷恩不会有任何拐弯抹角的地方,他坦率的赔罪,“还请诚侯见谅。只是诚侯闭门谢客已经多年,闻听诚侯最重幼女,晚辈实在也是别无他法。”   杜如归不为所动,语气不升不降,“你想知道什么?”   李廷恩能感觉到杜如归根本就没将他放在眼中。他不为杜如归这种态度生气,但显然这种态度会影响接下来的谈话,所以他笑了笑,对杜如归道:“晚辈领了一道密旨。”他扫了眼依旧禁闭双目的杜如归,缓声道:“皇上有旨,令晚辈翻查洛水宋氏一案。”   “你说什么!”杜如归一直慵懒的神情很快消失不见,犹如一头巨虎盯着猎物一样死死的看着李廷恩。   “皇上有旨,令晚辈重审洛水宋氏夷三族一案。洛水宋氏之事,与诚侯府敬和夫人有关。因此,晚辈才想见一见您。”李廷恩神色恭敬的看着杜如归。   杜如归神情快速变幻,他听到敬和夫人二字后,忽然仰天长笑,语气古怪的喃喃反复念着这个词,“敬和夫人,敬和夫人,哈,敬和夫人。”   敬和夫人是在宋玉梳被太后懿旨赐给杜如归做妾之后又被太后所封的诰命。一个敬,一个和,让太后的心思昭然与天下。然而人们提起宋玉梳时,却很少用敬和夫人称呼。如石定生这样的长辈,会直接叫一声宋玉梳。若是平辈或年岁差不多的,干脆就叫玉梳女。宁唤其名不唤其诰命封号,偏偏是敬重的意思。   这其中含义纠葛,李廷恩自然很明白。他叫出这个尘封已久的诰命封号,也并非是为了提起杜如归的伤心事,而是想打破杜如归死水一样的心境。   杜如归兀自笑了一会儿,看着李廷恩冷冷道:“皇上果真让你为宋氏翻案。”   “并非翻案,只是翻查。”李廷恩谨慎的道:“洛水宋氏是否含冤,还要看翻查之后的结果。”   杜如归哼了一声,“洛水宋氏,乃是太后下旨夷三族。未有人鸣冤,皇上如何让人重审此案?”   单凭杜如归这一句话,李廷恩就断定昭帝安排杜紫鸢去敲登闻鼓的事情杜如归并不知情。李廷恩倒不奇怪昭帝是如何避开杜如归的耳目找到杜紫鸢,毕竟昭帝是皇上,杜如归再厉害,也只是一个侯爷。诚侯府虽说闭门多年,总要吃要喝。至于如何说服杜紫鸢,那就更容易了。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而已。   敲登闻鼓的过程,李廷恩已经弄清楚了。虽说对素未谋面的杜紫鸢要行此大险有些恻然,可他并不打算将此事告知杜如归。昭帝将事情交给了他,他就打定主意要办好,何必为一个不认识的杜紫鸢,去触怒昭帝?   他想了想,很巧妙的答了一句话,“宫中有位宋容华。”   杜如归果然顺着李廷恩这句话想了想,眼底疑惑立时消散了许多,他难得正色打量了李廷恩两眼,“你想知道什么?”   李廷恩听到杜如归的口气,心里出了一口长气,他开门见山的道:“侯爷,晚辈想问一问,当年宋氏灭族之前,您与敬和夫人可曾在事前得知消息?”   杜如归闻言就寡淡的笑了,“你能如此问,便证明你也只宋氏无罪。”   面对杜如归抓紧一切时机都要压一压自己的行为,李廷恩这次很快恭敬的垂了头。   杜如归看着李廷恩的举动,躺会去看着天上,淡淡给出了答案,“宋氏灭族之前,宣丽质便找过我,她告诉我,宋氏倾覆大祸就在眼前,我若想保住玉梳,就搬去与她同住。”   李廷恩很干脆的道:“敬和夫人是因难产去世。”   “难产?”杜如归讥讽的笑道:“玉梳临盆,我一直守在屋外,玉梳她,是自己一心求死。她以为她死了,宋氏就能逃脱生天。”说着他睁眼开,一脸漠然的道:“她求我让她去死,我答应了。”   没有想到居然会是这么一个答案。   李廷恩看着杜如归眼底的死寂,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杜如归这一次却并不需要李廷恩再问了,他主动的将往事一一告诉了李廷恩。   “玉梳自从回到诚侯府便一心求死。宣丽质将宫中善调妇人身体的嬷嬷派到玉梳身边,我明知宣丽质的意思,为让玉梳抛却寻死之念故作不知。直到玉梳数次有孕都流产,我才直到宣丽质心神早已癫狂。玉梳又一次有孕在身后,我无奈之下,将杜玉楼接入诚侯府。正是从杜玉楼的口中,玉梳得知了宣丽质曾以宋氏安危要挟我搬入公主府的事情。后面的事情,你也猜出来了。”杜如归冷淡的看着李廷恩。   李廷恩闻言默然。   当然能猜出来。宋玉梳因这个消息执意选择自断生路,杜如归无奈之下成全,在宋玉梳死后对杜玉楼态度有了巨大的转变,并且自断双腿,禁闭于咏院之中抚育宋玉梳留下的女儿杜紫鸢。   可李廷恩之所以问杜如归,想知道的并不是这个。他要确定的,是当年太后一怒之下夷灭宋氏三族到底是为了寿章长公主还是另有缘由。   既然杜如归说当年寿章长公主的确曾在事前以此做威胁,那么以杜如归的性情,宋玉梳死去依旧无法挽回宋氏被夷三族的命运,杜如归不会不调查真相。   李廷恩在心中揣度了一番,温声道:“侯爷,您以为寿章长公主当年所说之言是否便是真相?”   “宣丽质这个女人。”杜如归脸上全是不屑,“她枉为王太后之女。”他说着目色古怪的看着李廷恩,“这些年,朝臣们都说宋氏因我而亡,因玉梳而亡,因宣丽质而亡。可我查了八年,李大人,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李廷恩有预感接下来杜如归说的话会将事情截然不同的另一面呈现出来,他不动声色的道:“还请侯爷赐教。”   “果然沉得住气。”杜如归随意的称赞了一句道:“宋林生入罪诏狱前,叫人给了我一封书信,说他发现了一件惊天秘事,此事足以将太后落罪,挽回宋氏清名。”他说着看向李廷恩,“你不知道罢,当年玉梳回到诚侯府,多少文臣一面感怜玉梳,一面又怨怪玉梳没有一死以证宋氏清名。玉梳忍辱负重,皆是为了保住宋氏,可惜,宋氏最后依旧亡了。”   “自玉梳重回诚侯府,宋氏在朝为官之人便数次联络群臣对抗太后。宋林生一直查探王家,希望找到王家败坏朝纲的证据。他写过这封信没多久,便被太后打入诏狱,任何人不得探视。玉梳死后,宋氏依旧被太后下旨夷族。激愤之下,我数次找到宣丽质,宣丽质面对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她说她已为宋氏在太后面前求过情,可太后心疼她,执意不肯更改旨意。太后的话,宣丽质相信,我不信。玉梳已死,太后除去宋氏徒落朝臣口舌。太后若是为了爱女不顾一切之人,当年就会赐死玉梳。所以,我接着宋林生心中的蛛丝马迹查下去。”说到此处,杜如归再度癫狂的大笑起来,停住笑后,他狰狞的看着李廷恩,柔声道:“李大人,诸人皆夸你智谋过人,你猜一猜,我查到了什么?”   李廷恩压住心里翻腾的思绪,恭敬的道:“还请侯爷赐教。”   杜如归啧啧感叹了两声,摇头叹息,“你也猜不出,是啊,谁能猜出来。谁能猜出来。”他语调陡然拔高,声音尖利的丢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谁能猜出来,堂堂太后,天子亲母,居然会让苗巫给自己的亲生骨肉种下蛊毒!”   饶是李廷恩事先做过千般揣测,万般臆想,也没想到杜如归会给出这样一个答案。   这不是他第一次听到苗巫这个大燕上下禁忌的词语,却比第一次听到更叫他骇然。哪怕当初在三泉县从屈从云口中得知苗巫之事后加上石定生给的一些提示,他与石定生都推断苗巫之事与太后有关。可他从未想过,太后用苗巫,用蛊毒,居然是给皇上下毒。   何况宋氏之事已经过去八年了。杜如归说宋林生为官时便已发现蛛丝马迹,岂不是说太后至少也昭帝下了八年的毒!   李廷恩豁然站起趋近杜如归,再也无法掩饰脸上的震惊之色,他急切的追问道:“侯爷所言属实?”   杜如归面对李廷恩惶惶的脸色,满不在乎的笑了,“李大人,你何必多此一问。”   李廷恩颓然的坐回了石凳上。   是啊,何必多此一问。就如同当初屈从云宁肯让屈家上下进牢狱之中走一回也不愿沾染此事一样。杜如归既然敢对自己说这话,便是有十足的把握。没有人会用这种事来编织谎言。哪怕是在别人口中已经癫狂的杜如归也不会。何况,杜如归自始至终不曾癫狂。   李廷恩坐在石凳上出了一会儿神,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杜如归的断腿时,他忽然有些明白杜如归当年为何要在将停灵五个月的宋玉梳入土为安后选择自断双腿了。   不仅是与宋玉梳夫妻情深,不想再看到害死宋玉梳的那些人,更是因得知了一个巨大而不能吐露于人前的秘密而心中惶惶。为了平安的守护着这个秘密,以留住性命保护心爱的女儿长大,他不得不自断双腿,以此告诉别人,他杜如归无论以前如何惊采绝艳,今后也仅仅只是一个不良于行,只能坐在咏院中怀念亡妻的废物罢了。   他只有在人前做不了任何事,才能在背地里继续做任何事。   李廷恩很快收拾好心绪,“侯爷可曾将此事告诉别人?”   杜如归面对李廷恩的冷静从容,颇感兴趣的弯了弯唇,“我若告诉了别人,如何能看着紫鸢长大?你以为,凭宣丽质就能在王太后面前保住我。那个女人……”这是杜如归第二次用这种不屑的口吻提起寿章长公主,“她被王太后,被皇上玩弄于鼓掌之间。她以为王太后为了她这个女人掏心掏肺。王太后心爱长女自然是真,恋栈权位同样是真。宣丽质出身皇家却蠢笨如猪,活该被天下万人唾骂。哈,好一个世人口中权势威重的长公主!”   对寿章长公主与杜如归之间的纠葛,李廷恩就不想去管了,他现在迫切的想知道太后对昭帝下蛊毒的事情宋林生是如何得知的。   杜如归同样没有隐瞒李廷恩,他连最大的隐秘都告诉了李廷恩,还有什么可以隐瞒的。原本他如此苟延残喘,也并非就是想将这个秘密带入棺材。他一早想的,就是要将此事告诉昭帝。若天下还能有一个人为他与心爱的女人报仇,那个人必然只会是昭帝。   宣丽质杀了昭帝爱的女人不够,如此只能让昭帝对宣丽质恨之入骨,王太后依旧只是高高在上的王太后。可对一个皇帝而言,最忌讳的是什么?是有人要谋夺他的江山,还要谋夺他的性命。昭帝一直能隐忍王太后是因王太后乃其生母,朝臣都希望昭帝能早日亲政。昭帝心中清楚,只要他忍,不用背负骂名,迟早朝政还是会还到他的手中。可若昭帝得知王太后一早就打算要他这个天子的命,昭帝还会不会让王太后福寿安康的活下去?   真是叫人期待,昭帝都忍不住要对宣丽质出手了,让李廷恩翻查宋氏一案。若李廷恩再将此事查出来,玉梳是不是能在黄泉之下快慰一番?   杜如归眼底闪烁着疯狂之色,对李廷恩道:“这件事我原本是要告诉杜玉楼,我要让皇上相信此事,更要杜玉楼凭借此事成为太后的心腹。”他半往前倾的身子因体力不支重新倒了回去,看到李廷恩一点不意外的神色,就道:“你知道杜玉楼是皇上的人。”   李廷恩没有回答。   此时此刻,沉默便是最好的回答。   杜如归忍不住赞赏的再看了看李廷恩,叹道:“可惜了,若你是杜玉楼,我会死的安心些。”他说完直奔正题,“洛水宋氏一直在洛水之畔。洛水附近,有座鼎巫山,里面便有数个苗巫部族。苗巫艺术奇诡,曾经救过宋氏祖上族老性命,高宗下令驱逐苗巫,宋氏不敢再与苗巫公然结交,暗地里,却常令人往鼎巫山送粮送衣。苗巫投桃报李,暗中帮宋氏j□j家生子学习苗人以蛊治病之道。宋林生身边,便有一名学过苗巫蛊术的家生奴仆。”   “晚辈记得,宋大人当年是户部尚书。”重重连环的锁,一旦被解开其中最关键的一环,李廷恩被桎梏住的思路就犹如被洪水冲刷了一遍,畅通无比。   “没错。”杜如归淡淡道:“宋林生是户部尚书,他虽不执掌少府寺,更干涉不到宫中用度采选,手里却管着银子。按大燕律,天下税赋,就算是酒税这般最后要划入少府寺的税银,也要先送往户部查验之后再拨入少府寺。宋林生手中自然会有来往的账目。宋氏誓言对付太后,当时的少府寺卿姓王名度,为太后族侄。宋林生查探少府寺账目之后,意外发现宫中用药进出有异,他原本是对着王度去的,他以为就此能斩断太后一只臂膀,谁知他带着奴仆前去清查少府寺一批新入的药材时,那奴仆竟发现药材有异。宋林生大惊之下想法从御医口中套出话,得知这些药材是治皇上的心悸所用。皇上自小体壮,并无大病,却从小就有心悸,时常不能安枕。这一点,朝中无人不知。宋林生得知药材为皇上所用之后,便疑心上了王太后,正打算接着此事查下去,一道懿旨,他便入了诏狱。”   “后来您接着查了下去。”   “我足足查了五个月。”杜如归神色冷清,“这是我花费时日最长,花费心里最多的一件事。太后办事着实机警,若非宋林生身边那名奴仆见势不妙,早早逃出来暗中找到我,我未必能查出实情。”他说完事情的来龙去脉,扭头讽刺的看着李廷恩,“李大人,事情如何你已得知了,现在你告诉我,你可依旧要查宋氏一案?”他说着冷冰冰的笑了笑,“此事,无关风月啊。”   面对杜如归眼底压抑着的刻骨仇恨,李廷恩此时反倒心如止水,“侯爷,晚辈已无路可退了。”   “无路可退。”杜如归咀嚼了一遍这四个字,纵声道:“没错,咱们谁也退不了,既如此,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他定定的看着李廷恩,缓缓道:“馨妃,是我送入宫的。”   自从杜如归将事情始末说出来,李廷恩就已经猜到了。   说到底,宋氏既然被下令夷三族,哪怕馨妃是分支,也不可能顺顺利利进入后宫。至少寿章长公主与王太后便会竭力防备。可馨妃不仅入宫,还得宠了,去世之后连王太后都不得不为了皇上下旨赐妃位以做安抚。馨妃在后宫如此顺利,靠的不可能只是美色,后面必然有人相助。除了杜如归会如此煞费心机安排一个宋氏出身的女子入宫,李廷恩着实也想不到别人了。   沉默了片刻后,李廷恩道:“侯爷是借由寿章长公主之手将馨妃送入宫的罢?”   杜如归一怔,再次大笑出声,他看着李廷恩赞道:“真是厉害,可惜不是我杜家儿孙。”说完这句话,他面色一冷,“不错,我告诉宣丽质,我有个远亲,想要得蒙圣宠,也算为诚侯府在皇上面前寻一条退路。为了杜玉楼与杜玉华,为了讨我的欢心,宣丽质连人都没见过,就瞒着太后将馨妃送到了皇上面前。”   李廷恩神色复杂的看着杜如归癫狂的神色,淡淡道:“诚侯府乃是世袭罔替的爵位,想在后宫让人得宠自然艰难,想让一名女子入宫,若是只做宫女,您不会没有办法。您要借寿章长公主之手,想必是让寿章长公主之后能时常想起馨妃这个人,最后才能发现馨妃出自洛水宋氏。您送馨妃入宫之时便已打算好要在最合适的时候让寿章长公主出手杀了馨妃。”   杜如归发现自己不得不一再的抬高对面前这个少年官员的看法,他很爽快的道:“你猜的j□j不离十。只是当年是馨妃找到我,她自愿入宫,自愿用一条命去换皇上对宣丽质母女的憎恶。她要当皇上心里的第一根刺。只是没想到,过了三年,她才顺利的有了身孕。”   看到杜如归脸上竟然流露出惋惜之色,李廷恩喉头像堵了一团棉絮,他压抑着心底翻腾的感觉,“侯爷就不怕晚辈将事情告知皇上?”   杜如归目光难辨的看了一眼李廷恩,淡笑道:“你会么?”他手在躺椅扶手上摩挲了两下,缓声道:“你已在皇上面前表明心思,再告诉皇上他受了一场天大的愚弄?李大人,你不是蠢材。”   哪怕有所不甘,李廷恩也不得不承认杜如归手段实在狠辣准确。   正如杜如归所言,只要自己不蠢,就绝不会向昭帝告知馨妃之死的真相。相反,若今后这件事有可能会被揭开,自己也会不顾一切的站在杜如归这一面,拼命将罪名全部扣在寿章长公主身上。   一切,只因自己已没有了退路。   杜如归看着李廷恩的脸色,倏尔一笑,“李大人,人生不如意十之j□j。看看我这个断腿无用之人,原本以为熬不下来,终究还是活下来了。你,日子还长的很。”   此时此刻,李廷恩再说任何话都是多余。   很明显,他来的目的已经达到,他的确从杜如归口中知道了真相,甚至连更多意想不到的都知道了。可杜如归更占了十足的便宜。原本应该有杜玉楼去拼死承担的责任落在了自己身上,哪怕昭帝怨憎太后,可要做第一个告诉昭帝太后想要他性命的人,李廷恩不以为自己能轻轻松松全身而退。不仅如此,杜如归还为馨妃的事情拉拢到一个同盟。而自己,在重审宋氏一案的事情正式昭告天下后,还要面对太后一面的威逼。   事到如今,似乎也只能兵来土掩了。   杜如归将话说尽之后,杜大便出现在李廷恩面前,沉默着将李廷恩送出了诚侯府。   一回到李家,从平便上来报消息。   “少爷,我爹先前过来了,说石大人务必让您明日下值后去见他一面。”   李廷恩看了看黑漆漆的夜空,就知道了石定生的用意。   想必今日自己在多年不曾有人拜访的诚侯府一直呆到天黑已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就连老师,似乎也心急了。   以前李廷恩有事会主动告诉石定生,可这一次,李廷恩不得不决心隐瞒。事关重大,又是昭帝亲自交待。对于一个天子而言,他交待臣下办事,臣下未曾告诉他的消息便告诉了老师,想必任何一个天子都不会舒服。   李廷恩望着天空在心里叹息了一声,疲惫的揉了揉鬓角,一声不吭的回了寝房,倒头在软枕之上便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比原定时间晚了,主要是360浏览器不好使啊。待会没有了,今天元宵节,家里长辈都来了,实在没办法再写了。祝大家双节快乐,一定要开心幸福喔。大家晚安   ☆、第73章   对石定生,李廷恩曾犹豫过是否要将杜如归告诉他的话都说出来。   他先用馨妃的事情试探了一番石定生的态度。   石定生得知馨妃是杜如归一手安排入宫用以挑拨寿章长公主和王太后与昭帝的关系时勃然大怒,“这个杜如归,就是个女人,就是个女人。他竟为此……”石定生气的浑身发抖,“诚侯府世沐皇恩,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见到石定生的反应,李廷恩彻底丢弃原本的打算。   无论如何,石定生这样的三朝元老与自己对皇权的认知都是不一样的。在石定生眼中,也许对昭帝作为有所不满,他可以明哲保身,却觉不会做出任何对皇权不敬的事情。   杜如归安排馨妃入宫,只是死了一个妃子,就让石定生勃然大怒。若让石定生得知王太后对昭帝至少下了八年的蛊毒,石定生会如何?   石定生会不顾一切急切的就将这件事情掀开,他会赤膊上阵。然后这些都与自己的打算不符。   石定生气结的骂了几句,看了眼李廷恩,颓然叹息,“罢了,杜如归敢将此事告诉你,就是知道咱们师徒都拿他没法子。就算当年没有此事,以太后的性子,以皇上的性子,迟早也会走到这一步。”   见过石定生后,李廷恩就在家闭门研究昭帝给他的卷宗。   眼前的形势,看似别人口中讲述的都是真实,换了一个人后,答案可能又会有天翻地覆的转变。他已经无法单凭对人的了解去相信任何人口中所谓的真相。也许自诩知道真相的人没有说谎,但很有可能他们本来所以为的真相并非就是真相。   犹豫了两日之后,李廷恩最终还是派了下人去将屈从云传了个口信。   既然冥冥之中他是从屈从云口中第一次知道苗巫重现大燕的事情,如今的事情又与苗巫有关,他只能物尽其用,屈从云当年利用他挡灾,眼下也该还掉这个债了。   屈从云很快就要入京,朱瑞成织云锦的事情却进展的异常顺利。   为了酿酒一事,李廷恩拉拢了果毅侯府与沐恩伯府。安原县主万孜瞳对付华麟的痴迷果然并非空穴来风,付华麟找过万孜瞳之后,少府寺很快就主动叫人去了沐恩伯府,办好了酒牌。   李廷恩遵从石定生的嘱咐,将此事交给了朱瑞成。   在与果毅侯府这些京城权贵的交往中,朱瑞成表现的如鱼得水一样自如,连万重文对朱瑞成在经商上的天赋都赞不绝口。不仅酿酒的事情进展顺利,朱瑞成还成功的为织云锦成为贡品找到了一条路。   这一日,瞅准空子,满脸喜气的朱瑞成就找到李廷恩,告诉了一个消息,“酿酒的作坊已经找好,就在城郊的清泉村,我打算在那里再开一个染布作坊。若织云锦的事情进展顺利,就可以将布送到京里再染。”   朱瑞成都已经这样说了,李廷恩当然明白织云锦成为贡品只怕已j□j不离十,他没有过多的说辞。既然将事情交给朱瑞成,就要给予信任。   朱瑞成今日的话格外多,一点没有早前的沉稳,倒像是个絮絮叨叨的少年。说了半日口干舌燥之后,他才敏锐的察觉到自己的话似乎有些多了,他自嘲道:“上了年纪,人便唠叨了些。”   织云锦成为贡品是朱家几代人的夙愿。李廷恩很能明白朱瑞成的这种心情,他不以为意的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明白,很快话锋就一转,“姚家那边如何?”   “啊……”朱瑞成愣了愣,捏着茶盖的手就停了一会儿,为难的道:“廷恩,姚家那头,只怕要的分子有些多了。”   朱瑞成善于应酬不同的人,这些日子,连宫中的太监都被朱瑞成打点的妥妥当当。有现成的酒方子,有办好的酒牌,还有背后撑腰的权贵,朱瑞成却偏偏在提到姚家的时候就这幅模样,李廷恩约略就明白内情了。   他心底哂笑一声,端起茶轻轻吹了吹面上的浮沫,面色不变的问,“他们要多少。”   说起这个,朱瑞成实在觉得有些为难。在接触到诸多权贵搭建起自己一个人脉之后。说实在的,朱瑞成实在不觉得如今失去了顶梁柱姚太师后的姚家有什么地方值得让人畏惧。直白一些说,姚家眼下唯一能依靠的就是姚太师留下的名声,若让别人知道姚家为点银子与自己这样的商人天天争执不下,自己倒无所谓,姚家只怕要得不偿失。   要是别家,酿酒的生意有沐恩伯府还有果毅侯府在背后撑着,朱瑞成未必不敢用用手段,偏偏是姚家,李廷恩以后的岳家。朱瑞成面对姚家的咄咄逼人,手段不能使,言辞不能锋锐,连打发下面的管事去谈都怕姚家人误会,只得日复一日的与姚家束手束脚的磨缠,他也早就憋不住了。   眼下李廷恩问起,他想了想,还是说了实话,“姚家的意思,他们给了最要紧的酒方子,得占一半的分子。”   “一半?”李廷恩挑了挑眉,脸上并无怒色,只是喝了口茶淡淡道:“好大的胃口。”   得知这酒的作用后,在自己的暗示下,连万重文都只能丢掉原先的打算,只占两成的分子,要将更多的分子挤出来去安抚别的勋贵世家。姚家如今犹如一座空中楼阁,全靠姚太师的余威撑住下面腐朽的几根大柱,随时都可能轰然倒塌,却偏偏狮子大开口的提出这样一个分润的法子。   简直是要钱不要命了。   朱瑞成见李廷恩说了一句话后便端着茶沉思,就主动道:“廷恩,我再试试罢。”   说到底,这桩婚事是不能轻易毁弃的。不是万不得已,朱瑞成一点都不想与李廷恩将来的妻子发生任何误会。   李廷恩很明白朱瑞成的意思,不过这件事在与姚家自己,姚家上下若一心固执己见,要从这件事里捞足银子,朱瑞成区区商人,是说服不了他们的。   姚家人,还活在过去的荣耀里。   他食指在桌案上有节奏的轻轻敲了两下,淡淡道:“我去一趟姚家罢。这些日子辛苦姐夫了,姐夫与万师兄继续料理酒坊的事情便是。”   听见李廷恩的话,朱瑞成情不自禁的松了一口气。面对姚家从头到脚都流露出傲气的管事并不是一件松快的事情。既然李廷恩愿意接过去,朱瑞成赶紧道:“这事来的还是仓促了些,姚家那头毕竟出了酿酒方子。”   “姐夫放心,姚家是姚家,姚清词是姚清词。”李廷恩堵住朱瑞成接下来要说的话,喊了下人进来,“告诉从平,让他备车去姚家。”   姚大太太此时却正在和姚二太太还有姚大老爷姚二老爷说话。   “二叔,不是我这做大嫂的说胡话,我也是为咱们清词着想。瞧瞧,李家送了点东西上门,咱们不过是想试探试探李家的意思,就是想在他的产业里入个分子,人家就拿个酿酒作坊来打发咱们。这酒和梅瓷还有玻璃的价钱能一样么?这就罢了,哦,到头来,这酿酒方子还是咱们姚家自个儿。咱们姚家又不是没人没本钱,就算公爹没了,在京里找几个会酿酒的匠人咱们还是能找得出的。就这,李家还得拿去做人情,这里送份子,那里送份子,咱们也不是不出本钱,还出了酒方子,给个五成的份子,天天就拿个在县城里经商的姐夫打发咱们,自己连个面都不露。”姚大太太说着扫了一眼面上明显压抑着怒气的姚二老爷,正色道:“二叔,我看哪,人家这位探花郎是根本没将咱们放在眼里。”   在长兄与正室的面前被大嫂挤兑,姚二老爷这样本就是要脸面的人如何忍得住,他气的狠狠拍了几下案几,怒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这门亲事不做了,叫人退亲去。”   他这句话一出,姚大太太脸色立时就变了,就连一直端庄从容坐在边上的姚二太太都情不自禁的看了一眼姚二老爷。   “胡闹!”从姚大太太将人叫来开始就阴沉着脸的姚大老爷听见姚二老爷说要退亲,气的将手里的茶盅往桌上一丢,叮叮当当的响声让本就心虚的姚大太太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这门亲事是爹临终前定下的,就算你是清词的亲爹,这门亲事,你也休想毁了。”姚大老爷等着姚二老爷,“石大人他们来之前爹是如何说的?”   姚二老爷梗着脖子不吭声。   姚大老爷没有给弟弟留脸面,冷冷道:“爹说过,若石大人答应这门亲事,哪怕李廷恩突然死了,清词也只能在家守望门寡。谁要敢悔婚,谁就滚出姚家,不许再给他老人家上一炷香。”他横着姚二老爷,逼问道:“老二,你还记得这话罢。”   姚二老爷爱风花雪月,平生最怕的就是亲爹和这个大哥。他心中其实也明白这件亲事无论如何毁不得,方才不过是被姚大太太的话架住了,为脸面才丢出这么一句话。此时被姚大老爷一通教训,连姚太师的遗言都拿出来,他登时脊梁骨都软了半截,讷讷道:“大哥,您这话说的。清词的婚事是爹临终前做的主,我哪会,哪会真的就不做这门亲了。”   姚大老爷脸上的神色依旧不好看,只是道:“你记得就好。”说着他不着痕迹的看了自己的妻子一眼,“往后家中再有人提悔婚的事,就自己收拾了东西滚出姚家!”   见姚大太太与姚二老爷脸上都红了,屋里气氛陷入凝滞,闷不吭声的姚二太太赶紧插了一句话,“清词是公爹的眼珠子,又是个探花郎,年少有为的。往后清词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咱们家如何能做出悔婚的事情。老爷也就是心疼清词,这才一时说岔了嘴,大伯,您别见怪。”说着姚二太太就看着姚二老爷,柔声道:“老爷,您快给大伯陪个不是。”   姚二老爷听到妻子的温言软语,就像喝了灵芝甘露一样。原本心里还残存着的一点不舒服一下就消失了,心道还是眼下这个夫人会说话,不像前头那个,动不动拉着张脸硬邦邦的。   “老爷。”看到姚二老爷发愣,姚二太太又不急不缓的叫了一声。   姚二老爷回过神,瞥到妻子嗔怪的眼神,心里一跳,赶紧照着话给姚大老爷赔了罪。   姚大老爷对胞弟娶的这个妻子其实一直不太看得上眼。就算是继室,早前也有大把人家愿意将闺女送过来,何必挑一个娘家是做小吏的。再有,就算是小吏,嫡女出身的总要好一些,偏偏还是个庶女。   可姚大老爷也清楚,当年姚太师答应这门亲事是没法子了。谁叫姚二老爷生来多情,在外面踏青的时候惹出了事回来就要死要活的说对方是良家女子,不能坏了名声,姚家从来不做仗势欺人的事情。这才不得已将人给娶了回来。   人娶回来后,姚大老爷不可能跟弟媳常常接触,但对姚二太太太的看法还不坏,举止行事并不过火。只是在姚清词的婚事上,姚二太太有一个年岁与姚清词相近的女儿,就让姚大老爷无论如何信不过姚二太太了。   姚二老爷赔罪后,他脸色也没有明显的见好,“你知道错就好。”说罢姚大老爷侧身去看着姚大太太,郑重的叮嘱道:“咱们家在守孝,家里人口又多。你是管家的人,家里上上下下要盯紧。家里的小子们不能出去胡乱惹祸,家里的姑娘更要盯紧。诗会这些,便不要去了,每日都在家为爹抄经书罢。”   姚二太太的女儿,姚家七姑娘姚清池昨日才带着下人出门去了一场诗会。姚大老爷这话一出,姚二太太脸上的神色就变了,她在手心掐了掐,不经意的委屈着看了姚二老爷一眼。   只是姚二老爷这时候见着姚大老爷的脸色始终不见好,一直垂着头,哪里还顾得上坐在边上的姚二太太。   妯娌跟婆媳一样,天生就是冤家,处的好的没几个。   姚二老爷以前的夫人元氏姚大太太不喜欢,只因元氏出身比她高贵,她在元氏跟前总觉得气虚。元氏去后,如今的姚二太太方氏,姚大太太就更瞧不起了。   就算她是商户出身,好歹还要脸面,懂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像这个弟媳,娘家爹是流外一等的小吏,穷就罢了,还不要脸。嫁到姚家后总端着副端庄贤淑的架子,其实姚家上下谁不知道是人是如何嫁进来的。   姚大太太看着姚大老爷给姚二太太没脸,也没再提他先前的过错,就很脆的应了。   姚大老爷脸色这才缓和了些,嗯了一声道:“这酿酒的事情,你们以为是这么简单的?说得轻巧,那酒牌你们去少府寺拿拿试试。少府寺是皇室内库,除了宫里,谁也管不到他们头上。别说爹如今不在了,就是爹还在,想让他们吐一块酒牌出来,不剥下你半身肉,休想将东西拿到手。”姚大老爷哼了哼,目光扫过沉默不语的姚大太太,怒道:“这事不是咱们光捏着张酒方子就能办成的事儿。往后就是姻亲,有事好好商量就是了,为了点银子,闹得难看,你们是想让外头人看姚家的笑话是不是。”   屋里一时没人敢说话。就算是姚大太太,眼看丈夫动了真火,当着姚二老爷夫妻的面,她是无论如何也不敢插口的。   姚大老爷扫了屋子里的人一眼,淡淡道:“好好说就是了。五分不行就四分,四分不行就三分,总能谈下来。”   姚大太太一听就着急了。   她可是指着这一回能大挣一笔,才能弄点银子填填自己的私库。否则往后分家了,公中一直这么入不敷出的,到时候岂不是要过穷日子。   她抬头张口欲言,却被姚大老爷目中的冷意给堵住了嘴。   姚二老爷就忍不住了。   自从姚太师死后,姚二老爷就觉得自己过得日子简直就不叫做日子。   唱曲儿的不让买了,笔墨纸砚没人孝敬了,就是想买两只翠鸟,账上都只肯一次支个几百两。问到账房脸上,账房的人只会哭穷。他总不能逼着管家的嫂嫂用嫁妆罢。   好不容易亲闺女掏出个酿酒方子,结果往后的女婿倒过来还要占便宜。   一想到往后用银子还要束手束脚的,甚至可能一辈子就这么下去,姚二老爷连姚大老爷的脸色都顾不上看了,跳脚道:“大哥,哪能四分三分,方子是咱们的,大不了咱们多掏些本钱就是了。您这样让着个晚辈,将来清词嫁到他们李家,咱们姚家连个岳家的身份都立不起来。”   姚大老爷还没开口说话,姚家的管家就低着头亲自进来回报,“大老爷,李公子来了。”   “来的好!”姚二老爷吭吭哧哧的喘着粗气。   姚大老爷冷冷的扫了他一眼,扫的姚二老爷不甘不愿回位置上坐下,这才道:“把人请进来。”   姚二太太就给姚二老爷讲道理,“老爷,就是些小事。咱们做长辈的哪能跟晚辈计较,待会儿您千不看万不看的,要看在清词的脸面上,话说的软和些。”   她不劝还好,一劝姚二老爷更觉得心里憋着火。   姚家是什么样的人家,李家又是什么样的人家。   李廷恩就是探花,当年他爹还是状元呢,三朝老臣。自己分明是长辈,李家那小子是晚辈,如今倒叫自己来忍让?姚二老爷憋着火一个劲儿在心里运气。姚二太太看着他的脸色,就担忧的蹙了蹙眉。   李廷恩被管家领了进来,一看厅中的架势,姚大老爷姚二老爷还有各自夫人都在,尤其是姚二老爷一脸愤愤的样子,他觉得有点好笑。   他先行了礼。   姚二老爷嘿了一声别过头,姚大老爷却很热情的指了位置让李廷恩坐下,姚大太太又叫人上茶上果子点心的。   李廷恩一一谢过,屋里一时又没人说话了。李廷恩装作没看见姚家人脸上的官司,眼观鼻鼻观心的垂首看着腰上的玉佩。   姚大太太心里着急,她实在是憋不住,原本想让姚二老爷先去试试深浅,谁知姚二老爷不知怎么的竟然不吭声了,她只得自己亲自上阵,咳了两声后笑着问:“廷恩今儿来是要瞧瞧咱们?”   “是想给几位长辈问个安。”李廷恩脸上带着很恭敬的笑意,随即话锋一转,“也是有事想要跟您商量商量。”   说起来事情看着很复杂,实则不过就是卡在面前这位姚大太太身上罢了。   李廷恩心里很清楚,不管菩萨一样的姚二太太心里是不是别有想法,单凭姚二太太的名声,和酿酒方子出自姚清词生母的嫁妆,姚二太太就不会在这件事上插手过多。他如今诸事缠身,也懒得跟姚大太太绕弯子。他不打算成全姚大太太贪欲,正好姚大老爷也在,他就打算一瓢试试姚家这水的深浅。   姚大太太笑容滞了下,“什么事儿,你说来听听,大伯母要能办的都给办了。”   李廷恩没理会姚大太太隐晦的示好,直接道:“是酿酒的事情的。我听说,大伯母坚持要在这笔买卖上占五成的分子?”   觉得李廷恩这话就像是她贪钱不自量力一样,姚大太太笑容就僵了,没有了之前的好脸色,“廷恩,咱们虽说往后就是亲戚。不过大伯母听过一句话,买卖是买卖,人情是人情。”   她这样说,李廷恩没回避,很认真的点了点头,“大伯母说的是,亲兄弟,尚且明算账。”   此言一出,不仅是姚大太太被噎住了,就是姚大老爷脸上都不好看了。姚二老爷更是气得指着李廷恩鼻子大骂,“你这个,你这个,你还懂不懂规矩。”   李廷恩哑然的看着姚二老爷,“您觉得这话不对?”不等姚二老爷再说,他便愧疚的扭头看着姚大太太,忏悔道:“大伯母别见怪,我是一时口快。”   姚大太太能说什么?   难道要她承认她说的买卖是买卖,人情是人情那句话是在客气,是在将李廷恩。她就是认为李廷恩该看在往后的亲戚情分上让着姚家,不该去争利?   她干干的笑了两声,直起身看着李廷恩温和的笑,“廷恩啊,你这样说,大伯母就跟你说句大实话。大伯母也去外头打听过,这按照规矩,酿酒方子一般能作价三成的分子,咱们姚家最近手里是不太活泛,不过挤一挤,几千两银子还是能抽得出来。大伯母的意思,咱们出酿酒方子,再出五千两银子,就占五成的分子。我也问过你那姐夫,这酿酒作坊整个算下来,有个两万两就差不多了,不会叫别人吃亏。”   发现李廷恩神色尚好,姚大老爷在边上也没说话,姚大太太赶紧再接再厉,“也不是大伯母非要多挣些银子。大伯母也是为清词着想。这五成分子里,大伯母是想匀出一份来,往后这一份的银子,就给清词办嫁妆。清词与你定了亲,家里上上下下都欢喜,公中那点银子,大伯母是觉得寒酸了些。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听见姚大太太一口一个嫁妆,姚二太太情不自禁就想到元氏留下来的三个库房的嫁妆,她咬了咬唇,目光落在李廷恩清俊的脸上,眼底就溢出几丝恨色。   李廷恩沉默片刻,正色道:“大伯母,您可知道这酒酿出来会卖到哪儿?”   姚大太太愣住了。   她怎么知道卖到那儿。这姚家出了本钱,出了酿酒方子,剩余的事儿不该是别人去操心?姚家是书香人家,又不是做买卖的。   李廷恩看姚家上下都是一脸迷茫的样子,就笑道:“姚姑娘这酒方子酿出来的酒是烈酒。在大燕只怕没多少人能喝的进口。”见姚家人如预料之中那样露出失望的神色,他话锋一转,“这酒另有妙用,是打算送去给军营中的人清洗伤口,防止伤口溃烂之用。”   “你说什么?”别人还没明白李廷恩话中的含义,姚大老爷音调已经陡然拔高了,他放在案几上的手拼命发抖,“你说这酒送到军营里给士兵清洗伤口能防止伤口溃烂?”   好在姚家看起来还有一个聪明些的人,就是可惜姚清词了,空有心智,偏偏是个晚辈。   李廷恩心中惋惜,脸上笑的温和,“是。只是这酒酿出来不能直接用,还需用晚辈想的法子蒸过。因而晚辈才能在其中占一成份子。”   “还要用你的法子蒸过。”姚大老爷捋了捋胡须,盯着李廷恩问,“你占一成,剩下的都给了谁?”   李廷恩没有隐瞒,“沐恩伯府占两成的分子,果毅侯府占两成,还有平国公府占了一成,少府寺占了两成,最后的一成,分成三份给了昌侯府,全侯府,睿侯府。”   姚大太太对着李廷恩的分子在心里凑了凑,反复算了几遍,终于忍不住惊道:“你只打算给咱们一成的份子?”   “一成!”姚二老爷将话都落在参与这门生意的勋贵门第上了,听到一个个都是京中权势最盛的勋贵,姚二老爷都被震住了,完全忘了份子这回事情。此时听到姚大太太的声音,这才回过神,自己也算了算,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这可是咱们清词的方子!”   “是。”李廷恩温和有礼的道:“是以万师兄已应允了我,姚姑娘那半成份子,他会单独给算出来,往后每月就差人交到姚姑娘手上。”   “交给清词。”这一次,连姚二太太都忍不住了。她没想到姚家这一成还要扣半成出来给姚清词,不是给姚大太太。   李廷恩眉眼不动的,眼神幽深嘴角却始终含着不变的笑意,“原本是打算交给姚兄,只是姚兄说他不善理这些俗物,让直接交给姚姑娘。姚姑娘也说了,她出嫁之时,自然会将姚兄这一份给留出来。”   姚二太太对上李廷恩笑如春风的脸,却觉得掉进了一个冰窟窿,她的心直往下沉。甚至她还没来得及欢喜这原本不被她看在眼里的酿酒一事所能带来的和京中数个勋贵结交的机会,李廷恩这一棒就狠狠的敲在了她头上,不仅如此,接着还兜头来了一盆凉水,一点不给她喘息的机会。   姚大太太急得不得了,她是不知道这酒酿出来到底能做什么大用。可她会看姚大老爷的脸色,会听李廷恩数出来的那些勋贵。   既然姚大老爷这么看重,京中的勋贵们都乐意参合这门生意,这门生意就一定是能挣大银子的。最要紧的,是少府寺都要占份子!   可姚家出方子却只能占一成,一成还要直接分办成到姚清词手里,将来就是姚清词与姚凤晟这兄妹两给分了,自己连过过手都不行,这怎么能行!   姚大太太顾不得许多,拉了脸就要说话,谁知姚大老爷目中凶光大盛的看了她一眼,眼中的警告之意犹如实质,登时把从来没见过姚大老爷这幅模样的姚大太太给吓得打了个寒颤。   “你说的这些,可都定下了?”   明白姚大老爷这话的意思,李廷恩就道:“事情是万师兄与付大人出面经手的。少府寺那边,宫中的太皇太妃也帮忙说了几句话,只是万师兄私下亦打点了一番。”说着李廷恩就看装作不经意的看了看姚大太太的方向。   姚大老爷察觉到李廷恩的举动,登时老脸一红。   他如何会不明白的意思。   按照姚大太太先前的算法,两万两银子弄个酿酒的作坊根本就是天方夜谭。两万两倒是能买地起个作坊,把匠人也给买下,把酿酒的粮食也置备齐了。可弄个酿酒作坊的本钱哪里光能这么算?别的不说,光是打点少府寺,就要不少本钱。你能让太皇太妃与安原县主出面弄个酒牌,少府寺照样能决断什么时候把酒牌给你。再有,你找地方起作坊,你得买地,买地要办地契,你要请匠人,要有熟悉门路的人给你找信得过的,有真本事的,还有收粮,要收到好粮食酿好酒,要与粮行的人打交道。桩桩件件,哪一头都不是你用身份压服就行的。阎王好见,小鬼向来难缠。   最要紧的,酒酿出来要送到军中,不是空口白牙就能送进去的,没有军中的人出头帮忙说话,就算是王母娘娘的仙露,人家也能给你说成是废水。   这样一算,想疏通所有的关卡,别说是两万两,就算是二十万两都不一定能打住。   说起来,姚家如今的情形,以这酒的价值,若非李廷恩在中间转圜,单凭一张酒方子,只怕别人是连一成都不想给姚家的。酒方子已经被送出去给李廷恩看过了,他又不是记不住。有利字再前头,那些人是不会顾忌什么太师的脸面威名。能如此做,还是李廷恩有良心。   至于要单独给姚清词与姚凤晟半成,而且还不乐意过姚大太太的手,姚大老爷本来是有些不悦,此时想想,也觉得能明白。谁叫姚家上下先弄出的事儿立不住脚。   一想到此事成了对姚家的作用,姚大老爷就再也不考虑能挣多少银子了。此时银子不重要,重要的是姚家重新找到一个立足的根基。   他不顾姚大太太几人难看的脸色,拍了板,“好,就照你的意思。到时候一起写了文书了,我让凤晟也去按个印。”   “老爷!”   “大哥!”   姚大老爷目光跟刀子一样再姚大太太和姚二老爷脸上刮了刮,对他们的叫声置之不理,看着李廷恩道:“廷恩,你回去罢,事儿就这么定了,我做主。往后姚家若还有人去找你要说法,你就差人报到这头来。”   他此话一出,屋里顿时没人敢再呲牙。   李廷恩见到姚二老爷脸上愤愤的神色,再看看姚大太太一脸不甘愿的样子,还有姚二太太木偶菩萨一样的神情,忍不住在心里轻轻摇了摇头。   姚家,可惜了。   想到姚太师历经三朝风云,最后不惜一死给儿孙求一线生路,他起身恭敬的冲姚大老爷行了礼,应下了姚大老爷的话。   姚大老爷又要留李廷恩用饭,不过在李廷恩推辞后,看到家里人脸色的姚大老爷也没勉强,只是叹了口气,交待管家恭敬的把李廷恩送走。   在门房的刘栓点头哈腰将李廷恩送走后,赶紧叫人去给后院的姚清词报消息。   听说李廷恩是被管家送走的,姚清词一直捏着的心才慢慢松开了。   看着姚清词倚在迎枕上歇神,刘栓家的一面给姚清词按着肩,一面埋怨道:“李公子也真是的,多就多给些罢,原本就是姑娘您拿出来的方子。这可倒好,弄得您还里外不是人的,大太太天天说些怪话,可叫端芷院那头如了意。”   就是没有这事儿,大太太也不会公然站到端芷院对面。这对大太太又有什么好处?好在李廷恩有本事,看样子,他是将家里的人给压住了。   姚清词有些疲倦的道:“就是给的再多,到我手上也不会多多少。”   刘栓家的也知道姚清词说的是大实话,便叹了口气。她看着姚清词已经合上眼睡着了,连忙给她盖了被子,自己在边上拿了针线做。   一个时辰后有小丫鬟溜进来。   刘栓家的看了看还在睡着的姚清词,想到这些日子为了份子的事情姚清词一直没有放过心,就小声的斥责小丫鬟,“做什么,姑娘睡着呢。”   “是敦子哥那边的消息。”小丫鬟有些委屈的嘟了嘴。   在美人榻上歇息的姚清词本来就睡得浅,小丫鬟进来的是会她就醒了,只是闭着眼假寐,此时听见墩子哥三个字,她就睁开眼缓声道:“让她过来。”   敦子是姚家管家的儿子。姚清词花了许多消息,才从院子里挑中了一个小丫鬟跟有些憨傻的敦子套上了交情。刘栓家的也知道耽误不得,就把小丫鬟带了过去。   小丫鬟看着姚清词福了福身,“姑娘,敦子哥说李公子走了后,大太太和二老爷都在厅里喊了几句,大老爷还发了脾气。”她眼珠子转了转,笑嘻嘻道:“还有,敦子哥说李公子说了,给姚家的分子里要扣半成出来,叫人直接送到您手上,大老爷答应了。”   刘栓家的顿时大喜过望。   姚凤晟早前过来的时候就说有人找过他,要直接将份子给他,他不乐意,交代了人交到姚清词手上。可刘栓家的对姚家的情形也很清楚,她就觉得这事儿指望不大,只是心里存了几分念想。   没想到事情居然真的给办成了。   这时候刘栓家的对李廷恩不肯多给姚家些份子的怨恨都丢到了九霄云外,对着姚清词欢喜道:“姑娘,您可终于熬出头了!”   姚清词能明白刘栓家的这话里的意思,不仅是在说她手里很快能有一笔可以支配的银子,更要紧的是在说她这桩亲事没有挑错人。   事实上,哪怕性子一向清淡,听见李廷恩居然真的将份子给到了她手上,她心里也泛起了一阵说不清的暖意。   这个李廷恩,是真的明白她的处境。   她望着窗外随着天气转暖而开的肆意一片锦绣斑斓,些许茶褐色的瞳孔中流转出潋滟如春水的波光。   也许,祖父临终前定的这一门亲事,是真的为自己着想过,并不仅仅是为了姚家。   姚家有人喜有人愁,此时的李廷恩面对着对面的杜玉华只觉得无奈。   一样的一身男装,一样的高头骏马,一样的女兵护卫,面对一样的李廷恩,杜玉华心里却有了别样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作者有话要说:哦,今晚没了吧,我得理一理大纲,然后抓紧这两天放一个人物表出来。明天多更点,因为明天没亲戚上门了,o(╯□╰)o   ☆、第74章   杜玉华带着女兵离开后,长福忙问,“少爷,这郡主……”   “她想知道诚侯的近况。”虽是这么回答长福,李廷恩却觉得杜玉华的举止有些古怪。他并不认为方才杜玉华说的都是实话。   杜如归虽说闭门已久,也不肯见寿章长公主与杜玉华,可杜玉楼是能见到杜如归的。杜玉楼与杜玉华是兄妹,杜玉华为何要舍近求远来找自己?   李廷恩回家之后,继续埋首于卷宗之中查找当年宋氏案情的蛛丝马迹。   临近太后千秋宴的时候,屈从云从河南道赶到了京城,同时他还给李廷恩带来一个消息。   “塔塔人退兵了,永王固守虢州,没有再往前攻城。民间传言,说永王府出了一件大事。永王世子宣世泽趁永王领兵在外,斩杀了永王府的焦侧妃。焦侧妃出身襄阳大族,其父焦雄原为襄阳卫所军统领,朝廷钦封的从三品归德将军。永王起兵后,焦雄便投靠了永王。只是焦侧妃被杀的事情不知真假。”屈从云看着李廷恩道:“廷恩,关于永王府的事情,朝廷可有消息?”   自永王作乱之后,朝廷对消息的流通监管极严。太后依旧还在摄政,既然她笃定永王与塔塔人翻不了江山,又不打算在她寿宴之前解决此事。朝堂之上,哪怕是再悍不畏死的大臣,也不会过多提起这件事。   也许,在朝臣们眼中,让永王这样闹一闹也好,闹得天翻地覆,最好永王依旧不是对手,太后背负骂名,就可以安安分分的退居后宫了,总比让昭帝落得一个逼迫亲母的罪名好。   谁都不将永王放在眼里,就连石定生,都认为永王翻不起大浪。只是李廷恩始终记得,蚂蚁尚可撼树,小瞧永王,让半壁江山置于战火之中成全昭帝与太后的博弈,在李廷恩看来,大燕必会为此付出惨痛的代价。   “我在兵部,能探的永王谋逆之事的一鳞半爪。不过如今临近太后千秋寿宴,朝臣们不会有人再提此事。”李廷恩见屈从云有些憋闷,就道:“姐夫放心。永王既然已决定固守虢州的,连原本到手的陕州都放弃了,就说明他手中的兵力已有不足之处。塔塔人一退兵,凭永王的兵马,守住眼下近三道的疆域已然困难之极,河南府,尚算安全。”   说是这么说。可只要屈从云一想到劈天盖地的流匪袭来时屈家的处境,屈从云就觉得浑身发寒。若不是李廷恩在三泉县将数万流匪诛杀,引得其余各县的零散流匪闻风而逃,河南府如今的处境,谁又能说的清楚。   屈从云喝了一口茶,稳了稳心神才道:“我来的时候,去过一趟黑石山,你要查苗巫的事情,我外祖他们必能帮得上忙。”   闻言李廷恩会心的笑了笑。   他能明白屈从云的意思。就算黑石山上的马匪做事总是留一线,挑买卖也很讲究,朝廷三四十年都没有对黑石山动手的意思。黑就是黑,白就是白。谁也无法保证黑石山何时就会被朝廷派去的大军清剿的鸡犬不留。也许以前黑石山上的人也动过心思。然而一身都染黑了,再想做良民,可不是那么容易。黑石山不缺银子缺官场的人脉。屈从云如今在屈家已接手所有的生意,与黑石山的关系以前是助力,此时却成为要命的毒。   不管是为黑石山,还是为自己,屈从云与黑石山,只怕都想将黑漆漆的身子洗一洗了。   李廷恩思索片刻后松了口,“大姐夫,你该知道,苗巫一事,不是谁想查就能查的。”   “我知道。”屈从云很放松的靠在座椅上,“你以前对这事避之不及,此时却能叫我入京帮忙,我就猜到了,想必是京里有人要叫你查这事儿。这人的来头,必然很大。”   “是皇上。”李廷恩一点没有隐瞒的意思,他看着屈从云神色变了一下,就勾唇道:“皇上叫我查一桩旧案,这案子关系到了苗巫。只是皇上如今尚不知此案与苗巫有关。”   屈从云就明白李廷恩话里的意思了。   这是在叫他做一个选择,确定一下是不是真要在这事上插手进来。   一想到如今的朱家,屈从云发狠道:“廷恩,你放心就是。”   李廷恩就笑了,撇开此事问了家里的事情。   屈家在上次的事情上损失惨重,被石定生狠狠收拾了一顿,屈从云自然弄明白了李廷恩的分量。屈家重整旗鼓后,上上下下对李家的人都恭敬的不得了。尤其是屈从云,李廷恩中了探花的消息传到河南府,屈从云不仅将家安在了河南府李家的边上,还与朱瑞成几个出银子请戏班子唱了几天的堂会。李家出了什么事,屈从云走动的很勤快。   此时李廷恩打听家里的事情,屈从云拣要紧的说了,忽然想到一件事,“四婶的娘家上河南府小住了一段时日,听向兄说,曾家有名哥儿,年岁与珏宁差不多,被四婶留下来住了几日。”   李廷恩眸色顿时沉了沉,“曾家人?”   李廷恩对李珏宁的疼爱,屈从云从李翠翠口中听过许多次。此时见到一提有人动李珏宁的心思李廷恩脸色就变了,屈从云便心里有数,赶紧补救道:“没住两日,四婶就另外着人在外头寻了院子安置娘家人。”   曾氏最大的长处就是判断形势。否则李廷恩不会挑来挑去让曾氏在名义上掌管家业,又让崔嬷嬷把着要紧的地方。   屈从云看李廷恩不提这件事,他就心知肚明也不再说。   第二天,朱瑞成请少府寺的人吃酒,特意将屈从云带了过去。   少府寺卿安德贵年过五十,胡子一大把,生的干干瘦瘦,却依旧最好美人,只可惜他娶的是王家女。虽说是王家的远亲,他也没胆子在京城里胡天胡地的闹腾。这一回朱瑞成在他的暗示下将酒宴办在一个租来的僻静院子里,请了京城名妓陪酒,安德贵兴致就高了。原本有些爱理不理的态度变成了热切的推杯换盏。   酒席间,安德贵喝醉了还透露出一个消息,“*郡主回了京,咱们这些人的日子就不好过啊。”安德贵打了个酒嗝,“这郡主,天天吃撑了没事干,就喜欢盯着咱们这些男人。咱们抱个女人,她就说是要宠妾灭妻,啧啧,活该嫁不出去喔。弄得太后娘娘现在亲戚里头给她挑个人都没人肯应。”   安德贵伸手挑了挑边上美人的下巴,看着女人娇媚温顺的垂了头,他凑上去亲了一口道:“你们瞧瞧,这才是女人。我家那婆娘,跟一头猪还沉。还想让老子儿子去娶郡主,呸,老子这辈子受气就够了,家产也给儿子攒的足足的了,还用的着我儿子去受这个鸟气!”他说着提着酒壶双眼迷蒙的看着朱瑞成与屈从云,偏头想了想忽然笑呵呵道:“朱公子,屈公子,你们是李大人的姐夫,要不你们回去给李大人说说,让他做做好事儿,把*郡主给娶了。”   朱瑞成进京的早,隐隐约约听到点关于这事的风声,屈从云却是才进京的人,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两人对了个眼神,朱瑞成就冲屈从云摇了摇头,又看着醉醺醺搂着美人亲的安德贵。   屈从云会意,就上去给安德贵斟了一杯酒,打探道:“安大人,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们那内弟,可已经定了亲了。”   一听这个,安德贵似乎还真有点兴致,他松开怀里的美人,仰头将屈从云倒的酒给喝了,笑道:“这有什么。不过就是定了亲,有太后娘娘在,就是成了亲还能休妻,你们回去叫李大人退了这门亲事,将来啊娶了郡主,别说拔擢做个兵部郎中了,就是做兵部尚书,那都是轻轻巧巧的事儿。”   朱瑞成垂下眼帘又给安德贵倒酒,笑道:“咱们那内弟定的,可是姚太师的嫡孙女。”   “姚太师都死了,他孙女还能比郡主金贵?”安德贵嘴里喷着酒气摆了摆手,大咧咧道:“放心,这事儿只要李大人松口,一准儿能成。你们是不知道,王大人在家里可说过,太后早就有意给*郡主赐婚。*郡主不是一回京就先去见了李大人,太后娘娘心里指定欢喜呢。依我看,这事儿能成,能成。”安德贵说着说着也不愿意再扯这事儿耽搁时间,抱了美人进了间屋子快活去了。   留下朱瑞成与屈从云在屋里,两人脸上都有些不好看。朱瑞成将陪酒的女人都叫出去,这才低声道:“这事儿只怕要早些让廷恩知道。”   没办法,朱瑞成实在有些怕了。要是别人盯上了李廷恩,朱瑞成一点不担心。可他入京多久,就听了多久寿章长公主与*郡主这对母女的威风事情。尤其是当年寿章长公主将宋玉梳贬妻为妾的事情,叫朱瑞成简直大开眼界。   屈从云还有点不明白,他就道:“不过是几句酒后胡言罢了,那*郡主……”   朱瑞成冲他摇头,将听来的事情都详详细细的说了一遍给他听。一听完,屈从云也吓住了,忙道:“这事儿咱们不知道就罢了。既听了,不管是真是假,真要先给廷恩说一说,总不能娶个……”他很艰难的试图委婉一些,终究没找到一个合适的说辞,最后道:“无论如何,让廷恩自己拿主意罢。”   两人散了酒席后,不顾夜深,坚持将事情告诉了李廷恩。   李廷恩听到这个消息并不以为意。原先他还真是怕太后抢先一步下旨赐婚,如今么,就是没有姚清词在前面顶着。昭帝既然让他翻查宋氏一案,又如何会让太后插手他的婚事?   只不过是有心人见到昨日杜玉华拦住自己后就起了别样心思罢了。   他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此事后,就让朱瑞成与屈从云坐下,说起了一件事。   “我手头有个案子,还要有劳两位姐夫帮忙。”   李廷恩话说的很客气,但朱瑞成与屈从云没有一个将他说的话当真。朱瑞成知道李廷恩在兵部做郎中,此时又听到李廷恩突然提起案子,有些意外,只是仍旧都笑着李廷恩尽管说就是。唯有屈从云,心里有些底,就端了盅茶故作镇静的露出副轻松的笑脸。   似乎是察觉到屈从云的紧张,李廷恩交待两人的事情出于意料的简单。   等两人走后,李廷恩望着屈从云的背影弯起了唇。他从不轻易信任一个人,能不能在宋氏这件事上放心屈从云,就看屈从云是不是能办好这一件‘小事’了。   ---------------------------------------------------------------------------   永宁宫里王太后慈爱的看着自己最心爱的外孙女,目光在杜玉华身上转了一圈,发现杜玉华确实没有明显的消瘦后,王太后这才放了心,拉着杜玉华的手安慰道:“玉华啊,这次是没法子,委屈了你,你放心,外祖母一定给你出这一口气。”说罢,王太后冷笑道:“算计到哀家头上,哀家就让他们看看哀家到底老没老!”   杜玉华却神色淡淡的抽回了手,“外祖母,这事儿是我错了,也没人算计我。”   王太后就瞪着杜玉华,“外祖母跟你说过多少回,别跟你娘一样。要做事儿就干脆利落些,你既然把姚家得罪狠了,就别让姚家以后再能抓住你的把柄。姚广恩那群门生,天天在朝廷叫嚣,当哀家拿他们没法子,哼,哀家是不想在千秋宴前见了血!”   看到王太后又露出那副熟悉的神色,杜玉华只觉得心里空洞洞的。   谁算计了自己呢?自己怀疑的那个人是永远不会跟外祖母说的。也许外祖母会把一切的罪过都落在姚家头上。可自己已经断了姚凤清的手,还把姚广恩这样的三朝元老给气死了。自己就是躲在骊山,似乎都能看见有朝臣要以死相谏,血染金銮殿。   而这会儿,最疼爱自己的外祖母告诫自己说要斩草除根!   杜玉华情不自禁的低头看了看捏在手里的马鞭。断掉的马鞭,被宫廷巧手匠人重新用金丝编织在一起,她仿佛又看见那张脸,面无表情的说她如何逾制。   这是第一个面对自己的鞭子还敢出言讽刺的男人。他似乎从来不笑,还是对着自己笑不出来?跟他定亲的人,是姚清词,姚家的女人。   杜玉华闷了半天,就在王太后以为杜玉华是还在郁郁不快被送去骊山时,杜玉华终于开口了。   “外祖母,姚广恩毕竟是三朝元老,他死了,我也借着您的千秋宴从骊山回来了,此事就此作罢。”   “作罢!”王太后冷哼一声,恨铁不成钢的道:“哀家说过,你退一步,别人就要进三步。那些大臣,就因哀家是女人,你娘是女人,你是女人。就说哀家不该打理朝政,说你娘不该参与政事,说你不该带着女兵行军演练。哼,他们步步逼,哀家岂会步步退!说到底,若不是当初姚家不识抬举,你又怎会将姚凤清关起来!”   见杜玉华神色黯然,王太后知道杜玉华又想到了伤心事,忙拍拍她的手道:“玉华,你放心,有外祖母在。”王太后顿了顿话,忽然笑起来,“哀家听说,你一回来,就先去见了李廷恩?”   杜玉华心头跳了跳。见到王太后脸上戏谑的神色,急忙道:“外祖母,我是听说我爹见过李廷恩,这才。”   一提到爹这个字,王太后脸上就有些阴沉,只是不想扫外孙女的兴,王太后将心里这股积攒了十几二十年的怒火都给压了下去,打趣道:“怎的说不出来了。你这孩子,外祖母不是早就告诉过你,将来你要是有看中的人,尽管告诉外祖母,外祖母准准儿的会给你做主。”   杜玉华脑子里一片乱麻。她并不认为自己就看上了李廷恩,比较起来,她只是觉得这个人十分特别罢了。她也记不起来为何一回京听到李廷恩去过诚侯府就干脆当街拦了道,但李廷恩已经定亲的事情她知道的很清楚。   她看着王太后正色道:“外祖母,不管发生什么,李廷恩都已经定亲了。”   王太后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看了看杜玉华,端起一杯五色饮,淡淡道:“定亲了又如何,玉华,你是哀家最疼爱的外孙女。这天下,只有你不想要的,没有要不到的!”   “我不要。”杜玉华坚决的摇了摇头,很冷静的道:“外祖母,别说我没有看上李廷恩,就是看上了,只要他定了亲,我也不会去跟别人抢。”   “这怎么是抢。”王太后嗔怪的瞪了外孙女一眼,拉着杜玉华的手柔声哄道:“傻孩子,你是郡主,哀家赐婚,是对他们的恩赐。你别管那么多,你只要告诉哀家,你是不是真的看中了李廷恩。你要看中了,哀家就另给姚家那孙女赐一门好亲事就是了。”   “然后呢?就像娘一样,先把我爹最心爱的女人撵回娘家,再把我爹最心爱的女人从妻变做妾,最后让我爹宁肯断了自己的腿也不要再见我娘。我爹恨我娘入骨,我娘却跟个傻子一样天天就坐在一座破亭子里希望老天开眼能见我爹一面,成为别人口中的笑谈。”杜玉华眼波幽幽,说话的语气平平板板,整个人看起来像一株枯死大半的老树。   “放肆!”王太后将杜玉华看做心头肉,还从来没有对杜玉华动过怒,然而这一次,王太后是动了真火。   永宁宫中伺候的宫女太监早就全都跪了下去,有嬷嬷跪在地上使劲儿劝杜玉华给太后赔罪。   杜玉华并不理会,只是坐在那里毫无生气的看着王太后。   见到她这幅模样,王太后又急又痛,颤着嗓子恨声道:“玉华,连你都这样看你娘,外头那些人不过是群空口说白话的酸腐士子,他们。”   “外祖母。”杜玉华忽然起身,恭恭敬敬的跪在了王太后面前,“外祖母,我没有看不起我娘。不管外头的人说什么,我娘做了什么,她都是我娘。我娘错也好对也罢,在我眼里,她都是对的。可我不会像我娘,明明身份尊贵,偏偏要为了个男人成了疯子傻子。要么,我不会去争,要争了,我就宁肯亲手把男人的腿打断,让他哭也好,笑也好都只能在我跟前。我想见他就见他,我不想见他才能由得他在自己的院子逍遥。我,不会做我娘这样的人。”说着她给王太后磕了一个头,眼底的郑重之色叫人无论如何无法忽视,“外祖母,我的婚事,您让我自择罢。”   王太后定定的看着面前的外孙女,半晌后,大笑了几声,伸手将杜玉华拉到怀里揉搓了几下,扬声道:“好,好,这才是我的外孙女。外祖母答应你,你的婚事,就由你自己挑,这大燕天下,你看中谁,谁就是你的郡马!”   永宁宫中的气氛重新缓和,宫女太监嬷嬷们这才能爬起来又围在边上说奉承话。   作者有话要说:先发一章,那啥,待会儿还有一章七千字左右的。   ☆、第75章   京城的回云坊很小,就在春安坊不远,比起春安坊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春安坊热热闹闹,回云坊也热热闹闹。只是春安坊的热闹是真热闹,回云坊的热闹常是因住在这里的妇人和汉子为几个铜板,几块碎步的争执。   回云坊云集了京城下九流的人物,坊内原本宽阔的街道都被百姓盖了屋子占了道,有些干脆就在路边搭几个灶台做生意,乌黑的水流淌在许久无人清理的路面,行人一脚踩上去,不是溅到东家的墙上就是弄脏了西家晾在外头的裤子,常常又会因此引来一通吵闹。   这一日,几个在码头做活的脚夫回来,看到常常出现在回云坊的四人抬的蓝布轿子,互相指指点点,看着轿子进了一座不大但依旧在回云坊很显眼的宅子后,有个脚夫就往宅子大门上吐了一口唾沫。   “呸,这是那骚娘们又有客上门了。”   另一个脚夫就哈哈笑,“你眼珠子红了不是。没法子,人家那娘们,细皮嫩肉的,哪看得上咱们这些糙汉子。人家啊,要搂着滚的是这些坐轿子的白脸读书人。”   有脚夫就哈哈笑,笑过后低声对凑过来的几个人道:“听说这娘们不是接客的,是有个做官的把人给养在了这儿。你们说,这京里哪个做官的连个娘们都不敢接回家,非要出银子养在这种地方,啧啧,过个七八天就来一回。”   几人围成一圈在那儿笑,忽然听见后面传来马车的声音,就一起扭头去看,这一看不得了,几人的眼睛都亮了。   见着银子,那还能不亲?   赵安打听完消息回来,隔着车门对里面的李廷恩道:“少爷,都打听清楚了。这宅子里是住了个女人,家里有个上了年纪的哑仆,还有个四五十岁的老妈子出门买菜做饭。那女人只出过两次门,年纪二十上下,因生的好看,招惹了回云坊不少人,只是这宅子门口常有衙役巡视,还抓了两回上门找事的混子,自此以后,便没人敢打这里头女人的主意了。”   一切都和朱瑞成打听来的消息并不不同,李廷恩对朱瑞成办事的本事又增添了几分放心。   朱瑞成一心一意要将织云锦列为贡品,在这个节骨眼上,自己叫朱瑞成来盯着户部内给事张和德这样能影响织云锦是否可成为贡品的官员,朱瑞成还能尽心尽力,李廷恩倒算是有些出乎意料。   他敲了敲车壁,吩咐道:“去敲门罢。”   赵安就冲跟着来的护卫使了个眼色,让对方上去敲开了门,顺便扫视了一圈周围窥探的目光,直到将这些看热闹的人都吓得缩了回去,这才目光平平的看着前头。   一个老头过来开了门,一看到外面停着一辆马车,周围还有侍卫护着,吓得一跳,想都不想就要重新把门关上,被护卫一把推开后,他就颤颤巍巍朝里跑,边跑边嘶哑的喊,“大人,夫人来了。”   “什么!”不大的宅子先是响起一声惊慌的叫声,接着声音就没了,只是能听见屋子里传来乒乒乓乓的响声。   这院子很小,一跨入大门,绕过一道影壁,就能看到传出声音的那间屋子正紧紧的关着门,还有个妇人缩手缩脚的站在门口。   不过一看到进门的李廷恩还有身后跟着的护卫,那妇人脸上担忧的神色却不见了,松了一口气样的拍着门道:“大人,大人,不是夫人,是个男的。”   “男的?”里头有人大喘了一口气,屋里原本杂乱的响声也不见了。   李廷恩双手负在身后,目光平静的看着屋子,对那仆妇道:“请张大人出来一见罢。”他笑了笑,又添了一句,“你告诉张大人,李廷恩求见。”   那仆妇是被张和德买来看着这里的外室的,平素被张和德反复交待的就是一定不能让这外室随便出门勾搭男人,有人上门打听,不能说认识他,有女人打上门,更要机灵些,赶紧叫人去告诉。这时候是个模样一看就不简单的男人上门,仆妇就有些弄不清楚了。   她不敢得罪李廷恩,就叫哑仆进来先把人领到隔壁的屋子去喝茶,自个儿敲了房门将李廷恩的话说了一遍。   “李廷恩?”听到这个名字,张和德正在穿衣服的手就顿了顿。很快就哼了一声,骂道:“吃撑了肚子,他一个兵部的,跑到这儿来抓本官的把柄!”说罢他气哼哼的理了理衣裳,搂住床上腹部微微隆起的妇人亲了一口,摸着她的脸柔声道:“大人待会儿再陪你,赶紧起来,来的这人是个不好打发的,虽说年轻,大人也不好得罪。家里没个像样的下人,你起来,给大人上几杯茶。”   那妇人一双桃花眼一扫,就让张和德的魂儿都去了一半,她伸出玉膏一样柔嫩的手指戳了戳张和德的心口,娇声埋怨,“您是不是有意把人弄到这儿来的,这是嫌弃我了,想把我给送出去?”   张和德搂着人就亲了一口,嘿嘿笑道:“心肝儿,老爷花了上万两银子才把你给弄出来,哪舍得把你送人。”他手不规矩的在妇人胸口抹了一把,谄笑道:“再说了,你肚子里还有老爷的儿子,老爷就指着你给张家传宗接代。”   妇人嗔了一眼张和德,起身理了理衣裳,坐在妆台前委屈的道:“还说呢,天天说要把我接回去,这肚子都起来了,还让我在这儿呆着,连多添个丫鬟都不肯,还要我去给别人上茶。你啊,就等着往后你们张家的根苗在这回云坊长大,跟外头那些人一样讨饭吃罢。”   “就接就接,再耽搁两日。”张和德忙搂着妇人一通安慰,心里愁得厉害。   自己那是不想接啊。以前么,是被这女人给勾住了,这才花了上万两银子将人从教坊司给买了出来。谁知这女人虽说是从教坊司出来的,却一直呆在教坊司管习的手下学舞,身子居然还没被人破过。既然是个清白的,又有了身孕,请了好几个大夫来都说是儿子,自己也就不能照着原来的打算玩个几年再转手或是卖或是拿去做人情了。   家里那个母老虎,成亲到如今十四年了,倒不是不能生,而是跟母猪一样生的都是闺女,都快把十二生肖给凑齐了。她这把年纪也不能生了,又不肯让自己纳妾,肯给自己睡的通房丫鬟一个个生的比她还丑。好不容易外头这个肚子争气,可要如何告诉家里那个女人,真是叫人一想想都憋屈。   那妇人显然也知道不能逼张和德太紧,掉了两滴眼泪被张和德哄了两句,梳妆打扮好后就温顺的跟着张和德出来去烧水泡茶。   一见到李廷恩,张和德先前脸上的怒色都没有了,满脸都是笑的冲着李廷恩拱手,“李大人,真是稀客稀客。”   他官职不高,却也是个老油子。虽说心里早前恨李廷恩年纪轻轻就跟自己官职一样还受重用,这会儿又恨李廷恩悄悄遣人跟着自己找上门,一脸的热忱却是谁都比不上。   至少张和德很清楚,面前这人的前程,绝不是他比得上的。差一点就是六首,有三朝元老做恩师,将来还有三朝元老做祖父,就算姚太师死了,姚太师的门生还在。再有朝廷的看重,自己这种人,无论如何是比不上的。   李廷恩看得出张和德的意思,十分给脸面的起身还了礼,温声道:“张大人。”   看李廷恩如此行事,张和德心里就舒服了。不过他再一瞅李廷恩边上目不斜视的赵安,还有院子里站着的十来个虎背熊腰的护卫,心里就叹了声不能比。   他也知道李廷恩不会无缘无故的上门,既然人都到这儿了,他干脆主动开口,“李大人这急着找本官是……”   李廷恩笑道:“是有事请张大人帮忙。”   “李大人尽管说,尽管说。”张和德说着一拍脑门,懊恼道:“瞧我,瞧我,素兰,快给李大人上茶。”   “哎……”很快屋子里就飘起一阵香风,素兰摇曳着腰肢笑盈盈的走了进来,手上端着茶水。只是她看到李廷恩的时候,很明显的愣了下,继而察觉到边上的张和德脸上露出了不满的目光,她赶紧重新低下头,先给李廷恩上了茶水,又给张和德倒了茶。倒过茶后,她就低眉顺目的站到了张和德边上,没有再看李廷恩一眼。   原本心里有些不舒服的张和德这才放下了心,对素兰的懂规矩十分满意,给李廷恩解释道:“李大人,这是本官的姬妾。”   李廷恩当然不会不识趣的问张和德为何他的姬妾会养在回云坊。何况张和德说姬妾,而不是妾,不是丫鬟,李廷恩就明白张和德的意思。   姬妾之流,是可以拿来宴客的。   只是看着素兰很明显鼓起的腹部,李廷恩不知为何心里有些不舒服。他想到方才素兰望过来时他顺势的惊鸿一瞥,心里沉了沉,他端起茶喝了一口,赞道:“好茶。”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巧的玻璃宝瓶,放到桌上淡淡道:“有劳姑娘为本官泡茶,这宝瓶,姑娘拿去打发时间罢。”   素兰愣住了,张和德看着桌上的玻璃宝瓶,也半天回不过神。   这东西,值多少银子,张和德心里可清楚的很。别说是给个姬妾,就是家里那个母老虎还有十个闺女,天天缠磨,自己可都舍不得买一个。   这李廷恩为何出手这么大方,竟然拿这东西打赏一个姬妾?张和德想着就看了看素兰娇艳欲滴的脸,心里有些为难。   要早些时候罢,自己是不愿意为了一个姬妾就和李廷恩别劲儿,李廷恩漏漏口风,一个女人送就送了。虽说花了上万两银子,但自己也玩了几年了。再说李廷恩在河南府的时候就是出了名的金童子,要了自己的女人,李廷恩总不会不懂事的一点银子都不舍得给罢。   要不把素兰肚子里的孩子打了,再找个女人生儿子?   张和德看看桌上的宝瓶,又看看李廷恩,再看看素兰的肚子,满脸都是为难。   看到迟迟没人去动桌上的宝瓶,李廷恩眼底泛起一丝冷意,略微不悦的道:“张大人这是嫌弃礼轻了?”   被这么一问,张和德吓了一跳,急忙吩咐素兰,“李大人赏的东西,你赶紧给收了。”   素兰只好低眉顺目的出来将宝瓶捏在手心,又过去福了福身子谢李廷恩的赏。   因她垂着头,李廷恩只能见到她半边侧脸,可就是这半边侧脸,也叫李廷恩心里一动,他沉声道:“你抬起头来。”   素兰吓了一跳,赶紧去看边上的张和德。   张和德却出乎预料的没动怒,而是催她,“李大人叫你抬头你就赶紧抬头。”   素兰只好忐忑不安的将头抬了起来。   这一次,李廷恩终于完全看清楚了她的眉目,心里有个念头呼之欲出,正要开口的时候,忽然看见素兰鼓起的腹部,他神色漠然的问了一句,“你姓什么?”   素兰完全愣住了。   张和德也搞不明白李廷恩的意思。他原先以为李廷恩是看中了素兰。年轻人么,再如何还是重美色的,虽说素兰并不是国色天香,好歹经过教坊司那些人的手,浑身的风情可不是一般人能抵得住。他都打算就把孩子给打了把人送出去了,谁知这会儿又问姓氏。   这是什么怪癖好,难不成姓不好的女人还不睡了?   张和德心里腹诽了几句,还是答道:“李大人,素兰是本官从教坊司花重金买出来的。她是罪官家的奴婢,后头放到了教坊司。以前跟着的主家是姓宋,本官就给她取了名字叫宋素兰。”   “姓宋。”李廷恩眼神有些恍惚,他一一检视过宋素兰的五官,有些怅然的道:“你以前,是姓胡罢。”   宋素兰原本正惴惴不安,听到李廷恩的话,诧异的抬头,脱口而出道:“大人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   李廷恩心里无奈,面上只能苦笑。   今日来这里原本是想借着张和德在外养外室的事情迫使张和德开口,谁知张和德的外室竟然是自己的表姐,李桃儿的亲女儿。若面前这位表姐没有身孕就罢了,看张和德方才的态度,自己只要暗示一番,就能把人接走。可她偏偏有了身孕,难道要让张和德把她肚子的孩子给打了再送到自己手上?   面前这位表姐,又是否愿意做这样的选择?   李廷恩顿了顿,有些漫不经心的道:“若我没猜错,你该是我远房表姑的女儿。”   此言一出,宋素兰与张和德都惊住了。旁边的赵安却玩味的看了李廷恩一眼,很快移开视线,没有开口。   “本官中举后,多有亲族前来投靠。有一快要出五服的表姑,听说本官中举的事情,便带着家人找上了门。本官生母与表姑素来投缘,曾嘱咐本官,若有闲暇,要为表姑寻一寻当年卖到洛水宋氏的两个女儿,将人赎回去。”李廷恩说着将捧在手中的茶盅丢下,神色不喜不怒的看着面前已然满眼泪花的宋素兰,“你可曾是洛水宋氏的奴婢?”   “是是是。”宋素兰一叠声的点头,泪水纷纷而下。进了教坊司成了别人的外室后,她能想到的最好的前景就是让张和德这个男人把自己接回张家,有一个正经的身份,哪怕是给张和德的妻子做牛做马,也比年老色衰之后被张和德送出,辗转在不同男人的身下要好。没想到的是,她竟然还能再听到娘的消息,有了一个做官的亲戚。哪怕这个亲戚是远亲!   宋素兰经过诸多波折,早就不是原先那个要被亲爹卖却只能躲在娘身后哭的女娃了。她看得出张和德很忌讳面前这个亲戚,这个李大人虽说对她颜色冷淡,却有心认她,否则根本便不会提起。对这位李大人来说,这就是抬抬手讨亲娘欢心的事情,对自己来说,却能将自己一辈子的命都给改了。   想到这里,宋素兰不再犹豫,赶紧道:“奴婢以前是姓胡,亲娘姓李,还有一个妹妹,下头有两个弟弟。爹以前是行商。”   “这就没错了。”李廷恩扭头,目光犹如实质的落在还恍恍惚惚的张和德脸上,“张大人,本官想求您一件事。”   张和德还没弄明白,为什么自己花大银子从教坊司弄出来的外室一转眼就成了李廷恩的亲戚,这会儿听见李廷恩的问话,心里却有点打鼓。   不管是多远的远亲,既然能答应寻人,想必这素兰的亲娘必然是个十分会奉承人的,能说的动李廷恩的亲娘出面叫李廷恩帮忙寻人。李廷恩一看到素兰这张脸,就主动问了,肯定是个孝子。这种事情说来以前也不少,家里以前贫苦的,出了个做官的后,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亲朋好友拖儿带女的来投靠,也有早前被卖出去了的,后面就要找回来。可这种事儿,你不知道别人是如何想的,有些人会跟你做好友,趁机拉起关系,有些人会觉得是羞辱。家里的亲戚做了你家的下人,你家的小妾,自此以后便不想再看见你这个人了。   张和德心里七上八下的,也拿不准李廷恩是哪种人,赶紧道:“李大人有话便吩咐。”   “谈不上吩咐。”李廷恩脸上的神色始终不露端倪,看不出是喜是怒,让张和德提着心吊着胆,“张大人,既然这是我亲戚,有家母之命在前,在下只能请您割爱了。你出了多少银子,在下双倍偿还,您看是不是能将她的卖身契交给在下。”   “啊?”张和德愣了一下,忽然眼珠一转,露出愧疚的神色,“李大人,原本这是小事。只是素兰是本官心爱之人,肚子里又有了本官的骨肉。这,这……”他看李廷恩脸色不好,就道:“李大人放心。这素兰原本入教坊司的时候,是官奴,本官在户部还有些脸面,这花了银子,给素兰转了奴籍。这事儿也没人会去追究,本官将素兰暂且放在这回云坊,就是想让事情先过去。既然素兰是李大人的远亲,本官就更不用担心了。挑个好日子,本官就将素兰接回家,正式下了纳妾的文书。”   李廷恩看了眼宋素兰,发现她面上虽有喜色,摸着肚子的手却一直在发颤,他就冷冷的哼了一声。   张和德被这一声哼的心惊胆颤的,急忙又道:“素兰有了身孕,一直就惦记着家里人,若是方便,还请李大人给家里那位远亲稍个口信,也好上京来探望探望素兰。要是乐意,本官还能在京里给素兰娘家找门营生,往后也能走动走动。”   按规矩,以宋素兰的身份,娘家是不可能和张家走动的。可张和德这样漏了口风,李廷恩就明白张和德的决心了。   看样子,张和德是一定要将宋素兰拿在手里,跟自己套上这一层关系。   李廷恩心里着实有些为难。   张和德,在自己原先的计划里,可是要下牢狱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打算再写点,谁知药到十二点了,郁闷,算了吧,唉。好歹有一万字了。   ☆、第76章   “张大人这样说,就照着张大人的意思办罢。”   看到张和德脸上那些许忐忑,李廷恩笑了笑,吩咐身边的赵安,“赵叔,这事,你记一记。”   轻描淡写的交待了一句,李廷恩便起身告辞。   见此情形,张和德愣住了。他原本看着李廷恩当场就透露了与素兰的关系,想趁机与李廷恩给套个近乎,谁知反倒得罪了人,他急忙要解释,李廷恩却不肯给他机会。   “张大人留步。”李廷恩客气了两句,连宋素兰都没有再看一眼,带着赵安和几个护卫一刻都没有停顿的上了外面的马车。   “李大人,李大人。”张和德追了两步,到马车前辈赵安拦住了。   “张大人留步。”   拦下张和德后,赵安领着护卫护着李廷恩的车出了回云坊。拐弯的时候,赵安远远的朝张和德方向望了一眼,见张和德跺了跺脚垂头丧气的回了院子,这才让人停下马车。   “少爷,表姑娘那儿……”   “你找两个人在外头守着,等张和德走了,把人悄悄带出来。”   张和德这桩宅子统共只有一个垂垂老矣的哑仆和一个上了年岁的妇人。想要将宋素兰带出来暗地里见李廷恩一面对赵安来说简直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不过赵安也有些犹豫的地方。   “少爷,表姑娘的身孕……”   李廷恩慵懒的道:“不必担心。我在张和德面前认了这门亲戚,他就不敢随意动那孩子。待我见过人再说罢。”   赵安这才明白李廷恩为何当时既要认下宋素兰,又要谎称是远亲,神色十分冷淡的样子。只是转念一想到张和德在听说事情之后的态度,他有点担心,“少爷,若表姑娘要留在张家。”   “那就看张和德了。”   李廷恩并不觉得这件事很棘手。说起来,他对宋素兰只是陌生人罢了。他顾忌的,是李桃儿。若宋素兰因肚子里的孩子一心一意要贴着张和德过日子,这也没什么,就让宋素兰一直挂着个远亲的名分呆在张家就是了,李桃儿愿意与这个女儿常来常往,他也可以提供方便,可李桃儿要过了火,就请李桃儿搬到京城照顾女儿,远离李家的人罢。若宋素兰不要孩子肯离开张和德,那他当然会帮宋素兰重新换个环境生活。   他肯为宋素兰着想一二分,已是仁至义尽,张和德的盘算,他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忽然脑子里灵光一闪,李廷恩犹豫了一会儿问,“赵叔,宋素兰方才说她们姐妹两?”   李桃儿的事情,赵安听长福念叨过。此时听李廷恩问的古怪,一直没说过表姐二字,回过神道:“是,少爷。她说是姐妹两。可胡威那是三女二子。”   “看样子,也只能找到两个了。”这么长的时间,会发生的变化,实在让人很难预料估计。李廷恩说不出什么别的话。   李廷恩去过回云坊之后,张和德就一直提心吊胆。   他先前一心想着巴上李廷恩这层关系,不用再忌讳家里面那母老虎。谁知李廷恩连宋素兰这亲戚都不要了,他这两天都跟困兽一样就在家里没事便团团转瞎捉摸。   张和德的夫人方氏得知张和德下值后直接回家,大感惊奇,赶紧打发人去盯着张和德。张和德原本就心慌气短的,事情过去两三天,这会儿他已经回过神了。李廷恩原本是去找他的,结果意外把素兰给撞见了,到头来真的有什么事反而没说。   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找自己?   张和德这几日反复在回想。未知的恐惧跟块大石头一样沉甸甸的压在了他心上。这会儿一见方氏身边的婆子还来探头探脑的,登时大怒,顺手抄起手边的茶壶就给那婆子砸了过去。   婆子哎呦一声,跟兔子一样往外头跑。张和德见了更是大怒,主子打下人,下人扭头就跑,这是什么规矩,是没把他放在眼里的规矩!   张和德气的扬声喊管家进来,要管家去把那婆子给抓回来。   管家为难的道:“老爷,那是夫人身边的人。”   “夫人怎么了,这是老爷的家!”张和德声音还未落地,他夫人方氏就气势汹汹的带着一干下人冲了进来。   一进门,方氏一巴掌就扇到了张和德脸上。   “你个疯婆子!”张和德脸色铁青,想都没想就还手给了方氏一个耳光。   平日拦着他睡女人就罢了。好色的名声也不好听,横竖他还能去外头找,更自在些。让这女人一些,叫她娘家没难听话出来,让她管着银子,反正家里进项总是一年比一年多。可今日居然敢在下人面前打自己这个一家之主的耳光,简直是要翻天!   张和德打了方氏一巴掌不算,看方氏张牙舞爪的又要扑上来,怒火上头,想也不想,扯着方氏后脑勺的发髻,啪啪几下就将方氏整张脸都给扇肿了。直到看见方氏呜呜呜的说不出话,被几个仆妇拉着在那儿抹眼泪,这才气咻咻的坐到了椅子上瞪着方氏运气。   “我不活了。张和德,你不是人,你竟敢背着我在外头养女人,你……”   “是啊,我是在外头养了女人。”张和德望着撒泼的方氏冷笑一声,重重拍了下案几,高声道:“去几个人到回云坊,把宋姨娘给接回来。”   “老爷,这……”管家看见方氏与张和德动手时就缩到了角落里,恨不能叫所有人都没看见自己这个人。这会儿张和德一开口,他看着跟要吃人一样的方氏,就束手束脚的不愿意动弹。   毕竟这个家,以往都是夫人在做主。   “叫你去就去!”张和德抄起边上的茶盅给管家扔了过去。管家被砸的头破血流,反而如释重负的应了一声就朝外头跑。   方氏指着张和德浑身发颤,气的说不出话。   张和德怒气腾腾的看着方氏,沉声道:“你进门这么多年都没给张家生一个儿子。我这才在外头收了个外室,已经有了身孕,大夫都看过了,她肚子里的是个儿子。我明日就去衙门将纳妾的文书给办了。你后头这几个月要好好照顾素兰,她生下儿子,我就抱到你名下养活。”   方氏捂着自己肿痛的脸,眼神跟淬了毒一样,“呸,张和德,你以为老娘是外头那些念书念傻了的女人。老娘告诉你,三从四德对老娘来说就是狗屁,你要敢把那女人接回来,老娘就敢把人给你弄死!有本事,你就为了个外室把老娘送到官府去。”   “你……”张和德没想到方氏如此泼辣。这会儿是真有些后悔早前为了仕途娶了这么个六品武官家的闺女回来。他在屋子里饶了几圈,指着方氏怒道:“好,有本事你就把人给弄死了。我告诉你,你别以为素兰就是没根基的。她虽说是教坊司出身,今年新科的探花郎李廷恩却是他表弟,如今李廷恩已经找上门把素兰给认了亲。你也不用等着我把人抬回来再弄死,这会儿你就叫人跟着,像往常那样给人灌口药下去。你信不信,你前脚把人给收拾了,后脚李廷恩就能抹了你爹他们的差事!”   方氏立起眉梢瞪着张和德,根本不信他这番话,“张和德,你吓唬谁。探花郎又咋了,老娘的亲爹哥哥都在天破军,他一个文官还能管到天破军去?”   “你不信?”张和德嘿嘿冷笑了两声,“李廷恩的恩师是大学士石定生,石大人的夫人出身果毅侯府,李廷恩随着石大人的几个儿子叫果毅侯做舅舅,果毅侯的孙子是谁,你不用我说了罢?”   一听这话,方氏就卡了壳。她很想大骂张和德又在骗她,可看着张和德冷着脸坐在椅子上的模样,她就知道,张和德这话不是胡说的。   毕竟同床共枕这么多年,别的不敢说,张和德是不是在虚张声势,方氏自问还是能看得出来。   一直以为方氏很清楚,她的模样,她的品性,以前能被张和德这个面目出挑的男人看重,后来又能管住在仕途上立稳脚跟的张和德,凭的都不是她自己,而是背后的娘家。哪怕后来张和德官职还比自己娘家的父兄更高,可说到底,娘家父兄是天破军世袭的百户,一站出去,就比别的人都多几分底气了。要不以前为何张和德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抓着点蛛丝马迹,就把他的那些女人都给灌了药卖到私窑子去?   可谁知道如何张和德养个外室,竟然养了个有拿捏着自己娘家人前途的亲戚做靠山的狐狸精!   方氏想到自己生的九个闺女,再想想自己给张和德前后安排了四个身强体壮的丫鬟,一个都没能生下个儿子,白添了几张吃饭的嘴不说,到头来自己这些年兢兢业业料理的家业反倒要被外头女人拿到手里,她就觉得心口跟有人拿刀戳了几下一样,痛的她哇一声就坐在地上放声大哭了起来。   眼看震住方氏,张和德还没来得及得意,就听见方氏震耳欲聋的哭声,他先是愣了愣,很快心里又浮起一丝愧意。   无论如何,这个女人在贫贱的时候跟随了自己,这些年除了凶悍些,又没能生出个儿子,旁的,实在也说不出什么了。说起来,要不是被逼的紧,家里这些丫鬟又一个塞一个的难看,他不会老想在外头找个女人养起来,更不会逼着要在外头找女人生儿子。   张和德叹了一口气,过去将方氏拉起来,好言好语的哄了几句,看方氏哭声低了些,这才道:“夫人,这回素兰是非接回来不可了。为夫原先也打算等她生了孩子就将她远远的送走。谁知昨日李廷恩找到回云坊,把素兰给认出来了。李廷恩年纪轻轻的就跟为夫的官职一样了,他手段也厉害,在京里没多久,就结交了许多权贵,背后还有石大人撑着,为夫着实得罪不起啊。不过你放心,李廷恩不是个不讲规矩的人,素兰也就是他远亲,为夫就是把人接回来,生了儿子,那位置也越不过你去。将来儿子抱到你名下养活,你想让素兰立规矩就立规矩,只是别把人折腾出个好歹就是,省的将来见了李廷恩,不好说话。”   仔仔细细想了一遍张和德话,方氏亦明白这件事无力回天了,她呜呜咽咽的抽泣了两声,瞪着张和德道:“要这小蹄子接回来不听话……”   “生了儿子,你只管管教就是了。”张和德连连给方氏保证,又是允诺给要出嫁的四女儿五女儿再添嫁妆,又是答应将来宋素兰进门后他绝不偏疼,最后终于哄的方氏低了头。   张和德心里长出了一口气。他忍住心里的雀跃,叫人备礼去见了李廷恩。   一见到李廷恩,他就将把宋素兰接回家的事情给说了。   李廷恩应了一声,没有多言,冷冷淡淡的请张和德喝茶。   这幅情景,叫张和德心里七上八下的,坐在椅子上都跟有刺扎到肉里一样。他反复扭了几回腰,终于忍不住先开了口问起李廷恩那天过去回云坊找他的真正用意。   “李大人,您上回到回云坊,因素兰的事给耽搁了,这本官还不知道您到底是有何事?”   “哦。”李廷恩放下手里的茶盅,神色有些清冷的说了一句与张和德的问话完全不相干的话。   “张大人不知道罢,本官今日刚接了圣旨,本官自今日起调往大理寺,任大理寺少卿。”   “大理寺少卿?”张和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前头从一个空头探花被太后破格拔擢为兵部郎中也就罢了,如今居然又被皇上给升了官,成了大理寺少卿。饶是张和德向来自诩文人,都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娘。   有靠山就是好。   年不过十六,就成了正四品,即便是大燕开国以来头一个差一点就成了六首最后被太后逼着皇上点成探花,可这委屈,一个兵部郎中就该够了,偏偏皇上还要给提拔,叫个十六岁的骑到自己这头发都熬白了的人头上,真是……   好在大理寺少卿也不是什么好差事,这里可是京城,落一片瓦,能砸到四五个高门大户的子弟。   大理寺,哼!   张和德心里酸了片刻,才能挤出一副笑脸,“恭喜李大人,恭喜李大人,李大人平步青云。”   “全是皇上厚爱。”李廷恩冲着虚处抱了抱拳,放下手就道:“皇上既然如此看重,本官自然要尽心竭力位皇上尽忠。”   “对对对,要尽忠,要尽忠。”张和德连忙附和。   李廷恩就笑了,“既然如此,还请张大人告知本官,当年户部尚书宋林生被打入天牢后,户部的几本账册去了何方罢。”   “账,账册……”张和德嘴唇哆嗦了几下,眼底满是惧意的望着李廷恩。这一瞬间,他有些不敢相信的耳朵。   李廷恩再度笑了笑,他的笑意很温和,落在张和德眼中却跟恶鬼没什么两样,“没错,本官翻阅了宋林生贪墨一案的卷宗,却发现三司会审时作为物证的三本帐册之后便不翼而飞了。卷宗上记载,这三本账册是宋林生贪墨军饷的证据,上面的有宋林生与边疆数名大将联手贪墨军饷的记录,只是本官仔细比对过卷宗与刑部的记录,发现事情有些出入。再去找这三本账册,却已找不到了。”   他食指在案上敲了两下,屋里能清楚的听到咚咚的空鸣,伴随着的还有张和德一下比一下更重的喘息声。看到这么一小会儿功夫,张和德整个人就跟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他又安抚的笑了笑,“张大人不必惊慌。说句大实话,本官那日去回云坊,原本便是要将你落罪。不过如今么,虽说宋素兰只是远亲,本官也愿意给你几分颜面。当年宋林生的案子,以你那时的官职,你未必知道详情。只是那几本账册,你必然是见过的。”   张和德双腿颤颤,他哆嗦道:“李李,李大人,账册,账册。”   “哦。”李廷恩恍然大悟一般抚了抚额,“本官忘了,账册已经丢了。”   “对,对,账册丢了,丢了,这么多年都过了,这,这……”张和德就哀求的看着李廷恩,“求李大人高抬贵手,高抬贵手。”   李廷恩怜悯的看着跟条狗一样摇尾乞怜的张和德,淡淡道:“张大人,本官实话告诉你,宋林生的案子,是皇上有意要本官翻查的。”他见张和德被一句话就吓得软到了椅子上成了一滩烂泥,勾了勾唇,“张大人,账册本官相信的确没到你手里。不过本官听人说过,张大人长于记数,亦有将经手的要紧账册都选最紧要的誊抄下来的习惯。”   说着李廷恩拉长语调,戏谑道:“张大人,原原本本的账册你拿不出来,誊抄的账册你总要给本官一份。若都拿不出来……”他笑了一声,用轻描淡写的口吻说了一句叫张和德差点尿裤子的话,“那本官只能瞧瞧张大人是不是真有传说中的好记性了。”他说着就盯着张和德的心口看了几眼。   张和德只觉得这一眼看的他整个心口都跟被冻住了一样,好像立马就能有人来将他的心给挖出来。他情不自禁的又想起这两年都没有再做过的噩梦。没有再听见以前的上官宋林生站在一个深不可测的洞底用各种恶毒的话语来诅咒他。   不到半盏茶功夫,张和德浑身就变得给脱水一样,他有气无力的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自嘲的笑了,“李大人,我将账册给您。”   “张大人果然识时务。”李廷恩干脆的起身,喊了赵安进来,“赵叔,你随着张大人去把东西拿回来,要好好保护张大人。”   赵安看了跟死狗一样的张和德一眼,沉声道:“少爷放心。”说罢过去抓住张和德胳膊,轻轻松松的就将人给架了起来把张和德带了出去。   他们一走,从平就笑呵呵的从后头出来,“少爷,这张大人可真不经吓唬,您还没说什么,他就先给漏了底。”   “拖了三日才去找他,他又担心本官为了宋素兰的事情记恨于他,难免先怯了几分,再告诉他我调往大理寺。他自然会吓的张了口。”   这其实是一个心理战术,让人在过度的自我猜疑中度过一段时光,先自己把自己给吓破胆,再从外力施加影响,最后道出真实目的,往往能起到出人意料的效果。   不过这样的招数只能拿来对付本身意志就不坚定的人,就像张和德这样做了亏心事后曾经长久夜不安枕的人。说起来,还多亏宋素兰向自己透露了张和德习惯和说梦话时的惶惶模样。   想到宋素兰,李廷恩揉了揉鬓角,“宋素兰那如何了?”   “回云坊那边来的消息,说张和德的确派了人过去接表姑娘。表姑娘悄悄留了消息给护卫,说她把去接人的张家下人给拖住了。去张家前,表姑娘想再见您一面。”从平说着就小心翼翼的看了看李廷恩的神色,“少爷您瞧是趁着今晚赵叔回来就把表姑娘接过了见一回,还是……”   李廷恩顿了顿,仍然吩咐道:“晚上让赵安把她接来罢。”   作者有话要说:一更,二更晚点,另外明早改错别字,大家看到更新别误会了。破123言情,传个章节换N个浏览器,想打人!!!!!!!!!!   ☆、第77章   晚上李廷恩还没开是翻阅赵安带回来的几本账册,宋素兰便带着风帽出现在了李家的书房。   看到李廷恩,宋素兰小心翼翼的俯身给李廷恩行了礼。她的动作流畅,一举一动都能看出经过了严格的教导。只是无论她穿着打扮的如何素雅,都掩盖不住身上的妩媚气息。   “坐罢。”李廷恩将桌案上的东西随手就收拾了面前的抽屉里,指了个位子让宋素兰坐下,看到宋素兰坐好后,他才开了口,“表姐要见我,可是为姑母的事情?”   虽说不是第一回听见李廷恩称呼自己为表姐,可宋素兰心里很清楚,在李廷恩心里,自己这个表姐,只怕仅仅比坊市里的路人要熟悉一些。   哪怕她已经弄清楚,自己跟面前这位少年探花不仅仅是什么快要出五服的远亲的关系,而是实打实的表姐弟。可那又如何,亲爹能为了赌债要卖自己,亲妹妹能为了过好日子让自己去死,亲姐姐是被自己在最要紧的时候设计退出去做了替罪羊,又怎能指望半路认识的表弟为自己掏心掏肺。   宋素兰心底苦笑一声,对李廷恩道:“李大人,我想求您一件事。”   她的态度很恭敬,恭敬的自行划出一段距离。李廷恩眼底微微掀起一丝波澜,缓声道:“你说罢。”   宋素兰深吸了一口气,“李大人,您能不能先别告诉我娘您在京里找到了我?”   “这是为何?”李廷恩挑了挑眉。他实在不明白,为何宋素兰在经过如此多的波折后,居然不想看见李桃儿。就算这么多年过去,对李桃儿情分变淡了,到底李桃儿是曾经豁出去一切护着她的生母。再说,宋素兰是个聪明人,难道会不明白自己之所以肯护着她几分全是看在李桃儿的份上?   宋素兰脸上神情连连变幻,却一直没有开口回答李廷恩。   察言观色是李廷恩的强项,他稍稍一想,心念电转间就明白了宋素兰的顾忌。他意味深长的望了一眼宋素兰,“表姐是担心姑母问起另两位表姐的神情。”   听到这一句,宋素兰脸上血色顿失。   她怕,她当然怕。她要怎么告诉娘,三个相亲相爱的姐妹,如今只剩下她一个人在京城做了人家的外室,过上了好日子,剩下的一个死,一个生不如死。   “纸包不住火。”李廷恩说了这一句,见宋素兰两只手交叠成一团,就道:“不过既然表姐如此想,就如此做罢。何时表姐想要见姑母,就叫人来我这里说一说。”   说起来,自己现在也不想让李桃儿来京,毕竟张和德还有一些用处,宋素兰又决定去张家。李桃儿一来,反而给自己添了麻烦。   宋素兰脸色苍白的发了一会儿呆,又对李廷恩道:“有一件事,我想来想去,得对您说一说。”她咬了咬唇,紧张的道:“当年宋氏被灭族的时候,我在七太太身边服侍。七太太与七老爷性子合不来,常年在乡下的庄子里养病。朝廷派兵到宋氏的祖宅的消息传出来,七太太就叫人将膝下的五个孩子都送了出去。有两个是男孩,三个是女孩。大姐就是换了其中一位姑娘的衣服,被人当做了宋氏的姑娘。”   她说到这里,下意识的抬头看了看李廷恩,发现李廷恩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神情之后,这才松了口气,语气平缓了些,“七太太给了我二百两银子,我用一百两银子买通来抄家的人,这才被送到了教坊司。教坊司的吴嬷嬷收了我剩下的一百两银子,一直很关照我,让我好好学舞,不让我出去接客。后来张和德来教坊看中了我,出银子把我给赎了出来。我换了户籍后,就出来逛了一次坊市,在坊市里撞见了一个人,像极了七太太的嫡次子,可我一打听,别人说那人是宫里的。后来我又出来寻了一次,却再没见到人了。之后张和德听说我出过两次宅子,就让人把我看住。”说完话,她抬起头忐忑不安的打量着李廷恩。   李廷恩沉默了一会儿道:“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无缘无故告诉自己宋氏的事情是什么目的,自己可并没有吐露过为宋氏翻查案情的事。   宋素兰弄不明白李廷恩的意思,只能小心翼翼的说了实话,“张和德知道我以前在宋家做奴婢,说起过他在宋大人手下的事情。您问我张和德秉性,我给您说了张和德晚上做梦说梦话,您就没再让我想了,我就猜着您怕是对宋家的事情有些上心。”   说直白些,宋素兰的确是不知道李廷恩的目的和正在进行的事情。她只是将一些蛛丝马迹重叠起来,任何一点都不放过的将自己所知道的告诉李廷恩,以此来换取李廷恩的好感和庇护罢了。   即便如此,李廷恩对宋素兰也有了些新看法。难怪三个女子,最后能能到教坊司又到张和德身边还顺利立稳脚跟的只有一个宋素兰,剩下的两个,一个零落成泥,一个此时只怕连泥都不如了。李廷恩甚至都能想得到,就算面前的宋素兰没有自己,最后照样能如愿以偿的进入张家。事实上,宋素兰原本也只是差那临门一脚了。   这样一个女人,留在张和德身边,哪怕是顶着个自己远亲的身份,眼下看起来,倒是利大于弊了。   李廷恩沉默片刻,正色道:“三件事。头一条,表姐既然愿意回张家,就谨守为妾的分寸。你要记得,妻便是妻,妾便是妾。”他就像是没见到宋素兰一瞬间面如金纸的模样,继续冷酷的说出原本就要说的话,“张和德已允诺给你正经的纳妾文书,他扎根户部多年,这件事对别人兴许艰难,对他不过是小道。张和德之妻方氏,娘家父兄皆在果毅侯府付华麟麾下,果毅侯是我恩师的内兄,若你谨守本分,方氏不会为难你。”   对上李廷恩清冷的目光,宋素兰顾不得心里那一点不甘,讷讷应道:“我记得了。”   看到宋素兰点头,李廷恩又道:“第二件事,你腹中的孩子,生下来后若为女,你可养在自己名下,若为男,就交给方氏。”   一听这话,宋素兰不敢置信的抬头看着李廷恩,头一次失去分寸的喊了一声表弟。   李廷恩目色如箭射在她身上,语气不容置疑,“若为女,养在方氏名下,亦不是真正的嫡女,我尚可经张和德之手为孩子选两个宫中嬷嬷送去张家教养。若为男,便是张和德长子,方氏已不能有孕,养在方氏名下,这孩子才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   宋素兰呆呆的看着肚子发怔。   “要嫡长子的身份还是孩子对你这生母的惦念,你自选罢。”李廷恩没有给宋素兰考虑的余地,直接将选择抛了出来。他很明白宋素兰的打算,舍不得孩子是真,借孩子立足也是真。然而世事从来不能两全,他是探花,他的恩师是石定生,张和德也不会为了巴结自己就做出有违名声的事情。既然选择做妾,就不能指望有一门亲戚之后便能公然践踏礼教。   “让,让孩子跟在夫人身边罢。”宋素兰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说这句话。话音刚落,眼中就有泪水簌簌而落。   “好。”李廷恩点了点头,“表姐放心,若你今后再有身孕,我会想法子,让孩子留在你身边。”   再有孩子?   哪有这么容易,自己在教坊司呆了几年,喝下去那么多的药。能有这个孩子已经是自己后来看了无数大夫,求神拜佛才能得到的恩赐。宋素兰一下下摸着自己的肚子,泪水好半晌都停不了。   “还有一件事,表姐想必一直都记在心里。”李廷恩说完冷冷淡淡的目光就落在宋素兰身上。   宋素兰怔了一下,很快就明白过来,用帕子擦了擦眼角,正色道:“您放心。只消张和德那里有动静,我必然会赶紧告诉您。”   闻言李廷恩就道:“表姐到了张家,我会给你送去两张下人的身契。”   这话里的含义宋素兰当然明白,她笑着谢过了李廷恩。   见过李廷恩后的第三天,宋素兰便坐着轿子如愿以偿的进了张家的门。   -----------------------------------------------------------------------   “姑娘,您真的想清楚了?”   辛嬷嬷始终觉得事情不太对,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可她又不能劝说杜紫鸢改主意,更不愿去告诉杜如归。说到底,她心里总是存着一线希望,觉得杜紫鸢或许真的能如愿以偿为宋氏翻案。   杜紫鸢拉着辛嬷嬷的手安抚她,“嬷嬷放心罢。你不是也瞧见那人送进来的东西,你还说上面就是外祖他们的徽记。”   “这倒是。”辛嬷嬷心慌意乱的接了一句,有抓着杜紫鸢的手道:“可姑娘,那是登闻鼓,是登闻鼓啊。”   就算是心里有再多的恨,对皇权天生的畏惧始终是如影随形。一想到要去敲登闻鼓,辛嬷嬷的胆气就情不自禁给泄了几分。   “就是要敲登闻鼓。”杜紫鸢咬了咬唇,目光沉静的看着辛嬷嬷,“除了登闻鼓,这世上还有什么能让人给外祖他们翻案?”   辛嬷嬷抓着杜紫鸢的手劲儿一下就松了。想到悄悄回去洛水时看着的那些场景,门上比红漆颜色还深的血迹,她心尖儿一个哆嗦,咬牙骂了一句,“这群畜生!”   外面有小丫鬟敲了敲门。   辛嬷嬷打开门口,从小丫鬟手里接过了一个散发着熟悉香味的小香囊,赶紧袖了进去,关上门后拿出剪子,在杜紫鸢面前小心翼翼把香囊拆开,将藏在香料里的纸条抽了出来。   “姑娘,这,这无缘无故叫您见这么个人做什么?”辛嬷嬷看着纸条上面杜玉楼三个字,一脸的不甘愿,“姑娘,他们跟杜玉楼连在了一块儿,指定就是骗咱们的,正好您也不用去敲登闻鼓了。”   “嬷嬷别着急。”杜紫鸢反复将纸条上的字看了几遍后道:“我们眼下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可那人的确该是宋氏的人不假。今晚我们就先照着他的意思,去见一见大哥。”   “不成不成。”辛嬷嬷连连摇头,“要真是姓宋的,就不会跟那女人的儿子扯在一处。说不定这就是想试试姑娘您对那女人的心思,您要真出去,杜玉楼知道您是真想要去敲登闻鼓,您才是真的回不来了。”   “他不会的。”杜紫鸢默然片刻,将纸条在烛台上烧了,又重复了一边方才的话,“我们晚上去见他。”不等辛嬷嬷再次开口,便抢先堵住了她,“无论如何,大哥不会想要我的命。大不了,再被继续关在这里什么事也不能做就是了。”   辛嬷嬷也知道杜紫鸢话里的意思。不管怎样,辛嬷嬷骗不了自己,杜玉楼,说起来对杜紫鸢这个妹妹,并不算坏。   她叹了一口气,摸着杜紫鸢的发髻道:“嬷嬷说不过你。好罢,晚上嬷嬷就陪你去一趟。”   杜紫鸢拉着辛嬷嬷满是老茧的手,亲昵的将脸靠上去蹭了蹭。   细嫩的肌肤被粗糙的掌心摩擦着,触感并不舒服。但那种温暖的感觉却让杜紫鸢觉得此时她是被亲生母亲温柔溺爱的抱在了怀里。她想象着那种情景,觉得整个人好像欢喜的都要飞了起来,她情不自禁的喃喃喊了一声娘。   细弱蚊蚋的一声呼喊落在辛嬷嬷耳中,辛嬷嬷差点就将泪水落在了杜紫鸢头上,她赶紧别过头用空着的一只手抹了抹眼,望着窗外好半晌没说话。   晚上杜紫鸢陪杜如归用过饭后,回到自己的屋子关了门装作要睡觉的模样把其余的下人都打发出去,这才跟辛嬷嬷一起搬开床脚的一个柜子,掀开铺好的被子,将床上一个凸起的核桃浮雕按了按,床板打开,现出一条黑黢黢的通道。   辛嬷嬷看了看杜紫鸢,提起灯笼走在了前面。   这条暗道还是两年前有人莫名其妙闯入杜紫鸢的屋子时主仆两才从对方的口中得知的。   那人说诚侯府和京中其余十几个世袭罔替的侯府国公府的宅子都是太祖时所建,被太祖赐给了功勋世家。修建的时候,便留下了暗道。京中的功勋世家无人知道,图纸只存在宫中。而他是宋氏的人,宋氏被夷三族之后,他逃了出来与其余宋氏分支的人在京城一道试图为宋氏翻案,偶然从出宫的太监手里得到这一分图纸。又知道杜紫鸢的生母姓宋,这才偷偷从密道进来找她。   杜紫鸢与辛嬷嬷起初也不信,可后来见到来人身上的信物,辛嬷嬷又认出那人有一张=与宋氏的人相仿佛的脸,这才慢慢与对方接触起来。   说起来,这条密道,辛嬷嬷已经走了两年了,杜紫鸢却还是头一回。   密道很长,更十分安静,时不时还能听到轻微的风声打着旋在耳边悉悉索索的响起,就像是有人在唱歌一样,让即便走过许多次的辛嬷嬷都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杜紫鸢却出乎意料的镇定。   主仆两拉着手一前一后的走了小半个时辰。辛嬷嬷终于见到一间燃着烛火的熟悉的石室出现的面前,她停住脚步,将杜紫鸢留在原地,小心翼翼的提着灯笼上前看了几眼,迎面就见到石室中端坐着的杜玉楼。   杜玉楼没有见过杜紫鸢,却见过这个每一次见到自己都流露出刻骨仇恨的辛嬷嬷,他淡淡一笑,起身唤了一声辛嬷嬷。   辛嬷嬷没有应他。   杜玉楼也不以为意,他目光越过辛嬷嬷,落在了慢慢走近的杜紫鸢身上。看到那一张脸,他不由有些微的恍惚,记忆里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又出现在眼前,仿佛是那个妇人在冲着自己温和的笑。   可那个妇人分明已经死了,被自己的母亲寿章长公主杀了,用宋氏族人性命这把刀给杀了。   “紫鸢。”他低低的喊了一声。   杜紫鸢仔细打量了杜玉楼一眼,福了福身,露出个笑容,“大哥。”   杜玉楼被她喊得一个恍惚,回过神后自嘲的笑,“我没想到你会叫我大哥。”   “为何不叫?”杜紫鸢笑嘻嘻的歪着头打量他,“你和爹长得真像。”   看到她的笑容,杜玉楼仿佛被蛊惑了一般,伸出手在她发髻上温柔的抚了抚,“你和你娘,生的也很像。”这句话,几乎像是喟叹。   作者有话要说:明早修文,大家表误会了哈。我再写点,明天发的,今晚没了。大家晚安   ☆、第78章   见到杜紫鸢脸上的好奇之色,杜玉楼轻笑道:“你出世之前,我被父亲带到咏院与宋姨相处过一段时日。”   杜玉楼这么一说,杜紫鸢就想起来了,“大哥还记得这事?”   说起来,杜紫鸢并不认为这对杜玉楼算是美好的回忆。   看到杜紫鸢的模样,杜玉楼摸了摸杜紫鸢的发髻,温声道:   “紫鸢,这世上的事情,你看到的未必是真,听到的亦未必是真。”他收回手负在身后,寂落的看着黑黝黝的密道,“人们都以为我恨宋姨……”   然而,自己这一生,唯一最快乐最满足的时光就只有在咏院与宋姨和父亲朝夕相处的那一段时光。即便时时背负着对母亲的愧疚,那种温暖的感觉依旧在午夜梦回之时萦绕入怀。   在咏院的时光,在别人看来,或许是一场噩梦。对自己而言,却是期盼已久的美梦。梦里睁开眼就能看到父亲,父亲会温和的对自己说话,而不是冷酷的告诫自己应该如何才能每一箭都必中靶心;梦里会有温婉的母亲慈坐在床头慈爱的看着自己,给自己用玉骨苏绣做成的扇子一下一下的扇着凉风,哼唱着不知名的俚曲,而不是那些围绕在身边处处可见的嬷嬷和宫女太监。   可梦终究是梦,梦是会醒的。   醒过来之后,便是生母憔悴癫狂的脸庞,心就被巨大的愧意狠狠的击中了,无措的自己却在母亲脱口而出把另一个女人同样喊做了母亲。   思绪至此,杜玉楼痛楚的闭了闭眼,时至今日,他依然无法解释当初为何会在寿章长公主面前称呼宋玉梳为母,更忘不了寿章长公主那时堪比厉鬼的形容。有时候杜玉楼也会想,那个时时刻刻对任何人都带着一份慈悲之心的宋姨会死,自己那一声母亲是不是也有一份功劳。   “大哥。”   杜紫鸢的喊声让杜玉楼终于从痛楚中抽身而出,他回过神笑了笑,拉住杜紫鸢走到石室里的石凳上坐下,“紫鸢,大哥有话要告诉你。”   杜紫鸢犹豫的看了看杜玉楼,小声道:“大哥,你认识我外祖父家的人?”   “是。”杜玉楼微微一笑,目光掠过面色大变的辛嬷嬷,柔声道:“紫鸢,与你们联系的宋氏后人,是我找到的。”   “姑娘!”   不等杜紫鸢有反应,辛嬷嬷就跟一头母狮子一样窜上来将杜紫鸢一把拉起来藏在身后,她抽出早前悄悄藏在袖子的一柄匕首,将刀尖指着杜玉楼的心口,哆哆嗦嗦的问,“你,你把姑娘骗来,想做什么?”   看辛嬷嬷一脸惶恐,一手压着后面的杜紫鸢,一手还将匕首在空中胡乱的飞舞着。杜玉楼苦笑一声,落寞道:“辛嬷嬷,你当年还给我做过一碗莲子羹,我一直都记得那股味道。没人再能做出一样的滋味。”   辛嬷嬷在半空挥舞的手就停下了,眼前一阵恍惚,记忆好像飞回到了那段时光。   侯爷在院子里守着杜玉楼这个世子学武,夫人坐在屋子里,跟自己一起将下人新送上来的莲子小心翼翼的用针把莲心给挑出来。主仆两就在屋子里用小炉子熬起了莲子羹,屋子的角落里摆着两个冰盆,中间却放着熬莲子羹的火炉,侯爷有时扭头回来看见了,就会冲着夫人无奈的笑一笑。   “辛嬷嬷。”有些记忆,杜玉楼知道,不仅是他一个人没有忘记。   “您为什么要是她的儿子!”辛嬷嬷看着杜玉楼那张与杜如归相似的脸,忽然丢掉手中的匕首,搂住身后的杜紫鸢放声痛哭,“夫人那么心痛您,侯爷把您抱回来,夫人看着您就说您天生就应该是杜家的孩子,她把您当亲生骨肉一样照顾。夫人认命了,她认命了……”辛嬷嬷满眼都是血丝的望着默不作声的杜玉楼嘶喊,“为了侯爷,为了您,夫人说愿意一辈子做妾,她原本打算把姑娘好好生下来就搬到庄子上,让侯爷隔三岔五的去看看她就行。可夫人没想到,连宋氏都没有保住,老爷太太都死了,夫人也不想活了。”   杜玉楼漠然无声的听着辛嬷嬷的话,弯下腰将地上的匕首捡了起来。匕首刀柄上一朵小小的玉梳花印着两道深深的十字刮痕,他喉头一梗,察觉到泪水在眼眶里转了转,他很快的抬了头把一切心酸痛楚都咽回了肚子里。   八年过去,他早就学会不在任何人面前流泪了。若上天注定赋予你刻骨铭心的伤悲,哪怕倾尽天河之水,痛苦亦不会因此减少一分一毫。   他将匕首揣到袖中,站着身子居高临下的看着哭的不能自抑的辛嬷嬷,“辛嬷嬷,我找到宋氏的人,不是想害紫鸢。”   无论过去有一段时光如何想要将面前这个人当做是夫人的儿子,事到如今,辛嬷嬷已经不会再相信杜玉楼了。就像她知道杜玉楼会是杜紫鸢的依靠的,却同样告诫杜紫鸢防备杜玉楼一样。她抹了抹泪恨声道:“那你是为了什么?”   “为宋氏翻案。”杜玉楼面无表情的吐出句话。   “你说什么?”   不仅是辛嬷嬷,就连杜紫鸢都诧异的看着杜玉楼。然而杜玉楼眼底脸上都是死寂一片,叫人看不出一点端倪。   杜紫鸢沉默了一会儿,不顾辛嬷嬷的阻拦,走到杜玉楼的面前,“大哥,是爹叫你这么做的?”   “就算是老爷,他也不会这么做!”辛嬷嬷在后头扬声喊了一句,冲杜紫鸢道:“姑娘,那个女人终究是他的生母,他不会这么做,您别信他。”   杜紫鸢拉着辛嬷嬷的手安抚一样的摇了两下,扭头看着杜玉楼,清澈见底的瞳孔里深深的映出了杜玉楼黯然的面庞。看到杜玉楼别过视线,她缓声道:“大哥,您为何要这么做?”   为什么?   杜玉楼苍白的唇弯出一个薄凉的笑容,他垂了头,一字一顿,“因为父亲将我教导成了诚侯府世子。”   辛嬷嬷听不明白这句话,就轻轻嗤笑了一声。杜紫鸢却明白了杜玉楼的意思。为了保住性命,她从小就被关在永远之中养大,几乎是遍览群书,也许是天分,也许是失去其它之后老天垂怜,她四五岁的时候就能从书中洞察出无数道理。   此时杜玉楼话中的意思,杜紫鸢稍稍一想诚侯府的处境,便明白了,明白过后,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走过去用双手将杜玉楼的左手手心包起来。她能察觉到,上面有许多细细密密的枯皮。   杜玉楼垂眸看着那小小的一双手,嗓子有些发涩,“紫鸢。”   他想要疼爱这个妹妹,然而他是诚侯府世子,因此他不仅要背弃一母同胞的玉华,面前的紫鸢也可能被他一手推上绝路。   到时候父亲会如何呢?   父亲将自己教导成出色的侯府世子,要让自己摒弃一切私情投靠皇上,也许最终希望的还是皇上能为宋氏翻案。然而如今皇上真的要为宋氏翻案了,选中的人,却是紫鸢。   杜玉楼俯□,按住杜紫鸢的肩头,瘦瘦小小的肩头那么轻,仿佛他一使劲,就会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他不由自主的再度放松了手劲,仔仔细细的叮嘱杜紫鸢,“七日后,你就要去敲登闻鼓,紫鸢,大哥有些话要你记住。”   紫鸢对上杜玉楼眼底那一似焦虑,乖巧的点了点头。   “按规矩,有人敲登闻鼓,会由麒麟卫的人负责廷杖。大哥不熟悉麒麟卫,可大哥会尽力找到他们。你要记住,挨廷杖的时候,把全身的力气都放在腰上,这一口气,一定不能松!”杜玉楼看着杜紫鸢细嫩的面庞,压下心底的不忍,继续道:“你要先过天路。大哥会想法子让铺路的炭不那么热,你过去的时候要慢慢走,一定不能跑,否则炭火会把你脚底的皮给扯下来,你会受不了的。至于刀山……”杜玉楼深吸了一口气,“若你能过,刀山这一关,大哥便能真的完全插手了。”   “不去了不去了。”一边的辛嬷嬷听到这一段话,抢上前将杜紫鸢搂在怀里,泪水滚滚而下拼命摇头,“姑娘,姑娘,咱们不去了不去了,您哪受的住啊。”   “奶娘。”杜紫鸢平静的喊了一声辛嬷嬷,推开她的手含笑道:“奶娘,您怎么了。您忘了,您一直在说娘临死前最惦记的事情是什么,就是外祖父他们的死。您还告诉过我宋氏的祖训,您说不论是主子还是下人,只要身上流着宋氏的血,就要照着祖训做。”   辛嬷嬷看着神色坚毅的杜紫鸢,含泪将从小就记在心里的话背出来,“洛水宋氏之人,宁可断骨,绝不折腰,生不辱清名,死不愧天下。”   “生不辱清名,死不愧天下。”杜紫鸢傲然昂首,“我身上不仅有宋氏的血,还有诚侯府的血!爹说过,诚侯府百年沙场征伐,只有站着死的先祖,没有跪着活的儿孙。我在咏院呆了八年,我不会做女红,没有读过女则。可我记得宋氏的祖训,记得诚侯府的家令。我是玉梳女和如归公子的女儿,我要天下人都知道,宋氏后人,从未辱没过先人清名,我杜紫鸢,是嫡非庶!”   “姑娘……”   看到杜紫鸢脸上的决然,亲耳听到这一番话,辛嬷嬷情不自禁跪到在地,搂着杜紫鸢泣不成声。   “紫鸢……”杜玉楼向前迈了一步,却很快又停下。看着面前这双比烛火更明亮的眼睛,杜玉楼心里一痛,他摸着杜紫鸢的脸,喃喃道:“紫鸢,你不该如此天赋出众。”   承袭了与众不同的聪慧,承袭了超越常人的美貌,承袭了那份温婉中却比一般女子更坚韧的性情,最终会不会走上一样的命运。   自古红颜多薄命啊……   杜玉楼手指停留在杜紫鸢的脸上,缓缓合上眼帘,眼底涌起一片无法阻挡的潮意。   ---------------------------------------------------------------------   “少爷练了多久。”奉命带着人在张家外面监视张和德的赵安,一得到手下回报的消息,就赶紧过来回报李廷恩,却撞上李廷恩正在练剑,只能问了问在边上捧着手帕的从平。   从平睃了眼李廷恩,小声道:“快三个时辰了。”   赵安蹙了蹙眉,“这么久,少爷平日顶多只练两个时辰。”三个时辰,不是快半个白日了。   “赵叔有急事?”从平犹豫了下,察觉到一阵剑风袭来,下意识的偏了偏脖子,龇牙咧嘴道:“赵叔,若不是要紧的事儿,先等等罢,少爷今儿心里不太痛快。”   在赵安心里,李廷恩是个比许多久经官场起伏的人都更能控制情绪的人,李廷恩的理智,似乎是与生俱来,已经融入到骨子里了。这还是头一回,赵安看到李廷恩有事需要用练剑发泄。   他不由起了好奇之心,打探道:“少爷出什么事了?”   看了看李廷恩,发现距离尚远,赵安这才小声道:“河南府的消息,闹流匪那会儿少爷从李家村带回来的那丫鬟,投缳了。”   “丫鬟?”赵安凝神想了片刻,这才想起来,眉峰蹙起,“是那个毁了容的丫鬟?”   “就是那丫鬟。”从平点了点头,“说是二太太打算给这丫鬟订一门好亲事,谁知看中了几个家里的管事,都找人去二太太面前说清。你也知道二太太那性子,这不别人不乐意,二太太就都答应了。一来二去的,消息传出来,那丫鬟受不住,就投缳了。”   赵安登时没了好脸色,“崔嬷嬷在做什么?主子赐亲,敢推拒就都打出去。丫鬟卖了身,还敢投缳!”他哼了一声,冷冷问,“死了没有?”   “没死。”从平其实也觉得这事不对。下人有下人的规矩,主子有主子的威风。主子要给下人赐亲,还挑三拣四的,一个不如意,还跑去上吊,这成什么体统。只是这事儿是林氏办出来的,从平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打哈哈,“这不河南府有人送东西来,少爷问了两句那人顺嘴就给说了。少爷听了后脸上就不好看,拿了一张素罗帕出来看了许久就奔这儿练剑来了。”   一听到罗帕,赵安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他不由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作为一起经历过那件事的人,赵安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此事在李廷恩心中留下的后患与心结。这种事,对久经沙场,十四岁就琢磨着要多砍几个蛮族人的脑袋好换军功的他来说根本不算事儿。   可对李廷恩……   赵安心里有些忧虑,又有点欣慰。   两人一起在武场又守了半个多时辰,直到天色擦黑,从平都想叫下人送火把来了,李廷恩终于缓缓收住了剑式。   “少爷。”从平赶紧上去递了帕子给李廷恩擦汗。   李廷恩没有应声,只是接过帕子随便擦了几下,目光停在赵安脸上,淡淡道:“张和德有动静了?”   “是。”赵安跟上李廷恩的步子,小声回报,“张和德先后让人送了五封信,都是当年给跟他一起在户部仓部记账的人,已经叫人查过,这些人里,在宋林生一案后,除了一个得急症死了,其余的四个,在这几年少说都升了一品。得急症死的那一个,家中妻儿搬回乡下后,突然买了几个大庄子,还在折阳县买了几个铺子。”   “折阳县?”李廷恩躺在椅上,冷笑道:“折阳县就在关内道,离京城不过数百里,折阳县的地价,仅凭一个从八品的仓部员外郎可买不起铺子和庄子。”他顿了顿,沉声嘱咐,“让人跟着他们,先跟折阳县那一家。”   既然是得病死的,又留下一大笔银子,事前必会为妻儿留下活路的保证。比较起来,这些年升了官的几个,反倒不好动手。   赵安也是老手,当然明白李廷恩的意思,他犹豫了下问,“少爷,那人姓孙,膝下只有一个独子。他妻子溺爱这个独子,您看是不是要……”   李廷恩沉默了片刻,“先等一等,若别的地方没有进展,你就去找大姐夫,他手下有能办这事的人手。”   找屈从云?   赵安虽有些不明白李廷恩的打算,不过他还是恭敬的应下了。   说完事情,从平就看准时机叫人进来服侍李廷恩梳洗。李廷恩换过衣服用过饭披散着头发在屋中翻阅大理寺历年旧案之时,长福忽然在门外叫了一声,“少爷,少爷,出事了出事了。”   李廷恩无奈的放下手中的卷宗,亲自去开了门,“出什么事了?”   长福一头一脸的汗,身后还拽着气喘吁吁的从平,一看到李廷恩,两个人都急的厉害。   “少爷,石大人晕过去了。”   “怎么回事!”李廷恩一听此言,折身便拿了衣服披上,随手将仍湿漉漉的头发自腰间一束便往外走。   从平早就去去叫人备车,只有长福答李廷恩的话,“说是那位十五少爷,昨晚就私下跑出府。服侍的下人不敢回话,瞒到石大人今儿下值后找十五少爷过去书房的时候才瞒不住说了老实话。石大人赶紧叫人去找,一直找到这个时候,街面上都宵禁了,还没消息,石大人撑不住就晕了。”   “晖徵不见了?”李廷恩约略也知道石晖徵的性子。悄悄跑出门这种事石晖徵必然做得出来,他蹙了蹙眉道:“先去石府看老师。”   赶到石家的时候石家灯火通明一片,下人们乱成一团,从管家听说李廷恩过来了,一脸焦急的迎出来领着李廷恩往里走,“李公子,您来了就好了。”   “廷恩。”石定生的屋门前,李廷恩就撞上了万重文还有付华麟。两人在院子里各站一方,不约而同的划开了距离。   不过这会儿,万重文与付华麟也顾不得彼此心里的一点小事,,万重文先道:“已经叫了太医,只是师父毕竟上了年纪,这……”   “这是心病。”李廷恩脸色阴沉,冷声道:“就算此时老师醒过来,晖徵不在,这病这样好不了。”   “唉……”万重文比李廷恩给更早拜入石定生门下,对石晖徵,万重文是很清楚的。只是石晖徵自诩聪明,对万重文还不太看得上眼,万重文身为沐恩伯府世子,当然也不会去巴结一个小孩子,因而万重文也不算太了解石晖徵的脾性,只是偶尔听下人说过几次罢了,此时忍不住埋怨了几句,“这孩子,着实不懂事了些。师父已有了春秋的人,此事过后,你还是与师父说一说,将人送回永溪罢。”   “出了错就要将人送走?”不等李廷恩开口,站在一边一直沉默的付华麟忽然冷笑一声,嘲讽道:“世子莫非生来就会从商?”   “你……”万重文没想到付华麟居然会不阴不阳的给这么一句,话中还大有讥讽万家世代从商的意思,他顿时忍不住拔脚往前行了两步,手就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谢谢各位给我投雷投手榴弹的朋友,待会还有一章大的,具体有多大看我手速和灵感了。另外请不要觉得杜紫鸢很苏,古有缇萦救父,有甘罗为相,天才是与众不同的。说起来,家庭残缺的孩子,如果不心理出现问题,他们成熟的速度和程度,往往叫人心惊更心痛。我身边有现实例子,真的。   ☆、第79章   “世子要与本官比剑。”   付华麟声音很轻的一句话却让万重文气炸了肺。他热血上头,气的伸手就去拔剑。   “师兄。”李廷恩上前一步,将万重文的手牢牢按在了剑柄之上,他盯着万重文,冷冷道:“师兄,老师尚在病榻之上!”   兜头一盆凉水泼下来,万重文愤愤的看了一眼付华麟,将j□j半截的剑收了回去,冲着付华麟冷哼一声后,背过了身。   付华麟见到万重文的举动,目光移在李廷恩脸上停了一会儿,同样转了身。   望着两人的举动,李廷恩只能无奈的揉了揉鬓角,挨个询问万重文与付华麟。   两人都说得知消息后,已经把手中的人都派出去寻找,只是此时更深露重,已经宵禁,就算付华麟与万重文还有石家手上都有御赐令牌,能让下人在宵禁后依旧在京城中穿行,可要想大张旗鼓的找人,显然是不行的。   然而石晖徵昨天就已经不见了。   李廷恩心里也有些担忧,这毕竟是京城,又是在这样的时候。他正担忧,太医从石定生屋里出来。   一见到三人围上来,太医不等问就开了口,“石大人只是气急攻心,吃几幅安神药便可,并无大碍。只是石大人毕竟上了年岁,再这样折腾,只怕下次就有中风之兆。”   听到太医前面的话,几人还松了一口气。没想太医话锋一转,三人就捏了把汗。   担心石定生还会犯病,从管家就吩咐人将太医带去就近的客房歇息,自己满面愁容的望着李廷恩。原本付华麟与石定生的关系显然更亲近,可从管家知道,在石定生心中,更看重的是李廷恩这个关门弟子。对李廷恩,他一直是当正经主子看待的,此时未免就将希望都落到了李廷恩身上。   被从管家眼巴巴的看着,李廷恩也有点为难,他想了想问,“晖徵近日与谁走的近些?”   这话先前万重文他们问过,从管家想都不想就道:“近日老爷都拘了十五少爷在家看书,十五少爷那帮玩伴许久不曾登门了。”   看书?   李廷恩一下察觉到其中的不对。   石晖徵天赋出众不假。然而石晖徵却并不是一个肯老实听话的孩子。再有李廷恩也记得石定生曾与他提起过,说石晖徵的性子,不宜将人整日拘在书本之中,常常让他出去动一动,说不定更能领略到书本中的道理。   石定生注重因材施教,这一点李廷恩深有体会。即便早前石晖徵寻了人过来在他会试前挑衅,石定生也只是严令石晖徵在那些时日不得再来打搅,并未让石晖徵禁足。   为何会突然把石晖徵拘在家里?   “从管家,老师为何让晖徵在家念书?”   听到李廷恩的问话,万重文诧异极了,“廷恩,晖徵不该在家念书,难不成要出门戏耍?”   “不是。”李廷恩缓缓摇头,并未解释,问还有些摸不着头脑的从管家,“老师此前可曾训斥过晖徵?”   “训斥。”从管家喃喃自语了一会儿,脑子里拼命回忆着近几日的蛛丝马迹,忽然他一拍脑门,大声道:“李公子,您上次来过后,老爷就把十五少爷叫去书房,就是那一天,十五少爷从书房出来回屋就关了门,连晚饭都没出来用。老爷还让咱们给十五少爷炖了燕窝羹送去,结果十五少爷把丫鬟给砸出来了。老爷动了气,吩咐咱们都不许再给十五少爷送吃的。一直到第二天晚上,十五少爷撑不住,这才自己出了屋子用了饭。”   自从见过杜如归后,李廷恩忙于宋氏一案,也是为了避嫌的意思,一直没有再来看过石定生。   从管家这样说,李廷恩将他所知的石晖徵的朋友都拿出来放在心里过了过,又把日子联系起来,就问:“老师是不是不让晖徵再见宋祁澜?”   “是是是。”从管家拼命点头,“那日老奴在书房门口伺候,就听到十五少爷喊了一声宋公子的名字。”   李廷恩看着石定生的屋子在心里叹了一声,道:“我知道了。”   “宋祁澜,这,这又是谁?”万重文从来与同好之人打交道,平素除了风光雪月,只关心沐恩伯府的生意。京中的闲事轶闻,他从来不听不问不看。乍然间听到个宋祁澜,他完全摸不着头脑。   付华麟瞥了一眼万重文,沉声道:“宋祁澜是宋容华的胞弟。”   “宋容华。”万重文琢磨了一下,也想起来了,“孜瞳出宫时曾说过宋容华,晖徵怎会跟这样的人扯在一起。这孩子实在太不懂事了些。”   宋祁澜这样身份尴尬的人,岂能轻易结交?   李廷恩平静的道:“此时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先将人找回来要紧。”十一二岁的孩子认识了朋友,从小又过的天之骄子的日子,你越不是让他与朋友来往,他越会拼尽全力去维护这个朋友。他看着付华麟,缓声道:“华麟,有劳你了。”   付华麟明白李廷恩的意思。在这种时候,又是要去宋家要人,天破军的确最合适,他身为石定生侄孙的身份也合适。他就沉默的点了点头,龙行虎步的出了院子。   -------------------------------------------------------------------------   夜凉如水,京中到处都是静悄悄的,石晖徵摸着黑跟做贼一样歪七扭八的在小巷子里走了半天的,又累又饿,他终于忍不住一屁股坐到地上,甩着胳膊腿撒泼,“不走了不走了,你杀了我罢。”   “嘿,你这臭小子,老道跟你说过多少回,老道是山上的仙师,又不是开黑店的,你老说老道要杀你做什么?”一个穿着一一身黑色道袍的头发乌黑的道士蹲在了石晖徵面前。   石晖徵斜着眼看他,只是天色黑了,也看不清楚,但依然能闻到那股冲鼻的汗臭味。他嫌弃的捏住鼻子,一手在空中挥了挥,屁股往后挪了两步道:“你离我远些,臭死了。”   老道士自己抬起胳膊凑到鼻下闻了闻,不好意思的嘿嘿笑,“这不赶路,一个多月没洗了。你放心,等老道把人给找着,一准儿让你爷好好洗洗。”   “我还用得着你?”石晖徵鼻孔朝天哼了一声,怒道:“都是你,还说认得路,结果呆我在绕了一整天,要不是你,我早回家了。”   老道没好气的一巴掌就打到石晖徵脸上,“瞎说啥呢。你瞧你昨晚那腿,要不是老道把你腿骨给接上,你这腿拖着就得废。还有京里这拍花子的,瞧你这白白嫩嫩的模样,人家就把你拖去做包子!”   石晖徵吓得一个哆嗦,看着周围的树影婆娑都有些怕了,他慢慢挪到老道身边,小声问,“你到底要找谁啊,要不咱们先去我家,我让我二伯帮你找?”他说着眼睛就亮了,“我说的是真的,我二伯是京里的大官,他手下有许多学生,那些人都要听他的。”   “你说的厉害,你这小子,不也不认识路?”老道倒不介意先去哪儿,反正他身上的银子也用完了,今早在城门口附近捡到这孩子,周围还有几个混子围着这孩子转悠。看这孩子细皮嫩肉的,还有身上的穿做打扮,也不像是一般人家的孩子,要不他不能顺手把人给捡了。只是没想到自己不认路,这看着挺精灵的一个孩子也不认路。戒心还重,开始嘴里没一句实话,一直到晚上宵禁心里着慌了,这才开始要吐露来历了。   石晖徵也有点为难。他慢慢能看出来这老道不像是坏人,可他起初也是不愿意回去,好不容易跑出来,打探到宋大哥在城外的庄子里,难不成又要灰溜溜的回去。人没见到不说,还得挨一顿家法,多划不来。   可这会儿天上黑漆漆的,再跟着个方向都认不清楚的臭道士。   石晖徵抓耳挠腮的想了一会儿,最后无奈的叹了口气,冲坐在边上盘腿养神的老道士道:“你去找个巡夜的兵来,让他把我们送到朱雀坊的石府,你就说我是一品大学士石大人的亲侄子。”   “石定生?”老道士一听就从地上窜了起来,跑到石晖徵的面前,抻着脖子雀跃的问,“你是石定生的孙子?”   石晖徵被他吓了一跳,又闻到那股臭味,一把将人推开没好气的道:“怎么了,你认识我二伯?”   老道听到肯定的答案,笑嘻嘻的搓了搓手,“不认识,可我认识你二伯的弟子李廷恩。”   “你认识李廷恩?”石晖徵张大了嘴看着面前道袍破烂,胡子头发都跟野草一样杂乱还浑身臭味一裂开嘴就是一排大黄牙的老道。看了半天,他始终无法将这人跟李廷恩联系起来。就算石晖徵嘴上再如何,心里对李廷恩是服气的。他就撇着嘴看道士,“你瞎说罢。”   “没瞎说没瞎说。”老道士脸上的笑容遮都遮不住,“老道进京就是为了要他……”他话说到一半赶紧收回去,露出个真诚的笑容,“老道跟他是故交,这回进京就是为了探望探望他。”当然,更要顺便探望探望李廷恩的银子,观里几位师兄师弟还等着这位李财神的银子回去才能继续开炉研究炼丹呢。   石晖徵依旧不相信老道,不过他也不认识老道是坏人,就道:“你先去找人过来。我都不见快两天了,我二伯必然已经知道消息,李廷恩是要过来的。你把我送回家,就能见到李廷恩。”   “好,老道这就去找人,你在这儿等着。”老道士眉开眼笑,他不能不得意。虽说在路上迷迷糊糊耽搁了一段时日,连路费都用光了。不过他运气真不坏,一进京顺手捡个孩子都能捡到财神师父的侄子。看样子祖师爷已经在天上看着自己了,这趟来京城必然能将大把银子弄回去。   这世上,可没有再比李财神出手更大方的人了。   老道看上去糊里糊涂的,身手却不弱,很快就带了两个巡城的士兵回来。   这两个士兵已经得到消息,巡城的时候要注意查找石晖徵。一见老道士挑出来说有石晖徵的消息,自然赶紧跟过来找人。确认是石晖徵后,没有片刻耽搁,他们就将老道士与石晖徵送回了石府。   看到石晖徵平安回来,只是没什么精神的样子,从管家赶紧在心里给各路知道的神仙都拜了几拜。   石晖徵却怏怏的站在屋子里不敢动弹。他不怕万重文这个早就离开石定生身边的人,也不怕付华麟这个看起来面色冷峻的晚辈,唯独怕坐在那里喝茶一言不发甚至还面带笑意的李廷恩。   “师兄。”他头一次不用人催促就老老实实的喊了一声。   李廷恩扫了一眼坐在边上翘着腿不顾边上丫鬟们嫌弃的模样反而狼吞虎咽的老道士,目光落在石晖徵身上,一句责备的话都没有,只是告诉了他石定生生病的事情。   石晖徵闻言先是愕然,很快眼圈就红了,泪水吧嗒吧嗒的打在了地上。   “你先去洗漱一番,见过老师后,咱们再来说话。”李廷恩挥了挥手,看着石晖徵一句话都没说,低着头无精打采的跟着从管家走了,这才将注意力都放到老道身上。   老道依然吃的兴高采烈,一副旁若无人的模样,吃到兴起的时候,他还用手把道袍给散开了。   万重文与人结交,尚且注重容貌,平日食不厌精,日换三衣。此时见着老道的模样,实在忍无可忍。碍于李廷恩先前对老道并不陌生的样子,他起身道:“我去看看师父。”便带着隐忍之色匆匆出了屋子。   付华麟在军营中呆过的人,对老道身上的臭气与衣衫褴褛的装扮倒不觉得碍眼。只是他也不是爱打听事情的人,既然石晖徵已经找到,石定生也并无大碍,他与李廷恩客气了两句,便离开了石府回了果毅侯府。   看到人都走了,老道这才将手里一个盘子舔了舔,打个饱嗝又伸了懒腰,看着李廷恩道:“李公子,许久不见啊。”   李廷恩笑着放下手里的茶盅,颔首还礼,“钟道长。”   钟道长看着李廷恩,就跟看着个金元宝一样,他眼睛直发亮,“李大人,这,这原本我也不想来找您,这不咱观里都快没米下锅了。咱们去找向公子,他又非说您给那印信是假的,不让咱们提银子。”   对钟道长的到来,李廷恩一点都不意外。事实上,他是有意在离开河南道之前派人送了一枚木制的印信去给这几个道士。   这几个道士日夜琢磨炼丹,玩的都是火,道观环境乱七八糟,以这些道士的秉性,一枚木制的印信,不到要用银子的时候,他们是绝不会放在心上的。看样子,果然印信是坏了,向尚也听从了自己的嘱咐,以印信为假不将分成的银子给他们。   这样才好。这几个道士早就被自己用银子惯坏了,以前研究其炼丹来扣扣索索,恨不能一个铜板掰成两半花,如今么……尝到放开用银子的滋味,由奢入俭,难啊。   否则这种习惯隐居在山间不与外人打交道的高人怎肯出山入京来寻自己。   只是千算万算没想到会耽搁这么久,还会正好遇上石晖徵。   李廷恩笑了笑道:“钟道长,印信可否给我一看?”   “印信,这……”钟道长脸上有点尴尬,支支吾吾的望着李廷恩讨好的笑。直到看见李廷恩的坚决之意,他只好不甘不愿的在袖子里掏了几下,好一会儿才扭扭捏捏的攥着个东西递给了李廷恩。   李廷恩将东西拿在手里,看了一眼,随即便放在了右边案桌上。   原本四四方方的印信现在成了个锥形,搁在桌上的那一面还缺个两个角,面上浮着一层烧焦的痕迹。钟道长自己看了都觉得脸红,他冲面无表情的李廷恩嘿嘿笑了笑,“这,李公子,你看咱们是老交情。”   “钟道长。”李廷恩抬了抬手,阻断钟道长要说的话,他正色道:“交情是交情,生意是生意。咱们早前约定过,你们凭印信拿银子,认印不认人。如今印信毁了,你找到京来让我给银子,我实在为难。”他说着笑了笑,和气道:“钟道长,我要你们帮忙制出玻璃时,你们要的银子,我可并未有一日拖欠。钟道长也是重信守诺之人,想必明白这个道理。”   钟道长脸上就有点不好看了。   他明白李廷恩的意思,也找不出辩解的话。事到如今,他也有些回过神来了,明白李廷恩为何要特意送一枚木头印信过来。只是他们这些道士虽说一直隐居深山是出家人,却也不是背信忘义的人。不管这回是不是被算计,的确是他们自己出了岔子。   想到观里的师兄师弟还在等消息,钟道长叹了口气,看着李廷恩收拾起先前嬉皮笑脸的模样,无奈道:“李公子上回说过,想要老道几个再您身边跟几年?”   李廷恩就笑了,“道长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乃不世出的奇人,几位道长若愿委屈在我身边做几年幕僚,我必有重谢。”   果然就是冲着这来的。   钟道长此时对李廷恩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子也有些明白了。说实在话,能有这样出色的人物花这么长时间布局就为让自己几个师兄弟出山,他心里也有点快意。   不过,他能做自己的主,别人的主他可不敢做。   他想了想就道:“我师兄师弟他们只怕不乐意。要不老道先在你身边跟个一年半载的,让他们瞧瞧老道尝到的甜头?”   这话颇有试探之意,李廷恩本也没想一蹴而就。再说山上的那几个道士在深山呆久了,性情古怪之处颇多,一时让人都下山来,李廷恩也担心反会惹出乱子。比较起来,这为钟道长时不时会出山购置一些东西,尚算通晓人情世故。   也罢,目下来说,身边有一个钟道长,已然足够了。至于其它的,正如钟道长所说,叫这些痴迷炼丹的人看到钟道长在自己身边同样能炼丹,还有更好的条件炼丹,他们迟早会自己找上门的。   思及此,李廷恩就含笑道:“既是老交情,这印信便也不用了。道长方外之人,如何会在俗世金银上做手脚。”他说着,手掌轻轻拿起印信一捏,原本就被火烧的有些炭化的印信一下就成了两截。   “钟道长,明日便会有人快马传信回河南府,给几位道长将这两月的银子送去。”   听到李廷恩这样说,钟道长忍不住翻了翻白眼。   这会儿就是老交情了,就是方外之人了。果然是官字两张口,以前这小子没做官还没这么油滑,眼下做了官,说起谎来面不改色的,真是可惜了那张脸。   钟道长腹诽了两句,跟着李廷恩起身一起上了从平派人来接的马车,回了李家的宅子。   把钟道长安置好后,赵安就急匆匆的进来了,“少爷,杜玉楼今日去见了沈闻香。”   正在更衣洗漱的李廷恩眼中瞬时光芒大盛。   “沈闻香,一品大将军,世袭麒麟卫都督沈闻香。”李廷恩垂下眼眸,唇角弯出一个惬意的弧度,“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这一条大鱼。”   麒麟卫世代护卫天子。   京中左卫军,右卫军,天破军都有卫护京城,戍守皇宫之权。然而只有三千人,却个个可以一当百的麒麟卫,名义上是一样的守卫宫禁,实则他们守护的,只有天子一人。   并且麒麟卫俱是世袭,三千麒麟卫,每一个士兵代代相传,,麒麟卫都督也从不换人,乃是太祖义子——勇王沈苍狼的后人。传至如今到了沈闻香,不仅是勇国公,更是一品大将军,麒麟卫都督。   沈家从不联姻,娶的都是平民良家之女,亦从不结交朝臣勋贵,连各家红白喜事都很少送上一份薄礼,更别提与皇族宗室之人来往。   而杜玉楼,却在这个微妙的时候悄悄找了沈闻香,并且顺利进了沈家大门。   李廷恩想到此处,无声的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写不动了,明天再更,明天早上照例找错别字,打算抓两章的虫,大家不要误会是更新哈。另外再一次谢谢大家的各种霸王票。哦,还有,有位妹纸把我的文搬到十九楼了,虽然你隔了几章,但是你这种截图或者手打的做法我都不喜欢,请停止这种行为,谢谢。   ☆、第80章   “少爷,咱们的人靠不近勇国公府,只能跟到净土街门口。”   说起这个,赵安脸上有些愧疚。   勇国公府地位特殊,别说沈闻香的本事,就算是勇国公府将大门敞开,只怕也没人敢轻易去查探。窥视勇国公府,落在别人眼中,与窥视帝踪无异。   李廷恩道:“不必。”他手指在卷宗上抚了抚,吩咐赵安,“张和德那儿,继续盯着。”   提起张和德,赵安才想起差点被自己遗忘的事情,“少爷,按着宋……”想到宋素兰的身份,赵安觉得有点不好称呼。叫姑娘,已是许了人,叫表姑奶奶,又是妾室。   李廷恩看了一眼赵安,淡淡道:“往后你们都叫宋姨娘罢。”   赵安就迟疑道:“少爷真不打算为宋姨娘做主?”   “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李廷恩神色寡淡。   赵安就不说话了,从善如流的道:“宋姨娘那边有消息过来,说是张和德的夫人方氏宴请客人,找了门路花重金请了教坊司的人过去。宋姨娘把其中一名舞姬给认出来了。”   “是宋氏的人?”李廷恩扬了扬眉。   赵安摇头,“不是宋氏的子孙,只是宋氏以前买下的奴仆。宋姨娘叫人将消息稍出来,小的就叫人跟着去打探过。只是那奴仆,昨日就被人给买走了。派出去的人还得到消息,这奴仆是在宫里犯了错,从宫婢没入的教坊司,人也是这几天才送过去的,因相貌出众被方氏选中,这才会去张家跳了回舞。”   “宫婢。”李廷恩食指在案上敲了两下,玩味的道:“真是越来越有意思。能从犯官家奴变成宫婢,却又从宫婢没入教坊司,送到教坊司,就被方氏看中了,恰好被宋素兰这个故人撞见。”   赵安听得心里一跳,“少爷的意思是有人故意让她去宋姨娘面前露了脸。”   “这不是什么大事。”李廷恩朝赵安摆了摆手,示意赵安不必担忧。   在这个京城里,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引人瞩目。他突然从兵部调往大理寺做少卿,自然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这个节骨眼上张和德发现宋素兰是自己的远亲,张和德既然选择将宋素兰大张旗鼓的接回去,就不会将这个消息隐瞒。再说就算是隐瞒,又能隐瞒多久?   事情一连起来,自然会有有心人将心思动到宋素兰身上。   “赵叔,你让宋素兰身边的人把宋素兰看好了。”李廷恩才交待出这一句话,脑海中灵光一闪,莫名的就笑了笑,慨叹道:“真是个聪明人。”   --------------------------------------------------------------------   宋素兰躺在床上捂着肚子哎哟哎呦的直叫唤,急的给她诊脉的医婆一头一脸的汗。   方氏坐在花厅里,与内室只隔着一道帘子。   听见里屋一声长一声短传出来的叫声,再看到张和德在面前背着手一脸急色的走来走去,方氏就觉得似乎连下人看着自己的目光都透出点不对劲,她目光凶狠的在屋里下人身上一一掠过,直到所有下人都低眉顺眼的垂下头,她才觉得心里舒坦了些,端起手边上的一杯梅子饮一口气喝了个干净,勉强下了下心火。   “陈医婆,我这小妾如何了?”看到医婆掀帘子出来,张和德急忙凑了上去,方氏也应声而起,做出一脸焦急的模样。   陈医婆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疲惫的道:“张大人,宋姨娘没什么大碍,就是动了胎气,她原本身子骨就弱,前几年又吃了不少寒药,这胎得的艰难,往后还是让她静卧歇息罢,不要再折腾了。”   “一定一定。”张和德冲着陈医婆点头哈腰的赔笑。   虽说面前这个婆子只是个身份低贱的医婆,可人家是少府寺下头的人,治病她们兴许是不行,要给有身孕的妇人安胎这些是最擅长的了,太医院的太医都未必比得过。张和德一心指望着宋素兰这一胎给他添个儿子,哪里敢得罪。   再说陈医婆不是他请来的,是李家听说宋素兰动了胎气的消息后出面从少府寺卿那里要的人。就算是给李家脸面,张和德也不敢怠慢。   陈医婆嗯了一声,开了副滋补的方子,拿着张和德给的诊费,这才欢欢喜喜的坐上了回去的轿子。   亲手喂宋素兰喝了汤药,看着人睡了,张和德与方氏这才放心离开。   一回去正院,张和德就大发雷霆。   “我早就告诉过你,她肚子里的儿子就是替你生的,你是非要折腾我断后是不是!”   看张和德气的跟要吃人一样,方氏就觉得委屈,以前张和德可是连在她面前大声说话都不敢,如今拍桌子骂人简直就成了常事。偏偏娘家人还叫她忍着,她使劲憋住火气,低声道:“我哪里折腾了。这不是想着她才进咱们张家的门,肚子里又揣着张家的独苗,好歹要给孩子做做脸。这才请了亲朋好友上门来热闹几天,让她出来见见人。你出去打听打听,哪家小妾平素有这种见亲戚的时候?”   张和德叫方氏堵的没话说,他吸了几回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叹气道:“她身子骨自来就不好,你当谁都……”他看了看方氏壮硕的身材,很明智的没有往下说,只是道:“你也瞧见了,她身边有两个是李家送给她的下人,一出事儿,就回李家报信去了。你老爷我的官帽子还被人捏着呢,你就大度些,别给我找事儿了。”   说到宋素兰身边的下人,方氏简直一肚子火。此时听张和德主动提起来,方氏趁机提议,“老爷,这做人妾的,哪有还带着亲戚送的下人进门的道理。他李廷恩再如何,也不能管到咱们张家头上,就算石大人,都不敢如此蛮横。要不咱们把那两下人给送回去?”   “送啥送,人家管你啥事了,人家就是给远房表姐两个下人使唤,连她的卖身契,都捏在你手里,她动了胎气,李家只是送了个陈医婆过来,连个下人都没上门询问。”张和德越说越火大,心里一个劲儿骂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他如今整天提心吊胆的,偏偏家里还不清净。   张和德动了真火,方氏就怕了,毕竟如今娘家没办法给她撑腰,她膝下还有九个闺女指望着她这个当娘的。   方氏只能告诉自己一定要忍,忍到孩子生下来养的跟自己亲了,将来才能有好日子过。   张和德看着方氏的模样,就道:“这段日子你小心些,等她生了孩子就好了。”   方氏不情不愿的应了,转头就叫人去给宋素兰炖了滋补的汤药送过去。   宋素兰看到是方氏身边的心腹过来送药,一直吊在半空的心这才落了地,她叮嘱身边的人,“方家要是过来人,你赶紧过来告诉我。”   -------------------------------------------------------------------   王太后一手撑在迎枕上,一手捂着嘴唇打了个哈欠。   见到王太后这幅厌倦的模样,王兴邦就没法子,他缩了缩脖子,小声道:“太后娘娘,玉楼的事情……”   他话没说完,王太后就不耐的睁开眼望着眼。那双眼角布满鱼尾纹的眼睛看着人的时候却依旧锋锐异常,王兴邦被吓得心里咚咚直跳。   王太后看他这幅没出息的模样就来气,哼道:“你还知道心虚?”   王兴邦做出一副委屈的模样,也不称太后了,只喊大姐,“大姐,我这不是担心您。这杜玉楼,他终归是姓杜的,眼下这外头的风声可不怎么好,他偏偏这时候找上沈闻香。沈闻香,可是皇上的人。”   “这天下,不都是皇上的人。”王太后懒洋洋的一晒过。   王兴邦顿时就急了。那天王太后所说的话,他也想明白了,太后终究是太后,无论如何,皇上不敢把生母给杀了偿命,可王家。这历朝历代,就没缺过把亲舅舅全家都给杀了的皇帝。   “大姐,沈闻香手上有麒麟卫,眼看大臣们一天比一天闹腾的厉害,您说要是……”王兴邦有些话不敢直接说出来,王太后却一听就懂了。   王太后冷笑道:“就凭三千麒麟卫?尽管让他们来试试罢,哀家在永宁宫等着!”她话锋一转,吩咐王兴邦,“这些事你不用担心,你们若能把哀家交待下去的事办好,王家上下性命总无关碍。江南道的事情如何了?”   没想到王太后突然问起这个,王兴邦就垂了头。   一看这幅模样,王太后就知道事情没有进展,对娘家人失望过太多次,王太后连气都懒得生。再动怒又如何,她总不能把娘家这些嫡亲的兄弟子侄给斩杀了。偏偏不用这些娘家人,外头那些能干的士子们端着气节,谁都不肯投效在她这个女人麾下,就算肯投效,被人逼着还政这么多年,她也不敢信了。   王太后抚了抚额,耐下性子谆谆嘱咐,“这两年朝廷制出来的银锭成色都不好,江南道这几座银矿是意外之喜,哀家花了大力气,把后宫权柄一破为二交给宸妃,又答应皇上将石定生召入京中。皇上才在江南道的事情上松了手,一旦朝堂得知江南道的银矿如此易于开采,只怕王家就保不住这件差事。事到如今,你们要想法子赶紧多开些银矿出来制成银锭,待明年对永王兴兵,国库空虚,哀家手中握着银子才说得上话。”   一说起银矿的事,王兴邦也有一些担忧,“大姐,这几年银价跟水一样往下头走。三年前一两银还能换九百文,如今一两银只得六百多文。以我的意思,咱们不如多收些铜钱,或是让人兑成金锭。”   “你懂什么!”王太后看着王兴邦肥头大耳的模样就觉得厌恶,她憋不住火气使劲儿拍了拍扶手,“户部和兵部都不是哀家的亲信,来年对永王用兵,他们必会借机调换各地卫所驻军的将领,哀家费了多少的力气,才能撤换数道的卫所将军,这些都是能在哀家去世后保住王家人性命的根基。朝廷用兵,一向以白银与各家往来,用铜钱,用金子,亏你想得出来!铜钱民间多仿制,金锭若成色稍有插翅,价值便有千差万别。那些与户部兵部做生意的商户那个不是油锅里都能打滚的人物,背后又藏着多少勋贵世家。为了一点银子,你要把这京里的勋贵文武都得罪光是不是!”   被王太后狠狠的骂了一顿,王兴邦本想偃旗息鼓,可一想到那些白花花的银子,王兴邦还是硬着头皮道:“大姐,咱们如今可都是按着一两银七百文在给那些矿工和匠人付工钱,还有各处官员吃到肚子里的,若明年一两银只能兑五百文,咱们王家接下江南道这几座银矿,只怕要把大半个家底都给折进去。”   王太后对这番话不为所动,“银子没了还能再挣,命没了,王家上下就等着逢年过节在地底享几柱香火罢。”   王兴邦愣了一愣,回过神后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兴许是王太后也知道娘家人都爱财如命,见王兴邦不说话了,王太后不免安抚他,“放心罢,此时白银不值钱,不过是近些年银矿的成色都不好,民间信不过罢了。待这几座银矿炼出来银锭一入百姓手中,一两银换八百文亦是便宜的事情。”   王兴邦也不知道王太后说的是真是假,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王太后说的话准能成真。   他又给王太后说起了杜玉楼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他始终对杜玉楼有些不放心。也许是因寿章长公主待王家亲近,杜玉楼却从不与王家上下接触的缘故。   “大姐,玉楼的事情。”   王太后看王兴邦还没忘记这事,无奈道:“你放心罢,哀家心里有分寸,玉楼这孩子,虽说当年做这左卫军都督做得不情不愿,不过他既然站到哀家这头,皇上那边他便不用想了,再说……”她眼底浮现一丝恍惚,“丽质和皇上的事情,你也是知道的。”   说到这个,王兴邦心里一直就存着疑问,今儿看王太后似乎并不像以往动不动就暴跳如雷,王兴邦壮着胆子道:“大姐,五年前那事儿我琢磨了一下,总觉得心里有那么点不自在。您说皇上那么稀罕馨妃,明明知道馨妃是宋……”看到王太后一眼扫过来,他咳了一声,缩了缩脖子,“馨妃是犯官之后,如何还会让丽质那孩子跟馨妃撞到一处?丽质前脚进宫,皇上后脚便出了宫。我家那爱妾,我素来是不放心留下她跟甄氏一道的,但凡出门,我都找人看着,要出远门,就把人待在身边,总要叫甄氏摸不到她一根头发才好。”   说着说着,王兴邦也察觉到自己不该在王太后面前说这些,连忙打住话头。不过他等了一会儿,却意外的发现王太后并未勃然大怒。他不由诧异的抬了头,正好就看到王太后出神的样子。   “出宫,入宫,入宫,出宫。”王太后喃喃念了几遍,心底浮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她身子晃了晃,手撑在扶手上,眼前一黑,差点一个踉跄栽倒在地上。   “大姐。”   王兴邦见状大惊,顾不得规矩,抢上去扶住王太后,扬声喊守在外头的下人进来,“来人,快传太医!”   厉德安一进来看到王太后的模样,又不敢张扬,叮嘱了去传太医的小太监几句,这才上前招呼着宫婢们将王太后搀扶到床上躺下。   王太后一双手直发抖,脚底发软的几乎是被宫婢们抬到了床上。躺到床上后,王太后嘴张开好几次,都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王兴邦与厉德安见此情形不由大骇,王太后可是他们最牢固的靠山。虽说近些年时常犯些症候,却从无如今这样的情形出现过。   摄政的太后若不能开口说话,还如何摄政!摄政过的太后不能摄政了,又会有什么下场?   厉德安心里打了个秃噜,把站在床边望着王太后的模样吓得双腿发软的王兴邦拉倒一边低声道:“国舅爷,奴婢有件事要商量您。”   王兴邦一贯是看不起厉德安这些人的,可此时此刻他简直心乱如麻,吸了吸鼻子点头道:“厉公公请说。”   “待会儿太医来了,不拘是哪一个,奴婢的意思,得将人给稳住心才是,奴婢在宫里拖着他,您得赶紧出宫,把那太医的家里人给找着。”厉德安就冲着王兴邦使了个眼色。   王兴邦吃了一惊,“给太后诊病的一直是吴荟针啊。”原本就是太后的心腹,还用得着特意去叮嘱?   “吴荟针半月前就被流放了。”厉德安看着王兴邦也有点无奈。王家上下只知道靠着太后享受荣华富贵,太后身边的动静一概不上心。若非是娘家人,只怕王家上下早都被砍了头。   “这,这怎会被流放?”王兴邦听了大惊失色,急忙追问。   问到这个,厉德安就不说话了。事关王太后的身子,别说他这个永宁宫太监首领太监不清楚,就是清楚,他也不会对别人吐露一个字。   见厉德安嘴巴闭的比蚌壳还紧,王兴邦心里直骂娘,可就算是这样,他也不敢逼着厉德安开口,他心里很清楚,他没那个本事。自从永宁宫有厉德安这个人起,厉德安的嘴就没人能撬开。他就道:“那太后还点了谁没?”   就是没点人,自个儿才为难,拿不准待会儿会是谁过来。   厉德安苦笑道:“太后娘娘身子一贯康健,正打算这些时日慢慢寻人添补上。”永宁宫用太医,岂能随心所欲就找一个人来。   王兴邦急的厉害,“不是还有几个也给太后诊过脉的?”   “不在了。”   简简单单三个字把王兴邦后辈吓出了一身冷汗,他不由扭头看了看床上虚弱的依旧说不出话的王太后,惊恐的对上了厉德安的眼睛。静默许久后才颤着嗓子道:“要不,要不我去外头找找寿章?”   虽说在厉德安心里,寿章长公主也并非如何值得相信,可到底比王兴邦要好得多。厉德安就琢磨了一下道:“国舅爷这就出宫罢,先到公主府,待太医过来,奴婢自会叫人往公主府送消息。”   “好好。”王兴邦也不愿意呆在永宁宫,万一王太后真的出了大事,他这个国舅又恰好在这里,岂不是将现成的把柄往那些朝臣手中送。   他抹了抹汗,赶紧出宫直奔寿章长公主府而去。   床上躺着的王太后看着王兴邦迫不及待离去的背影,胸口急促的喘了几下后闭上眼帘,也不再试图说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待会儿还有。   ☆、第81章   王兴邦赶到寿章长公主府,却得知寿章长公主一早就启程前往京郊的西山赏猎。   西山距离京城虽说不远,却也要走三四个时辰。寿章长公主一早起身,此时分明已赶到西山,叫人去找,一来一回,哪里还来得及。   王兴邦急的在长公主府门口跺脚。   公主府的长史看到王兴邦的模样,忙叫人请王兴邦进去,自己找人去告诉了杜玉华。原本他是想找杜玉楼,然而杜玉楼去了左卫军中,没有大事,长史不敢派人去打搅。至于王兴邦口中的大事,京里上上下下都知道,这位国舅爷口中的小事兴许会是大事,大事么……   王兴邦与杜玉楼关系不睦,和杜玉华却还算亲近,见杜玉华出来,反倒比杜玉楼更放心些。   杜玉华得知王太后生病,二话不说就让人备马,一边随着王兴邦往外走,一面追问,“外祖母出什么事了?”   王兴邦想了想当时的情景,猜不明白,哪里敢告诉面前的杜玉华王太后是跟他说着话的时候倒下去的。面前这位*郡主的脾气,王兴邦可清楚的很。   他故作为难的皱眉道:“玉华,你先别进宫,就在外头等着。待会儿宫里有人出来,你就让几个人去……”他说着放低了声音,小声交代了几句。   杜玉华听完就道:“我知道了。”她也不叫平日跟在自己身边的女兵,而是找了寿章长公主身边最信任,这次留在公主府的护卫悄悄去办这件事。   护卫领命而去,外头长史却忽然闯了进来。   “郡主,郡主,这,沈大人,沈大人……”   长史的话没说完,一列银甲护卫手按腰刀,从外面长驱而入。为首一名男子身形瘦削,面容清秀,尤其眉心一点朱砂妖异似血。眯起眼看人的时候瞳孔微微透出一点碧绿,莹透如玉石散发出诱人的波光,   明明是美的雌雄难辨之人,所有人看到却犹如见到恶鬼一般,浑身直打颤,就连杜玉华的心口都缩了缩。   “沈,沈闻香。”王兴邦面对着沈闻香,嘴角哆嗦了两下才艰难的挤出一个笑容,“沈,沈大人,您,您怎么来了。”   沈闻香勾唇一笑,眼尾自然的就流露出一抹轻佻的味道,“本官奉旨办事。”声如其人,一开口便如泉击玉瓮,勾魂摄魄。   王兴邦对上沈闻香的笑容,眼前一花,他本就腿软,这一恍惚,差点栽到地上。   “舅公。”杜玉华一把抓住神魂颠倒的王兴邦,让人把他搀扶到一边坐下,自己走上前阴沉着脸问沈闻香,“沈大人,这是长公主府。”   “本官知道。”沈闻香目光在杜玉华身上流连一圈,含笑道:“本官奉的是圣旨。”他手一挥,原来漾在脸上的笑意倏忽不见,身后的麒麟卫整齐划一的往前一迈,屋里顿时陷入了凝滞之中。   “*郡主,皇上有旨,要你前往宗正寺。”   没想到沈闻香居然是来抓自己的,杜玉华不由一惊,她紧紧捏着挂在腰间的长鞭,厉声道:“本郡主犯了何事要前往宗正寺。”   “长公主府女兵亲卫百户马英,夏莲尸身已在京郊姚家别院不远处密林中被人发现,三日前,姚凤清曾被人刺杀。”沈闻香看着目瞪口呆的杜玉华,柔声道:“*郡主,还须沈某再接着说下去不成?”   杜玉华踉跄两步,对着沈闻香面带讥讽的脸,她嘶声道:“马英,夏莲早就不见了,我曾让人找过她们。”   “宗正寺与兵部都已着人清查过,并无长公主府差人回报二人失踪的记录。”   按规矩,京中公主府,亲王府等宗室府邸的亲卫由宗正寺与兵部共同监管,尤其是公主府的女兵亲卫,一旦失踪或有罪行,必得及时上报宗正寺,由宗正寺遣人核实记录后,交由兵部过档,再发往刑部专人处置。   杜玉华当然明白沈闻香话中的意思,可马英,夏莲跟随她多年,在她去骊山的路上失去踪影,当时她又得知姚家似乎有人对自己动过心思,还以为马英夏莲是糟了姚家人的暗手。她回京后一直调查此事,又怕马英夏莲还活着,一旦上报,按宗正寺的规矩只怕性命难办,又想自己亲手了解跟姚家这场恩怨,谁知事情竟会落得如此地步。   她思来想去,再想到沈闻香说的姚凤清说他几日前被刺杀的话,怒火窜上心头,捏紧马鞭怒道:“姚家,姚家!”   沈闻香始终脸带笑意,看着杜玉华脸色变化,他意味深长的望了眼缩在边上的王兴邦,温声道:“*郡主,请罢。”   上一次姚广恩死后所引发的事情杜玉华也是亲眼所见。那一次,连王太后都不得不让她离开京城去往骊山以避锋芒,否则她不会拖了这么就在一直找不到证据的情况下就不对姚家动手。这一次昭帝动用麒麟卫,虽说沈闻香自始至终态度温和有礼,可杜玉华很清楚,沈闻香不用手段则以,一用手段,即便王太后如今尚康健,这个男人也会给以雷霆还击,何况王太后如今兀自病重。   三千麒麟卫,眼中从来只有一个主子。   杜玉华深吸了口气,对沈闻香道:“我跟你走。”   沈闻香笑了笑,示意杜玉华先走,杜玉华看了他一眼,昂首挺胸走在了前面。   “郡主,郡主……”长史一看杜玉华真的被是沈闻香带走,还是前往宗正寺,急的三魂五魄都不见了,拼命在跺脚,“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世子不在,长公主又在西山。”他抓了抓头,赶紧吩咐身边的下人去找杜玉楼和寿章长公主。   一通忙乱,他又目光落在=同样抓耳挠腮的王兴邦身上,跟遇到救星一样道:“国舅爷国舅爷,您赶紧进宫去让太后娘娘下懿旨把郡主给放出来,这郡主要是出了事儿,小人可连命都保不住了啊。”   王兴邦哪里愿意管这种事情,反正杜玉华已经安排人去办太医的事情了,他打了两下哈哈,安慰长史,“别担心,别担心,玉华是什么身份,就算送到宗正寺,那些老家话也不敢对玉华下手。”   谁说不能下手,这回可是麒麟卫的沈闻香送进去的。想到与沈闻香有关的那些传言,长史简直恨不能脊梁骨都断三截,他哭丧着脸拉着王兴邦的袖子不让他走,“国舅爷,郡主可是咱们公主的眼珠子,就是太后娘娘,那也是把咱们郡主捧在手心上。您别怪小人说话难听,要是长公主和太后娘娘知道沈大人是在咱们面前把郡主带走的,小人自然活不了,您也讨不了好啊。”   “你,你……”王兴邦没想到一个小小的长史都敢威胁他,气的一脚就给踹了过去。   长史被一脚踹的心口剧痛,却连吭都不吭一声,手脚并用的爬起来又过去把王兴邦给拽住了,“国舅爷,您开开恩,发发慈悲,小人这条命往后就是您的了。”一个劲儿给王兴邦赔罪求饶,就是不松手。   王兴邦没法子了,颓丧的坐在椅子上,喃喃道:“太后病着,这……明日寿章他们也就回来了,你何必为难本官。”   哪里是有心为难。   长史在心里苦笑一声,左右看了看,小声道:“国舅爷,非是小人为难您,实在是郡主不能取宗正寺了。”   王兴邦就困惑的看着长史,长史不得不提醒他,“您忘了,如今的宗正寺卿是荣王爷,少卿是瑞安大长公主。”   王兴邦心里一下就打了个突。   荣王爷是先帝的叔叔,辈分自然不用说,在皇室中德高望重,连王太后都要给几分颜面。荣王爷有位侧妃,十分宠爱,在荣王爷六十大寿那天给荣王爷生了个儿子。按大燕律,亲王庶子不得袭爵,为了这个儿子,荣王爷当初还特意舍下脸皮在先帝面前为幼子求了个侯爵之位。也正是这位被荣王爷溺爱长大的幼子,两年前在酒楼中与原配争执之时被杜玉华撞见,杜玉华将人抓住,直接从酒楼二楼扔了下来,脑袋撞上一个摊贩的摊子,右眼被划破了。   为了这个幼子,荣王爷入宫与王太后狠狠闹了一通,寿章长公主亲自上荣王府赔罪,给那位侧妃送了不少东西,王太后又从王家挑了一名容貌出众的庶女送给荣王爷这幼子做了侧室,并答应让再给那侧妃生的大儿子赐一伯爵位,事情才就此了结。然而荣王爷对杜玉华的厌恶之情,是京中人人都知道的。   至于瑞安大长公主,岑子健如今已回京,又有前不久的事情,自然人人都明白当初亲上宫中拒绝婚事的瑞安大长公主对杜玉华也不会如何喜欢亲近。   这样的两个人身份高,辈分高的人坐镇宗正寺,原本与杜玉华无关,毕竟井水不犯河水,可一旦杜玉华因故入了宗正寺,事情便大不一样了。   此时王兴邦也明白过来了,人好进去,再想弄出来,只怕连寿章长公主与杜玉楼回来也完全没有法子。一想到人是在自己面前被弄走的,再想到王太后与寿章长公主的护短之处,王兴邦蹭的一声从位置上跳起来,大声道:“我这就进宫,这就进宫。”   太后不病也病了,这事儿要是瞒着她,杜玉华真有个三长两短,自己指定要遭殃,告诉了太后,好歹让她先开口把人接出来,至于往后如何,就与自己无关了。   王兴邦想的很清楚,匆匆交待了长史要注意宫里来人的事情,就着急忙慌的又进了宫。   永宁宫里乱成一团,太医正在给王太后诊脉,一看到王兴邦,厉德安就凑上来道:“事情办妥了?”   王兴邦魂不守舍的点了点头,看了看四周问,“皇上呢?”   厉德安小声道:“皇上在偏殿问了几句,先说了是风寒,太后交待了不见皇上,省的过了病气。正巧前头有事,皇上听过就又赶去处理政事了。”   一听说昭帝来过又走了,王兴邦越发觉得杜玉华这回在劫难逃,恍恍惚惚的看到太医诊脉万被厉德安叫到一边,周围只有几个宫婢在簇拥着王太后,他赶紧上去喊了两声:“大姐,大姐。”   王太后被太医施过针,此时已好转许多,勉强能坐起身,听见王兴邦的声音,就睁开眼疲惫的应了一声。   见王太后能开口了,王兴邦更是大喜。他担心事情耽搁杜玉华出事他被连累,立时就一脸急色道:“大姐,您的想想法子,玉华被沈闻香带人抓到宗正寺去了。”   “你说什么?”王太后顾不得心口的绞痛,厉声追问,“玉华怎么了?”   王兴邦还怕太后不重视此事,忽略了自己辛苦进宫报信的功劳,赶紧加了把火,“大姐,沈闻香带着几十个麒麟卫,口口声声说玉华犯了重罪,闯到寿章府上,把玉华给硬逼着押走了,我这拦也拦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您想想法子,如今的宗正寺可在荣王爷和瑞安大长公主手里,您说玉华落在他们手里还能……”   他还在滔滔不绝,却没有注意到王太后脸色已然由青转白,嘴角边的肉连连抖动。   王太后闷了好一会儿,才颤声道:“丽质呢?”   王兴邦道:“丽质昨日去了西山,玉楼去了左卫军军营练兵,两人一时半会儿都回不来,再说他们也没法从宗正寺救人,大姐,还得你出手才行。”   王兴邦后面的絮絮叨叨王太后已经全都听不见了,她只记住了一个西山,一个左卫军军营。   一股腥甜从心口急速涌到喉管,王太后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黑血,仰面朝天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嚎,“宣明澈!”   “太后,太后。”   “大姐,大姐。”   屋里的宫婢听到王太后喊出昭帝的名字,俱都死死的垂了头,谁知转眼就听到咚的一声响,抬头一看,所有人吓得半死,只见王太后已然全身无力的晕倒在了床上,床边一滩血迹触目惊心。   王兴邦傻了眼,他没想到王太后居然被他带来的气的吐了血,又晕了过去,他赶紧跪倒在床边哭喊道:“大姐,大姐。”   厉德安急的厉害,顾不得许多上去就把王兴邦抓开,任由他失魂落魄的在边上哭,把在偏殿的太医又给抓了过来,一面还要警告宫婢太监们,不许在外头乱说,谁要敢报消息,就要谁的命。   好在这些能进内殿伺候的都是王太后精挑细选的心腹,这些人也知道身家性命都跟王太后拴在一起,自然无人敢乱说一句话,乱走一步路。   可永宁宫的人来来往往,自然瞒不住昭帝的耳目。昭帝虽说不知道内殿的消息,却也能判断出些蛛丝马迹。   听见太监回报说王兴邦又进宫后永宁宫就有些忙乱,昭帝含笑运足气势,在铺开的宣纸上写了一个偌大的忍字,提笔之后,昭帝望着这个这些年头一次写的如此顺畅的忍字,眼底满是意气风发。   他将笔放在一旁,用白虎玉镇纸将宣纸压好,问身边的太监,“姚凤清可已入城?”   太监弯腰谄笑,“回皇上的话,姚公子尚需半个时辰才能进城。”   昭帝点了点头,“甚好,入城的时辰,不得早也不能迟。”   “皇上放心,奴才早便安排好了,姚公子也是精明人。”   昭帝微微一笑,举目望着远方,目光似乎已透过层层宫墙,窥见这大燕天下的未来。   ----------------------------------------------------------------   “祖母。”   瑞安大长公主正在闭目养神,听见声音,没有睁眼,便先笑了,“是壮哥儿啊,你怎的来了。”说着瑞安大长公主摇了摇头,“壮哥儿,宗正寺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更不该在这时候来。”   岑子健当然明白瑞安大长公主的意思,他上前一步,低声道:“祖母,您打算如何处置此事?”   “按律便是。”瑞安大长公主笑了笑,“壮哥儿,你回去罢,此事祖母心中自有打算。”   岑子健有些着急,“祖母,*郡主是沈闻香带进来的,可太后……”   “壮哥儿。”瑞安大长公主脸上失去了慈和的笑意,她摆了摆手,看着岑子健正色道:“祖母告诉过你,平国公府立身之道便在忠君,你只管记住这两个字便是。至于祖母,出身皇室,自有祖母处事的道理。”   “可是……”岑子健当然明白瑞安大长公主的意思,是要将自己大长公主与平国公府老夫人的身份拆开。在平国公府府中是老夫人,在宗正寺,便是大长公主。然而若真能如此简单的分开,事情便简单多了。他忍不住张口又要说话。   瑞安大长公主及时阻止了他,“不必说了,你听祖母的话,赶紧回去,还有……”瑞安大长公主顿了顿话,沉声道:“凤清那孩子,你不要再与他来往了。”   岑子健听到这句话,悚然一惊,“祖母是以为?”   瑞安大长公主淡然一笑,“祖母什么都没说,事情,总会明白的。”   岑子健心念顿闪,默不作声对瑞安大长公主行了礼,退了出去。   他一出宗正寺,并未直接回国公府,而是叫人去打听了姚凤清的动向。   得知姚凤清此时依旧尚未在京时,他心里就对先前的念头有了怀疑之意。可他又十分了解瑞安大长公主说话从来言之有物,想了想,他脑海中忽然窜过一个人,他立时勒住缰绳,掉头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少爷,咱们这是往哪儿去?”身边跟着的小厮见这条路从未走过,不由多了一句嘴。   岑子健道:“去找李廷恩。”   “李廷恩?”小厮喃喃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这才明白过来,“是那位探花郎。”   岑子健点了点头,看到路上行人疏落,扬了扬鞭,往李家飞驰而去。   此时的李廷恩,也正在听从平打探回来的消息。   “少爷,是真的,沈大人真的带着麒麟卫去长公主府亲自带了*郡主前往宗正寺。小的打听过,听说荣王爷与瑞安大长公主已接到圣旨,此时都在宗正寺,只等着宗正寺少判一到,便要开始问话。”   李廷恩听完这个消息就沉默了。   还有三两日便是王太后的千秋寿宴,昭帝为何要选在此时动手?这么多年都忍了,*郡主以非能够左右政局的人,昭帝偏偏要选中她,这件事实在太不寻常。   他想了想问,“寿章长公主与杜玉楼可在府中?”   从平摇头,“不在,小的得知这消息便探查过寿章长公主与杜世子的行踪。寿章长公主昨日去了西山,杜世子去了左卫军军营。城门口有守卫亲眼看见他们带着护卫出城的。”   听到从平的话,李廷恩心里的疑惑之意更添了些许。   在这个时候动手,寿章长公主与杜玉楼却都不在京城。然而杜玉楼在离开之前拜访过沈闻香,今日又是沈闻香带着麒麟卫奉圣旨抓了*郡主。   在太后即将寿宴的时候,在杜紫鸢即将敲登闻鼓的时候。杜玉楼是*郡主的嫡亲兄长,是太后钦点的左卫军都督,却是皇上暗中重用的人。   这条隐秘的暗线联系起来,其中到底隐藏了什么秘密?难道真是昭帝一手安排?可即便如此,只要王太后尚在,又能把*郡主如何?杜玉楼真的肯为昭帝连*郡主的性命都不顾了?   心中繁杂,李廷恩下意识的用手指有节奏的在案桌上敲击起来。   外面传来丫鬟禀告的声音。   从平过去开了门回来道:“少爷,岑世子来了。”   “岑子健!”李廷恩冷淡的笑了笑,起身道:“请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请大家不要嘲笑的我取名水平,我觉得沈闻香很好听,人家是美男啦。   另外谢谢大家的霸王票,顺便请大家收藏下我的作者专栏,点一下嘛。   大家看文愉快,晚安。   ☆、第82章   宗正寺为太祖所设,除了正中高挂一面太祖亲书的明光匾,就只有正中一张案桌,案桌后一张大椅,宗正寺少判义郡王坐在的椅上,见到杜玉华自从进门之后便手握长鞭,一脸不逊,只觉得头痛。他下意识的看了看坐在左右两边的荣王爷与瑞安大长公主。   荣王爷抖了抖胡须,冷哼道:“此乃明光堂,*,你胆敢不跪!”   杜玉不屑的看了一眼高堂上坐着的三人,“为何要跪?”   “你……”荣王爷没想到杜玉华竟敢在宗正寺顶撞他,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想到临出门前爱妾的哭诉,气的狠狠捋了捋胡须,怒道:“来人啊,让她跪下。”   林立在两边的宗正寺衙役不敢犹豫,哪怕有些畏惧杜玉华,依旧三两个上来,欲要将杜玉华压着跪到地上。   “谁敢上来!”杜玉华长鞭甩动几下,登时将不敢与她动手的护卫抽的倒在地上痛哭的呻吟。   “反了反了!”荣王爷气的须发皆张,指着杜玉华骂道:“管他是皇亲还是国戚,就算是皇子,自太祖立宗正寺以来,还没有人敢在明光堂动手,来人啊,把寺兵叫进来,上杖刑!”   “荣皇叔。”一直沉默着静静坐在位子上泥偶木雕的瑞安大长公主忽然开了口。   荣王爷虽说辈分比瑞安大长公主更高,实则两人年岁相差并不大,交情素来不错,此时见瑞安大长公主开了口,即便动了真火,荣王爷也依旧愿意给瑞安大长公主几分颜面,他有些不悦的道:“瑞安,这孩子太过张狂,是非的教训不可了。”   瑞安大长公主含笑点头,“皇叔说的是。”她看了看依旧站在下方毫无屈服之色的杜玉华,笑道:“皇叔,孩子是要管教,只是还得让她心服口服才是。”   “这孩子讲不通道理。”一看到杜玉华那张桀骜的脸,尤其是那对于王太后年轻时相似的飞扬入鬓的长眉,荣王爷就不由想到往事,他苦笑着摆摆手,“罢了,瑞安,你若要与她说几句,便说罢。”   “多谢皇叔。”瑞安大长公主客客气气的谢过荣王爷,拄着沉香木凤头拐杖起身望着下面的杜玉华,沉声道:“你随本宫过来。”   杜玉华虽说不明所以,有早年的事情在,却也不会以为瑞安大长公主在荣王爷面前保住她就是喜欢她。她挺直背脊跟在瑞安大长公主身后来到明光堂后院寻了一间净室。   瑞安大长公主坐在蒲团上,静静打量着杜玉华防备的神色,忽然笑了,“你果然是她的外孙女。当年她入宫的时候,也是这副模样。”   杜玉华先是不明所以,很快就明白过来瑞安大长公主说的是王太后,她动了动身子,没有开口说话,只是用一种困惑的目光望着瑞安大长公主。   “你是不是以为,本宫不喜欢你?”   面对瑞安大长公主的询问,杜玉华的回答只是无声又不屑的撇了撇唇。   瑞安大长公主并未被她的神情激怒,平静的道:“你的这性子,性烈如火,与你外祖母别无二致。可你不及你外祖母识时务。”   杜玉华登时愤怒的看着瑞安大长公主,冷笑道:“您昔日是皇女,我外祖母如今却是您的皇嫂,到底谁更尊贵,您在我面前如此说话,此时又是谁不识时务。”   听到这番话,瑞安大长公主只是冷淡的看着杜玉华,“本宫身上流着宣家的血,你说谁更尊贵!后宫上至皇后,下至妃嫔,但有难产之兆,悉令保小不保大。妃嫔流产,皇后有责,妃嫔落罪,*郡主,凡此种种,你说谁更尊贵!”   杜玉华被问的说不出话,她没法反驳这些道理,只能用更愤怒的目光死死的瞪着瑞安大长公主。   “旻和七年,慧文太子妃崩逝,皇兄挑选继妃。你外祖母出身不彰,父皇本欲为其则高门贵女为后,偏偏皇兄看重了你外祖母,一意孤行要立你外祖母为继妃。父皇早便说过,‘王家女性如野马,吾儿善似雏鹿,此女,当禁于后宫。’”瑞安大长公主看着杜玉华吃惊的神色,缓缓道:“你不知道此事罢,这天下,除了本宫,还记得这句话的,想必只有你外祖母了。”她叹息一声,继续道:“当年皇兄病重,无心处理朝政,曾嘱托本宫,本宫为了平国公府,一意推拒了。为了替宣家后人守住这天下,皇兄将政事悉数托付与你外祖母。可自寿章之事后,皇兄忆及父皇当年说过的话,早便后悔了,奈何权柄交出去易,收回来难。再有皇上年岁当时年岁尚小,皇兄病体一日不如一日,无奈之下,才留下诏书让你外祖母摄政。时至今日,你外祖母重用外戚,搅乱我宣家江山,实乃祸国之人,论罪当诛!”   诛字一出口,便如滚滚浪涛,重重击打在杜玉华心口之上,她被瑞安大长公主杀气腾腾的眼神逼迫的连连后退几步。直到身体撞上紧闭的木门,发出嘭的一声巨响,才让她回过神来。   发现自己被瑞安大长公主一番话吓到的杜玉华面色涨红,恼羞成怒之下抢上几步,指着瑞安大长公主怒道:“文宗皇帝说过什么,谁也不知道,当然由得你说。你一个大长公主,竟敢放言诛杀太后,到底谁改论罪。正好,你我如今皆在宗正寺,我们这便出去明光堂,我倒要瞧瞧,谁的罪更该跪!”她说着,便毫不客气的上去要抓瑞安大长公主出去。   瑞安大长公主坐在那里纹丝不动,手中凤头拐杖轻轻一敲,就将杜玉华伸出来的手臂打得脱了臼,“*,你常年习武,就学了这些本事?”   杜玉华闻言怒不可遏,她不是不清楚公主府那些武学师傅都是在奉承她。那些人顾忌她的身份,唯恐她受伤,从来不肯教她真本事,可这些年,她从未有一日懈怠,就算只学到皮毛,她也费百倍千倍的功夫去琢磨。   看到瑞安大长公主眼底的讽刺,她不顾手上的伤势,再度朝瑞安大长公主挥鞭而去。   瑞安大长公主依旧身子不动,轻轻巧巧就将她的左手同样给敲的脱了臼。   “本宫常听人说,寿章之女*郡主乃是女中豪杰,即便围猎也讲究行军布阵之道,武勇之处更胜男儿,如今瞧来,连本宫这个垂垂老矣的老太婆都打不过,想来不过如此。”   事实就在面前,哪怕瑞安大长公主话难听的就像一把把钢刀插在心口上,杜玉华也只能尽力的将背脊挺的更直一些,绝不低头。   瑞安大长公主望着杜玉华拙劣的回击方式,忽然收起讽刺,神色端肃的道:“你可知本宫当初为何亲上永宁宫拒绝婚事?”   杜玉华没想到瑞安大长公主突的又提到这件事。哪怕她在人前从来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态,然而接连被人拒绝,她毕竟只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哪有不觉得难堪的,背地里亦流下过无数眼泪。此时瑞安大长公主说这个,她更觉得是种羞辱,她神情傲然的别过了头。   这样稚气的举动让瑞安大长公主微微一笑,随即沉声道:“本宫不喜你,非是因你走马驯鹰,更不是为你整日带女兵钻研行军之道,亦不为你的张扬跋扈。你是郡主,你的品性,尚不如本宫早年十之一二。”   杜玉华愕然的看着瑞安大长公主。   “你不知道罢。”瑞安大长公主笑了笑,脸上挂着一丝缅怀的神色轻声道:“本宫当年的亲事,还是自己定的。宫中马球赛场,本宫带着一群宗室贵女,与岑烈带的勋贵子弟打得难解难分,最后本宫输了三球,一怒之下,便用球棍击破了岑烈的头。父皇大怒,要本宫前往普慈庵禁闭三月,谁知第二日,他就入宫求父皇赐婚。本宫与他比过骑术,比过剑术,比过枪法,三场皆输,这才答应下嫁。”话到此处,瑞安大长公主弯了弯眼角,近乎是柔和的呢喃起来,“本宫后来的一身本事都是在他手上学的,琼峡谷一战,他被敌军围在谷中,身负重伤,本宫带着三千兵马,在谷口与敌军杀了七个来回,才将他救出来。没有他手把手的教本宫沙场之道,本宫第一次闯阵,便已经死了。”   琼峡谷之战。   杜玉华一听到这几个字,终于彻底想起关于瑞安大长公主的那些传言。   文宗时威风赫赫的瑞安公主,为了夫婿岑烈,不惜违抗圣旨,擅自调兵三千前往琼峡谷救援被围困的岑烈。两万靺鞨人守在琼峡谷外,瑞安公主带着文宗赐给她的一千女兵还有岑烈帐下剩余的两千兵马,七日七夜内冲了一次严阵以待的琼峡谷,最终杀出一条血路,将身受重伤的老平国公岑烈救了出来。   兵戈平息后,靺鞨部首领佐鸣蟾王派人入京签订国书,使臣曾奉命在宴席上宣读了佐鸣蟾王的书信,信中佐鸣蟾王对瑞安公主赞不绝口,颇为尊崇。也正是这一战,让瑞安公主膝盖骨碎裂,长时行走便有剧痛之患,文宗因此赐爱女以凤头杖。   杜玉华与瑞安大长公主对视片刻,忽然道:“娘当初说要嫁给岑子健,我知道他是您的孙子,我曾满心期盼。”不是为了岑子健乃世袭罔替的国公府世子,而是因岑子健是瑞安大长公主的孙子。   瑞安大长公主愣了愣,神色复杂的叹息,“你本该是个好孩子,可惜,偏偏是她的外孙女。你身上本也留着宣家的女,奈何你娘当年走错了路。”她说着眼底显出一抹锐利,淡淡道:“这十来日,你便留在这里罢。十日过后,这天,是月是日,就该清楚了。”   杜玉华本来有些松动的心神重新绷紧,她扬声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瑞安大长公主没有理会她的虚张声势,只是站起身,怜悯的看着她道:“本宫的意思,你明白的很。与本宫出去之后,荣王叫你如何做,你便如何做,本宫自会让你在宗正寺平平安安的呆着。”   “连姚凤清都尚未过来,你们便要将我关押在宗正寺。”   瑞安大长公主依旧是那副怜悯的神色,却看得杜玉华头皮绷紧,“事到如今,事情早已与姚凤清无关了。”她说完不再看神色怔忡的杜玉华,扬声道:“进来。”   不知何时到了门外的两个女兵便推开门进屋恭恭敬敬的冲瑞安大长公主行礼。   瑞安大长公主拄了拄拐杖,看着杜玉华,眼神冰冷如刀,“把她的肩膀都给本宫卸了。”   两个女兵二话不说,静默着上去神色利落的就将杜玉华的两只肩膀给卸了。   静谧的屋中只听到咔嚓两声连响,而杜玉华,却一直如木偶人一般,任凭人摆弄完毕,又被两个女兵架着随瑞安大长公主走了出去。   -------------------------------------------------------------------------   公主府的长史得知宗正寺传回来的消息,说姚凤清已奉旨赶回京城为杜玉华一事做人证之后,急的三魂不见了气魄。   屋漏偏逢连夜雨,派原本以为派去西山报信的人快马加鞭几个时辰能赶到,寿章长公主会连夜赶回来,谁知偏偏出来消息,说从京城去西山的路上前些时日下过大雨,土质松动,下午的时候山上滚下巨石,将去西山的官道给堵了。去送信的人不得已乘着夜色去走山路,只怕又要耽搁不少时候。没过多久,宫里又传来消息,说是王太后病了,正将太医院的太医全都诏到永宁宫去。   眼看连王兴邦那里都指望不上了,长史急的团团转,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去了诚侯府,然后不出意料的吃了闭门羹。   长史一头一脸的汗,连连掏了四五个银锭塞到诚侯府的门房手上,平日这些不给公主府脸面的粗汉子,长史是连看都懒得看一眼的,今日却不得不低头。   门房掂了掂手里的银子,抠了抠鼻孔,指尖一弹,莽声莽气的道:“等着罢。”随后收了屁股底下的长凳,将府门一关,自己朝咏院去报信。   杜大听到门房的消息后,就去告诉了杜如归。   “侯爷,公主府来人了。”   杜如归正坐在屋中用细布小心翼翼的擦拭一面铜镜,他听到杜大的话,连头也没抬,“为了杜玉华?”   杜大没有吭声。   铜镜被擦拭的干净如新后,杜如归看着里面依旧乌发如故,眉目如画的脸眼底涌上汹涌的憎恨之意,他反手重重一按,将铜镜反扣在桌上。听到那声巨响,他心里一慌,随即又将铜镜翻过来仔细的检视了两遍,发现铜镜没有任何损伤后,才缓缓将铜镜小心翼翼的收到了一个木箱里。   散发着幽幽香气的木箱中一层层错落有致的摆放着女子的钗环首饰,每一样,都能看出长久被人精心养护的痕迹。   杜如归将木箱交给杜大,亲眼看着他将木箱仔仔细细的摆放到床头原来的位置上,这才分出些心思,“让人紧闭大门,不许任何人出入。”   杜大迟疑了一下,少见的犹豫道:“侯爷,毕竟是您……”   “我只有一个女儿!”不待杜大说完,杜如归便冷冷的拒绝让他继续说下去。   杜大没有吭声,沉默的一瘸一拐往外走,在即将跨出门槛的时候,又被杜如归叫住了。   “你找个人,送封信去给李廷恩。”   ----------------------------------------------------------   信送到李廷恩手中的时候,已是夜深。   李廷恩坐在书房里,思索着这一日的剧变,再看着面前杜如归这封字字力透纸背的信,眼神变幻莫测。   “来人。”   屋外从平应声而入。   “去请钟道长过来。”   听了李廷恩的吩咐,从平赶紧叫人去将那个自到了李家起就不停吃吃喝喝的钟道长叫了来。   一到李廷恩的书房,钟道长原本在路上还与从平嘻嘻哈哈的神色就不见了,他撩起道袍往李廷恩面前一坐,正色道:“李公子有用得着老道的地方了?”   李廷恩从头至尾就不想掩饰自己的心思,他道:“钟道长,在下有事要托付与您。”   端谁的饭碗就给谁办事。钟道长虽说是道人,这点规矩还是知道的,他坐直身子,很认真的道:“公子吩咐就是。”   “在下知道钟道长上通天文,下知地理。”   面对李廷恩的夸赞,钟道长没有一点得意之色,反而心里有些戒备起来,他可不敢小看李廷恩,这位被人称作文曲星下凡的少年探花,要让他诚心夸赞一个人,可不容易。   钟道长打了个哈哈,“李公子谬赞,谬赞了。”   对钟道长的提防,李廷恩不以为意,他需要的只是钟道长的尽心和忠心,至于对自己一点防备之意,倒并无大碍,“钟道长,在下想问问,京中十日之内,可俱是晴天?”   “这个。”钟道长即便想破了头,也没想到李廷恩是要问这个,他想了想道:“老道这些日子也曾观望过天时,别说十日,只怕一月之内,京中想要有雨都不太容易。”   李廷恩闻言挑了挑眉,笑道:“如此,便有劳钟道长了。”   “有劳,有劳什么?”钟道长听见这句话,完全摸不着头脑,“李公子,您方才问天时,老道可都已经说过了。”   “非也。”李廷恩摇了摇头,看着钟道长戒惧的模样,缓声道:“在下是想请道长求一场雨。”   “求,求雨?”   作者有话要说:回家晚了,先更一章,晚点还有   ☆、第83章   饶是钟道长心里琢磨过千万件事,他也没想到李廷恩竟然是叫他求雨。   他登时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拼命摇头,“李公子,老道又不是神仙,这,这老道还在与诸位师兄师弟研究成仙之道呢。”   要是别人,钟道长觉得自个儿还敢壮着胆子坑蒙拐骗一番,拿一笔丰厚的求雨银子,反正最后说是神仙不满意祭祀的献礼,不乐意下雨不就结了,谁还敢去真的追究不成?   可面对李廷恩,钟道长觉得自己又不是嫌日子过得太舒坦。   被钟道长一口拒绝,李廷恩脸上的笑意就消失不见了,他目色幽深的望着钟道长一言不发。   钟道长被他看的浑身不自在,动了动身子小声解释,“李公子,真不是老道推脱,这实在是……老道要能求雨,早些年观里缺银子何苦与几个师兄弟窝在一起挨着,各处年年都有闹旱的地方。”   他望着李廷恩嘿嘿笑,深信后面的话就是不说李廷恩也能明白他的意思。   李廷恩向后轻轻一靠,摆出放松的架势,他这样一动,钟道长紧绷的神色也跟着放缓了。   “钟道长,在下并非要你求一场将全京城罩进去的雨。”李廷恩手指在桌案上敲了两下,沉声道:“在下只要你在看好的日子看好的地方下一场雨。”   看好的地方看好的雨?   钟道长惊讶的望着李廷恩,“你的意思是……”   李廷恩端了面前的茶,用盖子一下下别着面上的茶沫,笑道:“钟道长,当初在下与几位道长在山中弈棋,苗道长曾与在下谈论过一件事。苗道长说,钟道长昔年炼丹,曾意外得到一样东西,此物在天有阴云之时大量点燃,浓烟上升,原本的阴云便会化作大雨从天上倾泻而下。苗道长说,钟道长曾借此物赢了他一株珍藏的灵芝。”   此话一出,钟道长愣了愣,冲着李廷恩嘿嘿傻笑,心里气的骂起了师兄苗天机的祖宗。   这东西,可是他好不容易才能得到的神仙之物,哪能随便告诉别人,眼下就被人给盯上了。   钟道长一直以为这东西是他多年诚心向道天上的神仙查知他的诚意才赐给他的,哪肯李廷恩上下两瓣唇一张一合就乖乖把东西拿出来,他就冲着李廷恩嘿嘿笑,“李公子,这,您也说这东西是老道意外才炼出来的,您说这,这老道好不容易得了天上神仙的指点得了这么一样东西,那指定少啊,您要是就给用了,老道……”   “两万两。”李廷恩轻飘飘的两个字就让钟道长肉痛的神情僵在脸上。   钟道长咽了口唾沫,“李公子,这东西得来不易,用一些少一些。”   “五万两。”   “李公子……”   “十万两。”李廷恩见钟道长惊讶的连下巴都合不上了,将茶盅往桌案一放,笑道:“钟道长,此物即便乃神仙所赐,您也留之无用。饶是炼制艰难,以您的本事,既炼出一回,就能炼出第二回,您所缺的,是炼制东西的材料。您说,是不是?”   对啊,自己留着这东西只能充个门面,告诉别人,神仙眷顾过自己,给了自己这具有神仙之力的东西。可说到底,能求雨有屁用,又不能让自己真的成仙。还是拿着银子去炼丹更划算。   钟道长心里转了转,他看到李廷恩的脸色,也知道李廷恩不会再在十万两之上出价钱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大义凛然道:“李公子与老道是老交情,东西虽重,也不值李公子这个人。老道明日就把东西送到你手上。”   李廷恩摆了摆手,“钟道长,这十万两银子含着您亲手用神物求雨的银子。”   钟道长一下傻眼了,试探道:“李公子的意思是让老道到时候亲自去把雨给求下来?”   “不错,时日一到,在下自会告诉钟道长在何处求雨,大雨一至,十万两银子在下丁当双手奉上。”李廷恩唇角的笑容温和之极,落在钟道长眼中却觉得着实碍眼。   钟道长虽说不知道李廷恩求雨做何用,要在何处求雨,然而李廷恩肯出十万两银子,又是个向来不会吃亏的人,想也知道只怕求雨这件事不简单。可李廷恩先前没说让他亲自去求雨,这会儿他心思又被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给勾住了,真让他放掉,实在是舍不得。他只得在心里发了狠,横竖都上了这条船,干脆一做到底了。   饶是自我安慰一番,钟道长心里依旧有些不安稳,他出去的时候忍不住多问了一句,“李公子出十万两银子求一场雨,可是朝廷……”钟道长没有接着往下说,只是伸出食指冲天上指了指。   李廷恩笑道:“这十万两银子,非在下所出。”他说完这云掩雾遮的一句话就不肯再说,而是端了茶翻开面前一卷案宗,垂眸细细看了起来。   见此情景,钟道长自然识趣,自己悄悄出去又仔细的掩了门。   -----------------------------------------------------------   只是短短一晚上,厉德安就熬的眼睛都窝进去了,他从小太监手上接过装辣粉的小碟子,伸出尾指去沾了点放到鼻下使劲儿吸了一口气,顿时连打了几个喷嚏,脸色涨红不说,眼眶还滚出几颗泪。   折腾是折腾,好在一直迷迷糊糊的脑子终究是清醒了。   接过宫婢递上的帕子擦了擦手,他问身边的小太监,“宫外头可有消息进来?”   小太监弯着腰,小声道:“卯时正就派了人出去,这会儿还没回话。”   厉德安就觉得不对了,这会儿可都巳时三刻了,他拉下脸道:“宗正寺就在丽正门外头,是不是那些小崽子又趁机出去耍钱了?”   “公公,这节骨眼儿上,就是他们再不懂事儿,也不能做出这样的事儿,指不定是在哪儿耽搁了。”小太监喊了两句冤,凑到厉德安耳边上道:“厉公公,您说是不是宗正寺那头连消息都不肯漏。”   “闭嘴!”厉德安叫小太监说的心里咚咚直跳,扭脸就呵斥了小太监一句,看小太监紧紧的闭上嘴不说话了,怒道:“去,赶紧儿再叫两个人出去看看,把太后娘娘赐给我的那块玉牌带上。”   厉德安连王太后赐下的玉牌都拿出来,小太监就知道厉德安虽说嘴上不认,心里其实也觉得事情不好了。只是小太监看着厉德安的脸色,不敢再问,点头哈腰的应下,恭恭敬敬的捧着厉德安拿出来的玉牌,急忙又出去找两个靠得住的小太监。   厉德安望着小太监匆忙的背影,心里七上八下的。他扭头进去王太后的内殿,见几个太医依旧在那里忙碌,一步不敢离开王太后的床榻,越看越觉得心烦,扭脸又出来,却发现偌大的永宁宫,个个脸上都是一副如丧考妣的神情,简直就没有一块能叫人松松气的地方。   他招招手喊了一个宫婢过来,“神安殿那头有话没?”   宫婢惶惶然的摇头,“今日是大朝,说是前头还没下朝。临上朝前,皇上身边的贾公公倒是过来问了两句。”   厉德安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这就一直没来个人瞧一瞧?”   宫婢哭丧着脸摇了摇头。   “得了得了,去罢去罢。”厉德安一见她的模样就觉得晦气,挥挥手把人打发走了,就一个人在那里一下下的转圈。事到如今,他也不想再叫王家的人进来,叫进来只会坏事,至于别的人,说是靠拢这永宁宫,只看今日一个命妇的的折子都没送来,就知道也是群见风使舵的家伙,指不定这会儿都在欢天喜地的上第一个没有太后娘娘的早朝。   厉德安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浑身窝火,全身发冷,最后忍不住跑到殿外狠狠啐了几口,指天喊地的骂了几句,这才觉得心里舒坦了。   他刚觉得舒服,内殿就跑出来一个小宫女,蹦着过来喊道:“厉公公,厉公公,太后娘娘醒了。”   “醒了。”厉德安脸上一瞬间笑开了花,他飞快的将各方知道的神仙都给拜了一遍,歪歪扭扭的奔进了内殿。   果然一直晕厥着的王太后已经睁开眼,靠在迎枕上正与太医说着话。   王太后脸色并不好,唇色发白,眼底是深深的阴影,说两句话便会喘一阵歇一歇,可精神头却很旺,在坚持自己询问过太医后,王太后示意太医退下,把厉德安叫到跟前。   “皇上上朝了?”   厉德安有些为难,可看到王太后眼底的厉色,他不敢隐瞒,老实道:“今日是大朝,皇上担心政事,一早叫人来问过娘娘的病情便上了朝,兴许是前朝有事,这会儿朝会还没散。”   王太后哼了一声,撑着手拒绝宫婢的搀扶,自己倔强的又往上靠了靠,闭着眼问道:“玉华呢?”   厉德安更为难了,只能硬着头皮答太后的话,“一直就在宗正寺里头,奴婢今早又叫了几个小太监去传消息,只是这会儿还没回话。”   “不用了。”王太后没有睁开眼,更没有动怒,淡淡道:“让人都回来,这个时候,永宁宫的脸面可不好用。”   听王太后这样说,厉德安就觉得头皮发麻,谄笑道:“过两日就是您的千秋宴,到时郡主就出来了。您……”   “丽质和玉楼回京没有?”王太后没有理会厉德安的马屁,直接问了一句。   厉德安瞅了瞅王太后的神色,低声道:“去西山的路上有巨石落下堵了道,公主府的下人走的是山路,只怕还要耽搁些时候。昨夜快马去左卫军军营找世子的人回来说世子爷带了兵马去广县的岛上头练兵,广县多岛,世子爷事前也没交代,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了。”   这段话一出,内殿中便陷入了诡异的宁静里头。所有伺候的太监宫婢都恨不能屏住气,就连厉德安也垂了头不敢再坑一声。   好半晌后,殿里才响起王太后气急的咳嗽声。   “太后,太后。”厉德安见王太后仍是动了怒,急忙叫宫婢端药来,又要去宣太医。   “不必了。”王太后倚在宫婢怀中,冷笑道:“哀家若是再宣太医,只怕这天底下的人都要以为哀家已经去见了先帝!”   殿中的奴才们,除了被王太后靠住的宫婢,全都跪到了地上头死死抵着地面,身子拼命发抖。   “厉德安。”   一听到王太后虚弱的叫声,厉德安急忙膝行几步,凑到王太后跟前。   “你去,让人传哀家的旨意,让傅鹏飞,吴振威速速进宫。”   傅鹏飞是绣衣卫都督,吴振威是右卫军都督,也是王太后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这两个人以前俱郁郁不得志,后来王太后摄政,才将他们重用,论起对王太后的忠心,只怕远胜许多王家人。   然而绣衣卫负责监察百官,右卫军与左卫军负责京城巡防守卫宫禁之余还有互相监督防范之责。即便是厉德安不懂朝政,也知道王太后轻易不会动这两名心腹,一动便是雷霆剧变。   他不由傻了眼,“太后,这这……”   “还不去!”王太后森冷的看着厉德安,话语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你也以为哀家老了是不是!”   厉德安吓得魂飞魄散,在地上咚咚磕了几个头,飞快的爬起来出去照着王太后的吩咐办事去了。   王太后看厉德安走了,又令身边的宫婢为她更衣。   宫婢们亲眼见到方才的情景,不敢耽搁,十来人齐齐使力,好不容易才给王太后收拾妥当。   此时厉德安已经回来,见到王太后的样子,虽说担心王太后的身体,也不敢再开口劝说。   王太后对着铜镜中馒头华发的女子看了看,冷笑一声,“厉德安,摆驾勤政殿。”   厉德安硬着头皮照着王太后的吩咐去办了事。   大庆宫的朝会行到一半,端坐在龙座上的昭帝听到太监附耳说出的话后,就蹙了蹙眉,旋即又笑了起来。他目光在底下议政议的热火朝天的朝臣们扫视一遍,淡淡道:“诸位爱卿,母后病体已有好转,散朝后,对朝事尚有争论的爱卿便随朕前往勤政殿聆听母后训诫罢。”   为是否提高商税一事正争论的面红耳赤的上官睿与毛文涛不约而同的停下了声音。朝堂之上的朝臣也纷纷变色。   昭帝听到底下传来细细碎碎的议论声,见到朝中数人脸色变幻不住,忍不住愉悦的笑了。   散朝后,数十位朝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对龙座上的昭帝,终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要随着昭帝去勤政殿。对这样的情景,昭帝似乎早有所料,他并未勉强,只是起身去了勤政殿。有不少朝臣望着昭帝远去的背影,心里都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龙辇还在宫道上,昭帝便远远的看见勤政殿外来来往往林立的宫婢,他一手撑在下巴上看着这幅情景笑了笑,问身边的小太监,“母后传了哪位大臣入宫?”   小太监窥见昭帝脸上的笑意,不由提了心,“是绣衣卫都督傅大人,还有右卫军都督吴大人。”   “哦,是他们啊。”昭帝并未动怒,只是玩味的勾了勾唇,轻轻拍了拍龙辇道:“既然母后在见大臣,朕便先避一避,回神安殿。”   昭帝这样一说,抬轿子的几个大力太监也不敢抗旨,又折身朝神安殿而去。   站在勤政殿外台阶上的厉德安早就看到昭帝的仪仗,都打算跪下接驾了,谁知昭帝又走了。他心里觉得奇怪,赶紧进去告诉了王太后。   “太后,皇上走到前头的宫道上,又折了回去,看样子是回神安殿。”   正在说话的王太后停了停,随即道:“哀家知道了。”她收回心思看着面前的傅,吴二人,冷声道:“事情哀家就交给你们,若办不好,就不必再来见哀家了。”   傅,吴二人齐声道:“微臣谨遵懿旨。”   “嗯。”王太后点了点头,抬手道:“去罢。”   两位武臣便领命而去。王太后看着他们的背影,眼中锐色大盛,冷冷自语,“皇上,哀家倒要瞧瞧,到底是文官的脖子更硬,还是哀家的刀口更利!”   作者有话要说:艾玛,我知道少了点,但是大家知道的,今天周四,那啥独角兽啊,你们懂滴,所以我耽误时间了,o(╯□╰)o   ☆、第84章   石定生这些日子一直卧床养病,没人敢轻易拿事情去打搅他,直到万重文去看他的时候说漏了嘴,石定生才得知京中居然发生了如此剧变,他急的立时就要下床。   吓得从管家与万重文急忙去拦。   石定生一把推开他们,气喘吁吁的道:“快,快给老夫备车,老夫要入宫面圣。”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何况石定生这样的老人。从管家一直记得太医的话,说石定生以前看着身子健旺,实则内里都掏空了,一次病倒更将老年人那些毛病都给带了出来,须得好好养护,否则必有大患。   从管家从小就伺候在石定生身份,忠心耿耿,如何肯看着石定生糟蹋自己的身子骨,当即哀求道:“老爷,您还病着呢,有什么事儿就交给别人去做罢。”   “你懂什么!”石定生不悦的斥责,“老夫一日在朝为官,一日就不能独善其身。”他固执的叫了人进来伺候他梳洗。   眼见从管家都劝不住,自知失言的万重文怏怏的走到边上,趁石定生去换衣裳,就对从管家道:“从管家,我去叫小师弟过来,你先想法子拖一拖。”   虽说从管家也很了解石定生的固执,然而这已经是没办法中的办法了,从管家就无奈的点了点头。万重文赶紧跑去李家找李廷恩。   熟料李廷恩听完后并没有如万重文意料之中的那样立即起身去石府,而是静静坐在那里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万重文催促道:“师弟,你这是做什么,还不赶紧过去劝劝师父,他平日是最偏疼你的。”   “让老师去罢。”   “你说什么!”万重文万万没想到李廷恩竟会说出这么一句话,一口气梗在那里差点没憋过去。他背着手在屋中来来回回走了两圈,停住脚步看着李廷恩怒道:“太医说的话你都忘了,师父如今的状况,怎能再进宫去折腾。再说……”他似乎是有些顾忌,左右看了看,发现没有下人,这才走到李廷恩面前,压低声音道:“太后重病,连前日的大朝都未上,虽说事后宫里有消息出来,说太后硬撑着去了勤政殿,后头却又将太医院大半的太医都给拘了过去,事前还叫过傅鹏飞与吴振威入宫,他们二人是干什么的,你不知道不清楚。这种情形,众人避之唯恐不及,你为何坐视师父自己搅进去。”   对万重文话中的愤怒之意,李廷恩完全能够明白,他只是反问了一句话,就让万重文当即语塞,“师兄以为有人阻拦,老师就不会入宫?”   当然不会!   身为三朝老臣,能够历经三位皇帝而屹立不倒,不仅仅需要圆滑的手腕,更需要性格上的坚韧。这样的人,一旦打定主意,不是别人随随便便说两句话就能打动的。   万重文憋了一口气,半晌才讷讷道:“那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郡主可还在宗正寺!”他意有所指的目光就落在李廷恩身上,“廷恩,这个节骨眼,师父入宫,这……”   “师兄是担心太后为了*郡主迁怒与老师?”李廷恩笑看万重文尴尬的神色,淡淡道:“师兄放心,太后此时,尚且顾不得老师。”   王太后此时,多半的心力都放到对付昭帝身上去了。   万重文无力的随意坐下往后一仰,伸手按了按胀痛的鬓角,失神的看着头顶几根木架,喃喃道:“廷恩,到底出了什么事。*郡主以前如何的张扬跋扈,连打伤宗室子孙,皇上也不曾下旨,宗正寺之人更不敢插手。如今不过是死了两个寿章长公主手下的女兵,竟就把人扣在了宗正寺。朝里朝外传言纷纷,都说太后这场病是因*郡主入了宗正寺,明日便是太后的六十千秋寿宴,少府寺依旧在热热闹闹的给太后筹备寿宴,皇上却十几年来头一次撇开太后上了朝,没过多久,太后又在勤政殿理政。弄得大伙儿心慌意乱,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番既是抱怨又带着点试探之意的话李廷恩当然听得出来,他看了看万重文满是血丝的双眼,就知道他这两日必然睡的不好,今日去石府必然也是摸不清动向,这才病急乱投医的去石府打听,没想反而把消息漏了出去。   他想了想,就告诫了万重文一句,“师兄,这几日,闭门谢客罢。”   只听到这么一句话,万重文有点失望,他苦笑道:“廷恩,你以为师兄不愿闭门谢客,只是沐恩伯府虽不涉朝政,多年来,姻亲故交却也不少,否则即便是太祖御赐世代皇商,这生意也不能顺顺当当的做下去。再说,此回宫中动向不明,牵连甚广,太皇太妃还在后宫,若太后就此病倒……”   不用万重文说,李廷恩就明白了。   看样子,王太后一会儿病的不能上朝,一会儿又宣心腹入宫觐见坚持在勤政殿理事的虚实做法已经完全达到了目的,至少成功稳住了许多朝臣的心思,不至于让他们仓促间就投靠到昭帝一面。   然而这个做法,只怕是治标不治本,就像此时,那些人拿不准王太后是不是真的病重不起,又不敢贸贸然投效到昭帝一边,干脆就找到后宫辈分最尊的太皇太妃那里,表示一番心意。太皇太妃不理政事,沐恩伯府不理政事,就算与之结交,也无关大事,运气好些却说不定能打听到一点风声。只是这些仓促靠上来的人事后脱身容易,沐恩伯府的车如流水马如龙落在昭帝与王太后眼中,只怕都会让两人心中生出不悦之情。   李廷恩沉思片刻,点了一句万重文,“师兄近日为酿酒之事常与少府寺之人打交道,师兄觉得,少府寺上下情形如何?”   万重文心头灵光一闪,抚掌大笑,“廷恩啊廷恩,难怪师父看重你。”   李廷恩浅淡一笑,并不接话,只是慢悠悠的喝了口茶才道:“师兄心中有数了?”   当然有数,要说宫里的动静,没人会比少府寺的人更清楚了。即便是后宫妃嫔,只怕也不如少府寺那些人更清楚宫中如今到底哪一边占了上风。谁叫少府寺手里掌管着宫中的用度。   就是太后的病情秘而不宣,只见宣太医进永宁宫,不见让太医出永宁宫,少府寺都能通过永宁宫去药库取药的动静摸到一点蛛丝马迹。   万重文笑了一会儿,与李廷恩客套两句,便迫不及待的去找少府寺的人叙旧。他也没隐瞒,还有意问了问李廷恩,要不要让朱瑞成与屈从云一道过去。   织云锦成为贡品的事情已成了大半,只差明日太后千秋寿宴将织云锦送上。说起来,什么东西能成为贡品,其实不在宫中的主子手里捏着,而在少府寺手里把着。   主子觉得这样东西好,少府寺却在献上去的东西里做做手脚,好就成了不好。主子觉得不好的,少府寺精心挑选一番后再大肆夸赞一番,不好也好了。想要让自己的东西成为贡品,不能走通少府寺,将上上下下的牛鬼蛇神都打理妥当,不仅得不到荣耀和利益,还会将身家性命都送进去。   然而织云锦将少府寺走通了,王太后却病了。这几日,李廷恩看着朱瑞成急的跟热锅上的蚂一般,过往的风度全无,此时听到万重文的提议,就点了头。   没过多久,得知消息的朱瑞成与屈从于就出来和万重文一起趁着昏沉的天色悄悄分开从后门接了几个少府寺的主食到朱瑞成买下的偏僻宅子里喝酒。   李廷恩则去见了钟道长。   钟道长正在自个儿的院子里折腾能求雨的神仙之物,见到李廷恩过来,先是看了看天上的乌云,才肉痛的道:“李公子,此时天色正好,要不咱们找个山上去试一试?”   李廷恩看了看钟道长手里拿着的大包东西,沉凝不语。   钟道长以为他炼制出来的这东西是神仙所赐,李廷恩却很明白,这或许应该是类似以前在现代时候所用的干冰一类的化学药剂,在天有乌云的时候在高处点燃,烟雾冲天撞上云块,就有很大的可能形成大雨。他不懂这些东西,但一直知道古代的道士为了炼丹常常炼出这一类的物品,这的确算是误打误撞。   只是现代人工降雨尚且会有失误的时候,在古代用这一套,到底能不能行,李廷恩心中实在有些没底。好在,即便不行,与他而言,也不是非要这场雨不可。   他想了想问,“钟道长以往可用过此物?”   钟道长很干脆的道:“用过三次。”说着他翘了翘乱蓬蓬的胡须,得意的道:“三次老天爷都给了脸面。”   “既如此,就不必试了。”李廷恩含笑道:“此物来之不易,当用在刀口上才是。道长的本事,在下一贯是信得过的。”   再说,京城里如今动向不明,多少人睁大眼睛四面八方放下探子,就为了把握住任何一点可能会牵涉到大事的动静。此时让老道士去求雨,很难找到一个完全杜绝别人察知的地方。一旦老道士能求雨的事情泄露出去,原先的打算,便不成了。   既如此,何必冒险。   钟道长听见李廷恩的话,扭了扭身子,有些不自在的。   他没想到李廷恩居然会如此信任他,其实以前那三次求雨,他事先都算过了,就算他不用神仙所赐之物,那雨也会下,就是晚半天或一天的事情罢了。可这收了人家十万两银子,京城这一个月又顶多只是阴天不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到时候真没雨,可是亏心啊。   钟道长抓耳捞腮半天,最后只得忍痛道:“以前你说过那火药,老道后头在山里闲来无事,与他们琢磨了几回,倒弄出些东西来,你要不要瞧瞧?”   一听是火药,李廷恩眼睛就亮了。   这个时空里,不会有人比他更明白火药发展之后所带来的意义。哪怕只是一小步,然而对于这些依旧信奉一切冷兵器的人来说,也是一个巨大的突破。   他疾走了两步,毫不掩饰脸上的迫切之色,“道长可曾将东西带出山?”   “带了带了。”   原本就是打算带出来找你换银子,能不带么?   钟道长腹诽了一句,虽说有些疑惑李廷恩对火药这不能吃不能喝,寻常人无人会买的东西如此感兴趣,依旧很欢喜的进屋拿出了一个包裹。那包裹就是他穿到京城那身道袍,依旧散发着浓浓的馊臭味。   见李廷恩不以为意,钟道长尴尬的笑了两声,将包裹打开,“这不从平给老道送来了两身新衣裳,这身旧的就给换下来包东西。”他快手快脚的将包袱打开,取出里面一个纸包递给李廷恩,“喏,这就是老道弄出来的火药,老道试过了,要比之前用的厉害些。你家祖宅那山上的矿洞,以前得两三桶才能炸开一个半人高的洞子,用老道这个,半桶就成。”   钟道长所能想到的李廷恩要火药的用途,也就是炸矿洞了。实在是火药这玩意早便有了,除了朝廷有时候修官道修河道要用一用牢牢保持在军械库外,其余的真没大用。以前朝廷还动过心思用火药杀敌,谁知反倒把自己人炸的断手断脚的。且这玩意儿押送不易,一不小心就把边上的军粮给一起烧没了,民间有些人偷偷用来做爆竹,炸不死人带出的火星子却能把一片房子都给烧了。若非如此,朝廷不会如此严格管制民间的火药。   李廷恩接过钟道长手里的纸包,轻轻凑到鼻尖嗅了嗅味道,果然与以前的火药气息大不相同,他不由大喜。   钟道长这些人李廷恩很清楚,虽是爱财,口中却不会有谎话,既然钟道长能说他试过,那么这改良过的火药就必然如他所说的那样,威力上有巨大的进步。   只是火药依旧是朝廷管制的东西,即便自己有心用它另作妙用,就眼前来说,只怕也不容易。   他沉默了一会儿,实在无法丢开这个巨大的诱惑,将东西拱手让人,就与钟道长立了个约定,“道长,这火药你替在下留着,不用多久,在下便会用重金向您求取制作之法。”   钟道长闻言脸上笑开了花。   面前这位李公子口中所说的重金,那可是真的重金啊。   他忙不迭点头,“好好好,老道给你留着留着,你放心,老道没事再琢磨琢磨,把这威力再弄大些,让你一包火药就能开一个矿洞出来。”   对于钟道长的误会,李廷恩只是笑了笑,任由他继续顺着这思路猜想下去。   从平此时匆匆从外头进来,过去小声道:“少爷,寿章长公主回京了。”   李廷恩目色一厉,转头看着从平。   “派去的人一直在城门口守着,说是寿章长公主领着麾下的护卫一入城便直往宫中去了。”从平顿了顿话,“少爷,石大人还在宫里头,这……”   李廷恩也没想到事情如此凑巧。他对王太后控制怒火的能力有信心,对寿章长公主可没有。想到杜如归信上所书,李廷恩不由蹙了蹙眉,他沉声吩咐了一句,“备车,进宫!”   从平见到李廷恩阴沉的神色,不敢耽搁,急忙三步并作两步的就去安排。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拆啊,于是就先更一章罢,待会儿还有,看是两章合更还是分拆   ☆、第85章   “母后……”寿章长公主一跨入永宁宫,两眼看都不看周围纷纷跪下的宫婢太监,直直就奔向了内殿。   就在内殿门口,得知寿章长公主入宫的厉德安险险将人给拦住了。   望着点头哈腰赔罪却坚决拦着路的厉德安,寿章长公主脸上再没有平日的三分客气,一双凤目像是淬了毒,“厉德安,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拦本宫的路!”   听到这明显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厉德安心里直叫苦。他如何愿意招惹寿章长公主这尊煞星,可若就这么让人直直闯了进去,再说点像上回那比猪还蠢的国舅爷说的话,太后被气出个好歹,这永宁宫上下,就都不用活了。   厉德安拼命给寿章长公主赔笑告饶,“殿下,殿下,您息怒,奴婢实在是没法子了,太后娘娘这都宣了四五回太医了,一直吃着药。奴婢自然不敢拦你的路,只是殿下您才回京,奴婢是怕你不知道消息,在太后娘娘面前再说错了话。”   寿章长公主闻言大吃一惊。   王兴邦去长公主府的时候王太后病情并不十分坏,王兴邦去就是为了能顺利隐瞒下王太后的病情,自然不会将王太后病了一事告诉长公主府的长史,长史派下人去告诉寿章长公主杜玉华被带往宗正寺的时候自然就更不会说了。寿章长公主一回京便直入永宁宫,片刻不曾停留,谁又敢在这节骨眼上来说出这个消息。因而寿章长公主还一直被蒙在鼓里。   此时听到厉德安说王太后病重,寿章长公主心就往下沉了。她是深知厉德安的人,若不是王太后的确病的很重,她相信就算厉德安向天借了胆子都不敢拦住她的路。   “本宫知道了。”寿章长公主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燥意,放缓步子进了内殿。   看寿章长公主并未失去理智,自觉刚闯过鬼门关的厉德安情不自禁出了一口长气,轻手轻脚的跟在后面。   “母后……”等看到倚在床头,一手撑在小案桌上,一手颤巍巍在批阅奏折的王太后时,寿章长公主泪水一下夺眶而出,奔到床边伏在王太后怀中痛苦。   王太后搁下手中的奏折,抬抬手示意宫婢们将小案桌搬走,这才伸手抚了抚寿章长公主的头顶,“是丽质啊,你府里的下人找到你了。”   “就算没找到,儿臣今日本也是要回京的。”寿章长公主愤愤道:“这群没出息的,到西山竟然走了十几个时辰。明日便是母后您的千秋宴,儿臣原就打算今日回京,要他们有何用!”   王太后笑了,溺爱的道:“既然没用,等过几日,哀家就让少府寺再给你送人过去,你重新挑一挑就是了。”   寿章长公主此时不在乎这个,她关心的,是自己的杜玉华。   见到寿章长公主一脸为难之色却始终没有提起杜玉华,王太后略想一想就明白了,“厉德安跟你说了哀家的病。”   寿章长公主唯恐王太后再有个差错,一见到王太后脸色变了,不用看边上拼命弯腰使眼色的厉德安就勉强笑道:“母后身体康健的很,哪来的病。”   王太后哼道:“那你为何不与哀家说把玉华接出来?”   不提还好,王太后主动一提,寿章长公主泪水就夺眶而出,她伏到王太后怀中痛哭不止,“母后,皇弟为何如此狠心,当年纵是我对不起他,这些年我也过得不畅快,我是真的后悔了。早知道皇弟这般看重馨妃,我怎会……”   我又怎会一怒之下杀了馨妃。   五年来,寿章长公主心中很清楚,虽说她从未说过一句后悔的话,但她着实后悔了。馨妃生的再像宋玉梳又如何,她已经是后宫妃嫔,宋玉梳也死了。这一生这一世,不会再有一个叫宋玉梳的女人陪在他的身边!   不,不止是这一生这一世,宋玉梳的尸骨一直被自己聘请的高人用法器压着,下辈子,下下辈子,他先遇见的人会是自己,宋玉梳会在阴曹地府永世沉沦,绝不会再出现在他的面前。   “丽质!”王太后见到眼神放空的女儿,就知道她又意识恍惚到了别的地方,不由心头一痛,她摸了摸宣丽质的头顶,冷声道:“厉德安,带着人去外头守着。”   厉德安哈腰应了是,把还在伺候的宫婢们都带了出去。   “丽质……”王太后在寿章长公主手背上掐了一下。   手背一痛,寿章长公主瞬间回过神,对上王太后端肃的神情,她有些畏惧的喊了一声母后。   王太后仔仔细细打量过女儿的面庞,低声嘱咐道:“丽质,你可还记得二十年发生的事情?”   “二十年前?”寿章长公主不明所以的看了看王太后,使劲在脑中回想二十年前发生过什么大事,很快她就惊叫一声看着王太后惊慌道:“母后,您是在说六皇弟?”   “没错,哀家在说明肃。”王太后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眼底就无法控制的流露出一抹慈爱之色。   听到明肃二字,寿章长公主神色有些古怪,她小心翼翼的拉了王太后的手,怯怯的提醒,“母后,明肃一出生就夭折了,您……”   端宗第六子宣明肃,犹在当年还是皇后的王太后腹中时,因王太后在查出有身孕之前做了一个胎梦,梦到天上有白龙自东而来,王太后将胎梦告诉端宗后,端宗大喜,当即叫了太医前来为宠爱的皇后诊脉,果然是有了身孕。消息传出去,不仅端宗以为是吉兆,就连朝中大臣,俱都以为这是天降祥瑞,大燕之福。彼时太子宣明澈承袭了宣氏皇族自高宗以后就病弱的身体,虽说比之端宗要好些,但也算不上十分康健,故而这个有着美好寓意又是在皇后腹中的孩子,端宗与朝臣都寄予了无限厚望。孩子尚在腹中,端宗便为孩子取了名字,并不避讳的将自己名字中的肃字赐予了这个孩子。   可谁知,传的沸沸扬扬的白龙降世之子,甫一出生就夭折了。   端宗大失所望之下,将为这位六皇子准备的奶嬷嬷与伺候的宫婢全都下旨处死。这是仁厚的端宗第一次如此大开杀戒,从此宫里宫外无人敢再提此事。宣明肃既然一出生就夭折,自然不能记上皇家玉牒,连一个序齿都没有。唯有王太后,依旧固执的让身边的人称呼宣明肃为六皇子,每每思念,便口称明肃。   此事王太后又提到这个名字,寿章长公主不知为何,只觉得胆寒,她见自己说了那番话后王太后神色怔忡,不由又道:“母后,您若思念六弟,不弱让人去皇陵外祭祀一番。”   “那不是你六弟。”王太后听到这话,冷冷一笑,她看着寿章长公主哑然的脸,就在她手上轻轻拍了一拍,温声道:“傻孩子,若那真是明肃,母后怎会让他孤零零的呆在皇陵之外,叫人随随便便就安葬了事。”   “不是六弟。”寿章长公主被这样一个消息震惊的几乎说不出话,她连杜玉华的事情都忘了。就算再如何,她也能看出王太后说话的神色不是在玩笑,她立时追问,“母后,您到底在说什么,六弟早就夭折了,早就夭折了,天下人都知道,母后您醒一醒!”   见到寿章长公主脸上急切的模样,王太后觉得有些安慰,她似笑非笑的看着女儿,“你觉得母后是被朝中一连串的事情气糊涂了?”   寿章长公主没有说话,但咬紧的嘴唇分明泄露了她的心思。   王太后深吸一口气,恍惚的笑了笑,“二十年了,哀家将这件事瞒了二十年。”   “母后,您到底在说什么?”   “丽质,你还不明白?”王太后逼迫女儿将回避的视线移回来面对现实,“母后在告诉你,你六皇弟还活着,没有死。”   “这,这不可能。”寿章长公主忽的从地上窜了起来,她竭力压抑着心里的惊慌,却无论如何压不住那种铺天盖地涌过来要将她整个人压垮的感觉,她崩溃的低吼了起来,“母后,二十年前,儿臣都已嫁入诚侯府生下如归了,六皇弟的事情传出来,儿臣还亲自进宫服侍过您一段时日,父皇原本都好了许多,正是为了六皇弟的事情才会病逝沉重。若六皇弟没事,父皇怎会成日神色郁郁,没两年就病逝了,父皇驾崩前还在叫着六皇弟。”   “你父皇……”王太后痴痴的念了一句,忽然仰天大笑,癫狂的怒吼道:“你父皇,他抛弃了自己的亲身骨肉,这是报应,报应!”   “母后!”寿章长公主不敢置信的看着面前的王太后,失望的道:“母后,您怎能这样说,父皇不顾皇祖父临终遗命让您参政,驾崩前写下遗诏让您摄政,父皇如此恩宠,您怎能如此!”   “你知道什么!”王太后嘴唇剧烈的哆嗦着,她心里的恨意几乎要将她仅剩的理智都冲垮了,“他让我参政,让我摄政,全是为了补偿我。他是怕我一辈子都记得他要将明肃赐死!”   “母后……”寿章长公主整个人呆呆愣愣的,她慢腾腾走上去跪在王太后床前的脚踏上,喃喃问,“母后,到底是怎么回事,您到底在说什么?”   王太后看着犹如傻子一般的女儿,被满腔恨意支撑着的身子忽然往后一倒,靠在厚厚的迎枕上,她开始慢慢告诉自己的女儿那段最让她痛楚的往事。   “二十一年前,母后做了胎梦,之后便查出有了身孕,你父皇欢天喜地,你是知道的。母后这辈子不信天不信地只信自己,管它何方神圣,都休想母后诚心诚意的给他上一炷香。这个胎梦,母后是不信的,可后来你要嫁给杜如归,你父皇严令拒绝,母后看着你的模样,心痛至极。那时母后已学着为你父皇打理些政事,不过都是琐碎的事情,事后你父皇还会叫人查验一边,做不了真正的主。直到你要投缳自尽,母后怕了,与你父皇闹了个天翻地覆,有一日,还动了胎气,你父皇心痛你又担心这个孩子,这才无奈的默许母后暗中下密旨让杜家休了宋玉梳。这个孩子,尚未出生,便庇护了一次他的大姐,让母后最疼爱的女儿得偿所愿。顺便狠狠教训了一回那些整日拿着母后参政的事情上书的世家,母后这才信了,这个孩子,兴许真是天上的白龙转生。”   王太后笑了笑,眼神忽然冷的可以结冰,“天元五年,你父皇四十大寿,诏令各地藩王都进京贺寿。母后为了筹办宴席,操劳了不少时日,正是在你父皇大寿的那一晚上,行将临盆,你父皇大喜过望,说这孩子与他有缘。母后在后宫痛足一日一夜,终于把你六皇弟生了出来。”   寿章长公主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她抓着王太后的手急切的追问,“后来呢,后来呢?”   王太后哈的一笑,癫狂的冷笑,“后来,后来按着规矩,太医来给新出生的皇子诊脉检查身子,却发现你六皇弟右手缺了缺了一个拇指!”   寿章长公主如遭雷击,整个人软在了脚踏上。   后面的事情,不用王太后再说她也明白了。从小生在皇家,她又有什么不明白?   王太后却犹如多年关在塘中的水终于找到了倾泻的出口,她愤恨的摇摆着身子,“原本是祥瑞,结果却少了一根拇指。右手没有拇指的孩子,没办法握笔,没办法拉弓,什么都做不了。偏偏母后是在你父皇的寿宴之上动了胎气,众目睽睽,各路藩王熬了一夜,还在大庆宫中等着这好消息,哈,白龙降世的龙子却成了这副模样,岂不让皇室丢尽颜面,让你父皇被藩王嘲笑!”   “母后,别说了。”寿章长公主泪落如雨的去拉了王太后的手,却被王太后一把拂开。   王太后吃力的趴在床榻上,面目扭曲压抑着声音形如鬼魅一样的道:“你父皇要杀了明肃,要杀了自己的亲身骨肉,母后护不住明肃,护不住他,母后只能把他送出去,让他去做别人的儿子,二十年不去见他,日日夜夜躲在这宫里像千刀万剐受刑一样的想。丽质,母后的心痛啊,母后的心好痛。”   “母后……”已为人母,寿章长公主只要一想到当年杜玉楼被抱走时的痛苦,她就能明白王太后的感觉,她紧紧的将王太后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孩子一样柔声道:“母后,母后,没事了,您现在是太后,您可以把明肃接回来,您好好疼他!”   “没错,母后要好好疼他,要把明肃该得的都还给他,包括这天下!”王太后忽然一把推开寿章长公主,低声道:“要都还给他!”   寿章长公主惊住了,“母后,您,您说什么?”她从未想过,自己的亲生母亲,居然想要将这天下当做弥补弟弟的礼物。   可这天下,又要如何来送,说到底,天下,是宣家的天下。   王太后眼底的疯狂已然慢慢消失,化作一片平静从容,见女儿被吓到了,王太后摸了摸她的脸,怜惜的道:“丽质,你不必担心,母后筹划这件事筹划了五年,再有永王起兵,简直是天祝母后,不会出差错的。”   寿章长公主几乎是下意识的问了一句,“这与永王有何关系?”她说完这一句,忽然脸色就变得苍白起来,“母后,六皇弟,六皇弟在永王府?”   “不错。”王太后淡淡的笑了笑,“当年你父皇大寿,各地藩王入京贺寿。永王原本欲带宠爱的侧妃入京,后来得知有身孕的永王妃娘家与你舅舅家连了宗,这才带着有近七个月身孕的永王妃入京。入京之后,永王妃入宫见过母后几次,母后与她颇为投契。后来你父皇大寿,母后都了胎气要临盆,她不顾身孕坚持到后宫陪着母后生产,谁知她也早产了。你六皇弟出生就少了一根指头,她的孩子,还在肚子里就没了气。你父皇说要赐死你六皇弟,母后为了保住你六皇弟的性命,就祈求你父皇隐瞒下永王妃腹中王子已死消息,把你六皇弟交给了永王妃,对外告诉朝臣你六皇弟夭折了。正因那是你六皇弟,你父皇才在永王离京之前便封了他为永王府世子。永王妃经此一事已不能有孕,母后并不担心她会待你六皇弟不好,即便是永王,就算对你六皇弟缺了根指头不满,你六皇弟是在宫中降生,永王妃又是因服侍母后才早产,再有你父皇的看重,他便不敢不善待这个儿子。”   话到此处,寿章长公主这才终于明白了一切,原来王太后那些看似她都不能理解的做法,此时终于有了答案。   “是以您得知永王起兵的消息后,将各道精锐兵马都诏入关内道关西道。是您授意舅舅他们,以要为您办好千秋寿宴的名义,放纵永王攻城略地。”   “不错。”王太后森冷笑了笑,“丽质,你以为母后摄政多年,真的就是个空架子?母后早在永王与塔塔人书信往来之前,就知道永王派了使者前去与塔塔人勾结,那时母后便知道,时机终于到了,这么多年让那焦侧妃在永王鼓动,终于没有白费一番心思,否则母后还得另想法子叫永王生出谋逆之心。”   寿章长公主几乎是颤抖了,“您在永王起兵之前将各道驻军都督撤换也是有意的?”   王太后看着女儿,没有否认的笑了一笑。   “母后!”寿章长公主忿然站起,厉声道:“您怎能如此行事,您这样做,可有想过,若永王真与塔塔人联手攻入京城,皇弟该如何自处?若永王保不住性命,六弟身为永王府世子,又要如何保住性命?”   “若永王胜了,这天下自然如母后所愿,最后落到你六弟手中,该是他的,就都还了给他,至于皇上,他这做哥哥的,在宫中做了这么多年的皇帝,好日子过够了,也该让让亲弟弟了,只是你放心,到底是亲母子,母后不会不管他,母后这些年一直与永王妃往来,明肃三年前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答应过母后,若能攻入京城,不会对皇上下手。若是永王攻不下,母后还在摄政,自有法子压下朝臣,削弱兵力,叫明肃能与皇上各占大燕半边江山!”   听完王太后这番话,寿章长公主忍不住怒道:“您简直是胡思乱想。别说六弟与皇弟从未见过,就算日日相对,他若登基为帝,如何会肯留下皇弟的性命?再有您也说过,永王当年就对世子之位不满,您如何能断定永王得了天下,就会乖乖将皇位传给六弟,他膝下,可不止一个儿子!”   王太后自负一笑,“他膝下,很快就会只有你六弟一个儿子了,至于皇上……”她脸上的冷酷之色一闪而过,“若是你六弟到时不肯罢手,那便是他的命数了。”   “母后……”寿章长公主震惊的看着王太后,见王太后眼底始终没有一丝一毫的回避与退缩,她终于不再对王太后报以希望,她转身就要往外走。   “丽质!”王太后形容冰冷的喊了一声。   寿章长公主没有停留,继续往外踉跄的奔去。   “你尽管去告诉皇上,看看皇上会不会为此就放过玉华,放过玉楼,忘了馨妃的死!”   寿章长公主仓皇的步伐骤然停下,摔倒在地。   看着女儿的背影,王太后叹息一声,柔声安抚道:“丽质,听母后的话,你们三个,都是母后的亲骨肉,母后总会想法将你们都保全下来。只是母后亏欠你六弟太多,你放心,待你六弟登基,馨妃也罢,宋玉梳也罢,都是过眼云烟,不会再有人提起,至于明澈,到时母后哪怕拼了性命,自会让他有个王位。”王太后顿了顿,继续道:“母后将一直压在心里的事情告诉你,就是想让你帮帮母后,将事情料理妥当。这些日,你要看着玉楼。”   王太后这番话化作云烟在寿章长公主耳边缭绕了几圈,却一直没能滚到她的心里。她怔怔的坐在殿中,明明身后是至亲的生母,却觉得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了她一人,没有儿女,没有丈夫,如今,连母亲也失去了。   她举目四望,依旧是熟悉的永宁宫,头顶依旧是描金的九凤,一切都一样,可一切又都不一样了。她望着望着忽然泪流如海,再也无法阻止心口破掉的地方不停窜进来的冷风。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写的很费劲儿,本来还想撸点的,明天再说吧,大家晚安。另外再一次呼喊大家收藏下我的作者专栏嘛,看着那个数字不动好伤心啊,最近订阅还刷刷的降,难道你们都抛弃我了吗?大哭。   ☆、第86章   “石定生还在外头?”昭帝批完一本奏折,随之丢下,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   “石大人一直跪在外头,奴婢让宫女去请石大人进来,可石大人就是不肯。”新任的御前太监总管冒姜以前是在万和宫伺候的,还拿捏不清楚昭帝的语气。昭帝每说一句话,他都在心里捏着心掂量了又掂量才敢回答。   昭帝一手捏着玉勺,一手端着碧玉碗,轻轻搅动了两下碗中的汤汁,旋即笑道:“既如此,就让他跪着罢。”   若是别人,冒姜听闻昭帝这话,自然不敢多言。可外面跪的是石定生,不仅是三朝元老,更是帝师。若真有个万一,朝堂喧哗起来,他这个在御前伺候的太监只怕也讨不了好。   他察言观色,发现昭帝脸上并无动怒的神情,就小心翼翼提了一句,“皇上,您瞧瞧这天色,虽说快入夏了,可还有些凉意,要不奴婢给石大人送件衣裳?”   昭帝唔了一声。   冒姜如闻大赦,赶紧弯腰退出去殿外。   一看到跪在殿门汉白玉石道上的石定生,冒姜就哎哟一声,上前低声劝道:“石大人,您这是何苦,皇上正在气头上,要不您隔两日再来?”   冒姜试探的一句话并没有得到石定生的应和,石定生眉眼都不曾抬一下,冷冷道:“不必了,皇上若不肯听纳老夫的谏言,老夫便在这里跪死就是。”   冒姜一下就苦了脸。   你跪死了倒是小事。横竖风光也风光过了,家里子侄都安排好了,皇上就是再置气,该给的赐封还得给。可怜我这才上来的总管太监,只怕到时候站出去就给那些大臣一人一脚踹在地上踩个稀巴烂。   文臣就是瞎折腾,明明就是人家母子的事情,偏偏要来闹腾的欢,也不看自个儿多大岁数了。   冒姜又说了两句好话,始终不见石定生松口,无奈只得叫了个小太监把件外衣给石定生加上,他自己又没精打采的折回神安殿。   方要进殿,一个小太监就匆匆过来小声道:“冒公公,李大人求见。”说完生怕冒姜不知道一样,加了一句,“就是石大人的那个关门弟子,大理寺少卿李大人。”   “李廷恩?”冒姜心里一喜。   这个李大人可不一般,前头被太后娘娘破例弄去兵部,后头皇上就为了他跟太后别了一回,没多久便生生将人又放到大理寺。   他嘴一歪,吩咐小太监,“把石大人给公公看仔细了,要有个插翅,公公剥了你的皮。”   “您放心,您放心。”小太监点头哈腰急忙应下。   冒姜嗯了一声,没再看小太监,快步进了神安殿,在昭帝依旧在喝汤汁,就慢慢上前小声回禀,“启禀皇上,大理寺少卿李大人递了面圣的牌子。”   “李廷恩进宫了?”昭帝感兴趣的挑了挑眉,玉勺落在玉碗中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他看了看殿外,感慨道:“石定生门生遍天下,在京中的便不下十人,唯有一个李廷恩入了宫。”   冒姜就在边上垂着头。   “传旨,让李廷恩来神安殿见驾。”   听见昭帝这一句话,冒姜如闻大赦,赶紧应下了找人去宣李廷恩过来。   李廷恩才一走上去往神安殿的廊道,远远的就看见石定生跪在殿门外的石道上,他蹙了蹙眉,递了个绣袋给前面领路的小太监,小太监颠了颠分量,脚下的步子便不着痕迹的加快了。   “老师……”   “廷恩,你如何来了!”石定生见到李廷恩,先是一愣,继而脸上就浮现出无可奈何的神色,“你这孩子,赶紧回去。”   李廷恩打量了一眼石定生身上批的半旧外衣,一看便不是御赐,倒有些像是宫中太监们平日出宫时所穿。   “老师……”他左右看了看,发现周围的太监与护卫都自发站得远远的,也没有催促,心里就有了底,他弯腰低声道:“老师,您入宫是不是要劝皇上?”他没说说劝什么,但他知道石定生必然明白意思。   人都来了,看李廷恩的神情石定生也知道他不会轻易出宫。能有这样一个门生,石定生心里也觉得慰藉,又觉得有些失落,他神色复杂的叹了口气,“你这性子。唉,为师已见过皇上,只是皇上不肯听为师的谏言。你既已入宫,便尽尽臣子的职责,面圣时想法子再劝一劝。”他说着顿了顿话,叮嘱道:“若事情不成,你便不用说了。为师一把年纪不打紧,你却不同。”   李廷恩轻轻点了点头,道:“老师放心,我有分寸。”   有小太监就过来催促了一句,“李大人,您快进去罢,皇上宣了。”   李廷恩冲石定生使了个眼色,大步去了殿中。   昭帝一看到李廷恩,就露出舒心的笑容,叫了免礼,随手值了个位置,“赐坐。”   冒姜赶紧亲自去端了小凳子让李廷恩坐下。   “李爱卿今日入宫,可是朕交付给你的事情已有眉目?”   李廷恩恭敬的道:“回皇上的话,皇上旨意,微臣片刻不敢相忘,事情的确已有进展。”   “大善!”昭帝夸赞了一句,笑道:“既如此,以如今的情势,想必不等多久,朕便能听到爱卿的好消息了。”   “微臣必不负皇上厚望。”   见到李廷恩没有如其他人一样诚惶诚恐的谦辞,而是一副颇有自信的样子干脆利落的应下了,昭帝忍不住又是一笑,“看样子,朕得多用一用新科的进士们,那些老臣子,坐在位置上太久,浑身的骨头都坐硬了,在朕面前,只会满嘴的虚词。”他说着看向李廷恩,眼神幽深,“李爱卿以为,朕说的可对?”   面对昭帝如此明显的试探,李廷恩就没法再沉默了,他默了默,起身道:“启禀皇上,微臣有话。”   昭帝看着他,淡淡道:“有话就说罢。”   “还请皇上屏退左右。”李廷恩没有直言,而是提出了个请求。   “都下去。”   冒姜早就不想呆在这儿受池鱼之殃了,他赶紧弯腰将殿中的宫人们都带了出去,还贴心的让人合上了殿门。至于宫中的规矩,昭帝的安危,冒姜一点都不担心,在他心中,遵旨办事才是最要紧的。   前殿内一时陷入一片静谧。   昭帝打量沉默不语的李廷恩片刻,道:“说罢。”   李廷恩起身拱了拱手,“皇上,微臣以为,老臣虽老,心意却忠。”   “呵。”昭帝冷笑道:“你是在为石定生说话?”   李廷恩没有辩解,很干脆的应了一声是。   “你可知石定生入宫说了什么?”昭帝神色有些微妙的问了一句。   即便没有亲耳听到石定生所说,可李廷恩大致都能猜到石定生会说什么。   “此次老师入宫,只怕是为了劝皇上与太后暂止干戈。”   昭帝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你认为石定生说的是对的?”没等李廷恩答话,昭帝就嘲讽的笑了笑,“李爱卿,自你答应朕接下宋氏一案,你便已无退路。”   当然没有退路。这一点李廷恩不用人提醒都很明白,所以他同样很希望王太后早些放还朝政。可这一次,他入宫是为了保住石定生这个恩师。   李廷恩静默了片刻,直到昭帝都要再次讽刺出声,他才开了口,“回皇上的话,微臣以为,天无二日,国无二主。皇上既已行冠礼,便早该亲政。”他旋即话锋一转,“只是太后娘娘明日便是千秋寿宴,近日又病势沉沉,政务归还,事情繁杂,大可由钦天监选个好日子再行定夺。”   “又是这一番话。”昭帝眼底冰凉,脸上挂着不屑的笑意,淡淡道:“若朕不想等了又如何?朕已经等了十六年,八年前,朕这个天子,连一个属于自己的年号都没有!”   谁能相信,大燕天子,堂堂万民之主,被亲生母亲以怀念先帝的借口整整八年没有属于自己的年号,每一次朝臣上奏,看着还在沿用先帝时的年号,昭帝就能感觉是一个巴掌重重的打到自己的脸上,他挨了八年的巴掌。然后他他的亲生母亲,继续用各种各样的理由不让他立后,把后宫和前朝一起死死的把持在了手中。   民间的男人有了十两银子还能娶一个满意的妻子,他只能凭借着生母的怜惜,从一群出身卑贱的宫女里挑两个出来发泄,甚至这些宫女,他都得必须最宠爱出自永宁宫的!   日光从木格窗上的琉璃射进来,落在昭帝的脸上,让他狰狞的神情显得分外清晰,他阴狠的目光准确落在李廷恩身上,平静的质问,“李爱卿,你告诉朕,若朕不想再等,又当如何。”   李廷恩面无表情的直起身子,在昭帝面前长长一稽,“那便请皇上下旨,令太后退居西山行宫。”   原以为李廷恩会继续想出一篇道理来说服自己的昭帝愣住了,他定定的看了看李廷恩,忽然笑了,“李爱卿,你果真不同啊。”   自己这个天子在他面前毫不掩饰对太后的愤怒,他就敢在自己面前提出一个更容易叫士子清流们斥责的做法。不仅要借太后病重虚弱的时候彻底亲政,还要把太后远远的赶到西山去,连后宫斗不让太后住了。   昭帝玩味的笑了笑道:“李爱卿可知此言一出,传到朝臣耳中,只怕连石定生都会痛责与你。”   李廷恩当然知道。   这么多年,为何王太后能一直稳稳摄政,甚至在以前王太后手中还没有掌控住兵权的时候都能如此?   不可否认,王太后前面几年执掌朝政的时候,除去重用外戚与洛水宋氏之事,王太后算得上是一个颇有见识的女子。至少王太后重视吏治清明。也许是因朝臣世家清流反对王太后的人太多,王太后为了铲除异己,所以王太后不像大燕历任皇帝,对世家颇为容忍纵容,但凡出自世家的官员,在任上若有罪行,在别的皇帝手中会轻拿轻放,在王太后手中,却敢于挥起屠刀。贪官污吏,因此闻风丧胆。   大燕水路最重的运河,是在王太后的手中彻底将南北贯通。年年泛滥年年遣工部重新修筑堤坝依旧无法约束的泾河,是王太后在连斩了五名工部官员之后才有了有了牢固的堤坝,泾河至今,已然七年没有发过大水了。   王太后,以前在民间其实颇有一番威名。就算是宋氏之事,若不是牵涉到寿章长公主,成为皇室与世家对敌的典范,王太后所受到的非议不会至此。   说到底,王太后以女人之身掌管朝政,就算做出无数成就,大燕上下依旧不会将王太后放在眼中。尤其是那些最重规矩的世家望族,他们传承百年千年,所拥有的底气便在于世俗的旧规,而旧规,更多是约束女人的。因此世家反对王太后,王太后只能用更血腥的手段来镇压,最后世家受到重创,更加愤恨王太后,由世家掌控的文臣清流士子一派,便会整日作诗写文讽刺王太后以月凌日。士子作为喉舌,民间那些许多大字不识一个的百姓的信息都来与他们,百姓信任他们,在百姓眼里,慢慢王太后便成了一个祸国的妖妇,天理不容。   说到底,这是一个女人和整个制度的争斗,不在后宫,不在前朝,王太后,挑战的是历史!   也许,一个倔强的女人,发现无论如何走都是走到陌路之后,就选择了最疯狂的做法。   绝不还政,玉石俱焚。   这似乎又是每一个曾经杰出又有着非同一般的固执品性的人会走的道路。只是士子文人们痛恨王太后以女人之身压在头顶,让他们这些七尺男儿必须低下头颅,对一个女人折腰屈服,又讲究根深蒂固的道德礼仪。   若是别人乱政,别的女人乱政,他们可以不惜死谏逼迫皇帝亲政,偏偏这个女人是皇帝的母亲,不是皇帝的妃嫔,不是皇后。在以孝道治天下的大燕,天子身为天下人的表率,如何能够使出威逼生母的做法让天下人唾弃,如此一来,民间有样学样,岂非礼乐崩坏,天下大乱?   也正是因此,朝臣们总是一面在朝堂上竭尽全力给王太后压力,不让王太后掌控住一切,坚定的站在昭帝一面,一面又始终对王太后手下留情,并且阻拦昭帝使用更极端更无情的做法。他们似乎一直相信,王太后终会垂垂老矣,而昭帝,才是名正言顺的天下之主,并且如日方中。   就连石定生,亦是如此。   李廷恩觉得自己很能明白石定生的心态。   作为永溪石氏出身,一个传承千年的世家子弟,礼教二字已然和自己这位恩师的骨血混合在一起,没有任何办法能够剥离。所以恩师入宫劝说昭帝,一面是不能接受天子用这样冷酷无情的做法,趁着生母病危,用亲外甥女要挟生母,这完全违背了孝道。一面就是为了忠君,不愿意隐忍了近二十年的昭帝在此事传出后在史书上留下骂名。   可李廷恩的看法却决然不同,孝这个观念,在他心中有不同的灵活用法。   这一次,若能劝说昭帝将步骤放缓顺利救下石定生也可。若不能,那么就要劝说昭帝一击即中,让王太后彻底远离朝政,甚至不能留在京中,继续保有暗中的威信。当然,如若可以,李廷恩很想劝昭帝送王太后去陪伴先帝。这样才是杜绝后患最完美的做法。   一个本就病重的老人,还不肯放下朝政,多方操劳,在这个关头,王太后出现任何事情,几乎都是顺理成章的。一旦王太后崩逝,不会有人去胆大包天的猜想是昭帝动的手,朝臣们的只会静静的一边守上国孝,一边恭贺昭帝亲政。   可惜,终究不行。   这番心里话,李廷恩很清楚无论如何不能在昭帝面前说出来,他躬身放缓语速,“回皇上的话,微臣一直以为,胜者为王。”   “胜者为王……”昭帝咂摸了一下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忽然纵声大笑,“李爱卿,朕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他虚点着李廷恩,笑道:“你是只苍鹰,朕很庆幸,你是出自石定生门下。”说着他有些古怪的笑了笑,“石定生有诸般顾忌,忠君这一条,朕倒是不担心的。”   李廷恩心里一沉,脸上却没表现出来,只是道:“未知皇上可有定夺。”   听见李廷恩的话,昭帝哼了一声,淡淡道:“还是那句话,朕等不了了。”他就盯着李廷恩,目光发沉,“太后去不去西山,朕自由定夺。至于李爱卿,想法子让石定生回去罢。”   话说到此处,加上李廷恩原本就不想劝昭帝放手。说到底,史书是胜者书写,昭帝胜了,又有多少士子清流会去为王太后喊冤,又有几个史官能够以为自己的脖子比刀口更硬,坚持将天子恶事如实记录在史书之上。一心坚持的,也只有永溪石氏,洛水宋氏这样的世家了。   只是李廷恩此时已经看出来昭帝对石定生的态度似乎有些不耐,偏偏一时半会儿他没办法改变石定生的态度。无奈之下,李廷恩决定暂且移开昭帝的心思,他迫不得己将原本不到时机的王太后与苗巫有旧,并且在八年前就有迹象显示王太后用苗巫对昭帝下药的事情说了出来。   当然,他绝不会告诉昭帝,此事他是从杜如归口中得知的。任何一个天子,性命受到别人长达八年的威胁,而手下却隐而不报,不管手下的人有何苦衷,天子都会将下毒的人喝隐瞒的人一起恨之入骨。   而杜如归,就眼前来说,李廷恩以为留下比不留好处要多得多。至少,杜如归绝对愿意做一把捅穿王太后的钢刀。   在听到李廷恩的话后,昭帝脸上失去了任何表情,长久没有说一句话,但李廷恩能从昭帝渐渐加快的呼吸中判断出昭帝此时的愤怒。   “母后!”   长长久久的静默之后,昭帝才说了这么一句话,他的眼神已经化为了冰刃,“你何时查到此事?”   李廷恩垂首道:“微臣家中有一姐夫做药材生意,两年前,家中曾经被牵连入一宗人命官司。微臣那时便是从姐夫口中得知,大燕又有了苗巫的动向。只是事关重大,事后那苗巫便失去了踪迹,微臣将此事告知过老师,老师也查不出,只是隐约有迹象显示苗巫与京中有关。后皇上将宋氏一案交予微臣,微臣多日察理卷宗,才得知其中亦有苗巫的痕迹。苗巫已在大燕境内消失多年,微臣便将两事连了起来,故而得知。”   说完这番话,李廷恩又将屈家的事情与后来杜如归告诉他的话半真半假说给了昭帝听,最后才道:“此事臣尚未查清,只是事关重大,故不敢再隐瞒皇上。”   “只怕是朕今日流露了必然要动手的心思才不再隐瞒的罢。”昭帝讽刺的哂笑一声,却没有再为难李廷恩。李廷恩最近才接手宋氏一案,就算瞒又能瞒多久,能在此时上奏,已算不错。换了别的大臣,说不定会将事情一辈子咽下去嚼碎了绝不吐出来。   昭帝看着刻满九爪金龙,处处是君威,遍地是明黄的神安殿,忽然觉得身体里一阵刺骨的冰冷。   八年,就在他刚得到属于自己的年号,作为一个天子能真正留名史册的时候,他的生母给他下了毒。   “这么说来,当年宋林生,是为了查证朕中毒的事情才会被夷灭三族?”昭帝倚在龙座上,看上去神色镇定,实则手指一直在微微的颤抖着。   李廷恩没有丝毫犹豫的道:“以微臣目前所知,宋大人当年,应当并未有吞没军饷之事。”   没有直接回答,但这已经就是最好的回答了。   昭帝泄气一般重重往后一倒,忽然像一座火山一般的爆发了,他将面前桌案上的笔墨纸砚和奏折全部推到了地上,像受伤的野兽一样焦躁不安的走了几个来回。他气的浑身发抖,双眼赤红,然而却始终谨记着他是在神安殿的前殿,并没有发出一点怒吼的声音。   看着困兽一样的昭帝,李廷恩不知为何,心里忽生出一丝复杂的怜悯。   这样一个天子!   作者有话要说:纠结了很久,还是决定短暂的写一下王太后以前的事情,不然感觉这个角色写的太单一了,希望大家不要觉得我注水,皇家的事情其实就是朝政的事情,李廷恩要刷过这个副本才能更往前一步,跟他后面要走的路也是有关联的,你们看我以前埋的线后面都有用对不对。另外今天没了,昨天没更,今天本来准备多写点,但是大姨妈提前来了,一脸血啊我,等过两天那啥没那么厉害了我再多更点吧。女人就是麻烦啊,下辈子一定要做男人。   ☆、第87章   残月如钩,夜凉如水,回廊下盆松上有些寥落的枝干歪歪斜斜的倒映在斑驳的墙壁上,来来去去捧着东西的下人不时经过,将他们的影子刺的支离破碎。   李廷恩挺直身躯默默跪在院中,看着时不时关闭又时不时打开的木门。   从平与长福一左一右站在李廷恩的边上,一脸急色的不停搓手。   一看到从管家出来,从平急忙迎上去小声道:“爹,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你瞧瞧咱们少爷。”   从管家抬头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垂在李廷恩鬓边的露水,叹了口气,“老爷当初把你给李公子的时候,爹就跟你说过了,往后,你服侍的是一个主子,爹服侍的是一个主子,心里要分清楚。老爷正在气头上,爹是不会去说话的,你让你主子赶紧回去罢。”说完转身就走,又去吩咐一团忙乱的下人。   从平望着从管家的背影傻了眼,跺跺脚回来面对长福的打探,翻了个白眼,“咋样,咋样你没瞧见?”   没想到从管家居然直接把从平给撅回来了,长福在脑袋上锤了两下,小声嘟哝道:“这可咋办,从大哥你瞧瞧少爷也不肯回去。石大人也真是的,咱们少爷赶着进宫把他从宫里背出来,又是请太医又是叫人煮参汤的,一睁开眼就让咱们少爷滚出去。”   从平呲牙,却没说话。   要说什么,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自家少爷是被石大人最看重的,那个上心劲儿简直连亲儿子亲孙子都不过如此了。亲儿子亲孙子还未必有这样呵护呢。没想到这回居然会直接喊了滚。少爷也奇怪,一声不吭就直接到院子里跪下了。   屋子里的石定生倚在床头,裹着厚厚的棉被,青黑发肿的双腿自膝盖以下都泡在药汤里,灌了两碗药汤才缓缓道:“还在外头呢?”   虽说石定生没有说出是谁,围在边上的幕僚还是明白石定生的意思,互看一眼后,姓秦的幕僚就道:“大人,李公子一直在院里跪着,这更深露重的,虽说年轻人身子骨健旺,明日却是太后的千秋寿,如今的形势,以在下说,还是先让李公子回去罢。”   “唉……”石定生疲惫的叹息一声,无力的抬了抬手,“告诉他,回去罢,过几日再来说话。”   从管家听到这话,如闻大赦,急忙欢欢喜喜的出去到李廷恩面前,“李少爷,老爷让您回去,您啊,赶紧回去歇一歇,有什么话,过两日再来与老爷说就是了。”   李廷恩抬头平静的看着从管家,“有劳从管家去告诉老师一声,就说老师昔日教导,李廷恩一直谨记在心,片刻不忘。”   从管家愣了愣,随即立时点头笑道:“您放心,您放心。”扭脸就呵斥边上傻愣愣的从平和长福,“还不赶紧过来把李少爷搀回去。”   从平与长福回过神,这才过来一人一边将李廷恩搀起来。   跪了三个时辰,饶是年轻体壮,李廷恩被架起来时身子也止不住一个踉跄,吓得从平与长福急忙把全身力气都给用在了胳膊上。   一回到李家,见到李廷恩这幅狼狈的模样,朱瑞成与屈从云都大惊失色,连钟道长都惊动了。好在钟道长给李廷恩看过后,发现并无大事,丢下两瓶药膏便自己又去歇息,留下朱瑞成与屈从云在屋子里看着李廷恩欲言又止。   李廷恩早就察觉了两人的心思,先开了口,“两位姐夫有话便说罢。”   朱瑞成坐在李廷恩对面,谨慎的问,“廷恩,你可是触怒了皇上?”   由不得朱瑞成不多想,毕竟外界一直传言李廷恩算是颇得圣宠,既如此,李廷恩这趟进宫就该顺顺利利,偏偏如此形容回来。李家朱家屈家的利益已经紧紧的连在一起,李廷恩触怒天子,绝不仅仅是李家的事情。   李廷恩笑了笑,打量了下朱瑞成与屈从云紧张的神色,这才否认道:“不,是与老师起了几句争执。”   先前的否认让朱瑞成与屈从云松了一口气,转眼李廷恩说和石定生起了争执,二人立时又大惊失色。   天地君亲师,绝不仅仅是简单的五个字,代表的是所有人必须遵守的一种秩序,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他超越了律法的地位。   李廷恩一路行来,能够披荆斩棘,登上别人所走不了的通天之路,绝不仅仅是因他的案首,解元,会元的身份,直白一些说哪怕如何才高八斗,若没有秦先生最开始在县中的地位,李廷恩可能一早就会在县试中折戟。后来秦先生让李廷恩去拜石定生为师,也是因秦先生意识到,后面的路,他再也无法搀扶李廷恩了,所以他为爱徒找了一株参天大树。而石定生收了这个关门弟子,多方护持,竭尽全力为爱徒铲除前进路上一切不该有的拦路石,才能让李廷恩名动天下,成为大燕开国以来第一个只差一步便是六首的士子。   事实上,李廷恩在士子眼中,不是六首,胜似六首。只因探花是太后点的,士子们便都以为李廷恩受了委屈。若非如此,李廷恩何以能简简单单一跃从五品,又至大理寺少卿。   在天下人眼中,李廷恩应该对石定生以命相报,然而这段师徒佳话才过多久的时间,李廷恩就与石定生有了分歧,这简直比李廷恩触怒天子更加可怕!   朱瑞成与屈从云都急了,屈从云更是蹙眉直言,“廷恩,你一贯尊崇石大人,何以如此?”   朱瑞成看了看李廷恩的膝盖,试探道:“你是在石府跪了几个时辰?”   “不错。”   简简单单二字,让两人的心直往下坠。   朱瑞成实在弄不明白平日相得的师徒会有何心结,“廷恩,石大人一贯重你如亲孙,你为何……”   李廷恩神色一直都很平静,从他选择坦然的将与昭帝的约定告诉石定生起,他就知道石定生不会接受他的做法。面对石定生,他心意坚决,面对朱瑞成和屈从云的追问,他就更不会惊慌了。   “皇上有意亲政了。”   朱瑞成和屈从云脸上的急色就像被突来的风雪冻住了一样。就算两人不曾出仕,可俱是家族中难得一见的人才,这几年又因李廷恩之故打听了不少朝廷上的事情,如今还在京中,他们怎会听不明白李廷恩此话包含的意思以及可能引起的震动。   两人对视一眼,双双抑制住内心的震动,坐回了位上。   “老师以为,皇上多年忍让,如今太后年老病衰,自可耐心等待,顺水推舟拿回政务,不伤天家母子情分。可皇上,决意立即拿回朝政,并将*郡主压入宗正寺,以牵制寿章长公主与太后。太后因此大为动怒,在永宁宫中病势沉重。老师得知消息,入宫请皇上收回成命。我入宫后,得知皇上心意,奏请皇上,千秋寿宴之后,便请太后移居西山行宫。”李廷恩面无表情的说出这一番话,却将朱瑞成与屈从云吓得张口结舌。   朱瑞成不敢置信自己的耳朵,他怔怔的看着面前的李廷恩。   面容清俊,眼底经常是波澜不掀,然而他从未小看过面前这个几乎尚未束冠的妹夫。从第一次在李家村见面,他就知道这个妹夫的手段与心性都实非常人。有些人,天生注定就要比天上的日头更耀眼。   可他从没想过,李廷恩的胆子会如此之大,手段如此之狠。   屈从云却比朱瑞成冷静一些,昔日的李廷恩,就连苗巫的事情都吓不倒了,如今的李廷恩,哪怕明知天家纠葛风云变幻莫测,可一旦跨进去,照样不会退缩,哪怕与自己恩师的看法背道而驰。   屈从云沉默片刻后道:“你将事情,都原原本本告诉石大人了?”   说到石定生,李廷恩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他哂笑道:“我在神安殿前将老师气晕过去,这才能将人从宫中背回来。”否则,只怕以昭帝在骤闻王太后对他下毒之事后的心性,石定生依旧执意不走,此时必然已经打入天牢了。   朱瑞成与屈从云都陷入默然之中,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李廷恩先出声打破了沉默,“上回交托的事情,有劳两位姐夫继续打听。”他看着两人有点担忧的神色淡淡一笑,“皇上既已下定决心,此事万无退路,成,则海清何晏,败,则天翻地覆。”   两人对上李廷恩黑的不见底的瞳孔,犹如一块重石压在心头上,两人对视一眼,随即很坚定的冲李廷恩点了头。   两人转身出去后,李廷恩闭上眼休息片刻,在天色将明未明的时候,叫人进来洗漱更衣,然后直接去了宗正寺。   自从杜玉华被送入宗正寺后,瑞安大长公主一直就住在宗正寺中,亲自看守杜玉华,听到李廷恩前来宗正寺的消息,瑞安大长公主就令婢女伺候更衣。   等见到李廷恩时,瑞安大长公主仔细的打量两眼,叹道:“如此年少的大理寺少卿。”   李廷恩恭恭敬敬的给瑞安大长公主行过礼,从袖中掏出一面金牌,“下官奉圣旨,前来审问*郡主。”   瑞安大长公主一扫金牌,并没有多此一举的让身边的婢女去查验金牌的真假,只是看了看屋外朦胧隐现的日光,道:“再有两个时辰,便是千秋寿宴,李大人即便奉了圣旨,此时来拿问*那孩子,只怕亦有些为难罢。”   李廷恩躬身行了一礼,“下官奉旨办事。”   瑞安大长公主听到此言便笑了,吩咐身边的婢女,“去把*郡主带出来。”   身边的婢女应声而去,瑞安大长公主目光继续落在李廷恩身上,“本宫听说李大人与姚太师的孙女定了亲?”   李廷恩不知瑞安大长公主为何忽然要提起这个,但依旧答了声是。   瑞安大长公主就摇了摇头,惋惜道:“可惜了,你不该定这门亲事。姚家,已是日薄西山,再无复起之力。姚广恩一生堂堂正正,却有行鬼蜮之道的儿孙。”   瑞安长公主冷笑一声道:“*乃郡主,她的事情原该在宗正寺处置,皇上既叫你来帮着查案,你就在宗正寺内问话罢。”   当年瑞安大长公主亲上皇宫拒婚的事情人人皆知,然而此时却流露出要保住*郡主的意思,李廷恩一时之间不由有些微的诧异。不过他依旧很坚决的道:“殿下,下官要审问*郡主,非为亲卫女兵一事。”   瑞安大长公主连眉梢都不曾动一下,淡淡道:“不管何事,大燕律便是大燕律。皇室宗亲,但有罪行,比由宗正寺审问,即便你要插手,也该皇上颁下圣旨,令宗正寺,大理寺,刑部联手查案。本宫如今只见一面金牌便肯让*出来见你,已是给了你三面颜面。李大人……”瑞安大长眉梢轻轻一挑,握紧了手中的凤头杖,缓声道:“切记分寸二字。”   面对瑞安大长公主的阻拦,李廷恩静默后道:“既如此,下官便去宫中求请圣旨罢。”说罢他对瑞安大长公主深施一礼,转身离去。   望着李廷恩离开的背影,一直在瑞安大长公主身边伺候了四十年的管嬷嬷担忧道:“殿下,他手里拿的,可是皇上的金牌令箭。”   大燕天下的金牌令箭,见牌如见人。若非瑞安大长公主身份尊贵,手中有凤头杖,见到金牌,便该先下跪请安了。可至少,李廷恩手握金牌令箭而来,想要带走杜玉华,本该可以。   瑞安大长公主抬手阻止管嬷嬷继续说下去,神色凝重的道:“你忘了本宫说过的话,*那孩子,本是个好苗子,只是投错了胎。无论如何,她身上流着一半宣家的血,本宫只要尚有余力,总要保住她一条性命。说到底,她有今日,本宫亦有重责。”   管嬷嬷闻言急忙安慰瑞安大长公主,“这怎能怪到您头上,您只有世子爷这么一个嫡孙,再说*郡主当初就已名声在外,又有那些事情,您入宫拒了婚事也是不得已。”   瑞安大长公主没有接话,半晌才叹道:“让人把她带回去仔细看着。事到如今,本宫能保一日便是一日。若事有可为,再为她寻一门靠得住的亲事,她娘……”瑞安大长公主苦笑着摇了摇头,“只怕是保不住了。”   管嬷嬷听到这话就跟着也沉默了。   皇家的事情是最说不清楚的。今日金枝玉叶,明日便可能性命不保。呼风唤雨到任人践踏也许不过顷刻之间。说到底,许多事情还是上天注定。   ------------------------------------------------------------------------   寿章长公主神色恍惚的坐在妆台前亲手给王太后梳发,有好几次不小心都将梳齿刮到了王太后脸上。   王太后叹息一声,冲边上的厉德安使了个眼色,拉着寿章长公主的手让她在一边坐下,换上了平日服侍的梳头宫女。   “丽质,你放心,今日哀家就将玉华那孩子接出来。”   寿章长公主早已得知杜玉华在总正室虽说被软禁起来,却一直好好的不曾被审问过,她此时并不如何担心自己的女儿,她担心的,是王太后将要做的事情。   可她却不知道该如何阻止。   说起来,她一直很清楚,这么多年她能在京中呼风唤雨,甚至有朝臣为了升官给她奉上重礼,一切的依靠,都是身后的王太后。失去王太后,她什么都不是。   大燕的公主又如何?没有依仗不受宠爱的公主,也许还比不上这宫里的一个首领太监。   她勉强的冲王太后露出一个笑容。   王太后很清楚寿章长公主并不赞同她的计划,然而事到如今,早就没有了往后走的路,她溺爱的摸了摸女儿的头,站起身来沉声道:“起驾。”   甘泉宫的千秋寿宴开始之时,诚侯府中的杜紫鸢正坐在妆台前平静的等着辛嬷嬷含泪给她梳理着一头长发。   其实没有可以打理的地方,辛嬷嬷只是一遍又一遍的将头发梳通,然后系上了一根白色的发带。接着,便是捧上早就备下的通体不带一丝纹绣的白衣服侍杜紫鸢穿上。   等一切打理妥当,看着面前刚过腰间一身孝服眉目清婉的杜紫鸢,辛嬷嬷泪水夺眶而出。   杜紫鸢走过去轻轻擦掉辛嬷嬷眼角的泪珠,笑道:“奶娘,你别担心。”   辛嬷嬷泣不成声,“姑娘,原本是要过两日的,咱们过两日再去罢,今日可是千秋寿宴,您纵有万般委屈,只怕也……”   在太后的千秋寿宴上去敲登闻鼓,别说是大燕,就是历朝历代,也没有敢这样做的人。   “奶娘,他们既说今日打点好了,我便早些去。他们说得对,太后千秋寿宴去敲登闻鼓,虽说风险更大,可如此一来,这案子,他们不想重审也不行了。”   “可您……”辛嬷嬷声音哽咽的说不出话来,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说服杜紫鸢,就抹了把泪道:“侯爷那儿已经打点妥当了,您亲自做得点心,侯爷一气吃了好几个,还赏了杜大三个,您,您要不要再去给侯爷磕几个头。”话一说出来,辛嬷嬷自己先觉得不祥,“横竖您晚上回来时候侯爷也醒了,要不……”   “好。”   杜紫鸢含笑的一个好字让辛嬷嬷剩下的话都堵在了嗓子眼,她看着杜紫鸢自己开了门,穿过走廊,到了杜如归的屋中。   杜如归静静的躺在他的竹椅上,面色红润一如酣睡,他苍白的脸上,还带着一丝平日不可见的笑意。   杜紫鸢在他面前缓缓跪下,轻声道:“爹,您梦见娘了是不是。紫鸢知道,您总在看见娘的时候才会这样笑。”   杜如归没有回应。   杜紫鸢定定的看了一会儿杜如归,俯身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回到屋中,对着依旧泣不成声的辛嬷嬷点了点头。   辛嬷嬷含泪去打开了床上的暗道。   望着这条幽深的暗道,杜紫鸢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踏了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明天爆大章节大情节,今天这情节写不好了。。。。。   ☆、第88章   繁华的坊市,喧闹的场景,十步一戏台,五步一说书台。杜紫鸢坐在马车上,听到外面的动静,却只觉心如止水般平静。八年来为了保住性命,她从未踏出过诚侯府一步,如今终于缓缓行走在外面这个幻想过无数次的坊市,她只觉得,原来都是一样的。   一日杜紫鸢,终身杜紫鸢,无论在哪儿,只要她还背负着杜紫鸢这个身份,她始终还是被束缚在那一方天地里。   宋祁澜看着面前的女孩,自己的表妹,心里浮上一种奇异的感觉,他问,“你不怕?”   杜紫鸢笑了笑,直视他道:“我说怕了,你还会不会让我去?”   宋祁澜默然片刻,很利落的道:“若你此时后悔,我会让人把刀架在辛嬷嬷的脖子上。”   听及此言,杜紫鸢没有动怒,她只是移开视线,小心翼翼的挑起车帘,望着外面那个鲜活的世界。   外面有挑着担子的脚夫,有站在门口招揽生意的店小二,还有在做糖画的小贩,一切都跟她看过的书中描绘的一样。这些人穿着粗布陋衫,脸上的生动却是她从未见过的,哪怕是与边上的人争执,看起来也格外引人瞩目。   宋祁澜见杜紫鸢看外面的情景似乎看的津津有味,凑过去坐在了杜紫鸢边上,他的目光落在外面,忽然低声道:“以前,我也这样让下人驾着马车,自己坐在车里看外面的人。”   杜紫鸢没有接话。   宋祁澜似乎也并不需要她接话,“族中规矩森严,每一日早上,族中嫡枝的子孙起来头一件事情,便是背九十九遍祖训,背过之后,十岁以下的孩子,男丁在洛水旁诵读时文,女孩,则要前往慧妍堂学诗经女则。直到日落时分,一日功课完毕,回屋之后,就要开始完成先生交待下来的功课,五日一考,十日一比。洛水宋氏用这样的方法,在洛水之畔屹立五百载不倒,不论男女,洛水宋氏,从不允许有无才无德之辈。”   洛水宋氏,对杜紫鸢只是一个不断被人反复在耳边提起的名字,可她的母亲,出自洛水宋氏,是名满天下的美人,才女。她望着宋祁澜低声问,“你们是不是恨我娘?”   宋祁澜哈的一笑,“当然恨过。后来却想明白了,你娘身负骂名,却未必就该是罪名,洛水宋氏,不愿折腰,便只能断头了。”   宋祁澜闭了闭眼,他脑海中又回荡起永生难忘的一幕。   即便是身在乡下别庄,自己依旧能站在院中看到宋氏祖居之地上空盘绕的青烟,母亲含泪在慌乱中将自己与兄长们分开交到几个忠仆手中,往自己怀里塞了两个新做出来的桂花糕。在被仆人艰难趁着混乱抱走的时候,自己能清楚从颤动的门缝中看见几双晃荡在半空的绣花鞋。   缀着明珠的连枝牡丹鞋像是秋千一样在空中荡过来又荡过去,带走的还有母亲和婶婶堂姐她们的性命。   逃亡的路上,为了保住性命,自己和兄长他们分开了,辗转掏到西疆的沙登府,这才找到一个愿意收留自己人。他们祖上曾是宋氏的奴仆,被宋氏放出身契后有子孙中了科举,做了官却又被流放,自己顶替了他们一个儿子的身份在沙登府艰难的活下来,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回到京城。   宋祁澜低头看了看杜紫鸢,情不自禁的笑了起来,这个孩子,哪怕只有宋氏一半的血脉,可她身上流露出的气韵,与宋氏如此相像。   洛水宋氏的女儿,从来有似水的气韵,更有水滴石穿的坚韧。   马车缓缓前行,穿过热闹的人群,终于到了皇宫北门,穿过一座汉白玉九龙桥,另一头就是大燕宗正寺。往日百姓止步的地方此时正搭着一座座戏台,来自四面八方的江湖杂耍艺人在这里尽展所长,看的百姓不断往地上的铜盘里丢着银角子和铜板,欢快的叫好声似乎能冲破天际。   宋祁澜先下了马车,站在下面将杜紫鸢抱了下来。   望着一身素衣的杜紫鸢,他扭头看了看宗正寺三个烫金的大字,闭了闭眼,猛的扭头,淡淡道:“你要活着。”   杜紫鸢定定的看了他片刻,轻轻一笑,俯□给宋祁澜行了个家礼。   宋祁澜感觉心口那块巨石压得越来越紧,他移开目光,轻声道:“去罢。”   杜紫鸢没有犹豫,她平静的抱着胸前一个被白色绢布覆盖的东西,毅然转身往宗正寺的方向而去。   宋祁澜望着她的背影,眼底骤然爆出汹涌的潮意,他脚下一动往前走了一步,随即眼前便回荡起无数次回荡在梦中的几双绣花鞋。   那么精致,那么刺目!   杜紫鸢,你得活着,活着才能看到一切,看到报应,看到公道!   “少爷,人到了。”赵安目力极好,即便站在宫墙上的门楼里,他也一眼就看到了底下的杜紫鸢。   在一片喜气洋洋的多彩中,一身不染尘埃的素色,对赵安来说,辨认起来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李廷恩没有说话,高坐在门楼中,居高临下的看着底下那个原就单薄的女孩子,他才发现,原来想象中的八岁小姑娘,居然是真的只有八岁。他不由侧身望了望宗正寺。   大燕太祖亲笔手书的三个大字底下,是一面巨大的鼓,上面饱经风尘,似乎早就成了这大燕天下的一个摆设。而这道宫墙之后,此时正欢天喜地的大宴宗亲。   白色越来越近,过了九龙桥,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那个小姑娘的步子沉稳的就想是在坊市中随意而行。   看到杜紫鸢快要走到宗正寺面前时,李廷恩按住了腰间的剑柄,“赵叔,动手罢。”   赵安躬了躬身子,顺着宫墙走到另一座门楼里,对严阵以待的沈闻香道:“沈大人。”   沈闻香看着赵安,轻轻一笑,眼波如飘洒了桃花的江水,缓声道:“李大人以为时机到了。”   赵安对沈闻香有着天然的戒惧之意,他很简单的点了头。   沈闻香舔了舔唇,手腕轻抬,眼神森冷如冰,低呵道:“去给杜姑娘开路。”   “是!”五十名麒麟卫齐齐一应,按紧腰间战刀,顺着城墙上的楼梯而下,与守在宗正寺门口的两百名右卫军护卫战在了一起。   不过一盏茶的光景,王太后特意派在宗正寺门口守护杜玉华的两百名右卫军就被麒麟卫斩于刀下。   沈闻香在城楼之上看着这一幕,啧啧叹息,“慢了些。”他冲赵安一笑,“赵护卫,你瞧瞧。”   赵安不着痕迹的后退一步,随沈闻香的话往城楼下一望,正好撞见杜紫鸢面不改色的踏过被鲜血浸湿的地面,仔细放下手中的东西,敲响了登闻鼓。   三十年未响的登闻鼓,在这一刻穿透一切阻挡的力量,传遍天下!   沈闻香听着如在耳边的鼓声,闭上眼叹道:“她选了个好日子,可惜,该受的还是逃不了。”   赵安望着底下不停敲打着巨鼓的杜紫鸢,想到杜紫鸢将要经受的,饶是心如铁石,也禁不住不出一声沉沉的叹息。   --------------------------------------------------------------------------   “殿下,这,这是……”   自从李廷恩拜访过后,瑞安大长公主便一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管嬷嬷数次劝说瑞安大长公主去歇息,瑞安大长公主都坚辞不肯。管嬷嬷以为是因今日王太后的寿宴,又有李廷恩的造访,故而瑞安大长公主心中不悦,便不敢再劝,谁知此时却听到了登闻鼓的响声。   就算管嬷嬷早就跟在瑞安大长公主身边见惯风雨,此时也被吓住了,她目瞪口呆的看着瑞安大长公主,好半晌都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殿下,这,登闻鼓怎会响了,怎会响了。”   瑞安大长公主沉默许久,听着鼓声一下比一下更重,她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后便骤然起身,用力拄了拄凤头杖,呵道:“慌什么!”   管嬷嬷被这一声呵斥回了神智,垂首不再说话。   瑞安大长公主眉梢一扬,厉声道:“来人!”   女兵应声而入。   “请荣王,翼王,瑞王,安王速至大庆宫。另着宗正寺亲兵护卫持本宫的凤头杖,前往昶安阁将*郡主押回宗正寺关押。”瑞安大长公主将手中凤头杖递给女兵后,对管嬷嬷道:“阿喜,服侍本宫更衣!”   杜玉华半个时辰前才被王太后遣人节奏去昶安阁听戏,管嬷嬷此时见瑞安大长公主连从不离身的凤头杖都拿出去了,就知道事情是真的有些不对,她不敢多言,强压下心中的无措,叫侍女来服侍瑞安大长公主梳洗过后按品级大妆。   此时的昶安阁,却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沉静里。   命妇王妃们面面相觑,简直不敢相信居然会有人在王太后寿宴这一日,敲响了登闻鼓。而且,这人挑了个好时候,不仅坏掉了王太后千秋寿宴的兴致,还因宗正寺无人,避过了一开始的杖刑。可说到底,登闻鼓一敲,宗正寺的少卿正卿一回,该受的刑罚一样逃不过,甚至因搅乱了王太后的寿宴,这刑罚会更重更狠。   王太后还盛满笑意的脸一瞬间就被冻结住了,她端着酒杯的手在半空颤了两下,忽然将玉杯往地上一掷,冷笑道:“好啊,哀家这个千秋寿果真是好。前有皇上关了哀家的亲外孙女,后头就有人敲了登闻鼓,好,好,好!”   王太后虽是在笑,但没有一个人会不明白王太后的雷霆震怒。先前还喜气洋洋的昶安阁瞬间就换做一片狂风骤雨,围坐四周看戏的命妇们闷不吭声就随着宫婢太监们跪到了地上,口称太后息怒。   “息怒,息怒,哀家息什么怒!”王太后狠狠用力一拂,面前条案上御厨精心烹制的美食顿时就化作地上的狼藉。   “母后……”坐在王太后左侧的寿章长公主赶紧起身劝道:“母后息怒,今日是您的千秋寿宴,些许愚民不懂规矩,您何必放在心上。”她过去拉了王太后的手,低声道:“母后,您放心,想必这会儿宗正寺已有人前去料理了,今日皇室宗亲勋贵皆在此处,您先前不还说要赏安王妃一根簪子?”说着她不着痕迹的看了王太后一眼,内中大有深意。   看到女儿的目光,王太后胸口萦绕的怒气稍稍减弱了些。   是啊,她非要过这个千秋寿宴果真就是为了这群命妇宗室女眷们来宫中给自己送送礼,奉承讨好自己一番不成?   不,她撑着要过这个千秋寿宴是要告诉这些人,别急着就靠到皇上那头,她这个太后,还没倒。何况,她今日最重要的是要拉拢这些人,否则,即便自己的幼子夺了皇位,又如何能让这些宗室亲贵们信服?   王太后胸口急促的动了两下,这才勉强压抑住暴动的怒火,沉声道:“厉德安,叫个人去御花园问问皇上,哀家这千秋寿宴,到底是过还是不过了。”   厉德安心头暗暗叫苦,却不敢违背王太后的懿旨,点头哈腰的应下后,转身去找了两个平时不太看得上眼的小太监去御花园。   见小太监离去,王太后哼了一声,扫视了一遍跪在下方战战兢兢的女眷们,发现个个都噤若寒蝉的模样,心里就有淡淡的满意。她拉长了语调道:“都起来罢,寿章说的是,既有人敲登闻鼓,自是百姓有冤屈,这是宗正寺的事,与哀家的千秋寿宴无关。”   女眷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片刻后有人眼尖的看到寿章长公主先起来还叫厉德安让人换了王太后面前的案桌,这才跟着缓缓起身,又看起了戏,仿佛从未听到过鼓声一样。   望着眼前的情景,杜玉华坐在位置上猛灌了一口酒,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旋即她从位子上站了起来。   王太后见到杜玉华的动作,没有吭声,只是面不改色的小声叮嘱寿章长公主,“去瞧瞧玉华,这孩子受了委屈。”   寿章长公主正担心女儿,立时就要起身去追杜玉华。   有小太监忽然匆匆闯了进来跑到厉德安耳边说了几句话,厉德安一听脸色都变了,硬着头皮跪到了王太后脚底下。   王太后鬓角的青筋跳了两下,隐忍道:“说罢。”   “瑞安大长公主遣了宗正寺亲卫来,带着凤头杖,说要将郡主带回宗正寺去。”   “放肆!”王太后两腮松弛的皮肉剧烈的颤抖着,鼻翼一张一翕,脸色涨红却目如冷冰。   这一声爆喝让戏台子上的戏再也唱不下去了,女眷们面面相觑,很快又跪到了地上。   “末将参见太后。”   王太后看着不经通传就长驱直入昶安阁的十几名女兵和宗正寺亲卫,眯了眯眼,眼神如刀一般落在为首之人身上,“苏将军。”   苏葳蕤双手捧着凤头杖,神色不卑不亢,沉声道:“太后,末将奉宗正寺少卿瑞安大长公主之令,前来羁押*郡主。”说罢她冷冷的抬首看着正停在昶安阁与御花园连通的廊道上的杜玉华,“去请*郡主过来。”   两个护卫应声而出。   眼看杜玉华就要被带走,寿章长公主大惊失色,想到女儿才回来不过半个时辰,就又要被带回去,寿章长公主惊慌失措的冲过去拦住了亲卫的路,怒道:“此乃太后千秋寿宴,岂容你们这些人放肆。”   苏葳蕤望了眼寿章长公主,不为所动的将手中的凤头杖抬高,警告道:“殿下,请勿阻挠宗正寺办差。”   “滚!”寿章长公主护女心切,一怒之下拔出了一名亲卫腰间的战刀,“再敢上前一步,今日本宫就要了你们的性命。”   昶安阁中的女眷们见此情景,俱都一声惊呼,再也忍不住的下面窃窃私语起来。   王太后扫视一圈,视线落在苏葳蕤身上,她看着那柄凤头杖,眼底的怨恨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住。   就是这柄凤头杖,文宗宠溺爱女,赐以凤头杖,瑞安大长公主得以见帝不跪,见后平座。当年自己这个皇后,多少次被瑞安大长公主折辱,后来摄政,想要赐一桩婚事,都不被这凤头杖的主人看在眼里。   盘踞在木杖顶端,引颈啼鸣的凤凰,那双惟妙惟肖的眼珠,每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都是在嘲笑自己。   王太后深吸了一口气,盯着苏葳蕤道:“苏将军,你非要毁了哀家的千秋寿宴是不是?”   苏葳蕤手捧凤头杖,对王太后的话连腰都没弯一下,只是垂首冷静的道:“太后,宗正寺处理宗亲之事,此乃太祖所定,还请太后勿要因小情坏大燕铁律。”   王太后眼底闪过一丝厉色。   “泉州苏氏,世镇泉州,一门七将,苏将军是其中唯一被文宗皇帝钦赐的女将军,瑞安大长公主的心腹之人,琼峡谷一战的女功臣。”王太后呵呵笑了笑,看着苏葳蕤始终波澜不兴的面容,平静的道:“哀家怎敢为难你!”她一扭头瞪着寿章长公主,“丽质,让玉华随苏将军去宗正寺。”   “母后!”寿章长公主不敢置信的看着王太后。   “让玉华去。”王太后冷笑道:“瑞安大长公主乃公正之人,姚家之事尚未查明,想来不至让玉华又伤了胳膊。”   面对王太后隐含其中的讥讽,苏葳蕤没有吭声,只是冲左右的人使了个眼色,让人小心翼翼的越过被永宁宫中的宫婢们拉扯住的寿章长公主,按住了杜玉华的胳膊,把她带走了。   “母后……”寿章长公主看着女儿在眼前被带走,再也顾不得这是王太后的寿宴以及下面的女眷了,扑在王太后跟前哭道:“母后,您怎能让他们带走玉华,玉华她……”   “别着急。”王太后拉住女儿的手,目中恨色涌现,低语道:“丽质,你放心,总有一日,哀家会把这些人在你面前千刀万剐。宗正寺门外有三百右卫军,玉华若再有差池,哀家就让他们立时进去将玉华带出来。”   寿章长公主心知无力回天,只能无力的伏在案上痛哭。   这一次,好端端的千秋宴无论如何也进行不下去了,女眷们纷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要向王太后告退。王太后此时亦无心再费力去拉拢去这些人,就让厉德安将早就备好的东西拿出来,按着品级身份一一把东西赏赐下去。   去御花园打探消息的小太监此时却回来了一个,几乎是连滚带爬的到了厉德安面前,跪下后顾不得收声就喊道:“厉公公,不好了不好,敲登闻鼓的是驸马爷的女儿。”   一时如惊雷炸响,女眷们的目光齐齐的落在寿章长公主身上,大燕京城,驸马不少,可永宁宫中太监口称的驸马,又如此惊慌失措,真是叫人连猜都不用猜,便知道是谁了。   居然是如归公子的女儿,而且如归公子只有两个女儿,一个是*郡主,一个便是当年宋玉梳之女。这个女儿,向来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在杜如归禁闭咏院中后,就在咏院中从未见过外人。   可如今,这个女儿出来敲响了登闻鼓!   这一次,这些命妇们终于忍不住了,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厉德安也傻了眼,无论怎么猜是谁嫌弃脖子硬了选中今日去敲登闻鼓,他也没想到居然会是诚侯府的人啊。他看了眼脸上阴云密布死死搂住早就傻呆呆的王太后,踹了跟前的小太监一脚,也不叫他噤声了,直接道:“赶紧说清楚。”又示意他看着王太后的方向。   小太监吓得不轻,结结巴巴的道:“奴婢去了御花园,才得知皇上听到登闻鼓响,早就责问了荣王爷几人,此时正有瑞安大长公主叫人前来传信,皇上就将掌管宗正寺的几位宗亲都叫到了大庆宫议事。冒公公见了奴婢,说是奉皇上口谕,唯恐太后娘娘担心,让奴婢回来传声消息,敲登闻鼓的人自称是诚侯嫡女——杜紫鸢。”小太监说完,就将头死死的抵在了地上,再也不敢抬起来。   王太后许久都没有出声,方才还热热闹闹的昶安阁,此时落针可闻。   只有厉德安看到王太后的神色,头皮发麻的挑了个角落,也跪了下去。   “她说她是嫡女。”半晌,王太后平静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却叫所有人都觉得从骨子里有一种被冻住的感觉。   小太监壮着胆子解释,“回太后的话,冒公公说她自称嫡女。”   “自称嫡女。哈!”王太后神色莫名的笑了声,忽然一把掐住寿章长公主下巴,抬起巴掌就扇了过去。   这一巴掌,将浑浑噩噩的寿章长公主打醒了,却将其它的人打的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王太后望着眼眶通红的寿章长公主大骂,“你还敢在哀家面前做出如此模样,给哀家直起腰来,你争了一辈子,要在此时拱手相让不成。”   寿章长公主面色慌张的拼命摇头,底下的女眷门只是一个劲儿在心中叫苦。   怎能想到,好端端的来给太后贺寿,不仅撞上*郡主被带去宗正寺,又碰到有人敲登闻鼓,敲登闻鼓的还是宋玉梳的女儿。今日太后不顾避讳在自己这些人面前说了这番话,日后只怕与寿章长公主心中都难免会有心结。看样子,往后还是少进后宫请安为妙,见着寿章长公主也要避着走。   厉德安见到情形不妙,膝行两步,低声道:“太后娘娘,奴婢斗胆,请您先回永宁宫罢。”   王太后没有说话,只是一把将寿章长公主拽在胸前,霍然起身,不等宫婢太监们摆开仪仗,就昂首离去。厉德安赶紧起身跟在后头。   等到永宁宫中的宫婢都走的看不见了,昶安阁才仿佛活了过来。入宫贺寿的女眷们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互相探听着对方所知道的消息,发现彼此都十分茫然后,就一个个闭紧了嘴,赶紧出宫了。   -----------------------------------------------------------------------------   昭帝看着下面一个个互有试探执意的皇室宗亲们,随意挑拣了一个,“荣王,你乃宗正寺正卿,你先说罢。”   荣王早前虽与王太后不和,又愤与王太后摄政这些年提拔外戚,可说到底,他的辈分立在那里,不到万不得已,谁主政都得敬着他,他并不愿意过分得罪王太后。然而此事偏偏是登闻鼓被敲响了,又被昭帝点了出来,荣王再如何不愿也只能硬着头皮道:“回皇上,微臣以为这规矩是祖宗定的,不管杜紫鸢状告何人,是否合律,她既要敲登闻鼓,就得先按照祖宗定下的成律办事。”   安王赶紧附和,“对对对,按规矩,要敲登闻鼓,那得先挨三十廷杖,过了天路再说。人还活着,宗正寺才能接下状纸。今日乃太后千秋寿宴,宗亲们都在宫中为太后贺寿,宫外有皇上恩旨,与民同乐,这杜紫鸢挑拣今日,一关未闯便到了登闻鼓前,敲响登闻鼓,递了状纸,与律法不合。”   边上的翼王等人见有人先发话,就急忙也闻风附和。   无论如何,在他们看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个小姑娘,去敲登闻鼓,十有j□j是凶多吉少,要是人死了,自然皆大欢喜,至于传说中宠爱庶女的杜如归,他们这些王爷可不看在眼里。要是人活着,那就是老天爷都要宗正寺接下这官司,拿到王太后跟前,也不怕没话说。再说,即便面前这皇上与太后再有不睦,总是亲母子,难道还真希望有人给亲娘脸上一巴掌不成。   几位王爷心里揣度着昭帝的心思,昭帝却冷淡的端起茶盅喝了口茶,“姑母以为如何?”   一直坐在昭帝右侧下首的瑞安大长公主目光在荣王等人身上轻轻一掠,淡淡道:“皇上,依律办事罢。”   昭帝凝望了一眼瑞安大长公主,嘴角一晒,放下茶盅往后一靠,轻声道:“既如此,朕便将此事交予宗正寺了。不过……”他随即话锋一转,“杜紫鸢状纸中究竟涉及政事。按律,朕会从大理寺与刑部挑拣官吏经办此案。几位皇叔与姑母便负责案情中与皇室宗亲有关的事情罢。”   荣王几人满心不愿牵涉到此事里,闻言大喜,连声称颂皇上圣明。   昭帝拍了拍手,就有小太监捧了一卷早就写好的圣旨出来,昭帝看了一眼圣旨,又看看荣王几人,玩味的勾了勾唇,“传旨,令大理寺少卿李廷恩,刑部侍郎关流觞前往宗正寺查验杜紫鸢一案,李廷恩为正判。”   对李廷恩,关流觞这两个名字,荣王等人倒不陌生,毕竟都是年轻有为新提拔不久的大臣。   荣王捋了捋胡须,还道:“朝廷简拔出如此多俊杰之才,此乃大燕之福。”可很快,荣王就笑不出来了。他惊慌的看着去传旨的小太监的背影,想到那卷早就写好的圣旨,就骇然的看着昭帝,正对上昭帝微笑的神情,荣王心中一颤,双腿发抖的垂了头。   坐在荣王边上的翼王喝茶的时候不经意见到了荣王颤抖的双腿,还在心里嘲讽了两句荣王的胆怯。平日说起来如何和,真到了头上,还是对永宁宫有几分畏惧。   待出了大庆宫,翼王就特意走在荣王边上不阴不阳的笑道:“王叔,您这可真是叫永宁宫吓破了胆。”见荣王没有吭声,他自得的挺了胸口,“不是侄儿说您。您再如何,可是先帝的亲叔叔,文宗爷的兄弟,咱们都是姓宣的,这天下终归是姓宣的天下,她也就能拿朝堂上个几个大臣出出气罢了,她能拿咱们这些人如何?”   不过是个嫁进来的女人!   翼王心里这一句骂还没过去,就被荣王把唾沫星子喷到了脸上,荣王心中此时又惊又怒,还要被晚辈奚落,顾不得犹在宫中,就劈头盖脸的骂了翼王一顿,“你懂个屁,你看明白没有,皇上那圣旨是何时写的,难怪你老子当年就不想把王位给你,空占了你们翼王府嫡长子的位子。”   被这样教训,翼王脸上有些不好看,不过很快他脸上也血色顿时,不敢置信的看着荣王,结巴道:“这,这,皇上,皇上……”他手胡乱的指了指大庆宫的宫门,又指着永宁宫的方向,心里那个呼之欲出的猜测却无论如何都不敢说出来。   荣王嘿嘿冷笑,“懂了罢,到时候都机灵些,别在廷杖天路一节上动手脚。你也说了,咱们都是姓宣的。”   “知道了,知道了,多谢王叔提点。”翼王咽了口唾沫,脸上青白的拼命点头。   荣王看了他一眼,也知道他不成事儿,干脆紧走两步,追上了一直默默走在前头的瑞安大长公主。   “瑞安……”   瑞安大长公主仿佛有先见之明一般先开了口,“王叔不必说了,此事瑞安的确早已知晓了七八分。”   荣王闻言愣了愣,先是一怒,随即便只能怅然。他道:“那孩子,是真要按规矩来。”   瑞安大长公主很冷静的点了点头。   荣王愁眉苦脸的捋了捋胡须,“本王记得,当年你对那玉梳女颇为看重,曾私下说过要将人收做义女。”   瑞安大长公主脚下的步子停了停,随即又继续往前走,“那孩子临死之前,已是侄女的义女了。”   “你……这……”荣王本是随口一提,没想竟会听到瑞安大长公主这个回答,他左右看了看,跺脚道:“既如此,你还在皇上跟前,你糊涂啊,这种事情,就是咱们松松手的事儿,既是皇上的心意,你何必如此。”   瑞安大长公主许久都没有说话,半晌才看着荣王说了两句话“大燕律法,太后要守,我这大长公主,照样要守。如此,方能天下太平,各复其位!”   荣王神色恍惚的看着瑞安大长公主脚步有些踉跄的上了轿子,又是一声长叹。   李廷恩在家中接了圣旨后,一直等到关流觞过来。   关流觞年过三十,乃是五年前中的进士,自中进士后便在昭帝身边坐了三年的承旨,才放到刑部,两年来累查数宗陈年旧案,声名大显,这才被拔擢为刑部侍郎。比较起来,他的品级虽说照样比许多人升的都快,可跟李廷恩就是天上地下了。   然而,他此时看着李廷恩并无半丝嫉恨之色,哪怕是被昭帝点为副判,他依旧从从容容的与李廷恩相处。   李廷恩就明白了昭帝为何要让关流觞来配合自己。这是一个能完全按照昭帝心意办事不会逾越半分的臣子。他客气的请关流觞稍待片刻,回房换上官服。   赵安匆匆进来小声报了消息,“少爷,宗正寺那边安排好了。杜姑娘先要过廷杖。沈大人说请少爷半个时辰内就过去。”   李廷恩,脑海中浮现出那道看不清面目却浑身毅然的小身影,孤独而倔强的一步步走在宫门前的大道上,身后一切繁华锦绣都抛在脑后,绝不回头。   他推开窗抬头望了望外面的天色,吩咐边上的从平,“去请钟道长过来。”   钟道长很快就过来了,一见到李廷恩,就苦着脸道:“李公子,今日这老天爷可不开眼啊。”   李廷恩没有理会钟道长的叫苦,“钟道长,在下就要前往宗正寺,时机一到,赵叔会将您带到安排好的地方,剩下的,便要看您的了。”   见李廷恩不接话,只是说自己的事情,钟道长就知道李廷恩是不接受他的推诿,他抓了抓头,想到那些白花花的银子,咬牙道:“行罢,你放心,老道就是把东西全给用了,也给你求一场雨出来。”   李廷恩点了点头,“如此,便有劳您了。”   “少爷,时辰差不多了。”从平看了看日晷,对李廷恩道。   李廷恩理了理衣袖,将昭帝御赐的金牌令箭挂在腰间,出去与关流觞汇合,两人一道前往宗正寺。   宗正寺前,早已严阵以待,无数百姓就在九龙桥外隔着一条皇宫的护城河,遥遥远望着宗正寺门前一直跪着的身影。   作者有话要说:后面还有几百字感觉跟明天的章节更搭配,于是断在这里了,明天继续大章,依旧差不多这个时候,我得睡了,一天昏昏沉沉,留言过了这几天再回复。这几天更新不给力,委屈大家了。实在是姨妈威力太大,又不敢吃止痛药。   ☆、第89章   沈闻香望着面前的小姑娘,见她对面前一列杀气腾腾的麒麟卫始终不为所动,蹲下了身子直视着她的眼睛问,“你不怕?”   杜紫鸢知道面前这个人是谁,大名鼎鼎的麒麟卫都督,大燕唯一一支世袭军队的首领。   她对上沈闻香的眼睛,很认真的摇了摇头。   沈闻香笑了,他解下腰间的长剑扔到一边,右手在背后一撑,就坐在了地上,正对着杜紫鸢,完全将身后正在布置天路的宗正寺之人都抛在了脑后。   不过那些人也只敢朝这边好奇的望几眼,一看到沈闻香周围那些杀气腾腾的麒麟卫,就都很明智的移开了视线。   杜紫鸢有些发愣,“你是沈大人?”   一身铠甲坐在地上,可沈闻香却像是坐在画舫之上流连于美人之间,他眉眼舒展的笑了,“我是沈闻香,不久就会让手下那帮莽夫对你用杖刑的沈闻香。”他忽然冲着杜紫鸢眨了眨眼,“还是你的另一个表兄。”   杜紫鸢不敢置信的望着他。沈闻香的话比杜玉楼当初告诉她他会支持她去宗正寺敲登闻鼓还让她震惊。   见到杜紫鸢的震惊,沈闻香得意的笑了,“这个秘密,除了皇上,朝中无人知道。我娘,当年是被我爹绑在京城的。”   杜紫鸢眨了眨眼。   “我娘是你娘的堂妹,当年你娘嫁到京城,我娘一路陪着送亲到京城,在外面被我爹撞上了,老头子把人绑回了家。沈家的男人想要藏一个女人,别说是宋氏,就算是天子,也要费一番心力。宋氏的人找了几天,也不愿意再找了。我爹就多了一个妻子,还有了我这个儿子。不过对外一直说娶了个远房的表妹,沈家的男人,从不联姻,京里也不会对沈家多动心思,这么多年,没人知道这件事。”沈闻香说起往事,脸上半点尴尬之色都没有,“看看我这张脸,我娘说过,我若生在洛水,是个女儿,必然又是一个玉梳女。”   听到玉梳女这三个字,杜紫鸢沉默了一瞬,很快小声的问,“姨母……”   “八年前,她让老头子出面保住宋氏,老头子不肯,她便自尽了。”沈闻香依旧在笑,可笑意却变了味道。   杜紫鸢眼中闪过一丝惊愕,她愣了愣,喊了一声表兄。   沈闻香却冲她摆了摆手,“我答应过老头子,永远记得沈家的家训,忠于龙座上的人。你此时叫我一声表兄,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杜紫鸢盯着他的脸打量了半天,忽然笑了,“可你依旧希望我活着。”   这一句话让沈闻香愣住了,他打量着面前这个八岁的小姑娘,一跃起身,转身前丢下了两个字,“不错。”   看着沈闻香大步离开的背影,杜紫鸢眼底浮现出深深的笑意。   屹立在洛水之畔五百年不倒的宋氏,哪怕看上去被人拦腰斩断,可它的根已经四通八达,将大燕无数地方,无数人家都牵连了进去。当初试图断了宋氏根脉的人,说到底,从未成功过。   宗正寺里,翼王看了看安王,安王就看着荣王,荣王却下意识的将木头投向重新拿回了凤头杖的瑞安大长公主。   瑞安大长公主视线一移,落在宗正寺明光堂门前右边巨大的日晷上,她冲荣王轻轻点了点头。   荣王咳嗽了两声,却觉得嗓子依旧有些发干,他道:“去请李大人他们出来。”   李廷恩与关流觞很快就从后堂出来,对荣王等人行过礼后。李廷恩坐在了正中太祖亲书的明光堂匾额之下,关流觞坐在了李廷恩左面稍退一步的案桌后。   明光堂前,一切障碍都被去除,正对宗正寺的大门,笔直的长道让所有的景象都一览无遗的呈现在坐在明光堂中的众人面前,同样包括了跪在宗正寺门前的杜紫鸢。   李廷恩遥望了一眼那个始终未曾清楚看见过眉目的小女孩,抬起面前的惊堂木用力一拍,“用杖。”   简简单单两个字,经由站在明光堂门前的吏员的口传到宗正寺门外,再传入沈闻香耳中。   沈闻香朝杜紫鸢那边望了一眼,目光掠过早就严阵以待在道旁两边的手下,右手用力往下一挥,“用杖!”   “是。”   应声轰然,两名离杜紫鸢不过十步开外的麒麟卫抬起巴掌宽四指厚,一人长的红色木杖走到了杜紫鸢面前,杜紫鸢平静的在身边始终覆盖着白色绢布的东西上摸了摸,往前膝行两步,趴在了地上。   两名足以以一当十的麒麟卫面无表情的挥起了木杖。   第一下板子落在杜紫鸢身上的时候,她额头上就冒出了冷汗,她咬紧了牙关,牢牢记住杜玉楼的话,将所有的力量都放在了腰上,然后眼神放空,她的视线,一直落在宗正寺的门前,门前那条长道上,还有一条看似短却很长的天路等着她踏过去。   外面的击打声不绝于耳的闯进来,让身娇肉贵的翼王等人哪怕是看着都觉得心里一抽一抽的。唯有瑞安大长公主和李廷恩还有关流觞脸上始终是一脸平静。   麒麟卫的杖刑,一直都不紧不慢,用来行杖刑的木杖二十斤重,加上麒麟卫手臂上的巨力,曾经倒在这杖刑之下的人不计其数。高宗时,大燕国力蒸蒸日上,宗室子弟每日闯出无数祸事,高宗一怒之下,便将所有犯错的宗室子弟押往宗正寺,让人加厚宗正寺行杖刑的木杖,再让麒麟卫亲自动手。短短两年,被麒麟卫打废的宗室子弟就有十三人,其中一人,永远只能躺在了床上,自此,宗室子弟的气焰才彻底被打了下去。   高宗朝之事说近不近,说远却也不远。至少,翼王这些人还从父辈口中听说过,幼时也见过那从此只能躺在床上的王叔。对麒麟卫,他们一直心有余悸。   此时看到杜紫鸢在杖刑之下居然一声不吭,麒麟卫用杖的人也没见手下留情,那一声声响动,全无半点虚假。   安王数到十板子的时候忽然就捅了捅边上的翼王,“这才八岁,要不咱就抬抬手,到底是宋玉梳的女儿。”   翼王没好气的瞪了安王一眼,看着故意不朝自己这边看的荣王,低声道:“要说你说去,当年是你要跟先帝争儿媳妇回去做侧妃,又不是我。”   安王气的吹胡子瞪眼,“你没看上人家,那人家嫁了杜如归,你气的连叔王藏了二十年的好酒都给挖出来喝了,还把咱们这些人拉到西山去打了三天的猎,西山的猎物都给你祸害完了,还说要回来找杜如归拼命。”   “唉……”两人互相瞪视了一会儿,最后都无可奈何的垂了头。   安王慨叹道:“当年的宋玉梳啊。”   洛水宋氏出美人,出才子。而宋玉梳,才色兼备,是洛水宋氏五百载都只有一个的宋玉梳。为了探望生病的姑母,第一次到京城就让见过的人神魂颠倒。然而,宋玉梳不仅有美貌,有才情,还能纵马,她一身翠衣骑在马背上,带领着一群世族女儿与宗室贵女们挥杆击球,面对贵女们招招狠戾,照样不落下风,被当初的瑞安长公主盛赞不绝,并在先帝面前引荐。先帝闻知此事,将宋玉梳诏入宫中见过后,京中人曾一度传言,宋玉梳会入宫为妃,让圣宠的王皇后自此落入冷宫。更有人说,先帝有意易储,将太子位给皇长子,皇长子母族衰微,妻族不显,先帝这是要将宋玉梳先赐给皇长子为侧妃,最后让皇长子继位后钦封宋玉梳为元后。   消息传出,京中多少宗室子弟心下黯然,直到宋玉梳平安无事的回了洛水,又有多少人重新生出绮念,追到洛水向宋氏提亲。   然而宋玉梳最终嫁入了诚侯府,成为侯府夫人,那时多少人盛赞这是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又有多少人暗自心痛垂泪。   可谁能想到,世事兜兜转转,叫人一入眼便入心的宋玉梳,最终会成了别人的妾室,她的女儿,要趴伏在众人脚下熬过一道道难关,只为了递上一张状纸。   翼王朝外面望了一眼,年少轻狂为一个女人情思昏昏的岁月已经远去,刻在心上的烙痕却无论如何消不掉。他想起二十一年前得知宋玉梳被贬妻为妾时候的愤怒,那时候,他还是翼王世子,那时候王位并不一定就属于他这个嫡长子。   翼王深吸了一口气,忽然侧身对安王瓮声瓮气道:“她若熬过来,这一回,咱们要秉公行事。”   安王惊诧的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话。   翼王突然愤怒的抓住了他的衣领,“宣曦驼,你他娘的混蛋,你忘了当年说过的话,你拉着老子喝酒,你说总有一天要为她讨个公道,咱们宣家的人,决不让一个女人骑在脖子上拉屎撒尿!”   尽管翼王的声音可以压得很低,可荣王他们就坐在边上,怎会听不到他的话。   荣王告诫的瞪了他们一眼,看了看坐在对面不动如山的瑞安大长公主,又看了看似乎将全副心里都放在外面杜紫鸢身上的李廷恩与关流觞,终究隐忍住了没有说话。   安王趁机挥退了翼王放在他脖子上的手,愤怒的低语,“老子没忘,可那是寿章,先帝的女儿。”   一旦秉公行事,就代表皇家要向天下人认错,要给宋玉梳恢复名分,就要先将寿章的名分夺了。堂堂公主,怎能最后落得个为妾的下场。   翼王嘴角剧烈的颤动了两下,在与安王的对视中败下阵来。   李廷恩眼角余光察觉到两人的动静,心下一晒。   看样子,昭帝果然早有准备了。难怪从五年前开始,昭帝就一个个轮换掉了原本宗正寺的宗老们。王太后一直对宗正寺便不在意,昭帝插手的事情不涉及政事,王太后自然也会给颜面。   到了如今,昭帝选择用宗正寺做最先往王太后抬起的一柄利刃,正是享受五年精心耕耘收获的时候。   看看这些宗老们,若自己这些日子打听来的消息没错,这些人被昭帝换上的宗老,不是与宋玉梳有纠葛,便是与王太后有嫌隙。如今还只是撕开一个口,待会儿杜紫鸢的情形越惨,这个裂口就会飞速的扩大,成为一条深渊。   哪怕是要维护皇家尊严,这些高高在上的,只要人性未泯,终究喜欢心向弱者。八岁的小姑娘,无辜成为庶女的杜紫鸢,恰好是最能引人怜惜的弱者。   当然,首先得要这弱者不会死在半道上。   李廷恩望着宗正寺外那趴伏在地的身影,眼角微微上提。   “多少板子了?”   听见李廷恩的问话,边上的书吏急忙讨好的放了笔道:“大人,还有三杖。”   书吏话音刚落,外头的声音就戛然而止了。一时间,明光堂中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外面那个一动不动的身影上。直到行刑的麒麟卫抬手朝众人示意,人还活着。紧绷着的人们才能吐出一口浊气。   李廷恩朝关流觞看去,“关大人,按规矩,得先问问杜姑娘是否还要接着告。”   关流觞很明白自己的处境地位,他点了点头。   站在李廷恩边上的书吏收到李廷恩的示意,就快步朝外头走去,很快就回来了,有些为难又有些叹息的道:“大人,杜姑娘要接着过天路。”   李廷恩目光落在慢慢从地上起身的杜紫鸢身上。   五十杖刑,众目睽睽之下,即便早就有人安排好,又能安排多少。一个八岁的看起来不堪一击的小姑娘,居然真的能熬下来,不仅熬下来了,她从头至尾,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连哭声都没有。   李廷恩收回目光,望了望那条早就被宗正寺的人烧的通红的炭路,上面散发着一阵阵白烟,看起来毫无威胁,实则滚烫的炭火,每走一步,都可能会把你的脚连肉带皮的留下来。   按着宗正寺的旧例,这些炭,原本应该是尖利的堪比石子,瞬间就能划破脚底那些纵横交错犹若河流的血管,让你哪怕不被烧死,也会在刚受过杖刑血流加快运行的时候失血过多而亡。可今日,应该是仔细换过了的,炭的温度也会有所降低。   可李廷恩不觉得这段平日不到半盏茶时间就能走过去的路会让杜紫鸢轻松的过去,也许这一关,这个小姑娘就要丢掉性命了。   李廷恩眸光一沉,起身道:“本官先去更衣。”   书吏本以为李廷恩会立时就让杜紫鸢过天路,闻言就愣住了。可心念电转间,他忽然想起这一回敲登闻鼓之事的流言,不少人猜测,皇上会借此事逼迫王太后还政,要保住寿章长公主,要抹去冤枉宋氏的事情,还有什么比还政更好的?   想到李廷恩是被昭帝钦点过来审案的人,书吏就自觉已经明白李廷恩为何要拖延时间让杜紫鸢能够喘息一会儿了,他看了看荣王几人俱未出声反对,赶紧躬身道:“您请,您请。”   李廷恩冲荣王等人行了礼,退到了宗正寺的后院。   “赵叔,去请钟道长。”   赵安立时起身,按照原本安排好的将钟道长带去了皇宫一个隐蔽的城楼之上。在这里,能够清晰的看到宗正寺,当然,在这个求雨,也能让宗正寺跟着来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而且,有沈闻香的麒麟卫在,不会有人注意到这宫墙一角隐秘的地方来了个疯疯癫癫的老道士。   赵安出去后,为掩人耳目,李廷恩照样换了一身衣裳。他要回到明光堂的时候,碰到了杜玉华。   杜玉华坐在一个小天井中的石凳上,神色恍惚的望着外面。这一次,她并未穿着男装,而是一身红色绣着大片大片青鸾鸟的宫装,手里也没有握着鞭子,不仅如此,她的身旁,还站着四名亦步亦趋的女兵。   看到李廷恩的那一刹那,杜玉华就回过了神,她的目光落在李廷恩身上,久久都没有说话。   李廷恩冲她行了礼,转身欲走。   “李廷恩。”   在眼前来说,杜玉华依旧是*郡主,况且,被杜玉华叫住,在李廷恩看来,是一个光明正大能多拖延一些时间的好办法,至少,能让王太后最后挑不出刺来,因此他很顺从的挺住了脚步,望着杜玉华微微一笑,“郡主。”   杜玉华愣了愣,对李廷恩这样善意的笑容,她有些措手不及,不过她很快就醒转过来,脸上有些冷意的问,“外面的人是杜紫鸢?”   李廷恩并不觉得杜玉华的口气有只得诧异的地方,他痛快的点了头,“在下以为郡主应当知道了。”   杜玉华冷冷的笑了,“他居然舍得将人放出来敲登闻鼓。”   李廷恩心思一转就知道杜玉华是在说谁,他顿了顿道:“也许未必知道。”   杜玉华闻言一滞,低头道:“对,她是他唯一的女儿,他若知道,必然不会放他出来。”   他唯恐杜紫鸢少一根头发,小心翼翼的把人护在咏院里。而自己,哪怕十岁的时候骑马故意将腿给摔断了,也没有盼到他在自己面前出现骂自己一句。   记忆中唯一一次见到那个人的冷眼时的怒火窜上心头,杜玉华攥了攥拳头,瞪视着李廷恩问,“你要帮她?”   对杜玉华突然爆发出来的凶意李廷恩并不放在心上,他自然的答了一句,“在下奉旨办事,秉公处置。”   “你也会说这样的话了,果然做了官,便大不相同。”杜玉华眸子里都结了冰,不屑的道:“当初夺我鞭子不向权势折腰的士子去了哪儿,一旦入了朝堂,你便成了一条狗。秉公办事,你不是被舅舅钦点来的?”   李廷恩当然明白杜玉华的意思,可他觉得这话讽刺的有点好笑,他毫不客气的直接对上了杜玉华的目光,眼中的嘲讽比杜玉华更甚,“无论秉公办事还是在下愿做一条狗,当年的玉梳女,的确本为原配,这一节,天下皆知。至于洛水宋氏一案,若有舞弊贪墨军饷,想必不管是谁,都容不下,若乃存冤,为江山社稷,天下万民,在下就当一次忠犬罢。”   “你……”这不是杜玉华第一次领教李廷恩的口舌了。然而这也是第一次有人在她面前毫不留情的告诉她,你就是你娘抢了别人的夫婿生下的女儿,你的外祖母,就是为了一己之私给朝臣定了冤案。若不是,你何必心虚,何必指责?   杜玉华愤怒的与李廷恩对望半天,脑子里忽然回荡起瑞安大长公主告诉她的话,她强行压住怒火,转身拂袖而去。   望着她的背影,李廷恩估量了会时辰,也毫不留恋的回到了明光堂。   书吏看到李廷恩回来,迎上去道:“李大人,您一时半刻没回来,后头有人来说是您与*郡主说了两句话,咱们就……”   他嘿嘿直笑,露出个心知肚明的意思,同时暗暗佩服李廷恩,能被皇上看重,转头又搭上*郡主。到头来不管那一边起来了,终究都有条退路。做官做到别人这份上才算是本事,哪像是自己这些人,一把年纪花了不少银子打点才熬成了个宗正寺书吏。   李廷恩心里有些明白书吏是误解了,不过当他看到陆陆续续从后堂出来的荣王等人复杂的目光时,便并未解释。   眼前来说,他需要这份误解。   明光堂重回肃穆的时刻。   李廷恩望了望外面已经重新跪下的杜紫鸢,沉声下令,“开天路!”   书吏立时跑到明光堂门外,冲外面扬声高喊,“开天路……”   一名麒麟卫走到杜紫鸢身边,面无表情道:“杜姑娘,请。”   杜紫鸢脸上露出柔善的笑容,哪怕她知道面前的麒麟卫绝不会有丝毫回应,可她依旧笑道:“好。”   她开始一点一点艰难的挪动着身子,每一次轻微的动作,哪怕是指尖,她都会觉得像是浑身碎掉的骨头都被重新凑合在了一起。痛楚如惊涛拍岸,不断的侵袭在身上。等她站起来的时候,整个人犹如水洗,汗水让她的头发纠成了一束一束的,一阵清风吹过来,原该飘扬的发丝一动不动。   她慢慢走到了天路面前,鬓边的汗水滑落一滴到了炭火上,眨眼间就发出滋的一声,化为了一层烟雾飘散。   杜紫鸢扭头望了望面前二十步左右的天路,轻轻的抬起了光裸的右脚。   明光堂中的翼王,在看到杜紫鸢脚踏上去的时候,立时别过了头。他难以承受拥有一张会越来越像宋玉梳脸的小姑娘,会慢慢走在一片火海之上。此时此刻,他不仅看到了人肉被烧灼所冒出的蒸腾的烟雾,甚至仿佛闻到了那股叫人愤慨的气息。   安王望着外面的情景,却无声的叹了口气,然后垂了头,像是老僧入定一样。荣王几人最后纷纷受了他的影响,闭了眼装睡。   李廷恩扫了一眼始终正襟危坐的瑞安大长公主,眼神落在了门外看起来有些阴沉沉的天空上。   走完这段短短的路,按宗正寺的规矩,若不能疾行,一步步慢走,按杜紫鸢的模样,至少也得两刻,不知道这场雨,能否如期而至。   木炭没有很多的棱角,踩上去很平,似乎温度并不高,可每走一步,对杜紫鸢来说,那种痛楚依旧噬心蚀骨。当脚底又一片皮肉随着火泡的破裂而被木炭粘连住刮了下来时,她望着前面似乎走不到头的这段路,泪水终于滚滚而落。   信念积聚起来很艰难,失去却很容易,一个失神,她身子就往前一扑,眼看整张脸都要贴到滚烫的炭火之上,她的双手及时撑住了。   炭火上的热气扑面而来,她望着近在眼前的通红,眨了眨眼,眼尾余光忽然扫到了身后一直静静留在原地的被白色绢布遮挡住的东西身上,一阵清风吹来,一块木牌无声的露出了它原本的面目。   那是娘的灵位。   她偷偷将它带了出来,她想让娘亲自看着她走完这所有的一切,她要娘知道,玉梳女的女儿,今日会亲自为她讨还一个公道!   杜紫鸢忽然间忘记了所有的疼痛,不管是热气炙烤脸上的痛楚,脚底和手心血肉燃烧的痛楚,她都忘记了。她唯一记得的,是自己在灵位面前立下的誓言。   “洛水宋氏,宁可断骨,绝不折腰,生不辱清名,死不愧天下!诚侯杜家,只有站着死的先祖,没有跪着活的儿孙。杜紫鸢,你是洛水玉梳女和京师如归公子的女儿,你是嫡女,不是庶女!”   “姑娘,您的名字,可是侯爷想了好几个月才想出来的,原本侯爷要叫您朱鸾。可那母女两不答应,侯爷就说紫能夺朱,鸢能制鸾,给您起了紫鸢这个名儿,弄得那女人再也不肯让自己的女儿叫朱鸾了,生生给改作了玉华。哈,玉色清华,那是咱们宋氏的姑娘才能有的,她的女儿,那是做梦!”   杜紫鸢脑海中一遍遍回荡交错着回荡心中的誓言和听过的话语,痛楚渐渐远离,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意念在这个时候传遍了她的全身,让她手上猛然一个使力,稳稳的站了起来。   看到杜紫鸢摔下去的时候,李廷恩就觉得心口骤然一紧。   走在这样的路上,一旦卸去那股气,后果不堪设想。   直到看见杜紫鸢爬起来,李廷恩才觉得心头一松。这一松一紧之间,让他不得不抬头望了望外面阴云密布却迟迟未有雨水降下的天气。   若这场雨不能及时下来,即便杜紫鸢走过这条路,原本的安排怕也要更难几分了。想到这里,李廷恩蹙了蹙眉,将视线移到了翼王几人身上。   翼王几人正纷纷闭目养神,他们的脸上,没有流露出一丝表情,很难看出心中此时的想法。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没有了,明天下午有一章,我早上写好,明晚要去看探望老公一个朋友,今晚得准备礼物。所以明晚可能有更,可能没更,但下午肯定有一章。   ☆、第90章 雨   大燕的京城每年七八月就是十足的雨季,淅淅沥沥的小雨会不断从乌沉沉的天空中倾泻而下,潮湿的环境让人倍感压抑。到了九月,便是一直不停的暴雨。大燕各地,会十分注意洪涝的出现。而今年大燕的七月中,天气似乎更诡异些。   永宁宫守门的两个宫人一看又下起了雨,头一件事,就是找到了厉德安。   “厉公公,您瞧瞧这天,要不奴婢们先去把窗户都给关了?”   厉德安看了看缠绵的雨丝,啐了一口,“这鬼天,下起来没完了,往年也不这样。”   一说完这句话,厉德安就跟想起了什么一样,自己突然的打了个寒颤。想到过几天就是七月半,他自己打了自己一个巴掌。   一个月前那场雨,真是将所有人都给吓住了。大燕开国那么多年,还没有出过这种事。虽说这让敲登闻鼓的人走天路说的就是看老天爷让不让你活命的的意思,看你是不是真的有冤屈。可说到底,大家都清楚里面的意思。就是不像让那么多不讲规矩的人动不动就来冒犯皇室宗亲们,你要敢来,先就盘算好把命撂下罢。   可老天爷,一个月前真的显灵了。   明明一直看着都是晴空万里的,那也不能不晴啊,太后娘娘的千秋宴,虽说就是那一天,可宫里的钦天监们是算了又算,就唯恐老天爷不作美。结果一直都没事儿,那杜紫鸢走天路走到最后,眼看跪在那儿腿上的肉都给黏在炭上起不来也活不了了,老天爷下雨了。下雨也奇怪,就宗正寺那一块儿下了那么一刻钟的雨,把天路上滚烫的炭火彻底给弄得冰凉了,这雨就停了。   消息一传出来,不仅是太后娘娘大发雷霆,朝里朝外还有民间议论纷纷,就是自己这些在永宁宫伺候的人,那也心虚啊。   心虚啥,那可真是天知道了。   厉德安心里嘀咕了一圈儿,瞪着围在身边的宫人,“瞎出啥主意,永宁宫的窗户,是你们想关就关的?”   宫人们闭了嘴没有应声。   他们倒是不想关窗户,谁叫太后自打一个月前那出子事情以后就见不得老天爷往下掉几滴泪珠了?   厉德安哪不知道这些宫人们的盘算。要在以前,这些宫人就算是天天挨骂,那也不敢就想这样的法子躲清闲躲骂,这是看着太后娘娘要撑不住了啊。   都是些跟着风走的王八岛!   厉德安心里骂了一句,呵斥了宫人们几句,自个儿进了内殿。   一进去看到王太后倚在榻上看折子,身边还坐着寿章长公主,他脸上就一苦,转而又换上一副小心翼翼的神色上前道:“太后。”   “回来了?”王太后扫了他一眼,问他,“见到人了?”   厉德安陪着笑脸道:“回太后娘娘的话,奴婢去了宗正寺,这李大人说没有皇上的圣旨,不能让人见那杜紫鸢。”   “又是李廷恩。”王太后冷冷的笑了一声,哼道:“自打皇上亲了政,哀家这懿旨,是没有人放在眼里了。不过这李廷恩,从头到尾也没将哀家放在眼里过。白费哀家当初拔擢他去了兵部。”   厉德安没有吭声。   其实王太后当初将李廷恩一下弄成个从五品,别人都猜不透王太后的用意,只有厉德安这个一直在王太后身边伺候的人才知道真相。   王太后娘家有一族侄是在李廷恩之前做的兵部郎中,不过只是个光会嘴上功夫的软货。没有真本事不说他还老爱嘴上弄些空口大话出来,后来就闯了一件大祸。把在南疆与西疆阵亡抚恤的名册给弄错了。眼看户部就要把银子给拨下来经兵部的手交到南疆和西疆那些镇守的将领手中,这个时候弄错了名册,很有可能会引起边疆军营士兵的哗变。   好男不当兵,军户可不是一个好行当,边疆尤其凶险。这些人辛辛苦苦豁出去性命不单是为了卫国,更是为了保家。人死了,一条普通兵士的性命大燕也就给五两的抚恤银子。军营的将领吃空饷,私吞军饷粮草的事情都很普遍,可这抚恤银子,只要一个将领还想要手底下的兵跟着自己,踏踏实实听自己的话,那是绝不会去吞的,相反,手下的兵死了,这些将领会豁出去把该要的抚恤银子帮手底下的兵士要到手。   为的,就是兵士们的衷心效忠。在这上头弄出差错的结果,比永王谋逆和塔塔人攻入大燕还要可怕。   王太后得知此事后大怒不已,但名册已经从兵部送到了户部,户部多文臣,一贯不是王太后的心腹执掌。王太后无奈之下,只得让人寻了个罪名把族侄贬谪到一个小县城中做县令,尔后意欲在京官中挑拣出一个顶罪的人,选来选去,就选中了李廷恩。   王太后本想一箭双雕,托个十来日,待户部将银两拨下来李廷恩无力回天后再捅破此事,谁知李廷恩虽然完全弄不清楚事情的始末,却一坐上兵部郎中的位置就没有半分松懈的将前任经手过的卷宗文书都翻阅了遍,将事情给清查了出来,然后李廷恩直接找到了户部。户部掌管此事的孙芳德不理会王太后一系的官员,却对李廷恩这个新晋探花赞赏的很。孙德芳便是一路从寒门考出来的人,他看重李廷恩的才情,又得知李廷恩是受王太后族侄连累,二话不说,就做主重新按着李廷恩新制出来的名册重新拨了银子,平息了这场祸患。   这还不算,第二日,就有御史风闻奏事,将王太后的族侄给弹劾了。到头来,这名王太后有心保住的侄子即便躲到了偏远的县城,依旧被刑部抓回京中待审。   如今,又是李廷恩将杜紫鸢以j□j之名牢牢护在了宗正寺中,一个哪怕王太后搬出了天子之母的身份都无法插手的地方,王太后对李廷恩的痛恨,简直倾尽运河之水也难以冲刷干净。   尤其,一个月前那连续三日的朝变……在王太后心里,固执而且清楚的明白,她被迫还政,退居永宁宫,若非最后被太医诊出重症就要迁居西山,这一切的一切,全是因一个人,一个年仅十六,尚未束冠的新科探花。与别人口中的三朝元老石定生无关,与什么上官睿这样的重臣更没有关系。   她这个大燕太后,败在了李廷恩手里!   厉德安觑了眼王太后的神色,不意外的又看到了王太后脸上那种深切的痛恨之意,他把腰弯的更低了。   寿章长公主这时候没有心情理会杜紫鸢是不是还关在宗正寺,她更想知道她连续困在永宁宫的这一月里,诚侯府的情形如何了?   “玉楼住在哪儿,是不是还在公主府,还是回了侯府?”   厉德安看了看寿章长公主,又看了看王太后,这才道:“殿下放心,世子一直住在侯府。诚侯……”他犹豫了下,见王太后脸色铁青却始终没有说话,就道:“侯府请过一次太医,如今已没有大夫进出了。”   寿章长公主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   其实她原本想问的就是杜如归的情况,只是担心自己的母后动怒,才拐了个弯问起了儿子。听到杜如归一切尚好,她便放心了。   王太后对女儿的不争气满心愤怒,可是看到她形容憔悴的模样又不忍心再说什么。这一个月的变故,快的让她都几乎失去分寸了,至于女儿……   想到如今的情势,王太后轻轻地叹了口气。   也许用不了多久,自己就要先牺牲女儿一回,只盼她能体谅自己这个做母亲的苦心,大不了等事成之后,再将诚侯夫人这个名分还给她就是。   ------------------------------------------------------------------   杜紫鸢仔仔细细的看着面前的李廷恩,眼神里满是好奇的意味,见到李廷恩下了一步棋,她才用缠着纱布的手指了指棋盘上的一个位置,示意李廷恩帮自己将棋子放到位置上。   李廷恩没有按照她的意思做,而是丢掉手中的棋子,笑道,“你有话要与我说?”   杜紫鸢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李廷恩淡淡一笑,抚了抚她的额头,轻声道:“说罢。”   杜紫鸢犹豫了一会儿,才道:“她是不是就在我隔壁的院子里?”   李廷恩愕然片刻,随即很快就反应过来杜紫鸢说的她是谁,他道:“你想不想见她?”   杜紫鸢眼神有些复杂,“我不知道。”   李廷恩怜惜的看着这个小姑娘,温声道:“那就再想想罢。待你想明白了,我可以让你们见一见。”   “要是你,会不会见她?”   听到杜紫鸢这么问,李廷恩笑了,“不会。”   他说的如此果断坚决,让杜紫鸢吃了一惊。   见到杜紫鸢惊愕的神情,李廷恩笑容更盛了一些,可他却没有解释。他想这个聪明的小姑娘其实一定明白的。他不仅是在告诉她自己的选择,某种程度上来说,其实他在是劝说她不见杜玉华。   见了又如何,如果注定不能改变最终对立的结果,见了其实比不见会更加痛苦。然而血缘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的东西,哪怕中间隔着深仇大恨,甚至尸山血海,依旧不能像毫无瓜葛的普通人一样干脆利落的了断。   为了移开杜紫鸢的心神,李廷恩给她讲起了宋氏一案的进展。   “人证已找的差不多了,再有物证,你外祖一家,便可恢复名望。”   杜紫鸢笑盈盈的看着李廷恩,“我知道你能行。”   李廷恩哈的一笑,“只因我给你请了个好大夫?”   杜紫鸢摇了摇头,清亮的眸子一闪一闪的,她满是纱布的手合在一起指着天上,神秘的笑道:“你是他挑的人。”   李廷恩愣住了,随着杜紫鸢的手势朝天上看了看,忽然朗声大笑,慨叹道:“真是个聪明的姑娘。”   也是个有意思的小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现在才回到家,o(╯□╰)o。本来想回来写文的,奈何坐了车么灵感,只好写这么多废话了。以后不会在作者有话说里说这些了,这两天实在是心有感触,大家不想看的就忽略过去。   这是前天写的了,本来没打算耽搁这么久。我觉得我还是对大家解释一下吧,虽然解释是掩饰,-_-|||。   老公是当兵的人,以前本来一直在部队前线,跟我结婚后为了履行当初对我和我家人的承诺,为了家庭,他从前线退下来转作文职一类的工作,虽然他工资待遇没有降低,在家的时间更多了,但我知道他离开了战友,心里其实是不快乐的,为了这个事,我心里一直很内疚。   我是大学毕业就结婚了的,没有在外面工作过,家庭条件尚算宽裕。以前一直看文,这个文是文荒实在无聊才写的,后来意外的受到了大家的喜欢,于是签约了决定写下去,水平心态一直都处于很不稳定的状态,有时候卡文还会很暴躁,老公一直都很包容支持,他觉得我找到自己喜欢合适的工作了,于是他尽量早下班带儿子,我一小时顺利只能打两千字,为了更一万,一天坐六七个小时是常事。经常半夜熬夜两三点写文,老公还得负责给我煮宵夜。当然我不矫情的说什么一千字几分钱多辛苦,事实上我觉得虽然我不靠着这个养活家庭,但我的收入比一般白领高多了,付出是有回报的,不愿意坐几个小时就别拿钱。我自己很享受这种自己挣钱的感觉,真的。   我就是觉得对不起老公,然后他有个战友跟他一样转行了,跟我们住到了一个城市,只是一个在北一个在南,城市的两端啊。他很激动,前天跟战友喝酒,一直回忆当初,眼睛都红了。我本来满心焦急要回来赶文,突然所有的话都说不出口,我放了大家的鸽子,然后昨天继续任凭老公跟战友畅谈聊天露天烧烤喝啤酒,一直到他主动说要回家。他可能也知道我惦记着更文,于是谢绝了朋友挽留再住一晚的话,晚上还是开车带我回来了。   今天凌晨就只有这么点了,明天我会尽量多更的,真的对大家很抱歉,不过我觉得我得宠我老公一回,于是请大家原谅我罢。   今天是三月一号,新的一个月,我的目标是这个月能够拿每天9000字的全勤奖,也对得起编辑和大家的鼓励和支持。   自己给自己加油一个。   3月1日留。   ☆、第91章 真相   临近黄昏的时候,钟道长过来给杜紫鸢换药。   拆开纱布,黑乎乎的药膏和错杂的伤痕就出现在众人眼前,钟道长眼里闪现出一丝惊讶,嘴上却笑呵呵的安慰杜紫鸢,“放心罢,小姑娘,老道虽说一直在深山里,不过老道这身本事,要说第二,没人敢认第一,一准儿把你的手治的白白嫩嫩的。”   杜紫鸢冲他精气神十足的点了头。   不过一转身,钟道长就对李廷恩为难的道:“伤口太深了,只怕老道是没法子。”   要是一般的伤,钟道长觉得有李廷恩给的好药,他用这些好药精心调配的药膏,治个外伤不留疤简直就是寻常事。可这小姑娘手上的伤口每一处都深可见骨。一个月前,他亲眼看着这个小姑娘从火海中活出来,又爬向了刀山。   真的是爬。   哪怕天公作美,老天爷开眼,浇熄了那火海,最后两步这小姑娘照样已经爬不起来了,她是用一双血肉模糊简直看不出原样的手拖着浑身血泡的身体爬向了刀山,然后抓着最底下   的那把刀,用自己的血肉做楔子嵌到刀口里面,一把刀一把刀做了她的梯子,然后爬到顶峰。   就算是一个不问尘世,一心想追求成仙的道士,在见到这样一个小姑娘几乎把全身的血都流尽了却依旧活了下来,也不能不动容。   宗正寺的人把这小姑娘从刀山上接下来的时候她用一双满是骨头的手敲响登闻鼓后终于走进明光堂时候说的什么?   “我叫杜紫鸢,诚侯嫡女,今日代亡母而敲登闻鼓!”   这样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在这一个月的日子里,却几乎翻了大燕天下。   钟道长脸上犹有惋惜,“宫中圣药九莲膏兴许能行。九莲膏是太宗时咱们道家的葛道长所制。只是这九莲膏宫中也只余三瓶,杜姑娘又伤得重,需要的药不少,只怕宫里不会答应。”   不是不会答应,是绝不会答应。   宫中圣药,要拿来医治一个仇人,王太后怎会答应?就算这位太后已经退居后宫,可李廷恩知道,王太后不会甘心的。   面对钟道长的扼腕,李廷恩倒有些不以为然,他当然也明白一双满是疤痕比老妇人更加苍老的手对一个女孩子而言会有什么重大的影响。可杜紫鸢能够保住一条命,已然是侥幸。她身上那些伤痕,又算得上什么?   只是李廷恩依旧想为这个小姑娘尽一番心力,他想了想道:“九莲膏的药方,道长可有?”   钟道长愣了一下,随即道:“有道是有,不过这药材不易寻啊。就算找到,这药性,差别大了药效自然也不同。”   要是容易找到,宫里不会只剩下三瓶九莲膏了。   “寻药的事情交给在下,道长只管钻研药方就是。”李廷恩给钟道长吃了一个颗定心丸。实在不行,他只能用一用空间了。   李廷恩这样说钟道长就没二话了,他点头应下,正想再跟李廷恩说两句闲话,忽然看到不远处站了一个人,他赶紧识趣的给李廷恩告了辞。   杜玉华身后照旧跟着瑞安大长公主的两个女兵,面无表情的走了过来。在宗正寺呆了一个多月,她脾气变了许多,至少眉眼间飞扬的那股无所畏惧的英气再也没有了。见到钟道长离开,她才慢慢的走了过来。   李廷恩冲她行了礼,“郡主。”   杜玉华漠然道:“你还叫我郡主?”   李廷恩直起身,“郡主封号未撤,自然是郡主。”   “大燕天下,多得是郡主,关在宗正寺的郡主,只有我一个。”杜玉华走近李廷恩,问道:“你来看她的?”   李廷恩点头,“宋氏一案尚未查明,杜姑娘是重要的人证。”   “人证。”杜玉华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活气,“李廷恩,不会有人再小看你的本事。再不用多久,也许你便不用称呼我做郡主了。”她说罢没看李廷恩的神色,吩咐身后的女兵退远一些,这才欺近李廷恩,低声道:“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户部的七百万两白银是假的?”   李廷恩目光定定的落在杜玉华的脸上,发现杜玉华是真的迫切想知道一个答案后,他摇头失笑,“郡主,你为何以为在下会告诉你实话?”   杜玉华一下怔住了,很快她就咬住唇愤怒的看着李廷恩。   “你已借此事让外祖母退居后宫,我不过要你一句实话?同样是杜家的女儿,你为何如此待我?”   听到杜玉华愤怒的指责,李廷恩大感讶异。他不告诉杜玉华此事是因她乃王太后的外孙女,哪怕此时无人,哪怕杜玉华被关在宗正寺,但他怎会将把柄送到别人手里,这与杜紫鸢有何关系,与杜家又有何关?   听说一直住在宗正寺的瑞安大长公主一直将面前这位*郡主拘在身边严加管教。看样子,也许杜玉华能在瑞安大长公主身边学到许多东西,唯独学不会的,便是政治上的智慧。   这与才智无关,与性情相关。   李廷恩无心再与杜玉华纠缠下去,见杜玉华神色愤愤,干脆转身告辞了。   一回家,才得知石定生育万重文,付华麟等人已经等了他许久。他赶紧更衣去了书房。   石定生看到爱徒,露出个笑,“你去看那小姑娘了?”   李廷恩没有否认,他对杜紫鸢,的确有些不同寻常的怜惜。这样的怜惜,来自于杜紫鸢的年纪,来自于杜紫鸢的性格,或许更多的是因杜紫鸢独自拼搏的情景与他前世孤身鏖战商场的处境有那么一些微弱的相似罢。   说起来,他们都是为了目标孤独前行的人。   李廷恩一落座,石定生就说起了要紧的事情,“廷恩,那笔银子,你查的如何了?”   杜玉华问起,李廷恩不会说实话,石定生问,情形就大不相同了,他没有犹豫的道:“事情过去太久,兵部与户部的文书有些都已腐朽了,查证起来实在不利。当年户部那些人,这些年出京的出京,病逝的病逝。”   “唉……”一说到这个,石定生就叹了口气,“当年宋林生最重的罪名便是贪墨军饷,宋氏一族也是因此而亡。我们这些人,当初是拼了力气想为宋林生求情,大家都知道宋林生的为人,他绝不会做这样的事情。可户部的账册确实出现了插翅,几百万两银子不翼而飞,虽说后来把这笔银子找回来回了国库,帐也平了。可宋林生的罪已经定下,大伙儿都去看重夷三族的事情,谁会想到找回来的银子居然是假的。”说到后面,石定生脸上颇有痛楚之色,“七百万两银子,在国库里躺了整整九年,居然没人知道是假的!如今天下藩王不稳,正是要用银子的时候,这可如何是好!”   一说到这个,一贯沉默的付华麟神色严峻的道:“李大人,你得尽快想法子,再有两月便是往各道驻军发放军饷的日子。”   他只有简简单单的这一句话,可在座之人都能听明白付华麟的意思。   大燕国库一贯并不空虚,甚至颇为富庶。以前往各道发军饷,各道卫所军营并不担心,是以为了饷银能有序的发下去,大燕是分成数次发的。这两个月发几处,再两个月又发几处,中间会有各地的税银源源不断的收上来填充国库。是以,九年前就出了差错的七百万两银子能一直躺在角落里,从未被人发现是假银。   而如今,国库中有七百万两银子是假银,这个消息,必然已经传遍天下。到了发放军饷的日子,各道驻军必然一拥而上,争先恐后要先将饷银拿在手里。国库必会告急,何况如今永王作乱,许多地方的税银无法及时收上来。   想到这个后果,万重文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骇然道:“若这七百万两银子找不回来。”他没有往下说,似乎是已经不敢再说下去了。   “找不回来,那就是真的天下大乱了。”石定生苦笑一声,说出万重文不敢说的话,他看了看李廷恩,没有责怪,“廷恩,此事你尽力罢。”   原本石定生是有些怪责李廷恩为了将王太后逼退在朝堂之上公然戳穿此事,造成大燕的危局。可冷静下来细细一想,想到永王作乱后大燕无法及时征收税银的后果,他就出了一身冷汗。   若自己的关门弟子不将此事及早戳穿,待到发饷银的时候,收不上税银,就必然要动用国库原本的存银,那七百万两银子,少说也要拿出三四百万两,这些假银,一旦发到驻军手中,会有什么样的后果,简直叫人毛骨悚然。   若是如此,不如及早戳穿此事,想法子将银子找回来也好,想法子凑银子也罢,都比把假银发下去好得多。   眼睁睁看着大燕天下随时会因七百万两银子陷入危局,石定生这些日子简直夜夜无法安枕,他疲惫的揉了揉眉心,恨道:“难怪太后要还政,她不还政,便是大燕的罪人!”   一直沉默的李廷恩听了这话却摇头笑了,“老师以为太后果真是怕此事无法收场才退居后宫?”   “这……”万重文犹豫了一会儿道:“师弟你的意思是……这宋林生下狱后,太后安置的便是王家的王博文去暂掌户部,负责清查这笔银子的就是王博文,虽说王博文七年前就重病死了。可此事正该太后担起重责来,此时又有人敲了登闻鼓,太后若不是为此还政,还能为了什么?”   李廷恩依旧摇头,他笑道:“师兄,我以为,太后的确是为这失去的七百万两银子退居后宫,可她却不是怕为此事担下重责?”   这一席话,说的所有人都不明白了,就连石定生都在云里雾里。   李廷恩见此,笑容越发深了些,“自接手宋氏一案后,我将宋氏一案的卷宗与文书都翻了个遍。我听了许多人的话,见过不少与宋氏一案有关的官员勋贵。这些人说的话,看起来都极有道理,让我以为,宋氏一案的真相便是如此。老师告诉我,宋氏一案始于寿章长公主对诚侯之情,甚至朝里朝外皆以为如此,我初始也信了,直到我见了诚侯,诚侯告诉我另一番真相。然则此时我却不信诚侯的话了。天下人以为的真相都为假,诚侯以为的真相又如何必然是真?我把所有人告诉我的话都丢在脑后,将宋氏一案当做最普通的案子来查。直到我查到一个人头上——张和德。”   “张和德?”付华麟听到这个名字,立时想起来,“你借用果毅侯府的人去看住的张和德。”   “不错。”李廷恩微微一笑,“宋林生一案,始于户部账目不清。我翻查当年的账册,的确有些云遮雾掩的地方,这样的糊里糊涂,看起来正如老师所言,太后当年正是因私情一心要置宋林生与死地。可若撇去这些,张和德其人十分要紧。他当年在宋林生手下,不过是个卑微的官吏,却做着一件要紧的事情,他誊抄账册!他做不出账册,却是誊抄比对账册的人。说起来,账册最后如何,他最清楚。他见过我后种种举动,让我确信,账册的确做了假。”   万家世代行商,万重文听到这里便有些不明白了,“廷恩,账册有假,你又怎会断定银子有假。”   李廷恩哈哈大笑,“正是因账册做得太假,所以我才将心思动到了库银头上。”   他这一句话说的三个人完全不明白了。   就连付华麟都有些隐忍不住的直接问,“你是从账册推断出银子是假的?”   “王博文本领平平,连账册都做得如此之假,又有何本事能在短短数日之内将库银找回来?”   “宋林生没有贪墨军饷,库银本就未丢,自然能找的回来。”万重文禁不住插了一句。   “是啊,本就未丢。”李廷恩意味深长的笑道:“既然未丢,宋林生一案之时,户部的账册与国库中的银子数目却无论如何对不上,银子就是被人藏了。上百万两银子,谁有这个本事在短短时日藏起来,藏的在满朝文武都在找这笔银子时还找不出来。”   在当时的境况,只有一个人能如此做!   石定生三人心中不约而同冒出一个名字。可他们依旧不明白,既然李廷恩说银子没丢,为何又说账册做得假的王博文没本事找回这笔银子。王博文是王家的人,他找回银子难道不该是顺利成章的事情?这本就是为了陷害宋林生,让众人以为宋林生贪墨了这笔饷银,尔后王博文接管户部,将这笔银子找回来了,立下了天大的功劳。   这是明明白白的一石二鸟之计,又为何能想到库银是假的头上?   三人心乱如麻,直到听见李廷恩接下来的一句话。   李廷恩见到他们面上迷茫的神色,淡淡一笑,提起茶壶挨着给他们倒了一杯茶水,“账册做得假的人却能将库银找回来,能把库银找回来的人偏偏把账册做得如此之假,让人一看便漏洞百出。我反复思量这其中的矛盾之处,后来我才想明白,也许,账册如此糊涂,原本就是做给别人看的,也许有人有意要天下人都以为他的目的就是在置宋林生,置宋氏一族与死地之上。这样一想之后,我便开始摸到了关窍。若在宋氏一案中,还有别的看重的地方,就只剩下那笔饷银。可饷银偏偏叫王博文找回来了。我再细想一番,敢藏库银以除掉宋林生,为何就不敢在众目睽睽中调换库银?”他见石定生三人都吓住了,悠然道:“如此一想,再去户部一查,事情便都清清楚楚。”   见石定生脸色铁青,手脚颤抖,李廷恩明智的没有将接下来的话说下去。   事实上,王太后做得这番手脚不仅是一石三鸟,若杜如归查到的事情是真的,当初宋林生一案,王太后应该是一石四鸟。用贪墨军饷的罪名灭掉洛水宋氏,除去宋林生,提拔了王博文,并且掩盖下她勾结苗巫对昭帝下药的事情,还趁机得到了一笔数目庞大的军饷。七百万两银子,也许不够大燕全部兵马的开销,可若这笔军饷用作招兵买马,可以应付五万人的兵马四年的开支。换句话说,足以在乱世时让一个枭雄逐鹿天下了。   石定生沉默了半晌,忽然暴怒的抬起手边的茶壶就砸了下去,瓷片四分五裂,将石定生的手腕上割出了一个长长的口子,然而他却浑不在意,怒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妖妇祸国,妖妇祸国啊!”   万重文与付华麟两人都垂着头,听见石定生的骂声后只能沉默。   “老夫一直以为这笔饷银只怕是经过宋林生一案后一直放在国库里被人慢慢掏空了,老夫以为自王博文之后户部根子上烂了一些,是这些人胆大包天,老夫甚至想过宋林生当年并非冤枉,谁想,谁想……”石定生恨恨道:“老夫千想万猜,独未想到,这笔银子,竟然从当年找回来就被换了!”   石定生完全没有怀疑李廷恩的推测。   事实上,石定生并非愚蠢,只是这个时代的人,哪怕才智再高,总会不自禁的受到许多限制。而李廷恩骨血里刻着的却是前世利益至上的本性。他在任何时候,从不高看人性,他习惯将人的品性踩到最底去看事情。然而,李廷恩解开了谜底,石定生顺着去想也想明白了。   是啊,当年寿章长公主与杜如归和宋玉梳之间的事情把所有人的眼睛都遮住了。洛水宋氏誓言绝不向太后低头,为此推拒数十个官位与诰命,宋林生在朝上数次让太后愤怒不已。宋玉梳后来还成了杜如归的妾室,如此奇耻大辱,宋氏不肯低头,太后自然不会放过宋氏。   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一场因情而生的纠葛,朝臣们当年为宋林生求情都是在此事上下功夫,为了救宋林生的性命,甚至默许太后在宋林生下狱后将王家的王博文派去暂管户部。王博文这个不学无术的人很快把库银找了回来,说这就是被宋林生贪墨的军饷,账目做得糊涂不堪。谁会想到这一切,都是为了掩盖国库七百万两银子!甚至如今太后的还政,都并非是为当初任用娘家人后出差错的心虚,她是故意示之以弱,要让朝臣们这样想,才能掩盖当年的真相。   而自己这些人,果然就顺着这样想了,甚至以为太后已还政,到底是天子生母,如今暮年退居后宫威风不在,还有劝皇上为孝道就此罢手的意思。   糊涂啊糊涂!   石定生心中此时简直是说不出的懊悔。   可李廷恩很快就让他从懊悔中脱离出来,“老师,我以为,这七百万两银子不是在京中调换。”   此言一出,万重文惊得合不拢嘴,就连最镇定的付华麟都露出一副震惊的神色。石定生更是呆在了当场,他指着李廷恩不敢置信的道:“你的意思……”   虽说不愿石定生再连遭打击,李廷恩依旧冷静的点头道:“我去存放库银的地方查看过。一个四周甚至地上都浇筑了铁水的地方,每日两千左卫军右卫军轮流把守,当年户部又是宋林生掌管,我实在想不到有何办法,能让人不知不觉将七百万两银子调换。所以,这银子,只怕在送入京中国库之前便被换了。”   石定生闻言愕然,许久没有说话,他全身的精气神仿佛都随着李廷恩这番话消失了。   万重文却不赞成的道:“廷恩,这银子送入国库,可要经过户部查验,你也说了,当初的宋林生可是户部尚书,他怎会让人蒙混过去?”   “我查过文书,这批库银送入京城之时,正是宋玉梳被太后下旨赐予诚侯为妾之时。”李廷恩说这句话的时候,不自禁的将视线投向了石定生。   石定生此时只剩下苦笑,喃喃道:“宋玉梳做了妾,京中的宋林生勃然大怒,整日勾连御史朝臣,意欲上书弹劾王家人。”末了,他怅然道:“好一招妙棋啊。”   一段儿女j□j,将所有人玩弄与鼓掌之间。   李廷恩看了看石定生的神色,低声道:“我找过张和德之后,张和德惶惶如惊弓之鸟,我将手下之人尽数派出,为此动用了我两位姐夫手下的人马。他们从商,手底下有布庄有药铺,更有常年与三教九流打交道之人。很快他们就查出张和德和当年看守国库的户部司库洪安民等人来往甚密。洪安民只是个小吏,如今早已在家赋闲,当年在户部的位置却十分要紧。只是看情形,他们只怕不知库银是假,只以为当年的那些银子成色不足,中间是有差池的。”   该说的都已说完,剩下昭帝身重苗巫蛊毒的事情,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说的。李廷恩不再开口,屋里便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万重文手里端着茶盅,却任凭茶盅不停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他沉默了许久,才试探的看着李廷恩,“廷恩,你可有把握将这笔银子找回来?”   此言一出,石定生仿佛瞬间就有了力气,他充满希望的目光落在李廷恩身上。此时此刻,他也只能将希望都放在李廷恩身上了。   若不是这个弟子,这笔银子会藏在迷雾之中,不会有人知道它们是假的,户部会将银子迷迷糊糊都发到兵士的手里,然后就会引起军队哗乱。若世上还有人能找回这笔银子,除了自己这个关门弟子,石定生觉得,自己实在是想不出还能有谁了。   果然李廷恩没有辜负石定生的希望,他淡淡笑道:“老师放心,这笔银子,我已有眉目。只是此时尚未十足把握,待赵叔回来,想必就有七八成的准数。”   “好,好,好!”石定生是知道李廷恩性情的,既能如此说,就该是有准了。就像这笔库银,在接手宋氏一案的时候,他就告知了自己,可库银是假的这件事,他却从头到尾并未说过。直到杜紫鸢敲响登闻鼓,天降大雨,杜紫鸢成功递上状纸,宗正寺接下此案后,朝臣以天意绵绵不绝弹劾寿章长公主,剑指太后,他都始终沉默。一直到上官睿等人意欲撞死在御前,他才陡然上书,将库银之事揭露出来,一度差点将太后逼去西山。若非太后随之在永宁宫病重,太医无策,此时太后便该在西山了。   虽说太后还政如今看来是有其它的缘由,然而若非自己这个弟子最后的一击,太后又怎会在束手无策中选择了最无奈的法子,还政容易,再要把持朝政,可就难了。   石定生欣慰的看着李廷恩,叹道:“廷恩,此事过后,为师对你,总算能放心了。”他说完这话,有许多自得,更有一丝黯然。   数十年朝廷倾轧,到头来,终究输给了一个女人,可如今,自己的弟子为自己找回了一份颜面。   李廷恩起身冲石定生深施一礼,“老师教导,廷恩片刻不敢忘。”   “好,你尽管放心去找银子,至于这背后阻挠你的人……”石定生冷冷一笑,满脸傲然之色顿现,“老夫倒要瞧瞧,她一个妇人,还能如何翻云覆雨!”   当年能将自己这些人玩弄鼓掌之间,是自己这些人心术不及,如今既知道真相,自己这些老骨头,就要叫她看看,何谓世家!   李廷恩要的便是石定生这句话。   王太后一日在京城,一日太后一系的官员们便不会死心,只要她在,便是一面引人瞩目的旗帜立下。这些人为了护住自己的性命,护住自己的荣华富贵,会如同野兽一样拼到最后一刻。   而自己,要查探银子的去向,要为宋氏翻案,要与王太后一系官员争斗,实在j□j乏术。   万重文见石定生如此说,很快也道:“师弟放心,说起来,沐恩伯府在勋贵之中也颇有几分颜面,倒要叫那些人瞧瞧自太祖开国便立起来的勋贵为何看不上他们这些凭借外戚出身立足的人。”   付华麟沉默片刻,面无表情道:“你若用人,便用此令。”说罢他解下腰间一块玉佩,抛向了李廷恩。   果毅侯府世代领军,从沙场上退下来的老兵有许多至今还在果毅侯府名下的庄子里养老。这些人,都是果毅侯府不可小视的势力。李廷恩认得这块猛虎佩,这是号令果毅侯府那些名为庄丁,实为护卫之人的信物。   他没有客套接住玉佩,笑道:“多谢。”   付华麟望了他一眼,转过身看着窗外碧翠的景色,心中笼罩上了一层厚厚的乌云。   ---------------------------------------------------------------------------   自从宋林生一案重审,尤其是户部假银之事出现后,张和德整日躺在床上噩梦连连,就是青天白日,也会常常一张一乍的,整个人都像是丢了魂一样。   方氏隐约也能猜到张和德为何如此慌张,毕竟张和德早年就是在宋林生底下做事,如今也还在户部任职。   她对了对账,看见这一个多月就瘦了一圈儿的张和德顶着双凹进去的眼睛坐在那里跟游魂一样,就劝了一句,“老爷。”   张和德完全听不到方氏的声音。   方氏只得又喊了一声,“老爷!”   张和德一个哆嗦,回过神才发现是边上的方式在叫自己,怒道:“青天白日的,你喊什么!”   方氏心底翻了个白眼,却不敢招惹这会儿的张和德,耐下性子道:“老爷,您要担心,何不去找找宋姨娘。”她说着压低嗓音,“老爷,这案子,可是李大人主审,宋姨娘好歹还跟他是亲戚,当年的事儿,您又没怎么搀和,不过就是……”   “好了!”张和德没好气的瞪了方氏一眼。   这嘴上没把门的娘们儿,真当是在自己屋里头,就啥话都不用顾忌了!   不过方氏的话点中了这些日子他一直想做的事情,他犹豫了一下道:“就是远亲,李大人那脾气,只怕未必要给这份颜面。这可是七百万两银子!”   一说到七百万,张和德都觉得自己心都要蹦出来了。当年不过是收了银子办事,做一笔糊涂账,反正以为宋林生是必然要死的。再说宋林生那样不懂变通的人,他顶在上头,户部底下简直是一片哀鸣,半点甜头都吃不到。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啊,这样的人总是要倒的。况且宋林生得罪的还是太后,那是皇上的亲娘!不过就是弄笔糊涂账罢了,宋林生死了,谁还会在乎。   谁知当初找回来的银子居然是假的!   想到自己做过的事情,张和德总觉得哪天这脑袋上的脖子就不是自己的了。他也想去找找宋素兰,哄一哄,劝李廷恩高抬贵手。可有时候又想想,原本李廷恩没把心思放在自己身上,要自己找上门,李廷恩一直找不到银子,有心找个替罪羊,干脆看中自己又该如何是好?再说毕竟是远亲,他以前因自己拿架子能转身就走,这回涉及到几百万两库银,只怕就更……   张和德心里反复颠个,一直拿不定主意。   方氏见他这模样就撇了撇嘴,“您有现成的路子罢,还舍不得为难一个姨娘。要不您就等着,这么天天熬下去,迟早熬成人干。您瞧瞧人家那些没路子的,这段时日多折腾啊,上蹿下跳的,偏您放着眼前的路不走。”   张和德被方氏这么一说,一咬牙道:“成,那就试试。”   方氏喜笑颜开,“那我给您备礼?”你赶紧去送,顶着那狐狸精的名头去送,到时候被人撅回来,我看你还护着狐狸精不?老娘就不信了,为了个远亲,李廷恩连仕途都不管了。   “不忙,你去问问素兰,让她去李家打听打听,咱们先叫人去把素兰的娘接过来。”张和德捋了捋胡须微笑道:“说起来素兰是远亲,她娘总该近一些,还是长辈,到时候在李大人面前也说的上几句话。”   方氏脸上原本的笑意就冻住了,闷了一会儿,她很快回过神道:“好,我啊,这就亲自过去问问宋姨娘。”说着她就痛快的收拾了账册,去了宋素兰院子里。   过了两个时辰,她从宋素兰屋子出来,一脸僵硬的吩咐身边的下人,“去两个人,到河南府把她娘给接来!”想了想,她告诫道:“把人平平安安的接来,说到头,老爷的仕途最要紧。待她给我生了儿子,有的是法子!”   下人就点头哈腰的保证,“您放心,您放心。”   方氏扭过头又看了看屋子,运了运气,黑着脸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反复斟酌了很久,就在这里断吧,明天继续大章更,尽量字数多点。没有直接写李廷恩与太后朝廷争斗,因为毕竟是女生看的文,我觉得大家可能不会对这些场面感兴趣,如果大家想看这种情节的仔细描写,可以给我留言,我以后会把这些写详细一点。   另外泥煤的*,一过十点发文就要换N个浏览器才行!!!!!   大家晚安   ☆、第92章 本事   傅鹏飞和吴振威面面相觑坐在傅鹏飞的书房里,两人面前摆着的茶早都冷了,可没一个人想起来要叫人换茶。   吴振威端起茶盅凑合着喝了一口,没品出一点滋味,放下茶盅就道:“傅兄,此事要尽早拿个主意才是。”   他话说的没头没尾,傅鹏飞却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他拧着眉重重啜了一口茶,那股冷意伴着苦味渗到舌尖上,让他越发心烦意乱,干脆将茶盅一扔,看着书桌上肆意流淌的水渍,他心里更乱了。   吴振威见他的模样,对今日能商量出个什么道理来也不再指望,干脆告辞。   上马的时候,他回头看了看傅家的大门,明明到处都是一样的,他却觉得处处都透出一种别样的味道。就像傅家的门匾,以前虽说也是早就从树上砍了下来,他看着就觉得透出股精气,到如今,却是真的死了。他心底一个瑟缩,打马回白虎坊。   走到浮黎街面上的时候,他看到前面停的一辆马车,瞳孔一缩,止住身后的随从,自己打马上前,不理会向他行礼的人,自己推开车门上了马车。   一进去,他看着对面的李廷恩,抬头就道:“李大人拦住本官的路可是有事吩咐。”   李廷恩毫不在意他的冷脸,从茶炉上提起温着的酒,给他倒了一杯,示意道:“此乃炙春,吴大人试试味道如何?”   透明无色的酒水,盛在细瓷梅花酒杯中,冲天的酒气扑面而来,只是这样一闻,吴振威也知道这酒绝对比其它的酒够劲。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立时就感觉到一阵辣意流窜过全身,烧的他心口都痛了。   “此酒是果毅侯府与沐恩伯府联手请人制出来的。”李廷恩见他喝了酒,往后一靠,顶着吴振威的眼睛,淡淡道:“在下听说,吴大人曾在果毅侯军中效力。”   吴振威迎上李廷恩的眼神,放在小几上的手却不自禁的攥成了一个紧紧的拳头。   “果毅侯戎马一生,吴都督亦是沙场拼杀出来的悍将。可惜当年小人作祟,吴都督从军中退下后便英雄无用武之地,多得太后慧眼识珠,大加提拔。”李廷恩见到吴振威变幻莫测的脸色,忽然笑道:“吴都督如今可算位高权重,却不知为何多年未见果毅侯?”   吴振威脸色一下如被墨汁浇过一样,他恶狠狠的瞪着李廷恩,最终没有说一句话。   李廷恩见他不说胡啊,便靠在背后的迎枕上假寐起来,似乎吴振威早就从面前消失了。   见到他这样的做派,吴振威二话没说,推开车门就下了马车。上马的时候,他见到在李廷恩车辕上沉默坐着,脖子上有一道骇人伤疤的壮汉,愣了愣道:“大刀,你我兄弟,许久不见了。”   被叫做大刀的壮汉哼笑一声,将缰绳攥在手上,拿起马鞭,斜了眼道:“吴大人,咱这样的莽夫可不敢当您这一声兄弟。”   吴振威被他噎了一句,憋着气问,“你怎会到李大人身边做车把式。”   “咋不行。咱的命是侯爷给的,侯爷叫咱做啥就做啥,咱原本也就是死人堆里打滚的,做个车把式,还是抬举咱了。咱可不像有些人,学会了一身本事,扭头就不认人了。”大刀说完呵呵笑了一声,“说起来,咱做车把式好歹还是个人,李大人一口一个刀叔喊着。不像别人,别看他骑在马背上,他照样是一个忘恩负义的狗!”   大刀说完,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他也不看吴振威脸上难看的神色,拱手行了个礼,“吴都督,要不您让让道,咱可怕这鞭子待会儿使得不准,要抽到你身上可就不好了。”   吴振威使劲压着火气,勒马往边上一靠,就看到大刀片刻不停,赶着马车匆匆自眼前过去。他在原地立了半天,一夹马腹,狠狠抽了一鞭子卷起一地烟尘,让后头的随从追都追不及。   大刀将马车赶着拐了一条道,停下来扭身对车里的李廷恩小声探问,“大人,您瞧瞧咱方才说的成不。”   李廷恩打开车门,微笑着道:“有劳刀叔了。”   大刀嘿嘿笑,“您可别这样说,咱早就想找机会骂骂这王八蛋了,要不是侯爷拦着,当年咱这些弟兄们就能去剥了那孙子的皮!”他愤愤的一哼,“他想做大官咱不怨他,可他踩着侯爷的脸上爬上去钻女人的裤裙,咱这些兄弟没一个瞧的上!”   吴振威如何投靠王太后的事情,李廷恩也知道些,他对大刀的痛恨很理解,当下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大刀也没多说,赶着马车回去了。一路上看着漫不经心,实则戒备的厉害。他知道马车后头还不明显的缀着一帮早年的兄弟们,如今都被侯爷直接送给这个李大人了。他也知道侯爷的一番心思,这位李大人以后看起来前途无量,侯爷不是不要他们这些老骨头,是在为他们这些老骨头找更好的退路。   侯爷老了啊,偏偏世子爷又不喜欢二少爷。付家的庄子,养不下那么多兄弟了。   大刀想到这些,对李廷恩的安危就更上心了。说到底,从沙场退下来养了这么多年,他们这帮人也是个个有儿有女,子子孙孙,就算自己这些人打算今后追随到地底下伺候侯爷,儿孙们又如何?   回到李家后,从平就来禀报说宋素兰悄悄遣了人过来。   “听那意思,是张和德动了心思,要叫人去河南府将大姑太太接来。”   李廷恩听着一晒,“让他去接罢。”   从平还有些担心,“少爷,如今京里这情势。虽说你早就给大姑太太透了消息过去,只怕依旧是不稳健,到底是亲母女,人一过去,张和德那边可就知道宋姨娘是您亲表姐了,大姑太太再一来。”   “也该是让他知道的时候了。”李廷恩慢慢刮着茶沫,见从平还有些不明白,他也有提拔从平的意思,就点了一句,“张和德近日如何?”   从平摸了摸脑门,“急的厉害,虽说未到处拜门子,小的看他也吓得差不多了。宋姨娘来消息说张和德如今晚上都是睡不安枕,唯有白日的时候也能小憩一会儿。”   “是啊,吓得差不多了。”李廷恩丢下茶盅,淡淡道:“我已将他变做困兽,困得太久,就会成了凶兽。此时,时机刚好。”   从平先还不明白,转头就喔了一声,“少爷的意思,这会儿大姑太太来了,他把大姑太太当做救命的稻草,那嘴就能撬开了。”   李廷恩嗯了一声,微笑着没有多说,话锋一转问道:“运河水系图的事情如何了?”   见李廷恩一脸正色,从平也不敢露出先前那样得意的神情了,“派出去的人只回来了三个,还有四个只怕仍在半道上。”   李廷恩食指在桌案上敲了敲,吩咐道:“再叫人去催一催,务必尽早将图带回来。”   从平赶紧将事情记下应了,退出去关了门。   李廷恩抽出脚边三色莲花缸里的一卷堪舆图,铺在桌案上,又翻开手边的几卷文书,细细观看起来。   堪舆图并不完整,和前世的地图相较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只能搭配着一些文人写出的游记来看,才能在心中大致勾勒出一个立体的地形。可这样做,会大大耽误他调查那笔银子去向的进度。   如今,朝里朝外,甚至是昭帝的目光都已转到这七百万两银子上面去了,没人再去关注洛水宋氏是否冤屈。可说到底,这两件事,是连在一起的。七百万两银子找不到,就算杜紫鸢再去敲十次登闻鼓,宋氏依旧要背负骂名,七百万两银子找到了,证明宋氏与银子无关,宋氏的冤屈自能洗刷。   可如今,叫他更诧异的是,王太后,到底要这七百万两做什么?堂堂摄政太后,贪图这七百万两银子到底又有何用。江山已经是她儿子的了,也不可能给王家。   也许,知道这个原因,才能真的彻底揭开一切的谜题。   心念电转间,李廷恩看到堪舆图上一处所在,忽然瞳孔一缩,提笔重重的将之一圈。   --------------------------------------------------------------------   王太后坐在永宁宫的院子里看面前的小宫女们踢毽子。   天气越来越热,宫人们早就换上了轻薄的宫装,就是简简单单的浅褐色细绵褂子套底边绣着五瓣花的浅褐色细绵叠裙。明明是老气腾腾的颜色,也不许宫人们多做装扮,可个个踢起毽子来,裙角飞扬在日头下,层层叠叠的连着看起来就像水波,依旧让人觉得有一股不一样的劲头。   这种劲头,不是涂脂抹粉就能擦出来的,那是年轻才能有的劲头。   王太后原本一直笑着看,看着看着,眉梢却立了起来。   厉德安察言观色,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太后年岁渐衰,这些年有时爱听小宫女们清脆的说话声,看小宫女们笑闹,说这样才有活气,看得久了,难免脸上又添了几分不悦。尤其如今又困在了永宁宫里头。   他适时的上前道:“太后,这日头大,太医有交待,奴婢伺候您回去歇歇晌?”   王太后唔了一声,忍住心中的痛恨,随手指了踢的最好的那小宫女,眼皮耷拉着道:“押到永巷去。”   原本还欢欢喜喜在踢毽子的小宫女们顿时都停下了,周遭先前还看的交好的宫人们纷纷垂头垂手的站在原地,跟木头人一样。   被王太后点住的小宫女僵在那儿,一只脚还抬在半空,她完全弄不明白,为何好不容易使了银子,底下天天在屋子里苦练踢毽子练的一双腿肿的不能看才能在太后面前表现一二却会得到这样的下场。等看到厉德安叫的两太监要上来架住她,她才猛然跪到地上,不停的磕头求饶,“太后饶命,太后饶命……”   她不想去永巷,永巷是什么地方,那是专门处置宫中罪人的地方,那里头的太监嬷嬷们,一个个从里到外都黑出了水。连妃嫔被送到那儿去,他们都能想尽法子磋磨戏耍,自己这样的小宫女过去,只怕不出两日就要换个人样。她还想过好日子,她拼了命才能到太后跟前露露脸,家里的爹娘还等着她在宫里有个人样了能挣出几十两银子让弟弟们娶媳妇。   王太后此时已经被宫婢们搀扶着往内殿走了,连头都懒得回一下,只是拧了拧眉。   厉德安见着停了两步,待王太后走远些才呵斥那两个太监,“都是做什么的,赶紧堵了嘴送过去!”   这一回就不止是两个太监了,空着的嬷嬷,还有先前一起踢毽子的小宫女们都生怕被带累了,上去一拥而上就堵了那小宫女的嘴,用绳子捆的结结实实,像拖一头猪一样捡着偏僻的宫道拖到了永巷。   厉德安远远的望着,叹了一口气,“唉,你也别怨咱们,咱们这些人,命也不比你值钱到哪儿去。”他说罢脸上愁苦的神色就不见了,换了一脸的笑,谁知抬脚没走两步,迎头就听到一个消息,笑就僵在了脸上。   “厉公公,您瞧这……”小太监愁眉苦脸的望着厉德安。这事儿他是不愿意自个儿往太后跟前报的,可瞒下来也不行。   厉德安挥退小太监,“滚罢。”   小太监赶紧走了,要在往常,他还心里骂几句,觉得厉德安拦着他在太后面前露脸。可如今的永宁宫,啧啧……谁要还争着往太后面前窜,那可真是不要命!   王太后倚在百鸟朝凤嵌绿玛瑙的美人榻上,叫了最喜欢的常嬷嬷给她松筋骨。   常嬷嬷是常年服侍王太后到老了的人,一直很清楚王太后的脾气,以前服侍王太后还时常嘴上功夫不停,哄得王太后欢欢喜喜,能得不少赏赐。可如今的常嬷嬷手上用着劲,根本就不敢张口,背脊一直挺着,手腕都是硬的,唯恐哪儿就把劲头用错了。   厉德安在背后见,心里哀叹一声,却也不敢耽搁,上前在王太后边上低声道:“太后,宫外有消息来,吴大人见了李廷恩。”   王太后原本闭着的眼一下就睁开了,目色如刀一样看的厉德安心里一个哆嗦,“是他见了李廷恩,还是李廷恩见了他?”   厉德安心里有些不明白王太后这话的意思,他又不敢耽误时候再去问传话的小太监,心里琢磨了一下,小心翼翼道:“传话的人说,吴大人见了李廷恩。”   王太后的眼神一下就变得更厉了,她冷笑一声道:“扶哀家起来。”   常嬷嬷赶紧停下手里的动作,和边上的两个掌事姑姑一起把王太后扶了起来。   王太后坐起身也并未说话,她闭目沉吟了一会儿道:“去把吴振威宣进勤政殿。”   厉德安站在那儿不动弹也不说话。   王太后睃了他一眼,刚想骂一句连你也不将哀家放在眼里了,忽然醒过神,叹道:“哀家忘了,勤政殿如今是皇上的。”   厉德安一个哆嗦就跪到了地上,后面跟着跪了一串的人。   王太后呵的笑了一声,脸上看不出喜怒的道:“都起来罢。”   厉德安从地上爬起来,哈腰问,“太后,要不奴婢把吴大人请到永宁宫来?”   “这里是后宫,不是他该来的地方。”王太后闭着眼道:“你让人去王家,让哀家那兄弟去找吴振威。”   厉德安张口结舌,对王兴邦的本事,他是再清楚不过了,这个节骨眼上,人心惶惶的,还叫王兴邦去找吴振威。叫王兴邦狐假虎威的逼问这么一番,只怕吴振威不想反水都要反了。他拿捏不准王太后的意思,一时半会儿就没有应声。   “去罢,哀家还没老糊涂。”王太后懒洋洋的睁开眼在厉德安身上一扫,厉德安立时打了一个激灵,赶紧出去办事。   本来也是,他一个做太监的,这辈子该享的福气也差不多了,顶了天就是到时给太后殉葬,谁还能真的把永宁宫的总管太监给活刮了?   做奴婢的,不要多操闲心,照着主子的吩咐办事最要紧。   厉德安绕出永宁宫的门,就给了自己一个巴掌,这才叫了个可靠的小太监出去传话给王兴邦。   王兴邦一得知消息,换了身衣服气哼哼就带着两个族里的兄弟去了吴家。   负责看着王家的人回去找李廷恩报消息,得知李廷恩正在书房,便先告诉了朱瑞成与屈从云。   两人得知这个消息,对视一眼后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   朱瑞成啧啧称叹两声,“果然被廷恩料中了。”   “我倒是一点不稀罕。”屈从云指了指自己的脑门心,又朝李廷恩书房那边指了指,“他与咱们,是不一样的。”   朱瑞成哈哈大笑,端了茶喝,“既如此,廷恩交待给咱们的事情就更要料理清爽。”话毕他神色冷峻的放了茶,“少府寺那头,咱们要再盯紧些,这些人,廷恩没时间料理,偏偏看着不起眼,却跟卡在眼里的刺一样。”   屈从云当然明白朱瑞成的意思。   李廷恩能将重任托付,表示的是信任,他们自然要竭尽全力办好。   他斟酌了一下,“安德贵倒是好办,他要的就是女人。只是那几个太监,怕原先的价钱喂不饱肚子了。”   “那就添着倍的给!”朱瑞成连眉头都不动一下,“你我两家如今也不缺这点银子,他们不过是中间传话的人,早前一直饿着,既然要多吃几口,咱们就把他们一直喂到撑!”说着他面色一冷,“也不要他们办要紧的事情,不过是照着原话动几个字。”   屈从云眼下却是不缺银子,他道了声好,然后问,“宋姨娘那头……”   一说这个,朱瑞成面带忧色的放了茶盅,“先瞧着罢,只怕廷恩心里也没打定主意。”他身子前倾了些,看着屈从云道:“我已写了信回去让家里看着在族中挑拣个合适的人,若张和德那儿有了插翅,也算是给留出一条后路来。”   屈从云听到这番话,眼里有一瞬间的诧异,很快他就意味深长的望着朱瑞成笑道:“还是你想的周到。”   朱瑞成也知道这话里有点其它的意思,可他故作不知,只是道:“廷恩整日忙于朝政,咱们既在他的庇护之下,有些事自要为他想在前头,何必让他为这等区区小事分心。”   屈从云闻言笑容就更深了,捧起茶盅,与朱瑞成做了一个对饮的姿势,两人目光一对,很快又错了开去。   -------------------------------------------------------------------------   王兴邦到了吴家后见着吴振威就指着他鼻子一边跳脚一边拍桌子的大骂。   “吴振威,你小子,不是当初连自个儿婆娘都保不住的时候了是不是。你也不想想,你在京里闹饷,兵部的人要抓了你去砍头,是谁把你赦了你的罪过,谁赏赐你银子把老婆赎了回来!太后娘娘把你提拔到如今这个位置上,走出去谁不高看你几眼,就连咱们王家的人,你也没少不给脸面。眼下倒好,你想趁机去舔别人的脚底,呸,老子告诉你,你先摸摸自个儿的脖子够不够硬!”   吴振威叫王兴邦骂的脸色铁青,却一直忍着没有开口。   王兴邦就更得意了。   这些日子他实在是憋坏了,他觉得整个王家就像坐在灶头上被一口大锅都给装了起来,上头有人拼命的压盖子不叫他们出气儿,下头有人拼命的往里添柴火,想让他们早一些被烧死。要在往常,他虽然不精于书本,可要端着架子,他是不会这么骂吴振威的,当然太后娘娘也不许他来找吴振威的麻烦。如眼下,情形大不同了。既然太后都想让他狠狠收拾一顿吴振威,敲打敲打那些不听话的狗东西,他当然要怎么狠着怎么来骂。好叫这些打算把身子往皇上那边歪的人瞧瞧,太后就算是在后宫,那也是皇上的亲娘!   他掳了袖子又骂,“你这狗东西,私底下去与那个毛头小子勾连,老子看你今后也不会有好报……”   “你……”听王兴邦越骂越过火,吴振威原本就如一团火在心中烧的心简直就像是被人泼了一盆油,他脑子一热,连腰刀都想要去j□j了。   边上的幕僚一见,急忙起身去拉着王兴邦点头哈腰的赔罪,“王国舅,王国舅,您息怒,息怒啊,咱们大人这也是在街面上撞见了,这才去马车上坐了一坐。您也知道,咱们大人的脾性……”幕僚一边说一边就往王兴邦怀里塞了个东西。   王兴邦低头一看,眼睛都瞪圆了,咳嗽两声,对着幕僚哈哈干笑。   幕僚又哄了两句,好不容易才将王兴邦哄的全身舒泰,带着一脸笑走了。   等折回来,幕僚看着吴振威依旧一脸震怒的神色坐在那儿,就苦笑道:“大人,您何必与这等人一般见识,想来太后有意叫他过来,也是有意警示您一番罢了。”   吴振威哼了一声,大掌重重在案上一拍,怒道:“若不是看在太后的颜面上,今日必叫他走不出吴家的大门!”   幕僚叹了口气,上前重新给吴振威端了茶,“大人,眼下的情势您心中可有盘算了?”   吴振威扫了他一眼,没有吭声。   幕僚却并不死心,“大人,当年小的就曾劝过您,太后摄政虽是先帝的旨意,终归是要还政于天子。这个天下,都不会答应让一个女人压在头上,您为了报太后恩德,执意投效太后。可您该做得,也都做了。眼下也该考虑自己的退路。”   吴振威脸上并不好看,一直没有接话。   他是军伍出身的人,当年家里兄弟多,他又是老大,听说从军能够管吃饭,死了还有抚恤银子。这才背井离乡,和村里的几个同乡兄弟一道去投了军。起初见血脑子都犯晕,军中是按人头算军功,砍第一个人头的时候,他手脚发软,刀都拔不出来了,差点被敌人给一刀捅穿心肺还是大刀救了他的命。回军营后三天都吃不下一口饭,又是大刀这帮兄弟轮流省下自己一口米粮,给他熬成稀粥灌到嘴里。后头一个帐篷里住的兄弟们死的死,伤的伤,他和大刀几个却一直活了下来,还成了侯爷身边的亲卫。   那时候他们护着侯爷在沙场上拼死杀敌,胜了大口吃肉,败了互相换下信物,约定要将彼此的父母兄弟当做亲人,谁死了,谁就替对方把家给撑起来。   谁想会到如今的模样!   尽管性如铁石,回忆涌上来,吴振威也忍不住痛楚的闭了闭眼。   家中兄弟不争气,在赌坊里输了大笔的银子,他接到家中来的书信,管侯爷借了一笔银子回来,顺便往兵部催饷。谁知兄弟一共输了三万两银子,管侯爷借的五千两都不够,家里爹娘哭着要把家里的女人都给卖了将两个兄弟赎回来,他的妻子,他的女儿,因他从军,挑起重担日日辛劳,他怎能眼睁睁的看着她们被卖到窑子里去。可他又管谁要这笔银子?侯爷,侯爷那些年一直从口袋里掏银子出来抚恤底下的兄弟们,自己却过得俭省。他实在没脸再管侯爷要这么大一笔银子了。   无奈之下,他才找到了当时招揽过他的王家门上,他也没想到烦闷之下喝了一场酒,大醉不说,还将这几年侯爷一直虚报军中花费以让户部多拨银子算作将士阵亡抚恤银子的事情说了出来。侯爷成了空头侯爷,回京养老,他也在京中住了下来名声狼藉,大刀这些兄弟要找他拼命,可他一想到一家子人就不敢死,也死不起。最后就成了王太后这边的人。   王太后提拔了他,他当然也要为王太后抵死效忠。已经叛过一回侯爷,不能再做一回小人了。   吴振威陷入滚滚思绪中,半天坐在那里却连手指头都没有动一下。幕僚见着他的模样,终于不再劝说,心里却盘算着何时去见一趟石定生。   李廷恩得知王兴邦怒气冲冲进了吴家又喜气洋洋的出来后,哂笑道:“吴振威身边且有能人。”   从平想到回来的人回报的话,噗地一声就笑了出来。   倒真是能人,能知道王兴邦那点小毛病,送什么不好,送了个玉势,弄得去借机探消息和王兴邦马车一撞的那探子回报消息时候脸色黑的厉害。   李廷恩将目光移向风尘仆仆的赵安,“赵叔辛苦了。”   赵安躬了躬身子,自怀中掏出几卷文书,“少爷,都在这儿了。”   李廷恩将东西接过放到桌上却没有先去查看,“赵叔可打听清楚了?”   “小的都打听过。这笔库大部分都是十七年前淮南道,江南道,江北道三道的税银,自运河一路运入京中,中间停留了数道之地,添补上这些地方的税银,历时三月。当时由运河两岸的驻军层层护卫,每过一道,皆有五千兵马,昼夜轮流看守。小的去找十七年前那几个司库打听过,说是按规矩税银一早便该归置到国库里头,只是当时的户部尚书宋林生上书朝廷,要重修库房,用铁水再浇筑一遍,太后准了。库房一直修了两年,中间又有税银送上来,这笔银子就一直放在户部用来存粮草的仓房里。国库丰盈连银子都堆不下,当时还是一桩美谈。”   “昼夜轮流看守?”   赵安很肯定的点头,“小的反复问过几遍几个当年护卫过税银的卫所驻军,他们都道两个时辰一换,每一换就是一千兵马,守着六条大船,周围还有三百小船拱卫。晚上为了防范,会在每条船上都燃起数十盏灯笼,将河道全部点亮,务使百丈都能见人方可。”   听了赵安的话,李廷恩沉吟片刻淡淡道:“九年前这笔银子为何挪入国库?”   “是宋林生的意思,宋林生去过一次仓房后,见到了那笔银子,想起了此事大怒之下还骂过户部上下的官吏。”   “仓房。”李廷恩食指在桌案上敲了敲,陷入沉思之中。   仓房,九年前,那会不会就是杜如归口中说的宋林生察觉到苗巫之事的那一回。   “户部账册之上只有银子的进出和数目比对,早已是一笔烂帐。我原以为九年前宋林生一案之后,就有人该察觉到这笔银子的不对,现在想想,这笔银子九年前就在户部仓房中躺了八年没人发现,能在国库中一直瞒天过海也并不稀奇。”李廷恩讽刺的弯了弯嘴角。   赵安凝神听着李廷恩的话,道:“少爷,您叫人去查探运河水系图是想找出来十七年前那些人在哪儿调换了银子?”   “不,我是想将这笔银子找出来。”李廷恩摇了摇头,目光莫测的道:“事到如今,要的是银子。”   “可已经过了十七年,只怕这银子早就……”赵安心里一阵发凉,即便他再如何相信李廷恩的本事,要找消失了十七年的银子,也叫人难免绝望。   李廷恩知道赵安心中想的什么,却并未解释。   他如今虽说对王太后要这么多银子的理由为何始终没有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可他却对这笔银子下落何方已经有了大致的方向。   昼夜看守,能够映红天际,将黑夜化作白日的灯笼,这一切连在一起,更加佐证了自己的猜想。   也许,所有人都被自己的眼睛骗过了,那笔消失的银子,其实一直都在众人眼皮底下。   烛火跳动中,映出了李廷恩似嘲似讽的笑容。   第二日天不见亮,李廷恩便起身去了石府。   石定生正要更衣上朝,听说李廷恩过来,赶紧叫人把他领进屋,一见面就问,“可是银子有下落了?”   李廷恩点了点头,看石定生长出一口气,就将来意说了出来,“老师,我有事想请您……”   “说罢。”石定生不等李廷恩将话说完,撩起袍角往椅上一坐,“眼下这时候,为师这一心要躲清闲的都给逼着要上朝了,你也不要跟为师客套。”   李廷恩面上一晒。   他知道这话的意思。其实面前的老师自回京后原本并不欲顶在前面,不过被自己将事情一揭穿,得知王太后早前将满朝文武都握在掌心如木偶人一般玩弄之后,不想上朝也得上朝了。   他就道:“老师,昨日王兴邦去找过吴振威,我以为,如今是弹劾王兴邦的时候了。”   “喔……”石定生正在喝粥的手就停住了,他捋了捋胡须道:“王兴邦虽在中书省,不过是小节。中书省在范袏手中,王兴邦的本事,上蹿下跳不了多久。只是他身份特别,为师与上官睿他们商量过,原本打算是从王志礼身上动手。”   王兴邦是中书省的仆射,王志礼只是个太常寺卿。两人官职不同,最重要的是,王兴邦是王太后的亲弟弟,王志礼不过是王太后出了五服的族侄。对王兴邦动手和王志礼动手,内中含义与所引起的动静,都绝不会相同。   王太后虽退居后宫,依附王太后的官员却还都在朝上,一下就对王兴邦挥刀,李廷恩倒是很能理解石定生的顾忌。   李廷恩就道:“老师是想徐徐图之,担心在此时引起太大的风浪对朝廷不利。”   “是啊……”石定生长叹了一口气,“昨日关西道就有折子递上来,说驻军军营里有些不稳了。太后早前大肆撤换将领,如今看来,倒是一步好棋。”   “是以得先挑王兴邦下。”李廷恩见着石定生的神色,浅笑道:“老师,昨日我先去见了吴振威。”   石定生一怔,不敢置信的抬头指着李廷恩,随即仰头抚掌大笑,“有徒如此,老夫之幸,老夫之幸啊。”话毕,他落掌一拍,沉声道:“好,廷恩,今日你就看看为师在朝堂上的本事!”   作者有话要说:为毛始终断章断不了一万那儿,我o(╯□╰)o。   大家晚安,明天见。   ☆、第93章 群殴   昭帝高坐在上头,理完一日的大事,看着下面昏昏欲睡疲惫不堪的大臣们,目光落定在李廷恩身上。   御阶上的冒姜刚要喊退朝,不妨御史台的戴宽明就站了出来,他就跟一下被人掐住脖子一样,滚到嗓子里的话都生生咽了回去,把他噎的两眼发白不说话,心口还咚咚直跳。   “启禀皇上,微臣有本要奏。”   昭帝嗯了一声,也没人能看清他面上的神情,“说罢。”   戴宽明年岁不小,胡子花白,瘦的一把骨头,眼中却的绽放着灼灼光芒,他执着笏板往中间一立,不自觉就把朝臣们的目光都引了过来,“皇上,微臣弹劾中书省右仆射王兴邦玩忽职守,怠慢朝官,致尚忠平一案疏漏,以致今日坊州百姓仍受遗害,微臣请旨,令三司会审,治以重罪。”   戴宽明这番话一撂出来,原本躲在人后悄悄袖着手打呵欠的朝臣们有了精神,闭目养神三年五载连句话都不会说的几个朝臣都张大了嘴。众人愣了半天,先是看着戴宽明,最后一致的朝王兴邦望去。   王兴邦裹在厚厚朝服里的身子早已浸出了汗,回过神后,他矮胖的身躯灵活的一蹦三尺高,顾不得许多就跳脚指着戴宽明大骂,“戴宽明,你血口喷人!”   戴宽明连话都懒得跟他说,只是移开脸,哼了一声。   王兴邦气的差点一个倒仰,他无心去与戴宽明争执,冲着昭帝就结结实实跪到了地上。地面上硬邦邦的青玉地板撞得他膝盖上一阵钻心的痛。   “皇上,微臣冤枉啊,戴宽明不安好心,尚忠平一案早就是去年的事情,坊州知州也早由吏部选官去接任,如何还能与微臣扯上关系,戴宽明分明是有心陷害微臣。”王兴邦一面说一面哭,脑门上不停的就磕的见了血。   昭帝一言不发沉默的看着王兴邦磕头。   太后还政,王家人的膝盖骨也就软了。以前的王家,哪怕是进宫见了朕,也只是福福身子,就等着朕早早喊一句免礼。   昭帝不说话,戴宽明却怒指着王兴邦道:“王兴邦,你这奸贼,还敢砌词狡辩。尚忠平本就是被你保举为坊州知州,尚忠平在坊州为祸一方,致使民愤连连。孙福安监察坊州,上折弹劾尚忠平,折子送到中书省,却被你给拦下,若不是你,尚忠平怎会提前得知消息,害死了孙福安,还放火烧了莫家庄!”   听到戴宽明说话声如洪钟,王兴邦心里又恨又怒,直骂老天为何还不收了这个老不死的。   要是别人出面弹劾,他不见得如此心惊胆颤。要命的是,戴宽明这个老头子,在御史台做了三十年的御史,从正八品分察六部及各地州县的监察御史一直做到从三品的御史大夫。御史台不说一半,少说也有一小半是从戴宽明手底下出来的。而且这老头子,不弹劾便不弹劾,一旦上了折子咬上谁,还从没有空着手就罢休的。   王兴邦心里恨极了,面上却直喊冤,“戴大人,本官知道孙福安是你一手提拔起来的门生,孙福安监察坊州,死于刁民之手确实冤枉,可你也不能将污水朝本官身上泼。”   “哼!”戴宽明瞪着他须发皆张的问,“孙福安是本官门生不假,可本官今日弹劾你,与孙福安绝无纠葛。本官只问你,当日孙福安上的折子,是不是你将其拦了下来!”   一问这个,王兴邦就有些结巴了。   去年坊州有民变,知州尚忠平在当地做得过了火,把坊州府城里莫家庄的一个姑娘给抢了。莫家庄虽说没有在朝廷当官的人,个个都是平头百姓。可关内道关西道一向有崇尚勇武之风,莫家庄扎根坊州过了百年,子子孙孙不少,是坊州数得上的大族,还都是硬骨头。抢了莫家庄一个闺女,莫家庄的人就敢煽动附近的刁民上府城闹事。   坊州在关内道,挨着京城都只有几个州府,又出了永王的事情,朝廷把重病都掉到关内道关西道守着了。那时候自己是一门心思想为太后好好做个千秋寿,一点晦气的事情都不想出来,再有尚忠平能去坊州,是自己举荐的,事后尚忠平年年孝敬的不少,想着不过就是几个庶民,伸伸手就罢了。   谁知孙福安一个小小监察御史,骨头这么硬,不收尚忠平的银子,也不给自己脸面,自己都把折子给拦下来了,他还硬着头要往上冲,非要亲自回京面圣。自己银子都收了,是逼不得已才给尚忠平传了话,谁知最后孙福安死了,莫家庄一把火也烧没了,庄子里上下四百多人,一个都不剩。   出了这种人命要案,尚忠平自然要贬谪,可事情到底还是抹平了。当时也没见戴宽明揪着不放,今天偏偏又把事情拿出来说。   不知道为何,王兴邦心里就窜起一股凉意,他朝周围看了一眼,发现以前交好的大臣们都回避着自己的目光,在心里啐了一口,接着喊冤,“戴大人,这中书省的折子,每日堆得比山高,下官就是睁大了眼,也难免有一二分疏漏的。不过是迟了两日递上去,你何必为难下官。”   短短一息的时间,王兴邦口中的自称一变再变。   戴宽明不理会他,只是问,“你告诉本官,折子是不是从你手里压的?”   王兴邦暗骂戴宽明难缠。怎的今儿就揪着这一个把柄不放了。他看出来戴宽明是不会心软的,如今这上大朝的大庆宫也没有一个太后会在上头坐着了,他眼珠一转,就落到昭帝身上,“皇上,微臣冤枉,微臣冤枉啊。”   这一次磕头,他比先前更实,砰砰几下脑门上就见了血。痛的他一边垂着头龇牙咧嘴,一边数着想皇上为何还没喊停。   一时间,金銮殿上只能听见王兴邦磕头的响声,其余的朝臣,仿佛连呼吸都被冻住了。   王兴邦磕了将近一百个头,整个人觉得都要跪不住了,才迷迷糊糊听见上头传来一句淡淡的嗓音。   “舅舅起来罢。”   昭帝眼尾一扫,冒姜就很机灵的亲自下来把王兴邦搀了起来,一面扶一面道:“国舅爷,您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快起来。”却也只是将他扶着起来就退回了昭帝身边,也没说给他拿药。   王兴邦昏昏沉沉的叫冒姜扶起来,虽说脑门上一阵阵的钻心痛,还是从袖口里掏出一张帕子把脸上的血给擦干净了,一面擦心里一面不是滋味,却又觉得松了一口气。   不妨上面的昭帝看着他脸上糊着半干的血,忽然道:“戴大人。”   “微臣在。”   昭帝目光掠过又愣住的王兴邦,缓声问,“戴大人弹劾国舅,可有证据?”   戴宽明立时就弯了腰,“回皇上的话,微臣手中有孙福安临死前送到微臣手中的血书。”   正是热的时候,身上还穿着厚厚的官府,王兴邦身上却跟冻住了一样,他牙齿咯吱咯吱的咬着,僵硬的侧过身子看着戴宽明,眼神却亮的像是一团火,仿佛要在戴宽明身上烧出一个洞。   戴宽明半点都没察觉到一样,小心翼翼的从怀中掏出一个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四四方方的帕子。   昭帝一个示意,冒姜就下来将帕子接了回去呈给昭帝。   昭帝将帕子放在手心,右手轻轻揭开四脚,果然就看到一封力透纸背,用鲜血写就的书信,书信一打开,仿佛还能闻到那股浓重的血腥味。   昭帝扫了一眼王兴邦,见他连眼珠都不会动了,晒了晒,很快的浏览过信上的内容,随手放到一边后看着戴宽明道:“便有此信,也不能说孙福安之事就与国舅有关。”   王兴邦立时又跟活了一样,“对对,皇上圣明,皇上圣明。”   周围终于就有一个大臣站了出来,“启禀皇上,莫家庄与孙御史一案去年便由刑部着人查证,乃是坊州当地刁民见财起意,勾结匪人劫掠莫家庄,孙御史在莫家庄做客,无辜被牵连其中。刺杀朝廷命官与草菅人命的匪人都已俯首,戴大人用此事弹劾王大人,微臣以为,实属不当。”   有人领头,就又有一个大臣附和,“冼大人说的是,刑部早有定论的案子,戴大人时隔近一年复又提起,只怕难以服众。”   接下来,便不断有人站出来,这个说孙福安的血书做不得准,孙福安临死之前知道是谁害他只怕是别人有意陷害。那个说孙福安留下的血水未必是真。   一人一语,众口一词的几乎都逼到了戴宽明脸上。   见此情景,戴宽明勃然大怒,指着先前带头出来帮王兴邦说话的两个朝臣大骂,“冼佘,高林志,你们这两个狗贼,与王兴邦本就是一丘之貉!本官早就欲弹劾你们,你以为你们二人收受贿赂,庇护贪官污吏的事情朝野上下便没有风声,你们等着罢,王兴邦俯首之后,便是你们!”   冼佘与高林志被戴宽明骂的一缩脖子,唾沫星子都喷到脸上,心中也不悦了。   不过是给御史台上下几分颜面,真当做了三十年的御史就能想弹劾谁就弹劾谁,别把自己看的太高了。   高林志本就是武官,被戴宽明指着鼻子骂,当即就要挽袖子。   谁知戴宽明的门生御史中丞林志平立时就站了出来,爆喝道:“高林志,你家有良田万顷,仆从三千,广厦无数,你区区武夫出身,家无恒产,一切所得何来!你喝百姓的血,吃百姓的肉,还敢在朝上大放厥词,本官今日就要替天行道!”说着不等高林志回过神,抬起手中的笏板兜头就给高林志砸了上去。一板子砸在高林志鼻梁软骨上,登时就叫高林志喷了一头一脸的血。   高林志初始被骂家中的银子来路不明还有点心虚,一时不妨竟被林志平这么一个文弱书生给打了,他一摸脸上的血,眼睛赤红就抬起了拳头,“整日只会搬弄是非的东西!”他大脚一踹,就把还要抬着笏板上来的林志平给踹的撞上了西边一根盘龙金柱,额头上也破了一道血口子。   两人一动手还见了血,登时将各自阵营中本就跃跃欲试的朝臣们激的心头火起。大燕上下都有尚武之风,就是文臣,也学过几手功夫,少数一些才是文弱。自太祖起,大朝会小朝会,朝臣们意见相左在金銮殿上大打出手也并非一次两次。此时两方人马便纠缠在了一起。   戴宽明初始还劝,及至后来见到王兴邦反而缩到一边装作没事人一般,顿时心中大恨,丢掉笏板冲到殿门外就把看门侍卫手中拿的金戟拖到王兴邦面前。   王兴邦本来看文官们挨打正在下风,此时一见戴宽明双目恨恨的过来,就觉得有些不对,再一看,见戴宽明竟然双手把二三十斤重的金戟给举起来要朝自己劈下去,立时吓得魂飞魄散,尖叫道:“戴宽明,你敢!”   戴宽明恨恨一笑,“老夫有何不敢,金銮殿上除了你这奸贼,大不了老夫去向先帝请罪便是!”说着手中的金戟便兜头一落。   只是他到底年老体弱,虽说王兴邦也吓住了,还是很快的回过神双手撑在背后往后退了一步,这一戟便劈在了王兴邦双腿之间,王兴邦被这么一吓出来的叫声,尖利的厉害,听得上面看朝臣们打架看的饶有兴致的冒姜也情不自禁缩了缩肩头。   冒姜抖了抖浑身的鸡皮疙瘩,下意识的去看昭帝,只是隔着珠帘,冒姜看不清昭帝的神情,只能看到一双微微弯起的薄唇。他不由打了个寒颤,很快又将视线移向已经又把金戟抬起来气喘吁吁追在王兴邦身后的戴宽明身上。   从混乱一开始,李廷恩就把石定生护住站在了殿上南边角落里。   石定生上了年岁,看着朝臣们打成一团,只是叹气,倒也没见多惊慌,“唉,多少年了,老夫如今可没这本事。”   李廷恩看冼佘正被三两个朝臣按在地上,打得一双眼都都青青紫紫的,心里有点发笑,他眼角余光看了看昭帝,隐约察觉到昭帝那一抹诡异的笑意,心底又是一晒。   朝臣在天子面前动武,看起来是冒犯,可有些时候,天子宁愿你这样不恭敬的你死我活,也不愿你们客客气气你让我退。   他等了片刻,低声道:“老师,差不多了。”   石定生嗯了一声,“也是时候了,再打,火气就收不住了。”他整了整衣襟,在李廷恩的护卫下站到正中,扬声一喝:“停手!”   殿中立时一顿,年过五十的上官睿右拳就势在空中一停,领头停了手。戴宽明见是当年他考会试时做主考的石定生,脸上犹带余怒,到底也把金戟给放下了,只是一双眼还瞪着缩在几个大臣后头的王兴邦。   他们二人一领头,不管文臣还是武将,王太后一系还是效忠昭帝的,见石定生站在正中怒气腾腾的望着他们,各自垂首理了理衣袖,就分开泾渭分明的站在了两遍。   石定生看着一个个脸上青青紫紫的,还有人隐隐约约直叫唤,一双爬满皱纹的眼射出凛凛威势,流连过殿中众臣,凡是他被看过的地方,那里站着的朝臣们都不自觉把身子放矮了一截。   见到此景,坐在龙座上的昭帝便是一笑。   自姚广恩死后,三朝元老中,也只剩下一个石定生了。   护持在石定生边上的李廷恩一直分出一部分心神在昭帝身上,见到昭帝的模样,心中微微发沉。   把金銮殿中的情形控制住,石定生哼了一声,理理衣袖,冲昭帝行礼道:“启禀皇上,老臣以为莫家庄一案,当年刑部官员处置草率,孙福安上奏朝廷弹劾王兴邦当年尚有文书记录,王兴邦扣押奏折属实,于情于理,都应重审此案。”   王兴邦一听石定生这话就急了。他先前被戴宽明那一戟吓破了胆,躲避的时候两条腿拼命往外别,一时不慎将筋给拉着了,这时也顾不上那些,双腿往外别的走上来又伏在了地上痛哭流涕,只差没去抱着石定生的腿。   “石大人,石大人,下官可没得罪过您,下官这些年为朝廷兢兢业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是三朝老臣,可不能为了别人几句闲言碎语就想趁机在下官头上砸块石头,就算把下官砸的沉到井里头,您不照样还在下官头顶那个位置,也不能再朝上头啊。”他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的完全就是乡野妇人那一套耍泼的话,把石定生气的黑口黑面。   石定生一抬腿挣脱出来,淡淡道:“王大人何出此言,老夫早就致仕,如今不过在朝廷任个显差,不过秉公说一二句公道话罢了。王大人若一身清白,何妨让人查一查,也叫满朝臣工心服口服。”   看石定生不动怒,王兴邦就有点没法子了,他觑了一眼石定生,又冲着昭帝哭嚎,“皇上,微臣可是一心为了大燕啊,微臣知道自己没本事,可只要是为了您尽忠,微臣万死不辞啊皇上。”哭完又开始絮絮叨叨当年如何探望昭帝,在先帝面前见着昭帝一回回去都能睡不着觉,他这个亲舅舅无论如何做不出危害昭帝江山基业的事情。   昭帝一直等他哭的声弱气短,才温声道:“舅舅一片爱护之意,朕自然记得。”   王兴邦与王太后一系的朝臣脸上就是一喜,石定生等人脸上却是一沉。   石定生上前一步,正色道:“皇上,王兴邦是国舅,亦为朝臣,微臣以为,皇上当以国事为重,以律行事。”他说完便带头跪了下去,身后戴宽明上官睿等人登时跪了半个大殿。   王兴邦见此情景急的厉害,差点撸了袖子就要上去跟上官睿他们继续拼命。   骂也被骂了,打也被打了,这些人却还不肯放过他,今日这些人是存心要他的命啊!   王兴邦心里怒火狂燃,眼中凶色毕现,这次是真的要发狠了。谁想他还未动手,张伯安抢先一步厉声怒目道:“皇上,微臣愿以死相谏,求皇上按律行事!”说着笏板一放,直着脖子就朝柱子上撞了过去。   “张大人……”   “张大人……”   “不可不可……”   金銮殿中顿时一片惊呼,几个身手敏捷的朝臣们抢先一步,抱的抱腰,拽的拽腿,拦的拦路,硬是把张伯安给架在了原地。可就是如此,张伯安口中也依旧在大声喊着奸臣误国,外戚误国,拼命挣扎着要朝柱子上撞。   张伯安喊出奸臣误国的时候,冼佘几人还黑了脸要去张伯安动手,等听到后面外戚误国几个字,原先一直帮着王兴邦的他们脸色剧变,悄悄看了眼上头在张伯安要自尽时候身子似乎往前倾了倾的昭帝,纷纷退回了原地。   张伯安满脸都是痛色,连声喊了数遍,身子往后一仰,倒在了一个文臣的身上。金銮殿中立时呼啦啦又跪倒了一地的大臣,纷纷磕头不停,高喊昭帝要以国事为重。   昭帝为难的轻叹了口气,视线一转落在李廷恩身上,“李爱卿,你是大理寺少卿,你以为此案如何?”   李廷恩没有犹豫,直接道:“回皇上,微臣以为,既有血书,便当先明真假,若血书是真,自当重审此案。”   昭帝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听不出息怒的问,“如何辨明真假?”   “先叫仵作验证血书血迹是否人血,时日几何。再验笔迹,孙御史既为监察御史,御史台当存有孙御史昔日手术。若还有不明之处,微臣以为,可剪血书一角,溶于水中,取孙御史儿孙一滴血液,检视能否相容。三者皆合,当为孙御史亲笔血书无疑。”李廷恩当然也知道最后那一个验证的方法十分荒谬,可在古人眼中,这是十分合理的方法。而他,要利用的也正是古人的这种认知。   这血书,不是真的,也是真的!   李廷恩的话一说完,王兴邦脑门上就开始往下掉比黄豆还大的汗珠,他死死瞪着李廷恩,简直把李廷恩当做了杀父杀母的仇人。   戴宽明却叫了一声好,“皇上,李大人的法子好,微臣以为,正该按着这法子来,叫天下人都看看,这血书到底是不是真的!”   戴宽明先开了口,上官睿等人也纷纷附和。   昭帝沉默片刻,叹息道:“也罢,孰是孰非,朕不偏颇,就先瞧瞧这血书是不是真的。”他说完顿了顿,“李爱卿有重任在身,此事,便交给刑部负责。汪葛……”   刑部侍郎汪葛急忙站了出来,因腰上有伤,他动作略微有些缓慢。   昭帝当做没看到他的失礼之处,淡淡道:“你按着李爱卿的法子,先验一验这血书的真假。若为假,此事便就此作罢,若是真的,朕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将莫家庄一案查个清楚明白!”   听到昭帝一口一个李爱卿,落在自己头上时语气却不咸不淡的,汪葛心里微微有点发苦。他看了看前头的石定生投过来的目光,不敢有片刻犹豫,忙道:“微臣遵旨。”   张伯安此时又道:“皇上,汪大人负责查理此案,他要上书,却要经中书省,微臣以为,以防万一,王大人理当避嫌。”   被这么一提醒,戴宽明也想了起来,“张大人说的是,皇上,王兴邦既有嫌疑,正当避嫌。”   紧接着,便是一连串微臣附议之声响起。   昭帝看着黑压压的朝臣跪在下方,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顾不得王兴邦在那里气的一脸青黑,道了一声准奏。   这两个字一落,王兴邦眼前一黑,顿时一头栽到了地上。   上官睿嫌恶的看着倒在自己面前的王兴邦。全族上下都是靠着一个女人庇护上来的外戚,居然在朝堂作威作福如此之久!他往后让了一步,收回视线,直视前方。   “冒姜,着人好生送舅舅回府,令太医细细诊治。”   昭帝细细诊治四个字,似乎在舌尖上打了个圈儿,说的又缓又平。可冒姜却听得从骨头缝里都往外渗着寒气,他躬身应下,在退朝后才叫了二十来个殿前侍卫大张旗鼓的把王兴邦送回了王家。这一送,二十个侍卫便在王家扎下了根。   王兴邦跟条死狗一样被人送回来,王家上下顿时炸开了锅。王兴邦的夫人殷氏哭着喊着就要进宫找王太后做主,谁知先等到了王太后叫厉德安传来的口谕。令王家上下关门谢客,不得出门走动。   王家上下听完口谕都傻了眼,厉德安心里直叹气,想不明白,为何都是王家养出来的人,这姐弟的性情居然会查的如此之多。难不成全族的精明都长到太后一个人身上去了?   厉德安面上却不敢露出一点神色,又哄又吓的,好不容易把王家人给压服住了,这才匆匆会永宁宫复命。   王太后听说殷氏还想进宫,一剪子就把暖房新送上的一盆富贵橘给剪成了两截。   “傅鹏飞那儿如何了?”   厉德安弯着腰,“回太后的话,傅大人今日告了病,奴婢去傅大人府上的时候,傅家正好送大夫出来。奴婢问了几句,说是傅大人早年在军中打熬的伤病犯了。”   “病的可真是时候!”王太后笑了笑,话里透出一股冷气。   厉德安更不敢抬腰了。   王太后兀自倚在迎枕上养了一会儿神,才道:“李廷恩那儿有什么动静?”   厉德安仔细想了想,摇头道:“皇上将国舅的事情交给了汪葛,李廷恩下朝后便回了府,有小太监在宫门口见着汪葛想要拦住李廷恩说两句话,李廷恩没应。”   “哼。”王太后冷笑道:“他与汪葛是同门师兄弟,如今却处处露脸在汪葛的前头,正是该与汪葛叙叙情谊的时候,偏偏避嫌。”   厉德安皱着眉,不明白王太后这话的意思,“太后您的意思,事情是李廷恩安排的。”   “除了他还能是谁!”王太后伸手在腿上拍了拍,“他这是要乱哀家的心。找不到银子,心里慌了罢。”话音一落,她双目瞬时睁开,透出逼人的锋寒,“他先找吴振威,哀家还不明白他的意思。这回躲在后头让那些人把坊州的事情翻出来,哀家才算是清楚了。他这手段,倒有两分意思,可惜了,他想用王兴邦那个蠢货打前头,反把自己根底漏了出来!”   听王太后骂王兴邦,厉德安心里暗乐,嘴上却不敢附和,还得使劲劝两句,“国舅爷那儿,只怕还得太后娘娘您伸把手。”   王太后又是一声冷笑,“也是,李廷恩既摆好了阵势,哀家不入一入,岂非白费了他一番苦心!”她闭目凝神想了一会儿,吩咐厉德安去找了寿章长公主,“你告诉丽质,出宫一趟,让她亲自去找玉楼,把那孩子带到永宁宫来。”   厉德安心里就只叫苦。   这杜世子,要真想入宫,只怕早在*郡主的在宗正寺被关着的时候就入宫了。如今虽说回了京,却一直呆在诚侯府里,除了领军练兵,半步都不肯出。杜世子本就性情古怪,这只怕不是一趟好差事……   想是这样想,厉德安还是照着王太后的意思去找了寿章长公主。   寿章长公主正坐在永宁宫的东侧殿里望着窗外的碧翠发怔。找来找去,在永宁宫中,她就觉得这里的景象与秭归亭往下看诚侯府的时候最像。都是一圈又一圈的绿意缠绕着,长年累月的遮住了阳光,把其它的景色密密实实的挡在后头。   看着这一个月瘦的越发不成人样的寿章长公主,厉德安忍不住在心里摇头。   凤女又如何,到头来苦了二十几年,还不是生生把自个儿折腾成如今这幅模样,人不人鬼不鬼的,真是何苦来哉。有这功夫,都能悄悄在别院里养几十个面首了。只要远离京城,不叫御史弹劾,真是何等痛快的日子。   作孽啊……   看到厉德安过来,服侍寿章长公主的宫婢上去轻轻的叫了一声。   寿章长公主回过神,一看厉德安,脸上那种恍惚的神色尽去,下巴微抬,带着点傲意道:“可是母后那里有事。”   厉德安恭恭敬敬的赔笑脸,“回长公主的话,太后娘娘想世子爷了,请您出宫一趟,把世子爷带到永宁宫来。”   寿章长公主先是一喜,“母后让我出宫了。”继而便是一愣,“母后要玉楼到永宁宫?”   厉德安脸上依旧堆满笑,“太后想世子爷的厉害,要不您先更衣,奴婢去让他们把车马备下?”   寿章长公主看到厉德安一脸笑却是不容拒绝的神情,心里有点微微的发苦。她也知道推辞无用。事到如今,再想不要把儿女牵扯进来也是空想了,只愿母后最终真能得偿所愿罢。   看寿章长公主没有二话,顺从的让宫婢伺候着换衣服准备出宫,厉德安心里松了一口气,赶紧叫小太监去把寿章长公主出宫要用的车马仪仗备好。   寿章长公主的马车一出宫,很快消息就传到各府上。李廷恩得知的时候,只是笑了笑,继续与面前的岑子健说话。   “世子的意思,恕在下不明白。”   岑子健一脸不悦的道:“廷恩,你我兄弟一场,你这样,可就有些没意思。”   面对岑子健的自来熟,李廷恩也没反驳,只是依旧含笑,“岑兄有话不妨直说。”   岑子健也觉得自己并擅长拐弯抹角,身子微微往前倾,低声道:“我的意思,那炙春的份子,是不是能多分一些到平国公府,你也知道,咱们平国公府世代行军,将来这炙春,只怕要的多啊。”   李廷恩望着岑子健,不急不缓的开了口,“岑兄,炙春是酒,军中所用的,并非炙春。”军中要用的酒精,尚需从炙春当中再提炼一二,二者可不相同。   “我知道我知道。”岑子健拍了拍胸口,“可那酒精,对,就你说的酒精,不照样得从炙春里头来?我也不要多了,你只要给我这个数。”说着他伸出一根手指头在李廷恩眼前晃了晃。   李廷恩打眼一看,慢慢给自己倒了杯茶,“岑兄,你要的东西,我手里只怕也拿不出来。”   “我不要你的。”岑子健试探的看了看他的神色,说出了实话,“姚家有人找过我,我想的,是把姚家手里的拿下来,就是怕你心里不自在。”   说起来如今的姚家真的不在岑子健眼中,若非这酒精对平国公府太要紧,姚家这会儿当家做主那些人,连平国公府的门槛都不要想跨进去。可要毫不犹豫吞下姚家的份子,岑子健又担心李廷恩心里不舒坦。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愿与李廷恩起罅隙的。   “姚家……”   作者有话要说:为啥发不上来啊啊啊啊啊啊,难道真要我早上爬起来码字,一过十点就不停抽!!!!!!   ☆、第94章 两处   岑子健告辞回去后,李廷恩就叫了新到身边的李老三去打听。   李老三听了吩咐,赶紧出门去办事,路上遇到从平领着长福在教如何管家,从平和李老三一碰面都给了个笑脸,长福跟李老三不熟,还有些懵懵懂懂。   等李老三一走,从平就教训长福,“你这脑子,哪天能开窍,早晚有一天,上来个人都能把你撇到天边去。”   长福不服气的翻了个白眼,“平哥,你别教训我,咱少爷可不是外头那些人,少爷记情着。”   从平气的哼他。   主子记情喜欢用贴心的人,可做下人的也得自己能办好事才成。像这李老三,就是个人物,不是一直跟在少爷身边的,也没什么来历,可少爷,照样用他了,为啥,就因为他自己有本事能把少爷交待的事情都给办的妥当!   从平摸着下巴就在心里掂了掂李老三的来历。   说是出身市井,以前是在河南府运河码头边上扛麻袋的苦力,赶着李家要买下人,不顾别人嘲笑他一把年纪自荐到了管家的面前,结果居然让他顺顺利利的把全家都给卖出去了,还一路窜到了少爷面前,跟着大姑爷来了趟京城,就把自己弄成了少爷跟前得用的人,这份本事,不服气可真不行。   好在少爷不会叫这种半路出家的踩在自己这些人的头顶上。   从平想了一圈儿,又去看边上哼哼唧唧的长福,心里直叹气,这个模样,也不用教他管家了,就不是这块料,难怪少爷早就嘱咐赵叔好好教长福学武,看那身腱子肉,顾忌也只能干这个,都还学不会赵叔那身哨探的本事。   从平领着长福在那里估摸了半天,李老三心里却揣着一团火打起全部的精神去打听姚家的事情了。   一到姚家的门口,他也不直愣愣的上去就说自己是李家的下人,而是和姚家看门的两个套起了近乎。他苦力出身,以前在码头上没少被人吆五喝六的还吃不饱饭,时不时还要挨两脚踹,像唾沫星子被人喷一脸等着自个儿干都是小事情,见着别人点头哈腰奉承拍马屁就更是本事了。姚家自从姚太师死后又正是门前冷落车马稀的时候,不到一炷香的时间,看门的两个就跟他兄弟一样的称呼上了。   其中一个还暗示他,姚家不成了,你啊这种外地来的只怕是被人蒙了找错了门路,再来找姚家本事姚家的主子也给你解决不了。   李老三装出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大惊,就说哎呀我这拉了好几辆车的瓷器上京里来,正被人扣着,问了一圈儿,就说姚太师家里怕能管这事儿,我有个亲戚在里头当差,多年没有来往的,正说打听打听,连谢礼都备好了,这可咋办。   看门的门房对视一眼,看了看李老三拿出来的闪闪发亮的银角子,齐齐咽了口唾沫,最后一个伸手抄到怀里,也不问李老三在姚家的亲戚叫什么名儿,小声道:“你啊,还是去找别的门路罢。咱们府上正好出了事儿,管家的大太太到处掏弄银子,你要送上门,只怕得咬出血。”   李老三心里有谱了,好奇的问,“太师家里还缺银子?”   看门的看李老三穿的灰扑扑的,衣裳料子却不坏,又听说他拉了十几车货上京,只当他是个外地有点本钱的大行商,换以前这种人他是正眼都不抬,这时候却有兴致,就道:“这还能不缺银子,上回为了李家送来的东西,家里主子们争的眼睛都红了。”一面说就看门的就一面笑,“这主子啊,也缺银子,咱们早前就吃不上油水了,我看等大太太把家里的银子都搜出来拿去救二少爷和八少爷,这油星子都见不到了。”   “太师府里的少爷,在京里还不横着走?”   听李老三一嘀咕,另一个看门的就笑话他见识少,“太师没了,咱们这儿就不能叫太师府了,那孙子自然就不金贵。再说了,京里就是掉片瓦,下头走五个,砸着的四个都是龙子凤孙,咱们二少爷算什么。”   李老三又一脸好奇的接着问二少爷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两个看门的对视一眼,觉得李老三不像啥坏人,再说这种事过两天也是满城风雨的,盖是盖不住的,干脆就说了。   “二少爷和八少爷吃了两杯酒,在外头把人包的头牌给睡了。”说话的一脸坏笑,“这不给人压在国色楼里,等着咱们老爷太太拿银子去赎呢。”   李老三心里彻底有弟了,也不欲跟两个看门再多废话,应酬了两句又掏了个银角子谢过他们免于让自己破财,扭身就去打听了国色楼的来历,回去告诉了李廷恩。   “少爷,都打听清楚了,这国色楼背后的主子说是宫里的一位公公,想来姚家是顾忌这个。小的顺道还打听了京里有名的几个当铺和钱庄,有当铺的伙计说姚家这两日是去当过东西,再有一个钱庄也说姚家想商借两万两银子,可钱庄管事得知姚家已经去当铺当过东西了,就没答应。”   从平站在一边听到李老三回话,不由咂舌。   这不服气不行啊,难怪少爷要用这李老三。瞧瞧人家这事情办的,少爷让他去打听姚家是不是出事了,人家打听着姚家缺银子,就把钱庄啊,当铺啊这些地都跑了,国色楼的来历也弄明白了一半。   这样的本事,足足的,非得是混惯的人才能练出来。   李廷恩听着李老三的话,在心中过了一遍,轻声道:“姚家的下人说是二少爷和八少爷?”   “是。”   从平在边上赶紧接了一句,“少爷,姚家二少爷是姚家大太太所出,因体弱,既不学文也不习武,颇得大太太溺爱,早年姚太师在世时也不曾管过。八少爷是姚二太太嫁进门后给姚二老爷生的幼子,最得姚二老爷喜欢。”   直白些说,就是两个被老娘惯坏了,只会吃喝玩乐的败家子。   当然这些事情从平清楚,李老三就不清楚了。李老三也知道如今他跟从平还差着老大一截,从平开口他就只管低眉顺眼的听着记在心里,半个字都不会插嘴。   李廷恩沉默片刻,又问,“国色楼与宫中有关?”   “是,小的有意换了新衣裳去国色楼喝了杯酒,装着喝醉嚷了几句,那里头的伙计就说这是宫里黄大公公家里人的产业,把小的给撵了出来。”   李老三这么说,李廷恩就顺势看了一眼他身上的锦缎衣裳,见胸前还有两个不怎么显眼的脚印子,他心中一晒,吩咐从平,“差事办的好,你去支二十两银子出来。”   从平这时候也看到李老三身上的脚印了,心里直骂李老三鬼,又有点幸灾乐祸。在少爷面前玩这些花样,那才真叫做没眼色。不过看样子少爷也没打算真把这人当一等一的心腹,所以连提都没提,直接就让赏银子了。   看李老三一脸激动,从平就笑呵呵道:“老三哥,与我一道去换身衣裳?”   李老三给李廷恩磕了个头,这才退了出去。从平说是要亲自带着他去换衣裳,实则也只送到书房门口,就转身回来。   “少爷,要不小的去打听打听?”   “不必。”李廷恩眼睛盯着才展开的堪舆图,轻声道:“你去东林院一趟,请两位姐夫打听打听。”   从平就明白李廷恩的意思了,他悄没生息的关了门,去了东林院。   谁知朱瑞成与屈从云一听说从平的来意,都说不用打听。这些时日他们应酬的就是宫里太监那一摊子,要说宫里数得上的太监,他们心里都有数了,姓黄的太监站出来又有几分威风的,就只有一个,后宫月安宫的总管太监,陈贵妃的心腹黄胜仁。   朱瑞成亲自过来告诉李廷恩黄胜仁的情况。   “之前一直是在浣衣局里做个小太监,陈贵妃入宫后不知如何入了陈贵妃的眼,去了月安宫便一步登天。后宫里头除开厉德安,这两年就是黄胜仁。这一个多月太后退居后宫,只怕气焰更盛了些。安德贵与我和从云一道吃酒,他不知从哪儿得来的消息,不请自来了一回,还逼的安德贵把到手的一个歌姬送了给他。”   李廷恩静静听完了,笑道:“的确气焰挺盛。”   安德贵是少府寺卿,按理来说是掌管宫中太监宫女的人,宫中的首领太监这些虽说管不了,可就算后宫的妃嫔,也很少会与少府寺的人为难。   朱瑞成也笑,“只怕是以前吃的苦头太多,一朝得志。安德贵事后倒是说过,黄胜仁在宫中名声不好,偏偏陈贵妃十分信任,皇上宠爱陈贵妃,不是太大的事情,以前太后也是不会与陈贵妃为难的,连永宁宫的厉德安见着黄胜仁都有三分退避,宫里其他的人就只得忍了。”   “陈贵妃……”李廷恩想了想,他知道宫中如今的数得上的妃嫔皆是昭帝与王太后互相妥协得来的。何况有馨妃珠玉在前,要说陈贵妃有多得宠,李廷恩不信,只怕陈贵妃放纵黄胜仁与昭帝宠爱陈贵妃是一个道理。   只能说,陈贵妃是位聪明人。   “陈贵妃出身威国公府,看样子,这几年威国公也躲够清闲了。”李廷恩食指在书案上敲了两下,扬声道:“从平。”   从平立时推门进来。   “把虎叔请来。”   虎卫是果毅侯送给李廷恩的人,以前是果毅侯帐下的校尉,只是伤了一只眼,在官场上就走不下去了,被果毅侯养在了别庄上,这回与大刀这几十个人拖家带口的到了李廷恩身边,为了避嫌,果毅侯特意叫他们写了卖身契,成为李廷恩身边的家仆。   虎卫一进来,正眼都没朝朱瑞成那儿看,只是对就李廷恩拱手道:“少爷。”   李廷恩对这些从沙场拼杀出来的人总是抱着几分敬意,他点了凳子让虎卫坐下,“虎叔,你与威国公府之人可有交情?”   虎卫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道:“威国公以前倒是与侯爷一道领过军,努尔口一战的时候威国公是待命驰援的人,只是当年努尔口一战侯爷就用手上五千人马便把赤丹玛活捉了,没有用上威国公。”说着虎卫嘿嘿笑了,“少爷,您别看威国公前头挂着个威字,他可没什么真本事,全凭祖宗积攒下来的基业。要不前两年不会把小闺女送到宫里头给人做小老婆。”   听出虎卫对威国公府的不屑,李廷恩并不见怪,这些老兵,身上或有伤病,一身硬骨头硬脾气却是绝对不缺的。他一笑道:“虎叔是认识威国公手下的人罢。”   虎卫摸着脑门嘿嘿笑,“当年打仗怕他们在背使阴的,咱就去跟威国公手底下的亲卫喝了两回酒,为这个还被侯爷赏了军棍。威国公身边能人不多,那两个算出挑的,听说如今还留在威国公身边做贴身的护卫。”   “那就有劳虎叔了。”   一听李廷恩的话,虎卫立时正色,“少爷有事吩咐就是。”   李廷恩眼底一片幽暗,面上浮着轻轻浅浅的笑意,“虎叔去打听打听,看威国公是否有意重握兵符。”   虎卫神情一下就变得凝重起来。   威国公根本就不是领军的料子,二十几年前还能凭着祖宗积攒下来的威风跟在别人后头打两回胜仗,可后来便一直缩在家里,早早就不掌兵了。好在威国公府是世袭罔替的国公爵位,这才能一直在京城持着一点威势。   要说威国公真的有心重新出来领军,那变动,可不是一般的大。   虎卫沉默了一瞬,躬身领命退了出去。   李廷恩又看着朱瑞成,淡淡一笑,“宫中之事,就有劳三姐夫了。”   朱瑞成二话不说的允诺,“你放心。”说着他犹豫了一瞬,还是道:“那姚家的事儿……”   李廷恩眼底晦涩难测,“先等等罢。”   等什么?   朱瑞成心有疑惑,见到李廷恩的脸色,却不敢再问,只是在心中生出一丝惋惜。   第二天日落的时候,从平在演武的地方找到正在练剑的李廷恩,“少爷,岑世子差人来说,姚家大太太私下找他买炙春的份子,被姚家的下人喊了回去,依稀说是姚姑娘知道了消息,把份子的文书给拿回去了。”   李廷恩收回剑势,沉默了一会儿后道:“去姚家。”   天上的月亮高高悬挂,软软的月光却将院中的树木花卉照的看起来硬邦邦的。   姚家的下人走来走去,听着屋里的哭声,都绷紧了皮,尽量一丝响动都不弄出来。   姚清词任凭姚大太太和姚二太太在跟前哭的声嘶气短,神色淡然。姚大太太与姚二太太反复催问,她就反复给出两个同样的字——不行。   姚大太太哭的全身无力,扶在丫鬟手上失望的看着姚清词,哽咽道:“清词,大伯娘知道这是为难你,是对不起你,可……”   不等姚大太太说完,姚清词就抢道:“大伯母既知道是为难,有些话就不用说了。”   姚大太太一下子愣住,半张着嘴愣在那里。她看着姚清词眉目舒展的说出这样一句不容辩驳的话,就像是从来没认识过这个侄女一样。   姚二太太跟着僵了一瞬,转眼哭声就大了起来,“清词,清词,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是我对不起姐姐,可凤礼是你的亲弟弟,你不能不管他啊。”   对上姚二太太,姚清词连嘴角那若隐若现的笑都没了,她慢条斯理的整了整衣袖,“母亲是明媒正娶进门的侧室,为何会觉得对不起我娘,我又怎会对母亲心生不满?”她睃了一眼姚二太太边上站着的两个妇人,温声道:“母亲是姚家正经的二太太,些许风言风语,母亲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姚清词的话不见锋利,却比刀子更厉害,扎的姚二太太觉得身上到处都是血窟窿,她跟被绑在木板上一样,浑身硬了半晌,才掩面又接着痛苦起来。   姚大太太姚二太太都不成,一直坐在边上的姚清池终于顶不住了。她干脆利落的起身跪到了姚清词的脚边,精致的面庞上泪落如雨。   “六姐,我知道今日这事是我错了,我也是心急救二哥他们,我给你磕头赔罪,你就抬抬手,就算你觉得咱们不是同母所出,好歹你看在爹份上,看在一家子骨肉的份上,救二哥他们回来。”   “你是有错!”   听到姚清词冷冰冰的声音,姚清池几乎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她抬头不敢置信的看着姚清词,似乎是想确认姚清词方才是不是真的就这样说了。   姚清词对上她与自己有些相似的眉眼,唇角泛起一阵冷意,“先不说炙春的份子拿出去是不是就能将二哥他们救回来,单凭你叫下人用四哥的名头把我骗走,带着丫鬟悄悄去我屋子里拿文书的事情,你就是大错特错。不问自取是为贼,你如此举止,若祖父在世,你此时早已被送往庵堂!”她说着抬眼在心虚的姚大太太身上一扫,再看姚二太太也不哭了,下意识的搂着眼神中带着恨意的姚清池,漠然道:“祖父去世,姚家守孝,家里下人们的规矩能送,咱们这些做主子的规矩不能松。这一回,我这做姐姐体谅你,再有下回,清池,你休怪我端起姐姐的架子请出家法。”   姚清池气的心口狂跳。   她本想拿话将住这个六姐。谁叫她平日总是摆出一副了不得模样出来,其实好欺负的很,只要闹一闹,哭一哭,这个眼中钉的六姐总是会退让的。没想今日说话竟这样不留情面,先骂自己是贼,这会儿又说要请家法。   姚清池跪也跪了,骂也挨了,换到这个结果,心里又气又怒,当即从地上爬起来一抹泪,冷冷道:“六姐,说起来你手里炙春的份子不是你一个人,这可是公中银子出了本钱换来的,如今家里有事,你不顾情分,死死将这点东西攥在手里,连大伯母与娘两位长辈的哭求你都抛在脑后,既如此,我也只能出了下策,闯你的屋子。你也不用说要对我动家法,姚家的家法,可不是单为护着你这样不顾兄妹情分的派头。”   姚二太太听了这话,立时一声大喝,“清池,胡说什么,谁许你对你六姐这般不恭敬。”   姚清池硬着脖子道:“她要是我六姐,就不会看着二哥还有八弟不管。”   姚大太太趁机插了两句话,“清词,清池是着急的,你别跟他见怪。可清池说的也有道理,一家子骨肉,银子是小事,家里人才是大事,你一贯是个懂事的孩子,不会舍不得这点银子你说是不是?”   “这是我娘的嫁妆。”姚清词一句话就让姚大太太三人脸色骤变,她平静的望着姚清池道:“你说的那些,先得要这方子是祖宗传下来的才成。可这方子,是我娘带来的嫁妆。家里公中的银子,换了该得的份子,方子,换了我和四哥该得的方子。这大燕,但凡有点名望的人家,还没听说过要动用去世的婶母留给儿女的嫁妆去救侄子的道理,更没听说过要把原配的嫁妆分给继室生的儿子。”   最后一句话,让姚二太太的脸色立时变得比纸还要白。   姚清词对姚二太太与姚清池眼底的恨意视而不见,继续道:“说起来,家里还存有一些东西,想来不至于非要贱卖了我手上的份子。”她弯了弯唇,看着姚大太太,“大伯母,我记得您手上也有炙春的份子。”   听到姚清词终于提到这事儿,姚大太太脸上顿时浮现出难堪之色,半晌才低声道:“清词,你也知道,公中一直是入不敷出的,就指望这点份子能赚点银子养活一大家子人,你手上松泛些,大伯母将来也不会少了你的嫁妆,再说李家……”   “李家是李家。”姚清词定定的看着姚大太太,毫不退让,“我娘的嫁妆我娘的嫁妆,大伯母,我听说前些时日孙家舅舅才送了一副前朝仇和的翠鸟美人图过来,如今还在您屋子里挂着。”   这一次,轮到姚大太太面如金纸了。她闷了半天,想不明白为何以前一直温温顺顺的姚清词这回如此手硬嘴硬。过往也不是没有动过元氏留下的嫁妆,虽说姚清词也有推拒的时候,可哪一回都没有这样宁肯撕破脸的架势啊,还威胁警告上自己了。   自己娘家送一副价值千金的美人图过来是为了什么,自个儿又不会看这些字啊画啊的,那不是为了讨老爷喜欢,讨老爷喜欢是为了什么,那是想走李廷恩的路子,巴结上沐恩伯府。要没好处,自己娘家兄弟可不会这样大的手笔。   这丫头这会儿说这话是让自己卖了那幅画换银子还是告诫自己她迟迟早早是要嫁到李家去的?   姚大太太当着人面被姚清词说到了脸上,气是气的不轻,可更有点恼怒,又有些惴惴不安,她今晚实在是号不准姚清词的脉了。   可好不容易把姚大老爷和姚二老爷说通,让他们去前院避开等消息,又把姚二太太与姚清池都拉过来,摆开了全副阵势的姚大太太也不想就这么罢手。   侄子可以不管,儿子可还在国色楼里押着!这种地方,既然敢扣着你,手段就不会有多顾忌。   姚大太太见着姚清词油盐不进的模样,一咬牙,正打算换种手段使使,外面忽然进来个婆子。   那婆子看了看屋中的情形,匆匆上前在姚大太太面前一弯腰,“大老爷二老爷发了话,说让大太太二太太还有两位姑娘都收拾收拾,外头有客来了。”   姚大太太没好气的骂,“大晚上的,谁还来。”以为是以前的姚家,一天十二个时辰就没停过客。就是有客,也不该带到后院来。   被姚大太太骂了两句,婆子腰弯的更低了,“是大理寺卿李大人,大老爷说不是外人,让都见见。”   婆子是前院过来的,当时听得很清楚,其实是那位未来的李姑爷提出要亲自到后院来一趟,大老爷与二老爷还为难了一会儿,见着李姑爷的脸色就不敢拒绝了。说起来,做姑爷做到这份上才算是真本事,要叫长辈都看自己的脸色。   可这种话,婆子也只能在心里头想想,说是断然不敢说出来的。   别说姚大太太几个,就是姚清词也惊住了。   等到各人回各自的院子里净面更衣的时候,刘栓家的就一脸喜气洋洋的道:“姑娘,这回啊,您可得趁机好好看看李大人的模样。”   姚清词先时是有些惊,此时却已平复了心情,听见刘栓家的话就笑,“奶娘,你如今也跟着他们叫李大人了。”   “那可不,再不能叫李公子李少爷李探花的,李大人步步高升,将来是要封侯拜相的。”刘栓家的与有荣焉的感慨了一声,冲着姚清词打趣,“不过啊,甭管以后李大人做多大的官,等姑娘出嫁,奶娘都得叫一声少爷,回了姚家,大伙儿都得叫姑爷了。”   姚清词挑拣钗环的手就顿了顿,看着铜镜中的面庞上悄然浮上了一抹嫣红。   作者有话要说:先更一章,待会还有一章短点的,要在十一点半左右去了。另外大家觉得这个进度慢了吗,看到有妹纸说拖文了,o(╯□╰)o,要仔细写朝廷争斗就会拖进度喔,上一章好像有妹纸说看的头晕啊。   ☆、第95章 银子   所有人坐在姚家的厅堂,姚家人面色忐忑,唯有李廷恩这个客人闲适安然的坐在那儿品着茶。   姚大老爷觉得有些不对。   明明是自己家里头,为何大晚上上门做客的李廷恩反倒比自己这些人更自在?晚辈压在长辈头上,真是叫人心中不痛快。   他扭头去看了看坐在右面的姚二老爷,结果发现姚二老爷这个平时叫嚣的最厉害,说的最凶狠要如何如何教导女婿的人这会儿恨不能把头缩到裤裆里。他先是不解,最后才弄明白,看样子,这个兄弟是被李廷恩先前一句话给伤着脸了。   指望不上姚二老爷,姚大老爷只得自己挽了袖子赤膊上阵,他清了清嗓门,道:“廷恩,你……”   李廷恩放了手里的茶盅,瞥过来一眼。   不知道为何,姚大老爷对上李廷恩这样寡淡的眼神就有点心虚。   说起来,这事情是姚家办的不地道。   炙春这烈酒的份子,李廷恩是亲自上门来跟姚家商量好了的,也是自己这个当家人拍了板。可眼下,儿子侄子惹出事,自家舍不得把公中份子拿出来,就想把侄女手里的翘出来……   偏偏姚家的确没银子了,国色楼那儿,又要五万两银子,一个铜板都不肯少,总不能把公中全部的银子都弄出去,到时候一大家子人吃什么喝什么。   他是有意避开拉着人在前院谈事情,可没想到李廷恩会直接找上门,而且一开口就直问姚家是不是遇到了难事,看起来一点余地都不留,反而让姚家没法子继续遮住这张脸了。   “国色楼的事情,小侄已听人说过。”李廷恩故作未见姚大老爷和姚二老爷涨红的脸,喊了一声从平。   从平就从怀里取出一叠银票恭恭敬敬的放到了姚大老爷边上。   姚大老爷看着一叠银票,话都说不出清楚了,不顾边上姚大太太眼睛里直放光,噎了半天才道:“这,这是为何。”   李廷恩眼尾扫了扫从他一进屋开始就垂着头面色平静的姚清词,含笑道:“姚二少爷将来也是小侄的兄长,伯父不必客气。先将人接回来要紧。”   不等姚大老爷说话,姚大太太赶紧起身去把银票拿了过来,满脸带笑的道:“对对对,将来都是一家人,一家人。老爷,这是廷恩的一番心意,你啊,就别推拒了,不能白让人大晚上这么走一趟是不是?”   一面说,姚大太太一面就不停朝手里的银票望两眼,这么厚一叠银票,拿着心里可真是踏实啊。外头人都说李廷恩有钱,可没想到他一气拿出这么几万两银子连眼都不眨。这门亲事,真是让公爹给说对了。说起来,也怪自己没个闺女,庶出的又配不上,否则……   “你……”姚大老爷瞪了姚大太太一眼,谁知却被姚大太太更加凶狠的瞪了回来。   “想想咱们的儿子,还有侄儿,你都不管了?”姚大太太扯住姚大老爷的袖子,在边上轻声说了一句。   姚大老爷脸像被火烧着了一样,只觉得火辣辣的,却再也说不出其它的话了。   姚二太太抹了抹眼,看着李廷恩道:“多谢李大人了,清词,清池,你们快来给李大人道谢。”   姚清词扫了姚二太太一眼,配合的与一双眼落在李廷恩身上都不肯眨一下的姚清池一起起身冲李廷恩福了福。   李廷恩起身避过了姚清词的行礼,然后很明显的蹙了蹙眉,移开目光淡淡道:“八姑娘身份不便,恕在下不能受礼了。”   姚清池小嘴微张愣在了那儿。就是姚清词也一脸诧异的神色,其余的人更是一张脸更被雷劈过一样,尤其是姚二太太,神情简直无法言语出来。   从平看着屋里的情景,很不厚道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虽说他立马就给憋住了,到底也打破了屋里的平静。   身份不便,这是说小姨子的身份不便,还是说男女身份不便,还是一屋子长辈加一个未过门的妻子再添一个没关系的没出嫁的姑娘多余了身份不便?   少爷这句话,看起来什么都没说,可又把什么话都给说尽去了。   从平看着还愣在那儿泫然欲泣的姚清池,暗自在心里摇了摇头。别说之前,就算自个儿跟在少爷身边,就没少见过对少爷示好的。上至世家勋贵的贵女,下至家里春心萌动的丫鬟们,甭管是生的艳若桃李,还是楚楚可怜,少爷从没见过动一动眉头。在永溪的时候,还有一家子爵府的贵女特意挑着少爷和师兄师弟们去山上赏景的时候从马上摔下来,结果她腿倒是真的摔折了,可少爷跟没看见一样,骑着马就从边上过去,顶多过去了再叫两个跟着的下人去帮忙赶赶马车。   至于美人儿落泪,那更是用各式各样哭法的都见识过了……从平只能在心里呵呵笑,有时候他都在心里疑心自家少爷这个年纪怎能如此视美人如无物,跟看一块石头没两样。说起来*郡主也是个美人,少爷哪一次也都不容情。石大人说夸赞这是不为皮相所惑,从平一直觉得这是跟道士打交道太多了!   从平在那儿胡思乱想,姚大老爷和姚二老爷他们脸上却跟下了霜一样。   姚清池在屋里的事情他们事先是知道的,可这会儿他们也不能指责李廷恩先前在前院说不是外人他们才让姚清池出来见人。说到底,,这事情跟姚清池没关系,李廷恩口中的外人,也未必就包括姚清池。也许李廷恩就是说的见一见姚清词不要紧,至于其他的长辈,有男主子和下人在,原本就不用多想的。   姚二老爷咳嗽两声,黑着脸瞪着正在哄女儿的姚二太太,骂道:“还不把清池带回去,她小小年纪不懂事,你这当娘的就要多管教管教。”   没想到姚二老爷会在李廷恩面前教训自己,姚二太太气的胸口痛。这样一来,将来她这个做岳母的还如何在李廷恩这个做女婿的面前直的起腰。   可看到哭哭啼啼被伤了颜面的女儿,再想到儿子,姚二太太憋住气,低眉顺眼的应了声,半拉半扶的把姚清池给拖回去了。   姚清词看着母女二人离开的背影,沉默了一会儿,不顾边上刘栓家的得意的神色,冲姚大太太福了福身,道天色已晚,她也该回去歇息了。   姚大太太只要拿到银子,哪还管那么多,看着姚清词此时就像是一件稀世珍宝,当下怜爱的宽慰了几句,着身边的丫鬟送了姚清词。   姚清词离开的时候,对李廷恩行了一个深礼。   见到姚清词的举动,李廷恩目色一闪,避让到一边,温声道:“姚姑娘早些歇息罢。”   听到李廷恩温和的话音,不知为何,姚清词在回去的路上却一直觉得有些不安,无端端的就生出一股寂寥的感觉。   直到第二日早上,她终于明白昨晚那种感觉从何而来。   李廷恩,把姚家公中手里捏着的炙春份子给买回去了。   这个消息,就像是一盆结结实实的冰水,一一下子浇熄了她昨晚抱持着的一些幻想。此时此刻,她终于能够勉强窥见一点和自己定亲那个人的性情。   不仅果决,同样无情。   刘栓家的看着听完小丫鬟打探来的消息就郁郁不乐的姚清词,诧异道:“姑娘,您这是怎的了。难不成是在生李大人的气?”一说这个,刘栓家的就着急了,“姑娘,您可不能这样,您想想,李大人虽说把炙春的份子给买了回去,可昨晚上他给的银子,少说也得三四万两了,当初咱们公中为这份子才出了多少银子?再说了,李大人把炙春份子拿回去了,却又给了半成织云锦的份子。织云锦如今可是贡品了,这挣得银子将来是成山成海,炙春可比不上。李大人待您一番心意,您可不能为了这家里乱七八糟的事情就与人起了隔阂,您瞧瞧昨晚……”刘栓家的左看右看压低了嗓门,凑过去道:“您看看八姑娘那样,恨不能一双眼睛化成钩子,最后把李大人钩过来才成,您忘了当年那头是怎么坐上二太太这位子,有这样的娘,就教不出什么好闺女!”   面对喋喋不休的奶娘,姚清词只能苦笑。   好厉害的李大人,手腕使的让外头的人一点都看不出来,就连自己,昨晚不是也满心欢喜,感动于他连夜过来送银子解围的心意。他拿回炙春的份子,送了织云锦的份子,给了姚家更多的银子,可拿走的东西也多了。   偏偏所有人都在叫他的好,还让家中上上下下对自己有了忌惮。即便自己看穿又如何,不能不感激他。   姚清词心里发涩,对这场婚事,忽然有了一种前途莫测的感觉。   作者有话要说:别说李廷恩是圣父,他的东西,他的银子,真心是不好拿的   ☆、第96章 成长   河南府的十里街上此时已找不到数月前流匪冲击后的人心惶惶,两边商铺大开铺门,伙计们就站在门口拉开嗓门招揽生意,时不时挨着的两家铺子就会爆发出几句争执的声音。毕竟同行是冤家。   吃的天庭饱满的胡威背着手吆喝了两句,看着铺子里客似云来的场景,心里乐开了花。   “老爷,老爷……”   胡威眼睛正落在一个已经连喝了三碗凉茶的伙计身上,还没来及开口训,就听见家里下人的声音,不耐的转过身道:“青天白日,嚷啥嚷!”   下人觍着脸笑,“老爷,太太请您赶紧回家呢,说是京里来了消息。”   “你不早点说,没眼色的东西!”一听是京里来的消息,胡威一面骂送信的下人,一面赶着步子往外撵。   送信的下人脸上陪着笑,嘴里吆喝着车夫赶紧过来,“赶紧的,赶紧的,快送老爷回府。”   看胡威上了马车,下人就想坐在车辕上一道回去,结果被胡威拉脸骂了一顿,“车马是你坐的,没规矩,给老爷走回去。”   下人不敢多话,一脸惶恐的认了错,望着胡威的马车走远了,就朝地上啐了一口,“什么东西,靠着娘们裙角过日子,就会在咱面前装像,听见婆娘找,跟吓丢了魂一样。”   边上先前喝了三碗凉茶被胡威盯了半天的伙计听见就嘻嘻笑,“王麻子,你有本事也靠女人裙角吃饭去。”   王麻子哼唧了两声,心想我那婆娘家里的还指着我拉拔吃喝呢,我要有个那么厉害的侄儿,还能在这里跟你小子废话。   两人嘻嘻哈哈了两句,到底王麻子还是惦记着差事,还是紧着回去了。   一回去,往门口一戳,就撞到了他婆娘人称钱二妞的,钱二妞在胡家厨下做工,性情泼辣,天天灶下剩的那点东西都被她跟灶下的人吵到了自家兜里,进了胡家不到一年,就吃成了一座肉山,连带着全家三个小子和王麻子也发了一身肉起来。   钱二妞一看王麻子回来,,上去就扭了他耳朵,“你个死东西,老娘把今儿剩的那点肉都给了人才换来这么一个机会让你去送信,你是死人啊,老爷回来这么久了你才溜达回来,是不是又上哪个暗门子找狐狸精去了!你也不怕沾一身骚气回来。”   另一个和王麻子一起看门的赵大牛就噗噗笑,笑完了瞪眼道:“钱二妞,教训男人边上去,这里是什么地界儿,这是家里的正门,京里大人亲姑姑亲姑丈家的府门,整天多少贵客,是你教训男人的地方吗?”   钱二妞横了赵大牛一眼,到底顾忌着,把手松了将王麻子扯到一边,低声骂,“咋回事儿,你咋不跟老爷一道回来,好好伺候着,这可是京里往回送消息,你要跟老爷一道回来先去太太面前讨个好儿,指不定太太心里一舒坦,就给你个好差事了。你瞧瞧人陈长根,以前比你还不如,府里三十个下人,他就垫底倒夜香的,就是给大少爷做了两个竹蜻蜓,这不,被太太一眼取中全家送去服侍李家那五少爷了,好日子才在后头呢,咱不稀图去李家,你也得争点气啊。”   王麻子闻言翻了个白眼,“李家那么好去的?陈长根那是走了狗屎运,这不是撞上李家那大太太带着小儿子过来一眼看中咱们大少爷那竹蜻蜓了。你也不瞧瞧,这天天在李家外头哭着喊着说要把全家老小卖进去的有多少,就李家那看门的,收这些穷骨头的银子一月都能发一小注财。再说了,我可不稀罕陈长根,李家那日子,靠的是李大人,长房,嘿,眼下风光,等往后分了家,那跟咱太太是一样的亲戚。”   “放屁!”钱二妞被王麻子的不求上进激怒了,骂道:“咱们太太是出嫁的姑奶奶,人长房就是分了家也是一口锅里捞饭吃。再说了,人眼下手里的地都有上千亩了,还有几个铺子磨坊,咱们太太,就是李大人松松手,不也只给了这么一个院子并两座酱坊,和人亲大伯亲叔叔比,到底差远了。”   王麻子这回就找不出辩驳的了,任凭钱二妞数落了一会儿,小声问,“你在灶下,说这回来的人是京里你看是不是真的,我觉着不像啊,过往几个月京里李大人往咱们这儿送东西,可从没见过这几个。”   钱二妞左右看了看,低声道:“太太身边的丫鬟露了点口风出来,只怕这回来的人不是李大人派来的,好像是太太的闺女叫人回来了。”   “太太还有闺女?”王麻子唬了一跳,他们一家子在胡家伺候快一年了,可从没听说过这事儿。   “可不,我也是今儿才听说的,说是太太上几个月就得了点消息,只是一直不做准。今儿一见了人听了几句就厥过去了,这不叫人用了药才醒,就让人去把老爷喊回来,哭的厉害。说是太太以前生了三个闺女,只是家贫都给卖了,这不李大人一直在帮着找,好容易在京里找着一个。”钱二妞啧啧叹道:“要不得说这人得信命,瞧瞧咱们太太老爷,以前穷的把三个闺女都卖了,眼看就要卖儿子了,李大人就起来了,还把他们给找着了。都是命啊……”   这边下人们在窃窃私语,那头胡威苦着一张脸提心吊胆的守着流泪不停的李桃儿,连口大气都不敢出。   别看他在家里铺子上威风八面,可实际上他很明白他如今的日子都是从哪儿来的,也知道李廷恩饶他一条命是为了什么。所以他如今在李桃儿面前听话的就像一条狗,李桃儿叫他站着不敢坐着,在两个儿子面前更是好的厉害。他也明白,他这辈子,都没指望再能有小妾添儿子了,这两个儿子,就是他的命根子了。   至于卖出去的三个闺女,他可跟李桃儿不一样,找得回来他就避着,省的哪天李桃儿看见三个闺女和他在一块儿发脾气把他又收拾的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要是找不回来,他就给菩萨多上几株香,谢菩萨保佑,顺道求菩萨让三个闺女托生个好人家享享福也算是赎自己的罪孽了。   可他从没想过,三个闺女,会是一个下落不明,一个死了,一个做了别人家的妾。   就算他一直不把三个闺女放在心上,此时看着李桃儿的泪水,也有种说不出来的心酸滋味。   好不容易李桃儿暂停了哭声,他才敢小声问一句,“他娘,你瞧这事儿,你方才不说廷恩上两月就找人回来说过了,你这到底要不要收拾东西进京去?”   李桃儿看着胡威,恨不能把他给生嚼了。可一想到两个越发黏住胡威的儿子,只能把一口气给吞回去,她抹了抹泪,不冷不热的道:“廷恩上回差回来的人就说了,到了时候那边来人接,我就大大方方认了上京就成。”   胡威哦了一声,点点头,想想又问,“那我找人去收拾收拾?”   “你不用去。”李桃儿看的出胡威也不想去京城。在河南府他是大老爷,在京城他得缩着脖子做人,何况,想来他也不敢见自己的女儿!李桃儿心底冷笑一声,淡淡道:“你就在家做生意看着儿子,甭管二丫头是做妾还是做妻,她都是我闺女,我去把她月子给伺候好了。廷恩那儿毕竟不便,等二丫头生了,我就赶紧回来。”   虽说没念过书,可这些日子也跟河南府一些官宦人家应酬过两句,胡威是知道人家对妾多看不起的,自个儿闺女做了妾,听说眼下那人官职比李廷恩还低,这说出去是挺别扭的。   胡威赶忙应了声。   李桃儿这时候根本不想看见他,把该交代的事情交待完了就起身让丫鬟进来服侍她梳洗换衣裳,“我得去爹那头一趟,跟他们说一说这事儿,你在家让人把东西给我收拾好。”   “哎……”胡威响亮的应了,忙跑出去收拾东西。   李桃儿从铜镜里看到胡威的背影,眉心印出一道重重的褶皱。   李桃儿一到李家,听说崔嬷嬷和曾氏走在范氏院子里,就直接去了林氏的院子。   林氏正在听李珏宁念一张帖子上写的名字,见李桃儿来了,急忙亲自去院门口迎。   李珏宁见着李桃儿,就是一个好看的福礼,面带笑意的喊了姑姑。   李桃儿看着虚岁十二的李珏宁生的柳眉月目,浑身透出一股说不出的韵致,举手投足一看就是大家闺秀,眼中就生出一抹黯然。   大伙儿落座,李珏宁先叫丫鬟来收拾了几上的帖子,又让丫鬟端上好的五梅浆来。   “姑姑体寒,不能用凉茶,还是喝这五梅浆,生津止渴,也能润润肺腑。”   听着李珏宁的话,李桃儿打趣道:“瞧瞧咱们的五姑娘,这一句一句的,把家里上下都指使的团团转。”   林氏骄傲的看着小女儿,叹道:“说来家里头几个闺女,就数她最利索能干,他四婶这些日子要分心照顾柳姨娘,一直磨着我说要让她帮忙去打理家事,我这还没松口,他四婶就把针线房的名册送到了她手上。”   看林氏欣慰又为难的样子,李桃儿放了手里的五梅浆,直接到:“你是担心三弟妹那儿罢。”   林氏就勉强的笑了笑。   “你甭理会她!”李桃儿拉着脸,“这家业是谁的爹一早就说过了,廷恩这孩子可够大方了。四弟妹做的事儿才叫有分寸,她天天吃着喝着公中的,还想拼命往里搂银子,叫我说,再有下回,你就给她骂到脸上。”   说着李桃儿看林氏一脸为难,心里也知道林氏是指望不上的,否则当初侄儿去京里,不会留下一个崔嬷嬷,不会把家事交给曾氏。李桃儿叹息一声,这人啊,真是没的说,自己这个做姑姑的都能借着把威风给立起来,偏偏亲爹娘跟泥一样,就是糊不上去,好不容易糊上去两块,别人嘴一厉害,就又软趴趴的往下掉了。   李桃儿就看着边上站着抿唇笑的李珏宁,语重心长的吩咐,“好孩子,你大哥在你身上下了那么大工夫,你娘性子软,你如今也长大了,这家,你得给你大哥好好把着。”   李珏宁睃了眼林氏,眉眼灵动的脆生生道:“姑姑放心罢,有我在呢,谁要想趁我大哥去京里就在家里挖坑,我保管叫她自个儿陷在坑里爬不起来!”   林氏一听就急了,“你这孩子,都是一家人你瞎说啥挖坑的。”   李桃儿却白了林氏一眼,不悦道:“珏宁说得对,再说就咱们几个,你这屋子里的下人也没谁敢出去乱说的。”她说过林氏,给李珏宁鼓劲,“好孩子,就这么做,谁要刁难你,你就找崔嬷嬷,实在不成,就找姑姑,姑姑还能压得住几分阵脚。就是那头,也只有她怕姑姑我的。”   李珏宁当然明白李桃儿说的那头是指谁,她冲李桃儿眨眼,“姑姑,您放心罢,四婶可是个机灵人。”   李桃儿哦了一声,看急的瞪眼的林氏不着痕迹的移开了话题,“老四外头带回来那个要生了?”   林氏果然就顾不上说李珏宁非议长辈这事儿了,一脸同情的神色道:“可不,他四婶这些日子又要管家,又要照顾两个孩子,还得去服侍娘那头,偏偏柳姨娘这胎坐的又不安稳,三天两头要请大夫,他四叔一听柳姨娘不好就在家跺脚发脾气的,前儿说是还把身边一个书童给敲了二十板子。那书童年纪小,我看着可怜,让人给上了药,见他四叔也不喜欢了,就给要回来说放到宝儿书房里头。”说到这个林氏就有点讷讷的样子,“后头翠翠那孩子来一说我才觉着这事儿做得不成,到底是他四叔身边服侍的人,我有心把人给送回去,崔嬷嬷又拦了,说不用送,扭脸又挑了两个送给他四叔了,把要回来那孩子送到墩儿那儿去了。”   李桃儿看林氏愧疚的模样,不由在心里叹气。   这四房打下人,林氏怎能直接去把人给要回来,要回来就算了,还要安插到宝儿身边去。宝儿是谁,那是廷恩的亲弟弟,从小跟珏宁一样,就没吃过苦头,是被廷恩捧着长大的。这几年更是完全照着大家公子来养,身边赶车的做护卫的,端茶递水的,陪玩的,陪着练武的,进的每一个人都是精挑细选,在家就是天赐都得让三分。这孩子,可是念书的料子,廷恩在这个亲弟弟身上花费了多少心血,多少人打破头要到宝儿身边伺候。结果林氏这当娘的,上下嘴一张,把四房的人放过去了。完了被侄女一说,又要送回去。   还要有个崔嬷嬷。   李桃儿此时分外能明白为何李廷恩要在明面上把管家的事情交给曾氏,私底下又请了崔嬷嬷这个镇山太岁回来。   不过李桃儿就算知道林氏这事儿办的差,她也不会开口训斥林氏,她就又转了一次口风,顺着林氏的话问起了林翠翠,“翠翠的亲事你可看好了,这孩子年岁大了,拖不得。”   林氏立时又把懊悔丢到九霄云外,跟着着急,“可不是,我啊挑花了眼,原本廷恩说是在京里给寻一个啥同年,可翠翠那孩子,说京里那些人家,她都不敢进人家的门,我一想孩子嫁到那些大户人家里,翠翠到底是姓林,只怕日子不好过。我再问我那哥哥嫂嫂,结果人家也不说话,都说全给我做主,我这心里实在是没底。大姐,你是见过世面的人,要不你帮我瞧一瞧?”   “我算是什么见过世面?”李桃儿客气了一句,却也没推辞,“我进来就看珏宁在给你念名字,这是打听好的人家罢,来,先给我说说,你都圈了哪些出来,总有几个看中的罢。”   看林氏兴致来了,不用她说,李珏宁就把先前叫丫鬟收拾下去的帖子又给拿了出来。   林氏凭着记忆念,李珏宁就按照林氏的话从一堆帖子里把人给翻出来给李桃儿看。   李桃儿以前是不识字的,可这一年却凭着每晚两个儿子的教导学会了不少字,如今寻常的帖子和账册都能看了,李珏宁一递过来,她也不用别人念,自己能看个j□j分。   她看了好几张,把帖子搁到一边,蹙眉道:“你这都给看的什么人家,没一个家里出挑的。”   林氏垂头,一脸无奈,“我也想给翠翠挑个好的,可翠翠她是林家的人,虽说廷恩发话要给贴嫁妆。这家里不还有旁的亲戚。”   李桃儿眉头蹙的更紧了,她看了看欲言又止的李珏宁,又看看林氏,正色道:“旁的啥亲戚,曹家的,顾家的,还是曾家的。除开曹家跟廷恩还有一重亲缘,旁的都是转折亲戚,翠翠是廷恩亲表妹,你管别人说什么!曹家可没适龄的闺女,等下头那几个两三岁的奶娃娃长起来,到时候你家里也分了,你要添妆就添便是,你想这么多做什么?”   林氏闷着不吭声。   李桃儿心里叹了一口气,温声劝说,“这样罢,咱们往中等门户里挑,挑比李家这会儿差一截的,翠翠是你侄女,不用正正的门当户对,往后也要来往,不能差太多,就挑差一截的。这些太差的,甭看了。”   “姑姑说得对,娘,我早说了,你看的这些人家,那是委屈表姐,表姐怎么了,表姐有嫁妆,她还被崔嬷嬷教过规矩,出去也是正正经经的姑娘。咱家里的东西都是大哥置办下的,他乐意给谁办嫁妆就给谁办嫁妆,旁人要说,尽管酸掉他大牙去。”一面说一面李珏宁就干脆利落的叫小丫鬟上来把一桌子的名帖给拿去灶下烧了。   林氏叫都叫不及,丫鬟听李珏宁的不听她的。她没法子,只能剜了一眼李珏宁,训道:“你啊,你比四姐那张嘴还利。”   看林氏这会儿心情似乎不错,李桃儿这才斟酌着慢慢把自己的事情说了。   宋素兰的事情,林氏一直是不知道的。这会儿听说人找着了,虽说是做妾,可到底比先前的猜想好了许多,她顿时大喜过望,“大姐,这大喜事你不早说,哎呀,这可得赶紧告诉他爹去,珏宁,去告诉厨房,让今晚加几个菜,咱们都得乐呵乐呵。”   “娘……”李珏宁见林氏喜形于色,李桃儿却眼中带泪,急忙小心的拉了拉林氏的袖口,附耳过去道:“娘,你忘了,大表姐和三表姐……”   林氏这才想起来李桃儿三个闺女,只有一个做了妾,还死了一个,剩下一个生死不知。她醒过神,神色也随着黯然了,看着李桃儿尴尬的不知该说什么,词穷的说不出安慰的话。   李桃儿毕竟早就知道消息,今天只是彻底证实了,又已经哭过一场,倒先缓过来劝说林氏,“放心罢,我如今早就想明白了,这世上的事情,哪能都按照人的念头来。当年三个闺女送出去,如今能有一个还能活着见上一见,算是老天开眼。就是做妾,那也保得了命在。说起来,多亏廷恩,要不二丫头还只能跟在别人身上做个见不得人的外室。”   林氏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李珏宁就安慰李桃儿,“姑姑放心,人说否极泰来,过了最大的灾后面就都是好运气,二表姐往后一定平平安安的,等外甥大了有了出息,她还能做老封君呢。”   “是,借咱们珏宁的吉言了。”李桃儿嘴上附和着,心里也知道李珏宁的话是说来让她宽心的。   老封君,老封君有那么好做?做人家妾的,就算生了孩子,往后出息了,诰封的也是嫡母。就是有廷恩,以廷恩那性子,是不会为了二丫头和规矩过不去的。   李桃儿擦干眼角的泪水,跟林氏说了要上京的事情,“家里那头我不放心,我今儿过来,原本是想管崔嬷嬷要个人,崔嬷嬷在那头,我也不过去了,干脆就来求求二弟妹。”   林氏忙道:“大姐,你这话说的,你看中谁,把人带走就是了。”   李桃儿笑了笑,“崔嬷嬷身边有个自梳的叫杜鹃的,我有一回听了一嘴,说这杜鹃在石大人家里学过点接生的本事。我是当娘的人,二丫头虽说是做了妾,我不求别的,就指望她平平安安。”   “杜鹃……”林氏对家里的丫鬟没什么记忆,闻言就扭头看着李珏宁。   “娘,您忘了,杜鹃就是给二姐三姐还有四姐接生的那个嬷嬷。”李珏宁倒没想林氏要的是这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有点为难的道:“姑姑,杜嬷嬷一早就被四叔那头的柳姨娘瞧中了,四婶还特意跟我说了等柳姨娘日子到了就把杜嬷嬷要过去。”   林氏一听这话也有点赧然了,不知道该说什么。   李桃儿垂头想了一会儿,笑道:“这样罢,我待会儿去问问四弟妹。”   林氏没想李桃儿没有说不要,直接就说要去找曾氏,她生怕两人起冲突,就道:“要不把崔嬷嬷叫来问问,瞧瞧她身边还有会接生的妇人没?”   李珏宁半点没觉得当着她面说这些事有什么不好,从小她就被李廷恩搂在膝上告诉过了,规矩是在人前做的,别人面前,要把规矩做得让谁都挑不出理来。可私底下,只能把规矩放在心上,却不能扎根。   她想了一会儿,道:“姑姑把杜嬷嬷领走罢。”   李桃儿听了就诧异的看着李珏宁,林氏也急忙拉了她,“你这孩子,又不是不知道你四叔稀罕柳姨娘,到时候闹起来你奶那儿也清静不了。”   “她闹什么!”李珏宁哼了一声,“娘,就是家里把人给惯坏了,她算什么,不过是个别人送给四叔的东西,哪能跟表姐比。总不能凭着她肚子里是咱们家唯一一个庶出的孩子反显尊贵了罢。”   其实李珏宁也知道自己这表姐也是别人外室做了妾,可要跟一个柳姨娘比,在李珏宁看来,当然是比不了的。   什么事儿,不都怕比较。再说四婶那头,她是不懂更多的事情,可崔嬷嬷说过的话她还一直记着,她还真不信,这世上真有做正室夫人的把姨娘的肚子看的比自己的孩子还要紧。以为个个都像四叔那样脑子都出毛病了。   李珏宁早就厌烦李耀祖和柳姨娘天天在家里撺掇着范氏闹腾了,尤其是一个柳姨娘,恨不能让肚子里的孩子把全家的孩子都给压下去。   李珏宁这么一说,李桃儿就扑哧一笑,她也明白这个侄女儿的意思了,忍不住又是一叹。   怪道人读书人说什么居移气养移体,瞧瞧珏宁这孩子,听说以前在家连筷子菜都不敢夹,如今再瞧瞧行事做派……   这是生生被金银堆出来,被廷恩捧出来的五姑娘!   说定了杜嬷嬷的事儿,李桃儿来的目的就完成了一半,可还有一半她得给做完了。   在林氏这里用过晚饭,听说曾氏已经从范氏那头出来,李桃儿就去找了曾氏。   曾氏正在对账,听见李桃儿过来了急忙起来相迎,“大姐,快坐。”让李桃儿坐了左边。   李桃儿扫了扫炕头案几上的账册,再看看这满室简单的陈设,对曾氏的满腹心机似乎也没之前那么厌烦了。   说到底,这也是一个可怜的女人,要不是嫁了那么一头没本事又心狠的狼,何苦这样过日子。   李桃儿接过曾氏亲自捧上的茶喝了一口就搁在一边,把自己要上京的事情说了,末了道:“杜嬷嬷我要带到京里去,我也不让你为难,一会儿我亲自去给柳姨娘说一说。我这当娘的这么多年没见到闺女,少不得要耍一回姑奶奶的威风。”   曾氏就笑,“大姐您这话说到哪儿去了,不过是一个姨娘,哪能您还登门去给她说客套话,杜嬷嬷您带走就是,这河南府多的是接生婆子,不会缺着她。”说着又要吩咐丫鬟去开箱子挑拣点东西出来,说要李桃儿带上京城去送给宋素兰和将来出世的孩子。   “我这儿也没多少好东西,等过几个月孩子生了,我再差人送到京里去。”   李桃儿扫了一眼曾氏拿出来的东西,果然并不是多名贵的,她心中一动,又看了看案几上的账册,眼神沉了沉道:“小孩子能用啥,就是个意思罢了。我听说凤儿最近也在学规矩了,忠儿那孩子课业学的不错罢。”她一面说一面笑呵呵的盯着曾氏的眼睛,“咱们家里,自从上头出了个廷恩,下面的孩子似乎都多添了几分灵气,就是我家那两个,如今也能念的进书了。别人说是这宅子买的好,住过来的都能开几分灵智。可我以为,还是廷恩花大心思安排的先生好。”她顿了顿话,笑容越来越深,“不过甭管是宅子买的好还是先生挑的好,那都是廷恩的功劳。四弟妹,你说我这话,在不在理上?”   听了李桃儿意有所指的话,曾氏半点磨蹭都没有,很顺畅的就笑着接道:“大姐说的是,咱们家里如今的好日子,都是靠着廷恩。我一早就跟孩子们说了,往后要听大哥的话,要谁敢不听的,我这个亲娘,也不用认了。”   李桃儿仔仔细细打量着曾氏说话时的神情,看不出一丝破绽。再听到曾氏这番话,她就笑了,端了茶盅又喝了一口,赞道:“四弟妹真是个明理人。”   曾氏很恭顺的望着李桃儿微笑。   李桃儿就又问起范氏的身子,“许久没去给娘侍疾,这段日子娘的身子骨没事罢?”   “没有,一直没断过药,郑家的大夫隔三岔五就来,给的都是好药。人参燕窝这些,廷恩走前就交待了,让屈家月月都送最好最新鲜的来。天天都给娘早上一盅燕窝粥甜嘴,晚上是隔三日就上两碗人参鸡汤,娘就是不能动弹,那也有丫鬟婆子伺候,面色红润的很。”曾氏笑盈盈的把范氏的日常起居都给李桃儿说了一遍。   就算是李桃儿不懂药理,听到范氏天天燕窝粥人参汤的吃,也忍不住有瞬间的惊诧。可再看到曾氏一脸诚挚孝顺的神情,她就觉得心里有点发寒了。   不过范氏的死活到底跟她没什么关系。   从曾氏这里得到就算自己上京曾氏也会负责看住范氏的承诺后,李桃儿终于觉得自己这一趟来李家的事儿都办完了,与曾氏又闲话了两句,给柳姨娘随意留了个镯子,又去找李火旺说了这事儿,她便去崔嬷嬷那儿带着杜嬷嬷回了胡家亲自看着下人们收拾东西。   在小院里得知杜嬷嬷被李桃儿带走的柳姨娘气的跳脚,她摸着比箩筐还大的肚子边骂边哭,“丧良心的,黑心肝的,这日子没法过了,我肚子里正正经经的李家少爷,到头来比不过一个嫁出去的闺女生的种。那算是李家的什么人,为了讨好姑奶奶,就不管我这肚子里小少爷的死活,老天爷,你开开眼,赶紧把那些缺德的给一道雷劈死了。”   伺候柳姨娘的小丫鬟见她开了窗户就这么对着曾氏那边的院子骂,吓得脸都白了,忙上去拉,偏又拉不住,没法子赶紧去找了李耀祖。   李耀祖一脸火气的匆匆回来在听到柳姨娘的哭诉,顿时脸黑如墨,拔脚就冲去找了曾氏。   柳姨娘就在后面得意的看,谁知半个时辰后还没消息,她叫小丫鬟去探消息,一会儿小丫鬟战战兢兢的回来,说四老爷跟四太太吵了嘴,气的出门了。柳姨娘还没来得及立起眉毛发作,就看到几个粗手粗脚的婆子一脸冷气的进来。   为首的一个婆子望着柳姨娘呵呵冷笑了几声后道:“柳姨娘,跟咱们走罢。”   柳姨娘捂着肚子惊慌失措的往后退,嘴上还不肯服输的骂,“你们这些老东西,你们敢动我一根头发,看四老爷回来不活撕了你们。”   婆子们听了就在心里笑。   吓唬谁呢,这家里头,只有一个能做主的人,那就是在京里的大少爷!大少爷把内宅给了四太太当,让崔嬷嬷在边上管着,那自己这些下人就只听四太太和崔嬷嬷的话。当然还有个五姑娘更不能开罪,那可是大少爷的眼珠子。旁的,就是二太太,有崔嬷嬷在,那话还要打个对折听。至于啥三太太四老爷的,真是说话当放屁。   一个小姨娘,要不是四太太图个名声,又懒得理会四老爷,还能容着耍这么多天的猴戏。这姨娘生来也是个蠢得,好不容易从家姬成了正经的姨娘,就规规矩矩的等着孩子生下来,按大少爷的脾气,这孩子要有那么一二分灵气,不会不好好养,偏偏要在家里做妖。   做罢,这回倒是真做着了……   婆子们对柳姨娘的痛骂充耳不闻,跟蚊子叫一样,先把服侍柳姨娘的吓得瑟瑟发抖的两个小丫鬟撵到一边,再分开两边上去掐住柳姨娘的手脚,拿不勒肉的宽细绵带子避开肚子把柳姨娘缠了个结结实实,再往她嘴里塞了一块布,顿时屋子就清净了。   看着呜呜直叫的柳姨娘,为首的婆子就啧啧了两声,“柳姨娘,您说您这是何苦,放着安生日子不过,非要用一双小短腿想蹦到天上去,您就没想过就算是蹦上去了您也下不来?”说着婆子脸色一变,喝道:“赶紧从角门带出去送到庄子上。”   两个小丫鬟缩在角落里看着柳姨娘被婆子们架了出去,半天都回不过神。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是李家的事情,让大家看看李家人的成长变化,也有一个伏笔,与后来李廷恩换地图有很大的关系,不是注水哦,先卖个关子,大家晚安。   ☆、第97章 刑讯   永宁宫内殿里,伺候的宫人都战战兢兢跪在地上,听着里面时不时传来的咆哮声,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可能见不到明天的日头了。   “蠢材,蠢材!”王太后气的连连在榻上拍了几下,拿起茶盅兜头就给厉德安泼了过去,“哀家跟你们说过什么,这两个月一定要安安分分的,你是不是根本没把哀家放在眼里!”   厉德安砰砰砰就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喊冤道:“回太后娘娘的话,奴婢一直记着您的吩咐,再三叮嘱下头那些小的,这一段日子连宫门都没让他们出,奴婢真不知道他们怎会撞上了陈贵妃。”   王太后喘了几口气,哼道:“你这话,只能糊弄糊弄外头那些人。你们这些奴才的德行,哀家清楚的很!”碍于形势紧迫,王太后没有再骂,而是吩咐厉德安去传话,“叫人出宫送话给傅鹏飞,告诉他,陈涯的事情,如今正是时候了。”   厉德安早就恨不能王太后能指使他一件差事,总比在这儿守着王太后的雷霆怒火好得多,闻言就急忙连滚带爬的除去吩咐小太监。派出去传信的人刚走,就有小太监又来送消息,还是个大大不好的消息。   “厉公公,傅大人被带走了。”   厉德安一张脸跟被雷劈了一样,身子晃了晃,才抓着小太监的手腕尖声问,“你说谁被带走了?”   小太监也是一脸骇然的样子,“傅大人,绣衣卫都督。”   厉德安眼前一黑,五官都变了形,“谁那么大胆子,傅鹏飞手底下的兵都是吃屎的不成!”   “是李廷恩,他拿了皇上给的金牌令箭,亲自去傅家把傅大人抓走了。”小太监说话的时候牙齿都在打颤。连太后娘娘心腹中的心腹这会儿都被人想抓就抓的,自己这些依仗太后娘娘的小太监们,往后还能有好日子过。就算那些事情牵涉不到自个儿,可都是太监,最了解太监的德性不过了。那是一朝落魄,连龙子凤孙都敢去踩几脚的。   看样子,厉公公这条船也靠不住了,得早些找退路啊,不知道陈贵妃以前说过的话还算不算数。   报信的小太监还在那儿浮想联翩的,不妨就被缓过神的厉德安一巴掌给拍到了边上。   厉德安在原地跺了跺脚,才发狠的深吸了一口气进去了内殿,一进去就哭丧着脸跑到王太后身边,低语道“太后娘娘,傅大人被李廷恩给抓了。”   王太后剧烈的咳嗽了几声,手攥的死紧,眼中全是冷幽幽的光,看起来几欲嗜血。   厉德安在边上等了一会儿不见王太后回话,硬着头皮道:“太后娘娘,这,只怕得早些想想法子。”   傅鹏飞可不是别人,那是永宁宫的心腹。他知道的事情,就是王家的人也比不上,这么不声不响突然被李廷恩给抓了,天知道到时会吐出些什么东西来。   王太后森冷的笑了,“好本事,先找吴振威,再把王家的人弹劾了,让黄胜仁那狗东西跳出来撺掇陈家那女娃子和哀家闹腾。哀家只当他技穷,没想到头来冲的是傅鹏飞!”   这是第二回了,没想到自己连文宗都支应过去了,却在尚未束冠的少年手上连败两回,连他的路数都没还未摸清楚。   谁能想到,这个少年不仅心细,而且胆大包天,绣衣卫都督,他说拿就拿了。自己去还一心盯在吴振威的头上。   不过王太后依旧不屑的笑了,“少年人有冲劲是好,可惜了,绣衣卫是做什么的,他要想在几个时辰里头就从傅鹏飞嘴里把东西给□出来,是异想天开。哀家倒要瞧瞧,明日若是傅鹏飞不吐口,面对御史弹劾他又该如何是好!”   朝廷上这些御史,为了留清名,今日能跟你一起斗我这个奸后,弹劾外戚,明日便能因你逾越本分行事,擅自捉拿绣衣卫都督把奏折在御书案上堆成山!   “傅鹏飞是有分寸的人,也没人敢对他动大刑。你叫人出宫,告诉傅家的人,不要乱,明日傅鹏飞就能回去。再有把吴家那头的人撤回来,连夜赶到高家镇去。”王太后神色一冷,告诫的看着厉德安,“高家镇那头,若有差错,你就给我哀家去阴曹地府做太监总管罢。”   听完王太后的话,厉德安背上就出了一身冷汗,他赌咒发誓说高家镇那儿绝不会有差错,这才匆匆退出去了。   吴振威手下的护卫首领察觉这几日守在府外的暗探都离开的时候,虽说心里有些不解,还是照旧去告诉了吴振威。   吴振威听说之后,先是一怔,继而就露出一个苦笑,站到窗前朝北边刑部大牢的方向望了望,眼神里有少见的茫然。   傅鹏飞坐在四面都是刑具,只有一扇窗户隐隐约约能透出点光进来还翻着各种臭味的刑房里,脸上是不屑的笑。   他一面用不屑的目光打量四周的刑具,看着面前桌子上的酒菜就挑衅的望着对面的李廷恩,“李大人,你将本官抓到这儿来,就是为了请本官喝酒。”他啧了两声自顾自倒了一杯酒,毫无顾忌的喝了一口,赞道:“酒倒是好酒,可这地方,李大人挑的差了些。”   “此乃敬酒。”李廷恩微笑道。   听见李廷恩这四个字,傅鹏飞正在夹菜的手就停在了半空。顿了顿后他将筷子一放,哈了一声道:“李大人这是打算对本官用刑。且不说本官犯了何罪,无凭无据,李大人滥用皇上赐予的金牌将本官这绣衣卫都督押到刑房里。本官倒是不惧皮肉之苦,只恐李大人难以向文武百官交待。”   李廷恩又是淡淡一笑,直视傅鹏飞道:“本官知道,这些刑具,大多出自绣衣卫之手。”   傅鹏飞眼中得色隐现,丝毫没有否认的意思,“不错,像这千重心,就是本官亲手制出来的得意之作。挑选最硬的竹节,里头都给掏空了,下头削尖,第一层钉到肉多的地方,在里头套一节细的,打深些,层层套下去,手艺好的能连套六十层竹管。这人啊,看不到动静,反倒怕的更厉害,本官还没见过能熬的下来的。”他说着笑了笑,“怎么,李大人打算对本官用用这千重心?”   李廷恩含笑摇了摇头,“傅大人乃绣衣卫都督,朝廷二品大员,本官焉敢让傅大人受如此皮肉之苦?”   傅鹏飞就舒畅的发出一阵大笑声,望着李廷恩不再说话。   李廷恩很明白他这笑声中的含义,这是在挑衅,更是一种炫耀。   他没有理会傅鹏飞的嚣张气焰,低头对身边的赵安吩咐了两声,很快赵安就带着人拿了东西上来。   傅鹏飞看着赵安拿上来的东西,忍不住笑了,“怎的,李大人探花出身,这是打算给本官写几首诗?李大人,本官可是个武夫。”   李廷恩这一次没有笑,他睃了一眼傅鹏飞,淡淡道:“傅大人位高权重,不能受皮肉之苦,本官只好另想法子了。”说着他不再理会,拿起筷子夹了菜。   傅鹏飞还未回过神,就被两个人压住肩膀,卡擦一声,他肩上的关节就都给卸掉了。他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这点痛,对他这掌管诏狱的绣衣卫都督来说,连开胃小菜都算不上。   等他看着赵安从拿来的黄纸里抽出一张在水盆中浸湿,他眼中闪过一丝莫名,心里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还没来得及说话,一张*的黄纸就罩在了他的脸上。   不过片刻之间,他就感觉到一种诡异的感觉,那种每吸一口气都觉得是最后一次,眼前全是黑暗,除了临死前的恐惧没有任何东西能存留下来。   这是溺水的感觉,然而这比溺水更加可怕。溺水可以看到头顶那片天,可以挣扎,有一线希望。可如今,他只能等死,偏偏又死不了。肺如火灼,心似擂鼓,全身的血液都被冰冻住了。这不是痛,却让人无法忍受。   李廷恩慢条斯理的喝了一杯酒,对赵安使了个眼色。   赵安将覆盖在傅鹏飞脸上的黄纸揭下来后,就看到傅鹏飞大口大口带着感激的神色喘了几口粗气。   李廷恩目色幽深的看着这一切,缓声道:“傅大人可有话告诉本官?”   方才的感觉虽然恐惧,可到底没死,然而有些事情说出来,却是必死无疑,何况比自己性命还重的东西捏在别人手里。缓过刚才那种感觉后,傅鹏飞一时的软弱也丢到了九霄云外,他望着李廷恩大笑几声,喘着粗气道:“没想到李大人也是刑讯的高手,只可惜啊,本官清清白白,没有要与李大人交待的。”   “原来如此。”李廷恩并未动怒,只是又喝了一杯酒。   随着他动作的,是赵安换了一张黄纸,浸湿后贴在了傅鹏飞脸上,然后继续拿起黄纸,随着先前的动作,一张一张的贴了上去。直到第四张的时候,赵安才停下动作,把黄纸一起揭了下来。   这一次傅鹏飞脸上没有先前的得意之色了,他只是苦笑着痛陈自己为官的清白,要李廷恩给一个痛快。   “傅大人真是条好汉。”李廷恩赞了一句,对赵安道:“赵叔,傅大人乃绣衣卫都督,你手上,要使出些真功夫。”   赵安目光冰凉的落在傅鹏飞脸上,看到傅鹏飞瑟缩了两下后才道:“少爷放心。”   这一次,赵安一直用到第九张黄纸方才停下,而傅鹏飞喘气如风箱之后,也的确是撑不住了。   他不知道面前的李廷恩是从何处得来的这种完全不会留下伤痕的刑讯之法,可他确定,这世上,哪怕是钢筋铁骨的人也不能撑下来,因为这种法子本就不是在你的皮肉筋骨上做文章,验的是你的心。你可以不怕痛,可以不怕死,可世上所有人,都不想一次次的体验生不如死。   然而,就算要开口,他也不会简简单单就妥协。   “李大人,要想从本官口中掏出东西来,你得为本官做一件事。”   作者有话要说:今晚删了一部分大纲,耽误很多时间,明天补上,我明早就起来码字,并且已谢绝朋友的请客邀请,-_-|||,为了全勤,我连美食都不吃了啊。   ☆、第98章 动手   天空中已经露出鱼肚白,京都不必其他地方,此时因晨雾中的露水依然泛着一股凉意,刑部的人送李廷恩一行出来的时候,都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他们也说不出来是因身体发凉还是心底发寒。不过看李廷恩的目光,却不约而同的有了敬畏之意。   怎能不害怕,短短两个时辰,竟能从绣衣卫都督的嘴中掏出一份口供来,面上还没有一点能挑剔出的伤,这可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   上了马车后,李廷恩在车中换过上朝的官服,对赵安道:“赵叔,我们手下的人可已经到了高家镇?”   赵安点头道:“少爷放心,傅鹏飞开口之前,咱们的人已经赶过去,只是傅鹏飞要把儿子侄子全保住,咱们眼前只挑出三个,此时再去,只怕来不及了。”   李廷恩喝了一口浓茶,随手一指,示意赵安也喝几口提提神,这才道:“不必了,有两个活口就行。”   赵安闻言怔住了,“少爷,傅鹏飞是最顾念家族血脉的人。他七个儿子十二个侄儿,除了之前就长成后,得势后生出来的四个儿子与六个侄子,一落地便悄悄与别的婴孩换过送走,若他得知自己……”他看着李廷恩的手势,没有再往下说了。   “他既把男丁送出去,宁可让他们在百姓家中长成,却不留在京里享受荣华富贵,就该知道他心中早有盘算,直到他的富贵长不了,绣衣卫的都督,自太祖一来,就没有一个能活过五十。说起来,他是个聪明人。”李廷恩脸上看不出喜怒的继续道:“可惜,他不是王太后的对手,他自以为瞒了十几年都被人看穿了,咱们仓促得知,无法护住所有孩子的安全,自然不能怪到咱们头上。”   赵安就明白李廷恩的意思了。这是要救几个用来做一直吊着傅鹏飞的饵,剩下的,是要拿来激怒傅鹏飞的。这一招能用,是王太后高看了傅鹏飞,而傅鹏飞又低估了王太后。   “是以少爷在傅鹏飞开口要求之时没有揭穿您早就知道高家镇的事情?”   迎上赵安审视的目光,李廷恩心中一哂,他看懂赵安的眼神了,“赵叔想救这些孩子的性命?”   赵安缓缓摇了摇头,他沙场出来的人,可不是什么佛陀。十几岁的时候,他就能面不改色的把那些几岁的蛮子的头砍下来了。他没有回避的直接道:“少爷,小的是觉得您变了,以前在李家村,您为了那些人……”   马车中陷入诡异的沉静中,只能听到马蹄踏在石板上踢踢踏踏的响声,一下又一下,像孩子玩耍时所用的小鼓槌慢慢敲在一面大鼓上,闷闷的撞击着。   “人心易变,我又如何能例外。”李廷恩眼中泛起一层坚冰,挡住了底下欲汹涌翻滚的潮水。   赵安的话戳中了他心头最隐秘的心事。   他当然能感觉到自己的变化,他在前世就不是一个善心人,他从充满阴暗的低端一路爬上来,他与人勾心斗角,他漠视周遭所有人的痛苦。可他同时谨守人的底线,至少他不会将人命视若无物,他也做不到为活命让脚底染满鲜血。曾经他连处置一个李耀祖惹来的麻烦都要经过向尚的手,并为此心如压石。   可如今,一切都变了。他学会了适应接受这个时空的准则,丢弃无用的人,保全更多的人,为了活着,活的不像被别人掌控命运的蝼蚁,他把别人当做了蝼蚁。   “少爷……”赵安伸出头去外面看了看,扭身回来看着还倚在车壁上养神的李廷恩,心里有些后悔先前问的那句话了。   李廷恩睁开眼,神色又恢复了过往的平静,“到宫门了?”   “是。”   “我去上朝,赵叔回去找到两位姐夫,告诉他们,张家的事情,能动手了。”   听见李廷恩稳稳的声音,赵安心底叹息一声,没有犹豫的应下,目送李廷恩进了宫门。   听到赵安回来有事后,朱瑞成与屈从云利落的下了床,往脸上泼了两把冷水,就一起出来见赵安。   “张家……”朱瑞成知道赵安指的是什么,当即道:“一切都已打理妥当,只是,只是……”   赵安见朱瑞成一脸拿不准的样子,会意道:“朱公子是担心宋姨娘?”   朱瑞成没有说话,屈从云在边上道:“姑母已到了张家,若在此时动手,宋姨娘有了闪失,姑母就在跟前,只怕一眼就能看出来。”   说到底,宋素兰死不死不要紧,要紧的是李桃儿这个大姑姑。宋素兰与自己这些人连面都没见过,还先做了外室,又做了一个小官家的妾。其实宋素兰悄无声息的死了才最好,偏偏李桃儿已经到了。   赵安面无表情的道:“正是大姑太太已到张家,此时才是最好的时机。”   听到这话,朱瑞成心中一动,“赵叔的意思,宫里有人在张家外头盯着?”   赵安笑着望了一眼朱瑞成,“朱公子果然厉害。”   朱瑞成干笑两声,拉着脸上露出恍然之色的屈从云到了边上,低声道:“就照廷恩的法子办罢。说来说去,宋姨娘活到今日,全仗廷恩的脸面。咱们打点的也算妥当,若出了差错,只能怪她没有这个福气,你我二人清明集尘为她上两柱香就是了。”   “我不是担心这个。”屈从云照样不在乎宋素兰的死活,他瞅了瞅站在一边的赵安,淡淡道:“一个妾室,丢尽咱们的颜面,廷恩心软,容她活到如今,帮她进了张家的门。主优容,奴以命相报。我是担心大姑母那头,大姑母匆忙进京,身体本就不顺当,此时若宋姨娘有闪失,只怕大姑母撑不住。张家的事廷恩是交给你我二人的,大姑母出了差错,即便廷恩不怨怪,你我也不好再为廷恩分忧了。再有……”屈从云就古怪的笑了笑,看着朱瑞成,“你我二人的妻室,与大姑母可颇有来往。”   朱瑞成被噎了一口,闷了一会儿道:“事有不顺,便授意下头的人,先保大人罢。”   屈从云咦了一声,“这倒是个好主意。”   只要能保住宋素兰,让李桃儿这个大姑姑不至有差池毁掉自己如今费尽心思冒着风险才在李廷恩面前换来的地位,宋素兰能不能生儿子在张家站稳脚跟,可就与自己无关了。   两人商量完,当着赵安的面喊来了各自心腹的家下人,让他们去办事。   赵安见两人举止井然,做事干脆,颇有点特意在他面前显示本事的意思,不绝有些好笑。   这就是权势的威风。   明明是少爷的亲姐夫,偏偏要在自己这个护卫下人面前把本事摆出来,为的是什么,是为了让自己在少爷面前说两句话,他们想做更多的事,哪怕担着更多的风险,可同时也有更多的利益。   果如少爷所言,一切皆为利。   一个多时辰后,赵安看着外面的天色,对同样守在一个屋子里的朱瑞成与屈从云道:“是时候了。”   朱瑞成与屈从云对视一眼,喊来一个腿脚麻利的小厮,让他们去传了话。   赵安同时起身,将放在一边的腰刀挂在身上,对朱瑞成与屈从云抱了抱拳,“家中的事情,就有劳两位公子。”   两人还了礼,郑重的叮嘱赵安,“廷恩的安危,便有劳赵叔。”   赵安没有多言,转身带着早就安排好的下属分成四次变装出了城门,在京城外一个叫十里亭的地方等了约莫一个时辰,就看到办成猎户的李廷恩带着虎卫十来人出现在了面前。   “少爷。”众人见到李廷恩,齐齐大礼一喝。   李廷恩脱下猎户的衣物,撕掉面上的胡须,丢掉手中的弓箭,令人将衣物烧毁掩埋后,骑上事前藏好的马,看了看周围环绕的五十名高手护卫,朝着城门方向望了一眼,勒马看着前头一眼望不见边际的道路,沉声喝道:“出发。”   话音未落,他身下的黑马当先一跃,顿时马蹄如雷,在这个尚算清晨的时候卷起滚滚尘烟。   此时的张家,却陷入了一片混乱里。   还有两个来月才临盆的宋姨娘和亲娘在院子里晃了一圈,却突然脚下一滑,摔到地上动了胎气,这便要生产了。   方氏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还躺在床上。   宋素兰肚子大了,院子里又住了个李桃儿,自然张和德不能再在宋素兰的院子里留宿。这几日,张和德都是歇在方氏的屋子里,自从张和德把宋素兰接回来后,就不再顾及方氏的脸色,已经许久没有与方氏同房。谁想李桃儿过来,居然改变了这种状况。   方氏心里欢喜,待张和德不免小意温柔了些许,原先觉得一个姨娘生产还把娘家人接来的怒气也削弱了不少。她才服侍过张和德上早朝,躺在床上睡回笼觉的事情听说这个消息,不免怒气腾腾。   “真是天生就会折腾人,早不生晚不生,偏挑在这时候。”方氏一面埋怨了几句一面让丫鬟婆子梳洗,嘴上还问着贴身的丫鬟,“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儿没有,无缘无故的,在院里头就跌了一跤,传出去,还当是我这个做主母容不下人。”   大丫鬟小声道:“问过管事了,说是去送早饭的下人在今早没注意,食盒里头的油漏了些出来。”   方氏此时已穿戴妥当,正往外走,听到这话登时立起了眉头,“这群狗东西,我再三交代这些日子一定要小心那头。这可倒好,今早是谁送饭的,拉出去打四十板子!要宋姨娘肚子里的孩子有个差错,看我饶得了不!”   “今早是常婆子送的饭。”大丫鬟度着方氏的面色,小心翼翼的说了一句。   方氏听到是自己陪房过来还十分信任的常婆子,气的脸色青紫,怒道:“那也给我拖出去打,狠狠的打。”   看方氏说话都从牙缝里挤出来,脚下的步子又快了,大丫鬟暗地里捏了捏常婆子送上的五两银子,原先打算好的话都给咽了回去。   主仆一行人才到宋素兰的院门口,倒没听到宋素兰的叫声,正觉得奇怪,就看李桃儿从屋里匆匆出来,张家早就请好的两个接生婆子却呆在外头一脸急色的想要跟李桃儿说什么,被李桃儿身边的丫鬟别开了。   方氏赶紧迎上去,“李太太,您这是……您别急,宋姨娘这胎指定没事儿,家里的稳婆是早就打点好了的,还有李大人那头送来的医婆。”   李桃儿没有理会她的示好,兜头就问,“张太太,那送饭的下人在哪儿?”   看李桃儿不给好脸,颇有兴师问罪的意思,方氏脸上就僵住了,她干笑两声道:“您别见怪,下人不仔细,我已叫人压下去打板子了,敢保她下回不敢再犯错。”   李桃儿木着一张脸,淡淡道:“只怕素兰这孩子也没有再生孩子的时候了。”   又被顶了一回,方氏这次脸上是真的有些不好看了。   她对李桃儿客气,处处招呼一声李桃儿李太太,可不是因为李桃儿是宋素兰这个妾室的亲娘,也不是因为宋素兰眼看就能为张家传宗接代。说到底,她给的是李廷恩的脸面,谁叫从河南府回来的人说李桃儿原来不是什么李家的远亲,那是李廷恩嫡亲的唯一的姑姑了。   既然是亲姑姑,不仅是家里当家做主的老爷,就是娘家人,也吩咐李廷恩此时风头正盛,务必不能怠慢这个亲戚,自己当然就捧着。   可说到底,她闺女还在自己手底下做妾呢!   眼看方氏神色变幻,似乎要忍不住了,李桃儿忽然笑了,她道:“张家的事情自然是您做主。只是我估量素兰待会儿怕是生产不怎么顺当,就私下做主叫人去了一趟李家,还望您待会儿给李家来的人安排个喝茶的地方。”   方氏欲要发作出来的怒气就生生被李桃儿这么一番话给挡了回去,她勉强笑道:“这还有可说的,只是今日是大朝,只怕李大人要去上朝,过不来啊。”   面对方氏的试探,李桃儿轻轻的挡了回去,“您说笑了,素兰生产这种事情怎会让廷恩过来。我是想着让两个侄女婿过来,我有一个侄女婿,家中世代料理药材,颇懂些医理。另一个侄女婿手面广,与少府寺那边有交情,我是想着他们过来,一能给我做做主心骨,再来要真有个什么,他们也能帮帮手,您说是不是?”不等方氏接话,李桃儿又叹道:“说到底,这孩子虽是我的亲外孙,可终归是张家的血脉,将来是要养到您名下的,要是你觉得不成,我这就送信让他们不用过来了。”   方氏整张脸都僵住了,此时此刻,她就算明知李桃儿是意有所指,是借势欺人又如何,她决不能吐口说一个不字。否则张和德回来都能撕了他!她闷了一会儿,憋得脸红脖子粗还要一个劲儿的谢李桃儿想的周到,“您说的是,别人家可是求都求不来这种好事,您为了宋姨娘这般着想,孩子平安生下来,咱们都得谢您。”   李桃儿就微微的笑,接话道:“既如此,素兰那儿尚且撑得住,我这趟来是带了个会接生的嬷嬷的,这嬷嬷是永溪的人,接生过好几回,就让她与医婆先进去忙活着。省的各处手法不一样,反倒耽误了事情。”   什么狗屁的接生手法不一样,分明就是不想用老娘千挑万选才请回来的稳婆!   方氏在心中大骂了两句,笑道:“您说的是,要待会儿不成,咱们再让她们进去?”一面说,方氏就往戳在门口的两个接生稳婆狠狠剜了几眼。   李桃儿没有理会方氏话中暗示的意思,与方氏又应付了两句后就径自回了产房。   看着李桃儿的背影,方氏瞳孔中的目光都缩成了细细碎碎的针。   作者有话要说:手残党伤不起啊,待会儿还有一章大的,不过可能会十一多了,o(╯□╰)o,那么早开始写还是慢   ☆、第99章 各处   张和德听到方氏派来的下人说的消息,当时就惊的跳了起来,匆忙与兵部的值守的郎官说了一声就下了值。   一进门,他就直奔后院,先见到的就是方氏坐在廊下守着人打板子。   他定睛看了一看,发现是方氏身边的常婆子,顿时黑着脸过去道:“这是什么时候,你还打下人,打出个好歹不嫌晦气!”   方氏有意让人慢慢敲板子,一是想让常婆子缓缓气,再一个就是想等着张和德回来表表功,省的待会儿张和德得知人是如何摔得后兴师问罪不好交代。谁知张和德一开口就是埋怨。   方氏气结,没好气道:“我这还不是为了让你丈母娘消气儿!”   自从李桃儿到了张家住下,方氏就常拿丈母娘这三个字噎张和德。张和德这几日因李桃儿身份的事情心情好,晚上有空在床上和方氏打趣两句,这时候可没有好心情,阴沉沉的喝了一声,“胡说什么!”   看张和德动怒,方氏有点怕了,垂着头先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果然就见到张和德脸黑如墨。她赶紧道:“这事儿是常婆子不仔细,先打几十板子让她长长记性,等宋姨娘安安稳稳把孩子生下来,我再去问问宋姨娘的意思。”   张和德就知道方氏这话是想保住常婆子。若在往常,只要宋姨娘最后没事,他也就应了,可如今不行。他毫不留情的道:“不用打了,省的熬不住。等素兰把孩子生下来,也不用惊动她,让管家把她一家都卖到南疆去便是。”   卖到南疆!   方氏这回是真憋不住了,差点要跳起来跟张和德拼命,结果才蹦起来就被张和德拉到一边去了。   “上朝前几个时辰李廷恩把绣衣卫都督傅鹏飞傅大人给抓去了刑部大牢。今早朝会上透了消息出来,说有御史弹劾李廷恩,可皇上在金銮殿上就把御史给拖出去赏了朝棍,又把朝会给散了,将李廷恩叫到了神安殿,这时候大伙儿都在私下打探消息。甭管李廷恩从傅鹏飞嘴里问出什么,他身上的圣宠,不是白来的!”张和德恶狠狠的警告方氏,“素兰是他亲表姐,李廷恩当初可是为了族人带着一个手下就能回去收拾几百流匪。素兰要是出了差错,又有亲姑姑守在这儿。你要想想方家能不能跟傅家比!”   方氏叫张和德一番话说的心里一阵阵的发寒,差点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她咽了口唾沫,强作镇静道:“我怕什么,他再厉害,还能伸手管到咱们家里来不成。再说了,我待宋姨娘就差跟供祖宗一样了。”话是这么说,可方氏心里很清楚,连傅鹏飞这样专门抓大臣审大臣的绣衣卫都督李廷恩都敢想抓就抓,事后还被皇上给护住了,把弹劾的御史打了板子。那李廷恩要是对方家和张家不满,简直就像踩死几个蚂蚁那么简单。李廷恩根本就不用把手伸到张家给人落下把柄。   看她嘴硬,脸上却一阵青一阵白的,张和德没有继续理会她,反正他很确信方氏会如何选择。   说起来,他以为没有这么怕李廷恩。可从刑部漏出口风,连傅鹏飞都熬不住李廷恩的手段后,他是真的怕了。不仅怕李廷恩身上的权势和圣宠,更怕李廷恩的心狠手辣。连傅鹏飞的嘴都撬开……   张和德背脊骨窜起一阵寒意,正要朝宋素兰的屋外去,外头下人满头大汗的进来,“老爷老爷,李家来人了。”   方氏一听这话,赶紧对有些不明所以的张和德道:“不是李大人,是李大人两位姐夫。”她把先前李桃儿跟她说过的话说了一遍,委屈道:“您瞧瞧,这防着我死死的,我就算有坏心,也没那个下手的机会啊。”   张和德早就无心无理会方氏抱怨的话,正了正官帽赶紧迎了出去。   看着他匆匆忙忙的背影,再一想到张和德待会儿见了人会是怎样巴结的神色,方氏心里一阵阵的发堵。最后到底还是咬了咬唇,又去了宋素兰的屋门外守着。   李廷恩一行人身下皆是一等一的良驹,快马加鞭赶了两个多时辰后,已是日正当空。至京兆府后,便悄悄上了早就安排好的快船。   赵安在外面打点好防卫的事情,才进了稍显简陋的船舱。一进去,就看到李廷恩将水路图铺满了整整一张案桌。他过去轻声道:“少爷,赵九说高家镇那头已经料理妥当了。”   李廷恩嗯了一声,问:“可有活口?”   “没有。赵三这些人手上功夫还不熟,这次事毕小的会接着练练他们。”说到这个,赵安就有些愧疚了。他知道李廷恩将来不可能完全依仗虎卫这些人。即便果毅侯让虎卫等人连身契都写了拖家带口的投效过来。可这些人,终归是跟着果毅侯出生入死的,他们心中最忠诚的,始终是果毅侯府。而果毅侯,与李廷恩和永溪石氏的关系是不一样的,再有他自己,既然出了永溪石氏,就不会再把永溪石氏的人当主子。   只是可惜终究根基太浅,就算他费尽苦心j□j这些新买回来的孩子,到底经验少,身手过去了,反应就有些来不及。   看赵安脸上自责的神情,李廷恩摆摆手道:“这种事情,不在一日两日的功夫。”想要虎卫这些人一样的死士,少说也得花上十来年的功夫。如今与果毅侯府尚属同盟,并未利益相悖的地方,对这件事,李廷恩自恃并非头等紧要。   “留下的人身上可能能查明身份的地方?”   “没有。”赵安摇头惋惜道:“傅鹏飞是个自傲的人,只怕不会信咱们说的话。”   李廷恩闻言便笑道:“他会信的,只要再让人去高家镇一次。”   “再让人去一次?”赵安完全不懂李廷恩话里的意思,“少爷,既已失手,永宁宫怎会再派人去?”   “不是永宁宫。”李廷恩含笑摇头,起身来到船舱的窗户,望着外面粼粼波光,轻声道:“是杜玉楼。”   赵安心口一跳,就明白李廷恩的意思了,他没有多言,走到水系图前看了看,见着复杂的水网上被李廷恩圈出的几个圈,就道:“少爷,这些就是……”   “也许会有,也许没有。可咱们,得先去这几个地方。”李廷恩此时也抽身回到案桌前,手指点着水系图上被圈出的地方,淡淡道:“既已出京上船,便再没人拦得住咱们,这一次,咱们要悄悄坐船把一路的水蛇都给惊出来。”   看着面前跪在地上连连磕头的厉德安,王太后这一次是真的恨不能把他给嚼碎生吃了。   “全死了,哀家把这件大事交给你,你居然告诉哀家人一个都没回来!”   厉德安磕头像是捣蒜一样,眨个眼他头上就已经乌青一片,“太后息怒太后息怒……”差事办砸了,他也找不出一个由头来说,毕竟应该是十拿九稳的差事,结果叫他办成了这样。   王太后一点都不想息怒,可她这会儿身边是挑不出几个心腹了。   傅鹏飞与吴振威原本都是一等一的心腹。   可吴振威与李廷恩见过一次,就算她心中揣度出李廷恩用的疑兵之计,然而事有万一,让她去赌她是不敢的。而信得过的傅鹏飞,家小都死死捏在手里的人,她一直防着把着,没想李廷恩竟然剑走偏锋,不用她所有想过可能用的法子,而是直接把人抓去了刑部的大牢。   李廷恩这个人,着实太难对付,你以为他会走这步棋,他偏放过一片大好的局势。你以为棋局大势已被捏住,他暗地里刺上一记狠得!   王太后使劲吸了吸气,才让心里稍稍平静了些许,冷冷道:“起来罢!就是你立时死在哀家面前,也赎不了你的罪过。”   这话说的狠。厉德安却是王太后身边伺候老了的人。听话听音的就知道王太后这是消了些气儿了。顾不得死里逃生捡回一条性命,也顾不得额头上还跟针扎一样的痛,厉德安爬起来就小心翼翼的道:“太后,有两个回来了的,奴婢先前问过了,他们说不是高家镇那边动手的,不像是宫里的路数。”   “不是宫里的人?”王太后扬了扬眉梢,她是真的意外,“是果毅侯府的人?”   果毅侯付狄坚送了些老兵给李廷恩的事情,王太后是知道的,她还知道的李廷恩就是用这些老兵,把吴振威叫到马车上说了话。果毅侯在吴振威心中的地位王太后清楚的很,否则她不会对吴振威这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生出一分一毫的疑心。   这时候厉德安提起来不是宫里的人,王太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果毅侯府。   厉德安摇头,“回来的人说果毅侯府那些人动手大开大合,是行军打仗的刚猛之气,这些人,走的路子不一样。”   王太后这次就真的糊涂了。   在听到高家镇事败后,她想的要不就是自己那个皇帝儿子调派人手给李廷恩动了手,要不就是李廷恩朝果毅侯府借了人。可若都不是,那又是谁?   她派去高家镇的,都是数一数二的好手。永溪石氏厉害不在这上头,沐恩伯府这么多年韬光养晦,一个万重文与李廷恩的交情还不至于让沐恩伯府冒这么大的风险把私底下豢养的人手拿出来。万重文不行,石定生门下的学生其余的也不会为这个师弟出这个头。姚家,早就快要败了……   算来算去,李廷恩能用的就是这些人了。难道高家镇的人,不是李廷恩派过去的?   王太后飞快的在心里转了一通,突然问,“早朝上的事情,你再与哀家说一遍!”   厉德安看王太后神色剧变,也不知道王太后想到了什么,不敢耽搁,老老实实将今日早朝上露出来的消息又说了一遍。   “你说皇上把李廷恩带去了神安殿?”王太后忽然插了一句打断厉德安的回话。   厉德安不谈抬头,只是道:“回太后的话,奴婢听来的消息说皇上叫散了早朝,就把李廷恩带去了神安殿,中间只叫人上了些点心和茶水,连冒姜都不让进去,还调了麒麟卫的人守在神安殿外头。”   “傅鹏飞那儿如何了?”王太后面色平静,眼中就透出一丝凶狠的光芒,“他是不是真的开了口?”   厉德安暗自叫苦,只觉今日真是不顺,要不为何王太后偏偏问的都是这些他没有打探到确实消息的话。可王太后此时正在气头上,他不想掉脑袋,就只能把打探来的消息加上自己一点臆测回了上去。   “御史弹劾了李廷恩,李廷恩当朝自辩说傅大人已画押罪供。”厉德安觑了觑王太后的脸色,赶紧补了一句,“只是李廷恩并未拿出来,皇上就下旨让人把御史给拖了出去,以奴婢看来,想必是李廷恩为自保才在朝堂说了假话。”   王太后面如罩霜的冷哼一声道:“他为自保说了假话,皇帝把他留在神安殿三四个时辰也是为了护住他!”   厉德安就结巴着话不敢说了。   过了许久,他探了探头小心问,“太后,您瞧要不要……”他在咽喉间比了个手势。   王太后目中有瞬间的冷光放出来,过了一会儿却又摇头,“先别动手。李廷恩素来擅使疑兵之计。哀家已被骗过一回,这回就先瞧瞧。再说傅鹏飞这人,就算说了些事,也不会蠢的把哀家让他办过的事都说出来。再有,他傅家的血脉,还有几个在哀家的手里头。”说到这个,王太后忽然笑了,“你派出去的人,可有留下线索?”   厉德安赶紧表忠心,“太后放心,就算李廷恩真是文曲星降世,他也绝没法查出来!”   “好。”王太后自得的笑了,她示意厉德安近前来,小声交代了几句话。   厉德安一听完,脸上顿时笑开了花,连连奉承王太后,“太后英明,太后英明。”   王太后倚在枕上没有理会他。   见此,厉德安就很识趣的出去交待人办事了。等回来的时候就带给王太后一个消息,“太后,神安殿外头有消息来,说李廷恩出宫了。”   “出宫了。”王太后立时睁开眼,追问,“真是李廷恩?”话音才落,王太后自己都觉得有些奇怪为何无缘无故会问出这话。对上厉德安诧异的神色,她收了收有些散乱的心神,沉声道:“他为何会突然出宫?”   厉德安这次倒是打探到了确实的消息,“宋容华动了胎气,皇上过去探视,李廷恩正要去宗正寺,就得知家里下人在宫门口候着。李家下人说话的时候奴婢安在宫门口的人正在边上,就听了一耳朵,说是张家那个宋姨娘,难产了。”   宋素兰的事情,王太后是知道的,早前她不将李廷恩放在心上,登闻鼓一事后,却对李廷恩恨之入骨。既然如此,她就不会放过任何与李廷恩有关的事情。张和德从不隐瞒宋素兰与李家的关系,甚至有些时候会不着痕迹的在人面前露几句出来。王太后得知此事后,还曾私下评过几句。在王太后看来,李廷恩才智非凡,偏偏却重一个情字,这样的人即便手段再如何厉害,都易被拖累。   此时再听到宋素兰,王太后不免再次讥嘲的冷笑,“不过是一个素未谋面的表姐,既然做了外室,早便该利落些,如今连难产都要来寻他了!张和德这样的人也能攀上交情。说是当初还回了李家村,最后被救出来的村民坏了名声,让石定生为他到处奔波。”   厉德安就在边上附和,“太后说的是。”   王太后却横了他一眼,叹道:“哀家倒是宁愿手底下都是这样的人。有狼的爪子,生着羊的心。可惜了,偏偏要与哀家过不去。”她话锋在此时骤然一转,“既是这样的人,倒省去了哀家许多功夫。”   “张家安插的人手可用得?”   厉德安小心回话,“太后放心,虽说张家事小,可因与李廷恩有关,奴婢派人去的时候是仔细挑拣过的。”   “嗯……”王太后摆出副轻松的神情往后一靠,“那就让人把本事都给哀家拿出来。李廷恩既然是个重情的,就让他那表姐多生两天罢。不是说妇人难产,拖个一两天都是寻常的事情?”   厉德安就觉得心里发毛。   既然是太监,就见多了后宫里头难产的事情。这妇人生产,倘或难产,一两日生不出来的确是有,可多半最后都是一尸两命。就算大人侥幸能活下来,孩子也要在肚子里头憋死。   厉德安也不敢多说,赶紧应了,不妨又听到王太后继续道:“李廷恩那姑姑在张家罢,让人赏她点东西罢,外孙没了,有些年岁的人心伤过度卧床不起也是有的。”   厉德安急忙又应了。   王太后说完话笑了起来,“哀家就是想瞧瞧,咱们这位皇上亲政后亲自提拔起来的第一人,是如何能把家事和国事都给料理清净的。”   王太后这样说,厉德安就真是彻底明白王太后的意思了。   既然重情,就用两条人命乱乱你的心,也趁机把傅鹏飞的事情拖一拖。   厉德安才要出去,突然想起一事,就道:“太后,宋容华那边……”   王太后本来眼神就冷了下来,许久才轻声道:“你找人看着后宫,别让人对她伸手。这孩子若能平平安安的生下来,皇上算是了了一桩心事。哀家也能放心,总比断了后好。”   厉德安听着这话大气都不敢出,蜷缩着腰出去了。   张和德官位不高,家中也不是大户人家,在京里的宅子买的并不大。往前院的厅堂一坐,后院女人生产时惊天动地的喊声仍然犹如在耳边上一样。   朱瑞成和屈从云听着这一声一声的惨叫,都觉得有些不自在。不过再一看边上急的满头大汗,喝一口茶就起来在屋里转一圈的张和德,两人就觉得心定了许多。   又一声尖叫过来,简直就像是把张和德心口上又给用锥子扎了一下一样。他先前一脸急色说不得还有一些做戏给朱瑞成他们看得意思。可这都快三更了,还是没动静,家里人又一口一个都说是难产,本来还是早产,张和德是真吃不住劲了。   先不说旁的,光说他的年纪,就算还能再纳妾,可要再生个孩子,只怕不是那么容易。否则为何他在外头养过那么些女人,没有一个有好消息的。他都望四了……   张和德越想越着急,又呵斥了身边的小丫鬟,“快,赶紧去瞧一瞧,宋姨娘生了没有?”   这要是生了还能不赶紧来报好消息?   人人都知道的道理,可这时候没人敢去跟张和德说,小丫鬟苦着脸又朝后院跑。   张和德骂完人扭脸看到朱瑞成和屈从云,赶紧赔笑解释了两句,“这家里乱成一团,真是怠慢……”   “张大人这是说的什么话。”屈从云抬手止住了他的赔礼,正色道:“宋姨娘是内子嫡亲的表姐,多年前流落在外吃足了苦头,如今既然找到了,内子不在京城,在下便顾不得失礼上了门,还请张大人不要见外怪罪才是。”   朱瑞成也在边上附和。   张和德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连声道:“都是一家人,一家人。”   这话说的就有些露骨。可朱瑞成与屈从云都像是没听到一样,彼此糊弄了过去。   过了两刻钟的时候,后院还是没动静,张和德问过下人,得知产房里医婆稳婆都尽有,李桃儿又在产房亲自守着,方氏在外头管束下人,实在没法子了,就让管家置备了酒席,请朱瑞成与屈从云落座。   总不能为了姨娘生孩子,就让上门的客人都不吃饭了,等了这么久,其实已经算是失礼了。   朱瑞成与屈从云倒真是饿了。再说他们过来,是为了保住事情不出差错,指不定还要熬多久,就是为了打起精神也得吃东西。三人就互相说着客气话谦让着叫张和德坐了上首。   喝过两杯酒,还没来得及动几筷子,张家的管家就苦着脸进来道:“老爷,李大人听说宋姨娘迟迟没动静,又让人送了个大夫过来。”   看着管家说起李家哭丧着脸,朱瑞成与屈从云也放下筷子脸上的神色有些不好,张和德一脚就踹到了管家膝盖上,劈头盖脸的大骂,“没眼色的东西,李大人送了医婆过来,你赶紧领进来就是,还问什么!”   管家被踹的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却连吭都不敢吭一声,弯了腰小声道:“不是医婆,是个男的。”   “男的,男的又……”话说一半,张和德不说了,他瞪大了眼问,“你说是个男的?”   “是。”管家垂着头不敢看张和德,嗫嚅道:“是个道士。”   不仅是男的,还是个道士!   难道要叫一个道士进自己姨娘的产房帮着接生,简直荒天下之大谬。   张和德一口气憋在心口上差点憋的翻白眼,耳边却响起了朱瑞成欣喜的声音。   “可是钟道长?”朱瑞成虽说不知道为何李家会有人突然把钟道长送过来,可他知道钟道长不是一般的人能使得动的,既然钟道长肯过来,必然是李廷恩临走之前就有交待,他此时当然要帮着说话,“张大人,这钟道长医术通玄,是早年的廷恩在外结交的奇人。”   “对对对。”屈从云也在边上急忙道:“钟道长世外高人,尘俗早已不在眼中,众生皆为虚无。想必他肯过来,廷恩也花了不少功夫,张大人,事急从权,事急从权啊。”   被朱瑞成与屈从云热切的眼神盯着,耳边还你一言我一语的在说一个道士如何如何脱俗,如何如何媲美仙人。边上又是管家贫民催促的眼神,再想到传宗接代的儿子,张和德终于撑不住了,没力气的往椅子上一坐,气若游丝的道:“把道长带去后院罢。”这样一说,张和德直觉心口都被人插了一刀一样不舒服。   管家才不管那么多,既然张和德松了口,他就赶紧把人带去后院便是,至于那天老爷想起来不舒坦,他可就管不着了。   朱瑞成与屈从云却对了个眼色,示意身边的人出去打探。   不一会儿,带来的下人便在耳边小声道:“是从总管。”   一听是从平,朱瑞成和屈从云不由长出了一口气。   好在今日真是下定了决心把脸面都扔出去,一听李桃儿叫,便亲自过来守着,否则宋姨娘这真出来了差池,在廷恩面前就的确不好交待了。   既然能在离开京城前还特意交代人注意这边的动静,能让从平亲自把钟道长给送过来,就表明廷恩是真的决心要保住宋素兰一条性命。   自己两人到了这儿,不管最后能不能成,好歹算是尽力了。   想到这个,两人不约而同长出了一口气。   后院忽的传来一阵喧闹声,有丫鬟连滚带爬的出来大声道:“老爷,不好了不好,有人要害宋姨娘。”   恰如一点火星,落入了一锅沸油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想再写点的,快十二点了,实在来不及,明天继续两更啊……   ☆、第100章 活命   “你说什么!”   猛不丁听到丫鬟喊这么一嗓子,张和德差点往前摔一个跟头。   从平先过来逼近丫鬟追问,“出什么事了!”   丫鬟不认识从平,不过见张和德一脸要吃人的模样,她哭丧着脸道:“杜嬷嬷,杜嬷嬷说有人悄悄给宋姨娘扎了针。”   “扎针。”张和德只觉得眼前一黑,他虽说不懂医术,可就算是hi连猜带蒙也不能明白这句话什么意思。他气的上去就给了一脚,咆哮道:“你们都是怎么伺候的,太太呢,太太在哪儿?”   丫鬟被踹的胸口剧痛,连吭都不敢吭一声,嗫嚅道:“太太,李太太正抓着咱们太太,说要太太偿命。”   连偿命都喊出来了,方氏这个蠢女人,这是不仅要绝张家的后,还想顺道收了自己的命啊!   张和德攥了攥拳头,扭身看到朱瑞成屈从云并从平的脸色,抹了一把脸,却一个解释的字都说不出来。   朱瑞成三人此时心中却全然不是张和德揣测的那样。   他们只是在暗自惊疑,到底是对宋素兰动手的人没有把握好分寸,还是方氏这个正室夫人真的又插手了,抑或运道不好,宋素兰真的难产了?   三人心里拿捏不清楚,只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着张和德去了后院。几个人也顾不得许多了,叫了张家的管家来跟着进去了后院。   一到后院,没有听到产妇的嘶嚎声,他们就觉得不好。   妇人生孩子,他们也不是没有见识过,这能喊出来还好,表明人还有那份精气神儿,连喊都喊不出来,事情就是大大的不妙。三人只觉得身上汗毛直竖,宋素兰真出了差错,到时如何交代。   “你这个毒妇,毒妇……”   “出人命了,来人,来人,快把这个疯子抓走!”方氏一面躲着李桃儿抓到脸上的指甲,一面抱头朝下人身后躲。   她声音虽大,奈何那些下人都不敢真的听她的把李桃儿给架起来。说起来李桃儿只是一个妾室的生母,可妾室也要分是哪一种妾室。这年头,不还有些下人在不得宠的主子面前耍威风?   从平看到这幅情景,头皮直发麻,他也不能指望朱瑞成与屈从云,自个儿拦到了李桃儿面前,不迭的劝,“姑太太,姑太太,您消消气,消消气,宋姨娘吉人天相,菩萨保佑。”说着他眼珠子一转,目光落到蜷缩在边上的钟道长身上,胳膊张开拦着李桃儿运足精气神的大喊,“钟道长,您这是做什么,还不快进去瞧瞧宋姨娘。”   钟道长打了个呵欠,从花盆边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一脸无奈的道:“可不是老道不出力,老道可不会悬丝诊脉的本事。”他说着就朝方氏和张和德那边撇了撇嘴。   朱瑞成他们的目光一下就火辣辣的落到了张和德夫妻身上。   张和德脖子都红了,跟风箱一样扑哧扑哧的喘了几口粗气,忽然一巴掌就扇到了边上的方氏脸上,“蠢妇!”   方氏被他打蒙了,回过神正好对上李桃儿满是恨意的目光,扑上去就要跟张和德拼命。张和德此时根本没心情理会她,将她两手制住丢给了下人,“把太太送回去看起来,没我的话,谁敢让太太出来,就自己去领板子罢。”   张和德不带半点温度的话彻底把下人们吓住了,他们连哄带拉的把方氏给送回了正院上房。   处置完方氏,张和德这才陪着笑脸上去给钟道长说话。   钟道长听了一耳朵的好话,这才松了口,“行罢,看李公子份上,老道就把看家的本事都拿出来试一试。可你们先前耽搁了,老道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张和德一听这话,又在心里骂了方氏两句,不妨就看到边上的朱瑞成和屈从云上来一面给钟道长说好话,一面从怀里掏了几张百两面额的银票塞到了钟道长怀里。   钟道长的脸色立时就如冰雪化冻,和煦了不少。   张和德这才明白这是个爱财的道士。爱财好啊,虽说张家不算大富大贵,可这个时候,他不管是为了什么,也不会舍不得银子的。他当即就向钟道长允诺,只要钟道长保住宋素兰母子,他愿意出五千两银子。   两条人命还加个独苗苗男丁,才给五千两。早就被李廷恩养大胃口的钟道长心里腹诽了几句张和德,到底还是进了屋子。   不一会儿他又开门把脑袋伸出来,问从平,“李公子那参……”   从平愣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钟道长说的是什么,一拍脑门道:“有有有。”他飞快的又抱回来一个玉匣子,一打开,里头一根二指粗,参须完好的人参就出现在众人视线当中,从平心有余悸的道:“小的过来前,少爷特意交代让小的开了库房去取出来的。”   钟道长看了这人参,眼睛都瞪圆了,他伸出手掐了一点末放在舌头上舔了舔,砸吧砸吧嘴,嘀咕道:“这小子,到底上哪儿寻得这些好药,老道天天在山里琢磨,也没这个机缘。还是银子好使啊。”说着他毫不客气一把将玉匣子躲了过去塞到怀里,“行了,有这个老道就能保住他们母子的命。这剩下的当是你们少爷给老道的诊费。”   从平当然知道这人参价值千金,而且绝对是用不完的,可他这时候哪敢跟钟道长讨价还价,只得哈哈道:“是,归您,归您。”   众人看着门又一次合上,不过有了钟道长先前的话,大伙儿心里能松一口气了。   李桃儿这次没有再进去,事实上她在里头也帮不上什么忙,她半个身子都倚在丫鬟身上,把从平叫了过去,虚弱的道:“这次多亏你了。廷恩这会儿是在家里头罢,等素兰生了,我带着他们母子去给廷恩磕头。”   从平心里先是打了个激灵,直到听李桃儿要把宋素兰一块带过去,心里的大石头这才落了地。   这要是大姑太太过会儿等宋素兰生产完就要一个人过去,他可真没法子变一个活人出来。少爷能让人以为他出宫回府了,那是有皇上事前就挑好了人,一路又是赐轿,又是坐马车的,别人一时想不到也就看不出来。可大姑太太,要去李家,那绝不会认不出来自己的亲侄子。   不过要等宋素兰,那少爷到时候指定早就出来了。   从平心里暗自出了一口气,敷衍道:“少爷虽说不能亲自过来,心里一直惦念着,叫小的与您说一说,请您千万别见怪。”   李桃儿虚弱的笑了笑,“这事与廷恩无关,只怪这孩子命苦。”   先进教坊,后成外室,如今又是个妾。侄儿的身份,能让管家过来一趟已是不易,就是两个为商的侄女婿,一直看廷恩脸色行事,若不是廷恩松了口,他们也不过过来给自己撑面子。没有这些人在场,就算素兰活生生痛死了,张家的人都不会松口让个男人进产房。   这些事情,李桃儿想的清清楚楚,不过她还是打定主意李廷恩不能上张家,她是必然要在宋素兰做完月子后把女儿和外孙带去李家一趟的。就算是豁出去这张老脸,她也要为女儿与外孙求一句能让人安心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宋素兰生产这情节就完了,孩子又哭了我不能写了。怎么会这样啊,第一次打乙肝疫苗的时候明明一点事都没有,第二次打怎么会出现这种惊悸的情况,医生还一口一个小孩打针都这样,哭累了就睡了,魂淡啊你们这群庸医!   ☆、第101章 心计(上)   “是吴大人啊。”迷迷糊糊的傅鹏飞就着微弱的光芒看清楚门外的人,不由笑了,再一看吴振威手中拎着的食盒,起身趿了鞋到栅栏面前坐下,从间隔中伸出手道:“让我瞧瞧吴大人给我带了什么好酒。”   见到傅鹏飞伸出来的手,吴振威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他转头对跟进来的狱卒说了两声,,狱卒开了门放他进去,又把门给关上,这才离开。   吴振威在傅鹏飞对面坐下,将食盒中的酒菜一一拿出来摆在了地上。   傅鹏飞先端起一个酒杯喝了一口,啧啧道:“好酒。”放下酒杯后就望着吴振威遗憾的道:“吴兄,你不该来此。”   吴振威望着傅鹏飞,眼神说不出的复杂。   傅鹏飞被吴振威这么盯着看,先时还觉得有些恼怒,慢慢的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吴兄可是在看我这个过往的绣衣卫都督如今的落魄模样。说起来,这里的牢房还是我以前着人安置的。”谁能想到有一天自己会被关到诏狱里来。   吴振威清了清发干的喉咙,闷声道:“傅兄,令尊过世了。”   傅鹏飞双目暴突,捏在右手的酒杯当即碎裂,“出什么事了?”自己的父亲,虽说年事已高,身子骨却一向健旺,养尊处优。就算自己有这场突如其来的牢狱之灾,可正是因此,老父这样的人绝不会容许自己轻易倒下,必然会想方设法在家中稳住大局,为傅家寻找出一条后路。   心念一闪,傅鹏飞眼中满是恨意,“是不是那些……”   做绣衣卫都督的人,在官场上仇敌如山。若是这些人以为自己进了诏狱,就觉得能随意对傅家的人下手,那自己必然会叫他们后悔一世!   吴振威缓缓摇头,语气中有种兔死狐悲的怅然之意,“傅兄,高家镇之事,令尊已经知晓了。”   “你怎会知道高家镇!”傅鹏飞猛然拔高音调,久经风浪的他若不是十分震惊,绝不会有如此失态的神色。问完这一句,他整张脸血色顿时,倾身上前抓住吴振威的胳膊,目呲欲裂的问道:“高家镇出了什么事,出了什么事?”   “高家镇七户人家被人屠了。”吴振威看着呆傻的傅鹏飞,喃喃道:“令尊派人去看过,这些人家,俱是你当年安排子侄去的人家。”   傅鹏飞手劲一松,颓然倒了回去,他失神的道:“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李廷恩答应了我,我只告诉了他。他还要用我,不会对傅家的血脉下手。”即便觉得心痛如绞,可傅鹏飞神智中还有一丝清明,此时此刻,他也没有再隐瞒吴振威的必要了,当下将高家镇的安排说了个清楚。   “自我受命与太后,我就知道傅家的荣华富贵只是云烟。可我若不做,当年傅家就会被人嚼到肚子里。我做了绣衣卫都督这个位置,就没想过能安稳至死。十五年前,我开始在高家镇陆陆续续置下产业,把家里的心腹下人用不起眼的方式一家一家的放出去,让他们先在别的地方过几个年头,再悄悄去高家镇落脚。十年前,我开始将家里头新出生的孩子送到高家镇,再另外买一样年岁的孩子回来养活。这件事,从里到外除了我和经手的人,就只有爹他老人家知道,连高氏都不清楚。她一直把明远那孩子当心爱的幼子养活。我实在想不明白,会有谁能先一步对高家镇下手,又是为了什么!”一面说,傅鹏飞就怔怔的流了泪。   花了这么多年精心布局,再加上傅鹏飞训练死士的本事,吴振威相信这件事的确是很隐秘的。也许做别的事情傅鹏飞算不上一等一的好手,可这种暗地里的事情,放眼大燕,没有多少人能与傅鹏飞比肩。   然而,偏偏有人就是抢先一步动了高家镇。   吴振威也想不明白个所以然,事实上若非傅家的人在傅老爷子临死前=得知了高家镇的事情,又已走投无路才找到他门下,他此时连高家镇藏了傅家的血脉都还不清楚。   他看着傅鹏飞痛楚的模样,颇有些感同身受的滋味,他低声问:“永宁宫里……”   傅鹏飞没等他说完便坚决否认,“绝不可能,此乃傅家退路,我如何敢让太后知晓。”埋下这一条退路,就是因他要防着太后还政失势的一日,既如此,他最先防备的就是太后,又怎会在这上面露出马脚。无论如何,傅鹏飞对自己办事的本事还是有几分自信。   可吴振威却没有傅鹏飞想的那样简单。傅鹏飞是傅家早年的仇怨迫使他主动选择投靠太后,其人性情又颇有几分自傲,对王太后忠心是忠心,却同样有看不起女人本事的苗头。然而吴振威当年是被王太后软硬兼施的手段逼迫着投靠过来的,他从来不会也不敢小看王太后的本事。   听见此时傅鹏飞依旧对高家镇的事情有极大的把握,他不由苦笑着道:“傅兄,你可别忘了,你的绣衣卫都督,还是太后给的。”   傅鹏飞浑身一颤,身子哆嗦了两下,喃喃道:“这不可能,绝不可能。”须臾他就回过神,“我让李廷恩去高家镇救人,他为何没救,为何没来告诉我?”   吴振威左右看了看,比了个手势示意傅鹏飞轻声,贴过去低语道:“廷恩派去的人过去之时,那几户人家已经灭门了。我让人去查探过,照情形看,只怕当时有两拨人动了手,可都弄不清楚来历。高家镇的事情,皇上已交给刑部审问。”   “刑部能审出什么东西!”傅鹏飞此时早已接近癫狂,高家镇是他保存傅家血脉的希望,没想到如今彻底被人毁了,他早就没有什么好怕的,不由怒道:“那些废物!吴兄,你去告诉李廷恩,让他来见我,只要他答应帮我查清楚高家镇的事情,我就把我知道全告诉他!”   此言一出,吴振威不由有些古怪的盯着傅鹏飞,“傅兄,此话你不该与我说罢。”   “吴兄既然来了,还打算在我面前瞒下去?”傅鹏飞对上吴振威,目色冰冷,“吴兄,我人是在诏狱,可不代表我这心,也给锁起来了。”他见吴振威没有否认,就笑道:“我这几日一直在想,自上回李廷恩见过吴兄后,吴兄便被太后冷落,为何吴兄却不曾找过我在太后面前代为说项,也不曾露出一丝焦急的神色。我一直以为,吴兄是最忠心不过的人,当然,吴兄当年叛了果毅侯,除了死忠太后,只怕也没有别的希望。及至今日吴兄能到诏狱来探望我,还将高家镇的事情告知,我才弄明白,原来吴兄与李廷恩练手唱了一出好戏,把天下人都给骗过去。只是没想到吴兄竟然如此识时务,连我这个做兄弟都瞒过去了。”   品到傅鹏飞口中压都压不住的恨意,吴振威喉头泛起一阵苦意,“傅兄,我也……”千言万语汇集在心头,吴振威却也说不出更多辩解的话。也许这辈子他就注定是这样的命,总是要背叛兄弟。   “不必说了。”傅鹏飞神色淡淡的一抬手道:“如今的形势,太后想必已是日薄西山。吴兄竟然寻到一条大道能跳出去,我这做兄弟也为吴兄高兴。吴兄今日既然来了,不论为了何事,我傅鹏飞都以为吴兄仍是把我当兄弟。我只有一点指望,傅家在高家镇的血脉既然已遭不测,傅家大祸怕也是在顷刻之间,我只盼望吴兄能答应我一件事。”说完,他便目光灼灼的看着吴振威。   对傅鹏飞的心愿,即便不说,吴振威也能明白,他当即道:“傅兄放心,有我吴振威一日,必保傅家血脉不绝。”   “吴兄也不必过于为难,我有一幼孙,乃是庶出,是长子在外面所养的外室所出。这孩子生母出身着实不堪,我原本实不愿认他,如今看来,这孩子只怕是傅家将来的指望了。”傅鹏飞自嘲的叹道:“吴兄就将这孩子保住便是,旁的,若要落罪,他们也是生不如死,与其净身为奴,我只求吴兄到时尽力给他们一个痛快。”   听见傅鹏飞的这个请求,吴振威手哆嗦着端起酒杯猛灌两口,发狠道:“好!”   听到吴振威的承诺,傅鹏飞心中一块巨石放下,眉目间便添了几分毫无挂碍的洒脱,他道:“高家镇的事情,吴兄还知道多少。”似乎是怕吴振威心有顾忌,他又添了一句,“吴兄放心,出的你口,入得我耳。”   吴振威这次过来,本就是另有所图,既然傅鹏飞这样问起,他便也就说了实话,“有人在高家镇看见过杜世子。”   傅鹏飞漠然的看着吴振威,“吴兄此话何意?”   “我派出去的人,在高家镇探听消息时,得知高家镇事后曾出没过几名来历不俗之人,其中一人身上佩有金镶玉龙佩。客栈掌柜说他看到这龙佩,以为是皇室中人,因而衣食住行,样样周到。可你我都很清楚,金镶玉龙佩,按律,除了皇上,便是亲王也绝不可佩戴在身。放眼天下,只有一人例外。”   吴振威的话不用说下去,傅鹏飞就给他接了,“二十年前,寿章长公主长子降世,先帝大喜,逾制赐以金镶玉四爪龙佩,以为荣宠。”   作者有话要说:要是早知道孩子会受这一场折磨,我绝不会带他去打针。让我们注射疫苗的时候吹得天花乱坠,说什么进口疫苗有安全保障,孩子不会有任何不良反应,而且能有效防止传染疾病。打完针,孩子惊悸哭闹就是我们家长的原因了。今天一直低烧,又吐奶又拉肚子还不敢再打针,去看中医。中医老大夫说应该是打针时候护士方法不注意给液体太快了让孩子受不住,受惊后孩子哭了一晚,喝了冷风进去凉了胃才会低烧。喂中药孩子死活不吃,我都要哭了。这才一天,我觉得都心力交瘁了。大家以后有孩子带去打疫苗,一定要小心选择啊。现在国产疫苗不可靠,护士手法也不可靠啊。   明天更新依然不定,虽然很多人帮忙带孩子,但是孩子哭起来只认我和老公。孩子不哭闹睡着的时候我会尽力码字的。   ☆、第102章 赐酒   “随我出来。”   杜玉楼望了眼面前才服过药睡着了的王太后,视线在她笼起的眉心中间停顿了片刻,转身随着寿章长公主到了永宁宫偏殿一间给宫女们歇息的小屋里。   “都下去……”   面对寿章长公主平静中透出愤怒的语调,原本在屋中的几个宫婢片刻不敢耽搁,急忙出去后细心的关上了房门。   等屋里空了下来,寿章长公主反身就给了杜玉楼一个耳光。没有见到杜玉楼有任何反抗或愤怒的举动,寿章长公主眼中怒火更盛,她的手再度抬高,可看到杜玉楼平静漠然的神色,她这一巴掌再也打不下去了。   “玉楼,你告诉母亲,你为何要这么做?”寿章长公主眼中含泪,颓然的坐在椅上,带着一丝期盼道:“是不是为了玉华的事情,李廷恩拿来逼你,还是皇上……”   “母亲……”杜玉楼打断寿章长公主的揣测,他抬头对上寿章长公主,闭了闭眼,叹息道:“母亲,我是诚侯府世子。”   寿章长公主怔了怔,很快却明白过来杜玉楼这简简单单一句话里透出的含义,她只觉得心碎,嘶喊道:“你是我生的!”她猛然起身一个箭步蹿到杜玉楼面前,抓着他胳膊满面痛楚的道:“十月怀胎生了你的人是我,把你捧在手心上养大的人是我,是你外祖母。若不是你外祖母,你如何能有今日的地位。可你做了什么?你外祖母不清楚,我这个做母亲的人清楚的很。那块金镶玉龙佩,自你懂事之后,你便不愿佩在身上,只有进永宁宫,你怕你外祖母问起,才会带出来。你怎会无缘无故去办你外祖母交待差事的时候也带上,还被人认了出来。你是有意要让人传话给傅鹏飞,你要断了你外祖母的臂膀!”   既然寿章长公主都猜出来了,杜玉楼也不想辩解。他早就投效昭帝,却一直隐瞒到这个时候,固然是为了昭帝他们要用他做一柄最出其不意的利箭。可每每面对来自太后的慈爱呵护,他心中的煎熬,实在难用言语道出其万一。一切揭穿了,他反而觉得肩头轻了许多。   看着杜玉楼一径沉默,寿章长公主咆哮道:“你帮着那丫头,到底有何好处,你以为此时转身,还会有人理会你?没用的,那些朝臣,都会以为你是外戚,就是皇上,他绝不会顾念甥舅之情。”   杜玉楼定定的看了寿章长公主两眼,低声道:“母亲,这是父亲的意思。”   “你父亲……”寿章长公主喃喃的念了一遍,往后踉跄两步,推开杜玉楼欲搀扶的手,坐在椅上怆然苦笑,“你父亲的意思,他果然恨极了我。连你的性命都不顾了……”   杜玉楼很明白寿章长公主话中的意思,他慢慢过去半跪在了寿章长公主面前,“母亲,您放心罢。馨妃的事情,父亲早有办法。”   事实上,他和父亲都不相信皇上最后会有容人之量,更不以为他们一起帮忙扳倒太后,必然不会落得一个狡兔死走狗烹的结局。可一直立在太后那头,作为外戚,诚侯府只能沦落深渊,而及早抽身,还有一线生机。更要紧的是,自己虽然不清楚父亲手中到底有什么办法能让诚侯府立于不败之地,但显然父亲是有的。   父亲那个人,当年为了诚侯府延续,能忍痛休弃宋玉梳,到如今,也不会为了替宋玉梳正名就把诚侯府百年基业毁于一旦。所以,父亲说有办法,就是真的有办法。   寿章长公主呆呆的摸了摸杜玉楼的面庞,痴笑道:“傻孩子,你是他膝下唯一的儿子,杜家嫡枝唯一的血脉,你父亲说要保住你是真的。可母亲和玉华……”   杜玉楼垂下了头,做出背叛的决定很艰难,然而他别无选择。就算身上有皇室的血脉,然而族谱之上,他是杜家嫡长孙。从小,他就是这样被父亲教养长大的,他读书,习武,练剑,骑马,一切都是因为他是杜家嫡长孙,是诚侯府的世子。他要肩负起这个百年侯府的荣耀,延续它的辉煌。为此,可以摒弃一切感情,牺牲一切所爱。当年父亲走过了这一条路,用一辈子的痛苦换取了杜家二十年的生存。如今,这条路该轮到自己去走了。他没有心爱的人,可他要舍去母亲,甚至是玉华。   屋里安静了一盏茶的时间,寿章长公主眼中的泪水慢慢止住,她温柔的抚摸着杜玉楼的发顶,轻声嘱咐他,“玉楼,你外祖母不知道你的事情,方才母亲已在你外祖母跟前为你圆了话。高家镇的事情,你做便做了,万万不可在你外祖母跟前吐露半句实话。可你外祖母并非常人,有些事情,母亲也是近些时日才知晓。傅鹏飞当初是你外祖母的左膀右臂,他摆明车马投效到皇上一边,你外祖母绝不会善罢甘休。以你外祖母的心计,一旦过几日她想明白这些事情,她绝不会对你心慈手软。你即刻出宫去,自今日后,不管是懿旨还是以母亲的名头叫你到永宁宫或是去王家,你都不要出来。若万不得已,就到你父亲那里住着,你父亲手中还有太祖钦赐的丹书铁劵,必能护你平安。”   杜玉楼喉头发哽,“母亲……”   寿章长公主脸上却浮现出强硬之色,推了他一把,冷冷道:“你父亲当年为了诚侯府,即便宋玉梳死,也从未留过一滴眼泪。你是他的儿子,是母亲这辈子唯一胜过宋玉梳的地方,你既做出选择,就要跟你父亲一样,别叫母亲连这都输了!”   杜玉楼心中更是酸涩难言,他缓缓起身哀求道:“母亲,您随我一道出宫罢。太后行事果决,她不会对您心慈手软的。”   “我是你外祖母的女儿。”寿章长公主摇了摇头,为杜玉楼理了理领口,轻声道:“即便天下人都叛了你外祖母,我也不会。说起来,你外祖母如今落得人心背离,也有母亲的责任。一切,都是源于母亲当年的妄恋。”   不管外人如何评说,无论这些年过的如何心酸艰难,杜玉楼还从未见过寿章长公主对这一场姻缘后悔过。此时听见寿章长公主亲口承认这是一段妄恋,杜玉楼心如刀绞。   他明白,这是母亲被自己伤了心。   “母亲……”   “不必说了。”寿章长公主坚决的止住杜玉楼继续说下去,猛的一推他,“你立刻出宫!”   见寿章长公主一脸不容辩驳的神色,杜玉楼万般无奈,只能行了礼,黯然转身欲走。他打开门正要出去,迎面就撞上了笑呵呵的厉德安。   “世子爷,太后娘娘醒了,请您过去呢。”厉德安一脸笑容,去正好堵上了门,身后还带着两个杜玉楼并不曾在永宁宫中见过的老太监。   寿章长公主一见厉德安就觉得不对,再看到他身后站着的两个老太监,更是浮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厉德安,你做什么,本宫要玉楼出宫办事,你敢拦他!”   厉德安被寿章长公主气势汹汹的问到脸上,只是一个劲儿的赔笑,脚下却根部不动,只是道:“殿下,您可别为难奴婢啊,这太后娘娘一醒来就问世子爷,您就让世子爷去太后娘娘跟前略站一站,也耽搁不了事儿不是。”   寿章长公主气的一巴掌就想给厉德安拍过去。   “母亲……”杜玉楼上前扶住寿章长公主的胳膊,面无表情的睃了一眼厉德安身后的两个太监。他是习武的人,有天生的敏锐直觉,若他没估量错误,他只怕不是这两个老太监联手起来的对手。再说永宁宫中,若他真用蛮力闯出去,只怕也很难脱罪。   “母亲,外祖母既然想见我,我就先去给她请个安便是了。”他说着,脸上泛出淡淡的傲气。   “对啊,世子爷,您就站一站,让奴婢把差事给办了。”厉德安过来之前一听到王太后的口气,就觉得杜玉楼怕是惹怒了王太后。此时再一看到寿章长公主急于让杜玉楼出宫,就更觉不对了。可不管如何,正如杜玉楼刻意提醒的那样,他是王太后的亲外孙,寿章长公主还在这儿立着,事情没弄明白之前,他是绝不敢贸然得罪杜玉楼的。   寿章长公主见着眼前这一副情景,心知要让杜玉楼出宫已然不行了,有些担忧的捏了捏杜玉楼的手。   察觉到寿章长公主手心中的湿汗,杜玉楼安抚的拍了拍寿章长公主的手,一面跟在厉德安身后走,一面轻声道:“母亲放心,不会有事。”说话的时候,他眼尾的余光却一直落在了身后跟着的两个老太监身上。   等见到王太后,寿章长公主就抢先一步过去嗔道:“母后,我正要叫玉楼出宫办事,厉德安这奴才非把他叫过来……”   “玉楼,你把这酒喝了。”王太后没有理会寿章长公主撒娇的话,眼皮一掀,指了指放在床前一张小几的酒。   寝殿中一时落针可闻。   寿章长公主最先反应过来,她上去就把酒杯给打翻了,嘶声喊道:“母后,您这是做什么!”   王太后猛然从床上坐起,劈头就给了寿章长公主一个耳光,暴怒道:“哀家要问你们母子想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的关心,儿子今天要好些了,中药来得慢,再过两天应该能彻底好了。孩子是父母的债,现在才能体会到父母养育我们的心情。大家晚安   ☆、第103章 拔剑   寿章长公主出生之时,文宗尚在。彼时文宗对王太后这个儿媳不满,对先帝这个儿子由此也有些失望,曾动过废太子之意。然而自高宗以后的子孙,便个个生来体弱,到了先帝那一辈,先帝比之常人算是羸弱,然而在文宗诸子中,已经算是康健。再有先帝品性仁厚,在朝野内外一直颇受赞誉,更为嫡出。太子无罪而更换,是动摇国本的大事。是以文宗一直下不了决心,直到王太后怀孕,虽说生下的是一个女儿,可文宗再看看其余几个有些本事的儿子至今膝下还荒凉,又想到前一个太子妃从未有过身孕,到底还是妥协了,自此后对王太后观感好转了许多。   因而寿章长公主不仅是大燕的嫡长女,更是先帝与王太后情谊最浓,互相扶持之时降生的福星。对先帝而言,昭帝是他重要的儿子,寿章长公主却是他由心宠爱的女儿。王太后更是对寿章长公主视若明珠。寿章长公主自小一应起居便视如皇子,宫里宫外,无人敢违背她的意思。   她从未想到,有一日会被王太后当着宫婢的面前打了一巴掌。她愣愣的捂着脸,半晌没有说话。   内殿中的宫人们,早在见到这一巴掌落下来时就统统跪了下去。   杜玉楼箭步上前把寿章长公主护在了身后,他双眼中此时满是冷意,“外祖母不过是要我喝一杯酒,何必迁怒母亲,我喝便是了。”   “不要!”寿章长公主尖叫一声,把杜玉楼拿在手里的酒壶抢过来砸在了地上。美酒泄了一地,散发出浓浓的酒香。   “母后,您放过玉楼罢,他是您的亲外孙啊,您怎能如此狠心!”寿章长公主扑倒在王太后床前泪如雨下的求王太后收回成命,却没注意到杜玉楼眼底的一丝懊恼。   王太后定定的看着面前的女儿,又将目光移向杜玉楼,忽然仰天笑了两声,恨恨道:“哀家原本不信,没想到竟是真的。”她一扫地上的酒壶和酒杯,发狠道:“厉德安,去把日月壶拿上来!”   “太后……”跪在地上的厉德安这一次是真的声音发颤了。日月壶那是什么东西,一面是月,一面是日。日是阳关路,月是黄泉水。一面毒酒一面美酒。这东西,自太祖开始便是宫中赐给那些欲除之而又不舍的罪臣所用,有时候也会被皇上赐给后宫得宠过的妃嫔。挑中日字头那边的酒,就逃出生天,只受活罪,挑中月子头的,一杯毒酒下去,无声无息就能见了阎王。   这是赌命!   厉德安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太后息怒,太后息怒。”他虽说不知道杜玉楼如何得罪了太后娘娘,都要赐日月壶了。可到底是亲外孙,他这会儿麻溜的把东西拿来了,真要是人喝了没了,往后太后后悔,自己只怕要被活活磋磨死。   王太后目光一直锁在杜玉楼身上,见着杜玉楼岿然不动的模样,更是暴跳如雷,连连拍了几下床榻怒道:“连你也不听哀家的话了!”   厉德安看出太后动了真怒,不敢再求,哭丧着脸小心翼翼的掰开哭叫的寿章长公主的手,带着人磨磨蹭蹭的去拿日月壶。   寿章长公主早就见过无数次王太后用日月壶将后宫里的人置诸死地,如何会不明白其中含义。当年,她还曾用日月壶逼宋玉梳做过选择。可宋玉梳死里逃生了,她的玉楼呢,会受上天眷顾还是因她做得孽被嫡亲的外祖母赐死?   寿章长公主脑子一片混沌,完全只能凭着本能行事,她疯狂在地上磕头,见王太后始终不为所动。绝望之下,她推开杜玉楼上来搀扶的手,将他腰间的佩剑拔了出来。   入宫之人本要解下兵器,然而杜玉楼身为左卫军都督,又是王太后的亲外孙,以前一直被王太后倚重,他从来都是身带佩剑直入宫门,并无阻拦,谁想这把锋利的剑却被寿章长公主夺了过去。   “母亲……”   “丽质……”   她这样的举动,不仅是杜玉楼,就是王太后都给惊住了。外孙是杜家的血脉,既然背叛自己,也没什么舍不得。可女儿是自己十月怀胎掉下来的肉,是自己和先帝的骨血混在一起所生。王太后眼看寿章长公主提着剑傻呆呆的模样,心痛又心怒,迭声道:“寿章,快把剑放下。”又呵斥宫人们,“都是死人,还不把剑夺过来。”   没有王太后的令,宫人们是绝不敢贸贸然就叫侍卫进来的。这时候也只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硬着头皮要上前去夺寿章长公主手中剑。   谁知大家都以为寿章长公主是要自尽相要挟的时候,寿章长公主忽然倾身上前,趁众人不注意,挟持了床上的王太后。   “母亲……”   “丽质……”   “太后娘娘……”   王太后看着停在喉间的长剑,简直不敢相信的眼睛,她两腮的肉剧烈的抖动了两下,颤声道:“丽质,你就是这样对母后的?”   寿章长公主右手抖了两下,泪水簌簌而落,却慢慢攥紧了手中的剑柄,左手沉沉的压在了王太后的肩膀上,防止王太后突然发力挣脱出去。她吸了吸气,对正要说话的杜玉楼使了个眼色,尔后哀声道:“母后,从小到大,丽质便是您一身抚育成人,丽质比这世上任何人都明白您的性情。您要做的事情,这世上没人能阻止,我也不行。就算我今日死在您眼前,也拦不了您对玉楼的杀心。”   王太后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冷冷道:“哀家不该杀他么。哀家这些年对他如何,他又是如何回报哀家。既如此,就休怪哀家无情。他是你的儿子,哀家这个做母后,便给他一条活路,若非如此,哀家何必赐他日月壶。”   “母后若赐给别人,儿臣以为他们该当谢恩,可玉楼是儿臣的骨肉!”寿章长公主攥了攥剑柄,脸上出乎预料的平静下来,“母后,您能为六弟做的事情,儿臣为了玉楼,可以做得更多更狠。”   这一句话说的王太后心口一痛,她来不及回话,就听见殿中传来一声脆响。   厉德安带着人实在磨蹭不下去了,这才慢悠悠带着日月壶回来,谁知一进内殿就看到寿章长公主把剑架在王太后脖子上,当即吓得魂飞魄散。身子往前一摔,扶着门框就尖着嗓子喊道:“来人啊,来人啊。”   他这一喊,即便杜玉楼飞快过去堵住了他嘴,王太后有心想要呵斥也来不及了。守护在永宁宫外的侍卫,如洪水一般滔滔涌入。见到内殿中的情景,哪怕挟持王太后的人是寿章长公主,也齐刷刷拔出了长剑。   杜玉楼此时才是真的心急如焚。   他万万没想到,事情竟会到如此地步。行刺太后,即便是长公主之尊,只怕也难逃一死。可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   杜玉楼心中一横,就要与禁卫军动手……   “玉楼!”寿章长公主叫住杜玉楼,目光掠过殿中严阵以待的侍卫,淡淡的笑了,她弯腰伏在王太后耳边轻声道:“母后,您放过玉楼罢。”   听出她声音中微带笑意,王太后心里怒火陡燃,冷酷的拒绝了,“丽质,你此时已是自身难保。你在永宁宫中对哀家动手,连哀家都保不住你。”   寿章长公主闻言笑意更深,淡淡道:“母后,儿臣对您用了剑,便再无面目活在这世上。可您别忘了,六弟的事情……”   王太后心中一跳,“你此话何意。”   “母后放心,儿臣并无旁的意思。只是母后当日告诉儿臣六弟之事后,儿臣心中郁郁,便将此事告诉了一个心腹之人,还给他留了一封书信。母后,儿臣是长公主,即便今日在永宁宫中对您用了剑,死前想捎个口信仍旧不难。”寿章长公主看着王太后阴云密布的脸色,忍住眼角的酸意,轻声道:“母后,您放过玉楼,儿臣便将六弟的事情带到黄泉之下。”   王太后当日告诉寿章长公主换子一事,本是为了安抚女儿,也是找个人分担这么多年的压在心头的秘密。可她从未想过,一直毫无心机的女儿,居然会早早的就把这件事当做了一个把柄,她气的浑身发抖,怒道:“哀家答应了你,你就会信哀家?”   “母后用父皇立个誓罢。”寿章长公主淡淡道:“母后,儿臣知道这辈子除了权势,您最在乎的人不是六弟,不是儿臣,而是父皇。无论您心中说了多少怨憎之言,可您死后,必然是一心想要与父皇合葬,期盼来世之缘。您今日就给儿臣立誓,若儿臣死后,您对玉楼动手,则与父皇永世姻缘相隔。”   王太后唇瓣颤抖了几下,不顾脖子上被拉出一道血痕,喃喃望着寿章长公主道:“你竟如此诅咒母后!”   寿章长公主别开眼,手上却越发用劲,她感觉到王太后脖子上的血一滴滴落在手背上烧灼着皮肉,也烫痛了她的心,疼的她浑身打哆嗦,可她仍旧没有松口,“母后,您立誓罢,否则儿臣即便下了黄泉,也要先找到父皇把六弟的事情告诉他,让他不要在九泉之下空等您了。”   “够了!”王太后忽然语调提高,一声咆哮引得周围的侍卫都不着痕迹又近了几步。然而她很快就压低嗓音,用只与寿章长公主和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立了誓,“哀家答应你,若日后再与玉楼和玉华计较,便与你父皇永世相隔,永无善终!”   作者有话要说:预计后天应该能恢复正常更新了,先给大家说一下,大家晚安   ☆、第104章 洛水   漆黑夜色中,一*的水声分外清晰。赵安放掉手中的信鸽,来到二楼船舱,快步推开舱门走了进去。   “少爷,京里来消息了。”   李廷恩放下手中的玉管笔,接过赵安递上的纸条一看,脸上瞬间就有了变化。他知道赵安必然尚未看过,看过了就给了赵安。   待看清楚上面的字,赵安也有一会儿没有回神,许久方唏嘘了一句,“.亲生母女,不过如此。”他问李廷恩,“少爷,寿章长公主崩逝,咱们要不要回京。”   李廷恩摇头,“不必。杜玉楼既然走了这条路,他心里就早有所料。寿章长公主此时死在永宁宫,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赵安摸了摸下巴,“何家这会儿怕也收到消息了。”说着他嘿嘿笑,“这一路上动手的人,都是些酒囊饭袋,只怕永宁宫那头,已经没人了。”   “不要小觑了太后。”李廷恩笑道:“我一直想不明白,当年皇上年岁尚幼,太后一手掌控朝政,为何还要费尽心机侵吞这笔饷银。想不明白这个,我心中便惴惴难安。”   这种事情,赵安就更不明白了。听李廷恩说这个,他只能沉默,此时虎卫从外头进来,还压着个人。   “少爷,问过话了,是何家的人。”虎卫一抬手,跟在他身后的两个侄儿便将手里揪着的人胳膊一拧一推。那人惨叫两声,扑到在李廷恩面前。   “李大人,李大人,小的可没有坏心思,只是家里的老爷知道李大人路过洛水,这才让小的过来给您送上些薄礼。”那人一跪在地上,顾不得喊痛,砰砰在地上磕了两个头,喊起了冤。   “小子,老实些。”看他一边磕头一边往李廷恩跟前蹿,虎卫的大侄儿虎大头在背后就踹了一脚,让他跌了个狗吃屎。   这一脚直接踢得那人喉头一甜,差点吐血。   见对方一脸惶惶,李廷恩微微笑道:“何大人怎知本官是路过洛水?”   那人一下卡了壳。   李廷恩端起茶盅轻轻一吹,声音有些发凉,“看样子,何大人不希望本官在洛水长居。”   那人登时骇了一跳,急忙道:“不,不,老爷,老爷是怕耽搁李大人您的差事。”   对这下人的话,李廷恩不置可否,他侧过身问虎卫,“送了什么?”   虎卫把早先从这下人身上搜出来的礼单子呈了上去。   李廷恩随手一翻,发现上面单是歌姬便有二十名,其余的还有舞姬,戏子,琴女等等不一而足,整整七十名各有所长的美人过来才是一些金玉书画,唇角就轻轻弯了起来。   看样子,这是打算用美人计。可惜了,如今的洛水何氏与当年的洛水宋氏,皆是被洛水养育而出,然而二者区别何止天差地远。   底蕴,是无法用任何东西去添补的。   他将礼单随手扔在桌上,淡淡道:“跟过来的船有多少?”   “三艘乌蓬小船。”   “先把人看住,明日天色一亮,本官再去还礼。”   听到李廷恩冷冰冰的语调,那下人吓得打了一个哆嗦,苦着一张脸被人带了出去。   第二日一早,李廷恩就带着礼物与下人和数十名美人大张旗鼓的登门拜访了如今居住在洛水边上的何氏。   何大老爷正在喝鱼片粥。   新鲜的银鳞鱼,被渔民捞起来就送到何家,灶下的师傅们小心翼翼的把泛着香气的鱼肉片下来,一片片近乎透明的鱼肉在滚粥中一过,就卷成了一团儿。加上一些事先熬好的汤汁泡一泡,和碧玉米煮成的粥混合在一起,那股浓香,可以从灶下弥漫到整个何氏大宅。   何大老爷吃了两口,正觉得胃里暖洋洋的,想叫人打赏厨子的时候,就被大管家匆匆报上来的消息扰了胃口。   “何益太没用了,打发到百果园去罢。”   大管家提心吊胆的应了声是,一点都不敢为自己的大儿子求情,好歹如今还能去管管百果园,虽说是份闲差。可大老爷的脾气,要是自己多嘴,只怕全家老小都有可能被卖给蛮子。这家里,总管这差事一年换个三两回都是不稀罕。   何大老爷不满意的接过丫鬟递上的金丝绣画眉丝帕擦了擦嘴,眉眼耷拉着扶上丫鬟们柔若无骨的手站起来,肚子上的肉颤了两下,不悦的道:“走罢,去瞧瞧这位李大人,看看皇上的宠臣到底有多大的威风。”   何大老爷脸上的不悦在跨过门槛,看到李廷恩背影的时候就变成了一脸笑容。   一进门,他就笑的浑身上下的肉都在颤,“李大人。”   李廷恩正欣赏墙上的一副四美图。若他没有看错,这应当是五百年前的丹青圣手李道彦所做。李道彦擅画山川秀色,美人图更是一绝。即便是皇宫之中,李道彦的美人图也是寥寥,没想到在何氏的大宅中,竟能在待客的厅堂看到一副其中的上品。   何氏之富,窥一斑可见全豹。   听到何大老爷的小声,李廷恩心中一哂,转过身恭敬的行礼,“何大人。”   按品级,何大老爷是正三品,在李廷恩之上。不过何大老爷是虚职,李廷恩是实缺。再有李廷恩是天子宠臣,这一次出京,虽说先前不闻风雨,一路行来的半个月中,却是雷厉风行,挂着天子钦差的名头。他若不愿给人行礼,即便是正二品的都督,也对他无可奈何。   此时李廷恩的一躬身,让何大老爷脸上的笑意都真了几分。看到李廷恩谦逊的态度,他拍了拍肚子,笑道:“李大人身负钦差之名,怎可给本官行礼。”他亲自上前把李廷恩虚扶起来,看了座。   一坐下,何大老爷便直言问李廷恩可是昨晚派过去的人服侍的不周到。   对何大老爷毫不掩饰的态度,李廷恩有些意外,同时又更清晰的认识到了洛水何氏行事的张狂。难怪会与王太后混在一起,即便何氏不是王太后生母的娘家,只怕最终还是选择站在王太后一面。只是若无王太后,谁又会去认识一个不过百年时光的何氏。   李廷恩放下茶盅,笑道:“无功不受禄,下官身负皇命,自当尽心竭力位皇上效忠。美人虽好,下官此时却无福消受啊。”   “嗳……”何大老爷满不在乎的摆了摆手,“人是我送的,你尽管大大方方的带走,有人问起,你就说是我送的便是了。洛水何氏这张脸,还有点用处。”   李廷恩笑了笑,低头喝茶,片刻后抬头对上何大老爷有些不悦的目光,欠身道:“既如此,下官就多谢大人厚爱,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才对!”何大老爷一拍巴掌,暗示的看着李廷恩,“堂堂探花郎,正是风流少年之时,该当留些美谈才是。”说着他嘿嘿笑,“过几日便是百花节,等晚上洛水燃起彩灯,本官叫两个族中的子弟,带你去好好逛逛。”   李廷恩露出一副感兴趣的神色,“那就多谢大人了。”   “没事,没事,你就放心在这里多停几天。”何大老爷一脸笑。心中却暗暗撇了撇嘴,吹得跟天上的神仙一样,到了自己的手里,还不是一样轻轻就搓圆揉扁了。年轻俊俏的少年郎,哪有不爱美人的。不过是做做样子,你送一送,他推一推,你再坚持要送,人家才好顺水推舟的收下嘛。这世道,谁不是如此,谁还能坦荡荡的说我好美人不成?前头那些碰了壁的,都是些蠢材!   何大老爷又与李廷恩虚虚应付了两句,吃过一顿酒席,这才叫嫡长孙亲自把李廷恩送出了宅子。   一回到船上,洗了把脸,就把李老三叫了过来。   李老三上来就道:“少爷,都打听出来了。何大老爷虽是族长,一般的内务却是被何二老爷把在手里,不过何大老爷做主,何二老爷从不敢多言。”   李廷恩嗯了一声,“何二老爷是庶出罢。”   “是。”李老三肯定的点了点头,“何二老爷比何大老爷还大了两岁。不过何二老爷是何老夫人陪房的丫鬟所出,生下来后一直没上族谱,等何大老爷出生,这才一起在族谱上记了名。不过何大老爷先记名,何二老爷干脆就记在了后头,成了二老爷。何大老爷膝下有两个嫡子,只有长子生了长孙,其余的全是庶出。何二老爷膝下却有六名嫡子,生了十三名嫡孙,二房的子孙都纳妾收通房,只是一个庶出的姑娘都没有。”   站在边上的虎卫闻言就搓了搓牙花子,“了不得。这何二老爷看样子才是一头虎啊。那何大老爷,只怕是吃成猪了。”   李廷恩眼底闪过一丝嘲讽,“不管是猪是虎,只要为咱们所用,就可以先把他的肉给留下来。”   赵安拱了拱手,“少爷的意思,咱们先动长房,还是二房?”   “不必找长房了,就找二房罢。”李廷恩淡淡的吩咐李老三,“去把二房的详细情形打听出来。”   李老三犹豫了一下,壮着胆子道:“少爷,小的琢磨着,只怕长房那头更容易说动些。”   底下的下人愿意动心思,哪怕是错的,李廷恩也不会立时就劈头盖脸一顿骂,他需要认真执行命令不假思索的人,也需要能独当一面灵活思索的人,他就给李老三解释了一句,“张扬自傲者,目中无人,不易威吓。心计多思者,自私自利,反易蛊惑。”   李老三在心里品了品这话,心悦诚服的给李廷恩行礼退下去办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恢复正常更新,儿子终于好了,哇咔咔。   ☆、第105章 银两(上)   何二老爷此时只觉如坐针毡,他瞅了一眼对面的李廷恩,猛灌了几口酒,心里扑通扑通直跳。   李老三站在他身后,一眼看到他酒杯空了,就殷勤的弯腰又倒上一杯,“二老爷,您慢慢用。”   何二老爷望着这个跟芝麻杆一样精瘦的下人只能苦笑。   人不可貌相。眼前这个虽说是个下人,可他不还是着了道。   李老三用何二老爷的爱妾设计把何二老爷骗到船上来,当然就没指望何二老爷还会对他有好眼色,只是笑呵呵,弄得何二老爷只能对着他运气,除此之外一点办法都没有。   中间舞姬们一曲毕,随着旁边歌姬的歌声停顿而停下了舞蹈,对着正中高坐的李廷恩齐齐俯身行礼。   李廷恩停下手中打的拍子,道了一声赏,然后侧身看着何二老爷,微笑道:“二老爷觉得如何?”   何二老爷笑容干巴巴的,“好极好极。”   “的确不错。”李廷恩喝了一口酒,笑道:“说起来本官还要多谢何大人送的这些美人。听说何大人连同何氏族中诸位族老身边的美人都是二老爷这些年从大燕各处精心挑选而来。”   何二老爷立时就像喉咙里塞了一块棉絮,一口气堵在那儿不上不下的,脸像是糊了一团面粉,此时干了就有龟裂的危险。   李廷恩故作没有看见他的神色,举起酒杯道:“二老爷,本官敬您一杯。”   此时此刻,何二老爷也说不出别的话来,只能站起身很恭敬的陪李廷恩喝了这一杯苦酒。   李廷恩放下酒杯,一挥手,美人和下人们就对鱼贯着从船舱里退了出去,只留下李老三还有赵安。   一看这个架势,何二老爷心里的鼓敲得就更响了。李廷恩后面要说什么,他是猜不到,可他能肯定自己是绝不想听的。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趁着李廷恩尚未开口就从位子上站起来道:“李大人,小人家中尚有……”   “二老爷,本官一直好奇,您身边九位美妾,为何膝下从无一个个庶出的骨肉。何大人除去原配,前后尚且续娶了三位妾室,偏偏蹉跎至今,只得了一位嫡子。”李廷恩脸上笑意幽幽,抬手阻止何二老爷欲辩解的话,“二老爷不如听听我这下人打听回来的消息。”   李老三此时已经站到了中间,一脸谦恭的对着何二老爷,“二老爷,小的听说何大人原配夫人病逝前,一直在庄子上养病。您每日亲验送到庄子上的瓜果药材,上心的很。”   何二老爷腮边的肉就抖了两下,苦笑道:“我在族中就是做这些杂物的,长嫂如母,自然更不敢懈怠。”这长嫂如母四个字,尽管何二老爷多方掩饰,依旧不难让人听出其中的涩然味道。   面对何二老爷的辩解,李老三不置可否,他道:“小的还打听出,您采买美人的时候,喜欢让底下的人先打听打听,哪些是打小就灌了药的,哪些是精心调理过宜生养的。您把身段好宜生养的都送给了何大人,单给自个儿和儿孙留了些灌了药生的又单薄的。为这个,洛水许多百姓都夸您厚道。”   这一回,何二老爷苦意就更深了,他叹道:“我这一房是庶出的,一个大家族里头,总归嫡枝人丁兴旺才好。”   李老三这回就不说了,他只是笑了笑,躬身退到了后头。   “嫡枝人丁兴旺不错,可若嫡枝儿孙皆庶出,数十年以后,嫡枝必然没落。”细瓷的酒杯在李廷恩之间轻轻转动,就像是何二老爷的心随着被捏在了一块一样,看着李廷恩幽深的目光,何二老爷背脊发凉。   他干笑两声道:“李大人这话的意思……嫡枝就是嫡枝,庶出便是庶出,这如何能没落。人丁兴旺起来才是大事。”   李廷恩深深的看了一眼何二老爷,将酒杯一放,淡淡道:“二老爷想必忘了在下是何出身。本官不才,为官不久,却也明白些官场上的道理。”   这一句寡淡的话,立时就让何二老爷脑门上渗出了冷汗。   官场上的道理是什么?是j□j份,分门第,分后头有没有撑腰的人。这才是最简单的道理。不是你有才干中进士就能做官,不是你办好了几件差事就能青云直上。说白了,若你腰杆子不硬,出身不高,在大燕,想要真的把官坐上去,简直是难于上青天。   三朝元老姚太师是寒门弟子,可姚太师的恩师是谁,是太宗的结义兄弟,文坛之首谷阳子。然而即便有谷阳子,数遍大燕开国到如今,也只出了一个姚太师。旁的重臣们,不是出自世家勋贵,便是皇亲国戚的亲眷,而且,这些重臣,都是嫡出。庶出之人,一上去就先矮人三分,朝廷上下连来往都不屑,如何还能出人头地。   大燕并未有人直言说庶出不能做大官,做高官。可实质上,这几乎是一条规矩和旧例了。不会有人去打破它,也没有人能打破。   这些事情,无心的人想不到也不会去想,然而有心人,几乎就是一张一戳就破的薄纸。   何二老爷擦了一把汗,也不在李廷恩面前继续装糊涂了。面前的是什么人,本身就是寒门出身的人,靠的就是拜了一个世家出身的恩师才能如此快的就坐到这一步,他当然是瞒不过去的。   想到这些,何二老爷虚弱的擦了一把汗,起身弓着腰很坦承的道:“李大人,您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何苦来为难我这种小人。您奉皇命出京办事,若有用的着小人的地方,尽管吩咐就是。小人绝不敢抗命。”所以就不用说这些暗地里的话来吓唬人了。   李廷恩垂着眼帘,目光似乎落在了一处虚无的地方,“二老爷果真会尽心?”   这话就是透露出的确有用到自己的地方了。   得了这么一个信息,何二老爷心里就吃了一颗定心丸。他不怕李廷恩有利用自己的地方。能用得着,就会给自己保守这个秘密。自己花了那么多心思,才把长房上上下下的男丁都引到吃喝玩乐上头,自己那个名为长兄,实则为弟弟的人早就被自己养成了一头猪,整天惦记着花钱尚且来不及。自己到处笼银子,费尽心机苦着自己这一房的人,勒紧裤腰带都要供长房金山银海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自己这一房的儿孙能出头。明着篡权是不行的,自己是庶出,官场上出不了头,哪怕再能干,也坐不上族长这个位子。可自己的儿孙就不一样了,他们都是嫡出,只要有一个将来能在官场出人头地,这一房就能得到该得到的一切。但一切的前提,是要长房那些男丁不会提早幡然醒悟。所以决不能有人先一步去提醒他们,把他们从烂泥塘里给拉出来!   何二老爷想到族谱上的排序,心里发了狠,咬牙道:“李大人有事尽管吩咐。”   看他又一次表明了效力的心思,李廷恩徐徐笑道:“既如此,就劳烦二老爷告诉本官朝廷剩余的六百万两库银如今在何处罢?”   此言一出,何二老爷双腿一软,就重重磕在了船舱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听得边上的李老三都砸了砸舌,何二老爷却跟感觉不到痛一样,茫然过后就是极度的震惊,他抬头望着李廷恩那双眼睛,却只觉看到的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让整个何氏都掉进去爬不出来了。   他哆嗦了好几下,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李大人,您,您此话何意。”   李廷恩甩了甩袖,淡淡道:“何二老爷,本官不想与你多言,本官问话,你答便是。”   何二老爷腰背硬着没有吭声。   “你不说,何氏族中总有人会说的。你也不用告诉本官说何氏与失踪的库银无关。本官已在运河中找到了一百万两银子的下落,剩下的六百万两,只能等二老爷告诉本官了。”   听到李廷恩先说起运河中找到银子,何二老爷就有些撑不住了。再听到李廷恩一口一个六百万两,何二老爷心里就跟长了野草一样。根系生的太猛,扎的他心口痛,然而又有一种痒意,逼迫他尽快把压在心上多年的话给说出来。他闷了半天终究没抵挡住这种感觉,不由脱口道:“何家手里只有五百万两。”   此言一出,何二老爷脊梁骨就跟被人抽了一样,彻底软到了地上,李廷恩脸上却露出了深深的笑意。   船舱中静了片刻,何二老爷叹息道:“李大人好本事,小人实在奇怪,李大人为何不找长房,偏偏挑上了小人。”   “二老爷志向远大,二房前程似锦。”   听到李廷恩轻飘飘的一句话,何二老爷先前没有明白过来,想了一会儿才苦笑道:“说的也是。长房上下已经找着了一座靠山,我那兄弟,就算心头都来不放事情,此等大事,就算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他也绝不会说。独独是我二房,这么多年一直在中间不上不小,看着高人一等,一手管了全族的事情,实则统是打杂的。为了儿孙,我倒真容易说实话。”   李廷恩闻言,但笑不语。   这的确是实情。何氏长房荣耀已极,相比起来,长房上下都已经无欲无求了,他们只想躺在外戚这座山上混吃混喝到死。他们从来没有想过走别的路,所以事关身家性命的时候,他们一定会坚定不移的相信王太后。然而二房是不一样的,看似跟着整个何氏一样鸡犬升天,可惜从何二老爷开始,就埋下了一个心结。明明应该是长房,偏偏成了二房。何二老爷不停给儿孙灌输了这样的信念,二房的儿孙们也为了改变这个结果而不屑努力。何二老爷反过来又会为了儿孙赴汤蹈火的铺平将来的路。这些年来,何二老爷一面努力挣银子供长房花销,一面攒银子去给儿孙铺路。   何二老爷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往往多思。一笔数目巨大,多年不曾被人查探且是王太后亲手送来的库银,在何氏其余人眼中,就是一块不折不扣的肥肉,在何二老爷老爷眼中,却是实实在在的催命符。否则何二老爷何必到处置办产业,到处挣银子。单从这一点,李廷恩也以为何二老爷早有背叛之心,区别只在秘密太过重大,何二老爷迟迟落不下子罢了。   李廷恩眼风一扫,李老三就上前把何二老爷扶起来,又给上了一盏茶。   灌了两口滚烫的茶水,稍稍驱散了口中的酒气,何二老爷情绪似乎也平复了许多,他开始与李廷恩讲起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五十年前,何氏全族还住在滦河边上,滦河是洛水分支。何氏离宋氏不远,常常能听到宋氏男丁清晨起来诵读族规诗文。宋氏,是压在何氏头上的一座大山。族老们时常慨叹,说若有朝一日,何氏能搬到洛水之畔,与宋氏毗邻而居,沾染一些宋氏的世家气息,也是莫大的福气。没想到这话后来不仅成了真,而且何氏会搬到了宋氏祖宅之中。”何二老爷风马牛不相及的慨叹了一番,才说起了正题,“十七年前,太后派人来找到何氏,要何氏帮忙藏下一笔数目巨大的银两。当时族中上下无人知道这是库银,只以为是太后在宫中得宠,私下藏起来的体己银子,很干脆的便答应了。太后自服侍先帝后,何氏也跟着一日比一日更有颜面,族中科举晋身的没几个,却颇有些有几把子蛮力的小子。说起来,王家人比何家人更不成。先帝为了给太后做颜面,就将族中的小子们狠狠提拔了几个。他们有许多,都在江北道,江南道,淮南道这几道的卫所军中做武官。”   看其面色,李廷恩就知道何二老爷这话没有说谎。事实上,他对当年王太后能平安无事毫无半点风声将银子换下来的事情也心生疑惑,直到他将心思放到押送银子的卫所军中等将官身上,才发现了何氏这一蛛丝马迹。   人往往就是如此,总是去盯着最顶端的那个,却往了,压在下面的基础,只要抽掉一块,也同样能影响大局。   作者有话要说:手残党伤不起,前几天一直断断续续的写现在连着写大章更不成了。先更一章,待会儿再更一章四千字的,o(╯□╰)o   ☆、第106章 银子(下)   “族中子弟都是仗着太后的势头,平素一点事都不怕。这会给太后运银子,自然就更不怕了。他们事前还商量好,要如何把太后私己银子不露痕迹的加到运税银的船队里头,事后再悄无声息的把银子弄出来藏好。”何二老爷眼底就露出一抹深深的讽刺,“他们左等右等等不到有人来送银子,行到中途的时候,却收到太后私下的密令,要他们在夜晚停船之时,将手下的心腹召集起来,私下把税银给化成银水,混到运河中的泥沙里。”他说着顿了顿,看向李廷恩的目光似是赞叹又似是无奈,“想必李大人早已知道了罢。”   “不错。”李廷恩并没有否认。   事实上,他查到当年押送税银的中等武官多半是出自与何氏这样的外戚之后,心中的疑惑就在于要如何藏银子,才能让这些银子消失的无影无踪。直到后来他偶然看到家中的丫鬟说要去炸首饰,他才恍然大悟。   就古代来说,金银器这些东西,戴久了一样会发暗,以前的光泽不在,首饰自然就不那么鲜亮了。大户人家,除非价值贵重,十分心爱的金银首饰,就会直接弃之不用,更换新的。然而若是心爱之物,为了让这些首饰重新容光焕发,他们会送到匠人那里清洗,回来之后便又像新的一样了。古代人叫这种专业清洗是炸一炸,然而在李廷恩看来,这就如现代一样,实际上是用一定的化学药剂,洗去面上时间沉淀出来的氧化物。一定程度上,这会减轻金银器物本身的重量。   在现代,他曾经听说过有人正是用免费承包珠宝公司清洁业务这一项方法,在珠宝公司的废水废物中过滤出大量的金沙银沙,然后将之重新冶炼提纯,成为了亿万富豪。   现代可以,在古代,实际上金矿银矿,也不是挖出来就能用的,同样需要冶炼。比如,在沙子中用细筛淘出金沙,当然,也可在河沙中淘出银沙。   这样的做法可能会消耗大量的人力,然而在封建制度的时空中,人力是世上最不值钱的一样东西。同样,这样做只要小心些,每天有人在河边淘沙,并不会如何引人注意。何况,有漫长的时间来准备运作,并且足够安全。哪怕是将银锭沉到河里,也有可能被打渔的渔民一网捞起几块来,从而泄露消息。可银水沉淀到河中变成银沙,除非专门提炼,否则绝不会有人能知道真相。   想明白这一节后,他开始令人查探十几年来运河水系的变道图。果然王太后身边有高人,这十几年来,王太后四处着人兴建水利,为此还严惩了一批贪官,看起来是为大燕百姓造了福。实则运河水系的变更巧妙的结合天时地利,将许多运河支流改道,保证了底下河沙最终冲刷的方向。也就是看懂了这水系图,他才清楚的知道,该去哪儿找银子。当然,事过十七年,他不会以为银子还沉积在原地等着他。想来王太后前面十来年令人大肆修建水利,一面是为了防止银沙被冲散,一面就是为了名正言顺的调集人手把银子提炼出来。   不过银沙一旦沉底,纵然王太后身边是精通古代水利修建的高手,也总会有漏网之鱼,而王太后要想不引人瞩目,无论如何是会有亏损的。   这一亏损,就被他找到了价值将近一百万两的银沙,其余的,就得着落在何氏身上了。   对上李廷恩,何二老爷嗓子觉得有些发干,他灌了两口茶,道:“李大人既然知道了,小人也不卖关子,剩下的银子,有一大半,是在祖宅里头。”   李廷恩嗯了一声,用了然的语调道:“是在宗祠里罢。”   “李大人连这都知道。”何二老爷骇了一跳,过后就自嘲道:“李大人竟然都知道,何苦还寻小人的麻烦。”   “本官知道银子在宗祠,然而本官却着实不愿这笔银子在宗祠。”李廷恩端起酒杯轻轻啜了一口,道:“一事不烦二主。本官既然查到当年太后挑了何氏对库银动手,就不以为太后会将此事再托付给别人。知道的人越多,消息走漏的可能会越大。至于本官如何猜到银子在何氏宗祠。”李廷恩望着何二老爷的目光颇有些戏谑之意,“本官早年曾游学至洛水,听当地人言,有人将洛水宋氏祖宅给推平了重建,独留下洛水宋氏的祖祠没有变动。当地百姓都说这是何氏尊崇宋氏,有意为宋氏留下一线薄面。在本官看来,却觉得此举颇为古怪,宋氏被诛,灵位不存,空留祖祠又有何用。一样的祖祠,住进去的是别人的祖宗牌位,与其说是尊崇,不如说是折辱。”   这一席话说的何二老爷面色赧然却低着头一声都不敢吭。   李廷恩扫了他一眼,轻笑道:“及至本官后来接手洛水宋氏一案,查探到库银一事,又牵涉到何氏身上,方才明白此举其中深意。这世上,还有什么比宋氏留下的祖祠更好的地方能存下这笔库银。宋林生是因贪污军饷之名而落罪,这笔库银,不找到则罢,若找到了,却是在宋氏遗留下的祖祠之中,宋林生依旧罪有应得,洛水宋氏,依旧遗臭万年。至于何氏,不过是住了宋氏的祖宅,一念之仁留下这祖祠无辜被牵连了,至于太后,当然是慧眼识珠。”话及此处,李廷恩唇角一挑,温声问,“二老爷,本官此言,您说有理还是无理?”   事情的经过就如同亲眼看到过一样被李廷恩一一还原出来,何二老爷还能说什么。他再次抹了一把虚汗,讷讷道:“此事是小人长兄经手,早年他还不似如今……”何二老爷说到这个有点尴尬,“后头小人兄长过上了闲适日子,就将从河里头淘沙的事情交给小人,要小人每年挑选人手接着朝廷规整运河的时候慢慢把银子给炼出来,小人这才知道了当年的事情。”   一个处心积虑的人会不会对当年何氏发生的大事真的一点风声都听不到?   这一点李廷恩没有过多的去追究,他唔了一声,问:“那笔银子藏在宗祠何处?”   何二老爷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李廷恩,低声道:“这些年,都慢慢叫人炼成了银砖铺在了宗祠地上和墙面上。太后娘娘有话,说此事咱们族里出了大力,可取用其中的一百万两银子。可咱们谁也不敢动……”何二老爷说到这里,有些着急的辩解道:“李大人,别说是小人,就是小人大哥,也知道这银子拿着烫手,除去早前用了十来万两银子做本钱,事后都添了回去,往后就再没动过了。”   “那消失的一百万两银子去了何处?”   听见李廷恩的问话,何二老爷赶紧道:“有十万两是给了当年经手此事的族中子弟家里头以做安抚。”他没有继续往下说,李廷恩也明白。这些人在十七年前便病的病,意外的意外,陆陆续续丢了性命。   “这些年,常有人拿着盖了太后娘娘小印的手谕来,断断续续拿走了四十万两银子。七个月前,有人拿着手谕,深更半夜拿走了五十万两。”何二老爷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廷恩看上去有些微醺的神色倏然一变,他坐直身子目光如剑般射向何二老爷,沉声道:“你可知道那人的来历?”   何二老爷被李廷恩的目光骇了一跳,不敢废话的摇头道:“不认识。小人趁长兄酒醉时试探过他,他也不清楚,只知道来人拿的就是太后娘娘的手谕,有手谕,就给银子。”   李廷恩眉眼一挑,倚在靠背上,徐徐道:“二老爷如此精明之人,这些年想必不会没有查探过对方的来历。”   “小人查过,可的确是查不到。”何二老爷痛快的道:“小人手上都是些吃喝玩乐的下人,选美人占着威风欺行霸市厉害的很,要正经办事就不成了。不过小人记下了那人的口音,学了几句,小人手下一个管事认出来,这口音该是山南道那边的。只是小人也不知学的像不像,大抵又七八分把握。”   “山南道……”李廷恩右手轻轻在下巴一抹,脑海中闪过一道火花,“是永王!”   看着突然站起的李廷恩脸上一片阴沉,仓促中甚至推翻了面前的酒桌,何二老爷心中就是一颤。   李廷恩此时早已没有心思理会何二老爷,他急急起身出了船舱,出去之前,何二老爷只能听到李廷恩丢下一句送何二老爷这话的余音。   “少爷,出什么事了?”本来守在门口的虎卫几人看到李廷恩面色大变出来,以为何二老爷是硬骨头,就道:“少爷,可是那人不老实,要不小的……”   李廷恩没有理会他们,径自到了书桌前取出笔墨纸砚,匆匆写了封手书,交给赵安,“速速差人送回去给老师。”   赵安跟在李廷恩身边许久,还从未见到李廷恩这样的神色,当下不敢耽搁,赶紧出去吩咐心腹人手,要他昼夜不停的坐快船赶路回京送信。   李廷恩片刻没有停歇,又写了一封信,问虎卫,“河南道家中人手如何?”   虎卫想了想道:“少爷放心,小人早就安排了好手护着家里的老太爷和老爷太太他们……”   李廷恩点了点头,取出随身的印信在信上轻轻一压,递给虎卫道:“叫人送信回去河南道向家,把这封信交给我师兄向尚,让他将我在河南道的两位姐夫一道叫上,在这三月之内,住到家中。”他顿了顿,又道:“把大姑父一道叫上。告诉他们,等闲不得离家。”   虎卫虽说一头雾水,照旧还是拱了拱手,转身出去办事。   连着送出去两封信,李廷恩一头坐在椅上,感受着被汗湿的衣襟,唇边只余苦笑。   他满心以为打草惊蛇能探知一些动静,知不知道将蛇打得狠了,连自己幼蛇都不得不被逼着一口吞下的王太后会不会怒气冲天,果如自己所猜测的那样,做出让自己始料不及的事情来。   若真是如此,寿章长公主这一步棋,果真就是下错了。如了杜如归的意,却束缚住了自己的手脚。   赵安去安排人手过后,回来看着李廷恩良久,终究还是没忍住,小声问,“少爷,您是不是觉着京里要出大变故。”   “只怕是这天下。”   李廷恩的回答让赵安悚然一惊,他上前一步,急切道:“那石大人……”   他脸上的急色如此显而易见,让李廷恩长久以来对赵安与石定生关系的困惑又浮上心头。然而此时依旧不是探究此事的好时机。李廷恩把这点疑惑压下,解释道:“放心罢,老师贵为三朝元老,若太后尚有神智,便不会对老师动手。”   赵安松了一口气,“少爷让人回去河南道送信,是担心河南道那头……”他就宽慰了李廷恩,“少爷放心,老爷太太身边都是好手,永溪石氏已有千载,石大人对太后早有防范之心。太后的人手想要悄悄摸到河南道,不是易事,更别提对老爷太太他们动手。”   “我不是担心爹娘……”李廷恩面色凝重的摇了摇头,“我是担心祖父他们……”   “老太爷他们……”赵安没有往下说,跟在李廷恩身边久了。对李家的情形他也很清楚,要说李廷恩对李家其余的亲人没情意,赵安不会信。可要说真看得多重,赵安却不以为然了。当然李火旺赵安还是能看出来李廷恩的真心孝顺,至于范氏,赵安想想都觉得好笑。   可还没等到脸上的笑容下去,赵安就冻住了,他忽然明白过来李廷恩为何会担心李家出事,与是否亲近之人出事无关,而与李家之人出事有关。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再早点写,手残党啊我,希望哪天能一个小时写五千个字就爽歪歪了,打字为毛这么慢。大家晚安   ☆、第107章 过渡   自流匪之乱后,河南道许多官家富户争先恐后的把家中的宅院田亩抛出来换成银子移居它地,李家便趁势就此添置了好几个别院庄子。   产业增多,自然也要话更多的心思来料理,防止下人们欺上瞒下。曾氏每日有大半的时间就花在这些东西上面,她并不懂如何经营,不过她总会认真的询问管事,叫底下人不敢有一丝懈怠。   日近黄昏,曾氏身边的贴身丫鬟菊盏带着几个小丫头捧了烛台进来,小声道:“太太,要不先摆饭罢。”   曾氏小弧度的扭了扭脖子,看了看天色,“忠儿他们呢?”   “三少爷四少爷还有六姑娘都在五姑娘屋里头用饭。”菊盏一面说一面不等曾氏吩咐就招呼小丫鬟们把饭菜摆好。   果然曾氏没有说要把孩子叫回来,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就让他们在珏宁那儿吃罢。”   菊盏应了一声,讨好的道:“太太,咱们三少爷和四少爷玩的好着呢,昨儿三少爷回来四少爷还舍不得,非要拉着三少爷跟他一道睡。今早四少爷又叫人送了个老猴爬树的白玉镇纸过来,说是京里才送来的一对,他用一个,三少爷用一个。”   曾氏身边的人都知道,不管四老爷还有老太太天天如何不舒坦,四太太是一直把一对儿女教的整天都往四少爷还有五姑娘院里钻。说起来这家里头也不单是四太太这样,大太太还不天天教着五少爷去四少爷跟前晃悠,只是五少爷脾气大,被惯坏了,四少爷更是有一股子倔性,大太太大老爷又舍不得五少爷被四少爷欺负,自然只能在边上干瞪眼了。   叫菊盏说心里话,她就觉得大太太和大老爷不会做人。这家里是靠着谁,是靠着大少爷。五少爷再是长房的老生子又如何,李家可跟别的人家不一样,不是祖宗传下来的家业,长子能继承一大半。五少爷在李家,一点都不金贵。四少爷是大少爷嫡亲的弟弟,跟五姑娘一起被大少爷捧在手心里长大,就是站出去,知府家的小公子还要让三分呢。偏叫五少爷去四少爷面前耍横,真不知道大太太大老爷心里是怎么想的。没见底下人巴结,各地铺子庄子上送东西来,明明是四太太管着家,偏人都先往二房跟前送,送完了才交到四太太手里头,对过账,给家里人都分一分,然后直接就入库了。   天气渐热,曾氏看了一天的账本,胸口憋得慌,眼前都是花的,她随手夹了两筷子萝卜丝,喝了几口粥,就叫人把饭菜都抬了下去,倚在凉枕上养神,嘴上还问,“六少爷那儿如何了?”   听曾氏问起柳姨娘生的孩子,菊盏有些结巴,小声道:“今早请了大夫过来看过,说六少爷好得很,柳姨娘觉得大夫不成,要郑七少爷过来看,崔嬷嬷做主给驳了,另开了大少爷的私库,称了半斤玉茯苓出来,给了柳姨娘帮六少爷补身子。”   曾氏不悦的睁开眼,“才几个月的孩子,吃什么玉茯苓!”   菊盏给曾氏轻轻摇着扇子的手就有些僵,她为难的道:“石夫人身子不舒坦,就把郑七少爷叫到永溪去了。柳姨娘说崔嬷嬷是要害六少爷,又哭六少爷是个庶出,生出来就受了苦,家里上上下下还不把六少爷放在眼里,抱到了老太太面前。老太太就说要她的补品份子挪出来,老太爷这才做主叫了崔嬷嬷给六少爷拿点补药。”想了想,她又添了一句,“大夫说了,这玉茯苓,算是药材里头最轻的补药,崔嬷嬷特意大少爷私库里头挑了年份最浅的出来。每天兑着奶娘的奶吃个半勺,想来不会有大事。”   “她要真给半勺才好。”曾氏闭了闭眼,还是坐了起来,吩咐小丫鬟过来给她更衣。   菊盏见她收拾,就道:“太太,天晚了,您还是在屋里歇一歇罢,六少爷那头,总是老太太他们做的主。”   “总是我名下的孩子,我去瞧一瞧,不妨出了事也有个说头。”曾氏这么说了一句,不顾菊盏的劝阻,起身去了柳姨娘的院子。   一看到曾氏,柳姨娘就跟见了狼一样,把孩子紧紧的抱在怀里,也不让曾氏碰,只是不敢像以前没上没下的和曾氏闹腾。她还记得被压出去过的日子,庄子里的下人们,有的是折腾她的法子。要不是她命硬,这个孩子绝对留不下来,也多亏她生了个儿子,才能回到李家。可就算回来了,李耀祖这个男人护着她,对曾氏也不敢动一指甲。说起来,李耀祖倒是想动,只可惜没人听话。   看到李耀祖对曾氏都色厉内荏,柳姨娘终于明白了,这个家,不是李耀祖的,是李廷恩的。李廷恩让谁管家,下人们就听谁的话。柳姨娘也不是没想过撺掇李耀祖去范氏跟前闹,把李火旺说动,趁着李廷恩在外头先捞一笔好处。只要银子到了手,就算李廷恩最后回来,难道还敢叫亲叔叔还银子?可惜李火旺平时都是偏着四房说话,只要一牵涉到这家里的产业,李火旺谁的脸面都不给,有人要动心思,李火旺能捏着烟杆子追半个院子。   一来二去,柳姨娘也歇了心思,是真的老实了不少,然而今日,她看着曾氏威风赫赫的来,威风赫赫的走,心里那根本来就叫人劝说的不安分的弦就松动的更厉害了。   回去的路上菊盏就抱怨,“太太,您就不该来,瞧瞧她那样,生是你要抢六少爷一样。她也不想想,您膝下有三少爷,哪瞧得上……”   “她就是不好,总是姨娘,不是你能说的。”曾氏淡淡的说了一句,看菊盏白着脸闭了嘴,便没有再说,心里只是想着柳姨娘方才那对滴溜溜直转的眼珠,还有忐忑不安的神色。   回到院子,曾氏仔细想了想,还是觉得不放心,就让菊盏去把崔嬷嬷请了过来。   “嬷嬷请坐。”曾氏直接指了右边上的位置,并没有叫丫鬟搬凳子。   崔嬷嬷也没有多客套,坐过去笑道:“太太找老奴有事?”她端的是李廷恩给的饭碗,对曾氏,她心里很清楚。李廷恩叫曾氏管家只因为这家里曾氏算是最明白的人,而且占了主子的名头。她是能管家,并且更能信得过,可天生就是个奴才,哪怕是永溪石氏出来的奴才,那也还是奴才。既然是奴才,明面上越俎代庖说起来就不好听了。   对崔嬷嬷不过分恭敬的态度曾氏觉得恰恰好,她让人上了茶,就问起了柳姨娘,“我听下头的人说嬷嬷从廷恩的私库里取了半斤玉茯苓。”   “是有这回事。”崔嬷嬷恭敬的笑,“大少爷去京里前把私库的钥匙交给老奴时就说过,要家里要用药材,尽可上私库中取用,都是够的。京里寻到好药材,还会时不时送回来添补。六少爷生出来就体弱,柳姨娘虽不是六少爷的娘,好歹生养一场,想必柳姨娘是最清楚六少爷体质。再有老太爷老太太心疼孙儿,老奴觉着半斤玉茯苓不算是大事。大少爷自来心疼下面的少爷姑娘们,五少爷以前吃过鸡心粥,六少爷吃点玉茯苓又值什么,左不过一二百两银子的事情。”   听到崔嬷嬷说了这么一串话,曾氏就笑。   她很明白为何自己只问了这么一句崔嬷嬷却要答这么多,这是要借她的地方把话传出去,同时还要堵住四房人的口。   “小六这孩子底子是差,也怪我当时没想明白,光想着给柳姨娘教教规矩,谁想柳姨娘到庄子上连饭都吃不下了。”曾氏叹了一口气,望着崔嬷嬷,“京里又送了东西回来罢,不知道廷恩那孩子有没有信来,早上去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还催着问小六名字的事儿。”   一说这个,轮到崔嬷嬷觉得好笑了。   明明心里恨大少爷恨得咬牙,得了个孙子还非要巴巴的叫人送信去京里,说要让大少爷给弟弟起名字,好沾一沾大少爷的才气。这不是巴结又是什么?   崔嬷嬷板正了身子摇头惋惜,“老奴倒是知道京里有信给五姑娘,不过五姑娘既然没说,想必大少爷还没拿定主意,取名是大事儿,大少爷必然要多想一想。”   正如菊盏所说,曾氏一点都不在乎柳姨娘生的那个儿子,有这孩子,多给一碗饭吃,没这孩子,她日子也不见得就过得有多好。她叫崔嬷嬷过来,是为了柳姨娘,看说的差不多了,曾氏就试探道:“嬷嬷觉得柳姨娘如何的规矩如何?”   崔嬷嬷就恭敬的道:“有四太太教导,老奴觉着比以前好许多了。”   曾氏叹息道:“我原本琢磨着也是如此,才叫人把她接了回来,谁想方才过去,她那双眼睛,照旧是四处乱看。在我跟前倒不妨事,家里若有客来撞上了她,还是这副模样可不成。我想着,她以前是唱戏的,大抵那眼神儿是改不过来了。即便要教,我身边的人都不成,还得请嬷嬷想想法子。”   崔嬷嬷闻言端了茶盅捧在手里没说话。   见此情景,曾氏笑了一笑,不疾不徐的也端了茶喝。   片刻后,崔嬷嬷把茶盅放下,冲曾氏弯了弯腰,正色道:“既然四太太您吩咐了,老奴就想想法子罢。”   曾氏眼波一闪,冲着崔嬷嬷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先前写的一大章都删了,这是重写的,最终决定还是要铺垫一下,要不太生硬了。明天尽量把这个情节写完,但说实话,写文这种事情,真的说不准,我也是写了文才知道卡文,收不住啥的太痛苦了   ☆、第108章 劲浪(上)   崔嬷嬷挥退身边的小丫鬟,凝眉想了会儿,起身就去了前院。   到了前头,她冲康成还有李四虎福了福身,直接把事情给说了,“这两日四老爷那头怕是不太妥当,老奴的意思,叫两个下人略跟一跟罢。”   康成骇了一跳,他才收到李廷恩叫下人加急送过来的信,让他来李家住着,心里正提心吊胆出了什么事儿,没想崔嬷嬷就过来说要找人跟着李耀祖,“这,四叔那头……”   说句大实话,康成一点都不把李耀祖放在眼里,不过到底是长辈,要叫人盯紧了,心里总是有些不舒坦的。何况他是女婿,是半子,可不是姓李。   崔嬷嬷笑了笑,把曾氏说柳姨娘有些不对的话讲了,“有两个近身服侍四老爷的小丫鬟,也说四老爷这些日子时常惊悸,老奴的意思,是怕外头有人对四老爷不恭敬,四老爷不愿意家里头人担忧才瞒了下来。”   这样换个说辞,康成就能接受了,他哦了一声,却扭头去看边上一脸冷漠的李四虎,试探道:“四虎,你说呢?”   李四虎睃了一眼康成,见康成不好意思的干笑,心里哼了一声,瓮声瓮气的道:“大哥让我在家看家,我只认大哥的话,谁也不能作怪。”   康成一脸尴尬的笑,心里暗骂这是怎么说话的,没念过书就是不成,说话这么直眉楞眼的,真不知道李廷恩这妹夫是看中这李四虎什么了,偏要收了做弟弟。   不管心里如何想,李四虎先开了口,康成还是答应了崔嬷嬷的话,叫来人安排去跟着李耀祖,这段日子严加注意四房的动静。   他们这头在商量,那头曾氏虽说给崔嬷嬷漏了消息,心里仍有些不安,第二天一早起来就是叫人问起柳姨娘和李耀祖的动静,得知都没有出什么差错,这才松了一口气。正用青盐漱口的时候,丫鬟就来说两个孩子过来了。   “三少爷和六姑娘特意早点起来陪您一道用早饭呢。”   听着丫鬟的话,曾氏嘴角露出浅浅的笑痕。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或许在最初嫁进李家门的时候,她曾经看不起李家其余的人,她曾经梦想过李耀祖能有一日真的光宗耀祖,然后她能够得到一个诰命,光宗耀祖,彻底远离乡下农妇的日子,过高高在上的生活。然而李耀祖的屡试不中以及性情上的卑劣,早就让她对这个男人绝望了。她为何要在范氏面前卑躬屈膝活着,为何要因李廷恩一句托付就在家兢兢业业,不怕得罪人的管家,都是为了一双儿女。   她的孩子,绝不能毁在李耀祖和范氏的手里头。   曾氏整了整发髻上的钗环,微笑着吩咐丫鬟们,“再去灶上看看,拿些碎银子去,让他们添几个忠儿凤儿爱吃的鱼头酥和芙蓉卷上来。”   丫鬟把一根蝴蝶对钗给她插上,笑道:“太太忘了,大少爷早前就有交代,少爷姑娘们的吃食,他每月单独贴二百两银子,想吃什么是任点的额,咱们就是拿了银子去,灶下的人也是不敢收的。”   曾氏闻言就笑了,“我倒是忘了,他们有福气,比咱们吃得还好些。”   要不是二房那个侄子能如此对待自己一双儿女,自己何苦为他和李耀祖对着干?   曾氏自嘲的笑了笑,收拾好叫人摆了饭,一面问起李忠儿李凤儿近日学的功课。   李忠儿往嘴里拼命塞芙蓉卷,含糊不清的答着曾氏的话,“先生教经义,都把大哥当年写的文章找出来,说要我照着做,还说只要有一二分功力即可。四弟天天气先生,问你拿大哥的文章教我们,拿大哥为何还要花银子请你来教我们,又背了一段大哥以前写的时文,问先生可有一二功力,气的先生脸都白了。”   曾氏闻言大吃一惊,“小宝这样对先生?”   “可不是。”李忠儿一抹嘴,灌了两口茶道:“学堂里的孩子们都笑,先生拿小宝没法子,还专程与我说过两回,可我也管不住小宝。”   李凤儿正吃鱼头酥,听见就嗤了一声,不屑道:“你当然管不住小宝,小宝从小就天不怕地不怕的,连三姐她们都管不住,我看啊小宝以后摔个大跟头就好了。”   “不许胡说!”曾氏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当即一点没留手的在李凤儿手背上拍了一下,看到李凤儿嘟着嘴不高兴的模样,曾氏也没哄她,只是冷了脸道:“这个家里,你们能跟你大姐二姐三姐四姐她们斗嘴,甚至能和你们大哥撒撒娇,可小宝和珏宁,你们一句坏话也不许说,你们得跟他们好好处。”   李凤儿红着眼垂头道:“知道了,娘不就是怕惹了大哥不痛快。”   逼着儿女对别人低头,曾氏心里何尝能好过。然而曾氏看的太清楚了,再理智的人也是有软肋的。在这个家里,李廷恩最疼爱的人就是一双弟妹。其实曾氏有些时候也不清楚,要说是同父同母所出,李草儿和李心儿也是,可李廷恩对她们却也没有如此呵护,偏偏在李小宝和李珏宁这一双弟妹身上简直是毫无顾忌的溺爱。   或许是想要把以前所有吃过的苦头全都添补在这一双弟弟妹妹身上?   无论曾氏想的明白想不明白,至少她不会去触碰李廷恩的禁忌,她顿了顿道:“他们对你们不是也挺好,有什么吃的玩的,都惦记着你两是不是?尤其是小宝,上回你们去向家玩,被人欺负,小宝还带着人去向家帮你们出气呢。”   这一点倒是不错。   李忠儿和李凤儿就不约而同的想到了两个月前他们去向家做客,结果被向家排行第九的一个小胖子拿自己亲爹以前差点被流放的事情出来嘲笑,还被向家几个孩子给推到土里滚了一身泥哭着回来的事情。   李家和向家是老交情,小孩打架没争赢,李忠儿和李凤儿自己都不好意思找人做主。再说曾氏平时在家常常告诫他们,眼下不是他们仗着威风跟人争执的时候,他们都没想过能把这个公道给讨回来,结果没想到李小宝过来找李忠儿玩,看到李忠儿额头上的伤,登时就火了,带上李廷恩给他会点拳脚功夫的小厮就找到了向家。   李小宝可不是李忠儿,他找去向家的门,向尚还亲自出来见了一见,一听李小宝是为这事儿,向尚也火了,令人把自己的庶弟给找了出来,然而当着李小宝的面把人摁在凳子上结结实实的收拾了一顿。看那小胖子给打得屁股开火,李小宝才心满意足勉勉强强的带着向尚给的礼回来了。   就是回来了李小宝都不肯罢休,赌咒发誓的跳脚说一定要再给李忠儿寻几个身手好的小厮,下回再看到那小胖子就让李忠儿自己把人跟揍趴下,李家的人走出去不能弱了声势丢了脸面,而且居然真的去缠磨着管家把这事儿给办成了。   想到这件事,李忠儿与李凤儿心气就平了许多,曾氏看着孩子的脸色,心里松了口气,又给他们讲道理,“人都是有个亲疏远近的。你们爹与你们二伯虽说是亲兄弟,可隔了个娘。就像你们,你们也不喜欢柳姨娘生的弟弟是不是?”   柳姨娘生的弟弟?   一想到李耀祖时常抱着那个弟弟对着自己黑脸,李忠儿与李凤儿一起摇头。   曾氏就笑了,“你们看,你们二伯和你们爹也不是一个娘生的,这自然就远了一层。你们和你们大哥,这又远了一层,所以你们大哥更疼爱小宝还有珏宁,这都是应当的。你们心里不能觉得不舒坦。大哥也没亏待你们,有好吃的好玩的,好衣服好鞋子,样样都给你们一份是不是。”   李忠儿听了一会儿,怯怯道:“可祖母说大哥经常偷着给小宝他们好东西。”   曾氏眼中冷光一闪而逝,笑盈盈道:“所以啊,娘不是说了,你们跟大哥远了两层呢,大哥却过很久才单给小宝和珏宁一样好东西,算起来都是差不多的。你们看看娘,因为你们是娘亲生的,娘就单拿银子给你们做新衣裳,做好吃的,可娘没拿银子给别人做过是不是?”   曾氏这样一说,李忠儿与李凤儿心里就舒坦了。   他们两人一起点了点头。   看到一双儿女彻底没有了先前愤愤不平的神色,曾氏这才放下心头一块大石,然而一股怒火却腾腾的烧了起来。   她原本想着范氏已经在床上躺着跟个废人一样,就是每天咒骂几句,趁着自己过去侍疾时候多找了点事儿,自己也不是不能忍一忍,横竖平时都是有丫鬟的。可若范氏躺在床上还要教着自己的孩子往错的路子上引,自己就无论如何忍不得了。   待送走李忠儿他们后,曾氏就把伺候在两个孩子身边的下人叫来,问起了他们去范氏院子里问安的情况。等听说两个孩子隔一天就要被范氏叫去说一两个时辰的话,曾氏整张脸都黑了,看的前来回话的下人叫苦不迭。   四太太不乐意三少爷六姑娘跟老太太接近他们这些人都是知道的。可这世上,只有长辈不乐意见儿孙的,哪有长辈传话叫儿孙儿孙却不过去请安的道理,那是要叫人戳烂脊梁骨的,再说了四太太也没明着说过,自己这些伺候的下人就着急忙慌的去阻拦,到时候传出去,黑锅可要自个儿顶着。   曾氏许久没说话,屋里也就陷入了静谧,,正在曾氏心里盘算着该用什么法子不着痕迹的让范氏消停一点的时候,一个婆子连滚带爬的进来了,一看到曾氏,就不停的磕头,“四太太,老太太去了。”   “你说什么!”曾氏顿时一个激灵,猛然从椅子上站起来,脸色铁青的逼问道:“你再说一次。”   “老太太去了啊四太太。”那婆子给曾氏的脸色吓得不轻,却想着崔嬷嬷的吩咐,硬着头皮爬起来摇摇晃晃窜到曾氏跟前小声道:“四太太,崔嬷嬷说,是四老爷动的手。”   正如一个霹雳当头打在脑门上,曾氏晕眩了片刻,稳住身子,颤声道:“你说的是实情?”   那婆子跺了跺脚,“四太太,您快过去瞧瞧罢,老太爷摔了一跟头,这会儿正在看大夫呢。”   曾氏艰难的吸了几口气,一手用力撑住边上的桌案,缓声道:“我这就过去。”   过去扒了李耀祖的皮,拆了李耀祖的骨!   作者有话要说:回家路上不顺利,郁闷,从西岭出来一路堵车,很晚才到家,没写多久又打雷了,倒,明天早上再写吧,今晚先这样了,不敢写了,打雷闪电的。大家晚安   ☆、第109章 劲浪(中)   大夫给李火旺把过脉之后,脑门上的汗就不停的窜下来,康成和向尚两个人急的在原地团团转,两人第三次撞到一块儿,康成实在撑不住了。   “向大哥,您看这事儿……”   向尚阴着脸,冷冷道:“先看大夫如何说罢,若李老太爷有个长短,也只能咱们先拿主意了。”   听出向尚话中含着的杀意,康成倒抽了一口冷气。他睃了一眼床上躺着的李火旺,将向尚拉到一边,低声道:“向大哥,这,这可是四叔,咱们若是……”   “他做出这种事,就不再是李家的人了。”向尚眼里已经结了冰,他森冷的望着康成,“你要想明白,你是廷恩的姐夫,还是李家的孙女婿。”   这两者,说起来是一样,然而到底是不一样的。   康成犹豫了一会儿,一咬牙道:“好,就依向大哥的意思,要是祖父果真有不测,咱们就先拿主意。管家那儿我已经嘱咐过了,就是家里的人,到时候怕是要请太叔公出来压住阵脚。”   向尚赞许的点了点头。   康成的意思也是他的意思。李耀祖的生死不要紧,要紧的是范氏死了的消息决不能在这个时候传出去,更不能传到京城去。无论如何,一定要撑过一段时日,撑的廷恩那头有了应对的法子,撑得廷恩能将手头上的事情从容的布置好。   向尚正要与康成商量,听见外头的人说曾氏来了,两人目光一对,彼此都知道了对方的意思,最后康成走了出去。   见到形容憔悴,狼狈而来,再无平日半点从容的曾氏,康成心中叹了口气,迎上去也顾不得避忌,直接道:“四婶,大夫还在里头给祖父把脉。”   曾氏张了张口,嗓子却干的一点话都说不出来,她四下扫视了一眼,发现厅堂里的都是些陌生的下人,更没有看到李大柱他们,而跟在自己身边来的下人不知何时也不见了,就道:“大伯他们……”   “小婿做主叫人将消息压住了,只是告诉了四婶。”   听见康成的话,曾氏并没有意外,只是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一手撑在桌案上,慢慢坐了下去,很平静的道:“能瞒得了多久。”   这种事情,康成实则也不清楚,他只能道:“四虎已经带着廷恩留下的亲信下人将家中各个院子看了起来,各处角门侧门也都封了,能瞒得了一时是一时罢。”   曾氏摁了摁鬓角,吐出一口浊气,“李耀祖在哪儿?”   康成打量了一下曾氏的神色,就有些犹豫。   曾氏见此,不禁笑了,“你以为我此时还会护着他?他做出这样的事情,坏了我一双骨肉的前程,我恨不能生吃了他!”   曾氏几欲食人的模样实在与平日大相径庭,康成都骇了一跳,他就低声道:“四婶,四叔的事情,您就别管了罢。”   虽说康成不认为在李耀祖做下这种事情后四房还会有什么前程,但小心谨慎一向是他行事的准则,在没有李廷恩发话之前,他对曾氏还是保持这一如既往的恭敬。能让李廷恩信任,亲手将家事托付的曾氏,康成素来是不敢小看的。   曾氏当然明白康成这话有好意,更有戒备。可她此时是非见李耀祖一面不可,她不仅要弄明白李耀祖为何这样做,更要从李耀祖口中将实话给掏出来,这是她和儿女唯一的出路了!   她豁然站起身,冲康成行了个大礼。   康成骇了一跳,急忙避让到一旁,又不敢去扶曾氏,只是迭声道:“四婶,您这是做什么。”   曾氏秀目含泪,哽咽道:“我要见见他,就算死,也让我死个瞑目罢。待问了他实情,我才有脸面带着孩子去黄泉给娘赔罪。”   康成沉默后道:“四婶且等一等。”他转身进了内室。   向尚正与大夫说话,见到康成进来,就拉着他到边上小声道:“老爷子性命是保住了,不过中风后怕是……”   此时李火旺能保住性命,已经是件大好事,康成不由松了口气,赶紧将曾氏的要求说了,末了解释道:“我的意思,让四婶去见一见罢。咱们问,是问不出来实话的,你我二人,也不便对四叔不恭敬,倒不如让四婶去见一见。想来四叔总是顾忌一双儿女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廷恩为何要让自己突然搬到李家,崔嬷嬷才提起找人看住四房,李耀祖就对范氏动了手。照理来说,范氏是李耀祖的亲娘,是李耀祖在李家最大的靠山,为何要这样做?是不是真的与京里的事情有关?这些问题,至今还是一团乱麻。   向尚当然也想弄明白这些事,更知道康成说的是实话,他很快就做出了决定。   “让人带着四婶过去,要看住了,可别让四婶也遭了不测。”向尚一面说,就意味深长的望了康成一眼。   康成心中咯噔一跳,立时明白了向尚的意思,当即道:“四婶方才哭了一场,到四叔面前,只怕以为咱们亏待了四婶,还是叫四婶先换身衣裳罢。”最好是叫丫鬟从里到外看着都换个透。   看向尚没有否认,康成又转身出去,叫了小丫鬟来,很殷切的劝曾氏先去梳洗梳洗。   曾氏是个聪明人,如何会不明白康成的意思。她此时正是一心一意要洗脱嫌疑的时候,康成此举正和她的心意。虽说恨不能下一刻就看到李耀祖在给跟前,她还是在崔嬷嬷派的丫鬟服侍下仔仔细细的梳洗了一番,将发髻只插了一根实心玉簪才去见了李耀祖。   李耀祖正跟困兽一样在一间连凳子都无一根,四面窗户都被钉死了的屋子里走来走去。听到外头开门的声音,他血红着双眼就往门口一扑,见到进门的是曾氏,身后还跟着好几个面无表情的护卫,他当即抓着曾氏的胳膊,凶狠的追问,“娘呢,娘呢,娘怎么样了?”   “放手。”曾氏扫了一眼他,目光落定在他抓着自己胳膊的手上。   李耀祖从来就没将曾氏放在眼里过,若说以前还有一些夫妻之情,自从曾氏接手管家却不肯配合他的安排置换家业后,他就对曾氏生出了恨意。此时听到曾氏话中犹带厌恶之意,他如何能忍,扬起巴掌就要对曾氏扇下去。   不等跟在曾氏身后的护卫动手,曾氏眼尾一扬,眼中划过一丝幽光,只见她飞快拔出发髻上的玉簪,没有半点犹豫的就插到了李耀祖扇过来的巴掌上,当即就将李耀祖的右手戳出了一个血洞。   李耀祖痛叫一声,不敢置信的瞪着曾氏,“贱人,你敢杀夫?”   曾氏冷笑一声,攥着玉簪逼视着他道:“李耀祖,你敢弑母,我敢杀夫,咱们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听到弑母二字,李耀祖脸上先是涌起一抹惭红,继而满脸惊愕的连退几步,复又逼上来咆哮道:“娘是不是死了,娘是不是死了?”   曾氏根本不理会他,往门边一立,冷冷道:“你动的手,你会不清楚”她稍稍一顿,鄙视的目光在李耀祖身上扫过,摇头叹息道:“李耀祖,我真是没想到,你为了不让廷恩仕途顺畅,竟不惜做出如此猪狗不如之事。”   “贱人!”李耀祖从震惊中回过神,听到曾氏如此辱骂自己,当即暴怒不已,涨红着脸怒声道:“你懂什么,忠孝不能两全,李廷恩身为人臣,图谋权势,危及朝纲,我这是为朝廷尽忠!若不是康成他们,爹不过是在床上躺几日,娘如何会出事!”   曾氏眼神闪烁了一下,上去就给了李耀祖两个耳光,打得李耀祖暴跳如雷又要动手,曾氏却抢先一步骂了起来,“你这个畜生,嫉妒侄子的权位,为让侄儿丁忧,不惜弑母,你坐下这等猪狗不如的事情,可曾想过忠儿和凤儿?”她越说越愤怒,上去劈头盖脸就朝李耀祖脸上抓了几把,直抓的李耀祖捂着脸连连惨声后退,她却刑若癫狂的步步紧逼,嘴里一直在骂,直叫李耀祖形神沮丧,最后没有半点招架之力的坐在了地上,她才扑过去趁着李耀祖最脆弱的时候在他耳边低声道:“李耀祖,你要还想将来有个给你供奉祭祀的人,就老老实实把实话说出来,你要想让我跟你一起去死,让忠儿凤儿一辈子见不得人,我就让你那庶子先去地府见阎王,再给忠儿凤儿喂一杯酒,叫你李耀祖断子绝孙!”   “你,你……”李耀祖浑身一颤,抬头震惊的看着曾氏。   曾氏薄薄的唇翻了翻,眼光如同淬了毒的箭射向李耀祖,“与其让孩子一辈子被人欺负的活着,我不如带着他们去死。转世投胎,还能落到一个人家。”   看到曾氏的神情,李耀祖是真的怕了。他浑身发寒,觉得像是被毒蛇盯住了一样。他从来没想过,这个自己一直没放在眼里,只觉得愚笨的女人,居然有这样心狠手辣的一面。   他不是蠢材,他是读书人,他曾经是李家的期望。这一次做出这件事,即便最后的结果超出预料,可他也早已有所准备。即便背上不孝之名,到底他把李廷恩拉下马,他阻断了李廷恩的仕途,说不定还能为心爱的幼子谋一个好前程。李廷恩最后又能如何呢,碍于名声,李家没人敢说出去自己的罪过,李廷恩照样要尽心竭力的扶住自己的儿子,否则将来如何面对不明真相的世人言语。他就算死,也报了仇了。   说到底,他空有满腹大志,却被李廷恩一直用阴谋诡计压在下头,早已活的生不如死。然而他唯一没想到的,是真背上了忤逆不孝的大罪,更没想过曾氏这个女人居然这么狠。   自己死了,谁能制止曾氏?阴曹地府,总要留一个给自己上香的人罢,就算不是自己最心爱的小儿子,那个厌恶的曾氏所出的儿子,总要保住一个。   李耀祖心里如海浪一般翻腾,最终还是败在了曾氏叫人胆寒的目光下,他垂下头将自己所知道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曾氏静静的听完事情的前因后果,心中只余悲愤,离开这间阴冷的屋子前,她自始至终没有回头,就像生命里从来没有过一个叫李耀祖的男人。   “少爷,河南府的急信。”赵安急匆匆的进来,将信送到李廷恩手上。   何二老爷才走,这些日子步步谋划,只要再有一步,李廷恩就能将这笔银子顺利的从别的地方找出来带回京城,不由得他不小心谨慎。   不过一听到河南府的急信,天生敏锐的直觉就让他心中浮起一道不祥的预感。   李廷恩将信拿过来揭开火漆快速扫了一眼,眼神立时一片幽深如海。   他静静的站了一会儿,将手中的信纸揉成一团随后一扔,纸团就在铜质镂空的美人灯笼里化为了烟灰。   “少爷……”赵安喊了一声。   兴许是早有预感,李廷恩心思平复的很快,他往后一仰,端了盅茶,吩咐道:“赵叔,明日就动手罢。”   赵安大吃一惊,“少爷,那银子还有一半在祠堂里头。您费尽心机,才让何家的人自己把银子给挪了出来,若银子到头来还是在宗祠找到,只怕……”   那样,宋氏就要一直背着贪污军饷的骂名到死,对太后,也无足轻重了。   李廷恩手捧着茶盅,望着头顶散碎的烛光,怅然一叹,“范氏死了。”他没有再叫祖母,此时此刻,也无需叫祖母这个称呼了。   赵安吃了一惊,很快就道:“四姑爷可将消息瞒住了?”   “瞒不了多久。”不同于赵安的焦急,李廷恩很冷静的摇了摇头,“既然京里用了这釜底抽薪的法子来阻止我,这消息必然瞒不住。从河南府快马加鞭送信过来已有十来日,就算家中秘不发丧,此时怕已是知道了。明日先将那转出去的一半银子起出来,我会立即上折请皇上许我丁忧,另派官员接手此案。”   赵安叹了一口气,“也只能如此了。”家里没了个老太太,原本就是瞒不住的,何况别人有心探查。赵安想着就动了气,“少爷叫人回去送消息,没想家里那些人,终究是靠不住。”   “也不能怪他们。”李廷恩讥诮的弯了弯唇角,“有心算无心,总能算计到。我此时丁忧,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不过即便要丁忧,我李廷恩也不会让人白白当头敲一棍子。”他说着一声断喝,“虎叔!”   在外头带着人巡夜的虎卫立时带了人进来,“少爷。”   李廷恩提笔飞快的写了一封信,吹干墨迹后递到虎卫的手上,“你带着人,亲自去一趟襄阳,把信送到焦雄的手上。”   虎卫接过信,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少爷,焦雄是永王麾下的大将。”   这个时候,私下联系叛王底下的人,可不是一件小事。   “是啊,永王的人。”李廷恩讽刺的叹笑一声,挥了挥手,“去办罢。”   虎卫见李廷恩自有安排,便不再多言,当下出去安排了护卫李廷恩的事情后,便带着侄子自水路坐小舟奔襄阳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更七千字,慢慢加字数吧我,最终会恢复到万字更的,捂脸。。。。   ☆、第110章 劲浪(下)   焦猛看完信,将信纸随手就递给边上的弟弟焦力。趁焦力还在看信,先对上首坐着的焦雄声如洪钟的道:“爹,咱应了罢。”   焦雄虎着脸,“你少多嘴。”   焦猛梗着脖子,抖得身上的铠甲哗啦啦作响,不服气的道:“我怎就不能说了,妹妹都给人害了,咱们还要做锁头的王八,这辈子也就只能做王八了!”   焦力把信看完,听见这话也在边上道:“大哥说得对。爹,咱们焦家在襄阳也算是大户人家,世世代代都效忠朝廷。当初起兵的时候,咱们可是跟永王说好了,事成之后,正妃的位置就是妹妹的,可到头来,他做了啥!宣束泽这王八蛋,妹妹被他儿子杀了他一声都不吭,说妹妹是得了急症!”焦力先前还有些做戏的成分,此时却是越说越动了真火,蹭的站起来挥舞着胳膊道:“爹,他不仁,咱们就不义,弄死宣明铎这小兔崽子,看他怎么办!”   “住口!”焦雄额头青筋凸凸直跳,突然往扶手上重重一拍,打断了焦力的话。   “爹!”焦力不死心的喊了一句,发现焦雄一副要吃人的模样,这才不情不愿的将话咽了回去,气哼哼的坐回位子上。   一直默不作声看着的焦猛此时道:“爹,二弟说的也是道理。永王先对不起咱们焦家,就怪不得咱们焦家反水。”   焦雄横了两个儿子一眼,长叹道:“难啊。这封信,是李廷恩叫人送来,谁都知道他是皇上的心腹,可没有皇上的御笔,咱们焦家纵使此时再投靠回朝廷,只怕将来也不会有好下场。只可惜博儿才三岁……”   焦猛和焦力脸上跟着露出了无奈之色,他们也都想到了自己的妹妹留下的那个外甥。   焦雄膝下有六子,却唯有一女,唯一的女儿,就是永王宠爱的焦侧妃。焦侧妃得宠多年,偏偏三年前才生下一个儿子。自焦侧妃死后,这个儿子就被送到了永王妃院中抚养。即便外间都盛传焦侧妃是死于永王府世子宣明铎之手,然而只要永王一日对外说焦侧妃是死于暴病,焦侧妃就是死于暴病。再说就是证实焦侧妃死在宣明铎手上,宣明铎是嫡子,焦侧妃就算拥有朝廷的诰封,依旧是个小妾。嫡子杀父妾,固然是触犯朝廷律法的行为,可惜没人会为了这个就要真的治嫡长子的死罪,传出去,会让天下人嗤笑。焦家上下都很清楚,永王有意江山,是绝不会为了一个侧妃背上性好美色的骂名。宣明铎罪名不能公告天下,焦侧妃的儿子养在永王妃膝下就是一种求都求不来的恩赐。焦家上下,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焦雄连连叹息数声,目光又落在焦力旁边的那封信上。   不得不说,信里写的那些东西,触及到了他最害怕的地方。焦家此时,的确已经是危如累卵了。进,别说是外孙才只有三岁,能不能长大都是问题,还被别人捏在手心里,实在难以看到指望。退,偏偏自己当初将女儿嫁去永王府,得宠多年,又是头几个听从永王号令的,朝廷不会轻易相信。往前还是往后,似乎都是一条死路。正因为看清楚局势,这些日子,他才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然而,李廷恩的话,又如何能信得过?   焦猛敏锐的察觉到焦雄的视线一直落在信纸上,眼角抽了抽,低声道:“爹,应了罢。咱们应了,除去宣明铎,好歹算是一桩功绩,若到时候朝廷不答应,咱们也算是给妹妹报了仇。不应,咱们真是没路能走了。”   焦雄心里一颤,有些浑浊的眼射出锐利的光,“不错,咱们焦家,是没路能走了。”   见焦雄意动,焦猛赶紧加了把火,“爹,过几日宣明铎要带着永王府几位公子爷上城外围猎,咱们不如……”   “猛儿,你……”焦雄震惊的看着焦猛。   焦猛阴狠一笑,森冷道:“爹,一不做二不休,咱们把他儿子都杀了,只留下博儿,到时候也叫他尝尝血水憋在喉咙的滋味儿!”   “对!”焦力拍案而起,附和焦猛的话,叫嚣道:“爹,他不就是仗着咱们焦家已经上了他的船不能再翻脸?咱们这回也给他来上这么一回,叫他看看焦家的男人都不是软蛋!他还要靠咱们焦家帮他打江山,到时候膝下又只剩下博儿,我就不信他还真敢对焦家动手!就是忍,也得忍到这天下有个分晓的时候!”焦力越说越激动,一拍手蹿到焦雄跟前,使劲儿催促,“爹,拿主意罢。杀了他的儿子,咱们对朝廷也算有个交代了。横竖是个死,不如拼条血路出来,真等他用不着咱们焦家的时候,宣明铎那小崽子又把兵权都给掌了,咱们焦家上上下下几百口,那是真没活路了。”   “别说了!”焦雄腮帮子上的肉抖了两下,一声爆喝阻断焦力的话后,忽然仰天长笑几声,叹道:“罢罢罢,咱们焦家以诚待人,奈何别人不愿啊。”他倏然收声,眼中爆射出精芒,威势陡然大增,“猛儿,你去把送信的人叫来!”   焦猛与焦力对视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流露出的喜色。   ------------------------------------------------------------   京城连绵的阴雨已经下了五日,王太后卧在床上,看着窗外从凤头屋檐上落下的雨水垂成一条笔直的红线,眼眶跟着涌起一阵阵潮意。她艰难的抬起自己的手,看到上面一块块如黄豆般大小的褐色斑点,忽然吃吃的笑出了声。   周围服侍的宫婢们如同听到了什么恐怖的声音,情不自禁往后面小退了一段距离。   “公公……”小太监提着灯笼一面埋怨老天爷一直不开眼放日头出来,一面小心翼翼的推开永宁宫侧殿一间屋子的门,小声的唤了厉德安。   厉德安正和衣倒在榻上养神,听见小太监的声音,喉咙里咕噜了一声,坐了起来。看到几个小太监提着灯笼进来,任凭他们一边给自己穿鞋端水洗脸,他自己朝外头望了一眼,一看就叹了一声,“这天还阴着。”   小太监道:“可不是,都多少时候了,就没见老天爷开眼过,这几日更是连着下雨,大白天的还得用灯笼呢。”   “唉……”厉德安往小太监脑袋上拍了一下,摇头道:“日子不好过哟。你小子赶紧存些银子,别都拿去输了,过一日是一日罢。”等到有一日过不下去,这永宁宫撑不住了,也好有本钱出去养个儿子过太平日子。   不过后面这半截子话,厉德安无论如何是不会说的,即便如今他心肠也软了许多,也有了赴死的打算。可没走到绝路上,他还是想好好活着。   在铜镜里照了照脸,用小太监端上来的香片漱了漱口,哈了口气确定没味道了。厉德安这才起身要朝前头去伺候王太后,他先问,“太后起了?”   小太监低声道:“一晚上没睡。”   “唉……”厉德安又叹了一声。他知道这是王太后又在想寿章长公主了,自打寿章长公主在这永宁宫中自个儿抹了脖子,王太后就夜夜难以入睡。他想了想吩咐道:“先叫人备膳,再叫人去请*郡主。”   小太监一听*郡主,头皮都炸了,“公公,天天差人去请,可郡主就是不肯进宫,这……”   厉德安眼一瞪,“叫你去就去。”一面说就狠狠在小太监屁股上踢了一脚。   小太监没法子,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了一声。   到了寝殿内室,厉德安带着身后抬着膳食的宫婢们慢慢走近王太后,见王太后靠着窗外发怔,眼角还挂着点泪水,厉德安就弯腰小声道:“太后,该用膳了。”   王太后虽说寝不安枕,膳食却是依旧要用的。她缓缓扭过头,嗓音有点嘶哑的道:“放下罢。”   厉德安挥了挥手,示意宫婢们把膳食赶紧摆上去。   王太后扫了眼面前的点心和粥品,随手指了碗最清淡的白粥,叫宫婢呈给她。   一名宫婢用银勺子勺了一勺,奉在头顶递给了王太后。看到王太后接过粥吃了一口,她正要退下,谁知兜头就被王太后把粥砸了一脸。   殿中服侍的人都跪下了,所有人看着王太后看不出息怒的神色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王太后用帕子抹了抹手,将嘴里含着的粥吐出来,声音不带一点起伏的命令道:“厉德安,把人拖下去。”   那名宫婢还来不及磕头求饶,就被厉德安叫上来的两个大力太监上来捂住嘴拖出去了。   看到宫婢被拖走,王太后才道:“往后的膳食里,不许再有肉。”   厉德安这才知道王太后为何会大发雷霆,心里直叫要命,把做膳食的厨子们骂了个狗血淋头。心道就差交待这么一句,这些底下人的就给他捅娄子,自打寿章长公主去后,太后就再也不肯用荤腥。这群厨子,自个儿不要脖子上的脑袋,就连累别人!   厉德安心里发狠待会儿要好好教训厨子一顿,嘴上却半个字都不敢辩解,只拼命告罪应下了。   外面这时有小太监进来,“太后娘娘。”他跪着呈上了一个金锁。   见到金锁,王太后眼尾一扬,拿过来在左面的凸起处摩挲了几下,金锁从中间剖开,出现一个纸卷。王太后将纸卷打开看了看,嘴角破天荒的露出了一丝笑意,“厉德安,你去一趟王家。”   厉德安从王家出来,不知怎的动了心思,就拐去了一趟寿章长公主府。   寿章长公主虽做出胁迫王太后的事情,是为大不敬,然而皇家自然不会将这种事公诸于众,何况寿章长公主人都死了。人死债消,不管是王太后还是昭帝,都不会再去追究寿章长公主过去和眼下的罪责。有朝臣听到点风声,提出要治罪寿章长公主的,还被昭帝严词斥责了一通,这座长公主府因而也保存了下来,没有朝臣再去不开眼的说要收回。   只是没有长公主的公主府,到底是门庭冷落了。   厉德安坐在马车上望了一会儿,想来想去还是没进去,正要叫人赶着马车回宫,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骑着马出来。只是这一回,身后没有那些威风凛凛的女兵。   厉德安打量了下杜玉华离开的方向,让赶车的小太监去把公主府的门房偷偷的叫来。   厉德安多次来公主府代表太后赏赐东西,门房自然是认得的,一过来就口中含着公公,要给磕头。厉德安没心思跟他来这些东西,止住了劈头就问,“郡主这是要上哪儿去?”   若是以前,门房自然不敢泄露杜玉华的行踪,就是永宁宫的总管公公来问他也不敢。然而此一时彼一时了,他哈着腰老老实实的道:“郡主这些日子不是去瑞安大长公主府上,就是去宗正寺给杜姑娘送东西。”   对杜紫鸢,诚侯府的下人是喊姑娘,而公主府这边,以前是当没这个人,眼下是只能含糊喊一声杜姑娘。   “给杜姑娘送东西?”厉德安吃了一吓,赶紧追问,“都送什么了?”可别是什么要命的东西,眼下这节骨眼上,寿章长公主用命换了儿子出宫,女儿出宗正寺,*郡主要是再想不明白,那就真是白费寿章长公主一番心思了,怕更要惹出一番风波。   门房看着厉德安急的脸色青白,连忙道:“就是些穿用的东西。”他讨好的笑了笑,低声道:“听郡主院里伺候的人说,郡主说要把这些年该杜姑娘得的都还给杜姑娘。”   这是什么意思?   厉德安有点不明白这话,见着门房一脸邀功的神情更觉得有点心凉。这以前公主府的下人嘴有多紧,规矩有多严。如今呢?   人走茶凉啊……   厉德安有点感怀,冲边上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给点银子把门房打发走,自己却袖着手靠在车壁上出神的想了起来。   寿章长公主拼了性命不要,临死前还在皇上的面前请皇上下了圣旨许她和诚侯和离,了解了一段孽缘。照理来说,*郡主该恨得杜紫鸢牙痒痒才是,怎的还要去送东西。听门房的样子,又不是要杜紫鸢的性命,再说了,宗正寺是什么地方,杜紫鸢一直在那儿住着,以如今*郡主的地位,只怕真要在那里头起心眼,宗正寺那帮子人早就把*郡主又关进去了。   这件事到底要不要回宫在太后面前说一说?   厉德安心里翻了个转,最后还是打定主意在王太后面前闭嘴。这个节骨眼上,多生是非不妙,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就算往后太后问起来,自个儿也有法子推脱的,就当从没来过长公主府门口就是了。   打定主意的厉德安回到永宁宫,果然对着王太后一字不提,顺着王太后难得的好心情说了几句笑话,轻松的过了一日。   康成和向尚接到李廷恩着人快马加鞭送回的书信后,与崔嬷嬷商议再三。   崔嬷嬷听完李廷恩的意思,就道:“既然是少爷的意思,咱们就先把白贴发出去,灵堂也要缓缓布置起来,只是在这前头,先要与大老爷他们说一说。”   康成和向尚正是这个意思。范氏去了这么久,虽说一直用冰镇着,到底不是个事儿,如今得了李廷恩的信,既然要抢先手,那就得把事情置办起来了。   向尚道:“丧事好办,只是大夫那儿……”   崔嬷嬷立时道:“大夫那儿得有劳向公子打点打点,务必要叫人看不出端倪来才是。再有四老爷那头……”她拉长了语调看了看向尚和康成两人为难的神色,缓声道:“交给四太太办罢。”   康成和向尚原本都是这个意思,可听到崔嬷嬷的话,康成仍是有些踟蹰,“这怕是将来四婶……”   “四太太是个有成算的人。”崔嬷嬷不置可否,只说了这么一句。也就是在李家了,要在稍有些根基的人家里头,李耀祖这种事情,根本就不用犹豫,早就被亲爹亲娘给除了。   向尚与康成对视一眼,没再多言反对的点了头。   崔嬷嬷见他们答应了,又道:“几位出嫁的姑奶奶要接回来,再有京里的大姑太太也得送消息过去。至于大老爷他们那儿,老奴的意思,四姑爷去说罢,向公子反倒是不好多言。”   康成应了一声没有推辞,向尚也没有反对的意思。   崔嬷嬷默了默又道:“分开说,老奴先请五姑娘过来,把事情告诉五姑娘,再把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请到一块儿,请五姑娘来把内院的事情担起来,这丧事,四太太不能沾手。”   向尚这回就不沉默了,“珏宁这担子是不是……”   “向公子不必担心。”崔嬷嬷冲他摆了摆手,“五姑娘是老奴这些年一手带大的,这点事儿,为难不住五姑娘。”   听着崔嬷嬷笃定的口吻,向尚仍有点不放心,他迟疑的道:“崔嬷嬷,这可不比旁的。”他一咬牙道:“说句大实话,老太太去了,对咱们来说,只要廷恩那头安顿好,无伤大雅,可若珏宁出了个长短,廷恩回来,咱们可没法交代。”   崔嬷嬷当然明白向尚的意思,不过她依旧坚持自己的看法,认为李珏宁完全能够胜任,“向公子不用多虑,五姑娘的年纪也不小了,老奴的意思,她有这份本事,练练手也好。再有她只是在内院里头撑起来,外头的事情自然有四姑爷还有向公子您帮手,再有几位老爷,过不了几日,大少爷是要赶回来的。”   向尚和康成心里转了个圈,犹豫了又犹豫,再一想到小曹氏与顾氏都不是省油的灯,尤其是顾氏那一手无理都要搅三分的功夫,两人都有点避讳,只能听了崔嬷嬷的话。   商量到最后,就只剩一件事了,李耀祖,到底要安个什么名头无声无息的离开人世。   最后向尚拿了主意,“先拖一拖罢,待廷恩回来后再叫他闭眼。”这话的意思,就是要让曾氏动手的时候留下一二余地了。   虽说李耀祖干脆利落的没了更好,但向尚的话显然也是有考虑的,康成和崔嬷嬷便都没反对。   几人商量定所有的事情,又把李四虎叫来,嘱咐他带着家里会点功夫的下人把各院看好,这才分头去告诉李大柱和小曹氏她们范氏去了的消息。   李大柱正在李二柱屋里头陪着李二柱摸牌,自从李二柱双腿断了之后,李廷恩叫人做了几幅玉牌,李大柱闲着没事,就常常叫族里几个人来陪着李二柱一道消磨时光。   听下人哭哭啼啼的来喊着老太太去了,老太爷病倒在床,李大柱几个都吃了一惊。李二柱更是从轮椅上撑着要站起来,差点整个人扑到地上,吓得下人们急忙去扶。   李大柱拉了李二柱一把,骂他,“你先顾好自个儿,”然后劈头盖脸的就问起了报信的下人,“老太太怎么回事,老太爷要要不要紧?”   下人既然能被选来报信,自然是个机灵,哭丧着脸道:“老太太早上才用过饭谁要歇一歇,谁知等丫鬟们进去就……老太爷一听到消息就厥了过去,这不大夫正给老太爷把脉。”   李二柱泪水登时就流了出来,催着下人们把他抬到李火旺院子里头。   李大柱跺了跺脚,他一点都不觉着范氏死了有什么好着急的,可他关心李火旺,一面督促下人们小心抬李二柱,一面在几个族人的陪伴下也朝李火旺院子里头赶。   还没到李火旺的院子,在廊上就撞着急匆匆奔回来一脸泪的李光宗。   李光宗一看到李大柱和李二柱,膝盖都软了,只来得及喊了声大哥泪水就滚滚而落。   李大柱看他的样子,心里也有点唏嘘。   凭良心说,他是真恨范氏恨得牙痒痒,早就想范氏去死了。可这人已经死了,什么债都消了,再看到李光宗这可怜样,他有点不是滋味的拍了拍李光宗的肩膀,叹息道:“先进去罢。”   李二柱就拉着李光宗的手流泪,两兄弟对着脸哭。   到了院子里,三人先去范氏的屋子,一进去就是一股沁人的凉意。   李光宗和李二柱都没注意这些,扑在范氏跟前痛哭不止。李大柱皱了皱眉,望着角落里的两盆冰不悦的道:“这就摆上冰了?”   王管家赶忙迎上来低声道:“大老爷,这日头大,您瞧着要不赶紧把冰给摆上。”   李大柱看了看外明晃晃的眨眼的太阳,再看看床上闭着眼看上去安详了许多的范氏,没再多说什么了。   王管家见李大柱没有再问,心里长出了一口大气,就上去对拉着范氏冰凉的手哭嚎不止的李光宗道:“三老爷,老太爷还在隔壁屋子里,您得节哀啊。”   原本蹙着眉头立在边上的李大柱这才想起来还有李火旺,赶紧道:“行了老三,爹还病着,娘这也算是喜丧,咱们得把丧事给她办的热热闹闹的,把爹伺候好,让她走的安心才是。”   李光宗摸着范氏死去不就就已经沁凉再也透不出热气的手正伤心,听见李大柱的话,心里虽说有点憋闷,却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他只能擦了擦泪,缓缓站起身推着此时也已露出急色的李二柱跟在李大柱身后往李火旺的屋子里头去。   看他们一走,王管家赶紧叫了两个下人过来,嘱咐道:“赶紧的,让她们再给老太太身上温一温。”   下人们就知道王管家的意思是要叫人按着郑家医馆大夫的嘱咐再在范氏身上动动手脚,务必叫人看不出来范氏已经死去许久了,就会意的点了点头。   看着下人们忙活,王管家正要喝一口茶,忽然听到院子里传来一声凄厉的哭嚎,眉头就情不自禁的皱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八千字。。。。大家晚安   ☆、第111章 各处   “娘啊,您连句话都不给咱们留就去了啊,娘啊……”顾氏一只手拉着李墩儿,一只手捂着脸,横冲直撞的就朝范氏屋里钻,一路上撞翻了好几个想要上前来劝阻的丫鬟。   王管家指使屋里的下人先停下手里的动作,自己迎出去,“三太太……”   他话音还没落地,就被顾氏推了一把,差点没撞在柱子上。   “娘啊……”顾氏跟眼前就没王管家这个人一样,大张着嘴嚎了进去扑到范氏跟前先哭了两声,她用的劲儿太大,一时不妨脸贴到了范氏脸上。一阵冰凉刺骨的寒意让她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再看到范氏一点血色都没有闭着眼的模样,她心里一个哆嗦,不着痕迹的拉着儿子往后移了几分,眼睛开始在范氏屋里的陈设上滴溜溜打转。   见到屋里伺候的下人们都有点面生,而且一个个似乎先前还有点不同寻常的举止,顾氏就骂道:“做啥呢,一个个的,不好好服侍老太太换衣裳,是不是手脚不干净,指着老太太没了,就想打这屋里东西的主意。”   下人们不吭声,王管家按着额头上的青包从外面进来,一叠声的赔罪,给顾氏解释,“三太太,老太太去的急,老奴才从外头叫了些人进来收拾。”   顾氏嗯了一声,没有理会他,跟防狼一样目光挨个儿在屋里的下人身上扫来扫去。   李墩儿却没有顾氏的心思,他眼眶里含着泪,跪在范氏床前怔怔的流泪。   范氏最疼李耀祖不假,最心疼曾氏所出的龙凤胎也是真。可对李墩儿,范氏一贯也是偏爱的,李墩儿对范氏照样有一份孺慕之情,此时看到范氏躺在床上没了气息,他的眼泪就止不住了。   哭了一会儿,他听到顾氏还在那儿喋喋不休的念叨下人们,要身边的贴身丫鬟去下人身上搜一搜,看有没有谁藏了东西,他气的厉害,扭头就吼了一句,“娘,您做什么!祖母没了,祖父还在隔壁病着,您……”   “哎呀,你这猴崽子!”顾氏正骂的起劲,难逢一回能在家里下人面前逞威风,没想到自己儿子先来塌台,她叉着腰瞪着眼睛就要去拧李墩儿的耳朵,李墩儿轻轻一动就躲了过去,愤怒的瞪着她。   顾氏越发火大,她从来就不是个惯孩子的人,就是这些年李家发迹了,她还只给的李墩儿公中的吃喝,半点不肯从自己口袋里掏银子出来贴补呢。此时怒火上头,她左看右看就想在屋里寻个趁手的东西收拾儿子。   “做什么!”小曹氏被丫鬟搀着从外头进来,一看到范氏屋里乱糟糟的情景就火了,骂道:“他三婶,娘都没了,你先来不说张罗着给娘把换洗的找出来,也不问爹的病,倒在这里吵,你还有点样子没有!”   听说范氏没了,李火旺重病,小曹氏心里也急的很,奈何她要先安顿李天赐,再有当初挑院子的时候,她是有意选了一个离范氏和李火旺院子最远的,这会儿就来的迟了些,谁知一来就看到顾氏在吵吵。她还不知道顾氏的心思,就是惦记着范氏的私房。不过顾氏看得上范氏手里的银子,小曹氏却看不上。范氏这些年不缺吃不缺喝,人参燕窝当饭一样吃是不假,可要说银子,范氏手里是觉没有多少的。原因无他,李廷恩给吃的给喝的,银子,却只给公中的份例。就是人参燕窝这些补药,李廷恩都叫人做熟了再端过来,范氏想拿出去换银子都没办法。与之正相反的是,李廷恩当年给长房的产业,随着李廷恩仕途的顺畅越发兴旺,吃喝又在家里,小曹氏除了偶尔贴补贴补两个闺女,是半点都不用动用自己的银子,自然对范氏的体己也就无所谓了,更看不上顾氏此时的做派。   好歹算是主子,一副没见过铜子的样子。   小曹氏心里鄙弃的哼了一声,看顾氏不敢顶嘴,就道:“说是姑爷在,人呢?”   王管家急忙迎上来道:“二姑爷在隔壁看着老太爷,大老爷他们都在老太爷屋里头。”   小曹氏应了一声,先问,“爹没事儿罢?”   王管家就道是中了风,不过养一养没有大碍。   小曹氏左右看了看,见顾氏站在那儿不吭声了,就暂时没有理会她,又问,“二太太和四太太呢?”   “回大太太,二太太得了消息,厥了过去,先喝过安神汤才能来,四太太……”王管家默了默,低声道:“四老爷得知老太太的事儿病的厉害,四太太正服侍四老爷。”   小曹氏倒没有意外李耀祖病了。范氏是李耀祖在李家最大的靠山,除了范氏,全家上下,就连李火旺都对李耀祖失望之极,范氏没了,李耀祖想不病都难。不过曾氏这个原本管家的人居然先顾着李耀祖,没有出来把事情给撑起来,倒叫小曹氏十分意外。   小曹氏左右看了看,就道:“爹既然暂时没有大碍,那就先把娘的丧事操办起来。王管家,崔嬷嬷在哪儿?”小曹氏其实并不介意自己把丧事给接过来。范氏活着的时候她是和范氏过不去,可范氏死了,事情便不一样了。办丧事是累人,但也是一个好机会。只是李廷恩特意在家里留着个崔嬷嬷,小曹氏也想问问崔嬷嬷的意思,若是为了露个脸就把人给得罪了,那可就划不来了。   “崔嬷嬷去请五姑娘了。”王管家没有明说,但他知道,小曹氏能听明白他的意思。   果然小曹氏愣了愣神,很快就道:“是得赶紧把珏宁叫来,我这身子不成,他二婶他三婶又伤了心,他四婶还要照顾他四叔,家里得找个人能做主的出来,珏宁年岁也不小了,该来为她奶尽一份孝心才是。”   王管家松了一口气,急忙附和了两句。   看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顾氏先还没明白。这些年她眼红长房,背地里当面上没少跟小曹氏斗法,可她一如既往的不是小曹氏的对手,闹的过了火,耍横的,还被李光宗收拾了几回,她早对小曹氏怯了。可这会儿她回过神弄清楚小曹氏话里的意思是要把范氏丧事的事情交给李珏宁出头去办,她立时就不乐意了。   这是凭什么,家里现有几个太太,摆明了是捞银子的机会,却要交给个小姑娘!被曾氏小曹氏压着就算了,好容易给曾氏撑腰的范氏死了,小曹氏自己又甩手,难不成她还要被个丫头片子压着?   她气的一蹦三尺高,连小曹氏都不怕了,跳脚骂道:“这是做啥,这是做啥,娘没了,正经该咱们这些做儿媳妇的给办丧事,叫个要嫁出去的丫头片子来,她懂啥的,传出去别人还当咱们家没人呢!”   小曹氏以前最恨人家嫌弃闺女,生了儿子同样见不得别人说闺女不成,她冷冰冰的横了顾氏一眼。   顾氏打了个激灵,可想到给出头给范氏办丧事的好处,依旧梗着脖子嚷嚷,“有儿媳妇在,没听说让做孙女的出头来料理丧事的。”   她中气十足的叫声很快传到隔壁李火旺的屋里头,叫李大柱他们都蹙了蹙眉头。   康成这些人是不好说,李大柱心里烦,却没有那么多顾忌,直接拉着脸对李光宗道:“三弟,家里事儿多,爹还病着,你过去告诉三弟妹,鸡毛蒜皮的事情就消停点罢,有啥事儿等爹好了再说,她这样吵着,还要不要爹养病了。”   李光宗叫李大柱说的脸色铁青,掀了帘子过去看着顾氏在那儿蹦跶就是一巴掌。   顾氏早就被李光宗收拾怕了,一看李光宗秋风黑脸的过来就先骇了一跳,不妨兜头就挨了一巴掌,她捂着脸跟个小媳妇样憋着嘴要哭不哭的看的李光宗更是窝火。   只是好歹看着一屋子下人,李墩儿又还跪在范氏跟前流泪,到底把火气忍下去低声骂道:“把嘴闭上,大嫂怎么吩咐你就怎么做。”   顾氏僵着脖子,“娘的丧事,不让咱们来办,咋能让珏宁来。”   李光宗还不知道顾氏的心眼儿。他才不信顾氏是为了给范氏表孝心才非要撑头办丧事,还不是惦记着在里头捞银子。想必小曹氏不愿意沾手这事儿,更不愿让故事沾手就是为了防着这个。李光宗心里打个转,再看到小曹氏有点鄙夷的目光,心里又羞又怒,恶狠狠的看着顾氏道:“你要再吵,就滚回乡下,娘不稀罕你给她办丧事!”   顾氏嘴巴蠕动了几下,到底在李光宗的目光中把嘴给闭上了。整个上院里这才清净了许多。   “唉……”石定生看了看窗外连绵不断的细雨,眼角眉梢都笼上了一层浅浅的疲惫。   “老爷。”从总管从外头进来,看石定生只穿着一身单衣,急忙过去关了窗户,又示意丫鬟给石定生送上件外衣披上。虽说此时正是夏中,可石定生上了年岁,又重病过去没多久,京中雨丝不断,还是防着些好。   石定生拉了拉肩头上的衣服,回书桌后坐下,叹道:“老了,不中用了。”   从总管不好接话,就把几张名帖递上来,“老爷,张大人他们送了几回帖子,您看。”   石定生接过帖子扫了几眼,扔到桌上,“先搁着罢。”他顿了一下,又道:“你去把重文和华麟叫来。”   从总管就应声出去,过了半个多时辰带了万重文和付华麟来,然后退出去关了门。   看见两人进来,石定生按了按眉心,指着桌上的折子,声音里带着丝倦意的道:“你们都看看罢。”   万重文躬了躬身子,把折子拿起来与付华麟分了分,自己手上的看完了两人又交换着都看了,看过后脸上神色都不轻松。   “都看明白了罢。”石定生往后一靠,眉宇间隐含着一丝怒意,“他们是想要廷恩去做那把开路的刀,等杀出条血路来,廷恩这把刀是迸出几个口子还是断了,他们就不管了。”   万重文神色很是凝重,“师父,守孝是大事,廷恩眼下的确不是夺情的时候,可宋氏那边……”   石定生摆了摆手,“宋氏的事情再要紧,不能让廷恩为此事断送了名声。宗祠之事,至今尚有人叫嚣,若此时夺情,只会坏了廷恩一辈子的前程。”说罢他偏过头去看沉默的付华麟,“华麟可是另有主意?”   付华麟蹙了蹙眉,抱拳道:“姑祖父,李家的事情,只怕另有缘故。”   石定生正要伸手去端茶,听见此言手就停在了半空,脸上神色极为难看,须臾才吐出一口浊气,“这会儿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   付华麟与万重文对视一眼,脸色跟着如外头的天一样。   李廷恩为了躲避王太后的注意,甚至说动皇上,变装悄悄出城,事先连自己这些人都没有告诉,一路南下在路上不断弄出点风吹草动才透出消息。听说自从暴露了消息后,中途不止挨过一次刺杀。自己这些人都将李廷恩的安危看的比天重,在京中与诸多朝臣联手,拖住王太后剩下的那些心腹,使他们不敢轻举妄动。谁又能想到,王太后干脆也使了个疑兵计,不朝李廷恩身上动手,直接在李家那儿下刀子,拐着弯断送李廷恩的仕途。   万重文越想越着急,他是真的担心。沐恩伯府本来一直信奉的就是哪边都不参合,逼不得已沾湿了鞋,眼看着自己这个师弟一路占了上风,王太后年事已高,自己才代表万家做出了这样的抉择,事到如今,再要说不沾边已是不能,谁能想到王太后又使出了这招。师弟一回乡,可不仅仅就是个五品官丁忧的事情。那是代表天子一边占了下风,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最要紧的是,宋氏的案子不是为了宋氏证明清白,而是为了抓住王太后的把柄,并且把那笔银子找出来,稳住江山,这才是最要紧的事情。若师弟都不行,这些只会勾心斗角的朝臣们,又有谁能把这笔银子找回来,到时无法安抚各地的卫所军,岂不是要向王太后妥协,任王太后予取予求?   看到万重文一脸急色,石定生在心里暗暗叹气。   他一生门下弟子无数,为了永溪石氏也好,为了给自己找个传人也罢,可惜的是,到头来,靠得住,终归只有那么一二罢了。   “先拖延一二罢,观皇上之意,只怕也不欲廷恩此时回来,只是有人在朝上攻歼廷恩,廷恩在洛水也无法延宕时日太久,只能看廷恩的本事了。”石定生两手按在桌上,眼中放出灼灼精光,“老夫拼了这把老骨头,也不会让他们坏了廷恩的仕途前程。重文,华麟,有些事情,老夫要交予你们。”   万重文心里一颤,对上石定生审视的目光,肃然起身,“师父有事尽管吩咐。”   石定生嗯了一声,抽出三封早就写好的信,将其中两封分开递给万重文和付华麟。   “这两封信,是老夫写与沐恩伯和果毅侯的,你们带回去罢,剩下这一封……”石定生指腹在信纸上轻轻一摩挲,眼尾露出点萧瑟的痕迹,“这一封我放在这机关匣中,你们记住我开匣子的手法,待廷恩回来,你们告诉他。”说着,石定生不容万重文与付华麟询问,就拧开机关匣,把信放了进去。   万重文和付华麟都觉得有些奇怪,为何石定生给信偏要他们去告诉李廷恩,还要放到机关匣中,可看到石定生明显不欲解释的神情,到底还是将话咽了回去,只是两人心中都有些不祥的预感。   将重新合上的机关匣寻了个地方妥善放置好后,石定生就叮嘱两人,“这两日,不管谁去找你们,务必不能松口。你们要记住,官场多狡诈,事到临头,为了荣华富贵,父母妻儿皆可抛。纵使声名在外,亦难防备。廷恩才是希望,他们所说的,一文不值!”   听到石定生斩钉截铁的话,万重文与付华麟哪里还不明白石定生这是在告诫他们不可听信了上官睿等人的话就出头找人去上书保举李廷恩夺情。两人都应了。   看着他们的态度,尤其是万重文坦然的神色,石定生稍稍放了心。   事到临头,他唯一担心的就是万重文这个弟子了。沐恩伯府终归是商人起家,忠孝仁义对别的勋贵世家或有约束,对沐恩伯府,只怕什么都算不上。若万重文也在此时随着上官睿等人上书要廷恩夺情继续审理宋氏一案,只怕天下人都要以为是廷恩恋栈权位,舍不得仕途前程,为了升官立功连守孝都不肯了。   只要这个弟子能够安抚好,自己也能心无顾忌的放手去做事。   廷恩的前程要保,宋氏的案子要审,军饷要找回来,这大燕天下,也得回到一个朗朗乾坤!   -----------------------------------------------------------------   月光如琐碎的银钩,散落在河面,将流动的水面划的伤痕累累,为这个静谧的夜色凭添了一二分叫人警戒的凉意。   赵安在船头站了站,听到左岸传来一阵几不可闻的声音,心头一动,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拍了拍边上一个护卫的胳膊,训斥道:“今晚又喝酒了是不是,滚回去洗把脸再上来!”   那护卫莫名其妙的看着赵安,正撞上赵安的眼神,顿时凛然,哈腰道:“赵叔,都是我的不是,今儿老苍头捞了两条黑鱼上来,就喝了两杯,我这就去洗脸。”末了又略微有点张扬的嘟囔了两声,“不过赵叔您也小心了些,咱们这一路上都没事儿,谁还敢来动咱们少爷,后头不是有这么多人跟着。”   赵安踹了他一脚,“还不赶紧滚回去,你们这帮小子,天天就知道吃酒!”   护卫嘻嘻哈哈的下了甲板,折了个拐角的地方脸色一变就猫着腰蹿到了底下李廷恩的舱房,“少爷,上面有动静。”   李廷恩这些日子一直和衣而睡,听到声音翻身跃起,落地时却如同猫一样半点声音都没有发出,他并未点灯,眼睛在黑夜中犹如烛照一般能够视物,没有半点犹豫的准确拿到了边上的宝剑。   “人在哪儿。”   “左边。”   李廷恩走到左边的窗户,无声的推出一个细小的缝隙,见到左岸的草丛上反射出细细碎碎的光,眼里寒光一闪,拇指在剑柄上轻轻一松,屋中就倏然亮起一道锐利的银线。   他关上窗户,声音里含着一丝淡淡的杀意,“放几箭过去,再挑一个何家的人去船头。”   “是。”护卫一抱拳,身入灵猫,很快身影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片刻后左岸尖利的箭头带着呼呼风声啸叫着落在左岸草丛里的声音。   只是一个眨眼的时间,左岸就回击了一场箭雨。李廷恩握着剑端坐在船舱中,听到甲板上传来一声男子的惨叫,瞳孔一缩,随手挡掉穿过窗户射进来的箭,右手一推,面前的桌子滚了两下,正好堵在了菱格木窗边上。   赵安从上面下来,沉声道:“少爷,何灵修死了。”   李廷恩面无表情的抬起头,“不是何家的人。”   赵安不在乎是不是何家的人,他道:“小的看过,来人不多。”   李廷恩站起身,听着外面依旧不停的喧嚣,摇了摇头,“放他们走。”   赵安惊讶的看着李廷恩,“少爷,放了他们,只怕咱们这一路上再也无法太平。”   “让他们走。”李廷恩眼中一片风雨欲来之色,他没有解释,只是又添了一句,“留下两具尸首便可,不要活口。”   赵安这回有点明白了,他按着李廷恩吩咐重新上了甲板。   约莫一盏茶后,外面的动静就已停住,赵安回来道一切都已打点妥当,李廷恩应了一声,却并未重新躺回去歇息,只是吩咐人拿来烛火,摆上酒食,静静的坐在桌前等待。   赵安带着人无声的守在了门口,至于何家人的尸首,早就被丢入了运河之中。   五更之后,黑暗的河面上一团闪烁如萤火虫般的微光慢慢靠近李廷恩一行人的船只,及至近处,才能看出是几条简陋至极的乌蓬小船,有一魁梧的汉子站在为首的船头挥动着船桨,荡起层层水波,行到近前,对上护卫们如临大敌般的阵势时,他很恭敬的弯□子,从怀中掏出一张烫金底红的名帖。   赵安使了个眼色,叫人去接上来,尔后亲自拿去给了李廷恩。   李廷恩翻开一看,唇角露出丝猜不透的笑,淡淡道:“把贵客迎进来罢。”   一阵香味先窜入鼻尖,察觉到面前戴着面具坐下的人,李廷恩眉眼不动,只是倒了一杯酒轻轻推到了对方的面前。   那人端起酒一饮而尽,放到桌上一手撑着线条优美的下巴对着李廷恩仔细打量。   李廷恩稳坐如山,任凭他看了个彻底。   须臾,对方先忍不住笑了起来,声若琴丝的道:“李大人果非妄名。”   李廷恩浅淡一笑,再度给对方倒了杯酒,温声道:“沈大人亦名不虚传。”   见身份被揭穿,沈闻香笑了一声,拿掉脸上银质的面具,端起酒一饮而尽,倾身上前几乎将自己的鼻尖与李廷恩的挨到了一起,低声道:“李大人如何认出在下?”   李廷恩没有避开,对上沈闻香那张美艳冠天下的脸,他眼底一如既往的风平浪静没有一丝波动,“闻香识美人,沈大人恰恰是位身含馥郁的美人。”   “哈……”沈闻香眼底闪过一丝怒色,脸上的笑容却越发深了些,只是他没有再试图逼近李廷恩,而是回到位上摆出一副端坐的架势。   李廷恩见此,掀了掀要眼帘。   沈闻香敏锐的察觉到了,眼尾动了动,缓声道:“李大人知道本官要来?”   李廷恩摇头,“沈大人高看在下了。在下只是觉得今晚会有贵客过来。”   弄出声响惊动自己的护卫,自己让人放箭对方反击却偏偏不用火箭,对何家的人又半点没有犹豫的射杀,如此种种,都不是何家的人,更不是王太后派来的人。王太后派来的人,是绝不会杀一个何家的人,要杀,会弄清楚自己手上有多少何家的人,在哪儿之后一股脑杀个干净。   杀一个,只会坏事。   既如此,只能有一个解释了,有人要引起自己的注意,先礼后兵。不过有一点自己也没想到,来的人竟然会是沈闻香,一个最不该在此时离开京城的人。他更猜不透的是,沈闻香此来,到底是否为昭帝的意思?   这一次换做沈闻香旁若无人般大吃大喝,任凭李廷恩探寻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只管低头品美食,喝美酒,直到桌上的酒菜空了大半,他才放下牙筷,有些心满意足的道:“此时此刻,李大人尚能布置一桌如此的酒菜。”   李廷恩但笑不语。   沈闻香擦了擦唇上沾染的油渍,将素色的丝帕丢到一边,戏谑的眨了眨眼,“李大人是不是想问本官为何而来?”   李廷恩轻轻啜了一口酒,淡淡道:“沈大人想说了?”   沈闻香没想到此时李廷恩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他心里有些不忿,却知道李廷恩跟自己有些地方极为相像。他心里衡量了一番,只得决定先退一步,“本官是为一个人而来。”   既然沈闻香肯先动,李廷恩当然也要让一让,他放下酒杯,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沈闻香盯着李廷恩那双黑的不见底的眼睛,沉默了一会儿,起身打开门,片刻后领进来一个人。   李廷恩望着进来的这个瘦削秀致的男子,眼帘一张,很快恢复平静的叫了一句宋公子,然后他将目光移到了沈闻香身上,“本官尚不知道,沈大人与宋公子有旧。”这句看起来一如往常的话中已带了些许危险的味道。   沈闻香垂首含糊的笑了一声,复又抬起头眯着眼对李廷恩微笑,“李大人心深如海,算尽天下之人,被本官算计一回又如何?”   李廷恩望着他故作轻松的神情冷静的摇了摇头,“沈大人算计的不是在下,而是皇上。”   沈闻香脸上那副惬意的笑容终于消失不见,他潋滟的眉眼危险的眯了眯,对着李廷恩流露出深深的戒备之色。   李廷恩此时却收回视线,看着站在沈闻香边上的宋祁澜抬了抬手,“宋公子请坐。”   宋祁澜先看了看沈闻香,见对方没有反对,这才坐到了李廷恩对面,而沈闻香望着李廷恩冷笑两声,坐在了右面两人中间。   三人坐定,李廷恩看着脸上犹带犹疑的宋祁澜先开了口,“宋公子是洛水宋氏那房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纠结,康成是二姐夫,一直搞错了,等我这个情节写完了再改错,大家原谅我吧,o(╯□╰)o。明天准备更新九千字,大家晚安。   ☆、第112章 手段   到了这个时候,宋祁澜并不吃惊李廷恩能准确的说出他的来历,他很老实的告诉了李廷恩答案,并且还给了另一个消息。   “听说张大人家中有一姓宋的姨娘,是李大人嫡亲的表姐。”   李廷恩目光飞快的从宋祁澜脸上掠过,笑道:“她原本不姓宋,只是家中困苦沦为家奴,便随了主人的姓氏。”   宋祁澜眼底闪过一丝怒色,强行压了下去,“我手底下尚有一二当年的忠仆,他们告诉我,宋姨娘原本还该有一姐一妹。”他打量了下李廷恩的神色,发现看不出痕迹,略微有点焦躁的道:“李大人就不想知道另两位表姐妹的下落?”   李廷恩端起酒杯,淡淡道:“宋公子可知道我与这几位表姐都素未谋面?”   宋祁澜又被噎了一回,怒视着李廷恩没有说话。   见此情景的沈闻香,伸出手在宋祁澜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宋祁澜深吸了口气,端起面前的酒一饮而尽。   沈闻香笑着给李廷恩斟了杯酒,“李大人何必与祁澜一般见识。”   李廷恩挡住杯口,让沈闻香手中的美酒都倒在了别的地方,他漠然道:“沈大人的酒,恕本官不敢喝。”   沈闻香怔了怔,倏尔一笑,“我以为李大人早就知道我与宋氏的关系。”他意味深长的道:“李大人,本官可是早就告诉过紫鸢我与她的关系,你曾经整日流连与宗正寺,怎会不清楚,如今又何必做出如此模样?”   这一次,李廷恩不肯说话了。   有些事情,彼此心知肚明,又何必说的太清楚。杜紫鸢,沈闻香,宋祁澜这三人身上都具有宋氏的血脉不假,三个人彼此也该有一些牵连同样是真。   可正如沈闻香一直知道自己和杜紫鸢的关系却从未与杜紫鸢联系过一样,沈闻香身为麒麟卫,照样不该与宋祁澜结实,更不该带着宋祁澜出京找到自己身上。宋祁澜不是别人,是后宫宋容华的胞弟,是外戚。一个外戚和世代护卫天子的麒麟卫都督结交,这其中的意味,差别着实太大了。   沈闻香与宋祁澜见李廷恩一杯接一杯的喝酒却不肯再吐露只言片语,宋祁澜已经有些隐忍不住,幸好沈闻香把他给强行压住了。   约莫过了一炷香时间,一壶酒已经见了底,沈闻香才用带着些冷意的声音道:“李大人,您可吃饱喝足了?”   李廷恩放下筷子,望着沈闻香依旧不肯开口。   沈闻香见到李廷恩这幅模样,忽然低低的笑起来,“李大人何必如此,我若出京,是瞒不过皇上的。”   李廷恩这次脸上终于有了动静,如同一波平静的水杯轻轻吹出一道涟漪,“沈大人言下之意,你此次出京,乃是奉旨行事?”   沈闻香沉默了一瞬,很干脆的道:“不是。”   李廷恩冷冷一笑,“那便不必谈了。本官家中祖母去世,即将上折请旨丁忧,宋氏一案交由何人审理,皇上自会圣心独断,沈大人不必带着宋公子再在本官这里白白耗费时日。”   沈闻香眼中闪过一丝讶然,“李大人真要丁忧?”话音刚落,他便有些恍然大悟,“李大人是担心名声。啧啧……”他感叹了几声,怅然道:“哪怕李大人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依旧跳不出这世俗之人的眼界。”   李廷恩微微一笑,“古往今来,看不起世俗者,最后皆不为世俗所容。”   沈闻香神情一震,把满面怒火的宋祁澜抓起来,离开前留下一句话,“我二人暂且在李大人船上叨扰一晚,若明早李大人改了主意,我再与李大人喝上几杯。”话毕,他没有半点犹豫的抓着宋祁澜出去了。   他们二人一走,赵安便进来,“少爷。”   李廷恩坐在那里神色不动,手中端着酒杯问,“都说了什么?”   “太后懿旨,将姚家七姑娘赐婚给了王廷壁。”   “只有这个?”   赵安顿了顿,低声道:“七日前,宫中的宋容华,为皇上产下一名皇子。”   李廷恩端着酒杯的手在半空停了停,许久后缓缓笑道:“真是一份好礼。”可另一个方面也说明,沈闻香敢带着宋祁澜出京来找自己,的确是有所依仗。   第二日一早,沈闻香带着点笃定的意味来找李廷恩,一见面就道:“李大人该打听的也都打听明白了,不知李大人如今可曾改变心意?”   李廷恩正在船头上练剑,看到沈闻香过来,他收起剑势,慢慢调好气息,这才道:“沈大人想要在下做什么?”   沈闻香尚未开口,赵安忽然过来低声道:“少爷,虎卫他们他回来了。”   李廷恩眼神一闪,对沈闻香道了声恼,便回到舱房。   虎卫一见李廷恩,就是一个抱拳,满面笑容道:“少爷,幸不辱命。”   李廷恩眼角露出一丝无法掩饰的笑意,他抬了抬手,示意虎卫起身,然而问,“你们可查清楚永王府的境况?”   虎卫虽说一路奔波,气色却着实不错,他嘿嘿一笑,“少爷,果不出您所料,那永王府世子,只怕身份颇有几分蹊跷,他这世子之位,是在京中被先帝钦封,并非永王上折请封。永王素不喜嫡长子,偏爱幼子,对姬妾所出的庶子都疼爱有加,更别提焦侧妃。小的买通了几名永王府的清客,他们告诉小的,永王曾在醉酒之后戏言要废除世子之位,可清醒过后,无论焦侧妃如何哭闹,永王都不肯上书朝廷。”   李廷恩沉默了一下问,“焦家如何说?”   “焦猛他们只有一句话,请少爷将他们焦家做的事,原原本本禀告皇上。”   李廷恩摸了摸下巴,“焦雄不欲外孙继承王位?”   听李廷恩问起这个,虎卫脸上就有点不好看,他犹豫了一下才道:“焦猛他们只怕有这心思,只是动手那日,焦侧妃所出幼子,便在永王妃院中意外落入了池塘。小的打听过,只怕是焦雄下的手。”   李廷恩看了虎卫一眼,并没有多少意外,只是冷笑道:“姜还是老的辣呀。焦猛兄弟想要左右逢源,焦雄心里却看的明白。”   这边正说话,一个护卫又从外面抓着个竹筒进来,“少爷,京中来的八百里加急。”   李廷恩豁然起身,将竹筒打开抽出里面的信纸。   八百里加急从不轻易动用,是这个时空最快的传递消息的办法,并且用的都是朝廷的资源,若无滔天大事,绝不会用的。   他心里浮起一丝不祥的预感,手几乎是有些颤抖的将信纸展开,,等到一目十行扫过纸上的内容,他眼前一黑,喉头涌起一股腥甜,人几乎站立不稳的往前栽了下去。   “少爷……”赵安与虎卫都大吃一惊,急忙一边一个上前扶住李廷恩。   李廷恩连冠礼都未过,不是七老八十之人,性情又沉稳冷静,赵安与虎卫都从未见过他这幅模样,当即骇得厉害,“少爷,出什么事了?”   信纸上的字句又浮现在眼前,李廷恩牙缝咬得死紧,手背上条条青筋爆出,将纸卷在手中捏成了一团纸泥,他深吸一口气,将喉间那团血腥咽回腹中,目呲欲裂的挤出一句话,“传令下去,昼夜疾驰,赶回京中。”   “少爷……”望着李廷恩的模样,赵安的手略微有些颤抖。   李廷恩缓缓侧过身,望着赵安,缓缓道:“赵叔,老师去了。”   赵安瞳孔猛然一缩,身子往后退了两步,咚的一声跪在了地上泣不成声。   虎卫心里一个咯噔,他这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大事,他看李廷恩似乎还能站得稳,也顾不得许多,转身出去就吩咐手下的人加快行船。   等到沈闻香得知消息过来的时候,李廷恩已经坐在书桌后一下下擦拭着手中昭帝钦赐的宝剑。   一连五日,昼夜不停,李廷恩一行人终于在第六日晨光微曦的时候到了京城。   到达之时,城门尚未开启,多亏李廷恩身负昭帝所赐宝剑,这才让人开了城门,赶到石府。   “少爷。”从平在石府帮着料理丧事,听说李廷恩到了,急忙扶着头发已经全然花白,走路不稳的从总管出来。只是看到李廷恩,方才叫了一声,泪水就已经夺眶而出。   “李少爷……”从总管见到李廷恩,唇翕动了两下,热泪盈眶的迎上来,想要弯腰行礼,却被李廷恩拦住了。   “带我去老师的灵堂。”李廷恩神色几乎是有些漠然的道。   从总管拍了拍从平的手,从平抹了抹泪,将从总管交给一个丫鬟搀扶着,自个儿给李廷恩带路。   当看到棺木之中躺着的石定生时,李廷恩身子晃了晃,一步三摇的走了上去,他双手抓着棺木的边缘,用一种想要将血肉陷进木头里的力量扣住了木板,望着石定生额头上那道明显的伤口,他心底满是无法压抑的愤怒。   “廷恩!”   石定生去的突然,膝下的儿孙多在大燕各处任职,即便有闲暇的,也都出去游学了,一时半会儿竟还未赶到京城,唯有石定生的夫人付氏在已经出嫁的女儿石琅嬛的服侍下赶到京城。可付氏伤心过度,卧病在床,石琅嬛要照顾服侍,犹疑出嫁,在名分上来说,反而不如万重文方便。石氏留在京城的几个族人又撑不起事,万般无奈之下,万重文只得先将担子挑了起来,早已是数日不曾合眼,可此时听说李廷恩回来了,他依旧撑着倦怠的身体出来了。   一看到李廷恩的模样,他眼底也有些湿润,他上去拍了拍李廷恩的肩,不知道该说什么。   李廷恩收回手,站直身子,打量了一下灵堂中的情景,声音中微带薄怒,“为何无人前来致祭?”   万重文愣了愣,许久才带着些许嘲弄的口吻道:“师父在金銮殿上撞柱自尽,朝中尚有争议,皇上亦未下恩旨,赐以谥号,追赠,怎会有人在这个时候来祭奠师父。”说着他目光带着凉意的在灵堂边上扫了一圈儿,“上官睿他们倒是送了些白礼来,还亲自叫人烧了几篇祭文。”   “可他们并未在朝堂上为师父请皇上下旨为师父正名?”李廷恩此时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的眼底倏然变成一汪深不可见底的幽潭。   万重文沉默了一会儿,再度在李廷恩背上拍了拍,“廷恩,你随我到后院来。”   李廷恩站直身子,望着石定生遗容,半晌没有动弹。   万重文叹了一口气,“师父是三朝元老,无论如何,朝廷该给的,谁也不敢少。待永溪之人赶来,事情也有一个说法了。你随我来,师父有东西留给你。”   李廷恩这才动了动,他深深的望了一眼躺在棺木中的石定生,虽万重文到了以前石定生的书房。   书房中的陈设一如过往,屋中的东西没有一样挪动了位置,每一样都整洁如新,然而明明是一模一样的东西偏偏此时却散发出一种衰老的气息,仿佛它们这些原本没有生命的东西突然有了生命,却又濒临死亡。   万重文来到多宝阁上,从一个八宝如意瓶后取出一个机关匣子放在桌上,在机关匣子凸起的一块云纹上按了两下,又在随后支出来的一只浮雕猫耳上往左拧了三次。看到机关匣缓缓打开,露出里面的书信,他才将匣子推到李廷恩的面前。   “老师去世前将这封信当着我与付华麟的面放在了机关匣中,嘱咐我们记住开启的方法把信交给你。”   李廷恩摸了摸机关匣,沉默的拿出书信展开,看过后,面无表情的找出一个火折子,将信纸点燃,让它化作飞灰追随石定生而去。   万重文见此情景,也并没有问李廷恩信中写了什么,他只是道:“事到如今,廷恩,你一定要冷静,决不能辜负师父的一番心血。”   “我知道。”李廷恩抬起头冷静的近乎有些冷酷的望了万重文一眼,随即走到窗前,望向了皇宫的方向。透过重重遮挡,他的目光仿佛落在了一个叫他此生最痛恨的地方。   原本这场棋局只是关乎于朝廷倾轧,然而如今,拜永宁宫中那位王太后所赐,她已经成功的让这盘棋成为了一盘不死不休的杀戮之局。   “廷恩,如今朝廷局势纷乱,我与大师兄他们商量过,只怕你还是先丁忧回家的后,你在京中为师父守两日灵,待见过皇上复了皇命,便回河南道去罢。至于起复之事,你放心,我答应过师父,两年过后必然为你谋一个好职缺。”万重文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将放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他其实也清楚,若这位师弟有的选择,必然愿意留下为恩师操办丧事,然而事情偏偏就有那么巧合,继出的祖母又去世了。即便不是嫡亲的祖母,按规矩,依旧要守孝十七个月,天地君亲师,若一味只顾着做大官的恩师,却将祖母的丧事置之不理,只怕朝野上又要流言纷纷了。   李廷恩站在窗前,听到万重文的话后,语调有些沙哑,“想必皇上今晚便会召我入宫,明日将找到的库银入库之后,明晚我过来为老师守灵,后日赶回河南府。至于起复之事,师兄就不必担忧了,我另有主意。”   万重文见李廷恩拒绝,有些欲言又止,忽然想起一事,吃惊道:“你找到库银了?”   李廷恩秘密出京寻找库银,一路行来有些刻意的大张旗鼓,然而更多时候是严格的保守了秘密,原本自河南道之事出来后,万重文对李廷恩这边根本不抱希望,他甚至一度动过想要说服家人将万家祖辈积存的银子动用一些来帮李廷恩渡过难关的主意。可没想此时李廷恩竟然告诉他要将库银入库,叫他吓了一跳。   李廷恩缓缓转过身,露出一个叫万重文毕生难忘的冷笑,“幸不辱命罢了。”   明明只是简简单单的六个字,不知为何,万重文却似乎透过这几个字看到了一片血雨腥风。   李珏宁手里捏着账本,眼睛恨不能直接喷出火来将面前立着的两个管事婆子给烧死。   她拨了三百两银子下去买蜡烛,事前还说了要松潘那边的好蜡,结果这些管事婆子就给她抬两筐还能看见蜡虫的次蜡来,反过来还要让她再添二百两银子,说是松潘的蜡烛这些日子价钱涨的厉害!   简直是把她当三岁孩子一样糊弄。   李珏宁一时又想到灶下买的肉,说冰不够,三番两次让她再从冰窖里抬些冰出来,她起了疑心叫人跟着灶下的人,发现有人私下将镇菜的冰悄悄弄出去卖的事情,甚至有人连灵堂放的冰都敢动手脚。   怒火在心里窜了八丈高,可李珏宁到底还是都忍下了。她知道自己年纪小,以前她帮着管家之所以井井有条,只因为有曾氏这个四婶,有崔嬷嬷,外头还有王管家,然而如今让她挑了大梁,下头的人千奇百怪的想法就都出来了。   她看着手里的账册,再看看面前立着的婆子看似恭敬,实则眼睛写满了不安分,她咬了咬唇,反手把账册合上道:“蔡九家的,你说这白蜡涨了多少钱?”   蔡九家的愁眉苦脸道:“五姑娘,这段日子也不知怎的,外头许多人家办丧事,这些铺子的掌柜也心黑,老奴差点把腿都给跑断了,他们硬是一文钱都不肯少。”   “涨了多少?”李珏宁没有理会她的诉苦,眼皮一掀,直接问。   蔡九家的梗了一回,端详了下李珏宁的神色,谄媚的道:“每只涨了三文。”   李珏宁嗯了一声,拨了拨算盘,取出块木牌扔在桌上,“拿我的牌子,再去账房取二百两罢。”   蔡九家的大喜过望,上去拿了牌子,心道小姑娘就是好糊弄,要是以前在四太太手底下,那有这么轻巧的事情。这位五姑娘看着机灵,实则以前就是一直被人捧着,从小山珍海味的吃着,哪里知道蜡烛这种小东西里头的抽头。   她一面心里腹诽,嘴上还想奉承两句,眼尾又给等在后面想要接着哭穷的黄安家的使眼色,谁知接下来就兜头被泼了一盆冷水。   李珏宁银子是给她了,下一句话就是让她把这差事交出来。   “眉书,你去把蔡七家的叫来,她今早不是才与我说她认识松潘一家制蜡作坊的管事,能买些上好的松潘白蜡来。给祖母办丧事,咱们家也不是掏不起银子,可不能花了银子还买些次一等的来,传出去像什么样子,既然蔡七家的有把握,就把差事交给她罢。”李珏宁眉眼都不抬吩咐了一句身边的丫鬟,接着就看着脸白如纸的蔡九家的道:“你原是我娘信得过得人,办事却不如你嫂嫂得力,既如此,就把差事给交出来。”   蔡九家的一面在心里骂嫂嫂天生跟自己就是对头,又害瘟了,一面拼命想在李珏宁面前补救。   李珏宁不理会她,多说了两句,李珏宁眉梢一立,眼风就扫向了外头几个拿着板子在门口候着的婆子身上。   蔡九家的想到李珏宁是跟李廷恩学过点武艺的,平时骑马打猎样样都来,发起脾气是要动手,这才胆颤心惊,苦着脸退下去了。   蔡九家的一走,黄安家的也不敢再提灶下缺银子,连买菜都没铜板的事儿来,只是老老实实的报了帐,领了李珏宁事前就分好的银两回去做事。   黄安家的一走,崔嬷嬷就从里头掀了帘子出来,带着笑摸了摸李珏宁的发顶,赞道:“姑娘有长进,这回的事儿就做得不坏。”   李珏宁哼了一声,怒道:“若不是想着娘的脸面,今儿我就让人把她们都拖出去打几十板子,看谁还敢在账里做手脚!”   崔嬷嬷不赞成的摇了摇头,语重心长的道:“姑娘不能用这样的法子,正如姑娘自个儿说的,您得看着二太太的脸面。虽说不能学着那些半懂不懂的人家,说什么长辈屋里的阿猫阿狗都尊贵,长辈面前服侍久了的奴仆也要当半个长辈,闹出一通奴大欺主的笑话。可像蔡九家的还有黄安家的这样的人,她们都是二太太娘家村子里的熟识,是看着家里发迹最早自卖自身过来的,二太太平素还常叫她们过去说说以前在娘家时候的事情。这些事家里上上都知道,她们依仗的也正是这个,姑娘若是没捏着正头就把她们拿下去打板子,外头难免有不通道理的人要说姑娘的坏话,不如用如今这样的法子告诫她们一番,只消她们以后不必再犯也就是了。论起来,她们还算忠心老实些的。”   李珏宁闻言就叹了一口气,“我也知道是这样,就是心里不舒坦。”   年岁在这儿,虽说李珏宁还有些沉不住气,可崔嬷嬷也觉得不错了,她道:“蔡九家的家中有六个妯娌,姑娘这回就挑的很不坏,挑中了蔡七家的,单压蔡九家的一头,既让蔡九家的受了教训,还能继续让蔡家的人在里头沾沾油,她们往后会有分寸的。再有连蔡九家的都被夺了差事,旁的人看着也知道收敛了。”   李珏宁心道若不是看着蔡九家的跟蔡七家的一贯合不来,我又怎会选中蔡七家的。   她接过崔嬷嬷端上来的莲子汤喝了一口,怅惘的道:“不知道大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总拿冰镇着也不是法子。”   何况范氏也不值得家里花这么多银子给她收拾。   若依照李珏宁本心想,她恨不能第二天就把范氏埋到祖坟里头,还要离她亲祖母远一些,更用不着还要等自己的大哥回来给她磕头守灵,可惜事情偏偏不是这么算的。   崔嬷嬷天天都听家里的人在念叨李廷恩,她不像旁人,心里还存着更多的事儿,尤其京中石定生去世的消息一经传过来了。她是石氏的老仆旧仆,听说这事儿后不仅伤怀,更知道在这节骨眼上石定生去世对李廷恩意味着什么。   然而看着李珏宁的模样,她万般滋味跟块沉甸甸的石头一样压在心口,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再给李珏宁增添压力了。   外面有小丫鬟进来,“五姑娘,二少爷闹起来了。”   “哪个二少爷?”李珏宁问了一句后又觉得有些多余。   这家里是有两个二少爷,李四虎被自己爹收做了义子,可因顾氏的吵闹,家里的下人们是既叫李四虎二少爷,又叫李墩儿二少爷,索性他们两个很少碰面,一般不会弄混。而且下人们为了避忌顾氏,李四虎自己又不在意,一般是叫李四虎做虎少爷。   这会儿既然没特别点名,想来就应该说的是李墩儿。   李珏宁正心烦,听说是李墩儿,顿时没了好生气,“他又怎么了!”   “四少爷在前头累了,谁要回屋歇息,二少爷说四少爷今儿还没有跪够三个时辰,不让四少爷走。”丫鬟觑了一眼李珏宁的脸色,这才小声的讲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啪……”李珏宁黑着脸狠狠在账册上拍了一巴掌,怒道:“去告诉李小宝,好好在灵堂前跪着,他要是敢再自个儿起来,就打断他的腿!还有,晚上不许给他吃饭。”   丫鬟战战兢兢的,“五姑娘,这一天跪好几个时辰,还不吃东西,只怕……”   李珏宁眉头蹙的死紧,心里觉得是该发狠要掰掰李小宝这个弟弟的性子,仍旧有些心疼他,就抬了抬手没好气的道:“那就晚上给他端一碗竹荪汤去。”   丫鬟这才退出去了。   李珏宁气的在屋里团团转,咬牙切齿的发狠说要如何如何收拾李小宝。   不妨外头李心儿进门就拉长了声调,“我多早前就说要好好管教管教他的性子,独你们舍不得,爹娘拦着说咱们孩子以前没享福,现轮了他就纵一纵。你也拦着,说他年纪还小,廷恩更厉害,金啊玉啊跟不要银子一样的往他屋里搬。不说别的,你们就看看他养的那几条大狗,什么大食犬,高背犬的,有条长得比老虎还高的狗,我上回一问,竟然花了三千多两银子!”李心儿一面说,一边虎着脸瞪了李珏宁一眼,自个儿在边上坐下,随手翻了翻账本,撇嘴道:“这家里的下人是又从中捞了不少银子罢。”   李珏宁只能望着她笑。   李心儿没好气的在她额头上戳了一指头,“你就护着他罢,早晚闯出大祸来。”她这么说了一句,然后轻声凑过去问,“廷恩啥时候能回来?”   李珏宁有些丧气,“还不知道呢。”   李心儿拍了拍桌子,“再不回来,这家里都要翻天了!成天这个哭过那个哭,爷还在呢,一个个就算计着分家。分就分罢,当谁稀罕他们留在家里头,他们成天吃用是谁的自个儿心里不清楚?分家,他们还有脸分什么,就该干干净净,连件衣裳连条裤子都不要的搬出去!”   李珏宁就知道李心儿是在讽刺最近家里有人明里暗里的闹事,她的脸色瞬间也有些难看起来,尤其是想到小曹氏得知李廷恩要在家守灵后一些试探的举动,她心里更是泛出了不悦,拉了脸道:“先瞧着罢,无论如何,要等这丧尸办完再说。”   李心儿只是心里不舒坦,当然也明白眼前一切要以范氏的丧事为重的道理。她话锋一转,问起了李二柱,“爹没事罢,我就不明白了,人家从来就没把咱们当个人看,爹还对人掏心掏肺的,真把人当亲娘孝敬了。”   “四姐你小声些。”李珏宁讨好的冲一边的崔嬷嬷笑了笑,这才低声道:“爹没事儿,三姐不一直帮着娘照顾爹么。”   李心儿嗯了一声,想到以前崔嬷嬷的教导,也有点心虚,又问,“那四房……”她连一声四叔四婶都懒得称呼了。   李珏宁就摇了头,“请了好几个大夫来看,都说是风寒,四婶一直也不让咱们去看,说怕过了病。”   “他还是老老实实在屋里呆着罢,就别出来祸害人了。”李心儿哼了一声,不过这回自觉的压低了声音,“我总觉着这事儿有些怪,他可不是这么有良心的人,就为了这……他就能一直病这么久,好歹也该撑着出来见见人,谢谢上门的客啊。”   李耀祖一直病在屋里头不见人,曾氏一直说是起不来身了,又说是重风寒,轻易就会过人,连李忠儿与李凤儿都打发到了林氏的院子里,李大柱和李二柱他们都没见过人,李光宗上门去看也被挡了回来,下人们议论纷纷,李二柱与李光宗担心,然而李珏宁心里是觉得有些奇怪的。   只是她每次略微一提,崔嬷嬷眼中就会流露出不赞同的神色,她仔细想了想,在这个关头上,四房纵使有什么,只要不妨害到家里,她还是别多管的好。最要紧的,李耀祖并不是一个会感恩讲道理的长辈。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李珏宁一直是装聋子瞎子的,此时听李心儿提起来,她就敷衍道:“兴许是担心往后的日子罢。”   她这么说了一句,李心儿也觉得有道理,便没问了。看到李珏宁面前的册子堆得跟山一样,每一本都三指厚,就主动提出要帮李珏宁的忙。   李珏宁防着别人却不会防李心儿,还叫人上了两盘素点心来。   两姐妹坐在一起忙活了一个多时辰,肩膀都硬了,外面就传来小丫鬟惊喜的声音。   “五姑娘,五姑娘,大少爷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石定生如何死的,李廷恩与昭帝的交易,后面会提,然后以后会用番外详细写。明天就是这个情节的正式收尾,后天过度一下,大后天换新地图。明天一万字更新。。大家晚安   ☆、第113章 动向   时近冬日,河南道内不说是滴水成冰,可也差不了多少。李珏宁才从被子里钻出来,只是伸伸手,就感觉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服侍她穿衣的香片察觉到了,连忙叫小丫鬟去把窗户关严实些,再把衣裳在灯笼上烤的暖暖和和的,这才拿去给李珏宁穿。   洗漱过后,李珏宁坐在花厅里吃早饭,见到一桌子的素点心,她都觉得嘴里没味。   香片看到李珏宁皱眉的模样,笑了笑,轻轻揭开一个八瓣莲瓷盖子,里头是两个圆圆的团子,上面撒着芝麻,炸的金黄金黄的,一看就让人十分有食欲,味道还特别香,最要紧的是这两个团子飘出了一股肉味。   李珏宁就拿眼睛去看香片。   也不知道是不是小时候吃过太多的苦头,她打小就十分喜欢吃肉,最早的时候在家不敢吃,还记得让让人。后来李家日子过起来了,再也不用让人,她吃起肉来就一点顾忌都没有了。   只是这这会儿再如何,不管心里怎么想,李珏宁还是知道这是在给范氏守孝,全家上下,除了李火旺,是没人能沾荤腥的,她就看了看香片。   香片笑嘻嘻的把盘子推过去,小声道:“姑娘放心吃罢,这里头没肉,就是点野菜,大少爷让灶下的人用鸡油给炸了炸,闻起来就特别香。”   李珏宁眼睛弯了弯,咳嗽了一声,这才接过白米粥,把两个团子给吃到了肚子里。   吃过饭,她就去林氏的院子。   李廷恩正坐在林氏的对面说话,看到李珏宁进来,冲她招了招手。   李珏宁欢天喜地的跑过去叫大哥,还给李廷恩眨了眨眼。   李廷恩见到她的模样,会心的笑了。   李珏宁就拉着李廷恩说话,问他何时从山林的道观里回来的,还去不去山里。   自从范氏的丧事过后,李廷恩就守孝在家,上门的人也不多,他就一天天常常往山里跑,经常去与道观里的道士闲坐。李家上上下下的人都以为李廷恩是因为做官做的好好的被逼回来,又死了师父失去了个靠山而心烦不愿意呆在家里,平日从不敢多问。连李火旺好了些后拄着拐杖都常常长吁短叹的,埋怨范氏死的不是时候。唯有李珏宁,对李廷恩不留在家里,还敢这么抱怨两句。   李廷恩拍了拍她的额头,含笑道:“不去了,趁着在家,先将翠翠的亲事定下来。”   李珏宁就觉得有点奇怪,守孝要两年呢,这才半年不到,怎的就说上在家不在家的话了。不过她心里只是这么一转,很快就被李廷恩后面说的话勾去了心神。   她惊讶的抬头看着上面笑容满面的林氏,大声道:“大哥给表姐定好亲事了?”   林翠翠早就该成亲了,起初林氏是找不到人,后来有点主意了范氏又没了,范氏的丧事完了李耀祖又大病一场,整天昏睡在床上,请了无数个大夫来看都说不出个缘由。再有外头人传言说石定生死了,李廷恩的前途就少了一份依仗,李二柱本来身子骨就弱,接连打击下大病一场,林氏简直就是心力交瘁,再也顾不上林翠翠。直到三个月前京中来了圣旨,宣旨的太监还带了好几箱东西,说是皇上赐给李廷恩的,李家门庭又开始热闹起来,林氏这才放了心,重新把林翠翠的婚事又捡起来了。   这一次李廷恩回来,林氏就抓着人,无论如何都要李廷恩帮忙给挑个人家。   对林翠翠的婚事,李廷恩也早有盘算,不过与他原先的打算有些偏差罢了。他就道:“定了,只是还得先看看人再说。”   李珏宁就拉着林氏的胳膊撒娇,非要林氏先告诉她到底定了谁。   林氏被她摇的笑容满面的,在她额头上戳了一指头,无奈的道:“你啊。”   不过她到底不是大户人家出身,也没那么多顾忌,就道:“就城北的钱家,钱夫人的小儿子,不正跟你表姐年岁差不多么。”   李珏宁眼珠转了转,在脑子里仔细的想了想才翻出来钱家这么一户人家。   “他家不世代都是做豆腐的,难不成要叫表姐嫁过去做豆腐。再说了,钱夫人可不是钱家大少爷的亲娘,是个继室,将来表姐还不受气。”李珏宁有点想不明白李廷恩为何挑来挑去会给林翠翠选了这么个人家,她这些年和林翠翠相处的不错,就忍不住小小的为林翠翠抱了不平。   叫李珏宁这么一说,林氏先前脸上的喜色也消散了不少。   其实她从心里来说开头也不是很乐意这门亲事,先不说钱家那三少爷如何,光是继室所出,头顶上有两个不是一个娘生的哥哥这一条就够人受的了。外头倒是说得好,都说钱夫人和大儿子二儿子关系如何如何好,以前钱家做生意亏了银子,是钱夫人当了嫁妆才把钱家的生意盘活,又说钱家原配夫人去得早,是钱夫人一把屎一把尿把前头人留下的两个儿子养大。   可说来说去,不是亲的就不是亲的。   这种继室和原配儿女之间的争斗苦楚,别人不清楚,自己还不清楚么?   转念,林氏又想到李廷恩说过的话,就有点拿不准的劝李珏宁,“钱夫人身子还好得很,钱家老三又是她亲儿子,她总不会帮着别人。再说了,前几个月有好多人家以前来打探过你表姐消息,中间都没了动静,这会儿才又把上来,唯有钱家,一直就没与咱们生分过。我琢磨来去,你大哥说得对,咱们不图旁的,就冲钱家这个,你表姐嫁过去就不能吃亏。”   一说到那些墙头草,李珏宁就没好脸色。   都是些什么东西,以前大哥在朝廷上平步青云,石大人还在的时候,那些人恨不能把李家捧到天上。等大哥丁忧,石大人去了,手上的差事也交给别人,听说别人接手后还办的不坏,得了皇上的赏赐,那些人就不肯上门了,背地里还说李家土里刨食的就是土里刨食的,野鸡插上毛都成不了凤凰!   想到钱家的确前后一如既往的态度,李珏宁心里舒坦了些,就点点头,“娘说的对。我还听人家说钱家的大少爷在西北的军营里做提调,是个有出息的,妻子儿女都在那边。钱家二少爷又忙着念书,想来表姐也吃不了苦头。”   叫李珏宁这样一说,林氏心情好了许多,笑道:“那就这家罢,等你大哥去看看,我就把早前给你表姐准备的嫁妆都给抬出来,等翻了年挑个好日子就让他们成亲。”   “这么急啊。”李珏宁没想林氏竟然如此心急。   林氏有点讷讷,看了眼李廷恩才压低嗓门道:“你二舅娘他们心里不舒坦,这亲事还是趁早定了罢。”   李珏宁就会意的点了点头。   林家前头几个表姐定的亲事都不好。大表姐的婆家明明是仗着李家的势在县城开了个小食铺挣的银子,偏偏还要处处欺负大表姐。那大姐夫更不是个东西,左一个右一个的往家里买丫鬟,大表姐忍不下去托人带口信到府城里来,娘看着大表姐一身的伤,出面做主让大表姐和离了,谁想家里的二舅娘三舅娘他们反而怪上了娘,说是坏了林家的名声,下头还有孙女没嫁呢。   看那模样,是想都推给李家来,顺道还能弄笔嫁妆。   虽说是亲娘家,可李珏宁从来就没跟林家的人如何来往过,自然烦的厉害,听林氏这么说,就不问了。   和李廷恩一道从林氏的院子里出来,李珏宁显得分外的安静。   李廷恩看着她的样子,温声问她,“是不是在家闷久了,过去小半年了,你要想出门,就叫几个人出去罢。”   李珏宁摇了摇头,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声问,“大哥,你是不是要走了?”她怕李廷恩不明白她的意思,还补了一句,“是不是要重新出门做官去?”   李廷恩怔了一怔,他有点讶异李珏宁的敏锐,就试探着笑问,“你为何突然说这个?”   李珏宁就撇了撇嘴,“你以前要上京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把家里的事情都安排的妥妥当当的。你方才不还说才趁你还在家,那你肯定是要出远门,如今是守孝呢,你又不能到处去游学,去山里也是隔三岔五就能回来,当然就是要去做官了。”她说着低声道:“大哥,你去做官罢,别在家守孝。”给范氏这样的人守孝,又有什么用?   李廷恩没想到李珏宁会有这样的成长,他十分欣慰的轻轻抚摸过李珏宁的发顶,温声道:“放心罢,大哥该去做官的时候自然会去。大哥还得使使劲儿,将来才能给咱们珏宁找一个好人家。”   “大哥!”李珏宁轻轻跺了跺脚。她真是不明白,别人家的哥哥从来不会和妹妹嬉闹,更不会拿这种事情出来玩笑。唯有自家的大哥,骑马射箭鞭子剑术样样都教自己,女红四书女则这些却只要自己看了记得就是,并不要求自己真的要老老实实照着去做,时不时的还会这样毫无顾忌的说这些话,一点都不忌讳。可自己,就是喜欢这样的大哥,独一无二的大哥。   李廷恩好笑的看着李珏宁绯红的脸颊,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   小姑娘长大了啊,以前那么瘦的跟棍子一样,就算自己与她玩笑,也只是怯生生的懵懂的望着自己,根本弄不明白其中的含义。而如今,却能双颊红润的朝自己瞪眼睛了。   也许过两个月后等自己再度离开这个家后的下一次归来,眼前的妹妹,已经可以与林翠翠一样定下亲事了。   李廷恩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复又想到如今朝廷的局势,昭帝的密旨,瞳孔中染上了一层雾霭。   “大哥……”看李廷恩发怔,李珏宁小声喊了一句。   李廷恩回过神,若无其事的道:“没事,走罢,咱们一道去看看小宝。”   自从范氏的丧事过后,李耀祖得了奇病,曾氏忙于照顾李耀祖,连院子都很少出,家里的事情就一直交给了李珏宁。她如今的整日要管家,忙得不可开交,听李廷恩说到李小宝,就道:“大哥去罢,他晚上总要到娘的屋子里用饭,到时候看一看就是了。”   李廷恩也没当回事,含笑目送李珏宁回了院子。   他回到书房一坐下,从平就上来道:“少爷,大太太和三太太那儿,您看……”   李廷恩拧了拧眉。   自从范氏死后,李火旺又重病,小曹氏与顾氏两个人就明里暗里的想要分家。尤其是有一段时日外面流言纷纷,许多人都在说李廷恩可能再也无法起复了,而且李廷恩以前锋芒太露,还在朝廷上得罪不少人。他年岁太轻,官位就蹭蹭往上涨,就算不说别的,有些熬了一辈子才六品七品的人家都看着眼红啊,这就够李廷恩受得了。   小曹氏与顾氏被娘家人,结交的人,底下的心腹三番两次的说,似乎各自都有些心动了,带着点暗示的提过好几回分家。   从李廷恩本心来说,他真的想放小曹氏与顾氏出去。李大柱纵使与李二柱同母所生,以前也一直看重李廷恩,并且一度将李廷恩视为儿子以后的依仗,然而在长房手中有了自己的产业,自己的银子后,李大柱的心思的改变,李廷恩也能想明白。   眼看李天赐渐大,李廷恩对李天赐这个弟弟却并为有任何特殊的对待,悉如往常,不比别的弟弟多一分,也不比别的弟弟少一分,然而,李天赐的年纪,却是不一样的。何况,分给的产业,只要没分家,就不算真正的捏到手里,分了家,一切才都是自己的了。   见势不好,各自分开,也不独是官场上才有的情景,这一点,李廷恩并不意外。   既然李大柱与小曹氏选了这条路,李廷恩当然也不想勉强。至于顾氏,心心念念想要借着分家再想法子弄点产业,最好弄两个铺子在手里,又以为如今他们手上的生意已经在商场上站稳脚跟了,想分出去做当家太太,李廷恩更愿意成全。   只是若小曹氏与顾氏打着分出去也是亲伯父亲叔父的心思,还想让自己一力承担起他们的花用,时不时就要回来转一转,或是再想让自己给宅子给银子,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不过万般计算,终究抵不过要死不活的李耀祖。   李耀祖咽气,自己要多守孝一年,李耀祖不咽气,李火旺就不愿意让家里轻易分家,唯恐四房最后没个着落。而且分出去,自己又要离开,只怕三房那里就更没发约束了,也许并不是利大于弊。   这家到底要不要分,如何分,看样子还需斟酌一二。   心里打了个绕,李廷恩吩咐从平,“安置到三房的丫鬟,暂且等一等。”   若有的选择,自己真是不想在家中用这样的方法,毕竟是有后患的。   他拿起一封京中万重文写来的书信,一面分神问道:“朱家可有消息过来?”   从平急忙道:“三姑爷说已经找到花姨娘的行踪,必然会将人抓回来交给少爷处置。”   李廷恩没有接话。   李耀祖与王太后联系上他并不意外,叫他意外的,是李耀祖居然是通过花姨娘和王太后有了牵连。   当年朱瑞恒的事情,朱瑞成最后为了让自己消气,或许也有借势除去他早就不喜欢的庶弟的方法,近乎是逼迫生父朱老爷做出了选择,舍弃了花姨娘这个爱妾和朱瑞恒这个一贯疼爱的庶子。   花姨娘和朱瑞恒被送到乡下庄子,被朱家所有人遗忘,中间屡次传出朱瑞成在乡下不惯,想要回来的消息,还曾经病过好几回。不过根据自己所得知的消息,朱家上下将这都当做了花姨娘母子使出的想要翻盘的手段,并未理会,只是随意请了个大夫过去看。一年以后就传出朱瑞恒病重不治,花姨娘失去独子,得了疯病,最后将自己烧死在屋子里的消息。   除去本就病重的朱老爷因为这件事病上加病,送了性命以外,没有半个人将花姨娘母子的死放在心上。自己i还记得李草儿回来提起过,说朱夫人背地里狠狠骂了几场,直说花姨娘坑了朱家。   谁又能想到,当初所有人都以为在大火中化成了飞灰,连尸骨都找不到的花姨娘,竟然会自己放火以此逃出庄子,然后辗转找到以前在戏班子的姐妹,重新操持了旧业,最后居然与宫里的太监搭上了关系,成为对付自己的一把不起眼却锋利无比的利刃。   可惜了,自己留在家里的人本事到底不济,只能顺着李耀祖摸出这么一个人,曾氏动手的又早了些,李耀祖如今如同活死人一般,不能说话不能动弹,只能睁着眼睛愤恨的看着所有出现在面前的人。   这样的李耀祖,叫自己就是有万般手段,也无从掏出一句实话。   不过既然知道了花姨娘,李廷恩也不着急,他看过付华麟的信,眼里有了丝凝重。   没想到近半年的时光,朝廷居然会有如此大变。   宫中陈贵妃早产生下二皇子自己早就知道,不知道的是陈贵妃竟然有如此手腕,将宋容华逼到了别宫去住,陈贵妃的同胞兄弟取代杜玉楼,成为右卫军都督。昭帝在两个月之内,连斩七名王太后一系的官员,王家人跪在永宁宫外哭诉,王太后却闭宫不出,仿佛成了一尊真正的泥菩萨。   可王太后,是一个不仅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之人。   当初自己的老师,身为三朝元老,就为了给自己不留后患的拖延一点时机,抓住了一点先帝时说过的只言片语,在朝堂上提出要将早逝的慧文太子妃追封为先帝之元后,王太后便勃然大怒,要在金銮殿上一头撞死,结果她未死,自己的老师被逼自尽以示清白。也正是因为老师的死,才让上官睿等人心生愧疚,暂且放过了自己,最后将自己夺情的奏折全部压了下去,更为自己争取到了在京中转圜的一二分人情。   老师的恩德无以为报,可王太后在老师撞柱自尽后还叫太医在伤药上做手脚的深仇大恨,自己片刻都不会忘记。   这样一个睚眦必报的女人,会就如此安然养老度日,任凭一个贵妃爬到头顶之上?   李廷恩不信,他也不会让自己的那些盟友掉以轻心。   他提笔写了一封信,告诉万重文转告付华麟对永宁宫的动向绝不可放松之后,示意从平送出去,又把赵安叫了进来。   自从石定生死后,赵安就酗了很长时日的酒,最近才慢慢好些,整个人又削瘦了许多。他本就身子有些蜷缩,如今看上去越发像是一具没有活气的骷髅,李廷恩见了不免心中有些微难受。   李廷恩也是才知道,赵安竟然是石定生的侄儿,不过是一个外室所出。永溪石氏身为传承千年的大族,是绝不容许有这样的事情发生的,赵安生母太过卑贱,族中派人要将赵安母子溺死,石定生得知消息后,因顾念与胞弟的情谊,受不住赵安生父的哭求,派人将赵安母子悄悄救下,送到江南道的一个县城养大。赵安生母病故,赵安不愿意再受石定生恩惠,悄悄跑去从了军,成为一个舍生忘死,在刀尖打滚的夜不收。然后石定生一直没有放弃寻找赵安,在赵安一次探哨受了重伤回来,上官为了抢功意欲趁机要他性命的时候,他被石定生找到。石定生上下疏通,为他除去军籍,带到身边更名换姓,以为心腹。   得知这一情形后,李廷恩也就能明白赵安对石定生的孺慕之情了。   可赵安这样下去,并不是办法。   不过有些事情,需要时间来冲淡,李廷恩不打算这会儿就要赵安将事情抛下,连他自己都尚未放下仇恨,又如何劝说别人。他只作不见赵安的模样,随手指了个位置让赵安坐下,和赵安说起了襄阳的事情。   “按照京里的动向,再过两月,朝廷必会兴兵讨伐永王。”李廷恩将手上抄录下来的一封邸报递给赵安看,“永王占据三道,朝廷却迟迟不曾派人清剿。随着天时转好,朝廷派各地官府赈灾,各地流民已然渐少,然而从匪易,从良却难。这些流匪,原是流民,一日染血,手中的刀便放不下去了。按各地邸报来看,各道各府都有流窜不愿回归家乡种地的流匪化作盗匪,占山为王,肆意滋扰百姓。下一步若我没料错,朝廷必会抽调驻边大将带同关中精锐前去讨伐永王,令一薄有名声的京中禁卫将官率同卫所军清理匪患。朝廷大军一动,藩王只怕会有动荡。”   赵安看过邸报,随后将之一合压在案上,冷笑道:“朝堂上这些大人,想一出是一出。各地军备废弛早已有之,这些卫所军,世代军户,许多早就成了兵油子。他们成日钻研的,就是如何躲过射来的箭,怎样卡着管朝廷要更多的军饷。许多人只怕连如何养护自己的铠甲长枪都忘记了,朝廷当初还将这些卫所军都调往京畿附近,指望这些人能护着京城安危,简直是妄想。”   李廷恩端了茶喝,淡淡一笑道:“他们也知卫所军不堪大用,所以只会让他们清剿流匪。”   作者有话要说:先更点,待会还有一章短的,我一定更完一万字再去睡,喝点咖啡的,大家看完先睡,明早再看吧   ☆、第114章 内情   “他们不是流匪的对手。”赵安很肯定的摇头,他道:“少爷,您没去过军营,不知道卫所军如今的情景。”   “哦……”李廷恩做出副感兴趣的神情,将手中的茶盅放下,笑道:“那赵叔就与我说一说罢。”   李廷恩是文臣,对卫所军突然如此感兴趣,赵安觉得有点意外。然而他很快又想到方才李廷恩提起过剿匪和讨伐永王的事情,想到付华麟和沈闻香,甚至还有杜玉楼都是军中之人,就有些了然了,他很仔细的对李廷恩分说起来。   “大燕军制,以各州府分为卫所,各县城又设百户率领军户驻扎,军户世袭,家中凡有男丁,子又生孙,皆世袭军户。数代相传下来,孽生无数,大燕承平日久,尤其是中原之地,不复边疆之危,这些军户享用朝廷俸禄,世代被朝廷供养,长久在一地繁衍生息,早已耽于享乐,疏于武备。按太祖旧例,朝廷将铠甲的兵器下发军户手中,每年发一两养护银,由军户自行将破损的铠甲兵器打磨修补,这原是太祖仁政。一是为军户们平日在家中也能练练身手,即便是上山行猎,也有趁手的兵器可以打来猎物贴补家用,同时还起到练兵的作用。再有前朝将军备之物交予工部下属司仓管辖,司仓不将军备武器放在心上,开库之后除去面上荣光,内里早已腐朽,以致前朝兵士拿起武器穿上铠甲上了战场,却发现长枪易断,铠甲已破。太祖为了预防此弊端,故而将军备之物下发军户,只发养护银。太祖以为,上了战场,是要拿性命去搏杀,这些军户们,为了自己的性命,必然会将铠甲武器都养护良好。”   李廷恩对大燕的官职和朝廷动向颇有了解,对这些东西,却是十分生疏的。这种底层的内幕,不是学问,而是一种世情经验的练达,无法从书本上学到。   他听到这里,是真的动了心思。以他的智慧,已经从赵安的话中猜到了一些东西,他不动声色的叹息道:“想必大燕的承平,让这些军户们以为自己已无性命之忧了罢。”   “正是。”赵安嗤了一声,“当年西疆告急,朝廷曾抽调了关西道两万卫所军过来,关西道挨着京畿,卫所军尚算精锐,小的看他们拿出的兵器发亮,铠甲能照出人影。倒以为军中一些言传是误解了他们。谁知等上了战场,那两万卫所军的铠甲,经竟有一多半被那些蛮子们拿着一杆削尖的木枪就戳穿了。剩下的一小半,一见了血,就在个千牛卫的带领下转身就跑,宁肯事后受军纪惩处,也不肯再上战场,小的这才知道,他们的铠甲那是因养护的好才会发亮,而是因关西道挨着京城,他们唯恐朝廷派人抽检,因而使了心眼,时常将铠甲交到那些作坊里,让那些人刷一种特制的油。这种油是废油,人不能吃,刷到铠甲兵器上却有极好的效用。卫所军里的军户成群结对将自己的军备之物交给商户,给上几十文就行。这些商户们,顺手还会将兵器铠甲上的铁抽一二出来从中牟利。”   李廷恩听完就陷入了沉默之中,他实在没想到,大燕表面看起来威风赫赫的卫所军,竟然已糜烂至此。   盐铁等物在这个时空是朝廷管制之物,价钱昂贵。而大燕下发到军户手中的军备之物,自然是上等的铁,而且分量十足。   然而这些商人竟然敢在军备之物上动手脚。果然只要有足够的利益,就能所有人不顾一切么?   关西道靠着京畿,卫所军平时还算监管得当。若关西道的卫所军都如此,其他的地方呢?   也许永王当初能够连下三道,势如破竹,不仅是成功驱使动了流匪,也不仅是因为他有塔塔人相助,而是大燕的军队,早就已经从内里开始腐烂了。   李廷恩又想到了当初守城的一战,当时心思没有放在这上面,他的一切讯息来自于别人,他也就以为是王太后做得孽,可没有王太后,大燕依旧不会是流匪和永王的对手。   那么主政多年的王太后,又到底知不知道大燕卫所军的境况?   李廷恩捧着茶盅沉默了半晌,赵安看了眼他,就低声道:“少爷,若京中付大人想要带兵剿灭流匪,您还是劝劝罢。除非他能带走京中的左卫军,否则还是不要将揽下此事为好。”   李廷恩这就知道赵安是误会了,他笑了笑摆摆手,“与付华麟无关。”他正要透露一二自己的想法,忽然脑中念头一闪,“自太后主政后,赵叔可记得朝廷曾对军中境况设法更正过?”   “积弊已久,哪是如此容易。”赵安冷笑着答了一句,“太后倒是安插了不少娘家侄儿外甥的到各地卫所军中。”   李廷恩眼神闪烁了以下,又问,“永王府可有消息?”   赵安愕然,不明白为何突然又跳到永王府,不过他还是道:“这两日都没消息传过来。少爷是担心襄阳有变?”   李廷恩神色凝重,叹道:“我只怕先前咱们都猜错了。”   赵安十分不明白这话里的意思,“少爷指的什么?”   李廷恩这次没有说,有个隐隐的猜测他还藏在心里,没有十足的把握之前他不会轻易说出来。他只是含糊道:“且等一等罢。”随即话锋一转,“朝廷调兵之事,只是我的揣测,尚有不准的地方。不过无论如何,只要朝廷一动,便是一个好时机,如今我们暂且静观其变,告诉虎叔他们,在京城且先安稳呆着,再有张和德那儿……”他顿了一顿,似乎有犹豫的地方,最后仍旧道:“再逼一逼,我要从他口中掏出一句实话。”   赵安有些为难,“大姑太太……”他话没说完就被李廷恩抬起的手势阻挡住了。   “姑姑那里我会去说,若她不能明白,姑侄之情,便到此为止。”李廷恩神色有些冷酷。   看到李廷恩眼底的不容置疑,赵安心里一凛,他躬身站起来应了声是。   外面从平轻轻敲了敲门,“少爷,钟道长来了。”   李廷恩应了一声,道:“快请进来。”   钟道长一进来后就在屋里左看看又看看,冲着李廷恩一遍又一遍得意的翘着胡须。   李廷恩装作没看见的样子捏了本书在手中拿着看。   钟道长瞪着眼等了半天,茶都喝了三碗,感觉一动弹肚子就咣当咣当全是水的声音,还是没等到李廷恩跟他说话,终于憋不住了,夹着腿哼哼了一声,“李大人,您这可不是待客之道啊。”   李廷恩笑容疏淡,将手里的书放下来,目光落在钟道长身上,“钟道长不是客罢。”   钟道长品了品这话的滋味,觉得算是亲近,又觉得有点讽刺的意思,弄得他不上不下的。不过最后他觉得和李廷恩打机锋完全就是自讨苦吃,干脆自己拍了拍自己的嘴,打了个哈哈后道:“李大人,您上回要咱们做的东西,我与师兄他们商量了一下,已经做出来了,您什么时候要去看看?这要是合适了,就……”他没说完,只是又哈哈笑了两声。   “做出来了?”李廷恩神色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他身子微微前倾,重复问了一遍,“果真做出来了?”   钟道长见到李廷恩如此模样,心里泛起一丝得意,翘着胡子道:“可不,虽说炸了不少东西,花了不少银子,到底是做出来了。”一说到银子,他直有滔滔不绝的架势,“说起这个,李大人,您可不知道,那玩意儿就跟长了腿一样,一点着火就到处飞,把咱们那道观都给炸了半边,师兄他们好几回还差点丢了性命,我可跟您说啊,要不是咱们身手好,躲得快,真是要去见三清祖师了。就是这样,如今咱们师兄弟还睡的是缺了一半的房子,下雨天四处都灌风漏水的。偏偏为了做这东西,一点活钱都没了……”他只管诉苦,翻来翻去就是他们为做李廷恩要的东西付出了大价钱,如今连个好屋子都没了,要李廷恩填补。   只要这些道士真的能做出他想要的那东西,就是再建一个新道观都没有关系。   和银子比起来,李廷恩想要的东西比黄金更贵重。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告诉钟道长的。   钟道长一听,眼睛都瞪圆了,几乎扑到了李廷恩桌案前,“果真如此?”不等李廷恩答话,他就道:“李大人一贯说话算话,瞧老道问的这……只是老道的丹炉,还有药材……”   李廷恩抬手止住他的话,“只要让我见过后觉得满意,道长们所有的损失,我必如数偿还。”   有了这句话,钟道长就放心了,他抓着李道长的手迫不及待的道:“那你这就跟我去看看。”   李廷恩正要说话,外头传来一阵喧闹声,从平满脸大汗的进来,顾不得钟道长在这儿就上去低声道:“少爷,三太太在外头吵着要见您,正在地上滚着,小的实在没法子。”   作者有话要说:睡觉觉了,大家晚安,明天继续万字更   ☆、第115章 人心   从平这么一说,钟道长就知道将李廷恩拉走的事情算是泡汤了,他是老成精的人,当然不会这么不识趣,当下捂嘴哈欠,做出复困倦的模样,叫从平点了个小丫鬟带他去歇息。   出去的时候,因为顾氏在外面哭闹,那小丫鬟还很机灵的带着钟道长走了边上的廊道。   李廷恩听着外面传来顾氏一声长一声短的哭闹,脸上没有半点不悦的神色,只是问,“怎么回事?”   从平抹了把汗,过去小声道:“三太太娘家以前糟了流匪,过来投奔三太太,三太太就给赁了个院子,时不时会叫三老爷送些东西过去帮扶。”   说到这儿,从平撇了撇嘴。顾氏吝啬,对娘家人也不例外,当初租院子还要选破旧的呢,如今肯送东西回娘家,无非也是因出去和那些大家太太们说话的时候被人嘲讽了几回下不来脸。可顾氏想要添补娘家,自己又舍不得出银子,就三不五时吵着要多弄些公中的份例,不是说今天的汤酸了,就是明天的燕窝粥大厨房少给她炖了一盅,拐弯抹角要多添一份占着便宜送回娘家做脸面,连家里份例上的熏香用过后都不认,非说是丫鬟给拿了,好叫再送些过去。   顾氏这点粗糙的手段,家里上上下下没有不知道的,不过是看着不值什么,王管家才没拿这种事来烦李廷恩,只是私底下下人都在看笑话罢了。偏偏顾氏没自觉,还今儿带着剩下的鸡腿,明儿提着省下的几碟点心大张旗鼓的回娘家,显得她很照顾亲戚的模样。   李廷恩平平淡淡的嗯了一声,手交握在膝上道:“是顾家出事了?”   “是。”从平顶着李廷恩的目光,硬着头皮道:“三老爷这些日子去的勤了些,听说是顾家那位老太太前几日在街面上摆夜市摊子伤了腰。前些时日都没事儿,今早不知谁在三太太面前说了胡话,三太太就发作起来,叫人栓了车回去娘家,把三老爷堵在,堵在……”   李廷恩眼中漾起浅浅的波纹,淡淡道:“我记得顾家有一女寡居在家?”   从平就知道李廷恩已经猜到了,他也就好说了,很利索的道:“那是三太太的幼妹,运道不好遇上了流匪,如今带着个三岁的儿子住在娘家,每天帮着娘家人出摊。她还曾带着二两点心上过门,说想等儿子大了些,在四少爷跟前做个书童,二太太说都是亲戚,不好这样,答应了她将来等孩子大些了,寻一个学堂给送进去。”从平歪着头顿了顿,发现李廷恩脸上没有生气的神色,又摸了摸方才因阻拦顾氏而被抓破的脖子,就小声道:“少爷,那谭顾氏跟三太太可真不像一个娘生的。”   李廷恩眼风轻轻一扫,从平缩了缩脖子,登时就不敢说话了。   李廷恩看了一眼从平脖子上两道冒着血珠的伤,没有开口斥责他,“三叔可在家?”   “回来了,三老爷比三太太还先进门,一回来就叫人关了屋子,三太太亲自上大厨房拿了两把菜刀,砍不开门,这就吵着要见您。小的想着您有要紧事,原本想拦一拦,谁想这回三太太发了狠……”从平苦恼的鼻子眼睛都皱成了一团。   从本心来说,他是真没想到这回顾氏会这么固执。以前顾氏可是轻易不敢踏足少爷院子的,更别提对自己这些在少爷身边伺候的下人动手了。谁想这回吃错了药。   再有,在从平看来,这种事情如何能叫做侄子的去管,夫妻两个要打要闹,或是去跟娘家妹妹掰扯就是了,找侄儿算什么?   偏偏顾氏不仅耍横,她还不要脸了,宁肯在地上打滚都要逼着李廷恩出来。她来这么一手,从平还真拿她没办法。毕竟是长辈,又是女的。   李廷恩轻轻敲了两下桌案,不动声色的道:“三叔真与那谭顾氏有了首尾?”   从平哽了一下,垂着头道:“这事儿早半月就有风声了。”   李廷恩点了点头,“既如此,你叫两个人,去把顾家能做主的人都请过来,再叫人去把大伯找回来。”   从平先是一愣,继而脸上露出了大大的笑容,摸着脖子上的伤痕咧开了嘴。   在外头的顾氏还在地上便打滚便嚎,一看到边上有人伸手想要去拽她,她就哭的更大声,直向有人要将她给吞了一样,弄得一院子下人都束手束脚的。   直到看见从平开门出来,顾氏也不滚了,直接就坐在地上披头散发,满身灰尘的哭。   从平直愣愣从她边上走过去,就当没瞧见这个人,也没听见哭声。   顾氏傻了眼,看从平都要出院子里,翻身从地上爬起来要去拽从平。结果从平就跟条鱼一样,脚下三挪两转的,就从顾氏眼前消失了。   顾氏看了从平远去的背影,再扭头看看重又关上的书房大门,到底没那个胆子去撞门,就作势挑拣了个盆松要朝上面撞。她满心以为下人会拉住她,谁想根本就没人搭理她这一茬。   她这些年养尊处优的,原本就壮实的身子早就吃成了一堆肉山,此时撞到盆松上,冲力过猛,不仅把盆松给撞翻了,自己也一咕噜摔过去头磕到了台阶上。这一下结结实实的不仅让她眼冒金星,连带着还让她头上出了个血窟窿。   顾氏先还中气十足的骂下人们,说都没长眼睛,是吃白饭的,直到摸到头上湿漉漉的,眼前一片红,她这才伸手去额头上抹了一把,再放到眼前一看,全是血,登时两眼一翻,嚎啕道:“来人啊,快来人啊,救命啊,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书房的大门此时打开,李廷恩负手站在门口,居高临下的扫了一眼顾氏,淡淡道:“还不扶三婶回去,请大夫仔细看看。”   满院子本来是木偶的下人们这才像是活了一样,纷纷回过神,一拥而上扶住顾氏,一人安慰一句,不由分说的将她个架回去了。   小半个时辰后,得知消息的李大柱从外头匆匆赶回来,他也不回自己的院子,直接就去李光宗的门前,咚咚敲了几下门,“三弟,你出来!”   李光宗打开门,看到门外怒目而视的李大柱,讷讷的垂了头喊了一声大哥。   看他脸上全是抓痕,额头上还青青紫紫的,此时缩着脖子一副鹌鹑样,李大柱气不打一处来,不由分说劈头盖脸就骂了过去,“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大男人,想要收个女人还遮遮掩掩的。你手里头没银子了,上我那儿挪几两也成,外头多少黄花闺女随着你买,你跑去偷顾家的寡妇,还带着个孩子,你,你……就是真要收,你带回家来就是,还躲到屋子来,咱们李家哪有你这样的……”李大柱简直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的,看李光宗臊的不敢抬头,啐了一口,无奈道:“罢了,顾氏闹到了廷恩那儿,你说说,叫侄儿来料理你这种事。跟我去前头罢,顾家的人过来了,总是亲戚,你好好说一说,看是给点银子,还是把人接进门,总躲着不成。”   一听顾氏跑去找了李廷恩,李光宗就憋不住了,他涨红了脸道:“她,她咋去找廷恩了。”   “哼!”李大柱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没接话,只是甩了袖子在前面领路,走了几步看李光宗还愣在那儿,不耐烦的道:“还不跟上!”   李光宗这才耷拉着脑袋跟在后面一步一挪的上来了。   卿和斋中,顾老大一脑门都是褶子,手上全是厚厚的老茧,时不时探头探脑的往外头望望,看着个上茶上点心的丫鬟都冲人家赔笑,再望着边上甜津津的点心咽唾沫。顾老二却不像他这样,两只手齐上,一会儿喝几口茶,一会儿去拿两块点心,喝完吃完了就叫丫鬟再端上来,翘着腿靠在椅背上,嘴里还横着小曲,比在自己家中自在多了。   见到顾老大的模样,顾老二还去拉他,“大哥,你这是做啥,咱这是走亲戚,来吃东西,吃东西,待会再叫人拿个篮子来,咱大娃他们还没吃过呢。”   顾老大看着边上的丫鬟眼观鼻鼻观心没看到一样,心里却着急得很,奈何顾老二根本就不听他的,他也只能干着急。   谭顾氏怀里搂着个孩子,仔细看起来她的腰身仿佛比怀里胖乎乎的孩子还要小些一样,有点像缺水的柳条,有些干,但又透出一股楚楚可怜的味道。她拍了拍儿子伸出去拿点心的白净胖乎的手,背着人的目光处瞪了孩子一眼,那孩子立时就垂了头不敢动作了。   谭顾氏垂了垂眼帘,流连在屋里西侧连接着偏厅的那帘子上。   厚厚的缎子,上面绣着大朵大朵的富贵花,能看出里面包着棉絮。还有这屋里,虽是开着门,却暖烘烘的,必然是在哪儿点了炭盆,屋里却一丝烟火气都闻不到。孩子到了这屋里,也就不像在娘家分给自己娘两的那个柴房边上的时候一样手脚冰凉了,浑身透着热乎劲儿。   握着儿子暖和的手,谭顾氏不动声色的垂下了眼帘。   “大老爷,三老爷……”   听到下人们的声音,顾老大急忙拍了顾老二一把。   顾老二虽说有几分混劲儿,这时候却也不敢托大,急忙把脚放下来,三两下把点心塞到嘴里,还喝了一口茶,顾不得茶水从嘴里漏出来,就挤上去冲着李大柱李光宗讨好的笑,还对李光宗喊了一声妹夫。   看着他嘴边的残渣,李大柱拧了拧眉,嗯了一声勉强算是答应,谁想下一会儿就听到顾老二上去喊了李光宗一声妹夫,顿时气得半死。   顾氏是顾家的长女,平时顾老大和顾老二都是喊李光宗姐夫的,这会儿却掉了个儿。   李光宗原本看到谭顾氏,心里就不自在,正躲躲闪闪的冷不丁顾老二给他这么来了一下,他立时被噎的脸红脖子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飞快的扫了一眼垂着头的谭顾氏,顶着李大柱的目光缩到了李大柱左边坐下,把上首另一个位置空了下来。   顾老二还凑上去擦了擦凳子,很殷勤的拉着李光宗,“妹夫,来,你坐这儿。”他可不管别人的脸色,更不管家里那个傻乎乎的大哥觉得什么不好意思。在他看来,是个男人都知道自己小妹比大姐生的好,大姐抠门,小妹性子却软和。再说小妹一个寡妇在家里,要吃多少白饭。不如跟大姐伺候一个男人,又不吃苦,往后还能带挈娘家,这算盘多好。说起来,李光宗这傻蛋有贼心没贼胆,能把小妹给睡了,全仗自己成全呢!自己这个大功臣,如今不说要一笔银子,给个媒人红包总成罢。   李光宗叫他拽的说不出话,对顾老二还没办法,他原本就理亏,上泰山家看岳母,到头来把小姨子给谁了,还被发妻捉奸在床,闹到兄弟侄儿面前。他扭扭捏捏推拒了两下却对上了顾老二的二皮脸,完全没法子。   李大柱喝了一大口茶,拉着脸不吭声。他为啥要开口,谁的亲戚谁自个儿对付去。继室生的儿子就是不成,一个个的就爱做这些不着调的事儿,前头一个李耀祖跑去睡别人的妾,这个老三看着老实,没想喜欢寡妇!   李大柱憋了一肚子火,完全当看不到李光宗的为难。   “大少爷……”   李光宗听到这一声,就跟解脱了一样,也顾不得在侄子面前丢脸的心思了,声音都变了调的喊“廷恩。”   “大伯,三叔。”李廷恩犹如闲庭信步一般走进来,目光在屋中一扫,发现李大柱很自觉的坐了上首右面的位置,端了丫鬟上的茶揭开盖子吹了吹面上的浮沫,眼尾余光却在顾老二身上轻轻一扫。   顾老二就跟觉得有冷刀在身上刮了两下一样,瞬间就把手给缩了回去,退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坐下,讪讪的冲着李廷恩赔笑。   在妹夫跟前犯犯浑叫他知道自己不好打发不要紧,这李廷恩可是在朝廷做大官的人,自己可不敢得罪啊。   李廷恩目光越过他,见顾老大一脑袋的汗,大冬天的都能看见领口给湿透了,又看谭顾氏垂着头,把目光收回来喝了口茶将茶盅一放。   细瓷碰上梨花木桌,发出清脆的声音。   他摩挲了两下杯壁,开了口:“三婶还在屋里?”   候在门口的一个婆子就进来回话,“回大少爷,三太太伤了头,说要叫大夫仔细瞧瞧。”还说要叫等着她出来撕烂了谭顾氏的脸,不能把人放走了。当然这一句话回话的婆子就不会说了。   李廷恩点了点头,叫婆子下去,淡淡道:“既如此,三叔,您说说您的心意?”   李光宗听到李廷恩有点冷淡的声音,心里情不自禁的就打了个突,他抬着头,张着嘴,就是说不出话来。   “这还有啥说的,把小妹抬进来就是了,姐妹两个伺候一个男人这可是好事啊,妹夫我根你说……”顾老二的声音在李廷恩的注视下戛然而止。   李廷恩唇角翘起,食指轻轻敲了两下桌子,不疾不徐的道:“顾二叔且先缓一缓。”   听见李廷恩称呼自己一声顾二叔,顾老二笑咧了嘴,点头哈腰的。   屋里人的目光一时之间重又回到了李光宗身上。李光宗只觉得脑子里嗡嗡的响,一时想起谭顾氏跟自己一起时候的软语,一时想起顾氏张着大口不停朝自己脸上喷唾沫星子,还有这些年的情景,一时又想起被顾氏叫破时周围那些人嘲笑声。他就觉得有几万个马蜂对着脑门心不停的扎,七八根筋都拧成了一个死结。   半个时辰后,顾老二欢天喜地跟供佛爷一样出了李家的门,还破天荒将谭顾氏的儿子牛根抱到了怀里,频频扭身冲送出来的下人道:“告诉你们三老爷在家好好等着,等咱们收拾收拾,就赶紧把人给你送来。”   下人心里翻了个白眼,看了看谭顾氏,再看看一脸松了口气的顾老大,心道不愧是姓顾的,都不是啥好人。顾家有啥收拾的,不就是来做个妾,看在亲戚的份上上官府里有个文书罢了。说收拾,是想说让李家尽早将纳妾的礼金送上门罢。   心里不屑,下人嘴上却哄得好好的,一口一个亲家二老爷,生生把顾老二捧得眉开眼笑的出了门。   小曹氏的院子里,回娘家的李翠翠正抱着好不容易得来的儿子和小曹氏说话。   “娘您是没看见,就顾家那些人,生的那副脸,啧啧,我觉得罢那小顾氏指不定都不是顾家亲生的,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三婶就生成了个阎罗,小顾氏就成了天仙。”   小曹氏把手里的针线一丢,哼道:“你管人家做什么,丢的是人家的连,你三叔就是再娶几个回来,把顾家的闺女都娶完了,也不关你事儿。”   李翠翠翻了个白眼,把睡熟了的儿子放到里屋床上去,出来就嘟哝,“还是闺女呢,都是寡妇了。”她往小曹氏边上一坐,随手拈了两根线,发现又是给李天赐做得衣裳,撇了撇嘴也没说什么。她如今儿子也有了,跟屈从云又过的不错,不管如何,屈从云没有亏待她,屈家又有银子,她也不会去跟亲弟弟争亲娘这一针一线的。   她今儿回娘家来,可不是为了三房,她是另有要事。   “娘,您和爹真定了要分家?”   小曹氏睃了一眼李翠翠,没好气道:“是姓屈的叫你回来问的?”看李翠翠不吭声,她就知道自个儿说对了,气的在她身上狠狠拍了一巴掌,骂道:“就不该生你出来,嫁出去就向着婆家了!”   李翠翠没好气,扭着身子,“娘您这是说啥,我又没说别的,不就是问问。再说了,以前你不还说,要牢牢的巴着廷恩,爷这会儿还在呢,你不趁廷恩还在的时候和廷恩好好亲近亲近,跟爹闹腾着分家做啥,好日子过不下去了是不是?”   “你懂啥!”小曹氏左右看了看,低声道:“我这不是看着他这官做得一会儿上一会儿下的心里不稳当。他要是有个闪失,我和你爹攒下来的家业到时候不都要拿出去给他打点啊,天赐咋办。”   说到底,小曹氏以前只看着李廷恩势头好,一帆风顺的,如今眼看要查了,她就担心好不容易攒下的银子,更担心自己的儿子被连累。当然她更直接的话也不会和李翠翠说,毕竟是嫁出去的闺女了,万一回去跟屈从云一念叨,屈从云又告诉李廷恩咋办?   李翠翠就嗤了一声,“娘你们有啥家业,那不都是仗着廷恩的势攒下来的,您信不信,今儿您分家出去,漏出点风声说您跟廷恩不好了,明儿您那红火的铺子和作坊就有人敢给您吞了,你真当在这府城里生意好做呢。就是这府城里的宅子,要是背后没点依仗,你都住不安稳。向北城的冯家,当家大老爷一从曹判的位置上下来,半个月都没,刺史夫人娘家亲戚就用五百两银子把他家三进的宅子给买了,一大家子几房人搬到了老家县城去住。那可是三进的宅子,就卖了五百两,还不知道五百两银子是过房契时候在官府留的纸面钱还是真的给了。”   在府城住了这么久,有些事情即便以前不知道,但如今小曹氏也知道了。她很清楚李翠翠说的实话,否则她也不会在分家与不分家之间犹豫了这么久。   这会儿听李翠翠说的头头是道的,这些日子她一直把这事儿憋在心里,再心腹的下人都不敢商量也憋的成了一块心事,就有心跟李翠翠提一提,闻言闷了一会儿犹豫道:“咱们搬出去了,不还是他亲大伯?咱们是长房……”   李翠翠笑的更大声了,“娘你以前还骂过我呢,您就忘了廷恩那脾气,您想仗着长房的身份拿捏廷恩,您觉得廷恩那性子能成,要他跟二叔一般的脾气还差不多。”她看小曹氏犹豫了,想到屈从云的叮嘱,再朝里屋看了看,眼珠一转又道:“娘,分家就是两家人了,您别以为还能一样。再有您忘了,几个月前京里皇帝老爷还给廷恩赏东西呢。有皇帝老爷记着,廷恩一准儿守孝完就能顺顺当当回去做大官,外头那些人乱搀和,您别理他们,那都是眼红说胡话。”   小曹氏闷了半天,忽然抓着李翠翠的袖子,“这话是不是大姑爷叫你来跟我说的?”   李翠翠干干的笑了两声,末了发现小曹氏不是多着恼,这才点头承认了,“反正您别得罪了廷恩,他好日子在后头呢。”   小曹氏松开李翠翠,陷入了沉思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为了上传折磨了一个小时,临时下载了世界之窗浏览器终于进了后台。进了后台还是传不上去,最后看到多木木多的推荐百度浏览器,o(╯□╰)o,再试一次,这次还不行只能洗洗睡了。昨晚熬夜老公就有意见,老公明天休假,主动说帮我带孩子顺便喊我起来更新,于是如无意外明天下午能补上今天欠的三千多字,大家到时候来看吧。晚安   ☆、第116章 分家   屈从云去外地做生意,李翠翠不耐烦回去跟屈大太太这些人过招,就在娘家住半个多月,一直打听到屈从云快回来了,这才决定要回去。小曹氏就把她叫过来,母女两一道用过早饭,小曹氏吩咐人抱了两匹靛蓝色绣百童子的缎子上来。   这缎子一看就十分厚实,近看才知道两面料缝在了一起,中间上手一捏便是软软厚厚的棉絮。   小曹氏让人把料子放在桌上,指了指道:“这是今冬才分下来的份例。说是廷恩北疆那边买的上百顷地种出来的火棉今年终于有收成了,就给缝在了缎子里头送来,穿上暖和的很。这火棉贵重,一共也没往这儿送多少,我手上分了五匹,留了三匹下来给天赐做冬衣,这两匹你拿着给厚儿裁两件衣裳罢。今年冬天冷,小孩子,千万别冻着了。”   李翠翠摸着火棉爱不释手。屈家不缺银子,可如今这时节,养大一个孩子可不容易,再富贵的人家都有夭折的孩子。天气热了,怕孩子有暑气,天凉了,怕孩子冻着,有点风寒怕孩子就要折进去。   不过小曹氏虽然这样说了,李翠翠也不好意思把东西一道就拿走,推了一匹回来,“娘,这还有一匹给二妹留着。”   小曹氏眼皮一耷拉,心里慨叹,嫁了人生了孩子果然就不一样了,也懂事了许多。   “不用,珍珠孩子年龄大些,不打紧。这东西也就是这一两年金贵,等那边产出好了,送到家里的不能少。”小曹氏说完,又叫人收拾些药材出来要给李翠翠一道都带回去,还教她,“别看着姑爷向着你,就老是和屈大太太顶撞,这种事儿传出去可打你的脸,她偏心,让姑爷对付去。”   李翠翠不情不愿的嗯了一声,道:“娘我就是心里不舒坦,一家子上上下下都靠着相公挣的银子吃喝,还想骑在咱脖子上头。”   小曹氏对屈家的情形了如指掌,对屈大太太的偏心心里当然也是不舒坦的。不过她从来不会在李翠翠跟前流露半分出来。她知道自己闺女的性子,要是真给她一个鼻孔出气,只怕李翠翠就能在家直接和妯娌动手。   小曹氏从鼻孔里嗯了一声,看打点的差不多了,就叫李翠翠赶紧回去。   送完李翠翠,小曹氏正要往自个儿院子里走,一个平时她十分信得过的婆子就匆匆迎上来,脸色很难看的道:“大太太,老太爷醒了,叫家里的主子都到他屋里去。”   “又出什么事儿了?”小曹氏横了婆子一眼,不乐的道:“是不是四房那儿又出了事,还是三房又闹起来叫老太爷知道了?”   婆子一双绿豆大的眼睛左右看了看,见四周无人,这才把跟着小曹氏的丫鬟叫开,低声道:“老太爷是知道了三老爷的事儿,这回气的狠了,说要趁着他还在,把家给分了。”   小曹氏心里就一个咯噔。   她以前是动过想分家的心思,不过那都是想趁着李火旺说不出话来的时候分。如今李火旺醒了利索了,她听闺女劝了一通不想分了,谁想李火旺竟然又要做主分家了。   哪怕是用脚趾头,小曹氏都能猜到李火旺这回分家会怎么分!   她横了婆子一眼,顾不得许多,脚下生风的就朝李火旺的屋子里赶了过去。   李火旺屋里已经挤满了人,他就倚在床上,歇一会儿就喝两口大夫给配的药酒,气哼哼的任何一个儿子都不看,只是一个劲儿问丫鬟,“廷恩来了没?”   李二柱坐在木头轮椅上还在苦苦的劝,“爹,您好好的,分什么家,这……”   “你给老子闭嘴!”李火旺听着李二柱就跟苍蝇一样不停嗡嗡叫,心里烦的厉害,想也没想就抄起边上的茶盅给砸了过去。   他一发火,李二柱立时就把嘴给闭上了,其余的人也是一副不敢吭声的模样。   李火旺捶着床气喘吁吁的指着李二柱破口大骂,“不分家,不分家等着你这些兄弟都把廷恩的血汗给啃光了是不是!一个两个的都不是人啊,廷恩对你们这些叔伯咋样啊,那只差没当亲爹,没当神仙给供起来了,结果你们一个个倒好,吃着公中的,用着公中的,私底下人还拼命往自个儿手里倒腾银子,恨不能把廷恩最后一滴血都给榨出来!我老了,以前是为着儿孙一团和气,老子当眼瞎了,想着委屈委屈廷恩,他最有出息,这点亏吃了就吃了罢。如今倒好了,他守孝在家,还要管亲叔纳妾的事儿,是个有脸的就敢朝他书房闯,当老子真是中了风活不过来了是不是!幸好我还有廷恩啊,要没这个孙子,老子就是病死了,你们还惦记这分家财,谁记得来我床前看几眼!”   李大柱和李光宗脸色涨红在那儿一句话都不敢说。   李大柱知道这是李火旺在点他最近朝衙门里跑了几回,打听以前给他的地地契过档的事儿,李光宗更清楚李火旺说他纳了谭顾氏。   李光宗犹豫了一会儿,缩着脖子上前喊了一声爹。   他不说话还好,他一开口,李火旺一伸脖子就淬了他一口,“老子还没被你气死!收个女人你多给我添个孙子也好,你倒好,吃用着廷恩的银子,弄个寡妇进来,养个野种在咱们家!呸,你们想这样占廷恩的便宜,那是做梦,老子今天非叫廷恩把家给分了,以前给你们的就算了,今后自个儿滚出去,各人吃各人的,谁也别想再从廷恩掏一个铜板出来!”   听到李火旺的话,李光宗什么也不敢说了。他也知道谭顾氏的儿子养在家里碍了所有人的眼,不说其他,就是李二柱这个最憨实的二哥都跟他说过,想把孩子送回顾家,每个月送银子就是。李光宗自己倒没什么舍不得,可谭顾氏性子温婉,服侍他细心周到,还要应付顾氏三不五时的刁难,他看了就有些不落忍。再想到谭顾氏跟他说过的想尽早给他生个儿子,将来叫大儿子牛根在身边做个书童,他就觉得留下谭顾氏先前生的儿子也没什么了不起了。   谭顾氏又没说要把儿子当李家的少爷一样养活,小孩子能吃几口饭。再说顾氏不是个善于的,哪会顾忌姐妹情分,墩儿那孩子跟谭顾氏也不亲,将来谭顾氏真生了儿子,指望墩儿照顾小儿子怕也不成,说不定牛根还更靠得住。他都是三十多的人了,万一有个啥,养大了牛根,好歹还能给谭顾氏和将来的小儿子找个依靠呢。   李光宗心里翻腾了两下,到底没顺着李大柱频频给他使得眼色顺着说出来要把牛根送回顾家去。   李大柱气炸了肺,当着李火旺的面,他也不敢说啥。小曹氏则冲着顾氏两眼冒火光,心里翻来覆去的把三房的人骂了个遍。   要就这么分家出去,他们这亏,可就吃大了。范氏那死老太婆,就是死了,生的儿子还要继续克着自家!   李二柱倒是还想张张嘴,却被林氏从后面拉了一把。   林氏原本是不想吭声的,她的性子也叫她说不出什么话来。可她这些年养尊处优的,也养出点芝麻粒大的脾气了。她听着李火旺的话,心里也有点不服气。   凭什么自己儿子拼死拼活的挣银子,养活亲叔伯堂兄弟堂姐妹就算了,这都是正经的亲戚,为啥还要养活个小妾带来的孩子?三房又不是出不起银子,结果到如今,三房上下就没一个人来说牛根那孩子的吃喝不要公中出。   其实就是一个月几两银子的事儿,可事儿不是该这么办的!   林氏心里起了这么个念头,虽说自觉地也不应该,也有点惴惴,但她还是鼓起勇气想尽法子拦住了李二柱。   李廷恩从外面赶回来,一进来看到屋里的情形就笑,“爷,您这是怎的了,是不是下人伺候的不好,叫王管家再买几个回来。前儿您不是说想听人唱戏,我已经叫人买了十来个戏子,等他们练好了嗓门,就叫他们先给您唱一出试试看。”   李火旺心里熨帖,脸上就乐开了花,不住的点头,“好啊,好啊,还是你记得我。”   人都说养儿防老。可自己养了四个儿子,谁让自己享福过,谁又记得自己一句玩笑话,只有这个孙子。   所以谁也不能怪自己偏心眼!   李火旺因李廷恩的一句话更打定了主意,他就拉着李廷恩的手,唉声叹气的道:“廷恩啊,爷这身子骨眼看一日不如一日了,可有件事儿没办完,爷就是咽气了都不会闭眼啊。”   “爷身子好着呢,您看这回您都撑过来了,往后就是平平安安的。”李廷恩笑着让边上的丫鬟换了热茶来递给李火旺喝。   李火旺喝了一口,摆摆手道:“这都是你天天给爷炖那些药膳吃,不说这个。”他话锋一转道:“廷恩,你孝顺爷就要听爷的话是不是,爷今儿给你说件事,你一定要答应爷,要不爷真是死了都不闭眼。”   这是李火旺第二次说这话了,李大柱和李光宗他们即使提心吊胆,也知道李廷恩不会再拒绝了,心里彻底凉了下来。   李廷恩果然无奈的笑道:“爷有什么事吩咐就是。”   “好!”李火旺拍了拍倚着的枕头,大声道:“爷没别的事儿,就是今儿想让你答应让爷做主把这家给分了!”   “爷……”李廷恩脸上露出一丝为难和震惊。   “你别叫我。”李火旺拉了脸,盯着李廷恩,“你就说爷说话还算数不?”   李廷恩急切的想要说什么,再次被李火旺堵住了,“旁的一句话别说,爷就问你让爷做主不?”   李火旺态度这么坚决,李廷恩也没法子了,只好道:“爷说怎么办就怎么办罢。”   李火旺嗯了一声,目光在几个儿子身上扫过,身子正了正,不容置疑的道:“那好,今儿咱们就把家分了。”   作者有话要说:更了,分家了,晚上还有大章   ☆、第117章 突变   李火旺做主的分家简单至极,就是把族里的几个族老请来,叫他们看着写下了文书,除开眼下各房头手上有的私产外,旁的一切都是李廷恩的,与别人没有关系。因李二柱他们还在,李火旺就当着李二柱的面问他,“老二啊,爹这么做了你们二房的主,你心里有没有不舒坦,要不舒坦你这会儿就说出来。”   李二柱能说什么。   他也从没想过去占儿子的便宜,至于小儿子,他不相信哪天自己两个人伸腿不见了,大儿子就会不照管小儿子。说句大实话,有时候他看着长子对幼子的疼宠,那种花钱如流水的架势,他还觉着心痛呢。   “爹,您说的是,这家业本就是廷恩挣下来的。”   “嗯。”李二柱这么说,李火旺还算满意,他耷拉着眉头道:“这就对了,廷恩本来就是咱李家的长孙,别说这家业是他一手挣下来的,就不是他挣的,他也该占大头。这孩子厚道,该给的也给了,咱李家兴旺发达起来,老头子将来死了也能去见祖宗。至于小宝,你放心,廷恩将来不会不管他。你们两口子手里如今也不是没私房的人。”   这是大实话。   李廷恩这些年陆陆续续给林氏添了不少‘嫁妆’,李二柱手上也有李廷恩划过去的产业,在李二柱和林氏看来,就是将来李廷恩一文钱不给小儿子,他们也能让小儿子过好日子了。   顾氏倒是想闹一闹,看李光宗要去写好的文书上画押,她心里头都在滴血。   做布庄的铺子,这么久过来了,她也打听明白了,那就是李廷恩手上的铺子。分家就分了把,分了出去之后虽说吃喝有些不便宜,她想着法子还是能回来拿点东西,反正二嫂面嫩。可那铺子的文契要是今儿不拿到手上,将来可咋办。   她就在后头使劲儿给了李光宗一下。   李光宗满心沉浸在李火旺的怒火里头,一心想尽快把事情办好,让李火旺不再提他丢脸的事情,哪里还敢再说,只是赤眉瞪眼的横着顾氏。他眼里的凶光把顾氏吓了一跳,当下顾氏也不敢吭声了。   李火旺叫人念过文书,特意还叫在后面加了一句,“添上,往后除去逢年过节走的礼,他们兄弟人情往来每月不能过了五十两银子。”   写文书的族老都愣住了,这是怎么说的,分家文书还有这样写的,这天底下的老子不都是希望儿孙分了家还能过的跟一家人一样,偏这个还……   李大柱和小曹氏脸色都有点不好看,李光宗更是连嘴都没合上,顾氏眼看就要撒泼。   唯有李廷恩,心里叹了一声。   李火旺瞪着眼看李二柱,把他将要说出口的话都给瞪了回去。   “咋了,老子明说了,就是要防着你们分了家还回来占便宜,要三天两头回来连吃带拿的,拿金山银山都能给你们吃空了。”李火旺哼哼了一声,看李大柱两口和李光宗他们都臊的脸通红,干脆直接就冲着一双眼拼命眨的顾氏道:“老三家的,尤其是你,老头子还活着呢。我这身子骨也不行了,原本是该跟着老大一家搬出去住,不过我这天天吃人参喝燕窝的,唉……我就偏一回心眼,照旧在老二家里呆着罢,享着廷恩的福,往后初一十五你们回来看看我就成。”   李火旺是个明白人,他很清楚李大柱或许是个孝顺的,但儿媳妇可就说不准了。再说他身子康健,跟着大儿子住还无妨,偏偏他中了风,如今还连床都下不了。有一回听伺候的丫鬟说,李火旺才知道自己每天光是吃的药膳,天天就不下三十两银子。这一个月就是一二千两,除了长孙,哪个儿子供得起,就是供得起,谁又舍得?   当然他也害怕自己留在二房,会给其余的房头回来继续占便宜的借口,索性一股脑儿都说开了,横竖都是家里人,他也老了,就比谁不要脸呗。   李火旺没理会一屋子人的神色,连李廷恩欲言又止他都装看不见,而是对着提着笔的族老道:“六叔,您老人家就这么写,把我说的都写上。”   被唤作六叔的族老苦着脸,和其余几个族老一起商量了一番,照着李火旺的话换做一些委婉的用词把这些要求都给写了上去。   然后李火旺又开始安排四房的事情,“往后这家就算分了。耀祖有病,留下老四家的一个女人,今儿我也就没叫她。可这不是说他就不分出去。我把祖上传下来的二十亩地给他。再有,我手上还有点私房,都是廷恩孝敬我的,原先我是打算等我去了地底下见祖宗,就原样把东西都还给廷恩。可眼下耀祖这幅模样,我这当爹的也不落忍。我就从我私房里拨出一个庄子给四房,再有你们娘留下的那点体己,也都给四房了。”说到这儿,他看了看李光宗,“老三,你娘就你和耀祖两个儿子,耀祖一个人得了你娘的私房,你乐意不?”   李光宗手上有李廷恩给的产业,李耀祖却一无所有,他一直就替李耀祖担心,此时哪还会有意见,完全不顾顾氏的意思就答了话。   李火旺见他没有说辞,就让族老把四房的产业分配给写下来。然后又对李廷恩道:“廷恩啊,四房如今没个能做主的男人,爷的意思,是爷出点银子就在这街尾给你四叔他们买个宅子,平日你也能多照管些,你四叔已经这样了,只能你多伸把手,墩儿还小啊。”   说到这儿,李火旺语气就有些落寞。他有时候也在想,是不是范氏做多了亏心事,才会以前丢了个闺女,自己又病歪歪了这些年暴病死了,儿子也成了这副模样。   李火旺这样分家,李廷恩当然领他的情,这点小事他如何会计较。   听李火旺这样说,李廷恩就上前扶了他一把,温声道:“咱们家里两边的宅子都已经有人住了,不过这挨着的房子还不少,爷不用担心,我这就让人去找三座离家里近些的宅子,平日走动也方便,还能有个照应。”这话的意思,就是愿意再出钱给买三栋宅子了。   小曹氏和顾氏都欢喜的两眼发光。   这条街面上的宅子如今可不便宜,要叫她们买,别说买不起,就是买得起也舍不得啊,如今李廷恩肯掏钱,那真是再好不过了。住惯了这府城最富贵的金柳大街,再去住旁的,那滋味真是想想就难受。   李火旺闷了一会儿,看到李大柱与李光宗渴求的眼神,再想想李耀祖,长叹一声,终于答应了。   李廷恩见此,又道:“弟弟们的功课不能耽误,我的意思,照旧叫他们住在家里,平日回来也好给他们看一看功课。”   读书是大事儿,虽说李火旺担心儿子们会借这个又常常上门,权衡一番后,在族老们的劝说下也松了口。   他实在是不以为自己的两个儿子能好好敦促着孙子们念书。   家业这才就算是真正的分割完毕了,李火旺听人又念了一遍,这才吹了吹墨,在一式三份的文书上都按了手印。一份李火旺自己留着,一份留给族老们拿去族中保存,另一份也给族老,是要族里出面,交道官府存档的。就算往后族里人反悔,李火旺这份死了后落到李大柱手里,还有官府的作准。   请族老们用过丰盛的酒席,又给了谢金后,李火旺又张罗着一家人吃了一顿团圆饭,就让各自回自个儿院子收拾收拾自己的私产,又叫李廷恩尽早把宅子找好,这才疲惫的回去休息。   李二柱一回到屋子,就歪在床上长吁短叹的。   林氏服侍他擦过身子,躺在他边上低声的劝,“成了,这都是爹的意思,你也别怪廷恩,你也听见了,爹今儿拿话将着,要廷恩不答应,爹指定不舒坦。”   李二柱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他拍了拍林氏道:“跟廷恩没关系,我是觉着做了这么多年兄弟,突然就分开了,这心里没着没落的。”   “这有啥,多早都得有这一天。再说这家里一直让珏宁管着,说不定他大伯娘和他三婶都不舒坦,出去自己做管家太太才是好日子。”林氏就这么说了一嘴,看李二柱脸上带了点颜色出来,赶紧往回补救,“我就这么随便一说,睡了罢,分都分了,你再想也回不来。”   李二柱也没异想天开过认为还能把已经分了家的给圆回来,他又长长的叹息一声,听林氏叫了丫鬟熄了灯,夫妻两个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站在外头廊下的李廷恩在远处看着李二柱与林氏的屋子里变作一团黑暗,才慢慢地往回走。   林氏身边心腹的婆子上来小声道:“大少爷放心,二老爷和二太太都没事儿,就是二老爷念叨了两句,被二太太一劝,也就歇息了。”   “嗯。”李廷恩负着手,告诫道:“这些日子把常用的大夫就留在家里,爹若身子不适,立时着人来报我。”   婆子一直弯着腰,琢磨着李廷恩走远了,这才敢慢慢的把腰直起来,叫来两个小丫鬟搀扶着她给捶背。   回到李廷恩自己的屋子,从平才敢放开点嗓门说话,他脸上带着点喜色,“少爷,没想这回老太爷真是,真是……”他觉得自己没法找到一个合适的词儿来表明心里的意思。   安排人选择一个好时机在李火旺面前透露出李光宗把谭顾氏的儿子接到李家这个消息对李廷恩并不是一件难事,要人适当在李火旺面前不着痕迹的煽风点火促成李火旺分家也很简单。李廷恩唯一担心的是他下决心不再容忍这些人之后,李二柱与林氏的反应。   好在如今看来,因是李火旺坚持要分家的缘故,他们接受的还挺快。   李廷恩随手拿起桌案上的单子,上面都是早前他吩咐王管家找出来的附近要卖出去的宅子。   自从顾氏敢闹到他的书房门口来,他就不想再容忍下去。不管顾氏是不是一时热血冲头,可他要让这些人明白一个道理,谁也休想在这个家仗着辈分作威作福。   只是分家出去是分家出去,也不能就此将这些人丢开手不管,衡量利弊,还得住的近些,方便时常注意动向才好。   李廷恩点了几座宅子,都不大,约莫两进大小,当然也不像李家这样的院子套院子的两进,是真的就两进院子,带着个小花园罢了。   本来各房的人也不多,这样大小的宅子就够住了,至于以后他们子孙繁衍,血缘分的越远,关系越小,李廷恩也不想去管。   “先叫人去看看,远的给长房,把三房安置的近点。”李廷恩端起茶喝了一口,又道:“安置过去的下人要小心挑拣。”   从平这就明白李廷恩的意思是要多多安排人手,不能到时候那边惹出祸来这边还一点风声都听不到。   他心里盘算了一番,觉得这事儿也不难,当下应了是。   李廷恩拿起其余的信件看了两眼,忽然脸色就沉了下去,“师母病了?”   “是。”从平看了看李廷恩的神色,小声道:“永溪那边,有意想要石大人名下的一个庄子出来做族学,那庄子是石大人以前常流连的,景致极好,夫人不肯应,这就……”   李廷恩眼底一下冷的结了冰,从平站在旁边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半晌,落针可闻的屋子里才响起李廷恩寡淡的声音,“送些上等的药材过去,再送三万两银子给石定北。”   石定北是永溪石氏三宗房的人,同样是嫡枝传承,因石定生在京中做官,石定北反而成了永溪石氏的族长,在族中颇有威望。只是石定北仕途不畅,子孙也没几个读书苗子,就一心想给儿孙攒银子,难免对钱财之物苛求了些。   李廷恩也明白石定生去后,他这一房的力量在永溪石氏中必然衰减,尤其石定生的死颇有隐秘。永溪石氏传承了千年的世家,外面做人做事或许光明正大,族中争斗也不会少。强取豪夺不至于,三不五时为难一番也足够难受了。偏偏这是族中事,外人很难插手。否则永溪石氏的人也不会不管石定生的桃李满天下,这就要给他这一房下绊子。   李廷恩此时也别无良策,只能先用银两安抚一二,待他起复出人头地,才有更好的手段。   从平心知李廷恩这会儿纵有怒火冲天都只能暂时压住,赶紧应下表示记在了心上。   要李大柱他们搬出去是李廷恩早就打算好的事情,只要四天,王管家就把宅子都给准备好了,并且选着个好机会趁一家人又聚在一起喝酒的时候,当着李火旺的面,王管家把房契给了李大柱和李光宗,至于四房的房契,则是给李火旺验证过后,送到了曾氏身上。   虽说李火旺心中有些不舍,但仍是坚决催促下人赶紧选个好日子,让李大柱他们都搬出去。担心外头会有人说范氏死了,他病了就分家是李廷恩的主意,他还大张旗鼓的在搬家前请族里的人来吃酒,说树大分枝,儿大分家,他想在闭眼前把家业安顿好,一切都是他的主意。   一切置备妥当,赶在过年前,李火旺态度坚决的把三个儿子都给分了出去。   三房人搬出去,家里显得一下子就空落落的,李火旺也常靠在床柱上没精神。李廷恩就叫人把早就买回来训好的戏子们叫出来给李火旺唱戏,天天唱不重样的,还让人每天准备一大筐铜板在李火旺跟前,李火旺看的好,就抓一把钱扔到台上。这是李火旺以前最羡慕的大户人家过的日子,如今也过上了,他就顾不得萧瑟,心情好了许多。   看着李火旺精神头起来,林氏和李二柱都松了一口气,林氏开始叫人给林翠翠打点嫁妆。   钱家的亲事已经说定,人李廷恩还亲自见过,林氏觉得钱峰虽说不算多精明,但人挺踏实的,也懂礼数,眉目看着也正气,就觉得这门亲事不错,和钱家把亲事给定了下来。   钱峰年岁也不小了,钱家希望年前选个好日子过礼,开了年就成亲。林氏琢磨着林翠翠长久在李家住着也不是一回事,就都答应下来。   虽说林翠翠在李家住的日子里林氏一直陆陆续续在给她收拾嫁妆,然而真要出嫁,有些东西要更换,有些东西要添置。李二柱看家里颓丧了这么久,难得有一件喜事,虽说不是自己的闺女,也看了这么多年,便跟着忙前忙活。   十一月初九这天林翠翠过定,小曹氏和曾氏得知消息都过来帮忙,唯有顾氏没回来。   李光宗来吃酒的时候还面色难看的给李二柱赔了罪,说顾氏在家染了风寒。   李二柱自然说无事,本来这是林氏的亲眷,李家的儿媳妇们愿意来是人情,不愿意来也没啥说道的。   李大柱却在边上露出个冷笑,等李二柱过去和钱家的人说话,就过去问李光宗,“你两是不是又闹腾了。”   李光宗一张脸都皱成了橘子皮。   李大柱看他模样也不想多说,都分家了,他哪还管得了这么多。只是三房这么天天吵他出去应酬也被人打趣,实在觉得丢脸。   李光宗见李大柱的模样就知道李大柱生气,他只觉得舌尖连带喉咙到胃里都是苦的。   他如何不知道一家子天天打闹丢脸。可顾氏不肯消停,不仅三天两头要逼着自己去把房契改成她的名字,还要自己把银子都交给她,又要库房的钥匙。不给就在天天在家闹腾,自己转头收拾她一顿,扭脸她就能把小顾氏打得十几天脸上都没法消肿,牛根那孩子三天两头被她收拾的病恹恹的。   若是以前,两个人守着个墩儿,知道顾氏对娘家人也抠门,他为了阖家安宁就都答应了,可小顾氏已经有了身孕,不管是男娃还是女娃,他都得为自己的孩子打算一番。   实在不成,就送她去庵里头静静心,反正墩儿在二房住着,也不怕小顾氏背地里会对墩儿不好。   李光宗心里乱七八糟的发着狠,不妨边上有人狠狠拽了他一把。   “做啥呢,还不跟着出去跪下接旨!”   李大柱没好气的拉着傻愣愣的李光宗随着人流往前走,按着知府衙门派来的人指定的位置站好跪下,又看着下人们摆好了香案,这才见到一个小太监威风凛凛在府城官员们的陪伴下进来,念了一段他们怎么听也听不明白的圣旨。   好在接旨的事情几个月前李家才做过,倒也没有多慌乱。只是这回李家正在办酒席,人就多了些。   认出宣旨的人是冒姜在宫中收的义子冒蒜,李廷恩应付了众人的恭维之后,将冒蒜带到了书房。   果然一关门,冒蒜也没有了先前那副从宫里头出来趾高气昂的模样,而是噗通一声就跪在了李廷恩面前。   “李大人,请您速速回京救驾。”   李廷恩逼近一步,冷冷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冒蒜抹了把泪,把宫里这段时日的突变老老实实告诉了李廷恩。   “陈贵妃生了二皇子后,朝中就有人上书要立二皇子为太子,皇上一直拖着没应。半个多月前宋容华带着皇长子去给陈贵妃请安,谁知陈贵妃去了御花园。月安宫的宫婢让宋容华且等一等,谁知陈贵妃回来后,二皇子就犯了惊风,十几个太医围着才勉强把二皇子给救回来。陈贵妃大吵大闹,说是宋容华下了毒手,非要皇上把宋容华治罪,皇上斥责了陈贵妃,不知怎的,陈贵妃就拿簪子猛不丁戳到了皇上胸口上。”陈贵妃对昭帝动手那日冒蒜也是在的,此时说起来还是一脑门子的冷汗。   李廷恩眼神一闪,立时肃声道:“此事可有传到威国公府?”不等冒蒜回答,他又冷冷的笑了,“若未传到威国公府,只怕你不会来河南府。”   冒蒜不由心生佩服,李廷恩的话完全都说到了点子上,此时他隐隐有些明白,为何自己的义父在这个时候不找别人,单要找这个守孝在家的探花郎。   他赶紧道:“皇上受伤之后,就立时下旨让封了宫门,把月安宫服侍的人都给抓起来,谁知月安宫的总管太监黄胜仁不知怎的跑出去宫去。当晚皇上就得知消息,威国公送了两封信出去,一封给了如今关西道卫所军统领邹得意,一封给了宁安城的裴炎卿。”   关西道挨着关内道,离京畿重地只有两日的路程,因永王叛乱,关西道的卫所军正是最多的时候。而宁安城在京城以西,是京城和西疆之地中间最重要的一道屏障,与京城一片坦荡平原,也因此,宁安城中素来驻扎五万精兵。   邹得意和裴炎卿,都是威国公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猛将,也许这两个人不会凭威国公一纸书信就跟着威国公做出会惹得天下人痛骂的事情,可威国公这两封信一送,形势已经大不一样了。   李廷恩沉默了一会儿,问冒蒜,“各地藩王如何?”   威国公府此举,顶多算是一种预防,也是一种示意,告诉昭帝若以陈贵妃行刺之举来清算威国公府,他们也只有破釜沉舟了。昭帝也许忍不下这口气,然而作为一个睿智的君王,李廷恩以为,安抚陈贵妃,安抚威国公府,并不算是一件难事,至于时候如何陈家会有何下场,昭帝当然也会盘算好。单为此事,昭帝不会让自己进京救驾,把虚弱的一面摆在自己这个臣子面前。   冒蒜这一回简直是对李廷恩五体投地了,他在地上磕了个头,颤着嗓子道:“靖王和阴王都反了,消息是沈大人手下的麒麟卫打探出来,暂时还没传出到朝堂上,还有……”冒蒜顿住了。   李廷恩眼锋一扫,见他畏惧的模样,淡淡道:“太后是不是开了永宁宫的宫禁。”   冒蒜望着李廷恩张大了嘴都合不上,回过神才道:“是,太后娘娘出了永宁宫,奴才干爹不敢叫太后晓得皇上受了伤,一直托辞,可太后三天两头过去,皇上身子骨本来就弱,还得时时应付太后,实在是撑不住了。”   虽说冒蒜是个小太监,不懂朝堂上的事儿,可他也知道,太后在这个时候自己开了永宁宫的宫禁跑出来看皇上绝不是什么母子情深,这中间有大关系。他一个小太监也不敢猜,然而他是真心实意希望昭帝能长命百岁的,否则他这样的小太监,哪怕是逃到地底下,也得被人翻出来砍成两截灭了口。   居然是这样。   不动则已,一动就是雷霆万钧。   听冒蒜说完一切,李廷恩心中已大概有了底。对于宫里的王太后,他更添了深深的忌惮。   作者有话要说:老天保佑,希望以此就顺利传上去。如果传上去了,大家看完就可以休息了,太晚了,明天正好换地图换情节的说,今晚就到这儿吧   ☆、第118章 风声   叫人将冒蒜大张旗鼓的恭送到驿馆安置好后,李廷恩在书房里燃了一炉香。   时人爱香。   尤其是稍有些根基的读书人。在这个时空里,燃香一道充斥在所有日常的生活之中,以前李廷恩不爱这个,他甚至有些厌恶一个男人身边总是有无数的香料,这让他难以心平气和。   不过现在,他却学会了品鉴燃香,如何混香。   他往面前的小巧四脚镂空嵌金丝凤尾炉中放了一撮竹韵,又添了一点胭脂扣。淡的近乎透明的烟雾在空气中静静的晕染开来,散发出的香气清淡雅致,让他先前因为听闻冒蒜的话后有些躁动的心情渐渐平复。   逼出那一点燥意,他的神思就变得空明,更能理智的想问题,唇角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   先前是他想错了,如今,才是他与王太后真正下一盘好棋的时候。王太后想要他入京去做一直瓮中之鳖,他不愿意,只怕有人,暂时也不愿意失去他这把刀。   他撩起袍角从蒲团上起身,“从平。”   从平推门进来,躬身等着李廷恩的吩咐。   “去把珏宁叫来。”   从平有些发愣,他环视四周一眼,似乎是想确定李廷恩是不是真要把李珏宁叫到书房里来。   李廷恩眼风轻轻一扫,从平顿时不敢再作怪,赶紧亲自出去找李珏宁。   李珏宁正在满脸不耐的应付周围一堆讨好的人。   今日李家宴客,原本就够大张旗鼓的了,偏偏又来了宣圣旨的人,府城里不知道有多少户人家闻风而动,干脆借着李家喜气洋洋的机会趁机上门攀关系,错过这一回,不知道何时再有机会名正言顺的上门,就是上门,只怕也进不了李家的门槛了。   虽说应该是林翠翠的大喜事,奈何李珏宁在帮着管家,更是李廷恩的亲妹妹,那些人当然乐意奉承李珏宁。一堆太太夫人就围在林氏的周围不停的说奉承话。林氏乐的合不拢嘴,李珏宁就不好说得罪人的话了。这会儿听见李廷恩叫自己去书房,李珏宁虽说有些意外,却很快掩饰住心底的一丝讶然,告诉了林氏一声,就带着两个丫鬟到了书房。   周围有人见了李珏宁的行止,又听李珏宁是要去李廷恩书房的,不免动了心思,朝林氏探问起李珏宁的亲事来。   李珏宁的年岁,的确是该说亲的时候了,只是这会儿李家正在守孝,有人如此着急,林氏心中有些不乐,碍于人多口杂,怕影响李珏宁将来说亲,仍是客客气气的回答,不过添了一句。   “这孩子最得廷恩的疼爱,我和他爹应了的,将来这孩子的亲事,得廷恩来拿主意。”   一屋子的人都说应该的应该的,还接二连三的又奉承起林氏来。   小曹氏也坐在周围陪客,见到这情形,心中不免有些酸涩。若是没分家的时候,以前遇到这种情形,即便大家都知道李家靠的是李廷恩,可林氏木呆呆的,顾氏又粗懒,曾氏会做人,自己是长嫂,这些夫人太太更多是围着自己说话。如今分了家,人家就只当自己是李家的旁支了,不过应付几句了。哪怕林氏再不会说话,常叫人噎的半死不活,人家宁肯娶被林氏噎,也不乐意浪费力气在自己身上。   再想到前些时日管家来回,说竟然有三两个地痞来找铺子的麻烦,想要些银子,小曹氏更觉得后悔。以前还未分家的时候,哪怕是众人纷纷说李廷恩再无起复之日,也没有哪个街面上的混子敢如此大胆,上门来找自己产业的麻烦。眼下才分家多久,牛鬼蛇神都冒了出来,那些人还不是听到了风言风语,说公爹轻易不叫自家回来探视这才落井下石,最后还是舍下面皮求了李二柱。说起来这些年自家这一房也认识了些官面商面上的人,个个跟自己男人称兄道弟的,自己也一直以为分出去就算李廷恩不看顾,大不了花银子把以前结交的人面继续连起来生意也能做着走,谁想这些人一听说自家分家还被勒令轻易不许回来,走动就渐少了。   还得多亏大柱能哄得李二柱三不五时主动上自家去喝一杯水酒。   小曹氏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想到儿子,打叠起精神来陪这些人一起奉承林氏。   今日因接了圣旨,李火旺心里欢喜,主动将两个儿子都留下来,说明儿还要请族里人来用饭,让李大柱和李光宗都帮衬,过两日再走。   分家出去尝到了家计艰难的滋味,李大柱与李光宗当然一万个乐意多留在李家几日。   晚上小曹氏就和一样留下来的李珍珠与李翠翠说话。   打听了两个闺女过的日子都好,小曹氏才开始叹气,把这些日子的不如意都说了出来,末了道:“当初真是不应该分家的。就是分,也不该让你们爷站出来说分。”   长辈开口分家,形同是被撵出去,而且产业上没占到半分好处,更叫外头的人心里有计较,要是李廷恩开口说分,少不得就是晚辈容不得长辈,那就要好得多了。   李翠翠先有点不明白小曹氏的意思,回转过来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不过她却没有说什么。   她如何有自己的丈夫,有自己的儿子,上一回提醒小曹氏固然是担心娘家人,更多是听了屈从云的话为自己一小家子人打算。如今既然分都已经分了,她就更不会附和小曹氏有些异想天开的打算,只当不知道罢。   李珍珠却蹙了眉,“娘,如今都已分了家,您还想这些作甚,不如好好想法子,把手上的产业经营起来才是正经。天赐虽说眼下在二叔他们手上养着,总不能让二叔他们养一辈子,将来天赐要是有那个福气中举做官,您还能让二叔他们给掏银子去疏通?”   小曹氏闻言有些不舒服,只道:“我心里有计较。”   李珍珠也不想多说,只是看了眼自顾自吃金桔,当没有听到自己说话的李翠翠,心底有点发凉,又有点释然和安慰,就多添了一句,“娘,您别想跟廷恩动心眼,您忘了以前跟咱们说过的话,论心计,咱们家没有谁是廷恩的对手。”   小曹氏不是不知道李廷恩的厉害,她只是这些年顺风顺水又被下人捧惯了,才有些疏忽罢了,此时被李珍珠提起来,脸上也露出一抹郑重之色的点了头。   李翠翠接触到李珍珠的眼神,不好再做壁上观,丢掉手里的桔子皮,拍了拍手,轻声道:“娘,相公告诉我,说廷恩只怕是要起复了。”   小曹氏吃了一惊,“这就要起复,这不是说要守孝两年?”   “我也弄不明白。”李翠翠皱着眉头细声细语的道:“您是知道的,这些朝堂上的事情,相公也不会多跟我说,不过相公说,廷恩最近叫他办了两桩事,他估摸着廷恩该是要起复了。相公让我告诉您,既然分家出来,就好好打点手上的产业,那些不长眼的人,待廷恩起复,自然就有人给出面打发。”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在乡下写的,和原本写的可能不一样,正巧有人带着接收信号东东,我就借用了一下,只能写这么多,还要两天才能回去,至于我在乡下做啥,想必大家都知道了。。。大家凑合着看点算点吧,也不知道能不能发上去,要是能发上去,算我走运了   ☆、第119章 前奏   李翠翠自己从屈从云那里得来的消息都是语焉不详的,对小曹氏说的就更含糊了。不过小曹氏尽管将信将疑,到底凭添了两分顾忌,行事起来更收敛了许多。   母女三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才各自回屋安置。   李珏宁此时却撅着嘴坐在李廷恩面前有些郁郁不乐。   李廷恩看的好笑,从书桌后绕出来屈指在她额头上敲了两下,叹笑道:“瞧瞧你这嘴,能挂个油瓶。”   李珏宁闷闷的顶了一句,“当初在乡下,我可没见过油瓶的模样。”   “从平……”李廷恩带着笑意喊了一声,自己拉了椅子在李珏宁面前坐下来,对应声进来的从平吩咐,“去厨房里头拿一个油瓶进来给五姑娘瞧瞧。”   从平傻了眼,很快回过神赔笑道:“灶上的东西被那群婆子碰过的,小的这就去外头比对着叫人用玻璃烧一个出来给五姑娘。”   李珏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瞪着从平道:“你就会站在大哥那头。”说完也不看从平讨好的脸色,摆摆手让他出去了。   李廷恩笑呵呵的看着李珏宁当着丫鬟的面就站起身过来拽了自己的衣袖撒娇。   “大哥,我不想在家管家,你应过我的,就带我一道上京去罢。”   虽说李廷恩一把她喊过来就直说这回不能让她上京了,可李珏宁依旧不肯放弃。与家里的其他人相反,也许在林氏还有李二柱这些人面前她还要顾及两分,在李廷恩跟前,她是从来没有过像其他人一样的唯唯诺诺的。从小就被李廷恩灌输了一些观念的李珏宁,内心里实在十分希望能出去走一走,哪怕就是坐在马车里出一趟远门,她也觉得心里有个念想。   李廷恩也答应过她,若是再起复,不管是去哪儿上任,都会把她给带上见见世面。只是如今情势有变,李廷恩一手宠大的亲妹妹,当然知道李珏宁的脾气,这才不得不叫人她叫过来,亲自安抚。当然也有告诫一番的意思。   李珏宁却很失望,她不知道京里的情形,唯一知道的就是随着她年岁渐大,已经不会再有更多的机会能够随着李廷恩一起出门游历了,若这回不行,下一回,就更不行了。李廷恩的官越做越大,家里上上下下的就更不会愿意让她跟着出门。   “大哥……”李珏宁拉了几回,眼见眼帘上就要滚泪花儿。   李廷恩喝了一口茶,无奈的摇了摇头,“这样罢,大哥给你再寻几个的身手利索的丫鬟,过上十几日,就许你出门转一转。”   大燕对女子的要求并不过分严苛,尤其是大户人家的女眷。越穷困的,对女儿家名声行为要求更苛刻,越是大户,反倒会在许多方面宽松,以此给女孩子增添更多与门户相当的人家往来的机会。   的李珏宁当然也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她想出门并不是想去那些夫人太太们你来我往打机锋的场合。   她此时也知道李廷恩说出来的就是最终的办法了,只能不情不愿的嘟了嘴道:“大哥也有说话不作数的时候。”   “是大哥不好,等过上些时候,大哥一定好好补偿珏宁。”李廷恩在李珏宁面前温和的近乎没有一点脾气。他也不是不知道上上下下,甚至包括林氏李二柱都对他过度宠溺这个妹妹有所看法,但有些事情,是无法解释的。为何会如此偏爱李珏宁,几近失去原则,他自己也弄不清楚,索性不再去管了。   李珏宁磨来磨去好歹给自己磨到一点福利,就坐在李廷恩对面拿桔子吃,顺便跟李廷恩说几句闲话,大哥要走了,能多看一会儿就多看一会儿。   “小宝前天上我这儿借了六百两银子,我问他也不说,又问他身边服侍的下人,都说小宝没有染上恶习,只是不肯透露这银子到底拿去做甚了,我料想他们不敢骗我,可小宝那儿……”李珏宁就有点担心。   这件事情李廷恩是知道的,他手里继续不停的给李珏宁剥桔子,每不损分毫的囫囵剥出来一个,就整个放到边上的白玉小碗里放着等李珏宁去拿。   “他是拿银子去买马。”   “买马?”李珏宁顾不得满嘴的甜味,急道:“马棚里单是他的马就有八匹,什么玉雪骢,四蹄追云的,他还要买马!”说着又埋怨李廷恩,“大哥,您明知道他是买马,你也不差人告诉我一声,早知道他是买马,我绝不会把银子给他。”   李廷恩笑着用帕子擦了擦手,摇头道:“就是你不给他,他当了屋子里的东西,也会去把东西买回来。”   李珏宁想想自己这个弟弟的性子,当真就做得出来,说不定会把价值千金的白玉砚拿去死当也要把看上的东西买回来,她不由一阵头痛,“大哥,您也该管管了。”   “不必。”李廷恩弯了弯唇,轻声安抚妹妹,“放心,大哥有分寸,该管的时候我自会管束,如今……”他眼底的笑意就有些凉,“先等等罢。”总要等到有些人放心的时候,一个人,若是完全没有弱点,那是可怕的,那些盟友,也会离你而去。   李珏宁不知道李廷恩的意思,不过她知道李廷恩心中自由主意,也没有在这上面多说了。   兄妹两人一起用过饭,李珏宁才回去院子。   她一走,李廷恩就把王管家叫来,仔细的询问了李小宝这些日子的花销。   发现李小宝三个月花了六千两银子,李廷恩也只是笑了一笑,并未责怪头上冒冷汗的王管家。   送走王管家后,从平折身进来,有些担心的道:“少爷,您瞧瞧要不要叫人在四少爷身边跟一跟,虽说要应付那些人,也不能真叫四少爷养成个……”后面的话,从平就有点不敢说了。   李廷恩正在练字,听到从平的话,只是一笑。   他知道从平在担心什么,无非是担心自己的亲弟弟成了个纨绔,将来在后面拖后腿,成为一个最薄弱的地方,一旦被人攻破,就会给自己带来致命的影响。   然而他们是杞人忧天了,小宝这个孩子,比一般人聪明得多,自己不过是偶尔在信中点了他两句,他就能将自己交代的事情完成的比任何人都出色还不着痕迹。   不过总归年龄小,如今玩一些时下世家流行的玩意儿还好,将来都用得上,若是玩的失去控制断了线,到底不美。说起来,也不能一味纵容,纵容过了,有些人也是火眼金睛。   看从平是真的满面忧色,李廷恩顿了一下,吩咐道:“你明日把他的先生请来。”   从平脸上的神色立时轻松了许多。   赵安办完事从外头进来,看到从平脸上的笑容也没问,自从石定生去世后,他对事情对别人的态度越发淡漠了许多。   “少爷,小的探过了,那驿站果然有京里来的人。”赵安停了一下,低声道:“少爷,要不要……”   李廷恩丢下手中的笔,看着面前自己写的一个刀字。   气势笔力都足够了,奈何这纸小了施展不开,让最后的锋锐之气全都逼了回去。   他微微一笑,随手一抽,将面前的宣纸提起来揉作一团,自己坐下去往后一仰,垂着眼帘道:“不必动他们,照常准备进京。”   赵安和从平对视一眼,都有点不明白李廷恩的打算。   既然已经看清楚京城里面是摆明了阵势等着自己这一边去自投罗网,为何还要进京。别说圣旨上没有明着写要进京起复,就是写了,守孝的时候想要推拒这张的圣旨,又是何其容易,而且还能得到一个好名声。   从长远的谋划来看,李廷恩并不是非要这次进京的机会不可。   李廷恩看两人面有疑惑,只说了一句话,立时就让两人脸上都露出了恍然的神色。   ------------------------------------------------   无论看了多少次,宋祁澜总是觉得面前的沈闻香这幅云淡风轻的样子叫人痛恨。   沈闻香津津有味的嚼着嘴里的酱肉,笑道:“京里刘老三的酱肉你都看不上,哦,我忘了,你喜欢江北那一边的味道。”他放下筷子拍了拍手,吩咐进来的丫鬟,“让他们再去抓个江北的厨子过来。”   丫鬟含笑出去了,留下宋祁澜满脸怒气的瞪着沈闻香。   到最后宋祁澜实在忍不住,咬着牙道:“沈闻香,你到底是何用意!”   面对宋祁澜的质问,沈闻香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他冷冰冰的抬起头,看着宋祁澜的目光像是看着一件死物一样的无情,“你想如何!”   宋祁澜被他的目光看的心中一跳,却没有被真的吓住,他咬紧牙关恨恨道:“你为何放了永宁宫的人出京?”   “麒麟卫管不了城门。”   “一派胡言!”宋祁澜再也忍不住心中勃然的怒火,蹭的起身,将面前石桌上的酒菜拂到地上摔的粉碎,他双手按在石桌上,欺近沈闻香,怒道:“你不要忘了,你身上也留着宋氏的血!”   听到宋氏二字,沈闻香眼角急促的抽动的两下,他眼中涌动起一片狂潮,心底似乎又响起了那一幕最不堪的回忆。   下意识的,他想要去拔腰间的剑。   好在,下一刻他看到了宋祁澜那张脸,那张出自洛水宋氏,与他的母亲有几分相似的脸,他心底暴虐的杀意才强行被理智克服下来,他慢慢松开压在腰间的手,重新坐了下去。   “你姓宋,我姓沈。”   宋祁澜顿了顿,压低声音道:“你答应过的。”   沈闻香知道他的话中含义,不屑的撇了撇唇,淡淡道:“我答应的事情,一直在做。”忽然他语气诡异的看着宋祁澜,“沈家麒麟卫世世代代效忠天子,谁坐在龙座上,沈家就听谁的话。如今皇上要让永宁宫的人离开京城,我也只能奉旨办事了。”   宋祁澜蹙了蹙眉,“你真的不将李廷恩放在眼里?”   沈闻香面色淡然的摇了头,“李廷恩如何,我并不在乎。”   想要谋夺江山的人又不是他,他只想让宋氏的案情真相大白,还宋氏一个清白名声,这就能够完成他当年的誓言。至于大权,至于这天下,至于天子,又与他何干?   作者有话要说:额,在锣鼓喧天的情况下码字还是第一次。。。。后天就回家了,明天烧灵。希望一次更上,用的是别人接收器,耽误久了我也不好意思啊,上帝保佑吧   ☆、第120章 过度   林氏盘膝坐在屋里临窗的榻上,看着丫鬟们收拾东西。   有小丫鬟捧了衣裳上来,“太太,您瞧瞧这个……”   林氏看一眼,有些怏怏的叫人重新拿下去,“都是前年做得衣服,廷恩又长了个头,收着罢。”说完这一句看着自己一针一线缝出来,全是上等林江云罗缎做出来的衣裳,又觉得一直搁在箱底有些浪费,想了想补了一句,“放到上头,等过几日有亲戚来看哪个合适就挑出来送出去。”   丫鬟听了都有些心痛,林江云罗缎,可是上百两银子一匹。但这种料子,赏给下人穿是万万不行的,不是舍不得,而是下人穿了要逾制。   在有规矩的人家里,让下人穿的花团锦簇,穿金戴银,叫外人看起来主子奴才分不清楚,那不叫有体面,连下人都比别人家的主子穿得好,而是叫没分寸,一点体统都不懂。以前林氏吃过亏,怜惜底下的丫鬟们,金银珠玉首饰看着哪个喜欢就赏出去,结果那些丫鬟们一戴,外头的人的确认为李家是富贵了,却在背后说李家根基浅,上下都没有规矩,主子跟奴才穿一样的衣裳。自那以后,林氏从不拿家里的人衣裳首饰赏给下人,都拿去送上门打秋风的亲戚。   丫鬟心痛的又看了两眼,才将衣裳捧回去。   林氏还在和李二柱絮叨,“年年在家给他做新衣裳,从来就没穿上过,都在外头,一回来见一面,个子又长了。”   李二柱捋了捋胡须,打哈哈道:“二十还要往上窜一窜,你往后给他做衣裳,就往长里做,做好了就叫人送去,不要搁在箱子里,咱们家如今不缺送东西的人。”   林氏嗯了一声,外头就要丫鬟进来,“二老爷,二太太,大少爷来给你们请安了。”   丫鬟虽说是照理报一声,却已经掀了帘子,把李廷恩给迎了进来。   李廷恩进来行过礼,先看李二柱的腿,检视过无事之后,就道:“找钟道长算过日子,明日便启程。”   林氏心里有些舍不得,可也知道李廷恩入京是正事,那是朝廷看重,她不敢说什么,只是目光在李廷恩身上流连了又流连,末了才叹道:“翠翠成亲,你是赶不上了。”   李廷恩含笑沉吟了一番,想到李珏宁对林翠翠的赞不绝口,端着茶道:“让人开了库房,取几颗石榴石出来,给表妹镶到凤冠上。”   林氏吃了一惊,忙推拒道:“这可不行,哪里能用石榴石给她打凤冠,叫人多称几两金子就是了。”   以前林氏对这些珠玉宝石是半点都不懂,如今也通了许多了。至少她知道,上等的石榴石,少说也要二百两左右一颗,真要镶到凤冠上,至少得六七颗,那就是一千多两银子,她给林翠翠准备的嫁妆一共才值两千两银子。   “不能用这个,当初翠翠她们成亲,也就用了石榴石,草儿她们后头用的是丹红石,为这个……”林氏睃了一眼李二柱,低声道:“总之不成。”   李廷恩知道林氏是顾忌家里人说闲话,以前要顾及,如今家斗分了,顾忌做什么?他的银子,他想如何用就如何用,他的宝石,想给谁做凤冠就给谁做凤冠。   他不当一回事的微笑道:“表妹一直承欢您膝下,也算是尽了孝心。家里如今不缺这个银子,不过是几颗石榴石罢了,尽管用就是。说起来,民间女子,一辈子也就这一回能戴一次凤冠,总要做好些。就算是我不能送表妹出嫁的赔礼罢。”   话说到这个份上,林氏也不好拒绝了,她忧郁的看了一眼李二柱,见对方脸上没有明显反对的神色,最终还是拍板决定收下。虽说她先前一直推拒,可见到嬷嬷们从库房里取出来的宝石时,脸上还是带着明显的喜色,挑拣起来自然格外用心。   看到林氏欢喜,李廷恩心里松了一口气,陪着夫妻二人又说了几句话,晚上一家人用过饭,这才回屋歇息。   第二日一早,李廷恩就在一大家子人依依不舍的目光中上了马车。   出了河南府城,到了挨着的天池县境内,已是黄昏,李廷恩叫人找了家客栈住下。   客栈的掌柜眼睛利的很,虽说李廷恩一行人衣饰并不如何华贵,马车外头也不打眼,可仅仅看着拉车的四匹骏马,掌柜就知道这一行人是不缺银子的。赶紧叫了小二上来逢迎,又让人好茶好酒好菜的赶紧都准备起来。   果不其然,从平一上来就给小二丢了一百两的银票,把客栈整个给包了下来。   李廷恩坐在屋中沐浴过后,从平从外头进来低声道:“少爷,后面人还缀着。”   李廷恩手里拿着书邪医在床头,翻过一页淡淡道:“叫两个人去看看。”   从平就道:“赵叔说有三路人。”   三路人,这倒真是有意思,除了昭帝,除了王太后,还有一路又是谁的?   李廷恩随手将书一丢,“派人打探一番,捉一路人过来。”   从平应了是,瞧瞧出去。   等李廷恩用过晚饭,客栈的人都入梦之后,护卫们悄悄从后门用麻布袋子装了两个人到李廷恩的屋子里。   麻布袋子一摘,两个人见到光亮看到面前的人是李廷恩之后,就开始拼命的磕头,挣扎着想要说话。   李廷恩坐在桌边,目光在他们的脸上扫视过一回,叫人取了他们口中塞着的布。   “见过李大人。”   李廷恩没有理会两人的恭敬,只是漠然的道了一句,“你们是谁的手下?”   两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个高个子的就苦笑道:“小人也没想到,才跟了这一日,就被李大人给捉住了。”   李廷恩不想听这些感叹的话,目光落在眼前跳动的烛火上,看起来似乎是漫不经心一样。   边上一名叫虎狼的护卫,阴阴一笑,不等李廷恩吩咐,抬手就在高个子的背后轻轻一点,另外一个叫虎狈的护卫,颇有先见之明的同时卸了对方的下颚,将他的惨呼声都给堵回了嗓子眼。   作者有话要说:短小君,今天烧灵回来的太晚了,明天我回家休息一下,估计还是更不了多少,后天就可以发威了。。。。大家将就一下吧,真抱歉   ☆、第121章 细作   边上另一个矮个子的,见同伴给如此对待,肩头一耸欲要起身将同伴给救出来。   他的动作快,边上站着的赵安比他的动作更快,抢上前就给了一记窝心脚。不等他身体被撞到门上发出响声,赵安已经步履轻快的又窜到他背后,手上一用力,就将他自半空推送到了李廷恩面前,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矮个子只觉得背上和前胸都一阵钻心的痛,手撑在地上喉头一甜,就吐出两口淤血。   被这样一顿杀威棒打下来,两个人再是不老实,也不得不老实了。他们都是懂规矩的人,见到李廷恩从头至尾连眉梢都没有动一下,就知碰到了练家子,自行忍住了痛楚,没有试图发出任何一点声响连引起别人的注意。他们知道,一切都是徒劳的。   见他们老实了,李廷恩这才放下手中的书,目光从两人面上一掠而过,对赵安他们使了眼色。   会意的赵安几人就在两人背后揉按了两下,将先前卸掉的下巴给接上,然而退到了一边。   李廷恩将书一丢,静待两人咳嗽完毕才道:“你们是谁的人?”   依旧是高个子的先说话,不过他这才不敢再打马虎眼拖延时日的,,头抵在地上恭恭敬敬的颤声道:“李大人,小人是奉家主宋祁澜之命前来护送李大人入京的。”   “宋祁澜……”李廷恩手在下巴上轻轻一抚,眼中兴起几点玩味。   这个答案,若说出乎意料,也并非太意外,若说在意料之中,他的确没想到宋祁澜会单独派人前来。   不过要说护送自己入京……   李廷恩嗤了一声,“宋大人如今在京中威风赫赫啊。”   两名伏在地上的人,听到李廷恩这句话,心胆俱颤,原先出京时听了满腹宋祁澜交待的话,又在心里默念过多次,以为遇到李廷恩都能对答如流的盘算就再也打不响了。   心狠的世家公子见得多,但心狠到面对血水脏污一点多余的表情都没有的人毕竟是少。   人既然已经捉来了,李廷恩问过来历之后,就能弄清楚另外两路的来处。他叫人把这两个人押到偏房里好好看管,又叫人给他们上药。   “宋公子送来的护卫,好好看着,不得有一丝懈怠,否则入了京,本官再无颜面见宋公子。”   虎狈几个嘻嘻哈哈的笑,像是拎鸡一样揪着两人后领就把人给托了起来,嘴上还道:“少爷放心,咱们一定保证他们毫毛不损的进京见宋公子。”   这一番对答把还在咳血的两人说的面无人色,又羞又愧又恼。   出师不利就不说了,被人抓住说是来护送人入京的,到头来要人家的护卫来保证安全,回去到了家主面前,如何还能交差?   两人一丝精气神儿都没有的被押出去。   须臾虎狈他们又嬉笑着回来,见到李廷恩就带着点嘲讽的道:“少爷,这是两个没卵子的,见了咱们的人,只差没跪在地上磕头。”   赵安不知想到了什么,摇了摇头道:“宋氏大不如前。”   李廷恩手指悠闲的翻过一页书,淡淡道:“宋氏已无,宋祁澜手中能用的人,也不过是近两年搜罗起来的游侠罢了。”   若在之前,宋氏哪怕根基毁掉,只要传承不失,照样能幸存出来几个累世相传的死士。可宋氏当初被王太后辣手夷三族,并且将男丁杀了个干干净净,就算宋氏有下人,没有主子,这些下人也就散了。而宋祁澜,当初只是个孩童,又隐姓埋名顶着别人的身份生活了这么多年,他手底下人能用的人,比自己还要少得多。自己有来自世家的鼎力相助,而宋祁澜,注定只能是孤军奋战。就算宋氏洗去污名,沾上一个外戚,勋贵世家,是要避而远之的。   李廷恩脑子里转了一番,叫人拿了笔墨上来写了一封信送到京中去。   “让人抢在咱们入京前交到沈闻香手上。”   赵安看着挑出来送信的护卫的背影,沉吟片刻才道:“少爷是疑心沈闻香和宋祁澜之间有了裂隙。”   “从未联手过,又何来裂隙。”李廷恩看似神情愉悦的回了这么一句,眼底却藏起了一丝锋锐。   沈闻香不将宋祁澜看在眼里,不知道会不会将自己当做对手?   ----------------------------------------------------   此时的京城,依旧寒冷,各处坊市的店铺之上,都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残雪。   昨夜又下了一场下雪,今早起来,虽说雪未没膝,依旧出行不便,一大早开了门,掌柜们就张罗着叫人搬梯子来,叫身手麻利的伙计上去将屋顶的雪给撒干净,不能等到越积越多,否则一夜大雪下来,房子都要被压垮。   出宫办事的张贵双手严严实实的拢在袖子里,掀开轿帘朝外头一望,嘴巴一张就是一团白气,他喉头咕隆两声,骂了几句娘,接着就催外面抬轿子的轿夫快一些。   轿夫们当然知道这是一个宫里的公公,他们又是做苦力活的人,不管张贵骂的多难听,脚下手上都不敢有一丝松懈,唯恐闪了神儿滑一跤,自己摔着不算什么,摔着宫里的公公,那就是灭门的大祸。   张贵嘴里骂的欢,看着外面的轿夫一句话都不敢回,心里有小小的得意,他要的就是这样,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才能有一天像黄公公那样威风,出趟宫门就有马车备着,到处都是巴结的人,不用像自己,还得花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打赏银子才能坐个轿子到宫门口。   轿夫们把张贵送到宫里太监宫女们才走的南直门,点头哈腰的恭送张贵进去,看着张贵骂骂咧咧的甩袖扬长而去,连一个铜板都没有丢下也不敢说,只是看人走得远了,才在嘴里呸一声,抬着轿子离开。   一个面上有颗大黑痣的轿夫抬着轿子到八青街上就捂着肚子喊痛,要几个同伴先走。另三个轿夫今天晦气一大早就起来伺候了一个太监,又不能拿到银子,心情也都不好,只是问了一句,“老锤头,不是吃坏肚子了罢,你瞧你今早拿来的那面饼子,硬的就跟锤子一样。”   老锤头本就生着一张皱巴巴的脸,此时做出一副苦相,叫其余的人都看不下去了,都催他赶紧找个地方蹲一蹲去,他们会把轿子抬回轿行。   老锤头谢过两声,当着三人的面找了一家相熟的人家敲了门进去借茅房。   不到片刻,小院的门重新打开,老锤头先探出头开了两圈,这才贴着墙根顺着路走到了这条巷子的深处,敲开了墙头处伸出两丛梅树枝桠的一个小院子的门。   开门的是个粗手粗脚的妇人,她见是老锤头,二话不说一把就将人抓了进来。   老锤头跟在她在院子里饶了两圈,才见到了一个坐在亭中赏梅观雪的年轻公子。   公子一身微灰绣金团线的锦衣,披着黑顺发亮的貂裘,坐在亭中,周围两名如花似玉,着了豆绿色衣裳的婢女,见到老锤头进来,两名婢女眉头一簇,先叫亭子外候着的小丫鬟在老锤头身上仔仔细细的拍拂干净,这才叫老锤头进了门。   老锤头不是头一次过来,知道规矩,被检视过之后,才入亭中恭恭敬敬的跪下磕了三个响头,“草民给世子爷请安,世子爷福运昌隆。”   听着这个乱七八糟的请安,周围的丫鬟都要笑,万重文却伸出手,温和的道:“起来罢。”   老锤头就起来垂着头赶紧将要回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草民是今早被轿行的管事派出去的,到了地头上才知道这是一个宫里的太监,草民留了些心眼,仔细打量过,不像是世子爷以前给草民看过的画像里头的一个,好在这公公一路上都在骂人,草民听了几耳朵,这才知道他是月华宫里,这就赶紧到这儿来试一试,好在世子爷今儿在。”老锤头是个粗人,一番话说得在心里掂量了又掂量,唯恐出来个市井上的混语污了面前贵人的耳朵。   万重文听到这儿,慢慢放下手中的酒杯,拍拍手叫周围的丫鬟都退的远远的,倾身道:“你确定是月华宫中的人?”   老锤头见万重文这幅郑重的姿态,心中有喜有忧,不敢耽搁的回,“回世子爷,草民听着,他就是月华宫没错。”   “你今早是在何处接的人?”万重文沉吟了片刻,问了这么一句。   老锤头更是没有一丝犹豫,“在白虎坊的三如街上。”   “白虎坊的三如街……”万重文右手在左手腕的檀香珠上轻轻一抚,嘴角流露出一丝似冷且嘲的笑意,叫了个贴身的进来,指着老锤头吩咐道:“赏他五十两银子。”   丫鬟笑吟吟的应了是,老锤头是大喜过望,咚的又跪在了地上,磕了好几个响头。   万重文让人将他扶起来,温声叮咛,“好好办事,将来再有功劳,照旧有赏,以后凡有这样的人这样的事,你都盯仔细了。便有半丝把握,你也照旧到这里来回话。”说着又当着老锤头的面吩咐身边的丫鬟,“告诉赵九家的,以后老锤头过来,都赏他一桌酒菜。”   这下老锤头更是磕头如捣蒜,直到被丫鬟领出去,还一个劲儿说世子爷是个如何如何的善心人。等到五十两轻飘飘的银票被拿在手里,老锤头只觉得手中如同捧了一个金凤凰,眼睛发直,两腿几乎是别着走出去的。   丫鬟送过老锤头,回来继续给万重文斟酒,“世子,您还要继续用这样的人?”   万重文微微一笑道:“这样的人,用起来才有大用处。”   万重文不得不在心中再一次佩服一回李廷恩。   以前他是从不屑用这些下里行市的人,哪怕万家产业遍天下,各行各业,只要万家想,都能找出一些拐弯抹角的关系出来。可以前,别说是万家,真正的大户人家,谁又会将底层这些脚夫挑夫都看在眼里,更别提叫他们到面前来说几句话了。即便不是挑剔如万重文,如岑子健这样从军中回来的国公府世子,与这些人,也是不屑为伍。   万重文起意用老锤头这样的人,是听了李廷恩的主意。将这些最底下的蝼蚁之民用起来,就是成千上万个眼睛。   不过万重文没想到的是,接二连三来找他报消息的,会是老锤头这样的轿夫,他以为至少该是几家酒楼里的管事们更踊跃。是管事们不愿动弹,还是见得更多怕沾关系,或是老锤头这样的人更缺银子?   世事洞明皆是学问啊,师弟说的这一句话,果然不错。   万重文在心里笑了一笑,将此时不要紧的烦恼丢在一边,专心想起了老锤头带来的消息。   叫人备下纸墨他写了书信送出去后,他又叫人备下马车,让人立时就去果毅侯府。临行前,他有意问了妹妹安原县主的下落。   丫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才有一个壮起胆子上前道:“县主出宫后就一直住在桐花街的宅子里。”   万重文面色先是有些发沉,接着就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沐恩伯府在桐花街的宅子并不大,只是一个两进的小宅子,布置也不精美,常年只有几个家生子在那里看着,唯一取巧的在那里有几株玉蝶梅,每致隆冬,便开的芬芳雅致,别有一番味道。当年万重文一入京便花重金买下这宅子,与其说是买居所,不如说是买这几株玉蝶梅。   然而,安原县主从来就不是一个爱赏梅的人。   而桐花街的宅子,还有一个好处,它与果毅侯府,只有一盏茶的路程。   想到安原县主对付华麟的痴情,再一想如今朝中的局势,万重文满腹赏景的心思全然不在,心中如压了一块巨石。   作者有话要说:我去睡觉了,大家晚安,明天精神饱满的来码字。   ☆、第122章 杀手   万重文已经是果毅侯府的常客,他出手又大方,果毅侯府门房的下人远远一看到他的马车,都争相簇拥上来嘴里还个个都在说着好听的奉承话。   今日的万重文无心应承,问清楚付华麟在府中后,便令随身的小厮给这些门房一人丢了块碎银。   丫鬟将万重文引到了轩室喝茶,从轩室一眼望出去,就能看到正在演武场中练枪法的付华麟。   半柱香后,付华麟收起长枪,来到轩室坐在万重文对面。   万重文有些想问问他胞妹的事情,随即很快意识到此时不是说这件事的时候,只好收拾起心中的愤愤,把老锤头来找他的事情给说了一遍,然后问,“你看如何?”   付华麟面色端凝,“威国公府到底想做什么?”   万重文哈的一声笑,“他们想要二皇子继位。”   “皇上未过而立,二皇子还早得很。”付华麟毫不犹豫的就否定了。   万重文在这件事上的看法却和付华麟并不一致。   说直白些,付华麟是武人,信奉的是拳头更大,实力更大,而万重文是和生意人打交道的,一些弯弯绕,他比付华麟更清楚的多,他绝不相信这些日子威国公府到处上蹦下跳,大张旗鼓的笼络姻亲,就是为了等待仍是奶娃娃的二皇子慢慢张大。   那样对威国公府来说,也着实动的太早了。   万重文摩挲了两下下巴,惋惜道:“可惜弄不清楚后宫的事情,安原被老祖宗送了出来,否则还能打探到只言片语。”   付华麟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骤然发声,“后宫之事,不要窥探。”   “平日后宫之事当然不要窥探,可如今不是讲究这些规矩的时候!”万重文有些时候极其痛恨付华麟那副榆木疙瘩一样的脑子。谨守规矩当然好,若在以前,万家绝对是最守规矩的人家,然而此时,万家早已不能缩着脖子平稳呆在江北度日了。   他倏的站起来,在轩室中绕了两圈,脸上全是愤怒,“沐恩伯府与果毅侯府,早已连到了一起,前有师父之仇,后有家族延续,付华麟,你要想清楚!”   听见万重文的斥骂,付华麟动了动身子,许久才沉声道:“不要把安原扯进来。”   “你是为了安原!”万重文吃了一惊,再看付华麟的脸色,明显有一抹淡淡的晕红,他看在眼中,却不知道该是喜是忧,那种滋味,如同喝了一杯上等的美酒,有些陶陶然,偏又酒劲过大,让额角有些发痛。   他重新回位置上坐下,闷了一会儿才道:“廷恩突然进京,前有皇上着人宣旨,他必然是知道了什么大事,否则不会不顾朝野上下的议论。在他进京之前,我们得先探一探。”   付华麟也不愿意等着李廷恩来再商议处置。   事实上对他们而言,在私,李廷恩可以是挚友甚至可以亲如兄弟,然而在公,他们固然有利益联盟的地方,可他们也不会将所有的一切都寄托到李廷恩身上,他们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   付华麟想了一想,就道:“威国公府尚未分家。”   万重文猛的看向付华麟,脸上露出愉悦的笑容,击掌道:“的确。”   二人对视一眼,心中已经有了主意。   两人都尚未开口,外面有小厮急匆匆的进来,迎面一见到万重文,脸上似乎就僵住了。   万重文好笑的看着这个小厮,将挪揄的目光转到笔直了身躯坐在对面的付华麟身上。   付华麟忽略掉万重文戏谑的眼神,问那名小厮,“何事?”   小厮看看万重文,再看看付华麟,无奈的硬着头皮道:“安原县主来了。”   付华麟平静如故,万重文左眉梢却重重的一挑,见付华麟似乎根本就没有解释的意思,只能咽下这一口气,喧宾夺主的让小厮赶紧去把妹妹请进来。   “你们果毅侯府就是这样待客的,来了客人,还如此怠慢。”   小厮不敢动,直到付华麟点了点头,这才扭身出去抹了一把汗把安原县主请进来。   安原县主在外头似乎就知道万重文在这儿,一进门先给万重文请了个安,不等万重文开口教训她,就把轩室内服侍的丫鬟给喝退吃去,关了门坐到两人中间。   见安原县主熟门熟路的架势,万重文眼波一闪,没有出声。   安原县主才一坐定就道:“二皇子出事了。”   万重文和付华麟齐齐将目光落在安原县主身上。   安原县主眼神从付华麟脸上轻轻掠过,快言快语的道:“陈贵妃想要给皇长子下毒,宋容华棋高一手,把下了药的补品换给了二皇子的乳母服下,二皇子先得了小儿惊风之症,此时又中了毒,只怕拖延不了几日。”   万重文与付华麟没想到安原县主带来的竟是这样一个消息,两人齐齐大骇。哪怕是镇静如付华麟,面上也难得的流露出了一抹震惊之色。   万重失手打翻了边上的茶盏,诧异道:“怎会如此?”   安原县主摇了摇头,目中也有几丝不解,“我也不知宋容华是如何换了补汤。”   天子娶后纳妃就是为了绵延子嗣,妃嫔诞育子嗣后自然不能让其自行哺乳,以免耽误侍奉天子后再度有孕。不过皇子公主身份贵重,能做他们的乳母,都要经过少府寺千挑万选,更别提妃嫔们以及身后的家族往往会在许久之前便要自行筛选,忠心是绝不容置疑的。   而乳母哺乳的一段时间内,她们入口的吃食,身上穿的意料,所用的熏香,照样要经过层层检查。光是一道补身的汤药,就要经过七八道查检,想要对乳母动手,必然要在后宫有非同一般的势力,叫所有人即便看出来来也能装作看不见才行。   以陈贵妃目前在后宫的气焰想要不动声色的对皇长子动手脚尚且艰难无比,一个毫无根基的宋容华,居然能提前察觉陈贵妃要动手,还反过来把药喂到了二皇子乳母的嘴里,安原县主想一想,都觉得实在不可思议。   付华麟沉默片刻后问,“这消息是谁告诉你的?”   万重文也打起了精神,消息的来源,很多时候比消息的本身更加重要。   安原县主没有隐瞒,“是后宫的孙贵人。”她顿了顿见付华麟与万重文都是一副迷糊的模样,只得解释道:“孙贵人是宫女出身,被宠幸之后有孕晋为贵人,小产后便一直被冷落,住在月华宫后面的摘星楼中。陈贵妃入宫后常让她过去侍奉的,我在宫中陪伴姑祖母时,意外见过几次陈贵妃斥骂于她,便帮过她几回。这一次她无意中得知此事,心中惊惧,万般无奈跑到了姑祖母宫中,正好我今日入宫给姑祖母送梅花糕撞上了她。”   听起来似乎没什么问题。   一个怯懦失宠的后宫小贵人,意外得知惊天秘密,不敢声张又没有靠山,就去找以前帮扶过自己的人。   只是处处巧合,本身就透露着不寻常。   万重文和付华麟对视一眼才道:“如今她人在何处?”   “我让她换了宫女的衣裳,就呆在姑祖母身边侍奉不要出来。”安原县主有些无奈的道。   这不是一个好办法,即便早已失宠,整日呆在摘星楼,然而后宫中不会缺少人能把这位孙贵人认出来,何况还有陈贵妃身边的人。不过太皇太妃地位超然,她所住的地方,就是王太后也不敢轻易叫人进去拿人,陈贵妃再如何嚣张跋扈,想要动到太皇太妃头上,也还缺乏一份胆量。   这算是无奈之中的好办法。   安原县主揉按了一下鬓角,神色略带一丝疲惫的道:“姑祖母尚且不知道此事,孙贵人告诉我,说陈贵妃正着人找太医为二皇子治病,她在月华宫中侍奉,听到黄胜仁在教训两个小太监,这才得知药给换了。”   “黄胜仁可有察觉她在一旁。”付华麟言简意赅的问了一句。   安原县主睃了他一眼,“她也不清楚,只是我观她形容,她慌慌张张离开,身上只怕掉了些东西。”   后宫妃嫔身上能佩戴什么穿什么都是有制的,零碎的首饰物件只要有心思的人拿在手里一比对就能查清楚。尤其如今昭帝的后宫算得上十分空虚,贵人品级的更没有几个,还有两个住在挨着冷宫的瑶清宫中,绝不可能会有踏足月华宫的机会。是以安原县主打眼一看孙贵人身上缺了的首饰,心里的担忧就止都止不住,只得暂且安顿好了人,赶紧出宫来找付华麟。   “先不管是真是假,既然她已经找了你,咱们就非得把人先保下来。”万重文蹙着眉头道。   若事情是真的,二皇子一旦不治,以陈贵妃的性情和如今威国公府的情势,只怕他们会将一盆污水兜头泼过来,若事情是假的,孙贵人既然动了心思,放她出去乱说话更是遗祸无穷。   付华麟眉心拢成一团,听完万重文的话道:“先让她住在太皇太妃宫中,我安排人,把黄胜仁设法弄出来问一问。”   “这个时候动黄胜仁!”万重文与安原县主都齐齐骇了一跳,没想到付华麟平日办事严谨,此时却如此大胆。   付华麟没有解释,只是看了一眼安原县主,起身道:“没有别的办法,先弄清楚事情真假再说。”说着他起身就开了门出去。   他是右卫军都督,负责护卫宫廷,在宫中也有许多暗线人手,平日他是绝不会动用的,然而此时,他顾不了这么多了。   万重文看着付华麟远去的背影,再看到妹妹安原县主眼神流转如春水,不由在心中暗叹了一口气,“他动了右卫军,我们沐恩伯府也不能置身事外,安原,该是咱们用少府寺之时了。”   安原县主骤然从一腔情潮中回过神,对上万重文目光,心神一凛。   ------------------------------------------------------------------   李廷恩一行人一路顶风冒雪的进京,半截儿遇到冻实了的冰面,就赶紧下来换快马,在距离京城只有半日路程的蓟县终于停下了脚步。   蓟县县令武成文再三殷勤邀约,一定要让李廷恩在县衙中留宿一晚,说赶到京城也已是深夜,与其在城门外候着城门大开,不如就在蓟县歇歇脚。   武成文乃是石定生徒孙,算起来也是李廷恩的师侄,盛情难却之下,李廷恩便没有拒绝,而是由着武成文安排妥当,跟着去了武成文备下的屋子歇息。   晚上用饭的时候,武成文将自己的儿女叫来给李廷恩敬了酒。   武成文算是青年得志,二十几许便中了进士,因有恩师的照拂,一开始便得了实缺,三年过后又调任到了蓟县。为这个,娶得亦是高门女,不过其妻高氏乃是承威伯庶弟嫡女。   武成文年过三旬,膝下三子一女,三子皆是正妻所出,唯有一女,是高氏陪嫁所生。   李廷恩挨个喝了他们敬上的酒,又送了一份礼,武成文还叫他们给李廷恩磕了头,这才叫他们退出去。   一顿饭吃得酒酣耳热,晚上武成文亲自送了李廷恩回屋歇息,殷殷嘱咐下人们好生侍奉,这才回去。   武家的管家恭送走武成文,这就过来殷勤探问李廷恩要不要泡个药浴,口中滔滔不绝的称赞,“这药浴的药材,都是咱们夫人精心挑拣的,用的是承威伯府不外传的方子,单为了咱们老爷每日公务辛劳,夫人这才每月拨出一大笔银子专门置办药材,老爷泡过后都道最是解乏,第二日起来 便精神抖擞。”   看他滔滔不绝的架势,就像是李廷恩若不选择泡一回药浴,就白在武家住了这么一回。   从平暗暗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道承威伯府也不过是先帝时靠着外戚晋身,还是先帝对慧文太子妃心中有愧,这才大肆厚待慧文太子妃的娘家人,连承威伯府这种慧文太子妃的母族都给封了一个爵位。说起来承威伯府数回去三代,也不过是地里刨食的老农罢了,能有什么了不起的秘方。要算累世相传的方子,不管是吃的还是用的,谁敢跟永溪石氏比肩?   真是乡下人没见过世面。   从平在心里骂了这么两句,看着李廷恩一直带着和煦的笑意,嘴上还得跟管家说瞎话应承过去,最后推辞不过,看李廷恩没有拒绝的意思,从平还是做主让武家这个能说会道的管家,抬了一桶药汤上来。   从平拒绝了武家的丫鬟们来服侍,自己候在了门外。   管家就叫了人端了两碟子蓟县当地的麻油鸡心上来,又令人上了一壶酒,招待从平在院子里喝几杯酒暖暖身子。   从平看对方年岁不大,谈性倒高,就一直带着笑听他说话,一溜的全是吹嘘。   什么少爷如何如何聪慧,姑娘如何如何温婉,夫人在蓟县城中又怎样受百姓爱戴,凡有大雪酷暑,百姓吃不上饭的时日,夫人就带着县丞夫人这些出城门外施粥,最后说到武成文身上,嘴上更是没了把门的,夸赞武成文这个年纪就是从六品的县令,将来封侯拜相都有可能。   从平这回是从心里忍不住要发笑了。   武成文这会儿做个京畿处的从六品县令,将来就要封侯拜相,那自家的少爷尚未束冠,又算什么?只怕连文曲星降世都说不过,那成妖孽了。   管家一口气把夸赞的话说完,这才对上从平戏谑的眼神,回过神想到李廷恩的年纪,再想到今晚用饭时武成文亲自带着儿女给李廷恩敬酒磕头,这才觉得不好意思起来,讪讪的笑了笑,又给从平倒了一杯酒。   从平当然也不会挑破这种没意思的事情,就装作不知,时不时还附和两句。   直到小半个时辰后,听到里头的动静,从平这就站起身,管家赶紧点了两个下人进去把浴桶给抬出来。   从平大摇大摆走在前面,一开门就看到屋里的李廷恩倚在床边,闭了双目似乎是泡澡过后一身轻松,竟然睡沉了,连他进去都没有睁开眼。   从平不得不小心谨慎的喊了一声,没想李廷恩眼帘都未动一下,唯有平稳的呼吸泄露出他此时尚且安好。   可从平立时就觉得不对劲!   他跟在李廷恩身边不是一日两日了,别说是这等危机四伏的出行时候,就是在家中,李廷恩也不是一个轻易会放下戒备之人,至少睡梦之时十分警醒。这已经成为一种深入骨髓的习惯,不是泡个药浴就能改变的。   从平豁然一转身,正好对上那两个跟进来说要收拾浴桶的下人关了门。他先是一愣,继而暴喝出声,“你们想做什么!”   此时管家圆乎乎的脸上先前看起来甚是可笑可亲的笑容早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眼底一抹森寒。管家眼神扫过床上的李廷恩,再落在从平没几两肉的胳膊和白皙的脸上,阴狠的笑了一笑,负手道:“从兄弟,你瞧瞧,是我叫人拿了你们主仆,还是你自个儿给李大人把胳膊腿给捆起来。”说着他嘿嘿笑道:“李大人养尊处优的,要是叫我们兄弟动手,只怕要留些不好看的东西下来!”   从平神色一厉,怒声道:“你们竟敢如此,武成文好大的狗胆,行此欺师灭祖之事!”   管家胖乎乎的圆脸上全是讽刺的笑容,全然没有先前说话时对武成文的恭敬了,而是不屑的撇了撇嘴道:“他算个什么东西,别说这宅子里的上上下下,就是每日升衙,他回来也得问咱们夫人拿主意。武成文,不过是咱们承威伯府养的一条狗!”   “原来……”从平垂眸喃喃念了这么两字,再看管家已经面露不耐,带着两个身强体壮的下人手中拿着不知从何处掏出来的两条粗绳慢慢逼近。   管家口中还在振振有词,“从兄弟,咱们动手之前早就打听清楚,你不是有身手的人,李大人功夫倒不错,可惜了……”管家目光在依旧昏沉的李廷恩身上流连一边,嘴里啧啧有声。   从平慢慢往后退,直到腰抵上了床边,这才不动了,护在李廷恩边上,他眼睛直转,似乎是想要看如何惊动赵安他们过来。   管家一眼看穿他的心思,讽刺的道:“别动心眼子,老子吃过的盐比吃的粮米还多,咱们夫人早就算准了,你们不会防备石定生那老匹夫的徒子徒孙,让你们一路顺畅到了京城就该心满意足,那群护卫,用过咱们准备的断头饭,这会儿该顺顺当当上路了才是。”说着他似乎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得意的大笑道:“人人称赞的探花郎,没想到就是个绣花枕头,不是咱们夫人的对手。”   “原来如此。”带笑的低沉声音在屋中响了起来。   管家和两名手下得意的笑容立时就僵在了脸上,不敢置信的看向已经睁开眼坐起身含笑望过来的李廷恩。   管家手抖如风中落叶,嗓子呜了半天方挤出一句话,“你怎会醒了?”   李廷恩暗沉如海的眸子望过来,直叫管家打了个寒噤。看到管家如此举动,李廷恩只是笑了一笑,并未答话。   从平神色轻松的给李廷恩倒了杯茶敬上,转身回了一句话,“你以为咱们少爷当真会用你那来路不明的药浴?”   此时从平脸上早已没有先前的焦虑之色,而是换了悠闲戏谑的笑容。看到管家三人惶恐惧怕的神色,他犹如三伏天吃了一碗冰镇酸梅汤一般的爽快。   简直是蠢材!   果然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那高氏带着儿女出来敬酒之时,自己就觉得她不是个肯安分呆在后宅的妇人,没想到的当真如此,竟然还真以为是算无遗策的女神仙,把主意打到了少爷身上。难不成叫个这样的蠢货过来,就想着能三言两语把自己这些人都给哄晕了头,把少爷干脆利落的拿在手上。   若是如此简单,自己这些人怎有颜面跟在少爷身侧,又怎有性命到了蓟县。   从平心里腹诽了一通,上去就给早就吓软了腿的管家两脚,狠狠出了一口恶气,这才打开门,把早就候在门外的赵安几人迎进来。   赵安进来还不如何,等后头虎背熊腰的虎狈他们满脸带笑的一进屋子,管家三人就彻底软成了一滩烂泥。   “少爷。”赵安三人进来先对李廷恩抱了抱拳。   李廷恩端起茶轻轻吹了一吹,看到茶沫拂开这才品了一口,慢慢嗯了声。   赵安上前一步道:“少爷,人已经带来了。”   他们自管家进来后就悄悄候在了门外,等到管家吐口说是高氏吩咐,便径自去抓了高氏。   蓟县县衙本就不大,何况是给县令家人住的地方。武成文手底下并无能人,住在县衙当然也安心,不会费尽心思再去招揽护院,值夜的捕快还住在前头。赵安他们没有半丝惊动的就把高氏带了出来,顺道押了两个高氏身边伺候老了的陪房媳妇。   “武成文在哪儿?”   “武成文今晚歇在了通房屋中,尚未惊动他。”   赵安话音才落,外面已经有人将高氏和两个陪房媳妇给退了进来。   高氏被抓过来时,正一面与陪房们商议到时要如何说服武成文帮忙把李廷恩送进京去,一面被两个陪房服侍着更衣。此时她钗环俱无,脂粉不施,额头上全是冷汗,衣衫还有些凌乱,能够透过脖颈间的间隙隐隐看到里头的小衣,外面的罩衣也是乱糟糟的。显见是赵安他们抓人时发觉不对,胡乱找了件衣裳给她裹上。   赵安几人都不是怜香惜玉的人,见高氏进了门还瞪着李廷恩,不由大怒,顺手就用刀鞘在背后拍了高氏一下。   高氏长久住在内宅养尊处优的人,当然受不住,立时扑在地上咳嗽个不住。   两个陪房的媳妇见此情形,又骇又怒,顿时呼天抢地的叫着扑了上去围在高氏边上,眼睛却滴溜溜转个不住,用眼尾去瞄李廷恩。至于先前的管家三人,见赵安他们对高氏尚且如此不留情面,此时早已面无人色,三个大男人挤作一团抖如筛糠。   李廷恩当没听到屋里的动静,只是道:“去请武县令过来。”说着一笑,目光轻轻在高氏狼狈的面上一扫,“他的夫人,还请他来做主。”   高氏的头动了一下,复又沉了下去依旧没有开口说话。   李廷恩缓缓笑道,又嘱咐了一句,“本官差点忘了,本官十岁时已在家中处理家事,武县令长公子既如此天资聪颖,人人夸赞,想来并非谬谈,把这位长公子一道请过来罢。兴许他也是知情人。”   高氏面上的沉静陡然就消失在了李廷恩这最后一句拉长的语调中,她睁开两名陪房媳妇就往前一扑,不顾男女有别抓了李廷恩衣衫下摆,哀声道:“李大人高抬贵手,饶过我的元儿。”   “夫人有话要说了。”李廷恩笑叹了一声,不见如何动作就将高氏挣开。他目光平视着前方往外走,温声嘱咐道:“对武夫人客气些。”   “是。”赵安几人抱了抱拳。   从平赶紧跟在李廷恩后面出了屋子,转到隔壁坐下,也不用关门。赵安他们的手段,审人向来是不用出现惨叫声的,再有高氏都已经张了嘴,万般手段,也用不着了。   坐了片刻,武成文披着衣服,胡乱束了发的带着个贴身的小厮就冲过来。他先去李廷恩的屋子,结果被人拦在了门外,他心中大惊,不妨隔壁从平出来叫他。   “武大人……”从平摆了个请的架势。   武成文战战兢兢跟在从平的后面进了屋子。   李廷恩身姿如松,端坐在桌边,桌上一盏小小的油灯,c烛火黄豆大小,跳动如滑珠。外面一阵寒风吹来,烛心随风摇晃了两下,将李廷恩一张俊美的脸衬得如云雾中遮掩的灿阳光芒,晃迷人眼。   看到武成文,李廷恩抬起头平静的望过来一眼。   武成文只觉这一眼幽暗如渊,让他有种在黑暗中缀在半空的感觉,不上又不下。本来含在嗓子眼那句套亲近的师叔就喊不出来了,他只能按着规矩,恭敬的称呼了一声李大人。   李廷恩右手一抬,淡然的道:“武县令请坐。”   武县令一出,就叫武成文半就提在半空的心更是被揪了一把,他心中斟酌了一下,赶紧先是赔罪,“下官多有怠慢之处,还请……”   “且等一等。”李廷恩抬手止住武成文的话,缓声道:“待赵叔他们过来,武县令听一听再回话罢。”   武成文干笑了一声,至今弄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想到方才过去被拦,再想叫他过来的护卫们个个板着脸,就琢磨是不是有伺候的人服侍的不周到,得罪了李廷恩。可后宅的事情,他一贯是不清楚的,他心有雄心壮志,致力仕途,高氏管家又是一把好手,他当然不会分心。此时却难免生出火气,暗骂事先再三叮嘱,高氏竟然还有遗漏疏忽。   他心里盘算了又盘算,觉得该只有这一项上头,虽说觉得李廷恩深夜叫他过来未免小题大做,然而于工李廷恩官阶更高,于私李廷恩是他师叔,他心中再如何也不敢露出来只言片语,就赔笑道:“可是下人有疏忽的地方,贱内管家无方,我明日就叫她与师叔赔罪。”   李廷恩闻言一笑,“令夫人不是管家无方,她是太有本事!”话到最后,李廷恩勃然变色,一声厉喝将手中把玩的茶杯摔到地上化作碎瓷。   武成文被猛不丁这一下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就伏到了地上跪着,等回过神羞恼之余却也不敢起来了,只得安慰自己是晚辈,跪一跪也不要紧,口中还要赶紧为高氏说清,“未知贱内如何忤逆了师叔,还请师叔……”   “高氏就在隔壁。”李廷恩此时容色已经恢复平静,他对着武成文的头顶慢慢道了这么一句。   就是这一句让武成文是真的变色了,他忿然抬头道:“师叔,我敬您是长辈,可高氏是我正室发妻,你如何能半夜叫人将她抓来,您这是坏她名声!”   他后面声讨的话还没说完,从平已经看着李廷恩脸色抢先而出,对着武成文不冷不热的道:“武县令,您这句师叔且慢些喊罢。有个想要咱们少爷性命的师侄媳妇,别说是咱们少爷,就是我这样做下人的,也日日寝食难安啊。”   武成文愤怒的指责声戛然而止,他瞪圆了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从平,似乎完全不能接受从平的指责。半晌,他愤愤然道:“胡言乱语,胡言乱语,高氏整日管束内宅之事,闲暇便去佛寺上香,最是心慈不过,她如何会行次毒辣之事。”   一个好端端的内宅妇人,怎会无缘无故失心疯的去刺杀朝廷命官!   武成文越想越觉得不可信,他看着意态闲适的李廷恩,气的几乎说不出话来。再想了想妻子的美貌,他再看李廷恩时,眼神已然不同。   李廷恩对上他如狼似虎一样凶狠的神色,不以为意的只是一笑,“武县令当真不知高氏为何如此行事?”   武成文此时已从地上起来。既然李廷恩不将他放在眼里,他又何必真将人当做师叔上峰一样奉承,文人,终究还是有些硬骨头的。   他对上李廷恩的问话,只是哼了一声,随即就怒道:“还请李大人赶紧将贱内放出来,否则下官即便拼掉一条性命,也要上书朝廷伸此冤屈!”这句话,武成文说的是掷地有声,理直气壮。   师祖的关门弟子过来,自己好酒好菜殷勤无比的招待了,事事小心,时时恭谨,为了以示亲近,连妻儿都叫出来敬酒。谁知面前这人是个豺狼虎豹,竟然如此不顾脸面,半夜掳了高氏过来。一想到高氏是在深夜被李廷恩弄来,此时还在隔壁不知如何,武成文心中怒气滔天,此时还能忍下气与李廷恩说话,已经全是顾忌名声,不愿声张的意思了。   然而武成文气的头脑发昏的时候心中也有一处清明,他知道,高氏即便立时就叫出来,只怕性命也保不住,更不能保了。   平素相敬如宾的妻子不得不陡然要面对这一场横祸,全是因自己要贪图仕途,侍奉师叔的缘故,武成文眼圈一红,差点滚下泪来。再看李廷恩的眼神,便更加的恨意如刀。   李廷恩当然注意到他汹涌如叠浪的恨意,他只是一笑。   孰是孰非,何必此时去争执。   从平却忍不下这口气,上前一步就要给几句叫武成文听一听。   他还好意思发脾气,好端端的县衙,叫弄成了一个狼窝。虽说少爷肯留下一晚不再继续赶路,亦有别的心思,然而若非看在同门的份上,少爷是不会察觉到事有不对的时候还诸多留情,给了高氏一个机会,此时又对武成文如此客气。   分明是一个被女人糊弄了心智的蠢材!跟自以为精明的高氏果然不愧是夫妻。   从平腹诽了两句正要张口,赵安进来了。   进来看到武成文立在那儿满面愤怒的赵安没有半丝意外,就像边上根本不曾有这么一个人,“少爷,高氏开口了,她的生母,是威国公府庶出三老爷的庶女。”   “庶出的庶出。”李廷恩唇角含笑,食指在桌案上敲了敲,再看武成文时,不由叹了一句,“原是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久违的大章,啊哈哈哈,明天继续啊   ☆、第123章 错综   “我是外室所出,一直跟着生母住在京城大砻坊的柳玉街上。七岁上生母得了急症病故,临终托付一个雇来的婆子将我送到匡家。母亲膝下曾有个女儿,出生时请了人算命,说生辰八字和老太太相克,就送到了外头找人养,没想一病去了。老太太不愿让母亲知道,再惹出威国公府来徒生是非,看人把我送去了匡家,证实我身份后,叫我顶了嫡出那个姐姐的名儿。母亲不知实情,待我一直如珠如玉,我感念嫡母的恩情,一心想要报答。”高氏如同一根木头桩子一样站在屋中,毫无表情的述说着来龙去脉。   耳边是高氏的一句句大实话,周遭是赵安等人手拿兵器严阵以待。武成文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差点没栽倒地上去。   虽说高氏尚未坦白她到底为何要这样做,又是受了谁的指使,然而武成文能成为蓟县的县令,自然不是个蠢材,高氏剩下的话,其实大可不必再说了。   关于京中的动向,藏得深的武成文的确是不清楚,可至少他很明白,后宫的宋容华生了一位皇长子,有皇上偏爱,只是缺在没有母族护持。后宫的陈贵妃,生了一位二皇子,陈贵妃出身高贵,只可惜皇上对她的宠爱一直便不如宋容华。眼下两位皇子的确年纪还小,然而正因为年岁还小且太过相近,皇储之争便不得不早早开始了。谁叫自高宗之后,皇位上坐着的人就都不长命!皇上如今才有两位皇子,已经是太迟太迟。   在听到高氏说自己是外室所出之时,武成文便只恨自己不能一晕了事,此时再想的深深些,武成文整个人摇摇欲坠,偏偏从平却促狭的过来扶了他胳膊,面带诚恳的笑意劝慰道:“武县令,您要保重啊。”   面对这一句话,武成文忿然又惊惶,他下意识侧了头去看李廷恩。   李廷恩照旧是端坐如松,见到武成文望过来,微笑道:“定斋坐下罢,不知者不罪。”   听见李廷恩唤自己的字,武成文从心底里松了一口气,他赶紧重新摆出师侄的架势来,对李廷恩深施一礼,恭敬的道:“师叔,后头的事情,让小侄来问罢。”他说话的时候,对高氏投过来的目光视而不见,连眼风都没有扫一下。   李廷恩又是一笑,道了声好,便带头起身离开了屋子,他的身后跟着的是一串下人。   赵安等人皆是视线不错的出去了,唯有从平走过武成文身边时,嘿嘿笑了,“武县令啊……”   武成文被他拉长的语调叫的既羞且恼,还只能装作什么都不懂的赔笑。在从平的啧啧声中,他将李廷恩他们送去了隔壁,叫了跟过来的小厮重新叫比较信得过的婆子们把李廷恩他们安置妥当了,才把高氏并管家数人带回了自己住的那半边院子里。   管家婆子这些下人自然是交给心腹小厮去审,武成文关上房门要亲自询问的是高氏。   一关上门,武成文先给了高氏一巴掌。   高氏并没有任何意外,只是就势伏在桌案上痛苦不已,娇弱的身躯如落雪中簌簌摇动的梅枝。   武成文并没有丝毫动容,他怒气犹存的将高氏拽起来,一脚就踹到了高氏胸口上,看高氏满嘴血沫,想到先前赵安他们对高氏必然是动过手了,这才止住,撩了袍角坐在凳上,阴狠厌恶的瞪着高氏逼问道:“威国公府谁出面笼络的你,都说了什么,老老实实说出来,念在夫妻一场,我求师叔留你一条性命!”   高氏挣扎着坐起身,对上武成文的眼神,她只觉得浑身发冷,“老爷,我这样做,难道不是为了您,为了这个家!”见武成文毫不动容,她不由呵呵的笑,“老爷,您不信我说的,我也不信您说的,你我心中各自都明白,不是李廷恩放不过我,是您不会让我活着。想必用不了多久,我就得病亡了。”   “胡言乱语!”武成文被高氏的眼神看的有点心虚,很快就恼羞成怒的拍了桌案,痛骂道:“事到如今,你还在砌词狡辩!是不是你娘交待你办事的,还是另有别人。我还不知道,王三才这个狗东西,竟然是你的人,听你的吩咐办事!”   武成文简直是越骂越上火,犯了大错的人,不但不认错,反倒比自己更理直气壮。请回来的管家,原以为能够帮着将内宅一点风声透露给自己,避免叫高氏一手遮天了,谁知这管家竟然早就是高氏的人。想到当初高氏信誓旦旦的对自己说不用陪房的下人做管家的话,武成文怒上加怒。   这么多年,自己一直是当了个傻子!   恨从中来的武成文上前就拽了高氏的衣襟,顾不得人被勒的脸红脖子粗,他一字一句从齿缝当中挤了出来,“老实说出来,就是为了孩子,你也老实的说出来!”   这句话终于让高氏动容了,她哀戚的喊了一声老爷。   事到如今,高氏既然是个明白人,武成文也不跟她做那些虚无的承诺,他手上一松,身子颓然的往后一坐,叹息道:“夫人,都说了罢,说了出来,老爷我去与师叔陪个不是,再辞官带着孩子回乡下避上一避,且等个十几年,孩子们便能出仕了。”   “老爷……”高氏一声悲叹,看着武成文骤然间苍老的面容,含泪道出始末。   “母亲十日前心腹的嬷嬷带了信来,叫我想法子一定要留下李廷恩,母亲的意思,是叫我用个丫鬟,栽一个坏名声在李廷恩头上,不让他顺利进京起复。是我一心想在母亲面前挣一个颜面,也是想在外祖面前为老爷求一份人情,从来的嬷嬷口中打听到李廷恩与宋容华的胞弟有旧,皇上甚为宠信他,就动了心思。我想来想去,皇上既然宠信李廷恩,一手将他提拔起来,这回不成,下一回李廷恩仍旧要被重用。我就想干脆想法子断了他的仕途,趁着李廷恩留下来,我叫王三才哄了他泡药浴,把人迷晕了,再送到粮库那头去。”   “粮库!”武成文听到这里,豁然起身,双手如铁石拽紧了高氏,牙齿咬的咯咯作响,“你竟然要把人弄到粮库去?”   高氏泪水滚滚而落,痛苦的道:“老爷在这蓟县辛苦经营数年,然而外人只看老爷三年一调便到了京畿之地,官升二品,谁能想到这天子脚下,即便是京城附近的蓟县,也有如此多的高门大户盘踞,个个都得罪不起。老爷到任三年,春粮秋税从没有收齐过,年年都要私下掏了咱们的私房银子去买粮贴补,今年因各地动乱,那些大户人家更不肯掏粮食出来,亏空巨大,老爷如何能够添补,眼看京中春粮就要交了,京中一旦催逼,老爷如何自处。收不齐税粮是重罪,老爷,我也是没了法子,只想讨好了母亲,叫她在外祖面前帮忙说句话,威国公府还未分家,外祖与威国公手足情深,定能帮的上忙,老爷尽早调出这蓟县,又能升官,这是一箭双雕之计啊。”   这一片拳拳心意的表白并没有打动武成文。   武成文听高氏说完,面如锅底的将高氏重又扔回地上,仰天长叹,“蠢妇误我!”   再低头看高氏时,脸上已经有了两行热泪,“你以为你有多精明。威国公府是多少年根基的人家,这种大事,为何不要别人去做,却要托付你一个内宅妇人。你误信人言也就罢了,竟然自作主张,还想把人弄到粮库去。你怎不想想,就算你放火烧了粮库,谁又会信前程大好的探花郎无缘无故会去烧县衙的粮库!错漏百出,你还敢说是为了我仕途着想。李廷恩若是如此简单就能被人算计,他走不到如今这个位置!你出去打听打听,过往小看他的人,如今都在哪儿!不说其他,单是威风凛凛的寿章长公主,若无他在中间插手,你以为堂堂长公主,如何最后会被逼与诚侯和离,死于非命!高氏,你误了全家性命!”   高氏被武成文如同疾风暴雨的一顿指责给骂懵了。   她素来自负精明,当年七岁的她,不过跟在匡家老太太身边学了几日,就能哄得嫡母相信了她就是养在外头的亲生女儿,多年来捧在掌心疼爱,连两个嫡兄都尚且不及。长大后成亲,嫁了武成文,不算高嫁,然而夫婿前程尚好,膝下儿女俱全,将来还有可能做诰命夫人,在她看来,这都是她手段高明的结果。   所以,嫡母觉得为难的事情,她能体体面面的妥当办好,威国公府都拿不下来的李廷恩,她觉着不过是一个毫无根基出身农门的人,撑腰的靠山又死了,只要她妥善利用武成文和李廷恩同门所出的关系,将人留下来一晚,事情就能顺顺当当的办好,一点风险都不必冒。   世人看不起女人,谁又会想到防备自己这样一个内宅妇人呢?   偏偏,真的就失手了,还被人当场捉住,辩无可辩。   可就算被抓住,高氏也以为,大不了自己一死了之偿还一条命就是,李廷恩难道还真的敢跟威国公府对上不成?自己为了宫中的贵妃娘娘丢却性命不要,贵妃娘娘总要保住自己的儿女罢。   慌乱之中的高氏不由抓住武成文的衣摆,不住的道:“老爷,您胡说什么,长公主是暴病而亡,和李廷恩有何关系,他一个乡下人出身,怎敢牵涉到这等事情里头?”   武成文满腔愤懑的对上她的眼睛,“乡下人出身,多少人都是栽在乡下人出身这几个字身上?你不懂这些,就不要插手去管。女人就该安安分分呆在后院!”   此时的高氏,面对武成文的愤怒,已经说不出话来,软倒在了地上。   武成文懒得再看她一眼,直接越过她去了李廷恩住的地方,出门的时候撂下一句话。   “你若还想要保住几个孩子的性命,就安安分分呆在屋子里。”他说完话,没有等到高氏的回应,就直接去里李廷恩安置的屋子。   李廷恩正坐在屋中,手拿着一卷书在看,见到武成文进来,他放下书卷,指了个位置让武成文坐下。   武成文不敢坐,而是咚的一声跪到了地上。   见他如此做派,李廷恩神色端凝的端了茶。站在边上的赵安,双手奉上了一柄宝剑放在李廷恩手边上。   看到宝剑剑柄上活灵活现的一尾金龙,武成文心神一凛,满嘴都是苦涩。   “说罢。”   “是。”   武成文不敢耽搁,更不敢有丝毫的加油添醋和辩解,直接将高氏告诉自己的话原原本本转述了一遍。   听完武成文的话,李廷恩没有叫武成文起来,而是问他,“你欲如何?”   武成文语带哽咽,“请师叔看在小侄的颜面上,容我再与高氏叙一个月的夫妻之情。”   “高氏是你的发妻。”李廷恩淡淡道了一句,继而面上添了一抹森然,“我问的,是你欲如何。”   武成文这回不敢再回避,他脑海中飞快的掂量了如今的情势,再想想背叛师门投靠勋贵的后果和威国公府的胜算,腰就更塌了,带着些视死如归的口吻道:“侄儿欲向朝廷上陈实情。”   “上陈实情?”李廷恩将这句话含在唇齿间品了一品,眼底就有了一丝讥讽。   这个实情如何上陈?无凭无据,只靠高氏一张嘴不成,说到底,高氏不过是投石问路的一颗石子,激起的浪花若遇到船身本就破损,说不定会有奇效。若没有那个本事,激起几圈涟漪,事后也就风过水无痕。   这样的招数,只能糊弄糊弄高氏这样的妇人。   事到如今,连自己都弄不清楚,高氏到底是不是受了威国公府的蛊惑,这背后的重重迷雾,想必是一定要进京才分辨的清楚。   看到李廷恩沉吟着没有再说话,武成文一阵胆颤心惊,眼角瞥了放在桌上的宝剑,更是胆寒。   这柄宝剑,是天子所赐,上面沾染了不少人的鲜血。查处宋氏一案之时,面前这位年岁尚轻的师叔,易容换装悄悄出了京城,却又在中途忽而大张旗鼓,忽而消声觅迹,一路引出无数上蹿下跳心怀剖侧的人,这些人,最后都死在了这柄御赐的宝剑之下。   朝廷内外都知道,这位算是皇上亲政后第一个点中的探花郎不仅文才非凡,受天子器重,而且手段颇狠。   这柄宝剑赐下之后天子便没有收回去,如今这柄宝剑,又要饮下谁的血?   武成文脖上一凉,再想到高氏之时,先前还残存的一点愧疚之心已经全然不见了。   “高氏可有告诉你,传话给她的到底是何人?”   猛不丁听到李廷恩自沉吟中突然开口问了这么一句,武成文赶紧回神道:“就是那些下人婆子,师叔要知道,我必然让高氏老老实实说出来,或许……”他犹豫了一下,见李廷恩面上没有多余的神色,只得惴惴不安道:“高氏精于画工,我让她画副像出来给师叔瞧一瞧。到了京城,师父可探问,我也会找人去威国公府查探一二。”   说要找人去威国公府查探,以武成文的身份,这便是要选择投效的意思了。   对武成文这番表白,李廷恩不置可否,他只是吩咐了从平,画像送来后叫人照着多画两幅出来。   好歹算是表现一二,武成文忐忑不安的回去了。   他一走,李廷恩立时换了神色,告诉赵安,“到了京城,拿着画像去沐恩伯府与果毅侯府。再有,找人去王家看看有没有与画像上长得相似的人出入过。”   赵安一愣,“少爷怀疑是王家的人?”   不应该啊,王家眼下自顾不暇,再说后宫之中陈贵妃自诞育皇子后便性情张扬,与永宁宫中的冲突即便在民间也是传言不绝于耳。王家如何能买通威国公府的下人,能叫人来传消息,并且还说动了高氏,必然要是高氏十分熟悉的人。这不是随便在威国公府找个人出来就能办成的事。   李廷恩食指在桌案上敲了两下,笑道:“先看看罢。”   他只是出于谨慎,觉得事有古怪。无论是威国公府还是王太后,只怕都不会相信一个高氏就真的能将自己拿住。再有,若冒蒜来传的消息没有半点虚假,也没有人在中间做手脚,即便自己不入京帮着昭帝办事,昭帝还有另外的选择,自己绝不是唯一一个能救昭帝出水火的英雄。说的直接一些,昭帝千里迢迢选了自己入京,未必不是看在老师之仇的份上,才想用一用自己这把刀,把老师以前的人脉都拿出来对准威国公府和王太后。   若事情有蹊跷,果然是别人设计出来的这一场阴谋,背后之人心思深如海,千方百计把自己弄如京城,打得就该是瓮中捉鳖的主意,为何又要高氏阻拦自己入京?   或许,真的就只是投石问路?   李廷恩负手站起来,望着外面皎皎的弯月,黑沉沉的夜空中,仿佛有一张巨大的画卷在徐徐展开。   ------------------------------------------------------------------   厉德安打发走来传话的小太监,站在廊上望着外头依旧覆盖着厚雪的院子,叹了一口气。等看到呼出的白气都快冻成了霜花,他跺了跺脚,转身回去内殿。   站在门口先问守在帘子那儿的宫婢,“太后可醒了?”   宫婢小声道:“一刻钟前太后进了一碗梅花羹。”   厉德安点点头,先隔着帘子谄媚的通报,“太后,奴婢有事要禀告。”   帘子里传出来王太后的声音,“进来罢。”   听见王太后说话的声音,厉德安继续在心里叹气。   这声量看起来极大,中气十足一样,可他是在太后身边服侍老了的人,自然能听出这声量中的虚弱。   他搓了搓僵硬的面皮,慢慢走进去,示意里面服侍的宫婢们都退下,这才跪到了王太后的脚边。   闭目养神的王太后缓缓睁开眼,眼中如死水般波澜不兴。   “太后,李廷恩一早进宫面圣了,这会儿在大庆宫里。”   厉德安说的战战兢兢,不妨王太后居然一如既往的平静,只是抬手轻轻在腿上敲了两下,微笑道:“都不中用啊。”   厉德安吓得一个猛子就将头死死的抵在了地上。   王太后继续面带微笑的看着他,徐徐道:“皇上近日如何?”   “今早照旧回了朝臣们,近日是大朝会。”厉德安赶紧回话。   “大朝会。”王太后目光中终于有了一丝波动,“月华宫如何?”   厉德安这回就缩了缩脖子,“太医院几个太医都被拘在月华宫里,威国公夫人一早就入了宫。”   “是了,如今他们自然是想入宫就入宫。”王太后唇角含着一丝笑意,并未对威国公夫人入宫一事有任何说辞。她目光一转,正对上妆台一面玻璃镜,擦拭的一尘不染的镜面将她苍老的面容纤毫毕现的照了出来。即便她眼睛早就不中用了,还蒙着一层红色的雾,可她却时时都能看清楚镜中的人,仿佛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容早就刻在了心底,叫她发自内心的厌恶,她下意识的略有些僵硬的扭过了头。   “宁寿宫如何了?”   “人还在里头,奴婢一直叫人盯着,安原县主今早也未回宫。”   “候着罢,等月华宫有了消息再动手不迟。”王太后闻言轻飘飘的丢出一句,末了盯着厉德安道:“盯紧些,再有差池,你便不用来见哀家了。”   厉德安心神一震,赶紧表忠心,“太后放心,这回是在宫里头,奴婢一定不叫他们逃出手掌心。”   “嗯。”王太后重又合上了眼睛,有些懒洋洋的嘱咐,“叫人看准了明珠宫,皇长子不能有差池。送消息出去,让厉氏来见哀家。”   厉德安应了是,看王太后呼吸平稳,人似乎已经睡熟过去,给王太后掖了掖被角,又出去叮嘱了宫婢小心伺候,这才退出去办事。   回来的路上,他在门口就撞到了黄胜仁。   黄胜仁顶着一张胖脸,身后跟着个背着药箱的人,见到厉德安,连眼皮子都不夹一下就要过去。   按着品级,厉德安当然要比黄胜仁更高,不过见到黄胜仁如此行事,他却早就是习以为常,当没这回事一样还主动避开了。黄胜仁见状,志得意满的在他边上哼了一声,这才吆喝着身后的人赶紧跟上。   跟着厉德安的小太监看黄胜仁走远了,在背后就啐了一口,为厉德安打抱不平,“厉公公,您甭理会这种畜生,早晚他是要被乱棍打死的人。”   厉德安剜了他一眼,心道你小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方才不说话,这会儿来巴结我。可惜了,老子现在巴着的都是座冰山,还不知何时会化,撑着想让它冻久一点,别的人且顾不上。   当然厉德安也不是对黄胜仁没有怒气。他此时就等着月华宫消息传出来,看看陈贵妃如何哭。陈贵妃可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子,有些差错,月华宫服侍的下人,一个都别想跑,黄胜仁是月华宫的总管太监,更别想脱干净了。   老子等着看你这条狗怎么被自己的主子给弄死!   厉德安心里狠狠骂了几句,这才觉得舒坦了,也没理会小太监,急急就往永宁宫的方向赶。   谁知走到半道上,就被两个小太监迎面撞上,他摔了个四脚朝天,被小太监搀扶起来。看清楚撞他的太监身上的服色,再也忍不住熊熊怒火。   黄胜仁欺负老子,你们这些阿猫阿狗也敢不给老子脸,真把老子当病猫了不是!   怒火中烧的厉德安还被人搀扶着就先给了面前的人一脚,也不看清楚是谁,又是一脚上去,把两个莽撞的小太监踹到了外头的雪地里浑身裹着化开的雪水还不敢动弹一下。   见两人没有叫嚣,厉德安这才心里舒服了许多,慢悠悠的拍了身上,走过去喝问,“做什么的,在宫中乱跑乱撞,还有点规矩没有!”又吩咐身边的小太监,“叫人来,押到暴室去。”   两个撞着厉德安的小太监赶紧磕头求饶,辩解道:“厉公公饶命啊,咱们是心急去找禁卫军,黄公公落了水。”   “谁落水了?”厉德安以为自己听错了,这宫里是有别的黄公公罢?   回话的小太监苦着脸,“月华宫的黄公公。”   宫里或许会有别的管事太监姓黄,可月华宫绝对就只有黄胜仁这么一个。   厉德安这下笃定了落水的是黄胜仁,然而他立时就更奇怪了。   黄胜仁自得势之后,行动举步间身后跟了一大串狗腿巴结的小太监,比正经的主子还有三两分气派,偏偏陈贵妃觉得得宠的奴才有气派,就是她这个贵妃的脸面,从不加以阻止。黄胜仁又惜命的很,这会儿宫里有数的几个池子上都封了冻,他上哪儿落水去,落水了也多的是会水的太监赶紧把他捞上来,还用的着去找禁卫军。   心思这么一转,厉德安就不管两个小太监一脸着急,非要问出个子丑寅卯。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说说。”   两个小太监没法子,本来就撞了厉德安,虽说厉德安不比以前了,可要收拾他们两,还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两人不由得后悔,不该看着黄胜仁落水,就想在陈贵妃面前露个脸,上赶着找了这件差事。   这要是耽搁了找禁卫军来帮忙,黄胜仁真出了差错,他们有几条命?   虽说心里怕的厉害,两个小太监还是抖抖索索的你一言我一语将事情给说了出来。   原来陈贵妃嫌弃太医无用,为了二皇子的病情在宫外让威国公府广寻名医,今日威国公夫人进宫,就给陈贵妃举荐了一个民间大夫。因是宫外的人,没有入宫的腰牌,威国公夫人的意思,是叫陈贵妃去昭帝面前请一道旨意。谁知陈贵妃去大庆宫,得知昭帝正在见李廷恩,二话不说就回来了,自行拿了暂时握在手里的凤印用了印,让黄胜仁立时就把大夫领进来。   今日看守宫门口的是左卫军,对黄胜仁拿出的陈贵妃懿旨不肯认。一个民间的大夫,既不是皇亲,又不是国戚,还是个男人,禁卫军无论如何不肯放人。最后黄胜仁没法子,拿了话将禁卫军统领马正给僵住了,口口声声说耽搁了二皇子的病情要治罪于马家,又拉拢哄劝了半日,最后才得以进宫。   黄胜仁是一心要在陈贵妃跟前表现的人,偏偏这桩差事办得不好,耽搁了太久。他就采纳了身边跟着小太监的意见,决定直接走冻结实的冰面回月华宫,节省一点时辰。   谁知就是那么巧,黄胜仁以前也看过贪便宜唯恐被主子责备的宫婢们走冰面,那冰冻得硬邦邦的,一群人大箱小箱抬着过一点事儿都没有,他们一行人只背着几个药箱子,上去没走几步冰面就裂开了。   黄胜仁只来得及站在冰面上喊了几声叫人赶紧去救他,脚下冰一碎,就和着宫外请来的大夫一起落到了冰窟窿里。当时就有几个会水的小太监不顾冰寒跳到窟窿里冻得瑟瑟发抖的去救黄胜仁。然而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水面下居然就没有了黄胜仁的踪迹,他们只来得及把后落水的大夫给救上来。天气太冷,会水的太监也不敢一直泡在下头,喊了人拿凿子过来敲,又去月华宫禀告陈贵妃,一面说了宫里这湖引得是活水,连着外头的水道,是不是一下就飘到了绕着宫城的金水河,还得找禁卫军开了金水河那儿的闸门看一看才行。   厉德安听完事情的始末,嘴张的简直都合不拢。   这黄胜仁是做了什么缺德事情,大冬天掉到了冰窟窿里,大夫救上来,他就救不起来。   看了看外头的天气,厉德安心里十分畅快,做出一副惋惜的模样道:“赶紧去罢,可要把黄公公平平安安的救回来。”   两个小太监没想到厉德安这就不责怪了,赶紧胡天胡地的磕了一通的头,爬起来一溜烟跑去找了禁卫军。   厉德安望着他们跑得比兔子还快的背影,脸上难得露出了真诚的笑容,哼着小曲儿带着身后的小太监回去永宁宫。   ---------------------------------------------------------------------------   月华宫中的陈贵妃得知黄胜仁和大夫一起落到冰窟窿的消息,抄起边上一个玉如意就劈头盖脸的朝面前禀告的小太监脸上狠狠砸了一通。   小太监当时就被砸的头破血流,还一声都不敢吭。   还是威国公夫人见状,赶紧上去拦下了道:“娘娘这是做什么,二皇子还病着,宫里哪能见血光。”   陈贵妃这才把手中的玉如意丢在了一边,立着眉梢问,“大夫如何了?”   “回娘娘的话,大夫正在偏殿换衣裳。”   “换完了就赶紧把人叫过来,他就是要冻死,也先给二皇子诊了脉再死!”陈贵妃怒气腾腾的在边上一拍掌,旁边立着的宫婢一哆嗦,就有一个站出去要催一催换衣裳的大夫。   月华宫中,一时人人噤若寒蝉,偌大的宫殿落针可闻。   陈贵妃手撑在下巴上,芙蓉春面上依旧是勃然欲发的怒气。   威国公夫人见着这幅情景,心中有些不虞。   自己这个女儿,因生得好,从小就被一家老小捧在手心之中,然而自己当初是不想叫这个女儿入宫的。宁肯叫个庶女入宫,叫府中几个姨娘得意一二,也好过叫亲生女儿入宫博宠爱冒风险。这个女儿要是精明沉得住气就罢了,偏偏她生性娇纵。以前还忍得住,自从得了宠爱,比皇后的威风还大,叫她这个当娘的每每在外面面对了那些人巴结奉承的眼神和话语,却没有一日不是提心吊胆。何况还有上一回对皇上……,要不是威国公府逼于无奈把手上的人脉先动了一动,只怕威国公府灭门之祸早就在眼前了。   女儿,实在不是个聪明人。   此时二皇子病重,是些在月华宫中服侍的下人正是该着意笼络,务必不叫他们生是非的时候。即便要摆主子的威风,也不该不分青红皂白,动辄见血,这样的主子,如何肯让服侍的人真心侍奉,只怕迟早会惹出大祸患。   威国公夫人有心想要说一说陈贵妃,想到如今陈贵妃的身份,再看看满宫殿的人,威国公夫人不得不暂且将满心的话给咽了回去,只是拉着陈贵妃,一遍又一遍的温言劝说。   陈贵妃敷衍的应付了几句,不时叫人催问,“快把大夫领进来。”   她催的再厉害,大夫也照样要换过衣裳,擦净头发,检视过之后才能衣冠整齐的来见陈贵妃。   让个民间大夫入后宫已经是大事,再有个插翅,月华宫上下都要丢掉性命,在这上头,无人敢不谨慎。   没等到大夫过来,月华宫先等来了昭帝。   听着宫婢慌张的禀告时,陈贵妃与威国公夫人对视一眼,不知怎的,母女两心中同时浮起了不祥的预感。   作者有话要说:又抽了一会儿,现在才更上,抱歉,大家晚安啊   ☆、第124章 背后   果然一见到面色红润的昭帝,威国公夫人不觉得欢喜,反而一阵心惊肉跳。   昭帝故作没有看见威国公夫人难看的脸色,他叫了起,又问了几句二皇子的病情。   二皇子是陈贵妃的命根子,是威国公府上下的指望,陈贵妃恨不能二皇子三天就能窜一窜,早点平平安安的长大继承皇位,当然不会在昭帝面前说一句半句不好的话。   听昭帝问起二皇子的病情,陈贵妃赶紧道:“皇上放心,二皇子底子打得好,不过是小病,过两天就好了。”   昭帝垂下眼睑,眼尾瞥了下已经躲到内殿去的威国公夫人的背影,心中只觉得好笑。   想瞒住自己什么呢,不想让二皇子在自己这个天子面前落一个病弱的名头是不是。可自高宗过后,皇室之人,素来是没有一个身强体健的。   一阵尖锐的疼痛自胸口传来,昭帝面不改色的忍下这股痛楚,淡淡道:“既如此,爱妃就好好照顾二皇儿,国公夫人入了宫,朕许她住在宫中伴你几日再出去。”   陈贵妃大喜过望,连忙谢恩,打量了一下昭帝的神色,有些犹豫的道:“皇上……”   昭帝看到她为难的模样,心中一动,拉了她的手轻轻拍抚两下,“放心,朕已无事了。”   陈贵妃癫狂之下刺中昭帝的事情,昭帝虽说暂且没有追究,然而却像是一块巨石无时无刻的不压在威国公府的头顶上。行刺天子,这是什么样的罪名!   陈贵妃本算出嫁女,然而正如后宫的女人能为家人带来一切,后宫妃嫔的娘家同样也要与后宫妃嫔的荣辱同舟共济。律法有言,罪不及出嫁女,可这一条律令,对天子的后宫来说,是不适用的。   威国公府知道此事的人夙夜忧心,陈贵妃起初也日日噩梦不止,连眼都不敢合上,唯恐哪一日突然既有人将她带去送往冷宫,再给灌入一壶毒酒。   可昭帝依然如故的态度安抚了她,给了她莫大的信心,并且她还写信出去安抚了威国公府上上下下的人。此时再看到昭帝舒缓红润的脸色,耳边是昭帝温和切切的话语,陈贵妃终于相信,这一次,昭帝的确是不会追究她了。   她心中的大石落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就是在为亲生骨肉担忧。   昭帝怀中搂抱着陈贵妃柔软温暖的身躯,唇角绽放出柔和的笑意,眼中却是一阵刺骨的冰冷。见陈贵妃埋首在了自己胸前,他落在陈贵妃发顶的目光,已然变得森冷无匹。   等到昭帝走了,陈贵妃还在回味方才昭帝的百般轻怜密爱。   威国公夫人得知昭帝离开,从内殿出来,担忧的追问,“皇上可有怪罪?”   陈贵妃满腔欢喜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哪怕说这话的人是生母,心中依然十分不自在,当即有些不虞的回道:“母亲这是说的什么话,皇上担心二皇儿,当然要过来瞧一瞧,又怎会是怪罪。”   望着陈贵妃模样,威国公夫人心里那种古怪的感觉越加深重。不过她深知陈贵妃脾气,没有在这个时候和陈贵妃辩驳,只是笑了笑道:“那便好。”   毕竟是生母,陈贵妃这会儿也回过味来,觉着自己口气不对,描补了两句,欢欢喜喜的道:“皇上准了您在宫里住几日呢。”   宫中可不是人人都能住的地方。命妇进来请安容易,想要住下,就得圣旨允准了,就算是公主,只要出嫁,同样如此。命妇能留在宫中陪伴女儿,是莫大的荣耀。   听到陈贵妃这么说,威国公夫人不免跟着欢喜起来,也开始琢磨是不是自己太多疑了些,女儿看上去的确是圣恩浓厚。   -------------------------------------------------------------   昭帝回到大庆宫后,先问身边的冒姜,“李廷恩已经出宫了?”   冒姜道:“回皇上的话,李大人半个时辰前就出宫了。”   “嗯。”昭帝应了一声,才想说话,肺部一阵躁动让他压都压不下去,他捂住胸口,猛烈的咳嗽了几声。   冒姜赶紧叫小太监捧了铜盂上来接了昭帝吐出的浓痰。   清澈的能照出人影的水中,一口浓痰浮在表面,与之相伴的,还有一缕缕票散开的血丝组成了一朵红艳艳的花。   这已经是昭帝第七次吐出血痰了!   小太监还将铜盂恭恭敬敬的举在头顶上,来不及看到冒姜骇然的脸色和昭帝一瞬间冰冷的神情。   冒姜几乎是手足无措的看了昭帝,震颤着喊了一声,“皇上……”细听起来,这声喊分明已经变了调。   昭帝面无表情的掏出袖中备下的丝帕擦了擦唇角,忽而喉头一甜,随着两声咳嗽,一大团黑红的血污落在水中,溅起一声清响。   “皇上!”冒姜再也忍不住,震惊的喊了一声,跪倒在了地上。   此时跪在地上顶着铜盂的小太监终于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了,他捧着铜盂的手开始情不自禁的发抖。   昭帝顶着水面上那团猩红看了半晌,忽然一笑,淡淡道:“起来罢。”   不管如何,冒姜都不敢抗旨,他哆哆嗦嗦的起身,看着昭帝的脸色呵斥了那小太监两句,交代他出去瞧瞧将铜盂里面的东西给倒掉,决不能叫任何一个人看见。   小太监死里逃生,连告退都忘了,捧着铜盂如捧着一个烫手的山芋,退出殿中后,几乎是飞奔离开。   听到外面哒哒的脚步声,冒姜脸上神色阴冷无比,对昭帝道:“皇上放心,奴婢今晚就料理好此事。”   昭帝没有接话,他的目光,似乎已经落在了虚空中某个并不存在的地方,唯有他右手拿着的丝帕,依旧在不紧不慢的擦拭着唇边的一缕血痕。   --------------------------------------------------------------------   李廷恩出宫后,就被万重文派来的人带到了信义坊的一个小院子。   信义坊早前热闹无比,在春安坊起来之前,信义坊才是京城的中心,只是随着朱雀坊在太宗时建成完毕,高门大户,勋贵世家都将产业搬走,信义坊便渐渐没落下来,只剩下一些京中不入流却又有些底子的人家仍旧住在这里。   这里人口少,三教九流一般的百姓却也住不起,住在这里的人家虽说没落了,依旧固守着一些规矩风范,轻易不肯像其他的市井百姓一般去打探别人家的家事,因而这是一个极好的地方。至少不会人多眼杂,也不会引人注意。   李廷恩乘坐着一辆一看就是车马行租来的马车在信义坊中大摇大摆的穿行而过,却没有引起一个人注意。唯有路过一户人家时,一个守门的懒汉见了马车,在后面啐了一口。   进去万重文在信义坊置备的院子,李廷恩就见到了守候在门口的万重文。   见到李廷恩,万重文甚至来不及叙旧,他挥退下人,一边走,一边就将安原县主说的事情重又说了一遍。   “廷恩,你才从宫中出来,皇上那儿可有……”   李廷恩闻言深深的投过去一眼。   接触到李廷恩的目光,万重文就有些讪讪然。   打探别人见驾之时所说的话,所得来的消息,这可是大忌!天子,是不会用口风不紧的人,更不会放过他信任了最后却又口风不紧的人。别说是见驾之时所说的,就是私底下各人打探出来的消息,谁又真的会老老实实的跟联手之人分享。若这次不是事关重大,安原县主又代表万家先做出了一个进退维谷的决断,万重文不敢保证自己是不是就真的会将这样一个重大的消息如实告诉李廷恩。   推己及人,万重文此时心中十分愧疚。   李廷恩没有继续说破此事,他只是道:“先见过县主再说罢。”   “好。”万重文没有二话,“安原今日也过来了。”   两人行到中间一进院落的正屋,李廷恩看了这间四面开窗,周围一片敞亮的屋子,再看看中间如一块铁板一样端坐着的付华麟,不等坐定先就开口,“黄胜仁在你们手里?”   付华麟脸上并没有吃惊的神色,他毫不掩饰的承认,“不错。”   李廷恩弯了弯唇,坐到付华麟。   他早就知道,能让黄胜仁无声无息的消失在宫中,还叫人寻不出错漏,找不到蛛丝马迹的,除了杜玉楼,便唯有付华麟和沈闻香。   当然杜玉楼也有抓黄胜仁的动机,不过杜玉楼既然已经和王太后撕破了脸面,寿章长公主甚至因此丧命,那杜玉楼就绝不会是为了王太后去抓一个月华宫的下人,至于昭帝,此时的昭帝,哪会分出心思去给一个无关大局的太监总管。   剩下的,沈闻香身为麒麟卫之首,昭帝不动,他一样不会动后宫,哪怕是宋祁澜开口,沈闻香也不会动,他不是一个能被人牵着鼻子走的人。   除去这二位,舍付华麟还有谁?   只是原先想不出付华麟抓黄胜仁的缘由,昭帝也没有在自己面前泄露只言片语。还有万重文为自己解了惑。   李廷恩心中心神一转,随即便道:“县主将事情始末再说一说罢。”   安原县主闻言,虽说对李廷恩方才一照面就将黄胜仁的下落猜出来大感佩服,可她依旧先习惯的去看了付华麟,似乎能从这张看不出表情的脸上得到无限的勇气。   然而这一回,付华麟敏锐的察觉到她的目光后,并不是毫无所动,而是扭过头轻轻的冲她点了点。   安原县主立时大喜过望脸上渗出一抹晕红。   见此情景,万重文略微不悦的蹙了眉,李廷恩则是装作没看见的低头喝了一口茶。   安原县主趁此机会收敛了情丝,努力将那天告诉万重文和付华麟的事情始末原封不动的复述出来。   李廷恩听完过后略一沉吟,“孙贵人说她是无意中听到黄胜仁说话?”   “是。”安原县主仔细回想了当日听到的孙贵人言辞,再一次在心中肯定过后才给出一个确定的答复,“她告诉我,自从陈贵妃招她过去侍奉过一次后,月华宫中的宫婢,就常借口月华宫中侍奉的奴才不够,去她的摘星楼借人手使唤。她是贵人,在后宫品级低微,又不如陈贵妃有娘家撑腰,有圣宠在身,从来不敢驳斥。到了后来,月华宫中的宫婢们变本加厉,连她也过去当做下人一般指使。陈贵妃头两次见过,还说了身边的宫婢两回,孙贵人不敢得罪陈贵妃身边贴身服侍的宫婢,不得以说是她一心想要侍奉贵妃。陈贵妃说过一次后,也不再说,后来反而说习惯了孙贵人的侍奉,就此,孙贵人说她便成了月华宫的常客,每日都要过去。”   话至此处,安原县主停了一停,“孙贵人这番话,应该是真的,我在后宫,也曾听说过陈贵妃将孙贵人当做下人使唤之事。甚至后宫传言,后一次皇上晚上去月华宫,陈贵妃还叫孙贵人梳妆打扮后过去在边上斟酒布菜,结果皇上没有认出孙贵人,把孙贵人当做了月华宫中的宫女,看到孙贵人服侍逾越,还骂了一顿,说陈贵妃对宫婢太过厚待,孙贵人被罚在月华宫门口跪了一夜,直到第二日皇上去了早朝,孙贵人这才起身。陈贵妃对后宫的妃嫔们说本是看孙贵人侍奉的恭敬,这才想拉孙贵人一把,没想触怒了皇上,孙贵人为此又将早前承宠时皇上赏赐的一对红玉杯敬给了陈贵妃,这才平息了后宫的流言。我是在听说这件事之后,遇到孙贵人被后宫的人刁难,怜她处境,便出手相帮了几次。”安原县主说到这里,眼中未尝没有一丝幽怨。   同为女子,同为不被喜欢的男子看在眼中的女子,这样的处境,看起来是大相径庭,可有时想想,又是极其相似的。   安原县主是有心而发说了这一长篇话,其中不无有为孙贵人辩驳的言辞,虽说安原县主可能并不自知,然而万重文和付华麟却都听出来,两人对视一眼,齐齐脸色一沉。   李廷恩关注的地方也不在这上面,他注意的是安原县主话中所说的孙贵人每日去月华宫中侍奉,连被月华宫中的宫婢差遣都不敢违背,或许还有月华宫中上上下下都知道孙贵人这个外来人是整日呆在月华宫的……   “县主能断定孙贵人是常日流连与月华宫?”   安原县主有些吃惊李廷恩的问话,不过还是肯定的点了点头,“她三日里,必有两日半是在月华宫。自二皇子降生又得了一场病后,陈贵妃说孙贵人煎药火候把的好,叫了她过去给二皇子熬药,边上三五个宫婢在旁边一面看着,一面耍清闲说闲话。二皇子醒着睡着时辰不定,孙贵人怕误了时辰,晚上就在月华宫中和宫婢们挤在一屋歇息,有时就歇在煎药的小厨房隔壁的榻上。”安原县主说到这里,脸上带出了点愤愤的神色。   同是后宫妃嫔,即便品阶更低,那也不是陈贵妃的奴才,后宫的女人,除了从皇宫正门抬进去的皇后,都是皇上的宠物,谁又能比谁更高多少?如此折辱,实在欺人太甚!   李廷恩听到此处,已经确定了心中的猜测,他目光转向万重文,含笑道:“师兄觉得黄胜仁此人如何?”   万重文脸上就有几分诧异。不等他回话,付华麟已经抢先道:“是个嘴硬的人。”   付华麟都说嘴硬,黄胜仁的嘴,那就必然十分硬。   付华麟停了一下,很快又添了一句,“我用了水刑。”   李廷恩闻言一怔,很快丝丝笑容重新流露出来,他知道付华麟的意思,这个水刑非朝廷以前所用的水刑,而是他在刑部大牢用过的水刑。   这样的水刑,没人能够挡得住,如若遇到,又失去了自尽的能力,那只能认输。   “看样子,这位月华宫中的黄公公是个非凡之人。”   听见李廷恩的夸赞,万重文不屑的嗤笑道:“什么非凡之人,不过是骨头还有几两硬,嘴张的不大罢了,若不是咱们赶着从他嘴里把实话给掏出来,用不着……”他话音倏然顿住,大惊失色的望着李廷恩,“他是……”   不用李廷恩回答,只要看到李廷恩唇角的笑意,万重文就知道自己猜对了,再看到默不作声的付华麟,又看看还未醒过神的胞妹,万重文气的浑身打哆嗦,重重在边上的案几一拍,震得上面的梅瓷茶盅跳了两跳,跌成了一地碎瓷。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万重文顾不得惋惜上好的茶盅,起身在屋里如困兽一样转了两圈,怒火仍然止不住,最后忿然定住脚步,目呲欲裂的嘶声道:“我要活剐了这狗奴才!”   李廷恩温声劝慰他,“师兄暂且息怒,有些事情,咱们还没弄明白,未必是这奴才的主意。”   万重文就扭身瞪着李廷恩,恨恨道:“还有什么内情,廷恩,你都猜到什么,赶紧如实说出来,否则你我这些人,被一个奴才,一个……”他想说什么,想到孙贵人如今还是昭帝的女人,到底没说出来,只是含糊的愤怒到:“被这些人玩弄于掌中,实是大辱!”   安原县主看来看去,亲兄长脸上都是愤怒,李廷恩一脸风平浪静,付华麟神色端凝,眉心蹙起,她看的心惊肉跳之余更觉得头晕脑胀,越是努力去想其中的关节越是想不出来,最后忍无可忍,只能上去追问万重文,急道:“大哥,到底怎么回事,是二皇子没出事,还是孙贵人有心将我拿了做刀子!”话到最后,安原县主眼中已露出凶光。   她出身富可敌国的沐恩伯府,从小被族中上下宠溺,来到后宫,看在太皇太妃的面子上,就连王太后对她也是多所宠爱,安原县主骨子里,并不是温柔贞顺的一个女子,她原来,哪怕与杜玉华对上,脾气秉性也是不遑相让的。只是她长居后宫陪伴太皇太妃,不如杜玉华常在京中横行,外面才少了许多她的流言,及至遇上付华麟,她更加收敛了自己的脾性。   然而有些东西,是在血液中流淌,无论如何冲刷,也是洗不净的。   安原县主在心中暗道若孙贵人敢把她当做刀使,她回去必然就要对孙贵人亮一亮爪子!   万重文无奈的看了安原县主的神色,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却不过才点了一点,“你想想,黄胜仁落在咱们手中都不肯轻易开口,他又怎会无意将陈贵妃欲谋害皇长子最后却害了二皇子这等大事随意乱说,还如此不小心的叫孙贵人听见。再有孙贵人是常出入月华宫的人,然而越是如此,陈贵妃的心腹们都知道月华宫有这样一个外人在,他们更会避讳她,孙贵人连地方都接近不了,怎能听到这等言辞。再有,她若能听到这等言辞,必然已经得到陈贵妃信任,至少可以出入月华宫中许多要紧的地方,她还要守着为二皇子煎药,这样一个人不见了,就算是一时半刻,也会被发现,她如何还能悄悄跑到太皇太妃宫中去找了你。黄胜仁之前在后宫,可是在厉德安手底下当了多少人的奴才,他不是一个简单的人!”说完这些,万重文看着已经怔住的安原县主,叹息道:“你上了大当!”   安原县主此时完全醒转过来,踉跄两步跌坐在了椅上,半晌都没有出声。   付华麟眼中波光一闪,轻声道:“与你无关,咱们都上了当。”   万重文瞪了付华麟一眼,也赶紧安慰妹妹,“对对对,先前你出来说,咱们都没明白过来,这会儿被廷恩点了,才发现处处都是漏洞。”   事实上,他们虽有怀疑,然而从某些方面来说,一个在后宫干干净净了好几年,与各方都无瓜葛,毫不起眼的孙贵人才说这件事,可信度还是十分高的。至少为了保命,她无意中听到这等言辞,的确只有抓住一点微末的希望跑去太皇太妃宫中。这种事情,本就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况且孙贵人已经找到了安原县主,把事情说了,等于把他们都架在了火上,他们只能先把事情当真的处置,谁又能想到或许孙贵人的目的就是要他们把黄胜仁给弄出来?   万重文安慰了安原县主两句,想到另有要事,急忙问李廷恩,“师弟,如今……”   李廷恩冷静的道:“黄胜仁说了什么?”   “对啊。”万重文一拍额头,懊恼不已,“差点忘了,人都在咱们手上了,只想着被孙贵人骗了一遭抓了个奴才出来,没想到这个。”   付华麟是审问黄胜仁的人,他很快道:“他说陈贵妃的确有对皇长子动手之意。”   这就是最关键的地方,正因他们将黄胜仁抓了出来,黄胜仁在严刑逼供之下也松口承认说陈贵妃有意对皇长子下手,所以他们才会在之前彻底认定安原县主带来的消息是真的,也才会急忙将李廷恩叫过来商量对策。   现在想想,孙贵人话中有错漏,黄胜仁的同样也有。   黄胜仁承认的,是陈贵妃对皇长子有动手之意这件几乎天下皆知的事情,却并没有说陈贵妃已经对皇长子下手。若陈贵妃没有对皇长子下手,那宋容华换了陈贵妃送给皇长子的药反过来害了二皇子的事情就是子虚乌有。   这一次别说是安原县主,就是万重文和付华麟都有些头晕脑胀了。   李廷恩心中也在不断的思量这其中的利益纠葛。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孙贵人无缘无故为何要陷害给陈贵妃一个罪名,若是陷害,找了安原县主和太皇太妃也没用,太皇太妃的尊贵,再与本身的辈分,手中并无实权,是处置不了陈贵妃的。再说太皇太妃和沐恩伯府,也不可能会为宋容华去出这个头。   或许是陷害安原县主,剑指沐家,然而孙贵人与沐恩伯府无冤无仇,这样做又有什么好处?   不,或许还有一个好处!   李廷恩看了一眼一脸急色的安原县主,再看了看面无表情眼中却泄露出一丝关爱的付华麟,心中有一条线将事情连了起来。   也许主使这一切之人要的不是陷害陈贵妃,不是陷害沐恩伯府,他要的,是让安原县主背后的付华麟和陈贵妃背后的威国公府成为死对头!   他要付华麟和果毅侯府出头成为对付威国公府的那把利刃!就算一下戳不破,也要让刀尖对刀尖,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平衡二字一跃出脑海,答案便呼之欲出。   或许,只有一个人才能让没有家族依靠或者拖累,没有儿女惦念的孙贵人无怨无悔,豁出性命去做这件事,不惜将平素有恩的安原县主拉下水。   然而自己想到了答案,答案却又决不能从自己口中说出来。   自己既然才出宫,身后必有眼线,他放了自己出来,也知道自己和沐恩伯府的关系,和万重文的深交,还敢一字不点的放自己出来!   到了此时,李廷恩又想起了的姚太师临终时那句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哪怕是一个病重的帝王,帝王仍旧是帝王,天下江山一盘棋,人人都在棋盘之中被他操控。   自己也是一枚棋子,到了这会儿,昭帝叫自己回京的目的,已经再也不用有任何保留了。   可自己,不是心甘情愿马前卒的人!   李廷恩瞳孔之中,已经藏满了桀骜与冷意。   “廷恩,廷恩……”万重文看到连李廷恩都想的发了愣,不由大急,“此事到底如何是好,这背后的人……”   李廷恩心里泛起一缕淡淡的愧疚,不过他仍是守口如瓶,只是道:“不管如何,黄胜仁不能再放回去。”   “不错!”付华麟跟着斩钉截铁的道:“人已经抓出来,不用再送回去。”他当时审问黄胜仁,并未蒙面,下这个决定的时候,他已经有所准备。不论结果是什么。   安原县主眼中差点逼出泪意,她此时心中盈满的是无限愧疚,“要不是我……”   要不是相信自己,最重律法的右卫军都督怎会设计将一个宫中的总管太监私下抓出来,如今还要……若因此让面前这个人背上大罪,自己会生不如死!   付华麟深深的看了一眼安原县主,语气平波无痕,“与你无关,别人有心算计,你躲不过。”他视线转向再没开口的李廷恩,意有所指的道:“咱们都躲不过。”   李廷恩唇角一丝笑痕,对上付华麟的眼神,没有丝毫躲闪。   付华麟开始有些怀疑自己的揣测,不过他也知道李廷恩的性格。李廷恩不想说的事情,这天下没有人能撬开他的嘴。   “我去料理此事。”付华麟说完,转身大步出了屋子。   安原县主望着他的背影,终于忍不住怔怔的流下泪来。   万重文叹了一口气,过去在安原县主的头上轻轻的抚了抚,心却直直的往下沉。   一件事情弄明白,却有了更多的谜团。   况且,先前他们知道这个消息,只是觉得若事情是真的,自己这些人无缘无故知道了,只怕会被牵涉进去,然而眼下看来,背后的人分明就是为了将自己这些人拉下水。被逼成了旁观者,和一直就是别人的靶心,这重要性可截然不同,滋味更是不一样了。   然而连李廷恩都猜不出来,万重文也只得放下这就去弄个清楚明白的意图,思量如何回去安排了人手尽早探查出来。   遇到这种事情,万重文也无心为李廷恩接风洗尘了,只是令人简单的备下了一桌酒菜。几人都是食之无味,很快各自乘了马车分开而行。   一回了李家,从平就迎上来耳语道:“少爷,大姑爷和三姑爷到了,正候在书房。”   李廷恩嗯了一声,大步往书房而去。   他这次上京,早就算到独木不成林。原本他没有十足的把握,这一次入京不亚于闯一闯龙潭虎穴,他自然是不怕的,可也不想将朱瑞成和屈从云拖下水。可后来仔细一想,这个时空,将就的就是宗族的力量,他若失势,就算朱瑞成与屈从云讲究仁义名声,不会丢下李家,背弃李家,可树倒猢狲散,那时候只怕二人连自保之力都没有,如何谈到庇护李家上下。   与其如此,不如将手中所有的力量都用起来,富贵一起享,败了,就都去闯下阎王殿罢。   正是为了这种想法,李廷恩才有了破釜沉舟之意,他在接到圣旨之后就安排朱瑞成和屈从云去办事,又找人联络了隐在深山中的几个道士,把这么多年随着李家产业的扩大暗藏在各地的力量全都动了起来。   这一战,不是他功成名就,就是别人踩着他的尸骨翻云覆雨!   “廷恩……”朱瑞成与屈从云连日赶路,跑了好几个地方,完成李廷恩交待的事情,又要一面隐藏行迹,安排手底下的掌柜放话出去让人以为他们都去从商,然后悄悄到京城来,吃不好睡不好的,此时疲劳至极,脸上的神色十分难看。   可正是因为累过了头,他们却反而处于一种十分兴奋的地方,即便坐在书房里等了两个多时辰,也没有一丝困倦之意,此时看见李廷恩,两人都从位置上起了身。   李廷恩坐在了两人对面,“两位姐夫辛苦,事情查的如何了?”   屈从云先带着笃定的神色道:“不出你所料,果然有苗巫入了京。”   在听到苗巫这个字眼,别说是李廷恩,就是朱瑞成也已经能从容面对了。至于屈从云,曾经叫他骇然的两个字,他这时候从口中吐露出来,已经是平平无奇。   “我外祖派了数十名好手,分出去笼络了各地的头领,他们都有自己的人脉,已经确定,丛云山中,有一个苗巫部族。我给各地药铺都配了与苗巫打过交道的人手,他们认出来,五天前,有人在各庄,郴县,虎滩镇这三处地方都买了药,这些药全是毒虫,平日少有大夫方子会用到。他们还问药店可有库存下来还未炮制的活虫。因这个,我派出去的人仔细打探了他们,确定是苗巫。”   作者有话要说:卡了一会儿,明天尽量早点,大家晚安。另外谢谢给我投弹的朋友们,啵一个,嘿嘿   ☆、第125章 短小君   朱瑞成紧跟在屈从云后说了自己探听来的消息,“再有,襄阳那边已经有了回音。”   襄阳?   想必王太后此时再听到襄阳的消息,会对自己恨之入骨罢。不过自己倒也想知道,王太后到底跟永王有何瓜葛,是与永王有私情还是另有缘故,才会暗中不遗余力的支持永王府。   李廷恩对朱瑞成所说的话表现出了比苗巫更大的兴趣,让朱瑞成不由得暗中得意了一把,他道:“襄阳传回来的话,永王府一名通房月前生个了儿子,永王妃意欲认作嫡子养在膝下,焦家不答应,永王驳斥了焦家的意见,说此乃王府家事,没有下面的人拿出来商量的道理。”   “是以焦家又有动静了?”李廷恩唇角一抹笑分外薄凉。   惯于过河拆桥的焦家,先背叛了永王,再和自己若即若离,算的一手好牌,没想到永王妃经历丧子之痛,居然还能站得起来,或许,如自己所料,永王府之前那位世子,的确身世蹊跷,那昭帝到底又清不清楚?   朱瑞成还在继续说话,“焦家之前一直不肯吐口,多亏了你,叫咱们把给焦家供的那批药酒断下来,焦家这些日子一直在笼络我们藏在襄阳的人脉,有人吐了口,说焦侧妃当初就怀疑给死去的那名世子并非永王妃亲生,只是苦于找不到证据向永王揭穿,之后,焦侧妃便暴毙了。是以焦家对世子恨之入骨。”   “永王可知道此事?”李廷恩问。   朱瑞成愣了愣,有些讪讪的道:“还没查出来。”   “三姐夫辛苦了。”李廷恩并未责怪,朱瑞成和屈从云再如何有本事,之前却缺乏一个历练的环境,他们以前,毕竟只是简单地生意人。即便这两三年自己慢慢信任他们,将早前布下的后手慢慢交给他们,想要独当一面,终归需要时间。这也是自己最大的短板,否则自己不必用尽种种心计,非要将沐恩伯府,果毅侯府这些世家绑上自己的船。   李廷恩在脑海中汇聚了一番今日得来的一切消息,迅速做出了决断,“传话给襄阳的人,让他们尽速动起来,还有,鄱阳,徐州,莱州这些地方,也可以动一动了。”   先前议论永王和苗巫这等事情还面不改色的屈从云和朱瑞成听到李廷恩的话,骤然一惊,两人几乎错手就打翻了手中的茶盅。   朱瑞成手有些哆嗦,他伸出舌头舔了舔突然间就倍觉干涩的唇,喃喃道:“廷恩,这可是咱们最后的一条路。”   虽说当初李廷恩告诉他们他在数个地方埋藏了暗手,而且这暗手一旦发挥效用会是惊天之变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大大的吃了一惊,然而那时的感觉终究是不同的。   听到的时候,他们会觉得李家有了一道最后的牢固的护身符,李家有护身符,就是他们有护身符。护身符在那里远远的放着,看不到摸不到,不去动它,就给人以安心,然而一旦真的要将这道符拿起来,搅得天下大乱,他们这些原本是平民出身的人,哪怕是胆子再大,也不能不心惊胆颤。   李廷恩很明白朱瑞成和屈从云的担忧害怕,若非到了最后关头,他实在也不愿走这一步。他不是这个时空的人,对君君臣臣没有朱瑞成和屈从云他们这样本能的敬畏,可他是一个人,是一个曾经亲眼目睹了流匪之乱后各地惨象的人。若不是为了保命,为了保住身后依附的这些人,他不愿举起屠刀。   可此时,他不得不举。   “两位姐夫也知道,我粗通医术,今日入宫面见圣上,我观其颜色,只怕圣上时日无多了。”李廷恩目光在朱瑞成和屈从云脸上一掠而过,毫不意外的看到两人骤然间苍白了面孔,议论天子的生死,对这两人来说,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再有,今日我从付华麟等人口中得知,宫中出了大事,二皇子性命难保,二皇子一毙,威国公府不会容皇长子活下去。威国公麾下兵力近在京畿,单凭左右两卫军,护不住皇宫。若威国公陡然兴兵,大燕不会亡,天下却会大乱。”李廷恩话中的深意听到朱瑞成与屈从云心神一凛,“今日,付华麟为保住安原县主,将陈贵妃宫中的总管太监私下拘拿出宫,黄胜仁是陈贵妃心腹,若我没猜错,威国公府与果毅侯府,用不了多久便会兵戎相见。值此之际,皇上宣了我回京夺情,由不得我不多想。还有两位姐夫所带来的消息,我已无退路,进,便是高官厚禄,荣耀满门,退,则是深渊千丈,万劫不复!两位姐夫待我甚厚,此时可愿助我一臂之力,除了这些魑魅魍魉,护住这朗朗乾坤!”   李廷恩低沉的声音在落针可闻的屋中响起来,犹如一面巨鼓瞧在无边的荒原上,让人的心跟着发燥发慌,还有一种诡异的血液咆哮的兴奋感。   朱瑞成和屈从云,并不是亲密无间的盟友,更不是一般人家所以为的姻亲,他们更多的是为了利益,然而两人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是赌性颇重的人,所以当初朱瑞成他们看到李廷恩的光明前程,就敢在李廷恩身上下重注,不惜将各自的家族和李廷恩绑在一起,娶了李廷恩的姐姐。不管世人如何鄙薄,在这个时空,以血缘为纽带和以婚姻为纽带,就是所有联盟中最牢靠的两种,当然,其中还得加上利益。而当时流匪袭来,李廷恩坚持守城,朱瑞成看到其中赌赢之后丰厚的回报,他照样下了重注。   每一次疯狂的本金,最后都获得了超乎寻常的利润,才有了今日连知府见了都要问声好,能和少府寺打交道做生意的朱家与屈家。   为什么不赌,这一次赌赢了,会有更辉煌的成果,膝下高高在上的那些人家,将来会匍匐在自己的脚下看着自己,遥望自己,自己的儿孙,会成为人上人。   朱瑞成和屈从云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那一抹疯狂的神色,两人几乎是有些争先恐后的对李廷恩表明了态度。   “只要廷恩你说句话,我们万死不辞!”   “好。”   做决定十分艰难,然而做下决定之后,李廷恩心里却出乎意料的平静。面对朱瑞成和屈从云的承诺,他只是淡淡的道了一声好,尔后道:“既如此,就请两位姐夫按着我先前说过的话做罢。至于家中,两位姐夫不必担忧,若我们几人不幸垂名于青史,我会叫候在河南府的人,将我们的亲族全数送往登州,登州有大船,可往海外之岛而去。”   朱瑞成和屈从云同时松了一口气。   做这种事,一不小心就是抄家灭门的大祸,他们当然不指望能把所有的族人全部送走,可一旦事败,能留下一二根苗传宗接代,他们就于愿已足。   朱瑞成和屈从云在李廷恩的书房中挑灯商量至鸡鸣十分,连日赶路的两人这才回屋歇息。   他们必须要抓紧时间,睡几个时辰,就要去办更大的大事,这是一场倾天的豪赌。   作者有话要说:电闪雷鸣的,实在太吓人了,也没电,我用手提加3G更的,本来还有一千多字,我决定放到明天下午那一章,预计下午四点左右更新吧,请大家到时候来刷新   ☆、第126章 背后   元庆十一年三月二十这一日注定要铭刻在大燕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的心中。   这一日,大燕五处藩王封地喊出了清君侧的口号,数位藩王连下数城,连成一个大大的圈,将京城裹在正中,再加上最早反叛的永王,还有之后的靖王和阴王,京城眼看岌岌可危。然而若仅仅是如此,不会上上下下都人心惶惶。   勋贵世家们,大多都是当初随着太祖打天下的功臣,藩王起兵谋逆,说的直白一些,不过就是宣家的家事罢了。打完了,分出个胜负,坐在龙座上的人,依旧要好好笼络他们这些勋贵世家,他们照样高床软枕,隆恩不断。   叫他们骇然的,是宫中前不久才传出来的消息——二皇子重病夭折,陈贵妃罹患心疾,冲入宋容华宫中意欲至皇长子于死地,却被当时正在的皇上拦下,陈贵妃癫狂之下,错手对皇上动手,以致皇上病势沉沉,无法上朝理事。更叫人难以接受的,是宫中模模糊糊传出消息,陈贵妃,早已不是第一次对皇上动手了。不过以前皇上碍于大局,将此事隐瞒了下来。   消息传出后,群臣哗然,多名御史上书,要皇上将威国公府全部下狱,赐陈贵妃一死,诛陈家九族。弑君大罪,无论如何,都是决不能容忍的。群臣忿然,朝野暗流涌动,昭帝尚未批复奏折,朝会搁置,八名上书要求治罪威国公府的御史却在一夜之间离奇死于家中。   一时之间,朝臣对威国公府的声讨之声达到了顶点。文死谏,武死战,大燕的书生,从来不是百无一用,尤其是清流之中,为了名,为了心中所以为的正义,他们连天子都敢顶撞,何况是在他们心中从未有好感的外戚与勋贵。   八名御史的鲜血,彻底激怒了这些年来饱受外戚为祸朝廷却不得不隐忍怒气的大臣们的怒火,连一般武将,都对威国公府行次悖逆之举大为不满,威国公府一时之间陷入了人人喊打的境地。   群臣雪片一般的奏折几乎淹没了昭帝的龙案。   以御史周清之妻冯氏为首的八位诰命夫人,一身缟素,手捧灵位,令儿孙抬着棺材,到大理寺跟前跪地痛哭不止,为亡夫伸冤。八位诰命,数日不眠不食,日夜泣涕不止,只要求朝廷还他们一个公道。   正值朝野声讨威国公府的声浪一日高过一日之时,关西道卫所军与宁安城卫所军,军营中同时传来哗变,因军饷被上峰中饱私囊,将士们无法拿到充足的粮饷,因而数十个营中都已炸营。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威国公府在看到朝廷的声讨之声后,所想出的应对之策。   不仅如此,威国公还跪哭宫门,求皇上对陈贵妃治以重罪,陈家上下愿一死以谢天下。   皇宫大门禁闭,昭帝尚未回话,可私底下,人人都已经知道,大燕的天在三月二十这一日,随着关西道卫所军和宁安城卫所军的哗变,已经是乌云压城。   正值此时,一队商队,悄无声息的入了京城,其中一名面容憔悴,脸色蜡黄的四十许妇人,被一个干瘦干瘦的小太监领着,随着收夜香的队伍,进了宫城,穿小道,来到王太后的跟前。   妇人站在寝殿中,仔仔细细的打量着王太后的容颜,许久才道:“太后娘娘,您也老了。”   王太后无所谓的一笑,“谁都会有老的时候。不过哀家看永王妃气色尚好。看来丧子之痛,王妃已经闯过去了。”   永王妃听见王太后这句话,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她坐在了王太后对面,低声道:“王姐姐,智儿的事情,实非我所愿。这么多年,我把智儿当做亲生骨肉一样养在膝下,奉若明珠,我也没料到,焦家竟会丧心病狂至此。”   “你没有料到!”王太后骤然一声咆哮,抬手就将边上的东西疯狂的朝永王妃扔了过去的,眼中满是怨毒,“我告诉过你,这些年,我数次对你殷殷叮嘱,焦家留之有益,待功成在望,焦家自然随你处置,一个侧妃,更是由你拿捏,可你偏偏怂恿智儿,你让他杀了焦兰芝,你把焦兰芝的儿子把在手中,让焦家绝望,才会对智儿下手。兰素馨,是你害了我的智儿!”   永王妃这些年在封地上虽说并不得宠爱,可她膝下有世子,依旧过的是人上人的日子,更别提如今。若以前她还需要对面前的王太后虚与委蛇,此时大可不必。被王太后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顿不说,额头上还措手不及的被砸了一个青包,永王妃心中十分不虞。她拿起丝帕轻轻擦了擦额头上的伤口,感觉到一阵刺痛传来,面色也有些发沉,“太后,你我心知肚明,若真等到智儿登基的时候,只怕就该是我的死期了!我还能看着焦兰芝去死,怕是你会先杀了我笼络住焦家的人,让他们继续为你卖命!”   见王太后只是如一条毒蛇的盯着自己,永王妃好笑道:“你我是闺中之时就有的交情,您行事如何,我再清楚不过。当年您在家中尚且年幼,就能因庶姐穿了和你一样的衣裳却比你容色更妍丽就想法子让她得了痘症毁了容貌,对我又怎会手下留情。当年您把智儿包给我,说是为我着想,想要我有个儿子傍身,其实那时我便想明白了,以您的性子,先帝越是拦着您,越是不想要这个儿子,您是偏偏会要的,您绝不会就此舍下这个儿子,真的就当他死了,从此是永王府的一名世子。果不其然,不到两年,您就来信,还私下送了三名先生和十几名服侍的下人。等到弄明白这些先生教智儿的都是帝王之道,十几名服侍的下人要求智儿坐立起行都按照宫中规矩,我更是想了个通透。只怕您早已下定决心,先帝唯恐别人知道您生下个不祥的孩子,天下人都会嫌弃这个孩子,您就不认输,你要这个孩子成为天子,成为万民之主,您是只会生下祥瑞,不会生下妖怪的王葳蕤!”   “兰素馨!”王太后倚在迎枕上的身体拼命发颤,瘦的只剩一层枯皮的手背上是不断跳动的青筋。   “你不必叫我!”永王妃忽然逼近王太后,扫视了一下殿中精美的陈设,眼角就流露出一丝凶光,“你说我逼了你,何尝又不是你逼的我!我本一心想要将智儿当做亲生的孩子养育,可你口中说着智儿从此是我的儿子,却处处插手智儿的事情。你早早就让智儿知道,我不是他的母亲,他告诉他,一个永王府世子已经是委屈了他,他要做的,是这江山天下的主人。智儿与我日日隔阂,他待我如臣,在我跟前,也时常以太子身份自傲,这样的儿子,我怎敢放心依仗。可说到底,我也养了他这么多年,再说他还有你这个毒蛇蛇蝎的生母,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动他。偏偏你野心太大,还想拉拢焦兰芝这个贱人!既然如此,我决不能等到我亲手养成的狼将来一口把我吞了,再看着你们母慈子孝!”   王太后此时正在愤愤然中,她嘶声道:“智儿本就是我的骨肉,是我的儿子!”   “王姐姐,你看看,你就是这样……”永王妃口中啧啧有声,“你永远都是如此,别人拦了你的路,管它有心还是无心,都该去死。可惜啊,我是不想死的。与其等到日后你容不了智儿多出我这一个养母,不如我当没了这个儿子!”   “是你,是你!”王太后双手如利爪一样伸出,恨不能将面前的永王妃碎尸万段,可惜永王妃先一步干脆利落的退后了。   “王姐姐,我今日冒着风险入宫来见你,是要告诉你两件事儿。”永王妃蹙了蹙眉看着趴在床边喘着粗气的王太后道:“智儿的事儿,虽说我是在边上冷眼看着,但动手的不是我,你要报仇也好,要泄愤也好,别寻到我头上。再一个,你也不想智儿到了地下将来灵前连个给他上香的人都没有是不是,所以你得继续帮着我,让王爷把江山给夺下来。”   “呸!”王太后一口唾沫吐到了永王妃脸上。   永王妃恼怒之极,用丝帕擦拭了,带着怒气道:“王姐姐,你何必如此,这天下,本就乱了,你那长子,又是活不了多久的人。”   一说到这个,王太后眼中的恨意又深了一重,“你还敢说这话,当年要不是你将左格带到我面前,澈儿怎会从生下来就带着寒毒。”   说到这件事,永王妃微微一笑,挑了个离王太后远一些的地方气定神闲的重新坐下道:“王姐姐,有些事儿,过去这么多年,我原是不想说的,可如今您非要倒腾这些旧账,那咱们就来好好算一算。”她略微停了停话,神色一转,眼神凛冽起来,“当年先帝选妃,你和我大姐一同入宫待选,我姐姐秀外慧中,本是文宗属意的太子继妃,宫中还有人来我家留下过话,要家中对姐姐好生教养。可大姐和你一道入宫住了一间屋子后,先是传出你在倚翠亭中弹奏叠山曲被先帝赏识看重,再来我大姐无缘无故就生了桃花斑,容颜毁去,还被视为不祥之人遣送入宫。家中得了文宗的旨意,不敢庇护大姐,只得将大姐送去了庵堂,不过三月,大姐就去世了。五年后,你已经是高高在上的皇后,我入宫选秀,先帝想到大姐,暗示我爹,有意封我为贵妃,可没多久,先帝忽然改了主意,让如今的太皇太妃做主,把我指给了永王为妃。王姐姐,你如今敢不敢告诉我,当初让你与先帝情定的叠山曲千真万确是你所弹奏,我大姐的病,是意外在宫中染了受污的桃花,我被指给永王,就是先帝的意思,这三件事,与你都没有半分瓜葛!”   王太后眼神凶狠如刀,恨不能将面前的永王妃一刀一刀片成碎片。   面对这样的眼神,永王妃没有一点动容和惧怕,她蹭的起身,血红着眼走近王太后面前,逼视着她,“你不敢,你做了这么多亏心事,你一件都不敢认,我只是看着你儿子去送死,你就千里迢迢传信,说手中还有大笔可用于支援王爷骑兵的银两,把我骗到京中来,其实不过是想在临死之前,置我于死地罢了。可惜啊,我既然敢来,就没想过还能活着出京。王姐姐,你也太小看我了!”   王太后震惊的睁大了眼眸……   永王妃却神色淡然的抚了抚鬓角,不屑的道:“实话告诉你罢,很久之前,我就不想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为了让智儿成为我全部的依靠,把我娘家害的家破人亡,还要告诉我是焦侧妃在中间使得手段。当年我在宫中产子,你怕我再有身孕对智儿不利,着人在我身上动了手脚,让御医和产婆告诉我今后都不能生育。所幸啊,老天有眼,从大姐死之后,我就不敢再将你当做亲姐姐一样相信,这些年我遍寻名医,总算有人能告诉我,我非是难产不能生,实是中了毒才不能生。”   染着血色丹蔻的指甲在王太后苍老的面容上一一流连而过,永王妃喟叹一声,“王姐姐,莫非你忘了,当年你在宫中独宠于先帝,偏偏久久无子,还是我向你荐了苗巫左格。他让你有了身孕,让你生下如今的皇上,你却用苗巫来毒害与我,你以为我太过自负,不会想到有人会利用苗巫来对付我便根本不会去查检是不是,你以为能瞒一辈子?我告诉你,在抱着智儿回封地的路上,我就已经想明白了。就是这样,我也好好把智儿养大,你却要逼我,逼我容不下焦侧妃,容不下智儿!如今好了,焦侧妃被智儿杀了,焦家的人杀了智儿……哈!”   永王妃看着王太后的眼睛,见到那张脸上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住所经受过的折磨和痛楚,她的心中就涌起一阵疯狂的报复之后的快感,这么多年,她终于等到了这一天,“还有一件事儿忘了告诉你,你在后宫独宠,却迟迟未能诞下一子,你可知道是和缘故?那是我大姐被人送出宫之前,给你下了药。”   王太后的瞳孔,在此时豁然睁大。   “你知道打探兰家的消息,知道用兰家祖上曾有一个苗女做妾室之事来除去兰家,怎就想不到我既然能给你引荐苗巫,我大姐同样也会与苗巫有瓜葛。我告诉你,我大姐用药的本事,在左格之上。当年她若非真心将你当做了姐妹,你想以毒害她,简直是痴人说梦!可我大姐只要有一丝喘息的时候,她就不会轻轻放过你!”   “贱人!”王太后已然疯癫成狂,她此时真是痛恨,为何为了保守秘密,要将服侍的宫婢太监都差遣离开,否则此时她就能叫人活剐了面前这个贱人。   永王妃重又往后退了一步,神色淡淡道:“我此次入宫,是不想你死的不明不白,也是为了你口中那笔银子。若你想叫智儿将来有人香烟祭祀,就把银子的下落说出来,我活着回去,等将来平乐长大,我会将他膝下的长子过继到智儿名下。若你不愿,非要拖着我一起死,我也等着便是,反正我在这世上,也没多少留恋的。可能看着你落到如今的下场,我心里痛快之极!”   王太后眼底已经结了冰,喷涌而出的恨意让她像一头饿狼。   饿过头的狼,是最冷静不过的。   此时的王太后,在盛怒过后,就已经冷静下来,她看着滔滔不绝说了个痛快的永王妃,脸上诡异的露出丝微笑,“没有银子。”   永王妃蹙了蹙眉,脸上并没有意外的神色,只是漠然道:“看样子,王姐姐叫我入京,就是为了要我的性命。”说罢她鄙弃的一笑,“王姐姐人是老了,心肠倒是一样的狠。你还跟当年一样,即便没法把真相断出来,也要先把我杀了出一口气再说。不过这次,你倒没有看错我。”   王太后慢慢的摇了摇头,她满头白发在珠玉碧翠的环绕下微微有些凌乱,看起来犹如顶了一季的寒冬,可她的神情未见萧瑟,眼睛反而亮的惊人。   “哀家叫你入京,是想借你的口,告诉皇上一段大实话。有些话,哀家这个做娘的没有颜面去说,你能说得出来。”   永王妃悚然一惊。她未来得及明白过来,就看到殿中一架凤凰啼鸣的香木屏风后面走出一个明黄色的人影。   不用去看五官中和王太后依稀相似的地方,只看衣服上当胸所绣的金龙,永王妃就已经认出了眼前的人。   口中对天子毫无顾忌,可当昭帝真的站在眼前,哪怕此时的昭帝已经是一脸病容,削瘦如竹,永王妃还是被惊得连退数步,一手撑在了后面的桌案上,浑身发颤。   她哆嗦着唇,犹如看疯子一样的看着王太后,“你居然把皇上叫来!”   王太后嗤笑一声,“他是哀家的儿子,哀家要死了,总要让他明白这事情的来龙去脉罢。”   永王妃对上昭帝冷冰冰没有一丝温度的眼睛,眼前一黑,情不自禁伏在了地上。   昭帝连一个眼神都不愿再给她,从她身边踱过去,喊了一声母后,尔后再也无话可说。   母子相对,本该是至亲至近之人,偏偏两人都不知该从何说起。   半晌后,王太后一声长叹,目光流连的在昭帝脸上看了,这个儿子,她已经许久不见了。哪怕母子二人就同住在一座皇宫里面。   “丽质那孩子,早就告诉你智儿之事了罢。”再度提起寿章长公主,王太后心中依旧有着锥心之痛。那是她与先帝的第一个孩子,哪怕只是一个女儿,也让她和先帝欣喜若狂,甚至文宗都为此松了一口气。正因为是女儿,她对这个女儿的爱,与任何利益都无关,爱她,紧紧因为这是她十月怀胎所生的女儿。   然而这个女儿,最终却在自己的面前,用最让自己无法忘怀的方式,了结了自己的性命,所以,促使这一切的人,一定要付出代价!   提到寿章长公主,昭帝死水一般的眼中微微掀起了波澜。   曾经他无比痛恨这个姐姐,然而正是这个姐姐,在最后的时刻,依旧选择了他,临死前叫人告诉了自己,原来还有一位同母胞弟活在人世。   昭帝没有说话,不用他说,王太后也知道了。   王太后笑了一笑,唏嘘道:“丽质这孩子,她像先帝,太过重情,是以总会进退两难。”她说罢,拉起了昭帝的手。   昭帝身上颤了颤,只是轻轻一动,没有挣脱开,看着王太后花白的头发,便没有再继续挣扎。   王太后骨瘦如柴的手抚摸过昭帝的眉眼。   面前这孩子,以前自己喜欢从他脸上找一找先帝的影子,后来看到他,更想从他脸上看出幼子的轮廓,慢慢的,已经忘了这个孩子还是自己曾经期盼过的亲生骨肉,而非全然是别人的影子。   “哀家现在才发现,你已经张大了。”   听到这句话,昭帝唇角边挂上了薄凉的笑,刺得王太后心中发痛。她温情脉脉的神色消失,换上了平日和昭帝相处时惯有的冷漠,“她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如今你也该明白,哀家叫人在你的药膳中放的东西,并非是想要害你。”   昭帝沉默片刻,直视着王太后淡然道:“这只是母后片面之词,朕以为此事尚需太医院太医验证才是。”   王太后面容一沉,心中是愤怒和愧疚,羞恼交杂的复杂滋味。她张开嘴想说什么,喉头去如同堵了一块棉絮。   昭帝垂下眼眸,静静的凝望王太后半晌,转身越过永王妃意欲离开。   “慢着。”   昭帝转过身,缓缓道:“母后还有何吩咐?”   王太后仔细的端详着面前的儿子,确定他从头至尾都没有一丝动容后,萦绕在胸口二十多年的那口气忽然烟消云散。   这个孩子,从前因他是自己用左格给出的秘药才得来,每每想起来,总觉心惊肉跳,唯恐先帝知道后厌弃自己。再到出生,果然身体孱弱,且有寒毒。自己小心翼翼,不敢叫御医知晓,只能求助于左格,为此不惜和左格许下诺言,暗中庇护苗人。及至后来承载着自己全部希望的智儿降生偏偏被视作妖孽,自己对这个孩子就有了更多的怨憎。   可如今,他是自己唯一剩下的骨肉,更是先帝和自己唯一的血脉了。若不帮他坐稳这江山,难道要让那些与自己做了一辈子仇人的女人所生的孩子御极天下?   绝不可能!   王太后傲然一笑,抬了抬下巴,随手拍了拍床边的四脚高凳,“哀家有话告诉你。”   昭帝蹙了蹙眉,依言坐下。   他一坐定,王太后却没立即就说她要告诉昭帝的话,而是道:“你不会一个人来哀家的永宁宫,叫跟着你的人进来,先把这个女人押出去。”   伏在地上的永王妃瑟瑟发抖。   王太后阴冷的视线在永王妃身上凝聚成了一根针,“先让她活着,哀家死之前,总要好好的招待招待这个旧友才是。”   昭帝闻言,扬声道:“来人。”   冒姜不知何时,就带了几个黑衣侍卫,从外面仓皇的进来,一看到昭帝尚好,冒姜松了一口气,弯腰道:“皇上。”   “把她押出去看管起来。”昭帝话音一顿,又道:“别让人断了气。”   冒姜是在宫中生存久了的人,哪里不知道昭帝这话的意思,当下一使眼色,两名侍卫上来架了永王妃的胳膊,在她背上一按,永王妃的脖子就像软软的耷了下来。冒姜随即带着侍卫面露恭敬的退了出来。   殿内除了王太后与昭帝母子,此时已经再无一人。王太后却没有立时就说出她留下昭帝的目的,只是目光放空的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了口,“哀家知道你为何要传李廷恩入京。李廷恩此人,用得好,的确是一把利刃,可哀家只怕,李廷恩这把刀,不是皇上的刀鞘能关的住,到最后,会伤了皇上自己!”   昭帝神色一凛。   -------------------------------------------------------------------   一大早起来,朱瑞成和屈从云洗漱完毕,眼都觉得还有点睁不开。两人一人筷子上夹着一个豆腐皮包子,眯着眼睛打着哈欠,十足十没睡醒的模样。   屈从云打个哈欠,筷子上夹着的包子就掉到了碟子里,溅起一串酱料,把两人的袖口都给弄脏了。旁边伺候的丫鬟见了,赶忙递上湿帕子过来服侍着擦衣裳。   屈从云挥退丫鬟,“算了,回去换一身去。”   两人回去折腾了又换了一身,再回来精神头似乎也就跟着回来了。   不过这回他们依旧没能安安稳稳坐着吃饭,因为不一会儿,屈从云手下的黑三就从外头进来,一头一脸的土和汗,几乎是连滚带爬的奔进来的,“小少爷……”   “黑三!”   黑三是屈从云外祖父手底下的马贼,以前也是军营中的一个当兵的,不过后来贪生怕死,在一场大战中做了逃兵,也不敢回军营去,辗转流落到屈从云外祖父手下做了一名马贼。屈从云要为李廷恩办事,就把黑三要了过来。   然而像黑三这样的人,只能进行一些私底下的活动,是绝不适合出现在李廷恩宅邸之中,这一点屈从云也明确的告诉他们吧。   此时一看到黑三没有忌讳的直直就拿了信物闯进来,屈从云立时就知道出了大事。   “出了什么事?”   黑三窜过去在屈从云耳边小声道:“裴炎卿和邹得意领兵已经到蓟县了。”   “你说什么!”屈从云骇然的一声爆喝,吓了周围服侍的人一跳。   朱瑞成和屈从云手上分管的事情不一样,是要避嫌的,当然没有仔细去听黑三说的话。此时屈从云这幅模样,朱瑞成也担心了,放下手中的粥就道:“都下去。”   等屋子里下人们走了,朱瑞成才赶紧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等听屈从云说完,朱瑞成也已经是面无人色。   黑三苦涩道:“是咱们下头的兄弟出了差池,原本按照少爷的吩咐,咱们是要悄悄鼓动了威国公府二房的陈秉国。陈秉国是二房头上唯一的嫡子,二房的裴氏三十许才生下陈秉国,裴炎卿是陈秉国的亲舅舅,一贯看重陈秉国。谁知陈秉国这几日与裴炎卿的独子裴素河在一道,下头的人不知轻重,动手的时候把裴素河一道给帮了,裴素河底子弱撑不住,胸口挨了几脚在马车上就不行了。”   “你为何不早来告诉我!”屈从云此时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他们处心积虑调动手上所有的力量,去逼迫威国公府展露野心,让以前早就有反意的各路藩王一块儿显现出来,如此才能乱中取胜,火中取栗,让王太后再没有闲心来对付李廷恩,也让昭帝觉得,李廷恩此时仍旧还大有可用的价值。只要王太后和昭帝缓一缓,威国公府一起,果毅侯府和诚侯府的兵力再加上,裴炎卿和邹得意是不会和威国公府站到一起的。   到时候昭帝苦心安排的平衡态势被打破,一切就大有可为了。   动陈秉国,是要让威国公府在准备不足的时候选择舍弃陈秉国,让裴炎卿和威国公府的联盟出现裂痕。邹得意是个审时度势的人,他手上的兵马比裴炎卿更多,却不如裴炎卿的精良。再有邹得意和威国公的关系不如裴炎卿更深,他颇有些墙头草的模样。裴炎卿与威国公撕破了脸,邹得意就不会再坚决的站在威国公这一边。   他们想要拱着李廷恩往上爬,可也没想过真要背负千夫所指的罪名,让这个江山此时就乱起来。就是要乱,这个罪名也绝不能让李廷恩来背上,否则将来如何服众!   屈从云暴跳如雷,恨极了黑三这些人为了一时的脸面竟然隐瞒下如此重要的事情,一脚就揣在了他腿骨上。   黑三趴在地上痛哭流涕,“小人们也想早日告诉您,可事关重大,您头一次交给咱们的差事就给办砸了,回到山上,只怕山主不会放过咱们。咱们原想瞒下来,就按着先前的主意朝威国公府要五百万两银子就是。威国公府要有大心思,这笔银子就不会出,到时候咱们就将裴素河的死一道推在威国公府头上。谁知半夜三更居然有十来个人窜进来把陈秉国给救走了。咱们的人还折损了六七个,裴炎卿府邸周围有咱们的眼线,一听到裴炎卿悄悄率兵走山路往京城来,小人也不敢再瞒了。”   “你,你这个……”屈从云指着黑三,气的手指尖都在发抖,想骂什么却发现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做梦都没想到,居然是自己的人闯出这么大一个篓子。   朱瑞成心里也是怒火滔天,不过黑三这些人,他是一句都不会骂的。   看黑三还趴在地上哭的眼泪鼻涕混合在了一起,他蹙了蹙眉道:“算了,此时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赶紧将事情告诉廷恩才是上策。”   “说得对!”屈从云哼一声,看了黑三一眼,跟朱瑞成一起拂袖而去,留下黑三一个人在屋子里,高高大大的汉子,哪怕面前已经没有一个人影,依旧跪的笔直,动都不敢动一下。   李廷恩听完屈从云的话后,并没有屈从云和朱瑞成想象中的暴怒,只是哦了一声。   看两人神色凝重的模样,李廷恩反过来笑着宽慰他们,“两位姐夫不必着急,咱们要做的是大事,每一个地方都可能会出现意外,这早就在我预料之中。”若色色事情都能一帆风顺的进行,那自己就不是李廷恩,而是李诸葛了。   事实上,依靠黑石山的这些人去做这样的事情,自己原本就有顾虑。也许这些人都有自己的长出,很多地方比久经沙场的人还要厉害,可这些人,也有致命的缺点,他们的纪律性不强,好颜面,好义气。关键的时候就可能因为这些出现巨大的差错。   然而自己也实在是没有人手了。   不过经过十几日的准备,此时裴炎卿即便进了京,李廷恩对他的估量也已经大大的打了个折扣。他在意的,反而是另有他人。   他就让屈从云把黑三给领了进来。   “将陈秉国救走的人,你可能识得些身手来历?”   黑三面对李廷恩,更加战战兢兢,他想了一会儿,试探的道:“小人曾经军中呆过,看那套路,他们动手的架势,有些像军中的八极阵。”   “八极阵。”李廷恩沉吟片刻,扬声道:“长福。”   已经长成了一座山守在门外的长福从外面进来一抱拳,“少爷。”   “叫赵叔和虎叔他们进来。”   不多时,赵安和虎卫就领着几个人过来了。   李廷恩一点地上跪着的黑三,“赵叔,虎叔,这是黑石山的黑三当家。”   黑三没想到李廷恩叫他一声当家,又喜又惊,急忙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小人……”   李廷恩没容他客套,话锋一转道:“他方才告诉我,有人在救走陈秉国时用了像是军中的八极阵,我想让你们再练一遍给黑三当家瞧一瞧,看看到底是不是军中所用亲卫护将时所练的八极阵。”   赵安与虎卫对视一眼,两人没有犹豫。虎卫上前来,“少爷,我这就点几个小子给您看一看。”   也不用虎卫明说,跟着虎卫来的几个子侄礼就有八人窜出来跳到书房外的院子里,拔出腰间的长刀,先行摆出一个八卦阵。八人站定,一声大喊,齐齐喝了三声:“虎!虎!虎!”   刀声喝声,聚成一阵风,去旗帜般烈烈作响。   虎卫满意的摸着下巴上的一点胡渣子,笑道:“功夫没落下。”   八人脚如银龙,后背如生了眼睛,围着中心那个空无的位置,不停变换位置,每一次刀锋落下,都和身边的人刀背相接,不留下一点空当。   黑三看的目不转睛,不时还喝一声好。   等八人演练玩一个阵势,黑三回过神扑通一声就跪到了李廷恩跟前,不住赞道:“大人手下高手如云,高手如云。”   屈从云看他满脸谄媚的模样,在一边气的脸色铁青。   李廷恩耐心的等黑三将所知道的词都说完了,这才温声问了一句,“你可看清楚了,是否方才这样的八极阵?”   这一次黑三没有半点犹豫,斩钉截铁道:“大人,小人断定,就是八极阵。”话到这里他咬了咬牙,补了一句,“虽说来的人里头有一个是瘸子,可小人觉得,他们使出的八极阵,威力只怕还在方才几位护卫大人之上。”   “你乱说什么!”虎狈几人都是年轻气盛,方才还得到了夸赞,这会儿听一个马匪出身的居然说他们的八极阵没有别人使的好,不由怒上心头。   “站回去!”虎卫一瞪眼,就把虎狈几个呵斥了回去,不过跟着他也瞪了黑三几眼,心里略微有些不舒坦。   李廷恩却若有所思的眯了眯眼。   瘸子,比虎狈他们使得更好的八极阵,除了一个人,这天下还有谁能练出比果毅侯更精的兵?   李廷恩的脸上,头一次露出了入京以来第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   只要知道背后下刀的人是谁,一切问题,就都不是问题。   做出判断后,李廷恩迅速吩咐长福领了黑三下去拿赏银,不过黑三他们自作主张,李廷恩也暗示了屈从云要处置一番。然后他带着赵安等人,没有片刻耽搁,轻车简从去了诚侯府。   杜如归依旧坐在那张竹椅上,身上依旧是经年不变的黑衣,看到李廷恩进来,他收回遥望着天上视线,露出一丝笑意。他一甩袖口,指着面前早就备好的一个蒲团,淡淡道:“李探花请坐罢。”目光一转,“杜大,把无关的人撵出去!”   瘸着腿的杜大无声无息的出现在了赵安等人面前。   赵安和虎卫欲要拔刀,被李廷恩阻止了。   李廷恩盯着杜如归,淡淡道:“赵叔与虎叔都出去。”   赵安和虎卫这才随着杜大出了院子,在外面一进等候。   李廷恩往蒲团上一坐,目色如箭钉在杜如归身上,“在下此来,是有几件事要向侯爷请教。”   杜如归一笑道:“你问罢,这一回,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在下想知道,当初杜姑娘入宗正寺敲登闻鼓一事,侯爷是否早就知情!”   杜如归云淡风轻的模样瞬间消失不见,他眼神如冰射向李廷恩,片刻后他收回目光,意味不明的赞道:“李探花不愧是李探花。你丢下大事不问,先问此事,是想乱我的心智!”   李廷恩跟着一笑,并没有否认的意思。   杜如归见此情景,坐直了身子,唇边含着些许冷厉,“不错,宋家的人私下笼络紫鸢之事,我早就知道。杜玉楼是我一手养大之人,他要做的事,更瞒不了我。”   果然如此。   李廷恩接着往下问,“侯爷算准了皇上会出面让人保住杜姑娘是不是?可侯爷当知道,这天下,没有一个人能算无遗策,若杜姑娘……”   “若紫鸢送命,我就叫这天下给她陪葬!”杜玉楼截断李廷恩的话,没有一丝停滞,忽然他古怪的看了眼李廷恩,“你半点都不意外?”   “在下以前或许不信,可如今想来,这天下,只怕没有什么事情是侯爷办不到的。只出了当年寿章长公主下嫁一事。”李廷恩微笑着说完这句话,看到杜玉楼神色大变,他唇角一扬,继续温声道:“想来当初若非事发突然,多给侯爷数月筹办的时日,侯爷想要拒了这桩指婚,也并非不行。或许,侯爷还能想办法翻了王太后的皇后之位?”   这一次杜如归没有接话。   李廷恩自顾自的顺着自己的想法说下去,“当年宋祁澜能顺利逃到沙洲,想必不是他自己的本事。宋祁澜能回京,宋容华能入宫,侯爷在背后当出了大力才对。”   “不错。”杜如归此时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初,“宋容华是我假托宋氏剩下的人之手送入宫中,也是我从宋氏剩下的女子当中挑中了她,她和馨妃生的颇像。可宋祁澜,并非我保下。”   “哦?”李廷恩做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是玉梳。”一提到这个名字,杜如归眼底万年不化的寒冰仿佛都解了冻,他语气柔和的道:“玉梳当初以妾的身份重回诚侯府,她就知道王太后不会放过宋氏,可宋氏没有一个人肯听她的。所以她一面降低王太后母女的戒心,一面令人在宋氏可靠的下人中挑选人手,将这些人寻了借口都放出去。再找以前放出去的还对宋氏尽忠的人,暗地里扶持他们。宋氏出事之后,正是这些下人暗中护送宋氏逃出来的人到各地休养生息。”   原来是这样。   李廷恩不由对这位玉梳女生出一股敬意。从正室到妾室,连续经历折辱,痛楚,甚至被娘家族人的排斥和不理解,她依然能提前预知到危险之后尽其所能的谋划。这中间还夹杂着她不停有孕又流产的煎熬。   “玉梳甘愿去死,是为了让王太后母女降低对宋氏的恨意,也是因她常日负疚,在安顿好宋氏的后路之后心灰意冷。玉梳死前,曾叫我庇护宋氏族人,却不愿让我报仇。她要我立誓,善待杜玉楼和杜玉华,绝不对自己的亲身骨肉动手,更不可为了报仇取寿章的性命。可我不甘心,查到宋林生一案的真相后,我按照玉梳留下的联络之法,借手与宋氏以前的世交,挑选出宋氏族中值得栽培的数人,等到了如今。”   “侯爷不愿违背对夫人的誓言,故而让杜世子出面跟随皇上,一面可以保住诚侯府的血脉延续,还可趁机让太后得知杜世子出卖了她,离间寿章长公主与王太后之间的母女之情。”   杜如归扫了李廷恩一眼,懒懒道:“你当初千挑万选,高家镇之事非要杜玉楼去做,难道不是早就看穿我的心思。”   “没错。”李廷恩微笑着摇了摇头,“可在下没想到杜世子会恰巧在永宁宫时漏了痕迹,王太后狠辣至此,寿章长公主性烈如此。为了护住杜世子,在永宁宫中不惜自绝。在下想不到,在下却以为,侯爷神机妙算,必然是想到了的。”   杜如归眼珠轻轻转动了一下,面上依旧是一片平静,“你还想问什么?”   李廷恩含笑掸了掸衣袖上一片落叶,“在下还想知道,跟在在下背后对各处藩王封地上动手脚的人是不是侯爷,救走陈秉国却让陈秉国至今下落不明的人又是不是侯爷,或许侯爷还趁机利用陈秉国,让裴炎卿得知独子是死于宫中禁卫之手?”顿了顿话,李廷恩又道:“差点忘了,在下更想知道的是,帮着宋容华害死了二皇子的人,是不是也是侯爷?”   一连数个问题抛出来,杜如归没有立时回答,他目光幽沉的望了李廷恩半晌,忽然仰天大笑。   “李廷恩啊李廷恩,你不该为臣,你当为君!”话到最后,杜如归豁然从椅上站起,宽大的袍袖在风中飞舞,如一片黑云笼罩在了李廷恩上空。   饶是李廷恩已经历练至此,看见杜如归稳稳的站在自己面前,也不禁神色大变!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想一口气写完的,发现实在写不完了,明天继续写这样的大章,努力把太后干掉干掉啊!   ☆、第127章 本卷终   他蹭的站起身,对上杜如归,“侯爷此话何意?”   杜如归摇头笑道:“我以为你会先问我的腿。”   腿?   跟杜如归是不是真的断了腿比起来,李廷恩以为,自己还是更关心自己的身家性命。   杜如归的目光像是筛子,一寸一寸的仔仔细细把李廷恩浑身上下都给筛了个遍。   “我只是在你背后推了一推,最后能如何,还要看你自己的本事。”杜如归轻笑着叹息道:“原本我以为你只能做个权臣。”   杜如归此时说的话,实在太骇人听闻,李廷恩不想听也不敢再听下去,他转身就要离开。   杜如归并没有挽留他,只是望着他的背影最后说了一段话,“我为你最后做三件事,至于如何报答,将来自会有人找你要回来。”   李廷恩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他才踏出杜如归的院落,赵安几个人就围上来。   赵安和虎卫都是面色大变,两人一头一脸的汗,看到李廷恩平安的走出来,两人松了一口气,紧跟着赵安就道:“少爷,永宁宫走水了。”   李廷恩回头看了看杜如归的院子,咬牙道:“回去。”   赵安与虎卫都看出李廷恩此时的状况有些不对,两人不敢说话,护送着李廷恩悄悄回去了李家。   前脚他们进了家门,后脚街道上就听见了如奔雷一般的马蹄声,看门的家人连滚带爬的进来,嘶喊道:“少爷,有人造反了。”   李廷恩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   “备马,请剑。”   “把两位姐夫送到果毅侯府。”   “紧闭府门,严查下人,不得让任何人出入。”   李廷恩一连下了三条命令,才在已闻讯而来的朱瑞成和屈从云担忧的目光上马径直往皇宫的方向而去。   京城的大街上此时已是一片混乱,街面上到处都是商贩们丢下的箩筐竹篮,还有数间商铺,此时已经被趁乱而起的乱民们砸开了大门,将里面的东西一扫而空。偶有几个护卫,护着衣饰华丽的马车轿子,驱赶着周围的人群。   路经长宁街时,行在前面的赵安一眼扫过,看到了一辆熟悉的车马被人拦下,他勒住缰绳到李廷恩身边低声道:“少爷,是姚家的马车。”   李廷恩道:“让人过去看看。”   护卫一过去,原本几个勉力撑着手持棍棒的下人就吓得双腿一软,他们敢壮着胆子跟街头的混子拼几下,可不敢这样手握刀剑,骑着高头大马一看就是一身杀气的人争斗。哪怕是做了逃奴,好歹还有条命在呢!   几个下人忙不迭的丢掉手里的东西磕头,连声的叫好汉饶命。   虎锥撇了撇嘴,喝道:“叫什么,咱们是李家的护卫,你们是不是姚太师府上的人,马车里坐的是谁?”   “是李家的护卫!”车里传出来一声惊喜的叫嚷,“姑娘,姑娘,咱们有救了。”   刘栓家的两眼都是泪的开了马车门出来,看着护卫缩了缩脖子,再看看远处的李廷恩,喜极而泣道:“车里坐的是咱们是姑娘,咱们姑娘是跟李大人定了亲的。”   “真是姚姑娘。”虎锥脸色好转了许多,抱拳道:“劳姑娘且在这里等一等。”他立时回去告诉了李廷恩,“少爷,车里坐的是姚姑娘。”   李廷恩揉了揉眉心,淡淡道:“挑四个人出来,把姚姑娘护送回府。去姚家,就让他们守在姚家,不用再跟过来了。”   “少爷,此时咱们正是缺人的时候。”虎卫有些不乐意。   “咱们有多少人,还能抵得过裴炎卿的五万大军!”李廷恩冷笑一声道:“按着我吩咐的去做。”   虎没有办法,只得挑了几个身手中不溜的,过去护送姚清池的马车。   刘栓家的看到只过来了几个人,李廷恩却已经策马离开,心里还有些不乐意,关了马车门就低声跟姚清池抱怨,“姑娘,李大人这事儿做得,这个节骨眼儿上,也不说送您一送,您瞧瞧这街上乱的模样。”   姚清池横了她一眼,淡淡道:“住口,京中此时出了大事,回去告诉家中上上下下的分,不许乱走动,更不许随意探问,若有违背的,就直接撵了出去。”   刘栓家的心口一紧,这时候撵出去,可不是送命那么简单的事情了。   她也不敢当姚清池是空口说白话,早在布生意真的做起来之后,家中的大太太就将家里的事情慢慢交给了姑娘。一开始说姑娘是要出嫁了,要姑娘学着理理家事练练手,另一个,大家也都知道,大太太是唯恐姚家再亏空下去,就打着姑娘手中那点份子的主意,想要姑娘掏自己的私房钱出来填补亏空。谁知姑娘接手了产业,借着李大人以前留下来的几句话,反而把家里的产业理得头头是道,下人们也都收服了。大太太再想收回去,家里都不答应。   姑娘管家,能让家中上上下下手里宽泛,大太太管家,却只能让家中一日日削减用度,就是大老爷,都不乐意让大太太再管。   姑娘在家中,如今是说一不二的。   刘栓家的在心里叹了口气,就是没有以前那样好说话了。   姚家的马车一到门口,看着角门的几个婆子手持了棍棒,先开个门缝,等见到的确是刘栓家的之后,这才敢开了门。结果一开门,迎头就看到四匹黑马,上面端坐着几个杀气腾腾的人,顿时给吓得不轻。   虎锥一脸不虞,没好气道:“别废话,赶紧开门把姚姑娘请进去。”   看门的婆子看了看姚清池的马车,再看看这几个护卫,目光闪烁。   刘栓家的当然知道她们在想什么,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想啥呢,咱们姑娘怎会做这样的事情,瞎了你们的狗眼,这是李大人家的护卫,在外头撞上了,特意护送咱们姑娘回来。”   “原来是李大人家的。”几个婆子这才放了心,其中一个嘴快的一边帮着拆门槛,一面还道:“先头二太太还说呢,怕四姑娘在外头撞着那起子乱民,催着大太太派人出去找一找……”   “胡说八道!”刘栓家的不等她说完,冲上去就给了一个嘴巴子,骂道:“你这嘴里不干不净的东西,吃了豹子胆是不是,敢编排主子的闲话!”   那婆子吓得一个激灵就跪在了地上拼命磕头,她这时才回过味来方才这话有什么忌讳,顿时吓出了一身汗。   刘栓家的恨极了她,根本不想理会。   姚清池也不等下人们卸门槛,直接下了马车道:“罢了,这事儿跟她没关系。奶娘,安排人请几位去喝两杯热茶,你随我去见大伯他们。”   此时此刻,姚清池实在没有心情再去理会继母关键时刻还要耍的一点小心机,她要做的事情,还多的是。   刘栓家的恨恨看了地上跪着左一个耳光又一个耳光扇在自己脸上的婆子一眼,转身点了个小丫鬟让她带着虎锥他们去喝茶吃点心,自己跟着姚清池去找了姚大老爷他们。   姚大老爷和姚二老爷此时正在屋里急得团团转。   听见姚清池回来了,两兄弟松了一口气,迎上来先问了一通姚清池的安危,得知姚清池是被李廷恩的人护送回来,两人这才放下了心头的大石。   不过得知李廷恩只叫了四个人过来姚家护卫,姚二老爷心中就有些不舒坦,“这个节骨眼上,给咱们四个人能顶什么大用!我看这小子是根本没将咱们姚家放在心上。”   “你闭嘴!”姚大老爷这会儿没心情跟这个糊涂的弟弟讲道理,瞪了他一眼,看姚二老爷兀自坐到了边上生闷气,就问姚清池,“你从外头回来,说一说,如今外头到底如何了?”   姚清池看了看姚二老爷,见厅里并没有姚大太太和姚二太太他们,心里就有了底,知道姚大老爷只怕也是注意的,就低声道:“大伯,外面的消息,怕是威国公谋逆了。我回来的路上,看见李大人带着人是往宫中赶的,我让身边的丫鬟远远的望了一望,李大人身上拿的,怕是皇上赐的宝剑。”   短短几句话,包含的消息不能不让人震惊,姚大老爷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一把扯掉了几根胡须尚不觉得痛,只是颤着嗓子先问,“威国公果真反了?”   姚清池沉了脸色,“街上有人是这么叫的。”   “这,这,这可如何是好!”姚大老爷一时之间也慌了神。   这段时日京里天天有人在弹劾威国公府,当然也有人在帮忙威国公府说好话。不过帮着威国公府的人早已不如以前一样多了。   谁都不是傻子,皇上身子不好,如今更是显了病态,再吃补药,再让太医隐瞒,各家各户不会没有一点自己的门路窥探出蛛丝马迹,再说皇上天天是要上朝,面色红润能喝药补,那浑身的精气神,是说不出道不明的东西,藏不住的。   陈贵妃所出的二皇子已经夭折,陈贵妃犯了重罪,人已经疯疯癫癫,这个时候还站在威国公府一头,大多数人家不过是不想看着一个同为太祖时期就立起来的勋贵就这样倒下去,不愿意品尝那股兔死狐悲的滋味罢了。   然而皇上命不久矣,早前又被太后耽误了,想要再有皇子十分艰难,将来继位的多半就是宋容华所出的皇长子。   这个时候,帮着威国公府说几句话可以,可真要站在威国公一边,就是和宋容华过不去,将来皇长子继承了皇位,慢慢长大了,那可真叫人受不了。   这些道理,是人人都能看得出来的,所以人人都以为,威国公府颓势已现,否则威国公不会虚弱的将最后一步棋都拿了出来,动了宁安城和关西道的主意。   然而裴炎卿和邹得意毕竟不是威国公养的狗,再如何亲近,谋逆这种大事,他们是不会轻易搅合进去的,说的直接些,在各处都有藩王作乱的时候,朝廷会着意安抚裴炎卿和邹得意这些武将,轻易不会动他们,正是他们呼风唤雨的时候。而跟着威国公谋逆,一旦事败,就是抄家灭族,侥幸成功,威国公又能如何给他们更大的权柄?   算来算去,大多数朝臣虽说天天上书弹劾威国公府有不臣之心,告诫要小心谨慎宁安城与关西道的兵变,可谁心里也不会真的以为他们就是要反,至少没想过这么快!   姚家早就远离朝廷中心,上上下下都是守孝的人,按照姚太师的遗言,他们男丁还该回乡下守孝去,可谁都不愿意轻易离开京城这个地方,走的容易,回来可就艰难了。姚家上上下下都是在苦撑,姚大老爷整日听了点朝上的事也会在心中盘算一二,若是他自己遇到了这样的事情,是上书还是不上书。威国公府的事情,他当然也在心中琢磨过,可从没想到,一场叛变,竟然来的如此快速。   姚大老爷心中此时是真的六神无主。   姚清池看着姚大老爷的模样,就知道是真的靠不上他了,只能无奈的蹙了眉,吩咐刘栓家的去把在院中休养的姚凤晟请出来。   李廷恩快马到达宫门前的金水河时,杜玉楼与付华麟二人正带着左右卫军在皇宫外城墙上驻守布阵。   看到李廷恩亮出的天子所赐宝剑,付华麟想了一想,大声吩咐身边的统领,“让他进来。”   “都督。”那统领看了一眼边上沉默的杜玉楼,见付华麟神色坚决,派人将李廷恩放了进来。   李廷恩一进来,先问,“宫中如何?”   付华麟走到一边,看李廷恩过来才沉着脸低声道:“永宁宫大火,太后下落不明,皇上旧疾复发,此时正由太医诊治。”   李廷恩鬓角胀的发痛。他用力按了一下,追问道:“你可曾见过诚侯入宫?”   付华麟诧异极了,没想到李廷恩此时还会提起杜如归,“诚侯用兵如神,最善以少胜多,可他双腿已断,多年不曾接触用兵之事,只怕……”   “诚侯的腿没有断。”李廷恩看着付华麟,眼神有些深邃。   “你说什么!”付华麟神色大变,他从李廷恩这句话里听出来的,可不仅仅是一个侯爷的腿是真断还是假断。   他看了眼远处依旧在看着皇宫地图和身边的统领商量的杜玉楼,“此事如诚侯有关!”   李廷恩苦笑一声,叹道:“只怕这天下,都做了诚侯的马前卒。”   付华麟几乎要控制不住心中的熊熊怒火,“他想做什么!”   “他……”   李廷恩尚未来得及开口,皇宫内城方向突然传来继而连三如雷鸣般的巨响。两人同时回头一望,只能看见的,就是素日巍峨如在云端的皇宫,此时一片接着一片,就像是薄薄的冰块一样,在熊熊大火之中,骤然倒塌!   ☆、第128章 一更   元庆十四年的五月里头,西北黔州地界上已经连着将近两个月没有下过一场雨,地里头干的全是一道道豁开的口子,活像是一张张嗷嗷待哺的嘴,向人们在要水喝。   冯家庄的冯大牛浑身汗津津的,渴的嗓子里都冒了眼,感觉背上的肉都要给烧糊了,脚底下却依然半点都不敢放松,依旧拼命的踩着脚底下的水车板子,咕噜噜的把一桶又一桶的水从早前深挖好的水渠里给抽出来。看着清凉凉的水一点一点的顺着水沟流到庄稼地里,边上守着的汉子们眼睛里都冒了绿光。   半个时辰后,冯大牛实在是撑不住了,让开位置,叫堂兄弟冯二宝上来接着踩水车,他自己坐到边上用肩头上的帕子抹了一把汗,看着天上亮的刺人眼太阳直叹气,“这老天爷啥时候才开开眼啊,再这么下去,只怕多少人家都吃不上饭了。”   冯二宝才上去踩水车,一把子力气还有的是,听见冯大牛的抱怨,他还有空接两句话,闻言就道:“大哥,你这是操哪门子闲心,咱们自个儿有饭吃就不错了,你还管得着别人。好在咱们听李大将军的人,才入冬就开挖这水渠,把积雪存在里头,又连通了几口井和索江河,要不就该咱们吃不上饭了。”   “你懂啥!”冯大牛没好气的瞪了冯二宝一眼,小声骂道:“咱们这挨着就是下柳村,他们跟咱们从祖宗就开始做亲家,他们要是吃不上饭求到咱们头上,咱们是帮还是不帮,你能看着家里的亲戚卖儿卖女的没饭吃。”   “我能看着!”冯二宝脚下呼哧呼哧的踩着水车,梗着脖子一脸不服输的道:“当初李大将军可也叫了人,说要把咱们的水渠一道修过去,李大将军叫了兵营里的兵过来,只要各个村子再出些人,连银子都不要咱们的。是他们说咱们西北地面上虽说一年到头雨水少,可种的都是耐寒的庄稼,一个月有那么一二长雨就足了,再说还有条索江河,旱不着。还说朝廷给李大将军管辖的地界都到咱们冯家庄就停了,李大将军管不着他们下柳村的事儿。哦,这一句一句不是他们下柳村的人说的,看咱们冬天在那儿挖水渠打井存雪的,他们不还笑话咱们,说咱们一村的傻子?咋了,这时候缺水了就想起咱们,美的他们!”   听着冯二宝不停的数落,冯大牛没吭声,只是一个劲儿的叹气。   他比冯二宝长了十来岁,经的事情也多,有些事情,他不是按着你讲的道理来算的。平时纵然可以讲理,可对于庄稼人来说,地就是命。要是收不上粮食,人都要饿死了,这时候谁还会跟讲道理。   到时候规规矩矩的来借粮食还算是好的,可要是来偷你的水,事儿就大了。这些年来,西北地界上,年年都有不少村子为了争水死人,好在下柳村和冯家庄靠着一条索江河,往年倒也没犯愁过,所以两个村子能连着这么多年都一直和和气气的做亲家,可今年冯家庄跟着李大将军挖了水渠,存了水,李大将军又掏银子给冯家庄置办了水车,能把深井里和水渠里的水都方便的抽上来顺着河沟灌到地里,下柳村当初却坚决不肯。   一个村子有水,一个村子没水,这事情,不好办啊。   冯大牛正担忧着,那头他婆娘苗金花就大呼小叫的奔了过来,气都没喘匀就道:“大牛,不好了,下柳村的人来挖咱们的坝头,村长叫村子里的男人都赶紧过去!”   “啥,这是真来了!”冯大牛站起身来,肩膀上的帕子掉了都来不及捡就要跟着苗金花过去。   冯二宝也不踩水车了,呼的一下跳下来,抄起了边上的锄头,气哼哼道:“奶奶的下柳村的人,说来还真就来了,敢动咱们村子的水,老子弄死他们!”   “瞎说啥呢你!”冯大牛听他这么说,就骂了一句。   这回冯二宝没理会他,扛着锄头气呼呼的就跑在了前头。   当初冯家庄修水渠,另还挖了好几个大湖,那是将就以前冯家庄现有的一块水洼地弄起来的,将军府里给他们派了人丈量过,又叫了几个稀奇古怪的道士过来用各种他们看不懂的东西算了好几天,这才定下怎么把几块水洼地给连起来,怎么把水洼地的水用最少的银子给储存起来,又怎样才能在水渠里的水都不够用的时候把连起来的大湖的水送到水渠里好方便灌庄稼。   可以说,冯家庄的这一口大湖是冯家庄一旦遇到干旱后,能保证庄稼地和村里人用水的最后保证。那是冯家庄的命根子!冯家庄的村长和老族长自从天老爷不开眼以后,就昼夜派人在关水的湖坝口守着,就是害怕有人偷偷去把水给放了。   这会儿听说下柳村的人想要来破坏坝口放水,又被冯家庄的人给逮住,这时候冯家庄的人也顾不得跟下柳村祖祖辈辈都是姻亲,家里可能还有儿媳妇是下柳村的人,姑奶奶嫁到了下柳村这些东西了,纷纷扛着锄头,揣着镰刀,舞着烧火棍就往坝口赶。   冯大牛他们赶到的时候,坝口正在对峙。两边的人都虎视眈眈的,两个村子的青壮这时候也不管小时候是不是在一起玩活了尿的泥巴,还是在一个锅里吃过饭,纷纷血红着眼,用一种仇恨的眼神看着对方,举着手里的武器,眼睛全是血红血红的。村里的女人们也纷纷拿菜刀的拿菜刀,拿棍子的拿棍子,冲对方你吐一口唾沫,我扔一块碎石头。   唯有下柳村的村长柳丰收和冯家庄的村长冯吉祥还能耐得住点性子好好说话,不过两人面色也不怎么好就是了。   “这是要出大事儿啊!”冯大牛跺了跺脚,看着人群里正带着弟弟妹妹和对面下柳村互相扔石头块的大儿子冯保国,气的脸色铁青,怒道:“保国,你给我回来!”   冯保国扭头一看是亲爹,不耐的神情就不见了,小跑着过来喊了一声爹。   冯大牛没心思教训他,看两个村的村长还在说话,暂时也没打起来,就从怀里摸了几个铜板出来给他,小声道:“赶紧的,你把咱家那马牵上请你三哥带你去一趟县里头找朱将军,就说是咱们村里跟下柳村要打起来,请朱将军赶紧带了人来。这几文银子就当是你三哥跑腿的。”   冯保国看着铜板眼睛都亮了,拍胸口道:“爹,你放心罢,咱以前在李大将军府上干活的时候,就央着长福哥教我骑马呢,回来了我在村子里头也骑,我比三哥骑的好着呢。”   “你小子,啥时候去找长福大爷教你骑马呢,你真是……”冯大牛指着这从小就不听话的儿子气的说不出话。   看自己说漏了嘴,冯保国也不敢贫了,一溜烟窜出去多远,一边大声道:“爹,你放心,我一准儿把信送到。”这就拿了信往家里跑。   这个时候冯大牛也没心思教训他了。这个大儿子虽说性子淘气些,可这个儿子有大福气,当年在田里头摔了一跤,村里县里的大夫看过都说没法子,这可是长子,自己两口不甘心,硬是借了二两银子,和婆娘一路轮换着背着他怕片刻不停的往的往黔州府城赶,赶到府城里才知道这孩子的病先不说有没人能医好,就是能医,府城里的几位有名的大夫,二两银子还不够给人家的诊费。自己和婆娘在府城嚎啕大哭,连要饭的都做过了,结果婆娘还被人打了一顿,自己被逼无奈,差点要带着一家人去死。   谁想这个大儿子饿得慌了,在路中间看到一个馒头过去捡,几匹大将军府开道的快马冲出来,自己眼睁睁看着儿子冲撞了贵人,满心以为一家人都要没命,说不定还要连累家里人的时候。名震整个西北连带挨着的西疆,杀的蛮人听见名字就跑,流匪们脑袋都堆成了山的李大将军居然亲自给这个大儿子诊了脉,请了大夫给大儿子温补,还给大儿子取了个正经的名字,听说自己一家人没路费,又把自己一家人弄到将军府去做了三个月的雇工,临走时还打发了二十两银子。   西北地多人少,不过地虽说便宜,可能耕种的地那也要三两银子一亩,正是凭着这二十两银子连带着三个月的工钱,自己才能回来置办了六亩地,一家老小不用再租地种,婆娘和自己又在将军府学了些本事,闲时婆娘就到处帮附近的人家做厨,人家都想要吃大将军府吃过的菜,别说是村子里的人家办喜事,就是镇上县里的,还有人请婆娘去过几回,回回都给打赏。至于自己,从将军府带回一匹半伤的马,学了两手拳术,时不时教两个人收点谢金,一家老小的日子慢慢过的滋润起来,两年给下头的三个弟弟办了亲事,眼看就该帮扶堂兄弟们了。   这两年没说到这个,家里老爷子都要说自己那大儿子的头伤的好,那是因祸得福,把全家人都带了起来,这大儿子是有大福气的人啊。   冯大牛自己在心里想了一连篇的话,冷不防就听到那头的村长喊了一声自己。   冯吉祥看见冯大牛,就像看见了救星,招手把他叫了过去,一叠声道:“大牛,你是见过世面的人,你来说说,他们这要放咱们的水,咱们村里告到县衙能关他们多久?”   怎的就说到告到县衙上去了。   冯大牛蹙了蹙眉,还没开口说话,下柳村的柳三多就咆哮了起来。   “冯吉祥,你个缺了大德的,你们冯家庄把索江河里头的水都给截了,就看着咱们下柳村地里干的全是道子,你这是不给咱们全村上下活路啊,咱们村子里多少人还叫你一声大舅呢!你还要去县衙告咱们,好,咱们就上县衙去,让县太爷判判,看看你们把水给独占了是啥道理,就是告到天王老子那儿,今儿咱们也要把这坝给推了,让咱们地里头也有点水气!”   “你个王八羔子,骂谁呢,柳三多,你说啥就是啥是不是,老子先弄死你!”一听柳三多开口骂冯吉祥,本就忍耐不住的冯家庄村民们就愤怒了,再听柳三多还要放水,冯家庄的村民们更是跳脚,手里的东西挥舞起来就要给柳三多几下。   下柳村的人自然不甘示弱,纷纷把武器拿起来,要和冯家庄拼个你死我活。   “做啥,做啥,这是做啥!”冯大牛蹙着眉,眼看情势一发不可收拾,不得不站到中间把两边各自几个最愤怒的后生都用力给推了回去。   自从冯大牛一家从大将军府回来之后,冯大牛在村中的威望就高的很,就算是在下柳村,有个亲戚临朋的遇到点困难过来找冯大牛,冯大牛也没有二话。以前下柳村有个嫁出去的闺女被欺负,婆家得力,下柳村的后生全去了都不行,还是冯大牛念着是那闺女的远房表叔,出去给扎了扎场子,这才给下柳村出了一口气。   此时看见冯大牛出来说话,不管是下柳村还是冯家庄,都乐意给他一个脸面,两边的后生都退了回去。   ☆、第129章 二更   自从冯大牛一家从大将军府回来之后,冯大牛在村中的威望就高的很,就算是在下柳村,有个亲戚临朋的遇到点困难过来找冯大牛,冯大牛也没有二话。以前下柳村有个嫁出去的闺女被欺负,婆家得力,下柳村的后生全去了都不行,还是冯大牛念着是那闺女的远房表叔,出去给扎了扎场子,这才给下柳村出了一口气。   此时看见冯大牛出来说话,不管是下柳村还是冯家庄,都乐意给他一个脸面,两边的后生都退了回去。   冯吉祥看着冯大牛,喜出望外的叫他过去,愤愤道:“大牛你来的正好,你瞧瞧他们下柳村办的这事儿,赶紧的给六叔出个主意,把事情给解决了。”   柳丰收看到冯大牛过来,脸色有片刻的凝滞,不过还是没有退缩的道:“大牛,你是个明白人,你也知道,咱们乡下人就是靠着地里的收成讨两口饭吃,你们断了咱们的水源,那就是要了咱们下柳村上百口人的命啊!咱们下柳村和冯家庄祖祖辈辈都是交好的亲戚,你们就能眼睁睁看着咱们村里的娃活活饿死?”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柳丰收已经语带哽咽了。   “你这话咋说的,咱们啥时候断了你们的水源,那河不还在那儿?”   “对,这湖里的水是咱们冯家庄老少爷们起早贪黑,趁着农闲时候跟着李大将军的兵们一起挖了存起来的,跟你们有啥关系?”   “以前你们看咱们动手,还在边上瞧笑话,这会儿天干了,你们就来跟咱们讲亲戚情分。呸!这湖里的水就是咱们冯家庄最后的命根子,说破大天去,咱们也不能把水给你们。”   不等冯大牛接话,老少爷们一言一语群情激愤的就重新挥起了手里的东西,要跟下柳村的人拼命。   “嚷嚷啥!”冯大牛又喝了一声,看着柳丰收的脸色也有点难看了,“三表舅,这天老爷不开眼,咱们乡下人的日子都不好过,可这坝里存的水,那是咱们冯家庄老老少少花了三个多月的功夫才存起来的,你们村干了,咱们冯家庄地里也是一样的。你们要放了咱们坝子里的水去浇你们地里的庄稼,这绝对不成。以我说,你们还是想想法子,在村里打几个井出来,打深一些,做几个水车,学着咱们庄子把水沟通到地里,好歹还能抢一些收成出来。”   冯大牛说的是良心话,直接给水,那是绝对不成的。不说给不给得起,就是给得起,冯家庄不单和下柳村挨着,到时候别的地方也要来要水,冯家庄自己的庄稼地怎么办?   柳丰收脸就拉了下来,“大牛,你这可是仗着认识几个将军府的人,就不认亲戚了啊。”   “啥亲戚,啥亲戚,大哥你扯这么多做啥,横竖要咱们的水不行,谁要抢咱们的水,咱们就先要了他的命!”冯二宝挥舞着锄头大声道。   “冯二宝,你这狗东西,滚一边去,要不老子代你爹收拾你!”下柳村这边说话的却是冯二宝的亲舅舅柳群。   冯二宝平时跟几个舅舅家的关系还成,见着舅舅也挺敬重。然而这回是什么都顾不上了,他看柳群出来说话,瞥了下嘴道:“二舅,你别跟我扯这个,我爹在这头呢,这时候咱们谁也顾不上别的,你舅舅我三爷还是咱们冯家庄的人呢。总之一句话,要水没有!”   柳群气的浑身只打哆嗦。   冯二宝的亲娘柳茶花站在人群里,看着儿子和亲兄弟吵架,眼睛红了红,复又想到家里的几个儿子和孙儿孙女,照旧坚定的抓了手里的柴火棍和对面下柳村的人怒目对视,没有一丁点的退缩。   看到这个态势,下柳村的人就知道不好办了。   硬的硬的不行,下柳村壮年的男丁还没冯家庄的多,软的,冯家庄为了水,是也顾不上亲戚情分。要拿辈分来压,两个村子都差不多。   可要下柳村的人就这么看着地里一路干下去,那是万万不成的,庄稼地的粮食,那就是乡下人的命根子。再说了,地里收不起庄稼,一家人只得忍饥挨饿,要不就得出去逃荒,可听人说,半个多大燕都是这样的情景,又要逃到哪儿去。逃出去让子子孙孙成为流匪还是被别人买去做下人?   看着对面平日交好此时却一个个眼睛中放射出防备痛恨的凶光的冯家庄人,再看看自己身后不肯退缩的村民,柳丰收的心中一片茫然。他此时真是后悔,为何当初府城将军府叫人来帮着修水渠挖井的时候,他为了省银子,也是不肯搀和到将军府和知府衙门那点子事情里头,就缩着脖子不肯吱声,如今就算想再投靠上去,只怕也是迟了。   柳丰收心中五味杂陈,本身又上了年岁,站在日头底下久了,眼前就有点发黑,差点一头栽倒地上。   冯吉祥和柳丰收是多年的老交情,看他两边的头发都白了一半,心里也有点不忍,可要松口给水,那是绝对不成的,只能带着冯家庄的村民和下柳村的人对峙。   两个村子的人隔着一道自觉画下的线谁也不肯退一步的一直挺到了黄昏的时候,中间有两个下柳村的壮实汉子挨不住,试图爬到坝口上去把堤坝给砸了,转眼就被冯家庄的人打到了湖里,差点没爬起来。   眼看太太阳就要下山,一阵马蹄轰鸣声忽然由远及近。地面震动不休,让人感觉犹如站在一面巨鼓上,心口起起伏伏跟着这整齐如雷的声音在一起跳动。   两个村子的村民脸上都是一阵苍白,循着声音的方向望了过去。不过片刻,声音就来到近前,一列约有百人,全数身着布衣,胸前镶有软皮甲,胳膊肘,膝盖骨等要害处都贴有厚实的牛皮,骑着高头大马的骑兵来到众人跟前,勒马停下。为首之人,与身后之人装扮不同,只穿了一身简单绸衣常服,皮肤也较身后的兵士们更为稍白,五官清俊,透出一股与武人不同的清傲之气,只是眼神锋锐如刀,又十足十的像足了久经沙场的将士。   “爹。”冯保国从马上一跃而下,奔到了冯大牛边上,一脸喜悦的道:“爹,李大将军来了。”   “李大将军!”冯大牛是见过李廷恩,自然认得清来人,他本是遵着当初长福的嘱咐村中一有械斗等就赶紧去报将军府,他想找的也是李廷恩帐下的朱瑞刚,谁知李廷恩竟会亲自来了,他见了李廷恩,来不及考虑就跪了下去,“草民见过大将军。”   “起来罢。”李廷恩扫了他一眼,淡淡道:“出了什么事。”   下柳村和冯家庄的人先前还争斗的厉害,此时见了李廷恩,真是一句话都不敢说,唯有冯大牛还敢上前讲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是为了水源?”李廷恩沉吟片刻,望向柳丰收,“你就是下柳村的村长?”   柳丰收心跳如鼓。   当初大将军府提出要帮他们修建水渠,可他读过几年书,在县城里也有几个朋友,听说了这几年西面这一块儿的事儿。   这位李大将军过来的时候,听说是得罪了皇上,可因以前立过功,太后又刚去,皇上没得法子,只好将这位中了探花,本该留在京里高升的探花郎贬到西北来做四品的昭威将军。大伙儿都说进士打仗,怕是十年都不成,这位昭威将军手里要钱没钱,要人没人的,迟迟早早不是被西北这块地面上原先的几个将军统领给分吃了,就是败在那些蛮子手上尸骨无存。谁想这位李大将军就像是天下的武曲星下凡了一样,四年里头除开最早那会儿吃了壮真部落几回亏,后头就回回胜仗,手上用来打仗的那些东西也叫人大开眼界,啥神火飞鸦,流星炮,简直听都没听说过,打得西北这些蛮子闻风丧胆,朝廷屡屡封赏,手底下的兵越打越多,地盘越打越大,去年活捉了壮真部落的左禅王和活佛,朝廷下了旨意,晋封为一品神威征虏大将军,把西疆蛮子的地方和西北一大片都划给了这位大将军治下。   只是军营里管的是军户,府城县城是要知府衙门和县衙管的。然而这位大将军手底下将士的军饷高,每月都能定时足足的发下来,阵亡了还每个月有专人给家中的老幼发抚恤银子。西北穷,西疆更穷,为了吃一口饱饭,原先的百姓也顾不得军户就要世世代代都去当兵了,居然有无数的平民百姓自动自发入了军户,过上了好日子。如今西边这一块儿上,竟有半数以上的百姓自发成了军户。大将军府管的地方也就一再增多。知府衙门和知州衙门以及下头的县衙都大为不满,然而又不敢去找这位李大将军的不是,只能私下压着各村的百姓,不让他们去做军户,就是去了的,也要对剩下那些沾亲带故的百姓暗地里使绊子。   正是因为自己念过几年书,略懂一些其中的道道,又唯恐面前这位李大将军将来像戏文上唱的那样被朝廷给收拾了,跟着从军的人日子要难过,自己这才再三拦阻了村里想要改作军户的村民们,也不许他们搀和进大将军府实行的劳什子新政里面。   早知真有大旱,连日子都不过下去了,自己又何苦拦着,谁还管会不会有衙门里的人来使绊子?   柳丰收此时心中追悔莫及,尤其是看到李廷恩如此年轻,更是满嘴里的苦滋味,他战战兢兢跪在地上道:“回大将军的话,小人正是柳丰收。”   李廷恩嗯了一声,面色始终是淡淡的,“你为何要带人来抢冯家庄的水?”   柳丰收身子一颤,伏在地上哽咽道:“大将军,实在是……”   “朱瑞刚!”李廷恩不等他哭诉,就扬声喊了一句。   朱瑞刚赶紧从后面策马过来,下马跪在了跟前回话,“大将军。”   朱瑞成对李廷恩绝不敢有半分的不恭敬。他在朱家不过就是个分支的庶子,四年前李廷恩要到西北来,是朱瑞成挑中了他,他拼了一把,正好也会点功夫,懂点兵法,这才跟了李廷恩过来。他是亲眼看着李廷恩如何从一头雾水到熟悉兵法韬略,夜夜挑灯,日日不眠。从最早手上的三千兵马,被各方兵马排斥陷害,不得不亲自领军浴血杀敌,几次差点葬身与尸山血海中,到如今明面上的手握十万重兵,实则二十万都不止,能稳坐后面,任凭京中一干人等谋算仍旧运筹帷幄的一品大将军。   亲眼见着了其中的厮杀,他自己也从一个庶民到了如今的四品昭毅将军,对李廷恩,他简直奉若神明。   “当初修建农事水利,可有将下柳村圈进来?”   朱瑞刚不敢耽搁,赶紧道:“回大将军,下柳村中未有军户,按律,军户过半,咱们才能插手民生事务。只是大将军有言要为百姓排忧解难,卑职当初也曾着人问过下柳村,只是下柳村给……”   不等朱瑞成说完,柳丰收就哭嚎起来,“大将军,大将军,是草民当初不识好歹,可看在下柳村这么多条人命的份上,还请您开开恩啊。”   跟在柳丰收身后的一干下柳村村民们也随即拼命磕头,不住哀求。他们很清楚,大燕连年战火,藩王作乱,流匪滋生,早就不是以前的大燕了。比较起来,西边因为来了这么一位大将军,杀败了蛮子不说,还派兵肃清了境内的流匪,以致西北西疆竟成了大燕境内少数的安宁之土。然而朝廷穷了,是没有银子来赈灾管他们死活的,唯有眼前这位大将近可以指望了。   看着下柳村的人哭求,不再执着于要水,连冯大牛都有些忍不住了,毕竟是几辈子的亲戚。   可他尚未开口,就看到李廷恩严峻的神色,顿时心中一颤,最后还是咬了咬牙讷讷道:“大将军……”   “呸,你们这些狗东西,当咱们大将军的银子就是白来的,告诉你们,咱们大将军那也是叫了人屯田,叫战士们杀敌抢了奴婢才能耕作出来粮食,抢了蛮子开矿才能练兵器扫流匪。你们这些人又不是军户,要喊冤要吃饭,该去县衙找刘老儿才对!”李廷恩来到西北才收复的心腹大将涂天刀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抖着一脸的蛮肉恶狠狠的道。   柳丰收和下柳村的村民顿时不敢再开口说话。   忽然有一个村民灵机一动,扑到前面来道:“大将军,大将军,小人愿入军户,小人愿入军户。”他看李廷恩没有开口驳斥,胆子更大,一把将身后的两个儿子扯到跟前道:“小人家家有三子,个个壮实的很,像是牛犊子,大人若是不嫌弃,小人愿带着全家大小都入了军户,从此为大将军效命,只求大将军给一碗饭吃。”   作者有话要说:我只能说编辑不是我想找就能找,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下午去换电信的看能不能好点,都是短小君,我试过了大章上不来啊,陈这会儿能传几章传几章吧,要是传的后面又没有了,不用想,又上不来了。。。。。。   ☆、第130章 恢复   下柳村的人受到了启示,一大群人轰然跪在地上,学着先前那个村民的模样,不住的冲李廷恩磕头,希望李廷恩能答应他们,让他们自此成为军户。   一入军户,世世代代都是军户。军户成年的男丁必须要上战场,刀剑无眼,很容易就会送掉性命。除非日子过不下去,很少有良民自愿成为军户。   这也正是当初下柳村的人嘲笑冯家庄的人加入军户投靠大将军府的原因。安稳过活不好么,和必要去过刀尖上舔血的日子?   然而此时,下柳村的人却都后悔不迭了。   “大将军,您瞧这……”冯大牛屡次三番接着背后冯吉祥的示意,不得不再次硬着头皮站了出来。   李廷恩目光在周围开裂的土地上一一扫过,再看看不远处那口大湖边上露出来的大片大片即将干死的青苔,淡淡道:“都起来罢。”   下柳村的人拿不准这话是什么意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将目光落在前头的柳丰收身上。   柳丰收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冲着冯吉祥哀求道:“吉祥,咱们可是从小一道长大的兄弟。”   冯吉祥为难的偏过了头。   要把冯家庄的水给下柳村的人自然是不行,可祖祖辈辈都挨着住的,彼此都是亲戚,要眼睁睁看着下柳村的人或是饿死,或是卖儿卖女的家破人亡,当然也做不到。最好的办法,就是能帮上下柳村,又不用让冯家庄来担这个包袱。   数来数去,西北连带西疆这一块儿地界上,还有比大将军府更有这能力的?   只是眼下大将军人就在面前,真叫自己出面去帮下柳村说话,万一把大将军给惹恼了……   冯吉祥心里翻了个个儿,看了看庄子里的人,此时眼中流露出的希望,还是站到了冯大牛边上,低声道:“大牛,你看这事儿……”   冯大牛只能苦笑。   这些人真当自己在大将军面前是个人物呢!说句不好听的,他是愿意为族里人掏心掏肺,不过真要他选,他是不会不识眼色去得罪大将军的,大不了顶个骂名,一家子搬到县城里头去住,总比惹怒了大将军的好。   他这么想着,人就不肯动,不妨一直规规矩矩站在后头的冯保国跟个猴子一样窜出来,跪到了李廷恩面前大声道:“大将军,您帮帮我姨姥姥他们罢!”   “保国!”   看到冯保国窜出来,冯大牛两口子急的跳脚。冯大牛上去就给了大儿子后脑勺一巴掌,骂道:“兔崽子,滚下去!”   “我不!”冯保国梗着脖子甩开冯大牛的手,大声道:“大将军,您帮帮我姨姥姥他们罢!”   “你这孩子!”冯大牛眼见李廷恩没吭声,急的直跺脚,生怕大儿子闯祸,索性也跪到了李廷恩面前磕头,“大将军,孩子不懂事,您……”   “都起来。”李廷恩截断他的话,轻描淡写的道了一句。   这已经是李廷恩第二回开口让面前的人起身了。   跪着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有先动弹。涂天刀不耐烦了,在马脖子上敲了敲,过去粗声粗气道:“都起来,咱们大将军发话让你们起来,你们就都起来!再不起来,老子把你们一个个拴在马屁股后头,让你们跪个够!”   这一句话一出,所有人就都战战兢兢互相搀扶着起来了。   李廷恩目光一扫,对冯保国道:“你们村可有祠堂?”   冯保国一头一脸的灰,赶紧回话,“回大将军的话,咱们庄里的祠堂还是年前才建的,新的很。”   “带路罢。”李廷恩说完这一句,又道:“找几个能主事人过来。”   冯保国应了一声,像猴子一样走在了前头,冯吉祥愣在那儿还有点回不过来神,下意识去看冯大牛的眼色。   冯大牛在他背后低声道:“您还不跟上,大将军这是要帮咱们解决事儿呢。”   冯保国哦了一声,这才醒转过来,赶紧三步并作两步的跟了上去。   冯家庄的祠堂的确是才建没多久,不说别的,光是新上的红漆,就透出一股与生活困窘的村子格外不同的意味来。柳丰收带着几个村里的老人,看着冯家庄的新祠堂,心里都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儿。明明以前两个村子的日子过得差不多,否则也不能世世代代都做亲戚,可如今再看看,自己这边快要饿死了,别人还能给祖宗修气派的祠堂。差距到底是怎么一步步到如今这样大的?这个问题,此时已经由不得下柳村的人再去回避了。   祠堂里早有眼明手快的人上了茶。   冯吉祥冲着李廷恩赔笑,“大将军,咱们这乡下地方,只有这些粗茶,您……”   “无妨。”李廷恩喝了一口飘着碎茶沫的茶水道:“此乃小事。”   冯吉祥就不敢说话了。   涂天刀眼珠子左右转了转,过去把冯保国抓起来提在手上大声道:“大将军,咱只会打蛮子,不懂这些事儿,咱带着这小子出去转转去。”   李廷恩点点头,看了朱瑞刚一眼。   朱瑞刚会意,跟着站出来笑道:“涂兄弟,我与你一道。”   涂天刀摸了两下下巴,粗声粗气的道:“成,咱以前也是乡下种地的人,今天也跟你这个城里人讲讲种地的事情。”   朱瑞刚知道涂天刀这些李廷恩来了西北后才收复的莽汉是一贯看不起自己这些从李廷恩亲族里挑选出来的人,认为都是‘外戚’,没有真本事。他们平时是不会计较这些,不过到了真刀真枪抢功劳的时候,一切可就说不定了。   冯保国被涂天刀夹在胳肢窝下,还兀自窜个不停,喊了几声看涂天刀就是不放开他,也没法子,只好领着两人去闲逛。   他们走了,李廷恩就和冯家庄与下柳村选出来的几个人说正事。   柳丰收他们先哭穷。   “大将军,不是草民这些人要闹事,实在是这天老爷不开眼,要再没水,咱们全村上下两百多口子就都要活活饿死了啊。”   冯吉祥听着就上火,怒道:“哦,你们要饿死了,就来抢咱们的水,祖祖辈辈都是亲戚,你们就干这种缺德的事儿?”   下柳村一个村老站出来到:“冯吉祥,你咋说话的,你也说都是亲戚,你们就能眼看着咱们这些长辈连带着娃娃们饿死在眼皮底下?”   “话不是这么说的!”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就开争论起来。   李廷恩眼神却落在面前漂浮着褐色碎茶末的茶碗上,一直没有说话。   冯大牛看着样子不像,一边劝了几句,上去道:“大将军……”   李廷恩抬了抬手,阻止冯大牛继续往下说,看向柳丰收,不徐不疾的问了两句话,“你们全村都想入军户?可有想过知府衙门来人如何交代?”   柳丰收脸皮有些发僵。   看似是两个问题,其实归根结底就是一件事儿——到底要不要站在大将军府这边!   柳丰收捋着胡须沉默不语。   李廷恩牵了牵嘴角,看柳丰收和一干下柳村选出来的老人都不说话了,目光重新收回去又落在了茶碗中。   时间一点一点静默而过,冯大牛看着情形不像样,悄悄过去拉了拉柳丰收的衣袖低声道:“三叔,您可要想想清楚,今儿是大将军亲自过来,您要是再拽着那股劲儿,事情可就不好办了。”   柳丰收睃了一眼李廷恩那边,叹息道:“我咋不知道,可这,民不与官斗,衙门里三天两头的来人,咱们这要是入了军户,这,这……”   冯大牛当然知道柳丰收担心的是什么,他就笑,“三叔,我说句大实话,眼下这个情形,填饱肚子才是最要紧的,至于其它的事儿,还是往后再操心罢。”   听到填饱肚子四个字,柳丰收面红耳赤的吭哧了半晌,一咬牙,“成,就这么说定了,咱们全村也入了军户去。至于往后上了战场,看老天爷开不开眼了,留在家里,照样天天担心哪天就要饿死!”   柳丰收发了一通牢骚,果然就上去对李廷恩允诺,下柳村已经决定,全村都入军户,往后都是大将军府帐下的人。   李廷恩等的就是这句话。   一个下柳村不重要,他要的是西北上千个若下柳村这样仍在犹豫中的村落。   他叫了跟随而来的幕僚去交待下柳村如何办入军户的文书。   得知下柳村终于也要全部入军户,他们水源的事情大将军府也会在入了军户之后一力承担起来,冯家庄和下柳村都欢腾一片。原本仍在外头对峙的人群纷纷放下手里的家伙,你拉着我,我拉着你说起了贴心话。   原本都是亲戚,不过是为了活命才不得不对上,此时事情解决,虽说难免有隔阂,可要亲亲热热的,也不难了。   领着朱瑞刚和涂天刀去逛村子的冯保国回来听说这个消息,乐的一蹦三尺高。冯大牛要收拾他,却被朱瑞刚给拦住说了几句好话。   “这孩子机灵,好生教导,将来到了军营里,说不定还能让你们冯家光宗耀祖。”   “唉,光宗耀祖是不指望了,小人只盼望将来他上了战场,能机灵些,好好活着回来给咱们养老就成。”说起这个事儿,冯大牛脸上掩不住的担忧。   冯家庄入了军户,孩子们长大,只要不是独苗,将来自然是要跟随在大将军府后面上战场的。世上这事儿啊,就没有能把好处给占完了的。   听冯大牛说起这个,朱瑞刚只是一笑,看左右无人,才低声道:“你放心,长福兄弟很喜欢这孩子,若我没料错,这孩子要是能上战场摔打两年,将来是要进亲卫营的。”   “朱将军,您,您这话说的是真的?”冯大牛激动地浑身发颤。   朱瑞刚笑了笑却不肯再往下说了,只是叮嘱道:“好好教着这孩子罢,捶打身子骨的事情不能耽搁了。”   冯大牛点头如捣蒜,一个劲道:“您放心您放心,每日家里养着的鸡一叫,我就把家里几个娃子都吆喝起来让他们练拳,一点都不敢泄了劲头。”   朱瑞刚嗯了一声,没有再说,回到李廷恩身边低声禀告着看了一圈获得的见闻,留下冯大牛在原地喜得抓耳捞腮。一时想着若有一天长子真的能有那份荣光到大将军身边做亲卫会是如何的光宗耀祖,一时想着这件美差万万不能丢了,从今往后要多买些肉给孩子吃,把孩子身子养好,督促他练拳。随着他脸色的变幻,冯保国心里也跟秋千一样忽高忽低的,疑心冯大牛这是在想着等回家后要如何收拾他,一张脸全不见先前的喜气,摆出了哭丧的模样。   ----------------------------------------------------------------------------   早上起来后,李廷恩按照习惯先练了一个时辰的剑,这才开始回屋用早饭。   从安看李廷恩吃了七八分,这才上前道:“少爷,几位将军都请到议事堂了。”说着他脸上有些犹豫。   李廷恩一眼看见,接过丫鬟递上的帕子擦了擦手道:“说罢。”   “是。”   元庆十一年,李廷恩几乎是流放一般被昭帝赶到西北,李家原本投靠上来的亲族下人人心惶惶,除开签了死契的,大部分都寻找各自的门路去了,就是好些李氏的远亲,都在这时候离开。唯有从管家,几次三番写信告知从平,主辱臣死,既然被送给了李廷恩,就要对主子尽忠到死,才对得起死去的石大人,对得起李廷恩。从平本来也无意离开李廷恩身边。不过后来李廷恩需要留下人帮忙稳住李家的大局,从管家一不做二不休,石定生死后他在石家也饱尝了人情冷暖,干脆求了石定生的夫人,拿了身契,带着家人来到李廷恩身边成为李家的总管,和儿子管起了李廷恩留在河南府的根基家业。又把教导多年的亲侄子,原本被石定生放了身契,在外头经商的从安叫回来,让从安重新写下卖身契,在李廷恩做了心腹的总管。   从总管的忠心得到了丰厚的回报,李廷恩经过三年的磨砺,成为西北乃至西疆手握权柄的大将军,连昭帝都不得不一再加恩安抚。即便京城中许多以前对李廷恩盛赞的文官此时时常上奏弹劾李廷恩为武夫,又不臣之心,朝廷因严加防范,乃至将李家人诏入京城居住以为掣肘,可却没有一次这些人的奏折能够成真,他们的非议,已经动摇不了李廷恩的根基和威望。而从家人此时的权势,早已非以前在石家时可比。   不过从安对李廷恩的敬畏,早已深入骨髓,他此时的犹疑,正是因为事情出在李家人身上。   不过他也知道李廷恩并非是徇私的人,想了想道:“与四少爷定亲的高家前日低价归州买了块地种火棉。”   他顿了一下,看李廷恩神色如故,这才继续道:“高家这块地有五百亩,是从归州十几个富农家中买来连在一处的,十几块地中间原本还有一块六亩左右的地,那户农家一直不肯卖地,高家就找了人将这户农家的女儿抬进门给大少爷高作敏做了妾。这块地成了嫁妆。”   听完这番话,李廷恩连眉梢都不曾动一下,“谁找的人办文书?”   乱世将现,曾经法纪森严的大燕自然也早已是处处松弛。可在西北这块地界上,李廷恩相信经过自己数年治理,强纳民女为妾的事情,若不是背后的靠山够硬,没人敢如此为高家大开方便之门。   从安看不出李廷恩的心思,可他下意识的将头垂的更低了,讷讷道:“是四少爷。”   “廷逸?”李廷恩脸上终于有了表情,他扬了扬眉,“廷逸何时会插手这样的事情?”   这个弟弟是他一手一脚惯纵出来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胞弟的性情,骄纵跋扈,世家公子的纨绔气息样样不缺,然而不喜欢的是受束缚,崇尚的是侠客之风,好打抱不平,绝不会去做仗势欺人的事情。否则他也不会一直让这个胞弟逍遥到如今,不愿过多的约束。   从安捏了捏手心,低声道:“高大老爷和靺鞨的大部落行商回来,给四少爷寻到了一匹良驹,请四少爷过去看。四少爷几天前过去一看了就喜欢的厉害,就在高家的马场里面跑了几圈,谁知正撞见那户农家在高家门口纠集了好几十户同宗的人家闹事,把四少爷新到手的火云驹给砍伤了马蹄,四少爷气坏了,问起高大少爷事情的来龙去脉,尔后就吩咐身边跟着的人帮忙去办了正经的纳妾文书。”   “呵……”李廷恩端起面前的茶喝了一口,笑道:“想必这农家得知廷逸的身份后,便没有再生过是非。”   “是。”这一次,从安说话的声音已犹如蚊蚋。   西北多年饱经部族侵略,人人尚武,民风彪悍,越是穷困的村落越是如此,因此这里的百姓也许对官府还有畏惧之心,对许多高门大户却不像大燕其它地方一样敬若神明,避如蛇蝎。这里的百姓,逼急了,不是没有将放羊羔利的满门杀了干脆带着全家躲到沙漠做马匪的事情。   然而无论如何,在如今西北的地面上,大将军府的名头,却是能止小儿夜啼的。   以前的李小宝,如今的李廷逸,是去年听说西北多好马之后才来到这儿,并由李廷恩做主和世居西北的高家大老爷嫡次女定下了亲事。当初李廷恩看中高家,和高家在西北的名望和人脉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当然,高家的三个大马场也是重要的一个考量。   高家人世居西北,祖上是游商,与西疆一带的西蛮部族常年通商,发迹之后才给族中子弟花钱买了些闲职转变门庭,行事手腕素来都是商人的法子,圆滑老道之处不失算计。   只是谁也没想到这回高家经堂而皇之的算计到了李廷逸头上。   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李廷恩并未如从安想象中的动怒,“高家可有再为难那户农家?”   “下头人回报,都道高作敏十分偏宠新纳的良妾。”   “让人把事情从头到尾如实告诉廷逸。”他不指望这个弟弟有多大的出息,只希望他安逸舒畅的过日子,把自己不能过的生活都过一遍,可更不希望这个弟弟被别人玩弄与鼓掌之中。有些亏,吃就吃了,吃过之后,得学会下一次再不上当。   从安恭敬的应了是,出门就抹了一把冷汗。   叫四少爷去处理此事,只怕高家少说也得有几个主子在床上躺三五个月才是。   “奶奶的,以前说破了嘴,那些人也不愿意把家里的壮劳力送进来,就这么去乡下捞一勺子,咱们就多了上千壮劳力,等拉出去和马匪们打几场见见血,又是一批好兵!”涂天刀坐在议事堂,见李廷恩吩咐完了军备上的事情,就哈哈大笑两声,说起了新近收到手底下的兵。   “不错。”朱瑞刚也对新到手的兵赞叹不已,他心悦诚服的看着李廷恩,恭敬的道:“果如大将军所言,招兵,还须良家子,生性卑劣,出身有差者,招到军中,反是贻害。”   李廷恩嗯了一声,端着茶告诫道:“良家子,性憨厚,尚忠勇。遇上大战,才能拼力死战,愈打愈强。军中一些老兵,若数次违背军纪,就当依军纪严加惩治,不可顾惜兵力,以免将此不正之风蔓延军营,威胁麾下战力。”   “大将军说的是,您说的,都是这个!”涂天刀说不来朱瑞刚文绉绉的话,只是嘿嘿笑着搓了手举起大拇指,随即满脸谄媚的笑看着李廷恩,“大将军,那火铳你看是不是再给俺老涂弄个三五百杆儿的,咱新收了那么些好苗子,不能叫他们空着手上去杀蛮子啊。”   另一个和涂天刀一起投到李廷恩麾下,猎户出身的万安石原本一直坐在位置上打哈欠,闻言就跳了起来大声道:“你娘的老涂,心也太黑了,上一回三千杆火铳,你就要了一千铳,这会儿你还要三五百杆,你让咱都吃你留下的屎是不是!”   “咋说话呢,大将军面前,你给老子客气些!”平时涂天刀和万安石自然是称兄道弟,这种时候,谁也不会客气了。以前没见过这种火铳的威力就算了,既然见过了,谁手上有的多,谁军功就多,那就不是将就谦让的时候。要不对不起手底下跟着一起拼杀的弟兄们。   两人眼看就要红眉毛绿眼睛的斗起来,李廷恩却一点阻止的意思都没有。他需要的就是这种你争我抢的氛围,若都没有这种情绪,他的赫赫威名如何能打下来?   两人一番争抢,最后剩余的几位帐下将军也加入进去,最后所有人都眼巴巴的看着李廷恩。   李廷恩看他们眼睛一个个都在发绿光,就笑道:“三年前让你们练火铳阵之时,你们尚不情愿。”   涂天刀闻言先搓着手讪讪的笑,“咱们不是乡下人出身,那时候也没见识,不知道大将军您造出来的神兵有这大的能耐,一下过去,就能把那群蛮子头打得稀烂。”   “我麾下的兵士,人人都要会火铳!可长枪营,刀盾营也不可少。火铳亦有弊端,必要与长枪营和刀盾营配合无间,你们不可过分倚重火铳营。”李廷恩放下手中端着的茶,正色告诫麾下众位将军。   这是训诫的话,所有人都收起先前嬉皮笑脸的神色,从位置上站起来,肃穆抱拳应了是。   此时的火铳,是单发,用的火药即便李廷恩绞尽脑汁给了钟道长这些人提示,做出来的依然只能算是黑火药的改良版。只是不断在减少炸膛,铳管过热等问题,能够达到三息一发的射速,可要想设计出连发火铳,就十分困难了。另外钟道长他们在原本的竹筒制火箭的基础上改进出了铁质火箭,以达到容量更高,威力更大的目的,然而缺点是更加难以掌控在空中的平衡度,一旦两军近身交战,这样改良过的神火飞鸦就完全无用了。至于李廷恩梦想中的连发火铳,哪怕这几年来李廷恩不吝巨资,将手中所有搜罗的工匠投进去,把金山银海拿去堆,进展依旧缓慢。是以,在火铳散热,换弹药时,刀盾兵与长枪兵和火铳兵共同配合的三连刺攻击阵容,就显得分外重要。   初到西北的时候,习惯了厚刀弓箭的兵油子们,没人愿意听一个年未弱冠的书生用什么新式的兵器,直到李廷恩自己出银子招募起来的三千人马在经过训练后用新式的火铳打得蛮子们抱头鼠窜,即便偶有逃离的,只要中了弹,大多都会因伤情哀嚎而死后,西北上至将官,下至小兵,就都想手中有一杆能远远就把蛮子一下蹦的脑袋开花的火铳了。也是凭借这最早一批火铳,李廷恩招揽住了涂天刀这些人,在西北步步蚕食,终于成为了名正言顺的大将军。   只是火铳用的习惯了,兵士们却不能每场仗都躲在后面,战场之上,先存畏惧之心,哪怕有神兵利器,一样是败局,是以李廷恩每逢召集麾下将领,从不敢放过这个问题。   眼看争执到最后,各人都红了眼,李廷恩抬了抬手。   涂天刀等人看着他的动作,立时各归各位,束手低头听李廷恩说话。   “本将欲立军政司,此后反军械分给,一律以军政司探查商议后上报为定夺准则。至于军政司下吏员人选,且等京中有了旨意再行定夺。”   李廷恩话音一落,脑子转得快的朱瑞刚面上就露了喜色,上前一步试探着问道:“大将军,大都督这位置……”   “且看一看罢。”李廷恩神色有些寡淡的笑,“也许京中另有考量。”   “他们有个屁的考量!”涂天刀啐了一口,大声道:“这些老东西,成天就坐在京里抱着美人睡着大床,他们连把刀都提不起来,就知道弹劾这个弹劾那个。您是战场上一刀一刀打出来的军功,当初朝廷让你到西北这地面上,就是让您统管西北的军队,结果只给你几百残兵,说是三千人,剩下都是您自己用银子招募来的,连着三年,年年粮草能给一成咱们嘴都要笑烂。您打服了西疆这一片的蛮子,朝廷就想要在这儿重设安北都护府,再弄个人过来把您的兵权给架空了,呸!”涂天刀说着按住腰间的大刀,恨恨道:“他们敢派人来,我老涂就敢带着帐下的兄弟们把他们的狗头砍下来挂到城门口去示众!”   “对,这些老东西,成天算计这个算计那个,有本事,自己上战场打一仗!”   “没错,大将军,朝廷这回要是不点您做这安北都护府的大都督,咱们就要到京城去讨一个公道。”   涂天刀一开了头,剩下的将领们个个忿然。他们不仅早就被李廷恩收服,更重要的是,他们如今早已从各个方面和李廷恩成为了利益联合体。西北连带这块地方,原本穷的除了养马能挣几个银子,剩下的就是吃沙喝风。从军的人除了在兵士上头克扣点军饷,是没有其他来钱的路子。偏偏西北战事颇多,一场和蛮子的大战下来,手底下的士兵不能不抚慰。   这个地方大户人家也少,想要盘剥都没有地方,穷的涂天刀这些人两眼冒绿光。   可李廷恩来了以后,大量推广火棉,实行村庄合作制度,让有条件的村庄广植西北适宜生长的甜菜等,在占下的西疆草场上让村民放养牲畜。收集甜菜用手下工匠发明出的方法炼制最上等的糖运到富庶的关内道江南道等。并且在官升二品后,借着各地藩王作乱,粮饷不济的时机,向朝廷取得就地冶兵之权,以大将军府派出将做监工,将矿山发给私人的方式大开西北的各项矿务。通过朱家向家万家融资,大量低息贷给百姓,鼓励他们自建作坊制造陶瓷水果罐头。一系列商业措施的运作,终于在三年后的如今取得了成果,他手上的将领,成功融入了他的利益集团,并且百姓归心,而且西北的税收,如今可以足够支撑他军队的耗用,不用他再煞费苦心的往里面投钱了。   但西北的稳定和逐步富庶,也引来了京中各处的防范,若非沐恩伯府和果毅侯府以及石定生以前的门生等人在京中为李廷恩尽力转圜,左右说项,只怕京中早就有意将李廷恩调往他处,另派人接管西北。然而也正是因为朝廷晚了几步,如今再想要将李廷恩调走,已不可能。故而两个月前李廷恩就收到京中万重文送来的书信,道朝廷有人提议重设安北都护府,挑选重臣就任都护府大都督,统管西北连带西疆,也就是新设的安北都护府辖下的军政大权。   消息传出,李廷恩尚未反驳,麾下的将军们先一步暴跳如雷。他们跟着李廷恩早就大鱼大肉吃惯了,以前没有品尝过这滋味就罢了,已经品尝过了,再叫他们像狗一样去听京中来人的话,把手中的利益都交出去,他们宁肯去拼一拼。由朱瑞刚领头,涂天刀等人积极参与,很快就送了一封联名的奏折入京,奏折中赞同朝廷重设安北都护府,可他们这些镇守西北的大将以为,放眼朝廷,唯有如今的征虏大将军李廷恩有足够的威望和能力成为安北都护府大都督,若朝廷另派他人,则西北一旦发生乱菊,蛮族异动,便非他们这些镇守西北的大将不为朝廷尽忠,而是京中指派人员之不力。   这样一番威胁十足的奏折送到京中,哪怕上官睿等朝廷重臣连日在朝廷弹劾不断,暴跳如雷,然而面对大燕如今四处的乱象,他们也实在不敢冒险了。   可安北都护府的提议已经提出来,再要收回去,却又并非是想象中那么容易。   李廷恩已经冷眼旁观许久,他要看一看,如今京中这些重臣,曾经与他联手的人,到底有多少如今已成为十足十的对头,又有多恨他这个武夫误国。不过悬而未决已经两月,再想撑,只怕连昭帝也撑不住了。   他心底哂笑,目如冷电扫过下面的将领们,只是一声轻斥就成功的让这些人停下了话头,“住口!”   涂天刀这些人立时束手束脚恭恭敬敬听训。   “安北都护府大都督之位,位高权重,自有圣上乾纲独断。我等一日为大燕之将,一日便只听圣上旨意,不得有怨愤之语。”李廷恩目光一扫,看众人脸上犹带不平之色,口气和缓了些许,“你等都是随我浴血沙场的兄弟,大家且放心,无论何时,我都不会忘了大家的汗马功劳。”   朱瑞刚等人领了训示,大伙儿又商量了几句练兵之事,这才三三两两的出了大将军府。   出门的时候,涂天刀就和朱瑞刚闲聊,“老朱,咱是粗人,听不懂大将军那文绉绉的话,我琢磨着大将军的意思,咱们一天是大燕的官,那肯定要听皇帝老子的,可这大燕天下……”他说着就笑容诡异的嘿嘿笑。   朱瑞刚盯了他一眼,没有跟他计较这固执不该的老朱这称呼,只是道:“涂兄慎言,这悠悠众口,咱们切不可陷大将军于不义。”   “你咋说话跟大将军一样,照咱说,咱们到时候等着那些王爷打到京城,干脆顺势也干他娘一笔买卖。咱可见过那些王爷手底下的兵,咱们手下的一个能打他们十个。到时候咱要混个,那叫啥来着……”涂天刀凝神想了想,忽然一拍脑门,“对,就叫从龙之功,咱们也挣个从龙之功。”   “涂兄弟,你话太多了,有些话,暂且憋在心里的好。”听完这句堪称大逆不道的话,朱瑞刚并未动怒,只是望着涂天刀意味深长的道了这么一句,随即就上了手下牵来的马上扬长而去。   看着朱瑞刚马蹄卷起的一路烟尘,涂天刀吐了口唾沫,对边上凑过来的匡德高等人道:“有点意思了,咱们先把嘴给闭紧了,说不定还有大富贵等着咱们兄弟。”   众人一听,各自露出一副会意的神色,眼中却有压不住的喜意迸射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一直没有上来,很抱歉,我这段时间是连网都不能上的。那天开车出去办电信的网络,回家的路上一时着急就出了车祸,在医院休养了很长时间回家后又一直休息,不让看电视也不让玩手机不让看电脑。因为是去办电信出事的,家里人也不太支持我写文了,不敢叫他们帮我请假,没办法通知大家,十分抱歉。今天去医院做完复检后终于医生宣布我眼睛正常没问题了。但是我现在眼睛看屏幕时间长了还是时不时有重影,只能写写停停的慢慢弄,所以我保底只能有四千字左右,剩下的我就慢慢更,慢慢补,大家见谅。   ☆、第131章 兄弟(上)   天色擦黑的时候,一列侍卫护卫着一名红衣锦缎,英气勃勃,眉宇间饱含傲气的少年骑快马进入城门,中间不曾有片刻停顿,两名老农此时正挑着肩上剩下的菜要赶着出城门。被这一行人一阻拦,其中一名老农脚下一晃,肩上挑的一担子枯黄的菜蔬就掉到了地上。   为首的少年勒住缰绳睃了一眼,抬头看了看天时,吩咐跟着的人,“留两个人过去。”   “是。”为首的一名侍卫抬了抬手,队伍最后的两名侍卫自发停了下来,过去到两名老农身边,下马将老农搀扶起来,给了他五两银子,“咱们四少爷赶时辰,这些银子当是四少爷买你菜的银子。”   那名老农接过银子揣在怀里,点头哈腰的道:“多谢小将军赏赐,多谢小将军赏赐。”   侍卫们没空理会他,看他接了银子,也不曾有什么怨言,径直翻身上马,跟上了前头已经走远的人。   老农喜气洋洋的揣了银子在怀里,重新挑起担子又往前走了。   此时看门的一个矮个子兵士才道:“这老家伙,原本我还以为他是要生出一场祸事来,谁想倒挣了几两。别说他这一担子烂菜,只怕就是他早上挑来卖的,统共也值不了五百文。”   另外几个人就笑,“你是新来的,哪里晓得这其中的道理。”   “就是,这些菜农,早就在府城里混熟了。这城里,哪些人惹得,哪些惹不得,他们清楚的很。方才进去的这少爷,乃是大将军府大将军嫡嫡亲的胞弟,为了寻几匹好马,这才跑到西北来。人是有些脾气,可对咱们下头这些人,倒也还好,每每在这城里进进出出,商户百姓有啥损伤的,都叫下头跟的人给银子。方才这老农,只怕是远远看到这小少爷回城才有意在这个时候偏偏要挑着剩下的菜出城门。”   “就是,要换做是别家的公子少爷进城,你看他们敢不敢挑着担子凑上来,别说得几两银子,只怕命都要送半条去。”   矮个子的士兵听得一愣一愣,半晌才道:“老天爷,这是大将军的亲弟弟,他们连这位主儿都敢坑。”   有人就搓了搓牙花子道:“这有啥不敢的。小将军不在乎这点银子,谁吃饱撑了去告诉小将军这事儿,指不定人家还嫌你麻烦。也只有咱们这样的人,才把这五两银子看在眼里头。”   矮个子士兵砸吧砸吧嘴,忽然两眼放光的道:“要不下回咱们也去撞一撞试试?”   几个士兵对望几眼,忽然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李廷逸自然不知道这一番谈论,他急着回城将今日自己的所得在李廷恩这个大哥面前炫耀一番。   到了大将军府门口,李廷恩的中军营将官,也是亲卫队首领的虎狈迎了出来。   他两手按在腰间的大刀上,看到李廷逸上来就拉了他的缰绳,在看看后面跟着的侍卫们马后拖着的一个铁箱子里面近人高一头猛兽,笑道:“这是狮虎罢,四少爷从哪里弄来的?”   李廷逸下马过去拍了拍铁笼子,丝毫不管里面的猛兽发出的怒吼声,得意的道:“狈哥也认识这个。这是我今天赢回来的彩头。封老三那小子非要和我比赛马,我的追云胜了他三个马身,别的东西我也看不上。唯有这个,说是他才从西疆的一个部族里买回来的,花了足足一万两银子。封老三输的脸都绿了。”   看李廷逸一脸的得意,虎狈自然不会这个时候不识趣的去泼冷水告诉李廷逸,这种西*有的狮子与老虎□所产的猛兽若无好的养育法子根本活不了多久,且一旦到了发情时更是十分难缠,很多抓到的狮虎就是在这期间死亡了的。他是从军出身,以前也在西北这一块儿呆过很长时间,再来这儿,他简直是如鱼得水。可不想就这么得罪了主子最疼爱的亲弟弟,可惜他的性子也说不出昧着良心的话,因此只是跟着李廷逸笑。   不过李廷逸虽说身上纨绔气息重的很,脑子却实在灵活。他一眼就看出虎狈笑容有些勉强,眼珠一转当即就道:“狈哥是怕这狮虎养不活罢?”   虎狈讪讪的抓了抓头。   李廷逸摆了摆手,不以为然的道:“没事,我早就知道这事儿了。封老三不愿把这玩意儿给我,说我不会养,还说他只答应输给我一样东西,养着玩意儿的蛮子是他家新买回来的蛮奴,不会一道给我。不过我就不信,我还会缺一个蛮奴。”   这话倒是真的。   所谓蛮奴,都是这几年李廷恩带着手下的兵士横扫西疆从西疆的草原部族上抓回来后发卖给当地西北的人家的。西北的人用这些便宜买回来,力气又足的蛮奴们去开垦荒地种火棉,用他们去草原上放养鸡鸭,用他们去做矿工,去做作坊中的手工艺人。按照规矩,这些蛮奴一旦被人买下后,所需要发的工钱只有大燕百姓的一半,而且境况一般无人过问。   最重要的是,蛮子们常年生活在荒凉的西疆,文明落后,靠着原始的游牧生活,年年困扰与冬季大雪冻得牛马死去的白瘟和夏日炎炎广发瘟疫的所谓黑瘟之中,常年累月的饿肚子,处境艰苦。在卖给西北这些广开矿山和畜牧草场的大户人家后,他们能吃饱肚子,李廷恩又用一定的律法约束住西北之人,保护他们的生存环境。因此反抗的蛮奴极少,反而有大批的蛮族自愿来卖身投效,成功的瓦解了许多原本年年秋冬都要跑到西北来打柴的蛮族们。   毕竟侵犯大燕是要付出生命的代价,既然都能吃饱肚子,又何必一定冒着巨大的风险?   因此,随着西北经济的发达,也许其他人会缺蛮奴,可大将军府,作为蛮奴唯一的来源之处,是绝不会缺的。   李廷逸在和封老三交接狮虎的时候,就叫手下的人在附近军队的驻扎的地方去了找了一圈。正好他们赛马的地方附近驻扎的军营这几日出去扫荡一圈果西部落,抓回了一大批壮劳力和会纺羊毛的妇人。听说是李廷逸要一个会养狮虎的蛮奴,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挑出了三个。   李廷逸此时颇得意自己的先见之明,招招手让人将三个将来要负责养狮虎的蛮奴带上来,指着他们道:“正好狈哥你认认人,还得你给他们办个木牌。”   大将军府是何等地方,自然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出入,采买的下人也要仔细查明过身份来历。而让蛮奴进入大将军府,即便只是负责马厩这一类的地方,虎狈这个亲卫营首领也觉得破有些为难。   他抓了抓下巴,最后还是道:“这事儿,只怕你还要与大将军说一说才成。”   李廷恩的威名赫赫,别人是惧怕十分。然而对李廷逸来说,李廷恩只是一个从没对他有过一句重话的亲大哥罢了。   他无所谓的摆了摆手,“好罢,待会儿我与大哥用饭时就告诉他。顺道还得要大哥开了库房给我几根上了年头的当归和人参才成。”他一面说一面就拍了拍身边的笼子,“这小东西说是生出来的时候在肚子里别了一别,封老三让我给它补补元气。”   虎狈和身后跟着人看了那狮虎一眼,闻言都只能呵呵的笑。   大将军手上有来药的渠道,从来不缺上好的药材。可拿这些名贵的药材去给一头畜生补元气,除了眼前这位四少爷,只怕天下少有人能舍得这样拿银子不当银子了。   虽说时辰不早了,一再有侍卫催促李廷逸过去和李廷恩用饭,可李廷逸正在兴头上,他依然是看着下面的人将狮虎关到了他选好的屋子里,这才洗漱一番,到了李廷恩的院子。   一到院门口,从安就上来苦着脸,“四少爷,大将军可等您半个时辰了。”   李廷逸没当回事儿,“你们先给大哥上些点心用着就是了。”   从安被这话噎的脸红脖子粗的,不知该如何回答。   “快进来罢。”李廷恩听见外面的动静,站到门口,笑看着长得快到自己肩头的胞弟,睃了一眼从安,见他识趣的退到一边,这才抬手对李廷逸招了招,一边转身走,一面喝李廷逸说着闲话,“说是你又弄了一头猛兽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太久没写,找不到感觉了,写了又删删了又写,我明天重新理一下大纲吧。眼睛很容易疲劳,商量了一下医生,通知大家一下,以后隔日更,字数随机,但我不会坑的,一定会努力努力把它好好的填完。   ☆、第132章 兄弟(下)   听李廷恩问起这件得意之事,李廷逸笑呵呵夹了一筷子蜜汁鹿肉吃着,含含糊糊道:“从封老三手头赢回来的,大哥空了待会儿也随我去瞧瞧。”说完想起先前虎狈的话,赶紧道:“大哥,我带了几个给我养东西的蛮奴回来,你叫人看过后记得让他们给份出入府中的牌子。”   “好。”李廷恩笑了笑,给他夹了一筷子嫩嫩的紫白菜心。   李廷逸跟李珏宁在一起呆久了,姐弟两打小都爱吃肉不爱吃蔬菜。可西北这种地方,新鲜的菜蔬当然找得到,然而种类很少。这样一筷子紫白菜心少说也得二两银子,李廷逸只是跋扈,限于李二柱夫妻的教导,却是从来都不敢浪费粮食。李廷恩给他夹了,他也只得愁眉苦脸的吃了下去。   吃完了赶紧灌了几口肉汤,把嘴里的菜味压下去,他就道:“大哥,你还得给我点补药,我那狮虎,得好好补补元气,要不往后再和封老三他们斗兽怕是不成。”   李廷恩端起一杯酒,笑看着他,“廷逸,你打算天天就找西北这些人玩乐下去?”   听得说起这个,李廷逸脸垮了一半,忽然又兴奋起来,凑在李廷恩边上撒娇,“大哥,要不你带我去军营吧,让我去下头当个哨探?我不喜欢念书,我也没那天分,我就喜欢在军营里呆着。”   这已经不是李廷逸第一次说他要去军营了。   然而人皆有私心,李廷恩不介意弟弟没有从文的天赋,也愿意让胞弟从武。可要让胞弟去做朝不保夕的哨探,他是不会松口的。   想到李廷逸这些日子和西北这一片的纨绔公子们个个打得火热,整日无事还要生点小非出来未尝没有一点逼迫的意思,李廷恩无奈的叹息道:“你若非要从军,待军务司成立,先在我身边当个赞画罢。”   赞画?那不就是打仗时候跟着出点主意,像是幕僚一样?   这有什么意思,自己想的是像那些哨探一样骑着好马,每每在最前头就能打听到蛮子们的消息,对蛮子们砍出最前头那一刀。   李廷逸在心里撇了撇嘴,没趣的坐回去道:“我不想当赞画。”   “那就好好跟封老三他们斗兽去。”李廷恩唇角露出一抹笑痕,没有理会李廷逸赌气的口吻。   李廷逸又一次提出要求被拒绝,心情有点不畅快,扒了两口饭就回了自己的院子。   李廷恩知道他的饭量,叫了从安来吩咐他让厨房再做几份李廷逸爱吃的菜送过去,“让灶下的人随时备着,不拘时候。”   从安应了是,小声道:“大将军,您看四少爷这……”   李廷恩知道他要说什么,面色不变的摇了摇头,“不是时候。”   自己的亲弟弟,当然会为他仔细打算。然而以前自己是迫切需要帮手,可眼下,时移世易。既然这个弟弟不愿意从文,要是从武,这孩子是有几分天分的。可自己如今兵权在手,在军中威名日重,京中已经觉得控制不住。自己的胞弟,此时做一个飞扬跋扈的纨绔,比功成名就要安全的多,也让朝廷更放心。   两边拉锯之时,力量正在向自己这方倾斜,还是不要再在中间加点火星,省的把绳子不经意间就给绷断了。   李廷恩眼底露出一丝森然的寒意,端起一杯酒,淡淡道:“廷逸心里不痛快,让人把高家的事情告诉他。”   从安背上一寒,一句话都不敢再多说,照了李廷恩的吩咐下去办事。   回到院子的李廷逸心中不舒服,回屋胡乱按例写好了今日要送回去河南府的信,就叫人开了库房拿了几只上好的人参和当归出来,让厨房的人拿去炖了,亲自端去喂狮虎。   “看你这吃的模样,就叫你大肚将军!”李廷逸见狮虎吃的狼吞虎咽,笑哈哈在铁笼子边上拍了一下,琢磨出一个名字。   跟着李廷逸的小厮松白和松青听见将军两个字,对视一眼,都不敢先开口反对。   松白想到先前从安把自己叫过去吩咐的话,更是觉得腿肚子打颤,末了还是硬着头皮上去喊了一声四少爷。   李廷逸正看大肚将军吃东西,只是嗯了一声。   松白冲松青使了个杀鸡抹脖子一样的眼色,松青挤出一个苦笑,跟着凑上来,“四少爷,小的听说了件事儿。”   李廷逸手里拿着肉干正朝笼子里面丢,这会儿心情也好多了,漫不经心的道:“说罢。”   松青这才硬着头皮把高家纳妾那事儿事情始末原原本本说了,一说完就赶紧低头,根本不敢看李廷逸的脸色。   李廷逸已是脸色涨红,此时怒火熊熊的他不仅仅是气,更有一份羞恼。   哪怕是幼时,他也几乎没吃过什么苦头。因李廷恩的缘故,就在李家村,走出去滚在泥地里和别人一道玩,都是要被让着三分的。后来一路从县城到府城,再到这广袤的西北大地,连带整片西疆上最凶残的蛮奴,从来没有一个人敢对他不恭敬。他从未想过,出于一片好意为未来的岳家撑了撑腰,没想竟被人唬弄了!   高家的人把自己当猴耍!   李廷逸原本就憋在心里的火气这次是无论如何也压不住了,他将手中还捏着的肉块往笼子里一扔,转身大步往前走。   “备马!”   “叫宋威点五十个人在门口等着我!”   “把我的穿云剑拿出来!”   听到李廷逸一边走一边丢下的话,松白和松青两条腿拼命打哆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到底还是按着李廷逸的吩咐去办事。   等到骑在马背上,一行人大张旗鼓往高家赶,松白才来得及窜到松青身边低声嘀咕两句。   “四少爷这劲头,打两下倒是不要紧,就怕气过头,要在高家弄出人命来……”到时候这是做亲还是做仇啊。   松青翻了个白眼,“你管是做亲还是做仇,咱们这些做下人,只管听上头主子的话就是,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子顶着呢。”   “成成成,咱们都跟上就行。”松柏没好气的道了一句,直接就在马屁股上甩了一鞭子。   高家早就接到消息,晓得李廷逸要过来,大开中门迎接。还把高素敏有意留在了家中。   高素敏原本约了几个闺中的朋友去城外跑马,闻得不要她出门,当即发了一场脾气。   高素敏是高大太太年过三十才得的孩子,自小就生的一身雪肤,模样精致,在西北这片地上格外引人喜欢。高家上上下下对高素敏都抱有十分大的念想,因而娇纵惯了。更别提高大太太这个当娘的,对这个女儿简直是要金的就不敢给玉的。看女儿发脾气,高大太太说情,“让她去罢,咱们家里有你就成,这定了亲,本不该多见面。”   “就是,谁要见他,不过就是个靠着家里头的废物。”高素敏一脸不乐意的埋怨。   她根本就不喜欢李廷逸,无官无职,整日只会花销家里。她是堂堂西北高家嫡出的姑娘,高家的掌上明珠。要配,跟李廷逸的大哥李廷恩倒是勉勉强强能配得上。李廷逸算什么东西,还想叫她在家里等着恭候他!   “住口!”高作英猛然一声爆喝。   高素敏先是唬了一跳,回过神二话不说大声抱怨,“大哥,你吓唬谁呢!”她可不是家里头那些庶女,由得大哥搓圆揉扁。   高作英狭长的眼眸射出鹰一样锐利的光,直看的高素敏气势全消不寒而栗后方才警告道:“老老实实在家里头等着,好好与四少爷说话。若敢耍心眼让四少爷不喜欢你,这门亲事作罢,你就嫁到孟苍山去!”   “大哥!”   “老大!”   高素敏先是被吓住了,继而就到高大太太身边跺脚告状,“娘,您看大哥。”   高大太太宠爱这个女儿,更看重的却是自个儿的长子,毕竟将来她是要靠长子养老的。此时她心痛女儿,更震慑于儿子说话时的狠辣,拍了拍女儿的手,方才带着三分犹豫道:“阿英,你有话好好说就是,别吓唬你妹妹。”   “我没有吓唬她。”高作英轻飘飘的扫了高素敏一眼,沉声道:“要是这门亲事做不成,为了高家,她只能嫁到孟苍山去。”   孟苍山是厉戎部的属地,厉戎王族世代居住在孟苍山的王宫上。因孟苍山下有一大片肥美的牧草,能养出膘肥体健的良马,故而高家和茹毛饮血,连西北蛮部都十分敬畏的厉戎部颇有来往。可这样的来往,只是生意上的交情,我送你几个美人,给你金银珠宝,你与我上好的马匹。   和厉戎部联姻,别说真的去做,就是想一想,只怕都要不寒而栗。   看出长子神色认真,高大太太心扑通扑通乱跳,“阿英,你在胡说什么,咱们高家的姑娘怎能嫁到孟苍山去!”别说是自个儿心爱的阿敏了,就是家里头那群庶女,自个儿都狠不下心啊。那可是一群要吃人的蛮子中的蛮子。   高作英唇线绷直,语气没有丝毫动摇,“西边这一片儿,除了孟苍山因地利之故还有几分握在厉戎部手上,旁的都已经被大将军府收服了。昔日赛若部何等猖狂,别说是秋冬,就是春耕时都敢叫人来打柴,如今他们在哪儿!赛若部三个最大的分支,穆尔沁,腾腾瓦,傈僳,阖族为奴,头人全被大将军杀了个干净。穆尔沁第一美人孟丹公主,此时只是红帐女。高家只是善养马,这门亲事本就是高攀。既然高攀了,高家只能抓住这福气,若阿敏嫁过去后与四少爷琴瑟和谐,对高家自然是一桩美事。若不成,那就是高家的滔天大祸。娘,我早就告诉过您,亲事既定,对阿敏要严加管教,把她性子都收回来。要还是做不到,我也只能把她嫁到孟苍山去,就当是高家出个人,替大将军笼络一番厉戎部那些人了。”   自从见识到李廷恩行事手段与强大武力后,高作英早就熄灭了和李廷恩作对的心思。他想将高素敏嫁到厉戎部,也不是为了给高家另找靠山。厉戎部根本就不是李廷恩的对手,他怎会如此目光短浅。他只是想若高素敏这个妹妹实在□□不出来,那只能当是一份忠心一样献出去,至于能起到什么作用,他不抱希望。   高素敏听高作英滔滔不绝说了这么一长篇话,就是再傻也知道高作英是认真的了,立时吓得面色灰白。   她再娇纵,也知道眼下高家是自己的大哥在拿主意。而这个大哥,却对她一直淡淡。   高大太太看见女儿害怕就心痛,撑着帮忙说情,“都定亲了,三书六聘都有,婚事哪能随意作罢,你别再吓唬你妹妹。让她在家就在家罢,今儿好好陪着四少爷说说话,往后我好好教她就是了。”   高素敏也急忙点头,“大哥,我在家,在家,往后都不出去了。”   高作英哼了一声,漠然道:“当初定亲,高家唯有你这一个嫡女。能嫁去大将军府,是你的福气,若再胡闹,大哥就叫九娘记名在娘名下,送去服侍四少爷。”   庶女哪怕是记名,自然也是身份不相匹配。可高家的记名的嫡女,送去做妾侍,还是可以的。   这个道理,不止高作英明白,高大太太与高素敏也明白。想到一桩婚史好端端的可能要被庶出的姐妹抢走,高素敏先前的不甘愿都丢到九霄云外,神色乖顺的赶紧点头示意她都记住了。   任凭高作英千般谋划,奈何李廷逸不是高家人,他的行事向来是按照自己痛快来,哪管别人计算。   不等到高素敏出面讨好人,李廷逸一到高家门口,翻身下马第一件事就是令人砸了高家的大门,全然不管负责在门口迎接的高管家一声声劝阻。   “四少爷,四少爷,您这是作甚。”高管家急的一脑门细汗,不停去催边上的下人,“快进去告诉大少爷。”   不用人去禀报,高作英也知道了。他犹豫一会儿,并没自己出去找没趣,而是吩咐人去把庶弟高作蔚叫去。   “李四郎!”生了一双翠眼的高作蔚一出门见到李廷逸气势汹汹的模样,半点没有客气,上去就在背上给了一拳,黑着脸道:“青天白日的,你来我家砸门!”   李廷逸斜着眼看他,“你小子舍得出来了,前几回不是叫你大哥来打发少爷我?”   高作蔚闻言一滞,须臾苦笑道:“廷逸,你不是不晓得我家的情景。”   李廷逸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脸上少见的流露出讪讪的模样。   高作蔚是高家的庶出子,生母出身微贱,乃是高家负责养马的马奴和冒沁草原上的稗贞人所出,身上有一部分西蛮血统,身形高壮,面容俊挺。因身世之故,他在高家连一般的下仆都不如。当年高家二老爷只是下去巡视马场,因打了两头鹿喝了几大碗生鹿血,这才随手抓了一个女子来下火。三个月后高作蔚的生母有了身孕,下头马场的管事不敢隐瞒,将此事报了上来,高二老爷的正室廖氏有子有女,不将这点事放在心上,却也不愿让儿女有个卑贱的庶弟,令人下去赏了一碗汤药。谁知高作蔚生母打小干惯苦活,身子强健,胎儿没打下来。廖氏是吃斋念佛的人,觉得这是上天有意放一条生路给孩子,便令人将高作蔚的生母带回来找个地方安置下,不缺吃不缺喝,至于能不能平安生下孩子,她就不管了。此后高作蔚降生,长大,廖氏一应按着份例来,不曾刻薄不曾多给。就是这样,高作蔚十五岁之前都没见过亲爹。   高家豪富,日常开销除开份礼花银子的地方不少。高作蔚为了养活生母和胞妹,跟养马的外祖父学了一肚子马经,又花银子买通下人,时常悄悄出门去马市上晃荡,靠做中人和为冤大头相马来赚银子。   半年前李廷逸才到没多久,跑去马市相马,看到欢喜的就一掷千金。高作蔚动了心思,毛遂自荐一番为李廷逸相到了几匹好马,李廷逸才动了心思,想把高作蔚弄到身边,叫人去查了高作蔚的底,得知是高家的人后,两人慢慢熟识,竟成了知己好友,只是那时高作蔚也不知道李廷逸的身份。直到高作蔚的胞妹高葛儿生了一场重病,高作蔚连续一个多月都没去马市,李廷逸亲自上高家来找,高家上下才得知毫不起眼的二房庶子高作蔚竟然与大将军李廷恩的胞弟李廷逸成了好友,高作蔚也才明白自己无意间结实了一个大人物。李廷逸给高葛儿安排了好大夫,送了好药材,高葛儿病情渐渐康复,高作蔚在高家亦开始冒头,母子三人日子好过了许多。   只是自从李廷恩开始重用高家,又将高素敏定给李廷逸后,高家上下有许多人不愿意高作蔚这个卑贱的庶子再与李廷逸交好,事事都让其余的高家子弟露脸。   高作蔚从小看人眼色长大的人,自发少了与李廷逸的来往,此时两人一说话,彼此都有些怅怅。   李廷逸先缓过神,一抬手将高作蔚推到边上,愤愤道:“闪边去,小爷待会儿再找你计较,先等我打烂高作英的猪脑子再说。”   高作蔚大吃一惊,“你说我大哥惹了你?”若说是高家有不知事的得罪了李廷逸他还相信,高作英那样的人怎会去惹李廷逸。   一说这件事李廷逸就火冒三丈,“你高家将我当傻子!”他愤怒的将事情来龙去脉倒个干净,末了道:“今日让我收拾一顿高作英,把你们占的田地和人都还回去,我看在你的面上就将这件事罢了,否则……”   他没有说否则如何,可高作蔚是听得明白的。   如今在西北这片地上,还有李廷逸不敢做做不了的事情么?   虽说他恨恨于近日自己所得到的待遇,可一损俱损的道理还是让他忍下心中那丝不平,告诉了李廷逸一个让他十分惊诧的真相。   等到晚上李廷逸回去的时候,就向李廷恩提出要换一个人成亲。   “高葛儿?”李廷恩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看向边上的从安。   从安对高家的少爷老爷乃至管事的太太们都了如指掌,可一个毫不起眼的庶女,他是真的不清楚,只得告罪一声,出去找了盯着高家的人来问,这才恍然大悟。   “大将军,高葛儿是高作蔚同母所出的胞妹。”   高作蔚与李廷逸交好,李廷恩一听就知道是谁了。他笑了笑,“她身上亦有一半西蛮血脉罢。”   “是。”从安心里直打鼓。早就知道四少爷胡闹,可胡闹到这个地步。论起来高素敏的身份都已经极不般配,还要换成有蛮子血统的高葛儿。这简直就是胡闹!   孰料李廷恩闭目想了一会儿,忽道:“照着廷逸的意思,让人去告诉高家。”   “大将军……”从安惊得都有些语无伦次了,四少爷胡闹,大将军怎能糊涂,“这,这可是蛮人所出。”   “要的就是蛮人所出。”李廷恩唇角轻轻一拉,“高家上一辈不值一提,后辈倒是出了不少聪明人。”   从安觑着李廷恩的脸色,不好多言,脑门发痛的出去办事。   他才出去,又有人来回报,“大将军,*郡主来了。”   李廷恩总是风平浪静的心头倏然划过一丝波痕,旋即轻声道了一个字,“请。”   作者有话要说:手术后眼睛恢复情况还行,本来要早点回来码字,只是家里都不同意,医生也建议再休息一段时间。8月份了,好了很多,早上起来开始写,写一会儿就休息一下,一整天我也只能写这么多了。谢谢还在等我的你们,爱你们,能更都会努力的,一定不会坑。   说一下,我现在这个情况校正什么是不现实的,所以如果有错字大家包容一下,等我情况更好的时候回头再来慢慢改,我现在能上网的时间都用来码字了,不看评,不看文,不上扣。若大家有意见也可以留言,我这个号除了更文平时都是表姐在用,她会告诉我的。   ☆、第133章 局势(上)   站在李廷恩面前的杜玉华和在京城时*郡主已经截然不同。最明显的就是微黑的肌肤上不满倦意,唇色泛白,简简单单用金冠竖起的发尾上还沾染着些许风沙,配上一身银甲和腰间的长剑,全然失去了早前的贵女风范。或许唯一不变的,唯有她眼底的倔强和骄傲了。   两人静静对视了一会儿,李廷恩先开口,“郡主请坐。”   杜玉华目光在李廷恩脸上轻轻一转,见到那种久已熟悉的淡然神色,心底蓦然窜过一丝酸涩,镇定的坐了下去,只是道:“你还是叫我的官职罢。”   李廷恩笑了笑,没有坚持,“好。”他停了一会儿,发现杜玉华唇上飞起的白色皮屑,让人送了酸梅汤。   杜玉华望着散发出阵阵凉意的酸梅汤,喉咙下意识的咽了口唾沫,没有多加推辞的端起来就灌了几碗。   等到酸梅汤见了底,发现李廷恩一口没用,她神色有些赧然,很快却恢复过来,自嘲道:“让大将军见笑。”   “旱情严重,凤威将军与治下军民同甘共苦,乃是典范。”李廷恩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直接问,“凤威将军当不是为我府上几碗酸梅汤而来。”   杜玉华咬了咬唇,忽的抬头对上李廷恩,“大将军,祝县十万军民已缺粮端水半月,祝县亦在西北都护府疆域之中,还请大将军为百姓计……”   她话未说完,便见到李廷恩抬手。   “凤威将军,本将记得,昔日朝廷将您与五千红妆军遣到西北是因朝廷征战,大燕壮丁缺乏,以练女兵补兵员匮乏之忧。为此,本将曾允诺皇上,在治下划出祝县,一应事务尽付将军之手。如今祝县之事,只怕本将不便插手。”   杜玉华似乎早就猜到李廷恩会这么说,她苦笑一声,目光直视李廷恩问道:“若我是以杜玉华的身份求你,你肯不肯?”   李廷恩没有说话,他眼神定定落在那张曾经娇艳如三月桃花的脸上,良久方才叹了一句,“你定要如此。”他呼吸一停,转而扬声,语气中带着几许逼问和怒气,“你该知道,为何只有你来了西北!”   一年半前,朝廷眼看李廷恩在西北发展顺利,连战大捷,还在祝县附近发掘出两个金矿。以前在朝廷眼中,连年战争,粮税匮乏,只是倚为大燕屏障堵截西蛮的西北一带重新有了不一样的价值。可那时候西蛮蠢蠢欲动,西北到底能走到哪一步,诸人都没有底气,眼睁睁看着这块肥肉不吃,任凭李廷恩坐大,谁又都不能答应。   为此,朝廷争执良久都决议不下,最后瑞安大长公主进宫见了昭帝,面谈许久后,昭帝下了一道出人意料的圣旨。封寿章长公主之女*郡主为凤威将军,挑选诸公主府,郡主府上强健女兵组建红妆军派往西北协助李廷恩对付西蛮部落。   明面上,朝廷对外的说法是因大燕这些年连年征战,天下不太平,因而折损了许多兵力,眼下兵源不足。若一味在民间征调壮丁入军营,最后难免会使民间百姓家破人亡,子息艰难。长此以往,这就是危及国本的大事。开国之时,大燕□□也曾在最初兵力不足时用过女兵,瑞安大长公主当初更凭借女兵立下赫赫军功。因而这个时候调用女兵做一次尝试,缓解兵力不足的矛盾,是合情合理的。而杜玉华出身宗室,受封郡主,这几年不复之前,一直安分守己在瑞安大长公主身边学习兵法韬略,让她来执掌红妆军,更能安抚各方,是为上佳。   可私底下,昭帝与瑞安大长公主乃至杜玉华和李廷恩都很明白,为何不是别人,偏偏是杜玉华这位*郡主。   只因当初李廷恩一路来西北时,遭遇多方截杀,数次危急关头,是杜玉华带领麾下女兵将李廷恩救出来,一路护送到了西北。   对于已在西北立住脚跟的李廷恩来说,派遣别人来割西北的肉,朝廷或许不用多久就能受到一封奏报丧的奏报。可是杜玉华,许多人都是能安心的。   果然杜玉华来了之后,李廷恩没有多方掣肘,甚至杜玉华点中祝县,李廷恩也如约让麾下的人马退了出去,把祝县全权交付给了杜玉华,没有再过问过只言片语。   可杜玉华明白,情分如绳,面对李廷恩那一颗如石之心,哪怕结绳时再用心,终究会将之磨断。只是此时的她已经别无选择了。   她压住心底翻滚的情绪,微微侧过身,不敢去看李廷恩的眼睛,“我是在外祖母膝下养大的,我从小就受封*郡主,长大后不知俗事,是瑞安大长公主教养与我。我如今,是统领五千红妆军的凤威将军。”   李廷恩默然听完这段话,身后往后一靠,闭上了眼睛,他的脑海中,浮现的是几年前那个手握那曾被自己亲手截断的金鞭与刺杀之人拼斗的女子。   时移世易,事易时移啊。   须臾,他双眼猛然睁开,瞳孔中散发出亮的惊人的光芒,屋中回荡起一声大喊,“来人。”   办完事回来后就一直守在外面的从安进来,看了一眼边上的杜玉华后很恭敬的行礼,“大将军。”   “开库房,送三千石粮食去祝县。”   送去祝县?   从安心头一跳,眼尾余光飞速的杜玉华脸上一转,不敢多言的应了声是,他方要退下,忽闻李廷恩又一声嘱咐。   “凤威将军忙于军务,备车送凤威将军。”   从安头皮发麻,却见杜玉华神色清冷的站起身,对李廷恩行礼后转身大步离开。   扭头看了看李廷恩的脸色,从安深吸了口气,跟在杜玉华后头娶办事。   两人走后,李廷逸不知从什么地方窜了出来,望了望杜玉华的离开的背影,再看看李廷恩端肃的神情,难得有几许犹豫,“大哥,你要是真看重郡主,就想想法子罢。”   李廷恩一直没有说话,过了很久才怅然一笑,“廷逸,大哥没有办法。”   在李廷逸眼中,自己的大哥一直是无所不能。   可以在十岁的时候就中秀才,可以从乡间的农家人一跃而成县城中有名望的富绅之家,可以拜大儒为师,可以平步青云,哪怕是从文官转为武将,大哥也能赤手空拳在西北打下一番赫赫基业,连最凶残的蛮人都要闻风而逃,退避三舍,朝廷亦只能多加安抚。   然而这样的大哥,生平头一次这样无奈的说他没有办法。   李廷逸听得心酸,他并不全然是不懂世事的纨绔,闻言闷了一会儿道:“大哥,要不你先娶了郡主再给朝廷上书。”生米煮成了熟饭,出嫁就要从夫,到时候一切问题说不定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哪有如此简单。”李廷恩难得苦笑了一声。   他与杜玉华之间,从开始便不是简单的男女之情,到了此时,她成为凤威将军,驻军在西北中间的祝县之上,更加犹如在两人中竖起了一排刀山枪林。他们中间相隔的,从来不是简单的青山江河。   他疲惫的揉了揉鬓角,看着李廷逸担忧的模样,心中一暖,温声道:“此事大哥自有分寸,你不必担心。”话锋一转,开始细细问起了高家的事情,“大哥叫从安去高家说了高葛儿的事情,你见过高葛儿?”   李廷逸脸上一红,咳嗽了两声讷讷道:“大哥都差人去说了。说起来我也是一时上了火,又想着阿蔚与我交好,娶他的妹妹,总比高素敏好得多。”说到高素敏三个字,他眼中明显闪过一丝厌弃之色。   “原来如此。”李廷恩并没有教训李廷逸这样拿婚事当儿戏的态度,他想了想道:“廷逸,你若不喜欢高家的姑娘,大哥可以为她们另择良配,你也可以慢慢寻找心悦之人。”   这个年代的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当初为李廷逸定亲高家之时,李廷恩有多方考量,加之男女婚姻都是如此,没有自由恋爱的说法,李廷逸又没有反对,李廷恩就顺势定下了。然而到了如今,西北局势已然不同,高素敏既然不是良配,高葛儿未必就好,李廷逸可以合适的补偿的高家的女子也不希望委屈亲弟弟。   若在以前,李廷恩身为男子,或许不会太在乎姻缘一事,可此时,他有些被牵动了心肠。   李廷逸看了李廷恩一眼,嬉皮笑脸的道:“大哥无缘无故说这个作甚,娶谁不是娶,实在不成,纳妾就是。总之大哥放心,我会敬重妻子。”   说到底,女人罢了,娶回来只要安分听话。不会管家不会交际都是小事。自家的几个姐姐,以前还不是乡下姑娘,被大哥找的嬷嬷教几年,再找几个机灵忠心的管事妈妈在边上帮扶,只消能把后院料理的清爽就成。实在不行,就当个观音像供在那儿罢,好吃好喝的。   李廷恩横了他一眼,叹道:“你啊。”   李廷逸依旧浑没当回事,“大哥,我说的是实话,要是咱们高攀,我害怕自个儿受气,少不得多思量思量。你都给打下这片基业了,高家只能奉承着我。高素敏是不识趣,高葛儿是被阿蔚带大的,别的不说,安分这一条总会。我自会好好待她,让她先生了嫡子,就送到大哥身边来教养。就是将来我有几个妾,家里也乱不起来。”   李廷恩听得好笑,“你的嫡子,叫我给你教养。”   “我又不会带孩子。”李廷逸自个儿有几斤几两重还是十分轻重的。他撇了撇嘴,“我又不是大伯三叔他们,明明就是土里刨食的,偏要摆出一堆家风规矩来,实则外头人看得只是发笑。”   一个只知一味溺爱天赐,大家都说大哥溺爱自己,可自己读书练武从来不敢懈怠,大哥不曾一日放松。哪像天赐,天冷了不念书,天热了不习武,手上擦破皮就是天大的事。还有天福,明明就是小顾氏所出的庶子,三叔偏生一应照着嫡出的架势来,弄得一家上下都不安生,两个儿子都离心,还以为公正的很。   李廷恩摇了摇头,只看李廷逸的脸色就知道这孩子是在腹诽什么,“既已分家,你不要多管。”   “我晓得。”要不也不会躲到西北来,天天就看大伯三叔他们穷折腾了,只会想方设法到家要好处。李廷逸心里十分不满,奈何卑不讳尊,幼不言长,他只得忍下这口气。   不知不觉说到家中事,李廷逸忽的一拍脑门,“对了,大哥,廷文一直来信,说也要到西北来,我总说问你,老是将这事给忘了。”   四房……   李廷恩沉默片刻,很快道:“我会让人送信回去问问廷文,待他回话之后再说。”   李廷逸喔了一声,没在多说,看天色差不多了,和李廷恩一起用了饭回了屋。   过了几日,去祝县送粮的朱成刚回来先见过李廷恩。   “大将军,祝县的确旱情严重,全县四百多口井,已经干了一大半。末将带人去看过,县中那一口甜井,眼下一日十二个时辰都有百姓守候,专有人坐在井中,一见井水,便装起来,想要打满一桶水,须的半个多时辰,城中为了打水,已有近百起械斗,死伤三百多人。就是昔年姚山上那几口苦井,这些日子也开始有百姓去打水回来吃用了。”朱成刚说起来,面上既有担忧亦有庆幸之色。   若非大将军有先见之明,提早在治下说服百姓打了无数口井,又想方设法存水,别说灌溉庄稼,就是人的吃用,都是一个大问题。而今看着一年多钱因发现金矿而骤然繁盛起来的祝县再现惨象,朱成刚心中是说不出的滋味。   当然他本是武将,手上人命无数,也不过是感慨一二句罢了。   此时涂天刀等人也在,闻言啐了一口大骂道:“活该,当初朝廷说好的,那金矿说要添补咱的军饷开支。咱西北多少年没足额发过军饷了,自打大将军来了,朝廷看咱西北经营的好,连那掺沙子的粮草都不给了。每回来人就是收税,狗东西,还把祝县给挖了去。啥狗屁的红妆军,就是一群没见过血的娘们儿。弄个郡主过来,见了蛮子……”   “好了。”李廷恩不轻不重的两字一出,涂天刀立时止住愤愤神色,换做一脸恭敬。   朱成刚是约莫有点知道李廷恩和杜玉华之间纠葛的人,此时只能暗自为涂天刀在心里叹气。生就一个大老粗,说点别的不好,偏要说这个。   “祝县矿民如何?”   听得李廷恩问话,朱成刚赶紧回道:“末将遣人细细查探过,祝县原有矿民三千人,近两月已减至一千二百多人,末将回来之前,听说凤威将军贴了文书,已开始在县中广招百姓入矿中采挖金矿。”   矿民是艰苦的工作,这几年西北不同以往,许多人不需要为果腹而忧心,只要吃得饱,很少有人会愿意去干这活。就是祝县活不下去,祝县其余的地方,并不如祝县一样难过。朝廷也知道这一点,以前都是用蛮奴。可如今,蛮奴不够,朝廷甚至等不及再候一候,开始用百姓了。   李廷恩唇角就浮现出一丝讽刺的笑,“藩王。”   作者有话要说:我明天会多上一个闹钟的。。。。。   ☆、第134章 局势(中)   李廷文接到李廷逸的书信后,当即打发人收拾东西,去林氏那里说了一声,回了四房。   曾氏才给李耀祖灌了药,从房中出来和娘家人说话,见儿子回来,脸上笑意立时不同之前敷衍,打发下人端了金银露上来,“快喝一杯,去去暑气。”   李廷文先给外祖母陶氏与大舅娘莫氏请了安,才端过金银露一饮而尽,并没有告辞退下,反是顺势坐下,叫跟着的小厮把他带回来的东西拿出来。   “大哥在江南道那头的铺子才送了今年新出的莲花锦来,还有西北那头的药田,虽说今年天气热,一些喜热的药材倒是生的好,二伯娘都叫我带了些。”   当然也不单是这两样,其他的林林总总也是不少,一字摆出来晃花了人眼。   别说是莫氏,就是陶氏见着用银线隐隐约约连成的莲花在日光下透出的银光,都不由得心中微动。莫氏更是一个劲儿咽口水,老天爷,连分出来的小姑子都过的这样富贵,那大将军府怕不是……早就听说李家豪富,真是见了才晓得啊。   李廷文望着陶氏与莫氏的模样,只是发笑。   曾氏剜了一眼儿子,笑着令人将大部分东西都收起来,又拣出一匹莲花锦和几样药材道:“爹一直喜莲,今儿正是巧了,娘拿回去与爹做两件衣裳出去会友穿罢。再有这药材,廷恩那头的药材一贯是极好的,老爷都是吃西北送来的药。娘带回去做几次药膳,,快要入秋了,也好给家里人都补一补。”   陶氏还未开口,莫氏先就叫跟的小丫鬟把东西接了过来,一连声的奉承道谢,“哎呀,咱们家多亏小姑照应,这日子才能越过越好,都是自家人,我也不跟小姑你多客套了。你放心,大嫂指定把全家上下都照料的妥妥当当的。”   曾氏闻言笑了笑,并没接话。   陶氏却狠狠的瞪了大儿媳妇一眼,再看看曾氏寡淡的笑容与李廷文眼底流露的淡淡讽意,心下叹了一口气,起身推辞了两句,只道家中还有事,坐上曾氏准备的车马回去了。   她们一走,曾氏就似笑非笑的看着儿子,“你啊,就会糊弄你大舅母,你外祖母可是精明的很,你那点心眼在她面前可不够。”   “够不够的不要紧,只消好用就成。”李廷文掸了掸袖口,满不在乎的道:“外祖母既是个精明人,这么多回,也早该看出来咱家不乐意结这门亲事,偏回回上门还都要带着大舅母,每每先夸墨表哥一通。”说着他话音一顿,“娘,外祖家计艰难,咱们自可帮扶一二,可凤儿的亲事,万万不能答应。”   “娘晓得。”娘家不争气,曾氏心头也不舒坦。但她不是那种为了娘家就要委屈自己儿女的人。为了儿女,她连丈夫都舍了,娘家又算什么。况娘家并不是就吃不上饭。   “墨儿那孩子,是给你外祖父教傻了。”若侄子是个合适的,哪怕只是敦厚老实,曾氏都会愿意将女儿再嫁回娘家去过舒舒坦坦的日子,左右有李家撑腰,女儿过不了苦日子。偏生侄儿被教的迂腐又轻狂。曾家眼下全靠李家拉拔,侄儿说起李家还一股武将之家的不屑之色,这样的人,哪是良配。   李廷文敷衍的笑了笑,“下回外祖母再来,娘就说凤儿的婚事要大哥做主罢。”   “你大哥……”曾氏脸上有些许犹豫。她不是不信李廷恩,这些年她是亲眼看着李廷恩对下头的弟弟妹妹如何疼爱。只是连李珏宁都还没定亲事。   “珏宁那孩子都还没定,我前头去看你二伯娘,她说起来只是一个劲儿的叹气,说许多好人家都在打听珏宁,只是你大哥每回写信回来都说要多留几年,珏宁可都及笄了。”在这一点上,曾氏真是想不明白,以李家现在的地位,嫁到哪家去都受不了委屈,何苦还这样留着。可要说李廷恩是不疼爱李珏宁,因而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曾氏是绝不会相信的。   李廷文摆了摆手,“京中多少贵女都是十八再发嫁,咱们家立起来了,为何不能慢慢给姐妹们挑亲事,娘不用担心。大哥说过,凤儿的嫁妆他会好好置备。”   曾氏就笑了,“我倒不担心这个。”   母子两说了一阵话,李廷文才把他要去西北的事情告诉曾氏,“成日呆在家中不免憋闷,我也想去大哥治下瞧一瞧,若有为难的地方,可以给大哥尽一份心。”   曾氏看着俊俏挺拔如兰芝玉树的儿子,目光颇有些复杂。这一辈子,她在娘家日子并不轻松,嫁人也未曾得到良配,可她生了一个好儿子,这么早就懂得为这个家打算,晓得不能光等别人施舍。   她很快就露出一个愉悦的笑容,“要去就去罢,你大哥在那儿,娘也不担心旁的,只怕你过去给你大哥添乱。到了那儿,自个儿要有分寸,万不可依仗身份就做出些张扬的事情出来。”   李廷文笑问,“娘还不晓得我?”   曾氏横他一眼,并没再说。   西北路途遥远,虽说现在平静不少,让李廷文一个人过去,哪怕有李家的侍卫护送,仍然是叫人不放心的。因而李廷文只得在家等着朝廷押送军需去西北的时候与对方一道上路,一直到十一月才得起行。   十一月已是深秋时节,秋老虎方过去,天气就开始冷的厉害,却也不见怎么下雨。偶得有雨,亦不过是绵绵细雨飘洒在空中,一落地,连点影子都看不见,全然没有办法滋润久已干涸的开了口的土地。   李廷文随着兵部押送粮草的人一路去西北,沿途所见,卖儿卖女不在少数,他心有所感,常趁着驻扎休息的时候带着贴身的护卫出去转转,顺手帮忙些人。   虽说兵部这些人走的慢,十二月中也到了同洲。同洲前面的株洲就是西北与西疆中间的州府,亦是如今朝廷重新划出建立的西北都护府境内。昭帝早在十月份就下了圣旨,重立西北都护府,封李廷恩为西北都护府大都督,管理新的西北。同洲挨着株洲,李廷文对这里自然分外有兴趣,闻之今日下了雨,负责押送粮草的马文博又令驻营时,一大早就带了几个人出门。   看到株洲与前面州县不同的勃勃生机,他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自豪之意。逛了几圈,他带着人寻了一家生意颇好的茶楼坐下。   “这年景,老天爷是存心不让人活啊。”   “可别乱说,老天爷那能随便说的。再说了,王秀才,你家有啥过不下去的,你家三儿子,有两个都去了万将军帐下,你还愁啥年景,白米饭都吃的撑着了罢,瞧瞧你那肚子。”边上有人趁机酸了两句。   王秀才本不是秀才,只是个多年不中的老童生,以前日子过得艰难,有闲人时常讽刺他读了一辈子书却连个秀才都中不了,就叫他秀才来寒碜他,以前王秀才听的人这样叫自己,难免发怒。然而自打两个儿子去了万安石帐下从军,后来又选作万安石亲卫后,王秀才家中一下子发迹起来。两个儿子每战都有军功,换了田亩,买了大屋,还添置了几个奴仆,王秀才对人们的打趣就不以为意了。王秀才以前还端着架子,不喜儿子成了武夫,但西北富庶起来,人人都以入军户为荣,尤其是经历天灾之后,王秀才也想明白了,再被人酸上这么一两句全然不当一回事儿,只是回了一句,“张老三,我家可不像你啊,好不好的家中还薄有点田产,这天干着,我哪能不急。”   张老三家都穷的女儿都卖光了,只剩下个小儿子,吃了这一句脸上绯红,丢下几个铜板就出了门。   看着他的背影,王秀才狠狠的啐了一口,“家里发妻骨肉都吃不上饭,还在外头来充大爷。”骂过后悠悠然喝起了青峰茶。   遇到一个家里有人在西北从军的,李廷文给仆从使了个眼色,就和对方坐了一桌,打听起西北的事情来。   王秀才如今对李廷恩是心悦诚服,吹捧起人一套有一套,对西北都是赞美之辞,直说的口干舌燥,末了却叹了一口气,“唉,在下是想搬到沙洲府去,奈何家里老娘不答应,丢不下亲朋啊,万一去了,倒是给孩子添麻烦,只能先在这窝着了。”   李廷文喔了一声,正要再打听打听,眼角余光却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先是一愣,随即便使了个眼色给边上的护卫,示意他跟上目光看着的人。   护卫会意而去,过得片刻,李廷文与王秀才寻了个由头告辞,照着护卫留下的记号追了上去到得一条污水横流,两边屋宅多是荒废,唯有几家棚户冒出炊烟的阴暗街道。   先前跟着的护卫见李廷文上来,先是一抱拳,随即指着一家门板都缺了半扇的小宅子道:“三少爷,麻九进了这宅子。”   李廷文嗯了一声,和人站在树后阴影中神色阴沉的冷笑,“进了同洲境内,马文博旧伤就开始不停复发,不是肩伤便是腿寒,一应服侍,皆是身边亲近人打点,我想安排家中大夫前去诊治,倒被人撵了出来。昨日不过一场秋雨,他便又染了风寒卧病在床,既如此,他这身边第一贴身心腹,反倒有了空闲来此闲晃。我倒不知,这样的地方未必还有什么名医?”   一名护卫便道:“三少爷,要不咱们兄弟去探探底。”   “不要妄动。”李廷文仔细打量了几眼四周,轻声叮嘱,“先叫人在这儿盯着。朝廷押送军粮有限期,兵部这回给的时间长,可这会儿已到同洲,离株洲只有一步之遥,他拖不了多久。”先看一看罢,不管马文博甚至朝廷打得什么主意,这批军粮总要送过去,如今自己不了解形势,胡乱作为只怕反而坏了大哥的事。   李廷文心下如此想着,揣了满腹狐疑留下四人让他们轮流盯牢了麻九。   原本以为少说也要三两天才能窥得一丝端倪,谁知半夜就有两名护卫匆匆赶回来。   “三少爷,麻九见的人是蛮子。”   “蛮子!”从睡梦中迷迷糊糊被叫醒的李廷文此时睡意早就烟消云散,霍然起身追问,“真是蛮子?”   “不会有假。”护卫脸上带了几分恨意,“小人是从军中退下来的,两年前跟着穆将军和穆尔沁的蛮子打了一场,小人记得,穆尔沁那些蛮子,个个都喜欢在肩上刺一头青狼,说话口音也截然不同,听说这是因为穆尔沁的人天生舌头就比人长了一截的缘故。”   “穆尔沁。”这一回李廷文的脸色更难看了。他原本以为麻九联系的人会是厉戎部,偏偏是早就臣服于大哥的穆尔沁。是穆尔沁有几个人不服想要和马文博联手给大哥寻点事情,还是朝廷对大哥的不满和忌惮已越过蛮人,不惜策反早就归顺的穆尔沁作乱?   若是前者,尚且是一件小事,若为后者,只怕事情就不好控制。可恨他眼下手中无人,就算是想叫人去报个信也怕打草惊蛇。   正兀自烦闷,外头忽响起一声尖哨,紧闭的大门被重力破开,两名身材魁梧的壮汉从门外进来,每人手中分别拽着一个手脚俱断的李廷文派出去的护卫。   “马文博!”李廷文顾不得心惊,看着在两人身后进来那名浓眉男子,恨得咬牙切齿。   马文博没有理会李廷文,将身上的披风裹了裹,寻到椅子坐下,叹了口气带着惋惜的神色道:“李少爷,本将原本是想将你平平安安送到李大都督手上。好不好的,眼下他还是这大燕的军神,可惜啊……”他啧啧感慨了两声,如毒蛇的目光在李廷文的身上轻轻溜了一圈,见李廷文激灵灵打个冷颤,嘿嘿笑道:“来人,送李少爷上路。”   “你敢!”两名护卫跃身而出,护在面色发白的李廷文面前,怒喝道:“马文博,你不过是依仗裴炎卿,威国公已被抄家,裴炎卿自身难保,你这个裴家的小舅子又能横行到几时。我家三少爷是征虏大将军,西北大都督堂弟,如今你一脚踩在西北边上,敢动我们三少爷一根头发,到了株洲,立时叫你血溅三尺,人头落地!”   这一番话并没吓退马文博,反倒激的他神色剧变,刷的一下拔出身边随从的长刀就向李廷文头顶砍下。李廷文近些年一直在家精研兵书,武力上却并不擅长。他乍逢巨变,早就心慌意乱,此时只看到刀光凛凛,整个人全然怔住,竟怔怔站在那里。   身边一名护卫眼疾手快,一人持刀对上马文博带来的护卫,一人护着李廷文往后疾退数步,暂时保住了李廷文性命。只是双拳难敌四手,外头又进来几个马文博的心腹亲卫,多得这些人尚且有顾忌,不敢闹出太大的动静,才能让李廷文几人在方寸之地间辗转腾挪,拖延几招。可再这样下去,性命不保是迟早的事情。   心慌意乱过去,李廷文反倒定了神,他一手持剑格开一人攻势,对着坐在边上看戏的马文博怒道:“马文博,你为何要勾结蛮人!”   此时他早已不去质疑手下护卫的眼力,若非他得知马文博与蛮人勾结的事情,马文博何必杀他。要动手,早在从河南府启程开始就动手,绝不会冒着天大的风险要等到同洲。看马文博今日带来的几个人,就知道马文博顾忌重重。   听得李廷文愤愤然问话,马文博嘿嘿冷笑数声,抬手止住手下攻势,不屑道:“李廷恩算什么东西,巴着石氏上去的狗,不过是有几个银子收买了群西北的老粗,就敢坐上大都督的位置。我姐夫浴血沙场数十年,为大燕立下汗马功劳,尚且只得一个小小的城池镇守,再不教训教训他,只怕这天下人都忘了,你们李家不过是寒门小户,连泥巴味都没涮干净!”他说着一声暴喝,用力一拍边上的案几,指向李廷文,“把他人头取下来,送去给李廷恩,让他知道,这大燕,不是他这泥腿子能放肆的!”   “是。”数名亲卫骤然发力,挥舞大刀窜了上去。   李廷文在护卫拼死保护下,一剑刺伤一名亲卫胳膊,随即退开,浑身上下都是汗珠,心跳如擂鼓不止。他也看出来了,马文博虽有顾忌,可顾忌的更多是怕人晓得他密谋与穆尔沁人勾结,并不是不敢杀他。相反,马文博今日是非要杀了自己不可。既然如此,哪怕是死,他也要死得有价值,绝不会给马文博再去大哥面前搬弄是非的机会!   他伸手摸了摸怀中几颗圆乎乎用蜡汁封好的丹丸,轻轻一用力,已将外面的蜡汁捏碎。冲左右两名亲卫使了个眼色,趁人不备,他便一手捏着火折子,一手持剑分开人群,想要朝马文博奔过去。   他怀中乃是雷震子,是李廷恩给李家重要的族人用以保命的东西,这东西制造不易,威力却巨大无比。不到最后关头,李廷文本不想用它。用了它,不在开阔的地方,不和敌人隔开距离,自己也是性命不保。可此时此刻,李廷文觉得自己已没有选择的余地。他可以死,马文博也绝不能活!   李廷恩给李廷文安排的护卫也是从军中退下的好手,马文博此时出来身负重任,带的人自然不是之前的酒囊饭袋,可就算马文博千挑万选,他身边的人哪比得过战场下人招招都是致命杀招的。对方猛攻,自己心存顾忌,唯恐弄出大动静,居然被李廷文同归于尽的打法窜到马文博面前。   马文博脸上掠过一丝慌乱,他以为李廷文只会一些花架子,哪想拼死之力竟然真能威胁到自己,他反应还算迅捷,从椅上窜起,右臂一挥,用刀背挑起椅子飞向李廷文面门,趁此机会,一刀刺向李廷文心口,恨恨道:“老子送你一程。”   “三少爷……”   伴随两名护卫一声爆喝,屋中忽响起两声炸雷般的响声,伴随着破开的窗棂上飞出无数木屑,马文博胸□□出一个血洞,举在半空的右臂无力的动了两下,人往前窜了一下,睁着眼倒在了地上,唇角还不断流出汩汩血泡。   马文博六名亲卫还未从陡然剧变中回过神,又是数声炸响,几人身上分别开出一朵朵红花,有四人当即步了马文博后尘死不瞑目。有两人未伤及要害,犹自挣扎了几下,却被李廷文的护卫趁势斩落了人头。   从逆势一下获胜,李廷文还有些不敢置信,扶着椅子连喘了几口粗气,醒过神才发现自己仍然捏着雷震子,吓得一个激灵,赶紧取了烛油重又封起来。   只是看过马文博等人的伤势之后,他轻松的心情又恢复凝重,他目光示意两位护卫将受伤颇重的两人扶到里头,自己去看了窗棂,再望向外头一片黑暗时,心中已然沉静下来,“外头可是*郡主。”   黑暗中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没有人回答。   李廷文拧了拧眉,将剑放了下去,大声道:“请郡主出来一见。鸣镝枪乃我李家所有,除了郡主,在下实想不到还有谁能被大哥赠送此物。”   李廷文话中之意,原本是想叫杜玉华不要再躲藏,他已经知道帮忙的人是谁了,哪怕是顾忌那点子恩怨纠葛,在他这个知道点端倪的堂弟面前并不需要太避讳。可他再想不到,这样一番话引出来的,竟是一个叫他全然意想不到的人。   黑暗中女子身影袅袅婷婷,缓缓行来时带着一股浅浅的檀香气息,借着屋中微弱的一点烛光,李廷文能看到女子一身黑衣几近与夜色融为一体,看不清的面容上唯有一双眼睛,亮的惊人,清的透底。   及至人至身前,李廷文才记起这曾有过一面之缘的人,不由失声。   女子却冲着他浅淡一笑,问了一句,“你大哥,把鸣镝送与了*郡主?”   李廷文讷讷一笑,心下发苦,只觉得鬓角突突生痛。   作者有话要说:啦啦啦,你们猜猜这是谁?另外,昨天忘说了,祝大家七夕快乐,大家都要萌萌哒恋爱啊   ☆、第135章 局势(下)   再觉得为难,人已经站到面前,还是救命恩人,也不能不管。李廷文使劲儿按了两下鬓角,抬手叫了一个护卫,“你连夜启程去株洲知府那儿,就说有人刺杀我。”他停了一停,飞快的看了一眼面前的女子,压低嗓门道:“那头必然有大哥熟识的心腹人,你叫他们告诉大哥,就说杜姑娘来了。”   杜姑娘,一个杜姑娘为何特特要告诉大将军。   那护卫心思绕了一圈,忽的失声叫了一声,被李廷文一瞪,旋即会意过来,低声道:“三少爷,这是诚侯府的那位杜姑娘。”   可不就是那杜姑娘。   见到李廷文面上的苦笑,护卫嘿嘿干笑了两声,不晓得该说啥才好。   他们当初也是跟在大将军身边的老人了,当年*郡主一路率公主府女兵,不惜以身挡剑护送大将军来到西北。到了西北后,地方文官武将都阳奉阴违,既不给粮草,也不给兵马,*郡主还曾怒气冲冲带人到军营前去讨公道,险些跟涂天刀他们打起来,为此伤了不少人。虽说最后没帮到什么大忙,可这份情,他们这些大老爷们是看在眼里的。   只是*郡主固然对大将军是深情厚谊,这位杜姑娘也不可小觑啊。   想想当年攻打穆尔沁,腾腾瓦与傈僳之时需要人里应外合,可是这位杜姑娘突然窜出来,不知从哪儿找出内应,还在后头帮着大将军调集粮草,一举大破数个在西蛮数得上的部落,打得他们家家户户全都守寡,这才顺利拿下这三个最大的部族分支。不仅如此,这位杜姑娘就是最艰难之时,陪着大将军吃了一个月野草根,也不曾掉头离去,反倒在大将军威信竖立,大局底定后才带着数十个随从离开,这份患难与共,又怎能让人无动于衷。   啧啧,说起来*郡主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劲儿,比这西北最扎手的花还明艳,杜姑娘水灵灵的,待人和气又温顺,骨子里未尝就没有那么几分倔劲儿。要是别人家,两女侍一夫,亲姐妹两一同伴在大将军身边不能说不是一段佳话。可这杜姑娘和杜郡主,这两位生母那点事儿,天下谁不晓得啊。   护卫心里腹诽了一大篇,却终究不敢吐口半句,没见主子少爷都觉着为难么,只是闷声不响出去牵了马拿了李廷文给的令牌趁夜让人开了城门往株洲而去。   杜紫鸢虚岁才得十四,可她承继自杜家的血脉已经让她拥有了比一般女子都要颀长的多的身高,直起身只是比李廷文略略低了一头。起初见着李廷文吩咐人时,她并未开口,见人走了,方才道:“你受伤的护卫在哪儿,先抬到床上,我身边带了几个大夫,让他们瞧一瞧罢。”   李廷文啊了一声,有些慌乱指了屋里,“杜姑娘请,杜姑娘请……”就是面前这女子年纪比自己还小,李廷文也丝毫不敢怠慢。   十一二岁就能帮着自家大哥出谋划策,行军布阵的女子,岂能以常理观之。再说,面前这个,可是连大哥都佩服不已的诚侯亲自教出来的。   杜紫鸢清冷冷的目光在他面庞上倏忽一转,笑了笑没有多言,走在李廷文前头进了屋子。   原先狼藉的屋中早已被人收拾干净,就连血腥味都被杜紫鸢带来的人贴心的用檀香驱逐的干干净净。杜紫鸢意态闲适的寻了位置坐下,倒比李廷文这个正经的主人还要自然几分。   看着李廷文面上的慌乱,杜紫鸢心中有些发笑。   她其实清楚面前这人是在担心什么,可这些人,实则都想岔了。   她和李廷恩之间,更多的是一场交易。当年爹用一场谋划多年的大火将王太后一起拖下阴曹地府,搅乱了京城的局势,在昭帝要对李廷恩举起屠刀的时候为李廷恩趁势拨出一条生路,这份情,李廷恩不会不念的。   李廷恩是个重情的人,他要回报自己,而自己的血海深仇,只报了一半,爹已经为此拼去性命,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自己身上,自己根本再无余力去思量旁的东西了。   只是不知道,爹花费这么多年,等到一个李廷恩,选中一个李廷恩,是否真的就可以了解这场恩怨。   想到沉重的往事,心志锤炼如杜紫鸢也不由得生出几许茫然。至于方才问出那句话后有的一点心慌意乱,也被她压在了不起眼的角落处。   一直到第四日,传话的人星夜兼程才得以赶到大都督府,将消息告知了李廷恩。   李廷逸一听说李廷文被人刺杀,暴跳如雷,当即就要带齐人马去同洲,虎狈拦了两下没拦住,跑来禀告李廷恩。   李廷恩此时正忙着召见几个赞画幕僚,听得禀告,扬了扬眉梢,“让他去罢,去高家叫高作蔚陪他一道。”至于要找人人手妥善保护,相信出了廷文的事情之后,手下这帮人都该懂得了。   虎狈得了李廷恩的话,下去亲自挑选人手,丝毫不敢懈怠。   赞画翁同素捋了捋一头保养得宜的长须,眯着眼道:“让四少爷去探探路也好,同洲那李登和,至今不肯与都护府交好,只怕这回之事少不得他的手笔。”   看翁同素开了口,幕僚孙江就道:“李登和有几分文人的傲气,胆子却小的很。以在下看,只怕他不敢与马文博勾连起来对三少爷下手。”   赞画河骏急忙插口,“这话未免太武断,李登和自继任同洲刺史,就与大将军府不睦。上一次同洲府城知府一职,又被大都督一力支持定与了冯安凡,只怕心中早存歹意,再被马文博鼓动,难免不会生出几分寻事的心思。”   “就是寻事,怎敢轻易选中三少爷,说不得还是惊动了。”景玉明看孙江势单力孤,赶忙在边上帮了一句。   熟料他这一句却被翁同素拿到了把柄,“景兄的意思,是觉着三少爷行事不谨慎,或是不应当遣人跟着那马文博的手下?”   景玉明闻言大怒,当即恨恨的瞪了一眼过去。   这个翁同素,为了在大将军面前争上风,真是一点情谊都顾不得了。想当初,还是他先投在大将军门下,翁同素与河骏这些人彼时还嫌弃大将军有前程不要,偏要从文官转为武将,又觉得西北偏远艰苦,只能与蛮奴作战。待得大将军站稳脚跟,被朝廷册封为一品征虏大将军,手下亟需谋臣,自己亲自在大将军面前荐举了他们这些落魄士人,大将军礼贤示下把他们这帮人迎过来,许以厚禄。这下倒好,晓得大将军是个明主,就开始玩心计。都护府初建,大将军设六司,反被翁同素等人后来居上在军务司得了个正经的职缺,成了赞画,虽说干的与自己一样是谋臣的活计,可一个是私下聘请的幕僚清客,一个是朝廷职位,怎可同日而语!   到了此时,还要在大都督面前挑拨。   跟随大都督身边的人谁不晓得,大都督溺爱下头的弟妹,单看在西北的四少爷就能窥的一鳞半爪,就是三少爷是堂弟,为了替大都督打探消息,差点危及性命,就是有不妥当的地方,又怎能说出来。只恨自己不谨慎,一个不小心就被抓住了把柄。   景玉明心中怨恨滔天,偏生他先前已经说错了话,他约略晓得李廷恩的脾气,说错话办错事不要紧,你否认,你气急,那就是大错了。可事涉私情,他也不敢在这等场合请罪,只得生生吃了一个闷亏,望着翁同素目色冷如寒冰。   翁同素全当没看见。   做谋臣的,要的就是心狠手辣不要脸,景玉明是于自己有那么一二分恩情,可若自己没有真本事,在大都督面漆那也立不住脚。再有,这出谋划策,想的不同,不把别人踩下去,自己的主张就难以实现,权势地位便通通远离。这不是提着刀上沙场,却也与上沙场差不多了,没本事的人,就老老实实被压着罢。   一句话将景玉明抢回去,翁同素冲李廷恩抱了抱拳,坚持己见道:“大都督,在下以为,还是需仔细探查一番李登和。”   “不必了。”李廷恩方才一直冷眼旁观两边人马的争吵。在这之前,这些人交情太厚,厚的都敢为了推行一些想法联手在他面前玩弄心计。他需要用到这些智囊,却也不想这些人把自己视作推行主张的傀儡。眼下一个赞画职缺,恰如其分的将他们分割开来,不至于水火不相容,却也颇有一点水油分开的架势。如此,正正好。   他心神一转,端了面前的茶,“先叫廷逸去试试深浅,若李登和有异,自会闹出动静。我想知道的,不是马文博想在西北做什么事,而是裴炎卿为何独独挑中了马文博托以大任。”   这一番话说翁同素与景玉明两边人马都是一滞。   作者有话要说:回来太晚了,明天多写一点,今天先这样吧,到了这个点必须要洗漱上药睡觉了,不敢再写,再写老公要翻脸。大家晚安,明天见。   ☆、第136章 隐杀(上)   招常理来说人,在这样的事情面前,裴炎卿为何选中马文博,甚至背后是不是就有裴炎卿还是只有这一个人都不打紧,最紧要的,是得弄明白马文博想在西北这片地上闹腾出什么动静。   可大都督想要弄明白的,却是裴炎卿为何选中马文博?   翁同素等人都是一脑门子雾水,却不甘心就显得自家都是蠢材,犹豫了一会儿,河骏先开口问,“大都督,您已经查探到马文博的动向?”   李廷恩但笑不语。   查探不查探与否又有什么要紧。查探到事情再去阻止,只能算是中策。不管对方有何打算,都能将其彻底扼杀在摇篮之中,才是上上之策。西北这块地方,他不敢说经营的天衣无缝,可既然马文博先走漏了风声,他还掌控不住,这大都督不如换人去做。   “此事暂且不提。”李廷恩摆了摆手,“我想知道,京中是否有了动静。”   既然李廷恩坚持略过这件事儿,不管是赞画还是幕僚,自然都不会和主公过不去。   景玉明先前吃了个瘪,这会儿有心表现,略作犹豫抢先道:“这马文博是裴炎卿继室的胞弟,叫马文博来挑一挑重任,倒也合情合理。”   翁同素立时反驳,“真有如此简单,你当大都督看不出来?”当谁是傻子,若只为这个亲戚缘故,大都督何必在此事上如此重视。难怪先到西北来也出不了头。   他讽刺了景玉明一句,不给对方发难的机会,话锋一转,“下臣倒是以为,裴炎卿叫马文博过来,若不是事关机密,只能依仗姻亲,便是有心叫马文博先过来出头,削一削马家的权势。”   “哦……”李廷恩听到最后一句,身子微微往前倾,正色道:“翁先生细细说一说。”   一句话就将想要反驳的景玉明等人给堵了回去。   见到对手被憋的脸红脖子黑,翁同素心中畅快,思路越发清晰起来,先将这段日子看到的谍报消息拉了一遍,飞快道:“下臣听得些消息,说裴炎卿自几年前丧了独子后,原配很快就病重过世。这续娶的马氏两年前病了一场,却被大夫诊出不能生养。没多久裴炎卿就从外面接了个孩子回来,对外只说是过继的族中骨肉,只是京城多有流言,说这孩子乃是裴炎卿在外头的外室所出。只因以前裴炎卿膝下早有嫡子,这外室身份又实在不堪,裴炎卿才一直未曾将这孩子带回来。后来嫡子无望,裴炎卿想要提一提孩子的身份,这才将孩子充作族人之子以过继的名义带回了裴家。”   说到这事儿,翁同素也忍不住有点发笑。因李廷恩的习惯,京中这些重臣的家里,哪怕是点针头线脑的事情也是有谍务司专门在打听,他们这些谋臣,每日要紧的就是从这些各地打探回来的消息中分离出有用的消息,禀报给大都督,尔后在根据这些消息辨析情势,以便辅助大都督提前做出应对之策。只是重要的消息是有不少,鸡毛蒜皮的也多。他当时看到这个就觉着哪怕是裴炎卿这等经历威国公谋反而不倒的老狐狸,居然有一日会在家事上糊涂,玩的那点子心计。   他闷笑一声,接着道:“说起来裴炎卿走在外头军威甚重,近年朝廷屡屡有人提出为裴炎卿赐爵。”说到这儿,翁同素少不得看了看李廷恩的脸色,见李廷恩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才继续道:“就是家事上,裴炎卿或因丧子之故,难免糊涂了。他接回来那孩子,年已十二,每日带在身边亲自教养,不过半年,马氏身边的陪嫁丫鬟就有了身孕,听说年前才为裴炎卿生下一个大胖小子,那丫鬟难产血崩,这孩子便记在了马氏名下。偏偏马氏之父前不久又接掌了邹得意留下的兵马。”   后面的话,大家都是聪明人,便不用再说了。   孙江此时道:“翁先生的意思,这是裴炎卿有意送马文博来送死?”   “是不是送死老夫倒是弄不明白。”翁同素看了对方一眼,慢悠悠捋着胡须道:“老夫只知道马文博生性冲动暴烈,横行霸道,在京中一贯声明不好,裴炎卿却是只狐狸。”   李廷恩闻言笑了一笑,“不仅是狐狸,还是只狡猾的狐狸。”   能从威国公谋逆事件中脱身,哪怕杜如归当初的一连串盘算原本想要对付的本就不是裴炎卿,可邹得意死了,裴炎卿却依旧身具高位。甚至被调回京城,被昭帝选为压制自己之人,成功与马家联姻,把那群文官都唬弄了过去,这样的人岂能简单。   说起来,若不是他太想除掉马文博,这一回要在西北玩一个一石二鸟之计,自己还真是弄不明白,这几年到底是谁在京城为自己大肆宣扬,让那些文官个个都将心神全部盯在西北这片土地上,把西北视作心腹大患,连藩王之乱都暂时放在了后头。   裴炎卿啊……   李廷恩眼中放出冷芒,扬眉一声厉喝,“来人!”   万重文倚在玉石靠上弹了弹手中的信纸,叹息道:“消停日子没有多久,又要给这师弟下力气。”   安原县主看了自家大哥一眼,故意挑拨,“大哥要不乐意,袖手旁观便是。”   “你啊……”万重文从踏上起身,舒展了一番身子骨,原本懒洋洋的神色都消失不见,正色道:“眼下这样的局势,大哥得为万家后世子孙着想了。”   安原县主正举着茶壶的右手在半空一顿,没有说话,屋中气氛一时陷入了凝滞。   万重文看的心中一叹,在安原县主肩上拍了两下,温声道:“不必担心。”   安原县主勉强笑了笑,看万重文出门将事情吩咐好,半个时辰后才回来,并没打探信上的内容,也没接着说先前的事情,而是道:“大哥可知道姚家的事情?”   因姚清池与李廷恩有婚约在身的缘故,万重文对姚家一贯颇为重视,闻言立时道:“姚家又出了什么事?”   安原县主微微一笑,“姚家有意要为姚清词另择婚事。”   “你说什么!”万重文手上一抖,正拿着的白玉茶杯扑啦啦在案几上打了个滚,茶水翻倒在他翩然的袖口上他也顾不得了,大惊着追问,“姚家要为姚清词重新择婿!”   安原县主说起这事也不知该有何心态,一脸无奈,“眼下倒还未曾大肆张扬,只是姚家几个后宅妇人私下在与人打听。据姚大太太身边贴身嬷嬷透出来的消息,姚家只怕是担心将来受牵连。”   万重文听得目瞪口呆,闷了许久方才摇摇头,喟叹道:“终究根基浅薄,姚太师一走,姚家就……”他忽的一顿,“姚凤清还在庄子上住着?”   “一直没有回去,说是要养伤。”安原县主摇了摇头,曾经的也是京中有名的清贵公子,只因一桩未成的姻缘,便一直蜗居在的乡下庄子上。眼下只怕不仅是京中人,就连姚家,怕也要忘了这个嫡长子罢。   万重文闻言冷冷一笑,“真是沉得住气。”他重重一拍案几,“先瞧瞧罢,倒要看看姚家那群蠢材能弄出什么动静。”   安原县主就有些迟疑,“可西北那头……”难不成就将这样重要的消息隐瞒下来,到时候真要被姚家退亲,那可是奇耻大辱。   “这种事情,你以为还用咱们去说。”万重文好笑的摇了摇头。自己那个师弟,在京中多少人马探子,谁又能摸得清楚。只怕他早就听到风声了,只是故意隐忍不发。既然如此,这种事情,不设大事,自己还是别干涉的好。   “毕竟将来若是……”万重文停了停话,眉宇间颇有些意味深长,“身份可就大不一样了。”   安原县主心中一个咯噔,果然就此闭口,没有再提及此事。   然则此时被安原县主挂在口中的姚家,亦正爆发出一场激烈的争执。   “清词啊,你这孩子,不是大伯母说你,就是性子太倔了。你是大伯母看着长大的,大伯母哪会害你。你啊,是没出嫁的姑娘,整天呆在家里,不晓得外头人眼下对那李廷恩的说头。自打他几年前去了西北做武将,这外头的名声就一日比一日更坏了。咱们姚家是什么样的人家,哪是响当当的书香世家,你祖父是举世有名的大儒,一品的太师。家里到处都是墨香味儿,你怎能嫁个自毁前程的武夫。再说了,外头人都说李廷恩在西北杀人如麻,砍了上千个人头在城墙外头做京观,吓得百姓都不敢出城门,这样的人,你怎能嫁他。听大伯母的话,趁着他还在西北,咱们赶紧差个人去河南府,找他爹娘把亲事给退了。”姚大太太说的口干舌燥,看姚清池一直坐在边上写字,脸上就露出了一丝不快。   不是自个儿的骨肉就是不亲,也不懂事。   不过想到这门亲事真做成了的坏处,再有为姚清词另结亲事的好处,姚大太太还是下定决心要说服姚清词,“清词,李廷恩那爹娘就是地里刨食出来的泥腿子,咱们多打发几个人过去,他爹娘也不敢乱说。”   听到这头,姚清词真是再也忍不下去,将手中的毛笔一摔,怒道:“大伯母的意思,是要趁着李家无人主事,叫人打上门去威逼是不是?”   姚大太太脸上飞快的闪过一丝尴尬,很快色厉内苒道:“你这孩子,怎生说话,对长辈如此不恭敬,就是你整日学来的道理?”   “我的道理,我只知道,这门亲事是祖父临终所定,大伯母身为儿媳,却要违背祖父的遗愿。就是不知,是我对长辈不敬,还是大伯母对祖父不孝!”姚清词亦站起身来,冷冷的姚大太太对视,丝毫不肯退缩。   “你,你……”姚大太太从没想到姚清词居然会如此尖锐的反驳自己。她当然知道这个侄女儿不简单,可再是如此,过去这些年,哪怕一时吃了大亏,她可也从来没有如此说话不留情面过,今天真是要撕破脸不成?   一时怒上心头,姚大太太也顾不得许多,骂道:“好端端的姑娘家,婚姻大事本就是长辈做主。我这大伯母好声好气与你商量,你竟如此不恭敬,莫非是舍不得那李廷恩?”   姚大太太话说出来也觉得过分,却并未道歉,在她想来,杀一杀姚清词的傲气也好。至于事后,她这做长辈的,只消把姚清池压服了答应这件事,就算被姚大老爷责备几句,她再来赔罪就是了,总不能姚清词还跟自个儿拿乔罢。   谁想姚清词听得她这话,不羞也不恼,只是理了理袖口,顺手拉住边上忍不住要辩驳的刘栓家的,望着姚大太太微笑道:“大伯母方才也说我整日是在家中,家里又是大伯母主持中馈,就是我屋里分来一根针,大伯母想必亦是清楚的很。既如此,我有没有与李都督私相授受,大伯母岂不是最清楚明白?”   姚大太太气的一个倒仰。   她能一口咬定姚清词就是与李廷恩私下有来往还是承认方才就是胡言乱语?无论说哪样,最后都会被打嘴。心慌意乱之下,她干脆一连声喊心口痛,临走之际撂下了一句狠话,“你的亲事,是有长辈做主,轮不到你妄为。”   姚清词原本不想跟她多歪缠,发现这回姚大太太竟是意外的固执之后,干脆也冷下脸色,“我的亲事,有祖父定下,轮不到大伯母只手遮天!”   “你……”姚大太太这回是连装病都不成了,一甩袖口,在下人们的簇拥下匆匆离开。   “呸……”刘栓家的冲着姚大太太的背影暗地里吐了一口唾沫,转身就换了一脸愁容,“姑娘,这可如何是好,李大人在西北,这家里头又是大太太掌管着,咱们就是想要送封信出去都不容易。”   姚清词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忽然问了一句,“她们今日出了府。”   刘栓家的就知道姚清词问的是谁,撇嘴道:“可不是,一大早就说要去上香,巴巴的把七姑娘给带上,怪道呢……”准时一早就晓得今日大太太是要过来一副不死不休的模样歪缠,那位,一向是滑的粘不住手。   “这倒也好。方才有那么一句,咱们的人倒能松一松。”姚清词神色一正,转身从妆匣里掏出一个玉镯塞到刘栓家的手上,“把这个拿上。”   刘栓家的方才只是顺嘴说一句,她可没想到姚清词真要把消息往西北送,这天远地远的,她找谁去。   看到她脸上的为难,姚清词就笑道:“放心罢,我不是要你差人送信去西北。别说找不到人,就是找到人,送到西北,我怕是早就嫁到了别家。”   “这怎会,还有大老爷他们……”刘栓家的失声叫了起来。   姚清词摇了摇头,“大伯若是有心要管,大伯母这几日就不会连着过来。”   不管到底出了什么变故,显然是有人动了手脚,而大伯父也以为眼下再跟李廷恩联姻会对姚家造成巨大的危机。若非如此,大伯父这样重家族名望的人不会纵容大伯母做出悔婚之事。只是姑且不论与李家悔婚是否应该,大伯父这样纵容大伯母每日来歪缠,想要逼迫自己主动答应把悔婚的责任担下来,也着实太过让自己心寒。   可即便再心寒,这依旧是自己长大的姚家,祖父牺牲性命守护的姚家,自己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不管。   李廷恩的亲,是那么好退的?   真要按着大伯母的说法,趁着李家无人去找李廷恩父母威逼,姚家只怕在局势未崩坏之前就会陷入灭顶之灾。   想到家中人各有思量,只顾盯着眼前那点琐碎利益,姚清词只觉得心力交瘁,再看刘栓家的还满脸期望的看着自己,勉强打起精神叮嘱,“拿着这镯子去咱们家在城郊的庄子交给大哥。”   “大少爷……”刘栓家的万万没想到自家姑娘想来想去,竟然想到了早就消失在姚家的大少爷,她不由慌了起来,“大少爷手都废了,前些年大太太还屡屡提起来,这一两年可……您真要找大少爷,依我说,不如找二少爷罢。”   “这件事,只能让大哥去办!”姚清词神色十分坚决。   若连大哥都毫无办法,那大概……就真的是老天爷要亡了姚家,自己一个弱女子,也只能认命了。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晚安。   ☆、第137章 隐杀(下)   姚二太太带着女儿坐在马车上,今日礼了一天的佛,虽说泰半时间是坐在庙里头备下的房间歇息,可要应付一道去上香的各家太太夫人,仍旧不是个简单的事情。此时她靠在车上闭目养神,姚清池年龄小,精神头依旧很足,坐了一会儿觉得憋闷,不由掀开将车窗开了个缝,偷偷朝外头观望。   就像额头上也生了一只眼一样,闭眼养神的姚二太太掀了掀唇,“清池……”   平平稳稳的调子立时就让姚清池怏怏然关了车窗,重新端正身子老老实实坐在那儿一言不发。   察觉到女儿的不悦,姚二太太心下微微一叹,睁开眼问,“你觉得咱们家这马车如何?”   如何?姚清池觉得姚二太太这句话问的当真可笑。上千两银子香木造的车厢,大的能隔出三层,前头坐粗使丫鬟,中间坐贴身丫鬟,最后坐主子,层层都用木门阻挡,门上嵌金镶玉,连摆放在马车内的案几都是整块碧玉所雕。这样的马车,就是王公贵族之家也没多少能拿出来,还有什么不好的,至少比以前强多了。就是祖父在的时候,姚家人也过不起这样的好日子。   想到姚二太太这样问话的缘由,姚清池小声道:“娘,我晓得了。”   “傻孩子。”姚二太太伸手在女儿头顶抚了抚,温声道:“娘出身不高,你外祖家是个穷的,将来娘也给不了你多少添补。你在姚家过惯了好日子,这两年更是养的精细。可你要晓得,眼下咱们这日子,吃用毕竟不是自个儿的。这是沾了那头的光。这马车,也是人家孝敬你爹的。一旦你出嫁,姚家的好处半分你都沾不着。娘眼下管的你严,都是为了你好。”   姚清池心中闷闷的,扯着姚二太太手撒娇,“娘,咱们真要那样做,就不能想想别的法子。咱们家里头这两年能发迹,不还是靠着李家。这门亲事又不是看着姚清词才结,靠的全是祖父的脸面,我……”   “不行!”姚二太太脸色骤然发沉,目目光森冷的告诫女儿,“李廷恩以前或许是个良配,为了你,娘拼下性命不是不能帮你谋划一二。这会儿,你就别想了。他已经是都护府大都督,一旦与姚家退亲,绝不会再任凭折辱娶一个姚家的女儿。再说你外祖虽不济事,这两年也结识了几个人。朝堂上日日都有人弹劾,这样的武将,没几个是有好下场,别看他现下风光,将来抄家灭族只是迟早,娘不会眼睁睁看着你掉火坑里头。”   想到李廷恩那张俊美的脸庞以及逢年过节往姚家送来的节礼,再想想方家为自己说的那门亲事,姚清池真是越比越憋屈,心中满是不甘,“外祖就是个小吏,他哪晓得什么朝廷大事,就是喝二两酒,还是管您要银子呢。再说了,都说朝廷要收拾李廷恩,要没收拾成,他将来可就是……”   “住口!”姚二太太听女儿看不起娘家时就已经恼怒非常。方家是不怎么样,可娘家是一个女儿的脊梁骨,能不能在婆家站直身子,在儿子成年有本事之前就全看娘家了。她心里能对娘家的情况有数,却不能任凭女儿看不起娘家。她本想教训女儿几句,猛不丁听到后头的话,骇出一身冷汗,声色俱厉的就捂住了女儿的嘴,眼睛朝木门那儿望了一望,不管方才这话漏出没有,今日带出来的人都不能再留。好在今日有盘算,带出来的都是不是心腹。   这样心思绕了一圈,再看女儿已经被憋的脸色青黑,才松了手,压低嗓门恶狠狠地告诫,“这等事情是你能说的,听娘的话,安安分分在家等着,娘一定会为你寻个好人家。”   姚清池方才一时上火胡说了话,这会儿吓得心扑通扑通乱跳,当下不管什么就急忙点头,“娘,外头翠儿她们……”   “放心。”姚二太太看着女儿怕的冷汗直冒,不忍心再说她,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姚清池又是一阵点头,这下顾不得什么都督夫人的美梦了,忙着追问,“外祖父那头说的准不准,娘,我就是担心您把这事儿办成了到时候大舅母她们又变了卦,看着外祖父给我挑个好人家半途便截了去。”   “放心罢,有娘在。”姚二太太唇角勾起一丝冷笑,“娘可不是你二姨。”   当年家里黑了心肝想把自个儿嫁给个五六十的老头子做填房自个儿还在闺阁里都能另外寻到一条出路,这会儿手上有人有银子,还能任由她们被糊弄了去。娘家当然是要照管,只是若敢跟自个儿玩心眼子,非叫他们全都摔的头破血流不可!   姚二太太压下心思,担心女儿仍旧对李廷恩有想头,盘算了又盘算,拉过女儿贴身耳语叮嘱,“娘并非全然听你外祖家里唬弄,只你爹不济事,你大伯父倒是个明白人。你大伯母三天两头去找那姚清词缠磨,若在往常,你大伯父早就管束起来,这会儿偏不声不响。既如此,你外祖说李廷恩的事情,十之*就是真的。李家,不是好去处。”   的确,爹是个糊涂人,大伯是撑家业的人。   李家当真不能嫁。   姚二太太这番话成功浇熄了姚清池对李廷恩最后一丝绮念。她此时甚至有些希望这门亲事能继续下去,让姚清词嫁过去往后跟着被砍头或是充为官奴。只是想到一荣俱荣的道理,这念头只得打消了。   算了,权当放她一马罢,左右这门亲事一旦退了,往后姚清词的亲事就握在娘手里头,往后磋磨她的机会有的是,还有那些嫁妆,嫁不去李家,就都是自个儿的了。   一想到姚清词那屋里这几年进来的好东西,姚清池浑身火热。   母女两低声又絮叨了几句,平稳前进的马车忽的一顿,姚清池差点一头栽倒,幸而被姚二太太及时拉了一把。   饶是如此,姚清池也气的厉害,大声喊外头的丫鬟去斥责驾车的车夫。   过的片刻,丫鬟进来,脸上全是慌张之色,“六少爷叫大少爷抓到了祠堂里头。”   “什么!”姚二太太猛的站起,顾不得头顶撞到车壁上传来的剧痛,面目狰狞着问,“到底怎么回事?”   “就是,他凭甚把我六哥抓到祠堂里头去?”姚清池也跟在后头追问。   丫鬟自己都弄不明白,如何能够回答,看姚二太太一脸要吃人的模样,只得出去把外头出来报信的宋喜叫进来。   宋喜是姚二太太好不容易在姚家安插下来的心腹管事,花了无数心血才能在外院插下的一根钉子,为了笼络他,姚二太太把身边精心培养,原本打算拿来哄姚二老爷的贴身丫鬟都嫁给了宋喜。因打算用在刀口上,又怕姚大太太警觉,姚二太太轻易都不敢喝宋喜联络,这时候却什么都顾不得了,看着宋喜进来就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宋喜瞅着空子出来本就担了干系,赶路又全是风尘,整会儿整个人像是从泥地里拔出来的一样,跪在地上一面呼呼喘息一面急促道:“大少爷不晓得从哪儿带出来的人马,事前并未声张,回来就直奔苍梧院拿了六少爷。小的见势不好,赶紧打发人去叫大太太和二老爷,就是二少爷都出了面,只是大少爷拿出了过世老太爷的印章,又跟赶回家的大老爷关在书房里说了一阵话,大老爷出了后便亲自发话,说不管大少爷做什么,家里上下谁都不得阻拦。大太太与二少爷都不敢再说,二老爷闹了两句,被大老爷叫人关在了屋里头,小的实在没法子,看着大少爷把六少爷押上马车,只得打发人悄悄跟了一路,见着是往北郊祠堂里去,这就赶紧来报信。”说着宋喜脸上就带了泪,哀声道:“二太太,您快想想法子罢,眼看六少爷是被大少爷带去祠堂,小的就是想找个人来与您报信都不成,这帮眼皮子浅的东西,小的实在没法,花了五十两银子才能从马房那儿要了一匹马出来。”   他这番哭闹自然是另有打算,一则是装的可怜些,尽心尽力些,免得姚二太太迁怒,二则也是表明他已尽了全力,算是仁至义尽。毕竟他是姚家的老人,不是姚二太太带来的陪房。我冒着风险过来报信,再有得寸进尺的事情你也别找我了。   只是他这会儿的歪心思就是姚二太太听出来也没有心思去跟他计较,此时姚二太太满心都是自己的儿子。   在姚家,自姚太师死后就是平素看起来最精明的姚大太太在姚二太太看来都不过是一把好使的刀罢了,是帮自己冲在人前把拦路的绊脚石都除掉的好兵器。唯有两个人,姚二太太是真正惧怕。   怕姚大老爷,是因姚太师死后,姚大老爷手里头就握着姚家的权柄,姚大老爷要不喜欢一个人,不用任何阴谋诡计,就能把他打到地底下翻不了身。再有,就是一直隐居在京郊庄子的姚凤清,哪怕姚凤清久已不在姚家出现,姚二太太依旧记得当年她第一次用法子算计姚凤晟时就被姚凤清看穿后对上的那种洞若烛火的目光。   姚凤清,是姚太师一手教出来的姚家嫡长孙,就是姚家全认为姚凤清已经成了废人,她依旧认为,这是一个可怕至极的废人。   这个废人,几年来第一次回家,头一次出头对付的不是不安分的胞弟,而是自己的儿子。   这一刻,姚二太太只觉得浑身的血都被冻住了,身体一阵一阵的发冷。   她沉默了一会儿,死死地咬住了唇,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回去,找姚清词!”   “娘……”姚清池一句话方才开了个头,就被姚二太太脸上那种几近疯狂的神情给吓住了,闷闷的坐在边上不敢开口。   出了这样的事情,外头的车夫也怕的厉害,使劲儿往马屁股上抽鞭子,不用催促便用了比往常少多半的时间赶回啦姚家。   到了家门口,姚二太太全然不理会早就候在侧门边上的一应心腹婆子陪房,径直到了姚清词的屋门口。   见得姚清词意态闲适的在打棋谱,姚二太太禁不住一阵冷笑,“五姑娘日子过得真是舒坦。”   姚清词笑了一笑,放下手中棋谱,望着姚二太太喊了一声母亲,吩咐身边的丫鬟下去倒茶。   姚二太太看她这幅模样,再想想自己的心急如焚,更是恨得咬牙切齿,可此时她只能硬生生憋住这股怒火,忍气吞声坐在姚清词对面,好容易才挤出一句话,“你要什么?”   半个时辰后刘栓家的望着姚清词满是担忧,“这回跟她撕破了脸,只怕往后更是……”   “她没有往后了。”姚清词神色略略有些复杂。   “姑娘这是说的什么话。”刘栓家的大吃一惊。方氏跟自家姑娘你来我往斗个多少回合,就是这回大少爷帮忙用六少爷辖制了方氏,只消方氏没死,都不会善罢甘休。天晓得,姑娘手里头大笔嫁妆,四少爷又顶着二房嫡长子的名头,全都拦在方氏儿女前面,方氏哪肯就此罢手。   姚清词眉宇间此时已全然没有先前与姚二太太你来我往时的精神奕奕,反而满是寥落,“大哥既出了手,便不会让她再有下一回。”   想必用不了多久,就能听见方氏病逝的消息,就是方家,怕也得不了好。   果然姚家六少爷姚凤然放回来的第二天,就传出姚二太太因担心儿子感染了风寒的消息,此后姚家请了无数名医来诊治,姚二太太病情却一直时好时坏,不过拖了一个多月便咽了气。   姚二太太死了,姚家为她真心难过的人却并没有几个,除开姚清池一个劲儿说是有人谋害了姚二太太,就是姚凤然,都是整日陷入惶恐与恼怒之中。至于姚二老爷,自从见过一面姚二太太病的脱了形的模样之后,对这继室早就失却了情谊。姚二太太没了,他反而暗地里松了一口气。   美人已经失却了容貌,何必还留在世上让人看着心烦呢。   而自始至终就看不起姚二太太的姚大太太,妯娌之间鲜有和睦的,当然就更不会将姚二太太的死当一回事,可她受不了的,是丈夫和儿子背着自己在后院里动手脚!   作者有话要说:就分在这儿,剩下的和明天的一起发,明天是大章,本来想一口气写完,谁知道老公居然回来了。。。。大家晚安   ☆、第138章 将发(上)   高大太太和几个内院管事婆子对完帐,见得边上摆了一筐新送来的沙柑,一个个黄澄澄的十分可爱,就吩咐身边的茗香赶紧给女儿送一盘子去。   茗香应了一声,拿来个水晶盘,仔仔细细放了一大盘,出了屋门口脸就垮了下来,“大少爷下了令,谁也不许去鸾院那头,这盘沙柑可怎么送进去。”   和她一起送东西的锦绣也为难,想了想道:“太太那头还得先瞒着。不是说开了窗户每日送饭,晚间还得进去两个丫鬟收拾屋子呢,咱们把沙柑给了看守的婆子,叫她们或是从窗户送进去,或是晚间时候捎带去,左右没有敢贪了这东西。”   谁敢贪那位主子的东西啊。   两个丫鬟正往外头走,不妨迎面歪歪扭扭窜进来个莽撞的小丫鬟,两人还来不及发作,那小丫鬟从地上爬起来就哭道:“不好了不好了,八姑娘拿了剪子,说要杀了七姑娘。”   沙柑掉了一地,名贵的水晶盘也摔得粉粹,可这会儿茗香两人统顾不得这些,更不敢再将高素敏被高作英关起来的消息瞒下来,拉着小丫鬟就折返回去。   高大太太还没来得及从女儿被儿子关在屋子里还叫人看守的消息中回神,就听说女儿要杀人,头顿时一阵阵的发晕。   “赶紧,赶紧去翠院。”   高大太太推开来搀扶她的人,着急忙慌的往高葛儿院子赶,路上审问起来身边的丫鬟,才晓得前几日高素敏就在李家送给高葛儿的东西上动手脚,把虫粉掺到胭脂里头。谁晓得高葛儿拿到李家给的上等脂粉,自个儿舍不得用,先去给了自己的生母赫连姨娘。幸而赫连姨娘用的也少,只是涂了薄薄一层,饶是如此,一张脸都起了一大片疙瘩。   若在往常,这不过是件小事,别说是毁了赫连姨娘的脸,就是要了赫连姨娘的命,又算的什么。   然而大都督府要娶的人换成了高葛儿,高作蔚又与李廷逸交好,赫连姨娘母子三人在高家的地位便截然不同了。再有赫连姨娘母子几个到底是二房的人,这样明目张胆的谋害,就是生生在高二太太脸上扇巴掌。原本二房依仗长房,没指望便罢,既然有了指望,高二太太与高二老爷自然希望庶女嫁过去能拉拔下几个嫡出的儿子。为了安抚二房,不用高大老爷发话,高作英便做出让人打了高素敏二十竹板,又令人把她关了禁闭。   恐防高大太太求情,高大老爷与高作英都吩咐下人不许告诉高大太太,只说高素敏最近脾气坏,不愿意出门。   想到一桩好亲事被二房一个庶女抢了过去,高大太太也心痛女儿,偏生丈夫儿子都不支持她讨一个公道,面对大都督府,这个公道也讨不起,高大太太这段日子什么都惯着,听下头人说女儿不乐意出门,并未怀疑,只是每每有好吃的好玩的都让人送,就这样把事情瞒了下来。   这会儿听茗香说高素敏已经在屋里关了十来日,高大太太又心痛又愤怒,一个耳光就扇了过去,浑身发颤的大骂,“作死的东西,我身边容不下你,滚到二房去奉承!”   茗香委屈的红了眼圈,明明晓得高大太太是迁怒,一个字也不敢说,只是死死的咬住唇。   好在高大太太这个时候担心女儿,没心思多计较,只是打了一个耳光就走在了前头。   茗香擦了把泪,赶紧跟在后头。   高大太太过去的时候高素敏已经被制住了。   西北民风彪悍,稍微有点银子的大户人家都喜欢给孩子请几个拳脚师傅,不途能对付蛮子,就是打起来的时候总要能跑得动。高家是西北数一数二的巨富,膝下儿孙自然也是学过功夫。只是像高葛儿这样之前连饭都吃不饱,还要高作蔚去外头挣银子来开销的庶女就不成了。高葛儿小时候吃的苦头太多,生的瘦弱,倒有几分似江南女儿的弱柳之姿,这些日子才补回来一点。只是她从小操持家事,要管着母子三人的吃用,还要照顾因生产而缠绵病榻的赫连姨娘,性子十分坚韧。故而这回高素敏提着剪子过来找麻烦,她除开开始的时候没回过神,被高素敏伤了胳膊,后头倒是凭着一股韧劲儿硬是和学过功夫的高素敏斗了起来。   不过力量悬殊,她用插瓶砸了高素敏手,只将对方手上划开条口子,高素敏用剪子戳她两下,生生就将她肩上背上戳出几个血窟窿,就是这样,她最后也凭着狠劲儿抓住机会握住了高素敏的剪子,把一双手弄得血肉模糊也没有松手,若非如此,等不及高作蔚听得消息过来,就已经送了命。   因李廷逸给高作蔚在大都督府谋了个差事,高作蔚这几日都忙着和新立的城防所一群人到处熟悉。今日是恰巧在街面上买到东西回来要送高葛儿,院门口看高葛儿院里的丫鬟个个神色慌张的跑出来,想喊又不敢喊的模样,觉得不对,三两步奔进来把高葛儿救下,一巴掌将高素敏扇到了地上,又令人请大夫,把高素敏捆起来。   高素敏在高家积威已久,就是高作蔚翻了身,下头的人也颇犹豫,倒不是怕高大太太和高素敏,而是怕高作英。   高作蔚看到高葛儿的伤势,气狠了直接上去亲自动手罢高素敏五花大绑,先去里头给高葛儿上上药。   高大太太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高素敏被塞住嘴,像头畜生一样摔在窗棂上的情景,她登时心痛欲死,厉喝道:“还不快给姑娘松开。”   “不许松!”高作蔚听到高大太太的声音将手中的药瓶交给丫鬟,叮嘱她继续为高葛儿上药,自个儿掀了帘子出来对着高大太太喷火的目光毫不示弱道:“大伯娘,家有家规,八妹不是头一回对家里的人动手,这一回甭管您说什么,我也要讨一个公道!”   “你……”高大太太神色一怒,才要破口大骂忽想起这已经不是早前随她搓圆揉扁的二房庶子,只得勉强压下怒气,好声好气的先赔了不是,“阿蔚,阿敏这孩子是被我惯坏了,可她这些日子受了不少委屈,她年纪还小,你就体谅她这一回罢。”   “大伯娘说的哪里话,要说体谅,侄儿早就吩咐葛儿绕着八妹走。谁想葛儿老老实实呆在屋里,八妹都能过来杀人,既如此,侄儿实在就体谅不成了。”高作蔚目色一冷,看看高大太太眼中的恨意,再看着高素敏的凶光,冷笑道:“若大伯娘不乐意等着大伯父他们回来家规处置,横竖葛儿是许了人家的,侄儿倒是愿意去说一声,就说葛儿受了伤,要把婚期延一延。”   高大太太几欲晕倒。   她为何要对一个庶子低头,就是不想让这件事传到大都督府去。自从和大都督府定亲的换了人,女儿已经谋害高葛儿好几回,有两回是在外头,没来得及压下来,第二日李家那位少爷就找上门。一回把女儿扔到了马粪堆里,一回把女儿差点生生女儿手腕给折了。对高葛儿小打小闹后果尚且如此严重,要再让李廷逸晓得女儿要高葛儿的命,李廷逸岂不是要女儿的命?   高大太太又气又恨,眼皮一个劲儿的跳,须臾过后忽跪到了地上,哭道:“阿蔚,大伯娘以前是没照管过你,可大伯娘也没亏待过你,大伯娘求求你,就饶了你妹妹一回罢,往后大伯娘定然好好管束她,不叫她再闯祸。”   高大太太跪下去的时候高作蔚就唬了一跳,急忙往边上让了一步,又赶紧让人搀扶高大太太。谁晓得高大太太横下心,就是不肯起来,高作蔚心中怒火冲天,却拿高大太太这种无赖法子全然没有办法,只得勉强松了口,道事情就让大房自行处置。   给个晚辈下跪才换得女儿平安,高大太太也没脸再继续呆下去,连高葛儿都不曾探视,带着还被绑着的高素敏就走了。   望着远去的背影,高作蔚心中回想起来的是高素敏临走时酷毒的目光,不知道为何,他心中付出一阵不祥的预感。   “哥。”高葛儿手上包了一层又一层,伤的这样重,她倒浑似个没事人,看高作蔚一脸凝重,先道:“究竟是长辈,还有大哥在,这回就算了,想必往后就是高素敏自个儿想来,大伯娘也会牢牢看着他。”   高作蔚哼了一声,看着铜盆上呗映红的水,怒道:“我明日就去给你找几把匕首回来,她再敢如此,只管一刀了结了她!”   高素敏已经不是跋扈骄纵,是全然不将人命当做一回事了。   高葛儿摇了摇头,“她安分了十来日,照说不会突然昏了头,这事儿只怕另有内情。”   “有什么内情?”高作蔚嗤了一声,“就是被纵坏了。这事儿你别管了,要不是看着你没伤到要紧,就是她们母女跪上几个时辰我也不会松口。”   高葛儿看着高作蔚怒气未平的模样蹙了蹙眉,她打小是看人眼色长大的。兄长要在外头挣钱,她就在后院和下人主子们打交道,唯恐哪里出差错,家里数得上的脾气秉性她都很清楚。   高素敏骄纵是骄纵,真要提着剪子就过来杀人却未必有这样大的胆量,这事儿,是真的不对。   可究竟,是哪里的不对?   作者有话要说:表姐昨天去美容院做激光祛斑,结果斑是去掉了,可是眼睛下面那一圈的色素全被激光打没了,整个成了纸一样的雪白色,大家可以想象是什么样的场景。表姐爱美,整个人都崩溃掉,陪了她一天多,今天又去美容院协商过,现在说要用什么仪器的副作用慢慢把皮肤又弄黄,尽量恢复到以前的肤色,但说实话,我觉得这方案很不乐观。在这儿说的目的一是解释下昨天为啥没更,今天又更的少,另一个是有感而发,我知道现在女孩子都爱美,科技有发达,去做什么脱毛啊抽脂啊润肤的都很多,我觉得若非必要,大家尽量原生态吧,要不食补药补什么的就好,美容院最好少去。表姐去的也算很知名的了,费用也很高,结果都出现这种悲剧。这种事情,一旦发生意外太严重,很多人都承受不起。总之妹子们要慎重慎重。   若无事,我会尽量多更的,大家晚安   ☆、第139章 将发(下)   高作英回来后得知高素敏要杀高葛儿之事,二话没说,直接找了高大老爷。   “事情到这会儿,压也无用,不如先遣人去都督府禀告一声,再将阿敏送去宁远。”   “送到宁远去?”高大老爷大吃一惊。   宁远城挨着五芒山,以前就是一片荒凉的草原,西北人称鬼据草原。那里瘴气横行,五芒山上又野兽孽生,就是蛮人都不敢轻易踏足,只在每年秋冬之时逼不得已将牛羊赶到鬼据草原边上放牧。就是如此,蛮人每年死在那儿的人也不在少数。直至后来西北发展起来,人丁兴旺,钟道长等人带着一干医士制出对付瘴气的良药,李廷恩又令麾下大军以枪炮猎杀一部分五芒山上的凶兽,将它们驱赶到山中深处,不敢再肆意出山捕杀百姓。再以军户先行前行草原开荒屯田,世人眼见确无大风险,且鬼据草原上的土地的确肥沃,一座宁远城终于拔地而起。   然而一座新城,不是说建起来就能建起来的。若有选择,许多人依旧不愿往那头去,眼下宁远城中,不是李廷恩迁过去的军户,便是实在活不下去冲着宁远城分给的地才过去的穷人家,还有的,便是大户人家在那头建了农庄派去打理的下仆,亦有做生意的商人。   高作英开口要送高素敏去宁远城,实在大大出乎高大老爷的意料。   高大老爷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他自家晓得长子早就青出于蓝,自放权之后,平素从不轻易开口驳回长子的意思。只是高素敏是他宠爱多年的嫡女,纵使闯了大祸,要叫他把高素敏送去宁远城,他是舍不得的,为难了半日道:“何至于此,咱们备下厚礼送去都督府,实在不成,葛儿那孩子惯是懂事体贴的秉性,就叫她与四少爷说说好话便是。”   高作英脸色当下十分难看,“爹,正是葛儿懂事,咱们便不能叫她白白吃了这个委屈。阿敏犯错,便该严惩,怎可因被伤之人懂事就将事情抹了过去。长此以往,阿敏如何能教好。”   高大老爷脸上讪讪的说不出话来。   说起来,对高葛儿这个侄女儿,他半点感情都无,自然是偏着亲生女儿的,闷了一会儿方道:“你娘那头……”   “不能再叫娘守在阿敏跟前了。”高作英一说起高大太太满脸的不悦,“把阿敏送去宁远城呆两年,若她受了教训,以后再接回来为她寻一桩妥当的亲事,若还不行,就在宁远城挑个咱们家中放出去的。”   事到如今,高作英连将高素敏送到厉戎去的心思都不敢再有。这样一个行事冲动暴躁毫无头脑的妹妹送过去,只怕不仅不能帮忙暂且缓和一二,兴许还会提前引爆厉戎部与大都督的矛盾,若打乱大都督的谋划,高家上下都要人头落地。既然连颗棋子都不能做,也只得将人送出去在没有父母庇护的地方关起来严加管教,若能教好,自是皆大欢喜,毕竟是嫡亲胞妹,实在不成,就随意配个高家出去的家生子罢,保了一辈子衣食无忧,算是做大哥的尽心了。   “挑咱们家放出去的人?”高大老爷又是一骇,只是看看长子的脸色,他这回没有再为女儿求情。   他已经是坐五望六的人,家中事情多半也都交给了儿子打理,他再偏爱女儿,都晓得女儿日后是要靠兄长的。眼下长子分明十分厌恶女儿屡屡闯祸,偏他又不能说儿子一心为高家打算是错,这正是他从小的教导,亦是愿意早早放出交出权柄的缘由。再说下去,儿子管都不愿意管,直接将女儿丢到高家哪处产业上,就算眼下他能庇护一时,百年之后,女儿又当如何是好?不如一切依着儿子的意思,还有些指望。   再说,这个女儿,的确是该管一管了。   想到出生时在襁褓中粉嫩娇憨的小女儿长成了如今的模样,高大老爷在心中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摆摆手道:“罢了罢了,都随你罢。”   得到高大老爷允准,高作英便去告诉了高大太太。   高大太太一听便厥了过去,高作英吩咐人请大夫请医女,一应照顾的妥妥帖帖,只是任凭高大太太如何哭闹,都不肯答应改变主意。   高大太太哭的喘不上气,见高作英就是不松口,怒道:“你既容不下你妹妹的,我这就带她回湪城,不在这儿碍你们的眼!”   听得高大太太要回娘家,高作英脸色一变,继而正色道:“娘要想回外祖家散散心,儿子这就去与您备车。”   “你……”高大太太未曾想没得只言片语的挽留,一时只觉得心凉,恨恨的拍了两下床,原先的作态变作真心。一叠声吩咐人下人去收拾东西,又令高作英去将高素敏放出来,“把你妹妹放出来,高家她呆不住,你也不用再关她。我这趟回去就与你舅舅他们商量阿敏的亲事,我在湪城还有个宅子,亲事定下,也不用你们来送嫁,我自个儿安排人就是。”语毕放声大哭,“我不用高家出一针一线,你们只当阿敏死了,给她留一条活路罢。”   高大太太是真的伤了心。   她娘家早已没落,这些年一直靠高家扶持。早几年娘家曾遣人来说要联姻,儿子的亲事她都做不了主,女儿是眼珠子,她在外人面前将娘家捧得再高也晓得,娘家日子一日不如一日,女儿嫁过去除了带去大批嫁妆帮扶娘家,是过不上好日子的,故而她从来不曾松口过。   没想到眼下为了女儿不嫁到宁远城,要回去求娘家嫂嫂了。   高大太太悲从中来,捂了脸哀哀直哭。   高作英头皮发胀,却没有安慰高大太太一字半句。他原本是想要硬下心肠将高素敏送到宁远城去,连管教嬷嬷他都已经安排好了。如今看到高大太太这幅模样,心软两分。   罢了,先带去外祖家罢,要能定下亲事,嫁到外祖家不失为一件好事,只怕不能如愿。   高作英亲自看人收拾了东西,安排了马车,又令人瞒着高大太太先给高素敏灌了一碗安神药才将人送到马车上,对高大太太只说是闹过头睡着了。   高大太太已不太相信手底下人的,自个儿亲自摸了摸女儿的脉,仔仔细细的检视一遍,方才相信女儿并无大事。   临行前高作英有意交待跟的人,“四个时辰喂一碗汤药,务必不能在中途生出差错。到了湪城,一应听包嬷嬷话行事。”末了又安排数十个护卫跟从。   费尽心思的安排,五天后高作英却收到一个叫他头皮发炸的消息。   “小人一路护送太太和姑娘,每日按着您的吩咐一到歇脚的地方便先煎药给姑娘送去。行到万安县,姑娘受凉发了热,太太一直守着。请了大夫过来开药,太太亲看人煎药喂药,小人也怕姑娘吃的安神药与去热的药有妨碍,就与包嬷嬷商量了,先将安神药停上两日。原想姑娘病着,谁晓得第二日丫鬟送早食屋里就没了人影。”吴老三一面说一面心惊胆颤打探着高作英的神色。   暴怒过后反而是一脸平静的高作英问了一句,“太太如何?”   吴老三忙道:“太太就是急的厉害,催了咱们回来报信,请您赶紧再多派些人手过去寻。再有……”他犹豫了一会儿,硬着头皮道:“太太的意思,这事儿还得请大都督帮帮手,知会了各处府城衙门才好。”   出乎吴老三意料的是高作英居然没有发作,只道:“我知道了。你去高绘那儿再点几个人手,务必照料好太太。”   吴老三死里逃生一场,爬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才退出去。   望着他的背影,高作英冷冷的哼了一声,喝令人将心腹毛丕燕叫了来。   “去查查高素敏这些时日都与谁来往。”   不是高作英小看自己的亲妹妹,就凭高素敏的头脑,哪怕是借她人马都不能悄无声息的从他安排的人手下逃脱。高素敏能离开,这事情背后必然有人打点。   他倒要瞧瞧,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想借高素敏给他高家没脸。   原本高作英以为背后的人既然将高素敏弄出去,意就是在高家。毕竟高素敏本人既不了解高家的经营,更没有大本事。再有高素敏即便得宠,对大户人家来说,一个女儿,到了要紧的时候,舍出去其实真没甚大不了。说来说去,把高素敏带走,能做的不过就是坏一坏高家的名声,恶心高家一二罢了。   这样的手段,在高作英看来其实颇上不了台面。倒像是高家几个对头家中的子弟使出来的手段,不能对高家伤筋动骨,反而结下死仇,着实划不来,精明的人都不会这样做。再有这儿是西北,不是繁华江南,更不是鼎盛京都。一个高素敏,想坏高家所有儿女的姻缘,简直做得一场美梦。   只是派出去的人半月搜寻,依旧没找到高素敏的下落。外头亦并未流传出有关高素敏的风言风语,高作英渐渐发觉事情有些不对了。   这种事情,可以拖延个三两日,却不能拖延太长时间。否则给了高家机会,还有何用处。下手的人扣着高素敏按兵不动,后头目的只怕不是那样简单。   直到入了正月,高作英心中越发没底,这事就像一块石头压在他心上,一日弄不清楚对手的意图,他一日没法还击。无奈之下,他不得不改变先前的打算,亲自去了一趟都督府。比较起来,高大太太的缠绵病榻,哀哀祈求,对他反倒不是多大的事了。   临近年关,李廷恩事务繁杂,既要巡视军营处理军中事务,还要召见归顺的部落首领,西北数处新城迁移过去的百姓更要细细安抚。更别提往朝中各处送去打点的东西,哪怕麾下幕僚赞画如云,他也连着数日只小睡三两个时辰了。   听得高作英求见,他手上只是停了一停,便约略猜到高作英的来意。   高素敏失踪的事情他早就知晓,若非高素敏失踪,他不会拦下暴跳如雷要去高家找人算账的李廷逸。不过高素敏失踪这么长时间,不仅是高作英吃不准,就是他,也有些意外了。   他想了一想,将手上一封京中来的邸报放到一边,吩咐道:“把人带去清言堂。”   高作英在清言堂有些魂不守舍的坐了半刻,看到李廷恩从偏出掀了帘子出来,赶紧起身恭迎。   李廷恩没有发话,端了茶盅抿了一口才道:“坐罢。”   高作英心中立时一个咯噔。他以前来,大都督并未曾这样轻慢过,看样子,到底是因此事生了祸端。   他有些忐忑的坐下去,将高素敏失踪的事情说了,解释道:“大都督,小人知道此事早该来禀了您。只是近日家母缠绵病榻,一味苦苦哀求。舍妹虽糊涂,却与小人一母同胞,小人实在是想保住她一条性命。”   李廷恩脸上神色寡淡,闻言并未说话,对着碧绿茶水上的浮沫轻轻吹了一口气方才问,“高素敏在家都见了些什么人?”   得了李廷恩问话,高作英才松了口气。   高家在西北根深蒂固,他在高家说一不二。论起来,他已经许久不曾品尝过在人面前战战兢兢的感觉了。可面对眼前这位大都督,他回回见了,都从心中自生出一股畏惧。   这位大都督,不像是以前朝廷遣到西北的文官,高家与西蛮有联络,在西北经营多年颇有根基。没有高家的支持,那些文官别说征收税赋,就是西北这些旱民都无法控制。年年都要从高家库仓中借调大批粮食赈灾。西北下头的吏员是早就被高家喂饱了的,没有高家的答应,他们连一道政令都发不出去。这样的文官,高家怕什么。   至于武将,手下一大帮要吃要喝的,光靠朝廷那点搀沙子的陈粮,炸营都不知道要发生多少回。再说和蛮人提着刀拼命可不是件简单的事情,西北穷困,油水又炸不出来多少。那些大老粗们多少要靠高家给脸面帮忙做些谋划才能挣银子安抚下头的弟兄。说句难听的,以前西北好几个将官大意被蛮子抓了,还是高家出面帮忙用银子赎回来的。这样的武将,在高家面前也直不起腰。   然而面前这位大都督,他能挣银子,能屯田,之前麾下缺人缺马都不肯低一低头收高家送去的银子,宁肯长途跋涉花大银子从东疆一带运马过来。待到他麾下兵强马壮,杀的蛮子血流成河后,尽皆俯首后,高家就更拿捏不住了。何况这位对敢和他作对的文官也毫不手软。之前高家曾试图挑动一二文官上折弹劾,状告其大量扩充军户,以致州府之下竟无良民,无法征收税赋之事。谁知这位不惧流言,更不将名声当一回事。朝廷顾忌藩王流匪之乱,对西北有心无力,眼睁睁看着西北一步步坐大。反倒是上折子弹劾的几个文官,数月之后便都暴毙。不是死于马上风,便是邀了青楼名妓赏月时失足跌死。死状难看,名声更难听。这几个人都是上了折子之后才死的,所有人都晓得是谁谁下的手,偏偏苦无证据,连朝廷都无法做主,倒将几人功名尽皆革除。自此之后,西北畏惧面前这大都督几如猛虎。   光是这些都不足以让高作英惧怕,他毕竟常年和蛮人打交道。让他骇然的,是西北数家巨商,在李廷恩出兵攻打蛮人时,悄悄在西北囤积货物,以致流言滋生,民间出现数起打砸商铺,暴民械斗之事。李廷恩胜仗归来,听闻事情,定了一个囤积居奇之罪,将这些巨商人家全都拿入牢狱。能在西北成为一方富户,后面自不会没有人撑腰,这些人原本还稳如泰山,就是高作英都以为李廷恩不过是敲打一二,要将这些人都处置了,往后西北商事要如何经营,兔死狐悲,就不担心再无人赶来西北经营。这样又要如何拿出银子来养麾下的兵马。谁知短短数日之后,李廷恩下令查抄这些巨商的家宅,连墙壁都全部敲开外壳,把里头的银砖全部撬下带走化开,整整抄出一千多万两银子。李廷恩没有得到朝廷允准便抄家,原本有无数人弹劾。只是抄出这样一笔巨款之后,朝廷风向就变了,最后留下四百多万两,剩余八百万两银子,全部押送上京解了朝廷燃眉之急。   最要紧的,是在这些商户人家之中多多少少都抄出了与蛮人来往的证据,李廷恩给这些人定下一个通敌卖国之罪,是为十恶不赦罪名之一,无人敢再为这些人张目。   那一段时日,滚滚人头,杀人如杀鸡的阵势,实在是叫西北剩下的这些巨户人家胆寒了。在西北这片地面上生存,要想发家,谁家私底下没有和蛮人有来往?   最叫高作英无话可说的是李廷恩在西北抄过家杀完人,西北的商事却并未陷入混乱。只因那边牢狱里的人还没人头落地,这头已经有不知何时就安排起来的数家商行入了西北,在将军府举行的拍卖会上以高价分割接手了这几家留下的产业。至此,物价稳定,市井从容一如往前   眼见此种种手段,高作英为了高家,实在是不得不怕了。哪怕以前一直想做条压住龙的地头蛇,亦只能甘心俯首。   当然,高作英常年与西北各家来往,被抄的几户人家到底有多少家当,他不说了如指掌,七八分底他能摸到。这几家合起来别说一千多万两,就是三千万两家产也不一定能打住。西北是穷,可只是百姓穷,银子都在有数的人家手中。李廷恩手中有银子有兵马,往后前途不可限量,这才是高作英在那几家被抄之后最先归顺的一大缘由。   面对李廷恩,高作英早已是心服口服,加之敬畏无比,本是一心效忠为高家谋一个大前程的。   这时候被李廷恩问起来话,他半点都不敢隐瞒,将这些日子查探得到的消息一一道来。   “舍妹性情刁蛮,闺中好友并不多,唯有马家三姑娘与舍妹交情颇好。舍妹失踪之前,唯有马家三姑娘曾差人送过两回东西。只是小人曾交待过下头的人,但凡送给舍妹之物,都需仔细查检。舍妹失踪之后,小人也仔细查问过外头看守的下人,都道马家三姑娘送来之物不过是些小姑娘喜欢的杂物,并无出奇的地方。”高作英犹豫了一下,解释道:“马家三姑娘前年与安郅城余知府家的嫡次子定了亲。”   李廷恩面无表情的脸上就添了一抹笑意。他看了一眼恭恭敬敬的高作英,缓缓问,“余慈航的儿子?”   “是。”高作英垂头道:“马家之前祖辈都是做的皮毛生意,后头家里开了几家酒肆,还从朝廷竞得一个酒牌。大都督掌管西北之前,西北地头上种出来的粮食都不怎么好。马家手头握着几个商队,在陇中一带有交际,从陇中运来的粮食酿出的碧如酒卖的极好,马家产业越做越大,只是这两年……”不知想到什么,高作英顿住话没敢再往下说了。   他不用再说,李廷恩都已经明白,也想起了这马家是何方神圣。   当年他在西北推行火棉种植,马家,是最早站出来反对的人家。原因嘛,倒也简单的很,若火棉能保暖,马家依为根基的皮毛又当如何是好?   再到后来他用良种种出来的粮食酿造出的美酒,在西北为了打探消息开设的数家茶楼酒肆。看起来,倒是桩桩件件都堵在了马家的财路上。难怪直到如今都硬着脖子和自己对抗。   李廷恩淡淡一笑,语气十分温和的感慨了一句,“原以为这脖子当会硬到底,没想竟然选中了余慈航。”   高作英听到前面一句,已经打了一个寒颤,后头就更不敢说话了。   以前他们是不晓得,可在余慈航写了那篇轰动天下上奏朝廷的讨逆书之后,他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这余慈航,出生江南世代书香人家,当官兢兢业业,颇为尽心,当年是自请来到西北,可惜能力有限,好在品性极好,这些年也算为西北做了一些事。奈何此人性情耿介,极为看不惯李廷恩这跋扈掌权,拥兵自重的大将军,时常上书朝廷要小心李廷恩这武将有不臣之心。在朝廷人命李廷恩为大都督之前,余慈航听到消息,更割腕取血,写了一封讨逆书。内中直言李廷恩数年在西北经营,如今西北人人皆知大将军,早已忘了朝廷,麾下将领目中无人,全然不听朝廷调遣。蛮人封李廷恩为主,却不是向朝廷归顺,祈求朝廷将李廷恩调回京师严加看管,派人接手李廷恩手中兵权,以免酿成大祸。   这些年参奏李廷恩的人实在太多,余慈航并不是头一个。然而敢直言不讳的说李廷恩就要谋逆的,余慈航却实打实的是第一人。吸引天下人注意的,还在于余慈航特别的身份。余慈航乃是石定生三弟子吴和林的关门弟子。算来,余慈航应当是李廷恩师侄。   时人讲究天地君亲师,同一门下,并且是长辈,却被晚辈以血书弹劾,对李廷恩的名声是个巨大的冲击。若非李廷恩此时已经是武将不再是文官,这一封血书,不仅可以阻断李廷恩的仕途,甚至能让李廷恩身败名裂,家族不保。   只可惜让许多人失望的是,朝廷接到这封血书,虽说多日在朝议都争执不断,最终昭帝还是下旨安抚了李廷恩,相信李廷恩向朝廷效忠之心,并且斥责余慈航逾职,将余慈航降为从六品,暂且留待原职,罚俸三年以此作为惩戒。原本昭帝还要让余慈航亲自向李廷恩斟酒赔罪,奈何余慈航宁死不从,最后吴和林写了一封书信与李廷恩,代余慈航赔礼,李廷恩又上书朝廷,道余慈航是一片效忠朝廷之意,他一身肝胆并不惧怕流言,这才将此事慢慢压了下去。   不过经此一事,余慈航名闻天下,西北亦人人都晓得,哪怕余慈航在安郅城已经是个空架子,却照常是个硬骨头,且李廷恩还对这块骨头颇有些没办法。   此后不用李廷恩发话,下面的人在李廷恩面前,从来都不敢提前余慈航三个字,这一回,高作英算是实属无奈。   只是要叫高作英相信外面的传言,说李廷恩顾忌颇多,拿余慈航没法子,高作英是全然不信的。   李廷恩沉默了一会儿,眼神有些微放空,忽低声叹息,“老师门生无数,正经收入门墙的弟子却少。昔年,我也是老师关门弟子……”   正是因关门弟子四字,他当初对余慈航轻轻放下。可惜了……余慈航,原本算是一个好官。   “高作英……”   听得李廷恩一声唤,高作英忙正色束手待命。   李廷恩扬了扬眉,缓声下令,“你亲自带人去马家要人。”   “是。”虽说没有证据,一应只是推测,这样上门难免会空手而回,高作英却依旧没有丝毫的犹豫。   “本官会让人跟在你们身后。本官倒要看看,马家上下的脖子,到底有多硬。”李廷恩冷笑一声,继续道:“若马家请出余慈航,你不用再管,本官自有定夺。”   “小人知道了。”   李廷恩停了一会儿,目光落在高作英头顶,温声道了一句,“高家的姑娘,还需好好教养。”   高作英心中一个激灵,立时表了立场,“大都督放心,小人往后定当严加约束。”   毕竟是高家的家事。再说这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早就不是小儿女之间的私情争斗。李廷恩没有多言,嗯了一声道:“廷逸今日本就要去高家,你出去之后便叫上去他。今日之事,不要在他面前露了口风。”   高作英一一应下,躬身退了出去。   他离开之后,李廷恩细细思量了所得来的线索,从中捕捉出不少看起来模糊的讯息。突的,他脑海中灵光一闪,有道看不见的线,像是把什么东东隐隐约约连在了一处。   作者有话要说:事情太烦躁,我也很暴躁。我继续写,明早还有一章。说一下,高素敏的事情是一个大副本的开端,也是一个转折点,大家耐心点。   ☆、第140章 局面   万重文早上起来,先饮了一杯玉泉山上送来的冷泉水。甘甜清冽的气息顺着喉管进入肺腑之中,激的他心神一荡,整个人立时从还有些混沌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丫鬟服侍着更衣过后,在兰芝轩燃好万重文惯用的松香,才将万重文请过去,数个幕僚早已在那里等候。   甫一盘腿坐下,幕僚宋岩就开了口,“裴叔阑那头已打点好,上官家这半年一直紧闭门户,家中子弟轻易不得出门。小人几个还在寻找时机。”   宋岩的意思是静待良机,奈何万重文等不了了。   端起面前的清茶品了一口,万重文秀如远山重影的眉蹙了起来,他沉默片刻方道:“告诉方琴,手上的人该动一动了。”   “世子……”宋岩大吃一惊,和几个幕僚互看一眼,开口劝阻,“方琴是咱们费了多少心思才安□□上官家的人,她那儿要是动了,往后再要把人弄进去,只怕不容易。”   不是不容易,而是根本就不行。   当朝太师,一品大学士上官睿亦是出身大族,而且上官氏世居关内道。说句难听的话,上官氏在关内道名声赫赫之时,皇族宣氏的老祖宗还不知道在哪个地方放马牧牛。这样的人家,用的都是世仆,当然随着子孙繁衍,亦是需要新进人手。不过纵然要进新人,都会仔细挑拣,数年前便买回来精心培养,暗中查探,确定没有异心后才会放到主子们身边使唤。沐恩伯府以前只想安居与江北,更不想结仇,对这些京中重臣的人家一直都疏于打点。这两年为了撬开一道口子,花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暂且不少,光是用来收买这些世家世仆的银子,就可以堆成一座银山。   这方琴乃是沐恩伯府花费重金,打通无数条关节,才成功将身份挂在一个上官氏颇受重用的管事婆子娘家人身上。沐恩伯府从手上细作中挑选出和这管事婆子样貌有五六分相似的方琴,给她改换身份借着投亲的缘故送去上官氏为仆。有人为内应,方琴本身又机敏,才能成功跃升为上官夫人身边贴身服侍之人。   上官夫人十分受上官睿敬重,本身又极有些本事,不仅管着内宅之事,外头的动静也是插手的。正因如此,方琴的作用就尤其重要了。   这一些,万重文当然也知道,若非万不得已,他舍不得坏了这步好棋。   “不要再说。”万重文伸出如玉指尖按了按眉心,淡淡道:“沐恩伯府选了人,就只能走到底。师弟交托此事,是对沐恩伯府的信任,无论如何,一定要办好。”   幕僚们面面相觑。   他们都是依托沐恩伯府之人,当然明白万重文话中之意。眼下西北几近自立为王,只差一层薄薄的窗户纸隔在那儿,与朝廷已成水火之势。   事实上,一开始那位李大都督到西北去之时,他们谁也没想到短短近四年时光,局势居然就会走到如今这一步。初到西北,李大都督处境艰难,世子自然是看在当初的情分上,也有心想为沐恩伯府留一条后路,沐恩伯府多年根基不倒,靠的就是广结善缘,安居江北道,因而当初在朝廷多加援手,金银等物更是没有吝啬。谁能想到这位李大都督不仅文治厉害,武功更是超群。三年时间就能定了西北,把西疆都纳入囊中。到了这一步,已经不是别人担心的他能在朝廷重压之下苟延残喘多长时日,而是西北与朝廷面上的平静会何时一触即发。   自古以来,武将军功过重,权柄过重,下场无非就是三种,要么就是自发告老还乡交出兵权,在朝廷时不时的敲打软禁中郁郁度过一生,后代子孙都低着头过日子,要么就是宁死不交兵权,守着一地顽抗,最后等朝廷抽出手,满族俱灭。最后一种,当然就是举兵谋逆,成则为帝,败则为寇。单看李廷恩之前一路落到逆境中的行事,就是最糊涂的人都清楚明白李廷恩的选择。   至此,沐恩伯府因早年对李廷恩的帮扶,也就没了退路。   他们这些幕僚,既然效力与沐恩伯府,命运便息息相关,成就是从龙之功,败,谁也别想独善其身。这会儿都是拼了老命的把浑身功夫都使了出来。   只是要动方琴这颗重要的棋子,他们依旧是有点顾虑,。   宋岩犹豫了一会儿后道:“世子,依小人的意思,事关朝政大事,只怕一桩儿女姻缘落在上官睿眼中着实无关紧要啊。”方琴这颗棋子舍便舍了,怕的就是舍了还毫无用处。   闻言万重文轻忽一笑,语气十分让人玩味,“放心罢,上官氏这样的人家,恰要这样的棋路才可让他们恼羞成怒,来不及斟酌旁的事情。”   既然上头的主子坚持,下面的人也没有必要非僵着了。   宋岩点头应下此事,又道:“诚侯已经回京,世子要不要寻机见一见。”   不知想到什么,万重文神色有些复杂,他摇了摇头,“不必,我们与他,若无必要,最好都别见面。”他停了一下,叮嘱道:“手底下人,亦不可过从甚密。”   几个幕僚齐声应下。   又商量了些旁的事情,外面家仆忽急匆匆进来禀报,“世子,瑞安大长公主重病,急招太医院数名太医入府。皇上已下旨,令御医往大长公主府诊治。”   话音才落,万重文便蹭的站起身,急急追问,“而今病情如何,可有消息传出?”   家仆垂首回道:“自太医入府后,公主府便紧闭大门,谢绝来客。咱们的人传出消息,说岑国公下令任何人不得在府中乱走,各安其职,若与逾越当即乱棍打死。大长公主身边的红菱姑姑调了数十名女兵看守在大长公主院中,咱们的人想了许多法子,都没法靠近。”   “如此……”万重文喃喃念了一声,在屋中来来回回走了两圈,一咬牙道:“速去别院把县主叫来。”   宋岩等人大吃一惊,却都沉默着没有开口劝阻。   世子先前一直竭力将县主弄出这漩涡之中,然而县主身为沐恩伯府之女,享了荣华富贵,原就该担上一份责任。再有无论世子如何尽力,世人皆知县主姓万,难道远远将县主送去别庄居住,瞒住县主行事,事败之后县主便能撇开?   说起来,那位岑世子对县主倾慕已久,奈何世子一直虑着县主心事,想着傅大人。只是傅大人与世子早便联手,将县主许给傅大人,除开能成全县主女儿心事,实在别无它用。他们进言多次,偏生世子心意坚决,兴许这一回便是转机。   幕僚们心中窃喜,万重文此时却并不好过。眉宇间焦灼渐渐散去,重又笼上的,是一股难以化开的郁结。   瑞安大长公主曾在数十年前便退居内宅之中,轻易不肯对朝政大事开口,却在四年前皇宫一场大火,京都剧变之时重新出山,出面召集了老国公麾下旧部,令他们稳住京师附近军队动向。她又连续半月奔走于宗亲勋贵之中,安抚人心,并且住进皇宫,亲自看守御医为病重的昭帝诊脉,劝服昭帝下旨京师宵禁,写出告天下书公告天下,声讨诸地藩王谋逆之罪,一步步稳固了动荡不安的朝局。   这几年来,大燕战火频频,民不聊生,瑞安大长公主数次力挽狂澜却始终没有揽权逾矩之行,一直严加约束国公府子孙行事,轻易不许他们登上高位执掌重权,即便早前对王太后执政心有余悸的大臣们对瑞安大长公主亦是敬服。   此时瑞安大长公主突传出重病的消息,一时京都便陷入一种诡异的氛围之中。   昭帝膝下三子都未长成,昭帝自四年前皇宫大火后勉力支撑朝廷身体便每况愈下,皇室宗亲中,有能力的藩王都有不臣之心,大燕风雨飘摇,若瑞安大长公主这位威望忠心本领俱有的皇室长辈再一倒下,大燕目前还勉强撑住的平衡局面会立时被打破,这样的场景,京都无人想要见到。   一时之间,公主府探病者如云,奈何有岑国公的令在,任凭府外的马车将公主府前后两条街道都堵了一个彻底,依旧没人能成功进去。饶是如此,亦有许多人派遣家中看重的子嗣就守在府外就近等着消息。   岑国公打发走来送又一批拜帖的管事,冷冷哼了一声,神色不悦的叮嘱边上垂头丧气的岑子健,“你素日行事交友为父从未管束过。这会儿你祖母病重,为父由不得你胡来。沐恩伯府来的人,你一个都不许见。”   岑子健埋着头,既担忧瑞安大长公主的病情,又唯恐方才回绝了沐恩伯府请见的帖子会让安原县主与自己越行越远,此时再听父亲的念叨,万般怒火都窜上心头。他蹭的一声站起道:“爹既然这样孝顺,为何当初不肯答应祖母出头联络祖父的旧部?”   “你……”岑国公被岑子健这一句质问气的浑身发颤。看到儿子闪烁着怒火的眼睛,他想说什么,终究又忍下了。他其实也已经上了些年岁,连续数日为老母病况担忧,又要操心旁的事情,早便不曾歇好,此时怒火一激,脑中立时一阵晕眩。他撑着桌案定了定神,装出无事的样子缓缓坐下去,沉声道:“你祖母也是为夫的亲娘,为夫不用你来声讨,你只管安安分分呆在府中。为夫不求其它,只消你这些时日好好看护着下面的弟弟妹妹,叫他们不要生出是非来,就不枉费你祖母疼爱你一场。”   岑子健自小在瑞安大长公主膝下长大。岑国公常年在军中,为人严肃刻板,对儿女都用军规苛刻教导,岑子健和岑国公感情不深,时常爆发争执。这一回瑞安大长公主病重,最重要的缘由就是因这几年劳累太过,这令岑子健对无论如何不肯援手的岑国公越发怨愤。此时再听岑国公一言带过自己的质问,只要求自己老实听话,心中不满骤然爆发。一怒之下猛力拍碎身边的案几,拂袖出门而去。   望着岑子健的背影,岑国公眼角濡湿,无力的叹了一声,立时就感觉到肋下一阵剧痛袭来,不由伸手去按住旧伤之处。   “国公爷……”边上的老侃见此情景,急忙伸手扶了一把,要下人赶紧端药上来。   “不必了。”岑国公摆摆手,接过丫鬟地上的帕子擦了擦额头上方才痛出的冷汗,苦笑道:“吃药已无用处,何必再喝那些苦汁子受一番折磨。”   老侃见了心头难受,劝道:“国公爷,您为何不告诉世子,您不是不愿帮公主,而是要……”   “这孩子性情鲁莽,一直又被护在国公府这面牌子底下,没有受过磋磨。我若此时给他讲这些朝廷大局,他一时想不明白,只怕反要弄出些大事。再说他和那李廷恩颇有交情,他一贯对朋友掏心掏肺,要他相信李廷恩有不臣之心是难上加难。倘若他写信去质问……”岑国公苦笑连连,“罢了罢了,我这当爹的人,早前没有好好教导过他们,累的母亲一直操劳,如今也算是我能为他们做做当爹该做的事。只怕我还能多撑一些时日,慢慢教他懂得些大局。”   老侃眼中立时含了泪,却知晓岑国公说的是大实话,连声安慰,“国公爷放心,世子是懂事的人,领兵打仗又颇有天分,只消好好教导,必然能撑起这幅担子。”   “是啊,这孩子性子是直了些,这领军打仗的本事倒是真不差,是咱岑家的种,是老子的儿子!”岑国公话中满是自豪欣慰之意,不由大笑了两声,却不慎又一次扯动伤口,再度痛出一身冷汗。   两人正絮絮叨叨说着话,一名给瑞安大长公主诊脉的太医进来拜了一拜。   见得太医,老侃随即站回岑国公身后木然一张脸,岑国公坐直身子,正色道:“王太医,家母病情如何?”   王太医一脸的为难,拖了一会儿没有说话,待见岑国公脸色越发难看,这才硬着头皮开了口,“国公爷,殿下年事已高,早前战场上曾受过重伤,当时便未妥善调理,只是后来回京多得太医院以灵药强行压住伤势,方才看上去有体健之貌。只是近年劳累于政事,心力交瘁,旧痛新病一时齐齐爆发出来。正如一锅沸水,原就是滚烫,不过底下少了些柴火,方才不曾沸腾而出,此时猛火加下去,只怕是……”   “不要说这些。”岑国公最厌恶支支吾吾拐弯抹角的人,怒道:“母亲到底如何?”   王太医方才本想缓缓将瑞安大长公主病情说出来,此时吃了一吓,不由伏地颤声道:“多则三月,少则半月。”   “什么!”岑国公暴怒而起,随即脑中如被惊雷劈中,眼前一黑就往地上栽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没有了,明天下午会有一大章,这个情节要好好写。。。。   ☆、第141章 乱局(上)   下马车的时候,安原县主一个踉跄差点磕到车辕上,边上的丫鬟急忙扶住她。   “我没事。”安原县主安抚的拍了拍丫鬟的手,沉声道:“扶我进去见大哥。”   丫鬟看着安原县主的脸色,不敢声张,哽咽着点了点头,扶了安原县主进去。到了兰香水榭见到万重文,本要开口,谁晓得一进去就看到屋中密密麻麻坐着的几个幕僚,个个眼中都似燃了一盏灯,灼灼的望过来,像是要吃人,就连万重文都是一脸急切,丫鬟满腹的话就不敢说出口了,恭敬的弯了弯身子便退出去关了门。   “大长公主只怕不成了。”安原县主也知道万重文等人这几日已被折磨的心急如焚,看丫鬟退出去,不用万重文开口追问便先开了口,“太医院数名太医先行诊脉,终究拿不出办法。太医令区封最后用家传的十八逆命针法为大长公主吊住性命,姑祖母道皇上日前从皇宫宝库中取出了太宗时便留下的两枝千年人参,这两枝人参,都送到了公主府,只是公主是否有服下,到底一应手段能拖延多少时日,就连岑子健都不知晓。”   “如此。”万重文听完,震惊之中更多的是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这十来日的折磨让他心力交瘁,此时知道一个答案,心更多的是落到了实处。不怕等来的是让人不想听到的噩耗,怕的是噩耗突如其来,让人措手不及。   这些日子不单是万重文,所有人都被公主府禁闭的大门折磨的厉害。最叫人难受的是,所有给公主府诊脉的太医要么就是被扣在了公主府寸步不得离开,要么就是直接被昭帝诏入皇宫,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弄的数位太医院太医家人整日奔波,只想求一个明白。尤其让人瞠目结舌的是公主府门禁森严超出了人们预料,连着十来日,公主府中没有一人外出,唯有公主府下头的庄子上送来吃用等物。京中也不是没人在送东西的人身上探问一二,可惜这些人只管将东西送到角门,交给负责采买的管事验看过便随即被从头至尾在旁监督的护卫们押送出公主府,自始至终不敢有人开口说一句话。就是去公主府收夜香的人,候着的时候亦是虎视眈眈的四名女兵看着。   这般阵仗折腾,起初两日京都人人以为瑞安大长公主只怕命不久矣,才会严加防范,为的就是恐防瑞安大长公主病逝之后消息立时 就传出去,好给朝廷争取一二缓和的时日。谁晓得一日又一日过去,昭帝却连上官睿等重臣都不曾召见,全然没有筹划对策的意思。   到了第六七日上,人们越发坐不住了,京都开始有传言,道瑞安大长公主年少习武,又是皇室公主没,一贯保养的好,这回突然病重实则并非是病,而是有人厌恶瑞安大长公主多管闲事,出来稳固朝局,故而寻机给瑞安大长公主下了毒。   这流言一传出,立时轰动京都,面上人人斥责为无稽之谈,私底下,大多人却都相信的很。   瑞安大长公主这几年,实在是挡了太多人的路了。虽说瑞安大长公主力挽狂澜,让人称颂。可她的力挽狂澜则让其它人少了许多上进的机会。再说瑞安大长公主论辈分即便是许多藩王的姑母,可皇室里头,为了皇权连亲爹都能杀,一个姑姑,面上能震慑,私底下,盼望瑞安大长公主死的又有多少个?甚至,还有西北……或许应该说,尤其是西北。   要知道,当初瑞安大长公主重新出山稳固朝局凭借的可不是赤手空拳,更不单是那一批昔年的武将。四年前岑国公没有出头,瑞安大长公主哪怕早年随老国公四处征战,在老国公麾下的旧部中有些威信,愿意在那风雨飘摇时听从瑞安大长公主出面亦只有少数几个性情尤为耿介的,毕竟她是嫁入国公府,却并非姓岑。瑞安大长公主在宗室勋贵乃至武将之中颇有微信,在文官中却没有甚大的根基。在经历过王太后乱政后,甚至有许多文官憎恨女子再度掌权,论身份,瑞安大长公主是嫁出去的女儿,还不如王太后。   武将支持者不够,文官不肯受命,昭帝病重,这种情形下,瑞安大长公主固然尽心竭力,然而若非李廷恩横空出世,拿出石定生遗书,一一寻到石定生的门生旧故,尔后不知用甚方法说服了早在先帝时便在发妻前结庐守墓的先帝恩师归元先生出面,化解文官派系矛盾,单凭瑞安大长公主,当年的京都绝不会那样快速的稳固下来。可在归元先生耗尽心力配合瑞安大长公主稳定江山后,因年事已高,三月后便随即病逝。归元先生死后,李廷恩先是因撰写圣旨有误被昭帝斥责,后又因其叔父孝期纳妾被人弹劾,及至后来他孝期未满便回京待官,昭帝面前弹劾奏章一时如云。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是瑞安大长公主提议让李廷恩前往西北戴罪立功。   李廷恩立下大功,却德行有失,发去西北并不算太过严厉的惩治,只是瑞安大长公主提议让李廷恩去西北做将军,就让人觉得有些古怪了。再到后来,李廷恩前往西北的路上屡屡被人刺杀,身边带着的护卫折损泰半,多亏最后*郡主带着女兵一路护卫,不知是*郡主手下女兵厉害,抑或刺杀之人碍于*郡主宗室郡主身份,一路刺杀者骤然就减少了许多,让李廷恩平平安安到了西北任上。   这些事情,兴许以前谁都不会想到一起,然则这四年来,弹劾李廷恩者始终不绝,每至此时,瑞安大长公主一派的人都沉默不言,就由不得人不多想了。   这几年李廷恩权柄日重,听得性情早不复之前温润,性情越发跋扈,杀人如杀鸡,哪怕心中只是狐疑,又会不会愿意放过瑞安大长公主继续在京都过高高在上人人敬仰的日子?   京都各户都在心中敲着自家的一把算盘,眼看瑞安大长公主病重难支,在此流言沸腾之时,昔日曾不遗余力弹劾李廷恩的数名言官却诡异的沉默了下来,闭口不提此事,仿佛之前的风闻奏事都是一场笑谈。   正是因这场流言,更是因这流言背后难用言语形容的沉默,终让万重文下定决心,在尝试过所有方法尽皆不行之后,告诉安原县主,不惜用任何代价,一定要探出瑞安大长公主病情的虚实。   此时一旦落定,万重文闷了片刻,吐出一大口早已憋在胸中的浊气,下了决断,“让方琴动手。”   有幕僚立时反对,“世子,此时上官家已无足轻重,咱们先前谋划的事何必再下去,若这会儿节外生枝,万一上官家查探起来,岂非是将人都引到咱们头上。”   “裴炎卿不要紧。”万重文面色难看的摆了摆手,“叫他们闹一闹,咱们才能顺顺当当遣人将消息送出去。”   安原县主闻言神色变了变,随即咬牙问,“大哥是要往西北送消息?”   “不错。”万重文着意在胞妹苍白的有些古怪的脸上望了一眼,察觉到这会儿不是时候,勉强压下心头的惦念,解释道:“京都宵禁,看守城门的是裴炎卿的人,廷恩手下谍务司的人这几日也没法打探到公主府的虚实,他们想尽法子,甚至连城门都出不去,只怕廷恩至今不曾知道京中瑞安大长公主这一场病的实况。日前他们想挖出一条地道,前行的两人,才还没到西城门墙根下,就遇到堵墙,发出声响后,不等他们退出,就灌进来又有火把扔下来,活生生被烧成了灰。好在周围看守的人警戒,得知出事后退得快。”说到这里,万重文脸上满是惋惜之色,西北根基不稳,能派到京都来的谍务司人员,是花费多少代价才能栽培挑选出来,就这样死了两个。   有幕僚跟着道:“不单是如此,这两日裴炎卿手下的方雀越发像条疯狗,四处拿人,贩夫走卒,老妇幼童,稍有差池就拿入大牢审问。他跟在裴炎卿身边多年,早年受过宫刑,一个家人皆无,乃是裴炎卿一等一的心腹。此人擅长阴诡之术,当年跟在裴炎卿身边驻守宁城时各种阴狠守城手段层出不穷,裴炎卿用他看守京都执行天子宵禁之策,京都便是铜墙铁壁,别说咱们想用信鸽,就是一只苍蝇,都休想在他眼皮底下飞过去。这几日为了往西北送消息,咱们伯府的暗哨也已经折损了不少。世子与大都督交好,本就是裴炎卿眼中钉,再这样下去,只怕消息还不曾送出去,世子安危已是危急。”   此言一出,安原县主眼中就闪过一抹惊慌。   “信之,不要胡言乱语。”万重文告诫的看了一眼方才说话的幕僚,再看安原县主脸色苍白如雪,想到这几日她的奔波,不由担心起来,温声道:“大哥无事,沐恩伯府这些年的根基并非空的,再说姑祖母还在宫中支撑。”他顿了一下,轻言细语的哄安原县主回去,“赶紧回去歇一歇,好好睡几个时辰,大哥还等你好好的给我分忧。”   安原县主点了点头,临出门时回头一望,看万重文和幕僚说话时眉宇间笼罩的一层郁郁,心就揪了起来。   她扶门片刻,眼中划过一丝决然,蓦的转身走到万重文面前,咬唇道:“大哥,岑国公病重。”   “岑国公也病重了。”万重文正与两个幕僚商议如何将上官家那头的事情打点的半点风声都透不出去,乍闻还有些没回过神,唇角带笑似是安抚的回了一句,随即骤然清醒,沉声追问,“岑国公病重!”   对上万重文陡然出现的锐利目光,安原县主如芒刺在背,微侧过身子,随着幕僚们停止交谈,屋中只回荡着她有些滞涩的嗓音,“岑子健并未直言,只是他出来见我,话到半途,公主府有人匆匆出来见他。我同姑祖母学了些唇语,辨认出那人只言片语。岑子健向我告辞时,我有意试探了两句,道国公爷早年征战沙场,亦曾受过旧伤,正值此时,国公爷又是朝廷顶梁柱,务必要好好保重身体。岑子健神色难看,勉强应了我一声却并未回答,只是告辞。我便猜测,岑国公应当是旧伤复发了。”   “是了是了,若非岑国公也病重,这个关头,他不该是下令关了府门,反该出来招呼上门探病的人,稳定人心。”宋岩一拍巴掌,惊呼出声。说完这句,他忽而话锋一转,沉声道:“世子,如今岑国公病重,京中兵权只怕泰半尽付裴炎卿之手,裴炎卿数次欲对西北下手,咱们不能再等了。为今之计,只有乱中才能求一个……”   宋岩的话并未说完,万重文已下了决断,“立即遣人去告诉方琴,明日之内我就要事成之音。”他说完将目光落在方才就有些回避的安原县主身上,语调无奈却透出一股强硬,“如锦,你先回去歇息。”   安原县主欲言又止的望了一眼万重文,俯身行了礼后缓缓退了出去。   见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万重文不由紧紧攥了右拳。   岑国公早年征战沙场,数次命悬一线,最危急的两次,一次被弩箭穿胸而过,一次被敌军马刀从左腰斩入,差点被一劈两半。这两次伤势给岑国公留下致命创痛,每每犯起来除开硬挺,最难受的就是喝药的时候气堵胸闷,哪怕是一丁点东西想要吃进去都不啻受一场活罪。   岑子健见过两次岑国公喝药,大冷天的时节一碗药竟然生生喝出一头汗,这次岑国公病情比以往更严重,整日整夜的咳嗽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已经数日饮食不进。到了这一步,父子之间再有什么都抛开了,每到喝药之时,岑子健就丢开一切亲自跑来服侍岑国公喝药。   可惜就是他来,每次端了碗给岑国公喂药,满满一碗黑乎乎的药汁,亦只能喂进去一小半,好在下头的人总是一气儿煎四五碗药出来,洒出来了,咳出来了,一碗见了底儿换第二碗接着喂。总要将太医嘱咐的分量喝足才行。   放下药碗,岑国公一面咳嗽,脸上却难掩欣慰之色,他看了看儿子黑沉沉的面庞,那上面都是血脉才能连起来的相似,语气不由自主温和许多,少了些许平日的冷硬,“那孩子走了?”   岑子健正被丫鬟服侍着净手,闻言回头挑眉道:“你说瑟瑟?”   听岑子健还在念叨安原县主幼时的小名,岑国公微不可见的蹙了蹙眉,只是也许念及今日父子间来之不易的和缓,兴许还有点旁的暂不可提的念头,岑国公没有将心中的不悦表现出来,只道:“这孩子你见一见倒罢了,家里的事万不可告诉她。”   心中不悦的岑子健就用一种隐忍的口气道:“我知道。”至于与安原县主到底说了什么,他自问无须解释,更不屑解释。   看着儿子的脸色,岑国公在心底轻轻叹息,面上却不曾露出来,反而越发温和的叮嘱,“为父没事了,你去看看你祖母罢。”   岑子健摇摇头,“祖母才针灸过已经睡下,红英姑姑道谁都不得去打扰。”   这个时辰针灸……   岑国公望了望外头的天色,心就往下沉了沉,挤出丝笑意,“那你回去歇着,为父也得早些歇息。”   看岑国公面色尚好,且久病的人要的就是好好歇息。这几日岑国公因伤病难以入眠,此时自己提出来要歇息,岑子健脸上神色都松动了许多,他很干脆的出了屋子,远远的还能听到他嘱咐下人们不要让人打搅的声音。   老侃看岑国公眼角有一抹濡湿,自个儿亦十分激动,哽咽道:“国公爷,世子长大了。”   “这小子,早就该长大了,不过就比之前好了一丁点,瞧你就挤出几滴猫尿,当年咱们在他这个岁数,都能独自领五千人和南疆那群野人杀个来回了。”岑国公面上这样说,眉梢眼角却俱是掩都掩不住的愉悦。   老侃当然清楚岑国公口是心非,他也没有戳穿,伸出手背飞快的摸了摸眼角,感慨道:“国公爷,往后就要看世子爷的了。”语毕他话锋一转,“区封早前说过大长公主的病情,头一月每日只须针灸一回,多了则损耗元气。今日一早已经针灸过一回,这会儿再……要不要小人去……”   “不必了……”岑国公满脸苦涩的摆了摆手,叹道:“娘的性情,我比你明白。你放心罢,说到底娘念着她的身份,也不会忘了这国公府满堂的儿孙。四年前我不愿出面,娘最后也没用孝道逼过我,我如今能做的,不过是装聋作哑。”   看着岑国公的样子,老侃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能跟着叹气。   岑国公咳嗽了两声,方要躺下,忽想到一事,示意老侃凑到耳边,低声叮嘱了两句,老侃听完,脸色数变却依旧二话不说的照着岑国公的嘱咐出去办事。   没过多大会儿,老侃避开外头的人回来,手里还提着个大麻袋,一到岑国公屋里才打开,露出里面被劈晕的太医区封。   ------------------------------------------------------------------   瑞安大长公主倚在床上,无力的推开红英伸过来的手,一味坚持固执道:“令温穗去制药。”   红英泪水涟涟掉落,“殿下,您如今的身子,只可用温补药方缓缓调养才是,怎能再用那些烈性的药材。”   “温补的药方……”瑞安大长公主冷笑两声,逼视红英,“我的身子,还能温补?”   红英神色一滞,避开了瑞安大长公主的目光,声如蚊蚋道:“就是不用这个,您又何苦用那等烈药。您不是不晓得,那样的药虽说能延……”她顿住话没有再往下说,转了话头,“您得吃多少苦头。”   “我要撑到玉华回来!”瑞安大长公主目色冷冷,脸上透出一股决然之意。   红英撇过头反手在眼上一抹,扯开一抹笑容道:“那奴婢去叮嘱他们这些日子多给您熬两碗参汤。”   “用一支就罢了,剩下的给老大留着。”瑞安大长公主倚在迎枕上,并未全然反对红英的提议。她似乎不愿再多说自己的病情,阖眼一副似睡未睡的模样懒懒问道:“红蕊到哪儿了?”   红英心里立时一个咯噔,“殿下,您真打算要走这一步。”一旦走了这一步,可就再也没有反悔的余地。   与红英相反,瑞安大长公主神色纹丝不动,“放心罢,我叮嘱红蕊去做这事儿,就是倘或事不成,这国公府上下的安危。我不能对不起国公爷,可我也不能对不起父皇。这江山,是宣家的,这天下,是大燕的天下!”语毕,她忽睁开眼,紧紧攥住红英的手腕,恨声道:“只怪王氏这贱人,还有先帝,若不是我当年顾忌颇多,如何能让王氏败坏大燕基业至此!还有玉华那孩子……”说到此处,一股浊气阻到喉头,瑞安大长公主猛然一阵咳嗽。   红英忙取了痰盂来服侍瑞安大长公主将那口浓痰吐出,“您不要太忧心,这局势,未必就像您想的那样糜烂。”   瑞安大长公主无力的倚了回去,摆了摆手,目色中透出无法言喻的苍凉。   周遭仍是富贵,京都依旧太平,可这富贵太平,还能继续多久。父皇,当年您为我赐封号瑞安,寓意皇室祥瑞,大燕安宁,奈何安宁不再,祥瑞不存了……   瑞安大长公主一片为大燕殚尽竭虑的心思,为了多留些时日出来,甚至不惜用日日饱尝苦楚,用烈药延缓临死之期,每日倒到肚子里的大补灵药在她血肉里组成一道道脆弱由坚固的城墙,将她因病痛而即将崩溃的身体支撑起来。可所有太医乃至瑞安大长公主自己都知晓,这道看似牢固的墙只消找到那么一个点,轻轻一碰,便会轰然倒塌。然而瑞安大长公主没有选择,受命与昭帝无论如何要延长瑞安大长公主性命的太医们更没有选择,只得凭借宫中源源不断送出的灵药熬下去。   直到七日后京中爆出一个轰动的大消息传到瑞安大长公主耳中,苦苦压抑已久的病痛陡然爆发,正如火山倾泻,一切前功,立时尽弃。   瑞安大长公主吐血晕倒,岑国公等人却并未知晓消息,只因要去通禀的下人都被红英拦住了。   数名太医满头大汗的围着瑞安大长公主救治了小半个时辰,浑身解数都使了出来,终于使瑞安大长公主恢复神智。   瑞安大长公主情形过来的头一件事,便是屏退太医,独留红英一人。她攥紧红英的手,瘦的只剩一张皮包在骨头上的脸庞上不满了不正常的红晕,她一字一句几乎是从齿缝中挤出来,“八百里加急告诉红蕊,立时从晋城出发,昼夜兼程,务必要完成我交待她的事。拿了我的凤头杖交给绿霞,让她去奉天城,令熊源调遣护陵十军立时回京都戍卫京师。半月之后若西北再无回音,就让我早前安排好的人手去将玉华接回来,告诉他们,无论发生何事,一定要保住玉华的性命!”   看瑞安大长公主一气儿说完这段话后红晕消散,面如金纸,红英泪落如雨,连声道:“记住了,记住了,奴婢都记住了,您歇一歇,歇一歇。”   瑞安大长公主此时犹如一根燃到底的蜡烛,蜡油没了,灯芯也只剩那么一小截,甚至她此时能再度清醒开口,凭借的都不是太医们医术与灵药,更多的是靠着那一口心气儿,她自知若再倒下想要睁开眼便不知是何时,兴许永远都醒不过来,如何肯听红英的劝阻。一面飞速想着,一面一股脑儿将能想起来能安排的事情都倒了个干净,“我的事,谁都不要告诉。若我去了,你亲自换装入宫禀告皇上,将我留在翡翠匣中的信面呈。翡翠匣中还有一封信是给岑家儿孙的,待熊源领兵入京后,你再将我去了的消息告诉他们,叫他们为我发丧。还有你记得叮嘱他们,若天下局势颠覆,务必依我信中所言而行,否则便不堪为岑家后人!”   听得前面还好,听到后面的话,隐隐知道第二封信中内容的红英痛哭流涕,伏在床榻前哀声道:“殿下,殿下,您怎能如此,怎能如此,老国公爷泉下有知,如何能瞑目啊。”   “岑名啊……”瑞安大长公主努力在脑海中回想起当年初见时那个虎背熊腰威风凛凛的男人,本以为刻骨铭心,到了此时才发觉,分离的太久,竟然连面目都有些模糊了,记得最清楚的,唯有那个男人的一双眼睛,透着桀骜,透着肃杀,还有看向自己时那么一丝丝的怜爱。她心里涌上了一层层蜜,却被更多的涩覆盖住了,以致牵肠挂肚中竟不知到底是甜还是苦,,末了只得一声叹息,“是我对不住他。”   虽说对不住,自己却依旧不后悔,那封信中所留下的东西,算是自己的弥补。就是不知黄泉之下,见了自己,他还愿不愿意唤一声卿卿。   满腹怅惘中,瑞安大长公主缓缓合上了眼帘。   “殿下!”红英发觉不对,猛的向前一扑,抖着手在瑞安大长公主脖间一探,继而纵声痛哭!   作者有话要说:尽全力写这么一章,明天要出门,我尽量早上爬起来写点,但是大家不要抱太大的希望。。。。总之能写多少我更多少。   ☆、第142章 乱局(中)   “再去找,找不回来望之,老子就把上官家的人全都挂到城门口风干!”昭帝为表恩宠,新赐给裴家的宅院原本是一座亲王府。先寿王无子,爵位被除,王府便空了下来。寿王乃太宗幼子,亲王府自然建的富贵逼人内中山湖园林,应有尽有,京都许多宗室都打过这做王府的主意,没想到落到了裴炎卿手中。然而就是这样一座巨大的府院,在裴炎卿的暴怒声之下,似乎也在瑟瑟发抖。   凌波院的马氏听到隔壁博古斋传来的动静,给幼子擦汗的动作顿了顿,看躺在床上的小小婴孩眉头不安的动了动,她急忙轻轻拍抚两下,将婴孩重又哄睡了。   站在边上的马平家的十分不安,动了两□子低声劝道:“夫人,您还是去瞧瞧罢,到底是伯爷的子嗣,真要有个什么闪失……”   “我去瞧,我真去瞧了指不定别人这污水兜头就要朝我头顶倒上来。”马氏生着一双狐狸眼,浓眉却比寻常男子都更浓更黑,说妩媚算不上,说英气勃勃又被那双天生的眼给搅和了,此时眼底眉梢俱是讽刺寒凉之意,叫人看着无端端的便生出一股敬畏,“当初接人进门的时候没有告诉我,一应起居饮食都不要我插手,如今是死是活跟我也没干系。”说着她低下头柔和的看了小小粉嫩一团的婴孩,“我往后,守着福儿就是。”   马平家的就不敢再说了,不过心中到底担心。正如夫人自个儿所言,阖府都晓得夫人与二少爷不睦,若二少爷真有个长短,这盆脏水,真是洗都洗不掉。最怕的就是伯爷以为夫人膝下添了三少爷,对二少爷就起了坏心眼,那才是倒了血霉。   心里七上八下的,马平家的趁着马氏一心照顾孩子,寻机偷偷溜到博古斋那边打探消息。   谁知她前脚才穿过那道垂花门,正走在小径上,远远的就看到外院大总管裴少带着一大群人小跑着往这边过来,就着他们手中连成一排几乎能照亮半边天的灯笼,她能看到有四个人手上抬着个滑竿,裴少还不时转身回去说几句话,似是在吩咐什么。   自从裴炎卿从外头带回个十几岁的儿子后,裴炎卿与马氏原就寡淡的夫妻关系更是成了一潭死水。裴炎卿防马氏如防虎狼,将自己的乳娘之女翠娘叫去照顾儿子裴望之,又吩咐早年的亲卫鲁大鲁二去保护裴望之,一应饮食花销全都从外院单独剥出来,全不要马氏插手。马氏虽说出身将门,生母却是出身陇西大族,对裴炎卿不与自个儿商议便带回一个卑贱的外室子格外不忿,再看裴炎卿后来的行事,觉得裴炎卿这是在她脸上生生善巴掌,正好她厌恶这儿子的出生,就一直冷眼旁观,见都不愿意见这个孩子一面。   裴炎卿与马氏如此,下头的人自然心中也添了几分禁忌。别人不在马氏的人面前提二少爷,马氏的人但凡遇到裴望之的事情不消别人提醒就先行避开。这会儿风声鹤唳,马平家的觉得这抬着的人说不定就是裴望之,原本想走开,奈何又实在想晓得点消息,就站在了道旁一丛桂花树后。   裴少心中焦急,脚下几乎生了风,一贯警觉的他全然没察觉到府中会有人敢躲在树后,只是一味催促下人,“快些,再快些,伯爷还等着消息。”   下人们心中叫苦,伯爷以前镇守宁远城还好些,自打调任京都,规矩一日比一日中,封了爵位后更是如此。他们已经恨不得生出八条腿,不过再慌再急,叫他们在府里飞奔,他们还没这个担子。   一行人匆匆自马平家的面前而过,滑竿路过的时候马平家的壮着胆子,伸出半个脑袋朝上面被抬着的人望了一眼。她眼里还好,又有那么多灯笼,影影绰绰中这飞快的一眼也叫她看了个模模糊糊,叫她失望吃惊的是上头的人并不是裴望之,而是一名气若游丝,领口大开的女子。   见是个女人,她当即在心里就啐了一口,回凌波院的路上自个儿还在嘟嘟囔囔,“呸,还以为伯爷多疼这野种,没想这时候倒还有心思找外头的狐狸精。”说着说着,她忽的一顿,“这人看着倒有些面善。”她停了步子就站在凌波院的门口翻来覆去的想,半晌一拍巴掌,提了裙角便往正房飞奔。   在门口守着的丫鬟看马平家的回来上前奉承被她一把推开,心中不满之余还要挤出个笑,就看到马平家的被门槛绊了一跤却不用她们这些小丫鬟去搀扶便爬起来,径自跑进去,接着就听到里头传来一声马氏的惊呼。   “真是芷兰?”马氏一手倚在桌上,咬紧牙关瞪着马平家的。   马平家的苦着一张脸,“夫人,老奴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编了这样的瞎话来唬您。老奴眼见着,三表姑娘情形不好。不说那身伤,但说这外裳都破了,被这么些奴才一路抬着进来,却连句驳斥的话都说不出来。老奴只担心伯爷那儿……”她没往下说,而是又道:“夫人快想想法子罢,老奴只担心拖得久了,就是表姑娘给救出来,依着上官大人的规矩,只怕表姑娘也活不成。表姑奶奶可是把表姑娘看成了眼珠子,到时候别说做亲戚,那是结仇啊。”   上官夫人跟自家夫人原本是远房表亲,只是上官氏和夫人娘家根基可不一样,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当初夫人花了多少心思才叫上官夫人松了口认下这门亲,不仅是为了自个儿,还为了娘家。这要真叫伯爷对表姑娘下了狠手,那才真是白费了一番心思。再说上官大人位高权重,伯爷就这么把人家闺女绑了来,那两家还不成死敌?   “裴炎卿!”马氏怒火烧心,脑子里重的发沉,她深吸几口气,来不及多想进去里屋摘下上头挂着的宝剑就往外走,“他要为个野种拖着全家去死,老娘还不乐意跟他陪葬。你去把我陪房的人全都叫出来,再赶紧去上官家报信。今日他妥妥当当把芷兰叫出来便罢,要是不肯……”马氏刷的一声抽出剑望着上面凛凛寒光森然一笑,“老娘跟他同归于尽!”   马平家的骇了一跳,却也知晓马氏这是没了办法。   伯爷权柄日重,性子越发不容人说话了。这时候因二少爷与表姑娘私奔却失踪的事情暴跳如雷,偏生先找到表姑娘,少不得要迁怒的。伯爷与夫人又夫妻情谊全无,也只能如此了……   马平家的在心里嘀咕了几句,跑出去照着马氏的吩咐办事,她担心手脚不利落,在外头就抓了平素有几分憨傻木讷却十分听话的连枝,让她去外头叫马氏陪房来的马喜去上官家报信,她自个儿去找跟马氏嫁过来的护卫毛勇。   马平家的不知晓,平日言辞木讷的连枝这一日口舌格外伶俐,以致她告诉马喜的话被改的面目全非却没有一丝破绽,最终酿成一场滔天大祸,使得是夜京都动荡,朱雀坊中械斗之声一夜未决。   作者有话要说:那啥,太累了,陪两个小孩去游乐园简直不是人干的活,撑不住了明天多更点吧,大家晚安   ☆、第143章 乱局(下)   裴家不远的一条暗巷中,一名五十来岁,身板瘦削的老者缩着身子靠在墙边上,他满头花白的乱发,穿着一身破破烂烂还泛着馊臭的衣裳,面前摆着个破碗,里面零零星星放着几文铜钱。巡街的兵士这一两月都看见过这老头在附近乞讨,还听过一两句闲话,说原本是京郊村落的人,家中独子死了,儿媳妇带着家中的钱财跟行商私奔,临走前还欠下一大笔银子,没得法子才跑到京城来要饭。因这老头手脚麻利,时不时还会帮周边的茶楼酒肆做些粗活,老板们帮忙打点了巡城兵士们,才让这老头就是在宵禁的时候也能在这条暗巷中避避风躲躲雨。   此时京都又入宵禁,看这老头还规矩,几个巡街的兵士互相看了两眼,当做回善事并未驱赶,装作没看见一样往前走去。   他们一走,老头靠着的墙上立时跳下一个黑影,蹲在地上轻轻唤了一声,“赵叔。”   赵安睁开眼,活动了番手脚,浑身关节发出卡擦卡擦的响声,站直身子后依旧还是那个干干瘦瘦的模样,整个人气势却陡然一变。   他看似来浑浊的眼睛此时放出锐利的光,问道:“咋样了?”   黑影低声道:“没有书信,只叫咱们无论如何留个活人回去将口信带给大都督!”   赵安一点也不意外,大事未成,沐恩伯府若这点心思都没有,也没法立足这么多年了。他接过黑影递来的衣裳在黑暗中飞快的换上,低喝一声,“走。”   两人一路穿过无数小道暗巷,中间时不时就会从黑漆漆的地方跳出三两个人与他们会合到一处,一直到守卫森严的北城门墙根下。   赵安掏出怀中李廷恩给他的怀表看了看,“还差半个时辰,再等一等。”   李老三搓了搓手,有些激动又有些担忧,“咱们这一把可捞的大,一网子把上官睿和裴炎卿这两个老东西都给捞进去了。”他原本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下人,起初能跟到李廷恩做事都觉得是祖坟冒了青烟,谁想后来一步一步的,竟然能成了一名谍务司下头的一个队长。也许等大都督将来事成,他还有更好的前程。   只消一想到能为子孙后代拼出个富贵命,李老三只觉得心头火热,仅有的那几丝担忧都消失不见,只是一个劲儿小声嘟囔,“长福这小子办事可得牢靠些。”   正在用一个古怪的长筒朝城墙上望的赵安闻言朝李老三扫了一眼,吓得李老三打了一个寒噤,立时不敢再说话。   能被选派到京都的谍务人员,都经过细心打磨,兴许本领各不相同,有一点却是相通的,那便是有耐心。当初将这些人带到京师来前,赵安都亲自过了眼,此时看到他们一声不吭伏在城墙下的烂泥里小半个时辰,心中有些自得,更有许多满意。   须臾朱雀坊那头传来一阵喧嚣声,声音越来越大,如潮水一般朝北城门这头滚滚涌来。赵安蹭了两□子,像条蛇一样慢慢将身子抬起来靠着城墙往上爬到半截,瞳孔猛然一缩。他没有耽搁,轻快的滑到地面上,闭上眼在城墙上靠了一炷香的时间,有三个黑影到了跟前与他们会合。   长福一把掀开脸上的面罩,亮晶晶的眼眸比天上的星子还要亮几分,他的眼底,还残存这一丝嗜血后的亢奋,“赵叔。”   赵安嗯了一声,低声问,“都成了?”   “成了,咱们的人借马氏的手把消息送到上官睿那儿。上官睿这种人,怎肯受这样的折辱,穿上官服就去了裴家,说裴炎卿不给他个交待明早就一头撞死在金殿上,连棺材都准备好了,还要家里的女眷去敲登闻鼓。他夫人把儿子侄子都叫去了裴家,咱们看准时机让裴家的人在一处和上官家没干系的宅子里给找了出来。”说到这儿,他嘿嘿笑了两声,“裴炎卿一看那小子的伤就气炸了肺,要和上官睿拼命。我趁机动了些手脚,就是不知道那两个老东西还能不能站起来。”   “不能让他死了!”赵安横了一眼长福,淡淡道:“这条老狗少爷留着还有用处。”   长福就是恨裴炎卿在京城都不消停,四处找李廷恩的麻烦。他当然也明白裴炎卿这时候也丝不断地,他们今日动裴望之都是冒险,当下闷着应了一声。   赵安没有多理会他,拿起手中的长筒镜朝城楼上的了望台一看,做了个手势,叫人们都藏得严实些,直到上面一个满脸阴柔的男子带着近百人匆匆离去,他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微笑,“这东西,总算走了。”他目色一厉,“咱们也该走了。”   话音落地,十来人就退开两步,掏出事前备下的工具,将地上的烂泥抛开,往露出来的地上细细撒了一层银粉。银粉从有缝隙的地方渗透下去,他们就这这条缝隙用匕首一撬,地板掀起来,十来人极有秩序,悄无声息的挨个跳入露出来的地洞中,入了地道。   长福一面在地道中行走一面骂,“狗,日的方雀,他再有本事,也想不到咱们敢接着上回的地道用!”   “你小子,要不是世子爷应和着咱们弄出这么大的阵仗,连上官府的人都舍了,你以为咱们今晚能这么顺当?”这回地道出口已经近在眼前,李老三也没有担忧了,有时间和长福瞎扯,“唉,这裴老狗也算是个精明的,要不是这回眼看要绝了种,只怕咱们想让他和上官睿干上还真不容易。”   “再怎么不容易他也断子绝孙了。”想到临走前对裴望之下的手,对裴炎卿动的手脚,还有放的那把火,长福心中得意无比,“要不是我后头给的那两下,方雀这杂碎不会跑回裴炎卿身边去守着。”   “这倒也是。”李老三摸了摸下巴,啧啧感叹,“这方雀会不会是裴炎卿外头生的儿子,对裴炎卿也太忠心了。瞧瞧其余的人,总是银子能喂饱的。”不是银子喂饱了,今晚他们在北城门墙根下就算藏得再好,少不得也会露出点蛛丝马迹。   十来个人就听着长福与李老三你一言我一语的瞎扯,嘴角都露出了轻松的笑意,这段日子他们在京中过的实在是太艰难了。原本在京都做间的人有三十多个,被方雀这条疯狗一咬,竟然只剩下了他们十几个人。虽说走上了这条路,早就知道有今日没明日是常事,可能活着,谁又会想死!   一直到走出地道口,顺着运河走到京郊的松林,看到树下备好的马匹,他们才终于相信,自己真的从京城平安无事的逃出来了。一时间,这些久在刀口下讨命的汉子都忍不住热泪盈眶。   赵安也知晓这些人这段时日过的艰难,是以开头李老三与长福插科打诨他都没有开口,这会儿他却冷了脸,“上马!”   所有人立时回过神,分别过去骑了马,一路往西北而去。   中间昼夜兼程,不敢有片刻歇息,经历刺杀无数,好在不仅有沐恩伯府沿途打点,这几年屈家,朱家王家还有李廷恩下头,明里暗里的产业也已经组成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只要出了京城,赵安便似鱼入大海,有的是办法腾挪转身。因而即便方雀在确定裴炎卿的安危后,很快判断出中计,调派出精兵强将围追堵截,依旧被斥候经验丰富的赵安一一躲了过去。   一行人风餐露宿,沿途换马,只用十日就赶到了西北的大都督府。   “赵叔辛苦了。”李廷恩听得从安回报,说赵安亲自从京都回来,立时就明白必然是出了大事,当即披衣起身出来。   赵安摇了摇头,面色沉重的将京都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来,“少爷,瑞安大长公主病重,这又过了时日,只怕已经……世子的意思,一旦瑞安大长公主去世,单凭病弱已久的皇上只怕压不住朝局,咱们为了出京,又让上官睿与裴炎卿撕破了脸。”   他没有再说后面的话,实则也不用再说。以李廷恩的才智,当然立时就能想明白,京都各处只怕此时已蠢蠢欲动,然而不管局势有什么样的变化,平衡被打破后,得胜的一方先要对付的,都是西北。   对付了西北,可以杀鸡儆猴,更可以用富庶起来的西北充实金库。没有银子,争什么天下!   骤然得知瑞安大长公主病重的消息,让李廷恩面沉似水,他思量了一番西北近几年的准备,若同时成为出头鸟对上藩王与朝政还有裴炎卿的胜负之数,心里略微有了底。然而一个念头飞快闪过,转瞬之间他就变得面如金纸,身子晃了两晃,幸而倚住后头的桌案,才勉强没有跌到地上。   “少爷!”赵安大惊失色,他还没见过李廷恩如此慌乱的模样,照理来说,一个瑞安大长公主,还不至如此。   李廷恩被这一声喊叫回了身,他就势攥紧赵安的手腕,眼中全是森森寒意,“来人。”   从安很快从外面进来,见到李廷恩的模样也唬了一跳,“大都督……”   “让虎狈立即带银甲卫回河南,将李氏族人全数接来西北!”李廷恩一字一句力重千钧。   赵安这时候约略有点明白过来了,急道:“少爷的意思,有人要对河南府下手?”   李廷恩初初有这个怀疑之时,心如擂鼓,一时神魂不稳,然而他毕竟非常人,很快就定了神,沉声道:“瑞安大长公主病重,中间可曾清醒过?”   赵安愣了愣,随即飞快道:“有区封用针,当是醒过。”   “那她就一定会动手!”李廷恩没有再多言,解下腰间的玉牌丢给从安,眼中泛起嗜血凶光,“去告诉虎狈,令银甲卫带上连发火枪,若有阻拦,格杀勿论!”   从安当然只消李廷恩一贯对家人的重视,再说从总管与从平还在河南府,他不敢耽搁,忙跑着去找了虎狈。   看着从安离去的背影,李廷恩心神一松,跌坐在了椅上。心中生出无穷无尽的惶惑与悔恨。   一年前自己便想将家人族人都接到西北安置,只是那时西北情况未定,大都督一位引得天下目光聚集,自己担忧将人接到西北来会引得朝廷声讨之声更甚,也担心会有人趁着局势混乱下手,左右思量,便将事情拖延了下来。直到大都督之位落入手中,厉戎部又不安稳,高家事情频出,吸引了自己大部分心神。   谁能想到,一贯身强体健的瑞安大长公主竟会在此时病重……   自从自己立下平定威国公谋逆的大功,自己便是瑞安大长公主眼中非除去不可的钉子。瑞安大长公主数次动手数次不成,然而后来想杀,却捧出裴炎卿这头依旧不肯老老实实听话的猛虎,瑞安大长公主是迫于无奈,放纵自己在西北做大,以此互相制衡。可自己很清楚,在瑞安大长公主眼中,自己这个做过文官,后为武将之人,比裴炎卿更应该死。倘或不可选择,瑞安大长公主必然费尽心机也要先遏制住自己。   瑞安大长公主杀伐决断,这样一个女人,不会和王太后一样犯下轻敌的过错,一旦出手,便是杀招。然而自己在西北她够不着,杀不了人,就会想要控制,能控制自己的,除了河南府的李家人,她还有什么办法?   李廷恩越想越是后悔不迭,偏在此时,外头又传来下人的回报。   “大都督,四少爷收了封门房送来的信,半夜带了人出去,小人们实在拦不住,三少爷已经追了出去。”   “廷逸!”李廷恩豁然站起,脸上犹如冻了一层霜。   他从不相信什么巧合,正值风声鹤唳之时,一贯知道分寸的李廷逸却半夜带人出了府门,还未曾来告知一声,这实在是逼迫着他产生不祥的预感。   作者有话要说:卡的要死,只挤出来这么多,我明天从头到尾梳理一遍,后天再更。要不卡着写的情节不爽啊不爽。   ☆、第144章 夜奔   夜空如墨,李廷逸带着手下一干人等打马狂奔在前往落星峡谷的路上,时值深夜,西北本就地广人稀,此时更是无人走动,只余一行人擂鼓一般的马蹄之声,夹杂在风沙中袭来,叫人凭声股萧寒。正在此时,道旁林中忽响起一阵悠长的狼嚎声。   松柏本就是劝说不下才捏着心陪李廷逸出来,一路七上八下,这会儿再听见狼嚎,终于忍不住了,朝马屁股上狠狠抽了一鞭子,到前头松青身边低声道:“得想想法子才是,消息来的不明不白,咱们就任着少爷朝那头去,真要有个万一,你我就是两个下贱人,两颗人头不打紧,大都督饶不过咱们家里人啊。”   松青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可他跟随李廷逸已久,最明白李廷逸的性子,拿定主意绝不肯听劝,今晚是把刀架在脖子上硬逼着他们这些手底下的人不许通传大都督就冲出了府门,这会儿都出来了,再要把人叫回去,如何能拦得住。   松青苦着脸,方要说话就灌了一嘴的沙子,呸了两声才道:“你有本事你上四少爷跟前说去。”   松柏被噎住,翻个白眼,“五少爷怎还没跟上来,好歹多几个跟的人,咱们……”   正说着这话,后头就传来李廷文急促的呼喊声。   “四哥,四哥……”李廷文叫了两声,见前方马队不停,只得快马加鞭,总算追到李廷逸身边。   李廷逸原想不理会,任凭李廷文追一段路就罢了,哪知李廷文不依不饶硬是追了将近一个时辰。李廷逸没办法,只好勒住缰绳,瞪着李廷文道:“你这是作甚?”   李廷文身子羸弱,不似李廷逸精于武技,追了这一路早就又累又饿,这会儿见李廷逸终于肯停下,不由松了一口气,一边张大嘴喘息一面道:“四哥,都这会儿了你还要往哪儿去,有何事情,明日再交待了人去办罢。”   “不行!”李廷逸没有说是因了何事,只是一口拒绝,“你快回去,我办完事就回府。”说罢又要让人启程出发。   李廷文其实并不知晓李廷逸这一趟出来是什么事情。说起来如今在西北这片地界上,只消李廷逸不是一心求死往厉戎部的低头去,李廷文并不是十分担心李廷逸的安危。不过李廷文对李廷逸算得上了解,在他看来,这个四哥有时胡闹归胡闹,到底还算懂得轻重,若无大事,绝不会三更半夜连禀报大哥一声都不曾就跑出大都督府。既然是有要事又无大风险,他这个当弟弟的,自然要跟着,好歹也算是多一个帮手。   出来的时候李廷文就打算好了,凭他的人手,想要把李廷逸强带回去显然不成,只是劝一劝,若不成他就跟着,总之不能看着李廷逸就这么带着十几个护卫过去。   此时看李廷逸脸上带着不耐的要走,李廷文也不劝了,直接道:“四哥要去就带上我罢,咱们兄弟两办了事儿再一道回大哥面前去领罚。”   看他抓了自个儿的马鞭耍赖,李廷逸气的厉害,忍了又忍,压低声音解释出事情缘由,“我要去找高葛儿。”   “高葛儿……”李廷文喃喃重复念了一遍这名字才想起这略微耳熟的人名主人是谁,不由大吃一惊,“四……”原本是想说四嫂的,想到高葛儿还未与李廷逸成婚,李廷文及时改了口,“高姑娘不见了?”这可是大事,定亲的姑娘不见了,也难怪四哥急的漏夜出门找寻。   看李廷文这样子,李廷逸知晓若不说清楚事情来龙去脉无论如何是走不掉了,干脆将李廷文拉到一边。   “高家以前与我定亲的高素敏,已经失踪一个多月了。阿蔚是我好友你也知晓,他总觉着高素敏失踪不同寻常,一直在暗地里帮着高作英查探高素敏的消息。五日前他告诉我说高素敏兴许是被马家的人匿藏起来悄悄送到了厉戎部,阿蔚说要去厉戎部边上查探一番虚实,临行前不止带了高家的人手,高葛儿还把我派去给她的几个护卫全给了阿蔚,阿蔚一再嘱咐我好好照顾高葛儿。今日我遣人过去给高葛儿送东西,才知道阿蔚前脚一走,后脚高葛儿就失踪了。高家的人不敢让我晓得消息,派人悄悄出去找。我得知后令人上高家逼问,这才得知高葛儿失踪多半是高素敏与外人联手,说出了高家地底的密道才将人掳走。”   听着这一长串话,李廷文脑子木了木,很快明白过来,“四哥,你不敢让大哥晓得,是怕这桩婚事……你真的看上了高葛儿?”   “瞎说什么?”李廷逸本来正暗自愤怒没及早将高素敏这祸害收拾个干净,弄得如今愧对友人嘱托,没成想李廷文又添了一笔,他气的差点吐血,狠拽了对方一把,神色变得比先前凝重许多,“阿蔚与我乃是至交好友,你以为我为何答应让他带着那点人手就去厉戎部边上冒险?”   李廷文望着他,没有回答。   李廷逸深吸了一口气,“阿蔚还查到一个消息,大姑姑的长女,咱们的大表姐,如今正在厉戎部中,为厉戎部左蠡王侍妾,膝下已有二子一女。”   “什么!”任凭李廷文方才已经观着李廷逸神色在心里转了七八个圈,也没想到李廷逸居然会说出如此惊人的答案,当下顾不得许多叫了一声。叫完了不用对上李廷逸的一脸怒色,他已经晓得不对,顺势又将李廷逸朝边上拽了一下远离人群,声音有些发抖发干的追问,“四哥,你说的是真的,大表姐在厉戎部为女奴?”   “这等事情我怎会胡说。”李廷逸怒道:“你忘了,早前咱们在河南府的时候就已经得知消息,大表姐当年顶替宋氏女被充为官奴,最早是发配在西南为矿奴,后来朝廷嫌弃女奴无力,又将西南的女矿奴尽数发往西北充入军营之中。姑姑得知这消息后登时晕厥,一直求咱们瞒下这消息,务必不能叫族里长辈晓得。我来西北之前,姑姑跪在我娘跟前恳求,叫我探探大表姐的消息,就算不能把人活着带回去,好歹要一副全尸,哪怕是一把灰也好,总要让大表姐落叶归根,有人祭扫。我自来西北就与阿蔚交好,大表姐的画像我是早就给了他的,阿蔚找了这许久才意外顺着马家查到大表姐的消息,没有七八分把握,我不会乱来让兄弟去冒险。”   “老天……”李廷文被这么一震,后面李廷逸说的什么他几乎都已经听不见了,整个人浑浑噩噩的,直到眼前人影一晃,看到李廷逸转身要走,他才一把将人抓住,“四哥,你不能去,你今晚要是去别的地方,我都跟了你,可你要去厉戎部的地头,我绝不会让你去冒险。大表姐的命再要紧,无论如何也不如你!”   随着最后一句话落地,李廷文头脑已然清明。姑姑是个慈和的长辈,大表姐命途坎坷,身世可怜,可那又如何。不提大表姐与自个儿连面都没见过,四哥却是从小一起长大,单是四哥姓李,是大哥最疼爱的胞弟,四哥的命就抵得过无数条大表姐的命了。   李廷逸急了,“要高家的人说的是真的,高葛儿真是被高素敏连同马家的人带走,马家一直私下与厉戎部来往,他们一定会朝厉戎部走。高葛儿在阿蔚那儿见过大表姐的画像,要让左蠡王晓得大表姐与咱们李家的关系,大表姐全家都难以活命。再说阿蔚为了我的事犯险,我却护不住他的妹妹,护不住自个儿定亲的姑娘,这样活着我李廷逸还不如死了!”说罢一把甩开李廷文,翻身就上了马,也不等李廷文从地上爬起来,策马便狂奔而去。   “四哥,四哥……”李廷文见着李廷逸独行而去的背影,恨恨一跺脚,朝吓傻了还没反应过来的松青等人喝道:“还愣着作甚,还不赶紧跟上。”   松青松柏等人这才醒转过来,忙跟在李廷文后头撵了上去。   一行人昼夜兼程,终于在第三日午后赶到了落星峡谷。   落星峡谷连着厉戎部王族盘踞的孟苍山,自峡谷中间穿行过去后就是孟苍山脚下的一大片广袤无边的草原。李廷恩未到西北之前,别说是落星峡谷,就是挨着落星峡谷的天留城等地方都是厉戎部的地盘,自李廷恩来到西北后,厉戎部就被迫蜷局在孟苍山附近,仗着落星峡谷的地利才勉强能守住这一块生息之地。   李廷恩碍于地势和其它一些考量只派军驻扎在的落星峡谷左面的三堡镇,筑高墙碉堡以戍守,至于落星峡谷右面一望无际的草原,便是厉戎部的地方了,目下暂且相安无事。   到达三堡镇后,李廷逸拿出身份令牌,直接找了当地的驻军要了一份地图。   作者有话要说:眼疾的问题很复杂,那天去复查被医生一说直接吓傻了。我反正是休息着更吧,今天就更这么多,啥时候状态好就更多一点,没办法给大家承诺什么了,因为目前在吃中药,有时间眼睛疲惫的很快,就会出现重影光圈这些现象我也没办法打字,彻底无语了,就去办个电信居然就出车祸恰好把眼睛给撞到了。。。。。。   ☆、第145章 动静   “姑娘睡着了?”崔嬷嬷进来见李珏宁伏在案上,眼下一团青黑,身上还穿着头一日的襦裙,不由叹了一口气,亲自去里间拿了披风,搭在李珏宁肩上。   “嬷嬷。”李珏宁模模糊糊感觉身边有动静,睁开眼见是崔嬷嬷,揉了揉掩住嘴打个哈欠,“信送出去没有?”   崔嬷嬷环顾一圈,将服侍的丫鬟都打发出去才低声道:“信倒是送出去了,只怕老夫人是不肯照做的。再有永溪那头的人可不好打发,咱们想单把老夫人与大老爷六老爷两房头的人接出来,怕是不容易。老夫人也并不是那样的人,叫老夫人丢下庶出的几位老爷……”   崔嬷嬷话中老夫人与大老爷六老爷指的是石定生的发妻与两个嫡子。石定生膝下七子,嫡出的只有长房与六房,然则石夫人性情温和端方,待庶子素来尽心竭力,并无苛待,照样有几分母子情分。   李珏宁闻言沉默了片刻,“若按着我的意思,自想将人都打点的妥妥当当,只是大哥那头的消息才将送来,拢共来了多少人嬷嬷你是晓得的。咱们族人不少,只怕这一趟路上也不会少了折损。再要从永溪带人过来,若是太多,怕大家都走不了。”   崔嬷嬷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数日前,有密信送入府中直接给了五姑娘,言京中变局动乱,只恐有人要趁机向河南府下手,大都督已派手下精锐前来接应族人及在河南府中的亲朋旧故。不过即便西北来人快马加鞭,京都毕竟离河南府更近,河南府已经许进不许出,城门严加搜查,旁人兴许还不晓得,可李家门前这几日多了不少身份不明的人游弋,城门口严查怕也是冲着李家。之所以还未动手,等的应该是合适的时机想要将人一网打尽。   李廷恩在河南府经营多年,心腹故交不少,李廷恩不是会让人寒心的人,这一趟要迁往西北的人不少,一旦离开就是与朝廷撕破脸面,路途艰险,能在这个时候还挤出人手去永溪一趟把石家的人接过来,崔嬷嬷也知道李珏宁是殚精竭虑了,可她究竟是从石家出来的,眼睁睁看着石家危局近在眼前,她心里着实不好过。   事关紧要,后宅里面只有李珏宁与崔嬷嬷晓得此事,旁的,全是外院的李四虎与从总管等在打理。李珏宁连续数日没有睡个囫囵觉,这会儿与崔嬷嬷对坐无言,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接连打了几个哈欠。崔嬷嬷看她困倦,低声道:“姑娘再歇会儿罢,左右咱们还有几日打点的功夫。”   李珏宁摇了摇头,有着心事想睡也睡不实,“族里头如何了,今晚你让从总管悄悄进来,我有话要问。”   崔嬷嬷应了一声,忽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喧嚣的声音。   崔嬷嬷从来最沉得住气的人这几日都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听得外面闹腾,心里有火,开了门怒道:“还有没有规矩,竟在姑娘院里头吵闹,是谁在裹乱。”   几个丫鬟唬了一跳,看崔嬷嬷动怒,打头的一个忙站出来道:“崔嬷嬷,是大太太说要回娘家叫菊英姐姐拦住了,大太太发脾气说要回家去住,菊英姐姐没法子,才叫咱们过来请五姑娘。”   大都督费心竭力这个节骨眼上连精锐中的精锐都抽出来想要保全一干亲戚的性命,到头来家里人处处拖后腿,崔嬷嬷气的两腮颤抖扬声道:“不是说几位太太要吃的要喝的尽给弄去,安抚着才好。这么点事情你们都料理不好,家里头养你们做什么用处!”   丫鬟们吓得瑟瑟发抖,崔嬷嬷虽严厉,骂起来人从不疾言怒色,话都不会高声说。这会儿发作,比往日更骇人了。   “嬷嬷。”李珏宁从里面出来,一脸倦色道,“我过去瞧瞧罢,到底是长辈,咱们无缘无故接了她们在家又不许随意走动,她们自然是不舒坦。”   李珏宁在家费心安排,李廷恩遣出去追李廷逸的人却迟迟没有回报的消息。   听着下面的的斥候又一次回禀追错了道,辖下州府亦没有李廷逸与李廷文的消息报上,李廷恩面沉如水,怒到极致,竟然笑了。   “好一招连环计。”   翁同素捋了捋胡须,蹙眉道:“大都督,到了此时,已能断定四少爷与五少爷失踪之事却是朝廷一手安排。只怕他们先前想要动手的就不是高素敏,而是高七姑娘,说到底,还是想用高七姑娘将四少爷引出去。”   李廷逸漏夜出府,先前众人都不晓得原因所在。后来高家传来消息,说李廷逸遣人去高家打听过高葛儿失踪的事。想到李廷逸素来的秉性,幕僚们便都猜测应是有人有意安排,先用高素敏失踪的事情引开众人的注意,再趁机利用高素敏对高家的熟悉将高葛儿掳走,最后剑指李廷逸。说到底,都是趁着大都督来的,能有手笔在西北做出这样的事情,除了朝廷,还能有谁呢。   河骏也道:“大都督切勿忧心,就怕他们不动。既有人一路扫除了四少爷与五少爷前行的踪迹,无非是想以两位充作人质,两位少爷并无性命之忧。”   难得的,翁同素附和了河骏的话,“对,大都督,眼下咱们一动不如一静。”   “动静。”李廷恩眼中射出凌厉之色,“本将正是静的太久了。他们苦心想要让西北动乱,我便随了他们的心愿。”   “大都督……”一干幕僚骇然失色望着李廷恩,唯恐李廷恩一个热血上头就胡来,那岂不是正中敌人奸计。   说起来此事的确有几分蹊跷,偌大西面早已捏在大都督府手中,即便有三两个跳蚤又翻得起多大的风浪。大都督府四少爷在西面无人不知,大都督府寻人的令一发出去,顶多三两日,无论如何也该有些蛛丝马迹。再有,大都督派出去寻人的斥候乃是军中最丰富的老兵,哪怕西北风沙再大,一日过去什么都被掩盖了,可这些人在荒漠中都还能凭块石头断断有无人走过,为何这回连连追错路,走了几次岔路后就彻底失去了两位少爷的踪迹?   这只能有两个解释,要么就是下手的人比大都督府那些千挑万选出来的斥候还要厉害,将两位少爷的踪迹掩藏的彻彻底底,还得买通不少底层官吏,叫他们帮忙掩藏消息。要么就是西北出了内奸,且就在大都督近侧,才能每每抢了先机。   不管是哪一个猜测,能做到这一点的,都唯有朝廷了。除了朝廷,还有谁能许给比大都督更多的富贵。说到底,朝廷眼下能给的,更多是占着大义的名分,然则西北有许多底下的人,向往的恰恰是大义。还是大都督在西北经营时日不够长,只得在要紧的地方统统换上了心腹,一些小吏等位置为了笼络人心俱放过了。   李廷恩没理会幕僚们心中的翻江倒海,走到书桌面前看过舆图后,喊了从安进来,“令人将余慈航带来。”   “大都督,不能动余慈航啊。”翁同素吓了一跳,忙劝道:“大都督,余慈航在西北经营数年,在士人中名声颇盛。您早前大义为余慈航上书朝廷恕他罪过,若此时将人拿来,只怕西北人心惶惶,与您声名有损。再则目下余慈航与四少爷失踪之事并无瓜葛,贸然将人抓来,难堵悠悠众口。”   “是啊,大都督三思才是,当初苦心经营,如何能就此毁于一旦。”河骏满脸忧虑之色。   李廷恩神色近乎冷酷的望着他们,“我不动一动,只怕那些人要当我这大都督是泥胎木塑了。况……”他声调倏忽一沉,“我也想知道,这事背后到底是谁的手笔。”如此了解廷逸的性情,如此熟悉西北的官吏,如此清楚自己手下的斥候,真的是朝廷么,真的是那位远在京城依旧能算无遗策的大长公主。   真想是她,却很可能不是她。   李廷恩平素虽能纳谏,一旦下定决心却几乎无人能说动。好在李廷恩只要人将余慈航带过来,并未一怒之下干脆将那些早就怀疑不听话的小吏芝麻官们一网打尽,造成西北局势混乱,翁同素等人唯恐说的再多,李廷恩担忧李廷逸反而怒上加怒,做出牵连的祸事来便不敢再劝。   安郅城离沙洲府并不远,加之有官道相通。李廷恩遣去的人快马加鞭昼夜兼程,第二日傍晚就到了安郅城。   到了知府衙门的时候一片寂静空旷,连下人都不曾有一个,唯有余慈航一人官服官帽官靴穿戴整齐,坐在正堂中,望着门口进来的一行铁卫满脸不屑之色,“老夫恭候多时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关心,暂时瞎不掉~\(≧▽≦)/~啦啦啦。有读者私信问我情况我简单说下吧。我现在西药基本上是不敢吃了,因为检查说我眼睛是正常,手术很成功。但实际上眼胀痛,光斑重影这些问题一直都在,老中医说是眼部经络的问题,这个据说西医是检查不出来的。我现在就是喝中药加按摩加针灸,写十几分钟就休息,又手残,有时候想一气呵成现实条件不允许,隔会儿再写感觉也没了,简直折磨死人。明天没事,明天有更。大家晚安。   ☆、第146章 剥茧   余慈航没有被下入牢狱,而是直接被带到李廷恩面前。   论起来余慈航算是李廷恩的师侄,余慈航亦曾大义灭亲上奏弹劾李廷恩,可两人尽管恩仇皆有,却是头一回见面。   看着面前端坐如松,面如冠玉半点不带武夫鲁莽之气的李廷恩,余慈航定定看了一会儿后忽大笑道:“本官原以为是个弄臣,没想倒成了副秀才样貌。”   当年李廷恩差一步便是数百年来头一位六首,直至如今,朝廷还有人称赞李廷恩是大燕真正的文曲星降世,余慈航以秀才样貌评判李廷恩,其中褒贬之意自然明显的很。   从安向前站了一步。   李廷恩抬抬手示意护卫们退下,看着余慈航,目光平静的道:“大师兄当年曾有信来,言你骨直气傲,如今看来,你乃不识时务。”   “本官忠于朝廷,自然不用识大都督的时务。至于恩师厚情高义,来生自有报答。”余慈航满脸不屑顿了顿话,“师祖一声清名,全被你所毁,李廷恩,你当年为一农家子,得师祖栽培,朝廷重用,却在西北拥兵自重,不臣之心久矣。而今西面广袤之地,皆闻都督府不知有朝廷。你蒙蔽百姓,重用武将,来日天下大乱,百姓流离失所,你有何颜面见九泉下的师祖!”   听这一篇正义凛然的话,李廷恩半点不意外,更不觉得动怒。若有感觉,唯有好笑之余那一点苍凉。   “你们已经本将要反?”李廷恩微微前倾身子,眼光像狼一样锐利的盯住了余慈航。   余慈航梗着脖子一声冷笑,“你若不反,早前为何不肯将神武大炮之技艺交予朝廷,又为何不肯将火枪分与四方镇守将领。将此等秘术藏于手中,年年征兵入伍,四处搜买人心,你若不反,桩桩件件乃是为何?”   李廷恩没有回答余慈航的质问,右手食指中指轻轻并拢一搓,似是自言自语般喃喃道:“原来是为了神武炮。”   简简单单一句话,说的余慈航面色立变。   李廷恩唇角一抹讥讽分外明显,“本将一直弄不明白,为何你这出了名的耿介文臣会参与到如此阴谋之事中。如今总算清楚,或许在你的眼中,本将两个弟弟本就不算无辜,若能就此搅乱西北一滩浑水,将神兵利器送归朝廷,从此朝廷有压制西北之力,也算瑕不掩瑜,得大于失。如此,就算你余慈航背了一身污名,道德有亏,也是忠义两难全了。”   带着凉意的讽刺话语瞬间将余慈航先前的满脸义正言辞剥夺的干干净净,他踉跄了一下,往后退了一退很快又朝前进了一步,竭力挺直了脊梁。   李廷恩没有理会他,眼神有点放空的看着远处,“你们一开始的打算,就是西北的兵器。选中高家,不过是因高家被本将看中意欲联姻。兴许,你们还想让本将慌乱之下领兵亲自出去找寻廷逸,若能趁乱将本将击杀当然更好,实在不行,本将身边精锐调走泰半,守卫兵器库的人马必定减少,布置许多,就算硬闯军火库,也许都能弄走点东西。抑或你们还想劫走几个工匠。西北四处都在搜罗廷逸廷文的消息,对上了年纪的人反而不在意。要在此时带走工匠,必然 比寻常容易很多是不是?”   余慈航额头汗珠成串坠落,到了此时他已不知该说什么。原本他打定主意,在官府等着李廷恩的人过来。天下人都赞李廷恩是重情之人,他既然身为石大人门下,李廷恩总会见一见,不会上来就动刑。当然他有把握就是动刑也不会吐露只言片语。可他好歹能拖一拖,大骂一顿也罢,论情论理亦好,甚至李廷恩留着他一条性命想从中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都成,这都是机会。总之要让李廷恩暂且回不过神想旁的事情。   哪知不用他开口,李廷恩竟然已将事情猜测的七七八八。   余慈航心中一根弦陡然绷紧,若李廷恩猜测到他们的目的,那李廷恩会不会同样已经猜到他们最后准备的杀招?   事到如今,原本的谋划已经有太多超出预料。鲁莽冲动,本该得到消息就前往厉戎部救人然后栽在厉戎部手中的李廷逸没有出现,他们成功抹去了李廷逸的痕迹让大都督府的人遍查不成,自己却照样失去李廷逸的踪迹。此时此刻,不仅大都督府的人找不到李廷逸,他们同样找不到。李廷恩并非易于之辈,手中无人,先前想要借刀杀人之际就不能再用,李廷恩更不会奔赴厉戎。李廷恩坐镇西北,威名赫赫,有他在西北便难以成事,是以只得舍弃早前无数拉拢的正义之士联手掩盖李廷逸的行踪,只消李廷逸行踪成迷,李廷恩总要分出一二丝心神,多拖两日,不会不会亲自去找。谁知这一击照旧不成。李廷恩的确心慌却从未动过亲身出去寻人之意。而且短短数日,已然猜到自己头上,将事情来龙去脉拼凑出来。   本就有了防备,此时定会加紧人手防守兵器库重地,他们的谋划,大抵是不成了。   想到此处,余慈航心头一滞,如被利爪狠狠撕了一抓,瞪住李廷恩恨声道:“你生就如此才能,为何偏要做个奸贼!”若肯效忠朝廷,便是天下万民之福,自己不会顶着不敬师长的恶名,亦不会害得那许多义士全家乃至全族丢了性命。心狠手辣的大都督,此事之后缓过气来,如何会放过那些私下帮着掩藏李廷逸行踪的官吏们。   这句指责让李廷恩倍觉好笑。   “奸贼。”李廷恩眼中的苍茫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怨憎,“本将生于乡间,六岁入书塾开蒙,自小学的是诗书经义,记得是礼义廉耻。本将数位恩师,从来殷殷叮嘱,皆是效忠朝廷,造福百姓。若本将早有不臣之心,早便投身军营,不会十年寒窗只为科考!”李廷恩豁然站起目色中隐现一股少见的癫狂之色,“余慈航,你说我是奸贼。我只问你,我李廷恩一路上来,守了县城,击退流匪,事后可向朝廷要过封赏?金銮殿中,我文为第一,王太后一言坠入探花,将我擢入兵部行事,我李廷恩可有怨言。皇上用我查证陈年旧案,数次暗杀,亲信折损,家中亲人在河南府亦饱受攻歼,我可曾半途而废?京都大乱,皇上令我夺情,大长公主要我稳定朝局,我在青庐跪了七日七夜,请动归元先生重新出仕,朝廷又是如何对我?西北动乱,蛮族横行,我用家中产业招兵买马,驱逐异族,数次出生入死,还西北百姓一片太平安稳,朝堂之上那些文官清流,宗室重臣,又是如何评判我的功绩?”   余慈航面对此等诘问,满脸愤愤之色,怒声道:“身为大燕百姓,为大燕效力乃是常理。身为朝臣,为朝廷效死命更是应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别说朝廷还许以你封赏,不过一二折辱你便忍不得,就是皇上要你的性命,你也当自行割之以示忠诚之心!”   李廷恩仰首大笑,走至余慈航近前,眼中一片血红,他亲手勒住余慈航的脖颈,语调中意外的显出几丝阴柔,“是啊,你们世学儒家,我李廷恩,比不过你们。”   看余慈航被勒的脸色青黑,李廷恩唇角笑意渐增,徐徐道:“先生日日为善,毕生心愿只愿将秦家书斋开遍天下,为大燕培养士子。到头来只因王太后私心,朝廷争斗,先生无辜死于战火之中。老师生于永溪世家,清名满天下,辅佐三代帝王,却被逼的殿中自尽,朝廷连死后哀荣都吝与封赏。我数度将姓名交托与朝廷,忘怀生死,这天下还我的,却不是公道,既如此,我只好自行讨一个公道了。我李廷恩的性命,自此之后,绝不交付旁人之手!”   余慈航被他勒的几难呼吸,听完这番话仍旧勉力挣扎道:“你,你果真要谋逆?”   “什么是谋逆?”李廷恩松手手中衣襟,看着跌坐地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的余慈航,含笑道:“大燕□□,当年不也是起兵谋逆多了前夏的江山?”   “你……”余慈航压住心口恨恨道:“前夏殇帝倒行逆施,引得……”   “大燕流匪滋生,藩王谋逆,贪官横行不法,民生凋敝,百姓度日艰难,大燕此时不也是天下大乱?连归元先生都死于昏君之手,这大燕,早该亡了。”李廷恩静静的看着余慈航骇然不信的面孔,淡淡道:“你以为当年瑞安大长公主为何肯放我出京,只因我手中捏着她与昭帝毒杀归元先生的证据。”若非如此,瑞安大长公主宁肯背上骂名也会在京都安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赐死自己。   余慈航不敢置信的瞪大眼,“这,这,胡言乱语,胡言乱语……归元先生年过八十,淡泊名利,四朝元老,立下无数功勋,皇上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他立的功劳太多太大,活的却太久了。”李廷恩面色平静如水,唯独眼中闪过一丝痛惜。   他至今依旧记得归元先生出山时说的话——京都乱局平定之时,便是老夫的死期。   他不信昭帝,却信了瑞安大长公主的毒誓,然则政治终归是政治,再欣赏的女中豪杰,在所谓的朝政大局面前,终归会变得面目全非。   世人至今都言归元先生是因年事已高在勉力支撑着平定京都乱局后活活累死,谁又知道,是因归元先生重新出山就立下不世之功,名声太盛又身子康健才被昭帝与瑞安大长公主所寄,不愿朝政再被分割把持故而暗中令人下毒鸠杀。   让他至今愧疚的,是归元先生明知面前是一杯毒酒却慨然喝下,只为给自己这个被归元先生认定的改世换颜之人留下一条生路。   “老夫昔年曾教导过杜如归,直至教无所教,青出于蓝。老夫以为,能被杜如归选中,你必有过人之处,只可惜老夫年老体衰,等不到那一日了。只望你日后登于九重云霄,照拂老夫子孙一二。”   言犹在耳,说话的老者在面前含笑饮下一杯毒酒,留下一个昔年朝廷御赐的酒杯。   瑞安大长公主此生最意外之事,怕就是没想到归元先生竟有意用御赐的酒杯装了那看上去普普通通的一壶梨花酿。   思及至此,李廷恩轻轻一哼,望着地上冷汗如浆仍旧迷茫的余慈航缓缓问了一句话,“与你共事之人,可是*郡主?”   如雷霆一击,余慈航豁然抬头看着李廷恩,见其脸上笃定之色,只得连声苦笑。   见此情景,李廷恩已不需他回答,面上无风无浪,唯独心口,骤然阵阵抽痛。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后天无更,大后天更,准备连写三天弄一个大章出来把这件事情一股脑儿写完再发。大家晚安   ☆、第147章 姐妹   深夜寒风卷起风沙打在脸上,犹如刮骨的钢刀,加之昼夜兼程,奔袭了四个时辰,就算是长居西北业已习惯西北气候的红妆军也觉得有些忍不住。女子,终究是不比男人。何况今夜情形特殊,一个个皆紧绷着心神,与身体上的疲累结合起来,一个个都显得分外衰弱。   前方不远处便是衡谷,杜玉华站在山坡上掏出长筒镜望了望,望着暗夜中山谷里面的星火,一时没有说话,寂静中唯有她火红披风猎猎作响之声。   “郡主……”红雀走过来,见到杜玉华脸上的寥落,心底也有些心疼。她早年并不喜欢眼前这位郡主。自小出身穷苦人家,后来是为了家里人狠心投了红妆军,跟在瑞安大长公主身边出身如死,自然不会看得上依仗权势在京都横行霸道的皇室郡主。就是被挑中来西北,她尽心竭力,为的依然是瑞安大长公主的嘱托,然而过了两年时光,渐渐也被改头换面的这位郡主折服了。   这是个好姑娘,奈何天不从人愿。   红雀心中唏嘘,神色却很坚定,出言催促,“郡主,咱们时间不多,衡谷眼下没有提防,不如出其不意攻进去。”   杜玉华摇了摇头。   李廷恩是什么样的人,许多人一说起来会先说他身为农家子,凭借朝廷赏识才一步步有了今日的权势地位,然而竟敢生出不臣之心,实乃大逆不道。不管这话对与不对,这些人从未想过,正因李廷恩出身是一个农家子,却一步步走到今日,怎会是简单的人。   衡谷是李廷恩铸造兵器的地方,当初李廷恩选择这里,难道仅仅是因这里有河谷方便建造工坊么?李廷恩看中的,分明是此处三面环山,唯有一处通道可以进出,便于防守罢了。   杜玉华轻轻叹息,见到红翠的脸色,她知道对方心中在想什么,不由笑了,“姑姑放心罢,我既一步步谋划到如今,连李廷逸与李廷文都筹谋到生死不知,便不会再有回头路了。”事实上,早从她出京那一日在姑祖母跟前跪下以母亲的名誉许下毒誓,她就料到今日。   李廷恩,并不是一个为了所谓的忠孝仁义就能甘愿任人折辱甚至将性命交托出来的人。事实上,李廷恩身上有一股从未见过的傲气,他从不愿让任何人为他做主。若他不是这样的狂傲,他有的是法子保全自身,还能在朝堂呼风唤雨,自己不会如此为难。   然而若无这股压抑的很深的狂傲,李廷恩,也就不是李廷恩了。   杜玉华唇角泛起一丝笑意,深吸一口气,风中刺骨的凉意顺着喉管涌入肺腑,叫她觉得心都被冻木了,然而正是如此,那点笑意却慢慢放大。   她捏了捏拳,沉声发令,“把人手分作三队,一队潜入谷口炸毁哨探,一队冲入库房放火,另一队跟着我,尽力带走工匠,其余人等,无论妇孺老幼,皆斩!”   “郡主!”红翠不由失声,她即便想让郡主手段强硬,可不过是怕耽搁大事罢了,杀掠妇孺,并不是她的意图。   “不必再说!”杜玉华强硬的截断红翠的话,“即便李廷恩手下精锐尽潜,都派出去寻找李廷逸兄弟两,可衡谷非寻常所在,李廷恩留在此处的,必非寻常兵马。李廷恩手下的军马,你我都曾亲眼见识过。”   红翠语结。   李廷恩此人,即便对朝廷有不臣之心,可的确才干非凡。有人说他是文曲星,可自己更以为李廷恩是武曲星降世。轮练兵治军,故去的国公爷当是超凡出众,赫赫威名杀的边疆一干蛮人闻风而逃。不过就是国公爷,亦曾有败绩,只能压制那些蛮人罢了。可李廷恩,是彻底摧毁了蛮人的根基,杀的蛮人心甘情愿跪在地上求饶。比较起来,国公爷当年亲手□□出大长公主的兵法韬略,大长公主凭此也可纵横一干武将头顶。现今留下的那些人又如何是李廷恩的对手。   红翠语音低沉,“正是他太强,殿下并非不惜才,可惜了,若裴炎卿再厉害些,殿下不会非除了李廷恩不可。”话中是说不尽的惋惜。   大长公主曾痛骂裴炎卿是头蠢猪,在京都有多方暗中支援才勉强顶了个能与李廷恩分庭抗衡的局面,实则若真两方对阵,裴炎卿只怕连一个回合都过不了。既然费心竭力都不能为李廷恩寻个对手,就只能除了这个心腹大患。至于藩王之乱,红翠深知,在瑞安大长公主眼中,反倒及不上李廷恩危害。   听她这样说,杜玉华心头凉意更甚,但她神色木然,没有泄露出一丝情绪,只是平静的道:“他从来擅长笼络人心。”说到人心二字,她明显的顿了顿才接着道:“这些工匠对他死心塌地,若不杀几个妇孺杀鸡儆猴,他们只怕宁死不会跟咱们走。至于那些顽固的,想必家人不在此处,到时一并杀了,他想要再造兵器也尚要时日,必能为朝廷减轻烦忧。”   “可如此一来……”红翠犹豫的看了看杜玉华,心道,如此一来,哪还有缓和的余地。   杜玉华眼中一片死寂,“既然做了,便做到底罢。”他的性情,既然明知自己算计了李廷逸,便会决然到底,如此,何苦再做儿女态。   红翠心下暗暗叹息,面容端肃的领命,“卑职遵命。”   红妆军自到西北,亦算是打了几场仗。就算是这回要和威名赫赫的李家军过招,这些女子心下惶惶亦没有退缩,依着命行事。   一刻钟后,衡谷口前就暴起一声巨响,搭建左右的两处高台俱都被炸塌,上面行走的哨探跌落在地发出声声惨呼,很快就没了声息。立时一队女兵纵马冲了进去,另一队在杜玉华的带领下,隐在黑夜中,无声无息的潜入。   可叫她们惊异的是,即便如此有意的弄出巨大的声响,明明处处灯火的衡谷中,却没有一个人出来对抗。   杜玉华四处张望,停在一处工坊前,目光在一个灯笼前一望,瞳孔就缩了缩,随即厉声喝道:“退!”   红翠举手一抬,示意麾下女兵聚集在杜玉华周围警戒。   杜玉华勒住缰绳欲带人离开,却见数十个灯笼猛然炸开,微微泛出点灰色的蜡烛噼里啪啦犹如爆竹作响,原本应该静静熄灭的烛线上发出一阵阵浓重的烟雾,把她们的视线全部遮挡住。   杜玉华飞快的从袖口上扯下块碎步包住口鼻依旧来不及,烟雾飘近,脑海中困倦之意袭来,耳边不断传入人倒地的声音,她心中一横,异常的并没有绝望的情绪,只是反手拔剑在手心一割,几可见骨的伤势带来的痛楚让她头脑猛然清醒不少。用碎步顺手包住伤口,她端坐马背上,漠然等待着。   一割人影拨开烟雾,缓缓行到身前,见到她的模样,对方轻轻叹气,“姐姐,你不该来的。”   等了一场,却等到一个万万想不到的人。   无论如何压制,杜玉华心中此时席卷上的却是疯狂的怨恨,她眸中凝结成冰,不愿露出一丝一毫的怯弱,傲然望着眼前的人,“原来她把衡谷交给了你。”   杜子鸢目光平静的看了她一眼,“是,衡谷从一开始,就由我掌管。”她停了一会儿,继续道:“我在衡谷,是以男儿面容行事,此事,除了我与他,谁都不知情。”   “是啊,除了你与他,谁还知道呢。”   杜子鸢垂下眼眸,须臾后道:“若郡主此时回返,定可安然无恙回到京中。”   杜玉华攥紧手中的缰绳,不屑冷笑,“你要我向你求饶?”旧年在京中纵马时的肆意张扬的从眉梢眼角流泻而出,“杜子鸢,我这一辈子,绝不会向宋家的女人求饶!”   杜子鸢摇摇头,“放你回京,并非是我的意思。”见杜玉华虽未说话,眼底却泛起飞快的泛起一阵流光,她心下五味杂陈,低声道:“你回京罢,无论如何,他想要保全你。”   “大都督的恩惠,我是不是应当感恩戴德?”杜玉华刷的抬剑指向杜子鸢,剑身森寒凛冽,有淡淡的血腥气透出来,“你与他联手骗我许久,眼下何必还做出这幅模样?”   面对这样的杜玉华,杜子鸢竟诡异的无言以对。想起杜如归的留书,心中倍觉无力。   爹,您为了替娘报仇,不惜谋算整个天下,临终前却留下手书,要我务必保住杜玉华一命,您终究是疼爱杜玉华这个女儿的。   杜子鸢目光细细扫过杜玉华的眉眼,此时方才发现,这个关系一直剑拔弩张的姐姐竟是兄妹三人中最像杜如归的人。   尽管杜玉华百般不愿,最后依旧被杜子鸢着人押入一间竹室中。杜玉华双手被缚,行动倒尚算自如,左右看过周围的环境后,她神色渐渐变了。   杜子鸢察言观色,知道她约莫已猜到真相,并未瞒她,“你也看出来了,衡谷中到处皆是竹屋,唯有北面一片工坊,是以青砖建房。看上去,倒像是真正铸造枪炮的地方。”她给杜玉华伤口仔细的上药,语调十分从容,“此处环境天然,适合集焇,神武大炮与火枪又事关重大,为掩人耳目,他明面将此处作为为铸造枪炮的工坊,布置重兵把守,又让我暗中坐镇,实则这里从一开始,便没有一支枪炮被打造,不过是火药生产之所。火药猛烈,倘或意外,砖石砸裂反而更易伤人,故此他让人在谷中建造竹屋,唯有数间发酵的工坊,因怕湿气,才选用青砖封堵。”   杜玉华面孔雪白,失神喃喃道:“我查了两年,曾寻机私下进出过他书房五次,红妆军亦暗中跟随他麾下的谍卫,为此折了上百人才查到衡谷……”她此时心中一片空白,不知是喜是忧,眼底渐渐弥漫上疯狂,抓着杜子鸢的胳膊追问,“你在骗我!我明明见过衡谷中有人运送兵器入将军府,将军府中亦时常遣出马车。”那样的小心翼翼护卫森严,除了神武大炮与火铳,还会是什么?   杜子鸢静静的凝视了她一会儿,不忍的侧身躲开视线,“你也说曾寻机出入他书房数次。郡主,你曾伴他身边许久,他这样的人,又岂会不知书房动静。”她怜惜的看着完全呆滞的杜玉华,轻声道:“自你奉旨踏入西北第一日开始,他就已猜到,你的目的,朝廷的目的,不是为了祝县的两个金矿,而是为了他手中的神武大炮。”   爹在无数天下俊才中挑选出一个李廷恩,继而甘愿将辛苦谋算半生所攒下的基业全交托到他手上,甚至不惜让自己都成为李廷恩的马前卒。这样一个李廷恩,又怎会如此轻易被感情所惑?他两年来不曾动手,任凭朝廷屡屡作态,一副因国库空虚继而使劲手段要将祝县捏在手中的模样,他故作不知,假意被蒙骗,任凭红妆军在祝县驻扎,甚至还时不时让手底下的人与祝县爆发冲突,不过是将计就计,掩人耳目罢了。   或许,唯一的私心,便是想要再面前这人身上下一个赌注。   然而正如爹当年保不住娘,李廷恩终究是人,依旧有输的一败涂地之时。   重击突如其来,杜玉华神智业已癫狂,杜子鸢守了她一会儿,起身去外面叮嘱,“熬一碗安神汤来服侍郡主喝下,令人严加看守。”   局势未定,事到如今,杜子鸢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面前这位姐姐,只能等了,好在,她总不用担心杜玉华的性命。   外面的丫鬟听了,就去端了一碗早就备好的汤药来,喂入木偶人一般的杜玉华口中,守着她睡下,这才转身出来,与几名武婢一道候在门口。   半个时辰后,杜玉华被关押的竹屋燃起熊熊烈火,火光直指夜空,红色的火苗妖娆而美丽。   半月后,在西北精锐兵士护送下暗藏于祟州木空山中的李氏族人与其亲朋故交被发现,一番血腥拼杀后,五十名年过四十的族老被留下,虎狈带领剩下的百名银甲卫,杀出一条血路,护送李氏族人来到西北。   “大哥!”李珏宁满面烟尘,一见到李廷恩便扑入怀中痛哭出声,“二堂姑死了,她抱着追我的人,一起摔到了山下,我没有找回她的尸骨。”   李廷恩轻轻在她背上拍了两下,漠然无声的走到伤痕累累又神色麻木的族人面前,他顺着这些或张惶或麻木或畏惧或哀戚的面庞,一个个看过去。   自劫匪之乱后,数十年在李家村生息繁衍的李氏族人只剩下一百来户,因他李廷恩一人,早年在外漂泊的族人又归来依附,后代子息纷纷加入族谱中,应该有三百来户,近千人。然而眼前活着的人,不足一半。   也许,有的是合家俱灭,即便活着,哪家又会不带孝?   李廷恩仰首望天,想要合上眼帘,却痛哭的发现,眼角锥心刺骨的痛楚让他无能为力。   “廷恩啊!”一名自到都督府后便一直被儿孙护持的老妇人忽站起身奔到李廷恩跟前,放声大哭的哀求,“廷恩啊,你要想想法子,救救你叔公他们,廷恩,你叔公最疼的就是你,为了你,他当初连你辉大叔他们都舍了,廷恩,你要救救他,他一把年纪,就是死了,不能连个下场都没有。”老妇人越说越伤心,居然跪在李廷恩跟前给他磕头,“老婆子给你磕头,我求求你,我求求你。”   犹如打开什么禁忌一般,站在厅中的众人纷纷跪倒在地,将先前小声的哽咽化作痛哭流涕,一个个只求李廷恩能将他们的亲人救出来,或是找回他们在外的尸首。   李廷恩静静望着眼前的情景,许久没有说话,继而转身出了厅堂。   “大都督。”从管家跟出来,皱纹密布的脸上也是老泪纵横,“都是老奴的错,老奴侥幸逃得性命,却将您的长辈留给了朝廷,老奴……”   李廷恩双手交握在后,目光平平看着前方,听到从管家的话,他并未动怒,只是问,“谁带他们去的木空山?”   银甲卫是自己手上最精锐的护卫,从河南府一路过来的山道,躲藏的地方亦是自己几年前早就安排好的路线。尤其是崇州的木空山,崇州虽与株洲并无直接要道可通,然而崇州的木空山却横跨崇州与株洲以及同洲。木空山地势奇险,内中多猛兽,又林深幽密,即便是积年的猎人,都不敢踏足木空山中行猎。正是看中这一点,自己几年前便令人以火铳开道,秘密在木空山中开出一条路连通崇州与株洲。木空山广袤,一日自然走不完,自己又令人在中间寻找山洞,布置落脚之处,事先藏以日常所需。   虎狈带着银甲卫一路有惊无险,皆躲过朝廷的追捕,偏偏在最安全最隐秘的木空山出了差错,导致功亏一篑,若非利用地利,只怕没有一个人能活着来到西北。若说是朝廷的搜捕之功,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   从管家面色难看,半晌才喊了一声大都督。   “是杜玉华。”李廷恩神色平静,似乎是在自言自语,“我防了旁的,独独没有防到这个。”说着说着他仰首望着天空大笑起来,“教得好,学得好,教得好,学得好,不愧是皇家的*郡主,瑞安大长公主得意门生,朝廷的凤威将军!”   “大都督!”从管家怆然泪落,跪在了李廷恩跟前。   “师母呢?”   从管家哭的声咽气堵,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悲痛了,“*郡主亲自带着人来搜山,老夫人是被*郡主一箭射杀的。”   李廷恩沉默的攥了攥拳,眼角逼出一缕潮意,拂袖离开   重生农门骄 第148章 兴兵   从安候在书房外,眼睛红红肿肿,显见方才已是哭过,见李廷恩过来,他迎上去喊了声大都督。   李廷恩没有理会他,径自入了书房。从安站在门外把守,这一坐,从日朗明光直到寒星鸦雀,书房中传出李廷恩的声音,“来人。”   从安推门而入,跪在地上。   “传虎卫军,神武军,天策军,狼骑军,破刀军五军中将军入都督府,民生司,宣抚司,谋术司等八司大使赞画入明堂殿等候,令朱成刚率中卫军巡查西北,各方州府闭门宵禁,凡有擅来往出入者,皆斩。令后营军自明日起征发民户,凡军户备录,皆入军营,但有不从,皆斩。令西北商事诸会长,与商事司登记粮草军备,调发车马,若敢违令,皆斩。令谍卫分军入各州各军,查巡都护府!”李廷恩坐在椅上,目色凛凛,字字句句平静道来,唯有数个皆斩,透出杀戮之气。   从安似乎早有预料,在地上磕了头,缓缓退了出去。一刻钟后,西北大动!   翁同素等人被连夜叫气,得知李廷恩下的一条条令以后,先是倒抽一口冷气,而后反有一种轻松释然的感觉。既投效西北这条船,便早已知道会有今日。成王败寇罢了,况以如今西北的情形,朝廷实在并无多少胜算,一旦功成,便是他们这些从龙功臣封侯拜爵之时。   此时此刻,翁同素与河峻难得抛弃罅隙,联起手来。坐在一道低声交谈,双方意见一致,都觉得这起兵檄文还是应当以清君侧,平藩王为主。   涂天刀坐在边上搓手,两眼放光的喃喃道:“干他娘的,等啊等,老子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听说京城里头那些贵女个个皮肤嫩的能化成水儿,待大都督上了龙座,老子也请大都督给俺赐几个美人。”   边上的周川哈哈大笑,“老涂,你啊,就惦记着女人。”周川并非西北人,乃是陇右道世族之后,自幼喜武事,原本被家族嫌弃。李廷恩势力发展到陇右道后,周氏眼看西北崛起,故将周川这个原本的家族弃子送到西北投效李廷恩。若成,周氏自会发展壮大,若败,周氏可以轻而易举的开脱出去。不过周川的确有真本事,才到李廷恩麾下不足一年,便接连立下数场军功,并且成为一块标靶,为李廷恩吸引来不少世族之后,扩展了李廷恩在世家大族中的势力。   涂天刀以往与周川不和,这会儿倒看周川格外顺眼,笑嘻嘻问他,“周兄弟跟咱们这些粗人出身不一样,想必知道这京中哪家的姑娘最美?”   周川瞥了他一眼,见对方两眼放光的等着,心下一笑,低声道:“你别说,还真有一家的姑娘,是出了名的美貌。”   “哦?”涂天刀穷苦人出身,这辈子没别的爱好,就是爱美人,爱金银。自跟随李廷恩后,金银是不缺了,照理美人亦是不缺的,多少巴结的人挑选各地美人送来。然而西北的美人,身材高挑,野性火辣,吃带刺的花,吃久了不免腻味。他十分想换换口味,更想尝尝的,是那些曾经深藏闺中,锦绣堆里养出来的娇滴滴贵女。那滋味,想来定是非同一般。   不仅是涂天刀,许多武将这会儿听他们说这个,倒也围了上来。眼看大都督即将兴兵,这心里跟一把火一样在烧,趁大将军没来,说说女人,倒也是件好事。想着将来的富贵温柔乡,那点本就不多的畏惧心思,便也没了。   周川看一帮纯粹的武夫个个眼放绿光,心底一晒,卖了半天关子才慢慢悠悠道:“已故太子太傅,一等文忠公姚太师早前曾是探花郎,俱家父说,文采出众之余更有鼎盛之貌,加之其儿孙的妻妾个个风姿出众,膝下孙辈便有潘安之貌。何况姚家书香传家,儿孙皆要苦读诗书,腹有诗书气自华,想一想这等人家教出的孙女儿,当是何等出众。姚家根基虽浅薄了些,可姚家的孙女儿,在京城却是一等一的出挑。”这话并不算胡言乱语,姚太师相貌的确出众,出仕后还曾被当时的几位公主同时看中,想要招为驸马,为此还起了不小的争执。只是姚太师发妻乃是其恩师之女,从小青梅竹马,又温柔秀丽,姚太师坚决不肯休妻另娶。天子看中姚太师才华,又不*儿们因此争斗丢了皇家颜面,令人管教公主,赐诰命给姚太师发妻,才将此事压下,不过至今仍是一桩美谈。当时还有人戏言,五朵金枝,一家姚郎。   有这样的祖父,孙儿孙女想要容貌丑陋都不成。姚家的姑娘,或许德言功并非个个出众,容这一项,却算是贵女里的头等。   “好!”涂天刀听的心旌动摇,待周川说完便一拍大腿,嚎叫道:“待老子到了京城,就先到姚家,请大都督挑个姚家的闺女给老子做二夫人。将来生几个闺女,也不像家里的几个丫头见不得人了。”涂天刀家中早有发妻,贫困时所娶的屠户之女,容貌丑陋,为人粗俗。他投军发迹后倒不曾嫌弃妻子,只是这妻子生了五个女儿,个个都生的丑。自己闺女不嫌弃,仍旧惋惜没得儿子。后来有了银子有个妾室,儿子是有了,他又想要几个娇滴滴的女儿,如今听说姚家的事情,自然上心了。   周川笑倪一眼他,端了茶淡淡道:“涂将军若想跟大都督做连襟,只怕家中的嫂子须要将正室的位置让出来才行。”   “你什么意思?”涂天刀瞪了眼。   边上的翁同素等人商议定后,听到这边的消息,过来打听两句,笑着对周川道:“周将军何苦卖关子,那姚家的四姑娘,分明是咱们将来的主母,主母的姐妹,如何能与涂将军做妾室?”若事成,以大都督的为人,姚家的姑娘即便做不成皇后,少说都是个贵妃,敢让姚家的女儿去做妾,这些武夫?   翁同素与河峻对视一眼,心中都是不屑。眼下大都督打天下还用得着这些武夫,等江山鼎定,这些人再如此不知轻重,怕是……   涂天刀脑子转了好几圈,这才明白过来,差点拔刀去砍周川,“你个狗东西,你敢耍老子!”幸好被边上的人架住了。   周川眉眼不动,任凭旁人将自己来开,对耳边的劝说却充耳不闻。心道我与西北这些人绑在一处作甚,正要好好闹几场,我与他们不合,方才有真正建功立业的机会,眼看大都督即将龙腾,此时不表心意,何时才表?   涂天刀骂骂咧咧两句,转身挑了个远远的位置坐下,却与西北一干交好的武将对了个眼神,各自有些心知肚明的意味。   朱成刚自后堂走出,站在台阶上,冷冷喝道:“大都督到。”   明光堂中一众人立时屏气凝神站起身来,垂头恭迎。   李廷恩一身铠甲,持剑步出,见到殿中众人,没有一句拖沓,只道:“翁同素,写檄文罢。”事到如今,他已不必说鼓动之语。   翁同素大喜,顾不得其余赞画嫉恨的目光,起身回话,“大都督,臣下以为,这檄文还当以清君侧,定藩王为主。”   “清君侧,定藩王……”李廷恩唇角噙着一抹笑意喃喃念了一遍这六个字,心中全是铺天盖地涌起的讥讽。   他清什么君侧,定什么藩王!   “清君侧,定藩王!”李廷恩念了数遍,一次比一次声色渐厉,忽的他一剑斩下,将面前的桌案砍做两段,冷冷道:“不必欺世盗名。我李廷恩,既敢兴兵谋反,就敢告诉天下人,我非一心一意的忠臣,我李廷恩,是一个休教人负我的逆臣。我兴兵,是为自身性命,李氏血债,宗族昌盛,臣下荣华!朝廷不仁,我李廷恩便敢不义。翁同素……”   “大都督。”翁同素被李廷恩的话说的一头冷汗,战战兢兢的应声。   “布告天下,朝廷更迭,谁主江山,且看鼎盛兵马!”李廷恩眼中全是凝结的森寒,一字一顿,“我李氏数百族人血仇,待攻破京城之日,必以宣家人头为祭。”   “大都督!”翁同素大惊失色,与河峻等人一道跪在地上,“大都督,此檄文一发,只怕天下世家士子多……”谁打天下之初不找一个光明正大匡扶社稷的由头来笼络人心,尽管有识之士都知晓这是砌词狡辩,可这话却为有心投效的人给了一个台阶,能让他们体面从容的来投效,不必担当一个乱臣贼子的骂名。而若真按着大都督的檄文来布告天下,那些有心投效的世家才俊,只怕碍于声名,亦不敢轻易来投了。   “照着本将的令行事。”李廷恩目光有如实质压在翁同素身上,眼神扫过数名自世家投效而来的臣属,他冷冷一笑,“我李廷恩麾下早有精兵良将,天下人才何其多,我李廷恩不屑诡辩,更不用心有两意之人为臣。”   听出话中决然,翁同素心下无奈,与河峻对视一眼,都知李廷恩是打定主意。再衡量一番西北与朝廷乃至各处藩王格局的势力,只能欣然领命,“臣,领命。”   泰和元年二月初九,西北都护府大都督李廷恩一纸檄文,布告天下,天下震动,三日后,大燕遍地烽火。 ——正文完—— 本书由(熊猫没眼圈)为您整理制作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