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 本书由(梨梨梨梨只丶)为您整理制作 ================================== 名门医娇 作者:锦色无双 【简介】: 她本是实习医生,一朝穿越,还没搞懂情况就被扔到尼姑庵自生自灭; 在一群尼姑的是是非非中,逃脱大计刚定,又遭北夷南下,被掳成贵戚丫鬟; 什么?原来她是尚书嫡女,只是落难凤凰不如鸡? 阮小幺:我从来没享受过一天凤凰的待遇,从穿越过来已经不如鸡了!! 所以这是草鸡奋、斗、史! 什么相公啊、夫君啊、主公啊、男宠啊,通通让开,她的人生目标是: 拿到卖身契,成为一代医仙 ……的徒弟! (喂你实在是太没出息了……)   第一章 穿越过来全是泪   天酉七年,冬夜。   鹅毛般的大雪从入夜开始便纷纷扬扬的飘下来,沧州城内一片银装素裹,安静祥和。然而这平静的气氛并未传到一处偏僻简陋的小院,寒风吹得薄薄的窗纸一阵扑棱棱的响,冷的人心底一片冰凉。   “填尽世上不平路,冷到人间富贵家……”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呆愣愣的坐在床上,平日里姣好的容颜如今憔悴不堪,一双眼红肿呆滞,再没了以前的横波流转,直勾勾盯着前头破开的糊纸,看到屋外头,吃吃的笑,“冬雪不也是这么趋炎附势么,一到富贵之处,便化成了一滩春水。”   她推开裹在身上的旧棉絮,赤着脚下了床,从妆台上抽出一把剪刀,翻出所剩不多的衣裳,悉数剪开。   “哗啦”一声,布帛撕裂的刺耳声破开寂静的空气,惊醒了床角处蜷缩的一个小身影。   女人一边剪开衣裙,一边轻哼着一支吴侬软调,声音沙哑破败。   “娘亲……”   小小的声音从床里发出,脆生生的,带着一丝惊惶。一个单薄瘦弱的小女孩从棉絮中探出头来,无措的看着自己的娘亲,突然觉得从未如此害怕过。   女人自顾自的将衣裙的布条结在一起,试着拽了拽,满意的笑了。半晌,冷漠的瞟过去一眼。   小女孩缩了缩身子,带着哭腔,“娘亲,我怕……”   “怕什么,待会就好了。”她执起布条,款款走过去,身形窈窕,面露微笑,那一刹那,竟似回到了往日里那个满头珠翠、温软和气的正房夫人,“你也不想去慈航寺对不对?可怜这小小年纪,一辈子青灯古佛……”   她伸手将女儿散乱的发丝拨到一边,轻抚那小小的脸颊,泪水涟涟而下:“玲珑……我的玲珑……娘亲对不住你,别怪娘亲……”   那双干涸枯泽的眸子里流出了最后一点泪水,满是疯狂与偏执,她抓住想往后退的女儿玲珑,死死按住,一只手赫然掐在了那纤细的脖子上!   “商宛容!你害得我母女沦落至此,苍天若有眼,定让我化为厉鬼,将你挫骨扬灰!”   一阵凄厉入骨的嘶吼声从破败的小屋中传出,却最终消失在茫茫的雪夜里,翻不起一丝风浪。   玲珑小小的身躯不住的挣扎,脸色涨红,清秀的眉眼中痛苦无比,细细的声音断断续续,“娘……娘……难受……”   “乖,马上就不难受,乖……”手心越掐越紧,她此刻眸子里却亮的可怕,在孩子的哭叫声中,仿佛又看见了当日众人讥笑与恶心的神情,以及夫君那张冷漠和厌恶的脸,那种屈辱不堪,又令她突然癫狂了起来。   “爹……爹……”玲珑喉中已咳咳作响,眼中渐渐没了神采,无意识的叫出口。   那女人狂笑着又勒紧了一些,“你爹!……哈哈……你爹遭抛弃我们了!他不信我和荀郎是清白的,他听了那贱人的话,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了!”   玲珑瘦小的身躯在床上扑腾了一阵,终于停歇下来,瘫倒着再无动静。幼小的眼中还残留着浓重的恐惧和对生的希望,僵硬地瞪着上方的人,没了生气。   那女人渐渐松开了手,踉踉跄跄朝梁下走去,手中破旧的布条长长垂下,迤逦委地。   “玲珑,娘亲这就来陪你了……”   她哭一阵、笑一阵,将布条挂于梁中,三尺悬绫,足尖一点,了却了残生。   风声呼啸,飞雪漫天。一穹屋檐下,见证了两条枉死的性命,而院子里仍是静悄悄的,无论是之前的尖叫还是疯笑,都没有任何人过来一探究竟。   井上双辘轳,花开并蒂枝。妆成如镜里,共宿一树栖。   当年姐妹二人同嫁一夫,夫家外戚显贵,奉着谕旨前来迎亲,喜队从门口排到三四里外的城郊,万人空巷。两座八抬大轿风风光光迎进正门,一时荣宠无加。   而今一人仍是万千宠爱,另一人却已香消玉殒,僵硬的身子凄冷冷挂在梁上,随风摆动。   遥远世界的另一边——   “医生为救病人坠楼身亡,医患关系坚冰初融。”   一则标题默默无闻的出现在网页新闻的一角,成为了人们茶前饭后的又一个谈资。   实习医生阮小幺在身体被摔了个肉酱稀泥之后,魂魄被流氓定数吸到了一具僵硬的尸首中。   冷……   她哆嗦着睁开眼,感觉四肢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冻得像冰一般,窗纸在疾掠的凛风之下呼啦呼啦作响。就着微亮的天色,她跌跌撞撞的爬起身,脑中一片混乱。   她记得自己明明已经从七楼坠下,估计都摔得面目全非了,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   低头一看——小小的手、小小的脚、小小的身子。   ……这么快就投胎了!?她不可置信的狠狠拧了一下大腿,痛得眼泪直冒,这才说服自己不在梦中。   从这张冰冷生硬的床榻上爬下来,一抬眼,便看见梁上正挂着一副青白的尸体,左摇右摆,舌头都已经吐了出来,无声的半眯着眼,似乎在凝望着自己。   她差点吓得瘫在地上,眼珠子快瞪了出来,喉中却“嗬嗬”只发出了一道呼气声,伴随而来的是喉咙中一阵惨烈的痛楚。   阮小幺一手抚着脖子,痛的龇牙咧嘴,在眼角又瞄到那晃悠悠的尸身后,立马将“不好!这辈子是个哑巴”的念头抛之脑后,手脚并用地摸到门边,准备夺路而逃。   她才不想像萧峰一样傻傻呆在凶杀现场然后被人当成凶手!   显然她也没意识到自己如今只是个八岁的豆芽菜,搬个桌子都困难,别提搬个成年女人了……   费了好大力气才将那道奇奇怪怪的门闩子拉开,小小的身子冷不丁便被门板推到一边,冷冽的朔风夹裹着片片雪花争相奔涌进来,冻得她脸上一片麻木。   眼前漫天的大雪,挡不住这个院中的萧瑟破败,印着雪色,苍苍茫茫,遗世独立。   阮小幺下意识的清清喉咙,又一次感受到钻心的疼痛,纠结着眉头,跑回屋里,贼一样的翻箱倒柜,看有没有厚一点的衣服添上。   她正在屋里翻腾着一件件破衣服,压根没注意到院外冒着风雪一步步走来了几个人影。   ——   “啊——————”   一阵尖利的女人惊叫声几乎划破阮小幺的耳朵,没由来的身子一抖,转过头去,发现门外一个穿着素袄的微胖妇人正跌坐在地,面色惊惶,旁边立着三个身强力壮的女人,同样也是一脸惊恐,望着梁上僵冷已久的尸首。   “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将小姐弄下来!”那妇人好容易压住了神色中的惊慌,掸着身上的雪,厉声吩咐身后那几人。   阮小幺瞪圆了眼,在昏暗的光线下,小身子一扭一扭,想逃到衣箱后头,不知怎的,有种强烈的直觉,告诉她最好不要被人发现,否则……   否则如何,她也不知道。   那几个妇人七手八脚将尸体抱了下来,平放在地上,一人忍不住慌张开口道:“二娘,这可如何是好?”   “慌什么!”为首被称为二娘的那妇人叱了一声,打眼扫视了一圈屋子,眉一拧,着一人道:“你赶紧去告诉大夫人,切忌声张!”   那女人应了一声,匆匆离开了。   “哎?怎么没看到那小丫头?”   躲在箱奁后面的阮小幺一听这话,心道不好,又缩了缩身子,将自己塞在小小的隙缝之间。那几人似乎说了声“找找看”,接着便是一阵悉悉索索的翻找物什声音,渐渐逼近。   眼见着那几双尖尖的修鞋越靠越近,她闭着眼,心一横,小小的身子炮弹一样冲了出去!   一声惊动了那几人,二娘急道:“抓住她!”   第二章 慧圆:我是被自愿的   阮小幺鞋也没趿拉好,闷头闷脑撞了出去,然而瘦小的身子在厚绵的雪堆里怎么也跑不快,还未出院门,身后一只粗糙的肥手便一把揪住了她的衣服,整个儿提了起来。   “上梁不正下梁歪,当娘的在外面偷人,小的也不安分!”那二娘哼了一声,满脸的鄙夷,拧紧阮小幺的胳膊,连拖带拉将她带回了屋檐下。   阮小幺只觉一阵怒火攻心,又出不了声,咬着牙在她身上又踢又打,却怎么也挣脱不得。   那二娘烦了,一手揪住了阮小幺的头发,往后头一拉,狠狠道:“还敢对我使性子!以前你是个娇滴滴的大小姐,如今可是落难的凤凰不如鸡!老实点,今后安安分分做你的姑子,别学了你娘那样丢人现眼!”   阮小幺的头皮被揪得生疼,心中默念:好汉不吃眼前亏、好汉不吃眼前亏……   眼见她终于消停了下来,二娘终于微微一笑,面含得意。   几人嫌屋里头晦气,也不进屋,在这屋檐下等了半盏茶的时间,便听院外一阵动静,神色也立马变得恭敬起来。   一袭宝蓝色的身影从门外拐了进来。阮小幺转过头,正见一名女子在众人的簇拥之下走了来,金钗步摇缓缓而动,玲珑有致的身材被掩盖在一身貂皮大氅之下,眉目端庄沉稳,雍容无比。   屋檐下几人一见她,齐齐福身,“大夫人。”   “起来吧,”她一挥手,停在门槛外,看着屋内那具青白可怖的尸体,神色沉郁平静,“让人买副楠木的棺椁,先停放在这处,着人看守着。”   说罢,低下头看向瘦小的阮小幺,水一般的眸子里闪过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惋惜,“将她梳洗干净,辰时了就送过去吧,别误了时辰。”   阮小幺有些发懵,这口气听着像送什么陪嫁丫鬟。她张了张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用手拽了拽那大氅的一角,一双眼紧紧盯着大夫人,一片水汽濛濛,看起来乖巧又惹人怜惜。   大夫人无动于衷。身旁的二娘神色一急,目光像刀子一样剜了过去。阮小幺卖萌无果,瘪了瘪嘴,松开手。   二娘向大夫人福了福身,拉着阮小幺告退了。   出了院门,她便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凉凉笑道:“哎哟喂,我的玲珑‘大小姐’!你是年纪小还是忘性大,还当自己是个‘千金’呢!少给我惹麻烦,你那娘亲丢尽了我们商家的脸,死了还要可劲折腾。看你这小的,也不是个安分的主儿!”   二娘叨叨不休的说着,犹自觉得不解恨,一巴掌拍上那小小的后脑勺,疼的阮小幺咬着牙泪花直冒。身旁几个妇人见此,非但不劝解,反而哼哼笑了起来。   阮小幺一肚子委屈出不了头,又被那只肥厚的魔手压制着,晕晕乎乎跟着往外走。   几人沿着一条石砌小路在雪中一步一步前行,枯枝断叶在脚下发出濒死的哀声,好半天才走过了另一间屋。阮小幺终于有些明白,为什么一个女人半夜吊死在屋中这种事都没有人发现了,实在是她那间屋子处地太偏,估计大吼大叫都没人听到。   她被二娘一行人带着从屋后环绕而行,连亘的房屋的间隙间,清楚的看到丫鬟小厮们已经开始忙碌了起来,积雪早被滚烫的热水较得融化,一派暖意融融的景象。而自己这块似乎极少有人走过,冷清寂寥。   几人拐过后院的一处墙角,终于看见打前的垂花门,一顶灰麻色油布小轿停在门外,两个轿夫正立在一旁搓着手,看到来人,眼一亮,陪着笑道:“可算见到奶奶了!咱都在门口侯半天了。”   “怎么,嫌晚呀?”二娘一个斜眼过去,将阮小幺推上前,道:“赶紧送过去,我这里还等着回话呢!”   “哎,保准辰时不过就赶回来!”一前一后两轿夫将轿帘挂下,起身一抬。   阮小幺被塞在狭仄的轿子里,一个重心不稳,差点摔了下去,紧接着便感觉轿子升了起来,荡秋千一般,不住的晃。她牢牢扶住一旁的一道横木,疑惑而又好奇地拂开轿帘一角,冷不防被一双粗糙的手拍了回去。   “老实点!”一个仆妇粗噶的声音在帘外响起。   阮小幺隔着薄薄的布帘朝她翻了个白眼。   一路也不知走了多远,寒风不住的钻进轿子,把里面的人冻得够呛,本来被吱嘎吱嘎的晃悠声荡出的一点睡意,再一次烟消云散。   阮小幺在冻手冻脚的轿子里慢悠悠的终于想到,尼玛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穿越!!!   可是她穿越到谁身上了呢?看这样子,像个失宠的小姐,貌似娘亲还死了?   一想到这里,不知怎的,莫名其妙得心里像被针刺了一下,鼻子一酸,眼泪就想往下流。   她一擤鼻子,将那股悲意甩开,想到当前最关键的问题——他们要把她送到哪里去?   不会是怡红院百花楼之类的地方吧!?   事实证明,她想多了。   当她被推搡出轿,看着那座青灰色的古建筑,久久凝噎。   正门外摆放着一尊足有一人多高的香炉塔,积雪皑皑,前方高耸的马头墙一直延伸到她看不见的地方,青铜色的铁门紧闭,隐约能瞧见斑驳锈色,当中一副匾额,刻着“慈航寺”三个大字。一个小尼姑正在门外扫雪,见几人到来,双手合十,躬身见礼。   所以,这是把她送过来出家?   那跟随的仆妇不由分说拉着阮小幺近前,在小尼姑的带领下,从一旁的偏门进了去。   道场里也有一些尼姑慢慢扫着雪,瞧见那一行人,伫足目视,纷纷行礼。几人一路前行,沿着一道弯弯绕绕的回廊来到其中一处偏殿。   住持早在殿中等候,待到几人前来,双手合十,苍老的脸上一丝笑意也不露,道了声“阿弥陀佛”。   那仆妇也回了个礼,道:“大师,这孩子已经到了。”   说罢,在住持耳边低语了几句。   阮小幺看着身旁一排麻色的僧帽,仿佛看到了帽子下那一颗颗光溜溜的圆脑袋。虽然剪头发很平常,但是剃光头的话……   搞什么,她才不过七八岁,男朋友都还没找,才不要去当尼姑!   住持看向眼前这眼睛瞪得溜圆的女娃儿,叹了一声,道:“我自会管束这孩子,只愿她早日消除业障,得成正果。”   那仆妇踌躇了半天,才道:“可是……”   “施主,”住持一手捻珠,回道:“剃度之事非贫尼能够掌控,寺规如此,十三以下,不得剃度。”   耶~!……   阮小幺只听到这里,终于可以保住一头长发,低下头,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笑眯了眼。   一走神,又发现那几人已说完话,住持着人将那仆妇送了出去,自己则低头看着阮小幺,问道:“从今往后,你便住在这里了,虽是带发修行,但需严守寺规,修身修心,听懂了没有?”   阮小幺点点头。   住持继续说道“你年岁太小,尚不能有度牒,但既已是我佛门弟子,尘世之名便需弃之身外。”   阮小幺继续点头。   ……   在穿越到这个不知名朝代的四个小时后,她彻底在慈航寺安了家。于是,浩浩荡荡的尼姑大军中,又多了一名新成员——慧圆。   阮小幺在心中抗议:这明明就是果汁的名字!   第二天雪终于止了住,仍是阴沉沉的天色。阮小幺正在弟子寮房通铺的一个角落睡的香沉,冷不防被大师姐慧心踢了起来。   她忙慌忙乱的坐起身,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   慧心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沉默寡言”的小师妹,催促道:“赶紧起来,懒鬼!去把外面的雪扫了!”   阮小幺一脸迷茫,看着对方。   “傻了吗?听不懂我的话啊!去扫地,今天你当值!”慧心道。   其他人也都陆陆续续起了身,却没有一个过来插话,都在自顾自的做着事,偶尔有一两双同情的视线投过来。   阮小幺的屁股被狠狠踢了一脚,逃也似的跑出寮房,身后慧心纤手一指,“那边有扫帚看,扫完回来吃早饭!”   第三章 你有政策,我有对策   包子阮小幺哈欠连天,拿了把破旧的竹帚,一边扫一边打起盹来。   远远地一个雪球砸过来,正砸进她的衣领。阮小幺一个激灵,瞌睡全无。她怒气冲冲回过头去,却只看到三三两两的小尼姑匆匆走过,连个正眼也没给她。   顿时,她感受到了这个世界浓浓的恶意……   看着院廊里里外外白皑皑一片的雪,抱着有自己身体一大半高的扫帚,阮小幺在院中立成了一颗萧瑟的小白菜。   她吃力的慢吞吞干着活,不多时,食指上便被坚硬的竹柄磨出了红肿的水泡,火辣辣的疼。   这具身体以前还真是娇生惯养……她苦着一张脸想。   辛辛苦苦扫完雪,她撇下扫帚便直奔斋堂。结果只看到几个空空如也的粥桶,姑子们陆陆续续吃完便离开了,剩她一人捂着干瘪的肚皮,欲哭无泪。   中午,太阳终于在云层中露了些脸,稀薄的阳光透过禅堂的菱格木窗,在阮小幺瘦小的背上落下一层微微的暖意。她盘腿坐在最后一排,听着经师宣念《维摩诘经》,昏昏欲睡,然而每当快要睡着时,腹中便开始咕咕作响。她咂咂嘴,捂着肚子,又低下头去。   正昏昏沉沉间,一双粗简的麻布鞋突然闯入视线中。上方一个严厉的声音传来:“‘又能分别诸根利钝’是何意?”   阮小幺一惊,猛地抬头,正对上讲师静虚那张不喜不怒的脸,她眨了眨眼,拿起摆放在一旁的纸笔,写下:【?】静虚皱了皱眉,道:“禅堂之上不静心听讲,画甚鬼画符?”   阮小幺:“……”   “我再问一遍,‘又能分别诸根利钝’是何意?”   细长的毛笔在粗硬的纸张上顿了又顿,最后在主人苦瓜一般的心思中,歪歪扭扭写道:【能够分别猪跟立顿?】其他弟子已然纷纷瞟过眼来,看到纸上那惨不忍睹的字和释义,偷着讥笑。   一旁一个跟她差不多年岁的小弟子毫不掩饰的大声说道:“听闻你以前以才思敏捷见长,怎么字写的比慧竹还难看!”   身后一个约莫只有四五岁的小女孩难过的撅了撅嘴,低下头。   “慧持!”静虚回头叱道。   又一信息——原来这身体的主人以前是个小才女,嗯。   她紧抓着毛笔,抿抿嘴,肆无忌惮的剽窃——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阮小幺自觉这字体笔走龙蛇、墨舞春秋,写完后,睁大着眼望向静虚,长而翘的眼睫微颤,看起来无辜又单纯。   静虚看完这几句话,面色渐渐凝了下来,她摇摇头,眼中满是惊诧与激赏,“这是你写的?”   【我娘。】阮小幺写下这两个字。   反正苏东坡死了,她娘也死了,厚颜无耻一点可以有。   片刻间,禅堂里又静了下来,连周围窃窃私语的弟子们都未开口。阮小幺兴致一来,也不瞌睡了,环视了一圈,继续写到:【师叔,我娘什么时候来接我?】脸皮什么的,又不能当饭吃……   果然此话一出,静虚眼中无意外的多了一抹沉重,然而她只是收回了戒尺,回到讲坛,道:“慧圆,专心听讲,俗世之事不要去管。”   阮小幺将脑袋仰得高高的,做足模样专心听静虚继续讲经,只是魂飞到那匝地儿去了,谁也不知道。   酉时时刻,夕阳西下,众弟子用过晚膳,回到寮房后继续诵经、温习功课,阮小幺最后一个馒头被都厨收走,理由是“已过晚膳时辰”。   她是想带回去慢慢吃的!   短短两天,阮小幺便尝到了一种处处被人嫌弃的滋味。   她拖着慢吞吞的步伐回到寮房,刚进门便听到小师姐慧澄在到处抱怨睡铺太冷。看到阮小幺后,小小的圆脸上露出了一个绝非善意的笑容,其他弟子们也都转脸看向她。   看了看自己睡铺的角落,再看了看慧澄的睡铺,她心中叹了口气,将铺盖卷起,指了指慧澄脚下。   慧澄立马高兴了起来,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对阮小幺道:“慧圆师妹,你可真是心地好。我身子骨弱,再这么吹冷风的话会害病的,这真叫‘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呢!”   说罢开开心心地睡到阮小幺那边去了。   慧澄的睡铺正对着寮房木门的缝隙,门已老旧,角落的木屑用手便可抠下来,自然抵挡不住寒风的侵袭。   她将自己裹在被子中,没时间伤春悲秋——因为肚子还是饿。   晚饭只有一碗白米饭、一个蒸土豆和大锅菜——土豆丝,她瘦瘦小小的身子根本就抢不过那些师姐们,全程望着土豆丝迎风流泪……   再这么吃下去要营养不良的!   她失眠了大半夜睡不着,最后挨到众人的呼噜声此起彼伏之时,悄悄将门掀开一条缝,抓起外衣就溜了出去,整个动作一气呵成,顺溜无比。   还好今夜无风。她一边偷偷摸摸避开巡夜的姑子,一边心头庆幸。   除了寮房的院子,绕过观音阁,然后是伽蓝殿、藏经阁,挨着道场的墙根一路蹑足偷溜,最后终于模模糊糊看见了斋堂的影子。   心中雀跃欢呼着直奔过去,到了檐下,居然发现那厚厚的铁门是虚掩着的。阮小幺眼神一亮,悄悄溜进去,而迎面只扑来一股股涮锅水的味道。她心下微微失望,摸索着又向前移了几步。   猛然间,一阵寒凉的感觉,脖子上被抵上了一道锋利的刀刃!   她下意识转过头,竟对上了一双凶狠的、狼一样的双眸,离自己几乎只有一寸之距。   “别出声,否则杀了你!”一个少年微微沙哑的声音钻进耳中,带着一丝残留的稚嫩。   阮小幺小鸡啄米似的猛点头。半晌,才不动声色地将刀尖推离自己那坎坷多舛的脖子。   那少年下一句道:“哪里有吃的?”   阮小幺眨眨眼睛,秒懂了。她慢慢回过头,细细打量起这个“劫匪”。   他足足比自己高出两个头,鼻梁高挺、轮廓深邃,破烂的衣裳下隐隐已见精悍的肌肉,映着微明的月色,显能瞧见并非中原人的相貌。   她怔在原地,花痴了两秒,知道对方传来一声轻喝:“看什么看!吃的在哪里?”   这才注意到他说话时那微微别扭的口音。   阮小幺牵过他的手,被他一巴掌拍开,“作甚!”   耸了耸肩,她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无奈摇摇头。   那少年沉默了片刻,表情变得有些不自然,最后主动将手伸了过去。阮小幺牵过,在他手心上写下几个字。   “混、血、小、帅、哥?”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阮小幺眼神晶亮,笑眯眯地看着他,歇了会,继续写道:【我也是来找吃的的。】两人对视了一眼,互相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一抹了然……和同情。   一阵窸窸窣窣的翻箱倒柜声后——   “你找到了没?”少年凑过来小声问道。   阮小幺摇摇头,气馁地叹了口气。   半晌。   “你会做饭吗?”   她点了点头。   第四章 一顿暂时填饱肚子的夜宵   “太好了,那我去抓鱼!”   阮小幺脑子里立马出现了一条香喷喷扭着身子的红烧鲫鱼,眼中熠熠生辉,屁颠屁颠跟着那少年去了。   两人从慈航寺后院门偷偷溜出去,院外有片不大的树林,一条冰封的溪流正蜿蜒过境。枯草地上新雪未消,没有一丝足迹。   寒冬朔夜,那少年将袖子一撸,便准备破冰抓鱼。阮小幺呆在一旁,脸掰成了个“囧”字,扯住他,折了一截丫字型的树杈给他。   少年将树杈掂在手上翻了两翻,“嗯”了一声,“好想法,你还蛮聪明的嘛……哎,你叫什么名字?”   阮小幺挑了挑眉,看着他那诚恳的神色,忽略那上半句话,在他手心写道:【阮小幺】。   “我叫察罕。”少年互通姓名。   【我告诉了你闺名,你要对我负责。】阮小幺心血来潮,调戏道。   这个叫察罕的少年眼睛忽的瞪大,跳开一步远,结结巴巴道:“负……负什么责任……?”   她得了趣,笑得眼中尽是狡黠,【难道你就这样不负责任!?】“我我我……”察罕拧着眉,在脑袋上一通乱揉,“你们中原人总是这么小题大做……草原上铮铮铁骨的汉子、展翅的雄鹰是不会不负责任的!……”   阮小幺“噗嗤”一声,戳了戳他的胸膛,指指河上的坚冰。   察罕“哦”了一声,终于想起自己空空的肚囊,回归正事,将冰砸开一角,开始叉鱼。   阮小幺看着他的动作,找了棵树靠下来,将厚重的僧袍又裹紧了些。   片刻后,察罕突然停下动作,摸了摸脑袋,“那你还要不要我负责了?”   阮小幺:“……”   不多时,他便一把将手中树杈收回,举起来哈哈大笑:“抓到了!”   一条两尺多长肥硕的鱼被叉在树枝上,鱼尾不住地摆动,被扔上岸后仍在不停地弹跳。   察罕将树杈一扔,“做吧。”   阮小幺漠然看着那活蹦乱跳的鱼,视线转向一脸“大功告成”的察罕,抽了抽嘴角。最后,借来他的匕首,任命地将鱼打理干净。   这边,察罕已经升起了火,折出两截断枝,支在火堆两端,将打理干净的鱼串在火堆的架子上。   阮小幺很是好奇,【你怎么升起火来的?】“火折子。”他从怀中掏出一根细长的竹筒,递过来。   阮小幺从未见过火折子,握着那竹筒吹一会、灭一会,翻来覆去的玩,乐此不疲。   察罕坐在一旁,嗤道:“小丫头。”   “小丫头”阮小幺撇过来一眼,上下打量片刻,做了个鬼脸。   察罕被逗笑了,问道:“你怎么跑到尼姑庵里的?”   【我就是庵里的姑子。】她写道。   “不可能,”察罕望着她一头墨黑的长发,摇摇头,“姑子是要剃光头的,我知道。”   【我是带发修行,你不懂。】   察罕一脸嫌弃,“好好的当什么姑子啊,我们部族的女人,个个勤劳能干,什么烦恼也没有。像乌图娅,跟你差不多大,比你壮一圈。”   阮小幺仔细思考了下“壮一圈”的体型,叹了口气,【我是个姑子,不能嫁人,所以就不让你负责了。】察罕立马住了嘴。   阮小幺咧着嘴笑。   一股焦糊的味道钻进两人鼻尖。她慌不迭将鱼转过去,悲哀的发现刚刚那面已经烧成焦炭了。   阮小幺惆怅的托起腮,在夜深人静的时刻开始考虑自己的前途和命运。   察罕拍拍她的肩膀,“你在想什么?”   她摇摇头。   “你脖子上怎么有个印子?”他这才注意到,皱着眉问。   【有人要杀我和我娘。我娘死了,我活了下来。】她眼都不眨,开始扯谎。   察罕拳一捏,怒意陡升,“是谁!?”   阮小幺细细看了他一眼,有些莫名其妙,但却不由有些开心。   【你那么在意做什么?】   “杀女人的人会被雪山女神降下惩罚,整个部族的人都会鄙弃他!”察罕义愤填膺。   阮小幺突然有些感慨,这个认识不到两小时的少年居然是自己到这个世界后,遇到的第一个对她展现善意的人。而过了今夜,他回他的部族,她回她的寺庙,今后可能便再也没有交集。   这么想着,心中便有些莫名的伤感。   她扬起一个笑容,闭上眼睛,微微晃动脑袋。   “喂,你这又是在作甚?”察罕微哑的嗓音又在耳边响起。   【我在唱歌。】   他眉头一拧,“什么?”   阮小幺看着他,认真的点点头。   “你真是个奇怪的小丫头。”他咕哝了一声,翻动架子上的鱼。   她细嫩的指尖戳了戳对方破线的衣襟,【你冷不冷?】“不冷。”察罕道。   他嘴角带着一些笑容,从侧面看过去,已经有了英挺的轮廓。阮小幺有些好奇,【你应该不是中原人吧?怎么会到这里来?】“我家在大雁飞到的最北方,昆仑山脚下,最骁勇善战的扈尔扈部。”他想了想,道:“阿帕带我过来,走散了。”   她睁大了眼睛。   察罕望了她一眼,“没关系,我能联系上他们。真联系不上的话,就自己回去。”   阮小幺盯了他半晌,最后,竖起了一道大拇指。   “这是何意?”   【就是夸你勇敢。】   察罕嘿嘿笑了两声,挠了挠脑袋。   虽说没有油、没有作料,还烤焦了一些……但在两个饿死鬼眼中,依然是顿过得去的美餐。两人一顿狼吞虎咽,将整条鱼啃得只剩了一条骨架。   阮小幺咋摸着嘴,揉揉肚子,这真是有史以来她吃过最难吃却最开心的一餐。   昏暗的天色没有一丝泛白的迹象,星斗依然高高升起,寒冷的夜空寂静无边。察罕填饱肚子,歇了会,道:“呆会你就要回去了吧?”   她点点头,突然一双纤细的胳膊搂住他,待放开之后,察罕的身子已经僵住了,愣在原地不说话。   阮小幺摸摸他的脑袋,眸中一片不舍之色,双瞳黑的像头顶的夜空,刹那间令人移不开眼,【我有点舍不得你了,怎么办?】他继续僵直着身子,好半天后,腾得脸上似冒起了火,蜜色的脸颊上泛着可疑的红潮,“我……我……”   阮小幺听他“我”了一会,笑着叹了口气,摊了摊手,在他手心慢慢写下一行字。   【不开玩笑了,说真的,谢谢。你是我在这里认识的第一个朋友。】【我要回去了,我们有缘再见。】   她歪了歪脑袋,跟他挥挥手告别。   走出了几米远,身后的少年三两步追了上来,大声道:“要不你别当姑子了,跟我回去吧!”   阮小幺回头望着他。   察罕笨嘴拙舌的解释道:“不是说你去了之后一定……一定要跟我……的,只是我们部族欢迎任何一个善良的人!你、你可以在那里生活,总比当姑子要好得多!”   她笑弯了眼,一溜烟跑远了,消失在树林那边,最后还能看见她远远挥手的身影。   察罕愣在原地,纳闷道:“当姑子有什么好的呀……”   ————————————   我要日更!!~~不会弃坑的,求收藏嘛…   第五章 被审问了还撒谎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阮小幺心中一边哼着歌一边大步走,临近慈航寺时,平复了下心情,又偷摸着悄悄溜回去。谁想到刚过了角门,便被一只枯瘦的手牢牢揪了住。   “大半夜的不睡觉,居然胆敢偷偷溜出去!”一个尖利的女声炸雷一般从头顶砸下来,砸得她一时懵的不知如何是好。   扭头一看,果然是尽职恪守的巡寮。她哭丧着脸,一步一拖被带到了戒堂。   戒堂里冷冰冰的,专为处罚各种犯错的姑子而设。阮小幺被提桑到这里,眼看着那巡寮离开,从外将锁锁上,并撂下一句话:“好好在这里思过,明日一早监院自会来细细审问你!”   倒霉被抓包的阮小幺团着脸,重重叹了一声,开始打眼草草看起两边墙壁上刻下的寺规,随眼一瞄,便看见——   寺规第十二条:亥时之后非得监院准许,不得出寺;子时之后非得住持允许,不得出寺。若有违者,分别处予戒训、鞭责、杖责、或逐出寺之惩。   掐指一算,她觉得自己出门的时间是丑时。   完了……阮小幺凄凄惨惨地想。想着想着便缩在蒲团上睡着了。   天色蒙蒙亮之时,戒堂的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七八个姑子着深色僧衣进了来,两列排开。当中一个约莫五六十岁的老尼姑一手撷五十四颗金刚菩提念珠走上前,道了声”阿弥陀佛“,将蒲团上睡得流口水的孩子拍醒。   阮小幺正睡的香,冷不防被这么一拍,全身一惊,陡然便直起了身子,乍见这阵势,张了张嘴,努力将心定了下去。   一旁有姑子捧上纸笔便回了原位。老尼姑法本坐上上座,不苟言笑,严厉道:“慧圆!“阮小幺点点头。   “你深更半夜潜出寺外,丑时末时方回,可有住持允许?”   阮小幺摇摇头。   法本又道:“既无住持允许,又无本监允许,当为偷溜出寺,寺规何在?”   阵列中一年轻姑子上前,手捧一本簿册,递到法本身前,翻至当中一页,朗声宣读道:“亥时之后非得监院准许,不得出寺;子时之后非得住持允许,不得出寺。若有违者,分别处予戒训、鞭责、杖责、或逐出寺之惩。”   阮小幺心下泪水涟涟,要是她以前考试时随便一瞄眼就能瞄到重点,指不定就不会被分到那难缠的破病房,也就不会碰到那种全身是病还有忧郁症的病人,也就不会推搡间被他推下楼……也就不会莫名其妙上了这颗小白菜的身了。   “慧圆,你有何话说?”法本听完寺规宣读,低下头面无表情看着阮小幺。   阮小幺眼一眨不眨任风侵袭,短短几秒间,红了眼眶,似乎有泪花翻涌。她点点头,拿起地上摆放的纸笔,慢慢写道:【我跟着娘走的。】最后一笔刚写完,便感觉到台下一阵轻微的骚动。回头一看,那两排姑子的眼神都变了,法本也是微微一皱眉。   【昨夜睡得好好的,看到娘在窗外。弟子跟着出门,就见娘亲直往后院去了,怎么追都追不上。弟子只好回来,刚到门口就被巡寮的师叔发现了。】她红红的眼睛看向法本,一派无辜伤心之色。   “肃静!”法本止住那些姑子交头接耳,紧盯着阮小幺,浑浊的眸子锐利似钩,“慧圆,你进寺才两日,又是孩童心性,一时犯错并无大碍,本监自不会严惩;但是你若不说实情,别怪本监不通人情!”   阮小幺瘪瘪嘴,又一颗泪珠滚滚而下,【弟子句句属实,若有一句撒谎,天打雷劈!】站在法本身边的姑子似想到了什么,贴在法本耳边悄声说了几句,便见法本面色一沉,轻轻摇了摇头,眼中也露出了些许不忍。   跪在近处的阮小幺听的清楚,她说的是——“后院不正是华夫人夫家的方向么”。   法本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已是松了下来,“慧圆,你虽年岁小,但进寺时,住持已对你说过,入寺便是重新为人,俗世种种当须弃之。你便不该如此贪恋红尘中事,今日小惩,需谨慎戒之,不得再犯!”   阮小幺点点头。   最后,法本示意抄录的姑子在纸上记下:弟子慧圆——入寺两日,因思母心切,中夜潜出寺外,今罚之抄经三遍,以此示警。   抄“经”三遍——抄的是《法华经》。   当阮小幺看见那一寸厚的经书之后,当场傻眼。   接下来的几天,她抄经几乎抄到迎风流泪。   监院师太念她一片“孝心”,特别准许她不用在戒堂抄。所以这几天,除了吃饭,只要一有空,她就坐在寮房里抄经。   又写完一页纸后,阮小幺自暴自弃地甩甩手,托起腮呆呆地看着夕阳渐渐黯淡下去,夜幕降临,反思着自己会不会遭天打雷劈。   不知道以后的生活会是怎样。她如今八岁,五年之后,难道真要被强制剃光头?就算有头发,这么天天青灯古佛的,迟早有一天会受不了。   之前总觉得自己还是那个实习医生阮小幺,这个陌生的世界再冰冷、再怪异,对她而言就像看电影一样,都是假的。然而这几天过去,终于醒悟过来,也许这里就是她要呆一辈子的地方了,总要想想今后该怎么办,世事多变,尼姑总做不了一辈子。   不知不觉一天又慢慢过去,禅堂的弟子陆陆续续回了寮房,看到正在一笔一划抄经的阮小幺,已不像前几日一般不理不睬,而是纷纷凑了过来。   慧持瞄了一眼那螃蟹横爬的字,道:“慧圆,你的书法有进步嘛!”   阮小幺咧嘴一笑,标标准准露出八颗白牙。   “这么再写个几年,也就到我的水准了。”慧持小脑袋微仰,很“随意”道。   这小丫头凡事争强好胜,性子却也良善。她原本是一户穷秀才人家的女儿,后来家中添了个弟弟,困顿交加,便把她送给了村里地主家的儿子当童养媳,然而长到七岁,她那刚会走路的夫君便莫名夭折了。受“一女不嫁二夫”的思想以及那个秀才爹天天念叨的影响,便自愿进了寺,待到十三岁剃度之后,便一辈子做了尼姑了。   阮小幺听她这么一说,眯眯眼,点点头,不争不辩。   大师姐慧心斜睇了她一眼,凉凉说道:“什么看到娘亲了,我看你这用心深沉的很。”   二师姐慧凝私下里拉了拉她的袖子。慧心一甩手,哼唧了两声,道:“本来就是。我跟你们说,现在这‘思母心切’在沧州都已经传遍了,还有人说她娘是被冤枉的呢。等时间再长些,指不定就有人过来接她回去继续做大小姐了。”   “你怎么知道?”有人问道。   “我当然知道,”慧心道:“今天跟着静意师叔采办年货时,一路上被人拉着问呢!”   阮小幺停下手中活计,这回也看了过来。   慧心见她那神情,更是得意,虽说是“大师姐”,但这寮房里的弟子都是尚带发的,谁也打不过谁几岁,平日里虽有些看不惯新来的阮小幺,但除了让她多干些活,也只能在一边说说风凉话,而阮小幺又是个“哑巴”,不仅接不了话,大多时刻对她的话都是充耳不闻的,如今这样正经的看着自己,着实让慧心有种“胜利”的感觉。   【他们就是说说闲话而已,我都已经算是个姑子了,不会有人来接我回去的。】阮小幺举起纸,神色黯淡。   第六章 “探监”琐事-三个姑娘两条心   慧持见状,想了想,道:“你再让你娘过来几趟,不就能回去了?”   阮小幺:“-_-///”   “你傻呀,前两天慧圆她娘能显形肯定是因为未到头七,现如今头七都过了,她娘肯定也往生去了,作甚还留在这里啊?”慧凝忍不住的插嘴,皱眉道:“可是从未听说过,寺院清静之地魂魄也会现形啊……”   她煞有其事的专业模样震住了一帮小弟子,其中有个小丫头张大了嘴,一副受惊吓的样子,小声开口,“难、难道真的是……大师姐说的……冤死的!?“此话一出,慧心便变了脸色,“呸呸呸,什么叫我说的?慧贤,你可别瞎编排我!”   那慧贤缩了缩脑袋,咕哝道:“明明是那日下山的时候你与我说的……”   “我没说!”   “可是……”   “看我掴你嘴啊!”   当事人阮小幺装模作样老神在在地抄经,心思早飞到了九霄之外。   她那便宜娘亲是冤死的?   最好不要。   若真是冤死,阮小幺觉得自己的安全就成问题了——更别提在这个八卦“传遍沧州”的情况下。   “哎,对了,”慧持一拍阮小幺,眼神中满是探究,“听说你娘带着你一起回了商家,关于这件事,你有没有觉得蹊跷或者……嗯?”   阮小幺写道:【我不记得了。一觉醒来,娘就已经死了。】【为什么你们说她是冤死的?】   “这个嘛……”   其余几人相望了一眼,最后还是慧持说出口,“容夫人与华夫人虽是姐妹,但坊间都有流言,说她们之间相处的并不是太好……”   话未说完,便听到一阵稳健的脚步声隔着薄薄的木门响了起,随之而来的还有巡寮刻板的警告声:“安心诵经,不许交头接耳!”   众人眼见被抓包,都迅速散了去。慧持话说到一半被憋回了肚,做了个无奈的神情,也回自己睡铺去了。剩阮小幺一人,肚子琢磨着她未说完的那句话。   就这样,寺中波澜不惊的过了一些日头,直到阮小幺从里到外被发了一套崭新的僧衣,连铺盖都换上了全新的棉被,看得一干弟子眼红不已。   她莫名其妙地看着贴库的姑子笑眯眯将僧衣递到自己手上,连忙找来纸笔,【师叔,为何要给弟子添置这些新物?】“这乃是你俗家祖父怜你一片孝心,特意为你安置的。估摸着明晨一早便会着人来寺中见你。到时可别忘了住持对你的怜怀之心。”   阮小幺低眉顺眼,点点头。   临出门前,贴库瞧着四周无人,悄声附在她耳边道:“若是有法子,早日离了这寺吧。”   她惊诧回头,只见那贴库五短身材,面容粗陋,眼中却是一片赤诚之色,不禁心头一热,笑着又点了点头,方才出门。   贴库目视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拐角,轻叹一声,“阿弥陀佛,愿弟子早日脱离苦海……”   第二日一早,果然有人叩门。监院法本亲自迎出门外,只见两位女施主,一名眉清目秀,伶俐过人;另一名却是脸若桃花,体态妖娆,眸子里含着一丝傲人之色,身后还跟着一名丫鬟。   “大师,敢问前日送来的玲珑姑娘可在?”一人问道,声音如黄莺出谷,啾啾婉转。   法本双手合十,“请二位施主随贫尼来。”   与此同时,正在禅堂中与众师姐一齐闭目诵经的阮小幺被一个姑子叫了出去。   她从“别人闭目诵经,我闭目养神”的境界中神游回来,淡定的睁开眼,在一众弟子似有若无的觑眼中出了去,被带向客堂迎接那便宜娘亲的亲眷。   刚入客堂,便闻到一丝隐约的茶香,沁人心脾。阮小幺揉揉鼻子,一眼扫过去——上好的上平猴魁。   座上垫着两团丝绣缎面的垫子,碰巧阮小幺在浆洗的姑子那处见过。一团上绣着观音送子,一团上绣着素雪寒梅,如今当中稳稳当当地坐着两个妙龄佳人,不过二十上下,正笑意盈盈看着自己。只不过一双眼里含着热络,一双眼里藏着鄙夷。   一位妖娆的美人起身迎下来,似笑非笑,“玲珑,可还记得我?”   阮小幺眨巴着一双大眼睛,无辜的看着对方。   另一位女子面容颜色显然逊了这位不是一点两点,见她起身,便也走了过来,笑道:“云姨娘,玲珑年岁尚小,记事没那么多呢。”   那美人也不看她,微一颔首:“也是。我倒愿你一点也不记事才好。”   也不知是随口一说还是似有所指。   她双手合十,向法本行礼,“大师救苦救难,收留无根孤女,必受世人敬仰。”   法本忙还礼,口中“阿弥陀佛”,道:“施主言重了。出家人自是以慈悲为怀。”   “大师过谦。我此次前来,一为受姥爷之托,顾念着这孩子;二来也是扬人之本善,为慈航寺化些绵薄之资,原今日这种种孽障早日化解。”   她身后那丫鬟便上前递过了一折簿册。   法本老皱的脸上笑容更大,接过册子,收了起来,又是一声阿弥陀佛,“施主有心了。山中粗茶淡饭,施主若不嫌弃,请先用斋饭。”   “不了,家中还有些物事需要处理,我与玲珑说几句话便去了。”那云姨娘摆摆手,这才对着另一女子道:“秋岚,你去见见法智住持,香册上若有甚短缺,与我知会一声。”   被唤作秋岚的女子有些踟蹰,却含着笑道:“云姨娘,你这是哪里的话。这香册是大夫人定的,哪里会短了什么。这多时不见玲珑,夫人也有些想呢,叫我细细看了之后,回了她话。”   “缺不缺什么,法智大师自然晓得。眼下也无事,你亲去看一眼,我也放心。”云姨娘缓缓道:“虽说家中有事,但我也不急着片刻就走,你尽管放心。再说了,我这还有撷香跟着呢。”   不一个等级、不一条心,却是一条路。看来有戏。   反正无论如何,阮小幺觉得,自己只要痴傻点就行了。   秋岚最后拗不过云姨娘,便跟着法本去了住持处,临行前在其他人看不见的地方同那小丫鬟撷香打了个眼色,这才去了。   秋岚前脚离开,后脚云姨娘便吩咐撷香道:“你先去外面候着,我与玲珑说两句话。”   撷香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面色生嫩,显然没有秋岚那点气魄,听到这句,满是为难之色,怯怯道:“姨娘,我……”   “你什么?”云姨娘闲闲瞅了她一眼,道:“我是使唤不动秋岚跟前儿的人了?”   撷香面色通红,低下头去,“奴婢不敢……”   “好了,我也不为难你,”云姨娘执起她的手,轻拍了拍,塞了点散钱过去,道:“我知道秋岚与你说的,你就候在门口,又不让你走远。我与这孩子说几句体己话,她往后的日子也不容易。”   小丫鬟怔了怔,想通后,点点头,也退下了。   至此,客堂中便只剩了云姨娘与阮小幺。   见其他人都散了,云姨娘也不多说,抬手便将她的下巴捏高,对着脖子上那勒痕左看右看,最后,又探手试了试。   “好狠的心……”   她黛色的细眉拧了起来,见阮小幺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样,又笑了笑,捏了两把那细嫩的脸蛋,“小玲珑,当真不记得我了?”   第七章 “探监”琐事-从天而降的云姨娘   阮小幺这回是真傻了。   云姨娘见她半晌呆愣着眼,无甚反应,也渐渐敛了欢笑的神色,良久,一声叹息。   “我是你云姨姨,记不记得了?”她抚着阮小幺细软的鬓发,一声声道:“我伴你到五岁,后来还是给老爷做了妾,又回了商家。”   她一双细长的凤眸渐渐黯淡了下去,“算了,也不打紧了,华娘都已经不在了。”   阮小幺心中突然有些不是滋味。她轻扯了扯座上美人的衣袖,在她手上写道:【姨姨】。   云姨娘一愣,似是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只是微微别过头,道:“我回去求老爷,让他给你请个大夫看看。千万别落下什么病症。”   阮小幺咧出一个笑脸,分明看见了那眼中的泪意。   “哎,不说了,越说越伤情。”她干脆站了起来,碰上摆放在一旁的两个大食盒,道:“猜你来了这里肯定吃不好,我也没什么法子,只能带一些点心给你,都是你以前爱吃的。”   她牵着阮小幺的手坐到对面,打开食盒。   那两个食盒皆是用上好的黄花梨木做成,上漆着繁复华丽的缠枝牡丹纹,上下共三层,当中都是些精巧的馅饼点心。   “喏,薄荷梅香软糕,你云姨姨亲手做的,独家秘制哦。”   “这个,莲叶翡翠瓜,也是你以前爱吃的。”   “玫瑰酥,南街陈记的,别吃那么快,会噎着的。”   “这是我后来自己琢磨出来的,猜你会喜欢,栗子桂花蒸饼,很香的。”   阮小幺看着她一层层的将食盒摆出来,指一样说一样,嘴角的笑容越来越大,心中也越来越暖,她出不了声,便小小的手臂抱过去,一片神采奕奕。   云姨娘只当她是乍见到爱吃的点心而高兴,点着她翘嫩的鼻尖,笑道:“别急,还有许多呢。”   她背对着正门,将第三层露出来,同样是一些各色的糕点,清香可人,看着便让人食欲大动。她伸手低低拿起其中一颗不太出彩的馅饼,轻轻掰开,口中说着:“这是陈记出的新点心,名叫如意糕,我吃过一回,味道很是不错。”   脆香酥嫩的馅饼轻轻巧巧被掰成两半,当中露出一团纸条。她将纸条展开,仍放在食盒里。   纸上写的是:愿不愿意回祖父家?若愿意,我去说。   阮小幺双瞳微微睁大,不自觉瞟了一眼外头。两扇门的缝隙间,似乎看到撷香的身影在外面晃荡。   她抿着嘴,摇了摇头。   都被人送到尼姑庙来了,再回去,日子肯定不好过。   “怎么了?”云姨娘将那纸条抽走,塞入袖中,问道:“是东西不好吃吗?”   阮小幺心领神会,慢慢写道:【我不喜欢祖父家,他们对我很凶。】云姨娘点点头,若有所思,“我还料想你会喜欢这种味道的酥饼呢,算了,以后若有机会,我再给你带其他的吧。”   她又慢慢将食盒收好,笑了笑,拍拍阮小幺的脑袋,“不管在哪里,好生过着日子,我们也心安。”   说罢,便不再言语,过去开了门。   撷香等在外头,看到二人,福了个身。   几人在客堂里等着,不多时,便见秋岚远远的走了过来,上前便笑道:“害姨娘等候了,住持说无需再另安排物事,法本大师带我四处看了看。”   云姨娘点了点头。二人言笑晏晏,告辞了法本,朝寺外走去。阮小幺被云姨娘牵着,一路相随。   秋岚似是思虑了片刻,道:“方才去看了他们小弟子的寮房,多人挤在一处,玲珑还在最靠门边。夜来冷风寒冻,她身子骨怕禁不住这风寒,望姨娘回去了周全一下,使玲珑换个地方才好。”   听罢,云姨娘转身望着玲珑,眼中尽是询问之色。   阮小幺抿着嘴,微笑。   秋岚眼尖,瞅到她的掌心,便执起来,道:“来这慈航寺不过数十日,指上怎么就生了这许多茧?”   【扫雪。】阮小幺答。   “那么多的弟子,怎么偏偏是你来扫!”秋岚秀眉一皱,哼了一声,“这些个姑子,无论大小,就知道欺生。”   姑子之一慧圆:→_→   突然有种秋岚站到了云姨娘战线的感觉,这是怎生回事?   云姨娘并未接话头,只是颔首道:“我回去自会禀报。”   阮小幺跟着二人一路出了寺,最后停在台阶处,看着那个女子袅袅娜娜的背影,挥了挥手,待到那身影消失在尽头,方慢慢拖着步子回了慈航寺。   回寮房的路上,一路碰到的姑子仿佛突然变得友善了许多。她提着俩沉重的食盒,一路走一路歇,半途上,遇见了几个师姐,只见那几个小丫头眼神盯紧了食盒,欢呼一声,从她手中半接半扯地夺过,抬了便奔向寮房了。   只剩两手空空的阮小幺一个立在院中,僵着笑,石化了。   一回去,便看到十多道视线刷刷转向了自己,嘴里还塞着各种点心,有的一张嘴,一口粉便喷到了对面。阮小幺看着这惨不忍睹的画面,以及空空如也的食盒,立马放弃了所有话语权。   她回到座位上,胖墩墩的慧竹摇摇摆摆的走过来,递上一团糕点,“还有一个。”   定睛一看,正是客堂里云姨娘撕开的那块。   她浅浅咬了一点面皮,一股香软清甜的感觉涌上舌尖,软儒筋道,令人回味不绝。   最里间的慧心边吃边摇头,含糊道:“慧圆,你们家这么有钱还来做什么姑子啊,李家不要你了,你就回商家呗。天天都能吃到这些东西!”   阮小幺又开始拿笔刷刷的写,【你怎么知道我爹不要我了?】慧心嗤笑,装模作样道了声阿弥陀佛,“虽说死者为大,但是你那娘亲偷人的事谁都知道了,还不晓得你是谁的种呢。”   引得一帮弟子哄然大笑。   见阮小幺半晌默然不语,慧心吃着人家的东西,先自有了些理亏,却别别扭扭道:“这又不是我说的,我只是下山采办东西听人说的。”   “别你笑我我笑你的了,在这寺里的,慧圆你算是命好的了。”一旁的慧凝接了话,道:“好歹还享受过好些年富贵日子。你看慧竹,都不晓得爹娘是哪个;慧平被贼人掳去,明明清清白白的逃出来了,她爹娘还硬把她送了过来。慧……”   她指尖对准慧心,“慧心你要不是那身越族衣裳,你爹娘死了后,指不定就有人家养了你了,但现在还不是等着十三岁剃发么。”   慧心白了她一眼,没说话。   “还有,慧持……”她继续说下去,眼神绕了半天,也没看见慧持的影子,“咦”了一声,“慧持呢?”   众人摇头。   一盏茶的功夫过后,面色舒爽的慧持提着裤子进了门。   “你去哪了?我们刚刚都在吃点心呢!”慧凝问道。   “茅房。”慧持一眼便看到那两个食盒,径直跑过去,眼神一亮,“慧圆你亲眷给你带吃的了啊!”   她揭开食盒,每一层都空空如也,再看了看已吃饱的众人们,面色一急,瘪着嘴便叫起来:“慧圆!   第八章 你有伤心事 我患独幽居   阮小幺:“?”   “我才出去这一会,你就忙不迭地把点心分了,一块都不留给我!”   她将食盒掼在地上,“唏哩哐啷”一阵响之后,神色却愈加委屈,“你就是瞧不起我是不是!?”   阮小幺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一通乱吼,也怒了,拿着张纸便刷刷写起来:【凭什么我的东西非要分你一半?要发疯去别地儿发去,别在这污我的眼。】慧持劈手将那纸夺过来,三两下撕了个粉碎,哼道:“你一个哑巴还跟我吵,你以为你是谁啊!还做梦当你的千金小姐呢!你如今就是个一辈子嫁不出去的姑子!”   阮小幺被气笑了,这地图炮轰得全寮房的弟子都看过来了,连带着自己也轰了进去。   慧心皱着眉将慧持拉过来,道:“你消停消停,小心静远师叔听到了,关你禁闭!”   静远是巡寮姑子的法名。   “听就听到,谁怕谁啊!”慧持急了眼,一把挥开慧心,声音更大,“本来就是她狗眼看人低,你们还帮着她!”   众弟子面面相觑,愣了一晌之后,几下过来将她拦住,七嘴八舌地劝解。   慧凝:“谁看不起你了呀,你挺好的真的!”   慧书:“慧圆刚来几天啊,要看不起也是你看不起她对不对?”   慧相:“师妹,你别想多,慧圆也不是故意的。”   慧竹:“师姐,别发火……”   ……   愣是没一个人说点心被抢光了的事。   阮小幺看着围在一起的那帮人,盯了良久。最后,沉默着出门,径自去了禅房。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可是这群“女人”估计乳牙都还没换完,还都是一群尼姑,也得这么吵吵闹闹的么……   晚饭时分,阮小幺趁众人没留意间,悄悄将手中的焖土豆塞到袖中,继续若无其事的嚼着糙米饭。   正在长身体的年纪,早餐是稀粥,中午不用餐,下午发个薄饼,晚餐也就一碗饭、一个焖土豆以及遭众人哄抢的土豆丝或者大白菜之类,慧圆表示,来了此地之后,腰围清减了一圈。   所以,偷留个土豆当夜宵吧。   收完碗筷,便看到小丫头慧持一个人偷偷摸摸的出了斋堂,往右去了。   阮小幺顿了顿,继续跟着众人回了寮房。   一炷香的时间过后——   正在诵经的慧凝抬起头,环视了一圈四周,“慧持又跑哪里去了?”   众人摇头。   “估计又去茅房了。”慧相道。   阮小幺坐在一旁,心中想的是:别是想不开撞墙去了吧。   这一想,又想到刚来之时那个吊死的女人了,琢磨琢磨估计正是自己那便宜娘亲,自杀他杀倒还待定。她只是觉得,若是自杀,那作为一个母亲,也太不负责任了,而且……   下意识摸了摸脖子上的勒痕,那女人是想让自己的女儿和她一起死吧。她把玲珑勒死或者掐死,所以阮小幺这才上了玲珑的身。   这么一想,又觉得实在有点虐心啊……   她推开经书起身,指了指茅房,便出了门。   天色尚未全黑下来,黝蓝的天际还散着最后一丝灰苍苍的颜色,阮小幺借着昏暗的光线一路走到墙角,沿着墙根摸索,终于在后方道场最角落的墙边,听到了一声隐隐约约的啜泣。   她走过去,仔细看清,正是多时未回的慧持。   听到脚步声,蜷缩在一处的慧持缓缓抬起头,已经满面泪痕,一见是阮小幺,眉头一竖,扭过头去。   阮小幺心下好笑,看她哭得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谁知道就为了没分到一块点心。   她走过去,一齐蹲下,默不吭声,呆了半天。   慧持忍着泪,仍是一抽一抽的,僵着身子等了半天,也没见阮小幺离开,又转过脸,粗声粗气地道:“离我远点!”   阮小幺毫无反应。   “喂!”慧持不满,低声喝道:“我说话你听不到啊!?”   阮小幺看了她一眼,抱着膝,随意找了一片碎瓦,扔了出去。慧持盯了好半天,最后,自己先气馁了下来,又别过脸去,不再说话。   片刻之后,又回过头来,哼了一声,“你是在可怜我么?”   阮小幺看向她,眼含不解。   “我知道你以前娇贵,是大家闺秀,”慧持终于小声开口,“一两个下人都不放在眼里,但是我也是清白人家出生的女儿,况且慈航寺中,咱们都是姑子,你凭什么看不起我!”   阮小幺摇摇头,扯了扯她的衣袖。   慧持抹了两把眼泪,看着她那副安安静静的模样,气便消了大半,干脆把她当成树洞,开始诉苦水,“你多好命,来了刚没几天,就有人来看你。我来这里都一年多了,没见着半个人影!”   “我爹以前成天教我,莫忘父母恩,还报椿萱情,后来我到了贾财主家,大娘子给的吃的用的,我都贴了家用,后来宜哥儿夭了……”   她说到这里,眼泪又止不住的流了下来,“我不想当姑子的,大娘子待我挺好,我本打算一辈子服侍她了,可是爹逼我出家!”   “娘说,这是我的命,可是如果爹不逼我、不骂我,我本来可以好好的……”   阮小幺听在耳里,心里早骂开了,那种鸟爹,要他作甚!   【其实我爹对我也不好的。】她拉着慧持的手写道。   “别骗人了,你生来富贵,你爹怎么可能对你不好。”慧持抬起泪眼婆娑的一张脸,道。   【如果他对我好,我就不会来当姑子了。】她绞尽脑汁的开始编排自己的凄惨身世,【我娘死了,他不要我,说我是野种。你爹有这么骂过你吗?】“……”慧持凝噎。   【总之,我们都是苦命人,谁都不要为难谁了,我们以后过得好就行,甭管你爹和我爹了。】慧持平缓下了那一脸悲意,点点头,复又皱眉,“以后都是姑子了,怎么过的好?”   阮小幺望天,什么都没听到(*^__^*)   想了想,最终还是忍痛割爱掏出藏了半天的土豆,递过去,微笑。   “给我的?”   她点点头。   慧持抽了抽鼻子,望着阮小幺,有些扭捏,“抱歉,白天我不应该那样吼你,明明知道你是哑巴……”   “……”   她正准备伸手接过土豆时,阮小幺又将手缩了回来,将那土豆掰了一半,递过去,【白日里那点心是他们吃的太快了,我自己都没尝到,现在这个当赔罪吧。】慧持:“……谢谢。”   于是,阮小幺又收回了一半夜宵。   又过了几日,阮小幺的生活又发生了新变动。   杂事的姑子将她的铺盖从寮房换到了单独的僧房,独自一间,坐落在慈航寺的西北角,紧挨着最靠边的后院围墙。   “从前这里是常住的女香客卧榻之所,这些年也没什么人来,故此一直空着。本来住持是想让你搬到南边的僧房住的,那里也是一人一间,但从来都是静字辈与法字辈师叔们的住所,你一个小辈过去,怕是其他人会觉得不当,因此就腾出了这一间房。你安心住着,每日里经课仍是与从前一样。”   那姑子絮絮叨叨说了一通,将铺盖放好,便离了去。   阮小幺绕着这单独的一间屋左看右看,只觉地处偏远,若是有什么杀人放火、偷盗抢劫之事,怕是叫人都来不及。   是谁做主将自己调到这处来的?   第九章 掉井里的倒霉蛋   不过,除此之外,环屋而立的三两丛绿竹、清雅简致的屋内摆设都让她觉得比较满意。   她在屋内细细瞧着,见塌边那扇窗户只用一只竹棍支开了一些光亮,门扉处的木栓虽新,但笔直一根,估计从外面的缝隙中撬上片刻就能打开,顿时又有了一种浓浓的不安全感。   杵着脑袋趴在窗边想了想,之后便从榻上一跃而起,阮小幺来来回回,在屋子的各处到处翻找工具,最后只找到了一截麻绳。   她溜到杂物房,正迎面碰着保管工具的姑子,便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指着库架上摆放的榔头,乱七八糟的比划着。   “刚巧听闻你换到了西北角那间屋子,是里面的东西不便利了?”那姑子问道。   阮小幺点点头,对着身旁一把椅子做了个叮叮当当捶榔头的动作。   那姑子“嗯”了一声,道:“也是。那屋许久无人住过了,不如你候几日,待杂物的姑子去修葺一下,免得自己动手。”   她又拨浪鼓似的摇头,冲着那姑子甜甜一笑,领了所用工具,在登记簿里划上一笔,便折返了。   回去之后,自保小机关正式开工。   首先,在窗外檐下的立足之地上挖开一道浅坑,最下面先垫上一根圆木,然后放上一片寸厚的木板。   阮小幺拿起散落在一边的绳子,在指上绕上两绕,邪魅一笑,冷不防踩上那滚轴上的木板,摔了个狗啃泥。   悻悻地爬起来,还是老老实实去干活。她将木板一角穿上一个洞,系好绳子,在窗边壁上卡了几个固定的环,让那麻绳自下而上穿过。   最后一步,在檐下一根支出的梁木上,横放上一块木板,找了根楔子卡在下面,松松地固定好,然后把绳子的另一端栓牢在木板外沿。   屋后靠墙的那匝地儿因久无人打理,蓬草丛生,处处是过人腰际的野草。阮小幺在当中找到几株萎黄的苍耳,欢欢喜喜地捧了一大把枯硬的果子回来,洒在木板上。   哦对了,还有身上黏的、头发上钩的苍耳弟兄们……   顺便再撒了把泥土在木板上。至此,大功告成。   她拍拍手,大汗淋漓的歪在一旁,看着自己的杰作,很是满意。   小孩子的精力就是好,这么一会儿窜上跳下,歇个片刻就又生龙活虎了。   门那处就更简单不过。她将那门闩的木插销削成了个楔子,紧固在门上的壳体也稍作改造。完工之后,除非破坏门闩,否则从外压根别想将门撬开。   阮小幺在这木工活计上做得废寝忘食,浑然忘我,压根不知休息时刻已过,直至外头传来一声怒吼:“慧圆!你又逃了经课!”   她猛然一惊,这才悲哀地觉悟到,又要被罚站了。   从古到今,客堂之上的体罚手段真是大同小异……阮小幺笔直地立在蒲座旁边,悄悄掂了掂酸痛的脚掌,满心无奈。   半个时辰之后,讲经的静虚师叔这才一摆手,示意她坐下。   阮小幺噗通一声瘫回原位。身后慧持在她背上敲了敲,塞过去一团纸条。   接过来,打开一看,上写道:[你的新居如何?]   她回道:【不错,就是有些偏。】   [偏才好,巡寮师叔一般只去查一遍,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欢迎无事时过来做客。】   阮小幺写完,想了想,又添了一句【不许踩窗外那块地!】,方才将纸团悄悄递了过去。   经课完毕后,大师姐慧心叫住她,道:“记得明天你当值。”   阮小幺点点头。   慧心上上下下又看了她一眼,神色略有不甘,“我这不是怕你住得远,又没个人提醒,万一弄忘了也不好,是不是?”   阮小幺眨巴着眼望着她。   慧心从她身边走过,悄悄翻了个白眼,拉住一边的一个小丫头便低声吐槽,“才刚来一月不到,又是看起来一副痴傻的模样,凭什么住持偏给她换屋啊!”   全然不顾背后的阮小幺一字不漏听到了耳里,那几人聚在一起,边说边走远了。   当值的姑子要做什么呢?   寮房的院子全部扫干净、经课后负责收拾蒲团、饭后擦桌子……   还有,别人打一桶水,当值那人要打三桶。   第二日清晨,又开始落起了纷纷的小雪,泼在地上的水全都凝结成了冰。阮小幺拎着水桶一步一滑走到井边,在其他姑子的帮助下将井水汲上来,又滑滑溜溜地往厨房走去。   那井安置在后院的一处拐角,离厨房尚有百步之遥。她一边气喘呼呼地拎着桶,一边想到,慈航寺对于像她这种尚带发的小姑子还算优待了,不信请看看那些师叔们手里提着的两倍大小的桶……   正慢慢地移着步子,忽的听背后“哎呀”一声,还未反应过来,整个人便被一股大力推搡开,猝不及防地重重一摔,倒在地上,手中整桶的凉水哗啦一声淋了她一个够呛。   撞她的那姑子倒是稳住了身形,忙将人拉起来,急道:“没事吧!哪里摔着了!?”   冰冷刺骨的井水浸透外袍,一直湿到了里衣。阮小幺冻得嘴唇发紫,哆嗦着爬起来,向那姑子摇摇头。   那姑子一脸歉意,又道了好几声“抱歉”。阮小幺只觉得冻得快抽筋,忙挥了挥手,也顾不上其他人,一溜烟便往自己屋的方向跑了去。   好半天折腾,这才换上干爽的棉衣,身子重新回了暖。带到她过后去打水时,其他人已经走了个干净。   阮小幺哀哀戚戚地叹了一声,又拎了捅上前汲水,这回无人帮忙,只得格外小心。   井的外沿是用石砖砌成,不过高出地面一尺,砖上无冰无霜。阮小幺一手按上去,伏过身,不甚容易地将木桶勾在辘轳上。然而当她准备直起身时,那井沿却蓦地一滑。   小小的身子猛然失去支撑,整个上身没了重心,阮小幺一个没站稳,一头便栽倒进了那口井中!   骤然失势的下降,另一手仍牢牢抓着那木桶,只见井上辘轳急速旋转,带得一整圈绳索忽忽的下坠,最后,沉闷的“噗通”一声,连人带捅掉进了井水里。   阮小幺在井里不住地扑腾,只觉得全身像铁块一般死死的下沉,最后尽全力抓勾住了那木桶,好一阵之后才浮了上来。   她大口大口地呕着水,一阵天旋地转。一身的冷意乍然袭来,与上回不同,这次是全身尽泡在了数九寒天的井水里,骤然间,凉得心脏都一阵揪疼,几乎让人窒息。   井底漆黑一片,井上一方天空阴沉而明亮,似寒月一般。雪花不断的从井口飘落下来,落到阮小幺头顶上,又悉数湿成了水珠。不用看也知道脸上已经冻得一片铁青。   她抠了抠井壁,因常年湿润已经长满了绿苔,滑溜无比,想爬出去简直是痴人说梦。咬着牙,拽紧绳索,僵着手挽起那水桶,一下、一下敲在井壁上,发出“咚”、“咚”沉闷的声响。   喉头不住咽动,阮小幺没有任何一刻像现在这般渴望能叫出声。然而仍然只是嘴唇翕动,丝毫声音也发不出。全身太冷,甚至连喉中沙哑的痛意都感觉不到,只是清楚地听到胸腔内心脏跳动的声音,与那一声声的咚咚咚相交错,不分彼此。   那桶一声声的敲着,身体内的温度一分一毫被寒冷带走,她渐渐觉得有些呼吸不过来,敲着木桶的速度也慢了下去,整个人萎顿着,越来越困顿。   第十章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阮小幺猛然睁开眼,狠狠咬在舌尖!   当初学急救的第一章,就是使患者保持清醒。在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一旦休克,便再没希望了。   她还没长大,没找到男朋友,怎么能死!   大口呼吸几下,阮小幺给自己打气,很好,这种情况下也没有哪个器官疼痛,说明自己很健康!   可是她全身哪里都不舒服……   又突然来了劲,她抓紧木桶,又在那井壁上连声敲着。   突然间,感到头顶上空一黑。阮小幺猛得抬头,只见井口处立了一个身影,模模糊糊已看不清。   “小丫头,你怎么掉井里去了!?”   她脑袋晕晕的,想了半天才想到,这声音是那日遇到的少年——察罕。   她就差没手舞足蹈了,张着嘴使劲摆口型——拉我上去!   察罕对着井下一声吼,“你抓稳绳子,我拉你上来!”   阮小幺的手指早僵地不能动了,她拼了命将一条腿塞进木桶里,胳膊紧紧揽着那绳子,对察罕点点头。   辘轳一圈圈的摇着,渐渐带着木桶与人一起起了来,最后升到井口。察罕一把将桶里的人搂住,半拖半拉地带了下来,阮小幺缩着身子,不住的发抖,连反应都迟钝了许多。   她现在需要回暖,意识已经有些不清醒了,死死抠着察罕的手,指着西北角远远而立的那间屋,最后终于撑不住,昏了过去。   阮小幺像是在冷水里跑过一遍,又在滚烫的沸水里煮过了一遍,乍冷乍热,熬得她不住的在榻上翻来覆去,口中翕动,似含糊不清的呓语,却是一丝声音也无。   她皱着眉,昏昏沉沉地睁开眼,只觉得脑袋像颗半熟的土豆,烧得她几乎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事。熟悉的屋子、熟悉的陈设,桌边似乎还坐了个人影。   她想挣扎着爬起来,然而一点力气也没有,咚得一声又倒回了榻上。声响惊动了桌边的人,定睛一看,正是慧持那个小丫头。   “你醒啦!?”她跳起来,倒了杯水,咋呼咋呼地跑到榻边,“要不要喝点水?”   阮小幺就着她的手咽下几口水,环视四周,记忆开始倒流,渐渐记起了那时……明明有察罕的声音。   慧持扶着她坐起身,大惊小怪的道:“你终于醒了,这都睡到晨了!”   她这才发现,外头已经明亮一片,挑起一点窗沿,白雪覆满了地衣,已经是放晴了。   “你是不是掉水里去啦?”慧持问道。   她点点头。   慧持做了个了然的表情,促狭道,“我就知道,你肯定偷偷跑出去玩了是不是!后院那边有条河,我知道的!”   阮小幺苦笑着摇摇头,在她手心上写了个字:井。   慧持睁大了眼睛,满脸不可置信,“你说的……是寺里、寺里那口井!?”   “不可能!”她惊叫起来,“你掉井里去了怎么爬上来的!?我们就看到你倒在寮房门口,若是寺里有人救你上来,不会把你放门口不管的!”   阮小幺摊了摊手,头好晕……   她伸手试了试额头,一片滚烫。也难怪,在井里泡了那么长时间,不生病才怪。   慧持将她的手塞回被窝,絮絮道:“大夫已经来看过了,我马上去煎药,住持已经免了你这两天的功课,你就安心休养,别下地乱跑哦!”   阮小幺满心感动,抓着那只手,写道:【多谢】。   “甭谢甭谢,”慧持满不在乎的摆摆手,道:“住持也免了我这两天的功课,我也要好生休养休养。”   阮小幺:“……”   “那你好好呆着,我去煎药啦!”慧持站起身,嘱咐完,便离了去。   阮小幺紧裹着被子,安安静静靠躺在床上,似睡非睡,突然间便被窗外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惊动,挑起窗,只见——   满身灰头土脸的小帅哥察罕正站在窗外,一手还保持着刚刚掀窗的动作,短短的发上勾着一坨坨的苍耳,乍看到窗这边阮小幺那惊讶的脸,愤愤然拍掉身上泥土,抓着头上的刺果儿,“这是什么鬼东西!”   阮小幺惊诧了一瞬间后,便忍不住笑了出来,原本焉巴巴的小脸上乍然生了几分精神,她将窗支起来,伸手去摘察罕头上的苍耳。   察罕见此,也不禁笑了起来,边笑边叹道:“小丫头,这是你做的?”   她点点头,过后便有些不好意思,他显然已经联络上家人,换了身崭新的棕色长袍,边襟上绣着苍鹰图纹,脚蹬皮靴,腰间带刀,更显的一身英朗飒飒,然而此时又多了几分狼狈模样。   头上清理干净,察罕也不恼,将她的胳膊推回窗里,“盖好被子,不然风寒好的慢。”   阮小幺依言,乖巧地缩回被子,将自己裹成了个球,坐在窗边,笑盈盈看着窗外。他手肘支在窗边,两下相隔,兴致盎然地与她说话。   “前两天刚跟族人联系上,恰好阿帕阿姆要往青州去,途径此地,我便在此逗留几天。整个尼姑庵我都找遍了,也没找到一个叫阮小幺的。”   他说到这里,又盯着她,道:“小丫头,你到底叫什么?何故骗我?”   阮小幺摇摇头,【没有骗你,这是我俗名。】察罕听到此言,没有露出她料想中的表情,反而有些微的失望,“我查过你们的名录。”   慈航寺所有姑子的总名录中,除有法名之外,俗名也是登记在册的。   阮小幺叹了口气,如今连说出原本姓名都没人信了,想了想,又开始胡编乱造,【我不是有意骗你的。】【我原叫玲珑,母亲犯了些事,已经亡故。我怕你知道我是谁之后,会瞧不起我。】“怎么会?”察罕眉头一皱,“只有鼠辈才会欺凌弱小。”   【总之,我已经被家里逐出来了,以后你还是可以叫我阮小幺……对了,我的法名叫慧圆。】她写了会,便听到几声鸟鸣啾啾,好奇往外看去,仍是竹影摇摇,枯草遍地。突然间又是几声传来,正响在察罕身边。   眼神一亮,她的视线绕着他上下左右的找,也没发现什么小鸟。   察罕一笑,从怀中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只粉黄青嫩的小毛球,轻轻摊开手掌,竟然是一直黄雀,在那掌心偶尔跳动,声音婉转动听。   “你们中原人好像都喜欢养鸟,我看你这两天估计也无聊的很,顺便从市集上带了只雀儿,闲暇时可以逗逗。”他说道,从身边捞起一个鸟笼,将那窗支子放了下去。   几声响动,人已从门处进来。   察罕将那黄雀搁进笼子,递给她,道:“其实我挺想不通为什么你们喜欢这么娇弱的东西,轻轻一捏就死了……”   阮小幺立马将那笼子抱紧,防止他心血来潮“轻轻一捏”,细嫩的一指轻探过去,逗得那黄雀儿跳一会躲一会,不住的啼叫。这东西她实在喜欢的紧,抬头便冲着察罕咧嘴一笑。   察罕看了她一会,突然道:“跟我回扈尔扈吧。”   阮小幺摇头。   “为何?”他这么问着,也坐了过来,“扈尔扈是北方大草原上的一颗明珠,我们有哈娅女神保佑着,我的族人勤劳善良,春夏天绿草上的羊群漫山遍野……”   第十一章 蝮蛇捕玲珑 苍鹰在后头   “叮叮叮”——阮小幺的手指在竹笼上方的铁环上一阵敲,惊得那雀儿在笼中又叫又跳闹个不住,这才止住了察罕那奔腾不绝的话头。   “怎了?不喜欢?”   她抽出一张白纸,风骨铮铮写下一行诗——宁要家乡一掊土,不恋他方万两金。   末了,还做了个阿弥陀佛行礼的动作,颇有当年唐三藏的大师风范。   察罕揪了揪眉,又挠了挠脑袋,嘀咕道:“你们中原人总是这么文绉绉的。不过……这句话说得还不错。”   阮小幺满意地点点头。   两人一个说、一个写,你来我回,聊得兴致勃勃,直至听到外头一声叫喊:“慧圆,药煎好啦,赶紧别睡了!”   声音尚在遥遥门外。察罕便不再多言,对着她道:“我先走了,被人发现了估计你要倒霉。”   他从门另一边离开,临走前悄声道:“过两天我再过来玩!”   她笑着挥挥手。   大夫给她开了好几帖药,每天两贴,煎好之后浓黑色一大碗,又苦又腥,在第一口毫无防备地吐出来之后,之后的每碗她都是捏着鼻子硬灌下去的。喝完之后……她想象中的蜜饯毫无踪影,只能对着一整壶白水使劲喝,最后打个嗝,差点又吐了出来。   喝了两天之后,阮小幺精神好了许多,整张脸却已经皱成苦瓜了。   慧持继续端着药过来,一进门,便嗅了嗅鼻子,道:“我怎么闻到这么重的中药味?”   阮小幺很自然的眨眨眼,一口气哈出来,尽是苦味,指了指自己。   “也是,你都喝了好几天了。”慧持又捏了捏鼻子,半是疑惑地“嗯”了声,将药搁在她面前,“还剩四贴,喝完差不多就大好了。”   点点头,阮小幺裹好外衣走到桌边,晃了晃那空空的水壶,递给慧持——阿弥陀佛。   “你一天怎么要喝这么多水……”慧持咕哝着,提着壶,又出去烧水了。   她前脚走,阮小幺后脚从床底下拖出来一个腌菜罐,捏着鼻子打开,将那药一滴不剩倒了进去,然后继续藏好,一本正经捧着药碗,等慧持回来。   待到慧持提着又一壶温水过来时,她已经装模作样地将那药喝了个底朝天,然后一顿灌水,将碗还过去。   慧持收了药碗,探头看了看门外,午后的天气,雪色映得天光一片银白,翠竹与枯住交错杂生,屋檐里外,寂静安谧。   “你这处真好,每天呆着也无人打扰,冬天了还能听到鸟鸣声。”慧持羡道。   阮小幺保持微笑。   慧持与她说了一通话,便离了去。房梁最角落处,又有一两声啁啾轻鸣漾了下来,阮小幺掂着凳子,从那挂着经幡的后面将那鸟笼勾了下来,喂好食,逗弄了会儿便放到桌上,盖了被子去睡午觉。   一个下午睡得昏昏沉沉,风寒已经好了大半,只是鼻中还感觉有团棉花塞着,堵得她只能张嘴呼吸。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又是一声“嘭咚”声响,以及——一个妇人“哎呦”的痛呼。   阮小幺被惊醒,连忙坐起身,支开窗往外看,只见一个中年的姑子头上、身上撒的全是泥土……好吧,夹杂着一些辣椒末——那是察罕在西街的油米店买的。   那姑子被檐下滑溜的模板摔得四仰八叉,还在不停的打喷嚏,一见到阮小幺,面色上闪过一次慌乱,然而很快又回复了平静,拍拍沈爬起来,皱着眉叱道:“好好的又在这里闹什么幺蛾子!?”   阮小幺抿抿嘴,歉疚地看着她,并未说话。   那姑子一副粗模粗样,阮小幺并不认得,只见她又匆匆整了整衣襟,口中道:“住持着我来看看你风寒好些了没,看样子是差不多了!”   说罢,也不待阮小幺又什么反应,倒先自离开了。   阮小幺被她那近乎自言自语的话弄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耸了耸肩,摇摇头,继续睡下了。   然而没过多久,她又被那吵吵闹闹不得停歇的黄雀儿弄得头大,一抬头看过去,刹那间僵在了榻上。   微微昏黄的光线中,一条约莫半米长的灰色圆斑蛇正吐着信子,弯绕着身体,半条身子已经游在了桌上。而距离一尺的地方,便是那焦急叫个不住的黄雀儿,显然是已经发现了那蛇,却毫无抵挡之力。   靠近……再靠近了一些,猛然间,蛇头似闪电一般窜了过去。阮小幺微一花眼间,扑啦啦一阵飞羽声后,那鸟笼已经受力不住,倒在桌上,而里面的鸟儿已被牢牢地咬在那蛇口中,原本圆鼓鼓小毛球一般的身子被压瘪了下去。   那蛇咬了片刻,似乎感觉猎物再动弹不得,便一张嘴,一点点将食物吞了下去,滑长的身体表面随之出现了一块小小的凸起。吃完后,却仍是微微昂着头,分叉的信子在空中发出微小的嘶嘶声,似乎在寻找下个猎物。   阮小幺一动不动窝在被子里,一双眼紧紧盯着那蛇的动作,有一秒钟,她觉得那蛇似乎是看见了自己。而片刻之后,便转过了头,慢慢滑动着身体。   而正当此时,先从窗外便传来了一些脚步声,偶尔踏碎了枯枝。   “小丫头、小丫头!”察罕的声音在外头响起,一路声随人,渐渐向门口处移去。   那蛇原本正缓缓在屋里游着,乍听到这声音,头即刻高高昂了起来,扭动着身子便向门外滑去。   阮小幺从惊怔间反应过来,当下便想大叫让他小心,却仍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大急之下,喉头一阵不适,扶着床便狠狠咳了出来。   她一边抚着肿痛的咽喉,一边悲哀的想,这是应该感谢老天让她终于发出了一些声音么?   看着那蛇身子渐渐消失在门边,阮小幺急得泪都快冒了出来。   这不科学啊……一般蛇吃完一餐,听到动静都会跑掉的,怎么它还往人声那边去了!?   她顾不上其他,掀了被子跳下床,只穿着袜子便三两步跑到门口,手掌使劲在门框上砸出“吭吭”的声音。   正从窗那边骨拐过来的察罕被吸引住视线,同时被吸引的——还有条刚游到拐角处的蛇,它飞快的扭过身子,朝阮小幺的方向袭了过去。   阮小幺大惊失色,转身便想往回跑,只听得对面“哔——”一声嘹亮的哨响,空中出现了一个硕大的黑色身影不知从何处一头俯冲过来,阵清亮高亢的长鸣之声相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砸向了那只蛇。   她震惊回身,恰恰好看到一个几乎半米多长的巨大黑影,定睛一看,竟然是一只苍鹰,通体棕灰,颈部生着一片白羽,健壮强劲,毛色鲜亮,看起来凶狠无比。   那鹰一双眼通透无比,盯上游蛇便毫不留情双爪锁住,铁钩一般的鹰喙向头部狠狠啄去,直抓得那蛇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最后待那蛇已无动弹之力,便心满意足地享受起这顿蛇肉美餐来。   阮小幺神魂未定,呆呆看着那只鹰叼着食物飞向最近的一棵矮树,这才回过神来。   一旁的察罕终于松了口气,对着她一阵上拍下拍,“你没事吧!?没有哪里被咬到吧?”   她这才发现,察罕左手小臂上正紧紧覆着一块硬甲,颜色和那外袍一般,不注意便看不出来。   第十二章 大草原上翱翔的雄鹰噢雄鹰……   她那副呆怔的模样逗笑了他,伸手在她眼前晃了两晃,“喂喂,吓住了?”   他眼中的愉悦闪着星星点点的光芒,吹了声口哨,一扬手,那树上的苍鹰便又展翅飞了过来,扑棱着翅膀停住,稳当当立在他小臂上,那喙上还沾染着猩红的蛇血。   阮小幺从没亲眼见过活生生的鹰,一面惊诧着,犹犹豫豫想伸手去摸一摸,又踟蹰了半天缩回手来。   “无妨,吉雅温驯的很,你摸便是。”察罕道。他眼中透着温和,而些许稚嫩的少年身体与苍鹰立于一处,却反显得有种桀骜的野性,浑然没有中原世家公子的文弱之气。   她依言,轻轻抚在那光滑的羽毛上,那鹰只是偏头看了她一眼,便不再理睬,自顾自的立成雕像了。她半是惊奇半是欢喜,连比带划地指着那鹰。   他解释道:“我们族人都会养鹰,吉雅就是另一个察罕,随身不离。”   “真奇怪,”他蹲下身,看着地上残留的一滩蛇血,若有所思,“这是蝮蛇,照理沧州不太会有的。况且你这么疏落的地方……”   他这么一说,阮小幺才注意起来,总觉得这事有些不对劲,想起那蛇已经吞了一只黄雀儿,听到人声,反而又摆出攻击姿态,难不成……这是某些人驯养的?   “不过,我就说吧,你们养那些娇滴滴的鸟雀儿作甚,遇险了一点用途派不上,吃了都只能塞牙缝。”他总结道。   阮小幺看着那只雄纠纠气昂昂的苍鹰,久久无语。   察罕绕着屋往另一边走,最后立在窗外那片地,轻嗅了嗅,问她道:“方才这里有没有人来过?”   阮小幺点点头。   “这里有雄黄粉的气味,那蛇应该是有人放在这里的。”   她走过去,用那半堵塞的鼻子凑上去嗅了半天,什么也闻不出来。   察罕失笑,“别闻了,你风寒还没好呢。”   说罢,却看见了她那灰扑扑的一双袜子,就这么站在冻得冷凝的地上,犹自不觉。   突然想起刚刚她拼命在门框上敲着声响的情景,若不是她吸引了那蛇的注意,待拐过那屋角,他未必能那么快躲过去。所以,其实,她救了他一命,却似乎丝毫没有考虑到自己的安危。   阮小幺还在试图闻出一丝异味,忽然被察罕推进屋中,坐回了踏上,满是不解的望过去。   察罕咳了两声,“多谢,我欠你一条命。”   她想了半天才恍然大悟,笑盈盈地写道:【扯平了。】他也笑了。   “不过,”想到那蛇,他仍是有些疑虑,道:“你招惹上什么仇家了?”   阮小幺不解地摇摇头,想到刚刚匆匆落跑的姑子,当时正是站在檐下。也许,她不是被自己气跑的,而是……   设想一下,她当时是想从窗口将那蛇放进来的,结果正中机关,带过来的蛇自己跑了出来,而她心慌之下,找了个借口便逃了。   而自己压根不认识那姑子,所以有可能是买凶杀人。她猛然间又想起了前几天落井的事情,万一那不是个意外呢?   然而她只能想到这里,剩下的便没了头绪。   摇摇头,阮小幺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茫然。   察罕问道:“那……会跟你娘有关吗?”   她一张小脸跨啦了下来,【最好不要。】若真是和她那便宜娘亲有关,恐怕如今自己一个小姑娘就应付不来了。   “想不出来就算了,至少你如今知晓了,也可有一些防备。”察罕道。   他突然想到了些什么,从背后变戏法似的拿出了一个油纸包,道:“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一阵引人垂涎欲滴的肉香从纸包里飘出来,藏也藏不住。虽然到了阮小幺那里,只能隐隐约约闻到一点点香味,但是那一点点也足够她振奋的了。   她整张小脸立马开始闪闪发光,伸手便要去接过,然而察罕却一缩手将它藏在了身后,认真问道:“你不会是真的想做姑子吧?”   阮小幺忙不迭地摇头。   察罕见此,“哦”了一声,终于放下心来,将纸包递过去,“吃吧。看你成天就吃些青菜土豆,长得还不如刚出生的小羊羔健壮。”   【小羊羔也不是吃肉才长这么健壮的。】百忙之中,阮小幺抽出空写上一句话。   她将那油纸包层层打开,饶是自己那半堵塞型也觉得一阵香味扑鼻,原来是一整只烧鸡。   一顿狼吞虎咽,沾得满手是油,她终于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霎那间觉得人生又圆满了许多,生命又焕发出了新的光彩!   察罕在她吃得正香之际,又出了屋,在那檐下的地上细细的观看。此时天色已有些晚,地表的轮廓并不大能看得清。然而透过窗,看到里头欢畅大吃的阮小幺,似乎丝毫看不出有甚担心受怕的迹象,依旧透着一股没心没肺的感觉。   阮小幺吃完之后,开始清理残局,此时察罕又塞过来一样东西,“拿着,指不定有用得上的地方。”   她对着那小玩意儿看了片刻,似乎是个口哨,吹起来清亮尖细。   “以后想找我,你可以吹这个哨子——但若我离得远了,还是听不到的。”他挑了挑眉。   阮小幺丝毫不挑,欣然将那哨子收下。   “自己当心点,若那蛇真的是有人放的,他必不会善罢甘休。”察罕还是不放心,又叮嘱道:“食物、水什么的,留心一些。”   说到这里,他思量片刻,从怀中摸出了一个小小的木盒,打开后,竟是一把样式古朴的簪子。   “我没带银针,这个就先给你,凡物入口之前先试一试。”   她接过那银簪,细细赏看,其上花纹似乎是芙蓉映水,流畅繁丽,却不像其他簪子那般挑引人视线,而别有一种端庄华贵,看起来价值不菲。   眨眨眼,眼中划过一丝促狭,她慢慢写道:【指不定是送给哪个心上人的。不能要。】察罕微黑的脸庞上浮现出一丝窘迫,忙摆摆手,道:“这个本来是买给阿姆的,你先用着吧,不是什么心上人。”   阮小幺闻言,了然点头,继而又写道:【你给我一块碎银子不就行了?】“银子太短了,不够用。”他道。   阮小幺:唔……   笑眯眯地谢过、收好,阮小幺再一次觉得,察罕小帅哥真是太实诚了……   察罕在屋里呆了片刻,便又走了,临走前又叮嘱了一遍,这才离去。   剩阮小幺一人躺在榻上,想了一通,又笑了一通,闭上眼,在辗转反侧之中不知不觉睡了去。   第二天,晨光渐起,尽心尽力的小护士慧持再一次端来了一碗药,对着正在睡大觉的阮小幺一声吼:“慧圆,起床喝药啦——”   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阮小幺发现自己的风寒可能又好了一些,那腥浓苦涩的味道直往鼻子里钻,挡都挡不住。   下了床,她照例指着桌上那空水壶,无声说道:请帮我弄点水。   慧持拍拍桌,指了指自己带过来的水壶,阮小幺的笑立刻僵在了脸上。   “今天法录师叔与我说,慧圆你喝药之时,我还是在场比较好,这样可以看你一滴不漏地将药……喝下去。”慧持道。   说着,她又倒了一杯水放在桌上,“所以我就拜托法录师叔帮我煎下药;而我——先备好水过来了。”   阮小幺面色从容,只是抽搐的嘴角泄露了她心中的咆哮。   她肯定是知道了什么!肯定是知道了我床下那腌菜罐子的存在了!!!   捧着那药碗,一番番递到嘴边,又撤了回来,最后,阮小幺一拍手,从柜子里将那银簪拿了出来,送到药汁中。   慧持撅着嘴问道:“你这是做甚?”   -------------小剧场----------------   察罕:“真奇怪,这是蝮蛇,照理沧州不太会有的。况且你这么疏落的地方……”   阮小幺:“壮士居然能以血液辨种类,佩服佩服。”   察罕:“哪里哪里,那树枝上不是还挂着蛇皮么。”   阮小幺:“……”   第十三章 下毒下毒再下毒   阮小幺没说话。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在银针试毒!”慧持圆圆的脸上蕴上了一层薄怒,急道:“难道你信不过我?”   看她那冲动的性子,又要暴走了。   阮小幺连连安抚,最后一脸为难地道出“实情”,【我掉井里其实不是意外,而是有人蓄意谋害。】慧持的一双眼蓦地瞪大,“你说啥?有人要害你!?”   点点头,她神色愈发地黯淡下去,写道:【你也听到关于我娘的一些传闻,所以,我还是小心防范为妙。】“难道……你娘真是被人陷害的?”慧持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随后又开始否定:“可是你也不能掉井里面了,就说有人要害你啊……”   阮小幺老神在在的摆了摆手指,将那簪子抽出来——无甚反应。擦了擦簪子,继续搁在那水壶里试了试,依旧银亮润泽。   慧持早没了怒意,只是托着腮看着她动作,最后笑她道:“我就说吧,光天化日哪来那许多谋财害命之事,你就是传奇小说什么的看多了。”   阮小幺瞄了她一眼,又倒了些药出来,与那白水搅在一起,用银簪试了试。   慧持见状,一脸受不了的表情,怪道:“天哪……你这又是在作甚?”   眼看着那簪子还是毫无反应,阮小幺放下心,摊了摊手,【休要告诉其他人,否则会打草惊蛇的,万万记得!】“知道知道。”   她在那句话后添了好几个感叹号,表示严重程度。   “又在画鬼画符了……”慧持评价道。   这不怪她,谁叫那些武侠剧里面都是什么两种毒单独吃下去都没有事,混在一起就能让人死翘翘的剧情,万一这里的人也会下这类毒呢。   捏着鼻子任命将药喝下去,喝完之后,阮小幺整个人都不好了……   还剩三贴药,已改为一日一贴。第二天,阮小幺继续在那药碗、水壶里到处搅簪子,慧持在一旁看着,撇了撇嘴。   第三天,她继续。慧持道:“我知道了,其实你是来显摆这簪子的!”   阮小幺微笑。   最后一天。   慧持趴在桌上,看阮小幺将那簪子拿出来,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又感到肚中一阵翻腾,咕咕作响。   “哎哟……你慢慢试吧,我先去茅房一趟啊!”她捂着肚子,自言自语,“好像又吃坏肚子了……”   阮小幺点点头,将簪子插到药碗里,几秒之后拿出来,那原本银白的表面已镀上了一层煤黑色。她挑了挑眉头,找了块布,把那簪子包了起来。   起初想待慧持回来,与她说明,但转念一想,她决定还是把药倒到床下那腌菜罐里,来日再说。   片刻之后,慧持慢吞吞地回了来,面有菜色,一眼看到那空碗,眼珠转了转,坐到阮小幺近前,“老实交代,倒了还是喝了?”   【喝了。】   “真的?”   她重重点头。最后在慧持审视的目光中,垂下眼,【喝了一半。】“……我就知道!”慧持的眼光满含鄙视,摆摆手,“算了算了,好歹还喝了一半。法本师叔让我与你说,明日便可以去上经课了。”   阮小幺点头。   慧持走后,她一人坐在屋中,捂着脑袋想自己该怎么办。   对方在暗她在明,她防的了一次,防不了以后。万一凶手急了,直接过来干掉她呢?她只是一个八岁的小孩子,那简直如砍瓜切菜一般简单。   不对……他们应该不会明着来。   阮小幺想起前两天在窗外看到的那个姑子,应该就是凶手,或者——凶手之一。但从她的表情动作看来,应该还没胆明火执仗地谋害人命。所以这几次都只是耍阴招。   那么她是否可以这么理解:有人想要她的命,所以买通了慈航寺的某个姑子,让她暗中结果了自己?   这真是个悲哀的推测。   不管怎样,先把人找出来才是。   她忽然想到那只哨子。如果能叫来察罕帮忙,那看起来应该不错。不晓得他在不在附近……   她鼓起腮帮使劲一吹,一声嘹亮的哨响传出屋外,候了一阵,不知从哪个杂沓角落闪出来了一个人影,立在门口,左手折在胸前,鞠身行礼。   阮小幺惊了一回,仔细看去,不是察罕,却是个梳着长辫的妙龄少女,微微棕黄的皮肤,一张圆圆的鹅蛋脸看起来憨厚可人,仍可看出异族的相貌。   “我叫纳仁敏松,姑娘有何事?”那少女一开口,发音与察罕一个模样,比察罕还别扭。   纳……纳什么来着?阮小幺压根没听清,她拿来白纸,写道:【你是察罕的朋友?】纳仁看了半天,道:“纳仁敏松终生服侍少爷。”   阮小幺做了个了解的表情,【你能不能帮我买几块馅饼?】纳仁点点头,抽走她手上的那张纸,转身又闪走了。阮小幺扶着门,左看右看,摆出了个“见鬼了”的表情。   一刻钟之后,纳仁带了一包裹的馅饼回来,“咚”地一声搁在桌上。   阮小幺打开包裹,里面整整齐齐摞着十来个油纸包,每个纸包里有七八块馅饼。她扶额,挤出一个笑容,【多谢,多谢。】“不谢,”纳仁很认真的还礼,问她:“姑娘还有何事?”   她摇头。   “那么纳仁告退了。”   一闪身,人又没了。   那包裹里各种馅饼一应俱全,芝麻馅、蜜糖馅、咸烧饼、梅菜馅……还有各种看起来奇奇怪怪叫不出名字的馅料。阮小幺拿出两个放在桌上,拔了根短短的头发压在下面,剩下的通通打包塞到到床底下。   第二日一早,便有姑子远远的叫喊:“慧圆!”   阮小幺一咕噜爬起来,穿戴好走了出去。   一整天的诵经、念经、坐禅,直至暮宿时分,众人休息之时,阮小幺邀了慧持过去自己那屋。   慧持将进屋便瞧见了那馅饼,双眼一亮,便奔了过去。阮小幺连忙将她拦住,走近看时,压在下面的那根发丝早已不见了。   慧持在一旁看着她神神叨叨的动作,嘴一撅,便不乐意了,“又有人给你送吃的啦?我碰一下还不成了?”   阮小幺从柜子的隐蔽处将那簪子拿了出来,黑色的一层,摆在她面前。   慧持惊呼了一声,不可置信的看着那发黑的地方,结结巴巴道:“这、这……”   【昨天的药里面有毒。】   “不可能!”慧持一听,急急反驳道:“药是我看着大夫抓的,也是我煎的,怎么会有毒!?”   阮小幺神色平静,搁笔不动。   良久,慧持才似乎想起什么,低声支吾道:“那个……煎药的时候我去了趟茅房……”   她点点头,将簪子上那层黑色慢慢刮掉,重新戳在那馅饼里,每处地方都戳了个遍,最后拿出来时,原本刮出白色的地方再一次黑掉了。   慧持一把紧捂住嘴,喃喃着不敢相信,眼泪一点一点地涌了出来,“真有人要杀你……”   阮小幺很是不解,【你哭什么?】   “有人要害你、有人要害你啊!”慧持按住她一顿猛摇,“怎么办怎么办!?我们去告诉住持!”   ------------   忘了说,今天小说改名成《名门医娇》了~谢谢柠檬为绞尽脑汁的我想的名字……   感谢各位的回复,我研究下能不能回复你们的回复   第十四章 月黑风高见真凶   阮小幺没她力气大,被摇得晕头晃脑,好容易举起手,一巴掌拍到她头上,慧持终于怔住,停了下来。   【不要告诉住持。我下面写的,你要记住——如果你想帮我忙的话。】阮小幺一笔一划地继续写下去,最后一笔落下,交给对方。   慧持看了一会,点点头,又生了一点气势,“你放心好了,我一定会做得到的!”   她抹了抹眼泪,又突然缩回手,“我觉得眼泪可以不用擦,我走了!”   阮小幺乐得止不住笑,待她走远后,趴到窗边,“叩叩叩、叩叩叩”敲响窗楞。   黑暗中一个人影黑不隆咚地乍然冒出来,吓了她一跳,正是那无比实心眼的少女——纳仁。   递过去一张纸——【躲好一点,千万不要被发现,一听到拍墙声就进来啊!】纳仁点点头,一个闪身,消失在黑夜中。   另一边,慧持还泪眼汪汪地往回赶,只是绕了一回路,从静字辈和法字辈的师叔们那两排寮房前折了过去,慢慢走着,走两步停一步。   夜幕初上,寮房那处开始点上了一点点豆大的灯火。慧持一边走着,碰上师叔们便开始吐苦水。   “慧圆她不知道从哪里弄过来的饼子,弟子这还没碰呢,就被她一巴掌拍了过来,自己倒拿着饼子吭哧吭哧吃了,”她撅着嘴,抹泪道:“生怕弟子抢她的一般,谁稀罕啊!”   周围姑子都笑,一人道:“慧圆这事是做的不对,殊不知我们向佛之人,最是要谦让,她太贪口腹之欲了。”   有一人道:“她来也才一月足,正是心性也未收,你这气性也大,合着过一夜就好了。”   另有一人在一旁细细看着她,最后才道:“说的是,你今日可不能去看她,被她瞧见了,却当是你理亏。待到明日,她细细思量了一夜,觉得果然是自己错了,她自会找你赔礼的。”   慧持心性聪慧,虽年岁仍小,但乍听到这句话,不自觉便看了一眼,却是几日来无事便帮她煎药的法录师叔,此刻那盯着自己的眼神中似乎有些什么,她总觉得不太舒服。   众人围着慧持三三两两的开解了片刻便散了,唯有一人,回了房之后,待夜色更浓,却又悄悄地出了去,一路悄无声息溜到西北角那屋。   一时间风吹影动、斑驳无声,只一轮明月高高照彻天际,增添了些光亮。那人挨着墙根,终于到后,鬼鬼祟祟推开那门,只见房内一片昏黑,凳椅倒地,榻上似乎有个小小的身子,一动不动伏在那里。   一时心喜之下,人影渐渐靠近榻边,伸手试探。   “慧圆?”那人轻声叫道。   四下阒然,榻上之人没有丝毫反应。   那人又叫道:“慧圆?”   半晌之后,她一指轻探了探对方的鼻息。乍然喜不自禁,这副身子尚且温软,而已没了呼吸,显然是刚气绝不久。   那指上沾到了一点血迹,她更放下心来,松了口气,哼声笑道:“你到了阴曹地府可别怨我,这可都是容夫人逼我做的,你不死我就得死!你安心去吧,隔年我会给你烧纸钱的……”   她口吻轻松,甚至有些愉悦,便准备起身将那尸体拖走,刚触到一只胳膊,猛然间,另一只手乍得紧扣在了她臂上,原本已死的人突然睁开了眼!   “啊!——”毫无准备之下,蓦然看到这诈尸情景,饶是她心狠手辣,也发出了一阵短促的尖叫。   那诈尸之人正是阮小幺。   她圆睁着眼,毫不迟疑地使劲开始拍窗板,虚虚掩上的门扉“嘭”得被弹开,一个黑影旋风般袭了进来,牢牢扣住那凶手,这一套动作一气呵成,短短不过顷刻间,那人已被擒在她收下。   不用说,这种来去如风的性格除了纳仁,别无他选。   阮小幺去将拉住点了上,一室内霎时笼罩在了一片橘色的光亮中,不甚明了,却足够看清被擒之人的相貌。   她看着眼熟,应该是个法字辈的,但是——叫法什么来着?   若慧持在此处,必会认得这姑子——法录。只是那小妮子估计乖乖回去诵经了。   先不管那些,她示意纳仁开始。   “你若出声,便是一刀!”纳仁从腰间抽出一把锋利的弯刀,掷在桌上,哐啷一声清响。   阮小幺别过头去,嘴角抽搐,这台词纳仁姐姐念来实在是太霸气了……   法录挣脱不得,一见那刀便慌了,哆哆嗦嗦伏着身子,道:“女、女侠饶命,贫尼也是被逼的呀!”   都这个时候了还好意思称自己是贫尼,不要脸!阮小幺在心中鄙视。   纳仁道:“是谁派你来的?”   “都是容夫人!都是她逼我的!”法录慌忙道:“她三番两次找到我,逼我害了你性命,我本不想的……!”   问到这里,纳仁看了看阮小幺,对方做了个“容夫人”的口型。   “容夫人好好的为甚要杀我?分明是你见财起意,对我起了谋害之心,对不对!?”纳仁厉声问道。   不好,台词错了,应该是“对她”……纳仁真是老老实实一字不改将台词本背了下来……囧好在法录此刻也正是心慌胆颤,压根没注意到这纰漏,只道:“贫尼不敢、贫尼不敢!那财物也是容夫人逼我收下的,你当去怪她不顾血脉之情,要将你赶尽杀绝啊……”   她这么一说,阮小幺忽的记了起来,她口中的“容夫人”……倒是听不知哪个师姐提起过,应该是自己的姨妈才是,和自己那便宜娘亲同嫁一夫的女人。   所以,之前的猜测还真是一点不差,果然沾上了什么商家、李家,就没好事。   法录见两人皆未说话,大哭起来,“慧圆,我真不是有心的……我、我俗家还有个小女,年满十五,还未嫁人,我虽已投在佛门,但是总要扶持她有了夫家,我死也能瞑目啊!”   她声音已哽咽了起来,呆呆地跪在地上,喃喃道:“我的桂娘啊……她才十五岁,没了我,她怎么活下去……”   阮小幺的双腿突然被法录抱住,那姑子跪在她身前,不住的磕头,敲在泥地上,也发出了“咚咚”的声响,最后额上一片通红,她一边磕一边道:“你贵人慈心,就饶了我这一回,我供奉你长生象,日日跪拜!我再也不敢了……”   阮小幺被她说的心生戚戚,她只想着抓到凶手,却从未想过抓到后该怎么办,难不成一刀杀了?   活生生一条人命,她同样从未想过杀人之事。   一时间只听那姑子磕头之声,纳仁不言不语,眼中也无甚感情,只听阮小幺一声令下,便去结果了那姑子。   突然间烛火明灭了几下,门口处响起“叩叩叩”三两敲门声,一人已倚在门边,笑道:“我是不是来的晚了?”   纳仁一见,眼中露出写喜色,就要下跪,无奈法录在手,她不假思索便一个手刀劈下去,将昏倒的老姑子扔在一边,一膝跪下,“少爷!”   阮小幺:“……”   她拿了张纸,写道:【她怎么办?】   察罕看了看,“她是来杀你的,当然随你。”   她为难的拧起眉头,在屋里走来走去,最后,【把她随便扔哪去吧,若真杀了,她女儿就没了依靠了。】“嗯?”察罕似是不太听得懂,问了句,“关她女儿什么事?”   纳仁便复述了一遍那姑子的原话。   察罕不屑的哼了声,过去在法录身上踢了两脚,道:“她哪来的女儿,她女儿早死了,我记得那上面说的是——她女儿被逼着嫁人,就自杀了,这老尼姑心有悔意便出了家。”   阮小幺:“?”   “入寺名簿里写的。”察罕道。   第十五章 风起于青萍之末   阮小幺于是便呆怔了,搞了这半天原来都是法录在诳她!   察罕见她面有怒意,笑了笑,道:“我倒知道一个法子,你可别嫌我刻薄。”   他附在她耳边,说了一通。   黑漆夜色,月明皎皎,天寒地冻的中夜,一个乞丐衣着褴褛,哆嗦着往破庙里赶,突然间颈后一痛,失去了知觉。   第二日却是被一阵惊恐的尖叫声惊醒,他惺忪睁开眼,颈上仍是隐隐作痛,却发现自己未着寸缕,光溜着身子不知睡在哪张床上。户牖大开,那声音早夺路而逃,在门外大叫:“有男人、有男人在法录师叔屋里!”   不到一刻钟,整个慈航寺便被惊动,丑事传了个遍,老尼姑法录与人私通被撞见,姘夫已被赶出寺外,法录则跪在戒堂,等待发落。   当天慧字辈小弟子寮房中也传的沸沸扬扬,其中慧相是最高兴的一个。   “法录师叔总管洒扫,每次我当值她都说我这个不好那个没弄干净,那张老嘴最惹人嫌了!”她哼道。   慧凝笑她,“还不是因为你每次都顶嘴,这小鞋不给你穿给谁穿?”   慧相翻了个白眼,听到边上小个子的慧书道:“法录师叔在寺里呆了几十年了,不晓得监院看在资历的份上会不会惩处轻一些。”   “会啊,”她道:“若是在寺里呆的时日短些的,现在估计早有官府来缉拿了,所以她还算是走运的,大抵……只是被赶出寺吧。”   众人皆摇头叹息。   午时一至,住持与监院在众姑子的围簇下进了戒堂,大门一关,里面发生之事无人知晓。   一干弟子趁着门外无人把守,窸窸窣窣蹑足跑过去,挨在门边偷听。阮小幺急急匆匆穿戴好,也支着一只耳朵贴在门板上,听戒堂里的动静。   只听法录苦苦辩解,“我清白半生,况且年纪已大,怎会无缘无故与人私通!?我是被人陷害的!”   那厢法正道:“你说你被人陷害,那你与何人有怨?”   法录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你口道被人陷害,却又说不上是谁陷害你,铁证如山,众人亲眼所见,你还想抵赖?”法正道。   小丫头慧持听了半晌,突然似想到了什么,将阮小幺拉到一边,悄声问道:“这个不会是你做的吧!?”   阮小幺被问个正着,抿嘴傻笑。   “你、你!……”慧持急了半天,最后,苦着眉眼,跺了跺脚,“她活该!”   原地傻愣了一会,慧持又担忧道:“她会不会报复你啊?”   阮小幺摇头,摊摊手。   果不出慧相所料,最后法录仍是被赶出了慈航寺,铁门重重阖上,严防实守,任她怎么敲怎么求,纹丝不动。   最后,老尼姑嗓子都喊哑了,泪痕未干,苍皱的脸上恨意一闪,咬着牙道:“法智!我在慈航寺三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今日全不念我多年劳苦,狠心将我赶出寺门,你不仁,也别怪我不义!你以为你做的那些勾当我不知晓,来日东窗事发,咱们公堂上见!”   法录走后,慈航寺如一倾湖水般,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然而碧波之下,汹潮暗涌。   过了几日,官府差人来报,护城河里捞起一具尸首,从衣着装扮看来,应是个姑子,遣人去认尸。住持因身染微恙,故监院法本代去。   回来之时,法本面色微白,口中不住地念着阿弥陀佛,那念珠也一路拨了回来。   因尸体在水中泡的时间过长,已经面目发涨,仵作验完,只道是淹死,最后官府定案,乃是法录与人私通,被赶出寺外,羞愤自尽而死,此事告一段落。   当日,慧持一路跑到西北屋,问阮小幺道:“是不是你做的!?”   阮小幺茫然摇头。   慧持放下心来,拍拍胸口,“你不许骗我啊!”   她在纸上写道:【若有欺瞒,天打雷劈。】“我总觉得你发的誓都不怎么可信。”慧持撇撇嘴。   阮小幺囧……   当然她不怎么相信法录那老尼姑是自杀的,她本性贪财凶蛮,收了李家容夫人的好处,即使被赶出寺,断然没有羞愤自尽之说,八成是被灭口了。   八成……还是被那个容夫人灭口的。   一想到这里,她深深觉得,自己以后的日子还真是堪忧……   之后的日子过得平静了许多,她把察罕给她的那哨子一端穿了个孔,找了条细绳系在颈上,没事便拿出来吹两声,哨声依旧清亮,只是再没有从哪个角落窜出来一个人影,无论是察罕还是纳仁。   前两日,察罕刚跟她告别,他爹娘已到了沧州,现在估计已经在去青州的路上了。   离别总是比较艰难。察罕虽看起来持重老成,究竟是个孩子,那日一直闷闷不乐,最后一次对她道,“你跟我回扈尔扈吧。”   阮小幺叹气,摇摇头。   “真不知道你觉得这里哪儿好,”他不解,“你家人逼你出家,还想害死你,你到底是念着他们哪点好?”   她愣了愣,这么一想,好像确实一无是处。   “你跟我回去,若不喜欢在我家,我亲自给你找一户人家呆下,不比在这里强多了!?”察罕趁热打铁。   可是……她心底总觉得不舒服、不甘心。   是的,不甘心。即便她已经不是玲珑本尊,即便她对李家和商家没有任何印象,她还是觉得不甘心,不愿呆在这尼姑庵,却更不愿远走他乡。她不愿躲避这一切。   她要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活出个精彩来!不用言语,也要让那些欺凌弱小的人知道,她阮小幺活的比谁都好!   可是想想如今的生活,却又突然泄了底气。   【如果有一天,实在在这里呆不下去了,我会去找你的。】她写道。   察罕定定地看了那行字半天,终于展露了笑容,“好。”   “我会努力当上北燕的将军,若哪天你想来北燕,直接来找我便可。”他说道。   她点点头。   又一声哨响,她神游回来,非常后知后觉的看向慧持:【如今是哪一朝?】慧持一脸见鬼似的看着她。   她微笑着拍拍慧持肉嘟嘟的小脸。   “你们这些养在深闺的大小姐居然都无知到了这种地步!”慧持对此无比鄙视。   接着两边的脸蛋便被阮小幺一把捏住,左捏右捏,慧持急忙道:“宣朝!天酉七年!”   阮小幺笑眯眯的松手,听到她最后一句小声道:“圣上讳正泽,宣武宗!”   她与慧持在这处打打闹闹,好不惬意,浑然不知慈航寺以北的沧州商宅中,自己的名字正屡屡被两人念在了口中。   立春时节,沧州仍是一片冰雪漫天之景,虽说六九时分,沿河看柳,但商宅的柳园中哪有什么青嫩春景,处处老树枯枝。而绽的正香的,却是临近的一园梅花。   两名殊色丽人并肩走在这梅园中,身后远远各跟了一名丫鬟,远远望去,相谈正欢。   “从前我与姐姐在这梅园散步时,你就远远跟在后面,就在秋岚那地儿。”一名满头珠翠的女子徐徐开口,一身云锦大氅在雪色映照下,流光溢彩,那云纹竟似活了过来,一道道流在那缎子上,更衬得人明艳不可方物。   另一女子着一身交领袄衫,下端襦裙上绣着一枝斜横的梅花,素净娴丽,一张脸却是媚眼横波、赛若春花,妖娆仙姿,丝毫也不输于身旁的女子,正是家主商怀谷的第四房侍妾柳慕云。   第十六章 梅园佳人事事烦   她朝远处望了一眼,微微笑道:“容夫人,华娘都已经入土了,还说什么这种话呢。”   那披着大氅的女子,却是一年也未见的商家三女,如今是当今户部尚书李季之妻——商宛容。   商宛容朱唇轻勾,眸子里冰凉一片,“瞧瞧,你可真是一年比一年硬气了。不过……在我面前,你有什么可装的呢?”   “慕云不知又有哪里不入夫人的眼了。不过听说……”柳慕云一只素手轻捂了捂唇,道:“最近衮州城里是不是来了个京城名倌?”   她这话看似无害,实则刻薄无比,李季为人生性**,家中妻妾众多,商宛容虽为正室,实则与那几房妾室呕了不少的气,而李季犹不知足,时时总有一些**韵事传到她耳中,虽咬断银牙,也是无可奈何。如今从京城来了个妓子,被人吹捧成什么“色艺双绝”,这两日自己那相公又收不住心,与人鬼混去了。   柳慕云此时提起这话,犹如迎面扇了她两个巴掌,心恨又无处反驳。   她冷哼一声,面色如霜,“柳慕云,照礼数你也得恭敬叫我一声‘诰命夫人’,怎敢如此出言不逊!”   柳慕云也收了笑,神色淡淡道:“我尊你一声容夫人,但你可别忘了,我朝以孝为大,照礼数,在我叫你‘诰命’之前,你是否得先叫我一声姨娘?”   商宛容娇丽的面色此刻变得有些难看,某种闪过一丝狠意,反笑道:“过了这些年,你还是如此伶牙俐齿。不过我也就立春归省两日,后日便回了,此时与我争辩,是否明智?”   “我事务缠身,忙得很,谁与你逞这口舌之争?”柳慕云闲闲抠着那蔻丹花匀染的艳色指甲,道:“罢了,我话摊开来说。那孩子在庵中过的挺好,管你该管的事,别没事找一些不入流的小角儿,扰人清净。”   “哟,求我了?”商宛容随手折下一只梅花,放到鼻端轻嗅,道:“求人也要有个求人的诚心,是不是?”   柳慕云轻笑,“你还想我给你供尊佛烧柱香?”   商宛容将那梅花在对方面前比了比,道:“嗯,人比花俏,难怪我爹喜欢你。不过,这梅花实在太过孤傲了,非要显得自己不与世同俗,别的话春日开,它非要冬日开。所以待到百花尽开之时,它就谢了。何必呢?”   说罢,不待人开口,便将那枝梅花扔在了地上,一双软底鸳鸯衔珠绣鞋轻巧巧踩上去,碾成了烂泥。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真是说得好。”她眼波流转,盈盈笑道。   柳慕云不恼也不怒,只是说道:“冬日寒风朔凛,万物尽枯,梅花便到了盛开之时;而当天地复苏,晴岚回暖,百花尽盛,梅花却萎落一地。可知,盛衰只是一夕间。”   盛衰只是一夕间。这说的哪里是梅花,分明是意指她的夫家渐衰,而娘家却日大,区区商家侍妾已能硬了骨气与自己叫板了。   连着两回嘴上没讨着便宜,商宛容心中自是愤恨,然而转念一想,只要这狐媚子是为着那野丫头玲珑来的,自己便有了底气。   “你这嘴上越机巧,我这心中可就越不舒服,你如今攀上高枝,我也只能远着你,不过……拿个小丫头撒撒气什么的,还是绰绰有余对不对?”她眸子里尽是得意。   柳慕云也不再与她兜圈子,道:“你若不再为难她,自有你的好处。”   “哦?我洗耳恭听。”   “你觉得她的度牒上刻下‘终生为尼’,如何?”柳慕云道。   商宛容微微侧目,看了她半晌,最终笑了一声,“其实你的心思比我更狠。”   宣朝护重佛法,凡是僧尼,制度森严,一旦出家,非得一定条件不得还俗,而如果度牒上刻下“终生为僧”或“终生为尼”字样,则无论如何,不得还俗,不得参与俗世众事,一辈须得呆在庙庵中,参悟佛法。   阮小幺的命运在自己浑然不觉中,便轻易被改写,但就算她知道,也是无能为力。   “你以为之前做的事滴水不漏,实则漏洞百出。我劝你还是照我说的办好,否则,我可没有把握一辈子吞下这秘辛。”柳慕云又说了一句。   商宛容眉一横,“你是何意?”   柳慕云在她耳边道了两个字:“法录。”   “那老尼姑已经死了!”她恨道。   柳慕云却笑道:“是啊,死的不明不白。”   “哈,难不成你以为是我做的?”商宛容乍然明白过来,道:“虽然我是想过,不过的确不是我。”   “是你不是你与我无干,我只是好意提醒你一句,你无需再为难那孩子,一则她不愿回来,二则她也回不来。而坏事做多了,夜半是会心虚的。”   柳慕云说完,向自己的丫鬟漪竹招了招手,待到漪竹来时,嘱咐她道:“给容夫人拿双新鞋来。踩了花,别脏了脚。”   商宛容冷哼了一声,手中帕子掐的死紧,“我虽出嫁,但还轮不到你来摆主人的威风。秋岚,我们走!”   她叫来秋岚,离了那两人款款而去。身后柳慕云静静看着,缓缓而笑。   “姨娘,容夫人的性子可真是……”漪竹远远望着那拥着大氅远去的女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柳慕云道:“容夫人的性子如何,是你当说的?”   漪竹被她不动声色瞥过来的一眼怔得噤声,小声道:“漪竹不敢……”   柳慕云又笑了,容光妍媚,“在我面前说说不打紧,你可别让别人听了去,别人可没我这样好说话。”   漪竹抿嘴应下,低下头咧着嘴开笑。   慈航寺。   再过七天就到了除夕,贴库的姑子最为忙碌,整日要出去采办年货,不止为一寺的大小姑子过年,还要准备年初前来拜佛的香客,而每当这几日,便是弟子寮房中最热闹的时刻。   慧相在寮房东边的窗上贴着剪纸,大红的喜鹊报春,乐冲冲地道:“再过几日我就十岁了!”   “再过三年你就要剃头了!”   说话的是慧心,一脸闷闷不乐,丝毫没有快要过年的喜气。她过完年便满了十三,不出正月,便要准备着剃度了。   慧相撅了撅嘴,扭过头去,继续贴那窗纸,正巧看到窗外阮小幺迎面走来,脸上闪过一丝惋惜,道:“你瞧瞧慧圆,前两日度牒上还被刻了字呢。”   慧心向外看去,见阮小幺神色如常,压根没有丝毫悲意,不服气道:“她肯定背着你们一个人偷偷哭呢!”   阮小幺还没进门就闻到一股浓浓的硝烟味,果见慧相扔了贴纸,冲她叫道:“慧圆,你知道你度牒上刻字的事了吗?”   她点点头。   慧心见她无甚反应,依旧不甘心,道:“你是不是不晓得刻字的意思?”   她继续点点头。   “你看,慧圆比你小那么多都这么镇定!”慧相道:“不就是剃头嘛,反正以后都是当姑子的,有什么要紧?”   “你说的轻巧!”慧心愤愤道:“待你到那一天,准哭成泪包!”   阮小幺决定避远一些,走到慧持那边帮她年画。   慧持见她过来,悄悄问道:“你家是不是叫你回去过年?”   她点点头。   监院在替她的度牒刻字时,已与她讲过,商家已要她回去过年,寺了也准了三日的假。   阮小幺抚额,她真的不想。都说当尼姑是切断俗世之情了,怎么她还要去商家过年?   天晓得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第十七章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真好,你就能见到外祖父母了,”慧持一边刷着浆糊,满眼的艳羡,“我也想能回去见爹娘,或者他们来送点东西给我也好……”   阮小幺帮她把年画贴正,听着她絮絮叨叨的讲。   “去年过年贾娘子带了些果脯咸菜给我,让我在这里好生呆着,待哪天找到时机,就让我还俗……”慧持说到这里,突然想到阮小幺已无法还俗,自觉失言,偷偷瞧了她一眼,却见她依旧不喜不怒,上下比划着年画的位置。   “你还真是一点都不在意啊……”   抬起眼,便看到慧持好笑又怪异的眼神,阮小幺眨眨眼,舀了一小勺浆糊送过去。   “呸呸,你留着自己吃吧!”慧持白了她一眼。   日子一天天过去,慧相和慧书被爹娘接回家过年,慧持收到了贾娘子着人送过去的衣物吃食,而阮小幺则在除夕那天一早被一个车夫接了走。   “今日所有的轿马都忙得很,腾不出空儿来接您了,故此就赶了辆牛车来,虽外面看着腌臜点,里面可还是洁净的,您呐,就安心坐里面,我一准儿给您送到!”那车夫头戴一破旧毡帽,身上棉袄也都补丁上打补丁,一张脸皱的似老树皮,眼中却是一派热忱,将牛屁股后头那张帘子掀开。   这帘子一动,便有一股臭烘烘的牛粪味飘了出来。那车夫看着她小身子骨,怕她爬不上牛车,还特意拿了个小凳子垫在下面,乐呵呵地看着她。   闭上眼一咬牙,她爬上那车里坐着,帘子放了下来,外面传来声:“有点晃,坐稳了!”   一鞭子声响,那老黄牛“哞”地叫着,摇摇晃晃甩开了四蹄。   那车辙木吱嘎吱嘎的响个不停,车里也颠颠荡荡的,阮小幺简直怀疑它半途会不会散架,更别提那不时传来的牛粪味,糟糕透顶。   她一边捏着鼻子,一边小小地挑起帘子一角,看着外头的风光。   说起来,她还从没见过这处的景色,上回坐着小轿离开的时候被那老仆妇拦着,一丝一毫也没看到,今日终于能瞧见它庐山真面目了。   离了寺,一路上沿着一条泥泞小道,穿过一些农舍野田,外头三三两两的行人挑着包袱来往经过,面带喜气。渐渐地近了城门,人流陡然多了起来。   那牛车吱嘎吱嘎地进了城,一派喜气洋洋之景,处处响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人群熙熙攘攘,来往穿梭,到处叫卖着干果年货,耳边时不时还飘过孩童嘻嘻哈哈的叫闹声,与慈航寺清冷肃静的景象俨然不同,染得阮小幺心中也生出了一片喜意。   她正看得新奇,突然间似乎在车腹下炸开了一阵鞭炮声,阮小幺一个激灵,便感觉牛车停了下来。   “去、去!”那车夫气恼的轰走在一旁看热闹的小孩子,一鞭子抽在牛屁股上,“走!”   然而那老黄牛受了惊,只是踱着步子,“哞哞”叫着,一步也不肯朝前去。   “驾、驾!”那车夫急急催着,眼见牛车怎么也不动,半晌,无奈朝里道:“没奈何了,小客官,只能屈劳您下车走一趟了!”   阮小幺离了那牛车,扑面而来一团清冷空气,人也随之精神一阵,只是总觉得身上似乎都沾染上了一股子牛粪味。她连连摆手,挤出一个笑容。   “我带您走过去,不远,前面拐一下就到了。”那车夫道。   阮小幺点点头,跟着他往前走。   走过吆喝声声的街市,往前是一座拱桥,护城河水引的一条河渠正从下蜿蜒而过,将整个沧州一分为二。两人刚走到桥上,便见对面团团一群人围在一起,轰轰闹闹,走近了些,突然听到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声,与先前的热闹喜气格格不入。   “我的心肝啊……你怎么就这么去了啊!你让娘可怎么活啊……”   远远便传来一个妇人凄艾的哭声,又被一阵吵嚷的声音盖了过去。   阮小幺面露疑惑,快步走过去,身后那车夫连声“哎”着,“小客官,咱赶路呢,别凑热闹了!”   她充耳不闻,一溜烟凑到了人群边,只听那里边你一言我一语的似乎在安慰着。   “沈家娘子,你节哀吧,这天有不测风云,谁料想这孩子好好的就没了呢!”   “是呀,赶紧回去给他换身干爽衣物吧,不然宝哥儿走也走的不自在……”   “都是这看龙灯的人太多了,宝哥儿人小,不着意便被挤下去了,哎!”   阮小幺小身子板儿活络,三两下便从人群中钻了进去,只见一个妇人正抱着一个和自己年岁差不多的孩儿啼啼哭哭,一旁还立着个全身透湿的英朗少年,神色恻然。   那孩子全身是水,面色发白,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显是已死了过去。   那妇人哭得简直要断了气,一双眼都已经睁不开,只是搂着那孩子,身遭之人无不叹息,有的也已经悄悄红了眼眶。   阮小幺呆呆立着,突然觉得眼前的画面有些熟悉。   记忆中——非常遥远的记忆中,似乎也有个女人跪在自己身旁,一边搂着自己,一边痛哭。   “妈妈对不起你,妈妈爱你……”   “小幺,你跟着爸爸好好过,妈妈会回来看你……”   她猛地摇摇头,甩开那段回忆。   那妇人还在那里哭着,阮小幺拨开前面的人,拉起她的手,写道:【何时落水?】“你……你做什么?”那妇人抽泣着,疑惑看着她。   身后那少年却开口道:“只是片刻功夫。”   她点点头,在众人的目光中,把那妇人的手抽开,让孩子平躺在地上,急急地在他手上写了一句话,【别让他们拦我。】看向那少年,他眼中虽有不解,却仍是点了点头。   阮小幺深呼吸一口气,开始抢救。   开玩笑……急救课第二章——人工呼吸的具体操作!   虽然只是个实习医生,但她好歹是五年医校门门功课高分全过的高材生,人工呼吸什么压根难不倒她!   只是……不晓得这孩子落水的“片刻”时间是多久,可别死透了。   捏起鼻子、将头抬高、深呼吸、吹气,然后按压心脏!   周围霎时一片哗然,那妇人眼见她如此怪异动作,也忘了哭,惊怒道:“你在作甚!?”   “哪来的小姑子,在此处捣乱!”   第十八章 青春少年一枝花   “人都不在了,你怎敢如此玷污!”   “光天化日之下,真是有辱斯文……”   嗡嗡一片骚动,阮小幺充耳不闻,一起一伏按压着那孩子的胸肺,那妇人呆愣了片刻,终于反应过来,发疯一般,嘶喊着就要去拉开她,只是手刚触到那片衣襟时,便突然被一只手格开,便见那少年一手护在她身前,衣衫浸透,眉眼清明。   那妇人又急又怒,“放开我!”   “且慢动手!”少年清朗的声音透过重重人群,降到众人耳中,“这小姑子如此动作,必事出有因!”   “恩公……”那妇人泪眼迷蒙,惨然道:“那贱蹄子如此糟践我宝哥儿,你为何还这样护着她!?”   “是啊!如此对死者不敬是要天打雷劈的!”其中一人愤道。   此话一出,众人又是一阵吵嚷,看向那少年的一道道眼神也变得不善了起来。   阮小幺又是一个深呼吸,捏着宝哥儿的鼻子,再次附身渡气。   那少年如此瞧着,倏然也心生了些疑惑,恰好却对上了她一双墨玉般的眸子,虽是年岁尚幼,却澄澈明净,一片坦荡。   他忽的放下心了,不自觉便生出了一抹笑意。   “借你的刀一用!”他骤然从身边一人腰上抽出一口朴刀,刀尖抵地,寒芒一闪,惊得众人连连后退。   “众位请候上片刻,休要焦躁!耽误了救人时机,休怪这刀无情!”他朗声道。   阮小幺正一口气渡过去,乍听此言,差点漏了气。   然而心间乍然暖了起来,她不再分心,一心一意依着规律按压、渡气。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手掌下突然感觉到了一丝微弱的起伏。   成了!   她长舒一口气,继续动作,渐渐地,那小小的胸膛中起伏越来越明显,直到听到上方那孩子“哇”的一声呕了一口水出来。   “宝哥儿、宝哥儿醒了!”一人眼尖,径直叫道。   那妇人本是瘫在一边,乍见到此景,眼都直了,连扑带爬过了去,“宝哥儿!”   阮小幺冷不防被那妇人一个激动之下推坐在了一边,眼看着宝哥儿又呕了几口水,终于呼吸平缓了下来,自己也终于松了气,一抹额头,竟然全是汗水。   “宝哥儿啊!你活过来了!你活过来了!……”那妇人紧搂着孩子,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宝哥儿安静地躺在母亲怀里,气息仍是有些微弱,低低叫了声,“娘……”   众人惊得嘴都合不拢,也是喜色连连,一个中年汉子粗着嗓子叫道:“活菩萨啊!”   “宝哥儿死而复生了!”   “这小姑子能从阎王手里抢人啊!”   她听着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笑容越来越大,直咧到了嘴根,抬眼,蓦然间瞧见了那少年,仍是掼着刀,也笑着望着自己,目光灼灼,湿漉漉的发贴在鬓角,倒显得几分稚气。   那妇人这才反应过来,一手便拽住了阮小幺的僧袍一角,又是泪又是笑地叫到:“活菩萨、活菩萨!”   “活菩萨、活菩萨!”   “活菩萨、活菩萨!”   一声附着一声,附和的人越来越多,声音也越来越大,团团围着阮小幺,叫喊道——   “活菩萨、活菩萨!”   一人突然插话,问道:“菩萨,您仙庵何处?正月我就去烧香!”   阮小幺连忙摆手,被众人捧的面红耳赤,只是笑着摇头。   众人推推搡搡,七嘴八舌问道:   “菩萨,您所居何处?十五我也带着我们香儿去烧香!”   “菩萨,我家那口子身子总虚,您可否屈尊去瞧瞧?”   “菩萨,您这儿有无护神保命的吉物,我出钱买!”   众人你推我我推你,想法儿挤到她面前说上句话,可怜阮小幺人小身子小,被歪歪地挤在中间,一边笑一边推拒,最后,得了个空儿,从身子缝儿之间一窜身逃了出去,头也不回地拔腿儿就跑了。   那少年早立在了一边,瞧着她兔子似的动作,差点笑岔了气,一个闪身也远远地跟了上去。   徒留众人空空地推搡在中间,里面的人叫道:“别挤了!菩萨跑了!”   外面的人叫到:“让我过去!我求菩萨保佑!”   ……   阮小幺跑过河渠,沿着一道道街铺子一气儿跑,最后直跑过了那铺面儿,挨着一户不知哪里大户人家的马头墙墙根,才停了下来,弯腰喘气。   “菩萨,跑得挺溜啊!”   一声笑语晏晏,惊得她一口气没喘上来,咳了半天。回头一看,原来是那湿透了衣衫的少年,正与她一起挨着墙根站着,眉眼带笑。   阮小幺面色发窘,朝他一拱手,表示感谢。   那少年好奇道:“你是怎么让那孩子死而复生的?我捞起他时,明明已经没气了的。”   她写道:【他是休克,不是没了气。】“休……克?”少年琢磨了一阵,道:“就是背过气之类的?”   差不多。她点点头。   “你那法子可真惊世骇俗。”他笑道。   阮小幺眉眼一弯,蕴着盈盈笑意,又写道:【多谢你,否则我没办法救他的。】“举手之劳而已,”他摆摆手。   数九寒天,虽无寒风嗖嗖,却也冷的够呛,阮小幺搓了搓手,哈气,拍拍他,指着那尽湿的衣襟。   他不甚在意的摇摇头,“无妨。”   依稀记得自己从井里面上来之时,冷的青紫一片,这家伙从河里上来,居然跟没事人一样……   他正待说话,突然从不远处传来一声叫喊,“少爷!”   两人打眼望去,只见来往人流中,一名小厮打扮的少年牵着一匹枣红色骏马,朝这边远远奔来,边跑边叫道:“少爷,我把红枣儿牵来了!”   那马品相极好,一看便是筋骨健壮,一水儿枣红的鬓毛,靠近时不用人牵,便径自走到那少年面前,打了个响鼻,在他身上蹭来蹭去。   少年饶有兴致,摸了摸马头,道:“一年不见,倒是更黏人了!”   “少爷,陈二少与杜四少爷已在汀兰居候着了,大老早就着我来寻你了!”那小厮道。   “好了,我这就过去。”他利索地翻身上马,对着阮小幺道:“小菩萨,我现有事,咱们青山绿水,后会有期!”   说罢,双拳一拱,辔子一勒,掉头便驾着马哒哒地跑远了。   那小厮在后面追着道:“少爷,等等我!”   阮小幺一人立在墙根,心道,莫非这就是古人言的“青春少年一枝花,斗酒竞马任剑侠”?   可是……   她看着那古道森森,街市林立,突然反应到,她迷路了呀……   远处,正骑马穿街过巷的少年突然一勒马辔,自言自语道:“哎呀,忘记问那小姑子的庙庵了,这可怎么后会有期!?”   阮小幺一个哑巴小姑子,心心酸酸地走一路写一路,到处问路人商家怎么走,好在沧州商家门户势大,州人尽知商宅的方向。就这么一点点的问过来,终于在日头未完全中天时,到了一所宅院前。   望着那占地几百公顷的院墙,此刻她心中只有两个字:腐败。   好容易找到了一个小门,咚咚咚敲响,不多时,一个小厮开了门,当头便看到那一副姑子模样的打扮,眉一皱,眼一横,便挥手道:“去去去,要饭去别地儿要去,正忙着呢!”   说罢便啪嗒一声将门关上了。   阮小幺连个表情都没来得及露,便吃了个闭门羹,悻悻看着那精巧漆雕的垂花门,摇摇头,又啪啪啪开始拍门。   没过多久,门又开了,依然是那小厮,一看又是她,瞪着眼便骂道:“你这小姑子好生无礼,怎么还赖在这!”   她一手扒住门框,将僧帽掀了下来,露出一头盘在顶上的乌发,衬着那素净的面庞,粉雕玉琢一般,眉眼幽幽。   第十九章 官大一级压死人   没错,当初就是被那几个粗女人从这里拖出去的。   小门处是马厩与畜栏的地儿,除夕事忙,一眨眼便见几个仆妇提了篮子从前面拐了过来,形色匆匆。   “王大勺家的,您给来瞧瞧这是怎生回事!?”那小厮一见那几人,急忙叫住。   当中一个仆妇瞧着阮小幺,道:“这小丫头哪里来的?”   那小厮苦着脸道:“小的也不明了啊!她一个劲的敲门,接着就把僧帽摘了下来,你可认得她?”   “啊呸!原来是个姑子……”那仆妇面色立马变了,不耐烦道:“商家哪曾养过什么姑子,赶了出去!”   突然间另一个妇人“哎”了一声,犹豫道:“这……这莫非是前段时日从李家送走的那小丫头?”   “李家?哪个李家?”王大勺家的没听明白。   “就是衮州李尚书家呀!”   王大勺家的一听,面色便变了。   原来这就是被送到慈航寺出家的那位玲珑小姐!   她将那菜篮子往边上人手里一塞,道:“你们看好她,我这就去回禀大娘子!”   便匆匆折回去了。玲珑候在一旁,又将那僧帽戴好,朝那小厮一笑,复突然又紧抿住唇。   男女授受不亲,给别人瞧见了,别又要说她不安分了。   几人在小门处候了片刻,便有一个十八九岁的丫鬟从拐角款步走了来,著着苇色滴石竹团花小袄,外套着件丁香底妝花褙子,面庞明净,望之可亲。不像寻常促使的丫鬟,倒像是个小户人家的大小姐。   那小厮一见她,做了个躬,“嗅兰姐姐。”   却原来是大娘子房里的大丫鬟——嗅兰,她朝阮小幺道:“大娘子不是已经着人去接你了么,怎的自个儿到了此地?”   阮小幺摇摇头。   嗅兰四下望了望,也没见着其余人的身影,皱眉道:“这周通儿,怎么办事的!”   说罢,又瞧了阮小幺一眼,“跟我来吧。”   便转了身,自个儿往前去了,也不正眼再瞧她一眼。阮小幺跟在后头,一路连走带小跑,宅院青墙穿了一座又一座,没一处是落脚的地儿,最后绕过仆众俱多的厨房、宴厅、主屋等地,到了一处僻静的屋子,她拿了锁,开了院门,院里竟然积雪也未消,雪上干干净净,一个足迹也无。   显然是许久无人来住过了。   那屋子里也倒还干净,只是除了一张床、一个妆台、一张桌子和一个衣奁,也没了他物,看起来有些空荡荡的。   嗅兰道:“你这两日就住这儿,休要惹任何是非,待会会再指个丫头给你,老夫人不传唤,就安心呆着,哪儿也别去。”   说罢便出了屋,头也不回走远了。   阮小幺叹了口气,还不如在慈航寺过年呢……   晌午过半,主屋中暖意融融,空气中隐约萦绕着淡淡的熏香,助人睡眠。两个丫鬟守在屋外的廊下,穿红着绿,有一句没一句的打趣。   远远走来一人,发髻上那点翠镶金凤尾簪在阳光下泛着点点金光,一身玫瑰红航绸素丽小袄,身后跟着漪竹那小丫头,正是柳慕云。   那两个小丫鬟赶忙道了声“万福”。   “老夫人醒了没?”柳慕云道。   “醒了,正穿衣呢。”   她点点头,其中一名丫鬟便打了门帘子进去,道:“老夫人,云姨娘来了。”   里面传出一声:“让她进来吧。”   那丫鬟出来,打着门帘儿,柳慕云便进了去。   老夫人是商老爷的正房,年已五十多岁,头上没生着一根白发,梳了个妥帖的发髻,盘在脑后,保养极好,看去也不过四十出头的模样,不苟言笑。   两个丫鬟正服饰她穿衣。柳慕云过去,接了一个丫鬟手中的褙子,替老夫人穿上。   “外头这么忙活,你怎么有空来我这?”老夫人道。   柳慕云一笑,道:“差不多都定下来了,得了空儿来老夫人这。今年请的祥泰戏班,戏目也已准备好了,听老夫人的意思,唱那几出为好?”   “事儿不都你和贞娘分管的么,怎么又来问我?”   老夫人口中嫌着,面上却无甚不耐烦,柳慕云看在眼里,道:“小事儿我和大娘子定不会来烦您,这种脸面上的事儿还得靠您支撑着,我哪里懂啊。”   老夫人“嗯”了声。   柳慕云让那小丫鬟将曲本拿来,递到她手里。   “刚刚双林来报,老爷今儿要和商会的人过除夕,不回来了。”   老夫人一听,抬了眼,皱眉,“不是说今儿会回来吃饭么,怎的又变卦了?”   “不太清楚,只说是又有什么事要谈。”柳慕云道。   “算了,”老夫人摆了摆手,“告知下面的人,不用候他了。”   柳慕云应下。   那曲本又翻了两页,老夫人似不经心道:“那丫头到了吧。”   “是。”   “既然老爷今儿不回来了,你点桌菜去她那儿吧,别上桌吃饭了。”老夫人道。   柳慕云低了头,道:“是。”   老夫人瞧她那样儿,哼笑了一声,道:“我知你素来心疼她,她娘不争气,我有甚法子,到时好菜好饭送过去不就成了,咱们商家又不苛待她。”   柳慕云点点头,没说话。   她伺候老夫人将褙子穿好,又拿着那银角梳过来,一面替她梳头,低眉顺眼,不知在想什么。   老夫人看着妆镜里她那风流神态,衬着自己已开始老迈的面容,二十年前,自己的颜色丝毫不输于这个女人,而时间夺走了她最好的东西。   也夺走了她丈夫的心。   “听下人们说,前些日子你与容娘之间有些龃龉?”老夫人冷冷清清地开口。   正给她梳头的柳慕云心中一跳,道:“也许是慕云有甚不周到的地方。”   “你也别跟我打马虎眼,我如今虽不管事了,却还没聋没瞎。”老夫人搁住她梳头的动作,转身看过去,“容娘或许有甚做得过的地方,那也是因她心性爽直,你怎好与她一一较真?我知道你被老爷收了房,生了儿子,老爷喜欢你,你腰板挺得直,但是……”   她顿了顿,开口:“做姨娘便要知晓姨娘的本分。你要晓得,我能让老爷收了你,就能让他休了你。”   此话一出,柳慕云心下一惊,那梳子一个没拿稳,“啪”的一声摔在了地上,她随着噗通跪了下去,颤声道:“老夫人,慕云知错,慕云再不敢顶撞容夫人了!”   那两个立在后头的丫鬟把头低得更厉害,缩在一旁不敢吱声。   老夫人也不看她,对后面一个丫鬟道:“杏儿,今儿梳个茴香髻。”   后头杏儿应道:“是。”   老夫人坐在妆镜前,任柳慕云在一边跪着,一眼也没看过去。   阮小幺一个人在这空屋荒院中呆了半日,到晌午时分,从外头来了一个丫鬟与一名妇人,那丫鬟看着面嫩,凡事小心谨慎,那仆妇却似乎散漫惯了,习的一副老油条模样,进这院子时眼中便闪过了一丝嫌意。   两人带着食盒进了屋,见了阮小幺,那丫鬟福了一身,“玲珑姑娘,这几日我与林妈妈在这院中伺候。”   那妇人无甚表示,只是在听到“伺候”二字时,嘴角撇了撇,径直将食盒搁在桌上,拿出里面几道饭菜,尽是素食,丝毫肉末也不见。   “姑娘,快吃吧,吃完了我们还要收拾。”林妈妈道。   第二十章 所谓除夕团圆饭   杏儿却从自己那食盒中拿出了两套衣物,并一串檀木念珠,整齐放在床边,道:“这是大娘子给你安置的衣物,说你虽已出家,但今儿个除夕夜,吃团圆饭的话还是换回姑娘家衣裙比较好。你穿了这俗家衣裳,将这念珠戴上,便就不妨你向佛之心了。”   我有个毛线的向佛之心,那是被你们逼的。阮小幺心道。   不过虽说是素食,商家厨房做得比慈航寺的大锅饭好多了,味道不说,光看那菜摆上来时精巧的模样,便甩了那些个土豆青菜饭到天地之外。   阮小幺很没形象地吃了个饱,每道菜都沾了些,每道菜却都剩了一大半。杏儿将残羹碗碟等撤下去,道:“姑娘都吃好了?”   她点点头。   那林妈妈看在眼里,禁不住又嫌弃道:“一个姑子还拿什么乔,吃这么点,浪费了不说,未到晚膳又饿了,还要我们给拿吃的!”   杏儿对林妈妈做了个眼色,林妈妈白了她一眼,这才罢休,提着那食盒对她道:“你在这守着啊!”   杏儿应了声。   林妈妈带着食盒一路走一路咕哝,头也不回地离了院子,压根将阮小幺视为无物。   待她走后,杏儿才道:“姑娘莫恼,林妈妈原先已经得了假回孟村老家,后来大娘子将她指派过来伺候两日,这才一路上都嘀嘀咕咕的,非是恼你。”   阮小幺了悟,没人喜欢加班。   她指了指杏儿,眼含疑问。   “姑娘是问我除夕归家?”杏儿问道。   她点点头。   杏儿笑了笑,“不回了,我爹娘将我卖到商家,已经签了死契,再不回去了。”   阮小幺听着这话便觉得有些心酸。不过转而一想,自己如今的境况其实比她好不了多少,不知道一辈子当奴才和一辈子当姑子哪个更窘迫一点。   虽说——做“阮小幺”的时候,她也没正经过上几次除夕。她那亲爹和至今未曾谋面的便宜老爹其实是一个德行。   杏儿见她面含戚戚,只道是她在可怜自己,便又道:“其实在商家过年,倒比在自家自在许多,我还不想回去呢。”   她看了看外头的天色,道:“姑娘吃过了是否要小休片刻?我在外头候着,有事的话就叫我。”   阮小幺拉住她,在她手上写道:【外头冷,你呆在屋里吧。】杏儿却不解道:“我不识字,姑娘想说什么?”   阮小幺团了脸,叹了口气,摇摇头。   “我就在外头。”杏儿道:“差不多酉时就要开宴了,到时我给姑娘梳个髻,再去吃团圆饭。”   她出了屋,将门轻轻带上,阮小幺绕着桌子走了几圈消消食,不多时也上床睡午觉去了。   沧州冬日天黑得早,申时未过便有了一些昏意,阮小幺睡的迷迷糊糊,听到外头几声敲门响,杏儿在门外道:“姑娘,差不多该起身了,别误了开宴时辰。”   顷刻后,便进了门,见阮小幺已坐起了身,面上睡得一片白里透红,细软的乌发披散在肩上,犹自有些迷糊,娇小的唇却越发的嫣红,不禁暗叹一声,这小小年岁已看出以后的美人胚子了。   只是长得再好,日后也是一辈子青灯古佛,没了出路。平常下人们聚在一起,唏嘘李尚书家心狠,其实商家又何尝不是?   想到这里,便又添了一层怜意,对阮小幺道:“姑娘,该起身梳头了。”   阮小幺乖顺地点点头,将衣服套上身,任杏儿将右面衣带系好,坐到了妆台前。   “就梳个‘小云山’吧?”杏儿道。   阮小幺压根也不晓得‘小云山’是个什么东西,只一个劲的点头。   杏儿将她的头发拨成两边,扎出了两个小花苞,又拿了两段红头绳,末尾带着银铃铛,给她系上,镜里一瞧,谁家的千金,如此粉嫩秀气,似那年画中的女娃儿一般。   两人在屋中静静候着,眼看着那天一点点的黑了下去,外头愈发的喧闹,爆竹声声,锣鼓喧天,而这小院中仍是寂静一片,左等右等也没个人来报,阮小幺等得有点不耐烦,动弹了下身子。   杏儿过去点了根蜡烛的,屋内一时间亮堂了一些。   “姑娘稍等一等,往年开宴的时间也不一致的,有的时日早,有的时日晚。”   阮小幺点点头。   那蜡烛一支六七寸,一点点的燃尽,只剩了一堆蜡油在灯盏上,外头已经黑得瞧不见人影,二人在屋内枯坐着,杏儿的面色也生了些焦急。   她站起身,道:“姑娘,我去那头瞧一瞧,准是哪个破厮儿贪杯,误了报知的时辰!”   阮小幺点点头。   杏儿一去便是好半天。她拨弄着头上那两朵发髻,摇头晃脑,极是喜欢,干脆起了身,一步一跳,晃得那铃铛儿叮铃铃的响。一整个屋子,总算有了些动静。   她又去点了一根蜡烛,不多时,屋外头终于有了脚步声。   拉开门,却见杏儿一步步缓缓的走来,手中——提了篮食盒。   又是食盒……   当下便明白了过来,不是除夕宴开得晚,是没有人想叫她过去。   杏儿面色不好看,避开她的眼神,将食盒里的饭菜一碟碟端了出来,低低道:“厨房还有一些,我再去拿过来。”   阮小幺拉住她,摇摇头。   杏儿勉强笑了笑,拨开她的手,“要的,这菜色是京城请的老御厨做的,可好吃了呢。”   说罢,也不待她有何表示,便又拿了空食盒匆匆离去。   阮小幺呆呆看着那些菜,一阵令人食欲大动的香味钻进鼻尖,却突然没了动筷的兴致。   她一抬头,便瞧见妆台的铜镜中,那个扎着两小小发髻的小丫头,桃红色绣边的小袄,眉眼处却带了一抹说不出的晦暗情绪。   她是叫李玲珑吗?   李玲珑已经死了。若她没死,小小的孩子,会哭成什么样?   她想起八岁时的自己,一个人窝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哭睡着时是一个人,肿着眼睛醒来时仍是一个人,如今看来,只是换了个时空而已,那些人情冷暖与凉薄丝毫也没有变化。   她突然生出一丝庆幸,庆幸此时是在这处的是阮小幺,而不是李玲珑,阮小幺已然千锤百炼,成了铁打的没心没肺;而玲珑那个小姑娘没吃过苦、没受过累,可该怎么办呢?   歇了一会,杏儿便又进了来,端上其他的各色菜肴,道:“姑娘,今儿个老爷未回来,受了委屈,你且忍一忍……”   话未说完,那双眼已是黯淡了下去。   阮小幺眨眨眼,摆出个招牌式的无辜笑容,开动自己的年夜饭。   转念想想,其实不去凑热闹吃什么年夜饭也挺好,安安稳稳地过完这三两天,继续回慈航寺诵经念佛,最简单不过了。   杏儿别过脸去,安静的立在一边,眸子里尽是不平。   她从未像现在这般体会到商家的无情,那头自老夫人往下,一群主子热热闹闹地开宴,其乐融融,这边一个八岁孤女冷冷清清呆在这冷院里,吃着厨房送过来的饭菜,莫说是大户人家,就是从前自己家中虽穷,却也没有这样的道理。她看着阮小幺吃得越香,心中便越不是滋味。   阮小幺扯了扯她的袖子,见她回过神来,便指了指那饭菜,眼含询问。   杏儿明白了她的意思,让道:“姑娘,你吃过了,我待会便去吃。”   阮小幺点点头。   第二十一章 泠泠声动幽幽夜   小院中是墨一般化不开的黑,隐隐的喧闹欢融之声在这里消散,传不进里间那座点着烛火的小屋,屋内没有暖香阵阵、没有欢声笑语,却莫名的在寒夜中有一种别样的温馨。   瞧着这位玲珑姑娘不吵不闹的乖巧模样,杏儿便不自觉想到宅子里其他的小主子。她只是个三等丫鬟,没资格在主子们的屋里伺候,但听其他丫鬟们说,那些个小主子们是最难伺候的,稍一不合心意,苦得便是他们这些下人。与眼前这位一比……   她摇摇头,这些是是非非,纵使在心里议论,也是不敢往深处想的。   阮小幺倒是无知无觉,吃饱了就呆着,却不知那黑沉沉昏聩聩的夜色中,隐藏的是谁也料想不到的山雨欲来、暗流激涌。   除夕夜里,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庆贺团圆,唯有那酒楼客居,妓馆赌坊,却比得上往日的喧嚣嘈杂,甚至更甚。沧州城里最有名的酒楼便是汀兰居,是夜张灯结彩、送往迎来,楼下车马如云,楼上宾客醉不知处,至晏方归。当中一伙浪荡子弟早已撤下酒宴,手执箭杆,哄闹着一只山鸡尾羽的木箭倏地往中间那天青牡丹鹤纹的细颈圆肚瓷瓶中射去,恰恰射偏,人群爆发出一阵嘘声,有人塞满一杯清酒,逼到射箭之人嘴边,“输了输了!满饮一杯!”   一幅颠倒无状、乐不知愁的形状。   中间一个少年迷离着醉眼,俊朗的面容上一片酡红,将木箭一扔,冲着身边小厮道:“几时了?”   “少爷,近亥时了。”那小厮道。   那少年“啊”了一声,甩甩头,一双眼蓦地清明了一刹,“将我那袍子拿来。”   “你们玩着,我回去了!”他叫道。   那其他众子弟一听,都回过头来,嚷道:“早着呢,再玩会!”   他摆摆手,“不了,时辰不早,得回了。”   说罢便摇摇摆摆往楼下走去,那伙计一瞧,道了声,“爷,您走好!”   其余几人团团将他拦住,“宣二少,好不容易来一趟,尽兴再走!”   那少年笑着将人轰走,“已报知我姑母了,再不走,要派人来砸场子了!”   那小厮伺候他穿好外袍,已早早牵了马,在楼下等着,见自家少爷别了众人,往外头走来。   那少年出了门,便一巴掌拍到马背上,哈哈笑道:“红枣儿,咱们走!”   却原来是阮小幺白日里见着的那匹枣红的骏马,马上的人也正是救了宝哥儿起来的那少年。   众人只称他为宣二少,便是京城宣将军的二子——宣明庭。   自小在宣老将军眼中,这个孙子从小便顽劣不堪,挨训挨打那是家常便饭,打得多了,便也养成了这天不怕地不怕的皮厚的性子,如今像躲债一般躲着家里给指的一门亲事,便突然想到来沧州姑母家望一望,顺便过个年。   跨在马上,冷风一吹,散了些酒意,整个人也霎时间清爽了些,他从腰上解下一个镶银丝的如意暗纹绣囊,扔给小厮,“拿去喝酒去,明日午时前回来。”   “谢少爷!少爷吉祥如意!”那小厮接了谢赏。   红枣儿一路踏过沧州的石板街道,往东而去,到了最东边一户大宅,当门口两个口衔石珠的石狮子,门檐里一副匾额,镶金嵌玉,“商府”两个镀金的大字在那红绸灯笼的映照下,愈发的显眼,大门紧闭,只门前立着两个人高马大的仆从,如那石狮子一般。   宣明庭打马上前,道:“进去通报,就说宣明庭到了。”   当中一个仆从躬了一身,便进去通报,不多时,几个小厮丫鬟便迎了出来。   他翻身下马,也不多说,便径直入了内。   府内屋宅齐整威严,飞檐斗拱,一一掩映在夜色中,又被通明的灯火照得黢影黝黝,各处都有下人守着门,走过外宅,进了内宅,便听到一阵阵响闹,各院也都点着灯火,照彻得一片亮堂。   主宅老夫人的院中正摆着戏台子,咿咿呀呀的唱着戏,各家围坐在台下,熏着暖香,抹牌的抹牌、说笑的说笑,少爷小姐们则嬉闹在一处,各自有丫鬟仆妇们伺候着,一派升平安乐之景。   大娘子懒懒坐在当中的一张八仙椅上,着了件玫瑰红五蝠捧云花狸毛长袄,素白的腕上戴着件翠绿的玉镯子,一边嗑着瓜子,一边陪老夫人说话,远远瞧见宣明庭,神色一喜,便招了招手。   “又去与哪些小子厮玩去了?回来的这样晚。”她嘴上嗔怪,面上却噙着笑。   宣明庭朝老夫人等道了个吉祥,这才道:“就在汀兰居吃了几杯酒,归的晚了,特来请罪!”   大娘子那帕子在鼻尖挥了挥,笑道:“一股子酒气,怕是醉得不轻吧。”   他嘿嘿的笑。   “整日价在外头撒疯,就不能学学你大哥,凡事沉稳点,总这么莽莽撞撞的……”大娘子念叨。   “沉稳沉稳!”宣明庭胡乱点着头,“有大哥沉稳就行了,我还得好好玩耍玩耍!”   大娘子呸了他一声。   戏台子上正唱着一出《胭脂虎》,武旦武生簇锦拥金,打打闹闹,正唱得好不热闹,宣明庭坐在大娘子身边,看了一回,酒意上来,又有些困顿,不耐烦了起来,毕竟少年心性,便再坐不住,道了声,“我去别处玩玩。”   也不待大娘子吩咐,便袍脚一撩,脚底生烟,抓了个果脯碟子往外溜去了。   他往日里常来沧州,对商家的宅院熟悉的很,也不要什么下人跟着,只想找个地儿醒醒酒,往厢房里一趟,待第二日再出去玩闹。却脑中昏昏,脚步便不由自主,远了那热闹之处,又听见厨房那头下人们喝酒划拳的叫闹声,折了几回,周遭渐渐清冷了起来,一个激灵间,一时也不晓得转到了哪个杂沓地儿。   正思想间,忽听见了叮叮咚咚几声清响,像极竹枝敲在碗碟上的声音,倒是清脆悦耳。那声响先似乎随意无绪敲了几下,接着寂静下来,还未待他想过来,突然那方向又叮叮咚咚响了起来,却清嫩地、敲响成了一支简短的曲子,泠泠淙淙,不带丝毫烟火气息,却意外的悦耳,他听得得趣,不自觉寻向声源的方向,竟是座从外头看起来没有人烟的小院。   转过那虚掩的院门,便遥遥望见院内那屋里正亮着灯火,窗纸上映着两道幢幢人影,一个正临着窗,小小的身形清晰可见,一个稍远些,侍立在一旁。   或许是哪个屋的丫鬟,他想着。   那叮叮咚咚的曲子还在慢慢敲着,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道:“这可真好听,姑娘,你怎么想到的?”   对面并无回话,只是那敲击声顿了顿。   他放轻脚步走过去,见院内仅有几株枯枝,虽看起来齐整,却萎顿无比,也没个地方落脚,只那屋檐的一方廊下有个矮矮的石凳,干脆用衣袖拂了拂,坐了上去,在这寒夜之中,慢慢听着。   那清清淙淙敲杯之人,自然是阮小幺。   杏儿从厨房拿了好几排杯子过来,在里面高低不等灌了些水,一只竹筷敲上去,便成了动人的音律。   她一支复一支的敲着,脑中跟着唱和,心里一片明净,那些冷落和白眼都已烟消云散,所留的只有这静谧之夜中,放佛从太古的上空凝成的一点一滴的乐声,入了耳中,沁到心中。   第二十二章 谁鲁莽啊你鲁莽   敲着敲着,却突然发觉屋外头有跟着那律子附和的轻哼。两人均是吃了一惊,杏儿眉头一皱,大声叱道:“谁!?”   一把推开门,却见外头立了个俊朗的少年,眼如墨玉,眉飞入鬓,好副英气勃勃的相貌,那通身贵气的打扮,也不像是哪个院的小厮,乍看时脸生得很,她细细瞧了片刻,突然面色一变,慌不迭的福身,“宣二少爷!”   “咦?你认得我?”宣明庭倒是没料到。   杏儿应了声,道:“前年在府里瞧见过少爷。”   他点点头,前两年似乎是来过一趟。   想了想,又兴致盎然道:“你们在屋里头敲什么呢?怪别致的。”   “是姑娘家乡的小曲儿,闲来无事,敲着杯玩儿呢。”杏儿道。   宣明庭当下便伸头往里凑了凑,想看清楚里头的模样,杏儿“哎”了一声,又是为难又是犹豫,急着拦道:“少爷,这是姑娘的屋……”   “无妨无妨,我这也就瞧一瞧你们怎么弹的!”宣明庭也一边摆手一边找空儿钻进去,杏儿拦也拦不住。   恰这时间,屋里一声响动,阮小幺已然走了出来,正见宣明庭一副要溜进去的模样,两下一照面,宣二少即刻便诧然道:“小姑子,你怎么在这里!?”   瞧阮小幺那神情,显是也已经认出了自己,宣明庭一乐,上下打量了她两眼,“你怎的穿起俗家女子衣裳来了?你还俗啦?”   阮小幺微张着嘴,还不知这人怎么冒出来的,半晌,才反应过来,忽的也乐了。   她在屋中到处寻不到纸笔,便依然在他手心里写字。   希望没人嫌男女授受不亲才好。   【你是商家的客人?】   “嗯……差不多,”宣明庭道。   他突然似想到了什么,盯着她看了半天,最后,恍然大悟,“你就是我姑父的妹妹的女儿!?”   “?”   “叫……叫什么来着?”他拍着脑袋回忆了半天,突然一拍她肩膀,道:“对,李朝珠!”   阮小幺呆愣地看着他。   她压根不知道那是她在族谱上被除掉的名字——李朝珠,还只当自己叫李玲珑呢。   “哈,原来你我还是姻亲啊,真想不到……”   他墨色的双眸映着屋里烛火跳动的光芒,竟生了些目光灼灼的意味。   宣明庭自说自话了半晌,这才停下来,“哦……那你如今到底算不算姑子?”   她点点头。   “你……”他四处环视了一圈,终于明白过来哪里有些不对劲,皱眉道:“这处也太冷清了些!”   一旁的杏儿抿了抿嘴,将头压得更低。   果然听他问道:“怎的这院子如此寒酸,还就你一个服侍的?”   杏儿支吾着答不上来。   宣明庭出身将门,宣老将军治家甚严,自己又是个年少鲁莽的性子,对后宅妇人间的倾轧之事本就不甚了解,只是觉得这商家实在太疏忽,除夕虽事忙,也不能随随便便就将自家外孙女搁在一处,他一个“外人”瞧着都不乐意了。   当下他便拉了阮小幺的胳膊,一边往外走,一边道:“姑母那头热闹,我带你过去玩!顺便让她给你添两个下人。”   不想却一下被她挣脱了开来。   阮小幺立在院中,摇了摇头。   “怎了?”他不解。   她只看了他一眼,不喜不怒,便回头往屋里走去。   “喂?”宣明庭叫住她,“小姑子,你怎么了?”   一旁的杏儿终于开了口,求道:“少爷,您别说了……”   宣明庭莫名其妙呆在原地,而杏儿眼中已是一片黯淡。   “非是姑娘不去,而是……不许她去。”她道。   阮小幺往回走的脚步又停了下来。   只听杏儿似诉苦一般,一股脑道了出:“除夕的夜饭也是奴婢送到这院儿里来的,并无人报知请姑娘去吃团圆饭,我过去问时才知道,因老爷并未回来,老夫人便不让姑娘去主宅一起吃了……”   脑海中便也浮现出了管事的仆妇那尖长的嘲笑声:“活该你一辈子没出头的命,还真当自个儿是哪个主子屋里的人呢!请她过来吃饭是老夫人慈恩,不请她过来吃饭她也没的怨,怎么,还跟我摆脸色!?”   那头的阮小幺心叹一声,止住了杏儿的话头,转眼看宣明庭——那面色果然已经沉了下来。   “你好歹是老夫人这头的外孙女,他们待你却是连下人都不如!”他怒道:“青天白日之下,怎可如此欺负人!”   当下不由分说,攥住阮小幺的胳膊便又要往外冲,口中道:“跟我去见姑母,她最明事理,一定会为你主持公道!”   阮小幺眼一瞪,拖都拖不住,被这蛮牛一边拽一边走,最后扒住了院门,死不肯松手。   宣明庭瞧不得这等腌臜事儿,早已憋不住气,见她如此,愤愤然“你、你、你……”了半天,“别怕,有我护着你!”   阮小幺被他拽得要吐血,一时怒从心头起,“咔嚓”一口便咬在了他那只手上,只听得一声惨叫。她松开嘴,嫌弃的呸了两口。   “疯婆子、疯婆子!……”这厢皮糙肉厚的宣二少疼得哇哇叫,胡乱骂道:“你这小姑子真不知好歹,我又不是要害你!”   那只手端起来一看,清晰的一圈牙印,些微渗了点血,他目光落在她那张小嘴上,好牙口……   她执起宣明庭的手,只见对方反射性的一缩,“休想再咬我!”   阮小幺:“……”   最终是抓住了那只手,她刷刷刷写道:【你就是在害我。】宣明庭拧着眉头,甚是委屈,“你果然不知好歹!”   她望了望那院里呆住了的杏儿,那神色似乎是被自己吓了住,不知所措。   【你若向你姑母说了,不止害了我,还害了杏儿。】“怎么说?”他颇不以为然。   这哪里是宣二少,明明是宣二呆,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这人还懵头懵脑,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   阮小幺暗自无奈,耐下性子,细细的写着:【老夫人不喜欢我,不愿让我去吃团圆饭,你告诉你姑母有什么用?她能忤逆老夫人吗?你如此莽撞的说出去,徒然扫了众人的颜面,你姑母甚至会因此为老夫人所不喜。还有,我只是在这里住两三天,大不了被赶走,杏儿怎么办?如此违逆主子的丫鬟会有什么下场?】这么一长串写完,手指头都酸了,好歹看到对面宣明庭的神色又有了些变化。   “可是……难道就这么不管不顾!?”他急了,道:“你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她挑了挑眉,眼神平静。   见他渐渐泄了气,阮小幺看着那只手上的牙印,歉然笑了笑,拉着他,将他带到屋里。   桌上搁着方才的“乐器”,几排瓷杯和两只竹筷。阮小幺坐好,依旧敲起了那杯子,这次换了一首《铃儿响叮当》,哄他开心。   宣明庭仍是闷闷的,却抬了抬眼,不自觉瞅了两眼那杯中颤动的水,被那轻快明朗的律子吸引了过去。   杏儿却在他背后松了口气,想到刚刚的事,又有些揪心。她不知道姑娘在宣明庭手上写了些什么,只是隐隐觉得,自己差点就酿成了一场祸事。   方才只顾着向宣二少爷诉苦,却没料想到,若他把这些话告诉了大娘子,爽快了一时,事后自己会有什么下场!?   无事生衅、挑拨口舌、诋毁主子……任意一条都足够管事的将她卖了出去,一辈子翻不了身了。   想到这里,猛然间后怕了起来。   万幸万幸,宣二少爷回来了,虽看起来面有不服,人却安安稳稳坐在这里,听姑娘敲着小曲儿。   第二十三章 无事生事是非多   屋外无星无月,宣明庭借着荧黄的烛火幽光踏出那屋子,回头向里面道了句:“我走了。”   那脸色闷闷的,似憋着什么不乐意的事,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转身,大步跨入了黑暗中。   檐下阮小幺与杏儿立在一处,瞧着他的身影消失,一个笑着摇了摇头,一个无声叹了口气,不多时,便回了屋。   宣明庭出了那院,往不远处灯火通明、锣鼓喧天的亮敞地儿过了去,穿廊过院,转过一处厨房时,蓦然间闻到一股甜香,原来那厨房门只是虚掩着,轧了条缝儿出来,从那缝儿中,恰巧见着一个丫鬟捻了块梅花酥进嘴里。   他又折回步子,推门进了去。   厨房里烟火气甚重,厨子婆子小厮哄闹在一处,各院等着各院的吃食,吵吵嚷嚷,见着宣明庭,愣了一回,齐口道了声“二少爷”,便噤了口,下人们各做各的事,那掌事忙陪着笑过来道:“二少爷怎自个儿踏了这油烟地儿,要吃什么,着下人们来说一声可不就成了?”   “我就是来看看,”他转了两转,扔盯在了那青瓷碟里的梅花酥,瞧着甚是脆甜爽口,回头便粗声粗气地对哪丫鬟道:“把这糕点给玲珑姑娘送过去。”   那丫鬟乍见他进来,打眼瞧出是谁时,便已傻在了原地,蓦地听到这么一句,好半天才慌道:“二少爷,这是……这是陈姨娘那里要的……”   宣明庭眉一竖,“什么陈姨娘张姨娘,本少爷让你给送你就送!西边院儿里的玲珑姑娘,这一副痴蠢样,送错了拿你是问!”   那掌事的陪立在一边,低了眉眼,一副不管不问的模样。   那丫鬟瘪着嘴,一副想开口又不敢开口的神色,嘴边那点甜粉都想不起去擦,最后终于细声细气地道:“少爷若要的话,我再去叫厨房做一碟……”   宣明庭却不待她说着许多,一肚子气在心中,横竖就是与她过不去,径直便抄起那碟儿,往旁边一个小丫鬟手里塞去,:“给姑娘送过去!”   那小丫鬟惊怔着眼,吱都不敢吱一声,得了令,一溜烟便跑了。   “你姨娘要,再去做一碟便好了。”他扫了那丫鬟一眼,掸了掸手便信步走了出去。   剩那丫鬟空着手,瞪圆了眼,又是急又是委屈,一抬眼,发现众人都觑着眼看自己,嚷嚷道:“看什么看!”   咕哝了几句,便叉腰催促那做糕点的厨子,“愣着做什么,赶紧重做一盘啊!难不成让我动手啊!?”   那送梅花酥的小丫鬟一路丝毫不敢耽搁,到了西边那院里,叩了门便将点心递给杏儿,道:“宣二少爷着我送给姑娘的。”   阮小幺在屋里正被杏儿强拉着守岁,听到动静,出来一看,见那小丫鬟神色悻悻,瞧着了那碟子梅花酥,心思绕了几绕,便觉不妙。   她拿了那梅花酥,当下便将杏儿往屋外头赶,那送东西的小丫头在一旁看着,又怔愣了,竟不知如何是好。   杏儿被阮小幺这么一推,一个没防备,差点摔倒在地,惊道:“姑娘、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阮小幺答不了话,冷着脸将二人轰出门外,“嘭咚”一声把门关了起来。   杏儿呆了片刻,这才反应过来,“咚咚咚”拍着那门,急道:“姑娘!你怎么了!?这又是哪里不乐意了!?”   候了半晌,那门终地开了一条缝,扔出了一碟子梅花酥,就任它摔碎了,烂在地上。   阮小幺再一次关上了门。   那小丫鬟看在眼里,好半天才怯怯地问道:“杏儿姐姐,玲珑姑娘她……”   “我、我……”杏儿也不晓得自己究竟哪里让姑娘不乐意了,眼看着那门铁紧的锁着,只道是她恼了自己。   但是怎么就突然恼了呢?   她怔怔地靠在那门边,想来想去也只想到了一个原因——那碟子梅花酥。   莫非姑娘是因见着了那糕点,便觉得的自己没能耐,除夕夜里连一点吃的都拿不过来,还要仰仗宣二少爷送这盘子点心,因此恼了自己?   但是……她就是没什么能耐啊,若像别的那些个丫鬟如此精明能干,那也不会来伺候姑娘了。   屋子的另一头有丫鬟睡的小铺,然而杏儿经此刻一闹,一点睡意也没了,对着那小丫鬟强笑了笑,“你先回吧。”   那小丫鬟瘪了瘪嘴,眸子里尽是同情,三两步离了那院子。   杏儿一个人立在檐下,又轻拍了拍那门,“姑娘,别恼了,明日我去厨房给你做点点心来,可好?”   屋里没有动静,姑娘似乎还没消气。   她找了块干净地儿坐了下来,不时瞧瞧窗纸上那片明亮,这漆黑的夜里面,放眼天际,也只见着了这一片亮光。   姑娘的性子其实很好,只是刚刚一时气不过罢了,毕竟是小孩子,歇一歇也就消气了。   她这么想着,心中又好过了一点。   不知在屋外头坐了多久,突见那烛火明灭了一瞬,她又打起一点精神。定是姑娘消了气,来开门了,不由便露出了点笑意,又敲门道:“姑娘,我倒怕你睡着了,你可开开门吧。”   可是屋内依然是一片寂静。   她泄了气,一股委屈涌上心头,慢慢拍了拍门,轻声道:“姑娘你睡了吗?”   “你就行行好,把门开了吧……”   冬夜寒气袭骨,这么坐在地上,冷意便不知不觉侵上了身子,整个人冷了起来,渐渐感到一阵麻意。她抱着膝,脑中思绪杂乱,爹娘卖她到商家、下人之间的挤兑腌臜、自己所受的嘲讽诋毁……一时又浮上心头,鼻中一酸,两颗泪便滴在了衣裙上。   她就是这么个无足轻重又没甚能耐的丫鬟,软弱可欺,任谁都可以拿捏,被排挤过来伺候姑娘,原觉得姑娘性子不挑,结果连她也恼了自己。   寒冬冷夜中,自个儿越想越难受,泪就止不住的涌出来,抽抽搭搭的在门外小声哭了。   屋内,阮小幺听着门外的抽泣声,最后剪了次灯芯,躺在床上,睁眼守了半天,也迷迷糊糊睡去了。   这头相安无事,那头被夺了一瓷碟儿梅花酥的丫鬟在厨房又催又叫,好容易又做了盘,当下便拿了,一路小跑回了陈姨娘的屋。   那屋里刚熏上一炉安神香,袅袅云烟若隐若无,陈姨娘身段瘦削,绾着一边堕马髻,头饰耳饰均未摘下,正好言好语安抚着十来岁的儿子,又被他吵得头疼,一见那丫鬟,劈头便骂道:“死哪去了你!叫你做碟子梅花酥,你自己看看这都几时了!”   那秋烟色的帐里本来已睡得迷迷糊糊的孩子突然惊跳了起来,探出头便也骂骂咧咧,“蠢映芍、懒映芍!非要小爷我打着才肯动两步!”   那丫鬟正是陈姨娘屋里伺候的人——映芍。   她一脸委屈,将那碟儿送了过去,伏跪着身子请罪,“姨娘别恼了,映芍下次躲起来偷偷的做点心就好了……”   “怎么着?”陈姨娘一双狭长的眸子扫过去,“你还委屈了?”   “映芍受委屈不打紧,可是今日映芍着实替姨娘委屈!”那丫鬟道。   她接过外头丫鬟煮的茶,递过去,添油加醋将方才宣二少爷的事说了一通,罢了,神色殊为不平,道:“我常年在姨娘屋里,那宣二少爷如此作态,不是摆明了不顾及姨娘的颜面么!谁不晓得他是大房那边的亲侄子呀,这不是那头挑事儿么!”   第二十四章 大年初一的烦心事   那并蒂莲釉里红的瓷杯被“嘭”地掼在桌上,映芍低了头,听上头哼道:“他不就空顶了个大房的名头么!半个儿子都生不出来,逞什么威风!”   自古妻妾多事端。大娘子进商家十来年,只生了三个丫头,自己被相公纳了的头一年便生了个儿子,除了有个正室名分,她大娘子有什么可炫耀的?   哦,说是正室,其实还是个继室,上头还有个死了的沈氏压着呢。   她这么想着,看向自己儿子的眼神便越发的爱怜,越发觉得今后这个庞大的家业自然会落到他头上。   却全然忘了那个“死了的沈氏”还留了两个儿子——真正的嫡长子。   陈姨娘将那梅花酥递了一块到儿子嘴边,看他吃得香甜的样子,笑了笑,对映芍道:“起来吧,这也怪不着你,明儿个我自会与老夫人说,也给你出了这口气!”   映芍伏地谢恩。   年初一一早,上门拜年的人便络绎不绝,老夫人因昨日睡得晚,身子骨乏困,一应事物便俱交由大娘子打理,直至近晌午时才起了身。   陈姨娘起了个大清早,特意穿了件大红底子万字流云的交领长袄,却并未怎么施妆粉,只等老夫人起身了,带着映芍便去了大院儿里。   刚进院子,便瞧见一个丫鬟捧着脸盆出了去,另一个守在门前的丫鬟见了自己,便打了帘子,拐了进去。   老夫人才洗漱完毕,听丫鬟通报,眼也不抬,道:“往年都没见着这么早,今儿个怎的如此勤快?”   那丫鬟出了去,请人进来。   映芍在外头候着,陈姨娘一进屋,便福身笑道:“给老夫人拜年了,祝老夫人寿深似海!”   此时的阮小幺正在屋里呼呼大睡,丝毫也不知战火已快引到自己身上。而杏儿晨早起来敲了几回门,仍是不见里面的人开门,只道是姑娘气性大,只得从厨房端来早膳,搁在自己那屋中,眼见着饭菜都凉了,姑娘却还是没个动静。   别是出了什么不吉利的事儿了吧!她心一慌,不由便想到了这一出。   “呸呸,胡想什么呢!”她扇了自己两掌,立在屋门前自言自语,“大年初一的,哪来那种晦气事……”   她又加重力道,拍了拍门,“姑娘,快午时了,该起了!”   阮小幺终于迷迷糊糊的醒了过来。   一清醒又想到了昨晚的糟心事,便痛苦地呻吟了起来,一个哑巴该怎么跟一个文盲交流复杂深层的含义?   等等,呻吟?   她蓦地睁大眼,抚着喉咙,“啊……”   “咳咳……”   一个支离破碎的音节吐了出来,哑的几乎不成调,紧接着喉头便一阵生疼,顺带着微微发痒。   阮小幺一个激动之下,张着嘴便“啊————”开始长发声。   然后随后那喉咙突然痛得她直冒泪,火烧火燎的感觉,却也更加瘙痒,痒得她在脖子上直挠,恨不得将呼吸道都抠出来挠一挠。   这说明我在痊愈期了!?她揉掉眼泪,那股兴奋无与言表。   “姑娘,姑娘你醒了吗?”   杏儿还在门外叫着。阮小幺一个打挺,拖了鞋便扑过去开了门,只见杏儿眼眶微肿,白皙的面容在晴日照耀下显得有些憔悴,却依旧笑望着自己。   她张了张嘴,将杏儿拉进屋。   “姑娘,你不恼我啦?”杏儿一边笑一边将水壶搁在桌上,倒了杯水,“你先喝水,我去拿漱水来。”   阮小幺去将那门关上,正经坐在她对面,声音无比微弱,“杏儿……”   杏儿手中那水杯“哐当”一声,摔在了桌子上,满杯的水溅到了阮小幺的胸口。   “姑娘!姑娘你没事吧!?”她手忙脚乱的拿起布巾,擦了一通,半晌,睁大眼睛不可置信道:“姑娘你能说话了!?”   “啊——”阮小幺张大嘴。   那嗓音不仅沙哑而且漏风,像破布帘子串着屋外头的寒风的声音。   杏儿却喜上眉梢,“太好了,姑娘你能说话了!”   “听我说,”阮小幺忍着喉头的疼痛,一字一句道:“昨日的梅花酥或许会生事端。”   “什么?”杏儿嘴角还挂着刚才的笑。   她的喉咙实在太疼,不得不倒了杯水灌下去,好半天,才微声道:“若老夫人知晓,想借机训责我,必会拖累你。”   杏儿听了半天,才懂她的意思,却又不以为然,道:“一碟子梅花酥而已,这种小事,老夫人就算知晓了,好好地又怎会责你?”   “那是宣二少爷给我的,我见他性子有些莽撞,必是从哪里夺了这梅花酥过来,对方自会气恼,当然可能告诉老夫人。老夫人素来不喜我,借机生事也有可能。”   她说了一通,也不知杏儿听到了多少,听懂了多少,又听进去了多少,只是感她一片赤诚心,若再让她受自己牵累,阮小幺日后也不会安心。   杏儿虽不聪慧,然经她这么一说,却也听出了这其中一些弯弯绕绕,老夫人若真借机生事,作为这几日伺候着姑娘的丫鬟,她哪里能讨得了好。   说不定还会先拿自己开刀。   杏儿呆了一呆,神色有些茫然,半晌,看向阮小幺:眉目灵动,面色淡然,似乎早有预料。   “所以……所以你昨夜才将我赶了出去!?”   她皱着眉头,想了许久,似乎想到些什么,却不甚明了,“但……你赶走我,也没什么用啊!”   “你会少受牵累。”阮小幺道。   俗话说得好,女人之间一旦有了共同的敌人,即便不是朋友,也会是盟友。   每一想到这句话,阮小幺就觉得,这真是太有哲理了。   果然,待杏儿伺候阮小幺洗漱穿戴完,熟了头,便听到屋外头一个婆子叫道,“林安家的、杏儿!赶紧出来!”   她忙急急出了屋,只见老夫人院儿里的王婆子正立在院子里,又左右张望了望,“怎的就你一个?林安家的呢?”   “林妈妈恰刚不在。”杏儿陪笑道:“王妈妈来有什么吩咐?”   王婆子抬着下巴,扫了一眼那单调简陋的屋子,道:“老夫人着你过去一趟,赶紧走吧!”   杏儿心中便打了个突。   “哎,我收拾一下就来!”她又急急的跑回屋,悄声道:“老夫人真让我过去了,怎么办?怎么办!?”   阮小幺正坐在妆台前,耍弄着头上的铃铛,见她眸子里透着一股惊慌,凑了过去,沙哑道:“实话实说。把我往坏里说。”   “什、什么?”杏儿没听清。   阮小幺喘了喘气,润润嗓,刚准备说话时,又听得外头叫唤,“磨蹭什么呢!赶紧走啊!”   “哎,来了!”杏儿一声应下,丝毫不敢耽搁,也等不及听阮小幺说什么,只望了一眼便出了屋。   那王婆子正不耐烦,没好气道:“还赶着去伺候‘主子’呢,先担心担心自个儿吧!”   她心中又是一跳,瞧着婆子那脸色,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跟着走了。   这头的事儿却全是那陈姨娘挑的,她志得满满进了老夫人的屋子,原想这么一顿说了宣二少爷的事,老夫人会责到大娘子头上,却不料大娘子那女人不知从哪出听到了这话,后宅中一整院的女眷们都不管了,径直便来了老夫人这里,堵得她一肚子的话当着面说不出口,差点闹得了两面不是人。   老夫人大年初一才好了点的心情这么一早上就被陈姨娘搅得烟消云散,听到她说宣二少爷斥责下人没伺候好玲珑那丫头,早已将满腹的不快转到了阮小幺身上。   第二十五章 人心刹那变   若不是那丫头在宣明庭跟前谗言,人家一个外人怎么会管到自己家头上来!?   一想到这丫头小小年纪就已如此会挑拨是非,老夫人便生了一腔的火,商家供她吃供她穿,还拨了两个下人伺候着,她还有甚不满意的!?   果然跟她娘一个德行,贪得无厌。   此时大娘子却恰好又进了来,笑着给老夫人拜年道喜。   “你来的正巧,姨娘昨儿个受了些委屈,你可知晓?”老夫人道。   大娘子朝陈姨娘那处扫了一眼,见那女人低了头,一副小家子模样,心中便明了了一半儿。   她端端正正坐在老夫人一边,道:“昨儿个除夕夜,谁那样不长眼?”   陈姨娘得了老夫人的眼色,又将那话重述了一遍。   此回可不敢再添油加醋,真当是“老老实实”,连自己都觉得无甚意思。   大娘子处处精明,岂不知她话中意味,明摆着要将事儿扯到自己头上,当下便道:“这都是我的不是。挑了两个下人给玲珑,他们见无人掌事,便惫懒了起来,这才让姑娘心生了怨言,致使我们商家在外头声名受损,请老夫人责罚!”   说罢,便要下坐去跪地谢罪。   陈姨娘一听,暗自又急了,这话头一下子便转到下人们服侍不周上去,倒和大娘子娘家无甚干系了。   她面上讪讪的,便有些挂不住,想了想,忽又道:“大娘子拨去伺候玲珑的那两个下人,我是见过的,平日里最是恳勤,再说了,商家仆众一向谨慎,哪会没有掌事的,便惫懒了呢。”   “那姨娘的意思是我侄儿宣明庭挑拨是非喽?”大娘子道。   “哎呦,我可不是这意思!”陈姨娘被戳破心思,面皮上微微发红,正待开口,外头一个婆子道:“老夫人,杏儿已经到了。”   陈姨娘闭了嘴。   “进来吧。”老夫人道。   杏儿第一回进主子的屋,整个人都怯怯的,头也不敢抬,眼也不敢瞟,只觉得这屋中富贵奢华,任她一辈子想都不敢想,蓦地听到老夫人一声“抬起头来”,不由自主将头抬了起来,一双眼却依旧低着,不敢瞧那座上之人。   “好没廉耻的奴才,叫你好生伺候姑娘,你怎么伺候的!?”大娘子一声叱喝。   杏儿一听,当下傻了眼,“奴婢……奴婢……”   她本就提心吊胆,此刻更是脑中一片空白,软着脚,结结巴巴不知该说什么。   陈姨娘在一边劝和,“这丫头瞧起来也是个规矩模样,定不是那种阳奉阴违之人。”   大娘子却问道:“还有个伺候的婆子呢?”   “遍寻着也未寻见。”一旁侍立的下人道。   老夫人哼了一声,对大娘子道:“我们商家何时出了这等人物,居然连寻都寻不着了!”   大娘子又连连谢罪,转向杏儿时,那眸子中却冷得似冰一般。   杏儿在这自身难保的情况下,心思却终于转得飞快,刹那间便明白了前儿晚上姑娘冷淡对她的用意。   她是给自己留了条后路,将所有的错都推给她!   姑娘只是个小孩子而已,心思聪慧、心地纯善,却早早没了爹娘依靠,如此想一想便觉凄苦心酸,她只伺候了姑娘一天,姑娘就如此心诚待她,她又怎可如此不仁不义,置姑娘于不利!   可惜事实容不得她多想,大娘子平静的声音已经钻进耳中,“这等欺上瞒下的奴才留着便是败坏门风。王妈妈,将那伺候的婆子打发了,这个丫头……发出卖了吧。”   那王婆子应了声,就要将杏儿往外拖。   杏儿呆跪在地上,犹如晴天霹雳。“发出卖了”,能卖到哪里去?无非是勾栏妓院那种污秽的地方!   她蠢笨无知,惹老夫人与大娘子不乐意了……   王婆子过来拉她,“赶紧与我出去,别碍主子们的眼!”   她瘫软在地,只死死攥着那婆子的一只脚,眼泪不住的往下流,晨间特意擦上的薄薄一层胭脂此时花得一片淡红,瞧起来滑稽无比。   “老夫人!您行行好饶了奴婢吧!奴婢当真不敢丝毫怠慢啊……老夫人!求您了……”她哭喊着又挣开王婆子,跪过去伏在地上。   陈姨娘坐在一旁,别过眼,意兴阑珊,每折了大房一分一毫,倒损了个小虾米。   大娘子冷眼瞧着,不耐道;“堵了她的嘴,省的听了厌恶。”   老夫人似看闹剧一般,眼神浑浊而尖利。   一屋的下人们低着头,没一个多说一句话、多喘一口气。   外头有仆妇找了破布过来,往她嘴里塞去。杏儿脑中嗡嗡的响,什么也顾不上了,只听到自己的声音大声叫道:“非是奴婢伺候不周,实乃玲珑姑娘太过悭拗,奴婢怎么服侍都称不了姑娘的心,奴婢蠢笨……”   大娘子不予理睬,老夫人却正眼瞧了她一眼,“哦?”   杏儿似得了赦一般,又跪伏在地上,哭道:“林妈妈如何,奴婢不知,奴婢只知姑娘嫌这嫌那,就昨儿晚上,为着一碟子梅花酥,便将奴婢赶了出屋……此事送梅花酥的香儿亲眼所见!”   因此说,世人行事,无论忠奸善恶,有时也会违着自身本性。情急之时,恶人也能行善、善人也生奸邪,然种种是非,只缘起于这一念之间。   阮小幺自杏儿被叫走之后便无甚乐趣,在屋里头转来转去,最后搬了张凳子坐到了院儿里——赏景。   赏什么呢?   稀薄的阳光映照下,角落处尚未融化的残雪孔孔洞洞,闪着金色的光芒,满院子几乎空无一物,瞧那园圃里似乎曾栽过几株花草,如今也是空荡荡一片,唯有靠着墙那处长了株纤瘦的玉兰,连花骨朵儿都见不着,秃秃的几根枝桠乱伸,颇有“我自横刀向天笑”的气势。   她呆在院儿中不惹是非,是非却横着心惹上自己。   好端端的坐在那儿,突然间脑后一痛,一颗小石子正中后脑勺。   阮小幺一个激灵,猛地回过头去,见院外几道身影忽的一闪。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墙那头响起。   “正中靶心!”   “少爷好准头!”   “不对呀……你是不是打错人啦?明明说是姑子的!”   她模模糊糊听到几声孩童争执,还未待探个究竟,那罪魁祸首已然一个接着一个蹦了出来。   一、二、三、四、五,五个圆滚滚的孩子,一身绫罗绸缎差点闪着人眼,最小跟自己差不多高,最大也不过十岁出头的样子,皆看着自己哈哈大笑。后头一群丫鬟小厮跟着,远远地不敢上前。   “喂,小丫鬟,那个姑子呢!?”一个男童大嗓门的喊道。   阮小幺捂额,赶紧搬了凳子往屋里走。   后头两个小少爷不乐意了,上前便将她一推搡,“问你话呢!”   她“啪”地一声拍上那只手,不理不睬,继续往回走。   那小少爷一个吃疼,怒道:“你是哪个小丫头,竟敢如此放肆!”   其余几个小女孩哗啦一阵跑到那屋里,左瞧又瞧,最后探出头来道:“四哥,屋里没人!”   那四少爷“啊”了一声,盯住了阮小幺,许久,一拍手,指着她便道:“你是个哑巴,你就是那姑子!”   “你就是在慈什么寺里面的那个小姑子!”他拍着手哈哈笑。   另一个男童皱着眉,“她有头发,不是姑子……”   ----------O(∩_∩)O-------------   第二十六章 杖责?   那几个少爷小姐们团团围住她,又是掐又是拽,你一言我一语地又争执了起来。   阮小幺人小力气小,拗不过那几个孩子,烦躁无比,推开一人便往回跑去。   院外那些个下人们几双眼只盯在自家小主子身上,他人死活一概不管,瞧见阮小幺被当众耍弄,不来阻止,反看热闹似的笑了起来。   那笑声刺耳无比,阮小幺一张脸完全冷了下来。   然而小小的身子再一次被那皮孩子抓了住,连头发都被揪在了他手里,那孩子还在嚷嚷着:“她是姑子,这头发肯定是假的!”   她两手都被制住,头发被揪地生疼,这些孩子都是爹娘宠着、下人们捧着,事事违不得心的主儿,见她如此挣扎,更是无法无天,像对待玩具一般,揪头发的揪头发,拽衣服的拽衣服,哄闹着又乐了起来。   阮小幺一腔怒火蹭蹭地往上冒,为首的那大孩子见她“假发”怎么都揪不下来,瞪着眼,朝院外便叫道:“商福,拿剪刀来!”   那下人“哎”了一声便赶紧往回跑。   她再也忍不住,使了吃奶的力气把他往旁边一推,倒在地上的那凳子也不管了,拔腿就冲回了屋。   那孩子没料想到她力气如此之大,冷不防被一个推搡,脚后没站稳,圆球一般的身子刹那间往后倒去,后脑勺不小心便磕到了块石头上。   这么一摔之下,众人懵了一懵,那孩子傻了片刻,“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   那个个下人们此时才反应过来,轰地悉数跑过来,诚惶诚恐将他扶了起来。七手八脚地拍落身上的灰土。一个丫鬟触着那片后脑勺,蓦地发出了一声尖叫。   她手心里已沾上了一点血渍。   那孩子原在哇哇哭闹,见着那血,呆愣了片刻,更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差点就没抽搐了过去。年纪小一点的下人已是懵头懵脑不知如何是好,一个年长的婆子的方回过神,冲着一人道:“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去通报二娘子!”   众人又七手八脚将那孩子抱了出去,仅仅片刻,人群一哄而散,拥拥嚷嚷的小院儿便又变了冷冷清清的模样。那几个孩子气不过,捡了地上的石子儿便往那屋的窗口砸过去。   “该死的小姑子,你要倒霉了!”   “叫你欺负我四哥!”   ……   阮小幺躲过那些瓦石,头发已被揪得一团糟,那簇新的小袄也乱糟糟的,对窗外比了个中指。   她猜她是要倒霉了。   果然不多时,便被一个气力甚大的婆子拎到了院儿中。   商家宅院众多,阮小幺也不识得几座,但确定这不是哪个女眷的院子,瞧着满院子的下人、处处摆放的盆盆碗碗、以及那一围满满当当的屋舍,还指不定是哪出浆洗的院子。   老夫人却屈尊站在了那廊下,身后跟着大娘子与陈姨娘,廊下站着个哭哭啼啼的女人,一干下人立在周遭,阵仗甚大。   阮小幺被提过去,按跪在廊外,便见那个正在拭泪的女人尖叫着扑了过来。   “我家四郎与你一般年岁,你怎如此歹毒,连他脑袋都打破了!”她冲上来便要掴阮小幺耳光。   却被老夫人喝住,心有不甘退到一旁。老夫人冷冷看着阮小幺,开口道:“我商家是哪一点对不住你?你口里吃的、身上穿的,商家哪样亏待了你?自你来这两日,成天挑拨是非,败坏我商家的声名不说,竟然还想害我孙儿!”   下人们立在左右,无人交头接耳,那一道道目光却似针一般戳在她身上,鄙视、同情、厌恶、惋惜……阮小幺一一看在眼里。   冷眼看着,心中只觉得可笑。她想不通为何老夫人如此厌恶自己,只是因为她娘败坏了商家的声誉?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那头老夫人又道:“你既对商家如此不满,又已出家为尼,论律法,便与我商家了无瓜葛。蓄意谋害,该如何处置?”   后头随侍的婆子道:“谋害未遂的,依事态轻重处予杖责。”   阮小幺一双眼直盯过去,瞧那两个年老色残的女人在廊下一唱一和,面露冷笑。   “怎么,你犹自不服?”老夫人道。   她向下人使了个眼色,那两人一个拿了条凳子,一个拿了根长棍,杵在阮小幺两侧。   遥遥的一处拐角,一个丫鬟将这一切悉数看在眼里,又悄悄地溜了走,进了一处雅雅风致的院落。   甫一进屋,便听到一个女人道:“漪竹,外头如何?”   却正是柳慕云。   见她正要下地,漪竹忙过去扶着,道:“老夫人要杖责,现在恐怕……”   柳慕云面色一变,急急便去穿鞋。漪竹见拦不住,嗫嚅道:“姨娘,您别去了,您要过去,还不知老夫人如何恼怒呢!”   “我若不去,老夫人定会将玲珑往死里打,她本就是找个机会寻事而已!”   她一沾地,膝盖便是一软,险些崴倒,咬咬牙,直了身子,随便绾了把头发,披上一条长袄,道:“扶我过去。”   “姨娘!求您了!老夫人本就恼您了,您再过去的话,讨不了好的!”漪竹百般阻拦也拦不住,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哀哀恳求。   昨日柳慕云在老夫人屋里跪了足足有一个时辰,老夫人没事人一般摆弄着头上的花样,妆好后,才仿佛突然发现,着她起了身。除夕宴撤了后,老夫人在院子里看戏,又让她给按按肩,这一按便按到了散场,到最后她几乎已迈不开腿,被几个丫鬟搀扶着回了屋。   说得难听些,她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怎么为他人求情?   柳慕云叹道:“我与华娘情同姐妹,也看着玲珑一点点长大,她便如我的亲女一般,你让我怎忍心……?”   漪竹没了话语,默默的站起身。   “扶我过去。”柳慕云道。   此时阮小幺已被强按到了拿条凳上,丝毫无法挣扎,听得老夫人下令,“那就先二十棍吧,小惩大诫!”   去你奶奶个“小惩”!你个老不死的臭婆娘歹毒的老妖精我祝你&*#¥@%……   搜肠刮肚脏话骂了个遍,她狠狠抬起头,死死盯着老夫人。   ——她记下这仇了,若这女人有幸多活几年,他日,她一定要将这二十棍子一棍一棍还到她头上!   一棍子落下。   阮小幺蓦地咬住牙,痛得全身发颤,眼前便是一黑。   这可真是实打实的一棍子……   第二棍正待落下时,一个清丽的声音急急喊道:“且慢!”   老夫人一眼瞧去,便哼了一声,那小狐狸精居然如此精神抖擞,果真是越贱越好养。   她看向那举着棍子不知所措的家丁,冷道:“继续。”   柳慕云喝道:“谁敢!”   老夫人当下便变了脸色,铁青着一张脸,“放肆!”   “慕云自知僭越,事后自会向请罪祠庙,但老夫人……如此动用私刑,正为律法所不容!”柳慕云甩开漪竹搀扶的手,一步步慢慢走去,“玲珑出家为尼,已不是商家之人,若真失手伤人,理应交由官府,怎可私刑泄愤!”   第二十七章 哭哭哭哭你就知道哭   老夫人被气得直颤,直道:“把她给我拉下去!”   大娘子冷冷立在一边,道:“做姨娘就要有姨娘的本分,仗着老爷喜欢,难不成就可如此胡作非为?家规在此,怎容你寻衅生事!?”   她的声调不大,老夫人能听着,陈姨娘也能听着,柳慕云却不一定能听到。   陈姨娘目不斜视,手中那帕子却攥得又紧了分。   家丁们鱼贯而入,被柳慕云喝住,你瞅我我瞅你,不知如何是好。   阮小幺股间和大腿根都被那一棍子打得生疼,好容易抬起头,一看,居然是刚进寺时给她送点心的那女人,容颜面貌娇艳如花,眸子中却满是执拗,一丝一毫也撼动不了——为着自己。   她只是个侍妾,今日公然与主母叫板,今后怎么办?   她不愿有人为她如此出头,不愿有人因替她出头而落得个日后凄凉的光景,那是造孽。   然而柳慕云毫无他想,下巴高昂,神色倨傲,一字一句道:“即便私宅动刑,也需一家之主首肯,老爷是否知晓此事!?”   “他若不知晓,事后回来听说,是否会因此而恼怒老夫人!?”   “毕竟祖孙亲情,老夫人即便不念着昔日血脉恩情,也怜惜怜惜失怙孤女!”   一句一顿,一句一步。在众人的惊怔中,柳慕云几乎已逼到了廊下,毫无惧意地盯着老夫人。对方往后一个踉跄,颤抖的指尖对着她,语不成调,“你、你……!”   陈姨娘此时得了契机,忙护在老夫人身前,尖声喝道:“云姨娘!”   柳慕云却缓缓露出了个笑容,行了个大礼,福身深躬,道:“老夫人一念之仁,便可活人一命。慕云自知忤逆犯上,您自可家法处置。”   语气中却丝毫卑躬屈膝也无。   老夫人在媳妇的扶持下强自稳住了声,那面色已近乎狰狞,怒极反笑道:“好哇,反正你素日也是不服我管教,今日主动请罪更好……”   “来人,把玲珑赞关柴房,待老爷回来再行处置!至于你……”她阴沉地看着柳慕云,道:“先去祠堂跪着,老爷回来后,我自当一一报禀!”   柳慕云又福了一身,“多谢老夫人怜悯。”   她走过阮小幺时,轻轻瞥过去了一眼,笑着,微微摇了摇头。   阮小幺怔住,待她走过时,刹那间泪便流了出来。   她从那眼眸中,看到了许久未见的暖意,牺牲也无需回报,这个女人将是非揽到了自己头上,却只笑望了她一眼。   世人瞧的是唱戏一般的哄闹,她却透过那唏嘘叫好,见到了向着她的那颗澄澈明净的心,永不退却,永不褪色。   闹剧散场,柳慕云早已被带了下去,大娘子搀扶着老夫人带着一群丫头婆子踏出了那院儿,下人们叽叽喳喳传着风言风语。   而自己,则被几个家丁拖着,扔进了不知哪个屋子,屁股瓣儿着地,疼得个龇牙咧嘴,外头早已“咔哒”一声落了锁,脚步声一过,周遭又静了下来。   仿佛之前那场刁难只是过眼云烟,然而稍稍一走动,股间骨头里闷闷的疼痛又提醒着她,这是九死一生。   还好只受了一棍子,若那二十棍都打在身上,估计不死也得废了。   也不知云姨娘会怎么样,一想到老夫人走前那阴狠的目光,她八成……岂止讨不了好,能完整个身子出祠堂就算是谢天谢地了。   胡思乱想了一通,终于回过了神来。   柴房里摞着横七杂八的柴堆,干燥却阴冷,没有窗户,门一关便乌黑黑一片,唯有门缝里透进了一圈光亮。   这尼玛光不来风来。她缩在稻草垛中间,不多时便遍体生寒。   还不晓得要被关多久。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逐渐适应了眼前的昏暗,拖了几墩子稻草给自己垫了个乞丐窝,不时觑着那门缝一会儿,阳光渐渐变得有些刺眼起来。柴房不是院与院之间的必经之路,瞧了这么多次,竟是冷冷清清一个人影也没有。   不多时,肚子又饿了起来。   外头马厩里不时有马嘶啼,那日头下的影子已从对面拉到了自己这边,估计也差不多下午两三点了。   她可是从一早到现在一粒米也未进哎……!   怎么自从到了这里,一下就从温饱线上掉了下去,求个正常三餐就如此之难!   正在柴房哀怨戚戚时,突然间外头的锁有了点响动。阮小幺一个精神,鲤鱼打挺爬起来,忙从那门缝儿中往外窥去。   竟然是杏儿。   她一面哭一面摆弄那锁,最后终于死了开锁的心,左右东张西望,又胡乱抹了抹泪,轻轻拍了拍那门,悄声道:“姑娘,姑娘?”   阮小幺手指轻叩了叩另一边。   杏儿一听到那哒哒声,瞬间那眼泪又哗哗地流了下来,抽泣得语不成调,含含糊糊道:“姑娘,我对不起你,我该死我该死……”   阮小幺茫然觑着,实在不知她是受了什么刺激。   杏儿哭了半晌,才终于停了下来,想起正事,从怀中掏出了个纸包,道:“姑娘到现在还没吃过吧?我给姑娘带了两个馒头,姑娘凑合一下吧。”   说罢便想将那纸包从门缝中塞过去,塞了半天也塞不过去,“哗啦”一声那纸包撕裂了一角。   阮小幺:……   杏儿急急地上下扫了一圈,最后蹲了下来,指着墙根某一处,道:“这里有个洞。姑娘,你从里面把柴火移开点。”   她依着那手指的地方气喘吁吁地搬开一捆捆柴火,果然有个一拳大的洞,估计是排水用的。杏儿将那纸包塞进去,瞧了会儿,又怔怔的流下泪来。   “委屈你了……姑娘……来日若有缘,让杏儿伺候姑娘,任打认骂,杏儿心甘情愿!”   阮小幺额头青筋一跳,她又不是催泪弹,怎的这丫头见自己就哭?   她打开纸包,那两个白面馒头还热腾腾的冒着气,感动的简直热泪盈眶,三两口便吞下大半个,噎得直翻白眼。   外头没了动静。阮小幺乘空瞄了一眼,杏儿早没影儿了,何时走的都不知道。   她耸耸肩,继续啃那馒头。   日头将斜之时,那门才再一次被打开。   阮小幺正倒在那稻草堆上、几垛干柴后头呼呼睡大觉,被那推门声惊醒了过来,一时间有些发愣。一不小心头发勾上了柴垛,扯得生疼。   两个皂衣的家丁将她搀扶了起来,道:“请姑娘跟我们来。”   那两人面无表情,语气也是平平,并无任何鄙夷或是恭敬。阮小幺不明所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跟着出了柴房。   出了门,便被那明亮的光线刺得眯了眼,看外头处处是明晃晃一片。她跟着那两个家丁一路往前走,路遇到那些下人,只飞快地瞧了她一眼,便转头匆匆过了去,好似她是什么瞧不得第二眼的人一般。   一路从下人院房穿过前院,到了商府的另一边,远远地便瞧见大理石铺道,明玉一般纤尘不染,修竹篁篁,青翠一片。走近了些,才觉是一座书斋。那门廊下挂着一副匾额,正楷写着“清心明志”四个大字,两侧楹联以行书写成,横竖看来都一个字不认得。   门口一小厮进去通报,片刻后,道:“老爷让姑娘进去。”   那两家丁便守在了门口,阮小幺一人迈过了那门槛。   第二十八章 我的外祖父外祖母   书斋内一架黑漆紫檀屏风挡在近前,处处是字画古玩,右侧一架八宝格连着顶,一边垂着疏疏落落的珠帘,犹自微微晃动,里侧仍是一架屏风,四扇微折,上描画着囊萤映雪、珠帘后一个浑厚的声音传来,“进来吧。”   她拨开那珠帘,转过屏风,便见轩窗朗朗,古籍典经俱架在一边,墙上挂着副烟色的画卷,一人负手而立,身长七尺,鬓边却有了些星星点点的衰色,正转过身来。   真是……帅哥老了也是帅哥啊……   瞧那沧桑的气度、瞧那刀刻般的法令纹、瞧那看惯波澜的眼神……   “怎弄的如此邋遢?”他开口道。   阮小幺一愣,幻想霎时破灭。   低头一看,那桃红色鲜亮的小棉袄早黑一块灰一块,好不容易挂上去的头发又耷拉了一绺下来,无情地嘲笑着她的笨手笨脚。   但是……这个老帅哥是谁?外祖父?   “我本想除夕团圆,你必定思家心切,便让你来团聚几日,哪知道生出了这许多事端。终是我考虑不周。”   他叹了声,那神色中透出了一丝苍老,“玲珑,别怨你祖母。”   阮小幺的目光定定落在他身上,开不了口,也不知道怎样开口。   “她究竟是恼了你母亲,时日长了,想通了也就好了。”他又道。   阮小幺抿了抿嘴,不置可否。   一室俱寂。她不知站了多久,终于听到外祖父再一次开口,“去向你祖母陪个罪,明晨我着人送你回寺。”   她心生嘲讽,然而眉眼却平静无比,半晌,终于问道:“若我赔罪,你会、饶过云姨姨吗?”   却见这外祖父神色一惊,眉头便紧皱了起来。也不知是惊她能开口说话,还是惊她那四处漏风的、老鸹一般的破锣嗓子。   正待开口说第二句话,喉中痛痒,止不住的连声咳嗽,好半天才歇了下来。   外祖父忙对外间道:“双林,到杯热水来!”   她幼小的手抓住他的衣袖,几乎是咬着牙道:“求外祖父饶过云姨姨……”   外头双林正好送上水来,见此情状,低了头,将白瓷的杯儿轻放在桌上,一躬身便告退了。   外祖父将她的手拉开,“内宅女眷一应事务都由你祖母打理,你可自与她去说。”   阮小幺一急,不住地摇头。   “怎么?”   她灌了两口水润喉,微声道:“我只能赔罪,无法求情。”   “你……”外祖父眉头微锁,终是长叹了一声,“罢了,外祖父竟是没你想的通透。你去过祖母那处,晚间,我会去劝个和。”   她长松了口气,苦笑。   除了求眼前这个“外祖父”,还能有什么办法?   当日从书房出来,一个婆子便带着她去了老夫人的院子,还没进院门便被两个丫鬟拦了住,道:“老夫人去荷花厅用饭了,还未回来,妈妈你要有事,在此候着便是。”   那婆子脸上堆着笑,忙把阮小幺往身前推,“哪是我有事啊,这不,是玲珑姑娘来了嘛!”   话音刚落,跟前两个丫鬟便变了副脸色,连着那院儿里呆着的三两个丫鬟都齐齐看了过来。为首的那个杏仁眼,嘴角扬得高高的,问道:“哪个姑娘?”   那婆子“啊”了一声,道:“玲珑姑娘啊……”   “哟,这是什么姑娘呀?”那丫鬟一绢帕子掸了掸,一双眼在阮小幺身上扫过去,指着院儿里道:“我们这儿有青梅姑娘、紫玉姑娘、月芹姑娘……就是没个什么玲珑姑娘!”   其他那些丫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院子里一个丫鬟插嘴道:“倒是听说了个‘玲珑姑娘’,此刻不正在柴房吗?”   那几个丫鬟一听,皆是哈哈大笑,老夫人院儿里的大丫鬟丹茜直指着那婆子道:“这野丫头从哪儿带来的,赶紧送哪儿去,老夫人这院儿岂是什么杂七杂八的人都能进的!”   阮小幺哑着嗓子道:“我从外祖父书斋来的。”   那丫鬟止了笑,面色微僵,“你……你不是已经哑了么!?”   阮小幺露出了个大大的笑脸。   “姑娘只是一时喉疾,过些时日自然就好了的。”那婆子打了个圆场,道:“真真切切是老爷叫她来的,来给老夫人赔罪呢!”   丹茜撇了撇嘴,此时却也不敢直接赶人了,只道:“来得不巧,老夫人此刻不在,让‘玲珑姑娘’先候着吧。”   那婆子忙应下,拉着阮小幺便往院里走。   “哎、哎!”那两丫鬟又将二人拦了住,没好气道:“做什么呀!?”   “我、我带姑娘进院里候着……”那婆子结结巴巴道。   丹茜一手指着落脚那片地,道:“就是老爷进老夫人的屋,咱也得通报一声。这位姑娘既然是来赔罪的,就在这里候着吧!”   “这……”   “这什么这呀,妈妈你有事的话先走就是了,又不用在这里陪着。”丹茜道。   那婆子想了片刻,唉了一声,对阮小幺道:“姑娘,你好生在这处候着,我先回了。”   阮小幺点点头。   那婆子似得了令,一转身,便脚下生风,望都不望一眼,逃也似地走了。   甫一离了视线,丹茜便推了推阮小幺,“去去去,离远些,一身灰头土脸的,别脏了我这袄子!”   阮小幺被她退到了几尺开外。看了她一眼,便转过了头。   那眼神中无波无澜,只是一片黑沉,竟看得丹茜心中发渗,不自然别过头去,在院儿里叫了个丫鬟替着,自己回那院子里去了。   阮小幺无甚反应,找了个地方呆着,扮起了木头娃娃。   老夫人的院落在宅子的最里间,院门外没两步便是回廊,廊下一片常绿植株,再往前便是一座洞门,出了门便是别的院儿了。   即便是冬日,也未曾有衰败气象,一步一景,使人心怡。   那群丫鬟在院儿里避着她交头接耳,然而那声音一字一句却都清清楚楚,真不是是有心还是无意。   “我总觉得这丫头让人瘆的慌,哪像个孩子!?”   “别是这些时日受了激,性情大变吧?”   “她往年又没怎么来过商家,你怎知道她性情如何!”   “谁晓得呢,听说啊……她那娘亲半夜吊死在屋里,第二日她才被带出来,竟是没人听到一声哭闹,你说寻常的孩子家,见了那景儿,不得魂都吓飞了了呀……”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不时还往这头瞟一眼,凡是看过来的眼神,阮小幺皆回以一个大大的笑脸,又看到对方迅速转过头去,继续叽叽喳喳。   真不知道这群女人哪来这么好精力,她靠在一根廊柱下,眼见着日落西山,困得那脑袋都小鸡啄米了。   丫鬟们在回廊中挂上了灯笼,一路延回到那院里,其中一个丫鬟提着灯笼在走廊尽头等着,约莫一炷香时间后,那头终于传来了几声响动。   她抬眼看去,模模糊糊瞧见了老夫人正与几个媳妇儿说着话,慢慢的走了过来,看着自己,也不惊讶,只瞟了一眼,便又走过了。   阮小幺知趣地跟在那几人后头,进了院子,立在那屋檐下,便停了脚步。   那几个媳妇陪老夫人在屋中说了会话,便也陆陆续续离开了,其中一人妆容华贵端庄,只是眼中一抹矫揉,乍一见她,陡然升起一股怒色,碍于众人在场,不好发作,最终冷哼了两声,头也不回走了。   那妇人也许是白日里被打破头的那熊孩子的娘亲?   果然有熊孩子就有熊妈妈。   第二十九章 外祖母、宣明庭与李朝珠   待众人走了个精光,夜色中已是星斗阑干,灯火照应下,一个丫鬟出来道:“老夫人叫你进去。”   她跟着进屋,只见屋里一床暖塌,中间布着一个小几,几上搁着点心果脯。一旁的案上放着个精致小巧的博山炉,暖香初熏,不见烟色袅袅,只闻芬香袭人。   站在门边那帘前,脚边便是两个半身高的唐三彩龟鹤抱颈纹的细颈圆肚瓶。她微微踮脚捻了捻。   好家伙,釉色光泽莹润胎质细腻光滑……抱一个回去都发了!   一旁侍立的丫鬟瞪了她一眼。阮小幺缩回脚,毕恭毕敬站到那榻前。   老夫人正斜靠在一枕软垫上,神色有些倦意,见了阮小幺,便冷笑了声,“刚见过老爷就来见我,我哪有这么大面子!”   阮小幺不言不语,噗通一声跪下。   “你可赶紧起来,让你那姨娘瞧见了,还不知又闹成什么样。”老夫人嘲讽道。   她摇摇头。   老夫人白日里受了气,没的发作,如今夜深人静,只一个丫鬟在屋里伺候着,便没了顾忌,一通骂了道:“你这一家子都让人厌烦,我供你娘吃喝穿戴十几年,结果她事事违逆,连夫婿也要抢了容儿的,如今又闹出这种伤风败俗之事,丢尽了我们商家的脸,她倒一死了之,留你这么个小祸害在世间!莫以为我不知你是怎么哑的,你那死鬼娘亲怎的不干脆些把你带了走!沾的我们商家的好风光,不就是个野种!”   句句粗鄙、句句恶毒,她当真是恨不得自己死了的好。   只是她却全然不当华夫人是自己的女儿。父母偏心平常不过,但偏心成她这般的,却不多见。   “好容易清净了一两月,你那姨娘又成天在老爷跟前念叨,整天那狐媚样,真拿自个儿当个主子了,目无尊长、以下犯上,这商家还轮不到她来指手画脚!瞧你那副蠢笨样,一个德行!面上痴傻,一肚子坏水,长大了又是个狐狸精!”   她骂的干渴,手一挥,那丫鬟忙递了茶来。轻抿了一口后,见阮小幺跪在地上丝毫不敢还嘴,才觉消了些气。   若阮小幺知道她心中所想,肯定要指着她的鼻子哈哈大笑,她骂得都忘记自己是个“哑巴”了。   “我知道,你心有不甘,说着是来赔罪,实则一半是老爷所逼,一半是要给你那狐媚子姨娘求情来的吧?”老夫人道。   阮小幺终于得了机会,抬起眼正视她,再次摇头。   老夫人哼笑了一声,并未说话。   她就这么跪着,跪到老夫人慢悠悠地将那茶喝完,又吃了几块果脯,膝盖有些肿疼的时候,终于再次听到老夫人开口,“行了,我见你就心烦,天晚了,我们商家不赶人,明儿个你给我早早的离了商家,回了做你的姑子去,再别让我见着你!”   说罢挥手赶人。   阮小幺忙爬起身,抚了抚硌得酸疼的膝盖,掀帘出了屋。   她终于明白了自己此趟赔罪的作用,实则就是给那老太婆当了个骂人沙包,攻讦的对象。瞧吧,骂完之后她整个人都爽快了,自己倒是捞了一肚子的火。   明早赶紧走,否则又出什么变卦,她不干了!   那丫鬟叫了个婆子来,提了灯笼走在前,带她回了原先那院儿。一路上那婆子似赶着去投胎一般,脚底飞快,阮小幺连走带跑地跟着,间或还见她打着灯笼回身训道:“走快点!磨磨蹭蹭地作死呢!”   阮小幺暗自腹诽,没多久便回了那冷清的院落。那婆子见到了地儿,头也不回便走了。   屋里黑漆漆的,没个人点着烛火等她。她摸索着爬上床,被褥依然保持着她走时的模样,只是早冷了下来,冰凉一片。   冷冷的屋子、冷冷的床铺、黑漆漆的窗外,然而总归是回了这处可以栖身的地方。她躺在黑暗中,久久叹了口气。   仅仅两天而已,真算是度日如年。   第二日一早,外头毫不停顿传来一阵咚咚敲门声,一个粗大的嗓门在门外喊道:“赶紧起身穿戴好,车马在外头候着了!”   阮小幺被那声音吓了个激灵,猛然清醒过来,只感觉身上魂魄都还没归位。那咚咚咚敲门声还在继续,他忙趿拉着鞋过去开门,只见门口立着个粗陋的仆妇,眉眼里透着不耐烦,道:“姑娘赶紧吧,别让人等着了!”   这么说着,完全没有进去收拾或整理的意思。   阮小幺刹那间便怀念起杏儿的好处来。她慢吞吞地回身穿好衣裳,到处找毛巾和柳枝,忽然想到,当时洗漱物品是杏儿拿来的,这屋一眼扫去,空荡荡一片,什么玩意儿都藏不住。   那仆妇探头看着,道:“姑娘你就甭讲究了,讲究了给谁看呐!”   不是这个理……阮小幺欲哭无泪。   她都能接受用柳枝刷牙了,要求已经低到泥土里,如今却连掘地三尺都满足不了这卑微的要求了!   深深叹了口气,最后披上来时的那僧袍,正待出门,便听到几声响动,跟着是那仆妇着慌着忙的声音:“少爷、少爷止步啊!”   “止什么步?我进去找人呢!”   那声音明朗轻快,轻快得有些轻佻,带着些微不耐,直冲冲便往她耳里钻。   阮小幺眸子一亮,宣二少爷来了。   “姑娘家屋子需回避!少爷,您别为难奴婢了……”   那宣明庭道:“谁为难你了,我就是进去找你们姑娘,让开让开!”   那妇人怕事,拦道:“若少爷真要见姑娘,容我先去通禀大娘子一声!”   “好,那你去通禀吧。”宣明庭笑眯眯道。   阮小幺穿好僧袍,一个脑袋探出门去,眼露笑意。晨早日光初现,犹带着一线明黄的光晕,门外那少年轮廓英朗,身材削韧,只是被那仆妇遮挡着,比下来如同小鸡仔一般。   宣明庭一见她,大嗓门道:“李朝珠!”   她撇撇嘴,这又是什么称呼。   “昨日的事我都听说了,是我不好,我不该只顾一时爽快,害得你当众受罚!”他再一次将那仆妇挥开,道:“大丈夫敢作敢当,我欠你一回!”   阮小幺脸一黑。   这说的怎么那么……好像他俩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   好吧,她想歪了。   那仆妇估计也想歪了,一张脸直皱在一起,对着宣明庭不敢发作,只将她一拉,催促道:“姑娘既已穿戴好,那便走了吧,车马候久了呢!”   那头宣明庭却阮小幺拉了过来,“车马?什么车马?”   “在……在小门儿那处候着的,就等姑娘出门了呢。”那妇人小心翼翼答道。   “哦,你说那头骡子是吧?”宣明庭恍然大悟,一拍手,道:“我还以为是送货的呢,就让他先走了。”   那妇人眼一翻,结结巴巴道:“这、这……”   宣明庭做大惊小怪状,“那骡子是载李朝珠的!?你们商家穷的只剩骡子了!?那可不妙,被人瞧见了,还道商家败落了呢!”   阮小幺憋不住笑,这家伙绝对是故意的!   眼见着那妇人整张脸便绿掉了。   宣明庭哈哈大笑,拽了阮小幺的衣袖便道:“我送你回去吧,省的骑了那骡子让人看笑话。”   第三十章 你是端庄的大家闺秀   “宣福!”他喊道。   院外一人走出来,“少爷。”   “牵红枣儿到后院小门去。”他吩咐完,便拉着阮小幺往外走,回头对那仆妇道:“你就对姑母说,我送李朝珠回去了,明日去武垣县访友,便不回来了。”   那仆妇无法,只得福了个身,回去禀报了。   阮小幺随他出了那后院的垂花门,宣福早已牵了马候在门外,如初见那日一样情形。   她高仰着头看着趾高气昂的红枣儿,怀疑自己不用低头都可以走过马腹,宣明庭也就比自己高几个头,真不知道他是怎么跨上去的……   红枣儿前蹄微踱,湿润的马鼻偶尔喷出一两口气,低了头对上阮小幺,静静望了一会,马嘴一歪,嚼起了她的衣襟。   阮小幺惊得往后一跳,眼睁得大大的,防备戒严。   宣明庭嘴角一咧,利落的翻身上马,勒住马嘴,居高临下朝阮小幺伸出手,“上来。”   她好容易抓住他的手,木愣愣从下望到上,蹬在那马镫上等着他把自己拽上去。   宣明庭无语,叫来宣福,七手八脚将她提了上去,安坐在自己身前。   “瞧着没几两肉,怎的这么重!”他咕哝道。   阮小幺拨了拨那歪糟糟的花苞头,老神在在。   “坐稳了,看我红枣儿日行千里!”他双腿一夹马肚,带得阮小幺冷不禁往后一倒,正砸在怀中。   从门外小道渐骑到闹市区,人行穿梭,宣明庭降下速度,大声道:“你坐稳了,别摇摇晃晃的!”   阮小幺忙抓紧了马辔。   回头望去,商府的宅院已渐渐掩映在连亘的屋宇和树荫中,无人迎接、无人相送。   她长舒了一口气,一瞬间抛却了那两日的压抑,瞧着道路两边拥拥嚷嚷,喜气洋洋,心境便也雀跃了起来。   马蹄声哒哒走在那条石板铺就的街道上,宣明庭开口道:“往日里来姑母这处,都是兴尽而归,如今这回来,真是扫了好几年的兴,真应了他们那句话,府宅越大,腌臜越多。”   他语气淡淡的,却掩不住一丝失望。阮小幺默默听着,勾起一丝笑意。   “不过……”他顿了顿,道:“那碟梅花糕真的是我一时兴起,哪晓得就惹出了这些事,真是……”   阮小幺拍拍他的胳膊,以示安慰。   他策马而行,走过一家人声喧沸的酒楼时,“咚”地一个果子从空中扔下来,正砸到阮小幺头上。   她捂着被敲的脑袋,往上一看,几个少年一手执盏,无辜地朝她笑着。   “砸错人了!”一个少年喊道。   宣明庭马鞭一指,“杜二,小心从栏杆边栽下来!”   原来是老相识。   另一人仔细瞅了两眼坐在前方的阮小幺,纳罕道:“我道宣二少爷不爱秋娘,原来口味竟如此奇特……”   阮小幺莫名其妙,宣明庭却脸色一黑,辩道:“小毛孩而已,多想什么!”   一个丽装的女子也倚上栏杆,微微探出头来,抿唇轻笑,“莫道秋娘不窈窕,只因檀郎爱念佛。”   “如此幼嫩,少爷你还得多等上几年!”那几人哈哈大笑,给那女子又塞上了一杯酒。   阮小幺这回听懂了,悻悻瞧了眼宣明庭,只瞧见那张脸已如锅底一样黑了。   他驱着红枣儿,甩开那些个浪荡子,带着人直奔城门,一气赶过去,竟通行无阻,无一人碰撞。阮小幺被颠得发麻,只觉凛风扑面,闭了眼任马前行。   最后马出城门,宣明庭蓦地一勒辔子,张眼四顾,拧着眉头问她:“慈航寺在哪个方向?”   阮小幺回头,与他对视了许久,缓缓摇头。   宣明庭:“……”   两人清晨起行,出城时尚不过日色初照,一路即行即问,竟是过了晌午才寻得正路,在丛林掩映间遥遥望见了飞翘的塔林一角。   那是慈航寺的石塔,没错了。   阮小幺一口一口啃着荒村野店里买来的硬邦邦的烧饼,又听到宣明庭肚中一声腹响,再一次将怀中另一块饼子递过去。   宣明庭窘着神色,手一挥,“拿开拿开,都说了本少爷从不吃这种粗陋的食物!”   她耸耸肩。   宣明庭一只手揉了揉肚子,道:“好了,我就送到这处,走近了被别的姑子看到,会生嫌疑的。”   他跳下马,将她接下来,甩了甩沾到满手的烧饼屑,嫌弃道:“你好歹也曾是名门望族的大家闺秀……”   阮小幺最后一口啃下。   “……”   她吃完那烧饼,拍拍手,在他手上写道:【谢谢。】“不谢不谢,”他摆摆手,牵了马,“若无他事的话,我先走了,你珍重。”   她点点头,【我会想你的。】   宣明庭一呆,恼道:“你是我姑父的妹妹的女儿,也曾经是个大家闺秀!”   阮小幺:“?”   “端重点,怎可口出轻浮之语!”他一板一眼训道。   一个烧饼又一次递到他嘴边。   宣明庭脸一板,“走了,后会有期!”   她在后头噗噗的笑。他牵马走出两步,突的又转回身来,左右视线乱瞟,最后,哼哧哼哧道:“明年我得了空,会来探望你,放心吧!”   阮小幺撇嘴,说得好像他平日里多忙似的。   “不行!明年好像没空,”他忽的又道:“我要去考武举,那些个经啊义的,背完整个人都迂了!”   他兴冲冲地又凑过去,拉她到一边说话。   “若是不考这些经典,我早考上武举了,早早进了军中,哪怕当个末参军也好,也总能为朝廷、为百姓出份力,哪像现在……”他神色略有不甘,久久叹了一声。   此刻瞧着还真有几分少年老成的模样。阮小幺不忍打击,只把那烧饼在他眼前晃了一晃。   【军中只有这类吃食。】   宣明庭:“……”   “你们姑娘家就只知相夫教子这种琐事,哪懂得男儿欲为朝廷栋梁,保家卫国的一腔热血!?”他跳起来,瞩目前方四野茫茫,指着沧州城的方向,道:“你瞧那城里看似繁盛安乐,世人蝇营狗苟,为着自己的一份家业,哪知祸在眼前!当今天下,北有夷狄、南有百越,一凭山崎地险,一则剽悍善战,而朝廷羸弱,面上道岁岁与蛮子通好,实则与前朝那纳岁币供粮草有何区别!主和主和,就知道主和,连我爹都求主和!”   他一气说完,犹自忿忿不平,末了,喘了口气,“还好他只是个弱书生……”   宣明庭在这头说的热血激荡,阮小幺在那头掏出他不吃的烧饼,又啃了起来。   “你!……”他气结,“就说你们姑娘家眼界窄,真真不假!”   她瞧了他一眼,擦擦手,写道:【加油,十年后我尊称你一声宣将军。】宣明庭一瞧,那股子气立马消停了下去,嘴上谦道:“过奖过奖。”   阮小幺继续啃那饼子,见他气焰又上了来,叽里呱啦与自己“倾诉”了一通,直到自己停了嘴,他也才停了嘴。   眼见着那日头已经微微西斜,林边道上又染上了一层薄凉,她消化的差不多,起身写道:【小宣将军,后会有期。】“什么小宣将军,真是难听……”他嘟哝。   阮小幺朝他挥挥手,转身离去。走了十来尺,上下一摸口袋,又转念一想,回身便喊道:“兄台,借我点钱——”   话音一出,惊得林鸟乱飞,连宣明庭都被惊呆在了原地,呐呐道:“你竟然会说话!?”   第三十一章 痣主凶邪   她笑眯眯点了点头。   “那你装聋作哑这半天!”他怒道。   阮小幺:“啊——”   宣明庭将耳朵捂住,“噤声吧!”   那声音,简直比残花败柳还残花败柳。   阮小幺撇撇嘴,她也不好受,嗓子越来越痒也没办法是不是!   他衣袋里一通摸索,掏出几块碎银子给她,“就这些了。”   她点点头,咧嘴一笑,露出八颗白牙,再一次转身离去。   “端庄点,你的教习姑姑没教过你要笑不露齿么!”他在后头叫道。   再往前走便是一条河,沿着那简陋的木桥走过去,往前一看,竟然是慈航寺的后门。   那小门儿轧开一角,虚虚掩着,阮小幺便直接进了去,先去了自己那小木屋。   大老远的便闻到庙前那边飘来的檀香,也终于有了一种寺庙的气氛。她转过那塔林,直向另一头奔去。   沿途一个姑子也没瞧见,然而却屋前却忽的转出来了一个妇人,青麻色棉布长袄,打扮的齐齐整整,正提了个竹盒,似要出去,见着自己,眼中惊诧一闪,却是近前两步,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遭。   那张脸眉骨尾上豆大的一颗痣——主奸邪。   阮小幺不信这等易理之说,但那目光却甚为露骨,瞧得她极不舒服。   “没料到这老秃驴藏着这等好货,还想诳老娘……”那妇人啧啧笑道。   阮小幺脚步只顿了顿,便避过她,往自己那屋走去。那女人却跟在后头道:“小姑娘,你叫什么?”   见阮小幺不理睬,正要去拉着她时,却听到那路上一阵窸窸窣窣,竟是几日不见的慈航寺住持——法智。   她一路小跑,一边挥手叫道:“施主、施主不可!——”   待到了两人身前是,已是气喘吁吁,连连摆手,拦住那妇人。   阮小幺心下疑虑陡升,偏那妇人觉得她年纪小,尚不懂人事,没的顾虑,径直便道:“法智,前两日你带我瞧过所有的小女,怎的就没见着这个呢?好的也要藏着掖着是吧!?”   法智面上惊慌一闪,忙捂住她的嘴,一双眼瞄住阮小幺,见她仍是一副懵懂模样,微微放下些心来,将那妇人拉回了屋里,临行前,又神色肃穆,对阮小幺道:“慧圆,这位施主会在此住上几日,你便先回寮房住着,待我知会你时,再搬回来。”   阮小幺点点头。   “今日之事,不可与师姐们说,否则便以寺规惩处,明白么!”临行前,她厉声道。   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婊子也要立牌坊。阮小幺心生嘲讽。   她慢吞吞地折回寮房,甫一转过珈蓝殿,便听到了阵阵喧嚣的人声,放眼望去,竟是烟云袅袅,香客如织,尽是一些姑娘妇人家,行行停停,好不热闹。   没想到慈航寺过年香火这么好,她乐乐地想着。再穿过藏经阁,便是一排简陋的寮房,立在寒风冷日中,却有一种别样的温暖。   进了屋,便见各人铺盖都叠得整整齐齐,唯一处被褥乱陈,里头塞得满,间或蠕动一下,无声无息。   那是慧心的铺盖。她蹲下身推了推,果见里头的人棉被一掀,骂道:“哪来的不知好歹的腌臜货!出去出去!”   正是慧心,双目红肿,模样狼藉,见是阮小幺,眼一横,哼道:“看什么看!我知道你刚从祖父家回来,称心如意了吧,泵在我眼前显摆,出去!”   说着便双手将她往外推。阮小幺连一个眼色都来不及“显摆”,便被她推得往外跐溜,最后没办法,又逃了出去,留她在屋里维护大师姐的尊严。   众姑子都去伺候香客去了,也没个人过来管她,她漫无目的地慢慢往前走,偶尔遇到一些妇人问问路、拿拿香,最后在一座小小的佛堂外瞧见有人远远地向她招手,正是慧持。   “你何时回来的?我看着门口,竟是没见着你!”她兴奋道。   阮小幺指了指后门。   恰此时一个师叔从佛堂前匆匆而过,见慧持叽叽喳喳,只道了句:“专心守着,休要过多言语!”   说罢又匆匆走了。慧持笑嘻嘻道:“正月最好了,又没人管、不用做经课,吃食还不错!且今年正月来的人比往年多了许多!”   阮小幺点点头,又想起西北边那女人,不知是做什么的。   不过,不管是做什么,看起来都不像是好事,更像是……   她在慧持手上写道:【我的屋被人占了,你知道不?】“嗯?”慧持一脸诧异,摇头,“你那屋是住持亲定的,谁会去占啊?”   指不定就是住持怂恿的。她暗自腹诽。   “那可能是有香客要住一段时日吧……最近很多上香的呢!”慧持想过片刻,一脸神秘兮兮,“你知道今年为何香客如此多吗?”   她摇头。   慧持附在她耳边,悄声道:“我听一个来上香的娘子说,除夕沧州城里降了菩萨!”   阮小幺掏了掏耳朵。   “真的,很多人都亲眼见着的,那菩萨化身童女,捞起了一个落水的小公子,还让人还阳了!听说那小公子都死了好一会儿了……”   她说了半天,却又见阮小幺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急道:“真的!”   阮小幺眉眼弯弯,【菩萨呢?】   慧持叹道:“菩萨把精气渡给那小公子,自己仙去了。所以这些时日来上香的人多呀,都是为了求菩萨显灵的!”   阮小幺:“……”   这是在玩传话游戏么……?   她敛起笑,神色端庄,朝慧持行了个礼——阿弥陀佛。   慧持一脸莫名其妙。   当晚阮小幺便回了那大通铺,与众小姑子一道起作歇息。没了师叔们的管束,一众小弟子们立马原形毕露,嬉笑打闹,生气勃勃,却只自顾自的玩耍,不去惹窝在寮房里不动弹的大师姐慧心,谁招惹了一两句,便要被她骂个狗血淋头。‘一日几人乘了空,躲到后院偏僻处玩耍,不知怎的便提到了慧心。   “这两日师姐的脾气可真是暴躁……”慧相嘟囔道。   她因前晚走路时不小心绊倒了慧心,硬是被训责了一盏茶的时间,慧心直骂得嘴都干了,这才放过她。   慧凝道:“大师姐不出一两日就要剃度了,她心里不情愿,当然会难过些。”   慧字辈的弟子十来个都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议论着,阮小幺在慧持手上写下了几个字。   慧持“咦”了一声,转过头问众人:“你们可曾见着一个眉骨上有痣的妇人?就住在寺里西北边,慧圆前些时日住过的那屋。”   众人茫然摇头。   慧澄道:“住持不让我们乱跑到那边去的。你问这个做什么?”   慧持想都不想,指着阮小幺。   那几个丫头先后表示“恍然大悟”。   “那屋子本也不是你住的,就算如今被别人住去也是应当,你有什么可恼的?”慧贤一脸的不赞同。   阮小幺不明所以,又听得慧澄道:“况且人家是香客,哪有香客没地儿住,你一个小弟子住独屋的理?你可别犯傻,告到住持那儿去,没你好果子吃!”   重心开始从“慧心”转到“慧圆”,阮小幺表示压力很大。   第三十二章 天地变幻   慧持伸着手,替她传话,又问道:“那以前寺里有没有来过一个眉骨上长痣的妇人?   慧书撅着嘴道:“寺里来上香的多是妇人,谁知道你说的是哪个……”   再想想、再想想!阮小幺盯着他们,视线慢慢扫了一圈,却只是失望地看见众人茫然的表情。   慧持也劝道:“想那许多作甚,咱们都是姑子,与旁人无干,况又不是你的什么表姨啊亲姑什么的。”   “我也不想做姑子……”慧贤在一旁低声道。   “谁想啊……”   众人闹了几回,便一个个散去,阮小幺也只得跟着回去,默念自己想太多,权做安慰。   她不再去想那妇人的事,每日里只在佛堂前伺候着,香客们陆陆续续的来,捐些香火钱,拜佛求神,她则在一边看着,竟是第一回看尽了这千年前的众生百态,世情人情。   有人穿红着绿、锦绣衣衫,指示下人往佛堂功德箱里散漫撒钱,却对寺外行乞的老弱病残不屑一顾;有人褐衫补丁,都已经穷得揭不开锅,米钱做了香钱,求佛祖保佑;有求子的、有求财的、有求医的,好似那佛祖真有千面千手,扶危救困。   但是不管怎样,慈航寺这一整个正月,估摸着已然赚到了一整年的开支。   她瞧着寺里寺外香客不绝,突然想起了宣明庭那日里的一番话。   ——那城里看似繁盛安乐,世人蝇营狗苟,为着自己的一份家业,哪知祸在眼前。   她不知这宣朝到底是哪一朝代,但比之宋朝如何呢?当时是否看起来也是如此安康?   头顶广袤苍穹,天青如碧,脚下慈仁后土,孕育众生。站在那佛堂外、行阶前,芸芸众生,竟是教人如此悲悯,不堪想往后的零乱流离。   慧持告诉她往年间到了正月十五,就差不多没了香客,然而今年迥异,足足出了正月,方才香客渐绝。寺里一众大小姑子忙活了一整月,也才渐渐消闲了下来。   恐怕其中最高兴的不是住持,却是慧心。师叔们忙上忙下,竟没一人提到与她剃度之事,她每日里在寮房呆着,也不出去帮忙,也无人责怪,这个月竟是过的自在无比,心情也好了许多。   【剃度很繁琐吗?为何慧心拖了这么长时日?】阮小幺问慧持。   两人正缩在衾被里说话,慧持道:“头发一剃就完事儿了,也不繁琐的。可能住持和监院都太忙了吧。”   她又写道;【那往日呢?】   “你说往日剃度?”慧持想了想,许久,“往日似乎律例很严啊,正月廿五剃度,早不得也晚不得,去年慧玉师姐得了风寒,又咳又吐还是被拉过去了。”   阮小幺皱皱眉,没听过叫慧玉的。   “你当然没听过,慧玉师姐后来被人领家去养了。”慧持道:“正巧赶上剃度的那日,那家娘子说她能旺本家,便收做养女,带走了。如今必定是深闺大小姐了。”   她说着说着,又有些艳羡。咕哝道:“我瞧我自个儿这面相也是能旺家的,怎的就没人带了我回去呢?”   阮小幺在黑暗中睁大双眸,似有些呆怔,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又在慧持手上写了半天。   “啊?你说的收养的那家娘子?”慧持愣了片刻,又回想了下,摇摇头,“记不清了,只远远见过一面,谁知道脸上有没有长痣……”   她叹了口气。   慧持嫌道:“你怎么总在问什么痣不痣的呀!?以前贾娘子说,眉上痣是富贵相,你到底在想啥?”   眉骨正上方才主富贵好不好!阮小幺冲她做了个鬼脸。   出了正月,来往的人众终于冷清了下来,慧心拖了许久的剃度终于拖不过了。   阮小幺不知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只是某一天回了寮房,没有发现她的身影,第二日,贴库的师叔来将慧心的铺盖收了走,空出了一人大的一块地。   她不明所以,在一旁听众人聚在一起嘀嘀咕咕,才知道慧心已还了俗。   这突如其来的还俗,发生的不明不白,很难不叫人起疑心。但那群十来岁的小孩子心性单纯,无一人怀疑,反都是欣羡不已,巴不得自己替代了慧心才好。   “真的真的,我听洒扫的师叔说的,大师姐硬拗着不肯剃头发,那剃刀还差点伤了人,后来住持说,师姐尘缘未了,冒然剃度的话会冲撞了佛祖,因此就放她下山了。”慧贤大嗓门道。   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尘缘未了!?   阮小幺挤在那群弟子中间,捂着肚子笑,最后被人一拍肩,“你笑什么呢?”   抬头一看,却是慧凝。   她咳了咳,清清嗓子,道:“无事。师姐为何不与我们打个招呼再走?”   声音放得轻细,仍是有些沙哑,但好在一日日好转。   前些时日真是恨不得把气管割开了挠一挠才好,只觉得像有只毛虫在嗓子里爬似的,痒得她直在被子里打滚,只得轻声的咳一咳,又不敢咳得重了,怕伤了嗓子,抓心挠肺,都不知怎么过来的。   “兴许是住持恼了大师姐,她这么一作弄,佛祖必定不乐意了。”慧凝托着腮,道:“也是呀,养了大师姐这么多年,结果人家死活不肯剃度,我若是住持,我也要恼的。”   众人皆是一脸赞同。   慧书道:“你可别说这话,下个就是你了,看到时你乐不乐意!”   慧凝白了她一眼,一声呸过去。   如今寺里这群小姑子都还年岁尚小,最大的慧凝也不过刚十岁,剃度的话还要等上三年。   阮小幺这么一想,自己岂不是也就四年了?   可知四年时间弹指过啊!……   若不用心记得话,时间的确是弹指而过,古人有“花开不记年”之语,所说非虚。   慧心的事,其他人议过羡过,便也一哄而散了,却给阮小幺提了个醒,这其中的猫腻,她不想去沾。四年之内,她得想法子出了这寺。   逃出去一日简单,逃出去一月呢?一年呢?   若想逃出去不被抓回来,首先要将那僧牒毁了,安置好往后的生计,否则要么是又多了一个逃犯,要么是又多了一个流民而已。   她捂了脑袋,一晌躺倒下去。此事,真得从长计议啊……   这一躺,便似是躺了一千多个日夜。   时光飞转,不经而逝,一千多个日夜便就在这慈航寺中虚度,每日里诵经、干活,睡在同一寮房中的同一处,看似一切都无甚变化,却如移形换影一般,水面倒映出的那张脸,逐渐长开,杏眼渐渐长成了凤眼,鼻梁又高翘了些,脸蛋儿悄悄地瘦了下去,唇却如以往一般,小小巧巧,润泽殷红,个子又往上窜了两个头,那胸的曲线也微微的往前挺了挺。   咦,古人发育的竟是这么早么,她才十二岁好不好!   阮小幺捂着微微胀痛的胸,纠结的想。   三年的时间,足够她越长越让人离不开眼,也足够她越来越让某些人惦记着。   所有人的模样都在悄悄变化着。所有人、所有事。   第三十三章 泼皮无赖   沧州城里不知不觉便冷清了许多,因西北边戎狄时不时的侵扰,朝廷一度封了北到兴庆府、西至青唐城的互通边界,然而半年乃至一年之间,又下令开禁,边疆滋扰更甚,北夷众国逐年向中原侵袭,朝廷懦弱,不求反击,反三番两次签订盟约,又次次被戎狄背约,最后一次和约,竟是城下之盟。   天酉九年,朝廷弃中原幽州,迁都建康。   国师府向天下道,建康有紫薇星中夜升起,紫气直贯天地,而幽州龙气渐衰,朝廷若长久在此,恐欲国运不利,因此举朝迁往建康。   工程浩浩,直到第二年才各事诸备,自此改元——元泰。   兴师动众、劳民伤财,却只为了欲盖弥彰。   但沧州城的富户却尽数随之南迁,一城室地短短几年空了一半,顿显颓相,再也回不去往日的盛景。   商家自然也不例外,早早的选了南边宅屋,举家迁了过去,直至人去宅空,阮小幺这才听说,乘了空赶过去一看,门上早已挂了厚重的青铜锁,那锁上都已落了一层薄薄的灰。从门缝里觑去,空荡一片,寂寥无声。   他们甚至没留一个仆人看门,已是做好再不回返的打算。阮小幺自然不在他们考虑之内,实际上,他们已经三年毫无瓜葛了。   也不知云姨姨怎么样了,自三年前那日一见,后来竟是没了相见之时。往后……恐怕更难相遇了。   她在那后门边的树下立了良久,终是轻轻叹了一声,回了慈航寺。   慧持仍是那一张圆圆的脸,瞧着饱满可亲,那眼儿清亮,乍一看去不打眼,看久了却越看越俏。她与阮小幺同岁,也差不离几个月,远远望去,竟如同姊妹一般。   贾娘子上个月最后一回来看她,带了好些衣物吃食。第二日,便也搬了住处,只说是齐州,离这处少说也有个千百里,经此一别,算是也没了念想。   临行的那日,两人坐在一处,俱是哭红了眼。慧持追她一路到了寺外,瘫坐在了道旁,只是流泪,一句话也说不出。   少了香火供奉,慈航寺越发的清苦,好在寺后头的田地空了不少,小姑子们也每人分了几块田地,每日耕作,多多少少补贴些食材,但饶是如此,也是成日里入不敷出。   阮小幺分管的那片田种着大白菜,每日里捉虫捉得头眼昏花,腰酸背痛,可喜的是那些白菜没辜负她的辛劳,颗颗长得油碧壮实,看得两旁的慧持和慧书来一回羡一回。   “怎的你的白菜就长得这么好,我这头的都蔫黄蔫黄的!”慧书鼓着腮不满道。   她嘲笑慧书,“我怎么没瞧见蔫黄的叶儿?”   “因为她那白菜都瞧不着叶儿了!”慧持在边上插道。   两人哈哈大笑,慧书平日里种菜散漫,有一搭没一搭的捉那青虫,最后啃得外头一片叶儿千疮百孔,有的甚至只见了杆儿。   “你光养虫不养菜,咱是姑子,又不吃肉!”阮小幺啧啧叹道。   慧书气恼地丢了水壶,过去捉虫,边捉边道:“必定是你这地儿的土比我的好,下回咱们换下,看我养的不跟你一样好!”   慧持一翻白眼,“得了吧,你都跟她换过好几回了。”   几人吵吵闹闹打理那菜田,日头一晒,薄薄的僧衣也渐觉温热,阮小幺停下来歇息,却远远地瞧见前方垅头上慢踱过来一人,穿了件青布长衫,作书生打扮,然则油头粉面,一脸嬉笑。   她皱眉,这泼皮无赖又来了。   慧持与慧书一见他,呸了一声,道:“怎么又是他!?真是不知廉耻!”   “我差不多弄好了,你们呢?”阮小幺问道。   慧持道:“我也好了,我们回去吧。”   几人带上水壶铲锄,转身便往回走。后头那人忙一路小跑拦过来,笑嘻嘻看着她们,道:“哎!众位菩萨别跑啊!本公子只是顺路过来,与你们聊聊天而已!”   他大大咧咧拦在埂上,完全阻了去路,一双眼在几人之间瞅来瞅去,最后定定的落在阮小幺身上,涎着脸道:“慧圆小菩萨,小生这厢……有礼了!”   他后退一步,做了个揖,眼却黏在她身上不动。   阮小幺被恶心了个够呛,拉了两人,下了那埂便从菜地里穿行而过。   这人是前头刘家村村长的侄子,整日里以读书为由,住的离家稍远,没了管束,便四处无所事事,仗着叔叔是村长,惹是生非,因家中排行老四,人送外号叫“泼癞四”,因阮小幺等人借得刘家村这几块地,在此耕种,一日踏青时便碰了见,只道这尼姑庵里竟藏着这样的精致的人儿,十几日来竟时时骚扰生事,旁人惧着他家中威风,谁敢多管闲事?   当下泼癞四便又伸手拦住几人,“菩萨真是毫不领情,我只是怕你们庵中寂寞,你们却如此防备着我,真教我落寞啊……”   “无赖,你怎可如此侮辱佛门中人!”慧持心性直,也没甚怯意,一锄头挥开他那只手,一径骂道:“再行骚扰,我们必定告到官府去!”   他扑哧扑哧的笑了半天,道:“这位菩萨好大火气,告官?姑娘家可不好如此抛头露面!”   阮小幺拉了拉慧持,摇摇头。   这种无赖,你越是火大他越是兴奋,她们几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无权无势,这种小人有时还真惹不起。   她拉着慧持慧书往回走,僧帽戴得整整齐齐,一头长发高高盘起在帽中,露出后颈一段细腻白皙的肌肤,在日光的照耀下竟是莹白如玉。泼癞四盯着盯着,腹下便起了一股无名之火,好歹勾勾缠缠是来日了,竟是一只小手儿都没摸着,越想越猴急。   这种又是姑子又是小娃儿,面貌又生得如此好,玩起来不知如何光景,比起那些个窑姐儿,怕是别有一番滋味。   淫念一起,便呆住了脚,待回神时,几人已离得几十步之外了。泼癞四打定主意,急急追上去,一伸手,强硬将阮小幺拉回来,当下便想在怀中好一顿揉捏。   阮小幺没想他光天化日之下便如此放肆,这段时日来肚里憋得那股火气蹭得便冒了上来,压都压不住,扬手一挥,狠狠地一巴掌便掴在了他脸上,顿时那面皮上便刮出了一片红痕。   “你!……”泼癞四一个没料到,竟结结实实挨了这一巴掌,饶是对方年岁小,那脸上仍是一阵火辣辣的疼,当真是下了狠手。   从来便是他在这村镇上作风作雨,旁人连个差眼色都不敢给,何曾受过这等气!?被女人刮了一巴掌,他泼癞四的名头要往哪儿搁!?   “不识抬举!”他咬着牙道,神色一片凶狠,将阮小幺往外一推,一拳就想捶过去。然那小姑子早料到一般,侧身躲过,一只脚便踢上了他的裆部,狠狠一脚——   “嗷……”   慧持与慧书在后头看得目瞪口呆。   “这叫撩阴腿,记着了!”阮小幺回头教导。   第三十三章 恶霸遭殃只是一时之快   那两个小姑子还处在呆怔中,她一手一个,拉着便往回跑。   泼癞四受此大创,哪里肯放过这几人,一手捂着裤裆,指着几人狠狠喊道:“你敢跑!”   那田垄道窄,几人一个接一个往前拼命跑,阮小幺跑在最后头。对面埂上偶尔一两个人站起身来,见这一幕,竟是无人敢向前拦阻。   毕竟是小孩子,哪跑得过一个成人,不多时阮小幺便被泼癞四追了上,眼见着就要捉到僧衣。她边跑边从腰间布袋中摸出一把粉,往后一掷——   “看我的砒霜粉!”   白霜漫天,顷刻间便撒了泼癞四一头一脸,口鼻耳眼中霎时间便感到一种辛辣的疼痛,他此刻才真真正正慌了神。   他只道这小尼姑貌美年幼,哪晓得出手如此狠辣老到!砒霜入口便死,她从哪里弄来的!?   泼癞四顾不得其他,屏了气息,忙将那外衫一脱,胡乱的在面上擦着,心惊胆颤,也无暇顾及那几个该死的小姑子,更别提周围若有若投过来的视线与窃笑了。   阮小幺几人好不容易脱了身,进了寺,合力将那老旧的铁门阖上,栓子插的牢牢的,才久久松了口气,各自抵着门,累得气喘吁吁。   慧书早吓得泪眼汪汪,慌了神,道:“你怎么会有砒霜!?还害了人,怎么办、怎么办!”   阮小幺闲闲投过来一道目光,“只是面粉而已。”   “面粉!?”那两人同声惊道。   她摊摊手,“加了点辣椒粉。”   慧持:“……”   慧书:“……”   出门在外,总要有些小玩意儿自保,更何况这些时日有无赖盯上自己,不多防备点,总要吃亏的。   慧持:“我们的罪了那泼皮,以后可怎么办啊……”   阮小幺呆愣着双眼,“不知道……”   恰巧道场另一头走来一个静字辈姑子,瞧见三人,问道:“你们在此作甚?田地都打理好了?”   三人齐齐点头。   “可别打马虎眼,收成不好,扣你们的吃食!”那师叔沉着眉眼训道:“前两日你们静闻师叔与静风师叔也挂单化缘去了,你们若顽劣违逆,小心我上报监院,将你们几个赶出了寺去!”   三人齐齐合掌,“阿弥陀佛。”   那姑子训完话,又沉着脸色走了。   三人找了个角落蹲下来,看着这偌大的慈航寺,屋瓦俱已损漏了许多,也无人来修葺,道场上早已没了经幡香案,空荡荡一片,野草横生,只那门面大雄宝殿半旧不新,好歹无甚破损残败。天气渐暖,啼鸟声声,愈发显得周围空旷无声。   慧书轻轻叹了声,缓缓道:“静闻师叔和静风师叔也走了……”   慧持掰着手指头一个个的算,算到最后,只剩了两根手指孤零零的竖着,道:“静字辈的师叔只剩两个人了。”   “法字辈的师叔们不是还有好几个嘛!”慧书道。   慧持一撇嘴,“也就四个了呀!”   慧书想了想,又喜上眉梢,笑眯眯道:“还是我们慧字辈的多哟,慧凝、慧相、慧贤、我……有十个呢!”   是啊,师叔们都主动或被逼着离寺了,为何小姑子们却一个都没被赶走,好端端的在寺里呢?   阮小幺望着天,实在不愿想自己的那猜测。   贫寒年岁,卖儿鬻女的的确有,但是他们这里是寺庙,佛门清静之地,竟也有人做如此违背天理人伦之事么?   稍一想开,思绪便杂乱一团,她甩了甩脑袋,将那些有的没的念想抛开,眼下最忧心的不是这个,而是怎样摆脱那个无赖?   方才半是为了自保,半是逞了一时之快,接下来恐怕就要担心自身安全问题了。用脚趾头都能想到,不到明日那破皮定会纠集一群人过来闹事,若寺里想要安稳度日,只得把她们交出去。   不知道被那泼皮凌辱打骂与被人牙子买到青楼妓院接客,哪个更惨一点。   这么刚想完,便见慧持与慧书两人齐齐看向自己,神色惊悚。   原来不知不觉便把心中所想的说出来了。   “你在说什么呢!?”慧书越想越觉得发颤。   阮小幺摊了摊手,“眼下有三条路供我们选择。一、逃出慈航寺。”   “二呢?”慧持问道。   “二、杀了那厮。”   那两个丫头一个拍脑袋一个拽胳膊,“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啊!!!”   阮小幺一手一个拎开,道:“三、向住持求救。”   “那肯定是去告诉住持啦!”慧持急急道:“我们根本逃不出寺的,我们都刻在僧牒下了,能逃到哪里去!?”   “把僧牒拿出来融掉不就行了。”她道。   “拿出来?怎么拿!?我们都不知道放在哪里!”   阮小幺一咧嘴,“就在珈蓝殿侧殿的一个佛龛后头。”   她这三年来没干几件事,一来熟悉下周遭的环境,二来便是偷摸着瞧见了僧牒的藏处。便想着哪天万不得已,将那僧牒偷了出来,好溜出寺去。   慧持慧书显然没料到阮小幺连这个也知道,各自呆了片刻,慧持结结巴巴道:“你、你……这个该不会是住持告诉你的吧!”   她摇摇头。   “反正……反正……”慧书整张小脸忽青忽白,道:“反正你们不能偷了僧牒!”   “为何?”阮小幺问道。   慧书被她这么一问,倒噎了住,只是面色又急又忧,半晌才道:“我们好好的在此处当着姑子,怎能此刻便偷了东西,还逃出寺去,万一……万一被发现了,那可是重罪,要被游街示众的!”   慧书素来胆子小,平日里和和气气,气恼不过也才暗地里怨上两声,遇着事自个儿便先慌了,总往安稳里想,却瞧不见即将到来的祸事。   听她说的这么一番话,阮小幺真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她叹了口气,这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能要求她怎样呢?指不定自己十多岁的时候还不如她。   “这样吧,”她拍拍手,下定决心,道:“我们先去伽蓝寺,万一偷不着僧牒,再去求住持不迟。怎么样?”   慧书揪着一张小脸,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慧持想了一想,苦着脸道:“万一偷不着?那意思是已经被住持发现了吧!”   阮小幺瞄了她一眼,“好歹是聪明了一回。”   这么一说,慧书却更是犹豫了。她记事时便已在慈航寺,虽过的清苦,但此处与她而言,便是个安稳的家,然而这个慧圆却一而再再而三的怂恿自己犯偷戒,更要私逃出去,她一千一万个不想,但是……   “你不愿如此,我知道,我也不愿如此。”慧持抿了抿嘴,拉住了慧书的手,慢慢道:“但是慧圆说的已经是最周全的法子了。我们今日得罪了村长的族亲,他必定不会善罢甘休。你瞧那泼癞四这些日子一向不怀好意,若我们落入他手里,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住持……住持会护着我们的……”慧书已是带了一些哭腔,抱着住持这根救命稻草。   慧持面色一恼,一巴掌便拍上了她的脑袋,“住持连自己都保不住了!她若有法子,能让一个好好的慈航寺落得如今这样冷清的地步吗!从前寺里有多少人,如今呢!?寺里已经快养不活我们了,我们的田地有一多半都是借刘家村的,住持怎么敢与那泼癞四相抗!更别提……若他们再给些银钱,住持一定会将我们卖了出去,到时你连哭都没处哭去!”   ------说我白…那啥粉和谐,硬是改成白霜了--------   第三十四章 住持才是最黑的那个   一番话说的条理分明,竟不若出自一个小女娃儿之口。   阮小幺暗自鼓掌,好样的慧持!   果然,慧书又呆了住,细细琢磨了慧持那些话,终不再摇摆不定,然而第一次——面上露出了一丝凄苦。   她小声地、最后攀着一丝希望,道:“我们可不可以报官?……”   其余两人皆沉默着,望着她。   她左左右右望了望,几边是已剥落垂塌的土墙,前方远远地仍能望见空旷的道场。头一低,那泥土上渗上了两滴泪。   “我明白了。”她道。   她们不愿束手就擒,如今情势已似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好了,既然已经达成一致,那我们商量下具体操作吧!”阮小幺拿了个石子,蹲在地上,比划起来。   三人头碰头连比带说,不一会,便分配好了各自的事项。   伽蓝殿位置只在大雄宝殿旁边,前方便是道场,白日里看着甚为显眼,阮小幺只怕自己几人等不到天黑,还好天色将晚未晚,估摸着再半盏茶的时间后,师叔们便要陆续回来,动作快些的话,恰恰好能拿到僧牒。   至于伽蓝殿的钥匙……那种简陋的铁锁还用得着钥匙?   三人偷偷摸摸溜了过去,阮小幺绞着根铁丝顶开那锁,窗牖紧闭,不透光线,里头瞧着黑黢黢一片。   关了门,慧书守在门口把风,阮小幺与慧持则进了偏殿,摸着了佛龛,上上下下一顿摸索,终于发现佛龛里那尊观音像手里的净瓶实则是个转钮。她捏着那净瓶转到边,再推佛龛,咔咔一顿声响后,后头墙上便现出一块空格来,里面放着个木箱。   阮小幺将那木箱搬出来,只觉轻飘飘的空了许多。待打开后一看,一偏偏薄铁铸的僧牒整齐堆叠在一处,只是瞧着似乎只有十来片的样子。   果然,她一片片看过后,慧字辈的弟子一半都已没了名录。   她又重翻了一遍,住持法智的僧牒也不在此处。   主殿门口慧书视线不敢离了门缝儿,压低了声音,急道:“好了没有?快点儿!”   倏地噤声,她将那两片镀着铁边的木门一掩,慌了,“赶紧赶紧,我见着法本师叔回来了!”   阮小幺皱着眉,急将那木箱阖上,又细细敲了敲佛龛周围,实打实一片,再没什么暗格。那头慧书越催越急,她无暇多想,先将东西放回原处,与慧持两个出了去,一起觑着那门缝里法本师叔走过了之后,才一溜烟的出来,仍是上了锁,从另一边拐走了。   甫一到无人处,慧书便急急问道:“怎么样?僧牒呢!?”   慧持摇摇头,眉头紧锁,“怎的就那几片僧牒,我们的都放哪里去了?”   阮小幺自出来后便没松过眉头,自己也只是一年多前偷溜进去见到的,那时还是所有人的都放在一处,那盒子沉得她都有些抱不住。她们的僧牒呢!?   连法智的也不见了,八成便是她自己拿走的。   她拿了这么六七个弟子的僧牒做什么?   “不会是有人偷了吧!?”慧持惊呼。   慧书却一脸莫名,“我们这这么穷,哪有什么偷儿来?再说了,就算有偷儿,偷咱的僧牒做什么呀!?”   穷!?……   阮小幺心头一明,刹那间又沉了下去,张了张嘴,却未说出一个字。   是啊,如今寺里这么穷,这些姑子们该怎么活下去呢?都这么穷了,一个小弟子都没赶出去,一直这么养着,她不信法智有这么仁慈。   或者说,她养着她们,原本就是为了换钱。   她心头一定,瞧着天色愈沉,断然对她们道:“我们去住持的屋子。”   “哎!”慧书更是一头雾水,见慧持脸上也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只觉得阮小幺此刻看来有些神经兮兮的。   “我们先去法智那里找找僧牒,回来我与你们详说!”阮小幺拉着这两人便往后头走,一边走一边催,“快点,她们就要回来了,我们抓紧时间!”   不容分说,两人被她一路带到法字辈寮房,恰远远见到法本从屋中出来,险险躲过,待她走远,贼儿似的撬开了法智的门,依然是慧书把风,慧持与自己一人一头,到处乱翻。   里头布设整齐,虽是简陋,衣奁物箱,该少的一样不少,比起自己那处那通铺,不知奢华到了哪里。她在那案上竟然还见着了一个小巧的铜香炉,炉嘴上狻猊蹲伏,兽嘴微张,炉身镂着麻姑献寿,铜丝连缕,精巧不绝,里头香灰成粉,细细铺在那吊着的铜盘上。   慈航寺都穷得快吃不饱饭了,这法智屋里居然还用着熏香,果然是有点权就腐败。   慧持一边找一边问:“住持屋里怎会有我们的僧牒,你到底在想什么?”   “伽蓝寺那边,不只是我们的僧牒不见了,法智的也不在里头,我想可能是她拿走了,也不晓得放在哪出,只能到这里来碰碰运气了。”她一口气说完,手下不停。   那头慧书悄声道:“你竟然直呼住持的法名,没尊没卑!小心住持听到了,罚你抄寺规!”   阮小幺嗤笑,“你最好让菩萨保佑,住持听不到,否则她估计要杀人灭口。”   眼见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两人几乎将屋里的陈设都翻了个遍,别说僧牒,连块破铁片也没找着,慧书乘空回头看了一眼,“找不到就算了,咱们还是求住持做主吧!”   “你这记性也忒差了些,方才我与你怎么说的!?”慧持直叹。   眼见着处处都没那僧牒的影子,阮小幺也有些疑虑,法智总不会是将这些东西都埋在哪里了吧!慈航寺那么大,若真埋哪儿了,那可真是海底捞针了。   不……不会,一般藏要紧东西的话,首先是要放在确认安全的地方,保证谁也见不着,最有可能的,还是在这屋里。还有哪里没翻到呢?   她绞尽脑汁四处看四处想,突然,盯上了靠墙放着的那卧榻。法智屋里的这卧榻不是什么土炕,而是木制的。   “让开让开,”她挥开一屁股坐在榻上的慧持,急急将被褥竹枕都掀了开来,榻上霎时间露出一整块木板,乍一看去,还以为法智将谁家的大门拆了下来做床板,细细再瞧一眼,却发现那当中有一块细细的缝隙。   阮小幺指节敲了敲——空的。   她大喜过望,忙叫来慧持,一人一边将那小片木板沿着缝儿翘了起来,果然,里头藏着个靛青色老旧的包袱。伸手将包袱捞出来,只感觉手下一片沉甸甸,似装着什么重物一般。   那包袱里还塞着两个包得严实的包裹,阮小幺拆开当中一个,一沓薄薄的铁券露了出来。   慧圆、慧相、慧持、慧书……一片片的翻过去,最后一张是法智。   阮小幺还来不及多想,只见觑着门缝儿的慧书蓦地惊叫道:“住持、住持回来了!……”   天色已又黑沉了些,却依旧清晰的瞧见法智的身影从正殿那边拐了过来,正往寮房这处走来。阮小幺把三人的僧牒往坏里一揣,眼看着已找不到路子出门,正要叫那两个丫头找地儿藏起来,忽的听到慧持一声惊呼,“我的亲娘嘞……”   往回一瞅,阮小幺差点被那黄白交错的色儿闪了眼,另一个包裹中,竟全都是一溜儿大小的金银元宝,一个码一个,一瞧便是十分成色,少说也有个三四百两,躺在那老旧的包裹中,无言诉说着爆发户一般的财大气粗。   第三十五章 “摊开”话头说   “住持哪来这么多银钱!?”慧持喃喃自语,当下便想揣一个放腰里,被阮小幺一巴掌挥了开,怒道:“你做什么!?”   “赶紧找地方躲起来!”阮小幺将那金银摆好,依旧照之前的样儿拴紧包裹,四下里望着没地儿藏,无奈缩着身子躲到了那旧木箱子另一头,慧持也匆匆蹲了下身子,压低了嗓子朝慧书叫道:“快过来!”   慧书慌了神,眼见着法智已然到了门口,大气都不敢喘一声,越急越慌,便这么呆呆的立在了门口,直到听到法智开门的声音,似乍然间清醒过来,只得险险藏到了门后,整张小脸儿都白了。   几人悄声无息地藏在屋里,见法智虽进了屋,却不似往常一般坐下歇息,那双浑浊的眼珠四处转了转,面色紧绷,连走两步,将自个儿的被褥猛地一掀起来,面上立马变得极为难看。   那被褥里草草塞着被打开的包袱,里头僧牒散乱,显然是有人动过了。她忙抓起另一个包裹,拆开细细一点,松下些心,回头在屋里仔细地看了一回。   表面上风平浪静。   阮小幺与慧持一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儿,蹲伏在箱子后面,动也不敢动,只瞧见门后的慧书抖着身子,立得笔直,还想往里头塞进去一些,那小模样可怜见的,又是滑稽又是慌乱。她低下头,想笑不敢笑,狠狠掐上自己胳膊,咬住了唇。   法智疑心一起,便觉屋内有一些异样,她借着外头昏昏的光线,一步步、朝箱子那头走了过去。   慧持猛地揪紧了阮小幺的衣袖,眼见着法智一步步逼得越来越近,整个人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只一个劲的给她打眼色。   阮小幺紧绷着神经,用眼神示意慧持——看我也没用,我又不会遁地术。   那双脚离自己只剩一尺之远,她睁大着眼,心念电转,想着之后该怎样让自己显得更无害一些。却突然间,门后“嘭”的一声,什么东西磕到了木板上。   慧书小尼姑,怕到了极点,竟然想趁着法智背过身的那片刻从门后溜出来先自逃跑,只是慌乱之下,脚步不知被什么东西一绊,那声音在安静至极的屋子里,便好似一道霹雳雷响,直直砸在了她耳中,钻进脑子里,一片嗡嗡直响。   法智猛地背过身,惊了一刹那,乍然间瞧见慧书,先笑了两声,那心口里悬着的一口气放了下来,本以为是那个老尼姑发现了自己的东西,却没想到只是个小丫头。   “慧书,你在我屋子里做什么呢?”她唇边勾起了一抹笑,冷冷道。   慧书如呆头鹅一般,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觉得那笑容如毒蛇信子一般,缠在自己身遭,直让整个身子不住的发冷、颤抖,这女人的模样压根不似平日里慈善祥和的住持!   她呆呆的立在她面前,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嘴唇不住的抖着,那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连着一颗滚了下来,“我、我……”   一连“我”了半天,却是没说出任何其他的字。法智嘴边那丝笑意刹那间撤了下去,整张脸枯皱着,越皱越紧,“你瞧见我的东西了?”   “住持、住持我错了!……住持……”慧书噗通一声跪了下去,不住的磕头。   慧持在箱子后头看得不忍,别过头去;阮小幺却紧紧盯着法智,千万不能让她说出那包袱的一个字!   法智没理会慧书,先行过去将门闩插上,紧了紧,好整以暇坐到榻上,才开始道:“我告诉你,那……”   “住持!”   另一个清脆的声音划破周遭的诡异,慧持惊呆了住,躲在箱子后看着跳出去的阮小幺,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   阮小幺又叫了声,三两步走到法智跟前,如受了惊的兔子一般,睁大着眉眼望着她,一边心思百转,想着该怎样瞒过这女人。   法智倒是吃了一惊,转而眉头一皱,收起了之前的话头,“慧圆!?”   阮小幺一扭头,将躲得严严实实的慧持一把拉了出来,噗通一声,便跪了下去,大声道:“求住持救救我们三人!”   此刻慧持也懵了,肚子里早将她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那面上竟不知要摆出什么表情,便也呆立在了一边。   “你们!……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给我从头说来!”法智怒道。   “我们三人都在寺里住了这么多年,住持对我们而言便如爹娘一般,恩重如山,今日做出这等偷盗之事,实在是有辱住持平日里的教诲,本来都已经无脸见人……”阮小幺仍是跪着,一字一句,面露凄苦,“然而事出紧急,我们几人实在不知该怎么办,本想着将僧牒偷出来,离了慈航寺,也算是不拖累众位师叔!”   慧书见她眼中已有了些泪花,却强忍着不流下来,仿佛受了什么惊天的大委屈一般,看着看着,自己却似乎真如她所说的一样,一切都是为了慈航寺着想,越想越委屈,又在一边抽泣了起来。   慧持也很想有如此丰富的感情,但一想到平日里阮小幺滑得跟泥鳅似的,再想到刚刚自己躲得好好的,又被她拉了出来,实在是无法产生任何代入感,瞧着她那一眨不眨的眼睛,表情呆滞,硬是将抽搐的嘴角压了下去。   阮小幺原原本本将刚才午后田地里发生的事道了出来,继续道:“慈航寺如今已甚是清苦,我们这群弟子们年岁都还小,又没甚力气,干活也不利索,还劳费众师叔们养着,已是拖累,恨不得将自个儿卖了给人做牛做马,还了住持这份恩情,但那泼癞四委实是欺人太甚,落入他手里,不仅我们没有好果子吃,必定还会累的寺里的生计更为艰难!”   法智紧紧盯着阮小幺,不放过她任何一个表情,却只见她面上只有凄苦委屈,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异样,又瞧了瞧另两个弟子,终是微微放下了心来。而阮小幺那句“恨不得将自个儿卖了给人做牛做马”倒是提点了她。   若真如阮小幺所说,那泼癞四必不会善罢甘休,不过明日,便会直接上门抢人。她辛辛苦苦维持整个寺里的生计,养着这些个小姑子,特别是阮小幺,这等好相貌,若一朝失了,那亏的可是几十两白花花的银子!无论如何,不能让那些个破皮无赖将人抢了!   想到此处,她也打定了主意,瞟了眼阮小幺,似不经意地问道:“你们费了好大心思吧,竟然还将那包袱找着了。”   几人心里俱是一惊。   阮小幺忙磕头道:“是我们该死,原想着僧牒应放在住持屋子里,便一股脑儿的将这塌翻了一遭,这不……刚拿到僧牒,就见您回来了……”   “我那包袱里有两个包裹,另一个你们也拆了?”她放缓了声音,轻轻问道。   显然那心思比声音重得多,若这几个小丫头知道那包袱里藏了些什么,她便得好好想一番,到底要不要放过她们了。   第三十六章 被关小黑屋   慧书被法智瞥过来的目光扫到,脑袋一懵,当下便老老实实道:“我们……”   “我们将那僧牒翻了出来,好容易找到各自的牌子,那包袱里装的是?”阮小幺干脆利落截住她那话,问法智道。   法智眉头一拧,但见阮小幺伏地,噤了声,再不敢问那包袱的事,终的点点头,道:“你们放心,既都是我慈航寺的人,便没有无故被人抢去的道理。只是寺里如今不太平,你们藏也藏不住。我倒是知道有个地方,你们先住着,待到这事平定下来后,我再将你们接回来,如何?”   “但凭住持定夺。”   法智收了她们的僧牒,待到天色沉下来之后,叫来了一个老姑子,将几人的眼蒙了,一个接一个从那寺的后门带了出去。   几人磕磕碰碰在林间走着,慧书仍是心下害怕,颤颤抖抖问法智道:“住持,为何将我们的眼睛都蒙上?!”   法智道:“待会要走山路,黑黢黢一片,免得你们到时怕得迈不动步子。安心跟着我,住持无论何时都会善待你们的。”   阮小幺简直不知道要吐槽什么好了。   她静下心,不再理会别的事,只用心记着每一道路的步数与拐弯,心下一片明朗。她们已然走偏了正道,绕过了每一个村子,但大体还是在沧州以西的一两里范围之内。   几人从新月初上走到了夜幕沉沉,周遭一片死寂,偶尔一两声倦鸟轻鸣,刺破这无声之夜,很快又归于寂静。   不多久,又听到慧持的声音:“住持,我们这是要往哪处去?”   “跟着就是了,哪来那么多话!”法智显然无甚搭理的心思。   几人都闭了嘴,乖乖跟着步步前行。约莫走了有一个时辰,终于,那两个老姑子停了下来。   这里……这里应该是一处废弃的屋子,阮小幺估摸着那位置,往日里只偷偷摸摸来过这附近几回,怎么法智要将他们关在这处?   这么简陋的屋子,哪能关得住人?   那两人进了屋子,关好门,才将她们的蒙眼布解了开。   借着明亮的月光,隐隐能觑见屋里破旧的陈设。说是陈设,实则只剩下了一尊腐蠹的案几和一张破旧的矮塌,上面铺着稀少的稻草,床脚边还搁着个损了的空米缸,处处残垣碎瓦,就是城东那破破烂烂的城隍庙也比这处好得多。   法智与那姑子合力将矮塌移开,露出墙角那块空地,满是灰尘,阮小幺吸了一鼻子灰,在一旁直呛。   趁着两人背着自己移那榻的空当儿,慧持凑到她耳边,悄声道:“我总觉得这处好奇怪,住持她……她看起来不像是在帮我们……”   阮小幺看了她一眼,摇摇头。   “好了!”法智道。   几人看过去,上方屋顶的漏洞正洒下月光,照到墙角那处,竟有个地窖,虚掩的木板搁在一边,露出上方窄窄的窖口,仅容一人通过,里头黑洞洞一片,看不见一星一点。   法智拉住阮小幺,“你们就在这里面呆着,我隔日自会带来水食,过几日便带你们出去。”   说着便将她往里塞。   阮小幺本能的抗拒,却抵不过那老女人的力道,脚底一空,便被勒了起来,扔米袋似的被扔了下去。   沉闷的“咚”的一声,摔了个正着。所幸那地窖并不深,她揉了揉摔疼的屁股,赶忙让到一边。果然,片刻后,又“咚”地摔下来一个,便听到上方慧持挣扎道:“我不要进去!放开我!——”   接着依然是——“咚”。   地窖里瞧不见任何东西,睁眼与闭眼毫无两样,她抬头,那一方窖口微微洒下些光亮,在这黑漆漆的地窖中,简直如阳光一般耀眼,然而顷刻过后,便被上方的姑子盖了住,地窖里彻底陷入了一片死寂的漆黑。   上方又传来一些声音,法智与那姑子又将床榻挪回了原位,正压在地窖上头,掩了门,便没了动静。   黑暗中只听到几人急促的喘息声,阮小幺闭了眼,扶着墙一点点的摸索,便听到慧书的声音怯怯钻进耳中,“慧圆、慧持……你们在吗?”   “在。”阮小幺道,小小的声音沉静如水。   她直起身子,恰恰好离那窖顶还有一寸之差,慧持比她高一些,直着身子便感到僧帽蹭到了顶,也一边敲打着一边道:“我们是不是被关起来了?”   慧书面庞上还残留着一些泪痕,听她这么一说,慌得一颗心没了边儿,又哭了起来,“住持为何将我们关在这处?……这儿也太可怕了些……”   阮小幺已摸到最前方的墙壁,脚下踢到了几块长长的木头,除此之外,变没了其他东西,这个地窖如同上面的屋子一般,任何值钱的物事都被拿走了,甚至连个凳子都没有。她绕了一圈,摸到了一副温热的身子。   “啊!——”慧持猛然间爆发出一阵尖叫。   阮小幺被吓得往后倒了一步,“怎么了!?”   “有人……有只手摸我……咦?”她说道一半,才觉有些不对劲,伸了伸手,便摸到了阮小幺,蓦地松了口气,怒道:“你一声不吭的想吓死我啊!”   阮小幺翻了个白眼,可惜无人看见。   几人将这地窖都摸索了个遍,很显然,那四周的墙壁严严实实,丝毫没有破败残漏的地方,空气并不发闷,却找不到通风口。   慧书紧紧拉着阮小幺的手,道:“你不是会开锁吗?你将这地窖的锁开了吧!”   “锁是在外头的……”阮小幺已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况且,就算可以开锁,外面还有一整张塌压着,想要出去更是难上加难。   “可是……难道我们就这样被困在里头?”慧持不甘心,又敲了一阵那窖顶,所敲之处尽是完整沉实,找不到一点缺口。她大喊了几声,外头毫无动静,只有窖里微微的回音传了回来。   阮小幺捡了块地坐下去,道:“别喊了,这附近没有一户人家,荒郊野岭的,谁来救你?”   “你怎知道是荒郊野岭!?”慧持不以为然。   “骗你作甚。那老尼姑还不知什么时候会带吃喝过来,省省吧,留着力气,万一有什么变故还能逃得了。”她这么一口气说完,语罢,又添了一句,“如此荒远的地方,就算有人来,我还不敢跟着出去呢。”   慧书在一边哭哭啼啼,惹的慧持心烦,干脆一嗓子吼了过去,“你怎的就知道哭!?能不能别哭了!”   这么一吼还真有些用,慧书被喝住,当真便消了声音,只是时不时仍小声抽泣一下,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我们该怎么办啊……”   是啊,他们该怎么办?   阮小幺靠墙坐着,往后仰去,脑袋顶在壁上,半天想不出一个结果,脑袋却一抽一抽的疼,想是方才走夜路被风吹着了。   立秋天气,白日里太阳晒得暖和,夜间已经有了些寒凉,那冷风一吹,便觉身上有些发紧。她又将那薄薄的僧袍裹紧了些,手臂稍一动作,衣袖便显得捉襟见肘。   第三十七章 小黑屋里的神棍   自三年前那僧袍就没换过,破了的地方,补丁打上;抽了线的地方,再缝几针;洗了晒晒了洗,直直将那靛青色穿成了月白色,真算是鹑衣百结了。   日子过的清苦不打紧,至少人身安全要保障啊……而如今她们被关在这处,暗无天日,逃也逃不出去,和那被关在牲笼里待宰的牲口毫无两样,法智那老尼姑这么将她们关着要做什么?   她左思右想,也只想到一种可能。   伸手拉住了慧书与慧持的衣袖,阮小幺咳了咳,清清嗓子,道:“我觉得,法智可能是去找人牙子了。”   “你……”   “先别吵,听我说完,”她止住她们的话头,将自己所知道的事情始末从头到尾说了出来,“我知道这对你们来说,很不可置信,但是你们想想,为何我们的僧牒都没有放在伽蓝殿?而法智自己的僧牒也不在那处?她早已打好算盘,一次将我们五六个弟子全都卖了出去,发卖的银钱怎么说也有个上百两,她早已带好细软,拿到钱便走人了,因此她自己的僧牒也拿了出来。万事俱备,只待找个合适的时机,将那人牙子找来。然而今日的事打乱了她的计划,因此先将我们关在这处,她先去寻牙婆,寻来了……便是我们的‘出头之日’了。”   显然这几句话在这两个小丫头听来,犹如晴天霹雳,便似炎炎夏日,囫囵掉进了数九寒冬那冰窟窿里。两人一时间惊地都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慧持才似突然反应过来,跳起来道:“绝不可能!”   她一连说了几遍,才找到合适的言语,“这只是你一厢情愿的猜想!如今世道不太平,处处流寇作乱、打家劫舍,住持也许是担心慈航寺遭劫,因此将所有的银两都藏了起来;如今我们被关在这处,还是拜那泼癞四所赐,住持也许只是恰好知道这处地窖,特让我们来躲几日,待风波一过,自然将我们放出来了!”   阮小幺对她这一堆侥幸之词佩服的五体投地,道:“那僧牒呢?僧牒你如何解释?”   慧持词穷,支吾了许久,才道:“你为何老想着那僧牒!?”   黑暗中只听到阮小幺轻声叹息,似是早已料到她们会如此反驳。她将她们拽着一同坐了下来,靠着墙,那阴郁而干燥的泥壁便渐渐有了些冷意,一点点附上她的脊背,却让她比往常更加冷静。   “三年前,我问过你们一个眉骨上有痣的妇人,是因为恰巧那日我刚回来,遇着了她,听她说话的模样,分明是个牙婆。而后法智急匆匆的过来,两人便进屋说话去了。”她说道。   片刻后,她又问道:“还记得慧心吗?”   “她怎么了?”慧书点点头,可惜无人瞧见。   “过了正月,慧心便不见了,你们真觉得她是被放出寺了?”阮小幺反问了这一句,也没觉得她们会回答,接着道:“为何剃度要拖了那么些时日,本身也不是什么很繁琐的事?是因为那年正月里香客众多,法智怕人瞧见,因此待到香客渐稀之后,才将她卖了出去。否则,好端端的,寺里怎会将一个小弟子放了?”   那两人沉默不语。   阮小幺顿了顿,问慧持道:“我记得你从前与我说过一个叫慧……慧什么来的?剃度的那日被人领走了。”   “慧玉。”慧持接道。   “慧玉,嗯……再加上这一个,恐怕法智好几年前就开始卖人了。”她总结了一句。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一边的慧书声音细细的,却满含不信,震惊道:“平日里慈航寺什么事都没有,怎的会将弟子卖了!?”   阮小幺此时又添了一句,火上浇油,“我发现师叔们长的都很丑。”   模样好的?兴许都卖了。   慧持心思通透,琢磨了一回,将这些事儿串起来,却也是越想越不对劲,那直脾气一上来,便收不住,又是急又是怒,“我们向来视住持如再生爹娘,她怎做出如此禽兽不如之事!”   大宣律法,发卖个丫鬟、流民简单,但僧姑与贱籍之人不同,一来出家之人本也不是贱籍,二来朝廷向来护持佛法,民间对佛门中人更是以礼相加,一旦发现庵寺里有贩鬻人口之事,更是罪加一等,然而法智竟在官府眼皮子底下将模样好的小姑子一个一个卖了去,说声“禽兽不如”还是轻了的。   此时便有如一口撞钟在慧持与慧书脑袋中直敲,一声连着一声,嗡嗡不绝,敲的她们脑中震荡一片,恼怒过后,却是久久说不出话来。   这该死的黑夜,不知何时才能挺过去,若是白日,兴许能有些光亮,她们还能看到彼此的脸,好歹有个相伴,然而在这地窖里,一旦没了声响,周遭便是一片死寂,目不能视、耳不能听,竟似只有自己孤身一人,慌得心里找不着底。   阮小幺将心中所想尽数说了出来,道:“如今你们再恼怒法智的事也是无济于事,倒不如一起想想法子,到时怎么逃了出去。”   慧书却不知怎的,恼上了她,带着哭音,骂道:“你不是很聪明吗!平日里瞧你什么事都搁在心里头不说,心思倒是最重的一个,怎么如今也一点法子也没有了!?我们落得如今这个地步,归根究底还是拜你所赐,若你不招惹那泼癞四,此刻我们还安安稳稳在寮房里躺着呢!都是你!都是你的错!”   她越说越大声,越说越急,到最后已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大口大口地喘气。   阮小幺没说话,慧持却急了,喝住她,“慧书!你怪她作甚!?我知道你害怕,我也害怕,你不要乱了分寸,张口就骂人!”   “我知道你平日里与慧圆交好,如今当然是帮她!”慧书反唇相讥,“你们两个人,我只一个,万一有什么事,难道不是我第一个被丢下!?你倒处处为她着想,岂不知人家说不定还拿你当丫鬟看!”   “你!……”慧持越听越气,怒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慧书哼道:“说就说!你就是慧圆的小丫鬟!她说往东你不敢往……”   “啪——”一巴掌掴在了她脸上。   声音清脆无比,不止阮小幺愣了住,慧持自个儿也愣了,那黑暗里扬着的手扔高高抬着,一时竟没想到落下去。   慧书呆了一刹那,脸上火辣辣的疼痛霎时间传来,一瞬间爆发了一阵尖锐的哭声,“你打我!……”   阮小幺也没想到慧持如此,只觉得这场面乍然间混乱了起来,耳边是慧书哇哇大哭之声,慧持还愣在那儿“你”啊、“我”啊的支吾,这才想到这杂乱的场面因自己而挑起来的,顿时一个头两个大,眼见着这两人又有愈演愈烈之势,爆喝一声:“住口!——”   慧书与慧持顿时被震住,没过多久,便听到慧书边哭边叫:“我就知道,你们两个狼狈为奸!……”   “慧书!”阮小幺敲敲墙壁,止住她,道:“你们不觉得,有东西在此作祟吗?”   此话一出,两人立马转移了注意力,越发感到一阵凉意倏地涌上心头,背脊上麻凉一片,胆小的慧书已然“啊——”一声叫了出来。   阮小幺忙捂住了她的嘴,悄声道:“你方才是不是觉得很害怕,接着就很生气?”   慧书张口不得,连连点头。   ---------我是求收藏的分界线(*^__^*)-----------------   第三十八章 绝境?   “那就对了!”黑暗中,她的声音也如同附着寒气,变得陌生了起来,“这处地底本就是聚阴不聚阳。你方才害怕时,阳火已然开始衰败,这才使得那些东西趁机而入,夺了你的心智,让你感到恼怒,与人争执,如此一来,心气便乱了,阳火更衰,正是它们作祟的好时机!”   慧书蓦地睁大了眼,身子发颤,将她的手扒拉下来,紧紧攥着对方胳膊,颤声轻道:“那……那现在我们该如何是好!”   阮小幺仙风道骨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克制住你的怒火,克制住你的恐惧,想着让你轻松快乐的事,千万不要觉得沮丧恼怒,那东西没了吃食,不过片刻,便会消散了。”   她这么说着,一边的慧持又往跟前缩了缩,附和道:“我们想想以前朔望日吧!我每日里就盼着朔望日呢……”   慈航寺每到初一和十五便会给慧字辈弟子放假,无需诵经客、晚间还会加一餐,在小弟子们看来,人生的意义就在于追求朔望日。   三人你一眼,我一语追忆着从前的日子,说着说着,谁都没了火气。   阮小幺满意的眯着眼,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不知说到了几时,也没个更钟提醒,几人说到后来,眼皮子便上下打架,一个个歪倒睡了去。这一睡便觉时间飞逝,什么牙婆、无赖的,都抛到了一边,忧心事也都一时间烟消云散,没了踪影。   第二日晨光初曛,阮小幺蓦地醒了过来,地窖里丝丝缝缝透出了一些光线来,虽不甚敞亮,但至少伸手可见得了五指。而头顶那方盖板边也镀着一圈晕亮,她环视四周,见那地窖果然是空荡荡一片,只最角落隔着一些长短粗细不等的木头,不知是用来做什么。   慧持与慧书一边一个,睡得东倒西歪,无比香甜。她放轻动作,抽开胳膊,直起身子在这方寸大的地儿来回走了走。   那墙壁是烧过的泥糊成的,看起来虽时间较久,但因一直埋在地底,与泥土早已混而为一,上头又有见破屋子压着,恐怕她们使了吃奶的气力也不见得能钻出个小孔来。而光线多是从上头射下来,弯弯绕绕,也不知散射了多少回才漏到这窖底,通风没问题,想要找个洞出去那是天方夜谭。   而手头可用的工具呢……她找了根细一些的木头,在头顶捅了捅。   “咔嚓”——那木头折成了两段,落下一层灰来,直洒得阮小幺乱迷了眼,好一顿揉搓,方才再睁开眼睛。她愤愤一脚踩过去,那木头应声而碎。   原来在这处时间放的久了,从未经阳光晒过,一时干一时潮的,那些个木头早脆腐得不像样了。   这下好了,唯一可能当工具武器的东西也没了。   慧持与慧书被那木头落地之声惊醒,揉捏着睡眼,不知今夕何夕。   “你又在捣鼓什么呢?小心监院见着又要罚你抄……”慧持犹自迷迷糊糊,话刚脱口,猛然间清醒过来,四下瞧了个遍,“我们这是在地窖里呢!”   “我眼睛疼……”慧书被那光刺得眼一眯,道。   她那张脸上简直如花猫一般,一道道纵横交错的泪水印子,再混着地窖里扑落到面上的灰尘,看起来灰黑一片,脏兮兮的。慧持看清了便嘲笑道:“让你动不动就哭,现在可没水给你净面了!”   慧书气恼不过,在脸上一顿擦,却见阮小幺在四周来回一圈圈的转,便问道:“你在做什么呢?”   “找找看哪里有薄弱口。”她一边道,一边拿指节在窖顶敲上一两声。   此时两人才再一次意识到,她们是被困在这里了,困得严严实实。   晨起的新鲜感霎时间消散的一干二净,前夜里那股子沮丧劲儿潮水一般涌了上来,连着铺天盖地的恐慌,压得人喘不过气。   慧书见她如此动作,嘴角慢慢瘪了下去,神色惶然,那面容渐渐便又有了些悲意,慧持一见着,指着她鼻子便一声喝:“不准哭!”   这么一声喝果然要好得多。   阮小幺顿了顿,提醒两人,“白日里最好少说话,估摸着法智要晚上才能来,怕你们到时候要渴得冒火。”   “为何?”慧持不信。   “晚上好行动呗,”她语调平淡,丝毫听不出任何失望或焦躁,“指不定泼癞四那些个人已经把慈航寺给围了,不到晚间,法智肯定不敢出来。”   慧持与慧书两人皆不由望着她。   慧圆这个人,面上瞧着乖乖巧巧,甚是娴静,然而却是一肚子的弯弯绕绕,人家说七窍玲珑心,她可真算是“玲珑有七窍”,往日里行事不挑眼,却圆滑无比,除了慧心那个刺猬心,瞅谁都一副大师姐脾气,其他人似乎见着她便觉舒心,慧字辈的师姐师妹十多个,还从没见过这样的。   阮小幺自然不知那两人心中所想,只是徒劳无功地敲了一圈后,找了个阴凉的角落,又靠坐了下来,心中盘算着到时法智过来的话,如何才能趁空溜出去,也不知她是不是一个人过来……   想了半晌没个头绪,自己也有些烦躁了起来。   果真一语成谶,直到太阳落山,地窖中又归于黑暗,法智连个影子也没露着。   白日格外漫长,沧州的秋日本就干爽燥热,这地窖中灰尘遍地,吸入喉中,更是觉得干痒难耐,恨不得喝上一壶水润润嗓子。可是这处哪见着一滴水?   慧持刚开始不以为意,噼里啪啦说这说那,到后来嗓子干得不行,终于深切体会到了阮小幺所说的“渴的冒火”,终于住了嘴,也找了块地儿坐着,干挨着时辰。   三人又渴又饿,心中也不好受,虽说在寺里日子清苦,但也从未像这般连口水都喝不上。到最后,阮小幺唇上一片焦干,终于见着地窖顶头那散在空中的光线逐渐黯淡了下去。   第二夜已来临了。   这回是慧持最先发现异状,她伏下身,耳贴在微冷的泥地上,感受着耳膜内一阵微微的鼓荡,道:“好像有动静。”   “嗯?”阮小幺不解,学她的样儿也伏下身听了听,“什么动静?法智来了?”   “不清楚,也许吧……”她不确定地摇摇头,拍了拍那只耳朵,爬起身来,“希望是她来了,否则我就要成人干了!”   几人竖耳细听,果然不过片刻,便听得那窖顶头出了些声响,接着是沉重的移动床榻的声音。渐渐地,那地窖口射下了一圈银亮色,忽的扩散开来,木板被人撤去,一个灯笼探了下来。   “慧持、慧书、慧圆!”   是法智的声音,苍老而干瘪。阮小幺心中一喜,终于有水食了。   她轻声叫道:“我们都在。”   慧持也挤了过来,踮着脚朝上方看着,法智递过来一个大纸包,鼓涨涨的,又递了一大盆清水给二人。那方寸大的水面摇摇晃晃,将上方一片皎亮割得支离破碎,照亮了法智那张枯皱的脸,也照亮了她身旁跟着的那个姑子。   法智并不进去,只在外面细细瞧了瞧,便道:“慧书呢?”   二人回头望去,却见慧书早缩在灯笼照不见的一个小角落,面色紧绷,瑟缩着不敢上前,更不敢朝窖口那方向去看一眼。阮小幺不动声色往前跨出一些,拦住法智的目光,道:“她哭了一整天,眼睛肿的见不得人了。”   第三十九章 你是来救人的吗妹子?   慧持本见着那一大盆子水,已是乐得喜笑颜开,瞧见慧书那模样,忽的便想起了上方这人的本意,蓦地便僵在了那处,抱着纸包,凑近也不是、后逃也不是,突然间腰后一痛,却是阮小幺狠狠掐在了她肉上,一声痛呼,却惹来了法智的目光。   她僵硬的转回头,指着慧书骂道:“都跟你说了住持不会不要我们的,你偏不信!瞧吧,这会子来了,你又没脸见人了!”   法智细细打量了她一眼,便将视线移了开,让那姑子上前了些,道:“我怎会不要你们?本该早些来的,无奈那泼癞四纠集了一大群人,非要找出你们三人,我也无法,只得等到半夜人都散了,才敢过来给你们送些吃食。”   “住持,多谢您了!”阮小幺一合手,照例行了个礼,顺口问道:“约莫几日我们才能出去呀?”   法智面上平静,只是那嘴角的皱纹微微动了动,似是在笑,道:“我想顶多也就两三日吧,待到人都走了,我再把你们带出来!”   她点头,稍稍退了一些,往那姑子身上瞟去。   好家伙,那腰上分明是插了一把菜刀!……   明显是怕她们几个趁机跑了,可是这也太夸张了吧,这么走夜路是会吓到人的!   法智站起身,重新将小小的木板严丝合缝地盖上,隔着板儿轻声道:“我明日这个时候再来,你们休要出声,万一被刘家村的人知晓了,可没好果子吃!”   “弟子记住了!”阮小幺也隔着那木板在下方应道。   待上头那两人走远了,彻底没了动静,几人才均松了口气,阮小幺正要舀了水往嘴里灌,却听到那边慧书一声:“等等!”   “哎?”她抬起头。   “她……她万一在水里面下毒怎么办!?”慧书此时才敢走过来,颤声道。   “想多了吧!”阮小幺咕噜噜先喝下两口,舒服地叹了声,好半天才回过气来,道:“她是要卖活人,又不是死人肉。”   慧持一边胡乱舀水,嘴里还“哎呦”、“哎呦”的叫着,埋怨慧书道:“我本都想不起这茬,都是你,你这胆子也太小了!”   几人拆开那纸包,尽是糙面馒头,一人拿了块啃着,慧书仍是犹犹豫豫,见两人吃的欢,这才也送进了嘴。   吃饱喝足,又被困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窖中,很快便起了睡意。三人团在一堆,脑袋一倒一歪,一个靠一个睡了过去。睡到半夜,天气起凉,慧持不知怎的又被惊醒。   她摇了摇阮小幺,含糊道:“我总觉得哪里有动静……”   阮小幺冷不防被这么一摇,一个激灵窜遍全身,然而耳中除了慧持的声音,死寂一片。   “我什么声音都没听到啦!”她咕哝了一句,背过去又睡了。   慧持见她不理不睬,只得重新闭了眼。然而不过半刻,却又翻了起来,如方才一般将耳朵贴在地上,便听到了一丝微弱的、几不可察的轰轰声。   阮小幺睡了片刻,一摸发现慧持又换了姿势,也又清醒了些,皱着眉道:“慧持?”   “你来听听,是不是有声音?”慧持趴在地上向她招手。   黑灯瞎火,阮小幺哪里看得到,只顺着声音,学她附耳在地上,听了半晌,才感觉到似乎有些微的震动声,再细耳听时,又不知传到何处去了。   “好像是地下有动静?”她不确定。   慧持摇摇头,道:“不是底下,是远处。也许是好几里之外的声音。”   她这么一说,阮小幺便反映了过来。她们此刻处于封闭的空间之中,就像一个牛皮鼓,如果远方有动静,空气中听不出,地面上却能感觉到微弱的震动。   “难不成是一群妇人半夜在集体捣衣?”她一本正经的猜测。   慧持:“……”   很快,他们的疑惑有了答案。第二日一早,地窖的墙缝上处处渗了脏兮兮的泥水出来,纵横交错,无所不在。顶上听得嗡嗡直响,一股股潮湿的陈旧的泥土气息钻进鼻尖,充斥在地窖中。   阮小幺忙把那盆水又挪得远了一些,免得混入脏水,怪道:“竟然下雨了!”   还好顶头上有间屋子遮着,虽说破了点,但总能挡些雨,否则雨水一路流下来,恐怕这地窖就要被淹了。   “这居住条件差到没底了……”她再一次将僧袍下摆拧干,向着慧持道:“你昨夜听到的声响就是雨声吧!”   慧持还是有些疑惑,只道:“总好似哪里有些奇怪……”   “你们说什么?什么声响?”慧书怀中一直揣着剩下的几个馒头,凑过来插道。   阮小幺要了一个馒头过来,掰着塞到嘴里,缓缓道:“也没什么……”   虽说下雨天,地窖里看起来处处污水横流,但好歹没了秋干物燥,几人呆得也舒爽了一些。晚间法智又过来送了一回吃食——依旧是馒头。   她那张皴皱的脸一向板紧着,然而神色却并不如此,每回在视线转到阮小幺身上时,那紧缩的瞳孔总会微微变了一些,自己察觉不到,阮小幺却一片明了。   她这是心喜了,还能因为什么?银子快到手了呗。   “从前我在贾娘子家时,还嫌那裹了甜的馒头没味儿,如今看来,那时当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慧持一边啃馒头,一边唏嘘。   慧书道:“以后你日子过得再糟些,又要回想此刻的馒头味道是多好了!”   “去去!”慧持皱眉。   阮小幺却有些心不在焉,捏着腰中揣着的小布袋儿,慢慢的揉搓,暗中谁也瞧不见这动作,她开口道:“我们在这儿有两日了吧?”   “哪止!”慧书道:“两日加一夜了。”   “不知明日是否能过的太平……”她叹了口气。   一夜无话。   第二日窖顶上那嗡嗡声小了些,墙缝中仍滴滴答答地渗下一些泥水,也不知放晴了没有。没有太阳,连光线都是暗的,阮小幺只觉得再这么待下去自个儿都要变成了土拨鼠,见不得阳光了。待到那昏昏不明的光线褪了下去之后,第三夜已然来临。   水食有限,早已在晌午时分用的精光,然而入了夜,法智依然没有过来。   几人心中均是惊疑不定,也不知外头是什么情形,只一声不吭,细细听着周围的动静。终于,上方“哐啷”响了一声。   “是住持来了……?”慧持问道。   也无人应答,那声音只响了一回,便又没了动静。   慧书不自觉攥紧了阮小幺的衣袖。压低了声音,惶然道:“我听着……不大像……”   确实不大像,上方那张榻都还好端端的压在那里,无人移动。难道是有其他人来了?   几人屏气凝听,蓦地听到一人冷哼,皆是吓了一跳,那声音娇丽泼辣,分明是个少女!   “准是那人牙子来了!……”慧书一颤,哆哆嗦嗦地不知如何是好,“住持……住持要将我们卖出去了!”   她张着嘴,还想再说什么时,却听见上方那声音再次响起,一串叽里呱啦,像是与人急急的争辩一般,语气甚是懊恼。然而声音虽好听,阮小幺确实一个字也听不懂。   “这怎么还有外国人!?”她嘀咕着。   这么一来,肯定不是什么人牙子,难道是偶尔经过的异国少女?不管是谁,只要能救她们出来就好!   第四十章 贼匪为患   她只想了一瞬间,干脆利落地敲在上方那盖板上,发出点声响,“有人吗?”   话音未落,便听到上头一道尖细的惊叫声。   “哎……”她那只手还举在头顶,莫名其妙,那女人估计是被她突然冒出来的声音吓到了。   阮小幺便又叫了一声:“我们在地窖里,帮忙把床移开可好!”   接着便是一阵“唏哩哐啷”磕磕绊绊的声音,最后“嘭”一声,没了动静。   几人傻傻地愣在那里,好半天,慧持才磕磕巴巴道:“她……她是不是被我们吓跑了?”   “我哪知道……”阮小幺傻了眼。   搞什么,三天来好不容易听到外头有人来,居然就这么被她两句话吓跑了!?   她捂着脑袋,不想活了。   “不对,她肯定是听不懂中文!”阮小幺又在为自己辩解,道:“可是就算她听不懂中文,也不用被吓跑吧!”   几人又沮丧了下去。   半盏茶时间过后。   “‘中文’是什么东西?”慧书问道。   阮小幺一巴掌拍过去,“少说废话!”   一个时辰过去。   想想此时也应是月上中天,沧州城内城外俱已安睡,谁会晓得城西一间破屋子下面,三个小丫头正空腹饥饥,早已饿得前胸且后背?   左等右等法智不来,好容易来了个人又跑了,一时间,阮小幺的心情跌落到了谷底。   慧书嗫嚅着想开口,却最终没有说出一句话,待到阮小幺听得不耐烦,问她:“怎么了?”   她才摇了摇头,低声道:“无事。”   几人在地窖中苦苦等候,几乎不知过了多久,那黑漆漆的上方才又传来了“吱呀”一道掩门声,接着便是辛辛苦苦挪那张塌的声音。   阮小幺双眼一亮,听着听着却感觉不对劲,这老尼姑约莫是一个人跑过来的?   果然,待头顶那张盖板掀开时,窖口处只有法智一人的身影,面色焦躁,将灯笼探下来,照了照,悄声道:“赶紧上来,明日沧州便要出大事了!”   那苍老的面容上青青白白,不住的喘着声,似乎是急慌急忙跑了一路,若不知她是为了保住自己的银子,阮小幺真要以为她是一心为几人好,普度众生了。   “大事?”她抬起眼,不解道。   “你们先上来!”法智一急,那颧骨上的微微耷拉的皮都抖了起来。   慧持心急,扒了那窖口便想爬上去,却被阮小幺暗地里猛地一拽,又拽了下去,另外不动声色地瞪了一眼。   正郁闷着,只听阮小幺又开口道:“可是是您让我们在这处好生呆着,如今又这么急慌慌地拉我们上去,难不成那泼癞四发现我们了!?”   法智本不欲多言,却撞着她这么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主儿,心内又慌,脱口便道:“明日燕人就要打来了!再不走,咱们都没好果子吃!”   “阉人!?”阮小幺呆滞了一刹。   “你们可赶紧上来吧!”法智伸手便要来拽阮小幺,瞧着样子是真慌了,“城内都已经戒严了,再不出来,以后可就出不来了!任你们饿死在地窖里!”   阮小幺还没来得及想,只“哎”的一声,人小体轻,一眨眼间便被她抓了住,就要往上腾空而去。   一刹那间,变故陡升!   眼前直觉寒光一闪,“唰”的一声,她反射性的闭眼,只听上方一声闷哼,一道温热的液体便扑面飞溅,沾了她一头一脸,霎时一股子铁锈的腥味弥漫了开来,待她睁开眼时,却见法智一颗脑袋早已连皮挂在了脖子上,低低垂下,一股股鲜血喷涌而出,从窖口处滴滴答答垂涟而下,阮小幺的衣襟上被染上了一大片暗红。   那灯笼啪嗒一声坠地,照亮了她整个身子,回过头,猛然听到慧持与慧书疯了一般的尖叫声。   上头屋子里传来一个粗犷的男人声音:“此处还有个地窖!”   法智垂着脑袋,眼都没来得及闭,那眼白处正直挺挺地盯着阮小幺,鲜血流了进去,眼眶中一片血红。她觉得自己的眼中也是一片血红,猛地黑暗被血光吞噬,呆愣在地窖中,甚至连滴下来的血液都不知去躲。   视线似乎是黏在了法智那缺了脑袋的身子上,想移都移不开,汩汩而出的血液中还有经脉、血肉,此时脑海中却残忍的闪现出解剖课时,老师指着尸体的咽喉部位说,这是肌肉、这是气管……   法智的尸体被毫不留情的拂到了一边,窖口处出现了一个身影,借着灯笼微微的亮光,照的分明:络腮胡、蓄着短短的发,乱糟糟的扎在头上,脏污的面容下,衣衫褴褛,然而那双眼在瞧见自己时,陡然泛起了一丝贪婪。   那只大手一捞,便将阮小幺抱了上来,见到那小巧的面上满是血腥,便粗鲁地拿袖子擦了擦,看了片刻,狂笑道:“是个女娃儿,瞧这细皮嫩肉的,你们窝里那些个丑妇,那有这个如此好模好样的!这个归我了!”   阮小幺被这么一拂一擦,猛然间却似回过神一般,一股反胃的感觉涌上来,又闻着那满屋子的血腥味,只干呕了两声,只眼中涌上了一层泪,却什么都没有吐出来。模模糊糊地屋中却挤满了人,少说也有六七个,皆是衣衫褴褛,有的干脆便没穿上衣,瞧着自己,竟似一百年没见过女人一般,那眼中射出的淫光看得她又是一阵反胃。   另一人上前,在那地窖中细细探视了一回,“嘿”地笑了一声,道:“还有两个女娃儿,今日是有福了!”   说罢便跳了下去,只听得地窖里两个小丫头一声声的尖叫,不多时,便一手一个被那人扔了上来,还没落稳,又被人执了住,瞧她们的面色,已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阮小幺强压下心头的恐惧,扫了一眼地上法智的尸首,又瞧着这些人,个个提着刀,扯住自己的这人手中那刀尖上还沾落着一道道血痕,正是杀了法智的那厮。   杀人如切菜一般,瞧着竟似贼匪之流。   慧持被人抱在怀里,又是挣扎又是踢打,不住的尖叫:“放开我!放开我!——”   那人不耐烦,怀中掏出快破布,便塞到她嘴里,之后便只听到她“呜呜”的闷声,那反抗的气力压根被人不放在眼里。   慧书却老老实实地缩在一边,不敢反抗,也不敢叫出声,更不敢往地上瞟去一眼,那双眸子呆愣愣地,已是被吓傻了。   阮小幺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去看那尸首。突然想到方才法智说的那句话——燕人打来了。   她仍是不知什么阉人不阉人的,但显然这不是指破屋子中的这几人。   那几个贼匪一连得了三个女娃子,都是乐得嘿嘿笑,为首那人把刀往腰上一别,将阮小幺拦腰扛起,手一招,道:“弟兄们,回山!”   蓦地便听到肩上那女娃儿冷冷清清的声音,“你们如此妄为,就不怕燕人瞧见么!”   阮小幺那句话也是试探着说出口,却没料到扛着人的那男人却果真愣了愣,半晌,才哼了一声,“燕人来了自有官军顶着,况且此刻正在十里开外,任他人多势众,两条腿也跑不到我这处来!”   这么听着,他说的更像是外来的军队?   阮小幺一张肚子被那肩膀顶地难受,不得不摇了摇那人,道:“放我下来吧,我自己会走。”   “老实点!”那人一巴掌拍到她屁股上,拍了拍,复又捏了两把。   这算被吃豆腐吗!?这算哪门子的被吃豆腐!   第四十一章 贼匪为患(二)   阮小幺心中恶寒,面上却一副乖巧模样,片刻后又开口道:“你这么扛着我,到了山寨我就被颠死了!就算颠不死也得去了半条命,你要个病怏怏的女娃儿作甚?况且我只一个小孩子家家,你们如此多人,还怕我跑了不成!?”   那人想了想,便听到她张口欲吐,正伏在自己背上干呕,一阵嫌恶,干脆依言放了她下来,走在自己后头,凶道:“不准喊叫,否则一刀杀了你!”   她点点头。   其余贼匪仍是不放心,那破布条出来将她的嘴也堵了上。阮小幺只觉那破条像好几年没洗过的抹布,一股酸臭从口舌间传来,然而却塞得极紧,这么熏下去,不想吐也要吐了。   几个盗匪也不打灯笼,趁着黑拉扯着几人,出了那小屋,当空无星无月,远远地沧州城里也不见一星点火光,悄声无息,与一座死城无异。   屋外头候着四五个贼人,当中一人抱着一堆物事,见着自己三人便笑道:“那瞎子张还真有些本事,算到咱今夜有运,果然一连收了四个雌儿,往后咱兄弟们也可开开荤了!”   半晌她才瞧得仔细,那人怀中抱得可不是东西,竟是个女人!   阮小幺不动声色上前了两步,踉跄了一下,“不小心”将那抱着人的贼匪推搡了一把,他怀中的人正一个翻身,露出了个正脸,端的是肤色赛雪,面容甚是年轻,估摸着顶多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还是个少女,轮廓深邃,竟不似中原女子一般圆润相貌。   她心中一跳,真是巧了,方才被她们吓跑的不也是个“外国人”?   心中突然某一处如明灯一般,霎时间亮了起来。三年前那个少年……察罕,他说过。   ——北燕。   终于恍然大悟,原来不是“阉人”,是“燕人”。   阮小幺面色一囧,这种叫法,在两军对阵的时候不会吃亏么……   这头她想的正欢,那头一个贼匪已将她小鸡似的拎了起来,“做什么呢!仔细点!”   总共十来个男人,带着四个“战利品”离了那小屋,往前方一片乱石丛林中行去。阮小幺走在当中,漆黑的夜色不甚分明,然而自己这几日都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窖中,这沉沉的夜色在自己眼中,还瞧得见一线光亮。   一只手缓缓探到腰间那小小的紧实的布囊里,捻了一把碎屑,边走边洒在沿途的道上,借着夜色掩映,谁也没发现她的这一小动作。   那塞外来的姑娘一身赤红石榴褶裙,垂头歪倒在人怀里。虽看似狼狈,却丝毫不像异族的流民,倒是个迷了路的贵人。   阮小幺心中念叨,就指望姑娘你的家人能看到这些小小的线索了!……   这么一路走一路撒,那胀鼓鼓的布囊越来越干瘪,掏出来的馒头屑也越来越少,她不得不省着点用,那些个贼匪走了没个歇,自个儿两条腿都快走断了,那群人还在一道略高的山岗边前行。眼见着天色都隐隐褪了些暗沉,竟是要到黎明了。   他们从沧州的最西面走到了最东面,远远绕着城,尽捡些小道小岔,一路上一个行人也没遇着。她越走越迷瞪,两张眼皮子也渐渐耷拉了下来,鼻端仍闻得到阵阵血腥,不用看也知道自己那身衣裳早就染得星星点点的血迹。   突然间便觉一阵地动雷响,脚下那片沙石似乎都被带了起来,疾风翩旋,从后头传来!   阮小幺精神一震,猛地回头望去,灰苍苍的林木间,遥遥见着起伏的细小的影子,似乎在朝自己的方向耸动,整齐划一,除了风声,竟什么也听不到。   显然那群贼匪也察觉到了异样,为首那个细细瞧了片刻,面色一变,低声急道:“不好,官军追上来了!加快脚程!”   人群中一阵骚动,什么也顾不上,将那几个小丫头扛着抱着便往前窜去。阮小幺猛然间便觉天旋地转,早已被夹在一人手中,动弹不得。   慧持在她两步之遥,正被人从后拦腰扛了起来,脑袋栽在那人背上,居然还有力气挣扎,涨红了脸,半晌,“呸”的一声竟然将嘴里塞得紧实的东西吐了出来,得了空,便一声吼了出来,“救命!——”   刹那间那声响震彻山林。   那贼匪显然没料到她这么扯了一嗓子,愣了一刹那过后,又是惊又是怒,一巴掌便扇到了她的脑袋上,“小贱人!我叫你喊!”   “我就喊!我就要喊!救命!——”她扯着嗓子尖声骂道,整个人也不老实,一顿在那人身上拳打脚踢。   阮小幺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便见那人盛怒之下,一个手刀劈在了慧持颈后,她才软倒了下去,没了声响,看样子是昏过去了。   “磨蹭什么!快点!”前方的人悄声催道。   那人骂骂咧咧,却不敢放开了声,步子也更快,往前窜了过去。   然而无人知晓,阎罗王正在前方好整以暇地等着他们过去。   后面的官军仍在追赶,那树林子已到了尽头,为首的那盗匪挟着阮小幺,想也不想便要往前冲,忽的被边上一人拉住,道:“前方没了遮挡,万一有官军怎么办!”   那贼匪头子却一把将他拂开,骂道:“后面人都追上来了你还拦!不长眼的东西!”   压根没理会那人,直直地便冲出去了。   阮小幺被勒地难受,看着这贼匪一副大敌当前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有多谨慎,实则连旁人都来提点了,他仍不听,要害了自己的命不说,可别连累了她!   后头那追捕的人靠近了些,却仍未追上来,本身就很可疑,更兼这树林子本身也不大,若是她,定会先派人在前方伏着,后头慢慢的赶,便可等着里面的人来送死。   果然,那些人刚出林子,天色微曦,骤然间一声暴喝,四周嘶鸣声响彻天际,一队轻骑不知从何处疾奔了过来,长蛇一般,团团将人围住,层层叠叠,少说也有百来个人。   那群贼匪皆是大惊失色,慌乱之下便想往回逃去,然而一回头,后方又是一队轻甲兵围了上来,彻彻底底断他们的后路。   这几百个士兵,整齐有序,纪律严明,团团站在一处,竟是一点声音也未发出,那胯下的战马也是精悍无比,与那些破烂衣衫的盗匪比起来,天差地别。   为首那盗匪眼见不妙,强压下惶恐,想也不想便把阮小幺推在了跟前,一把长刀架在那细嫩的脖颈上,喝道:“谁赶上前一步,我便杀了她!”   那些个兵士仿若未闻,一动不动,只要仔细一瞧,便能看出那些人皆是深目高鼻,面容微黑粗犷,用脚想也知道不是沧州城的官军。   那刀锋利无比,架得铁紧,阮小幺颈上一阵疼痛,说不的话,只得目视那贼匪——你要拿那个外国妹子要挟他们,不是我!   中间让开一列,一个高头大马的将领策马向前,扫视一圈,目光落在那红裙的少女身上,冷冷说了一句话,一挥手,周围兵士便涌了上前。   那贼匪头子听不懂北燕语,却知晓不妙,更是急躁,架在阮小幺颈上的那刀越发勒的紧,也不管刀口下蜿蜒而出的鲜血,面上闪过一丝凶狠,狂叫道:“再动我真的杀了她!”   阮小幺心中已是泪流满面,见过蠢的,没见过这么蠢的……   --------------------------   没发现之前的排版那么奇怪,已重新修改,对不住各位看官了……   第四十三章 军营中事   贼匪当中忽的有一人扬刀叫道:“放我们走!否则我就杀了她!”   一回头,却原来是扛着那少女的贼人,显然他比他们老大聪明,猜着了那群北燕人是因为自己手中的姑娘来的,而不是那几个姑子模样的小丫头。   那少女无知无觉,闭目瘫软在他怀中,青丝遮住半面,另半张脸上不知何处蹭上了些脏污,模样愈发的可怜。那将领见着,眼中怒火陡升,几乎是咬着牙道:“你若伤她分毫,我定将你千刀万剐!”   这句说了汉语,虽带着塞北音腔,众人皆听得分明。那贼匪头子见人投鼠忌器,面上掩不住的得色一闪,似乎是瞬间便没了顾忌,喊道:“你放我们走,我们自会将她交还与你!”   两拨人僵峙了片刻,那将领一勒马,命令众人退开了几步。   阮小幺一瞧这架势,心道不妙,这个趋势下去,北燕军队顺利救出这妹子,她们自个儿三个软妹子就要被贼匪带走了!   真是“皆大欢喜”,让她的馒头屑喂狗去吧!   眼见着慧持仍未清醒,慧书瑟缩在一旁恨不得将自己埋到土里,而架在自己脖子上的那刀也送了一些,那些个贼匪正欲一点点退开,阮小幺心一横,软软的声调猛地拔高,叫道:“他们是要把人带回去淫乐!不可放虎归山!”   其余人没料到这个之前最乖的小女娃此刻居然会一声尖叫起来,最重要的,本来那将领已然有稍稍退开之意,被如此一喊,犹如当头棒喝,正见那贼匪头子一脸惊怒,猛地一刀便向阮小幺砍去!   眼见着那刀口向自己砍来,阮小幺大惊失色,犹自反应不及,只稍稍避了开,一只手竟不由自主要去拦住刀尖,甫一握到那刀,顿时削皮切肉,整只手顿时鲜血淋漓,痛彻入骨!   她只觉痛得眼前一黑,那刀口正被自己握在手中,而那疼痛直从掌上电一般窜到背上脊髓中,刹那间便惨叫出声。   场面瞬间大乱,那将领却早已手一扬,蓄势待发的北燕兵士闪电一般冲上前,趁乱将那昏倒的少女劫下,一刀便将正欲下手的贼人切为两段,霎时间鲜血飞飚,断肢残骸落了一地,那些个贼匪先自打乱,又压根无力抗衡,只扛着刀抵挡了几回,一个个便被人四面围戗,屠戮至死。   整个丛林边缘一时间如屠宰场一般,惨叫连连,嚎声比兽还不如,阮小幺捂着鲜血淋漓的手,连滚带爬将慧持与慧书拉出来,栽倒一边,身上早已暗红一片,飞溅得一身稀碎的内脏肉块,再也支撑不住,死死闭上眼,跪坐在地上便呕了起来。   几乎是一天一夜没吃东西,腹内空空,只吐了一堆酸水出来,那只手又痛得不像是自己的,整个人一时觉得天昏地暗,将最后一幕修罗地狱般的屠杀看在眼里,最终,头一栽,昏倒在了一边。   空洞的四周,无光无亮,她脑中昏昏,不知身处何方。忽的便觉身在战场,断肢内脏像和稀泥一样砸在她头上、身上,耳中听到的是野兽一般的哀嗥,鼻端闻着的是甜腥腐烂的血肉之味,她张惶着向后逃去,突然被一只手死死抓住,沾着血的大刀已然砍了下来!   她猛然惊醒。   惊魂未定,脑中一片空白,而那只手上仍是痛楚难忍。阮小幺终于彻底清醒过来。眼前是一座简陋的屋子,墙壁……不对,不是墙壁,是帐篷。   不是原本就是灰色还是因为经年不洗,那帐篷的油布瞧着甚是脏污,周围竟是一件陈设都没有,没有桌、没有椅……只有自己栖身的这方草榻。   那只受伤的手掌不知何时已被包扎过,而包扎的布条看起来也不太干净,只紧紧裹在手上。她皱眉摆弄了一会,很快注意力又转了开。   不知这是哪里?   她三两步到了门口,撩开帘子,下巴掉了一地。   十里连营,边角声声。这尼玛竟然是个军营!   刚刚来得及看清前方交叉而过的两队巡逻兵和四面一模一样的粗陋帐篷,没料到两旁侍立的兵士双戟一叉,对自己道:“¥%&#@……”   阮小幺:“啥?”   那两个士兵对望了一眼,伸手向内,做了个“请”的动作,将她塞回了帐篷。   “喂、喂!?”她抗议,“我那两个同伴呢?我要见她们!”   无人理睬。帘子重新阖上,她一人莫名其妙坐回了榻上。   想起自己之前分明被人掳去,在林子边遇到了北燕军队,后来……后来就被救了?   刚刚一眼所见,尽是北燕人,如此说来,此刻竟是在北燕的军营之中?虽然不知道那个外国妹子是什么人,但是她好歹算是个“救命恩人”吧?   这么一想,阮小幺底气又从脚涌上头,一手拨开帘子,气势十足对那两个士兵道:“带我去见我的同伴!”   那两人先是面面相觑,接着面上闪过一丝不耐,又要将她轰出去。   她扒拉着门帘子大叫:“那带我去见你们主帅!——”   双方正僵持着,便有一道纤细的身影从前方走了过来,竟是个女子,手中捧了一个药盅,见到自己,先笑了笑,轻细的声音对那两兵士说了句话。   那女子约莫二十来岁,细瘦的面容看着并不像北燕人,轮廓较平,谈不上姣好,却透出一股风尘之意,神色有些许倦怠,眸子里尽是和善。那那两个守门的兵士与她调笑了几句,便放了她进去。   阮小幺恍然,这估计是个营妓。   “你何时醒的?”她放下布帘,笑道。   “刚刚……嗯?”阮小幺问道:“你是中原人?”   这女子名唤青娘,自小便没了爹娘,在戏班子里长成,因容貌生的不大好,不怎么被班头所喜,幼时贱价陪些主顾,尚能赚些银钱,年岁大了后,班头嫌她色衰,便赶了她出去。辗转流落,最后安身在了北燕的军营中,做了个营妓,倒是与之前别无不同。   阮小幺除了叹声,竟不知该说什么。   青娘早已习惯如此,只道:“与你一道来的那两个姑娘如今正在郡主那里,不必担心。”   “郡主?”她不大明白。   “郡主嫌指给她的丫鬟太过蠢笨,将军便让她们去服侍她了。”青娘笑道,倒了碗药,递过去,“这是刚煎好的药,姑娘趁热喝了吧。”   阮小幺跳起来,皱眉道:“我们又不是你们那什么郡主的下人,服侍!?”   救了她们,所以她们就是他的所有物了?混蛋!   “我想出去,见我的同伴。”她请求道。   青娘摇摇头,为难道:“军营纪律严明,女子本不可随意走动,我还是因要照料你才被额外恩准出户的,况且如今战事在即,姑娘还是在帐篷内守着好一些。”   她反问道:“守着?我要守到几时?守到谁过来?”   青娘也犹豫了,半晌,“将军会自有安排,姑娘就放心在这处呆着吧。”   阮小幺一副信不过的眼神,在帐篷内团团转,一不小心那只包得肥厚的手掌磕到了榻,痛得砸呀咧嘴,举着手不满道:“这是谁给我包的!?一点医学常识都没有!”   话音一出,只见青娘沉默了片刻,惭道:“这是我包的……”   “……”   “此刻受伤的军士都在往回抬,大夫又……人手不足,只得由我给你先绑了住,待大夫有空了再重新给姑娘上药包好。”青娘与她解释。   阮小幺一听,商机来了。   第四十四章 久别重逢 半个故人   “怎么,开始打仗了?”   青娘点头。   “那……咦?”她反应过来,急急问道:“打的沧州城?”   青娘沉默。   沧州……算不算自己家?商家走了,尼姑庵还在城外不远呢。如今有人打过来,她……   她刚刚打算应聘敌军的军医来着。   她坐回榻上,捧着药,一股苦涩的味道随之而来,不知是从碗里,还是心里。   “你知道最悲哀的是什么吗?”她缓缓道:“我在这里住了三年,你们要攻打过来,我还是一点都不难过。”   就像她上辈子在那个世界呆了二十年,坠下楼的那一刹那,感觉到的竟然是开心。   这么浑浑噩噩的过着,哪里都住过,哪里都不是家。   “所以,我还是去应聘你们的军医看看吧!”她大声道。那双眸子里瞳黑如墨,化不开的暗色里闪着一点光亮,照亮了整颗眼眸。   青娘竟看得痴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她说的话,愕然道:“什、什么?”   阮小幺拉着青娘走到帐口,对她道:“帮我翻译一下,我要找你们的将军。”   门口守着的那两名兵士齐齐看向二人。   “这、这……”青娘结结巴巴了好半天,急着劝道:“姑娘,别闹了!将军哪是如此就能见的!?”   阮小幺不满道:“那随便找个副将啊什么的过来嘛!你们不是少军医么?急救我在行啊!”   这倒是实话,她自个儿就是急诊科的,中医药什么的不在行,急救倒是娴熟得很,现在只不过是少了一些齐备的医疗器械而已,大体还是没问题的。   那两个兵士已经在叽里咕噜地不知对青娘说些什么。几人相谈了两句,只见那两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眼,回头又你一言我一语似争辩了良久,最后,叽里咕噜对着青娘一番说道。   “他们说让你回帐篷里呆着,别生事。”青娘道。   阮小幺囧,这估计还真是原话,青娘老老实实都翻译过来了。   她也不气恼,再接再厉道:“你就跟他们说,我从前专门负责照料重伤的病人,医术了得,他们荐举我之后,将军若对我大大赞赏的话,肯定也会记得他们的好的!”   青娘犹自迟疑着,不知如何是好。   “况且只是抽空见一面而已,对将军来说也是举手之事对不对?”她又道。   青娘听了这么一番话,面上有些无奈,也原原本本转述给了那两人。   他们如此一听,琢磨了片刻,又商议了几句,最后,一人走了开去。   “好了,这位军爷去通报了!”青娘终于松下一口气,笑道。   阮小幺把自个儿夸的心中舒爽,直嘿嘿的笑。   她回了帐篷里等着,不多时,那兵士撩开了帘子,招招手,说了一句。   青娘面容也是又惊又喜,忙道:“罕多木将军让你过去呢!”   “罕……罕什么来着?”阮小幺学了半天也没学会那发音。   “罕多木,这是将军的姓氏。”青娘喜盈盈道:“想不到还真被你说动了,姑娘你真是……”   她笑着摇头,一连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最后,只道:“快走吧,路上遮些面,别被将士们误会了。”   那候在外头的兵士已然等得不耐烦,又将布帘子一撩,匆匆催促了一句。青娘忙应下,推她上前。   阮小幺不大懂她的意思,还在问着:“误会什么?”   挑起那帘子前,才听到青娘开口道:“别让他们以为……你是这里伺候的……”   后面的话没听清,她已经打了帘子出去,然而却也明白了过来——被让那些人误会她是军妓,惹出是非。   外头那兵士瞧了她一眼,便带着她往西面走去。一路上每隔三四米便设着一顶帐篷,帘子皆是向上打开,内里空无一人,周遭尽是巡逻的兵士。这么布列开来,放眼望去,四方皆是,不知绵延到何处。偶尔能遇见受了伤的士兵,仍夹杂在巡逻队中前行。   这么算下来,少说也有好几千人。   好几千人攻打一个沧州城,不知算人多还是人少?她没任何概念。   一路上走着,终于明白了青娘与她说的“遮些面”是什么意思,那些个士兵见着她,一个个都打量过来,那露骨的、探究的目光让她觉得自己放佛是未着寸缕,光溜着在大街上走一般,极不舒服。   军中一向缺女人,也不知青娘她们都过的什么样的日子。   一想到这里心中便有些发闷,她低了头,又跟上些前方人的步伐,不再打量四周的环境。   秋意单薄,如此本该空旷一片的原野上,又筑起了这一堆堆帐篷,人众拥杂,白日里更是燥热,时至晌午,阮小幺只觉后背出了一身薄汗,恨不得将里衣脱了去,那只受伤的手被包扎的严严实实,也不知里面是个什么样子,想想那汗水与血水在里面混杂的情形,她便觉得有些恶心,得了空得赶紧重新处理下,别搞到破伤风可就糟了。   左拐右拐,带路的人终于停了下来,阮小幺也跟着停了脚步,仰看这眼前这灰黑色的帐篷,与其他的并无不同,也不知这军爷是怎么分辨出来的。   那兵士在外头大声传了一句,里面便有个声音应了一句,接着,阮小幺便被带了进去。   挑了帘子进去后,才见到里头的样子,没有任何装饰,顶边一副支起的盔甲,闪着暗沉的亮金色,帐篷面上挂着一帛画……搞错了,是一副简易的地图。整个帐篷里最显眼的估计就是那张搁在最里间的桌椅——以及上面坐着的那人了。   她终于注意到那个“罕多木将军”,一身便衣劲装,不类中原人的宽袍大袖,手腕处紧紧裹着袖口,敞领的原皮色外袍,领口处绣着暗色的纹路,似是鹰的形状,贴着令人目眩的贲张的、挺拔的力量感,即使没有露出正脸、即使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也够她好一阵花痴的。   说实话这北燕的军营中普遍长相都还可以……   她直愣愣地盯着那将军,之后,他站起身,与她对视了片刻,她这才看清那副英挺俊朗的相貌。   竟是瞧着年岁还不大,想必还未到二十,居然已是这一军之将了!   他肤色微黑,轮廓如刀削一般,轻抿的唇更添了一份浓烈的凌厉感,然而那双眼眸中璨如星辰,紧盯着阮小幺,在她身遭打量了个遍,一抹笑意便渐渐攀上了嘴角。   与此同时她也在左左右右地瞧着他,这个帅哥长得好生眼熟……   “小丫头,还记得我不?”他开口。   阮小幺只觉脑海中像一颗烟花升上天际,流烟一般散了开,竟有一刹那春花争妍似的感觉,她张大了嘴,颤颤抖抖地指着他,望着那挺拔的身躯,逐渐的、与记忆中一人重合,融为一体。   察罕!   三年的时间,他蹿高了三四个头不止,身量也比之前更加修长健硕了,嗓音也渐渐变得低沉,只是眼里的笑意仍旧未变,还是那熟悉的神色,成熟中尚有一份未褪去的青涩,恰到好处。   第四十五章 察罕小副将   她一声尖叫:“察罕!——”   飞奔过去,给了他一个熊抱,然而却被他生生制住了双肩,就这么斜着身子僵在他手上,恼道:“怎么了!?”   察罕那抹笑意仍挂在嘴角,已是呆在了那里,“你……”   “我什么?”她不解。   “你不是哑巴!?”他愕然问道。   阮小幺:“……已经不哑了。”   他还在那里,神色变幻,一会盯着她的脸,一会盯着她的脖子,原本俊朗无比的面容此刻显得有些呆萌,她止不住的发笑,后退两步,一个冲上去,再次给了他一个大熊抱。   “非如此表达不出我此刻的喜悦之情呐——”她长长吁道。   “哑病也能治好的!?”察罕仍是处于震惊之中,冷不防被她这么抱住,便觉胸膛贴上了一副纤细的柔软的躯体,带着轻轻一捏便会揉碎的力道,半晌才反应过来,刹那间一张脸一点点变得涨红,下意识地便将她一把推开。   “抱一下嘛……”阮小幺抱怨道。   他神色发窘,咳了一声,“你……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哎……?”阮小幺撤回动作,低头看了看自己,微微起伏的胸线,嗯……   她笑眯眯地看着他泛红的耳根,心情大好,伸出手,做出一个拥抱的举动。   察罕皱着眉,后退两步,又结巴了起来,“男、男女有别!以后休要这么男子搂搂抱抱的!”   “哦——”她拉长了音调应下,咕哝道:“据说塞北人很豪爽,别唧唧歪歪的了!”   “你还是不要说话比较好。”他评价道。   “……”   “行了,小丫头,”他敛了笑,正色道:“你方才说要做什么军医?”   阮小幺点点头,“你们不是少军医么,我正好懂得一些医术。”   这回他皱眉了,盯了她半晌,“这话在我跟前说便是了,切莫在与旁人说出口。”   “为何?”   “你是中原人,”察罕抿了抿嘴,道:“这里是北燕的兵营,再怎么样,也不会让一个中原人做我们的军医。”   军中大夫总要与各种紧要的药材打交道,若不是自己人,谁也不放心将救命的东西交给别人——异族人,更别提是此刻为敌的异族人。   她明白这一点,只笑了笑,道:“你是北燕人,不也是我的朋友?”   “这不一样!”察罕道。   “这没什么区别,”阮小幺安抚下他的情绪,平静道:“其实……我本意也不是如此,只是希望和我的同伴一起离开这里。但是我想,你们如今正攻打沧州城,想必不会放我们离开,打完之后……谁知道会怎样呢?”   他沉默了半晌,欲言又止,反复之后,低声道:“你会不会怨我?”   “怨你什么?”她问道。   “你是沧州人,而我……”   他没有说下去,阮小幺却明白了他的意思。   “只要你们进了城,不烧杀抢掠、为非作歹,沧州城的百姓是不会在乎谁当家的。至于我……整个沧州城在我心中而言,还不如你的分量。”   察罕怔住,显然没料到她如此说出口。   “别误会,我只是表达一下沧州城在我心中没多少分量而已。”她摆手解释。   他上扬的嘴角再一次僵在了脸上,转过身,道:“放心吧,另外两个姑娘如今正在郡主身边,我会派人照看,不会有事,待到我们进了城,自会安全将你们送出去。”   阮小幺:“哎?”   果然是有熟人好办事啊!   “别一副傻样!”他一只手拍上她的脑袋。   阮小幺抗议,“男女收受不清!……”   两人在营帐内聊了几句,察罕听着她叽里呱啦的东拉西扯,从慈航寺的菜园子说道她那狠心的外婆家,最后不得不出口打断她,“已经晌午了,你整天没吃东西,饿的话我叫人送点吃的到你帐里。下午还要行路,你就与郡主一道,侍从们也好照应,安分点,行军打仗可不是儿戏,等过了这几日,我便放你走。”   阮小幺一听,忙摆手道,“我自己照顾自己就好了,不用与那个郡主一起的!”   “这怎么行!?”他眉一皱,便要拒绝,“虽说郡主脾气是有点……但是在她身边至少要让人放心点,这里是军营,不是你们那尼姑庵!”   她竖眉瞪眼,“你都说她脾气不好还把我往火坑里送!?”   “你是个女儿家!本来也都不能踏进军营一步,如今一个人在这里叫人怎么放心!”察罕也怒了。   “所以我说来应聘军医嘛!”   “想都别想!”   “你是一军之主,居然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我原本也就是个副将!”   阮小幺哈哈大笑,“察罕小副将!”   察罕往外一掀帐帘,“来人,把她送到郡主那边去!”   “你公报私仇!”她颤颤抖抖指着他叫道。   进来的兵士一边一个,将她拽了出去,也不容辩驳,僵硬着脸将她带着往后走。   阮小幺边走边嘀咕:“得再想个法子逃出去……”   郡主的行帐在军营最后方,被守卫的兵士看得严严实实,优雅地坐落在一片开旷的野地上,走近了看去,整顶帐篷居然都是用小羊皮缝制而成,连帐篷支脚都光洁无暇,未染上一丝一毫泥灰,帐篷顶上还竖着一支纯白绢丝的旗,旗上绣着一只展翅欲飞的鹰,神气无比。   要是有空战,这帐篷绝对是敌方的最佳投弹目标,妥妥的。   回头与那些个灰不溜秋的帐篷一比,简直就像雪山上纯洁无暇的一朵雪莲花。   带头的兵士与立在帐口的侍从交谈了几句,便带她进了去。   甫一进帐篷,便闻到一股奇异的香气,似是花香,夺人心魂。里间宽敞无比,仔细一瞧,才发现那帐篷面已压上了一层密密实实的帛布,绘着一整幅百鸟朝凰的图样,妆镜、绣床、桌椅,样样俱全,从奢不从简。   那妆镜前坐着一名十七八岁的女子,肤色赛雪、面眸善睐,一头乌发盘了一半,垂垂委下,边上两个年幼的侍女正握着一绺细发,低着头挨骂。   最为滑稽的是,那女子每骂一句,边上一个嬷嬷便帮着翻译过来,什么“小贱人”、“蠢驴”之类的,生动形象,源源不绝。   她如此一步踏进,里间那几人齐齐回过头来。当中一个侍婢失声叫道:“慧圆!”   阮小幺也愣了,这两丫头不是慧持和慧书么!?   端坐在妆镜前的那个,应该就是郡主了,见着阮小幺,指着她的鼻子,叽里呱啦讲了一通。   旁边那嬷嬷用鼻孔对着她,道:“你过来,给郡主梳头!”   ---------------------------   这章字数少,额,不好意思   第四十六章 真正的大BOSS   慧书手中还握着一把手发,期期艾艾对那嬷嬷道:“慧圆她也不会梳……”   “主子开口,有你反驳的份!?”那老妇人眉一横,又开始训。   慧书又低了头去,手足无措站在那处,不知该如何是好。阮小幺面无表情,心中却早已生了一些薄怒,这算什么?“强抢民女”!?   她端端正正走过去,扫了那嬷嬷一眼,“烦请嬷嬷给问一下,民女应当做什么?”   那嬷嬷是郡主跟前带来的老人,向来都是人尊着她,哪敢给她一分一毫的脸色?这小丫头虽是拿正眼看着自个儿,那眸子里莫说热络,分明冷得像三冬寒霜一般!   “‘民女’?”她夺过慧书手中的犀角梳,塞到阮小幺手中,道:“到了郡主跟前儿,都得叫‘奴婢’!不知规矩的东西!”   郡主坐在中间,对汉话懂的不多,却也听出了一股子火药味,当下便不满了,她这还披头散发地坐在那儿呢,谁那么不长眼还来顶撞!   回头瞧了一眼刚进来的这丫头,似乎正是中原女子最好的年岁,搁在北燕这处便尚有些小,不过这张脸么……她只是觉得,这小丫头还真有狐媚子的意儿!便先自便对阮小幺多了一些不喜。   她与嬷嬷说了一通,最后嬷嬷道:“今日你便给郡主梳头,梳不好,去马房伺候郡主的马!”   慧持这两日那脾性被打压的够呛,此刻却又有些恼了,抢着道:“慧圆从小都没给自个儿梳过头,她哪里会?”   那嬷嬷刚待开口,被阮小幺一句话压了下去,“郡主想梳什么头?”   “乌旋。”嬷嬷道。   什么乌旋马旋的,她在心底呸了一声,干脆不理那老女人,边摆弄郡主那头长发边道:“郡主的肤色白,下巴较尖,但是颧骨比较高,我按自个儿的想法给郡主梳个头,也许不是你常见的,但是保准好看。”   嬷嬷不给翻译,先骂了开,“谁叫你自作主张的!你只是个奴婢!”   郡主却依稀听懂一些意思,急着问她,嬷嬷无法,只得原话说了一遍,却见郡主罕见地没什么恼意,反而扬了扬下巴,恩准了阮小幺。   “郡主果然有气量。”阮小幺闲闲梳着头,顺便瞟了一眼干站在一旁的嬷嬷。   她一绺一绺的将头发梳开,郡主的头发乌黑顺滑,但并不是很柔软,果真头发随人。她将头发编了几绺,先缠在一边,鬓两边梳起,看似松松散散实则没有一根散乱的垂发,一股脑别到脑后,开始一点点盘绕起来。   阮小幺的手尚小,总觉不是很便利,加上有几年没梳过这发型,刚开始有些生疏,上手不过半盏茶时间,便越来越娴熟,十指翻飞,左左右右的绕来绕去。几人立在一边,静静看着,那嬷嬷脸色虽不好,但主子已发话,也只得把一肚子闷气憋在心里,想着出去后再整治这小贱蹄子一番。而慧持与慧书在一旁却看呆了。   慈航寺的小弟子虽不剃头,但每日里头发也只是随便扎了一道,盘在顶上,反正都要戴上僧帽,里头什么样子,谁也瞧不见,慧圆从前不是个千金大小姐么?怎么梳头梳得这么好?   慧书想的是:慧圆虽说是自己师妹,但是真是太厉害了,事事都能做的这么好!   慧持想的是:慧圆往日在家中果然不受宠,连个梳头的丫鬟都没有,以前自己在贾娘子家,还都是丫鬟给梳头的呢!   阮小幺没空往回瞅,只顾着眼前的事,这瞧起来闲散适意的发型,足足编了有一炷香的时间,最后下面一点还没完工。难怪古代女子的发型都那么精巧复杂,都是闲出来的!   她将后方当中垂下的头发编完,找了个簪子挑出几绺,看着更添了一份慵懒,最后将小尾巴往里藏了起来,大功告成,发饰簪子什么的,让郡主自己选去吧!   郡主那双清澈的眸子睁得越发的大,对着镜子里一顿细细的瞧,从未见过如此的梳发,不知这小奴才怎么个盘绕法,看起来整个人都显得柔美端庄了好几分。相比之下,往日里那些个丫鬟给自己梳得头发便顿显粗糙。   她越瞧越满意,听到阮小幺在一旁道:“簪钗什么的郡主可以随意挑,我还会很多种发型,还会做卷发。”   那嬷嬷低声道:“胡说什么,卷发是娘胎里带的,怎做的!”   阮小幺耸耸肩。   郡主回过头来,神色愉悦,瞧了她一眼,开口道:“%#……¥@&”   “以后你就跟在郡主跟前儿,伺候起居。”嬷嬷道。   阮小幺抿嘴,笑而不语。   那郡主叽里呱啦与嬷嬷说了几句,一时间朝帐口的地方望了望,又坐下来,对着铜镜细细端详,看着看着那神色似乎又痴了住,止不住的发笑,面上却有些羞意,最后,头一扬,指了指搁在一边的衣袍。   慧持与慧书已自觉过去将衣物伺候她穿上,薄薄的一件外袍,明蓝色底上联珠孔雀纹样,领边与袖口镂金挑线镶边,细密繁丽,穿戴好后,整个人便真如一朵亭亭出水的蓝睡莲,风姿高雅,令人望而心折。   她兴致盎然,蹬好靴子后便撩了帘子往外走,指着阮小幺,示意她跟上。   阮小幺跟在后头,慢慢的赶,瞧着郡主那兴高采烈的样子,看起来倒像是去会哪个意中人。   她们从帐篷中间穿梭而过,来往的兵士见着,皆躬身行礼,无一人阻拦。那郡主也不理睬,直往东边走去,最后停在了一间稍大的帐篷面前,视两旁成排的守卫于无物,径直便要往里走,然而在门口却被拦了住。   阮小幺离得远些,在后头瞧着郡主与那几人争论,抬头望望天色,已是晌午时分,巡逻的兵士似乎少了些,向另一边望去,却远远望见有几只帐篷已然开始拆卸,几个士兵在那处忙活个不停。   之前听察罕说,下午要行军?   再走个不到十里,就要到沧州城下了,到了之后是不是就要开打了?   打仗可不是件好玩的事……   眼见着郡主在外头吵吵嚷嚷,面上竟是怒意,最后,一回头,指着自己,让她过去。阮小幺直觉不妙,一步步挨上前,果然,那郡主情急之下,叽里呱啦对着自己说了一通。   她摊着手,“郡主,我听不懂……”   两旁拦阻的士兵也不进去通报,只是叉着长戟,面无表情,任她怎么走怎么怒,自是不动如山,一分一毫也不相让。   郡主最后无法,指着里头,示意阮小幺,这回浅显易懂,让她趁机钻进去。   可是……鬼才要进去啊!她连里头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   她被推上风口浪尖,磨磨蹭蹭不愿意往前走,而郡主已然一双眼都要喷火,瞪得她没办法,最后牙一咬,瞧那几个士兵只是拦阻,分毫也不敢上前制住郡主,便仗着自己个头小,一溜烟钻了进去。   外头守卫一见,急急说了一句,然而阻拦已晚,阮小幺早溜进了大帐,见到了里面的人。   她还没来得急思考进去后做什么这种问题,便呆呆地愣在了那里。   除了稍大一些,帐中与方才察罕的军帐并无不同,隐约能闻到一丝血腥的气味,以及一种陌生的浓烈的气息。真正不同的是靠坐在草塌上的那个人。那人望着自己,冷漠而平静,却让她觉得自己似乎突然闯入了某个危险的雄性动物的地盘。   “中原人?”   ------------------------   清明节……唔,节日快乐什么的好像有点不合适吧感谢小编给的推O(∩_∩)O   第四十七章 北燕主将   那声音淡淡响起,低沉而凌厉,一如这人的相貌,明明生得好到了极处,那双鹰一般的眸子盯过来时,却像穿透了皮肉,直接看到她的内心,每一个角落,无处可藏。   阮小幺此时才真正意识到,什么是上位者的威势,生来便让人臣服。   她呆愣了半晌,才克制住心中的慌乱,这才发现,他此时上身未着寸缕,精壮勃发的肌肉上竟满是伤痕,左肩一处血肉模糊,正在上药。地上一缕缕委弃的绷带,浸满了早已暗红的血渍。   “说话。”他命令道。   阮小幺回过神来,脑袋中不受控制地闪过几个念头。   不好,愣头愣脑就闯进大BOSS的房间了!   不好,居然还看到了BOSS在房间里换药!   不好,我还是赶紧出去吧!   “抱歉抱歉,我是被郡主推进来的,我马上走马上走!”她头皮一紧,乱糟糟地也不知说的什么,转身就要往回走。   身后那人一声道:“站住。”   简短的两个字像定身咒一般,将她牢牢定在了原地,走也不是,回也不是。阮小幺慌乱之下,一个旋身,直冲冲对着他一股脑道:“其实是郡主在门外想进来但是被守卫拦住了进不来所以派我溜进来通报将军请您出去一趟!”   她像根竹竿一般杵在那里,看着他的眼睛,压根没想到这个举动有多么放肆。   将军眼中深邃如寒夜,不喜不怒,只最后将身上的绷带缠好,套上外衣,下了塌,居高临下地瞧了她片刻,开口叫外头的守卫。   她不知道他说的什么,只是直觉告诉自己不大妙。外头的人应声而入,正要将她拖下去。   阮小幺急急道:“将军!我保证今日见到的一切不会往外说一个字!若说了,叫我天打雷劈!五雷轰顶!……”   “哦?”那个男人立在她两步之遥,微俯着头,道:“你看到了什么?”   一股铁锈般的甜腥味蓦地钻入鼻尖,平平静静的声音像秋日里从井底汲上来的深水,带着彻骨的凉意,直让她在温暖干燥的秋日里打了个哆嗦。   她想了大半晌,才犹豫道:“看到您……衣冠不整……”   那人听毕,嘴角却勾起了微微的一抹笑意,似乎没有想到她会如此回答。   两侧的守卫相视了一眼,便又动手,架住了阮小幺的胳膊。   被拖着踉跄走了两步,阮小幺龟毛病又开始发作,指着将军伤口处道:“绷带不是这么绑的,你这样不仅伤口好的慢,十有八九还会得破伤风!”   将军原本已回过身,脚步顿了顿,又回了头,“你懂医术?”   “急救。”她答道。   他看了看她那只包扎地圆滚滚的爪子。   “这个是你们的人帮我包的!将军你要不信,我先给我自己的手重新包扎一下,看看我到底会不会!”阮小幺抓住机会,便厚颜无耻地自荐道。   而此时,帐外那俏丽的女声突然拔高,又急又冲叫了几句。阮小幺汗颜,这郡主还真是锲而不舍。再看向将军,仔细端详端详,虽有那么渊渟岳峙的气势,气势年纪也不大嘛……也是个二十来岁的朝气蓬发的大好青年,嗯。   再加上周身的气度,不自觉便令人心折,一张脸又是这么的……现在就是将军,家世肯定也不错,这不就是千千万万少女梦中情人的标准版!   怪道这郡主换了个发型就要急急过来找他,心上人嘛——   想到这里,她又有些郁闷,见个心上人又把她扯进来做什么!   她这么胡思乱想着,将军已然掩住外袍,掀开了帐帘,微皱着眉,似乎是训了郡主几句,听着郡主声音说着说着便越来越呛,最后竟是带了些哭腔,大声叫喊了一句,便跑远了。   郡主妹子……就这么将自己仍在将军的军帐中了!?   阮小幺心中咆哮,却见将军转回了过来,好整以暇坐在一侧那简易的桌边,指着她那只手,道:“你重新包扎给我看。”   她立了片刻,上前两步,自然而然搬了张凳子过来,开始解那一层层裹着的布条。   手掌微微一动,还是会感觉到一些疼痛,她一道道解着,也不知青娘怎么包的,一层一个节,当真是“严严实实”,一只手便有些笨拙。她解得不耐烦,问他道:“有没有剪刀?”   他不知从哪里抽了一把匕首给她。   阮小幺:“……我只是割绷带,没别的意思。”   将军看了她一眼,眉微挑。   她接过匕首,将绷带割开,慢慢地摆弄着,一抬头,便见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正盯着自己,带着些审视。   被这么注视着,她有些不自然,试图找些话头驱散这尴尬,“将军,你叫什么?”   问完发现他没出声,一想,觉得这个问题实在够蠢,哪天去问察罕不就得了。她抿了抿嘴,绞尽脑汁想别的话题。   “阿撒兰·莫勒特图。”   冷不防听到他这么一句念咒语似的话,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是他的名字。   阮小幺学着那拗口的发音:“阿撒……图……阿、阿撒将军,嗯。”   他没说话。   阮小幺终于将布条全部解开,看到里面一片血肉狼藉,又开始觉得手痛了。她叫来一些清水,简单清理了一下,道:“这些绷带原本都要弄的干干净净……对了,你又没有酒?”   “没有。”他答道。   “如果有酒,可以暂时替代酒精,洗一下伤口,虽然有点痛,但是好歹能杀杀菌。”她惋惜道;“就我所知,古……兵士们受伤后,很多都是死于伤口感染、破伤风什么的,并非是失血过多。”   他静静听着,最后问道:“破伤风?”   她点点头,“就是……受伤后,如果包扎处理的东西不干净的话,细菌会侵入人体,然后感染,会引发很多问题。”   “细菌?”他再一次抓住疑点。   最后,阮小幺连比带划地给他科普了一节简短的基础生物课,全程讲得兴高采烈,最后终于停下来,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多嘴了,向他望去,却见他眉头微皱,似乎在回味方才的话。   她不再言语,专心将布条一点点裹起来。   处理完毕,往手上一看,那绷带包扎的漂漂亮亮,一个乳白色蝴蝶结羽翼饱满,横在单薄的手掌上,衬着那纤细的手腕越发的嫩白,让人忍不住想摸上去一把。   将军此时才问道:“你出生医药世家?”   阮小幺本能便想否认,却止住了口,转而道:“家父好杂学,我也学得了一点皮毛而已。”   说罢,指了指他,道:“你那伤口……要不要也处理一下?”   他想了想,坐回榻上,将外袍脱下,重新露出精悍的身躯,招她过来。   阮小幺看了一眼,脑海中出现这样一幅画面:一个身材精壮的美男裸着上身,坐在床上,下身欲遮不遮,对着她轻轻招手,嘴角笑意暧昧,最好再勾引道:“康忙~北鼻!”   大脑当机一秒,有种想喷鼻血的感觉。   第四十八章 行军前   而此时确实有个美男裸着上身,向她招手,只不过这是间简帐篷,身下坐着的是一方草塌,最重要的——这个美男是用来打仗的,可不是意淫的,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主。   她连忙凑过去,坐在他身边,不敢多想,低头将草草裹在胸膛上的绷带取下。一盏茶前刚换的布条,此时又已经浸了一些殷红的颜色,她看向他那片伤口,似乎是刀剑所伤,不过方寸长,却俨然一个血窟窿,显示捅得极深。还好在心脏上方一两寸之地,否则就这么个捅法,不死才怪。   “你何时伤的?”她问道。   他如之前一般靠坐在榻上,手搁在一边,随时可抽出一旁的匕首,然而低头便看到她细软的黑发,在后脑勺松松散散扎起,偶尔垂下一绺,挠在他的胸膛上,些微刺痛,又有些发痒。从这个角度,能瞧见她蝶翼般翘起的睫毛,小巧的鼻梁,带着些稚嫩青涩,却有一股自己浑然不知的引诱。   他微别过头,道:“五日前。”   阮小幺一听直皱眉,轻微地用手指触了触那伤口,“发炎了。你们这么少军医?堂堂一个大将军,伤口弄到这种地步,都没人来管!?”   “一定要先给你洗伤口,能不能让你的士兵找一些酒来,越烈越好,再打一盆清水,带些干净的布过来?”她站起身,在塌边走来走去,定夺道。   将军却无动于衷,沉道:“先简单包一下,明日再处理。”   她一听,瞪圆眼便想数落他,话未出口,愕然想到了他的意图,“你们马上就要动身了!?到时候打……打仗的话,你要出面?”   问完,又懊恼的想,又是一句废话,两军对阵,主帅当然要露面。   “可是……”她犹豫道:“你伤口原本就不适宜剧烈运动……你动作能尽量轻一点么?”   他像看白痴一样看着她,“不能。”   “你真是个最难搞的病人……”她吐槽道。   时间不多,阮小幺只好再次重新将他的伤口包扎好,那发炎的地方也只得简单的清理了一下,绝望地觉得这一点效果也没有,只图个心理安慰而已——对自己的心理安慰。   完毕之后,他穿好外袍,取下一边架着的那副盔甲之后,将士来报:“贴胡尔将军、吉骀将军与罕多木将军正侯在帐外!”   “进来。”他命令道。   察罕来了!她双眼一亮。   帐帘一掀,三人鱼贯而入,皆着铁甲,齐齐半跪。   “左三队军已齐备!”   “中三队军已齐备!”   “右三队军已齐备!”   盔甲一眼没看出来,声音倒是听出来了,原来察罕小副将是统领右队军的,也不知道是多少人。她从大帐最后悄悄往前几步,微微伸了个脑袋想看清楚一些,甫一伸出头来,便瞧见那三名将士正直盯盯看着自己,当中一人,英朗面貌,那眼神都愣了愣——除了察罕,还会是谁?   她一咧嘴,龇出牙,做了个鬼脸,猛然间却发现一旁的将军正冷冷望着自己。   这下好了,四双眼睛都瞄在自个儿身上,阮小幺觉得压力很大。   “将军,若无事,我先下去了。”她不规不范做了个福身的动作,便要溜走。   “站住!”将军道:“你与我一起。”   阮小幺那摆出来的笑容生生僵在了脸上,她后退一步,让在边上,低了头再不说话。   他不再理睬她,将盔甲套在身上,各处扣好,道:“行军。”   那几人齐声应下:“是!”   其余二人大步流星出了去,察罕套着头盔,面上一片阴影,望了她一眼,别过头,起身欲走出帐,然而即将出去之时,又三两步旋了回来,一步下跪,拱手道:“将军,这位姑娘是我一位故友,请将军……”   阮小幺一时怔了怔。   “我自不会苛待她,去吧。”将军道。   “谢将军!”察罕迅速起身,出了帐。   她站在他身后,一时间觉得这军帐也变得亮敞了起来,身体中不知何处传来一股畅快,忍不住地想微笑。   察罕小将军还是蛮有情义的嘛!   不知暗自心喜了多久,一回过神,才发现将军正直直盯着自己,忙敛了笑,道:“将军,阮小幺已齐备!”   他没说什么,只出了帐篷。   外头传来一阵阵拆补东西的声音,抬头一看,那帐篷一角已然松动,阮小幺忙跟着出了去。   她进账前外头还是一片营帐,秩序森然;此时出来,放眼之处已是荒草遍野,左中右分列三军,看不清最前头,只觉这一列列将士皆面无表情,一丝一毫声音也无,轻骑、重甲军、弓箭手、轻甲军一层层严阵以待,只等主帅法令,便可向前行去。   她开始琢磨他说的“你与我一起”意味着自个儿会在哪里。   将军站在她身前,背对着她,高大的身躯投下一大片阴影,看不到面容,只听他道:“你姓阮?”   “啊?”阮小幺回过神,这才反应过来他的话,忙应了声:“嗯。”   后头守卫动作迅速,已然将帅帐拆除大半,兵士牵来一匹高头大马,通身黑亮,一丝杂色也没有,只四只马蹄雪一样的白,剽壮矫健,一看便知是不可多得的神骏。   阮小幺在后头念叨:“将军要是让我骑在这匹马上他就是猪……”   事实证明,她果然想多了。将军上马前叫来那拆帐篷的兵士,指着她,“她与你一道,若要逃,格杀勿论。”   阮小幺:“……”   这分明是说给她听的!   那兵士应下,目送将军策马远去,继续拆帐篷,见阮小幺愣在原地,用怪异的音腔催道:“过来帮忙!别站着不动!”   那几阵大军已然开动,一步步踏得震天响动,那地放佛都一起震了起来。她突然想到,几天前,她们被关在地窖里时,慧持听到的声音,细细想来,哪里是什么雨水,可不就是北燕军队行军时的脚步声?   不过如今想这个当真一丝一毫的用处都没有。   也不知慧持与慧书在哪里。她往最西边那处看去,没了一整座军营的阻挡,竟然远远地瞧见郡主的那帐篷还端整地矗在原地,与以往一般,洁白无瑕,依稀还能见到上头飘扬的那面细长的旗子。   郡主果然是郡主,大军都开走了这还不动如山。   不过……难道自己要与她一道走?   她忙拉住一边正忙活的小兵,急问道:“我们不会是要与郡主一道吧!?”   那小兵投了一道“你是白痴”的眼神过来,“当然。”   阮小幺:“T-T”   “赶紧拆吧,拆完还得去郡主那边拆呢!”他又催了一句。   将军!让我跟您一块走吧!——   她望着远方已瞧不见的那几点黑影,以及尚未消散的嚣天烟尘,内心痛哭流涕。   将帅帐拆除完毕,阮小幺被拉着磨磨蹭蹭地往西边那躲白莲花似的帐篷走去。远远看清楚时,便见外头正立着两个瘦小的身影,顶着稍稍浓烈的日头,站得东倒西歪。定睛一看,可不就是慧持与慧书两个小丫头!?   她忙跑过去,问道:“你们在外头做什么?”   慧书拉住她,看了半晌,嘴一歪,便又想哭,道:“郡主将我们赶了出来,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   第四十九章 霸气侧漏的阮小幺   “还说再见到你就要打死你!”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那泪珠子跟不要钱似的往外涌。   慧持崩溃地揉着脑袋,将她推到一边,往回一探,正见一名守卫已然进去通风报信,急急道:“郡主说你是个狐媚子,公然跑到帅帐勾引将军,这么长时间还不回来!此刻正恼怒的很……”   “嗯,我已经知道了。”阮小幺口中说着,一双眼直直盯着前方。   二人回过头去,便见那郡主早已出了帐,手中紧攥着一条赤红长鞭,之前那件宝蓝色联珠孔雀纹袍子还未脱下,眼眶犹带着一些微红,风风火火便往自己这处来,那明若秋水般的眸子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饶是慧持与慧书已知晓原委,也被这唬人的阵仗吓了一跳,慧书哆哆嗦嗦推着阮小幺,“你快跑吧!郡主的性子实在是太急劣了!”   “来不及啊……”她苦着眉眼咕哝。   后头的守卫明显增多了一倍,一排数来差不多有二三十个,皆是为了护着郡主的安危,在她平平稳稳的前提下,做些什么事他们自是不闻不问,无需——自然也无权。   远远地瞧见帐篷中又拐出一人,正是那做翻译活儿的老嬷嬷,那张脸上写满了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她此时开始疑惑了,这郡主莫非是独自到军营中来的?那些个守卫、还有这个老家伙看起来不像是郡主跟前儿听用的人,怎么瞧也瞧不出他们有一分为她着想的心嘛……   此时胡思乱想的结果就是——那鞭子荆棘一般,已直直扑向了她的门面!   阮小幺下意识闪身,只听得“啪”地清脆一声,侧颈处遽然传来一阵火辣辣地疼痛,一直蔓延到锁骨及肩的部位。   穿在身上的仍是那件单薄的僧衣,草草洗弄过,仍有些泥水溅上的污点,瞧起来却没有之前那么不堪入目,衣襟里面细嫩的肌肤上,宛然印上了一道赤红的鞭痕,稍稍渗了些血丝,几乎是立即便红肿了起来。   郡主人尚在几步之外,那鞭子倏地收回,一句句的北燕语不绝传来,听在阮小幺耳中一分一毫的意义都没有,她捂着脖颈闪到一边,眼看着对方又急又气,另一鞭子就要狠狠甩过来,无处闪躲——   “慢着!”情急之下,她一声爆喝。   郡主冷不防被这么一声喝,猛然间也愣了一刹那,阮小幺趁势指着后头站着看戏的嬷嬷,凶巴巴喊道:“你过来传话!”   这么几声吼,倒把周围这一圈人都吼了住,面面相觑。   郡主已然反应过来,面色更怒,指着她大声叫了一句,身后成排守着的兵士犹豫了片刻,也齐齐围了上来,将阮小幺捉了住。   自从来了这军营,除了再见察罕,便没遇上什么好事,这少女叫得好听是郡主,叫得难听就是个泼妇,又刁又钻不说,行事都如此蠢笨,丝毫没有天家皇眷的风度大气,当真浪费了那张好脸!饶是阮小幺心性沉稳,也不禁升起一股怒气,面上越来越冷,眸子里一片寒凉。   “莫说是我救了你,就算是平白无故,也没有如此伤人之理!”她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缓缓说道:“我们姐妹三人被歹人所获,不错,是你们北燕人救了我们,至少这一来一回,救命之恩算是两清了,我们清清白白几个姑娘家,无故被你当做婢女使唤,你是郡主,我们违抗不得,但方才分明是你叫我进了帅帐,如今为何不分青红皂白倒来责我!?”   她纤细的身躯立得笔直,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向那嬷嬷道:“原原本本给我翻译过去,少一个字,要、你、好、看!”   那双眼中带着寒冬腊月般的冷意,竟盯得那嬷嬷心中一个咯噔。   俗话说得好,宁欺白须翁,莫欺少年穷。这小丫头瞧着小小的身板,然而不管形容举止,却没有一丝的小家子气,倒像是打小养在富贵权势人家,生来便带着一份清贵灵韵,这样的姑娘,若几时得了机遇,哪愁飞不上枝头做成凤凰?倒时若她再回想此时的落魄之境,郡主倒是相安无事,自个儿能讨得了好?   想到这里,却似须臾间彻然大悟,惊得一身冷汗,当下不敢再出什么幺蛾子,老老实实将那话复述给了郡主。   郡主听罢,却呆愣了愣,面上带了些难堪,却依旧指着她,夹枪带棒地说了一通。   那嬷嬷道:“郡主说,若不是你这个……将军怎会将她赶了走,独留你在帐中?这么长时间才出来,谁知道做了些什么?”   阮小幺被她气得发笑,指着自己,道:“你瞧我这样儿像是‘做了些什么’吗?我才第一回见着将军的面,若他真是那种好色之人,郡主岂不比我合适的多!”   这句话九分实情、一分恭维,实则若郡主再细想想,压根是句谬论——一个家世显赫的美女与无亲无故的美女,耍流氓的话当然是后者合适的多。   不过她笃定郡主压根不会明白这层。   显然,郡主听完她这句,面色和缓了许多,琢磨了半晌,硬将心底的一份得意压了压去,板着脸驳了一句。   “郡主说,她岂是如此轻浮之人,她是怕将军误入歧途。”嬷嬷道。   阮小幺干咳了一声,之前那分怒意早消了个没影儿,与这直脾气的郡主闹脾性儿,指不定自己气死了,她还心直口快不知做了什么。   “郡主,姑娘家的心思咱都懂,只是您这么个做法,可是缘木求鱼啊……”神棍阮又开始打哑谜,指了指郡主手里的皮鞭,道:“您先将鞭子放下,我倒是可以为郡主谋划谋划……”   那嬷嬷也不得其意,只这么原话说了过去,便见郡主想了想,突然间一张粉白的俏脸儿涨得通红,连连说了几句,却又沉默了下来,半晌,将鞭子扔给一边的侍卫,拉了阮小幺便往帐里走。   一边慧持与慧书再一次瞠目结舌。   “你听懂慧圆那话的意思了吗?”慧持问道。   慧书:“不明了。”   慧持叹道:“其实,那嬷嬷有句话是说的对了。”   “啊?”   “慧圆就是个狐狸变的,狡诈多端,谁也奈何不了。”   慧书点头。   “所以以后凡事跟着她就行了。”慧持总结,瞥向慧书:“你若是再哭,我就不让你吃饭!”   慧书:“……”   侍卫们再一次齐齐在帐外守好,没有丝毫打算拆帐篷行路的意思,徒留照顾将军起居的那名亲兵一个人辛苦收拾着行囊,不时抬头窥一窥帐篷内里一角,又不敢进去催促,整个过程格外漫长,直到夕阳欲下,才远远从东面又来了一队人马,长蛇一般,少说也有三四百来人,当先一名年轻的将领面色微黢,一路驰到那亲兵跟前,居高临下问道:“为何此时还不行路?”   那亲兵支支吾吾道:“郡主仍在帐中,不让人进去相扰,这才没法动身……”   那将领下了马,在帐外一膝跪地,朗声道:“天色已晚,请郡主行路!”   第五十章 随军行医   半晌,那帐帘动了动,一个纤瘦的小丫头出了来,眉目婉然,面色沉静。细细一瞧,岂不正是那晚救下的三名姑娘当中的一个?   想必也是她在地上撒的馒头屑了。   如此一想,面上便没了那么刻板,他和缓了语气,问道:“郡主整装动身了没有?”   这话想也没想用的北燕语,帐前立着的那小丫头自然是阮小幺,听毕,字正腔圆道:“将军,我听不懂北燕语。”   她听那郡主叽里呱啦问东问西了足有两个时辰,句句皆离不开那阿撒兰将军,视旁边那老嬷嬷与无物,面面俱到,就差没问闺中秘戏了。   里头又传到那嬷嬷的声音,不知说些什么,却见那将军皱了皱眉,满是无奈之情,下了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对着阮小幺道:“烦请姑娘通报,请郡主快些个,否则延误军事便不好了。”   她满满福了个身,微笑道:“将军稍等。”   就算他不说,她也会去催的,真不想再听郡主问那些个白痴的问题了。   比如——郡主说:“我堂堂图坦噶那部族的郡主,甘心做个侧妃,他怎么能拒绝我!?”   “他每日里除了我都见不着别的女人,怎么会不喜欢我!?”   “所有人都说我是女神哈娅最漂亮的女儿,他怎么可能一点都不动心!?”   ……   诸如此类。   嬷嬷将外头军士的话转达过去,意料之内的见到郡主眉眼一横,训责了一通。   刚待开口,便听到阮小幺道:“不管她说的什么,你就与她说,女人最重要的是善解人意,她这样态度,无论会不会延误军情,都会让将军对她的印象减一分。”   果真郡主听完,虽有些懊恼,却未如以往一般撒泼,只紧抿着唇,换了件石榴红银丝妆花短袄,薄薄一件,下身是一簇浅紫莲纹的褶裙,毫无中原闺阁中的扭捏娇羞,迈开腿便出了去。   众人瞧见她终于出来,皆是松了一口气。下人将马牵来,伏跪在地上,请郡主上马。   阮小幺跟在后头,一出帐,便见郡主那双猩红缎面的小靴稳稳当当踩在那奴才背上,利索上了马,躬身做人凳的奴才才起了身,退到了一边。   她微微皱眉,索性不再去看。   一路上郡主策马小跑在前,后头一干人等连跑带赶跟上,这么向着沧州城的方向走了差不多一条长街的路程,在天色模模糊糊暗沉下来时,终是瞧见了顶前方成片的点点火光,大军动作老练,此刻已在城外两三里处安营扎寨,防守戒严。   军中静默一片,无一人喧哗,阮小幺随众人进营,只觉身处一座哑城,压抑的很。   也不知道此时察罕在哪里。她四下望去,隐隐约约看的不太分明,叹了口气,垂下头。   下人们很快将郡主的行帐布置好,与之前一般,仍是在军队的最后方,此外,那帐里特意隔出来一处小间,铺了两张简易的床榻,想来是给她们几人所准备。   她私下里把那亲兵拉到一边,问道:“你们将军打仗还要带个郡主,不嫌麻烦?”   “郡主一心要跟着,将军也奈何不了!”他显然对此也颇有微词。   一旁窸窸窣窣一片响动,那嬷嬷伸了头出来催促:“在外头磨蹭什么呢!还不进来!”   阮小幺耸了耸肩,跟着进了去。   灯火初上,酉时尚未过,用过晚膳,郡主已然叫人伺候洗漱更衣,准备歇息。阮小幺等人忙前忙后,终于一切安顿好,自己也困顿的不行。   这一整天过得格外漫长,几人挤在一张榻上,上下眼皮子打架,和衣躺下不过片刻,也都沉沉睡去。   第二日醒来时,帐内昏暗不明、一片寂静,倒是外头听着有一些不一样的响动,她脑中尚有些昏沉,见其他几人睡得正香,便披上了僧衣,放轻步子出了去。   外头天尚未大亮,惨惨地泛着鱼肚白,空气也清冷了许多,边角连营,极远处隐约能眺望到沧州城起起伏伏的影子,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天。她瞩目远眺,烟尘四起,北燕军队已然远行,只留了部分兵士守住军营。   她从未如此靠近过真实的战场,闭上眼,不自觉又想到了前日里再那林子中的厮杀,漫天血雾,简直如同一场噩梦。   回了帐中,枯坐在一边,不知不觉一日便滑过了好些时辰。   白日之事自不提,待到晚间,军营大开,成排的兵士鱼贯而入,带着冲天的血腥,退回营寨,重新修整。为首的将士神情冷峻,眼中还残留着尚未褪去的杀意,取下头盔,便进了军帐之中。   一时间气氛陡变,阮小幺甚至在来往穿梭的士兵中见着了青娘的身影,另有好几名女子,匆匆来回而过,安顿伤重之人。   郡主在帐中来回踱步,神色焦虑,好几次想去将军那处探望,最后又退了回来,口中不知喃喃念叨些什么。   时间一点点流过,营中再一次点起明火,火光映天。阮小幺几人正在帐中与那嬷嬷学着北燕语,外头突然响起了日前那亲卫的声音:“阮姑娘、阮姑娘!”   她忙探身出去,而郡主比她更心急,先前一步揪住了那亲卫,急急问了一串话。   两人说了半晌,那亲卫无法,对着阮小幺无奈道:“姑娘,你劝劝郡主,将军明令不让其他人进帅帐!将军如今是何情况,小的也无可奉告啊!”   郡主可不管这些,只是拉着他一顿说,最后见询问无果,推开那亲卫,径直便朝帐外走去。   阮小幺忙拉住她,道:“郡主不要心急,不若我先去瞧一瞧怎么回事,回头向您禀报,您要做什么,也好有个准备!”   好说歹说,终于止住了她,阮小幺跟着那亲兵,穿过众兵士,一路向帅帐过去,路上,问他道:“将军又受伤了?”   那亲兵道:“还是之前的伤,将军一直压着,如今又没了大夫,明日仍要出战,怕会有所不便。”   “没了大夫?为什么?”她不解。   先前青娘与她说的时候也是吞吞吐吐,总不会是大夫也战死了吧?   他没答话,在前头领路。阮小幺撇撇嘴,跟着前行。   帅帐中点了几支蜡烛,都照在桌上那张简陋的地图上,将军正低头看着那地图,偶尔比划比划,眉头紧锁。烛火通明,在壁上投下他笔挺色身躯的影子,摇摇幢幢。   阮小幺进了后,用北燕语道了声:“将军吉祥。”   他微一挑眉,回了一句。   “啊?”她傻愣在那里。   将军没有理会她那二愣子的表情,从一旁拿了些东西过来,道:“上药。”   阮小幺卖弄外语无果,悻悻然将蜡烛移到了榻边,就着时亮时暗的烛火,开始解他的衣领,动作一气呵成,自然无比,耳边便能听到他均匀有力的呼吸声,她拂了拂那只耳,“你往后仰一点。”   他依言,斜斜靠在了榻上。   衣襟半解,露出一大片铜色的胸膛,在烛火的映衬下,似乎泛着缓缓流曳的光芒,整个轮廓一半明、一半暗,血肉模糊的伤**杂在其中,更显得有些狰狞。   她将烛火移得近些,问他:“将军明日还要出战?”   他“嗯”了一声,神情不明。   “真不想做无用功……”她咕哝着,将细软娟秀的黑发悉数扎起,不留一丝垂下,洗净了手,开始清理伤口。   打开那酒瓶,凑近闻了闻,一股浓烈的辣味直呛鼻中,阮小幺拧着眉道:“差不多可以。”   她抹了些酒擦到伤口边缘,边抹边道:“有些疼,你忍一忍。”   ------------------   表看完就跑,求收藏求推荐……求评价~~~~~~(*^__^*)   第五十一章 军营记事   将军并未开口,连眼都未眨一下。   一室俱寂,阮小幺紧绷着神经,想找些话来驱散这沉默,“将军,郡主方才可是很担心你,我回去后,要怎么与她说?”   意料之中的没有听到对方答话,她不解道:“将军英明神勇,但是行军打仗,受个伤是家常便饭,就算被兵士们知道了,也不会影响军心嘛!那郡主那里……”   “闭嘴。”他终于开口。   阮小幺噤声。   他究竟是不让她与郡主说还是让她与郡主说哎……   烛火澄明,被她的身躯挡住一小半,跳动的黑色阴影投在他的身上,掩去了明亮。整个过程,他一声不吭,没有露出一丝痛苦之色。   阮小幺:这说明我的医术好。   最后将那伤口松松的包扎上,虽知道不太可能,她仍是叮嘱了一句,“若有条件的话,隔一炷香时间,将绷带松一松。”   没料到他却点了点头。   “那……没事的话,我先告退了。”   她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便准备离开,却又听他问道:“听说你想做军医?”   “现在不想了。”阮小幺实话实说。   “明日里让鲁哈儿带你去医药营,看你都会做什么。”他道。   她微感意外,只是……   “我现在真的不想了。”她诚恳道。   将军投了一道冷冰冰视线过来。良久——   “我明日就去!”她扯开一个微笑,道。   临走前,阮小幺再一次问道:“郡主那里我可以如实说吗?”   将军面上神色不甚分明,一双眼里似乎跳动着幽暗的火光,看过来时,依旧不带一丝温度,“若让人知晓,军规处置。”   阮小幺:“……那我要怎么回禀郡主!?”   “来人!将她带出去。”他已然开始赶人。   “你这个办完事就翻脸不认人的家伙……!”她无语凝噎,眼看着外头两兵士进来,偷偷翻了个白眼,离了去。   帅帐外已是夜幕深沉,星斗漫天,地上成排的火光,映彻得一片分明。她只觉扑天而来的一股清凉冷意,似乎连身遭军营中的浑浊之气都远去了些,一时间清爽了许多。   “能看到这么多星星,真是幸福……”她喃喃道。   带路的那亲兵看了她一眼,摇摇头,眼中一片莫名其妙之色。   回去后,便见那嬷嬷早在外头等候,见着自己,忙进去回禀。靠近了些,便觉什么满天繁星、清爽微寒全都魂似的飞远了,只剩下郡主那张脸上刁蛮难缠的神色,一阵头痛。   帐中熏香暖软,烛火映的敞亮,郡主仍嫌简陋,见阮小幺进来了,忙急急冲冲一顿念叨。   “郡主问你,将军那处怎样了?”嬷嬷道。   阮小幺神色不变,心中怒骂,嘴上说道:“将军好得很,只是战事吃紧,看着有些忧心忡忡。”   那嬷嬷道:“就这样?”   “就这样。”她点头。   “你去了足足快一个时辰,蒙谁呢!?”嬷嬷训道。   “是这样的……”她心思飞转,瞧着郡主脸上一片不信之色,慢吞吞开口:“将军过问了一些……郡主的事,我就一一回禀了去……”   这么一说道,郡主来了兴致,问那嬷嬷。   嬷嬷道:“问了些什么?你细细说来!”   阮小幺边想边道:“问郡主在这处想不想家、吃的可好、睡得可好……”   她胡编了一通,也不知郡主是否相信,实在无法,心中又怒骂了那将军一户口本,面上仍是挤着几丝笑意。微微歪过身,却见营帐的隔间后头,慧持与慧书正悄悄探头探脑,捂着嘴偷笑,别过脸,不去瞧那两个小丫头。   那郡主听着她说一句、嬷嬷传一句,面上渐渐升起了一丝喜意,那笑容也越来越大,最后又板了脸,道:“你可别骗我,否则有你好果子吃!”   阮小幺连连摆手,表示不敢。   折腾了一通,郡主终于满意,带着满面满心的欢喜歇息了下去,阮小幺也终于得以松了口气,与慧持慧书挤在一张塌上,不到一刻,便模模糊糊睡了去。   夜半时分,又似乎听到外头有些吵闹的动静,再一次被吵醒,迷糊中感觉有人在支支吾吾地叫着,最后抵挡不住困意,又睡了过去。   第二日,便听说北燕军昨日半夜抓了个逃官,因无人认得,最后再一次派人叫了阮小幺几人过去,瞧瞧是否真的是沧州城的某个官吏。   三人被早早的叫起身,由几个兵士带着,到了某一处营帐前,打头便瞧见前头一排戎装兵士,为首的齐齐整整穿着盔甲,未着头盔,修长挺拔,正转过身来,英俊硬朗的面庞在阳光之下,似乎闪耀着灼灼的神采,意气风发。   “察罕!”阮小幺喜上眉梢,挥手叫道。   那人也面露了些笑意,眼中澄明一片。   周围数名兵士齐齐看向自己,复又盯了察罕片刻,顿时起了一些……小小的骚动。   察罕轻咳一声,“想什么呢!”   慧书小心翼翼地跟在阮小幺身旁,扯了扯她的袖子,悄声道:“你认得这个将军?”   “没事,不用怕。”她安慰道。   营帐中传出了一些响动,夹杂着几道闷声的叫喊。察罕一声令下,两名士兵从帐中拖出了一个肥胖的身躯,半架半拉,终于带到他跟前。   “昨夜我们巡夜时,在城南门外发现了这人,带着家眷细软,打算趁夜逃了出去,似乎是沧州的一个什么官,无法确认。你们是否认得?”察罕向几人道。   那肥胖的身子被五花大绑摔在地上,不住地扭来扭曲。她好不容易才发现那颗小脑袋,细细眯眯的眼,肥头大耳,嘴中还塞着不知什么东西。几人一见,愣了片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慧持抢道:“这不是沧州城的知州么!”   几人都认得,就这身形,整个沧州城也找不出第二个来,肚里装的全是民脂民膏,撑到现在,没肥胖而死还真是不容易。   察罕闻言,笑道:“果真是他?前两日在城下远远地见过一次,因他在城楼上,离得远,看不清,现在可清楚见到了。”   周围一圈士兵皆哄然大笑,吵吵嚷嚷,不知说些什么,有些直接上前踹上一脚取乐。那知州除了干嚎,便瑟缩着再不敢挣扎。   确认了身份,察罕让人将他扔到那营帐中,继续守着,望了阮小幺一眼,又笑了出来。   “怎么了?”她莫名其妙。   他摇摇头,派人将慧持与慧书送回去,自己则带着阮小幺朝另一边走着。   两人步行缓缓,走在一片片营帐之间,路遇兵士,皆向自己行礼,顺便多瞧上两眼。察罕也不在意,只是眼中带着些笑意,与她边走边聊。   阮小幺很是奇怪,“你打仗打得这么高兴?从见着你开始就是这幅摸样!”   “捉了你们的一个官,当然高兴。”他说道:“不过见着你更欣喜。”   她挑了挑眉,嘴边也噙了一抹笑,想了想,转而问道:“你打算拿那个周扒皮怎么办?”   “周扒皮?”察罕念了两回,点点头,“这个名号不错。”   第五十二章 谁家小儿女   “往日里也总听人说是个贪官,这我不晓得,只知道官府拨下来给慈航寺的香火钱给他贪了多半,否则,日子过得也不会如此清苦。”阮小幺道。   察罕一听,面色却有些微沉,问道:“你还告诉我你这几年过得不错。”   “是还不错,”她摊了摊手,笑着叹了口气,道:“比那些流离失所的人好多了,至少有个安身立命的地儿。”   两人并肩走着,阮小幺不时瞧一眼他,偶尔目光交接,从对方眼中看到闪过的一丝复杂之色,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向西的不远处有一道稍稍起伏的山岗,远望去莽黄与青绿交杂,一抹抹浓墨重彩。出了营,便有人牵来马,察罕接过缰绳,指着那片山岗,道:“一直到那前方都有人把守,不会有中原的军队。要不要与我去逛一逛?”   她欣然点头,纤细的身影在晨曦之中似乎泛着金色的光亮,看得他心中蓦地升起一股暖意。   察罕又让人牵来一匹小马,比自己那匹颜色稍深,近黑的褐色,瞧着便温顺无比。阮小幺呆愣在一边,结结巴巴道:“你、你、你不带着我骑!?”   “你不会?”他恍然,一拍脑袋,“对了,你没骑过马……”   “我骑过,”阮小幺喉头动了动,撇着嘴道:“只不过我那坑爹的后娘给我找了一匹烈性子的马,差点没踩死我。”   至今,她仍能回忆起那凶狠的嘶鸣声以及一次次扬起、又重重砸下的前蹄,以至于后来每次一想到骑在马上,都有一种控制不住的恐惧感。   察罕却皱眉问道:“你爹的妾?”   “唔……继室。”她想了想。   “她没被处刑!?”他道。   阮小幺嘿嘿的笑:“处了。我爹休了她,又找了个继室。”   虽然不是因为自己,而是那女人太作死。   还没来得及再回忆一些,便感觉那只大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有些粗糙,却带着些温柔,又拍了拍,他的声音响起:“这匹马是出了名的温顺,一定没问题的。”   她摇头,“不骑。”   察罕再次劝道:“你放心,我看着呢,不会出事的!”   阮小幺软硬不吃,只是拒绝。   他无法,微摇了摇头,干脆先跨上了自己那匹,高大的影子完全覆住了她的身形,背着光,终是朝她伸出了手,“上来吧,我带你。”   她微眯着眼向他看去,最先瞧见了那双微赧而温柔的眼眸,笑了笑,作弄道:“不男女授受不亲了?”   这么一说,他又猛地住了笑意,收回了手,然而不过刹那,又叹了口气。   “别戏弄我了,上来吧!”   阮小幺心中一片爽朗,伸出手,被他带着跨上了马,坐在他身前,只觉背后贴着一副硬实的胸膛,一阵热意传来,带着他的气息,让人安心无比。   察罕不动声色地往后坐了一些,霎时间两人之间隔了一层薄薄的凉意。阮小幺暗笑,不管那些,做了个往前冲的手势,“驾!”   “坐稳了!”他大声道。   那马渐渐快了起来,浅褐色的身影风一般穿梭过原野,扬起一道烟尘远远在后。阮小幺只觉风声过耳,凛凛划过脸颊,两旁鬓发被拂到最后,衣襟猎猎响动,不自觉又靠上了察罕,微微的凉意中,他的身子坚实有力,护住自己,方才一片止不住的心慌,刹那间有了着落,她渐渐舒缓了气息,不时攀着他的胳膊,大声笑了起来。   “一直往西跑,就能跑到沙漠了!”她大声叫道。   察罕微低头看了看她,面露笑意,道:“再往西是扈尔扈部!”   “什么?”   后头没了声响,他只又踢了踢马肚,继续向前奔驰。   不知过了多久,两旁之景如流烟一般飒踏而过,转眼即逝,最后逐渐缓了下来,察罕勒了马辔,让马小跑到那山岗上,掉了头,让阮小幺往后看。   清晨的阳光已然开始变得耀眼,褪去了一层朦朦胧胧的金黄,照射下来,远处的沧州城在山岗下,尽收眼底,四四方方如棋盘一般,护城河围绕四周,又穿城而过,如楚汉交界,而北燕的军队便驻扎在城外以西,从这处看来,不过一指之遥。时至仲秋,城郊各处的农田金黄一片,偶尔掺着几道微红的颜色,整齐划道,然而更多的是一片苍黄,了无人烟。   如此之景,看似壮美,实则更有些凄清。   察罕下了马,将阮小幺接下来,两人找了处坐下,视线之内还能见到西边一些北燕的巡军。   她将被风吹得散乱的头发整理好,压到耳后,问道:“你们进了城以后,要做什么?”   他想了想,“布防、迁民、整治……总之与之前一般吧。”   “那你呢?”阮小幺偏过头,又道:“你会在沧州城住下吗?”   察罕摇了摇头,“等这里安定下来,我会回盛乐。”   “盛乐?”   “嗯,北燕的都城。”他道。   她有些怅然,思虑了片刻,摊了摊手,道:“那到时候我们又要再见喽?”   察罕一双幽深的眸子看着她,闪着熠熠的光彩,终于再一次开口:“跟我……”   “回扈尔扈?”她睁大眼睛。   他又有些赧然,点点头。   阮小幺:“……你还真是锲而不舍。”   他肩上的盔甲闪着微白的光,明晃晃的看着刺眼,长年在军中历练,周身的也带着外显的杀伐之气,很容易便让人忽略了他的相貌和年岁,本该属于这个年纪的稚嫩已然早早褪了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坚毅与专注。   “察罕小副将,”她嘴角轻微勾起,道:“如果你回去之后,我们还会再见面的话,那我就跟你回扈尔扈!”   “当真?”他眼神一亮。   “当真!”   “好,一言为定!”   两人击掌为誓,清脆的响声印下,很快又消散了去。   “哎!”阮小幺突然叫起来。   “怎么了?”   “昨日将军让我去医药营的!”她恍然记起,看看日头,已然正上三竿,“我给忘了!”   察罕一惊,“什么!?”   阮小幺急了一刹,又转眼看向他,眉眼中满是得瑟,“你不是不让我当军医么?现在将军准了!”   她这么一说,他也猛然记起,问道:“你前日里怎会进了帅帐?”   “是郡主让我进去找将军。”她一语带过,摆摆手,站起了身,道:“我得赶紧回去,当值第一天就迟到可不好!”   察罕仍是皱着眉,随她起了身。   “既然将军发话,你这几日便在医药营好生呆着,”上马前,他开口道:“过了这几日,我会向将军将你要出来,跟我走也好、自己离开也好,总之离军营远远的,这本就不是你该呆的地方!”   阮小幺有些怔忪,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低估一句:“明明是被你们捉过来的,又不是我想赖在这……”   他无奈摇了摇头,拉她上马,不放心又问道:“郡主对你可还好?”   “还不错。”她敷衍道。   两人一路由远及近,驰骋而来,递了军牌进营,阮小幺便匆匆寻到了那医药营,实则是几方狭长的帐篷,瞧着似乎比其他营帐干净一些,还未进去,便闻到一股微苦的中药味。   第五十三章 急诊大夫   她远远朝察罕挥了挥手,进了去。   帐篷里采光还好,敞亮安适,只是里头不时有些呻吟声传来,当前一人,胡乱包着头巾,看不清面容,只着了一件单薄的短衫褂子,蹲着身子在那一排起的泥灶前扇着火,灶上搁了满满的一排药壶,闻着发苦,又有些腥臭。   “要帮忙吗?”阮小幺立了一晌,没见他搭理自个儿,开口问道。   那人顿了顿,才发现帐篷中多了一人,上下打量了一遭,皱着眉头,挥手便赶她出去,那眼神似瞧见什么脏物一般,嫌恶而不屑。   阮小幺莫名其妙被他轰回门口,忍不住道:“你们将军派我来的!”   那人一听,愣了愣,又正脸瞧了她两回。   他脸上有些泥灶抹上的黑灰,虽不甚洁净,但至少比那些个兵士好得多,瞧着年纪,也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子,再一次开口,用的却是中原话,不带一毫儿塞北腔,“你就是伺候郡主的那婢女?”   “嗯。”她点头,“我要做些什么?”   那医官将一把破旧的芭蕉骨扇塞到她手中,“看着火,别让灭了。”   自己回头,急匆匆到帐篷里头摆弄药臼去了。   阮小幺在后头喊道:“这位……您怎么称呼?”   “十一。”他含含糊糊的声音从里间传来。   “十一……笔画够少……”她咕哝了一句,蹲着身子看好那几个泥灶的火。   两柱香的时间后——   十一总是匆匆来匆匆去,如今又不知出去做什么去了。她肚子在帐内守着那些药壶,火一直燃着。打开最右边那壶盖,已然烧得快没了水,她从一边角落处的水缸中舀了一小瓢水,添了进去。   正添水时,便见十一又进了来,甫一见到自己,面色一变,道:“你做什么!?”   “……添水。”她不明所以。   他夺过她手中的水瓢,劈头便骂道:“熬煎的药怎能半途添水?你究竟懂不懂!?”   “可是……”她辩解道:“药壶里面没水了呀!”   “什么!?你把药烧干了?”他气急败坏。   阮小幺实在是搞不清楚状况,咕哝了一句:“你让我看着火的……”   十一黑着脸,将那药壶一个个揭开看了,将其中几个灶的火熄灭,凶道:“你是草包吗?蠢笨如牛!”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被他再一次往外赶,“回去告诉将军,我这儿再缺人手也不需要这种一点医理不懂的人!”   “……喂!”阮小幺大声叫道:“我是负责急诊的!不是中药房的!”   她挥开他的手,瞟到里间,只见一些塌上的伤员正探头往这处看来,面面相觑,不知两人在说些什么。几步跨过那些个药壶,走到里头,指着其中一人,道:“我擅长……”   说到这里,卡壳了一下。没有熟悉的医疗机械,光靠一双手,她擅长什么?   那头十一微微愣了楞,支在一旁的柱子上,闲闲问道:“擅长什么?”   阮小幺干脆不理睬他,检查起身前那兵士的伤口。   伤在腹部,粗陋地用麻布裹着,浸了一片血红,那兵士面色也是微微发白,显然那麻布止血效果并不是太好。   她放轻动作,轻轻掀开那麻布,只听得那人“嘶”了一声,露出了些痛苦之色。而原先被裹上的伤口已然又开始渗血,殷红当中似乎还有些浓黄。   “你做什么?”十一忙过去将那麻布压上,瞪了一眼阮小幺。   她皱着眉,由重新掀了布,道:“已经生脓了,你没看到?”   “血止了自然就好了,瞎捣乱什么!”   阮小幺无语,伸手,“给我一把刀,一些烈酒,再拿一些干净的布来,软一点的。”   十一道:“要刀做什么?”   “他伤口已经感染了,长了脓,血止了也没用,过不了两天就会死。”她道。   他自然不信,不加理会,“你连药干了都不晓得灭火,此时倒来胡说一通了!”   她很是郁闷,道:“你是个大夫,应当以治病救人为重,这会子跟我争什么细枝末节!你自己想想,以前受伤的兵士,就这个样子,能自己挺过去的有几个!?”   这么一说,十一倒真停歇了下来,不情不愿又瞧了瞧那伤口,“哈娅女神会护佑我们的。”   “嗯,忽悠你们。”她接口,“我若真是什么都不懂,将军又何必将我派到医药营?你且让我试一试,到时候好了我又不与你争功!”   十一顿了半晌,终是轻哼了一声,把她说的几样东西找了来,站在旁边,道:“你去做吧。”   阮小幺等了片刻,见他还是一动不动站在一边,不禁又看过去,却见他没好气道:“我就在这儿盯着!你做你的!”   她摇了摇头,将那小小的匕首放在火上淬了一会,对十一道:“按住他,不要让他乱动。”   十一依言,按好那士兵的胳膊,只听阮小幺又道:“我要把脓都弄出来,会很疼,你千万不要乱动。”   “他又听不懂你说的。”十一嘲道,却原原本本将她的话转给了那士兵,便见他点了点头,闭上眼。   阮小幺沾了点酒,将周围洗净,攥着匕首,小心翼翼地从伤口处探了进去,刀尖一进到伤口处,只感觉那副身子不住地剧烈颤抖,那士兵已然牙关紧咬,却仍是一声不吭。   她将匕首又探进去一些,贴着边缘轻轻刮动,尽量不伤到里头血肉,所幸这人虽伤在腹部,伤口却不算深,也未及内脏,否则,如今可没法安然躺在这处,早升天了。   那士兵满头的汗,紧绷着身子,痛得偶尔泄露出的呻吟都变了调,十一在一旁看着,头皮也不觉有些发麻,然而动着匕首的这小丫头却不为所动,连眉头也没皱一点,下手当真又稳又狠。   瞧着年纪小小的,连发都未束,怎的显得如此老练沉稳?   他压下满肚子的疑问,低了头看去,只见阮小幺已一点点将那带着腥臭的脓液刮了出来,甚至还有些腐肉掺杂在里头。这几日用麻布将伤口裹住,却未想到,里头已然成了这幅模样。猛然间,又想到了往日里受伤的士兵,分明已不再流血,却仍是一日日严重下去,开始发寒热、呓语,最后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被从医药营拖走,连哈娅女神也无能为力。   或许她知道是为何?   阮小幺将清理过又一遍,最后一次检视过伤口,终于松了口气,一抹额,也已经尽是汗,歇了口气,又沾了些烈酒,擦上外沿的伤口,拿起摆放在一旁的布。   “……”   “怎了?”十一问道。   “没有再干净一点的了?”她两边翻看,那布条原本应是白色,如今是灰白色,上头还隐约印着些斑斑点点不知什么东西的印子,形容起来,只有三个字:脏乱差。   十一道:“将就着用吧,这里是军营,能有这样的布已经够好了。”   她挣扎了半晌,瞧那士兵已经睁开了眼,狠狠心,道:“那别包了,让他就这么躺着不要动,手也不要碰伤口,等下看能不能给这里消消毒。”   十一惊道:“这怎么行!?”   “这种东西,扎上个半天,我刚刚做的就是无用功了。”她捻起那布条,嫌弃道。   “什么意思?”   --------------------   终于写了多一点篇幅的医药了,更到现在,还真对不起“医姣”这两个字……   第五十四章 医药营   阮小幺细细给他解释:“他原本受得也不是致命伤,只是因为伤口感染了……”   连说带比划了半天,只见十一那双微长的眼睛瞪得越来越大,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物一般,难以置信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夫子教的。”她胡乱道。   这间帐篷中躺了约莫七八个兵士,皆是受创未愈,无法起身。阮小幺一一检查过去,果然,每个人的伤口处都出现了轻重不等的感染症状。最后忙活了半天,仔仔细细地清理了一通,接着又去旁边几个营帐,从清晨到黄昏,一直都未停歇过。   日色洗下之时,终于将又一间帐篷中的兵士处理好,十一也放下了手头的活计,在旁边边看边学。   起身太快,刹那间觉得眼前一晕,好半天才缓过来,她歇了口气,问道:“以前这些伤员都是怎么扛过来的?我几乎没发现几个伤口没感染的!”   一时间,十一的神色有些黯然,道:“从前都是噶林大夫处理的,他从不让我瞧见怎样清理这些伤口。”   “那他现在人呢?”她撇了撇嘴。   “死了。”   阮小幺怔了怔,“怎么死的?”   十一并不欲答话,将地上脏污的布条都捡了起来,“好了就走吧,差不多也该开饭了,晚间灯火不明,其余的人明日在处理。”   她无法,只得跟着出了去。   晚间又是一通折腾,回去路上还得顺便去检查一下将军的伤口,虽看起来未好多少,但至少没有再恶化。完事后又急匆匆地回郡主那处,已几乎是月上中天,一路上见到巡逻军,还得一个个递夜牌过去,最后歇息下来时,眼都困顿着睁不开了。   郡主与其他人早已睡下,慧持却似乎被她吵了醒,迷迷瞪瞪问她:“听说你去医药营了?”   她应了一声,“这两日人手不足,就让我去那边帮忙了。”   “我怎的不知你还懂医术……”慧持咕哝道。   她不再答话,迷迷糊糊地的快要睡着时,忽的又听旁边低低道:“我们真的只在这出呆上几日吗?万一到时候不放我们走怎么办?”   阮小幺蓦地又清醒了一些,脑子有些迟钝,想了半晌,摇摇头,“不知道。”   “那若真放我们走了,以后我们怎么办呢?”   她们在慈航寺消失了这么多天,法智的尸体也迟早会被找到,而刘家庄的人听闻她们回来了,也必定不会放过她们,哪里才是个容身之所呢?   然而若随郡主回北燕,谁又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各处都想了一通,突然发现,天大地大,竟是无处可去。   良久,她才问道:“你呢?若我们能出去,你要去哪里?”   旁边也静默了许久,才听慧持道:“我不想再回慈航寺了。”   然而也未说想去哪里。阮小幺叹了一声,拍拍她,安慰道:“睡吧。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候便自然有出路了。”   第二日,她仍早早的去医药营,过不久便又听到了外头辽远的熟悉的号角声,十一塞过来一个捣臼,指着一大筐子的三七,道:“把这些研磨成粉,快点。”   “可是……还有几个营帐的伤口还未处理!”阮小幺道。   “今日你就呆在这处,哪也不要去。”十一头也不回道。   她转眼明白过来,“外头打仗……应该不会祸及此处呀!”   “谁晓得。”他一边配着一包包的伤药,一边道:“今日会有许多伤员被送过来,你把伤重的安顿在西南边那几个帐中,三七必定不够用,赶紧再磨一些!”   “也不知道要打多久……”她自言自语。   不过这三七,长得还真像生姜啊……   又过了一日。   阮小幺盯着那垒成一包包的三七粉,问道:“你不是说三七会不够用么?到现在一个伤员也没送进来啊!”   十一不知在忙活些什么,抽了空回过头来,阴沉沉盯了他半晌,又塞过来一个捣臼,搬了一筐连及草来,“这一筐磨成粉,外头那筐切片,晌午前给我。”   她拿起一个来看,今日这药长得像基因突变的芋头。   “不用这么着急吧!今天说不定也不会送来什么人的。”阮小幺苦着脸道。   一语成谶,果真今日又是平平稳稳,大军出动,又原样折返,她乐得清闲,然而十一却一脸阴沉。   因暂无甚事,回去便早了些,向看守的侍卫递了牌子,阮小幺便回了郡主那处。一进去,便见郡主正换了一件流彩碧霞绉纱袍,耳上缀着两颗镂金白玉珠子,也不着皮靴了,交上蹬着双双鹤攒珠红顶绣鞋,瞧着真真一副娴淑温良的佳人,一边那梨木半桌上正搁着一盘不知什么东西。   她上前行了个北燕礼,不甚规范,郡主也浑然不在意,端起那小巧的食盘,带上嬷嬷便要出去。慧持与慧书垂手立在后头,并不跟随。   临走之际,那嬷嬷还回头向三人道:“好好回想我教你们的北燕语,待会回来若答不上,便去外头跪着想!”   几人皆是垂头丧气,应了下。   慧书小声地抱怨:“我们又不是北燕人,怎的要学什么北燕语嘛……”   阮小幺伸了个懒腰,身上尽是在医药营中染上的淡淡的药草味,闻着倒觉有些清香。她问道:“郡主这是找将军去了?”   “还能去找谁?”慧持无奈道:“这两日成日里去找将军,送些点心什么的。北燕女子可真是……不拘小节。”   “也许只是郡主比较不拘小节。”阮小幺直笑,也不知这种贴心攻势有没有用。   很快便揭晓了答案。郡主回来时那面色说不上差,却也没好到哪里。那嬷嬷跟在后头不停劝解,她显然也没听进去,只进了帐便先拆了那对耳珠,坐在妆镜前,微微发呆,猛然间瞧见阮小幺在隔间的身影,扬声叫她过来。   “郡主问你,为何将军……还是那副不冷不热的样子?”嬷嬷道。显然,那张微皱的脸上神情并不太好,也不知是因为郡主总让她传这种听着发臊的言语,还是感觉自己的地位又一次被阮小幺威胁了。   阮小幺心内发笑,面上却一派深沉,细细问了将军的情况,道:“我想,可能是战事遇到了一些问题?将军只是心情不好而已,并非针对郡主。”   这么一说,郡主倒真认真想了起来。   自从那个知州周扒皮被抓,城中军心涣散,幸是有州同知联军抗敌,守门不出,沧州城才得以保全了这几日。那州同知比知州低一品,却也算是沧州城的二把手,与那周扒皮不同,相对而言也更得百姓一些欢心,前几日上书朝廷请求支援,今日便有一队人马,两万之众,朝沧州赶来。   援军主帅是镇守青州的一员老将,名公孙望,封宁远将军,因青州布防森严,也只挤出了两万军士,披星戴月,两日里到了沧州城,与州同知一起,严守城门。北燕军日日叫阵,主将也只紧闭城门,不欲出城迎敌。   第五十五章 连环离间计   然而北燕深入中原,粮草即将告罄,却拖不得这许多时日。   “只恨我女儿身无法上战场,否则,定要杀得那沧州军片甲不留!”郡主一掌拍在桌上,将几人都吓了一跳。   如此情状,若真让北燕军队进了城,难保不会滥杀百姓泄愤。   不过,那主将姓公孙,倒是让她想起了一个典故。   一整日,她在医药营都有些心不在焉,捣药时差点将指甲捣了去,痛得龇牙咧嘴。十一在一边熬药,只看过来一眼,又专心去做自己的事了。   这人的脾气不算好,但面上虽凶,心地却是不错,做事也细致,倒不像北燕兵士那般粗鲁斗狠,看久了,竟觉得他有一股中原人的书生之气。   “将这筐白茅根……”   “研磨成粉,是吧?”阮小幺面无表情。   “书生之气”的十一点点头。   她两指夹起筐中一根——这玩意儿长得像小时候玩过就扔的枯草。   自几日前来了这医药营,第一日帮众兵士清理了一天伤口,往后几日几乎都是整天整天的捣药,捣成粉、切成片贮在一边,也不晓得十一哪来的这一筐筐半成品,每天捣药都要捣得半死。   她一边捣药,一边好奇问道:“你的中原话怎么说的这么好?一点口音都没有哎!”   十一却瞪了她一眼,继续熬药。   阮小幺一脸莫名之色,过了不久,又问道:“北燕军进了城,会……苛待百姓么?”   他淡淡道:“军士众多,这是难免的事。”   “任何一个纪律严明的军队,是不应该允许这种事发生的。”她低头捣药,沉默了半晌,才轻声道。   她特意早早的回了去,灯火初上,已见帐篷内的郡主换了便袍,正要歇息。   “我愿为郡主献一计,请通报。”阮小幺对那嬷嬷道。   那嬷嬷一双眼又高高吊了起来,“郡主歇息了,有事的话明日再说。”   “是关于将军的。”   嬷嬷诧异了一晌,不情不愿去通报了。片刻后,出来招她进了大帐。   郡主已然坐起身,批了件牙白色纻丝小袄,瞧着倒比白日里素净了许多,眉眼有些倦意。阮小幺问道:“将军是否还如前几日一般,对郡主不冷不热?”   郡主姣丽的面容上闪过了一丝黯然,很快又平复下来。一旁的嬷嬷道:“你有何良方,赶紧说来。”   一夕灯火澄明,几人在帐内往往复复说着。隔间里,慧持与慧书候在一处,只听里间隐隐约约传来阮小幺的声音。   “书信……再次派人送去……将军必会心悦郡主……”   那头压低了声音,模模糊糊,只听得分毫。两人也不敢吱声,只在幽暗处候着,不一刻,却听到她字字句句分明的声音—   —   “若事成,北燕进城之日,请郡主放我姐妹三人离开。阮小幺已是不忠不义,但仍心恋中原,请郡主成全!”   良久,了无声息。   阮小幺又过了片刻,才回到隔间,一进来,便见慧书拉住了她,小声问道:“慧圆,你与郡主说的什么呢?”   “无事。”她摇了摇头。   慧持道:“看你这两日回来,都魂不守舍的,若有什么事,别自己闷在心里,说出来咱们一起想想法子嘛!”   她圆圆的眼清澈分明,迎着一线光亮,双瞳也似乎亮了起来。阮小幺咧了咧嘴,道:“好慧持,你最贴心了!”   三人也都乐了起来,直到那嬷嬷退回隔间,叱道:“都上榻挺着去!别嘀嘀咕咕的!”   几人仍是偷着乐着,蒙了被子,半晌才昏昏睡了去。   第二日,沧州城守军在西南角一处墙根下隐蔽处发现一个北燕奴子,鬼鬼祟祟,不类兵士,搜身截获了一封书信,印着北燕帅印,却是给那新来的宁远将军——公孙望的一封密信,上书:“闻将军新迁沧州,不胜可喜,辎重已近河西东路,不日便可补足我北燕三万军士,望将军守当日之诺,事成之日,赏赐必不在话下,谨念。”   兵士们将书信呈于州同知程公文喜,程公勃然大怒,不疑有他,就着书信去找公孙望对质。公孙望看完,却哈哈大笑,“此等小儿把戏,对阵之时常有,北燕军此时却用来丢人现眼!”   程公道:“虽如此,但将军来这几日,日日坚守城门,叫阵不出,兵士气焰渐衰,将军要待到何时才出战?”   “沧州城地势最高,外有护城河包绕,易守难攻。北燕尽是精兵良将,若我军贸然出战,必占不了上风。只要我们守城不出,他再攻城也是徒然,待到彼方粮草俱尽,自然撤兵,沧州之围也可迎刃而解!”公孙望胸有成竹。   狐疑的种子已拨下,公孙望为人刚直孤傲,并不屑于解释过多;程公心有疑虑,本就意见不同,如今更是日日催促他出城迎战,势态愈演愈烈,两人为此一度失和,最后,公孙望被他催缠不过,眼见城中守军又的确士气低靡,终于答应一日出战。   沧州护城河厚重的吊桥终是被放下,两军阵列浩荡,却只各出了一万左右的人次,饶是如此,黄沙蔽日,恶焰遮天,双方也一直从早厮杀到了晚。   公孙望沙场老将,所带军士又是常年心腹,指挥布防自是配合娴熟,北燕军兵马悍勇,士气高涨,两方交战,堪堪打了个平手,谁也没占到便宜。   公孙望率军回城,清点折损人数不提,程公又前来商议,场面话说过之后,还是主张明日再战。   公孙望面色一沉,将一旁包扎的大夫挥了开,道:“我早与你说过,敌我双方实力相等,此战敌我双方折损差不多兵士,明日再战,必定也是如此,只要我们坚守城内,他北燕军就算攻城,也是平白吃个败仗,为何同知一定要出城迎战!?”   程公冷哼一声,回道:“将军说的痛快,沧州储粮有限,将军几万兵马日日于城内枯坐,再守上几日,怕是水食都不够供养!届时将军自可一走了之,留我一城百姓,喝西北风去?”   “同知慎重!”公孙望猛地一拍桌案,怒道:“程公,你不说我也晓得,你心里还是疑我!我公孙望在此当天发誓,若有半点与北燕贼子私通之时,苍天在上,让我万箭剜心、不得好死!”   他话一出口,程公倒还真消停了下来,的的确确,他一直也放心不下,但看这老将额上青筋毕现、眼中似喷火一般,实不像作假。况且,听闻公孙望为人刚正,镇守各方大半世,仔细想想,何必与北燕勾结?   程公重重叹了口气,拱手一礼,权且赔了个罪,“下官惭愧。”   两人暂且放下此事,以礼相待,又消停了下来。   当日,北燕军中。   主帅莫勒特图在纸上落下最后一笔,将墨吹干,正落印之时,外头军士来报,“医药营阮小幺在帐外求见!”   他问道:“几时了?”   “酉时二刻。”   “倒挺守时,”将军勾起一丝笑,“叫进来。”   阮小幺进了帐,便正见将军端端稳稳在那信尾处盖上帅印,忙低了眼,道:“将军,民女前来检查伤口。”   他却不若往日坐回榻上,倒是将那密信递了过去,“看看。”   第五十六章 主帅最难搞   她微惊,见那只手指节修长,清隽遒劲,轻捻在其间的那纸上白纸黑字写着:“将军安启。约成守内不出,缘何有违?你我互有折损,将军岂欲背约?望尔莫如此日,长生阁之内,定有将军一座!”   长生阁,就如唐之凌烟阁一般,乃是北燕功勋统将安放金像之所,荣耀光华,自不可言语。   “将军,民女不懂。”阮小幺头又低了一些,惶然道。   那人却神色无情,一指挑起了她的下巴,迫她与自己对视,道:“李朝珠。”   阮小幺心内咯噔一跳,不敢别了头过去,一时间僵在了那处,盯着将军的眉眼,那双眸子中暗沉幽黑,仿佛生来便如冰寒深潭一般,平静中暗含着冷意——与不可瞧的杀意。   他清冽低沉的声音在帐中响起,“户部尚书李季之女,因母违逆,被逐出衮州李氏,母缢死,居沧州城外慈航寺三年。”   简简单单一句话,将她此生的身世一字不漏道了出,末了,又加了句,“中原大家之女,果真足智多谋。”   听他那样缓缓道来,竟让人有一种背脊发麻之感,眼前这个人,不知何时将她这几年都查了个透,她那小小的把戏在他眼前就如这张薄纸一般,一捅就破。   不过,果真如此么?   阮小幺噗通一声跪下来,求道:“民女不是有意要瞒将军,只是民女人微言轻,一来无法开口;二来民女身为沧州人,却置沧州百姓于水火,不忠不义,怕更为人所瞧不起,故只能托郡主之口,与将军说了这一道雕虫小技!三来……也是为了向郡主求情,求这几日过后,好离了军中……”   “你倒是讨巧。”将军忽的笑了笑,转身坐回了榻,“就这么不愿意留在这处?”   阮小幺刚刚松下的一颗心又猛地吊了起来,迎着他的目光,愈发不知该如何应对,“我……”   咬了咬牙,她干脆又伏下了身,“求将军不要怪罪郡主!”   他眉梢微挑,“献的好计,我为何又要怪罪她?”   她稍动了动身,背后竟已起了一层薄薄的汗,暗自缓了口气,这将军看起来喜怒难测,也不知郡主怎会喜欢这样的人。   “来帮我换药。”他道。   她依言向前,将备好的伤药与干净的裹布拿过来,却见他依旧好整以暇靠坐在一头,丝毫没有动手解衣之意。   战事早过,盔甲也早已脱下,他只着了一件玄色暗纹圆领袍,并无过多衣饰,那袍领的衣扣一直延伸到腋下一边,束得规整严密,而将军只是抬了抬手,示意她动手。   阮小幺:“……”   前两日规规矩矩,如今又摆起主子的谱儿来了!   她与他大眼瞪小眼,干立了片刻,没办法,认命弯下腰,去替他解那衣袍。   “胳膊抬高一点儿。”她垂着头,解了一半道。   那微微垂下的几绺乌黑发丝下,一段白嫩莹润的脖颈欲露不露,也不知郡主跟前儿伺候的人从哪里弄来了这套靛青绣花棉衫,虽瞧着粗陋,穿在这丫头身上,倒显得更有一种琢玉一般的质朴,天真而未解人事。衫子领襟处因她的动作微微送了开,从这角度,一眼便可望见内里月白色的小衣,可想见若解了那小衣,再里头是什么光景。   忽得记起,中原似乎一些世家子弟就好这种未及豆蔻之年的童女,往常想来只觉无聊之极,如今倒是有一些了解了这意儿,如此蓓蕾将绽未绽,幼嫩青涩之中确实别有一段风情。   那头神色莫名,也不知想到哪里之时,阮小幺已然将那衣带扣饰一一解了开,衣物拨开一些,一副硬实健硕的身躯再一次展露在眼前,她几乎都熟悉了那一道道伤疤的位置。   光看这副身材,要让多少女人流口水;抬头一看脸,什么肖想也就只敢闷回肚里了。   她老老实实将绷带摘下,伤口一日日眼见地在好转,估计过不了多少天,就不用再上药了。再一次感叹下将军小强的恢复能力,她清理过伤口,将带来的药粉一点点抹在伤口处。   顿时,两人周围弥漫上了一股奇异而冲鼻的味儿。   将军皱眉,接过细小的药瓶,闻了闻,“今日的药怎的不一样?”   “哦,我磨了一些大蒜进去。”她头也不抬,道。   将军那显见的八块腹肌顿时有些僵硬,她疑惑地望过去,见他双唇抿得铁紧,眼中掩也掩不住的嫌恶。呆愣了半刻,她恍然大悟,“你不喜欢吃大蒜?”   “那种毒草,只有你们中原人会喜欢。”他冷哼了一声。   阮小幺又倒了一些粉末上去,边抹边反驳道:“大蒜内服外用,都有杀菌清洁的作用,可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呢!”   他不想承认,但不得不承认,这么奇怪的味道一冲,方才的那点**全没了。   阮小幺尚不知这大蒜险险帮自己逃过了“某些东西”,上好药,正重新扎上绷带之时,听将军突然问道:“你认识察罕?”   她犹豫了一会,点点头。   “怎么认识的?”他随口道。   她捡了些从前的事,慢慢向他说了,无伤大雅,也不知他会不会起什么奇怪的疑心。   他听完,却有些发笑,半晌,道:“即便如此,你还是要回你的中原?”   他指的是商家对她下的那几次狠手。   阮小幺也不辩解了,只又一次道:“望将军成全。”   他不再说话,眉眼又恢复了之前的冷漠。   她很清楚,对他而言,自己只是一件可有可无的物件而已,也许某一日他对她笑了一笑,说了些话,但是这之后,该扔该用,他绝不会在意。   所以,在他收敛了笑意时,她便也不再开口,低眉顺眼,只细细做着眼前的活儿,不与他沾染一丝关系。   出了帐后,抬头望天,见云层汹涌,裹挟着道道深浅不均的灰黑奔涌而来,在天际堆叠,阳光早已消散的无影无踪,卷在身遭的那层暖意被秋风吹落,一时间,那天色如过了三四个时辰,径直到了快入夜之时。   她感到一些寒凉,收了视线,喃喃叹道:“快变天了……”   当夜便下起了纷纷秋雨,城郊泥路湿滑,沧州的巡军夜间又抓了一名北燕的探子,搜过身,竟又发现一封密函,仍然是给宁远将军公孙望的。那送信的北燕人被抓后,便服毒自尽了。   后来的事,阮小幺不太清楚,只是过后听人提起,公孙望主动出城迎敌,结果退回之际,沧州城的吊桥却没有放下来,他和他的一干部众死战城外,一点点被北燕军队围剿至尽,最后,几十人杀出重围,败走而去,在五六里之遥的吉顺河畔,求死不得,被北燕生擒。   如今……已然被俘在此处的某个营帐中了。   阮小幺呆在医药营,不时有伤军被送来,直至营中已无处安置,只得将人集中在附近几个营帐中,一间一间地来回奔波,伤重的被抬过来一段时间后,便歪倒在一边,没了气息,任是她满手血污,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被人抬走,堆到尸堆上,等着焚净。   如此粗暴而又直接的处理,即使已经经历过几次,还是让人无所适从。进了帐,仍是听到一阵阵痛苦地**,此起彼伏。   ---------   写的太嗨了,把公孙望都直接写成公孙喜了……   第五十七章 疑是旧相识?   十一说的果然没错,一遇战事,她捣的那些药根本就不够。很快配好的药粉被发放殆尽,无奈之下,只得草草先包了那些伤口,以待之后配好药再重新处理。   十一又起了几个泥灶,一边熬药、注意火候,一边来回奔走于各个营帐之间,忙得几乎连额上的汗都来不及擦。   两人什么也顾不上,就这么忙活了一整天,直到入夜时分,终于完事,阮小幺整个人如虚脱了一般,找了个地儿就软倒下来,才枵腹叫饥。   她抱怨道:“能不能请将军给医药营再拨点人手来,两个人压根不够用嘛!”   “人手是多,哪有懂医的?”十一也歇在一旁,闻言,回了一句。   阮小幺哀叫:“捣药这种活儿,哪要什么技术含量,随便找个小兵就好啦!”   正嚎间,听闻外头一点响动,她正挨着那帘儿,顺手便撩了起来,探头向外,瓢泼大雨中,登时便溅了些水珠子在脸上,微凉湿润。““啊呸、呸……”回了头,不住地吐着舌头,总感觉有泥沙进了嘴。   那帐帘刚放下,又被一双手拂了开,她一惊,猛然转过头去,见着了一双沾着泥泞的皂靴,往上看去,却原来是察罕,带着竹笠,眉目如浓墨重彩挥洒而成,嘴角挂着一抹笑,正低头瞧着自己。   “察罕!”她喜叫道。   十一被她吵了过来,一见帐前之人,垂首行了一礼,“右将。”   他摆了摆手,让十一自做自的事去,环顾了一圈,方问道:“我听军士们说,医药营最近来了个干活利索的小妮子,所以来看看。”   说着,伸手拉她起来。   阮小幺拍开他,一双眼盯着他另一只背在身后的手,“我饿得起不来身了!”   “今日捉了那公孙望,犒赏三军,倒是宰了好些个牲口,只可惜你不在。”察罕哈哈大笑,与她一道蹲下身来,却足足比她壮实了好几圈。   阮小幺伸出手,便要去探他身后,嚷道:“赶紧把你带的吃的拿过来!”   他一闪身,坐到了她身侧,将斗笠和雨毡取了下来,躲过她一次次的狼爪,捉弄道:“鼻子倒尖!我这儿是有好东西,不过……”   “嗯?”她趁空斜觑了他一眼。   “你得恭恭敬敬叫我一声右将。”他嘴角弯起一个弧度,眸中灼灼。   她当即一声叫道:“右将!”   “不够恭敬。”   “右将!”她鞠了一躬。   “不够恭敬!”   “右将!”她福了一身。   “还是不够!”   “罕多木将军!”   “哪有如此行礼的!”   阮小幺火冒三丈,放柔了身段,挨过去,睁大着双眼,微撅起嘴,十指触上他的胸膛,轻痒痒画了个圈,撒娇道:“察汗哥哥~”   那声音,连在帐内的十一听了,都能酥掉一层鸡皮疙瘩。   登时便瞧见察罕僵住了,连那双眼都呆愣了起来,不一刻,猛地回过神,粗声粗气叱道:“你做什么!?”   只是语气再凶,也掩不住那一抹从脖颈窜上脸颊的潮红,面色微黑,瞧不太出来,耳根子却也红了。   她挑着眉眼得瑟一笑,轻轻巧巧将他身后的东西夺了过来,竟是一大块烤得滋油的羊腿肉,草草包在油纸里头,挡也挡不住的辛香味,显然是精心调料过的。   恍然间便想起了似乎以前他也送过一次吃食给她,那时还在慈航寺,也压根料想不到往后的日子越过越难,然而清苦之中,却依旧藏有惊喜,时日一到,便显露出来,送给她。   她笑着叹道:“你每次送的东西都这么合心合意……”   他抿着嘴,轻咳一声,面上仍是有些红,却也微微笑了笑,不一刻又板了一张脸,道:“女儿家再怎么跳脱,怎能如方才那样轻佻!若被人瞧见,可是会一辈子嫁不出去的!”   阮小幺啃着羊肉,胡乱应道:“知道了知道了!十一不是瞧见了么?”   他转眼望去,却正见里间的十一迅速扭过头,装模作样做着手头的事,只留给了自己一个乌压压的后脑勺。   吃着吃着,她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问道:“你们把那周扒皮怎么样了?”   “那知州?”察罕道:“杀了。”   她一愣,点点头,“哦。”   片刻后,又问道:“那这个公孙望呢?”   察罕想了想,微微一叹,“公孙望为人耿直刚硬,倒是不可多得的将才,能劝降自然最好,但我怕……”   “若劝降不了,你们又该如何?”她接道。   他却打了个哈哈盖过去,“你管那么多作甚,做好你的小大夫就行了!”   不用他说,若劝降不了,多半是一刀杀了,不留后患。   阮小幺不再纠缠于这个问题,也转了话题。近宵禁十分,察罕才一路与她同行,到了郡主营帐外时,才遥遥看着,折返了回去。   第二日,有兵士递了将军的手谕,到医药营来索砒霜。   十一只看了一眼那手谕,便回营去找,最后翻出了一小瓶,因手头的事放不开,便交由阮小幺,让她与那兵士一道过去,自己则又进里间干活儿去了。   她握着那小小的瓷瓶儿,有些发愣,“将军要砒霜做什么?”   “你问那作甚,只管带过去便是了。”十一道。   那兵士催了两声,她无法,只得拿着东西与他一道走了。   出去后,直往帅帐而去。远远便见列卫森严,尽是骁勇之兵。领头站着三个副将,雕像一般,纹丝不动。她走过去,一眼便又发现了显眼的察罕小哥儿,微笑了笑。   “这是将军要的东西。”她将瓷瓶递过去。   当中一人接了砒霜,进帐而去。   不一会儿,帐中传出将军的声音,召了副将进去,其余人等在外头候着。她模模糊糊地听到一些话声,之后,是一个高亢的粗声——   “我公孙望宁死——也不做北燕的走狗!”   那砒霜是为他准备的,若不降,今日便是死期。   阮小幺也不知是什么感觉,在帐外老老实实呆着,心中却也起了一丝敬叹。   “啪——”   那瓷瓶似乎被砸在了地上,四分五裂。不一刻,里头又传来了一些动静。她脚底呆不住,偷眼环视四周,见兵士们皆立成一排排铁人,目光都不转一下,旁边就是帐帘,她微微掀起了一角,向内看去。   帐内以将军为首,副将在后,角落处立着几个兵士,所幸,将军等人背着自己而立,并未发现异样。而前方则跪着一人,嘴角已渗出了血,披头散发,目眦欲裂,遍身脏污不堪,想也是经过了一场恶战。   她又将头往内探了探,以便看得更清楚。   正全神贯注时,后头突然感觉一双手猛地拉住了自己,冷不防被这么一吓,竟然低低地惊叫了一声,身子也下意识往内窜了去。结果,噗通栽倒在了里间。   这下好了,帐内帐外的人通通往自己这边瞧了过来,连那即死的公孙望都缓缓转过了头来。   她冷汗俱下,即刻便想往外退去,忽的瞧那公孙望死死盯着自己,口鼻耳尖俱已开始流血,面色赤金,也不知是药力使然还是被她所惊,一只手颤颤巍巍指着她,喉中嗬嗬做声,似乎在说一个“你”字,然而那赤红的眼中,却清清楚楚,满是惊震!   第五十八章 从轻处罚的十五军棍   阮小幺也被他这副模样吓了着,几乎是连滚带爬跑了出去,刚退出来,便被兵士们牢牢制住,动弹不得。半晌,脑子才转过弯来,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难道他知道是我害得他……?”她怎么想都想不通,喃喃道。   不知过了多久,里头才有人将已死的公孙望拖了出来。接着,一个声音怒道:“把她带进来!”   她几乎是被拖着进了帐,刚进去,便见其余副将都出了去,只剩察罕一人,顾不得看她,只伏在地上求情。   将军的声音冰寒如铁,“放肆!”   不是对她,却是向跪着的察罕说的。   阮小幺心沉到了底,跪在了察罕身前,道:“民女自知违犯军纪,请将军责罚!”   察罕还欲说什么,被她回头低声喝止。   将军站在她身前,居高临下看着,问道:“你认识那公孙望?”   她摇头,“并不认识。”   “哦?”他微勾起一丝冷笑,“那如何解释他见你时那震惊的神情?”   她实在是一无所知,只微微抬了头,也是疑道:“莫非他知晓那计策是出自我手,因此怨恨与我?”   将军紧锁着眉头,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了几遍,却是一言未发。   “将军!民女的身世您自是知晓,从小也与那公孙望无一毫瓜葛!从哪里认得他!?”她伏身到底,长叹道:“唯一有可能的,便是有人告诉了他,我才是害他的那人……”   察罕却再一次开口道:“这小女在军营中几日也是规规矩矩,从无一点不安分之心,将军明鉴!”   帐内气氛似剑拔弩张,一触即发,阮小幺大气不敢喘,只伏在冰冷的地上,等待那人发落。   最终,将军道:“既是如此,便不再追究此事。”   她一口气还没来的及松下,便听那声音接道:“只按寻常军规处置。”   寻常军规?是什么样的军规?   “察罕,擅闯帅帐,该做何惩处?”   察罕咬着牙,半晌,缓缓道:“军杖三十……”   阮小幺整个身子便僵了住。   军杖她见过,前两日靠了几根在临时校场处,两寸粗的铁棍,莫说打,就是一根压在身上,也得把那身皮肉压的青紫,这三十棍下来,就自己这小身板儿,估计也没命了。   自己只是不小心栽到了帅帐中,竟然要三十军杖!?   将军已然叫人过来:“把她带下去!”   “将军!”一边的察罕却急了,求道:“阮小幺是伺候郡主的婢女,此次又是无心之失,望将军看在郡主的面上,从轻发落!”   外头兵士却不等这些,径直来将她强扭着带了下去。   临出时还听得察罕依旧在为自己求情:“军杖之用乃是为了惩戒,并非将人送了性命!她一弱质女流,三十军杖根本挨不住,况且原非北燕人,若真为此没了性命,恐怕会横生枝节!”   阮小幺被推拉到帐外,当下一条横凳摆了过来,整个身子被强压到那凳上,两旁有兵士从校场取了两根军棍,准备待命。   她面贴着凳,不服喊道:“将军!——”   此时,帐中气氛也是冷凝无比,将军道:“你在我治下这几年,倒是从未这般为人求过情。怎么,看上这女子了?”   察罕只又伏了身子,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话。   “果真如此?”将军挑了挑眉,面上显了一丝笑意,道:“倒是件稀奇的事。若你真有意于她,不妨纳了,这惩戒之事,也可先压着,日后再说。”   阮小幺在外头,尚不知今后的命运只在两人一念之间,自己丝毫做不了主,只是如砧板上的鱼一般,绝望地等待宰割之际。   一盏茶时间过后,帅帐中终于有人出来,却是察罕,面色沉郁,向两旁兵士道:“将军口谕,三十军棍减半,小惩大诫!”   她愣了一晌,见察罕只望了自己一眼,很快又将视线别了开,眼中似有一些深意,然而无从追究,那军棍已然备好,四肢被人牢牢捆在了两边凳腿上,两条交错的军棍已然高高举起!   一下猛地打在了皮肉上,闷闷的一声低响,离远了一些便不可闻。   一股剧痛遽然从腰臀处传了上来,阮小幺几乎是眼前一黑,还没反应过来时,第二棍又已重重落下。她惨呼出声,拼了命的挣扎。   察罕却只立在一边,与一名士兵耳语了几句,便离了去。   阮小幺便如在油锅上煎炸的鱼一样,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到最后,眼前早已模糊得看不清任何事物,嘴中只断断续续吐出了些支离破碎的声音,脑袋无力地栽倒在那凳上,也不知什么时候结束了这场酷刑,脑海中竟闪现出了帐内将军那张冷漠的脸,一股恨意猛然间生了出来。   凭什么,她是死是活全掌握在这个人手里?他轻轻巧巧的一句话便可以让她痛不欲生,他以为他是谁!?她阮小幺的命,从来不会任由这些上位者任意摆布。活着——是她自己的;死了——也是她自己的,她怎能让这些人压在自己头上!   这些混乱而反逆的意识在她脑海中顽固地攀附着,再强的痛楚都挥之不去,她靠着这仅有的一点执拗,保留住了最后一丝清醒,感觉终于不再有军棍落在自己身上,有人将身上的绳子松了开,执着两只手拖了去。   如此闹了一通,还是将她放回了郡主那处。   一动弹便是钻心的疼,阮小幺有些喘不过来气,直到那纯白色帐外守卫接过自己,还未动作,帐中便奔出两个人来,正是慧持与慧书,小心翼翼地将自己扶了进去。   这些时日在医药营中总需来回跑动,动作甚频,故她并未着裙装,只套了条靛青的布裤。此时那布面上洇了一大片透湿,慧书伸手一探,尽是血迹,当下便吓得眼泪都出了来,颤声道:“怎的打得如此狠……”   阮小幺听得清楚,声如蚊讷,“你们、你们怎知……”   “方才有人来送了伤药,告诉我们的!”慧书边哭边道,与慧持两人将她一点点挪到榻边,趴了上去。   郡主此时并不在帐中,嬷嬷也跟了去,偌大一个主帐,空无一人。隔间里不甚明亮,慧持拿出早已备好的伤药,搁在一边,极小心地将阮小幺的裤子剥了下来,饶是动作细微,也痛得她一声惨呼。印入眼前的,是她下身腰臀上的血迹斑斑,皮开肉绽,完好之处也是一片青紫。   慧持道:“今早好好的出去,回来就成了这副样子,你到底惹出了什么事!?”   她苦笑,将脸埋在草枕之上,忍着疼,不再出声。   两人在她身边清理了大半天,才好歹将身子弄净了些,细细上好了药,折腾完后,晌午已过了大半。   郡主约莫天色欲晚之时才回了来,一身骑装飒爽,整个人神气十足,甫一进帐,便皱眉道:“怎的一股子血腥味?”   那嬷嬷到隔间一看,见着阮小幺,登时便“哎呦”了一声,直指着她道:“这么个污秽的东西也能呆在帐中!?赶紧弄了出去!”   慧持一急,张口便道:“没见慧圆都伤成这样了,能出哪儿去!?嬷嬷你不要欺人太甚!”   第五十九章   “哈!倒还是我欺人太甚了!?”嬷嬷瞪着眼,骂了开,“一点没个奴才的样儿,弄成这样,怎的还敢来污主子的眼!”   “你!……”慧持又急又气,刚待开口,却见那头郡主换了骑装,披了件淡青色哆罗呢斜襟褂子,腰口处的衣带儿散散吹在两旁,直往这头过来,见着了隔间里的情景,先是皱了皱眉头,却对嬷嬷念了句,便走开了。   几人听地不甚明了,只差不多懂了一些,她是想让阮小幺换一间帐篷。   嬷嬷应下,在郡主瞧不见的地方,斜着眼哼道:“郡主心眼儿好。要我说,一个下等的中原奴才要什么帐篷……”   说罢,自顾自出去了。   慧持与慧书被气了个够呛,倒是阮小幺安慰了句,“别恼……”   别处的帐篷很快被腾了出来,嬷嬷像赶苍蝇一般,将几人慌不及地往外赶。阮小幺被两小丫头各架一边,连拖带扶往外去了。   那帐篷离郡主处有两三丈之地,阮小幺行的每一步如踩在刀刃上,钻心的疼痛从脊椎处一波波窜上来,及到进帐时,已是满头的虚汗。   那帐中与她见过的其他帐篷一样,只一张低矮的草榻,只是一边还堆着许多杂物,草草推到一边,显然,从前并不住人,只是用来当杂物房的,虽是简陋,却并没有几人想象中的不堪。   阮小幺便在这帐中住了下,仰着慧持与慧书每日里送食送水,也不用去医药营当差,过的竟是比前几日到轻快。只是一点,一连几日也没见到察罕。   也不知他当日是怎样向将军求情的,也不知他有没有被呵斥。如此乱糟糟的念头一个接一个,加上身上疼痛,搅得她夜间睡得也不安生。   十一倒是来过一次,送了一堆伤药过来,脸色臭臭的,只将东西往她榻边一搁就要走。   “哎——”阮小幺忙叫住他,问道:“这两日也没个外人来看我,都不知道你们……沧州城怎么样了?”   趴在榻上三四日,虽仍是不好动弹,却早已恢复了往常的精神气儿,当下便攥住了他的一片小褂的衣摆,不放人走。十一挣脱不得,只得又回过身来,道:“方才刚拨了人马去城外,估计要打仗,我又没亲眼见着,哪晓得那么多!”   “哦……”她低低应道。   “喂!”十一嫌道:“放手!”   阮小幺迟疑了片刻,又问道:“有没有见着察罕?”   他倒是看了她两眼,“你与他很熟?”   这么一问,她倒是愣了愣,他们……应该算蛮熟的吧?   “别怪我多嘴,”十一却不再想往外走,立在她榻边,道:“你若是对他有男女之情,趁早歇了这个心思。他是北燕望族之后,不可能纳了你一个无依无靠的中原女子。”   这番话一字一句印到她耳中,开始觉得无所谓,后又觉得荒唐,她诧然道:“你觉得我、我对他……”   话说到一半便说不下去,又有些发怔,不自觉又想到了那副英挺深邃的面貌,似乎整个人都在阳光之下,锋芒毕露,却望着自己微微的笑着。   突然间觉得,她其实还蛮喜欢他的。   不过,也仅限于“蛮喜欢”的界限。   纵然心中如此想着,嘴上却不以为然,“你们男人不都好三妻四妾,如何不能纳?”   “你懂什么!”十一道:“扈尔扈部从来都只许娶一正妻,哪里来的三妻四妾?”   “哎?”一夫一妻制?   他却趁机拨开了她的手,拍拍衣服,道:“伤药是四日的份,你看着用。”   说罢,也不待阮小幺说什么,掀了帘子便出去了,留她一人仍在帐内回味着那“一夫一妻制”的意味。   这两日天际都是阴沉一片,也不知是否沧州的民生之悲上达了天听,整个城内愁云惨雾,偏各处被守军戒严,城内之人不得踏出城外一步,内有狼、外有虎,一城百姓竟不知何处才可逃生。   当日阮小幺正下了榻,缓缓揉着腰。几日休养,腰臀处的疼痛已然好了许多,只是没个镜子照一照,也不晓得会不会留疤。来回走了不过两圈,便听到外头军鼓阵阵,连绵不绝地敲响,声震云霄。鼓声之外,只听兵士一时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声。她慌忙撩了帘子,连比带划地问两旁的守卫。   其中一人指着沧州的方向,道:“入城了!”   她听得清清楚楚,一时间扶着帘的身子定了住,心内五味陈杂,各种念头流星一般闪过脑海,却没一个能让自己定下心神。目光穿过重重军帐,最窅远的天地之际,一线乌黑隐然围在地平线,昭示着风雨欲来。阴沉的天穹之下,扎在城外的营帐再一次被一点点拆了去。   转而,心中只留了一个念头——进城之后,她们该何去何从?   不一刻,有兵士过来,唤了她出去,自己则动手开始拆营帐。动作如其他人一般娴熟老练。阮小幺在前立了片刻,不再干站着,径直往郡主那处去了。   此时郡主正在妆镜前一件件的试衣裙,微黄的铜镜中,容颜如花,嘴角微翘,面上是掩也掩不住的迫切。   她正比着之前那件宝蓝色联珠孔雀纹袍子,另一手却执着一件猩红镶黑丝缠枝西番莲皮袍,喜吟吟地问嬷嬷哪件穿着更好看。   阮小幺一件那衣袍的宝蓝色便想起那日的一鞭子,别了眼,面无表情悄然溜往了隔间。   慧持与慧书两人正坐在榻上,愁眉相对,神色茫然,乍见着她,齐齐惊呼道:“你怎么来了!?”   “他们在拆帐篷,我没处儿去,只能来这里了。”阮小幺摊了摊手,与两人一起坐上了榻。   “你屁股不疼啦?”慧持问道。   她扭了扭身子,换了个更好一点的姿势,“还有点儿,不过不打紧。”   “你从外头来,见着了吗?”慧书扯了扯她,道:“瞧起来兵荒马乱的,听说北燕人要进城了……”   她点点头,托着腮发呆。   “那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去呀……”慧书小声咕哝。   一语道破三人心事,换来一室中半晌的沉寂。   最终,阮小幺打破沉默,“若是……让你们跟着去北燕呢?”   “什么!?”两人惊呼。   隔间与主帐也是一帘之隔,声音大了,另一头自然能听到动静,她微微从帘缝中往那边觑,见郡主仍在一堆衣物中挑选,嬷嬷立在后头听用,并未注意到隔间,便细声向两人道:“若你们愿意,我可以去求一求其中一个副将,将你们安置到北燕。不是做奴婢,是清白正经的人家。”   慧持却问道:“是前些日子见那知州的时候,与你说话的那个将军?”   “嗯。”   “你疯了!?我们是大宣子民,怎能去北燕?走投无路,误落到这军营中,若能出去,自当是离了北燕越远越好,你竟然还要去北燕!”慧书满面不可置信,止不住的拔尖了声音。   第六十章 沧州州府   “嘘!——”阮小幺忙捂住她的嘴。   果然,那头悉簌声一响,嬷嬷便探了进来,喝道:“没叫你们过去就老实点呆着!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几人齐齐应是。   待嬷嬷回去后,阮小幺才又压低了声音,向慧书道:“你都说走投无路了,纵使我们回去,又能回哪!?难不成你还想去慈航寺?”   “当然是慈……”慧书驳了一半,忽的怔了怔,才想起他们当日就是在慈航寺呆不下去,才惹出了这许多事端,想了许久,才呐呐道:“说不定刘家村那些人早忘了那事了……”   “你只想着这一桩么?”慧持幽幽开口,“你不记得住持了?我们无踪无影了这许多天,连着住持也没了行踪,师叔们难道不会起疑心!?况且,你只揣着这侥幸心,万一刘家村的人又找上门呢?到时我们又该如何?”   说来说去,每个出路,两人越来越灰心,这才想到阮小幺的提议。   “我知你们不愿,但是思来想去,没了慈航寺庇佑,你们又要在哪里过活?况如今世道又这么不太平,你们想要不依靠别人安身立命更是难上加难!”   室内更加晦暗,通往主帐那乳白的布帘四周透出了一圈澄亮的光火,如镶的一层金边。阮小幺微微狭长的凤眸中,那双墨黑的瞳子里跳动着一些碎光,衬得眼眸愈发幽黑,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煽动。   “我不是认为北燕好,只是若让他带你们走,我放得下心。”她说道。   慧持尚嗤笑道:“说得好像你不与我们一道似的……”   半晌,回过味来,又惊问了一遍:“你会与我们一道走吧!?”   阮小幺笑了笑,点点头。   两人这才放心。   做出个决定无比之难,然而两旁的道路都被荆棘掩映,只有向西至北燕的那条路看起来仍是坦荡一片,似乎已没了其他的选择。   郡主在主帐内已然穿戴好,便是之前比在手里的那件黑缠枝西番莲的袍子,耳上两弯新月样的红翡嵌金坠子,头面也梳整好,微耸的髻正中端端正正戴着三支宽面攒银丝枝上芙蓉顶珠簪,白似霜雪的腕上套着一副红珊瑚的镯子,更衬得白皙明艳,蹬好皮靴,也不拖迟,当下便向着隔间里的人道:“可以走了。”   一如前些时日迁营,郡主上了马,也不待伺候的下人,只当先策马而去,原先守在外头的侍卫也跟着上了马,左右护持而去。留后头一干人等,慢慢后行。   阮小幺与其余侍人一道进城,沿途火光满路,映照了一条蜿蜒进城的道儿,每隔几步,便有兵士严守,一直到护城河的吊桥处。   原本紧闭的城门此时已是訇然大开,近一尺厚的木门上残损不堪,刀剑桩木痕迹宛然在目。一仰头,才发现城门上已被北燕军戒严。地上尚未清理干净,随处可见的暗红色涂抹在泥土与砖瓦上,也不知是多少人的血迹。鼻端仍能闻到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这一切都昭示着前不久那场厮杀的惨烈。   城内也是遍地通明,然而家家户户紧闭门室,各处街道只听闻此起彼伏的马蹄声,放眼所见也都是北燕的将士,没有一个沧州百姓。她不言不语,只沉默看着,发现北燕军众只是在城内道上前行,并不入室,也未瞧见什么打家劫舍的情景,一颗心微微定了定。   路上,听到慧书小声地问慧持与自己,“我们要去哪处?”   慧持也摇了摇头,“跟着走便是了。”   几人一路相随,跟着众人走过沧州的南大街,继而过了横跨城渠的那石桥,遥遥向东面过去。过了桥,早有一队兵士在前头候着,为首一人道:“郡主今夜暂住州府,请各位随我来。”   慧持问阮小幺:“他说什么?”   “跟过去。”她道。   沧州东面地界多是权势富贵人家所住,屋宇高敞,时时可见画楼飞檐,比之西边连亘的低矮屋舍自是堂皇了许多,然而自武帝迁都建康,早已十室九空,或贱价售了屋宅,或弃之不顾,直接走人,便如商家。   最东面的那高府大院,便是州府了。   战事初定,一切从简,也没有太多的规矩,一行人便明晃晃从大门处进了去,一眼所见,也不知有几进深,只觉馨香馥郁,却原来是坛中桂子正绽得欢。当前一幢影壁,饰着富贵花开,绕过去后才可见州府的前堂。带路之人未穿过前堂,转而侧向一旁的角门出了前院儿,从角门外的小道上去了后宅。   入了夜,秋意愈发冷然,抬头除了火光,便是一片浓黑,无星无月,只隐约瞧见浓云翻滚中,微亮的一圈边儿,也不知夜中是否会下雨。各人脚步匆匆,皆一语不发向前走着。   州府占地甚广,几人在那小道儿上走了足足一盏茶时间,方才被带着进了其中一处院落。夜色幽深,看不太清,只闻着那沁人心脾的桂子味道,隐隐瞧见院中草木错落有致,意趣殊甚,当中一间屋正亮着烛火,并未掩门,时时有人进出其中,来来回回搬运一些东西。走过时,阮小幺才看得分明,尽是一些瓷瓶儿、花枝、屏风、妆镜等物,瞧着倒有将那屋搬空了的意味。   又有人陆陆续续抬着一些东西进屋,皆是郡主平时所用,布置的恰恰当当,将整间屋都变成了郡主之地。   不多时,一直走在前头的那嬷嬷便开始招呼了起来,先是进屋瞧了瞧,接着便吩咐众人,“都把里面原本的腌臜东西抬了出去,郡主今夜要下榻此处!”   很快,阮小幺等人也被赶过去做了苦力。   在屋外看不真切,进了屋才知道,原本住这处的女眷平日里用度之奢,瞧这光景儿,也不过是刚搬完了一半,里头林林总总的一些妆奁、小榻儿、墙上横着的扇面、挂画、不要钱一般比比皆是,雅不雅致是一回事,费得银两倒是少也少不了。   光顾着瞧墙上一幅仕女图,里头小间儿出来了人,她也没注意,与那人正撞在一处,差点将他手中的两方细颈圆肚簪花美人瓶摔在地上,险险捞了上来,正被出来的那嬷嬷瞧了个正着。   一见是阮小幺,嬷嬷原本三分火气涨成了七分,指着鼻子叱道:“睁大你的眼珠子!郡主就要回来了,还不赶紧安置东西!”   阮小幺回了一个鬼脸,一溜烟钻进了另一头的里间,搬东西去了。   整个场面如火灾抢险一般,来的来、出的出,只瞧着灯架上换了一支又一支蜡烛,最终终是将整间屋布置了妥当。嬷嬷站在中间,指使着进进出出的下人们,偶尔也自个儿拿些东西,见着阮小幺便是一副冷脸,鼻中轻哼一声,如此往复。最后,她四下看了看,点点头,将众人都赶出去,点了支沉水香在博山炉中,便也紧锁了门。   第六十一章   接下来,才轮到这群下人们的住处。   院角落处有两间狭长的耳房,便没了如此多的讲究。每间耳房中有三处相隔的小间,每一小间又有两副卧榻,瞧起来皆是女子所用。小厮们并不住这处。而郡主此次跟着将军远征沧州,并未带几个婢女,因此那耳房便也腾出了一间给几名侍卫。阮小幺几人则住对面的另一间。   进了屋,点上了一支蜡烛,刹那间一室幽暗便被驱散,澄黄的光亮照映了三个人脸。阮小幺借着光亮打探四周,一眼便瞧见了最当中那简易的妆台,铜镜中映出她圆润的面庞,眉目如画。卧榻各在一边,墙上也挂着幅寒梅图,笔法并不精妙。剩下一些如衣箱、绣案则规规整整摆放在一边,瞧着倒是利落洁净,只不知里头的人去了哪。   她们三人加上嬷嬷,另有两个不常在郡主跟前儿的两个婢子,正好六人,一人一榻。   当夜,郡主回来的有些晚,面上带着微微的醉意,而嬷嬷早已做好醒酒汤,在院外候着,阮小幺几人出来一道扶她进去。只听郡主借着酒意,不满地咕哝,“那个什么媚娘的……长得哪有我好看!怎么兰莫一晚上就盯着她,都不看我一眼!”   兰莫便是她对将军平常的称呼。   嬷嬷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然而郡主却不依不挠,扯着她的衣领,开始撒起酒疯,“一个妓子而已,竟然敢对他那么笑!谁给她的胆子!我要抽花她的脸!……”   在院中闹了半天,也不知是否被人瞧见了笑话,好说歹说,又劝又哄了半天,才将郡主弄回了屋。   屋中沉水香的气息已然散去大半,萦留的一点恰到好处,若隐若现的香味,令人不觉神驰。郡主呆愣愣坐在桌前,看着嬷嬷端着的醒酒汤,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的两颗泪落了下来。   阮小幺几人皆被她吓了一跳,唯那嬷嬷无动于衷,拿了绢巾过来,只将她的脸擦净。   这么一擦,那双眸中却落泪落得更凶。郡主边哭边道:“我千里迢迢跟着他远到沧州,跟到军营里,不知都被人笑话成了什么样,只盼他能念得我的一些好……怎么他的心竟是用铁做的!”   “将军会念着郡主的好的,”嬷嬷哄道:“郡主,喝一口醒酒汤!”   郡主却挥开了她的手,凄道:“嬷嬷,我已经十九岁了……”   “若是寻常女子家,早已是儿女绕膝,我不知道还能等多久了……”她喃喃道:“况且,如今整个北燕,还有谁会娶我呢……”   阮小幺倒是不知是想笑还是想叹,原来这郡主还知道自己千里追男人的行为有多不妥当。   闹腾了好半天,终于哄得她喝了醒酒汤,嬷嬷倒似寻常人一般,伺候她睡下了,便让三人出去,自己也回了耳房。   另两个婢子早已回了房躺下,嬷嬷瞧见,骂了一句“惫懒”,也走了开。慧持与慧书理所当然地进了另一隔间,压根没想到其他问题。阮小幺四处找找,最后只得上了最后一张榻。   对面的老家伙又骂起来,“轻声点儿!敲锣打鼓呢你!?”   她头疼。这嬷嬷不知哪根筋搭不对,见着自己就犯冲。蒙了头,不去理睬,也睡下了。   第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阮小幺便醒了来,睡意俱尽。她急急翻身下榻,一看那嬷嬷仍在对面睡得正欢,放轻动作,蹑手蹑脚出了耳房。   夜间下了些宿雨,早间地面微湿,低洼处还积着些雨水。空气中仍带着一些雨露的气味,微冷而爽然。此时才真正看清这宅院内的情景——   当真步步生景,令人心沁。已近深秋,这院落却丝毫没有萧瑟的秋意,枫红叶绿,丝毫萎黄也不见,**风雨来过,地上落了不少叶儿,然草木错落有致,院中一角假山嶙峋,更添了一份意趣。   仅仅一座州府后宅,便有如此之景,也难怪那周扒皮吃的脑满肠肥了。   另一边的耳房也是静默无声,她四下望着,转而出了院。   刚迈出去,便被惊了一跳,院外正立着两个守卫,见她出来,问道:“姑娘这么早做什么?”   这一段时日在军营中,着实学了不少北燕语,实则北燕语就如地方方言,虽发音迥异,但与自己所知的汉语同出一系,日日听着,自是觉得不难,然而她只会听,说却不太会说。   她指着外头,一边比划一边道:“我去医药营……”   比划了半天,终是见两人点点头,一人道:“我带姑娘去。”   阮小幺应下。   她跟着那守卫穿廊绕院。说实话,各处院落间的道儿看起来都差不多,也不知这兵士在**之间怎的如此熟悉。走不过一刻,两人来到一间偏厅,阮小幺停在阶下,那兵士则上前禀报。   这处偏厅靠近府衙,没有那等气象堂皇,却也严整。楹联两幅正楷,上写着:“一厘一毫皆民之脂膏;一粱一粟乃我之名节”,抬头匾额已被揭去,空留一道门楹。   瞧起来倒像是账房或库房之类的。   很快她便被叫了进去。甫一进屋,又闻到满屋熟悉的草药味,夹杂着一丝陈旧的书卷气。四顾之下,屋内格局毫无可挡,一眼便见。两楹隔间的门帘已被高高挂了起来,内里左侧一个微瘦削的身影,正埋头配药,听到自己进来了,头也不抬,道:“当心点,别碰坏我的东西。”   各处桌案上,笼统地拜访着一堆物事,都是他带过来的东西,如今还未全部清理完,只将常用的几件捡了出来。   阮小幺笑着叫他,“十一。”   “作甚?”   “我来看看有没有要帮忙的!”她道。   他放下了手中的活计,看了她一眼,“你何时走?”   还没说上两句就开始赶人了!?   她嘟囔了一句,“哪有这么待客的……”   “我是问你有没有定了何时离了这处?”十一没好气地解释道。   然而阮小幺只是愣了一下,未说什么,那面上的表情已然分明让他知晓了答案。   若是定了归期,她哪还会再来他这处,指不定在呆在哪个角落乐着呢。   十一心不在焉地摆弄着手上的药末,半晌,淡淡道:“若真无法,何不去求求罕多木将军?”   “他……”她抿了抿嘴,不知该如何开口,最后,问道:“从我吃了军棍那日,就没见过他,也许这两日有些忙吧……”   “我瞧着他对你倒是好得很,怎么?没去瞧过你?”他却有些微的诧异。   阮小幺苦笑着摇了摇头。   两人各怀心思,有一搭没一搭聊了几句。她一直揣着来意,那念头在舌尖反复了好几次,也没说出口,又咽回了肚里,倒是十一蓦地道了句:“前两日的伤药是他找我来配的,特意叮嘱过。”   这个“他”,自然仍是指察罕。   她一怔,有一瞬间,心头似是流星般划过了一些感觉,稍纵即逝,还未来得及细细分辨,便已如残剩的星火,灭在了凉秋里,只留了微末的一点点甜意,盘桓在了心间。   ----------------   感谢小编的推~   这周每天会双更,求收藏~~~~~   第六十二章 不得而解疏远之心   “所以,他不是觉得我惹人烦,只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阮小幺自顾自地为他辩解,一厢情愿的探究来探究去,却未见十一那张瘦削的面容上,闪过了一丝无奈。   她反反复复的想着各种念头,最终下定决心,道:“我们这几日共事得也挺愉快,那如今帮个忙可好?”   “说。”   “找察罕过来一下,就说你找他。”她恳请。   意料之中的见他皱了皱眉,“为何?”   “……你面子大嘛!”她笑眯眯道。   十一无动于衷,看着她。   那目光如深秋的河水一般,乍觉得还好,将手放进去,便越来越觉得凉。阮小幺在他的注视下无所遁形,只得不情不愿道:“我哪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不想见我……”   察罕小将军除了第一回见面,之后对她都是非常非常温柔,非要逼她说出这种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事做什么!   十一却似早料到了这回答,并未说什么,只推门向外头听候的小兵道:“烦请罕多木将军屈尊一趟,就说十一有事与他说。”   那小兵应了声,便要离去,临走前有被他叫住,叮嘱道:“莫要提有人在我这出,只说我一人请他来。”   阮小幺在后头嘚瑟道:“如今我也是听得懂北燕语的人了!我是天才~”   十一斜眼扫了她一回,又回头塞了个药臼过去。   阮小幺:“……你!”   “那桌上的,随便找点东西去磨,仔细点!”他一手指着右间一方小案,那上头堆了满满的大包小包,各异的药草形状,唯一的共同点——待研磨。   她磨磨蹭蹭地抓了一包,边嘀咕抱怨边坐到一旁,认命地去磨药了。   此时尚且不知,这已然是她最后一次捣药,事态的发展太快,纵使她努力面面俱到,也全然预测不到那许多突如其来的变故,便如一叶孤舟,在风雨飘摇中,唯一能够做的,竟然只是听天由命。   察罕那头不知被什么事耽搁了许久,那小兵早回来报信,说右将不多时便到,然而她直等了一炷香之久,才见那人姗姗来迟,面色沉郁,似乎就算攻下了沧州城,也不时甚值得欣喜之事。   阮小幺忙躲到隔间的木壁后头。   听外头察罕进来,问十一道:“找我何事?”   声音如铁石一般,不带丝毫喜怒之意,仿佛只是为着公事,公事之外,便再无任何情绪。   察罕小将军似乎有些不开心。她暗暗想着,也不晓得是否与自己有关系。   不过这么想,真有些觉得自作多情啊……   胡思乱想之际,只听十一道:“还不出来?”   她回过神,见两人齐齐往自己方向看来,便也不在躲闪,从右间出了来。外门已然紧闭,室内却仍是通明亮敞,如此情境之下,乍见到察罕,不知怎的,竟有些赧意。   “察……”   她刚刚开口,却见他神色诧然,脱口道:“你怎会在这里?”   她似乎听出了微微的惊喜,然而转瞬即逝。   “有件事,我想来想去,只能找你帮忙。”阮小幺有些吞吞吐吐,道:“你也知晓的,我一直想离了这处……”   她慢慢说着,最后,道:“你与我说过,你们扈尔扈部向来欢迎善良的人。与我一起的那两个丫头……你可否带她们回你那里?”   “你……”他的神情有些复杂,叹了口气,道:“我答应过你,战事一结束便保你们离开,自然不会食言。你不必迁就……”   阮小幺拦住他的话,“不是迁就,是恳求。慧持与慧书既是女子,年纪又都尚幼,如今又再回不去慈航寺,没了安身的地儿,谁知会流落到哪处?我自是希望你带她们走,有你照看着,我才可放下心。”   两人说话间,已见十一避进了左间,且将相隔的帘子放了下,不去打扰他们。   她心中着实没个底,只期期盼盼望着察罕。   只听他道:“你只说让我带她们走,你自己呢?”   阮小幺只笑了笑,罕见的露了些憨态,道:“自然是希望你也将我带出营,出去后,再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喽……”   察罕无奈,将心中所想弃到了一边,终是被她给逗笑了。   他这一笑,倒是散了自进这屋便一直萦绕在面上的一些不乐,杀伐之下,另现了一种世族子弟的俊雅。   她不禁动容,“你早应这么笑笑了……”   闻言,他原本微扬的嘴角却渐渐又消散了弧度,只道:“估摸着再过几日,我的调令便会传达,届时我自会禀报将军,带你们出营。”   她心内喜意透到面上,又与他多聊了几句。然而没说到一会,他便借了个原由告辞了。   阮小幺一人徒留在偌大的偏厅,慢慢掩了笑意,有些惑然。十一见外头人已走远,这才转了出来,就这短短的时间里,还给自己找了点活儿,出来时手上还捧着一小盘干草药。   “我总觉得……”她喃喃着道不出口。   “他有些疏远?”   十一这一接口,倒是说出了她心中所想,她疑问道:“你怎知他疏远了我?”   十一凉凉道:“那日里他来送羊腿肉时,可比今日热络的多。”   她方记起前两日那回,十一在那营帐里头,可不见的清清楚楚?   思来想去,也不知哪里得罪了这小副将,怎的就不明不白远了她?   她不明所以,又猜测是不是自己多心,便听十一在边上道:“事儿做完了,是走是留,别干站在我这处。”   阮小幺拉下了一张脸,“就你这地儿金贵……”   十一拿起药臼,在她面前晃了晃。   “好了好了,我回去就是了!”她撇撇嘴,临行之前,又回身,看向了他,“不过……多谢你了。”   她身躯娇细,半扭着身子,一身靛青,自然而然地扶在门侧,背着门外苍白阴郁的天色,面容仿佛被隐在微微的阴暗中,那嘴角上的笑意却如一盏明灯,点亮了整片阴沉,衬着清秀的眉眼,竟如同一幅陈年的、被晕染了一片的仕女图一般。   这幅景象,无用他多记,也无论他怎样忽视,刹那间便定格了住,在十一的脑海中,留下了永远也磨灭不了的一抹痕迹,即使多年过后,那画面已然褪色、模糊,他仍然记得此刻的感受,此刻——从未有过的平和与慰然。   阮小幺已然又与候在外头的守卫一起回了郡主的行院,没了战事相扰,也无人拘管着,倒也过了两日清闲时光。   ……除了那嬷嬷。   两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有郡主在前,嬷嬷自是不敢放言与她横眉冷地,然而似乎就是看不对眼,自己说上两句,她便总拿话来戳一下刺一下,也做不出什么大动作来。   郡主因前夜里在贺宴上受了些气,这两日都显得有些闷闷不乐,故此,几人也没少挨骂,好在她不再使那赤红的鞭子来抽,有一回,当嬷嬷再次说些不中听的小话儿时,竟被她听了去,皱着眉头便训道:“嬷嬷你莫不是倚老卖老?我还未开口,你倒替我训起丫鬟来了!”   嬷嬷一听,忙噤了口,面如土色地赔罪。   阮小幺倒吃了一惊,压根没想到郡主会训责那老家伙。   “得了,你这回陪我来,也吃了不少苦,我都记在心里头,”郡主微揉了揉额,有些倦意,“只是过两日便要回了,你切莫再如军营中这般,一应礼数,缺的缺少的少!”   嬷嬷诺诺应下。   ----------------   说好的双更奉上~刚刚出炉的哟   第六十三章 变故陡起   过了日午,郡主便觉有些困意,昏昏然睡了过去,留嬷嬷一人在外间廊下候着,阮小幺几人便回了耳房。   刚进门,慧持便嘻嘻道:“嬷嬷方才是不是被郡主骂了?”   阮小幺笑着将那两句话说给了二人听,慧书去将门关了上,窗儿却开了一条缝,远远瞧着饰红雕翠的廊下,嬷嬷独自一人坐得端正,郡主睡了,也不知这动作要做给谁看。   “若是平时,早换成咱们去那儿守着,她回来睡觉了!”慧书一双眼儿溜溜的转着,甚是可喜。   耳房中只有她们三人,嬷嬷不在,另两个丫鬟也不在,也不知去了哪儿。   慧持这些时日与嬷嬷待得近,早看出了些腻歪,道:“我敢打赌,那嬷嬷与另两个丫鬟定不是郡主跟前儿常听用的,不然,哪会事事瞧着与郡主不一条心!”   她倒是狡黠,也不知怎样瞧出来的,一同伺候的慧书便什么也不知,总不如她晓事。   “我怎的都没看出来?就是老挨她的训……”慧书道。   “你自小长在慈航寺,日日参禅,自是不晓得这其中弯弯绕绕。”慧持煞有其事的教她,“我以前在贾娘子家,一大家子的婆子丫鬟通共也有十来个,哪个不是卯足了劲蹬在别人脸上往上爬?奴才有奴才的心思,主子有主子的心思。我虽离了好几年,但也知道,小门小户尚有如此纠纠葛葛,更别提那皇家贵胄了!”   两人一个说一个应着,竟是好半天才发现阮小幺一句话也没搭过。   慧持胳膊肘顶顶她,“怎了?”   她回了神来,摇摇头,“无事。”   “你是不是在烦心我们离去的事?”慧持问道。   阮小幺苦笑,“就你聪明……”   抛开察罕的态度,止她们离了军营之事边足够让她心神不宁。即便察罕那样向她保证,也挡不了自个儿爱操心的性子,一刻没有顺利离开,心里就一刻都放不下,总怕会出些变故。   慧持大大咧咧不爱多想,劝她道:“你都说了那将军已然应允,还担心什么?不就这两日的事儿,能出什么岔子?”   “万一……将军不放我们走呢?”她叹了口气。   慧书终于肯动动脑瓜子,道:“将军如何会不放我们?徒留我们几个在这里,每日里还多添三张嘴,又不合算……”   思来想去也真如她们所说,其实并没有什么担心的,希望是她自己多想了。   第二日仍是阴云翻涌,一早便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初时只湿了一院的石板路,渐渐在洼处积了一小堆雨水,圈圈涟漪,交复荡开,没个停时。后雨势渐急,廊下屋檐翘角矗在雨中,顺延而下的雨水在廊边交织成了一道繁密的水帘。   阮小幺几人与嬷嬷一道立在廊下,百无聊赖地掰着手指。郡主还未起身,往常时分总要再过半个时辰才起,也不知外头这么大的雨,屋里听着吵不吵。   正想时,忽的院外有人来报,“鲁哈儿在外头求见!”   她依稀记起,鲁哈儿是常在将军跟前儿走动的仆从,便是之前催他拆帐篷的那个。   她惊得弹跳起来,“这么快就要动身了!?”   嬷嬷皱眉道:“这么一惊一乍作甚!”   也不正眼瞧她,道:“让人进来。”   鲁哈儿身躯高瘦,披着一身箬笠,立在廊下,倒如一身形翩然的闲散渔人,只是面上不苟言笑,朝嬷嬷行了个礼,道:“请嬷嬷去告知郡主,将军今早已然动身回盛乐,郡主可待将军不日再来时,整顿回去。”   “什么!?将军就这么……回了?”嬷嬷面色一变,忙匆匆道:“你在这处候着,我去禀报郡主!”   阮小幺也愣了半晌,问道:“将军何时走的?”   “晨时。”鲁哈儿道。   两头耳房外间各立了一个缸样大小的更漏,那沙线均是留在卯时,连一半都未到。   “现在便是晨时……”再早些,就要到半夜了。   鲁哈儿面无表情立在一边,并未接话。   阮小幺心中一突,忙问他道:“将军自个儿走的?察……你们右将呢?”   她问了一迭声,然屋里已传来郡主着慌的声音:“进来!”   话音刚落,门倒是先开了,郡主人已快踏出了屋,随意披了件石青色挑绣灰鼠氅衣,将一身高挑玲珑都罩在了里头,一头青丝却堪堪只来得及绾在了一边,凌乱自不提,面上也是有些怔忪。   “究竟怎么回事?细细报来!”她急喝道。   鲁哈儿垂头道:“将军今早轻装先回盛乐,特遣小的来回郡主。”   郡主不耐地摆摆手,“为何走的如此急匆忙?可是出了什么事?”   “小的不知!”他回道。   她欲说什么,最后只恨恨叹了一声,朝嬷嬷道:“收拾行装,我们马上赶路!”   说罢便要回身梳妆,鲁哈儿却在后头阻拦道:“将军请郡主留在此处,待要事完毕,自会回来,届时郡主再动身回都不迟!”   一语既出,郡主却愣了愣,反应过来,“我此刻便要走,你退下吧!”   那奴才双膝一点,跪了下去,“郡主请留于此处!”   “你!……”她怒意一现,却忽的想通,满面不可置信,“是将军的意思!?”   “是!”   阮小幺自他进来后,就有些心神恍惚,屋中的一言一语,她听得再清楚不过,一颗心直如沉了块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来气儿,又慌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当下便再也坐不住,左等右等,却总不见他出来,差点就想冲进屋去问,好不容易才按捺下了焦急的心思,慧书却在一边惶惑问道:“我仿佛听到他们说什么将军回去的……究竟怎么了?”   她摇摇头,一声不吭。   里头,郡主正一角蹬在鲁哈儿肩上,将一肚子愤恨全洒在了他身上。鲁哈儿也不反抗,被她一蹬,也不知是从了她的意还是招受不住,倒在了门槛上,还没来得及起身,便听郡主骂道:“不长眼的奴才!本郡主去哪儿也是你能拦得的!”   鲁哈儿爬起身,却又跪着向郡主道:“小的这里有将军给郡主的手谕!”   郡主又气又怒,半晌,终是伸出手:“拿来。”   鲁哈儿将怀中的一纸传书恭敬递了上去。   信尾上戳着将军方正的帅印,以及私印。   郡主看完,嘴抿得铁紧,泪在眼眶中不住滚动,背过身去,又细细看过了一遍,猛然间,一手将密信撕得粉碎。   转回来时,眼中已是冷然一片,“滚!”   鲁哈儿叩了个头,唯唯退下。   嬷嬷一直站在后头,像背景墙一般,直到他退出门外,也没说过一句话、动过一只脚。   鲁哈儿退出去后,也不看廊边的几个小丫头,直直便朝外头去,阮小幺忙亦步亦趋跟着出了院门口。   在院外小道上叫住了他,她这才有机会问道:“右将有没有跟去?”   鲁哈儿刚想说小的不知,却似乎早被眼前这小女子料到,堵住他的话头,“军事机密你可以不告诉我,但将军带了多少人走,这么多双眼睛都瞧得清楚呢,告诉我又何妨?”   第六十四章 一个一个都留在院里!   外头只有两个守卫,也披着蓑衣,老钓翁似的守在院外。雨似没个止头,瓢泼倾下,阮小幺出来的急,连把伞也没带,不到片刻,周身早已被雨水打湿,长翘的眼睫上承受不住水珠的重量,不住地眨着眼,小小的发髻浸了水,一片片都贴在了脸蛋和脖颈上,瞧起来更是有些楚楚可怜的样子。   “小的……实在不知。”他嘴巴如老蚌一般,闭的死死的。   就这性子,若不是带了那什么密信来,早被郡主滚球一般踹到院外去了,阮小幺见他那样都想抽他。   她耐住性子,抹了把脸,慢慢的诱哄,“将军未必有跟你说这些琐事也不能告知我们吧?况且如今这个情形,我们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朝中有变,对不对?”   鲁哈儿性直,听闻这四个字,面上便闪现过了一丝讶色,掩饰似的垂了头,道:“小的不知姑娘说什么。若无他事,小的先行一步。”   “哎哎哎……”阮小幺恼了,抓住他的袖子就不松手,硬将人扯了回来,“前些日子你叫我拆帐篷的时候可比现在有人味儿多了!你知不知道我们姐妹三人的性命就捏在将军手里了!?”   鲁哈儿想挣脱,却又不敢直拽着她的手,正不知如何是好,听到这句,想也不想便驳道:“我们所有人的性命都捏在将军手里的!”   “你知道就好!”阮小幺白了他一眼,“我只是问一句右将是否也跟着过去!你可知道,你只答我一句,指不定便活了三人的性命,这本又不是什么机密,你若执意不说,我也无法,但可能因此便丧了命,你真能眼睁睁看着?”   鲁哈儿脾气好,被磨得也有些不耐烦,“你们的性命与……有什么干系!姑娘赶紧回去吧!”   阮小幺怒从心头起,没见过这么软硬不吃的铁疙瘩!   “我就不放!”她嚷道,整个人干脆就贴在了他身上,牢牢地黏着他。   鲁哈儿从小跟在将军后头,如今也不过二十出头,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在军中几月,连女人的小手都没碰过,如今天降“艳福”,整个人身子被一女子搂了住,霎时间脑中一乱,转而惊恐道:“你放手!”   阮小幺问道:“右将去没去?”   “放手放手放手……”他扯着她就要往外甩,然而这丫头片子像个牛皮糖一样,就死贴在身上,扯不下来。   鲁哈儿面色铁紧,瞧着几尺之遥那两个在院外的守卫,两人带着斗笠,整张脸几乎被挡在里头,不知作何表情,他没好气地朝他们喊道:“还不过来帮忙!”   那两人似乎面面相觑了一回,并不理睬他,更是将脑袋缩了回去,雕像一般。   他气极,又架不住她念经一般在他边上问着:“右将去没去去没去去没去?……”   鲁哈儿一声喝:“去了!滚下来!”   阮小幺呆住了。   察罕跟着去了。不晓得去一趟要多长时间?去后还回不回的来?   八成……沧州城都平了,他也没有理由在来这处了。   她如被浇了盐的蜗牛,刹那间萎缩了下来,轻而易举便被鲁哈儿扔到了一边,瘟疫一般远远地逃了走,自个儿留在过道上,脑中呆呆的,不知想些什么。面上滑过一道道雨水的痕迹,倒像是替她在流泪。阮小幺却想不到什么伤春悲秋的心思,心中钝钝的,似乎连反应都慢了一拍。   不不不,察罕是个说到就到的人,就算他不回来,也会让人来捎了她们走的。   她脑袋中有两个思想在打架,一边往回走,一边口中还痴痴念着,差点就撞到了角门的石壁,又往旁边折了几步,继续往回走。   一进去,嬷嬷就急吼吼地过了来,撑着伞,在雨声中大声问道:“你方才问那奴才,他都说了什么?”   原来她知道她们在角门外的事儿,此刻却不如以往冷嘲热讽,眼中尽是询问之色。   阮小幺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呆呆道:“他说右将跟着去了……”   “就这些?再没了?”嬷嬷不太相信。   她点点头,“嗯,没了。”   嬷嬷皱了皱眉,丢下一句“真是没用”,也不顾她正被浇的透湿,又匆匆打小报告去了。   忽然间,一片天青色的素面遮了上来,却是慧持撑着伞,盖住了她半个身子,后头跟着慧书。   两人迎了上来,却踟蹰着不敢开口。   阮小幺终于将目光落在了两人身上,一时间呐呐地,不知该如何开口。前一日,才对她们保证,一定会离了这处,刚过**,却让她怎么打落她们心中的念想?   “我已经猜到了。”慧持却先开了口,拉着她与慧书,回了廊下,拍了拍衣裙溅上的雨水,与两人并排坐在了一旁的凳上。   阮小幺迟迟的转过了念头,沮丧无比,垂了头,伏在膝上,欲哭无泪。   慧书拍了拍她,问道:“方才你直接就那么冲出去了,急急的样子,那个鲁什么的,与你说什么了?”   她还未如慧持一样,猜到了这其中变故。   忽的,见阮小幺一个挺身,又直直站了起来,落汤鸡一般,口中念念道:“不行,我得出去瞧瞧!”   说着,又冲了出去,不到几步,腾腾又冲了回来,将伞一撑,跑走了。   慧书那只手还僵立在半空中,看着她人远走,惶然问道:“到底是怎么了……”   慧持摇了摇头,与她说些别的去了。   阮小幺在外头守卫的带领下,轻车熟路地往医药营赶,然而还未走过第一节儿,便被一群箬衣人赶了回来。   为首一个人将斗笠往上微抬了抬,露出一张正脸,眼中冷漠而木然,道:“将军有令,各人各院,不得外出!”   “什、什么?”她一愣。   那人已然做了个手势,“姑娘,请回吧。”   “可是我是医药营的,不是郡主屋里的!”她辩道。   他斗笠下的脸上似乎露出了一丝嘲意,一闪而逝,“姑娘请回!”   她一急,“我真的只是去一趟医药营!你们不放心的话可以……”   “唰”的一声,刀剑出鞘,雪亮的刃上落下点点雨水,又弹射开来。那人的声音在斗笠下沉沉道:“若有违抗,杀无赦。”   阮小幺闭了嘴,也不待其余人开动,自个儿转了身,一步步朝院内回去了。   北燕军什么的,一个个都那么暴力!   院门口被团团守了住,铁桶一般,连个苍蝇都飞不过去。阮小幺几人呆呆坐在廊下,与对面的嬷嬷横吹鼻子竖挑眼。   嬷嬷早在她被赶回来之前,就又被郡主赶出了屋,一张老脸在丫头们面前实在有些挂不住,一直板到现在,自个儿不开口,也休想让别人开口。阮小幺进来后,倒直直奔向她,问道:“一般从盛乐到这里,要几日时间?”   闻言,嬷嬷撩起眼皮子扫了她一眼,“你问这做甚?”   “当然是算将军大概会几日来回啊!”她道。   “几日?”嬷嬷呛了一句,道:“没个二十来日可回不了沧州!”   二十来日……   她懊恼地抓了抓头发,沾了一手湿漉漉的水痕。   嬷嬷犹觉不够,又道:“将军若带着军队行路,至少要再添上十多日!”   “他总不会觉得我们当中有奸细吧……耽误他的大事!?”阮小幺在廊下团团转,边走边嘀咕。   -------------------   二更都在7点左右,我很准时~顺便再求收藏啊……   第六十五章 后宅院深深几许   慧持一把将她拉住,按坐下来,“瞧你慌成什么样了!”   她反问道:“难道你不慌?”   “我有什么慌的,”慧持眨眨眼,叹了口气,“你瞧瞧我,每日里在郡主跟前,也是出去不得的,你说的北燕那什么地儿……也不知是什么光景,说实话,倒还不如呆在这处,落得平安。”   阮小幺如当头棒喝,被她敲醒。   她成日里想着怎样逃了出去,却从未回过身看看,其实再军营中的日子,并不如她想象中的那样难熬——当然,挨打除外。   只是,以前的日子再怎么好,那也是以前,现在要想的,是以后的日子能不能“落得平安”!   打定了主意,她定定道:“我还是想走。”   慧持脸一抽,翻了个白眼,“怎么走?”   “不知道……”她又怂了下来。   将军带着心腹前脚走,后脚调令便到了沧州。   军中仍留两位副将,整顿军马以待将军后至,并迎天子使调令。不过……可以想见持令巡查来了之后,发现将军早先一步带人远走,都不听令调遣,会多么恼怒,以至于左将与右将整个半天都在忧心忡忡地商议此事。   北燕拿下沧州州府后,将一干原主找了个地儿便关了起来,该扔的扔,该烧的烧,房屋用地却没有多大改动,前厅的仍做前厅、后宅的仍做后宅,各物各事,从善如流。   议事厅中,下人端了茶来,躬身退到一边。   左将贴胡尔喝不惯云雾茶,只尝了一口便吐了出来,掼到后头奴才身上,“呸”了好几声,骂声如雷,“滚犊子!给爷上酥酒来!甭拿树叶给爷喝!”   那奴才跪在地上,一脸惶然欲泣。   贴胡尔骂了半天发现他跪在那一动不动,愤愤然又用中原话骂了一遍,这才见他连滚带爬退了下去。   另一座上坐着中将吉骀,来者不拒,呷了一口云雾茶,放到一边。相较贴胡尔的急性子,他倒是城府更深一些,然而此时眉心也是紧锁着舒展不开。   贴胡尔道:“你也别急,将军定是有要事才回京,况且来的巡查咱都相熟,还是出生扈尔扈部,虽察罕那小子不在,他也不会为难咱!”   “军事如国事,不听调令已然是犯了大忌,你若还抱着这么个心思,早晚会害了将军!”吉骀面色微恼。   贴胡尔一窒,不说话了。   实则他说的也对,这巡查与他们也都熟络,纵使知道后会恼怒一阵子,好歹算半个自己人,至少不会在天子跟前添油加醋,从善应对的话,他们这军功还不至于被一通抹掉。   当下,敕令军士严加整顿,自己与帖木儿各带了一队精锐,早早地出了州府,到沧州西面数里之遥的高岗上等候去了。   此时的阮小幺尚不知风雨欲来,回去换了套干净衣裳,依旧去廊下坐着,与人商讨着离开的种种可能。   郡主一人如今默不作声地呆在屋里,不知在做些何事。之前唏哩哐啷一阵响,几人也不敢去搅扰,只得装聋作哑留在外头。瞧着雨势减小,一整天的狂风骤雨,到了将晚之时,终于收住了阵势,渐又回了初时淅淅沥沥的样子,哔哔啵啵滴在外头的银杏叶子上,又顺着枝干流下去,蜿蜒遍地,最后汇入了低洼处,一滩滩涡流、一圈圈涟漪,颇有一场秋雨一场凉的意味。   院外头扔能瞧见那些蓑衣人的蓑笠一角,从白日到现在,竟是一动未动过,严守院落。   阮小幺摘了片银杏叶捏在手中把玩,午时的困意已然过去,精神气儿又回了过来,与慧持慧书两人聊得不亦乐乎。   正几乎忘乎所以时,忽的主屋的格子门被拉了开,郡主定定地站在前边儿,指着几人,“你们进来。”   她神情有些微微的冷漠,眼中却是无论如何也撼动不了的决心,不知在屋里头都想了些什么。   几人顺从应下,鱼贯而入。   甫一进门,阮小幺便差点踩到了一片碎瓷片儿,收了脚,环视屋内,却发现早已是一片狼藉,桌上的茶杯吃食通通被拂到了地上,零碎一地,妆台镜前空荡荡一片,那些个胭脂水粉早不知被扔到了哪处。郡主面容有些微白,妆也花了一些,显然之前哭过一场,如今倒什么也瞧不出来。   以往若遇到烦心事儿,郡主得闹腾好半天才能消停下来,此时却平静的反常。几人心中皆有一种心惊胆颤的感觉,不知她要做出些什么事来。   只见郡主将门掩了上,回过身,第一句话便是,“我要逃出去。”   原来把她们找进来就是为了这个……   阮小幺无语,其他人神色各异,嬷嬷正想开口,却被郡主打断,“我知这事危险,你们也不愿。然我已决定,你们若不愿跟我走,大可留在这里,但要知道,若外头那些人发现我不见了,必定先拿你们开刀!”   她话一出,嬷嬷慌了,压低了声音问道:“外头被围得严严实实,出也出不去呀!”   “出不去也得出去!”郡主一声低喝,扫视众人,“并非全是为了兰莫……他如此着急回京,定是出了什么事,万一……万一我阿爹被牵连在内,叫我怎么安生!?”   众人皆是愣了一愣,并没料到她会想到这一层,一时间,竟都沉默了下来。   还是阮小幺最先开口,“郡主想出去,必要想到一个把稳的计策,以及——出去之后的路线、银钱、吃食各种问题,您……可有主意了?”   郡主面上闪过了一丝茫然,没点头、也没摇头,逞了一时之勇,顶多把怎样出去算计在内,之后的事却是全然未想过。   “……郡主打算什么时候逃出去?”阮小幺琢磨了半天,还是觉得用“逃”字最合适。   “今夜!”   阮小幺:“……”   实在是有点急啊……   后宅后宅,理所当然坐落在最深的院里,靠前靠后怎么也都有个百千步之遥,更别说这院儿的围墙起码有一丈高,就她们老弱女流五个,怎么爬?难不成叠罗汉?   当下,郡主将她们关在屋内,强行商讨她想出来的一套套计策。   郡主:“我见院里有个假山石,我们可以把那个挪过去,垫在脚底下,这样就可以爬过去了。”   阮小幺:“爬上去之后,怎么下去?”   郡主:“跳下去。”   嬷嬷:“……”   郡主:“那右面儿的墙上不是有个圆形小窗么!我看窗里那几根木格儿挺脆的,这不就能过去了?”   嬷嬷:“那窗儿是通到前边回廊的,有把手的人!”   郡主:“敲晕了不就成了!”   众人:“……”   阮小幺:“那何不直接把院外的守卫都敲晕了?”   郡主:“我先前也是这么想的。”   ……   几人一直从黄昏商讨到华灯初上,嬷嬷将屋里一排灯架上的蜡烛都点了上,霎时间,屋内通明一片,不差如白昼。阮小幺咋舌,再一次见到了郡主的浪费程度。   郡主还在那处呱呱不停的说着一项又一项计策,众人的神情都有些惨不忍睹,然她却不自知,依旧越挫越勇的侃侃而谈,直到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这才都噤了嘴。   第六十六章 郡主,找你借个人   嬷嬷先过去开了门,见外头有奴才端上了晚膳,先是银杏蜜饯、金枣糕、翠玉蝴蝶糕,再是桂花醋鱼、八宝鲜煨乳鸽、鸡丝银耳、菊花赤贝肉、白蘑牛柳,最后来了两个侍人,道:“地陋物简,请郡主赎罪,权且充饥。待郡主用过膳,小的们会端上后品来。”   嬷嬷传话期间,下人们已将菜食摆好,便退了下去。郡主将那两个伺候布菜的侍人挥了下去,“不必上后品了。”   两名侍人道了声“诺”,便退下了。   外人一走,嬷嬷又将门掩了上,阮小幺几个小丫头一日下来,肚内空空,看到这一桌子美食,口水差点没滴下来,郡主却丝毫没有动筷的意思,仍思量着她的逃脱大计。   在美食**之下,阮小幺终于贡献出她的馊主意,“不如将屋内布巾衾被什么的剪开,结成绳,从后墙爬出去怎样?”   郡主想了想,眼中一亮,“此计甚好!”   实际操作多么困难什么的,阮小幺已经不想告诉她了。   哭笑不得的是慧持与慧书竟然也觉得是个好计,慧书甚至问她:“你怎样想到这法子的?这回我们出逃有望了!”   几人皆是兴奋之意漫于言表,阮小幺凉凉道:“我娘亲上吊时便是用衣物结成绳索,很顺利,没掉下来。”   刹那间室内如冷风过境,冰寒一片。   嬷嬷又瞪了她一眼,“胡说什么呢!”   再凉的语气也没打消郡主的决心,嬷嬷拿出了所有可用的布料,几人一点点开始结绳索。阮小幺一声连着一声叹,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   而此时,来沧州巡查的使臣也从山岗另一边,远远的现了一队蛇形人马。   贴胡尔与吉骀两人在马上瞧得不甚清楚,只见一条火龙般的阵型,蜿蜿蜒蜒朝沧州而来。   贴胡尔大笑:“来了!”   一队人马前迎上去,夜色愈深,各人心中也是揣揣不定。   接风宴早已设好,皆是按照那巡查的喜好而定,连倒酒的婢女都是从沧州花柳巷中挑出来的两个花魁,想他必定会喜欢。   然而,当接近了那队人马,两人瞧见为首马上之人时,惊得差点没将手中火把扔了过去。   只为来的并不是以往那巡查,却是图图喀什部人——坦古。   北燕一朝,是由北方游牧民族合化而来,如同宣朝庙堂派系分明,北燕各部族也是纷争不断,如今皇帝年老,皇子皇孙各有势力,朝中上下各族关系自然也是微妙至极。主帅兰莫并不是什么将门之后,实则是北燕的皇帝的第一个儿子。   其中弯绕纠葛自是不提,只一点,兰莫并不是嫡子,却是皇长子,这就很值的让人玩味。   自古以来,无论中原或夷狄,嫡庶之分都是极为人看重,皇家更是如此。   皇长子兰莫的母族势力强盛,便是之前提过的——图图喀什部。   本来这是件让人欣喜的事,然而不妙的是,兰莫的母妃很不幸的只是娘家的一个极不受**的庶女——嫡庶之分又来了,当年她只是充为滕妾,与当今的皇后一同入宫,却先被皇帝看了上,有孕后半年,皇后才怀上龙种。   若阮小幺知晓这些宫中破事儿,定要可怜可怜兰莫将军了,那人瞧起来像个冷心冷面的杀神,身世却是如此狗血凄惨,当年定也是吃了不少苦,才赚得如今这显赫地位。   不过,再显赫也抵不上那个比他小上半岁的弟弟——嫡皇子。嫡皇子个人之能,丝毫不亚于兰莫,再加上如今兰莫之母早已不受**,图图喀什部当然一心向嫡皇子去了。至于兰莫——谁爱跟谁跟去。   顺便提一句,扈尔扈部便是那个“谁爱跟谁跟去”的部族,察罕从小便是他老爹最受**的儿子,还未成年便送去了兰莫那处,如今更是心腹中的心腹。   前情提示完毕,如今再转来看这个叫“坦古”的巡查。   贴胡尔年近四十,仍是高壮个子一根筋(否则也不会还与不到弱冠的察罕同一军阶),当下便暗想必定是坦古在半道上把那巡查给杀了,抽出一边长戟就要出手,幸被吉骀暗地一脚揣在马腹上,惊地那马仰头长嘶了一声,却并未撒疯。   “你!……”贴胡尔怒瞪着他。   吉骀却不理睬他,当先下马,行了个礼,“末将恭迎巡查!”   坦古与贴胡尔一般大小,也是四十样年纪,却与贴胡尔的壮实不同,虽身形高大,如今却稍显臃肿,脸腮下也现了两道横肉,面上红润滋盈,显是多年养尊处优,早已没了当年的矫劲英姿,一双深凹眼洼下有些微清,不知是日夜兼程赶路劳累至此还是……纵欲过度亏损至此。   总之,面色算不上好便是了。   坦古四下探看了看,眉头微皱,“怎不见大皇子身影?莫不是嫌本巡查身份卑微,不值他屈尊来见?”   贴胡尔张口咋舌,只看着吉骀。   “巡查,夜冷露重,请回州府说话。”吉骀又躬了一身,这才请得坦古动了身,一路面色沉冷,策马小跑在前头,也不说话,不多时便进了城。   两三日来,沧州城冷落一片,州民为了活计,不得不出来走动,然来去也是行色匆匆,前顾后盼,生怕被北燕军抓了去,纵使此次北燕军士并未怎么相扰,入了夜后,仍是不见一人身影、不见一道火光——除了州府与夜间的巡军。   阮小幺等人仍在屋里接着绳索,那头听到慧持问道:“你那绳结多长了?”   “八九米吧。”她心不在焉道。   慧持凑过来,“多少?”   她这才回神,将东西摊过去,“多少尺……你自己看吧!”   慧持照着她的“绳子”比了比,“差不多,这些应该够了,我们把这结起来吧。”   正说时,外头听到一些动静。郡主忙指示人将东西藏起来,刚收好,脚步声便到了门外,叩响门扉。   开了门,只见一个将士站在外头,身后跟着乌压压三两排兵士,面容冷峻。   阮小幺细细瞧了瞧,忽的对上了号,这军爷岂不就是白日里将她驱赶回来的斗笠人?脱了斗笠……其实还蛮耐看的,正点肌肉男型。   他向郡主行了个礼。   “何事?”郡主冷淡道。   他却未回应,一双眼锐利似刀,在阮小幺、慧持与慧书之间巡视了一圈。   屋内几人心中俱是一个咯噔,莫不是她们屋里的动作被人知晓了?   最后,终于听得他开口,“请郡主将这位姑娘暂派给小的。”   他指的是慧持。   慧持先是一愣,后才反应过来,瞠目结舌,“你说什么!?”   郡主却面色一紧,当下便拦道:“难道你们那处伺候的人不够,还要向我要人!?真是荒唐!”   “原本伺候的都是些不上眼的玩意儿,如今来了贵人,自然不能再用,一时间找不到可用的丫鬟,只得请郡主割爱!”那军士道。   “贵人?”郡主冷诮道。   那人身子躬得更低,却并未答话。   门大敞着,灯架上的烛火受不住晚风,呼啦啦地拉长了火光,在风中摇摇摆摆,映着屋内众人的身影也如烛火摇晃,如各自内里窝藏的心思一般,摇摇不定。   郡主指着门外,“出去。”   “小的保证,不过一个时辰必亲将这姑娘送回,请郡主放心!”那人求道。   “贵人只我一个,哪里还来的什么贵人!扯也要扯个说得过去的由头,当我是傻子么!”郡主怒道。   第六十七章 本郡主才不借人给那个**!   慧持退在后头,咬着唇,看着争阻的两人,又瞧着郡主面上毫不作伪的拒绝,垂了头。阮小幺暗暗捏了捏她的手,回过一个安慰的笑意。   那边,僵持了良久,那嬷嬷竟也开始劝郡主,“将军那处忙不开,咱们也好体谅体谅,况这奴才也说了,本也无甚事,就过去充个场面,郡主不如开个尊面,放了她,以后将军那处也好说话!”   “可是……”郡主还待说什么,被那军士软语拦下。   “小的知道郡主心里头疑虑,但小的那边的丫头实在是拿不出手,怕人责罚,小的以性命相保,出不了什么岔子!”他道。   那两人你劝一句我劝一句,好不容易将郡主的火气劝了下去,终是让她露出了些首肯的意味。   阮小幺心沉了沉,只觉不好。果然,听郡主开了口,语气已然不像之前那样急冲,“你说的贵人……究竟是谁?”   那军士仍有些为难。   郡主又不乐意了,“怎么,连这个都要瞒着我!?”   “小的不敢!”他躬身良久,最后终于道:“刚到的巡查,图图喀什的坦古。”   霎时间,周遭的气氛似乎僵了住,彻彻底底的冷了下去。   如果说之前郡主是因面子上抹不过去,才不肯放人,那如今就是怒上心头,别说借一个慧持,都恨不得将面前这人的舌头割下来!   “滚出去!”她不由分说便往外赶人。   三个小丫头木头一般立在一旁,不敢交头接耳,却也面面相觑,不知为何她会发这么大的火气。瞧另一边嬷嬷的脸色,似乎也有些不好看,原先一个劲的怂着郡主将人送出去,现下居然也不吭声了。   这个坦古不是和郡主有什么过节,就是……杀人如麻或是有什么怪癖之人。阮小幺暗自腹诽。   显然,这个猜测正中靶心。   郡主骂道:“这种腌臜东西,你竟然称他‘贵人’!你莫不是鬼迷心窍了!?你哪里是跟我借个丫鬟,分明是想送人给他糟蹋!再不退下,休怪我给你难堪!”   那军士实没料到她会如此气恼,一时间竟也不知再怎样哄劝,又不能硬抢,看着慧持的那眼里几乎要冒了火,要个丫鬟而已,怎就这么难!?若不是看在这丫头面上瞧着稳重,又懂一些北燕语,沧州城貌美又清白的姑娘何许多,随意挑一把都成,他何至于过来受这鸟气?   那头已然给那鸟巡查杀了一个了,总不能剩下一个花魁也给杀了吧!一想到如此回去,必然要被左将破口大骂,说不定好容易挣来的这军衔就此玩完儿,他就一个头两个大。   念及此处,他心一横,回头便让兵士们都退到外头廊下,自己却贸贸然把门掩了住。   几人均是吃了一惊,郡主先道:“放肆!你想做什么!?”   那军士自知一顿骂少不了,又一欠身跪了下来,双手抱成拳,撑在头顶,陪了个大礼,这才道:“小的不知郡主为何如此恼怒,但小的有句话说。”   “哦?”郡主冷笑,“你已经说了这许多,还有话要说?”   他目视阮小幺几人,却道:“郡主可否……”   意味明了,不想让这三个丫头在这处碍事。   慧持与慧书紧紧攥着阮小幺的手,不知所措,阮小幺自个儿也不免有些慌乱,只听郡主吩咐。   郡主居高临下看了他半晌,“谅你也不敢明着抢我的人!”   她让嬷嬷带几人先去外头廊下等着,自己则听那军士不知说些什么。   几人被带到廊下,外头雨势已收,只两边檐上还滴滴答答地落着水,摔在下头瓦片树叶上,发出细微的碎裂声,每一颗水珠都闪耀着屋里头的灯火幢幢,澄澈而明净。空气是从不曾有过的清爽,却一丝一丝裹在她们裸露在外的脸上、颈上,一层寒过一层,正如心内没个底一般。   院中少说也有十多个兵士,齐齐阵列两旁,严守以待。   原想着郡主在屋里头也许会发出些声响,却发现竟是一片沉默。阮小幺脑中神经如紧绷了一晚的弦,不知何时便会断掉,心中隐隐却想到了一个最可能也最坏的答案。   不多时,寂静的夜中,吱呀一声轻微响动,屋内之人已然踏了出来。   几人忙迎上去,四双眼望着那两人的,郡主的面上神色变幻,竟说不出是喜是怒。一旁那军爷却显然是松了一口气的神情。   阮小幺一颗心又直直沉了下去。   “来人!”那军士大手一挥,指着慧持,“带她去梳洗!”   慧持一张嘴张了张,半晌找回了音,望向郡主,先是不可置信,转而面上化为了一丝了然,闭了嘴。   郡主只瞟了她一眼,便偏过了头。院中几名兵士已然上前。   “慢着!”   阮小幺一把将慧持拉到后头,三两步走了上前,清脆呦然的声音在微微夜色中格外清晰。   一圈人都被她惊了一惊,慧持蓦地怔住,刹那间反应过来,拽住了她,“别……”   “军爷,她胆子小的很,去了只会坏事,不如我替她去!”阮小幺面上一派理所当然,眼中伶俐无比,向着他道:“况且……我的北燕语比她可好多了!”   话一说出口,十几双眼齐齐便落在了她身上。方才那句,她说的正是北燕语,虽不甚标准,却一字一句有板有眼。   那军士眼中讶然之色一闪而过,没料到她会蹦出来这么一句。   实则……本也是想挑这丫头的,只是前些日子军营中,众兵士都瞧得分明,她与右将倒是相熟,若是将她带走,怕是日后右将那处不好交待,因此只要了另一个丫头,好在两个颜色都还不错,年纪又小,倒也合那人口味。至于另一个……瞧一眼都瑟缩成那样了,真去了,怕还没说上一句,就又被砍了。   现下这丫头自己送上门来,正合了他的心意。   只是他还有些顾虑,正想时,听这丫头又问道:“怎的?你嫌我长得不够好?”   “这……只是……”他此刻倒又吞吞吐吐了起来,突然生出了些不忍,怕她只是不明事理,以为这是甚争着上的好事,道:“怕右将会因此相责与我……”   阮小幺笑了起来,轻挑着眉眼,竟是一派天真无辜,“他与我泛泛之交,怎会责怪你?你不也说只两个时辰便回么?”   他收起心中的一点叹息,神色微喜,点头道:“不错,姑娘尽管放心去!衣物已然备好,那请这位姑娘梳洗吧!”   后头兵士放开了慧持,转而朝向了她。此时才看清有几人手中所捧之物,桃红艳粉,颜色轻佻,掂量起来,估计也是不值盈盈一握,哪像是正经姑娘家入秋的衣裳。   慧持心头急如焚火,不住地拽着阮小幺的袖子,她却毫不理睬,被拽得烦了,竟一巴掌拍了过去。   她心头起了一些不应该的想头,慧圆她莫不是觉得去了后会有贵人相中与她,这才争着抢着挤了自己下去?   ……不会,连自己都看出这宴无好宴,慧圆如此聪明,定然早已发觉。   第六十八章 李代桃僵   那还有何缘由呢……?她心头升起一种不知是恼是酸的感觉,她与慧圆说过多少次,凡事想想自个儿,不要老将吃力不讨好的事儿揽到自己头上,就算她聪明、狡黠,也总不能一次次都如她愿,万一哪次吃亏了怎么办?   如今,她又替她揽了这种事儿了,她又觉得以自己的“聪明才智”就可蒙混过关,但这里是北燕军营,不是慈航寺,如今这么一去,会遇上些什么?   阮小幺正想不动声色地嘱咐慧持慧书两句,却冷不丁又被慧持拉着往后一仰,差点没倒了下去,刚想说“我刚搞定,别来闹事”,便见慧持已然上了前,将她拦在自己后头,大声道:“你挑的是我,与慧圆无关,让她回去,我跟你们走!”   那军士本已欲转身离去,又回了头,有些意外,左看看又看看,这两个丫头难不成真觉着这是个好差事?   “你瞎说什么呢!”阮小幺一声叱过去,且不住的打眼色,差点没坏了她的事!   慧持却不管这些,拗着脾气道:“她与那个……右将关系好着呢!你若找上她,过不了两天,那右将便要来将你头上顶戴摘了!”   原定好的事,又横生枝节,那人猛地盯住慧持,方才微喜的神色也冷了下来。   阮小幺心道不好,也顾不上许多,回头将她一把推到在地,指着鼻子骂道:“平日里我待你也不错,哪想到好容易我得了这机遇,你又要来与我争!?你拿什么来争?相貌不如我、聪明不如我,如今军爷着我去了,你若再敢横加阻拦,休怪我不顾我们姐妹情分!”   慧持毕竟年岁小,纵使想到了一些,如今被这么一推一骂,一时间也呆了住,半躺在地上,凉意攀上心骨,这才回了神来,眼中止不住地涌上泪意,“你、你……”   一旁几人如看戏一般,一时同慧持一样,竟也呆了,还是郡主最先转过弯来,欲言又止,最后只沉默着看了地上的慧持一眼,转身离去。   那军士皱着眉道:“过了这许多时候了,还不去梳妆!?”   阮小幺忙应道:“这就去!”   最后扫了一眼慧持,墨染般的双眸中终是露出了些微微的笑意,转身随他人离去,再没回过头。   夜凉如水,慧持在慧书的搀扶下,仍是瘫坐在廊下,呆呆地看着她走向耳房的背影,纤细身姿,已露了一些初春的窈窕,心头钝钝的,泪便流了下来。   她进了耳房后,才听慧书在一旁愤愤不平道:“慧圆当真抱着这种心思!平日里瞧着对咱们那么好,到了这种时候,自己想通了,倒来与你争这名儿了!”   “别说了。”她轻轻道,心中五味纷杂,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慧书呆了一呆,本还想说,再她的注视下,乖乖闭了嘴,只将她扶了起来。   耳房的灯被点了起来,透过薄薄的窗纱,如夜幕下的灯笼一般,橙黄的灯火如豆,看起来愈发静谧,安详无比。嬷嬷也朝那头望了一眼,说话中语带三分鄙夷,“一看就不是个安分的,面上一副聪明样儿,还当这是甚好差事呢!”   说罢,又对慧持道:“你也别与她争,瞧她如今得意,还不晓得有没有条命回来……”   “别说了!”慧持一声尖喝。   声如利剑一般,直直刺到了两人心里,那嬷嬷被唬了一跳,没好气道:“我替你着想呢!不分好歹!”   冷哼了一声,再不理睬她,自个儿悻悻回郡主屋里去了。   耳房中,阮小幺正坐在妆台前简单揪个发髻。衣服已然穿好,纵使在房中,也觉得有一丝丝凉意,果然是够“清凉”。铜黄的妆镜里,一副宛然娴秀的好面貌便分分明明地映了出来。   当秋的夜里,只着了一件金粉绣千瓣菊纹宽袖外衫,胸腰两处系带柔滑似水,系也系不牢靠,松松垂下,从上自下看,竟隐隐瞧得见里头的小衣……哪是什么小衣,就是条胭脂色的肚兜,上绣的是海棠春睡,惹人遐思。其余头钗耳饰什么的,也一应柔媚轻佻。阮小幺心中怒骂,这哪里是去做丫鬟,当真是哄人也不打打草稿!   当下妆扮好,十二三岁的年纪,纵使素面对人也是粉嫩娇美,如今草草涂饰了一番,愈发显得琢玉初雕,整个人浑似画中走下,不食人间烟火,却恍恍然带着一丝青嫩媚意。   她推开门,向外道:“害将军等候,现下便可走了。”   两排兵士齐齐看过来,静默了片刻,眼都直了。那军士瞧得一呆,半晌回过神来,面上肌肉抖动了两把,才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便跟我们去吧。”他道。   原本只想着这姑娘颜色不错,再伶俐一些,坦古必然不会不满,后在廊下见到她与姐妹相争的那一幕,心中便不自觉生了些鄙夷,面上也没甚好脸色,而当见着她妆扮出来的那一刻,所有微讽的言语刹那间便都吞回了肚里,如此一个天仙般的人儿,就这么送给那贪色的老匹夫,真实在是……暴殄天物啊!   阮小幺走在一队人马中间,夜寒侵体,不自觉打了个哆嗦,问道:“将军,还有多远?”   “前头便是了。”前头人道。   向前望去,重重楼阁飞檐掩映下,远处似乎透出了些微微的亮意,驱散了一团浓密的黑夜。此去是入狼窝虎穴,尚不知能否全身而退,想到此处,纵使多活一世,心下也是忐忑不定。她犹豫了一下,又问那人,“那贵人是否有什么特别喜好或者其他的什么,需要民女特别注意的?”   他事没有,就是爱虐杀侍妾仆婢。那军士心中一哂。看了她一眼,既然自个儿选了这条路,也怪不得他送羊入虎口,便只道:“你只小心奉承便是了,何须多问?”   阮小幺低了低头,“是。”   渐而灯火愈明,绕过一处回廊,闻着桂子清香,疏影横斜中,竟现了一池碧波,曲院荷风。瞧着一顷回绕的白玉栏杆,栏杆之下便是清池湖水,湖面闪耀着粼粼灯火之光,时而圆整、时而掬碎,总耀动不停。几处破水而出的亭亭荷叶,随风低回,深绿浅碧,如春夏之景。沧州秋意萧瑟,也不知州府中这荷叶是怎样存活到如今,见证偌大的州府换了天地。   她往另一边看去,但见人影幢幢,仆婢如织,流云舞袖,熏暖的香风直飘散到了自己这里。   那里是一处花厅,显然此时便是宴饮宾客的场地。那军士走到此处,便止了步,向她道:“这便进去吧,别让人久候了。”   阮小幺应下,看了一眼,便往前过了去。   “等等!”那人又道。   她回头,“将军还有何事?”   他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小心伺候,别触怒了贵人。”   阮小幺心中腹诽了一通,福了个身,“谢将军提点。”   说罢头也不回,转身离去。   花厅中坦古居上座,贴胡尔与吉骀两人分居左右下首座,以后依次是参将、裨将,另一面坐着坦古带来的亲信,酒至正酣,挥下了歌舞的乐妓,趁着酒意,假假真真地开始商谈调令之事。   --------------   搞了半天登陆不上去,还以为二更泡汤了T-T   第六十九章 敢撩虎须的美人   吉骀最先出来赔罪,“将军离营,我等也是于昨日中夜忽听兵士来报,事先也并不得知,否则,定早报与大人,还望大人恕罪!”   坦古哼了声,啜着婢女拨好的葡萄,“呸”地一声将籽儿吐在一边,道:“哪有这等巧事?往常扈尔扈的那巡查来时,不见你们大皇子有甚事,怎的这回换了我来,他就跑了?不是瞧不起我坦古是甚!?”   放眼北燕,就你坦古在**上那些怪癖,谁瞧得起你?将军能瞧得起才有鬼了!下首座两人对望了一眼,互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想法。然而面子上得要抹得过去,贴胡尔没那虚与委蛇的心思,整场酒宴就没开过几回口,一张脸黑中透红,也不知是醉的还是憋的。   还是吉骀打个哈哈道:“大人这说的是哪里话!您是图图喀什部的栋梁,于公于私,我们将军都对您敬重有加,况且将军镇守三军,行事沉稳,怎会突然离去,定是有甚要紧的事,一时等不及大人前来,这才有如此冒犯之事,唉……”   坦古心中却喜,他此次前来,就是为了无中生事,挑个大皇子的错处,上报了皇帝,还有什么比如今更好的结果了?大皇子本人尚不在,此刻自己无所顾忌,天子跟前,还不是往黑里说?   一想到此次行事如此之顺,加官进爵已然在前方等候,心中便又添了一层喜意,然面上却丝毫也不露。   他心中得意,掠起酒盏往嘴里一倒,却发现滴酒不剩,遽然便要发怒。蓦然间,一只纤白似藕的柔荑款款伸了过来,摘下了他手中的酒盏,盈盈斟满了酒,递了过来。   他顺着那只纤手向上看去,连搁到嘴边的杯盏也忘了喝。   眼前佳人一身桃红金粉薄薄春衫,巧笑倩兮,一双黑瞳如盈盈秋水,正望着自己,可喜的是那年岁更是幼小稚嫩,尚未豆蔻初开,却已然带了一脸媚然,不知是怎样**过来的。   没想到这中原沧州水土竟能养出这般不俗的妙人儿,这么弱柳扶风立在跟前儿,便将自己那一院子的侍妾压了下去。   下座的各人也齐齐望了过去,面色各异,贴胡尔目视吉骀,惊艳过后,竟有些瞠目结舌。   贴胡尔:你怎的在这么短时间里找到个如此……貌美年纪小还不哭不闹的女娃儿?   吉骀:也不是我找的。   坦古面色痴然,瞧着佳人那款款福身的样儿,心中克制不住,一把便将人掳在怀中,强按着她坐到了自己腿上,紧紧搂着,望向座下各人,喜道:“二位将军好心思,坦古心领了!”   周围侍立在册的多时从州府中征调过来的奴仆,见此情状,皆是有些不忍,只看了一眼便垂下头去,不知这女娃儿能否活着出了花厅。   阮小幺强忍着心中反胃,身子不免有些僵硬,已然感到那人下身蠢蠢欲动,正暗地里在自个儿身上蹭着,还好也再没了其他动作。   但是就这些已经让人很恶心了有没有!这人八成是个恋童癖吧?   她咬了咬唇,深吸一口气,扭过身,借着递酒的动作,稍稍远离了些,笑道:“大人好生威武……”   坦古一愣,止不住的得色一闪,竟是不在意她放肆的动作,借着她的手,将杯盏中的酒一饮而尽。   就这么一回身,阮小幺眼角瞟到了那案上,连着案脚处,仍凝着尚未干涸的血渍,这才注意到坦古那鸦青色的袍面上那星星点点的暗色痕迹,想来也是哪里溅上的血痕了。他却浑不在意,只一边拿眼盯着自己,一边道:“美人在瞧什么?”   阮小幺温软摇头,“无事。”   两个字刚道出口,坦古却面色一变,方才的喜色一扫而空,寒声问道:“何故骗我?”   她心中一个咯噔,这老东西怎的翻脸比翻书还快!当下心一横,一指轻抚上了他胸上那鸦青的素色袍面,道:“大人这处沾了东西。”   坐下众人已是都为她捏了把汗,不知坦古会如何处置她。却见他神色缓了下来,又面露了些笑意,攥住了阮小幺的指尖,把玩在手,道:“美人可知这是什么?”   “什么?”阮小幺也不挣脱,整个人仍是窝在他怀中,仰起头,睁大着眼问道。   坦古哈哈大笑,“方才有个老东西来给大人我斟酒,不干不净,面貌又丑,因此我将她斩了,这便是溅上的血!”   阮小幺不知,他说的是沧州长乐苑的花魁娘子,青春也不过十七八。   “美人儿怕不怕?”他喝了一半酒,调弄道。   阮小幺摇摇头。   坦古眼一眯,微微冷笑,“不怕?”   她对上他眼窝中殊冷的瞳子,竟似被一只毒蛇信子缠了身一般,这人忽喜忽怒,教人无测,再加上那种让人恶心的癖好,也难怪郡主提起他时那样不屑。   稍稍说错一句,就有可能被拉下去斩了,这残暴程度堪比北齐的那几位皇帝,她突然庆幸,来的是自己,不是慧持,否则以慧持性烈,恐怕再见时便已是一具尸首。   想到此处,面上便现了一些欣然之意,她眼中丝毫惧意也无,仿佛天真得不知何为斩首,仍是摇了摇头,轻柔道:“她让大人生气了。”   坦古转怒为喜,这美人儿的一言一语都正合他意,怎不让他爱不释手?当下命她斟酒,一边搂着,一边与座下几人说话去了。   阮小幺不动声色,乖乖坐在他铁石一样的腿上,杯盏空了便斟酒,耳中却将他们一来一回的对话悉数听了进去,暗自揣测。   看来将军实在是走得急,也不知晓不晓得巡查会当日晚间便到此处,若晓得之后,又不知会不会因此逗留,第二日再走。不过……似乎军中都不知这坦古会突然到来,一直还以为此次来的会是相熟的一个巡查,直到沧州城外接到人时,才发现不妙。   若是如此,便意味着左将中将与坦古都不是一条心,似乎也比较忌惮他。连猜带蒙,阮小幺也差不多还原了个大概。   坦古此次“突袭”,就是为了鸡蛋里挑骨头,拿到个将军的错处,然后小事化大,那是为何?   除了让将军在皇帝跟前儿失了欢心,不作他想。   想到此处,她便估摸着,将军并不知坦古会来,他急着回去,应该是为了其他的一些事。“朝中有变”这个原因很容易料到,但是到底有什么“变”?   突然联系到方才几人说的,将军是图图喀什部族长的外孙,然而这族长却不止他一个外孙,还有个嫡亲的,正是二皇子。   那就很容易猜到了,图图喀什部想拥立二皇子,自然要挑大皇子的事,而所有变故都堆到这几日,以阮小幺的猜测是——那老皇帝估计是不行了,或是出了什么问题,导火索一经引燃,积年累月的矛盾不就聚到一处爆发了?   这么一想,真是觉得水太深,她很想绕着道儿走,无奈后头虎狼已至,拼了命也要去伸脚试一试水,也许还会有一线生机,否则骨头都被啃得一毫儿不剩时,她向谁哭去?   第七十章 侍妾浑姬   外头守卫众多,半是北燕军营的兵士,半是坦古带来的扈从,成百个人影晃晃,在花木疏影中,如一樽樽石雕,鸦雀无声。近着花厅的几方阶下,尚残留着一道道水痕,那是一个时辰前,从里头拖出来了一具尸首,喷涌的鲜血从脖颈间汩汩而出,一路拖行,一路委遗,侍人不得不在庭院中泼洒一桶桶水,冲走血迹,如今石砌的地面微湿,众人心中七上八下,不知何时又会从那处拖出谁的尸体。   不知静默了多久,一个小兵终于偷眼瞧着瞧光鲜的花厅那处,只是隔着重重人影树影,看不真切,也未见着带来的那婢女。他悄声向一旁的人道:“想必那丫头真得了上座之人的欢心,这下将军可该放心了!”   这话被前边儿立着的那军士听了去,回去冷瞪了一眼,心内却恰恰如他所说,终是松了一口气。也不知这交易划不划算……   另一头,郡主行院中。   嬷嬷心喜地回来禀报:“外头人都走了!”   慧持与慧书不知她说的何意,郡主却点了点头,指使两人,“一切从简,都动作快些!”   她自己则去了院外,唤来了七八个随从,吩咐了一番,便急急等候屋内收拾完毕。   两个小丫头被嬷嬷东催西叫,慌不迭地从这做到那。正收拾衣物时,慧书问嬷嬷道:“郡主怎的突然让我们准备包袱?”   “叫你做就做,话如此之多!”嬷嬷训了一句,又低头去收拾细软。   不到片刻,已然全部收拾好,各人只带了紧要的东西,屋中其他一应事物,齐齐整整摆在原地,动也没动。   郡主要来几匹骏马,牵到州府外僻静处等候,自己则带着人从角门处,跟着随从出了最后边儿的小门。一路夜行,也不点灯火,可巧的是,一炷香前行院还被守卫锁得铁桶一般,如今却是一个人也未见着,像是与她们谈定好的一般,要放人出去。   慧持忽的明白过来,盯上郡主,不可置信道:“你用慧圆换了我们出去!?”   她早该想到的,当时郡主分明知晓此去有多凶险,恼怒成那样,又怎会突然间转变了主意?除非那人提出的条件足够**。如此境地,还有什么比放她们出去筹码更足?   她一声惊问,语带斥责,早将那上下之分抛到了九霄云外。   郡主听不太明白,嬷嬷却最先反应过来,怒斥道:“放肆!”   “我本就不是你们郡主的奴才!放肆又怎样!”慧持怒灌心头,只觉又冷又气,“郡主打的真是好算盘,她想出去,却害了慧圆!”   郡主本在前匆匆赶路,这会子几人已然离州府越来越远,正听得前头一道逼仄幽黑的小巷中时不时传来几声轻嘶,正是几个随从勒着马在里头等候,只等郡主到来,便可一骑出城。然此时却听得慧持在后头吵吵嚷嚷,虽听不分明,却也明白了几分意思,心头本就急似火燎,哪耐得住这等搅扰,被个奴才如此呵责!?   她猛地转回头,道:“平常任你闹个几句也无所谓,现下什么时候了!?再多说一句,休怪我鞭子招呼,还不快走!”   慧持却生生停了脚步,面含讥诮,“郡主好走!慧持就不跟着去了,若慧圆有个三长两短,我心中一世都不得安生!”   “你!……”郡主心中一堵,从未被下人如此讽过,气得当下便抽了腰间盘着的长鞭,扬起的手却在半空挣扎了良久,迟迟未落下下去,没料到她自个儿性子烈,这丫头比自己性子还烈,终是收回了手,恨道:“若不是因着那丫头,本郡主何须带上你们两个累赘!若此时跟了我回去,日后我必也待你们不差;若你真想回去送死,谁也不拦着,只白可惜了那丫头的一条命!”   说罢,也不待其余人怎样反应,自己先进了那巷儿中,牵了马出来,一骑当先,避开巡逻的北燕军队,远远朝城门的方向去了。   侍从自是紧紧跟随在侧,一时间,一圈人马走了个干净,只留了一个侍从,手牵两匹马,那是特为慧持与慧书准备的。   慧持不走,慧书自然也不敢先行,只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瞧着前头只剩了烟尘一缕,而慧持红着眼眶,仿佛被定住了脚步,丝毫也不动。   “我们快走吧!迟些就赶不上郡主了!好不容易出了这城……”她又怕又急,拉着慧持道。   任她怎么拉,慧持也不动,最后,竟是拂开了她的手,只说了一句“你先走”,一溜烟儿的往回跑了去,留自己一人愣在了原地。   而此时,花厅中众人终于开始商谈正事,坦古再舍不得,也只得先让阮小幺退下,叫了个下人将她先带回了屋,以待早早回了去,尽情享受。   阮小幺终于暂时摆脱那老色鬼,出来时整个人都不好了。那侍从领着她,穿廊过院,匆匆往一处别院过去,一路上不知什么花草馥郁芬香,虽天上无星无月,但廊下映着成排的花灯,楚楚别致,花影扶疏,倒别有一番风味。可惜无人欣赏,那侍人带她进了院儿门,便又匆匆告退了。   阮小幺往后一瞧,院门大敞,灯火通明,然而一圈兵士罗列森严,进去了就别想出来。她心中暗骂,瞧着里头那屋中也亮了烛火,窗下似乎有人影摇摇,便不再张望,轻手轻脚进了去。   屋中雅致奢华,用地与郡主那处差不多,布置却迥然相异,两通八宝格上摆着各珍宝古玩,连着壁的斑竹帘上不知串着什么形色各异的玉翡,可想而知,轻拨开去,定是琅環轻响、叮咚可爱。帘里头当边摆着一副绿檀木八仙桌,烟色中透着些微微的翠色,牙板上精雕着繁丽的如意牡丹。窗纱薄软,窗下一具低矮香案上,正放着一尊珐琅莲纹香炉,莲瓣片片向上、错落典雅,里头香未燃尽,隐隐被嗅入鼻端,令人心醉迷离。   最里间天青色的层层帐幔中,似乎坐了个人影。   她冷不防见着,被吓了一跳,然瞧着那身形不过与自己无两,便叫了声:“谁在里面?”   斑竹玉帘被她拨开,声声轻鸣回荡在屋中,更添了一层寂静。阮小幺目不转睛看着,窸窸窣窣一阵衣物响动后,从里头缓缓伸了一只嫩柔的胳膊,拨开了帐幔,一个身形娇小的女娃儿出了来。   阮小幺又是一惊,指着她,不知说什么好。   那姑娘草草披着一件鹅黄色浅金菊纹宽衫,确是与自己差不多大小,只也是比自己的轮廓更深一些,显然是个地地道道的北燕人,一张面容如出水莲花,更有一番异域风情,只是眸子中却全然没有这年纪的孩童该有的天真,倒是上上下下带着审视的目光,打量起了阮小幺。   阮小幺表情一僵,那老色鬼竟已带了个娈**来,还将自己送到这处,难不成想来个一**三好?   她还未全想明白,便听对面的女子冷淡开口道:“你便是主子新来的侍妾?”   她说话间,身上那衫子又紧了紧,然脖颈处却露出了一段红痕,仔细瞧去,那双玉一般的腕子上也有一些交错的伤疤,似是陈年旧伤。   阮小幺不知是该点头还是摇头。   第七十一章 一对狗男女   那女子等得不耐烦了,自己又先去将门掩了上,回到榻边坐下,一半身子隐在天青色的幔子里,再不去看她。   “你……你叫什么?”阮小幺搜罗了半天,也只找到了这一句开场词。   她扫了她一眼,久久,道:“浑姬。”   奇奇怪怪的名字……   “我叫阮小幺。”她道。   浑姬收回了视线,对此毫无兴趣,坐在榻上一动不动,连手脚都是规规矩矩地放好,独坐的时候目光也凝滞了住,乍一眼看去,真仿若一个极精美丽质却毫无生气的人偶。   外头也毫无动静,也不知坦古会什么时候来。她甩甩头,干脆过去与浑姬坐到了一起。然而在拨开帐幔时,愕然怔了住。   那松软敞阔的榻上,一条条、一道道整整齐齐摆着一堆物事,夹子、钩子、鞭子……还有一些一见便知不堪入目的玩意儿,都明摆着昭示着此处主人不仅是个恋童癖,还是个**狂!   她唰地扔下帐幔,退开两步,只觉吞进了几十只苍蝇,恶心无比,然而浑姬却望也不望她,仍端坐在榻边。从阮小幺这处,清晰地便见了她宽大的外衫下,内里不着寸缕,更可怖的是胸腹一处皮肉上伤疤交错、显然正是**上那些东西所为。   阮小幺愕然问道:“你跟了他多长时间?”   听闻这一句,浑姬才挑了挑眉眼,似乎起了些兴致,道:“七年。”   她说话的语气,仿佛在炫耀着一件了不得的事,令人不知心恨还是心酸。   七年——便是她六七岁之时已被送过去,任人**。也不知她是怎样熬过来的,熬到现在,竟将这作为了炫耀的资本。   浑姬兴致一起,又添了一句,“从前她们都叫我妹妹,如今可都叫我姊姊。”   “你不恨他么……?”她仍是难以置信。   浑姬先是困惑了片刻,后舒展开了面容,嘴边一抹巧笑,“主子对我可好,你这是哪里的话!?”   阮小幺的三观再一次被颠覆了。   “你也休要害怕,”她倒来劝阮小幺,道:“虽则头一个月最难,但过去了便好了,吃喝穿戴都一应不少你的,只要主子欢心,任何赏赐哪在话下?”   一这番话听得阮小幺瞠目结舌。   然细下想想,浑姬被送给坦古时,本就是无知孩童,又养了这许多年,怕不是心里头早直不直、曲不曲的了,也难分对错,自然被如此虐待,还念着坦古的好,一心做个贞顺的侍妾。   这不就是古代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么?   她虽想得通,却始终无法接受,也不敢再去问什么“想不想逃”之类的傻话了,任浑姬一人安坐在榻上,自己则找了张凳子,远远地坐下了。   烛腊渐消,灯芯越来越长,连着灯架上烛火也越来越高,细长的焰儿飘飘摇摇,夜也越来越深。阮小幺只觉困意涌上心头,即便狼窝虎穴之中,也止不住的哈欠连连,只得撑着头,支在桌边,眼皮子却是越来越沉,脑袋也一点一点,小鸡啄米一般,又不敢去睡,实在痛苦的要命。   不知过了多久,忽的听到外头有人说话。她刹那间清醒了过来,几乎是一跃而起,蹑到门边。   果然是坦古的声音。他挥下了外头的守卫,被侍从扶着,摇摇晃晃进了院门。   阮小幺的睡意早飞到了九天云外,紧紧攥着拳,躲到了一闪屏风后头。微微探头,却见浑姬闲闲散散地望着自己,眼中一丝不屑。她没空理会,只盼着坦古醉得不清,回来便去睡下,最好连自己一道忘了掉。   然而注定事与愿违,坦古一脚踢开屋门后,先将侍从拂开,醉眼惺忪四处探望,叫道:“美人儿在哪!”   那侍从被他挥退,将门掩上,屋中只剩了浑姬、坦古——以及躲在一边的阮小幺。   浑姬早迎了上来,小小的身子架不住他摇摇晃晃,东倒西歪,好容易将他扶到了榻上,又被他一把拉住,揽到了怀里便是一番上下其手,松松垮垮的外衫不多时便被扯了下去。   阮小幺别过眼,不愿再看。刚转过视线,便听一声痛呼,却是坦古将浑姬扔到了地上,径直站起身,找了过来,边找便怒道:“刚来的那个美人呢!?”   浑姬光裸着身子,支起身,望着他的背影,眼中恨意一闪,又过去扶稳了他。   阮小幺心中只觉不好,刚想避开,便听浑姬道:“新来的美人在屏风后头躲着呢!”   阮小幺:你大爷你祖宗你¥%#……&&*@!!!!!!   还没来得及躲,身前那扇黄花梨木的镂雕屏风发出一声沉闷的相声,轰然倒塌,坦古厚重的身躯以及身边娇小精致的浑姬已然立在了自个儿面前。   浑姬轻声娇笑,“主子,这美人儿害羞呢!”   一颦一笑,浑然不似之前独自在屋中时,似乎随着坦古的到来,连魂儿都活了起来,真正媚意横生,令人心迷。   阮小幺干巴巴杵在倒塌的屏风边,对着这两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对狗男女。   坦古见了她,迷离醉中便一手捞来,欲将阮小幺也收入怀中,没料想被她一躲,竟闪避了开,当下便恼上心头,那眼中嗜血杀意一闪,便要抽出刀来。   浑姬见状,早已不动声色躲到了一边,看起来是早习惯了这等场面,只在一旁看着好戏。   坦古眼中昏昏,嘿然笑道:“美人儿,乖乖过来,我就不对你动粗……”   也幸亏他喝得烂醉,否则以她如此弱质,怎敌得过他高壮身躯?阮小幺钻着个空子,躲到了另一边,隔着一圈八仙桌,与坦古遥遥对望。   坦古哼了一声,抽出了腰间带的长刀。雪亮锋刃一闪而过,似乎连空气也划破了开,耀然一片,一道亮光便折过刀刃,反射到了顶上,明晃晃的瞧得人心慌。   阮小幺心思如电飞转,瞧着坦古醉成那样,也不知他脑袋还清不清楚,却顾不上这些,他绕向左,自己便绕向右;他绕向右,自己便绕向左,横竖相隔着一副八仙桌,怎样也触碰不到。   最后,坦古厌烦了猫捉老鼠的把戏,似乎清醒了一些,遽然怒生,手中刀刃寒光一闪,两人之间那上好的绿檀木已然一分为二,向外蹋去。   阮小幺已避到了角落,再无处可逃,心中大怖,眼见坦古逼到了身前,忙大叫道:“大人听我一言!”   叫喊间,一只粗劲的手正正好抓住了自己,将她带到了怀中。坦古那张令人作呕的面庞已然近在眼前,冷笑道:“美人儿想说什么,这便说吧。”   她挣脱不得,眼睁睁地看着他将自己往榻上带。而落在后头的浑姬已扯了方才的衣裳便披在了身上,一双玉腿与胸腹那处一样,也是伤痕一道压着一道,竟是没一处完好的肌肤,一双猫儿眼冰冰凉凉,盯着阮小幺,不加掩饰的——嫉妒。   第七十二章 狗贼!你的死期到了   真真无比荒唐,自己想逃都来不及,她却上赶着往前凑,凑不上去,还要恼恨于往外逃的人。   阮小幺此刻可顾不得那些,强压下慌乱的心思,理好了整一晚上拼凑出的信息,早准备好的话语也脱口而出,“我为大人着想,不愿大人因这一时的**快活,便葬送了一世的性命!”   一打一闹间,坦古原本七分的醉意早减成了五分,如今听身下人这么一说,无论真假与否,那酒意已然又减下去了两分,直直俯视着她,眉头却紧紧皱了起来,眼一眯,道:“说下去。”   “大人可否……”阮小幺心头初定,见这吊人肠胃的话已起了一些作用,便得寸进尺,指了指身下,请道。   坦古的“性致”也降了下去,从她身上起了来。阮小幺还未有时间松一口气,一口尖刀便已架在了她脖子上,坦古面上尚带醉意,眼眸中却早已一片肃杀,“说。”   如此情状,与方才昏然醉意截然不同,然而那双眼却太过阴冷,看得她极不舒服。   阮小幺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开口,“大人也知,原本来传调令的巡查并不是您,然而临行之际突然换人,您来之前半日,将军又刚离开沧州,大人真以为,这一切都是巧合?”   坦古哼笑了几声,轻拿着刀刃在她颈上摩挲,阮小幺只觉一阵尖利的刺痛,却也不敢再挣扎,感觉到有液体流了下来,想也是那处皮肉被割开了。   “这当然不是巧合。美人儿若想与我说这些,那咱们趁早还是快活快活吧!”坦古见了刀口上的一抹殷红,眼中划过一丝兴味,另一只手便也开始不老实了起来。   “等等!”阮小幺一惊,连连道:“大人当然知晓这其中原委,可若大人只知晓一部分呢!?”   坦古收了手,此刻才正视了起来,寒声问道:“你都知道什么?”   “我只知道大人以为这是件轻松逍遥的活儿,却不知这事压根就是吃力不讨好!”阮小幺急道:“若成了事,您未必能得赏,反可能顶上不忠不义的帽子;若不成,大人便是他们手中的弃子,用来弃车保帅而已!如今境地,已然是如履薄冰,大人怎的还有贪图享乐!?”   他闻言,眼中一抹诧色闪过,笑了两声,道:“美人果是聪慧。不过大人我已有法子应对,今夜良宵,你只需好生伺候便可,犯不着挂心男人之间的事!”   他说着,一把将她掼到了榻上,任她面色惊恐往后退去,自个儿也蹬了靴子,爬上榻来,眼中阴冷,淫心复生。   阮小幺心下一紧,这老东西还真是色胆包天,也不知他备下了什么后招,才如此有恃无恐。   然而人已渐逼渐近,那微微凹陷的眸子只盯着她,看她还能翻出什么花样来。她咬着牙,叫道:“大人防范再周全,总归没有亲自过去,难保出什么岔子!到那时,顶戴不保尚且是小,只怕变故一出,身家性命也难以保全!”   话中的狠意逼得坦古生生停了下来,不知他想了些什么心思,眼中嫌恶之色一闪,冷道:“你从何听说这许多事?”   她刚想说“猜到一些”,却听坦古逼问道:“莫不是你侍奉过其他人?将军?”   阮小幺一愣,反应过来他说的“侍奉”为何意,心下一阵鄙夷,这人自己恋童,还以为别人都如他一般恋童!   “当然没有,我不过前些日子在军中听闻过一些,方才在宴上又听大人与将军们提了起。这才晓得一些大概,我为大人着想,大人也需考虑考虑这事!”她急急道。   坦古盯了她半晌,终是消了心中疑虑,大笑道:“美人秀玉之质,猜到这些也是应当。只不过……春宵一刻值千金,不妨待我们享乐一番,再做打算!”   她心中怒骂,不住地往后退。然**榻再大,也有个尽头,一点点退到了墙角,再避无可避。   “你若今夜伺候得好,本大人便将你带回去!”坦古仍在一点点逼近,诱哄道:“我知你害怕,头一回都是如此,待会得了趣,保你日日想着……”   两只之间的距离被一点点拉近,最后,坦古手一伸,猛地捉住了她一只软玉般的脚踝,铁箍一般锁住,将她往跟前带。   阮小幺拼命挣扎也无济于事,最后直直被拖到了他跟前儿,听坦古回头道:“浑姬,好好看着!”   惊然记起,还有一人在这屋中。浑姬原立在窗下,被冷落了许久,如今听得这么一声唤,眼中一亮,款款便扭了过来,爬上榻,恭恭敬敬跪在一边。   坦古巨大的身躯压了上去,将阮小幺整个压在了榻上。她只觉身上扛了座大山,任自己怎样挣扎拍打,上方那人都纹丝不动,只得狠狠叫道:“大人心中当真没有丝毫疑虑?能放得下心耽于享乐!?”   他不甚在意,捏着她的下巴,缓缓道:“美人莫要再挣扎,否则伤了你可不好!”   阮小幺躲避着他那只手,猛然间脖颈上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意,痛得她眼前一黑,却原来是坦古触上了她被割伤的皮肉,狠狠碾了上去。浑姬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仿佛在瞧什么新鲜物事一般,丝毫惧意也无。   阮小幺偏过头,正对上她深邃而灵动的眼瞳,却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坦古笑道:“怎的不叫出声?恐怕不够吧……”   他的手从她脸蛋处摸到了脖颈、锁骨,一路向下探去,最后将那宽松的绸衫带儿解了开。方才一番动静,她身上的衫子已然松了一些,如今衣带一解,都不用人撩掀,衣缎附着不住,已然落到了身下,露出里头一截儿肚兜。阮小幺身下压着觳皱的帐幔,金粉趁着天青色,墨黑的发披散在肩上,整个人透出了些柔嫩的美态,看的坦古腹下一热,埋了头便在她身上一阵胡乱的亲吻。   阮小幺拼命挣扎叫喊,也没个人来救急,最后仿佛一点点失了力气,绝望地闭了眼,任他动作。   坦古抬起头,眼中止不住的淫意与得色,捏了捏她的脸蛋儿,“不叫了?”   她闭着眼,一动不动。   他也不甚在意,微胖的身躯似着了火一般,急色——又想慢慢品尝,只又埋下了头去,一路沿着身子往下亲去。   最后,那令人作呕的脑袋亲到了肚脐处。   浑姬柔顺地跪在另一边,专注地看着坦古的动作,眼中没了其他任何事物。   阮小幺紧闭的眼猛然睁开,就是现在!   一把紧攥住被卷到一边的铁钩,她使足了力气,猛地朝坦古后颈一处软肉刺去,“噗”地一声,清清楚楚听到了皮肉被捅破的声音。   原本伏在身上的坦古猛地身子一抽,僵了身子,几声不成调地声响从喉间挤出,微微凹陷的眼眶中,那双眼死死瞪了住,简直要冲破眼眶,面色极度狰狞,不可置信地盯牢了身下的人,怎么也想不到这样一个小女娃竟会做出如此事情。   那铁钩原是为了满足他**的**,折磨**上之人而设,虽不算太锋利,却也足够使人痛苦无比。阮小幺控制不住地颤抖着手,动作却更狠,将钩尖对准了上方,再用力捅下去,铁钩已然刺进了脑颅之中。   ---------------   看电视看得忘记更文了……   第七十三章 狗贼死了之后怎么办?   鲜血顺着铁钩流了下来,当中夹杂了一丝黄黄白白的东西,正是坦古头颅中之物。   浑姬已然被吓呆了,半晌,才回过了神来,猛然尖叫,“来人!——”   阮小幺脑中一根弦紧绷得快要断掉,连滚带爬松开了手,然臂上、身上已沾满了上方之人颈后喷涌而出的鲜血,她不住地喘着粗气,手脚发软,使足了力蹬开坦古,一手身向前就想将浑姬抓住。   那头坦古死张着嘴,目龇俱裂,竟是只吭哧了几声,便没了气儿。   浑姬怖然欲死,光裸着身子,赤着脚便滚下了**,一边跑一边慌乱叫喊,连衣裳也顾不上裹在身上,竟光溜溜地开了门,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阮小幺脑中直发懵,一时竟呆呆望着,不知如何是好,后才反应过来,胡乱将外衫批了上,便想冲出去溜走。然外头随着浑姬尖利而嘶哑的叫声,已然起了些骚动。   “不要慌、不要慌……”她使劲捏了捏自己的脸,正要往外溜出去,忽的听外头微微响动,一个圆润微嫩的声音叫道:“慧圆!”   她猛然一惊,脱口而出,“谁!?”   一个身影自暗处闪了出来,将她拉到了屋边拐角处。刹那间眼前一片黑暗,她看不清任何东西,却惊道:“慧持!?”   “嘘……是我。”身边那小小的身子发出了点声音。   另一个微小的声音道:“还有我……”   阮小幺从一个震惊中还未出来,又掉进了另一个震惊中。双眸逐渐适应了身遭的漆黑,模模糊糊瞧见了身边那两人——慧持、慧书。   “你们不是跟着郡主走了么!?”她急问道,“怎的她没带你们走?”   慧书委屈道:“她又跑回来了……”   “你是傻子吗!?”阮小幺几乎要破口大骂。   外头一阵呼喊响动,让人惊觉正往此处来时,却又响起了一阵阵刀兵相抗的声音,几人都噤了声,面面相觑。阮小幺心头疑虑,继而恍然,如果猜得没错,应当是坦古的扈从与北燕军打起来了。   之前的料想一一兑现,北燕军果真是想趁机拿下坦古!   一想到这人,她便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心中作呕,直想将身上被他碰过的地方连皮带肉挖下来。想到这一层,心中那点罪恶感通通没了,然而回想起方才他死死盯着自己的模样,身上又是一阵发寒,纵使知道这人必定活不了,却仍又生出了一种再去确认下他死干净了没的冲动。   “你发什么呆?”   她被摇得回过了神,机械般地摇了摇头。夜色幽暗,屋内的灯火一丝一毫也照不亮几人之处,她身上斑斑点点的血迹自然也无人瞧见,两人只当她受了什么惊,然境况如此,一时间也问不来什么,只得继续躲着,能不吭声就不吭声,听着外头动静,几乎是四面俱传了过来,想也是这院儿已然被重重围住,逃脱不得。   阮小幺听着此起彼伏的刀兵之声,渐渐地,心头奇异般沉静了下去,她方从坦古那事中回过了味来,好半天,往另两人的方向看了一眼,低低笑了起来,长长叹了一声。   “又怎了?”慧持小声道。   她微微摇了摇头,“无事……只是想到,因缘际会,因果无常,可不就如我们一般?”   几人囫囵逃窜,误打误撞进了北燕军营,本定下的归期又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险中求生,本以为豁出了自己,她们得了一线生机,却没料到到手的青天白日又被抛在了一边,仍是与她一头钻入了这懵黑的幽夜中,直教她不知是骂一声愚蠢,还是谢一声情义。   然而事到此处,她尚不知自己能否保全,却仍是想她们平安无虞。   慧书只轻声道:“又在说什么听不懂的东西了……”   几人伏在廊后屋边的一处丛中,趁着幽黑的掩映,一刻之后,终是瞧见,于院外进了几个将士,皆是盔甲护身,随后一队队轻甲兵鱼贯而入,环护在周围。   她在暗处瞧得清楚,带头的那两个将领,正是晚宴时坐在首座左将与中将——曾于帅帐中有过几面之缘的贴胡尔与吉骀。   一人先奔入了屋中,不一会便出了来,在吉骀耳边轻道了几句,便听他一声令下,“搜!”   院落宽敞,却架不住这许多士兵挨个地儿仔仔细细的搜寻,一处翻过一处,寻到她们这边只是时间问题。   慧持与慧书都是慌乱无比,来时这院儿中并没有多少守卫,从暗处便也拐进来了,却没料竟有人出去叫唤,硬是唤了这许多人来,是为了搜……慧圆?   “你究竟在屋内做了些什么!?”慧持急问道。   阮小幺深吸了一口气,轻声对两人道:“你们晓得去郡主行院的道儿吗?”   两人俱是摇了摇头。   “好好找找!待人少了一些时,找到郡主那处,安生呆在那里,就说不愿留我一人在此,要等到我回来,他们必定会善待你们,懂了没?”阮小幺切切叮嘱。   凡事往有情有义处说,一般没有人会多加为难,若那些个将士知道她们是为了等自己而留在行院中,定会对两人刮目相看,那样以后的日子应该也不至于太难过。   她见两人仍是懵懂,又嘱咐了一句,“如今我自有法子脱了困,只是你们不要来搅扰,否则,逃不出去是小,我们都要在此丢了性命!”   “你想做什么?”慧持终于明白过来,拉住了她。   阮小幺一笑,松开她的手,再次叮咛道:“千万不要来搅扰我!”   说罢,扯开了两人的手,便走了出去。   “慧……”慧持又惊又急,差点便大叫出声,好歹被慧书一手捂住了嘴,使劲摇头。   众人正举着火把灯笼在各处逼仄狭小的角落搜寻,忽见阮小幺自个儿先跳了出来,身上仍披着接风宴时那件金粉桃红的外衫,却也只是胡乱系着带子,胸前肚兜儿已然露了一抹尖尖的芽儿在外头,发丝松散,被她一股脑拢在了脑后,脚上的鞋也是趿拉在地,整个人似经历了一场狂风暴雨,看在众人眼中,一望便心知发生了何事。   阮小幺可不顾他们心中怎样想,只眉眼如平常一般,道:“民女请与将军一言。”   她被带到贴胡尔与吉骀跟前,微抬头仰视,然而目光中丝毫没有卑微慌乱,似乎之前发生的种种与她全然无关,若不是身上还带着星星点点的血渍,两人真要信了她去。   贴胡尔纳罕道:“果真是有胆识,与寻常女子不同。”   此话一出,她便知道了两人的态度,无论如何,定然不是恼怒,这一来便有了一线生机。   此时,后头有兵士进了来,手中还揪着个小小的姑娘。阮小幺往那处看去,可不就是之前逃出的浑姬!?   她光裸着身子逃出去,进来时身上已被披上了男人的粗布衣衫,恰恰遮住小腿以上的身躯,一双白皙纤瘦的足踝踩在冰凉的地上,瞧得一干士兵直直发愣。见着阮小幺,如见了什么可怖的怪物一般,死死指着她,狂叫道:“就是她、就是她——”   阮小幺上前一步,她便踉踉跄跄地往后退,最后又被兵士牢牢抓住,挣脱不得。   她心下叹息,别过了眼,对两位将军道:“可否进屋一叙?”   -------   原本想偷个懒……我错了,二更在晚7点……   第七十四章 身陷囹圄   手指方向,正是死了人的那间屋。吉骀轻咳了一声,正想叫人将她带去自己那处,贴胡尔却已然将长刀收回腰间,一声“好”,大步迈了进去。   他无法,只得命众人在一丈之地等候,自己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幽暗处昏然一片,什么也瞧不出来,无人知晓,里头还有两个丫头瑟缩在此,惊疑不定。   屋中一股子令人作呕的血腥气,隔着斑竹帘,还能隐隐瞧见坦古的一双腿栽倒在榻上帐幔中,落着地的帐子已然没了天青的颜色,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晕染上的暗红。吉骀皱了皱眉,捡了张凳子坐下,道:“姑娘想说什么?”   “我与你们所想相同,”阮小幺也不打哑谜,开门见山,“二位将军不也正愁怎样除掉他么?”   她手指了指那间里的坦古。   两人均是心内一紧,贴胡尔哼了一声,道:“我敬你好胆色,可你休要口无遮拦!”   她笑了笑,“并非小女口无遮拦,这是显见的事。若二位将军无这个心思,此刻不早已将小女投入大牢了?况且……外头的扈从应悉数被制服了吧?”   室中沉默了一晌,她见两人均未开口,便继续道:“如今恰好有我为将军们解决了这个后患,又提供了一个现成的替死鬼,那么……”   “如何?”吉骀道。   阮小幺跪了下来,“民女甘愿伏罪,只望将军善待我那两个姐妹,来世……民女必结草衔环,以报二位将军!”   她如今“应当”是不知那两个丫头已然出走的,再次强调一遍,只希望这处没有什么连坐之罪,连累了她们。   至于自个儿,也没什么好求的,反正求不求,他们都不会放做自己,自然一时半刻也不会将她斩了。   过得了这些时日,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事情已然至此,她没了退路,也没什么更好的法子,只盼着老天开眼了。   沧州城内除了一应城防事物,各处活计俱已停了,也没个人来报更。夜越发的沉了,裹挟着深秋的冷意一齐侵透进各人的心髓,使人不自觉便打了个冷战,将刚升起的一丝困意驱散了去。   吉骀与贴胡尔再出来时已是一盏茶的功夫之后,阮小幺仍留在那屋中,里头烛火因无人续添,灯芯燃得愈长,随风一吹,明明灭灭,一室忽明忽暗。   吉骀挥手让人进去,“将此罪女压入州牢,待将军回后,再行发落!”   阮小幺便被押着推入了沧州的女牢。   牢里夜中没个一星半点的光亮儿,只节级领着她,手提了一盏旧灯笼,上还印着“牢”的字样,一节一节转进了牢营,进了里间,便不再向前,倒是里头迎来了两个女节级,瞧着都是一副粗陋的婆子模样,只因此处尽是女人,男子也不好入内。   倒没想到这牢房里也有男女之分。她还以为要与一堆男男女女混关在牢里,现下也不用担心这点了。   那两个节级似乎之前已得了令,对她倒不过多刁难,只找了独自的地儿,将她关了进去,也无甚话,锁了胳膊粗的木门便仍往外去了。   唯一的光亮随着两人出走而消失,她扶着一道道粗木,挨到了墙根处,便觉脚下踢到了一些稻草,伸手一探,果是一处杂乱的草堆。也不知里头有没有老鼠蟑螂之类的东西,一想到这些玩意儿,她汗毛都要竖起来,又撤回了手,将身上衣裳裹紧了些,囫囵靠坐了下来。   不知慧持与慧书溜出去了没。她默默想着。这里头有些发冷,如此坐着不多时,身上便起了些鸡皮疙瘩,此刻脑中又开始有些昏昏然起来,她一闭眼,便觉三魂六魄都被冥冥中什么东西牵了去,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夕。   霎时间又似乎猛地听到了一声闷闷的“噗嗤”声,她惊醒过来,一只手不自觉的颤了颤。   那是将铁钩刺入坦古后颈中的声音,此时忽又如不散的阴魂一般,缠了上来。   纵使知道鬼神之事只是无稽之谈,但在这黑不隆冬的牢房里,仍是止不住地有些发慌。她又揪了揪领上的衣襟,将身子再缩了缩。抚着脖颈的手硌到了什么东西,挑出来握在了手心。   是那只哨子。   她日日挂在颈上,几乎都要忘记,察罕曾送了一只哨子给她,当时似乎是用来唤他的,只是吹响过几次,一次也没见他来过。   她笑了笑,又念起了察罕。   他的脸容如刀刻一般,印在她的脑海里,甚至于只要一提起“察罕”两个字,那张温和的、带着笑的面庞便跳跃了出来,将他的名字念上几回,便觉这牢笼似乎也不是那样阴冷可怕了,毕竟,他也许过一段时日便会回了来。   黑暗的境地总能让人的思绪纷乱滋生,她一动不动坐在角落中想着,突然又想到,纵使察罕回来,又能如何呢?   她还对此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希望?   自从进了军营,察罕便似乎总在为她求情,此刻忽然觉得,自己果真是个累赘,自认为聪明机智,实则到了紧要关头,一个主意也想不出来,三番五次靠他救下性命,若换成自己,恐怕早就厌烦了。   她又乱糟糟地想起他临走前那些日子对自己的疏远,不正是说明,他已然厌烦了一次次地救下自己了么?   越是如此想着,便越是自暴自弃,然而一个接着一个的念头不断从脑中闪现,止也止不住,她抱起脑袋,烦躁地哼了几声,强制自己闭上眼,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如此闹了半宿,终是渐渐昏沉,歪倒在一边,睡了下去。   第二日一早,迷迷糊糊中,似乎听着有人争吵,她闭着眼懵头懵脑地想了半晌,忽然间惊觉,那点睡意猛地便褪了去。直起身子,只觉腰酸背痛,脑袋中也像有根针扎似的,尖尖得疼。   此时才看清了这周围的模样,这处牢房成排安置,每间里头关着七八个女子,皆是蓬头垢面,身着囚服,有的还勉强持着端重的姑娘家模样,坐在一边不言不语,有的则没了顾忌,哭哭啼啼、吵吵嚷嚷。只自己这间就阮小幺一个人,瞧起来竟是空荡荡的,看得一干女子眼红。   前头拐落处有一段石阶,靠着石阶的地方置了一副桌凳,余下再无他物,里外简陋如一。   隔壁那间里两个妇人正拉拉扯扯吵闹个不休。她靠在一边不去理睬,那纷争的言语却一字不落钻入了她耳中。   “当日相公原本就要带我走的,只因了你这贱蹄子,才让我沦落至此,天道有眼,落道雷劈到你头上!”   “我呸!若不是你个贼淫妇非要与我争,哪能轮得到你去!?看我撕烂了你这张嘴!”   “小娼妇!叫你给五鬼分尸!”   “你个贼婆娘!死到临头了还扯你的臊!”   第七十五章 牢中事   吵吵闹闹个不停,又听着她们道什么“相公早带着大娘子出了城外去了”、“往日里瞧着那程公是个好的,大难临头才知晓原来是包藏祸心!”之类的言语,方才明白过来,这些小娘们儿竟是早被砍了的周扒皮的小妾们。   她又多瞧了几眼,见那几个女子虽头身污损不堪,细细一打量,姿色俱都属上佳。也难为了这帮子人,往日里过的是锦衣玉食的生活,如今一朝沧州易主,又没了倚仗,身陷囹圄,怪不得如此吵闹不休。   牢中若无人送食,每日里便只供一顿饭,阮小幺的还好,一碗糙米面的馍馍送过来,她也不挑,三两口便吞下了肚。隔壁那间可没了如此优待,尽是些半馊不馊的米面,也不知是从哪出捡下来的,尚有一两个女子别过脸死不肯吃,其余的一边抹着泪,一边也都咽下去了,不够之时,又会彼此打打闹闹,抢了食物来吃。   一连两日,牢中尽是如此。阮小幺也同其余人一般,换了一身囚服,瞧着倒没那么脏污不堪。只是脑中昏昏沉沉,只觉全身忽冷忽热,难受至极。   她伸手试了试额头,果然是一片滚烫。叹了口气,连呼出的气息都觉得燥热无比。   全身的力气像是一点一点被抽了个空,整个人都懒懒的,坐在一边都不想动弹。过了晌午,节级进来送饭,仍是几个馍馍。   “姑娘,来吃饭了!”那节级将吃食从缝儿间递过来,端端整整搁在地上,叫了一声,见她没动静,便也不在意,又去隔间了。   不多时,便听隔间有人恼怒叫道:“那丫头给了你们什么好处?一副病怏怏的模样,还爱答不理的,凭什么竟能有几个馍馍,咱们的就是这种馊米饭!”   阮小幺脑中锈钝了一般,好半晌才反应过来,那指的是她。   然隔壁间有几个爱挑事儿的都被鼓动了起来,齐齐望了过来,对着自己叫骂。   那节级初时不理睬她们,最后被叫得烦了,没好气道:“凭什么?就凭那姑娘杀了个狗官!你们若要闹事,小心我报给上头,再让你们呆上个一年半载!”   说罢,将东西往地上一掼,便去下个牢房了。   那些个妇人都被说得噤了声,待人走后,才又鼓噪了起来,只是再望向阮小幺那处时,连眼神都变了。   一人先轻声道:“莫不是骗人的?这瞧着都病歪的不行了,杀人!?”   “也不知是真是假,不过看这小身板儿的,还真没料想到……”   阮小幺半靠半躺在地上,拿稻草堆压在脑下,怀中也揣着一些,一时间又觉得有些发冷。望了一眼那几个馍馍,却是一点也吃不下。便换了个姿势,干脆躺了下去。   忽的觉得背后一痛,却原来是有人扔了颗石子儿弹过来。她皱着眉,缩了缩身子。闭上眼。   “喂,小丫头!”有人在后头叫了一声。   她整个人蔫蔫的,不去搭理那些人。然而不到片刻,背上又是一痛,另一颗石子儿扔了过来。   阮小幺正病着,本就不耐烦搭理人,此刻有些恼意,没好气吭声道:“做什么?”   众人也只是听到她声音,却未见她身子有何动弹,显然是不把她们放在眼里。   方才挑起话儿的那妇人哼了一声,不满道:“架子还挺大……”   阮小幺仍是一动不动,瞧着似乎快睡着了去。冷不防听那妇人道:“那馍馍你既不吃,便给了我吧!”   她如此说着,自己也有些不自在,往日里在家呼大喝小的,要什么没有?别说糙米面揉的馍馍,就算是八珍做馅儿的,也不见得看得上眼,只无奈如今落在了大牢中,几日里来吃的都是些泔水似的东西,见了这馍馍,也是在是嘴馋,就想要了过来。   然阮小幺理也不理她,只背着身子躺在一边,似没听到她的话一般,无动于衷。   其余人也纷纷看了过来,那妇人面上有些挂不住,又叫了一句,“叫你呢!聋了呀?你将这馍馍给了我,日后待我出去,给你送个十个八个来!”   阮小幺只觉耳边有个苍蝇一直嗡嗡嗡作响,烦得很,脑袋又疼,身子里发燥,心里头便有一股子泻火泄不出去,压了火气,不去理睬她。   那妇人等了半晌也没见她有回应,又是羞窘又是恼怒,加之一边已有人摆出了一副等着看笑话的神情,上不上、下不下,没奈何,喝道:“死丫头!瞧着木头似的,果真是个二愣子!怎的没病死你去?”   她心头一阵不明邪火,听那妇人还在碎着嘴有一句每一句的骂,干脆支起了身子,冷冷道:“不劳烦大娘挂念,我虽病着,却也有许多年好活,怎么也是比大娘晚死的!”   “哎呀、你……!”那妇人吃了个瘪,指着人便骂道:“果真是没个好歹!我过两日就是要出去的,到时你上了刑台处斩时,我自会在前头看着!”   这话说得本也无理,沧州牢营按各处情节轻重,是将人犯分置在不同地方的,如今两人既分到一处,便怎么也不会一个处斩一个在下面看着,只是这妇人口无遮拦,存心要气她而已。   阮小幺也不反驳,慢慢走了过去,因病了两日,又未梳洗过,面色远不如平日里那班水润白皙,如今面色一板,除了个子小一些,倒真有些唬人的意味,“你知道我杀过人便好,休要再惹我,否则,定然要你讨不了好!”   她神色阴沉,一双幽黑的眸子直盯着那妇人,小小的身躯中竟似有一种迫人的压力,虽同是囚衣褴褛,却是远胜出了其他人一筹。   不是小孩子家家的胡闹话,倒现出了不再有心掩下的一股子骄人的气势。   只是隔壁压着的也是一笼子大大小小的主子——至少以前是主子,被她如此一激,却也只愣了愣,那妇人面色难看无比,被她盯着便觉有些悻悻然,哼了几声,不知咕哝了句什么话,便转回身,也不理睬她了。   周围一圈妇人见正主都如此,也没个大声说话的,只碰头背着她指指点点,不知在说些什么。   阮小幺见无人理睬自个儿了,便又回去躺了下来,试了试额头,依旧是滚热一片,也不晓得比之前好点了没。想了想,又强将地上搁着的那几个馍馍塞了下去。   无人来给她药,饭总要好好吃,否则察罕他们没来,自己身子先垮了,可不是她要的结局。   一日日便这么暗无天日的过去,牢中连扇铁窗都没有,似乎又在地下,总觉闷闷的——当然,若不是还在流鼻涕,可能会感觉好些。   她在这处憋得快要发疯,直觉二十多年来从未像此刻一般沮丧。回想上辈子二十年人生,竟没有什么让自己觉得开心的事,到这里来后三年多,似乎也是一样,压根没碰上过几件好事。   甩了甩脑袋,不去再想那些事。她枯坐在牢中,只等着一日一回的送饭时辰。   晌午过半,果然那节级便过来送饭,趁她来时,阮小幺过去小心翼翼问道:“这位……牢头,敢问将军会何时到来?”   “候着吧,这两日可来不了。”节级看了她一眼,道。   阮小幺接着问道:“那节级可否知晓我来此已几日了?”   “十日。”   第七十六章 姗姗来迟   她说完,便去下个牢房端饭了。阮小幺扶着那粗木的栏子,痴痴立了半晌。   果真是度日如年,她原以为怎么也得有个十几二十日了,没想到这才过了十日。   意兴阑珊地回了墙根处,一头栽倒下来。另一边那吃了个瘪的妇人瞧她如此落魄,又听了那几句话,神色似打了胜仗的公鸡一般,斜着眼道:“还想着什么‘将军’来救你呢!莫不是烧糊涂了!”   她说完便去与其他热抢饭食去了,也不在乎对面有没有回答。   事实上,阮小幺几乎没回过她的话,任她一人自唱自答,独角戏一般,只是自己连看戏的心思都生不起来。   便如此又呆了一些时日,直到自己都不去费神问那节级了,只记得约莫吃过十来顿饭,自己福大命大,一连烧了几日,没喝过一滴药,却也渐渐又好了回去,只是感觉整个人都不怎么精神。   也难怪,每日里不梳洗不洗漱,没个人说话,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能精神才有鬼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在牢中能如此平平安安的已经很好了,她还指望什么呢?   隔壁牢中已然是空空如也,前些日子里成日叫唤吵闹的那些个女子也都不在了,也不知是去的哪。只记得前两日牢中节级带了些人过来,尽是粗壮孔武的衙役之流,强按着她们将脸洗净了,头发也稍微整了整,便一个个都拎了出去,当中几个蠢的估量着是什么好事,上赶着去了前边儿,后头却有人畏头畏尾,硬是被人拉了走,哭哭啼啼,闹了半天才清净下来。   瞧那光景,猜也是弄出去发卖了,个个姿色都还过得去,差不多能卖个好价钱。   阮小幺心内无聊揣测着,也不知自己是个什么下场。   也许老天爷只让自己多活个这么三四年,时日尽了,便将她收回去了。不管怎样,还是看开些的好。   时间一点点的流逝,她开始在牢中摆起一根根的稻草梗子,每回来送饭,便添上一根。如此一日日,五六根梗子便又摆在了地上。   直到某一天,听得外头开门的声儿,她撩起眼皮子,一室幽暗,瞧不见什么光火,只见石阶上出口处透了些隐隐的清辉,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匆匆的脚步声。   她微微清醒了过来,此时应已入夜,难不成来送断头饭?   离她几间之距的牢房中还关着一些人,估计着是去找她们的。她无精打采地又睡了下去,不再寻思那声响。意识有些模模糊糊的,又听到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她随手拂了拂草堆周围,还以为是哪只耗子不长眼的来搅人清眠。   这牢房算是半个耗子窝,她从进来的第一日便见一直耗子从隔壁牢房大摇大摆地穿过自己这处,又去了别间,当时被吓得哇哇大叫,那种软绵绵的、毛骨悚然的感觉,永生之年都不想再遇上第二回。   然而如今早已淡然处之了。耗子而已,就算不避人,你跺跺脚,它还是会跑远的。   至于蟑螂臭虫什么的,她已经很努力蜷着身子蒙着头睡了,它们真要与她来个窃窃私语什么的,自个儿也法子,是不是?   她迷迷瞪瞪地又要睡下去,没发现那声音伴着一盏灯笼的光亮,已然停在了她跟前。   “小丫头?”   似乎有人远远的这么喊着。她一颗脑袋早如生锈的铁器,转也转不动,只懵懂觉得有些耳熟。这声音似乎带着一些阳光,入了她的梦中,照得那地儿一片敞亮,又有哪里有些不妥。   又有一道声音在那儿叫着:“小丫头?”   外头琐琐碎碎的声音传来,“将军,她睡得死了,叫不醒呢!”   “将门开了。”   “这……”   “还不开了!?”   之后又是一些声响,近得只在脚下。她好不容易从沉睡中拉回心神,困顿眯着眼,便有一道清晰的光亮刺入了眼帘,她不自觉便抬手将它遮住,刺眼的很。   正要再睡下时,忽的觉得一双有力的手扶住了自己,轻摇了摇。   阮小幺猛一惊醒过来,想也不想便一手拍了过去。“大胆!”   清清脆脆一声“啪”的声响。她忽觉有些不对劲,抬头看过去,便僵在了那里。   眼前,察罕小副将正好整以暇地蹲在她身前,结结实实挨了她一个巴掌,此刻与自己一般,有些呆愣。   “抱歉、抱歉!我以为是耗子……”她傻笑着收回手,尴尬解释道。   好半晌,才真真正正的反应了过来——察罕回来了!   她反反复复地瞧着这近在眼前的面容,恍然如梦,那样沉静英朗的眉眼,高挺的鼻翼下是一张抿的铁紧的唇,微微张着,想说些什么,却又没说出口。   阮小幺轻声尖叫,“察罕!——”   正想扑上去,却蓦地察觉自个儿身上一身脏臭,又讪讪撤了手,见他还离得这样近,不好意思地微微远离了一些。然而察罕却似忽然从梦中惊醒一般,缓缓地,将她小心翼翼地搂入了怀中,轻拍了拍她的背,仿佛对待什么极易碎的瓷瓶儿一样。   她被按在他怀中,也愣了住。   本想问“你怎么了”,一旦触到了他温热的胸膛,感受到他微微粗糙的手掌在背上轻拍着,刹那间便什么话都咽回了肚里,忘到了天边,本来一腔睡意,醒了便也醒了,浑浑噩噩不知年岁的日子过也过了,然而如此冷夜中,他突然这么回来,待自己如珍宝一般,此刻尚能清楚地听到他胸腔中有力坚实的心跳,微微有些急促,一下一下跳动着。   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了一种什么也比拟不上的安全感,放佛这个人在眼前,便什么困难都迎刃而解,什么问题都飞到了九霄云外,多日来的沮丧、烦躁与失望一扫而空,然而又忽的起了些委屈的心酸,从心头一直涌上了鼻尖,酸得她控制不住地有些失态,眼中泛起了一圈水意,只想把这些时日受到的苦楚都倾吐出来,想看他面上再露出一些类似心疼的神色。   不管如何,便在此夜中,灯笼的光亮微微笼罩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深处破土发芽,每扎根一回,便不知从何处生来了一抹悸动,直让她微微有些慌乱、却有些欣喜,不知如何是好。   后头节级轻叹了一声,未出言语,便退了下去,守在了外头。   察罕在她耳边一声声地道:“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阮小幺平复了心神,深深呼吸了一次,推开了他,看着他焦虑而自责的神色,又忽的笑了出来,眼中竟又现了璀璨的神采。   “你……”想问的太多,一时间纷乱地挤在脑中,竟不知如何开口。   察罕定定望着她,似乎在等待她的话,然而等了半天,才听她问道:“你何时回来的?”   “方才。”他道。   借着朦胧的光亮,她这才微微看清,他如今穿的却是件玄色左衽暗纹胡装,袖口处束得紧紧的,显是一路风尘,骑马而来,眉心有些倦意,也不知只休息过几个时辰。   还好古代没有汽车,否则就他这个状态,肯定是疲劳驾驶!   他却细细打量了一回阮小幺,道:“你且在这处多待上几日,我会尽力救你出来!”   第七十七章 察罕回来后   “我杀了一个人……”她吞吞吐吐道出,想他必定早已知晓,救人谈何容易?   然而察罕只道了句,“他该死。”   阮小幺:“……”   右将您冷下脸的时候真是霸气侧漏啊……   然而实话总要说出口,即便她不愿意挫他。   “察罕,”她拉住他的胳膊,头一回露出了如此严肃的神情,“如果你可以救得了我,我定会感激你一辈子,但料想这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你救不了我时,反可能会染上一身腥,我不愿见你如此。”   “你别多想。”他安慰道。   阮小幺微笑着摇了摇头,慢慢道:“你该了解我的心思。若你出了事,我为救你而受伤或者……”   “够了。”他打断了她的话。   她有些无奈,“打个比方而已。”   “我懂,”察罕盯着她,沉默了半晌,垂下眼,道:“但事已至此,若不是我失言在先,你哪会、哪会……”   他的拳捏得死紧,阮小幺甚至能听到指节发出的咯咯声,而见他连说了几声“哪会”,再也接不下去,一张脸半明半暗,仿佛什么话呼之欲出,又被强按在了心里,难以启齿。   她再不济也看出了些端倪,寻思了一圈,仔细端详着他,蓦然福至心灵,这家伙该不会以为她被坦古那个啥了?   “你别激动、别激动!”她忙摆手,话到舌尖翻了个圈儿,支支吾吾道:“其实我并没有……嗯,被……”   抬了抬头,不知怎的对着他却有些不好意思,仓促地勾了勾嘴角,又别过了目光。   而察罕只当她是强颜欢笑,心中却更不是滋味,再一次打断她,“我都明白,你不用说了……”   一时间,小小一团光照笼着两人的身子,又寂静了一晌。   你都明白什么了!?阮小幺暴躁的想。   总之,前番话她是都说泡汤了,话题还被转到某个奇奇怪怪的方向去,瞧察罕那面容,想必也是见了南山也不回头的那种,她方才的一心感动又都化作了忧心忡忡,只怕他一个冲动不知会干出什么事来。   察罕还是盯紧了她,仿佛一错眼人便会从牢中消失掉,见着她越是面上云淡风轻,心内却愈发追悔莫及,满心言语在对上她琉璃似的眸子时,却又一句也说不出来,结果只变成了愣愣的看着对方。   阮小幺摸了摸脸,“我脸上开花了吗?”   他抿了抿嘴,摇摇头。   那灯笼中烛火燃的也快差不多,渐渐瞧着光亮越发的低矮了下去,然烛焰却被拉的老长,几乎要烧到灯罩,她瞥了两眼看他他眼下两圈黑影,忍不住道:“赶紧去睡觉吧,什么事明日再说也不迟。”   他却又摇了摇头,半晌,才道:“我再陪你会。”   “我在这都这么多日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哪用你陪啊!”她笑着将他往外推,“赶紧去睡觉,熊猫似的……”   察罕拗不过她,只得站起身,往外去了,临走前,还回头问道:“’熊猫‘是什么东西?”   阮小幺失笑。   “哪天我画出来给你看!”她朝他挥了挥手。   外头的节级不知怎的听到动静,竟是及时进来,关了她的牢门,又将察罕领上去了。   她仍咧着嘴,看着他走时的背影,他回头深深望了自己一眼,终于转身离开。   在他走后,她又躺了下来,心中仍被见面的喜悦所冲击着,竟是一点也未感觉到冷意,翻来覆去了半天,才最终睡了过去。   第二日,原本送饭的节级一早便开了她的牢门,道:“跟我出来。”   阮小幺不明所以,只乖乖跟着出了去。   被关了多日,终于被人带着重新走上了那石阶,从拐落处离开,此时她才清晰地见到来时走的是一条什么样的路。   牢房外是一圈如四合院般的场院,院里头隔着各种刀兵武器,也许是受刑用的,她并不清楚,院廊里外几个牢头聚在一处,正玩着骰子,不时发出一阵哄闹声,里头竟也有北燕人。   那节级并不理睬那几个闲人,只带着她走过一片回廊,到了另一拐角处,拐了进去。   里头是一间间紧锁的木门,一排下来,有数十间之众,节级轻车熟路过去,开了其中一间,道:“姑娘好生呆在此处,待会会送来热水。”   屋里并不算宽敞,住一个阮小幺却是绰绰有余。她四周打探了一圈,前边儿是一张整齐洁净的木塌,薄薄的衾被已然铺好叠整,旁边搁着妆台、桌椅,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物事,并无窗户,想来只是为了提高犯人的待遇而设。-   显然之前已有人打扫过,虽墙上的泥漆已剥落不少,墙身斑斑驳驳,地上却是纤尘不染,桌椅用具上也没有丝毫灰尘,虽是简陋,比起先前在大牢中却是好了不止一个档次。   她闻着自己一身臭酸,刚刚节级说会有热水送来,这真是个令人振奋的消息……   果然不一会便抬过来了个木桶,两个婆子灌进热水,又递来了一套粗布麻服,却不是之前的囚服,准备妥当之后便退了出去。   人一走,阮小幺以猴急无比的速度将那身脏臭衣裳脱了个精光,钻入桶里,仔仔细细将身上搓了个遍,很抱歉地发现洗干净后,整盆水都浊掉了。   她坐在屋里百无聊赖地等察罕过来,时不时拧一拧头发上的水珠,除了沾上一手湿意,什么也没拧下来。   因没有窗户,整个屋子并不是太敞亮,只有些阴沉沉的。察罕来时,实则才过晌午,屋中瞧着却已然似黄昏时。   阮小幺笑着叫了声,“察罕!”   他见着她的模样,却楞了一下,微有些不自在的别过眼,道了句,“我呆会再过来。”   说着,便转过身又要走。   她不明就里,忙跳起来拦过去,问道:“怎么了?”   过道的尽头处却传来贴胡尔的声音,“察罕你小子等等我!”   她正要探头往外看,却被察罕拎了进去,低低恼道:“梳整好再出来!”   阮小幺莫名其妙,便看着那门又被他阖上了。她拍了拍,“喂?”   这又是闹哪出?他是嫌自己仪容不整?   妆镜里,不甚分明地照映出她的模样,白皙的脸,乌黑的发,微大的布衫子,更加衬得整个人娇小精致。   可是现下哪有什么东西能让她“整仪容”的?她连根扎头绳都没有。   草草将半干不湿的头发挽了一道,敲了敲那门,“察罕?”   外头他低沉的声音响起,“好了?”   “你再等多久我也就这个样子了。”她实话实说。   忽而一阵哐哐哐粗鲁的拍门声,一个大嗓门道:“小丫头,好了没!”   还是贴胡尔。   接着是两人叽叽喳喳的声音。   “女子梳妆哪会即刻便好?你急什么!”   “毛都没长全的丫头片子梳什么妆!?老子是进去问话的,又不是纳聘!”   “说了让你晚点来,非要跟着我,你若等不得便先回去候着!”   “哎呀你怎的如此婆妈!里头又不是你娘子,还不准人瞧了?”   “不是我娘子你就能莽撞相待了!?”   “我……!”   “一边呆着去!好了自然叫你!”   阮小幺敲了敲门,“我真的好了。”   ------------   明天回家,也许更文之间会晚点   嗯,也许……   第七十八章 不明不白的发落   外头沉默了片刻,伴着贴胡尔的一声“我就说她好了吧”,那门又吱呀一声被毫不留情推了开。   贴胡尔一副告状身躯门神一般挡在了前头,见着阮小幺,便道:“我就说,一个丫头片子而已,你非要唧唧歪歪等来等去,这不好了?”   后头挤出来一人,正是察罕。   不得不说,在贴胡尔大个子的衬托下,察罕足足瘦小了一圈,至于阮小幺——更没得看了。   察罕黑着脸,一个眼刀飞了过去,又皱着眉对着阮小幺打量了一通,“谁给你的衣裳?”   “这里的……狱卒吧。”她也不太清楚。   “太大了,回去叫人拿套小的来。”他道。   她上下看看,“还能穿的。”   察罕不说话了。她摸摸鼻子,总觉得他瞪了自己一眼。   阮小幺拉开椅子,请二人入座,问道:“今日二位将军来,是有什么事吗?”   贴胡尔罕见的挠了挠脑袋,没说话。察罕垂下眼,半晌,道:“坦古被抄家了。”   嗯?她双眼一亮,喜闻乐见。   然而这两人面上都未露出应有的轻快神情,反而有些欲言又止。   “怎么了?”她不解。   “你……”察罕皱着眉,半天只吐出了一个字。   她等了半天,实在不耐烦,“到底怎么了?”   一片那个的贴胡尔刚想说话,又被察罕拦了住,终是开口道:“坦古即已死,如今家业也散尽,你怎样也能保全了一条性命,但……”   他顿了顿,又道:“你的事,按北燕律例,只作失手杀人论处。”   这句话才听出了一点苗头。   “怎么个论处法?”她接口。   “刺字为奴。”察罕道。   阮小幺呆了一呆,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刺字”二字,急问道:“在哪里刺?”   察罕、贴胡尔:“……”   “难道在脸上……?”她越想越惶恐。   贴胡尔道:“女子在颈后!”   她松下一口气来,“还好……”   二人为她的粗神经所震撼,久久噎的说不出话来。   半晌,贴胡尔一巴掌拍向察罕,粗声道:“我就说,她连杀人都敢,哪会在乎什么为奴为婢!”   他嘿嘿笑着,冷不丁被察罕一个冷冷的眼神抛过来,只得悻悻闭了嘴。而阮小幺又道了几声“还好”,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似又是呆了。   不过至少,比二人料想的平静得多。   “多谢二位将军,”她缓缓走到二人跟前,福了个身,“能保全性命,阮小幺已经知足了。”   察罕抿着嘴一言不发,神情有些阴郁。   贴胡尔摆摆手,道:“其实也不一定会如此,盛乐那头都还没定下来呢!”   阮小幺似乎又见到了一丝希望。片刻后又听他道:“或许还是会掉脑袋。”   “……”   你大爷的话不能一次性说完吗!这种给了她希望又狠狠碾碎的感觉有多糟糕你知道吗!   她心中一万头草泥马再一次呼啸而过。   正事告毕,接下来就是拉家常了。察罕将干坐在一边的贴胡尔轰出门外,嘱咐了一句,“告诉吉骀,我不会做出什么傻事来,叫他放心。”   高壮的大汉在他不容分说的动作中被挤向了门外,“哎”了几声,为难道:“可是吉骀叫我守着……”   “那你就在外面守吧。”察罕面色坦然,将门“啪”地关上。   此时两人才可安稳地说一些“悄悄话”。   阮小幺细细看着他,笑道:“你似乎又黑了一层,外面日头那么大?”   他摇了摇头。   她瞧着左右也无人,便又将半挽起的长发解了开来,披散在肩上晾晾干。察罕却又将她拦住,皱眉道:“你又要作甚?”   “没做什么啊。”她不明所以。   他似乎有些发窘,又有些恼意,“你就不能安分点!”   她再次有一种云里雾里的感觉,“我很安分啊!”   察罕嫌弃地看着挂在她身上松松垮垮的衫子,以及稍稍凌乱的乌发,一股子气恼又不知从哪里生了出来,却不知该怎样说出口,只得闷在了心里头,不去看她。   阮小幺伸长了脖子探到他身前,“喂?”   他闭了闭眼,叹了口气。   “我都不在乎什么刺字为奴的事了,你在这纠结什么?”她嘟哝道。   察罕道:“事还未定论,休要说这话。”   “察罕,”她转过去,定定看着他,“你帮了我许多,我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但发配为奴……我想这是最好的结果了,我并没有什么不满。况且,刺字什么的,我真的不在乎。”   纹身的人多了去了,她在颈后刺个字而已,又算什么?   然而他却却不这么想,只是摇头道:“你本不会如此……”   二十多日前他跟着将军回盛乐,临行前本可以安置好她,而那时却想着她跟在郡主身边,不会出什么岔子。然而就这一念之差,便让她的一生都天翻地覆,他怎能安心?   即使她面上一如以往,笑脸迎人,暗地里不会心伤么?   他越是想,心中便越是添堵,越是懊悔。   而他心中所想,半数被阮小幺猜了去,无奈道:“别往自己身上揽了,真的不怨你。”   “我向来不信什么命数易理,但事到如今,也不得不承认,这就是命运。该遇上的,总会遇上,你已经为我做了许多,我谢你还来不及,怎会心有怨言?况且,就算我被贬为奴婢,你也不会因我而耻,与我断交是不是?”阮小幺笑眯眯道。   察罕想也不想道:“当然不会!”   “那不就成了,”她拍了拍他的脑袋,“乖,别怨自己了,你可是北燕的大将军呢!”   他挥开她的手,“没大没小!”   这么说着,却终是笑了笑。   虽是如此说,但阮小幺心里终究有些不是滋味,她自不会哭天抢地,但在这一消息前,也高兴不起来。   如今情况,走一步看一步了。   察罕又呆了一会便离开了,临走前告诉她慧持与慧书两人仍在郡主院中,虽被禁足,这些时日过得也还算好,不必为她们担心。   在此处再呆上一些时日,待传书的信使到了后,便知是走是留了。   她不知察罕在等什么,但想必从西边来的信是关于她的,每日里便安心在此处呆着,除了不见天日,倒也算安稳。察罕每日里会来上一盏茶的时间,也不多坐,贴胡尔头两回跟着来过几次,每次都是在外头候着,后几日便干脆不再来,跟着的是手下一个裨将——自然,也是候在外头。   拖拖拉拉的又过了十来日,终于等到了出行的那天。   察罕像往常一样,来到此处,神色莫明,道了声:“走吧。”   “恩?”阮小幺还没转过弯来。   “方才收到书信,我们……回盛乐。”他道。   于是,对她的惩处便成了板上钉钉,她只要跟着去就行了,屋中没有一样自己的东西,她空着两手,便跟着察罕一步步离开。外头日色晃眼,久不见阳光,此刻竟有些目眩,她微眯了眯眼,低下头,绕过来时的廊院,出去后看清,整座牢营并不在州府之内,而是立于州府一边。森严的石墙将内里重重围住,严严实实,外头只见着一道厚重的铁门,风吹日晒,门上已然锈迹斑驳,却仍是一道坚实的屏障。   ------   祝大家五一节日快乐~   第七十九章 盛乐途中   牢营外头停着一辆青蓬顶的马车,车夫已然备好,一旁牵着几匹高头大马,正安安静静立在一处,似是在等什么人。远远地可以望到沧州城的河渠,正泛着潋滟的金光,祥和一片。   正四下望时,后头州府里远远的出来了几人,皆是胡装利落,背着弓弩,腰上带着刀剑,也都是北燕人的相貌,共八人,七男一女。   几人行至察汗跟前,齐齐半跪,右手折向胸前,“主子。”   察罕摆摆手,着他们起身。   当中那名女子抬起头来,面容被阮小幺瞧了个正着,惊喜道:“纳仁姐姐!”   正是纳仁敏松——三年前跟在察罕身边的那女子,与自己不只有过数面之缘,事实上,若没有她,阮小幺如今可能早化为一抔黄土了。   她一头长辫已然被挽起,作了个利落的髻,面容未改,似乎更饱满了一些,一双眼眸闪着坚定可亲的神采,也笑着向阮小幺行了个礼。其余几人面色沉稳刚毅,纷纷行礼,后边个人上马,护在了周遭。   察罕道:“此行需数十日,路途辛苦,你忍耐些。”   他牵了马,翻身蹬上,阮小幺也爬进了马车。   车里横着一排座,柔软舒适,地上也铺着青绒的毯子,角落处搁着几个包裹,不知装了些什么,整个地儿瞧着干净齐整。她靠窗坐了下来。马车被缓缓拉动,伴着吱呀吱呀的声音,微微晃动了起来。   她掀开小窗处遮挡的帘子,向外探去,便见一行人离了州府,再在平坦的砖道上小跑着,左右望了望,讶然问道:“你就带了八个人上路?”   “怎么?”他望向她。   “万一、万一遇上了……”遇上了什么盗贼之流,该如何是好?   他笑了笑,“这些都是我的近卫,以一当百,你不必担心。”   他驱马而行,身形高大挺拔,在她周围投下了一圈阴影,背着光,蜜色的皮肤微微泛着一些红,喉结微动。她定定瞧着,知觉这模样出奇得好看。甩甩脑袋,眨了眨眼,再望去一眼——   还是好看。   “可是……”她还是有些不放心。   察罕失笑,“别忧前虑后的,进去坐着,出了城我叫你。”   说着,将她塞回了坐上。阮小幺捂着脑袋,撇了撇嘴,不一刻,又探出了头来,问道:“那慧持与慧书怎么办?”   “她们很好,”他道:“过些时日,贴胡尔便会离开沧州,我已嘱托他将她们带回来,也许你们还可以碰面。”   此行需越快越好,自然不能再带上两个无关的丫头。   “哦……”她点点头。   片刻之后,几人已然踏上了沧州的西道,直通西大门。北燕驻军已有一月有余,城中百姓不再如最先闭门不出,为了生计,也有一些开始出门做买卖、寻活计,但见了北燕车马,仍会远远避开,怕招集祸事。   一行人渐渐出了城门,马车仍吱呀吱呀地响着,车内却平稳的多,察罕的声音在外头响起,“要不要下来看看?”   “看什么?”她掀开帘。   他神色平静,似乎在陈述一件在平常不过的事,“今日一去,也许便再也回不到中原故土了。”   她想了想,摇摇头,“不,不需要。”   后头沧州城仍在不远处,浸浴在冬阳之下,历经风霜,岿然而立,她似乎还能听到城内熙熙攘攘的声音,还能瞧见一两个熟悉的面孔,然而这座城仿佛有心要让自己萧瑟下来,奇异般在她脑海中逐渐褪了色,定格成了一幅永恒的、黑白的画面。   她转过头,面上的笑意渐渐淡下去,道:“没有什么故土,北燕对我来说,也不是西域之地。”   抬头所望那一方天空,低头脚踩那一片土地,所到之处,都只是异乡而已,再过多少年,她也不过是被那片遥远而冷漠的世界抛弃的一律孤魂,连这身体……也不属于自己。   察罕并未说话,只静静听着,眼中划过了一丝莫明的情绪。   抛开让人消沉的念头,她长舒了口气,偏过头看向他,“况且,即使以后为奴为婢,也不一定意味着一辈子也回不来。要知道,生命之所以精彩,正是因为它有无限种可能。”   “有无限种可能……”他回味着她最后一句话,忽的笑了笑,心生怜意。   前头传来车夫粗大的嗓门,“姑娘坐稳,出了城便要快行了!”   阮小幺放下布帘,扶好了车中的搭木,不再探头出去闲聊。   马车沿着沧州管道,一路向西而去,朝着日落的方向前行。烟尘滚滚,风沙去后,只留了一行足迹,不久又被来往的车马覆盖,再没了痕迹。   除了阮小幺,其余几人对沧州至盛乐沿途之景了然于胸,一路上已然被安置好,入夜时分,便投入路边的客栈。一人先行,早已安顿好客房,休息整顿,第二日一早出发,就这样过了四五日之久。   马上之人仍是一片精神抖擞,而唯一坐在车中的阮小幺却蔫了下去,整个人似散了架一般,每条骨头缝儿都在叫喊着酸疼,无论是坐是卧,这股不舒服的劲儿都减不了一丝一毫,还好不晕车,否则她一头撞死在里头算了。   她掀了帘子,向众人扫视了一圈,个个坐得笔直挺立,似铁打的一般,只自己一个是血肉之躯,经不住车马劳顿。   察罕仍驱马在侧,见她探出了脑袋,也不在意,继续前行。   阮小幺愤愤然道:“都是爹生娘养,怎么就如此差别之大?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他闻言,轻够了勾唇,瞥了她一眼,茶色的双眸中流溢出了一些温柔,似乎连自己也未察觉。她呆呆看着,便觉藏在心底的某一根弦被轻轻拨弄,发出了一丝细微的颤音,总有种陌生的悸动隐然生起,勾得她不住的去望他,而在见到那张俊朗的面容时,又有些说不出的赧意,这种滋味难以言喻,却出奇地不令人讨厌,反而让她觉得开心。   那时尚不知,这便是心动。   察罕平静微沉的声音拉回了她的思绪,“怎么,不舒服?”   “啊……”她微张着唇,左顾右盼,有些脸热。   他觉得此刻阮小幺的神情十分可爱,便忍不住揉了揉她的脑袋,很快,手下便传来一阵娇嫩的声音,“发型、我的发型!……”   阮小幺一手捂着脑袋,拍开他的魔爪,自个儿也乐了,身子一动,条条骨头缝儿又开始抗议,“哎哟!”   她扶着腰,一手趴着窗,问道:“你们都是铁人么……”   “不是铁人,但若似你这般,我可不敢只带八个人出来。”他挑眉笑道。   阮小幺还在“哎呦”、“哎呦”的叫着,看着他好整以暇跨在马上微笑的样子就郁闷,手指挑了挑,“察罕小副将,来唱首歌听听!”   察罕不理睬她,踢了踢马腹,走在了前头。   “喂——”她在后头死皮赖脸的叫。   哄了半晌,见察罕只给了自己一个后脑勺,她撅了撅嘴,心中哼哼,自己先唱了起来,“哥哥你坐船头啊~妹妹我岸上走……”   ----------   明天要出门,更文时间会晚点,请大家见谅。   再一次写完3000字没保存,停电了……   第八十章 迎冬节   一时间,便觉前前后后的人都往这头看了过来。   察罕脸一黑,退回两步,凶巴巴道:“别唱了!”   他们沿着一片小树林边缘前行,林中百鸟纷飞,聒噪四起,也不知是被她唱飞的,还是被他吓飞的。   阮小幺笑盈盈看着他。   他环视了一圈,八名近卫齐齐转回头,目不斜视看着前方,继续向前。只有车夫最淡定,“驾”了一声,好似什么都没听到一般。   “那你唱给我听?”她逗他。   一如之前,察罕送了自己一个后脑勺。   阮小幺又开始唱,“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   “一个姑娘家居然唱这种淫词艳调!”察罕怒转回头,将她又塞进了车中。   “我的腰!……”她痛呼。   闹了半天,她又小小的伸出头来,不满道:“你们草原上的汉子不都是非常豪爽的么!怎么到你这就又是男女授受不亲又是淫词艳调的?你到底是不是北燕人!”   察罕:“……”   她装模作样叹了口气,半躺在了马车里,不多时,又觉得无聊。   半晌过后,马车里低低的哼咏出了一个柔嫩清脆的声音,低低唱着模模糊糊的词调,音律却天然如水,引人倾听。   “渭城朝雨浥轻尘   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霜夜与霜晨   遄行,遄行   长途越度关津   惆怅役此身”   ……   一重覆着一重,一句接着一句,缓缓唱来,只觉让人莫明惆怅,以酒践行,故人渐远,自有一些苍凉萦入胸怀。   里头哼了几回,察罕便不自觉也轻声和了起来,一时滋味难言。他本便是东征西战,几年来没个安停处,对此曲此调更是心有所感。   一行人中俱沉默了下来,只剩了吱呀呀的车辙声与阮小幺的音调相和,悠远而宁静。   察罕问道:“这是何曲?”   车中答道:“阳关三叠。”   “阳关三叠……”他低低沉吟了半晌。   他们沿着河西东路向盛乐而去,也许是北上了一些,阮小幺只觉越来越冷,眼见着阳光一日日稀薄了下去,终于在一处叫赛罕的地方,见到了雪。   天色阴沉,纷纷扬扬地正下着雪,一片片如细小的白花,触到指尖便融化成一滴水珠,闪过一丝寒意。车内角落里的那包裹中塞的正是各人的冬衣,察罕等人只是薄薄一件,给阮小幺的却是压得密密实实的一件月白色菱花小袄,此刻已然穿在她身上,下身是一条珍珠色素面棉裙,整个人都显得素丽清纯,玉雕一般的面儿。   显然,察罕比较喜欢素色。   她呵着手,挑开帘子问他,“还有几日到盛乐?”   “快了,不过两三日脚程。”他答了句,见她冻得有些脸红,又道:“怎么,还冷?”   不说还好,一说起来她又是一阵郁闷,瞧这人穿的利索装束,不过皮毛缝制而成,里头也就一件**,风吹雪埋的,怎的就跟没事人儿一样?   察罕瞧见她的面色,笑起来,“我们习武之人,自然比你挨冻。”   阮小幺勾勾手指,“过来过来。”   “恩?”他偏过头。   “我与你说点事。”她道。   他骑在马上,微微俯下身,探到她身前。阮小幺狞笑着,蓦地将冻得冰寒的双手贴上了他脖颈处。   一阵凉意袭上来,他微微一惊,接着便瞧见了她恶作剧得逞后的坏笑,然而寒凉过后,却似乎感觉到了她双手的滑嫩肌肤,寒梅一般。   察罕愣了愣,有些不大自在,却未躲开,下意识地想留住她的那抹笑,整个人便似僵在了马上。   阮小幺奸计作罢,见他直直盯着自己,悻悻然松回了手,呵呵的傻笑了片刻,怎么这人的反应如此奇怪?   他拉回心神,这才察觉方才二人的动作有多亲昵。   “待会去买个汤婆子。”他别过头,挺了挺身,正襟危坐。然而心中却生出了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在她见不到的地方,不自觉的便扬起了嘴角。   她呆呆应着,见他并无生气的意思,手上还留着一丝暖意,也别过脑袋,笑了出来。   后头几名近卫,将这一幕收入眼中,不动声色互相对望了一眼。纳仁也在当中,只微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惜色。   隔日之夜,几人一路近了一处州县,不大的城门上题着“玛瀚”二字,四处往来的也俱是北燕人,男人体格健壮,腰带长刀,女人则丰润饱满,肤色微黑,身上所著也多是深色胡装,不似沧州的宽袍大袖,儒服纶巾。   前方一人道:“今夜在此歇脚,明日往西,便是白塔庄。”   察罕挥手让众人进城,宿在城东的一间客栈,掌柜的是个矮小微胖的北燕人,留着稀松的胡子,朝众人行了个礼,道:“贵客远来,正赶上好时节,可在玛瀚城内尽兴一晚!”   阮小幺听得不明所以,回头瞧客栈里三三两两吃茶的人,俱是面有喜色,同掌柜的一般。   “什么好时节?”她问道。   察罕却眼中一亮,回想过来,“是了,今日是十一月十九!”   那几名近卫也都恍然大悟,乐了起来。唯有当中一个近卫,趁此时刻开始与掌柜的讲起价来。   阮小幺:真是尽职尽责……   众人皆喜色盈面,只她一个云里雾里,察罕与她解释,“玛瀚城十一月十九日有迎冬节,是一年来的盛会,今晚带你去玩!”   玛瀚城地处贺兰山与祁连山支脉相交处,沿河而建,虽为关外,气候却湿润偏暖,因此倒比几人前两日途经的庄镇暖和一些,因此冬日要“迎”,便有了一年一度的迎冬节。   阮小幺纳罕道:“怪不得我觉得今日晌午后便没有之前冷,还以为是抗冻了……”   众人哈哈大笑。   “待会安顿下来,咱们去买汤婆子。”察罕道。   “好!”她一口应下。   自然,其余近卫只当什么都没听到,各做各的事去了。   入了夜,随着第一声鞭炮响起,玛瀚城中开始喧腾了起来,各处此起彼伏地响起了鞭炮声,应景一般。阮小幺本在客栈中休息,听到察罕在外头叫到:“小丫头,快出来!”   她忙趿好靴子,裹了袄子推开门,一边还在扒拉着脑袋上微乱的发髻,见察罕已换了一身藏蓝瑞兽抢珠纹偏襟长袍,一头粗硬的黑发不似往常高高扎起,却都笼到脑后,结成了一条发辫,辫尾箍着一圈暗金的扣环,不知用什么制成,领口竖起,腰侧如往常一般别着刀,脚踩一双皂色翘头皮靴,整个人瞧着与往日里不同,硬朗中透出了一股子贵气,微微柔和了周身的悍意野性,多了一丝俊雅。   她一愣,目光便被他眸子里熠熠如星的神采所攥摄,鞭炮声不绝于耳,在客栈中投映下一道又一道灿如星斗的光芒,却都在他身前黯然失色。   察罕拉着她,边下楼梯边道:“已经开始了,我们快过去!”   阮小幺只觉面上发烫,被她拉着胳膊往下窜,结结巴巴道:“慢、慢点……要滚下去了……”   -------------   我及时飞来了~~~~   第八十一章 都城盛乐   客栈里的人早走了个精光,沿着梯道点了一排油灯,照得通明。门前只留了店小二一人,因走不开,啧啧朝远处看着。   玛瀚城中夜幕降临,如暗蓝色的一张天网,密密匝匝铺地盖了下来。暗夜中,升起了星星点点的火光,巨龙一般,蜿蜒迤逦绕在了城周围。驱散了一城黑暗,也照亮了城中之人惊艳的双眼。   来来往往的百姓皆喜意盈面,盛装丽服,察罕更是如此,风姿华茂,隐隐透着一丝驯服不下的野性,映着通红的火光,面庞上流光溢彩,在人流中鹤立鸡群,使人折服。反观阮小幺,连发髻都是东倒西歪,脂粉未加,仍穿着来时那件素色小袄,对着他便忽的生出了一股子羞于见人之意。   “你若早点与我说,我也不会弄得这么乱……”   身遭人群拥拥攘攘,她口不应心的抱怨着,却不自觉又攥紧了他的衣袖。   察罕温和的望着她,“你这样很好。”   她未说话,侧着脸,扬起了一个笑容。   长蛇一般的队伍从他们身边经过,每人手中都执着晃亮的火把,一时间,口中俱发出“呼嗬”的喝喊声,震天动地。接着粗犷嘹亮的歌声响起,极简单的调子,和着雄浑急促的鼓点声,此刻听来,竟使人有一种神谕般庄严神秘的感觉。   阮小幺为眼前的画面所震撼,久久心荡魂摇,回不过神。   “迎冬节会从今夜开始,到明日申时方止。不过明日一早我们便要动身,因此玩过这一晚便罢了。”察罕道。   她长长舒了口气,感受着初冬冷冽的寒意与夜中火热的气氛,笑道:“这算是有史以来最优待的起解了……”   一路上别人骑马她坐车,白日行路、晚间歇息,自始至终,就没受过什么苦楚,几乎让她忘了自己其实是应被押解的“囚犯”。   察罕在欢腾喧闹的鼓点声中几已忘记此行的目的,又猛然被她提了起,蓦地忆了起来,原本欣然的面色霎时间有些难看。   她却毫无发觉,恍然想起一事,问道:“到了盛乐之后,我会怎样?”   他沉默了片刻,道:“由大理寺发配。”   她对北燕政权什么的不甚了解,却也晓得大理寺是个什么地方。   “那……”想了想,他道:“发配到哪里呢?”   察罕却不愿多言,只道:“我会尽量帮你,别多想。”   他微笑了笑,瞧着她墨玉一般亮晶晶的眸子,又问又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脑袋。   “轰”——又一声喧天的炮响震入耳中,将她说的话悉数掩了去,只剩了那两片小小的唇一张一阖。   城中喧腾声声,另一头的客栈里,朦朦胧胧的声响却丝毫传不到一人耳中,他似什么也听不到,将薄薄一张信条细细卷起,轻微的一声哨响,窗外黑黝黝的夜中,扑剌剌降下了一个黑影,梳理着羽毛,小小的胸腔中发出沉闷的“咕咕”声,毫无惧意盯着眼前的男人。   他将纸条塞入信鸽腿上的信筒,又一手将它抛入黑夜中。   外头传来一阵蹬蹬的上楼声,一个轻快的声音传来,“普兰,好了没?磨磨蹭蹭的!”   “来了!”他关好窗,应道。   空中尽责的信使飞向西边的远方,城中欢庆正浓,无人察觉。   与此同时,北燕京都——盛乐某一处府邸之中。   空中弥漫着番雪莲清爽幽然的熏香,夹杂在浓郁发苦的药味中,一个侍婢匆匆走出屋,手上尚端着被打翻了一半的药碗,灰黑色的液体滴滴答答落在地上,无情嘲笑小奴隶的惶恐焦虑。   屋宇高广,雕甍飞角,凌厉盘突的鸱吻屹立在高高翘起的檐角上,层层琉璃瓦顶被皑皑的白雪覆盖,只稀稀疏疏透出一些流滟的色彩,院落中也是银装素裹,寒梅怒放,纯白中绽出星星点点的殷红,衬在雪上,越发明艳。   屋前乌压压侍立着一群仆婢,当中不时有人行去匆匆,面色恭肃。   瞧不清里头,但光看这屋外的阵势装点,也必然想见屋里定是暖香融融,金雕翠饰。   屋里已然响了半日孩童的哭声,此刻终于消停了一些。片刻后,镶嵌各色宝石的那扇门被无声拉开,一个劲瘦干瘪的身影走了出来。   众人只敢稍稍桥上一眼,俱又低下头。只为首一个浅蓝色素纹皮服的女人迎了上来,问道:“国师,圣子如何?”   那被称作“国师”的男人微有些佝偻,也是上了年纪,一双浑浊的眼眯了眯,牵动整张脸上沟壑般的褶子愈发深刻。他枯薄的唇有些止不住的抖动,推开想要上来搀扶的下人,喃喃道:“这不可能……”   “什么?”她未听明白。   “圣子无事,好生调养,过两日便可恢复。”苍老的国师压下心中所想,道:“若往后再有此种情状,速来禀报于我!”   女人双手相结,举过额头,垂下眼,应了声“诺”。   国师不再多留,步履有些凌乱,也不要人来扶,自己匆匆回了国师府。   圣子再过一个月,便满四岁,然而前日夜中突然大汗淋漓,呓语连连,醒来后便哭叫不止,似乎极为害怕,然究竟怎么回事,一干侍人束手无策。   国师也许知晓,但无人敢去问询,既然都说无甚大碍,所有人的心便也吞回了肚里,不再提心吊胆。   无论是玛瀚城中抑或盛乐之中发生的事,阮小幺都无从知晓,然而冥冥中一轮星盘依然缓缓推动,未知的命数、谲诡的身世将她牢牢捆缚在其中,走得越远,便越迟步蹒跚,最终何去何从,鬼神也难以预料。   三日后,一行人最终达到了盛乐。   阮小幺拨开马车前的帘子,仰头望着城门上方刀刻一般的两个大字——“盛乐”,心中似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拨弄了一下,说不上什么滋味,却莫名觉得这地儿越看越顺眼。   北燕雄踞华夏之北,都城盛乐并不似幽州或建康那样造物奢靡,然马背上的民族,都城之中自然显露出了一股强悍野性之气,整块整块巨大的石料垒成的城墙、城中屋舍粗犷的线条——以及来往行人身上透出的坚实悍野的气息,都证明着,这是个与大宣的精致华丽截然不同的民族。   她喜欢这种气息,然而想到日后可能的遭遇,一颗心又耷拉了下来,没了先前的那股子兴奋。   察罕面无表情,只勒马放缓了速度,在熟悉的宽阔石道上走着。今日他与一干近卫皆戴了斗笠,竹制的沿角压得低低的,无人能从旁侧瞧见斗笠下的面容,省去了好些麻烦。   事实上,他打算要下阮小幺,将她安放在家中,反正她也要发配到不知哪处地方。要一个奴婢,应当是再简单不过的事,这样,名为发配,实则也就能护住了她。   嗯……现在可以先准备一些去疤药,以后她颈上刺字的话,也好消了去。   -----   明天要走,更文时间又要晚一点了   五一过了,又要回去工作,好伤心……   第八十二章   马车仍吱呀吱呀地行着,一行人遮了面,却掩不住高大挺拔的身形,街市当中依旧有好些视线投了过来,带着一些审视与好奇。   屋宇连亘,除了一些酒楼菜馆,大多低矮只一层,远远地便可望见最前方泛白的空雾中隐隐有城殿巍峨,气象万千,便是盛乐的宫城。   大理寺也在当中。   阮小幺甚至可以给自己开始数倒计时。她摸了摸脖子,若在上头刺字的话,不晓得会不会很痛……   她依察汗所说,乖乖呆在车里,也不探头去瞧外头,只感受着马车微微颠簸,不知行到了哪处。约莫一个时辰,终于停了下来。   察汗当先下马,将准备在一边的帷帽送进来,“戴上。”   她老老实实将帷帽戴好,方才在众人的注视下下了车。眼前灰色一片,透过帷帽的遮布,不甚清晰地对上了察汗的目光。   “这是哪里?”她问道。   “从此处步行,去大理寺。”他指着前方,“拐过国师府街就到了。”   她有些好奇,“你们还有国师?”   他“嗯”了一声,只挑了纳仁出来,带着她往那头走去。   “是什么样子的?”阮小幺边走边问,“他能做什么吗?”   察汗似是想到了什么,嗤笑了一声。她愈发好奇,却见他只是摇头,并未说什么。   她转向纳仁,纳仁微黑饱满的脸上无甚表情,似乎想了想,回答她道:“养孩子。”   阮小幺:“……”   难道她认为的国师府与他们理解中的“国师府”不是一个地方么——   国师府就挡在他们要去的路边,雕梁画栋,外门廊上刻着一团不知什么图案,瞧着有些像大朵的荷花,也许是族徽之类的。外头兵卫森严,不时有人巡逻,想不请自入,比登天还难。   她跟着二人继续往前走,终于远远地望见了大理寺的正门。   夹道植着一些胡杨树,早已没了春夏日的青葱颜色,稀稀疏疏的叶子耷拉在树上,更多的枝干早已光秃秃不剩一毫儿枝叶,又被厚重的白雪覆在下面,僵死了一般。尽头处蹲着两座石雕,狮子一般,却张牙舞爪,仿佛要将所有来到此处之人吞下肚去。   盛乐的城门有三重,第一道以内自然是宫城,非得召见不得私自入内,第二道设在外三四里处,里头置着各处府寮,以及亲王贵戚的房宅,此道城门以内一般百姓不得经过,来往者大多是达官贵人。   三人遮着面走过,自然显眼无比。   门前即刻便有侍卫迎了上来,“何人?”   察汗揭下斗笠,那些人只瞧一眼,便齐齐跪了下去,为首一人行了个礼,道:“大人已在此处等候,请将军随我来。”   到了这步,阮小幺才开始有些七上八下。不知进去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情况。察汗却似听到她心中所想,回了一个宽慰的笑容,带她进了去。   里头是个廊院,与那时在慈航寺差不多,正门里当前便是道场,再往后才是前厅、正堂。周围来回巡视的都是北燕京军,没有任何闲杂人等。   他们便在前厅等候,带路的兵士前去通报,整个厅堂鸦雀无声,针落可闻。阮小幺本站在一旁,被察汗拉着坐了下来。   她有些不自在,悄声在他耳边道:“我现在是个囚犯,不合适……”   他斜睨了她一眼,嘴角动了动,也轻声回道:“安稳坐着,有我在。”   不一会,便有人匆匆到来。   察汗站起身,“图哈鲁,多时不见!”   来人官袍正赤,阮小幺虽不知究竟几品,但能为赤色,必然品阶不低,见他面容遒劲,正直壮年,一双眼如钩似鹰,只往自己这处扫了一眼,便让她有一种被看穿的心惊之感。   那人折手在前行了个礼,这才笑了笑,“察汗。”   原来两人早是相熟。   “就是她?”图哈鲁望着阮小幺,却是对察汗道。   他点点头,道:“我不便入内,一切有劳了。”   图哈鲁应下,也不多言,对她道:“随我来。”   察汗在后头看着,向她微微摆了摆手。阮小幺最后笑了笑,跟上了那人。   之后的事恍如梦境,任她之后怎样去想,也记不太清了,只是在心中刻下了一个磨灭不了的念头——即使知道她被如此处置,已然是万幸中的万幸,而真到了那一刻,终究会意难平。   不知察汗与图哈鲁之前说好过什么,这人虽神色冷淡,行动处却对她照拂有加。   坦古不是朝中重臣,却是图图喀什部族长的心腹,出了如此事故,阮小幺自然难逃一死,但万幸的是,老皇帝病重,朝中动荡,族长为了弃车保帅,已然放弃了坦古这枚棋子,先前她与坦古说的那段话,竟是预料到了一半,可惜坦古没听进去,否则……   否则自己也不会被按在砧板上,任人宰割。   她被几人牢牢按住,一人转到身后,拂开她的发丝,下手前道:“姑娘,你可这些年来我见过的最舒心的人犯了,以往那些发为奴婢的,在这处谁不得掉上一层皮?好在大人先前就已经发话,叫我们好生待你,且忍着些,不一刻便好了。”   那粗壮的女人说话中带着些哄劝,取过针,在火上淬了淬,刺了下去。   阮小幺痛得说不出话来,小小的身子不住抽搐,却被人死死按住,任那细针一点点刺入颈后,划破里头皮肉,来回搅动。   那人手法娴熟,果然不一会便成了事,而阮小幺已经满脸泪痕,与汗珠交混,狼狈不堪,却又听她道:“如今只是痛上一时,往后的日子才真正难熬呢!”   她指的是自然是贬为奴婢之事。   阮小幺无力去想那些,只是痛极了时,心中抑制不住地生起了一股酸楚——或者是委屈,叫也叫不出来,也没个人听,整个过程如同在煎锅里的鱼,怎样挣扎,最后都要死在锅中。   她垂着脑袋,颈后仍一抽一抽地疼,动一点便痛得钻心,被拨乱的长发乱糟糟搭在脸上,也抬不起手去拨开。片刻后,却感到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她费力瞥过去,原来是之前捧着一纸文书的一个女人,正拿着她的手按上了印泥。   一指按下去,指腹上便沾了满是殷红如血的颜色。旁边是身契,密密麻麻的小字,已准备多时,只待一个手印下去,便身不由人。   她面色发白,双唇轻动了动,那女人问道:“姑娘说什么?”   摇摇头,闭了眼,她不再去看,只顺从地任人捏着手指,重重的在纸上按了下去。   整个过程便结束了。她以为过了几个时辰之久,没想到出了刑堂,外头那更漏才过一刻,日色大亮,阳光映在积雪上,反射出一大片明晃晃的银色,照得人眼睛发疼。   身子里回了一些气力,她不再要人搀扶,自己站直了身体,将些微散乱的发梳弄到一边。接下来该怎样,察汗没告诉过她,此刻也不由有些茫然。   整个刑堂半埋在地下,间室相隔,也许是为了隔音而设。但此刻即便站在外头,仍能隐约听到一些门里传出轻微的呼喊声,极是痛苦。   两个女人带着她,并不曾推搡或是阻拦,道:“这边走。”   她们离了刑堂,走过两条小道儿,便到了另一座院落,远远望去荒草蔓生,凄清无比,听不到什么人声。   第八十三章 暂时安歇   进去之后才发现周围有四五个官军守着,院里头只有一间小屋,简陋无比,映着皎皎的雪色,愈发显得凄清。那几个守卫见着阮小幺,细细打量了一遭,调笑了句,“哟,来了个模样这么好的!”   一个妇人挡在前头,啐了他一口,骂道:“放你娘的屁!这是上头交代下来的,你们几个可长点眼!”   那说话的人一听,忙讪笑道:“小的嘴贱、嘴贱……这不也就说说而已么!”   “呸!”那妇人斜眼扫过他,哼道:“扯臊呢,谁不晓得你们这些个勾当!”   阮小幺隐隐能猜到她说的“勾当”之意,而守卫中另一人打着圆场,“姑姑既说了,咱们自当留意,先将人放进去吧!”   几人先在屋门外锤了三下,三声闷响之后,便将厚实的屋门打开。   “姑姑请!”那人抄着手道。   阮小幺被带进去,好半天才适应了里头的昏暗,霉味与灰尘味交杂在一处,冲得人鼻头发痒,各角落处杂乱地铺着一些被褥草席,两张老旧的凳子,几条腿都似被霉蛀了一般,放佛轻轻一折便会断掉。屋梁上散布的蛛网飘飘荡荡,整间屋子瞧着就像是几百年没有打扫过的空屋。   然而这“空屋”里正三三两两呆着几个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的女人,或坐或卧,都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见她进来,只撩起眼皮子扫了一眼,随后死鱼一样的目光却变了一些。   开门的那守卫道:“姑姑不用理会她们,这些个明日都要被发卖了的,让这位姑娘安生呆着就好。”   说着,给下面的人打了个眼色,让人送了一套崭新的铺盖来,打扫出一片空地,整齐铺了上去。   她正想着这后门开的是不是有点大,忽的听对面一个面容憔悴的女人嫉恨开口,“不就长得好看一些么!到了此处,都是要被卖了的,还摆什么谱!”   阮小幺无辜躺枪,一言不发,并未理睬那女人。   “吵什么吵!”身边那男人却火了,喝道:“滚到一边去,别不识好歹,有你好果子吃!”   女人重重哼了一声,似有所忌惮,不甘心地撇过了头,不再去看他们。   安排妥当之后,一行人便准备离开,那被称作“姑姑”的妇人向阮小幺道:“姑娘在此处切莫生事,其余人被发卖,你是去不得的,呆在此处等贵人来便好。”   说罢便也转身离去。阮小幺后颈处仍是一片火辣的疼痛,瞧着那屋门被重重阖上,掳掠走了最后一丝明亮,便只剩了自己与这群半疯不疯的女人被关在一处。   她往那些人方向瞥了一眼,却见原先低头顺眼的,此时也都直勾勾地盯住了自己,眼神中的冷诮、冷漠甚至厌恶,不一而足。   不知道这群女人被关了多久,然落到如今这个地步的,都是被折磨了许多时日,乍瞧见她这么个身上干净利索,待遇还优人一等的姑娘,换成谁都会心里不平衡,再兼上明日便要被发卖到不知何处,更是有火无处发,个个看向阮小幺的眼神,就像看一个会动的沙包袋一般。   阮小幺呐呐然,紧贴住了墙根,也死死盯住眼前这七八个女人,只觉得自己的仇恨值在呼呼地往上窜,还没个地儿能躲开,整个人都不好了。   先前开骂的那女人冷笑了一声,道:“姐妹们,瞧瞧这小姑娘多光鲜,再瞧瞧咱们!可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呐……”   “果真是被人护着的,没听方才的人说么,明日她可不会被一道卖了去!”一旁另一个女人冷冷接口,“一股子狐媚样!”   几个女人七嘴八舌开始对她评头论足起来,好似当她不存在,又想看她作何反应。   能做什么反应?别火上浇油就好了,她一副小身板儿可干不过这许多泼妇,只得将火气往肚里咽,不发丝毫言语。   然而她想息事宁人,别人可不想,不知是谁首先抄了屋中的一个凳子,朝自己这处扔了来,力道发狠,在她堪堪避过之时,碰上墙壁,发出了“哐当”一声惨烈的声音。   偏头一看,那不经摔的凳子已然被折成了两半。   好家伙,现在开始动上手了!   就像导火索引燃,那群女人爆发出一阵咒骂声,也不似之前病怏怏靠在一边了,通通朝她这头扑了过来,七七八八的声音还叫着:“给她点颜色瞧瞧!”   “抓花她的脸,看她还有没有人倚仗!”   “小杂种,别跑!”   阮小幺目瞪口呆,从不知这群半死不活的女人竟能爆发出如此“活力”,掰了一条凳腿儿,顾不上其他,冲着众人叫道:“你们谁敢过来!”   若她是旁观者,这场闹剧着实滑稽无比,但此刻她身在局中,瞧着这群人可笑又可憎的嫉妒心,便只觉得大事不妙。而她们只是被她震住了片刻,又摆开了冷笑的脸,一双双槁如鸡爪的手又挤了过来,恨不得将她撕个粉碎。   外头那群奴才会怕,她们怕什么?明日反正都要被卖到最穷苦偏远的地方去了,她们有什么可怕的?先将这个看不顺眼的小贱蹄子教训一通再说!   阮小幺被那群泼妇抓住了衣袍一角,一绺头发又被人拽了住,揪的死紧,疼得她一阵痛呼,猛地叫道:“救——”   刚发出一个音节,便被一只手堵住了嘴。她张嘴狠命一咬,便听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惨呼。   趁此机会,她挣扎向门口处冲去,拼命锤着屋门,叫道:“救命!——”   外头终于听到了一些响动,赶紧开了锁,踢门而入。   此时阮小幺正被一群女人压在墙上,几乎是拳打脚踢。不一会,还算整洁的那月白色袄子被撕得七零八落,头发也散乱不堪,后颈处那伤口又开始一抽一抽的疼,想是被撕裂了开,而后脑勺也被抓出了几条血痕,只是藏在发端里,瞧不大出来。   她全程捂着脸,万一真被抓花了脸,跟谁哭去!   后头好歹来了人,将那群失了理智的女人一个个拉开,扔到一边,最后终于解了她的围。   阮小幺松了口气,一动身子,“嘶”得发出了一声痛呼,全身上下被人踢了好几脚,次次都是下的狠手,此刻身上说不定已经淤青了。   “姑娘没事吧!?”一个守卫问道。   她缓缓摇了摇头。   那几人相互对视了一眼,面容紧锁,显然是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瞧着她一副惨兮兮的模样,可怎么与人交待?更别提这还是上头特意交待好生照看的……   想到此处,那眼中愈发恼怒,一人气冲冲回头望着那群女人,上前狠狠踹了几脚,挨了踢了人竟是连一声都不敢吭,显是怕极了这些守卫。   “成日里寻着作死,一刻也安分不下来!”说话之人气得脸色涨红,犹觉不解气,又过去踢了几脚,“自己想死就算了,还要连累我们!”   一次次踢在那细皮嫩肉上,闷闷的发响,到最后,有人过来拉住他,劝道:“再踢下去就要踢死了,别给自己惹臊!”   瞧地上蜷缩成一团的女人,却是带头挑事儿的那位,如今丝毫瞧不出方才嚣张跋扈的模样,嘴里一点点渗出了血丝,死死捂着肚子,冷汗岑岑而落。阮小幺在一旁望着,只觉可怜又可厌。   第八十四章 将军府   那守卫指着弓成了虾米的女人道:“若你们再闹事,下场就如她这般,休怪我无情!”   说罢,瞧了阮小幺一眼,神色已然缓和了起来,踌躇着开口,“姑娘瞧这般……”   她不待他说完,点点头,低声道:“多谢将军,小女若有命出了去,必会报答将军。”   他要的不就是这句话么?连在这冷清的院子里守着刺配的女奴,都能闹出这许多幺蛾子出来,若再不多长些眼色,恐怕下回就要被发往采石场去做守军了。如今她若露出一丝不满之色,真不知这几个守卫会心生什么鬼祟。   果然那人一听,便消了面上的阴霾,露出了一丝喜色,连连道:“姑娘真是明理之人!”   她神色恹恹的,方才似乎被踢到了肚子,这会儿小腹有些隐隐的痛意,希望不要生什么事才好。   几人瞧着无事了,也都舒了一口气,一人对她道:“我等就在门外守着,若再有人不识好歹,姑娘尽管叫,定然不让那鸟妇人欺负了你去!”   他们只当她是落难的凤凰,还如此巴结着,以为有朝一日若自己能再飞上枝头,不说提携提携,至少也不会再踩他们一脚。   但他们哪只,自己从来就没飞上过枝头,又怎会一朝再起?她从来都是四处辗转,艰难求生罢了。   阮小幺看着他们锁门而去,苦笑了笑。室内再次回复了平静,死水一般,那些个女人自顾自地躲到了角落边缘,用异样的目光审视着自己,而对旁边被踢到半死的女人不管不顾。总之,不管怎样,终是没有一个人再上前碰自己一片衣角。   时间渐渐流逝走,室内昏晦不明,随着夜幕降临,整间屋子也幽暗了下来。   入了冬,盛乐的白昼愈发短暂,未出申时,天色已然晚了下来,白日里清暖的阳光消散,入了夜,空气中冷意凝结,愈发的寒凉。   阮小幺缩在被褥里,将自己紧紧裹了起来,仍是觉得四面八方的冷风不住往里钻,冻得人够呛。而对面那群女人连被褥都是破破烂烂七零八落的,只得挤在一起抱团取暖,也不知是自己更倒霉些,还是她们更倒霉些。   明日里这些人便要被带走,让她恍然想起在州府的大牢中,周扒皮那群家眷被带走时的情形,而自己会再一次逃脱生天么?   这糟心日子过的,都容不得她伤春悲秋了。   她在这小屋中睡得正香,浑然不知远在盛乐另一头的一处府邸中,正有人将她的名儿提在嘴上,又是一处暗潮汹涌。   且说察罕将人带到大理寺前,为了避嫌,先带着一行人回了府,在拐过最后一条道儿时,远远地便瞧见将军府门口下人们洒扫的洒扫、张灯的张灯,进进出出忙的不亦乐乎,当中一个着银灰色洒金皮裘的男人挺直着腰板儿,中气十足地吩咐各人之事。   他在这处瞧的清楚,正是府里的总管额鲁讫,知天命的年纪,整日里还似有使不完的气力,若不是自个儿拦着,恐怕他还想参加来年的金刀会。   今日怎的如此大张旗鼓地整顿上下了?   察罕纳罕,回头问道:“你们有谁告诉总管我回来了么?”   众人皆摇头。   他策马向前,一路行到府门外,喊道:“额鲁讫!”   那些个进出的下人都停了住,为首的大总管愣了片刻,惊喜道:“将军!”   那张枯如树皮的脸上绽开了多花似的,忙牵了他的马,将人迎了下来。   “多日不见,府中可好?”察罕笑道。   “好、好……”额鲁讫一边道,一边使下人将马牵走,“老夫人还道将军会过两日再回,哪只今日便回了!”   察罕呆了呆,“老夫人?”   额鲁讫道:“可不是,老夫人前两日便来了府中,此刻正与礼王妃在后园中赏玩呢!”   老夫人是察罕的阿姆,礼王妃是他已经出嫁了的阿姊。   又有下人来将他的斗笠等物事取走,额鲁讫将他迎了进去,令人通知老夫人与礼王妃,霎时间整个将军府似有了主心骨,都喧腾了起来。   察罕却尚有疑虑,甩开众人,先一步去了后园。   北燕礼教虽分男女之别,却不似大宣严防死守,妇人出嫁后,与家中兄弟并不讲究那许多男女大妨,因此察罕去后园,礼王妃也无需回避,反倒会比在家时更亲一些。   他匆匆穿过通往后宅的垂花门,一路沿苑湖畔的回廊而行,冬阳煦暖而下,洒在平静如鉴的湖面上,凉风一起,波光粼粼,浮跃在空中,如点点金光镶嵌在碧色琉璃中,耀得人目眩神迷。   湖对岸有两个小小的身影,缓缓步行,后头一丈之遥跟着一群乌压压的下人,亦步亦趋。   想也没想,他便朝那头过去,而那两人似乎也瞧见了自己,相随着向自己这处而来。   果然是阿姆与阿姊。   礼王妃当先迎了上来,欢愉的音调响起,又消散在空中,“察罕!”   她一身石榴红遍地锦皮袄,镀上一层阳光,行动时如明艳的一团火似的,烧得人心头也是一阵火热,笑时一双眸子也弯了起来,盈盈似水光,生性飒爽英姿,模样儿却如花月照影,也难怪曾经礼王见了一面便心心念念,当下便娶了进门。   后头老夫人步子慢些,端端稳稳踱了过来,虽称作“老夫人”,实则一毫儿也不老,即使与夫君共同养育了五个子女,现如今也不过四十年岁,添了一层富态,依稀能瞧见当年秀美的姿容。   察罕也是欣然,过去扶住她,就地执了个亲礼,“母亲万安,愿母亲洪福齐天,福寿永享!”   “快快起来!”老夫人笑容盈面,攥住他的手,在他面上细细打量,心疼道:“我儿瘦了些……”   老夫人在扈尔扈,一年不过来盛乐一两回,而察罕自十三随后,常年东征西跑,回部族的时日更是屈指可数,总不得在母亲跟前尽孝,此时一见,自是格外惊喜,然却有些……   果然,礼王妃开始打擦边球,“这皮小子整日价跑来跑去,也没个娘子照顾,自然是瘦的!”   “阿姊!”他恼着脸低喝。   然而一语道中老夫人心事,她叹了口气,道:“去年问你,你说未相中任何人。那此一年如何?”   察罕心道,我这一年就没见过几个女人,何来相中?   若说唯一一个看的顺眼的,恐怕也就阮小幺那小丫头。   他脑袋里不由自主地想着她平日里嬉笑怒骂的模样,面上便瞧着有些呆愣,看在那两个妇人眼中,正是一副被点中心事、心虚逃避的模样,越发可疑。   两人对望了一眼,礼王妃敲了敲他的脑袋,“小子,想谁家大姑娘呢!”   察罕瞬间回神,却不知何处生了些赧然。若阮小幺在此处,说不准会怎样笑他,竟然想……想出了神。   他拍开礼王妃的手,“阿姊莫闹!”   第八十五章 大龄剩男察罕   礼王妃笑着收回手,转眼瞧见老夫人的面色不大对劲,也不似先前那番喜悦的模样,隐隐也猜到了所为何事,便打了个圆场,扶着老夫人,道:“阿姆,如今天冷,咱们还是回去暖和暖和吧!”   老夫人应了声,又笑了笑,拍拍她的手,向察罕道:“还不跟着?也与我说说这一年你南北征战的事儿!”   察罕飞一般应道:“儿子遵命!”   身子跟了上去,只是一颗心有一刹那却吊了起来,没错漏方才老夫人面上的不渝,他想了半晌,也不知为何,忽又暗想到了一个念头。   阿姆以往来盛京,都会着家使先通报自己,若知晓自己不在盛乐,也不会白跑一趟,从未像此回这般,一声不吭便过了来。况且,她怎知自己这两日会回来?或者有人通风报信?   可究竟是为何,他也不得而知。   然而所为何事,很快自己便一清二楚。   老夫人携着一双儿女回了暖阁,自己坐了上首,环视一遭,满意地点了点头。   暖阁坐于将军府后宅深处,门窗俱朝南而设,地底通着火龙,各处摆设装点,皆是依照她的喜好而来。事实上,整座暖阁便是为了老夫人准备,察罕生性不畏冷,家中也没甚女眷,自然用不上这处。只每回老夫人来时,便将火龙烧着,屋中便温暖如春,兼上下人准备好的熏香,更是令人心醉。   察罕捡了张凳子刚坐下,便听老夫人道:“此次随大皇子征沧州,不知有何新鲜事?”   “无甚,没意思得很。”他随口道:“大宣皇帝都挪走了,沧州就似一座空城,得了也没甚好处,只留了吉骀带兵驻守,估摸着待迁些人过来,再将大宣的人户查清后,就要回来了。”   “瞧你说的简单,怎么着也要个一年半载吧!”礼王妃笑道。   几人坐定,下人们便端上时新瓜果并果脯点心,察罕拿起一块肉牙枣一口吞下,正觉有些饿,便捧着果脯碟儿一个个捻来吃进了肚,而老夫人只是扫了一眼,便皱眉道:“你往日里在家,下人们就弄这种糊皮儿东西糊弄你?”   他闻言向食案上望了过去,一碟碟一盘盘摆的整整齐齐,有各色果圈儿、香药、霜蜂儿、河阴石榴、芭蕉干、漉梨等等,数十种摆在碟儿里,精巧可爱,怎么也看不出她嘴里说的“糊皮尔”东西。   只是老夫人想起个话头子罢了,拿什么都能说出理来。   她身边伺候的丫鬟出屋便去叫人将这些个点心都收了去,正换上好的,察罕吃空了一碟子,也不说话,等她开口。   果然,老夫人后又道:“也就是你常年不在家中,这将军府没个当家娘子,下人们就松懈了,即便你回来个一两日,拿些凑合用的来糊你眼儿!”   他将最后一碟儿粉榛子留了下,满心的不在乎,“不是还有额鲁讫么!”   额鲁讫以前是在扈尔扈老宅中管事的,后自己分府于盛乐,老夫人便将他给了自己,在这处总管,有他照看着,凡事都不必自个儿操心,省了不知多少事。老夫人对他也是放心的很,然而此刻总要驳上一驳。   “他老了,凡事也不能样样掌眼了,”她不以为然,道:“况且,若不是他管束着,我怕你这将军府都要被那些个背地里偷油的奴才搬空了!”   礼王妃在一边吃吃的笑,这才接了一句,“你也老大不小的,赶紧趁回来这些时日,找个中意的人儿,带给阿姆看了,她也就放心了!”   察罕道:“什么老大不小,我才虚年十八!”   “嗬,瞧你说的!”礼王妃道:“你若再这么不上心下去,还不知要过几年才能找到个好的!”   两个女人你一来我一回地说着,察罕满心无奈,叹道:“婚姻之事又不是儿戏,哪能说找就找?逼死我也是无法的!”   老夫人悠然品了口茶,这才道出了心中本意,“我听说,你此次回了盛乐,没待上几天又急急匆匆地去了沧州,这才再折回来的?”   “是,上回走的急,还有些事项未交办完,因此再去了一趟。”他答道。   “哦?”老夫人稍稍敛了笑意,看向察罕的眼中除了关切,又添了一抹审视,“是何事如此关紧?不是还有人在沧州么?”   他沉默了片刻,心中了然而悟,老夫人问到如此地步,想必在哪里听到了一些风声。   坦古被抄家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整个图图喀什部在皇帝跟前都没了脸,而至于他被杀一事,有大皇子刻意袒护着,朝中上下多半只听闻了个毛皮大概,并无几人知晓内情,似老夫人这般,自然是不清楚这来龙去脉,就算清楚了,也是不在乎的。   她在乎的从来就不是朝中政事,而是儿子的心思。   “军中之事,阿姆何时如此感兴趣了?”察罕避而不答,反笑着问道。   礼王妃在背对着老夫人的地方,偷向他眨了眨眼睛——有猫腻!   女人家的直觉总是这么准,他一个粗汉子,几乎是想瞒也瞒不了,无奈勾了勾嘴角,还好没什么内宅之事,否则他要被烦死。   老夫人与他说了一炷香的功夫,兜来兜去,绕了半天,也没见察罕吐露出一个紧要的字,便摊开了话头,也不再打哑谜了,径直道:“我此次来,自然是知道了一些事,否则这大老远的巴巴过来,只为了瞧你对我吞吞吐吐么!”   察罕:“……儿子洗耳恭听。”   老夫人瞧了瞧身边的礼王妃,后者便接了她的话,问道:“听说弟弟此次回程,带了个姑娘回来?”   “哪里的事!”他心中一惊,连连否认,“额鲁讫也瞧见了,我统共也就带了普兰他们八人,里头就纳仁一个姑娘!”   “你休要糊弄我们娘儿俩,我既如此说,必定是听知晓了一些,总不会空穴来风。”礼王妃道。   姐弟俩从来比阿姆更贴心些,这话听在察罕耳中,便是她告诉自己,阿姆已然晓得了此事,你若真有不愿说的,赶紧换个理由搪塞,别有的说没的,阿姆可不老也不瞎!   察罕知瞒不过去,眼巴巴望着老夫人,半晌,又只得不情不愿承认道:“是有个姑娘。”   “哎呦!”礼王妃轻呼了一声。   连老夫人也是有些惊诧,没想到普兰来的信上竟是真的,忙问道:“究竟如何,赶紧说与阿姆!”   在老夫人跟前儿,他不想扯谎也要扯谎了。   “儿子,阿姆知你大了,有自个儿的心思,”老夫人见他沉默,开始打亲情牌,柔声道:“阿姆又不是那等不明事理之人,若你真有中意的姑娘了,与我们说一说,将人带来瞧上一瞧,门户低些不打紧,只要是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就成了,有甚好瞒的?”   这话不是诳他,是出自老夫人本心,扈尔扈部被称为“雪山下的珍珠”,不止是水草丰茂,更是因部族之人心气宽广,平和为善,她是个土生土长的扈尔扈人,对于门户之见嗤之以鼻,在自己看来,罕多木家已经够高门大户的了,若再往上找,难不成要娶公主?   部族传统,男子只能娶一妇,她心疼儿子,自然要依他中意,只要是平人,就算是小门小户,又有什么要紧的?大不了成婚之后,他们多提携提携新妇娘家就是了。   第八十六章 小屋里的龃龉   能想到如此地步,老夫人觉得,自己简直过于通情达理,也不知哪个姑娘家有如此好的福气,嫁过来又有夫君爱怜,又有姑婆疼惜!   无奈事不如人愿,察罕一句话便将她所有的念想打空,“是有个姑娘,不过不是什么中意的人,是事关朝中要事的。”   “朝中要事!?”她竖着眉提高了声调,很是不满,“哪桩朝中要事还让你送了个姑娘回来?”   察罕揉着额,满心无奈。   他本可以与他们讲清坦古之事,不知为何,一想到此时便心中发堵,丝毫不愿意让老夫人知晓。即便是在北燕,女子名节仍是至关重要之事,其他人不提起,他又怎会与她们说起阮小幺的遭遇?   每每想来,他还是会懊丧得不知如何是好,心里头恼怒,恨不得将坦古的坟刨了,鞭尸完再去喂狗!   “想什么呢?这脸子拉的……”礼王妃轻声打断他的思绪。   察罕扯出一个笑,“无甚。”   “阿姆,”他开始好言相劝,“若儿子遇着中意的姑娘,定然带回来给您瞧,只是此事风马牛不相及,您就别难为儿子了!”   老夫人简直要为他操碎了心,只觉脑袋上一半白发都是为这个儿子生的,没奈何,只得任他搪塞。半晌,她重重叹了一口气,道:“你也就糊弄我罢了……罢罢罢,此事我也不管了,不过有一件,你得依着我,否则,我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好的!”   她面上又浮现了一抹惆怅,看得察罕与礼王妃一阵不忍。   又来了……   “明日我便下帖子,邀些京城相熟的闺女来赏梅,你与我一同去。”老夫人道。   去年是春朝节赏花,前年是秋狩围猎,她足足请了有几十位京城贵媛——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然而察罕愣是一个都没看上。   礼王妃一方罗绣锦帕轻捂着唇偷笑,察罕苦着脸,不情不愿应了下来。   老夫人这才微微笑了开来,点点头,又与他们拉起了家常。   一干下人立在暖阁外,虽听着屋内笑语连连,却未有敢松懈放肆者,只侍立在外头,听待召唤。   几人聊一聊、乐一乐,不知不觉便过了大半日,老夫人终是觉得有些倦,问道:“几时了?”   “快申时了。”察罕道。   再过一刻便要开膳,老夫人道:“我身子有些乏,先躺会儿,今晚叫人开宴,好好为你接风!”   “家中几人而已,不用开什么宴,捡些阿姆爱吃的做了就好,儿子无所谓。”察罕笑道。   几人又笑了一会,礼王妃与察罕这才拜了老夫人告退。临走前,察罕又留了留,问道:“阿姆,可否告诉儿子,您听谁说我带了个姑娘回来?”   他说话时,神态自若,眼中有一抹孩童似的撒娇,老夫人不觉笑了笑,只道:“道听途说罢了。”   她挥手着他下去,不再说话。   察罕心知问不出什么,顿了顿,便也离了开。   外头礼王妃正在廊下等候,两个贴身丫鬟跟在后面,小心翼翼地照看着。两人一道从院儿里出去,走在路上,聊起了体己话。   察罕问她:“姐夫近来可好?”   礼王妃懒懒道:“他好着呢,没人比他更好了。”   他噗嗤笑了出来,“怎的?姐夫又惹你不开心了?”   “哪什么不开心,还不就与以往一样么!”她长呼了口气,温热若幽兰的气息在空中凝结成了一道白雾,“婆婆商议着为他迎侧妃之事,我瞧他自个儿也有些心动了。”   两人沉默了一晌,察罕见她小巧的双足踏在砖石草木边的残雪上,留下深深的印痕,仿佛在她自己心上也留下了一道灭不去的痕迹。   “我就说,你嫁个扈尔扈的族人多好,省的操这种心。”他叹道。   礼王妃眸中若水,盈盈流转,似呆了呆,又笑了笑,“没奈何,只瞧上了他一个……”   金明池畔,草长莺飞,池水青碧如流光,那人策马驰过濠梁,笑音轩朗,身形若风,却在她身边驻足了下来,自那时起,她心中便有了一道再抹不去的身影。之后,纳彩成婚,以为一生便只有两人相偎而过,却不料那人如其他男子一般,仍想坐拥齐人之福。   “日后你若成亲,定要对弟妹好,可知女子虽处处争不过男子,一颗心仍是会喜会悲的。”礼王妃道。   察罕粗声答道:“我明白。”   他若有所思,礼王妃也不去催他,只并肩走着。过了一处半掩的月门,察罕停下来,向她道:“说起来,正有一事要相求阿姊……”   “就知道你有事。”礼王妃笑得狡黠。   日色渐薄,冬风裹着凛冽之意扑向人面,将脸颊冻得一片酡红,却吹不透厚暖的皮裘,只得愈发恼怒地卷地起尘,将一池湖面都结了一层薄薄的寒冰,天际也渐渐变得阴沉,酝酿着一层水意,落下来,变成了纷纷的雪,铺天盖地。   老夫人往日里只会在盛乐呆上十天半月,此次却一足气呆了一整月——还没离开。   察罕原本想将阮小幺提出来接到礼王妃府上,着她看管,自己也放心,结果礼王妃日日往自己这处跑,几乎将礼王府当成了只晚间歇息的客栈,母女两日日相伴,今儿去大昭寺、明儿去西梅苑,时不时还去进宫拜望拜望老太后,简直比自己还忙活,阮小幺这头自然便耽搁下了。   因此,草根阮小幺又一次被关了一个月。   在这冷院中倒是比在州府大牢中要好的多,日日有人送上干净水食,虽称不上可口,至少没有发馊发霉。然而除此之外,也就没什么了。   洗澡净面什么的,做梦!   一月来,没半个人影来看她,先前外头对她毕恭毕敬的守卫态度也有了些微妙的转变,不再每日里“姑娘”、“姑娘”的叫唤,只唤作“喂”或者“哎”。   事实上,那些个守卫也纳闷着,上头究竟是什么意思,将人好端端放在这处,又连着这许多事日不管不问,只白白一日两顿饭,还要关到何时?   比她后来的女犯都已经卖了一拨出去了,这小丫头还好整以暇地杵在屋里,像尊石像一般,连找人泻火时,看着她都瘆的慌。   说起这点,阮小幺也很郁闷,她终于明白当日送自己来时那妇人说的“勾当”是何意,原来就是指这些个守卫**女犯之事。   第一回见着时,她整个人都凌乱了,有种极度厌恶恶心的感觉,那守卫竟不避人,直接将人按在地上,便一逞兽欲,对身下挣扎哭叫的女人毫不理睬,弄得烦了,便是拳打脚踢,全然将人做畜生看待。   她从一开始的极度震惊到如今的麻木不理,连自己都已经觉得心里某一处逐渐开始变得冷硬,只得安慰自己,即便她冲上去帮忙,只徒添一个沙包而已,毫无用处。   然而终究是觉得难受。   纸糊的窗纸边破开了一个小孔,呼啦啦地挤进冷风来,灌在这原本就冰冷的小屋中,冻得人一个激灵。她紧捂着被褥,缩在角落中,与另一头的三个女犯大眼对小眼。   照惯例,女犯人数至十人时,才可编为一拨发卖出去,若人数不够,便一直呆在这处,直到凑齐十人,而眼前这几个女人已经在此处呆了七八日了。   第八十七章 终于被提出来了   她半睡半醒,朦朦胧胧地想,若再过一月,还是没有人带她出去或来探望她,自己的命运是否就要与这些人一样?这几日那守卫当中一人望她的眼神已有些变化,在那些女人身上办事之事,却是死死盯着自己,那目光如跗骨之蛆,恶心地她直想将隔夜饭都吐出来。   但至少这些人暂时是不敢动自己的。   白日里那群人在外头聊天,闹出声响也不避讳屋里人,才让她听到了一些风闻。   据说那老皇帝的病好了,还是请了个大宣的神医来治好的,但那神医不知怎每日里耷拉个脸子,硬是要走,有一次北燕竟出动了御林军来拦着他,软硬兼施,又将他留了几日,如今仍在盛乐,也不知如何了。   她边听边咂摸着嘴,这神医不知什么来头,连天王老子都不怕。   莫名如何,那句“耷拉个脸子”又让她想起了十一。那小子不也是成日里阴沉沉的,医术么……看起来还不错。   难不成医术好的都这幅德行?   她咧咧嘴,摇了摇头,退回去,瞧了瞧对面那几个蓬头垢面的女人,问道:“你们见过那神医没?”   那几个女人神色呆滞地瞧着她,坐得最远的那个,甚至连眼神也没丢给她一个。   阮小幺摸了摸鼻子,呐呐道:“都没见过?我也没见过……”   另两人面无表情地转过了头,不再理睬她。   阮小幺:“……”   被无视到这个地步,她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又是一夜过去,天蒙蒙亮时,她迷迷瞪瞪地做了个梦。   梦中,自己穿红着绿,每日里有用不尽的山珍海味、数不完的奴仆丫鬟,众星捧月般被人簇拥在天上,有一个全身金光闪闪、身披甲胄的将军来到她跟前,将她娶了走,自此以后,一世荣华富贵,荣宠恩爱,享之不尽。一辈子便如此过了。   蓦地惊醒,却发现自己仍缩在冰凉的铺盖中,纸糊的漏了风的窗格外,暗沉无比,仿佛乌云都聚拢在一处,翻涌着压了下来。那破了洞的窗纸一角,偶尔落了一片纯白的雪花进来。   下雪了。   她趴到窗边,从小口儿中往外觑。鹅毛般的雪花片片飘落,委落在地面,初时瞬间融化,后渐渐透明了一半,最后终于在地上堆积了起来,白茫茫一片,又将所有人的痕迹从地面上抹了去。   那几个守卫呆在廊下,生了个炉子,不住地搓着手,边哈气边咒骂:“这几个臭娘儿们在里头舒服了,咱们哥儿冻得要死,娘希匹的!”   几人边抱怨着,不时还跳跳脚,暖和暖和,正聊到兴头上时,院外起了些动静。   “嘘、嘘——”当中一个忙呼人停下来,几人俱都直了身子,微微探头向外望去。   阮小幺也睁大了眼,心中微动,难道是察罕派人来了?   那脚步踏着枯枝新雪,匆匆的进了来,步履刚健,戴着斗笠蓑衣,瞧不清面容,到了几人跟前,问道:“里头是否有个叫阮小幺的姑娘?”   这声音……有点耳熟啊?   她正苦苦思索哪里曾听过,便听一人答道:“是有一位,您……”   来人不多言语,从怀中掏出了个黒木的牌子,边缘勾勒着一条金银交错的蛟龙形状,那几人一见,慌忙跪下,行了一礼。   当中一人匆匆拿了钥匙,将屋门打开,陪着笑道:“大人,小的这就将人提出来!”   阮小幺早退回了角落中,怎么看那人也不像察罕派来接她的。   “阮姑娘,有人来接你了!”那守卫道。   那人站在门口,也瞧见了她,微微招了招手。阮小幺心生疑惑,不由道:“你是……”   他取下斗笠,露出了一张微黑瘦削的面容。   “……鲁哈儿?”她一愣。   这不是往日在将军跟前转悠的亲兵么?   “快些,将军还等着你!”鲁哈儿道。   他口中的“将军”,自然是大皇子兰莫了。   没等到察罕,到将大BOSS等来了,她欲哭无泪,磨磨蹭蹭地问道:“将军大人安好?他叫我作甚?”   鲁哈儿等得不耐烦,径直来拽了她的胳膊,拎小鸡似的将人提了出去,边往外走,还边掩鼻道:“这身上怎的这么臭?”   你试试一个月不洗澡臭不臭!她怒瞪他。   “究竟找我做什么?”她挣脱开鲁哈儿,问道。   后头的守卫见她终于被带走,锁了门,将二人送至院门口,这才回廊下继续呆着,而阮小幺出了院门,便一步也不肯动弹,非要问个清楚再走。   鲁哈儿对她没那么好耐性,只冷着脸道:“走不走?”   阮小幺叫道:“我知你要做什么,不就是去见将军么!如今我什么也不知晓,到时见了他,一通乱说,将军把我砍了是小,连带着对你估计也没好脸色!我就是鲁哈儿一生黑!……”   他不理会他奇奇怪怪地言语,居然直接提了她后颈的领子,生生将人拖了走。   阮小幺:“……”   她知道这人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瞧着这副模样就来火!   “我身上这么臭,万一熏着你主子怎么办?”她故意将胳膊伸到他面前,道。   此话一出,鲁哈儿还真停了下来,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遭,嫌弃道:“真是脏。”   阮小幺对他的打击已经免疫了,只笑眯眯地望着他。   鲁哈儿只停了片刻,后便道:“我只将你带去,之后听凭将军吩咐。”   于是又将她拖走了。   阮小幺:我恨你!——   两人出了大理寺的刑院,迎着纷扬的大雪,在地上留下了两排深浅不均的脚印,不久,又被落在地上的雪片所覆盖,没了踪迹。   走了一里左右,鲁尔哈带着她拐过当日来时的街角,在到国师府附近时,将斗笠盖在了她头上。霎时间,阮小幺眼前一抹黑,只瞧得见地上的一片白。   “你做什么?”她不满,便要将斗笠掀起。   鲁哈儿一只手压在她脑袋上,五指山似的,任她怎样掀也掀不起来。并不看她,却瞥了一眼那国师府。   阮小幺自暴自弃地松了手,咕哝了一句,没奈何,只得跟着走了。   过了国师府,鲁哈儿的马便系在一棵胡杨畔,正踱着四蹄,不时打着响鼻,甩下身上的雪。   他上了马,又要强拉她上去。   阮小幺连连后退,“我我我……我就不上去了!”   鲁哈儿那粗眉一竖,又要瞪她,“上来!”   她满面惊慌,瞧着脚边那健硕的四蹄,便不由自主地想出了它们踩在自己身上时的情景,咬着牙,死也不肯上马。   他气急,又下了马,在阮小幺的惊呼声中,将她扛了上去,沙包似的摞在了马上,自己坐在了后头,一驱马鞭,那牲口便“得儿”、“得儿”地跑了起来,欢快地撒开蹄子。   被横码在马背上、肚子顶着鞍的阮小幺青白着一张脸,不知是吓得还是疼得,胃里的酸液都搅动在一起,欢腾着想要涌上喉头,而如今满眼都是四只抡着转的蹄子,要多快有多快,后头那人还不时按着自己,免得她歪了身子妨碍到他。   这简直是残暴中的残暴之王,再没有比这个更残暴的了!   她晕晕乎乎想了这一个念头,便再也受不了这种惊恐刺激,一翻眼便昏了过去。   鲁哈儿跑了一段路,拍拍她:“喂?”   第八十八章 将军大人   手下如一滩温软的肉,毫无动静。   “喂!”他一手勒着马辔,又叫了一声。   这聒噪的丫头还是一声不吭。   “看来是昏过去了……”他喃喃念道,“驾”了一声,便又跑远了。   阮小幺是被掐醒的。   她鼻下人中那块被人掐得生疼,迷迷悠悠醒了过来,一双眼刚睁开一些,便听一个姣丽的女声叫道:“她醒了!”   老娘还没全醒呢……她抱怨地想着。   整片肚子——上至胸腹、下至小腹处都隐隐地一抽一抽的疼,头也有些晕乎,她不舒服地咕哝了一声,终于睁开眼。   头顶便是一颗姑娘的大脑袋,眼巴巴地望着自己。   “我就说她醒了嘛!”大脑袋眯了眯眼,又转过了头,向后头道:“那便禀报主子吧!”   后头响了一道声儿,伴着“哒哒”的脚步声,走远了。   阮小幺低眼朝下看了看,这姑娘终于将手从她的人中处收了回来,纤柔如倒葱似的五指,涂着大红的蔻丹,指甲比自个儿的小指节还长。   她突然觉得自己的人中好疼。   “怎样?哪里不舒服吗?”大脑袋离远了些,便回归了正常,一眼望去,面容其实挺清秀,眼也比一般的北燕人更深一些。   阮小幺扯了扯嘴角,“我身上脏,姐姐请离远些。”   她笑道:“无妨,已替你洗净了,足足换了三盆水呢!”   她比了三根手指,三片通红的蔻丹便在阮小幺眼前来回晃了晃。   阮小幺:“……哦,那真是谢谢姐姐了,麻烦姐姐了。”   “不麻烦、不麻烦!”她道:“待会要见主子的,可不能失了礼!”   阮小幺捂着小腹,缓缓坐起来,环视了一圈,屋内敞亮,借了窗外白雪皎洁的颜色,自己正睡在一张暖塌上,旁边是妆台、绣奁、桌椅等物,皆小巧精致,靠窗的一边还摆着一方绣了一半的丝绢,用案紧紧绷起,是个荷花的纹样。一瞧便是女儿家的闺房。   “我这是在哪?”她茫然问道。   “当然是我的屋子。”那姑娘道。   阮小幺不着痕迹打量了她片刻,这女子约莫二十上下,仍梳着姑娘家的发式,眼中笑意盈盈,不似作伪,令人心生亲切。   她又问道:“姐姐怎么称呼?”   “我是纳仁海珠,叫我纳仁就好。”她道。   阮小幺:“纳仁姐姐……”   不知是个姓还是什么,听起来挺普遍的?   纳仁海珠又道:“鲁哈儿也太粗鲁了,居然将一个姑娘家扛在马上,还好你看着弱,身子骨还挺好,否则这么一路扛着回来,小命都要去了半条儿了。”   阮小幺呆在那里,心中泪流满面。   榻上的暖意并未随着人的动作而消散,一如之前,带的整间屋子都暖意洋洋,她被换上了一件月白色的中衣,下榻时,纳仁海珠拿了条秋香色挑灰青碎花长袄给她,穿在身上大了一些,下摆也长到了膝处。   纳仁海珠道:“这是我前两年的衣裳,如今穿着有些小,姑娘你将就着穿。”   阮小幺笑着道:“谢谢姐姐。”   不一会,禀报的丫头回来了,道:“主子让姑娘过去呢!”   她听得云里雾里,“你们的主子是……”   “主子就是主子,哪有什么你们的我们的?”纳仁海珠拦住她的话,道:“主子便是大皇子殿下。”   ……好吧,她就应该想到是将军大BOSS的,可是好端端的他把自己弄过来作甚?   纳仁海珠轻拍了拍她,“快去吧!”   她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前边儿那姑娘已拉着她道:“姑娘这便与我过去吧,休要让主子等急了!”   主子个个都是娇贵的,多等上几秒钟都要跳脚!阮小幺在心里吐槽。   她被那丫鬟拉着向外走,回头,见纳仁海珠在屋门口轻挥了挥手。   纳仁的屋子在丫鬟大院儿中,是朝南的首间,想必她在下人中的地位也不低。院儿中栽了些植株,如今大多只剩了光秃秃的杆子,仅有的一些梢儿上还顽固的附着几片发黄的叶子,雪仍未止住,天色阴沉,而在雪色映衬下,周遭却比平日里更晃亮一些。   两人出了院儿,径直朝东首的主院而去,一路上遇着一些巡卫军,皆相互行上一礼,便各自离去。   “姐姐,大皇子叫我去有何事?”阮小幺问道。   那丫鬟摇了摇头,“我们做下人的,主子的事哪能过问呢?”   也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总之问不出一句话来。   前些日子在军营中,每回见那将军总有一种提心吊胆的感觉,前一刻还见着他面上的笑意,下一刻便又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心思,简直比女人还难琢磨,本想着除了军营,与这人再也没有交集,哪料到此时莫名其妙的叫她去,又要见着那张寒冰似的脸……   命运多舛可不就如此?   那丫鬟带着她走七绕八弯,终是到了一间院落外,向把守的下人细声说了句,便将她带了进去。   抬眼便望见主屋门联上提着“静心”二字,原来不是什么主屋,却是间书斋,瞧着倒雅致,怎么看也不像那浑身似坚铁一般的将军呆的地儿。   外头鲁哈儿正候着,瞧见两人过来了,进去通报了一声,后出来道:“她进去就行。”   他指着阮小幺。   那丫鬟行了个礼,看了阮小幺一眼,便出了去。   阮小幺在门外踟蹰犹豫,听鲁哈儿在身边道:“进去。”   她瞪了他一眼,正要跨进门,又听鲁哈儿道:“这衣裳是纳仁海珠的?”   “嗯。”   “走时记得还给她。”他也不看她,又添了句,“穿你身上真是丑。”   阮小幺:“……”   她回头盯了他一眼,忽的勾唇微笑,道:“那穿纳仁姐姐身上想必很好看?”   “那是自然……”他刚说完,蓦地转过头,发现阮小幺正一脸了然的笑,高深莫测。   鲁哈儿装模作样地咳了声,“还不进去!”   “回去若见着纳仁姐姐,我会与她说大人的一番心意的。”她点点头,抬脚进去。   鲁哈儿:“……”别让我再见着你!   进去后一眼便瞧见了屋里小垂门后那一整排的书架,上好的大块黄檀木打造而成,上头书卷垒得整整齐齐,半旧不新。往右是一张八仙桌,两边各置一张太师椅,桌上布了一方棋盘,正摆着残局半张,壁上挂着一副落日河山图,草草点染落笔,却已透出一股金戈雄浑之象,不知出于哪位大师之手。   再往右……是一架古琴,数了一数,共有九根弦。   她想象不出来将军一手杀人、一手弹琴的模样,脑洞开得有点大。   书斋内雅致浑然天成,而天寒地冻之中,轩窗却大敞着,虽能临窗看雪,赏玩奇趣,却也冷得人发抖,至少她自己在如此寒冷之时,是无法观赏窗外的冬日之景的。   “看够了?”后头一个声音传来。   她几乎是惊跳起来,一转身,发现将军正在她身后,负手而立。   战事既毕,如今他只着了一件象牙色暗绣山水偏襟长袍,头发高高扎起,用一支偏染墨绿色的玉冠束起,更显得目若点睛、眉飞入鬓,高挺的鼻翼下是薄薄的唇,紧抿在一处。   嘴唇薄的人听说都无情,也不晓得做他娘子会不会有心理压力。她暗搓搓地想。   -------------   我已经忙得想死了,更文都没时间……   第八十九章   眼瞟到他腰下,那素简的衣袍带角上佩着金躞蹀,金石玉器,不知是个什么兽的形状。   他的眸子幽深若暗夜,本应是让人瞧得着迷,不苟言笑时,却自有一种杀伐之意流泻而出,使人无故发寒。而当他笑时……   算了,他笑不笑都够她背上发冷的了。   阮小幺学着北燕的礼,拜了下去,“将军。”   “你非军营中人,可不必叫本王将军。”他道。   她还未起身,又愣在了那里,这人怎的回来了就摆出一副皇家贵胄的模样?   兰莫神色闲适,半靠在太师椅上,一指轻叩着硬质的扶手,打量了她半晌。阮小幺则僵立在那处,任他上下巡视,只垂着脑袋,却没他那样好的兴致。   终于,他开口问道:“你是大家闺秀出身,怎会对上药包扎等事如此熟悉?”   她一噎,这都陈谷子烂麻子的事儿了,原来他还惦记着。   “我……”她想了半天,才慢吞吞答道:“不瞒将……殿下,我自小在家不受宠,也挨过打,因此对这些知晓一二。”   兰莫眉一挑,显出了一些不一样的神情,划破了眼中的寒冰,招手道:“过来。”   她离他几步之遥,不情不愿挪了挪步子。   “嗯?”他目无表情望着她。   阮小幺僵着身子,又凑前了几步。在几乎到达他脚边时,忽的被他执住了胳膊,按着转过了身。接着,散落在肩上的发便悉数被拂到了一边,露出了明净似玉的后颈,刹那间便感觉寒意攀附上了肌肤。   她几乎要毛发直竖,然而兰莫只一晌动作,便放了她,道:“怎的,这许多事日,察罕没去接你?”   他指的“接”,自然是从关押女犯的小屋中接了。   “还没有……”她不自在地退开了两步。   他微微露了一抹笑意,向她道:“无妨,你今后便在本王府中。”   阮小幺刚被他的话戳得心内沮丧,听到这句话后,整颗心都凉了。她瞪圆了双眼,直直盯着他,机械般地念道:“什么?”   便正好看到了他的笑意,双眸微眯,似融进了一湖碧水,因为她的反应而流露出的愉悦流淌在面上,融化了周身的寒意。   若是以往,她必定会觉得惊诧,这个冷心冷面的男人何时会露出这种表情?然而现在她却丝毫也注意不上,脑中只撞钟似的回荡着他方才的那句话——你今后便在本王府中吧。   今后便在本王府中吧。   后便在本王府中吧。   便在本王府中吧。   在本王府中吧。   本王府中吧。   王府中吧。   府中吧。   中吧。   吧。   。   这个男人肯定是有什么阴谋!   她心内哭喊咆哮着,一双眼死死瞪住了面前这人。   兰莫只觉得有趣,道:“怎么,不愿?”   阮小幺再一次拜跪下来,问道:“殿下此举为何?民女低贱之人,收入府中,只怕会污了殿下的眼!”   他却不再纠缠于此事,抛出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何物能比人参更固本培元?”   “哈?”   他竟然没现出任何不耐烦之意,又原话问了一遍。   阮小幺不确定道:“灵芝……?”   “不是灵芝,”兰莫眉心微蹙,摇摇头,“比灵芝更好的呢?”   比人参灵芝更好的补品?这皇子殿下究竟在想什么东西?   “……天山雪莲。”她胡诌道。   然而兰莫很快否决,“这个不行。”   他这几句话问得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阮小幺问道:“殿下究竟想问什么?”   他沉默了半晌,终于开口,“比人参等大补之物见效更快、药力更甚的物事——世间会有此物么?”   他说到后来,那深邃的眼眸中竟也浮现了一丝不解。阮小幺瞧着瞧着,便觉自己的脑回路都被这双眸子带偏了正轨,脑残地接了一句,“有啊,葡萄糖。”   一句话,便让兰莫又重新盯在了自己身上。   她木头似的杵在那里,对上他的眼神,努力拉出了个笑容。   兰莫道:“‘葡萄糖’是何物?”   “就是……”她搜肠刮肚,找到合适的形容词,“固本培元的大补之物。”   “与本王说说。”他命道。   这要说起来,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她能扯上临床的N种药品。   所幸,正犹豫间,鲁哈儿进了来,道:“玄卫来禀,叶大夫又要闹着走了。”   “玄卫”是个什么东西,阮小幺不清楚,不过听他的口气,似乎是探子什么的。   兰莫皱着眉,也没空听她胡诌了,道:“备轿马,本王带她过去。”   “是!”   鲁哈儿很快便出了去,兰莫径自转入了书斋最里头的隔间,便又仆从随侍进去,转眼间便只剩了阮小幺孤零零一人。   想来方才皇子殿下说的“带她过去”指的不是自个儿吧。   她扭了扭脚,找了张靠边儿的凳子坐下,盘算着什么时候能出去,出去后是再回那冷院还是去哪里。   兰莫很快便从隔间出来,半盏茶不到的时间,换了一套深蓝的菖蒲纹镶银丝袍子,发冠也换了玄金镂面的一个,只腰上的金躞蹀仍是原先的那个,此刻瞧来,比先前的装束严整了许多,衬得愈发身形俊拔,气势巍峨。   有一刹那,她心中想着,这便是做皇帝的料子了吧。不知这人若龙袍加身,坐拥山河之时,会是如何景致,天下间还有人能与之并肩么?   兰莫只一句话便再一次打碎了她所有的幻想,“跟着。”   阮小幺心中的草泥马又在戈壁滩上呼啸狂奔。   他只回头望了她一眼,眼中莫测,便让她乖乖消停了下来,跟了上去。   大皇子府各处规格严恪礼制,丝毫也未逾越出半步,天子崇简,府中便各处依礼而简制,占地虽大,却瞧不见一丝一毫奢华过度之象。   轿马已然在静心斋院外等候,说是轿子,实则车辕上拴着两匹黑马,银顶紫盖,轿身则是一水儿的黑色,轿檐四角各雕镂了一只四足长蛟,口中衔珠,怒目昂然,若非龙子,想来无人敢去乘坐。   兰莫并未骑马,先进了马车中,向她道:“上来。”   真是从天而降的大恩惠,简直要将她砸得五体投地,简直匍匐在坑里爬不起来。   “与殿下同坐一车,今后说出去别人都要敬我三分……”她一边咕哝咕哝,一边将横在车辙上的一张小凳勾了下来,踩在脚底,吭哧吭哧爬了上去。   鲁哈儿在后头伺候,先将帘子阖上,自己骑上马,与四名轿夫一道向府中正门去了。   车壁内里不知安了些什么,宽敞的空间洋溢着一股暖意,她靠坐在正玄色的绒布上,不动声色地将自己与对面的男人拉远了些,然而不管怎样动作,两人之间也不过离了两三尺,鼻尖竟能闻到属于这人的陌生气息,无处不在,仿佛极具侵略感,然而瞧着那人,只静静坐在对面,闭着双眼,连动也没动弹过。   她对着他大眼瞪小眼,瞪了半天,发现他也未理睬过自己,只闭目养神,便松下心来,不再如惊弓之鸟。   第九十章 神医你来了   马车行动了起来,无声无息,里头几乎感觉不到什么晃荡,她直着背不敢睡,偏过头,瞧见了皇子兰莫闭目的容颜。   其实这么看起来,这人长得还真是不错。   她更喜欢察罕硬朗分明的容貌,带着一丝野性,每回瞧见,心内都会莫名带了些悸动,而平心而论,眼前这男人英俊的轮廓中,更添了一分雍容,也许是长在皇家,云端之人,都有着如此的气势,如山如河,可清秀隽雅、更可吞云吐日。   特别是那双眸子,若是睁开,便似瞧见了一潭深不见底的池水,探到极深处,便是冷若寒冰。然而细想一想,可不就是这双眸子给这张脸添了点睛之笔么?   或许是她的目光太过火辣,兰莫缓缓睁开眼,平静道:“大宣的女子都如你这般么?”   “这般……什么?”她一愣。   “放肆。”他道。   阮小幺:“……”   垂下眼,她决定再不去看他,否则怕会控制不住地剜他一个白眼。   兰莫倒未恼,过了会,道:“此行去国师府。”   阮小幺:“恩?”   “带你去见叶大夫。”他破天荒地为她解释,“他要一种比人参鹿茸灵芝见效更快的大补之物,也许你说的‘葡萄糖’可以满足他。”   每当从这人口中听到“葡萄糖”三个字,莫名其妙地就让人有一种喜感。   阮小幺嘴角微微抽动,道:“叶大夫是……?”   “你不是大宣的人么?”他反问道。   她呐呐道:“怎么?”   “他是你们大宣的神医。”兰莫再一次解释。   她不知该如何反应,只好做出了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可惜做的似乎并不到位,倒让他微微勾起了嘴角。   一见他笑,阮小幺就发渗,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会发生。果然,他悠悠开口,“你若能留住他,便不必再呆在刑院中了。”   她颤颤巍巍问道:“若留不住呢……?”   兰莫没有说话,静静看着她,那眼中似乎闪过了一抹讥色。   “我懂了。”阮小幺木木道。   果然,酒无好酒,宴无好宴。   她纠结的抓着脑袋,“我拿什么留住他啊……又不会做葡萄糖!”   她真是嘴欠,早不跟他说什么西瓜糖葡萄糖的,不就没事了!?   兰莫却向前微凑了凑,将她的手拿开,道:“休要将发髻弄乱了,待会怎么见人?”   她五指被他捏在手心,只觉与他相触的肌肤如被火炙一般,烫的她蓦地缩回了手。   他并不在意,只道:“我自是盼你能留住他。”   罢了,便不再说话,又阖上了眼,闭目养神去了。   阮小幺屁股上如针扎似的,坐也坐不安稳,她就知道,摊上他就没好事!   然而毫无办法,只能拼命回忆起有关葡萄糖的提制方法去了。   国师府一如以往,被守卫团团把守住,只是当他们还未下车时,便听到府院里头正有些不一样的骚动。那高轩的府门也未紧紧阖实,倒露了条缝隙来。   鲁哈儿先下马,向门子道:“大皇子殿下特来见叶大夫。”   那门子支支吾吾,似乎在犹豫什么,满面犯难,只干杵在那处不动了,半晌才道:“国师不在家中……”   “殿下要见的是叶大夫。”鲁哈儿又重复了一遍。   阮小幺偷掀开轿帘一角,向外探去,将二人的对话听得分明,不一刻又听到里头传出了一个轩轩郎朗的声音:“我有你们皇帝赐的金牌,谁敢拦我!”   嗯?   她一愣,想必那便是叶大夫了?   里头之人似乎拦不住他,只得将府门开了,这下便让阮小幺看了个大概。   院里头乌压压跪着一片人,当中一个站立的身影,修长挺拔,正手持了一个牌子,面无表情。   跪在他脚边的一个婢女求道:“神医,您发发慈悲!若国师回来知晓您离开,这院儿里的下人们可都要掉脑袋了!”   那叶大夫冷道:“上回你便是如此说,我留了半月;如今又拿这套说辞来要挟我,掉不掉脑袋你们应当去求国师!”   说罢,硬是在人群中分出了一条道儿,身形如风,负气而去。   她在轿中瞧不太清,只觉这人长得周正,看了半晌,便将目光收了回来,一偏头,正见兰莫一双眼看在自己身上。   “……怎么了?”她随口便问道。   他没有回答,又转回了头。   阮小幺:这个皇子殿下的心思真难猜……   外头,鲁尔哈与那门子正说不到两句,见了如此情状,也怔了怔,便明白了过来,国师府留不住人,也没法给外人看这“家丑”呢!   他在轿外,恭敬请道:“请殿下下车!”   兰莫这才下了车。阮小幺跟在他脚跟后头也出了去,见鲁哈儿跟着自己的主子,只送了个背影给她,撇了撇嘴,又将车辕上那小凳放下去,吭哧吭哧爬了下去。   此时国师府门外已然乱成了一锅粥。叶大夫刚跨出门槛,一只脚便被一个下人紧紧抱住,一把鼻涕一把泪哀求道:“神医!求您了……!”   旁边众人也紧紧挤在外头,有抹泪的、有大声哀告的、更有想将人拦进去的,不一而足。   阮小幺目瞪口呆望着眼前之景,又抬头瞧了瞧檐下那副匾额,上头的字她不认识,不过应该是国师府……吧。   这简直像在演闹剧一般。   兰莫在门外站定,道:“叶大夫。”   早在他下来的那一刻,国师府的下人便又乌拉拉都跪了下来,原本吵杂的声音蓦地都消了音。显然,叶大夫也瞧见了这两人,面上浮起了一个似讥似讽的笑容,“大皇子。”   阮小幺在一边,几尺之遥,清晰分明地打了个照面。   好一个丰神俊秀的人物!可不正应了那句话“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他身形八尺,发如泼墨,高洁饱满的天庭下是一双暗褐色的双眼,仿佛未沾染一丝尘世的俗杂纷扰,依旧清澈如许。古人云,由眼视心,想必这人也定是个随性洒然的性子。   她听了许多人口中叫着“神医”,刚开始以为应当是个白发的老人,不想这人竟如此年轻,瞧着也才二十出头的模样,压根瞧不出“神医”的影子。   阮小幺不由失笑,若是她想象中的六七十岁的老人精,怎会在这高门大府之内闹出这么一场?   她一双眼细细打量着着他,然而他只是视线在她身上扫了一眼,便转了头。   “殿下将我请到北燕来,这就是待客之礼?”叶大夫恼道。   神医姓叶,名晴湖,本也是为母守孝三年期满,恰巧正直北燕圣上沉疴难愈,兰莫千方打探,请了他来,果然在他的调治下,老皇帝的病已有了起色,然而这人要的东西整个北燕也给不了,连兰莫自己也罕见地犯了愁。   皇上的病还未好,若他真要撒手不管,就算把人关在大牢里也是徒劳,只如今希望身边这小丫头真能如他所愿,将人留下来。   到了这一步,实则兰莫已经不太抱希望了。   ----------   昨天系统异常,搞到晚上才更,抱歉……   这周会每日双更,求收藏~   第九十一章 神医你不要那么傲娇!   这丫头年岁小,色胆却不小,此刻还正贪看神医的容貌,将希望系在她身上?   他实在不想承认这馊主意是自己出的。   这边叶晴湖不耐烦被人抱着脚,将人踢了出去,下人们当着皇子的面也不敢撒泼,只得唯唯诺诺跪伏在地上,不敢起身。   兰莫道:“可否进内一叙?”   他说的是中原话,并不在乎国师府其他人能否听懂。   叶晴湖立了片刻,延手做了个“请”字,也不等人回,当先折了回去。   阮小幺再一次屁颠屁颠跟进了国师府。   国师府中与其他权贵人家无甚不同,只是在门廊、檐角都有着同样的纹样,似一朵莲花,若仔细巡视,便发现几乎处处都有这纹路的影子。   她一边走一边想,莫非这是国徽之类的?否则也不用抹的满地都是吧。   几人到了神医住处,清幽的一个小院,甫一进去便闻到了悠悠的药香,微苦中带着一丝令人回味的余韵。她环视四周,发现院中的坛里正植着一些短小的细枝,半黄不绿,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在冰雪寒霜的覆盖下,精神抖擞。放眼望去,整个院中的植株瞧来都有些奇奇怪怪,似乎是北燕独有的一些药草。   叶晴湖先进门,道:“殿下想说什么?”   阮小幺跟在后头,刚踏进屋,后头便有人将门关了。屋中的药味更浓,靠墙跟的角落处整齐码着一排药壶,四处的桌案上也零零碎碎摆着一些草药用具,到没了搁放杯盏的地儿。   下人送上了香酥茶,只有两杯。   她眼睁睁着那女婢将酥茶端到那两人桌边,连个眼神都没给自己。   还是兰莫发话道:“为何只有两杯?”   那女婢似乎没料到他会开口,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愣在了那处,半晌才瞧了阮小幺一眼,惶恐跪下,“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端茶来。”他道。   她飞一般退了下去。   阮小幺讽在心里,卖身契都签了,这时候要来抬她的身价了。   她站在兰莫身后,听他道:“本王此次来,便将你最想要的东西带了过来。”   叶晴湖眼神一亮,径直道:“东西呢?”   兰莫指了指身后的阮小幺。   “殿下,即便你言而无信,也莫要如此指鹿为马吧!”叶晴湖黑着脸道。   这句话槽点太多,将面前两人得罪了个遍。   兰莫不在意,阮小幺却忍受不了被“指鹿为马”,脱口道:“恕我直言,大夫你在为人治病时,也是如此武断地下出结论么?”   顿时,室内鸦雀无声。   端茶的小丫鬟来了,瞧见叶大夫面上几乎要吃人的表情,又偷眼瞄了瞄大皇子冰山一般的脸,哆嗦着手,差点要哭了出来,将茶在阮小幺桌边搁好,躬了躬身便逃走了。   叶大夫那张脸已经如锅底一般黑了。   他出生杏林世家,自幼研习医药,十岁未到,医术已有小成,自十三岁出诊至今,从无一例错手,朝野上下俱是交口称赞,加之为人本性孤傲,自从三年前母丧,便再无人敢如此对他说话。   而现在这个黄毛丫头说他什么?治病之时过于武断!?   不偏不倚这句话正戳中他的痛心。   兰莫冷着脸叱道:“放肆!还不给叶大夫赔罪?”   阮小幺杵在他身边,没动。   叶晴湖如刀如剑的目光直射在她身上,半晌,轻笑了一声,“那你有何能耐,说来吧。”   关于叶晴湖,认识他的人中有这么一句话——“不怕神医跳,就怕神医笑。”   神医跳脚时不可怕,一旦他笑的时候,病人与病人家属们就要焦头烂额了。   只是阮小幺全然不知道这一点,虽感觉他来意不善,却老老实实看着兰莫,等他发话。   她不靠谱的皇子殿下明摆着不想与这浑水一起搅,欠身站起,道:“详细原由,你与叶大夫说吧。”   说罢,向叶晴湖执了个士礼,“本王便不搅扰了,告辞。”“……喂!”阮小幺目瞪口呆望着出门的某人。   兰莫回头,嘴边勾起了一抹极细微的笑容,轻点了点自己的后颈。   阮小幺:“……”   叶晴湖将两人之间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待人走后,奚落道:“还是个侍妾!”   “不,还不如侍妾,”她正襟危坐,接道:“只是个奴婢。”   他不理会她暗讽的言语,扣了扣桌沿,“说吧。”   这死丫头方才竟敢说他武断,那他便武断一点给她看!   阮小幺丝毫不知眼前这个小心眼到了极点的神医已经打定主意与她过不去,只微蹙着秀眉,慢慢说起,“人参、灵芝、天山雪莲这等……”   “没有天山雪莲。”叶晴湖打断她。   “哈?”   “那是骗人的,”他毫不留情地吐槽,“所谓北燕的皇宫圣物,药效其实与萝卜差不多……不,萝卜还可以饱腹,那几片破叶子只能给牛吃。”   阮小幺严重怀疑他是不是被人骗过。   “总之,”她跳过这一话题,继续道:“所有的天然之物,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长的——都或多或少地富含了一些我们身体中所需要的微量元素……”   “微量元素是什么东西?”他再一次打断她。   连着被打断了两次的阮小幺一肚子不满,草草解释了一遍,“就是在体内支撑生命的很小的东西。”   “支撑生命的是体内与体表的营卫之气,你若不明白便去看医书!”叶晴湖道。   “我不是中医,中医也没有那种半刻之内发生奇效的药物!”阮小幺驳道:“我现在要说的是与你所熟悉的各种医术完全不同的一个体系,请你认真听讲。”   叶晴湖木着脸,扬了扬下巴,表示倾听。   阮小幺与他比划了半天人体所需要的一些基本元素以及吸收各种元素的途径,直将一盏茶喝了个精光,还是嗓子冒火,又让外头的丫鬟端了一壶,边喝边解释。   两人围圈相对而坐,桌上铺开了一张细润腻白的纸张,阮小幺攥着一支镂雕莲荷的象牙狼毫在纸上写写画画,还草草描绘出了一具大概的躯体图。笔尖润墨太多,偶尔顺着纤软柔韧的狼毫滴落在纸上,墨迹凝而不晕,很快干涸了下来。   她在那副躯体的小腹处画了几圈弯弯绕绕,落笔写下几个不甚整洁的字样,“所以,这就是小肠的作用,它能吸收大部分的营养……”   顿了顿,又干巴巴地添了几个字,“和葡萄糖。”   她与他说了半个时辰,期间被打断了不知多少次,说完之后整个人都被磨得没脾气了。   然而叶晴湖从头到尾听完后,盯了她许久,最后道:“说得不错,只是你有何根据?千百年来的阴阳之理,便如此简单被你弃之不顾?”   他觉得,这半个时辰中从对面这小丫头口中听到的离经叛道之言,实在比他一生中听到的都要多,她是怎样道出这些东西的?   而阮小幺只是摊了摊手,道:“我没有将阴阳之理弃之不顾,同样也没有证据证明我所说的事的正确性,但你若心细,处处都可发现与我所说之理相合的痕迹。”   “口气不小,若你懂得那许多,为何只是个奴婢?”他嘲道。   阮小幺敛了面上的神情,看了他半天,直到看得人莫名其妙,才慢悠悠道:“有没有人说过你的性子很欠抽?”   叶晴湖:“……没有。”   第九十二章 医学研究会   “那现在我说了,”她拉着脸,语带怨气,“医学的进步是没有止境的,没错你是神医,你的医术很好,但你就不会对未知的医学领域感到好奇吗?我方才已经说了,我与你学的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医学体系,你为何不能放下对我的奚落和嘲讽,专注于我所说的事物上?为什么一定要驳个一二,哪怕你自己也知道这种行为分明是无理取闹!”   即使至于这人接触了半个时辰,她几乎已经将他的性子摸清了八九分,这人喜怒都搁在脸上,爱记仇,小心眼,他可以戳别人痛脚,别人却忤逆不得他分毫,唯一让她稍感欣慰的一点是,他没有仗着自己的权势打压她,到此刻为止,其实只是与她嘴上过不去而已。   但是嘴贱也是一种病,得治!   她一通话说话,瞧对方没了动静,只是那嘴角似乎轻动了动,沉默中似乎带了一些……不情不愿。   想必这话是听到他心中去了,只是面子上还过不去。   她看得心头发笑,问道:“叶大夫年岁几何?”   “二十有二。”他硬邦邦答道。   “哦……”这脾性还跟个小孩似的。   他最终不再执着于挑她的错,将注意转向她说的事,“如此,你说的‘葡萄糖’就是我所需的见效奇怪之物?”   她点点头,“见效快,但治标不治本。”   “我明白。”他道。   若一本万利,那岂不真成了神仙丹药,天下都要趋之若鹜了,还要他们大夫做什么?   天光大亮,雪色新映,覆在天地之间,染白了世间万物的灰黑枯黄,掩得脚下之路如素美无暇的天阶,瞧不见一丝泥泞与杂质。   兰莫出了厢院,便带着鲁哈儿在国师府的前厅处等候,神色平静冷凝,总管在外头亲伺候着,已派人去通禀国师,估摸着不到半刻小厮便要回,因此格外留心。   然而那传信的小厮回来后,气喘吁吁道:“圣子又开始哭闹,方才背过了气,此刻才转好一些,国师实是离不开,着小的向殿下赔罪,改日定登门谢罪!”   总管深皱的眉心都要拧成一个结,将人挥了下去,整了整衣袍,在外头道:“殿下!”   鲁哈儿开了门。   “恕小的搅扰,方才国师差人来报,圣苑中出了些动静,国师一时脱不了身,再三赔罪!”总管拜了个大礼。   鲁哈儿点点头,回身便传话于兰莫,不一刻,将总管叫了进来。   “是否为了圣子之事?”上位之人半垂了眉眼,慢慢问道。   总管跪在地上,微胖的身躯有些紧绷,答道:“是。”   兰莫又问了句,“可说了为何?”   “是……”总管犹豫了片刻,终是开口,“只说圣子又在哭闹。”   兰莫点了点头,挥他退下。待人走后,便放下了杯盏,向鲁哈儿道:“去将纳仁海珠叫来,你在这处守着,她同我去圣苑。”   霎时间,前厅中的气氛有些微妙。   鲁哈儿的面色有一瞬间微微僵硬,缓缓垂首,“是。”   他转身离去,行动并不比往常迟缓,而整个人就是显得有些僵板。   兰莫看在眼里,面色如常,只是眸中似乎划过了一丝不一样的神采——促狭。   “慢着。”他道。   鲁哈儿又折回了他跟前,“殿下?”   兰莫漫不经心呷着茶,问道:“你过完年便十九了吧。”   “是。”   “纳仁也不小了,来年开春时,本王便将她指给你,怎样?”他道。   鲁哈儿彻彻底底僵硬了。他猛然抬头看着对方,张着嘴,直愣愣站着,眼都忘了眨,似乎还在反应方才那句话。   兰莫又问道:“你不要?”   “要!”他一声斩钉截铁道。   说完,才发现自己那话中的急躁与失礼,又慌忙跪了下,这才真真正正听明白了主子的话。   他能娶纳仁了!   “谢皇子殿下千岁!”一激动,便向他拜了个郑重的大礼。   “去吧。”兰莫摆手。   “是!”   鲁哈儿似跳鼠般弹了起来,没忘记礼数,躬身退下,待出了屋,面色乐得已然要发癫了,看得外头侍立的总管一阵咋舌,不知他在里头受了什么激。   里头皇子殿下摇了摇头,挑了块翠玉青云软糕,沾了一些,便放下手,又想起了阮小幺。   不知她与那叶晴湖此刻怎样了,这丫头仿佛见着自己便发憷,他不在时,场面也许会好看些。   叶大夫若真留得下来,自然是自己的一大助力,若留不下来,之后的事也不必太过操心,反正皇帝还有好几年可活,几年的时间,够他铺排好一切了。   他从未想过,自己还能有什么其他的路可走。   纳仁海珠很快便到了国师府,并未进去,而在外头等着,鲁哈儿来通禀时,一张脸黑红偷着一丝油光水亮的红,不知遇着了什么好事。   “你在此处候着,若人出来,速派人禀报与本王。”兰莫道。   鲁哈儿答得响亮,“是!”   他将主子送到府门外,那处正停着来时的轿舆,一旁的枣红色骏马上,正坐着清秀可亲的美人儿纳仁,见着来人的身影,忙跳下马,拜向前行礼,“殿下!”   “走吧。”兰莫道。   日正近中午,国师府天字的厢院中,阮小幺与叶神医仍在“讨论”那见效奇快的葡萄糖。   她气息蔫蔫地伏在桌边,向叶晴湖道:“我说了八次了,我也不太清楚那玩意儿怎么合成,真的……”   原本在超市可以买来材料自己制作,但如今这奇奇怪怪的地方,她上哪买材料去?   叶晴湖却不能理解也不想理解,道:“你方才言之凿凿,必定是已然有人制出来了这物事,就算你不知,你带我去见他不就行了!”   他极具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锲而不舍在她左右嗡嗡嗡、嗡嗡嗡。   阮小幺恨不得将这只巨型苍蝇堵了嘴,瞧着他一副遗世旷然、出尘隽雅的模样,哪晓得内里就是个死学术狂,不将事情翻个底朝天不罢休,她肚中墨水再多,也经不住如此之问,恐怕不到两天,连身世经历都要被他问出来了。   她算是服了他了。   “知道此物的人都死了!”她没好气答道。   叶晴湖问道:“为何?”   “因为犯了天机!”   “但你知晓。”他一针见血。   “是啊,我知晓,所以我命运多舛。”阮小幺胡诌道。   “无妨,”叶晴湖却坦然应之,“你已然福薄,我也无亲无故,即便天谴也损不了什么。你只管将知道的告诉我,余下的我自己来做也无妨。”   他说话时风淡云轻,没有丝毫悲意,甚至连神色都是认真的。阮小幺不由愣了住,她以为像他这种性子,都是锦衣玉食、众星捧月惯出来的,便自然觉得这人必是身世不错,哪想却也是个孤家寡人。   “那……你娘子呢?”她问道。   叶晴湖很是不在意,“我还未娶亲。”   “嗯?”阮小幺一惊,有些诧异,“你之前说你已二十二了吧!还没娶亲?”   “怎的?”   她呵呵,胡乱应付两句,盖了过去,心中暗想,果然,死学术狂都是讨不到老婆的。   正想说什么,却见叶晴湖望着她,又低下了头,去看那“人体解剖图”,片刻后,又抬头瞧了瞧她,微微皱了皱眉,仍是低了头。过不到半刻,再一次抬头看她,细细在她面上打量了半晌,直看到阮小幺心中发毛。   “你看什么?”她问道。   ---------   第一更奉上~~~   第九十三章 涟漪又起   叶晴湖却依旧望着她,问道:“我们是否在哪见过?”   阮小幺:……在问完亲事过后问这句,真的好嘛!?   “真是蹩脚的搭讪……”她嘀咕,不去理睬他,理了理思绪,打算继续向他解释什么葡萄糖。   然而叶晴湖用笔杆点了点她,“抬起头来。”   “啊?”   “抬头!”他道。   她躲开那支笔,莫名其妙抬起头,对他对视。   他又命令道:“笑一笑。”   “公子,你在**奴家么?”她木着脸。   叶晴湖毫不理睬,“笑一笑。”   阮小幺抽了抽嘴角,扯开了一抹笑。这回他在对面细细看了,又拧了眉冥思苦想,仍是想不出个头绪。   “好了,”她敛下笑容,敲敲桌面,道:“你还要不要听了?”   他摇了摇头,“算了,你说吧。”   于是,两人再一次开始了无休无止的争执与商论。   若是以往,阮小幺一定会感动,第一次出现与帅哥首次见面便聊得热火朝天的局面,然而现实太过残酷,上天送了个帅哥到她跟前,却不是用来观赏的,而是个为了激励她复习功课的教导主任。   她这么一进屋,便从早待到了晌午,脑细胞耗死了一大片,饿得前胸贴后背,终于忍不住对他道:“叶大夫,我体弱,不可长时间耗心神。这样吧,明日我再来,如何?”   她下了告辞令,叶晴湖显然却不愿下逐客令,继续道:“把这个‘枯草杆菌’与我再说一遍。”   阮小幺:“我真要告辞了。”   “我还是不太理解,你能不能做个……什么镜来着?也好看一看到底是个什么物事!”他比划着。   “显、微、镜。”她道。   “嗯,对,”他点点头,道:“如此,我也可将这些药草置于‘显微镜’下,看个究竟了。”   阮小幺:“告辞。”   叶晴湖正要去拿他想说的药草,刚抽出一根,便见她已拉开了门,大步向外走去,大有走入光明,将黑暗弃之身后而不顾的风采。他连忙过去将她拽了住。   阮小幺回过头,僵着脸,低头望着他的手,“公子,男女授受不亲。”   “你不是北燕人么。”他道。   她真想呵呵他一脸。   “北燕人长得是这样的——”她气急败坏地在自个儿脸上比划来比划去,又道:“就算老娘是北燕人,那照样是个女的,那也是男女授受不亲!”   叶晴湖微微地放开了手,好言劝道:“怒伤肝,还是心性平和点为好。”   “托福,我身子骨好得很!”她怒道。   院儿外头听到动静,已有下人微微露了个脸,以示全备。阮小幺毫不客气一拱手,“明日再见!”   说罢,便奔向光明了。   叶晴湖在后头喊道:“明日卯时,我等着你!”   外头一个丫鬟进了来,小心翼翼问道:“神医可要用小食?”   他挥了挥手,“罢了,再过片刻。”   丫鬟应了声,退下了。   兰莫走后,鲁哈儿便出了前厅,在天字厢院的回廊尽头处等待,瞧见阮小幺大步流星的身形时,便走了出来。   “怎样?”他问道。   阮小幺三两步走上前,道:“神医让我明日午时再来。”   鲁哈儿只是随口一问,并不指望她能告诉自己什么好结果,却在她回答了之后,惊了一回,怀疑道:“果真?”   “骗你作甚。”她道:“神医对我很满意,还说如我这般学识高众,不应只当个奴婢。”   虽然原话是——“你懂的那么多,还只是个奴婢”。   鲁哈儿扫了她一眼,却罕有的没说什么,若是以往,恐怕他早奚落起来了。   阮小幺有好些不习惯,见他面上如古井无波,眸子中却比往日更有神采,仿佛捡到了什么天大的好事,精气神儿都好了一倍,不禁纳罕问道:“天上掉钱了?”   “嗯?”他没听懂。   “还是掉美人儿了?”   这句听懂了,他本应当怒瞪回去,道声“什么乱七八糟的”,然而此刻却正被话头砸中,也无意反驳,只又扫了她一眼,道:“在这处等着,我去去就来!”   说罢,自个儿先走了,那背影瞧着轻快迅捷。   阮小幺吐槽,“真是如疯一般的男子……”   不一刻,鲁哈儿便又从离开的拐角拐了过来,道:“先等着。”   “殿下去哪了?”她问道。   “殿下去哪还用与你报备?”他反问。   三两句话又现了原形。她撇了撇嘴,与他一道站在回廊尽头处,瞧着不时走过的下人与侍卫。   枯坐着干等,时间便过得又慢了些,好容易日头爬向了西,却渐渐回了一些光照,不再如晨时那样阴沉,然而左等右等,总不见人来报皇子殿下的到来,她随意找了个石凳坐下,靠在廊边,托着腮,不觉困意连连,支着手的脑袋便不自觉向下沉去,又微微惊醒,再次向下沉去,小鸡啄米一般,没个醒时。   最后天色渐阴,身遭感觉到冰寒的凉意之时,终于有人回报,“大皇子殿下回了!”   国师府正在圣苑到大皇子府的途径之路,兰莫回时,可顺道来带两人走。此刻,二人终于等到他到来,刹那间阮小幺的瞌睡虫飞了个精光,精神抖擞地跳起来,拉着鲁哈儿便要赶紧回去。   鲁哈儿将她的手拽下,“别拉拉扯扯!”   “都快冻成冰棍儿了!”她抱怨道,也不晓得为何他们不去屋中等候。   然而两人一路赶到正门时,却不见那银顶紫盖轿舆的踪影。   阮小幺东张西望,问方才来报话的小厮,“人呢?”   “兴许殿下要慢些。”那小厮道。   于是几人又在门外等了半晌,直到国师府门前挂上了红珠络的灯笼,终于见一人遥遥跑来,却又是个小厮。   “殿下来了没?”阮小幺问他。   那人答道:“殿下着二位先回,他不刻便回!”   阮小幺:……   她从日中等到日晚,就等来了这么句话,饿都饿得半死了!   鲁哈儿却让人将马牵了来,道:“走吧!”   于是,当晚,阮小幺又被这“疯一样的男子”卷在马上心惊胆颤带回了皇子府。   阮小幺前半段路坐在鞍座前边儿,后半段路坐在鞍座后边儿,若马肚子上有口袋,恨不得要往那坐一坐,当一马二人到达偏门之时,鲁哈儿几乎是把她一脚踢下去的。   守门子的护院正睡着,朦胧半醒之间开了门,迎了两人进去。   女院儿分两处,前院一处、后宅一处,前院多是一些婆子、粗使丫鬟,后宅的多是主子跟前的丫鬟,专为伺候女眷。兰莫尚未有正妃,却已有了一个侧妃,然而府中大小事务,也不由她管,内宅之事,以往向来摊派到几个大丫鬟身上。   而分管院儿中各住处的,便是纳仁海珠。   好巧不巧,此时纳仁也不在府中,阮小幺该归何处,便没了主意。   鲁哈儿向来只在大皇子跟前伺候,对内宅之事一窍不通,偏生见不得阮小幺大晚上还在府里头闲逛,便在后宅丫鬟院儿中指了个住处与她。   “我记得这处前不久空了,你便歇在这处。”他命道。   他在院外,叫了个丫鬟来,自己不好进去,便让那丫鬟带着她,又道:“隔间便是纳仁的屋子,一应事物,待她回来后,也好与你周全。”   阮小幺还暗想着这人嘴厉心细,跟着那丫鬟进去,结果不明不白地便被他坑了。   当然,鲁哈儿总无心便是了。   ------   第二更…   第九十四章 锦绣香玉   向来后宅之中除了主子便是丫鬟顶天,侧妃性子弱,从娘家带来的几个丫鬟便厉害了起来,一多半向纳仁海珠要了院儿中最好的几间,只有零零星星的几个那屋子还是朝北的,冬日里虽有火盆,总不如南面暖和,正巧前个月当中有个出府嫁了人,南面的一间屋空了出来——便是阮小幺被带去的那间。   因此她来府中的第一日便招了一帮子女人的恨,只为了一间屋子。   那丫鬟也不回头,带她到了屋那头儿,将灯笼挂在一边的壁钩上,道:“姑娘请。”   里头一应事物都安置得妥妥当当,不大宽,却挺深,被一副简致的小帘儿隔成了两小间,里头便是一张榻,衾被也是洁净的,想是刚被人换过。   “有劳姐姐!”她微笑了笑,行了个礼。   那丫鬟没想到她如此,愣了一刹,忙摆手道:“姑娘莫要如此!”   自己只是个三等丫鬟,这姑娘瞧着清灵标致,又是被鲁哈儿送回来的,指不定与主子就有什么关系呢!哪能向自己如此行礼?   在这府中,需时刻记得谨言慎行,若依着自己的性子咋咋呼呼,说不定哪天便会得罪什么人,到时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当然,最重要的,是有眼力见儿。   什么人该捧、什么人改踩、什么人该远远地托着,这都是门学问,想在这权贵内院中生存下来,必须要学会这些东西。   阮小幺仍在打量着周遭,回过头,便捕捉到了那丫头眼中刹那间划过的一丝情绪,不知在想些什么。   果然,对方将门儿半掩了,轻声在她旁边道:“姑娘,入夜了有人看管着,一时起不了乱,到了明日,你可得注意些,别惹了上头的姑娘们!”   她这话已是说到地了,若这小丫头日后能有个一星半点的福气,自己或许还能得些好处,即便她是个福薄的,也碍不到自个儿。   阮小幺心领神会,点点头,“多谢姐姐提点!”   那丫鬟又看了她一眼,露了个笑容,将钥匙摘了一把给她,便出门去了。   阮小幺在外头冻了半天,好容易得了个屋子,呼啦一掀帘子便倒在了榻上,四处望望,也不知道洗漱的东西从何而来,没奈何,只得先去睡了,明日再细细处理。   只是不知她以后是否真要日日住在这里,从慈航寺逃出来,到如今便快有半年了,这半年的事儿都能写成一本西游历险记,当中苦辛,只有自个儿才能明白,总在辗转奔波,总在委曲求全,差点都忘了,她所习惯的自由是什么感觉。   缩在榻上,下意识摸了摸后颈,那片平滑细腻的肌肤上,突突兀兀肿起了一片划痕,似乎是个北燕的“奴”字。   现下可好,在大宣,自己指不定已被划入死户;在北燕,自己又成了奴籍,不晓得今后还能在哪里安生。   想着想着,又想到了察罕。   他背着阳光,低头看自己的神采,蜜色的面庞,总是笑吟吟的叫她,一个月前,进大理寺时,他对自己说——有我在。   在在在在在——在个球!到现在为止他一次都没露过面!   她愤愤然想着,脑海中那个察罕又变了神色,无喜无怒,竟有些像大皇子兰莫,瞧着人时只是平静中带了些寒潭一般的冷漠,对着自己时,也是那副模样。   莫名便觉得心中有些不好受。   放佛怎么努力,都无法再与他靠近一些,到了盛乐,他便变回了一个风雅英俊的大家公子,而自己,却更下一层楼成了个奴婢,怎么想都不对劲。   她低低叹了声,待到明日太阳升起,不知又是什么光景。   一夜几乎是半睡半醒,迷迷糊糊,直到一丝光线透进了窗纸,天色尚且泛白时,院中便有了些动静。她被惊了醒,蓬乱着头发,拥着被子坐了起来。迷瞪了半晌,才发觉自己无甚事可做,便又倒了下去。   然而没过多久,外头窸窸窣窣响动过后,自己的屋门便被拍得如震天响,伴着外头的叫声:“赶紧起来了!都几时了还睡!”   阮小幺不明所以,趿拉着鞋过去开了门。   当前两个体格高挑的姑娘拦在门左右,见着自己,眉一挑,那深邃的眼窝中瞳子一转,上上下下便打量起了她。   这两人穿戴大体相同,都是件浅碧色印花挑竹纹的袄子,只耳上、腕上戴的不尽相同,眉眼深邃鲜辣,一瞧便是不好相与的主儿,倒像姐妹俩似的。   放眼望去,外头走动洗漱的丫鬟也有几个穿戴相同的,还有些则是靛青色的袄子。   想来是等级不同,穿戴也是不同的。   “昨儿个夜里便听到了动静,还以为是沁丫头又回来了,怎的住了个个野鸭子?”   说话的便是伺候侧妃的大丫头了,名唤锦绣,旁边那个则叫香玉——俱是汉名儿。   那是侧妃给起的,为了迎合大皇子的喜好,只是有没有用便另当别论了。   阮小幺刚醒,脑子转不过弯来,将落到额前的一绺头发拂回后头,面上呆呆的,什么话也没说。   院外头一些丫鬟已然向这头看过来了。   香玉在一边和着:“瞧瞧她这呆样儿,谁这么不长眼给送过来的?”   两人身后几步外,跟着各自的小丫头,听候使用。   锦绣叫来那丫头,问道:“昨儿个谁值夜?”   “回姊姊,是九琦。”她道。   “把她叫来!”   阮小幺清醒了些,清了清嗓子,问道:“二位是?”   “你是哪里来的小丫头?”锦绣狠拧着眉头叱道:“如此没规矩!怎的也不明不白就送了来?”   阮小幺木着脸,任她呵斥,只当云烟过耳。   不一会,九琦便被叫了来,垂着头给两人请安。   “她是怎的一回事?一大早就这么冒出来了!”锦绣没好气问道。   九琦小声道:“是鲁哈儿骑射送来的。”   鲁哈儿是兰莫的亲随,在册簿上也挂了官职,便是骑射值。   旁人送过来她们可以不给脸子,鲁哈儿送来的,其余人再心存不满,也没了法子。锦绣香玉两人犹如面上被刮了两耳刮子,就知道,这必定是纳仁海珠那泼子成心的!   谁不知道鲁哈儿与纳仁相好着,就等主子指婚了!纳仁将这丫头安到这间屋,明摆着是不给他们好脸子!   叫九琦的丫鬟被两人剜了好几眼,苦着脸站在那头,没人发话,也不敢径自离去。   阮小幺咂摸出了一点意思,撇了撇嘴,道:“鲁哈儿安排我来的,姐姐若有何异议,找他去便是。”   “呵,拿他来压我?”香玉先冷笑了一声,慢悠悠道:“姐姐我是管这院儿中各处丫鬟的礼数的,你既来了,也不能如此缺礼少节的,先去给我倒杯茶来!”   倒杯茶来?阮小幺差点没笑出来。   她皱眉道,“我怕我倒了茶,姐姐不敢接呢!”   此时是完全清醒过来了,却将一肚子睡意都化成了起床气,大早上作死一样的敲门,摆什么高人一等的谱子!   锦绣与香玉两人比她足足高出一尺多,挡在门前,阮小幺这小身板儿就跟一颗弱不禁风的豆芽菜一般,却好死不死张言挑衅。气性大的香玉首先便忍不住,骂道:“满口厥词,也不怕烂了你的牙!任你先来后到,在我这处过上一遭,撕了你的嘴!”   纳仁海珠起得比这些个人早,天不亮便去兰莫那处等着伺候了,现下也还没回来,有小丫鬟瞧事态不好,一溜烟儿便跑去报了信。   第九十五章 猴戏一场   平日里锦绣香玉两人在侧妃跟前很是得脸,在丫鬟人中便将自己视作了半个主子,耀武扬威惯了,纳仁海珠性子好,她们不来招惹自己,她也不去招惹她们,两下相安了好几年,如今却被阮小幺和一间屋子打了破。   阮小幺道:“若二位无事的话,我便洗漱去了。”   锦绣却拦在她跟前,将她推了回去,哼了一声,“好一个目中无人的野丫头!”   她自顾自跨进了屋中,在那窗户纸的方向瞧了瞧,道:“就这屋子被你这种卑贱之人住着,也不怕折了寿!”   阮小幺不理睬她,转身便要对妆镜整理头发。   结果刚转身,一只胳膊便被她牢牢抓住,那蛮横的女声在旁边响起,“好没规矩的丫头!香玉,你可得好好****!”   “这是自然,”后头香玉也笑了一声,踏进来,“否则她还不知道天高地厚呢!”   瞧她们说话的语气不好,豆芽菜阮小幺只觉有些不妙。然而耳边似有风声扑过,香玉的一巴掌已经狠狠扇了下来!   两人挡在屋里边,外头丫头们瞧不真切,也没有敢上前撩虎须的,因此都没发现这一动作,只小声交头接耳了一会,便又忙自己的事去了。   阮小幺生生挨了一巴掌,像一把荆棘条儿甩在自己脸上,瞬间,所有血液都涌上了火辣疼痛处,脸颊上肿起了一道清晰的五指印儿。   两只手被锦绣按住动不得,香玉拍了拍手,笑道:“这脸儿太白了些,得添些红才好。”   脸颊一处火辣辣的疼,香玉那巴掌差点没打掉她的牙,瞧着伶俐的一姑娘,怎的下手这么狠!阮小幺心头冒起了一股火气,凭什么她落到如此地步,竟要被两个女蛮子欺辱!?   “你们俩,”她抬起头,盯着两人,眼中的怒气与凶意暗涌,一字一句道:“打人之前也不查查人的身份?我虽住在丫鬟院儿,但你们主子殿下如今可知望着我,若是他知道你们俩将我惹火了,功亏一篑,不知会作何想?”   她冷笑了一声,感觉到身后锦绣制着她的双手松了松。   香玉面上划过了一丝异样,刚想说什么,忽的瞧见锦绣一把拉开了阮小幺的头发,看向后颈,惊呼了一声,那音儿中含了些轻蔑的喜意。   “瞧瞧,这有个奴印呢!”锦绣唤她来看,“方才的口气好大,我都被吓到了,结果这还是个奴籍的!”   两人看着,俱是哈哈大笑。   香玉呸了一声,拽起阮小幺的头发,将她的脑袋直往上扯,另一只手高高扬起,就要落下,“看你还敢不敢扯犊子!”   “慢着!”   阮小幺的头皮被扯得生疼,原以为又要被扇上一巴掌,正紧闭了眼,却听到外头一声怒喝,转头看去,竟然是昨日送照顾她的女人——纳仁海珠。   纳仁刚从兰莫屋中出来,便听小丫头着慌来道,锦绣那边闹了起来,忙将银盆巾子递给旁边的下人,自己匆匆往这处赶来,结果刚到,便见锦绣香玉两人拉扯着阮小幺,正要下手去打,一声喝便将那两人阻了住。   而香玉放下了手,仍未放开阮小幺,见了纳仁,笑了声,“哟,怎的这么快就回来了?”   纳仁三两步过去,将两人的手扯开,骂道:“猪油蒙心的!屎糊了眼儿了吧!成日里吆大喝小的,也不瞧瞧这是不是你们能欺负的人!”   她将阮小幺乱糟糟的头发拂开,那张脸上便清晰的看到了一道掌痕,香玉的指甲长,刮到那面上,几乎见了血。   “可怜见的,一刻不到就出了这些事!”纳仁擦了擦她的脸,将她护在身后,如母鸡护仔一般。   锦绣不愿意了,低声怒道:“平日里我们也没与你过不去,如今管教丫头,你搀和什么!?”   她冷笑,“你们自去管教自个儿的丫头,这个孩子,是主子亲自要下的,想管教,先去问过主子!”   阮小幺乖乖呆在她后头,一言未发,正想着不知这一巴掌能换到些什么,最好是这两个泼妇以后见着自己绕道走。   锦绣与香玉两人对望了一眼,均是一腔得意换做了惊疑不定,之前只当那丫头是胡言乱语,而现在纳仁却也如此说,若真是这样,她们……她们还掴了她一掌,那岂不是要遭殃?   香玉面色一变,透出的笑意比翻书还快,丝毫没有一刻犹豫,问道:“原来倒是一家的?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该死该死!却不知这妹妹是……?”   阮小幺在后头听得都要吐了。这语气变的,放到现代,去拿金马奖妥妥的。   纳仁回头看了看她。   她回了一个笑,探出头来道:“谁跟你们大水龙王的,我今日本是要去找叶大夫,他让我卯时过去,若迟了些,便会不高兴的。可现在这模样,让我怎么见人啊!”   这回锦绣与香玉两人的脸上彻彻底底变了色。   谁不知道如今朝廷上下都巴结着那叶神医,恨不得将他揽入旗下?而如今这丫头说什么?神医招她过去?   逞威惯了,犯些小错无碍,有侧妃帮她们揽着,但这事……恐怕只会让侧妃在主子跟前更失了欢,她们两做个顶罪羊,还不铁定了的?   虽然她们毫无察觉,自己就是罪魁祸首。   一边的锦绣挤出个笑容,然后那笑越来越大,看着阮小幺,脸上都能流出蜜来,哎哟哟道:“真是罪过!我姐妹俩方才有眼不识泰山,竟然没认出姑娘来!真是造孽!哎……这真是……姑娘,奴婢也不是成心的,这不是一时猪油蒙心么!方才……方才也只是拉着你,其实并没有做甚……”   言下之意,对她作甚的一旁的香玉,自己摘得干净。   “锦绣!”香玉恼了,一声叫道:“成日里都是你扮白脸,我扮黑脸,况且我身在礼房,自是要管责姑娘们的礼数,这吃力不讨好的,得罪过多少人!”   她口口声声哭诉着,那眼中那真有了些泪花,望着阮小幺,道:“姑娘就饶了奴婢这一回吧!奴婢再也不敢了!奴婢这就去礼房将事儿辞了,再来给姑娘赔罪!姑娘若不解气,便也打我这么一下吧!”   她将一边脸颊凑向阮小幺,指着那处,“姑娘,你打我吧,奴婢再也不敢了……”   整个屋子跟演闹剧似的,两人你一言我一句,闹闹嚷嚷,竟比下了十来个丫头的音儿。   其余两人冷眼看着,纳仁早已习惯了她们这出丑态,阮小幺却瞧猴戏一般,看得热闹。   演戏的两人说一句,望一眼阮小幺,望到后来,真是心慌了,若是寻常丫头,遇着方才的场面,早就吓哭了,而她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却不哭不闹,此刻更是平平静静望着她们,若脸上再带些笑,恐怕真要让人以为她是个在一旁看戏的。   香玉越想越后怕,怎么就大早上遇着了这么个晦气!   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左一巴掌一巴掌扇着自个儿的脸,抽抽泣泣道:“姑娘,你说句话,奴婢真的知错了……”   阮小幺双瞳黑得似墨,静静望着,那最后一句恍然让她想起了有一回在沧州商家,她在屋里头,那叫杏儿的丫鬟在屋外头,带着一丝丝的哭腔喊她:“姑娘,奴婢知错了……”   究竟有没有如此说,她也不记得了,仿佛只做了一场梦一般。   第九十六章 皇子殿下又傲娇了   但她记得杏儿对她的好。   快四年,从她来了这个世界,对她好的人,屈指可数,所以她都一一记得,记在心上,想着万一以后有机会,可以加倍的报答她们。   对她不好的人,一双手加上脚趾头都数不过来,也不必去挂心了,反正她也不是那么记仇的人。   她看戏看厌了,向纳仁低低道:“姐姐,算了。”   纳仁唇角勾起了一丝冷笑,拍了拍她的手,“也好,免得她们说咱仗势欺人!”   那两个丫鬟还在一个哭、一个掴掌,哭得那个半天也没见几滴泪,掴掌的那个脸上连道红印儿也没有,听得两人如此说,低了头便是千恩万谢,嘴里如涂了蜜一般。   “府中自有规矩,哪能任我们过奴才的呼风唤雨?”纳仁接着道:“究竟怎样处置,让主子来定吧。”   一时间,锦绣香玉俱是愣在了那处。   纳仁不管,径自拉着阮小幺,带她到妆镜前,“姑娘先梳拢梳拢头发,我叫人打水来。”   走到那二人身边时,道了句:“杵这儿作甚?不用伺候主子们去了?”   锦绣香玉两人跟着她,又望了一眼阮小幺,一路又哭诉讨饶出去了一大早的就这么轰轰闹闹,吵得人头疼。   阮小幺洗漱完毕,只脸颊上那五指印痕怎么敷也消不下去,眼看着天色大亮,已然放晴,忙知会了纳仁一声儿,匆匆便要往国师府那头赶去。   纳仁却将她拉住,道:“等我去禀报主子。”   “殿下这种小事都管的话,忙得过来吗?”她咕哝道。   纳仁笑了笑,“主子在叶大夫的事儿上挂心不少,昨儿个回来的晚,也未听你说个究竟,今日正好细细说来。”   看看日头,又算了算时辰,辰时差不多已到了。   这么去一趟再回来,别真等到午时了,到时候神医一恼,她可要没办法。   阮小幺跟上纳仁的步子,一路沿着后园往前边儿走。   此时殿下正在演武场,鲁哈儿领人在场外儿守着,瞧见二人,便去通报,早早地便回了,一路笑着向纳仁迎来,与以往对着阮小幺时判若两人。当然,那一路上也没看她一眼就是了。   纳仁点了点头,也朝他笑了笑,问道:“主子可有空闲?”   “让她一个人过去。”鲁哈儿指着阮小幺。   纳仁便推了推她,“去吧。”   阮小幺望着大老远迎着日初的那个黑色身影,似乎在望向这边,又似乎是背对着这边,看到不太真切。   鲁哈儿点点她,“还不过去?”   她回头,见鲁哈儿眼中尽是一种对电灯泡的嫌弃之色,而纳仁只抿嘴笑着,也不看他,向着阮小幺点点头。   ……算了,这两人之间的粉红泡泡简直要闪瞎人眼。   她头也不回朝皇子殿下那边去了。   演武场分好几处,有木桩、机关、军阵……还有种种说不上来的名儿,而兰莫此时挽满了弓,弓上羽箭倏地离弦,飞鸟一般疾掠向前,瞬间便没入了挺立的箭靶当中。势气一收,从背上箭囊中又挑了一根出来,在弓上比划着,却回望了去。   阮小幺站在场外,远远看着,当对上那双寒潭般的眸子时,不知脑子里哪根弦坏了,竟然拍了拍手,叫喝了一声“好”。   便见那人眉眼一挑,唇角微微浮起了一抹笑。   果然,拍马屁什么的,只要不拍到马腿上,还是有用的吧……   他招了招手,阮小幺老老实实走了过去。   今日他穿了一身黑色劲装,头发结成发辫,拢在脑后,一如迎冬节时察罕那次,手脚处衣袖俱紧束了起,包裹着遒劲有力的四肢,身躯也被薄薄的黑色布料勾勒出了一道道精悍的线条,找不到一丝赘肉,静立在那里,比雕像还完美。   阮小幺看得有种眩晕的感觉,不自觉从上往下看去,不小心吞了吞口水。   猛然间才想起来她面对的是谁。她赶紧收回视线,垂下头。   而方才的视线太火辣,明显已经被兰莫察觉到了。   “好看?”他问道。   阮小幺大脑便死机了。   这是**裸的挑逗!!!   她抬头瞟了一眼,发现皇子殿下今日似乎心情不错,不知遇上了什么好事。   “殿下英武雄伟,自然是龙凤之章。”她再次拍马屁。   上方似乎嗤笑了一声,不甚在意,又问道:“听说昨日你与叶大夫相谈甚欢?”   她默默吐槽,实在算不上“甚欢”。   充其量只是……   “还不错。”她答道。   “很好,”兰莫点点头,望着她,道:“抬起头来。”   她不明所以,微微抬了抬头。   他却看了看她脸颊一侧的掌痕,伸手触了触。阮小幺甚至能感觉到他的指尖在沿着其中一道红印描摹了一晌,无比地轻柔,却无比地怪异,只带动她心中一片不安。   她微微向后退了退,稍离了那温热的指尖。兰莫收回了手,眼中划过了一丝不明的情绪,问道:“谁做的?”   阮小幺一时没开口。   她总觉得这人是明知故问。   兰莫却没再执着于问她,叫来下人,“唤纳仁过来。”   不知他是何意,向来自己在他眼中不过是个小玩意儿,连逗弄都懒得逗弄一下,如今却一本正经的关心起了她脸上的印子,真搞不懂他脑子里装的是什么。   想了想,阮小幺还是道:“殿下,真的没什么……”   “有什么没什么,不是你说了算。”兰莫将手上的羽箭射到靶心,过后弓丢给了一边的下人,“这是府里的规矩。”   纳仁很快便过了来。兰莫问她道:“你一刻不在,便出了这种事?”   他指着阮小幺那张脸。   纳仁跪在他身前,道:“奴婢该死!奴婢管束不当,致府中有人争气过失,请主子责罚!”   “谁弄的?”他问道。   “锦绣与香玉二人。”   兰莫点点头,神情无甚变化,似乎早已料到,“将事儿原原本本向侧妃知会,她的人,让她去管教。”   纳仁应声退下。   不知怎的,阮小幺总觉得他口中的“侧妃”有些倒霉。   下人做错了事,主子跟着受过,在夫君跟前没脸,一件小事就能闹成这样,估计这个侧妃往常的日子过得也不太舒心。   她就说嘛,做这个人的娘子心理压力肯定不小。   似轮番交替一般,纳仁刚走,鲁哈儿又过了来,向兰莫道:“罕多木将军正在前厅等候。”   阮小幺那面色刹如彩虹过境,忽的便亮了起来,看鲁哈儿此时那张木木的面容也不是那样讨厌了,谁叫他嘴里吐出来的话一下子就动听了起来?   “何事?”兰莫道。   鲁哈儿犹豫了一下,往她的方向瞥了一眼。   察罕的原话是——“我问殿下要个人。”   这话放在寻常人口中说出,鲁哈儿便直接将人拉到大理寺去了,连小皇孙都不敢这么朝殿下说话!   然而来的是察罕,自小几乎在殿下跟前长成,东征西战,过命的交情,虽是主仆,实则……真正如兄弟一般。   真是头疼……   再望一眼阮小幺,小小年纪,果然便是副祸水的相貌!   阮小幺不明不白又吃了他一记白眼,正纳闷间,听兰莫道:“走吧。”   鲁哈儿忙跟在后头,又向愣在射场当中的阮小幺皱了皱眉,招手示意她跟上。   -------------   抱歉抱歉,今天公司断了一天的网,早上没法更,现在第一更奉上~让我过一个小时再第二更吧…   第九十七章 再见察罕   兰莫先去主院中换了一身衣袍,出来时,头发已束了起来,这才向前厅过去。阮小幺跟着鲁哈儿,到了前厅,在门外被他拦住,不让进去。   她不太甘心,还是想进去,道:“我算是殿下的婢女吧?怎的不能进去伺候着?”   鲁哈儿白了她一眼,“没有主子的吩咐,哪里是你想进就能进的?”   她不满,却也没办法,对着那紧闭的门上雕镂的奇花异草,“那我瞄一眼总成了吧!”   “瞄吧。”鲁哈儿爽快答应了。   前厅外除了他们,还有守卫的下人,个个往她那处瞅了一眼,又不言不语,在原地站成了门神。   她伸着脑袋,然而那房门严丝合缝,望过去便是一抹黑,看也看不见,听也听不着。   “你们这门怎的质量那么好……”她轻声嘀咕,恨不得将着眼处钻开一个小孔,见一见察罕的脸。   鲁哈儿额头抽筋,将她拉回来,“别在这丢人现眼!”   她还了个白眼,“你以为在武场外头对着纳仁姐姐那样傻笑就不丢人现眼了……”   “你!……”鲁哈儿气极。   两人一来一回拌嘴半天。最后,那门自个儿便从里头开了。   两人齐齐偏过头,便见察罕与兰莫二人站在门槛里,一个面无表情,一个神色暗涌,望着他们。   阮小幺一捂嘴,眼中似划过了漫天的星辰,惊喜的神色呼之欲出,当下便想一把抱住察罕大叫,然而兰莫在后头看着她,冰冰凉凉,刹那间便似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她愣在当场,左右望了望这两人,总觉得有一些不太好的事情要发生。   察罕朝她微微露出了个笑容,一如以往,总是让人觉得他眸中有一片让人舍不得放手的暖意。   兰莫道:“去吧。”   她不知道他话中何意,而察罕却回道:“谢殿下。”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拽着阮小幺的胳膊,头也不回往外走了。   阮小幺微张着嘴,回头敲了敲兰莫,又盯着身边的察罕,半晌才明白过来,兴奋道:“你终于来接我了!”   两人正走过一道回廊,普通的琉璃瓦顶在冬阳下朝四面八方似揉碎了细碎的光芒,一些落入到眼中,有些晃眼,一些散落到空中,似乎折射着七彩温润的颜色,覆了冬雪的草木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出了一种恬然安睡的舒适,一切在阮小幺看来,都带了一种雀跃的、隐秘的喜悦。   她忍不住向他抱怨,“你不知道,我刚开始还以为你不来了,若再过几天,指不定我就想越狱了!后来皇子殿下将我提了出来,我就说他没安好心,原来是让我去留住那什么神医,可劲儿的折腾……”   察罕静静听着,又停了下来,轻触了触她的脸颊,“被人欺负了?”   “啊……?”阮小幺止住话头,又被他温暖的手指弄的一阵心猿意马,同样是干净修长的指节,那头兰莫碰她时,只让她感到心慌,而换成察罕……却不知为何让人有种脸热的感觉。   她思绪一乱,眼避开了他的视线,却贪恋他手下的温暖,不太愿意动弹,只道:“还好,欺生嘛……过段时间就好了……”   然而察罕却不如她所愿,收回了手,道:“我拜托殿下照看好你,若还有人欺负,你尽管向他说。”   她满不在乎地挥挥手,“无妨无妨,反正我也见不着他了,离得远些才好呢……”   说着说着,才觉得有些不对劲,他的面上并没有欣喜,甚至连方才见着她时的喜意也被冲淡了,只是望着她。   “什么叫你拜托殿下照看好我?”她问道。   她定定地看着他,两人之间几乎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察罕后退了一步,站得远了些,道:“殿下恩准我今日带你出府。”   那句话在她脑海中不断回荡,然而她总似乎明白不了它的意思,最后,甩甩头,让自己冷静了一些,笑意也从脸上消散了去,她道:“你不是来带我出府的?”   “我……”   察罕似乎想说什么,原本微低着头,看着她的视线又偏转到了其他的方向,阮小幺见他拧着眉,总说不出接下来的话,然而神情却已经很明了了。   原来她到现在是白欢喜了一场。   阮小幺有些发楞,与他相对立着,一时间竟也想不出说什么话来。   慢慢的,她感觉到了一些冷意,方才那样明亮耀眼的阳光似乎也变得有些泛白,不再那样叫人安心,她看着察罕,这个高大沉默的青年,已经从少年蜕变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有了喉结、长了胡茬、身躯也变得更加强壮挺拔,肩膀变得更宽,足够容纳另一个人在怀中——这一切,都发生在她不知道的时候。   初见时,他还是个带着孩子气的少年;再见时,他已经变成了这个人,然而那双幽深的眸子中,总是若以往一般,盛着让她感到安心的暖意与笑意,让她从来不会感到陌生。   然而事实上,他们对彼此都没有那么熟悉。她不知道他的家世、他的双亲、他的朋友……想起来,其实所知甚少。   而他们不算太多的接触中,几乎有一半都是他为了她的麻烦而操心。   更可耻的是,她居然还一直把这当成了理所当然!   她杀了人,他替她求情周全,送她回程;被关到刑院中时,她竟然还埋怨他没有早点来。   如此想了一通,阮小幺突然觉得,自己在他面前,总是显出了最自私、最任性的一面。   “真是魔怔了……”她低低道:“你都尽全力了,我竟然还一味的无理取闹……”   有一种失望、懊丧、夹杂着微微的恼怒攀爬上心头,让她突然难过得直想哭。而察罕对着她,有些不知所措,笨拙地轻拍着她,道:“抱歉,我又失言了……”   他的语气中,失落得不知如何是好。   阮小幺被他这么一拍,更想哭了。她使劲抽了抽鼻子,眼眶微微有些发红,憋了半天,才不至于在他面前丢脸,大力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没关系,我知道你尽力了!向你道谢还来不及呢!”   方才喉头处压着发哽,她的声音微微带了些沙哑,很快便恢复了原样。   “真的没事!”她反过来安慰他,“你都拜托殿下照看好我了,有殿下在,便没人敢欺负我了,不过你要经常来看我哦!”   这么说着,又觉得自己有些矫情,忙又添了句,“也不用经常,偶尔有空时来看看我就好了,记得带些吃的……”   最后一句,才是真真正正的肺腑之言。   察罕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扯了扯嘴角,“自然。”   阮小幺深呼吸了几回,扬起了个笑意,神采飞扬,“殿下说你今日可以带我出府是吧?”   他点点头,“想不想出去玩?”   “想!”   她来盛乐一个多月,却从来不知外头有什么,今后在这府中的话,恐怕也出不了两回,趁此机会,当然得去外头好好乐一乐!   察罕带着她,道:“那今日咱们便安心玩着,都依你!”   两人相对而视,笑容不住,然而究竟如何想法,却都压在心中,面上不透露分毫。   实则来皇子府前,礼王妃已与察罕隐晦地挑过,“阿姆心再宽,也顶多能容忍一个小户人家的女儿嫁与你,别的再低三下四的,你可别带回来白叫家里不得安生!”   第九十八章   堂堂扈尔扈部的族长的大公子,若娶了个平民女子,已然会成为各部族的笑柄,若……娶得是个奴籍,恐怕就要被逐出家门了。   察罕想的是阮小幺,却丝毫不懂心底的那一层薄纱下隐藏的是什么样的心思,快二十的人,整日里只想着打仗,连自己的想法都摸不清楚,还是笔糊涂账。   而阮小幺,除了顺其自然,还是顺其自然。   盛乐玩闹的地儿分东西二市,东市是珠宝首饰、衣物笔墨之类,西市则尽是一些引浆卖水的吃食玩意儿,两人只带着个马夫,东西转悠,一日时间实在太短,走马观花一般,她只囫囵看了个大概,只瞧着热闹,察罕买了大包小包的甜糖点心包着放在车里,准备给她带回去慢慢吃着玩儿,在经过首饰店时,执意带她进去逛了逛。   里头当面挂着一副大金扇,扇面镶着红绿宝石,边缘勾勒银丝,不知用什么墨草书而成四个字:“夺巧天工”,她看了半天,才连蒙带猜地看清了这几个字。   唔,又是中原文字。   守店小二瞧着察罕气度不凡,忙进去将掌柜的叫了出来,又端了两杯酥油茶给他们。   展柜的笑面迎人,定睛瞧了瞧,忙做礼拜会,“原来是将军大人,小的失礼了!赔罪赔罪!”   店中各处铺面前三三两两逛着一些人,多是夫妻成双,听到里头一些动静,便拿眼都瞧了过来。   那掌柜的延手请两人入内,“外头都是些粗糙玩意,入不得将军的眼,请入内一看!”   阮小幺正捧着酥油茶,细细地打量铺面上摆放着的钗环首饰,俱是金银一片,红翡绿翠,不知都出自哪些能工巧匠之手,丝毫瞧不出拼接的痕迹,造型也都或古朴或繁丽,看得人眼花缭乱。   察罕看着阮小幺,向掌柜的道:“依她慢慢看。”   掌柜的身材微胖,留着些髭须胡子,一身裘袄穿在身上格外显发福的身材,瞧了瞧阮小幺,见她打扮的不像什么大户人家的小姐,也猜不出二人什么关系,只好点了点头。   女人对首饰珠宝天生有一种喜爱,饶是阮小幺不大在乎外物打扮,瞧见这些金光闪闪的东西,也有些移不开眼。察罕跟在后头慢慢看着,不时看她一眼,想着要不要买些头面给她带回去,也好让她在那些聒噪的女人当中抬得起头来。   忽然间,听阮小幺指着一处,欣喜道:“你瞧!”   他凑过去看,那锦红的缎面上压着一根样式古朴的银钗,钗身细牛角形,微粗的钗尾雕着精致的纹样,瞧着不大像豆蔻少女适合的款式,倒像是他阿姆那个年纪戴的。   “你觉得这个好看?”他拧起眉头左瞧又瞧。   阮小幺道:“这个很像你从前送我的那根。”   察罕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最初自己的确有给过她一根簪子,没想到她还记着。   “那玩意儿救了我一命,揣在身上怕弄丢了,后来就一直放在我的衣物袋里,可惜出寺出得急,没带在身上。”她惋惜道:“我还挺喜欢那荷花的样式的。”   察罕咳了咳,“那不是荷花,是雪莲。”   当初他因乱跑,与阿姆阿帕失散,本想打个簪子回去讨好讨好阿姆的,因此簪子上雕的便是族徽的图案,后却送给了阮小幺。   她呆了呆,撇撇嘴,“荷花跟雪莲不是一个物种么……”   他低低地笑着,不知从何处冒出的一股子喜悦,将簪子递给她,道:“那便重新送你个吧。”   阮小幺眉眼一弯,将东西收下,“多谢!”   两人之间说说笑笑,后头小二偷偷瞧着,悄声问掌柜的,“这位贵人是?”   “罕多木将军,你不认识?”掌柜的斜眼乜着他。   小二惊得差点没蹦起来,“就是他——”   “嘘!”掌柜的忙将他推到一边,“到别处伺候去!”   竹竿儿似的少年将腰上缠巾紧了紧,又望了那处几眼,咕哝道:“可是将军不是还未成亲么,怎的带了个姑娘来……”   “少说两句憋不死你!”掌柜的将他踢了开。   察罕那处似乎听到了什么,回过头来,扫了二人一眼,那两人俱是一惊,点头哈腰的笑了半晌。   阮小幺得了根簪子,浑身舒爽,哼着小曲儿将东西收好,看察罕付了银子,忽的有种傍大款的感觉,吭哧吭哧地笑。   “你笑甚?”察罕出来后问道。   她拍马屁,“将军大人真是好有钱……”   “我哪有什么钱,全都……”   “全都什么?”   阮小幺顺口问道,察罕又不说话了。   他本来想说,两年的饷银全都充了公了,抵了她那十五军棍。后想到她不知这事,便住了嘴。   “奇奇怪怪的……”阮小幺团着脸。   两人一直玩到日头落下,她手拿着几块羊奶酪煎子,在人群中边走边吃,冷不丁想起来一事,“哎呀”了一声。   “怎么了?”察罕问她。   阮小幺叫道:“我忘记那个神医叫我过去的事儿了!”   察罕却皱了皱眉,“叶大夫?”   “你知道啊?”她点点头。   察罕道:“你怎认识他?他叫你过去?”   她又吃下一块煎子,才道:“你的大皇子殿下将我从刑院里提出来,就是为了让我跟这神医说什么医理,都奇奇怪怪的……”   他淡然道:“叶大夫性情执拗,他认准了你过去,便不会为了你一时的失言而放弃的。”   虽然会恼怒。但是他并不打算告诉她,下意识的,从她口中听到“神医”二字,又有些不乐意。   那叶大夫脾性古怪,谁乐意就见鬼了!   阮小幺催他道:“那我们赶紧过去吧,失信在前总是不好的,况且事情若是弄砸了,皇子殿下非撕了我不可!”   察罕原先满心的欣喜又换成了一腔郁卒,拉着脸与她走向马车。   两人坐在马车里,摇摇晃晃向国师府而去,依旧到了第二重城门前停下,换做步行,察罕道:“要么你还是先回府,我派人与叶大夫告个假便是。”   阮小幺摇头,道:“我还是亲自去一趟比较好。况且叶大夫虽然为人脾气怪了些,人倒是挺好的。”   “……你怎晓得?”察罕沉着脸。   “不知道,感觉吧。”她犹自不知,依旧沉浸在对昨日的回想中,“像那样一心钻研医术的人,我想心思应该坏不到哪儿去。”   旁边不说话了。阮小幺说了半天,发现察罕正阴沉沉地盯着他。   “做什么……?”她吓了一跳,推推他,“别跟你们殿下似的!”   他默默转回头,不看她了。   阮小幺还是觉得莫名其妙。   两人走了半天,天色愈发阴沉,各屋舍的轮廓已然有了一些阴影,终于到了国师府门前,远远地又瞧见两边挂上了赤红的珠络灯笼,映得门上那荷花的图纹泛了一层绯红的光晕。   察罕道:“我就不进去了,在外头等你。”   “嗯?”   “去吧。”他拍拍她。   阮小幺还想劝他进去坐一会,他已经转身朝不远处一座小亭去了。   她总觉得他不高兴,方才也是神色淡淡的样子,在街市上分明还是兴致勃勃的模样,谁晓得怎么了!   摇摇头,她朝他道:“我会快点出来的!”   察罕的脚步顿了顿,回头望她,嘴角又浮起了一抹笑,向她挥了挥手。   第九十九章 猿猴上树   阮小幺来到府门口,向看守的门子道:“小女求见叶大夫。”   那人打量了她两眼,认了出来,忙点了点头,朝后头便是一声叫喊,“神医,那姑娘来了!”   后头即刻便有声音传来,刚过片刻,一道青黑色布袍的修长身影便走了出来,丰神俊朗,气度如竹如兰,正是叶晴湖。   “……叶大夫,你在前院儿里做什么?”阮小幺从牙缝中挤出了几个字。   叶晴湖道:“等你。”   他说话时,语气也是云淡风轻,仿佛什么事都引不起他的一丝兴趣,那种专注与淡泊,恐怕谁都学不来。   阮小幺忽觉有些愧疚,自个儿在东西市玩了一天,他却在此等了一天!   “抱歉……”她呐呐道:“今日有事耽搁了,不过我买了……”   她正要从怀中掏出一包零嘴儿给他赔罪,却一把被拉住了胳膊,往里拖去,差点将衣襟都拉散了开,瞧叶晴湖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强抢民女!   “喂、喂!”她在后头惊叫。   他带着她绕过院口的石屏风,转过角门,在红黄交映的小道儿走。几个小厮与丫鬟跟在身后,寸步不离。   叶晴湖终于停下来,道:“你们下去吧。”   下人们面面相觑。   “你们可以退下了。”他又重复了一遍。   这回他们犯难了,一人拜道:“神医想作甚?小的们可否代劳?”   他缓缓道:“你们想偷师?”   凡百技之人,最忌讳的便是偷师,给这些个仆婢一百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冒上这个罪名的。   神医的脾气古怪,再一次被众人体会了个通透。   那人连连道“不敢、不敢”,一边与众人交换了个眼色,退了下去。   此时,才真正只剩了阮小幺与他两人,下人们一走,叶晴湖又带着她向前走了,却不是去自个儿的院子,而是转向了另一头,避过各处的下人,渐渐到了府中之人不常走动的地方。   阮小幺不明所以,“你要带我去哪?”   叶晴湖再一次停下来,看向她,不言不语,却将她的脸托了起来,左看右看,仿佛她是个千年人参成精的一般。   这人生在大宣长在大宣,怎的就没有一点男女大妨的观念!?   她刚想说话,叶晴湖便开口道:“真是一模一样……”   “什么一模一样?”她不耐烦开口,想将自己从他的魔爪下脱身。   叶晴湖却放开了她,道:“我终于想起来为什么见你眼熟了。”   “什么?”   “那座楼,”他指着暗沉的上空,一座三层的高楼如塔一般,六檐角高高翘起,飞在半空中,檐下还挂着金银的铃铛,风过时,便发出叮叮当当的清响,在昏沉的冬夜愈发显得幽静,带了些凄清。   那塔楼便伫立在前方的一处院落中,外头有人把守着,似乎遗世独立,从不与国师府其他人有任何瓜葛。   “那里面有一幅画像,与你长得一般。”叶晴湖道。   阮小幺想也不想,“胡扯。”   他抓着她的腕子,“我带你进去看。”   “喂……可是那边有人!”她慌不迭地退着步子。   开玩笑,这种一看就像禁地的地方,他进去被人发现了无妨,她要是被人发现,还不晓得要掉个几层皮呢!   叶晴湖却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着她,道:“当然是溜进去!”   阮小幺:“……”   “那里有棵树,”他又指向另一头,道:“爬上去,从树上跳下来就好。”   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渐渐抬头,一颗遒劲苍老的古树盘根在墙外,几乎将墙垣包裹在了树干与枝桠当中。那树干上稀稀落落残剩着些白雪,和青苔长在一处,滑不跐溜。   “怎么爬上去……?”阮小幺讷讷无语。   这才发现,他今日穿的那青黑色布袍的手脚处俱是窄口,并不似前日里的宽袍大袖。   “原来你早已经预谋好了的!”她低声恼道。   “我知你必定不信,因此东西都准备好了,”他从腰上卸下一圈套索,极细却柔韧无比,端头处还结着五爪钩锁,道:“进去瞧瞧,若那女人是你祖奶奶什么的,保不准你有麻烦。”   这是他迄今为止说过的最为她着想的一句。   可惜,他淡然的面上那双闪着兴致盎然的黑色双眸完全出卖了自己的内心。   阮小幺看着他的动作,不甚优雅地掏了掏耳朵,一弹指甲,慢悠悠道:“我在北燕军中时,曾见过一个郡主,长得那叫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她一直追大皇子殿下追到了军营,每日里甚是贴心,可殿下就是不接受她,你知道为何?”   叶晴湖竖着耳朵听她说话,一边将钩锁往墙边的枝干上扔,听她说了一半没音儿了,立马回头,问道:“为何?”   “不告诉你。”阮小幺道。   他无甚反应,又扔了一回钩锁,停了下来,再次问道:“为何?”   她学着他的模样,笑得云淡风轻。   叶晴湖终于恼了,直问她,“到底为何!?”   “承认吧,你就是个死八卦……”阮小幺一个字一个字慢慢道。   不仅是个学术狂,还是个八卦精,果然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他这才反应过来被她耍了,收敛了眼中的热火,又转过头去,拉了拉勾在树上的绳索,在爬上去之前,道:“我是人,与八卦风马牛不相及,怎能混为一谈?”   说罢,便拽着绳子爬上去了。   阮小幺在下面笑得直不起腰来。   叶晴湖瞧着像个文弱书生,身量修长,却不是个弱不禁风的样子,用那绳索爬上树也只是片刻功夫,倒似个练家子一般敏捷矫健。上去后,他俯视树下的人,道:“上来吧。”   阮小幺笑够了,盯着那细溜的绳索,才发现事态不好。她伸手拽了拽,“爬树都比爬绳子简单吧!”   “那你爬树。”他蹲在树上,丝毫不受枝干上的积雪与青苔的影响,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而阮小幺苦着脸,伸手抱了抱树。   这得再来三个阮小幺才能合抱的住吧!别说爬,她连个攀附的落脚点都找不到!   “算了,我还是爬绳子吧……”   她拽起绳子,用爬树的姿势攀上去,离地一尺后,便上升无望了。   “喂!”阮小幺囧着脸,道:“我是个弱女子,你竟然让我爬绳子!?”   叶晴湖道:“你声音小些,休要惊到了那边的守卫。”   “你这个混蛋……”她轻声咕哝。   小半个时辰后,她终于用一种很不雅观的姿势毛毛虫一般拱了上去,那时叶晴湖已经跳下去在下面望着她了。她在他专注的眼神中,又将绳索抛到另一边,吭哧吭哧遛了下来,待到终于站定,整个身上早已皱皱巴巴,不知那处蹭得黑一块灰一块,简直如灰堆里拱出来的鸡仔一般。反观叶晴湖,还是那副风度翩翩、衣冠楚楚的模样,她黑着脸,在他身上蹭了蹭。   第一百章 画中人   叶晴湖带着她偷偷溜进去,视阁楼下的门锁于无物,利落开完,搁到一边,进了去。   阁楼里黑沉沉的,扑面而来的是一股霉灰味,似乎长时间未清扫过,阮小幺掩着鼻,实在搞不懂,“你怎么会摸到这个地方来?”   他将门轻轻阖上,借着窗格外透来的一点点光亮摸索到楼梯的扶手,回道:“本以为这里有典籍医药什么的。”   “哦……”她点点头,了然道:“八卦爱好者嘛。”   他回头瞧了她一眼,双瞳墨黑而有神,像极了黑夜中的两颗星子。阮小幺回以一个笑容,他转回头,不理睬她了。   双脚甫一踩上楼梯,那老旧的木板因多年未经修葺,似乎承受不了两个人的负荷,吱呀发出了一声哀鸣。她一惊,又定下心来,踩着楼梯边沿一步步上了去,回头看时,俨然模模糊糊地一排脚印,旁边是叶神医大得多的印子。   楼上明亮一些,四面成六角形,到处摆放着陈旧的书阁经架,霉味中夹杂着微不可察的书卷的气息。里头随意堆放着一些书籍,阁架之间俨然能瞧见或破败或完整的蛛网,一些挂了下来,冷不丁拂上人面,真有一种在兰若寺探险的感觉。   阮小幺稍稍离他近了些,最后攥住了他的衣袖。   叶晴湖不留恋那些古旧的书文,径直上了第三层。   夜幕已降临,夜空晴朗,满天繁星,阁楼上开了天窗,上头虚掩着另一片藻顶,四周便灌进了冬夜清寒的凛风与星斗散下的漫天辉光。这一层的多宝架上搁了满满的卷册,一卷卷成堆叠在一起,拂上去便是一层厚厚的灰。   阮小幺紧了紧衣袖口,总觉有些寒冷,刚想问他是怎样从这么多书卷中发现什么画册,头一偏,便瞧见了另一侧挂在壁上的一副美人图。   她本已想好不管瞧见什么样的画卷,便要嘲笑叶晴湖一顿的打算,本来也是,哪有什么长的一模一样的人,况且古代那些个仕女图,鬼能瞧得出来真人长啥样?   然而只一眼看去,便呆在了那里。   画卷早已泛黄,映着明亮的星光,依稀见着了画中朱砂青靛轻描细画而成的一个美人,并未有笑意,两靥却添了一些轻愁,樱唇紧抿,鼻翼微翘,一双凤眸幽幽若水,正是妙龄年华,画上便有了一种少女特有的天真与端庄,一身白衣,宛然立在画里,不老的容颜慢慢走过了悠久的岁月,永远定格在了这张薄薄的绢帛上。   一眉一眼,与阮小幺分毫无差。   她定定站在画前,竟看得痴了,似乎自己在照着一面镜子,只是镜里的人不会动弹而已。   渐渐地,心头浮上了一种奇异的、微妙的心思,看着那清晰柔软的线条,不知为何便有了一些近似心酸的感觉。   这幅画不知出自谁手,一丝细发、一片衣角都精细清晰的画了出来,带着说不出的郑重与庄严,仿佛笔下是什么神圣的物事,一点微错,便是对画中人的亵渎。   叶晴湖在一旁静静看着,许久,开口道:“我说与你一模一样吧。”   她喉头有些发哑,低声道:“一样……”   “只是没有你脸上的那几道印子。”他又添了一句,此时才问道:“你被哪个女人打了?”   她正发愣,蓦地听他开口问,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摸了摸脸颊,那处早就没感觉了,没想到他还能看得出来。   “无甚。”她摇了摇头。   “嫉妒大皇子对你青眼有加?”他又问道。   阮小幺瞄了他一眼,转了个话题,“你说这画有多久了?”   “三十年。”他的语气很笃定。   她奇道:“你怎晓得?”   他指着一角的题款处,“那不是有时日么。”   细细看过去,果然发现最左下角有几个小黑字,写着几个北燕文字,认也认不得。   “那个写的是什么?”阮小幺问道。   叶晴湖道:“鸿延三年,立春和景而作。”   “好了好了,”她不愿再多想下去,打了个哈哈,“看也看了,是不是我祖奶奶和我也没啥太大关系,可以走了吧?”   叶神医还是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   阮小幺催他,“又不是你娘子,摆出那副表情来作甚!走吧!”   “为何大皇子不喜欢那郡主?”叶晴湖突然问她。   “哈?”   这家伙跑题跑得比自己还快,真不知道他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你不是那郡主长得花容月貌么?为何大皇子不喜欢?”他问道。   阮小幺总有一种智商被他拉低了的感觉。   她敷衍道:“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呗,长再漂亮也没用。”   答案如此无聊,想必叶晴湖会失望了——   可惜,叶神医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那如此说来,你们女子再打扮也是无用的,为何还有‘女为悦己者容’这句话?”   “……我哪知道?”阮小幺指着自己那身灰头土脸的模样,狠狠道:“我又没有为人容过,你去问那些个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女子去吧!”   她三两步下了楼,在半腰又抬头催他,“你还走不走了?外头有人等着我呢!”   叶晴湖跟在后头,慢慢地下楼,高瘦的影子被斜照进来的月光拉得老长,眉目沉静,如被封存在此的谪仙一般。   他道:“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的事多着呢!”阮小幺在下面呛他。   他今日格外有闲聊的兴致,也就不与她计较了,徐徐道:“我娘也长得很漂亮,但我爹不喜欢他,最后自己走了。”   阮小幺顿了顿,觉得那话听着让人有些伤感。   “可我爹若不喜欢她,为何还要生下我?”叶晴湖边走边说,眉头有些微微的锁起,似乎在苦思这个永远没有答案的谜。   她一哂,“这就是负心汉的定义。”   清辉照壁,星斗阑干,化成皎洁的清冷幽光射入古旧的阁楼,一切似乎都被尘封了许多年,无言地向人诉说着一段几乎被遗忘的过往,阮小幺觉得阁楼里亮了一些,小心翼翼地踩着一边的阶梯往下走,想着以前的事,道:“我爹刚开始喜欢我娘,后来不喜欢了,就休了她,一个接着一个娶继室,娶了十几年,最后向我说,他还是最喜欢我娘。”   “那后来呢?”八卦叶问道。   “没有后来了。”后来她死了,成了现在的自己。   “所以人心都是变幻莫测的,你不明白,我也不明白。”阮小幺轻声道:“谁都明白不了。”   --------   字数少,见谅…   第一百零一章 府中事   出来时已是月上梢头,两人依着原路返回,阮小幺自然免不了又添一层灰,叶晴湖也不拉着她去讨论什么医理了,从头到尾,似乎都在冥思苦想,想着什么永远也没有答案的问题。   直到阮小幺向他挥手告别,他这才无甚心思地点了点头,在她转身离开之时,突然开口道:“明日我去东直门新郑街上买座屋子,你若要来,去那找我便是,别再到国师府来了。”   她“哦”了一声,这年代房子想买就买,可幸福多了。   不过她也莫名觉得,在见过阁楼上那幅画之后,还是不要让那个国师见着自己为妙,既然画卷被尘封在那样的地方,想必也不是什么光鲜的事,万一自己这模样招了什么祸,她哭都来不及。   这么想着,连出国师府时都觉得到处有人盯着,阮小幺一路垂着头,几乎是小跑出了门。   她四处张望,忽的见皎皎月色下,一人正遥遥端坐在亭中,身影轮廓如高庭玉树,风姿挺立,不用想也便知,正是察罕。   出来得太迟,害他等了这许久。阮小幺笑着跑过去,喊道:“察罕!——”   到了近前,听他笑道:“入夜时分如此叫喊,小心被拿进大理寺!”   “抱歉,原本想早点出来的……”她呐呐道。   察罕摇摇头,站起身,瞧着她一身的泥灰,皱起眉,“你做什么去了?弄得这样脏!”   阮小幺无言以对,只得耸了耸肩,道:“里头路太滑,摔了一跤……”   他仍是上下打量了自己好几圈,分明不太信这说辞,最后无奈道:“下回小心些。”   “走吧走吧!”她转过话题,拉着他往外走。   后头那人轻弯着嘴角,看着她的侧影,眼中映着满天星海,任她拽着自己,跟了上去。   东直门内万籁俱静,一些高门大户前挂着灯笼,星星点点地照亮了这深蓝色的暗夜。马车在正道上辚辚跑过,车内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阮小幺想着那幅画,问他:“这世上果真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吗?”   “或许吧,”察罕答了一句,见她眉眼微蹙,道:“怎么了?”   她摇了摇头。   如今倒在想,出来这世界时房梁上悬着的那女人究竟是不是自己的便宜娘亲了。   “那叶大夫……与你说了些什么?”他犹豫了片刻,终是问道。   她找话敷衍,“没什么……就是些医理什么的……”   察罕望着她,眸中幽黑,那样的眼神令她有些不自在,仿佛自己是他正审视的一个犯人似的。   “我只是觉得,这世上的巧合太多了……”她微别过头,瞧着身边紫黑的布帘,低低道:“像一团迷雾,纵使我努力去看,别分辨不出究竟谁是谁非,甚至不知道……”   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正或者,抑或只是这个叫“李玲珑”的一场梦。   她说着说着,心思便越飞越远,惶惑着不知该怎样是好。   蓦地,放在膝头的手被一片干燥的暖意覆住,阮小幺一惊,乍然回过神,竟是察罕的一只手,握住了自己的。   他有些赧然,专注地瞧着她。阮小幺只觉那双眸子中盛得尽是温柔,如水一般要将自己溺毙其中,与他肌肤相触的地方似有滚烫的温度袭来,烫得她一阵心慌,鬼使神差的,却呆在原地没动,似乎怔了住,只回望着他,心头一片空白,什么也记不起了。   察罕原本没想那许多,身体比脑子却先行了一步,刹那后,才想起了自己的话,有些笨嘴拙舌,“别难过,有我在。”   忽的也才反应过来自己究竟握住了什么,她小小的手指柔软无比,被他全然包覆在手心,同样的热度传来,正似自己那颗心的热度。   下意识的,除了那只手,便想抓住更多。   他猛然间反应过来,瞧着阮小幺皎洁如月般的面庞上已是一片晕红,妍秀如春花一般,直教人移不开眼。   阮小幺只觉全身的热量都集中在了那只手上,脸上烫得能煮鸡蛋,好半天,对面那人却似傻了一般,直愣愣地盯着自己,平日里那副英明精悍的模样全都飞到了九霄云外,此刻就是个痴子。她挣了挣手,没挣开。   然而这动作惊醒了察罕,他猛然间意识到自己做了件什么失礼的事,面色一变,飞也般的松开手,张着嘴,好半天才吐出了几个字,“抱歉……”   她胡乱地摆了摆手,摇头道:“无妨、无妨……”   一时间,两人都不知说什么是好,一个偏着头,一个垂着眼,车中气氛有一些微妙的尴尬,还残留着一丝未消散的**。   阮小幺想了想,不知怎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偷偷拿眼瞄了瞄察罕,却发现他正也在看着自己。   “你笑甚?”他问道。   她摇摇头,又忍不住笑了两声。   察罕也乐了,看着她笑出了声。   刹那间,方才的尴尬又从两人之间渐渐淡去,车中只剩了彼此间从心头发出的阵阵笑意。   一路只觉路太短,终是到了皇子府,察罕将她带下车,看着她挥手告别的身影,最后消失在偏门里头,被黝黑的垣墙吞噬,心头定了定,转身离去,却毫不自知,嘴角处还留着一抹清淡的笑意。   今日后宅院儿中值夜的是个叫青桑的丫鬟,她向阮小幺微微行了个礼,轻声道:“姑娘请跟我来。”   阮小幺跟着她进了大院,原向前日里那屋过去,然而青桑带着她穿过了前一排,到了南面的后一排屋前,却不是原来那间。   她敲了敲门,“小曲儿!”   若里头没人应声,阮小幺还当她是要来听曲儿的。   却没想到里头还真有人应声,“来了!”   不一刻,门便开了,里头站着的是个披着衣的女子,发髻早已松下,有些散乱,惺忪着眼望了两人一回,在瞧见阮小幺时,面上的睡衣立马去了大半,笑道:“这便是阮妹妹吧!”   阮小幺有些摸不着头脑,却被她拉了进来,听她道:“外头怪冷的,赶紧进来吧,也不早了,洗漱好便去睡了。”   青桑在外头,道:“小曲儿,阮姑娘就在这儿住着,我便去了。”   小曲儿笑着应了声,关了门。   原来白日里阮小幺不在时,纳仁海珠早给她换了间屋,先前的那间惹出了纠纷,既没给锦绣香玉那边的丫鬟,也没留给自己手下的人,倒是从前院中调了个资历老的妈妈来住,这段事便告一段落。   这一举动,一院儿的丫鬟看在眼中,不明白的以为阮小幺失了宠,精明一些的,都要艳羡她的运气。鲁哈儿冒冒失失随便挑了个屋子给她,纳仁却将她从这是是非非的漩涡中拉了出来,往后有纳仁护着,恐怕也不好随随便便挑阮小幺做欺生的对象。   阮小幺想通了这一点,心头再一次暗谢纳仁海珠。这间屋子虽是两人同住,也没有方才那间瞧着好,却也还不错的。   小曲儿给她指着各处的布置,道:“我睡在东边,西边的那张榻已铺好,姑娘就睡那头,洗漱用的都在这处的架子上……”   如此如此,一应指点给了她,最后熬不住困,自己去睡了。   小曲儿比自己大个五六岁,面貌长得一般,往日都负责主子们小食的调配,因干事勤恳,没那许多机巧的心思,也颇得纳仁青眼,阮小幺与她一间,纳仁也放心一些。   ---------   明天请让我一更吧,为了下周的继续双更……   第一百零二章 初来府上的提点   铜盆搁在架子上,热水还剩一些,阮小幺就着不多的水草草擦了擦,也到西边榻上躺了去,一整日从东赶到西,动弹时不觉得,此刻歇下来了,便感觉全身酸痛,困顿不堪,脑袋沾到瓷枕没片刻便睡了过去。   第二日是被小曲儿叫醒来的,阮小幺正睡得香,足足被叫了十来声才迷迷糊糊睁开了眼。   小曲儿已然穿戴好,向她道:“阮姑娘醒醒吧,天已不早,待会要去纳仁姊姊那处的。”   “……嗯?”她从鼻尖哼出了个音调,只见着眼前的人嘴巴一张一合,却一个字也没听懂。   小曲儿无奈摇了摇头,大声道:“不早了,姑娘赶紧起身吧!”   阮小幺想了半天,这才想起自个儿如今的情况,懵懵懂懂点点头,胡乱找衣裳套到身上,伸手摸了许久,也没摸到昨日里那些衣服。   “先用这套吧,你原先那衣裳太脏了,穿出去怕要失礼,我这恰好有套小一些的,你穿也合适。”小曲儿从自个儿那头衣奁中捧出了一团,递给她。   阮小幺道了声谢,边穿着,随口问她:“我原先那套衣裳在……?”   小曲儿笑了笑,“我已经拿去浆洗房了。”   她愣了愣,有些别扭。知这人是好意,但一声不吭便将自个儿衣裳拿走,还是……还是在自己睡觉的时候,恐怕有点不妥吧……   小曲儿见她比着衣裳不动,又催了一句,“纳仁姊姊昨日着我带你过去,快些吧,否则她要去主子那处伺候了。”   “哦、就好!”她点了点头,将那股别扭劲儿抛到了一边。   出屋时,才发现外头天还未亮,也有丫鬟齐备好出来的,毕竟不多。为首的屋子正点着烛火,窗外透出了一团晕亮的光圈。小曲儿带着她,敲了敲那屋的门,“纳仁姊姊,我把阮姑娘带来了。”   屋门被打开,迎面便是纳仁微笑的一张脸,牵住了她,道:“进来吧。”   小曲儿退了下去,阮小幺被她拉进了屋。   这是间独屋,纳仁海珠一人住着,与前日里阮小幺住的隔壁间差不太多,只是似乎更多了一些摆设。妆镜那处还未收拾完全,想必是她刚从妆台前起身。   纳仁将门阖上,道:“昨夜还住的惯吧?”   她点点头,“多谢姐姐安排。”   “小事而已,”纳仁摆摆手,笑了笑,又想到了什么,一副嗔怒的模样,“鲁哈儿那人做事太鲁莽了,差点害了妹妹,妹妹别记挂在心上。”   “不会不会!”阮小幺忙摇头,“他将我从刑院中提出来,我还要感谢他呢!”   鲁哈儿为人与医药营的十一有些相似,都是人不坏,却总摆出一副冷脸,不知道的人恐怕还要以为他是个好苛待手下的。   纳仁指着张凳子让她坐下,自己坐到一边,道:“你能如此想,便太好了。我知你是主子看重的人,因此有几句话,要与你说,望妹妹不要嫌烦才好。”   阮小幺露出了个大大的笑容。   “妹妹是大宣人,听说以前也不是奴才,想来对下人间的弯弯绕绕所知不多。只是你既到了皇子府,便要守府上的规矩,昨日锦绣与香玉待你无礼,可她们毕竟是侧妃那处惯常使唤的,得了脸,行事霸道些也无人说甚。妹妹有些特别,主子看重你,这便是好的,但要记住,万不可恃宠而骄!”   纳仁海珠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抿了一口,娓娓道来。   她也担心昨日这小丫头受了锦绣香玉二人的气,如今被叶大夫所看重,必也被主子挂心,若心怀一丝报复之心,恐怕就要打错如意算盘,若再把这份看重当成了倚仗的资本,迟早,便会大祸临头。   阮小幺默默听着,这一番话有些刺耳,却是真正的逆耳忠言,无论面前这人是出于维护府中秩序或是什么心思,能与她这样说道一番,她已经十分感谢了。   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如纳仁一般提点自己一两句,更多的,是站在一旁看好戏,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她无数次在想,若阮小幺没有附上李玲珑的身,若这身子还是原主,她会走上一条什么样的路?自己已然带着二十年的记忆,知晓什么是错、什么是对,可若是真正的几岁孩童,如此三四年,恐怕就要被彻底毁掉了一生。   所以,无论纳仁海珠的话怎样,都恰如一盏明灯,照亮在一条狭小的、崎岖的黑暗道路上,给走在路上的自己带去一丝明亮与暖意,哪怕那灯只照得见一足之地,她已十分感激。   阮小幺神色有些感慨,笑了笑,“多谢姐姐提点,阮小幺终生受用。”   “你不怪我多嘴就好,”纳仁道。   她又与她说了一些零零总总的事项,各处的丫鬟排布、府中主子的景况、各人的职责等,阮小幺认真听着,总算搞懂了一些事儿。   皇子府的主子并不太多,兰莫一个,剩下的就只有一个侧妃、一个小皇孙,再没了其他。兰莫已丧母,如今只娶了一侧室,剩下个孩儿,对充实**之事一毫儿兴趣也没有,只专注于做皇帝的好儿子。   主子省心,便是府中一干下人们的福气。   兰莫往常不太理会内宅之事,仆婢们勾心斗角,只要不明火执仗搁到面上,不给自己添乱,爱怎么去怎么去,他对下人的所有要求只有一个——忠心。   再好的奴才,不忠心,也是不能用的。   纳仁海珠说到此处时,神色有些微微的变化,被阮小幺敏锐的捕捉到,却很有自知之明的继续沉默,没有问出口。   想必曾经出过什么吃里扒外的奴才吧,也不知什么下场。   琐琐碎碎说了一堆,最后外头的响动大了一些,丫鬟们都差不多起身了,纳仁这才停了住,向她道:“时辰到了,你先去教礼的嬷嬷处,跟着学一学,这两日我会安排你的去处。”   阮小幺再次道了声谢,在她走时,终于开口问道:“锦绣与香玉二位姐姐……如今怎样了?”   纳仁顿了顿,道:“你见着便知晓了。”   什么叫见着便知晓了?她想不明白,纳仁却已出了屋,带着自己身边的小丫鬟,向主屋去了。   阮小幺将门替她锁好,也出了去。先回房去收拾了片刻,待到丫鬟们都走光了,差不多时,便出了来,瞧着身上还赶紧利落,便向纳仁告诉自己的教礼处去了。   然而天不遂人愿,刚锁好屋子,一转身,正正好与后头一排屋中出来的两人打了个照面。   锦绣与香玉。   初一打眼,便瞧见了她们身上穿的靛青的明兰纹袍子,镯子耳环俱已摘了,各自的面上都有微微发青的几道印子,眼眶也是微肿,半垂着头,不复先前那样嚣张跋扈的模样。   她记得,靛青是二等丫鬟着的色。   怪不得纳仁说见着便知晓了,原来是这两人被降了一等,其余惩处,想来也不会轻了。   她头疼地捂了捂脑袋,真是冤家路窄。   ------   好像现在更新时间越来越不固定了啊…   第一百零三章 教礼房   阮小幺垂下头,不去看那两人,匆匆往外走,却被眼尖的香玉瞧了个正着,“哎呦”了一声,招手叫道:“阮妹妹!”   那一声“妹妹”直听得她一个激灵,太阳从西边儿出来了?   她顿住了脚,便见那两人迈着小碎步朝自己这处过了来,面上带着热络的笑意。   “妹妹可是去教礼房?”锦绣先问道。   阮小幺点点头。   她克制着让自己眼中不要浮现出过多的厌恶与警戒,如今这两人……真是还不如两看相厌的好。   香玉向她拜了个礼,垂头低声道:“昨儿个我脾性急,下手没了轻重,如今也知错了,望妹妹好宽恕宽恕姐姐!”   说着,抬起头来,一副可怜委屈的模样。   阮小幺生生被她恶心倒了。   不知这两人心中打着什么如意算盘,她轻轻将手缩回来,道:“我心中并无怨怼,只是如今要去教礼房,不便多叙,二位姐姐的好意阮小幺心领了。”   她说着时,一边想往外走,然而一边的锦绣再一次将她拉住,微尖的面容上扬起了个明媚的笑容,亲亲热热道:“正巧呢!我与香玉也要去教礼房的,这便一同去吧!”   阮小幺眼前一抹黑。   当她知晓这两人并不是路过,而是要去与她一同学府上规矩时,简直想自戳双目。   奴婢犯错,过错小的便罢了,若是大过错,惩处完定得要去教礼房,重学规矩。于是,这两人因着阮小幺的原由,便一起来学礼了。   一路上她左手被香玉挽着,右手被锦绣执着,拖拖拉拉到了教礼房,若此刻来人瞧见,还要以为她们仨关系好着呢。   教礼房在后宅最前,远望去只是座极普通的宅院,进去了,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里头有花厅、前厅、卧房各种,甚至还有个假皇祠,皆是为了训习刚进府以及犯了过错的丫鬟而备。   近一段时间,新进府的只有阮小幺;犯过错的——只有锦绣与香玉。   教礼嬷嬷姓查查格,是从宫中来的老姑姑,资历最长,各处规矩丝毫不漏,几人进来时,她正拨了两柱香出来,燃着插在皇祠的香炉中,阖目静拜。   锦绣与香玉在外头先执了个师礼,退到一边,并未说话。   阮小幺愣了一会,没见过此般的礼,便依样画葫芦做了一遍,也退到了一边。   片刻后,嬷嬷祈颂完,净了手,缓缓到了前厅,向着门外的三人道:“进来吧。”   她坐在首座,一旁的婆子端了三杯茶来,并未递给几人,却都搁在了一边。   阮小幺静静看着,对上那嬷嬷一双微凹的双眼时,瞧见对方微微皱了皱眉。   她不明所以,转头瞄了一眼锦绣,发现她正垂着头,眼角瞟着自己,嘴边翘起了个细细的笑。   “阮小幺。”嬷嬷唤道。   她忙应道:“在!”   那嬷嬷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又叫了一旁的丫鬟,“香玉!”   香玉先拜了个礼,细声应道:“奴婢在!”   阮小幺:“……”   “你初来府中,今日不懂得规矩无妨,仔细学着,明日若还有失礼之处,休怪训诫无情!”嬷嬷向她道。   阮小幺嘴角轻抽,“是!”   几人先在前厅中,由嬷嬷教习伺候茶水,用先前婆子端来的茶敬奉,锦绣与香玉两人早已学过,一遍便过了去,到阮小幺时,却反复cut了无数遍。   嬷嬷道:“端茶送水是丫鬟最平常的活计,做得好了,也能得主子青眼,因此,切不可出一点差错。”   那茶水满满一杯,几乎要没到微向外翻的杯口,明蓝碧青缠枝西番莲的青瓷,杯身微烫,阮小幺连着盘捧着,从门外一步步往前走,杯中水便似与她过不去一般,待到嬷嬷跟前儿时,杯底早落了一圈水渍。   嬷嬷面无表情,将茶放回盘中,“重新来过。”   婆子换上一杯茶,将旧的那杯倒掉。阮小幺苦兮兮地退回门外,再一次慢慢端进来。   就这样,同一个动作,她来回反复了不下二十次。   锦绣与香玉两人垂首立在一边,看戏般瞧着她,眼中的讥笑都快要溢出来。   嬷嬷没见过如此粗笨的丫头,也不发火,向一边的锦绣道:“你来替我教习。”   实则已是不耐烦了。   锦绣应了一声,坐上了一侧的位子,嬷嬷仍进了方才的祠堂,估摸是诵经去了。   “妹妹,虽是我替了嬷嬷,却也不能明着放水,妹妹不要怨我!”锦绣笑盈盈对着眼前的阮小幺道。   阮小幺无甚表情,点点头,继续端着杯盏从门前进来。   到了跟前,锦绣纤手拨弄了弄,“哎呀……又有水渍了,妹妹你真是不小心!”   她默不作声地重新再来。   第二次。   “妹妹,你看这杯底……”锦绣语含歉意。   重新再来。   慢慢的终于好了些,走的也平稳了些,眼见得水渍越来越少,差不多也可以松口气了,然而有人却不这么想。   “妹妹这举止真是越来越端稳了,真教人欣慰!”锦绣轻掩着口笑道。   欣慰!欣慰个球!欣慰你一家人!   阮小幺心头咆哮,面上丝毫不漏,垂着眼将茶杯端出来,锦绣接过,“哎呀”轻叫了一声,手一抖,青瓷杯壁又泼出了几滴茶水。   “方才碰着了杯身,有些烫呢!”她轻蹙着眉,呵了呵指尖,似才见着沾在杯壁上的那几滴水渍,“这里的水……”   她望着阮小幺欲言又止,放佛真为她着想,不愿再让她重做一次,却碍着嬷嬷的规矩,不得不为难她一般。   一边那婆子已经换了无数次的茶水,此刻立在后头看着,不言不语,就算知晓这两人之间的龃龉,恐怕也不会开口说一个字。   阮小幺深深吸了一口气,步子越迈越稳,手下动作也越来越轻柔,而锦绣总有各种理由让她再做一次,最后,她实在有些不耐烦了,轻声向锦绣道:“姐姐,阮小幺蠢笨,这简单的活儿都做不好,再如此下去,恐怕也要误了姐姐的事儿了,到时我挨骂是小,连累了姐姐,我可过意不去了!”   她只是觉得,锦绣这样难为她,到时候自己真这样那样做不好,恐怕这女人也要挨上嬷嬷的一两句训?   锦绣完全没有如此顾虑,轻笑着道:“妹妹只管放心,在教礼房,规矩再多也不为过,姐姐身在此处,唯一的事儿就是学礼,与妹妹这般也可互勉呢!哪来的什么耽误和连累?”   一番话说得阮小幺直想将那杯茶砸到她脸上。   她手也举酸了、脚也走乏了,锦绣还在那处折腾得不亦乐乎,最后还是查查格嬷嬷从祠堂出来了,道:“这丫头学的如何了?”   锦绣细声道:“妹妹心思敏捷,或许这茶水添得有些多,这才让她累了一次又一次,假以时日,定然做得比奴婢还好呢!”   “罢了,这端茶送水的规矩今日便到此为止,从明日起,你需每日如此习上半个时辰,教过来便好了。”嬷嬷微微摇了摇头,终于盖棺定论。   阮小幺来来回回练了有一个时辰,终于得了大赦,还没喘上口气,又听她道:“往下是各时各处的拜礼,你们各自向我做上一遍。”   --------------   忙死了,扛不住还是一更,我道歉……   第一百零四章 初来印象   拜礼分许多种:见着与自个儿一般的丫鬟的、见着比自个儿大一级的丫鬟的、见着外院的男子的、见着主子的……种种几不可数,而每一种,看似动作差不多,之间含义却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更遑论还有各时令需执的不同的拜礼。   嬷嬷将所有需执的礼报遍,依旧让锦绣香玉先来,阮小幺最后。这二人虽在府上恣横惯了,一应礼数,该有的一点不落,真真正正做起来,连嬷嬷都要赞赏有加。   教的礼数多了,约莫这嬷嬷便觉得谁的规矩最好,谁便是心性最好的那个,再加上先前有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锦绣香玉两个丫头是因为一个新进府的姑娘才被主子责罚,想来便是眼前这没规矩的小丫头。   有规矩的锦绣香玉与没规矩的野丫头,想想也知道更偏爱哪个了。   因此,嬷嬷看向阮小幺的眼神愈发不善,虽面上未透露出分毫,心中已然给她下了个定语。   锦绣香玉两人规规矩矩将拜礼从头到尾习完,接下来便是阮小幺。   嬷嬷道:“遇着纳仁海珠时——”   阮小幺行了个礼,便是平日一掼执的。   一旁的婆子手上捧着小册儿,用朱笔在其中某处划了一道。   嬷嬷继续道:“遇着鲁哈儿骑射时——”   阮小幺仍行了个与方才相同的礼。   那婆子只瞟了一眼,又在册子上重重划了一道。   ……   一通说下来,嬷嬷结果旁边的册子,那眉心皱地能夹死蚊子。册子上共划了二三十道杠杠,赤红的颜色,瞧着颇有种触目惊心的感觉。   “你一项也不对。”嬷嬷道,“你执的那种礼,是年长的嬷嬷向年岁小的男子执的,怎用在了你身上?”   因为那是在军营中,瞧郡主跟前的嬷嬷用的。阮小幺默默吐槽。   怎的也没个人来告诉她这个礼的含义!!!   嬷嬷仍坐首位,早已不亲自教礼,此时也只对香玉道:“你来教她各种拜礼。”   香玉盈盈下拜,“是!”   阮小幺只觉今日诸事不利,实在是个黄道凶日。   香玉背对着首座,向她道:“妹妹可要细细学着!”   一项一项,说的仔仔细细,恰好那副身躯将阮小幺挡住了一半,上座之人并无法瞧见手上细致的动作。   于是不在状态的阮小幺再一次被这对姐妹花坑了。   香玉一遍遍教着,足足教了快一个时辰,终于让她记住了各种拜礼。接着,便是嬷嬷的“考试”了。   锦绣香玉两人退到一边,阮小幺立在嬷嬷跟前,先行了个礼。   嬷嬷点点头,道:“向锦绣与香玉行礼。”   她转过身,双手交叠,执于鼻前,微微躬下了身。那二人回礼,嬷嬷瞧着却又是皱了皱眉,依旧是身边那婆子用朱笔在册子上划了一道。   “遇着殿下时——”嬷嬷道。   她仍是双手交叠,置于额前,躬身下拜。   嬷嬷摆手另那婆子停下手中动作,向她道:“香玉如此教你的?”   阮小幺不明所以,“是。”   “阮妹妹,你!……”一旁的香玉突然出声,一脸不可置信。   嬷嬷扫了香玉一眼,她微微垂了垂头,却仍是一副被冤枉了的委屈模样。   阮小幺心中忽的有些冒火,俩矫情的贱人,真是不矫情就会死!   嬷嬷冷声道:“你可知方才你向她们行的礼是对三等丫鬟的!?”   北燕贵人家的丫鬟大体分三等:头等是主子跟前的贴身丫鬟,即使大丫鬟,这样的身份,即便放入寻常百姓家,也是件值得夸耀的事;二等是稍次如锦绣香玉如今这般,虽不在主子跟前着,也是院子里伺候的人,添衣送水等活计俱由他们负责;三等——也是最次的,便是粗使丫鬟,那些个模样差、身份低的姑娘进了府,通常负责洒扫、后厨切细、浆洗等活计,连住也是不与前两种人住一起的。地位也是最卑微。   对着一个二等丫鬟行三等的礼,便是最大的侮辱。   锦绣得了空,低声向嬷嬷道:“我与香玉二人因对阮妹妹无理,被主子责罚,降为二等丫鬟,阮妹妹心头有怨,莫说是对着我们行三等之礼,即便是不行礼,我们也得受着的……”   听那声音,已然是克制着心中的委屈,快要哭了出来。   阮小幺压制不住心头恼怒,叱道:“方才你明明就是这般做给我看的!我依样画葫芦,却原来是给我设好的套!”   “住嘴!”嬷嬷一声喝,将她的模样瞧在眼里,便是仗着主子宠爱对他人张牙舞爪,更是不屑。   不得不说,对一个人的印象,先入为主是件很可怕的事。嬷嬷认定了阮小幺是个仗势欺人不安分的主儿,她做什么,便都打上了这个烙印。   如今这事儿,自然也是阮小幺捣的鬼。   嬷嬷冰冰冷冷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奴才!仗着主子对你好便如此妄为了么?我这处是教礼房,不是任你胡来的地儿!你既不懂规矩,我便好生为你补上一补!”   阮小幺紧抿着唇,知晓如今说什么都会被她认为是出言顶撞,只立在堂中,不再开口。   嬷嬷道:“将戒尺拿来!”   那婆子应了声,去了堂后,取来了戒尺,搁在桌上。   教礼嬷嬷一般不轻易取戒尺,但若取来了,丫鬟们的动作便丝毫懈怠不得,差错一次,便打上一次,直至无差无错,当中吃得苦不提也罢。   阮小幺瞧着那细长的木尺,突然生出了一种拔腿往外跑的冲动,锦绣香玉两人那面上还挂着让她恶心的脆弱神情,好似她真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人一般。   这哪是教规矩的地方,分明是害人的火坑!   嬷嬷拿着戒尺,走上前来,道:“遇着府外的贵人时——”   阮小幺缓缓行了个礼。   一声闷响,戒尺狠狠抽在了手背的指骨上,疼得她一哆嗦,一声痛呼哽在了喉头,硬是吞了下去,眼见的手背上泛起了一片红。   然而下一句已传来:“遇着侧妃时——”   她咬着牙,再次行了个礼。   “啪”——   还是手上,手背处又被狠狠抽了一戒尺,那木条儿打得刁钻,简直像敲在了手指的骨缝中,猛然带起了剧烈的疼痛,皮肉上还只见得着通红的一片。   “嬷嬷,您说我错,总要告诉我哪里错了吧!”阮小幺不服叫道。   下一戒尺,却无情地抽上了她的脸颊!   嬷嬷依旧是那副冷冷的神情,“对教礼房掌事需自称奴婢,谁许你称‘我’的!?”   脸颊处顿时火辣辣的,抽筋似的疼,她捂着脸,两日之内这块皮上连着遭殃了两回,让她纠结暴躁的快要抓狂。旁边的锦绣香玉一动不动看着,眼中讥笑之意满满,香玉还在那头轻呼,一脸的不忍心,“嬷嬷,念在阮妹妹年幼……”   “年幼又如何,在教礼房小错连连只会挨戒尺,若出了教礼房,可就不会责罚出如此之轻了!”嬷嬷道。   阮小幺忍气吞声,不断告诉自己,如今她只是个低人一等的奴婢,不会有人护着她,更不会有人来救她,再怎样不平,只能靠自己。   第一百零五章 一日礼毕   她咽下肚内那股气,放缓声音,道:“奴婢知错……”   嬷嬷瞧了她一眼,神色终于没再恼怒下去,手中戒尺也按着未动,“错在何处?”   “不该顶撞嬷嬷,不该……将错推到香玉姐姐身上!”她低声道。   她最恨的,不是受人气、受人骂,而是受人冤枉!不是她的错,她却要揽到头上,还只为了这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如今……她又觉得自己成了上辈子那个阮小幺,浑身早就被打磨的溜圆,再找不到一点棱角,一丝突兀。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缓缓向人道:“嬷嬷责罚自是应当,只是让嬷嬷恼怒,奴婢却是有罪。还望嬷嬷宽恕此回,重新教阮小幺各样拜礼!”   嬷嬷倒有些吃惊,细细打量了她一回,许是未想到她会不带一丝恼意,又说出了如此得体的话,在自己看来,天大地大,规矩最大,既是守了规矩,自己也便不刻意难为这丫头了。   她点点头,道:“也罢,我便教你一回,你仔细看着,若还有差错,可小心这皮肉之苦了!”   阮小幺点点头,不错眼地看着。   嬷嬷不再让香玉示范,自己面向首座,执起了各种拜礼,举止规范有度,隐隐带着大家之风,动作时,连衣裙下摆都未阖动一回。相较之下,之前锦绣香玉的动作简直粗糙如小儿之戏,比不了眼前之人一分一毫。   能从宫中被分调到皇子府中教习,想来也是不简单的。   阮小幺收了几分不甘的心思,真真正正仔细观看了起来,一边用心记下各处动作,终于恍然,先前犯的错儿里头,竟全是手上姿势有问题。   这么一想,便很容易想到了错在何处。   香玉教她时,背对着嬷嬷,故意做了错的姿势给她看,而自己学时,身子又被她挡了大半,坐在首座的嬷嬷与旁边那婆子是瞧不见的。这种小猫腻连台面都上不了,偏偏自己还一头栽了进去。   嬷嬷将所有拜礼只做了一遍,完后,问她:“可看明白了?”   “明白了。”阮小幺向她盈盈下拜,这一礼,执的是向上位者的师礼。   嬷嬷看在眼里,饶是方才对她多不屑,也点了点头。   这丫头,果真是心思伶俐,只这么一遍,便都记了住,若不是先前耍的那些小聪明,恐怕这一时半刻之内,自己也要对她青眼有加的。   想到这里,她又微微办了面孔,“若都记下了,便从头到尾做上一遍,休要口上逞强,做不出来时,还是要吃戒尺的!”   阮小幺道:“请嬷嬷相问。”   嬷嬷不再多言,回到上首坐好,将腕儿上那嵌金白玉镯箍下来搁好,掩在微宽的灰茶色方胜纹袖口,随意挑了个,道:“遇着府内贵客时——”   她并拢双足,手指交错相叠,虚捂在胸口,微微欠身。   嬷嬷点了点头。   “遇着府外的贵人时——”   阮小幺姿势与方才并无不同,只是双手拇指向外翘了起,交叠在一起。   这便是不同了,礼数周全的,连手指交叠的顺序、次数都不同,若以往她还认为北燕是个茹毛饮血的时代,如今可再不会如此想,即便是大宣,估摸着也没这么多的繁杂礼数。   嬷嬷一一念完,阮小幺紧跟不落将拜礼都做了完,不出丝毫差错,桌上摆放的戒尺从头至尾安安静静伏在那处,连动都没动过。下座锦绣与香玉没了预料中的好戏可看,两张挂好奚落的脸却有了些不自在。   之后学的一些规矩,凡事嬷嬷叫那儿人示范的,阮小幺定然会站到侧面,仔仔细细将她们的动作看上一遍。由上首之人看着,锦绣与香玉再没了猫腻可行,即便有什么花招也都使不出来了。   因此,接下来阮小幺也只轻轻松松接住了她们N个白眼,其余安好。   府中规矩,新来的丫头需在教礼房呆上三日,若一应礼数还有学不会的,则需按日延时,基本是没有什么丫鬟呆到第四日的。   阮小幺真是下足了全力去学那些七七八八的礼数规矩,全然不顾另外两个丫头给的各种脸色,中间只歇息了一小会,从早到晚便牢牢是谁这么学了下来。   待察觉时,已是天色渐黑,屋外有人叩了门。   是个伺候的丫头,问晚膳已备好,是否要端上来。   这便是教礼房一整日结束的时候了。惯例如此,锦绣与香玉两人自是知晓,当下便下拜道:“嬷嬷请用晚膳。”   阮小幺……跟着拜了下去。   一日下来,嬷嬷也有些倦意,点头道:“你们先下去吧,明日再来。”   三人应声,齐齐退下。   院中挂着灯笼,通明澄澈,稀疏的花木被积雪覆盖,盈盈闪着细碎的微光,锦绣香玉二人走在前头,阮小幺慢吞吞在后面走着。   出了院儿,那二人停了下,婉婉回头瞧着阮小幺。锦绣道:“阮妹妹,你今日在教礼房吃了苦头,可别怨到我姊妹二人身上,这也都是在教规矩而已!”   她说话时,嘴边呵着凝结的白雾,眉目消掩在雾气后头,让原本尖锐的面孔稍稍显得柔婉了一些,然而那神色仍是虚与委蛇中,带着一股掩也掩不去的讥诮与轻蔑。   也是,在这府上当了几年的“半个主子”,哪能瞧得上初进府的一个小丫头?   阮小幺淡淡答道:“不会。”   她们厌恶她,她也瞧不起她们,反正两看相厌,她没那许多好精力与她们乱扯。   “那就好,”香玉开口道:“阮妹妹为人清冷,想必是不愿与我们一道回去的。也罢,那我二人便先回了,妹妹你可别贪看这府中景色,耽搁了。”   她意有所指,说完,与锦绣两人合着向大院儿那头走了,留阮小幺一人在教礼房外头,单单站着,远远看去,立在冰天雪地之中,凄清落寞。   凄清落寞?   才怪。   她巴不得看不到那两个女人,离得越远越好。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谁知道她们哪天又给自己使什么绊子!   她嘴角一牵动,脸颊那处便有些微微的疼,正是之前一戒尺打来的。初时一股火辣辣的感觉,如今好了些,只是一碰上去仍不是滋味。最惨的不是脸,是手。   将五指蜷起握成拳,对在眼前看去,手背整整肿了一圈,小馒头似的,什么筋脉啊通通不见了,剩的只有几个指骨微微凸起来的小鼓包,多么圆润红溜。   那戒尺打在手背上,瞧着不大厉害,哪知一碰就这么疼,全是内伤。   什么破地方,学个规矩还要学三天,哪来的那许多规矩,全是洗脑罢了。   她边走边抱怨的想,步子慢腾腾的,不知不觉……   “哎?”   抬头一看,是个角门。   一般府宅的各院儿外都有角门,直接通向连通前后宅的小道,寻常办事最方便的也是从角门走。可是她记得来时并没有走过什么小道儿。   于是原路折返,到达出来的那院儿时,乍然发现有些不同。这处似乎是个没人住的,与教礼房全然两样。   于是阮小幺再次沿原路返回了。   乱七八糟,如此返回来去了好几回,彻彻底底把自己绕迷了路。   她的教礼房呢?她的丫鬟大院呢?都躲到哪里去了!   阮小幺一间一间找过去,远远地瞧着各处院儿中都有面生的丫鬟看着,想也不想便又离开,继续找下一间。   ------------   我相信肯定有很多错别字,请见谅……   第一百零六章 何处来的小包子   夜越发的深,最后她只能借着挂在枝头的一弯清月来分辨脚下的路,浑然不知哪些是已走过的、哪些是未走过。白日里瞧着各处都有巡军,怎的如今一个都未见着?   她慢慢的摸索,不知走了多少道回廊,转过了多少园内扇门拱门半月门,转转绕绕,终于听着了一点声音,似乎是几个丫鬟,低低的叫着什么,四处张望搜寻,却听不清说的什么话。   反正都绕到这个地步了,干脆去问问路也好。   阮小幺刚准备从外头小门处走出来,冷不丁被一只手拖住了衣襟下摆,力道甚大,差点被拽得一个趔趄,吓了一跳。低头看时,竟然是个还不到自己腰际的奶娃娃。   那小脸晶莹剔透,眉目如精雕细琢出来的陶瓷娃娃,套着一身正紫菱纹锦袄,头上还箍着错银镶绿玉的抹额,一双黑如点墨的眸子圆溜溜直盯着自己,直将人的心都盯化了去。然而那五官从眉到眼到鼻、唇,无一不肖似着一个人,完完全全就是那人的缩小版,大的是个大豹子,小的是个小豹子,圆滚滚一团,纵有了些上位者的气势,在旁人眼中,也不过是打打闹闹过家家而已。   顶着这样一张脸,府中上下无一不认识,不是小皇孙还有谁?   来时便听说兰莫那冰山脸有个儿子,没想到这边见着了,还如此好认,一眼就瞧了出来。阮小幺止不住的发笑,想着在教礼房学的规矩,给他行了一礼,悄声问道:“小皇孙在与她们躲猫猫吗?”   她指的那处,一群丫鬟婆子小厮们还在院中细细找着,压低了声音唤来唤去,似是不敢惊扰了其他人。   “放肆!”这是小皇孙与她说的第一句话。   他冷着脸,努力踮着脚想要俯视蹲下身的阮小幺,摆出主子的权威。阮小幺敢保证,这幅表情绝对是跟他那冷的死人的老爹学的!   她克制住想要摸摸他脑袋上柔顺却有些蓬乱的发的冲动,笑眯眯看着他,“奴婢知罪……”   怎么瞧这面上,也没有一丁点儿“知罪”的神情。   小皇孙哼了一声,咕哝道:“本世子才不玩那种蠢笨的东西……”   阮小幺没忍住,“噗”的一声又笑了出来。   这小包子还真是可爱……   看着不过五六岁的小胖娃儿,硬要装着老成稳重,也不知皇子殿下平日都给他灌输些什么东西。   眼看着仆婢们就要找到院外来,小皇孙把她拉到一边,径直朝着来时的方向蹿了出去。他个子小,便抓着阮小幺的衣裙,也不管她抗议,急急又躲到了一处墙根下。   阮小幺不敢太挣扎,直到两人重新蹲下,这才问道:“小皇孙你躲什么?”   “本世子才不会行那等小人行径!”小皇孙瞪了她一眼。   “好吧好吧……那小皇孙你在做什么?”阮小幺饶有兴趣地问他。   小皇孙烦躁地扒拉了几下结为几股散在脑后的发辫,打量了她几眼,道:“你,叫什么名字?”   “阮小幺。”她道。   那小孩儿却又仔仔细细来回审视了她几回,一副持重的模样,“原来你就是阮小幺!”   “嗯?”她有些惊讶,“小皇孙知道我?”   “母妃提过你。”他软儒的声音淡淡开口。   阮小幺:“侧妃提我做什么……”   小皇孙不欲回答,四下张望了望。   阮小幺只当他是孩童心性,偷溜出来玩耍,便好言劝道:“小皇孙,外头夜寒天冷,不若回去吧,好好睡上一觉,明日再来玩耍不迟。”   “你懂什么!”小皇孙白了她一眼,“本世子要去找阿帕!”   阮小幺愣了一会,这才反应过来,阿帕便是指兰莫。   “这大晚上的,主子定然已经睡下了,小皇孙莫要惊扰了主子,还是回去睡吧!明日去找也不迟的!”她半是劝半是哄。   小皇孙却怒了,狠狠瞪着她,“你这丫鬟怎的如此多嘴!小心我将你杖打出府!”   阮小幺:“……”   “那算了,小皇孙你想去便去吧,奴婢还有要事,这便告退了!”   小孩子真是难哄,从小被一群人捧着的小孩子更是要拽破天,她这个小丫鬟可不想被他连累!   阮小幺行了个礼,脚底抹油便想溜走,哪想刚迈出一步,身后衣襟又被小皇孙拽住了。   “放肆!本世子有让你退下了吗!”半人高的小娃儿在廊下拐角处立得笔挺,一只手还牵着她的一片衣裙。   阮小幺:“……小皇孙想怎样?”   “我就知你要去通风报信!”小皇孙一张包子脸皱在一起,怒道:“本世子有那么蠢么!你跟我一起去见阿帕,若是半途溜了……”   他从鼻间哼哼了两声,以示威胁。   月黑风高,阮小幺便如此被一个小奶娃攥着衣襟——威胁了。   她苦着脸,向他解释,“小皇孙是主子,大晚上出来溜达没关系,奴婢只是个下人,在府中乱跑已然是翻了过错,若再擅自陪你去找皇子殿下,小皇孙你是无妨,奴婢可是要掉脑袋的!”   小皇孙不屑看着她,“花言巧语!还说不是想去通风报信!”   这熊孩子!   她嘴角抽抽着不停,纠结了,过了片刻,又听小皇孙开口,“况且,有我在,谁能难为你?你怕甚!”   她转过头去,发现小皇孙正高昂着下巴,摆出了一副唯我独尊的样子,只是那眼角时不时瞥向了自己,对上她的目光,又若无其事地转开了眼。   说来说去,她一头撞上了这小煞星,还是跑不掉。   阮小幺焦急也无法,跟这小孩子说理也说不清,只得退一步恳求道:“那奴婢便跟这小皇孙过去,但到了殿下那处,可否先行离开?”   小皇孙想了想,“这不难。”   “那我们便走吧!”不要再耽误时间了,若回去的晚了,她肯定要被问责的!   走了两步,阮小幺又添了一句,“可否也避开巡夜的兵士?”   小皇孙向看白痴一样看着她,那眼神与他老爹如出一辙,“那是自然!”   他原本就是偷跑出来,被人抓着了,所有辛苦不就白费了么!   两人达成暂时协议,一个跟着一个,便偷溜了出去。小皇孙对府里的路了如指掌,阮小幺只管跟着他,看他熟练地避过各处走来的夜巡,圆滚滚的身子倒是灵巧的很,左一绕右一钻便过了一处廊苑,苦了后头的阮小幺,虽也是身板儿纤弱,却没他那等矮小,几乎是爬着滚着从一些低矮的梁架、枝桠间钻了过去,待到最后见到某一处的灯火时,早已是气喘吁吁,衣裳鬓发都凌乱了去。   她扔掉脑袋上挂着的一片枯叶,看着前方院中的守卫,这处显然比其他一些院落大一些,里头瞧着似乎也更规整,只是模模糊糊,不大能看得分明。   想必这便是兰莫的住处了。   阮小幺悄声道:“既然到了,那奴婢便先回了,小皇孙去与殿下叙父子情吧!”   小皇孙似没听到她口中的揶揄,定睛看着那院里头的大屋,道:“阿帕不在里头。”   阮小幺刚准备离开的脚步又收了回来,“哈?”   她也往里头瞧了瞧,什么也没瞧出来。   小皇孙退回了更里处,叫她过来,“赶紧过来!”   第一百零七章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喂……?”看着那小小的一团背影,阮小幺恨不得将他整个人都提起来,瞧着月上枝头,愈发的清亮高旷,想也觉得时辰不早了,再这么拖下去,真的要大事不妙啊……   “别的丫鬟都争着抢着想见阿帕一面,怎的你这奴才连番推三阻四!?”小皇孙气嘟嘟道。   阮小幺苦兮兮哀叫:“小皇孙去哪,能否先告知奴婢一声?”   “当然是去找阿帕!”他又丢了个白眼给她。   “偌大一个王府,殿下长着两只腿,你怎晓得他跑哪去了!?”她驳道。   “我当然晓得!”他一急,也不称呼自己“本世子”了,牵起她就要往另一处走,“阿帕在陈风亭!”   什么陈风亭陈雨亭的,阮小幺只觉得自己两条腿都要跟着他跑断了。   当下又一次被他半拖半拉着拐来拐去,阮小幺忍不住问道:“你今日为何一定要找到殿下?”   小皇孙顿了顿,声音便黯淡了下来,“不是今日一定要去,是本世子已经谋划了半年了!”   “谋划什么阴谋吗……”阮小幺囧着脸,细声嘟哝,又“喂”了一声。   小皇孙回过头来,阮小幺在他面上掐了掐——手感极软,像搓开的面团一般。   “放肆放肆放肆——!”他惊跳起来,捂着脸怒瞪着她,然后眼中却是水汪汪一片。   可能是被掐疼了,她无责任心想。   “小皇孙谋划何事谋划了半年?”阮小幺拖拖拉拉地在后头走着问。   小孩儿回过头,面上有点冷,“查查格嬷嬷没教过你不需多嘴吗?”   阮小幺:“……没有。”   一点都不好玩,长大后肯定又是个皇子殿下第二,翻脸比翻书还快!   陈风亭在静心斋屋后的一片后园中,春夏日里花木扶疏、水映风遥,静简的一座亭台临池而立,在树影阑珊间逍遥惬意,冬日里覆着厚厚的积雪,园内除了寒梅怒放,并无其他草木,倾颓的枝桠间再去瞧那小亭,更有了一种超然物外的隐士风度。然而此刻月夜下亭中安坐的人是否心境如水,便不得而知了。   他们绕过一道角门,外头并无守卫,进去便是后园一角,躲在角落处可遥遥望见亭中那抹巍峻身影,正一手执盏,自斟自饮。   她所想象的这个皇子殿下,应当是锋芒毕露的,浑身孤傲,而自始至终,他只是以韬光养晦的姿态出现在所有人面前,收敛了一身的气势与强大,不知在等待一个什么样的时机,才会一飞冲天,直上九霄。   小皇孙在她身边悄声道:“就说阿帕在陈风亭,果真如本世子所料!”   阮小幺瞄了他一眼,人小鬼大!   “恭喜小皇孙寻回殿下,那奴婢先告退了!”她再一次打退堂鼓。   小皇孙不甚着意地挥挥手,示意她可以退下了。   阮小幺团着个包子脸,慢吞吞离了去。走了两步,回头瞧时,那小娃儿已然从阴影处迈出去了,急匆匆地往兰莫那处跑,整个小身子如一团毛球,圆滚滚的,好不招人喜欢。   她失笑,摇了摇头,往回走着。   凛冽的夜空中一轮寒月,风霜割面,骤然让人觉得有些清怆。   然而她风花雪月、伤春悲秋的心思还未起,便有两道黑影从旁闪出,拦住了她的去路。   无声无息,像拦路鬼一般,冷不丁就这么窜了出来,把阮小幺吓了个够呛、“你你你你们、你们……”她尖叫一声,拔腿就跑。   即便是月黑风高夜,也不能在皇子殿下眼皮子底下杀人呐!   阮小幺使足了力往兰莫那陈风亭跑,一边跑还一边尖叫:“殿下——”   “唔……”她被人从后面将嘴捂上了。   阮小幺拳打脚踢,尽数踢在了后头那黑衣人铁板一般的身躯上。那两人可不管,堵上她的嘴,便将人往一处带。   小皇孙已到了陈风亭,此刻正直直跪在亭中,一旁的兰莫也听到了叫喊,却似乎连看也未看她一眼。   阮小幺:去你的!去你大爷的!去你家一户口本的!光天化日之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最后,那两人将她拖到了兰莫跟前,按跪下,行了个礼,便退下了。   来时还听那人冷声对着跪在冰冷石砖上的小皇孙道:“本王教你进退兵法、教你将相之学,不是为了让你行如此蠢笨之事,更不是让你将这套虚与委蛇用在本王身上!”   一字字、一句句,说到后来,已是怒意横生。   而小皇孙自始至终跪伏在地上,一声也不敢出,阮小幺清楚地瞧见了那一颗颗滴落在膝边的泪珠,以及小孩儿噙满泪花的通红的眼角。   脑袋混乱了一晌,瞧着身后那两个黑衣人不知何时蓦地消失了踪影,她这才搞明白,原来不是什么刺客,而是眼前这人的授意。   所以阮小幺此刻也不得全身而退了。   兰莫又将怒火都转到了阮小幺头上,“你们这一屋子的奴才看不好一个小皇孙?就任他如此肆意妄为!?蠢材!”   显然,他将她当做了儿子院里伺候的丫鬟。   阮小幺将脑袋低地不能再低,生怕他一个控制不住削了自己了脑瓜儿,刚想开口辩解,忽听得身边小皇孙奶声奶气的哭音,“阿帕息怒,这丫鬟不是儿院里伺候的,是半途中碰见的,儿便将她一起带了来,求阿帕责罚孩儿,这丫鬟……就免了她的罪责吧!”   阮小幺有些惊讶,没想到这小孩都自身难保了,还顾念着她。   真是……不太像个老练的主子。   兰莫只道:“身为奴才,就要知晓奴才的本分,主子胡闹,你也跟着胡闹么!自己去刑堂领罚!”   小皇孙泪眼汪汪,“阿帕……”   “住嘴!”兰莫面上彤云密布,满是山雨欲来之势,“去宗庙跪着,明日起回屋闭门思过三日,不得出屋!”   “阿……”小皇孙不敢再开口,张着小嘴,双瞳如水银盘一盘,粉嫩的面颊上泪痕遍布,哭得也无声无息,此时都有些打嗝儿了。   “男儿流血不流泪,不许哭!”兰莫叱道。   黑夜中又有人走了出来,或者说……一直都未离开过。   兰莫道:“将皇孙带去祠堂,明日鸡鸣之前,不准起身。”   小皇孙在影卫的注视下,端端整整行了一礼,站起身,挺着小身子退了下去,临走前,圆圆的双眸又扫了一眼阮小幺。   她仍跪着,兰莫的一句话便要决定了她的命运。   阮小幺觉得,这皇子殿下的育儿方法,实在是有很大的问题,这成心是要把儿子推得越来越远嘛……   正想时,听皇子殿下开口,“还不滚?跪着做甚!”   阮小幺:“……”   她为难道:“殿下,这两日奴婢应去教礼房的,若去了刑堂,教礼房嬷嬷那处……”   兰莫被她这明显的讨价还价气得发笑,“到底谁是主子……”   顿了顿,却觉声音听着耳熟,眉头一拧,“阮小幺?”   “在!”她应道。   兰莫此刻才正视了她,见人低着头,又毫不怜香惜玉地将她的下巴捏了起来,这么一看,还真是那小丫头。   阮小幺下巴被捏得不太舒服,动了动嘴,“殿下唤奴婢何事?”   兰莫将她一扔,道:“你怎的与皇孙闹到一处去了!?”   “就如小皇孙所说,”阮小幺无辜回答,“半途上遇着了,奴婢便被他带了过来。”   第一百零八章 皇子殿下奇特的爱好   她也很是冤枉,皇子殿下是主子,小皇孙殿下也是主子,二主相拼,祸及的准定是她这个豆芽菜。   兰莫也沉默了,定定看着她,思量着到底该如何发落这丫头。   刑堂肯定是去不得了。开玩笑,如今她可是那叶大夫眼中头一个红人,他可不想节外生枝。此外,前两日察罕那小子刚来过,着意为了阮小幺,若她进了刑堂,他可不得闹腾上一阵子!   思来想去,这丫头还是个不能碰的祸害。   阮小幺跪在冰凉的地上,即便裹着厚厚的冬衣,寒气仍是不住地从石砖上侵入肌骨。一双膝盖扭来扭去,她偷看了一眼上头的皇子殿下,清了清嗓子,决定转移话题,“殿下,小皇孙虽是天潢贵胄、金枝玉叶,但到底也是个孩童……”   他一双薄唇紧抿,并未开口,似是未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阮小幺继续道:“年岁既如此之幼,必会孩童心性。实则,小皇孙已是奴婢见过最沉稳端重的小主子,殿下教导有方,想来若再长几岁,必是风度翩翩、气势过人呢!”   她脸不红心不跳地拍着这一大一小的马匹,然而上首那人却似一尊白玉塑的雕像,不喜也不怒,让她捉摸不透。   可是……吱一声会死啊!   她泄气,算了,就当coldcall,反正她也不是没打过……   “方才奴婢见小皇孙强忍着心伤的模样,也是十分不忍,奴婢虽不知晓小皇孙犯了何过,但无论如何,总是出于对殿下的孺慕之情!”她娓娓道来:“大抵孩童就如手中的风筝,虽不可放任不管,但手中丝线却可适当放松些,如此,风筝才能飞的更高!”   一席话,向亭中那沉默似水的人说去,也不知他听进了几句。   终于说罢,她婉婉行了一礼,“奴婢僭越。”   月华当照,流转如银,阮小幺只觉自己与他身遭被一层皎素的清辉镀上,夜越发的寒凉,陈风亭中,渐觉凄清。   而兰莫闲倚上了亭边的石栏,向她道:“斟酒。”   “……哈?”   “怎的,不愿?”他挑了挑眉。   阮小幺终于死心,执着酒壶,将杯盏满上。   她退立到一边,从侧后细细打量着这个人。   兰莫长得好,行止气度更好,即便如此时一般闲散地靠在栏边石凳上,也有一种说不出的巍峨之势,然那深邃墨黑的眼眸中渐渐蒙上了一层微微的酒意,转盼间竟让人生出了一种被吸引的窒息感。   素日里他从来沉稳若磐石,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寒凉之意,喜如坚冰初融,怒如雷霆万钧,总教人不敢丁点放肆。然而无论如何,也不会是现下这般,卸下了白日覆盖已久的面具,透出了一两分真实感。   所谓的皇帝皇子贵人们,大晚上不应该很忙么,不是在案牍上就是在美人身上,谁会像这位爷一样独自跑到亭子里来喝闷酒?   她撇撇嘴,这位爷还真是品味独特。   正想时,兰莫已一仰头,将杯中酒饮尽,缓缓道:“你既如此通晓教导孩儿之法,便去侧妃那处伺候着吧,也好指点侧妃一二。”   阮小幺:“……”   “殿下真是说笑!奴婢哪懂得什么教导之法!”她头摇的如拨浪鼓,连连摆手讪笑,“胡乱说一通罢了,您瞧奴婢自个儿还如此年幼呢!”   兰莫道:“过两日出了教礼房,便自去听候。若是耽搁了,去刑堂领罚。”   阮小幺:去你的!去你大爷的!去你一户口本!   兰莫又转过头来,似笑非笑瞧着她,一双眸子中潋滟似流转清波,伸手捏住了她的脸颊,左瞧右瞧,“教礼房被训诫了?”   阮小幺原本微肿的脸颊被捏得发疼,退一步避开他的手,含糊应道:“是……奴婢蠢笨。”   “是挺蠢笨。”他嗤笑一声,收回手,“杵着作甚,还不退下?”   “奴婢告退!”她顺势行了个礼,旋身离去。   最后一眼瞥过去时,他已敛了笑意,不知在想些什么。   阮小幺终是多嘴地添了一句,“夜寒露重,殿下还是早些歇息吧,也教人放心些。”   说罢,溜也似的远去了。身后似乎传来了一声模糊的轻哼,带着些笑,带着些嘲。   第二日,晴光方好,教礼房中不见了锦绣香玉的身影,阮小幺在屋中,由查查格嬷嬷亲自教导了一整日,粗气儿都不敢喘,生怕犯了什么“规矩”,然而没了那两个恶心人的女人,一日下来,仍是神清气爽。   她各样礼学得极细心,纵取来了那戒尺,也是搁在桌上一整日没动弹过。   日晡时分,天色尚早,嬷嬷因身子不爽利,便让她回了,不再继续教礼。阮小幺出了那院儿,缓缓原路回走。冬日虽晴,却更凛寒了几分,盛乐比之沧州,自然算得上是“苦寒之地”。   稀薄的阳光洒在身上,照久了,也觉出了一丝暖意,她忽生出一些恍惚,指尖不禁触上了后颈,那处印子早已不疼,只是摸上去凹凸一片,不甚平整。   昨夜回得有些晚,与值夜的守卫与丫鬟好说歹说,才被放回进屋。彼时小曲儿已然入睡,又被她哐铛哐铛的声音吵了醒。   热水不多,阮小幺就着巾子布擦了擦,索性将一头长发盘在脑后,如此,一段温玉一般的脖颈便露在了灯火亮出。正擦拭时,忽听得身后一声倒抽冷气。   她回头,正对上小曲儿匆匆躲过的目光,不明所以,“怎么了?”   小曲儿不去瞧她,尴尬沉默了片刻,摇头道:“无甚。”   阮小幺刚待说上一两句,却瞧她又躺了下去,翻身向墙一侧,又去睡了。   初时不以为意,她也拖拉着困顿的身子灭了烛火,沉沉睡去。   然而今日一早,小曲儿并未像往常一样叫她起身,而是自个儿独自穿戴准备齐整了,便要出屋。阮小幺被外头叮叮当当的动作声惊了醒,瞬间一个激灵,瞌睡虫早飞到了九霄云外。   瞧着外头天色大亮,可别睡迟了,可要挨嬷嬷的骂。   她一边火速穿戴,一边问小曲儿,“几时了?”   小曲儿却似未听到一般,只顿了顿,也没去瞧她,便出了去。   阮小幺迟钝不知,还当她听漏了,又踩着双翘头尖角小鞋到门边,叫了一声,“小曲儿!”   这回那头有了反应。众目睽睽之下,那细瘦的身躯回过头来,却只瞧了自己一眼,又匆匆转身离去了。那目光中带了些不屑与冷漠。   她愣了愣,那神情有如一根刺,扎在了自己心中。   可笑阮小幺当时依然不知为何,只走到教礼房时,才蓦然间想到了脖子上那个“奴”字。   奴籍之人,就如此招人厌恶?   她正晃神间,忽的听到后头传来了一些响动,惊回神,瞧了过去,见两个女子穿着相同的靛青袄子,有说有笑朝自己这处走来。   不是锦绣香玉还能有谁?   阮小幺头痛万分,也不管方向正确与否了,加快脚步便往旁边角门里走。   然而还未动弹时,又被那两人瞧了个正着,那两张面上原本挂着的盈盈笑意刹那间便淡了下去,不一时,更大了一些的谈话声传了过来。   -----------   抱歉这么晚,公司又断网了,以上不是原版,原版落在公司了……   回来重新写T-T   第一百零九章 奴不奴籍有这么重要么   “姐姐,难为咱俩吃了这许多苦头,却只为了一个新进府的奴籍!”   “可不是!抄经抄得手上都起茧子了!”   “我就想不明白了,咱俩一心为了府上着想,免得堂堂皇子府混进了什么不清不白的人,却要被发落到如此地步!当真冤枉死了!”   “莫张扬!你就是心直口快,哪知那些个不三不四的贱蹄子使的好手段!这迷魂药一灌下去,可不就被贵人看上了!”   两人一唱一和,只用眼角瞥着阮小幺,说话间,已到了她身边。   锦绣这才像方见着她,款款露了个笑意,“哟,阮妹妹在这儿呢!”   阮小幺不欲废话,“告辞。”   “哎——”香玉拉住她,叫道:“别呀!阮妹妹就如此不待见咱姐妹俩?”   “也是……妹妹还惦记着前日里那一巴掌呢!即便你与我二人只是为了府中着想,想必阮妹妹也是要记恨的!”锦绣叹了口气。   香玉接道:“姐姐我脾性躁了些,那日对妹妹的无礼之处,无时无刻不懊悔着呢!妹妹若还记挂在心上,不妨也回我这么一下吧!”   她伸过脸,当真巴不得阮小幺在她脸上掴上一下。   阮小幺凉凉道:“姐姐莫不是忘了,前日里姐姐已自个儿扇了巴掌来赔罪了,妹妹心中一点也不怨。”   但见香玉脸孔绿了一晌,不提还好,一提便心内窜出了一股子无名火。   向来都是她自个儿伶俐娇俏,在主子跟前也讨巧,连锦绣都隐隐要被自己比了下去,蓦地晴天霹雳,因着这该死的贱丫头,倒被降成了二等,在一院子的丫鬟当中都有些抬不起头来,让她怎么不恨?   锦绣笑了一声,轻勾起了唇边,“不怨便好,待明日过后,咱可就是在一个院儿里伺候主子的人了,倒时可要相互多关照关照才好。”   阮小幺皮笑肉不笑,“请二位姐姐多多关照。”   三人相视而笑,那眼中互都现出了不一样的心思。   阮小幺走后,锦绣与香玉二人瞧着那纤纤的背影,一个不屑、一个冷笑。   锦绣道:“不是我背地里嚼舌根,就这种下贱的奴籍居然能在府中如此猖狂,殿下居然还让她伺候侧妃!”   “你别不平了,这样岂不更好?”香玉拂了拂鬓边发丝,柔声细语,“在你眼皮子底下,她能翻出个什么浪来?只会被吃得死死的,到时候,任你搓扁捏圆!”   她人长得比锦绣秀丽,也惯会使小意儿,在侧妃跟前向来比锦绣更能说得上话,如今外敌在前,也就不与她多耍些什么小心思了。   锦绣琢磨出了一点意味,皱了皱眉,“说得好似你没那个心思一般,如今咱俩可是一道儿的,你作壁上观,我可不依。”   香玉笑道:“我的好妹妹,我虽偶尔与你使些小性儿,又何曾在外人面前掉过你的脸?可别忘了咱们同一时进府、同一处起居的姐妹情分!”   姐妹情分……锦绣淡淡的想,恐怕除了与殿下的“主仆情分”,你可是什么也不要。   “哎呀!好了好了,还是快些回去吧!赶着传侧妃的奶肚酪子糕呢!”锦绣催她。   两人又笑闹了一阵,前前后后走了。   阮小幺回了自己屋,好歹松了口气,弯弯绕绕也摸清楚了这附近的院落小道儿,便再不若前两日夜里那般狼狈。大字躺在榻上,又想起了小皇孙那双清澈圆溜的眼。那眼儿抽长了一些,更深邃一些,便又闪出了皇子殿下那冷冽而寂静的神情,忽然想象不到这人是怎样与他的娘子相处的。   她总觉得,那侧妃似乎不太受宠。   也是,兰莫那样的人,瞧着便是个冷心冷情的,怎么看也不像是懂什么闺房之乐、与自家娘子恩恩爱爱的人。又可怜了那小皇孙,就自己前夜里见过的那场景,想来兰莫对小皇孙的教育也是铁血政策,什么父慈如山的,恐怕不沾边。   如此说来,这皇子殿下既不是个好丈夫,也不是个好父亲,更不是个……好主子。   她躺在榻上胡思乱想,便想起了察罕,还是察罕对她最好,这个英挺如剑的少年,怎么想来都带着一丝憨憨的意味,可爱的紧。   她翻身取出自己那箱奁中的一个小布包,那里藏着察罕送她的那根钗子,平日里布包国的紧紧的,并不拿到人前,就算是个私房物品。   然而在将布包取出来时,那四角紧栓的模样却不似以往,似乎有些不太一样。   阮小幺从来都是按上下左右四道顺序依次系上布面,每个角都有一个整整齐齐的单边蝴蝶结,而现在这布包明显系得与往常不同。她心下一惊,忙各处拆开,发现里头零散物件一个不落,那根细楔形雕花银钗好整以暇躺在当中。   她松了口气,心神定了下来。   估摸是哪个丫鬟没事翻她箱奁,解开看了?   这也无妨,布包里原本也没什么值得注意或见不得人的东西,只是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爽,这是自己的隐私,怎能随意给别人翻看!?   每间屋子俱有锁,钥匙归屋中人所有,阮小幺不知道守卫或者纳仁这样的大丫鬟有没有同样配上一把,只是觉得,最有可能翻看的人,便是小曲儿。   她来的第一日,小曲儿便拿了她收好的脏衣裳去洗了,丝毫不当自己是外人,也丝毫没有尊重她隐私的习惯。   阮小幺有些恼火,然而对着这满目凌乱的小物件,却不知要怎样与小曲儿开口。   晚间去厨房用饭时,正碰见小曲儿,她也来盛饭,一边与同来的丫鬟说说笑笑。   厨房分几处:最好的一处自然是未主子们准备的,专称“膳房”,用的厨子有七八个,各专一类菜,还有做小食的、切面儿的、烩炒的、连着灶上烧火的下人,约莫二十来人,据说这还算是节俭的;第二处是丫鬟婆子们吃的厨房,菜色算不上从简,自然比主子用的是一落千丈;第三处是为外院男子们而设,盛饭的木桶都是内院厨房的两倍大小。   自己来的这处,便是内院厨房,到了晚膳时分,成群的丫鬟婆子便朝着出过来了,当中总会碰到些熟人,也算是个热闹是非之地。   阮小幺上前打招呼,“嘿!”   小曲儿一回头,便见着她明媚的笑脸,不由僵了僵,垂了头不再开口,取过饭菜便躲去了一边。   她身边那小丫鬟瞧了阮小幺一眼,又见小曲儿已走去一边,这才开口:“这位妹妹是新来的?”   阮小幺同时也在打量她,身段有些粗,肤色也微黑,但正值二八年华,自有一种少女的娇艳,再丑也丑不到哪里去,眼中现着热络的笑意。   “是,前两日初进府。”她点点头。   “怪不得往常未见过,”丫鬟取了饭菜,笑道:“妹妹倒是好模样,瞧着不大像北燕人?”   阮小幺“嗯”了一声,笑了笑,没说话。   那丫鬟也不在意,与她寒暄,“我叫呼冬,妹妹怎样称呼?”   “阮小幺。”她道。   “啊!”呼冬了然,点点头,“小曲儿与我提过你,你现与她同屋对吧?”   “嗯。”   呼冬纳罕道:“奇了,小曲儿向来最是和善,怎的如今倒躲到一边去了?我去叫她!”   “哎——”阮小幺想制止,却没赶上呼冬轻快的步子,见她三两步跳到那桌,正向小曲儿说话。   罢了,希望别出什么岔子才好。   第一百一十章 上班第一天就出差   好半晌,她才尴尬着向众人赔笑,“无事,无事……”   小曲儿草草吃了几口,垂着头匆匆出了厨房。呼冬又回了阮小幺身旁,小声问她,“你到底哪里得罪人家了?”   阮小幺摇头苦笑,她该感谢小曲儿没将这种事告诉外人么?   可是锦绣与香玉也都见着了,这几日……似乎也没有大肆宣扬出去。   她对北燕的风俗不甚了解,还只当是没有那么严重。   晚间,小曲儿回来时也不与她说话,只自顾自的歇了一会,洗好了去榻上躺着,屋中气氛无比尴尬沉默。阮小幺心叹了一会,也去躺下了。   虽说小曲儿似乎挺喜欢翻人东西,但与人还和善,就这样不理不睬了,还挺可惜的。   一夜无话。   隔日,教礼房的事项亦已完结,便到了去侧妃那处之时。阮小幺对着铜黄的镜面穿戴了半天,也没个人能相看,只得打扮地更齐整了些,就要出屋。   此时也才天蒙蒙亮,阴阴沉沉的,看似又要下雪,忽有人来叫她,“阮小幺!”   “嗯?”   原来是往常内院中巡守的婆子,急匆匆的过来,走了一路,脑门上都沁了一两滴汗珠。   “妈妈,何事如此着急?”她顿住脚步。   那婆子道:“阮小幺,外头有人找!”   阮小幺问道:“是谁?”   “是个跑腿的,说是叶大夫叫来的,我已经通禀上头了,你自去便可!”她道。   原来是叶晴湖。她看看天色,这么一早来叫人,他也这能做得出来。   “那我去告诉纳仁姐姐一声儿!”阮小幺正要去纳仁那屋,又被她拉住。   婆子殷勤道:“纳仁姑娘昨个儿守在主子院儿里头的,我方才还见着了,她已是知晓了的,叫你别耽搁了。”   阮小幺点点头,正要离去,又冷不防被那婆子拉住了。她一回头,见婆子有些赧然,知她有话要说。果然,那婆子开口道:“那跑腿儿的说的叶大夫……是否就是那位神医?”   “嗯。”   婆子眼中迸发出一道欣喜的光芒,小声在她耳边道:“姑娘慈善,我那小孙女儿,她娘在怀她九个月时动了胎气,生下来就有些不足,平日里也总是心口疼,瞧着也有些病怏怏的,吃了多少副药也总不见好。若姑娘真能见着那神医,可否替婆子传一句,问个方子?婆子定感激不尽!”   她说时,眼里有些焦意,又将满心希望搁在这小小的丫头身上,不觉便带了些哀哀的恳求。   阮小幺想了想,问她:“你孙女儿多大了?”   “如姑娘这般,也有十岁。”婆子道。   阮小幺:……我过年就十三了,比你那先天不足的孙女儿长得还小么?   她又问道:“平日里会常走动跑跳之类的么?”   “孩儿么,都爱闹腾,也爱骑马,只是动静一大便说心口疼,因此也只敢着她娘牵着马走,再不敢跑了。”   阮小幺一一记下,最后问道:“她身上有何症状?比如嘴唇发紫、体虚多汗、时常会风寒之类的……”   “正是!”那婆子一拍手,叹道:“那小嘴儿瞧着总不似其他孩儿一般红,倒有些发乌,脸色也不好的,以往哭闹过后,更是如此。身子骨也虚,大夫只说是阴虚,开了些补阳的方子,也不见效。”   阮小幺心下暗叹,恐怕是先天的心脏问题,吃多少方子也吃不好的,听这婆子如此说,似乎并不太严重,细心调养,也可延年益寿。   总之,记下这些,问问那“叶神医”有何良策吧。   她向那婆子道:“妈妈放心,我已记下了,到时定会向他问一问的。”   那婆子一听,欣喜的竟不知如何是好,合手又谢天谢地,连连对阮小幺道:“姑娘肯帮婆子这个大忙,婆子定然感激不尽!往后若有用得到我的地儿,姑娘尽管提!婆子我定是万死不辞的!”   阮小幺笑着应下了,跟她出了内院,走过十来条园廊,这才到了府北边的一处小门,门外一马车上,那车夫见着她,便跳了下来。   “这便是阮姑娘?”他问道。   阮小幺点点头,“是我。”   车夫从马车取出一小凳儿,安放在地上,道:“姑娘请上车!”   她把腰牌递给守门的侍卫,上了车。临行前,那婆子在门前殷殷嘱托,“姑娘千万帮婆子问一问!回来时,到外院乙巳屋儿找我便可!”   阮小幺坐在马车里,将头探了丁点出来,道:“记下了,妈妈先回吧!”   那婆子又望着人离开了,才依依不舍回了去。   另一头,主屋院儿里。   纳仁海珠正在殿下屋中,为他穿戴朝服,此时外头有人来报。纳仁将手中那半圆螭纹白玉圭搁在一边,玉圭上玄黑夹红的绦子也稳当当盘起一堆,出了屋。   外头冷风阵阵,比之屋里,天差地别。小厮来道:“叶大夫派人来接阮姑娘,那人正在北小门处候着。”   纳仁点点头,望了一眼外头笔挺立着的鲁哈儿,笑了一笑,进去通禀了。鲁哈儿被她这么秋波一转,傻愣在原地,杵在屋外嘿嘿笑,一张脸黑中透红。   那小厮望了他一眼。   鲁哈儿板起面孔,“闲着?还不走!”   “这就走!”小厮一溜烟跑了。   屋内,兰莫穿得比以往庄重许多,一袭暗黑色团蛟拱日纹长袍,绣边领口镶刺暗红衮边,发辫结得整整齐齐,用穗子缠在当中,在发上若隐若现,腰上暗红方胜纹锦带,佩着御赐金刀,只那玉圭还未结上。   整个人显得肃穆庄重,峨峨如巍玉。   纳仁来将话传了一遍,道:“侧妃那处,可要知会一声?”   兰莫点点头,纳仁将搁着的玉圭系在他腰间,委委垂下随着下摆衣襟摇动而微微晃动。   “其余都备好了?”兰莫问道。   纳仁道:“已备好了。”   他点点头,带着鲁哈儿便向外而去。   两人走后,纳仁海珠这才带上自个儿的丫鬟稳当当向侧妃那院儿中去。还未走出几步,又迎面碰上一人。   那人险险与她撞上,刹住脚步,一见是纳仁海珠,忙叫道:“正巧要找姐姐呢,这便赶上了!”   原来是西小门处专责传话的侍卫,名合合讫部尔,众人平日只称他做合合。   皇子府应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共有四道门,东边朝天子,自然是正门,其余几面皆是小门,北边是专给下人进出;南边则是秽物、赃物之物进出之道;西边儿则是府中各处买卖进出之处,向来最是热闹繁盛,人来人往也最是哄杂吵嚷。   纳仁皱眉道:“何事如此惊慌?礼矩都没了?”   合合先朝那院儿里头探了一探,问道:“鲁哈儿骑射不在吧?”   “刚走。”纳仁道。   “那就好,”合合喘了口气,道:“西小门外采办蔬鲜的人与几个贩子闹起来了,正不知如何是好呢!”   纳仁即刻便道:“带我过去。”   又想到侧妃那处不可耽搁,四处一瞧,却只有自己身边一个小丫鬟可听调度,然而若让她去报,指不定要被人说什么闲话。   与皇子规制相同,能向侧妃通禀各事的只有大丫鬟,即便侧妃屋外头有锦绣与香玉两人听用着,自己派个小丫鬟过去,仍是失礼。况且锦绣香玉那两人都是见风就是雨的德行,被她们揪住一点错,可是十张嘴都辩不清。   然而若去得晚了,更不好交代。   想到这里,她顿了顿,道:“算了,还是先去侧妃那处。”   第一百一十二章 神医开府   合合欲言又止,只得跟在了后头。然而不到片刻,西小门那边又来了侍卫,急急禀道:“纳仁姑娘快去那头瞧瞧吧,咱现下压着,吃不住他们灌了粪似的乱喊啊!都乱成一团了!”   所谓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即便天子脚下,贵胄家中,遇着个不长眼的,众人也只能干瞪眼,当今天子重法度,总不能凭几句话就将人抓紧府牢中去的。   “速带我过去!”见势不妙,纳仁也无心去管那侧妃,跟着侍卫便朝西小门去了。   她身后跟着的丫鬟名塔乌娜,是个刚满十五岁的丫头,也是个伶俐的人儿,只惜年岁尚小,到了锦绣香玉跟前,不一定能讨得了好。   纳仁向后头塔乌娜道:“你先去侧妃那处,就说西小门外出了点岔子,我去去就来,回来后亲向她赔罪;若遇着锦绣香玉那二人,要加倍恭敬,明白了没?”   塔乌娜点头,“姐姐放心!”   二人一东一西,分行而去。   纳仁一边匆匆走着,慊慊叹气,哪个贵人家似他们这般,遇着用人之时,还捉襟见肘?亏这还是个皇子府,若被其他京城大户知晓了,还不得笑死!   待主子回来,定要与他说一说,即便不添两个下人,这主院儿中多提几个大丫鬟也是好的,就她一个,不忙死也得累死。   塔乌娜自去禀报不提,约莫大半个时辰后,阮小幺的马车辚辚便到了一处小巷中。   车夫在外头道:“姑娘,到了。”   她探出头来,只见耸石累累而筑叠成一道直直的弄子,砖瓦石道灰白青黑,角落处还有皑皑的残雪,一户户铁门子、木门子相对而建,不甚宽敞,里头却似别有洞天。   若不是那弄子太过直溜轩敞,一晃眼间,瞧着竟像江南水乡中依稀听见牙板小调的深巷窄弄。   阮小幺下车,车夫为她指道:“那第二个门便是了。”   说罢,又一抽马屁股,掉头走了。   阮小幺走过去,边叫道:“叶大夫!”   刚转过那不大的木门,便瞧见了里头长蛇一般弯弯绕绕一队男女老少,有的窃窃私语、有的闷不做声,还有的带着凳子,舒舒服服坐在上头,随着那长队慢慢的向前挨。   “好家伙……”她瞧了一眼,只见最前方的一副桌椅上,叶晴湖正提笔给对面那人写着什么东西。   这才看清,那巷子里头虽门不大,门内的地儿倒挺敞阔,当前一屋大小的院儿,里头值着各季草木,即便凛凛冬日,仍有深绿的小乔木飒爽覆雪而立,姗姗可爱,小院儿被一道方形回廊所绕,回廊尽处,通过一个角门,便可往其他的屋儿。   这密密麻麻的排队大军便在这青琉碧瓦的回廊下挨挨挤挤地立着,等着前面的人个个走光,好不热闹。   她从人群缝隙中贴着墙挤过去,蓦地被一只大手抓住。回头一看,一个络腮胡子高壮粗大的男人正怒瞪着自己。   “小娃娃,想看病排队去!敢插到你老子前头,找死!”那男人开口骂道,声震如雷。   紧接着阮小幺被一只只嫌弃的手又拨弄到了后头,几次想进,都被人赶了出来。   最后,她无奈道:“我是叶大夫的友人,不是来看病的……”   声音不大,却被耳尖的人听了到。   即刻便有人给她让了条道儿,旁边七嘴八舌问道:“小丫头,你说你是什么?”   “可别骗我们!神医哪有什么友人!”   “就算有也不是你这小竹竿儿啊!”   ……   最最前头,叶晴湖似乎听到了什么,耳尖动了动,连头都没抬,依旧笔不停落,快速写方子,任凭阮小幺在人堆里头被推搡得七晕八素。   阮小幺被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得头疼,一边挤一边笑道:“叶大夫正在开方子,你们莫要惊扰到他。借个光、借个光!”   简直是寸步难行。   不知过了多久,见前头叶晴湖将笔一扔,脸色冷得掉渣,周身都裹了一层寒气,遽然推开椅子,从后头一个方架上取出一摞子小册儿,一捧捧全摔在地上,朗声道:“我再说一遍,想要求医,自个儿来见我,甭指使下人在我这儿堵门面!你们的拜帖都在我这儿,接下来若被我发现哪些不是自己来求医问药的,往后,休想再踏进我这里一步!”   他身后立着个长相斯文的青年人,又用北燕语将这话说了一遍。   刹那间,原本窸窸窣窣正轻嚷着的人群寂静了下来,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还不快滚!”叶晴湖板着脸呵斥。   终于有人开始动弹,一个接着一个,慢吞吞从小门处抽身出去,渐渐走的人增多,个个面上难掩为难失望之色,却大多是身板儿壮实的小伙子,有的衣裳襟领处还缝着细密针脚的图徽。   如此一来,**云散,长蛇般的队伍竟走了十之七八,剩下的一些,用四个字准确形容:老弱病残。   人一走,回廊院儿里立马清净了下来,连着空气都仿佛涤净了许多,阮小幺长舒了一口气,耸了耸肩,也打算从小门那处走了。   叶晴湖一声喝,“你做什么?回来!”   “我也是来替人问药的。”阮小幺道。   叶晴湖拎着她的领子,将她揪了回来,“你自己不就是大夫,别起哄!”   阮小幺苦笑,“我算什么大夫,我连药名儿都念不全。”   后头那斯斯文文的翻译官有条不紊地将地上撂着的一沓沓拜帖捡了起来,整整齐齐堆码在原来那方架上,对这两人的谈话充耳不闻。   阮小幺自个儿主动漏了底,索性老老实实说下去,“前几日与你说的那些,你权当做个参考,若是不信,也就当做故事听听吧,反正我既做不出那个‘显微镜’,也做不出什么这个苯那个氨的,所以那些东西和故事也差不多,搁在这儿,我就是个废物。”   她这话说的有些气馁,但也是实话。   叶晴湖沉默了一会,不再有什么鄙视或失望的神情,只又抓住了她的手,“跟我来。”   “喂!”她又被攥在了那片温暖干燥中,几乎有些发烫,“别动不动就抓手抓脚的,男女授受不亲!”   前头那人把她的话当清风过耳,阮小幺直被他带着绕过了回廊,出了角门,徒留几名老弱妇幼聚在一起,凝视着两人消失的方向,有些无措。   那青年人笑了笑,安抚道:“稍安勿躁,神医很快便来。”   ……   叶晴湖带着她拐了两个弯,不多时便到了大院,里头一座双层的木屋儿,梁架栋栋,俱由粗木楔成,外头漆上或红或黑的重漆,瞧上去坚固如石。   只因着天色不好,才致屋里头有些暗沉,实则已是轩亮敞阔至极了。叶晴湖从里头一张楠木桌上翻出了一叠薄薄的册子,递给她。说是册子,到不如说是一沓纸张,只侧边被粗粗的捻线穿在一处,末尾打了个结。   “这是什么?”阮小幺不解。   翻开看到第一页,便愣了住。   第一页是一张详细的人体表里图,从外五官到内五脏六腑,经脉不多,但各处主脉都用朱黑两色墨清晰勾了出来,角落处有一些小图,一处是皮肤至肌肉的纹理图、一处是几个不同的细胞解析图,余下各处,皆是画得分分明明,细致入微。   第一百一十三章 彼之砒霜 我之蜜糖   往后翻,俱是密密麻麻的小字,落笔圆润劲秀,赏心悦目,细细一看,头两章便是“细菌”、“细胞”,详细工整写出了这些微细之物之意、作用,还有一些粗简的病理分析。   “我将你前日说的那些都抄录下来了。”叶晴湖在一边道。   阮小幺细细看着那一笔一划,短短两三日间,他竟写了如此之多,心细如毫,再看叶晴湖的面容,仍是平静如水,没有一丝一毫的邀功自喜,放佛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分内之事。   她有些不是滋味,从心尖涌上了一股说不出的感觉,自己当日只是随口说说,有些地方甚至是含糊敷衍,他却如此当真,几乎是将她的一字一句完完整整写了下来。   有些感动、有些沉重。   她将那册子塞还给他,垂着眼,道:“记下来也没用,老天爷不让用的这些东西,再怎么努力细心也枉然。”   “我问你,”叶晴湖眉一皱,“你当初学医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阮小幺有些迷茫。   “你前几日方与我说,我所了解的医理之外,尚有无比辽阔的天地,你为我指明了这一条道儿,即便是得窥天机,遭受天谴,又有何妨?从学医第一日起,我便发下誓言,有生之年,定要穷尽医术奥秘,登峰造极。你身怀如此迥异的医理,当初学医,又是为了什么?”叶晴湖道。   他背着窗,负手而立,似乎极然睥睨,眼中的执着一眼便可望尽。面容晦朔不明,问她的话,恰如字字诛心。   阮小幺呆呆答道:“也许是为了生计吧……”   “你要生计?”叶晴湖神色一动,却轻轻笑了一声,“那我便给你指一条生计。往后跟着我学医,如何?”   这话,已是含义明了,是准许她拜师了。   然而阮小幺不知是蠢还是豁达,只摇了摇头,将这千万人梦寐以求的机会拒之门外。   “不愿?为何?”他问道。   她慢慢道:“当时学医,也是冲动使然。况且,我并没有什么悬壶济世的志向……”   叶晴湖不为所动,“冲动?”   她点点头,将早已愈合的伤疤再一次揭开,除了麻木,已感觉不到任何难过或心酸。   “当时……我娘病得很重,我便去学医了,虽然知道无济于事,但总觉得也算对得起她。结果,她临死前,还一张状纸将我爹告到了堂上,说我爹克扣赡养,害她重病不治,折腾了好一阵子,闹到邻里街坊都知晓了,才死了过去。”   那种感觉,简直比吞了苍蝇还恶心。如鲠在喉,吐又吐不得,吞又吞不下去,每天对着那一身大白褂,恨不得一把火烧了才畅快些。   她舒了口气,道:“后来我爹逼我嫁人,我就从家里……逃了出来,所学的也只有一身医术,便靠它糊一口饭了。”   医术这种东西,她学到的也就学到了,若让她再学一次,恐怕也是不愿的。   叶晴湖听完,不再开口,只摇了摇头,低低笑了笑,如清风明月、修竹丛篁。   半晌,才道:“别人可都是哭着争着求我拜师,如今这天大的机缘捧到你跟前,你却给扔了。”   阮小幺也笑了。   “你不是一直想要葡萄糖的配方吗?”她道:“我做不出来这个,但是有个类似的方子,你要不要?”   叶晴湖眼睛亮了,“说!”   “不过我有个请求。”她道。   叶晴湖很不喜欢她如此拐弯抹角,径直道:“答应你,说吧。”   “是这样的……”   阮小幺把来时遇着那婆子的事说了一遍。   “她这个病,是娘胎里带来的,只知道应该是心脏问题,但不清楚究竟是哪里不好,你可有方法医治?”她斟酌着问。   叶晴湖瞅了她一眼,“你不是说你是废物么?”   阮小幺:“……”   “这个病是富贵病,需一直用药养着,鹿茸虫草人参之类的东西一个也少不了,那家子能吃得起多久?”叶晴湖的声音太平静,以至于听着有些冷,“况且即便日日养着,也难保何时会骤然发病。”   先天心脏病之类,即便是在上辈子,那样发达的医术、先进的仪器,也仅仅只能一只手触到这个解不开的谜,何况是如今这种普遍简陋的条件,纵使叶晴湖天纵奇才,也难以一句根治。而阮小幺空知医理,干对着它无可奈何,这种感觉实在是堵得慌。   那婆子若是家中殷实,恐怕也不在府中做来去传话的活儿了。   然而一想起她眼中无尽的期冀与临行前的殷殷嘱托,又怎忍心让她失望?   阮小幺面上犯难,人也沉默下来。   叶晴湖道:“你之前也是个大夫,难道不知尽人事、听天命一说?医术再高,总有治不好之人,总不能出了医馆,个个就生龙活虎了吧!”   “你是在开解我吗?”阮小幺叹了口气,觑他一眼。   “咸吃萝卜淡操心。”叶晴湖在书桌上抽出一张纸,背着她提笔写了几行,道:“富有富活、穷有穷法,虽吃不起那些个名贵的医药,仍是有一些吃得起的,见效是差了点,不过总之也去不了根,便不差多少了。”   怎么听叶神医这话就是在忽悠求医的人。   阮小幺笑嗔,“方才谁说人不来不给治?”   叶晴湖刷刷写好,将纸晾了晾,递给她,“境况不同,不可墨守成规。况且,你说的已经够详细了,那种心脉之症也都差不多。总之治不好,没差。”   阮小幺往那纸上一瞧,见尽是些川穹、熟地、桃仁、当归等常用之药,心下叹了口气,仔细收起来,“也难为你了,开了这种不明不白的方子。”   叶晴湖瞪了她一眼,什么叫“不明不白”,这丫头真不会说话。   两人此刻都很有默契地不再提之前收徒之事。阮小幺瞧着无事,便道:“你前边儿还有几个病人吧,去瞧瞧?”   叶晴湖拉住她。   “还有何事?”阮小幺问道。   他伸出手,“类似葡萄糖的方子。”   阮小幺:“……”前后都快小半个时辰了,这家伙记性真好。   她清了清嗓子,“就如你那方子,虽说是类似,但一物之差,便效果不同,我这个只能叫‘山寨版葡萄糖’——一杯水、一小勺盐、十勺糖,搅拌均匀。”   “……没了?”   “没了。”   叶晴湖瞪着她,“你耍我?”   “神医明察秋毫,阮小幺不敢班门弄斧!”她笑道:“都说这是山寨版的了,效果如何,你一试便知。”   他不置可否,黑着脸出了屋,去前头招呼病人了。   叶晴湖来北燕不过月余,之前一直客居国师府,也不常走动,因此来往消息只在京师高门朱户、权势富贵之家流传,寻常坊间得知的却是不多,这也是几日来到此寻医的人多是一些贵人老爷之因。但想来若他长久居此,知晓的人会只多不少。   阮小幺边走边问,“你不是说没有找到你想要的东西么,为何如今还在北燕住着?还买了栋房子?”   “一则北燕寒碱之地,所生之草药性与大宣会有所不同,我还未完全弄清;二则如今更无亲眷牵挂,四海为家,何处不可安身?”叶晴湖答得一派云淡风轻。   瞧了一眼身边那小丫头,个头堪堪只道自己胸腹之间,却一脑子古灵精怪,似她这般才豆蔻之年,若再用些心,指不定如他这般年岁时,也可有小成。   第一百一十四章 传个信而已,有这么难?   只可惜心性不坚、胸无大志,光顾着安身立命,空有一身所学,却不愿极尽所用。   想到这里,他又把差点脱口而出的“三则”吞了回去。   三则,遇上了她——这个揣藏满怀奇异术法、别有所学的丫头,他想从她口中听到更多的奇妙之理,为了她而停留了下来。   如今千里冰封、寒彻大地,虽人尽兽藏,看似凄凉寥落,而一旦过完九九,冰雪消融、三春回暖之时,再看这一片复苏的人世间,又哪知那万物勃发、生机贲然的奇景?   命运不也是如此,看似山穷水尽,实则峰回路转,往后怎样,谁知道呢?   再说回大皇子府。   塔乌娜——纳仁海珠跟前的小丫鬟被派去报信儿,一路从廊苑门道穿行而过,向着侧妃那头而去,已想好碰着院中那两个刺头似的主儿时的应对之词,然而千算万算,不想在拐过一处墙角时,见着了款款走来的几人。   为首的正是锦绣与香玉。   此时离侧妃的住处——归贤苑尚有几条道儿之隔,这两人似乎是要往哪里去。   塔乌娜忙上前向二人行礼,垂头道:“锦绣姐姐、香玉姐姐。”   “哟,”锦绣见着她,便道:“塔乌娜,你不在纳仁跟前儿,来此作甚?”   塔乌娜道:“正巧遇上二位姐姐,纳仁姐姐来着我通个信儿,说是原要调来的一个姑娘,叫阮小幺的,今日被叶大夫叫去了,不能来当值,望侧妃恕罪。”   又是阮小幺!   一听这三个字,二人的脸色便淡了下来。香玉道:“真是不凑巧,我与锦绣正要去膳房,应侧妃的吩咐,将点心送往小皇孙那处,现下可抽不开身。你自去禀报吧!”   “这……二位姐姐,奴婢只是个跟从,哪能进侧妃的院子?这与理不合啊……”塔乌娜面色一变。   “于理不合?”香玉扫了她一眼,发髻间一道浅碧点朱粉翡玉流苏簪子随着身形微移而轻轻晃动,好不光耀人眼,眼中巧笑带着刻薄,“于理,应是纳仁海珠自个儿来报信,她却只叫了你来,岂不是连侧妃也不放在眼里?”   塔乌娜焦道:“姐姐明鉴!只因西小门外出了点乱子,纳仁姐姐亲去处置了,赶不及来报信儿,万难之下,只得派了奴婢过来,二位姐姐体谅则个……”   “说的好像你那院儿里只纳仁一个似的,好大能耐!”锦绣不耐烦了,挥了挥手,“如今我姐妹两也只是个二等,于理也还不能进侧妃的屋呢!你速去吧,莫要耽搁了时间,白叫侧妃等了半晌!”   说罢,绕过她,带着后头丫鬟们走了。   只闻得香风一扫,衣裾微摆,人已盈盈而去,塔乌娜垂着头,这才敢瞧一眼那两人的背影,皆是窈窕亭亭,哪知道那两颗心竟是如此刻薄。   她步履匆匆,拐过两条道儿,便到了侧妃那院口,摇摇见里头扶疏的枝桠间,檐下一副半旧不新的匾额上刻着“归贤苑”三字,檐下两个丫鬟正一站一坐,百无聊赖地搭话,院中也有个丫鬟,徐徐地来回踱步,似乎是应当守在外头的那个。   这三人穿戴与自己相似,俱都是靛青色的衣袍,是二等的。   然而即便等级相同,她还是要恭恭敬敬地叫声“姐姐”。   院子里踱步的那丫鬟一回身,见着来人,笑了笑,“塔乌娜?”   “如意姐姐。”塔乌娜行礼。   檐下呆着的另两个丫鬟也拿眼瞧了过来。塔乌娜行过礼,问道:“侧妃可在?”   如意并未立刻答话,而是先瞧了瞧她身后,见她只独自前来,有些疑惑,“你来此有何事?”   “……实在开不了口,妹妹是来传信的。”塔乌娜面色有些微红,吞吐了半晌,才道:“方才来时路上遇着了锦绣香玉二位姐姐,只是她们事忙,无法替妹妹报信。然纳仁姐姐一时也抽不开身,妹妹如今也犯难呢!”   后头那二人也都聚了上来,一名碧桃,一名新柳。   碧桃道:“侧妃此时也不在屋里,去西边儿的梅香苑了。”   梅香苑是后宅中冬日里的迎客之地,平常若有女眷或相熟之人到来,只在那处会见。   塔乌娜自是知晓,便有些诧异,“今日哪位贵人在此?”   “现下尚无人到来,侧妃正候着,不过即刻便要来了,是礼王妃。”新柳轻声道:“因此,你若要去报信,趁此时赶紧去吧,贵人来了便不好了。”   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这便是了。   塔乌娜正找不着人向侧妃传话,已是焦急,更兼不一刻后便要有贵人到来,届时冒冒然传话,便更显失礼。想到此处,她急得那面上都紧了起来。   瞧了瞧眼前三人,她心一横,求道:“三位姐姐可否替妹妹传个话?”   如意等人一听,立马变了面色,左右瞧着无人,轻声叱道:“说什么浑话呢!咱姐妹几个谁能进得了侧妃的屋儿?莫说是梅香苑了!况且,我们日日在锦绣香玉的眼皮子底下,那二人如今虽降了一等,过不了一年半载,指定是要再上去的,若我们一只脚踩进屋儿,被她们知晓了,往后还怎么在府上待下去!”   话说的在情在理,塔乌娜也知实是为难她们,然而此时此刻,她也顾不得其他,只求得更紧,“那两人如今与你我同样是个二等,于理也是不能进屋的,如今侧妃尚未提了谁做大丫鬟,那岂不是都没人能进屋了?事急从权,求几位姐姐了!”   “你是不知……”新柳叹了口气,道:“侧妃原本就重那二位姑娘,虽迫不得已降了她们的等,如今各处伺候之事,仍是她们管着的,往常怎样进屋,如今便怎样进屋,哪会受如此多拘束!就连侧妃自己也是不管的!”   求了半天,那几人仍是连连摇头拒绝,只守在院子里,不肯挪动一步。   塔乌娜无法,咬了咬牙,只得告退,自个儿去了梅香苑,想看还能有其他何法,一个大活人,总不能叫这规矩给栓死!   梅香苑离归贤苑不远,一路沾着寒梅幽香,走不过一两丈之地,便到了苑前的垂门。里头红梅、黄梅、白梅交相怒放,掩映生姿,枝骨遒劲横生在道路两旁,鼻端便传来寒冽的暗香阵阵,侵沁入脾,令人精神为之一爽。丛生的梅花夹道掩住了去时之路,只隐隐能望见最远处一座精秀的朱梁画栋之阁,飞甍翘角,如一名锦绫衣裳的美人,傲傲然立在三尺冰寒之中,使人见而心折。   那便是梅香苑中的主屋了,想必侧妃正在里头。   走不过两三步,便有两个婆子带着侍卫在道旁拦住,当中一个婆子瞧见她,眉头微皱,“姑娘莫不是走错地儿了?”   一瞧便是个二等的丫鬟,来这梅香苑,难不成也想赏梅?   塔乌娜将来去事儿都与她说了一遍,便见那婆子面色有些不豫,道:“你既知只有头等丫鬟才能报信儿,还不去叫你那屋的姐姐来?纵使她不得闲,也不能随随便便坏了规矩!”   “可是……”塔乌娜正待说些什么,忽听得拐角的道儿上有些人声嘈杂的响动传来。   那两名婆子神色一振,“来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阴差阳错   不一时便跑来了个小厮,穿了件赭色常裳,样式与皇子府不同,行至几人跟前,带着笑道:“王妃已来了,请迎吧!”   几人一听,连连分好站立两旁,见塔乌娜仍立在原处,赶紧将她带了过来,轻声喝道:“这儿没你什么事,待会自离去,休要惊扰到主子们,有你好果子吃!”   塔乌娜心内叫苦不迭。   原本报信只是见极简单的事儿,生生被弄成了此刻这般一个烫手山芋,说出去都要被人笑掉大牙。   还能怎么办?先回去告诉纳仁海珠吧,省得又惹了一干人不开心。   她垂着头跪在道旁,看十来个侍从簇拥着当中的一名雍容华贵的丽装美人款款而过,香风阵阵,摇曳生姿。   天意弄人,便是这般一耽搁,又惹出了多少是非。   礼王妃今日来目的有二——一是为了与侧妃联络联络感情,恰巧今日夫君要与大皇子兰莫庙廊同朝,退朝后可一道回来,兄弟二人也好叙叙旧;二来……便是为了瞧一瞧让自家弟弟如此挂心,大费周章的一个姑娘。   想来既然能进皇子府,定是清清白白的好女子,虽身份卑微了些,若弟弟真非她不要,那也不是不行。大不了让其他部族的人笑话上一阵子,他们扈尔扈部可是不管这些的。   她如此盘算着,踏着梅香清冽,进了主屋。   侧妃已然在屋中候着,融融暖意中,一旁的食架上已摆了数种果食点心,她将绣案也挪了过来,此时正一针一线正依着描样上下穿梭,绣线飞舞间,已然见了一半绢帛上的好模样,正是水中一对紫鸳交颈,畔边春暖花开,柳枝依依。后头两小婢侍立,低眉顺眼,静伏无比。   这悠然的静谧被礼王妃含笑的娇声打破,霎时间带得一片人声攒动,喧喧拥拥。   她在屋前向众人道:“轻声——侧妃性子好静,你们这群个破落户,往常家中闹腾就算了,如今来了别人家,再如这般冒失,可要丢我的脸了!”   众人齐声应道:“是!”   侧妃将绣针别好,早已起身整衣,含笑而出,轻言细语,“成日说你说他的,我瞧着,你才是最聒噪的那个,远八里都听着你的声儿了!”   侧妃为人喜静,脾性也好,都说相由心生,观其模样,面上娴静似落花照水,身量轻盈如柳絮随风,纵使嘴角含笑,眼中也是一段轻愁,不知她堂堂皇子之妇,金珠玉蒓,享之不尽,还有甚不足。她着了一件猩红软呢子底双鹤迎枝纹挑花袄子,红白交映,更显得面如桃花,耳垂玲珑剔透两颗羊白玉坠子,头上绾着贵家常作的高髻,髻边镶戴着一副翠玉金钗头面,凝眸浅笑,望之秀丽华贵如芙蓉向日。   礼王妃一见她,便亲热地迎了上去,“多日不见姐姐,心中甚是想念。这不,您不请我来,我自个儿下帖子了么!”   两人笑着进了屋。   “怎么,殿下他们还没来?”礼王妃道。   侧妃问身后的丫鬟,“凝纯,几时了?”   凝纯道:“刚过巳时下一刻。”   “往常这个时分,应是差不多该回来了,”礼王妃想了想,开口:“兴许是被皇上留了一时半刻,咱们不管那些,没了男人们搀和,正好姊妹两说说话。”   她在这屋中转眼一圈,目光落到了窗边绣了一半的刺绣上。   “姐姐方才在绣这个?”她问道。   侧妃颔首,“闲来无事,绣着玩玩。也巧和雅郡主春朝节便要完婚,正可以做个薄礼。”   和雅郡主乃当今天子之兄靖安王的嫡女,开了春,便要嫁于南边清河部族。   礼王妃饶有兴致瞧着那副绣案,啧啧称奇,“也就姐姐有这等巧手,若换做我,定是怎样也绣不出来的!”   身后侍立的两名丫鬟面容清秀,皆无声抿嘴而笑。   “不过……”她话头一转,葱白的细指在那对鸳鸯上轻点了点,“我瞧着这两只野鸭子成双成对的,不像是为和雅郡主而绣,倒像是……为姐姐自个儿绣的!”   侧妃面色染上了一层胭红,原本微白的肤色添了些生气,一声“呸”过去,“知道自个儿聒噪,还不把嘴缝上!浑话一堆堆的说……况且,这也不是野鸭子,叫做‘鸳鸯’!”   “什么鸳不鸳鸯的,大宣那套精细的物事儿我可学不来,瞧着与咱们天上飞的雁子也差不多!”礼王妃不以为然。   两人笑过一晌,渐渐静了下来,礼王妃问她,“姐姐近来与殿下可好?”   闻言,侧妃原本轻扬的嘴角又敛了下来,一时未开口。   半晌,才道:“有甚好不好的,向来那个样子,你又不是不知。”   兰莫性不耽女色,当初也不过奉旨与她成婚,婚后第一年她诞下孩儿之后,他便极少进归贤苑,即便来了,也不过说说话,坐一坐便走,一年到头夫妇同床的日子,竟是一只手数都数得过来。   他心不在此,她明白,既然嫁了过来,他也待她甚厚,便只安分守己做个侧妃吧。正妃的位子虽已无望,与他一辈子相敬如宾也是好的。   礼王妃明白这茬儿,蓦地被挑起了心中那根刺,微微一哂,道:“他们男人都是有大志向的,三妻四妾不过是调剂调剂日子,纵使娶再多,也不会放在心上。咱们安稳过自个儿的就好,甭想那许多,多想无益。”   侧妃笑了笑。   后头有小婢续添上二人的酥茶,礼王妃瞧了那小婢与旁边的凝纯一眼,随口问道:“往常你用的那两个婢子呢?今日似乎未见着。”   “犯了些错,不在屋中伺候了。”侧妃淡淡道。   “这可稀奇,”礼王妃有些纳罕,“她们伺候向来可是最尽心的,人也伶俐,说不用就不用了,怪可惜的。”   礼王妃与侧妃二人年岁相仿,向来是闺中密友,不似其他京城贵眷之间明争暗夺、暗流汹涌。一个性子柔弱、一个爽利明朗,加之礼王与大皇子之间也是兄友弟恭,两个妇人相处之间,竟是有些惺惺相惜之意,依礼王妃的意思,恨不得要结成金兰姐妹才好。   侧妃心中有事,也不瞒她,叹了口气,道:“正要与你说呢!近日家中来了个小婢,不知是什么来头,第一日便闹到殿下那处去了,锦绣与香玉二人与她扯上了点干系,殿下竟让我自个儿去罚她们,一想此事,我心中便有股闷气。前两日,殿下竟又把她调到了我这处,说是伺候,还不知要生出怎样的事故,唉……”   堂堂皇子侧妃,在无正妃之时,也算是一家主母,说起一个小婢,竟处处无可奈何,也就是礼王妃在此处,若让别家的妇人们听着了,怕不要笑死。   礼王妃却没想那许多,听着便心生讶异,忙问道:“这小婢姓名是何?”   “姓阮,名小幺,听闻是个大宣的人,并不是北燕女子。”侧妃道。   礼王妃心下一明,可不就是她要找的那姑娘!   当下便请她把阮小幺叫来,想瞧瞧那丫头到底生了什么三头六臂,让弟弟口口心心的挂念,在皇子殿下眼中也如此看重。   侧妃便着人去叫来,便道:“如今第一日来我那处,只望莫生什么事才好。”   二人等了片刻,最后出去的那丫鬟又原样回了来,跪下道:“阮小幺并不在院中,北小门的门子说,是去叶大夫府上了,不知何时才会回来!”   第一百一十六章 蠢物?   这一句犹如一个重锤槌在侧妃心上,饶是她向来性子好,也不禁恼怒万分,那边礼王妃还好端端坐着,将这些个话一字不落听在了耳中,她的脸面全要被这丫鬟丢光了!   哪有主子被蒙在鼓里,丫鬟走了还要别人报备才知晓的理儿!   “放肆!为何不来报知与我!?”侧妃一时气恼,那面上又涨上了一层红,只是脸色很是不好看。   那丫鬟哆哆嗦嗦跪在地上,不敢起身,头也不敢抬,支吾着道:“侧妃恕罪!奴、奴婢实在不知……”   礼王妃在一旁瞧着,心下已是明了了两分,从听闻“阮小幺”三个字之时,印象已是不大好,如今又添了一层不喜。   一个小婢,擅自出府,竟然不与自个儿主子报备,纵使主子脾气再好,恐怕也容不得这等僭越之事!   当下侧妃便又派人在西小门外守着,见着阮小幺,速将人带过来,兰莫纵使看重她,此回也不得成心袒护,私自出府,便是重罪!   而此时的阮小幺丝毫不知,她在那小角巷儿的门子里,边打着呵欠,边看叶晴湖与人问诊,那方长而窄的老门上,没有匾额、没有楹联,默不作声,她甚至想,开业第一日,恐怕叶晴湖都没有什么庆贺之事,放鞭炮什么的,别想了。   她猜的果然很对,叶晴湖只是闲闲道:“有甚庆贺的?我买个屋子自己住而已,又不成心为了开张。”   阮小幺百无聊赖地坐在一边,盯着他一头墨一般的黑发,开始找里头有没有银丝。   叶晴湖送走最后一个病人,将桌案上各物事整顿好,看了她一眼,没头没脑问了一句,“若有有一日,你从悬崖上掉了下来,生命垂危,该如何自处?”   阮小幺被问得莫名其妙。   “我不会去爬悬崖,自然便不会掉下来。”半晌,她挤出几个字。   “若有不得已的理由,定然要去呢?”   她若无其事答道:“生命垂危的话,那便死了呗。”   叶晴湖仍问她,“若你是去采药,有人等着草药救命呢?”   阮小幺想了想,“真掉下悬崖的话,我也无能为力,还是要死的嘛!”   叶晴湖皱了皱眉,站起身,居高临下望着她。   阮小幺尚未发育,个头丁点儿高,被他真么一遮,前头的人都瞧不见她的一点儿边,整个人被完完全全覆盖在了他的阴影下。   “那若是你心中挂念的人从悬崖上掉下来了呢?”他再次问道。   “喂!”阮小幺莫名其妙之余有些恼火,叫道:“你到底想说什么?为什么非要从悬崖上掉下来!”   叶晴湖扫了她一眼,“打个比方而已,若你不喜,换成重病垂危也行。”   阮小幺:“……”   她终于认真思量了一回,回答得有些不确定,“尽人事,听天命?”   叶晴湖没有应声,沉默了片刻。   此时天色转晴了些,九霄之上,明光大亮,刺破重重阴霭,照射进京城盛乐青黑一片瓦顶,连亘起伏,万家萧瑟。   叶晴湖的眼中似乎流转着什么,从心间透出来,阮小幺看不懂,只觉他心思复杂,一时转而深沉,与之前清风明月之形判若两人。   她下意识打趣道:“况且我也没有什么心头挂念之人,这个比方不成立……”   很奇妙的,刚说过一句,脑海中便浮现出了一副蜜色英俊的脸庞,瞳子是深茶色的两轮明珠,鼻翼坚挺,嘴唇微厚而饱满,望着其他人时一副坚硬严肃的模样,转而向着自己时,却缓缓而笑,如石上清流,极尽柔和。   有一刹那想不起这是谁的面貌。而后,恍然大悟,察罕么。   想上一圈,便有些欢喜。   冷不丁的一边声音道:“收收你那副蠢样。”   阮小幺一惊,又怂了下来。   叶晴湖不再看她,他清冷的声音如冬日里的枝上残雪,神情中看不出是失望还是了然,“得过且过,我倒想瞧瞧这种日子你能过到几时。”   她悚然而惊。   那句话好似一根荆棘刺,扎到了心中,却又有一种无知觉的麻木感攀上了心头,消弭了那一点疼痛,又将她原本的一点清明压了下去。   阮小幺扯出了个笑容,“你今日叫我来就为了看你治病?”   叶晴湖的眼中总似乎有一些不满,手下的镇纸毫笔等物被收拾得哐哐响,半晌,挤出了一句话,“今日无甚心情,你可以走了。”   “……什么?”   “胡生,送客。”叶晴湖转向角落中的那仆从。   斯文高瘦的年轻人点点头,向阮小幺做了个手势,“阮姑娘,请。”   “喂?喂!”阮小幺双眼瞪得圆如铜锣,不敢相信就这么被赶出去了,直叫道:“你叫我来总要有什么事吧!?我又哪里惹到你了!……”   叶晴湖收拾好东西,不耐烦盯着她,“出去!这么个蠢物,别来碍我眼!”   阮小幺斯巴达了。他竟然叫她蠢物!   莫名其妙的被叫来,又莫名其妙的被赶走,她还没来得及发表点意见,他居然还出言奚落!   如此内分泌失调,以后还能不能在一起快乐的玩耍了!!!!   胡生依旧半弓着腰,神色谦卑,“阮姑娘,请跟我走。”   “叶晴湖你这个翻脸不认人的家伙!”她看着他即将消失在角门后头的背影,愤愤然骂道:“走就走!我不跟你这个更年期的家伙一般见识!”   重重哼了一声,斜眼瞪着胡生,“门就在前头,我认得路!”   “阮姑娘好走。”胡生从善如流,不再向前带路。   都是混蛋!阮小幺又给了他一个白眼,姿态昂然、步履矫健离开了。   如此,不欢而散。   谁知道这叶大夫哪根筋搭错了!   万幸的是胡生已然为她叫了个马车来,阮小幺好歹不用胡乱在城内转悠才能回去了。   她一路上都在生着闷气,想方才自个儿有哪里做的不好,想来想去,也只得出了个“叶晴湖是精神分裂”的结论。马车缓缓驶过喧闹的街市,外头各种吆喝声、叫卖声,都如同云烟过耳。若换成往常,她定是要掀开帘子兴致盎然地瞧上一番,此刻却也没了心情,只蔫蔫靠在一边,叹了口气。   盛乐第二重城门名章华门,过了此门,街市之内熙熙攘攘的人群便从此止步,耳边蓦然间便静了下来,嘈杂的声响被丢在后头,直至丝毫也听不见,只偶尔能从帘缝一角觑见其他马车软轿或肩舆的一影,俱是些归家或外出的贵人。   阮小幺又被带了回去,马车在一处拐角停下。   拐过这道弯,便是皇子府了。她跳下车,瞧着日头仍有些斜,不过刚到日中,旋旋然又长叹了口气,脚尖碾了碾墙角处的残雪,直至那小片晶莹剔透扁皱了下去,出现了个灰黑的鞋印子,这才拐了过去。   然而刚走没两步,却遥遥见一人从北小门里小跑了过来,定睛一瞧,不是出来时遇着的那婆子是谁?   阮小幺从怀中掏出叶晴湖给的方子,又不禁撇了撇嘴,都说字如其人,这几行微草的字迹如行云流水,隽秀雅致,怎么看也不像出自一个精分之手。   那婆子一边跑,还一边微微的摆手,终于到了跟前儿,微微喘气,声音粗噶,“哎哟……我的好姑娘,你可回来了!”   “好姑娘”阮小幺当她等得急了,便将那方儿递过去,道:“妈妈莫急,我已向那神医说了您孙女儿的事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后宅风浪   婆子低眼一瞧,如获至宝,却未细细看那方子,只小心翼翼地揣到了袖中,急急道:“谢天谢地,姑娘真是慈悲之心!改日我再来谢过姑娘,只是此刻不是说话的时机,正有人候着你回来呢!”   “恩?”她有些意外,“谁等我回去?”   “哎哟哟!这事儿可真糟心……我只与你说一句,如今礼王妃在侧妃那处,都以为你是擅自出府,未报知侧妃呢!”那婆子压低了声音。   原来她正在门口呆着时,便见侧妃院儿里的丫鬟凝纯来找,见着她便道:“若那阮小幺回来了,速来报于侧妃,让她到梅香苑来!”   那婆子听着凝纯口气不对,好歹求了两句才知道,侧妃竟是一点不知阮小幺出府了,却恰赶上有客来时,这等笑话还让客人知晓了,恼怒之下,又添了一层窘迫。   阮小幺这事,可真是有嘴说不清。   “可是……”阮小幺忽的想起来,急道:“我出来时妈妈分明说,已报知了殿下,侧妃那处,想必也是知晓了的呀!”   婆子叹了口气,“按理说应是如此,我也不大清楚究竟怎生回事……”   她这么一说,阮小幺立马便想到了锦绣香玉,难不成又是那两个女人从中作梗?   当下忙跟着那婆子到了后宅,又转由一个丫鬟带领着,进了梅香苑。   她被满苑的梅花看迷了眼,周遭净萦绕着荡人心魂的冷冽清香,硕冬寒日,竟也有这满眼的各色暄妍之景,怪不得叫做“梅香苑”。   前头的丫鬟催促她,“还不快跟我来!若迟了,侧妃恐要罚的!”   阮小幺忙垂了头有两三布跟了上去。暗叹一声,就算不迟,如今恐怕也是去领罚的。   二人沿着恣意怒放的寒梅所夹的一条小道,兜兜绕绕,到了主屋。   院中已守着许多下人,丫鬟小厮、婆子侍从俱对面而立,恭恭敬敬站在两旁,沉寂无声。里头有一些穿着的并不是寻常见的衣裳袄子,想必便是那个礼王妃带来的人了。   侧妃此次带的丫鬟凝纯也在院中等候,见了她,便进去禀报,不多时便出了来,着她进去。   不知前头等着自己的是什么。阮小幺暗暗的想,自从来了这皇子府,一路触霉头,也不知是冲撞到哪路瘟神了。   甫一进屋,便觉周身一暖,外头冻水成冰的凛冽寒气顷刻间便消散了开,软香隐约,堂中一方香案,八仙桌搁在前头,壁上正挂着一幅寒梅图,点点朱砂洇成枝上怒绽的红梅,挑人目光。落款看不真切,似乎是“德雅”二字。其余古玩玉器,镶砌满屋,俱恰到好处,使人一眼见之,便觉屋中高华,雅致清奇。   左边是一架满开的屏风,檀木骨架,覆以丝绢觳绸,娟上细细画着各色美人,或英姿飒爽、或含羞带怯,不一而足。那屏风甚宽,几乎遮了满道,将屋子一分为二。屏风那面似乎有一些隐隐的人语传来。   看了片刻,里头传来一个轻柔而冷淡的女声,“进来!”   她依言转过了屏风。   眼前两个丽装的少妇,俱不过二十出头,面容出众,更带一分华贵,正坐在桌边,似是在闲聊。一旁立着三个丫鬟,眉眼也都清秀,垂头默不作声。   “奴婢见过侧妃、礼王妃。”她乖乖顺顺行了个礼。   右首的女人道:“抬起头来。”   阮小幺抬起头,任她打量的同时,自己也在不动声色打量着她。她不太清楚这是侧妃还是礼王妃,只瞧着那模样,面如莹玉,樱唇微厚,鼻翼挺翘,更兼一双眸子如镶嵌在夜空总的明亮星辰,熠熠生辉。再看两眼,竟忽然觉得这精致的五官似乎在哪里见过。   她还未想明白,便见她微微勾了勾唇,道:“似乎也不怎样,都还未长开呢,有什么看头!”   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是奚落还是失望。   左首的妇人与她相望了一眼,哼了一声,神色更冷,“怪不得香玉说你是个惹祸秧子,长得有一两分颜色,就要翘上天了么!”   想必这便是侧妃了。   阮小幺心中一惊,垂了头去,只是沉默。   “你好大的胆子,未得通禀,竟私自出府,莫不是当这皇子府是你家后院!”侧妃一声呵斥。   “侧妃息怒!”阮小幺心下如电转,噗通跪在前头,急急道:“奴婢实不知此事,只因那叶大夫叫得急,来传话的妈妈又道已然禀报殿下,奴婢这才离去,并非存心要犯家规!”   她不知,这话听在侧妃耳中,便是拿叶大夫与兰莫来压她,一个小小奴婢而已,竟如此与自己叫板,是得了谁的面子才敢如此!   侧妃素日里也没甚主见,俱是锦绣与香玉二人在她耳边出主意,因此才格外得信任。前两日那二人受了气,便时不时拿话抹黑一下阮小幺,在得知她要进侧妃的院儿里后,更是如此。因此,阮小幺人还没上班,在领导心中的印象便已接近负值,而这“私自出府”,便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了。   阮小幺面容如玉,凤眼微挑,稍尖的下巴更为整张脸添了一层若有若无的妩媚之意,虽年岁尚小,却也能见着往后的**神态,而此刻看在侧妃眼中,便更是觉得,这分明是一副狐媚子相!   兰莫说是不好女色,她心里头明白的很,兴许只是不喜欢她而已,若是往后碰着个喜欢的,娶了进来,她的地位便会一落千丈。   如今这阮小幺,不是个祸水是甚?   侧妃心下恼怒,一把将手边的杯盏抄起,掼在了阮小幺身侧,杯中酥茶流了满地,浸透了阮小幺的膝盖,立马显出了一层印子。   “你是我府上的人还是那叶大夫的人?府上的规矩你不听,巴结贵人倒是熟得很,吃里扒外的奴才!”她喝道。   阮小幺心下叫苦不迭,这哪里又刺激到这个侧妃?   礼王妃自始至终都在一旁看着,也未插话,毕竟是人家的家事,能让自己在一旁旁听就算很不见外了。虽也隐约觉得侧妃不像是为着这奴婢擅自出府之事而恼怒,却也乐得在边上看戏,总之她对着丫鬟也有些不喜就是了。   阮小幺一急,嗓门儿也大了一阶,“奴婢真的以为殿下与侧妃已然知晓此事,传话的那婆子亲口对奴婢所说,若侧妃不信,可叫她来对质!”   一对质,不就什么事儿也没了?这侧妃干在自己这处吼,管个什么用?   然而侧妃却不理财她的话,只道:“你擅自出府,还敢出言顶撞!教礼房的规矩你都学到哪里去了!?放肆!”   “绛桃!”她一声令。   后头一婢子上前,“奴婢在。”   “私自出府,该做如何处置?”   绛桃道:“一二等丫鬟,杖责,降一等;三等丫鬟杖责出府;死契的,杖责,凭牙婆发卖。”   又是杖责,能不能来点新的花样……   阮小幺咬咬牙,抢道:“侧妃何不叫人来与奴婢对质?若真是奴婢的过错,奴婢甘愿受罚!”   侧妃却道:“怎的,我处置你,你还不服了?”   她的眼中满含不屑与讥诮,看她的眼神如一件可随意处置的物事。   须知,素日里没主见的人若是发了脾气,便会直钻着牛角尖,往一条道儿上不回头,比寻常人还要执拗。侧妃便是如此,她认定了阮小幺是个吃里扒外、勾上瞒下的狐媚子,便越看越发的厌恶,巴不得连降两级,杖责出府才好。   第一百一十八章 你的脑子被僵尸吃了么   阮小幺也才明白,她这是压根不愿找人对质。若一对质,真是自个儿被曲,便没了处置她的由头。   她不知侧妃为何如此厌恶自己,却从心头生出了一股被人曲解冤枉的怒气,开始燃烧自己的理智。   “侧妃明鉴!”她叫道:“若阮小幺真有过错,自是甘愿受罚,然而此刻奴婢自己还被蒙在鼓里,不知究竟犯了何错,自然不服!侧妃不愿找人对质,也要多听一听别的下人的言辞,才好明了是否真为奴婢过错!”   礼王妃这才又用睁眼瞧了瞧阮小幺,这小丫头看似乖顺,此刻看来也是个脾气爆的,她这一番话,可是实打实的“出言顶撞”,想也知道侧妃会如何恼怒。   果然,侧妃整张脸都被气得铁青,怒极反笑,“你这是在教我如何管事喽?”   阮小幺垂头,“奴婢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她狠狠道:“初来府上便嫁祸给我两个丫鬟,又不知给殿下下了什么迷魂药,到我身边伺候,你莫不是打着什么腌臜心思!我可不敢要你这种包藏祸心的奴才!”   腌臜心思,阮小幺听着几乎都要笑出来,若她真有那个心,直接到兰莫跟前伺候不更好,何必要她!?   她猛然抬头,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的几个字,“奴婢从无任何心思!”   侧妃被她气得不轻,直捂着心口喘气,也不顾什么姿态了,径直道:“把她拉下去,到刑堂——杖责!”   绛桃上前,一把拽住阮小幺的胳膊,“姑娘跟我走吧!”   阮小幺心头那一把怒火摇摇,将她的五脏六腑都烧得生疼,一口气堵在喉中,怎么吞不下去,她来了这府上,无缘无故被锦绣香玉那两个贱人扇了一巴掌,后又被她们处处刁难、冷嘲热讽,原没指望谁来给她平反洗冤,可如今这侧妃不分青红皂白便将自己一顿训责,自个儿什么都没做,凭什么要被人拉去刑堂!   主子昏昏聩聩,凭什么她要被连累受罚!   就算罔顾人意愿,也没有如此青黑不辨的!   她猛地挣脱绛桃,也不跪了,直直站了起来,恨声道:“殿下只是为了那叶大夫才将我留在府上,今日那叶大夫派人叫我去,我能推脱么!他叫得急,我能先禀了殿下再禀了侧妃么!你们这些个主子,个个都要好生伺候着,一点不留意就要被打被骂!我巴结那叶大夫是为了什么,侧妃难道不晓得!若那叶大夫对我心生不满,掉头离去,倒霉的是我;伺候的好了,一不小心府里头疏忽了,倒霉的还是我!再退一步,若真是我的疏忽,我也认了,可如今呢!如今是我压根没错,却要被你们生生责罚!你还想让我服气!?”   情急之下,也不自称“奴婢”了,径直我来我去。最后一句,几乎要指着侧妃的鼻子骂起来。   她一通骂完,好歹爽快了点,却见侧妃与那礼王妃一时都呆了住。   这哪是个奴婢,分明是个泼妇!   从来都只有主子训斥下人的份,哪里有下人冲着主子大喊大叫的?   侧妃一瞬间真被她唬了住,一时并未说话,随后反应过来,原本便不好看的面色如今更是涨得通红,直被气得发抖,指着阮小幺向绛桃叫道:“把她拖下去!”   阮小幺的理智所剩无几,一巴掌将绛桃的手拍下去,挺直了身板,“我自己走!”   说罢,转身离去,身姿傲然,如阅兵场上的士兵一般。   侧妃一手扶桌,被气得一口气噎不下去,一字一句狠狠道:“出言不逊!带她到刑堂——杖责!给我狠狠的打!”   那神情简直有一些气急败坏。   反观礼王妃,只怔忪了一刹那,回过神来,却只讶异于阮小幺的执拗,她离去时眼中的傲气与怒火几乎要迸出来,原本不大显眼的小板子板儿刹那间迸射出了一些别样的光彩。从来时,礼王妃便觉这丫头不似其他奴婢一般逢迎献媚,也没有一丝卑躬屈膝,只是坦然,像面对两个再平常不过的人一般坦然。   这般态度,不晓得是不知天高地厚还是有所自恃,倒让她有些意外。   侧妃抚着心口直喘,面上通红,怒过之后,有些出神,眸子里却闪过了一丝湿意,别过头去,不愿让礼王妃瞧见自己失态。   “这小婢子倒是性烈。”半晌,礼王妃轻轻道了一句。   侧妃冷哼,“粗鄙不堪。”   礼王妃笑了笑,“一个婢子而已,姐姐何至于如此恼怒,莫要气伤了身子。”   侧妃面色有些发苦。   她心里头透亮,自己在这偌大的皇子府,说好听点是个主母,实则一点事儿也管不着,兰莫并未让她管家,连后宅之事都是分派给几个心腹丫鬟打理,自己倒像住在府上的一个客人,兰莫待她半疏不亲,下人们都瞧在眼里,还不知在背后要怎样编排,如今,一个小小的丫头,不知倚仗着些什么,竟然敢公然与自己如此叫板,更是让她的脸面无处搁放。   “罢了罢了,”礼王妃拍了拍她的手,将她从怔忪中拉回来,笑道:“姐姐听我一言,那丫头虽胆大可恶,毕竟如她所说,是叶神医的贵客,姐姐罚她去刑堂便好,究竟如何处置,还要待殿下回来再作计较。”   侧妃紧抿着唇,面上血色早已渐渐褪下,又有些发白,神色极是不甘。   屋中原本气氛热络,暖意融融,此刻被如此一搅,意兴索然,竟生出了一些微寒。半晌寂静,无人开口。   最后,侧妃终于打破了沉默,似是终于将怒气压下了些,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礼王妃一瞧,也松下了一口气,向屋里头丫鬟打了个眼色。那丫鬟轻点了点头,退了下去。   府中规矩多,凡事也都得按规矩来,主子不满,自可责罚奴才,但若真到刑堂,也得一板一眼,不得随意处置。况侧妃只身份崇贵,若论下人惩处,并无此权,更兼阮小幺并不似一般买进府的奴婢,若在刑堂,真按侧妃一时气言,狠狠杖责,恐怕殿下回来后,倒要心生不豫。   礼王妃出言相劝,半是如此原由;私心里,却对阮小幺有一种刮目相看的意味,无论之前如何,她那一通怒言倒让自己有些吃惊,万万想不到这丫头还能有些骨气。   屋中,绛桃得了礼王妃眼色,匆匆离去后,前头已瞧不见阮小幺的影子了。   方才如此大无畏,现下跑得到快。   凝纯正守在外头,瞧见她,细声贴在耳边问道:“方才屋中又是喊又是叫的,怎生回事?”   “还不是那阮小幺出言顶撞,侧妃怕是恼得狠了!”绛桃摇了摇头,又问道:“那小丫头呢?自个儿走了?”   “哪能啊,被侍卫带走的。”凝纯道。   绛桃又叹了口气,不再多言,朝梅香苑的道儿上急步赶了去。   阮小幺被几个稍微带着,步履匆匆,先一步往刑堂而去。   --------   我道现在才爬上来……   第一百一十九章 刑堂   一路上,那些个侍卫连个眼色也没给自己,自走自的,步履如飞,她几乎要跟着小跑才能追上这几人,走得慢些了,又要被呵斥。出了屋,一道儿上冷香清凝,渐渐让她饱涨的怒意冷却了下来,昏了头的脑袋终于转清醒了些。   “我都干了些什么蠢事……”她抱头,呆滞的想到。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她却在侧妃跟前一通怒骂,给自己赚了个祸上加祸,此刻简直想把脑袋瓜子都剖开,看看里头是不是装了豆腐脑!   刑堂专为犯了错的下人而设,通共由两个婆子和两个仆役看管,余下皆一些侍卫,一张脸都冷冰冰的,没个人气。   也是,任谁在这刑堂日日当差,都养不出个好脸色来。   远远地瞧见了那间空荡荡的屋儿,外头一个仆役瞧见他们,便进去报了信,待到阮小幺被推进去,里头两个婆子已然安稳坐在了两旁。   她被按跪在地上,听得上首那婆子问:“犯了何错?”   后头侍卫道:“私自出府。侧妃有令,让狠狠的打。”   阮小幺:“……”   “那是侧妃气言!待气过了,可不愿真的‘狠狠打’!……”她忍不住抢道。   另一边的婆子一个冷眼扫过来,“戴罪之人,怎敢大放厥词!”   阮小幺消停了片刻。   然而那棍子也没打到自个儿身上去。两个婆子俱是有些眉头紧锁,瞧着那面庞上更是皴皱。   一人道:“可有殿下手谕?”   “并无。”侍卫答道。   “往日里婢子的赏罚之事俱由纳仁姑娘请过了殿下,按例行使,纳仁姑娘可知晓此事?”那婆子又问道。   侍卫有些犯难,半晌,摇了摇头,“小的并不知。”   正说话间,外头又进来一人,阮小幺偷眼瞄过去,竟是先前梅香苑中见着的丫鬟绛桃。   她神色匆匆,甫一进来,便向几人叫道:“二位妈妈且停一停!侧妃有令,先不杖责,只按寻常规矩处置!”   那两个婆子的脸上都有些不好看。   这侧妃是在儿戏呢!?   但总之,阮小幺还没来得及为自个儿叫屈,一通棍子便暂搁了下来。   谢天谢地。她吁了口气。   然而,还没来得及松懈下来,一婆子便撤回了厅堂的隔间内,再出来时,手中端着满满一盆清水,似乎尚且温热,冒着丝丝雾气,消散在冷冰冰的堂中。   阮小幺:“???”   “冬日刑堂规矩,端盆在外,盆内清水结为冰块,便可回屋。”她的声调平平,无起无伏。   阮小幺:你是要玩死我么?   那婆子把盆稳稳放在她身前地上,俯首向她道:“去吧。”   那盆内径有近二尺宽,不知是铜是铁制成,外沿无翘角,直上直下。   阮小幺不可置信道:“这一大盆子水,不到中夜根本结不成冰,站到中夜,我不死也得废了!”   刑堂中人才不管她是死是废,只道:“还不快去!”   绛桃完成了她的使命,施施然告辞了,显然对这种惩处之法尚显满意。   于是,鱼唇的阮小幺被赶到刑堂后院子中,站定在一处高台之上,捧水结冰去了。   那盆因外沿溜平光滑,无法握在手中,她只得两只手将它环抱在内,这才好过了一些,初时,尚觉不大重;不过一刻,那盆儿似乎吃了千斤坠,愈来愈沉。两三刻之后,放佛怀里抱着的不是个水盆,而是一尊石鼎,直往下坠。然而盆中水几乎溢满,稍动上一动,便弹撒了些出来,尽数浸到了胸口处的衣襟上,此时倒还带了些温热之意。   除了胳膊酸累,阮小幺整个人也被冻得够呛。盛乐地处偏北,九九寒冬,处处冰雪,即便穿着皮裘、捂着汤婆子,在外头都感觉面如刀割,身子骨也一阵阵的发寒,而此时她虽穿了袄子,却并不太厚实,况两只细白的手正裸露在外,便一时如贴在冰雪中,一时如插在沸水中,呆得久了,也浑浑噩噩不知是哪一种了。   那高台正对着屋门大敞的刑堂,里头有人时不时向这处望上一眼,阮小幺稍一动作,便可尽收眼底。   她咬着牙捧着那水盆,有些摇摇欲坠。   盆中水渐渐冷了下去,不再有热气蒸腾上来,便觉手心也变得一片寒凉。   抬头瞧了瞧明晃晃的太阳,正好端端挂在中天,只偏移了一点点。   原来这便是他们所说的“寻常规矩”,如此熬人,倒还不如棍棒打上一通,而后回去休息的好。   她如石雕一般站着,身上寒冷,臂上酸胀,脑中昏昏。再一刻都快要觉得死了过去。   不安稳的时候想着要博上一搏,为以后过得更好;而安稳下来,便如贪懒的米虫一般,只是浑浑噩噩过着日子。阮小幺忽然有些明白了晨间叶晴湖与自己置的气。   果真,如他所说,得过且过。   可是世上之人,得过且过尚能安稳终老的有几个呢?   她有些想不明白,从来了这个世上,所经历之事历历在目,不是她要走到这个地步,而是许许多多的人和事将自己逼到了这一步,她自己也没有做错什么。   趋利避害,人之本能。   身上愈发的冷了起来,仿佛天地都变成了一个大冰窖,将自己贴身藏在了窖中,阮小幺叫苦不迭。   也不知这一下午的时间是怎样过去的,好几次,她差点从台上摔下来,索性稳住了脚,又让自己清醒了片刻。两只胳膊酸疼的已经不像自己的,她感到自己快成了个机械物件,只是死死抱着水盆,连视线都有些花。   而那水盆凉得似生铁,只面上起了一层薄薄的冰面,不多时,被她不小心一晃悠,又消了些下去。   阮小幺想死的心都有了。   日头西坠,渐渐沉了天色,又起了风。原本身上就寒凉,被冬风一吹,哆嗦着几乎止不住,连带着盆中水也开始晃晃荡荡起来。胸口早已溢出了一片湿意。那盆里的水瞧着透亮明洁,自个儿的袄子上倒起了一层冰碴子。   阮小幺端着水盆,又哆哆嗦嗦地站到了刑堂中的几人都去用晚膳了。   天色愈发暗沉,她站在高处,能隐隐瞧见有几个院儿已亮了一些火光。   她将盆儿一放,撂担子不干了。   即刻便想蹲坐下来,结果一下腰,差点没闪了去,腰间一片酸麻,身子竟是僵住了。   好容易慢慢蹲了下来,也不顾形象了,孤零零的一个人缩成一团搓着手,冻得冰棍儿似的。   察罕来时,看到的便是这副情景。   那小小的人儿蹲着身子,卷成一团,球儿似的,不住的搓手呵气,小脸上冻得青白一片,瞧不清神色,身前还搁着一个铁盆。   一人一盆,便这么钉子般钉在院当中的台子上,像演了一幕哑剧。如此冷的天,她就这么呆了一个晌午。   阮小幺垂着头仍在回暖,蹲在台上并未发现有人在注视自己。整个身子都僵了住,怎么抱团都感觉不到一丝暖意。此时腹中也空枵了起来,她沮丧地往地上一坐,盯着那弯清水,恨不得连盆子都踢下去。   就这么坐着,忽的听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在黑黢黢的阴影中,“饿不饿?”   “饿死了!”她下意识接口。   第一百二十章 有点心动   说完,才讶异转过身,面上一呆,心中某一处便动了一下。   察罕正从院门口走来,步履有些匆忙,一袭藏蓝皮袄,挺拔健硕,面容深邃若夜,眸中却璨如星辰,直盯着自己。   她突然有一种“白马王子正朝自己走来”的感觉,下意识瞧了瞧自己身上,一大片洇湿,还很不淑女的瘫坐在地上。   当下便立马由坐变蹲,面色微窘,“你怎么来了?”   “听说你在这处受罚,来看看。”察罕道。   他稍稍攀跃,便站上了那高台,与她蹲在一处,道:“比我想的还惨一些。”   阮小幺与他近在咫尺,便觉这人身上暖洋洋的,像个热源,源源不绝向外散发着热量,便想去抓着他的手取暖,却有些赧然,挣扎了许久,还是止住了动作。   察罕却先伸手碰了碰她的脸,又握住了她的手,也只轻触了触便放开,皱眉道:“身上这么凉……”   阮小幺不说话。   她脸红了。   兴许是这天色刚好,半黑不亮,才让察罕的每个动作都似乎带了一种不可言状的温柔,撩得她心猿意马。   她很想打扮齐整了,神气十足的去见他,无奈每次最狼狈、最落魄的时候单单撞见这人,弄的自己都抬不起头了。   阮小幺十分纠结,不知自己在他心中是个什么样的可怜虫。   她不太自在,拉开了点距离,离那热源又远了些,胡乱问道:“你不在家中,跑来皇子府做什么?”   “今日阿姊姊夫都来殿下这处,我无事可做,便也来凑个热闹。”察罕随口道:“顺道瞧瞧你在府上怎样了。结果刚来,便听说你将侧妃气着了。”   他边说,忍俊不禁,敲了敲她的脑袋,“你这个惹祸精。”   阮小幺也笑,片刻后,指着天上,“瞧!”   察罕仰头望去,见天色懵懂,幽幽明明,空中不闻啼鸟归巢,但见树影幢幢,无甚特别,随后身前便被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贴了上,讶然低头看去,原来是阮小幺撞到了他怀中。   她的身子像个冰块,不断汲取着自己身上的热量,然而如此贴近,让他止不住的心口有些热,说不出来的感觉,又有些畅快的滋味。   阮小幺喜欢抱人,他初时只觉手足无措,如今却坦然受之,心头还有些欢喜,只因这丫头如此全心全意的依赖。   他一动弹,怀中人便闷闷开口,“别动,让我暖一会。”   察罕失笑,环起两只手臂,圈住了她。   此时即便天寒地冻,两人身遭也如春暖花开一般,明媚暄妍。   半晌,阮小幺动了动鼻子,推开他,问道:“你怀里揣的什么?”   察罕默默掏出了个纸包。   “烧鸡!”阮小幺双眼放光,扑过去便拆,利利索索地将纸包摊开,打开一看,三串糖葫芦红彤彤、明艳艳地躺在里边。   阮小幺:“……”   察罕居然也有些不好意思,道:“据说这是你们大宣的零嘴儿,想你会爱吃,解解馋。”   阮小幺牙酸,“我爱吃肉,也没什么思乡之情。”   不过,她还是欢欢喜喜接了过,举起一串,便啃了下去,一股酸酸甜甜的滋味弥漫在唇齿间,香甜无比。不知那糖葫芦的裹糖和衣皮儿是用什么好料子做成,只觉吃起来别有一种清香之味。阮小幺胃口大动,三两下便解决掉了一整串。   嚼着嚼着,忽觉有些不对劲,她问道:“你阿姊?”   察罕点了点头,“你之前不是见过了么,侧妃身边那女子。”   阮小幺:艾玛,果然是高门大户……   自己是个将军,老爹是个族长,姐姐是王妃,还有啥显赫的家世?   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味,那糖葫芦霎时多了些酸。   “酸倒牙了……”阮小幺不再吃最后一串,递给了察罕。   察罕只将东西拿在手中,道:“白日里阿姊还说起你,说原先以为你是个好使小意儿奉上的丫鬟,结果也是个脾气暴的。”   当然,只是捡了些好听的说给她听了,至于不好听的,早弃之不顾了。   阮小幺默默听着,似乎这礼王妃对自己倒不算太厌恶。   两人又说了一会话,天便全黑了下来。一轮冷月升上夜幕的,半圆不圆。她正讶异着刑堂的人怎的用膳还不回来,便见月下有人趁着夜色拐进了院中。   走得近了,才瞧清楚,却是纳仁海珠。   她忙将那水盆端起来,从台上一跃而起,直挺挺又站好了。而纳仁也见了她,摆摆手,向察罕行了个礼,才笑道:“罢了,我又不是刑堂的,妹妹放下吧!”   阮小幺讪讪的,不知该放该端,倒是察罕也站起了身,接过她手中的盆儿,道:“纳仁已将事由经过与殿下说了,的确是你受了委屈。”   “哦……那?”她脑子有点转不过来弯。   纳仁叹了口气,“妹妹性子也太烈了些,不过主子说了一两句,何至于那般回嘴?我都听绛桃说了,侧妃可是气得不轻。”   “因此,罚你在此端盆,是因你出言顶撞!”她又道:“刑堂的人已回了,妹妹安心。不过小惩大诫,哪能真让人伤身,落了病根?”   闻此,阮小幺简直要痛哭流涕,叩谢皇恩。   纳仁又向察罕道:“将军,府中宵禁时分将至,奴婢这就先带阮妹妹回了。”   察罕点点头,又瞧了阮小幺一眼。   阮小幺向他笑了笑,“那我先回去了。”   他应了声,从台上跳下来,又将她牵着接下来,这才道:“阮小幺年幼胡闹,纳仁姑娘多担待些。”   纳仁海珠自是应下,三人一同离了刑堂。   出了刑堂不远,便是一条分岔路口,一条通往前厅,一条通往后宅,阮小幺与察罕在此便要别过。   她有些恋恋不舍,口中糖葫芦的香甜滋味还在,带着些酸,竟像极了此刻的心情。看着察罕,实在还想他多留片刻。   察罕眼中带着笑,安慰她道:“下回来我会给你带烧鸡。”   阮小幺有种被他当成了个饭桶的感觉,忙撇清道:“我也不是只要吃……”   “那好,下次我还给你带糖葫芦。”他一本正经的点点头,“安心回吧。”   “要烧鸡!”她立马改口。   纳仁到了前头不远处,正候着阮小幺。察罕笑过了片刻,终于开口,“快回去吧,过不久我便带你出去玩。”   她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一步三回头,瞧见察罕似木头桩子一般,也不转身离去,只望着自己远去,摆摆手。面上的笑意柔和,带着朦胧数月的清辉,高大的身姿被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刚毅不动。   活过两辈子,阮小幺心中第一次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惆怅。   纳仁在前头等着,见着她来,便道:“我们回去吧。”   她点点头,跟在后边走。   终于再瞧不见察罕的身影,阮小幺忽生出了一种冲动,想跑回去瞧瞧他还在不在原处,最后只低低叹了口气,垂头看着迈动的双脚,踏过青石砖,踩上墙角堆积的残雪。   纳仁带了一盏灯笼来,瞧着路越发的黑,便将灯笼点了上,刹那间,不大的范围之内,被橘黄的细绸灯笼壁中明亮的烛火所笼罩,照亮了去时的路。   两人细碎的脚步声回荡在无人行径的小道儿上,不知过了多久,纳仁海珠轻轻开口,似乎有些迟疑,“妹妹与罕多木将军……瞧着很是要好?”   “……嗯?”阮小幺愣了愣,这才道:“是朋友……”   第一百二十一章 高枝不可攀   约莫半刻的时间,未听到纳仁海珠的声音,她正有些不太明了,便见前头的姑娘停了脚步,回身看着她,似乎要开口。   果然,听纳仁放低了声音,道:“妹妹出来府上,我与你相识不过几日,本不想说及,怕妹妹怪我交浅言深。”   阮小幺忙恭敬态度,道:“怎么会,承蒙姐姐照顾,这几日实是给了我许多提点,阮小幺谢还来不及!”   “我瞧你也是心地纯善,心直口快,怕你今后会进退维谷,今日说的话,妹妹听过便好,若有冒犯之处,千万休要心生不快。”纳仁慢慢说着,眼中不知是叹惋还是劝诫,“将军为人耿直,比你长一些年岁,毕竟是少年心气,热血方刚;而妹妹容貌体态都生得好,不出两年,定是出落的楚楚生姿,此时你道是朋友,怕日后难免生情。但妹妹需知,将军那样的贵人,你是高攀不上的。”   她说的直白,句句话语都如绵针一般刺进阮小幺的心里,竟然有些揪揪了起来。   阮小幺想说,我对察罕真的没有男女之情,为何你会那么笃定?   然而话到嘴边,又怎么也说不下去,那股莫名的心潮涌来,几乎要将她湮灭,对着纳仁海珠澄澈通达的双眸,忽生出了一丝慌乱,不愿让她再说下去。   可惜纳仁并不如她所想,继续道:“扈尔扈部族并无纳妾之说,将军此生也只会娶一正妻,不说你是府上的奴婢,不可想那僭越之事,单是你……颈上那印记,此生便要断绝了所想——绝无可能。”   阮小幺有些无措,不自觉地抚上了后颈处那片凸凹的疤痕,问道:“这奴籍……当真那么招人厌恶么?”   “你不是北燕人,不知这个‘奴’字意味着什么,如你这般,原本是要被发往边疆穷苦之地,只因殿下将你带进府,这才免了你受苦。但你可知,被刺了这字后,即便是寻常**妓馆,都是不愿要你的。”纳仁道:“这是最低贱的一种奴籍。”   她怔了住,便想到了前两日小曲儿对自己的全然厌恶,怪不得如此反应,还当是小曲儿大惊小怪,却未想到,是自己的缘由。   接下来的话不用纳仁多说,阮小幺也明白了。   连**妓馆都不要的人,嫁给将军?若她是局外人,都要笑一声,痴人说梦。   只是如今她不是隔岸观火,是身在其中。   阮小幺怔忪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轻声道:“我没那个念想,今后也不会有。”   “没有最好,我只怕你若真生了念想,今后会痛苦不堪。”纳仁道。   她不再说话,提了灯笼,转身示意阮小幺跟着自己离去。阮小幺也沉默着,一路上心照不宣,便渐渐到了丫鬟大院中。   拖着酸累的身子,递了牌子,终于进了屋。   纳仁海珠的话像一句魔咒一般,不断的在她耳边回荡,撞来撞去,撞得她耳中一片嗡鸣,这才惊觉有些失态。   阮小幺在屋中呆立了片刻,不再去想,洗漱完,将衣物都叠好放在榻边,便躺了下去。   这里无甚娱乐,太阳落了,无事的话,只能躺着做梦比较放松心情。   她即要模模糊糊入睡,又隐隐听着了一些动静,撩起眼帘惺忪看去,原来是小曲儿回来了。   全身如被牛蹄子碾过一般,又是痛又是麻,她懒懒躺着,不愿动弹。兴许是眯了这一小会,此刻精神也到还好,又清醒了些,便叫了声:“小曲儿?”   小曲儿依旧把她当空气,不出意外。   阮小幺已不管那些,自顾自的说着话:“我这奴籍,当真那么让人厌恶么?”   “前两日你还好好的,怎的见着那印子之后,便像变了个人。可是我还是我,我也不愿被刺上这么个字,你不愿与我住一屋,我还不愿被你这样冷暴力呢……”她絮絮叨叨说道。   小曲儿终于有了些反应,面上慢慢有些涨红,冷淡开口:“谁愿意与你这种人沾上干系?如此……下贱,真不知为何还能来了府里。”   阮小幺听得心有些凉。她这话说得可真不给面子。搞得自己跟个蝗虫似的,谁都不想碰。   “那还真是委屈你了,我想我这一时半刻也是搬不了屋的。”她凉凉的呛道。   小曲儿将洗漱架上铜盆重重一撂,发出沉闷的“哐当”声,盆中热水也荡了些出来,昭示了她如今不满恼怒的心情。她不再说话,片刻后,去另一边躺了下,模模糊糊的声音这才传了出来,“若你有自知之明,最好将脖子遮起来,免得其他人望见,丢人现眼。”   “多谢提点。”阮小幺笑道。   她松了口气,也有些疑惑,初来之时,记得锦绣与香玉也是见着了的,依那儿人的刁钻脾性,若真是这么个把柄,只怕不到一天,她这事就要被漫天传扬了,而如今依旧风平浪静,似乎谁也不晓得。   思来想去,摸不着头脑,只得放下这么一段,翻了个身去睡了。   第二日,便又被人叫去了最前头纳仁海珠的屋儿。   清晨之气尚凉寒,纳仁屋中生了炭火,不是银丝炭便是其他的好炭,无一丝呛人烟尘味。温暖如春。   纳仁叫她来,缘于前夜殿下的一番话。   兰莫从归贤苑出来,得了闲,在路上慢慢晃了回去,只带了她与鲁哈儿二人。走了半道,纳仁问道:“明日可还要阮小幺去侧妃院儿中当值?”   “她愿当值,侧妃也不愿要了。”兰莫心情似乎不错,面上也是风光云霁。   纳仁这半个总管只得又苦苦思索该给那丫头排个什么活计,忽听兰莫道:“那丫头瞧着倒会逗乐子,不知放本王院中,会是如何。”   把阮小幺放在殿下院中?兴许是个主意,到了那处,也当服服帖帖了吧。纳仁正要道好,忽又听鲁哈儿急急道:“殿下,那丫头戴罪之身,若放您身边,怕不知那日便会惹出祸来,未雨绸缪,还是将她调远一些的好!”   纳仁侧头望了他一眼。鲁哈儿回过一个咧到耳根的笑容。   兰莫却喟道:“还是个惹祸精……”   鲁哈儿连连点头,他可不愿让那臭丫头与纳仁海珠一处儿呆着,万一惹火了殃及纳仁可不好。   于是他垂头提议,“府里最西边有处院落,里头宽敞,也有田亩,以往下人们种些花草、药种之类,如今空了大半,不若调她去那处管照,也可做个药童,与那叶大夫相应。”   兰莫想了想,欣然道:“甚好。”   一锤定音,阮小幺便被调往一处荒无人烟、鸟不拉屎的地儿种田去了。   纳仁向她说的时候虽面上无甚神情,实则心里已将鲁哈儿骂了个狗血淋头。她岂不知那院儿是空着的,本待过上两年,便将那处填了,重翻做一处杂物库,只因那几分田亩当中,前些年出过人命,待皇子府建在这处,初时也派了些人打理过,过不了两月,都神神颠颠道那处闹鬼,然皇子府建都建了,也没有为一个院儿再搬的理,只得将人都调出来,荒了那处。   第一百二十二章 破烂田园   算算也有七八年过去了,渐渐地也没人提起过,便淡忘了。可如今这算什么事,把一个小丫头派过去?出个什么三长两短,可怎生是好?   即便她异议,兰莫却浑不在意,只道:“正巧,本王觉得这阮小幺也命硬,发派过去,瞧瞧到底鬼能吓着她,还是她能克死鬼!”   阮小幺地听纳仁海珠不甚含糊地说完,只想了片刻,便乐呵乐呵地应承下了,当然,她是不知道那码子悬乎事儿的。   纳仁仍是有些理亏,便道:“那处许久无人住过,一应事物想来也缺的缺少的少,你若需要什么,尽管去库房提,挂在我这处。”   “好嘞!”阮小幺满面笑容应下。   可真是个好去处,没人看管着,还有几亩田地任她胡闹,缺什么就可以要什么,晚间递了牌子,便可在那处过夜。比在侧妃院儿里什么的不要好太多!   事项交代完毕,纳仁海珠瞧着那丫头美滋滋地往外走了,叹着气,直摇头。   阮小幺被一侍卫带到最西边的院中,甫一过去,便傻眼了。   哪个天杀的给自己找了个这么个“美差”!???   放眼望去,一片荒烟,几分被残雪半盖不盖的田亩裸露出在外的深褐色冻土,与墙边石无异。土石间衰草枯叶丛生,连宽而平的院墙都因久无人修葺,墙皮一快快剥落,露出里头垒砌的砖石,斑驳一片,真正算是“危墙”。   更让她寒心的是,当中有间小屋儿。   说是小屋儿,都抬举它了。   阮小幺远远眺望过去,目测那屋顶已然没了一半,四面墙也塌的塌、漏的漏,她左右挪动两步,便能一眼望穿里头有些个什么摆设。   约莫是一张榻、一蹲不知是柜子还是凳子的东西,以及挂在房梁上飘飘摇摇的残破的蛛网,余下便没了。   院儿里墙根处还有一些破败的草棚,估摸着以前也是住人的,如今更是入不了眼。   她转身,向那侍卫平静道:“烦请告诉纳仁姐姐一声儿,我想去库房支一屋子的所有物件。”   那侍卫点点头,走了。   阮小幺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路面积雪,进了那破破烂烂的屋子中,只有一股冰天雪地的冷意,迎面随风飘来的蛛网缠在她头上,也似乎带着丝丝的冰碴。环望一圈,她彻底死了心。   这屋子已经无法再修补了,恐怕只能推倒重建。   头上遮着半片瓦,她凝望着外头环着屋子的一片田地,荒烟衰草。   如今这么冷的天,也做不了什么,倒可以趁现在收拾出一些地来,来年开春,要些花花草草什么的种下,也算是个差事。   不一刻,那侍卫又回了来,道:“纳仁姑娘说了,姑娘需用着什么,尽管去库房支,改日请几个匠人来,将屋子修葺一下。”   “多谢纳仁姐姐了!”她眉眼弯弯。   事不宜迟,当下阮小幺便去了库房,带那侍卫一道儿,零零总总提了一堆物事出来,什么铲子、锄头、扫帚、盆儿、罐儿等等,自己也搬了些,在那屋中拣出块地来搁着,又带着人跑了趟库房,取了些零散物件,这才停下来。此时已是身上起了一层薄汗,也没之前那样冷了。   她拍拍手,喘了口气,回头看那侍卫还楞楞杵在一边,便道:“多谢这位哥哥,现下已无事了。”   那侍卫“哦”了一声,仍是不动。   “呃……哥哥若有事,便可回了。”她好言道。   这人终于有了点反应,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我是被骑射大人派来此处的,现下正是当值的时辰。”   阮小幺:“……哦。”   原来鲁哈儿还挑了个小伙伴给她,只是瞧着木愣愣的,有些憨。   “来来来,我们从这块地开始,清理一下!”她向他提议。   于是,两人开始了开心农场的启动程序。   阮小幺扔掉一把枯枝,歇了歇,不停的喘气,瞧着这个叫轲延津的侍卫正埋头苦干,额上都也不见一滴汗,立马无比欣慰,这是请了个好帮手啊~阮小幺田园日志第一日:   真不晓得为啥堂堂皇子府还有这等破败之处,我将南面那块地收拾出来了,轲延津将东西北面的地收拾出来,顺便收拾了一下南面的地。大功告成!   阮小幺田园日志第二日:   今日大风雪,凝望田地一整日。轲延津在发呆。   阮小幺田园日志第三日:   今日大风雪,凝望天地一整日。轲延津在发呆。   第四日,天色放晴,阮小幺正啃着破笔头,歪歪扭扭在日志上划着。刚写两个字,便听轲延津道:“他们来了。”   “嗯?”她仍在沉思今日该做些什么,“谁来了?”   抬头一看,原来是几个穿着粗布袄子的虬鬓大汉,扛着梯子大锤前来,后头跟着一拨人,挑了好几担石砖来。阮小幺笑面相迎,连连道:“盼天盼地终于把你们盼来了!”   她带着轲延津跑出来,那几个糙汉子见着这么个小小巧巧的精细姑娘,立马放下手中物件,将扬起的尘灰粗粗拂了拂,欠身道:“姑娘请靠边让让,让小的们把这屋子推喽!”   那嗓门如震天响,阮小幺被喷了一脸口水,面无表情地拿着轲延津的袖子擦了擦,靠到最边,瞧着那些人的动作。   她估摸的不错,那屋子也没修葺的必要了,重盖座新的,里面安上暖炉,保准温暖如春,再带些果脯点心来吃,消磨消磨时间;待到开春时,种些果树什么的,到了夏秋二季,便能长出肥硕的果肉,日日也无人相扰,简直是神仙日子!   她感觉前些日子磨出来的丁点志向又“嗖”的一声没影了。   轲延津道:“姑娘,你莫要再傻笑了。”   阮小幺:“……”   阮小幺田园日志第四日:   专业手工匠人的速度就是快,天色还没黑,四面墙就已经砌起来了,说明日再来修屋顶。我的好日子就要到了!   第五日,阮小幺揣着愉悦的心情去上班,虽路上又偶遇了锦绣香玉那两女人,按惯例乎瞅不顺眼,冷嘲热讽了几句,丝毫也无损于她高涨的热情,到了院儿里,却在一方墙上瞧见了一张字条儿,上头龙舞蛇爬似的写了几个字:“母病,已去”,落款是轲延津。   这小子的字比她还难看。她摇摇头,琢磨着那个“已去”是去个几日便回来还是一去不回了。不多时,昨日里那几名匠人又过了来。   阮小幺依旧站得远远地,又花了一日功夫,瞧他们盖屋顶。   到了日落时分,那小屋儿已然神神气气地昂首挺胸立在院里头了,加之前几日那些个田亩已被整顿干净,从门口瞧来,简直是焕然一新,与最初见着时的模样天差地别。只是墙根处依旧用破竹竿儿搭着半塌不塌的几个棚子,霉污的帘布头儿虚虚落下,也不知里头是什么东西。   还是等轲延津回来再去整治吧。她毫无负担地想。   阮小幺田园日志第五日:   我也有自个儿的院子了,也有自个儿的小屋了,明日再想怎样好好利用!   第一百二十三章 夜中谁来见   深冬天气,时而微晴,时而风雪,总之西院中只阮小幺一人守着,轲延津去了有三四日,至今未回。库房处拨了两个红纱珠络灯笼给她,并一些红纸彩贴,原是十日后便是冬至,府中上下已透出了热闹喧嚷的气氛,有的院落此时已开始挂上了灯笼年画,喜气洋洋。   忽而想起来以往在慈航寺,冬至时上香的女眷们会格外多,寺里也是一派热闹氛围,大小姑子们见了也都会互相道贺,虽后来败落了许多,这时节仍是要小打小闹得热闹一番。   她叹了口气,不由想起了慧持与慧书,不知她们怎样了,如今是否还在沧州那北燕军中?   下回若碰着察罕,定要问一问他。   新盖的那屋子前两日刚糊上石灰,一股子半生不生的呛人味儿,到今日才完全消散了去,阮小幺当下便向丫鬟院儿外当值的侍卫递了牌子,不再与小曲儿共一间屋歇息,只在这西院处宿过一夜。   夜幕已上,她裹着一床新被,身下的床榻是今日刚从库房那处搬来的,虽是半旧不新,却也齐整。暖意袭来,使人昏昏欲睡。   外头风戾月移,熄了烛火,便觉屋外比屋里还朦朦的亮一些,木格窗的窗纸上有简简几笔寥落勾勒的梅兰竹菊,那影儿透过一片银辉,便似摇曳在外的园中植株,盯得久了,便不知天上地下了。   她模模糊糊地半睡着,脑袋也开始昏沉。   忽的,那梅兰竹菊的几丝阴影似乎猛然间变成了一团黑,倏地,又电似的移了走,像化形成了什么精怪,猛然间便窜了去。   阮小幺刹那间被惊醒,脑子中还涨涨的,然而,的的确确是见着了。   漆黑的屋中只她一人,无声无息,若黑暗中突然窜出来什么东西,恐怕她要被吓死。拜以往看过的恐怖电影所赐,阮小幺此时一丝好奇心也没有,蒙着头,转了个身,便继续要去睡。   睡了半晌,总觉背后麻麻的,还是又转了回来,只闭着眼睡觉。   还未过多久,便似乎听到窗外响起了什么声响。   窸窸窣窣,似乎什么东西在刨动,响个没完。她蓦地睁开眼,耳边的声响却愈发的清晰。拨着土的沙沙声搅得她心里乱成了一锅粥。   阮小幺终于明白了恐怖电影中的主角们为啥都会忍不住那该死的好奇心,自找倒霉了。   她翻来覆去,终于从榻上起身,披了件袄子,蹑手蹑脚地下榻,心脏鼓动的声响在静夜中如雷一般,一下又一下。她莫名感觉一阵心慌,不由自主想退回去,然而,自己的一只手已然触上了门便冰凉的木栓了。   “去看一眼,就看一眼什么情况!说不定是个土拨鼠……”她嘴唇翕动,发出的声音只有自己能听着。   深吸了一口气,仿若无事一般,轻轻拉开了门。   好在整间屋子都是新盖的,那木门也不老旧,开阖时一丝儿声响都没有,此时倒是便利极了。阮小幺拉开了一点缝隙,朝外觑去。   暗沉沉的天,处处都是昏黑,几乎瞧不清什么,还好天上一轮明月,洒下了些光照,仔细瞧时,尚能分辨个大概。那声响又变得时有时无,让她摸不准到底在哪个方位。好容易又听到一些,似乎是从屋子的西北边那块天地传出来的。   她又将门缝拉大了些,一股冷风从未系好的衣间钻进去,冷得寒心彻骨。   阮小幺往西边角努力望去,不巧的是,那里正被院墙挡住了斜斜照进的光亮,墙根乃至半块天地都是一片漆黑,纵然怎么去看,也什么都见不着。然而响动声正是从那边发出来的。   难道是什么野猫?   她摇摇头,很快否决了这个念头,什么野猫能在零下十几度的夜里还生龙活虎的刨土?   所谓不作死就不会死,阮小幺身怀人类作死的本能,又是怕又是好奇,最后实在心痒痒忍不住,决定再走近些去看。她将袄褂穿好,全身穿戴严整了,不放心又在角落提了把锄头,别在腰间,轻声轻气猫着腰出了门。   外头越发的冷,刚一出屋,身上热气立马消散了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彻骨的寒意,屋外没个遮挡,只一角隔着个不大的空水缸。她蹑足过去,将身形掩在水缸后,微微探头出来,在离得更近一些的地方努力想看清那阴影里头是什么东西发出声响。   隐隐的,只似乎瞧见有一团黑色的东西,似乎是团缩在一起,比自己略大些,不知在那田地上正做些什么。阮小幺越瞧越觉得发寒,那东西时不时还挪动一下,便稍微舒展了开来,竟似是一个佝偻瘦小的人影!   那黑影一连挪了好几步,终于,最后一次团起身时,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好东西,颤动了动。接着,阮小幺听到了几道不甚清脆的“咔嗤”、“咔嗤”声,很快,那黑影不再团缩在一处,终于舒展开了身体。   这下,阮小幺确定了,那是个人形,只是太过瘦小,且躬身成了虾米一般的形状,然而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清了。   莫名其妙的,她想起了虎姑婆吃小孩骨头的故事。   虽然荒诞不经,但……架不住那玩意儿太像了不是!   那黑影朝自己这方向走了过来,不知是在蹦蹦跳跳还是跄踉着,总之不太稳当。阮小幺一颗心都要跳到嗓子眼儿,连呼吸声都没了,屏着气息,不敢喘出一声,连忙又缩了缩,躲在水缸后头,一只手悄悄移上了腰间的锄头,打算着若那黑影发现自己,便给它一锄头。   然而,那黑影只是从屋子那角走了过去,什么也没发现。阮小幺躲在边上,有一刹那,当它从墙根处的阴影出来后,终于现了一回形状。其余没瞧清,但她瞧见了它——也许是她,一头稀疏的、黄白交杂的长发,蓬乱如草,几乎将整个脑袋都遮了住。   竟然真是一个人,那为何这大半夜的跑到西院中来?她听轲延津说,这处已然空了有好几年了,想来也不会是住在这处的,但皇子府怎会有这样一个人?她平日能躲藏在哪里?   阮小幺顾不得多想,瞧那黑影走过之后,又扑到屋子的拐角处,悄无声息地向那处看去。然而除了清辉明月,田地荒芜,以及一道延亘至院外的高墙,哪里还见得着什么人影?那身影几乎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她凝神细想,便瞧见墙边那几处破破烂烂的山棚,难道是在那里头?   摇了摇头,阮小幺决定不再自己吓自己,再借她一百个胆子,她也是不敢去棚子里头瞧的。   回身进屋时,她觉得自己的脚都有些发软,仔仔细细将门锁好,仰头倒在榻上,将被子紧紧捂在了头上。   再醒来时已是天色大亮,这个时辰,丫鬟大院中估计早已空无一人了。   心满意足地躺在榻上,阮小幺昏昏沉沉地想,前两日还听人说那院儿地处偏僻、位置清冷,一两年都不一定能见着贵人的面,就是个皇子府的冷宫,被调到那处,想出头简直是遥遥无期,都在笑她傻。   阮小幺哼哼笑,你们笑我傻,我还笑你们自不量力。   第一百二十四章 苍鹰吉雅   都是丫鬟,贵人能看上的自然会看上,看不上的,成日在跟前转悠也没用。再说,她也没想过能找到个什么“贵人”,光是跟察罕走得近了些,便被纳仁海珠那一番说道,若是成心想攀高枝的,往后不知要摔得多惨。   还是如她这般,守着一亩三分地,没人管没人看,多逍遥。   往后的日子么,往后再说,总之她这才十二岁,日后还有年头可活呢。   然而一想到昨夜看到的那黑影,又有些忧心忡忡。   阮小幺心有疑虑,一个鲤鱼打挺下了榻,直奔着夜间那黑影在的田地而去。   外头有些阴沉,许是又要下雪,那荒杂的田亩间平平坦坦,一眼也瞧不出是否被人翻动过。她蹲下身,想着那“人”所在的地方,捏了一撮土,慢慢搜寻。细细打量上片刻,便发觉了这片土壤与别的有些差异,似乎是被人翻起来,又刻意填平。   她拿来铲子,就着那块地挖了几铲,什么也没瞧见;又在另一块地上下了几铲,仍是一无所获。   阮小幺不明所以,难不成昨夜那黑影是个超大号土拨鼠,来刨土玩儿的?   她不甘心,又换了个地儿,一铲子挖下去。   下了约莫两三铲,终于有了收获。那小铁铲似乎触着了什么东西,她忙细细将周围的土拨弄出来,将那物事拿起来一看——   囧,那是个小白萝卜。   不是原本长得就小,而是在地里从生出来时便没有采收,直到地面上的枝叶都枯败了,地底的果实自然就开始萎缩了起来。掂了两掂,轻得几乎没二两重。   阮小幺拿着那萝卜,有些发愣。   这么说,那个“人”是来找吃的?这种东西,味道不好不说,恐怕连牙缝都塞不满。   她自然而然便开始脑补了,原来不是个虎姑婆,竟是个白毛女。   难道是皇子殿下强抢民女,将人藏在府中,结果民女不依,逃出去躲了起来,在这处一躲便是好几年?   怎么突然有一种猜到了皇家秘辛的感觉……   她摇摇头,将那萝卜又埋了下去。好歹是人家口粮,随随便便扔了是在造孽。   柯延津仍未回来,她一人守着小屋,时间长了也觉得无所事事(虽然他在时也是惜字如金),便开始认真考虑塑料大棚的种植事宜。   方法很简单,材料很难得。   若能找到代替那层塑料薄膜的东西,便可以在这种天气也能种下些反季节蔬菜,万一能拿出去卖的话,肯定会大赚一笔,说不定还能赎个身什么的……   她漫天胡思乱想,忽的听闻一声空遥的长啼,尖声呼啸而过。   一抬头,便发现空中正盘旋着一个巨大的黑影,且正朝自己这处俯冲而来,似乎是从云霄直坠而下,如流星一般。   阮小幺猛然一惊,仔细看去,竟是一只硕壮强健的苍鹰,展开双翅之时,怎么看也有近一米长的身形,这么笔直直地砸到自己脑袋上,小命还要不要了?   她心头发怵,慌不迭往屋中躲去。   那苍鹰一声尖利长啸,扑将下来,没如阮小幺所想,却先落在了那屋儿的檐角上,微收了收黑棕色的长翅,再一个小扑棱,飞着钻进了屋。   庞然大物!   阮小幺瞠目结舌,这鹰是吃激素长大的吧!怎么如此巨大!!   光是那双尖锐的鸟爪,量一量也有近一尺,甩了她随身带着的那小铁锄几条街,与脑袋上铁钩一般的鹰喙一样,都是杀人利器,扑棱棱往屋里那小桌上一蹲,便是好大一尊佛爷象。   她吞了吞口水,小心执着自个儿的锄头,微微挥了挥,“去去、走开——”   那苍鹰一双空澈犀利的鸟眼转了两转,似乎只看了阮小幺一眼,便扭过头去,斯斯文文地梳理羽毛了,再不理睬她。   阮小幺:“……真是太放肆了……”   她从榻边那小案上抓起了几粒瓜子,小心翼翼地扔向屋外,据说猛禽之类都会活物比较感兴趣,只盼这菩萨能怎么飞进来的、怎么飞出去。   然而,它吝啬地连个眼神都没给。   阮小幺纠结了。这破鸟想做什么!?   她用被子将全身卷起来,只露出了一双眼和一只手在外头,拿着瓜子直直扔在了苍鹰的脑袋上,想将它轰走。   它终于有反应了,扑棱了一下翅膀,直勾勾地盯着阮小幺。   一人一鸟对峙良久,阮小幺心脏都在颤抖,生怕一不小心便被那鹰一爪子爪昏过去。   然而,那蠢鸟只是又看了她两眼,接着——接着挺尸一般,倒下了。   阮小幺混乱无比,“一颗瓜子干掉了一只鹰?”别开玩笑了。   苍鹰倒下片刻,瞧她仍无反应,便将一只鸟腿从腹下蓬松的绒毛中伸了出来,大有一种“闭眼假死”的感觉,只是伸出的那只爪子上,似乎绑了个什么东西。   她终于注意了过去,原来是个小小的传信筒。   这只鹰是带信过来的?   阮小幺只觉额上一根筋在突突的跳,哪个强悍的人类用这种猛禽来传信?   她蹑手蹑足地走上前,一步步蹭过去,见那鹰毫无反应,事实上,她一直处于被它无视的状态中。   阮小幺千思万想想不通,只能归结为这鹰是飞累了,正巧被她瞧见腿上的信筒。不知是什么密令之类的,若是打开看了,会不会被杀人灭口?   这种脑补太可怕了。   然而她害死猫的好奇心再一次发作,小心翼翼将信筒打开,抽出了一张纸条。完完整整检查了好几遍,没有的印戳之类的封口,又研究了半天那团纸条的拆折方式,以便偷窥完可以按原样折起。终于万事俱备,才打开了那纸条儿。   那上面写着——   “此是吉雅,宽心,温顺无比。   听闻你被调往西院,那处荒杂零乱,兼无人烟,可还适应?如有不妥之处,千万记得向殿下禀报。   来年开春,吾或许会出征西南黎越,不知几载方回,本想带你一同前往,后又觉军事不同儿戏,纵汝男装,想无法隐藏行迹,然汝一人独留盛乐,不知又生何事,甚是忧心。   冬至之时,白日或可有闲暇,带汝去游玩。”   零零碎碎,些了一堆,落款是“察罕”。   阮小幺呆了呆,心中一股热流又涌了上来,瞧着那一笔一划勾铁熔金,行云矫健,便似见着了他提笔书写时的情状,必然是认认真真落笔,带着一丝笑意,最后整齐叠好,放到吉雅腿上。   她不由自主笑了起来,一眼瞧见那鹰,是了,三年前似乎见过它一面,记得不甚清楚,却也没有这般硕大,想是那时还小吧。   她有些犹豫,伸出手去,试探地摸了摸它,吉雅瞧了她一眼,并未动弹。   “你等一下!”阮小幺大梦初醒一般,叫了一句,也不管吉雅能不能听懂,急急忙忙翻箱倒柜找出纸笔。   那还是昨日刚从库房支的,并不在日常所需之列,请示了半天,才准许下来,质地尚好,只是那砚台她用得不熟,调出来的墨一时淡一时浓,深深浅浅写在纸上,鬼画符一般。   第一百二十五章 西院秘事   “几日一别,甚是想念,若有烧鸡便是更好。   西院此处虽偏远,但极是清净静谧,在此修身养性,事半功倍。南征之事,是否已然成定论?需知未至之事,一日三变,明日尚不可知,况明岁之事?若已定下……嘿嘿。   期待冬至见面。”   她原本想把昨日之事写下来告诉察罕,却再三搁笔,最终将开头几个字涂抹而去,不再提及。   时到如今,她的北燕语只是说得挺溜,若是写在纸上,便没那样熟练了,她识的不多,更遑论写出来,因此只用的大宣语写出,反正察罕也是认得的。   她将纸条儿卷好,又极小心地塞进那只鸟腿上的信筒,对着这个比自己脑袋整个儿大一倍的巨鹰,道:“有劳了,多谢!”   吉雅一双尖锐的瞳子盯了她一会,跳起身,鹰翅一张,便扑出屋子,冲上九霄。   阮小幺跑出屋,仰头望着那硕大的身形在空中盘旋了一回,似身披阴云;后渐飞渐高,化为了一个黑点,渐而消失不见。   “你可以本色出演神雕侠侣了……”她喟叹道。   察罕的回信很快便到了。小半个时辰后,吉雅再次飞了过来,如之前一般,似乎总是担心她取不出那信筒,便直挺挺躺倒,一双鹰眼在阮小幺身上直转溜,神气无比。   信条儿里无甚要紧事,想察罕也是闲来无事,逗逗乐子而已。阮小幺认认真真回了,又添了句,“不知慧持慧书现下如何?一切可还安好?是否会来盛乐?”   她将吉雅放飞,托着腮想着那两个小丫头的情况,不知郡主走后,她们是否会受到礼遇?   一两月来,音讯不通,总是放心不下。   千盼万盼,终于盼来了察罕的回复,纸上写道:“一切安好,原计一月便回,因沧州事务繁多,尚需时日方可清理,约莫再一月后,便可回返。届时先来盛乐,与汝团聚,再回扈尔扈,盛乐非久留之地。”   阮小幺终于一颗心落了地。   就这样,她一来一回与察罕玩起了古代**。吉雅最后一次飞走时,天已将黑了。   厨房已开,阮小幺心情愉悦,去用了晚膳。   路上遇了几个熟人,各打过招呼,厨房里已是人来人去,来得早的此刻已吃过,便要回了。她盛好饭,找了桌人不太多的地儿坐了,旁边正巧挨着呼冬,便与她说起话来。   呼冬今日戴了副墨绿色蝶样耳坠,一动一止间,那耳坠如将飞的绿蝶,扑朔摇曳,小巧精致。阮小幺见了,笑着夸了句,“姐姐这坠子可真好看。”   呼冬笑得有些赧然,眼中却是得意,道:“这是前两日侧妃赏的,自然做工精巧。”   “姐姐想必得了侧妃欢心?”阮小幺道。   她这是顺着搭话,呼冬那样喜意,不问一句,倒让人将话头憋在心里,可要闷到了。   果然,呼冬抿着嘴笑了笑,轻声道:“因前日琢磨出了一道别样的小食,侧妃吃了,很是喜欢,便将小食也要了碟送去了殿下那处,殿下也是满意,侧妃心悦,便将这耳坠赏我了!”   阮小幺点点头,又问道:“小曲儿与你同值,想必她这两日心情也是不错的。”   “她呀,”呼冬面上笑意又平了平,敛了下来,“她去回话时,没说好,侧妃不大喜欢的样子,因此没得赏赐。”   小曲儿人虽和善,却不是个能上得了台面的,进了主子的屋儿,便面色羞红,支支吾吾,很是紧张的模样,侧妃心情好,也不恼怒了,只是着她退了下去,这才唤了呼冬来,也使她得了这么个主子青眼的机缘。   呼冬说着,忽又想起前几日阮小幺刚被调往那偏院,想必风霜劳苦,便立马敛下了微炫耀的心思,低低道:“妹妹也莫要心伤,你被调去偏院,只因让主子恼了,想来妹妹生性伶俐,定然在那处呆不久的,过不了多长时日,兴许就要被调回来了。”   阮小幺心想,可别,她那地儿刚开垦完,千万别调回去。   只是瞧呼冬说得那样圆滑,不辨真假,也领了她的好意,道:“那处也只冷清了些,余下都还好的。”   呼冬摇头叹了一声,左右瞧瞧,见众人走了一半,因厨房也无贵人到来,便有些拥嚷,正盖过了两人的话声,便向她道:“你是不知,那院儿可不止是清冷!听说……不大好呢!”   “姐姐这话何意?”阮小幺不解。   “我说了,你往后可别把我供出来!”呼冬凑在她耳边,压低了声音,“那屋不吉利,听说死过人!”   阮小幺忽想到夜间见着的那人影,心头一跳,忙道:“求姐姐告诉我个来龙去脉吧!”   大抵嚼舌根是女人们的最爱,越是看着对方一脸不明求解的模样,说话的人心中也越是有些隐隐的得意,好似这事我知你不知,此刻告知与你,便是什么天大了不得的高人一等般。   呼冬自然逃不过这个心态,卖了一会关子,便道:“我虽年岁不大,却也算个府中的老人了,我阿姆先前在宫中便是伺候殿下起居的,殿下出宫建府,带了身边常用的下人过来,自然也将我阿姆带了去,那是我便也进了府,年岁尚小。”   她顿了顿,继续说下去:   “那处偏院以往是有个名儿的,叫‘见喜园’,正合一味药名儿,便做一处药庐用,那会子还有个荷塘呢!也派了几个婢子小厮过去打理。没成想,未过一月,两个得了失心疯,一个发了高热,被潜回去了,那两个失心疯的,口中还喊着什么‘阎王爷来抓我了’、‘小鬼索命’的,殿下仁心,找大夫来治了,时好时不好的,便被放出了府。后又派了两个健壮的下人守着,一个在夏夜之时,踩进了荷塘里,没声没响地便死了;一个还没出秋,自己将栽种的草药调配成了一味毒,把自个儿给药死了。天晓得,那小厮连字儿也认不全,那懂得什么药理,当时拿着那毒去问大夫,好些个大夫都说不出是怎样调配的,都是些寻常草药……   “这事儿过后,便传出来说那处闹鬼,被摊派到那处的下人们,宁愿被杖责出府,也不愿去那儿了。久而久之,见喜园便荒废了下来,府中别处都热热闹闹的,单这处空着,殿下也没让人拆,后来将院门口那匾摘了,便也没了名儿,只叫偏院。”   呼冬一口气说了好些个,听得阮小幺一愣一愣的,哪还有这么玄乎的事儿?这分明是人作为的!   “可殿下就没派人查一查或是别的怎样?任它放着,万一脏东西跑出来可怎么办?”她问道。   呼冬忙捂住了她的嘴,皱眉道:“休要乱讲!殿下龙子之身,天潢贵胄,如此千金之体护佑,哪个小鬼敢来作乱!”   阮小幺眨眨眼,方才还与她说了那许多闹鬼之事呢!   她想了想,又问道:“姐姐,这些个事儿想来是不许人谈的,你怎晓得这许多?”   “傻样,先前不是与你说了么,建府之时我便进了府,虽年岁小,也有十来岁了,事儿记得清楚着呢!”呼冬道:“况且,有些个不是听人说的,是我亲眼所见,那得了失心疯的,嘴堵不住,一路被拖回来时,还嚷嚷着呢!”   ------------------   求推荐~~~~~我发现我的推荐票少的可怜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冬至到了   她似乎回忆起了那时的情景,面色有些发紧,又叹了一声。   没成想那院儿那样邪乎,阮小幺喃喃道:“我看那处简单落寞的很,也无甚荷塘的……”   “早就被填了!”呼冬道。   阮小幺更是不解,“那为何不直接拆了院子,换个模样?”   呼冬便有些茫然了,摇摇头,“这我也不晓得,殿下没吩咐过,我们做下人的便不做了。”   厨房众人七七八八用过膳,走了大半,大屋中也没了先前那样喧腾的声响,若成心听,便能分辨谁是谁的声儿。阮小幺将声音压的低低的,问她:“姐姐长在盛乐的?”   “自然是。怎么?”   “那姐姐可知偏院在建府之前,是做什么的?”她又问道。   呼冬想了半晌,瞧着四处眼杂,只道:“出去时再与你说吧。”   阮小幺只得一口一口将饭菜拔完,被这么吊着胃口,简直是食不知味。好容易两人吃过了,呼冬慢条斯理地从怀中取出帕子,抿了抿嘴角,这才站起身,“妹妹,我们一道儿出去吧。”   她忙点头,跟在呼冬后头,亦步亦趋。   两人出了厨房,一路向西行去,走过一道道角门。小道儿上无甚人影,天色也黑了下来,断了人的视线,只能瞧清附近的人,远处的只留了个黝黑的身形。   呼冬边走,似是想起了什么,有些感叹,道:“那也是有些年岁的事儿了,想来我阿姆定然晓得比我多,我也只是听旁人说起,发生之时,阿姆都还未出阁呢!”   阮小幺静静听她说下去。   “原本那处只是个空宅子,虽不是断壁残垣,但也差不多了,那样的破败,不光是在外头,整个儿从里面便透了出来,一丝儿人气都没有。”呼冬说时,神情有些恍惚,似乎是在回忆,“听老人们说,那是原先圣子的族人住的地儿。”   在此之前,阮小幺从未听过什么“圣子”“圣灵”的,难不成这里还信基督?   她被自己囧到了,只得打岔问道:“圣子是……?”   呼冬先是奇怪地望了她一眼,后又反应过来,道:“你还小,又是宣人,不知晓也是寻常。圣子是哈娅女神的女儿,北燕最尊贵的女人。”   阮小幺:“最尊贵的女人不应当是皇后和皇太后么?”   “圣子必然是皇后,待太子登基,便是皇太后了。”呼冬道。   阮小幺:“……”   卧槽这种逆天的设定是哪个想出来的?   话题回到那做空宅子上。   “既然是圣子的族人居住地,为何又会破败?”阮小幺问道。   呼冬摇摇头叹惋,那神情像是叹惋自家的辉煌历史一般,“想来这也是三四十年前的事儿了,那时的圣子出逃,后北燕便一直战乱连年,稼禾欠收,这是哈娅女神降临的惩罚。圣子一直未被找回来,她的族人们都离开了盛乐,那宅子自然空了下来。直到三年多前,哈娅女神才将新的圣子赐予北燕。”   说了这许多,似乎也无甚关联。   只是阮小幺不知为何,听的身上发寒,接着问她:“都离开了盛乐?想必圣子的族人下人一大堆吧!万一有不愿离开的呢?”   呼冬摇首,“未曾听过有不愿离开的。”   她说的这些,都是坊间早已知晓的事实与传闻,并未说出口的,是自从闹鬼的事传扬出去后,又有传言道那些人实则并不是离开了,而是通通死在了宅子里,这才使得怨气固留不散,连龙子皇气都镇压不住。   阮小幺虽不知,却隐隐觉得有些猫腻,联想起昨夜见着的那人,无故生出了个使人胆寒的猜想。   万一那人便是那许多年前留在宅子里并活下来的人呢?   两人一面低声说,一面走,不知不觉已然到了岔口,呼冬经此要往南而去,而阮小幺则需沿着道儿过去,才到偏院。   她先是感谢呼冬与自己说的那许多,道:“若无姐姐那番话,怕阮小幺果真遇上些什么,尚还不明所以呢!”   “快别如此!”呼冬忙与她摆手,道:“妹妹别嫌我嘴碎,往后若是有人问起来,也莫要说是我透露的,只瞧着你一个姑娘家孤零零在那处,不大放心罢了!”   阮小幺又谢过了一回,说了两句,这才与她分开,独自沿着道儿向前去了。   呼冬的话像一团解不开的谜团,拨云见雾,弥漫在了她的心上。见着那偏院时,还特地往上瞧了一眼,看不出任何挂匾的迹象,她抿了抿嘴,不再去想,进了去。   自从这屋可住人之后,阮小幺已不再歇在丫鬟大院中,一则图个清静,二则见不着小曲儿,不给自个儿添堵。总之此屋中一应事物也是齐全的,白日虽听得个什么闹鬼的传闻,听过也便罢了,身正不怕影子歪,她阮小幺不怕半夜鬼敲门。   然而这么想着,睡到半夜,那种让人半个身子发麻、听的人直发憷的刨土声儿又来了。   阮小幺睡得不踏实,一听到这声儿,一咕噜又爬了起来,犹豫了半晌,终于裹上衣裳,又跑过去偷看。   今日要晚些,空中明月已然越过中天,挂到了另一边,正照着那面墙根处。将墙下的幽暗轮廓照得一清二楚。   果然,那处又见着了前夜的人影,与之前的动作毫无一二,背着自己正埋头翻土,一连好几次,翻出来都是空空如也,也不知她是失望是愤怒。   然而那身影似一段木头削成,上了发条,便不知疲累地不停换着地儿刨,每掘开一处,事后必会仔仔细细将土石填进去,以免被人发现踪迹。   阮小幺没了先前初见时那样毛骨悚然,迎着凄清的月,看久了,一丝困意涌上心头,夹杂了几分不明所以的心酸。   这么看来,这人恐怕都是白日躲着,夜间出来找食,可是这几分荒田里能长得出什么好东西?如此饥一餐饱一顿,怪不得会这样瘦小了。   她很想看一看那人的脸,想知道他还能不能与人沟通。   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她躲在那空水缸的后头,静静看着,那“白毛女”依旧未发现自己,翻了好半天的土,才找到个馒头大小的空心萝卜,似乎还是阮小幺白日里翻出来的那块。   “白毛女”紧攥着那萝卜又是跃又是跑地窜开了,阮小幺依旧没瞧着正脸。   她不再躲藏,裹紧了衣衫,披着寒意回了屋。   白日里闲来无事,阮小幺把周围的土都翻了一遍,东南西北各一块田,本来就不大,尽数翻过来差不多花了大半日的时间,结果只找到了五六根萝卜,还有几个被虫蛀得差不多了的地瓜,看着便难以下咽。冬至都还未到,盛乐地处偏北,尚需四五个月才开春,也不知那“白毛女”以前是怎么过来的。   她将挖到的根块分开埋下土,听着吉雅盘旋在上空尖啸,继续与察罕玩古代**。   冬至便一日日近了。   北燕向来有“冬至大过年”的习俗,府上的下人们该忙活的事儿冬至之前已忙完,签了佣契的,当日可告假两日,与家人团聚;签了死契的,也可有一日的期限外出,团圆饭就在府上摆开。   地位稍高一些的奴才都是签了死契的,这便造成了皇子府上下异常的热闹,兼之殿下与侧妃、小皇孙都进了宫请安,估摸着不到晚间是回不来的,没了主子坐镇,这般下人便更是活络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叶大夫你别傲娇了   连阮小幺那处也装成了张灯结彩——“灯”啊“彩”啊的,都是她一手装上去的,轲延津还没回来。   她特地像纳仁海珠学了个北燕少年女子常用的发髻,结果好容易绾成了,对镜一瞧,竟是个米老鼠髻,听说叫什么双螺髻什么的……   拆了绾,绾了拆,最后还是顶着一双米老鼠的耳朵出了门,首饰也是库房配发的几个雪柳,府中上下婢子们均人手一个,另外就是察罕送的那银钗了。   虽说古朴庄重的钗身瞧着与那俏丽活泼的发髻不太搭,阮小幺瞧着却觉不错,喜滋滋穿了件藏蓝挑银线穿蝶百花棉面袄,收拾利索了,坐在院中等察罕来找她出去吃……咳,出去玩。   一等便等了大半晌,察罕没见踪影,吉雅也没见踪影。   阮小幺等得心急,瞧着外头众人们来回到处走动,便也没那许多规矩了,干脆也出去走了两回。   一路上瞧见仆婢们穿整一新,不再是青碧蓝三色常服,花花绿绿,好不挑人眼,三三两两聚在一处插科打诨,走门串户,除了主子的院子,哪处都可见着一群人哄闹在一处玩笑。   她回了丫鬟大院,正远远见着纳仁海珠围在一圈婢子们当中,笑语晏晏,身边另一个高挑白净的丫鬟,与她一般大小,持重沉稳,不似二三等的气度,却是阮小幺未见过的。   纳仁转眼见着了阮小幺,笑了笑,朝她眨眨眼,又转过头去与众人说话。   阮小幺会意,也上了前去,找了个空儿呆在众人身边,扫了一圈,小曲儿、呼冬尽在身边,另七八个眼熟的在一处,只是未见着锦绣香玉二人。   纳仁此时才似刚见着她,点点头,“今日穿戴不错。”   阮小幺乖乖请礼,见那白净的丫鬟也看了过来,便比同纳仁的规制向她行礼,“见过这位姐姐。”   那白净的丫鬟笑了起来,“这位妹妹眼生,新来的?”   “是。”阮小幺应声。   “我猜猜,”她轻轻一手搭在另一手上,笑意盈盈,道:“你便是叫阮小幺的那个,对否?”   阮小幺点点头,“是。”   这丫鬟着了件藕荷色妆花刻丝小袄,下身一条丁香色同纹的襦裙,斜挑着新月髻,墨黑的发一丝不苟向后绾起,披散了些在身后,头面齐整、耳坠明珰,脚下一双水红顶绣球小履,打扮不似北燕女子,兼之眼鼻也并不如其余众人那般深邃高敞,稍平柔了一些,倒显得更如闺中好女,温柔娴淑。   怎么看也是个一等丫鬟的气度,都赶得上小家碧玉了。   “这是你玉菱姐姐,前几日不在府中,因此你未见着。”纳仁向她道。   玉菱——又是汉名儿,再瞧瞧那相貌,想来是……大宣的?   “我阿姆是南越人,教化性习中原,”玉菱似瞧出了她的疑惑,也不藏底,便道:“倒是妹妹,是个地地道道的中原人,一看便可亲着呢!”   她微微浅笑,然而阮小幺还是觉得纳仁海珠看起来更亲切一些,这玉菱总让她觉得心思有些深。   阮小幺笑着道:“妹妹初来,凡事也不大懂,还望姐姐多多关照!”   “那是自然,若有甚难处,尽可告诉姐姐,姐姐若能帮得上的地儿,定然不遗余力。”玉菱执着她的手,拍了拍。   场面上的话又说了几句,阮小幺突然觉得,与这“玉菱姐姐”比起来,纳仁海珠简直像个傻大姐……   几人围在一处,说说笑笑,眼见着稀薄的日色渐朗,午时的更子打过,众人皆散了去,纳仁眼中神采奕奕,道:“当是皇上游巡的时辰了,街市上正热闹着,你也去瞧瞧!”   阮小幺应了声,虽有些好奇,却仍担心察罕若来后找不到她,便又在那处等了半个时辰。耳听着外头似乎响起了高亢低错的奏乐之声,渐渐地,有一些山呼“万岁”的人声喧腾随着寒风吹进了耳畔,阮小幺垂头叹气,察罕估计是不会来了。   他若无事,定不会食言,此时都还不来的话,想是被什么拖住了。   心头有一点点失望。她的烧鸡也没影儿了。   想了半晌,终于想到了个去处——叶晴湖。   上回被叶大夫赶了出来,到如今也有个小半月过去了,什么气也总该消了,过去拜个小年,总不会再被他赶出来吧!   她向纳仁告了半日假,在北小门处递了牌子,轿马什么的自然是雇不到,便一路匆匆走了过去。   平日里庄重甚至有些清冷的章华门之内,此时十里砖石长街上直直铺开了一条猩红缎面的长路,刺目的赤红映着两旁树枝上的彩条吉符,格外耀人眼目,此刻空无一人,脚下缎面上有一些碎裂的爆竹,想是天子龙舆御驾已去了前头,那处仍传扬不止的阵阵喧腾。阮小幺走在道旁,不去踩那红缎,一路向前而去。   章华门被彩绸装点得焕然一新,门里外被重重羽林军把手,出入得见府牌,阮小幺将事先府中侍卫给的牌子递过去,盘查了好一会儿,这才被放出了门。   外头便是锣鼓喧天了,街市门面尽在此,霎时间人潮涌动了起来,自章华门向外,百姓们家家户户爆竹连声,处处是讨价还价的声动,各种挑担沿街叫卖的吃食、手艺络绎不绝,摩肩擦踵,阮小幺只得放慢了脚步,纵是如此,走上两步,仍会撞到到处撒疯玩闹的孩童,到了路口或狭窄处,得要挤着才能过。   她捂着自己的发髻,以防那两只米老鼠耳朵被挤成两张饼,从人缝中穿梭钻过,兼要躲开浪荡子们当街游马,甚是狼狈地沿着不甚熟悉的路面前行。   饶是如此拥嚷,却也感到一阵愉悦。沧州城到了冬至时,虽添了些喜气,却绝没有这等哄闹震天,莫要说后来城中迁了半户,再不复当年的喜意了。   好容易挤出了人群,进了一方巷道,霎时间脑中清明了起来。巷中人家约莫都不在家中,外头挑着红纱灯笼,换了桃符,也都没个声响。而当中一户,门扉紧锁,灯笼也没挂,贴了一对春联纸,权当过节。   除了叶晴湖那户,还会有谁如此不应景?   阮小幺上前叩门,一会子后,小门应声而开,露面的是胡生。   “你们家叶大夫在不在?”她问道。   胡生道:“叶大夫说,阮姓女子皆不可入内。”   阮小幺:“……”   她利索地从怀中掏出一张整齐叠好的纸面,撕去一半,交给胡生,“告诉你家主人,想要另一半,就让我进门。”   本来是当做冬至节礼物的,现下都变成过关符了。   那上面是一套吊点滴的器具,她认认真真想过,其他如输管、吊瓶都不是问题,只要有工匠能打造出空心的针管,点滴配上她的生理盐水,绝对是救人利器!   不多时,胡生又出了来,躬身请道:“姑娘请。”   阮小幺大摇大摆进了去。   里头更不必说,装点得比慈航寺还惨淡,她真怀疑这叶晴湖是山里来的精怪,否则怎么就如此每个人气?   叶晴湖正把自己关在一间小屋中,对着数百种药草念念有词,身旁摆着几十个药盅、全副金针、十数种植株,还有一只气息奄奄的毛团小狗。他在屋中几不停步,东西南北踱来踱去,修长英挺的身形显得有些急躁,平日里俊雅的面容也紧锁在一起,似乎在苦苦思索着什么。   第一百二十八章 求来求去   阮小幺在门口闲闲看着他。   大冬天的,他只穿了件单薄的月白色长衫,袖子被粗粗卷起,露出了筋骨分明的小臂。叶晴湖这人,瞧着白面书生一个,没成想一双胳膊也是遒劲刚健,笼着薄薄的贲发的肌肉,来回走动间,微微牵动。想来褪了衣衫,那副身子必定也是俊美有力,说不定还会有六块肌八块肌什么的……   她在门口胡思乱想,一双眼直盯着叶晴湖**。叶神医顿了顿脚步,回过头来,突然问她,“这是何物?”   他抄起了桌边放着的那半张纸,上头画着几道弯弯绕绕,看不明白。   阮小幺皱着脸控诉他;“都半个月过去了,你居然还不让我进门!”   “你又不是我婆娘,我为何让你进门?”叶晴湖板着脸道。   去你大爷的婆娘!这话说的也太粗了!   “开个玩笑也能冷死人……”阮小幺低低抱怨。   她一眼看中了那团乳白色的小奶狗,摸来摸去,爱不释手,只是瞧着小东西蔫巴巴的,一毫儿活泼劲儿都没有,嘴角处还沾着发黑的汁液,闭着眼轻声呜咽。   阮小幺怜意大起,向叶晴湖道:“我把这东西的用处告诉你,你将这小狗儿送了我吧!”   “不行。”他想也没想便拒绝。   阮小幺不满,“这东西连只狗都换不来!?”   “你要玩闹,我另给你找一只,”叶晴湖道:“这只体内已经有了藜芦与天南星的药性,我试了数日才得了这么一只,恕不相送。”   果然是拿来试药的。   “试过了药之后呢?”阮小幺不依不挠。   叶晴湖道:“生死有命,各安天意。”   那毛茸茸的小白团耷拉着两只绒球似的耳朵,摸上去还有些微微发抖,偶尔睁开圆溜溜的黑眼睛瞧一瞧两人,清澈如三春的湖水。阮小幺叹了口气,道:“何必为难这小东西,你不是神医么,难道还治不好?”   叶晴湖反望了她一眼,嗤了一声:“畜生而已,收收你的慈悲心。”   “畜生也是一条命!”阮小幺心头一怒,又泄了气,软了下来,“与你而言只是举手之劳,何乐而不为?”   “你总想着当好人,又没那个能耐,今日低三下四的求我,往后又要去求谁?”叶晴湖讥笑她。   阮小幺被他嘲得心头发堵,面色也不大好看,张口便欲驳,却心头转了几遍,沮丧地发现他说的其实并没错。   叶晴湖身为大宣人,对本朝礼法却不屑一顾,宣朝的女子都养在深闺,出阁前修德言容功,出阁后掌相夫教子,没哪个想着出人头地、心怀大志的。然而叶晴湖不这么想,他把那些个妇人女子看做了只会吵吵闹闹的蠹虫。   再对比一比眼前这丫头,惊然发觉她比那些个蠹虫还不如,至少那些蠹虫还会做些表面功夫,这丫头是从里懒散到了外!   阮小幺道:“我终于明白你如此大龄娶不着婆娘的原因了……”   她把那半张纸片往怀里一揣,推门而出,“本来想与你换的,现如此看来,你也用不着了。那小毛球死后我为她超度超度便是,只可惜了这治人救急的良方,本想着能送出这吊命之物……算了,我还是换家医馆去问问吧!”   叶晴湖耳朵动了动。   阮小幺毫不留恋,向着外头回廊便去,只是放慢了步子,看天看地看雪景。   半刻之后。   “站住。”后头漫不经心的声音传来。   耶——   她笑吟吟转过身去,“神医还有何吩咐?”   “把你那图样儿拿过来我瞧瞧,”叶晴湖面无表情,推门出屋,手中还执着另半张图,道:“若果真如你所说,再行定论。”   他在阮小幺身边,低头看着她,神情中丝毫别扭也无,坦坦然如聊平常。   阮小幺被他这种不要脸震惊了。   “你保证医好那小毛球?”她问道。   叶晴湖只说了一句,“畜生而已。”   这算是同意了。她漾开一抹笑,连眼中都渐渐溢出了一些耀人的细碎明光,带着些奸计得逞的得意十足,刹那间亮了一张清秀婉然的面容。   像只小狐狸。他突然如此想到。   可是依旧是只只有小聪明没有大志向的小狐狸。   阮小幺将那两张残片拼到一处,半趴跪在椅上,倚着桌边,指指点点,“这叫输液瓶,用空心针管刺入手臂或大腿的静脉,再将需要的液体输入进人体,这样比喝下去见效快许多,不过,你可别在里头灌中药……”   她絮絮叨叨说了一些,又问道:“这种空心针做起来会比较复杂,不知你能不能找到好的工匠……”   “无妨,”叶晴湖一口断定,“做得出来。”   他对着那两张纸片一动不动,似乎目光呆怔在了上头,心头翻如泉涌。一手斜斜撑在桌边,沉默了良久。   “喂?”阮小幺以为他尚不明所以,便又指手画脚地比划了半天,“直接输液的话,可以免去了药物喝进口中、再从食道像五脏六腑发散的时间,药力直接在血管中流通,会大大提高药物利用效率,节省时间……”虽然如今也没几种药物可以灌在吊瓶里。   叶晴湖蓦然间打断她的话,“是谁教你这些东西的?”   阮小幺一怔,对上他咄咄逼人的目光,不自在地抚着手腕,“没,我自己琢磨出来的……”   又一想,难不成是他从前见过?那岂不是意味着在她之前,已经有人穿过来了!?   紧接着叶晴湖便开口了,“你一个十来岁的姑娘家,怎会想出如此精妙复杂的器具,莫不是师从何人?”   “啊……”她心一松,脸子垮了下来,“不信就算了,我去找别的医馆……”   在她动作前,叶晴湖已然一抄手将两张纸都抢了过来,黑着脸道:“你若敢找别人,看我打断你的腿!”   那如获至宝的模样让阮小幺大大放松了下来,咧开笑看着他。   不对,刚才那句话怎么如此诡异……   方才一直呆在一边的小狗儿忽然又发出了几声呜咽,声调凄厉了起来,阮小幺回头看去,见它此刻全身都在剧烈颤抖,一声比一声短促,一汪乌黑的眼瞳都有了些水光,大大地睁着,看向虚空,没了神采。她惊叫道:“怎么回事!”   叶晴湖断然铺开旁边一卷布条,里头插着大小不等的数种金银细针,几根并出,果断扎进它身体里,连胖嘟嘟的肉爪上也没放过。不一会,那小小的身子便扎上了数十根金针,使人瞧得背脊发麻,然而那小狗儿却平静了下来,虽还有些颤动,却不像方才那样抖得厉害了。   “过两日便好,你自可过来提。”他道。   阮小幺瞧得心疼,轻点了点那小小的脑袋,看了叶晴湖一眼,没说什么。   她哪有资格说什么,这个世道人命都如草芥,哪顾得上一只刚出世的小狗?况这人已承诺过不要它性命,忍一忍便也过了。   刚料理完这处的活计,忽瞧见院外胡生匆匆而入,叫道:“大夫!有要紧病人!”   他身后跟着名微胖的、哭哭啼啼的妇人,远远地一路小跑过来,也不顾胡生在后阻拦,到了屋檐下才止住脚步,不敢进来,只跪在檐下,哭道:“求大夫去瞧瞧我家男人!他、他……”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中风之相   一连说了好几声,喘得上气接不来下气,只指着外头,眼泪直流。   阮小幺瞧她穿得一身赭红新袄,粗棉布面上还绣着细碎的银色绒花,头面上插着简削而成的木簪,并无其余穿戴首饰,面容虽有富态,却也因久经风霜而有些苍老,额上眼角留了道道皱纹,与平日里在皇子府见着的那些个婆子们的打扮体态大有不同,瞧着有三十来岁,一双手也是骨节粗大,虎口处有些皴裂,翻手间可见着五指的茧子,粗糙的很。   叶晴湖问道:“人在哪儿?”   “已安置到医堂里屋了。”胡生道。   叶晴湖点点头,绕过那妇人,便向外而去。胡生在后头,先进屋拿了余下的金针银针,又从靠窗的一方案上抄了几样器具,向仍跪着的妇人道了句:“大姐请跟我来。”   那妇人抹了把泪,抽泣地跟了上去。   阮小幺将门关了,跟着二人而去。   胡生所说的医堂,正是阮小幺初次登门时见着的那屋,临靠着回廊,当日因瞧病的人太多,屋中战不下,叶晴湖便干脆将书案都搬了出来,只在外头开方,如今那回廊已然清冷一片,只医堂那屋中有些动静,晴光洒下,天气方好。   阮小幺跟着进屋后才发现里头已站了三个粗布的汉子,额上俱都有些汗,眉头也是紧锁着,正相对吵杂着写什么,见着来人,忙躬身做礼,向那妇人道:“大妹子,你好生照料大郎,咱哥儿几个还有些事,大夫已来了,咱就先退了!”   那妇人又抹着泪谢了几句,送人出去。   医堂里摆着百宝阁,外头抽屉上贴的尽是药名儿,阮小幺从先前叶晴湖试药的那屋中出来,鼻子早已被冲天的苦味腥味涩味熏得一片麻木,此时一毫儿药味都闻不出,只扫视了一圈,便朝右面用布帘隔开的里屋进了去。   里头地儿并不逼仄,东南北面各安置了一张榻,一人正虚虚躺在其中一张榻上,不停地抽搐,仿佛背上被什么东西扎了,无法好好安躺着一般。   这人嘴歪眼斜,口涎止不住地往下流,不知神志是否清醒,只一直咿咿呀呀的,不知在嚷些什么。   叶晴湖一问缘由,原来这人是个挑担叫卖的货郎,寻常走街访户,卖些贴面儿、首饰、孩童玩意儿、针线等零散物事,今日不知怎的,挑着担子,没走半日,便突然抽搐着扑在了地上,一蹶不起,而地处清冷,离药铺医馆都还隔了两三条道儿,有熟识的人先去给他家中人报信,刚巧冬至日人多,七嘴八舌便论起来附近的一条巷道儿里有个脾性古怪的大夫,事急从权,先将人抬了过去,此时便在叶晴湖家中了。   阮小幺想,这得亏还是古代,要是放到新世纪,谁管你在地上是死是活,各人都还怕被讹着呢!   看看这人的情况,猜一猜,想便觉得是中风了。   叶晴湖给他诊过脉,翻开上眼睑瞧了瞧,问那妇人,“令夫平日里都有甚喜好?”   妇人已不像先前那样慌张,仍有些抽泣,低低道:“无甚,只是爱喝酒吃肉。”   阮小幺找了张凳子,托腮在桌边看着。叶晴湖那双隽秀飞扬的眉又微微有些皱起,开口道:“性子如何?”   “还好……”她垂了头去,从阮小幺的高度,正可以看着那微胖的面容上有些黯然,不知难过是担忧,“只是喝了酒,脾性便有些燥,与人说不上两句,逆了意,便要闹起来。昨儿个醉了一夜,今日一早起身,又要喝酒,我一个妇人也拦不住,他挑了担子上街,原先还以为又与人过不去,哪想到、哪想到……”   她那一双眼已哭得核桃一般,又要抹泪。阮小幺想了想,还是从怀中掏出了快干净的帕子,递过去。   那妇人一下子又泪如泉涌,掩着帕子呜呜地哭了起来。   叶晴湖挑眼扫过了阮小幺,她摸摸鼻子,望屋顶。   “清晨饮酒最为大忌,况如此天寒地冻,邪气侵体,又是宿醉,想死哪需如此大费周折?”叶晴湖哼了一声,先捻了几根银针扎在了那张脸上,却不是歪斜的那面,反是好的一边,连连几针,直准刺在地仓、巨髎、迎香、颧髎几穴,深浅不一,又让胡生脱了他衣裳,将屋帘锁住,里头生好炭火,以免寒冻,屋中暖起来后,将被子掀了,也不顾女眷在场,就要让胡生解下那汉子的里衣与裤子。   那妇人愣愣瞧着,不一会,脸都红了,一瞧阮小幺,还托着腮有一搭没一搭看着,面色如常,仿佛面前的不是人,而是个花花草草什么的一般。   胡生脱了一半,毕竟没叶晴湖那样**,回头向阮小幺道:“阮姑娘可否回避?”   “嗯?”阮小幺回过神来,一看榻上那人脱得只剩一条亵裤了,点点头,好整以暇出了屋。   那妇人丢下一句“妇人也去外头回避”,顶着张大红脸便钻出了里屋。   胡生:“……”   搞得像那女人是个黄花闺女,阮小幺才是久经人事的那个一样。这世道真是太乱了!   掀了帘子出去,便骤然感到身上一寒,阮小幺搓搓手,呵出一口白雾,无聊地在外间走来走去。那妇人在她身边立着,神色悲戚,目光有些呆滞,不知在想些什么。里头静静地,除了胡生的脚步声,没有一句言语,放佛空无一人。   半晌,那妇人似回过了神,再三望着阮小幺,欲言又止,好容易才开了口,“夫人姓阮?”   “嗯。”好像有什么不对……   那妇人声音也有些粗糙,说话声儿却小,“令夫一表人才,夫人又如此……青春貌美,真是一对璧人。”   阮小幺受了夸,美滋滋应下来,这才反应过来,“叫我姑娘吧,我还没嫁人呢!”   “哎哟!”妇人面色闪过了一丝局促,连连赔礼。   阮小幺摆手称无妨,两人说了几句,片刻后,那妇人终于有些难为情地开口,“听闻这位大夫性子有些……清冷,不知……不知诊费该如何清算?”   清冷……这词儿太不凶残了,换成**才好。   “我也未见过叶大夫收诊金,实不知是怎么个收法。”她实话实说。   明显见着了那妇人面上的为难。一来丈夫的这病来势突然,不是什么头痛脑热;二来这叶大夫瞧着便不是个好相与的,想来诊金必然不低,然而她身无长物,自己男人也挣不到几个银钱,若是收上个十两八两的,恐怕他们卖了家当还贴不足。   而面前这姑娘虽年岁不大,但瞧着便是与那叶大夫相熟的,也不知是何关系,若是那人倾心与她,那求人便更方便了。   想到这里,她一咬牙,小心赔了笑脸,道:“姑娘心地好,能否向那大夫通融一二,妇人家中尚有四个孩儿要养,当家的如今躺在榻上,断了收账,妇人自个儿也没个长处,只给邻里人家洗洗扫扫,得些补贴过活,这诊金……实是再拿不出多少了的……”   阮小幺如此一听,终于明白了所为何事。   那妇人见她无甚反应,心下一急,搭上她一只手臂,悄声道:“姑娘可否行个方便?”   -------------   原来我每周都会剩很多加精次数……快来给我评价吧!就要周末啦~   第一百三十章 珐琅镯子   她指了指外头。阮小幺心中微叹,跟着她出了去。   两人只在屋外,离了两步,见不着也听不着里头的动静时,那妇人这才赧着脸,垂头从自己袖中取出了个东西,塞到阮小幺手中,轻声道:“这是我家男人前些日子买来与我的,虽不是甚之前玩意儿,瞧着倒也精细,姑娘便收了吧!”   阮小幺:“--!”原来是光天化日之下行贿!   她瞥了一眼,是个细描彩画芙蓉衬叶的珐琅镯子,上头花面金粉、翠叶青碧,的确瞧着精致,相接处也不大瞧得出来。   想来这也是人家的心爱的玩意儿,现下舍得送人,必是下了决心的了。   阮小幺连连推辞,将东西还过去,坚决不受。那妇人却横了心,一意儿要将东西塞给他,最后,把那镯子连着她一双手都摁紧了,道:“姑娘定得收下,否则妇人心中都不安稳,休要再推辞了!”   阮小幺心想:我收下了就是我心中不安稳了!   无奈那妇人手劲儿实在太大,阮小幺被她推得整个人都要往后倒,怎么还也还不了,最后只得先暂收着,想待那男人醒转了后,再还给她。   那诊金……   算了,她决定在叶晴湖身边念两句就是了。   坚决不承认是收了贿的阮小幺大模大样回了屋,等了不到一盏茶功夫,便瞧胡生出了去,向两人点点头。   那妇人会意,忙进里头瞧她男人去了。   阮小幺想进去,又被胡生拦在了外头,“病患不便,请阮小幺还在外间等候。”   这一等,便又等了大半个时辰。胡生早已煎好药进了去,阮小幺百无聊赖在外头晃来晃去,闲着无事,将那妇人给的镯子在眼前摆弄了弄。   她曾见纳仁戴过一双珐琅瓷的耳坠子,小小的泪滴形状上精细绘着两只黄雀儿,甚是可爱,然那图纹似是紧紧烙在坠子里头,并不单单描画在外,明显是副掐丝珐琅,自己这镯子的几多芙蓉怕只是绘上去的。饶是如此,瞧起来也甚是惹人眼目的。   那货郎倒还有心,给娘子买了个这精巧玩意儿。   正无聊发呆时,终于里头有了大动静。叶晴湖掀了帘出来,眉目淡然静默,如入定老仙,坐到了她身边桌旁,磨了磨微干的砚台。   那妇人的紧跟在他身后出了来,像听什么最终判决一般,立在他身旁。   叶晴湖问:“令夫除嗜酒以外,还有和**嗜好?”   那妇人面色一窒,偷抬眼望了去,又垂了头,“无甚。”   阮小幺只觉她有什么事在撒谎。果然,叶晴一双英眉拧了起来,道:“可喜逛花街柳巷?”   妇人猛地一抬头,眼神慌乱了一刹,面上涨得通红,下一瞬间又微白了白,绞着两只手,吞吞吐吐含糊了几个字,也无人听清。然而这幅模样已是清清楚楚证实了。   “近半年来,可与你同过房?”叶晴湖接着问。   妇人面色难堪,似受到了什么侮辱一般,那神情,阮小幺甚至以为她会对叶大夫破口大骂,然而瞧她又生生咽下了一口气,木头似的呆在那出,好半晌,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然而叶晴湖不是来同情她的。他说了句,“尚好。”   阮小幺似乎有些明白了他这句话的含义,那妇人却不明白,她面上怔怔的,再一次有了些泪,不是因为里头的夫君,而是由于难堪与心伤。   “大夫问这种事作甚,难不成也想来奚落妇人一番……?”她面容发苦,缓缓道。   “令夫染了花柳病,已有小半年了。”叶晴湖不绕弯子,平静道:“日后莫要再与其同房。另外,方才乃是中风之症,我先开个方子,你照方子给他煎好服下,一日三帖,待得神志清醒后,减下一贴,切忌饮酒、房事,一月之后,便可转好。只今后饮酒不可过三碗,饮食清淡为妙。”   然而那妇人早已呆立在了那处,丝毫未听进后头的一个字。   阮小幺心下暗叹一声,恐怕这妇人往后要过的更苦了。夫妻过日子,就如两只桨划着船,光一只桨使劲儿往前没用,需另一只桨也向前划,否则船儿只能在原地打转。这妇人做了使劲儿的那只桨,里头榻上躺着的人却似另一只不中用的桨,不仅不向前,还在往后退。   那妇人突然爆发出了一阵哭声,瘫倒在座上,手中那帕子捂着面,使人见不着脸,那哭声却更大了些,所有的哭、辛、酸、疼都放佛跟着那泪流了出来,听得人心中发闷。   叶晴湖笔下疾书,似什么也没听到,不闻不问。写成之后,将方子递给胡生。   阮小幺过去拍了拍妇人的背,轻声道:“这位婶子,往后的日子才要紧,令夫躺在榻上动弹不得,凡事也都要倚仗你了。”   其实她更想说的是,你男人动也动不了,从此你便是一家之主,任打任骂,还不看你心情?   当然如此委婉说出口,叶晴湖已然听出了弦外之音,看向她,挑了挑眉,似笑非笑,看在人眼中,那俊雅的面容竟生出了一丝挑逗之意。   她撇过头去,免疫了他这种精神攻击。   那妇人哭了半晌,才渐渐停了下来,瞧了瞧阮小幺,神思恍惚,后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露出了一个称不上好的笑容,仍带着泪,低低向叶晴湖道:“多谢大夫。不知诊金……”   阮小幺又偏过头去,向叶晴湖眨了眨眼。   他忽觉得有趣,好整以暇回了个笑过去。   阮小幺:“……”   叶大夫一笑她全身就发寒是怎么回事……?   主人家不开口,客人家也不好喧宾夺主,阮小幺眼巴巴地看了叶晴湖好几眼,这才听见他道:“我这处只开方子,不抓药,方子免费,施针一百文。”   一百文,在如今北燕只相当于买只下蛋的老母鸡的钱。   那妇人再一次怔了住,良久,蓦地起身,拜了一拜,“大夫菩萨心肠,多谢大夫了!”   叶晴湖挥了挥手。胡生将方子晾干折好,交由她,妇人又千恩万谢了一遍,先与胡生一道出了门,回去叫马车了。   待到她出了门阮小幺才恍然大悟,“哎呀”了一声,想起那镯子还揣在怀里,便要去将东西还给她,然而瞧着那脚步匆匆,已不知去向,只得等她回来后再说。   叶晴湖已出了屋,立在回廊尽头,古井无波。阮小幺一路小跑过去,便听他嗤笑了一声,道:“诊金——又想求我?”   阮小幺嘿嘿的笑:“叶大夫妙手仁心!”   过不大一会,那妇人便又进了来,带了个粗布袄子的车夫,与胡生一道合力将榻上的男人抬了,出了门,外头正候着一辆半旧的马车。将人抬进车中后,那妇人又向叶晴湖深深行了一礼,白文钱用草绳穿了,包在一方青布中递了过去。   临走前,阮小幺跟了上去,在马车外叫住那妇人,掏出了镯子,还给她,“我既没出上力,也不好收你的东西,婶子休要见怪!”   妇人低头瞧了半天,没接下,只摇了摇头,微微露了个笑,“这是一月前我男人买来给我的,如今想来,倒是可笑。我是收不下了,这东西色儿瞧着鲜亮,姑娘拿去玩吧。”   第一百三十一章 起风波   她说话时平平静静,只是眼神中露了些苦涩,笑时,眼角的皱纹又深了一些,使人瞧着面上也没那样发福了。   阮小幺想的是,她头上的钗字尚是木头削的,这镯子怕是她老公送给哪个窑子里的小情儿,人家嫌弃不要,这才转送给自家娘子的,不知那妇人与她想的是否一样,这才不受这东西。   总之,最后那镯子也没送出去,倒是她目送那马车辚辚而去了。   她叹了口气,一回头,猛然发现叶晴湖不知何时站在了巷口,她惊了一跳,这人走路怎么像猫儿似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这镯子是人家一点心意,我总不好扔了吧……”在人眼皮子底下收受贿赂,总有些不大自在,还是沾了他的好处。阮小幺清了清嗓子,故作正经将镯子捻了捻,道:“你若喜欢,给你便是了。”   叶晴湖道:“你拿着便是。”   不仅如此,他将手中那小团的白文钱也扔了过去,正投到阮小幺怀中。她手忙脚乱接了住,不解道:“这是……?”   “拿去换零嘴儿吧。”他转身回屋。   阮小幺翘起嘴角,跟在后头大声问道:“是不是我那个输液瓶还不错?你这是报酬吧!”   ……   申时时分,胡生过来报更。   叶晴湖已又会了试药那屋,继续呆在弥漫缭绕的发苦药味中,不闻不问。阮小幺正闲来逗弄着那小白狗儿,神色悠然。   冬至时节家家户户都出去迎天子銮驾,或出门游玩,只这一对怪人闷在屋中,如此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真是……说不出的怪异,又说不出的和谐。胡生垂下眼,不再多想,向叶晴湖道:“大夫,皇上约摸快回宫了。”   “嗯。”叶晴湖正埋头在一小碗药盅里淬着一支金针,含含糊糊应了声。   倒是阮小幺抬起了头来,好奇道:“叶大夫要出门?”   “天子龙体方愈,巡游之事甚耗费心神,因此前些日子已诏于大夫,今日申时需进宫面圣。”胡生道。   阮小幺:“哦……”   叶晴湖无甚反应,胡生只好耐着性子候在门外,如此又拖了半盏茶时间。   皇帝不急急死太监,申时三刻刚至,外头便有人敲门。胡生匆匆离去,一边道:“想是有人来催了。”   他走后,阮小幺止不住心中好奇,问道:“你见过北燕的皇帝?长什么样?”   叶晴湖头也不抬,说了几个字,“风烛残年。”   阮小幺:“……”   “听说皇帝还有好几年可活,哪能叫风烛残年……”她喃喃辩驳。   “那是他安享尊荣,调离得当之故,”他终于完全将那针淬炼过一遍,稳稳放在一边绢帛上晾干,接道:“否则如那般日理万机,夙兴夜寐,不吐血而亡才怪。”   正说着,忽瞥见屋门前立着道阴影。转头一看,竟是个从未见过的老者,虽身形微佝偻,顶上发却棕黑仍有光泽,面上刻着一道道皴皱,依然显得白净一片,颔下无须。胡生跟在后头,不言不语。   那老者面色不大好看,想是听着了叶晴湖方才的话。   阮小幺正觉得这人瞧着哪里奇怪,便听到了他怪声怪气的音腔,“神医慎言!如今龙体圣安,神医怎可如此妄言圣上!”   这人已是年过半百,声调却仍是如此尖利,她只一愣,便反应了过来,恐怕这是个太监。   她这辈子还没见过活的太监呢……   叶晴湖淡淡回道:“既然龙体圣安,那草民也无需进宫了,无事宣医,多有不吉。”   那公公被他噎得面色发黑,好半晌,才道:“陛下宣诏,神医还是请去一趟,否则若被当做藐视圣上,便大不妙了……”   阮小幺听得心头发笑,一不小心,真笑出了声,正被公公听着,这才注意到自己这处,偏头看了过来。   然而叶晴湖比他视线更快,阮小幺只觉眼前一黑,还未明白发生什么事,他便挡在了她身前,掩住了那公公的视线,道:“自家女眷,不好抛头露面,总管见谅。”   阮小幺迎着眼前墙一般坚实的胸膛,鼻尖甚至触到了他沾着寒气的衣袍,郁闷地往后退了一步,虽有些莫名其妙,却乖顺呆在他背后,不发一言。   那公公只是面上讶异之色一闪,虽有些疑窦,却也扯着老脸笑了一声,“怪道陛下赐下的美人神医瞧不上,原来已是金屋藏娇,呵呵……”   叶晴湖不置可否,道:“总管亲自来请,这便走吧。”   阮小幺整个人都被他挡在后头,不老实伸出一只细指,在他背后轻戳了戳。叶晴湖背过手,一指弹在了她面上,正弹在鼻尖,丝毫没留轻手,疼得她一声轻哼,眼泪都闪了一些出来。   这睚眦必报的小人!   她捂着发疼的鼻尖,从他背后探出头来,望着那公公先一步离去的背影,纳闷道:“你挡住我做什么?”   “方才折算了一下,他是皇帝跟前的老人,想必年轻时见过那女人,见着你怕要生事端。”叶晴湖道。   那女人……是了,他说的是前些日子他们见过的那画像。   她几乎要把这回事抛在脑后,然而细细想了一遍,总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滋味,不知是怪他多事,还是怪自己太不谨慎。   “你若是想探查自己的身世,莫忘了过后与我详说一番。”叶晴湖整顿了衣袍,回头与她道。他神色向来静默,无波无澜,然而细看时,却自有一种坚定自若的光彩,看久了,竟如皎月清辉一般,让人深陷其中,越来越移不开眼。   他移开身形,光线乍然刺进了阮小幺眼中,她有些狼狈地偏过头,为自己方才那一瞬间的失神而丢脸。   叶晴湖道:“我现下进宫去,待走远后,你再离开。下回到我这处来,记得带上帷帽。”   阮小幺郁闷地点了点头。   闹了半晌,直到快出申时,她这才从叶晴湖那处告辞。胡生将为她叫了马车,一路沿着热闹的街市缓刑,蹄蹄哒哒又沿着来时的路进了了章华门,盘查过腰牌,马车自此停下,她则步行向皇子府那处过了去。   一天都过了大半,察罕还未有音讯来,她被彻彻底底地放鸽子了。   有些失望,但是也并不恼。他掂量着袖中的钱袋子,暗自想着,下回若有空出府,便可以请他吃东西了……   回到皇子府时已出了申时,天色露了些隐隐的晚意,不再如白日光鲜明亮。入了北小门,才知晓殿下与侧妃并小皇孙还未回来,据说每年冬至都要到晚宴散罢方回,更有时便宿在了宫中,第二日才回。阮小幺不管那些,径直先去了库房。   皇子府每季会给下人们供两套衣裳,都在四节气时发放。阮小幺此时去领的,便是冬至到春分时间的衣物,从里头**到外披的袄子,通通有份,虽款式式样统一,但有新衣服总是开心的。   库房的管事翻出了她的两套,交过去,阮小幺满满捧着一沓衣物,谢过了管事,这才离了去。   先去丫鬟院儿,收拾出一套,留在此处,其余的带去偏院就好。   她这么想着,拐过了一道角门,又钻入一处院廊,先前而去。天不巧地不巧,刚过一拐角时,堪堪撞上一个高挑的人影,一个趔趄,差点没摔倒在了地上,手中的衣物也全都散落在了地上。   -----------------------   因为在家怕电脑抽风登不上,所以趁登得上的时候先把东西更了。明天更新时间会继续在下午三点左右~   第一百三十二章 风波恶   “哎呦——”一个娇丽的、熟悉的女声迎面响起。   阮小幺郁闷稳住身形,自个儿还没叫呢,那边倒先叫起来了。抬头一看,愣住,心头叫遭。   可不是冤家路窄,怎么什么事都能撞到锦绣与香玉这两人!   被撞着的是锦绣,此刻正好端端站在对面,香玉在一旁,跟在后头的还有个丫鬟,清清秀秀的,瞧着面熟,叫不上名儿。   锦绣一眼见着她,皱了眉眼,“呵,我说是哪个这么不长眼,原来是阮妹妹啊!”   阮小幺止住了晃荡的身形,含糊应了句,忙蹲下身去捡散落一地的衣裳,然而手刚触及,那衫子的一角又被一只脚轻轻巧巧碾了上去。   一抬头,还是锦绣那厮。   她状若不小心踩到那片衣角,笑道:“妹妹走路也不出个声儿,亏得我力气轻,否则妹妹不是要被撞倒了?”   “请挪挪脚。”阮小幺道。   锦绣也不在意,抬了抬脚,只是动作前又在那衣衫上狠狠碾了碾,霎时间雪白的中衣布面上现出了个明显的软布鞋印,湿湿一片,带着微黑。   阮小幺有些心疼,对她这种过家家似的发泄方式倒看得轻,只赶紧把其他的衣裳又捡了起来。锦绣香玉二人居高临下闲闲看着,眼中的得意与不屑几乎要化为实体透出来。   兴许是动作有些急,她摸到一处衣料,正要收回来时,袖里滑出来了一样物事,碰在地上,发出了清脆的一声响。   是那珐琅镯子。袖中口袋有些浅,想是不小心掉出来了。阮小幺忙空出一只手,去将东西捡起来。然而上方一人眼疾手快,早已将东西捻了起来。   她郁闷,这一对姐妹怎么跟强盗似的!   那镯子正被捏在香玉的手心,听她柔柔的声音道:“妹妹这镯子到是别致。”   她呼啦啦将衣裳都团抱在一处,伸出手来,“请姐姐还我!”   香玉笑吟吟望了她一眼,似乎不打算过多为难她。然而此时,身后那一只闷不吭声的丫鬟开口了:“这不是玉菱姐姐丢的那只镯儿么?”   刹那间,阮小幺的心中咯噔了一下,只觉事情不妙,就要将东西拿回来,而香玉却眼中一亮,手一抬,不让她碰着,自个儿却细细又瞧了一遍,笑了起来,望向阮小幺时,眸子中却凉似冰雪。   锦绣早惊叫道:“什么!?拿来我瞧瞧!”   香玉却把手一转,不让她拿着,只紧紧捏着那镯子,细着声儿缓缓道:“我原以为你在府中虽闹腾些,倒也是个清白的人儿,哪成想手脚如此不干净!怪不得得了那低贱的身份!”   阮小幺怒道:“这是别人送的!还给我!”   她要被这两人膈应死了,没事就找个事儿来戳一下刺一下的,他堂堂皇子府就找不到合适的下人了么?这种成天兴风作浪的人也能当上大丫鬟!?   “前两日是听碧桃讲,玉菱丢了个什么玩意儿,虽不值钱,却也不能就这么丢了。原来不是丢了,却是被你偷了去!”锦绣啧啧道。   阮小幺明白,这事要没法善终了。不管自己如何说,她们总会当成不信。   然而即便如此,该说的仍是要说。她沉声道:“这镯子是今日我去叶大夫那处,一个病人家属给我的,并不是赃物,你们可认清了!”   “少来拿叶大夫来压我们!”香玉一听,不退反恼,“初来府上时你便口口声声叶大夫叶大夫!你也不过是沾了叶大夫一点光而已,有甚自矜!如今人赃并获,你还有甚可说的!”   “姐姐,这贱奴就是这样,光与她嘴上说说,人家可是不招的!咱们先把赃物拿到刑堂,与玉菱说了,再行处置!”锦绣哼道,一边就要来扯阮小幺。   阮小幺一撤身,避开她,“我尊称二位一声姐姐,若按规制,如今我与你们一样是二等丫鬟,你们若要处置我,可要找个一等的‘姐姐’来!”   锦绣被她气得面色发红,上前一步就要扇去一巴掌,“小贱蹄子!我成如今这模样不都是你害的!你还有脸说!”   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她打去。然掌风刚落下,却生生停在了面门前,却是香玉拦住了她。   “姐姐!?”锦绣怒叫。   “莫中了她的诡计,你忘了上回……”香玉没说下去,一双眼恨恨盯着阮小幺。   上回她扇了她一巴掌,却落得了如今这个境地,如今若再一个巴掌过去,还不知要闹出什么是非!   香玉冷冷道:“咱们将东西交给刑堂便是,自有人来处置!”   锦绣冷哼了一声,放下手,又狠狠剜了一眼阮小幺,后者面容生冷如铁,在微暗的黄昏下,似讥似嘲望着自己。   她“呸”地一声,扭头便走,也不与香玉一块儿了。香玉与那丫鬟一处,盯了阮小幺片刻,嘴角翘起了一抹笑,转身跟了上去。   月上屋檐,人走茶凉。阮小幺一人空伫立在廊苑中,心中恼怒,却不知该对谁说,手中一团皱巴巴的衣物,一片如雪的洁白上沾的是点点灰黑,醒目的脚印,嘲笑着她孤零零一个小女子,在偌大的府中,离了倚仗,便什么也不是,连个丫鬟都能欺到自己头上来。   她默默回了去,近了丫鬟院儿,瞧得那一片灯火阑珊,人影幢幢,闷头进了去。   昏黑时分主子未归,下人们冬至时节额外活络,依旧礼节周全,却浑似没了往常的疏远防备,扎到一处便笑语连连,厨房正备着宴,酉时四刻的更子一报,便要去开宴。如今仍是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谈天说地。   然而院儿当中,为首的一间屋前,正有几个丫鬟围在一处,气氛有些古怪,面色也不似节庆时喜笑颜开。   阮小幺进了院子,便受到了数十双投来的视线,齐齐望向她,各怀心思。   当中便是香玉与玉菱二人,锦绣只在一旁,来时碰见的那丫鬟也在其中,其余便是些跟着的小丫鬟,纳仁并不在。   玉菱朝她招了招手,“你过来。”   她将衣物放到一边,慢慢过了去,两旁丫鬟们散了开,让了条道儿给她。阮小幺到了她跟前,果见她手中捏着的便是那珐琅镯子。   “这东西可是你带在身上的?”玉菱问道。   她面容如往常一般平静,只是没了初见时那样盈盈的笑意,看过去的眼神也带着一些审视。   阮小幺点点头,“有人送了我这个,今日刚得。”   她大致将经过说了一遍,锦绣却嗤道:“你当然要说是别人送的,哪个贼会说东西是偷来的!”   玉菱皱了皱眉,又问道:“送镯子的人呢?”   “她来叶大夫那处是为了给夫君瞧病,并未透露姓名。”阮小幺道。   “那就是说你并没有证据证明你是清白的?”玉菱道。   “不,”阮小幺对上她的眸子,“叶大夫有瞧见过,他定会知晓!”   正说着,外头又来了人,却是两个婆子,面目有些阴沉。   几人见着,忙迎了上去,行礼叫道:“嬷嬷!”   当中一个婆子点点头,实现扫过一圈,在阮小幺身上顿了顿,道:“方才锦绣来报,府里出了偷盗之事,可是人赃俱获?”   玉菱将那镯子递了过去,“大过节的,本不愿说起这事,只是如今事发,不得不劳动嬷嬷,还请恕罪!”   第一百三十三章 祸从天降   “我知你素日喜好清静,如今主子俱不在府上,如此之事,还是谨慎为妙!”那婆子望了她一眼,神色微缓,而当瞧向阮小幺时,又冷了下来,“这位姑娘跟我来吧!”   阮小幺认得她,上回进刑堂时,她露了一面,似乎是个不大不小的管事。   她无法,只得跟着那婆子向外而去,并玉菱、锦绣、香玉以及跟从的丫鬟一道儿跟了过去。   一路上天色愈晚,好在玉菱身边的几个丫鬟各自提了灯笼,照着前路走在两旁,荧荧微光中,一行人匆匆朝刑堂而去。   事实上,刚出了院子,外头已有几个带刀的侍卫围了上来,跟着几人一路而去。   阮小幺瞧着如此大的阵仗,心中想着之后该如何是好,然而思绪就如这昏黑的天色一般,朦胧模糊,周围一切事物都被笼罩在不明的黝黑之中,前路茫茫。   有些异样的心思,甚至在她自己也不明了的时候,已经渐渐开始滋生、发芽。她太弱小了,就像翻浪汹涌的大海中一叶孤舟,小小的木板在铺天盖地的风浪中发出吱呀的不堪重负的声音,无需大浪,一个小小的水风翻卷过来,自己就会被淹没在无边无际的嗜人暗夜中。她以为大海会一直风平浪静,然而事与愿违,总是在意料不到的时刻,会出现波澜。   几人轻车熟路到了刑堂,其中陈设一如前日。那婆子坐上了上首当中一把木椅,另一边空着,似是在等什么人。   不一会,有人来报,“骑射此刻不在府中,副值恰在,说不时便至。”   骑射是鲁哈儿,副职是低他一阶的一个统领,名唤朗赤,平日鲁哈儿不在时,便代了他的职责。   阮小幺立在堂当中,按例事未定论,无需跪着;玉菱等人属苦主与人证,只按次坐在了左右两边。几人俱不发一言,等堂上开口。   刑堂这屋空广,平日里没个人气,冷冷清清,此刻掩了门,角落生了炭盆,却仍抵挡不住外头钻进来的丝丝寒意,卷到人身上,一层紧着一层,似一把刀子在心胆上划来划去。   不一会,一个面目深邃、留着髭须的中年男子匆匆过了来,门一开,带进一股子寒气,又被他风风火火的力度冲散,随之而去。   朗赤进了刑堂,像上首那婆子点了点头,坐在了一旁,双目沉沉似铁,精光内敛,朝向阮小幺,道:“将原委道来。”   座下几人似乎都有些忌惮这人,皆是正襟危坐,就连最饶舌刁钻的锦绣都未曾开口,只垂头盯着阮小幺,眼中冷诮。   这架势搞得像三堂会审一般,事到如今,阮小幺庆幸的是,这群人没有不分青红皂白就将自己毒打一顿或是关小黑屋什么的,好歹还弄出了这么个面子工程。   她将事情经过从头到尾向这人说了一遍,道:“奴婢所说,句句属实,查哈子井巷的叶大夫可以为奴婢作证。”   朗赤不置可否,问那婆子,“如今可否派人传信与叶大夫?”   那婆子望了一眼微掩的窗外天色,摇摇头,“今日虽不宵禁,仍恐惊扰了贵人。”   此时,座下为首的玉菱从容起身,走至阮小幺身边,先像上首两人行礼,“嬷嬷、副职。”   这姑娘年岁不大,礼数却周全的很,心思也细,在府上的时间久,谁人各自的喜好、憎恶都一清二楚,可谓八面玲珑,此刻行完礼,却并不说话,只待那二人依允了,这才道:“方才听人说了,现下叶大夫进了宫,并不在府上,恐怕回来的也迟,况且素日事忙,若是差人报信,少不得要待到明日。这位妹妹出来府上,有些不同,想是各样规矩晓得的也不大多。况本也无甚,一个镯子罢了,也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此事……不若就此作罢,也免得扫了众人的兴!”   “胡说!”那婆子斥了一句,道:“这已是偷盗之事,即便你是苦主,也不是你说作罢便可作罢的,府中自然有府中的规矩!我知你性子和善,此事休要再提!”   她挥了挥手,玉菱只得垂首退回了座上。   如此一来,她瞬时间摘了个清清白白,阮小幺便成了众人更加可恨的对象。   因主子们都不在,刑堂统领虽可代管事,若无确凿铁证,也不好擅自做主,那统领听几人说完,眉头深拧,一言不发,倒是旁边的婆子不以为然,只道:“镯子从她自个儿身上掉下来,不就是铁证了?足可以先关刑堂,待主子回来,便可发落了!”   阮小幺忍气吞声不下去,抬了头看向首座二人,径直道:“若是时候叶大夫回来了,证明奴婢是清白的,那二位该如何自处!?”   “放肆!”朗赤一声呵斥。   “非是奴婢放肆,只是实话实说!若东西真是奴婢偷的,为何在府外不去销赃,还要带回府中?万一给人瞧见了,不是百口莫辩么!况且这哪里算什么铁证!奴婢进府不过月余,连各位姑娘的屋子都分不大清,怎么还能摸到玉菱姐姐那处,偷了她的东西!”阮小幺头颅高昂,一字一句,言之凿凿。   她确实冤枉,不是因被人栽赃,而是似乎每逢遇事时,自己总是被人不分青红皂白的处置,分明事实就在眼前,这些人都不愿睁眼去瞧一瞧,只认定她是那个祸害,这种气谁能忍得了!   锦绣没好气地抢了一句,“谁知道不是你见猎心喜,想自个儿留着东西呢!”   堂上那婆子扫去一道视线,冰冷冷地投在锦绣身上,让她垂了垂头,噤声。   而这时香玉也站了起身,如玉菱一般,向二人拜了一礼,道:“阮妹妹说的也在理,毕竟事儿是我姐妹两发现的,若阮妹妹真是清白,难保我与锦绣不会被人当做挑事儿的刺头,不若这样——请嬷嬷与朗赤大人去瞧一瞧阮妹妹的住处,若真有那等腌臜之事,想来大人慧眼,必能查出蛛丝马迹,若是干干净净,那也不妨待得明日,差人问一问叶大夫,便水落石出了!”   那两人一听,也觉可行,当下点了点头。   阮小幺先是松了口气,想搜查,便任他们搜了,还自己个清白;然而宽心不到刹那,猛然间又一颗心沉了下去,咯噔一响。   ——莫不是早给自己设了套?   她那处又不是什么铁桶箍住的屋儿,真若想栽赃,那太容易了,溜进去放点东西,简单得很。   想到此处,她又瞧了一眼香玉,见她眼中一片青天明日,秀丽的面容带着几不可察的一抹笑意,说不出的阴沉,不多时,又转眼对上了阮小幺,那神情好似已见着了对方的末日一般,得意而不屑。   朗赤已然起身,唤了几个侍卫与之一道,回头说向那婆子,“劳烦嬷嬷与下官一道前去,女婢之处,下官不遍兴师动众。”   不待他说,那婆子早便也上了前,从院外头唤来几个当值的下人,道:“你们在外守着。”   她自己则带了三个婢子,与朗赤一道出了刑堂。里头玉菱、香玉、锦绣三人忙跟了上去,那几人也不拦,而当阮小幺也想跟过去时,却被两个小厮在外阻了住。   第一百三四章 一句相帮   “姑娘请回。”两人的声儿冰冰冷冷,似乎没个人气。   阮小幺无可奈何,瞧着最后一人的背影在幽黑的院落中消失,只得回了刑堂,团团在当中走来走去。   屋里头除了几个下人看守,还有个与她一起前来的丫鬟,正是当时在廊苑中指出那镯子为玉菱所有的那个。阮小幺不着痕迹望了她一眼,只觉得面熟,却不记得在哪出见过。   许久没个人声儿,清清冷冷的,她甚至觉得身上都被凉透了。   不知多久,才蓦地听到那丫鬟的声音,“妹妹休要烦恼,不如暂歇一歇。我瞧着你不是那样偷鸡摸狗之人,大人必会还你一个清白!”   她有些意外看过去,见那丫鬟柔声细语,眼中也尽是安抚之意,不由愣了愣,瞬间脱口而出,“你与玉菱姐姐……”   那丫鬟笑了笑,道:“想来你不认得我,我叫凝纯,前些时日在梅香苑中见过你一面。玉菱是我的表姊。”   “怪不得……”怪不得方才那样笑时,模样与玉菱有八九分相似。   阮小幺恍惚记起,那日梅香苑中匆匆离去,是见过这么个人,也是眉眼柔和,心气平淡,然而一想到她是玉菱的妹妹,亲近的心思便烟消云散,一想到方才玉菱在堂上说过的话,她便不由气闷。   她是苦主便罢了,也犯不着那样落井下石吧!搞得自己柔柔弱弱似朵小白莲,自己倒成了十恶不赦的大罪人。   凝纯仍在安抚她,“今日主子都不在府中,大人也不好专权择断,必得等上一夜,到明日再行处置,瞧你颇得主子青眼,想必不会吃什么苦头……”   “多谢姐姐。”阮小幺撑起一丝笑意。   凝纯却低低叹了一声,眸子里透出了些不平与自责,轻声道:“都是我不好,我当时瞧见那镯子,也没经脑子想,便直接说出来了,却没想到锦绣与香玉那两人与你不对付,倒借机生事,惹出了这许多麻烦……”   阮小幺没开口,只是沉默。不大一会,凝纯便又开始为她抱不平,“你不晓得,平日里我也在侧妃那处伺候,见过了那二位姑娘的德行,什么本事也没有,专会在主子跟前媚上讨好,挤兑下人。偏侧妃就喜她们二人,殿下这才提了她们做大丫鬟,否则,凭她们这性子,哪能上得了这高位!妹妹也是因主子稍稍看重了些,便得了她们如此为难!”   阮小幺听出了一两分意思,锦绣香玉两人虽得侧妃喜欢,在其他下人面前却不太得心;另外,这凝纯……果然和玉菱是一家的。   不着痕迹的搬弄是非,若自己再蠢些,恐怕便觉这姑娘是个大好人,说不定还给人当枪使了。   她忧心着自己那屋的情况,眉头便一直紧锁着,几乎未舒展过。过了一炷香时间,终于听得外头响起了一队脚步声。   凝纯忙站起身到屋前恭候几人,阮小幺立在堂前,一动不动。   为首的仍是朗赤,后跟着那婆子,再后头是那几个丫鬟,几人身边,同走着几个婢子,手中紧握着什么东西。   朗赤一进来,便让人将东西搁在桌上,向阮小幺道:“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阮小幺一瞧,只觉心头像沉着一块秤砣,直直坠到了最底层,压得她喘不过来气。那桌上搁着的东西,她从来未见过,零零总总好几样,无一不是精巧细致的小玩意儿。   一把檀香骨绢绸面镶丝绘春日山岚的折扇、一副红翡掐镂银坠子,另外一支晴鹤吐云坠米珍珠的象牙短簪,银亮的面儿映着摇曳澄明的灯火,刺得她眼睛一阵发疼。   这些人栽起赃来还真是不遗余力,阮小幺紧抿着唇角,摇了摇头,“奴婢不认得这些物事。”   “这都是从你箱奁里头的衣服里搜出来的,你竟然还想否认!?”那婆子冷哼一声。   阮小幺挨次看去,朗赤面色如常,只是眼中带着些鄙夷;玉菱神色晦暗,仿佛有些心伤;锦绣嘴角勾着冷笑,一副瞧好戏的模样,香玉稍内敛些,也不过一丘之貉。还有个凝纯,眼中透着一股不可置信的神情,似是没想到她是这种宵小之徒。   果然是给她设的局,专等着她往里跳。   阮小幺知这回百口莫辩,道:“奴婢向来手脚干干净净,我知大人不信,将如何处置奴婢?”   “杖责,刺字,发卖。”朗赤答得很干脆。   刺字什么的,想必就不用了……   “既然无话可说,即刻便准备杖责吧!”那婆子开口道。   “慢着!”她声音清亮,又使得那几双目光齐齐落在了自己身上,“大人行刑前,可否听阮小幺一言?”   朗赤不欲与她纠缠,然阮小幺紧盯着她,目光澄澈若水,丝毫没有伏罪后的狼狈,只又对他道:“奴婢知晓自个儿冤枉,难道大人连个申辩的机会也不给奴婢么!”   “铁证如山,你还有冤?”朗赤有些恼怒,挥手不去理睬。   阮小幺道:“大人需知,奴婢那卧榻的屋子并不是只有自己独住,小曲儿也在那屋,况平日里并未严防死守,若有人要栽赃陷害,再容易不过!况且,若是奴婢偷了东西,定然会找了机会便送出府,何至于藏在并不牢靠的地方,袖子里还揣着一个?”   “你想避过风头,因此暂藏衣物之中;带着其中一个出府,是为试水也未可知!”朗赤道。   “待到明日,便可知那镯子并不是哪里偷来,而那几样东西,”她指着那桌上安放的物事,道:“奴婢当真不知是谁放进去的!”   然而说不知,心中已有了一个怀疑的对象——小曲儿。   虽说自己那屋不算牢靠,但丫鬟院儿中人多眼杂,进了别人的屋子,还是会惹人眼目。然而若是在自己的屋子中做些什么,便没有人看出来了。   她如今与自己一个屋,已是一肚子不满,若能趁此机会赶了自己出去,那是再好不过。然而到底为人老实,想来自个儿是想不出也不敢想这种栽赃之事的。   那到底是谁背后指使的?   她转眼看见了香玉,那双秀丽的眸子中因心思诡谲而蒙上了一层阴翳,盯着自己时好似毒蛇缠身。   朗赤见阮小幺神情不似作假,生了些疑窦,而那婆子正催着人捧进棍棒来,道:“府规中已说得清清楚楚,若是偷盗,需杖责刺字,等候主子发落,如今主子不在,便先杖责了,待到明日,一并报了上去!”   阮小幺刚想开口,却见一边默不作声的玉菱再一次起了身,叫道:“嬷嬷且慢!”   此次不止那婆子,连阮小幺也愣了愣。   “此时皆因我而起,若阮小幺真是那不干不净之人,自是报应不爽,但若真如她所说,是被冤枉栽赃的,哪一日水落石出了,奴婢的心中便永远安稳不下来!”玉菱细细蹙着眉,事到临头,她却先替阮小幺报了不平,“先前我虽疑阮妹妹,但方才听她说的那两句,也不无道理,不若便先暂押着,待到明日问了那叶大夫,再报过主子,细细查了,如此可好?”   -------------   阮妹子确实软了点,我会争取让她不那么软的……   第一百三十五章 显迹   玉菱先前在府中是伺候兰莫的,后因母亲身子不好,常要告假出府,便被调了出去,如今只与人一道管着府中上下的吃食,然虽不再伺候主子,在府中却甚得人心,下人们当中的威望也高。阮小幺说上十句,恐怕也抵不上玉菱说一句。   “姑娘说的也在理,”那婆子犹疑了片刻,看向朗赤,“大人认为该如何处置?”   朗赤自然出言赞同。   玉菱笑了笑,望向阮小幺时,如春风一般和煦。而被望的人只觉得脚底有寒气直升到头顶心,直将艳阳天变成了秋风凉。   堂上两人决断已下,相商了片刻,便依玉菱所言,先撂着那棍棒,将人在自个儿屋中圈禁一夜,待到明日再说。   余下众人走的走、散的散,锦绣与香玉没见着想要的结果,又与那婆子磨蹭了几句,碍着身份不高,说话也没玉菱那样有底气,反被那婆子说了一嘴,自讨了个没趣,不一会也散了。   玉菱与凝纯一道离去,走之前,向阮小幺道:“阮妹妹,你也休要心急,明日主子回来,你清白与否,自然有个定论。你自个儿……也要留心留心,若真是被人诬陷的,想必是身边离得近的人。”   最后一句,是贴在她耳边悄声说的。   阮小幺点了点头,目送她们离开。   旁人都走后,朗赤才在外头唤了两个侍卫来,指着阮小幺,道:“将她带回住处,守在屋外,明日带去见了殿下!”   两人应诺,一路押送着阮小幺走了。   回丫鬟院儿时,已是月黑风高,只漫天的星子光耀闪闪,然而天幕下仍是一片漆黑。   阮小幺走了一路,心想,自己曾因杀了个色鬼,下过沧州城的大牢,那时是被察罕所救;后来又沦为北燕的奴籍,关在一处小破屋中,是兰莫“救”了她,许是命中贵人多,险处便来相救,可是救得了一次,救不了一世,这次铁打证据在自己那屋被翻出来,她再不靠自己,恐怕就真要完蛋了。   进了院儿时,先瞧见了一排通明泛红的灯笼,迎着冬风挂在一排排檐下,微微的摇曳,有三两个丫鬟在院中匆匆来去,旁边还走过了一个,正要出屋不知作甚。她恍然想起,今夜是无宵禁的,怪不得这些人一个个仍打扮得光鲜亮丽,像是要去赴一场**的相约一般。   可笑她此时还想着察罕,可惜了这大好的时辰。   自己那屋中正亮着烛火,安安静静,小曲儿还在屋里。阮小幺进了屋子,身旁那两名侍卫便分立在了屋外檐下,将整间屋儿守了起来。   她被屋里米明晃晃的烛火刺得瞳子缩了一下,见小曲儿衣衫整齐,正坐在榻上,眼中映着彤彤光亮,却又有些呆滞,不知在想写什么,乍一见着自己,仿佛受了些惊,下意识地露了个儒儒的笑容,忽的又想起这是个什么人,立马绷住了面孔,转回了头,准备解了外衣睡觉。   殊不知,她这一副神色,看在阮小幺眼里,便是做贼心虚。   阮小幺给自己倒了杯茶,坐得离她近了些,轻声道:“小曲儿,我今日被人冤枉了。”   小曲儿并未理睬她。   阮小幺意料之中,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他们诬陷我偷东西,从我的衣物中翻出了一些脏污,但我压根没拿过那些玩意儿。”   她觉得若是平日,小曲儿定不会理睬这一番言语,然而榻上之人却似乎有些按捺不住,僵着身子,缓缓坐起了身,只望了自己一眼,又偏过了视线,望着灯架上攒尖的烛焰,冷淡开口,“你想说什么?”   “嗯?”阮小幺故作惊讶,“我只是觉得有些委屈,我初来府上,究竟有谁那样恨我,要栽赃嫁祸?”   小曲儿哼了一声,“你自己偷了东西,哭什么丧!”   阮小幺沉默了片刻,问道:“我近些日子不常回屋,也没见着什么可疑的人,你有没有见过什么人进了咱们的屋子,把东西藏在那处了?”   她这么问着,一双眼似钩子般盯在小曲儿的身上,带了些审视,小曲儿被她瞧得恼羞成怒,心头火起,恨道:“难不成你以为是我做的!?”   她面色涨红,似是受到了极大的侮辱,胸口不自觉的有些起伏,不一会,眼中激起了一层薄薄的泪意,“也就你这种下贱的奴籍会贼喊捉贼,死到临头还要拉人垫背!真是不知羞耻!滚去你那头,别过来!”   说罢,转身躺了过去,细瘦的身形还有些起伏不定,只打定主意,再不搭理对方了。   阮小幺并不恼怒,她所想的事实已显露了一半,看了小曲儿一会,便回了自己那张塌,不再说话了。   漫漫长夜终于熬了过去,天色渐亮,曙光微现,天空尚泛着鱼肚白时,阮小幺便听到对面翻身下榻之声,原来是小曲儿早早地起身,穿戴洗漱整齐,便要出屋了。   砖头时瞧见了一眼,那面色苍白,眼下还泛着些微青黑,想是一夜心思重重,并未怎么睡。   若是她走后,还有人来敲自己的门,那便更完美了。她心内如此想,只露了些薄凉的笑意。   阮小幺也没了睡意,待小曲儿走后,起身穿戴好,推门而出,又被两旁的侍卫拦住,“请回步!”   她撇了撇嘴,回屋呆着。   不大一会,听得外头有说话声传来,却是个熟声儿,“二位监守了一夜,实在辛苦了,方才姐姐叫人做了些饭菜,正在外厨房,二位不妨先去用膳,此处我待为看管片刻便是了!”   是昨夜见着的凝纯姑娘,正笑语向着那两个看守的侍卫说话。   阮小幺推开门,正见着那两个侍卫准备离去的背影,以及穿着靛青色袄子、齐整头面的凝纯。凝纯见那二人走了,这才向她点了点头,也不说话,进了屋,旋身将门阖上,松了口气。   此时时辰大早,常日里也没个丫鬟此刻起身,今日冬至隔宿,府中更是宽延了起身的时辰,因此外头竟是见不着一个丫鬟的身影。   凝纯搓了搓手,在嘴边呵了呵,连眼睫上都有些细碎的因暖意而融化的水珠,甫一进来,便道:“你这屋儿不大暖和,炭盆子都快灭了!”   阮小幺笑了笑,“炭火不多,需仔细着用,姐姐见谅。”   “哪里呀!库房就爱克扣这些个东西!”凝纯摆了摆手,“若我能管着事,必定要整治这些个中饱私囊的东西一番!”   阮小幺对她这番言语无动于衷,只问道:“不知姐姐来此有何要事?”   凝纯抿了抿唇,面上那点笑意也散了去,道:“昨儿个我回去想了一宿,觉得你说的没错,我也疑心,妹妹是主子看重的人,品行想来不会有差,怎会拿我姐姐那些个不值钱的玩意儿!况且,若换做我拿了东西,想必也不会藏在如此显眼的地儿,这不是专等着被人找着么!?”   第一百三十六章 再见皇子殿下   “可羞我昨晚竟然还被蒙在鼓里,做了人家的帮凶,害妹妹于如此境地,而如今又帮不了妹妹什么忙,实在是心里过意不去……”她神色有些沮丧,又凑近了两步,在阮小幺耳边道:“后来回去,我仔细想了想前些日子发生的事,还真想起了一件可疑的事。那日因侧妃吩咐要要一些软糕,我便去了膳房那处,结果你道怎的?当时便瞧见香玉也在那处,与她一处的还有个姑娘,正是与你同屋的那小曲儿!”   阮小幺道:“香玉姐姐想也是去传小食的,小曲儿在膳房当值,遇见了也是正常。怎么?”   凝纯却“哎”了一声,“哪是那么一回事?香玉向来嫌膳房烟火气重,不常去那处,传小食的活儿通常是锦绣去的!况且当日我瞧着她们那样儿,似乎说了许久,不像是闲来聊天儿!否则我怎么会注意到?”   “哦?”阮小幺接了她的话茬子,皱眉道:“姐姐的意思不会是……”   “究竟如何,我也摸不准,只是一件——香玉这人平日都端着高高的,不大与小丫鬟谈天说地。”凝纯说到此处,便不再继续,然而话中意味已是一点即透。   阮小幺静立了半晌,面上似是有些震惊,后渐渐平息了下去,只化成了一点悲意。凝纯见着,知她已想透,便道:“好了,我人微力轻,只能想到这些,今日妹妹到了主子那处,须得小心应答,否则,这冤枉可就真洗不清啦!”   她应了下,又谢过一遍,在凝纯临走时,忽的拉住了她,问道:“我没细瞧那几件从我屋里搜出来的东西,想必后来又归还玉菱姐姐了。中间那短簪子瞧着像是用象牙雕的,沾了油一时难以擦净,容易变色,若真是被……谁拿了,兴许上头有印子,劳烦姐姐向玉菱姐姐问一声,那簪子上是否有些什么印子?”   “妹妹倒是个细心人儿,只管放心,我这便去问,得了空告知与你。”凝纯微微笑了笑。   别了阮小幺,她轻推门而出,小心瞧了瞧外头的人影儿,便出了去。   阮小幺心下微讽,那象牙沾了油的确容易变色,然却也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夫,况且这皇子府又不是酒楼客居,纵在膳房当值,又哪会顶满手的油到处跑?   不过是对个口径罢了,想来玉菱也不愿真见了她被赶出府,她是个聪明人,听到自己如此问,肯定会从善如流。   辰时将过,阴沉的天气开始落雪,又是一片纷纷扬扬萎落在地,过低的气候下,飘雪堆积不化,不多时,便在地上积了一层薄薄的冰寒苍白,覆住了大院,只人来人往踩出了几条青黑色的道儿,旋即又被薄薄的莹白色所覆盖,层层披上。此时才有银顶紫盖的蛟龙轿舆缓缓而来,后头跟着一顶猩红呢子镶金带玉的宽轿,一道回了皇子府。   一夜未归,现下兰莫终于回来了。   阮小幺坐在屋中静静等候,终是见着了外头侍卫拍打了那门两三声,便自顾自地进了来,道:“姑娘,跟我们出来!”   出了屋,才发现檐下立着的竟是纳仁海珠,着了件浅碧色挑绣雪莲纹缎面的袄子,髻上斜插着一支乌木嵌银如意簪,甚是利索稳重,撑着把青绸伞,微微饱满的面颊上白里透粉,煞是好看,然而眼中一丝笑意也无,瞧了阮小幺一眼,便道:“妹妹与我来。”   阮小幺乖乖跟在她身后,两人走在前边儿出了院子,另两名侍卫紧跟其后,亦步亦趋。落雪纷纷,走了十来步,便觉衣领中进了一丝冰冰凉凉的雪水,她抖了抖靛青的袄子,一眨眼,眼睫上的雪花融成了细小的水珠,沾上了面颊,似泪水缓缓凝固。   “我昨夜不在府中,怎的只几个时辰,你便闹出了这种事?”纳仁也不去瞧她,只淡淡开口,然而那语调中却掺了一丝责备。   阮小幺垂了头,道:“想是我在府中与人结下了下绊子。”   “罢了,”纳仁长叹了口气,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事情经过我都听塔乌娜说了,玉菱也告知了我。我是不信你会做那等不入流的下贱事儿的,然而你也太不谨慎了!自个儿的衣奁中也能被人掺进去一手!”   阮小幺沉默无言地走在她脚跟后,沿着她的足迹一步一向前。微微露出了个笑意。这种看似责备实则关切的语气,听来虽让人觉得有些委屈,却更有些开心。毕竟,这里有个人是真真正正的为她着想,而不是笑里藏刀、落井下石。   然而纳仁海珠虽有为她着想的心,却有心无力,这种丑事捅到了主子那处,必不得善终,只得又出言提点了几句,“你最好现下多想想,有谁会如此陷害你,否则到了主子跟前,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可真没好果子吃的!”   “姐姐说的是,妹妹此刻正在想呢!”阮小幺乖顺应答。   几人走了一路,她只觉这冰天雪地要将自己整个儿冻了住,双手也有点发麻,一片通红。纳仁早戴了羊毛的手套子,分开两指,倒是与阮小幺曾见过的别无二致。她此刻步履匆忙,眉心紧蹙,一路便没松开过。   七绕八弯,拐过半熟不熟的几条侧道儿,最后才从一处角门进了院,抬头一瞧,当中主屋檐下正挂着一副匾,提着“静心”二字。   原来是皇子殿下的书房。   屋廊前后侍立着五六个下人,见了纳仁海珠,齐齐行礼。纳仁只点了点头,向里头通报了一声,很快便出了来,冲阮小幺道:“主子与侧妃唤你进去。”   侧妃也在?她有些意外,低头掀了帘子进屋。   上回来时,屋中冷得可以,大敞着轩窗;今日倒是暖和的很,外间角落处生了两个炭盆,用镂空的错银罩子罩着,里头无烟无火,只有热意升腾。仍旧一眼望见了那副端端稳稳、大气雄浑的山河日月图,透着一股子铁马金戈、征战杀伐之气。   她不敢多看,只在外间小帘前立着,等着传唤。   “进来。”   一个低沉的不容置喙的声音隔空传来。   阮小幺这才进了里间。   里边儿人还不少,兰莫在当中,侧妃坐在右面,身后侍立的是玉菱与鲁哈儿,还有个瞧着面熟的丫鬟,大约是在侧妃院儿里伺候的人。   兰莫着了一身玄色镶赭边蛟鹤游翔左衽长袍,墨黑的发只用一根朴拙的赤玉冠高高束起,更显得眉飞入鬓、气度不凡;侧妃则着了件玫瑰紫织银丝撒花小袄,绛红的厚绒缎褶裙从椅上散开,似一朵绽得正欢的红梅。两人比肩一处时,端的一对举案齐眉的璧人。   可惜兰莫并不大看侧妃,只眉眼冷峻,拂着茶中新绿,道:“听说刑堂在你屋中翻出了些赃物?”   阮小幺猜不出他是什么心思,只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低低应了声“是”。   哪想到兰莫随之便道:“既然如此,就当做偷盗处置,等本王回来作甚?难不成让本王亲自送她出府?”   阮小幺:“……”   第一百三十七章 对质   她刚想说话,眼角瞥见后头的玉菱微不可察地对着她摇了摇头,只得又将话咽回肚里,跪在冰冷的地上,一动不动。   “殿下,这丫头不大安分,妾原本便不喜欢,并非全是因我那两个不懂事的婢子。”侧妃望向兰莫,接着开口,“但想着她十分得那叶大夫的青眼,便也不好说甚。而如今,她却闹出了这等事,若是传扬出去,恐怕又要被一些有心人利用,胡乱说些大不敬的言语!”   她记恨着前些日发生的龃龉,这丫鬟仗着自己有一两分颜色,背靠大树好乘凉,便以为皇子府也是她可以撒野的地儿,连自己这个侧妃也不放在眼里,偏偏有殿下护着,还动她不得,怎不让人记恨?   兰莫点了点头,终于向阮小幺道:“你还有甚话可说?”   “奴婢冤枉!”阮小幺只有四个字可说。   “冤枉?”侧妃冰凉嫌恶的眼看向她,像看一只最肮脏不过的臭虫一般,“铁证如山,如今到了殿下跟前,你还要狡辩!?”   阮小幺最怕他们一声不吭将自己拖下去杖责,此时得了申辩的机会,自然要抓紧一切机会洗冤,“奴婢近些日子都在偏院当值,并不常回自个儿那屋。因此,一则若有人在奴婢的衣奁中放些东西,自然容易;二则若奴婢真偷了东西,为何不藏到偏院,而要藏在容易被人发现的衣奁?”   她跪在地上,却口齿清晰,条理分明,慢慢道来:“奴婢进府月余,既未见过玉菱姐姐,更不知她的屋子在何处,何来的偷盗?况且,那日从奴婢身上掉下来的镯子是叶大夫那处一个妇人相赠,这点叶大夫可以作证,自然不是偷来的!”   “果真有此事?”兰莫看向玉菱。   玉菱上前两步,恭敬道:“奴婢已差人去问,信人此时应差不多到了。”   果真,片刻之后,纳仁海珠便进来通报,“叶大夫已传信过来,那镯子是个妇人给的。”   霎时间,阮小幺瞧见侧妃的面色似乎有些微变,然而很快便掩饰了过去,冷声道:“可真是无巧不成书,偷得的玉菱的首饰,送的也是玉菱的首饰!”   阮小幺不知这侧妃为何总是处处针对自己,从上回便是如此,且这段时间总是触霉头,可能她真的要去烧烧高香了。   她也不知道侧妃是从哪里看出来兰莫对她多加回护的,如果这种被玩弄在手掌心的感觉就算回护的话,她宁可流落街头,也不要当什么丫鬟。   “府规严明,偷盗这种作奸犯科之事极有损皇子府的名誉,因此须得严查,若主子还将奴婢当做那等宵小之辈,奴婢自身委屈是小,怕的是将来一日水落石出,府中清誉便会毁于一旦!”声尚稚嫩,却自有一种啼莺出谷的意味,她眉眼中满是坚决,兰莫不由挑眉,一旁的侧妃却又阴沉了面色。   “若真如你所说,你是被人陷害至此,那幕后之人你也了如指掌了?”兰莫道。   阮小幺沉默了片刻,伏下身,“奴婢已知。”   一句话惊起了座上众人,只有兰莫仍是神色清冷,而眼中却浮起了一丝兴味。   她阮小幺也许是傻,但却不蠢,事实便摆于眼前,她怎会一叶障目而看不真切?   分明是人家布好的局,她不是猎物,只是个饵而已。   那此刻,罗网便要收线了,能否保全自己,全在此刻!   “我与小曲儿同屋,屋中发生之事,想必她再清楚不过,”阮小幺缓缓道来:“见过那栽赃陷害之人,也未可知。望主子能叫来小曲儿,当着众人的面,好问上一问。”   兰莫挥了挥手,玉菱便去使人去传小曲儿。   阮小幺跪伏在书房中,周围鸦雀无声,针落可闻,连空气都似乎被凝结了起来,染上了一层冰寒。纵使屋中炭盆燃得正旺,也让人觉得身上卷上了一层寒意。座中兰莫神色如常,双瞳墨似点漆,沉沉如深潭,侧妃面容紧绷,虽秀美脱俗,却说不出的阴沉冷肃。余下各人皆垂手而立,不发一言。   不多时,小曲儿便被带了过来。   她来时便身形微颤,眼不敢乱瞟,跪在阮小幺身旁,看向她时却陡然射出了一道忿怨的视线,只认定她是害了自个儿的罪魁祸首。阮小幺碰上她的目光,只淡淡看了一眼,便又转过头去,听候吩咐。   小曲儿见礼时那声儿都有些不稳。   侧妃道:“起来回话吧,不必害怕。”   小曲儿起身,只垂着头,不时瞥一眼仍跪在地上的阮小幺,唇色有些泛白。   “你想问什么,这便说吧。”兰莫看着阮小幺。   她点点头,问小曲儿,“我近日都不在屋中,不知你是否瞧见过其他人进了咱们的屋子?”   “没有。”小曲儿答得干脆。   “你我虽不是情同姐妹,却也各自相安,今日我叫你一声姐姐,你对天起誓,可不要骗我。”阮小幺定定看着她。   她的目光清亮却冰凉,盯在小曲儿的眼中,似乎透过皮肉看透了她的心,没有打动她,却将她惹怒。   “我骗你作甚!”小曲儿的声音陡然拔高,似乎有一瞬间的失控,转而又低了下来,面色却有些红,“没见着就是没见着!”   阮小幺笑了笑,岂听不出她那一丝不稳的声调。   只是这种对质,快时慢不得,慢时也急不得,恰如抽丝剥茧,得一层一层慢慢来。   她慢慢道:“我都见过一次。那回正巧见着一人在屋中翻来翻去的,只是瞧不大真切,仿佛是在我那头。当时只以为是你,便没留意。后来总觉得有些不对……如今还疑心呢,难道真是你……”   “你胡说!”话未说完,小曲儿便遽然否定。   阮小幺道:“我还没说完呢,姐姐你急什么?”   小曲儿被她呛了一口,面色发黑,一时说不出话来。   “难道真是你不在的时候偷摸进屋子的?”她不急不慢将接下来的话说完。   小曲儿咬咬牙,挤出一句,“我怎会知道……”   阮小幺不再盯着她,转而向兰莫道:“昨日那珐琅镯子纯属巧合,被人瞧见了,认了出来,正巧借题发挥,又摸出了几样玉菱姐姐的小玩意儿塞到奴婢屋中。因此,奴婢想,那犯事之人想必未经深思熟虑,也不是蓄谋已久,而是情急之下做出此事——”   “奴婢大胆猜想,那几样赃物上头,也许会留下那偷儿的一些蛛丝马迹!”她转向玉菱,道:“玉菱姐姐,昨儿光暗,我没瞧太清,只瞧见那短簪似乎是象牙制的,上头有一处颜色不大一样,不知是沾上了什么。兴许是看错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幕后指使   玉菱早已会意,接口便道:“妹妹瞧得好仔细,正是沾上了些污渍!”   她走出两步,从袖中取出了那只短簪,“昨儿个朗赤大人把失物还与了奴婢,回去之后,奴婢也没太在意,只将东西放在了一边,不料想见了上头有些痕迹,却是一些油渍。奴婢草率,未曾想到其中缘故,只当做不经意间蹭到了哪里,便给揩掉了。”   玉菱说罢,低头细细瞧了瞧那簪子,后指出一处,递交给兰莫,“正是这里。”   阮小幺也不动声色看了过去,只见那簪身正有着一点暗黄,与其他地方带着蜜色不同,微微显眼。转眼看小曲儿时,却见她面色灰败,脸上不多的血色早褪得一干二净,现出了一种心慌气短的神色来。   兰莫握着那簪子,只瞧了一眼,便交予了侧妃,却转而笑了笑,道:“如此说来,你当真不是那偷儿。那人的手上想必有油渍,这才碰了上去。”   “殿下英明!”阮小幺适时拍了个不轻不重的马屁。   “然而凭此也不能独断不是你自己沾上去的!”他话头一转,又道:“你这丫头似乎已成竹在胸?”   阮小幺道:“奴婢已知那偷儿是谁!”   语惊四座,除了放佛事事了如指掌的兰莫与堂下强自镇定、却整个儿都有些哆嗦的小曲儿。   她瞥了一眼小曲儿,想起刚来时,她对自己那样热心、和善,而如今,已是两两对质,非死即伤的局面,今日若自己能完好走出这静心斋,小曲儿恐怕便不能善终了。   但是怪谁呢?你不仁、我不义。你已害我至此,便休怪我翻脸无情。   她早已起身,站在小曲儿对面,微微仰头看着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丫鬟,轻声道:“我已说过我们虽不是情同姐妹,却也各自相安无事。真不明白,你为何要如此陷我于不义!?”   她的话犹如惊雷,劈在小曲儿耳中,那惨白的面色上,神情仓惶。小曲儿退了一步,强咬着牙怒道:“你休要血口喷人!”   “非是我血口喷人,实乃你自己漏了破绽,”阮小幺步步紧逼,“你不记得昨晚我回屋与你说的话,你说‘我怎晓得谁动过你衣奁’,而我自始至终,压根未提起过那赃物是在衣奁里头!昨儿个晚间开宴,姐姐们都不在院中,你定不会在屋中,未见着刑堂搜查,又怎会晓得东西是在衣奁中!”   小曲儿面色惨白,双唇不住哆嗦,这才知晓大势已去,如被当头锤了一棒,呆呆愣愣立在堂下,痴傻了一般,半晌也没有反应一下。   阮小幺面有戚戚,道:“你为何要如此害我?”   小曲儿终于有了些反应,似乎才听到她这句话,许久,才哑着声开口,“奴婢……奴婢……”   不是向阮小幺,却是对着殿下与侧妃说的。她噗通一声瘫跪了下来,身子如软泥一般,伏在地上,懵了半晌,才有泪渐渐涌出了眼眶,顺着微瘦的面庞流了下来,滴滴落在那靛青的整洁的袄子上,不一会便洇湿了一片。   侧妃面上极为恼怒,满是不可置信,见情形如此,叱道:“果真是你!?我瞧你向来是个老实的,怎的竟然也会做出这等坑害同辈之事!”   她怒不可遏,不知是真为着这丫鬟暗中陷害之事还是为着阮小幺又逃过了一劫,让她心生不满。   兰莫却似乎早已料到了结局,对此情此景无动于衷,看向阮小幺:“没想到你还有如此伶俐的时候。”   “谢殿下夸奖。”她木着表情应道。   “既如此,本王便还你个清白,”兰莫挥了挥手,让她立到一边,指着小曲儿对侧妃道:“此女心怀不轨,便交由侧妃处置吧。”   侧妃灵秀的双眸中闪过了一丝意外,很快平复下来,叫人将小曲儿拖下去,“偷盗而后加害于人,行径恶劣,杖责了而后交由大理寺惩处。”   小曲儿不住地开始向侧妃叩头,额头“咚”、“咚”磕在硬实冰冷的地上,皮肉被磕破,血水混着泪水交杂,面上狼狈不堪,口中声声哀求,“求主子恕罪、求主子恕罪、求主子恕罪……”   侧妃只面有怒气,对她的苦求不理不睬。   阮小幺站在一旁,身边便是玉菱,她微转了转眼,见玉菱对着她扬起了个微微的笑容,似商人遇见买主一般,商榷中带着讨价还价的算计。   她帮了她一回,现在轮到阮小幺还报了。   阮小幺在众人瞧不见的地方酝酿了一下情绪,接着出人意料地上前一步扑到了小曲儿身边,眉心紧蹙,紧抓着她的衣袖不放,“姐姐!”   正有人自外头来,执了小曲儿的两只胳膊,要将人拖下去,乍见此情形,各自愣了一瞬,接着就要继续将她拉下去。然而阮小幺只拦在她身前,见她瘫软绝望,眼眶红肿,口中还念叨着“求主子恕罪”,不禁悲从中来,鼻头一酸,眼中也浮上了一点泪意,带着哭腔叫道:“姐姐!你平日里为人最适和善,纵使恨我,也不应如此!必是有人幕后挑唆指示,这才一时糊涂着了道儿!姐姐你把委屈都说出来,主子定会念此情面,饶你一次的!”   她越说越心酸,到后来,已是涌出了泪来,哭叫着去拉小曲儿的衣襟。而小曲儿木木地转头看向她,眼中蓦地迸射出了点点绝处逢生的神采,似乎有些清醒了来,使力甩开身边侍卫的掣肘,跪行了两步到侧妃脚跟前,哀叫道:“奴婢冤枉!奴婢是受人指使,一切皆有她们而起,奴婢冤枉啊——”   边哭边叫,最后已是气喘吁吁,泪流如注,额上的血渍顺着面皮滑下来,双眼被模糊地一片迷蒙,滑稽又可悲。   阮小幺跪坐在地上,愣愣瞧着她,便知没自己什么事了。她伸手在面上一摸,早已泪眼模糊,咸湿的液体带着体温流下来,到了腮边,已化为冰冷的水渍,就如她的心一般。   侧妃先是惊,后是惊疑不定望着阮小幺,一如既往的嫌恶,然而带了些猜测,却不听小曲儿的言语,急急指示侍卫,“把这贱婢拖下去!免得污了殿下的眼!”   “慢着,”兰莫却忽的出口拦阻,看向侧妃时带了些温和的神情,道:“这婢子说是受人指使,不妨听一听究竟是怎生回事!”   “殿下……”侧妃无可奈何,不由自主喃喃念了一句。   阮小幺在她的神情中看到了一丝惶惑,还有些悲凉。   也许她已猜想到之后的事了。   小曲儿已近心魂俱丧,声音嘶哑似老鸹一般,什么也不管不顾了,直叫道:“是锦绣香玉那两个贱人!是她们、是她们指示我做的——”   “放肆!”侧妃再也忍耐不住,蓦地站起身,指着小曲儿,尖声厉道:“死到临头还血口喷人!把她的嘴给我堵住,拖下去!”   第一百三十九章 螳螂捕蝉   兰莫淡淡出声提醒,“侧妃!”   一声开口,如寒天腊月的一盆凉水浇在了她头上,寒心彻骨。侧妃定定看向他,却只在他眼中瞧见了一如既往的淡漠与安抚。   她不可置信之后现出了一丝了然,终于彻底死心,终于别过眼,不再去看他。   小曲儿喘了两口气,跪伏在地上,将事情经过详细道来:“锦绣与我说,只要……只要她犯了事,便会被赶出府,我便不用日日忍受与这种脏污之人同屋而住!……”   指的自然是阮小幺。说到底,还是嫌弃她的身份,这才为有心人利用,落了这么个下场。   锦绣与香玉一直看阮小幺不顺眼,正巧前日见着了那只珐琅镯子,便心生歹念,相出了这么一个借刀杀人的法子。   那镯子的的确确是在玉菱出府之时,被人偷了出去,并卖于了街市上不知哪个中人,又经了几手辗转,落到了一个货郎的手里,后来便有了阮小幺“收受贿赂”一事。   只是这究竟算是巧合还是更为精密的天罗地网,她便不知了,镯子又是被谁偷了走,更是一个谜题。   小曲儿哪晓得那许多腌臜,只是听香玉的吩咐,接过几样小玩意儿,偷藏在了阮小幺的衣奁中,以为如此简简单单便可将人赶出府,眼不见为净,哪知这原本便不是个天衣无缝的局,而是个局中局。阮小幺是饵,小曲儿只是个顺带被套进去的小鬼而已。   事情终于水落石出,兰莫挥了挥手,让人把小曲儿带下去,对着面色发白的侧妃道:“锦绣与香玉是你院儿里的人,本王便不予处置了。只是,犯下如此过错,你也不必再护着了,该当如何,你自是知晓。”   如此挑唆、怂恿之事,即便不说,也是要被赶出府的。锦绣香玉二人早已签下死契,便只能任凭发卖了。   兰莫不操心这些个问题,甚至都没唤那两个丫鬟来,此事告一段落后,只揉了揉眉心,道:“没的折腾了这许多时辰。你们先下去吧。”   玉菱自然是先行告退,侧妃也不避他人,缓缓道:“殿下,你带妾来,是否就是让要妾瞧一瞧如此情景?”   “你的婢子,论赏论罚,你自然须知晓。”兰莫道。   侧妃向来得体温柔的笑容有些苦涩,渐渐地,那眸子中的柔软仿佛被覆上了一层坚硬而冷漠的外壳,谦恭有礼地弯了下身,道:“妾那两个婢子不知本分,败坏门楣,妾定会严加处置,现下便告退了。”   她这次未待兰莫应声,转身便离了去,步履有些微微的凌乱,却仍矜持内敛。   阮小幺正也要离去,已走到了外间门边,却听里头兰莫的声音传来:“阮小幺,进来!”   她面上的泪渍还未干,心里头也是空空荡荡的,听到叫唤,便又折了进去。   兰莫起身支开了窗,手掌宽大干燥,指节修长,有些微微粗砺,然而推窗的动作优雅沉稳,仿佛生来便带着一股轩昂之气,侧妃负气而离,对他并未造成多大影响。让人将外间火盆撤了之后,见那惹事的丫头瘦瘦小小立在帘边,面庞娇小圆润,带着些湿意,鼻尖和嘴唇都有些微红,眼中湿漉漉一片,莫名让他想起了往日去围场狩猎,死在箭下的那些花斑鹿,它们的眼神也是那样乌黑而无辜,受惊时会微微睁大,里头盛满惊惶。然而眼前这丫头的眼中,只有满满的沉默,他看不出其他一分一毫的情绪。   “未成想你还有如此伶俐的时候。”他看着她,嘴角有些笑意,“你受了冤枉,按例可让纳仁给一份赏。怎么,还是不满?”   阮小幺欠下身,“奴婢不敢。奴婢谢过殿下。”   她这样无趣的态度同样也没有搅扰到他甚好的兴致,兰莫又问道:“若是与你同屋的那丫头做得再利落些,口风再紧些,你该如何申辩?”   “殿下不是已了然在胸了么,何须奴婢多言?”阮小幺道。   自始至终,对她而言是一场灾祸,而对面前的这人而言,恐怕他从一开始便看在眼里,她的这一场对质,对他恐怕就是一场闹剧而已。   人与人之间相差便是如此之大,让她连悲哀都不知从何生起。   阮小幺垂着头,翘密的眼睑挡下,隔断了与兰莫的对视。然而皇子殿下似乎不太满意,又挑起了她的下巴,饶有兴致地对上她的双眸,“怎么,伤心了?”   他今日真是兴致甚好,这般无聊。阮小幺心想。   平日里都是不苟言笑,此刻却清晰可见嘴角的弧度,眼中比湖底还深,黑如墨夜,他在自己身边一站,整个就将自己与对面的世界挡了住,陌生的气息如此强烈,带着不容分说的强硬与决断。阮小幺本能地觉得危险,想退开两步避开他的视线,却最终定定地站在了那处,垂下眼眸,不去看他。   兰莫嘴边的笑意渐渐撤下,命令她:“说话。”   阮小幺微别开脸,生硬地远离他的指尖干燥的暖意,道:“回殿下,奴婢不伤心。”   她才是这场对质的赢家,她有什么好伤心的?这话应该问小曲儿和那两个作死的女人才对。   为了表明“不伤心”的心情,阮小幺硬生生扯出了一个笑容,仿佛两只看不见的手掌将两片嘴角往上支,笑得生硬而虚假。看在兰莫眼中,却莫名可爱的紧,明明是一副沮丧之意,却非要强作笑容,别扭而单纯。   兰莫摆了摆手,“行了,无事就好。下去吧。”   阮小幺被他挥之即来呼之则去,满心郁卒,当下行礼告退了。   她出屋,他临窗负手而立,淡淡看着,摇了摇头,却又现了一丝笑容。   阮小幺慢吞吞地走在路上,看着四处白茫茫一片天地,心中空洞,有些茫然。雪下得小了些,却仍时不时有雪片落到眼睫上,冰凉似未干涸的泪珠。   她边走边想,为什么想在这陌生的世界求个平静安稳就这么难呢?这里没有了她那个**有钱的老爸,没有了那群锥子联赛妖精的后妈和准后妈,也没有了她那一足球队的弟弟妹妹,整个儿从零开始,怎么还又沦落到了如此尴尬而进退维谷的境地?   她所想的,只不过是得一方清静之地,平安度日而已——最好能日日见着察罕。   那个个头比年纪大的傻小子……不对,察罕不傻,他聪明的紧,只是心思成天都放在打仗上了,英俊的眉眼,温柔的心思,怎么看怎么合心合意。   如此想着,又从心底浮现了一丝雀跃,和着微微的悸动,莫名的想笑。   “妹妹,如此欢喜,莫不是方才地上捡着钱了?”一个娇柔的女声蓦地在身旁响起。   阮小幺惊了一跳,一转头,却又是方才离开的玉菱。她愣了一瞬,转而叫了一声,“姐姐。”   玉菱笑了笑,“我知你如今是个清白人了,应当欢喜,只是同有几人受了难,妹妹这笑意还是搁心里头吧。否则有心人见了,又要说三道四。”   “是,”阮小雅敛了笑意,也不辩驳,只问道:“姐姐不是先走了么,怎的在此处又遇了上?”   玉菱道;“小曲儿被从膳房叫走,方才我正过去向管事的说了说,还有好些事要打理下,故此推了这一时三刻。现下便要回去了。正巧,我与妹妹一道儿吧。”   一百四十章 人走茶凉   阮小幺点了点头。二人各自有各自的心思,沉默了一阵,似乎谁都不肯先透出些口风。最后,还是玉菱打破了静寂。   “我回来时,纳仁海珠便向我说妹妹是个伶俐人,当日见了也觉得,却没想到,不止伶俐,心思还如此通透。”她道。   这种不要钱的好话当然是一筐子一筐往外倒都不可惜。阮小幺回了个笑,恭维道:“哪敢在姐姐跟前班门弄斧,若没姐姐托衬着,怕此时遭殃的就是我了。想来,阮小幺还要多谢姐姐才好。”   “妹妹太自谦了,我知妹妹定不是吃里扒外、不干不净的人儿,也是相信妹妹的为人,这才帮了些小忙。妹妹有心,倒叫姐姐我有些惭愧呢。”玉菱缓缓言道。   阮小幺只是笑。   你当然应该惭愧,事情不就是你一手挑起来的么?   她眉眼淡淡,玉菱那张温柔清秀的面容在她眼中愈发显得有些阴沉。这女人好手段,自己设的局,自始至终,她人却在局外,看着其他人在里头哭叫,把自己当了靶子,她倒成了最云淡风轻的那个。   若不是凝纯单纯些,说漏了嘴,恐怕如今阮小幺自己都还要被蒙在鼓里,认这人做亲姐姐了。   锦绣香玉二人憎恶她,已经是皇子府上下都知晓的事,若想对付她们,设下陷阱,阮小幺便是最好的饵子,妥妥的。而锦绣香玉是侧妃最看重的两个婢子,前些日子虽受罚降了二等丫鬟,府里人也都心知肚明,过个一年半载,那大丫鬟之位还是她们的。殿下那处有个纳仁海珠,已再不提人的了;小皇孙年岁尚幼,由殿下管教着,也明摆了没有指大丫鬟的意思。如此下来,下人们想往上升,不是千难万难,而是压根绝了路。   玉菱想让凝纯做大丫鬟,铺了条道儿,便怎么也要将锦绣香玉这两个碍眼的绊脚石除了,才好办事。   那两个女人也是蠢,傻傻地便给人坑了。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便是如此。   她们见着了阮小幺身上有玉菱的镯子,便想起设个套让阮小幺去钻,却没想到刚开始提醒她们那镯子的事儿的,便是凝纯。   想必这栽赃陷害一事,也是凝纯在她们跟前旁敲侧击,敲边鼓敲来的了。   之后的事便一目了然了,凝纯借锦绣香玉的手陷害自己,又主动对自己示好,玉菱从旁协助之下,自己反败为胜,再通过小曲儿揪出那二人,她们在府上便再也呆不下去了。这样,侧妃没了指望,只得再提一两个大丫鬟,凝纯平日里也是被看得重的,自然是不二人选。   只是这玉菱能算计她一次,便能算计她第二次,阮小幺第一次被她搓扁捏圆了,第二次便是个铜铁做的钢豆儿,再被她坑一次,自己就不姓阮!   她暗笑了笑,眉目上挂上了一副忧心的神色,“侧妃那边的人不喜欢我,那倒也无所谓。倒是经此一事,怕凝纯姐姐会受一些不该有的委屈。若是侧妃因我而迁怒凝纯姐姐,我心中可真要过意不去了。”   这一说出,便觉玉菱的脚步微顿了顿。   好半晌,才听到玉菱道:“侧妃对下人最是善待的,想必不会因此无故迁怒。多谢妹妹提醒,我记下了。”   阮小幺又是一阵推让。   玉菱话说的含蓄,但想必她已知晓了阮小幺什么意思。   放眼整个皇子府,仆婢三五百,若问侧妃最厌恶的是谁?除了阮小幺,没有第二人选。若说今日之前她对她只是不待见,今日之后,恐怕就是憎恶了。若阮小幺豁了出去,把凝纯拉下水,那是再简单不过的。然而只要玉菱不再对她有什么小动作,那么她也是可以大度不计前嫌,安分度日的。   这种成天的算计她虽不喜欢,却恰能保全了自己。   玉菱虽是这场灾妄的赢家,表面功夫做的却滴水不露,到了丫鬟院儿中,那张白净的鹅蛋脸上已是一丁点儿笑意都没有,眸子里带着叹惋与惆怅,沉默着走了去。有她在前,阮小幺自然也笑不起来,两人进了院里,便分了开。   丫鬟们大半都当值去了,留在院儿里的没几个人,然而此时这处正爆发着一场战争似的拉锯。   她回到屋中,先是见着了小曲儿那边的衣奁一片狼藉,随处可见散落的衣物,被人踩踏过,沾着乌黑的泥水印子,萎靡不堪,半边屋子如被大肆洗劫过一番,除了那些个衣物,余下的,往日妆台上摆的零碎而整齐的物件儿早已空空如也。卧榻的衾被是要被收回的,此时也只瞧着一个光溜溜的竹塌,卧铺也早没了踪影。若不是那些零散的衣物,整个儿瞧起来便似没个人住一般,空荡而落寞。   库房那处的手脚一向很快,阮小幺只被兰莫留了一小会儿,此刻回来,东西便已被搬空了。   她卸下了一宿的心防,缓缓吐了口气,怔怔坐在榻上,这半日来发生的事转变太快,此时才有闲心去慢慢回想一想。   然而她还未理出个头绪来,便听外头传来了一声尖利而怒叫,划破了冷凝冻结的空气,直奔自己这处而来。   阮小幺惊了片刻,那声儿有些熟悉。她推门站在廊下,却见着了几个团团扭打在一起的身影,定睛看去,正当中与其他几人厮打的是锦绣,后头一女子遥遥朝自己看来,却是香玉。她并未多失态,只盯了阮小幺片刻,便转头进了自己那屋。   然而那一瞬盯着她的目光,要有多怨毒就有多怨毒。   锦绣一路来便想挣脱几人而逃,然而双拳难第四手,看管着她的有前后左右四个粗壮的仆妇,她身形纤细,怎样也挣脱不得,反是身上衣物被抓得皱皱巴巴,腰下系扣也崩开了一颗,瞧见里头的中衣,平日里高整的发髻此刻也被人抓拉过,零乱散在头上,惨不忍睹。   她朝着阮小幺这处狠狠啐了一口,尖声怒骂:“不要脸的贱蹄子!下贱娼妇!以为勾着了主子就可以无法无天了!也不撩撩你的腚瞧一瞧主子能看上你多久!……”   污言秽语如一盆盆脏水直往阮小幺这头泼,到最后,那几个仆妇都听不下去了,其中一个拿来了一卷抹布,堵上了她的嘴,然而没过片刻,又在扭打间被她拽了下来。   “娼妇!你就走着瞧吧!像你这种媚上惑下的贱奴,总会不得好死!让你全身长满烂疮!”锦绣全然没了往日里高高在上的骄矜模样,在四人当中又抓又咬,一双眼满是仇怨盯住阮小幺,仍想往她这处跑来,“别以为你能得意多久!你这种贱奴,最是没个好下场!”   阮小幺倚着门,淡淡看着,纤弱的身躯如馨兰吐翠,不堪一握,更衬得院中锦绣丑态毕露。一丝嘲讽渐渐浮上了眼中。   她得不得好死、有没有好下场是她自己的事,总之这女人是见不着了。   最后,那几个人好歹找了根粗绳,将锦绣的手脚牢牢向后捆了住,这才又堵了她的嘴,将人拖到一边,转身之事,几人身上也都挂了些红印子,俱是被她尖利的指甲抓出来的,瞧起来也都有些窘迫。一人整了整袄子,到阮小幺跟前赔笑道:“姑娘恕罪,这贱婢口无遮拦,姑娘只当狗吠,千万莫要恼了!”   阮小幺道:“无事。”   --------------   求评论嘛……   第一百四十一章 想离开皇子府吗   那妇人才宽下心来,也道:“姑娘好脾性,不用跟这些个犯了事的奴才计较,省的坏了自个儿的兴致!”   往常锦绣得势时,下人们巴结的是她,也有好些个与锦绣香玉一道儿不待见阮小幺的,如今她与香玉都失势了,这群人见风转舵,即便不好意思像没事人一般亲亲热热迎着阮小幺,恐怕也都如这妇人一般,见着便说两句热络的话了。   过不久,香玉带了个包裹儿出了来,拾掇完毕了,紧抿着唇,面色有些微白,却仍如以往一般步履轻柔,头颅微昂,稳稳当当走了出去。经过地上含泪挣扎的锦绣时,一眼都未去望她。   如此,这两人在府中风光的日子便到头了。   过了些时日,侧妃院儿里提了两个大丫鬟上来,一个叫如意,另一个便是凝纯。玉菱隐隐有了出府的意向,估摸着过个一年半载,便完全放下了现成的活计,找人替了,便要离开了。   玉菱签的是死契,但在府中这些年,也存了许多银钱,足够她赎了自己,在外头过上舒心日子的了。   难怪她那样心急要凝纯当上大丫鬟,想来也是顾念着自己走后,妹妹便没了倚仗,故要在还未出府时,便安置妥帖,大丫鬟便再好不过了。   偷盗风波过后仅一日,察罕便来了皇子府。   阮小幺正歪靠在窗边一张椅上偷懒,看着多日不见的轲延津在外头扫雪,意兴阑珊。   那大个子的侍卫还是一如既往,闷不吭声仰头一帚一帚将不算宽敞的檐上的雪勾拉下来,悉数堆到一边,偶尔被雪迷了眼,双眸微眯,然后接着继续。   阮小幺问他:“你娘身子好些了没?”   “嗯。”他从喉间挤出一声。   “那是好还是没好?”她琢磨了半天,还是不明白。   轲延津放下手中活计,顿了顿,道:“时好时不好。”   阮小幺:“……”   跟闷葫芦聊天什么的,实在太费脑力了。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便见轲延津转头看向了院外方向,神色一凛,右手折在胸前,屈膝行礼,“将军!”   “嗯?”她凳上椅子,探头出窗外,从他身边望去。   本以为是兰莫来了,然而乍一眼看去,却正瞧见察罕朝这处走来。   阮小幺一个兴奋之下,一脚踩塌了椅子,里头传来“哐当”一声,以及一道痛呼。轲延津一愣,礼毕起身,向窗内看去,却见阮小幺正摔了个四仰八叉,那椅子被踢倒在地,椅背正硌着腰下,听她在上头“哎呦”、“哎呦”直叫,忙闪进去扶她。   阮小幺摔了个够呛,正要扶他的胳膊起身,冷不防见着外头一个修长高大的身影奔了进来,生生将轲延津挤在了后头,伸手一拉,拎小鸡似的把自己提了起来。   “没摔着哪里吧?”他对着她左看右看。   阮小幺面色泛红,看着察罕那张英俊硬朗的面庞,胡乱摆了摆手。一错眼,见轲延津仍直直挺在屋里头,丝毫没有做电灯泡的自觉。   察罕将她放好,这才回头看了轲延津一眼,皱了皱眉,“为何不指个婆子过来?”   轲延津自然是垂头不语。阮小幺摊了摊手,将这小插曲抛之脑后,随后又乐了起来,“察罕!”   他笑着点了点头,然而很快又敛了去,只是眼中带着些温暖,柔和了面上坚毅冷峻的线条,挥手让轲延津退下,自己拉着她,将椅子摆了好。   阮小幺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他放了自己一天的鸽子。之前怎么想怎么气恼,而当他出现在眼前,什么恼意又都瞬间烟消云散了。她眼中亮晶晶一片,似浸润在黑夜的繁星之中,乐呵呵问道:“你今日有闲工夫了?怎的想起来找我?”   “上回本打算带你去玩,哪想到出了些变故,在宫中呆了一整日,后又有些琐碎事,害你等久,”他抱歉笑了笑,又道:“我听说了后来的事。他们没有拿你如何吧?”   阮小幺摇摇头,“我是清清白白的!一根毫毛也没伤到——你瞧!”   她起身在他跟前转了一圈,如一只蓝色的纤细的蝴蝶一般,带着笑望向他。   察罕心头一热,想也没想便伸手揽过她的腰,将她带到了自己身边,笑道:“好了,谁都没你聪明!”   他一手环过了她腰际,靠坐在窗边桌旁,抬头看着她,只觉那笑颜美如春花,身子温软馨香,一时间竟生了些迷离的感觉,脑中除了她盈盈弱弱的身形,再没了其他。   阮小幺冷不丁被他一手带了过去,差点没扑在他怀里,只得两手撑在察罕肩上,楞楞垂头看着这人,肩上的发也落了几绺,发梢轻触上了他的面颊。两人之间贴的紧密,她甚至能感觉到他胸腔里心脏有力而快速的跳动声,伴着温暖的燥热,穿透衣裳,渐渐侵了过来。   察罕的眼中是一片暗潮汹涌,盯在她身上,让人有一种被灼烧的错觉,而其中温柔却将她溺毙在了里头。阮小幺忽觉有些慌乱,乍然回过神来,面红耳赤地要挣脱开去。   他这才松开手,微微放开她,一张脸也渐渐的红了,只是肤色微黑,瞧不大出来,定定看着阮小幺,半晌而笑,面上残留着她细软的发拂上去时微痒的感觉,带着一片心痒痒。   无端生出了一室**,掺着温软的旖旎,竟使周遭的寒意被驱散,不甘地退到了屋外。   一时间,两人谁都没有开口。   阮小幺心口发烫,只感觉心脏在噗通噗通欢快的跳动,望着他熟悉而俊朗的眉眼,看一眼又别过去,偷偷扬起嘴角。   好像有点喜欢……越看越喜欢。   “你……今日我当值,可不能外出!”她与他大眼瞪小眼,半晌才蹦出这么一句。   而察罕浑然不在意,道:“此次来是为了带你回去。”   阮小幺怔了片刻,“……回哪去?”   “当然是我家。”察罕被她呆呆的模样逗笑了,忍不住,还是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一头青丝软软细细,手感十分好。   她还是怔忪着,似乎在回味这句话,不多时,眼中亮了起来,“你要带我离开皇子府!?”   虽是被他的言语拨弄得心头发热,却仍是觉得有哪里不妥。阮小幺在原地疾步团团转,一边走一边喃喃念叨:“出皇子府……离开皇子府……”   “不对!”她猛地站住,抬头盯着察罕,“上回你就要来带我走,结果三言两语就又将我留下来了!”   察罕紧绷着脸,神色中满是坚决,拽住来回团团走的阮小幺,定定道:“今日我一定会带你走。”   “你以前还与我说什么‘有我在’、‘有我在’呢,结果我每次有事,你都不在!”阮小幺佯怒,眼底却尽是无可奈何的笑意。   察罕却当了真,微微垂了头,低声道:“是我不好。这次不会了……”   阮小幺噗嗤笑了开来,瞧这人低落的样子像条憨憨的大狗熊,笑叹了口气,学着他的模样拍拍他的脑袋,顺了顺那满头桀骜不驯的坚硬乌发,道:“和你开玩笑呢!我是个闯祸精,你肯来看我就很好了,哪求得了那许多?”   第一百四十二章 想去不能去   她心中有些暖,察罕的话实在太贴心,虽然似乎哪里有些不太妥,但阮小幺决定现下忽视那些。   然而事实总在眼前,初时喜悦过后,她望着这人,飞扬的眉、深邃的眼,笔挺的鼻翼下是一双微厚而形状饱满的唇,整个人恰似最好的雕工用粗犷的石料雕刻而出,线条优美而不羁,然而透过眼眸,里头的灵魂却又那样纯粹,一心一意,如此小心翼翼的温柔,直让她忘了如今冬风凛冽,好似在三春明媚之中。   她还记得纳仁海珠与她说过的话,“此时你道是朋友,怕日后难免生情”,而后……是她这样的身份配不上他。   此时一想到这话,心中便如被一根细绳揪了住,越揪越紧,刚开始没甚感觉,后来却只觉胸中堵得上不来气。   察罕正说道:“你只需向殿下道那叶大夫已安住下来,再不会走,我去向他要了你,便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况且你这段时日在他府中闹了这些个岔子,他盼你走还来不及……”   阮小幺想了想,又呆了呆,踌躇了半晌,最终,小声道:“那便试试看吧!”   察罕眉梢眼角俱飞扬了起来,只觉心中欢喜,瞧着她惹人怜爱的小模样,直想将她整个人都捧起来,向空中扔上一圈,咧着嘴笑道:“方才我已见过殿下了,他道只要你愿意便可。走吧,我带你去告个辞!”   “哎?这……”她还没说出个话语,便被察罕拉着往屋外去了,一边还叫着:“我的衣物要收拾一番的!”   “无妨,回去后我自会给你安置!”他兴冲冲拉着她出屋,也不瞧檐下的轲延津,径直带着她往院外而去。   阮小幺见他如此,不禁也笑,暂抛却了那许多疑虑,与他一道去了。   此时兰莫正在演武场,鲁哈儿等人在外头看守,见着察罕,便道:“殿下正要回来,将军不妨在此候上片刻。”   察罕点点头,带着人在外头等。不多时,果听那长亘的青灰色围墙里头有了些动静,鲁哈儿忙去传信。   阮小幺不自觉紧抓着察罕的衣袖,外头冷风一吹,将自己满腔热情吹散了些,理智又回了脑海,不管人多眼杂,只盯着眼前这人,不知不觉他高大健硕的身形早已烙在了心间,想上一想,便有些酸酸甜甜、患得患失的滋味。   若真去了他家中,是以什么身份呢?丫鬟吗?   除了丫鬟,还能有什么?这年月可不兴来“朋友”那一套,且她是早已定下的奴籍,板上钉钉,是脱也脱不得的。   她突然有些明白了兰莫那句“只要她愿意便可”,他是吃定了自己会不愿意!   “我就是要走,就让你失算一次……!”阮小幺细声咕哝。   察罕听到些模糊的话语,问道:“说甚?”   阮小幺摇了摇头,转头看向演武场里头。   兰莫正遥遥朝外走来,一身银灰色胡服,束袖束腰,利索挺拔,如芝兰玉树,却更像一柄刚归鞘的利剑,眼光扫见之处,众人皆喏喏不敢絮语。身后跟着十来个侍卫,尾随而来。   他只一眼便瞧见了察罕与身后的阮小幺,点了点头,道:“去书房。”   察罕眼中含喜,阮小幺却整个人都沉默不已,跟着众人进了静心斋。   那些个侍卫早退散了去,静心斋外头也有几个丫鬟正候着,见主子来了,忙去端茶。兰莫一路来面色沉稳似铁,只瞧了一眼察罕,道了句:“怎的,有喜事?”   察罕“嘿嘿”了两声,不置可否。   丫鬟出府,除了纳仁那种等级的,自然没资格进主子屋中告辞,然阮小幺情况有些特殊,简单说来,她进府都是靠走后门的,出去了,当然要与领导说一声。   察罕只在外头等候,阮小幺跟着兰莫进了屋里头。   下人皆知皇子殿下的脾性,伺候的人也在外头守着,只鲁哈儿端了茶来,便又出了去。里外间炭盆也没一个,冻得阮小幺脚底寒气直升,不住偷偷跺脚取暖。兰莫也不兜圈子,开门见山,“你决意要走?”   说的好像有谁苦留了一般……   阮小幺点了点头,“殿下说只要奴婢愿意便可。奴婢愿意。”   “嗯,你去吧,”兰莫眼中平静若水,道:“他那处是该有个伺候的丫鬟。”   她身子一僵,迈出的脚步顿了顿,接着向外而去。然而未走出两步,又听得里间那人道:“可别似在本王这处一般,三番两次顶撞主子,还能全身而退,将来你那主母可容不了你。”   阮小幺停在了那处,咬了咬牙,“主母”二字犹如一柄细小的锥子,冷不防便在她心上刺了下去。她吃不住这般冷嘲热讽般的话,旋身掀帘回去,瞪着眼睛道:“请殿下明示!”   兰莫挑了挑眉,道:“本王无甚可明示与你。”   他装糊涂的表情卸去了冷硬,多了一分狐狸般的狡猾,以及若隐若无的一丝笑意,实在称得起几个字——龙章凤姿,俊美无俦。   只是阮小幺没空欣赏,她被他这种明着抵赖的表情噎得面色发黑。   “奴婢蠢笨,请殿下提点!”她大声道。   兰莫看了她半晌,却转而问道:“在本王这处不好么?为何一心想要走?”   阮小幺:在你这处我都快好得掉上两层皮了。   “在我这处不好,你就能肯定去了他那处,便事事如意了?”他不等她的回答,径直道:“即便如意了一时,你又能如意到几时?妻不妻、妾不妾、奴不奴,他是少年鲁莽,你难道也是年幼狂妄?”   阮小幺被他说的一句反驳的话都开不了口,面上黯然,紧咬着唇,垂头不语。   “你虽笨了些,这些道理也是能想得明白的,自己去想吧。”兰莫道。   他当真丝毫不给她留点面子,一针见血,说的尽是阮小幺不愿去想的事。逼得她如今不得不去想。   兰莫见她木愣愣立在那处不动,嗤笑了声,“怎的?是走是留,别杵在这碍眼!”   “我不甘心……”   她终于微声吐出了一句呢喃,近乎魔怔一般,道:“明明现下便可以走,为何又走不得……他对我很好,为何又去不得……”   他听得清楚,却并未理会,任阮小幺似个痴子一样,自顾自的说话。   阮小幺的眼哞里,原先闪耀着点点似星光的光辉逐渐淡了下去,似火种终于在天寒地冻之下尽数熄灭,半晌,笑了声,有些发苦。   “真是的,来时还说一定要走的……”她自言自语,又定定望向了那个向自己揭开残酷现实的男人,沉默了片刻,道:“多谢殿下指点。”   兰莫挥了挥手。   阮小幺自行离去,好容易克制住了失态的神情。   出屋时,察罕当下便迎了上来,道:“方才纳仁海珠来说了,你房内的物事,隔日便送到我府里去,你空身人儿与我一道先回便可!”   他兴致勃勃,不管什么男女大妨,想牵了她的胳膊就往外走。   阮小幺后退了一步。   “怎么?”察罕又去牵她。   她摇了摇头,“我不跟你走了。”   察罕愣了住,半晌不知该用什么言语来说,最后才干巴巴问了句,“你生我气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情愫生   他还以为是前两日失约的事让她恼了。   “那事是我不好,待先回家,我明日便陪你去玩,可好?”他柔声哄着阮小幺。   阮小幺低低道:“皇子府挺好的……”   察罕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呆呆看着她,转瞬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仿佛失语了一般。   “你想胡闹可自去,她只是个婢子,能陪着你一起胡闹么?”   阮小幺瞥了一眼,皇子殿下不知何时出了来,站在她身侧,淡淡向察罕说话。   察罕一皱眉,仍是不信,“殿下,你向她说了甚?”   “放肆!”兰莫冷叱,“本王一眼九鼎,何至于出尔反尔?”   阮小幺想,你没出尔反尔,你是做说客,让我自己反悔了。   她都不知道该骂他还是谢他。   正想时,胳膊一把被察罕拉了住,他拧着眉问道:“殿下究竟与你说了些甚!?先前还好好的!”   阮小幺在他胶着的目光下不由自主有些心虚,一边想抽出手,一边又贪恋着那温度,只道:“我只是自己不想去了而已,殿下什么也没说!”   兰莫在她身边,冷眼看着这一切,他比阮小幺高出一大截,离得近时,如一座巍峨的山一般笼罩着她纤细的身子,在察罕眼中,竟似两个连为了一个,他倒成了个外人。   这丫头是因为殿下才不愿离开的么?   一旦心中有这个念头,便觉极为焦躁,又不知哪里冒出来了一股莫名的酸意,让他面色也冷了下来,只觉这两人的身形有些刺目。   察罕便觉得自己找出了阮小幺不愿走的原因了。他拽着阮小幺,心头发紧,道:“来,我有话与你说!”   阮小幺尚不知他脑补到了什么,只得与他到了院外,他犹不停步,到了一处角落。这才停了下来。   “你要说什么?”她不明所以。   察罕张了张嘴,又闭了上,一双眼在她面上逡巡,几次欲言又止,只是眼中染上了一抹尴尬的焦躁。阮小幺看得似云里雾里,只得制住他想来回踱步的势头,问道:“你到底要   与我说什么?”   他深吸了一口气,似乎下了什么决心,一口气道:“你心里头若是存着甚不该想的念头最好打消了去省得日后苦恼莫要说我未提醒过你!”   阮小幺:“……”   又是一盆凉水往头上泼来。   她此时是有了些不该想的念头。可是用不着这个当事人来提醒!   “将军大人想说的就是这个?”她皮笑肉不笑。   察罕见她神色不对,忙又拉住她,吭吭哧哧道:“我为你着想,你别误会!只是、只是那人他身份尊崇,而你又……他即便有意与你,也是一场镜花水月。到头来只是你受苦!   不如趁早打消这种念头……”   阮小幺彻底呆滞了。   “你是说我喜欢殿下?”她问道。   察罕猛地闭了嘴,别过眼,闷声道:“总之……你自己有数就好。”   他的话中带了些别扭和失望。又让阮小幺听出了些酸味。   她忍不住连连笑出了声,这人一副受了什么委屈的憨厚模样实在是太可爱,直让人想摸摸脑袋,安抚安抚。   “我没那个想法,以前不会有,今后也不会有。”她果真抬起手去揉了揉他头顶心的发,道:“在我心中,你比他重要。”   说完,便见察罕那耳根渐渐有了些黑里透红。   他不见了那副拈酸呷醋的模样,也不知自己为何又愉悦了起来。只觉得这句“你比他还重要”听着格外顺耳,心情也好了起来,咧着笑。道:“不是就好……不是就好……”   半晌,又装模作样的加了一句,“我就是怕你年幼,吃了亏……”   阮小幺拍了拍他脑袋,“这句就不用说了。”   察罕没了疑虑,心中自然高兴,只是阮小幺却仍是不改口,就要在皇子府住下来,任他怎样说也说不动,苦恼之余,疑惑不解,“你之前分明也说要与我同回的,我连马车都备   好了,你又临时变卦!”   阮小幺说不出口,却只得安抚他道:“我在这处也挺好,虽不能时常出府,但你让吉雅来带信,消息相通也不错的!”   他无法,虽有些闷闷不乐,也只得依了他所说。   阮小幺将察罕送至正门外,大道朝东,她无权从正门内踏过,只得在里头笑盈盈地望着他上马,勒着辔子在门外两座宽厚的马墩子处磨蹭了许久,这才一夹马肚,掉头朝外扬尘   而去。   “他升职了,都可以在章华门里骑马了……”她喃喃念着。   跟从的纳仁敏松驾了马车,朝内看着,回以里头的人一个笑,粼粼追随而去。   纳仁海珠也在她身边看着,见人走远了,才道:“妹妹,我们回了吧。”   阮小幺点点头。   两人避着主道,在边上慢慢往回去。纳仁面上有些落寞,也无暇顾虑她与察罕之间似情非情的意味了,一路不做声。   “姐姐与纳仁敏松姐姐……”她有些好奇。   纳仁道:“她是我胞妹。”   阮小幺恍然,怪不得一个姓。   “哎呀!”她顿住脚,懊恼拍了拍脑袋,“忘记问他慧持与慧书到哪了!”   照他上次说的,估摸着半个来月,就能见着那两个丫头了,也不知她们近来可好,长高了点没……   回去时,照例得向兰莫通禀一次。纳仁海珠带着她一起进了静心斋那院儿,正瞧见兰莫立在院中,也不知在想写什么。   阮小幺过去老老实实行了个礼。   “人走了?”他问道。   她点点头,“走了。”   “你倒一点也不失望。”兰莫道。   阮小幺垂着脑袋,想了想。这才回答:“殿下待奴婢宽厚,奴婢留下来,一点也不失望。”   他呵了一声,“挺会说话。”   “是殿下教导有方。”阮小幺回道。   兰莫见怪般盯了她片刻,这才挥手着她退下了。   那瘦小纤细的身影从院外转过去后,兰莫望着人走的方向,道:“她若一开始便如此滑溜。何至于三番五次被罚?”   纳仁海珠侍立一旁,轻笑了笑,“嘴上圆滑些,性子还是如往常一样直的!”   兰莫摇了摇头,嘴角微浮现了一丝兴味,回了静心斋。   阮小幺回了自己那偏院,一般时日宿在偏院,一半时间宿在原先那屋,没了处处瞅不顺眼的那两个女人。其他人说不上热络,也都面上过得去,日子过的悠闲,身上也长了几两   肉,不再如刚来时那样瘦瘦弱弱的身量,个头也往上蹿了些。   避开了那些个丫鬟婆子小厮们。成日里也不用处心积虑的过了,至于如今最看她不顺眼的侧妃——她在偏院当值,侧妃院子在东面。两样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   那白毛女也都每日夜里准时在偏院出现,偶尔消失一两次,隔日定会被她瞧个正着。只有一次,她在丫鬟大院中宿了一夜,第二日去偏院时,却发现屋中的陈设物件似乎被人摆   弄过了一回。   她问轲延津:“你进屋干活了?”   轲延津摇了摇头。   阮小幺觉得身上毛发有点悚然。,平日里走之前,都会锁好门,料想不会有哪个丫鬟小厮什么的偷摸着过来,难不成是那个夜里出来的怪人?   仔细将屋中角角落落都翻看了一遍。发现枕边藏着的一包李子干不见了。   阮小幺:“……”   阴云翻滚,光线暗沉,隆冬天气正下着大雪。几乎要将整片世间都覆在茫茫的银色之下,如此时节,正是粮食最少的的时候,料想院子里那几块地底也被挖空了,找不到一两个   能吃的东西。   自此以后,她去厨房都会再顺手捎上一两个馒头,察罕使人送的一些果干点心之类的,她也会分点出来,埋在最显眼的一片地下,偶尔夜间醒来,会瞧见那人手捧着挖出来的吃   食,一动不动,便觉心满意足。   就这样,夜间一人,白日两人过的相安无事。府中知晓这院中秘事的下人们无不对此啧啧称奇,就连鲁哈儿也不情不愿地说了句,“果真是命硬,鬼见愁!”   日头如流水,恍然间便过了大半月。   察罕再来时,正值大年三十前夕,府中上下早已洗洗扫扫、装点一新,阮小幺那偏院也正东挂一灯笼、西贴一年画,正装点得热火朝天。   阮小幺从库房领了些彩绸红纸,正与轲延津一道,在廊下一根瘦长的柱子上裹上裹下,添点儿喜意,又见了一个高大挺硕的身影轻车熟路朝这头走来。轲延津早已摸着门路,离   阮小幺远了些,请了个礼。   “你来啦!”她远远朝他挥了挥手。   察罕过了来,先接过她手中麻制的红缎子,将她从高挑的椅子上扶了下来,皱眉道:“你怎的亲自爬高?那侍卫呢?”   “他粗手粗脚的,挂得不细致,帮我扶着椅子就好了。”阮小幺摆摆手。   离得远远的轲延津似乎觉得身上冷冷的,有点发凉。   察罕亲自将红缎子给她挂了上,当中打了个花结,道:“明后日便呆在府中?”   年三十与初一两日,下人们可告假回家过年,初二再回。察罕按例是要去上朝的,若礼部定下天子需祭天巡游,还需一路跟随,回宫天子赐宴,也是不可推却,因此这两日最是   忙碌,无法与阮小幺一同过的。   再说,即便能从宫中琐碎事务里逃出来,还得在家中与姐姐姐夫们一道过年,怎么也轮不到她。   ps:   第一章vip,加油~~~   ☆、第一百四十四章 久不见故人   想到此处,阮小幺便有些失望,平时只靠吉雅传信,好容易见着一次面,又是匆匆就要走。   她看着察罕整弄红缎的动作,道:“明日去叶大夫那处,他也是孤家寡人一个,正好凑个对过年。”   察罕动作顿了顿,眼中有些阴霾,“非要去他那里么?”   “不然也无处可去啊!”她叹了一声,斜眼瞅着他,“某人公务繁忙,又抽不开空……”   他笑了一声,道:“我给你想了个去处。”   “嗯?”   他将东西都挂好,只是笑,并不说话,刚毅的面孔上浮现出了一丝温柔,看得阮小幺心痒痒。   “明日我要上朝,腾不出空,因此现在带你去外头逛逛,我已替你向殿下告了假。”察罕带着她往外头走,边道:“今日必给你个惊喜。”   阮小幺笑眯眯听着他说话,望望天际,正是晴日已落西山,薄暮的天色,更衬得一双人影安闲静谧,时节甚好。   这不就叫做“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虽然没有月、没有柳,但是有身边这一人,就足够了。   两人只从东边正门外离开,察罕带了个侍卫来,瞧着眼熟,便是当日近卫八人当中的一个,名叫普兰,他牵着马不远不近跟在二人身后,权当侍从。   章华门以内的权贵世家已是家家门户大敞,各地拜会之人络绎不绝,门寰高整,张灯结彩,富贵公子小姐来去如云,车马如龙。阮小幺走在道儿上都能闻到寒朔冬风裹挟着若隐若无的香粉之气,时不时擦肩而过的云鬓高鬟的妇人小姐,面有喜意,后头跟着成群的仆婢,也不乘马车软轿,只言笑晏晏缓缓走过。   察罕身形高大,面容俊朗无比。不复初见时少年般的青涩莽撞,已是青年男子的模样,身穿流云团月纹暗蓝色交领长袍,足登玄色皮靴,腰间带刀,刀鞘微弯,雕工粗犷有序,可想见里头刀刃锋利无比,走在前边儿。为阮小幺挡住挡住前方人群,又时不时回望一眼,眸子里似有光彩流动,温柔无比。   他英俊挺拔的模样吸引了不少姑娘小姐们,这里不比大宣,大家闺秀需时刻矜持端庄。北燕的女子多飒爽开朗,行事更为大胆,而望向察罕的数双眼神更是火辣。察罕仿若一无所觉。而阮小幺却心生不爽,姑娘我还没这么看过察罕呢,你们靠边儿战去!   走过一个拐弯,后边儿追上了一个面容清秀的姑娘,梳着双丫髻,蹬蹬蹬行至两人身前,向察罕见礼,将一支红梅递过去,道:“我家小姐乃宗政寺卿侄之女,敢问这位贵人。姓甚名谁?”   察罕只看了她一眼,并未受那支红梅,道:“多谢。在下还有要事,恕不奉陪。”   阮小幺朝那丫鬟看的方向望去,遥见半丈之地,一株红梅开得正盛,树旁立着一名鹅黄衣袍的女子,身形高挑,面容看不大清,却肤白似雪,也正朝此处遥望而来。她心中发闷,也不知那女子能否看清,只瞪了她一眼,便拉着察罕道:“我们走吧!”   他应了声,朝身边的丫鬟冷淡点了点头,便带着阮小幺错身而过,徒留人在后头气恼跺脚。   阮小幺暗爽,马路求婚都是没结果的,那位美女你死心吧!   她哼着小调走在他身旁,心情甚好。   出了章华门,人众陡然增多,一如那日冬至,熙熙攘攘,好不热闹,可怜的近卫普兰在后头牵着马,几乎被人群湮灭,察罕护着她挤过一道道密集的街市,每到一处摊儿,便买些零碎的吃食给她,笑意满眼。   阮小幺一手拿着一支画得精致的糖熙小人儿,一边磕磕绊绊跟在察罕后头,人来人往,吵吵闹闹,几乎听不见他说的话,只得大声叫道:“察罕!”   他回过头,见了阮小幺笑得正弯的双眼,眼中乌黑,仿佛洇染着一片湿漉漉的无辜,唇色嫣红,嘴角还带着蜜色的糖渍,像画中的小仙子一般,笑意盈盈盯着他。   察罕心中越来越热,仿佛被什么东西炙烤了一样,动了动嘴角,转过身慢慢走着。   阮小幺想,这人果然是个闷骚的性子,明明那样高兴了,还只是脸上没什么表情。   突然间便觉垂在身侧的手被一只温热而宽大的手掌包了住,紧紧地扣住了自己,掌心的温度几乎是火热的,像前方那人隔着胸膛的一颗心。   前头他的声音传来,带着些欲盖弥彰的紧张,“我……嗯,人太多,别走散了……”   阮小幺几乎连另一只手中糖熙都要掉落在地,好容易回过神,眼光不由自主地左瞟右瞟,总感觉四周的人都在往这处瞧,闹了个大红脸,低着头跟在他旁边走,双手相握,心中只觉如灌了蜜糖一般,那糖熙的味道与之一比,都要淡成了白水。   此刻看什么都是兴高采烈的,周围带着笑走过的人群、四蹄纷乱践踏喷着鼻息的牛马、扬着手中纸画与风车的孩童、甚至连天空中偶尔飞过的鸟雀儿都在欢快的振翅滑翔。阮小幺的心简直都要飞起来了。   平日里都骑马乘车而过的街市,此时却被两个人四只脚一步一步丈量过,谁也没有开口要去骑马,一高一矮两人如初尝了蜜糖一般,嘴角挂着无比的喜悦,双手偷偷结在一处,缓缓而过。   阮小幺似梦游一般被察罕带过了几条石砖道儿,穿过了叫卖各色年货的东市,到了满是户户人家的街道时,这才发觉人群稍散了些,不如之前那样拥挤。她的手心已是一片火热,咳了两声,问道:“你要带我去哪儿?”   察罕不答,指了指前方一条岔路,“拐过这条道儿就到了。”   “神神秘秘的……”她嘟哝了一句,跟着他往前走。   两人转过了一处拐角。进了一条巷道,察罕先在一户人家门前停了下来,左右望了望,“是了,就是这里。”   他上前叩响门环。不多时,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出了来,见着二人。便要躬身行礼。察罕忙一把扶住他,笑道:“乌剌伽,免了这套,我带人来了!”   那老人转过眼,向阮小幺打量了两眼,直点头,道:“跟我来、跟我来!”   阮小幺有些莫名其妙,跟着二人进了小门。   里头是个清敞的院落,与叶晴湖那处有些相似。一眼望见前厅,隔着一条回廊,拐过尽头那道角门,再走两步才是主屋。老人家带着他们缓缓向前行,碰到迎面而来的一个青年人,挥挥手道:“去。告诉姑娘,阮姑娘来了!”   阮小幺心中一跳,隐隐便觉得有甚喜事要来。别过眼,见察罕依旧带着一副“不告诉你”的表情,撇撇嘴哼了一声,挤眉弄眼。   几人刚走过角门,忽的眼前恍然一花,迎面似飞过来了一个身影,小小的身量与阮小幺一般,直冲着几人飞扑了过来。   她听到有人在前头叫道:“慧圆——!”   阮小幺便呆住了。   她喉头有些发热,看着飞奔到眼前的小小的丫头,与自己一般高矮。圆圆的眼一如以往,神采飞扬,面上有些肉嘟嘟的婴儿肥。穿着簇新的淡青色碎花袄子,裹得像个粽子一般,见着自己时,那圆眼儿都快笑弯成了一道新月。她叫了一声,第二声时便有了些哽咽,眼中一片湿润。   阮小幺吸了吸鼻子,张开小小的怀抱,尖叫了一声,“慧持——”   两个丫头便在角门外几棵枯树下报成了一团。慧持乐得大叫,又哇哇地哭了起来,抽抽搭搭的紧攥着阮小幺的衣袖,含糊不清道:“我听说你被他们害得好苦……”   两人在沧州一别,经此已有三月,从秋到冬,其间种种,却似过了三年的时间,一想起来,便觉长得不可思议。   阮小幺捧着她的脑袋看了半天,后又用手在两人头顶比划了划,道:“你长胖了一些,还是没我高!”   “呸!”慧持不笑了,小嘴撅得老高,“我向来如此,你才胖了!”   阮小幺哈哈大笑。   察罕在她身后,也翘着嘴角微笑。乌剌伽那张苍老的面上也绽开了一个笑容,“贾丫头前日才到我这里,念了阮姑娘一天呐!”   乌剌伽原是察罕府中的一个老仆,因发妻早丧,儿子早年从军,死在了战场上,察罕怜他无人送终,便在盛乐置了座屋子,并拨了一人侍奉着,如今年纪近七十,只在家颐养天年。   沧州那处,中将吉骀上个月便打马返京,顺道将慧持带了来。察罕府中人多眼杂,因此接到人后,只将她安置在乌剌伽家中,趁着今日有空,便带了阮小幺过来,让她姐妹二人相聚,事后再行安置。   两个丫头乐颠颠边说边比划道了半天,一边慢腾腾回屋,一边聊得热火朝天。半晌之后,阮小幺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只见了慧持一人。   “慧书呢?”她问道。   慧持收了笑,叹了一声,道:“她趁军中不备,逃了出去。如今我也不晓得她究竟在何处。”   阮小幺只得叹息。   慧书年纪小,怕是经军中那段时日,心里害怕,趁空便逃了出去。   “也都怪我。她出逃之前两日,总有些神思恍惚,与我说什么‘想回慈航寺’、‘北燕人都是蛮子’之类的,我也没在意,没想到她魔怔了,竟从军中逃了出去,也不知是回了慈航寺还是流落在了他方……”慧持低声说着,有些失落。   ps:   今天还有第三更,在晚7点左右~   希望家里起点不抽t-t   ☆、第一百四十五章 疑神疑鬼   两人都明白,无论是回不回慈航寺,恐怕都没什么好结果。   “罢了,人各有命,她要走,我们也强求不来。”阮小幺出声安慰。   几人进了屋,乌剌伽带着后头普兰去饮马,后带察罕去前厅中说话,只留了阮小幺与慧持二人在后头偏屋中,说些体己话。   慧持来的匆忙,察罕却早已在此间备下了一些女儿家用的事物,只待她到来。因此这两日慧持住得极其舒心,比当时在军营中不知好了千倍万倍。   两人在榻边坐下,慧持念着阮小幺被降籍,而当瞧见她颈后那片暗疮似的印子时,半晌说不出来话。   阮小幺见她眉眼中一片伤心愧疚,笑道:“不就是个印子,以后长好了就没了!”   “这原本是我应受的难,你却替我受了……”她眼中浮上了一层泪。   阮小幺心叹,如今受到自己身上,便是自己的难,哪还有“原本”不“原本”之说呢?   “还是那句,人各有命,”她轻声道:“况且我虽降了奴籍,却也得了许多,你不必愧疚。”   她想了想,又问道:“你如今在盛乐,往后怎么办?是否……”   “我已想好了,劳烦人带我去扈尔扈部族。”慧持点了点头,“现在那处住下,待年长些,或得了机缘,再回大宣,也未可知。”   阮小幺思量了几回,想来想去也觉这是现下最好的去处,只是刚一见面,又要别离,心里实在有些不好受。因此只是沉默,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话来   。   慧持道:“你也别难过,虽往后见不着了,但书信还是通的,总不是音讯全无。况且,人与人的缘分就是如此,像慧书。原本我以为她会与我一同   去扈尔扈,结果不也半途走了?我们一道儿在慈航寺待了三年,已是十分有缘,往后说不准还会再见面的!”   阮小幺呆了呆,道:“你长大了好多……”   两人又笑成了一团。   “对了,”慧持眼中亮亮的,道:“往后可别叫我慧持啦!我如今已还回了原先那名儿,叫贾文娘!”   年幼在俗家时,她爹娘将她卖于了地主贾家。此后便改了这姓,名儿却是往常家里用的,未曾改过。   阮小幺笑着点了点头,“文娘。”   慧持——文娘在盛乐乌剌伽家中住了十来日,待扈尔扈那处安置妥当后,便要启程向西而行。   临别那日。阮小幺央着纳仁海珠又告了一日假,其时鹅毛般的大雪纷纷,飘扬落下。在乌桐油漆刷的纸伞上覆了厚厚一层,又被她时不时抖落一地   ,恍似初来这世界时,那小屋中皑皑皎洁的白雪。   正有一辆车队要从盛乐赶往扈尔扈,首领与察罕是自小相识,爽快地应了他的请求,带上文娘上路。察罕另拨了一对夫妇一路护卫着,各处已安排   妥帖了。   阮小幺心中舍不得,一路上来都有些瘪着嘴,随察罕出了外城门。一路将人送到了十里外的驿站,千里苍茫之色,雪拥关前。心知再无法前行,外   头马车已缓缓停了下,车夫的声音从帘外传来:“阮姑娘,再往前就要出关了!”   她喉头似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一般,瞧着对面文娘穿得胖呼呼的身形,圆圆的脸蛋上仍有着一丝笑,眼中却同自己一样,流出依依不舍之情,不觉便   有些悲从心来,几次张嘴,都只从眼眸中浮现了一些泪花。   文娘拍了拍她的背,“别难过啦……又不是再没了相见之日……”   “你一走千里万里,哪还有什么相见之日!”阮小幺一声叫了起来,心中憋着的难受劲儿一股脑都发泄了出来,“若是我争气些,说不定便可与你   一道回扈尔扈了!哪至于像现在这般进不进退不退的!”   她说到后来,思绪乱七八糟,都不知在嚷嚷了些什么,眼中泪珠不绝滚落,心中抽得发紧。察罕在外骑马,听此情状,忙将半个身子都探了进来,   见她哭着乱叫,有些手足无措,只得向人要了干净的帕子去替她拭泪。   文娘也在哭,哭得比她还大声,两人泪眼相望,哭成了一团。察罕无法,只得悻悻退了出去,与众人一道等在外头。   两人哭了半晌,这才渐渐停了下来,阮小幺用那帕子一抹眼泪,道:“我走了,不送你了!”   她说罢扭头便要下车。忽的又被文娘在后头拉住。   “怎么了?”她抽抽着问她。   文娘揩了一把泪,声音还哑着,道:“那将军……那将军是不是喜欢你?”   阮小幺:“……”   车中悲凉的气氛瞬间烟消云散。阮小幺愣了半天,才怒道:“别那么八卦!”   文娘听不懂,顿了顿,又问了她一句,“你想不想回你爹家?”   “什么我爹家?”她一头雾水。   文娘吸了吸鼻子,小声在她耳边道:“我都看出来了,这将军对我照拂有加,全是因为你的缘故。你若要嫁他,恐怕门户之见是大妨。若你还是原   来那个尚书之女,高门大户的,嫁过去也能风光一些。”   阮小幺心中一突,道:“八字没一撇的事儿,你别瞎操心!”   两人又依依叙别了许久,这才分了开。拉着车的两匹肥壮的骏马都已等得不耐烦,四蹄不住晃动,喷着粗重的鼻息,鬓毛上尽是雪水。阮小幺下了   车,与察罕站到一处,看车队缓缓而动,素白一片中如黑色的长蛇,蜿蜒在低伏的平地上。   文娘掀开车帘,向阮小幺不住地挥手,渐渐远了,还能听见她口中大叫:“慧圆!我们有缘相见——”   阮小幺又是笑又是哭,也向她挥手告别。   车队渐行渐远。终于只剩了一片小小的黑点,最后消失在茫茫天地之间,阮小幺只觉面上如霜刀雪剑相割,心中五味陈杂,鼻尖哭得一片通红。   察罕撑着伞在她身边,呐呐了半天,不知怎样出言安慰。只得轻声道:“别哭了……”   他没有帕子,便用衣袖轻擦了擦她的面颊,一片湿意。然而那泪水似源源不绝,擦掉一些,那双黑眸中便又滚落下两行,到最后,他只得学着文娘   的模样,轻拍着她的背哄道:“扈尔扈离盛乐并不太远,你若想去。哪天我带你去看……待会回去我给你买吃的……”   阮小幺看了她半天,最后将脑袋埋到了他胸膛上,边缓和心情边占便宜。   察罕还在拍着她,顿时便愣了住,身子不由自主有些僵硬,一股暖流窜上心间。低头看着她像小动物一般柔软而懵懂的躯体,愈发觉得怜意大起。   他不明不白间,心中便有情愫暗自升起。从未有过的畅意之感如饮鸩止渴,越拥有,还越想要更多。   阮小幺用他的衣襟抹了把鼻涕眼泪,又嫌弃地换了个地儿,这才抬起头看着他,看他一副相貌堂堂的俊朗刚毅模样,深褐色一双眼眸直直对着自己   ,其间一种温柔似乎要流溢出来,自个儿也有些痴了。   她想,自己活了两辈子。终于见着了这个自己喜欢的人;真是巧,这人似乎也有些喜欢自己。   一股从来没有过的冲动占据了她脑海,想呆在他身边。想他对着自己笑,想他……永远用这种目光看着自己。   阮小幺擦了擦自己的脸颊,又低声笑了。   两个人像傻子一般呆愣愣相对站在驿亭外的雪天之中,周围茫茫一片,天地渺杳,两个身影合成了一个,许久之后,才离了去,一左一右,只手相   牵。   如今已是隔年二月时节,闽蜀之地此时早已冰消雪散,有了回春之意,而远在燕京盛乐,少说也得再过一两月才会回暖。阮小幺依旧将自己裹得如   粽子一般,每日里去偏院当值,晚间有时也宿在那处。闲日如水,悄悄便又过了月余。   近来她在偏院那小屋中睡得有些不踏实,总觉得有种不知是心悸是心慌的感觉,莫名其妙,时日一长,眼下便出了两道淡淡的青黑,见着的人无不   问她是否夜间没睡足,搞得阮小幺自己也有些觉得兴许是没睡饱。   然而时间长了,便感觉有些不对,她觉得似乎有人在监视自己。   一日,去叶晴湖那处时,阮小幺便草草与他说了一遍这种浑身不对劲的感觉。   叶晴湖嗤笑了一声,“吃饱了撑着。”   阮小幺在他身后瞪过去,灼灼的视线简直要将他后背的衣襟烧出两个窟窿来。   临走前,叶晴湖叫住她,从堆放杂物的一个箱子中取出了一个扁扁的小铁盒,抛了过去。   这铁盒似乎是空心的,外头瞧着扁圆扁圆的一块铁疙瘩,貌不惊人,掂起来却没想象中那么重。她沿着边缘那缝儿掰了开,发现里头是满满的一盒   子膏油,淡黄色,有微微的腥气。   “这是什么?”她盯着那膏药问他。   叶晴湖道:“晚间将膏油涂在门前地上,第二日便可结为胶块,也好解了你的疑神疑鬼。”   阮小幺双眼一眯,将东西收好,“多谢!”   叶晴湖挥了挥手,看她带着大好的兴致出了去。   膏油的腥味让阮小幺闻着不太舒服,晚间时分,她还是依言将油一点点涂在门口方寸之地,按时熄了灯睡过去。   ps:   第三更奉上~~   以后一般会双更,可能偶尔加更……   ☆、第一百四十六章 贴身侍婢   她也不大明白怎么这膏油结成了胶块便能解她心中疑惑,只是按叶晴湖说的做了便是。   夜间睡得依然不大安稳。第二日大早便醒了过来,直奔门口去瞧那膏油。   结果不瞧还好,一瞧便惊愣在了那处。   他终于明白了叶晴湖说“结为胶块”是什么意思,短短一夜,抹在地上的膏油已翘起了薄薄的一层膜,用手轻轻碰去,只觉捏在了一块橡胶之上。而这层膜中间——赫然印着两只不大不小   的脚印,带了丁点混杂的苔藓泥土在上头。   一见之下,阮小幺便想到了躲在院中那个与她相安无事的白毛女。   霎时间疑心重重,她简直不知道该感谢自己的多疑敏感还是痛恨自己草木皆兵。   再来到叶晴湖那处时,她已经甚至开始怀疑那印子是自己梦游踩上去的了。   “你那膏油是什么鬼东西!?”阮小幺克制不住心里头惊疑不定的火气。   叶晴湖撩了撩眼皮子,放下手中药盅,一副淡定的死理性模样,只是眼中有些兴味,“怎的?有发现?”   “简直是恐怖片好吗!——”她不满地嘟哝,从一个小布包中掏出那层皮子,扔还了过去。   他一手接过,对着上头那突兀分明的脚印子看了片刻,道:“是个老人,五六十上下,北燕女子。”   阮小幺将信将疑,“你怎么知道?”   叶晴湖答得理所当然,“骨骼完全,不是孩童;形状较小,应是年老皱缩;男子趾骨粗劲。而此趾骨纤细,是为女子;天寒地冻仍赤脚行走,想来晚景凄凉,活至五六十已是不易;或许乃   神志不清之人……”   “喂,福尔摩斯!”阮小幺打断他,“你这膏油准不准?”   “猱猴尸油与闭壳龟粉提制而成,即使一根鸿毛落在其上。都会留下纤明纹理,你觉得准不准?”叶晴湖斜瞅着她。   阮小幺:“……尸油。”   她面色发黑,努力想摆脱手指残留的似粘腻似滑溜的恶心的感觉。   叶晴湖颇有兴致,道:“仅是进了你屋子,熟睡之人必不察觉,定是而后有甚动作,这才使你有所感应。”   阮小幺:“多谢提醒。”   叶晴湖:“不谢,我还有些猜测要与你说……”   阮小幺:“不必了,告辞。”   叶晴湖还在后头大声道:“先听我说完。这不是什么要紧事……”   从叶晴湖那处出来,阮小幺的状态已经从“心慌慌”变成了“整个人都不好了”。她在偏院门口泼了两大桶水,来回擦到那石砖都有些发亮,这才尚带着嫌恶之意跨了过去。   她呆坐在檐下犹豫了许久,本已决定往后都回丫鬟院儿里夜宿,最后还是抵不过心头疑虑。向值夜守卫递了牌子,又一晚宿在了偏院。   晚间黑灯瞎火,窗格上糊纸被夜风吹得呼啦啦一阵响。就像有人专对着窗棱纸吹气一般。阮小幺疑神疑鬼,定点睡意也没有,只闭了眼假寐,心中却一阵紧似一阵,像被钢丝绳吊着,紧绷   在胸腔中。   清醒的感觉每一分一秒都是煎熬,她耐下性子,一动不动,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外头冷月繁星的点点亮光也没了。只剩了一片漆黑。再这么下去,假睡就要变成真睡了。   忽然间万籁俱静之中响起了“咔哒”一声,好似一道落雷劈在阮小幺耳中。将她脑中纷乱杂绪都劈到了九霄云外,一刹那间便清明了起来。   门闩一如往常被卡上,然而外头似乎有东西一点点撬开了横亘在门里的木栓,发出的声响微不足道,但足以让她听得清清楚楚。   不多时,那木栓便被挪到了一边。门无声无息地开了一条缝儿。   阮小幺一颗心都要卡到了嗓子眼儿,心里头暗骂,这白毛女也太不讲义气了,亏自己平时还埋些吃食给她,她倒好,晚上就变鬼来吓人!   她平躺在被中,连身子也不敢翻动一下。偷偷掀起眼皮子的一条缝儿,黑乎乎的什么也瞧不清。只余光似乎能瞥见一个暗暗的黑团儿,这么一瞧,更吓人了。   屋中没有脚步声,那白毛女似乎到了自己床边便没再挪动。她大气也不敢喘一声,紧闭着眼装死。然而半晌也没听到之后有什么动静。   阮小幺惊恐之余,被他弄糊涂了。   黑暗中时间一点一滴流走,正当她模模糊糊甚至以为之前发生的事都是错觉的时候,榻边又响起了一些细微的声音。   这次是那人口中发出的。磕磕巴巴、嘶哑无比,见鬼的居然还能听出一点音调。   阮小幺差点绷不住了,他居然还有闲心唱歌!   一声声,像生锈的刀刮在铁器上,又钝又哑,还不住地从口中轻声而出,放佛在唱一支最安详的安眠曲。   含含糊糊也听不清什么,这人咬字似乎还漏着风,简直听不出来到底是唱曲儿还是放大悲咒。然而无比奇怪的是,唱着唱着,阮小幺便没了方才那样恐怖之感。   她也觉得不可思议,夜还是那样的夜,这人还是一如之前的诡异,而自己就是渐渐放松了下来,神经也不紧绷着了。时间一长,竟然还有了些朦胧的睡意。   想着想着,真的就这么睡了过去。   提心吊胆了那么长时间,一旦放松下来,简直是以光速飞向了黑甜的睡眠。   晨起时,她照例觉得脑中昏昏,慢吞吞都洗漱完毕了,去丫鬟院儿中值夜的侍卫处点了个卯,便继续去偏院当值。天色新亮,没了隆冬时节的阴沉,也有可能是因着天晴的缘故,使人觉一   身精神抖擞,脑中清明。   轲延津已经在偏远当中了。正缓缓擦着他平日带的那把刀,刀身蹭亮光洁,几乎能映得处人的倒影。   阮小幺就真的这么做了。她拿着轲延津的刀照了照自己眼睛,还是顶着两道大大的熊猫眼。   外头虽天晴,仍是冷得很,她照例回屋去生了火盆,看着窗边发呆。   一想到昨夜居然听那种魔音灌耳居然睡着了。就有一种满头黑线的感觉,真是太耻辱了。   晴空之上,白如棉絮的云朵层层堆叠,如山岚锦屏相重,看得人一阵眼晕。吉雅扑剌着黑色的硕大翅膀在空中盘旋了一回,直楞楞俯冲了下来。阮小幺已经见怪不怪,将绑腿的纸条儿从信   筒中取出,津津有味地欣赏察罕粗简有力的一行行蝇头小字。   “南征黎越之事已然定论,随从军士悉数分排妥当。想不日便要出征,不知此前是否可见汝一面……”   后面的几个字晕干了一些墨迹,兴许是落笔时踌躇半晌,墨渍晕染上了纸面,这才想起提笔后续,“短至半载。长至经年,与汝相隔重山,实所不愿。”   就此搁笔。   简直能想象出察罕在写这几行字时又想说又有些难为情说不出口的表情。   阮小幺心里头软的一塌糊涂,来来回回盯着那几行字发呆傻笑,最后才想起来回信。本想与他说昨晚的惊悚一夜,然而话到笔尖,好几回又下不了笔。   她扔掉第三团纸卷,唉声叹气,不知为何,总是不太想让察罕知道这种奇奇怪怪的事,他若知道了,肯定又要焦心半天。说不定还要跑过来问问。   此事过了一夜,阮小幺重回了丫鬟院儿里夜宿。第二日一早,便有人来敲她的门了。   屋中另一边只留了个光秃秃的竹塌。至今也没个人来住着,阮小幺一人占了一间屋子,自在之余,竟觉有些空荡荡的。纳仁海珠因着小曲儿那事,此后也不往她这处调人来了,免得日后又   生是非。   她打着哈欠过去开门,却见屋外站着的是个执各房各院下人调度的一个嬷嬷,门一开便笑面向她,给她报喜。   阮小幺不明所以,“嬷嬷请早!不知前来所为何事?”   那嬷嬷道:“阮姑娘,喜上枝头!从今日起,你便去主子那处当值,不用再守着那偏院了!”   “……哪个主子?”她懵头懵脑,不知这话从何而出。   嬷嬷“哎呦”了一声,忙道:“自然是殿下!姑娘这是时来运转了,赶紧收拾利索了,与我一道去主院儿吧!”   她那一双带着皱纹的眼中满是热络的笑意,简直将阮小幺恭维地上了天。   可就是前两日,遇着这老嬷嬷时,对方还摆着一副高高在上的老人模样,一双眼儿在自己身上扫上一回便算完了。   阮小幺此刻无暇回想那些个人情冷暖,只被这从天而降地大馅饼儿砸得头晕脑胀,忙握住那嬷嬷的手,问道:“嬷嬷可知我为何会突然被调到主院当值?”   “哎呀!我的好姑娘,这是你转运了!前些时日受的委屈这不就都补回来!”嬷嬷一张老脸笑得开了花似的,催促道:“快些整妆好,这便与我去吧!第一日按例要去请主子安的!”   外头已有些丫鬟们起身去洗漱,来来回回莫不往自己这处瞧上一眼,眼含探究,都被那嬷嬷冷厉的一双眼瞧了回去,低了头自顾自的做事去了。   阮小幺怎么想怎么不对劲,各处穿戴好了,想先去找纳仁海珠,却遥见她那屋门紧闭,并不似有人在的模样,只得将一颗怔忪疑惑的心搁在肚里头,随着那嬷嬷而去了。   到后才知晓,那嬷嬷说的“在主院当值”并不大准确,精确的说——她是被调到主子跟前伺候了,即是代了往常纳仁海珠的活儿。   ☆、第一百四十七章 合心合意儿的丫鬟难做   阮小幺当即有了一种不胜惶恐的感觉。   兰莫的作息时间很有规律,每天就上班、健身、丰富知识量……好吧,是早朝、六艺、博览群书。   今日休朝,皇子殿下从一早便去了演武场,阮小幺只被带去了静心斋候着,等他回来。   算算看,大约这是第四次来这院子了。每次的身份都还不大一样……   不算鲁哈儿与纳仁海珠,静心斋中在院儿里伺候的共有十人,当中只有三个丫鬟,其余都是侍卫,各自守在一处,凝神静气,目不斜视,见着阮小幺来了,也没多去看一眼。   倒是那几个丫鬟,模样俱只算得上清秀整齐,见着生面孔,先是眼珠子都盯在阮小幺身上,待执调度的嬷嬷走了,便都齐齐围了上来。   当中一个年纪最大的,约有十七八岁,瞧着性子最是直爽,当先便道:“昨儿个刚听闻要有个姑娘来此,今日一早便见着了……你便是阮小幺?”   “姐姐们请早!”阮小幺微笑着向各人行礼。   那两个连连虚扶了一把,一个高一些的道:“快别叫姐姐,折煞我们了,你是在主子屋里伺候的人,往后各处调用,可要多担待担待咱们姐妹几个!”   阮小幺闻言,眼前一抹黑。   那嬷嬷没说她是要在老板眼皮子底下上班喂!   先是小职员,然后伺候老板娘,而后被赶出来做冷宫部门负责人,最后再是伺候老板,这是谁想出来的糟心主意!?   那几个丫鬟眼儿多尖,当下便瞧见了阮小幺面上一刹那的茫然。互都对望了一眼。   “想必姑娘还不知道我们的名儿,”当中一个出来打圆场,正是最大年岁的那个,“我是吉青,这两位一个是荣荣儿,一个是宝珏。”   她捡些大致的与阮小幺说了,倒是一直客客气气。稍带些笼络之意。   三人都是不能进主子屋里的,只在外头伺候,吉青掌衣物供奉;荣荣儿掌每日膳食;宝珏则负责茶水点心,各司其职,调度分明,以往由纳仁海珠统管着,除了宝珏,另两人都是自建府时   已在兰莫跟前伺候了的,都算的上老人。   阮小幺听得亚历山大。她在屋里头伺候兰莫,纳仁海珠又被挤到哪里去了?总共自己进府半年都未到,能管得住眼前这三个看似好相与的姑娘么?   真不知道那皇子殿下脑袋里都装的什么。   兰莫还未回来,她便与三人一道在院外等候。不多时,站得脚跟底直发疼,吉青见状。笑对她道:“姑娘是被许进静心斋的,不若先进去候着,殿下出来后再相迎不迟。”   她话说得在理。然阮小幺从前被锦绣香玉那两个女人坑怕了,想了半天,只谢了吉青好意,仍是与她们一同立在院儿里等。第一天上班,礼多人不怪,可别再像老板娘那次,第一天就被人   辞了。   几人从黎明时分等到巳时中,足足一个多时辰,宝珏算着时间,先去膳房叫了小食酥茶。以待兰莫回来之用。巳时终了,终于听着外头有了轻微的一阵脚步声。   兰莫回来了。   演武场的随从在院外已散去,跟从的只有鲁哈儿一个。闷不吭声地进了院子,一眼见了阮小幺,不似往常或无视或瞪眼,今日一双视线在她身上微微逡巡了一遭,仿佛在看什么令他想不通   的事物一般,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随后不去理睬了。   阮小幺被他的目光盯得莫名其妙,想也知道这人心中在琢磨什么——   怎么她这个身上没二两肉、手中也没真本事的干巴丫头就能被主子调到身边伺候了?   兰莫如往常一样,面上无波无澜,眼中如湖海深莫测,一身气度带着惯常的杀伐决断,信步回庭,走过阮小幺时,目光在她身上微凝了凝。   阮小幺还在院儿里不知该进该出,便听到里头他的声音已响了起,“阮小幺!”   鲁哈儿又开始瞪她了,“还不进去!”   阮小幺灰溜溜地跑进去了。   她实在不知道进去要伺候些什么,慢吞吞在屋里头看了一圈,正见皇子殿下刚在靠窗的案边坐稳,取出一张素绢,提了笔便要写字,抬头见人还在外间立着,皱眉道:“研墨!”   阮小幺:“……是。”   一旁稳搁着砚台,中间微凹,两旁雕着四龙骊珠踏月拨云,砚身乌黑凝滑,光泽温润,里头蓄着一些清水,与她以往用过的那些简直天差地别。阮小幺忙手忙脚去找墨块,好容易在身后一   张博古架的角落找到了一块,刚要放下去,便见兰莫一手将她与砚台隔了开,道:“去换水。”   她嘴角抽了抽,老老实实去将砚台中的水倒了,重新盛了丁点进去,这回不敢打马虎眼了。   只是她研磨的手艺实在糟糕,眼看着皇子殿下提笔写下的一行行字浓淡不均,自己都跟着有些害臊。   兰莫写到后来,终于忍受不住,将那纸折了,重取了一张来,瞧着她的眼神很是不善,“去叫鲁哈儿来。”   鲁哈儿自小跟着兰莫长大,是个下人里的人精儿,一瞧那砚台,便知主子心里头想着什么,便重新取了个双鹤振翮纹的砚台出来,养了会水,慢慢地磨出了墨来。   阮小幺面上总得摆出一些“自愧不如”的神情来,在后头垂首立着,一动不动。   一会儿,兰莫道:“去研墨。”   阮小幺没动。   “阮小幺!”   “在!”她反射性地一声应,抬头却见兰莫正盯着她,眼含山雨欲来之势。   她又灰溜溜地去研墨了。一个人端着一方小小的砚台,被罚在角落的一张桌上慢慢的磨,跟老驴拉磨似的。   鲁哈儿走后,她在角落里磨磨蹭蹭,最终试探性地问了一句,“殿下,纳仁姐姐她去哪了?”   兰莫道:“她近日不在府中。”   此时一听,她心里头便松了下来,不是被自己挤走的便好。   阮小幺仍有一肚子疑问想脱口而出,忍耐了半天,还是问了出口,“殿下院儿里头的姐姐们个个精明能干,为何却要奴婢近身伺候?”   兰莫放下了笔,扫了她一眼,“怎么,不愿?”   阮小幺默不作声,想含混过关,结果左瞟瞟右瞟瞟,一看兰莫,还在盯着自己看,带着若有所思的兴味与审视,似乎她不开口他便不移开眼。   她被盯得全身发毛,僵着身子道:“奴婢三生有幸!”   然后……看到他居然唇边扬起了一个低低的笑容,转而低头疾书去了。   一整个上午,便这么被罚着研磨研掉了。   期间兰莫要了一回点心,酥茶是空了便要满上的,凉了还要换掉的,总的来说要求不算高。   阮小幺怎么也想不通,兰莫也不告诉她,为何要调来来这处,她只得归结为皇子殿下的无聊恶趣味。   晌午时分,兰莫还要去梅香苑散散步,往日随从的都是鲁哈儿与纳仁海珠,从今日起也由阮小幺来替班了。   “真是事多……”她一边咕哝着一边准备些零散的物件。   此事并不需她亲自动手,皆有另三个丫鬟准备着,她只要紧跟着兰莫便好了。   阮小幺对梅香苑的印象不大好,第一回进去便被侧妃劈头盖脸训了一顿,差点讨了一顿棍打。第二回来,见园中各色梅花仍开了一路幽香,瞧不见一丁点儿开败的迹象。   兰莫走在前头,鲁哈儿与她在后头不紧不慢跟着。   她做了个大大的深呼吸,嗅了满鼻的冷香,心神也跟着安宁了下来,转眼看看鲁哈儿,见他目不斜视,走过场一般缓缓前行,一只手把玩着腰间挂着的一个香袋。   那香袋上用红线绣了个“福”字,反面是个“寿”字,周遭一圈如意纹,下方垂着细碎串珠了穗子,显是哪个绣工好手亲手制成。   如此被他珍视,那送香袋的人除了纳仁海珠,不作他想了。   她眼中亮闪闪一片,轻声道:“你这香袋不错,可否借我瞧瞧?”   鲁哈儿白了她一眼,道:“小孩子家家,有甚好瞧的!”   “我已经十三岁了,可不是小孩子!”她出声辩驳,一双眼直勾勾盯着那小玩意儿,“我就瞧一眼,给我瞧一眼嘛!回头就跟姐姐们说纳仁姐姐的女红做得多么好!”   最后一句话才让他有了些反应,忍不住便露了个笑,又板起了面孔,扭过头,小心翼翼从腰上解下了香袋,递过去时还不放心道:“别弄坏了!”   阮小幺将那香袋捏在手心里瞧了又瞧,也不得不赞叹纳仁的做工实在精细,她甚至找不到一个线头,福面与寿面的结合处也几乎做的天衣无缝,瞧得人一阵歆羡。   香袋里头是一些百合、苏合、安息等香片,只拿过这么一会,指尖便沾上了一股和着药香的清新之息。她将香袋还给鲁哈儿,笑眯眯道:“骑射真是好福气。”   鲁哈儿没说话,只是神色中止不住地有些得意。   跟着主子慢慢逛着梅香苑,走过一株株形态各异的梅树,闻着沁人心脾的馨香,阮小幺有些薰薰然,一路上慢慢想着,回去了便去找库房要些针线,赶明儿也给察罕做一个,得做好看点,   否则人家要嫌弃挂在身上掉面子的……   ☆、第一百四十八章 梅园“巧”遇   正想时,忽的听到前头兰莫开口道:“阮小幺,你来盛乐多长时日了?”   蓦地回过神,算了一算,她答道:“约有四个多月了。”   “可想念沧州?”他问道。   阮小幺怔忪了一瞬,第一反应竟然是——这人居然也会拉家常!?   兰莫当她瑟缩不敢言,便放缓了语气,道:“如实说来便可。”   “回殿下,不大想念……”她便如实说了。   的确是不大想念,她在慈航寺住了三年,也不常出门采办货物,顶多在周边种种地,师叔们对她们那群小萝卜丁儿也是不假辞色,更别提那糟心的商家了。   “那便好,”他淡淡应了句,又道:“听闻你母亲是商家长女?”   阮小幺:我问我,我问谁?   被问到盲区的她只得又做出了一副黯然神伤的模样,垂下头,不言不语,权当默认。   别说,她低头黯然的表情还真有一些欺骗性,兰莫便只见了她细软乌黑的长发随着她的动作而婉婉垂下,低下头,便可瞧见那一双眼眸上翘密的羽睫,覆在眼下一片嫩白的面上,无辜而纯良,似乎还有一种受了委屈的心伤。   兰莫也就这么问一问,早在沧州军营中,这丫头几年的家底早就被翻了个底朝天,再无聊些,恐怕她每日在慈航寺做了些什么,他都已了如指掌。   若两两开诚对质起来,关于李玲珑的身世,兰莫晓得的可比她多多了。   然而他还是觉得哪里似乎不甚清楚,仿佛有人刻意隐瞒了什么一般。   阮小幺对这些个事一无所知,只埋头糊弄了过去。   兰莫见此,不再追问,又换了个话题。“瞧你也不像个大家闺秀的模样,在家中未教导好?”   阮小幺不心伤了,她心慌。   “奴婢已然如此境况。再有个大家闺秀的模样,岂不是徒惹他人笑话?”她答道。   他点了点头。“你也有自知之明。”   阮小幺:“……”   走了不过一盏茶时间,绕过了梅香苑中主屋,遥遥便见了前方一株老梅树下,立着一个纤纤的人影,靛青倩碧之中一点殷红,恰如一片点绛唇般稠丽纤秾。   不是别人,正是几个月也没见过一面的侧妃。   她正带着凝纯如意二人。后头跟着另几个小丫鬟,正折了一只素梅,放在鼻尖轻嗅,一袭猩红大氅。花映人面,更是人比花娇。   两处人当下里走近了,侧妃转过身,这才缓缓走了过来,似才见着兰莫一般。   阮小幺心头暗笑。原来皇子殿下喜欢大红色。   再叹一声,侧妃为了讨夫君欢心,还真是挖空了心思。   侧妃走近了,面上带着温柔的笑意,行了个礼。口中道:“原来殿下也在此处。”   她转眼便瞧见了他身后的阮小幺,如水的眼波闪了闪,收回了目光。   兰莫点了点头,“你这两日不是身子不爽利么,外头冷,多在屋中走动便可。”   阮小幺前忍万忍,忍不住了只得低了头偷笑。   不解风情就是指这皇子殿下?   侧妃那笑当场便有些凝了,转瞬间又流转了过来,道:“多谢殿下关爱,妾已然好一些了。成日里在屋子里呆着闷,便出来走走。”   阮小幺微微偏过头,给鲁哈儿打眼色——我们要不要先离开一会?   只是鲁哈儿只见了她挤眉弄眼,什么也没明白,瞧了她一眼便转开了视线,留阮小幺无奈地在那两人身边继续当电灯泡。   两人的小动作被兰莫的身形挡了一半,对面之人并看不到什么。侧妃等了半天,盼着兰莫出个声儿,结果这人却什么也没表示,她只得再次道:“妾有些话儿想与殿下说,我们可否去那边走走?”   兰莫淡淡应声,“好。”   侧妃面上这才露出了个实实在在的欣喜之意,笑得极是贤淑。   两人向另一边的小径儿上走去。鲁哈儿仍寸步不离跟随在后,被阮小幺不动声色拉了住。   鲁哈儿又瞪了她一眼,连扔开她的手,大步向前跟去,这上赶着当电灯泡的无耻行为把她震惊住了,站在原地左顾右盼,不知该走该留。   回望一望侧妃那几个丫鬟,也都心知肚明的停在后头没有跟从。结果她没停住片刻,见前方兰莫回头皱眉道:“还不跟上?”   身边侧妃的面色就别提了,要多黑有多黑。   她硬着头皮跟了上去,一路听着二人谈话。   侧妃道:“殿下有两日没到归贤苑来了,想是平日事忙,妾见不着您,您也得自个儿多看重看重身子。”   兰莫:“侧妃有心了。”   侧妃:“前两日妾在一古籍上见着一味糕点的做法,尝来实是滋味不错,明儿个叫膳房做了,请殿下尝尝。”   兰莫:“好。”   一路上耳中听着的都是侧妃的声音,若不是兰莫偶尔应上一声,都要以为她在自言自语。   想必侧妃真是好多天没见着兰莫了,憋了好多话在肚里,边走边聊,直到两人走到岔路口了,还未聊完。期间她无数次不着声色瞥一眼他身后的阮小幺,只是对方一路都垂着头,也不看她,一无所知。   兰莫的放风……散步时间到了,到了岔路口便要回转,也不管侧妃还有甚话没说,道:“你在屋子里呆着闷,可去其他府上坐坐,姐妹之间闲来叙一叙,也可颐养精神。”   侧妃含笑应是,见他要走,看着手中捻着的那只白梅,微微抹上了一股羞意,将那白梅折了一般新枝娇蕊,道:“这梅花倒是清香,殿下……可否替妾簪上?”   她正伸着手向兰莫,纤纤素手趁着白梅淡雅,煞是好看。   阮小幺当即觉得不好。   兰莫道:“阮小幺,替侧妃簪上。”   侧妃转过头时看她的眼神简直要吃人。那面上颇有一种咬牙切齿的感觉。   阮小幺有些尴尬,求救似的看向兰莫,然而这人面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也吝于看她一眼。她无法,从侧妃捏得死紧的手中接过那段白梅。几乎是颤颤巍巍别到了她微耸的云髻上。   侧妃身量在北燕女子中不算高,却也比阮小幺高上一截,她不得不努力踮着脚,举着胳膊去簪那白梅,好容易成了,正见侧妃缓缓凝了个笑,向兰莫道;“殿下。这孩子倒有一双巧手。”   她伸手轻试了试髻上的梅花,“想来戴在这处比什么金银玉簪也要好看。”   说罢,向阮小幺也笑了笑,面上甚是安抚。   阮小幺只有一种微微惊悚的感觉。不是把她当做假想敌么,怎么突然说起她的好话来了?   “说来也是,妾屋里那两个丫鬟都有些粗手粗脚的,用着也不大好使,不若让这孩子在妾那处伺候着吧!”她笑盈盈道。   兰莫未应声。只挑了挑眉,先望了一眼阮小幺,那眼神中分明带了些旁人察觉不了的促狭。   阮小幺僵着脖子转过头,不敢给皇子殿下打眼色,只得眼巴巴望着这人。   她要是被调到老板娘院子里。那敢情好,死得比老板娘头上那枝梅花还要快。   “你若嫌如意凝纯蠢笨,可降了下去,改日再挑两个好的来,无论是府外买还是府内找,自己做主就是了。”兰莫终于开口了,“这婢子比你那两个还要蠢笨,之前又三番两次顶撞与你,去了也是讨打。”   侧妃仍是不死心,“妾岂是那样睚眦必报之人?前些日子虽生了些不好的事儿,却也全非她的过错。妾瞧着她看着是伶俐的,若是日后加以管教管教,定也是与纳仁海珠一般能干的人儿。况这孩子心性跳脱,在妾那处,也可逗个乐子。”   阮小幺想,果然嫁给皇子殿下久了,再脸皮薄的女人也都变得越挫越勇、百战不挠了,皇子殿下真是块极好的磨刀石!   她站在二人身后走神,猛地听到兰莫一声道:“也是在理。阮小幺,你当如何?”   她浑身一惊,看向兰莫——他的表情很认真。   “回殿下,侧妃天人之姿、娴熟温厚,在侧妃院儿里当值,定然有福,”阮小幺不要脸拍了半天马屁,而后道:“只是奴婢生性粗鄙不堪,若调到侧妃那处,怕冲撞了主母,奴婢只得以死谢罪了!”   她微微抬起头来,让两人好瞧见了她惶恐的表情。   兰莫似乎思虑了半刻,终是点了点头,道:“这丫头可不是个伶俐之人,侧妃便弃了她,改日再寻个合适的吧!”   “可是、殿下……”侧妃还想再说。   “此事就此作罢,莫要再多费口舌。”兰莫摆了摆手,“侧妃若是要赏梅,折返回去吧。”   侧妃静伫良久,面上没了笑意,轻声开口道;“是。”   她行了个礼,辞别而去。   阮小幺觉得她的背影看着有些落寞,又多瞧了一眼,有些不明白为何兰莫对她如此冷淡。   “怎的?想去她那处当值?”   兰莫一声微嘲,惊回了她的思绪。阮小幺匆匆跟上,“奴婢不敢!”   她与鲁哈儿并肩而行,跟在兰莫后头慢慢打道回府。路上,鲁哈儿冷不丁冒出了一句,“你再管教,也没得同纳仁海珠比。”   阮小幺:“……”   平心而论,兰莫其实是个省事的主子,白日在府中,一半时间在书房窝着,熟读经卷;一半时间在演武场,每日也会抽出一个时辰亲自教习小皇子功课。至于侧妃……时间可以忽略不计。   ☆、第一百四十九章 讨厌的皇子殿下   阮小幺说是贴身伺候,实则活儿并不太多,出了屋子的活计,大多由吉青几人包揽了。   兰莫向来宿在东北面的晟庆苑,晚间沐浴之后,并未睡下,而是又看了一个时辰书卷。阮小幺在旁边干站着无事,便向后退了两步,伸伸胳膊、晃晃腰,活动活动筋骨。   冷不防皇子殿下回过头,看了过来。   阮小幺正扭得血脉活络、筋骨精神,乍然间便这么僵了住,无事人一般站直了身子,问道:“殿下可有吩咐?”   兰莫道:“你闲着无事?”   她想了一圈,的确很闲,便点了点头。   “去练字。”他指着几尺之外一张经案,上头整一副笔墨纸砚。   阮小幺瞪大了眼,抗议道:“殿下,奴婢只是个下人,无需练字!”   兰莫一双眼冷冷盯着她,道:“偶尔本王需人代笔,你那龙舞蛇爬,写出去也要丢本王的脸。”   “殿下你又没见过奴婢写字!”她惊呼。   若换成几个月前,被他如此瞪上一眼,阮小幺都要心惊胆战上好几日,而如今渐渐养肥了胆儿,便觉得皇子殿下其实也不是那样难相与的人,便渐渐有些放肆……不对,是放松了起来。   实则她却没发觉,这人对她总是要比旁人更容忍一些。   阮小幺大呼小叫之后,见他无甚反应,也不敢再“高声喧哗”了,只得委委屈屈过去将纸张铺了,继续沾着深浅不均的墨迹写着惨不忍睹的字,不时还望向兰莫那处一眼。   届时兰莫已继续看他的书卷去了。   阮小幺此后便转望为瞪,嘴撅得老高。抄着抄着,便没了声息。   兰莫再转回头的时候,见她安安静静跪坐在书案旁。低头一笔一划地写着,粉嫩的面颊在一室通明的灯火下映照出了微红的光彩,圆润而柔和。握笔的手指纤细葱白,在纸上动作时。优雅   自如,不觉有些恍惚。   她到底是不是?若不是,偏院中的一切反常却皆是因她而起;若是,那国师府的那位又该当如何?   他凝神静气,拉回了游荡的神思,放下手中书卷,起身过了去。   阮小幺正专心致志勾来勾去。落笔无比认真,看一会,想一会,时而抿着嘴无声笑得欣喜。压根没发觉有甚异样。   直到一只手冷不防伸过来,抽走了案上那张纸,没防备之下,笔尖重重划在纸上,拉出了一条老长的黑色线条。   “让你练字。你这画的是什么?”兰莫眼中阴沉一片。   阮小幺有种上课看小黄书被老师当场抓包的感觉,面颊滚烫,红着脸道:“无甚,乱画的……”   她想去收了那张纸,然而兰莫却抬手格开了她。   纸上线条有些稚嫩。白描勾勒出了一个身影,面容俊朗,身形高大,似乎在微微的笑,隐隐有些熟悉的感觉,只是从左至右横亘了一道黑色的墨渍,破坏了整幅画作。   旁边写着:日理万机的大狗熊。   阮小幺埋头等着挨训,偷看一眼兰莫,他的面上似乎又阴沉了一些。   等到脚尖都快被自己盯出一朵花儿来,这才听到他的声音淡淡响起:“明日去库房领一册《女诫》,抄上十遍。”   阮小幺被呕得快要吐血。   北燕民风开放,哪有什么女诫!!!   她憋了一肚子懊恼,伸手向兰莫,“奴婢遵命,望殿下……”   兰莫将揭开乳白色绸绢灯罩,将那纸张引火烧了。   阮小幺:死人脸我讨厌你!   亥时初刻,兰莫便要睡下,阮小幺伺候更衣。   她一张脸拉得老长,木着神情去脱兰莫的衣服。兰莫被她粗鲁的动作勾得火大,钳住她的胳膊,道:“你是我府上的婢子,休要太放肆!”   “奴婢知错,”阮小幺道:“男女授受不亲,请殿下放手。”   “一张纸而已,犯得着如此置气?”他被她这副冷淡的表情弄得没了脾气,道:“你若想要,明日去领一沓!”   阮小幺:“……”   领一沓,再糊到他脸上,就满意了。   转而一想,算了,他也只是烧了一张纸而已,又不是真把察罕烧了,她恼了这么长时间做什么?   “殿下若免了奴婢的《女诫》,奴婢便不置气了!”她小着声儿厚颜无耻。   兰莫从鼻间哼出了一声。   阮小幺飞快道:“谢殿下关爱!”   兰莫:“阮小幺,别得寸进尺!”   日子过的清闲如水,盛乐已多日未曾下雪,地上积雪虽未融化,气候却没了往日冷得刺骨。阮小幺跟在兰莫身边伺候着也有了十来日,期间鲁哈儿告了假,约是与纳仁海珠一同先归家了,   再来之时,便要成婚。阮小幺的活儿也未见多,每日里乐得安闲。   她压根不在乎院儿里那三个丫鬟对自己不冷不热的模样儿,只是有时进院子,见几人聊得正欢,又觉得自个儿一人有些无聊,每每与她们想说些话时,聊不上两句,便各有各的事去了。   吉雅再来时,在空中盘旋了好一阵子,无奈静心斋被几个侍卫牢牢守着,没个落脚的地儿,好容易阮小幺出了屋,见着它正俯冲下来,却又被那几个侍卫赶了走。   阮小幺很是心疼,不知与他们说过了多少次,“那是传信的鹰,你们让他下来歇歇脚!”   “姑娘,未得主子准许,这畜生可下不来!”为首的侍卫神情严肃。   兰莫只道:“府里头有规矩,不得擅自往来传信。”   阮小幺有点急,“你是瞧得明明白白的,不算‘擅自’!”   “那往后的信需经本王瞧过,再到你手里。”他无动于衷。   先让他看过?   开玩笑,那是她和察罕的书信,兰莫再是主子,也没有干涉人家私事的道理!   她自然是不愿。只得眼巴巴望着吉雅长啸着飞走,失落无比。   书信不通,每日里便跟霜打的茄子一般。蔫蔫的没个精神,与兰莫在一处时。看着他的眼神便更有了些不善。   只是兰莫近日突然忙了起来,一天有大半天都进了宫中,府中上下传了些风言风语出来,似乎是南疆的谁谁谁叛乱了。   此时已近二月中旬,两日后便是春朝节,北燕习俗,当日需破冰迎春。祭天祭神,青年人常外出游玩。皇子府也会休假一日,以应天时。   察罕曾说过开了春,他们要南征黎越。恐怕能见着他的机会只有这春朝节了。阮小幺从库房领了一堆针线,手忙脚乱学着缝个香囊送他,无奈没有一点女红基础,做出来的香囊不是这里开   线就是那里松散,整个儿瞧起来皱巴巴的。比鲁哈儿身上戴的那个差到了不知哪里。   她越挫越勇,将半成品扔到一边,继续做下一个。   两日的时间,总共做了十几二十个香囊,最后终是做成了一个满意的。用青灰色布料衬底,上头绣着亮银色的一片蝠纹,喻个“福”意,两头各垂了一把细碎的流苏,瞧着倒还精致。   里头塞了好些药末儿,清香怡人,还有张小纸条儿,上头写着“珍重平安,我等你回来”。   阮小幺盯着那纸条儿发了会呆,不知他这一去要多长时间,等他回来……之后又能怎样呢?   她越来越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天差地别,万一他回来后,还是觉得自己要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姑娘,那她又该如何自处?   脑子里乱糟糟的,最后还是把纸条儿塞了进去,外头密密地缝上,叹了口气。   今日兰莫回来得格外晚,步履匆匆,阮小幺在听着声儿出门时,他已正要进屋,两下碰了个正着。   她捂着被撞疼的鼻子,瓮声瓮气道:“殿下回来啦!”   兰莫“嗯”了一声,看着她的模样,有些发笑。   “您今日似乎心情不错?”阮小幺忙着将宝珏烹的茶端过去。   他未答话,在她面上看过了一回,反问道:“你在叶大夫那处学的怎样?”   她有些奇怪,这人怎么好好问起这事来了?   “奴婢资质愚钝,叶大夫医术奥妙广博,奴婢连皮毛也未学成。”她实话实说。   兰莫挑眉望着她,“嗯?”   阮小雅:“……还是学得了一点皮毛的。”   他点了点头,转眼瞧见了一旁案上搁着的一堆香囊,走过去挑了一个捏在手心里,瞧了片刻,道:“你做的?”   她摸了摸鼻子,应了一声,他挑起的那个香囊还真是丑,整个儿皱得像开败的菊花,衬在那只粗大修长的干净手掌上,不忍直视。   显然兰莫也这么认为,嘲笑了一声,“真丑。”   随后她从旁边又拿起了一个,摆在手心,翻看了半天。阮小幺仔细一瞧,正是做得最好的那个,忙上前要拿回来,“别弄坏了!这个好不容易做好的!”   皇子殿下再一次将手移开了,在那香囊上捏了捏,又浮现了一抹清淡的笑意。   “这个本王收下了。”他将香囊合在了手心。   阮小雅急了,“奴婢针线粗陋,会污了殿下的眼,殿下别开玩笑了!”   “是粗陋,不过本王偏看中了这只,”他一指吊起了系绳,轻晃了晃,“改明儿找纳仁海珠好好教教你,省得丢人现眼。”   阮小幺冲着那摇摇摆摆的穗子便抓去,兰莫手一抬,她又扑了个空。   她被他这么耍着玩了好几次,终于央求道:“殿下,改日奴婢再做个更好的给您,这个不行!”   兰莫动作顿了顿,眼中笑意淡下了一些,“为何不行?”   ps:   如果有错字……   客官们请凑合看,我会努力纠正的   ☆、第一百五十章 春朝节   她气恼,这人分明已经猜到了,还要来问她,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恶趣味了?   “这是要送人的……”她小声嘟哝,眼巴巴望着那香囊。   原本兰莫只是来了兴致,想逗一逗她,结果却得了这么个结果,原先那点愉悦莫名消散了去,看着她焦急的眉眼,不觉便有些看不顺眼,道:“送谁?”   阮小幺嗫嚅着不好意思说出口。   她不说,兰莫也清楚了,不是察罕是谁?   这小玩意儿虽然做的不甚精致,但分明是他先要的,那便是他的了,察罕想要,自己找人做去——皇子殿下如是想。   于是兰莫将东西收了好,道:“既是本王府上的针线,那做出来的东西便是本王的,哪有送人之礼?”   阮小幺被他这番厚颜无耻的逻辑震惊到了,简直想上去给他两拳。   然而想了半天,又望了他半晌,只见他面上是一派云淡风清,只得悻悻然退了去,到一旁独自生闷气去了。   然而兰莫的一句话又将她震了起来,“半月之后出征南疆,你一同随去。”   阮小幺呆愣了许久,这才问道:“你们不是要去黎越么?”   “察罕与你说的?”他反问。   她呐呐然支吾了一小会。兰莫也不在意此事,道:“黎越之事暂搁,南疆叛乱,先去平叛。”   她脱口而出,“察罕去不去?”   “不去。”他道。   “那我也不去!”阮小幺想也没想,便出声拒绝,见他面色不对,这才摆手解释道:“我……奴婢的意思是。军中哪能容得女子进出?奴婢也没法儿去的!”   兰莫冷道,“让你去就去,谁准你讨价还价?”   他的语气中带着不容置喙的冷淡,阮小幺知道,他这是真的有些恼了。   然而她还行再争取一下,小声道:“殿下总要让奴婢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么本王便告诉你。”兰莫冷着脸,捏着她的下巴,迫她抬头与自己相对,“你是本王的贴身侍婢,莫说是随从军中,即便本王在此要了你,你也得受着,不准说个‘不’字!”   阮小幺僵了身子,直直盯着他。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兰莫见此,放开了她,平缓了心中烦躁,放缓了语气,“平日里任你胡闹也无妨,只要你不违逆本王。本王自然也不与你计较。”   阮小幺垂了头,低低应了声,“是。”   两人之间半月来形成的一种些微的默契顷刻间烟消云散。   阮小幺也不想再去缓和什么主仆关系了。只沉默伺候他睡下了,自己睡在了外间,临走时捧走了那一堆香囊。   针线不够,时间也不够,第二日去见察罕时,只能两手空空,想到此处,便觉兰莫此人实在讨厌,心中一堆闷气,没得发泄。只得憋了下去。   虽战事迫近,但察罕破天荒未被编入此次军制之中,因此格外有空。大清早便兴致勃勃到了皇子府,在前厅候了几刻,终是见着了阮小幺的身影。   只是她前边儿走的是大皇子兰莫。   前些日子听说她做了兰莫的贴身侍婢,虽未多想,察罕心中却怎么都有些别扭,兼之这么些时日吉雅传去的信都被原封不动退了回来,只因朝中气氛紧张,他也不好多往皇子府走动,昨日平叛之事终于落定,他没了顾忌,便清早过来找阮小幺。   兰莫走在前头,见着察罕,道:“你如今往本王处跑得倒是勤快。”   察罕打着哈哈,笑了两声。   阮小幺有些欣喜,探出头来与他无声地打招呼。   鲁哈儿走后,随着兰莫上下朝的随从便换了个,正是她在刑堂曾见过的朗赤。他安置好了一切,过来禀报道:“殿下,可启程了。”   兰莫点了点头,向阮小幺道:“申时之前回来。”   她乖乖应“是”。   兰莫先行出了门,乘轿而去。他走后,阮小幺才松了口气,拉着察罕,与他一道往外走,憋了一肚子的话,终于有了个发泄点。   “殿下实在管得太宽了,我都碰不着吉雅一根汗毛!”她一边走一边抱怨,“还不如在偏院来得自在!”   察罕有些忧心,问道:“为何他会让你去伺候?”   “谁晓得!”她摊了摊手,表示无奈。   两人从东门处出府,刚离了府内下人视线,阮小幺便急急问他:“你们不去黎越了?改平定南疆!?”   “恩,”他点点头,面容有些凝重,“黎越之事已是板上钉钉,此节却突然生了叛乱之事,总觉太过凑巧。”   阮小幺平日在府中,也不大知晓朝堂之事,只是觉得察罕既是兰莫的心腹偏将,这关节竟不随同前往,却是有些猫腻。   她想到了,便问了出来。   察罕道:“你倒细心,确实是有些原因。原先远征南越,便是殿下为先锋,我自当随从,只因南征之事不被众人看好,南方多毒瘴雾气,地形又不似北方辽阔坦荡,无人肯担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事,最后自然是落到殿下头上。然南疆平叛不同,一来熟悉地形、二来顺应天意,战事之中,算的上个肥差,有些人自然不愿让殿下领军,吵吵闹闹,拖了数日,皇上念殿下谦让有据,数有战功,便仍是让他领军。如此一来,只换了我下来,另派了四皇子作副将,一同前往。”   “哦……”她想了想,道:“那四皇子便不是殿下这边的人喽?”   察罕一笑,“不错。”   老皇帝为了掣肘双方势力,使其互相牵制,便将察罕换成了另一方阵营之人,这样两处也都平衡了。   只是……   “殿下已令我在军中跟随。”她闷闷道。   察罕一惊,“什么?”   阮小幺还想说。他抢走了我给你做的香囊,结果又将话闷回了肚子。   “这么一走,也不知多久才能回来……”她话中有些失落,道:“殿下是命我入医药营,充作军医。”   原先还以为兰莫真的要找个人伺候着,却没想到他却要安排她进医药营,如此一来。也不是贴身伺候,天晓得他是怎么想的。   察罕沉着脸,道:“约是担心医药营中有人插足,这才调了你过去。”   她想上一回,总觉有些奇怪,干脆不去想,只是见不着察罕,心头总觉不舒服。   “北燕医药营也时常有女子担职,这倒不必担心。但兵士鱼龙混杂。你总需谨慎些。”察罕出言提醒,“凡行事之前先报禀殿下,平日也莫要总抛头露面……”   阮小幺听得牙酸,“知道了知道了!”   察罕带着她去街市游玩,一路看过龙灯、马灯,正凑巧还见着了迎春使。道儿上熙熙攘攘,人群攒动,多是出门游玩的青年男女。   迎春使头戴由年轻的一男一女装扮而成。头戴雪莲花冠,身着华服彩衣,面上浓妆艳丽,登着高靴,一派富贵之色,在身旁几列锣鼓喧天的随众之中,坐在锦彩的单舆上高唱着迎春时令之曲,行经之处,众人欢舞,察罕在人群中紧拉着阮小幺的手。大声道:“今日无宵禁,天黑之后有猜谜放花灯!我们到时去瞧!”   “好!”她眼中亮晶晶一片。   压根把兰莫要求的“申时之前回府”忘到了脑后跟。   白日里已是热闹喧腾,黄昏时分之后。却才是真正人与人摩肩擦踵,几乎到了水泄不通的地步,放眼望去,各处尽是张着摊点叫卖的小铺儿,各种奇巧玩意儿五花八门、不一而足。格外多的是张在外头售卖的一只只灯笼,形状各异,彩画缤纷,直把一整条街都照得灯火通明。   阮小幺尽赏看不足,眼中尽是惊奇愉悦之色,面上染着薄红,不住拉着察罕叽叽喳喳。察罕只是扬着笑意,任她拉着,东走西去。   两旁数不清的字谜灯笼,好些个摊铺旁,还搁着好几樽酒缸,个个如鼎般大小,酒香四溢。阮小幺好奇道:“那酒缸做什么的?”   察罕带着她过去,小贩是个能说会道的小子,边招呼驻足的客人边吆喝:“猜字谜嘞!我家的字谜无人能猜得出!酒缸常换、绿酒喝得人面红——”   阮小幺拿起当中一个素白纸绢儿围的灯笼,问道:“这个怎么卖?”   “姑娘,咱这灯笼不是卖的!猜着谜题便送与你,猜不着……”小贩指着身后一撂海碗,道:“五角钱一碗酒!包你与令兄喝个够!”   “他不是我哥哥!”阮小幺黑着脸。   察罕在她身后,只是笑,也不答话,见她来了兴致,便押了一两碎银子在桌上,道:“你猜吧,酒我来喝。”   夜尚不深,灯火将他的面容照得通红,轮廓刚毅英挺,高挺的鼻翼在面上投下了虚虚一小片阴影,有种温柔的性感。   阮小幺手中那灯笼面儿上写的是:“三三横,两两纵,谁能辨之易金钟?”   她在手心比划了一会,道:“彗。”   “错了,请酒!”那小贩满盛了一海碗酒,递了过来。   察罕抬头将酒一饮而尽。   阮小幺再猜,“皎!”   “错了,请酒!”第二晚送至察罕跟前。   他眼也不眨喝了个精光。   “小哥好酒量!”那小贩哈哈笑,瞧着阮小幺楚楚风致的模样,朝他挤眉弄眼,“这是小哥未过门的媳妇儿吧!小哥儿好艳福!”   察罕望了一眼阮小幺,面上不知是被火光映的还是怎么,瞧着有些红,只低低应了一声,眼中满是温润的笑意。   ☆、第一百五十一章 奸情……咳,爱情从此章开始   人声鼎沸,怎奈说话的人一点也不避着,阮小幺那头听得清清楚楚,连同察罕的那声“嗯”,听在耳中,有如春风拂过,好不舒爽。   她决定再让他喝一碗,便又胡诌了一字,“旧。”   小贩盛满了酒,将海碗递给察罕,道:“姑娘,再喝这位小哥儿就要醉了,您可得仔细着猜!”   “不会。”察罕笑道。   阮小幺也笑眯眯看着他,既然他说不会,那便再喝一碗吧!   察罕一气儿喝了五六碗,这才无奈告饶,“小幺!”   他从来只叫她小丫头,有时气恼了,便连名带姓的喝一声,从未叫过她小字,如今这两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似乎就带了些黏黏腻腻的甜味儿,像他把她包裹在手心似的。   阮小幺顿时又脸红了,装模作样咳了一声,凑在他耳边道:“再叫一声!”   “小幺。”察罕低笑。   她心情大好,向那小贩道:“是个‘习’字。”   那小贩正眼观鼻鼻观心不去听这两人酸倒牙的对话,忽的听到谜底,一气儿道:“姑娘慧心,正是个习字——”   他笑得满面春风,将灯笼从杆儿上解下来,递过去,收了银子,就要送客,“愿二位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阮小幺伸出手来,“找钱!”   “不用,赏你了。”察罕却开口道。   那小贩笑得合不拢嘴,又说了两句讨喜话,将人送走了。   阮小幺瞪着眼,却发笑道:“将军大人真是散财童子!”   人群中,他牵紧了她的手。有种熏熏然的感觉,方才喝进肚的酒此刻似乎开始越来越变得香醇,三分酒醉,七分却是人自醉。   “讨个吉言,便做个散财童子又何妨?”他借着酒意,在她身边道。   旁人正提剑跨马、恣意放纵之时,他已是戎马征战多年。习惯了孤家寡人一个,身边不知何时却多了一个小小的纤细的丫头,时常爱笑,有时聪明,有时糊涂,初时只是怜惜她幼年便被抛弃在了寺院,未曾有过半分僭越的心思;而这半年来,又不知何时,心中却渐渐生了些不明的情愫。她在时便舍不得移开眼,她不在时又总牵肠挂肚,慢慢的也有些开了窍,便越来越喜欢,到如今已放不下她一丝一毫,索性便挑明了说出来。若她愿意,那是最好,若她不愿……   无妨。往后的时日多得是,她总有一天会愿意的。   察罕在猜女儿家心思这方面,迟钝的就像根老木桩,丝毫看不出阮小幺甚至在比他更早的时候就喜欢上自己了。   他只是有些紧张,假装若无其事看过去了一眼,却见阮小幺嘴角噙着笑意,双眸也弯得似一道新月,可爱的紧。   他有些泄气,恐怕这丫头年幼,没听懂。   人潮入海。两人走在波涛之中,阮小幺却微微晃了晃二人相牵的手,道:“半月之后我便要去南疆了。这一去不是是几月、几年,你愿意等我吗?”   察罕顿了住,在还未反应过来之前,已木愣愣重重点下了头,“愿意!”   阮小幺笑得开怀。   他这才觉出有些不对劲,这分明是他打算在去黎越之前对她说的,怎么倒过来了?   察罕愣了半晌,才露出了狂喜的神色。   他将她带到一边,不被潮水般的人群冲挤到,不确定般问道:“你真的……真的……”   “嗯,我喜欢你!”阮小幺说得无比直白,眼中有与他一样的喜悦。   察罕先是呆愣,后开始傻笑,嘴角越咧越大,最后,将阮小幺一把抱了起来,团团转了个圈,兴奋道:“你真的愿意!?”   阮小幺只觉世界为之一花,惊叫了一声,紧搂着他,在他耳边大叫,“愿意愿意愿意——”   两人像傻子一般在街市的角落中大呼小叫,引得有人投了视线过来,又笑着离去了。   花灯放在金明池里,金明池占了盛乐几乎三分之一的地界,池水微咸,但在寒碱干旱的西北之地已算一方神迹,此时里头落满了一朵朵粉色白色的莲花灯,静静流淌相碰,有一些翻身沉入了水中,更多的被花蕊的蜡烛映得花瓣橙黄,挤满了整个池面。   阮小幺与察罕放了一朵下去,瞧着那花灯一路平缓远行,直到混在众多花灯之中,再瞧不出一丁点儿痕迹,这才收回了视线。   阮小幺低声道:“我知自己身份尴尬,但你若不嫌弃,我……”   我会想方法爬得再高一些,努力配得上你的身份。   “无妨,我已想好了,我会去挣军功,消了你的奴籍。”察罕道。   “哎……?”她呆了一呆,问道:“奴籍也可以抵消?”   他点点头,“我会用最多的军功来抵。”   阮小幺笑得欣喜,不再忡忡忧心。   很久之后,她才通晓了北燕律法,军功的确可以抵消很多罪籍,然而她没猜到的是,奴籍是铁打的贱籍,任你有再大的军功,也抵消不了。但察罕不是安慰她,他是真想这么一试。   然而世事多变,她还没等到他的诺言兑现,便再一次迎来了分离。   月上中天之时,阮小幺才慢吞吞回了府,两人初挑明了心事,仍在外头腻腻歪歪了许久,她这才依依不舍地与察罕告了别。   递了牌子进府,而后轻车熟路去了晟庆苑,遥遥只见灯火幢幢,便知兰莫已回来。进了院儿之后,却见外头守着的几人具有些战战兢兢。   荣荣儿与宝珏都已回了,只吉青还在廊下候着,见着阮小幺,便匆忙道:“好姑娘,你可回来了!主子都候你半日了!”   阮小幺赶紧进去,一眼在书案边见着了兰莫正挑灯夜读。迎了上去,唤了声:“殿下。”   兰莫没睬她。   案边茶杯已空了,她赶紧去添茶。兰莫却放下书卷,阴沉沉盯着她,终于开口,“本王怎样与你交待的?”   “啊?”她一愣。   “申时之前回来,”他冷道:“现在已几时了?”   阮小幺猛然记起。居然还有这茬,自己早忘了个精光,忙陪笑道:“奴婢见外头花灯好看,贪看了会,请殿下恕罪!”   她将猜谜得来的那素面灯笼放在外间,熄了里头的烛火,想留个纪念。忽的又听兰莫道:“把那灯笼拿过来。”   原来他已见着了。   阮小幺屁颠屁颠取了灯笼来,犹豫了片刻,递过去。又怕他一个心血来潮又将灯笼收了,连连道:“殿下,这灯笼太素了,您若想要,下回我买个艳点儿的带来!”   兰莫皱眉看过去,只见她正腆着脸看着他笑。心思一目了然。   他只瞧了那灯笼两眼,便将东西扔了过去,“本王不是收垃圾的!”   阮小幺一把接过。小心翼翼捏着,又放回里间去了。   也幸亏是皇子殿下长得好看,否则成天拉这个脸,肯定不受人待见。她偷看了他两眼,在心中腹诽。   兰莫倒也没怎么样,虽有些恼她将自己的话当做耳旁风,却也料到她会回来得晚,恼过一阵,便也随她去了。   第二日,府中却发生了一件人心惶惶的事。   阮小幺前夜宿在了晟庆苑的偏间。晨起之时,却隐隐听见主间有人说话声儿,想又是哪个侍卫在禀报些东西。只是如此大早。还真是好兴致……   她脑中昏昏沉沉,梦游似的起身去洗漱,却听隔壁兰莫唤道:“阮小幺!”   阮小幺晃荡荡地进了去,见兰莫已起身,便道:“还未到时辰,殿下怎么这么早起了?”   兰莫道:“伺候更衣。”   她自己都还没清醒过来,为他更衣时,扣子系错了好几个,还差点把中衣套在了他外袍上头,一抬头,见他眉心紧蹙,那弧度都能夹得死蚊子。   “抱歉抱歉……”她手忙脚乱为他整装。   好容易都摆弄好了,又端水来净了面,这才出屋。   兰莫眉头紧锁,步履疾飞,阮小幺跟在后头一路小跑,气喘吁吁问道:“殿下!慢些个!”   他却丝毫当未听见,一路穿了各院,向最西边而去。走着走着,便上了去偏院的路。   她刚想说再往前就到偏院了,却见那处似乎攒攒有几个身影,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朗赤正在那头翘首盼着兰莫,一见他,便匆匆上来行礼。   兰莫挥了挥手,问他:“人在哪?”   “已用被子裹了,暂放在檐下。”朗赤边带路便道。   阮小幺心生疑窦,什么叫“用被子裹了”?死人了?   她隐隐猜想到了一些,不敢再想下去,只跟着两人去了那小屋。   离了这处已然有大半个月,再来时,各处各物依然如同以前,一模一样,只是……檐下正有一席衾被,卷着个什么物事安安静静躺在那处。   那里头是个人形。   阮小幺苍白着脸,想放松一下,“不会是柯延津吧……”   闷头葫芦柯延津从一旁的侍卫当中默默走了出来。   “住得离偏院近些的下人中,有的昨夜听着了一些声儿,说像是有人尖叫,初时以为是越了冬的夜猫子,第二日来一瞧,却发现这个……僵死在地上了。”朗赤低声向兰莫说道。   兰莫挥了挥手,“你们先退下。”   转眼看阮小幺时,她似乎有些怔忪,一双水润乌黑的眼眸一直盯在那东西上,上前两步,似乎想去掀开被子。   朗赤等人退到了院门外,只留他们两人在此。兰莫道:“怎的,你认识?”   阮小幺慢慢蹲下身子,想去将被子掀开,又有些瑟缩。然而身边的兰莫已先行一步,替她揭了开。   ☆、第一百五十二章 南疆之行   乍见之下,阮小幺吓得几乎瘫坐在了地上,连连后退,一把被他接住,半搂在怀里。   “她……她……”   被子下面,是具瘦小的僵冷的尸身,裸露在外的黝黑皮肤早已发青,像石块一般,整个人瘦骨伶仃,一只大腿还没有兰莫的胳膊粗,身上穿得不知是什么破破烂烂的皮革子,甚至遮不住里头干瘪的隐秘处。头发花白、脏污不堪,遮住了大半面颊。露出来的一小半上,能清晰瞧见的只有一只深深凹陷进去的干瘪眼窝,鼻梁几乎就是一张薄皮贴在鼻骨上,而嘴唇……压根便看不出嘴唇在哪里。   她面部的皮肉已经全部溃烂,溃烂后又愈合,只留下了满脸可怖的伤疤,没有一处还能称之为皮肤的地方。   至少想从面部辨认这是谁,绝对是不可能的了。   但阮小幺知道,这就是那时每夜出来找食、后来又“装鬼”吓她的白毛女。   她惊恐之下,只觉得心中难受至极,究竟是什么样的折磨,才能让这个女人变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又究竟是什么样的执着,才能让她在这偏院中躲藏了这么多年,拼死也要活下去?   然而如今她也只剩了一个冰冷、凄惨的尸身。   兰莫制着她的肩,问道:“你认识?”   “我夜里见她出来过……”她喃喃道,眼底有泪意闪动。   阮小幺挣开他,又慢慢上前了两步,伸出颤抖的手,犹豫了好几次,终于轻轻碰上了那张惨不忍睹的面孔。   冰凉坚硬似铁。尚能清晰地感觉得到一片片伤疤的痕迹。   她忽然想起那天夜里,这人偷进自己屋里把她吓了个半死,却只哼了一些“曲儿”,她一字都没听清,安稳地睡着了。   枯槁的花白头发沾着泥土与一些半凝结的液渍,她小心拂了开,指尖却沾上了深褐色的血液。额头上有块血迹模糊的伤口,血液早已凝干,流不出一滴来。   “她怎么死的?”阮小幺问道。   “自尽,”兰莫的语气十分冷淡,“撞墙而死。”   她一双眼紧盯在他身上,“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兰莫只道了一声“放肆”,却丝毫没有见怒。   她也没指望问出来什么,只是呆呆看了那尸身许久,才慢慢道:“她都已经活到这个地步了。为何又会突然自尽?”   觉得蹊跷,更觉得似乎她的死与自己有什么关系。   阮小幺心中惶惶不安,昨夜带来的好心情一挥而散,也敏锐地捕捉到了兰莫眼中的一丝探究。   他什么也不会与她说,只叫来朗赤,嘱咐道:“去买一副上好的棺椁。先停尸在此。”   朗赤领命而去。   整整几日,阮小幺都有些心神不宁,脑中不时便浮现出那具尸体凄惨的死相。做事也有些心不在焉。   出征时日越来越迫近,兰莫也是经常大半日都不在府中。直到府里上下都开始准备主子出行所用之物时,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有好多事情没做。   还没给察罕绣个香囊,如果能再见一面那更好了;   走之前得要去跟叶晴湖告个别吧?总不能一声不吭就走了;   还要去.医药营点卯,其实就是“面试”,医药营如今正缺人手,她又是内定人选,面试也就是走个过场而已;   这么一想,时间有些紧迫。   她首先去库房领针线布片。到了之后,库房管事的却说:“姑娘,你此月份额已领完了。待下月吧!”   “我记得针线之类的没有份额吧?”阮小幺皱眉苦想,道:“况且上回我领的也不算多,怎么就没了?”   管事的将记录册翻到某一页,又核对了一遍,“的确是再没了,还请姑娘见谅。”   她沮丧回返,自己也没个私房钱,从前叶晴湖给的那一百文早不知被她花道哪里去了。   荷包做不成,便只能去叶晴湖那处告个别了,若能顺道借些钱更好。她打定主意,递了牌子便出府去寻他了。   然而好容易到了新郑街的查哈子巷,叩响门环,应门的依然是胡生。   “我找你家主人。”她道。   胡生摇了摇头,“叶大夫前日出去了,还未回来。”   阮小幺觉得稀奇,这宅男恐怕是第一次出门?   她又问了声,“那何时回来?”   “究竟何时,小的也不大清楚,”胡生露出了个歉意的神情,“只猜着没个近十日,恐怕回不来。”   阮小幺又沮丧地回去了。再过四日便要出征,她哪里等得了。   一连扑了两个空,她很是郁闷,只好先去医药营点卯了。   盛乐医药营是一年到头开张的,平日里清闲,偶尔收一收民间的病人,一到战事将至,便忙得不可开交——收药材、腾地方、准备随行药物、招收人手……   出征兵士的“体检”也是他们负责,钱不够时,还得上奏折、要银子。总之,是除了军营,最忙碌的一个地儿。   阮小幺去后,见着的便是一副人来人往、拥拥挤挤的热火朝天之景。   来往的多穿着医药营统发的灰色布衫,有的包着头巾,各自一派忙活。她不甚容易挤了进去,在中门外被两个门子拦了住。   阮小幺亮出皇子府的腰牌,道:“我是来医药营点卯的。”   其中一人查过了,便道:“请姑娘随我来。”   二人穿过了吵嚷拥挤的中门,进了内门时,陡然间人少了下来,耳中清净了许多。   里头便是专职军医的点卯处,只一间屋子,两旁各自有个耳房,正有一中年留着长须的男子出来,想是此次出征随行的大夫。她接着进去,便见厅堂轩敞,一旁书架上撂着成堆的文案,一人正伏案写着些什么,那身影熟悉的很。   “十一!”阮小幺一眼便认出了他,欢欢喜喜叫道。   正伏案疾书的十一抬头,定睛瞧了她片刻,似乎在辨认,随后道:“是你。”   仿佛两人不是半年未见,而是半天未见似的。   阮小幺喜道:“你也在随行人员当中?”   十一点了点头,抽了张纸出来,旁边搁着朱砂的印泥,催道:“来点卯。”   她过去实实按了个手指印儿,又听十一问道:“你在大皇子府上?”   她点了点头。   按完手印,又在落款处题了名儿,阮小幺还想叙叙旧,十一已开口道:“好了,你可以走了。”   故人相见,她就落得了个按完手印就走人的下场……   原以为怎么也要三四日,结果一日间就把所有事儿都办完了,剩下几日,只得苦等时间流走。   将士出征通常都选黎明时分,压根没有十里相送的场面,行事越低调越好。前半夜时,阮小幺便被人从被窝中叫醒,知会了兰莫,便去往医药营等候行军。   她从来没有过这种行军经验,只觉新奇,乖乖等在医药营中,听候吩咐。   身边尽是随从的大夫,共有十人,手下各配三名副手,严装齐备。阮小幺没有副手——她是十一的副手之一。   她将头发一股脑向后绾了起来,有用灰青色的头巾包住,换了宽大的灰色袍子,除了瘦小些,一眼也看不出男女。转眼看其他人时,当中也有一名青年女子,与她一般装束,眼眸深邃,显得利落无比,想是谁人的家眷,随同前往南疆。   黎明第一声鸡叫时,一声低沉悠远的号响吹起,便有兵士来命:“医药营随从出发!”   为首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医官,领了命,各吩咐下去,一群人便缓缓出动。阮小幺夹杂在众人当中,在微暗的天色下,一路往城门之外行去。   整条部队不见首不见尾,也不知绵亘了前后几里,只感觉军士步伐齐整,脚下土地都在颤动。出城门时,分明见着城墙上有些黑黝黝的人影,一个挨着一个,安静地凝望着他们远去,俱是出征兵勇的家眷,几乎将整个城墙都塞得满满当当。   阮小幺不住回头,即便看不大清,也想在当中瞧见察罕的脸。   空中第一丝曙光破开了云雾,直射下来,将鱼肚白的天色映出了些淡淡的红。她似心有感应,蓦地往后看去,见城楼高耸,人群林立,身上、头顶上都被洒下了橙黄淡红的光辉。   而一处角落的凸起处,立着一个比众人高出一头的身形,像一杆长枪一般,笔挺插在城墙上,带着铁骨铮铮的血气,似乎在笑。   她在人群中无声向他招手,大咧着笑容,舍不得转身前去。   那是察罕,她心心念念的那个男人。   天光愈发的亮,已瞧见了湛蓝的天空,阮小幺终是转回了头,跟随部队而去。   北燕行军速度很快,可日行百里,夜间便以天为被地为床,安营挖灶,军中吃食多是些粗糙米饭,偶尔有肉,也都没甚味道。之前阮小幺虽说也在北燕军中,然向来都是随郡主一处吃住,伙食自然还算不错,真正吃过几日军中饭菜,才知道什么叫难以下咽。   看着其他大夫吃得大香的模样,她心中哀叹,只得又塞下去了几口。   一路向西而去,气候又渐渐转冷,因地势渐升,朔风刮得人面生疼。阮小幺只好解下头巾包住了大半张脸,每日里顶着刀口般的风与众人一道前行。没走几天,鞋底渐薄,腰腿都像被车轮碾过一般,苦不堪言。   ☆、第一百五十三章 偷偷摸摸出营   她是多么想做个兰莫的小人来扎,好好的被拉到这荒草都不生的破地方来,就为了当个医官的副手!?   一连行了一个来月,似乎是又北上了些,然而却明显感觉地势渐平渐缓,气候反比之前回暖了些,地上也生了些浅浅的青草芽子,远处还能瞧见隐隐的一些淡绿色,终于现了些   初春景象。   夜幕降下时,军队在一处广袤冷冽的湖泊旁扎营,阮小幺一屁股瘫软在地上,也不顾什么形象了,看着十一他们支帐篷,恨不得马上想滚进去睡觉。   夜风裹挟着咸湿的味道拂来,这才发现,那湖泊竟是个咸水湖,湖面太广,一波一波的浪潮扑打向石砌的盐渍地面,一瞬间亮出一道绵长的银线。夜空中繁星万千,杳远处依稀   见着黑愣愣连绵起伏的高地,小山一般。   她深吸一口气,这里的景色实在是美,带着雄浑壮阔的气象,使人精神都为之一振。   与她一同在医药营的那女子叫琪木格,比阮小幺健壮许多,也没她那样疲累,笑着道:“再过不几日,就要到九羌了,姑娘你还需忍耐几日!”   九羌便是叛乱之地。   阮小幺谢天谢地,瘫在地上还是不肯起来。   她觉得自己对兰莫的讨厌又更上了一层楼,这人把自己丢在医药营,便不管不顾了,也不知他心里怎么想的。   远远地能瞧见四皇子正骑在马上,在重重硬仗中呼来喝去,指挥调度,面目与兰莫有些像,只是少了他的几分沉稳与内敛,更有些张扬。   这四皇子打过的仗似乎不太多,遇着这个机遇,便想一展身手,令人刮目相看一番。   她收回视线,突然又觉得还是兰莫靠谱点。   帐篷支好后。阮小幺屁颠颠想进去睡一觉,忽的瞥见一人匆匆走来,仔细一看,竟是多日不见的鲁哈儿。   她向他挥挥手,“好久不见!”   鲁哈儿没空与她招呼,道:“速与我来!”   趁着夜色,兵是们都去搭伙开饭了,并无人注意到这处的情景。阮小幺被鲁哈儿带走,一路进了帅帐。   “殿下找我有什么事?”她问道。   鲁哈儿道:“叫将军。”   阮小幺:“……将军找我有什么事?”   “到了你就知道了。”他道。   帅帐里漆黑一片,连根蜡烛也未点。她眼前一抹黑。叫道:“殿……将军?”   迎面一堆东西扑到了她面上。   阮小幺手忙脚乱扒拉下来。摸索着发现,是个小小的包裹儿,里头似乎是些衣物。   黑暗中听见兰莫的声音,“换上。”   可怜的阮小幺发现自己总是跟不上皇子殿下的脑回路。只得又一次呆立着琢磨了半晌。然而兰莫总能发现她在偷懒,又开口道:“傻愣着做甚?”   “天太黑,奴婢看不见……”她呐呐道。   黑灯瞎火她连衣服与裤子都分不清,换什么换?   而片刻之后,她感到身边似乎贴近了一个温暖的物体,伸手探了探,坚硬宽大——皇子殿下的胸膛。   手中包裹被取走,窸窸窣窣响了一会,一片布料扔了过来。   “肚兜。”他道。   阮小幺:“……”   她捧着那肚兜发傻。好半天才有了些声儿:“殿下,男女授受不亲……”   “你不换?”兰莫问道。   “不换!”   黑暗中,一只坚固蛮横的大手伸了过来,径直去扒她的外袍。阮小幺大惊,“流氓!……”   她轻微的力道在兰莫跟前如蚍蜉撼树。紧箍在他胸前,硬是被脱去了外袍。他又要去脱她的中衣,阮小幺大惊失色,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推他,结结巴巴叫道:“奴婢换、换……   ”   兰莫爽快地放开了她,提醒了一句,“莫要叫唤。”   她想,换就换吧,反正他这种不解风情的糙男人肯定也不会对她怎么样的。   “殿下,你先出去吧!”她道。   兰莫似乎笑了一声,“这便换吧,我不看。”   阮小幺尚不放心,对他的称呼转变丝毫没有注意到。她义正言辞地与他讨价还价,“奴婢是未出阁的大姑娘,与男子共处一室已是失礼,若换衣裳都不避人,那就要嫁不出去了   !”   她还想嫁给察罕的,身子自然只能……察罕见着。   似乎想得太远了?阮小幺有些脸热。   兰莫却生了些不耐烦,冷道:“要我脱?”   阮小幺欲哭无泪,“那你转过去吧!”   话音刚落,便听他道:“我已转身了,你换吧。”   她这才犹犹豫豫,自己也背了过去,摸索着解开中衣,空气中陡然冷了下来,她打了个寒颤,又去哆哆嗦嗦解开亵衣。   “殿下,你转过去了吧?”她苦着脸道。   兰莫低低的声音道:“啰嗦。”   阮小幺终于解开亵衣,冻得直发抖,背过手去解肚兜上的系带。   “为什么肚兜也要换……”她低声嘟囔。   摸摸索索穿上了新肚兜,又是一件衣服劈头盖脸蒙了下来。那头低沉的声音道:“亵衣。”   阮小幺惊叫:“你偷看!”   兰莫的声音就像周身的空气一般冷冰冰的,“再叫嚷,割了你舌头!”   她哭丧着脸,努力缩了缩身子,飞速穿了上。   兰莫偷看了没?   当然没有,他压根没转过去,光明正大地把阮小幺看光了。   习武之人,夜间常能视物,即便没有一根蜡烛,帐内所有物事仍是一目了然——包括阮小幺。   平日里瞧着纤纤瘦瘦,脱了衣服,肩头圆润、腰肢细软,瞧着还有一种肉嘟嘟的感觉,整个儿如同白瓷做的人儿一般,动作间,透过腋下,隐约能瞧见一丁点儿的殷红。粉粉嫩   嫩,与她这个人一样,含苞待放。   也不知手指触上去、将整个人握在手心是什么感觉,料想软玉生香、吐气如兰。   他瞧得眼底勾出了些深沉,却真正转过了身。   她若真是,早晚都会是自己的,逃也逃不开,何必在乎这一时?   阮小幺行动如飞,火速上上下下从里换到了外,往身上四处摸了摸。道:“好了。”   然后呢?   ……侍寝吗?   阮小幺想得一脸咬牙切齿。却冷不防一只手被她拉了住。带向前了几步。   “帐帘在那头!”她指着另一边提醒他。   兰莫不理睬她,不知从何处拉开了一条缝隙,顿时有光透了进来。   “噤声!”他低声道。   阮小幺睁大眼,被他拉着从帐上另一边溜了出去。低头混在兵士当中。乍然间便觉外头一片光亮。低头打量了一下,竟是一套灰布的兵服,反观兰莫,他穿着也是如此,只是身   形高大,相貌英俊,穿着粗服也有一种雍容贵气流露了出来。   怪不得那郡主追他到了军营,这人的确有自傲的资本。   兰莫在她腰间系了块牌子,带着她往营外而去。不一刻,又有几人迎了上来,相互看了一眼,也不说话,只与兰莫一路。将他护在当中,前前后后一道走了。   这情状,再笨也能猜到了,他们是要先出去探风?   转想了一想,这也是兵家常事,先探虚实,后大兵临境,只是怎么还要他一个主帅去充探子的活儿?   一行人共有十个,一道出了军营,在门口被当值的兵士拦住,齐齐递了十块腰牌过去,守查之人盘查了一会,便放了人出去。   出了营五六里,有一处垛子,是前人所建,只是如今早已残破不堪,只剩了些断壁残垣。兰莫在那处停下,做了个手势,当中一人便起了声哨儿,听着像夜间飞过的鸟叫声。随   后远远一队人马疾行而来。   阮小幺又嘀咕了,这种紧张的探风时刻还拉长一个婢女,这皇子殿下的脑回路还真是不一般。   紧接着便听兰莫道:“外衣脱了。”   阮小幺:“哈?”   兰莫再次做出一副“我替你脱”的动作。她忙后退两步,自个儿将衣裳脱了去,低头一瞧,迎风流泪愣在了那处。   里头也是件外裳,猩红缎面,绣着几支白梅横斜相映,精致无比,瞧着又是端庄又是挑人。   远来的那队人马中有辆马车,素青的帐面儿,拉车的是一匹矫健的白马,一水儿的纯白,没有一根杂色,缓缓行来,停在二人跟前。   兰莫先上了车,轻轻一拉便将阮小幺带了上来,端端稳稳坐在马车之中。   阮小幺小心翼翼问道:“咱们这是要做什么?”   “先去九羌打探,”他道:“我是马商,家住盛乐,你是我半道买来的侍妾。记住,休要叫我‘殿下’,只可叫主人。”   我才不要叫你主人!她在心中咆哮。   “叫公子可不可以?”阮小幺一脸为难。   “公子?”兰莫面上似乎有些笑意,不置可否。   她刚想再问时,忽见外头又进了一人,竟也是名女子,约有二十五六,面貌生得艳丽,眼波含笑,转盼间便自有一股媚态,行了个礼,恭恭敬敬坐在阮小幺身边。   阮小幺不解道:“你若想带人去,这位姐姐不是比我合适么?”   那女子轻笑,看了兰莫一眼,这才道:“哪有侍妾比自个儿还大的?”   她带了个小匣子来,一层层打开,将东西整整齐齐放好,尽是些描眉画笔之类的。   “这是……”阮小幺心中好奇。   “奴要替主子与姑娘换个模样儿!”那女子笑着道。   ☆、第一百五十四章 副使家中   阮小幺稳坐在一边,任她在自己脸上涂涂画画,有些发痒,禁不住动了动,却又被她制了住,道:“姑娘莫要动弹,弄的不均匀便不好了。”   外头马车稳稳拉动了起来,这女子涂完底,握着画笔的手丝毫不受影响,仍一笔一画轻落在她面上。   她一双眼儿乱瞟,瞅见对面的兰莫正看着自己,便问道:“这就是易容?”   兰莫似乎在想什么事,散漫应了一声。   阮小幺一直保持着一个姿势差不多小半个时辰,终见身边女子放下了画笔,道:“成了。”   她急待看自个儿成了个什么模样,无奈没个镜子,只得去问兰莫。   “丑了些。”他道。   阮小幺哼了一声,转而见这女子又开始在他面上涂涂抹抹,越看越觉得稀奇,便直直盯着他,眼儿都不转一下。   涂在他面上的东西被匀了开,霎时间那张脸便粗糙了许多,多了些暗沉,接着,她开始在他眼角画上皱纹,细致入微,待画成时,兰莫微微眨眼,眼角便有了一道微浅的纹路,   瞧起来足足比之前长了十多年。   阮小幺嘿嘿直笑,恨不得马上取来个镜子替他照照。   兰莫的变化比她大得多,待准备完毕,已然成了一个中年人,貌不惊人,脸上有着常在外奔波的沧桑,皮肤粗粝,有些暗黄,然而那双眼仍是冷冽如寒泉,使人一瞧便心生畏意   。   那女子又同样在他手上、臂上作弄了半晌,使其看不出破绽,这才退了下去。   马车的速度快了起来,阮小幺闲散歪躺在里头软座上,时不时看一眼对面之人,盯着那张脸,突然觉得一点心理压力都没了,看一回笑一回。   兰莫原在闭目养神,也睁开了眼。对上她一双圆溜溜的黑瞳,开口道:“现还叫我‘公子’?”   阮小幺很不客气的一声噗了出来。   “主人,”她正正经经道:“您可真是为老不尊。”   兰莫额角的青筋似乎跳动了动。   一队人马疾驰在一望无垠的广袤土地上,阮小幺心中好奇,掀开了小窗儿的帘子向外看去,只见漫天银辉,披着星月之色,隐隐瞧见前后跨马而行的灰衣人,个个体格壮硕、身   形矫健,马蹄踏得山崩地响。   这一群人。少说也有近百名。估计都是精锐中的精锐了。   她缩回脑袋。疑惑问道:“你既说是马商,难不成只有那些人胯下的马?”   兰莫道:“待会你便知晓了。”   此地离九羌尚有一日一夜马程,几人入夜出营,前行时已近夜半。星夜兼程,无声无息。   黎明时分,正在车中打瞌睡的阮小幺忽听得了一道嘹亮的马声啼嘶,紧接着是阵阵此起彼伏的长嘶,伴随着鼙鼓般的动地之声,踢踏而来。   阮小幺只觉恍如雷声伴着瓢泼大雨噼噼啪啪落下,被震得惊醒了过来,掀了帘便朝外看去,乍见之下。便惊呆了住。   外头依然是百十个灰衣悍勇疾驰左右,此时更不知从何处多了一大群轰轰奔跑的骏马,皆未着鞍辔,野性不逊。往左瞧瞧,也是一群;往右瞧瞧。也是一群。   他们的马车被野马群牢牢围束在了中间。   她惊得合不拢嘴,瞪大了眼,惊叹道:“你从哪里弄来的这么多马!?”   兰莫不答,阮小幺自顾自猜到:“北方草场丰茂,北燕每年定有军马供应,难道是某个大马场里顺来的?”   “哈!”她不待他说话,兴奋道:“你们是不是把头马顺来了!?”   这回兰莫终于正眼看了她,挑眉道:“你倒不蠢。”   阮小幺:……“切!”   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在草原上星夜赶路,不到一日,在晌午之时便抵达了九羌。   九羌此地原是大宣的属地,向来为多族聚居之地,吐蕃、色目、安息……也有相当数量的北燕人在此,届时北燕也是大宣的属国之一。然仅一百余年过后,大宣国力渐弱,北燕   虽仍年年进贡,却大不似往年,几十年前,南疆数十座城池便被大宣“赐予”了北燕,包括九羌在内,从此收入了北燕囊中。   阮小幺也是听府里人闲聊之时,了解了这段历史,只得感慨,这世界与自己所熟知的古代天朝实在极为相似,说不定正是从哪里出了点岔子,便成了如今这幅模样。   九羌城算得上南疆的一片繁华之地,在四处戈壁甚至沙漠的地带,这处却是天赐的一块绿洲,往来商路通顺、民风悍勇,各色人种鱼龙混杂,只要有实力,便能在此混出个出人   头地。   然近日来,繁华热闹的酒肆商铺多数家家户户紧闭了大门,街市上来往的多是一些带刀穿甲的巡逻卫,偶尔会有垂着头行色匆匆的百姓,遇着巡逻卫时,要么避入井巷、要么不   走运被撞见,便要盘查上许久,通常破点财被放过去,再倒霉些的,总逃不过一顿踢打。   以往东西丝绸商、珠宝商、奇货商俱从此路入关,此时也都不见了身影,城中戒严防守,丝毫不懈怠。   城门外把手的兵卫们的活计却比往常轻松了许多,实在没人再出入城门了。   然而远远地便瞧见了一阵烟尘嚣天,夹杂着群马奔腾嘶啸,渐渐近了,竟是一队人马带着马群驰骋而来!   老道一些的兵头立马做了个手势向传信兵,“去通知城主”   一人退离而去,其余人亮出了刀兵,怕来者不善。   然而那马群近了些时,却渐渐缓了下来,众人这才看清,当中驾马的竟是一群灰衣人,劲装胡服,皆目含精光、壮硕矫健,一行人渐行渐缓,最后齐齐成排下马,站定在城门之   外。   最当中是一辆马车,车身一水儿素青色。明丽无比,瞧着与这群人有些格格不入。   “门外是哪位贵人!”兵头着人暂放下刀兵,高声叫道。   围簇的灰衣人自觉分开了一条道儿,让马车徐徐上前,临近城门时,这才停了下,众人只见一只素白纤细的玉手伸了出来,挑开了帘儿。   下来的是个身量小巧的女子,正豆蔻年华,巧目流盼。是个美人。只面色微有憔悴。一张脸倒不如两只手白净,下巴尖翘,嘴角边也有些下耸,瞧着仍是紫色不错。却平白多了   些苦相。   “这位军爷,我家主人正要进城换些马,还望军爷通融,让我们过去!”女子轻柔开口,声音清脆无比。   ——自然,这便是阮小幺了。   她一路上死缠烂打问兰莫的打算,好歹问出来了些,他是想先进城摸清叛军之事,所谓擒贼先擒王。先搞清楚头头儿是谁,再好做下一步打算。   当她问起四皇子之意,兰莫只是淡淡道:“他知晓。”   语气中总有一丁点儿嘲讽。   阮小幺嫌自己的台词太少,于是决定先出场,来个惊艳亮相。压根望了自己脸上早被涂涂画画换了副模样。   此时,九羌城门之下,那兵头听她如此说,也摸不准她口中的“主人”是哪个,便道:“姑娘,真不巧,月前城门已封住了,闲杂人等不得入内。不知车中的贵人是……”   好了,她简短的台词完了。   阮小幺向车内之人微声道了几句,便恭敬掀开了帘子,立在一旁。   车中缓缓下来一人,正是兰莫。   若之前未见着,阮小幺绝对认不出这就是往日冰山铁石一般的皇子殿下,分明是个相貌普通的中年男子,只穿得华贵些,一眼便能瞧出常年在外奔波的世故与沧桑。   他先向众人抱拳道:“久仰阔台城主大名,可否通融一见?我这里有些良马,想与城主商谈一番。”   那兵头皱了皱眉。   “贵人来得不巧,城主近日卧病在床,小的已派人知会副使,”他道:“不知贵人怎样称呼?”   兰莫露出了一丝犹豫的神情,微低了头,皱了皱眉,道:“军头恕罪,实不便告知名姓,待见过城主,我自会一一道来!”   他手下良马数百,单看着这一份上,九羌城就得让他一分,谁不知现下九羌正大量招兵买马?   兵头又叫了个手下去报信,一行人等过一时三刻,便有人来道:“副使有令,放人入城!”   “放人入城——”   几声高喧,其余人等自行散开,并打开了百米之外通往内里的内城门,任一行人随着马车徐徐通过。   兰莫回了车上,阮小幺却只能苦命地走在后头,四处张望,见门市萧条、户门紧闭,偶能瞧见地上有被铁蹄踏碎的筐篓。前方一队重兵正迎了上来,左右夹道,将入城人马围在   中间,名为开道,实则押运。   一群人便如此行了三四里,阮小幺正想着并未见着什么叛军的影子,便望见前方一座轩敞的屋宇,两层门楼,在沿途过来低矮的屋舍中显得鹤立鸡群,带头的兵士停下脚步,道   :“贵人请!副使在内恭迎!”   兰莫这才摆谱地又下了马车,阮小幺亦步亦趋,见他只选了近卫七八人随从,其余人等都在外候着,这才从正门进了去。   里头是座大院,明显与盛乐的房屋构建有些不同,俱是一码石料堆砌而成,院与院之间是两人多高的马墙,里头坐落着一间间双层的屋子,有的顶楼之上平坦如土地,又种了许   多花草,石梯也搁置在屋外,乍一见之下,有些像她记忆中古中东的建筑。   ☆、第一百五十五章 我们是卧底   兰莫随意扫视了一圈,目光落在了一旁的内门,不一会,见副使迎了出来。   在阮小幺想象中,城主应当是像叶孤城那样的超世绝俗、侠武心肠之人——最重要的,是长得帅、有性格。副使相当于副城主,代表着极其重要的城市形象,怎么也应当差不到哪儿去。   然而九羌城的副使是这样的:肚腩微凸,身材魁梧,从两鬓到腮下留着粗密的髭须胡,眸子略有浑浊,然内有精光,鼻梁高耸,不是油光满面,却也令人有种脑满肠肥之感。   她对于叶孤城那样的城主的幻想,瞬间破灭了。   再看看兰莫,即使他这幅样子,都比这副使看着顺眼。   阮小幺收回目光,垂着头听二人对话。   副使上前便张开双臂相迎,发出的声音如同咏叹调一般夸张:“贵客临门,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兰莫只用北燕的礼数与他相应,并未拦抱,道:“城主如此欢迎,某不胜感激!”   “听闻贵客要见城主,本是应当,”副使摆着豪爽的笑意,又叹了一声,“只是城主因年老体迈,近日受了些风寒,只在屋内养病,一应城中事物只由我来代办,不知贵客前来,所为何事?”   兰莫道:“某为区区马商,只因听得此中买马,趋利而已。”   副使点了点头,使人去验马,自己则吩咐下人上茶,请兰莫入厅一叙。   阮小幺总觉得这副使有些有恃无恐,如此轻易便让他们进了城,还亲自款待,也不知他知晓了什么一手信息。   前头两人入了前厅,副使邀兰莫在客座右首坐了,便有奴婢端上了茶来。   阮小幺将茶盅接了过去,只用手捧着,立在兰莫身后。   不一会,验马的下人回了。在副使耳边细声了几句,副使的面色立马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某那些马,大人可还看得上?”兰莫问道。   副使一双尖刻的眸子在他身上逡巡了一遭,道:“马是好马,不过……”   他顿了顿,转而却道:“敢问贵人姓名?我九羌区区弹丸小城,自己可也用不了那许多马,近日城中又出了些事故,往来商人也少,恐怕贵人这趟要白来了!”   “这也未必。某既敢带了这些马来。便自信能有个出处。我们做南北东西生意的,最是无利不起早,只要有利可图,其他的。管他天黑天亮,你家我家?”兰莫说得狂妄无比。   “哈哈哈哈!好!”副使抚掌大笑,眼中精光迸射,道:“贵人这话深得我心。单凭此语,这些马我便可都收下。只是一点,还请贵人莫要遮遮瞒瞒,你我二人互通个姓名,可好?”   兰莫面上又是犹豫之色一闪,半晌。才似定下决心一般,观望左右,看向副使。   “你们都退下!”副使大手一挥。   然阮小幺一直半步不离跟在兰莫后头,副使见着,也有些不乐意。问道:“这位女子想必是贵人的宠妾?”   “这婢子是某一个得心的人儿,副使莫要在意。”兰莫一句轻描淡写盖了过去,这才道:“副使大人明察秋毫,细心入微。不瞒大人,某便是风头堡单褚哈儿。”   阮小幺只知风头堡乃北燕最大的军马供应商,富可敌国,却不知这单褚哈儿是什么人,原来兰莫不是单单换了个模样,还是照着某个人易容的?   副使却似早已料到一般,道:“原来是风头堡二公子,久闻二公子大名,如雷贯耳,可不知……”   “副使不必瞻前顾后,某既已在此,便是诚心想与大人相商!”兰莫对他的模样不大满意,“某知大人心中有疑,既已开诚布公,便无有隐瞒,大人有何想问,直问便是!”   “好!”副使沉声问道:“风头堡的良马向来只贡北燕皇族,二公子这数百匹宝马又是从何而来?我九羌收马,却只收清白的马,如此烫手山芋,让我怎么吃得下!”   兰莫冷哼了一声,眼中有些不甘,却又很快掩饰了下去,“大人,不止有马,某此次前来,还带了百名悍勇,已再不归他风头堡了!”   此话一出,副使眼中光芒乍似投石入湖,波澜顿起!   阮小幺低头看着自个儿脚尖,觉得兰莫这人实在是说话不打草稿,易容只易得了相貌,他却似乎随着面目之变整个儿随之变了性子,完完全全便成了那什么“单褚哈儿”。   自信中带着狂妄,历练虽多,却仍有一丝拘谨,他真是连魂儿都变了。   也正是如此,副使将信将疑间,也不觉更信了一分。   “单褚哈儿”已是挑明了来意,借着卖马之机,投入九羌麾下,也许他有自个儿的打算,一个庶出之子,能力再强,若只老老实实做父亲的左右臂,将来也只能成为新堡主的左右臂,绝对上不了那个位子。这人看来是不甘心,要借他九羌代了北燕皇族之机,捞些“好处”。   想到这里,副使浑木赤便稍许放下了心。   他的笑容愈发的大,眼中流露了些激赏之意,拍手道:“二公子乃人中龙凤,我远在九羌便已听闻,今日一见,果是名副其实!不若请公子现在我寒舍小住,我为你引见几个意气相投的朋辈,也共商谈商谈大事!”   阮小幺:完了他要囚禁我们!   “副使如此热忱相邀,我单褚哈儿怎不领情?”兰莫却仿佛丝毫无所察觉,朗声笑道:“如此,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自始至终,阮小幺在他身后,双手捧着茶盅,也没递过来,兰莫也没接去过。   厅堂一叙就此告一段落,浑木赤着下人带他们去厢房,很是贴心地只安置了一间,里头被半圆的木格门隔成了两间,门里当前对着一架屏风,精心镂刻着四时走兽飞鸟图,隐隐约约能瞧见里头的幔帐飘扬。   阮小幺绕过去一看,只见重重绢绸轻纱的淡烟色罗帐,如烟雾缭绕般笼罩在一张足有十来尺宽的大床上,气氛无比旖旎。   “奴婢身份卑微,怎能与主人同塌而眠?”阮小幺惶恐道。   下人还未退下,闻言有些踟蹰,只看向兰莫。   兰莫手一挥,“罢了,如今不同往日,那些个规矩免了即是。”   下人便鞠了个躬,退下了,走之前还很细心地关了门。   阮小幺黑着脸,道:“主人乃‘人中龙凤’,卧榻之旁,怎可他人鼾睡!?”   “你并非‘他人’。”兰莫伸手摸了摸她的面颊,眼中一片深情。   阮小幺又被惊恐到了。   外头有些轻微的响动细碎传了来,不知是关门的下人并未走开还是那只夜猫儿踩上了枯枝。   她僵在原地,避也不是、不避也不是,简直要哭了出来。   兰莫惊讶问她,“小幺,你怎么了?”   小幺这两个字也是你叫的么!!!   她神色扭曲,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奴婢感动……”   兰莫心情大好,也不知又是不是装的。   “副使好意,容我们在此住下,你休要如往日一般,到处乱跑,若是闷了,使下人带你随便逛逛便是。”他叮嘱道。   阮小幺有气无力道了声:“多谢主人关爱,奴婢记下了。”   此间厢房约是仿关内之屋而建,虽从外瞧着与其他院落之宅并无不同,里头却多是木制结构,一陈一设也皆与关内无所不同,估摸着是为从关内来的客人准备。   兰莫与她一处在院子里呆了小半日,便有仆从来请,道主人同邀去游园。   他将阮小幺留了下,只又关切嘱咐了几句,这才离了去。   阮小幺一人闲来无事,便也想出了院子随处逛逛,然外头守着十多个精壮的守卫,乌压压一片人头,显然唯恐他们偷溜走,心生无奈,只向在外头伺候的两个丫鬟道:“烦请转告你们大人,我想四处走走,不知大人可准允?”   那两个丫鬟一名采珠、一名幽兰,想是那副使见兰莫对她处处“关爱有加”,便特地叫来了两个中原女子伺候她,足见细心入微。   采珠温婉笑道:“大人已有令,夫人若嫌闷,可去后园的宝池亭处玩耍,奴婢们带您去便是。”   阮小幺被她们带着往那宝池亭而去,后头也跟了半数的兵士,丝毫未影响到她勃勃的兴致,左瞧右望,甚是好奇。   西北通常地势颇高,气候苦寒,从北燕一路车马行来,也的确如此,而似乎从前一日时,地势便降了下来,想必成了这高拔平原的一块小盆地,向北瞧去,可隐隐望见一条绵长横亘的巨大山脉,重重叠叠,九羌地处山系南麓,降水充沛,这也是为何会形成绿洲的一大原因。而此时已近四月,城主家中处处可见葱茸的绿意,植株覆地,连屋顶上也随处可见,长势喜人。大多数阮小幺都叫不出名字,想来是此地特有之物。   宝池亭也是一处后园,有着东南园林之景,同时融合了西域独特的园景方式,湖水凹生其间,晶莹闪亮,如同天幕之下一处耀眼的星湖,湖上见亭,湖水引渠直通向园外,渠上有一大理石砌成的拱桥,玉白栏杆上雕镂着形态各异的百兽之纹,巧夺天工。   ☆、第一百五十六章 尊贵的乌木兰雅   阮小幺边看边叹,实在是来得不巧,若纯粹到此处游玩,想必除了城主家中美景,其他地方也尽看不足。   若此时再有察罕在身边一同观赏,便更好了。   转而一想,又觉得此时正值叛军作乱,察罕来做什么?恐怕她每日都要提心吊胆,他还是安安稳稳坐在家中等自己回去比较好。   渠水清冽,淙淙流过,水中不时可见涟漪点点,偶尔还能见着游鱼摆尾,在晴日中甩出一串细润圆滑的水珠,霎是可爱。   她看着那水流过墙围,问道:“墙那边是何处?”   “是大人房中七奶奶的住处。”幽兰道。   七奶奶,估计是那副使的第七房小妾了。   阮小幺咋舌,“你们大人讨了几个老婆?”   采珠笑道:“只有七个。”   敢情这还是个韦小宝。阮小幺想,只是那肚子大了些,若是瘦些,恐怕……算了,再瘦些也是不好看的。   想必小老婆是最得欢心的。她绕出了宝池亭,远远见隔壁院里正有成堆的丫鬟守着,穿扮得衣簇皆新,未见着那七奶奶的身影。   “姑娘,七奶奶性子最是直冲,奴婢带您去别的地儿赏玩!”采珠赶紧将她拉了走。   她们有绕过了那院儿,从宝池亭相引而去的渠水一直蜿蜒到下个院落,往院儿里一瞧,仍是个后园。   “你们大人家怎么有这么多后园?……”她嘀咕了一句,没进去瞧,又去找那渠水的源头去了。   如此有看过了两三个院落,这才立定到最后一间外,里头景生甚好,树木错落有致,早春时节,甚至有一些植株已开了各色的花蕊,清幽淡雅。院儿里静悄悄的,除了里里外外守卫的兵士。并无几个丫鬟。   “这又是你们大人的哪一房奶奶?”她问道。   幽兰赶紧虚捂住了她的嘴,将她拉远了些,小声道:“姑娘慎言!这可不是奶奶,这是大人已故的义兄之女,几年前就在这处住下了,性子有些个古怪,若是让她院儿里的人听着了,姑娘可就有麻烦了!”   她眨了眨眼,点点头。   几人在院落外拉拉扯扯,又低声耳语。早被当值的守卫瞧了见。喝问道:“谁人在此鬼鬼祟祟?”   两位婢子吃了一惊。忙走上前行了礼,采珠道:“这位姑娘是今日来府中的贵客,大人着奴婢们好生伺候着,便在各处转了转。惊扰了各位,奴婢们这就回返!”   那守卫挥了挥手,示意她们赶紧离去。   阮小幺瞧得有些蹊跷,这处院落比旁处的更宽敞了不少,院墙也高出了数尺,简直似个铁桶一般紧箍住的方外之地,难不成有什么重要的人物在此?   她心下疑惑,便含笑上前,道:“想来小女要在府上叨扰数日。也闲来无事,故想拜访拜访住在院儿里头的姐姐,望大人通禀一声!”   “姑娘既是客,便当依礼守在厢房之中,这等地方也是你能乱闯的!?”那侍卫反有些恼。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遭,道:“姑娘还是速速离去吧!”   几人正僵持不下,忽里头屋门自开,竟有个素白的身影走了出来,袅袅盈盈,有一种楚楚的风致。   “院外是何人喧哗?”声音轻柔无比。   阮小幺转头望去,见一白衣女子正徐徐前来,后头跟着一个丫鬟。   这想必就是那个什么“义兄之女”了?   那侍卫连忙上前行礼,恭敬道:“是大人新请进府的贵客,惊扰了小姐,请小姐恕罪!”   被称作“小姐”的女子也不过十六七岁,面容秀丽,身段体态俱是上等,笑时自有一种面上含情之态,使人心生好感。   阮小幺不着声色从左至右、从下至上打量了一圈——瓜子脸,小凤眸、红樱唇。   怎么瞧着这么熟悉?   她迟迟钝钝地才想起,这幅相貌与自己不是有七八分相似?   这么一想,阮小幺便乐了,对她也多了两份亲近之意,忙道:“小女子……幺儿,跟随我家主人在贵府做客,因在屋中发闷,便出来走走,不料便遇见了姐姐这样神仙般儿的人!真是三生有幸!”   好话不要钱,大堆大堆扔过去也无妨,况且对着这样一张脸,再多恭维恭维她也是愿意的。   那女子微微一笑,“我这处倒没怎么来过外人,自个儿在屋中也有些闷呢!不若进来玩玩?”   阮小幺自是应好。   然为首的那守卫却有些急,忙又格开了她正进院儿的脚步。   “小姐恕罪!”他躬身半跪,严肃道:“大人曾吩咐不得让外人进院!”   女子的神情猛然间便淡了下来,冷哼了一声,“我就是想让她进来,又如何?你若不放心,大可找他来看着我!”   那侍卫一张脸犹如吃了黄连一般,有苦说不出,执意跪在两人当中,不放阮小幺进院子。   “大人快别如此!若是为着小女子而失了和气,小女子便心中有愧了!”阮小幺见此,很有礼貌地火上加油了一把,“小女子走了便是,众位休要为难!”   她作势要走,果不其然,听后头一声轻叫:“站住!”   便顺水推舟顿住了脚步。   “我才是此间的主子,今日就执意要让她进来了!”那女子神色有些愤愤,执拗道:“你们这群奴才若是看不过眼,大可去禀报大人,看他拿我怎样!”   她说罢,径直牵了阮小幺的手,便将人带了进去。   侍卫们终不好拦,机灵点儿的早已去禀报副使,留为首的几个面面相觑看,各自面上敢怒不敢言,只得跺足叹气。   阮小幺啧啧称叹,这姐姐实在霸气,以后她也要如此向她学习!   “我成日里在这处憋闷,也没个伴儿,出也出不得,真是憋屈死人!”那女子叹了口气。   阮小幺道:“姐姐是高贵人儿,哪能轻易便出去呢?平日里小女子在我家主人身边。也是不得自由的,比姐姐还闷呢!”   她摆了摆手,“别姐姐姐姐的叫唤了,我叫乌木兰雅,我们平辈相称即可。”   乌木兰雅是那副使一个义兄的孤女,副使对她上心是自然,但若上心到连门也不能出、甚至外人一般都进不来的地步,恐怕就有些玩味了。阮小幺只以为是否那副使色胆包天,故人之女也想染指一回,瞧乌木兰雅说话的神情。又不大像。   不是她八卦。只是她觉得。在这副使府中,任何一件有疑点的事儿都是值得留心的,兴许这就是某些谜团的蛛丝马迹,她自己虽瞧不出端倪。但告诉兰莫后,他肯定能推敲出一二的。   为了尽早回去,与察罕相见,她自然要打上十二分精神,全力配合兰莫。   阮小幺暗叹了一口气,察罕啊……他们之间简直是隔了千万重山,也不知怎样才能最终走到一起。   “你何故叹气?是因外头那群人不长眼色,气着了?”乌木兰雅问道。   她一愣,忙摆手笑道:“没有的事。只是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心生感伤罢了!”   乌木兰雅也笑了笑,“我瞧着你不似我们南疆的人,是南边过来的吧?”   “我是大宣人。”她点点头,也不隐瞒。“原本家住沧州,后来北燕军打过来了,没了家,几经辗转,遇着了我家主人,这才安稳了些。”   乌木兰雅听此,不知是否想起了自己的遭遇,眼下生了一片黯然,也叹了一声。   两人正聊得欢畅,忽听外头匆忙脚步声疾疾而来,一转身,来人已进了屋,是个瘦瘦高高的青年人,长相不似高鼻深目的西域人,鼻翼没有那样翘挺,眼也浅了一些,倒有些像北燕与大宣的混血。乍看之下,还有些俊朗,只是眼中阴鹜过重,瞧得人一阵不舒服,总觉得被什么湿冷的爬行动物黏住了一般。   她一双眼在两人身上徘徊,最终停在了乌木兰雅面上,开口道:“为何放不相干的人进屋!?”   乌木兰雅似乎有些惧怕他,身形缩了缩,不去看他,语气也全然没了先前那样理直气壮,“她既然是大人家中的贵客,我与她说说话也未尝不可;况且,也只是进来坐一坐,并没有做别的什么……”   阮小幺听着怎么觉得这么别扭,什么叫“做别的什么?”   她两个女人在屋子里能做什么什么什么吗!!!   这幅场景倒挺像淫妇与淫妇在屋子里被奸夫抓奸了一样,还真是……   也不知这两人在打什么暗语,只见那男人紧板着脸,一双唇上血色有些暗,紧抿在一处,又将眸子转到了阮小幺身上。   “你便是单褚哈儿的侍妾?”他问道。   阮小幺轻轻点了下头,神色有些不安,正想说话,忽听得他一声冷喝,“滚出去!”   她拔腿就跑。   然而又被乌木兰雅拉了住,她方才似乎一直在忍耐着什么,此刻终于有些忍不住,爆发了一句高生的叫喊,“我只是想有个人陪陪我而已!能说说话,不像那根木头一样!”   “那根木头”指的是此时尚在屋中侍立的一名丫鬟,正垂着脑袋,一声不吭。   “我也是个人!你成日说我尊贵尊贵,再尊贵又怎样!?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着!”她面色涨得通红,话声有些哽咽,头颅昂得高高的,紧盯着他,“以前奴婢们被你杀了就杀了,如今好容易来了个贵客!她就是进来了又如何!?大不了你也把她杀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副使家中“小住”   她一手指着阮小幺,面色近乎凶狠。   阮小幺傻了。   妹子,我只是进来说两句话而已,能不能不做你们意气之争下的牺牲品?   她干巴巴挤出了个笑容,轻声道:“算了,我还是走吧……”   然而乌木兰雅那只攥着她衣袖的手怎么也挣不开,仍在与那年轻人对峙。   半晌之后,他终于在她发狠地注视下败下了阵来,似乎一瞬间颓然了许多,只用一种很铁不成钢的语气道:“为何你总是不明白……”   阮小幺在心中狂叫,这是要用柔情攻势了吗!?然后妹子就软下来了,让他把她拖走砍了吗!?   所幸乌木兰雅依旧坚挺,只道:“她只是个客人,住不过几日便要离开,好歹让她陪我说说话!”   他狠狠瞪了一眼阮小幺,僵持了许久,屋中一时气氛冷凝至极。   也不知沉默了多久,终于听见他说了一句,“我去与副使知会一声。”   乌木兰雅睁大了眼,似是不敢相信,转而喜不自禁,几乎都要落下了泪,“多谢!”   “慢着,”他一声冷哼,语气如寒铁,“我会再指两个丫鬟过来,在屋中伺候,你若有一丝言行失当之处,休怪我翻脸无情!”   “这是自然!”她毫不在意。   那男子走后,乌木兰雅直兴奋地欢呼了起来。   阮小幺很是稀奇,“那位大人是……”   “他是我义父的幕僚。”她道。   义父就是指那位副使了吧……   乌木兰雅既是副使的义女,怎会如此忌惮一个幕僚?   她百思不解,只得压下了心中疑惑,陪乌木兰雅聊天去了。   日昏时分,采珠这才提醒她到了时辰,乌木兰雅仍有些恋恋不舍,一劲儿叮嘱她明日再来。   阮小幺脑中昏昏,连连应是,跟着采珠幽兰二人几乎是撒丫子就跑。   回厢房时。天色已晚,屋里头亮了灯火,兰莫竟比她还早回来了。阮小幺踢开屋门,也不顾皇子殿下,先去榻上栽倒,舒服地叹了声气。   耳边听着他声音道:“怎的,听说你去见了副使的义女,玩得可尽兴?”   “尽兴死了……”她捂着脑袋抱怨道:“乌木兰雅给我弹了一下午的琴!”   她那样强烈要求给自己找个玩伴,结果阮小幺来了,除了绣花、弹琴、看书。居然找不到别的事可做了。   两人相对绣花怎么样?互勉?   那坐在一张桌儿上看书呢?抄作业还差不多……   想来想去只能弹琴了。所以乌木兰雅便弹了一下午。阮小幺停在耳中与弹棉花也差不多,哪能说出个什么高山流水?   兰莫嗤笑了一声,“对牛弹琴。”   “就是对牛弹琴!要不明日换你去?先前见你书房里还有张琴,想必你的造诣也是极高的!”她张口相讽。“我去与副使大人商谈正事去!”   兰莫不理睬她。   阮小幺趴着趴着,困上心头,居然就这么睡下了。   她连日奔波从北燕至南疆,一个来月几乎没怎么睡好过,此时沾着柔软一片衾被,精神气儿过了之后,几乎是倒头就睡,外裳被压得一片褶皱,连鞋也未脱。   兰莫对军旅生活习惯得很。此时依旧神采奕奕,白日里浑木赤对他依旧不大放心,借着游园之机,趁势打探,待得再过两三日。戒心去了之后,恐怕就要真正带他去见些“意气   相投的朋辈”了。   不一会儿,却发现一半儿倒在帐幔里的阮小幺没了声儿,转眼看去,见她早在里头睡得正香,还有细小的呼噜声轻轻传了来。   他禁不住失笑,这丫头倒轻松的很。   兰莫过去毫不怜香惜玉地推了推她,道:“脱了衣裳睡去里边。”   阮小幺嘟囔了一声,纹丝不动。   他有些不耐烦,拍了拍她的脸颊,细腻滑嫩,带着温暖的燥意。她似乎嫌烦,一转头趴向另一边了。兰莫的手僵在那处,面无表情地看着手指上沾的一片晶亮的液体。   她居然在他手上蹭了口水!   他慢条斯理地脱完外裳,将猫儿似的阮小幺半拎半脱扔到了里间,之前好歹带着无比的嫌意为她脱了鞋。   堂堂北燕大皇子,“初脱”便落在了阮小幺身上,幸亏没人瞧见,否则眼珠子恐怕都要蹦出来。   阮小幺夜间睡得正香,梦见察罕在家中备好了一切,等她回来便成婚,笑得嘴都有些合不拢。转眼间他便到了自己跟前,两人穿着大红的婚服,共拜天地,他一身高大健朗,穿   着火一般鲜红的衣裳,耀眼得令人移不开眼,阮小幺当下便扑了过去,一顿乱啃,好不幸福。   然而事实总是残忍的。   兰莫睡到半夜,便好似被一直八爪鱼牢牢缠在了身上,越勒越紧,反射性地便要从枕下抽出刀来一刀刺死那个敢近他身的女人,猛地想起睡在身边的人是谁,又不由自主放松了   下来。睁开眼,便见阮小幺整个人都缠在自己身上,脑袋埋在他脖颈里,无意识地乱蹭。   他多时未见女色,也未纾解过,这么一蹭之下,立马身体里便窜出了一股无名火,一路向下烧去,下身那物事渐渐又抬了些头,直直顶在阮小幺大腿根。   他挑起她的脸,见她眼眸紧闭,羽睫翘长,面上一层嫣红之色,神情似乎甚是愉悦。   也不知她究竟做了何好梦,这般高兴。他心思不明地想。   夜间便有月光照了下来,正透过窗隙,漏在屋中,夜深人静,身边睡着这样一个风致的美人,他便也顺其自然起了些别样的心思。   虽说这美人似乎心思不在自个儿身上,但是女人么,总是水性杨花的,若是跟了自己,便不会再去想这想那了。   兰莫先挑开了阮小幺外裳腰下的几根系带,一层层剥了开,便要去解她的中衣,顺带伸手反将她拥在了怀中,眼底一片暗潮汹涌,正要在她面上吻下去时,忽而觉颈间一疼,下   意识便将她猛地推了出去。   阮小幺正啃得香,冷不防被大力一推,整个人滚了几圈,背脊重重磕到了里头的墙壁之上,霎时间疼出了一身冷汗,猛然间醒了过来。   一睁眼,见兰莫正面色发青,冷冷地盯着她。   她痛得说不出话来,好半天眼前才有些清明,捂着背后颈椎怒道:“你发什么疯!?”   她刚转醒,说话尚有些含糊,音调也软绵绵的,不像喝骂,倒像是在撒娇。兰莫重重哼了一声,捂着受伤的脖子,恨不得将她的牙一颗颗敲碎,无奈对上那双黑曜石一般的眸子   ,里头还有一片澄澈不解,便莫名其妙有些理亏,只又瞪了她一眼,翻身背朝她睡了。   阮小幺半坐在榻上,脑子又混乱了。   这人睡相太差,居然能一脚将自己踢到最里边!还好她靠里睡,若是睡在外侧,恐怕就要掉下床了!   她愤愤盯着他的背影半晌,又渐渐睡眼朦胧,栽倒下去睡了,只是这次下意识离他远远的,缩在角落处闭上了眼。   第二日一早醒来时,阮小幺惊奇地发现自己你又躺回了床榻的正中央,伸手一摸,兰莫不在。抬起头,他已悉数穿戴好,正在净面。   “你也不是那样要人伺候么!在家中还老是摆谱,让人更衣净面什么的……”她喃喃嘟哝。   兰莫不睬她,自作自的事儿。   阮小幺翻了个身趴在榻上,捧着腮看他修长的身形,英俊的面容,煞有兴致道:“难怪那些姑娘家一个个都追在你后头跑,你若笑一笑,恐怕要迷倒一大堆女人!”   兰莫冷冷望了她一眼。   刹那间便觉得有股寒气直往身上窜……   忽然间发现他脖子上多出了个小伤口,阮小幺当下便指着那红红的口子叫道:“主人,你脖子受伤了!”   “闭嘴!”兰莫恶狠狠盯着她。   阮小幺脑袋一缩,又钻回了被窝里,不知为何,总觉得他今天火气甚大,还是不要招惹好了……   兰莫当然火大,食儿没吃到,反惹了一身骚,这该死的丫头竟然还敢问他脖子上的伤!?   她看了会,忽的想到,昨日的战果还咩汇报,便趿拉了鞋忙跑到兰莫跟前,迎着他不善的眸子,在他耳边附道了几句。   “嗯?”兰莫从鼻尖哼出一声。   阮小幺点点头,“就是这样!”   想了想,她又添上了一句,“那个乌木兰雅长得与我很是相像。我再长个几年,恐怕就如她一样了,肯定好看!”   她喜滋滋地不要脸夸赞自己。   兰莫却心生波澜,没在意她话中之意。   “今日我仍要去副使那处,你若是闷,正好去她那处转转,两人一道,也消磨消磨时间。”他道。   阮小幺一脸了然地点头。   如此,两人便在副使府上住了下来,一住便是七八日。   阮小幺摸不准兰莫究竟是什么意思,也不知还要在住上几日,原以为到了南疆就要看双方炮火连天,没想到搁这儿是度假来了。她每日里早睡晚起,大半日时间都泡在乌木兰雅   那里,偶尔兰莫无事,也带着她随意在园中游玩,只是一步都没踏出过府。   再好的景色,成日里这么看着,也都变得无趣了起来。   ☆、第一百五十八章 真心话大冒险   一日,她实在忍不住,问兰莫道:“我们在这处究竟要住到几时?”   “嫌闷了?”他不甚在意,只道:“每日不是有乌木兰雅与你一起玩耍么?”   乌木兰雅那能叫玩耍么……她一想到就悲催,那姑娘不知在这里被关了多久,总之除了练琴就是女红、除了女红就是看书写字画画,她都要被她折磨死了。   阮小幺甚至都找来了两根线,与她玩跳皮筋了了,可见无聊到了什么程度。   她闷闷托腮看着兰莫,眼中甚是委屈。   兰莫看了她两眼,最后——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乖,我还有正事要做,你安心呆着便可。”他缓下了语气道。   阮小幺:“……”   再一次去找乌木兰雅的时候,远远地便听院儿里传来了淙淙流水般的琴声,听得多了,居然也咂摸出了一点阳春白雪的味道。   她轻车熟路进了院儿,在外头叫道:“乌木兰雅!”   里头的人很快迎了出来,满是笑容,朝她挥了挥手,“你来了,正好我们跳那皮筋吧!”   “……”   阮小幺恨不得自个儿掴掌三百。   “今儿个不玩跳皮筋,我想到一个新的游戏,”她道:“五子棋。”   乌木兰雅双眼一亮,还不知道怎么个玩法便连连称好。   阮小幺进了屋,先让丫鬟布好了棋盘,二人各执黑白子,坐定之后,才道:“规则是这样,一人一子,谁先连贯东西左右五颗棋子就算赢。输的人要接受惩罚。”   “怎样的惩罚?”乌木兰雅问道。   “就是……”她笑眯眯答道:“真心话大冒险!”   她的重头戏来了,这个顶着与自己七八分相似的脸的小姑娘看起来虽然单纯,但谈话时总有些小心翼翼,一旦涉及到家世、过往等。便有噤口不言之势,阮小幺即便想套话也套   不出来,很是郁闷。   乌木兰雅果然对此很感兴趣,了解详细规则之后。便专心致志与她玩了起来。   阮小幺让她一步,执了白子;乌木兰雅的围棋技艺精湛,五子棋学得也快,很快两人便一个堵、一个追,打了个平手。   抬起头,见乌木兰雅眼中执着无比,正紧盯着棋盘,仿佛面对的不是一局棋,而是什么要紧的生死抉择一般。   她信手拈来,对面女子步步为营。一局简单的五子棋足足被两人下了小半个时辰。最后,白子设套成功,黑子追赶无望,终被对方突破重围,连成了五颗。   “我赢了!”阮小幺狠出了一口气。兴奋道。   乌木兰雅神色沮丧,很快又平复了下来,问道:“真心话大冒险是何物?”   “你自己选一样吧!”阮小幺轻快道:“真心话是我问你答,不许撒谎;大冒险是我让你做一件事,不许抵赖!”   她紧锁眉头,想了半天,犹犹豫豫道:“那……大冒险吧。”   片刻后。   “算了。还是真心话!”乌木兰雅道。   阮小幺拿出准备好的话题来发问,还未开口,乌木兰雅又改了主意,“大冒险吧……大冒险!”   她一会这样、一会那样,最终,拿定主意还是选大冒险。阮小幺有些失望。很快又打起了精神,道:“那我让你……亲一下古越大人!”   古越便是那日来此处,面色阴沉的青年人。   乌木兰雅一双眼儿瞪得溜圆,白皙的面色一阵爆红,为难道:“这不行!”   “愿赌服输嘛!”阮小幺不以为意。摆摆手,“还是你要抵赖啊!?”   她红着脸,阮小幺简直以为她下一秒都要哭出来,却最终只见她咬了咬牙,认下了这个罚。   “去叫古越大人来!”她向身旁丫鬟道。   丫鬟敬职敬责,匆匆出去禀报了。   乌木兰雅在屋中团团走来走去,一会面色发白、一会面色发红,变来变去,脸上憋成了个万花筒,看得阮小幺直乐。   亲下而已,又不掉块肉。不过对那古怪死板的古越来说,恐怕天都要掉下来了。   不一会,古越便行色匆匆过了来,进屋后虚虚行了一礼,道:“不知小姐唤我有何事?”   阮小幺给了乌木兰雅一个眼色。   她僵地几乎连路都走不会,磕磕巴巴命令他,“你、你、你闭眼!”   古越不明所以,只得暗她所说,阖上了双目。   乌木兰雅飞快扑了上去,在他面颊上亲了一口,撞得太猛,便发出了响亮的“啾”一声。   古越猛然震住,睁开眼时,她早已溜了走,躲在里间的屏风后头,再不肯出来。他一张脸也红了透,只是神色却变得有些咬牙切齿,恨恨盯着阮小幺,“你让她做了什么!”   阮小幺后退了几步,不想去撩虎须,一边退还一便道:“小女人微言轻,能让姐姐做什么……”   “你记住,若不是小姐一再求情,你早被拎出去砍了,何至于如此放肆!”古越步步紧逼,面色铁青,“若再让我听到你用什么妖言蛊惑了小姐,不单是你,就是你那主人,也   没好日可过!”   她十分冤枉,只是亲了一小口而已,犯得着如此动怒么?这等艳福还嫌委屈?   “莫要怪她,是我自己突然想如此做!”屏风后忽的绕出了这么一声。   原来乌木兰雅已出了来,勉强维持着平静,正望向古越。   古越神色一窒,扭过头去,噗通跪倒,一字一句道:“小姐千金之体,今后再莫要如此鲁莽行事!否则,小人只能以死谢罪!”   乌木兰雅一声不吭,眼中却有些受伤。   也是,亲了这人一口,结果人家暴跳如雷,还要以死谢罪,实在太伤人自尊了。   “起来吧,今后不会了。”她低低道。   古越又冷冷瞪了阮小幺一眼,这才起身。只道了声“告退”,便飞也似的离了院子。   乌木兰雅之后一直有些蔫蔫的,也不说要继续玩了,阮小幺只得先行告退。暗骂自己怎么如此多事,简直严重违反了可持续发展的价值观!   她晚间无事之时,悄声将此事与兰莫说了,他无甚反应,只道:“兴许她真是中意那人呢,对方如此,她自然心伤。”   “你倒是个情爱专家!”阮小幺眼底一片笑意,调侃他道:“奴婢瞧着侧……侧夫人对您也是一片情意,怎的你却对她如此无情?”   兰莫哼笑了一声,不知是嫌她多事还是饶舌。“她是我妻室,自然要对我有情意,两种不可同比。”   “怎么不可同比?天下妻子不爱相公的多了去了,可见你这是谬论!”她反驳道。   “怎么?你一个小丫头竟与我谈起风月之事来了?”他口风一转,似笑非笑看着她。“是对侧夫人不满?拈酸呷醋了?”   阮小幺:少说两句憋不死你!   这人的态度真是奇怪,先前那样冷漠,如今却一日比一日不正经,倒是笑的次数多了。原来他还是个外冷内热的脾性。   她摇摇头,让采珠与幽兰服侍完,便爬上榻去睡了。   除了第一日,后来她睡得都很安稳。虽说有的时候早晨醒来发现自己正像个牛皮糖似的黏在兰莫身上,但素来厚脸皮惯了,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淡定的很。   不像乌木兰雅与古越那两人,亲一口都要上演个生死一刻。   兰莫也越来越习惯她的存在,虽然仍有些嫌弃她睡姿不雅。却也没再把她推出去(喂,推你出去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两下相安无事,彼此也越来越有默契。甚至有时他一个   眼神,阮小幺就知道他想说什么。   第二日她又去了乌木兰雅那处。今日她恢复了些神采,依旧带着淡淡的笑意来迎阮小幺。   “今日我们玩什么?”她问道。   若是古越在此,肯定又要瞪阮小幺,好好一个琴棋书画样样皆通的深闺女子,就这样被自己改造成了每一见面,必问“今日我们玩什么”的叛逆青少年……   阮小幺揉了揉脑袋,“我还没想好……”   乌木兰雅有些犹豫,又有些跃跃欲试,抱着两盅黑白子便递到了她跟前,“不若今日还玩那五子棋吧!”   她喜上心头,自然应好。   两人再次摆开阵局,乌木兰雅今日熟练了许多,阮小幺与她看看打了个平手,很不巧,一个分心,被她赢了去。   “我赢了!哈哈!”她欢声雀跃,迫不及待道:“二选一,你来吧!”   阮小幺自然选真心话。   乌木兰雅苦思冥想,最后终于想出来个问题,问道:“你是怎样遇见单褚哈儿公子的?”   一想到那满脸的沧桑与郁郁不得志的神情,阮小幺就觉得那“公子”二字简直要笑掉她的大牙。   “那时我在沧州,原想南下避祸,不料被人牙子卖到了盛乐,以为此生就要堕入青楼妓馆之地。结果,正巧发卖那日,主人途经此处,见我可怜,便将我买了下,从此便一直跟   着主人了。”阮小幺道。   乌木兰雅唏嘘了好一阵子,“世道无常,福祸相依,你也是走运的。”   “好了,你可问完了!”她拍拍手,叫道:“我们再来一局!”   二人兴致勃勃,再次摆开杀阵,围追堵截,玩了个天昏地暗,阮小幺绞尽脑汁,在自个儿白子只剩十来颗时,终于掰回了一局。   乌木兰雅很是惊恐,“你可别再指示我做那种不害臊的事儿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遽变   乌木兰雅很是惊恐,“你可别再指示我做那种不害臊的事儿了!”   “那我们便来玩真心话!”阮小幺提议。   她心有戚戚,点了同意。   “你家住哪儿?”她问完,又添了一句,“不是如今的家,是以前。”   乌木兰雅愣了愣,小声道:“原是在河曲羌的金川县。”   河曲羌应是个少数民族,金川县又是哪一处?   她不清不楚,先记下来,决定回头去问兰莫。   “怪不得你长得那样好看,原来是金川出来的,我听说过,哪儿尽出美人!”阮小幺脸皮厚成墙,一个劲地拍马屁。   乌木兰雅很是受用,也有些喜意,“原来妹妹也知道那地儿!我还不是族里长得最好的,最好的要数安玛尔姐姐呢!”   安玛尔姐姐又是谁?   鬼知道。   阮小幺刚想再问下去,身后侍立着一声不吭的一个丫鬟忽的开口道:“小姐。”   乌木兰雅回头冷冷瞪了她一眼,后又不再说话了。   之后两人又下了几盘,阮小幺也没怎么赢过,在她手里吃了不少笑话,最后自个儿意兴阑珊,瞧着天色也不早了,便告了辞。   走之前,那丫鬟还将自己送出了院外,一路在她背后盯着,好不让人不自在。   晚间与兰莫照旧一张榻上躺下,阮小幺凑在他耳边说些悄悄话,状似亲密,却将白日乌木兰雅说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兰莫。   他却轻轻笑了一声,在寂静幽黑的夜中格外分明。   “你笑什么?”阮小幺半支起身子,不明所以盯着他。   兰莫摇了摇头,“无事。”   他却一手将她拉了下来,直直带到自己身上,一只手搂着,任阮小幺趴在自己身上。听着自己胸膛中的一声声鲜活跳动,五指缓缓穿过了她细软乌黑的发丝,有一搭没一搭地梳拢着。   阮小幺闷闷爬起身,“流氓!”   兰莫毫不在意。   “该你了!”她与他咬耳朵。将软乎乎的小手伸了过去。   他牵着那只手,慢慢写道:“河曲羌是百羌的一支,性喜游牧,但大体在盛乐以南上百里处而居,与九羌向来无甚关系。”   一笔一划力道有些重,划在手上却仍有一些微痒的感觉。她抽回了手,这一番解说琢磨起来一丁点意义都没有。   也不知兰莫成日里都在忙什么,他们在此已住了一月有余,眼看着天气转暖,还不知要继续住到何时。   兰莫在她耳边轻声问道:“怎的。想回家了?”   “想也没用。”她蚊子般的声音传了出来。   黑暗中,他又发出了一声笑意,愉悦的很。   这个怪人最近笑的次数也增多了……   “半月。”他在她手上写道。   府里的日子好吃好喝,时光悠闲,然而阮小幺却不敢有丝毫大意。连着去乌木兰雅那处,怎奈她口风紧得很,除了问出个河曲羌金川县,其他的也问不出个大概。况她身边还有个奇奇怪怪的丫鬟,一旦乌木兰雅有说漏嘴的地方,总会被那丫鬟出声提醒,这么一来。阮小幺总要碰个一鼻子灰。   她耐下性子等了半月。   一日晨起时,阮小幺洗漱完毕,擦好脸坐到妆镜前开始梳头,天色已大亮,镜中人薄有姿色,安静端坐。添了些雅致,然额角一块肌肤却露了一丝凝如玉脂的白皙之色。她大惊之下,忙回身去叫兰莫。   兰莫难得今日在屋中陪她,只批了衣,斜靠在一边瞧她动作。见她面色慌张,指着那额角凑了过来。   采珠与幽兰就在外头听候,阮小幺也大声不得,只得压低了声儿道:“这处露馅儿了,那位易容的姐姐又不在,怎么办?”   兰莫将她半梳好的鬓边发抽了一小绺出来,恰好遮住了那处,“无妨。”   “你!……”她急急走回镜前一瞧,这么一遮住,好像还确实瞧不大出来。   他这种无所谓的神色却让她气恼不过。阮小幺到他身边,伸手在那面上搓了又搓。   “你做什么?”兰莫拧住了她的手指。   阮小幺抽出手,“看看你的保质期到了没!”   “什么污七八糟的!”他皱着眉笑骂了一声,“今日我不外出,专挑一日陪你。”   她一愣,还准备去乌木兰雅那处的。   “你不是成日里嫌闷么?我在此处,也正好做个伴。”兰莫道。   阮小幺:“主人日理万机,还是去商谈正事吧,莫要为了儿女私情耽搁了!”   兰莫斜乜了她一眼,嘴角微扬。   两人在屋中也没甚好说的,兰莫带着她在各处庭园中游玩了一趟,两人肩并着肩,依偎在一处,似乎在说些体己话。后头遥遥跟了一众下人,一路尾随。   满庭悠闲,鸟声啁啾,流水淙淙如乐鸣,几处老树发新枝。两人过了一座平直的大理石桥,慢慢说这话。   兰莫心情不错,美人美景都搁在眼前,虽说那张面容有些黯淡无光,瞧着却也莫名的顺眼,见她嘴角含笑,心中更是爽畅。   阮小幺心中奇怪,问他,“为何你今日不与副使等人‘商谈大事’了?”   “不是说了么,专挑一日陪你。”他道。   “说正经的!”她瞪着眼。   兰莫微微敛了笑,拉着她从两颗溪石上稳稳踩过,才道:“别想那么多,你安心呆着就好。”   阮小幺鼓起腮帮子,不满道:“我什么都告诉你,你却惜字如金,真是不公平!”   她佯怒的表情似乎又与原本的模样重合成了一个,没有那样光鲜亮丽,却仍让他觉得可爱,心中微动,只伸手去摸了摸她的脑袋。   “别没事老动手动脚!”她扔开他的手,抗议道。   阮小幺已过了十三岁,初见时是个瘦瘦小小的干巴姑娘,也没发育完全,一张脸虽粉雕玉琢。却一团稚气,好似个未长开的娃娃;时隔一年,再看时猛觉她出落了不少,身段不知何时渐渐变得玲珑有致。该凸的该翘的,一毫儿不马虎,面容也又又长开了些,下巴尖了下去、眼角有些微微上挑,一双眸子澄澈明净,即便不解人事,在人眼中,也成了一副天真的风情。   兰莫去看她的脸,此时却仍是一副微微憔悴的模样,不觉笑了笑。问道:“你多大了?”   “十三岁半。”她道。   十三岁半。这个年岁搁在大宣,好些姑娘家已经是要出嫁了。   他心中淡淡的,忽的便似被一根看不见的弦轻轻拨弄了一下。   “过来!”兰莫牵着她的手,将她带到一棵粗壮遒劲的老树后头,若隐若现地背着众人的视线。将阮小幺搂入了怀中,与她耳鬓厮磨。   阮小幺对他这种假公济私无比不自在,只一个劲地想往后退,无奈抵上了树干。她皱着眉,双手撑在他胸前,小声问道:“你做什么!?”   后头一干奴婢们瞧着这两人在众目睽睽的露天之下便要行此人伦之事,面面相觑。皆是有些不自在,便只盯住那一片衣角,再不上前一步了。   兰莫在她耳边说话,双唇一开一阖,也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不时便碰着她的耳垂。那一小块肉向来最是敏感,湿暖的热气喷在上头,弄的阮小幺脚都有些发软。她再厚脸皮,也有些禁不住,怒道:“离我远点!”   “浑木赤等人已开始疑我。但动我不易,他们不日必会寻到你这处,从你下手。记住,真到那时,便用醋洗了脸,把妆卸了,他们不会动你。”他微声道。   阮小幺愣了住,“你说什么?”   看向他的眼眸,那里一片暗沉,似无星无月的夜空。他似乎又成了原先那个不苟言笑、冷若冰霜的将军大人,不再与她发笑、不再会轻斥她“放肆”……一切都在瞬间回归了原点。   兰莫一双凉薄的唇却在她耳边轻点了点,随机离开。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阮小幺眸中如火,紧攥着她的衣襟,压低了声儿怒道。   兰莫道:“你冰雪聪明,难道还猜不着?”   猜……猜他大爷!   她被他绕得糊涂,一头雾水。什么叫洗了脸那些人就不会动她?   “好了,我们回去吧。”他回头吩咐了一句,当先离开。   阮小幺此时还半倚在树干上呢!   她双眼冒火瞪着他的背影,不情不愿起身整了整衣襟,一绕出老树干,便瞧见了数双直直盯过来的视线,一对着她,齐齐低了头去。   那种望失足妇女的眼神……   “混蛋!”她一声怒喝,追了上去。   兰莫一语中的,到了第二日,阮小幺还未睡醒时,他便已起身离开。她心中坐定不安,总觉得有事要发生。果然,时至晌午,便有一队兵卫破开了屋门。   “阮姑娘可在!”一个声音轻慢而粗鲁叫道。   阮小幺从里间慢慢走了出来,见如此阵仗,薄笑了一声,“是哪个下人如此不懂事?我家大人还在府上做客,这便有人在小女子这处吆大喝小了?”   屋里七八人、门外数十人,直直将里里外外围了个水泄不通,她阮小幺即便长了翅膀,恐怕也飞不出屋。   “阮姑娘休恼,是我着他们进来的!”外头一个凉凉的声音响起,“只因有几句话要问姑娘,姑娘千万莫要害怕。”   里外的兵士自觉分开了一条道,让中间人穿过。阮小幺向外看去,又笑了一声。   “多日不见,古越大人安好?”她道。   ☆、第一百六十章 圣子   古越的面容仍如以往一般阴沉,好似谁欠了他八百万似的,冷冷道:“不牢姑娘惦记,整日价往小姐那处跑,恐怕姑娘也费了不少心思!”   她故作不解,皱了眉道:“大人此话何意?无缘无故到小女子这处来闹事?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   “客!?副使大人诚心招待你们吃好住好,结果到头来,你家主人竟是个细作!”古越一脸怒意,指着阮小幺:“将这同谋给我拿下!”   “慢着!”阮小幺一声呼。   古越道:“姑娘还有何话说?”   “你们究竟是何意!?我家主人一身清白,无奈小人迫害,被迫离家远行,怎会是什么细作!”她怒斥道。   古越一双冰凉的视线在她身上来来回回扫视,忽笑道:“姑娘是真不知假不知,你那主人根本不是单褚哈儿!”   该来的总会来,兰莫与她二人装了那么久,终于被发现了。   不对,或者说,其实这一天也是兰莫早预料到的,自始至终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她早就知道他肯定瞒了自己不少事,但是都没想到,这些事之所以瞒过自己,不是因为其他,正是因为与自己切切相关!   电光火石之间,她似乎一下想通了许多事。   阮小幺强作镇静,道:“我家主人不是单褚哈儿还能是谁?我跟了他半年,难道抵不过你们只认识了一个多月!?”   古越露出了个嘲讽的笑,“恐怕姑娘得亲自去问你家主人了。将她带走!”   身旁兵卫齐齐围了上来,早将她制住,便要拖了带出去。   “慢着!”阮小幺慌忙大叫,一双手在周围乱抓,不愿与他们出去,慌张之间不小心扯住了妆镜上一个小瓷盅,将里头的液体倒了出来,顿时。手上一片污黑,一股酸味从翻到的液体中挥发了出来,弥漫在众人鼻尖。   她只作不知,与那些个士兵挣扎扭打间。不经意抹了把脸,顿时,一小张面上沾上了点黑浊,不大一会,原本黯淡微黄的面容上,重露出了一片滑腻的细白之色。   古越一眼瞧出了怪异,挥手让那些士兵停下,在阮小幺面上抹了两下。   醋液覆住的肌肤下,是一片与其他地方格格不入的嫩白,乍一瞧。简直像花了脸似的。阮小幺躲躲闪闪别过脸去,不再开口。   “原来你还易了容!”他哈哈大笑,当下命道:“将她的脸洗干净了!”   这妆容用清水洗不净,只能用醋。即刻便有婢子捧了醋来,强将她面上那层暗黄洗了下去。重新露出了一张姣丽白皙的面容来。   阮小幺的脸彻彻底底被弄干净了,带到了古越面前。   她心如擂鼓,不知为何兰莫说他们不会动她,若他的断定有错,那自己不就死翘翘了?   亏她之前那么摆谱,古越那样的小心眼,一直都看她不顺眼。这次还不趁机一刀砍了?   她耷拉着脑袋,不去看古越。而他却拽着她的头发就迫自己仰起了脸,还冷哼了一声。   然而在对上他的双眸时,却发现他直直地看呆了。   阮小幺纳罕想,她知道自个儿长得漂亮,这人也不用看呆了吧?   她莫名其妙。只好认定古越这人向来缺女人,见着美人就走不动路了。   古越松了手,看向她的眸子里越来越热,几乎都要烧了起来,阮小幺觉得不对。本能地向后撤,却没料到他猛然间重重跪倒了地上,双膝落地,发出了一声沉重的闷响。   她吓了一跳,却见古越垂了头,整个身子都在发颤,又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再抬起头时,额上一片已经红了一片,不多时,便肿了起来。   “你你你……你这是做什么!?”她语无伦次过去扶他。   乌压压一群人,看着首领跪了,“哐当”此起彼伏的仍兵器之声后,皆跪了下来,比同古越的动作,磕了三个响头。   “咚”、“咚”、“咚”——   整整齐齐的沉闷响声,仿佛磕在了阮小幺心上。   古越眼眶红了,半晌望着她,嘴唇也在颤抖,说不出话来。   阮小幺一人立在躬身伏跪的人群之中,如鹤立鸡群,两鬓发丝还有些散乱,呆愣愣地睁大了眼,也不知要说些什么。   是她太霸气侧漏了吗……   “三十年了,哈娅女神果真没有抛弃我们……”他喃喃絮语,颠三倒四,“小人罪该万死,求圣子赐罪!”   言罢,他又要伏下身磕头,却一把被阮小幺扯住,趴不下身子。   “你究竟在说什么!?”她又急又乱,只得低声与他道:“什么‘圣子赐罪’的!小心别人听见了,砍了你的头!”   圣子远在盛乐,只养在圣苑之中,好些个达官贵人都见不着一面,这瘦巴的青年乱吼什么吼?   古越却急道:“圣子、您……您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该记得什么?”她莫名其妙,“别叫我圣子!你不要命我还要命!”   他怔怔的,眼巴巴望着她,赤红的眼眶中有水意翻涌,忍耐不住,两颗滚烫的泪顺着面孔流了下来。   古越哽咽道:“您才是圣子,真真正正的圣子……”   阮小幺见势不妙,拔腿就跑,一边跑还一边叫道:“什么圣子圣女的!我就是个奴婢而已!”   她面色涨红,一半是吓得,一半是气得。   阮小幺被震得脑子里一片空白,踢开堵在门外的人墩子就要向外逃去,突然间被一直大手拽了住,古越的声音还伴着哽咽,小声道:“圣子,小人失礼了!”   紧接着便后颈蓦地钻心疼痛,眼前不由自主黑了下去。   昏迷前阮小幺最后一个念头是:我若真是圣子,第一个就要先把古越砍了!   悠悠一睡不知今夕何夕,甚至仿若一梦千年。   她不知自己的命运发生了根本性的转折,只是睡得昏昏沉沉,后似乎听见耳边有嗡嗡的声音,像隔了一层水帘,恍恍惚惚。   再次醒来时,睁开眼,阮小幺被眼前之景彻彻底底迷惑了住。   光线似乎不太明亮,四周点着烛火,蜡烛都被细小的花藤模样的铁架绑在墙壁周围,整个空间都是一片明亮的橙黄。   阮小幺一晃脑袋,后颈就生生的疼,她“嘶”了一声,捂着后颈那处,慢慢转头打量四周。   周围尽是帐幔,隔绝了她与外界,然而轻纱薄帐间,仍能大体瞧个仔细,这里似乎是一间石室。   空旷而硕大的室内,仅自己身下躺着的大床就有之前厢房中的两个大小,一手摸上去,层层叠叠、柔软无比,不知铺了几层绸滑的面料。   真是太奢侈了……她模模糊糊的想。   外头墙上是一副横长的水墨图,画的不是云烟山水, 而是乌压压一大片万众来朝,最右才是一张冕座,两人相伴而立,面容清晰可见,一个面容生威、一个凝眸含笑。   那是帝后二人。   下方是一张长案,上头搁着数十书卷,旁边还有衣奁、妆台、绣案等各种女儿家的物事,另一边有琴台、棋台……修身养性之物,不一而足。   她坐在榻上,回想起昏倒前那一刻,似乎还在自己的厢房?   那这又是哪里!?   她猛然将幔帐拉开,只觉周身清香暖软,使人沉醉。阮小幺顾不上那许多,鞋也顾不得穿,便向门外跑去。   然而此时那石门却轰然自开,一丝声儿也没有。外头一排白衣女婢鱼贯而入,为首的正是采珠,一见阮小幺赤着脚,惶恐无比,连忙捧了鞋来,与她穿上。   阮小幺低头一瞧,一双绵软的翘头小绣鞋,淡粉色履面儿,滑柔轻盈,上缀着米粒大小的圆润珍珠,温温润润反射了橙黄的灯火。   她心中生疑,问道:“采珠,这是哪?”   “回圣子,这是您的寝宫。”采珠低了头,柔声道。   阮小幺顿时有种吃了丸子卡在喉中,上不来下不去的感觉,憋了半晌,才道:“你为何叫我圣子?”   采珠示意众婢女将手中衣物、金盆、清水等安放好,扶着她笑道:“您就是圣子。”   她越发惶惑不安,弃了采珠,快步到了那石门前,想伸手拉开。然而石门上平摊入镜,别说把手,就连个凹坑也没有,四周与石壁相合,连隙缝都不大瞧得出来。   她拍得手都疼了,也未听着外头有什么响动。   “你们这是囚禁我?”她回身朝采珠道。   众人惊慌下跪,采珠跪在中间,一个劲儿地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阮小幺已不如之前那般失措,张了张嘴,有气无力道了声:“算了。”   她像个大布娃娃一般,坐在宽大的软椅上,任她们摆弄自己,先净了面、再一件一件换上相衬的亵衣、中衣、外裳,层层相叠,每一件都柔软不盈一握。外裳是件暗金缎面镶红边儿的绸衣,面儿上细密绣着雪莲纹,发髻高耸,珠翠满头,当中一只雏凤衔珠镶金玉搔头最为挑眼,斜插在那发髻的一边。   她挑眉哂笑,“你们还真敢给我用凤凰纹样。”   “圣子是未来的皇后,当然是给您用的。”采珠恭敬道。   “我是皇后,那皇帝是谁?”阮小幺回头,直盯着她眼眸。   采珠霎时噤声,那模样,又要跪下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一小半真相   她顿觉一点意思也没有,泄了气,挥挥手,“算了算了,继续插花吧!”   继续任由她们摆弄着自个儿满头的金玉饰物,连耳上也戴了一副溜圆的珍珠坠子,色泽光润内敛,恰到好处。   她活了这么几年,就没被打扮地如此光鲜过。即便是坦古那一回,那些个衣裳首饰,通通加起来都还不抵这一副耳坠子金贵。   从里之外尽数穿戴了好,众婢女退开了几步,采珠只看了一回,眼中尽是赞叹,笑道:“圣子真是神仙般的人儿!”   阮小幺将身后散开的乌发拢到一边,露出那个“奴”字,道:“我还是个贱籍。”   她成心看着一群人色变,最终又跪伏到了她脚边,听采珠边哽咽便告罪,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之后,她静静坐在一边,想着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兰莫说她只要露了脸,这群人就不会动她,果真料事如神,不仅没动她,还将她好吃好喝供了起来,叫她“圣子”。   自古圣子一代只有一人,从没有盛乐一个,九羌一个的理,这恐怕不过是九羌叛乱的一个幌子罢了。   但若真如此,古越一脸那天塌下来的表情又怎么解释?   她只能把“圣子”这种东西当做某种寄生虫或者遗传病来看,选在某个人身上,在特定的情况下,繁殖下一代,所以就有了新的圣子。原本代代相传,结果到了她这里,出了问题。   她从未见过远在另一方的圣子,但是也听人说起过,算年龄的话,如今也有四岁多,算一算时间,恐怕自己穿来的那时,那孩子正好出生。   也就是说。不管是寄生虫还是什么的,先是以为她死了,所以才有了新的圣子,结果这副身子又活了。只是换了个魂儿,这才同时有了两个圣子?   这么一想,突然觉得真是太混乱了。   但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兰莫自始至终都知晓,她像个傻子一样,从头到尾被他瞒在鼓里。   阮小幺恨得牙痒痒。   婢子们伺候完,其余人等都退去了,只剩了采珠在寝宫中陪她。说是陪伴,实则也是闷不吭声。   她忽然想起来一事,便问采珠。“乌木兰雅呢?”   “……奴婢不知。”采珠犹豫了一刹那。   “你们将乌木兰雅养在深院,就是原本要把她当做圣子的吧?”阮小幺边想边道:“怪不得我瞧着她与我长的有七八分相似。那如今我来了,她怎么办?”   “乌木兰雅身份低微,岂可与圣子相比。您若心里不舒服,将她处死。也是可以。”门边忽的响起了人声。   偏头一看,原来是古越不知何时已进了来。   他在门边应了一句,便跪下身来,道:“奴才再三冒犯圣子,求圣子赐罪!”   阮小幺无比郁闷,每个人见着她,都要她赐罪。她还真想赐个罪给他们!   最终她也只是摆了摆手,原先一肚子的火气,被方才那么一折腾,都只剩了无奈。   古越起了身,却还是垂首立在门边,似乎不敢上前。瘦高的影子被灯火拉长,直欠伸到了另一头,淡淡的阴影随着烛火摇摆而晃荡不定。   阮小幺道:“这里是哪里?……我知道你要说寝宫,这寝宫建在哪里?”   古越低着脑袋,答道:“寝宫就是圣子的寝宫。圣子只需安心住着便好。”   “你不说我也知道,”阮小幺哼笑了一声,“这里怕是哪个地窖吧?一点阳光也没有,还这么冷。”   “圣子英明。”古越道。   他像个温顺的、任人搓捏的泥人儿,无论阮小幺说什么,最后都只已一句“圣子英明”收尾,打定了主意——非暴力不合作。   阮小幺无法,只得闷闷又躺回了榻上,不睬他了。   躺了半天,没听着那头有什么声儿,一抬头,他竟然还在那处站着。   阮小幺一股脑又爬了起来,微扬着下巴,用眼角睇着他,“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说?”   古越这才深深将腰弯了下去,谦卑地与前些时日判若两人,“圣子请放心,我等是最忠心侍奉圣子的人,除非我等都死了,否则,圣子都会平安无虞。”   “谁说我不放心了?”阮小幺白了他一眼,“我放心的很,我最放心了!”   “是。”古越的话中似乎带了些欣然之意。   他这才准备退下,临走前,又犹豫了一下,道:“圣子请千万保重身子,小人们带着罪愆忍辱偷生过了三十年,终于寻回了您,还望圣子怜惜怜惜我等孤寡部族。”   他声音低低的,仿佛在隐忍着什么,将她视作了救命稻草。   阮小幺正在发愣,古越已然退了出去。   “你与古越是一个部族?”她问采珠道。   采珠摇了摇头,白色衣裙微微晃动,“奴婢并不与大人一族。”   阮小幺疑惑,古越这人说话也奇奇怪怪的,让人摸不着头脑。   接下来几日,阮小幺在那石室中一步也没踏出去过,即使被侍婢们伺候的妥妥帖帖,她还是无聊地快要发疯,到处乱撒脾气。   灯火长明,在她眼里瞧着就像底下陵寝一样,诡异无比。偏生侍女们还只穿白,晃来晃去,和幽灵没什么两样。   阮小幺对着她们无理取闹,“你们能不能换个色儿的衣裳!”   侍女们又哗啦啦全跪下了,仍是为首的采珠战战兢兢答话:“圣子,侍婢衣裳的色儿只能用白,不可用他色,望圣子恕罪!”   这次不让赐罪,让恕罪了。   她挨个指了过去,“我不管什么用白不用白,总之明日来时,若你们还穿的白色,休怪我把你们都轰出去!”   婢女们喏喏伏身。   阮小幺又将书案上那摞书全数扔了过去,“给我换点好看些的来!你们是想闷死我!?”   她撒完一出气,没畅快多少,看着伏跪在地上求饶的侍女,反倒觉得自己成了伦理剧中的反派泼妇。   颓然瘫在榻上,阮小幺喃喃道:“你们要关我到几时?”   她现在算明白了乌木兰雅为何为那样生怒,换成她在这处关上一年半载,不死也得疯了。   一想到她,阮小幺忽的来了些精神,命令道:“我不用你们伺候,去叫乌木兰雅来!”   众人唯唯退下了。   阮小幺四仰八叉躺在榻上,眼盯着幔帐顶,心中念头越来越坚定——   她要出去,或许兰莫为了平叛,将自己留这儿了,她不能指望他来救自己。   她还要回去找察罕,还想和他成亲,还让他等她的,可不能食言。   想着想着,便觉得心中有些酸,若她就这么不明不白死在这儿,或是嫁了个根本不认识的男人,还怎么回去见察罕!?   婢女们的效率很高,不一会,乌木兰雅便应命进了来。   阮小幺懒懒道:“你来啦。”   “是。”她应道。   转头一看——好吧,还是穿了一身白衣。   看在她抢了她的位子的份上,阮小幺就不计较这许多了。‘   乌木兰雅比往常沉默了许多,眼中一片平静,也看不出什么,只对阮小幺的态度似乎疏远了些。   这也正常,如今她俩的身份遽然便换了过来,一上天一入地,换成谁恐怕都适应不了。   “抢了你的活计,对不住,我也不是故意的。”阮小幺道。   乌木兰雅摇了摇头,“圣子休要如此,奴婢原本就是个卑贱之人,大人供奴婢好吃好喝,奴婢已知足了。”   阮小幺握住了她的手,低低道:“姐姐,你别这样说话,我心里难受。”   她定定看着她,两颗墨黑的眼瞳黑沉无光,不似以前来时,那样灵动生韵。   乌木兰雅望了半晌,眼圈儿便红了。   “我以前虽只是个奴婢,但好歹还能见着自个儿想见的人,能看到头顶的蓝天白云,能说自己想说的话。可是在这处,哪个人都是冰冰冷冷的,一说话就要跪,连光也见不得。我根本不愿做什么圣子!”阮小幺慢慢说着,眼中惶惑不定,“我说这话,姐姐是最清楚不过的,不是么?”   乌木兰雅垂头不语,半晌,才轻声道:“你既得了尊崇的身份,那么拿去另一部分,也是应当。”   这是几天以来,阮小幺听过的最违逆的话,却意外觉得顺耳。   她笑了笑,不再谈起此事,见乌木兰雅神色戚戚,便将她带到琴案旁,道:“姐姐再给我弹一曲吧!”   琴声款款,抚琴之人一身白衣,阮小幺托着腮慢慢听着,嘴角噙着笑意,察罕的面容在她脑中挥之不去,笑声朗朗。   此后,乌木兰雅每日都会过来一两个时辰,与她聊天,两人完完全全颠倒了过来。   阮小幺对其他人神色都淡淡的,唯有对她却全心依赖,偶尔问起她的身世,也未见对方再噤口不言。   乌木兰雅如今十七岁,已在此处呆了五年,如阮小幺一般大小时,在自己的部族中偶然被九羌城主碰见,便带回了府中,后来副使待了城主之位,城主府也成了副使府,整个府中大换血,只有她的地位岿然不动,留了下来。   古越是副使浑木赤的幕僚,深得他的信赖,浑木赤几乎事事都必先问过古越,后才动作。而府中众人谁也不清楚他的身世部族,只知道他地位尊贵,便同样以“大人”相称。   ☆、第一百六十二章 终于要出去了   至于此时外头的情况,乌木兰雅也不大清楚,只说似乎有战事,自个儿也说不出个大概来。   阮小幺每日都会在角落的不显眼处划“正”字,一日一道,直到写满三个字,日子仍过得一成不变,丝毫没有北燕军打过来的迹象。   只一点,古越来得少了些。往日他都是每日要来看好几次,这两日来个二三次也就走了,神色一如往常一般阴沉,也看不出什么。   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只得从乌木兰雅这处突破,每日只唤她来,听琴或是下棋,每当她来时,阮小幺必会叫些婢女进来,吆五喝六,甚至颐指气使,明面上是“款待”乌木兰雅,实则……显摆。   乌木兰雅是个心思单纯的女子,话不多,心中所想却能从面上看出一二分。时日一长,她口中不说,阮小幺也看得出来,她似乎有些不平。   她笑笑,换她自己从高处一落千丈,曾经的玩伴却一跃上了高枝,还如此张扬行事,不懂低调,肯定恨都要恨死了。   两人每日里说的话越来越少,基本都是阮小幺说,乌木兰雅听,听完“嗯”上一声,应付了事,有时甚至连头也不抬,继续弹琴去了。   阮小幺也不在意,目的达成了就行。   一日,晚膳时分她正对着众人大发脾气,只因当中一道烤鱼扇咸了些。   “这种东西也是人吃的么!你们自己吃吃看!要把我咸死啊!成日里被你们关在这种地方也就算了,吃的简直就是猪食!什么破圣子,我不当了!”阮小幺骂得绞尽脑汁。   采珠等人对她的坏脾气已是习惯了的,赶紧将布下的所有菜色都撤回去,连连告罪。   乌木兰雅在后头冷眼看着,这种戏码几乎每日都要上演一回,这丫头口口声声说不愿做圣子,架子摆得倒是比谁都大。   她有时也对着古越发脾气,乱七八糟的词汇统统往他身上堆。只是因他来的时辰与乌木兰雅总是错开,彼此也都见不着面,乌木兰雅也不知道。   只是有一回她来时,正撞见了古越垂着脑袋。正被阮小幺骂得狗血淋头。   “你总说我是圣子,没见过哪个圣子过的这么憋屈的!”阮小幺气得直往他身上砸东西,“出也出不去,也没个人来陪我!个个都还跟木头一样!你们是要把我往死里逼吗!”   古越只低头道:“圣子恕罪。”   乌木兰雅往日里被捧在高处时,虽常对他有些怨怼,却也没有如此撒过气。当然,古越也不会乖乖站在那挨骂。   这个“圣子”比自己有什么好的?是真是假还不一定,以前的身份比她还低,好歹自己还是个平人,那丫头还是个贱籍呢!   她心中有些异样。进去后,对上古越的视线,他只是点了点头,便不再看她。   阮小幺也瞧见了乌木兰雅,便指着古越向她道:“姐姐。这狗奴才以前将你关在那院儿里,让你没了自由;如今又想如法炮制,把我关在这暗不见天日的石室里,什么寝宫?就是个囚牢!”   乌木兰雅抿了抿嘴,走过去好言相劝,“古越大人也是迫不得已,如今境况不比以往。他也是为了你的安危着想,圣子莫要气恼。”   “姐姐,我不要做圣子!你若想当,给你当了便是!我想出去!哪怕不穿这些个绫罗绸缎、吃不着山珍海味,只要能见着头顶太阳,我也心甘情愿!”她将手中的玉镇纸扔到一边。一头埋进乌木兰雅颈边。   古越看过来的眼神冷中带厉,似乎看透了她那点小心思,看得乌木兰雅心中一跳。   阮小幺倒真挤出了两滴泪,擦在她肩头,指着古越道:“你给我滚出去!”   古越乖乖退了下去。临走前,又看了一眼乌木兰雅。   人就是这么怪,曾经拥有时,弃之如敝履,好不珍惜;一旦失去了,却越发觉得这物事宝贵,却再求也求不来。她对古越便是如此,以往觉得这人面目可憎,凡事都得管束着她,然自从阮小幺之事后,古越便极少踏入她那间院子,也不大正眼瞧她,乌木兰雅心中便如硌着一块砂砾,想一次那砂砾便磨上一次,磨得她心头的血肉都在发疼。   “姐姐,瞧什么呢?”阮小幺忽的开口。   乌木兰雅一惊,转过头,“没……没什么。”   “我知道,姐姐心里挂念着古越呢!”她冲她挤了挤眉眼,老神在在道:“他这么不好,姐姐想他作甚?”   “谁想他了!”乌木兰雅矢口反驳,有些不大自在,“我只是觉得,古越大人并无大错,他是真心为你着想。你……”   阮小幺哼了一声,“她是为圣子着想,可不是为了我。”   两人之间气氛有些冷凝,乌木兰雅不再劝她,只叹了一口气。   “姐姐,”阮小幺放软了语气,走到她身边,“你就没想过,若我出去了,你便又是那个万人供奉的小姐,往后的圣子之位也是你的……”   “圣子!”乌木兰雅猛然尖声打断她,面色微白。   “我就这么一说,姐姐莫要恼我……”她呐呐道。   乌木兰雅面上褪了些血色,不知是恼的还是惊的,低低道:“圣子休要再提起此事,你永远都是圣子,我只是个身份低微的女子而已。”   阮小幺懒懒趴在柔软的榻上,盯着缎褥最下方丝毫不显眼的“正”字,再添上两笔,便是整六个字了。恍然间已过了一个月的时间,她就如被外界隔绝了一般,一点也不知外头发生了什么事。   一想到此处,心头便升起了一股烦躁。   她压下心头的无名火的,默默念道,恼怒生气都是做给外人看的,她只是个演员,不能入戏太深!   乌木兰雅的心思在一天天转变,阮小幺都看在眼里。但这姑娘是个耐得住气的性子,自己虽焦躁,但不能在她跟前表现出来,总得找到个合适的契机,成败便在此一举了。   虽听不到关于外头的只言片语,但阮小幺能从其他地方瞧出来。比如——菜品。   在被关到石室的前半个月,每日菜食都是精心布置,先是前菜三样,多是些点心凉食;前菜撤下后,隔不到小半盏茶时间,便会上前中四道菜,此次是蔬食,清淡雅致;过后,再是后中四道菜,才轮到各色肉食,口味依她喜好而定;最后上的是尾三道,又腌制地极细嫩的果脯与当季瓜果,饱满多汁。   后来虽也是如此,但菜色上渐渐有了些力不从心,阮小幺也不责备,只是每一日都记在了心里。   当真一日不如一日,此刻的膳食中,菜式没了往日丰富多姿的变化,每道菜的量也似乎少了些。阮小幺故作不满挑了几筷,道:“这菜做来做去都没什么花样,还这么少!”   侍女们除了唯唯告罪,什么也不能做。   第二日的菜食稍稍多了些,过不了两日,又少了下去。   她在心里头嘀咕,难道是北燕军把九羌围了,城中少粮?   城中都缺粮了,还给她如此优渥的奢侈生活,真是罪孽。   乌木兰雅来的次数也少了些,到了此处,偶尔会盯着阮小幺的身影发呆,不知心里想些什么。   一次,她有些犹豫问道:“圣子受万人敬仰,即便死后也是供奉香庙,为何你却如此厌恶?”   “别人愿意敬仰是他们的事,与我何干?就这么憋屈地呆在一个地方,也不能出去走动,谁不厌恶?”阮小幺不以为然。   乌木兰雅叹了一声,缓缓拨弄着琴弦,心中微乱,拨出的调子也是零散不成乐。   “姐姐是否有什么心事?”阮小幺问道。   她摇了摇头。   阮小幺搬了个凳子挨过去,眼巴巴望着她,“姐姐这副模样,就是有心事!”   她追问了许久,乌木兰雅只是淡淡的笑,最后,阮小幺只得试探问了问外头的情况。   “你是圣子,无需过问此种琐事。”乌木兰雅道。   “正是因为我是圣子,必然更要关心这些城民!”阮小幺驳道:“再说了,我都好长时间没听到外面的消息了,你只告诉我一声儿,好还是不好?”   她穷追不舍的问,乌木兰雅最后败下阵来,为难了许久,这才低低吐出了几个字,“……不大好。”   不大好是什么情况?   城中饿死人了?人吃人?   她甩甩脑袋,不去想这些惨绝人寰之景。   乌木兰雅待了一会便告辞了,偌大的石室又只剩了阮小幺一人,虽石室中样样俱全,无奈太过沉寂,只让人更觉空旷。   在衾褥下又多刻了两个“正”字时,终于出了变故。   古越一整日都未到她这处。第二日,她被人从睡梦中摇了醒。   迷迷糊糊睁开眼,却发现是乌木兰雅,她一身天青色衣裙,与平日里那群丫鬟模样一般,只是面容更秀丽了些,眼中却满是焦意,一个劲儿地摇着她。   那衣裳还是因为阮小幺朝众人发了一大通脾气,这才换上的色儿,否则,从头至尾都是纯白。   “……姐姐?”阮小幺喃喃道。   外头并没有其他婢女,除了乌木兰雅再没人前来。   乌木兰雅随手找了两件外裳替她草草裹上,道:“跟我走!”   阮小幺心中一亮,她多日里埋的线终于要牵出来了!   “怎么了?”她便套外裳边问。   ☆、第一百六十三章 前圣子的心思   “时间紧,我边走便告诉你!”乌木兰雅急急又帮她套了绣鞋,“北燕人已经打来了,城中恐怕守不住,我带你出去!”   她一把拽住了乌木兰雅的衣袖,睁大了眼盯着她,面含惊讶,“当真!?”   “骗你作甚!快些个,待会估计古越的守兵就要来了,那时你便一辈子都走不了了!”乌木兰雅催促她。   阮小幺从一跃而起,慌慌忙忙穿得整齐了,跟着她就出了石室。   自从被关在这处,她除了石室,外头连一眼都没瞧见过,此刻一脚踏出,便愣了一愣。   这里似乎是个冗长的走道,成排成对点着烛火,四面墙壁都由密无缝隙的石块建成,乍一眼看不见尽头,压抑无比。再回头看那石室,比外头好了不知多少。   乌木兰雅沿着石廊带她向前走,轻车熟路、步履匆忙。石廊笔直,似乎走不到尽头,阮小幺不觉心中发突,问她:“你常来这里头?”   “以前约莫一个月会来一次。”她道。   二人身形疾快,每到一处,带得烛火一片摇曳,明灭不定。乌木兰雅秀丽温雅的面上也投下了一些阴影,面容瞧着有些诡谲。   阮小幺越走越心惊,这石廊整段都埋在地下,难道只为关她一个“圣子”?   或者自己那座石室压根只是这地下建筑的冰山一角,后面还大有神奇之处?   走了几乎有小半个时辰,乌木兰雅对此熟稔的很,径直向前走。阮小幺手中火把都烧了一截儿,问道:“我们要走到哪里去?”   “别说话,跟我来便是。”她细声道。   前前后后都只有一条路,阮小幺跟在她后头,心中紧绷,却终于在最远处瞧见了似乎有些不一样的结构。   渐行渐近,尽头处逐渐清晰。却是条死路。像极了曾经见过的胡同末尾一截儿。   乌木兰雅将旁边安放着火把的底座转了一转,便听得“轰隆”一阵响,前方墙面竟裂出了一道隙缝,缝儿渐渐隔大。当中一片墙像水闸一般缓缓沉下了地面。   原来竟是道石门。   门后是一处宽敞的厅堂,里头什么也没有,只各处石壁上画着各式各样的画儿,色彩算不上鲜艳,却也未完全褪色,线条流畅灵动。   阮小幺细细打量了几眼,发现那画儿上绘的尽是些夫妇琴瑟和鸣、举案齐眉之事,敦促人伦天乐。壁画上男子衣饰华贵,上绣着几条蛟龙夺日,显不是普通名门望族。   她心中一惊。这地下迷宫难不成竟是个……陵寝?   既然如此,恐怕这些石室也不是九羌城自个儿建的了,约莫是误打误撞翻到了,便腾做了新用。   厅堂是个六角菱形,乍一眼看去瞧不见出口。仔细在墙上寻找,却能在每一边的墙面儿上都发现几条门缝。那头乌木兰雅在石壁灯座上转了几回,又去到另一边去转灯座,如此反复来回了   几次,才有一道门轰然中开。   阮小幺看得目不转睛,生怕自己看漏了某处。   门后是一处较为宽敞的石廊,里头烛火已尽换成了火把。然各排的火把也不太多,瞧着便一段明一段暗。一想到这是个埋死人的地儿,阮小幺心中便突突个不停。   “跟着我,踩着我的脚印向前,不可走偏一步!”乌木兰雅道。   她紧张地点头,看准地面。一步步沿着乌木兰雅走过的足迹向前。   这段石廊显然多处机关,阮小幺一抬头,便瞧见某处的顶壁上,有一些黑洞洞的小细口,瞧着像某些蜜蜂的窝儿。只是若一脚没踏好,里头射出来的可不是蜜蜂,全是箭头。   “这里为何有如此多的机关!?”她问道。   乌木兰雅道:“这处机关不算多,真到多的地儿,除了古越大人那般身手,谁也过不去。”   阮小幺不大在意,“古越那副瘦鸡模样儿,身手能好到哪里去?”   “不可乱说!”乌木兰雅横了她一眼。   阮小幺八卦心一起,便笑眯眯道:“姐姐对古越可真上心!   ”   前头啐了一声,“年纪不大,浑话到说得溜!”   “本来就是,不然……”她话未说完,一不小心踩上了一处,猛然觉得身后一凉!   来不及看后头,凭直觉她便大叫了一声,“趴下!”   惊叫声在空空荡荡的走廊里来回荡了几下,阮小幺拉着乌木兰雅猛地伏下身,便感觉头顶发丝一动,几簇箭矢似长了眼睛,嗖的朝前方的石壁射了过去,转瞬间,已消失了踪影。   阮小幺惊魂未定,大口喘着气,颤声道:“还好躲得快……”   “休要再说话了!专心看路!”乌木兰雅也吓得够呛。   两人捡回了一条命,格外沉默,阮小幺紧紧盯着乌木兰雅的脚步,恨不得眼珠子都黏在上头,再不敢丝毫分心。   终于走过了这段,眼看尽头处的石壁下,正抖落着几根铁头的箭矢,阮小幺捡起当中一根,啧啧称奇,“这玩意射程可真远……”   乌木兰雅不置可否,将前头石门开了,轻声道:“此处或许会有人,莫要再说话!”   两人拐过分岔路的右段,恍惚听见了隔着石壁的另一面有人声传来,嗡嗡响在耳中,也听不真切。阮小幺心中疑惑,却无法开口,只得跟着她一路向前走去。   初时尚能记得清路线,然而乌木兰雅七绕八弯,后又不知带她走过了多少石廊与石室,便渐渐有些模糊,只得强记在心里。两人在这座浩大繁杂的地下建筑中走了半天,终见乌木兰雅停了   下来。   “怎么,到了?”阮小幺问道。   她的面容被映衬在一小片火光之中,轻声应道:“到了。”   眼前光线有些昏暗,然而借着不多的明亮,还是能清晰望见前头是一条死路,并没有出口。   她眼露疑惑,望向乌木兰雅。   经石廊上那阵折腾,两人的衣裳都沾了少许泥灰,乌木兰雅面上倒还从容,有一种与现下紧张气氛中格格不入的平静。   “你可想好了?”她幽幽问道:“从此处一出去,你便再没有了圣子的地位,没有人来捧着你、任你责骂,你也只是个奴婢而已……甚至还不如普通奴婢。你是个贱籍。”   阮小幺眼中光芒闪了闪,笑道:“我巴不得不做圣子呢!”   她嘴边的笑容如皎月一般柔和安宁,两张相似的面上,绰约生姿。   “只是……姐姐,你不跟我一起走吗?”她问道。   乌木兰雅摇了摇头,“我在此处已过了五年,早已当自己是副使府的小姐,再也出不去啦!”   她语调平静,却生了一丝感叹,不知想起了什么,面上神情又变得更温柔了一些,在摇曳的灯火照耀下,竟不似人间所有。   “我甚至都已忘了回家的路,可怎么回去呢?”她喃喃道:“况且,此处还有我割舍不下的人,我若走了,他怎么办呢?”   她的话莫名让人心生酸楚。阮小幺叹了一口气,道:“是古越?”   乌木兰雅笑了笑。   “真是搞不懂,他明明对你那么凶,你还喜欢着他?”阮小幺皱眉道。   “你还小,不懂那些。古越大人是个很好的人,也是个很苦的人……”她轻轻道:“他本应该如我族中的儿郎一般,活得恣意潇洒,怎奈命不由人。我在这处只待了五年,他却一呆便是二   十多年。光阴凄苦,我若走了,谁来陪他?”   阮小幺愣愣道:“他……他到底是谁?”   乌木兰雅纤纤素手扭向了其中一盏灯座,微笑道:“圣子,她是你的族人,或许是最后一个族人。”   她正要去转那灯座,却被阮小幺抱了住,小小的身子在身边颤抖,似乎在哭泣。   阮小幺颤声问道:“姐姐,你是不是恨我?”   乌木兰雅顿了顿,低头看着她,面上的笑意渐渐散去,眼中黯淡无光。   半晌,才听到她漠然道:“恨你又能怎样?你还是圣子,我只是个奴婢而已。”   “你恨我也没办法,你有你爱的人,我也有我爱的人。你愿意做棋子,我却要选择自己的生活,可不能被你们随意摆布。”阮小幺在她耳边轻声道。   乌木兰雅一惊,刚想退开,颈边便被抵上了个尖锐的东西。   “别动!”阮小幺退开她的怀抱,沉声喝道。   她面容冷静,哪有一丁点方才脆弱的模样?乌木兰雅神色一窒,愤然道:“你骗我!?”   阮小幺缓缓挪到了她身后,道:“你本就不是真心救我,何来骗不骗之说?”   抵在她脖子上的玩意儿正是一根金簪,阮小幺走之前将东西藏在腰间,此时便派上了用场。   一句话出口,便感觉乌木兰雅的身子微微僵了住,顿了顿,矢口否认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当然知道!”阮小幺嘲笑道:“你带我到此处来,不正是怀着杀人灭口的心么?那门后面是什么,你可敢与我一道过去?你若存心救我,为何还让我穿这套挑人眼色的衣裳?姐姐你心   思细腻,断不是这种马虎之人;方才你与我说那许多话,本就是断定我不会活着出去,在你眼中,我已然是个死人!”   乌木兰雅好一阵沉默。在阮小幺以为她又要否认时,她却低低地轻哼了一声。   她承认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来救人的皇子殿下   或者说,她原本就没想怎么抵赖。   “你们这些人,总自认为聪明,觉得天下间除了你们,谁都傻子。可是如今呢?没了我,你休想走出这条密道!”乌木兰雅的话中也含着轻蔑,“什么圣子!只不过是一群愚蠢又不安分的   女人罢了!三十年前因一己之私,害多少人家破人亡;我原本在族里过得虽清苦,却也有爹娘相伴,兄妹常乐,而如今……只因为这张脸,他们都惨死在刀下!”   说到后来,已是有些控制不住地吼了起来。   阮小幺心知再问不出些什么,只短促道了声“对不住”,一手刀劈向了她后颈。   乌木兰雅软软倒了下去,被阮小幺一把接住,拖到了一边。   “道不同不相为谋,对不起了!”她火速把乌木兰雅的外裳扒了下来,自己换了上,匆匆往回跑去。   方才她说的那“出口”,阮小幺实在信不过。来时已听着不知是外头还是隔间的人声,虽都是北燕语,口音却与副使家中迥异,定然不是什么家丁。那最有可能就是叛军了。   阮小幺听兰莫说过一些,大部分叛军是因岁寒无粮,兼边远县官强征苛捐杂税,实在活不过去了才起义叛变,若外头真是叛军,就自己这身衣裳,若让人以为是副使的哪个小妾,指不定就   被充作军妓了。   她边跑便回想来时的路,然而过了两间厅堂,当瞧见一条分叉口时,再也想不起当时走的是哪条路。   阮小幺傻眼了,当时怎么就不留点碎屑残渣什么做个记号呢!   她决定冒一次险。   再次折了回去,阮小幺沿着印象中的道儿,停在了当时听到外头声响的一处石廊——正是回来时第一个岔路口。   三条石廊笔直通往不同的方向,除了石头还是石头,墙上也没有任何标记。她深吸几口气。朝另一边走去。   此时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整条石廊空荡荡一片,仿佛被抽空了声响。她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着了什么道儿。   索性那回廊并不太长。尽头处没有石门,而是另一条弯折的道儿。   她摸了摸墙壁,有些泥灰沾上了指尖。   石廊石室内是极干燥的,一路来壁上的石块都不见一点潮意,稳稳固固堆成一片,却从没有落过什么灰尘。她觉得异样,又伸手刮了刮,果然是泥灰。   阮小幺一喜,这段墙明显被人修葺过,涂上了石灰。显然应该是靠近外头的一段。这说明自己走对了道儿?   她刚想往前走,忽听得隐约有声音慌乱一片,嗡嗡杂杂,听不清楚,然被空荡的回廊放大了数倍。阵阵回荡在其间。   慌忙退回转折处悄悄看着,似乎瞧见了明晃晃一些人影倏忽窜过,伴着一阵兵荒马乱的刀兵相撞之声。她凝神屏息,等了数刻,终于听那声响渐歇了下去。   显然自己所在的这条道儿不为众人常用,不然怎么那群人都一股脑往另一头去了?   阮小幺偷偷摸摸出了来,一步步蹑足向外逃去。走了半道。渐渐感受到了一丝明亮。   她几乎感动的都要哭出来,一个多月被关在地下,日日与烛火相伴,眼中所见尽是橙黄昏幽之景,此时终于见得了一线光明!   她忙不迭向外跑去,然而两边仍是冗冗石壁。走到尽头,发现石门早已洞开。里头杂乱一片。   前头仍是一方石室,与此前见过的不同,里头天光大亮,几乎刺得阮小幺眼中生疼。她眯着眼。好一会儿才适应了里头光线,便瞧见近圆形的石室斜上方正有大开的门路向外延伸而去,从   这个角度,甚至能见着外头葱茸苍密的掩体枝桠婵媛。   没想到这么快便出了去!阮小幺心头狂喜,朝着出口便不要命般跑去。   “嘭——”   一声巨响,她整个人狠狠撞上了墙壁,几乎把自己撞得内出血!   眼中一片昏花,阮小幺整个脑子也不好使了,嗡嗡一片响,瘫倒在地上昏昏沉沉,额头、胳膊肘、膝盖都疼得不像自己的,喘了半天气,才回过了一丝神。   “见鬼了……”她喃喃自语,抹了抹眼睛,还是不敢相信。   眼前明明是一片大亮,径直通向外头!   然而仔细一瞧,却瞧见眼前的的确确是有一面墙,似乎有微微的黑影落了下来,在整面空气中形成了一个极细微的墙幕。   阮小幺顾不得脑袋上疼痛,惊得半天没合上嘴,这玩意儿还是古代的东西么!?这么高科技!   她双手在那几乎透明的墙壁上摸来摸去,只觉平坦光滑,与先前粗糙的石壁截然不同,却一般的坚硬无比。   所有外边能看到的景象,在此处也可以一览无遗。“墙幕”另一边,除了左面隐蔽的入口,右面通向一条走廊,再往后,阮小幺就见不着了。之前那群人没一个往自己这处走,或许是因为   ……   从对面是看不见另一面的?   这可真神奇,一面是透明的,一面却看不见,简直比单向玻璃还好使。   只是苦了自己,这要怎么出去!?   她走跑了一路,脚也酸了,腿也麻了,只得坐下来歇气,出了一身热汗,肚子却不争气地又叫了起来。   睡久了软如鸿羽的大床,现下是坐哪儿都觉得硌得慌。资本主义奢侈生活果然要不得……   歪靠在一边,一歇下来,竟是一点也不想动。也不知道乌木兰雅醒了没,想想还是要赶紧起身,此路不通,再换个路摸索摸索出去。   阮小幺哼唧了半天,终于起身,正准备折回去,忽的听见对面有一些声音。她反射性地想躲开,忽的想到,外人是十有*瞧不见墙里边儿的,她慌什么慌?   “快点!快点把我扶进去!”一个粗噶喘着粗气的男人声音气急败钻进来。   她一回头,正瞧见两个人一瘸一拐连走带跑进了来,瘸腿的那个是一个多月前见着的副使,搀扶的那个正是古越。   浑木赤蓬头盖脸,衣衫脏污破烂不堪,丝毫不复之前富贵精明的模样,像是经了一场恶战;古越稍好一些,灰青色衣袍上也沾了些土石泥灰,神色透着隐隐的焦意,纵如此,也是一副阴沉   的模样,看起来像是随时都在考虑算计着谁。   阮小幺立马便想起了乌木兰雅的话——他是个很好的人,也是个很苦的人。   他是她的族人。   她恍惚了一瞬,又被浑木赤粗俗的脏话拉回了心神。   “操他老母的!老子待那小儿那样宽厚,他却是个细作!成心要来灭了咱们!他就当落得跟他那天杀的女人一样的下场!”浑木赤靠在石壁上破口大骂,一只蜷缩的脚上鲜血淋漓,脚掌似   乎被地刺穿了个透,草草包扎了,却连衣袍一角都被染得通红。   他发出难忍的痛吟,而古越却并不大在乎,只匆匆望了外头一眼,又来催浑木赤,“快些起来!后头追兵就要到了!”   阮小幺听得奇怪,浑木赤方才话中指的女人是她?难道他不知自己被关到了石室里?如此说来,这是古越一人的手笔了?   再瞧着这两人的模样,也不像是忠心的属下拼死护送主子逃生至此,古越似乎对他不大上心。   况且,怎么来的只有这两人,他们手下的兵呢?   她百思不解,只得继续看着两人动作。   此时,古越却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自己这处,若不是眼神太过空泛,阮小幺简直要以为他瞧见了自己。   她心有余悸,缩在角落继续看着。   浑木赤疼得大骂:“臭杂种!你不是很有能耐吗?想个办法脱开北燕人啊!整天就圣子圣子的,老子真是糊涂了,给你兵给你粮还被赶到如今这个地步!”   “大人稍安勿躁,小人已有计在心。”古越轻飘飘抛过去一句。   浑木赤还在骂骂咧咧,忽听得古越一声“他来了”,不由同望向洞外,面色发白。   这回不用搀扶了,他自个儿扯了那高瘦的青年,哼哧道:“快往里头走!”   “大人,莫不是急糊涂了?这条是死路。”古越轻笑了一声,眼神有些异样,“哦,对了,大人一向忙于地上的公务,地下之事,恐不如小人来的熟悉。”   他看向浑木赤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只随意可到手的猎物,对方却浑然不觉。   阮小幺心中一惊,想往后逃,双脚却似被套牢了一般,又生根在原地,没有动弹。   一个入口,另一条路是死路,那便代表自己这条是生路?   那墙幕是可以被打开的?   所幸古越并没有其他的动作,只是看向洞外。   阮小幺顺着他的眼神望过去——妈蛋,又看到了兰莫那个阴谋家!   他身后跟着一群灰衣卫,个个神情似铁一般生冷,轻而易举将洞口掩映的树枝石头等杂物挪开。兰莫朗声道:“副使大人,别来无恙?”   浑木赤又低低骂了一声娘。   兰莫似信步游庭,缓缓进了来,面上伪装早一卸下,露出了原本清朗高华的面貌,带着一如往日的冷肃,看向洞中二人。   经过一月前的那事,阮小幺对这人基本已没了指望,他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自己着想,对她好或是弃她于不顾,全都只是为了他自己。这人的心就是石头做的,怎么暖也暖不化。   ☆、第一百六十五章 地下生变   洞中只有两人,一个还是残废,对上这群灰衣卫,插翅也难飞。古越却并不慌,甚至有闲心回了兰莫一句,“大皇子安好。”   “叛乱不平,本王自无法安好。”兰莫冷冷道:“把他们抓起来。”   古越在浑木赤后头缓缓露出了个笑,“抓了我,你永远也无法知道她在哪儿。”   “本王自会‘细细’的问!”兰莫手一挥,灰衣卫齐齐上前,堵住了洞口。   他自己则立在当中,向浑木赤道:“副使大人,你养的一条好狗,却是个反咬主子的狼。不若你问问他,究竟瞒了你什么事?”   浑木赤一惊,赤红的眼瞪向古越,“怎么回事!”   古越哼了一声,“你们皇族之人,言而无信是惯用的伎俩。你以为,只有你又后招?”   他后退了一步,在灰衣卫正要上前之时,猛然间将浑木赤肥壮的身躯向前一扔,成了自己的肉盾,整个人扑向一侧,按向了石壁上某一处。   阮小幺只听轰隆一声巨响,似乎什么东西带着阴影砸了下来,慌忙向后退去。一眼瞥见后头,只见所有众多黑衣卫不知被什么东西砸中,横刀抵挡,兵器相撞之声在石厅中回响。而始作俑   者石越却安然无恙,似乎踏在特定的步子上,左支右离,没几步便跨过了原本墙幕的位置。   她大惊,赶紧找地方躲藏。而后头兰莫眼神一变,弃了浑木赤,飞速沿古越的脚步追了上去。   惊天之变只在瞬间,古越进来后并未注意到阮小幺,而是狠狠看着后头的兰莫,嘴角勾起了一丝阴狠的笑,在一处空的灯座上狠狠向下一掰!   似乎又有哪里发生了一阵轰隆隆沉闷的响声,与先前乌木兰雅开一道道的石门之声相似。然而眼前却什么也没有。   阮小幺惊魂未定,那肉眼几乎瞧不见的石门竟然不止一道!   而兰莫的身影已近在眼前!   有一瞬间。她甚至心想,就让他被墙幕压死算了,省得祸害人世。   然而兰莫有着狼一般的直觉,在眼还未见着的时候。早已敏锐地察觉了此处不对劲,猛然缩下身子,不去沾上那轰隆之声,利索一个翻滚便滑了进来。紧跟着,身后“哐当”一声巨响,墙   幕轰然盖下,只见平坦的地面上烟尘四起,待各事落定,地面已被生生砸出了一个凹坑。   阮小幺瞠目结舌,若兰莫再迟那么一秒钟。恐怕整个身子就被砸成肉酱了。   古越笑意蓦地消失,转身便要往里头跑。   “啊——”   一声惨叫,阮小幺几乎被他撞飞了。   方才撞到那透明的墙幕上,如今额头还是肿的,好死不死又被这么来了一下。眼冒金星晕了半天。   回过神,正见古越不可置信看着她,身后是紧盯着她的兰莫,眼中有震惊、似乎还有那么一丁点欣喜。   阮小幺趴在地上,吃了个狗啃泥,干巴巴向二人招手,“二、二位好啊……”   古越猛然间爬了起来。一把拽上阮小幺,“别动!你敢过来我就杀了她!”   她晕晕乎乎间,忽的便被一只强劲的胳膊勒了住,不算太紧,然而胳膊上沾的血腥味却直往鼻子里钻,十分不好受。   古越另一手强揽着她的腰。不住向后退。   阮小幺虚弱道:“杀了我,你去哪里找第二个圣子?”   兰莫的眼中满是复杂,面上有些灰扑扑的尘土,双唇抿得铁紧,步步紧逼。   古越也是一时急言。杀也杀不得,只得强硬带着阮小幺退到了岔路口,选了一条便冲了出去。阮小幺被她拉得够呛,几乎跟不上他的速度,踉踉跄跄向前跑去。   兰莫紧追不舍。   然而总有尽头,通向另一头厅堂的石门紧闭,如此紧迫之下,压根没有时间开那老重沉缓的石门。   “把他给我,我饶你一命!”兰莫道。   古越扯起了一丝笑意,嘲讽般盯着他。阮小幺只觉胸腹之间翻腾如海,大口地喘着气,紧紧掐着他的手,才能勉强站立起来。   完了,她会不会是脑震荡?   “乌木兰雅与我说了,你是我的族人,”她轻声道:“是真的吗?”   他不吭声,只伸手去摸旁边的灯座,一双眼防备地盯着兰莫。   阮小幺脑中越来越晕,给自己判定了个四级脑震荡。千万个想法都沉了下去,只有一个浮了上来,占满了她的脑海——趁现在问个明白,否则他死了或是她失忆了,就没这个机会了!   “我在国师府中,曾见过一幅画卷,上面的人长得和我一模一样,只不过是三十年前画的。那个姑娘是我奶奶还是祖奶奶?”她喃喃问道。   古越被她的言语搅得心头一震微乱,沉声道:“别说了!”   阮小幺摇头,她还没说完,“我在皇子府,曾经见过一个又瘦又小的老人,她夜里会偷进我的屋子,给我唱歌。那个又是我的哪个族人……”   每每想到此事,心里头都像压了块大石头,沉得她喘不过气来,她越来越觉得,那个白毛女的死与自己有关。现下想来,恐怕是见着了她的模样,想起了以往的事,又将她当做了旧人。   话说完,便觉古越的身子猛然一震,不用看也知道他神情已是大变。   她还想再说,然而兰莫却不给两人这一机会,趁着古越心头打乱的时候,箭一般挪腾了过来!   古越伸手抽刀相抗,将阮小幺推到了身后。兵器在空中相抵,划出了一道刺耳又尖厉的声音。兰莫身形陡然一转,向他腰下砍去,堪堪被古越闪过,又是一刀袭向对方脖颈。   阮小幺缩在一旁,躲闪着不时飞来的刀光,映衬着石壁上澄亮的火光,在她眼前晃成了两道惨然的光线,却越看越模糊。她连滚带爬躲在了一边,脑中像裂开了一般,四肢发软,恶心得直   想吐,干呕了几声,却吐不出来什么东西。   古越的身手十分好,瞧着高高瘦瘦也不健壮的一个人,身形竟敏捷至此,虚躲过兰莫手下腰刀,一个大劈刺向他砍了下去。   兰莫翻身滚至一旁,抽了石壁上的火把,便向他扔去,趁对方躲闪间,一个轱辘又跃了起来,飞一般向他刺去。   同一时间,古越的刀也划过了一丝冷光,朝兰莫的胸口处袭去!   阮小幺跪在地上,脑颅疼得都要裂开,恨不得把头骨剖开了揉一揉。突然间,便闻到了一丝血腥味。   她猛然抬头,古越一动不动立在那处,眼中的震惊已凝结,脖颈间一条红线出现,猩红刺鼻的液体喷涌而出,溅到了她的脸面上。   他的刀哐当落地,发出响亮的一声响,刀口上尚沾着一片血液。兰莫眉头紧缩,收刀入鞘,一边上臂处正汩汩向外冒着殷红的血。   古越致死都未瞑目,温热的尸身似乎将血液流尽,伴随着刀落地之声,轰然倒地,如山崩塌。   阮小幺张着嘴,却未发出任何声音。她看着原本仰望的这人坍塌到石地上,刺目的鲜红争先恐后从脖颈处挤了出来,蜿蜒在他身边,聚了一小滩,不断向外扩张。古越的双眼蒙上了一层荫   翳,却执着地怒张着,似乎还在与谁对抗。   她脑中一片空白,似乎不敢相信这么快便完结了一场恶战。   耳边忽的又听到了一声惨叫,木木然转过头去,却发现了一丈之外,剧烈颤抖的乌木兰雅。   她竟然醒了,还找到了他们的所在。   乌木兰雅瞪大了眼,死死盯着倒地的古越,面上的血色刷地全褪了去,一张脸比身上白色的中衣还要惨白,整个人呆住了。   兰莫将阮小幺拉起来,却发现她的身子软得像一滩泥,权当做她因见着死人吓得,便将人整个儿捞了起来,一只手粗横地贯在她腰际,带着她便往乌木兰雅那处去。   乌木兰雅这才猛地惊醒了过来,盯着兰莫,眼神凶狠地不似平日所见,声音嘶哑却尖刻,“你杀了他!——”   阮小幺只觉得不好,反射性地叫道:“拦住她!”   然而已经晚了,她猛地退开了几步,将一面壁上两处不显眼的石砖狠狠按了下去!   地下陵寝处处是机关,更有无数条暗道,纵使成天都在里头走动的人,大意间仍有可能着了道儿,更别提初来的两人。   那石砖竟是活的,一处按下去,二人所在的地面便猛然间坍塌凹陷,来不及叫一声,便落了下去。   上头似乎还有乌木兰雅疯狂的叫笑声,伴着一串咒骂的话语,然而阮小幺已经听不清了。   她不负众望地昏了过去。   昏昏沉沉,只觉身上到处疼痛,不知过了多久。   再醒来时,她一睁眼,发现一片黑暗。闭了眼,同样一片黑暗。   阮小幺双眼睁一睁、闭一闭,来回了无数次,发现睁眼闭眼都一眼,眼前一抹黑。   她哭丧着脸,到处摸来摸去,猛地摸到了一个温热坚硬的东西,一声尖叫,连滚带爬往后退。   “鬼叫什么!”兰莫的声音在黑暗中断然响起。   原来那是兰莫的身子。阮小幺愣了半天,才模模糊糊记起来之前发生的事。   她小心翼翼叫了一声,“殿下?”   “我在。”兰莫道。   ☆、第一百六十六章 六合相属   “太好了,没失忆!”阮小幺欣喜开口,转而又沮丧了下来,“但好像失明了……”   皇子殿下突然觉得额头上的青筋都在突突的跳。   黑暗中窸窣一阵响,蓦然间一点黄豆般大小的火光亮了起来。照亮了相挨的两人。阮小幺一惊,却是兰莫点着了火折子,俊美的脸上一片沉静,被火光照得一片明明灭灭。   “我们在哪?”她借着火光不甚清楚地打量四周。   火折子只照亮了几尺之地,更远的地方虽也能照到,看起来却是一片昏暗。兰莫道:“地陵的某一处。”   准确的说,是某一处密室,四面八方尽被封闭了起来,连只苍蝇都飞不过。   她刚想说话,一阵恶心的眩晕感又猛地窜了上来。她一只手撑着地砖,身上密密地起了一层汗,难受无比。而身体的各部位也像才苏醒一般,每个关节都在叫嚣着难以忍受的疼痛,动了动   身子,便觉脚踝处一阵钻心的疼。   阮小幺痛得连泪都出了来,咬着牙,摸了摸脚踝处,已经几乎肿成了一个馒头。   脱臼了。她大口喘着气,拖着身子靠了墙,想把关节扶正,然而轻微一使力,便痛得眼前一昏,冷汗涔涔而下。   她忍着疼,拉了拉兰莫的衣襟,“帮我矫正一下。”   之后便感觉一只手触上了她的小腿,握到那处脚踝,他低沉的声音清晰传来,“忍着点。”   一阵钻心蚀骨的疼。阮小幺一口气没接上来,惨叫出声,耳边清清楚楚听到了“咔啦”一声。好半晌,才缓过了气来。   兰莫已将火折子放在一边,问道:“能起来么?”   “差不多……”她扶着墙努力想爬起来,结果脚踝处像被刀割一般,又疼了起来。   阮小幺几次试图起身。最后都只倒在了地上。兰莫见此,制住了她的动作,“算了。”   他在她醒来之前已经将周围探视了一番,没发现任何出路。然而此刻却再次举着火折子细细在壁上照着。   “这里肯定不是密室,否则不会有空气进来!”她在后头自言自语。   火折子照到之处,竟全是壁画,瞧着与先前在另一石室中见过的手笔相似,然而色彩要鲜艳许多。阮小幺也曾听过,地下陵寝之类的地方,大多壁画若不接触空气,画上的颜色会保持当年   鲜艳,直到有人破开地穴,新鲜空气涌入。颜色才会渐渐黯淡下去。   这说明,此处不是古越他们常来的地方,甚至——也许他们都没有来过。   她心中疑惑,便问道:“这些地下建筑不像是短时日内能建造完毕的,而且建造之时。定然大动土木,难道你们会不知道?”   “这些不是他们建的,这里是一处墓葬。”兰莫道。   阮小幺诧异,还真是埋死人的地儿!   许是看出她眼中惊讶,他回头看了阮小幺一眼,便继续去研究那些壁画,道:“这陵寝的结构与北燕甚为相似。想是前朝而建。这般大手笔。兴师动众,不知要费几钱,我们看到的这几间   ,恐怕只是冰山一角。”   “前朝?北燕建国也不过一百来年,恐怕再往前,你们自己都还是个小部落吧?哪有什么陵寝?”她好奇问道。   兰莫闲闲扫过来一眼。阮小幺缩了缩脖子,这么说他祖宗,好像确实有点缺德。   “你不知晓当中关联。九羌曾是大宣的属地,也是当中势力最大的一个异姓王的封地。此人便是我宗族之人。”他说了个大概,“这陵寝想必是为他而建。各处都与北燕帝陵规制相同。”   阮小幺咋舌,“你老祖宗野心可真大。”   昏暗中听兰莫嗤笑了一声。   “既然如此,你对这些结构应当很熟悉喽?”她问道。   兰莫挑了挑眉,“我祖宗对这些会很熟悉。”   “……”   然而说归说,他到底对帝陵还是所致甚多,虽未见过完整构造,也能说个大概。   “北燕帝陵大致仿造大宣而建,中心处都是主陵与两间耳室,但外围与宫城相似,回路结构,依照各人规制,另有数间独立墓葬,总体合为一处。”他缓缓道:“但与大宣最为不同是——   无论是哪一处,必然有暗道相连,不可能出现密室;其次,暗道的关键便在于墙上壁画。”   阮小幺听得无比玄乎,不禁问道:“壁画有什么看头?”   火折子照到的一处,正画着一处华贵厅堂之中,侍卫成群,整齐成列而跪,手中皆持长戟,指天而立,高天云层之中尚可见龙身隐约,细致入微。   一眼瞧去,并没有什么玄机之处,然而就是觉得哪里似乎有些奇怪。她凝神看着那幅画,又说不上来什么不对之处。   她皱眉苦思,猛然瞧见兰莫身形八尺,修长健硕,腰间正佩着长刀,刀鞘在火光中流转了一线光辉。   “是了!你们这里的兵带的都是刀,哪有带长戟的?”她惊叫起来。   兰莫赞赏地望了她一眼,点点头,“这便是玄机。”   阮小幺喃喃道:“所以这是说,你带刀是没用的,只有长戟才能撬开石板?”   话音刚落,又接到了他一个冷飕飕的白眼。   阮小幺盯着他腰上的刀发呆,做工还是很精细的,没那么花哨,刀在鞘中,也挡不住那样冷冽的寒气,也不知道多少银子打的……   忽听到兰莫开口说话,“长戟指天一喻天,一喻天子。天子朝东。出口正指东面。”   “神棍啊——”她听得一愣一愣。   兰莫不理她,望了望从上掉下来的洞口,洞口处较狭窄,也不算太高,建造者显然不是为了置人于死地,然而洞顶被死死封住,无论如何也出去不得。   他皱了皱眉,面容在豆大的火光中似乎在凝思,最后转向其中一面墙。“这处是东。”   阮小幺不以为然,“你怎知道?”   兰莫淡淡抛去一句,“啰嗦。”   她噎了噎,转眼瞧见他左臂上鲜红暗褐的血迹斑斑。问道:“你的胳膊没事吧?”   “无妨,”他瞥了她一眼,“相较于此,你应当更担心空气用尽,闷死在里头。”   阮小幺:“……火折子拿过去点,我来参考下!”   她行动不便,说话也不如以往中气十足,带了些软软的音调,听在人耳中,更像是在撒娇。兰莫微微一笑。依她所言,在东面那方墙上晃了晃火折子,让她瞧得更清楚些。   墙上画着十二生肖。   是的,除了十二只在幽暗中显得诡异十足的动物,便没有其他了。   从鼠到猪。横列一排,一双眼都死死盯着墙外之人,看得人心里头直发毛。   “你们北燕的十二生肖,真是……别致。”她想了半天,才干巴巴挤出一句。   兰莫一只手触上去,抚过其中一只动物的双眼,沉声道:“天地为*。*应十二属当为——鼠与牛、虎与猪、兔与狗、 龙与鸡、 蛇与猴、 马与羊。”   阮小幺听得似懂非懂,只见他两只手指相并,重重往开头一双鼠眼上一按,随机再去按下了牛眼。   石门未开,但分明听得内里似乎有铰链齿轮相碰撞的吱嘎吱嘎声,响了一晌。又停了下。   兰莫也精气凝听,声消之后,继续按下了虎眼与猪眼。   又是一阵与之前相同的沉闷响声,她只觉耳中嗡隆响,整间密室都似乎在晃晃颤颤。不一会后。又停了下。   兰莫便依次将其他几个相合的属一一按了下去,轰隆闷响之声不绝。在按完最后一对马羊时,那声响更大了一些。   紧接着,阮小幺便感觉到了一股从外而来的气流,陡然间冲散了石室里凝滞的空气。   火折子早被兰莫吹熄,她只能隐隐约约瞧见一些模糊的轮廓,惊喜问道:“是门开了?”   兰莫回身扶起她的胳膊,“能走么?”   她攀扶着他强劲的手臂爬起身,气喘吁吁,整个身上都有种细细密密的酸疼。   她正咬着牙要向前走,忽觉额上被一只大手盖了住,接着抽了回去。   “很疼?”他忽的出声问道。   她小声咕哝,“你试试全身被碾碎了再重组是什么感觉……”   黑暗中,兰莫扶着她,微微躬下了腰,到:“上来。”   “哈?”阮小幺不明所以。   一只手触上了她的腿弯处。阮小幺惊得后退了一步,差点又栽倒在地,幸被那只手扶稳。   兰莫的声音带了些不耐烦,“上来,我背你。”   顿时,阮小幺一双眼瞪得比铜锣还大。   她战战兢兢蹭到了他背上,干笑道:“殿下真是好人……”   他嘴角微动,似是浮起了一丝浅笑。   兰莫一只手受了伤,便用另一只手拖着她,毫不费力站起身,朝石室外头而去。阮小幺满心的不自在,双臂虚虚绕过他的脖颈,环围成圈,脑袋歪在一边,饶是如此,耳边仍感觉有他均匀   沉稳的呼吸声,转头间,不经意触到温热的肌肤,让人生出了一种耳鬓厮磨的感觉。   两人缓缓走在石室与石室相连的廊道上,兰莫不需火折子,阮小幺却瞧不见幽暗中一丁点物事,便拿了火折子又点上,这才能瞧见一些。   他走动时,阮小幺能感到微微的起伏之势,眼前一片幽明不定,颠着颠着,便恍惚有困意袭来,头也渐渐低了下去。从一早到现在,估摸着也有黄昏时分了,神经一直紧绷着,此时倒松懈   了下来。   背着她的这人,虽然有点冷漠、有点阴险,但是在他身边,仍是让人很有安全感。   ps:   章节都定时发了,往后客官们可以准时在上午九点二十和晚上六点四十看到新章节~~   ☆、第一百六十七章 墙壁会动哎   她眼皮子越来越重,一眯眼间,不知他又走到了哪里。   恍然间,他已经又走过了一段廊道,进石门后,不同以往,前边却是另一端石廊,并不是什么厅堂。   兰莫在她耳边道:“别睡了,此处有问题。”   阮小幺一惊而起,差点从他背上跳了下去,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甩甩脑袋,将睡意尽数驱散。   兰莫把从她手中接过的火折子又点亮了,让她看清楚两边的情景。   饶是一路来见过了这些鲜艳明丽的壁画,她也被眼前之景微微震惊了一下。   这段石廊与之前走过的并无不同,只是略为宽敞,左右夹道上从前至后画的尽是征战之景,不计其数的步兵、轻骑兵、重甲兵混站在一处,分不清是将是士。尘烟四起,蔽日遮天,石壁之   下还绘着各种被战马践踏而过的残缺尸体,惨不忍睹。   兰莫无心看此景象,他背着阮小幺走至最尽头。果然,石门是紧闭的。而来时路上,后头石门也闭合了上。   两人又被堵死在了一条羊肠小道内。   阮小幺还在感叹那画儿有多壮观,被兰莫一拍脑袋,“别看了,出去要紧!”   “你上通天文下知地理,这种小机关肯定难不倒的,自己看就好了嘛……”她痛呼。   “墓陵的机关多为周易八卦演算而来,繁复无比,你若能帮上些忙,最好不过。”他道。   于是阮小幺只得弃了两幅画卷的雄美壮阔,改为搜寻其中之奥妙。看了半晌,也没看出个理儿,只好开口道:“这些兵士除了衣饰不同,长得都一模一样,有没个将相王侯在阵中指挥,能   看出什么……”   兰莫却眼中一闪。露了些光彩,“不错,正是衣饰不同!”   他对着其中一幅画苦苦思索,却有些不得门路。   阮小幺举着火折子上下照看。忽瞧见某一处角落,叫了一声,“你看这里!”   两人皆对了上去,瞧见角落处正一排列着几个衣饰不同的小人儿,数了一数,共有八位,佩着长刀,整整齐齐立在墙上,与上头打斗的兵马格格不入。   她奇道:“这些人与之前的十二生肖有些相似……”   都是排列在一处,似乎都是机关按钮。等人按下去似的。   她趴伏在兰莫背上,努力伸手摸了摸其中一个。   突然间,两间石壁发震了震。阮小幺吓得猛缩回手,然而震动不止,连脚下都开始有些颤动。她对在兰莫耳边惊叫:“什么鬼玩意儿?还是触屏的!?”   兰莫没时间理会她的话。道了声“抱紧我”,便腾手抽刀,严戈以待。然而没有什么机关弹射出来。因为——整面墙壁就是最大的机关!   两片墙如同才感受到入侵者一般,竟自发地从两边慢慢合拢,速度不快,伴着千钧之势,从数尺之遥开始渐渐移动!   再这么下去。两人绝对会被生生挤成肉饼!   “救命啊……我不想跟你同年同月同日死啊——”阮小幺哇哇乱叫,徒劳无力撑着逐渐合拢的墙壁。   兰莫喝道:“闭嘴!”   他气息未乱,只看着角落处那几个小人儿,急问道:“你碰了哪一个!?”   “就第二个……”她颤声道。   他脑门上都在爆青筋,忍了半天,才把脱口而出的呵斥憋回心里。双眼在两面墙壁上飞速扫动,希望看出什么门道。   好歹阮小幺脑回路正常了一回,盯着那八个似乎在狞笑的画中人小片刻,灵光一闪,又对上了画中征战的兵士。一个对一个,竟是一模一样。   也就是说,大幅壁画中所有的兵士只分为八种,即最下方那八名不同服饰的人。   她便想便低低自言自语,悉数听在兰莫耳中。   然而时间不容许他们慢慢的想,两片石壁已然相距不过五六尺,仍在继续向内合拢,用不了多久,便会贴上两人胸腹。   “征战……相离……”兰莫看着画中兵士,皱眉苦思。   一语提醒了阮小幺,她急急找了其中一个核对,便发现他只与五种衣饰不同之人征战,并找不到另两种。   阮小幺将火折子凑的近了些,发现了其中令人不解之处,“这些人两两交战,唯独只与另两种不会交战,这不是……”   坑爹的,这不是以前学过的排列组合么!?   她脑中尚一片混乱,便觉有坚硬的物体抵上了背后,回头一看——撞到了墙壁。   两面墙之间又各自前行了一二尺,兰莫已无法再背着她了。   他当即将阮小幺放了下来,安坐在一边,眼见不妙,径解了刀鞘,鞘身正有四五尺长,一把横亘在中间。原本轰隆作响的石壁发声似乎小了一些,然而仍不屈不挠向内而去。   兰莫手纂成拳,支着刀鞘不被弹射出去,墙壁之力几乎无人可挡,他只手青筋毕露,咬牙道:“你到底想出了什么!”   “别吵我别吵我!”阮小幺似乎摸着了些规律,正回想着当年排列组合的规律,挥挥手便道:“我大致明白怎么回事了!”   说话间,两间墙壁又虚虚向前进了寸许,兰莫那刀鞘通身为玄铁打造,极为牢固;而两头石壁不知用了什么秘方加固,比寻常石料更坚硬一些,两下相抗,刀鞘竟然缓缓向内弯折,生生被   大力挤变了形。   阮小幺脑中飞速旋转,一只手在空中比比划划,口中念念有词,一点一点慢慢将答案在脑中勾勒了出来。   若把八种衣饰之人标记为甲乙丙丁等,甲与其他小人打架,唯独与乙丙二人和平相处;而乙与其他小人打架,却与甲丙二人和平相处……以此类推,便可从头至尾将八个小人和和气气放在   一处,只要每人身边两人都是“朋友”便可。   心算不如纸算,然而此时也没条件可以挑剔,她强解下前几个顺序,脑中又是混乱一片。   兰莫刚要说话,便被阮小幺摆手打断,“不要吵,我知道了!”   她眼光在壁上壁下疾掠而过,不敢有丝毫马虎。兰莫不知她通晓了几分,但见此情景,只得又咬牙注入了全身气力在两面墙之间,生生将自己变成了另一个刀鞘,给她争取些时间。   兰莫武学修为称得上优秀,离卓越之境却还有一步之遥,生为皇子,本也无需在此下太多功夫。然而此时此刻想不了那么多,他看着阮小幺一会抬头、一会低头,神情专注而冷静,自己心   中却忽的沉静了下来。   他心叹了口气,罢了,如今真是将性命都押在了这丫头身上,若她真解不出这谜,便只好两人死在一处,也算是生不同眠死同穴了。   好歹,他心底也是觉得不亏的。   阮小幺紧紧盯着那几个小人儿,将顺序从头至尾排了一片,刹那间,便觉脑中天光大亮,拨云见日,终于准准抓住了那团迷雾的中心!   “我解出来了!”她兴奋地大叫。   她斜斜坐在壁前,却猛然发现背后已触上了一片冰冷坚硬的墙。墙与墙之间已不足二尺,将两人牢牢挤在了中间。再转眼看兰莫,他一双手死撑着墙面,受伤的那只手臂已是鲜血淋漓,方   才包扎的布条早连着周围衣袖成了一片通红。   阮小幺忽觉心中一颤,转头咬牙下定了决心,飞速在那几个小人面儿上一一触过。   “我只是解出来了而已,并没有验证过,若是错了,你可别怪我……”她一边稳着手,不让自己发抖,说着说着,喉头颤地说不出话来。   看着兰莫咬牙苦撑的模样,她只是想哭,眼眶热热的,却将眼泪硬塞了回去。   他竟然已一人之力,生生拖住了这许多时间!如果没有他,两面墙此时恐怕早已牢牢合在了一处。   最后一处,她重重按了上去。   若是错了,她欠他一条命,下辈子再还了!   紧闭着眼,阮小幺等着即将到来的命运,整个人却止不住地发颤。真的要死了,脑子里又浮现出了察罕的身影,一想到他还在苦苦等着自己回来,她又想哭了。   半晌,沉闷的石墙移动声慢慢停歇了下来。   又过了片刻,轰隆之声再起,阮小幺心头似被铁锤狠狠砸了一下,眨了眨眼,两行泪便刷得下来了。   她心潮澎湃之下,扑到兰莫身上便大哭道:“明明已经解开了,为什么还要死!!!”   兰莫用未受伤的那只手抚了抚她的脑袋,面色微白。   阮小幺等了半天,伸手一探,墙壁不见了。   她一把鼻涕一把泪从他怀中抬起头来,怔怔看着缓缓倒退回原处的墙壁,半晌合不拢嘴,呆滞住了。   兰莫笑了笑:“不错。”   阮小幺大脑空白,一股狂喜之情猛然涌上心头,眼泪下得更凶,此刻才觉脚踝处痛得钻心。原来她竟不知不觉又使了一回力,好容易平缓一点的关节又开始叫嚣着严重受损了。   她一声惨叫,“好痛——”   兰莫又将她扶了稳,瞧了一眼壁上征战不休的人群,伸手一使力,将插入石壁三分的刀鞘拔了下来,然而鞘子虽未断,早弯折地无法受刀入内。他将刀鞘别在腰肌,刀递给阮小幺,背过去   道:“上来吧,我们要快些出去。”   她握着那把沉甸甸的长刀,抿了抿嘴,仔细收着它,不让刀刃碰到兰莫,小心翼翼趴到了他背上。   ☆、第一百六十八章 硕鼠   兰莫一路走,地上便滴滴答答滴上了他手臂上的血,他只瞧了一眼,将手臂微微抬高,向她道:“再敷裹一次。”   阮小幺不甚容易地从自己尚还干净的内衣袖处割下了一片衣袂,替他包扎了上。细滑的锦缎一碰到那片伤口,又被染成了一片鲜红。她裹了一层又一层,终于那处不再渗血。   她松了一口气,道:“等出去了,伤口要好好清洗一下,免得感染。”   他低低应了一声。   阮小幺望着前头似走不尽的幽暗道路,心中不由升起了一股沮丧,脑袋耷拉在了他肩上,小声道:“我们到底还能不能走出去了……”   兰莫的声音如他的脚步一样稳,“这里应是陵寝的内宫闱,陵寝通常由东向西而建。若如料想,在内宫闱最西面,或许能找到出路。”   一番话说得阮小幺又升起了一些希望。   接下来的道路都还通畅,兰莫对八卦推演之术较为谙熟,各路阵法更是所知甚多,一路行来,只让阮小幺心中佩服更加了一层。   她将那只刀横在后头,一只手搂着他的脖子,安安稳稳趴在他背上,相较兰莫的警惕,却是悠闲地多。   走着走着,忽听兰莫问道:“你受伤了?”   阮小幺又开始觉得有些不舒服,说不上来的奇怪之感,只摇了摇头,“没有。”   他不再说话,继续向前而去。   然而走了几十丈之远,黑暗中阮小幺为节省火光,并未点火折子,没了视力,嗅觉便敏锐了许多,连自己也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她往兰莫身上凑了凑,努力向前看去,却怎么也瞧不见他另一只手臂的动作。   “你伤口裂开了?”阮小幺问道。   兰莫道:“已扎上了。”   阮小幺便放下心来。不再多问,伏在他身上,耳听八方。   所以当两人感到石室中多了一丝光线,兰莫将她放了下来时。才发觉出了什么事。   他面色发黑,那副模样让阮小幺十分担心是否会一刀鞘抽在她脑袋上。   阮小幺来大姨妈了——   这年代叫癸水。   晃荡晃荡间,她一身沾了灰的天青色衣裙下早有鲜红的液体流了下来,不仅洇湿了腰下裙布的一片,更将兰莫背上一块衣袍沾得似点点水渍。   幸亏他穿的是深灰色半轻甲的袍子,否则那是相当一片刺目艳红。   无论是北燕还是大宣,女人癸水都被认为是无比脏污的东西,触上了,那叫一个晦气。   “卵子要破,我也拦不住啊……”她细声细气为自己辩解。声音越说越小。   兰莫气得脑门儿都疼,几乎是咬牙切齿道:“你自己的事,自己不知晓!?”   “方才肚子是有点疼……不过我疼得地方多了,谁还要处处查个究竟!”她又回了一些胆气,面上甚是理直气壮。“况且这玩意儿来之前,也没个人知会我一声嘛!”   这话传到兰莫耳中,却变了一番模样。他忽然记起,阮小幺年幼时便不守家中宠爱,又丧了母,之后从大宣飘零辗转到了北燕,为奴为婢。恐怕也的确无人教她此事。   想到此处,心中便渐渐软了,有些别样的滋味在心头升起,瞧着她那张明艳如花的面容,还在绞尽脑汁心虚地为自己辩解。兰莫在她跟前,再一次败下了阵来。   他一心让自己的声音不要那么僵。向她道:“来了癸水,你便可嫁人了。此事也属寻常,你莫要害怕。”   说一句停一句,他微别过脸,不让她看到他生硬的表情。   阮小幺淡定得很。她不怕癸水,怕皇子殿下因为爱惜衣服,抽刀把她砍了。   她很是乖顺地扯了扯他的衣袍,道:“别气了,出去后我帮你洗赶紧就是了……不会对别人说的!”   两人说话间,她终于清晰地感觉到肚里的卵子大爷再一次欢畅出流的情况。阮小幺苦着脸,她去哪里找她的护x宝!?   倒是兰莫先开了口,“你若好了,知会我一声便是。”   他转过身,背向而立。阮小幺愣了好一会,她什么东西好了?   半晌,才反应过来。她终于迟钝地生了一点不好意思,赧然脱了外袍,在中衣腰下摆处找了块干净的衣布割下,胡乱解决了一通。   这年代没有小内内,阮小幺与自个儿的大裤衩大眼瞪小眼对了半天,终于慢腾腾地发挥创造力绑了两道。   解决好后,她扶着墙一跛一跛上前道:“走吧。”   她再不敢要他背了。   然而瘸走了两步,又一次见兰莫停了下来,面无表情看了她一眼,一声不吭将自己推上了背。阮小幺吓得脸都僵了,忙摆手退后,干巴巴笑道:“不用不用,我自己走就好!”   “闭嘴!”他颇有些恼羞成怒,“出去要紧!”   她乖乖闭了嘴,尴尬地尽量离他的身子远些,无奈又被他一只大手向上托了托,两人之间再次毫无缝隙。阮小幺伏在他背上,见他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向前走,忽的心里头窜上了一丝暖意。   原本对这人是恼恨无比的,他将自己推到这火坑里一声不响便溜了走,而之后情况突变,只得依赖于他,在这陵寝里一次次地活了下来,心里却始终觉得,这只算是一种“战时伙伴”,真   出去了,这二人小队也就散伙了。   直到现在。   “……殿下,”阮小幺在他身边软软道:“当初你把我留在副使家中,是有自己的难处吧?”   兰莫不说话。   她左右也闲着无事,便一厢情愿地想了一下,又道:“若我不是他们说的圣子,你是不是就不会把我留在那儿了?那样的话,那群人肯定已经杀了我……”   “你若不是,我不会带你来。”他打断了她的话。   阮小幺神色有些复杂,犹豫了半晌,她才道:“你们北燕已经有一个圣子了,再多一个,会闹出乱子的。况且我……身份低微,传扬出去的话,你们圣子的信誉肯定会大受影响!”   她本来想说,况且她想嫁的是察罕,不是你们皇族中人。话在口中遛了一圈,还是没说出口。   “凝神注意四周,莫要胡思乱想!”兰莫冷冷道。   她再一次噤了声。   两人行经之地越来越亮,开始只是微微的有些光影变幻,此刻已能大致瞧见一个轮廓,阮小幺盯着兰莫的侧脸,恰能从最好的角度看他的面容。他的脸被昏黑的光线所笼罩,轮廓如刀削,   带着一两分刀刃出鞘般的凌厉,平日里只是光华内敛,此时终于如月吐清辉,再不隐藏起来。一双眸子如寒潭冬夜,清冽而让人目眩。   她已经想了不止一次,若这人多笑笑,只怕真要迷倒千万少女了。   “殿下,你们出征时,若没了粮,都吃些什么?”她软趴趴问道。   兰莫想了片刻,道:“飞鸟走兽、鱼虫蛇鸟、树根野菜……能吃的都会吃。”   “我不想吃老鼠!”她捂着干瘪瘪的肚子,郁闷中又添了一句,“也不想吃臭虫蚂蚁什么的……”   耳边传来他憋不住的一声笑,那两片形状优美而的薄唇轻弯了一个弧度。   他从怀中掏出了一块薄薄的硬饼递过去,“吃吧。”   阮小幺大喜,接了便大啃一口,差点没磕掉一排牙。味道也不堪细尝,吞了一大口才觉出一点油盐味。她肚子饿得直叫,一口口辛苦地咽了下去,吃到一半,眼馋地望了两眼,还给他。   “吃完。”兰莫道。   她摇摇头,“你也饿了好一会了。”   兰莫皱眉,“叫你吃就吃!”   阮小幺撇撇嘴,缩回手,将东西塞回了怀中,以待他之后用。   “我还渴……”她眼巴巴望着他。   兰莫只恨不能将身上这蠢东西扔了出去。   两人走了一路,当真是又饿又渴,特别是阮小幺,呆在兰莫背上,一路上话就没怎么停过,即便知道此处无水,还是止不住话头,直到渴得嗓子里冒火,这才蔫儿了下来。   这么无日无月地在地下石道中走着,也不知是否有一日过了。   石室连着石廊、石廊连着石室,间或通着岔口,两人不知拐了几道弯,最后在一处石门前停了下。   阮小幺看着是石门上成列的小字,奇道:“从未见过这开关的大门上还有题字……”   兰莫看得直皱眉。   这上面的字是诗经的其中一篇,名为《硕鼠》。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她一句句念了出来,怎么看怎么奇怪,“难道石门后面有诈?要么我们换条路走走?”   倒退几十步,便是个岔路口,或许他们可以换条正常一点的路。   兰莫却摇了摇头,“六十四卦推演之算,此处已为小畜之相,不可偏行他路。只能由此过。”   阮小幺听不懂,只觉得不大妙,将手中利刀又交给了他,自己则搂紧了他的身子。   兰莫看着整面墙,在左下方某一处按了按,寻到当中一块松动的石板,推了进去,整间石门应声而开。两人不觉屏气静声,不知门后有何异状。   ☆、第一百六十九章 腐烂的老鼠们   石门缓缓被推向上,兰莫带着她跨了进去。   果不出其然,里头仍是一间石室,分明无顶无洞,就是有光线充盈在石室当中,叫人啧啧称奇。然而阮小幺无暇顾及光线问题,盯着满室的金光,眼珠子都要瞪了出来。   金光闪闪——周围墙壁不是石头砌成,竟全是金子铸就!   “这墓主人也太财大气粗了!难怪被叫做硕鼠!”她愤恨地用小指甲刮了刮壁上的金子,那眼神恨不得要扒上去啃两口。   都是金子,也难怪能如此聚光了,不止聚光,还能闪瞎人眼。   兰莫打下她不安分的手,“莫要乱碰!”   她这才不情不愿转过了头——另一边还是金子。   此时才注意到黄金石室中拜访的一口不大显眼的棺材。准确的说,是棺椁。   阮小幺时分想去推开那棺椁瞧一瞧里头睡得是哪位神仙,但畏于皇子殿下冰冷的眼神,只得委委屈屈住了手,看他在四处探查。   “别看了,都是金子做的墙,哪有什么壁画!”她一双眼紧盯着前头巨大的棺椁,敦敦诱导,“唯一的异样之处就是那个棺椁,我们去推开看看不就成了!”   兰莫丝毫不理睬她,仔细在金子面儿上看了一圈,这才看向按棺椁。   整副棺椁由大面的紫楠木制成,手指敲上去只是沉闷做声,可见其厚。楠木上漆雕精致,只是时年已久,有些剥落了外壳,露出了里头未腐的上好木头,从头至尾几乎有三个阮小幺长度,光是打造这么一副楠木,便所费豪奢了。   兰莫执着刀,一点一点将棺椁上下钉死的长钉撬了出来,伴随而来的是棺椁似乎不堪重负发出的咯吱响声。   如此安静的地方。只有老木发出的腐朽之声,即使阮小幺心无邪念,仍是觉得脊背有些发寒,也不催促他动作快点了。只眼都不眨紧盯着那棺椁,想瞧见黑洞洞的隙缝中有些什么。   一根长钉被撬开,蹦落在地面,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如同敲在了她心上。阮小幺不自觉抓紧了兰莫的衣袖,紧绷着身子看他动作。   一盏茶时分过后,几刻长钉都被撬了开,只剩了一面还被钉死在木头上。兰莫用刀虚虚顶开了木盖,向里看了一眼。   只看了一眼,猛地将盖子阖了上。转头看来时路,不出意外,早被封死了。   “抓紧我!”他猛喝一声。   只在这时,那棺板发出了一声巨响,已是轰隆倒地。里头事物完完全全暴露在了整间金室之中。   阮小幺方才什么都没来得及看,此时终于见着了里头的东西。   一个接着一个,鱼贯而出,尽是家犬大小的灰黑色老鼠!   那些老鼠体格粗壮,在地上一蹲就如同一尊灰不溜秋的大石块,然而在空气中散发的味道却臭不可闻,像皮肉经多年后腐烂而发出的尸臭。熏得阮小幺差点闭过气去。   原来这群老鼠脏兮兮的毛皮上,早已腐烂不堪,像棺椁外漆皮被剥落一般,它们身上也剥落成了一块一块,没有血迹,只是看着无比作呕。   这些竟不是活物!   阮小幺五花八门的小说看得比兰莫多出数千倍。登时便嗓子一紧,尖叫道:“僵尸啊——”   这蠢货!兰莫心里骂道。   腐鼠们听着动静,飞一般扑向了二人,瞧着身子肥胖无比,动作却比寻常的老鼠还要敏捷。扑过来时还带着些微的嘎吱嘎吱声,张开了利嘴,里头一排锋利的尖牙清晰可见。   若被它们咬上一口,不死也得没了本条命!   阮小幺也发现发了错,只是哪里还顾得上那许多,面色发白,眼前最快的一个扑向了兰莫面门,被他一刀挑了墙上大力甩去,怕是五脏六腑都要被甩了出来。而那老鼠只是在墙角转了个圈   ,又往自己这出冲了过来,丝毫没有受伤的迹象。   兰莫挑了一个,其他的却源源不绝朝这处而来,统共差不多有二三十个,几乎能占满整个棺椁。阮小幺伏在他背上,动也不敢动弹一下,看得心惊肉跳,死咬住了唇,这才没发出声音来。   他带着阮小幺边打边退,最后退到了墙角,自己护在她身前,长刀上下挥得密不透风,一刀刀挑了腐鼠,一刺而下,几乎整个贯穿,然那老鼠被串在刀上时,仍在一张尖嘴张张合合,拼命想上前咬上一口。   “这耗子有问题!”兰莫挑飞扑过来的一个,狠道。   然而他再机警,终有一失,一只腐鼠从墙角遛了过来,简直似是通神一般,知道阮小幺整个儿没一丁点战斗力,便直扑她身侧而来!   阮小幺头一回,正见那老鼠已扑向了她眼前,登时一声惨绝人寰的尖叫,眼一闭,手足乱挥,一只手碰着了一个滑滑腻腻的大东西,想也没想弹打了出去。   这一使劲儿,连兰莫也呆了呆。那老鼠被高高地摔了出去,重重掼到了地上。   阮小幺半天才反应过来,“我好厉害……”   她拼命地在兰莫身上擦手,想甩掉那种黏黏腻腻的恶心感。好在后者在专心致志打老鼠,否则又要将她扔出去了。   擦了半天,她突然回想起了触上那老鼠身子的感觉,并不如一般的动物,而是像一张铁板,差点没将她的手打肿了。这么说,不是僵尸?   总是在危急时刻,脑子才转得灵光,阮小幺猛然便想起了一种可能!   “火折子!火折子!”她手脚并用缠在兰莫身上,口中大叫,“这是机关术!里头是木头做的!肯定涂了许多防腐油!”   兰莫一听,当即掏出火折子,阮小幺一口气吹过去,星火顿起。   火折子只是火种,掐断上头一截,下头便没了用处。兰莫横了心,挑穿一只腐鼠,整个儿将火折子从它满是尖牙的嘴中塞了进去。顿时,老鼠肚内响起了一种哔哔啵啵的火星迸炸之声,有热气从嘴里喷射出来。   兰莫将那老鼠向鼠群中一扔,那东西刚落地,还想滚起来继续跑,只是整个儿放佛迟钝了许多,越走越慢,直在鼠群中转悠,大张的嘴中有火光闪现,最后,不知从何处冒起了一簇火苗,势头一发不可遏,沾上毛皮,便似在油里滚上了一遭,火势愈发的大了起来。最后,随着它缓慢前行,成了一个移动的火球。   火星如同传染病一般,其他的老鼠甫一沾上,也不知扑灭,火星便在那半剥落的毛皮上卷起了一层火茬子,继而从嘴里被引入腹中,里里外外烧了个透。最后只剩了一团焦黑,再也动不了分毫。   兰莫看得兴起,一只只地将腐鼠挑上刀尖,扔向那些个火球,准头没有丝毫偏差。不一会,一群打不死的小强变成了几十个火球,在金子铸就的厅室中熊熊燃烧,最后火势燃尽,只剩了一堆煤灰。   火光照亮了阮小幺的双眼,她兴奋地比了个大大的v字,哈哈大笑,“还是本姑娘最聪明!”   兰莫也笑,笑着摇了摇头。   火光中,焰尘吹起了一丝拉长的银亮,在空中翻卷了一回,继而被火焰吞噬。两人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一根细长的丝线,带起了一簇细小的火苗,从空中直向棺椁处飞去。   “原来是这样……”阮小幺终于明白了为何那群老鼠在棺椁里头安分无比,棺盖一开却全都扑了出来。   就好比一个被设定好的机关,两片齿轮一相合,整个机关便要缓缓启动起来。匠人们为了防盗墓贼,把机关放入棺椁中,并在两个齿轮之间轧上了一个薄片,使机关无法启动,薄片的另一端却与棺盖相连,一旦棺盖被掀开,薄片被抽走,齿轮之间没了阻碍,机关自然便开启了。   如此简单而有效的设定,差点便要了两人的性命。   若阮小幺没想起来那滑腻的感觉是防腐油,或兰莫未带火折子,那二人抵挡那群老鼠,迟早会精疲力竭,被咬死在此处。   想到这里,她不禁打了个寒颤,真不知前头还有什么危险的物事在等着他们。   火光渐暗,最终消于无形。兰莫背着她,到了中心棺椁那处,向内看去。阮小幺攀着他衣襟的手紧了紧。   里头是一具紫黑色的干尸,身上尚穿着华丽而繁复的层层衣物,裸露在外的肌肤及头颅早已失了水分,紧皱在一处。头骨眼眶处只剩了两个黑洞,牙齿发黄,顽固地附在干瘪无肉的牙床上,嘴里并未有玉琀。尸身也只剩了这一副体面的衣物,其他并未见任何陪葬之物——除了那群老鼠。   “连棺材都被扛走了么?真是可怜……”她啧啧摇头叹道。   兰莫似乎有些兴致,道:“听闻九羌的这位封王有个得力的下属,死后被赐葬于王陵。然而又有秘闻传言,异姓王晚年时,此人势力坐大,异姓王动之不得,愤恨入骨。在此人死后,曾被异姓王称之为‘硕鼠’。”   阮小幺听得津津有味,笑道:“你那祖宗可真是小心眼。”   他凉凉扫过来了一眼,似笑非笑。   ps:   我的排版好像总是有点问题,我会尽量改……   ☆、第一百七十章 黑蛋   他凉凉扫过来了一眼,似笑非笑。   她咧咧嘴,缩了脑袋。   出口的机关在尸体下方。兰莫将绛紫色的尸身翻了过来,棺椁下露出了一块松动的石板。他浅浅按下去,地底便有了响动声传来。   不一会,棺椁旁边的一块石地竟缓缓陷落了下去。   “这是超级玛丽么……”阮小幺看得兴致大起。   跑过去一看,一方狭窄的通道从斜下方弯弯绕绕向里头延伸了去,光线照进了一段,却照不见弯折处后头的黑暗。密道很小,所幸两人可以一路滑下去,而不用在下面匍匐前行。   兰莫却看得一皱眉,道:“出口不应在此处。”   整面金室并不是由天然无缝隙的大金块制成,四壁之间应当有另外的通道才是。   这么一想,阮小幺也觉出了一点不对味,“也是,我们一路来,没见过机关的按钮生在尸体下面的!”   不过,一路来也没见着什么尸体便是了。   然而如此设置,即是让毁坏尸体的人才可看到出路,难不成修建这密道的人与这具尸体生前有什么大的仇恨?   “哈!我明白了!”她一拍手,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这是修坟的匠人们逃生的路,对不对!?”   自古修建王陵帝陵的匠人最是凄惨,他们修的不止是陵墓,更是一条不归路。工程完毕后,这些人要么被杀、要么直接在陵墓中成了殉葬品,去了阴间继续服侍墓主人。这样一来,许多匠人们自然不情不愿,便在墓室中又偷偷打造了一条地洞,直通墓外,待里头封死后,再利用地洞逃出去。   即便多年后王陵再次被开启,另有王室宗族之人下葬。当权者也不会去翻弄这些棺椁里的尸身,自然也找不到这条出路。   兰莫算了一算,从两人陷落在此,到如今的金室。正是沿了一条东南西的迂回道路,暗合一小卦象之法,若再往前,恐怕还要经十多卦之数,前路凶险未可知。   阮小幺说的也有几分道理。然而修建陵墓的匠人们最是机巧,千辛万苦大早的逃生之路,途中自然会设置奇巧机关,比之陵墓之中丝毫不逊色一两分。究竟哪一条是生路、哪一条是死路,无人知晓。   “殿下?”阮小幺忽的开口。   兰莫回过神,应了一声。   她伏在他背上。犹豫了片刻,后才问道:“你失踪了,地上的军众们会一直搜寻么?”   “会。”他淡淡答道。只不过搜寻的兵士中,有贰心的、有不贰心的罢了。   “那你说那个四皇子会假借搜寻之名,密令心腹。万一遇上你就把你干掉吗?”她小声问道。   阮小幺有些不安,这种话题实在过于僭越,她紧紧攀着兰莫,一只耳朵竖了起来。   兰莫嫌道:“松开些!”   “你别把我扔下去!”她叫道。   他无可奈何,一手向后拍了拍她的脑门,“胡思乱想些什么!”   她嘿嘿笑了笑。   “运气好,出去后碰上我的近卫;运气不好。碰上老四的人。”兰莫这么简短地说了一句。   阮小幺瞬间懂了。   她催促他赶紧往地道里走,“若真是匠人们挖的地道,肯定不会通往九羌,出去后咱们就是安全的!”   琢磨了一番,两人最终决定还是从这地道中通过。兰莫将阮小幺放了下来,自己当先进了那地洞中。   她紧随其后。将另一只脚小心架起,好在那地道较陡,两人顺着狭窄的穴口也慢慢滑了下去。初时还有些光线,到了中段,前不见光。后不见亮,黑洞洞一片,像噬人的夜一般。阮小幺心中如擂鼓,想伸手抓兰莫的衣袖,惊然发觉他正在前头开路,只好低低叫了一声,“殿下?”   “怎么?”他的声音在前头响起。   她瞬间安心了许多,松了一口气。   地道越来越通向下,她感觉两人已经又往下去了几十米,密不透风的道儿里温度渐渐升高,阮小幺穿了厚厚几层衣裳,觉出了一股闷热。她擦了擦额头的汗,将刚开始消肿的脚踝轻轻搬动了一下,敲了敲两旁干燥而硬质的泥土壳,问道:“你瞧见前头有光了么?”   兰莫低低道:“还得走上一段。”   又下滑了一两刻钟,最后路势终于渐渐平坦了下来。阮小幺甚至听到了耳边似乎有水声回响。   她惊喜道:“这里有暗河!?”   兰莫也听到了,他扶稳她,在一处石质的地面上站立,环望四周。   洞中昏暗不明,但可清楚感觉到比原先开阔了许多,她站直了身子,说话声在空荡的四周一波一波回响,“我们出来了?这里好像有点不一样。”   的确不一样,自从地势渐平,便有一股新鲜的空气钻涌了进来,带着夜间特有的清凉,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耳边水流之声淅淅沥沥,虽暗夜无光,却仍能瞧见身旁有点点滴滴的亮光闪烁,是水波反射了稀少的光线,闪耀出了细细碎碎的光彩。   “滴答”——   一颗珍珠般明亮的水珠从洞顶滴落了下来,内里光华流转,噼啪落地,溅珠碎玉。   阮小幺早渴得嗓子冒火,欢天喜地想单脚跳了过去,怎奈洞中石地常年无人涉足,阴暗潮湿,苔藓丛生,滑溜地不受力,她刚跳出一步,便一角跐溜,向后仰栽了下去。   兰莫一只手捞了过去,将她整个儿提了起来,“水质不洁,不能喝。”   “我一整天没喝水了!”她一脸沮丧。   “此处应有人家,我们向前走。”他扶好阮小幺,带着她一点一点向前而行。   阮小幺跟在一旁,念叨道:“还没出去呢,就想着有人家了……”   两人慢慢向前走,踩过湿滑的地苔,偶能在洞顶瞧见一丝石缝中空处,一丝天光大落下来,阮小幺这才确定,此时已是夜晚。   没想到在陵寝中似乎过了几日几夜,实际上才从清晨到黄昏而已。   她呆呆仰望着一处石缝中明亮的星光,心生感叹,好歹是出来了,虽这洞穴瞧着也颇瘆人,但总比死人墓里要好得多。   兰莫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发什么呆?”   阮小幺一回头,正对上他带着笑意的深邃眼眸,似乎落了星星点点的光辉,融化了一身的杀伐寒冽之气。   她忽觉得有些不自在。   这些时日,无论在副使家中或是这陵寝里头,似乎与这人过于亲密了些。无论是有心或是无意,她本能地觉得,出了这破地方,两人之间还是走远些比较好。   一闪身,阮小幺离他的大手远了一些,嬉笑道:“我们走吧,出去再找水喝!”   兰莫放下了手,敛了淡淡的笑容,“好。”   整间石洞空前之大,两人沿着内壁缓缓向前,然而走不过一两丈,却逢着了一处岔口,非是人为,而是因地下暗河岔流向低洼处,经年累月便冲刷出了另一条道,而此时看那河道,浅浅一条,似乎也干涸了许多,正可使人躬身经过。   阮小幺正要问从哪个方向离开,便听到河道那低矮的岩洞中传来了一些咯咯哒哒的声音,像竹竿敲打在石壁上一般,在寂静无声的夜中,显得格外空旷、诡异。   兰莫一手按上了腰间刀柄,向她做了个不要出声的手势,将她护在身后,放轻了脚步,缓缓逼向角落。   声音渐近,似乎还有喘息之声相伴,她一惊,这三更半夜的,谁会没事跑到这种黑不见底的石洞中来?   阮小幺躲在兰莫身后,紧攥着他背后衣襟,想探出头来悄悄偷看。片刻后,那黑不隆冬的水洞之中横飞出来了一颗小石子,贴着地被扔出来,正打到她身边的石壁上。   两处拐角,几乎同一时间露出了面来!   兰莫瞬间解刀相横,清冷的天光在刀刃上一闪而过,淬上了一层冰冷的寒意,想也不想,一刀向前挥去。   刀下一声惨叫,伴着“噗通”一声,似乎什么东西滑到在了地上。与此同时,一根细木棍毫无章法地扔了出来,被他一刀劈成了两半,滚落在地。   阮小幺大惊,那声音分明是个小孩子!   她一把拉过兰莫,他竟然杀了一个孩子!?   兰莫却淡定的很,将刀重系回腰上,与那变了形的刀鞘相伴,道:“没见血。”   他早在见着那“东西”的一瞬间,便停了刀势,任对方扑倒在地,不去管他了。   地上那个圆滚滚的活物摔了个狗啃泥,好容易爬了起来,四肢撑地便向后退了几尺,颤声道:“你、你……你是何方鬼怪!?”   声音稚嫩清脆,带着变声期前独特的一线粗噶,是个不大的小少年。   阮小幺忙跳了出来,仔细一瞧,哟呵,竟是个穿着粗布麻服的黑胖小子。她转而便乐了,又是惊又是喜,问道:“小兄弟,你从哪里来的?”   那少年几乎心胆俱裂,半晌才回过神来,看清了眼前两人,一张嘴拉得老大,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兰莫有些不耐,正要出声,又被阮小幺打断,见她一蹦一跳到了那小子跟前,蹲下身,好奇地打量了一圈,问道:“你家爹娘呢?怎么大半夜的让你跑到这么个地方来?”   ☆、第一百七十一章 余村暂住   许是她相仿的年岁与柔和的神情消解了对方一丝惊惧心理,那少年又在她身上盯了半晌,这才呐呐道了一句,“女人——”   后头兰莫眉头一皱,一把刀便横在了手间,将阮小幺半挡在了身前,闪着寒光的锋利刀刃架上了那少年的脖子,冷道:“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来此有何目的?”   少年吓得动也不敢动弹,老老实实全都交待了,“黑、黑蛋。家就在这里……偷偷偷偷溜出来玩!”   瞧他一个劲儿发抖的模样,都要吓哭了。   “喂!人家还小,你别吓他了!”阮小幺将那片刀刃捏了扔回去,不满道:“我还有事要问他呢!”   兰莫一手执刀,一手将这名为“黑蛋”的小少年拎小鸡似的拎了起来,命道:“带我们出去。”   黑蛋整张脸都灰扑扑的,脸侧还刮到了一些墨绿的苔藓,身穿的衣裳为粗麻织成,还打了好几个布丁,里头一片精光,却是只有这么一件外裳,一双粗糙黑溜的脚丫子光赤赤的,撒丫子乱跑。   他怕得全身都在发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里竟是恐惧,却犟着摇摇头,“不能……不能带你们出去!”   “看吧,都是你这张雷公脸把人家吓得!”阮小幺在一旁幸灾乐祸,被兰莫一记眼刀扫了过来。   她如今哪里怕他,只对上去嘻嘻笑了笑,一派狡黠无辜之色。   他对她这种耍赖撒痴又是无奈又是可气,别过了脸,不去理睬。   阮小幺过去牵了黑蛋的手,眼中满是真诚,定定道:“我们不是鬼怪,是本分良民,从一个很可怕的地方逃了出来,现下还有坏人正要捉我们!如今又饿又渴又累,你能告诉我们。这里到底是哪里吗?”   她说得委屈,又拉着兰莫的胳膊让他瞧,“你看,我叔父为了我。还受了这么重的伤,没有大夫的话,他会死的!”   “阮、小、幺!”兰莫的声音很是咬牙切齿。   她转头,露出了个灿烂的微笑。   “你们是从外边来的!?”黑蛋只关注了这一点。   阮小幺点点头,“外边……也是。”   黑蛋一双眸子瞪得溜圆,又是惊奇又是敬畏看了他们良久,最后,把她手一拉,“跟我来!”   她差点被他带得栽倒在地,幸有兰莫扶了住。格开少年黑乎乎的胳膊,带着她慢慢走了去。   黑蛋在前头看她一瘸一拐的脚步,憨憨地挠了挠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便只在前头带路。另他们慢慢跟着。   他来时走的是水洞的路,出洞时却带二人走了另一条道,边走还边解释道:“水洞的道儿路短,却下斜得厉害,进去容易出来难。这条就不一样了,虽然路绕一些,但好在平坦。一路也能出去!”   他神色认真,不似作伪,然而兰莫一手扶着阮小幺,另一只手却按在刀上,从未放松过。   黑蛋似乎对“外边”几位好奇,不停地围在二人身边问这问那。似乎从未离开过村落。阮小幺与兰莫听他所说,心下却是越来越讶异。   洞外是一处与世隔绝的村庄,经年人口累加,如今已有三百来人聚居在此,从未有人出去过。也从未有人进来。   “不过……”黑蛋说起此事,有些迷惑,道:“有次我听爹娘说过,以前是有个人来的,后来就不知怎样了。我阿爹也不告诉我!”   两人对望了一眼,并未说话。   洞中渐渐又明亮了一些,除了顶头隙缝中漏下的天光,前头似乎也有了些光线,使阮小幺瞧得更为清楚。她惊诧于这山洞的规模之大,几人一路走来,恐怕已走了不下三四里路。   眼前也逐渐开阔,走到其中一处,黑蛋指向前叫道:“出来了!”   前头是个拐角处,挡住了大部分光线。甫一拐过去,刹那间,眼前一片开阔明亮,夜风带着清凉之意拂向人面,一抬头,漫天星光璀璨,一轮弯月银辉皎皎,挂在中天。   暗夜的穹庐之下,群山落落,遥望见远处有黑影连亘,从东至西绵延而去,一片开敞之地几乎被林海所包围,沐浴在静谧祥和之中。那便是少年所说的村落了。   阮小幺为眼前遗世独立的桃源之景所迷醉,心中久久震惊,无言而对。   兰莫神色也是微震,动容道:“天下果真有世外桃源……”   黑蛋面上含喜,颇有得意之色,哈哈笑道:“族长说咱们这里是最漂亮的!”   几人出来的地方正处于半山腰,走不到几步,便有小路盘旋而下,抬头看那山际,丛林掩映间,似乎能瞧见许多如此中空的山洞,巍巍挺立,不知是否每一座都能如这一洞般,可通向那危险重重的陵寝。   兰莫身上有斑斑血迹,面容淡漠,身形高大,整个人无意中便透出一股危险的煞气,黑蛋似乎对他颇有些畏惧,只敢与阮小幺说话,带他们到了平地之后,先道:“我去叫他们来,你们笔直往前走就是!”   说罢,一溜烟窜往前方去了。   兰莫也不追,与阮小幺两人慢慢走着,淡淡道:“九羌王陵依昆仑支脉北麓而建,此处应是南麓某处。”   “怪道黑蛋说此处无人出去过,三面都是林海,一面靠山,也没有河流迁入,果真是一处武陵源!”阮小幺边走边叹。   两人沿着小路,穿过了一片葱密的丛林,刚到眼界开阔处,忽瞧见远处一大片火把晃晃,巨大的矩阵一般朝自己这处压来。   那些便是黑蛋叫来的人了。   她咋舌道:“这小子速度还挺快……”   不一会,原先跑远的黑蛋沿着原路气喘吁吁跑了过来,面上满是兴奋,大叫道:“我阿爹阿伯阿叔们都来了!”   “……辛苦你了。”   “不辛苦!本来我只想叫我阿爹,结果其他人听到了,都跟过来了!”黑蛋嗓门洪亮,手舞足蹈的比划。   明晃晃的火把由远而近,为首的是个中年汉子,一看就是个憨厚老实之人,粗着嗓子朝这处喊:“远道而来的朋友——”   阮小幺一一看了过去,男女老少,不一而足,个个手中举着火把,目光灼灼盯着自己与兰莫,眼中满是好奇讶异,胆大一些的,走上前便与他们说话。   “你们是从外边来的?”那中年汉子先道。   兰莫点了点头,“我们原在关内外一带贩马为生,不幸遭歹人毒手,误打误撞之下,来到此处,多有叨扰!”   阮小幺斜乜过去,他竟然还用着原先那套说辞!   众人稍稍静了下来,从无人听说过此悲凄遭遇,皆是唏嘘不已,有妇人见二人衣衫污损,沾有点点血渍,更是眼中不忍,当下便有一年迈妇人道:“既是如此,先到我们那处歇歇脚,待上些时日,可好?”   二人欣然应允。   就这样,两人在这名为“余村”的地方暂住了下来。   族长并未出面,只在家中睡觉,也无人暂管此事,村中人大多朴实热情,当天夜里,便有一人将他们引至了一处空屋,请人暂安歇在此。   “此处原是我那老娘住处,她早已亡故两三年多,屋子无人住着,也就空了下来,我婆娘时常过去打扫,还算干净,二位客人就现在此住下,歇好了,待明日见过了族长,其他事再说!”   说话的人叫牛二,是个实诚高壮的汉子,一脸拉茶胡子,穿着一件单薄麻衫,与他娘子一起将那屋门开了,请人进住。旁边还围着一群村名,小孩子们像看新鲜玩意儿一般,骑在大人脖子上往里看,将整间小屋围了个水泄不通。   阮小幺实实抵挡不住他们的热情,只得连连道谢,随即又有人送了水米、有人扛了几张竹凳、有人带了几个盆盆罐罐,一应事物都给送全了,将半大的一间空屋顿时填得满满当当,像对待自己家的行当一般,最后瞧着屋里好歹有些像样了,这才满意地评头论足了一番。   兰莫罕见地嘴角挂了些笑意,顿时少了煞气,竟有种面容如玉的俊美。   阮小幺一眼扫过去,好些个大姑娘都猫在门窗后头偷偷地瞧他,也不知道他发现没有。   一通轰轰闹闹过后,已是二三更时分,有些年老的熬不住,互相告了一声儿便回去睡了,年纪小的还滴溜着圆圆的眼好奇打量这两人,直到被爹娘赶回去歇息,这才一个个告辞了。   牛二与他娘子二人送了被褥来,将里外两间屋子的草榻铺得暖和了,又说了几句,才相携离开。   阮小幺心里头有些暖,一双眼弯成了两道新月,送二人离开了,这才回了小屋。   第一件事就是抱着水瓢咕嘟咕嘟吞了两大口水。她一头倒在榻上,舒服地叹了一声,“好像做梦一样……”   小屋是泥土混着枯草砌起来的,墙壳上还能瞧见秸秆粗糙的一小截,屋子也比之前住的石室简陋了不知多少,然而住着就是让人舒心无比。   兰莫挑着窗看向外头,神色有些复杂,不知是否在想他们那些个龙争虎斗。   她阖目歇息了一小会,便又困意涌上心头,磨蹭磨蹭就要去睡下。而此时兰莫转了身来,闲闲看着她,语气有些不善,“叔父?”   ☆、第一百七十二章 进的来出不去?   阮小幺一窒,干笑着胡乱搪塞道:“你瞧,我才十三岁,你看着比我都要大一轮,叫哥哥也不太像……”   兰莫黑着脸,道:“如此说来,察罕也比你大许多年岁,你也得管他叫‘叔父’了?”   “这怎么能比!察罕比我也才大五岁而已!”她嘟哝着辩驳,不管他阴云密布的双眸。   兰莫看了她片刻,不知是无奈是气恼,最后一挥袖,去别间睡了。   阮小幺吭哧吭哧的笑,自己各处料理好后,也倒头睡去了。   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只觉从来没有如此安稳过。   再睁眼时,室内已是一片明亮,外头鸟语啁啾,熏风送暖,穿着亵衣,竟睡出了一身燥汗。   外头似乎有些叽叽喳喳的声音传过来,清清楚楚被她听在耳中。   “去去去!你们这群小鬼……哪有大清早在人家外头偷窥的!客人睡得晚,此刻都还未起身呢!”一个泼辣明爽的女人声儿道。   “客人是我带来的!我是第一个见着他们的!……再说了,你自己不也在外头偷着看!”这是黑蛋熟悉的嗓门儿。   剩下一群小娃娃叽叽喳喳,与麻雀吵吵闹闹的声音如出一辙。   “李大娘你不害臊,专瞧那大哥哥!”   “我晓得!李大娘瞧人家好看,想他当自家女婿!”   门外那妇人一声呸过去,数落道:“都扯什么扯!赶紧散了散了!”   一群光脚丫子娃儿一哄而散。   不一会,那女人便过来敲门,轻声道;“姑娘、姑娘!可醒了?”   不醒也被吵醒了。阮小幺忙过去开门,笑面迎人问道:“大娘,您是……”   “哎呦!我来给你们送点菜!”那妇人笑容可掬,对着阮小幺好一番打量,赞叹道:“昨儿个夜里瞧得不大清楚,人又多。只隐约瞧见了姑娘好身段,现下一看,模样长得也真是好!”   阮小幺见她手里一篮子压得紧紧实实的各样小菜,忙将人请进屋。   李大娘将那菜篮子搁在一边。还未来得及开口,忽外头又来了一人,也是个妇人,微胖身材,面上有些雀斑,穿戴的一身利索,手里提了一筐鸡蛋,摇摇晃晃进了来,一眼瞧见李大娘,便招呼了一声。“大姐,你可真赶早呀!”   阮小幺又将人迎了进来,那妇人也不见外,一屁股便坐在了榻上,笑眯眯对着她又是一顿打量。“这位姑娘生得可真好!瞧这水灵灵的模样儿,竟赛过东边儿的百灵了!”   “可不是!”李大娘应了一声,与她寒暄道:“这可真是件喜事,我前两日还与我那男人念叨着,每日里都是些熟面孔。这不,今日便来了两位贵客!”   阮小幺只得在一旁附和一二,模样儿要有多纯善就有多纯善。   新来的妇人名唤徐二姐。夫君是村里的木匠,与李大娘一般,从小便在余村中长大,几乎没见过外人,拉着阮小幺的手上看下看,又是赞叹了一番。   两个女人说一说、笑一笑。李大娘望了望隔间,忽的轻声问阮小幺,“昨儿个夜里与你一道来的那青年公子,与你是……”   “他是我叔父。”阮小幺笑眯眯道。   “原来如此!”她恍然大悟,也不扭捏。乐呵呵便问道:“不知你那叔父可曾婚配?”   外头似乎隐约听着了一些个响动。   阮小幺心下大乐,呆了还不到半夜,说媒的就来了。   她玩心一起,摇头便道:“不曾。”   眼见着两个妇人面上便又生了些笑意,似是极为满意。   “阮小幺。”   她背后一凉,转过头去,便见兰莫已起了身,也不知何时已在了门外,望了她一眼,便大步跨了进来。   他身份尊崇,即便着粗布衣衫,也自有一种令人折服的天家气度,两名妇人不敢过于放肆,只呵呵笑着,见他神色淡淡,便要起身告辞。   “多谢二位好意,”兰莫出声和缓,似有所指,“侄女玩闹,我已娶妻多年。”   那二人大失所望,告了辞便离开了。   两人身影走远后,兰莫这才凉凉问道:“怎么,想我不曾婚娶?”   阮小幺缩着脖子,顾左右而言它,“你看,我的脚已经不肿了!”   他笑骂了一句,转身便又离去了。   晨光大起,一缕缕金黄的光彩,不远处山水人家都被镀上了一层朦胧的暖意,阮小幺搬了椅子坐在门外,深呼吸了一口气,感受田园清晨的美好。   前边儿的空地上,兰莫正在比划着刀法,整个人都似被金光染上了一层,刀口闪着耀眼夺目的光芒,与高大修长的身影合为了一体。   她眯着眼看着,忽然就想到了那句“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只是他舞的是刀,不是剑,又更添了一层马上民族的悍勇与血气。   阮小幺在后头一个劲的鼓掌,“叔父,好刀法!”   一瞬间似乎瞧见他的动作僵窒了一下,陡然收刀,阴气沉沉盯着自己。   她露出了个大大的笑脸,那笑容还未落下去,一道寒光袭来,“夺”一声,脑袋旁边的泥壁发出了痛苦的一声响。   一回头,一把长刀入土三分,正牢牢插在那壁上,无情嘲笑着自己的愚蠢。   “殿……你!”阮小幺被他吓得面色发青,哇哇乱叫,“兵器不是用来对着自己人的!”   兰莫挑了挑眉,缓缓走过去,轻巧巧将刀身拔了出来,“抱歉,手滑了一下。”   阮小幺:“……”   正此时,又是一人朝自己这处跑了过来,却是昨日与他们说话的那拉茶胡子大汉。   他远在瞧见他们时,便已大喊起来,“二位客人——”   阮小幺向他招了招手。   大汉到了两人跟前,抹了一把汗,道:“族长请二位过去!”   两人误到了这村子来,理当也应见一见族长。当下便请这人带路,一道儿去了族长家中。   阮小幺第一回清楚见着余村的各处各物,只见此处房屋连亘,都与自己那泥屋差不多,有稍大一些的,门口也有好些个孩儿正在玩耍,一条泥平的小道从头至尾,间或从小屋后头传过去,约是通向田塍的小径。家家户户门前都载着桃李杏等果树,此时节正当仲春,桃红粉白的花朵开得正盛,悠闲宁静的景象好不让人舒心。   每一家在屋里头干活的女人们都迎了出来,叽叽喳喳带着笑注视二人一路走过,纷纷上前打招呼。阮小幺一路回着笑,走了好一会,这才到族长那处。   族长家屋子比寻常人家稍大一些,门前菜地、果树种得也多,其余便再看不出什么。外头正有两个年轻人候着,乍见到他们,便叫了一声,“阿爷,客人们来了!”   带路的大汉也没什么规矩,在门口招呼了一声,便领着人进了去。   屋中前厅甚是宽广,布着好几排大椅,通围成了一个圈,最上首的便是族长的位子。外头人知会过后,不一会儿,里头便见着了一个白发老人,拄着拐杖“咚、咚、咚”地慢慢走了来,由身边一个妇人小心翼翼搀扶着,古稀之年,整个身子都已佝偻得不成样。   这时间,外头又陆续进来了几人,皆是四五十年纪的男子,共有七八个,待族长坐定后,这才一一坐了自己的位子。   堂上有副木制的匾额,工工整整刻着“清风亮节”四个字。原来是族中议事之处。   兰莫与阮小幺立在堂中,大大方方任人打量。族长先看了他们一眼,苍老的声音有些沙哑,“你们就是前夜里来的二位客人?”   “老人家安好。”兰莫抱拳做行礼。   阮小幺敛衽躬了躬身,“我叔侄二人因被歹人追杀,逃难至此,不想惊扰了众位,多有得罪!”   “我这村子多年未曾有外人来过,你们是怎样进来的?细细说来!”族长面容紧锁,本就褶皱的脸上更多了一些沟壑,似乎并未如其他人一般对二人那样欢迎。   阮小幺不做声,由兰莫半真半假将大致事情说了一遍。   语罢,堂中之人竟都沉默了半晌。最后,族长点了点拐杖,长叹了一声,“都是宿命至此,无可奈何啊……”   “族长,”带他们前来的那大汉也占了一席位子,先起身道:“远到即是客,这二人一瞧便是光明磊落之人,何不就让他们在此安心住下来!”   另有几人也纷纷附和。一个身量瘦高的山羊胡子老者也站了起来,道:“虽外边世道人心险恶,但行善之人也是众多,这两人瞧着也不是甚为非作歹之人,不若先让客人住下,往后再看,如何?”   “是啊!你瞧这小妮子长得如此水灵灵的,这青年人一瞧跟咱们这群粗人都不同,哪会作奸犯科?”又一个壮汉粗声粗气道:“族长,你别疑神疑鬼了!住上一段时间不就知晓了!”   他说话如此不客气,却无人上前呵斥,连族长也并未在意,却只皱着眉头不吭声,似乎有些犹豫不决。   最终,他又叹了口气,“你们忘了五十年前……”   五十年前?   ☆、第一百七十三章 闲淡日子   她有些意外,微微看了兰莫一眼,见他神色如常,似乎不曾听到。   当下便有人道:“族长!那都多少钱年的事儿了?您呐,就想开点,反正人来了也走不出去,您不留也没法儿啊!”   又是一片附和之声。   “等等……等等!什么叫来了也走不出去?”阮小幺火急火燎问道。   “娃儿,你不晓得,我们这村子就没人走出去过!”大汉一听,直摇头道:“你看看外头,四面八方不是森林就是高山,哪能出去呢?”   她急了,转向兰莫,问道:“叔父,你知道路的对不对!?”   他却沉默了片刻,缓缓摇了摇头。   阮小幺好似见着了这其中的一个弥天大谎,不敢相信这群人所说,他们分明两只脚一步一步走了进来,怎么就走不出去了?即便村民们不知道,兰莫也不应当摇头!   “还记得我之前与你说过的六十四卦阵么?”兰莫平静道:“每过一阵,余下阵法都会相应转动,而不是依着顺序一一显现。此阵法已失传许久,我也是在某本古籍上瞧见。若往回走,整个阵法便要倒逆过来,便要重新推算,如今我尚摸不着门路。”   她张了张嘴,还想追问,却见周围一群人盯着兰莫,似乎在苦思他方才的那一番话。阮小幺只得将心中焦虑疑惑都吞下肚,待无人时,再细细问他。   族长终于发话了,“你们说的也有道理,老朽想出个法子,众位来听听。这二位客人暂先住下,众位那处谁若有空闲的田地,拨几亩与他们,一应事物若缺少,便向老朽来要。但只一点——不可与族内之人通婚!”   这族长瞧着不大喜欢他们,然而提出的条件却是不错。可见这村落中人到底是淳朴天性。阮小幺已觉得十分不错,然而立马又听着了几声反对。   那热心的大汉首先跳出来嚷嚷,“族长!这也太不公正了!不与族人通婚,难不成要孤寡一辈子!?”   “是啊族长!这还有个姑娘家。模样又好,咱村里的年轻后生们可都瞧着呢!”一人道。   阮小幺大窘。   最后族长被说得直摆手,好歹退了一步,“罢了罢了,那便如此,三年之内不许通婚!”   一群汉子们有的还想再说什么,被族长挥手拒绝,“三年最少!你们都莫要多说,此时老朽已下定决心!”   无可奈何,最后定下了这一规矩。众人瞧向阮小幺二人的眼神中都含了些愧疚,又说了几句,才慢慢散去了。   阮小幺心中大为感慨,这村子简直太民主了——   只是她可不想在此住上三年,余村再好。她记得的却只是察罕在盛乐等着她。   丛族长家中出来后,阮小幺便迫不及待地将兰莫拉到了一边,急问道:“你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话?”他故作不明。   “就是什么六十四卦阵之类的……”她半信半疑,“难道你不急着出去么?”   兰莫定定看着她,道:“我句句属实,诳你作甚?”   阮小幺怂了。她望着远处隐约起伏连绵的山脉,视线被村落树木遮蔽。瞧不见山麓处茂密的丛林,只有天际孤云出岫,缭绕山周。   “那你要多久才能解出那什么阵?”她问道。   兰莫带她回去,久久,才与她道:“或许一天、或许一年。或许一辈子也解不开。”   就这样,两人在这有几百户人家的村落中住了下来。村中人拨了几亩地分给他们。又将一应农具送全了,在收货季之前,各家各户都送了大筐小筐的水米瓜果蔬菜,足够他们食用一季之多。   然而初见时的喜悦已被满心的无奈所冲散,阮小幺每日里如山中寻常妇人一般。做饭、洗衣、与人拉拉家常,却无一日不想尽早离开此处。   两人一住便有七八日,阮小幺清晨便起了身,照例见着兰莫在外头练刀法,懒懒看了一会,将搁在墙根处的锄头铁具一把把扔过去,“叔父,下地干活去吧!”   兰莫似乎面色又青了一些,默不作声攥着那些个农具,转头便走了。   她倚在门外看得直乐呵。   若是能回去,定要与府里其他人好好说说,皇子殿下如今干农活也是一把好手了!   兰莫砍了些木柴来,被阮小幺指使着做了一圈小小的栅栏,在屋子后头围成了一块后园,里头正散养着隔壁徐二姐送来的几只老母鸡,每日里都能有新鲜的鸡蛋收上来,加上各家送来刚从地里挖的野菜,日子过的也算是有滋有味。   她才喂完鸡食,前头便传来了徐二姐的声音,“姑娘、姑娘在家不?”   “来了!”阮小幺一声应,忙出去相迎。   门前徐二姐正笑呵呵地捧了一大碗野莼菜,塞到她手里,道:“这是方才三丫儿去溪边捞的,新鲜着呢!”   她连连道谢,徐二姐为人热忱,生怕他们只有米没有菜,便每日只将新鲜菜送了来。   三丫儿是徐二姐家老大的媳妇儿,已给老大添了一儿一女,现下又怀了身子,如今已是快临盆了。   “三姐姐过不了多少时日就要临盆了,难为她还去摘野菜,婶婶你可得让她小心着身子!”阮小幺不大放心。   徐二姐笑着应下了,道:“也多亏了你,三丫儿如今肚皮也撑得大,孩儿却不大闹腾了,改日生了崽儿,抱着孩儿来谢你!”   徐二姐那大媳妇怀胎时,胎位有些不正,便时常会腹中抽痛,当时只以为孩子要保不住了,阮小幺来时,教了一套和缓些的孕妇操给她,让她日日照着做上些,仅仅几日,腹中便不若以往那样疼痛,徐二姐全家自是欣喜无比,也与阮小幺更是热络。   然而胎位不正这种事,哪是短短几日之内便可矫正的?况且三丫儿都要生了,再来矫正也有些晚。阮小幺仍是不放心,只能盼着她生产时一切顺利了。   二人又聊了一会,估摸着兰莫也要回了,时间正准,便有一个山羊胡子的老者带着棋盘晃荡晃荡便走了来。   徐二姐笑道:“蒙大夫又来找你叔父下棋了!”   蒙大夫当日也是在族长家中议事的一个,平日里最是嗜棋,只是村中多是些粗人,也没几个喜欢黑黑白白的石头子儿,正巧碰上了兰莫,一拍即合,每日里总爱厮杀个两盘。   一见着阮小幺,蒙大夫便道:“小囡儿,你家叔父回来了不?”   她望田塍那处瞧了瞧,手指过去道:“正走着呢!”   兰莫恰带了农具,稳稳回了来,穿着件灰不溜秋的粗布衣衫,一副寻常农人的打扮,脚上是一双粗陋的草鞋,然气度不减,乡间之路如闲庭散步,更添了一份随性与不羁。   徐二姐似赞似叹道了声,“若真有谁家姑娘嫁了你叔父,可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厚脸皮如阮小幺也只得说了声,“他已经娶妻了……”   “我曾经听人说,你们外边的男人都能娶好几个放家里,是真是假?”徐二姐神神秘秘道。   阮小幺:“……假的。”   余村女人不太多,能娶上一个就不错了,三妻四妾是要惹众怒的。   徐二姐道:“我也就是问问。不过……若是像你叔父这般模样,即便是娶上好几个,咱们村愿嫁的姑娘还有一大把呢!”   阮小幺心想,人家以后若是当上了皇帝,三宫六院岂止是一大把……   兰莫回来后,蒙大夫便找人下棋去了,阮小幺则拿了换洗的衣裳,径去了溪边洗衣。   村中唯一一条河流发源于那面高入云峰的青山,瀑流从山顶直往下落,在山脚某一处汇成了一汪碧潭,沿着低洼处蜿蜿蜒蜒流成了一条浅溪,正流经好些人家的田亩边,便没了踪影。   往常村民们浣衣都只在溪流半中央,阮小幺因想再琢磨琢磨出去的路,便每次都再往上流一些,偶尔沿着山径寻一寻那夜出来的山洞。无奈整座山好似中空了一般,处处是龙嘴一般的洞穴,她想找也找不回原先的路,只得垂头丧气又下了山。   阮小幺闷闷不乐一棒槌一棒槌敲着湿哒哒的衣物,水花四溅,不一会便湿了裙角的一小块。   这里没有什么胰子皂,只能用清水来洗。她胡乱锤了一通,收好衣裳便要回去,忽的听到空中一声鸟雀哀鸣,一抬头,似乎瞧见不远处什么黑乎乎的东西打着旋儿栽了下来。   阮小幺踏着乱石杂草,摸到一棵树后,低头一瞧,原来是一只折了翅的野雁,身上正插着一只木箭,气息奄奄。   拎着那雁子,转头看向四周,便有猎犬的声音狂吠而来,不多时,树丛后钻出来了个青年人。   猎犬先至,对着阮小幺一通乱吠。她将野雁扔过去,一把便被猎狗叼了住,摇着尾巴送至了那人跟前。   “你在打猎?”她问道。   那年轻人看着与察罕差不多年岁,头发乱糟糟拢在脑后,面容端正憨厚,瞧着有些英俊,只穿了一件单衫,铜色的胸膛上布着一层细密的汗珠,愣愣看着她。   阮小幺瞧他不说话,便从他身边走了过去,笑说了一句,“箭头很准,不错!”   走出了几步,才听到那人略微粗犷的声音,“你便是那新来的客人?”   ☆、第一百七十四章 她和兰莫   她应了一声,便没听到他说话,耸了耸肩,先走了。   回去后,兰莫还在与蒙大夫下棋,石板制成的建议棋盘上,黑白儿子已遍布纵横网格,兰莫随意布子,蒙大夫那光溜的脑门儿上却出了些汗,半晌才犹豫不决落下一子,瞧这阵势,便知谁输谁赢了。   蒙大夫自从来此,一盘也未赢过,别人再三而竭,他却是越挫越勇,立誓要赢兰莫一盘。   阮小幺看他那样心酸,胳膊肘捅了捅兰莫,“叔父,你别太欺负蒙大夫了!”   兰莫兴致甚好,面上从容无比,嘴角勾起了一丝愉悦的笑意。   他手臂的伤处恢复极快,蒙大夫配了几副药过来,只喝了这么短短几日,伤口便愈合了大半,只是那臂上又多了一道可怖的伤疤。   阮小幺一见伤疤迸裂处,便想起那日两人被夹在墙壁之间的情景,心下滋味万千,总觉得自己欠了他一回。   她心下愧疚,兰莫偏头来看她,眼中柔和,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蒙大夫却才听到阮小幺的话,一拍桌子,不满道:“小囡儿,你这就不懂了!你眼中只有输赢之分,却没瞧见我每次都少输了几目,照这趋势,用不了多长时日,我便可漂亮赢他一回!”   阮小幺实在不好打击他,那是每次兰莫让了你几分,否则你哪还能下满这一整片棋盘?   两人一直下到日午时分,这才收了战局,蒙大夫干脆将棋盘留在这处,自个儿带了黑白子晃荡晃荡走了,约好明日再来。   阮小幺正在灶台处手忙脚乱地做饭。   在余村,盐是一种很珍稀的东西,偌大几百户人家,也只在西边发现了一块一毛不拔的盐碱地,提炼出的盐渍不仅不纯。还带着一股苦味,实在算不上好。然而除此之外,再没发现别的地儿能提盐出来,每家每户各分着一些。用也要省着点用。阮小幺便分着了一小罐儿,细细撒了些在那莼菜上,又浇了少许鱼汁上去,翻炒几回,便有一股清香之意钻入了鼻尖。   她在灶上忙得大汗淋漓,边时不时指使兰莫端这端那,添柴送水来。兰莫也不在意,甘心被她指使来指使去,无事之事,便用碳柴痣在地上画了八卦图两两相重。仔细推演六十四卦相,偶尔抬头看一眼阮小幺,见她正专心致志做饭炒菜,便又低了头去,写写算算。   他突然生出了一种错觉。仿佛二十多年来过着的锦衣玉食、杀伐决断的日子都是黄粱一梦,与这女子在粗鄙乡野中过得安宁平静,才是最真实的场景。   黄昏时分正好开饭,阮小幺端上热气腾腾的米饭,菜食则是炒野莼与蒸鲫鱼,香气扑鼻,使人食指大动。入口味道比想象中清淡。她吃着没什么滋味,兰莫却如没发觉一般,似乎碗碟里的仍是以前金珠玉蒓。   她扒拉了几筷子,问他,“你有爱吃的菜么?”   “无。”他道。   “那不爱吃的呢?”   兰莫停下筷,片刻后。答道:“无甚。”   阮小幺点点头,“方才的莼菜还剩些,明天便用蒜蓉炒了吧。”   兰莫闷头吃饭,不说话。   她正想开口,兰莫道:“食不言寝不语。闭嘴!”   第二日,阮小幺去剥那蒜瓣,结果发现檐角挂的整串大蒜都不见了。她屋前屋后找了半天,最后才想到,肯定是兰莫那家伙把东西扔了!   她又是气又是笑,堂堂皇子殿下,居然偷摸着干这种事,他幼不幼稚!   幸好兰莫下地去了,阮小幺没的嘲笑他,只得先去河边洗菜。   正要出门时,见外头来了两人,一高一矮,矮的是几日常来此处玩耍的黑蛋,高的那个却是昨日在林子中遇着的那青年人。   黑蛋手中提了两只兔子、一条鱼,蹦跶蹦跶过了来,一路还带着湿哒哒的脚印子。那青年人走得沉稳,背着弓箭,腰上还有根尖利的木刺,想是抓鱼所用的。   阮小幺招呼道:“黑蛋,哪儿来的?”   “我同伯劳哥哥抓鱼来的!”他冲阮小幺挤眉弄眼,“伯劳哥哥才猎了两只野兔,说要给小姐姐送来!”   原来他叫伯劳,名字跟人倒是相配。   他今日穿了件簇新的衣褂,头发也梳整齐了,用一根木荆簪子固定住,嘴角略带着一些笑,收了些山林间的野性,一双再干净的不过的眸子直盯着阮小幺,似乎有些拘谨,自己并不走近,只让黑蛋将东西送了去。   阮小幺理所当然地把他归为了热情好客的村民之一,忙招呼二人进屋。   伯劳却摇了摇头,“不了,我就送些吃的过来,你收下就好。”   黑蛋嘻嘻哈哈将猎物挂在了屋外的杆儿上,向阮小幺道:“伯劳哥哥是我们村里长得最英俊、身手最好的男人!还是族长的孙子!”   阮小幺细细打量了他片刻,的确长得蛮英俊的,嗯,身材也好。乍一看与察罕竟有些相似。   不过,面上轮廓没有察罕深邃,眼眸没察罕好看,鼻梁不如他高挺,两人身高倒是一般,只是这人身上的气势比察罕又逊了一筹。   她边看边在心里头比量,想着察罕,又露了些笑意,被他一直盯着的伯劳却渐渐脸红了。半大的青年不自在地咳了咳,向她道:“我家就住最东边,你若缺什么,只管过去要就是。”   说罢,他用那木刺敲了敲黑蛋,示意他该走了。   “你先走吧,我找小姐姐玩一会!”黑蛋忝着脸道。   伯劳揪着他耳朵,将人“哎呦”、“哎呦”地拎走了。   阮小幺看得直发笑。   今日又有一顿野味大餐了。她笑眯眯将兔子拎了回去。   蒙大夫照例带着棋子儿来与兰莫下棋,她闲来无事,便搬了张凉席出来,拖到门口桃树的树荫下,树冠低矮,桃花竞相绽放,粉红纤薄的桃瓣落了一地,阮小幺在凉席上铺了薄薄的褥子,闲躺在上头,树荫下,闻着淡雅花香,听着鸟声娟娟,前头蒙老头“哎呀呀”地边下棋边悔棋,偶尔能听到兰莫一两声答话,实在是闲乐无边,静谧安详。   一阵风拂过,有花瓣飘摇落下,洒在了她的衣裙上,叶隙之间透下点点细碎金光,使人薰薰然不知今夕何夕。   她阖目听着鸟语闲杂,不知不觉犯了春困,在树下打起了盹来。   耳畔轻细的声音渐渐消去,只剩了一片寂静。   晌午时分,蒙大夫收了棋子归家去,兰莫闲坐得一身暖意,收好棋盘,回头才发现阮小幺挺会享受,在凉席上早已睡得正香。   一两个时辰间,她身上已落了浅浅一层桃粉花瓣,带着一两分花蕊粉黄,沾到了她红扑扑的面颊上,又在她轻软的呼吸间被摇落了下去,称在白皙温润的肌肤上,使安睡的那人看起来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小仙子。   兰莫在她身边蹲下来,碰了碰她微翘的鼻子,湿湿暖暖的气息缠上他指尖,让人从指腹一直痒到了心尖。   阮小幺似乎也觉得痒,皱了皱鼻子,小小地呼吸了一口。   他只觉心中某块地方有些控制不住,又轻轻划过鼻梁,触上了她小巧的唇。那里似乎在笑。   一种温暖而柔软的感觉从手下传来,微微按下去,收起手指时,又回复了原先的饱满,唇瓣里的一抹殷红之色又涌回了原处,看着似鲜红欲滴,让他生出了一种蹂躏的冲动。   他抚着她的脸颊,拇指在阮小幺的唇上轻轻揉过,一遍又一遍,似乎受了某种蛊惑,愈来愈停不下手。   心底升起了一股渴望,随着身体本能的*抬头,越来越强烈。   她已经不是小丫头,癸水过后,便可知晓男女之事了。   兰莫微低了头,双唇点了点她的额头,流连向下,亲吻了一口她小小的鼻尖,最后在唇畔盘桓不去,呼吸相错,便生出了一种两厢情愿的缠绵旖旎。   阮小幺的唇瓣柔软饱满,他只觉清甜无比,呼吸渐渐变热,止不住地轻轻含了一片唇吮吸揉弄,直到那唇瓣微肿了起来,这才放过了,探到了她口中,唇舌相触,一时滋味竟是美妙无言,使人*。   阮小幺远在睡梦之中,似乎有些不大舒服,呜咽了一声,不自觉地皱了眉头,微微转了个身,眼眸仍是紧闭。   他这才回过神来,站起身,沉默伫立了良久,唇上还残留着她柔软缠绵的气息,神色一时复杂无比,最后不再看她,径自回了屋。   身后一张凉席上,阮小幺缓缓睁开了眼,眼中渐渐浮现出了一丝惊惶,狠狠擦着微肿的唇,一点声音也未发出。   临近黄昏时分,她开始做饭,只是有些心不在焉。揭起锅盖时,又被蒸腾滚烫的热气熏了手,烫得一哆嗦。兰莫见着,只一皱眉,便从一旁筐匣中取出了一小盒江豚油,扔了过去。   那江豚油是蒙大夫从河里的一种豚鱼身上熬出来的,阮小幺第一日做饭便被烫了手,因此要来了这么一小盒,用后也随手搁置了,兰莫居然清楚记得在哪。   她脑子里乱糟糟一团,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与他之间的相处过了界。   ☆、第一百七十五章 有人在难产   余村再好,他们总要出去。出去了,兰莫便是她的主子、察罕的主子。他若想从察罕手里抢些东西,再轻松不过。   阮小幺很清楚,兰莫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她一点也不想与他沾上什么男女之情。   “又发什么呆?”兰莫出声提醒。   阮小幺低下头,默不作声在手上均匀抹上江豚油,一边摇了摇头。   吃饭时她也魂飞天外,肥硕鲜嫩的兔肉吃在嘴里,味同嚼蜡。阮小幺越不愿想,却越止不住去想下午发生的事,看向兰莫的眼神也有些躲闪,只得拼命掩饰了,不去看他。   兰莫夹了一块兔肉,道:“又是谁给你送野味来了?”   “……啊?”她猛然间回神,“哦,是伯劳。”   “伯劳是谁?”他问道。   阮小幺随口道:“住在附近的村民,打猎手艺很好。”   “喜欢看打猎?”他笑了笑,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往后秋狩带你去看。”   她低低说了句,“待出去了再说吧。”   她神情有些不对,兰莫自是能看得出来,便问道:“怎么了?大半日心不在焉的?”   “无事……只是有些想家。”她慢慢道。   转而一想,她想什么家?商家还是李家?总不会是慈航寺吧。   兰莫不知她心思,只摇头笑了一声,“你那大宣的宗族早已弃你而去,有甚可想?”   阮小幺说的极其别扭,“不能那样说……”   “吃饭。”他夹了一块兔腿肉到她碗里。   她乖乖数米粒去了。   心思有转变,然而日子过的还是不咸不淡,阮小幺虽心焦,盼着能快些个出去,然而除了每日里去村周围的林子附近逛逛,转上几圈,也没了法子。   包绕余村的森林究竟有多辽阔。她不清楚,然而有次却实打实地走进去了好一会儿。那森林极为茂密,都是些参天的古树,地上苔藓丛生。不时有粗壮的藤萝缠在树与树之间,一不小心便会被拖曳至地的藤萝绊倒。   越往前走光线越暗,顶头的阳光被高大密集的树冠遮住,筛子一般一层层筛选下来,到人眼中,已没了几缕明光。   森林幽暗,当中藏伏着不知什么猛禽走兽,她不敢再往前去,小心翼翼沿着来时的路又转了回去。   这样幅员宽广的森林,不纠集一大队人马。单凭她与兰莫二人之力,一辈子也休想走出去。   她沮丧之余,更添了一层焦意。然而兰莫与她截然不同,每日里练刀、农活、下棋、推演卦象,偶尔闲逛一逛。悠闲的不得了,仿佛身负重大使命的人是阮小幺而不是他似的。   她看不懂兰莫在地上画的六十四卦图,只觉得尽是密密麻麻横竖撇捺的长短杠杠儿,每一卦连个名字也没写上,大大方方躺在泥面儿上人人欣赏。   半个来月后,两人的日子还是一成不变。   时已月上中天,她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瞧着外头明晃晃的饱满月轮,还是想察罕。   他若知晓自己失踪了,不知要怎样焦急,而此处音讯不通,也无法报个平安。   低低叹了口气,她闭目在榻上躺尸。   然而不知过了多久。又传来了“咚咚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儿,在死寂的夜中,越发清晰惊慌。   阮小幺被惊得心头一颤,翻身下榻便去开门。   门一开,外头一人“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只指着后头,面上不知是泪是汗。照着浅浅的月光一瞧,她有些印象,这人是徐二姐的大儿子,褚生。   “三丫儿、三丫儿……姑娘救救三……”他喘得一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眼眶通红。   阮小幺大惊,忙将人扶起来,急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褚生咽了口气,大吼了出来,“三丫儿生不出来!姑娘去看看!”   动静闹得忒大,隔间兰莫也被惊醒,披了件外衣走出来,在阮小幺身前道:“不是有稳婆么?”   他这么一挡,阮小幺完全被挡在了宽大的身形后头,忙又将人推到一边。   “是难产了?”她问道。   褚生连连点头,神色凄然。   这年头女生生孩子难产不是个稀奇事,三丫儿已不是头胎,遇着这么个变故仍是吃不消,搞不好就是一尸两命。   “可是我也不会接生,去了也没用啊!”她对自己有几分斤两还是一清二楚,急上心头,“稳婆怎么说?”   “稳婆说……说……”褚生说不下去,又挣扎着跪了下来,大哭道:“俺娘说了,若是没有姑娘教的那些个拳脚……三丫儿早被疼死了!姑娘既然懂得、求您去瞧瞧吧!”   说话间,住得不远的牛二与他媳妇也被惊动了,各人都匆匆半醒之间跑了来。   牛二媳妇儿晓事,一瞧这架势,便拉着褚生道:“是不是你媳妇儿要生了!?”   褚生边哭边点头。   兰莫却紧皱着眉,将阮小幺往回拉,叱了一声,“胡闹!她自个儿都还没出阁,怎替你媳妇接生!”   “哎、哎……”她被他铁箍般的力气拉得胳膊发疼,看着褚生一个劲儿的在地上磕头,心头大乱。   “哎呦阮姑娘啊!三丫儿这回恐怕有难处,否则他男人也不会病急乱投医了!人命关天的事儿,姑娘还是去看看吧!帮不帮的着忙再说!”牛二媳妇儿也急了,顺道瞪了一眼兰莫。   兰莫:“……”   拉拉扯扯间已过了一小会,褚生还在不住地磕头,额上已见了丁点红,已是被磕破皮了。   阮小幺挣开兰莫的手,先将人拉了起来,当下道:“我去、我去!”   眼前整个儿七尺大汉当即便又刷地下来了一行泪,胡乱抹了一把,粗声应下,忙拉着人往前头跑。   后头牛二与她媳妇两人跟着朝那头而去,兰莫无法,瞧着阮小幺心急火燎的模样,也跟了上去。   “我先、先说好!我真不会接生!顶多去……去……”她边跑便气喘吁吁,说到一半,又卡壳了。顶多去做什么?当拉拉队加油嘛!?   褚生才顾不上那许多,他娘徐二姐说这姑娘有能耐,他就来请,若她不来,扛也要扛过去!   兰莫一路不紧不慢跟着,面色有些不好看。   阮小幺自己还是个孩子,替谁接生去!就算是病急乱投医,也不该如此眼瞎。再说了,旁人把她当救星,万一人没救着,岂不是要无故惹了一身腥?   徐二姐家住的不远,走上小半刻便到了,远远地便见着那处亮着里三层外三层火光,人群挤得密密匝匝,尽是些三姑六婆,亲朋好友,外头站得都是男人们,女人们一窝蜂地挤进去帮忙了。   有人眼尖地见着了阮小幺,随即便叫起来,“阮姑娘来了——”   顿时一堆人起了些骚动,木门紧闭的屋里头也冲出来了几人,正是做主请她来的徐二姐,旁边是二儿媳娟子。两人身上、手上沾了斑斑血迹,带着些腥气,都是满头大汗。   “囡儿啊!你可来了!”徐二姐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伸手就想碰阮小幺,瞧着手上脏污,又收了回去,“老婆子我求你一回!看看咱三丫儿!从昨个儿晌午叫到现在,实在是……实在是……”   她自己也知道,阮小幺一个未出阁大姑娘,哪能什么接生呢?只是如今事儿急,万一她恰巧能帮个什么忙呢!   阮小幺匆匆往那屋里去,边走边道:“嫂子之前肚子不是不大疼了么,怎么还是生不出来!?”   “别提了!”身边的娟子也急,道:“先出来了一只手,这可怎么生啊!”   她心里一沉,若是放在现代,准定要剖腹产;在这个年代,这么个生法,八成大小都要保不住,只是拖的时间长短而已。   牛二媳妇儿来了之后,便同其他妇人一般,也不管屋中多腌臜,先进去帮忙了,只是瞧屋中黑压压的一片人头,也不知能不能摸着产妇的一片衣角。   “我知道姑娘是个有主意的,能想出个法子更好,想不出……我也谢姑娘了!”徐二姐连声叹气。   阮小幺心头砰砰直跳,她没进过产房,不知里头什么样子,但想必血呼啦查的,与急救室手术台上也差不多。回头一看兰莫,他正巧也在望着自己。   “你若真不行,便与我回去,无人能耐你何。”他道。   “没良心!”她挤出了一丝笑意,放轻松了语气,“咱们吃喝穿住都是人家给的,现在人有需要帮忙的地儿,我能袖手旁观么!”   兰莫不说话。   她一横心,到了屋前,然而不大的屋子里头少说也立了十来个妇人,里头的还好,帮着揉肚子的揉肚子,端热水的端热水,外头的离得远,只能干站着等听候,不时给痛苦至极的三丫儿打打气,真变成拉拉队了。   屋门正要关上,阮小幺一挤进去,便闻到了冲天的血腥味,夹杂着人群的闷热,简直让她呼吸不上来。   “站在外边儿的婶婶姨姨们!劳烦你们先出去,嫂子快喘不过来气儿了!”她一声叫道。   这么一声喊,便走了一两个,其余的愣了一愣,发现阮小幺这一小丫头,便闹哄了起来——   ☆、第一百七十六章 想剖腹产、想输血   张三媳妇儿道:“阮姑娘,这不是你来的地儿!快出去玩去!”   李四媳妇儿道:“哎呦!姑娘怎么跑这儿来了!赶紧回你叔父那处去!”   王五媳妇儿道:“姑娘哎!这紧要关头,你就别添乱子了!一边儿去,啊!”   妇人们七嘴八舌轰她离开,里头一排烛火下,草榻上的三丫儿肚皮高高隆起,身下一片狼藉,流下的鲜血顺着榻脚滴落在地,汇成了浅浅一层猩红。她早已发不出痛苦叫喊,只一声声有气无力地痛吟着,面上汗泪混杂,没有一丝血色。稳婆还在忙前忙后替她擦着身子,努力想隔着肚皮摆正腹中孩儿的位置,然而收效甚微。   一盆盆的沸水被递进去,递出来的只是一盆盆鲜红的血水。   妇人们还在闹哄哄七嘴八舌,终于被一个声音压了下来,“阮姑娘是我做主请来的!一切都听她的!”   阮小幺一回头,正见徐二姐一脸憔悴疲惫进了来,好言相劝,让外边几个妇人先出去。   客随主便,当家娘子都这么发话了,其余人众便也七七八八出去了,有的临走前还有些不满,与徐二姐道:“二姐,她虽是客人,但一个小丫头,在屋里能做些甚!?”   徐二姐只摆了摆手,哪里有空与她们分辨。   外边儿一圈妇人一走,屋中顿时空了下来,似有一股股凉风吹了进来,吹散了一些血腥味。徐二姐忙将屋门阖上,面色焦急。   此刻屋里头站着的人只剩了稳婆、阮小幺、徐二姐和她两个儿媳,一个是娟子,另一个瞧着眼熟,不大能叫得上名儿。   三丫儿一头长发早被汗水浸透,贴在额上,凌乱不堪,别说使劲儿生。恐怕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阮小幺一点也不会接生,徒劳看着稳婆忙来忙去,只得先帮忙拧毛巾递过去。   徐二姐握着三丫儿的手,轻声哄道:“乖。再使力一会,一会就生了!”   三丫儿惨白的面色中有些蜡黄,一双眼也没了平日的光彩,只还未涣散下去,颤着嘴唇,一张一翕,吐出了几个字,“娘……我……怕是、是活……不成了……”   她话还未说完,又发出了一声痛苦的惨呼。   徐二姐原本微胖的脸上似乎一夜间苍老了下去,眼中的泪一下便涌了出来。呜咽道:“孩子就快生了,再使使力就好了!别说傻话!玉儿宝儿还在外头等着呢!”   玉儿宝儿是三丫一双儿女的名儿。   三丫儿眼中又生了一些气力,呼吸都在哆嗦着,想将腹中孩子压出去,然而只换来了一声惨叫。   稳婆也皱着一张脸。叹了口气。   “嫂子她……”阮小幺有些问不下去。   稳婆摇了摇头,“能拖一会是一会吧……”   孩子横在腹中,决计是出不来了,方才递进去的一盆热水,才沾过两回,又变成了一片红,一身精血照这么流下去。迟早都是个死,只能准备后事了。   阮小幺刚来时,三丫儿肚子已经很大了,旁人总劝她歇着歇着,她却歇不下来,时常拿些衣裳缝缝补补。有时还下地干些轻活儿,好几次挺着个大肚子给阮小幺送些自家种的菜,一副笑眯眯的模样,虽模样算不得好看,却让人总有一种亲切的暖意。说起肚中孩儿时,面上便有了一种柔和的神采。   那便是做母亲的模样吧。阮小幺心生羡慕,原来母亲对子女可以这样好。若玉儿宝儿没了娘亲,往后的日子得多凄苦。   她呆了半晌,终于扯了扯满脸是泪的徐二姐,犹豫着小声道:“还、还有个法子……”   徐二姐猛地愣了,一把抓住了阮小幺的手,面上尽是乞求。   “我们……我们可以把孩子剖出来。”她结结巴巴道。   转眼间便见屋中几个女人面色大变,娟子甚至连新端进来的水盆都差点掉在了地上,怒道:“说什么浑话!哪有剖了活人肚子的!你这姑娘怎的、怎的……”   “不是我残忍!事已至此,再这么拖下去,大人保不住,孩子也会闷死!”阮小幺心头涌回了一些勇气,大了声儿道:“能保一个是一个!”   徐二姐震住了,眼中惊慌失措,然而娟子与另一个媳妇儿却怒得简直想将阮小幺扔出屋外,刚想开口喝骂,便听得榻上三丫儿微弱的声音响了起来,“娘……我孩儿……还能……能保住?”   几人齐齐看去,三丫儿一双无光的眸子里陡现了一丝希望,她清清楚楚将阮小幺的话听在了心里。   “别听这丫头瞎说!大嫂,你再使使力啊!”娟子扑到榻边,哭了起来。   三丫儿无力摇了摇头。   徐二姐却终于又颤声问了阮小幺一句,“你说的当真……?”   “我需要麻沸散。”她道。   娟子失声痛哭,跪倒在地,“娘!即便大嫂去了,也给她留个全尸!哪能如此作践呢!求你了……”   徐二姐面上绝望,不去看娟子,木愣愣望向榻上只有出气没进气儿的三丫,见她眸子里流露出了一丝期冀,干枯的眼眸中又流了些泪出来。   三丫儿也在求,不是求全尸,而是为腹中孩儿求一线生机。   徐二姐点了点头。   一瞬间就像过了三天三夜那么长,阮小幺扑向门外,朝着外头焦急踱步的众人道:“请让蒙大夫带着麻沸散来!越多越好!”   蒙大夫那处是有这种麻醉物品的。曾有一次他来下棋时,阮小幺不过好奇问了一句,却发现他家中还真有这种东西。不过一直只是用来打猎时涂抹在箭头上,使猎物倒地更快,并非做药用。村民们也只将它视作毒药的一种,没个名儿,还是阮小幺来时叫做了“麻沸散”。   当下便有跑的快的赶紧去报信儿了,众人惶惶等在外头,不知这年岁不大的姑娘要这东西来做什么。   “我还需要细长的刀、钳子越小越好、细长干净的管子,软一点的最好!”她絮絮叨叨说了一堆,忽一拍脑袋,又赶紧道:“烈酒!把你们家中最烈的酒都拿来,越多越好!”   七七八八的旁人各自都飞奔了回家,去找她所需的工具。兰莫立在原处,并未离开,面色平静,只披了外衣立在中宵,高大的身形在月色中投下了魁魁的影子。   “抱歉,半夜让你在折腾,”阮小幺道:“你先回去,要不?”   他摇了摇头,“我在外边,你若有事,唤我便是。”   她点了点头,匆匆又进了屋去。   麻沸散很快就送了来,随之一同前来的是山羊胡子老头蒙大夫,走得匆匆,一路来直喘气,将怀中的一包药粉塞到阮小幺手中,道:“你这丫头向来点子多,拿去!这一包能药倒一头野猪!其余再没了,都配毒粉了去了!”   “多谢蒙大夫!”她连连道。   不一会,众人家的各种物事也都各自搜罗了来,最多的是酒,家家户户都由男人抗在肩上,一整罐儿地都搬了来。女人们则将做菜的刀、钳子等抱在手心,小跑着过了来。管子不好找,所幸有几户小孩儿捏了几段小小的细管,由黑蛋搜罗在手,通通给了阮小幺。   “这些管子都是村外有一种树上的汁液做的,找根木棍儿放中间,那汁液一淋上去,半日便干了,小姐姐你要的是否这一种?”黑蛋道。   那些管子都成乳黄色,与橡胶居然有些类似,只是当中杂志甚多,手触上去也是疙疙瘩瘩凹凸不平,看着更是丑的很。   只是如今这简陋的东西却让她欣喜若狂,当下谢了小家伙,便将东西都带了进去。   阮小幺从女人们送来的工具手中挑了几把细小锋利一些的刀,钳子、夹子、等物事都长得差不多,通共就两跟铁棍儿搅在了一起,瞧着还不如剪刀好使。她选了几个,一起交给娟子放到沸水里煮,徐二姐与另一媳妇儿则依她所说,泼了烈酒在墙壁、凳子、箱子、等物事上,将屋中上上下下都抹了个遍。顿时,屋中扑鼻的血腥味便被一股股浓烈而呛鼻的酒味所遮,几乎使人的嗅觉失了灵。   阮小幺想,都到了这一步,完全就是死马作活马医,那么容她再得寸进尺一些,她还想保大人性命。   回望草榻上的三丫儿,面色唇色皆是惨白蜡黄,身子像从水中刚捞起来,从里至外湿了个透,一双眼黯淡无光,好歹还残留着一点神采,未涣散下去,口中有气无力的痛哼。她还没到油尽灯枯之时,再想想法子,兴许还能从阎王爷手里抢人!   她忽然很想念叶晴湖,那个学术研究狂,若他在此,肯定能替她挡上一时三刻,让阮小幺不至于孤军奋战。   算了,若有机会能回去,她好好与叶晴湖说一说这事便是了,让他好好追悔一下。   阮小幺问屋里人,“有没有中空的细铁丝什么的?”   她细细比划了一番,结果众人都摇了摇头。阮小幺心下失望,又出去像外头人询问了一遍。   只是得到了一样的结果,那种针管全村无人有。   阮小幺是打算给三丫儿输血,没有针管的话,从何谈起?   ☆、第一百七十七章 谁来主刀   她想破了脑袋,急得团团转,只是无法,懊丧得直抓头发。叶晴湖以前有请人做过一套点滴工具,她怎么临走前就不抢过来!   “小姐姐,这种小棍儿行么?”一个稚嫩而粗噶的声音从身后突然响起。   阮小幺吓了一跳,一回头,发现黑蛋正凑近了她,将她往无人处拉。   两人到了一处拐角,黑蛋灰扑扑的脸上满是神神秘秘,伸开手,泥巴堆里捞出来似的掌心上安静躺着两根金针,比寻常绣花针粗上许多,一端较细,一端较宽。   她拿起来细细对着眼前看了片刻,面上惊讶之色挡不住,那两根金针制作极精良,光滑细腻的外壳下,里头竟从头至尾都是中空的!   这种手艺,比之现代的针管也不遑多让。他一个小孩儿却是从哪里得来的?   黑蛋大咧着嘴,黑夜中露出了两排洁白的大牙,憨态可掬。   “多亏你了!待我回来再问你!”她一拍他的脑袋,飞也似的赶了回去。   至此,所有基本必备的工具便准备齐了。   阮小幺洗净了两段树液管,一段头尾处用细线密密接上了那两根金针,叫人先将粗制好的生理盐水给三丫儿喂了一小碗,将娟子捧来的刀交给稳婆,“从脐下两三寸处横切一道小口……对,就这里!”   她在三丫儿腹下比划了两道。   那稳婆好容易接受了剖腹取子的想法,一心以为阮小幺要亲自操刀,没想到她却把刀子给了自己,一个大惊之下,竟瘫倒在了榻边,一把将刀扔了出去,慌道:“姑娘说的好听!却原来是让我做这黑心肝的人!你自己怎的不动手!?”   “待会我要输血给嫂子,不能动弹,只能靠婆婆了!”阮小幺急道。   那稳婆死活不肯动手。阮小幺无法,看了一圈屋中几个女人:娟子如今对她都是怒目而视,另一个女人瑟缩在旁,也是对她没个好眼色。徐二姐哆哆嗦嗦,别说剖了,连看一眼那刀都胆寒。   看来看去,还是只有稳婆可靠些。   只是她这么想,人家不这么想。那稳婆瞧着刀的眼都红了,质问道:“什么输血不输血的!我看你这丫头就是心黑!”   “婆婆休要无理取闹!没见着嫂子只剩了一口气了么!”阮小幺气得牙直咬,“她不输血,怎么活得下来!你再推三阻四,人可就真死了!”   她恨不得一人分作两用,也不用这么三请四催的了。真真要气死人。   这么一说,屋里几个女人这才回过味来,徐二姐抖着声儿问她,“囡儿,你……你说甚?三丫儿还有得救!?”   她原本已一丝希望也不抱了。如今一听孩儿能取出来,大人还能救,就像垂死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连眼珠子都活络了起来。   然而阮小幺却夸不了这个口。   三丫儿横竖都是死,她能捞着一个是一个,孩子若尽早取出来,想必还能活下去。但输血这回事,她连血型都没法查不来,产妇活下来的希望实则极其渺茫。   阮小幺将稳婆扔下的刀又在沸水里浸了一遍,沉声道:“我有法子,但只有两成把握。不是生,必是死!”   她再次将刀塞到了稳婆手中。那稳婆手也是软的。只瞧着阮小幺眼中带着些泪,却再坚定不过,一时也不敢再扔了刀。   屋里头几人都沉默了一瞬。   “娟子,”徐二姐终于哑着嗓子道:“去外头知会老大一声儿,问他愿不愿动这刀子。”   娟子点点头。踉踉跄跄出了去。   外头的夜一层黑过一层,月已西坠,然而火光却通明了一夜,熟睡的雅雀被吵了醒,在沉寂中聒叫出声,划破了无边的夜色。   一个男人沙哑破败的声音在门外响了起来,“娘,我答应!”   低低的抽泣声,在屋里屋外一齐响了起。阮小幺冲稳婆点点头,又给三丫儿灌了一小碗盐水,自己则拿着一根细锥子在细白的腕子上刺破了一个小口,将金针贴着血管插了进去。   直接血管对着血管输血实则极不方便,光是血压的问题便比较麻烦,然而如今条件简陋,不可能再给她什么血袋吊瓶之类的东西,只好凑合这么用一下了。   自己这处准备好后,阮小幺拍拍胳膊,将树液管垂下来,好尽快让自己的血液流下,排空管里的空气。   胳膊有些刺痛,便见那树液管薄薄一层胶膜的颜色深了下去,很快便有血液黏黏腻腻滴落了下来。她忙按紧了胳膊,在娟子的帮助下,将另一头金针稳稳扎进了三丫儿手臂上暗蓝的血管中。   麻沸散一早已备好,纯度大不大,她也不清楚,只依着蒙大夫说一整包能药倒一头野猪,纠结着比了个分量和在水里,用手帕浸湿了,轻轻捂在三丫儿鼻端,让她吸了几口。   不多时,便再没听到她一声声衰败的痛呼。三丫儿渐渐松了眉,神情有些恍惚,双瞳也微微散开,呼吸渐渐和缓了下来。   “还痛么?”阮小幺问道。   她恍恍惚惚轻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站起身,阮小幺一手轻轻挤压着胳膊,向稳婆道:“可以动手了。”   事先已简单说了一遍,那稳婆也渐渐明了了一些,不再那样抵触,然而到底只是个接生的,却没在人身上划过刀子,那双手哆哆嗦嗦抖个不停,别说剖腹了,连准头都对不上。   她心中焦急,语气便重了些,“你可别抖了!不就是划个口子么!再抖刀都要掉了!”   “哎呦我的姑娘哎……”那稳婆哭丧个脸,道:“这哪是你说不怕便不怕的!?我也不想抖啊!这只手它不听我使唤……”   阮小幺:“……”   在这么磨蹭下去,她的血流干了,那孩子也还取不出来!   她正束手无策之时,屋门却被人一脚踢了开。几人一惊,门外进来了个魁梧的身形,几乎占了大半个门框。   “兰莫?你进来做什么!?”阮小幺一急,这么喊了出来。   他一眼瞧见那根连着两人手臂的软管,面色一寒,也不顾屋里的脏污血腥,径直过去从稳婆手里取了刀,道:“我来替她。”   几人瞠目结舌,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徐二姐连着两个女人一个劲儿地将人往外推,连外头都进来了两个媳妇儿,团团将他围住,就要敢他出去。   “女人生孩子这种事儿,你一个外姓男子怎好进得屋!?你是欺负咱们家没男儿了吗!”娟子尖声道。   兰莫不急不缓,“夺”一声,一口长刀便倏地插在了地上,刀刃寒芒闪过,映出了各人惊慌尖叫的面容。   “无关人等统统出去,再啰嗦,小心做刀下亡魂!”他冷着脸道。   这么一喝,外头的男人们都露了怒意,只碍着屋里污秽,在外头壅滞不前,纷纷叫嚷。女人们战战兢兢退了出去,不敢近前。   阮小幺却在里头怒道:“别磨磨蹭蹭的!赶紧过来!”   兰莫回身栓了门,将几个女人锁在屋中,提着从稳婆手中夺来的刀便到了三丫儿跟前。   那稳婆缩在一旁,一个劲儿的“哎哟”、“哎呦”叫,看不得这伤风败俗之事,徐二姐却回过了神来,虽是慌乱,到底是过来人,且心系产妇安危,不再多言,只闭了眼,口中默念“阿弥陀佛”。   “在哪里下刀?”他问道。   阮小幺一只手指在三丫儿腹下。   一旁娟子不敢再放肆,哭道:“嫂子是个清清白白的人,这么一着,让她以后可怎么活啊……”   阮小幺只当耳旁风吹过,不理不睬。   外头的木门被“砰砰砰”猛敲了起来,使人只感觉整间屋子都在发颤。是好些个男人齐齐又踢又敲,看不过眼了,想硬与兰莫拼命去。   她叹了口气,向徐二姐道:“褚婶子,我叔父是个再正直不过的人,你当清楚,他一个男人,肯竟临盆妇人的屋子,已是不易,若在为了什么‘清白’耽误了一条性命,往后让咱们在余村还怎么立足呢?”   徐二姐两手攥得发白,面色憔悴无比。   最后,她终于动了动,缓缓去将门轧开了一小条缝儿,平平静静的声音再轻一些恐怕就要被风吹走,“众位,三丫儿能否活下来,全指赖众位帮衬帮衬,在外头守一守,别让夜风灌进来!”   她说完,外头之人果真不再闹了。为首的褚生红着眼睛道:“娘,那是您儿媳妇儿!”   “那也是你的媳妇!”徐二姐吼道:“难道明日太阳升起来,你就不要她了么!”   褚生又跪在了地上,低着脑袋,再不敢说话。   屋中兰莫正准备下手。阮小幺面色有些微白,勉强打趣道:“你可悠着点儿,别动着动着就一道扎下去了!”   他嗤笑了一声,稳稳操刀,一点一点在三丫儿肚皮上切了下去。一滴血从伤口处满满挤了出来,后越来越多,在刀下顺着身子流了下来。再看三丫儿,正微睁着眼,因一夜疲累剧痛,如今一和缓下来,早已有些半睡半醒,压根不知身上发生了何事。   其余几个女人不忍再看,都别过了头去。   兰莫手指因常年习武,有些微微粗糙,指腹处长着茧子,却干净修长,慢慢切开破口,竟也没有弄脏了手,动作四平八稳,简直不像是惯于在战场上厮杀之人。   ☆、第一百七十八章 缝合工具   “对、就这样……再切深半寸,”阮小幺在一旁指导,“只要割开皮肉就行,小心划破了其他器官。”   她说着说着,气力有些不足,缓缓呼了口气,央着娟子也到了一晚盐水,咕噜咕噜吞了下去。   兰莫一边下手,一边还有心思说话,“你这管子要插到何时?”   “再一会就好。”她轻声道。   又站了一会,阮小幺腿脚都有些发软,只得叫了娟子来,“二嫂子,劳烦扶着我,我有些累。”   娟子过去将她扶了住,阮小幺自个儿还在随着脉搏跳动规律一下一下地压着胳膊。   “囡儿,你把血都给三丫儿了,你自己可咋办……”徐二姐慌了。   她笑了一声,“我看着呢,不会出事儿。况且……”   况且这血是救命的玩意儿还是害命的玩意,她还不知道。   若三丫儿因为血型不对,一命呜呼,恐怕她这一辈子都欠他们这一家的了。   实则,事到如此,三成不到的把握,谁还能抱希望呢?   兰莫慢慢切开了最里一层血肉,露出了下头一片稀薄的肉膜,血淋淋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约摸到女子胞了。”他停下手。   阮小幺一窘,本想说这便是子宫,看来兰莫比她在行,不用再废话了。   “把那个切开一个小口,将这管子插进去,让羊水流出来。”她将另一段洗净的树液管递过去,“小心一点,别伤着母体和婴儿!”   兰莫照她所说将管子轻轻塞了进去,轻揉挤了两下,伏低的另一端便有乳色浑浊的水液一点一点流了下来。   他每一次动作,阮小幺都会瞧出一片虚汗来,生怕他弄破了哪里。然而,剖宫产引起的并发症最是多。即便他全程一毫儿差错都没有,也难保之后会有变故。   至于三丫儿,只怕往后生孩子都难了。   羊水流了好一会才流尽,紧接着便是取子。她捏紧了拳。然而身上软绵绵的,随着血液流失,全身气力也似乎随之弱了下来。   看了看躺在草榻上的三丫儿,她的面色似乎没有方才那样惨白了,多了一丝血色。   阮小幺喜得都要哭出来,这么说,二三成的希望终于成了真,两人的血型竟是一致的!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有些发抖。口中不住默念:“血型一致、血型一致、血型一致……”   后头是最为关键的时刻,她咬着唇。在兰莫动手前,问他,“你紧张么?”   “有点。”他就这么实诚地说了出来,语气却丝毫没有起伏。   阮小幺道:“第一次都是这样,往后熟练了。便不紧张了。”   兰莫冷飕飕地扫了她一眼。   羊水取尽后,他又将外头那层肉膜割开了一些,此时那刀便短了些,不太够用。阮小幺又捡了一只长的递给他,道:“手尽量别碰着皮肉,会感染。”   “待会取子,还是会碰着。”他道。   她怂了。瘪着嘴道:“能少接触就少接触!”   兰莫淡淡一笑,不再说话,将女子胞割到差不多大小时,血水慢慢溢出来,沾到了当中蜷缩成一团的小东西身上,血呼啦查的。好不骇人。   阮小幺看得眼都不眨了,不自觉便屏了呼吸,好半天,才轻声叫了出来,“孩子!”   那团柔软的小东西正是个孩儿形状。一只手这在胸前,另一只手还横伸了出去,正害得他娘亲那样痛苦。无知无觉,仿佛死了一般。   徐二姐与其他女人都在她这一声轻叫之下围了过来,有的半挡着眼、有的看一眼便别过了头去,不住拍着胸口,唯徐二姐面色好看一些,又是哭又是乐,“这是我孙子!”   兰莫却道:“是个女娃儿。”   “女娃也好、女娃也好!”她流着泪,哪还在乎什么男娃女娃,能活着出了来便好!   他极小心碰着了那孩子,将他慢慢取了出来。阮小幺睁大眼看着,仿佛过了几个世纪那么漫长,终于看到那小小的婴儿被抬高了身子。   稳婆这时才突然反应过来,忙拿剪刀来将脐带剪断,让孩子完完整整脱离了母体。   那婴儿全身都是紫红色,皱巴巴一团,眼眸紧闭,小手和小脚都软耷耷躺在兰莫手心中,只能隐隐瞧见胸口微微起伏,却听不着哭声,许是在母体内憋闷的时间久了,一时背过了气。好在还有一口气,   兰莫只看了一眼,便道:“真丑。”   稳婆从他手中接过孩子,终于扯开了一个笑,“初生下来都是这般模样,长几日便好了!”   她将孩子放在一早准备好的软褥上,擦干净后,连拍了那孩子好几下,一直没声儿出来。   兰莫一皱眉,挤开稳婆,盯在那孩子身上,“死胎!?”   辛辛苦苦折腾了这么一个多时辰,竟然出来还是个死的!   阮小幺一声拦道:“别……”   “啪”——   他已经毫不留情拍到了婴儿屁股上,响亮的一记,将屋里众人都吓呆了。   即便小娃娃身上颜色还未消下,屁股上却清楚现了一个巴掌印儿。   一道微弱的夜猫子一般的声音从手下响了起,“哇……”   可怜的孩子竟生生被兰莫打哭了。   那哭声先还有些气弱,后越来越响,洪亮而中气十足,一声声叫破了呆滞而凝重的空气,传到了屋外。   外头乍然间便沸腾了起来,男人女人都爆发了一阵欢呼雀跃的叫喊声,当先一个嘶哑的嗓门儿扯开大喊道:“我娃儿生了!我娃儿生了——”   那是褚生,喊过之后又呜呜的哭了起来,咚咚咚敲着门便要进屋来。   然而对于屋内的阮小幺来说,最难的不是剖宫取子,而是善后。   三丫儿此时并没有显现出血型不容的症状,她不敢定论,欣喜过一阵,又强打起精神,准备缝合工作。   “小羊肠拿来了么?”她问娟子。   娟子将外头妇人们早已清洗过无数遍的小羊肠连着盛清水的木盆捧了进来。   余村的羊都是猎人们捕捉的野羊一代代驯化而来,与阮小幺见过的山羊、绵羊都有所不同,皮毛较短,更接近于野羚一类,然而事急从权,想必用肠下黏膜来做羊肠线也是差不多。   只一点,这种粗制的羊肠线容易使创口发炎不说,吸收时间也快,十日不到便要渐渐没了。   愁归愁,此时除了羊肠,也再没更好的缝合线了。   羊肠早已被洗净,里头一丝秽物也没有。阮小幺示范性抓了一根还带着浅粉色的小肠起来,轻轻用刀划开一个竖长的口子,里头便半连不连粘结着轻薄的一层薄膜。她小心翼翼将那层膜刮了下来,道:“就照我这样,把粘膜都弄下来后,尽量拧干,铰得越细越好。”   屋中三个女人依她所说,都蹲在盆边刮黏膜去了。   阮小幺觉得有些闷,闭了闭眼,脑中又有些昏昏沉沉,一个没站稳,微微踉跄了一下。   忽的背后靠上了一个温热的胸膛,兰莫的声音从头顶上方慢慢落到她耳中,“若是累,便歇息会。”   她喘了口气,点点头,也不别扭了,只闷在他怀中的闭眼休息,为接下来的工作养精蓄锐。   不知不觉,更钟已从三鼓敲了四鼓,隐约能瞧见外头的天色,月光不若先前那样皎洁,夜幕也不再那样漆黑一片,再过一时半刻,便要黎明了。   阮小幺竟然就靠站在他怀中的姿势迷迷糊糊睡着了。   她额上有些汗,鬓边细软的几绺乌发也沾湿了一些,黏在额边,被兰莫轻轻拨了开,并擦去了额上粘腻的汗渍。   徐二姐几人都是手脚极活络,不一会,便搓出了细细的好几条羊肠线,先在水中再滤上一遍,搓好后又轻轻拧了一会,那长长的细线便如同缝衣线一般,只是湿了一些。   “姑娘,已好了!”娟子把东西捞了起来,一回头,见了那高大的男人眼中不加掩饰的冷漠。   阮小幺平日里为人和善,然而她叔父却是个不好惹的性子,素日清清冷冷,却让人本能有种危险的感觉,仿佛那是只在自己地盘里逡巡的狮子,看着闲散慵懒,一旦踏入他的地界,连最老道的猎人都会为之胆寒。   他牢牢拥着怀里的女子,说是叔侄,却又让人觉得哪里奇怪。   兰莫轻轻拍了拍阮小幺的面颊,“都准备好了。”   她迷迷瞪瞪睁开了眼,这才反应过来,精神了些,瞧一瞧榻上的三丫儿,麻沸散的效力正当盛时,即便开膛破肚,她也无甚反应,只半睁着眼,不是眨动一下,也不知是睡是醒,脸色倒还好,没有方才那样蜡黄。   阮小幺不放心,又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有些凉。   “接下来我要缝合伤口。”她说了一句,将两人胳膊上的树液管缓缓取了下来。   胳膊上渗出了一两点血滴,只是不大多。徐二姐看着她气色不太好,担心道;“囡儿,你别累着,这事儿让我来也行!”   “缝合有些麻烦,还是我来好了。”阮小幺摇摇头。   她没有型号不同的铬制线、没有大小不同的镊子、没有各种无菌钢针,几乎什么也没有,唯一有的——只是几根长短不一的绣花针与一小卷微湿的羊肠线。   ☆、第一百七十九章 圆满成功   有这些也是好的。阮小幺开始动手缝合。   子宫处需缝合两次,里外各一层。她借着不甚明亮的光线终于找到了里头两处被割开的肉膜,好在之前胎衣已被兰莫尽数清理干净,不必她亲自动手。   急诊科通常都有一些大小手术,缝合也最为常见,规模小些的皮肉缝合她已经开始上手;稍大一些的手术中,皮下缝合自然轮不到她,她只是作为助手在旁边递递工具,不过这也足够了。   一针一针穿过两处薄膜,小心缩着手尽量不碰到腹中的血肉,一点点将两处都细细缝了起来。   阮小幺缝着缝着,便觉光线又暗了一些,只得向两边道:“将蜡烛移过来点!”   之后光线是亮了,然而眼前似乎总有一些模模糊糊的灰暗。她甩甩头,将脑袋里的昏沉赶了出去,双手也有些无力。   兴许是输血输多了些,她无奈想到,不过还好,尚在安全范围以内。   第一层子宫膜缝了足有小半个时辰,额上起了些虚汗,她轻呼了一口气,发现双脚都有些发软。   “帮我擦擦汗。”她低声道。   兰莫早已从娟子手中将帕子扯来,擦去了她面上的汗珠。   缝合第二层子宫壁时,阮小幺便有些有心无力了。她摇摇晃晃差点栽倒在榻边,幸亏一把扶住了旁边墙壁,大口喘了两口气,眼前直发昏,不得不坐下来歇了一会。   兰莫一双眼紧盯着她,丝毫未移开过视线,到了些水来喂她喝了,紧绷着一张脸,却什么也没说。   阮小幺哪敢多歇,生怕麻醉药效过了,又要多生事,忙摆摆手。又撑着站了起来,始缝合子宫壁。   一点一滴时间对屋内屋外的人来说,都是一种煎熬。   稳婆已将婴儿抱了出去,由其他妇人代为照料。外头的人们也不知里头究竟发生了何事,三丫儿是死是活,每一个音讯传出来,实在让人心焦。   就这么一直等着,星月渐稀,天色渐渐从暗黑变成了灰黑,继而又一点点惨白了起来。   五更的更钟终于敲响,门外褚生坐在地上,面上狼狈不堪,叹了口气。   而屋里头正是烛火通明。几乎照彻了简陋的整间屋子每个角落。   阮小幺将披散下的头发悉数扎了起来,揪成了一个小团,有些凌乱,一双眼盯着手下动作,几乎一眨也不眨。   额上不断冒出细密的汗。整个人只觉身上不住发冷。她咬着牙铰断最后一根羊肠线,大喘了一口气,栽倒在椅子上。   外壁终于缝合成了。   最后一道就是外皮肉,剩下来的就要简单的多,然而也不能稍加大意。   外边皮肉便不用再缝羊肠线,一早准备好的普通细线便派上了用场。虽说之后拆线麻烦些,但好歹不怕伤口愈合到一半羊肠就没了。   待到从里之外几层皮肉都缝合完。阮小幺整个人便似从水中捞出来似的,昏昏沉沉便倒了下去。   好在后头有兰莫看着,第一时间便将她接了住,抱在一边。   她面色苍白,半是因为失血,半是虚脱而致。整个人抱在怀中也没几两重,眼下明显的两道青黑。   徐二姐失声叫道:“姑娘她……”   兰莫探了探她的脉搏,紧皱的眉头就没松开过,在旁边找了条褥子盖在她身上,又看了一眼榻上昏沉欲睡的三丫儿。不欲再多留,捞起阮小幺搂在怀中,便要带她出门。   她愿意这么拼命救这群村民,他无话可说,只是心中却憋着一股气,闷得人不舒服。   若是她有事……   若她真出了事,他又能如何?将那村妇与婴儿再杀了么?那恐怕阮小幺原本与他不甚亲密的关系就此就要一刀两断了。   兰莫一身寒气抱着阮小幺出了屋。外头众人正等着,骚动了一刹,却又彼此瑟缩了下去。   褚生大着胆子上前问道:“兰……兰公子,我媳妇儿她……”   “没死。”兰莫淡淡道。   褚生一个兴奋之下,冲进了屋,差点又被徐二姐赶了出来。   阮小幺只昏沉了片刻,便又悠悠回醒了过来,全身气力似乎都被抽干了,动弹一下便全身虚汗,醒来时便对上了兰莫寒潭似的眼眸。   “你这是、是要上哪去?”她连脑袋都不想转一下,小声问道。   兰莫道:“回家。”   阮小幺差点又弹跳了起来,“别别别——我还要跟褚婶子他们交代好些事儿,赶紧回去!”   兰莫将她又搂紧了些,身上寒气直冒,冷道:“你若再送那村妇一滴血,我便砍了他们!”   “……”阮小幺道:“我只是去说些话儿。”   两人又重回了褚家,正巧见着一群男人女人提着火把灯笼朝他们匆匆而来。   为首的褚生一见二人,激动的不知如何是好,若不是兰莫的反应实在太过冷淡,估计他又要给两人跪下了。   “二位、二位如此尽心尽力就回三丫儿母女,我真是……我真是……”   众目睽睽之下,阮小幺对于兰莫的公主抱十分不自在,扭来扭去扭了半天才将自己弄了下来,无视他不耐兼不满的眼神,好歹与褚生交待了许多事后注意事项,一路走一路絮絮叨叨又回了那屋。   兰莫跟在后头,面色冷的简直要掉渣了。   此时屋中早涌进了一堆人来,徐二姐正将事情经过一一说与众妇人,女人们围在三丫儿榻边,听得面色忽青忽白,唏嘘不已。   站在门口的阮小幺:“……”   她要怎么跟她们说才能让这群女人换个地儿扎堆!?   “众位婶婶姨姨们,大嫂子还未过危险期,请众位先出去,行么?”她有气无力扶在门边道。   所有人这才发现了她的存在,不似先前吵吵闹闹,这回众人瞧她的眼神都有些不对,连连称是,个个都退了出去。   徐二姐与娟子没走,忙来将她扶了住。安坐了下来。   三丫儿从鬼门关走了一遭,若是没有阮小幺,如今办的就不是喜事,而是白事了。   而如今看看阮小幺的模样。进来时好好一个活蹦乱跳的人儿,此时却面色发白、说话声儿都细弱无力,让诸家几人又是难受又是感激。   “姑娘,从此你就是我们家的恩人!往后我们家每日去你那处伺候,姑娘千万莫要嫌弃!”徐二姐直按着阮小幺的手,擦着眼泪道。   阮小幺连连摆手,再三推辞,只道:“原本我叔父已要带我回去,只因有些事要与褚婶子说,便又折了回来。”   “嫂子的事。我已经尽力了,虽今日绝处逢生,但我无法保证,接下来几日是否会再次病变,若真……到了那时候。我便再无力回天了。”她语含疲惫,“今日之事,多半是我撞了运,实则凶险无比,日后若再有妇人难产,不到万不得已,万万不能用我这法子!”   几人忙不迭点头。徐二姐欣然道:“命由天定,姑娘耗尽气力救了三丫儿,若再生事故,便是命该如此了。姑娘只管安心养好身子,若有机会,我们全家再报答姑娘大恩!”   她笑着应了一声。   之后又与几人说了一些要注意的事项。最主要就是保持清洁,千万不可让伤口感染,其他的也都大致说了一些,直到天亮了,二人这才离开。   两人来时上是中夜。此时往回走,天边已泛出了鱼肚白,白蒙蒙的一片,山间林鸟初啼,啾啾婉转,山雾空濛,似云似烟缭绕在群山之间,空气中的凉意还未散尽,裹在阮小幺身上,使人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兰莫外衣脱下,披在她身上,又将那衣裳裹紧了紧,问道:“可还好?”   他体温偏高,那衣衫还带着他身子的暖意,阮小幺点点头,低了头继续向前走。   一路无话,兰莫只时不时扶着她,回了住处,进屋前,终于开口向她道:“下次若再遇到这回事,莫要再如此耗损自己。你若不放心他人,用我的血也是一样。”   阮小幺困的很,笑了笑,应了一声,“殿下昨晚真是英勇。”   说罢,便带了屋门,回去睡觉了。   躺倒榻上才觉出味儿来,这话……听着怎么那么像流氓呢!?   这么一睡倒下去,再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东边天际微露出了金红的光芒来,正照在对面窗格上,映得糊白的窗纸一片暖光。   阮小幺尚浑浑噩噩,爬起来时觉得全身虚软,肚中饿得直响,半天才忆起了睡前发生的事。   她慢吞吞到了外边儿,呆呆看着晨间煦暖的初阳,大大伸了个懒腰。   正碰见兰莫修长的身形从后屋转了出来,便打了个招呼,“早——”   “醒了?”   “醒了。”她笑眯眯道。   兰莫道:“昨日乡邻送了些吃食来,后院正堆着。”   阮小幺心中好奇,转到后院一瞧,呆住了。   鸡飞狗跳——   原先低矮的木栅栏里头如今全是鸡鸭鹅,吵吵闹闹不停叫着,踩来踩去;屋后的墙上挂着的尽是些獐子、狍子、飞禽等,还有些叫不出名儿来的野味,另一边挂了成串的各种鱼,大的小的通通串在一起……通加起来,好一幅飞鸟走兽花草鱼虫图。   她的到来惊起了惊鸟无数,各自扑腾着翅膀聒噪叫着,栓了绳子还扑剌到半空中,扇了她一脸臭乎乎的羽毛。   兰莫适时从前头拐过来,道:“你歇了一夜,去做饭吧。”   “……”阮小幺泪流满面。   ☆、第一百八十章 金针   她夜半剖腹救人之事很快便在不大的村庄内传了个遍,整整几日,自家的门槛都要被人踩断,三姑六婆通通上门来问这一稀罕事儿,“叔侄”二人的声望在余村里陡然高涨了起来,往常碰到各家邻居,互相打个招呼便是,如今走在道儿上,走着走着便被人拉到家中吃饭去了。   抽着空儿,阮小幺去了几趟褚家,三丫儿恢复得很好,不仅没有出现她想象之中的问题,伤口愈合的速度比寻常人还快,虽不能下地,精神却好得很,面色红润,时常搂着小娃儿在榻上玩耍几回,见阮小幺来了,更是热情,要拉着她说好一会话才肯放人走。   褚家的小女娃儿长得很是清秀,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成日到处乱转,逢人便笑,家中都喜欢的不得了,为感阮小幺相救之情,便央着她给孩子起名儿。   阮小幺抱着小小宝儿在村中转悠了好几圈,整日里苦思冥想,誓要给她取个酷霸狂炫拽破天的名字,对春花、娟儿、秀儿之类的名儿不屑一顾,最后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个好名儿。   兰莫看不过眼,便道:“这孩子出生不易,所幸得贵人相助,只盼往后的日子休要如出生时一般难。便叫‘易之’如何?”   “褚易之……”她撇了撇嘴,嫌弃道:“一点也不好听!”   “嗯?”兰莫从鼻尖哼出了一声。   阮小幺还在给小娃儿想什么琼瑶体如素馨、含月、雨柔之类,一听到这声,又怂了下来,心不甘情不愿接受了“褚易之”这一难听的土名儿。   诸家几口对这名字却十分喜欢,整天“小易之”、“小易之”的念在口中,又谢过了阮小幺数次。   “猪一只,我还羊一只呢……”她百无聊赖,坐在屋门口嘟哝。   日中过几刻,便见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提着些东西,远远的过了来。   又是伯劳。   阮小幺在家中这几日,日日受补,什么小米啦、红豆啦、野鸡蛋啦……尽是些生血养元之物。家中几乎堆得要放不下。另有好些个如鹿茸、野参之类,却大多是伯劳给送过来的。   伯劳打猎的本事很好,几乎日日都来给她送些野味,人也厚道,阮小幺玩笑几句,便能瞧见这人面上就渗了些薄红,十分憨厚。   兰莫正与蒙大夫在外头下棋,见着伯劳,堪堪落下一子,围空了老头儿棋盘上的一大块。   “小子!哪有你这么套人的!上一子儿不算。我重下一处,保准让你有来无回!”蒙老头上蹿下跳,一个劲儿的要悔棋。   兰莫却有些心不在焉,冷淡望了来人一眼。对方一无所觉,只向着阮小幺那处过了去。眼中含笑,更有一些热意。   阮小幺已经习惯了他带猎物过来,笑着与伯劳打招呼。   “今日好些了没?”他将手中两只野鸡交过去。   “大好了!”阮小幺照例把东西挂在屋外的木榫上,道:“你总是带这许多吃的过来,我们都吃不完了!”   伯劳笑得有些腼腆。   她兴致勃勃道:“你昨日送来的野鸽子今日还剩好几只,我今日都给焖了,正好放了参进去。汤汁大补呢!你要不要留下来吃饭?”   一旁的兰莫手心中一颗白子儿不小心被捏为了齑粉。   蒙大夫若有所思回望了两人一眼,眨着眼笑道:“而大不由娘喽……兄弟,别管太宽了!”   兰莫一子闲闲落下。   “这是什么路数!?你出老千!你绝对出老千了!”满场都是白子儿,黑子被吃得只剩了老家的一小块,蒙大夫输得脸都绿了。   他毫不理睬,弃了棋子。踱到两人之间,向阮小幺道:“我已请蒙大夫过来吃饭,地儿不大,再容不得一人了。”   “你什么时候请蒙大夫来吃饭了?”阮小幺很是奇怪。   一旁的伯劳却很是自觉,忙道:“今日家中有客。无法外出,抱歉!”   阮小幺遗憾地“哦”了一声,人情真是越欠越大了。   伯劳走后,她盛情邀请蒙大夫一同吃饭。那老头望了望兰莫的脸色,心中虽十分想,仍是忍痛割爱婉拒了。   当晚,阮小幺与兰莫二人独享了一份十分大补的野味汤。   “整日里臭着一张脸,你以为你是冰山王子!?”她直往他碗里塞肉加汤,念叨道:“天气热了,我要的是冰箱不是冰山,既然没人来吃这些,放到明日迟早要坏,你给我通通塞下去!”   兰莫面无表情吞着鸽子肉,来者不拒,将她盛过来的全吃了。   第二日一早,隔间里头便没了动静,阮小幺一推门,发现兰莫不知何时早不见了。   她又去褚家抱着小易之玩耍,晌午过后,看外头褚生气喘吁吁奔过来道:“姑娘,你家叔父可真是勇武!方才俺在村东头,瞧他自个儿扛了头野猪,摔到村长家门口,还说什么‘日日受伯劳好意,过意不去’的,文绉绉的,俺记不住,就被他那阵势下了一跳!”   阮小幺:“……”   有这么一个熊叔父,她能怎么办?   当晚开饭时,兰莫的心情甚是爽利,阮小幺木着脸,道:“听说你在人家族长门口摔了一头野猪?”   他饭时礼仪无比之好,斯条慢理应了一声,“嗯?”   “你确定这是报恩不是挑衅!?”她恨不得拿筷子戳他的脑袋。   兰莫想了想,道:“木箭太钝了,换成铁头的,便能猎山猫了。”   阮小幺:“……你这个混蛋!”   经此一事,余村男人们围猎时,便开始自发地邀请兰莫,他也不拒绝,每次也都跟着去了。   随后,阮小幺发现他二人在余村的地位愈发地高涨了起来。初来时族长的“三年内不准通婚”之语形同虚设,三大姑八大姨等开始有目的地登门拜访,明里暗里向阮小幺打听兰莫的情况。   她趁空将这些事儿与兰莫说了,他只是不置可否,向她道:“你自己看着办。”   阮小幺哼了一声,编了个生辰八字把兰莫的“底儿”通通告诉了登门的姑婆们。   她的“叔父”大人被搅得不胜其烦,终于恼了,冷下脸道:“若再让我见着一个来说媒的妇人,我便告诉她你是我的妾!”   “你可不能胡乱生事!”她一听便急了。   “那便回了那些女人,”兰莫扫了她一眼,“解铃还须系铃人,是不是?”   他一个外国人还懂得用这成语。阮小幺无可奈何,哼了一声,“殿下中原文化学得还真是博大精深!”   她自个儿倒被气走了。   当日晌午,黑蛋连着几个小孩儿兴致勃勃来这处玩。   阮小幺正在一旁同几个相熟的邻里看兰莫与蒙大夫下棋,百无聊赖。   当日三丫儿之事一毕,黑蛋便着急着慌要了那两根金针回去。此后几日,或是见不着皮孩子的影儿,或是有人在此不便,她竟一直也没机会问他那金针的由来。此时正逮着一次,当下便辞了兰莫,与几个孩子玩耍去了。   黑蛋先抢着向她道:“前日里你说的那故事还未完呢!小姐姐,你接着往下说吧!”   阮小幺与他们讲的是《三国演义》,一众孩子们听得津津有味,如今还意犹未尽。   “我讲到哪儿了?”她问道。   “那个什么……什么楼之战!”一个小娃儿道。   “白门楼之战,”她带着他们边走边说,“今日不说那个,讲个插曲。吕奉先死后几十年,曹孟德在关中封地,他儿子曹丕建了魏国,还将国家打理的井井有条,你们说是因为什么?”   几人在村后的浅溪处停了下来,团团围坐。黑蛋抢先道:“因为曹丕是个好皇帝!”   “才不是,因为有刘玄德给他帮忙!”水生驳道。   四个娃娃都光着脚丫子,有个还穿着开裆裤,在林中草地上吵来吵去,好不热闹。   最后,阮小幺一摆手,道:“都不是!因为他有银子!活人的银子也赚、死人的银子也抢,有钱了,能治理不好国家么?”   几个娃儿通通看向她,眼中新奇不解。   “当年曹阿瞒为了养自家军队,银子不够时,便成立了一支特殊军队,专门在死人堆里挖殉葬品。你想,王公贵族的殉葬品那可都是些无价之宝,没准一个碟子一个碗之类的,就能养活收下军队几个月,何乐而不为?”她笑眯眯道:“这支军队史上有名,被称为‘摸金校尉’!”   “死人堆里只有常时衣物,怎会有宝贝!”另一个叫二子的小娃儿道。   余村之人下葬时通常只放些死者生时常用的东西陪葬,谁都没见过什么宝贝,也不懂墓里头为何要放珍贵物事。   阮小幺道:“所以啊,人死了就死了,又用不着那堆死物,可是活人得用啊!物尽其用,才是处世之道啊……”   一群半大的孩子听得懵懵懂懂。   “好了,插曲讲完了。黑蛋,你老实说,那两根金针是不是从墓里头挖出来的?”她指着后头高入云霄的巨山,忽然开口。   黑蛋被吓了一跳,支支吾吾摆手,“才、才不是!”   “蒙我呢!”阮小幺哼了一声,“村里头就西边一处地儿能打些铁器,还一点都不纯,你哪来的金器?别告诉是漆刷的!”   ☆、第一百八十一章 圣庙很危险   黑蛋听都没听过什么金器漆刷,只是让她说得心虚,连着其他几个孩子,也都封嘴不语,一点儿都不闹了。   她也不气恼,只道:“方才我不是都说了么,从死人堆里挖东西不是坏事,你那金针不是还救了两条性命么!这是大功德!况且……你若不告诉我东西是从哪来的,往后的故事我也没心情讲了。真可惜,我还有好些个故事都没讲呢!”   话音未落,孩子们都嚎丧了起来。二子轻轻推了推黑蛋,挤眉弄眼,“你就说了吧!小姐姐是个好人!”   黑蛋是孩子堆中最大的,有些为难,最后抵不住诱惑与怂恿,小声说道:“那我告诉你,你可别告诉你叔父!”   “我保证!”阮小幺很是爽快。   那几个孩子商量了一会,最后,黑蛋在她耳边附会了一句。   她恍然大悟。   黑蛋说,那些东西不是在墓里头找到的,是他们在圣庙里偷来的。   阮小幺之前偶尔又听村民们说过“圣庙”,只是那些人似乎都在避着她与兰莫,想是她二人进村不久,村民对此尚存疑虑。她想当然地便将圣庙看做了全村的祠庙,而现下看来,恐怕还有些别的东西。   “圣庙里除了这金针,还有没有其他好玩的东西了?”她悄声问道。   几个半大的孩子头碰头聚在一堆,小声说话。水生道:“圣庙里好多东西,都不知是甚,也不知是用来作甚的。我以前拿过一个小杯子,后来不知怎么弄丢了。”   这么一说,其他的娃儿也来了劲,这个说拿了个弹丸、那个说拿了个金雀儿,可惜除了这金针,其他的东西都被玩丢了。   阮小幺咋舌,这还算是圣庙?和自家仓库也差不多。   她怂恿他们道:“那个圣庙……带我去瞧瞧吧!说不定我认得什么东西的。”   几番挑唆之下。孩子们爽快地与她达成了一个“协议”,他们带她去圣庙,她每日给讲一个时辰的故事。   阮小幺答应不迭,跟着一队童子兵偷偷从树林里溜了出去。   圣庙位于村东头某一处。周围树林郁郁葱葱,已是到了森林的外围,再往里光线就暗了。与余村房屋的木制结构不同,整间屋子用石料砌成,外观看来也高敞些,整个儿瞧起来很是熟悉。   看了半晌,她顿时恍然,怪不得叫“圣庙”,想来开始也是北燕人所建。   她原是设想,余村中的村民都是从九羌王墓中逃出来的工匠。从如今村民的外貌中看来,那批工匠应是混杂了北燕人、大宣人与其他一些少数民族,恐怕是北燕人居多,依着往常的习俗,才盖成了这一座圣庙。   反正北燕人就喜欢叫圣这个圣那个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基督教后人呢。   圣庙并无人看守,只是所经之处只有一条小径,而径口处正是村长家的房屋,如有人经过,必会被前头人发现。   一群孩子猴儿似的,压根不走那条小路。从另一边蓊郁的灌木丛中就钻了进去。   阮小幺手忙脚乱跟着钻进去,手臂被划了浅浅两条口子,身上也刮了几道,出来时整个人都与他们相同的灰扑扑了。   一路远远绕开小径,走了大半圈,终于绕到了那石头屋子的后边。那处爬着蜿蜒向上的爬山虎等藤生植物,乱石蹊草,石壁一小半都被掩在了泥土草石之中。   黑蛋几人找到一处,跪在旁边扒拉了半天,慢慢的露出了个尺余长宽的小洞来。   “从这里进去!”他兴冲冲道。   阮小幺:“……”   比量了一下。自己这身材差不多正好能塞进去,这可真是名符其实的狗洞!   几人一个一个钻进去,先是水生、后头跟着二子,再是木头,最后是黑蛋,进来后,在里头向她招手,“快点!”   阮小幺磨蹭着再量了量那洞口,不晓得头进去了,屁股会不会被卡在外面。   她咬咬牙,低头使劲儿把自己塞了进去。   洞口不深,轻轻一钻便到了里头。因门窗紧闭,无甚光亮,好一会阮小幺才看清了屋里的摆设。   她没见过盛乐一般的圣庙模样,但此间屋中,首座一具石像,立在大朵的莲座上,手中抱一婴孩,俯首含笑,面容清晰生动。   那是哈娅女神常用的法身雕像,怀中婴儿便是圣子。   屋中没有桌椅,雕像身前有一方香案,几个蒲团。屋中两旁摆放的俱是些木格方架,一个连着一个,几乎排成了大半个圆。架子上东一处西一处放着一些乱七八糟的杂物。四处角落都生了一些蛛网,地上也有些灰尘。   看来除了第一代的工匠,那些后人们对圣庙并不是太上心。也是,世世代代在这处居住,从无天敌骚扰,纯然古朴,哪还用的上什么宗教信仰。   黑蛋指着一处空架子道:“金针就是在这上方摆着,以前有好几根,后来不知都丢到哪儿去了,如今只剩了两根。”   “……”圣庙都被你们这群熊孩子玩脱了。   她轻声轻气沿着那些方架一一看来,有的上头摆着一些精美的瓷器,有的是古铜的爵樽,雕工细致入微,有的是一些栩栩如生的禽鸟百兽,俱为纯金或玉石打造,价值难以估算。   最角落处一个不显眼的方架上,摆放的尽是一堆堆书卷。阮小幺拿起一卷,摊开来看了一眼,原来是一出歌功颂德之语,似乎正是为另一边山墓中的九羌王而作。   她放下书卷,轻声问黑蛋,“这些东西都是从哪儿来的?”   “没从哪儿来,就一直放这里的!”黑蛋道。   她心中豁然,肯定是以前逃亡的工匠带来的,许是觉得带出去后还能卖掉过活,然而却到了这处与世隔绝的地方,无价之宝变成了一堆废物,然而又舍不得随意丢弃,便借着这圣庙堆了进去。   那带些卷宗是为了什么?   百工大多不识字,也看不懂卷宗上写着什么,兴许工匠们觉得文字中会有进出墓穴的指示,便随身带了来。 她随意又翻了翻,大多是些歌功颂德之词,没甚看头。   黑蛋在那头叫道:“这里有好玩的东西!”   她正准备过去,忽见最后的一摞经卷下头正压着些微的明黄色,心下好奇,一把拽了上来。   竟是快黄灿灿的绢帛。   阮小幺心中一惊,正黄色只有天子可用,连兰莫这样的人在正诏中,也只能用浅黄,这九羌王难不成想造反?   摊开来一看,不是北燕文,却是用汉文写了一串工工整整的宗庙之语,最后一句是,“感于皇天圣恩,后土洪泽,兹免尔五刑,生尔六气,为完身效于朝堂,忠君恪责……钦此。”   她对着那卷明黄看了半天,双手都有些发抖。   这竟是一道免死诏书!   她找到了什么?在一堆废纸堆里找到了免死诏书!?上天开玩笑开得也太大了!   若他们不来,恐怕再过几百年,书卷没用了,便要被一群小屁孩当擦屁股纸了!   她面上狂喜,急匆匆将那诏书卷成了一小块,塞进怀里。   “小姐姐,你找到什么了?”水生蹦蹦哒哒跑过来,见她面有异色,问道。   阮小幺摸了摸他的脑袋,摇头道:“无事……”   黑蛋在一处角落又发现了几颗金弹丸,几个孩子哄闹着过去抢,并未注意到她。   阮小幺细细想了一回,那诏书是大宣的,在北燕没用,到了大宣才有用处。这还要看当今皇帝买不买账。况且,这原先是给九羌王的,不知让别人用来,还作不作得数。   最重要的是,她往后还有去大宣的机会么!?   要不这东西给叶晴湖算了?   还是个烫手山芋。饶是如此,阮小幺也舍不得放手,放在这处也是搁着,给了自己,万一往后派得上什么用场呢?   她收好那诏书,又在其他的格子架上翻翻捡捡查看了半天,倒是再没见着如此大手笔的东西。与几人又玩闹了一会后,便一个个又从那洞中钻出去了。   几人沿着原路返回,待出了丛林,站直身体之后,阮小幺整个人都成了一个灰娃儿,头发乱糟糟盘在脑袋上,还到处挂着枯枝残叶,衣裳是粗麻制成,四处沾了泥灰苔藓,手上也是黑一块白一块,脏兮兮的。   现在好了,她与这群熊孩子一模一样了。   几人嘻嘻哈哈边走边缠着阮小幺讲故事,还未出那树林,忽的听见一声野鸟惊飞,一人从前头粗壮的树干后头转了出来,高大健壮,却是伯劳。   他一双清澈的眼眸少见地带了些尖锐,从几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定在阮小幺身上,抿着嘴一言不发,走了过来。   几个孩子不住往她身后躲,低了脑袋,似乎知道自己犯了错。   阮小幺干笑,“伯劳,这么巧……”   “你们带她去哪里了?”他一把拎出她后头最高的黑蛋,冷声问道。   伯劳与村中其他的青年人一样,脾气都是极好,说话时还有些憨厚模样,从没有如此严肃过。黑蛋在他手上像受惊的兔子一般,悄悄抬起头望了他一眼,有些瑟缩。   他生了些恼怒,“你们去了圣庙?”   “不是他们的错,都是我缠着要他们带我去的!”她忙圆场道。   “你……”伯劳看着她,似乎有些失望,“你看到什么了?”   ☆、第一百八十二章 某人吃醋了   阮小幺小心翼翼道:“也、也没什么,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儿……呃,不是,都是些精美的装饰品,与圣庙很是相配。”   “你不想要?”他紧跟着问道。   “要?”她有些糊涂,“那些东西要了也没用吧?又熔不掉,还不能吃……当镇纸还嫌块头大!”   伯劳将手中木箭挂在背上,晌午的阳光下,年轻人的眼眸似乎又见了一丝清明,璞玉一般。他将黑蛋仍到一旁,警告他们,“下回再到那种地方去,我一定告诉你们阿爹,让你们被打得屁股蛋儿开花!”   几个小孩喏喏缩着脑袋,纷纷叫道:“不敢了”、“不去了”,在看到他挥手后,一哄而散,逃得比飞还快,压根不顾后头的阮小幺了。   伯劳道:“你别怕,我不会告诉他们。”   阮小幺自知闯了人家圣地影响实在不好,幸亏遇见的是伯劳,要是撞见别人,估计就糟了。   “我就是好奇……往后再也不去了……”她呐呐道。   伯劳终于笑了笑,不再如之前那般,转道:“你气色看起来好多了,这么生龙活虎。”   她有些不好意思,道了声谢,道:“你送了这么多野味给我,好得当然快。”   转了话题,两人便没那么拘谨了,都松下了口气,一左一右结伴而行,沿着树林向西而行,不多时便听到了潺潺的流水声。   “对了,”她忽而想起来一事,赧着脸道:“听说我叔父带了头野猪……给了你们?”   她实在不想说出“摔”这个字,太丢脸了。   伯劳定定望了她一眼,似乎有些黯然,道:“你叔父似乎不喜欢我。”   全天下就没几个他喜欢的人!   “没有的事!他这人只是不大会表达感情而已,其实他是想表达谢意!”阮小幺自己都为自己的厚脸皮脸红了。   傻伯劳却一听便信了,面上也生了些光彩,“真的?”   她点点头。不太明白。   他干嘛这么在乎兰莫喜不喜欢他?可是瞧这样儿也不像是装出来的,这人也不是个撒谎的料儿。   他还每天往自己家送野味,直到兰莫往他们家门口……摔野猪为止。   阮小幺忽然猜到了一个自认为极有可能却黯然神伤的原因。   她支支吾吾旁敲侧击提醒他,“嗯……你知道的、我叔父他……他娶妻了。”   “嗯?……嗯。”伯劳面色平静。   “他还有个儿子。家庭很是美满……和谐。”如果房事不顺不算在内的话。   “……哦。”他一脸茫然。   更重要的,若有机会,兰莫是绝对不会留在这里的,更不会接受一个——她上下打量了伯劳一眼——这么粗壮的男人。   想到此处,便觉得伯劳这单相思有些苦情,她看向他的眼神也更软了些。   “所以,若他真的无意……的话,村里还有好些个年轻漂亮的姑娘,都是上佳人选呢。”她安慰道。   伯劳面上一呆,看向她的眼神有了些心伤。“你叔父他无意……就不行了么?”   “这是当然。”阮小幺莫名其妙,“强扭的瓜不甜。”   “那……那你觉得呢?”他半晌才挤出了这么一句话,面色涨红。   她赶紧道:“我觉得你是个很不错的人,人品好、会打猎、有责任心……你不必因此事而心生菲薄,真的!”   伯劳定定看着她。发誓一般郑重道:“我知道了。我一定会尽力让你叔父中意我,首肯我们的!”   可怜的小伙子,到现在还想攻下兰莫,他就不知道这比九羌王陵副本通关还难上一百倍么?   阮小幺心里直摇头,面上还得鼓励他,眼神越发柔软。   伯劳此时的心情简直可以用一个五味瓶来表示,又是酸又是苦又是甜。在两人即将分开时,忽的出声道:“你再……再……再陪我一会,可好?”   他结结巴巴说完,眼巴巴望向阮小幺,就像过年的小孩儿望他的新衣服一般。   阮小幺道:“当然好。”   于是两人又从东走到西,沿着一条小径。又到了村西头那条淙淙流水的浅溪旁。   伯劳低低喟叹道:“还好你心地良善……”   “什么?”   他目光无定处,似乎在望向森林尽头的远山,好一会,才似乎下定决定,道:“方才。我不是有意凶你。”   “你何时凶我了?”她不解。   伯劳赧然,“方才你们从圣庙出来,我真以为你要与那个人一样了……”   阮小幺一头雾水,“哪个人?”   两人在溪边一块干燥的大石上坐下来,伯劳道:“你们不是第一个到我们村子里来的人。”   “什么!?”她一惊,急问道:“以前谁来过?”   “我听阿爷说过,五十多年前,有一个年轻人来到了此处。就从你们来的那条路而来,满身是伤,倒在路边。”伯劳比划了一个位置,道:“后来我阿爷他们把他救了起来。那是第一个来我们村的人。”   “那后来呢?”她问道。   伯劳摇了摇头,“死了。”   “我们余村在此处已有三百余年,阿爷说,他们那辈、以及在往上的辈数,都只知外头有与我们一样的人,住在遥远不可及的仙山里。”伯劳慢慢说着,眼中又一些恍惚的光彩,“后来那人误入此处,我阿爷他们才慢慢听说了外边儿的事,我们这一辈所知的,都是那个人传下来的只言片语。   “他在村子里住了下来,还娶了一个姑娘为妻,自然便知道了圣庙的事。某一次秋祭时,他们带他进了圣庙。”   阮小幺隐隐知道了为何方才他看她的眼神那么奇怪。圣庙中有许多足以让人心悸的宝贝,许是那人动了贪念,又不知做出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想到此处,她突然对自己怀中的那诏书有些心虚。   伯劳继续道:“阿爷说,他自从出了圣庙,整个人都变了,整日里也不出屋,只在屋中写写画画,魔疯了一般。最后有一日,他半夜带了刚出世的孩子,又进了那座山。待天亮时,村民们才发现圣庙里丢了好些个东西。”   她听的心惊,不是为了别的,若是那人最后出去了,那不是代表她与兰莫也是可以出去的吗?   她连忙问道:“再后来呢?”   “后来之事我不大知晓,只是阿爷他们进山搜寻,最后找到了他与孩子的尸骨,都残缺不全,似乎被什么东西啃噬至此。他妻子便发了疯,自尽了。”他眼中晦暗。   阮小幺一时出神,那就是说,那人的地图不对?   “你知道的好清楚。”她打哈哈道。   伯劳道:“那个嫁给他的姑娘,是我的祖姑母——阿爷的亲妹妹。他到如今还耿耿于怀,当年的亲事正是他说起的。”   说罢,两人都有些黯然。许久,伯劳道:“还好,你不是这样的人。”   阮小幺默然半晌,她也偷了圣庙的东西;也无一日不想出这余村,除了没有孩子,实则她与那人是一样的。   她试探着问道:“那个人在屋中写写画画什么的,肯定是弄了份地图来,难道你阿爷他们不想出去吗?”   “这里就是家乡,出去的话,能去哪儿?”他又摇了摇头,道:“阿爷把那些纸都烧掉了。”   她心中惋惜得要死,若是手稿还在,弄出来给兰莫看,说不定还有什么启发呢?   “你们不会离开吧!?”伯劳忽道。   阮小幺笑得有些干巴巴,“不会……况且也出不去……”   他这才放心。   两人从晌午一直坐到了黄昏日落,眼见着太阳渐渐落入了群山后头,遮蔽了铄金的余光,这才起身回返。   阮小幺想,今日兰莫总得做饭了,等自己回去是要饿死。   伯劳一路跟随,直到她回到家门口,才别离而去,眼中依稀有些不舍。   阮小幺笑着向他摆了摆手,回头进屋。   一转身,被吓了一跳,兰莫正闲倚着门,嘴角勾着微微笑意,望着自己,眼含讥诮。   “你什么时候出来的?我都没看到!”她抱怨道。   屋中明亮,屋外暗沉,他背着光,神色不明,扫了一眼远走的伯劳,道:“谈情说爱舍得回来了?”   阮小幺一窘,“什么谈情说爱……”   她像个移动的树桩一般硬直直地的戳进了屋,不自在地想甩脱后头那人不舒服的目光。   进了屋才发现,兰莫竟然真的将饭菜备好了,也不知是他自己做的还是别人送的。   葫芦焖野鸭汤、煮鸡蛋、炒茄子,竟然还有一道烤獐子肉,闻着喷香无比,使人食指大动。   “殿下手艺真是太好了……”她赶紧恭维。   兰莫跟在其后,在阮小幺拿碗筷时,却先收了饭菜,一股脑通通倒在了后院。   阮小幺瞠目结舌。   “我不过是回来的晚了些……”她在旁边嘀嘀咕咕,委屈地去翻自己藏的零食。   兰莫面色很不好看,活像抓了自己老婆的奸,嘲她道:“怎么,你的伯劳哥哥没给你留饭?”   她辩解道:“我跟伯劳就是碰见了,聊了聊,没什么的!”   “住嘴!”他臭着脸道,“偌大一个村子谁都遇不上,单能碰见他!?那股亲热劲儿十里八乡都能瞧见!”   ☆、第一百八十三章 抓周宴   阮小幺搬了个凳子一屁股坐下来,哼哼道:“殿下你今天吃火药了?”   兰莫一指外头,“出去!看着碍眼!”   “喂!”她气得跳脚,钉子似地牢牢钉在地上不动,“这是我的屋子,我就不出去!”   屋里气氛剑拔弩张,兰莫神情阴鹜,面上山雨欲来,见她果真一动不动,大手一挥,将人整个儿拎了起来,掼到了屋外头,“嘭”一声将屋门紧闭。   阮小幺摔了个四仰八叉,吃了个狗啃泥,愤愤然爬起来,对着紧锁的屋门哐哐哐踢了几脚,哭丧着脸坐到一边去了。   不大一会,她肚子开始叫了起来。   屋里头蜡烛点得明亮,透过薄薄的油纸映了些出来,外头却愈发的黑,眼见着明月升上半空,乳燕归巢,各家各户也都归了,自个儿却被关在外头,怎么想怎么丧气。   她瘪着嘴,拉下脸子敲了敲屋门,“我知错了,你开门让我进去好不好!”   屋里头不睬她。   “你不开门,至少把吃的扔出来给我啊!”她捂着空瘪瘪的肚皮,懊恼道。   过了半晌,她还是在屋外。   阮小幺不情不愿想了些恭维话,讨好道:“叔……你最英明神武了!料事如神、决断果敢、运筹帷幄指点沙场……犯不着为一个小女子置气,是不是?让我进去吧!”   一小会后,兰莫把门开了。   果然还是拍马屁最管用!   她咧着嘴就要进屋,冷不防被兰莫拦住,问道:“知错了?”   “知错了知错了!”她小鸡啄米般点头。   “错在哪了?”他居高临下看着她。   阮小幺语塞,硬着头皮道:“不该回来这么晚……”   兰莫挑了挑眉,面色似乎柔和了一些,“还有呢?”   她沉默了片刻,低了头,声音听都听不清。“不该与伯劳走得那么近。”   上首那人似乎满意了,好整以暇望着她,就像家长看着犯了错的孩子。   这丫头不傻,就是喜欢装傻。   他正要让她进来。忽听阮小幺道:“其实伯劳人挺好的……”   兰莫面色一窒,黑了脸。   “真的,他为人很是良善,人也老实……”阮小幺还是想在他跟前说说伯劳的好话。   似乎除了善良憨厚,她也不大清楚其他方面了。正苦思冥想间,突然又听“嘭”一大声,屋门再次关上了,还震了三震。   阮小幺:“……喂!”   可怜的伯劳,对兰莫的声望已经跌成仇恨了,怎么刷成好感度爆棚?   她在外头将兰莫夸得天花乱坠。里头的人也没理睬过她,再不开门了。   所幸如今近五月天气,余村气候愈发暖和,夜间呆在外头也不大冷,阮小幺找了块地儿坐下来。忧郁地望着天上一轮盈月渐满,在心底愤愤诅咒兰莫。   她与伯劳走近了些,他将她赶出屋;下回她与察罕谈恋爱了,他得将她赶出府才好!   他把她当做什么?所有物吗?   歪靠在门外,不知不觉瞧着月上中天,屋内熄了灯火,径自去睡了。似乎全然忘记了还有个苦命人儿被关在外头。   阮小幺迷迷糊糊在外头打起了瞌睡,在墙根处歪倒了下去,也不管有没有软乎乎的被褥了,就这么睡了过去。   月头向西斜时,里头“吱呀”一声,门开了。   盈盈月色如水。夜中尚不寒凉,外头的小丫头歪头睡得正香,一毫儿对周围也无所察觉。兰莫定定看了她片刻,轻哼了一声,踢了踢她。   阮小幺只是哼唧了一下。动也没动,继续睡了。   他心底某一处不知何时又软了下来,对着这丫头,实在有火也无处撒。   兰莫打横将人抱了起,轻带回屋,放倒在榻上,头也不回去了隔间,按躺下睡了过去。   阮小幺睡得迷迷糊糊,一不小心磕到了墙,猛然间惊醒,听着外头麻雀叽叽喳喳,睁眼一瞧,却原来是自己不明不白已睡到了榻上,换到另一头睡了一夜。   她狐疑瞥了一眼隔间,不得不疑心地细细瞧了瞧身上各处——衣裳完整,没有什么奇怪的痕迹。   松了口气,坐在榻上发呆。   忽然想起了怀中的东西,她猛然间回神,往怀里一探,露出了个明黄色的边角来。还好,兰莫应未见着此物。   这种时刻都要提防着身边人的感觉,实在不算好。只是她不得不提防,唯恐一个不小心便糊里糊涂做了他的女人。   兰莫这种人,天下除了最上头那个位子他暂时得不到,女人这种东西,还不是唾手可得,他若动一动念,后宅里便是三宫六院,怎会珍重看待?   他看上她,还不就是看中了自己这副皮囊,又怎会注重她心里头怎么想?   在余村近两月,恐怕也是时候想想出路了。   出去后,兰莫会怎样待她?通房丫头?   想了一通,大好的天气,竟无端使人生出了些寒意来。   她不再乱想,闲来无事,便自己用竹枝编了两个蚂蚱,带到诸家去逗小易之。   褚易之生下已过了二十来日,再过几日,便要摆满月酒。小小的娃娃被包在襁褓中,粉嫩嫩的脸还未完全长开,张嘴时还不时吐了些奶泡,大半时间睡着,醒来时便爱笑,十分可爱。   阮小幺来时正巧逢着几个妇人在诸家边择菜边说话,褚生小心翼翼抱着小婴儿,轻柔地哄着,一见她来,忙迎了上去。   “正巧想带着易之去找你呢!”褚生道,又点点小孩儿的鼻头,看她小脑袋一摇一摇,开心地笑。   阮小幺接过襁褓抱了一会,问道:“嫂子可好?”   “都好!”褚生大咧着嘴,将她领进里屋。   三丫儿正虚虚坐在床头,慢慢抿着一碗小米粥,见她来了,拍拍身边的位子,笑道:“姑娘气色好多了!”   “你也是,”阮小幺坐到她身边,问了两句,“身子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屋子都定时用酒擦过了吧?”   三丫连连点头,“都依着姑娘的话一点也不敢马虎,昨儿个晌午刚擦过屋子。我已大好了,只若动弹,腹内还有些疼痛,不打紧。”   小易之张着小嘴一声声的笑,似是认出了娘亲。阮小幺将孩子递过去,三丫儿只抱了一会,便有些疲乏,又将她放在了一边。   “孩子快满月了,褚生与我说,想要你的一样贴身小物件,孩儿抓周时也放在里头,若是抓到了,盼能长得与姑娘一样好。”她道。   “快别!与我一样有甚好的!”她忙摆手,苦笑道。   徐二姐从外头择菜进来,听这么一说,也执意要问她要个物件,阮小幺无法,在身上摸了半天,也未找着什么贴身的东西,好容易摸到了髻上一支牛角银钗,犹豫了一会,有些舍不得。   那是她如今唯一一个察罕给的东西,从盛乐来便一直戴在头上,饶是在副使府中一段日子穿金戴银,这钗儿也未换过。   然而小娃儿在襁褓中没心没肺一笑,她便软了心,将钗子利索拔了下来,交道徐二姐手上,有些不好意思道:“这东西虽不值钱,于我却宝贵着,抓周过后,盼嫂子能还与我。”   “这是自然!”三丫儿笑道。   几日来诸家都喜气洋洋,各家都送了好些酒肉菜食来,几乎将后院整间厨房堆得满满当当,不仅出物还出人,到了褚易之满月当日,阮小幺去厨房一瞧,小小的屋子中塞了七八个妇人,忙   手忙脚备着各样鲜菜,里头装不下,便支了条凳筛子在外头充作案板,东一处西一处摞了成堆的各色肉食。   兰莫与阮小幺被当做贵宾请了来,甫一上场,便被人叫哄着塞了两碗酒,给阮小幺的是莹黄色清香扑鼻的山楂酒,给兰莫的是一大海碗酿得浓醇的烈性高粱酒,她在一旁闻得都冲鼻,他却   眼也不眨一口干了下去。   里头饭菜未上,外头已开始拼起了酒来,叫嚷声哄闹个不停,村里头半大的孩子们纷纷拉着东家要糖吃。褚生一手抓着一只大酒缸,被团团围住,哭笑不得,只得进屋抓了一把糖,撒了出   去,皮孩子们哄着过去抢,好歹散了。   人头涌涌,除了在家中抱恙、病重得走不动路的,余村中所有村民都来了,家中院子那点地儿肯定是不够用的,好在前两日早在外头摆了几十大桌,壮观无比。   她又被人灌了几碗酒,都是用自家果子酿的,浓度不高,却清香微甜,喝着喝着便有些上瘾,不用人敬,自个儿便独自抱了一盅喝了个够。然而好些果酒后劲甚大,不到一会,连宴都未开   场,阮小幺便先有些微醺了。   旁边有人指着她笑,“这姑娘倒先醉了!”   一干人哄然大笑。   兰莫转头望了一眼,将她手中的酒盅捧走,放到一边。阮小幺不满嚷嚷,“我就喝了一点儿!管东管西老妈子……”   他不怒反笑了笑,摇摇头,有些无奈。   这是几日来阮小幺主动与他说的第一句话。   她避了他几日,每日里东家西家乱逛,好容易见着了踪影,与他说话,也是嗯嗯啊啊的一通应付,搞得人不自觉就火大。   她瞪着兰莫,对方却又揉了揉她的脑袋。   隔壁家的牛二一通笑,问道:“兰公子,你侄女儿也不小了吧?”   “孩子似的。”兰莫叹道。   ☆、第一百八十四章 虎口抢人   “我说兄弟,我家最小的那个与她一般大,成日里说嫌啰嗦!”牛二大大咧咧给他满上一碗酒,道:“等过些时日,就要张罗婆家了。阮姑娘这年岁,也是要找个夫家了吧!”   兰莫闲道:“不急,看她喜欢。”   牛二哈哈大笑,一会儿,又凑上去小声道:“我瞧着村长家的伯劳小子似乎……”   他嘿嘿笑了几声。兰莫顺着他眼神的方向看去,隔着一张桌子,伯劳正坐在另一头,时不时回过头望一眼屋里转悠的阮小幺,眼神柔软。   牛二胳膊肘捅捅他。   “喝酒!”兰莫一酒罐径直扔上了桌。   小小软软的褚易之被穿上了红色的小衣裳,众位妇人抱来抱去地哄着,小眼珠转来转去,不安分地想伸手去抓东西。   阮小幺用竹枝编了个小小的灯笼给她,看她“咯咯”的笑,不由想到她出生时的凶险,忽心生感叹。   待他们出去之后,便再也见不着这孩子了。   这种不是血缘却如同血缘一般的关系,让人觉得无比奇妙,她救了三丫儿,看着兰莫剖腹取子,一点点将这婴儿托了起来,第一次让她感觉到初生的一个生命,一种隐隐的蓬勃之气。   叹了口气,阮小幺又想去喝酒了。   厨房中先随意做了几样菜端去前头,权充下酒。听着外头闹哄哄的声音,她一转头,却远远望见伯劳正凝视着自己,眼中浓烈的情感似乎要将人溺毙在其间。   她一愣,先是莫名其妙,后突然茅塞顿开。想了又想,只觉头上生烟,乱哄哄如同外头的嘈杂之声一般。   原来这小子看上的不是她“叔父”,是她自个儿?   她转身便朝后院钻了去,不再去瞧他。   众人在前头喝过一回。又搬开几张桌椅,腾出了一片空地。徐二姐喜气洋洋出了来,撒开一张红布,开始给孩儿抓周。   好些事物都被搜罗了来。笔墨、水粉、勺筷、算盘、碎布头、针线等等,几乎村中凡能找到的物件,都给摊在了地上。当中显眼处,摆着阮小幺那只牛角钗,古朴纯然。   三丫儿在里屋未出去,身子虽好些了,却仍不能下地,只戴着红抹额,穿着节庆的衣裳在里间听众人说话。一干妇人叫来阮小幺,将婴儿塞给她。让她将孩儿抱过去抓周。   阮小幺受宠若惊,徐二姐却道:“姑娘便去吧,村中谁人不知,你与你叔父是我们小易之的再生父母,如同亲人一般。你不抱谁抱?”   她面上有些泛红,抱着孩子微窘地站在屋中,被妇人们拥簇着推搡了出去。   甫一出屋,便瞧见几百双视线齐齐朝自个儿这处盯来。气氛热烈无比。   兰莫在人群中如鹤立鸡群,气度斐然,瞧了她一眼,视线又偏向了抓周盘上的那支银钗。微微一笑,见人到来时,从颈上取下了一样东西。   阮小幺将小易之放在铺开的红布上,一圈人密密匝匝围了过来,哄闹着猜她会抓到什么。这场面犹如斗蟋蟀一般,疯了一般的人众闹嚷着赌大压小。买定离手。只不过下头不是蟋蟀,是褚易之……   “稍等。”兰莫忽然出声。   众目睽睽之下,他将从颈上解下的东西端端稳稳压在了红布某一处,道:“讨个彩头,抓着了。便是她的。”   阮小幺凑去一瞧,吃了一惊,竟是他的私印。   兰莫眼眸有些柔和,看着地上想乱爬的孩子,又挑眉望了望阮小幺,向她微微一笑。   “你……”她喃喃出声。   村中识字之人不多,只知这是个印章,旁的也再不懂得什么,又哄闹了起来,“抓周抓周——”   褚易之小小的身子被放了开,似乎早就被前边的各种事物吸引,一个劲地往前拱,抓一抓这个,见着新奇地又扔了,重新抓那个,玩个不停。   徐二姐笑盈盈道:“我们家易之定是要抓针线的,平日里一见着她娘的绣活儿便笑!”   “那可不一定,盼她能抓个纸笔,跟蒙大夫学写字呢!”李大娘道。   众人七嘴八舌又说了一通,小易之已爬完了一半的路,伸手便要抓起一个药囊。   “嘿!我就说这娃儿与蒙大夫有缘,想学医,还不是要找着蒙大夫!”褚生笑道。   蒙大夫在一旁乐呵呵抚着花白的胡子。   结果褚易之将药囊拿起来晃了两晃,扔远了,扭着屁股去抓了一旁搁着的一直钗儿,正是阮小幺送的那个。   她心里头默念,别抓那个,抓着了她还真不好意思要回来!   小奶娃儿果然很知趣,刚抓到手里,捏了捏,丝毫不感兴趣,又仍在后头了。   她爹在一旁叹道:“还指望往后能长得同阮姑娘一般呢!这回好了……”   阮小幺道:“你家这人精儿,正冲着最好的东西去呢!”   话音刚落,褚易之扭着扭着便爬到了角落边儿,伸手牢牢抓住了兰莫放下的私印,挥了一会,又要放到嘴里去啃,再不放手。   众人闹哄了开来,一齐叫好,兰莫似也有些惊讶,不觉笑了开来。   抓周事毕,徐二姐忙把沾满了口水的印章擦干净了,很是难为情地递给兰莫,“这孩子身子好,看着竟是要长牙的模样了,爱咬东西,兰公子千万莫要介意!”   “既然她抓到了,便是她的。”兰莫摇了摇头,又将东西塞到了小易之的手心里。   阮小幺在一旁给徐二姐打眼色,示意她赶紧收下。   外头又有人在催了,“兰公子!出来喝酒!”   他点点头,出了去。   “抓周都是讨个彩头,这东西瞧着怪精致的,怎好意思自个儿收用!”徐二姐仍想从小易之手里抠出印章来。   阮小幺哼笑道:“褚婶子,你就收了吧,这可是个好东西,说不定日后有人再来这处,要请你们出去享福呢!”   徐二姐听得一知半解,不明了她的意思。   谁也不会想到,这句笑言竟是一语成谶。尚在襁褓中的褚易之不会知晓,往后的日子多么艰辛,又是多么大起大伏。   抓周过后,几十桌酒宴便大肆开了起。说是酒宴,不如说是群魔乱舞,真真正正坐在桌上吃饭的没几个,全都四处乱窜,胡吃海喝。一整个余村的村民都是东家,无主无宾。   山野风味上了许多,阮小幺还没夹上两筷,又被几个一哄而上的孩子们拉了,胡灌了两口酒,方才的酒意还未全下,此时又一股脑涌了上来。   抓周宴从晌午开始,一直到了黄昏,入了夜,尚能听着一众人等的呼闹之声。桌上只剩了残羹冷炙,陶制的酒罐成堆扔在地上,一日下来,几乎家家的酒盅都空了大半。   阮小幺喝了各种各样如苹果酒、梨酒、杨梅酒……另有无数里头认不得什么东西的甜酒。余村地势低,气候暖,然虽如此,有些果树从森林中被迁植在屋前屋后,接触的果子新鲜时仍是酸涩无味,便通通泡了酒,立马香醇了起来。   她喝得兴起,与几个小娃娃们一道,一人抱着一个大酒罐,与人拼起酒来。   夜色深沉,月明星稀,好些个年轻小伙子们都开始起哄,在伯劳身边嘻嘻哈哈闹着,将他推到了半趴在桌边的阮小幺跟前。   她眼中已有些微微发昏,两颊一坨晕红,直延伸到了而后,面上被烧得滚烫,只觉口鼻处香甜无比,诱得人还想对着酒盅和一大口。冷不防面前站了几个人,晃晃的影子看得她难受,甩甩头,好容易看清了中间那个站着的正是伯劳。   他端着一碗酒,不知是因酒意微醺,还是火光照耀之下,面色无端泛红,轻声道:“阮姑娘,你……”   “说什么!?”阮小幺盯着他,喊道:“大声点!”   “你能否与我干了这碗酒——”伯劳面红耳赤,大声吼道。   吼声在她脑海中回荡,半晌才反应了过来,她胡乱点点头,自己塞了一碗,递到眼前,“我敬你!”   混乱的人群中,一小群年轻小伙子们乍然迸发出了一阵喝彩之声,引得人频频往那处去看。   “干了这碗酒,我与妹妹天长地久——”旁边闹哄之声响了起,阮小幺大脑停窒了一瞬,一个字一个字听在耳中,就是不知是何意。   她当先将酒灌了下去。   众人正吆喝之时,外头却拦过来了一人,面色冰冷,刹那间便将喜庆的气氛破坏殆尽。   是兰莫。   他立在众人之中,将阮小幺整个儿挡在了后头,道:“内侄不通世故,伯劳公子莫要放在心上。”   “她已喝了酒……”伯劳沉默了片刻,道。 “再喝两杯,她便要倒了,哪晓得对饮的是谁?”兰莫道:“时辰不早,我二人先回了。”   说罢,摘下阮小幺手中的酒碗,半扶着她软成一团的身子,便要带人告辞。   “兰公子!”后头伯劳一声叫道。   他扶着人回头,无言的神情中透出了一股压人一等的骄矜。   伯劳咬了咬牙,道:“求兰公子成全我与令侄!”   他挑了挑眉,道:“从未心许,何来成全?伯劳公子莫不是搞错了?”   “不!我与姑娘、她……早已互通心意!”伯劳结结巴巴回道:“姑娘善解人意,伯劳……誓要娶她为妻!”   ☆、第一百八十五章 黑灯瞎火……咳!   周围旁看的一些人都静了下来,不敢再如方才一般哄闹,只默默看着这两人,空气中似乎都闻到了一丁点火药味。   兰莫的表情很是微妙,万千个念头从心中闪过,直想掐死怀中这丫头,而对方正双眼迷蒙,似懂非懂看着自己,迷迷糊糊已几乎要睡了过去。   他的声音冷得似结了冰,“互通心意?”   “是!”伯劳仍旧死不松口,“因此小子才敢壮胆求兰公子成全!”   “啪”——   兰莫将旁边的一整桌都掀了。   “她只是一时戏言,如今不清不醒,待明日醒了之后,我自会细细问她。”他神情如寒铁,紧搂着阮小幺,道:“今日便到此为止,告辞!”   说罢,也不顾伯劳的苦苦恳请,带着人便往回去了。   阮小幺不知风雨欲来,被他拉得不舒服,在怀中扭来扭去,“别动!”   兰莫不管不问,直走过了半个村子,到了家中,将门扉紧紧一带,把怀中之人扔到了前头榻上。   榻上绵软,阮小幺方觉离空而起,忽沾到蓬松的被褥,从善如流便缩了上去,拱了两下,歪倒不动了。   屋里头漆黑一片,不多时,两人身上便交杂了一股醇香的酒味,静静飘散在了屋中。明月透过门窗的缝隙钻了进来,散开在黑暗之中,一点点映照出了榻上之人纤细玲珑的身段,面如莹玉,飘着迷醉的红,安安静静一动不动。   端的眉眼如画、别致风情。   兰莫酒量好,一丝醉意也无,站在面前,却忽生出了一种恍惚,仿佛这人正是为自己而生,一身柔软伏在跟前。除了自己,谁也触碰不到。   他将一身酒气的外衫脱了去,在夜色中,伸手抚了抚她细软的发丝。手下她微微动了动身子,并未入睡,只是迷蒙着眼眸,双瞳没个焦点,似乎又极舒服,蹭了蹭他的手心。   两人所住之屋只隔了一道薄薄的木板墙,平日里隔间一丁点动静,此处都可听得一清二楚。如此两个月过着清心寡欲的日子,丝毫未纾解过,此时心头一被轻微撩拨。便陡然生出了一股欲火。   他就着两人相触的动作,从她鬓间抚上了面颊,感受到一片细润嫩滑,流连半晌,修长的指尖游移到了颈间。阮小幺白日里喝了不少酒。脖颈处偶尔沾上一两点,微微有些滑腻,软玉一般在他手下生了若有若无的一段女儿香。   榻上这纤纤的人儿只眨了眨眼,乌黑的眸子里一片湿漉漉的雾气,勾得人心猿意马,她微微挪动了一下身子,抓住了在她身上作怪的那只大手。看着坐在塌边之人,不知是迷惑还是迷惘。   兰莫微微一动,便将她的胳膊制在了一边,跟着整个人也伏下了身,压了上去。   他不大在乎阮小幺是否知晓心中意图,只像个猎人。紧跟在想要的猎物后头,不紧不慢,她想逃,他便划地为牢,让她只在自己所见范围内慌不择路。   兰莫没有太多怜香惜玉循序渐进的心思。低下头便吻住了她。   与上回点到即止不同,今夜对阮小幺来说,如同一场狂风骤雨,她迷迷瞪瞪间只觉口中被探入了一个湿滑暖热的东西,带着不由分说的强势横扫在口腔中,呼吸也随之一窒,难受间本能地伸舌相抵,想将那个讨厌的东西吐出去。   兰莫将她整片唇瓣都吮吸在了口中,香软嫩滑,带着醺人的酒香和一些清甜,使人愈来愈舍不得放手,探入她口中,唇舌相触,勾缠在一起,碾揉嬉戏。不防身下喝得醉醺醺的人却主动勾上了自己,丝毫没有初经人事的羞涩与窘迫。他追、她躲,他后撤,她却反扑了上来。   身下腾起了一股火,渐渐从心头往下引而去,最后,一个火热硬烫的巨物抵在了她腿间。   他微微撑起了身子,看着她醉醉醺醺笑着的模样,轻呼出一口气,有些急促。   阮小幺从未经人事,身子对这种隐秘的舒畅生涩无比,只隐隐觉得方才不大舒服,却又不算难受,本能地便有些心痒痒,身上半撑着一个高大健壮的黑影,她懵懵懂懂伸手便抱了住。   身上这人微微愣了一下,再一次将她紧紧桎梏在了怀中。   煦暖春日,彼此衣衫轻薄,外裳之下,只有一件贴身的里衣。阮小幺下身只着一件粗布襦裙,内里便是亵裤。而兰莫并未解她衣裳,却从裙底抚上了腿根,亵裤的系带被轻轻一勾,便散了开来。   她觉得从身上痒到了心尖,费力又睁了睁双眼,双唇被他吸吮地嫣红一片,微微红肿,一副诱人采撷的模样。   “你……你做……什么?”她微声嘟哝。   兰莫凑上前,咬了咬她的唇瓣,唇齿间浓烈的酒味糅合了一股陌生的侵略气息,狂卷而来,在她耳边道:“你若不是圣子,便做我的人吧。”   阮小幺闭了闭眼,半醉半醒。   他轻轻褪下了她的亵裤,里头露出了一片玉白之色,双腿修长笔直,骨肉匀称,被他分开在两边。兰莫的手指修长,指腹与掌心俱有经年的薄茧,贴在她双腿之间,轻抚向上。   “嗯……”阮小幺双腿乱蹭,痒得难受,不自觉又合拢了起来,将他的手夹在中间。   兰莫呼吸乱了。平日里冷冽清明的双眸此时已染上了一些热意,一片暗沉。他劈开她的双腿,强硬甚至蛮横地触上了那片隐秘之地。   她年岁尚小,那处的毛发还稀疏着,遮不住一丁点花径,在幽幽的月色中,就这样全然暴露在了他眼前。兰莫轻伸出一只手指,轻轻在边缘刮过,便感觉到身下之人一阵轻颤。   阮小幺上衣整齐,襦裙未脱,里头却挡不住整一幅活色生香之图,整间粗陋的屋子只因榻上二人的缠绵旖旎而似乎有些热了起来。   她的呼吸有些重,忽然间,又张唇轻喃了一声,似是撒娇,又带了些委屈。   兰莫的手指已移上了前端的珠核,准准地按在了某一处,粗糙的指腹轻轻揉了上去,把玩什么珍稀的玩意儿一般,百般揉捏。   阮小幺初时是痒,在他手下扭来扭去,迷蒙着双眼,想逃避他无处不在的大手。后被按在他手下的那处却忽而窜起了一股怪异之感,说不出是难受是舒爽,往四肢百骸都发散了去,激得她轻叫出声,猫儿似的,软软的声音萦绕在喉间,带了些哭腔。   她越是挣扎,却越逃不开他的作弄,身子从没有一刻如这般敏感,整个人半是扭半是颤了起来。   兰莫一边揉捏着,余下手指不间断在她花核周围撩拨着圈,让人直从腹下痒到了心底。   她皱着眉,语不成调,“啊……你、你……唔……”   那小小的粉嫩的穴口似乎有所感应,竟也微微张缩了起来,似乎想吮吸什么东西,然而得到的只是上头那人一根手指轻轻的拨弄,颤抖得愈发厉害,丝毫不满足。   整个人,在兰莫身下软成了一滩春水,发丝散乱,媚眼如丝,天然带着一股生涩的动情之意,引得人心头狂乱。   他加快了动作,百般欺负着那一处,阮小幺闭着眼,发出尖细的轻叫,已是情动至极,一双柔软修长的大腿直往他粗劲有力的臂上乱蹭,想借此减轻些体内焦躁的空虚之意。   这一切,对她而言就如一场春梦,只有身体记住了引人疯狂的感觉,却连眼前的人也认不得。   她间隙轻喘,又被下一波难以忍受的狂狼所覆灭,原本微湿的双眸渐渐噙满了泪,沾湿了翘长的羽睫。在榻上无意识地扭动着,如一条媚人至极的蛇。   不知多久,凌乱衣衫下的纤细的身躯猛然一颤,一声尖叫从口中细细发出,最后却哑了嗓子,湮没在了沉寂中。   兰莫一指探出,触到了那幽径外头成片的黏腻润滑,几欲顺着手指流下来。他暗沉着双眸,见她眼眸如丝,身子仍在因余韵而轻颤,松了手,把人轻翻了过去。   掀起腰下一片衣摆,映着月色,瞧见了腰肢某一处的莹白之色上,渐渐浮现了一个暗红的胎记,寸长大小,模模糊糊,刺伤了人的双眼。   若再描绘得精细些,便与国师府的雪莲标志一模一样。   兰莫就着轻抚她腰际的动作,停顿了半晌,许久,才低低笑了一声。   “你是我的。”他替她抚了抚散乱的黑发,拢到一边。   手下阮小幺初次发泄过后,哪管她是你的他的,早一头扎入了黑甜睡梦之中,不分东南西北。   兰莫身下之物早便翘起了头来,此时更是硬得发烫,瞧她如此,倒不再勉强,只草草弄泄了出来,替她穿好了衣物。   一夜好睡。   阮小幺倒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才睁开眼,便觉脑中仍是昏沉,隐隐有些发疼,许是昨日喝多了的缘故。   她歪歪倒倒坐了起来,见外头春光媗妍,心情大好,刚要起身,却总觉得身上怪怪的,精神气儿格外的足,身子因久睡而有些酥软,只就是觉得哪里有些不一样。想起昨日,只记得那抓周宴上,各色鲜菜野味,那酒也好喝的很,其余便什么也不知晓了。   正怔忪间,却见兰莫出了来,见了自己,道:“头疼?”   ☆、第一百八十六章 伯劳出事   他嘴角带笑,似乎心情格外的好。阮小幺木木点了点头,“有点……”   他却从隔间拿了一大碗来,递了来。她闻了闻,有些香,却另有微微的酸味。   “这是什么?”她不禁问道。   “醒酒汤,”兰莫把东西搁在桌上,道:“牛嫂送来的。”   阮小幺捏着鼻子将东西喝了下去,意外觉得味道不错,满意地抹了抹嘴,一偏头,发现他正闲闲盯着自己。   忽然想到这几日都没怎么与他说话,此时忽有些不自在,正想走,一只手被他拉了住。阮小幺心中一突,想也没想便将他的手甩了出去,反应过来时,却见他渐渐没了笑意,眼中平静无波   ,罕见地并未发怒,只似乎有了些失望。   阮小幺心里头咯噔咯噔跳个不停,他却忽然又放开了手,道:“你可知,昨夜那伯劳公子向我求娶你?”   她一愣,脑海中浮现出了伯劳望着自己的那双温柔眼眸,当中早有掩饰不下的万千情意。   “我以为……”以为他对你有龙阳之好。   不知道这话说出口,兰莫会如何反应。她越想越好笑。   兰莫一声哼道:“你不是口口声声说念着的是察罕么!”   “嗯?”她不明所以,面色有些微窘,“我没有口口声声念叨!”   大清早的,一说到察罕,他面色又有些不好看。可如今走了个察罕,又来了伯劳,这丫头愣是把他看做是死的?   “不说那个,”他转了话题,“如何叫‘情意相通’?这可是伯劳亲自向我说的!”   “我、我不记得了。”她干笑。   他皱眉道,“既然你并无那种心思,下次便与他挑明,休要拉拉扯扯!”   阮小幺心中郁闷,她什么时候与伯劳拉拉扯扯了?   再说了。就算是拉拉扯扯,这人管的也太宽了!   当日午后,蒙大夫携了两个棋友一道来这处找兰莫,阮小幺则在家中稍作打扫。   天气好的很。日光明媚,她将门窗大敞,屋里头便清晰可见空中细小的浮尘。外头正可见几人摆着棋盘,聚作一堆,除了兰莫,另三人俱是吵吵嚷嚷,争执着蒙大夫那子儿该落在哪里。   敢情是这三比一在与兰莫下棋。   她摇摇头,鸡毛掸子拂着墙上各角落处的破拉蛛网。   兰莫住的隔间布置与自己那处基本相似,只是多了张经案,上头搁着一些未写完的残篇断句——那是兰莫应村长请求。为村中孩童默下的《百家姓》、《三字经》等章节。   余村的吃住用等物皆是自给自足,基本上都是些粗陋之物,纸张也是。案上默录所用的纸张表皮都粗糙泛黄,是由树皮、破布等物炼制而成。   她闲来无事,便草草翻看他写的东西。内里详细无比。除了原文,连经注都一点一点写了下来。   兰莫这人,虽说面冷心冷,但真若有人进了他眼里,他是不会敷衍对待的。   ——恐怕这就是皇子殿下唯一的优点了?   翻来翻去,都是些初识文断字所需之文。她将那些纸张又细细整理好,准备叠在一处。突然间瞧见了某一沓纸张之间,露出了个亮白平滑的一角。   好奇之下,阮小幺将东西抽了出来——是一张白纸。   那纸上什么也没有,似乎被人裁去了一截。指腹轻微摩挲在上头,手感极好。   她没吭声,又将东西放到了原位。心不在焉拂扫了一通,退了出去。   愣愣坐在榻上,从这处可望见兰莫低头沉思的侧影,轮廓优美而坚毅。她叹了口气,可是这人所说之话、所做之事总是半真半假。让她相提防都不知从何提防起。   日晡近昏,外客一一告辞,兰莫收了棋盘回屋,阮小幺已做好了饭菜,面上有些忧郁,似乎在想些什么。   “怎的,又谁惹你不乐了?”他道。   她放了碗筷,却问道:“我们在此是否有两个月了?”   兰莫点点头,“差不多。”   “殿下,”她替他盛了饭,不解道:“你们……兄弟之事,人人都能猜到一两分,你这么长时日不回去,不怕京中局势变化,对你不利么?”   他沉默了片刻,头也不抬道:“妄言此事是杀头之罪。”   “那请殿下看了我的头吧!”阮小幺伸长了脖子。   他笑骂了一句,摇摇头,道:“叫我兰莫。”   阮小幺不置可否,“出了村子,便不合礼制,我还是要叫你殿下的。”   话刚说完,脑袋上便被不轻不重敲了一下,听得他道:“本王恩准你在无人时,可直呼名姓。”   “所以你是承认了,”她重重坐在另一侧,盯着兰莫,“你如今根本已是知道怎么出去的!”   她一脸郁闷,总被这人耍得团团转。   兰莫挑了挑眉,“此话何意?”   “别装了!我在你屋中瞧见‘外边’用的纸张了!”她怒瞪着他。   他装模作样露出了个恍然大悟的神情。   “露馅了。”他语调沉重,眼中却含笑。   “……”   阮小幺道:“你既然已可以出去,为何还要留在这处?就不怕你的位子一落千丈,被别人踩在头上?”   “宽心,即便我一落千丈,怎么也会保的你平安无虞。”他道。   阮小幺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以为问出来兰莫至少会搪塞一下,结果这个男人坦白得让她都羞愧,他压根没想瞒她。   一口口扒拉着饭菜,味同嚼蜡。许久,阮小幺才找出话来,“你什么时候知道出去的路的?怎么出去的?”   “谁说我出去了?地图是推算出来了,只是还未走过。”他轻笑了一声,指了指屋顶,“至于你在屋中发现的东西,是信使带来的。”   “信使?”   她突然想起了察罕那只鹰,若是像吉雅那般体格大、耐力好的,说不定真可从森林这头飞到那头。   “多想无益。不如花心思怎么将菜食做得好吃些。”他出声打断她的思路。   阮小幺瞥了他一眼,“你这两个月吃得不也挺香!”   气氛融融,夜渐深沉。   第二日,看一看黄历。便到了围狩的日子。   围狩是余村历来的规矩,除了单独狩猎,每月的朔日会有集体狩猎,为捕捉森林中更大的猎物,一般为四五十人一队,两个技艺最好的头领带着,往森林深处而去。   这不仅是传统,更是为了保障村民的生活,一来大型动物生活在森林周围不大安全,二来也是补贴些村中所用。余村整个儿被森林包围。砍出的空地不多,都做了田亩,而天地里种出的庄稼也是由野生的粟麦迁植而来,并不如外头世世代代种的庄稼产量高,米食不够时。便只能靠打猎来弥补。   北燕本就是马上民族,人人皆悍勇强壮,兰莫更是当中佼佼,围猎之事轻车熟路,很快便做了一队首领。   黎明刚至,村中便有号角低低吹起,兰莫整装完毕。跨上腰刀,便要出门。   阮小幺还揉着眼,在榻上翻起了身,见他要出门,便道了句,“你们小心些。”   “嗯。”他顿了顿脚步。又回头问道:“抓只鸟雀给你?”   “抓来又养不活……”她打着哈欠,挥挥手,“快去吧快去吧,大清早的搅人好梦!”   他眼中柔和,轻轻带了门离去。   阮小幺又倒头睡了。   一觉到天亮。起来时,开窗向外瞧看,见不找一个壮年男人,都去围猎还未回来。她与往常一般各家走动了半天,待到黄昏时分,估摸着狩猎时分已结束了,村庄中各处屋子便升起了袅袅炊烟,等候归人。   阮小幺正抱着褚易之在李大娘家中院子里聊天,眼见着日色愈昏,人都还未回来。李大娘宽慰她道:“甭担心,许是见着什么大东西了,这也是时常有的事儿!”   怀中褚易之伊呀呀呀地不知在叫些什么。   她点点头,正打算告辞,忽瞧见远远一人跑了回来,正是李大娘家男人,名唤石山,是个壮实却不大高的男人。   李大娘早便与两个女儿迎了上去,见他身上沾了丁点血迹,忙四处翻查,问道:“没出甚事儿吧?伤着了?”   石山摇摇头,气儿还有些喘,一路跑来都未歇着,指了指后头丛林处,叹道,“遇着熊了!一公一母,还好都猎着了!”   “哎呦!遭孽的!”李大娘赶紧给他拍着身上的灰,急道:“人都可还好!?”   石山这才发现一旁抱着孩子的阮小幺,连连道:“多亏啊!多亏了你叔父,否则咱们可要折了好些个人!幸他赶到的早,救了咱们!一组人挂了些轻伤,不打紧。可惜了村长家的伯劳小子,腿断了,唉……”   “腿断了!?”阮小幺一惊,忙问道:“伤得如何?”   “我也不晓得,正要回来拿些布条儿的啥的,瞧那头有甚要帮忙的!”石山道。   他边说着,边从家中翻箱倒柜找些干净的布面来。李大娘从当中一个箱子中抽了一些出来,塞给他,“那你可赶紧去瞧瞧!”   阮小幺插道:“我也去!”   石山一听,拍手道:“正是!我都忘了姑娘会医术了,事不宜迟,我们这便走!”   她忙将褚易之递给李大娘照看。石山又点了根火把,便急急与她一道出门去了。   ps:   我是多么想炖肉,写到现在就写了点肉渣,真是囧……   ☆、第一百八十七章 怎么接骨   外头天色已然有些黑,忙乱中可见着星星点点四处奔走的人。阮小幺一路小跑,好歹跟上了石山迅疾的脚步,气喘吁吁问道:“伯劳的腿是怎、怎么断的?”   “还不是那天杀的熊瞎子!”石山道:“差点儿就将人身子咬了一半!亏得伯劳及时,碎了它一只眼,只是不防被它一掌拍到了腿上,都……”   他说不下去,直摇头。   两人并未去森林,却直奔了蒙大夫家中,早便望见那头围了一群人众,与月前三丫儿生孩子的情景一模一样,只是并无几个女人在此,尽是光裸着胸膛的年轻男人。   阮小幺:虽然事态紧急,但是也很养眼……   走近了看,才发现各人身上都多多少少挂了些彩,面色沉重,见着阮小幺,自发地让开了一条道儿。   蒙大夫的屋子稍大一些,摆了各种各样的药草,有些注上了名字,有些则无名无称。进屋当前便是一张桌,旁边是一具草榻,铺面宽大,约是专给病人而设。   原本应空荡荡的屋中如今挤满了人,都围在那榻边,阮小幺拨开了众人,才得已瞧见里头的伯劳,他正被放平在榻上,面上冷汗密布,一只腿痉挛似的弓起,另一只却绵软无力,像一条死   物连在腰下,那处的裤脚已被人剪去,血肉模糊。细细一看,便能发现小腿处竟是些微不自然地折成了两截。   然而伯劳疼痛至极,却紧咬着一段横木,将痛呼都含糊吞回了喉中,几次昏迷过去,又被痛了醒。   蒙大夫正半蹲在榻前,从大腿处轻轻按下,一路向下,最后按到腿弯,便不再向下按。重重叹了一声,开始替他擦拭腿弯以下的伤口。   甫一触及到血肉,便听伯劳双眼怒张,喉头发出了一丝低哑痛楚之声。面部肌肉都被牵了起,青筋毕露,狰狞至极。   他的双眼因汗水流入其中而酸涩胀痛,一偏头,却瞧见了一旁的阮小幺,吐出了横木,大吼出来,“出去——”   他不愿让心中挂念之人看见自己如今狼狈的模样,几欲暴起,将人赶出去。颤动的身躯又被周围几个男人死死按住。   阮小幺心头一颤,一只手却猛地被人抓了住,回头一瞧,却是兰莫,原来他也在屋中。   “跟我回去。”他声音如机械一般。   一靠近他。便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借着光看过去,兰莫的衣上、手上尽染了血,此时已有些凝滞,半干不干蹭在身上,整个人似经了一场恶战。   她一挣脱开来,又再次被他抓住。眼中没有丝毫温度。阮小幺手臂上沾上了浅浅的一条血印子,倏而后撤了一步,使屋中一人挡在了她身边,看了看伯劳,又冲兰莫缓缓摇了摇头。   屋中气氛一时冷凝至极。   几个年轻人过了来,劝她道:“姑娘。伯劳此时最不愿见你,你还是先走吧!”   “若我走了,他便能下地跑跳,那我马上走。”阮小幺道。   伯劳只扭过了头,不愿再看她。   正此时。外头传来了一声颤呼,“伯劳!”   一个女人拨开众人跌跌撞撞栽了过来,面容有些微老,依稀能瞧见年轻时的清秀,是伯劳的娘亲——阿娣。   阿娣是藏人的后代,嫁于村长家的二儿子,因身子不大好,只生了伯劳一个儿子,平日里惯之若宝,突闻噩耗,差点没晕了过去,心急火燎跑到此处,一见他痛苦躺在屋中,呆了一般,瞬   间眼泪便掉了下来,扑了过去,无奈被几个男人拦了住,死活进不了身。   “娣婶子,蒙大夫现正给治着呢!您先别过去!”一人道。   “他出门时还好好的,怎的就成这模样了!”阿娣泪眼汪汪看着他,哭道:“究竟是怎么了……”   蒙大夫已将伯劳腿上受伤的皮肉尽数擦了干净,只一些皮肉伤,瞧着可怖,实则倒没那么严重,受伤最重的是皮下的骨头,瞧那模样,显然是已经断了的。   阮小幺正想问蒙大夫能不能治,却忽见阿娣朝自己看了过来,哭得更厉害,“姑娘!姑娘你能治我儿,是不是!”   “这……”话未说完,阿娣已扑了过来,双手紧攥着她肩上衣襟,只不住掉泪。   周围男人皆叹气摇头,当中牛二过来拉开了阿娣,道:“熊瞎子那么一掌拍下来,谁能受得住?伯劳能活命回来,已是大幸,她婶子你把心放宽些……”   阿娣只摇着头,不听人劝告,一只手还攥着阮小幺不放。   “姑娘你医术好,三丫儿一脚都进棺材了你能将她拉回来,我伯劳的一只腿你一定医得好对不对!”她泪眼苦苦央求,“他是个活蹦乱跳的孩子,没了腿,和没了命有甚不同!”   阮小幺想与她说,真正会医术的是蒙大夫,他就在榻边呢,要求也是去求他!   结果往榻边一看,正对上蒙大夫略显疲惫的老眼,眼中一丝希望也没有。   兰莫正要来拉开阿娣,却被阮小幺挡了过去。她抚着哭成了泪人儿的女人,将她安坐在一张凳上,挤到榻边,问蒙大夫道:“您能治么?”   “寻常脱臼折骨老头儿倒是马马虎虎能应付,”蒙大夫沉沉叹了口气,手下东西也顿了住,“伯劳公子的骨头已经尽数断了,老头儿我……无能为力。”   伯劳一直紧闭的双眼又睁了开,满是绝望之色,仍是不愿去看阮小幺。   忽又听外头一阵吵嚷的动静,一声清晰怒喝传来——   “小畜生!你跪下!”   几人齐齐回头,屋中人头幢幢,阮小幺被挡住视线,只能从人与人缝隙间望见一些,却是村中的一小娃儿石头,瑟瑟缩缩跪在屋外,后头他爹全根一脸暴怒,旁边是石头他娘,也是满面泪   痕,气得直捂胸口。   石头刚年满八岁,平日里皮惯了,被他老爹追着用擀面棍撵也嘻嘻哈哈,从未如现下一般胆战心惊,吓得连哭也不敢哭一声。   老村长也晃晃悠悠在外头候着,一脸沉重无奈。   “伯劳他爹娘、村长!我带这小畜生过来给你们赔罪!”全根拿着根棍子,朝石头背上便打了过去,“你玩什么不好!非得给大人们添乱!现下好了,你满意了!?”   石头被打得直哆嗦,不敢躲,眼泪刷刷往外流,整个人抖如筛糠。   “若伯劳他治不好,我把这小畜生打断腿给你们赔罪!”全根牙咬得咯吱响,吼声在屋外老远都能听得着。   半天,阮小幺才弄了明白,原来是伯劳那几十人在围猎时,进的森林深了些,不巧踏到熊瞎子的地盘,撞见了一公一母两只大熊正在交配,当机立断挥了手正要悄悄退下,也是无事,不知   怎的石头这小子却好死不死窜了出来,惊动了两只灰熊,险些命丧熊口之时,被伯劳兽口抢人救了下来,自己却挨了盛怒的熊瞎子一掌,才弄成如此。   阮小幺直叹气,熊孩子说的就是这小东西!   村长拄着拐杖,由大儿子扶着,拐杖直跺着叹气,好歹说了声,“全根,别打了!”   石头他娘早跪在了石头旁边,呜呜的哭着,到底是舍不得孩子。   阮小幺却趁此跑回了屋,急问榻前的蒙大夫道:“你真的一点法子都没有了?好歹给他用木板固定一下!”   “我这不正配方子么!”老头儿咕咕哝哝,起身去了他那一大柜子前,抽了几个小木格儿出来,抓出各种药草,一边配还一边道:“我这处药草也不齐全,好些个东西也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只能粗浅配一副生骨活血汤。至于接骨……稍稍折了还行,伯劳公子这伤太重了,唉!”   她不再问他,自个儿蹲跪在了伯劳跟前,道:“我捏一下看看,可能有点疼。”   伯劳猛地转过头来,灰白的面上又浮现出了一丝尴尬,很快又被痛楚掩盖,只口中咬着斑斑驳驳的横木,闭了眼将痛哼尽数吞下。   外头闹哄哄了一阵子,终于消停了一些,阿娣抹着泪进了来,瞧见阮小幺,惊呼了一声,“姑娘,你能治!?”   “不知道,我先看看。”她下手从他的腿弯处捏了下去。   伯劳只着了一条粗麻裤,此时被剪下了大半,连着腿根处都光裸着血呼啦查裸露在外,他拼着气力,抖着手扯过了一片薄被,想盖在腿际,却被阮小幺一手打了下去。   “都这功夫你还惦记着害臊!?”她扫了他一眼。   伯劳刚吐掉口中横木,似乎想说什么,忽的猛一痛哼,疼得两眼发昏,却是阮小幺按到了他被打散的骨头,一边按一边还念叨:“什么尽数断了,这不还连着两根么……”   接骨她见得多了,急诊科与急救科只差一字,连一般手术室都是共用一个,隔壁急救科里头,断骨断手的一堆,她还真见过拿着断手断脚来做手术的。   只是那时设备先进,骨头上接个钢管,过两月再拿下来就是了。如今可让她怎么塞东西进去?   蒙大夫包好药,倒了水,放到早备好的炉子上开始熬,一边皱眉道:“你可别捏了!伯劳公子都快死过去了!”   她这才往上瞧了一眼,只见伯劳口中粗喘,眼眸无光,冷汗涔涔而下,直是一副快要昏过去的模样,连口中木头也松了一些。   看着那横木,一个模糊的念头倏然划过了脑海。   ☆、第一百八十八章 柳木接骨   ——木头?柳木?   “柳木……柳木接骨?”她喃喃将自己心里的念头说了出来。   这也不过是从前与同事聊天时,别人半开玩笑说的一个事儿,听时也觉得不过是个荒诞无稽的传言,柳木与人骨本就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东西,怎么能混到一处?   “柳木接骨?那是什么?”蒙大夫在一旁插嘴插舌。   兰莫也过了来,正听到他的话,却面露沉思,片刻后问道:“你竟会这种失传之技?”   她慌忙摆手,“我只是想起来,顺口一说……”   “姑娘,那……什么接骨,真有其事!?”阿娣却似抓着了救命稻草,急问道:“这么说,你心中已是有主意了?”   阮小幺两头为难,只得转而问兰莫道:“你也知晓这种节骨方法?你们那里有人如此做过么?”   “此技早已失传,只在久远的古籍中有记载,并未见今人用此法。”他摇头道。   “从物理学角度来说,柳木抗压力伸缩力都比较强,的确是可以做接骨的良材,只是……”她百思不解,一把把揪着脑袋上的头发,“这法子真的很奇怪啊!”   谁知道植入柳木后,能不能接骨成功?不成,那估计就是异物感染,不止一条腿,连生命都有危险;成了,那柳木是要取出来呢、还是一辈子都放在腿里?或是干脆就变成腿骨的一段了?   她苦思冥想,百般犹豫不决,却突然听到伯劳开口道:“你若能……便接吧!”   “我从没有做过什么柳木接骨,只是道听途说而已!这会有危险!”阮小幺揉着额。   阿娣却焦急问道:“有什么危险?听你这法子,似乎要把木头作骨头接上,应当是可以的吧!切……切开皮肉之事,前月里三丫儿那处不是都好着么?”   她摇头否认,低低道:“三丫儿只是捡回了一条命,若恢复好了。又怎会如今还下不了地?”   他们只当三丫儿的腹痛只是因皮肉被切开过,又怎知内里实情?阮小幺虽心急,只是瞧她如今大体安好,也只得强颜安慰。实则——还是伤了根本。   她低着脑袋懊悔当日应做得再细心一些。忽的一只手攥住了她的胳膊。   “没了……腿,伯劳、宁可死!”他执着她的胳膊,一双眼紧紧盯着她,生了一丝期盼。   阮小幺还没动,兰莫却将她的胳膊抓了回来,臭着一张脸,只碍于对方是个半残,才未冷言出口。   她不情不愿挣开他的手,向伯劳道:“这种方法听着简单,可谁不清楚做过会怎样。没了一只腿尚能过活;若因那接骨之事害了性命,岂不得不偿失!?”   果然,此话一出,阿娣犹豫了下来,张了张嘴。握着伯劳的手,想开口相劝,却又被伯劳阻拦了住。   他面上冒汗,然似乎已不像初时疼的钻心彻骨,知觉已有些麻木,低声吐出几个字,“要……接骨。”   “可是……”阿娣在一旁抽泣。   他缓缓摇了摇头。   这时。拐角处一声不吭熬着药的蒙大夫开了口,“阮姑娘,你若要接骨,我老头儿可能帮得上何忙?”   她站起身,沉默地看着伯劳,缓缓舒了一口气。“你想好了?”   “是!”他坚定道。   阮小幺又看向阿娣。女人轻轻给儿子擦了擦汗珠,神色黯然,不答却回头叫来了伯劳他爹与阿爷。   他爹是余村响当当的汉子,想也没想便道:“接!”   村长静默了片刻,眉头拧出了一条沟壑般的皱纹。声音苍老,“娃子,你若死了,我做主过继一个娃儿给你爹娘!”   视线透过人群,阮小幺望见了外头仍跪着的石头与他娘,全根僵挺挺立在后头,夫妻二人仿佛一夜间老了下去。   “我能替那孩子说句话么?”她问道。   村长挥了挥手。   阮小幺出了屋,将石头拉了起来,他爹打得狠,一点儿也没留情,孩儿背上已渗出了血花,水渍一般点点沾在衣裳上。他整个人似瘫软了一般,目光呆滞,对上阮小幺,便打了个寒颤。   “再怎么打,伯劳都不会因此而好起来,石头可要残了。”她平平静静说着,擦了擦石头脸上的泪和汗,“他还是孩子,叔叔婶婶就饶了他这次吧!”   全根恨恨叹了口气,眼眶有些红。   阮小幺一开口,余下众人也都七嘴八舌的劝了起来,诸家徐二姐扶起了石头他娘,也劝道:“石头到底年岁小,不懂事,别再吓他了!”   石头像个花脸猫似的,缩在阮小幺怀中,这才低低开口叫疼,小身子一抽一抽的。   “姐姐要先去接骨,等伯劳哥哥好了,你再自己去道歉,”她看着石头泪汪汪的眼,道:“淘气可以,但莫要再如这次一般,惹出天大的事了!”   小孩子点了点头。阮小幺将他塞到娘亲身边,自个儿进了屋。   屋里头已被清场,连村长等人都在外头候着,只是阿娣爱子心切,死活不肯离开,阮小幺只得让她在一旁看着。   兰莫也杵在屋中不动。她莫名其妙,道:“你若无事,便也出去等着。在屋中碍手碍脚。”   “无妨,我就在此看着。”他黑着脸道。   伯劳缓缓看向兰莫,哑声道:“兰公子,你……大可放心,如此事后,小子……小子怎敢再妄想……”   阮小幺看看他,又看看兰莫。这二愣子真不是有龙阳之好?   外头早有人扛了柳木过来,怕一段树枝不够用,硬是将一棵树砍了,几人合力整个儿抬了回来。阮小幺取下一截,比照伯劳的身形,先让兰莫削成与那腿骨相似粗细,又如上回对待三丫儿一般,要了些麻沸散来,用布浸湿了让伯劳吸了进去。   初时他还死活不吸这东西,被阮小幺一声骂,“你想来真人版刮骨疗伤?行啊,我再给你捏捏腿,你若还能‘谈笑风生’,我便不给你用麻沸散!”   他一脸菜色,皱着眉头吸了一丁点。   “多闻些!别手术做到一半就感觉到痛了!”她催促道。   好歹是将人搞定了,接下来便要切开腿上皮肉,清理干净碎骨。外头并无几个妇人家,男人办事也一样有效率,不过一会,便将上回在三丫儿屋中用着的一些刀、钳子等物取了来,照例放沸水里煮了好几遍。   只是酒……   如今可再没烈酒,全在褚易之的抓周宴上喝光了。   她本着细心为上的想法,又开始钻牛角尖,急得团团转,实在无法,只好去想有没有代替的物事。   要是这年代能自制青霉素,那还用得着这个那个?   急了半天,忽然脑中像被人一敲,霎时间活络了起来。   没有青霉素,有青霉啊!   阮小幺一拍大腿,朝外头叫道:“你们谁家有面团浆糊发霉了的,都拿到外头来!”   屋里屋外之人皆面面相觑。   阿娣擦干眼泪,拉着她问道:“上回姑娘在三丫儿那处,说什么脏污物事都不能留,怎的这回要那许多上霉的吃食?”   “这次不同上次,上次褚家嫂子被开膛破肚,我哪敢糊这些霉菌上去?这回是腿部皮肉问题,那些霉菌只是用来涂在外头的!”阮小幺道。   阿娣听得不太懂,也不敢耽搁,催促着众人,自个儿也一道回家去找了。   余村没有梅雨季,吃食上霉了一般也就扔了掉,能找来的发霉物事实在不多,大多是陈年捂着的一些橘子杏子等,上头的霉也是良莠不齐,眼见着的青霉菌更是稀少。   阮小幺找了把刀,将当中一些长毛的绿霉一点点小心刮了下来,一个个给众人看了,道:“我要的就是这种绿色的霉,劳烦众位乡亲回去制点儿浆糊,在上头抹点这种霉菌,现下有的实在不够!”   众人听罢,奇怪虽奇怪,也依言回去知会家中媳妇儿了。阮小幺准备完毕,先让人细心在现有的橘子上将成片的青霉刮了些下来,搁在一边,后工具等物备好,便开始接骨事宜。   伯劳此时已是昏昏沉沉半睡半醒状态。这麻沸散兼有麻与醉两种不同功效,倒不似她所知的麻醉剂,局部麻醉后,病人大脑还是清醒的。   “好歹让老头儿瞧见这么一回!”蒙大夫将煎药的火候抽小了一些,捶了捶腰背,道:“上回诸家媳妇儿生娃娃,进去不得,这回我可得好好看着,若能跟你这小妮子学上两招,往后也够   用了!”   阮小幺一咧嘴,摆手道:“在这处是救命的方子,到了那处,兴许就是杀人的利器,蒙大夫可别照搬就成!”   几人合力将伯劳的身子躺平了,阮小幺用所剩不多的烈酒在他腿上细细擦拭了几遍,选了把细刃的刀,选了快未受伤的皮肉,从上往下一点点切了开。   鲜血顺着小腿蜿蜒流了下来,那刀却依旧稳稳地切着,丝毫不见犹豫。   “削皮见骨,你倒一点也不害怕。”兰莫眼中见笑。   阮小幺没心思与他说话,只低了头继续动作。借着明亮火光,小心谨慎避开当中血脉,一点点向内里切了开。   ☆、第一百八十九章 劳心劳力   见骨时,连她都有些不忍下看。一头成年的灰熊猛力一掌能将人的五脏六腑都拍碎,别提小小腿骨,还好伯劳反应快,逃得及时,否则别说断腿,里头骨头都要被拍成齑粉。   小腿骨内侧较细的腓骨因体积小,只是被折断,而粗些的胫骨则没那么好运,当中一段被拍成了碎末,玻璃渣一般刺在皮肉中,上下胫骨间空了约有一寸之距,断裂边缘并不平滑,而是如利齿,上头血肉模糊。   她先用一个极细的钳子将细小的骨片一点点钳了出来,这一简单的工作便花费了足有半个时辰。待到旁边搁着的小碗中近一半都是骨片时,细致检查了几遍,确定再没其他骨片了,便开始了第二项工作——磨骨。   她需要将柳木按在两截断掉的腿骨之间,首先便要将两个截面磨平一些,否则患者难以痊愈。   这活儿比之前还费事,她总不能拿个斧头上去砍吧!   只得剪刀错字钳子齐上,挖空了心思,好容易将两边的腿骨磨平了一些。   “柳木好了没?”她伸手向兰莫。   兰莫正客串雕工的活计,将那寸长的木头递了过去。   阮小幺拿在手中左看右看,若不是颜色不同,与真正的腿骨放在一处,简直分不出谁真谁假。   “有这手艺做木匠不就好了,费事争什么皇位……”她便嘟哝,边将那柳木小心翼翼硌在了腿骨当中。   兰莫看了她一眼,又平静转过头去。   那截柳木长短恰好,稳稳塞在空隙中,又不太顶着两端。而她这个做主刀医生的自己都对此半信半疑,“这东西真能促进骨骼愈合么?”   摇摇头,继续开始腓骨复位。腓骨接合要简单的多,因断裂时骨与骨之间呈齿形边缘,两边对上之后。在腿外部做夹板固定便可。   骨折只算是个小手术,却整个儿被她做成了如科幻悬疑一般,最后缝合外皮肉时,她还在想着骨缝中的那截柳木。百思不得其解。   从开始到结束,差不多有一个时辰,蒙大夫在一旁看得眼也不错,直叹道:“姑娘真是一双好手!”   外头阿娣早已进了来,不太敢看手术过程,自始至终都在角落处盯着儿子,听闻事毕,终于上前了两步,捂着嘴,想去触碰被缝合好的地方。忽又被阮小幺拉了开。   “他这两日不要移动,就在蒙大夫这处静养,我会在这处观察,若以后几日气色转好,那便是成功了。若……”她顿了顿,道:“若是一天比一天颓败,那手术便失败了,我不知还能否再补救一次。”   阿娣含着泪长叹道:“姑娘已尽力了,我明白。转好转恶,全凭他造化了……”   兰莫却道:“往后几日你也做不了甚,为何要再来?”   “他如今是我的病人。我自然要对他负责。”阮小幺理所当然道。   他却皱了半天的眉头,没说话。   阮小幺将方才在橘子上刮下的青霉取了来,尚有些不放心,又细细剔除了里头看着颜色不大对的异物,还是不敢直接抹在缝合处,只在皮肉伤周围稍稍抹上了一些。又让人去搜罗了各家剩下的酒,通通倒进一锅中,不盖盖子,敞着锅口便开始煮。   煮到锅里头的酒只剩了原先的一半,便将剩下的取了出来。凉透后开始抹在所有伤口的地方。整个房间弥漫着一股浓醇的酒味。   伯劳一双眼半睁半闭,此时又稍稍醒了些,皱了眉低声道:“我腿上……”   “大致已好了,只是往后几日一点儿不可动弹,否则骨长歪了,我可不负责!”她微微笑道。   他一劲儿想朝下看,“你这是……在做什么?”   “消消毒,”阮小幺道:“否则会得败血症。”   他又一头仰倒在榻上,语带颓然,“多谢姑娘了……”   阿娣趴在榻边,伸手将他乱糟糟的头发拨弄到一边,又为他擦了擦汗,虽面容憔悴,眼中却通透无比,瞧了瞧阮小幺,却笑了笑,无声宽慰着伯劳。   外头众人还在等着,阿娣出屋谢了一干人等,人群渐渐散了去,村长与几个儿子又再三向兰莫谢过了好几遍,这才回了自家的屋。   阿娣留在了蒙大夫家中,照看伯劳,阮小幺瞧着再无他事,便与兰莫二人回了自家,临走前约好隔日再来。   月明星稀,天气渐渐转暖,夜间偶尔便听了一两声虫鸣,蛩蛩折服在草丛间。   兰莫兴起便问道:“为何要在伤口上抹那等脏污之物?”   他指的是方才涂抹青霉一事。   “这东西虽瞧着不干净,实则是最干净的东西,没见着那青霉生长的地方,其他颜色的霉都无法生长么?这正是以毒攻毒,青霉可杀死身上难以用肉眼见的一些毒菌。”阮小幺心中清闲,边走边道:“只是终不知是否还有别的杂质掺杂在其中,因此不敢过于武断地涂在要紧伤口处。”   看着漫天繁星,风朗气清,她不禁叹了一声,“若是我能制出纯度高的青霉素,那能救多少人的命啊……”   兰莫静静看着她,心中微动,眼中浮起了一丝笑意。   “你若想,以后我专给你一处做这些物事,配些人手过去,你想做什么,尽可去做。”他轻轻道:“一人之力无法长久,我定当助你。”   阮小幺正发愣间,兰莫便握住了她的手。   他身上满是血迹,手心温暖燥热,覆住了她,一点点收紧,想扣住她的五指,深邃的眼眸中从未有过的柔情,落在了她的面上。   然而阮小幺却觉手上灼烫,像被炙烧了一般,烧得人心惊肉跳。她低了头,缓缓将手从他的掌心抽了出来。   “殿下厚爱,阮小幺实在担不起。”她低声道。   兰莫那只手尚未收回去,动作顿了住,方才的一身温柔仿佛尽数卸了个一干二净,一言不发,只紧紧盯着她。   阮小幺也不知说些什么,只好继续匆匆往回走。他在后头伫足站立,看着她的背影,像僵住了一般。   “你还是想着你的察罕么?”他平静开口,眼中莫测。   她脚步一顿,重重道:“是!”   兰莫的声音在夜风中有些冷,“若是没有他呢?”   “殿下此言何意?”她仓皇转头。   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他的应答,阮小幺心中有些慌,只道:“他是你的左膀右臂,对你忠心耿耿。为了一个女人,不值得。”   “的确不值,”他嗤笑道:“只是不知家国天下与一个女人——在他心中,哪个更重些。”   说罢,不等对方开口,便傲然离开。   阮小幺静立在夜色之中,身上卷起了一些寒凉,看着那人渐渐远去,心中百味陈杂。   此后,每日里空出了半天时间到蒙大夫那处照看伯劳,阿娣先同在屋中照料着,后阮小幺一来,她便满面笑容走了开,只留两个年轻人在屋中说话。   伯劳的伤势奇迹般一点点转好,他本就身体强健,虽腿骨还未全长好,但外部的皮肉没过几天便结了痂,慢慢痊愈,然而人却沉默了不少——   虽然他以前也差不多是问一句答一句。   其余各家也熬了好些米做浆糊,按阮小幺所说,抹了些绿霉在上头,不过几日,那浆糊便开始霉变,长满了一块块的绿毛,看起来墨绿无比。她心中欣喜,先尝试着涂了一些在伯劳破皮处   的皮肤上,半日见他无甚反应,便开始在缝合处用上了青霉。   她又捏了捏他小腿内侧,伯劳红着脸摇了摇头,“尚好。”   “腓骨开始接上了,”阮小幺自言自语,又轻轻按了按胫骨,力道不敢太大,怕惊着那段柳木一般。   伯劳却伸手格开了她,“多谢姑娘,我的腿已大好了,不想再劳烦姑娘……”   这是他几日来说的最多的一句,一日要提上三四回。   “你烦不烦?”她捞了碗生骨汤塞到他手中,道:“每日里大好大好,大好也没见你活蹦乱跳的!”   伯劳神色微微黯然,只默默喝光了生骨汤。   阮小幺叹了一声,“我知你害怕腿好不了了,只是如今长势喜人,一没过敏二没感染,旁人感激涕零还来不及,你怎么就想不通这一点?”   “并不是如此……”他喃喃道。   “那是什么?”她扫了他一眼,道:“可知如今你这腿已是有*成的希望能恢复到往日矫健,又没少你什么,整日这么沮丧做什么!”   她这句话点到了他心中症结所在,伯劳眼中一亮,连问道:“你的意思是,我还能如以前一般跑跳打猎?”   “复健做得好,应当没问题。只要你听我安排,别动不动赶人走。”她笑眯眯道。   伯劳面上果振奋了许多,定定应了声,望着她忙来忙去的身影,呆了一呆,心中却不知为何又添了一层喜意。   “待我好了,定要亲自去谢一谢你叔父,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他面色微赧,笑道。   阮小幺手中动作一顿,敷衍地“嗯”了一声。   自从几日前那夜,兰莫仿佛一夜之间又回到了以前那个高高在上的将军、皇子,不再如往日一般谈笑融融,偶尔开口,也都似破不开的坚冰一般,使人心寒。   ☆、第一百九十章 逃无可逃   她是心寒,想必这个活这么多年,从未有人拒绝过他,只是拒绝便拒绝了,有必要把自己再次裹在厚厚的墙垣之中么?一旦不顺意,便要摆出如此一副使人畏使人怕的面孔?   阮小幺几乎整日都在外头闲逛,两人除了晚间吃饭,便差不多没了交集。   “怎么了?”伯劳突然问道。   她回过神,摇摇头,掩饰性地笑了笑。   他却犹豫了一刹,问道:“你……与你叔父,闹别扭了?”   “他就是个混蛋。”阮小幺道。   越想越心烦,干脆坐到了一旁,阮小幺向他吐苦水道:“*、强横、自私,一旦不如他意,整日里都要提心吊胆的,生怕他做出什么打击报复的事。我真是受够他了!”   “你叔父是为你好,或许他是良苦用心。我们……”伯劳双眼暗了暗,低落道:“我们……想必不大合适。”   阮小幺没等到他的后话,接到:“合适什么?”   伯劳低着头不说话。   许久。   “……合适婚配?”   他更是黯然,几乎连一眼都不敢瞧她。   她一双手摇得似钟摆,忙撇清自个儿,道:“不不不……你误会了,我是觉得你人很善良、诚恳,但是……”   “我已明了了,你叔父的确有先见之明。”伯劳哑了半晌,终于开口道:“我只是一个山野里的小子,配不上你。还请姑娘莫要在意我前些时日的……唐突之举。”   “……但是我不喜欢你。”她终于接完了最后一句话。   伯劳又傻了。   阮小幺诚恳道:“抱歉让你误会,只是话要说清,我把你当做一个可靠的朋友,但我已有意中人了。”   他呆呆愣愣看着她,“你……”   “若我有哪里让你误会了的,实在是不好意思!”她想了想,又补充道:“真的不是因为你的腿。”   伯劳清澈的双眸先黯淡了下去,后又豁朗了起来。只是仍是有些低落,点点头,“是我让姑娘为难了。”   阮小幺心中着实感动,要是兰莫那家伙能像伯劳一般知书达理。她何至于这么焦头烂额?   好歹把话说开了,两人相处时彼此也都松了一口气。   天色将暮,蒙大夫已开始自个儿做晚饭,他原只一人独居在此,发妻早丧,又无一子半女,连碗筷常年都是单独一副,自从前两日起,又添了两双,一双给伯劳。一双给阮小幺。   “小囡儿,你连着在我这吃了几顿了?”蒙老头背着手,摇头问道。   阮小幺正煮着一锅鲢鱼汤,应声答道:“做了几顿就吃了几顿,您数数!”   蒙大夫摆手道:“也不嫌你多一张嘴。只是——你那叔父怎么办?”   她撇了撇嘴,在汤里头又撒了些盐,不去答话。   “这两日我都不大敢去你家,你叔父整日里板着一张面孔,怪唬人的!”他乐呵呵道:“叔侄多亲呐!哪有什么隔夜仇,如今你与你叔父相依为命,你不理他了。他心里头也不好受啊!”   阮小幺戳了块炸得油香滋脆的南瓜圆子塞到他嘴里,“行行好,别与我谈他!”   老头儿吃了个憋,闷葫芦一般不做说客了。   挨到饭毕,宿鸟归巢,天色黝黝黑了下来。她还在蒙大夫家中磨蹭,直到阿娣来了,还不愿走。   蒙大夫狐疑地在她与伯劳身上瞧来瞧去,道:“你这是在与你叔父置气啊,还是不愿离开……我这破屋子?”   “懒得动弹。”她吃饱喝足。咂了咂嘴。   阿娣却眼中含笑,过来道:“天色也不算晚,阮姑娘若愿意,大可再留一会,也同我与伯劳说说话!”   “阿娘……”伯劳在后头欲言又止。   “不必了,我来带她走。”外头应声而起,有人推门而入。   阮小幺全身一僵。   兰莫正站在门口,裹挟着一身夜色,眼中无波无澜,只与她说了一句,“跟我回去。”   “唉……兰公子来啦!这小囡儿刚说要回去呢!”蒙大夫瞧着气氛不大对,忙过来打圆场,向阮小幺道:“是吧小囡儿!”   她站在屋里头,一动也没动。   “跟我回去!”兰莫声音冷了下来。   身后伯劳也开口阿斗:“兰公子,阮姑娘都与我说清了,小子不会再纠缠与她,您放心好了……”   “行了,他放心的很。”阮小幺打断他,终于迈了步子,“我先回了。”   草草告辞,她低着头匆匆出屋,与兰莫擦身而过。   蓦然间从明亮处踏入了幽暗之中,眼前有些昏黑。阮小幺一声不吭,也不瞧后头的人,径直往回走去。兰莫不急不缓跟在后头,也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些什么。   走至一半,兰莫突然开口,“该回去了。”   她一愣,脚步顿了片刻,该回哪里去?   冷不防一只胳膊被他拉了住,钳子一般箍在壁上,挣也挣脱不开。兰莫深不见底的眼眸盯着她,似乎要将整个人都看穿,道:“你最好与你的伯劳告个别,否则到时候别怪我提醒得晚,哭哭啼啼又要回去找。”   “告什么别?”她昂着头看向他,眼中满是倔强,“我心里头又不挂念他,为何要与他告别?”   兰莫高大的身形几乎将她整个人覆住,眼中怒意一闪,恨道:“你非要如此与我说话么?”   阮小幺不耐烦他拉拉扯扯,然而怎么也躲不开他的桎梏,别过头不去看他。许久,才听兰莫半是诱哄半是服软道:“回去后,我定不会让那些下人再欺负你,你若愿意,大可做你想做的事;你想去哪里玩,我陪你去,可好?”   “我想做什么殿下清楚,”她低声道:“我想见察罕。”   臂上猛然收紧,勒得她差点痛叫出来,兰莫嘴角勾起了一丝冷笑,不再做小伏低,道:“你那样想与他在一处,也不知他到底怎想!你问问他,到底愿不愿娶你?敢不敢娶你!”   “说得冠冕堂皇,不就是你自己想要我么?即便他不娶我,我也不会嫁给你!”她使劲想甩开他。   兰莫近乎凶狠地捏起了她的下巴,一字一句道:“嫁不嫁不是你说了算,我要你,你便只能任取任夺。若再不识好歹,休怪我无情!”   他扔开她,阮小幺似得了大赦,后退一步,与他对峙了片刻,转身夺路而逃。   他并不拦阻,只静静看着她仓皇的身影,看着她慌慌乱乱在自己手掌心中逃亡,等着她再一次自投罗网。   阮小幺心神慌乱,狼狈地慌不择路,一气儿跑出了两三里,不是往自家的方向,而是朝着那耸入云霄的高山而去。然而到了山脚,在往上便是一条小径曲曲折折通向山腰,又被隐没在幽暗的丛林之中,没了踪影。   她呆呆立在山脚,抬头看到了巍巍山巅、熠熠群星,痴了一般,恍恍惚惚叫了一声,“察罕。”   察罕的眼睛比天上所有的星星都要亮。而她面对的只有一片黯淡而空茫的夜空,不知该去往何方。   兰莫看着她时,眼眸里是志在必得,放佛自己只是个胡闹的孩子,不管多淘气,最后只能回到他身边。   她听着山风烈烈穿过树林,打在葱绿而幽黑的枝叶上,发出猎猎呼啸的轻响,林中有蛩蛩的虫声,隐约有不明的低沉之声在耳边响起,各事各物都带着嵬嵬的影子晃动在她面前。阮小幺鼓起勇气踏上山道,慢慢往上而去,身边似乎总有幽幽魅魅的声音阴魂不散,她瞻前顾后,壮着胆子一点点爬高。   然而愈往上,心里头似乎愈有一种说不出的声音在警告着自己——不要在往上去了,再去会迷失在一个个黑不见底的山洞中,被夜间的野兽啃噬至此。   伯劳对她说过的那个男人,似乎就死在了某一处的山洞中。   她几乎胆颤心惊,一厢情愿地做着不可能的梦,若是逃出去了,见到察罕,藏起来,不让身后那人找到自己,便能和察罕安安稳稳在一起了。   脚下突然硌到了一片沙石,猛地崴了一下,差点顺着斜坡滚了下去,幸好胡乱撑住了一片树干,才稳住了身形,阮小幺被惊出了一身汗,似大梦初醒,看着周围黑黢黢的轮廓,死寂的黑夜,忽而仿佛所有的胆量都一瞬间卸了去,徒留她疑神疑鬼站在当中。   她手心起了些汗,身子也有些发凉,微微颤了颤,又泄了气,望着来时昏昏的道路,一点点沿原路折返了回去。   边走边想着察罕,漫无目的地回忆起两人初见时的情形,忽而低头瞧了瞧自个儿,那时候的小萝卜头还刚长到如今的胸口处,他也不高,他们还能隔着窗站在两边说话。后来身量高了,情意生了,物也变了。   只是如今她又该怎么办呢?   想着想着,心中便一痛,两颗泪滚了下来。她伸手抹了去,却又哭了起来。   远处村落中亮着数家灯火,星星点点如同地上的星光,各家暖意融融,妻子团聚在一处吃饭谈笑,却没有一处的灯光是为她而亮。她逃来逃去,兜了大半圈,还是要回到原先那个黑不见光的屋子中。   ☆、第一百九十一章 临走   阮小幺心中沮丧酸楚,一边抽泣着一边一步步往回走,不知多时,终见着了自家的草屋,里头黑暗一片,兰莫许是已睡了。   悄悄回了去,正要推开门时,小木门却自个儿开了。   兰莫站在门口,沉默看着她。   她满脸是泪,愣在了他跟前。   两人僵立了许久,最后,他终于一声叹息,伸手将她搂入了怀中。   阮小幺任他环着,一眨眼,泪又落了下来。   第二日,她盯着一双肿的通红的眼眶,问兰莫道:“什么时候回去?”   “再十来日。”他道。   兰莫伸手去碰她的脸,阮小幺微微躲闪了一下,没躲过,便一言不发立在他跟前,任他的手指轻刮了刮眼皮,听他道:“昨个儿吓着了?”   她摇了摇头。   “说话!”他皱了皱眉。   “殿下让我说什么?”阮小神色平静,有些疲惫,“打又打不过,逃又逃不掉,你还有何可担心的?”   兰莫微微笑了笑,微眯着眼,眸子里闪过一丝戏谑,“怎么,一夜间转性了?”   “想通了。”她乖顺道。   “想通了便来陪我用饭。”他似乎满意了些,带着她坐了下来。   他晨间叮叮咣咣折腾了一早,此时却指示阮小幺去锅里盛饭。   阮小幺揭开锅盖一看,却是一些热粥,稀了些,用勺子一搅,下头米粒有些生。   她捡了些稀熟的给两人盛上,食不知味地塞进口中,忽听对面兰莫似随口说了句,“我熬的。”   她闻言抬头,见他神色如常,一双眼却盯着她不移开。   “有的没熟。”她实话实说,在瞧见他面色不对后。忙又补道:“很香。”   他这才缓缓露出了个笑容。   之后照例去蒙大夫那处,向他再三保证过会早点回来之后,才得以出屋。   一整日阮小幺都有些心不在焉,直到差点在生骨汤中放错了一味料。慌忙将整锅都倒了。伯劳看不过眼,问道:“你怎么了?”   “无事无事……”她重拿了副蒙大夫配好的药来,煮在了盅里。   兰莫那副冰冷而不通人情的面孔在她脑中回旋不去,像一片无处不在的阴影,压在了她心上。   重新煎好一副药,待凉一些后,递给了伯劳,阮小幺忽没头没脑问了一句,“那个……已死的男人真的没有地图手稿留下来了?”   “姑娘问这话何意?”他沉默了一刹,反问。   “我就是随便问问!”阮小幺忙道:“好奇而已!”   伯劳道:“地图已尽毁了。并没有一纸一片留下。”   她点了点头,颇有些失望。   距接骨一回已过了近十日,伯劳的伤口一天天好转起来,待腓骨处捏着差不多好了时,他已可坐在榻上。无需日日躺着,腿处用几根木板做了个外固定架,极偶尔也可在人搀扶下稍稍下地,恢复一切良好。   阮小幺每日的活计差不多是一些按摩工作,疏通经血,防止腿部肌肉因长时间不活动而开始萎缩,一日按摩两次。过后便无甚事,只得坐在一旁发呆。   伯劳眼瞅了她无数回,终于忍不住问道:“为何这几日一直都闷闷不乐?”   她无甚兴致地摇了摇头。   “……想家了?”他又问道。   阮小幺不知该说什么,看着他殷切的眼神,只得呐呐应了声。   伯劳却当真了,他想了想。道:“你家中除了叔父,还有何人?”   “还有……”她脑袋靠着墙细想,哪还有什么家人?   她泄气,道:“还有个在远方的妹妹,和一个喜欢的人。”   他愣了愣。也不再说话了。   好半晌,伯劳忍不住又开了口,“那个……你中意之人?”   “嗯,”她微微笑道:“他还在等着我回去呢!”   “如此啊……”他喃喃道。   阮小幺叹了口气,看了看伯劳,见他眼中掩饰不住的失落,只当未瞧见,又将脑袋抵着墙,自顾自发呆去了。   伯劳这人生性腼腆,也不知是性子慢还是赧于出口,待到第二日才结结巴巴开口问道:“你那……意中人是、是什么样的?”   阮小幺正为他锤着脚踝,闻言便笑道:“他是个傻大个子。”   “……啊?”他不解。   “个儿高、性子好、体贴人……模样也不错。”她边想边道。   模样岂止是不错,俊朗英挺,走在路上回头率相当之高呢!   伯劳这么听着,一面不是滋味,一面替她高兴,百感交集。   他忽然想到一事,道:“那你叔父……这回总该同意了?”   “不同意也得同意。”她哼了一声。   他话中一窒,半晌,才道:“兴许你叔父觉得你能配上更好的……”   阮小幺心生嘲讽,配他自己,倒是“更好”。   “好了好了,你也知道我叔父那怪脾气,”她摇了摇手,道:“谁都看不上。你可千万别将我与你说的泄露给他,否则我又没好果子吃了!”   “这是自然。”他无奈道。   离兰莫说的“出去”之日越来越近,阮小幺开始在家中写写画画,去蒙大夫那处的时间便少了下来。她挑了些简答的医药急救常识记下来,打算在离开后交给那老头儿,权作是在余村这么些时日的谢礼。   临别之际,又心生不舍,看着每日里渐渐熟悉的乡邻爽朗而热忱的面容,小小的褚易之也比初生时长了好些,粉粉白胖;而一想到出去后将要面临的人事纷杂,忽而开始心生退缩。   最让她焦心的,还不是自己与兰莫这让人尴尬的关系。   又过了两三日,时间终于到了。   兰莫却如往常一般,丝毫没有将走的迹象,待得晌午后与蒙大夫对上一局,收了棋子儿后,道:“这些时日别的没干,倒将生疏棋艺捡起了些。还亏了您老人家。”   蒙大夫被他的“生疏棋艺”说得脸子上挂不住,只揪着下巴上稀疏的胡须,叹来叹去。   老头儿走后,阮小幺忍不住问他。“你不是今日会走么?为何到现在也没个动静?”   “稍安勿躁,”他笑了笑,安抚道:“我知你心急,总不在乎这一两个时辰。”   她紧抿着唇,不说话了。   兰莫却不在意,宽大修长的手覆住了她的,带她到了案边,随意捡起两张粗糙泛黄的纸张,在眼前晃了晃,“写给蒙大夫的?”   她点点头。   “落笔虚浮。腕上无力,还得再练练。”他煞有其事评判道。   “自不比得殿下一手好字。”阮小幺撇了撇嘴。   外头正有一轮红日落下,半在山巅,映得半边天际彻亮的血色。兰莫拉开一张椅子坐着,拉着她坐到自己腿上。   她僵着身子往后退。兰莫却不理会,强硬地半搂着人,将她按坐了下来,重铺开一张纸,蘸着半干的墨,手腕微勾,写下了一个巴掌大的“兰”字。   阮小幺哪里还有心思看他的字。整个横坐在了他身上,只觉股下如烙热的坚铁一般,烫得人心生怯意,逃脱不得,只得老老实实看他又写出了一个“莫”字。   兰莫将笔塞到她手中,命道:“写来瞧瞧。”   他的呼吸就在耳边。似乎有些灼烫,拂在阮小幺脸侧,有些发痒,却让她有些心慌。她往外凑了凑身子,想站起来。一把又被他按了住。兰莫低下头,双唇轻触了一下她的发际,瞧着那泛红嫩柔的耳廓,心中微动,蓦地不轻不重咬了一口。   两人之间暧昧至极,阮小幺慌得转头大叫,“我写、我写!”   她尽力伏下脑袋,几乎贴着书案歪歪抖抖写下了“兰莫”二字,尚未描完,一只手又被他包在了掌心之中。   兰莫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带着她在纸上用力,勾铁描金,却写出了阮小幺的名字。   三行不同字迹摆列在一处,如同三个人的手笔,案边却只见两人,若有人发觉,必觉缠绵旖旎无比。   她勉强咧了咧嘴角,道:“殿下,我还有一些未写完……就快走了,你让我最后写完!”   他兴致颇高,却摘下了阮小幺手中的笔,将她掰了过来,更正对着自己,眼中只有微微笑意,“最近怎的如此乖顺?”   “我……”她语塞。   “罢了,我知你心中不大情愿,我自不会强迫你,”兰莫低头盯着她,道:“只是便要出去了,我也要些甜头。”   阮小幺刚想躲,便被他吻了住。   兰莫一只手扣着她后脑勺,一只手几乎将她圈在怀中,低头便含住了她的唇,摩挲吮吸,像品尝什么馨甜的物事一般。她整个人不住往后缩,却被困在他与书案之间,最后硬实的木料抵住了腰,再无法可退。   他又继而抵开了那排紧闭的贝齿,去捕捉内里那条躲躲闪闪的小蛇,勾住后逼得她与自己一道厮磨纠缠,满是侵略气息。   阮小幺被他凶狠而强硬的攻势逼得眼泪都快出了来,想转头,总被后脑勺上那只蛮横的大手扣了住,任他索求,双唇合拢不上,渐渐便有晶滑的液体从嘴角流了下,又羞又窘,头顶几乎要生了烟。   肺中空气渐渐耗尽,口唇被封住无法呼吸,她猛地去推他,好歹让对方撤了出去。   阮小幺半是撑半是趴在他身上,面色红得要滴血,狼狈地咳了两声,大口喘气,眸中晶莹闪动,却是浮上了一些泪。   ☆、第一百九十二章 出去的山洞中   兰莫好整以暇抱着她,见那双原本淡粉的唇如今被狠狠碾揉过,成了一片嫣红,又微肿了些,惹人怜意,更勾人心猿意马。   他伸手将她嘴角的津液抹了去。阮小幺抬头,正见着了那双古井一般的眼眸中暗沉灼热,似是被她勾起了一身的*,而股下又分明察觉了某个地方硌住了自己,越来越硬。   她说话时都有些僵,“你说你不会强迫我!”   兰莫定定看着她,胸膛中的跳动声似乎有些快。他忽又伏下身,重重一口亲在她唇上,这才放开怀中人。   阮小幺得了赦,慌不迭爬起来,逃了。   一直到晚间时分,她都躲在屋后看着咯咯乱叫的山鸡,像个鸵鸟一般把脑袋埋在臂弯中,自欺欺人。   一墙之隔便是兰莫,也不知他在做什么。   她擦了擦嘴唇,总觉得口中有他残留的气息,又擦了擦,那种被硬上弓的感觉就像病菌一般横亘在脑海中,抹之不去。干脆悄悄溜到屋中,取了一大碗水,在兰莫怎么也瞧不见的地方,狠狠漱了两口,又仔仔细细用袖子擦了好几遍,这才蔫蔫作罢。   想到往后时常便要应付这种上司的性骚扰,她整个人都没了精神气儿,就想去山上嚎两嗓子,把心里头的憋闷劲儿都嚎出来。   太阳完全沉入了山际,天色渐晚,终于挨到了月出时分,阮小幺回了屋,缩在榻上静静等着,兰莫只道今日便走,余下她一概不知,何时去?怎么去?   不知多久后,隔间一阵动静,兰莫道:“走吧。”   她从榻上一跃而起,借着幽幽月色。瞧见他神色淡淡,半被隐藏在幽夜之中,递过来了几根新涂油的火把,推门而出。   二人空身前来。此时也是空身而去,也没有什么细软,只自个儿身上揣着一样见不得人的东西。她出了屋,回头看那小小的茅草房无声无息立在夜幕中,不明不白地来了两月,如今仍是恍在梦中,来时如此凶险,去时却这般简易。   她心中有话憋不住,才问道:“既然如此简单便可离开,为何你又要等了这多时日?”   兰莫却道:“莫要太笃定。我只是粗浅画出了一张地图,今番运气好便可出去,运气不好,还需折回来重算。”   两人沿着树林边缘一条小径直上山腰,恰似初来时走的那条。蜿蜿蜒蜒挨到了大敞的山洞边缘。浅浅拐过一个弯,兰莫点亮了火把。   “你还记得来时走的路?”她问道。   他点点头,“山中多窍,岔路多指向山腰山巅其他洞穴,两头风冲,大多干燥;通向山陵的路便中有积水,多生苔藓。”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当前一段路便瞧见了地边浅湿的水道。   阮小幺实在不记得当日走过的路,便紧跟在他后头,一路拐过许多岔口,忽的想起,一拍脑袋道:“上回来时,陵墓往山洞是有一道很长的地穴的。当时我们滑了下来,那如今可怎么上去!?”   “既有路来,定有路返。”他举着火把在前,声音飘散在空荡的山洞中,“偌大一整个山陵都能被那些匠人制成一个完整的六十四卦象图。出路自然也不在话下。”   他从前说过,来时是顺卦象,去时便是逆卦象,也不知他参透了多少,才敢径直走这一段山路。   两个人在一团光之中走了半道,眼见前头如一条死胡同,兰莫仍一头往内里扎去,然真到了尽头,这才发现别有洞天。最里处原不是封口,而是又一条岔口,岔出的道儿与原道几乎平行,被乱石掩映了住。   到了岔口,阮小幺也差点没发现那路口,而兰莫认定此处有路,拨拉了两下,果真的有些沙石土块散落了下来。渐渐地出了条新道儿。   她啧啧称奇,惊觉里外两处的结构泾渭分明,外头是天地造化鬼斧神工劈镂而成,里头两面壁上虽也毛糙不平,却显能看出人工雕琢的痕迹。   “难道这就是出口!?”她惊道。   兰莫点点头,“应当是这处。”   往前走了一段,越来越见石壁相整合,渐渐粗糙之处被磨平,成了整块的石壁。里头烟尘甚多,人一过去,身形移动,便带起了团团尘土,十分呛鼻。   她捂着鼻子挥了挥,只见四周除了石土便无其他,前后甬道冗长,像极了印象中九羌王陵的那段石廊。整体走势呈弯曲向上,使人恍然觉得自己不在石道之中,却似在绕山而行一般。   “此段路是前卦。”兰莫道。   她听不懂,也不答话,四处张望着,跟着他向前。   走至一段,终于到了岔口。说是岔口实则也不尽然,因前头可行的只有一条路,两旁倒是有另几条,却通通被大块的石头堵了死。   仿佛有人预料到他们要往前走,特意留出了一条来,其他路则被抛弃了去。   阮小幺伸手推了推那些堵塞了如整面墙一般高大的垒垒石块,纹丝不动。而兰莫停滞不前,皱眉在每处壅塞处细细打量过。   “出路被堵死了。”他目光落定在其中一处,皱眉道:“看来有人知道这条道。”   阮小幺脑海中立马浮现出了几十年前那抱着幼子的男人的身影,莫非是他?   不会,他想出去都来不及,怎会有心思堵上来路。那么这便是村中之人所做?   村里头的人谈起山外头,话语中总会有歆羡、好奇、惊诧等种种情绪,难道当中真有人知道出路而闭口不提,却在这小小的一方村落中闭门了这么多年?   想来想去,她总是觉得,村长的嫌疑最大。   阮小幺不再隐瞒,将伯劳所说的往事与兰莫尽数说了一遍,见他眉头紧锁,道:“我们去找村长。”   她一愣,忙拦道:“人家不一定会知道,况且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告诉你,万一更觉得我们妖言惑众,任你武功盖世,也对不过几百号青壮男丁啊!”   话音刚落,外头似乎听着了一阵乱响,隐隐有人言语。   “他们自己找上来了。”他道。   外头的声音飘荡入耳,每一分在这空灵的山洞中都被放大了数倍,晃得一片嗡嗡响。阮小幺忙跟着兰莫往回走,刚到拐弯处,乍听得对面急遽一声脚步响,堪堪与人打了个照面!   火光映红了一片幽暗,阮小幺被这么一吓,险些没撞上旁边的墙壁,一抬眼,看清了对面的人脸,是个中年男人,看着老实木讷的很。   平日里她也见过这人,正是伯劳他爹。   这人一见着他们,却叫喊了起来,“他们在这里!”   霎时间见明晃晃的火把数十具齐齐朝这处汇聚而来,不一会,便都到了洞中,几乎将整片山洞映照的光火通明。   来人中,她一个个看了过去,高矮胖瘦,不一而足,却只一点,都是村长家中之人。   老村长立在众人当中,被人搀扶着走上前来,苍老蜡黄的面上一片阴沉,开口道:“你们二位半夜到此,是为何啊?”   “您老人家不一向清楚么?”兰莫勾唇笑了笑,不动声色地将阮小幺挡在了后头。   她微探出头来,在众人之中又回看了一遍。伯劳与阿娣并不在里头。   搀扶着村长的那男人却帮衬着开了口,“兰公子,我们余村几百人众,待你不薄,你为何要如此害我们!”   他瞧似痛心疾首,一声比一声语气激烈。   阮小幺有些莫名其妙,她与兰莫自个儿悄悄走便走了,何来的“害人”之说?   “我们自走自的,并没有偷带旁人一针一线,村长还是说清楚些的好。”兰莫道。   “我原以为你们流落至此,遭遇凄惨,到此必会留下来,安安分分呆在村里,哪想到……”村长恨铁不成钢一般,重重跺了跺那拐杖,“你们身在村中,一心还念着出去的路!若不是我发现的早,恐怕你们早就要带了外头的纷争进来!”   她这回听懂了一些,原来这老头儿是怕他们出去了,外人就知道了通向这桃源之乡的路,余村便没了安稳日子可过。   阮小幺从旁跳了出来,皱眉道:“村长,这话可是你的不对,我们哪里是那等忘恩负义之人,自知麻烦缠身,出去之后当然不会提起余村的只言片语,又怎么会带人进来祸害你们!?”   “住口!”他眼中痛心疾首,连叹了几声,道:“你们外边的人都是一个模样,来了此处是千般万般好;一旦回去……”   他哼了一声。   众人三三两两皆举着火把,望向他们的眼神有些不善。   阮小幺二人正在那半人工雕琢的甬道中,出口恰恰被这群人严严实实挡住,若想冲出重围,必会发生争执。   “那么村长的意思是,让我们永远留在这村中?”他冷笑道。   跟着来的有个妇人,瞧着像是村长的某个媳妇儿,一声怒道:“留在这处有什么不好!咱们世世代代住在村里头,也没见那许多庸庸扰扰!”   “是啊!这么过着,你们还有甚不足?你与阮姑娘帮了我们许多,若留在村子里,必能安稳平乐一世,为何非要出去!”另一人道。   “若我非不依允呢?”兰莫眼似寒石,腰间长刀遽然抽出。   ☆、第一百九十三章 有人不让走   众人微微后退了一步,数双眼中尽是防备。   “兰公子!”村长一声大喝,“双拳难敌四手,你可想好与我一村为敌了!”   兰莫与阮小幺对望了一眼。   她心领神会,上前一步道:“老头儿,若真是对上一村的人,我们是没什么胜算;但恐怕……村子里头的人对此都还一无所知吧?你敢让他们知晓!?”   村长面色难看,重重哼了一声。阮小幺不依不饶,又道:“今夜来此的都是你们家中之人,并没有一个其他村民,他们都被你们瞒在鼓中,瞒了这么多年!你一厢情愿认为将他们困在这个村落中是为他们好,可曾问过人家的意愿?说不定有人不愿一辈子呆在这里呢!”   “你们、你们……”村长颤颤巍巍敲着拐杖一头,指示旁人道:“抓住他们!”   轰隆一声闷响,兰莫手中长刀寒光暴厉,竟切下了身旁一块洞石,孩儿大小的石块瞬间滚落下来,砸在两边人马中间,带起了一片烟尘滚滚。   “若敢妄动,你们一个也逃不出山洞!”兰莫厉声爆喝。   两边僵峙了住,外头人既不敢上前,里头人也被牢牢围住,出也出不得。   没成想两人瞧瞧进山,却又到了这等境地。阮小幺心中焦急,不由出生道:“村长,你们救过我二人一命,我们不会以怨报德,我们真想走,你也无法,何苦纠缠!?”   那老头儿却哼着声冷笑,道:“你们出不去。”   “是,没有你藏起来的那一卦,我们的确出不去,”兰莫面色沉冷,傲然道:“但若几百村众悉数知晓,不是他们出不去。而是有人成心堵了去路,不知会怎想?”   “你!……”村长面色一窒,怒意一闪而过。   兰莫继续道:“我倒是不急,既能推演出完整的卦图。必也能推出缺失的那一卦,时日迟早而已。”   “灾祸……灾祸啊!”村长跺着拐杖,喃喃恨道。   正此时,一个沉着的声音打破了双方的胶着。   ——“阿爷,让他们走吧。”   几人一转头,竟见着伯劳瘸着腿,在阿娣的搀扶下,一瘸一拐走了过来。   “伯劳!”村长一惊。   山路崎岖弯折,双腿健全之人尚要辛苦攀涉许久,他腿脚不便。又是怎么上来的?   伯劳宽厚的额上已全是汗珠,此时尚还咬牙支撑,几乎将全身重量都靠在了阿娣身上,后者也是气喘吁吁,轻抹了一把面上的汗。   “你怎么来了!?你不想要腿了!”阮小幺一急。刚要过去,又被兰莫紧紧拉住。   她跑不脱,只得瞪了兰莫一眼,急道:“你腿上有什么疼痛的感觉么?”   伯劳摇了摇头,露出了个轻微的笑意,又看向村长,唤了声。“阿爷。”   “他爹,带他回去!”村长一声命下。   阿娣却柔声求道:“阿爷,他们保住了您孙儿的一条腿,救了他的性命,您就行行好,让他们走吧!”   “你妇人家懂什么!”老人直叹气。道:“他们今日出去了,明日便要引得一帮贼人洗劫了咱们村子!”   “他们不是这样的人!”伯劳急急驳道:“这些时日,您也瞧得明白,这两人是山巅上留不下的云,哪是能在我们一个小村子过一辈子的人!?您这样绑住他们。难道不怕人说您恩将仇报吗!”   “伯劳!”他爹一声怒喝,“你怎么敢如此出言顶撞阿爷!”   阮小幺看着他成了众矢之的,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刚要出口,再一次被兰莫拦住,摇了摇头。   她心不甘情不愿,却又听伯劳开口道:“伯劳只是劝告而已,哪敢顶撞长辈?只是……咱们家骗了村中之人几百年,哪能再骗他们外来的人?”   “住口!”村长喝道。   阮小幺按捺不住,见伯劳面上满是疲惫之色的,甩开兰莫的手,跑过去将他扶了住,使人慢慢在一处干净石块上做了下来,轻按了按他的腿,问道:“疼不疼?”   “还好……”他刚出口,又在她质问的眼神下败下阵来,只得道:“有点。”   她将断腿处仔细按了一遍,松了口气,“还好,没错骨。”   兰莫却阴沉着脸叱道:“阮小幺!”   “我知道我知道,”她挥挥手,回瞪了过去,“但我好不容易救回来他一条腿,万一爬个山路又断了怎么办!”   霎时间场面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老村长原本一腔盛怒,此时吹胡子瞪眼,却不知该从何发起,憋着憋着又有点泄了气,众人见此,也跟着尴尴尬尬堵在道前,不知该如何是好。而兰莫像个铜铁铸的人一般,一动不动横刀在前,眼却盯向阮小幺,神情莫测。   伯劳看着忙上忙下的阮小幺,神色有些落落寡欢,道:“我见着你放在桌上的那簿子了。”   “……你去了我家?”她恍然。   他点点头,“你这两日有些不大对,还问我地图的事,我不大放心,便来看了一下,你们却果真已走了。”   “伯劳……”她心生愧疚。   他却笑了笑,道:“无妨,我都明白。”   她低头不语,却忽被他塞了一快不知甚物过来。   “这兴许是唯一一张地图了,你拿去吧,若有用便更好。”伯劳道。   众目睽睽之下,他就那样将这种纷争之物给了她。   阮小幺望着一众简直不可思议、不可置信以及村长那简直要吃人的目光,觉得自己压力陡然剧增。   伯劳定定看向村长,道:“这东西用在心怀不轨的人手里,才会惹出是非。他们二人都是光明磊落,我信他们。”   村长苍老着一张脸,徒然张了张嘴,却哑了声儿。   “我……我听说过你们几十年前出了一些事,”阮小幺咳了咳,总觉得自己有必要说些什么,“但已时隔多年,总不能一直在这个坎上过不去,况且我叔父只是那样一说,并没有向村里其他人透露这种事的一分一毫的心思,我们走后,你们的秘密还是秘密,也不会再有人来……”   说了一通,见村长面色越来越差,自觉地闭了嘴。   村长老头儿年事已高,毕竟受不住心绪陡升陡降,几乎腿脚一软,被旁边几人及时扶了稳,不住念道:“伯劳……你、你……”   “畜生!”伯劳他爹见此,高声怒骂,“我养了你二十年,你就这样吃里扒外!为了一个认识才几个月的姑娘就出言顶撞长辈,还偷了如此重要之物!?你是被她鬼迷心窍了!”   伯劳垂了头,面色青青白白。   阮小幺手里抓着那薄薄的一片纸张,与兰莫二人被众人相隔,截在了外头,而瞧着一干人等皆面有不善望着自己,恨不得抢走她手中之物,不自觉便往后缩了缩,将那纸张又收紧了些。   伯劳咬着牙撑了半面墙壁,站起身来,大声道:“阮姑娘清白端正,阿爹莫要毁人清誉!若不是她,你们如今见着的就是孩儿的尸体了!”   “你们都不记得他们救了诸家嫂子、救了好些村民性命的事了么!”他眼眶发红,冲众人吼道:“若不是阮姑娘拼着性命将自己的血给了褚家嫂子,当日早是一尸两命,哪里能多母子安好!若不是兰公子拼尽一身力杀了那两只熊,如今村里头恐怕已多了一片坟头!事隔才几日,你们就这样报答他们的恩情么!?”   阮小幺挺得面色发红,直想说当不起他这一声夸,然而却见众人都静了下来,连方才叫得最凶的几个都低了头,再没好意思去看他们一眼。   兰莫缓缓将刀收了起,趁此时道:“诸位,我知你们心有疑虑,只是我二人并非世代居住于此,家中也有老小,心有挂念,必定是要出去的。我兰某再次立誓,出去后,对余村之事,只字不提。若违此誓,天叫横死!”   众人之心已开始动摇,齐齐望向了村长,老人家面色气怒不定,又重重叹息了两声。   气氛再次冷凝了下来,一干人正不知如何是好之际,洞外却又匆匆来了个人影,定睛看去,又是是个熟人——蒙大夫。   他一道山路走得汗流浃背,立定后先喘了半天,不住地扬着手里的一样东西。山风吹得上头哗哗响,却似乎是一沓纸张。好半天,蒙大夫才缓过了气来,颤颤叫道:“老犟头,你又在犯糊涂了!”   村长那面上沟壑万千,霎时间从白转了青。   蒙大夫背脊佝偻,向众人一一展示手中那泛黄粗糙的纸页,其上密密麻麻写着成群的蝇头小字,字迹虽不好看,却甚是工整,想见书写之人也是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写上去的。   村中之人没几个认字,看得都是云里雾里,村长却扫了一眼,又僵了住。   阮小幺与伯劳对视一眼,噗嗤一笑,装作若无其事,实则眼中一片晶亮的神采。   “你们瞧瞧、你们都瞧瞧!”蒙大夫一张张翻看过去,最后把东西塞在了村长手中,道:“这是阮姑娘辛辛苦苦给咱们写下的医经!只为了往后不再有人冤枉伤死!她临走前还记得给咱们留下些东西,可你这老犟头倒好!把人给扣了住!若不是老头儿我发现的早,明儿个他们两是不是就要被你关起来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黄粱一梦   “我……”村长面上尴尬无比,支支吾吾道:“我这不也是……为村中之人着想么!”   “我呸!你要为他们着想,犯得着这么辛辛苦苦瞒来瞒去?你老了,行事也如此畏头畏尾了!”蒙大夫把他骂得狗血淋头。   两人年岁相仿,自小就是穿一条裤衩的兄弟,旁人不敢说的,蒙大夫却是无所顾忌。   阮小幺对蒙老头的崇拜值陡然上升——爆表了。   蒙大夫又道:“你的顾虑我明白,你不就是怕他们出去了,引来不相干的人扰了咱村的清净么?可这处有这么大一个山头挡着,里头凶险万分,你当人人都是兰公子跟阮姑娘呢?你看看这群小辈们,个个听了你的话,一窝蜂跟着你干,连自个儿的良心都不顾了!”   一群“小辈们”面面相觑,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村长就更别提了,只得跺着拐杖叹气,瞬间就从义正言辞变成了哑口无言。   而兰莫又添了一句,“若是村长不放心,不大了我二人走后,再毁一卦就是了。”   半晌,老村长重重用拐杖敲了敲石壁,吸引来众人的目光,却咳了又咳,磨磨蹭蹭这才道:“五十年前……”   话未说完,再一次被蒙大夫打断,“你也知道这是五十年前的事儿了!这么些年,你还没看开么?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你我都一只脚入土的人了,也就要下去陪他们了,是错是非,咱们亲自去给他们赔罪,何苦迁怒两个无干系的人?”   他不再像方才那样丝毫面子不给村长,说到后来,自个儿目光黯了下去,似乎想起了多年前的往事。   山洞里头除了他们,再没了其他上年纪的老人。众人对那段故往也不甚了解,更是一句话也插不上。   二人不说话时,山洞中便静了下来,只有火光幢幢。映得人脸上通红,其余人就像一段摆设一般,沉默无言。   “阿爷,就让以前的事过去吧。”伯劳幽幽开口,“您懂得追悔一生的痛苦,我不愿如您一般,今日行此违心之事,却要懊悔到老!”   村长干瘦的身躯一动不动,咽喉却动了动,被几人逼得无话可说。最后,似推却一般,终于往旁边让了让,道:“今日之事,不许向外提起一个字!”   他终于让步了。   阮小幺刹那间兴奋了起来。连连点头道:“若我二人向任何人提起进山之路,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数十人众开始骚动了起来,伯劳他爹小心翼翼问道:“阿爹,咱们这是要放他们走了?”   村长面色颓然,任由几人扶着,似一瞬间失了许多气力。缓缓摆摆手,道:“任他们去吧。他们走后,再堵上一间。”   众人以村长为首,通通让出了一条道来。   伯劳也是激动无比,然而激动过后,却生了一些低落。只笑着催阮小幺二人往前去。   她不再多言,立马将手中地图交给了兰莫。   他对着那地图细细看了一会,听村长不耐烦道:“你们要走赶紧走!还磨磨蹭蹭作甚!”   “多谢村长好意,只是这地图是错的,我二人若这般走了。恐怕就要像这画地图的人一般横死其中了。”兰莫道。   “什么!?”村长一惊,忙上前了几步,又喃喃道:“这地图是错的……?”   蒙大夫也吃了一惊,与好几人一道围了上来,看那地图。   地图手稿至今已有五十年,本就泛黄的纸张更是脆弱无比,边缘毛毛糙糙,断开了好几个裂口,幸都被人细心地补了上,上头详细画出了地道中每一条路,以及各地其他一些圈圈点点,或许是机关暗道,不去查探过,谁也说不清。   阮小幺悄悄问伯劳,“你这地图是从哪里弄来的?”   “我阿爷房中……”他面色有些泛红。   “哦,”她拍拍他的肩,“不错。”   村长仍是有些不信,只道:“从前他最是擅长这种机关风水之术,怎么会弄错呢!”   “要说错,实则也不大准确,最初是没错的,”兰莫看了他一眼,顿了顿,道:“只是这山陵所依的卦象图中,少了一卦,整六十四卦中,依着这少的一卦自做了无数变动,他这图当然便错了。”   “少了一卦……”村长如被当头棒喝,呆了住。   兰莫道:“兴许是余村的祖辈们为了断追兵的后路,做了此改动。”   蒙大夫大叹,“原来如此……他夫妻一家子,竟是被我们自个儿害死的!”   村长踉跄后退了两步,苍老的嘴唇颤抖着,面色灰败。   阮小幺听得半懂,直觉蒙老头口中的“夫妻一家子”,指的便是五十年前误入余村的那男人与后来妻子。   所谓“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可不就如此!   到底人算不如天算,老天爷不让走,任他是机关奇才,也是棋差一招。可怜了他尚在襁褓中的幼子与家中苦等的妻室,家破人亡。   “那样的好姻缘,到头来却落得了那凄惨下场……”蒙大夫痛心道:“究竟是一个‘贪’字误了性命,都是天注定啊!”   兰莫不为所动,终看出了里头异象,指着一处,道:“正是这卦。”   阮小幺凑上去瞧,也看不大懂,只见上头模模糊糊似乎写了“阴巽”二字。   “你是说少了这个?”她问道。   他点点头,“釜底抽薪。若少的是六十四卦之一,其余卦象阵法向前挪一位便可,破解之法简单;但若少了根基的八卦之一,所有阵法都需因此一一改动,变化万端。”   阮小幺叹道:“说来说去都是排列组合……”   村长颤颤巍巍道:“我祖上并无通晓风水阴阳八卦之人,怎会知晓如此繁复之法!”   “一点也不繁复,”兰莫似乎微微在笑,指了下甬道另一头,道:“那头有八条岔口,七死一生,乃是卦尾,统御山陵所有机关,有人从外边进来后,疏通了一条死路,又将原先的生路堵死,山陵便缺了一卦。”   也幸亏其后拿着地图的人从不肖想从此出去,否则,个个都得横死洞中。   众人半晌怔忪。兰莫拉过阮小幺,道:“走了。”   “阮姑娘!”伯劳在后头叫道。   她回头,见后头老实憨厚的青年张口欲言,眼中不舍之情流露而出,“我与……”   “伯劳,”她打断了他的话,“多谢你。余村是个没有纷争庸扰的地方,村长说的一点也不差,外头人心险恶,及不上此处万分之一。”   顿了顿,她扬起了个浅浅的笑意,“咱们……有缘再见吧。”   他定定立在了洞口,几步之遥,却觉与她蓦然间相隔了万里。   蒙大夫摆手道:“赶紧走吧,一路小心!”   “你们多保重!”她再一次回头,郑重朝众人拜了一礼,“阮小幺就此告辞。”   最后一眼,将众人各面都一一映在了心里。   伯劳的眼中不舍、蒙大夫的旷然洒脱、村长的颓然沉痛……一行各人,通通围堵在甬道前,看着自己,有的挥了挥手,有的叹着气,都定格在了一瞬间。   短短二月有余,却好似做了一场春秋大梦,迟迟推脱,最终仍是醒了来。   她行步蹒跚,缓缓不愿离开,兰莫却道:“你不是一直盼着出去么?如今真要走了,又舍不得了?”   阮小幺张了张嘴,垂着头,摇了摇。   再次走到尽头,对着两边七封一疏的出口,她问道:“难道要疏通其他道路么?”   “不必,就从此入。”兰莫带着她,走上了现成的那条道。   搞通了根本,一路行去便没了来时那般阻障重重,两人只花了大半日便走通了半个王陵,从山南到了山北。   兰莫如闲庭散步,后头阮小幺战战兢兢,生怕哪里蹦出来个僵尸鬼怪,直到见着外头一丝明亮的光线时,这才惊觉,竟然已出了王陵。   “这么简单?……”她有些不可置信。   他斜斜看了她一眼。   “我是说,既然这么简单,为什么非要等这么多天才能出来?”阮小幺补充道。   他道:“等的不是王陵,是王陵外的东西。”   阮小幺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出来时也是个山洞,比余村那洞穴要浅显得多,外头有石块掩映,几乎埋了整个洞口,只罅隙间透出一两分明亮来。   洞中尽是沙土尘石,兰莫也不看一眼,径直去将洞口的石块疏通了,刹那间天光大亮,耀的人眼前一片花白。   阮小幺眯了半天眼,才看清了眼前之景。   外头是一条巨大的凹坑,陷落之处宽足有几丈,期间沙石松散,偶尔生些荒芜的蔓草,此时正是黄昏,落日残照,余晖洒在荒烟蔓草之地,显得格外凄凉冷峻。外头一个人影也没有,只零散地立着三三两两破败的草屋,也无人修葺。四处石壁上都有与自己这处类似的洞穴,有的封了些石块,有的黑洞洞如无光的眼珠,死气沉沉打量着他们。   她注意到几乎每个洞口向外都延伸出了一条木轨,无数分支向中间汇聚,最终合为一条,通向了更外的不知某处,因年月已久,木轨早已残破不堪,有的地方只剩了一堆碎石。   ☆、第一百九十五章 遇刺   她喃喃道:“这里是哪里?”   “几十年前废弃的采石场。”兰莫道:“距九羌南二三十里。”   两人一前一后慢慢走出了那巨大的人工矿坑,终于到了平地的郊野之上,然而四处也见不着一个人家,尽是沙石嶙峋。   她摸了摸干瘪的肚子,苦道:“若先前带些干粮来就好了……”   水囊也空了大半,照此速度,赶不到走出这片戈壁,两人就弹尽粮绝了。   兰莫扔掉手中熄灭的火把,食指相扣,放于唇边,一声呼啸长鸣响彻天际。   他道:“呆会你就在我后头,走时不许出声。”   阮小幺刚想发问,蓦地瞧见远处似凭空冒出了几个疾驰的身影,一行约莫二十来个,齐齐朝这头奔了过来。   马蹄声烈烈,惊得她不知要从何问起。   是一群灰衣卫。   这群人与随从他们来九羌的那些衣物相同,想是一拨人马。靠得近了,她才发现当中牵着两条无主之马。   “他们、他们是怎么知道我们在此处的!?”她又是惊又是喜。   兰莫一指竖于唇前,“嘘。”   “……切。”   数十灰衣卫临近时翻身下马,折臂跪于前,口中道:“主子!”   兰莫点头,带着阮小幺便要上马。   那两匹配鞍无主之马正是为他们而备。但是——   阮小幺脚又软了。   那一人多高的壮健骏马歪着马嘴揪吃地上正盛的青草,见阮小幺到了跟前,响鼻一打,抬起头来,在她身上闻了闻,大嘴动了一动,开始啃她身上衣料。   她惊得往后一跳,颤道:“殿下你……”   兰莫早利落地翻上马背,勒着辔子在余晖中俯首望她。俊美的面容添了三分温柔、三分爽朗。   “怎么?”他问道。   近卫中有两名女子,已正要扶着她上马,阮小幺连连后撤,揪着缰绳的手都软了。慌忙拉着当中一名女子,道:“我跟着这位姐姐一道儿吧!”   “胡闹!”他眉头一皱,催促道:“速速上马!”   她哭丧着脸,被赶鸭子上架,骑在马上只觉口干舌燥,脚也发软,脑中也昏昏旋旋,一颗心悠得没底,胯下那马儿也配合地一动不动,只埋头吃草。   然而身旁众人一打马鞭。“驾”一声便奔了向前。   阮小幺手足无措,身下那畜生见同伴都走了,也焦躁了起来,开始踱着步子,缓缓向前。   “殿下救我啊——”她抱着马脖子大叫。   当中一声嘶鸣。一匹马掉头回转,正是兰莫。   他又回了来,见她如此,问道:“不会骑马?”   她趴在马身上一个劲地摇头,面上煞白,简直要哭了出来。   兰莫无奈叹气,到她身前将她扒拉下马。阮小幺一双手还死死拽着马鞍两头不放头。硬被他拽了下来。   “怎的如此害怕?”他抓到她手心微微黏湿,道:“罢了,我带你。下回你可得自己学,北燕儿女没有不会骑马的!”   阮小幺:小女子不是北燕儿女,是柔弱的大宣子民啊喂!!!   兰莫把阮小幺抱上了自己那匹,跟着坐在了后头。将她环在怀中,一勒缰绳,策马而行,跟上了众人。   阮小幺整个儿被嵌在了他胸前,显得格外瘦小。慢悠悠地缓着气。   灰衣卫不闻不问,拱卫在兰莫四周,随行而去。   看似宽广无垠的戈壁上飞沙走石,终于见了底,却是一片茂盛的胡杨林。阮小幺不禁回头问道:“我们要走多长时间?”   黄昏时分起了晚风,吹得人衣袍猎猎作响,她回头时,一绺耳后压下的长发被吹散,拂在兰莫颈边,挠得人心头发痒。他腾出手将她发丝拨了拨,又将那小小的身子摆正了,这才道:“出了树林,有我近卫驻扎。”   不知九羌叛乱是否已定,但瞧他这副不大上心的模样,想必也差不多了。   一行人驰进了胡杨林,纷草乱石,一条小径也无,马上速度便慢了下来,只改为小跑。林中遮蔽了一些光线,加之天色已晚,显得有些阴沉,除了马蹄声纷沓作响,便没了其他声音。   阮小幺总觉得心神不定,看了看这遮天蔽日的树丛,四周是近卫冷漠而机械的目光,沉默死寂,她有些不安,回头望了望兰莫。   兰莫与她几乎贴身而行,俯首看下来,眼中是几分的安抚与沉稳。   她刚要说话,见他细微摇了摇头。   不知何处忽有经鸟飞过,一声鸦鸣粗哑难听,掠过了众人头顶。   正此时,走在最外的四个身影猛然伸手抽刀攻向了最内里的兰莫!   拔刀啸响,一片寒光闪过,惊了十几匹马,步伐为之一滞,却未乱了阵型,只在原地焦躁踱步而不动。   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左右各二人,齐齐以坐下马屁为踏板,足上一蹬,便飞身冲了去!   当中只有一层人马相隔,对方瞬时抽刀相抗。兰莫带着怀中阮小幺,一声喝道:“抓紧了!”   她心头乍时慌乱,死死扣紧了手中缰绳。兰莫在后头一手执辔,一手握刀,冲出一边,格开飞来的一刀,一刀劈下,一人殒命。   阮小幺被溅了一身血,喉中如被堵住了一般,只眼睁睁瞧着这闪电般的动作,发不出声来。   另一刺客也被当中近卫戮杀,众人跨下之马似乎早已训练过作战情景,只先前慌乱了一阵,便渐渐安抚了下来。   前头似乎有什么东西从乱石荒草的地下拦了上来,原来是早已备好的绊马索。若几人再往前一丈,便要中了这阴招。   兰莫似早已料到,一声令下,近卫结成了一个短阵。而树丛中几声怪响,不知从何处又现形了一批人马,将众人成罗网之势包围了起来,个个迅如狐兔,连脸都还未看清,便朝此处奇袭而来。   刺客招招狠戾,只取人毙命之处,乌压压成群攻来,借着一干灰衣卫被缠住之时,几道寒光直刺兰莫面门!   阮小幺忽觉背上来势一重,兰莫早已压下了一瞬,弹起时,反手从后横刀劈过,瞬间便听着几声闷哼,两名刺客被一刀切过,几乎拦腰斩断。   兰莫手中刀上已尽是鲜红,眼中杀意大盛,气势陡变,手起刀落,又结果了几人性命。他怀中的阮小幺紧紧伏在马背上,清楚瞧见了一人从肩至腹几乎被斩为两截,血肉横飞,腹中脏腑也被切了开,滑落下来。   血腥气弥漫了整个树林,她只有一种五脏六腑都在翻腾的感觉,瞧着刀尖晃晃袭来,每次处于险境,都被兰莫带着闪躲了过去。   然而怀中护着一人,终究束手束脚,刺客如杀之不尽,地上分明已堆满了尸体,尚还有数人往这处猛攻而来。兰莫的近卫身手皆狠辣无比,招招只杀敌护主,毫不自保,倒下了近一半人数。   几人全身浴血,拼死冲出重围,兰莫带着阮小幺猛然高吼,“跟我来——”   一众人等好不恋战,猛跨过绊马索,在胡杨林中直奔而去。   后头刺客紧追不舍,纠缠而来。   眼见着几人已要出了胡杨林,身后尚有数十刺客,摆脱不得,林边又伏出了一队刺客,出其不意朝兰莫袭来。   一路血流遍地,誓要将兰莫置于死地!   他一手护着阮小幺防止她掉下马,一手执刀抗住一次次袭来的刀锋,身上多了几个不轻不重的伤口。   阮小幺焦心无比,这群人是要用车轮战,用自己的命来换得兰莫精疲力竭,已经不能算是刺客,分明就是一群死士!   再这么下去,不被人杀死也要累死!   说时迟那时快,尚存的几名近卫中,当中两人口中发出嘹亮哨响,声传林上,转而便有两只体格硕大的黑鹰俯冲了下来,展翅长便有半人之高,扫过众人头顶,迅猛飞掠而来,却并未与主人并肩作战,只是粗壮的巨爪抓了倒地的半个尸体,似携带猎物一般,又扫向了远空。   它们是要去报信!   兔起鹘落,趁阮小幺抬头之际,其中一刺客猛然拔刀冲她袭来,刀尖已离她不到两三寸!   阮小幺避之不及,脑中一片空白,忽眼前一黑,却是兰莫伸手挡在了跟前,来不及旋身抵挡,竟生生握住了刀尖,顿时掌中鲜血淋漓。他狠力一折,整个儿将刀从刺客手中夺了过来,反甩过去,只一瞬间,那人便被钉牢在了一颗树干上,颈上插着入木三分的长刀,脑袋歪在了一边。   他用受伤的那只手还住了阮小幺,汩汩而出的鲜血尽数沾上了她的前襟。   她微张着嘴,哑了声音,看他为了护住自己,左支右绌,近卫越来越少,遍地尸身,刺客却又不知从哪出跃出了一批。兰莫身上破绽越来越多,粗陋的麻服早已被刀锋割开了数道,伤口也越来越多。   最终露出了一个空门,正当他隔开一边三个刺客袭来的刀时,腹背受敌,侧处却有一道明晃晃的刀光飞了过来,直指颈间!   阮小幺脑中一昏,眼见着那寒光扑闪而来,只剩了一个念头——   他死了,我定没有好下场。   她整个人歪了一歪,挡了上去。   堪堪插入兰莫与刀尖之间,身作肉刃,抵了这一刀。   ☆、第一百九十六章 盛乐在即   颈边胸口一刹那便传来了铺天盖地的剧痛,她闷哼了一声,眼前一黑。   那刀似乎长了眼,还想砍下三分,猛地却失了力,兰莫红着眼,一刀砍掉了另一边刺客的脑袋。   鲜血便如温热的水一般源源不绝从阮小幺胸口处争相涌了出来,将他原本便受了伤的手掌染得鲜红,瞧不见一丁点赶紧之处。   阮小幺活着么大,从未如此痛过,颤着嘴唇,只觉呼吸都难,听身边之人一声怒吼,“阮小幺!”   她艰难动了动手,捂上了伤口处。   满是粘腻,不用想也知道血出了多少,伤口是被刺的,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深。好歹,还没有挨个对穿。虽然痛得恨不得想死,但是心脏似乎未受伤。   “别叫了……死不掉……”她气若游丝,挤出几个字。   忽然间感到一阵动天震地之响,却是整齐无比的马蹄飞驰之声,救星一般越来越近。   他们终于等来了救兵——   一行近卫只剩了五六人,拼死抵抗,护在兰莫身遭,到最后,几乎是用肉身做了护甲,挡在兰莫跟前。   马蹄声越来越响,轰雷一般砸了下来,无数精壮军士几乎倾巢而出,从附近的营地处赶了过来,听到林中动静,纵马而来。   阮小幺在兰莫怀中痛苦无比,每一次剧烈震颤都几乎要疼昏过去,可是——   可是就总是昏不过去!   她痛得要骂娘,脸上汗泪并流。   刺客见兵潮涌来,丝毫不退,反更猛烈攻势向残余几人,最终见袭击无望,十几名刺客,一声令响,齐齐倒地而亡。   接着便是一个粗犷焦急的吼声,“将军!?”   阮小幺终于支撑不住。勉力看了一眼来人,如愿以偿地昏死了过去。   无意识间也仍隐隐感觉哪处如焦灼一般,总让人不舒服,稍稍醒了一些。肩上的痛感更加强烈,刺得她几乎是瞬间便清醒了过来。   她怔忪地瞧着眼前一片天青,愣了半晌,一只手臂刚动了动,自锁骨往下,便有强烈的疼痛窜了下来。   阮小幺痛呼出声,却听得旁边一个温柔清雅的生意道:“姑娘醒了?”   转眼一瞧,却是个着胡装的女子,年纪不大,不过十六七岁。面容明秀,眼中含笑。   身下感到些微颤动,极不明显。她四周望了一圈,原来是个马车,天青色的帐顶与车身。宽敞整洁,对面是一排软座,自己睡着的这处却是快柔软无比的榻座。   “我怎么在马车里?”她问道。   那女子道:“姑娘睡了半日,因要返京,不得耽误时辰,殿下便命人叫了马车,姑娘也可安心养伤。”   阮小幺在她的帮忙下起身靠坐。低头看自个儿身上,早被干净的布条包扎好了伤口,又问道:“这位……”   “其青。”   “其青姐姐,咱们是在回去的路上?”她道。   “是啊,”其青点点头,“您与殿下失踪了那么久。如今自要加急赶回去。”   阮小幺慢慢应了一声。   原来众人皆知大皇子殿下在叛乱即平之时忽下落不明,朝堂惊动,皇帝即刻下令原队人马细细搜寻,不止如此,还又调了兵众去寻找其下落。一找便是两个来月。   其青见她清醒了,便出去报信。不一会,兰莫便进了马车。   他已换了一身藏蓝暗蛟纹常服,并未着盔甲,面容冷峻,在看向阮小幺时却不自觉柔和了两分,甫一进车,便问道:“是否好些了?”   她讷讷点了点头。   他高大的身形轮廓在自己跟前坐了下来,极有压迫感,却收了一身冷肃,碰了碰她的额头。那只手上伤口已被裹了起来。   他看了她一会,没有说话。阮小幺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唤道:“殿下?”   他道:“准你无人时,唤我名姓。”   她想了半晌,张口结结巴巴念道:“阿……阿撒……”   那名儿又难念又拗口,叫什么来着?   还没叫道一半,一张面颊又被他捏了住。兰莫居高临下望着她,眼中有淡淡笑意,“叫兰莫。”   “……兰莫。”   他似是有些愉悦,渐渐凑近了,一只手撑在她身旁,想吻上去。   阮小幺偏了偏脑袋,轻声道:“你把我当什么?”   他挑了挑眉,不依不饶在她面颊上亲了一口,附在耳畔道:“怎么,想要个名份?“   阮小幺:”……“   她被他这种死不要脸的一厢情愿震惊了。   “奴婢不想要名分。”她木着脸道。   他推开前,却又忍不住拨了拨她的额发,说了句,“你放心。”   阮小幺侧目。放心什么?放心她一定会有个名份?   她只想对天长叹,怎么好好去了一趟九羌,这位皇子殿下就转性了?从前的冷漠呢?严肃呢?寡言呢!?   她干脆微偏过头假寐。   不多时,却又有一个疑问在脑中盘桓起来。阮小幺不禁问道:“到底是谁想杀你?”   兰莫道:“你觉得会是谁?”   阮小幺道:“我怎晓得。”   “你不妨猜猜?”   她看了他一眼。   若说动机,那肯定是叛军最有动机了。老巢都被兰莫灭了,深仇大恨肯定想报。   她先想到了那些个近卫。一路来也看出了些,这些近卫可谓都是他的心腹,而当中却混入了刺客,怎么想怎么奇怪。   “那些灰衣人是不是你新招来的?”她问道。   兰莫毫不隐瞒,“是。”   阮小幺皱眉道:“你征战多年,居然会信任几个新招的兵丁?”   “你们中原不是有句话么,”他微微一笑,“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我们中院还有句话,”阮小幺哼哼道:“叫欲擒故纵。”   兰莫半眯着眼靠在一旁养身,闻言,不置可否。   她恍然想通。道:“我明白了。”   “说说看。”他道。   “你早就知道会有埋伏,也知道队阵中混入了刺客,将计就计给他们一个得逞的机会,”她一条条说来。“那么这样做,不为别的,就是要抓住对方的一个把柄。能让你如此处心积虑的,必不会是叛军。”   兰莫煞有其事点点头,“那会是谁?”   “奴婢不敢说。”她道。   来时便听闻他与四皇子关系不大好,没想到他这招苦肉计用的不错,如此回京,龙座上那位必定会猜到刺客的身份。   他虽有了这一身大大小小的伤,但与换来的东西相比,简直九牛一毛。   阮小幺想到此。便觉自己先前扑上去挡刀的行为实在无比傻x,她怎么就以为他能被那些刺客弄死!?   兰莫看着她面上神色变幻,道:“若没有你,我便真死了。”   “殿下好手段,哪里会死成?”她出言讥讽。   兰莫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   阮小幺躲不掉。恨恨道:“望殿下今后在人前莫要如此,奴婢不要名分,可是要清白的!”   他道:“叫兰莫。”   “……”   她整日里都呆在马车中,只感到车身缓慢震颤,却无丝毫颠簸之意,比来时不知要舒服了多少,然而伤口处总是火辣辣地疼。整个人也有些无精打采。   其青是兰莫派过来服侍她的,为人和善温柔,体贴无比,偶尔会掀开车帘让她瞧一瞧外头的情景。有时在郊野、有时见着附近城郭,有时五六月天气,草长莺飞;有时又劲风吹面。荒芜广袤,外头之景不断变换,终是渐渐见了越来越多的绿意。   兰莫有时会过来看她,他本在浩浩汤汤的行军队首,赶路时不便调转马头单为瞧一女子。但晚间众军士安营扎寨,他通常会过来坐一会,此时其青便会自觉出帐,留二人独处。还未至京城,军中兵士便都知晓了将军大人宠幸了一名女子,进出不离。   若不是其青笑着与她讲到,阮小幺还糊里糊涂不知道。   部队已到了离盛乐最近的一处城郭之外,当晚扎寨时,兰莫照常来帐中看她。   阮小幺再不与医药营的人一处帐篷,只单独被分派了一间,里头烛火明亮,温暖干燥,从军一切皆简,却每日仍有一妆台摆放,其青伺候周到,凡衣食住行几乎不用阮小幺亲自动手。   其青见着兰莫,行了一礼,便自觉退下,帐中又剩了他与阮小幺二人。   兰莫进来第一句话便是,“伤口可好些了?”   阮小幺靠在榻上,草草行了个礼。   外头又不知有什么风言风语传来了。   “怎么了?面色不大好。”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阮小幺道:“快到京师了,殿……你每日再来奴婢帐篷,不大妥帖。”   兰莫笑了一声,“如何不大妥帖?”   她沉默了一会,径直挑明,“奴婢为奴籍之人,身份低微,想必你在修成正果之前,无法给我个名份。但奴婢虽粗陋卑贱,到底是个干净人,你每日来我这处,在旁人眼中不清不楚,奴婢还有没有清白可言?”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即便传出些什么,那也是一段风流佳话,你又何必在意?”他反道。   阮小幺面色铁青,恨不得用“风流佳话”四个字糊他一脸。   兰莫却又道:“你如此聪明,为何某些事上便要犯傻?”   她不明不白。   “来的路上,正听说了一些事。”他坐到她身旁,漫不经心道:“听闻扈尔扈老王妃已在为儿子张罗婚事,已定了下来,近日便要纳吉了。”   ☆、第一百九十七章 回来之后   她愣了住,定定问道:“……哪个儿子?”   “小儿子。”他道。   小儿子便是察罕。   “你胡说,这才几个月,哪就过了纳彩问名?”她断然道。   兰莫道:“约是你前脚走,他后脚定的吧。”   阮小幺彻彻底底呆了住。   怎么会呢?她走那日,察罕还在城门上看她远去,寂寥冷落,转眼几个月之别,怎么就与别人定了婚事?   她有些慌,又镇定了下来,冷眼看着兰莫,道:“殿下真是关心属下。”   “我并未骗你。”他平静道。   阮小幺沉默不语,眼中一丝一毫也不信。   察罕不是那样的人,即便他不喜欢自己了,也定会与她说清,再重定姻缘。   兰莫伸手过来,猛地却被她拍落,“别碰我!”   她瞬间察觉自己的失态,身子有些僵,垂下头不去看他。   一路来阮小幺的态度可谓乖顺,不拒不赢,偶尔兰莫有些亲密之举,只要不太过,她也就睁只眼闭只眼顺了他,从未像如今一般张开爪牙反咬他一口。   “我……”她心慌无比。   兰莫神色淡了下来,道:“你好生休息。”   说罢便起身离开。   就快到京城了。她乖顺了一路,就快到京城了。   阮小幺猛地去拉住了他的衣摆,动作过大,碰着了肩上的伤口,疼得“嘶”了一声,额上浮了一层冷汗。   他回身扶住了她,皱眉道:“有事叫我便是,动什么动!”   “我只是、只是……”她说不出口。   半伏在他怀中,她微抬着头看他,眼中不知是因疼痛还是揪心而起的一层湿润,又是可怜又是诱人。兰莫心头一软,将她扶稳了。掀起了她领上些微衣襟,宽松的布条上渗了一点血渍。   “伤口裂了,”他道:“我去叫人来。”   阮小幺更怕他恼,紧攥着他的衣袖不放。   兰莫无可奈何。只叹道:“你真是……”   见不着,心里头像有根羽毛在搔弄着;见着了,她开口就能让他的好心情烟消云散。真恨不得她做一个安安静静不会说话的娃娃才好。   “你不恼了?”她问他。   他无甚表情,“恼什么?”   阮小幺慢慢放了他的衣袖,一双眼还巴巴地望着他。   兰莫嗤笑。   大军回返速度很快,皆思乡心切,又是凯旋而归,一路上都是斗志昂扬——当然,这是大部分。   至于四皇子的那支队伍,就另当别论了。   在到盛乐以西十里地的一处驿亭。远远地便听见了一些欢腾的动静。   阮小幺让其青打着帘子,伸长了脖子望过去,只见往日冷清寂静的驿亭周围,竟塞了满满当当的人,乌压压一片。从前至后,几乎望不见边际,似乎正在欢呼。   其青道:“百姓得知我们今日回京,都来探望呢!”   人群最前的驿亭当中,半道彩绸合围而成了一片帷幕,里头摆着銮驾,天子坐于其间。百姓不得进半丈之内。   “怎么皇帝也来了?”她好奇道。   “军中尚有两位殿下,皇上思子心切,也是常事。”其青笑道。   她又看了一眼,恐怕不单单是“思子心切”,更是为兰莫“压惊”吧。   只是不知察罕来了没有。   行至一段路,她感到马车缓缓停了下来。外头欢庆之声更甚。阮小幺想了想,还是决定掀开一些小帘,微微向外看去。   真真叫做夹道欢迎。两旁皆是穿着各色盛服的布衣百姓,手中捧着壶或罐的水食,在浩荡的军阵中寻找自己的儿子、丈夫和父亲。   阮小幺的马车在队阵的最中间。前头之事瞧得并不大真切,只遥遥见那皇帝似乎已与队首的兰莫说上了话。从此处看来,当今天子年岁实则并不老,估摸着也就四十来岁,正值壮年,然身形消瘦,甚至有些微微孱弱,想是大病所至。   其余便也看不出什么,她漫无目的地观望四周,想从哪个角落发现察罕的身影。   然而找了半天也没见着半个影子,她叹了口气,放下了帘子。   一旁其青问道:“姑娘回了盛京,何故还要叹气?”   “外头都是寻亲戚的人,单我一个亲眷也无,能不叹气么?”她懒懒靠在一边道。   总之一路来无论说什么话,最后总会传到兰莫耳中,她都习惯了。   “姑娘这是想家了?”其青安抚她,“这便要回府,到时,姑娘若是闷,可请殿下多指几个丫鬟来伺候,也可解解闷。”   她撩了撩眼皮子,“哦?那你可有人选了?”   其青面上微微一喜,看了看阮小幺,见她似乎饶有兴致,便答道:“奴婢哪有资格挑什么人选?这都是殿下指的。只不过……奴婢有个要好的妹妹,也在盛乐,若姑娘中意,哪日我带她来见见姑娘。”   阮小幺笑了笑。如今在旁人眼里,她都是半个主子了,想指谁就指谁?   “你说的这与你要好的妹妹,究竟是因要好所以是姐妹呢?还是因你们是姐妹,才如此要好?”她道。   其青一愣,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忙垂下头,慌道:“奴婢僭越了!”   “罢了,不逗你了,”阮小幺意兴阑珊,摆摆手道:“你的主子又不是我,是皇子殿下,想让你妹妹进府,去求他。”   外头喧喧闹闹,也没有一个来找她。阮小幺眯了眯眼,瞧着天已到日午,又生了些睡意,便不再说话,只挪蹭着躺了下去。   其青面色赤红,懊丧了半天,见她如此,这才小声道:“姑娘,兴许一会儿天家要召见你呢,这会睡下了,可……”   “放心吧,不会见我的。”她歪倒一边。午睡去了。   其青无法,只得闭了嘴,安静在一旁候了去。   她一觉睡到了天晚。   马车又辚辚动了起来,连着车外欢呼笑闹的声音。都被她抛在了脑后,直到其青轻声在她身边唤道:“姑娘、姑娘!”   阮小幺迷迷糊糊起了来,其青替她将微乱的发丝都梳拢了一下,扶她下了马车。   皇子府周围都挂上了彩绸灯笼,迎候主子归来,然兰莫一回京,便进了宫中,并未回府。只她一辆马车连着几个护送的亲兵回了来。   她到底是府上的奴婢,走不了正门,便径直从北小门入府。   其青也是个人精儿。她是半路被兰莫买来的,连皇子府的门子也不得,但一下车,便笑面迎人,与看守的两个婆子很是热络。   偏门处事先已有人知会过内府。那门子一见着阮小幺,忙迎了上来,道:“姑娘车马劳顿,想必累了很了,小的这便给纳仁姑娘报信儿去!”   其青扶着她,慢慢挪着步子进了去。   府里头热热闹闹的,好些个未当值的丫鬟婆子都来瞧她。不知从哪听说的她为兰莫挡了刀,个个那好话都不要钱地往外倒,又是问伤口还疼不疼、又是说要送祖传秘药的。阮小幺被闹得头疼,其青却笑得面上开了朵花,恨不得代了她一一答应了去。   想她走时,哪有这等热闹。不过与人寒暄两句便完了,此时这群人却像狗熊见了蜜一般,一个个都凑上来了。   她笑着应付完身边的东问西问的老家伙们,又捂着胸口,弱不禁风地咳了两声。向众人道:“抱歉,我这身子太不中用,劳姐姐们、嬷嬷们操心了。”   身边一干人等忙连连推辞。   一个婆子道:“既然姑娘身子未好全,我这便不搅扰了,正手头上还有活儿呢!”   “哎呦姑娘,入了夜,风吹得身上发紧,赶紧回屋歇着!”   “姑娘这么些时日瘦了许多,回来补一补,好好养伤!”   众人又寒暄了一阵,这才告辞。   阮小幺说得口都干了,终于清净了下来,指了路,让其青扶着进了丫鬟院儿。   纳仁海珠半路上便匆匆赶了过来,后头如往常一般跟着塔乌娜,一见她便问道:“伤着哪儿了?”   阮小幺笑道:“肩上,已经好多了。”   纳仁扶着她的肩膀一顿左看右看,又盯着脸瞧了瞧,这才道:“你傻呀!殿下功夫那么好,哪用得着你给他挨刀?”   她摊手应和傻笑。   虽然无数次自个儿骂自个儿,但回头想想,若她不挨那一刀,恐怕兰莫还真抵挡不下来,那刀尖可是正对着他脖颈的。他一死,她肯定没活路。   然而再一想想,原来一不小心又刷满皇子殿下的好感度了,她该死。   这头纳仁正道:“先回屋吧,你饿了一日,我叫人端些饭菜去你那儿。”   “多谢姐姐!”她笑应。   回头纳仁又瞧了一眼跟随在后的其青,点点头,吩咐塔乌娜,“带这位姑娘去点个卯,入府的一应物事都办齐了。”   塔乌娜应声,自带其青走了。   纳仁海珠替了其青,扶着她进了屋。   里头已将烛火都点了上,仍如走时一般,一凳一椅的位置都没变,每日里只有洒扫过来收拾。纳仁道:“自你走后,我只叫人每日扫过一遍,隔些时日将衣裳取出来晒了,其余一针一线也未动你的。”   “劳姐姐操心了。”   “哪里,你莫要与我客气。”纳仁让她坐了下,又亲倒了杯水来,蹙眉道:“此次你随将军出征,真是凶险,唉……”   他们走时,正是雪满长街,银装素裹;如今回来,已是绿意葱然,仲春之景,使人恍如一梦。   “有四个月了啊……”阮小幺长长叹道。   ps:   今天到本周末,无双都在家中~   所以,可能会偷懒,第一更时间晚一点……   我会鞭策自己的!   ☆、第一百九十八章 故人   “可不是!”纳仁摇摇头,道:“所幸一路虽凶险,到底平安无虞。”   两人皆笑了一笑。   纳仁海珠来不单单为了看她,更有一件事压在心中,不吐不快,张口欲言了几次,最终在阮小幺疑惑的目光中,小声开口道:“此次你们回京,我听说……”   她顿了顿,又没了音儿。阮小幺便猜着她要说什么了。   “是与殿下有关之事?”她道。   纳仁“哎”了一声,拍了拍她的手,这才道:“妹妹,你为人禀厚,不争名利,这我清楚,我也放心与你说些事儿。只是……近些日子,我听到了一些风声,说殿下对你……甚是关心,可有这事?”   阮小幺低头一晌,问道:“府里头都知晓了?”   “这么说,是真的了!?”   “从前你还说过我与察罕呢,”她沉默了片刻,道:“现下却换成殿下了。”   “妹妹勿要恼。你不喜,我不问便是。”纳仁抿了抿嘴。   她站起身来,便准备告辞。   “姐姐。”阮小幺轻轻拉住了她。   纳仁顿了顿,回身看去,见阮小幺眼中有些微微迷茫,似乎又是心伤。   “姐姐句句真心,乃是一心为我着想,比那些个明里恭维暗中奚落之人不知要强到哪里。妹妹都明白,只是……”她想了想,嘴角却翘了起来,“命数这种东西,哪是我这样低贱微薄之人可以掌控的呢!   “殿下喜欢我,便自然可以宠幸;不喜欢我,生杀予夺也只在一念之间,哪有我说话的份?”   阮小幺似乎已经认命了。   纳仁海珠望了她一会,不知是否在辨别她话的真假。良久,缓缓舒了一口气,道:“我知你的意思了。你也莫要多想,殿下性子虽清冷些。对待身边人却是宽厚,若真是……那也是你的福分。”   她笑着颔首。   不一会,内厨房便将做好的饭菜端了来。纳仁见此,便不再多说。只道:“妹妹伤未好,走动时需谨慎些,明日待请过了殿下,取些好的伤药来,慢慢养着,过上几月便好了。另有,如今你是殿下身边伺候的丫鬟,纵使我回了府,这规矩大致也是不改的了,你且安心呆着。若有不明了之处,来问我便是。”   她句句出自肺腑,阮小幺心中感激,一一都应下了,这才见他往外走。   临走前。纳仁仍是有些不放心,待端菜之人退下后,又添道:“妹妹既已想好,便要安分在府里伺候主子,切不可再动那有的没的的心思,府外那些,譬如昨日之事。万不可再惦记了。”   阮小幺再抬头看时,纳仁已出了屋,转去另一边了。   她手中执着乌木银箸,看着一桌子的鱼肉时鲜,索然无味。   那菜食搁桌上半晌,她才想起来动用。正下筷时,听着外头一个柔柔的声音传来,“我听闻阮姑娘回来了,特地来看看。不知姑娘此时可睡下了?”   紧贴在屋外的一个声音脆生生答道:“尚未呢,待奴婢去传一声儿!”   脆嫩声音的那个是纳仁海珠临时指过来伺候的;轻柔声音的却是许久未见的凝纯。   此时凝纯这大丫鬟做得想必得心应手。说话时都带了一股自然而然的高高在上的矜持。   阮小幺在屋中便道:“凝纯姐姐,何须如此多礼,快进来吧!”   她作势要起身,那头凝纯正进了来,见她如此,三两步便过来将人搀了住,又按坐下来,打量了一回,蹙眉道:“似乎瘦了些。”   阮小幺心中暗笑,她自个儿都还没觉着呢。   “妹妹回府后未去向姐姐问安已是失礼,姐姐倒还亲自来了我这地儿,叫我心中好过不去!”她道。   “快别这样说,早听说妹妹舍身护主,我们府中上下感激都还来不及,怎会怪妹妹?”凝纯忙道:“这一路来,当真辛苦你了!”   阮小幺自又是推辞不已。   两人寒暄了一阵,阮小幺主动问道:“侧妃近些日子可好?”   “一切俱好,侧妃知晓了你的事,还说着明儿个要向御医问些药,以慰你一片拳拳之心呢!”凝纯道。   阮小幺开了个头,也不点破,只与她绕来绕去,以静制动。   果然,凝纯说了半天,终于转到了正题上,开口道:“你此次可是立了一大功,不知是否想好要何赏赐?”   阮小幺道:“护主乃是奴婢的应做之事,哪敢要什么赏赐?”   “哎,话不是这么说,”凝纯笑得如三月春风,“姐姐也是聊且问一问而已。咱姐妹虽平日里相交不多,但我见着妹妹便觉亲近,也不怕妹妹嫌我长舌了!我且与你说,方才在侧妃那处,她似乎有提起过,想将你配与殿下,佳人良缘呢!”   阮小幺半张着嘴,一脸讶异。   ——果然人不可貌相,这姑娘与玉菱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长了一副中原人温柔可人的相貌,怎的说出来的话倒劲爆无比,还“佳人良缘”?   凝纯试着叫她,“阮妹妹?”   “啊……”阮小幺急道:“姐姐休要戏语!侧妃哪会说出这样的话!?”   凝纯笑道:“难不成我还诳你?不过这只是我从旁听着,妹妹可莫要向人说!我瞧侧妃那样儿,的确不似作伪,只是不知你心中作何想?”   “姐姐明鉴!我从未如此想过。至于殿下,他是主子,主子的心思如何,我一个奴婢又怎会晓得?”阮小幺很不得指天发誓。   凝纯带着笑瞧她,眸子里似乎有些玩笑心思,道:“好好好!我知你是个谨慎守真的,我只说一句,纵便有这心思又有何妨?你不见这府中上下,凡是有些资本的,不都有那等心么?只是素日里府规清严,咱们主子又不是那种乱花迷眼之人,这才得以清净。要我说,若是妹妹你啊……那我可是满心欢喜的!”   阮小幺仍是铁打不动那句话,“妹妹当真没有那种心思。”   凝纯似乎有些失望,也只一瞬而过,后便笑了开来,“我这是见妹妹归来,太高兴了,才说出了这许多浑话。妹妹若不爱听,休要放在心上,只当是云烟过耳!”   “姐姐说笑了。”阮小幺应道。   凝纯便不再继续待在她屋中,道:“妹妹既然还未用饭,姐姐便不搅扰了,省得坏了你的兴致!”   她起身告辞,阮小幺要去相送,被她按住,笑道:“你好好坐着,养好伤才是正经!”   待到阮小幺再拿起筷时,那饭菜早已凉了。她草草应付了几口,便叫人收了去。   好歹再无人来。她洗漱完,早早吹了烛火,躺到榻上去了。   外头便再无动静,隐约有一些火光,是其他屋中透来的光亮,射向纤姿摇曳的院中植株,在窗纸上便落下了幽幽晃晃的黑色剪影,更添了一层寂静。   她在榻上辗转难眠,静下来时便想到了察罕。阔别几月,全无音讯,也不知他一向可好,兴许又长高了点,会不会想她?   兰莫说的话像一块巨石压在她心上。察罕定不是负心之人,但……她想,也许是被爹娘逼得紧了?   她不止一次发现、又不止一次恍如初觉,两人之间相隔的距离是多么遥远,仿佛一条枝桠众多的山脉横亘在其间,不是这个难题,就是那个阻碍。想的多了,真要让人抓狂。   是夜月挂中天,星斗栏杆,阮小幺半梦半醒,翻了个身,忽觉有人触碰,恍惚了片刻,陡然惊醒。   借着星月之光,隐隐瞧见榻边立着一个巨大的黑影。她瞬间清醒,吓得便想大叫。   一把被一只宽大暖热的手掌捂住嘴,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在耳边轻声道:“嘘……是我!”   阮小幺呆了住,恍在梦中。   她不由自主伸手向他,“察罕……察罕是你么?”   “是我。”他握住她的手。   她掀开衾被,跪坐在榻上,一点点摸到了那张英俊而线条分明的轮廓。   一声呜咽,便紧紧抱住了他。   察罕将她圈进了怀里,小心翼翼松着手,连连道:“让我看看你的伤、让我看看你的伤……”   阮小幺退开来看他,两颗泪滴在了他的掌心。   “察罕……”外头有丫鬟守夜,她捂着嘴轻声哭,将脑袋又抵在了他的肩上。   察罕轻拍着她的背,“别哭了……”   她长长抽了抽鼻涕,抹泪,模模糊糊看过去,这才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他面色有些微红,幸被幽黑的夜挡了过去,不好意思开口。   阮小幺拉着他的手,摩挲了片刻,便觉有些土灰粘附,道:“你翻墙来的?”   察罕不说话,默认了。   她越想越惊,道:“这里是皇子府,你半夜翻墙,还要不要命了!?万一被人发现怎么办!”   “无妨,并无人发现我。”察罕道:“到了白日就走不开了。”   “为何?”   察罕不应,只道:“你伤怎样?让我瞧瞧!”   阮小幺偏着头调笑,“伤在胸上,怎么,你要看?”   察罕面色爆红。   阮小幺牵着他的手,按在了自己锁骨的位置,有些微微疼痛的地方,道:“伤在这处,不过寸许,如今养了已一月,不碍事了。”   他似乎觉得如此太过失礼,然而手指触上浅处已长好的疤痕,不由自主却轻碰了碰。   ☆、第一百九十九章 破云见月   “殿下是什么人?哪用得着你来挡刀!以后万不可如此!”他训道。   阮小幺一叠声的“嗯”,笑着道:“你与纳仁姐姐说的话一样!”   她拍拍榻,让他在她身边坐下来,微仰着头细细打量他。   一室静默。两人相对看着,一肚子言语,不知从何说起。   “你……”   “你……”   阮小幺尴尬停了下来,抢道:“你要说什么?”   察罕道:“我……你先说。”   她睫毛上还沾着亮晶晶的泪珠,看得人心怜,又有些心痒痒。察罕默默等着,听她低声问道:“我听殿下说,你……要娶一个女子?”   话说在嘴里,满是苦涩与酸意。   “不是!”他差点跳了起来,却好一阵支吾,吞吞吐吐道:“那是我阿姆硬塞给我的,我不要她!”   “那是真的了?”她问道。   忽的外头廊下传来几道脚步声,两人猛然闭了嘴,面面相觑。待值夜下人走远了,这才舒了一口气。   察罕笨嘴拙舌解释道:“虽说办了些礼,但到底抉择在我,因此不算定下。就算……就算他们定下来,我退也要将这亲事退了!”   阮小幺低低笑了起来,她就说,察罕怎么会是一脚踏两船的人。   “看你这傻个头也不像是花心之人……”她瞧着嘴角轻笑。   察罕也笑了,一双眼定定落在她身上,舍不得移开。一身俊朗英挺,碰见了她,便都变成了一股憨气。   他笑了一会,想说的话又有些说不出口。   阮小幺挑了挑眉,道:“我知你要问什么,我替你说吧。你想问我与殿下的事,对不对?”   他愣了愣。老实点点头。   “我与他什么事也没有,清清白白。”阮小幺平静道:“因在九羌遇着了一些事,想你也知晓一些。他假作马商混入城中,我只不过替他掩饰身份而已。后来替他挡了一刀。想必他对我定然比其他人要宽厚,因此传了些流言蜚语来。”   她想了许久,最后还是要骗他。   不是存心,只是——实在无法向他说其中原委,她怕他会心生退意。   察罕似有些迷惑,只得一声不吭望着她。阮小幺对上他寒亮如夜中芒星的双眸,匆匆笑了笑,伸手戳了戳他的脸,“傻大个儿。”   “但……”他仍想说什么。   一个字刚出口,阮小幺稍稍跪了起来。倾身凑近了他,蜻蜓点水一般碰上了他的双唇。   察罕彻彻底底呆住了。   黑夜中,清晰的“啵”一声,从二人相触的唇畔发出,红了两人的脸。   这家伙看着皮糙肉厚。唇上的感觉却是滋味不错,她亲了一口,微微拉开了些距离,心跳漏了一拍,犹觉不满足,又凑了上去。心中想着,如此主动的感觉真是好。   察罕对情事一窍不通。心心念念之人主动亲近,给他从头顶到脖颈红了个透,像颗熟透了的柿子,好半晌,感觉到那异样柔软的樱唇正摩挲着自己,身比心先动。一把搂住了她,张口反含住了她的唇。   四唇相触,只觉滋味美妙无比。察罕大脑一片空白,只凭着心中一股本能冲动对着阮小幺一顿乱啃,吮吸了许久。那颗饱满的唇被厮磨的微肿了,却不知下一步动作。   阮小幺放软了身子半靠在他怀中,衬着月色幽静,胆儿也壮了,微微探出了舌尖,碰了碰他。   便感觉他呆住了一刹那,一口又含住了她的舌。   察罕情不自禁一手扣住了她脑后,终于无师自通,莽莽撞撞撬开了阮小幺的唇齿,深到里头,唇舌相缠,只觉她的气息香软甜腻,让人几欲疯狂,舍不得退开一点。   他一个劲地与她纠缠,不知疲倦,最后被阮小幺使劲儿推了开,她已是满面通红,气息紊乱,大口喘着气,眼中似乎又浮起了一些水光。   他愣愣看着,来时一肚子想问的话通通成了过耳烟云,抛到了九霄云外,满心满眼都是眼前这娇小的女子。   阮小幺眨了眨眼,无端生出了一丝软柔的媚意,她半垂着头,看了他一眼,吃吃笑了起来。   转眼间,察罕又吻住了她。   两人厮闹了半晌,阮小幺这才半真半假地拍了拍他,含糊道:“好……好了,胸口疼……”   察罕全身起了些燥热,听着这话,又有些惊,小心翼翼地退了开,急问道:“伤口裂了?”   她抿着唇,笑意盈盈望着他,面色还有些红,犹犹豫豫问道:“你会不会觉得我……放浪?”   “是是是我唐突了!”他面红耳赤赔罪。   阮小幺轻叹了口气,柔柔伏上了他的胸膛,喃喃道:“我想与你长久在一起。之后……若是有什么地方让你误会了的,你只要记住,我阮小幺心里头只有你一个,现在是,以后也是。”   “你……”他听得不大明白,问道:“误会什么?”   她闭了眼,不再开口。   察罕只当她一时随口而说,并未多想,忽念及一事,忙从怀中掏出了个东西,道:“差点忘了,这是向叶大夫要的,他医术精湛,这药粉最是生肌活血,你每日敷了在伤口上,有好处。”   阮小幺接过那东西一看,原来是个瓷瓶儿,细长的颈,被他的体温捂得有些温热,里头盛着满满的粉末,一揪开塞子,浓烈的药味儿瞬间弥漫上了鼻端。   “有时间去问药,没空儿来瞧瞧我,嗯?”她扬了扬瓷瓶,半嗔半喜道。   他语滞,带着些讨好解释道:“白日里正要去城外找你的,阿姊缠着不让走,这不半夜了才有空出来么……”   她长长“哦”了一声,不再纠缠于此,转而道:“你去见叶大夫,他近来可好?”   “好得很,把药给了我,便回屋了。”察罕道。   想想的确是叶晴湖的惯常习性。   一别几月不见。这几日也要找个时间去看一看了。   察罕半夜翻墙来看她,总有种不太光明正大的感觉,无奈白日里被礼王妃盯得紧紧的,几乎半步不离。又找不到空儿来,好容易见了面,两人腻歪了许久,这才依依不舍告了别。   他仍有些不想走,只是天色都褪去了些昏黑,阮小幺算了算,差不多三更都要过了。   她推他离开,道:“再不走,天亮被人瞧见了,把你当贼抓起来!”   “你若困了便先睡一会。我再呆一会!”察罕磨磨蹭蹭。   有他在,她能睡得着么!   阮小幺只得道:“若是被人瞧见你从我屋里出来,那我就要去跳金明池了!”   她对着他的侧脸“啾”了一口,笑眯眯道:“去吧,下回我得了空儿。便去瞧你!”   察罕心花怒放,又磨蹭了半天,这才离了去。   闹到快四更天,她才又躺了下来,胸口伤处有些发疼,想是结痂处裂了一些。她瞧着昏暗幽黑的头顶,轻轻叹了口气。   她与察罕。何时才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   闹了半夜,再睡下去便是好几个时辰,竟也无人来催她,醒来时,外头日光正好,已斜上了天际。   她拉开屋门。见外头小凳儿上正坐着个年岁不大的小丫鬟,眉眼上一股机灵劲儿,瞧见自己,忙道:“姑娘醒了?”   “嗯,”她扒拉了两下头发。打量了那丫鬟一阵,问道:“你叫什么名儿?”   “奴婢叫薛映儿,因伺候姑娘的其青这两日都在教礼房,便暂替了她来伺候姑娘。”她恭敬道。   薛映儿年岁不大,瞧着与阮小幺一般大小,只是更小了一圈儿,说话时带着笑,一眼见着便让人舒服。此时正端了水来与阮小幺净面,又热了茶,替她梳了头,铺叠好被褥,一应活儿都打点地妥妥当当。   阮小幺瞧着镜中自己微圆润的瓜子脸,忽问道:“殿下回来了么?”   “辰时二刻便回了,还特意派人来道,这些时日叫姑娘不必早起,睡醒了到他的院儿里去便可。”薛映儿道。   她闷闷应了一声。   拖到巳时快过了,阮小幺这才慢吞吞去了兰莫那处。   此时兰莫如以往在静心斋,院儿里宝珏几个丫鬟连着一些侍卫正候着,见着阮小幺,忙进去通报了,小面迎了她进去。   兰莫回来的早,一身正黑色蛟纹朝服却还未换下,轩轩郎朗,遮了一身铁马金戈之气,更显得兰芝玉树一般雅俊清冷,正提笔写些什么东西。   阮小幺隔着帘,里在外屋不知要做什么。   “进来。”里头兰莫道。   她乖乖进了去。   说是伺候,实在不知他有什么好伺候的,她无事便去另一边从上至下草草浏览书架上的各类书目。   兰莫写了一会,搁下了笔,好整以暇看着她,开口道:“觉得无聊?”   “我……”她不知该说什么。   他向她招招手,阮小幺走了过去,见他一手伸开,走偏了几步,先抢道:“殿下,现下已回来了,你……你莫要再搂搂抱抱了……”   他挑了挑眉,“害羞了?”   他笑了笑,全依了她,道:“今晨侧妃来过。”   阮小幺不说话。   “你知她来做什么?”兰莫道。   她摇摇头,“不知。”   他道:“她来求我纳了你,还给你想好了住的地儿,与她一处,姐妹相称,也好解个闷儿。”   阮小幺:“……”   这侧妃可真会顺水推舟使小意儿,将人往火坑里推都不带眨眼的。   ☆、第二百章 又见郡主   “殿下又未答应,告诉奴婢做什么。”她垂头道。   兰莫反问:“你怎知我未答应?”   他牵住了阮小幺的手,半是安抚半是把玩,略微粗糙的指腹从她手心划过,有些微痒。   阮小幺却想起了前夜察罕双手握住她时的温暖安心,不自觉便有些走神,又想到了那时的亲密之举,面上却渐渐染上了些薄红。   而此时眼前的是兰莫。   他只当她是害羞,这却是往日里从未见过的景儿。   他连带着眼中都生了一丝笑意,似乎极为畅快,便不卖关子,道:“我的确未答应,你休要委屈。”   “奴婢不委屈!”阮小幺说得利索。   兰莫倒是想纳她,只碍于她身份太低,无法可纳,因此才说出这话。   阮小幺心知肚明,不再多言,只在书房中乖乖呆着,看兰莫继续将未完的东西写了。   一整日无所事事,她从那书架上抽了一本《太平广记》,看得津津有味,甚至都没发现连茶水都是兰莫自个儿倒的。   不知不觉便又过了一日。   入了夜便困得厉害,饶是她再睁着眼想察罕重来一次,过不了一刻,却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第二日晨起时,兰莫早已去上朝,其他的丫鬟也都当值去了,倒她成了个懒散的闲人。阮小幺依旧整戴完去静心斋侯着,一路上慢吞吞的走,直从内院穿过了两道抄手游廊,远远地能望见堂皇轩峙的东大门。   那处正有些人影进出,除了看守的侍卫,却似乎正有人来。   她驻足了片刻,细细瞧了过去。   似乎是几个婆子丫鬟,簇拥着一名华服丽人而来。   不过怎么看那高挑纤瘦的身影总有些眼熟。她看了一会,不再多呆,径直去了静心斋。   她在屋里头继续看那本未完的杂记。不大一会,便听着外头有了些动静。   一个娇俏而高傲的声音道:“你们主子在不在?”   “回郡主,主子去上朝了,并不在府中。”这是宝珏的声音。   阮小幺一愣。那女人的声儿听着好熟悉,似乎……   她推门而出,见着来人,却是吃了一惊。   这不是半年未见的那郡主么!?   那个对待兰莫热情如火、对待下人严苛如冰的美人儿……   郡主一眼便瞧见了正推着门发愣的阮小幺,自个儿也是一惊,蓦地回过神来,皱着眉直冲冲便道:“是你?”   她还是如以往一般穿着贴身的长袍,猩红色缎面上细细密密压着一枝枝待开的海棠暗纹,梳着繁复的高髻,肤色赛雪。耀眼得使人过目不忘。她身后跟着几个随从婆子丫鬟,却并未见往日在军营中伺候的那嬷嬷。   院儿里一干下人皆行过礼,垂头立在一旁,不去看那两人。   阮小幺还未来得及答话,便见郡主又直直朝自己这处走了来。边走边问道:“你怎会在皇子府?这里是兰莫的书房,纳仁海珠呢?怎么不见她?”   “奴婢是皇子府的人,如今在殿下身边伺候,替了纳仁姐姐的活儿。”她一一应道。   郡主狐疑地上下打量了她片刻,眉头越皱越紧,忽道:“你就是那个为了兰莫挡刀,受尽宠爱的丫鬟?”   “……”受尽宠爱这种词。还是不要这么用比较好……   阮小幺正想说什么,忽又见外头匆匆走来了几人。   为首的却是两日也不曾见过的侧妃,后头跟着凝纯、绛桃、如意、新柳等人,面容紧锁,行步匆匆,似乎正赶着郡主而来。   三个女人一台戏。现下好了,两个明儿里的情敌,一个共同对外的新敌。阮小幺深觉流年不利,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行了个礼。面上挂着笑,心里却无比尴尬。   侧妃连看也没看阮小幺一眼,向着郡主便道:“方才听说府里来了个贵人,下人们刚来不晓事儿,原来竟是乌丽珠妹妹!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郡主——乌丽珠换了一副微笑的面色,看了一眼侧妃,慢条斯理道:“是侧妃啊,我大清早儿上门做客,原以为一个主人家都不在呢,未想到你在府上,早知如此,我便不冒冒失失到这静心斋里来了!”   她特意着重了“侧妃”二字。   两人似乎认识已久,仍如此不对路。侧妃微微抿了抿嘴,并未反唇相讥,只道:“今日你来的不巧,殿下他去上朝了,不过午时回不来。”   阮小幺直觉两人之中气氛有些剑拔弩张,偷偷望一眼身边的三个丫鬟,都木头似的侍立一旁,一动不动,将自个儿当了个活摆设。   此时侧妃回头冷冷叫了一声,“凝纯!”   “是。”   “去问问门子,为何郡主的拜帖居然未呈上来?怕不是老糊涂了!”她道。   凝纯便要去,突然被乌丽珠一声叫住,微昂着头,道:“我此次随舅父上京呈贡,来得匆忙,并未有拜帖,既兰莫当真不在府上,下次便来。告辞!”   原来这姑娘是以为门子诳她,硬闯了进来看是真是假。   阮小幺无声叹气,怎么兰莫喜欢的就不是她呢!   乌丽珠这便要走,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连一个眼神也吝于给侧妃。   侧妃身姿端正,微笑的模样如风中新荷,带了些柔弱,见她走过身边时,道:“妹妹何用急着走?殿下虽上朝去了,但定也回来得尽早些。往常只我一人在家中,他是无所谓的;如今府中多了心爱的娇丽,自然不会在外流连了。妹妹不若与我一道儿说说   话,也好等殿下回来。”   乌丽珠的脚步顿了住,面上连假笑也不挂了,冷冷回头望了她一眼。   阮小幺心里头一万头草泥马飞奔而去。   “娇丽?”乌丽珠讥诮道。   侧妃眼望着阮小幺,半笑着道:“喏,那不就是!妹妹已见着了。”   “回侧妃,”一直沉默不语的阮小幺终于开口,淡淡道:“殿下只是信任奴婢,并非宠幸。若奴婢有甚过错之处,令侧妃心生不快,望侧妃恕罪!”   侧妃道:“阮姑娘说笑了,殿下是府里头的主心骨。他中意之人,我自然也是中意的,哪说得上‘不快’?”   “奴婢当不起!”阮小幺深拜了一礼。   而乌丽珠却等不了她们假言假语,一声质问便出了口,“你们究竟是何关系!?”   “没关系!”   “我前日里正向殿下说,让他纳了她。”   两人同时出口,无奈阮小幺辩词太单薄,只得眼睁睁瞧着侧妃上下唇一张一合,体贴却刻薄的话便说了出来。   乌丽珠面色变了,“这么说。外头市井小巷中的传言都是真的了?”   侧妃微笑。   阮小幺愣了愣,眼露凄凉。   只是乌丽珠如今可没带鞭子,否则早一鞭子抽上去了。   她面色恼怒,似是不可置信,恨道:“原来你早包藏祸心!去年在营里那样大献殷勤。我道是为甚!还……”   还教她如何泡男人!……   她说不出口,面色涨了些红。阮小幺想,得亏是这时候词汇不多,要换在现代,恐怕这姑娘就要指着自己鼻子大骂——你这个绿茶婊!   天知道,那时候她的皇子殿下可是看都不看自己一眼,怎么如今却变了这幅模样!?   侧妃似乎有些得意。认为她这招祸水东引引得极妙,便不再多言,道:“妹妹莫恼,殿下能喜欢她一个,也能再喜欢一个,总之我这处是无妨的。”   乌丽珠哪听去听她的话。指着阮小幺,向后头一个年岁稍大的丫鬟便道:“德雅,给我掌她的嘴!”   阮小幺站在原地,没有动弹,眼神也未变一下。   德雅冷着脸上前。还未走两步却被院儿里的侍卫拦了住,此时,一旁默不作声的宝珏才站了出来,柔声道:“郡主息怒,若是殿下回来见着这样儿,怕会不喜,还请郡主莫要与我们做奴婢的一般见识!”   德雅被那几个侍卫拦得一步也近不了阮小幺身边,只得回头望着乌丽珠。郡主面色涨红,“让开!”   她不再指使下人,亲自上前便想去教训阮小幺一顿。   侍卫想上千,被她喝了住,“你们谁敢拦我!”   后头侧妃瞧着好戏,嘴角勾出了一个浅薄的笑意,回头向几个丫鬟道:“我们走吧。”   她心里头不快,正借着乌丽珠的手教训一顿那勾引主子的丫头,届时兰莫知晓了,真问起来,她也不惧什么,大不了就是一段时间不进她的屋。   再说了,兰莫又何曾进过几次她的屋子?   那些个侍卫肉身挡在乌丽珠跟前,然而却不大敢拦,被她甩手都推到了一边。后头阮小幺平平静静看着,丝毫不像被卷入纷争之人。   乌丽珠瞧着她那有恃无恐的样儿便心生厌恶,一手抽了上来,便要掌她的嘴。   却没料想正被阮小幺架了住。   两个女人在屋下对峙,阮小幺稍矮,却不输人一等,只道:“郡主暂且缓一缓,不如奴婢送你出府吧。”   “你这个狐媚子!”郡主厉声骂道。   “郡主往回瞧瞧,”阮小幺指着对面道:“侧妃已走了呢。事儿闹得大了,若殿下问起来,心恼了郡主。侧妃却脱了干系,清清白白,您多不划算!”   乌丽珠面上仍是憎恶,回头望了一眼,果真,那女人已走了。   ps:   二百章o(n_n)o   ☆、第二百零一章 郡主威武   阮小幺微微笑着道:“奴婢送您出府吧。”   她哼了一声,狠狠剜了对方一眼,“你还真把自个儿当个物事了!你不过是兰莫手中的一件小玩意儿罢了!”   “谁说不是呢!”阮小幺语中带着安抚,道:“一切是非皆因此次平叛九羌而起。郡主若想知晓,不若我这一路与您说说。”   乌丽珠顿了片刻,像只高傲的孔雀,回身便走。   宝珏与荣荣儿微微拉了拉阮小幺,见她笑着摇摇头,拍了拍二人的手,便跟在郡主后头走了。   外头已瞧不见侧妃的身影,一行人早走远了。   阮小幺实在不知该说侧妃是蠢还是单纯,居然放任她与郡主一道儿走,是吃定了自个儿没有辩驳的机会了?   她与乌丽珠二人一前一后走在外头一道回廊上,下人们远远跟着,不远不近。   “奴婢近半年未见着郡主了,不知您如今可好?”阮小幺慢悠悠开口。   乌丽珠硬邦邦道:“你要说甚便说,少兜圈子。”   她笑了笑,“瞧郡主如此精神,想必过得不错。可是……奴婢这半年,不太好。”   “您兴许知晓,那夜奴婢便犯了事,杀人后蹲了大狱,原以为难逃死劫,又得贵人相助,只在颈后刺了字,苟活了一命。”   说到此处,便瞧见乌丽珠回了头,眼中一闪而过的诧异。   “原来您不知道啊……”阮小幺轻轻叹了一声,又道:“也是,那时郡主已回去了,应当是不知晓的。”   前头哼了一声,“你自己找死怪得了谁?你还怨我不成!”   她道:“这是奴婢的命,奴婢谁也不怪。”   乌丽珠未说话。不知她是否仍是有些愧疚。但想来不会,以她任性的脾性是从不知愧疚二字的,况且阮小幺只是个丫鬟,丫鬟命苦命薄。她犯不着操心。   “只是……奴婢心里头还是有些伤心的,离了家乡,没了亲人,被贬成了贱籍。在府中过得也不大好。奴婢到底是肉长的心,碰着这些个事儿,又怎会不伤心?”她慢吞吞说道。   郡主停了下来,缓缓回身,盯着她道:“你到底要说什么?来诉苦么!”   阮小幺垂头笑了笑,微微看了一眼后头的侍从们,道:“奴婢也不愿兜圈子,只是有人在,不大好意思说。”   那群丫鬟婆子后头,还跟着一个薛映儿。   乌丽珠扫了她一眼。最后一挥手,道:“你们都离了三丈之外,若有谁靠近了,自个儿张嘴!”   她带来的下人们哗啦啦如水般退了个干净,便只剩了薛映儿立在后头。   “你也下去吧。我总大不过郡主的面子。”阮小幺向她道。   薛映儿抬头看了看两人,似乎犹豫了一瞬,道了声“是”,也退了下去。   游廊中便只剩了她与郡主二人。   “你要说什么,现下便说吧!”乌丽珠眼高于顶。   阮小幺道:“郡主总做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实则心肠倒是好的很,可是一贯如此。不怕旁人不喜么?”   她眉头一皱,喝道:“你一个下人,怎敢如此置喙主子!”   “奴婢句句真心,况奴婢也不是好奉上之人,只是觉得郡主亲近,自然说出了口。您若不喜,抛在耳后便是。”她神色如常。   乌丽珠实在搞不懂她要说什么,又僵了一刹,冷笑道:“亲近?你鞭子没抽过瘾是吧!”   阮小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如今胆儿也肥了,便不把郡主当做主子。话中却是以平辈相处。   “郡主,奴婢觉得您亲近,是因为您喜便是喜,怒便是怒,虽性子急了些,心思却坦荡。不像这府上之人,人人都有一副面具,瞧着个个儿都笑脸迎人,殊不知喜怒哀乐都在笑,耍狠毒心思时——也在笑。这么一比较,奴婢自然对郡主心生亲近之感。”   阮小幺说得头头是道。   “哦?”乌丽珠轻哼了一声,“这么说你还觉得我不错?”   她道:“抛去郡主将我视为情敌,其余都不错。”   说到此处,乌丽珠便来气,这丫头一脸狐媚子相,如今又神神叨叨的,还敢主动说这事?   “我终于明白为何你是如今这态度,”乌丽珠不拿正眼瞧她,道:“敢情是有兰莫给你撑腰,腰板儿直了是吧?”   “奴婢只是觉得,奴婢此时这境地,已是差得不能更差了,郡主也再不能将奴婢踩得更低一些了。”阮小幺叹道。   郡主哼笑了起来,不知该气该恼,“你如今是快飞上枝头的凤凰了,还有脸说境地差!?”   阮小幺叹着摇了摇头,道:“郡主,侧妃说的那不算事儿,您得自个儿想想,就我这低贱的身份,怎么飞上枝头?若殿下娶了我,那不是被我拉下水了么?”   她挽起身后披散开的长发,露出了颈上那个“奴”字给乌丽珠看。   乌丽珠一时说不出话来。   “所以,侧妃只是心恨殿下中意了奴婢,又厌恶郡主与她争丈夫,便干脆让我俩自相残杀了。”她道。   乌丽珠急了,怒道:“你终于承认他心念着你了!?”   阮小幺毫不在意,抬头看看廊外一株低枝上憩息的雀儿,随手摘了一断树枝扔过去,见那雀儿被惊到,娇鸣一声展翅飞走,看了半晌。   “奴婢羡慕那只鸟儿。”她开口道。   郡主未说话,心里头可能在骂她惺惺作态,非要羡慕一只畜生。   她不想再听对方废话,径直往外走。   快从小径转到正道时,阮小幺道:“奴婢的性子与那时在营中是一样的。变的是殿下,他中意或是厌恶,是奴婢自个儿没法掌控的事。”   她点到即止,不再多说,只待几人走至东门外,才又说了一句,“往后郡主还来这府上么?”   乌丽珠阴沉着脸,“你若是以为我会因今日之事不再踏足大皇子府,你便打错了算盘!”   “来就好!”阮小幺却笑道:“现下奴婢可无法教于您想要的什么招数了,不过下回若郡主还来,走时还请再让奴婢送您!”   郡主听得又是面红又是莫名其妙。   外头早有纯白的高头大马等候,乌丽珠走得匆匆,急急跨马而去,头也不回远去了。   后头一大帮子下人跟着也出了门。   薛映儿这才上来,伸手欲扶,被阮小幺摆手格开,道:“我已好了许多,不必再搀扶了。”   “您……”薛映儿瞧了瞧郡主纵行而去的背影,又看了看她,担忧道:“那郡主未对您做什么吧?”   她连忙摆手道:“只是聊了聊而已,郡主肚量没那么小。”   回去的路上,薛映儿有些好奇,脆生生问道:“郡主往日里总来咱府上,性子也不好,姑娘受了殿下恩宠,竟然还能与她和气相处,真是难得!不知您与她说了什么,让她如此平心静气地走了?”   “怎么,郡主总来?”阮小幺不答反问。   小丫鬟点点头,“一年倒有半年日日能见着她。”   她失笑道:“来得如此之频,侧妃那处无异议?”   薛映儿偷笑了一会,瞧着左右无人,这才道:“奴婢与您说,您可千万莫要往外讲!她每回来时,咱们侧妃的脸儿都是绿的,说过几回,不顶用!”   “这、这侧妃也太……”阮小幺想不出该怎么唏嘘这可怜的女人。   “可不是!”薛映儿却接道:“府里头好些人都管那位叫‘菩萨’!”   成天只知道在院子里闲心精气地养神,一毫儿事也管不了,被如此高高架起的,不是菩萨是甚?   这么当个侧妃,还真是够窝囊。   阮小幺看了薛映儿一眼,道:“不可妄议主子的事。”   丫鬟闭了嘴,只是丝毫也不懊恼害怕,只是望着阮小幺笑。   谁不知道,如今自个儿伺候的姑娘正是主子如今宠爱的,跟在她后头,往后自个儿便是个人上人,说两句闲话,只要姑娘不恼,还用得着在乎别人的眼光?   这么想着,她又生了些喜意,跟着阮小幺往回走了。   兰莫如平时一般时辰回来,先回主屋换了常服,瞧着刚过未时,便不去书房,只让阮小幺跟着,二人一道去了后园散心。   鲁哈儿也随从跟着,只是如今不再与阮小幺一道,而是远远地落在了两人后头。   冬日时分兰莫常去梅园,如今春夏之交,满园的梅树已花丛早谢,老枝抽芽,无甚景致可看。阮小幺跟着兰莫,任他带自己去了另一座后园。   此园名为羲和苑,是春夏时分后宅中见客宴饮的好地方,苑中有小桥流水,几处亭台寥寥而立,半被掩映在错落有致的绿叶中,使人见而心生不俗之意。盛乐地处偏北,江南一带软香柔弱的植株到此栽养不活,便专有一些喜干碱土壤的花草,如今正是绽放之际,艳丽清淡,不一而足。   墙内小径通幽,道旁种着一些一人高的小桃红,一眼望去,桃粉一片,妍丽明媚。兰莫边走边道:“今日母妃听闻你的英勇事迹,特赐了一些伤药,现正在我那处,歇会儿让人拿去给你,好好养着。”   阮小幺应了下。   二人在一处石亭停了下来,稍坐片刻,他又道:“今日有客来了?”   “嗯,是郡主。”她道。   ☆、第二百零二章 世路之行   亭中石凳石桌都纤尘不染,不一刻便有下人端来了一些果食点心,在此谈天说地,倒是个好消遣。   只是谁也没有谈天说地的心思。   “郡主没有对你做什么吧?”兰莫道。   阮小幺摇头,“郡主是个刀子嘴豆腐心,面儿上骂几句,过不了一刻,也便好了。”   他的视线停在她身上许久,这才道:“晨时之事,我都听说了。怎么,她如此鄙薄你,你倒替她说话?”   她道:“奴婢非是为她开脱,的确是如此想的,还盼着她往后来,能与她聊上几句呢!”   兰莫轻笑,道:“也罢,下回她若来了,你便去应付吧。”   阮小幺点了头,迟疑着想开口。   “怎么,心中有事?”他问道。   “是……”她犹疑了一会,问道:“明儿个奴婢想去叶大夫那处,好有些时日未见着他,总要去拜望拜望的。”   兰莫痛快应允,却又道:“让鲁哈儿备个稳些的马车,带上丫鬟,一路上好照应。”   阮小幺抬头望了他一眼。他哪里是觉得“好照应”,分明是要看着她,不让她往别处跑。   然而除了应下,还有甚法子?   “是否……往后奴婢想去什么地方,都要带着丫鬟?”她低声问道。   他微笑,“或者我。”   “……”那还是带丫鬟吧。   拜帖已由薛映儿备好了,当日便投于叶大夫家中。那边写了回帖,阮小幺拆开来一看,上头一个大大的“来”字,龙飞凤舞,狂草无比。   真是叶晴湖一向简单明了的风格。   第二日她赶了个早,将薛映儿带上,去了叶晴湖那处。   仍是原先那条直巷,门户半敞。依稀能见着里边草木葱荣、一派生机之景。她叩了叩门,即刻胡生便出了来。   “阮姑娘。”他延手请她进来,“叶大夫正有几个病患瞧着,姑娘且随我来。”   她带着薛映儿进去。轻车熟路转过角门,见那处被用作会客瞧病的偏堂中正围蔟着几人,最里头似乎能瞧见叶晴湖的衣袍一角。   她也不进屋,在外头找了张凳子等着,待得人陆陆续续走了后,这才起身进屋。   薛映儿跟得寸步不离,也要随她进屋。阮小幺道:“你跟着胡生去别处玩玩吧,叶大夫不喜无干外人进屋。”   小丫鬟有些为难,支吾道:“可……主子他……”   “主子她不会怪罪你——只要你不说,他不会知晓。他若问起来。你只说我们在拉拉家常就是了。”她打断她的话,指着前头回廊,道:“我若要出门,只有那条道儿可走,你可在那处看着。跑不掉我!”   薛映儿憋着嘴,一步三回头由胡生领走了。   阮小幺一回头,原来叶晴湖已斜倚在门口,兴致勃勃瞧自己二人说话了。   “几月不见,你的主子架子大了许多。”他评价道。   “是啊!”她耸肩道:“如今我也有贴身丫头,快成半个主子了。”   入了春夏,天气转暖。叶晴湖不再着那身厚暖的皮裘,而转穿了件中原常用样式的儒服,长衫至脚,头发也高高束起,迥异于胡人装扮,衬着自个儿一副雅致俊秀的模样。更显得儒雅从容,真真似个玉面书生一般。   只是那性子随不了衣裳改换而变得体贴一些,方见着面,他便径直问道:“你与你家主子是怎的情况?”   那双清澈如涧底浅溪的眸子里一片亮意,完全暴露了他内心无聊的好奇。   阮小幺被戳了个痛脚。闷不吭声找了张椅子坐下,瞪了他一眼。   叶晴湖尾随而至,在她身边不依不饶问道:“难道真如坊间谣传那般,他已收了你,如今正是百般宠爱?”   “你急什么,我正要与你说这事,”她闷闷道:“说起来,还不知你愿不愿帮我个忙呢……”   “嗯?”   阮小幺一时想说太多,简直不知从何说出口,想了半晌,最终问道:“你何时回大宣?”   他道;“年底前,或过了年,还未定。”   “你回去之后做什么呢?”她又问道。   叶晴湖沉默了一晌,似乎在认真想这事,到底没想出个结果,便道:“四处云游,做个江湖郎中吧。”   他话说出口,早没了先前东问西问的兴致。   她点点头,靠在一边,让伤口处平展开来,使自己舒服一些,又道:“你可知大宣的户部尚书李季这人?”   “生性风流。”他道。   阮小幺笑了起来,煞有其事道:“的确如此。除了这个——他是我爹。”   叶晴湖终于正眼瞧她了,一双眼盯在她身上,上下打量了许久,皱着眉笑。   “笑什么笑,不就是混得惨了一点么!”她又瞪了他一眼。   “岂止是惨,从尚书之女到贱籍丫鬟——”他说着,恍然大悟,道:“那时听说他被人带了绿帽子,婆娘与人通奸,被他赶了出来,你就是一同被赶出来的女儿?”   她点了点头,微微皱眉,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也记不大清,只是我娘被赶出来后便上了吊,似乎还……总之,后来我便不大知晓前事了,只隐隐约约记得家中几个人,连我爹的相貌都想不起来。”   半真半假地说了这么一句,往后若真有人问起来,只说是年幼记事不多,又遭大亟,更记不起事来便好了。   叶晴湖听得津津有味,只是听完了才道:“我又不是你爹,你与我道这许多苦水做什么?”   阮小幺便站了起来,在他正前,恭恭敬敬拜了一个大礼,道:“求叶大夫收我为徒。”   “呵……”他有些吃惊,又笑了笑,道:“去岁我还叫你拜我师父来着,你自个儿说不学医了,怎么,如今被捅了一刀。转了性又要学了?”   被捅了一刀的阮小幺:“……”   叶晴湖眼中满是戏谑,倒是丝毫没有一点儿骄矜与架子。   “我说你方才一进屋,哪里与先前不大一样,原来是上进了!”他满意地点点头。   阮小幺道:“我想拜你为师。不仅是学医,更想你能护着我,一路向前。”   他终于听出了一些异样,“何意?”   “我想回大宣。”   她一字一句,慢慢说出了心中想法。   这个念头,从当日送文娘走,她在她耳边道了出来;到后来九羌、余村,越来越凸显,横亘在她心头,日夜都放不下。而此时回来,慢慢的料到了往后之景,便愈发动了此念。   初时只觉这是个无稽之谈,后来遇着了许多人和事,终于明白。这是自己唯一可走的路,虽然崎岖坎坷,但好歹能走通。   叶晴湖只是挑眉,眼中收了些玩世不恭,问道:“为何忽然有此念?”   阮小幺想说,脑中一刹那间闪过了无数的片段,一半是察罕;另一半。却是兰莫。   她道:“我想回去,想被家中之人重新认可,想一步步,走得越来越高。待我有了对等的身份,便能光明正大、正正当当地嫁给察罕,不会让他因为我而遭世人白眼。也不会……因地位太低,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   “你不是想知道我与兰莫的事么?我如今便告诉你,他是我的主子,可是他想娶我。”她说话时有些苦涩,“我喜欢察罕。想嫁给他,至今也还瞒着他这事。只是……他迟早都会知晓,只希望不要因此而怨我。”   他对着她左看右看,定论道:“怎么瞧着你也不是勾引主子的人……”   “他说我是圣子,谁知道他为何这么说。”阮小幺道。   叶晴湖一拍手,恍然大悟,“我怎忘了还有这茬?”   她浅淡地笑了笑,道:“因此,我恳请你,能做我的老师。”   “叫师父。”   “不止是师父,”她定定道:“我若回去,此行定当凶险,少不得要靠你护着,借你的声望荣宠做桥,淌过险湍急流。”   她只怕她提的要求过多,会让他心生厌烦,但……以他的性子,兴许也会生出兴趣。   半晌,却未听着他开口说话,只有外头鸟鸣声声,屋里的时间却似乎被凝滞了一般,让人心中七上八下,忐忑无比。   不知多久,他终于出了声,“凭什么你一心觉得,这种麻烦事,我会帮着你?”   阮小幺道:“若你愿助我,我会倾尽半世所学,将所有知道的学识都告知与你。”   “你已经告知我很多了。”他道。   她微笑道:“那只是一小部分……极小的一部分,今后我想告诉你的,是完完全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   叶晴湖嗤笑了起来,似乎不信,“你如今也才十多岁,夸口也要分得清界限。”   “古人有黄粱一梦,又有观棋烂柯,你又怎知,眼见一定为实?”她道:“说不定你一念之间,我已过了一年之久。”   “神棍。”   阮小幺:“……”   她换了一个原由,道:“你的医术已登峰造极,无亲无故,你看世事犹如隔岸观火,然而了无事事,又有何乐趣?听来的闲谈逸闻终究是别人的事,再精彩,你也只能击节拍案,哪比得上身在其中?”   他面上露了一丝兴趣。   “我想拜你为师,若你应允,回了大宣之后,借你之力,我能步上青云,好让你见一个与此时完全不同的阮小幺。”她抛出了一根橄榄枝,又转道:“若你不应,那我只能……再见时,将我一路所经之事做个谈资讲与你听了。”   ☆、第二百零三章 拜师   叶晴湖神色如常,只是一双眸子犹如寒星,炯炯生神,用盯得人发毛的眼神望着阮小幺,似乎在审视她能为自己的话负几分责任。   阮小幺又道:“我人微言轻,能给你的好处也就这些了,没有功名利禄相与,也没有千金相赠,只有这么一句承诺,若得你相助,我阮小幺——今后可为你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得得,收了你的赴汤蹈火。”他无谓地摆摆手,道:“我只问一句,若放手相搏,你能走到哪一步?”   “你希望我走到哪一步?”她反问。   凡事从里到外都风淡云轻、疏离淡漠的叶大夫终于话中有了些波澜,他望着阮小幺的眼神好似穿透了薄薄的身躯,看向了另一个人。   他道:“太医院,御医。”   阮小幺:“……似乎有点太高了。”   叶晴湖便不打算继续此次谈话了。   “喂喂喂……”她慌不迭拉住他欲走的身形,急急道:“我还想回来嫁人的!真好不容易爬到御医的位子,少说都七老八十了,我的察罕怎么办!?再说了,哪有女人做御医的道理!”   他又好整以暇地坐下,呷了口茶,不紧不慢道:“你可知,大宣太医院最年轻的御医是多大?”   “嗯?”   “十九岁。”   “……”大宣皇帝还健在吗?   阮小幺动了动嘴唇,“呵呵。”   然而叶晴湖完全没有骗她的意思。他继续道:“我想,你有我相助,若是十九岁之前还坐不上御医之位,那我们可以断绝关系了。”   阮小幺两行面条泪。   “那位高人如今是否还在大宣?我去拜会拜会……”她呆呆道。   他缓缓摇了摇头,“你拜会不了,她是我娘,三年前已死了。”   这回她到底呆了住,好半晌。望向叶晴湖,见他面色无悲无喜,似乎有些怀念。   “她自小学医,十五岁以医入仕。十九岁授太医院御医之职。三年后带罪还乡,终此一生,再未踏足宦途。”他道。   阮小幺听得入神,不禁问道:“为何会带罪?”   叶晴湖道:“被卷入了夺嫡争权之事。”   大宣皇帝在位已二十来年,这么一算,当时恐怕正好是新帝登基,站错了队,便倒霉得很。   “又是夺嫡……”她叹道。   “她曾与我说过,若从头再来一次,定然不会那样愚蠢。”他将视线移了开。道:“只是天下之事,逝者如斯,并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所以你在我身上,找到了如此‘机会’,是吧?”她终于明白。   他淡淡笑了一声。“你觉得太高了的话,就此作罢。”   阮小幺想了许久。   如今汹涌河流上,终于有座小桥摆在了眼前,只是桥上铁索孤绝,烂木断绳,前行凶险无比。   然而到底,是有一线生机。她怎会不取?   “我答应你。”她道。   叶晴湖道:“你只能答应。若在你十九岁之前,未达到与我娘一般的高度,我便抽身而退,你独自走吧。”   阮小幺:“四舍五入,不如我们取个整,二十岁吧!”   叶晴湖:“嗯?”   阮小幺:“……十九就十九。一年而已,无妨、无妨,呵呵……”   她若十九岁,察罕便廿岁有四了,标准大龄剩男。不知他还等不等的了……   叶晴湖推开屋门,向胡生道:“泡云雾茶来。”   胡生正在一处角落与薛映儿不知作甚,闻言便应了一声,不大一会,便端了茶来。   半成新的一套茶具在桌上一一摆开,叶晴湖挥了挥手,让胡生退下,指着那杯儿道:“你拜师吧。”   阮小幺闻言,喜笑颜开。   她利落倒了茶,在他跟前跪下,双手捧杯在上,声儿格外清脆,“请师父用茶!”   叶晴湖取了茶,微抿了一口,看自己的第一个徒弟在跟前行了个端端正正的拜师礼。   饶是他天性淡泊,此刻也微微笑了笑,往后,便是她的师父了。   “我身无长物,无甚可给你,”他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了个小玩意儿,递了过去,“这是我家传下来的,今日便送了你,好生拿着。”   搁到她手中的是个小小的坠子,不是是玉是翡,淡绿的色儿,栓了半旧的穗子,上头雕着个“叶”字。那玉瞧着温润无比,当中一丝鲜红,想是年岁已久,也不知传了几代。   她捧着坠子,结结巴巴道:“师父,这这这……这是传家宝,给师娘的,这我不能收!”   “给你就收着,大不了有了师娘再给她便是了!”他不大耐烦。   阮小幺:还有这理儿……   茶也喝了,师也拜了,见面礼也给了,她自此改口,叫叶晴湖为“师父”,往后,二人之间便多了一根纽带,此后的日子里,五湖四洲,一路相随。   阮小幺并不知,这一声师父,在她最困苦、最艰难的时光里,给了她多大的慰藉与帮助。多少年后,当她回忆起往事,恍然发觉,在整个漫漫人生中,有两个人对自己的影响最大。其一是察罕,另一个,便是叶晴湖。   叶晴湖好八卦,听完之后却喜欢闷在肚子里,不往外说,聊也聊不上几句。阮小幺又待了一会,便叫上薛映儿,从原路返回了。   走之前,她与他说了离开的事,他径直道:“过些时日,待辞行时,面了圣,我将你要来,带上便可。管你这个主子那个主子,皇帝最大。”   她先是喜,后却有些担忧,总怕出什么不好的事,道:“希望一切顺利,只是……殿下为人刚硬执拗,他看上的东西,怎么也是要得到手的。只怕没这么容易。”   “这是你应当考虑的问题,不是我的。”他却道。   “喂!”阮小幺一瞪眼,“你还是我师父么!?”   叶晴湖哼了一声,又笑了。   回去后,她一连两三日只在府中,晨起晚睡,好好养伤。若不想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事儿,日子过得倒也顺遂无比。   只是一日晌午,她正向兰莫请了个空儿午睡,却突然听得外头一阵敲门声。   薛映儿在屋外道:“姑娘、姑娘!侧妃来了!”   睡梦中的阮小幺浑身一惊,瞬间便没了丝毫睡意,忙起身拖了鞋去开门。   薛映儿机灵的很,刚瞧见侧妃华贵从容的身形出现在丫鬟院儿口,便敲门来叫了。果不其然,那一行人正是朝自己这处而来的。   小丫鬟忙着将她推进了屋,将她凌乱的头发稍稍梳整好,来不及用簪子别起,便见一双烟色软罗的尖头儿小靴缓缓踏了进来。   进来的正是侧妃。   她先不急不缓打量了屋中一圈,视线落在努力穿鞋的阮小幺身上,微笑道:“妹妹正午睡呢?倒是我打扰到你了。”   阮小幺忙道:“奴婢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她心内嘀咕,什么事竟劳动这女人亲自过来了?她也不嫌折了自己的价!   侧妃今日打扮地光鲜亮丽,身上一件软滑轻细的石竹纹水红锦衫,外罩着一件淡黄镶红缎儿长衣,下身襦裙一水儿的淡红色,莲步轻移,发髻间朱钗微晃,耳上墨玉珰子摇摇摆摆,映着一副面如桃花,巧笑倩兮。身后跟着的凝纯与绛桃也是体面无比,低眉顺眼。   “左右无事,便来妹妹住处看看,这屋子也过于简陋了些!”侧妃皱了皱眉。   阮小幺道:“侧妃还是叫奴婢阮小幺吧,‘妹妹’二字,实在太过折煞奴婢了!”   侧妃却连连笑道:“哪里会!虽你如今身份不大好,在我心中,早已将你视作妹妹了的,如此唤一声,妹妹千万休要推辞!”   薛映儿在一旁,悄悄看了一眼阮小幺,似乎在犹豫是否要把兰莫搬来,不知这侧妃今日事想做什么。   阮小幺也不明白,她葫芦里到底是装的什么药,总不至于只想与她套近乎吧?   果然,侧妃见她三缄其口,自个儿说着也觉无趣,便不再兜圈子,道:“今晨图雅姐姐差了人来,邀我与妹妹明个儿观赏芍药,也彼此热络热络。这不,怕你不信,帖子我带来了。”   她回头示意,绛桃便将手中的邀帖递了过去。   阮小幺打开一看,上头明明白白写着“大皇子殿下侧妃同阮小幺姑娘”几个字儿。   “不知图雅是……”她面露迷惑。   侧妃道:“是礼王妃的名讳,去年你不是还见过一面么?”   她说时,好似浑然忘记了那一日两人之间的龃龉与不对盘,仿佛是个什么和气欢喜的场面一般。   阮小幺恍然大悟,原来是那个看着飒爽明丽的女人,还是察罕的亲姐姐。   好端端的,她请自个儿过去,难道是因为察罕的缘故?   这么一想,心里头便有些七上八下,那礼王妃不知是否明了她与察罕之间的关系?若是的话,那明日不是宴无好宴了?   侧妃见她面上凝思,又道:“你放心,此事我已同殿下说起过,他并无甚意见,只看妹妹你的意愿。你若不愿去,我便回了图雅姐姐,咱们改日再去。”   “奴婢自是愿意的。”阮小幺终于开口道:“只是奴婢粗笨,怕去了反倒搅了大家的兴致。”   “哪里的话!礼王妃对妹妹倒是喜爱有加的,还与我称赞你性子爽快的很呢!”侧妃道。   ☆、第二百零四章 游园   事已定下,侧妃便欢欢喜喜派人回了那头,与阮小幺倒是再无甚可聊,便告了辞,离开了。   阮小幺留了帖子,盯着看了半天,喃喃道:“我说她来做什么,原来是鸿门宴……”   先前还有一丝念头,可能是察罕央着礼王妃邀自个儿出来见面。后一想想,若是如此,礼王妃定然不会同意。她邀自己出去游玩,想来无非是做个警告,让她不要与她的宝贝弟弟走的太近了。   叹了口气,阮小幺将拜帖收了起来。   薛映儿在一旁忧心忡忡,道:“侧妃向来不喜姑娘,如今好言相邀,定然无甚好事。姑娘不若告知与殿下,有他出面,侧妃即便想做什么,也会投鼠忌器的!”   她直发笑,戏道:“你这丫头年岁不大,歪七八糟的事儿懂得倒不少!”   薛映儿缩了缩脑袋,嘿嘿也笑了。   “侧妃先前不是说了么,殿下也晓得此事。再说,我是她来相邀出去的,若是回来有什么缺胳膊少腿,她能脱得了干系么?”阮小幺道。   薛映儿皱着眉想了半晌,也没想出个头绪,只得依了阮小幺去,不再开口了。   隔日是个大好天气,一清早薛映儿便催着她起身梳妆。阮小幺懒懒散散打了个哈欠,梦游一般见着妆台的镜面儿里映出小丫鬟认真而忧心忡忡的面容,问道:“这么早就出门了?”   “不早了,再拖一拖便要日中了!”薛映儿道。   她今日给她梳的髻比往日都要齐整些,细细妆点了,使人瞧着更容光焕发,生怕自家主子因头面上比别人差些,而被人耻笑了去。   不大一会,便有人来请,原是在侧妃院儿里伺候的新柳。   新柳道:“姑娘,侧妃已在府外马车上候着了。请姑娘快去呢!”   阮小幺还未说话,薛映儿抢着道:“姑娘不正插着几只钗儿么!梳整好了,自然会去,你急什么!”   新柳并未说话。只退到了屋外等候。   阮小幺笑了笑,半真半假道:“你这小丫头比我倒更有主子的气势。”   薛映儿听得一惊,偷偷望了她一眼,低下了头。   一应穿扮都好了,两人这便一前一后地出了去。新柳跟在一旁,往东而去。   府外停着两架马车,前头一架马匹毛色鲜亮,车身簇新整洁,小银顶、侧壁由黑檀木制成,车帘用的缎子也是上好的;后头一架便要逊色许多。虽也是十成新的,但一应用料都比前头差了一等。   阮小幺便往后而去,被薛映儿轻扯了扯衣袖。她回头,见她微皱着眉,向自己努努嘴。示意两人去前头那辆。   摇了摇头,阮小幺便自个儿去了后头那辆马车。   薛映儿无法,只得瘪着嘴,随她去了。   新柳在后头望着,一言不发,最后才进了前头那辆马车内。   一进车,薛映儿那丫头便有些气不过。道:“她这是处处给我们摆威风呢!”   “你今日吃火药子儿了?”阮小幺道。   “您不晓得,侧妃就爱这种充场面儿的事!您想啊,如今您的用度比她也差不了多少了,凭什么这马车要次上这许多?她那一个二等丫鬟还能吆五喝六的!”薛映儿有些不平。   “映儿,你记住,我到底只是个婢女。退一步说,与你的身份是一样的,”阮小幺平心静气道:“她本就是侧妃,高我一等再平常不过,若你非要同她比个高下。迟早会出事,还会连累我遭殃。”   薛映儿低了头,却仍有些的忿忿,小声道:“殿下疼你啊……”   阮小幺噗嗤笑了一声,又叹了一声,靠在一边,小憩去了。   侧妃连个面儿也没露,两辆马车一前一后驶动了起来,周围跟着几个骑马的侍从,一路沿着内城墙沿边而行,只在章华门以内,过不久便入了一处游园。   园外已是车马粼粼,有小厮专牵了马去喂,主人家打赏几个银钱便好。从此可望见院内几步一道露天的大理石影壁,上雕着春日百花齐绽,好不精致。再内里的一切景象便被影壁遮了住,只得进园才能观望到。   薛映儿从前也未来过这地儿,扶着阮小幺下了马车,一时却不知从哪儿去。   前头侧妃慢慢由人搀扶着出了来,微微扶了扶鬓边的发簪,动作间从容妥帖,如大家闺秀。她转头望见阮小幺,微笑了片刻,招手道:“妹妹,来这边走。”   两人走到一处,后头不多不少跟着十来个下人,边说边看进了园。   绕过影壁,里头有几个看园之人,为首一个穿锦衣管事模样的中年人,一眼便认出了几位,躬身行礼道:“侧妃赏脸光临敝园,蓬荜生辉、蓬荜生辉!礼王妃已到了,正在红绡亭相候。”   侧妃点点头,径直而去。   那管事的接了下人的赏钱,唱了个喜,弓着身子看一行人远去了。   园中花红遍地,开得最盛的当属芍药,一丛丛颤颤巍巍,此处方谢,彼处又开,浅红绛紫参差各色,春风拂过,便有如低腰迎候,摇曳生姿。远望去,更如碧绿盘上一片艳红,惹人怜爱。   花丛中小径弯曲有致,其中华服锦衣之人三三两两,都是些大家公子小姐出行游玩,一片太平富贵之景。   侧妃却不如昨日那般对阮小幺笑语以对,只稍稍点了点头,便带着人向前而去,一路无话。   红绡亭在另一座偏园中,此处游人更少,可更好观赏花相风姿。亭周围三面已用彩幔围了起,只透出一面景致最好之处,使人观赏。   礼王妃正端坐于亭内,耐心等候,旁边坐的是胞弟察罕,面上一股欲说难说、殷殷期盼之色。   阮小幺一行人远远过了来,下人来报,便见察罕登时弹起,便要迎上去,又一把被礼王妃拉住。   “你知如今传言都是怎样说的?到底懂不懂避嫌!?侧妃不是来了么,她最清楚,你问她便是!”她瞪了他一眼。   察罕只得又坐了下来,闷闷不言。   侧妃一至,礼王妃便笑道:“我在此处枯等,姐姐倒来得不紧不慢,罚酒!”   丫鬟乖觉在杯中满了酒,递至侧妃跟前。   “就知我这一来准没好事!这不,还没进来呢,酒倒先喝上了!”侧妃也欢喜了些,将那酒喝了,道。   两人这处说这话,后头一对倒对上了眼,呆愣了住。   几日不见,察罕似乎神情低落了一些,微微张着嘴,想与她说话,又碍着旁人的面,没法说心底话,只定定望着她,抿了抿嘴。   阮小幺早料到此刻,原以为她与兰莫的事能瞒上一段时间,结果这才过几日,便有人巴巴来着对质了。   另两人似乎察觉出了气氛的不对劲,互相对望了一眼。礼王妃道:“姐姐,好些时日未见着你,今日游园赏花,可得好好聚一聚!”   下人铺排了座位,个个都坐了定。   礼王妃在最里右首,侧妃在左首,察罕挨着礼王妃。最后一个阮小幺却立在门口,并未过去。   “哎,这是阮姑娘吧,”礼王妃图雅招了招手,道:“阮姑娘是我请来的客,如何不过来坐?”   阮小幺微微欠身,道:“奴婢在外候着吧,有甚吩咐,招呼奴婢就好了。”   侧妃却道:“既然图雅姐姐发话了,你过来便是。况如今你身份也不同了,也不得总再自称奴婢。”   阮小幺只觉察罕的目光如刺一般,满是质问。她低了头,刚要过去,却不料察罕人已站起,几步便至身前,拉了她的手便往外走。   “察罕!”礼王妃面上一恼。   “我去去便来!”他丢下一句,强拉着阮小幺离了去。   图雅无可奈何,气急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侧妃安闲坐定,嘴角噙着一抹笑,不言不语。   阮小幺被他一直拉着,拖到了一处隐蔽的墙边,臂上被箍得生疼,甩脱不开,胸口扯得也发了些疼。而察罕面色阴沉,似乎强自忍耐,终于放开了她,第一句话便道:“你上回怎么与我说的!?”   他低着头看她,身影如山一半立在身前,眼中有怒中有冷,却是从来未如此过。   阮小幺道:“你让我怎么说?说殿下对我有那等心思,我却没有成心勾引他?”   她手臂处一片通红,眼中也渐渐有些泛红,在他难以置信的眼神下,无处闪躲。   她日日夜夜盼着见他,能与他共处一地,却没想到是如今这种情形,反倒让人想逃不得。阮小幺心中越想越难过,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悄悄去牵了他的手。   察罕身子微微一僵,又软了下来,低声道:“你与我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何那女人说你如今身份不同?”   她喉头如哽着一块海绵,张口难做声,半天,摇了摇头,道:“就是、就是……殿下他……”   脑子里乱,说也说不好,却让察罕误会了去。   “你已是他的人了?”他咬着牙道。   阮小幺一呆,忙忙撇清干系,“我还是个黄花大闺女!”   他愣了一下,面色一松,不知在想什么,又窘迫了起来,反安慰她道:“你不必……你不必如此,我明白,我也并不是那种薄情寡义之人!”   “……?”   忽然有种上句不接下句的感觉。   ☆、第二百零五章 情敌?   “我真的还是个清白身呢,我还要为你守身如玉的!”她恬不知耻又来了一句。   察罕忽然把她抱了紧,整个人圈进了怀里。   阮小幺在他跟前显得无比娇小,整个儿嵌进了他怀中,脸贴在浑厚坚硬的胸膛上,鼻端尽是他好闻的淡淡的气息,心安无比。正心花怒放之际,听他闷闷开口道:“你莫要如此,我并不在乎你完身与否,你有这心意便好了,无需强颜说道。”   她真的是一头雾水。   清白身还不好?他非要觉得自己丢了那层膜了?这也有些……太大度了。   可怜的阮小幺哪里知道,他一直觉得她早就被那个好色的坦古糟蹋过了。   再大的误会,在一个魂神颠倒初入恋爱的傻子眼里也是不值一提,阮小幺这么说过两句,轻而易举便打破了察罕的疑心,再一次对她坚信不疑了。   他搂了一会儿,被阮小幺推开,见她神色正经严肃,拉着自己在一处宽阔低矮的栏杆上坐了下来,齐身并肩。阮小幺道:“我昨儿个想了许久,觉得还是要对你说明白,以免以后又起误会。”   “我方才说的,并不是气言,殿下他对我确实有那种心思,只是他为人倒……还好,”她苦思冥想说出了这个词,道:“因此一直也没强迫我,是要纳了我之后,再行燕好。我想,他若不登基,便纳不了我的。”   察罕一双眼都瞪直了,怒不打一处来,“他明知我们……我要去问他!”   阮小幺白了他一眼,道:“你问他,他说了,又能怎样?人家可以光明正大的厚脸皮,你能光明正大的抢亲吗!”   “可是……”   “别可是了,好歹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她径直道:“我知你心中不乐意,我也不乐意。但是没办法,只能慢慢来了。”   察罕呆立了一晌,紧绷着一张脸,似乎还是想随时找兰莫去拼命。   阮小幺看得发笑。伸手戳了戳他的脑袋。   树暖风轻,花香隐约,鸟雀叽叽喳喳和鸣,偏僻之处,更是幽静无声,无奈旁边这人满心怨怒,无视了大好春光。   她左瞧瞧右瞧瞧,四周一个人影也无,便忽的半勾住他脖子,凑了上去。“啾”一口亲了个满嘴,在一旁偷笑。   察罕猝不及防,面红耳赤,像个被调戏的良家妇女,愣愣看着她。一会儿,又忍不住扬起了一个笑。   阮小幺道:“我问你,你若娶不到我,会一直等我么?”   “会。”他说得平常,想也没想。   她又道:“能等我多久?”   察罕沉默了片刻,道:“你想让我等多久,我就等多久。”   “一辈子呢?”   他皱了眉。似乎有些为难,不说是否,却道:“我……那我这一辈子还能不能见着你?”   阮小幺失笑,叹了口气,“傻子。”   她哪舍得要他等一辈子。   “上回不是让你记住么,若发生了什么让你误会之事。你只要知道,我心中念着的是你。”她话头一转,又道:“结果还没过两日,你便来这么质问我了。”   察罕道:“阿姊说……她说的不大好,我一时冲动。你莫要恼!”   礼王妃果然知晓他们的事了,态度也很明确,完全在她意料之内,只是虽说早已料到,但她还是心存侥幸,如今——唯一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她毫不在意摇了摇头,忽问道:“你的生辰是不是快近了?”   “早得很,”他道:“八月末才是。怎么?”   她笑道:“到时我送你一份大礼。”   察罕眼神一亮,“你若嫁了我,便是最好的大礼。”   迎面而来阮小幺的一个白眼。   他笑了一会,又稍稍淡了下来,却执意再次将她搂了个满怀。   怀中有她的感觉实在是好,让人宁愿一辈子都不放手。   阮小幺顺从伏在他怀中,感受这好不容易的温存,轻声道:“我不会让你等上一辈子,几年就够了,虽然到时候你年纪大了点,我不会嫌弃你的。”   他听得好笑,然而又不解道:“你要走?”   她点了点头,一只食指竖起搁上了他唇间,在他耳边道:“莫要多问,也莫要向人提起,到时候我会都告诉你。”   察罕无声点了点头。   “少爷、少爷——”   好好的气氛便给遥遥传来的这么一句破坏了。   察罕站起身往拐角另一边去看,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   那头那小厮却眼尖,瞧见了他,三两步跑了来,这才见着坐在栏杆上的阮小幺,先是脸红了一下,低了头急急道:“可找着您了!王妃正要您过去呢!”   “你不会多找一会?”察罕气闷。   那小厮苦着脸道:“小的已经找了近半个时辰了!方才王妃派丫头去找,还是小的大着胆子回了,亲自过来的呢,否则让王妃见着了……准定又是一顿好说!”   他眼瞅了瞅阮小幺那边。   “得了得了,别卖乖了!”他哼了一声,不情不愿道:“你去回了阿姊,我即刻来。”   小厮得了令,匆匆去了。   阮小幺已站起了身,道:“匆匆跑出来,实在是失礼,再莫要让王妃久等了。”   察罕拉住了她,眉头微皱,“我阿姊明白与我说过,只觉得你身份有些低,故此不同意,对你这人倒是无甚恶念。那侧妃……你平日里小心些,莫要常与她来往。”   “我明白。”她拍了拍他的手,安抚道。   两人好歹是找了个独处的地儿,出了此处,也不知又要等到哪日哪月才能见着面,都有些舍不得,又厮磨了片刻,这才同离了去。   回了红绡亭,礼王妃的面色已不怎么好,连带看着阮小幺的眼神也不大善意。简直有些像盯着“带坏自家宝贝乖弟弟的狐狸精”一般,只气着叹了一声,不去瞧两人。   侧妃倒是面露了个笑意,道:“方才你们怎走的那般匆忙。话儿都来不及说一句呢!”   “劳侧妃关心,你们姐妹亲近的在一处赏花便是了,我们小辈在此,倒是掺哄。”察罕目无表情,回了一句。   侧妃被指成了个“长辈”,笑意一敛,也不好发作,只得假作偏过了头去。   礼王妃哼了一声,“察罕,坐这里。”   察罕对着姐姐倒是乖顺的很。依言坐了,又将阮小幺拉坐在了身旁。   阮小幺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如坐针毡”。   侧妃还想挑刺儿,笑着道:“妹妹往这儿一坐,当真是‘人比花娇’,怪不得殿下会喜欢呢。我瞧着都喜欢!”   她望了察罕一眼,然而后者充耳不闻,只做没听见一般。   礼王妃却轻按了按她的手,“姐姐。”   她眼中神情很清楚,这是让侧妃莫要再这么搅了兴致了。   几人这才开始真正赏起了花来,只是各有各的心思,赏也没甚兴致。桌上布着精致的酒菜。酒空了一壶,菜却没怎么动。   正指指点点地谈着,却有人送了一瓶花来。宽颈圆肚,彩釉珐琅上的鲜亮各色,是一张双鹤迎日纹样,被里头大朵的芍药微微遮了个边儿。   这芍药花插得极妙。深浅颜色不一却错中有致,比天然长在绿叶丛中的芍药更风致了三两分,足见茶花之人的一双巧手与精妙的心思。   礼王妃“哟”了一声,对这花儿爱不释手,问下人道:“这是谁送的?”   下人只笑。回头望着来人。   外头进来了一个端庄俏丽的女子,大大方方向众人行了个礼,道:“是我做的,今日约了几个姐妹赏花儿,正巧见着二位王妃也在,便独自来凑个热闹了。”   阮小幺打量了片刻,她说话时带笑,让人心生好感,穿了件鹅黄的嫩柳新叶纹衫子,这春日里应景的很,饱满的额上束着明珠抹额,髻边环钗叮当,精致无比,伸手便见着腕上一只碧绿油翠的玉镯子,衬得肌肤如雪。正二八年华,如花一般娇艳。   她丝毫不认得,只是觉的这小姐身后跟着的丫鬟有些眼熟,似乎在哪儿见过。   侧妃先道:“这莫不是宗政寺卿泰成大人家的千金?”   “正是!”礼王妃笑着招手,让女子坐到她身边,又望了一眼察罕,意有所指,道:“泰成云吉。她可是寺卿大人的宝贝爱女,人长得好,性子更好,我一瞧便喜爱的不得了!”   云吉面色微赧,只笑着,并未说话。   察罕面色却黑了。   “察罕,我瞧你在妇人堆中似乎没甚兴致,不若带着云吉四处转转?”图雅道。   他*答道:“不必。”   对面的女子一双妙目似是含情,看了他一眼,又不动声色地扫过了阮小幺,在她身上打量了一刹。   阮小幺终于想了起来。去年有一回与察罕出去玩,正是她的那丫鬟过来直接问他的名姓,怪不得她道怎么看着眼熟。   “早便听闻泰成大人家只一个千金,心灵手巧,生得端正无比,我瞧着都心动呢!”侧妃也似极是喜欢,拉着她的手便问道:“可曾配了人家了?”   礼王妃横了她一眼,抢道:“你可赶不上了,这姑娘已被我家定下了!你啊——就看着眼红吧!”   一旁察罕略有些忐忑,望了阮小幺一眼,对方微低着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模样儿瞧着有些难过。   ps:   明天第一更时间可能会晚点,不过还是上午~   ☆、第二百零六章 未过门的妻子   侧妃也看了过来,视线在他二人身上稍稍流转,关切问道:“妹妹瞧着面色不大好,可是有甚心事?”   察罕却直直朝图雅道:“阿姊,八字没一撇的事儿,你也拿出来说!”   “什么叫八字没一撇!?”图雅美眸一瞪,道:“这么个天仙般的女儿你不娶,你想要谁?”   阮小幺神色淡淡,端正坐在察罕身边,感觉到他悄悄伸过来的手掌,手心紧攥,干燥而温暖。他的眼神带了些焦急——和委屈。   她在心底骂道,我还没委屈,你委屈个毛!   而此时,出来打圆场的却是方才一直抿嘴轻笑的云吉,她向图雅道:“今日实在是偶遇,但……实则我心中确有一事。择日不如撞日,既然今日在此遇着了,便厚着脸皮说上一说吧。”   她轻声细语,在众人的目光下,转向察罕,“小女子可否请将军随处逛逛?”   “你若无聊,找丫鬟陪你去逛。”察罕道。   身边图雅一记眼刀飞了过去,连带着看阮小幺的眼神也多了些厌恶。   云吉低了低头,似乎有些心伤,却又打起了笑,道:“非是无聊,实是有些话儿想与将军说。”   可惜察罕从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主儿,光顾着看阮小幺脸色了。   亭中气氛一时微妙无比。   云吉向来聪明,见察罕不说话,便又匆忙添了一句,“阮姑娘是贵客,若无事的话,也同去转一转吧!我虽比你大一些,想来差的不多,说话想必也能说到一处。”   阮小幺轻叹了一声,看了看察罕。   他这才应允,辞了两个女人,带着阮小幺向外而去了。   云吉走在前。回头朝她露出了一个得体的笑容,端庄而又矜持。   察罕向来不耐烦耍性儿闹脾气的姑娘,若云吉是个刁蛮任性的千金大小姐,估计他连正眼也不会瞧她。只是对方哪里是这种人?她深知这男人的心不在自己身上。纵是她整日哭哭啼啼,也只让人徒增厌烦,不若在他与他的心上人跟前,委曲求全一些,一来显得自己大度宽容;二来,也更能博得察罕好感。   只是欲擒故纵这一招正是阮小幺的拿手好戏,她哪里不知这女子的心思?   自己的男人,不能光靠着撒娇依赖,情敌这种东西,用得好了。还是道恋爱的绝佳调味菜。   察罕大步向前,阮小幺便稍稍慢了些,让自个儿落在后头两步。   如此,瞧着云吉便与他走在了一道儿,阮小幺倒成了跟在身后的小丫鬟。   她低了头慢慢走。冷不防一只腕子被攥了住。抬头一看,察罕正紧绷着脸望着她,眼中满是执意与坚决。   “云吉姑娘与你说话,我不便旁听,你上前便是。”她低声道。   她忍耐强笑的模样像一把刀割在察罕心中,他有些无措,更是懊恼。只觉今日无比窝囊,连自个儿喜欢的人都护不住!   阮小幺却把他往外推,道:“云吉姑娘性子不错,家世也好。若是……你真要娶一个,她定会称你的心。”   “你!……”他面色一恼,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只得紧抓着她不放。   前头云吉瞧了片刻,眼眸中更是失落,到了二人跟前,宽慰道:“妹妹休要恼了将军,他不过是媒妁之约。无法推脱罢了。我今日来此,也正是要说这事。”   两人齐齐望向她,察罕臭着脸哼了一声。   “我知将军对我无意,只是婚姻之事也不好儿戏,若按常例,再过几日,便要纳吉了。我千方求了爹娘,将这纳吉一事推了两月,你看可好?”她婉婉道来。   “嗯?”他一愣,终于不再那般抵触。   阮小幺神色平静,心里头发笑,她居然做到了如此地步。   察罕紧盯着云吉,“当真?”   “当真!”   “好!”他一声应,露了一丝笑意,“我承你一个情,往后若你有难处,我定全力相帮!”   云吉微微看向阮小幺,后者翘了翘嘴角,点了下头。   正事说罢,云吉不舍离开,只带着二人在这芍药园中四处走着,不时说一说各种花色的来历掌故,如数家珍。阮小幺一路无甚言语,只被问时,寥寥数字。察罕想与她独处,中间却怎么也横插着一个云吉,见人笑面如花的模样,也只得将气闷在了肚里。   云吉模样长得好,虽不如阮小幺那般打眼,面上带笑时,却让人看着心里熨帖无比,加之性情才学也都妙绝,频频惹人视线。园中京城贵女无数,大半却是她的相识,一路行来,一路向人道好,真可谓左右逢源。   阮小幺到底输了一筹,她把察罕视作心中爱恋之人;云吉却不仅如此,更把他视作未来的夫君,早将在家中所学的如何留住丈夫心思的一切手段都用在了他身上,再加之方才她主动求退的一番话,察罕自是对她印象不错。   阮小幺手中拈着一只无根芍药,殷红娇嫩的花瓣映在手上,衬得那片肌肤纯白如玉,毫无瑕疵,面上早收了先前的笑,随着性子,倒有些面无表情。   她作弄了那芍药半晌,才发现,花下细长的茎秆已被揉捏得不成模样。   察罕方觉眼前芍药之景华美了起来,又见她似乎无甚兴致,便回了身,挡在她与云吉之间,悄声笑着问:“怎么,不喜这园子?”   她静静看着他,眼中一丝笑意,“更喜欢你。”   他微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眼中灼灼,只觉面前这小小的丫头无端便让自己欢喜的不得了。   几人逛了一圈,回来时,图雅与侧妃相谈正欢,见着他们,都心领神会笑了起来。   图雅压根无视阮小幺,向云吉眨了眨眼,道:“察罕没有又出言气你吧?”   “哪里,他很好。”她应道。   如今侧妃在场,婚事延期自然无需放台面上来说,也不知时候图雅知晓了,会如何生气。   赏花小聚,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侧妃带她出来,为着不是见阮小幺丢丑,而是向兰莫说些有的没的。她见她与察罕越是黏黏糊糊,心中便越是畅快,回去的一路上,都想着该怎样与兰莫知会这事。她就不信,兰莫知晓后,还会如往日一般疼宠她!   阮小幺来时无波无澜,去时也是无喜无怒,似乎过眼的只是一场戏一般。   薛映儿与她相伴了数日,又惯会看人心思,便觉阮小幺神色有些不大对。两人乘着原先那辆马车回程,车帘一放下,她便忿道:“姑娘今日受如此奚落,那侧妃真是可恨!”   自家姑娘阖目半靠在对面,一言不发。   “姑娘啊,你今日……实是有些不大对劲,究竟出去的那两趟被人说什么了?”小丫鬟仍在喋喋不休,道:“况且,那扈尔扈家的世子,对你也……太过亲近了些,万一主子知晓了,这可如何是好?姑娘如此,落人口舌,可别出什么事……”   阮小幺道:“闭嘴。”   薛映儿被吓了一跳,只见她眼皮子都没撩一下,只说了这么一句,便又在闭目养神了。   “好了,奴婢不说便是了……只是姑娘也要想一下,万一那侧妃告诉咱们殿下了,你可怎么搪塞啊!”薛映儿咕哝了半天。   他们临上马车前,那高高大大的世子还撇了那几个女人,巴巴来了姑娘跟前呢,只是姑娘似乎有些心事,瞧那说话的模样,都有些酸,什么“往后好好待云吉姑娘”、“她比我好”之类的,听着都让人难受,那世子的表情就别提了,像憋了一年的气一般。   虽说他模样长的挺好,家世也不错,但能比她们殿下更好吗?也不知姑娘心中怎想的。   她鼓着脸叹了一口气,乖乖呆一边不说话了。   阮小幺回来时正直快昏时,她随着侧妃进了东门内,之后便各回各处,毫无相干。   她一回屋,便坐到了榻上,慢慢又躺了下来,只觉得累,便不动也不说话,闭着眼又睡不着。   薛映儿被她吓坏了,还当是她白日里受了多大的委屈,一个劲儿道:“姑娘,要不我去知会主子一声?”   “知会他什么?”她懒懒问道。   “就说姑娘你心绪不宁,受了风,身子不爽利?”薛映儿半是说半是问。   阮小幺“呵”了一声,摆手道:“你还真把我当个人物了!心绪不宁便要主子来慰问一下!”   “可是……”丫鬟皱着眉道:“你好端端呆在屋中,不去主子那处伺候着,那还是要去知会一声啊!”   她烦躁道:“好好好,你要去便去,别磨磨唧唧了!”   薛映儿得了令,这才一溜烟跑走了。   屋门一关,里头昏暗了起来,蜡烛也没点一个。她大半日动弹,此时终于觉得有些困,便不去想察罕那头的糟心事儿,迷迷糊糊有了些睡意。   昏昏沉沉中,又似乎见到云吉那张端庄中满是骄矜得意的脸,与察罕站在一起,如一对珠联璧合的佳儿佳妇。   而她在做什么呢?想必那时她正为了能与他在一起,回了大宣,在一堆勾心斗角、狡诈诡谲的人之中,艰难地一步步往上爬。   一想到如此情景,她便闷得喘不过来气。   ps:   请了几天假,今天到公司忙的要死,又没存稿了……   ☆、第二百零七章 屋中小叙   察罕能一时喜欢着她,再过几年,日日有云吉伴着,心里还能念她多长时日?   即便没有云吉,时间长了,还会有什么花吉叶吉的,他又能回绝几个?到那时,她孤身一人,又该怎么办?   半梦半醒,眼睑下一点点涌出了湿意,渗到枕上,透出了一片水痕。   阮小幺又醒了一些,模模糊糊睁开眼,窝在榻上,东想西想。   蓦地两道脚步近来,伴着开门声,却是兰莫。薛映儿跟在后头,只进屋将灯架上蜡烛都点亮了,乖顺地离了开。   霎时间她两只眼被光刺得有些睁不开,透过一重重水雾,瞧见了兰莫慢慢走了过来。   阮小幺再不好装睡,只得擦了一把眼,坐直了身子,草草行礼,“殿下。”   兰莫定定看着她。   她被盯得有些不自在,一时又说不出什么话,只得在他沉默的目光中匆匆又整好了衣衫,立在一旁。   “坐着吧。”他道。   “殿下……”   他打断他,“叫兰莫。”   阮小幺撇了撇嘴,没说话。   她心情不好,兰莫心情更不好,侧妃一回来便直奔了他屋,说了一堆无关紧要的话,最后暗示,阮小幺白日里神色异常,左右逃不开与察罕的暧昧关系。   兰莫越想越觉得心里头发堵。   他甚至在想,他究竟哪里不如察罕那毛头小子,这丫头如此心心念念着,倒显得他自己是剃头担子一头热。   他冷声开口,“今日去赏花,还不尽兴?”   阮小幺望了他一眼。   她正要去倒茶,被兰莫一把拉住,差点倒了下去,一头半栽在他怀中,鼻上软骨撞到了他的下巴。疼得直皱眉。   “兰莫!”阮小幺服了个软,微嗔道。   他冷眼看着,一只手却替她揉了揉鼻子,又在那双眼皮下的睫毛上轻擦了过去。哼道:“那小子有什么好?”   “他不好,你还当他做得力爱将?”她反道。   兰莫挑眉,自个儿坐在榻上,却拉着她在他腿上坐了下来,面对面,相离不过寸许地看着她。   阮小幺浑身像长了跳蚤一般不自在,刚才还在为一个男人伤春悲秋,现在却又换了一个男人搂搂抱抱,实在是负罪感浓重。   兰莫却很喜欢这种姿势,一手环在她腰后轻抚。另一手细细为她擦干了眼圈边的湿意,   他生气时,不会臭着脸、不会怒骂戾喝,只是面无表情,此时望向阮小幺的眼神却有些复杂。   她曾与他日日相对。早看惯了这种神情——他是心软了。   他当她是个大布娃娃似的,拉一拉发梢、捏一捏耳垂,最后半是真心半是调笑地道:“你什么时候能为我哭上一哭?”   阮小幺也像个活玩偶似的,只偶尔眨一眨眼,不哭也不闹。   兰莫叹了一声,道:“你本年幼,情爱之意懵懵懂懂。也不懂得谁对你更好。往后你嫁了我,便是我的正妻,你想要什么、想做什么,我尽可以满足你,也不会再娶别的妻室,一辈子都宠   着你。如此不好么?”   “你已经有妻有子了,将来要把他们打入冷宫么?”阮小幺开口时,声音软儒熨帖,话却是不中听,“或者。你想宠的不是我,只是圣子而已。”   “你这张嘴里就不能吐出点好听的!?”他瞪了她足有半盏茶时间。   她耸耸肩,“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抱歉。”   “……”   兰莫的一腔情意又被她雨打风吹去。   “你就是圣子,何必非要分得那样仔细?”他又转而道:“总之我不会再娶别人便是。”   她微低着头,不想再去瞧他那双深邃幽暗的双眸,想跳下去,却总被他制着,只好闷不吭声僵在他腿上。   他又笑了笑,道:“本想着你在家中呆着闷,出去散散心也是好的,没成想闹得这事,委屈你了。”   阮小幺这才正眼看了他一回,反问道:“殿下当真是想让我散心,才准我出府的?”   兰莫谎言被戳破,好不心虚,坦坦荡荡道:“也便让你清醒清醒,如何才是最好的。”   “谢殿下美意,奴婢如今很清醒!”她白了他一眼。   “既然如此,过两日我得了空,带你出去转转,如何?”他又提议道:“下回必不会出如此尴尬之事。”   她哼了一声,摆了摆手,“殿下快别带我出府,您放心,我还保证不了守身如玉,万一勾上了哪个野男人,给您带绿帽子便不好了!”   兰莫却笑了半晌,毫不见怒,又将人闷在了怀里。   阮小毛莫名其妙,这男人果真是与众不同,这么刺激他,他都还能笑得出来。   她被抱了片刻,努力推开他,这才道:“你若是怕我呆着闷,不若与我说说如今京城的新鲜事?”   “新鲜事不少,不知你爱听哪种?”他生了些兴致。   她想了想,道:“前些日子我回来时,远远儿地见着了皇上一面,他正与你说这话。只不知他为何单与你聊天,却不理会那四皇子?”   他似乎有些诧异她会问这事,只道:“你不都猜着了么,何须我说?你若对此有兴趣,我与你说说老四的家室?”   “……不用了。”他弟弟的家室与她何干?   她正想着怎样将心中所想引出来,忽听兰莫道:“天子家事,向来比朝堂之事更为复杂,做皇子的,既是子、又是臣,整日里战战兢兢,生怕失了天子欢颜,如老四那般,不过是咎由自取   ,得不偿失罢了。”   他说时并无感人伤怀之意,然阮小幺到底听得出一些叹息,不由问道:“四皇子他如今怎样?”   他并不瞒她,道:“削了爵位,交出兵权,在家中静养。”   这便是圈禁了。   也是,任哪个皇帝听说自家儿子手足相残,也没有无动于衷的,如此算是较好的下场了。   “如此一来,岂不是有好多人要投奔于你了?”她又问道。   兰莫拍了拍她的脑袋,“女子家休要问这许多无关紧要的事。”   她瘪了瘪嘴,终于找了个借口道:“那你与我说说你那些个弟弟们的性子如何吧?万一哪日我不小心遇上了,也好应对。”   “这又与你何干?你只在后宅乖乖呆着,他们又不进来!”他失笑。   阮小幺辩解道:“一知半解总好过一无所知,你只告诉我谁的逆鳞在何处、谁最好色之类,万一不巧真被我碰上了,我也不至于狼狈逃窜,折了你的面子!”   约是最后一句话兰莫爱听,他微眯着眼,却也点了点头,道:“说的也在理。”   她静心听着,兰莫的声音低沉有力,阵中对战之时,连呐喊之声都带着冲天的血气与悍勇,低下声儿轻轻说话时,却又带了一丝难得的温柔。   “老二与我性子差不多,行事更张扬一些,倒也有度量,你若规规矩矩,自不必惧他;老三性子和善,却最忌讳有人谈及其母族,只因他母妃是寻常门户之女,偶怀龙胎,这才封了嫔妃;   老五性子怯弱些,几乎未登门我府上,自可不提;老六年岁小些,向来得父皇疼宠,最是蛮横。余下几个,都还未及成礼,尚在宫中被看管着,你不必去记。”   阮小幺听得连连点头,“那你呢?最忌讳什么?”   兰莫微笑,“你觉得?”   “母妃?”   他缓缓摇了摇头。   “叛逆?”她又问道。   他道:“皇族之人,叛逆皆是逆鳞,不单我如此想。”   她想了半天,视线在他身上遛了一圈,终于道:“你没有什么忌讳的。”   他挑眉发问,“为何?”   “你心胸宽广,肚量乘船,哪会因下人言语过失而发怒?”她恭维道。   如兰莫这样千般万般筹划之人,哪会有什么让人见得着的忌讳?有忌讳,便有了弱点,他绝不可能在人前示弱。   从前有风言风语,道兰莫难登大统,只因他母妃虽是大家之女,却是家中庶出,比那三皇子之母好不到哪里去,三皇子且如此忌讳旁人提起他母族,兰莫有怎会不介怀?   然而他却表现得从未在乎过。   阮小幺心绪万千,冷不防被他搂过,一口亲在了额头上。   “还在想我的忌讳?”他微低下头,凑在她跟前问道。   她还未来得及开口,又被兰莫留恋而下的唇沾了上去。她反射性地阖了眼,温热的唇便触上了她的眼皮。   她急着将他往外推,道:“我最要躲的就是你!你最好色!”   兰莫:“……”   “我成亲数载只有一妃一子,好色!?”他冷瞪着她,不知是解释是反驳,“我那几个弟弟,谁不比我妻子更多?老六如今未至二十,已有一妻四妾,这还是有名分的,没名没分的能塞满一屋子!”   “……这么说,我若见着那六皇子,还是躲一躲为妙了?”她偏头躲过他又一个吻。   他这回倒微微停了下来,似乎想起了什么,道:“是了,他这性子的确是有些不好。过两日他同老三到我府上来,你安分些,别添乱。”   他那六弟身上又不是没出现过别府抢人的景状,虽不是在兄弟家中,抢的却是个同朝为官家中新纳的一个小妾,黏糊勾搭上了,便光明正大来府上要人,事后被皇帝骂得狗血淋头,到底也没将人还回去。   ☆、第二百零八章 郡主再来   阮小幺自然点头称是。   她又转了个话题,试探着问道:“不知哪日乌丽珠郡主来府里玩?”   兰莫皱眉看她,“来了又怎样?”   “我只是一个人在府里头有些无聊,也没个人说话,她来了,正合我意。”她道。   他又是气又是好笑,道:“往日她对你吆五喝六,前些时日还冲了你一顿,你莫不是还念上了?”   阮小幺道:“不然我能找谁聊聊天?侧妃吗?”   那女人不吃了自己就好了。   她又开始怂恿兰莫主动邀郡主过来。   他这回毫不动摇,一口回绝,“不可能。”   “为何!?”   兰莫不答,只道:“你若无聊,哪日我寻几个大臣府上的家眷来,与你解闷。”   她哼笑着道:“你是不是躲怕了郡主?”   他面色又臭了。   阮小幺心中无比好奇,将去年就闷在心里头的问题抖了出来,“你娶个侧妃在家中,如此冷落,还能生个小皇孙来;这郡主人长得好、家世好,更难得对你如此倾心,怎的你倒   处处躲着?换别的男人,早就纳了!”   “你就如此想把我往外推!?”他冷下了脸。   “你就不能正经回答我几个问题?”她正正经经劝道。   兰莫道:“那我便回了你,你知我为何不娶正妃?凡是有心天子之位的,正室必要空出来,以迎娶圣子。我可不想娶个脾气爆醋劲大的女人回来,与正室整日里明争暗斗!”   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兰莫目如点漆,鹰一般抓着自己的猎物不放。阮小幺呐呐了半天,终于挤出了一句,“你倒是一点都不瞒我……”   “不说着,你总要问;说了,你还嫌这嫌那。”他道:“难伺候。”   兰莫一辈子也没对一个人服过这许多次软。如今却全被这丫头占到了。   他长叹一声,“你就是我的克星。”   阮小幺支支吾吾了半天,竟然仍是不折不挠,又道:“你就约郡主来府里玩玩吧……我实在是中意她。哪怕她对我没好脸色,我就爱热脸贴着冷屁股!”   “……”   他似乎对她这种受虐癖已无话可说。   “再说,郡主她只是脾气爆了些,人品却是很好的,至少不会在暗处给我下绊子。”她再接再厉道:“况且。去年在军营中,她还为我说过话,最后还将慧持与慧书带了走。若换成另一个女人,哪会如此好心,出逃时还带两个无干的丫鬟?”   兰莫真败在了她手里。   他仍冷着脸,却是无可奈何。最后哼了一声,勾起了一抹笑。   她早一清二楚,心里头翻了个白眼,凑过去亲了他一下。   他一把扣住了她的后脑勺,满满当当从里到外吻了个透。这才恋恋不舍地放手。   阮小幺被吻得舒服,心里头却翻了天,郁闷无比。算算看,她与察罕也才亲近过不到两三次,与兰莫却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从一开始的满心抗拒,到如今微微情动……   她骗不了自己身体的感觉。   兰莫从未强迫过她。她想,他是察觉到了的。一点点的侵占、甚至以退为进,终能等到她点头的那日。如此盼头,比一开始就强取豪夺要高明的多。   她好歹是推开了他,狼狈擦了擦嘴角的液体,惊着弹跳起来道:“你你、你去侧妃屋里吧!”   他正浑身舒畅,下身与她紧贴。渐渐支起了帐篷,*顶在她臀后,蓦地听到这么一句,脸变得如锅底一般黑。   这女人心心念念的不是察罕,就是将他往外推。屡教不改!   他好容易平复了欲念,望着阮小幺的眼神中,几分怒意、几分吃不到嘴的*、另却还有一分幽怨。   阮小幺被他的反应也吓了一跳,便见他好整以暇地起身,不是向她,而是向屋外,边走还扔下一句,“你好自为之!”   “殿下!”她苦苦拖住他,道:“记得叫郡主来玩!”   嘴都被他亲肿了,不能人影儿都等不到一个!   兰莫目无表情,重重哼了一声,甩手出屋。   两人这么一磨蹭,早便过了大半个时辰,好些个丫鬟都回了来,见着兰莫,都惊了一刹,纷纷行礼。   薛映儿在众人的视线中有些飘飘然,然而瞧着兰莫的眼神实在算不上好,灰溜溜进了屋,关了门,第一句话便是:“我的姑娘啊!你又哪儿惹到殿下了?”   “我什么也没惹他。”阮小幺道。   丫鬟道:“原想着……想着他能在……”   她赧着脸,说不下去。阮小幺接了她的话茬,道:“想着他能在我屋里过夜?”   薛映儿干笑了两声。   “你这性子怎么一日急过一日?初来时见你还稳重,如今成这副样儿了!”阮小幺训道:“再如此,我找殿下换个丫鬟来!”   她生龙活虎地从椅上跳上了榻,全不见方才失魂落魄的模样。   薛映儿拍手扪心,终于宽慰,“姑娘好歹回了往常的样儿,还是殿下管用!”   阮小幺一愣,渐渐地心里头又蒙上了一层说不明的东西。   第二日,薛映儿照例进屋伺候她洗漱。阮小幺正打哈欠,听她道:“姑娘,我这有个好消息,另有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好的。”她不假思索。   “哎!”薛映儿这便道:“殿下命人来告知姑娘,明儿个郡主便到府上来。”   阮小幺刚一点头,小丫鬟又道:“坏消息是,昨夜殿下宿在侧妃屋中了。”   “哦。”她应了声。   薛映儿一脸为难担忧,看着她那张无动于衷的脸,只得叹了口气。   这么多日,她也看出来了,姑娘这不是装模作样,她真是不喜欢殿下,心里头念的兴许还是别人呢!   她越想越焦虑,自己这主子虽得殿下宠爱,只是……怎么看都有些不靠谱!   晌午时分,阮小幺这处又多了个丫鬟,却是几日不见的其青。她仍是那副笑面迎人、八面玲珑的模样,见面便向阮小幺问好。   几日在教礼房呆着,整个人似乎也规矩了不少。   薛映儿却看似不大热情,只浅浅道了声好便不说话了。看阮小幺的眼神却多了些委屈。   阮小幺倒无所谓的很,谁伺候都是一样,总之都是兰莫的人。   兰莫主动相邀,郡主自然心喜,恨不得收到拜帖当日便来,好容易等到了隔日一清早,穿扮得华美无比,高高兴兴便去了兰莫府上。   然而一下马,远远的没见着兰莫,却又见了那个莫名其妙的阮小幺。   她一脸的兴奋与喜悦瞬间荡然无存,板着脸与她擦肩而过,便要向里去。   阮小幺跟在后头,闲庭散步。   乌丽珠走了几步,耐不住回头道:“你跟着我做甚?”   阮小幺道:“郡主可是要去找殿下?”   “知道还不让开!”她哼了一声,转身往前走。   然而阮小幺像个牛皮膏药一般贴在她背后,人走到哪她走到哪。连着后头一群丫鬟婆子都有些憋不住笑。   乌丽珠恼了,刚走过一处垂花门,猛地回过头来,怒道:“你老跟着我作甚?我又不抢了你的小妾之位去!”   阮小幺无辜道:“殿下让我跟着你啊,今日三皇子与六皇子来了府里,正与殿下谈事呢!”   “你怎不早告诉我!?”她急道。   “你也没问啊……”阮小幺回道。   乌丽珠绿着脸,重重哼了一声,带着下人转了一条道儿走了。   阮小幺在后头瞧着,忽问身后跟的两个丫鬟,道:“她这是朝哪边方向去的?”   其青对府里不熟,说不上来,薛映儿却琢磨了片刻,道:“想必郡主是去南边的羲和苑吧。往年她也常去羲和苑等殿下的。”   现下晨光正好,百花初绽,羲和苑之景美不胜收。只是……通常晨间侧妃会到那处逛上一逛。郡主这么一去,不正好两下碰着么?   她忙示意二人跟上,道:“我们去看好戏!”   郡主一行人已风风火火进了羲和苑,阮小幺几人在后头赶着,不大一会,也跟着进了去。   晨间春风拂暖,苑中嫣红姹紫,好不风光,几处亭台轩敞而立,临水乘风,景致融融。郡主步子急,从小径拐角处转过去,后人只见着一片裙角。   其青道:“姑娘何必匆忙赶过去?若郡主真遇上侧妃,水火不容,姑娘也乐得安生。万一去了,反倒惹得自己一身腥,该如何是好?”   “你这几日都在教礼房?”阮小幺看了她两眼,啧啧道:“府里的事儿倒知晓了许多。”   其青垂头,抿了抿嘴。   薛映儿趁机落井下石,“既然初来乍到,凡事莫要多说,万一说些闲话,给人听着了,自己讨不了好是小,连累了姑娘怎么办!?”   “都少说两句!”阮小幺皱眉道。   这两个丫鬟,一个半路买来,一心想在府中立稳脚跟,立功心切;一个年岁尚小,心眼活络却好耍小聪明,两人还互有些看不顺眼,真让人伤脑筋。   那头听着了一些声音,几人转过去一看,一处亭外,两拨人已经遇上了。   正是乌丽珠冷着脸与侧妃相向而对,她身后一个丫鬟当先走上前,指使道:“让奴婢将这些个残羹冷炙都收了,郡主在此歇息片刻!”   ☆、第二百零九章 郡主太霸道   “慢着!”   侧妃闲闲一声阻拦,秀雅的面上带着些笑意,眼中却尽是轻慢,伸了伸手,着人将郡主的丫鬟拦了下。   郡主冷声道:“你敢拦我!”   “拦你怎的?此处是皇子府,我是府里的主子,难不成拦个不三不四的外人,也有人置喙?”她唇边轻笑。   “主子!?”乌丽珠轻哼了一声,与丫鬟们一道笑了片刻,道:“你除了吃用在府里,还能称得上什么主子?未嫁时是宰臣家庶出的女儿,嫁人后也就是个妾室,你若是主子,真要笑死一堆人!”   她那心腹的丫鬟被人拦了下,干脆也退了回来,应和道:“郡主,您平日在家中受老亲王千宠万宠,掌上明珠一般,来往的都是各大族最杰出的女儿,庶出的……见都难见您一面呢!”   郡主微笑了笑,志得意满。而侧妃却哼了一声,被踩到痛脚,面色有些不大好,却转而换做了一副不与她计较的神情,似不经意道:“除了吃住在府上,还要养育小皇孙,孩童闹腾,真真是累人呢!”   阮小幺伸着脑袋听这两女人唇枪舌剑你来我往,正津津有味,忽不知谁眼尖,直指着她这处道:“阮姑娘在此处呢!”   两人齐齐转头看来。   郡主是怒上加怒,一声喝道:“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阮小幺便坦坦荡荡走了出来,向二人行了礼。   “哟,我当是哪只小耗子,原来是阮姑娘。”侧妃微扫了她一眼。   “侧妃今日气色甚好,想是遇上了什么好事?”她丝毫不怒。   薛映儿在后头撅嘴,轻声道:“还不是因着姑娘把人气走了……”   侧妃当然不知此事,只当兰莫前日歇在她屋中是忽如其来的恩泽,连着两日,整个人瞧着都如姣花承露。特有精神。   若换成以往的锦绣或者香玉,早炫耀出口了,“殿下又宠幸了咱们侧妃,瞧吧。你有多大能耐?不也就迷住了殿下一时?”   只是这话凝纯或是绛桃却不会说出口。   侧妃道:“今日这苑中新蕊长得正好,在那处亭子观赏不错。我正有些累,便不打搅两位说话了!”   她带着几个下人便要回了亭中。   乌丽珠一身绛色薄衫,像一朵开得正艳的霸王花,那肯放人走,暴躁性子一上来,伸手便揪住了侧妃的衣后摆,怒道:“那亭子是我先相中的,你敢踏足一步,我踢你下水!”   阮小幺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一转头看其余人,也被郡主这副流氓无比的姿态震住了。   她忙按住乌丽珠,劝道:“郡主,有话好说!莫要动手!”   郡主手一拂便将她推到了一边。   侧妃的丫鬟们这才反应过来,急急过来拉了侧妃。有的扶稳身形、有的扯衣襟,却不敢去推搡乌丽珠。   郡主哪管这些,一个大力便将纤弱的侧妃拽了回来,推到一边,大声命道:“把桌上这些碍眼的东西都扔了,不许闲杂人等进来!”   她带的丫鬟俱是身量高挑,体格不错的。更别提里头还有两个粗使婆子,一双手跟钳子似的,看着就不好得罪。   头头儿流氓,下人自然好不到哪里去,一哄而上,将侧妃带的几个人挤到一边。呼啦啦收了那几样精致的玉碟银筷,找了个地儿都扔了。   阮小幺终于明白,为何殿下不肯娶这郡主了,娶了这么个搁在家里,往后还有安生日子?   侧妃被气得七窍生烟。面色涨红,喝道:“来人!叫侍卫来把这些个不规矩的奴才拖下去!”   后头一个丫鬟匆匆便跑。   “你尽管去叫,叫来了,看他们敢不敢动本郡主的人!”乌丽珠给了她一个冷艳,傲然无比。   其青缩在阮小幺后头看这一场闹剧,生怕被那群蛮横的丫鬟挤到了,将阮小幺也拉远了些,悄声道:“姑娘,咱们走吧,这闹得……”   阮小幺点点头,却又脚步一顿,摇头道:“我还等着侍卫到了,替郡主说两句话呢!”   上天遂人意,不一会儿,帮着说话的机会便来了。   侧妃已气得面皮发紫,管自己这处人手够不够,通通派上阵,指着安坐在栏杆边的郡主道:“把她给我拖下来!胆大包天,皇子府也敢闹事!”   凝纯、绛桃两个丫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为难得几乎要哭了出来。   丫鬟们喏喏不敢上前,侧妃更怒,厉骂了一声“废物”,竟然自个儿上前了。   乌丽珠就是个女流氓,看着她那副模样儿,拍手笑道:“就你这样风一吹就倒的病秧子,还想把我拖下去?你就适合在大宣闺房里绣绣花儿!我如今就坐在这处了,你来呀!你来呀!”   阮小幺:“……”   她那老亲王的爹若见着了,估计都要掩面羞愤自尽。   侧妃气得发颤,“你、你……”   她咬着牙,三两步到了亭中,伸手便要来推乌丽珠。身后几个丫鬟瞧着阵势不妙,赶紧跟着上前,时时护在她身边。   乌丽珠一晌弹跳起来,反将侧妃推了开去,对方一个不稳,踉跄了两步,好歹扶住了一旁的栏杆,低低抵住了腰下。   乌丽珠只上前了一步,作势要打,侧妃吓得不轻,尖叫一声,不住后退,慌叫道:“来人、来人!”   她的丫鬟都被郡主的下人推搡到一边了。什么人都来不了。   “你那些个侍卫还要一时半刻才能来呢!”乌丽珠笑道:“今日先抽你一顿,你往后记着,见着我,便绕得远远儿的,甭在本郡主跟前皮里阳秋的!”   此时阮小幺一行人在哪里呢?   几人站在一株小桃红前边儿,离着亭几步远,干瞪着眼看那两个女人掐架。   “郡主如此气焰滔天,姑娘你还帮她说话啊……”薛映儿瞪直了眼。   阮小幺嘴角抽了抽,她也开始这么觉得了。   本来想去拉架,一瞧乌丽珠那架势——得了吧,恐怕自己还没靠近,就再一次被她推到一旁去了。   侧妃身子发颤,哪里遇着过这种阵势?好不容易站稳了身子,捡了旁边地上的一只白玉杯便掼了过去。   乌丽珠闪也没闪——那杯儿自个儿砸偏了,碰在亭柱上,“啪啦”一声响,摔得粉碎。   她不住后退,最后退到了亭外的石阶上。乌丽珠双手一张,半吓唬地做了个凶神恶煞的表情,不想对方一个尖叫,自个儿踩了个空,往旁边栽去了。   旁边是条河渠啊亲!   阮小幺一声“哎”憋在了口中,徒然伸手,却见侧妃身边一个离得最近的丫头飞奔了过去,正是绛桃。   紧接着是“噗通”一声,连带着哗啦啦的水声,河面之上水花四溅。   绛桃没拉住侧妃,反被她惊慌之下拽下了水,两人一同在及胸的水渠里惊慌失措,翻来扑去。   乌丽珠也没料想到如此情景,乍一眼看去,大笑道:“两个落汤鸡,哈哈!”   那河渠并不深,站直了也只刚没过胸,故众人一时呆愣之下,并没想到去救人上来。那罪魁祸首还抚着亭边栏杆,落井下石道:“真该让兰莫瞧瞧你如今这副模样,看他对你还有没有兴致   !”   侧妃在水里已全无形象可言,一身透湿,朱钗发簪早在折腾扑打间东倒西歪,河渠底尽是泥沙烂叶,滑过腿脚,便如同有蛇缠绕一般。她惊怖欲死,哭叫着站不稳身子,几缕发丝乱糟糟缠   在面上,双腿双足乱蹬乱抓。   绛桃比她倒是好许多,惊慌过后,便努力站了起来,想拉住侧妃,带她到岸上。然而侧妃慌得已不知如何是好,碰着绛桃的手,便吓得一脚蹬了过去。   阮小幺正与几人道:“你们别光站着不动,赶紧去救侧妃上来……”   便听到水里头一声凄厉地惨叫。她猛然一惊,看过去,却是绛桃面色极为痛苦,连自个儿在水中都顾不得,双手捂了肚子,一头栽倒进了水下。   侧妃更是吓得大叫,“救命——快救我——”   乌丽珠这才觉得不好,草草吩咐众人将水中之人拉了上来。   绛桃紧紧缩着身子,痛得大叫,双眼紧闭。侧妃浑身透湿,被一同拉了上来,便瘫倒在了岸边,鞋上、群上尽是脏污,不住打着哆嗦,话也说不出来一句。   阮小幺收了震惊的心思,忙跑至绛桃跟前,见她衣衫紧贴,却是完好无损,只腹上衣料沾了一长道泥黑,倒也无甚血迹。她顾不得光天化日,掀开了绛桃上衣,隐隐能瞧见一个青红的印子   。裙下却是无法再去看了。   一群侍卫终于姗姗来迟,见着哄乱的此景,都呆滞了一刹,连忙低了头去。   乌丽珠面色也有了些不大好,抿了抿嘴,掩饰住了一瞬的失态,催促道:“赶紧将你们侧妃扶回屋啊!愣着做什么!”   “请大夫来!”阮小幺急叫道。   众人齐应,七手八脚又是搀又是扶地将瘫软惊惧的侧妃带回去了,剩下只一个绛桃,痛得蜷起了身子,面色惨白。   想必是被侧妃惊慌中不小心踢到了肚子。那侧妃瞧着瘦瘦弱弱一个人,怎的一慌起来,力道倒大了几倍。   送走了侧妃,至于绛桃,众人便没了那样紧急的心思。为首的侍卫令人去叫了大夫,又找了几个人把她抬到了亭中,便退了下。   ☆、第二百一十章 闯祸   阮小幺皱着眉向乌丽珠道:“你这回可是闯祸了!待会殿下过来,你怎么应对!?”   “什么……什么怎么应对!”乌丽珠面色一恼,不好发作,只道:“原本就是那女子自个儿掉了下去,我连根头发都没碰着她!那丫鬟不也是她自己拉下水的,怪得了谁?”   “谁也不怪!郡主你有礼有节好了吧!”她冲了她一句,“侧妃再不济,到底是殿下的妻子,她被你逼着落入水中,殿下能不恼你?绛桃也不知怎样了,万一有个是非,你看殿下往后还敢不敢让你进府!”   乌丽珠沉默了,紧抿着唇,半天,才似是反驳地道了一句,“我哪晓得那女人胆子那么小,这水沟淹都淹不死人,谁知道她跟见了鬼似的!”   她越说越理直气壮,噎得阮小幺直翻白眼。   流氓就是流氓,不分男女。   同侧妃一道来的下人都跟着主子回屋了,孤零零剩一个绛桃在一边,几乎无人照看。阮小幺叫了两个侍卫,道:“把绛桃姑娘先扶到我屋里头去,小心点儿!”   乌丽珠像看着什么奇怪的人一般盯着她,“多事!”   “郡主最好也来一下,免得事后殿下问起来,你都不知道绛桃是怎么受伤的!”阮小幺抛下一句。   她面上僵了僵,仍死鸭子嘴硬,“总之不是我伤的就是了!我管她是死是活!”   然而看着几人离去的背影,到底心里头不踏实,只得老老实实跟着去了。   侍卫们小心翼翼将人抬到了阮小幺那处,正放在屋中另一张榻上。薛映儿与其青跟着进了来,喉头便是乌丽珠。她进了屋,没好气地将丫鬟们挡在了外头,自己“嘭”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榻上的绛桃似乎不如开始那么疼痛了,只仍是小声呻吟着,偶尔抽泣两声。阮小幺坐过去。将她两只紧护着肚子的手掰了开,问道:“是哪里疼?”   她只是胡乱摇了摇头。   阮小幺便不再多言,将她尽湿的外衫解了开,又掀开了里头的肚兜。   “你……你做……什么!”绛桃这回有反应了。又羞又窘,刚想直了身子,又痛得冷汗涔涔。   “我要看她踢到你哪了。”阮小幺将肚兜下摆挑了起来,正见方才皮肉上看不真切的印子已变得红紫一块,里头似乎积着淤血。   才这么一会,便成了这幅模样。那印子瞧着触目惊心,呈一个模糊的圆形,方寸大小,横在小腹最下方,再下半寸。恐怕就要到私密处了。   乌丽珠在一旁事不关己地看着,然而说话声透露了她一丝不自在,“如何?瞧出什么了?”   “不知里头是否伤到了。”阮小幺道:“我……绛桃姑娘,得罪一下,我瞧瞧你裤子下头。”   绛桃又要哭出来了。   这回阮小幺只是将她裙下外裤脱了。向亵裤底看了一眼。纯白一片,只是浸了满是水,并无血色。   她松了一口气,道:“没有出血,还好。”   又叫薛映儿去厨房端了一碗热汤,阮小幺这才找了干净的布巾,将她手臂、脖颈、脸面等处擦了干。又道:“这几日你莫要大动弹,若是腹中还疼,记得一定要叫大夫。”   绛桃微微点了点头。   乌丽珠又在一旁哼道:“这不没事儿么!你瞧瞧,她那主子只顾着自个儿走了,谁来照看她?你这丫头也是,跟了这么个主子。就要好自为之,方才还拉什么拉……”   “郡主,”阮小幺叹了一口气,“她只是个丫鬟,你何苦拿话刺她?今日之事总之都由你引起。若是侧妃再说上两句,恐怕你往后连殿下的面儿也见不着了!”   乌丽珠急了,“为这么点破事儿,兰莫才不会兴师动众!往常又不是没闹过,那侧妃就是个记吃不记打的性子!”   阮小幺:“……”   她半拖半拉将下巴对人的乌丽珠带到了一边,小声道:“你想想,殿下是与侧妃亲近,还是与你亲近?枕边风是最厉害的你懂不懂?今日闹出这事,众目睽睽,万一侧妃说她与绛桃是被你推下水的,绛桃的伤也是被你推的,你该如何?”   “混账!”乌丽珠怒喝一声,脸黑得像朵乌云,“本郡主连片衣角都没碰着她!”   “你说那不算,侧妃说了才是真,她自然不会说是自个儿栽下去的。”阮小幺撇撇嘴。   乌丽珠气了一会,终于开始动了脑子,复又气了上来,带了些难过,“我与兰莫相识多年,那会儿那女人还不知在哪儿呢……”   管她那会在哪儿,如今在兰莫身边的是她不是你。阮小幺心里吐槽。   乌丽珠还在说着:“我初见他时,他都还未搬出宫,那会儿可小着呢……”   她说着说着,自个儿有些难受,又不甘不愿叹了一声。   阮小幺:“……”   她正想装模作样安慰几句,忽外头一阵急促叩门声,“郡主!大皇子殿下来了!”   是郡主守在外头的几个丫鬟。   阮小幺急道:“必定是侧妃告状了,你赶紧想想怎样应对,莫要再依着性子吵闹了!”   “我……”乌丽珠话未说完,门便被人推了开。   外头站着兰莫与柔弱倚在他身侧的侧妃。   她此时已换了一身干净衣裳,素素静静,眼眶通红,发髻不大端整,微微凌乱得却恰到好处,衬着那副明丽柔和的模样儿,使人一望而心生怜意。   反观乌丽珠,从一眼见着兰莫开始,便瞪大了眼,似乎有些怒,一身绛色衣裙穿在身上,整个儿活像只被激怒的母鸡。光是模样儿上就比侧妃差了一筹   兰莫似乎是在谈事的当中被打了断,匆匆至此,面色沉沉,瞧了屋内这情状,先便猜着了*分,更是面色不好,对侧妃也没甚轻言细语,直接问道:“究竟怎生回事?”   “方才妾正在羲和苑中赏花儿……”侧妃顺口就接。   乌丽珠挠着脸,刚要辩驳,便见兰莫不耐烦打断了侧妃的话,“阮小幺,你说!”   静立在一旁的阮小幺正努力缩减自己的存在感,在角落里长蘑菇,被一点名,一抬眼,见众人几道各不相同的视线齐齐朝自己这处转来。   她咳了咳,慢吞吞开说:“郡主与侧妃在羲和苑中巧遇,言语摩擦间,侧妃落入水中,连带着绛桃一块儿,半天才被捞了上来。”   囫囵吞枣地这么一说,谁也没得罪。   “是她自个儿找打!”乌丽珠一手指着侧妃,语气忿忿。   郡主平日里行事爽利,无甚城府,一急起来,想到哪儿说到哪儿,话都不经大脑转。如此一说,自个儿倒揽了一桩罪名。   侧妃更是委屈,微微倚在兰莫肩上,又抽泣了起来,“许是妾说了两句郡主不爱听的话儿,使人恼了,郡主这才一时冲动,推了我与绛桃下水,妾知错了……”   乌丽珠瞧着她那副假惺惺的样儿,气便不打一处来,又琢磨了一番她的话,这才反应了过来,怒道:“你说谁推你下水!分明是你自个儿站不稳掉了下去!那丫鬟不也是拉下水的!”   她又急又怒,望向兰莫,见他神色冷淡,眉眼中不加掩饰的不耐之意。   果然,在侧妃与郡主之间,兰莫还是会帮着侧妃。   他冷道:“乌丽珠,素日里你在我府上不将我府里人放在眼里,今日更闹出如此之事,你将我皇子府当成你后院了么!”   “你!……”乌丽珠张着嘴,百口莫辩,满眼的不可置信。   而一旁的侧妃微微抬了眼,眸子里多了一分奚落。   “本就是这死女人……”她气急跳脚。   话没说完又被兰莫喝住:“住口!你今日之过我自会与牟伽亲王提起,从今往后,你莫要再踏入我府中一步!”   乌丽珠一晌呆了住。   阮小幺在一旁看戏看了个够,终于适时出口求情,“殿下!”   兰莫缓缓看了过来,眼中消了些冷淡之色。   “殿下,恕奴婢多嘴,殿下纵然恼,事情经过,想必您需清除。侧妃落水之事,奴婢看得真切,郡主的的确确未向侧妃动手。”她慢慢道来:“郡主心性,想必殿下比奴婢更清楚,此次实则也是出言不逊,若让郡主往后都……似乎有些太苛责郡主了。”   兰莫听着觉得刺耳,看着她清澈乌黑的双眸中却澄澄如水,似有恳请之意,心头不耐与怒气莫名其妙便飞走了一些。   眼望着乌丽珠,她牙关紧咬,眼死死盯着自己,天大的委屈,也不愿在他跟前透露半分,执拗无比。   他借题发挥,却*分心思被阮小幺抽了去,剩下一两分,见着乌丽珠如此模样,也又渐渐淡了。   侧妃还在耳边说着:“殿下切莫恼了郡主,想必她也不是成心,妾也有不是之处,还请殿下宽宥了郡主此回吧!”   兰莫扫了她一眼,道:“既然你如此说,那便揭过去吧。乌丽珠,你记着,若下回再犯,本王便没这么好说话了!”   侧妃一听,面色由红转青,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乌丽珠却不甘心地哼了一声,偏过头去,犟着不说话。在场唯一一个满意的,恐怕只剩了阮小幺。   ps:   求评价啊。。。。。   我的加精都用不出去了混蛋!   ☆、第二百一十一章 劝解   她当先朝他道:“多谢殿下宽恕!”   兰莫似乎身系旁事,点了点头,扫了一眼在场众人,又道:“派人好生照看着绛桃。”   众人称是。   兰莫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他走之后,屋子里剩了一堆人大眼瞪小眼,侧妃瞧着他远走,又狠狠剜了一眼阮小幺,心有不甘,也随着走了。   阮小幺在后头叫道:“侧妃,殿下说要好生照看着绛桃姑娘,您可要将她接回去?”   薛映儿在后头吭哧吭哧地笑。   其青却有些忧心忡忡,道:“姑娘如此可算得罪侧妃了!”   “你懂什么,这叫人无伤虎意,虎有伤人心,咱们姑娘受殿下宠幸第一日起,早就成侧妃的眼中钉了!即便不得罪她,她也是要来寻事儿的!”薛映儿却道。   阮小幺不理会她们,过去拍了拍乌丽珠,“没事儿吧?”   乌丽珠一抬头,狠狠瞪了她一眼,面有泪意,摔门而出。   “……”   “我就说吧!姑娘你这么热恋贴冷屁股是没用的!”薛映儿大呼小叫,“方才你那么为她说话,连侧妃都得罪了,结果呢!?人家估计心里头还在骂你呢!”   阮小幺跟着出门望了一眼,回头向几人道:“看我把情敌变成闺蜜去!那绛桃姑娘,你们照看仔细了,再到外边儿瞧瞧大夫来了没!”   说罢紧紧地跟了过去。   两丫鬟在屋里面面相觑,其青不耻下问,“龟蜜是甚东西?”   薛映儿茫然摇头。   郡主走时,哗啦啦带了一批丫鬟走,只是快出了门,犹觉不甘心,一回头,却见后头阮小幺还在不紧不慢跟着,不禁气道:“你又跟着我作甚!?”   她还未来得及开口。乌丽珠又接着道:“你别以为方才替我说了几句话,我就对你千恩万谢了!谁知道你肚子里藏着什么祸水!”   “……郡主,你对奴婢的偏见太深了。”阮小幺道:“事发时毕竟奴婢也在场,若闹出个什么结果。奴婢也会被卷进去的!”   “所以,一方面是为你,一方面却是为我。”她笑眯眯边说边走,到了乌丽珠身边,先挥挥手,示意下人们都退下,又带着她开始往回走。   那群丫鬟可都是乌丽珠带来的,阮小幺自然指使不动,只是丫鬟们都有眼色,低了头。稍稍退了一些,让两个女子走在前头。   乌丽珠心中难受,被这么一劝,眼泪哗哗又流了下来,自觉丢脸。步子走得飞快,想甩掉身边的阮小幺,连自个儿正在往回走也未注意到。   阮小幺叹道:“然而奴婢好歹是替郡主说了句话,郡主不喜反怒,真让奴婢有些不是滋味……”   “我让你替我说话了?”乌丽珠脚步一顿,回头瞪住她,“你一个劲儿地跟着我。到底有何企图!”   阮小幺却道:“郡主,你不是要赏花儿么,方才被搅合地兴致都没了,如今料想侧妃也不在羲和苑,我陪你去散散心吧。”   伸手不打笑脸人,乌丽珠虽不大喜欢她。看着那面上温和的笑意,恶毒的话也说不出口,想看她肚里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便随她去了。   羲和苑的景致与方才别无二致,只是侧妃早已回了。恐怕连着几天都没心思来此。乌丽珠边走着,四处看着自己无比熟悉的一草一木,触景伤情,差点又放声哭了出来。   阮小幺问道:“郡主认识殿下的时候多大?”   乌丽珠吸了吸鼻子,这才哼声道:“十岁。”   “可与我说说?”她轻言细语。   郡主呆立了一会儿,似乎想起了当日的情景,低声开口,“那是我第一次随阿爹与舅父上京朝贡,进了外宫,见着他,他正在国子监读书,挺瘦的……”   那时他还未参与朝政,也没有自己的府邸,在皇子皇孙众多的宫中,地位甚微,其他世卿王公家的伴读都时常言语奚落他。   乌丽珠去时,正撞见一个伴读在二皇子的怂恿下,偷了兰莫的书去。太傅来时,一眼瞅见兰莫案上无书,狠狠抽了他几戒尺。   当时的小少年沉默寡言,只忍耐受了,向太傅赔罪,对四周兄弟们的冷言冷语毫不在意。   她正是胡闹的年纪,在家又被宠惯了,最看不得这种以多欺少之事,踢了门便指着太傅鼻子骂道:“老昏眼的!如此不分青红皂白,你还有脸当个夫子!”   踢了砚台、翻了书案,揪出了那伴读,搜了书出来,整个儿将国子监皇子书房翻了个底朝天。总之仗着阿爹的权势,侍卫也不敢碰她一根汗毛。   “所以你美女就英雄,喜欢上他了?”阮小幺总觉得哪里不对。   乌丽珠一口气憋在了嗓子里,卡壳了。   好半天,她才无比懊悔道:“我不应该骂他的,若当时我好言好语对他,指不定他就爱上我了……”   阮小幺:“……”   年幼的乌丽珠自然看不上兰莫那性子,大闹完国子监后,又把兰莫骂了个狗血淋头,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估计兰莫后来那么避着她,也是有年少时的阴影。   乌丽珠回忆完惨痛的旧事,喃喃道:“他若能忘掉旧事,与我从头再来多好……”   阮小幺差点一口老血喷了出来。   “奴婢瞧着殿下不怎么讨厌你,”她思来想去,安慰道:“虽对你无男女之情,却把你做妹妹看着。”   乌丽珠闻言,眉头一皱,又松了下来,“什么叫把我视作妹妹!?”   她娓娓劝道:“这是好事儿啊!你可知这世间最易断的与最坚韧的事物是什么?”   乌丽珠用眼角瞥着她。   “世上最易断的,是男女之情;最坚韧的,是亲情。”阮小幺说得天花乱坠,“男欢女爱,当时是甜美无比,然激情褪后,便互相生厌。你瞧侧妃长得花容月貌,你敢说殿下初与她成亲时,没有一点恩爱么?可是如今呢?她独守空房,殿下早已心不在她身上。但亲缘之情就不同了,他将你视作妹妹,任你多胡闹、撒性,他只为你收拾烂摊子,虽面上冷冷淡淡,心里头却从未真正恼过你。否则,依你的性子,在皇子府闹上一次两次,他早不让你进门了!”   郡主听得一愣一愣,果是觉得有道理,然而忽又驳道:“方才他不就凶我,不许我再来么!”   “你看他可真是那等意思?那不过是安慰安慰侧妃的言语罢了。他知我要为你求情,好顺水推舟,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哪里是真正不让你进府?”她道。   郡主这么一听,想了想,愈发觉得确是如此,紧蹙的眉头不自觉便松了开,面上生了些恍惚。   阮小幺又趁热打铁道:“想你也有弟弟妹妹什么的,他们犯了错,你虽一时气,还能气一辈子?过后不又好了?”   乌丽珠苦想了半晌,一时舒缓一时难过,最终,轻声道:“我还是想要他喜欢我……”   阮小幺回望了望四周,下人们都退了一两丈远,此处即便是大喊大叫,那头恐怕也只能听着轻声细语。   她叹了一口气,道:“郡主如今知晓思而不得的苦楚了吧!”   郡主恍若未闻,半天,才向她道:“你甭站着说话不腰疼,谁不知他如今喜欢的是你!”   她说时意有不甘,却没了以往满心的愤恨与厌恶。   阮小幺呵呵直笑,不答反道:“这样说吧,若如今皇上相中你了,要你嫁入宫中,你可愿意?”   “你胡说什么!”乌丽珠一惊。   “打个比方而已,若是一定要你做妃子,你会欢喜么?”   “自然不会!”她重重哼了一声,“谁稀罕!嫁了她,我往后可就是兰莫的娘了!”   阮小幺艰难将自己从“兰莫的后妈”的想象中拔出来,回到重点,道:“这不就行了,你有幸可以追随着自己喜欢的人,奴婢却因命不由人,嫁不了自己喜欢的。”   乌丽珠好半天没反应过来。阮小幺随意摘了枝伸出枝桠来的连翘,揉在手中,一串儿嫩黄的花蕊映着肤色皎润,煞是好看。   乌丽珠先是想了半晌,后猛地看向她,一双眼越睁越大,张着嘴,“你、你……”   “奴婢怎么了?”她明知故问。   “你竟敢对兰莫不贞!”乌丽珠简直不敢相信。   阮小幺又是好笑又是郁闷,“奴婢哪敢对他不贞?只是心里头苦闷,借着今日说一说罢了!”   乌丽珠半信半疑盯了她许久,见她面容笑中带愁,却又想起了前些日子她的一言一行,的确又不像是个爱争宠媚上的。   “你就不怕我告诉兰莫去?”她皱眉问道。   阮小幺道:“郡主若真告知于他,奴婢也无话可说。但奴婢想,郡主不是那样暗地里伤人的人,因此才放心向您吐吐苦水。”   乌丽珠轻哼了一声,“你倒是信我的很。”   她长舒了一口气,似乎想起了什么,笑着道:“说起来,奴婢还未谢过郡主的恩情呢!”   乌丽珠自然想不起何时给过她“恩情”了。   “去年在沧州,您带了我两个妹妹出城,若没有您护着,她们在军营中,恐怕也是讨不了好的。虽晚了这半年,奴婢今日好歹是来谢过了。”她长长向乌丽珠拜了一拜。   郡主这便有些不自在了,胡乱摆了摆手,眼瞅向了别处,“别谢了,她们又自个儿回去了。”   ☆、第二百一十二章 勾搭   “不管她们之后如何,郡主已尽了您的心意,奴婢自然是感激在心的。”阮小幺道:“这也是为何奴婢心中一直觉得您是个心善之人,虽这几日您冷言冷语,但那不过是您心里头不开心的缘故。”   乌丽珠被她捧得有些飘飘然。   无数人说她漂亮、说她爽利,就是没有说她心善的,连身边一直跟着的丫鬟都没忝着脸说过这话。今日却被一个向来看不顺眼的丫鬟说了。   她扯了扯嘴角,微微昂着脑袋,带着丁点嘉奖看了阮小幺一眼,突然觉得,这丫鬟似乎也没有自己一向认为的如此可憎,她还是有一两分真心的,嗯。   她道:“你也无须拍马屁,我自是知晓自个儿心善,勿用你多说……你放心吧,方才你说的那番不贞的言语,我便不同兰莫说了,想来他若知晓了,也轻饶不了你!”   “多谢郡主!”阮小幺笑道。   她到底是心中好奇,想到便问,“什么人还能比的过兰莫去?你到底念着的是哪个?”   阮小幺只是笑着摇头,并不答话。   她愈发想知道,正要再开口时,却遥见后园花丛之中躺着个人。   花丛掩映,瞧不真切,初时只以为是哪个小厮在此偷懒,便也没在意。   阮小幺也瞧了见,“哎”了一声,上前两步看了过去。   花丛边是一方长石,石面平坦凉润,周围花丛幽香,此时阳光明媚,长空如洗,躺在上头优哉游哉,必定闲适无比。上头那人似乎睡了过去,隐约能瞧见那身衣裳华贵精美,非是下人所穿   。面貌却瞧不清。   乌丽珠无甚兴趣,阮小幺却走了过去,不想刚走近时,躺着的那人便醒了来。   一时瞧清了面容。相貌端正英俊,嘴角轻笑,总有些轻佻狂意,一眼看去,那面貌与兰莫却又几分相似,只是比兰莫要不正经的多,年岁也小一些。   她心中猜想到了一人,只是不敢确认,犹豫着上前,不知该不该行礼。   然而那人定定瞧了她片刻。开口便道:“哪里来的美人,搅了本王清梦?”   他也不坐起来,半躺在石上便要来拉她的手,这失礼的举动由他做来,却自然无比。   阮小幺似乎在想着事。猝不及防被他抓到手,一把拉了过去,差点栽倒在他身上。   她忙甩开了那人,红着脸“你、你……我、我”了半天,回头求救似得看向乌丽珠。   乌丽珠三两步便到了两人跟前,见着他,柳眉一挑。“哟,原来是丹莫弟弟呀,你在此处作甚呢?”   那被叫做丹莫的男人言语一塞,七分调笑化作了云烟,换了副正经面孔,道:“不知郡主大驾光临。本王失礼了、失礼了!”   他边说着,从石上跳了起来,身上衫子下摆一片珍珠色龟鹤齐龄的图纹被压得褶皱不成样儿。他装模作样整了整衣衫,笑着与乌丽珠说话,一双眼却直勾勾盯着后头的阮小幺。   “你瞧什么呢!”乌丽珠挡在他与阮小幺之间。道。   丹莫嘿嘿笑了两声,又偏过头去看后头那美人儿,道:“这小女子瞧着面生,是新到你身边的丫鬟?”   乌丽珠鼻孔中哼气儿,赶他远了些,“不是我的丫鬟,是兰莫的‘贴身’丫鬟,人家可看得紧呢!你可别打什么龌龊主意!”   这回阮小幺再确定不过了。   她上前了一步,敛衽行礼,“奴婢失礼了,这莫不是六皇子殿下?”   男人唇边笑意扩大,目中灼灼,“美人儿知道本王?”   “殿下威名在外,谁人不识?”她半低着头道。   丹莫听得极是顺耳,眼盯住她不放,似是挺中意她。   乌丽珠向来知晓他的德行,不再与他多言,带了阮小幺便往回走。丹莫也不追,只半倚在一旁看她们远去。   阮小幺跟在乌丽珠后边儿,悄悄回头又看了一眼,露出了个温软的笑意,似对这个男人心中好奇,未看够一般。   这一眼被丹莫瞧了个正着。   他“咦”了一声,笑出了声,大声问道:“你姓甚名谁?”   阮小幺匆促间,只向他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跟着乌丽珠走了。   相貌也需要善加利用,她如今有的,只有这上佳的皮囊罢了。   乌丽珠沉着脸边走边道:“那丹莫向来好色,你休与他过多纠缠,省的惹上腥臊!”   她点头称是。   乌丽珠从清晨便来,一直至此时快日中,通共只见了兰莫一面,还被他那般呵斥,虽经纾解,到底心中不快,也没了兴致去等他正事谈完,便要离开。   阮小幺苦留不住,只得道:“待会殿下无事,我与他再说一说,郡主哪日气消了,再来也可。”   她只又哼了一声,带了侍从,大摇大摆地走了。   阮小幺想,这郡主真是块难啃的骨头,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同她打好关系,若是不行,恐怕要再想想别的法子了。   便见郡主竟似扭捏了一瞬,清了清嗓子,道:“今日我欠你一个人情。”   “……啊?”她一怔。   “你也休要觉得有了倚仗,方才我不也算还了你一个人情么!否则你若独自在园中,遇着那色胚,还能讨得了好去!”她说得高高在上。   阮小幺忍笑道:“是是是……奴婢欠郡主一个人情!改日郡主若来,奴婢这处倒有几个新鲜玩意儿,也给您瞧一瞧!”   乌丽珠这回似是来了些兴致,却拉不开面子,甩下一句“下回来时你拿出来给本郡主看便是”,带着人浩浩荡荡走了。   她一走,阮小幺先回屋去瞧情况怎样了,环视了一圈,却未见着绛桃,只两个丫鬟守在外头。   “绛桃呢?”她问道。   薛映儿撅着嘴道:“姑娘你不晓得,方才侧妃又派人来了一趟,把绛桃带走了!”   她点点头,又见其青满面担忧,道:“方才见那几人动作不甚细致,绛桃姑娘还没好全呢,半拖半拉地就给带了走。也不知事后能否好好静养。”   绛桃在侧妃那处,虽是个大丫鬟,但经此一事,几人也瞧出来了,她并没有凝纯那般得侧妃的心。她处处小心伺候,三缄其口,恰好侧妃又是个没主意的,凡事心里头还指望着有人给拿捏拿捏,凝纯摸着侧妃的性子,遇上了事儿,也正经出个主意。绛桃却不同,她严守丫鬟不得干上的规矩,本本分分,自然得不到侧妃欢心。   恐怕侧妃只是瞧着她伺候的年月久了,念着此情,才提了她做大丫鬟。   只是这绛桃姑娘往后如何,阮小幺她们也犯不着管了。   她正要出屋,其青在后问道:“姑娘要去哪处?若是饿了,奴婢们去叫些点心小食来!”   “我出去走走,有些闷。”她摆了摆手,“你们在屋中看着,若侧妃那边再有人来,便去羲和苑知会我一声,总要留个人在屋里头。”   两人齐道:“是。”   阮小幺又去了羲和苑。   她成心去勾搭些野草,自然将自个儿弄得利利索索的,精神百倍便走了去。   园中溪石流水、花草缤纷,一路来满眼是景,头顶是清明澄净的天空,湛蓝无比,使人心旷神怡。只是满路寻来,却不见方才那男人的身影。   她也不急,找了个亭子,倚着栏杆坐了下来,百无聊赖看着亭下池水中游鱼嬉戏,眯了眼儿憩息。   后头有人放轻了步子,悄悄走来。她刚一回头,便被人蒙住了眼,耳畔那声音道:“美人儿猜我是谁?”   声音懒懒散散,带着些逗弄与轻佻。她一惊,连忙站了起来,后退两步,甩开了那人的手。   跟前儿站的正是丹莫。   说是男人,实则更像个顽劣不堪的少年人,穿着锦绣的衣袍,甩了下人,独自在此幽会佳人,只顾着尝甜头,闹出了事后,拔腿就跑,毫无责任可言。   他比阮小幺高出一截,盯着她的眼神无比放肆,道:“美人儿,你特地又回来找了本王?”   阮小幺先恼了一阵,抬眼又偷看了看他,这才道:“奴婢只是在此歇息……”   丹莫一笑,心中被她撩得痒痒,又想伸出手来搂入怀中轻薄。   她灵活躲开,慌道:“殿下休要如此!奴婢是大皇子府上的丫鬟,不是歌妓!”   丹莫抓她不着,敷衍安抚了两句,终退到一旁,“好好好……本王不毛手毛脚了。美人儿,你叫何名字?改日我向皇兄要了你!”   “奴婢阮小幺。”她垂头道。   这年头的男人也太好勾引了,她都还没做什么,愣愣站着说两句话,人便上钩了。脸长得好果然有用!   丹莫将她的名字在嘴里念上了两回,黏黏糊糊的,开口道:“好名字,你是南人吧?怪不得长得如此水灵,让人一见便喜欢。”   她看了他一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眉眼弯弯,眼如横波含情,真真让整个石亭都活色生香了起来。   他看得一阵心猿意马,恨不得将人立马便弄回家,轻怜密爱着。   “本王那皇兄铁石草木一个,哪懂得怜惜美人!如你这么个闭月羞花的人儿,搁这儿简直糟蹋了!不用改日,本王即刻便去找皇兄,今日便将你带了回去,怎样?”他嘴角含笑,神色暧昧。   阮小幺刹那间便红了脸,眼神躲闪间觑他一眼,揉着衣摆,不说话。   ☆、第二百一十三章 再救绛桃   丹莫看得愈发起兴致,只当她也心系自己,这欲拒还迎的模样儿,他见得多了,却从未见着如此勾人的。他心中按捺不住,迎着她躲闪的身子,一把便牵着人一片衣角,带了过来。   此处总之无人,先一解欲念便可。   阮小幺被他所在怀中,似乎吃惊不小,面红如血,更引人遐思。她费力挣脱不得,却真扯到了身上伤口,闷哼一声,唇色有些泛白。   “怎么了?”他稍稍送了些。   她双手撑着他肩头,轻声道:“无妨,身上有伤而已。多谢殿下怜爱,只是……殿下休要为了奴婢,伤了兄弟情谊。奴婢只好将您恩情记在心中,殿下还是忘了奴婢吧!”   她泫然欲泣,转身便想跑开。   丹莫不解,“为何如此说?”   “主子是不会放奴婢走的……前些日子,他还说要纳了奴婢!”   她趁他愣神间,溜了出去,转身便要走。   “你……”他倒是想起来了一事,忽道:“莫非你便是随皇兄去九羌,又替他挡刀的那个丫鬟!?”   阮小幺已出了亭,缓缓回头,面色凄然,低头向他一拜,极是留恋不舍,终是回过头去,远走了。   丹莫却未如方才那般轻佻追上去,只似有怅然,徒然看着佳人含愁离去,不发一言。   过了两日,阮小幺再差人去问绛桃如何,丫鬟回来后也说不上来,只说是尚可,虽腹下仍有些痛,比初时要好得多的了,连绛桃自个儿也说得有些含糊。   她听过便罢,既然没事,也就皆大欢喜了。   她连着一段时间都未见过纳仁海珠,向人一打听。才知她已回了盛乐舅家,过不上几日便要与鲁哈儿成婚了。   险些忘了这茬儿,原本两人是定好开春时成亲,求兰莫主了婚。后却被突如其来的战事耽搁了,便一直挨到了兰莫回来,此时终于要喜结良缘。   怪不得这两日见鲁哈儿总是喜意洋洋,原来是正逢喜事精神爽。   一连几日,她都在琢磨送些什么礼才好,两个丫鬟各自也帮着想,整来整去都是些喜糕之类。她索性不再伤脑筋,请人用马尾做了个十字网格,用铁框儿固定好了,绣了幅十字绣。上头两个喜服小人儿,倒也应景。   连绣了两三日,终于大功告成,薛映儿与其青两个捧着,啧啧称奇。翻来覆去似看个不够。   阮小幺失笑,将东西收回来,道:“我是不会你们那刺绣,才想出了这投机取巧的法子,你们那双手才是真正的巧呢!”   几人一笑而过。   纳仁海珠与鲁哈儿俱是皇子府中得主子心的半个掌事,两人大婚,便以府中为婿家。纳仁舅父之宅为娘家,当日一早,迎亲喜队便绕了大半条街,热热闹闹等着,迎了新妇,一路又吹又打到了皇子府。   府里头也装点了红绸喜缎。鲁哈儿今日穿戴地格外精神,一身暗红喜服,头戴小帽,身姿朗朗,一直咧着笑。一张嘴合都合不拢。   迎了新妇入门,拜了天地,送入洞房,接下来便是大张筵席了。   洗上宾客尽是新人的朋邻亲党。兰莫坐主位,侧妃依次,往下是新人的双亲长辈,气氛热闹无比,从晌午一直闹到了上灯。   阮小幺也在座中,喝了两杯,便有些不胜酒力,找个借口遁了,回了自个儿那屋躺着歇息。   薛映儿与其青被她赶过去喝喜酒,尚未回来,屋中又只剩了她一人。灯也懒得点,一身酒气,和衣便想先睡一觉。   忽门又被敲响。她还当是丫鬟回来了,懒懒应了声,“门没锁,进来吧!”   外头人匆匆便进了来,趁着这昏暗便轻叫道:“姑娘?阮姑娘?”   阮小幺一惊,起身望去,借着外头模糊的火光,却瞧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容,梳着几根辫儿,面容饱满可亲。是纳仁敏松。   她是纳仁海珠的妹妹,来喝喜酒也是平常,不过此时来此,却是来报信儿的。   “你怎么来了?”她喜出望外,拉她来坐下,便去点灯。   纳仁敏松一把将她拉住,道:“我来是求姑娘,你可否跟我去一趟咱们主子府上?”   “察罕?他……”阮小幺愣了愣,忙道:“是他叫我去的?”   纳仁摇了摇头。她似乎有些为难,犹豫了半晌,才告诉她道:“主子因这段时日泰成姑娘之事,被禁足在府里,出也出不得,昨日……他与礼王妃闹了一场。”   阮小幺一急,怪不得他那回夜里翻墙过了来。   “现在呢?现在他怎样?”她急问道。   “被王妃请家法……揍了一顿。现还在屋中跪着呢,说非姑娘不娶,差点又挨了一顿打。”纳仁道。   阮小幺呆了,“他从昨日跪倒现在!?”   纳仁点点头,无奈道:“与王妃犟上了。因此我也才自作主张,求姑娘去一趟,开解开解主子!”   她心中焦急,却狠心回绝道:“我如今走不开,出去太危险了……你等等!”   她在屋中翻来找去,翻了两张纸出来,随意蘸了墨飞快写了一行行字,笔也不停,不一会儿,满满一整张便交到了纳仁手上。   “非是我不想去看他,实在是不能出府,你将这信给他,他看了,自会明白!”阮小幺说得匆忙,想了想,又拉住她道:“去买些活血舒经的药,别好好废了一双腿!身上的伤也要好好料理,不能落下病根……”   正还想说时,纳仁却向外听去,道:“有人来了。”   她收好那纸,环望了一圈,见屋后边儿有扇小窗,掀了窗便要出去,临走前又向阮小幺道:“姑娘说的,我都记下了,姑娘也好生保重身子,咱们主子日日念着你都要入魔了。”   阮小幺红着脸,将那窗格又锁了上。   刚回身半躺了下,便听薛映儿在外头敲门,“姑娘,不好了!绛桃她出事儿了!”   绛桃自上次落水被踢到下腹,大夫来看过一次,开了几副治内伤的方子便走了。过后几日,她只说自个儿身上好了许多,只偶尔有些疼痛。不想过了两日,月事来了,这回见红,一连拖了半个月,血就淅淅沥沥止不住,腹中又疼了起来。   这么一日日失血,铁人都撑不住,她一个瘦弱的女子,竟咬牙扛了这许多时日,终于今日因要回侧妃那处取东西,在屋中便昏了过去,半日才被人发现,抬回了屋。   阮小幺一听便有些惊,还未来得及说上什么,薛映儿便双手拉住她,道:“姑娘你莫要去看她了!方才我瞧着侧妃朝她屋里去了呢!万一碰着她,准定又是没好话儿,说不定还要把过错都推到你身上呢!”   阮小幺本没想到要去,被她这么一说,倒想了起来,当下便将她的手扯了开,想去瞧上一瞧。   “哎哎哎……”薛映儿拦不住,忙道:“姑娘你操什么心呐!绛桃是侧妃的丫鬟,侧妃都还没太上心呢!”   阮小幺回头看了她一眼,顺道也拉了她一起,向外而去。   小丫鬟急得翻白眼,边走边咕哝,“绛桃那病儿还不就是侧妃给拖的!她日日在侧妃屋里当值,哪敢再提腹痛的事儿,小病都给拖成大病了!侧妃不愿当责,自然要推到你与郡主头上,那郡主如今又不在府上,你去了,还不正好做替死鬼!?”   她分析得头头是道,可惜阮小幺充耳不闻,拉着人便一顿走。   绛桃的屋子只在她那处往西一段,走不了两步便到了。门外立着几个丫鬟,都是一同在侧妃那处伺候的。   她推了门进去,一眼便见着了侧妃那张秀丽却阴沉的脸,也不嫌下人的屋子里不干净了,坐在榻边,不知在想什么。   她身边,绛桃面色蜡黄,双唇泛白,仍昏迷不醒。   屋里的味儿有些奇怪,一丝丝的血腥味往鼻子里钻,那是女子来月事时特有的腥气,使人格外觉得屋中发闷。   “你来做什么?”侧妃冰冰冷冷问道。   她的眼神像才有了焦距,看着阮小幺像看什么嫌恶的事物一般。   阮小幺道:“我来瞧瞧绛桃姑娘怎样了。”   “少如此假惺惺!谁知你肚里打得什么腌臜心思!”她嗤道:“若不是当日你与那郡主一唱一和,绛桃何至于落入水中!”   ……天知道,她当日都没说上几句话,怎么就变成一唱一和了?   不一会,凝纯匆匆进了来,后头跟着个老郎中,背了药箱,一步三喘进来给侧妃下跪行礼。   “免了,快来瞧瞧她怎样了!”侧妃不耐道:“前些时日开的药丁点儿用都没有,这半死不活的……”   她没再说下去,只让大夫去给绛桃把脉。   那大夫号完左手号右手,凝神想了半晌,又翻了翻绛桃的眼皮子,在她指尖处也瞅了片刻,道:“上回老夫来时,这姑娘并未如此虚弱,今日号脉,竟是亏空之相,瞧她眼瞳无光,眦眶浮肿,是失血至此。”   凝纯来的路上,已大致与大夫说了一遍,此时自然不耐烦他絮絮叨叨,径直问道:“要如何医治?”   大夫又想了半晌,提笔来写了个方子,边写边道:“姑娘癸水不止,乃阳虚多阴所至,老夫开个方子,一日三贴,日日煎服着,生血滋阳,过上两月便好了。”   ☆、第二百一十四章 叶大夫的诊断   侧妃点头,终是松下了一口气来。   说是郡主推下水,实则她自个儿心里清楚的很,绛桃这病是因她被自己踢了一脚,正中在柔软腹部,她自然瞒不过兰莫。若是绛桃因此而有个三长两短,恐怕兰莫会更因此冷落于她。   然而此时阮小幺却道:“大夫,你也知绛桃如今癸水不止,她往常并无这个毛病,只因受伤所致。你却不归根为脾肾或女子胞出血的缘由么?这么一日日出血下去,恐怕血没生出来,便亏空不行了!”   大夫被她这话噎得够呛,直道:“上回老夫来便诊过这姑娘的,她那时并无异样,可见并非是腹腔出血,只是落水引发阴寒而已!”   “绛桃平日里身子瞧着并不虚,想也不会一次落水,便阴寒发作。若是她腹中原有淤血,只因癸水而一同落了下来,又牵动了伤口,这也是极有可能!”她反驳道。   “阮姑娘!”侧妃凉凉开口,“你虽与那名医叶大夫交好,但到底不是大夫,如今大夫都断了,你还要胡搅蛮缠作甚?”   阮小幺无法,人家主子都发话了,她还能做什么。   不想那大夫一听侧妃的话,双眼一亮,急忙问道:“叶大夫?可是那新郑街那神医叶大夫?”   “正是。”她道。   老头儿便激动了,“哎呦”叫唤了半天,连连道:“若是他,请千万请他高人来瞧上一瞧,也好叫我老夫过过眼!”   侧妃那脸便黑了。   凝纯两道细眉一皱,先骂了出来,“老东西,咱们侧妃指你来看姑娘,你倒推给旁人了!成心找岔子是吧!”   “姑娘饶命!侧妃饶命!”那老大夫慌不迭地哈腰,道:“老夫也是心觉那位姑娘说的不是没理儿,人命关天。老夫不敢断然肯定看没看走眼呐!”   阮小幺乐了,好言向侧妃道:“如此可好,我带绛桃姑娘去叶大夫那处瞧瞧,顺带着这方子也拿过去给他。到底多个大夫瞧一瞧,总更添些把握。”   侧妃蹙着眉头,不发一言,竟未呵斥她的话。   此时,凝纯便又向她道:“阮姑娘这话儿也是有理,叶大夫医术了得,连皇上的病都瞧过的,把绛桃带过去让他诊,侧妃也可放下心来。既然阮姑娘与叶大夫相识,便指她去一趟又又何妨?”   侧妃细细思量了半天。又看着众人满眼的希冀,终于点了点头。   “我暂将绛桃交予你,若她回来有个万一,莫说我成日针对你!”她看着阮小幺:“速去速回!”   阮小幺称是,叫上几个粗壮些的仆妇。仔细抬了绛桃,备好马车,当夜便将人送了过去。   侧妃犹是不放心,又叫了身边的一个丫鬟如意跟着,一路上照看些,也好留心阮小幺的一举一动。   几人这便出发,带了王府的牌子。尽早赶在宵禁前回来。   阮小幺在前头指路,晚间街市上摊铺散尽,行人冷落,道儿也畅通了起来。马车跑得也快,不过一两柱香的时间,便到了叶大夫家那巷口。   她跳下车去叩响门环。胡生刚一开门,后头几人便匆匆将绛桃抬了进去。   “阮姑娘,这是……”他糊里糊涂。   “有病人,叶大夫在么?”她问道。   胡生“哦”一声,连忙进去通报。一行人鱼贯而入。走在最后的,是跟着来的老大夫,背着沉沉的药箱,捶着腰腿,“哎呦”、“哎呦”慢吞吞进了去。   叶晴湖已睡下了,此时只披了件单衫出来,掌了灯,面容在等下添了一层沉静的俊美。他也不嫌人搅了自个儿清梦,指着中堂便道:“把人抬过去。”   阮小幺跟在他身边,把绛桃的情况仔仔细细说了一遍。   他点点头,转头看到了一旁眼露惊奇的老头儿,眼落到他的药箱上,道:“你们已请了大夫?”   “老夫不才、老夫不才!只是人命关天之事,不敢专断,请神医再瞧一次!”老大夫连连道。   阮小幺带了他方才写的方子,便拿出来给叶晴湖瞧。   他接着灯光看了一遍,简短吐出两个字,“不错。”   看完便扔给她了。   老头儿不明其意,巴巴跟着他进了中堂。   绛桃被这么一路颠簸,已醒了一些,只是眼半睁半闭,说话也有气无力,“我……我这是在哪儿?”   “失血过多。”叶晴湖断下一句,问阮小幺,“踢中了哪处?”   阮小幺指了她腹下一寸方位。他轻轻按了按,便听绛桃一声痛叫。   “前些日子不是说已好了许多了么?”她问道。   绛桃低低喘了口气,半哭着道:“确是好了一些。只后来……月事来了,便又痛了……”   叶晴湖掀开她外裳,隔着一层薄薄的亵衣,在她腹下四处轻按。绛桃又是疼、又是羞,央道:“阮姑娘……你、你来看着就是了,那大夫他……”   他到底是个男子,怎好如此不避嫌?   阮小幺看着他。   叶晴湖似无所发觉,后才道:“我是大夫,不褪你衣裳看已算是避嫌了,若再碰不得,我上哪儿看病去?”   绛桃面色爆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到底让他细细瞧了,又诊了脉,终道:“她胎宫受损,先前血出瘀滞,如今月事一来,有了疏泄口,自然血流不止。加之因拖延了时日,受伤处迟迟得不到医治,才致体虚身软。”   阮小幺将她拉到一边,悄问道:“胎宫受损,那以后还能生孩子么?”   “应无大碍,只是这段时日要极其注意,万不可做体力活。”他道。   胡生已备好纸笔,叶晴湖想了一想,写下一张方子,与之前老大夫写的大半不同,放到一边,又写了一副,交给一旁候着的如意,道:“这副方子,给她按日服了,先止血。血止了,再换另一副药,保宫滋阴,需长时服用,半年之后,便无大碍。”   一旁那老大夫伸头瞧着方子,老脸一红,捋着胡须啧啧点头。   如意将东西收了,小心翼翼问道:“那……方才那方子呢?”   老头儿不待叶晴湖开口,陪着笑将那纸接了,揪成一团塞进了袖子里。   绛桃自是千恩万谢,过后又让人给抬了回去。   阮小幺谢过了,正要与众人一道走,又被叶晴湖拉了住,示意让她留下来。她只让众人先到外头等着,胡生看着门,两人在屋中又说了几句。   门一关,叶晴湖道:“你得自个儿想法子了。”   “啥?”   “我在皇帝跟前要下你,他肯,他儿子不肯。”他道:“你那主子,不知从何听说了,巴巴赶了来,又劝得他老子回心转意。你走不了了。”   “……”   他一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的神情,好像说的不是什么至关紧要的事,而是今日吃饭了没。   阮小幺一边道:“我早就料到了。”   一边道:“你有没有再去问一次?”   叶晴湖道:“没机会,这些日子我一去宫中,便被各种理由拦了下来。”   除了兰莫,没人会干这种简单粗暴却及其有效的事了。   “不过你不是早就料到了么,想必不用为师辛苦操劳了。”他点点头,很是满意。   “……你最好求老天保佑我能把自个儿拔出来,否则你的雏鹰展翅计划就被扼杀在摇篮中了!”她愤愤道。   外头胡生又来催道:“阮姑娘,该走了!”   她道:“师父,拜托你一件事。”   “说。”   “察罕这两日在跟家长闹脾气,又是打又是跪的。请您老人家抽空去瞧瞧,带些伤药过去,什么跌打膏之类的,也都带去点儿,别让他真把自己闹残了。”她道。   叶晴湖笑了笑,“前些日子他来向我要伤药,如今你又来要,轮番上阵呐!”   她一咧嘴,向他摇了摇手,转身走了。   回了皇子府,兰莫来看过了一遍,如往常一般说了一会话便走了。   她便准备睡觉,薛映儿唉声叹气道:“姑娘你果真是个滥好人,侧妃的丫鬟你也要救、主子来了你也不留人,真要做个与世无争的活菩萨!?”   其青向来与她不对盘,此时却一气同声,附和道:“姑娘心善,但至少主子进了屋,您留上一留……”   “好了好了好了……”阮小幺被烦得无可奈何,“都去睡觉!明个儿早早的起来!”   赶了两个丫鬟去别屋,自个儿安稳睡了。   绛桃的病一日好过一日,阮小幺与她偶尔遇见,瞧她面色愈发红润,只要侧妃不在一旁,她见着自己也总是笑着招呼。   自此,两个丫鬟又将她归为了“处心积虑与侧妃打好关系”一类,不知私下里怎样嚼的舌根,当着她的面,也不隐瞒。   薛映儿找了个时机便道:“姑娘你这一招高啊!如此一来,绛桃的心便向着你了,平日里再与侧妃说说姑娘你的好话,说不准侧妃便不再那样厌恶你了!”   她越想越开心,志得意满的气焰却被其青打压了下去,“到底是一个夫君,侧妃绝无可能不厌恶咱们姑娘,你就少做梦了!”   两人又一言一语拌起嘴来。   ☆、第二百一十五章 新意   阮小幺平常不怎么管她们,结果这两人越来越有天不怕地不怕的趋势,从早到晚,在她跟前说个不停。   她不胜其烦,干脆给两人各发了一张小白纸片儿,道:“你们嚼一次舌根,我便给你们添张卡片,到了三张,便给我在屋外站着,三天不许进屋;若再犯,一月不许进屋;若还想说,我自送你们到殿下跟前去说!”   终于发了一次威,两人好歹消停了下来,再不敢吵吵嚷嚷。   过了两日,门子送了张拜帖来,不是给兰莫或侧妃,却是给她的。   阮小幺很是意外,接过来一看——乌丽珠的。   “见鬼了……”她左看右看,不可思议。   拜帖不太庄重,一个敬语也没有,充分显示了阮小幺在她心中可有可无的分量。   她拿着拜帖去找兰莫,他只道:“你不是成日里想她来府里玩么?如今她主动相邀,去了便是。”   阮小幺尚觉得是他出的主意,想哄自己开心,便道:“殿下若想给奴婢解闷,直接请了郡主来府里便是,何必要奴婢过去?”   “我可一无所知,她或是想谢你上次相助,才请了你,非是我的周旋。”他道。   她纳罕点点头,正要走,被他拦住,微笑看着。   阮小幺咕哝了一句,凑过去抱了他一下。兰莫却把她抱了个满怀,浅浅印了个吻在她额上,才放人走了。   她离开时,尚能听见他愉悦的笑声,低低地撩在心里头,像清溪山泉一般悦耳。   乌丽珠家乡原不在盛乐,而是准噶尔山南脉的刺库图里部族,是北燕众多部族中较大的一支,亲王权势很大,每年进贡马屁、毛料等物事。都要被皇帝留在宫中,宴请一月,得了赐物,这才离开。郡主乌丽珠又喜好盛乐繁华。老亲王便干脆在盛乐置了府邸,让女儿每年总有一半时间在那处住着。   阮小幺去的时候,天朗气清,正值亲王不在府中,下人便径直带了她到乌丽珠的后院。   一路来见府邸精致华美,虽不比皇子府大,里头用度却奢侈不少,单宅中的马场便比皇子府大了一倍,几十个下人被分派至此,将郡主几匹爱马伺候得舒舒服服。府宅也是清一色琉璃瓦顶、朱红的墙身。门廊窗柱上雕饰繁复,极尽细微。   乌丽珠的后院自不必提,几人绕过了一处雕梁画栋的回廊,闻着一路花香,进了后院。郡主正在里头与人踢蹴鞠。银饰金藤的花球,里头还挂着铃铛儿,踢动时叮铃作响,清脆无比。   见阮小幺来了,她拍了拍手,一同蹴鞠的丫鬟们便都散了去。   她丝毫不知乌丽珠请她来做什么。直到——   “所以,你就是让我帮你出出坏水?”她道。   郡主坐在对面。桌上正放着十几张拜帖。纸张、格式与给自己的那副完全不同,这些要细致华丽的多,可想见请的都是些显贵人物。   乌丽珠理所当然道:“什么出坏水?是出主意!这群女人,我每年来都得与她们聚上一次,又吵又矫情,不请还不行!如今京城里也没个新鲜玩意儿。年年都是那几套把戏,谁都受够了,我若是落人俗套,第二日便要被各家的姐妹们笑死!”   阮小幺:“郡主身边出谋划策的人那许多,哪用得上奴婢出主意?”   “你上回不是说你有一些新鲜玩意儿么!”乌丽珠一声哼道:“莫非就是张嘴说说?”   ——我只是想请你吃点酸菜鱼叫花鸡之类的。能拿上台面吗?   她揉着额,深感头疼。   乌丽珠斜着眼看她,“罢了,我知晓你一个丫鬟,如此确是难为你了。你走吧!”   阮小幺:“……”   “郡主想要怎样的‘新意’?”她问道。   乌丽珠道:“以前无非是一些画舫游河、酒楼对诗之类,纵到了她们府里,也不过是赏一赏园、听一听曲儿,叫来教坊优伶逗逗闷子,余下便也没了。你若能想出别的点子,大不了本郡主再欠你一个人情!”   阮小幺想了想,笑道:“那奴婢便要下郡主这人情了!只不知你想何时请小姐们来?”   “这两日吧,倒也不急。”乌丽珠道。   “好!”她拊掌道:“那还请郡主多候些时日,奴婢准备好了,便可请各家的小姐们过来!”   她狐疑道:“你究竟葫芦里卖什么药?”   “天机不可泄露,到时候,郡主就知晓了。”阮小幺笑眯眯道。   这一准备便差不多有十来日,她日日东奔西走,借着郡主的光,兰莫倒也未说什么,只是身边两个丫鬟寸步不离,她想做些其他私事也不可能。   终于一日,万事俱备。   郡主请了一些贵家女儿,俱是朝中一二品皇亲国戚家的嫡女,另有几位公主,通共九个,九封拜帖送到各家府上,当日便回了,除却一名随父回了封地的,另八位已约好第二日过来。   阮小幺草草看过拜帖,竟然发现泰成云吉也在其中。   乌丽珠瞧她面色有异,便道:“这个云吉是宗政寺卿的幺女,说起来她阿娘与我家还有些缘故,算个远亲。”   不过话说回来,这些官居显要的家族大多是沾亲带故的。拿察罕来说,往上数几代,与当今天子还是一个祖宗。   阮小幺一笑而过,不再去看那拜帖。   第二日一早,便有窈窕盛装的女子尺码而来,随从数人,陆陆续续到了郡主府上。   往年是进了府,便歇下来,先听一小曲儿洗耳,再赏玩春景,愉悦身心。此次却不同,几人到了前厅,早有家仆泡好了各人爱喝的茶,各个手捧了一叠物事等候在此。   郡主连同阮小幺也在前厅等候。   “承蒙各位姐妹关照,此次不同往日,咱们不听那些教坊曲子了,先来玩一玩!”乌丽珠笑道。   一名女子当先道:“你这究竟玩得什么把戏?神神秘秘的!”   她一身利落胡装。发髻斜斜挽起,唇红齿白,明朗飒爽,正是尚书令之女——郭尔沁硕真。   乌丽珠拍了拍手。道:“往常不是你叫得最凶么,嫌那些个玩意儿无趣,如今我便换些花样儿!”   仆从将手中的银盘放在各人跟前。   阮小幺在郡主后头,在众女子周围打量,俱是些正值妙龄的女儿,穿扮得高贵明艳,身后跟着少说也有两三个随从。云吉正在当中,微微浅笑,望见阮小幺,点了点头。便转头去看那银盘,不再理睬她。   那银盘当中是一堆东凸西凹的薄木片儿,打磨得光滑无比,毫不刺手,上头可见斑驳鲜亮的各种颜色。   ——第一关。拼图。   先消磨消磨这些眼高于顶的女子的耐性。   乌丽珠拈着一块儿木片,道:“这便是第一道题了,这些个木片儿都能拼成一幅画儿,画儿所指的那处,我已放了一些奖励,全看各位谁能先摘得头筹了!”   她向后看了一眼,身后丫鬟便递上了一只彩绢制成的芙蓉。方寸大小。   她拈着那花儿又道:“这些东西做奖励凭证,到了今日昏时,谁手里头的芙蓉花最多,便是第一名了!”   众人如此一听,都来了些兴致,拿着银盘上一堆碎木片儿。左看右看。有心思敏捷的,便懂了如何去用。   众人便不再呆坐前厅,有的使丫鬟捧了银盘到隔间、有的躲在了院儿里假山石后头,有的更让下人在离门口最近的地儿置了副桌椅,闹哄哄地拼那地图。   乌丽珠是东道主。自然在各处转悠转悠,悠闲无比,看平日里那些个嫌这嫌那的娇娇女们对着一块木片儿苦思冥想,咕咕哝哝的模样,心情大好。   终于有人第一个叫了出来:“我明白了!”   眼看着银盘里的地图刚拼出一半,她便风风火火带上侍从,跨马便飞奔而去。众人瞧在眼里,急在心里,性子燥些的,对下人又是呵斥又是指使,催着人赶紧找下一片小木块。   一炷香时间过后,八名女子已走了七名,剩下一个……   阮小幺立在一旁,无语看着最后女子一片片将拼图完好拼出来,她身边的丫鬟都快急哭了。   阮小幺:艾玛,这就是现实版的谢耳朵啊——   乌丽珠看得气晕八素,忍不住嚷嚷,“这图已经出来了!这里、这里……这不就是……”   她被阮小幺捂着嘴才没剧透出来。   然而那女子满眼不紧不慢的笑意,抬头道:“还剩一丁点儿,待我拼出来,否则,若最后出岔子了,可怎么办?”   “这小姐是哪家的?”阮小幺悄声问乌丽珠。   郡主道:“皇上家的,和静公主。”   一个公主,性子这么慢,生在吃人的宫中真的好吗?   眼见着和静完完整整拼完了最后一片,终于好整以暇站起来,吩咐丫鬟牵马,向目的地而去。   她走后,乌丽珠道:“别瞧着她这人憨憨傻傻,可是个有福气的,皇上向来最疼她,连夫婿都是让她亲自挑选。这不,到如今也还未相得中意的驸马么!”   阮小幺只得摇头叹笑。   且说众人得了拼图的去处后,前前后后往三处不同地点而去,一处是京中最繁华的酒楼、一处是金明池畔风景秀丽的游园、另一处是章华门的城楼上头,事先已有人候在此。先来者得了三朵芙蓉、后来者依次递减,取了奖励之后,又赛马一般纵驰街市,回了郡主府上。   ☆、第二百一十六章 三国杀与时装秀   这一来一回,个个都生了一身薄汗,微微气喘。   此时再入前厅,却发现厅中似深秋天气一般,凉透心间,正让人一身燥热都消散了去。转头看向四周,惊觉桌椅旁边多了一些精致的盆景,却都是些早夏的睡莲,一朵朵漂浮在宽口的银瓯中,蕴凉无比。   这便是阮小幺用郡主的财大气粗从再北处买来的冰块了。   在北方高山上的深冰都还未融化,连着几日几夜派人快马加鞭凿了一车车过来,都用紧实的絮子掩好了,又星驰夜奔、日夜兼程赶了回来,就是为了此时小片刻之用。   光这么来回运冰,便花了不下一千两银子。总之都是郡主掏腰包,她也就不替她省钱了。   郡主不在前厅,只留了一个贴身丫鬟,向众人道:“郡主此时正在后园听曲儿赏景,吩咐奴婢在此相告,若是小姐们歇息好了,有兴致,便一同去听上一听。”   众人正在瞧那睡莲的盆景,身上早已凉了下来,心清了,耐性便长了许多。   太仆家的长孙女锡蓝道:“她不是说今日不来什么小曲儿么,怎的又来了?”   “回小姐,郡主说了,今日这曲儿怪好听的,她就一并请了来。”丫鬟笑着道。   几人一听,相视了一眼,不知乌丽珠那脑瓜里又长着什么,兴致再起,便不再继续歇着,三三两两相携去了后园。   后园景致与各大家都差不多,一条浅溪流经,溪边几张石桌,古朴拙真,浑然天成。旁边正有几株正开着洁白花簇的李树,落花一地,纯白无暇。   郡主正在一座上翻着一副金银叶子,薄面宽身,银质为底。上头用金线勾勒了形态各异的小像儿。她左翻翻、右瞧瞧,连自个儿都感兴趣的很。   阮小幺坐在一边,给她临时抱佛脚地指点该怎么玩。   刘备关羽张飞赵云马超……没错,三国杀。   所谓凤头猪肚豹尾。如今凤头已有,接下来正经内容总要充实一些,没两柱香就过掉的游戏,还怎么撑到晌午?   郡主对她的耳提面命充耳不闻,只顾着看那上头的人像,啧啧赞道:“我从未见过如此作画的,却还出奇的好看……哎你瞧,这张钟会真的是这样儿么?还有这张、司马懿……”   她看得双眼发亮,直拉着阮小幺说个没完。   阮小幺干脆闭了嘴,听她说了。   不多时。便等到了众女子陆陆续续来了,郡主想起正事,向隔着浅溪对岸做了个手势,便有人上了场。   便听一个轻灵端庄的调子唱道——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唱腔迥异于平日里听得各种南北小调,异样的柔软,却余音绕梁,丝毫不减一分韵味。连阮小幺听着都觉得醉人,这南教坊中头牌女伶果然是不一般。   北燕京城的教坊分南北二处,北教坊专为宫中宴乐演奏。南教坊则更类似“经商”,只要出的价钱高,场子、堂会都可随意挑选,通常也只有达官贵人能出得起高价。   郡主这种富婆,请个头牌来唱唱曲儿,那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   那伶人不仅唱得好。身段技艺更好,十来日前才见着水袖这么个玩意儿,今日便已摆弄得像模像样,看得人眼花缭乱。   只有一点差一些——观众都是女子,女子看女子。自然再好也好不到哪儿去。   虽这音调听着悦耳,实则没几个人能听懂这词。   无妨,说到词,词便来了。   几人听着隔岸遥遥传来的小调儿,正心中叹惋不知唱得是何意,便有丫鬟眼尖,指着那溪流,叫道:“小姐,瞧那是什么?”   几人好奇望去,只见一朵朵睡莲又从那溪的上流缓缓游了过去,如浮萍渡水,随波逐流。   性子急的硕真先跳了起来,弯腰捞起了一朵,“呀”了一声,念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赏心乐事谁家院……这不就是方才唱的词儿么!”   她捧着那睡莲,喃喃来去念了几遍,愈发得词中真味,不知想起了什么,面色一红,倒赧了李安。   众女见她如此,纷纷起身去捞那莲叶,有人捞着的是“云霞翠轩、雨丝风片”,有人捞着了“原来姹紫嫣红开遍”,有人是其他词儿,一时间都对来看了,又细细听那伶人唱的曲儿,终于按序对了上。   北燕与大宣虽文字不通,但凡是达官显贵,俱是要学大宣的中原话儿的,加之当今天子重中原文化,如今贵家的女儿也都以通晓中原诗词为荣,如《牡丹亭》中这段传世名句,虽之前未见过,乍一眼瞧下,便入了迷,越读越觉得有滋味,不禁都拍案叫绝。   “古有红叶传诗,如今我这是莲叶承词,也算一段佳话!”乌丽珠沾沾自喜。   硕真又是喜又是叹道:“乌丽珠,你平日里也不爱那些个诗词章句的,今日竟有这等好的词句,真是让人刮目相看……莫非是有人从中指点!?”   乌丽珠笑得得意,“自是有人指点,不过究竟是谁,我可不能告诉你!”   几人都笑了起来。   那伶人唱过几遍,便欠身退了下,众人这才念念不舍将那莲叶都飘入了水中,想瞧乌丽珠还有什么好把戏。   郡主这才扬了扬手中的银叶子,道:“咱们找找乐子,先消磨了时辰,再瞧点好玩的!”   一行八人俱都围了上来,你一张我一张拿在手中翻看,在瞧见叶子上的许多小像时,大为称奇,眼都不错地一片片看着。   “这小人可真好看!”连凡事恬静如水的云吉都忍不住出言赞叹。   “你再瞧瞧另一面儿!”乌丽珠尾巴都要翘上了天。   叶子另一面用金线勾着“郭嘉”二字。   “这……这是郭奉孝!?”云吉一双眼都溜圆了。   “小乔竟然如此美艳!”   “诸葛先生、这是诸葛先生……”   “怎的连曹孟德也如此器宇轩昂!”   众人纷纷诧异出言,摩挲着那些个小像,舍不得放手。   游戏规则早写在了一面硕大的纸张上。乌丽珠命人将规则贴在众人一眼可瞧见的一株树上,简单说明之后,游戏便开始了。   第一局众女子都还不大熟悉,手法也生疏,遇着牌便一个劲儿地瞧那规则,磕磕碰碰玩了半天。   阮小幺并未加入,只在乌丽珠身后,时不时给她出谋划策,旁边立着个丫鬟,手捧一白玉盘,里头尽是彩绢制的芙蓉。   有阮小幺从中指点,第一局自然是乌丽珠胜,弄死了其他所有人,大笑道:“我是奸臣!”   可怜和静公主做了主公,巴巴以为乌丽珠是个忠臣,结果惨死,瞪着眼,还不明白怎么输掉了。   锡蓝看出了点门道,指着阮小幺道:“咱们再来一把,下回你那丫鬟可不许张口!”   “你们哪个不是三五个丫鬟指指点点的!怎的单就我这丫鬟不许说话了?”乌丽珠不以为然。   云吉道:“那好,下回咱们谁的丫鬟都不许说话,更不许指手画脚。如何?”   阮小幺眼观鼻鼻观心,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乌丽珠支吾了片刻,打肿脸充好汉,同意了。   结果下一回她半道儿就被干掉了,干瞪着眼看其他人你一牌我一牌,指指点点,什么“她是反贼,休要听她的”、“方才你若出这张,她就没得躲了”、“她是忠臣,你杀他作甚”……   众人不胜其扰,好歹完了这一局,怨言纷纷。   乌丽珠理直气壮道:“只说丫鬟不得开口,我也没犯规!”   于是那规则上只得又添了一条,已输之人不得开口。   几人玩得上瘾,抓了牌不肯放,杀来杀去好不畅快,这么便一直玩到了大中午。各人也都得了一些芙蓉,由丫鬟拿着,乌丽珠也拿了几朵,权作开心。   原定几人玩到午时末便到底了,继续找别的玩乐,结果这几人越玩越不放,又拖到了未时四刻,这才恋恋不舍收了牌去,丫鬟将牌收下去时,还纷纷向乌丽珠要上了一副,带着回去玩。   接下来又是一场银子堆出来的活计。   阮小幺找到了京城最出名的几家绫罗缎庄,熬夜画了图纸,再花大价钱买了一半最新成装的样品,把自己记忆中的春夏裙装与样品样式结合,又经乌丽珠看了,几经修改,再找缎庄赶工制了这么几十件春夏衣裳,依旧是从教坊中选出了一些身材相貌俱上佳的女子,在乌丽珠这后园中便起了个临时t台——实则就是绸缎铺路,哪有真正的什么台子。   先出场的只有两三个女子,穿得却叫人眼前一亮。衣裳裙摆繁复无比,恰如芙蓉一般层层觳皱叠开,如春风吹了池水,当春之景,用的色调也都是红黄绿等,并无黯淡颜色。几人发髻也是高耸繁丽,上挑大朵的新鲜芍药与其他零零星星的花苞,整个人恰似花中走出的仙子一般,竟不像是人间所有。   她们一个接着一个似游园一般从几人身遭经过了去,既不停步、也不注目。众女子看得皆是一呆,直盯着那身衣裳,舍不得移开眼。   阮小幺心中暗笑,果然古今中外,女人对首饰衣服的喜爱都是无与伦比的。   ☆、第二百一十七章 皮影戏   接着是三五成群的一些教坊女子,窈窕年轻,画了或温柔或爽利的妆容,穿着各色薄裙,游园赏景一般,有的还特地转了几圈,这才过了去。   若每人的衣衫款式各尽不同,整一场下来需要几百套,即便郡主有钱,阮小幺恐怕也没那么多精力。好些个衣裳只是领口衣袖处改了一些纹饰,颜色换了,便是又一套新的服饰。教坊女伶们穿着这么些衣裳,成群走过时,众人几乎只看花了眼,并瞧不见那许多细致之景。   真正好看的,尚留在屋中,不是给伶人们穿的。   乌丽珠道:“往年买的衣裳,统共就那么几套样式,瞧也瞧腻了,今日这些个新的,便让你们开开眼,若是喜欢了,我备了几间屋子,那里头还有更好看的,众姐妹们穿了,过来走一遭,谁若觉得好看,便赏她一朵芙蓉花!”   众人皆道好,从那些个“模特”们身边走过了,兴致盎然去屋子里换衣裳了。   阮小幺为着这些个分分钟过场的衣裳几乎几天几夜未合眼,女伶们穿的尚算简单,真正给这些个贵家女设计时,真伤透了脑筋。   首先,要问乌丽珠要到各人的身高体重等资料,免得衣裳不合身,穿了让人出丑,便是前功尽弃;接下来还要全部掌握每个人的喜好。如硕真爱明黄浅紫二色,最厌恶玫红,若是为她制的衣裳,可千万得注意一些。   都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郡主兴高采烈一日,她忙前忙后腰酸腿疼,还要装得风淡云轻的模样,真是比讨好上司还难。   换衣的屋子中配了大面的铜镜,每屋更有三个缎庄的丫鬟伺候着,对衣裳选择最是拿手。此外,除了衣裳。那处还搁了钗环簪镯等物事,无一不华美精致,以衬衣饰之用。   众人花心思好一番打扮,在屋里自个儿瞧得满意了。个个儿都出了来。一时间,与往日一般别无二致的园林中,恍似仙子入世,光照万千,彼此都看得呆了。   外头自然一阵叫好,都是些丫鬟仆从们,各为各家主子呐喊吆喝。   此处奖励规矩是,每人手有三朵芙蓉,散与他人,不得给自个儿。   如今得那芙蓉花最多的是硕真。手里头有七朵;其次是云吉,六朵;第三是柯剌亲王的孙女儿福福,也是几人中最小的一个,才十四岁,她手中有五朵。   其余几人或得四朵。少一些的三朵,唯和静公主手中只一朵——拼图得来的。   她在方才的三国杀中愣是一把都没赢,傻乎乎地被人第一手就干掉了。   阮小幺望了乌丽珠一眼。   不消说,郡主当先便投了和静一朵芙蓉。   和静公主穿的是一身浅蓝的衣裙,身遭有流苏点点,衣袖微敞,晕染了一层层淡紫到浅朱之色。与衣裳下摆一般,用各色锦线绣了朵朵祥云,随着莲步轻移,风流云散,那祥云似乎便活了过来。   一支朱钗轻插在鬓间,额上嵌着明珠的坠子。发如泼墨,更衬得人如桃花,干净清澈。   和静这一出场,便引得了众人啧啧夸赞,这一轮倒得了最多的芙蓉。   只是那芙蓉是为她的颜色投的。还是身后的皇家投的,便不得而知了。   阮小幺设计这芙蓉花,一来为勾起众女的正胜之心;二来——也是最重要的,未时之后,换几身衣裳,再然后总要有点后续。   几场下来,依着芙蓉花的多少,乌丽珠便开始排了名次。   第一名是云吉,十二朵。   第二名是和静,十朵。   第三名是硕真,九朵。   她拍了拍手,着下人捧了个玉盘前来,里头盛着的东西用红缎子盖了,只露出了凸显的形状来。   “芙蓉花已发完了,现下咱们便按得了花的多少来排序。第一二三名便可得这些个玉盘里的物事。”乌丽珠道。   她揭开第一个玉盘上的缎子,里头是……   阮小幺背过身无声狂笑。   上面酷霸狂炫拽地坐着一个叮当猫布偶。一双对眼,半弧的笑容,脑袋占了半个身子大小,脖子上还系着个金黄的铃铛。   对了,那铃铛真是黄金做的。小眼珠用的是煤玉。   云吉抓起那布偶看了半天,估计没好意思说不认得,只上下左右看了个遍,好奇的不得了。   阮小幺此时站了出来,道:“这个小怪物叫叮当猫,出自于一个故事。至于是何种故事……若众位感兴趣,可到那间屋子里头看。”   她指着园外一间紧锁着门的屋子。   第一个叫好的自然是云吉,她迫不及待有些想过去看,紧紧抓着手中的玩偶,越瞧越喜欢。其余众人也想去看,却更对另两个玉盘中的物事好奇,一个劲儿地让乌丽珠挑起缎子。   乌丽珠从善如流,将另两个奖品揭了,大大方方给众人欣赏。   一个是皮卡丘,一个是哥斯拉。   皮卡丘一出场,便赢得了众人青睐,硕真第一个抢了来,看来看去,爱不释手,直叫道:“这小东西怎的如此招人喜爱……它可有故事?”   “有,”阮小幺笑道:“待会那间屋子里,会一个个道来。”   皮卡丘是第三名的奖品。   可怜娇娇憨憨的和静公主,微瞪着眼,不敢去拿第二名的哥斯拉。实在是那怪物做得太逼真,有些地方不止是绒布做成,更添了一段段软木,棕黑坚硬的身躯,锋利的齿牙,萌感瞬间降到了负值。   众人对着前两个布偶稀罕了半晌,这才将目光都放到了小哥斯拉身上。   福福惊叫道:“这是什么怪东西!?如此丑陋……”   “它叫哥斯拉,虽然长得丑,但是心地很好。具体我会在之后详细道来。”阮小幺不遗余力把它朝着史瑞克的方向一顿夸。   和静公主终于稍稍不那么抵触了,两只手指捏住了尾巴,将它提了起来,纠结地看着,最后也还是将它拿了去。   一而再再而三的,众人的好奇心早已被高高吊了起来,由下人带着,一路匆匆往那间屋子而去。   屋里头只是很寻常的玩意儿——皮影戏。   往常众人看的皮影戏不过是各色戏目中改出来的故事,听都听烂了,自然也无甚看头,此回却不同。   屋里头一边暗、一边亮,两处用一块上连梁、下接地的白绢隔开,绢布紧绷,便是画幕。画幕边勾描着些背景。第一回出场的便是叮当猫。   乌丽珠在一旁看着众人又是欢喜又是讶异的面容,早笑得成了一朵花儿,今日必定给这些个姑娘们留下极深的印象,看今后谁还有事没事笑她倒追男人!   故事的梗概由阮小幺简述,她花了一天时间把一个冗长的故事做了改编,使这群正处于青春期的姑娘们听得更津津有味。   画幕上,叮当猫与大雄的影子蹦蹦跳跳,众人看得目不转睛,不时叫好,几乎忘了时间已不早。当中云吉拿着那玩偶,心中极是喜爱,却不动声色看了阮小幺一眼。   阮小幺朝她回了个淡淡的笑意。   不知这姑娘回家了,会不会把布偶整个拆开,瞧瞧里头有没有给她下套。   这时,云吉笑意盈盈开口道:“乌丽珠,我终于知晓给你出谋划策的高人是谁了。”   众人这便都看向了阮小幺。   乌丽珠丝毫不隐瞒,“她是我得力的丫鬟,你们可休想把她从我这撬走!”   “哪里会!即便我们想把人弄走,她也得愿意跟着走才是!”云吉笑呵呵道:“你们不知,我与阮姑娘先前是见过一面的,只未想到她竟有如此灵巧的心思。明儿个见察罕时,我得与他好好说说今日这番奇景!”   阮小幺也终于明白了她这么一番绕来绕去的说,究竟是为了什么。   硕真道:“便是你那定了的夫家?”   云吉笑而不语。   “你可真是好福气!”硕真话中有着歆羡,“谁不知罕多木将军年少有为,如此年纪便已立了许多军功,日后定又是个朝中栋梁!再瞧我那几个哥哥,如他这般大的,还在外头浪荡着呢!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接着便是一阵你说我言,夸她福气好的。阮小幺在旁听了,面上笑意不减,心里头却不知是什么滋味。   瞧着云吉那张笑颜如花的脸蛋,愈发觉得好笑了起来。她哪能不知她话中含意,不过是警告自己,纵使策划得一日好光景,得了郡主青眼,也莫要翘上了天,无论怎样,阮小幺不过是个奴婢而已,大好的夫君——仍是她云吉的。   她立在那绢画后发怔,被乌丽珠一胳膊肘捅了捅,眼中有问。   阮小幺笑了笑,摇摇头,继续在皮影师说话的当隙,插进几句旁白。   和静公主此时已紧紧抱着哥斯拉玩偶,面露急色,想赶快听到自己这奖励的故事。   每过一个故事,绢布便被揭下来一层,皮影师的技艺十分高明,初时几层堆叠在一起,是一副完整的街市画面;揭下来一层后,去掉了些边角,转而成了一副山林中图;到了哥斯拉的故事,最后揭下一层,山林不见了,又成了无边无际的一片海洋。   ☆、第二百一十八章 舞蹈   “你们想想,几百年、几千年钱的人们只会茹毛饮血,而到了如今,世上一片繁华、将相王侯、贩夫走卒,纷纷扰扰。如此延续下去,再过几百年、几千年,那时的人们将会比现在多上数百倍,人们将废弃的垃圾都扔到了最东边的大海里。日积月累,大海越来越脏,鱼虾都死绝了,住在深海里的哥斯拉再也受不了海水的脏污,爬上了岸来。”   真xx的像童话故事……   那些个女子们还听得一愣一愣的,苦皱着眉,似乎在似乎在想象几千年后的画面。   乌丽珠事先听过一遍,怎么想怎么觉得可怕,悄声道:“哈娅女神会惩罚将肮脏事物丢到河海里的人的!”   “……宗教与科学总是这么不对盘,是吧。”   “什么?”   “没,我继续说……”   几场皮影戏,一直从未时到了酉时三刻,众人吃过点心,津津有味看得连晚膳都忘了用。   阮小幺说得口干舌燥,最后讲到哥斯拉大战地府怪物三天三夜,最终赢得胜利之后,终于示意皮影师们可以结束。   得了奖品的三人喜笑颜开,连和静公主都紧紧搂着全身灰黑的哥斯拉布偶,舍不得放了。   其他女子嘴上不说,心里头免不了失望。乌丽珠早料到如此,笑过一阵,叫丫鬟将另外的一些东西拿了来。   她道:“今日邀众姐妹们来是为了联络联络感情,大家在一处乐一乐才好。比赛倒是其次,因此,我又让人做了一些其他的小东西,你们瞧瞧,若有喜欢的,拿去玩便是。”   捧着于玉盘的下人鱼贯而入,一字排开,将东西现了出来。   里头尽是些各种各样的布偶。瞪着溜圆无辜的大眼睛,望着围了一圈的姑娘们。   “这些个东西都是我令人特意做的,只此一个,并无第二件一模一样的。”乌丽珠道:“因此若是你们弄丢了或是坏了。可莫要来找我,没得换了!”   那些个布偶被她们一抢而光。每人恰恰好得了一个,纷纷爱不释手。   乌丽珠那得意劲儿就别提了。   原本还备了晚膳,结果这些个小姐们玩得兴起,谁也不想用膳,各个穿着新季的衣裳,搂着自个儿的布偶,又嬉闹了一会便散了。   郡主得了那些平日里心高气傲的小姐们的一通夸赞,回来时都有些飘飘然。看着最后一个人骑马消失在街尽头,很稀罕地给了阮小幺一个满意的眼神。“今日还不错。”   阮小幺道:“那奴婢可能得郡主一个人情?”   乌丽珠正打发下人将前厅收拾好,闻言便道:“本郡主从不出尔反尔。你想要什么?”   “郡主不若将教坊那些个女伶再多盘下来一些时日,奴婢想跟那些姐姐们学学诗词歌舞。万一今后想出个什么新点子,下回郡主请那些小姐们来玩时,也正好用得上。”她道。   乌丽珠稍稍一想。便痛快同意了。   “只是还有一点,”阮小幺接道:“往后可否让奴婢两三日来您府上一趟?”   “你休要得寸进尺!”乌丽珠虽如此说,面上却是莫名大于恼怒。   她辩解道:“奴婢想跟教坊的姐姐们学新花样儿,总不能在殿下府里头啊!那些个姐姐们个个如花似玉,郡主也不愿哪日过去,殿下又多了个侍妾吧!”   郡主言语一塞,面色红里转青、青里转黑。这才摆手道:“随你随你!只要别把我这郡主府闹得乌烟瘴气便是!”   “多谢郡主!”阮小幺笑逐颜开。   兰莫每三日上一回朝,阮小幺便打算每回他离府时,便去郡主府上。自然,她总心中有些忐忑,找了个时机,与他说了。   那日兰莫正要去上朝。朝服半整,低头看着阮小幺,似乎想看透她心里头究竟在盘算什么。   “郡主那样厌恶你,怎还会允你频繁去她府上?”他道。   阮小幺正专心致志替他穿整身上朝服,手下顿了顿。道:“郡主只是因喜欢殿下,才对我没个好眼色,倒不是厌恶我这个人。相处时间稍稍久了,便也没那样反感了。况且……我不是还替她争了个大面子么!”   兰莫闻言,似乎有些兴致,道:“我也听说了,你前几日替郡主出谋划策,让京城几户有名望人家的女儿在郡主府上痛痛快快闹了一整日?”   她笑道:“不过是小玩意儿罢了,我也只能在吃喝玩乐上出出主意。”   “哦?”他挑了挑眉,“那想必郡主这几日对你会慈眉善目了。但你那样频繁去她府里,又是作甚?”   “只因前几日游玩时,郡主请来了一些南教坊的伶人,个个都是能歌善舞。奴婢想着在府里也无事可做,便去学一学,也好让自己雅致一些……”她应道。   他止不住发笑,两只手将她垂得低低的脑袋掰着,对向自己,眼中满是兴味,“‘雅致一些’?”   阮小幺去抓他那两只手,无奈对方像铁做的一般,纹丝不动。她原本满心打算,在他这似笑非笑的目光中却生了些畏怯,只得胡乱应了一声。   兰莫却道:“你够‘雅致’的了,我也不需你再善加歌舞一项。总之,今后处处伺候好我就是了。”   她总觉得他话里头有一些别样的含义,再一瞧他,那眼神正坦荡磊落地……往她领口胸部钻。   “殿下你端庄点!”她黑着脸一把盖上了他的眼皮。   兰莫大笑。   他最终仍是同意了。只道:“早些回来,若我下了朝,回去仍不见你,便亲自去接。”   他来接一回,下回郡主就要将她扫地出门了。   阮小幺小鸡啄米一般点头。   说是向教坊的姐姐们学学“雅致”二字,实则阮小幺也有事没事找郡主拉拉家常。总之她虽不耐烦,不会赶自个儿走便是了。   郡主共向南教坊借了十二个女子,个个都是桃李年华,脸如莲萼,酥胸细腿,腰肢更是柔软无比,阮小幺第一次见着为首的女伶下腰,简直吓呆了。   真的是国际顶尖杂技团的水平啊……   那女伶叫绿华,她反扭着下了腰,将脑袋从双腿间塞了过去,看着阮小幺,轻柔道:“姑娘虽年纪不大,但舞蹈这项,需从四五岁练起,如姑娘这般,骨头已开始长硬了,恐怕再要学如此舞蹈,会吃上许多苦。”   阮小幺摇头凌乱道:“我只要学个差不多就行了,不用如此、不用如此……”   “那便好。”绿华终于把身子扭回了正常人的角度,从上至下摸了摸阮小幺的骨骼,道:“只要不是门内人,看跳舞无非就是两点:一是技、二是色。姑娘技艺差些,模样儿却是过人,只要稍加练习,微微一笑时,便可引人三分了。”   阮小幺:“呵呵……多谢姐姐夸奖。”   绿华道:“既是如此,休要再耽搁了。姑娘前几日便先将腰腿练软了,接下来咱们再学手足之法。”   乌丽珠在一旁无聊看着,又让丫鬟斟了杯茶,叫道:“兰莫从不喜欢那样做作之人,你纵是学个唱歌跳舞,到他跟前也难以施展!”   “谁要跳给他看!”阮小幺艰难回了一句。   她弓腰垂首,两端身躯被折成了个九十度,五脏六腑都被挤成了一团,绿着脸看绿华仍将她的腰背与双腿向内推了推,惨叫道:“要折了!……”   “练舞者哪个不是从这模样过来的?我小时,练不好还要挨一顿鞭子呢!”绿华不以为然,“姑娘你知足吧!”   南教坊的姑娘们个个儿都是色艺双绝,被王孙公子哥儿捧惯了,心气不是一般的高,纵使对着乌丽珠,也是不假辞色,率性而为,更别提对一个小小的阮小幺了。   可怜的阮小幺第一日是坐在马车里头,躺回去的。   她足足躺在榻上半天没起身。兰莫听闻此事,笑了半晌,却即刻便让人送了些跌打膏药来。   再去郡主府,便是三日之后,阮小幺腰腿已好了许多,不再像刚开始那么酸胀麻疼。绿华见了,便笑道:“姑娘是南人,骨架小,也软乎得多。今日再下几个时辰的腰,便不会如前两日那般难受了。”   她一句话,阮小幺又拉了半日的筋骨。   歇息之余,她趴在那石桌上一动也不想动。乌丽珠斜瞅着她道:“自找苦吃。”   “奴婢也不想吃苦啊……只是不吃苦,那能见着想见的人呢?”她大叹道。   乌丽珠一只胳膊捅了捅她,模样儿丝毫不感兴趣,“你究竟想见谁?”   阮小幺只道:“奴婢不敢说。”   “真是给你三分面子你就开当铺!”她哼了一声,极为不满,“我问了,那是看得起你!你还真喘上了!”   她悠悠叹了一口气,面上有些怅然,道:“如今想见都见不着了,说了又有何用。”   说到此,忽然想起,她与察罕已有半个月未见着了。也不知他那腿可好了没。   那日在芍药园,他的面色也不好。也是,那样一个木愣愣的人,瞧着一股聪明劲儿,行军打仗在行;在对付女儿上,却是糊里糊涂,估计他也憋屈了半死。   ☆、第二百一十九章 事实   兰莫对她是好,体贴、温柔,可那是因为她是圣子。若她只是个小奴婢,如今兴许他连看也看不上。纵使看上了,恐怕也没了这许多顾忌。他看似真心,实则丁点儿都捉摸不透。   想到这里,她实在有些不明白,道:“殿下那人,面上冷,心里头更冷。模样儿好的大有人在,你怎么就看上了他?”   乌丽珠却道:“有谁比他模样儿更好?还有谁比他更心怀大志?”   “心怀大志这点不谈,单相貌来说……那罕多木将军可是比他长得更好!”阮小幺道。   她一说,乌丽珠倒想了起来,“哎……我记得去年在军营中,你是认得罕多木将军的。”   她打了个哈哈,随意说过去了。   “一个小将而已,怎能与兰莫相较!”郡主一口咬定,后又想了想,不太情愿补了一句,“是不错,不过比兰莫还次一些。”   身后花树下的绿华此时叫了起来,“阮姑娘,你歇够了没有?够了便继续练吧!”   阮小幺:“来了……”   乌丽珠打了个哈欠,挥挥手,“你折腾去吧,本郡主去小睡片刻,这大好天气,怪招困的……”   阮小幺只得再回那草地上伸腰拉腿去了。   “对了,”乌丽珠走了几步,又回头道:“先前你想的那几件衣裳,如今好几家又向我问了,这两日你得想些新的纹样儿,我好去交差!”   阮小幺在京城籍籍无名,此次她设计的衣裳样式却红遍了高门大户,自那日之后,又有好些官宦家的女儿托人向郡主要些新鲜样式。乌丽珠一个保票都应承了下来,回头便将苦力活推给了阮小幺。   “你真当我是米兰时装周设计师啊……”她抱着脑袋苦叫。   乌丽珠听不懂便径直跳过去,道:“你那脑子,像猪肉一般,就是要榨一榨。才能榨得出油来!”   “……”您可真是简单粗暴。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谁叫她如今占了郡主这地儿,只得唉声叹气。又应了下来。   如此,又过了月余。阮小幺依旧两三日便到郡主府上去一番,午时左右回来。一月下来,个子没长高,腰肢却软了许多,绿华已开始教她一些常用的舞技,时常也还夸她悟性不错,便更用了心去教。   阮小幺抽空写了封信,央着叶晴湖转递给了察罕,日日苦思无望。做事也心不在焉,她真是生怕一日早晨醒来,便听到他要成亲的消息。到那时,她便前功尽弃了。   她一连想了好几日,最终。将心思在信中写明了,察罕若是最后碍于家中逼迫,真成了亲,她不会如弃妇一般,逮着人去撒泼哭闹,顶多——自认倒霉,便弃了往日念想。安安分分认命呆在皇子府。若他心里头还念着自个儿,推了亲事,她自然拼死也不会委身于他人,只求得两人最终能一对交颈鸳鸯。   信交出去后,还未等到他的回信,便事先听说。他与云吉的婚事黄了。   一月拖延之期已到,因着纳吉之事,两户人家都闹得有些不快,到了期限,自然催促着尽早合礼。结果一日察罕在宗正寺卿府上时,当场推了这门亲事,任谁也拉不住。   早先不知是谁报信,说察罕一直不喜亲事,连扈尔扈老王妃都不远千里过了来,结果被儿子气了个半死。   她听着这消息时,乌丽珠正说得津津有味,连着几个丫鬟一同在旁,纳罕无比。   上回见面时,那云吉还一脸幸福地与她说察罕怎样怎样呢,怎的突然便闹出了这种事!?   乌丽珠是犯不着焦虑的,说得时候还一脸八卦,怎么也想不通,道:“云吉平日里心思有些重,我虽不是顶喜欢她,却也觉得她日后定是个贤良的夫人,长得也可人。那罕多木将军竟然如此不给她面子,也不知是怎么了!”   唯一能给她一点满意回应的阮小幺此时正一手一足比划着两个连贯的动作,竟然未第一时间应她的话。   乌丽珠有些不满,一颗枣儿砸到了她头上,招手道:“我与你说话呢!你听着没?”   “奴婢听着呢。”阮小幺道。   她面上平静无比,似古井无波,丝毫也没想过应答一两句,连敷衍的心思都省了。   “咦?”乌丽珠却未恼怒,只上上下下又打量了她几眼,琢磨着道:“我发现,每回说到那小将军的时候,你似乎都有些心不在焉。”   她又问身边众丫鬟,“你们是否也觉着了?”   那些个丫鬟自然称是。   乌丽珠越想越觉得有猫腻,一个跳起来到了阮小幺身边,双眼含着审视,又有些亮,“你……你该不会是……”   她面上那神情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似的,最后,“哎呀”了一声,叫道:“我明白了!往常你吞吞吐吐说不出口的那男人就是他,对不对!”   阮小幺动作一僵,心虚地避开她咄咄逼人的视线,“郡主这说的是什么话?他都是要成亲的人了,我怎与他有和关系……”   “这么说就是承认了!”乌丽珠道:“况且他前两日在那许多人跟前,说不要这桩亲事,他与云吉哪还能成的了?十二分都要黄了!真是想不到啊……”   她绕着阮小幺左看右看了半天,道:“你实话告诉我,那人是不是那小将军?”   阮小幺被她逼问得无法,沉了脸,似是窘又是悲,低声道:“郡主莫要再问了!”   乌丽珠抿了抿嘴,又道:“我承认了,我便不问。”   “……是!就是他!奴婢喜欢着他,但那又如何?”她梗着脖子终于承认,“如今我与他早已要成了陌路之人,再提这些又有何用?”   今日绿华因家中有事,告了半日的假,只其他一些教坊女子在此,见两人之间气氛不大好,早便很有眼色地离远了些,去了另一边研习歌舞。   阮小幺叹了口气,想找块清净点的地儿。然而乌丽珠就像蜜蜂见了蜜一般,顶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气势,又道:“如此说来,那云吉的婚事岂不是也因你之缘故才黄了的?”   “求郡主恕罪。”她干巴巴道。   “我又不是云吉,恕你什么罪?那丫头我还不大喜欢呢!”乌丽珠黠笑了笑,“只是我看,即便他俩成不了,你也没得称心如意,瞧你这身份!”   “奴婢自知身份低微,配不上察罕,如今……已断了那份念想了。”她淡淡说道。   阮小幺平日里跟她嘻嘻哈哈,多半没个正经丫鬟模样儿,如今却似说到了伤心之处,再也笑不出来,连眼神也是躲闪着,生怕她看出些什么。   乌丽珠有些不乐意了,“你躲什么,即便你有什么念想,我又不会去告诉兰莫!你若是心中想什么,只管与本郡主说了便是!”   她说完,却见阮小幺呆着,渐渐红了眼眶,两行泪滚了下来。   “你……”   “奴婢说了又如何?怕郡主还要骂奴婢身在福中不知福!”她抽泣着道:“郡主你心中也有求而不得的人,最明白自个儿心里头有多难受,你愿意旁人没事便说一嘴戳一下的么!”   乌丽珠罕见地没有还嘴。这是她第一回被阮小幺如此顶撞,而并未动怒。   她拉着阮小幺蹲坐了下来,临溪看着流淌的渠水,道:“我求而不得,是因为他不喜欢我……你这么看着我作甚?我自己明白,清楚得很。你那小将军连亲事都能为你推了,你还哭个什么劲儿!”   阮小幺喉头发哽,道:“奴婢是个贱籍,他是世子,如今还有殿下在前头拦着,纵是逃,也逃不到哪儿去的!”   乌丽珠这下沉默了下来。她搞忘了这丫头是兰莫早已定下的人了。   “他做得越多,奴婢心头就越难过。从前只顾着朝夕相伴,满心以为能嫁给他,哪知世事无常,我如今……哪里还敢想与他的事了呢?”她道。   “兰莫那么好,你怎么就不喜欢他……”郡主嘟哝了一句。   阮小幺道:“心之所钟,哪能凭人心想?喜欢便是喜欢了,又怎么能说改就改?”   乌丽珠似是想了半晌,最后想不出个头绪来,看她哭得那惨样,烦躁挥了挥手,道:“你就是自讨苦吃!”   “郡主,”她抱膝蹲在一边,下定了决心,开口道:“其实奴婢求您盘下这些教坊的姐姐们,不单是为了消磨时间。更是有一事,并未与郡主说。奴婢曾承诺与他,每年他生辰之时,都送一件别出心裁的礼给他。如今物是人非,恐怕奴婢兑现不了了,今年生辰,就算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奴婢给他献礼。”   她叹了口气,顿了顿,接着道:“奴婢身无长物,没什么可送的,便借着郡主开恩,带了这一群教坊的姐姐们过去,跳上一支舞,聊做寿礼了。此次之后,奴婢与他便再没了任何干系。”   说到此处,阮小幺已是泣不成声。   乌丽珠听得眼睛都有些红,清了清嗓子,这才道:“难得你还如此重情义,早与我说不就是了?哪兜了那么大个圈子!明儿个我让人去教坊,再把那些女子多盘下些时日,你若要练,慢慢练便是。”   ☆、第二百二十章 郡主府中事   阮小幺就着半蹲的身子,跪伏了下来,话中含糊不清,“多谢郡主。”   薛映儿只在后园外等候,午时初刻,见阮小幺如往常一般出来了,脸上却有泪意,不禁慌道:“姑娘,你哭了!?”   “与郡主聊天,想起了以前家中遭变,一时心伤,失态了。”她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   恐怕这话不到第二日天亮,便要传到兰莫耳朵里去了。   此事之后,兰莫来问过她,似乎仍是怀疑她与察罕藕断丝连。   阮小幺对此深感冤枉,道:“我整日里都在你府上,只偶尔去一次郡主那处,哪次不是带着薛映儿和其青?你疑我就罢了,难道自个儿的丫鬟也疑?”   她回头看了一眼那两个丫鬟,她们正小心立在一边,战战兢兢。   屋里灯火明亮,屋外暗影沉沉,漫天繁星。   兰莫挥手让她们下去,只道:“我不疑你,但下回出府,我指人跟着你。”   “殿下你想指谁就指谁,用不着与奴婢说。”她起身去吹烛火,向他道:“不早了,奴婢要歇息了,殿下好走。”   兰莫拉住她,皱起了一双直眉,沉声道:“你非要如此与我说话!?”   她轻笑了一声,“殿下这样急巴巴地给奴婢换个下人,还想让奴婢怎么说话?”   他看了她半晌, 最后放开了手,话中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恼怒,道:“你就不能解释一两句,服个软?”   “奴婢什么也没做,何来解释!?我与察罕已一月多未见,以后也见不着面儿了,殿下您还不满意?”阮小幺瞪着他道。   兰莫无可奈何,对她这块硬骨头啃也啃不动、仍也仍不得,只得叹了口气,面上平息了下来。压下了火气,替她一一吹熄了烛火,半哄半拉将人搂在了怀里。   刹那间一室昏暗,好半天阮小幺才看清了他的轮廓。   他的声音响在她的头顶。“我不疑你,但我放心不下。你成日里都想跑,万一哪日真被你跑了怎么办?”   “奴婢一点也不想跑。”她硬生生回答。   阮小幺不想与他再黏黏糊糊,将人赶着往外推。   屋外时常有丫鬟走动,见主子从阮小幺屋里出来,早已见怪不怪,然而还是都低了脑袋,假作不见。   兰莫被她推到了门口,在她即要关门之际,却道:“委屈你了。”   阮小幺道:“奴婢一点也不委屈。”   她巴不得兰莫一辈子也不会娶她。   没回兰莫从她屋子里出来。第二日见着侧妃时,她那脸色便又会冷下一分。好歹有他护着,侧妃如今也动不得她,只是气得“半夜胸口疼”。   兰莫初时还去看她几次,后来瞧着侧妃面色红润、说话中气十足。便不再踏足她屋里,任凭她那两个丫鬟说主子如何如何不舒服啦、如何如何头疼脑热啦,只派个大夫过去,也不知会不会被侧妃赶出来。   兰莫走后,薛映儿当先跳进来,也不管一屋子昏暗,瘪着嘴道:“姑娘又把殿下赶走啦……”   “嗯。”   薛映儿还想说什么。见阮小幺拿着个小纸片在眼前晃了两晃,只得委委屈屈地看着她,到底闭了嘴。   她已经拿了两次小黄牌,再有一次,便要三日不得进屋了。   时隔两日,兰莫再次上朝之际。阮小幺如往常一般去了郡主府。   正遇着绿华的马车也粼粼往那处赶去,后头跟着教坊另十一女子,皆骑马而行。两人索性结伴而行,一起到了郡主府。   乌丽珠这时间才懒懒起身,在丫鬟的伺候下洗漱梳妆。闻听阮小幺等人赶来了,又一反常日的百无聊赖,兴致勃勃迎了过去。   几人礼毕,阮小幺纳罕道:“劳郡主亲自来接,奴婢真是诚惶诚恐、感激涕零!”   两人也不走角门,径直从前头垂花门穿过一片回廊,从前后厅径直穿了过去,直奔后园。   乌丽珠叫丫鬟取了张小册子来,在阮小幺面前摇了两下,道:“你瞧这是什么?”   她接过来一瞧,又是拜帖——云吉的拜帖。   “云吉姑娘要来……今日?”她有些惊讶。   “她说要来与我叙叙家常,本郡主才不信她!”乌丽珠哼了一声,抽了拜帖出来,又扔回丫鬟怀中,道:“谁不晓得她前几日在家中被察罕狠狠撅了面子,亲事都不成了,还有心思来与我拉家常!?”   阮小幺忧心忡忡,“莫不是冲着奴婢来的……?”   这便是乌丽珠最不满的一点。   那云吉想必已知阮小幺每隔几日会来她府上一次,便趁这时机,也说要来自己这处,分明是要给阮小幺难堪。   乌丽珠可不管她给谁难堪。问题是,凭什么要在她的府里头!?   “她明智你不是我的丫鬟,你的主子是兰莫呢!怎么的,就瞧着我面子小,柿子捡软的捏是吧!”乌丽珠越说越恼,“有本事她去给兰莫下摆贴,摆威风去!”   阮小幺跟在后头,道:“要不我今日就此回去了,也省的待会与她撞见,言语不和,扰了郡主的清净。”   “哎——你别走!”乌丽珠止住她,面色由阴转晴,道:“总之我今日是不得安宁了,不过你放心,今日你在我府上,便是我府上的人,我哪能眼睁睁瞧你被人欺负了去?”   说着,她又取出了一个小册子,扔过去,笑得极是愉悦。   阮小幺打开一瞧——察罕的回帖。   “本郡主昨儿个已请了罕多木将军来游园赏春,再过一两个时辰便要来了。”乌丽珠道。   “……”   “怎么,见着小情儿了,你还不开心?”她斜乜了她一眼。   阮小幺:“十分开心。”   今日郡主府真要热闹起来了……   几人照旧在后园晴日下练习。阮小幺刚伸胳膊拉腿小半个时辰,便有人来传,云吉到了。   乌丽珠道:“我去与她‘拉拉家常’,你照旧练着,再过不到一会儿,想必那小将军便要到了。”   阮小幺只得称是。   “你也莫要害怕。”她狡黠一笑。拉着阮小幺转过几片假山石,指着一处缺口,道:“若是那他来了,我带他四处逛一逛。便从那小门儿进来。余下的……你知道如何处理,是吧?”   那小门儿弯弯绕绕,更有假山石遮住,离得近时,两处能听着声儿,却瞧不见人影,想是偷听的绝佳之处。   阮小幺心领神会,真心实意道:“多谢郡主!”   乌丽珠得意笑着便领着一干丫鬟走了,走时尚能听见她的声音传过来,“看她往后还怎么在我这处耍威风……”   绿华在此一字不落听了下去。深望了阮小幺一眼,道:“你可要继续练身子?”   “自然。姐姐不若再教我个新姿势吧!”她笑道。   两人便继续在绿草茵茵之上练习去了。   果然,不大一会,便遥见外头一行人款款过了来,为首的正是乌丽珠与云吉。   几人绕了个大圈。兜兜转转来了阮小幺这处,便瞧见云吉似才见了她,只嘴角挤出了个弧度,连笑都称不上。   她此次真是对阮小幺厌恶的很了。   云吉的面上匀了淡红的脂粉,也瞧不出来憔悴与否,但眼睛却是遮拦不住,似乎有些疲累。望向阮小幺时透着些冷意。   她今日着了件淡绿薄衫,外头罩着件轻软的蚕纱衣,朦朦胧胧掩住些绿意,使人瞧着愈发绰约生姿,长而黑的发分两绺散在肩旁,头上则用一根串花金簪绾起了一个小小的髻。素净无比,更如水一般清澈。   阮小幺婉婉行礼,“见过云吉姑娘。”   云吉似乎想说什么,却忌惮着乌丽珠在场,只道:“真巧。又遇见了阮姑娘。”   乌丽珠道:“她们借用了我的地儿,在此胡闹玩乐,无甚可看的,我们换一边儿说话吧。”   “不急,”云吉一双妙目又扫了一眼阮小幺,才道:“不知阮姑娘这大阵仗,又是弯腰又是压腿的,是在作甚?难道姑娘也想去教坊卖艺?”   阮小幺还没说话,一旁绿华听了,不乐意了,道:“这位姑娘一看便是大家闺秀,身份高贵无比。咱们姐妹都是些地位卑微的卖艺之人,姑娘赶快别呆在我这地儿,免得沾上了咱们的卑微之气!”   她宽袖一扫,心高气傲,那动作似乎要把云吉扫地出门。   云吉面上一怒,又忍了下来,好言向乌丽珠道:“阮姑娘心灵手巧,上回在贵府已见着了,如今我有些话儿,想与她说一说,可否借宝地一用?”   “你一个正二品官家的女儿,与一个小丫鬟说什么?”乌丽珠道:“她再心灵手巧,新衣裳什么的,不都给你送过去了么?莫不是你还嫌样式不够多?”   “衣裳自然是好的,只是……我的确有些话儿,不便在人前细说。乌丽珠,你这丫鬟我便暂借片刻,可否?”云吉道。   乌丽珠瞧了阮小幺一眼,点点头,不再拒绝,只道:“那我回堂中等你,你可休要太磨蹭了!”   她终于带着丫鬟离了开。   云吉道:“阮姑娘是否与我走一走?”   阮小幺自然应承。   前些时日见着云吉时,她对人总是笑语有加,对自己,即便心中有些不满,人前却也摆出大家闺秀的风范来。   但几日前察罕回绝她的一番话,当着两家众人的面,简直将她的面子甩到了泥土里。而这一切都是因为眼前的这女子,他是因为心中念着她,才不愿与自己成亲。   ☆、第二百二十一章 设套   如今对着阮小幺,云吉便再也笑不出来。   一离了教坊的众女子,云吉的神色便冷淡了下来。两人缓缓沿着一处小径走着,云吉在前,阮小幺在后。   云吉道:“听说阮姑娘是大皇子殿下的爱妾?”   “奴婢只是府里的一个丫鬟而已,姑娘如此说,真是折煞奴婢了!”阮小幺连忙否认。   云吉停了下来,淡绿的裙尾在绿茵之上微微扫动,面上冷中含诮,“你就别一口一个奴婢了,我听着都瘆的慌。怎么你们大宣的女子不是向来最重容德言功的么?到了你这处,却成了水性杨花、媚上惑下了?”   她淡淡答道:“兴许是桔生淮北则为枳吧。”   云吉愣了一下,忽的面色涨了些红,叱道:“放肆!你一个丫鬟,怎敢如此与我说话!”   “姑娘记性真是不大好,方才你还让我不要再自称‘奴婢’了,如今怎的又说我是个丫鬟了?”阮小幺面上挂着笑,讥诮道。   阮小幺带来的其青向来只在后院远一些的地方守着,此时也并未跟上,自然听不到两人言语。而云吉身后却跟着两个丫鬟、两个仆妇,在这人多的架势上便压了她一筹。   云吉望着她的眼神就像看着什么极度恶心厌恶的脏东西一般,道:“你既然已是大皇子的人,还是安分些为好!你以为我不知晓你做的那些个小动作?如今察罕心向着你,他又能向你到几时?”   阮小幺秀眉一挑,反道:“姑娘说话真是句句在理。只是,你既然知晓我是殿下的人,那我劝姑娘一句,说话还是客气些的好。况且,你诬我暗地里小动作,只是不知我做了什么,让姑娘如此恼羞成怒?”   “你!……” 云吉气得直骂道:“不知廉耻!”   两旁的丫鬟忙来安抚。一个斜眼瞅着阮小幺,哼了一声,道:“小姐,您犯不着跟这种低贱又不知羞耻的女人置气。罕多木将军只是一时被鬼迷心窍,这才做出失礼举动的!”   另一个道:“是啊,他与你在一处的日子里,不是说你为人善良明理,处处贴心么!”   阮小幺好笑看着两人一唱一和,心道,好人卡都发了,你还想翻身?   那今日便把你这“好人卡”也撕了,看察罕还怎么看你!   阮小幺句句剜心,道:“想必姑娘在察罕跟前真是温柔体贴。但是你可知。这男人的心不在你身上,纵是你再使小意儿,他也视你是一根草。我即便什么事也不做,在他心里头,那还是一块珍宝!”   说到此处。忽眼角瞄到一个丫鬟垂首匆匆从院外走来。绕了个圈儿,又出去了。   那是早已与乌丽珠定好的,这丫鬟来了,便是察罕进府了。   原想再刺激这眼高于顶的姑娘一两句,未想他来的这样早。也好,云吉小姐还没两句就被她拨弄得恼成这样了,效果最好不过。   她上前了两步。微偏着头看云吉,轻蔑道:“你除了家世好,哪里还能比得过我?你相貌比不过我,虽然温柔解意,但论体贴,你不如我知他心想着什么;最重要的。他为我推了你们的亲事。姑娘你可还要跟我比?”   火上浇油,云吉气得脸都绿了。   阮小幺心中大笑,拉不下面子,还敢来与她闹,也不怕被气得饭都梗在喉咙里!   “你这个不知廉耻的女人!你以为我不会告诉大皇子殿下么!”云吉一双眼都要喷出火来。“看到时候你还有没有好下场!”   她摊摊手,表示无谓,忽凑近了云吉,在她耳边道:“你心中一定疑惑,为何他会不顾众人的面子,一定要与你解了亲事。那我便告诉你,因为我与他说了,若是他能解了这门亲事,我便与他双宿双栖?”   云吉猛地伸手推去,面上狂怒。   阮小幺也是猝不及防,没想到看着文文弱弱的女子,动起手来力道那么大,一把便被她推得摔倒在地,胳膊肘撞在地上,发出了沉闷一声响。   她疼得龇牙咧嘴,一低头,披散的头发都散在了一边。   云吉只是一怔,却眼尖地瞧见了她脖颈上的印子,直是不敢置信,使丫鬟制住了她,自个儿则上前粗鲁地将她乌黑的发都拨在了一边。   一个“奴”字清清楚楚现了出来,带着丑陋的疤痕,附在阮小幺的后颈。   便在这时,后院不远处的小门外终于来了人。   来人转过假山石,十几步之外,清楚明白地看到了此处情况。阮小幺被两个丫鬟牢牢按在地上,头发散乱,身旁云吉却半低下腰,伸手将人的脑袋按得低低的,粗鲁无比。   阮小幺正想挣扎着起身,便忽觉一个人影朝这处闪了过来,身上压力一轻,再看时,云吉已被拂倒在地。   察罕满脸怒容,小心翼翼扶起了她,瞪着云吉的眼神犹如寒刀一般,犹觉不解恨,又将两个丫鬟踹翻在地,“放肆!”   云吉呆了,似晴天霹雳,真是百口莫辩,张口便道:“你……我不是……”   他哪里理睬,只是将阮小幺扶在了一边,替她拍了拍身上尘土,眼中似有悔意,满是怜惜。   “她没对你怎么样吧?”他声音发紧。   阮小幺摇了摇头,“无事。”   察罕憔悴了些。眼眸深邃,茶色的眼瞳,只是眼眶中有一些血丝,不知他几夜没睡好。   她把头埋在了他胸膛,掩饰住一时失态,眼中发热。   她一封书信,却害苦了他。白纸黑字几行书,她写得轻松,他却因此闹得家中不宁,自己也担上了不小的压力。   世族联姻,自古至今,定下后便无法更改,哪由得儿女做主。察罕与云吉虽六礼只成了二礼,但大致已是定下了的,却生生被他自己推到了一边。   阮小幺想通了,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她只在家中心伤心伤,而这个男人却是要站出去,面对无数人愤恨的目光,他的压力远比她大。   小门处来的人自然不知察罕,礼王妃也不请自来,带了一大帮子下人,都是看得目瞪口呆。乌丽珠在一旁,眼中看着,心里头直呼此招甚妙,也不知那丫头怎么激得云吉如此失态的。   云吉被几个下人扶了起来,遭此一变,又是伤心又是委屈,哭得梨花带雨,直道:“我并没有推她……我、我只是没想到她会……”   怎么说呢?阮小幺确实也没做什么,只是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而已,她的确也是动手了。   她心中大乱,几乎不知道该怎么辩解,一眼瞧见礼王妃,像瞧见救星似的上前道:“王妃,你替我说两句话!我不是成心要推她的!”   礼王妃却神色复杂地看着她,眼中有责备、不解,后便移开了目光,向两边丫鬟道:“把云吉扶下去吧。”   丫鬟领命,便要去搀扶云吉,却被她挥手甩开。   “分明是她说了一些不知廉耻的话,我一时冲动,才……”她复又怒了起来,直指着阮小幺,恨道:“是这个贱婢设局害我!是她陷害我!”   此时乌丽珠站了出来,不赞同道:“阮姑娘是我请到府里来的,平日知礼的很,虽是个丫鬟,却从不做那些个欺上瞒下的事。云吉,你是否是太伤心了?”   “她分明说她是写了一封信给察罕,这才让他硬是要退亲事的!”云吉哭叫道。   察罕抱着阮小幺,无声安抚,闻言却更是恼怒与她,止不住冷哼了一声。   阮小幺微微推开了他,眼眶微红,低声道:“奴婢确是与云吉姑娘说,写了信给……将军,奴婢说错话了。”   礼王妃这回心思转了转,问察罕道:“可有此事?”   他断然应下,道:“她只在信里说,若我娶了云吉,她便不会再纠缠于我,只与我断绝关系。”   他隐瞒下了后一段关于“你退亲我就不嫁给大皇子殿下”的内容。阮小幺有些意外,看了他一眼,心里头有些七上八下,他知道了她的用意?   云吉声音尖利了起来,“她分明不是如此说的!你是被她逼的对不对!”   这回连礼王妃也觉得她在无理取闹了。   “云吉!”她一声喝。   “王妃!”云吉哭着向她叫道:“你替我说句话啊!你不是也讨厌那个贱婢么?你替我说句公道话啊……”   她一口一个贱婢,说得察罕直皱眉,礼王妃的表情也没好看到哪里去,只让丫鬟快将她搀扶回去。然而云吉死活不肯离开,见求情无望,死死瞪着阮小幺,几乎恨不得扒下她一层皮来。   她忽然指着阮小幺,向众人道:“她是个贱籍!烙了奴印的!一个该死的贱籍竟然敢冒充清白身,混入皇子府!察罕!——”   阮小幺抿嘴不言。翘密的眼睫遮住了视线,她一个个数了数,想来既是好笑又是心酸,在场之人实则都知道她那奴印,云吉即便再吼再叫也是无用。   察罕却更是暴怒,大喝道:“还不把你们主子带回去!”   那几个丫鬟不敢违逆,硬是拖着将尖叫的云吉带了离开。离了老远时,依然能听见她哭着叫着的声音——   “她是个奴籍!你们堂堂亲王家,竟然让一个奴籍进的家门!察罕!你怎能那样对我……”   ☆、第二百二十二章 好容易见一面   乌丽珠叹了一声,道:“云吉这两日想必心绪起伏过大,此时有些失态。真是搅了大家的兴致。既然两位都是客,不若我坐庄,请你们到湖心居小聚,权当赔罪,如何?”   “我一直到云吉是个温柔女子,没料到竟也会如此失礼。怪不得察罕不喜欢。也罢,我与泰成两家的亲事,准是再不行了。”礼王妃道:“如今愁都来不及,哪还有心思宴饮?郡主好意,   我心领了,改日再聚吧。”   她言下之意,全然忽略了还有个阮小幺在,只把察罕退亲归咎于云吉的原因。   察罕自然听得出她弦外之意,缓缓到了她跟前,道:“阿姊,你究竟想怎样?”   礼王妃——图雅一怔,看了他一眼,又望见他身边的阮小幺,眼中莫测,偏过了头去,不去理睬他。   云吉是她相中的,也是她向母亲提起这桩亲事的,退了亲,影响最大的不是察罕,却是她。   今日之事后,礼王府与泰成家的关系恐怕再热络不起来了。此事原是自个儿理亏,若泰成家再记仇一些,恐怕礼王与泰成大人在朝中的关系都会被牵扯。   而察罕仍是心心念念着阮小幺这丫头,她无奈之余,实在对阮小幺青睐不起来。   阮小幺轻轻扯了扯察罕的衣袖,让他莫要再去自讨不快。然他只是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牵起她,一同立在了图雅跟前。   “阿姊,你心知肚明,我与她情意相通……”   “察罕!”却是被阮小幺打断。   她硬生生拉开了被握在他掌心的手,道:“百事孝为先。你莫要如此逼王妃。”   其青正跟在一旁,将两人看得一清二楚。   察罕只愣了一愣,便明了了她的意思,却似恰恰才明白,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不知怎的,阮小幺心中便生出了一股满足之感,有些骄傲。   看,察罕就是如此。他总能在最合适的时候明白她的心思,也许无法理解,但若他开口,必会说——“好。”   她笑了笑,只一眼看了过去,微微点头。   图雅看着他二人,只长叹了一口气,颓然摆摆手,“我再不管了,你爱如何便如何吧。阿姆那处。你说你的,别扯上我。”   察罕笑道:“谨遵姊令!”   好好的一个晨间便被如此搅了局,众人心情都有些低落。此时乌丽珠来打圆场道:“好了好,你们不用一个个伤春悲秋的模样,湖心居你们不去。那只在我这府里头散散心总可吧!”   她过去拉着图雅,便将人携着同向外走,边道:“礼王妃、图雅姐姐!你就别替他操这份心了!今个儿好不容易来我府里一趟,怎么也得与我好好逛一逛,说说话!”   “哎、哎……”图雅被她拉着,还没说完,便被人拉走了。   余下便只剩了阮小幺与察罕二人。旁边另有一些下人。   其青也在当中,好容易有了说话的当儿,担忧道:“姑娘,奴婢去请殿下来吧!”   阮小幺横了她一眼。   “你叫什么?”察罕却道。   她低眉顺眼,“奴婢叫其青。”   “其青。”他念了一遍,问阮小幺。“她是殿下指给你的人?”   阮小幺应了一声。   其青仍道:“不如奴婢叫殿下来吧!今日惹得云吉姑娘那样恼怒,还不知要闹出什么事来!”   其青比薛映儿还向着兰莫,告诉薛映儿的事,那小丫头尚不会都转述给兰莫;若是告诉其青,她可真是会一字一句转述的。   “其青。”阮小幺指着院外道:“我与察罕说会话,你在那外头候着。”   “姑娘……”她为难极。   阮小幺从怀里掏出了点碎银子给她。   其青不收,她硬塞了过去,并道:“你不必凡事都要向他禀报,你毕竟是我的丫鬟,哪些事该说、哪些事不该说,你心里头清楚。我遭殃了,你在府里也留不长。明白么?”   其青愣着神,接着银子的手微微有些抖,小声道:“明白了。”   她将碎银子收了下,欠身一礼,去了院外。   阮小幺回头看察罕正有些出神,只觉好笑,道:“怎么,没见过我一个大棒一个枣儿?”   “你向来聪明。”他也笑了笑,却盯着她看了半晌,才道:“是我无能,才让你如此受委屈。”   两人相对而立,竟迟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阮小幺想一头扎进他怀里、向他说这些时日她的慌乱无措、日思夜寐,然而到了跟前,却仿佛所有的话都烟消云散,只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人,不   知他会说出什么样的话。   察罕道:“但我即便再无能,也绝不会让人压着我与别人成亲,你不必……不必……”   他果然知道了。   “我也不是成心做给你看。那云吉此次来,的确是为了找茬。至于出现在你们眼前的那一幕,半是巧合罢了。”她淡淡道:“我喜欢你,也信你,但我嫉妒她。”   他目光一凝,似乎有些惊讶,“你……”   “我什么?我喜欢的人与另一个女人日日想见,谈婚论嫁,难道我还不能嫉妒?”她迎着他的目光而上,眼中第一次出现了一种偏执,“她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你家中、与你阿姆、阿姊谈   笑融融,我却只能在暗中见不着光的地方想着你,你让我怎么不嫉妒?”   他心中抑郁,刚触碰到阮小幺肩头,又被她轻轻推了开,听她道:“你听我说完。我并不是一个完美的人,即便我在你心中可能很美好,但我也有私心、也有你讨厌的一面。我就是讨厌云   吉,之前写给你的那封信,并不是为了展现我的大度容忍,就是想让你退亲!我以后可能还会做很多你无法接受的事,若你厌弃了,大可抽身而退。”   “别说了!”他一声低吼。   察罕死死盯着她,似乎想分辨她说的话是真是假,但后却一瞬间卸掉了所有怒意,无奈叹道:“我并不在乎你所做的不好的事。我只知道一点,你的本心是好的。但是你得信我!不是靠嘴上说说,你心里得这么想!”   阮小幺垂下了眼眸。未来的事,谁也说不清,她始终不能靠着一时的信誓旦旦,而无所顾忌……说到底,他说的没错,阮小幺无法相信他。   她主动伸出手抱住了他的腰,将脸颊贴在他的胸膛,听着胸腔中一声声有力炽热的心跳,慢慢道:“你就当我是个生性多疑的人好了。反正依你所说,你有一辈子时间来证明自己的话是真是假。真做到了,我不就信你了?”   “……我怎么就摊到了你这么个丫头!”察罕极是无奈。   两人立了半晌,又在这院中四处走了走,瞧着浅溪对岸十二名教坊女子身形窈窕,似乎在排练某个群舞,人如景、景如画,一时间也消了所有的怨怒与抑郁。   察罕笑道:“我怎不知你鬼心思多。第一回见面,你连名姓都没告诉我,让我好找。”   她真是大为冤屈,白了他一眼,道:“昨日事譬如昨日死,那李姓名字早已是生前之事了,如今我也不再叫‘慧圆’,只有‘阮小幺’这一个名儿,怎能叫骗你?”   两人说笑了一回,慢慢地走。   “云吉这事后,想必阿姆也不会再给我找什么门当户对的姑娘了,你放心。不会再有这种事发生。”他道。   阮小幺点点头,只做相信,不再多生什么是非。   不大一会,乌丽珠让丫鬟来传话,“礼王妃正要告辞,郡主着奴婢来请二位去前厅。”   察罕仍是不舍离开,被阮小幺推着,一起出了去。   院外其青正候着,面色阴晴不定,似乎对私瞒消息一事犹是为难。阮小幺看得尤其又好笑,道:“走了!”   她忙跟了上。   也不知乌丽珠与礼王妃说了些什么,前厅里,她的面色已好了一些,虽对阮小幺仍是眼不见为净,对察罕却没了方才那样恼怒,只道:“如此,我们便先走一步了。察罕!”   他连忙跟了上。   两人一前一后都离了去。察罕临走前,不放心,又回头看了看她。   阮小幺冲他笑笑,挥了挥手。   人走后,乌丽珠道:“今日这出戏可真是好笑。你方才那时机也太巧了!”   “还是要大谢郡主的恩情,否则我与察罕也见不着面。”阮小幺说着,又四处瞧了瞧,“云吉姑娘回去了?”   “不回去还能怎的?都成那副模样儿了!”她轻哼了一声,道:“好歹也是个官宦家的女儿,今日怎么闹得像个村妇一般,真是扫人兴!”   阮小幺叹了一声,“想必她是极喜欢察罕。”   两人也不呆在前厅,出了门,往后头去了。路上,乌丽珠又问道:“你与那小将军在后院都说了些什么?”   她又开始八卦了。   “无甚,只是随便聊聊。”阮小幺道。   乌丽珠却不信,“随便聊聊能聊成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   她笑叹着气,不去答这话,只转而道:“今日能见得他一面,多亏了郡主,奴婢心中真是感激不尽!”   乌丽珠摆摆手,表示明了。   ☆、第二百二十三章 谎言揭发   “她以为我不知晓她来的用意,这算盘可是打错了!”她撇出了一个轻蔑的笑意,道:“我郡主府哪是她想做甚就做甚的地方!”   阮小幺拱手点头,“郡主英明、真是英明!”   一上午的时间就这么闹了过去。待风波都息了下去,已快到了兰莫回府之时。见时间不早,阮小幺便辞了郡主,径直回了府。   其青一直有些忧心忡忡,似乎在畏惧什么。   阮小幺道:“你平日里主意正的很,怎么今日倒成了这幅模样?”   “姑娘……我……”她皱着眉,摇了摇头。   “有什么好担心的?若是殿下问起来,你自说跟在我身边,半步不离便是。余下的你自己不会考量考量?”阮小幺又道。   两个丫鬟,她对薛映儿倒是挺中意;对其青,倒是马马虎虎。今日也是碰巧,若是薛映儿在此处,恐怕早就一口应下,哪还如她这般左右为难?   其青面有难色,也只得应下了。   阮小幺老神在在,总之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日子过的倒是不错。只渐渐地街坊巷陌便有流言生出,说罕多木将军因一个贱籍女子,与宗正寺卿家的女儿退了亲。茶余饭后,众人兴致勃勃都议论此事。   有的说,这是以讹传讹,那将军并未退亲,这一切都是空穴来风;有的说,的的确确是退了亲,那女子是他府里的一个丫鬟;有的说,那女子长得如花似月,任谁见了都要心动,将军退亲也是情理之中。   众论不一,总之各个版本都在大街小巷的茶馆酒楼里传得沸沸扬扬,连深居简出的阮小幺都听到了耳里。   这事自然瞒不过兰莫。   一日晌午,阮小幺正给薛映儿画一面刺绣的图样儿,忽兰莫推门而进。   几人吃了一惊。忙上前行礼。   往常他来前,总会有下人知会一声,今日却不闻不问便闯了进来,也不知是出了何事。   “殿下突然前来。是否有事?”阮小幺问道。   兰莫道:“几日未来过,今日来看看。”   他面色淡淡,并不见一丝笑容。分明年岁才二十有余,却丝毫不见寻常年轻人的急躁冒进,沉稳得就像一口深潭。然而潭水里有着什么,阮小幺一点也看不透。   他看了一眼阮小幺笔下的莺燕纷飞,道:“这两个丫鬟你可还满意?”   她回道:“她们伺候的很尽心。”   兰莫的视线在两名跪着的丫鬟身遭一一扫过,最后停在其青身上。   那目光让人觉得如芒在背。其青僵着身子跪着,头颅低得近乎埋在了地里。忽的,视线中出现了一双厚底皂黑的齐头暗纹靴。   兰莫到了其青身前。道:“这丫鬟如此欺上瞒下,你也觉得伺候得好?”   阮小幺心中咯噔一声,就知道他今日有事而来,没料到他知晓得如此之快。   他负手而立,看向了阮小幺。“我倒不知,你有如此好手段,在我眼皮子底下会你的意中人!”   一旁其青低低跪着,然而此时额上已布满了冷汗,慌乱无比。   “殿下,”阮小幺抵死不承认,“前几日的事。奴婢早已与你说过,不知如今您摆出一副兴师问罪的阵势,到底是为何?”   “为何……”他冷言轻道,转向其青,“你说!”   其青早已冷汗涔涔,只觉对方言语中便有扑面而来的威势。风雨欲来,压得她还未开口便已崩溃。   她偷偷看了一眼阮小幺,见她面无表情,心一横,额头抵地。带着哭腔道:“殿下恕罪……”   阮小幺恨不得将她扔到外边儿池塘里去,这心理素质也太差了!人家还没开始逼问,他倒自个儿先招供了!   “奴婢一时鬼迷心窍,隐瞒殿下,求殿下恕罪!只因……只因那日事出突然,阮姑娘只说有些话儿与那将军说,奴婢拗不过,只得依了她,去院外等候。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其青不住   扣头,狼狈无比。   兰莫神色冰冷无比,向阮小幺道:“如此吃里扒外的奴才,你还觉得伺候得好?”   阮小幺却上前两步,缓缓拦在了其青身前,道:“她不过是受我所求罢了,殿下何至于如此恼怒?”   “我为何恼怒,难道你不知晓!”他面色暴怒,一把钳住了她的胳膊,几乎是从牙缝中吐出了这几个字。   她这是触到他逆鳞了。   嘴上信誓旦旦,实则暗中与人私相授受,刻意欺瞒。他平日里对她那般容忍温和,结果竟换来她愈发肆意妄为,借着出府之机,还会了老情人!   “来人!”兰莫喝道:“把这个自作主张的奴才卖了出去!”   “殿下!……”其青吓得几乎瘫倒,连滚带爬到了他脚边,苦苦磕头求道:“奴婢除了此事,再没别的欺瞒殿下了!求殿下开恩、开恩……”   兰莫并不理睬她,只向阮小幺道:“至于你,日后不得再入郡主府一步!若是让我发现你私自出府,我断了你一条腿!”   外头立刻有侍卫来,要将人拖走。   其青吓得心胆欲裂,哭着叫道:“姑娘、姑娘你行行好,饶奴婢一命吧!……”   阮小幺一只胳膊被他箍得难受,眼看此景,当机立断,向余下众人叫道:“你们都出去!”   那些个侍卫只是愣了一愣,看向兰莫。   “出去!听到没有!”她声音几乎有些尖刻。   一转头,瞧兰莫却只牢牢盯着她,似乎在看她到底要玩什么把戏。   阮小幺到现在还有些不以为然,不就是让丫鬟在院外等候么?多大点事儿,还要弄成这幅模样!   她气不过,瞪着两个丫鬟,不耐烦挥手。   薛映儿素来知她的脾性,却惧于兰莫未发话,不敢自作主张;其青却似得了大赦,破罐子破摔,竟未等兰莫开口。自个儿一溜烟跑了开。   余下一干侍卫留着干瞪眼。   阮小幺点点头,“不走是吧……”   接下来的事便让一干人目瞪口呆。   她伸手勾下了兰莫的脑袋,一双唇准确无比地映上了他的。   这回众人面红耳赤了。带头的侍卫一瞧,一个巴掌便拍到了旁边看得眼发直的小兵后脑勺上。向其余人一摆手,很有自知之明地退了下去。   薛映儿瞪圆了眼,也红着脸溜走了,走前还一把带上了门。   外头,满面是泪的其青正瞧着她,不敢大声哭,只一边抽泣一边问道:“这是……”   “咱们姑娘真聪明!”薛映儿像捡了个大便宜一般,笑得极是暧昧。   屋里头像耗子打架,阮小幺以冲天的气势将兰莫抱了一圈,凶狠地吻了上去。兰莫冷不防被这么一扑。后退一步,带倒了腿边的凳子。   “哐当”一声,响在沉寂的屋中,并未引起主人丝毫的注意。   兰莫只愣了一瞬,猛然间便反手搂过了她。直压着她的脑袋,加深了这个吻。   唇舌相触,纠缠不已。阮小幺出乎意外的主动,他一腔怒火,一半成了欲火,不自觉便深陷了进去。   他强硬舔过了她的口腔,蛮横的舌从她上颚滑了过去。便感觉到阮小幺细微的颤抖。   她一时冲动,好像有点过火,这可怎么收场?   阮小幺用力别过了脸,紧紧抓着兰莫的衣襟,不知是抗拒还是相迎,嘴唇被吸吮得一片亮晶晶。更有些殷红,诱人采摘。她眼中有了些湿意,一双眼眸愈加黑漆,望向他时,似乎要将他整个人映在了眸子中。   兰莫一把将人推到了墙边。浑厚的身躯压着她,胸膛与她紧贴,将人牢牢禁锢在狭小的范围中,眼中一片暗沉,未等她开口,便再次低下了头,轻咬了她的下唇一口,一路亲吻,将那颗小巧的耳垂含在了口中。   阮小幺猛地一颤,两颊通红,身子软了,推着他的双手也有些无力。只小声叫道:“殿下……”   兰莫似乎毫无反应,继续在那耳垂上好一番舔舐。   那是她身子敏感的地方。阮小幺被作弄得呼吸都乱了,软如春水,开口唤他的声音带了些鼻音,几乎像是在呻吟。   兰莫来时一腔怒意,如今,瞧着她那副媚眼如丝的模样儿,心里头那把火烧得越来越旺,只不过——不是怒火,都是心头一股灼烫的*。   他压根不管先前怎样承诺的,下身*起了来,打横将人一抱,便朝里头榻边走去。   阮小幺慌了,在他怀中扭来扭去,惊叫道:“殿、殿下!你说好的……”   “你也与我说不再与他私会。”他冷冷道,一手将人压了下去。   她被轻掼在榻上,未及起身,又被他压了下去,腿根间感觉到他又热又硬的物事,面色红了一晌,又转而有些发白。   “我并未与他私会……啊……”她还未说完,脖颈上便被他咬了一口。   一刹那间软软的酥麻传遍了全身,像一股小小的电流,最后汇聚到了向下的地方。   兰莫从未如此强硬地对待过她,此时连话也听不进去。他微直起身,解开了阮小幺的腰带,又在她的推拒下扯掉了肋下那两根系带。   阮小幺吓得都快哭了,“我、我真的没和他私会……你怎么不信我……”   “给我生个孩子,我便信你。”他半压在她身上,一个吻落在锁骨上,含含糊糊的道。   “你这个变态——”阮小幺尖叫。   还好……兰莫不知道变态是什么意思。   ps:   戏不够肉来凑~~~~   ☆、第二百二十四章 小惩大诫   他像剥洋葱一般,将挣扎扭打的阮小幺剥得只剩了一条肚兜儿,随后,似享受什么战利品一般,不急不缓地扯下了肚兜。   阮小幺一晌便哭了出来,双手捂在胸前,遮住大好春光,不住想翻身往外爬。   兰莫眼眸愈加深邃,像暗藏着燎原的火光,眼神灼热,一只手抚了上去。她两只抵抗的小手拍打在他身上,像挠痒痒。手下触觉酥软润弹,一手正可包住,上头殷红的一点,乳晕小巧,可爱得直引人凑上去咬一口。   他也确确实实依照内心意愿,咬了一口,又安抚般地轻舔了舔。   阮小幺又是一声尖叫,连两条腿也直往他命根子上蹬,眼泪月流越多,一片泪眼模糊。   兰莫不耐烦,拉开了她两条细腿,将自个儿嵌到了中间。   她胡乱边哭边叫道:“我不敢了……不敢了!我再不与他私会了……你饶了我……”   他微抬起了山一般的身躯,定定看着,又伸手擦掉了她眼角的泪,亲了一口,道:“晚了。”   她只觉自个儿身上一轻,睁眼看去,原来是他正在斯条慢理地解下衣袍。   阮小幺自为得了机会,翻身便跌跌撞撞撑了起来,想往榻外逃。然而刚一下榻,没走两步又被拦腰抱了起来,身后一片燥热的暖意,他强有劲的心跳几乎横亘在她耳畔。   鼻端尽是日渐熟悉的兰莫的气息,带着强烈的侵略意图,将阮小幺上上下下都围在了当中。   兰莫的胸膛宽厚坚硬,肌肉结结实实,鼓胀着昭示令人迷醉的力量与性感,宽肩窄臀,身材完美无比,只是周身少说也有大小几时道伤疤,有的仅及皮肉。有的狰狞可怖,都显而易见地告诉旁人,这是他多年出生入死换得的功勋。   他仅着亵裤,再一次把阮小幺压回了榻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在她的额上亲吻了一下,道:“我想要你。”   阮小幺僵得几乎成了石头。她哭得已经上气不接下气,怕的。   这么多时日之后,她还是怕这个人。   两人几乎是裸裎相对,阮小幺下身襦裙也几乎被褪到了臀下,凌乱不堪。兰莫再一次掰开了她的手,使她在他面前展现无遗,在她胸上吻了下去。   该死的那最敏感的*竟然还能感觉到他胡茬的扎人,早就硬成了一颗通红欲滴的茱萸果。   阮小幺惊慌失措之下。半是央求半是哭诉道:“兰莫、兰莫……若是我怀上了……皇上、侧妃都不会放过我的……”   兰莫终于停顿了片刻,眼眸黑不见底,面色阴沉了下去。   在他即将再次不管不顾褪下她的亵裤时,阮小幺顶着两只通红的眼睛,颤颤抖抖伸手去探到了他下身滚烫硕大的孽根。   “我……我、我用手帮你……”她说话都打着结。哆哆嗦嗦道。   他似乎有些惊讶,“哦?”   阮小幺躲开他的视线,咬着唇,小心翼翼解开了他的亵裤。她缩着身子,尽量想让自己在他的目光范围内缩小一些,像个鸵鸟一般,埋头向下。   兰莫未料到她还会如此。先是一愣,后却猛地抓住了她的手,阴沉道:“你已是他的人了?”   “没有!”阮小幺两眼通红,吼道:“我和他清清白白!”   他似乎笑了一声,将她的手压在了那处。   阮小幺横了心,解了他的亵裤。将那物事捧了出来。   兰莫眼中欲火深沉,道:“快动!”   那东西巨大,她一只手堪堪能圈住,结果换来他皱眉一声低喝:“松点!”   阮小幺甚至恶意地想,把这东西切掉就好了。   然而她只能任命地两手握住它。一瞬间不知所措后,胡乱地摸来摸去。   兰莫被她的不得章法弄得烦躁无比,一手盖在了她的手上,上下圈动,呼吸渐重。   阮小幺僵着身子,随他的动作而撸动,手下那东西竟然还在涨大,外层如光滑的丝绸一般,翘长硬直,直直涨到了孩儿臂一般大小。兰莫盯着她,眼中*似要噬人。   不小心拇指滑到顶端一处,听得他一声闷哼,重重把腰在她手中一挺,加快了速度。   她手心中些微濡湿,不用想便知粘滑一片。兰莫得了意趣,带她坐了起来,搂住她滑嫩柔软的后背,凶狠地封住了她的口。   他似发了狂一般在她口中搅动,粗糙的掌心在她后背上重重抚过,不规矩地钻进她松松垮垮的亵裤里头,引诱般沿着后臀的那道缝隙来回搔刮滑动。   阮小幺身子成了一滩春水,推开他低低轻喘,想伸手把他不老实的爪子抓回来,却被他另一只手抓住,带到身下。   到最后,几乎是兰莫在她手中不住耸动,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得他喉中发出了一声极为满足的闷哼,重重一顶,一股白浊喷涌而出。   阮小幺手心都麻了,手上也酸的很。一瞬间,手上、腹上沾满了他的液体,一股浓烈的腥膻味钻入了鼻尖。   兰莫的神情一松,似乎极为餍足,眉梢眼角的冷意都化成了水,出色英俊的五官沾染着浓浓的*,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诱惑,看得她竟然发了愣。   他缓缓舒了一口气,在她唇上一吻,带着些懒意,道:“真差劲。”   阮小幺:“……”   她泪眼婆娑,恶狠狠心想,哪天切了你这玩意儿!   “今日便先放过你。”他勾起了一丝笑,俯身又吻了她几下,手指也有一下没一下在她胸上揉捏。   男人床上最好办事。阮小幺可不白白浪费了这机会,低声道:“我真的不是有意要欺瞒你,只是……你素来信不过我,实话与你说了,你又要多想……”   兰莫半躺了在榻上,将她带到怀中来趴着,在她长而柔顺的发间打着卷儿,闻言,道:“你与他都说了些什么?”   “就是……闲聊一聊。说一些日后珍重之类的话。”她乖乖依在他胸膛上,手悄悄在被褥上擦了擦,道:“我与他好歹……好了一场,好聚好散。说些辞别的话,也是不想让别人听进去的。”   他笑了笑,似乎不以为然。   阮小幺有些急,道:“你就这么对自己没信心吗!?我人都在你这里了,还能与他有什么关系!”   兰莫翻身吻住了她,半晌,抚着她红肿的唇,道:“我信你就是了。”   她看了他半晌,脑袋在他颈边轻蹭了蹭。   “欢好而已,你不愿就罢了。怎的哭得这惨样!”他心中好笑,来回轻擦着她的眼眶。   阮小幺低头不语,执意起身,将衣裳松松套在了身上,挡住他狼一样的目光。道:“奴婢还从未听过成亲前就与人欢好的。名不正言不顺……那是家丑。”   兰莫从身后搂住她,带她到怀中,笑着道:“我倒忘了,你是大宣人,礼教甚严。在北燕,再寻常不过了。”   他又将她留在榻上,厮缠了好一会儿。这才让她起身整装。这么一闹腾,一个晌午都过去了,再推开门时,已是时值黄昏,金光下坠,从屋顶后头射了过来。渐而西沉。   其青一见她,赶忙跪了下来,低着头不敢说话。   倒是薛映儿,她本无罪,此时虽不敢探头向内。只窃笑看着阮小幺,脸蛋红红的。   阮小幺倒不大在意,只低头又瞧了瞧自己的衣裳——都完好无损。   后头兰莫走了出来,按住她的双肩,扫了一眼其青,“起来吧。”   这便是宽赦了。   其青大喜过望,连连磕了好几个头,这才起身,低着脑袋垂手在一边,不敢说话。   阮小幺好容易把兰莫推走了,转身要回屋,忽想起什么,向两人道:“呆在外头,我叫你们时再进来。”   两人称是。   她自个儿动手,将被褥全换了,开了后边一扇窗儿,吹散屋中滞留的*味道,呆在一张座儿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最后一开门,向外道:“我要洗澡。”   两丫鬟乖乖去倒了水。   阮小幺趴在大木桶中,水汽蒸腾,低头一瞧,身上还有那人留下来的印子,直是不知道该不该哭。   这就是自作孽不可活,哄个人而已,差点把自个儿也搭进去了。   其青再进屋后,又是哭着向她好一顿谢恩,今儿个这事把她吓得不清。阮小幺笑着问她,“若往后我再让你撒个谎,你还做不做了?”   “奴婢……奴婢……”她红着眼,支支吾吾。   想来再借她两个胆儿也不敢了。   薛映儿在一旁给阮小幺贺喜,笑嘻嘻道:“姑娘今日累了,我扶你去歇息吧!”   “上前两步就是榻,我用得着你扶么!”她瞪了她一眼,严令道:“今日之事,不许与旁人说,特别是侧妃。若她们知晓了,我拿你们是问!”   小丫鬟瘪瘪嘴,“明白了。”   兰莫好歹又松了口,准她再去郡主府,只是——又给她添了个侍卫。   看他的架势是要拨个暗卫给自己,阮小幺慌不迭推拒,只道:“我知道你不放心,那……我自己挑个人总行吧!”   院儿里头的侍卫看着都冰冰冷冷,唯一一个相熟些的就是轲延津。她自然挑了他来。   两人也有好些时日没见了。如今轲延津还在那偏院当值,也不知成日里都做些什么。   好容易等到了兰莫上朝的机会。人前脚一走,她后脚便叫了马车来,带着轲延津、薛映儿出去了。   ☆、第二百二十五章 可怜的柯延津   出府时也才拂晓,章华门内外之景截然不同,门内冷冷清清,除了上朝的车马,几乎没有出行之人,家家门可罗雀;门外熙熙攘攘,贩夫走卒早已起身,赶早做些小生意,换几个银钱。   一路上她坐在马车中,不时探出头来,与外头骑在马上的轲延津说话。   阮小幺想起偏院里的那怪人,便问道:“后来你们把她怎样了?”   “京郊找了块好地,厚葬。”他道。   如今想来,那人必然与她有什么关系,也不知是不是亲人。又在九羌碰见的那位古越大人,据说是自个儿最后一个族人。   兰莫与她说过,古越已自戕而死。如此一来,这一族的人便死没了?   她忽想起一事,若几年前上吊在自己小院儿中的那女人不是她娘的话,那她又是谁家生的?   越想越迷惑。阮小幺甩甩脑袋,将谜团都甩在一边,又问道:“你娘如今可好?你现下在偏院都做些什么?那处既无人,为何统领不把你调回来?”   轲延津一一答道:“家中老母安好。奴才在偏院种些药草,以备府中日常所用。奴才也不知为何不调回来。”   阮小幺被他那一口一个”奴才“刺得不自在,道:“往常都是我啊你啊的,现在改口称自个儿奴才了?”   “……姑娘如今身份不同。”他沉默了半晌,挤出了这么一句话。   她哼了一声,放下帘子,不睬他了。   轲延津果真恪守本职,全程跟在她身后,半步不离,惹得乌丽珠频频侧目,纳罕道:“难不成你出恭他也要跟着?”   阮小幺看向轲延津。   他垂头道:“奴才在外头等。”   乌丽珠一声爆笑。   午时出郡主府,阮小幺却未回去,只让薛映儿回去传信。自个儿则带着轲延津去了叶晴湖那处。   叶大夫可不像乌丽珠那么好说话。寻常她来时,丫鬟们都是在屋外头等,那门槛像金子做的,迈过去一步都不行。轲延津不闻不问。跟着阮小幺便要进后堂,被胡生十分客气地拦了住。   “叶大夫不喜外人进屋,您在这处等一等吧,得罪了!”胡生道。   轲延津却道:“我奉主命跟着阮姑娘,让开。”   胡生以肉做盾挡在他跟前。轲延津神情沉默,但横了心要闯进去。胡生只是一介书生,哪拦得住他一个常年当兵的,蛮力一撞便被撞了开,无可奈何地看着他进了屋。   阮小幺正要与叶晴湖说话,又见轲延津狗皮膏药一般贴了上来。   “这家伙比暗卫也好不了多少……”她低声直咕哝。看着叶晴湖,摊手无奈摇头。   叶晴湖却道:“既来之,则安之。胡生,给他上杯茶,让人在外间候着。”   阮小幺狐疑盯着他。“师父,你何时这么好说话了?”   “他毕竟是你的贴身侍卫。”他道。   她愈发狐疑,眼见着胡生上了茶,给轲延津喝了。内外间的布帘子也挑了起来,两人在内间说话,一举一动,都看在轲延津眼里。   不大一会。见那沉默寡言的侍卫似乎面色有些不好看,换了个姿势坐着,又愈发坐立不安,最后弹了出去,向胡生一拱手。   他还未说话,胡生向后一指。“茅厕在那头。”   轲延津一跃而去。   阮小幺:“……”   “无妨,”叶晴湖自在安闲,放下一卷医书,道:“疏通肠气的茶汤而已。”   他看着阮小幺的脖颈,指着她衣领半遮住的地方。道:“你与大皇子已圆房了?”   颈子那块皮肉上,深深的一点红紫色,印着白皙柔润的肤色,显眼无比,衣领遮也遮不住。   阮小幺把领子往上提了一些,道:“没有,你徒弟还是黄花闺女。”   “他怎么肯放过你?”他啧啧好奇,眼中满是兴味。   “师父!”阮小幺一拍桌案,“我是来问你一些事的!”   她理了理脑海中的思绪,将心中疑惑都说了出来。叶晴湖收了一副无谓的表情,静静听着。   “我还疑惑着,商家那老夫人是我外婆,怎的对我如此不屑一顾,话里行间都是一副‘你在我家白吃白喝’的模样。原来我不是他们家的种。”她慢慢道:“不过这么一算,兴许是我那死了的娘亲不是他们的亲生闺女。”   接下来的事她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叶晴湖接口道:“你想找出你的本家?”   “话是这么说,但是……”她满心犹豫。   两人都明白,时隔两代,这亲爷爷家哪是说想找就能简简单单找到的?再说了,万一只是户贫苦人家,找着恐怕也没什么用;又退一步说,即便是什么高门大户,人家不认,那又能怎么办?   事情可变性太多,阮小幺也只敢这么想想,找叶晴湖来商量商量了。   正说着,轲延津回了来。   他面色好看了不少,继续捡着先前那张椅子坐了,向内间看了一眼,不言不语等着。   叶晴湖仍然捧了医书在看,忽向她道:“今日你出去时,带一本《本草经》回去,背熟了再来见我。”   “啥——”阮小幺哀嚎。   “你好歹是我徒弟,”他道:“若是连田七与生姜都分不出,说出去白白坏了我家门风。”   “……师父!”   轲延津安坐了一会,又开始闹肚子了。这回他不用胡生指点,自个儿疾跑着去了茅房。   胡生一脸同情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在屋外探了探脑袋,又关了门。   叶晴湖道:“你既然知晓困难重重,为何还要动这念头?”   阮小幺却问了他一个不相干的问题,“师父,你可知道公孙望这人?”   “公孙望?”他回想了半天,道:“是员老将,只听闻被一贬再贬,具体如何便不知了。”   “……去年北燕军包了沧州,来救援的就是他。”她道:“后来被生擒。一杯毒酒赐死。我在帐外偷看,不小心被他瞧了见,当时他的神情很是奇怪。”   她永远忘不了那时公孙望狰狞而震惊的神情,原本喝下了毒酒。不到一时已开始发作,面部肌肉因疼痛而拉扯扭曲,简直像恶鬼一般,那双布满血丝的双眼几乎要瞪了出来,看着她的模样,就像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物事一般。   当时不明白,如今想来,也许……是公孙望知道一些事情?   她把心中疑虑与叶晴湖一说,他便明了了,道:“你是想从公孙望那处入手?”   “若能查到什么蛛丝马迹。那最好不过了,否则像无头苍蝇一般,我还真没了法子。”她叹了一口气。   叶晴湖道:“公孙望人死了,家眷还在,倒是不难找着。难的是找到后。你要如何探查?”   阮小幺也是无法,摊了摊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我还没想到那么远。”   说话间,外头“蹬蹬蹬”几声响,轲延津又回来了。   他紧锁着眉,步履也没有出去时那样轻便,一回来便坐到了椅子上。呆呆地不知在想什么。   叶晴湖笑得如世外高人,清俊高雅,凝眸微笑时,惹人遐思。   胡生在外道:“军爷,您可要点一炉熏香?”   “不必了。”轲延津恹恹道。   他坐了没一刻,腹中又开始咕噜噜闹腾了。当下面色一变,忍了下去。里头却闹得越来越狠,他再也忍不住,如出弦的箭一般,弹了出去。   阮小幺担忧道:“师父。他别拉虚脱了!”   “无事,茶是好茶,清神凝志用的,大清之后,焕然一新。”他道。   只是苦上这么一时,这军爷体格健壮,定也能扛得住。   她唉声叹气,捡了这些时日的事简要一说,直为自个儿前途发愁。   叶晴湖道:“自古红颜多祸水,如今世家公子争着抢你,寻常人都以此为筹码,自抬身价,倒不见还有人因此发愁的。”   “自抬身价!?我又不是青楼歌女,抬身价做什么?再说了,兰莫那种算是公子哥儿么!他一开口,除了上头那位子,什么都到手了,哪用得着抢!?”她嗤道。   “你自然有身价,只不过不是金银为码,”他说得极是玄虚,“身价越高,你便能越随意开口,而不用处处受制于人。”   阮小幺终于听明白了一些,道:“你的意思说,兰莫越宠爱我,便越能随我闹腾?”   “你心心念念的察罕不也是如此么?他那般中意你,你一封书信,他便连亲事都推了。”他笑了笑。   阮小幺扯了扯嘴角,   “你说的倒简单,”她道:“兰莫就像个无底洞,今日给些甜头,他满足了;明日便得寸进尺,要得更多。我都快成他榻上之人了,再这么下去,还有什么脸对察罕?”   察罕连定个亲她都膈应了这么久,若让她想象他与别的女子同房燕好,恐怕她一气之下,真不知要做出什么事来;换个角度说,若是察罕知晓了她与兰莫成日搂搂抱抱,还差点上了床,他还会要自己么?   是个男人都戴不了这绿帽子吧!   她越想越头疼,往后一仰,倒着脑袋看窗外大千世界,叹道:“自作孽,不可活……”   师徒两人说话断断续续,说一段,看轲延津来回跑一次;再说一段,他又来回跑一次,后来阮小幺瞧他的面色实在有些不好,青中泛黄,心中有些不忍,便央着叶晴湖给他个解药。   ☆、第二百二十六章 八月廿五   “什么解药?我又没下毒,哪来的解药?”他不以为然,“估摸着再跑个两趟,肠子里的腌臜东西就清完了,明日起来,保准容光焕发!”   叶晴湖一语中的,轲延津又来来回回跑了两趟,之后终于消停了下来,肚中再不咕唧作响。整个人也蔫儿了。   阮小幺呆到了申时,这才与叶晴湖告辞,带着蔫了吧唧的轲延津,踏上了外头马车。   叶大夫送到门口,向轲延津道:“今日不可吃东西,明日自然好了。”   轲延津一呆,抿了抿嘴,慢慢朝他拜了一拜。那模样,怎么瞧怎么有点委屈。   阮小幺笑着拉住他,将人带到马车里来,“你都拉脱了,小心从马上掉下来!”   他推拒了两下,实在觉得没气力,终于拘束地进了马车,在宽敞的座儿里坐到了离阮小幺最远的地方。   “你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拉么?”她斜着眼瞅他。   轲延津低低道:“得罪了叶大夫。”   “哟,你还知道!”她笑了起来,道:“他第一厌恶别人蛮横无理,第二厌恶外人进屋,你两样都占了,不整你才怪!”   轲延津垂着头不说话。   阮小幺逗了两下,发现他总耷拉着脑袋,自个儿也觉得无趣,便也不说话了。   此一事对轲延津毫无影响,她走哪他还是跟哪,沉默寡言。只是不知是否得了兰莫示意,阮小幺去叶晴湖那处时,他再跟着进屋了。   天气渐渐转热,到了七月仲夏,暑气直升,烤在盛乐的土地上,大白天来往商贩俱都挽着裤腿、卷起衣袖,薄薄一件衣衫尚嫌热。然而一到晚,余热渐散。越转越凉,入了夜,睡觉时也要盖着被子。   阮小幺自个儿编排了一套舞,与绿华等人定了。让她们跳了出来,给乌丽珠瞧。   一行十二人,十一个聘聘婷婷,如出水绿荷,柔媚绰约,莲心半遮住一人,正是绿华。起头一曲《凤求凰》,引出了当中美人,莲脸生姿,真如一朵芙蓉映日。腾转旋舞,转得人眼花缭乱。   乌丽珠看得津津有味,又“咦”了一声,道:“怎的我从未见过这种舞形?似乎瞧着像胡旋舞之类的……”   “正是,”阮小幺颇为自得。道:“我在其中加了胡舞,效飞天之形,如此看起来会更花哨一些。”   十一人开而复合,旋绕在绿华周围,如莲叶衬花。伴曲吹过一段,渐渐转而清怆,曲调不拘一格。时而激越、时而缠绵,竟是一曲乐府《击鼓》。   整段越半刻时间,绿华一曲跳完,气也不喘,只额头微微见了些汗,道:“我就说。方才那段‘采青’时,腰肢要再反下一些,只稍望到天的话,实在有些显得外行……”   “不用,够好了。”阮小幺打断她,道:“改日我将这舞服改了,胡旋那段,要陪些铃铛飘带才好。”   乌丽珠在一旁瞧着,插道:“你那侍卫怎的如此呆气,这教坊女子个个容貌过人,他却老僧入定一般,也太清心寡欲了些!”   高高大大、一脸正气的轲延津低着脑袋,不言不语。   “你就别逗他了!没瞧见他脸都红了么。”她摆摆手。   果见轲延津那双耳根都有些泛了红。   乌丽珠对他感兴趣的很,还要出言调笑调笑,却又听绿华唠叨道:“方才那舞我十三岁便可胜任了,腰下得也不到位、圈儿转得也不多、走场走边也不是小云步、入破时节奏也不够紧凑……外行瞧个热闹也罢了;若是同行姐妹们看了,还不要丢尽我的脸!”   阮小幺:“……”   几人闹闹哄哄一番,绿华左劝右说,好容易劝得阮小幺在舞步中多加了一个圈儿,自个儿跳了一遍,不解道:“郡主这是要开个宴?否则如此正式作甚?”   乌丽珠瞟了瞟正主儿阮小幺。   阮小幺面不改色,“先备着,下回郡主请京城贵媛时,咱们也好涨涨面子。”   出了七月,八月便至,眼见着离察罕的生辰越来越近,她却不大着急,只如以往一般,该做甚做甚。兰莫那处,能应付便应付。   察罕那处再没传出过别的消息来,云吉的事也渐渐消歇了下去,翻不起一丝波浪。乌丽珠出门游玩,偶尔也会带着她——当然,阮小幺觉得她实际想带的是轲延津。   八月十五之时,离察罕生辰只剩了十日。   她平常往来与郡主府与皇子府,离察罕的府门还有一条街之隔,时常都能见着有下人匆匆而过,马辔上是扈尔扈的族徽。想来他的生辰,定然是要大肆操办一番。也不晓得到时能不能混进去。   节庆时,兰莫通常要携侧妃进宫请安,一整日都留在宫中,回来时也晚。阮小幺便顺水推舟,也在外头呆上一整日再回。   八月十五更是如此。她先带轲延津到西市买了些蜜饯,再直道去了郡主府。   每样蜜饯郡主只捡当中几个尝尝味儿,但若不带去,她又吵着要,还不让下人去买,转等这两人给送过来。   进了门,阮小幺让轲延津揣了蜜饯,见着了乌丽珠,便送了过去。   这几日膳房正做了凉糕来,清甜蕴凉,比那蜜饯不知好了多少。乌丽珠瞅了一眼轲延津,葱白细长的手指挑开几个纸包儿,道:“怎的没有荷香的?”   “荷香的卖完了。”他低头道。   “收了收了!我就爱荷香的!”乌丽珠柳眉一竖,把那些个纸包往外拂,“连买个寻常吃食都买不到,你个废物!”   阮小幺慢慢从外头进了来,笑道:“郡主,你前日里还说爱吃杏仁味儿的。他才巴巴买了一堆杏仁蜜饯,怎的这几天没见,郡主又换了口味了?”   郡主道:“我又不爱杏仁的了……下次记得给我买荷香!”   轲延津又应下了。   “这蠢东西……”乌丽珠咕哝。   阮小幺哭笑不得,道:“您府上下人无数,何必非要为难皇子府的一个小侍卫?若郡主有意,去向殿下把他要过来便是。”   乌丽珠不置可否,也不说要、也不说不要。总之以后该刁难还是刁难,不清楚的人还以为这侍卫哪里得罪了她。   再去叶晴湖那处时,他取了个小折子递给她。那上面写满了一行行蝇头小楷,却是察罕生辰宴的行程单。   阮小幺看了一遍。大多是一些歌舞之类,另有戏目、杂耍等,每一出后头都标注着时辰、历经时长,精准无比。   她双眼一亮,问道:“你怎么弄到这个的?”   叶晴湖道:“是你那察罕给我的。”   她目不转睛又看了那簿子七八遍,心中默记下了各种表演的时辰。   从头至尾,约有两个时辰,从晌午一直到掌灯,并不过宵禁。巧的很,最后一出也是舞。   天助她阮小幺也。   几日时间瞬息而过。终于到了八月廿五。   兰莫晌午是要去察罕处赴宴的。阮小幺乖乖在屋里头等着,一直到了晌午时分,眼见着太阳快落山了,这才整了整衣襟,让薛映儿输了个平日里不大用的发髻。发如黑墨,微微耸起,鬓边松松绾上几道,髻上只用了一根银骨簪,却是别样的素净。   其青看了半天,道:“姑娘若要如此绾发,须用大些的头面才好看。这簪子也过于简单了些。”   “都快掌灯了,戴那许多头面做什么?”阮小幺毫不在意,站起来,向外道:“上回答应郡主的一幅绣图竟一直忘了给,如今时辰尚不晚,先去一趟郡主府。”   轲延津点头。备下车马,在府外候着她。   薛映儿也想跟着去,被她拦了下,道:“我只是去送个东西,去去就来。并不多待。你与其青在府里等我就是了。”   不由分说,她捧了绣图径直而去。   到了郡主府,正赶上乌丽珠差人去买蜜饯,下人此时未回。阮小幺正要进门,却被传信的拦住,马厩那头又出了两匹装饰精良的健马,套了车辙辔子,停在两人身边。   轲延津道:“为何不让阮姑娘进府?”   “正巧郡主要外出,吩咐奴才来说,姑娘可与她一处去。”   不多时,郡主便只身出来了,边走边冲二人叫道:“叫个奴才去买蜜饯,结果惫懒到现在也没见着个人影儿!现下天都快黑了,你们赶紧陪我去一趟,速去速回!”   阮小幺将绣图给了再旁的一个丫鬟,一口应下。   两辆马车便又从郡主府出发,向章华门外而去。郡主独乘一辆,阮小幺与轲延津则共乘一辆,并走于街市。   入了西市,此时行人渐稀,半数小吃铺子已收了摊,马车在石道儿上也可飞奔行驶。几人转过几个弯,到了一家沙梭子甜食铺子,正逢着还未锁门,里头仍有人影。   乌丽珠当先跳了下来,也没个丫鬟随从。阮小幺见了,理所当然让轲延津随着下车,又给了他几两银子,让他任意挑买。   她独自在车上看着,见两人都进屋了,便拿出备好的东西,跳下车。   郡主的车夫仍在车上等。阮小幺散了些小钱,打发他去喝两角酒,待人走远了,掂量了两下那两匹骏马的鞍辔,挑出了个笑容。   乌丽珠第一次来这种吃食店铺,瞧着琳琅满目的各色果子蜜饯糕点,这也要那也要,刚定下又嫌不够精致,转瞬便退了掉,还拉着轲延津问这问那,好半天,这才选定了好些样,打了大包小包,由轲延津拿着,一前一后出了去。   ☆、第二百二十七章 一曲舞罢动人肠   阮小幺正在车中等候,见轲延津两手满是纸包儿,恨不得脖子上都挂上两串,便道:“你到郡主那处听用吧,我一人在马车中也好。”   轲延津正犹豫间,早被乌丽珠推上了车。   接着便是好戏一出了。   车夫喝了两角酒,心满意足跳上车,鞭子对着马屁股狠狠一抽,原指望着两匹马缓缓奔跑起来,却不想,那两头畜生像见发情了似的,猛地便跳了起来,发了狂一般凶狠地往前窜去。   车中二人都被吓了一跳,郡主一个不稳,便栽在了轲延津身上。   那车夫也吃惊不小,忙勒住辔子,想减下速来。结果这一勒非但没让两马停脚,更是让它们吃痛发狂,前蹄一仰,一声嘶鸣便狠命狂奔而去。   后头马车被颠簸得不成模样,那辙子几乎要被甩了出去,四角砰砰乱撞,碰得车里人东倒西歪,直立不住。   外头马车夫“吁——吁”、“停下、慢点——”地乱叫,里头乌丽珠吓得半死,腰背撞到了坚硬的车柱,更是又痛又怕,直往轲延津怀里钻。   轲延津好容易稳住身形,惊愕之中也顾不上其他,先紧紧将郡主护了住,扯开前头帘子,却见车夫正手脚慌乱,辔子越勒,马儿越发狂。   所幸街市上如今已没几个人,只两旁冷落搁置的小摊铺被一扫践踏而过,唏哩哐啷倒了一地。眼见着马车毫无方位,所经道途却是向城外而去。再这么下去,还不知道要奔到哪里才是个头。   轲延津一把将车夫拉进了车,声音粗声粗气,“护住郡主!”   他一个伏跳,拽住了车辕一角便闯了出去,先割断了马嘴里的辔子,扯出来一看,那段辔子靠马嘴的一边竟然全都是细针刺。如此勒上马嘴,不发狂才怪!   马屁股那处的配饰也是如此,贴着马身的那面布满了尖锐的铁头,马鞭抽上去。更是疼上加疼。   原来是马车被人动了手脚。他将另一匹马的辔子也割了段,紧急之下,瞬间便将生了针刺的那段割下,剩下的绳子打成了结,大手一绕,冒着被发狂的马摔下去的危险,把两段辔子重新勒上了马嘴。   郡主似乎被吓呆了,在马车里头愣愣看着。   那车夫犹豫了两下,扶住了一根横木,去拉着她。却被乌丽珠一手拍了掉,尖叫道:“别碰我!”   她死死拽住了另一边横木,转过头,理也不理车夫了。   轲延津两臂使足了力,连青筋都暴露了出来。牙关紧咬,扯下马身一段绳缎配饰,套了个结,迎着狂风将套索对准了另一匹马头,紧紧勒了上去。两匹马都被套了牢,他一手拽绳,一手紧搂马脖。低伏着身子紧紧攀在上头,拼了一身气力去制住了马。   马车迅如雷电,东撞西撞离外城门越来越近,城门正开,侍卫把守两边,那马速度飞快。万一撞上城门,即便是临时转向也来不及,后头马车定然会重重撞向坚固的石墙,到时候车里人是死是伤,便不好说了。   他狠狠勒着两段绳索。额头青筋毕露,口中爆喝,“让开——”   守城的小兵也惊得呆了,纷纷向两旁退让。轲延津勒得虎口出血,终于感觉到两马渐渐脱了力,速度缓了下来。   千钧一发,在即将撞到石墙前,两匹马慢慢转了向。   郡主大哭了起来,“轲延津……”   他却不敢掉以轻心,依旧勒着绳索,口中“吁”、“吁”唤着,好歹安抚住了发狂的马。   渐渐马蹄声纷乱缓慢了下来,马车随着前头速度,走势愈缓,到了离城墙东边几百米时,终于停了下来。   马车一停,乌丽珠便急不可耐地跳下了车,拉着轲延津的胳膊,泪眼看着,愣了一晌,扑倒他怀里大哭。   轲延津粗喘了一口气,额上满是汗,拍了拍她的背。   可怜的车夫被无视了。   几人好容易回了蜜饯铺子,再去看阮小幺,那头连个人影都没了。   阮小幺早弃了马车,带着一早准备好的另几辆宽敞马车从一个小巷中出了来。里头叽叽喳喳一片响。   她一进去,被绿华一把拽了住,道:“阮姑娘,你究竟葫芦里买的什么药?咱姐妹几个在此处等了足两个时辰!”   阮小幺一个趔趄,差点倒了下去,哎呦道:“你莫急,我们现在便出发了!你东西都带全了没?”   “都在这呢!”她拍拍身旁一个箱子,道:“姑娘你要的东西可真不少!”   几人穿的俱是常服,外头清一色的淡绿色长衣,里头露了些浅浅深深的红,并不显眼。   马车缓缓向前,过章华门时,绿华拿着十三枚木牌露了个脸,道:“我们奉命为罕多木将军宴礼献乐而来。”   盘查的侍卫看过了,一一检查了一遍,放人进了去。   一行人到了将军府后门,趁着初上的月色,低眉顺眼,鱼贯而入。   后门也是一阵忙碌,婆子丫鬟仆妇挤在一处,忙前忙后。小厮们忙着拖了草料去马厩,各种马车、骏马成排停在一处,专有人好生伺候。厨房内外热火朝天,里头刚端了佳肴去堂上,外头便有人撤了残羹冷炙下来。   侍卫们盘查得也比平时更严上三分,谨防有不轨之人混入其中。教坊十二人与阮小幺一道,带了帷帽,低头前行。正被里门的守卫喝住。   “做什么的?”守卫道。   几人已分了腰牌,各都现了出来。守卫细细看过,挥挥手,让下人带她们去了一处后厅。   后厅此时正做献艺伶人准备之用。阮小幺等人找了一处隔间,各自都准备了。   此事按下不提。   隔了几重屋宇回廊,前堂处正热闹着,扈尔扈世子生辰,京城几乎所有权贵名流都来赴宴。兰莫自是陪在皇帝身后,与众人同乐。   酒过三巡,圣上给足了面子,自然先回了宫,留几位皇子在堂中高位,一同欢庆。   然而外头某处,小侍卫轲延津却面容冷肃,心中焦急,等候在外头。他没有腰牌,将军府的侍卫自然不放他进门。   方才因车马发狂,过了好半天才回了去,结果却到处找不到阮小幺的身影。他四处翻找了许久,更回府找了一番,都只见着她平日里带的两个丫鬟,正主却像人间蒸发了一般。   这才匆匆来了,想回明兰莫,却又被家丁拦住,死活不让进。   不多时,郡主的马车在后头慢慢悠悠赶进来了。乌丽珠挑了帘子,对外头懒懒叫道:“轲延津,上车与我回去吧!你那主子又不是泥做的,丢一会还能化了不成?”   “郡主!”他似见了救星一般,朗声道:“请郡主开恩,带奴才进府,通禀殿下一声!”   乌丽珠满心的不乐意,白了他一眼,哼道:“我如今不见着兰莫。一句话,你同不同我走?”   他垂下了头,向她欠身行了个礼,走开了。   乌丽珠气结,恨不得拿鞭子抽他。   “死奴才……”她咬牙切齿。   掌灯时分,宴饮至酣,众人皆有了三分醉意,这么哄闹了半日,百戏一过,有的便拱手先告了辞。   堂上张灯结彩,暖意融融,处处熏香。老亲王与王妃坐在高堂,与人说说笑笑。宾客如云,衣香鬓影,好一番盛世太平之景。   察罕对歌舞毫无兴致,看过一遍,只顾着喝酒。   傧相回头看了礼单,发现最后一出戏舞已毕,正要告知老王妃,忽的,不知从何而来一出琴笛相合缭绕之音,婉婉转转,似夏夜一支碧荷遥遥升起,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老亲王“嗯”了一声,悄声问夫人,“这是哪出?听着倒清心的很。”   老夫人也不知,转眼望着的管家额鲁讫。   额鲁讫背脊微弓,面露疑惑。当时与傧相商谈好的,并无这一出啊……   琴声笛曲越来越近,从外而入,却是几个浅绿衣裳的女子,向堂上微一欠身,坐定而弹。   堂前一队浅朱色舞衣的窈窕女子云步移入,脚踝手腕上环佩叮当,宽服大袖,层层叠叠,每一层都绘着祥云形状,群群拥簇,恰似小山似的重云明灭,裙带飘扬、披帛曳地,红似朱砂。   一出场,便引得了满堂喝彩。   兰莫坐在上首,三皇子笑着向他道,“这看着比北教坊的舞还好,也不知世子是怎样弄到的!”   六皇子只顾着看美人去了。   层层浅纱朱衣缓缓旋动了起来,一圈圈由簇拥转而散开,似云层飘散,露出了中间一轮红日。一点殷红骤然而现,渐渐舒缓开来,却是一个女子。   嫣红的唇、白皙的面,金红发簪斜插髻旁,墨黑之上锦扇半开,精致如一碰即碎。   当中之人开始急速旋转起来,披帛斜开,掩映了半面半身,众人只见云层朵朵,眼花缭乱。   一去音调缠绵悱恻,似求而不得,辗转反侧。那女子身形慢了下来,轻柔飘摇,似流云飞散,驻留不住。   缓缓的,露出了一面。   眸如秋水,脸若芙蓉。转盼有神,笑靥含情。   兰莫手中玉杯应声而裂,面色瞬间阴沉可怖。   察罕也呆了,怔怔看着眼前巧笑倩兮之人,面露狂喜。   ☆、第二百二十八章 生变   这为首领舞的,不是阮小幺是谁?   三皇子惊艳一瞬过后,看着兰莫如此失态的神情,扯了扯六弟的衣袖,笑道:“瞧,大哥都看得呆了,足见这美人够劲儿!”   老六却恍然未觉,只痴痴盯着,半晌,微微瞥了兰莫一眼。   缠绵一曲,使人心醉神迷;之后,却忽转而清奇了起来。破了方才靡靡,仿佛一个大胆女子忽然端庄了起来,知书达理,进退有度。   阮小幺的身形又慢了下来,顾盼间,似朝兰莫那处微微笑了笑。   六皇子喃喃道:“她……”   兰莫的面色已经不能用“阴沉”来形容。他收了一身怒意,微眯了眯眼,似乎不再恼怒,却让人只觉周身散发出了若有若无的戾气,使人心惊胆颤。   《凤求凰》、《击鼓》。   你是要求谁?想谁来求?又想与谁执手偕老?   他总以为对她好、为她着想,总有一日,她会忘记心里那人,一心向着自己,却没想到,这个是又臭又硬、根本捂不热的石头。   阮小幺似一无所觉。这支舞她自个儿练过无数遍,又看绿华舞过无数遍,早已谙熟在心,一伸手、一投足,连接下来会碰到伴舞之中的哪一个,都一清二楚。   整支舞只有两支曲子,随着音节落下,众人动作优雅,缓缓停滞。   长长的披帛温软投向前,朱砂殷红飘摇若霞,一点点散落。最后一个音节,阮小幺躬身碎步缓缓后退,依旧如莲叶收了莲蕊,缓缓沉入池中。   满堂惊艳喝彩,堂上二老笑得合不拢嘴,直道这傧相果真好手段。   傧相哪里料到,虚虚擦了一把汗。找了个借口告退,匆匆忙忙回后厅找那支舞队。然而一回去,便被告知,人跳完了。径直便离开了。   他又是迷惑又是懊恼,只得恨声叹气,无功而返。   生辰宴就此告一段落。   阮小幺早换了一身淡色衣裳,混在众人之中逃之夭夭了。   宴罢,几位皇子一一告辞,兰莫最先走,只稍一拱手,便带着侍卫匆匆而去。六皇子在前厅后堂没头没脑地转悠了好一会儿,才满心叹惋地离了开。   小厮牵了马过来。他刚要上马,小厮却递了一张信笺过去。   “这是何物?”他不解。   小厮道:“奴才也不知。只方才有个模样好看的女子过来,说让奴才转交给主子。”   薄薄纸张捏在指间,便似乎有一种清香盈人之气。丹莫愣了一瞬,转而双眼亮了起来,急不可耐撕开信笺。   上头白纸黑字写着几行清秀字体——   “仲春一见。君如皓月清辉、皎皎盈盈。妾得蒙一时之爱,心动魂摇,虽死无憾。只恨未能长伴君侧,红袖添香,只出此下计,为君一舞,以解思渴。妾死而足以。”   丹莫申请变幻。乍悲却喜,一时捧着那纸,不知说什么才好。   那小厮试探问道:“主子……?”   他又捏着信,在鼻端轻嗅了嗅,十分珍惜地收入怀中,牵过辔子。跨马而上,“走!”   阮小幺脚程比兰莫快一步,一回去,便开始寻死觅活。   她支开了薛映儿与其青,在遥遥见到轲延津焦急觅来的身影时。在房梁上挂了根结结实实的绸带,就要自挂东南屋。   算好了时机,在他离屋前还几步路时,她将脖子套入绳索内,咬咬牙,脚下高凳一蹬。   ——救命!!!!   她被勒得直翻白眼,整个身子在空中胡乱挥舞。   屋内凳子倒地的响声十分清晰,轲延津闻声一惊,遽然入内,抽刀便割断了那绸带,将人救了下来。   阮小幺狼狈歪倒在一边,不住地咳嗽,眼泪也溅了出来。白嫩的脖颈上已被勒出了个浅浅的红痕,触目惊心。   薛映儿正端着莲子羹从外而来,一见此景,吓得盘儿碟儿也不要了,“啪嗒”一声落在地上,扑了过来,又惊又惧,哭道:“姑娘!你好好的、怎的突然要寻短见!?”   她瘫坐在地上,目光呆滞,语调沙哑,“你们……咳咳……何苦要救我……”   薛映儿左摇右摇,见她向失了魂一般,急得不知如何是好,问也问不出个话儿来,急急向轲延津道:“你在这处守着,我去前边儿瞧瞧殿下回来了没!”   她说完便拔起腿匆匆跑了出去。   轲延津果真半步不离地守着。只是阮小幺一次说要喝水,他便快步去前头倒了杯茶,结果茶刚满杯,后头又传来一声“咚”地闷响。   阮小幺又撞柱了。   他赶忙赶过去,扶稳一看——还好,只是额头有些红,并未见血。   他虽然木愣寡言,却也不傻,终于回过味儿来,姑娘这是要一哭二闹三上吊,并不是真的要寻短见。   晌午出的那些个事,自然也不是个意外。   只是他想破头,也想不出她为何要这么做,只得将阮小幺扶直了,降水递到她身边,道:“姑娘莫要再想不开,殿下想必就快回来了。”   阮小幺又挤出了几滴泪来。   果然,不到一刻,便见着一队人马匆匆忙忙朝自己这处走了来。   兰莫为首,满面煞气,后头跟着一群垂头拱手的下人。薛映儿跟在最后,火急火燎往这处赶。   她伏在榻边,只顾着流眼泪,连礼也不行了。   兰莫身形巍巍,挺拔魁梧,冷着脸,原本一腔怒火,如今见着她这分凄惨可怜的模样,便似一个塞子塞在心口,怎么也怒不起来了。   他冷着脸,身子似乎僵了一般,立在门口,与她对峙了良久,最后,挥了挥手,让下人们都出去了。   阮小幺这才痴痴转头看了他一眼。   “你演得一场好戏,如今却不敢对我说了?”他道。   她自嘲一般轻笑了一下,道:“如今我心愿已了,已没了再苟活人世的理由,殿下何苦苦苦相留?”   兰莫怒意再生,三两步便到她跟前,蹲下身,紧紧捏着她的双肩,让她正对自己,“我这么长时日对你任取任求,你一点都没知觉么!我与你说的那些话,你都当过眼云烟么!”   “多谢殿下偏爱。只是——奴婢一颗心给不了两个人,让殿下失望了。”她道。   那段纤细修长的脖颈仿佛轻轻一捏就会断气,上头已然有了个还未消散的勒痕。一旁雪白绸缎委落一地,刺得人眼目发花。而阮小幺连额头上还有片微肿的红印,狼狈无比。   兰莫一声从未对人示弱过,而此时对着她,忽似全身气力都被抽了空。他垂下手,缓缓站起了身来,盯着她看了很长时间,竟似哑了一般。   原本一腔盛怒,想骂她虚与委蛇、冷落她、苛责她,甚至一时冲动,简直想将人送到刑堂,家法处置。然而此时却放佛失掉了所有兴致,连同对阮小幺往日的柔情,也一并流逝了去。   正是炎夏,本应闷热干燥,而屋中空气却似冷凝了一般,冻得人心底发寒。   他立了半晌,终于干涩开口道:“你如愿了。”   短短四个字,却让阮小幺从心底缓过了一口气,看着他不再多言,出了屋外。   兰莫出至门口,忽似想起来一事,回头道:“你若是再敢寻死,无论死没死成,我都让这两个丫鬟与你陪葬,可好?”   外头的薛映儿与其青齐齐跪了下来,颤抖不敢言。   阮小幺瘫坐屋内,冷眼看着,嘴角勾起了一丝淡然的笑容。   兰莫的声音在屋外响了起,铁一般生硬,“看住她,若她少一根头发,拿你们是问!”   自这夜起,阮小幺便被软禁了起来。   她被移到了先前那处偏院,不再与众丫鬟们同居一处。而偏院里里外外百余名侍卫把守,铁桶一般将小屋院落箍了起来。   兰莫也再不踏足那处。连着侧妃几次想进来瞧一瞧,都被人请了出去。   偏院成了名副其实的“冷宫”,除了薛映儿与其青每日里进出几回,整个院子几乎像死了一半,让人窒息。   两个丫鬟彻彻底底死了心。其青原本因阮小幺而被买了来,一心指望借着她往上爬,一步步登天,却生生被自个儿主子断了去路,恨也不是、悔也不是,对着阮小幺再不闲常开口,态度大变。   而薛映儿只是每日以泪洗面,半个月来,仍是还对阮小幺抱有一线希望,不时劝她挽回兰莫的心。   阮小幺呢?   她悠闲得很,终于又有了独门独户,吃喝不愁、安全无忧,轲延津的药草在田地里也长了起来。她日日看着那本《本草经》,看图识画,像个不问世事的老神仙一般。   叶晴湖若知道了,恐怕要感动死。   轲延津本就沉默寡言,如今也无甚变化,每日依旧除草施肥,检视草药生长情况。   她心中好奇,找了个无聊的时机,问他道:“那日你与郡主都没受什么伤吧?”   他道:“奴才无事,郡主受了惊。”   “怎么个受惊法?”她又问道。   轲延津闭了嘴,答不上来,耳根子似乎有些红。   阮小幺便知晓了。那乌丽珠自小在草原上长大,骑着一匹疯马都自觉良好,性子又野,在马车中能受惊?   这么想想,忽觉有些对不起轲延津。她真情实意道:“委屈了你,往后我恐怕再去不得郡主府了。”   ☆、第二百二十九章 话儿摊开说   不知轲延津是不解还是早已料到,他只“嗯”了一声。   “不过你也别失望,缘分嘛,来了就挡不住,你们肯定还有再见的机会的!”她伸手过窗,拍了拍他的肩。   他依旧是“嗯”了一声。   又过了没两日,晌午时分,她正懒懒躺在榻上数幔帐的孔隙,忽见薛映儿推门而入,似面有异色,欲言又止。   “怎么了?”她问道。   薛映儿张嘴语言,又有些吞吞吐吐,“姑娘……姑娘你……”   阮小幺正坐了起来,似乎来了兴致,催道:“要说什么,赶紧说!”   “这两日府里头都在传,殿下要将你送了走!”小丫鬟瘪着嘴道。   这些时日,她为了自个儿,明里暗里掉了不少泪,也是苦口婆心的劝,最后见劝说无望,只得每日里沉默着,伺候得却如以往一般尽心,甚至连其青刻意漏掉的份都一并做了。   阮小幺看在眼里,感在心里,只叹着她跟了自己这么个主子。否则,如此尽心尽力,往后走得必然也高。   眼下她没空儿想别人的命运,只连声问道:“你这话是何意?他要将我送到哪儿去?你从哪儿听来的?”   薛映儿忙道:“奴婢也就是听下人这么一说……这还是从外头传进来的,说六皇子看中了姑娘您,要用十个绝色的美人儿与殿下换您呢!”   阮小幺一听,长叹了一口气,倒头栽回了榻上,口中似乎念念有词,谁也听不大清楚。   原本在一旁惫懒着的其青一听,也精神了些,问道:“你说的是真的?这事儿定下来了?”   薛映儿扫了她一眼,轻轻哼了一声,没答她。复而又皱眉与阮小幺道:“这事在外头闹得沸沸扬扬的,奴婢还听说,那六皇子为了姑娘,差点同殿下兵戈相向!那些个人说得可玄乎了!”   她一直就想不通。她家姑娘一直在呆在府里头,见也未见过那六皇子一面儿,怎的对方就为了她与殿下杠上了?   阮小幺笑了笑,不问这个,却道:“殿下说了想将我送出去么?”   “哪能啊!”薛映儿道:“姑娘是殿下的心头肉,虽说……前些日子他恼得很了,那是因为拉不下脸来见姑娘,心里头可还是喜欢着姑娘的!冷落一段时间便也罢了,哪能将你送了出去!外头那些个传言,八成是侧妃那处搞的鬼!”   她哭笑不得。只得点点头,道:“你说的是。”   传言的确是沸沸扬扬,似乎有人别有用心在暗中操控,未过几日,街头巷尾的流言蜚语中。便有了“六皇子与大皇子为了一个女人刀兵相向,手足相残”之说,这话传在府里头,下人们都窃窃议论,当着薛映儿的面儿,却不敢多饶舌。   故此,偏院里几人对这事都不大清楚。两个丫鬟原以为此事不了了之。阮小幺料到了一些,却也似乎不知程度严重,依旧每日里过着一成不变的软禁生活。   然而,该来的撞击总要来,一池无风无浪的湖面上,早就有人备好了数颗大大小小的石子。非要把这一刻平静打破才甘心。   时隔一月,炎夏已过,早晚都有些冰寒的凉意,九月末的天气,白日里穿纱、夜晚披袄。连守卫偏院的侍卫们轻甲里头都添了一件厚厚的里衣。   兰莫却无声无息。甚至没带一个随从,第一次踏足了此地。   阮小幺正睡着午觉,其青与薛映儿也在隔间小睡。只轲延津一个留在外头,靠墙坐着,不知在想事还是打瞌睡,忽见外头那个尊贵熟悉的身影,浑身一惊,忙在屋外敲门道:“姑娘,殿下来了。”   里头两个丫鬟几乎惊跳了起来,睡意一驱而散,慌不迭地披了外袍将阮小幺叫醒。   她们那不争气的阮姑娘还在做着春秋大梦,丝毫没有受冷落的凄凉,悠哉着呢。   她被两人摇了醒,迷迷糊糊间被套上外衣,简单梳整好了头发,兰莫便已到了屋外。   阮小幺正困乏着,一眼瞥见那熟悉的身形站在外头,也不惊讶,只打了个哈欠,道:“来啦。”   就像两人日日见面,他只离了一小会而已。   他却没有那么好的心理素质,只看着阮小幺,沉默地几乎比得上轲延津,眼中深邃幽黑,盯在人身上,让他整个人有了一种专注而认真的感觉。   阮小幺先出口发话,“你今日来是不是要与我说什么?”   “你何时开始筹划的?”他终于打破沉默。   她挑了挑眉,“奴婢又不争宠,筹划什么?”   兰莫道:“在九羌?还是九羌回来后?”   他自己捡了张椅子坐下,再不如往日,要么挨着阮小幺黏糊,要么暴怒恼恨,今日此景,更像是认了命,发现自己对面前这个女子再没了别的法子,只能平心静气来与她谈一谈。   阮小幺笑了起来,一双凤眼微微弯了起,里头熠熠生辉,银盘黑墨,姣好的红唇似胭脂晕染而成,看得人移不开眼。   “殿下,奴婢被关了一个月,都不知外头情形如何了,殿下何不与奴婢说说?”她道。   他慢慢说道:“父皇已知晓了此事,交由皇后处理。”   “奴婢荣幸。”她点点头。   “你究竟在求什么?”兰莫眉头锁得抚也抚不平,道:“上达天听,你能得到什么?难道此时还妄想着与察罕共度余生!?你可知如今你已命悬一线!”   他终于又有了些怒,冰冷无波的心境再次有些乱。   阮小幺却道:“是否命悬一线,只看殿下是否垂怜奴婢了。若您宁愿要个死人,也不肯放了奴婢,那殿下如此厚爱,奴婢也只能生受。”   却见兰莫起身,立在了她跟前,高大的身形在她身上投下了一片巍峨的黑影,将她笼罩在其中,牢笼一般,脱困不得。   阮小幺下意识抬起头,正见他一只手触在了她面上,从额间缓缓向下,到鼻翼、嘴唇、面颊,动作温柔无比,面色却生冷坚硬,仿佛只是在试探她是否活物而已。   最后,他的手移到了颔下纤柔的脖颈上,圈了住,收紧了些。   她觉得有些发闷,喘不过气来,却仍是望着他。   兰莫杀过无数人,士兵、匪首、叛将……也杀过府内之人,却从来没有觉得像如今这般下不去手。   他手上气力骤然一松,捏着阮小幺的下巴,孤注一掷吻了上去。   她如老蚌死守,紧闭着牙关,不让他进去,偏过头不让他再如此温存。   兰莫强求了一晌,只得离了她的唇畔,只将额头抵着她,近乎呢喃道:“你都算计好了的。你把我也算计进去了。”   阮小幺道:“奴婢只求一世安稳,也愿见殿下荣登九五之尊,安定天下。奴婢担不起圣子这一命。”   良久,她最后一次向他说了一个谎。她道:“奴婢身份低微,自知配不上察罕,如今是真正死心了。奴婢只愿今生今世离你、离察罕……远远的。”   最后一次——她自认为。   话说得太孤绝,兰莫信了。   他终于不再强求,道:“我只放你这么一次。若下次你再落到我手里,便认命吧。”   阮小幺盈盈下拜,口称万谢。   她想,他终于死心了。   在杀她与放她之间,他最终还是选了后者。   兰莫走后,薛映儿欣喜若狂地进了来,刚进屋便喜笑颜开,道:“恭喜姑娘再得殿下恩宠!”   “是啊,殿下还是放不下姑娘。想必过不上几日,咱们便可搬出这偏院了!”其青也笑道。   阮小幺道:“我又把他气走了。”   两人的笑意刹那间凝在了脸上。半晌,薛映儿极小心道:“姑娘……方才玩笑话吧?”   她眨了眨眼,摊摊手。   那二人的面色便如风沙刮过,又青又黄,风云变幻,惨不忍睹。   果真,自此之后,偏院还是偏院,她们几人没一个人从此处搬了出去。更糟糕的是,每当薛映儿与其青出去端饭取菜时,总听着旁人在背后窃窃私语,一回身,所有人都若无其事走了开。所到之处,下人纷纷躲避。仿佛她们不是被冷落的小角色,而是沾之即病的瘟神一般。   还是绛桃念着阮小幺曾经的恩情,一日在避着旁人的地儿,拉住了薛映儿,道:“快与你主子说一说吧!现下府里头都在说阮姑娘要被上头赐死呢!似乎是前些时日的事,她惹到了什么人……侧妃都说了,此次她必无生还之机了!”   薛映儿吓得面无人色,一路小跑回了偏院,找着阮小幺,气儿都还未喘定,一股脑便都与她说了。   没想到阮小幺依旧是一副风淡云轻、老神在在的模样,仿佛所有事都在她掌握之中,要赴死的是其他什么人一般。   薛映儿都快要被急哭了,她拉着阮小幺的衣袖,道:“姑娘!你可想想法子啊!绛桃是侧妃跟前的人儿,她的话不会有错的!想必府里头人都已知晓了,这几日才纷纷都躲着奴婢们……”   “我有什么法子?”她拍了拍她的手,半是安抚半是无谓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虽是我的丫鬟,可伺候我的时日也不算长,即便我不在了,你在府里头也不过是换个主子,不会有事的。”   ☆、第二百三十章 临别   “姑娘!奴婢是那种事不关己就高高挂起的人么!”薛映儿气得面色发红,第一回恼了,冲道:“奴婢自然知晓自个儿没事!但是姑娘你不一样!你、你……你就不能上上心么!这可是你的一条命啊!”   阮小幺无法,只得不住的拍着她,“好了好了好了……你姑娘福大命大,自有贵人相助,死不了!”   薛映儿泪眼婆娑,几日间心惊胆颤,生怕有人来一纸命书便将她赐了死,白日里也不在屋中了,只不时绕到院门口瞧上一瞧,好通风报信。   其青只兰莫来那日喜过一时,如今知晓了阮小幺生死未卜,索性连面子活儿也不愿做了,整日里唉声叹气,只在隔间一日三顿饭,时不时掉上两滴泪,叹自个儿命苦。   薛映儿自是瞧不上她这一副人前热人后凉的模样,时常拿话刺上一下,两人差点好几次打了起来。   一日清晨,天光刚亮,两人便为了洗脸水的事儿闹了起来。   她与其青二人共住隔间,用的洗漱用具只有一套,其青净了面,竟然水也不倒,任它放在木格架上,渐渐凉了。薛映儿起身晚些,一瞧铜盆里头残水一掬,通红的胭脂色儿还飘在上头,心下不满,便说了一嘴,“你这几日是越发惫懒了,不仅姑娘的活计不做,怎的连自个儿的事都不做了!”   其青扫了她一眼,凉凉道:“我就是惫懒,你待怎的?什么姑娘姑娘,都快死的人了,还木头似的……”   “其青!”她一声喝住了她,骂道:“你这嘴里不干不净的嘀咕些什么呢!主子也是你能置喙的人么!自个儿偷懒还有理了!”   其青一听,满心不服气,直了身子,顶道:“我就是偷懒、就是不干活儿。你能拿我如何!?我就是要说——她就是个快死的人了!”   薛映儿气得面色涨红,捧了那水盆,尽数便全泼在了其青的榻上,连着她这个人也泼了半盆子的胭脂水。   两人闹闹哄哄。推推搡搡,你一言我一语地骂了起来。   这本已是家常便饭,只是此回两人却没能打起来。外头有客到了。   是平时四处传话的嬷嬷。   她由侍卫带着,形色匆匆,十分不客气地朝屋内叫着:“阮小幺!快出来与我去前厅!”   正推推咧咧着的两个丫鬟皆是一惊。薛映儿面色一变,喃喃道:“来了……”   其青抿了抿嘴,只望了里间一眼,未说话。   阮小幺整戴好衣装,从从容容,出去应了门。   那婆子似乎有些不耐。挥手道:“赶紧与我走,宫里来消息了!”   “姑娘!”薛映儿早弃了其青,带着哭腔出了来,紧紧拽着阮小幺的衣袖,望了半晌。又转而向那嬷嬷道:“不知宫里头来的是什么消息?”   “这我哪知晓!你们姑娘去看了不就明了了!”嬷嬷道。   阮小幺安抚她道:“莫慌,说不定是无罪释放之类的。”   薛映儿还想说什么,她却摇了摇头,笑了笑,跟着嬷嬷走了。   一路上未见着一个下人,不知他们是躲起来了,在屋中悄悄盯着这一幕还是正不在此处。那嬷嬷步子急得很。生怕宫里来的人在前头等久了,一路催促她快些。   前厅里候着的是个白面无须的年轻太监,瞧着和和气气,声音有些尖细,旁边还跟着几个御林军,见她来了。和颜道:“你就是阮小幺?”   “公公有礼。”她欠身下拜。   “免了,”那公公斯条慢理将手捧的明黄色诏书打开,念道:“奉太后懿旨,宣人阮氏,恃宠生骄。本伺一主,却惑他臣,此违纲乱纪之举,本应以死谢罪,但皇天圣恩,以不杀昭世,免其一死,驱出北燕,不得踏国境一步!”   阮小幺跪着接旨,“谢皇上、太后不杀之恩!”   那公公对人似乎也和气的很,知她不死,且后比有福,便道:“你要谢,还得谢另两个人。”   “公公此话怎讲?”她问道。   年轻的太监笑得有些高深莫测,掸了掸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并不说话。   她意会,只是此时也未带什么银两,只从头上拔了根纯金的短簪子,恭敬递了过去。   对方这才开口,道:“这两个人,想必你也相熟,一个是大名鼎鼎的叶神医,杂家亲耳听着了,他向圣上开口要你,圣上这才免了你死罪;第二个嘛,你却要好生谢一谢礼王妃。她几日来频频出入宫闱,为你求情,这才换得了太后与皇后松口。否则,如今你哪有命在?”   阮小幺深深一拜,“多谢公公明示。”   公公颁完了诏书,便班师回宫了。阮小幺拿了那懿旨,便似得了赦令,急急向偏院赶回去。   一出前厅,却正见着侧妃带着人在门前缓缓而过,窈窕明理,在这秋日的晨光中,格外美好。   只是她眼带骄矜,似乎才见着阮小幺,嘴角勾起了一丝轻蔑的笑,道:“怎么,如此心急火燎回你那破屋,想必是要去收拾收拾东西,今日便逃出城去?”   原来她早已知晓,正特地等在此处看阮小幺的笑话。   阮小幺既已得了诏书,便不再与她虚与委蛇了,只道:“是啊,终于可以不用时常见着你那张不怎么好看的脸了,自然高兴。这人一高兴,形色不就急了些!”   “放肆!”侧妃柳眉一竖,命身后两个婆子道:“出言不敬,给我掌她的嘴!”   “谁敢!”她将那诏书高高举着,寸理不让,“这是太后懿旨,若是你们一个不小心,将它扯坏了,我自个儿受罚是小,只可惜了侧妃,恐怕怎么也要挨太后一顿骂吧?为了我一个小小罪民给太后留下不好印象,怎么想也不太划算哦!”   那两个婆子闻此,齐齐停了手,有些犹豫,望向了后头侧妃。   侧妃哼了一声,也不计较,道:“你也就今日逞一时口舌之快,往后这北燕地界,可没了你立足之份。你不是往日很受宠么?如今怎么也使不出一点媚上的招数来了?”   阮小幺瞥了她一眼,既然说不通,便不再多费唇舌,只道:“侧妃千金之体,切莫再与罪民过不去了,免得伤了身子。罪民这便走了。”   她不待对方回应,大摇大摆便从几人身边绕了过去。   几个下人见状,面色一恼,望向主子。侧妃却笑了笑,摆了摆手,极是大度,“她也就今日撑撑面子,我们何苦与一个将走之人过不去?”   几人称是,又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恭维起她的不计前嫌来。   阮小幺回了偏院,便开始动手收拾起衣物来。   薛映儿一早便在门口翘盼,见她回来了,又瞄见她手中那明黄的物事,急急问道:“那里……那里来什么消息了?”   她边收拾东西、边向门口处的薛映儿招手,“来帮我收一收,今儿个我便要走了!”   小丫鬟一听她没被赐死,陡然间松了一口气,一时竟呆呆愣愣立在门口,忘了进来,眼中泪珠打转,终是流了下来。   阮小幺看得心头一软,递了帕子过去,叹道:“说要死时,你也哭;如今不死了,你怎么还哭?”   薛映儿听了,嚎啕大哭,抽泣道:“姑娘是好人,好人有好报,终于不用死了……”   她失笑,摇了摇头,继续去收拾东西。   薛映儿犹豫了一会,自个儿去小心翼翼摊开了诏书看着,看完后,颤抖道:“姑娘你……你如今要走了?”   “嗯。”   “那姑娘你能到哪儿去?”她急问道:“你不是说你双亲俱已失散了么?”   阮小幺摊摊手,“天大地大,总有我一个小女子容身的地方。”   薛映儿愣愣的,又看了一遍那诏书,才卷了起来,“那……殿下呢?”   阮小幺已找出了为数不多的所有衣物,连着一些个贵重些的首饰,通通摊在榻上,一样一样包了起来,才道:“殿下是殿下,我是我,往后我与他便没了交集。”   她一件件拿起首饰,左看右看。这些个金银玉饰都是兰莫给自己置的,有些是买的、有些是宫里赐的、有些是他心血来潮,画了样儿交给库房打造的,通通给了她。   薛映儿还在道:“殿下那样喜欢你……”   她手下动作顿了顿。   生平第一次,兰莫那张英武俊美的脸在自己心中现了出来——第一次,没有伴着憎恨、厌恶,只是平平静静,似他望着自己一般。   到了现在,她仍是不能不带任何感*彩去评判这个人。   若她站在他的角度,他所做的一切实则并无什么过错。夺嫡、平叛、强取豪夺,都只是对他有利的事。虽然他对自己的确是不错,但……她还是心存芥蒂。   此回一别,她与察罕再见不知要多少年。与兰莫——也不知会不会再见。   她不知道,多年之后,她与兰莫之间还是纠缠不清。他与她说过一句话,“我只不过是给你们锦上添花而已。即便没有我,你也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或者说雪上加霜更准确些。她与察罕之间原本便是阻隔重重。他说的对,他不过是又添了一层阻碍而已。   此时的阮小幺虽能预见一些往后之景,想的却仍是过于简单。她正一心想着走时带上哪些东西,扔下哪些东西。   ☆、第二百三十一章 结束   薛映儿在一旁,泪眼婆娑看着,忽的一根玉簪塞到了自个儿怀里,接着是一对耳环、一个镯子……   “这些东西还是挺值钱的,你都拿着,找个实惠点儿的当铺当了,就当我给你的临别之礼。”阮小幺又塞了一个宽头细脚儿钗子过去。   薛映儿一个劲地往榻上搁,“这都是殿下赏赐给姑娘的,使不得……”   “让你拿就拿着,这些个首饰都是易碎品,带在包裹里,不多时便要碰碎了,不如留给你。”她又从中挑了一对珍珠镶银的坠子,递给她,道:“这副坠子给了其青吧。”   “姑娘!那其青心早不向着你了,你还送她物事作甚!”薛映儿一听,便有些恼。   阮小幺悄声道:“不值钱。”   她愣了片刻,张了张嘴,噗嗤笑了。   勉为其难地送副坠子过去,是要封住其青的嘴,如今她也拿了好处,自然不好向旁人说道了。   想必她此时正在隔间伸着耳朵听呢。   收拾好东西,草草打了个包裹,这便要走了。   外头的侍卫得了令,早不在偏院守卫,单单只剩了个柯延津,像个孤独的守卫者,立在外头,偶尔看一看种下的草木,望一望屋内。   阮小幺向外叫道:“柯延津!”   他闻声,过了来。   “我今日便走了,你好生保重。”她道:“往后怕是回不来了,郡主那处也来不及道个别。若以后有机会,你见着郡主时,替我向她说声再会。”   “好。”他应声道。   背了包袱,她慢慢出了屋,又回头看了一眼,轻声叹道:“你们多保重。”   薛映儿吸了吸鼻子,咕哝道:“不如奴婢跟着姑娘一块儿走吧……”   当然,也只是说一说而已。她也知自个儿走不掉。   阮小幺笑了笑。没当真,朝几人挥挥手,出了偏院。   出乎意料的,外头等着的是鲁哈儿。一月未见。他似乎沉稳了许多,兴许是成了婚,整个人气度也变了些。   见她出来,他道:“正好刚想去找你,既然你已准备好了,这便走吧。”   她点了点头。   鲁哈儿带着她出小门而去,一路上欲言又止,临了见着那方铁石的门时,终于回头道:“你若想,我可通融一次。让你向殿下告个别。”   阮小幺佯装遗憾,道:“他此时定然不愿见我。”   “都说了我可以通融!”他皱眉道。   “算了,”她摆摆手,往外头而去,笑道:“我要回大宣了。往后若有缘,咱们也许还能碰面。替我向兰莫道声珍重。”   他闷闷应了一声,眉头紧缩,看起来还是一副看不惯她的模样。   外头没有马车轿子,阮小幺开着11路,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屋宇连亘、肃穆刚严的皇子府,缓缓而去。   鲁哈儿回去报了信。   兰莫正临床眺望。看着园中之景,淡淡道:“她走了?”   “是。”   “走得倒快,”他轻嗤了一声,面上瞧不出神色,眼中深沉如夜,“难道我还真强留她不成?”   后头没有回答。鲁哈儿也不认为他需要一个回答。   他只低头向自个儿主子道:“她让奴才向您转告一声。珍重。”   兰莫眯了眯眼,奇异般浮现起了一丝笑容。   “朵颜卫呢?”他问道。   鲁哈儿道:“已跟去了。”   他点点头。   书案边一角上正搁着一个香囊,时日虽久,仍有淡淡馨香隐约透出,青灰色的绸缎面上。两面细密绣着蝠纹,针脚粗糙,却是一针一线,认认真真缝了上去。   他轻拈起那香囊,攥在手心,久久沉默。   再说阮小幺这头,走得出乎意料地顺利。原先料想路上怕会出什么意外,比如侧妃还不死心,找人在半路揍她一顿;或者六皇子某些妻妾得知她的消息,又在半路揍她一顿……一一想来,她忽然发现,整个盛乐,她得罪的人可还真不少。   紧紧抱着包裹,阮小幺一路疾行带小跑,出了章华门,轻车熟路,去了叶晴湖那处。   胡生早已在巷口张望许久,一见她,连忙招手,并进屋通报。   阮小幺进了院子,还未到主屋,在外头便瞧见他大包小包通通堆在了堂前那张八仙桌上,满满当当,找不到一点儿空隙。包裹后头,叶晴湖探出了脑袋,拉家常一般招呼:“来了?帮我把这些个东西抬出去。”   她神色怪异地四处瞧了瞧,发现屋中古玩字画、摆设陈饰一类通通放在原地,屋中一件东西也不少。   “这些都是什么玩意儿?”她啧啧皱眉,伸手去戳其中一个包裹。   有些软,再往里头,似乎又有些硬,一整块看着像石头似的,竟然还是温的。   正要打开,被叶晴湖格开了手,赶小鸡似的赶了走,“去去去!这可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太岁!别弄死了!”   阮小幺只瞧见了里头一角,蛤蟆背似的,凹凸不平,又这么一听,顿时恶心得不行,缩回了手。   “你这都从哪儿弄过来的啊……”她不住抱怨,他们这名义上也是驱逐出境,在逃亡、逃亡!他竟然有心思带这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叶晴湖却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我给治病,他们自然要付报酬。”   她忽然想起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她随身的银两不多,通共也就十多两。想到这里,她问道:“你身上还有多少钱?”   他学着她的模样,摊了摊手。   “没了,请那些个市井无赖传谣言,全用光了。”他道。   没错,街头巷陌里越传越玄乎的流言蜚语是阮小幺自己这处起的,当时她可绞尽了脑汁,想了好些个版本,让叶晴湖通通散布到了大街小巷中人流最多的地方。   只是……   “你只是去茶馆里请人喝点茶,说说谣言,怎么就用光了!”她恨不得将他的衣裳扒开了仔细搜一搜。   胡生却从外头过了来,边走边道:“姑娘,你就别怪叶大夫了。他原本就没多少钱,给人治病收的全是这些。”   他指着桌上那些个大大小小的包袱。   阮小幺不死心,强横地一个个解开看了看。   有脸盆大的龟壳、长短不一的木匣子,里头多是一些娇娇贵贵的药草、磨成了粉的不知是玉石还是珍珠之类的物事、身形酷似孩儿面的人参……   稀有是稀有,没几个值钱的。   阮小幺:“……”   十多两银子,两个人还雇了马车,能从北燕走到大宣?   她满心的希望顿时破灭。   好歹从屋里搜刮出了一些金银玉器,多多少少又装了一个包袱,带在身边,以备没钱时当掉所用。两人磨磨唧唧了一会,终于出发了。   胡生早已雇好马车,讲了价钱,替叶晴湖把大包小包都装上了车,最后在门口,看着两人出发。   他早已双亲俱丧,原本在家中读书,迫于生计,到京城来投奔亲戚,结果人没寻到,自个儿落得个身无分文的落魄境地。也是命中注定,正遇着了叶晴湖,索性到他这处来做了个管家。若叶晴湖走了,不知他往后要怎么过活。   “……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阮小幺问道。   胡生立在门口,凉薄天气中,他两手拢在袖中,似极是安稳,微笑道:“在下就不跟你们一处了,守着这房子。若二位往后再来,胡生仍在这处等着你们。”   秋光淡薄,在巷口投下了淡金色的光线,这一副画面如同旧时光,泛着微微的枯黄,被收在了三人的记忆中,渐渐淡去。   马车辚辚的声音又响了起,外头叫卖之声一如既往,街市哄闹纷杂,无一丝一毫的不同。只是过了今日,盛乐京城里头,便再没了两个人的身影。   而另一处的大宣,将来仍有一段传奇,在等着他们来划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阮小幺呆在车中,习惯性地挑起布帘一小角,觑着外头景象,心中感慨万千。   叶晴湖道:“你不与罕多木将军告别了?”   “不用,”她轻声道:“我留了书信,托郡主带给他,他定然会知晓我的用意。”   她回过头,轻叹了一声,伸了伸腿脚——踹到太岁了。   原本宽敞的马车里,大半塞了叶晴湖的一堆垃圾,两个人被挤在丁点大的空隙中,阮小幺痛苦无比,十分想趁他不注意时扔掉一些东西。   叶晴湖拽来了一段高北麻黄,枕在脑后,安闲的很,优哉游哉道:“此去宣燕边界,尚有一月路程,你如今就受不了的话,往后怎么办?”   阮小幺更郁闷了。   两人趁空时定了日后行程,原先想直接取道山西、河南,径直向建康而去,后经一番商讨,决定弃了中原之道,改为从幽州地界而过,再南下山东、江苏,最后到达建康。如此计划,只因听闻陕中一带流寇甚多,趁着大宣边境防守薄弱,更兼穷山恶水,过往商客多有被打劫洗掠的。而幽州原为京畿之地,纵使几年前宣朝廷迁都,此处仍有余留势力,秩序井然,一路上也太平些。   既然如此,便在行程中又多加了一项——去沧州。   总之也是顺道,不若回去看看,也不知慈航寺的小姑子们如今可在,慧书……不知她是否回了慈航寺。   定下了计划,马车一路向东,载着二人一点点走过了大半个中原。   ☆、第二百三十二章 泊头夜宿   晨昏赶路,天也愈来愈冷了起来。霜降已有一番日子,阮小幺早添了厚厚的中衣,瞧自个儿呵出一口气,便结成了淡淡的白雾,不禁又生了感慨。   两人这一路足足走了一个多月,到了沧州时,已然是十一月中旬。   冰雪封路,官道壅壅,马车一路驶来,颠簸异常。   长时间的赶路使阮小幺面有倦色,但仍不安分地坐在车里,半趴在小窗的木格上看着外头。   车夫吆喝了一声,让马车给过往行人稍稍让一些,叫道:“还大半日的路程,咱们便要到沧州了!是要连夜赶路还是?”   此时正好太阳落山,空气越来越凉,前路也有些昏暗不明。   “在附近找个地方歇一晚吧。”她道。   几人当夜便宿在了沧州辖下的泊头县。   泊头县年岁已久,加之地处较偏,连沧州城内都迁了大半的民众,一个小小的县就更别提了。马车在县里头转了大半圈,好歹找到了家外头挂着招牌的客栈,整间屋子也不过几尺之地,看起来老旧的很。   店主人家眼尖,瞄见有客便极是热情地迎了出来,连连哈腰请两人进去。   阮小幺下了车,正要进去瞧瞧,却听得街道另一头似乎有尖叫声传来。街巷也不长,两边稀稀拉拉摆着些破旧的摊铺,冷落无比。   她拉住叶晴湖,皱眉道:“你听见什么了吗?”   店主人先两人之前便抢道:“那头住着户人家,平日里总当自个儿是什么大户,这几日似乎正要搬走。这不,整日里都闹闹哄哄的,也不知在吵些什么!”   然而他话刚说完,便隐隐瞧着有个蓬头散发的女子拼命逃了过来,一边跑一边还口中叫着:“救命——”   这回叶晴湖也回了身,朝外探看。   后头正有几个家丁在追,当中还有个陪陪胖胖的妇人。大口喘着气,摇摇晃晃地往前赶。   说来一头狗血,阮小幺没什么兴趣,正要进去之时。却不妨那女子已逃到了身边,一把拉住了她,哀哀求道:“贵人救命!”   她被拉了个踉跄,差点没栽在那女子身上,懵了片刻,反应过来,便要抽开手走人。   然那女子越拉越紧,眼中哀求之色满溢,面上也尽是泪痕,上头似乎还有几道红痕。瞧着凄惨无比。   转眼后头追赶之人已到了身前,那肥胖妇人就要来拉人走,口中还骂道:“你个贱婢!我看你还往哪儿逃!”   叶晴湖也过了来,向她道:“这位大嫂,这姑娘不知犯了何罪?”   那妇人正恼着。凶神恶煞地回头,一见眼前这清俊雅致的男子,先自软了半个身子,瞬间便换了一副笑意盈盈的面容,只是语气还有些不善,道:“这贱人是我家的逃婢,这两日我与我相公正准备着搬去南边儿。这贱婢却趁乱偷了卖身契,还妄想逃了出去,你说,我能不恼么!”   那女子仍死死攥着阮小幺的袖子,向看到救星一般,一个劲的求道:“姑娘行行好、公子行行好、我是被这恶妇半路抓了去的。他们夫妇俩一个对我百般羞辱,一个整日不怀好意,我是身陷狼窟啊……”   她嘤嘤哭了起来。那妇人却面上一窒,涨得面色通红,直叫道:“你胡说什么呢你!我打死你!……”   清官难断家务事。阮小幺不想管这个莫名其妙的茬儿,却被死死拽着衣袖,心里头骂开了,这女子瞧着瘦瘦弱弱,怎的手劲如此之大!   几人拉拉扯扯,在这客栈门前堵了起来。   店主人不乐意了,好容易见着客,却被这胖妇人一家了拉着进不去,心头气恼,便道:“王家嫂子,你追你们家的人,别堵在我门口,让我没法儿做生意啊!”   “谁堵你们家门口啦!”王嫂子肥胖的身躯在他面前一站,几乎将人比了下去,叉腰便道:“你们家这两间破屋子,谁稀罕站门口啊!我这有正事呢!别碍手碍脚啊!”   店家被噎得说不出话,看了那逃婢半晌,“嘿”地一声叫,道:“这女子我瞧着怎么那么面生?你们家何曾有过这婢女啊?莫不是半道儿劫来的!?”   “……我家的事儿还轮不到你来管!”王大嫂支吾了一阵,又骂道。   两人这回你一言我一语开了口水战。阮小幺在一旁还挣脱不得,只得反求那女子道:“大姐,你行行好,放了我吧!”   这一说,那女子却哭得更狠了。   叶晴湖不耐烦了,“有冤便说,哭哭唧唧作甚?”   “我只是前些时日来这泊头县寻亲,没料想亲人没找着,却遇着了这匹恶狼!”女子哭道:“她诳我说她们家这两日做寿,正缺人手,愿意十文钱一日,雇我做工。我便去了,她竟然……她竟然瞧我不识字儿,将卖身契假作契约书,让我按了手印儿!自此我便被她呼来喝去,整天也吃不饱……”   那店主人听得啧啧摇头,道:“王嫂子,你此回可是犯了大宣律例了!这位姑娘,你也莫怕,大不了找知县伸冤,还你清白便是!”   王大嫂直在一边“哎呦”、“哎呦”地叫唤,干嚎着不流泪,“这说谎精啊!这回可要了我老命了……我嘴笨,也没她说得利索……”   那女子却道:“你成日里不是骂我便是打我,还老说什么……你是商家还是谁家大小姐的乳娘,有权有势,知县也得让你两分,我、我……”   阮小幺正满心不耐烦,忽一听到这句话,心中咯噔一下,忙问道:“乳娘?就她这模样,还能给大户人家当乳娘?”   “小妮子你扯什么臊呢!怎么?老娘我就是曾在商家做过乳娘!”王大嫂面上现了一分骄傲与鄙夷,道:“曾见过的大世面多了!犯不着为她一个小婢女吃官司!”   那店主人却嗤笑了一声,摇摇头,冲叶晴湖道:“她呀,也就蒙蒙你们这种外乡人!什么乳娘……那大小姐就是喝了你的奶,才与人通奸出墙的!还有脸搁这儿说!”   叶晴湖“嗯”了一声,头一转,正与阮小幺相视了一眼。   时值天色已晚。平头百姓家为了省灯油,家中也没个亮光,人人一尺之遥,蒙头蒙面。也瞧不清正脸儿。阮小幺正借着这天色,道:“我这个大哥是外乡人,我可不是!我曾经在沧州城住过几年呢。你说的那商家,我也听闻过一二,听说他家出了件丑事,有个女儿与人通奸,被赶回来了!后来还听说……不明不白就死了呢!”   她微微压低了声儿,说得头头是道。那店家一听,一拍手道:“可不是!你说这蹊跷啊……都说是自杀,我可不信!大户人家最要面子。出了这种丑事,指不定还是……”   他做了个杀头的动作,噤了声儿。   “你们都胡说些什么呢!”王大嫂有些慌了,直挥手道:“都是一群嚼舌根的!总之我王家也是个有脸面的人家,这逃婢就是我们家正正经经买来的!”   说着。她高昂着脑袋,从几人身上扫了过去,最后落定到叶晴湖身上,道:“你们呐——想做好事也成,把她买过去不就成了?反正这丫头平日里不安分,我早想把她卖了!”   那女子在一旁嘤嘤的哭,再也不开口了。   阮小幺犯难了。平白无故,买个人回去做什么?   叶晴湖却不这么想,他问道:“多少钱?”   王大嫂半眯着眼想了想,比出了个动作,面上臃肿的肉都因笑挤在了一处,道:“我瞧着小哥儿模样俊俏。必也是个心善的,就给个实价儿——二两银子!给我二两,我就把这贱婢给了你们!”   “二两!”阮小幺跳了起来,指着那婢女道:“你以为是买怡红院的花魁啊!二两够我买十个她了!”   王大嫂狠狠白了她一眼,“我买她回来还用了二两半呢!如今做的是亏本买卖。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二百文。”阮小幺一口价。   “绝无可能!”王大嫂一口回绝,“二百文喝水都不够!”   阮小幺拉着那婢女一番评头论足,道:“模样姿色都属下品,瞧着又是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还不晓得买回家是她伺候我还是我伺候她!三百文!三百文不能再多了!”   王大嫂心疼道:“算了算了!一两半成交!”   “再添一百,四百文!”   “你空手套白狼呢!”王大嫂骂了起来。   店家又是开解又是安抚地两头说了半天,好歹让王大嫂再降了降,“一口价——一两银子!再少我就不卖了!”   阮小幺道:“她总之是个逃婢,今日没逃出去,明日还是要逃出去,到时候看你人财两失!今日给你四百文,可是现钱,你点头,这钱可就都到你手里了!”   王大嫂又一口一个“黑心肝”、“没良心”地骂了起来。   骂了半天,价钱还是要讲,她唉声叹气道:“得了得了,一贯钱!我瞧着你二人人生地不熟的,当做善事了!”   “成交!”   就这样,一贯钱买下了一个婢女——柳儿。   阮小幺掏完钱,见王大嫂心疼的很,骂骂咧咧地就想走,便一把拉住了她,问道:“大嫂子,听说你们要搬家,我与大哥常年也是走南闯北,对各地都熟悉的很,不知你们要搬到何处去?”   ps:   本来这应该是新章节的第一回的,但是新章节还不会添加,所以延续上一章,就叫第二百三十二章了,等我搞明白怎么加卷,再改回叫第一回……   ☆、第二百三十三章 乳娘   “哟!想不到你们还是个跑江湖的!”王大嫂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只是今夜无形五月,此时天色黑得厉害,她瞧了半天,也瞧不出个大概,只道:“你果真从前在沧州城里的,不然我看你怎么这么眼熟呢……我家过两日便要搬了,此回是搬往建康京畿呢!”   店家总在牛皮吹得最鼓的时候,拿根针来戳一下,凉凉道:“什么京畿,我看是京郊吧!前日里还听你们家掌厨的说,要搬去溧阳,还不知离建康城多少里路呢!”   王大嫂讪讪了一晌,又狠狠道:“怎么不拿根棒槌塞了你的嘴!”   约摸那柳儿真是她坑蒙拐骗弄回来的,一贯钱卖了之后,也不多呆,扭着臃肿的身子便大摇大摆带着几个家丁走了。   柳儿抹了一把泪,向阮小幺拜道:“多谢姑娘……”   阮小幺瞥了一眼叶晴湖,进屋了。   泊头县是个小地方,物价也不高,两人要了两间房。阮小幺付过四十文,要了热水,先进了里间。   柳儿生怕她把自己丢了,忙跟着也进了去,刚一进门,便见着她从怀里掏出了个口袋,将里头东西倒了出来,却都是些碎银子。   “一两、二两、三两……”阮小幺一颗颗的数,数完了,把银子一收,叹道:“只剩五两四钱了,还怎么走啊……”   从北燕到沧州,两人都不是省钱的主儿,花销大,走时带的十多两银子早花了个精光,一路都靠变卖她的一些首饰,换得些银子,才得以继续上路。否则,恐怕连继续雇车夫的钱都没有。   叶晴湖正从外边进来,见状,道:“我只是问问价钱。你就那么干脆把她买了下来作甚?”   阮小幺赶紧过去关了门,几人闷在屋中,柳儿乖觉地去将蜡烛点了上,脆生生看着另两人。不知他们要说什么。   “我问你,”阮小幺道:“你家住何方?家中还有何人?来沧州寻什么人?所寻之人,家住何方?”   一连串的问题出口,柳儿不慌不忙,一一道:“奴婢原本家住陕北金明县,家中原本有阿娘兄嫂。后来阿娘得病去了,兄嫂便做主,要将我嫁于一个瘸了的鳏夫,我不愿,便逃了出来。也没个地方可去,便想到沧州有个舅舅,想去投奔他,无奈已断了音讯好些年,只知他住沧州。却不知究竟在何处,也不知是否举家迁了。后来……便被那恶妇骗入了她家,贵人都知道了的。”   她虽面上、手上有被殴打的痕迹,脸上也哭花了,一道道的印子狼狈不堪,人长得也不算太好,只勉强作清秀。但有条不紊,举止也不像一般下人,畏畏缩缩,想必从前也不是做丫鬟的。   阮小幺得了这些信息,也不急着问话,先道:“你先把脸擦干净了。我方才已叫了饭菜,吃饱了再说。”   柳儿呜咽着点了点头。   她又向叶晴湖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去了别间。   一进门,阮小幺便对着隔墙的木板扣扣敲敲,叶晴湖在一边看着。道:“你在作甚?”   “连说个话都说不安稳,”她道:“隔墙有耳。”   环境限制,她只得将就将就了,附在他耳边,悄声道:“我瞧那姑娘来的正巧,我正愁着想查一查我娘的事儿呢!她在那王大嫂跟前呆过一段时日,想必多多少少也能听着一些事儿。方才我与王大嫂说起我娘时,见她支支吾吾,似有所隐瞒。不知她是否知晓其中一些不为人知的事。”   叶晴湖道:“你这样查也不是办法,好容易见到一个知情人,不若在此处多呆几天,先设法问问那王大嫂?”   阮小幺拧着眉,似犹疑未决。   她何尝没想过如此,但这种事情,一来他们没个头绪,蒙头蒙脑问起来,徒惹人嫌疑;二来那王嫂为人刁钻,若她真知晓些内幕,想必短短几日,她也是不肯告诉他们的。   想了半晌,忽有了些眉目。她幽黑的双瞳里似乎现了一丝光亮,悄声向叶晴湖道了几句。   “乱力怪神,这法子可不一定好。”他嗤笑着摇摇头。   阮小幺道:“现下也没了别的法子,只能暂且这么办了!”   两人商议定了,她便不在屋中搅扰,回了自个儿屋里。   柳儿听她的话,将面上擦干净了,衣裳也整了整,瞧着也是个知书达理的姑娘,主动去外堂端来了饭菜,给她与叶晴湖一一送去了,阮小幺用饭时,她却在一旁立着。   “出门在外,你就甭讲究那许多了,过来与我一道吃吧。”阮小幺道。   柳儿推辞了半天,见她神色坚决,面上感动,也不再推拒,便坐定在了一旁,也动了碗筷。   阮小幺看着她神色渐渐平静,问道:“你在那王大嫂家多尝时日了?”   “奴婢到沧州时,天已经转凉了,在那处呆了约也有两个来月。”柳儿道。   “别奴婢奴婢的了,就你我相称吧。”她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想了想,又问道:“我看那王大嫂粗鄙不堪,曾经也听过商家的威名,那样的大户人家,居然会用她做乳娘,真是稀罕事!”   柳儿叹了一声,道:“何尝不是呢!奴婢……我瞧那恶妇是在大户人家做惯了的,沾上了一副迎高踩低的脾性,平日里就是两张脸,遇着有钱有势的,笑得像朵花儿似的;遇着没他们家有钱的,就一副冷脸模样!”   “真是……可怜了她带的那商家小姐,那会子城里头传得沸沸扬扬,说她死得可惨了!不过想来,那王大嫂必也是有点伤心的。”阮小幺摇头叹息。   “这我就不大知晓了。她素日虽聒噪的很,但一说到那大小姐,她便闭口不谈,神色也与平常不大一样,想来多少是有些的吧!”柳儿道。   她又问了几句,见柳儿也说不出什么,便不再问下去,只让她早些歇了,自个儿也洗洗漱漱,在榻上躺了。   离了盛乐一两月,每到夜深人静,便有些想察罕,每回想时,总在猜他此刻在做什么,也不知他是否能体谅自己的苦心,见不着自己时,会不会难受……   想了一通,她在心里头暗骂自个儿黏黏糊糊,也不想,自从九羌回来后,与他通共也没见着几回面,如今与往日又有什么不同?更何况,往后的日子里,不知还有多少天见不着他,何苦如此日思夜想?   她睁眼又闭眼,躺在硬邦邦的冷榻上,无声叹息。   第二日阮小幺起了个大早,问过了柳儿那王大嫂的住处,便要撇下她,自个儿出门。   柳儿忙拉住她,道:“姑娘去哪儿,我也一道跟着去吧,路上端茶送水,也不劳姑娘亲自动手!”   “我出去到处转转,不喜有人跟在身边,你再去歇一歇吧!”阮小幺摆手拒绝,让她回屋,“况且待会我大哥要醒了,他是个养尊处优的,平日里惯有人伺候着,你去守着他吧。”   说罢,也不待柳儿再央求,出了去。   出门过了这条街,再转个道儿便是王大嫂家。她在一旁转了两圈,看了个清楚。   这是个两进深的院子,当着街是一道装点得像模像样的垂花门,只是年月似乎有些久,旧了些,也无人翻新过。不过比起县里头其他的屋子,确实要气派上许多。院子前后两间门,门口紧闭,无人看着。   天色实在是早,家家户户连门也没开,天际还未透出一丝光线,暗沉沉的,似有乌云笼罩,此时那王大嫂必也不会出门。   只近处有一间早茶铺子,店家住得近,此时便已来了,锅灶上正热气腾腾地煮着几样茶点。小摊贩正前前后后忙活着,以备再晚些粥米面饼都做好了,待着客人食用。她索性到那铺子前,要了两根新炸的油条,慢悠悠坐在一旁油腻腻的凳子上,正对着王家的大门。   那小贩见今日生意如此的早,心情也是不错,道:“这位姑娘,怎的如此早就来要早食了?”   “昨儿个睡得早了些,今早便睡不着,起来转转。”阮小幺应道。   小贩正熟练拉抛着两道细面儿,闻言,仔细瞅了她两眼,看清了,便更是殷勤,道:“姑娘不是本地人吧?我瞧着面生,如此好模样,必是城里大户人家的千金,怎的来了我们这小小的地界儿?”   她笑道:“原是要往沧州城去的,昨日赶路,晚间在此宿了一宿。”   她细嚼慢咽,不时抬头看看那大门,便问道:“小哥儿,你可知这对面住的是何人家?这门面瞧起来还怪唬人的!”   “嘿……这是咱们县的‘土财主’!”那小贩一听,来了劲儿,道:“家中有几个钱,全用来装这几间门了!往常我也进去过,里头没什么可瞧的。这家的男人不顶事儿,全靠着那王嫂在商家做过乳娘,攒得了一些银子,如今乳娘做不成了,便回来盖了间大房子,买了几亩田地,平日里总当自个儿是大户人家!”   “原来如此……”她点点头,又问道:“昨个儿我仿佛见过那王嫂一面,不知她今日可出门了?”   小贩道:“这大早的天儿,五更还未过呢,也就姑娘你如此赶早了,谁家还开了门儿啊!人家估计正做着春秋大梦呢!”   ☆、第二百三十四章 商家老宅   阮小幺心想,早就好,找人这事儿,能早不能迟。   她又要了一块饼,慢吞吞嚼着,耐下性子等着她。   慢慢天色转亮了,翻出了鱼肚白,魁魁的黑影也散了去,只是仍有些暗,似乎是个阴沉天气。   街市上渐渐行人多了起来,旁边各家商贩也到了街市,吆喝着贩卖些小玩意儿。阮小幺没等多久,便见着那大门儿从两边开了,昨日那个肥肥胖胖的妇人带着两个下人,自个儿出了门。   那小贩见她目不转睛瞧着,笑了起来,诮道:“瞧瞧!她这大户人家出门,连个轿子也不打的!”   阮小幺转过了脸,等着那几人从身边过了,这才放下了几个铜板,远远地跟了上去。   王大嫂着人拿了个篮子,布裹儿盖着,不知是什么玩意儿,一扭一摆,也不看街市上买卖的物件,径直朝着县外一处而去。阮小幺远远尾随在后,随她过了热闹地段,却往一处冷清地儿去了。   走了半道,才发现她要去的是一处寺庙。   阮小幺自个儿在寺庙里呆过几年,里头也不清净,大姑子克扣月例、小姑子闹闹哄哄,住持还干起拐卖人口的勾当,故此她对这佛家之地也不大中意。王嫂却虔诚的很,刚到门口,便双手合十拜了一拜,从篮子里取了两支香,在门外那铜炉里点着了,恭恭敬敬插在上头。   寺庙有些冷落,外头香客不多,也没个和尚姑子看管,比从前那慈航寺是大为不如。王嫂进了寺庙,似乎整个人也变得清平了些,浑身斤斤计较的气息都没了,似乎还真被那佛渡了一般。   阮小幺随手买了一炷香,装模作样到处拜了拜,见王嫂进了正殿。在释迦金身前跪拜良久,施了香火钱,并未原道出门,反继续向里去了。   她忙跟了上去。见佛龛四壁皆是罗汉金身,斜斜对着正门处,还有一道偏门。王嫂已不见身影。   她转了偏门出去,正见那肥胖的身躯拐到了一处偏殿。   规模小一些的庙庵中,前后殿之外,两面通常设有弟子房与香火堂。想必王嫂也不会去弟子房,那必然是去添香油钱了。   阮小幺一面在功德箱中散铜板儿,一面留心她的动作。只见那王嫂与偏殿里头的小沙弥说了几句,给了几个银钱,又拜了一拜。说了好半日的话,这才离去。   她前脚刚走,后脚阮小幺便绕了进来,左右瞧着,果见此间正是香火堂。里头经幡绕梁,四面俱是长明灯,上头写着各人的名儿。   看守的小沙弥见了她,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道:“施主是要为人点盏长明灯?”   阮小幺道:“你们都有哪几种长明灯?”   “不论种类,”小沙弥回道:“只随施主所愿。无论一日、一月、一年,或是几十年都可。”   她点点头,回头看了一眼,又道:“方才我见一个大嫂从这里头出来,她点的是什么样的?我可否瞧瞧?”   “这是自然。”小沙弥笑了笑,带她到了一边。指着当中一灯,道:“那位施主常来敝寺添香油钱,心诚的很。”   阮小幺顺着他指的那处看去,一盏铜灯安立其间,里头香油满满。上有字条儿,写着“华娘”二字。   华娘——商婉华。正是她只见过一面的娘亲的乳名儿。   她生前名誉扫地、死后沦为笑柄,恐怕也不会想到,在这一方小小的破旧的寺庙里,还有人愿给她点一盏长明灯,照亮来生的路。   阮小幺愣了一会,不再耽搁,又沿着出路追了上去。   后头小沙弥“哎”了两声,莫名其妙,摇了摇头,回去添香油了。   王大嫂步子并不快,此时出了寺庙,也才走上正道,遥遥可见另一头一方老旧的城墙,门楼上挂着匾,隶书上书“泊头县”三字。   她加快了步子,从几人身边错身而过,稍稍回了些头,望了王嫂一眼。   只那一刹那,王嫂却停了下来,眼中错愕惊惧,张口语言,差点倒了下去,紧盯着阮小幺,似乎有些不可置信。   阮小幺也停了下来,见她摇摇欲坠,忙伸手扶了一把,关切道:“大嫂,你还好吧?”   捏着嗓子说话真难受……   王嫂失态了好一会,这才缓过神来,勉强挤出了个笑容,“你……哦,我无事,多谢这位姑娘。”   阮小幺笑着摇了摇头,便要远走。   “姑娘!”王嫂却在后头叫了她。   “大嫂可还有事?”阮小幺眼露迷惑。   “姑娘你……你……”王嫂吞吞吐吐,面色也不大好,好半天问道:“你、你姓甚名谁?”   她似是遗憾,道:“对不住,大嫂,我前段时日生了些病,只记得自个儿姓李,其他却不知晓了。”   王嫂呆愣了良久。   阮小幺向她微微行了个礼,正要走时,又被她出声问了住。   “那姑娘……因何来沧州?”她道。   “大嫂,你可问倒我了,”阮小幺道:“我只隐约记得沧州这个地方,便来了,许是我家人都在此处吧。”   王嫂终于不再发问,似乎一刹那间老了许多岁,眼角现了深深的皱纹,不知在回想些什么,呆呆看她远走了。   阮小幺离了她之后,却又绕了个大圈儿,还是跟在了王嫂后头,只见对方匆匆回了家,紧闭了大门。她在外头找了两个小乞丐,散了点银子,吩咐道:“里头那胖大婶儿若是出来了,便到县里的福来客栈通知我,我再给你们十文钱!”   蓬头丐面的小孩儿应得极是干脆,蹦跶着蹲点去了。   阮小幺回了客栈,正见叶晴湖在堂下优哉游哉地吃早茶,一见自个儿,便道:“无功而返了?”   她也不多说,只将马车从后头拖了出来,叫上车夫,把细软都收拾好了,叫上几人,准备出发。   “你都探到何事了?这么匆忙?”他问道。   “自然是知晓了一些事,料想那王嫂会去沧州,咱们正也要上路了,便同去呗!”阮小幺道:“我就是爱乱力怪神,让你瞧出好戏!”   几人结了宿钱,备好了一切,在大堂中等着,不多时,一个小乞丐探头探脑瞧了过来,见着阮小幺,咧嘴一笑。   她一出门,那小乞丐便道:“胖嫂出了门,正在轿行租轿子呢!”   阮小幺钱已给,他冲自个儿做了个鬼脸,便跑没了影儿。   几人马车赶到时,王嫂已从轿行出了来,上了轿子便往城外去了。   马车有动静,便不近着身,只远远走在后头,不把人跟丢了便是。车里头阮小幺一直盯着轿子瞧,面上自信满满。   叶晴湖道:“她还真信鬼神之说?”   “大凡妇人,几个不信的?”她随口道:“况且这也不是鬼神之说,这叫——心理战。”   她料想,那王嫂是个凡事爱斤斤计较之人,却竟也舍得花钱在寺里供一盏长明灯,不是对商婉华有哺乳之情,就是心怀愧疚,又见着自个儿,心绪大乱。若她是王嫂,定然想去   商婉华墓前或是生前住所祭奠一番,以慰死者在天之灵。   只是不知那商婉华的墓地所在,几人跟着她去便是了。   沧州离泊头县距离不近,马车行来尚有大半日的路程,轿子便是更慢,几人一路尾随,一早出发,到了黄昏时分,才终于到了沧州城。   距上回一别,已然有近一年之久,此时想来,竟似过了好些年月,实是让人感慨万千。   进了城,才发现里头冷落大不如从前,加之天色愈晚,家家户门紧闭,街市上凄清寂寥。她叹了口气,让马车在一处拐角停下,与叶晴湖两人下了车。   柳儿也想跟着去,被她拦了住,开玩笑道:“你在车上候着,我这一车东西就交由你看管了,你可千万别半道出逃!”   “姑娘待我如此恩重,我再粗鄙,也不是那等猪狗不如之事!”柳儿急道。   阮小幺哄了两句,便与叶晴湖一道去了。   果真,见那轿子停在了护城河一边,王嫂下了轿,吩咐了两轿夫几句,自个儿提着个食盒匆匆走了。   “那处是往商家去的。”她悄声道。   两人跟在她后头,果见了商家那面高而广的院墙。王嫂绕到院子后头一处小门,左右瞧着无人,趁着黑黢黢的天色,开了锁便晃了进去。   阮小幺从树后闪了出来,忙拈了颗小石子儿,使劲往墙那头一扔。   里头传来一声压低了的声音,透着些慌乱,“谁!”   接着是王嫂那沉重地不太稳的脚步声,绕到声响处去了。   她向叶晴湖招招手,一个闪身便挪进了院儿。刚躲好,便瞧着王嫂一面拍着胸口,一面拐了出来,去将小门锁了,口中还道:“天杀的,吓人一跳……”   也幸亏阮小幺曾从这小门儿进过一次商家,对里头的道路陈设仍是记得,否则也不敢保证如此凑巧。只是她想不通的是,那王嫂若要祭奠,第一个想到的应当是商婉华的坟头,为何却先来了这商家?   商家早搬离了好些年,里头空空荡荡,有些泥土的小屋因年久失修,坍塌了一些,处处是蛛网尘土。她一面捂着鼻子,一面跟着前头人,绕过了几间雕梁画栋的屋子,踩过院中长了一地及腰的蓬草,到了一处小院前。   ps:   现在早上一更都会晚一点了,因为存稿不够--!   ☆、第二百三十五章 行脚大夫   叶晴湖给她使了个眼色,无声问道:你认识这处?   她点了点头。   记得再清楚不过,这里是她新的一段人生的起点、也是她那娘亲生命的终点。那日天寒地冻,冷到了心里,她依旧能记起挂在房梁上的商宛容死不瞑目的模样。   王嫂在小院里先是四处看了看,缓缓叹了口气,打开了食盒,把一碟碟鱼肉瓜果整整齐齐堆在地上,又从中拿出了一些纸钱白幡,喃喃道:“华娘,王嫂来看你了,今日是最后一次来了……”   躲在院外的两人对视了一眼。   原来这王嫂因要举家南迁,往后回来便难了,怪不得辛辛苦苦跑了大半日,天都黑了,还要来商家老宅。   王嫂不甚容易地蹲下身,肥胖的身躯几乎成了个球形,点了火折子,将纸钱都点做了一堆,边烧边道:“是我对不起你,可我当时也是一时糊涂,哪晓得那二小姐如此心狠手辣,你若地下有知,有冤抱冤、有仇报仇,可千万别找到我头上啊……我当年也是活不下去了才……唉!   “今日我遇着了一位姑娘,她那面貌模样竟然与你丝毫无差,更蹊跷的是,她竟然也姓李,说记不得往事,只记得沧州,她……她可是不是玲珑啊……慈航寺一场大火,我还以为她早被烧死了,若那真的是她,老天保佑,你好歹还有个女儿在人世……”   她越说越伤心,竟落下了泪来,擦了两把,不住叹息。   阮小幺呆了呆,慈航寺起了大火?那寺里的姑子们呢?慧书慧贤慧凝她们呢?   她不自觉看向了叶晴湖,发现他正也看着自己,沉默专注。   按压下心头的微微慌乱,她不再去想那些,只脱下了自个儿的外裳。一股脑扔给他。   叶晴湖一脸问号。   光天化月之下,在一个男人面前利索地脱了衣裳,她真的没问题吗?   阮小幺脱了外衣,剩了一身白色中衣。趁着王嫂背过身时,偷溜了进去。   于是叶晴湖又看到了一出好戏。   王嫂正说得动情,念叨着“我那小孙子满月了白白胖胖的可招人喜欢了”时,忽然背后一凉,一只手搭上了肩。   冷风嗖嗖,凄清苦楚,一阵晚风吹过,将最后一点纸钱的余烬吹熄,诡异深沉的夜中,她下意识回头。入眼便见了一片惨白。放佛四年前偏院里草草设置的灵堂,刺目的白色,僵死的尸身……   如今,那死不瞑目的女人不知从何处现了身,冷冰冰盯着自己。眼中似怨似恨。   王嫂沙哑的哭叫了一声,猛地瘫倒在地,双唇哆嗦,差点没尿了裤子。   那“女人”幽幽道:“你害得我好惨……”   她一步步游荡着逼近,王嫂一点点颤抖着后退,吓得手足发软,哆哆嗦嗦道:“不是我……不、不是我……你要找就找二小姐去!我只是把簪子给、给她而已……我也没料想会出如此……如此事!不是我、不是我……”   簪子?什么簪子?   “你明知她要害我……你明知……”她声音狠了些。   王嫂又哭又叫。道:“我我我……我一时糊涂啊……二小姐她气焰滔天,我一个老奴才……又怎敢违抗!还有、还有那荀简!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若不是他,你也不会惨死!你要找人报仇,应当先去找他们!我还在庙里给你供了长明灯……我、我也伤心啊……”   阮小幺装不下去了,只得一抬手。厉色道:“你来陪我——”   一手劈下,王嫂凄厉尖叫,应声倒地,一动不动了。   “哎?”阮小幺看看自个儿手掌,又探了探她的鼻息。莫名其妙,“还还没碰着她呢!”   “被你吓昏过去了。”叶晴湖终于走了出来,憋不住笑。   她看着倒地的王嫂,若有所思道:“簪子、荀简……簪子……”   念了半晌,阮小幺仍是不太确定,“她说的意思,可是那荀简喜欢我娘,被二小姐利用,诬陷通奸,又有我娘的簪子为证?”   “兴许如此。”他道。   “可是拿这王嫂怎么办呢?”她想了半晌,很是苦恼。   叶晴湖不慌不忙,从怀里掏了一盒朱砂来,沾着砂泥在墙面写了一行字——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阮小幺:“……”   这家伙早就预备好的!   他一切准备好了,拂去了两人脚印,这才道:“好了,等你安定下来,再去溧阳县找他们便是。”   趁着夜色,为保小门依旧紧锁,两人便翻墙而出,回了马车,又连夜赶至了一处客栈,歇了下来。   柳儿看着两人一身土石苔藓,惊讶道:“你们作甚去了?如此狼狈!”   “做贼,”阮小幺哼唧了两声。   她惊得合不拢嘴,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   阮小幺扯出叶晴湖手中的飞爪百练锁,嘿嘿笑道:“瞧,翻墙工具都带了!”   叶晴湖老神在在,捧着热茶抿了一口。   第二日,她临走前,去城外慈航寺瞧了瞧。王嫂并未说谎,寺庙如今早已成了一摊废墟,只剩了零零星星几道烂木残垣,有乞丐在半间稍稍完好的破屋里搭了些枝叶、破布头,权作遮风挡雨,正睡在角落处。   她静立了良久,终是叫醒了那乞丐,问道:“慈航寺偌大一个寺庙,怎么会烧了个精光?”   那乞丐半梦半醒,道:“外乡人吧!那寺庙里头藏污纳垢,被上头查出来了,犯事的姑子都坐监了!后来一夜大雨,雷电交加,连老天爷都被触怒了,一道雷电劈下来,不就烧了!”   “那小姑子呢?寺里头不是有好些的小姑子么?”她急问道。   那乞丐瞄了她一眼,“烧都烧了,自然是烧死了!”   阮小幺咬了咬唇,眼中惶然。她最后瞧了一眼,慢慢登上了马车。   柳儿担忧地望着她,悄声问对面的叶晴湖,“姑娘她从前……与慈航寺的小姑子们很要好?”   他却未答话,看着阮小幺,缓缓闭眼,似乎假寐去了。   马车仍是一路南下,过了济南、徐州,继续向南过了洞庭湖,到了扬州,终于离建康近了。   只一个问题——几人没钱了。   阮小幺原本盘算好,两人身上钱财正可从沧州去往建康。然而计划不如变化快,半道买了个婢女,添了一张嘴,又多了各种七七八八的支出,结果到了建康,囊中便空空如也了。   她囊中倒还有些首饰,只是像烫手的山芋一般,压根脱不得,那些个东西都是从前宫里赏赐下来给各府的女眷,兰莫便给了她,精妙无比不说,上头更有各府的标志,若是出手时被有心人瞧见了,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守着金山银山,却拿不出一个铜板儿,真是一文钱困死英雄汉。   她数着钱袋中最后几个子儿,问叶晴湖,“你当时怎么去北燕的?”   “宫中来人接。”他道。   “……”   没钱没米了,怎么办呢?   都说烟花三月下扬州,此地正处江南,鱼米之乡,家家富庶、户户满仓,想必有钱人家也不少,出手阔绰的更是数不胜数,就看怎么让人掏腰包了。   阮小幺把最后一点铜板儿给了死活要回去的车夫,以马车为基地,开始了沿街叫卖。   “走一走、瞧一瞧嘞——神医在此来治病嘞——   管你头疼脑热、脚底生疮,一副帖子保管治好——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各位乡亲父老,有病的治病、无病的保健!包各位长寿安康、快活神仙——”   阮小幺穿了一副男子衣装,圆领束边,灰色衣面儿,头上包了头巾,灰头土脸,扯着嗓子叫唤。马车里头柳儿羞得躲着不吱声儿,叶晴湖是正主儿,立在一边,任凭她推销。   平生第一次见识了阮小幺脸皮之厚——   长街熙熙攘攘,望不到头,人群涌涌,来来往往,只是用看猴戏的眼神看过他们一眼,接着各走各路了。   阮小幺毫不气馁,瞧见前头一个挎着竹篮的年轻女子,招手便叫道:“大姐!我这有副治小儿夜啼的方子,大姐不如一用?”   那女子愣了愣,转头来看,眼中狐疑,“你叫我?”   “自然!”她笑眯眯道:“大姐,我告诉你,城隍庙那些个方子都是逗人玩儿的,管不得用,还不如让咱们神医来瞧瞧呢?”   对方听了,又是一愣,这才看了一眼自个儿的竹篮,抿了抿嘴,像防贼似的,微微瞪了她一眼,道:“你这小哥儿眼倒尖,尽往哪瞧呢!”   说罢,便要匆匆离开。   阮小幺又踮着脚望了一眼,叫住了她,“大姐,现下你鱼也卖完了,家中之事又不急,何不过来瞧瞧?听听神医怎么说,听过了,你再辨一辨怎么样,如何?”   那女子本已走开了,闻言,双眸里讶色一闪,又退了回来,连着问道:“小哥儿,你怎知我卖鱼回来的?你认得我?”   “大姐真是说笑,我师徒二人初来乍到,今早才进了城,哪里会见过你?”阮小幺笑道:“只不过会猜些小谜儿,见笑了、见笑了!佛家说遇着便是缘,既然咱们遇着了,大姐不若来瞧一瞧呗,又不占您多少功夫!”   女子终于不再横眉冷对,想了想,终于留了下来。   ☆、第二百三十六章 小儿夜啼   阮小幺成功忽悠住了一人,嬉笑着拍了拍叶晴湖的肩,“接下来靠你了!”   他面色如常,问道:“不知小儿几岁?如此已多长时日了?若是便利,最好将令郎带来让我瞧瞧……”   阮小幺在车辙上驾了凳子,闲坐着等,见行人三三两两也聚来了一些,一一拱手会过,顺道与旁边两个卖布的小摊贩闲聊。   “哎,我说,你与那……‘神医’真是师徒俩?”一边那圆脑袋的小贩冲她挤了挤眼。   “不是师徒是甚?”她道:“瞧我二人多有师徒相!鼻子是鼻子、眼是眼……”   “……”   另一个高一些的凑过来问道:“你怎知那杜娘子家是卖鱼的?从前我可未见过你!你别是在哪处遇见了,这才信誓旦旦地说吧!”   一旁的杜娘子正与叶晴湖说着话,闻言,也转了头来,附和了一句,“我也正困惑着呢,这位小哥儿……人品才貌都惹眼,若我见着了,必是记得的!”   “哟!杜娘子原来是瞧上这小哥儿了!”旁人哄笑。   那杜娘子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啐了一口便皱眉道:“黄汤灌多了?个个没个正经相儿,亏我前些日子还在你这儿买布!”   转了眼,也不去瞧那几个小贩,径直与叶晴湖说话。   叶晴湖道:“大多幼龄小儿夜啼,是由心火过盛而至,心火盛则阴虚,脾土寒热不调,或加之惊骇,夜间耗神、白日安眠,日日复始。方子有很多,但未见着令郎,我不敢妄下定论。”   杜娘子听得连连点头,道:“正是。我问过好些个大夫,俱都如此说,只是开了方子,吃了几贴。也不见好。今日本想着二郎兴许是冲到阴煞了,便去城隍庙求一求符纸,如此说来,竟不是冲撞阴煞?”   他笑了笑,摇摇头。   “对了!”杜娘子似想到什么,揭开篮子上的布盖儿,取出了四张压得平坦的纸张,递了过去,“这四张是城里头几家药店开的方子,您瞧瞧。”   叶晴湖却并未看。而是先把方子给了阮小幺。   “师父?”她干瞧着那那几张纸。   他道:“瞧瞧,看你能瞧得出甚?”   阮小幺恭恭敬敬捧了来,看了半晌,用心回想叶晴湖往常与她说的,先是不解、后是皱眉。道:“徒弟资历浅,看得不准,但仿佛这几个方子都是反着来的……瞧这里,这高良姜是温热之物;再看这张方子,木通、甘草、竹叶……大多是些泻火清寒之药,药性完全相反,这么两贴治下去。怪不得这么长时日也不见好!”   叶晴湖似乎有些满意,点点头,道:“不错。大凡大夫瞧病,必要先问一问从前可曾开过方子,对照着以往开的方子,便爱从反处着手。因此两方南辕北辙,忽寒忽热,受苦的却是病患。有些则畏手畏脚,不敢加以猛药,开的大多为温平之方。吃上几十帖也不见好。”   杜娘子在一旁听了,一时点头、一时皱眉,连着旁边闲听的人也是好一阵窃窃私语。   再瞧瞧周围,从方才无人问津,到此时已是满满塞塞围了一大圈了。   阮小幺问他道:“那你呢?师父你瞧病也是要看他人方子的?”   “自然,”叶晴湖道:“否则怎知病患吃了何药、又生了哪些新症状?”   杜娘子一合掌,叹道:“这么说,我二郎的病是给那些个大夫耽误了!真是……大夫,你可得随我归家瞧瞧,如今天冷,我怕二郎着了凉,也不好带出来的!”   他微一皱眉,还未说话,阮小幺已抢在前头回了,“这是自然!我师徒二人本要去京城寻亲,只因半路盘缠不够,这才出此下策,替人瞧病,自然要为人着想!”   边说着,还边扯了扯他的衣袖。   叶晴湖摇了摇头,眼露无奈,随她去了。   好事之人总有许多,便一同随着几人到了杜娘子家。   杜娘子临河住着,家中倒也不算贫寒,男人同其他渔民一道儿出门去了,只一个年老的婆婆在家守着,屋里除了刚满一岁的二郎,还有个六七岁的女娃儿在有一着没一着地摇着小吊床。   无干之人都在外头瞧着,叶晴湖进了,先看了看婴孩,极轻微地将一指搭在脉上,许久过后,瞧了瞧他的眼睑、舌苔及面色等,又问了杜娘子几句。   “大夫,我家二郎究竟因何总啼哭不止?”她忡忡忧心。   叶晴湖道:“什么脾寒心热,他这是肚里生虫了。”   杜娘子一惊,又照着原先那几张方子看了许久,道:“竟不是其他病症?”   他摇摇头,取了纸笔,写下了方子,道:“他眼有黑点、面生白斑,脉象并无虚寒燥热之症,无非是肚中有虫,驱完便好。二郎年幼,不宜多放花椒与槟榔,只多下一些乌梅等物,吃过十日便好了。”   阮小幺接道:“我师徒二人也不急着走,还要在扬州多留几日,每日就在彩衣街候着,杜娘子若有事,寻着也便利。各位乡亲若是谁家还有头疼脑热的,我师父出马,保准便好!”   最后一句是对着外头人头涌动的众人说的。   广告打出去了,即刻便有人道:“大夫,你诊金怎算?”   “师父只写方,不抓药,寻常方子三十文,见血六十文,余下另算。实惠的很,从不蒙人!”阮小幺道。   杜娘子是个通透人儿,即刻会意,从箱奁中取了四十文来,道:“这十文是为了大夫辛苦跑一趟。杜氏在此谢过了。”   她盈盈一拜,被阮小幺扶了住。   “只是……我有一事不明,”杜娘子又有些好奇,道:“我与姑娘从未谋面,姑娘真是好眼力,能瞧见我竹篮里的符纸,因此说我从城隍庙为求小儿夜啼的法子而来;但这卖鱼……”   她笑了笑,指指搁在一旁的竹篮,“竹篾子中间夹着鱼鳞呢。左右尽是,且把儿上颜色有些深,恐怕是常年沾了鱼血所致,胡乱说说。您休要见怪。”   杜娘子恍然大悟,连连夸她眼尖。   外头之人瞧着,哄哄闹闹,当下便有几个请了二人去家中瞧病。   叶晴湖平日里瞧病都是等着人上门来,此时事急从权,也不计较了,随着东家走西家去。   一整日下来,几人收了足有一贯钱,当下便上客栈要了房间,不再光立在外头叫喝。   阮小幺与客栈掌柜的讲了价。多给了十文,道:“我们师徒几人要在此多住几日,行医救人,掌柜的地熟,帮咱几个传一传。我这里每收一人,分你一成的银两。您看可好?”   掌柜的一听有银子赚,拍了胸膛便打包票道:“你不说我也看出来了!你们是跑江湖买药的。放心,保准明日来得人挤都挤不下!”   她眉开眼笑,与掌柜的开始称兄道弟,聊了几句,便上了楼上客房。   叶晴湖瞧着她搓着钱袋子数钱。便道:“你打算住几日?”   “不急不急,”她心满意足,道:“时日久些也不打紧,总之已知晓了商家去了建康,这两处相离也近,消息传得灵通。咱们可以在这处先打出些名气,再去商家,也多些底气。”   叶晴湖泼了她一盆冷水,道:“记住,我要的是你自个儿当大夫。不会总在你后头撑着,也不是一心让你回了商家,做大小姐。”   阮小幺抛了一串钱过去,“我明白。”   她摸了摸脖颈后头那片疙疙瘩瘩的皮肉,面上的笑意渐渐消了。   “师父,你可否替我做个手术?”她道。   “手……?”   “……就是动手完成医术。”她说了几遍,自觉有些不通顺,也不管,道:“我想把这处的皮换一块。就用……腿上的皮好了。”   柳儿正在屋中收拾,闻言,吓得不清,惶恐望着阮小幺,好似要剥的是自个儿的皮一样。   她继续道:“否则,顶着个奴字回去,一眼便要被人认出来了,徒添麻烦。”   叶晴湖眼中讶色一闪,“换皮?”   “是啊,换皮。”她道:“我自个儿没法换,只能拜托师父您来操刀了。”   “姑娘!”柳儿一声惊叫,扑了过来,手足无措,“此种鬼神玄虚之事,姑娘怎能轻信!这换、换……实在是……姑娘你千万不可如此啊!”   阮小幺:“……鬼神之事?”   “不不不——你们别误会,我只是这样这样那样那样!”她絮絮叨叨说了一堆。   叶晴湖先是皱眉,后却点了点头,“照此法看来,也不是行不通。只是你说的那种青霉,若是涂在小伤口处,的确效果不错;但如此大的伤口,再用那东西,怕过于脏污。”   “无妨,我试过,只要取丝毫无杂质的青霉便可。”她道。   他还是有些不放心,最终只得同意。   其时已是入冬天气,只因江南地暖,此处却并不太寒冷,好歹青霉还有个长处。   不过,纵使能长霉,相对其他其它三季来说,长势也是极其之慢,难以收集。阮小幺犯了愁,难不成要等明年入春了再植皮?绝对不行,明年恐怕人都在建康了。   不管怎么样,总要先从收集霉菌开始。   神医师徒二人组的诊金又有了些变动,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可以用橘子、糯米之类的来换——上了霉的不打紧,可以收。   ps:   前天二更忘记发布了   昨天本来想三更补齐,死活登不上去……   那今明两天可能会三更补上来 我依旧是二更   ☆、第二百三十七章 小菩萨   这消息简直是仙音佛谛,橘子谁家没有?如今正巧离收货季没两月。因此,来看病的富人不见多,穷人却个个提了一筐橘子,抬着七十老母、抱着无知幼儿,三三两两来看病了。   扬州繁华,人口也嘈杂,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没出十日,几乎全城看不起病的百姓们都排着队来求神医开方子了。   叶晴湖绝大部分时间都在客栈中诊病,偶尔遇着家中病患实在下不了床、也挪动不了的,才亲自去跑一趟——自然,诊金是要多收的。   白日忙得不可开交,晚间好歹空闲了些功夫下来,便教着阮小幺把脉认穴,从酉时一直到亥时四刻,徒弟哈欠连天,师父却精神奕奕,大有不通宵达旦誓不罢休的气势。   阮小幺实在困得不行,不想叶晴湖还在一旁道:“后背穴道难以把握,你可在柳儿身上认一认。”   转头一看,柳儿早没影了。   “她一个时辰前已经睡了!”阮小幺无比郁闷,眼皮子都支不开了,困乏道:“师父,天色已晚,明日再教吧!”   他冷冷淡淡扫了她一眼,“明日要应对病人,哪有闲工夫与你瞎扯?今夜把手三阳经上的穴位认全了再睡,否则……”   否则师父就要拿金针在她身上一个个教导穴道位置!!!   阮小幺内牛满面。   她道:“师父,我拿你做人体图吧!”   “好。”他道。   阮小幺甩了甩浑噩的脑袋,对着叶晴湖背后,一点点指着经穴的名称位置。   “神堂、噫语、膈关、魂门……”声音越来越小。   他一边听,不时揪出错处,“噫语需在上半寸……那不是魂门,是阳纲……”   说着说着,听不着后头声音了。他刚要回头,一个脑袋已经趴在了背上。后头阮小幺贴着脸面,闭眼呼呼大睡了。   他一转身。她便倒了下去,可惜没能像不倒翁一般再站回来。   叶晴湖一愣,恨铁不成钢地盯了她半晌,最后。伸出的手最终收了回来,摇摇头,不再逼她学这学那,便要出屋。   临走前,又看了一眼阮小幺。她正盘着腿,就着歪躺的姿势,身子软若无骨,竟不嫌硌着难受,睡得极香。   叹了口气,叶晴湖又回身将她放平了。盖了被子,终于离开。   阮小幺一觉睡到了天亮,一清醒后,便惊坐了起来,愣神想了半晌。忽觉穴道还未认熟,忙急急去找叶晴湖。   柳儿正拿了几个包子上来,见她便道:“叶大夫方才出诊去了,着我告诉姑娘,好好学着奇经八脉,回来再考校考校。”   她揉着额,闷闷应了一声。   算一算。几人在扬州也呆了数日,靠着叶晴湖每日的诊金,便又赚回了四两银子,吃用都从当中出,阮小幺总觉有些不好意思。   他白日那么劳累,晚间还要教自己医术。结果她昨晚上竟然还睡着了。   这么想着,一时间发愤图强,各种医书堆在案前,也用功了起来。   只是老天爷注定让她今日用功不得。没到一会儿,柳儿便在外头叩门。道:“姑娘,有个大嫂说,一定要来见您一面!”   她不明所以,也不做男装,推门瞧了瞧,见那头立着个灰白色衣裳的妇人,二三十的年纪,长发绾了个髻,用一根木钗草草固定住,包了浅浅的头巾,挎着一竹筐,一副小户人家打扮,正翘首盼着什么。   阮小幺道:“大嫂,你若是来瞧病的,真是不巧,我师父出诊去了,不定何时回来。你是否……”   那妇人匆匆过了来,对着她一番打量,口中道:“不,我不是来找你师父……”   她说着说着,眼中似现了一些别样的光彩,上下瞧着她,又想了半晌,一把抓住了她的双手,激动地连连点头,“我终于找着你了!小菩萨啊……”   妇人激动的连眼泪都在眼眶中打转,一个劲儿地对着阮小幺叫“小菩萨”。   跟前两人都被愣了住。   柳儿:“姑娘你你你、你认得这位大嫂啊?”   阮小幺:“你谁啊?”   ……   那妇人收拾住了情绪,稳了语气,退了几步,满满向她行了个礼,这才道:“妇人沈氏,拜谢姑娘救我儿一命之恩!”   好歹不叫小菩萨了。   几人只在客房廊道上说话,偶尔其他厢房住客经过,投以好奇目光,有的便干脆离得远一些,从旁瞧热闹。   下头掌柜的原以为有闹事的来,慌忙跑来一瞧——嘿,又来了个瞧病的!   仔细听了一回,竟发现不是来瞧病,而是来拜恩的。   这两日他这客栈人声鼎沸,几乎全靠这对师徒入住所赐,初时没太在意,后见着每日里来瞧病的人几乎要排成了队,虽说个个穿着打扮也不算大富大贵,但有的候久了,也干脆坐在堂间,要壶茶、几片点心,这么慢慢等着。   如此一来,他这几日因着这师徒二人着实捞了一小笔,除了房钱、瞧病之人的茶水钱,更有他为两人拉生意,赚得的分成。   有客如此,谁不欢喜?因此上至掌柜、下至跑堂,都对这几人恭敬有加,一听闻有人闹事,忙出面调停了。   阮小幺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听她细细道来:“姑娘都出落地如此标志了,我还差点未认出来!不知你可记得几年前在沧州城,你救了我家宝哥儿一事?那日他从河中被捞了上来,分明已没气儿了……”   她说着,手中攥着帕子,又开始拭泪。   阮小幺恍然大悟,这一晃都四年过了,这妇人居然还记得她。   “这可真是机缘巧合,没成想这么些年过了,还在千里之外的扬州,我居然还能见着大嫂!”她拊掌笑道。   沈氏应了一声,又是欣慰又是叹息。   旁边众人倒吃了一惊,掌柜的最先道:“这位娘子,你方才说……令郎是被这位姑娘所救?”   “正是。”她道。   掌柜的笑了起来,“是否是她的师父?这师徒俩可不是池中物啊!师父有的圣手出神入化,起死回生,前两日还听闻那些个抓了药的人说,照叶神医的方子抓了药,没吃几副便好了!这小徒弟……也是个伶牙俐齿的,呵呵、呵呵……”   到底先前以为是个俊秀的小子,却没料到竟是个姑娘家,正直豆蔻年华,也不知这师徒俩究竟是个什么关系,说起来也是有些不尴不尬。   不料,沈氏却道:“我并未见过这位姑娘的师父,那时是她救了我儿。我记得很是清楚,姑娘那时还小,约莫就七八岁的模样,还是一副修行打扮,想也是富贵人家生的。”   大宣向来重佛,好些个大户人家便在子孙幼时,将他们送往寺庙庵堂,做个小居士,总角时再还了俗,也是一段佛缘。   沈氏想也没想,便将阮小幺当做了大户人家的闺女。   只是众人都还来不及思量为何她一个大家闺秀,要与师父一块儿出来跑江湖,此时都如炸了锅一般,东家问一句、西家问一句。   “大姐,你没蒙人吧!这姑娘再伶俐,七八岁把人从阎王那处拉回来?”   “是啊!落了水的小儿,还能被救活?”   ……   ……   沈氏见众人皆是不信,也急了,直道:“我沈氏一辈子何曾撒过谎!?我宝哥儿如今都十三了,与这位姑娘年岁一般,活蹦乱跳的!沧州城谁不知这事儿!”   众人闹哄成了一团,再一次将她厢房门口堵了个水泄不通。   阮小幺只得来打圆场,道:“大嫂,令郎那时还有气,只是众人慌乱误判而已!那……”   那如今“菩萨”也找着了,大嫂你是要再当面感谢一回吗?   “姑娘,你是不知,自从两年前我一家人迁到了扬州,我就无时无刻不想着再找着姑娘,当面再谢一回。这扬州热闹繁华,城里城外之人少说也有几十万,隔上几日,便有些‘神医’、‘高人’自唱自和!”沈氏道:“我也回回都赶去瞧,就想着那是姑娘你。苍天不负人愿,果真被我找着了!”   她拉着阮小幺的手,极是感叹。   见外头围观之人越来越多,阮小幺只得将她拉近了屋,向外拜了一拜,关了门。   好歹清净了。   回了屋,沈氏便道:“方才听旁人说,姑娘还有个师父?”   “嗯,”她应了一声,“我的医术皆习自于他。”   沈氏面露喜色,似又有些坐立不安,张口欲言。   瞧着她这副模样,阮小幺便明了了她此次来意。   原不只是为了寻人感恩,恐怕更有什么事强求。难不成又是从死里救人?   柳儿很有眼色地给沈氏倒了杯茶水,退到了一边。   阮小幺道:“不知大嫂此次来,还有甚难事?若我能帮得上的,定然相帮。”   沈氏“哎”了一声,拍了拍她的手,道:“姑娘眼尖,我这的确有一事,倒也不算急。只是今日正遇着了,我也忝着脸说一说,姑娘若有法子最好,若是为难,只当未听见。”   “事是如此。我如今在扬州一大户人家做事,做个厨娘。”她站了起来,在屋中不自觉的慢慢走了几步,“不知姑娘可听过扬州程家?”   “没有。”阮小幺道。   ps:   补更补更   ☆、第二百三十八章 程六郎的病   沈氏也不惊讶,继续道:“程家是皇商,财大气粗,扬州金银玉石的铺子,一半是他们家的。老夫人有个外孙,极是疼爱,只是身子向来不好,身形孱弱,消瘦不见好。老夫人为着这小主子操透了心,几乎请遍了大江南北有名望的大夫,平日里人参鹿茸的养着,如今一十六岁,却仍是羸弱不足。府里人都道,他这是得了怪病。这话传到了老夫人耳里,可是好一番惊吓,虽说饶舌的几个下人被惩办了,但老夫人自个儿也总惦记着这事。”   “你想让我去瞧那程公子的病?”阮小幺道。   沈氏似有些难为情,道:“姑娘兴许会觉得我势利,但……总归是自个儿的主子,谁不想主子好些呢?”   阮小幺笑了笑,“我自不会觉得大嫂势利。只是……那程家请过那么多大夫来瞧程公子的病也未见好,我一个小丫头,又何德何能,可治得了名医都治不好的病?”   “这……”沈氏为难了。   “我知道,你因我救了令郎,心里觉得我有大能耐。但我不能说大话,我能就令公子,只算是投机取巧,恰好会这么项本事。若真把我拉到程家公子跟前儿,恐怕要丢大丑的!”她又道。   城沈氏似乎不太甘心,喃喃欲语,最终仍是未说出口,叹了口气,道:“既然姑娘如此坦承,妇人知晓了。只是我寻了好两年,才寻着姑娘,你千万要随我回去吃顿便饭,也叫我儿给你叩个头,多谢救命之恩!”   阮小幺正推辞间,听得外头有了动静,眼中一亮,笑道:“师父回来了!”   她安抚下沈氏,先出去瞧了瞧。   果然。外头正见叶晴湖蹬蹬蹬上了楼,后头仍跟着几个杂役模样的中年人。不消说,都是来求医的。   她接过了他肩背的药箱,便将人拉了进屋。带到沈氏跟前,道:“我不行,我师父行啊!我所有的医术都是师父教的,算起来,令郎真正的救命恩人还是他呢!”   叶神医一脸莫名其妙,俊雅淡然的模样瞬间清扫一空。   沈氏却看了他一眼,“这位大夫……”   阮小幺:“哈?”   那妇人的面上出现了一种恍然又怀疑、回忆又疑虑的神色,最后一锤定音,“多谢姑娘了。只是……我记得这位‘神医’,老夫人已延请过他。替小主子瞧病了。”   “呃……”   她怎么没想到,所谓“请遍大江南北有名望的大夫”,自然是一定包括叶晴湖的!   尴尬了一瞬,阮小幺道:“原来我师父还是半个熟人,呵呵、呵呵……”   她悄声在他耳边将事情经过说了。便见他一皱眉,扫视了沈氏一眼,道:“这病接不了。”   沈氏也不多呆,只向二人拜了一拜,道:“姑娘现下有事,妇人不便搅扰,到了晚间。我让宝哥儿来请姑娘到我家做客,今儿个姑娘一定得来!”   阮小幺再三推辞不下,只得应了。   沈氏走后,她先问叶晴湖道:“师父,你方才说‘接不了’是何意?”   叶晴湖走得渴了,喝了杯水。慢慢道:“程家老夫人对那外孙极是溺爱,听不进一丝不好言语,程六郎那哪是病,都是被惯坏了。”   “惯坏了?”   “怨天尤人、身形羸弱、无病生病。”他轻哼了一声,道:“白白砸了我叶氏的招牌。”   阮小幺:“师父你真是狂霸酷炫拽破天!!!”   “……”   “所以说。那程六郎本就是没病喽?”她呵呵笑道:“只是因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平日间想是不怎么动弹,加之心情抑郁,便日渐消弱?”   叶晴湖点点头,“不错。”   “那还不好治!”她胸有成竹,道:“待会我就去应承下来,明儿个就去出诊!”   他却皱眉道:“那程家权势大,你莫要乱来,连穴道都不会……”   阮小幺托腮笑道:“放心吧,师父,不会砸了你招牌的!你不是成日里让我跟着行医么?”   歪理说不过她,叶晴湖只得挥挥手让随她去了。   晚间,宝哥儿果然过来请了。他生得一副憨厚面孔,比阮小幺高出一头,一张脸方方正正,见着阮小幺,目不转睛瞧了一瞧,自个儿倒脸红了。   “俺娘……俺娘让俺来请姑娘吃饭去!”他面红耳赤道。   阮小幺笑呵呵带着柳儿去了,临走前向叶晴湖挥了挥手,心情极好。   叶晴湖失笑:“鬼灵精……”   沈氏一家对阮小幺极是热情,一家人围坐在桌边,老老小小好几双眼睛都满含感激盯着她。   阮小幺对着一桌酒菜,几次下箸,总觉得别人在挑剔自个儿吃相,也不好意思吃了,干脆放下碗筷,道:“沈大嫂,你可否向程家老夫人说一说?替我引荐引荐?程家公子的病,兴许我能治好。”   沈氏一听,差点连筷子都扔了,惊道:“姑娘当真?”   她点了点头。   “可是……”沈氏又犹豫了下来,“晌午去时,姑娘还说这病治不好……?”   “原先是有些疑虑,不过如今已消了,只劳烦大嫂在老夫人跟前美言几句,若我能医得程公子的病,这酬金……”她道。   沈氏万分激动,连连道:“酬金自是丰厚!姑娘只管放心!”   事情便这么定了下来。   阮小幺感慨,果然,酒桌上最好谈生意~!   事不宜迟,当夜沈氏回了程家,便向老夫人说了此事。第二日客栈中,便有人来请阮小幺过去。   她携了柳儿,二人一道去了程家。   非是她面子大,而是老夫人请遍了大夫,实在没了法子,颇有一种死马作活马医的态度。   而阮小幺来,也并无人在风光的大门口迎接。老夫人派了两个丫鬟将人请了来,从后门进了去。   程家是皇商,宫中一部分银饰皆从此处采办而来。朝廷将熔铸官银的肥差给了程家,无利钱,却将火耗赐了下去。   果真是财大气粗。   连后门的马墩子也是大理石砌成,一路琉璃碧瓦,雕甍飞檐。   来请人的两个丫鬟着了一身丁香色刻丝葫芦纹长绸衣,垂垂向下,罩了里头淡胭脂色撒花小裙,浅红的一条,走动间似花叶阑珊。头面簇新、腕上戴镯,模样儿齐整,举止从从容容,可见教养极好。   先前那沈氏也是个老实清秀的模样,规规矩矩,瞧着素来是个有主意的,也只在此做着个厨娘,可见程家家规森严。   她并未见着那程家公子,而是先被带去了老夫人那处。   其时晌午正至,老夫人用过了茶点,正在后堂与众媳妇说话,下人来传,道那女大夫到了,便让她进来。   阮小幺穿得端端整整,进了屋,一双眼微微四处瞧了瞧,便向众人行了一礼,不卑不亢。   后堂里间是用来小憩的,挂着珍珠串的帘子,内里模模糊糊。外堂设了些太师椅,上头俱铺着绵软的裘皮垫子,上首是方小榻,老夫人正在当中,戴着暗纹绸子镶玉抹额,头发花白,向后拢了髻,两副宽面儿钗子利利索索,穿了件银灰色点金线交领薄袄,手拿着一面绣布,面上慈祥,却收敛了笑意,审视了阮小幺两眼。   堂上诸妇人皆是穿金戴银,雍容富贵,面容端正,认认真真打量着她。老夫人未开口,众人也并不开口。   老夫人看过了,点点头,道:“不必拘束。你姓甚名谁?师承何人?”   她道:“小女姓李。名……玲珑,家师叶晴湖。”   原先众人见她年岁小,又是一副楚楚标志、唇红齿白的好模样,都有些别样的心思,不知那厨娘沈氏是请了个大夫来、还是打着什么别的主意,虽先前也听沈氏说过,这个是名医之徒,倒都当玩笑话听了。不想这小女子竟是个真的名医之徒!   “我听沈氏说了,她说你把她家宝哥儿从阎王手里要了下来。”老夫人道:“可真有此事?”   阮小幺道:“那宝哥儿并非已死,而是一时背过了气。小女这才得了空,救了他。”   老夫人点点头。身边一妇人快言快语,道:“叶大夫在大宣也是极有名望,你做了他的徒弟,当真是上辈子修得的好福气!只是……”   她看了看老夫人,未接下去。   老夫人道:“你们若不说,我还想不起来,那叶大夫两年前也曾看过六郎的病。别的大夫来,好歹还开个方子,他倒好,看过便走了!我知道,他就是嫌我这个老婆子絮絮叨叨,成心不给治!”   她说着说着,倒又生了些埋怨来。   阮小幺暗笑,准是这老夫人在一旁念叨这样不行、那样不行,把叶晴湖气跑了。   “老夫人莫恼,我师父的脾气是有些怪。”她笑道:“只盼今日小女给程公子瞧病时,老夫人莫要因着我师父而责怪小女!”   老夫人这才笑了笑,挥挥手,“你若能瞧得六郎因何而病,我程家定有赏银万千!”   她颤颤巍巍站了起来,旁边两个年岁大些的媳妇儿忙来搀扶,堂下之人也通通站了起来。   “走,这便带李小大夫去六郎那处,咱们也去瞧一瞧!”老夫人道。   丫鬟忙打了帘子,恭送一行人出去,连着阮小幺,浩浩荡荡过了几条小径,到了一处偌大的园子。   ☆、第二百三十九章 什么什么桃树煞   深秋初冬,外头早已叶落遍地,此园中却是处处常青,乔木藤木错落有致,园中两处低矮假墙,木格窗透着绿意盎然,拱门内景中有景,几个锦衣的婢女在园中立着,偶尔聊几句,惬意的很。   以老夫人为首,一行人慢慢进了来。园内丫鬟们忙来迎候,并通报了当中正屋之人。   程六郎正是居住至此,离老夫人的宅院最是近,吃端用度也与其他主子一样,甚至隐隐有出超之势。   老夫人道:“李小大夫,我六郎年幼丧母,最是个苦命人儿,如今一十六了,身边连个贴心的人都没有,望小大夫能治好他的病,唉……”   她这一叹气,一应妇人忙着安慰,说“六郎有您这个外祖母疼着”的也有、说“六郎年纪还不算大”的也有、说“六郎人品模样俱是一流”的也有,殷勤关切。   阮小幺被她一口一个“李小大夫”闹得揪心,李大夫就李大夫,好端端的非要加个小字作甚!   再说了,这程六郎整日里过的是神仙日子,住在这华美奢侈的园子里,伺候的婢女个个貌美如花,一呼百应,到了这老夫人嘴里,竟然还成了个“苦命人儿”?   她也想做这么个苦命人儿!!!   进了屋,当前便瞧见壁上一副月下苦吟图,案上搁着狻猊的博山炉,里头熏香袅袅,八宝格上尽是珍奇古玩——玉镇纸、蓝田玉印、翡翠雕老翁垂钓、唐三彩侍女簪花纹宽杜对爆瓶儿……应有尽有。里外间用帘相隔,翡翠玉石叮叮咚咚,一眼望去,里头檀木案上摆着一架古琴,后头藏书万千,一旁墙壁上挂着装裱得精致华贵的一幅字画,字体清秀端整,使人赏心悦目。   临床的书案旁,正坐着个瘦弱的少年。模样儿精致文雅,一股书卷之气,只是眉目间有一股挥散不去的沉郁之色。他正提笔写着些什么,见着屋外来人。先是一喜,“外祖母!”   在瞧见后头跟的一大帮子女人之后,便毫不掩饰地皱了皱眉。   老夫人知他素来不喜人多,便挥了挥手,只让身边两个媳妇儿陪着,其余人都退到了外头候着。   阮小幺自然也跟着进了来,见着程六郎,咧嘴一笑。   程六郎瞧了她一眼,便移了目光,迎向老夫人。道:“外祖母现下怎来了孙儿这处?莫非是有甚事?”   “自然是有事!”老夫人笑得慈祥,直拍他的手,道:“我知你素来不喜看病吃药,今日不同,今日这大夫年岁比你还小。你可得好生让她看看!”   她示意阮小幺过去。   阮小幺点点头,向他微微一拜,“程公子。”   程六郎先只以为她是新来的丫鬟,一时吃惊不小,皱着眉道:“她……她字儿都还认不全吧!”   “……”你才认不全!   “外祖母,孙儿着实没病!”他接着道:“也不用吃这样那样的药方子,需知给我开方子的那些个大夫。大多只是来蒙骗些钱财,越吃越病!”   阮小幺不慌不忙,在一旁回道:“我观程公子,双眼有神、灵台清明,不像是入病后神志昏昏之人,兴许是其他的原因。以致平日羸弱。不若让小女瞧一瞧,您是大家公子,想必对药方儿等物通晓一些,若我瞧得不准,公子只当不作数便是。”   老夫人也道:“是啊。你就让她瞧上一瞧,若是不好,赶了走便是!”   阮小幺再一次被深深伤害到了。   众人只把阮小幺当做个跑江湖的,但再粗鄙,总归是男女有别,便搁了绸搭布在程六郎腕上。他不甘不愿坐了下,伸手向前。   阮小幺两指搭在他脉上,装模作样号了半晌,不时点点头,又皱皱眉,看得在旁的老夫人是一阵心喜、一阵心焦。   最后,她又随口问了几句,公子的饮食如何、平日喜好如何之类。   老夫人只道六郎平日里喜静,饮食正常,再无别的。   厨娘沈氏早与她一五一十说了,这程六郎是个偏素食分子,平日里也吃肉,却只做得极清单了,他才动筷。东坡肉红烧肉之类,端到面前,准定倒掉。   再说喜静。   她不知道他这种程度算不算偏执。只听沈氏说,他性子上来了,连鸟儿的声音都觉得吵闹。   原话是这样的:“据说有一次公子因着亡母祭日将至,日日心绪低落,一日不知怎的在屋里落泪,忽然推窗向外头丫鬟又气又恼骂了几句,让她们把恼人的麻雀儿都赶了,这才又关了窗流泪去了。”   阮小幺:“……”   这就是程公子,一个多愁善感的文艺小青年。   哦对了,因为多愁善感,身子已经不太行了。   老夫人忧心忡忡,问道:“李小大夫,怎样了?”   阮小幺做出一副不解的模样,道:“我已号过脉,程公子身子并无病痛,乃是平人。”   “这……那为何六郎却是如此孱弱之状?”老夫人急了。   程六郎收回了手来,淡淡道:“外祖母,孙儿说的是否不错?庸医只是随意开两副药让人喝了,这‘名医传人’竟是连药都不知从何开起呢!”   身子不好,说话还如此刻薄,真是个男版林妹妹。她一边吐槽,一边又装模作样闭眼掐指算了起来。   屋中几人被她这模样又吃了一惊。老夫人道:“李小大夫,你这是作甚?”   她缓缓睁开眼,道:“体之不胜,或因病、或因命。既然公子并无病症,想是命中有劫,待小女算上一算。”   老夫人一脸惊诧,还想说话,却见她又闭上了眼,口唇微动,十指掐算。   程六郎半信半疑,道:“这医不成,便改为算卦了?”   半晌,阮小幺才又睁了眼。   “医卜医卜,两者从前向来是不分家的。只因如今江湖骗子太多,辱没了卜算的名声,众人以为这不过是子虚乌有,这才渐渐不大相信。但小女恰好对卜算之事略知一二,今日也是缘分,便为程公子算了一卦。”   既未告知生辰八字、又未告知名字,她竟能如此便算出卦来?   这下,连老夫人都有些不信了。   她道:“李小大夫究竟算出了什么?若是瞧不出我六郎的病情,趁早离去了罢!”   阮小幺却问道:“程公子这是……遭了木劫之相啊!木为土主,木盛则土衰,脾胃失和,纵是再补任何燕窝鹿茸之物也是徒然!”   这一席话,让老夫人及另两个媳妇儿都愣了住。   “木劫……”老夫人喃喃念道:“木劫是甚?”   阮小幺道:“木劫乃是与木有灾。程六郎小时是否从树上掉下来过?或是烧了树木、毁坏树干之类?”   几个妇人面面相觑。老夫人凝眉想了半晌,叫来下人,道:“将六郎的乳母周氏叫来!”   不用叫了,哪个人小时候没掏过鸟窝、采过莲叶、折过花朵?你们家程公子肯定不是一出生就忧郁派的!   她老神在在,见着面上和气、身子发福的周氏来了,向老夫人先叩了两个头,道:“老妇想起来了,六公子五岁那年,因风筝挂到了树上,便爬上了树,结果从上头摔了下来,受了好一阵日子的惊吓呢!”   她这么一说,老夫人一拍手,叹道:“是了!这事我记得,那还是他娘带着他回来省亲出的事儿呢!所幸那树不高,人没受伤……”   “人没受伤,可受了冲撞,”阮小幺接道:“这便是土劫之根。程公子从树上落下来,你们只当他受了惊,不想那树是有灵性的,它也觉得自个儿受了惊,因此忿忿不平,十多年来一直在他身边作怪,使人羸弱。”   老夫人:“……这、这可如何是好!?”   程六郎:“胡说八道!草木无情,又怎会忿忿不平!”   阮小幺摊摊手,“卦象如此,千真万确。我问你,那树是什么树?”   周氏道:“是颗桃树。”   擦,从桃树上掉下来也会受惊!这程六郎是果冻做的么!   “桃树是树中最有灵性之木,故相士多以桃木做符做剑,也难怪程公子会被它煞到了。”她淡然道。   周氏急着问道:“那桃树早已被砍去了,怎还会作怪?”   她笑道:“人死之后尚有魂灵,草木成精,又怎会随着身殒而魂消?”   老夫人听得悚然而惊,沉沉点头。   “现在知晓了症结所在,那接下来就要看怎么解决了。”阮小幺顿了顿,道:“做法事那套就不必了,大多精怪也不吃那一套。所谓心诚则灵,就要看程公子他的心诚不诚了。”   “怎么个诚法?”却是程六郎自个儿问出了口。   她犹豫了片刻,瞧了瞧周围焦忧的老夫人等人,才道:“小女倒有个法子,可化解夙怨,只是程公子会受些累,不过累完了也便好了。”   老夫人急道:“究竟是何法?”   阮小幺盈盈而立,抛下两个字——   “种树。”   要想富,先修路,少生孩子多种树。种树多好啊——   “程公子逢的是什么树的煞,便要种什么树,从选种、挖坑、落种、浇水等,一应活计,不许旁人插手,若有人替了一点儿活,便是前功尽弃。如此一人种来,直至开花结果,方才算修得正道,让那桃煞去了。”她不急不缓道。   ☆、第二百四十章 换皮   老夫人及两位媳妇儿目瞪口呆。   周氏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紧着道:“公子他从未吃过苦,向来都是下人把事儿整得妥帖了,这回让他去种树,可……”   “但那桃树成煞,最是缠人,非如此不得请走。”阮小幺道。   老夫人愁眉紧锁,判立不决,看向阮小幺,又把一双犹豫的视线向程六郎身上投了去。   阮小幺见状,便不再勉强,微微一欠身,道:“非是如此,小女也无法医治了,这便请辞。”   她转身便要走。   未走出两步,听后头老夫人微微苍老的声音道:“李小大夫,且慢!”   阮小幺背着她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   她慢腾腾转过身来,问道:“老夫人还是何事?”   “这……难道除了此法,真就再没了别的法子?”老人叹气,道:“六郎是我的心头肉,那能让他遭那许多罪!”   阮小幺叹惋摇了摇头。   程六郎其间几乎不发一言,先不过以为阮小幺是又一个来坑蒙拐骗的庸医,后听她如此一说,却倒有些迷惑。   种树又能怎的?那李小大夫又讨不到一文钱好处!   他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几乎未多想,终于开口道:“外祖母,若此法能让你心安,不妨让孙儿一试!”   “六郎……”老夫人极是心疼。   阮小幺也趁热打铁,道:“此法用过到一月,即当有效。一月之期也不算长,老夫人不妨让程公子一试。”   此时,另一个媳妇儿也开始劝她,“是个,婆婆,您就让六郎他试一试,总之有人在旁看护着。也可确保无虞。若真如这李小大夫所说,六郎的病根从此除了,那不是一大乐事?”   老夫人被说得也动了心,拍了拍程六郎的手。“孙儿,你真要如此?这可是个吃苦的活儿……”   “无妨!”程六郎答得很是响亮。   “那好!”老夫人下定了决心,这便吩咐下人道:“先备些上好的桃籽来,待到明年开春,候着六郎来种!”   “老夫人!”阮小幺一口打断她,“方才小女已算出了,那桃树煞极是挑剔,选籽一事,还需程公子亲自动手;况且,这煞多拖一时。要想根除便更难一分。事不宜迟,最好现在就动手!”   老夫人又急了,“这天寒地冻的,即便是种也种不活啊!我孙儿怎耐得了这等苦楚!”   “老夫人莫急,种树只是为表心迹而已。在乎的是过程,而不是最终的结果。”她答得玄乎。   这日之后,扬州钱多势大的皇商程家便散出了一则令人捧腹的传言——程家老主母的心头宝程六公子要去种树了。   有钱人家就是闲,如今怎的又想出了个新花招!   哪是如此,那程六公子病魔缠身,原是撞了煞,要种桃树才能解煞呢!   据说那程六公子真是有桃花煞。从前我一远方表亲在程府里头做活儿,见过一面,瞧着就像是山中的精怪,竟不像个凡人!   ……   这招实在是太过乖张,阮小幺顺其自然地被老夫人赋予了重望,并留在了府里。连同叶晴湖与柳儿也被接了来。一并清扫了厢房,请几位住下。   临走时,那客栈掌柜还与他们依依惜别,很是不舍。也是好好一个摇钱树就这么没了,他不心疼才怪。   叶晴湖此回看她就像看什么稀奇之物一般。道:“旁门左道你倒学得不错。”   阮小幺嘿嘿笑了笑,“我也只懂得皮毛、皮毛而已……”   “谁跟你说占卜之术了?”他扫了她一眼,“你这坑蒙拐骗的招数竟还能蒙着人。”   “……”   她一把捂住他的嘴,关了厢房屋门,将人带到一边,悄声道:“你知道就烂在肚子里,可别向外说!”   他一双眼似深夜寒星,竟带着笑意。她手心中的唇也微微向上翘了起来。   阮小幺自觉有些失礼,讪讪放了手。   叶晴湖一无所知,只新奇盯着她。   不一刻,外头有丫鬟来叩门,一见里头两人同室而居,猛然便垂了头,恭顺道:“六公子请李小大夫来见。”   “李小大夫。”叶晴湖讥笑。   阮小幺瞪了她一眼,随人走了。   这丫鬟向来是伺候程六郎的,十五六岁模样儿,梳着双丫髻,钗环珠翠丝毫不亚于旁的小家碧玉。一言一行也是规规矩矩。   程六郎现正在院里头挖坑。   原先楼台小榭、曲水流觞已被铲为了一片平地,以便他动手栽树。正挖坑的那少年身形瘦弱,无力挥着金锄头,气喘吁吁。   没错,是金锄头。   约莫这老夫人觉得金子做的东西就要趁手一些,除了安在柄上的铁头铲,余下全都是金银打造而成,把儿上雕工精致,镶了温润的南海珍珠,别说拿来刨坑,放到历史文物博物馆里头都够格了。   阮小幺:“你们家六郎真够*的。”   丫鬟听不懂,瞧了她两眼,将人带了过去。   程六郎铲了浅浅一个坑儿,便累得要停下来歇息,瞟了身边阮小幺,眼中幽怨无比。   她笑了笑,想拍拍他的肩膀,被对方躲开了。   “想程公子你每日也是闲着无事的,种种树,造福后人,不是挺好?”她道。   程公子玉白的面上沾着道灰泥,道:“我不信你。”   阮小幺:“……哈?”   “你与我外祖母说的那些话,我一个字也不信,”他接过丫鬟递过来的绸巾,擦了擦指尖的泥,道:“我之所以要如此,只是为了让外祖母宽心。你我心知肚明,即便我种得满园桃开,我这身子也是好不了的。到时——李小天师,你还是趁早溜之大吉。”   阮小幺挑了挑眉,道:“你有个那般疼你的外祖母,为何还成日里闷闷不乐、感时伤怀?”   程六郎连正眼也未瞧她,只道:“你只是个跑江湖买药的。哪里知我症结所在?”   “无非就是那些高门大户,尔虞我诈之事,你见得烦了,又身陷泥中。无法自拔,因此落落寡欢;再料想你早年丧母,自有一种寄人篱下之感罢了。”她撇撇嘴。   他放下了锄头,眼中异色一闪,又矢口否认,“胡说!”   “胡不胡说你自个儿心里头清楚,与我争什么?”她闲倚着栏杆,道:“古人有言,‘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伤春悲秋之愁,本就是闲出来的。程公子何不如退一步,海阔天空?”   程六郎喃喃随她道:“退一步,海阔天空……?”   他说了几遍。又摇头苦笑了笑,望着院外湛蓝悠远的天际,空空茫茫。   “我若退一步,后头还不知多少人虎视眈眈,哪里如你说得那般逍遥——海阔天空?”他道。   阮小幺道:“不能退,那就进,劈波斩浪、奋勇向前。如你先前整日整日的哀愁绵软。不退不进,又算得了什么?大丈夫生在人世,便当有鸿鹄之志,即便不立丰功伟业,也万不能被心魔所扰。我一小女子历经困苦,尚能习得如此豁达。你的处境比我已好太多,为何又不能豁达一些?”   程六郎挥退了众人,心绪如一潭死水被忽搅得滔天翻浪,不觉便讥讽道:“你倒说说,你历经了何种困苦?”   她却不再多言。只道:“过两日你便会知晓。”   一连过了三日,程六郎挖好了坑,种下了第一颗桃树苗儿,无奈寒风凛凛,那苗儿蔫蔫的,半死不活。   这桃树苗还是程家特地从最南的百越一带重金买回的,谁知此处仍是寒冷,众人心知肚明,恐怕也活不上几日。   程六郎却渐渐对着桃树上了心,亲自在上头裹了一层又一层的枯草,还打算用浆糊泥做个遮风挡雨的墙垣,踌躇满志,誓要这小东西撑得过一个冬季。   他正筹算时,忽闻阮小幺邀自个儿去厢房那头——独身一人。   他依言前往,走过两处小径,过了遮蔽的影壁,便见了几楹廊屋,青灰墙身,瓦顶浅碧,在匆匆流水、片片假山之中极是诗情画意。   外头只一个柳儿守着,向他行了个礼。   他刚走进门,便听得里头微微有异动传来,却是那李小大夫压在嗓子里的痛呼,“轻点——”   “忍着。”另一个淡淡的声音清泉一般直传入耳。   他犹豫了一瞬,推门而进,向里一瞧,便愣在了门口。   眼前是一副极其诡异的画面,阮小幺平伏在榻上,眉眼皱得死紧,快哭了出来,她那师父则立在一旁,捏着两片刀叶,薄薄的尖刃上还淌着血滴,执刀之人却连眼也不眨。   她满头黑发被草草梳拢在一边,简直有种蓬头丐面的意味。后颈处血肉模糊,不堪一看。   程六郎生于安乐乡、长于妇人手,何曾见过此般血淋淋的场景?他手足发软,忽想夺路而逃。   榻上那女子却突然出声,似有些昏沉,“程公子来了?”   他张了张嘴,却未发出一丝声音。   “嘶……好疼……”阮小幺额上生了细细密密的汗珠,终于睁了眼,虚弱笑道:“吓到你了?其实也不怎么疼,麻沸散都生效了的……”   只不过用量不算精准,颈上皮肉又最为敏感,这才疼痛不止。   “你们……究竟在做甚!?”他惊道。   阮小幺道:“你前两日不是问我,受过何种困苦么?就是这种。”   ☆、第二百四十一章 参透   说话时,叶晴湖已将颈上那块薄薄的皮割了下来,放到一边,又从一旁夹出了早已备好的另一张皮,贴在颈上,大小正相同。   程六郎这才注意到,阮小幺此时正是衣衫不整,几乎整条白皙修长的腿都露了出来。而他此时却无暇遮眼叱一声“伤风败俗”,因那大腿处,赫然是一块血呼啦查的皮下之肉!”   她竟然取了腿处的一块皮,覆在了颈上。   他忽觉腹中恶心,张口欲呕,然而扶着墙,干呕了几声,什么也没吐出来。   宽敞明亮的厢房中霎时弥漫开了一股铁锈味,混杂着甜腥,使人头眼发晕。   阮小幺似乎因为疼,话语有些含糊,“四年前我因母亲违逆,被逐出家门,带发修行了三年,后流落至荒蛮北地,颈后被刺上了‘奴’字,如今终于逃出生天,想回来寻我家人。但却万万不能顶着这块皮肉回家,只得将它割下来。”   她说说停停,好一会,才将话都说完。眼角瞥见程家六郎,一张玉白的面上微微泛白,俊秀的眉眼紧皱,似乎心中在做什么天人交战一般。   他果真双脚被钉子定了住,竟在屋里看完了全程。叶晴湖最后将那块皮肉一点点缝合了起来,事毕,才将沾着鲜血的双手浸入了一边的清水中,仔仔细细洗了一遍。   “好了。”他道。   阮小幺松了一口气,眼尾有泪珠溢了出来。   她缓缓向程六郎道:“小女一个跑江湖买药的尚能忍得下这些苦楚,你堂堂程六郎,大好年华、玉堂秀树,一呼百应,又怎会受不了一些委屈、吞不下一点闲愁?”   程六郎这才最终明白了,她特地让他来瞧这出戏的本意。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沉默着徐徐出了去。   阮小幺在后头叫道:“公子有雅量。莫要气恼小女!还望公子将今日之事闷在肚里,休要与外人说道!”   他定了住,似乎想起了什么,回头道:“这是自然。但你需告诉我一件事。”   “嗯?”   “你究竟是谁家的女儿?”   阮小幺道:“父讳小女已无颜提及。只有前尘一个名姓——李朝珠。”   程六郎听闻,半晌默立。   阮小幺因着后颈上的伤,在榻上伏了好几日,又起了些低烧,有叶晴湖在,好歹稳住了势头。这么消磨下去,反反复复,终是过了十来日,才精神了起来。   只是每日里仍是闭门不出,对外只道生了病。不好见客。   她白日里紧锁屋门,在柳儿的伺候下慢慢穿好了袄子,一头乌发却高高挽起了一个髻,瞧着倒是妇人常用。若是外人见着了,还不知要生怎样非议。   柳儿心疼道:“姑娘这些日子清瘦了一圈。”   她对镜自瞧了半晌。果是有些瘦了下去,颧骨也现了些形来,面色虽白,总不如从前气色红润,却又更添了一份柔弱之态。   “如今胖不如瘦,我倒不用苛减饮食了!”她不甚在意地笑道。   另要来了面菱镜,前后照着。模模糊糊见颈后一片皮肉带红,还留着血痂,像破烂布片一般,清晰可见一道道缝合的印子。   她吃吃又笑了起来,“古代缝合手术的先驱……嗯?”   又过了半个月,头发总算可以批了下来。阮小幺也终于可以出门了。   她第一件事便是去瞧那程六郎怎样了。   让丫鬟通报了。这便去了他那处。仍是转过了几道弯弯绕绕的道儿,一眼瞧见他那院里头正深深浅浅尽是坑儿,有的种了树苗,有的仍是土石松动,推在一边。   程六郎仍在尽心尽力地种树。   他的贴身丫鬟打趣道:“都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往后有了小公子,咱们也可以指着这满院儿的桃树说道说道了!”   他嘴角弯起了个浅浅的弧度,从从容容地笑了起来,似乎很是愉悦。   那几个丫鬟看呆了,阮小幺也看呆了。   青葱的树芽旁,少年长身玉立,隽雅秀美的面庞如玉石雕琢,从前的阴郁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尚未成熟的坚毅,一如这嫩绿的青苗,有着成长为茁壮参天之树的希望。   她忽觉感慨万千,长长舒了一口气。   弱小的树芽从小生长于深邃不见光的密林,毕竟身体里有着向上的血脉,一旦逢着一点——哪怕是星光,也会努力向上生长,直至看到那片昼夜的晴空。   她笑着迎了上去,道:“程六公子这树种得很是不错嘛!”   程六郎向她点了点头,问道:“李小大夫好些了?”   “还不错,”她道:“种了一个月的树,感觉如何?”   听到这句,他却淡淡笑了笑,优雅无比,“此回,外祖母可以宽心了。”   阮小幺啧啧称赞。   “李小大夫,你真的会卜算么?”他话题一转,眼中有些微的促狭,却奇异地很是认真,“我这些时日,一边种树、一边想通了许多事。何为真正的退一步海阔天空;如何才能真正让亲者快、仇者痛;以及……你究竟为何让我种树。”   他轻轻摩挲着身边飘摇的一枚绿叶,淡然开口,“严冽风霜,如此幼小的桃树都会竭力保全性命,以求来年生长。我堂堂程家儿男,又怎会因琐碎烦心的小事而整日怨天尤人?”   “公子参透了便好。”你想多了,我只是想锻炼锻炼你的体格而已。   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革命也是需要好身体为本钱的!   两人相视而笑。   当日晌午,便有丫鬟来通报,说老夫人重重有请。   阮小幺知这是个论功行赏的好机会,特地打扮地好看了,精神抖擞去应了邀。   此时正在老夫人宅院的卧房,院中下人众多,各司其职,有的专管修建草木、有的专管里外传信、有的打帘子、有的生熏香。老夫人的几个媳妇儿并未在此,只有几个得心的仆妇,兼着一个穿玫瑰红金枝线叶纹缠花袄子的姑娘,容颜秀美端庄,顾盼神飞,正乖巧在一旁给老夫人捶腿。   程六郎也在屋里头,正与老夫人说些什么,逗得她开颜直笑。   阮小幺进了屋,先觉暖香袭人,见屋中陈设不俗,再一次感叹,什么暴发户。钱多了,品味也是可以买来的!   老夫人一见她,早没了先前拒人三尺外的戒备,招手便让她过去,道:“李小大夫,你可真是神医啊!我孙儿现如今摆脱了那桃花煞,全仗姑娘那番卜算了!”   “老夫人过誉了,小女不过偶窥得天机,程公子自己有心,才会日渐转好。”她谦辞道。   此时,那捶腿的姑娘转眼向她瞧来,眉目清明,端庄中带着三分审视,不急不缓开口道:“祖母,这就是那位李小大夫?”   去掉个“小”自你们能屎啊!   老夫人道:“正是。亏得了她,你此回回来,才得见你六哥如此转好!”   阮小幺抿嘴微笑,在对方看过来时,很是得体地一欠身。   那女子似有些好奇,更是欣喜,竟起了身,轻柔拉住了她的手,笑道:“先前祖母与五娘说,五娘还道是个胡子一大把的老先生,却未料到是个比我还小的妹妹!妹妹竟生得如神仙一般,全不似个四处走动的!”   “比起小女,您才更似个下凡的谪仙呢!”她半是真心半是恭维。   这女子便是程家四子的长女,在家中姐妹里排行第五,平日只称作五娘。虽行辈比程六郎先一位,只因程家男女分列,故还得唤程六郎做哥哥。   阮小幺这一月在程家,也听了一些事。这程家五娘因行事得体、自小聪慧,模样又是一等一的好,很是受老夫人的疼宠,去年宫中选秀女落了榜,回了苏州本家,明岁开春再选秀时,仍想着入宫。   能做得秀女,人品才貌也需当得如此。只恐因到底生于商贾人家,不如世族官宦,总是落人一头。   五娘咯咯笑了起来,以袖掩口,道:“大夫是哪里人氏?听口音不像是此地的,倒似是京北的音儿!”   “小女原是沧州人,在北方的日头长,并不是扬州人。”阮小幺道。   五娘对她似乎很是感兴趣,回头向老夫人道:“祖母,方才您说,李小大夫还精于卜卦?”   “正是!”老夫人道。   正说话时,丫鬟打了帘子,进来道:“老夫人,三夫人、二夫人请安来了。”   老夫人放了手中犀角古玉方瓷杯儿,点点头,“晨间已请过安了,难为她们此时再来请安。传进来吧。”   程五娘略笑了笑,回了老夫人身边,端端正正坐着。   二夫人先进了来,穿着茜红折枝牡丹妆花纹薄袄,领边袖口镶着裘绒压米粒珍珠,挑眼的一抹红,摇摇曳曳,面白,丹凤眼,柳眉厚唇;后头的三夫人则着了件藕荷色四喜如意纹的交领小袄,下则着墨绿的印花杭绸襦裙,微瘦一些,噙着浅笑。   二人同来向老夫人行礼。   老夫人摆了摆手,让下人搬来软椅,道:“你们携着同来,可是有何事?”   三夫人先站了起来,笑道:“并无甚事,只是方才瞧见李小大夫向您这处来了,索性来凑个热闹!”   ☆、第二百四十二章 告别程家   此时,程五娘才起了身,稳稳向二人行了礼。   “五娘也在老夫人这处玩耍?”二夫人谆谆道:“你先前不在时,老夫人整日念叨得紧,如今回来了,可要好好陪着老夫人,逗逗闷子!”   程五娘道:“这是自然,老夫人是我的祖母,天伦血脉之情深厚,我自是要整日呆在祖母身边的。”   程六郎却没那许多耐心,只道:“二伯娘、三伯娘,厢房在南边儿,你们一个住东面、一个住东北面,竟能瞧见李小大夫来外祖母这处?”   “这……”三夫人面色一讪,又微微笑了起来,“哪是我瞧见的,是小十二在南边儿园里玩耍,见着了,归来告诉我的。”   小十二是她的幺子,如今才六岁。   程五娘举止很有大家风范,不急不躁,她再次起身,到了阮小幺跟前,道:“正巧二位伯娘也来了,我方才正想着,李小大夫卜卦这样准,五娘也想让大夫给卜一卦呢!”   “那倒是我来的巧了!”二夫人徐徐道。   阮小幺想,这不是当着众人的面儿来拆她后台么!   这头程五娘已开口了,“从前我算卦,都没几次应验的,可见那些个卦师都是江湖骗子。如今不同了,李小大夫已然治好了我六哥的病,想来定是有道行的。不知你可会测字?”   阮小幺只得道:“会一点皮毛。”   满屋子人的眼睛都盯在她身上,她微扭过头,与程六郎大眼瞪小眼,不住地朝他扔眼色。   程六郎却落井下石,微微扬眉,道:“李小大夫果是神得很,不若便替五妹妹测个字,算一算。”   阮小幺:“……”   丫鬟拿来了纸笔,程五娘端端整整地在上头写了个“珺”字。字如其人,清秀娟丽,见之不俗。   “我名乃‘珺’,便以此让李小大夫测一测。不知前路如何?”程五娘道。   阮小幺有些讶异,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面带笑意,淑良无比。   那二位伯娘也看了过来。   阮小幺明白了,敢情这是拿她当枪使呢!   枪就枪吧,谁叫她呆在人家的地盘儿上呢?   她看了一会,道:“珺乃美玉,左之‘王’字也可做玉解,玉在君旁,方为之美。”   说了这么一句。便闭口不言了。再看二夫人与三夫人,二者面色都不怎么好。   老夫人倒是高兴的很,连道:“如此说来,我五娘竟……”   “测字只做闲来一消遣,诸位看过便好。却不闭向外言了。”她道。   “好!”老夫人面带喜色,道:“我们家五娘便讨了这彩头了。来——将礼金赠与李小大夫!”   丫鬟应声,出了去。   阮小幺假模假样地推拒了一回,喜笑颜开。   皇商就是财大气粗,当下人们端着礼金盘到她跟前时,她两只眼都要瞪直了。   一盘黄金、一盘白银、一盘白玉。   这么些少说也有一千两啊!!!   她发财了!   阮小幺好容易克制住了溢于言表的激动,按下了不老实想往里伸的双爪。声音还发飘着,“老夫人,这礼金太重了,小女当不得!”   “当得当得!你是我孙儿的大恩人,自然当得。我程家也不在乎这些个身外之物,想李小大夫出门在外。总要用到钱财,你就莫要再推拒了!”老夫人道。   立刻有一种浓浓的暴发户的味道,飘散在老太太周围。   阮小幺又是开心,又是心疼,忍痛割爱只从里头拿了一锭金子。   “这些就已足够了。老夫人所言极是。钱财乃是身外之物,我师徒二人所立之地不过方寸,无需过多银两。老夫人心意,小女心领了!”她说得极是坦荡。   老夫人见她执意推辞,神色清明,丝毫不似作伪,赞叹道:“果真是世外高人!既是如此,老身便不再强求。你的恩情我记住了,若是李小大夫往后在外,遇上了何难处,万万记得来找我程家!”   阮小幺欣然道:“多谢老夫人!”   千两黄金换了这一承诺,值得很。   于是,阮小幺只拿了一锭金子回了厢房。   一锭金子——二十两白银。   她擂床嚎啕,干嚎着不见泪,“一盘金子!一盘银子!一盘白玉!我xx的竟然只拿了一锭金子!多拿一锭也是好的呀……我真傻,单知道拿一锭金子,却不想一锭金子只能折二十两白银!我真傻,真的!”   叶晴湖:“……”   柳儿:“……”   “蠢货。”他口中骂着,嘴角却高高扬了起来。   那沈氏因着引荐阮小幺有功,得了赏赐,还涨了月钱,也是高兴的很,好歹又拉着阮小幺几人去家中吃了顿酒。   如此,几人在程家又呆了几日,待阮小幺后颈处不再疼痛时,便出言告辞。   老夫人很是满意阮小幺的为人,走前还开了宴,为几人饯行,顺道问了关于种树之事。   “种,自然是要种的。”阮小幺一口断定,“那桃树煞但凡留下一丝精魄,都有可能卷土重来,因此要彻彻底底除了根才好。待得这第一株桃树开了花、结了果,这便算功德圆满了。但往后,程公子也须时时谨慎,休要心生怨怒哀涕。否则,没了这桃煞,还有种种阴灵,都会趁机而入。”   老夫人听得连连点头。程六郎坐在她身旁,听得咬牙切齿。   他堂堂程家男儿,竟然还要种大半年的树!   阮小幺看向他,笑颜相对。   几人走时,正是十二月时分,天气越发的冷了,整日有些阴沉,只还未下一场雪而已。   程家雇了辆宽敞软和的马车,老夫人着程六郎亲自相送到门外,连着程五娘也来了。   她未收钱财,程五娘却亲自操办,送了好些衣物干脯等,大包小包让下人攂上了车,拉着阮小幺的手,依依惜别。   “我与李小大夫虽未才相识,我却觉与你投缘得很,心中早已将你认作了妹妹。李妹妹,往后回了家,记得不时回来看看姐姐,我们姐妹好好叙一叙!”程五娘含笑道。   她披着件垂地的月白挑金丝云纹大氅,面上白里透红,温润秀丽的容颜,恍如天上神仙,淡淡笑着,几乎暖到了人心里。   阮小幺点头道:“妹妹往后若得了机会,定要来瞧瞧姐姐。只是,怕明年开春,姐姐选了秀女入宫,我也见不着姐姐了。今日在此,便祝姐姐得偿所愿,步步生莲。”   真情假意,程五娘自然心里清楚。   她此时才生了些惆怅,面前这姿容绝好的女子,眼中的真切她看得明明白白。   她叹了一声,拍拍她的手,温婉道:“以后的事,谁知晓呢?只能借你吉言了。”   阮小幺清清嗓子,咳了一声,看了看周围下人。程五娘会意,笑了笑,让一圈人等都走开了些。   她附耳在程五娘跟前说了几句,绝对真情实意。   程五娘先是瞪大了眼,面色一窘,赧着脸,白皙的肌肤上渐渐红了。   “虽是唐突,但我确想姐姐能越走越远。再有,往后兴许没了见面的机会,索性我也厚脸皮与你说了。”阮小幺笑着悄声道:“妹妹是个跑江湖的,虽未出阁,各样人也见了不少。大体男人都是一个模样的。那位……想必也不例外。”   程五娘于深宅闺阁之中长成,对内宅妇人之间弯弯绕绕之事,心中如明镜一般;然到底是大家闺秀,又未出阁,自不会有人教她这等风流之事。   阮小幺却与她说了,还比往后教引妈妈们说得更让人瞠目结舌。   她头一回当着众人的面,红着脸呆了半晌,直到阮小幺几乎要上了车,回头向她招招手。   “姐妹情谊”叙完了,这才轮到程六郎上场。   他淡然看着她,只说了一句,“保重。”   阮小幺点点头,“你也保重。”   她正要上车,却又见他从怀中取了个物事,递过来,道:“这东西想必对你有用。”   “这是何物?”她好奇的很,打开外头的小方盒,里头却只是一纸折册。   是个类似于荐引函的册子,先瞧见落款,是方印章,上头用篆字刻着“广陵居士”。再看内容,却是什么“李氏好女,珠玉在匣,本无明咎,却蒙暗尘”之类。   阮小幺恍然大悟,这是在说她呢!   大致就是“我敢以人格保证李朝珠是个温良恭俭的女子请让她回老家吧”之意。   她看着那“广陵居士”的方印,愣了半天神。   广陵居士之名,她自然听过,本名唤作常添,曾是大宣的御史台大夫大夫,官至正三品,后因直言纳谏,被皇帝训责。朝廷迁都后,他罢官回了老家扬州,颐养天年。   最重要的是,他在朝野之中极有声名,虽如今一介白衣,前来拜谒之人仍络绎不绝。   有了这张“荐贴”,她就是去宰相家认亲,恐怕人家也不敢冒冒然将她赶出来,更别提商家了。   阮小幺捧着那薄薄的册子,激动地双手颤抖。这是好的开始啊!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啊!   她已经预见了商家金碧辉煌的大门向她大敞,那死老太婆绿着脸迎她进门的情景了。   “别傻笑了!”程六郎皱着眉打断她的幻想。   ☆、第二百四十三章 再回商家   阮小幺这才回过神来,心情激动,执着程六郎双手便道:“雪中送炭啊!兄台,往后你就是我的亲哥哥!”   “……”程六郎淡淡缩回手来,接过丫鬟递来的帕子,慢慢擦了擦,道:“想认我哥哥的人可从南水关排到北水关,你就免了。好自为之。”   阮小幺深深地被嫌弃了。   她一点儿也不恼,如获至宝地捧着那匣子,又谢过了一遍,顺口道:“没想到你与那常御史的关系这么好!”   “这是用千两黄金、一对红珊与一双北海夜明珠换来的。”他道。   “……他不是御史么?”忠言纳谏,刚正不阿,还会收受贿赂!?   “御史又如何,还不得吃饭?”他道。   阮小幺倏地窜上了车,道:“大恩不言谢,程兄,你的恩情,小妹将永记在心!”   “你急甚!”程六郎又说话了,示意下人的又递了个小盒儿过去,“这是谢你那些个警醒之句的。”   她取出盒子里头的小瓷瓶儿,揪下塞子闻了闻,有些腥。   程六郎便回走了,下人们跟着一大帮子亦步亦趋地离了开。   阮小幺不明所以,连着问:“这是什么?”   身后一只手却伸来,取下了她手中的小瓶。   叶晴湖只闻了一回,便道:“收好了,这是绝好的祛疤药。”   她“啊”了一声,有些怔神。   这程六郎送礼也送得太有水平了!   看着那人远去的微瘦的背影,阮小幺半是赞半是叹了一声,“料想他往后,定然也是个人物……”   几人在车中坐定了,守着下人们塞来的大包小包,及叶晴湖的一堆破烂玩意儿,缓缓向扬州城外进发。   柳儿很是好奇,问道:“姑娘。你与那程家小姐说了甚?为何她那副模样?”   “就是让她选上秀女后,抽空去青楼楚馆瞧一瞧,也没甚。”她道。   柳儿结结巴巴了半晌,“作甚……?”   “学学怎么伺候男人啊!”阮小幺很有兴致。道:“天下间最会伺候男人的,除了青楼女子,还能有谁?我告诉你,男人都是衣冠禽兽,既然是禽兽,就得先满足了他们的食欲,再……”   “咳。”   “饱暖思淫欲,还要满足他们的淫欲。这看起来简单,实则可是件微妙的事!我跟你说……”   叶晴湖:“阮小幺!”   她转头答道:“怎么?”   柳儿满面通红,扯着她的衣袖。小声道:“叶公子他……”   他也是男人。   “哦,我忘了。”阮小幺很没自觉,道:“不过我说的确实是实情。天下男人分两类,一类是我师父,一类是其他男人。绝大部分男人都是下半身满足了。哄他什么都行……”   阮小幺一只耳朵被毫不留情地揪了起来。   叶晴湖的脸在她面前放大,阴沉得要滴出水来,“再说一遍。”   阮小幺嚎道:“痛痛痛——师父!我错了——”   就这样,打打闹闹,一路向着建康而去。   马车旅途很是无聊,叶晴湖学到了一项新技能:揪徒弟耳朵。   阮小幺被他整得服服帖帖,再不敢说什么“我师父清心寡欲不像男人”之类的话了。   到达建康时。正是冬至时节。   建康城迎来了入冬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所有人家青黑色的瓦顶上都沾染上了一层厚厚的白,天地一片茫茫。东篱门以内,凛冽冬风阻不住街市行人络绎不绝的热闹场面。家家户户檐角挂了红灯笼,有的门廊上换了新桃符。有爆竹哔啵哔啵在门前炸着,喜意朝天。   车中柔软舒适,颠颠晃晃,使人心生睡意。阮小幺却一点瞌睡也起不了,只因再过一段路。便要到商家了。   商家换了个地方,仍是做大生意,在建康也算小有名气,凡问到之处,也有人指着前头与她引路。   马车过了东篱门,往南走了一段,只见处处屋宇堂皇,画壁雕梁,却是一处墙院隔着一处墙院,都是些大户人家所住。   到得当中一处,正门口严严整整,彩饰精雕,门前两个张牙舞爪的石狮子,威风凛凛,几处石阶浅浅向上,廊下正立着四个家丁,衣裳簇新,头戴裘帽,面无表情。   廊上那副镶金的紫檀匾额上正是“商府”二字。   “到了。”她喃喃道。   一切又如过了一个轮回,她走时天降大雪;今日来时,仍是天地皆白,似乎恍然只是一梦之间。   柳儿搀扶她下了车。   守在外头的家丁先是打量了他们一眼,拦住了阮小幺,“几位是何人?”   “家人,”她从容道:“通禀你们主子,说玲珑回来了。”   那几个守门的显是新来的,只对望了一眼,并不知她是谁,便进去通禀了。   然而不一刻,进去的人又出了来,狐疑地瞧了她一眼,悄声向旁边耳语了几句。几人面色一变,为首的当先便喝道:“哪里来的狂人,敢在商府门前大放厥词!”   几人抄起了木棍,便要将她赶出去。   后头叶晴湖一声喝,“大胆!”   他不慌不忙下了车,缓步走来,道:“李氏朝珠,流落在外多年,今日回得商家,谁敢放肆?”   他气度从容,让人不敢不从。那家丁皱眉,向其他人扬了扬手,抱拳道:“阁下又是何人?”   “叶晴湖。”他道。   那几人面色变了又变,这才恭敬了起来。   “原来是叶神医,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请神医恕罪!只是……”为首的家丁缓和了面色,却又多了些为难,“这位姑娘说她是李氏之人,慢说那‘李朝珠’三字本就不在商家族谱上,即便是李家,也是被勾划下去了的……”   阮小幺向柳儿轻点了点头。   柳儿会意,从马车中取出了那雕漆的木匣,将里头荐书拿了出来。脆生生道:“我家小姐即便不唤作‘李朝珠’了,也是商家的血脉子孙。连扬州常添常大人都为我家小姐写了小语。你们信不过小姐的身份,总该信常大人的品性吧!”   她把册子递了过去。   先是叶晴湖,后是常添。这几个家丁向来只在门外把手。何曾见过这等进退两难的境地?   那为首的极有眼色,忙好言令几人在外候着,自个儿一溜烟回了院内,再去通报了。   阮小幺昂首挺胸,立在门口,丝毫不惧其他几人半是恭敬半是狐疑的眼光。叶晴湖也安闲的很,极像个世外高人,出得深山,饶有隐士风范。   递了荐书,果见得有人匆匆来相迎了。   出来的是个杏眼桃腮的苗条妇人。不过二十来岁,正是年华最好,穿着胭脂色撒金缠枝芙蓉蜀绣袄子,下着褶裙,一水儿的赭色。上头几片方胜绣样儿,梳着倭髻,金银簪钗斜斜挑起,华贵富丽。   后头跟着四个丫鬟、两个仆妇,为首的是个方圆脸的婆子,用度在一般下人之上。   余下的——没了。   阮小幺哪里不记得,那女人是个姨娘。只不知是谁家的;那婆子是死老太婆跟前听用的人,与容嬷嬷一个德行。   她一纸荐书就换来了这两个人,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那姨娘正是商家大爷的妾室——陈姨娘。   她面上堆起了笑,在见着阮小幺时,却又减了一分,面有戚戚。“玲珑——”   阮小幺利索地躲了过去。   陈姨娘扑了个空,面上一僵,攥了帕子就要拭泪,“玲珑,我是你陈姨娘啊!小时还逗过你的。你忘了?天可怜见,我们还都以为你……”   外头行人三三两两,车马粼粼,来往俱是富贵人家,皆向几人投来好奇目光,有的干脆敞了车马的帘子, 指指点点地瞧着。   容嬷嬷——王婆子丢不起这个脸,催促道:“有什么话儿,进去再说!在门口拉拉扯扯是个什么事!”   “哦、对对!”陈姨娘又揩了揩她那不存在的眼泪,笑面迎着几人进了院儿。   商家这屋约莫是到了建康后重修的,格局与沧州连幢的屋院一模一样。华贵高敞,四面常绿乔木掩映,楹楹房屋连着院落,规规整整,中间隔开小道儿,有的通着回廊,四处相连。   王婆带几人到了前厅,板着脸吩咐下人上茶。   阮小幺手一伸,“常大人的荐书还请还给我。”   王婆便垂头不语。陈姨娘似乎又是一愣神,又笑了起来,面上带着安抚,“荐书此时老夫人正瞧着呢。她素来推崇常大人的墨宝,如今爱不释手,说裹上一会才还与玲珑呢!”   她淡淡应了一声。   陈姨娘见她不说话,便又将目光转向了另一边的叶晴湖,看了半晌,眼中不知是惊还是叹。   “这位便是叶神医?”她道:“听闻神医医术精湛无比,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这位更沉默,连声儿也不出,点点头算是应礼。   陈姨娘立即生出了一种被看轻的蔑视感,心中生恼,嘴上却道:“我们家玲珑本已是出家之人呐!叶神医怕是不便与她……”   叶晴湖开口了,“她是我徒弟。”   不止陈姨娘,此回连一边的王婆子都是一惊,不觉又在他面上看了一回。   阮小幺道:“慈航寺去岁大火,我并未来得及剃度,且因住持暗地里做的勾当,官府已抄没了寺里的不义之财,将一干姑子们都发放了原籍,如今我不是出家之人了。”   ☆、第二百四十四章 商家算计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陈姨娘点点头。   下人上了茶,柳儿接过了,细白的几指在杯壁上试过了冷热,这才稳稳搁在了桌上。   陈姨娘又道:“想来你一个孤女,千里迢迢从沧州找到商家,也甚是不易。既然如此,还要在家中安心住下,莫要拘束。”   “多谢姨娘。”她道。   此时,王婆子却吩咐后头丫鬟道:“你去收拾两间上好的厢房来,安顿好了,再来回话。”   那丫鬟唯唯应声。   这头,王婆子却道:“家中原先一人一间屋,并无多余的空出来,只得腾上一间厢房与姑娘,望姑娘莫要嫌弃。”   “哪里。”阮小幺微微一笑,“玲珑觉得并无不妥。”   几人草草说过了一回,方才的丫鬟便来回了,道厢房已收拾好。   阮小幺忽道:“一别也经了三四年,不知云姨姨可好?”   陈姨娘意外地沉默了片刻,微微回头看了看王婆子。   王婆子道:“很好,只是云姨娘因以为姑娘身遭不测,日日哭泣,如今消瘦了一些。”   “我云姨姨待我向来好……那外祖母可好?”她又问。   “老夫人身体强健,一向很好。”王婆子道。   阮小幺笑了,“那我待会去拜望拜望她老人家。”   “玲珑姑娘!”王婆子却拦了下来,道:“这两日天冷,老夫人受了些风寒,虽无大碍,却不便见客。姑娘有心,我必会转告,改日拜望不迟。”   柳儿却故作不解,小声道:“姑娘,这位老人家究竟是哪位?奴婢原先以为她是姑娘家中老奴,可她又不称‘奴’。她是……”   阮小幺训道:“我外祖父家声望极大,即便是家中奴才,在外人跟前也是不称‘奴’的,你休要饶舌!”   王婆子一张脸耷拉了下来。吃了个大臊,却又见对方好整以暇瞧了过来,只得忍气吞声,低声道:“老奴一时糊涂。”   “妈妈休要如此,你是外祖母跟前的老人,无需多礼。既然外祖母身体不适,那我改日再去请安,今日便去我云姨姨那处拜望一下吧。”阮小幺也坐够了,不再干坐着说,起了身。向陈姨娘道:“姨娘,我离家时尚小,在外祖母家的时日也不多,不大记得云姨姨住哪处了。不若陈姨娘带我过去?”   陈姨娘忙道:“玲珑,想必你是连日赶路回到家中。今日便安心歇息,带养好了精神,再去看你云姨娘也不迟!”   阮小幺想了半晌,好歹是应了下来。   陈姨娘面上一松,忙让丫鬟带人去厢房歇息。   如此,一场寒酸的认亲会便草草收尾。   一回厢房,柳儿便有些不平。道:“姑娘好歹也是商家的血脉,受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回了家,竟然没个正经主子来接!连去拜望老夫人也不得,这真是……”   阮小幺毫不在意,自个儿点了角落的炭火。被那烟气熏得连呛了好几声,才道:“想必外祖母也并未通知其他人来迎接我。无妨,我人都在此了,只要她不连夜赶我走,如此遮瞒着又有何用?”   她没错看当说起柳慕云时。陈姨娘眼中的闪烁与言辞遮掩,心中慢慢升起了一个不好的预感。   难道云姨娘她……   不会,若真是死了,想必她也不用如此遮掩了。   她定下心,不在多想,只安安稳稳歇了下来。   第二日,柳儿在厢房外左等右等,只等来了一个送饭的丫头,端来了饭菜,二话不说便又退了出去。   “这、这……姑娘,这都是什么事儿啊!好歹都歇一夜了,怎的连个动静也没有!?”她又是不解又是气闷。   阮小幺出了屋,道:“我们出去瞧瞧。”   出了屋,两人刚走至院门口,便被人拦了下。   几个皂色衣衫的家丁团团守在门口,面无表情道:“请姑娘莫要乱走。”   柳儿面色一恼,道:“玲珑姑娘在自家连走动走动都不得么?让开!”   “请姑娘回屋!”几人齐道。   守卫像上了发条一般,任凭对方怎么叫骂,仍纹丝不动守在外头,寸步不让。   阮小幺拉开柳儿,道:“我要见你们主子,随便哪个都行。”   几人对望了一眼,当中一个应了一声,匆匆跑开了。   “走吧,我们回屋等。”阮小幺平静道:“看来的是个什么主子。”   隔壁叶晴湖已然解开了他的一堆垃圾,带着科学严谨的学术精神,埋头钻研。厢房屋门大敞,待她经过时,他头也不抬,传出一句,“被软禁了?”   “嗯。”   叶晴湖刚将那肉疙瘩似的太岁缓缓浸入盆中清水,看了一小会,道:“待会去问问那荐书被藏哪去了,再问问你要被软禁多久。”   “师父你可真爱开玩笑。”   那头“主子”来时,已是半个时辰之后,阮小幺差点又回屋眯了一觉。   柳儿在外头守着,一见那“主子”,几乎跳了起来,指着人鼻子就道:“姑娘叫的是你家主子,你来做甚!”   无他,还是那王婆子。   王婆子一张老脸上的肉不住往下怂,扯开了个笑,道:“今日主子们都去京郊祭祖去了,家中无人,闻听姑娘气闷,特来与姑娘说说话。”   阮小幺慢悠悠出了来,双手拢在袖中,一派安然之景,“你这奴才真是不晓事,说谎也不说得利索些。冬至头等关紧之事便是祭祖,昨个儿你们不祭,做甚去了?莫不是搬了家,连祖制也改了?”   王婆子一来,又被她结结实实扣了个屎盆子,“哎呦”了半天,磕磕巴巴道:“玲、玲珑姑娘,我们商家最是遵循祖制,哪里会做如此之事!只是……只是近两年迁了老宅,一应事物繁琐无比,一日办不下来,这才又拖延了一日……”   “原来如此。”她点点头,话锋一转,“我的荐书呢?”   “姑娘莫急,老夫人仍留在屋中赏看呢!过上几日,便还了姑娘。”王婆子这回终于舒了气,将准备好了的话搪塞了过来。   阮小幺轻轻笑了几声,“我倒不知,我那外祖母竟如此喜爱这荐书。莫不是……暗度陈仓,要毁了我这荐书,再把我赶出家门吧?”   声音陡然转冷了起来,一字比一字狠厉。   王婆子抬头偷看了一眼,只觉她眼如钻心的刀子一般,看透了自个儿心中盘算,心头便蓦地一颤,又低了头去,恭恭敬敬道:“姑娘万不可如此说,老夫人的的确确是留着那荐书一再赏玩,特地嘱咐,要好生看待姑娘呢!”   “哦?”她哼了一声,“那为何将我禁在这院子里,一步也出不得!”   老太婆搪塞不过去,只得睁眼说瞎话,“姑娘不知晓,这两日建康城内盗贼逃窜,派下人来守着,也是为了护着姑娘。姑娘这几日还是莫要乱走,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阮小幺指了指她,偏头向柳儿道:“见识了吧,什么叫大白天说鬼话,往后你可得学着点儿。”   “是,姑娘。”柳儿垂头答道。   王婆子那张脸一时白、一时青,心里头将阮小幺骂了个透,面上也只能苦着脸,低头听她训。   未想到阮小幺说了这一句,却不再恼怒,转道:“我不能出屋,我师父身强体健,总可以出屋吧?他为人疏狂不羁,声名在外,恐怕你们也是得罪不起的。”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王婆子点头哈腰。   她满意点点头,不再理睬对方,转身回了屋。   王婆子被这么一惊一乍,冷汗都起了一层,好歹松了一口气,口中又道着“那老奴就先告退,不打扰姑娘歇息了”,脚底抹油便遛了。   柳儿皱眉道:“那婆子好生不要脸,睁着眼还能说瞎话!商家把姑娘你关在这处,究竟是为了甚?难不成……就这么好吃好喝供着!?”   “她自然不会一直供着,她这是在拖延时间呢。”阮小幺冷冷淡淡。   她转到了隔壁叶晴湖的厢房,对方正盯着一茶盅出神,不时抓一把旁边的药末儿塞进去。   阮小幺凑过去一瞧,那茶盅里还搁着一条百腿的蜈蚣呢!   “什么鬼玩意儿——”她惊跳起来。   叶晴湖却道:“试试以毒攻毒的法子可不可行。”   那蜈蚣在茶盅中焦躁来回爬动了一会,渐渐安静了下来,不再转来转去。   叶晴湖点点头,似乎挺满意,道:“这百足虫体内毒性差不多已散了。只欠个人来试一试,我正愁着不知找谁呢。”   他一双眼笑意淡淡盯着阮小幺。   她差点没将那茶盅打翻,暴跳道:“想都别想——”   他却取来盖子,细细盖好了茶盅,收到一边,正了面色的,道:“有事?”   “……自然是有。”她一屁股坐到他身边,将心中想法说了出来,“死老太婆扣住了我的荐书。我想,她准不会还我了,没了荐书,我便无法证明我的身份……”   “我可以证明。”他道。   阮小幺挥挥手,“听我说。他们自然是考虑到你的,若是不久有人来请你出去,那我所料定然不错。那死老太婆压根没跟商家其他人说我回来的事,而是想把你调走。之后她自然可以说我是个假冒的。”   ☆、第二百四十五章 出手   叶晴湖很是淡定,“所以?”   “所以咱们不如去大闹一场……?”她不太确定。   即便猜到了人家想做什么,自个儿没那个抗衡的资本,最好的法子自然是闹到整个商家都知晓她的存在了,那老太婆不敢轻易下手才是。   叶晴湖却沉思了片刻,道:“不如我给你找个靠山?”   “靠山?”   他淡淡应了一声,没说话。   阮小幺新奇不解,只是瞧他似乎不大想认真解释,只得罢了。   另一头——王婆子灰溜溜离了院子,便回了后宅主屋。   主屋里炭火烧得正足,暖意沁人,门口儿一扇檀木屏风,上雕着寿星献桃,镶了金面儿银丝。苏觳的帘子,一水儿烟色,淡雅寂静。壁上字画、案上香炉,皆是精致繁巧。里头是一檀木月门,镂雕精雅,透过镂雕,隐约能瞧见一老妇人在丫鬟的伺候下坐在榻边喝茶。   老夫人如今已近花甲之年,仍是气色红润、面容光洁,瞧着顶多也就如四十出头,只是眼中的一片浑浊再也掩饰不住她的苍老。她头戴祖母绿挑银丝抹额,微微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梳拢了起来,簪钗古朴。腰背挺直,仍持着当家主母严厉的气度。   王婆子甫一进屋,像老夫人问了安,便退在一边,不发话了。   老夫人挥退屋中丫鬟,这才缓缓道:“怎样了?”   “老奴瞧着那丫头……邪性的很!”王婆子忙道:“昨个儿倒还没觉得,今日一去,只觉与从前性子截然不同,从前虽也是个粗丫头,到底习了几日《女诫》《女则》,凡事也得当;方才却……哎呦喂,她那一双眼一盯过来,锥子似的,直往我心里头钻!”   老夫人重重将手中小玉杯磕在了桌上。响亮的一声“哐当”,惊得王婆子又是心里一激灵。   “我着你去探听探听,那丫头不过十四岁,糊弄糊弄也就过了。你倒来与我说些废话!”她紧抿着唇,嘴角有皱纹显出,良久,开口道:“她究竟说了些什么?”   “她先是问老奴荐书带来了没,老奴说您正在赏玩,她便道,莫不是被您扣住了……”王婆子捡着紧要的,一一与她说了一遍,擦了擦汗。   老夫人眯起了眼,苍老的眸中一片寒光。转问道:“商渠多久才到扬州?”   王婆子道:“此时已去了一日,想必再有一日便到了。”   她点点头,平静的面上瞧不出喜怒哀乐,只是在说道阮小幺时,不由自主地显出了一丝厌恶。又道:“再多派几个人,将厢房的院墙也守起来。与那处相通的四郎与七郎的院子,也派人去看好了,莫要让他们看出些甚。”   “是。”   “老爷今日怎样了?”老夫人道。   王婆子道:“今日精神好了些,仍是吃不下别的。厨房做了燕窝鸡茸羹,熬得稀了,送了过去。”   她点点头。“可都吃了?”   王婆子犹豫了片刻,这才道:“吃了一些。”   老夫人叹了口气,无力拂了拂手。   王婆子见状,便又退到了一边静立着。   老爷病了好些时日,眼见着老夫人也渐渐萎靡了下去,再不若从前那般精神。想是为了老爷的事操碎了心。病来如山倒,老爷年岁日衰,哪经得起如此拖延。   府里头下人明着不敢说,背地里却都在传,他是熬不过这一关了。也不知能否挺过了这一冬。   她虽是个下人,跟着老夫人也久了,也知晓,万一老爷一走,这商家恐怕是又要变天了。   这种关紧时刻,出什么事不好,却又来了个丫头搅乱。   天知道,自从慈航寺那场大火,所有人可都以为她早死了!   正想着,忽听老夫人蓦然道:“你此时便去,找着葆春堂林大夫,就说叶神医在我家,让他请了叶神医去,不到明日,休要回来!”   王婆子犹豫道:“只是商渠那小子恐怕明晨之前敢不回来……”   “不等了,总之如何都要将那丫头赶出去。”她冷冷道。   王婆子噤了嘴,应声去了。   老夫人轻拈着玉杯盖儿,拂动里头的参须,目光闪过了一丝狠意。   这头厢房外,便有丫鬟来报请,道葆春堂林福安林大夫同着另几个老大夫来请叶晴湖去喝茶。   阮小幺亲自出了来,讶异道:“原来是师父的同行!这可不巧,师父方才说出去买些小玩意儿,许是要过上一时半刻才能回来。不若你先去回了那林大夫,待我师父一回来,我与他说了,立刻便去。”   丫鬟有些为难,“这……”   “若是不便,那请这位姐姐在我这处一块儿等吧。”她主动退让,道:“正巧我也在等师父回来呢!”   对方这才应了一声。   阮小幺把人请到屋中,一块坐着等。   一旁柳儿眼观鼻、鼻观心,不言不语。   沉默的气氛带着些尴尬,却丝毫未影响到阮小幺。她正有一着没一着的喝着茶,翻看医术,不时写写画画,口中念叨这什么。   果然,大半个时辰后,叶晴湖回来了。   他只身一人,带着几个纸包儿,将东西掼在了桌上,面色淡淡。   阮小幺奇异地看着他,“师父,你买了什么?”   “不值钱的玩意儿。”他道。   她没如以往好奇满满地解那纸包,却左右打量了他好几眼,这才道:“你似乎有些……不对劲儿。”   他抬了抬眼,“少废话。那是谁?”   他指着那丫鬟。   对方忙立了起来,垂头道:“方才葆春堂的林大夫说,听闻神医来了京城,便想请神医去汀兰居喝茶,也互相论一论医术。”   叶晴湖撩着眼皮子看了一眼阮小幺。   “师父,我一人在此无妨,往后你若要在京城开医馆的话,少不得要结识结识这些老先辈的。”   他罕见地未说什么,只点了点头,让丫鬟带路,凳子还未坐热,便离开了。   几人走后,柳儿先关了门,这才轻声道:“姑娘,这……你一个弱女子,没了叶大夫在身边,这可如何是好!?”   “你这话说得奇怪,他是我师父,又不是相公,为何要时时在我身旁?”阮小幺笑了一声,又看了柳儿许久。   柳儿被她这满满的审视目光看得发毛,“……姑娘?”   她这才换了一副含笑的面容,拉了柳儿的手,道:“这一路来多亏你了。今夜恐怕不太平,也要你帮衬一把了。”   “姑娘……您休要说见外的话,您将我拉出火坑,柳儿感激还来不及!只是……我们两个弱女子,若这商家铁了心要害咱们,咱们可也挡不住啊!”柳儿道。   阮小幺却道:“我挡不住,你应当挡得住吧。我记得你是习过武的?”   这话恰如一个重锤,锤在了柳儿的脑子里。她心中大惊,忙道:“姑娘这话何意?”   “哦,你别见外,我也没觉着姑娘家不能习武。”阮小幺笑道:“只是你指腹下与虎口处有茧,目光清明、行稳坐直,我便想你应当习过武。我并没有看轻你之意。百家之术,你习武,我习医,我们半斤八两。”   柳儿这才稍稍放下了心来,惭愧道:“我、我是习过武。先前在家时,我爹是镖局的一个护院,教了我几招防身之术。”   阮小幺点点头。   只是还有一点,那日在沧州时,她便已觉得奇怪。那王大嫂追着与柳儿扭打,只是当她每回伸手作势要打来时,柳儿的反应总是很奇怪。先是身体下意识地要抵抗,后才是要躲闪。   寻常人见着面门有物袭来,必然首先是要躲闪,或者以手掩面,总之定会退避。然而这女子竟不退反进,全然有种与之抗衡之势。   若是如她所说,这“防身之术”学得也真是好。   柳儿仍不时抬头瞄她一眼,不知她是否生了气。   阮小幺叹气,摇了摇头。   时间一点点流逝,两人的心也如薄暮的太阳一般,一点点沉了下去。   戌时已至,两人谁也没有睡意。柳儿点了烛火,瘦长的蜡烛口儿滴下泪来,在灯座上凝住,汇了一滩。窗外幽幽魁魁,听不到一丝动静。   叶晴湖到此时还未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终于响起了一片窸窸窣窣之声,似乎有人刻意放轻了步子,悄声而来。   阮小幺腰背挺得笔直,不慌不忙等在屋中。   柳儿似乎有些焦急,轻扯了扯她的袖子,微声出了个口型,“姑娘?”   她摆摆手,示意无妨。   猛然间,屋门被“砰”地一声撞了开,两人俱是吓了一跳。   外头一队皂衣的家丁闯了进来。   为首的是个凶神恶煞地大汉,带着长棍,屋中扫视了一眼,望见两人,一个手势坐下,后头之人便团团将人围了住,一句话也不多说,势要上前。   柳儿却先挡在了阮小幺跟前。   阮小幺厉声喝道:“放肆!你们是何人?”   那大汉冷着面,机械道:“好大胆的宵小,竟敢冒充商府小姐之名!给我拿下!”   柳儿猛地抽出一旁匕首,狠道:“你们敢动我家小姐!?”   “动又何妨!我还要将她发卖了!”他哼了一声,一挥手。   众人便虎狼一般扑上了前。   ☆、第二百四十六章 救兵   柳儿毫不废话,横手便从最近一人的胸前划了下去。只听一声惨叫,献血喷涌而出,那人竟是被锋利的刀尖从左划到了右。   “你!……”那大汉没想到这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竟有如此狠心,牙一咬,“上!”   柳儿在前头抵挡,身手迅捷,全然不似平常温和秀气的模样。近前之人各个都猝不及防,被划伤了皮肉。   只是她出手极有分寸,只伤人,不杀人。   大汉急红了眼,举棍便吼道:“不从者杀!给我打!”   急如针雨的乱棍便密密麻麻落了下来——   “停!”   “慢着!”   两人同时呵斥出口。   柳儿望向阮小幺,示意她说。   阮小幺道:“你们如此草菅人命,不怕吃官司么!”   “官司!?官老爷与我们主子都是至交好友,就凭你这个女贼……”他不怒反笑了起来。   阮小幺却道:“你们主子自然不会吃官司,但是你们会。况且,即便是官府管不了家事,万一真闹了起来,老爷知晓了,主使之人无事,吃不了兜着走的还是你们!”   男人眼中阴鸷一闪而过,“杀个冒名顶替的女贼,老爷自然重重有赏!”   “哦?”她平静的眼眸中露出了一丝讥讽,“我劝你们休要如此。是真是假,你们又怎知晓?这商家有很多人不愿见我回来,自然说我是假的。但只要你们老爷一天没死,他便还是主子,自然会知道我是真是假。你们真伤了我,到时他知晓了,不知是你倒霉,还是你主子倒霉?”   此话一出,周围一圈家丁也都有了些犹豫不决。   那男人却不管那许多,怒道:“把这两个女贼抓起来——”   “你们谁敢!”柳儿一声娇喝。“匕首上沾有毒药,不出一刻便会发作,想要命的便莫要轻举妄动!”   受伤之人众多,皆都一时慌了神。不知该如何是好。   男人间其余人等退却,怒骂一声“废物”,自个儿却一棍抽了下来!   电光火石之间,阮小幺被柳儿猛地一拉,躲了开来,身后书案应声而断。   正此时,冰寒的幽夜中却被一道清脆悦耳的声音破了开!   “都住手!”   众人一惊,连那男人也不自觉收了手,向外看去。   外头的黑暗不知何时早被数十具火把驱散了去,又有数人小跑进院。靛蓝的衣帽,动作整齐有序,分列两旁,迎候中间之人缓步走来。   却是个年轻女子,头戴朱钗。环佩叮当,面容姣好、双目有神,柔婉中透着一丝英气,着秋烟色遍地锦簇花大氅,举止从容有度,面上含笑而来。   阮小幺忙拨开发怔的家丁,走至门口。她不认得前头走来的这女子。却认识跟在后头的女人。   那女人穿着裘皮小袄,厚暖的裘皮也遮不住玲珑有致的身段,白皙的面上严肃冷冽,一言不发,看了阮小幺一眼。   她认得,几年前她从商家那间冷落的院子里被带出来时见过这人。下人们都唤她“大娘子”。   前头那年轻女子瞧见屋中杀气腾腾的架势,先是皱了皱眉,道:“这是怎么了?谁还敢在主子跟前放肆?”   屋里的家丁大多带了伤,齐数松了手中长棍,同为首的男人一道垂头出来。跪在了几人跟前。   阮小幺也不知眼前此景是怎生回事,犹自发怔,却见那女子上前两步,便将自己搂了过来,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眼,极是激动,直道:“玲珑!果真是玲珑!你可受苦了!”   她莫名其妙,心道不好,这又是商家哪个阿姨婶婶的,自个儿也不认得……   一旁大娘子厉声问自家家丁,“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们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的直闯玲珑姑娘的屋子!”   众人伏在地上唯唯诺诺,不敢张口。   那女子喜不自胜又拉着阮小幺说了好一会,这才转眼向大娘子道:“贞娘,真是难为你了,今日我举动不合礼数,搅了贵府安宁,改日再赔罪!”   “哪里!也是我管教无方,竟让这几个胆大包天的奴才冲撞了你,你莫要见怪才是!”大娘子道。   阮小幺真是被搅糊涂了。   女子瞧着她一头雾水的模样,道:“也难怪你记不得我,我们从来只见了一面儿,那时你你连路都不会走呢!”   她微微低头的模样秀丽异常,然却像极了一个人——叶晴湖,只是他的面容轮廓要更分明一些。   难道这就是他说的“靠山”?   明火晃晃,整条厢房的院落都被照得红光映天,几乎数百下人都聚集于此,真正开口说话的却没有几个。   方才张狂凶狠的大汉早已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哀求道:“大娘子饶命!贵人饶命!奴才也是奉命行事,只因……”   “住口!”大娘子面色气恼,出声低斥,“何时轮到你说话了!惊吓到了玲珑姑娘,还想求着饶命!?退到一边去!”   那男人只得跪着退了几步。   阮小幺不再去瞧那几人,望着面前的女子,心中送了一口气,不是商家的女眷便好。   “不知这位姐姐是……”她疑惑道。   “你可唤我‘秀姨’,我原未出阁时,与你母亲巧遇,投缘的很。只因她常年在衮州,我在京城,这些年来通共也才见了几回面,未想到却是天人永隔,唉……”女子眼中微微黯淡。   阮小幺喃喃出口,“秀姨……?”   正说着,外头又是一阵声响,另一拨人也进了院儿。   她转头一看,面色便塌了下来。   进来的不是别人,却是连着两日推脱有病的老夫人,带着王婆子及另几个下人过了来,身边还跟着一个中年男人,离了几步之遥,却还尾随着几人,当中一个丫鬟搀扶着一名女子,缓缓进了来。   她不着声色地翻了个白眼,正想转过头去当没见着,却一眼又瞄见了后头那女子,面有憔悴,双眼却明亮无比,眼眶微红。   ——是柳慕云。   她行走时,双腿有些异样。仔细一看,却是有些微跛。   阮小幺定睛看着,见她虽仍不减当年风姿,却消瘦了许多,面色也有些苍白。   柳慕云边走边向人多处张望,正也见着了阮小幺,双唇张了张,停了下来,渐渐眼中模糊,回头试了泪。   阮小幺心中一酸,叫道:“云姨姨——”   柳慕云眼中泪却蓦地涌了出来,一手捂着嘴,泣不成声。   忽的前头老夫人似不胜风寒,虚弱咳了两声,站定在秀姨跟前,作势要行礼,“见过诰命。”   “老夫人请起。”秀姨并未去扶她,只受了这一礼,道:“深夜惊动老夫人,真是惭愧。”   老夫人道:“此事原为一件小家事,却不想劳诰命亲自走了这一趟,不知您来此是为何?”   秀姨道:“原是我听闻商家来了个姑娘,说是老夫人的外孙女儿,唤作玲珑,便想着,是否是我华娘姐姐的女儿,心中急迫,顾不得礼节,故此深夜造访。如今一见,果真是玲珑!”   “哦?如此说来你是见过我家玲珑的?”老夫人道:“只是此事关系血脉伦常。诰命可能认定她就是玲珑?”   她话音平平,却处处透着这是家室,秀姨一个外人,怎好插手之理。   秀姨自然是清楚,道:“虽我见时,玲珑还未长成,但这模样,分明与华娘姐姐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怎会有假?老夫人自然最轻不过。”   老夫人却道:“诰命所说,甚是有理。只是……天下之大,长得相似之人何其之多,却不可仅凭一个长相,便断定这是我商家血脉。诰命虽身负皇恩,但涉及血脉伦常,老身却只得所有违抗了。”   她说得极是无赖,连大娘子听了,心里头都有些不是味儿。   凡是见过商婉华的人都瞧得清楚,阮小幺的长相与她岂止是相似,简直就是一模一样,如此还不能证明的话,那众人都要去自戳双目了。   柳慕云一瘸一拐上了前,道:“老夫人,您也听着了方才玲珑的那一声‘云姨姨’,若不是玲珑本人,怎会如此唤我!?”   “你既不知,我又怎会知晓?”老夫人扫了她一眼,“难不成若是换了个阿猫阿狗,叫你一声云姨姨,我就要收入府里做个亲眷?”   她怒容一闪,刚要开口,却又听秀姨道:“老夫人说得很是在理。单凭模样是做不得数的。我心里头也又一分拿不准。不过……我记得初日与华娘姐姐遇着时,因相谈甚欢,玲珑在襁褓中又极是可爱,我便赠了一枚玉佩给她,当时华娘姐姐也珍视的很,便放在玲珑的贴身小衣里了。想必后来她定是好生让玲珑收着。若是玲珑此时还有那玉佩,那自然便可证明她的身份不假。”   阮小幺傻眼了,什么玉佩?   秀姨看向她,又从怀中取出了一物,道:“那玉佩是成对的,反面相合,正能凑成一双。便是这模样。”   她接过来一瞧,无言以对。   那玉佩与叶晴湖收徒之日所赠的那个一模一样,只是上头雕的却是个“秀”字。   她点点头,忙将自个儿那佩子掏了出来,两下相合,严丝合缝,正面一“叶”、反面一“秀”,也不知是谁的名儿。   ☆、第二百四十七章 云姨娘   这秀姨果然是叶晴湖搬来的救兵,玉佩也是与叶晴湖的相同,难道是师娘?   不对,人家都已被封诰命了。   有猫腻……   老夫人的面色变得极为难看,然而一瞬之后,却恢复如常,见再赖不过去,只得道:“原来真是我玲珑外孙女儿!”   她又捂着胸连咳了几声。丫鬟忙送来了热茶,伺候她喝了一口,仍是端在了一边。   此时,一直在旁搀扶着的中年男子开口了,“娘,如今夜里冷,有甚话,不若明日再来说。玲珑也找着了,她娘的在天之灵也得已安息了。”   “好、好……”老夫人挤出了几滴泪,用帕子拭了,才看向阮小幺,“玲珑啊,非是你外祖母不通人情,实在是如今人心叵测,不得不防着一些。你今日也受惊了,就此安歇下,凡事明儿个再说。”   阮小幺连个表情都欠奉,“外祖母好走。”   大娘子冷冷望了地上跪伏之人一眼,那人灰溜溜带着众家丁也从小角门遛了。   她面上倒看不出什么,只道:“这两日委屈你在这厢房住下。明儿个待我禀了老夫人,将你接来姐妹们的院子里,再一一安顿。”   “但凭舅娘做主。”阮小幺道。   来人一一而回,最后院儿里只剩了秀姨与柳慕云,及一干下人。   阮小幺向柳儿要了个帕子,给柳慕云将面上泪擦干了,才道:“云姨姨,你的腿是……”   她只是摇摇头,笑着抚了抚她的脑袋,眼中又有些晶莹,“你长大了,越来越像你娘了。”   一旁的漪竹忍不住插嘴道:“还不都是姑娘,上回老夫人足让姨娘在祠堂跪了两日两夜……”   “漪竹!”柳慕云呵斥。   祠堂里本就冷落,更兼正是一年最寒冷之时。地气冻绝,如此跪着,冰寒之气浸入膝盖,时间长了。不废才怪。   阮小幺呆了呆,心中像被一只手揪住了一般,又酸又疼。   “别难受了,你师父不是神医么,沉疴旧疾他都能治,你让你师父瞧一瞧不就是了。”秀姨忽的开口,神情淡淡。   总觉得她说话时总有一股微妙的酸意。   阮小幺如今一肚子疑问,道:“秀姨,你……”   秀姨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一双妙目闲闲扫过了院中下人。道:“我是你母亲的至交好友,往后你若有难处,可到户部尚书府来寻我。”   阮小幺乖顺点了点头。   秀姨又看了柳慕云一眼,点点头,带着下人告辞了。   分列两旁、手执火炬的下人皆跟着出了去。院中霎时一片黑暗,只剩了屋中的一点光亮。   “我们进去说。”柳慕云道。   阮小幺搀扶她进了屋,着柳儿取来软垫,垫在座下,让她坐了。   门一关,柳慕云便道:“玲珑,这两日厢房内外可曾有甚别的动静?”   “再没了。”她答道。   “没了就好……”柳慕云似心有余悸。道:“老夫人当真心狠,明明知晓你就是华娘的女儿,竟做出如此下作之事!”   “外祖母向来不大喜欢我,玲珑知道。”阮小幺道。   柳慕云又念了一回“上苍保佑”,越看她越欢喜,道:“你告诉我。慈航寺大火后,你是怎样逃出来的?一路上是否吃了不少苦?”   她摇摇头,道:“云姨姨,此事说来话长,我也是得了贵人相助。后遇着了师父,这才得已归家。”   说道“师父”二字,却见柳慕云面色变了一变,好半天,才道:“你那师父是男是女?”   阮小幺将叶晴湖的名儿与她说了。   便见她瞬息面色又数变,不知是庆幸还是担忧,“你……大宣从来便无深闺之女拜一个外室男子为师的礼,你如此却太过了!万一、万一被人知晓了,定然名节有亏!”   “……”   “云姨姨,她是我师父,仅此而已!”阮小幺有些不乐意,皱眉道:“师父他为人清白正直的很,你莫要如此说。此一事,想必外祖母也不会往外到处说的,我名节亏了,她其他个孙女儿外孙女儿嫁人可就难了。”   “你……唉,难得你如此通达,云姨姨知晓这话你不爱听,但你到底到底还要把它记在心上。此次你这一回家,定然要受许多气,能忍的,你就忍了,忍不了的来与我说,万不可在老夫人跟前诉说!”她道。   阮小幺:“我真是嫌命太长了才跟外祖母说有的没的……”   柳慕云笑过了一回,将她搂了过来,长长叹了口气。   阮小幺心里头暖得很,她不知道玲珑小时的事,却从来都记得,柳慕云是她来这世界后,第一次给与关怀的人。   她不计较自己的委屈,凭着一己单薄之力,拼命也要护得她周全。她……   她真正像阮小幺的母亲。   “对了,”柳慕云忽想起了什么,道:“方才那秀姨与你说的——万一遇事可去找她,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你可莫要去找她。”   “为何?”她不解。   柳慕云道:“傻孩子,你不记得了? 你父李大人从前正是户部尚书啊!我先前还不知她的身份,待得她说户部尚书府时,才明白过来。那秀姨是当朝宰相独女,原嫁于户部侍郎韩忠为妻。官场沉浮,唉……你父亲如今被调任工部尚书,韩忠却成了户部尚书。”   阮小幺恍然,“如此说来,我爹他实则是被贬了的。”   “正是,”柳慕云摸了摸她的脑袋,道:“你若去找那诰命夫人,被你爹知晓了,还不知要生出怎样的是非!”   “可是……我与我娘早被赶出李家了。”她道。   柳慕云沉默了半晌,摇头叹息,“你记着我的话就成。不到万不得已,万不可去找诰命夫人。”   “……玲珑记着了。”   柳慕云并未在屋中多呆。不一会,漪竹便来催她,道:“您若是这许多时辰不回,怕那边又要生疑。姨娘……”   她这才拍了拍阮小幺,恋恋不舍离开。   走之前,似想起了什么,又转身道:“明儿个我带你去见过老爷。自去年慈航寺大火,他便心事重重,这病想来也是因思虑过重而起。见了你,想必他会很高兴。”   阮小幺点头应下。   漪竹扶着她慢慢回了去。   若是走得慢,是不大容易看出她跛脚的。   两人身影一高一低,渐渐消失在噬人的黑夜中。   阮小幺开门看着,冷风嗖嗖钻入屋中。柳儿见两人都已走得远了,劝道:“姑娘,回屋睡吧。养足了精神,明日才好去见家中众人。”   她点点头,又看了一会,才去睡下了。   这一夜,商家多少人辗转难眠,心思各异。   夜中只来了老夫人、大娘子与大爷,然而几乎整个商家都已知晓,只不过在自家屋里装不明白而已,省得招惹是非。   第二日依旧是个风雪天,阴云遍布,雪初落地,便融成了水珠,沾湿了一块地面。   院中青石板上潮湿滑腻,直到天正中午,也未干燥些许。有丫鬟来传,让阮小幺搬去芜风苑住下。   芜风苑是商家后宅姑娘们的院子,凡是八岁之后未出阁的小姐们,都在此有一间乃至一楹的屋子,颇有种大观园之感——   只是少了个商宝玉。   阮小幺在这群心高气傲的大小姐之中,就像个异类。   她所有的行李收拾起来还不够一个包袱,轻轻松松便搬至了芜风苑。一路上无论午休的没午休的姑娘们,通通将奇怪而又不满的视线投在了她身上。有几个还光明正大走到她身边,一边甩脸色一边打量着她。   敢情这群姑娘们都知晓她的事了。   阮小幺一个也不认得,熟视无睹地带着柳儿到了最后头朝北的一间小屋里。   与前头一些个连廊的门户相比,这间屋简直就像丫鬟住的地儿。   柳儿见了便有些恼,道:“姑娘,这屋子还不如先前的厢房呢!连一路来住的客栈都比这利落!你们商家也太瞧不起人了!”   来布置的丫鬟也不甘不愿,回了一嘴,“有的住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你家姑娘委屈,咱们一院儿的姑娘们还委屈呢!”   “你说什么!”柳儿眉头一横。   阮小幺摆了摆手,道:“你叫什么?”   “奴婢星儿。”她草草一欠身。   她点点头,知晓了。   星儿收拾好屋子,便出了去。柳儿帮忙着拾掇屋中零散物件,东西大多是老旧的,也不知是哪位姑娘用剩下了,才轮得到阮小幺。   她越收拾越替阮小幺委屈,“姑娘,早知如此,咱们何必回这商家?先前听说商家心狠,如今一看,真是名副其实!连个丫鬟都能如此给你脸色!”   阮小幺道:“只当住免费的客栈了,住外头好歹还要花银子呢!”   柳儿被她逗笑了起来。   晌午时分,又有人来传信,道商家太爷要见。   她回了报信人,重新整戴好了衣装,不慌不忙着人领路,去了主屋。   去了一瞧,嗬,好大的阵仗!   她外祖父的院子是个三进深的,沿着两旁抄手游廊一道道过了角门,又过了正堂,最里头才是主屋。廊下站着密密麻麻的人堆,大的小的、男的女的,乌压压守在外头。   ☆、第二百四十八章 小磕小绊   她认不得谁,只在众目睽睽之中,端端正正进了去。   两旁有些窃窃私语,大抵是说她已被赶出了家门,怎的还会在此之类。   进了屋,左右俱是一道方方正正的雕花木门,外间有几个孩童正互相厮玩,只扫了她一眼,便不感兴趣地回了头去;丫鬟带她去了靠右一间,卷了帘子,恭恭敬敬请她进去。   里间还有数人,榻上躺着的是她外祖父,几年一别,竟再不复那时闲情逸致之感,此时已是老态龙钟、沉疴难愈。   老夫人安坐一旁,另有大爷、大娘子及另一个男人,也是而立年纪,眉目之间与大爷有些相似,想来是兄弟二人,远些的门边,另有几个上佳姿色的女人,也不知是谁。   然而让她惊讶的是,榻边坐的竟是叶晴湖。   叶神医果真是无处不在……   他见她来了,口气平淡,“你来瞧瞧。”   “瞧什么……?”她不明所以。   此时,榻上之人缓缓睁开了眼,面容苍老衰败,声音低哑,“……玲珑?”   她忙过去,应道:“外祖父。”   老人闭了闭目,缓缓伸出手,枯瘦的手心盖在了她的手背上,面上似悔似忆,干瘪的唇颤抖了几次,似乎想要说话。   “老爷,您安心静养吧,玲珑如今也找着了,您就莫要再担心了!”老夫人也过了去,安抚道。   商老爷却陡然睁了双目,看向老夫人的眼中几乎有些恶狠狠的冷光,低声道:“夫人行事怎可如同儿戏一般!下头小辈……都眼睁睁瞧着呢!你再莫要如此了!”   老夫人敛眉,唯唯应是。   “玲珑……你也休要怪你外祖母,她……”商老爷似乎想为她找个理由开脱,无奈半晌仍是未找着合适的话语,只得道:“你安心呆在……家中,凡事有你大舅娘照看着。你若有难事,找她便可。”   老夫人被他的话戳得面上有些挂不住,一张脸忽青忽白。   阮小幺道:“玲珑谨记外祖父的话。”   他颤颤地叹了口气,点了回头。不说话了。   她这才依着叶晴湖的意思,给商老爷诊了脉。   屋中之人神色各异,似乎都对她很是信不过。前头立着的一个妇人便直言道:“叶大夫,你这是作甚?玲珑便是你的徒弟,你也不能将老爷的命交在她手里呀!她才多大一个姑娘家!”   “我教我自个儿的徒弟,难不成还要你置喙?”叶晴湖道。   一边一个男人也出言喝住了她,“你一个妇道人家,少说两句!”   那女人不甘不愿低了头。   阮小幺号了足有一刻钟,只觉榻上人脉象上浮,比常人快出许多。却是无根之象。   她沉默了良久,又翻看了看他的瞳孔,与叶晴湖道:“脉象中空,无神,有失和之势。应是气血渐衰,心火反盛。”   “如何诊治?”他又问道。   阮小幺道:“拟主用防风、白术,清润补脾,解火生津。以人参、大枣等物补元气……”   叶晴湖听过,不置可否,只道:“你怎知她是心火虚盛?若是水受火制,名为火盛。实为阴虚,你所用之药便背道而行,病势更重。”   阮小幺纠结,“师父,那你说要怎么办?”   “先要辨别是外火是还是阴虚。你瞧他双颧赤红,脉细……”   外头等着几个妇人。其中一个正微微挑着布帘,凑向里瞧,后下了帘子,啧啧与其他几个道:“那丫头说得还真头头是道,也不知是真是假!”   她伸手抚了抚自个儿鬓角。瓷白的腕儿上便微微露出了个镶翡的金镯。   “谁晓得!这丫头也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万一她给治了没好,可不又是挨一顿白眼儿。”另一妇人闲闲说道。   商家大爷与二爷皆是老夫人所出,大爷秉性怯懦,正室为他生了两个嫡子,后因难产而死;如今的大娘子乃是继室,嫁来后,一连生了三个女儿,并未给商家添丁,因此老夫人做主,又给大爷娶了一房妾室,便是陈姨娘。   二爷为人轻佻,平日里只打理打理家中的铺面儿,没个正事,除了正妻,另娶了两房妾室,一个是在外头厮骈久了,有了身孕,用青罗小轿从后门口抬进来的;另一个则是二娘子家中带来的丫鬟,两人不知怎的鬼混上了,二娘子为了把自家男人拴在家里,索性将那丫鬟抬了姨娘,成了二房妾室。饶是如此,这二爷的风流性子也堪比妹夫李季,在家安稳不了几日,便要去外头厮混。   如今两房妾室俱在外堂等着,连着陈姨娘一道儿,三人边等边聊。   陈姨娘前些日子自觉受了玲珑的气,越发对她没个好话儿,道:“这丫头瞧着闷不吭声的,实则可邪性了!你们没见她前两日与我说的话!”   二爷的妾室柔姨娘对此并不感兴趣,她感兴趣的是为何老夫人单派陈姨娘来接这丫头。   “想来陈姨娘如今是愈发的如老夫人的眼了,连此等保密的事儿都让姨娘来操办。”柔姨娘半笑着道。   陈姨娘笑得很是风光得意,“哪里的话!不过是桩小事罢了!哪比得上前些日子老夫人对你青眼有加,还赏了一对金玉镯子!”   正是柔姨娘腕上戴的那支,她如今日日夜夜戴在身上,生怕旁人瞧不着似的。   兰姨娘与她同夫,最见不惯她那模样儿,撇撇嘴道:“她是母以女贵,还不是六姑娘趁了老夫人的心,她才得了赏!”   柔姨娘只生有一女,虽是庶出,也是个灵巧人儿,能哄得老夫人开心。   而兰姨娘生的却是儿子,因此也更得二爷宠爱。   柔姨娘冷冷瞧了她一眼,后者笑得凉薄。   屋内,阮小幺正与叶晴湖说着药方之事。她自个儿也明白,无论她说得是对是错,叶晴湖也不会让她开方,万一商老爷吃了几副,出了其他症候,那好不容易得进商家的努力就前功尽弃了。   叶晴湖也是心知肚明,故而只是这么教一遍罢了。   丫鬟早备好了纸笔,他在上头写了方子,道:“你按着这方子去抓药,记着,人参非全须韧皮不要。”   她应下。   “你方才说的不错,商老爷的病确不是外火所致,整日思虑过多,哀伤肺、恐伤肾,表气不足,又兼之年岁已老,日积月累,便成了顽疾。”他又道。   老夫人急忙问道:“如此说来,我家老爷他……他治得好?”   “治病本当三分治、七分养;且我只能医病,不能医心,吃过药,还需凝神静心,不得心生烦扰才好。”他道。   “阿弥陀佛,真是佛祖保佑……”二娘子叹道。   阮小幺结了方子,正要去抓药,又听大娘子道:“便着下人去抓就是了,何需姑娘亲自动手?”   “多谢舅母好意,只是师父所言,意在让玲珑好好认一认药材,不可只会开方,不会选药。”她笑道。   叶晴湖嘴角也露出了极淡的一抹笑意。   大娘子点头,“也好,你若有意,便多学学医药之术,往后大夫来瞧病,也瞒不过你。”   阮小幺称是,告了辞,便由丫鬟带着出门了。   抓了药回来,叶晴湖已不在主屋,却在院中外堂处等候。   她将药包一一拆开,由着他在里头稍稍翻看,又闻了两回,这才露出了满意之色。   “不错,这几服药效果正好。”他道。   他让丫鬟取了,又注明煎熬服用之法,这才出了院子。   阮小幺跟了一路,将他送回了厢房。   她撑了把油纸伞,要举着手才能够得着他的头顶心,走路磕磕碰碰。叶晴湖瞧不过眼,便接了伞,反替二人撑了开。   两人在雪里一路走一路说话。   阮小幺早按捺不住心中疑惑,问道:“师父,昨晚那秀姨是否与你有关?”   他淡淡应了声。   “她是诰命夫人,想必不是你的旧相好。我瞧她相貌与你有些相似,难道你们是兄妹?”她问道。   叶晴湖又望了她一眼,见她眼中一片晶亮,仿佛遇着了什么稀罕之事,因一道儿走动,面上还带了些红润,自然而然透出了一股娇憨之态。   他一手拍了过去,“成日瞎想!”   阮小幺哇哇叫:“你整天八卦的很,却又不许我好奇好奇了!”   只是撒娇打滚,叶晴湖也照旧不理睬她,只对此闭口不谈。   她无法,只得消停了下来。   半晌。   “师父,你如今打算做什么?留在商家吗?”她问。   “搬回去。”他道。   “搬……搬去哪儿?”   他奇怪看了她一眼,“自然是我家。”   阮小幺:“……师父你家在建康?”   他沉默了一会,才道:“算是吧。”   她又是好奇又是惋惜,嘟哝道:“你若搬了回去,往后我与你见面的日子又少了……”   “嗯。”他走了几步,返回来,“为何?”   “即便你是我师父,我也不能总出门见你吧!况且男女授受不亲……”她边想边道。   叶晴湖皱了皱眉,似乎认真思考了起来,最后,开口道:“我是你师父,不是别的男人。”   “……”   正要回厢房的院儿,穿过一条抄手游廊,正直直见前头两个妙龄女子在说话,远远地瞧见自己二人过来了,皆都投来了好奇的视线。   ☆、第二百四十九章 叶晴湖是房多多   然这两名女子皆是华服锦衣,神态骄矜,并不似丫鬟之流,想来是哪位老爷的千金。   两人的视线只扫了阮小幺一眼,便又落在了叶晴湖身上。   他身姿颀长,如芝兰玉树,面容清俊,阔额英目,极有神采,即便立在人群之中,也很难不惹人注意。两名姑娘平常只在内宅,并不曾见过其他男子,乍见得此俊美之人,皆都有些目不转睛,渐渐又红了面,转过了头去。   他一无所觉,继续拐角处走。   没出两步,听当中一女子羞怯着声儿道:“这位公子!”   阮小幺扯了扯他,才让他停下了脚步。   那女子在后头,半晌鼓足了勇气,问道:“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他回头看了一眼……又四下望了望。   “我?”   那着玫红芙蓉缎面小袄的姑娘红着脸点点头。   “叶晴湖。”他道。   说完,见对方仍是面红耳赤,微偏过头不说话,只当是没事儿了,便又带着阮小幺前头去了。   徒留两名少女面面相觑,又羞又恼。   阮小幺扯都扯不住他,拐到一边,问道:“人家姑娘要多与你说两句话,你走那么急作甚?”   “嗯?”他疑惑道:“她并未说话。”‘   阮小幺一头黑线。   活该你一辈子打光棍!   两人到了厢房,阮小幺并未进屋,只在外头又说了几句,便回去了。   如此,在商家光明正大而又寒酸无比的生活便开始了。   商家的一应事物早已交给大娘子打理,端的是不偏不倚,然而阮小幺的到来却打破了这一惯例。   只因老夫人实在是看她一回厌恶一回。上有所恶,下必更甚。   打点好一切,大娘子还需向老夫人回禀。芜风苑北偏屋中一应所用都是其余姑娘们用剩下的,虽未残破,也是半旧不新。时正值隆冬,她正报着如往常一般。要从商记缎庄抽调上好的布匹给少爷小姐们裁成新袄,另十二月的月钱也到了发放的时日。   老夫人听过了,均只点头应允。只是到阮小幺那处时,眉头一皱,道:“那丫头自个儿不是带了衣裳来么,不必新添五套,一套便可。她吃住都在我家,拿甚月钱?免了吧。”   大娘子一双眼瞧了瞧她,不声不响,应了。   风言风语。自然都传到了阮小幺耳中。她只当不知晓,随那老太婆怎般折腾。   只一日后接到外头传话,给了她叶晴湖的住址。   阮小幺兴冲冲便要去串门子,却一路在正门口被人拦了下。   她衣裳穿得旧,还是在北燕时带来的。只是件原色的小冬袄,发髻新整,却没两件像样首饰,门子只当她是个新来的丫鬟,不知规矩,便要哄人回去。   “你们这两丫鬟好不知礼!主子常走的正门儿也是你能进出的!去去去——要出便从后门走!”   阮小幺被推了个踉跄,连着柳儿也被推搡了一把。   “狗眼看人低!这是玲珑姑娘!”柳儿骂道。   “什么玲珑铃铛的?爷没听过!”那门子不耐烦挥着手。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赶紧滚开!”   阮小幺制住了柳儿,平平静静道:“往日没听过玲珑这名儿,今日不就听着了?我到不知,你一个看门的,在主子跟前也敢自称‘爷’?”   那门子一愣。转而气上心头,正要抽出棍子来赶人,正有另一个刚茅厕回来,见状忙一路跑来,在他耳边道了几句。   只这么一会儿功夫。那门子便转怒为疑,上上下下打量了二人一眼,却不怎么惶恐,眼中还露出了些许玩味,摸着下巴道:“你就是新来的玲珑姑娘?”   说话口气不似对着主子,却似对着新来的什么玩意儿。   阮小幺毫不废话,手中汤婆子直准准扔了出去,正砸在他脑门儿上,面色仍是不喜不怒。   那两个门子一时愣了住,被砸的那人额头上很快见了红,呆了半晌,乍然间怒了起来,“你!……你算得上什么姑娘!敢给老子脸子看!”   他说着,便要上前来抓他手臂。   “掌他的嘴!”阮小幺命柳儿道。   柳儿早怒上心头,身形一闪,到他跟前便伸手“啪”、“啪”掴了那奴才两个大嘴巴子。   下手狠辣,直把那人打得头脑发懵,嘴角都渗了血。   前院角落处三三两两的下人早就看得呆了,有的仍不知这“玲珑姑娘”是什么来头,竟如此直截了当;有的知晓些内情,直叹阮小幺性子太直,待会才有的苦吃。   这前头看门的虽是个不大眼儿的奴才,但一来为人向来蛮横,二来与内宅老夫人跟前一个得脸的婆子有些亲眷关系,旁人向来都不大去招惹他。怎料今日却被阮小幺打了。   阮小幺不止动手,仍道:“你只是个奴才,即便我有什么不是,那还是你的主子,我可以不讲理,你却只能恭恭敬敬托着,懂么?”   另一个门子想来帮把手,只背她冷眼一瞪,讪讪退了回去。   吃了两耳光的男人呸了一声,恨恨盯着她,只不敢再动手。   此时才有别的小厮来劝,东拉西扯,也不敢说得太多,大抵也就“姑娘气性大,你休要如此”之类。   阮小幺冷笑一声,在众人的目光中,从容坦荡地从正门口出了去。   叶晴湖离得稍远了些,她第一回不识路,雇了个轿子去了。   建康城弯弯绕绕的巷道很多,他住在不头不尾的一间,檐下挂着幅老旧的牌匾,只写着“福泰安康”四字。   她比照手里头的信笺,看了又看,着柳儿去敲门。   来应门的是个老头儿,拄着拐杖,身子骨瞧着倒硬朗,先开了门,“咦”了一声。捋着花白胡须打量了她两眼,道:“姑娘莫非走错门了?”   “叶大夫在家吗?”她问道。   那老头儿愣了半晌,这才如梦初醒,连连点头。请人进来,“在、在!”   他乐颠颠地带着她们进了去。   老头儿没姓,从前家中排行第四,人只唤他老四。如今老了,便又成四伯了。   四伯守着这宅子有三年了,平日里无人住,空荡荡的二进深屋子,整扫得干干净净,如今主人家来了,自是喜不自胜。   一路上。四伯便将阮小幺“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年岁几何”、“如何与我家公子相识”之类的问题问了个遍,越看越满意,颇有种公公相看儿媳的架子。   闭着眼都能猜着叶晴湖在作甚。   他正在用小磨子磨着龟壳,看它一点点成了粉,小心翼翼接过来。放到一边。   见着阮小幺,头也不抬,打了声招呼,“来了。”   四伯咧着老嘴,拽下了柳儿,笑道:“我给你们去倒茶!”   说罢,带着不明所以的柳儿退下了。   阮小幺回头看了那两个背影一眼。好奇开口道:“那四伯是你爹?”   “不是。”他道。   “你与我说话的神情就像你永远娶不着媳妇儿似的。”她道。   叶晴湖抬头看了她一眼,“他是家仆。”   阮小幺来了劲,捡了张椅子反趴着,问道:“师父,你今年有二十三了吧?”   “嗯。”   “那为何还不娶亲?”   叶晴湖道:“为何要娶亲?”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吧。”   他放下了手中活计,想了想,皱了皱眉,道:“又不是非得要娶亲。”   阮小幺发现在此种问题上,跟他是说不通的。   半晌之后。   “女人是祸水。”他道。   “哈?”   “我娘说的。”   阮小幺:“……”   她蔫蔫儿去跟四伯要茶。过了片刻,便要告辞。   四伯死活拉着她不让走,一个劲儿地让她再留会,却抵不住她一遍遍推辞,最后只得放人走了。   一路上轻轻松松,回了商府,才发现气氛有些不对劲。   刚一回来,便有小厮生硬地向她道:“姑娘,老夫人让你过去。”   四下一看,原先被打的那门子早已不在了。   她心里暗笑,原来是去告状了。   跟着小厮到了后宅,不是去老夫人的院儿里,却向着另一边,去了大娘子屋中。   路上,柳儿悄悄拉了拉她的衣袖,道:“他们定是为了方才责打那门子之事而来!这该如何是好?”   她摇了摇头,安抚地笑了笑。   她如今已不是盛乐那个任谁都可欺负的贱籍婢女,顶着主子的身份,身后还有人撑腰,她怕什么?   两人被带到了前厅处等候。   不大一会,便见大娘子由几个丫鬟迎着出了来。   今日她穿戴得利索,发上只梳了一个髻,两根白底青的如意翡翠簪斜挑着,藏蓝团花锦簇小袄,外罩一件银灰绒边比甲,面容冷中含煞。   一坐下,便又丫鬟奉茶。她只严整坐在上首,道:“玲珑。”   “舅娘。”阮小幺起身一礼。   “你可知错?”她声音大了一些。   阮小幺道:“玲珑不知。”   大娘子并非老夫人,心里头也明亮的很,只不过因着老夫人的意思,今日定要教训教训这丫头。她面色一沉,斥道:“今日你私自出府,禀过了何人!还打伤了看守的门子,怎敢如此骄扬跋扈!”   她记得那日叶晴湖来看诊时,已与老夫人说得明明白白,往后她出府寻他,并不用报过谁。本来上报便繁琐,到了阮小幺这里,恐怕更要受上头刁难,如此一来,十天半月想出府一趟都没可能。   ps:   亲们……求评价求推荐啦~~~~~   我的评价栏为何如此冷落……   ☆、第二百五十章 一场小风波   “舅娘,当日我师父说得明白,舅娘也在场,应听得外祖母已应下了,我若是出府寻我师父,并不需报知他人。”阮小幺丝毫不怯,“至于那奴才——他出口不逊,非议主子,我未再责罚他,已是大度之极。他若再反咬一口,玲珑不惧与他当场对质。”   “真是胡闹!商家对下人一向宽待,未想到你一来竟如此专横!”大娘子拉下了脸,道:“你既要对质,我便着人与你对质!”   “将林安家的带上来。”她向丫鬟道。   丫鬟刚下去,又有人来传,“二娘子来请安;陈姨娘携柔姨娘、兰姨娘来请安。”   大娘子点点头,让人进来。   二娘子是正室,并不与几个姨娘一道,先进了来,一眼也未瞧阮小幺,向大娘子见了个礼,便坐定在了一边。   几个姨娘锦衣如云,容貌不俗,一个个也都进了来,分次坐定。   二娘子这才开口,“不知姐姐此时有客,搅扰了。”   “你来了也好,我正不满这丫头专权跋扈,私自责罚下人。你在一旁,与我听听,她是怎样狡辩的。若今日说不准一个理,即便她是我们商家的血脉,也要受罚。”大娘子冷冰冰道。   几人俱是明白前因后果,便都安坐在一边看着。冷眼旁观的有之、奚落白眼的有之、高高挂起的也有。   阮小幺心里头冷笑一声,这哪是来请安,本就是事先商量好的。如今不早不晚的,正室与姨娘一同来请什么安!   只是出乎意料,今日那死老太婆居然不在,错漏了一场好戏。   她道:“舅娘,今日之事,情节很是严重?”   “这是自然!”大娘子道。   “的既然情节严重,为何不见外祖母到来?我向来很听外祖母的。若是她来了,她说甚,玲珑做小辈的自然不会违逆。”阮小幺又道。   大娘子道:“老夫人今日身子不爽,这事由我来处理。就不惊动她老人家了。”   下头人将林妈妈带了过来。   阮小幺一见那面上带泪的胖妇人,蓦地便恼了。   原来是这个老女人!   她第一次去商家,大娘子拨了两人伺候,一是杏儿;第二个便是眼前这妇人。   当时便是一副迎高踩低的模样,如今仍是没变,只是更老了。   那妇人泪眼婆娑,甫一进来,便跪倒在地,嚎哭道:“大娘子!您要给奴才做主啊!”   阮小幺坦坦然立在一旁。   “你不是要对质么?无话可说了?”大娘子道。   她扫了那妇人一眼,怪道:“我训的是个小厮。关那妇人何事?”   “姑娘!你虽是主子,却也休要太过霸道!”那妇人停了嚎,恶狠狠道:“我那小侄儿素日最是老实,平白无故被你打的头破血流,更是遭了莫大侮辱!难道姑娘仗着势大。便可如此任意妄为!?”   阮小幺听得发笑,道:“真未想到,我一个弱女子,竟能将你侄儿打得‘头破血流’!既然如此,为何不让他前来?难不成有大舅娘及各位姨娘在此,还请不动一个门子?”   那妇人面上一红,只把一双求救的目光看向了大娘子。   “那小厮已是受伤不小。哪还能强撑着前来?你与林妈妈说了便是!”大娘子断然道。   阮小幺话锋抖厉,“‘头破血流’——他伤的是头又不是脚,难道还走不过来么!”   说罢,直直看向大娘子,对方不说话,她便打定了注意不开口。   在场众人都有些心惊。压根未料到她小小年纪,竟不慌张,更生出了一些气势来。   “舅娘,玲珑请那小厮前来!”她加重了那一“请”字。   大娘子只微皱着眉,片刻后。便发话让苦主来见。   堂下哭天抢地的妇人神色稍见慌乱,却又低了头,不再言语。   生事的门子很快被带了过来,额上已重重缠了白布,额角一块还清清楚楚渗出了一点血渍。两边脸上的巴掌印子倒消了许多,只是仍是愁眉苦脸,比自个儿那姑母好不到哪儿去。   那妇人一瞧,更是哭得厉害了,“大娘子您瞧瞧!面上都伤成了这般,往后他还怎么有脸留在商家!”   大娘子冷然看着阮小幺。   阮小幺不慌不忙,近了两步,仔细盯着那白布半晌,忽而笑了笑,伸手便扯了下来。   一场闹剧,亏他们也能如此小事化大!   那门子一个冷不防,包裹的布条儿都被捏在了她手中,一时间呆了住,然而瞬间便反应了过来,面色涨得通红,“你、你……”   “下回你若想做戏,千万要敬业一点,好歹你也沾点鸡血鸭血什么的,甭拿朱漆来糊弄我,丢人现眼!”她随手把布条儿扔在地上。   再看那门子,额上一点朱红,皮肉却完好无损。   此时,柳儿也大着胆子道了一句:“姑娘那汤婆子并不太重,砸得力道也不大,当时也只是红肿了些而已,哪会就破了呢?”   “玲珑……”   大娘子话还未说完,却被阮小幺似毫不在意地一句话打断,“这种奴才,仗着家中有几个亲眷在主子跟前伺候,便愈发无法无天,今日他们不把我放在眼里,倒也罢了;长此以往,他眼里还能有什么人?”   “舅娘,你也看到了,本不过是奴才出言不逊,我责骂了几句而已。”她又转向了大娘子,不急不缓道:“在玲珑看来,完全不为过。若舅娘还是觉得玲珑该罚,那我也无话可说。只是一点,这商家——我是再不敢呆了。”   大娘子此时也很苦恼。   老夫人近年来年岁渐大,处事便没了往日的一向谨慎,一碗水端不平,宅子里小打小闹也就算了,偏巧又碰着了个玲珑,不知怎的就成了她老人家的眼中钉肉中刺,什么小过小差都要抓着把柄不放,说到底就是要找这丫头的不痛快,如能敢了出去,那是最好。   只是她在一旁都瞧得明白,这丫头身后还有几个不能得罪的人呢!   如今黑脸她来当,可真是让人为难。   阮小幺继续道:“本想着血脉亲情,虽我娘我犯了过,到底我还是商家的子孙,没料到如今时过境迁,连个看门的小厮都能随意欺负我。如此看来,外祖母家我还真是呆不得了。柳儿!”   “柳儿在。”   “收拾好行装,我们这便走了吧。”她道。   柳儿咬咬唇,道:“姑娘,咱们是否要去叶大夫那处?”   “不去了,男女大妨,自然得守礼一些。前日里秀姨不是还来过么?便去她那处暂住吧。”阮小幺道。   她说着,作势要与堂上之人告辞。   却又一把一个女人扶住,笑道:“哎,都是一家人,你说这话好是让人心疼!大嫂不是还未发话么?你急什么?”   是二娘子,她一边说好话,一边还往大娘子那处看。   “我怕让舅娘为难。”她浅笑道。   为难什么?   自然是老夫人。   大娘子叹了口气,又看了看两个跪着的一男一女。林妈妈早已垂头不语,额上披了冷汗;那小厮却是一副懊恼丧气的模样,也低了头去。   罢了,她这回不想顶撞,也得顶撞了。   “既然如今真相已白,是林安家的之过,顶撞了姑娘。”她一锤定音,草草了结此事,“你们二人还不向姑娘赔罪!”   林妈妈慌不迭拉着侄儿来磕头赔罪,后者还一脸不太乐意的模样。   阮小幺淡淡笑道:“我只是个任打任骂的姑娘,向我赔罪做甚?你们在大娘子跟前做戏,应当向她赔不是才对。”   那两人又乖乖向大娘子磕了两个头。   “玲珑,你莫不是还未消气?既是如此,我将这二人敢出去便是了。”大娘子道。   “玲珑不敢。此事已害得舅娘为难,我又怎敢再不知足?”她道。   大娘子细细看了她一眼,这倒是个不会死抓着不放的,进退有度,说话也知礼。   ——可惜了。   来时如雷霆万钧,走时却轻飘飘成了一阵烟,散了就罢了。   打发了二人,大娘子揉了揉额角,似有些疲倦。   二娘子一瞧,起身便道:“大嫂,你为着这事儿,也费了心力,如今事了了,还要好好歇息歇息。我便不搅扰了。”   大娘子应了声,送她出了门。   柳儿在后头悄声道:“姑娘,咱们也走吧。”   阮小幺点点头,便要带她走。   大娘子回了头,却又叫住了她,“玲珑。”   “舅娘疲倦,玲珑也不多打扰,这便告辞了。”她道。   “你莫要……”她想了半晌,最后仍是未说出口,“罢了,你去吧。安安分分的过日子。”   “玲珑谨记。”她欠身行礼,离了去。   芜风苑一如以往的平静,两人回了屋,柳儿还在外头东望西望了一会儿,这才关了门。   阮小幺看得好笑,道:“你瞧什么呢?难不成还怕人来捣乱?”   “可别说,我还真心里头不踏实!”柳儿道:“商家上上下下对你如此不敬,难保这院儿里的其他姑娘来掺上一脚!”   “我这才住下几日,与她们生平未见,又无瓜葛,她们为何要来?”她道。   柳儿道:“谁晓得!我那时在王大嫂家,就那样的小门户,妯娌间、姐妹间还有不可说的龃龉呢!”   ☆、第二百五十一章 进寺祈福   “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来一个轰一个,总之大人处的欢心也不指望了。”阮小幺笑了笑,“你说是不是?”   柳儿面上有些心疼。   想了一会,她还是道:“不如这样,我瞧着老爷对姑娘不错,姑娘不若去求一求老爷,让他准你在外头采买两个丫鬟小厮,专任你听用。如此一来,咱们这处人多一些,也不会吃了他们的亏。”   阮小幺躺在榻上,先是笑,后转念一想,也觉得有几分道理,便也记在了心上。   安安稳稳过了两日,偏屋这边无事,那头无事生事,又闹了一出老夫人病倒的戏来。   她如今也是商家子孙了,按理也要去探望一回。   柳儿对此不大放心,问道:“这是否是老夫人又做给姑娘你瞧的?”   “不知道。去了不就知晓了。”   阮小幺特意穿了唯一一套领来的衣裳,月白色素面撒花小袄,裙儿也是月白的,无甚纹样。   去老夫人院儿的路上,左右也瞧见三三两两穿得富丽华贵的少女,同她一样从芜风苑出来,只是见着了,也是招呼不打一个,目含轻视,擦肩而过。   柳儿的压低了声音,有些委屈,“人家领的都是胭脂红宝石蓝的色儿,到了姑娘这处,只一套不说,还如此糊弄,这月白的色儿,丫鬟们穿了都嫌素呢!”   “素有素的好。这是外祖母特地‘关照’着做的,不穿过去给她老人家瞧一瞧,倒是辜负了她一番好意。”她浅笑。   老夫人正在卧房休息,两人去时,正瞧着二娘子携一面貌机灵的少年出来。两下见着了,阮小幺规规矩矩行礼,二娘子却是只斜斜扫了她一眼,便微昂着头出去了。   倒是那少年,目不转睛地盯了她片刻。硬是拉着二娘子的衣袖,道:“娘,她是何人?祖母新收的丫鬟么?”   “尽胡说,这是咱们玲珑姑娘。初来家中,你可莫要欺负了去!”二娘子道。   那少年似是好奇,又看了她一会,直到阮小幺浅浅一点头,这才转身随他娘离开了。   屋中,老夫人正在里间软榻上靠趟着,带着暗色儿绣吉祥字样宽面抹额,神情虚弱。   旁边正有两个妙龄少女,你一言我一语地宽慰着她。   这二人皆是大娘子所出,一个唤商岚心。家中排行第二;一个唤商岚琪,排行第三。   老夫人正被哄得开心,乍听下人来报,玲珑姑娘来了,满心儿的舒畅又烟消云散。总觉心里头那根刺又长了上来。   商岚心与商岚琪也自觉不再笑脸开口,乖顺在一旁等着老夫人发话。   阮小幺进了里间,先行了礼,后道:“听闻外祖母身子不爽利,玲珑特来探望。”   “你有心了。”老夫人神色平淡,慢慢道:“前几日身子还好,不过听着前几日你闹出了点儿事。心中一急,便又有些下不来床了。”   三姑娘商岚琪平平打量了阮小幺一眼,向老夫人道:“祖母,您就别恼了,玲珑想必也是初来乍到,礼数有些欠缺。往后多教导教导就是了。”   老夫人点点头,“说的正是,这丫头也需个嬷嬷来教一教,免得日后出了门,坏了我商家的名声。”   二姑娘商岚心在一旁以袖掩口。轻声嗤笑。   阮小幺面色平静,“外祖母教训的对,若是外祖母无事,玲珑这边回了芜风苑,好好习礼数去了。”   她话音刚落,忽见外头一个丫鬟来报,“外头有个高僧,说屋内有业障,缠时久了,对人无益,想来瞧一瞧。”   老夫人一听,合掌大喜,忙派人请他进来,道:“果是高僧!我近日只觉身子不适,却被他一语说中!”   商岚琪拉着商岚心,道:“我还未见过高僧是什么模样儿的!祖母,我姐妹二人便不走了,只在那处回避,也好听听高僧说的甚!”   她指着一旁雕花的木屏风,兴致盎然地往那处去了。   阮小幺正要告辞,被老夫人阻了住,“既然来了,便同二娘三娘一道,在后头听听吧。”   老夫人说时,带了微微的笑,面上起了些皱,真正像个慈祥的老祖母,只是眼中的算计却遮不住。   她欣然应允,便同那两个姑娘在一处回避。   商岚心比阮小幺小上一岁,眼神不善,又往远处挪了挪,甚至不愿与她一同站在方寸之地。   不一会儿,那“高僧”便被直接带到了后宅老夫人处。   和尚一身褐色袈裟,形容枯瘦,个高,三十岁许,面上无须,一双眼稍稍浑浊,远望之如同一截枯木。他在外间,先不进来,却双目凝视里间许久,道:“此处有业障。”   进来后,双手合十,向老夫人道了声“阿弥陀佛”。   躬身时,阮小幺窥得明白,头上并无戒疤。   老夫人却似坚信不疑,忙道:“高僧,为何您说此处有业障?”   那僧人先是不言,眼稍稍望向了屏风一边,后道:“因果循环,乃生业障。施主是否有甚心结?”   “高僧,不瞒您说……老身的确有心结未解,”老夫人道:“我有一长女,因在夫家犯过,自缢身死,只留了一女,如今正在我家。每每想来,我都觉此女孤苦伶仃,实是让人叹惋。”   那和尚闭目掐指一算,又道:“此便是因果所在。可否请孤女出来一见?”   商岚心二人几道目光便又凝在了阮小幺身上,皆都皱了皱眉,对望了一眼。   阮小幺回以一个肆无忌惮的笑容。   屏风另一边一晌沉默,便听老夫人声音道:“玲珑,出来吧。”   她毫不迟疑,大大方方走了出去。   看来这老夫人是铁了心要将自己赶走,这种侮神辱佛的举动都做出来了。   甫一转出来,那高僧一见之下,便大吃一惊,“业障!”   “这是怎么一回事!?”老夫人也是故作吃惊。   “高僧有礼。”阮小幺拜了一拜,道:“为何说玲珑是‘业障’?”   那和尚似心有余悸,又凝神细细看了她几眼,才道:“我见小施主身上黑煞重重,想是因果过多,业障重重,如此厉害,想必施主家中定然安宁不得!”   “这……玲珑是我外孙女儿,她往后是要在我家的,出了这事,可如何是好?”老夫人面色焦急。   和尚道:“为今之计,只得令这小施主远离家宅,投身寺中,一面渡己,消了这一身业障;一面为施主祈福,还得家宅平安。”   老夫人似犹豫不决,竟看向阮小幺,道:“玲珑,你意下如何?”   “外祖母之命,玲珑怎敢不从。”阮小幺转向那和尚,道:“我早年也曾与佛有缘,在寺中三年,然则并未最后出家,如今仍算是个俗世之人。不知般若之人,是否也注重孝道?”   “这是自然。”和尚又合手道。   “既然如此,那便先让玲珑尽过俗世的孝道,再投身我佛,为外祖母祈福。”她恳请道。   老夫人眼中狐疑之色一闪。   那和尚立下不决,竟微微侧目看了看老夫人,对方微微点了点头。   和尚便道:“施主有此孝心,定然可渡魔成佛。”   阮小幺也不迟疑,到了老夫人榻边,便要给她号脉,道:“外祖母,我师承叶氏,对于医理也懂得些皮毛,请先让玲珑给您探一探。”   老夫人这才放下心来,料她号不出什么,便伸出了手臂。   她号了片刻,神色犹疑,后道:“脉象偏寒,我这处倒有一方,不知是否可行。如此,我写一封信给师父,让他来瞧瞧是否可用此方。”   “不用劳烦叶大夫了,商家便有一向用的好的大夫,着他来便是了。”老夫人忙拒绝道。   “外祖母,论医术,哪个能出我师父之右?您安心躺着养病,我只写个方子,让师父瞧一瞧,他素日事务繁多,并不会亲自前来,只需应允了便可。”阮小幺劝道。   老夫人一颗心被她说得忽上忽下,此时听闻叶晴湖并不会来诊治,好歹松了口气,半晌,终是点了点头。   她便提笔当众写下,“外祖母体虚身寒,卧床难动,初诊需驱寒补中,拟用肉苁蓉、葫芦巴、吴茱萸……”   林林总总写了一堆药名儿,阮小幺叫来了外头柳儿,让她立马送去。   老夫人先以为她是肚里生着什么坏水,后瞧她神情专注,并不似作伪,心里头竟也忽生了一丝异样。   这丫头是不知她的用意的,恐怕还一心想着让她病好起来呢。   然而心尖儿微微软了软,便又想到了她娘平日里那副脾性,瞧着那张与她相似的脸,愈发窝火,心里头又硬了起来。   “接下来的事让你师父来便好了,既然高僧说你业障重多,我现下便派几个下人跟你前去,安置好一切,你放心前去便是了。”她道。   阮小幺有些为难,“我这一去不知要几日,总得先禀过了家中其他长辈,才好动身……”   “无需禀了,我自去告诉他们便是。”老夫人挥手道:“你休要害怕,只将你这业障消了,便可回来,想不过几日便好了。”   ☆、第二百五十二章 报恩寺   你这是蒙谁呢!   阮小幺很是替她纠结。   趁此,便又提了个要求,“外祖母,玲珑身边只一个丫鬟柳儿,平日里倒还好,遇事时,她一人实在不够。此次玲珑去寺中为外祖母祈福,不知要何时才能回来。恳请外祖母给玲珑几个听用的人,时时照看着,倒也放心。”   老夫人听完,正要说话,又被阮小幺摆手拦住,道:“玲珑不求外祖母能拨了家中的人来,或者……外祖母应了,我向师父借些银钱,自个儿去买了便好。”   家中从伺候老夫人的丫鬟,到各小姐夫人们的下人,甚至连个洒扫的,虽有些入不了老夫人的眼,但好歹都是跟了多年,规规矩矩的。若说要调拨几个给这丫头,也是要割了她心里头的肉。   现下好了,这丫头主动提出无需家中人跟着,只要新买几个便好了,这真是皆大欢喜。   想到此处,老夫人神情也宽慰了些,道:“你既有如此孝顺之心,便去买几个下人便是了。银子也不用向你师父借,我做主给你些便是了。”   阮小幺千恩万谢,应下了。   如此一举两得之法,真是让人开心啊——   商家草草打发了一个不受宠的外孙女儿,自此,又平静了几日。   然而也不算平静。   其他人无所谓,柳慕云那处先瞒不过去。她并未去找老夫人算账,而是借机支走了商老爷院子中的看守,自个儿进去,说了这事。   商老爷的心思,她向来摸不太清,然而在玲珑这点上,她看得清楚,他是怀着愧疚之情的。   如今他年老体衰,缠绵病榻。家中大小琐事都交由老夫人掌管,出了变动,无人来说,他便也被蒙在鼓里。   叶晴湖来开过方子。下人日日煎了,细心喂老爷喝着,如今仅过了十日,便觉他面上气色好了一些,醒着的时间也多了。   柳慕云看似平淡,随口道出了玲珑被老夫人遣至京郊一处寺庙外居,拜神求佛一事。   榻上人面容苍老,身形不便,脑子里却灵光的很,瞬间便明白了是怎一回事。   他皱起了眉。胸膛急促起伏,不住地咳嗽,却停停顿顿道:“夫人眼里……容不得一颗沙子。玲珑年纪小……虽懂事、却到底防不胜防!去了寺院也好……比商家强……有你时常照看着,我也放心……”   柳慕云湿了眼眶,低声道:“妾身单力薄。自己已如泥菩萨过江,怎还护得住玲珑?老爷还是快些好起来,只有您可以保得住她……”   那只苍老如清瘦的手缓缓伸了出来,微微颤抖着,抚了抚她的发。   “莫要让她……见着容娘。”他道。   柳慕云抽泣之声更大了些。   她力所难及,怎么保全华娘的孩子?   另说一头,阮小幺带了柳儿。在商家好些个仆从的跟随下,到了京郊一处寺庙,寺名——报恩。   “真是个好名字,外祖母这是想让我时时记着她的恩情,来日相报呢。”阮小幺抬头看着,微微笑道。   光觉僧人在前头领路。闻言,回头望了她一眼。   一路来,这丫头不似别人问东问西,惶惑不安,而是似乎早已料到如此情景。在轿中一声不响,下轿走来时,也是从容有礼,只是那微微上扬的笑意中,总有一股说不出的寒凉之意,看得人心头有些发冷。   他心里头一悚,直暗骂自个儿乱想。一个十多岁的丫头,怎可能如此邪性,那不是成精了?   一想到收的那一两银子,又陡然间喜了起来。那商家出手可大方,说一番话,领个丫头回来,便得了这许多钱!   阮小幺只做香客,住在了早已备好的厢房之中。   光觉亲领着人,打点好一切,道:“小施主在此暂住,切记,莫要乱跑。此处并非尼庵,女香客也不多,万一被人瞧见了,徒生是非。”   “多谢大师。”阮小幺回礼。   他又说了一些零碎事宜,嘱咐手下小和尚按时送饭,见都妥帖了,这才离开。   伴着阮小幺一通前来的仆从们此时也都回了去,粗简的厢房中,只剩了她与柳儿两人。   报恩寺地处建康栖霞山中一峰南腰,厢房地势最高,栏杆之外,便可俯瞰半个建康,苍山卧雪、盘龙连亘,好一幅气吞山河的之势。   阮小幺不进厢房,被眼前之景所迷醉,喃喃道:“怪不得人总说建康有王侯风水之相,今日登高远望,果真名副其实!”   柳儿抱了被褥从东面走到西面,口中怨道:“姑娘,你就别看这山水了!商家都将咱们赶了出来,你还有这等闲情逸致!”   “美景当前,自然是要看的!往后回去了,只呆在闷死人的后院,可就瞧不着了!”她笑道。   “什么?回去?”柳儿顿时狐疑了起来,半晌,恍然道:“原来姑娘你早已胸有成竹!? ”   她刹那间欢喜了起来,忙撇了被褥,直笑着奔了出来,问她来龙去脉。   阮小幺只卖关子,不答这话,却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钱袋子,扔给她,道:“我不便下山,你若是有空,去牙婆那处买几个下人来。记住,不要买长得好看、没几两肉的,要力气大,能干活。”   柳儿欢天喜地应了去。   山中气候更凉,夜间被子显薄,被冻得直缩在一处,凑合过了一夜。   第二日起身,便觉脑中昏昏,鼻头堵塞,开口便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柳儿已穿戴好,正要出门,见此便道:“姑娘,你风寒了?”   “无事,受了些凉。”她挥挥手,声音闷闷的,“你若是去买人,回来时记得再买两床棉被!”   柳儿应声,好歹又捂了汤婆子,要了热水,给她端了来,这才去了。   晨间有小沙弥来送了两副长卷,说是为了施主抄写之便。阮小幺翻录一瞧,空白一片,想是用来抄经之用。   就那心理变态的老太婆,给她抄经,还不知她受不受用得起。   想了想,却还是动起手来。净了手,点上香,在香烟缭绕中,恭恭敬敬写下一行行小字。   这卷经,是抄给她云姨姨的。   日上三竿,她闲来无事,放下笔,揉了揉酸疼的手腕,披了件裘绒大氅,出屋随意闲逛。   报恩寺占地不小,寺中上至住持、下至弟子,通共有百来号人。厢房中香客也不少,大多是上京赶考的书生。如光觉所说,女香客倒是寥寥不过两三人。   厢房外的小径上,植着许多枫树,如今早已只剩了光秃秃的枝干,覆着皑皑落雪,又别是一番萧瑟冷落之景。   此处并无人走动,天色阴沉,无一飞鸟,唯见苍白远处黑黝黝的佛廊庙宇,翘起檐角,直对苍穹。   走动了一时,便不大觉得寒冷,脑中昏闷之感去了大半。   刚至后山一处蜿蜒向下的石阶,便听得一阵沉重而坚定的脚步声“哒哒”从枯枝后传了来。   “泽谨兄,此处倒是个幽静所在,你我不妨登高一看!”   “那黄家小姐曾在报恩寺住过一段日子,想来如此清雅之处,想必也是呆过……”   “我说老兄,今日咱们是来上香的,你甭总想着那些个死人成不成!”   “刑狱乃至关紧要之事……”   两个低沉悦耳的声音一来一回,转过了路角,一时愣了愣,面前正走下一女子,烟色裘绒大氅,素净雅致,丹凤眼、樱桃口、面颊白皙如玉,可喜正值妙龄,婉转秋波,顾盼生姿,好一段勾人心魂的楚楚神态。   戴靛色缁撮、身穿儒生服袍的男子只愣了一瞬,便规规矩矩向她行了个礼,让到一边,“小娘子请先过。”   阮小幺笑了笑,向二人点点头,低头过了。   另一人着玄色墨竹纹圆襟纹领长衫,身姿挺拔,面如冠玉,鼻翼挺直,双目熠熠有神。阮小幺瞧见,也不禁暗赞一声,真是好相貌。   然而这人却不退不避,直直愣着一双眼瞧她。   阮小幺将过之时,忽听得他蓦然开口道:“敢问姑娘名姓?”   他身边同伴大惊之下,拉住他袍襟,悄声道:“泽谨,你太过了!”   互不相识,乍然问陌生女子姓名,却是件极冒失之事。   阮小幺也有些惊讶,看了他一眼,答道:“奴家李姓。”   名儿却不答了,径直走了开。   待他娴静的身姿走远了,那书生才又拉了他一把,皱眉道:“泽谨,你莫不是瞧那小娘子貌美,起了心思?”   “你胡说些甚!”泽谨负手道:“她长得像极了我一位表妹,也不知……”   想了半晌,自嘲摇了摇头,“罢了,想是我多虑了。”   阮小幺在后山上下遛了个弯才回来,在屋中又抄了大半个时辰的经书,这才等到了柳儿回来。   柳儿兴致挺高,回来时,身后跟了两男两女,皆都粗布衣衫,天寒地冻之中,只穿着草鞋。当中一个女子穿整得干净,梳了个简单的发式,只一根红布带子做饰,缠在髻上,手上捧了一卷新被。   几人束手而立,略带拘谨,一一站立在阮小幺跟前。   “这是你买回来的?”阮小幺问道。   柳儿道:“我与那牙婆讲好了价,她只收了我三人的银钱!”   ☆、第二百五十三章 司药局   她一个个打量了去,几人瞧着身子骨都是不错的,男子高挑壮健,年十六七左右;女子也不瘦弱,抱着被的那女子略有些黑,整个儿也矮些。   “你叫什么?”她问那女子。   “奴婢没名儿,旁人只唤奴婢小四。”女子道。   柳儿道:“我问过了,这几个从前的名儿要么是阿猫阿狗、要么是狗蛋驴蛋。姑娘要用,不若给他们起个名儿。”   阮小幺一一点道:“金子、银子、铜钱、珍珠。”   柳儿:“……”   那四人齐齐垂头不语。   “开玩笑,”她摊摊手,随手抄起一卷《妙法莲华经》,翻到其中一页,便一一给了名儿,“砗磲、摩尼、玛瑙、珍珠。”   “听起来怪怪的……”柳儿道。   “你懂什么,我要为外祖母‘祈福’。”阮小幺哼笑。   四个下人欣然领名,磕头拜谢。   多了四个下人,柳儿瞬间成了大总管,指使这个搬花盆、指使那个挪箱奁,不亦乐乎。   阮小幺安安稳稳在报恩寺呆了好几日,似乎压根未想过能不能回去的事。   与此同时,她的信送至了叶晴湖。当日,便有了回信。   当中改动了几位药,大体却是不错。   老夫人跟前的丫鬟青梅收了方子,先去请了林大夫,看过了,这才交由了主子。   “怎样?”老夫人随意瞧了瞧。   青梅垂头道:“林大夫说是个绝妙的方子,他只能望其项背。”   原本不想用那方子的老夫人被说得也有些心动了。   虽自个儿这病是无中生有,但年纪大了,身子总是三两日便有些不爽利,若能吃些药,一并都好了,这倒也是件美事。   一日两贴,买了上好的药来煎服了。结果……   院儿里一番冷冽彻骨,屋里挂着重重绸帘。生了炭盆,熏了暖香,怡人心脾。然而老夫人这两日总有些坐立不安,不知是怎了。   紫玉伺候着烹了新茶。忧心道:“老夫人,您是否有甚心事?”   老夫人只觉心里头不知是有火还是怎的,身上又不住地生痒。最后,皱着眉道:“陪我去院儿里走一走。”   丫鬟便扶着她,慢慢出了屋。   一接触到冷峭清新的空气,奇异般的,身上不适便消减了些许。   她吁了口气,看着院中覆雪的回廊枯枝,站定了一会。   然而不大一会,又觉得身上痒了起来。   此次比在屋中来得更为强烈。让人只想浑身去挠一挠,然而伸了手,却不出要往那处去挠。   她一皱眉,紫玉便看出了些,道:“老夫人。奴婢再陪您走走吧!”   老夫人也只得允了。   说来也怪,她一走动时,便通体舒畅,甚至比从前还好;无奈一停了下,却备受瘙痒煎熬。   几个丫鬟陪着老夫人在外头一直走了一整个院儿,这才停下来。不过一刻,老夫人又要往外走了。   这么不住地在院中逛来逛去。举止怎么瞧着都有些怪异。   老夫人闲不下来,便干脆去大娘子等人之处走动了动,倒让那几个媳妇儿又是惶恐、又是受宠若惊。   好歹折腾了一日,到了夜间,那不适又没了。   老夫人安稳睡了个好觉。   第二日如旧,那浑身痒痒的劲儿还没完了。   她七八分猜出了是叶晴湖那药搞的鬼。便做主停了药,未想到当夜便受了一夜苦楚,第二日整个人都蔫儿了。   写信给叶晴湖,对方只是回,“性燥热。以毒攻毒,可逼病气外窜,几日便好。”   无奈之下,只得按那方子又抓了几副药,继续没完没了的闲逛。   报恩寺这头。   阮小幺下令众人拾掇拾掇,准备归家。   刚出屋门口,一个小沙弥瞧见了,一溜烟儿跑去报了光觉僧人。   光觉拈着念珠,急急匆匆赶了来,阻拦道:“施主业障未消,不可乱跑!”   “已消了,我外祖母的病也已经好了。”阮小幺不甚在意摆摆手,“若是大师不信,可随我归家,去见我外祖母。”   那僧人百般阻拦,见她只是执意要走,无可奈何。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只得跟她走了一趟。   商府门外正有几个门子守着。阮小幺大摇大摆进了去,让砗磲把那准备去报信的门子拉回来,道:“我回自个儿家,你们就不比禀报谁了,都散了吧。”   砗磲身强力壮,一双凶蛮的眼瞪向门子,对方即刻便软了。   阮小幺笑着拍了拍柳儿的肩。   你挑的这几个下人真是太合我意了!   商家无人通报,任由阮小幺从前厅绕过左花厅,从一侧游廊去了芜风苑。   好巧不巧,正远远瞧见老夫人携着几位姑娘,便缓缓走在廊下,谈笑风生。   阮小幺整了整衣襟,上前拜道:“外祖母安好!恭喜外祖母病愈!玲珑业障已消了!”   她这么一窜出来,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老夫人瞧得几乎目瞪口呆,指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来。   “外祖母可是有甚话要对玲珑说?”她故作不解。   老夫人一怒之下,骂道:“孽畜!你不是在寺院里呆着么?竟敢私自逃窜!”   “外祖母,玲珑之所以去寺院,是因为业障缠身,冲到了外祖母;如今因着玲珑日夜祈福,业障也消了,您身子也安康了,我自然便回来了!”阮小幺笑道。   老夫人被憋得老脸涨红,恨恨盯着她,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   是啊,她都同众人在外走动了,还怎么把“我病了”这句话说出口?   芜风苑的其他几个姑娘也都呆了。   她们只听说玲珑是自愿入寺替老夫人祈福的,未成想又蹦出来了个“业障”!?   心思剔透的几人已先想到了,便自觉低了头,退到一边,保持沉默。   然而有个不晓事的丫头,却好奇问道:“祖母,业障是何物?”   老夫人扫了她一眼,又是冷又是怒。   “外祖母,想来玲珑回来,未通报您,让您恼了。”阮小幺道:“只是我归家心切,不小心望了通报,还望外母族见谅。那光觉大师如今还在外院等着,他也道我的业障消了!”   老夫人沉默了半晌,面色阴沉。   事到如今,她还能说什么?   一甩手,“既然回来了,便回屋去吧,不必再见高僧了!”   于是阮小幺便屁颠颠回了屋。   老夫人的浑身痒痒之症直过了十来日才好。   十多日后,再见她之时,清瘦了些许,然而面色红润,步伐有力,说话也中气十足。   身边的丫鬟都啧啧称赞。连着商家其他人也对叶晴湖的医术赞不绝口。然只有老夫人知其中之事,实在是有苦说不出。   阮小幺这处,暂时消停了一阵子。   如今再出门时,也没哪个不长眼的奴才撞到枪口上来了。无他,只因身边多了两个体格健壮的下人,一出手,力道甚大,几乎能整个儿将人提溜起来。   阮小幺对此很是纳罕,问砗磲与摩尼道:“你们身子骨如此之好,为何还被牙婆卖了?”   “家中大水,淹了田地,正逢着人牙子来买人,家中只我一个走的动路的,就卖身得些银两,给我老子娘与两个弟弟度日了。”砗磲道。   “我与他一般。”摩尼道。   阮小幺叹了一声,摇摇头。   今日正是出门寻叶晴湖的日子。她带了几人,出了商家,便找了个偏僻处,换了身男子装束,大摇大摆走过街市,连帷帽都不用戴了。   偏巧,见前头发榜处正贴着榜。几人过去一瞧,见上头榜文上大字写着“募医正弟子三十人”,下头密密麻麻的小字,最左盖着几方大印。   来往行人,有的看两眼便过,有的不识字儿,听周围之人念完,也便走了;围聚在一处的只留了一些戴幞头穿长衫的百姓。   “医正是个什么官位?”阮小幺不解。   旁边一年轻人顺口道:“什么官?芝麻官呗。从九品!”   从九品……都小到天边去了。   然阮小幺一听,却来了点兴致,道:“芝麻官也是个官,他招这许多弟子,想必应征之人也不少。”   “嗨……哪有甚‘应征弟子’?若真是招手弟子,哪会如此发榜张贴?这明摆着是招随侍呢!打着弟子的名头,还不用给月钱!”那人不屑道。   她看了一会,又记下了某某街某某桥,有了主意,又带人走了。   退出了人群,她转了个方向,朝东边走了去。   柳儿拉住了她,“姑娘,叶大夫家在南边儿!”   “先不去他那处,咱们去司药局!”她道。   如今她一身男装,长袍过脚,戴了儒巾,藏住了一头长发,远远看去,端的一个唇红齿白、俊俏机灵的小书生。   柳儿拗不过她,只得陪着去了司药局。   当今天子崇神敬佛,喜求仙问道,对医药之事便自然而然冷落了一些。上有所好、下必效之,司药局平日便冷清了许多。几人去时,外头门子正歪在一边打瞌睡,恍然瞧见了阮小幺几人,砸了咂嘴,声音还懵着,朝内叫道:“有人应征——”   说罢,手一指里头,又歪一边去了。   司药局是一幢屋廊连着近十楹屋子的地儿,转过去一间后院,田垅纵横分明,想是为栽种药草而设。   ☆、第二百五十四章 司药局女弟子   每一间屋子都是不同之用,有的檐下匾上写着“主药”、有的写着“主刑”、有的写着“主食”,大致估摸,也能猜想出是些什么地方。   有几间屋中人员满满,另有一些里头瞧不见两个人影。   阮小幺东瞧西瞧,直至前头那门子的声儿又昏昏传了来,“东边——主药,别乱窜!”   一眼望去,主药那屋里头似乎空荡荡一片。   进去后……   一老头正躺榻上呼呼大睡,胡子上还沾着一点亮晶晶之色。榻边一张半桌上正有一酒瓶子,侧倒一边,里头早没酒了。   “……”   有这样的领导,难怪守门的都敢光天化日之下睡大觉了。   她敲敲门,“医正大人。”   老头儿继续睡。   “医正大人!”她又叫道。   无人理睬。   柳儿向两个小厮,道:“去把医正大人摇醒。”   砗磲与摩尼二人一左一右,整个儿将医正半个身子都提了起来,声如震雷,“大人!”   那老头吓得一个哆嗦,立马转醒了。   “大人,您这处是要招弟子吗?”阮小幺笑眯眯道。   医正睁着惺忪的眼,挨个打量了一遍,眉开眼笑,“你们都要来做老朽的弟子?好好好……先去画个押!”   前头案上搁着笔墨纸砚。纸上已写了字儿,大体是些愿入为弟子、奉师左右之类,她自觉在上头写了名儿,按下手印。   “大人!”阮小幺道:“弟子已按手印了!”   医正摆摆手,顺了顺胡子,道:“按了手印,便叫我师父!……你们呢?你们也去按个手印儿!”   柳儿道:“我等只服侍主子。”   六个弟子,瞬间缩水成了一个。   唯一的一个弟子还语带歉意道:“大人,我已有了师父,不好再叫您师父了……”   老头气得胡子都快翘起来了。   “你既已有师父。还来拜我作甚!”他便开始赶人了。   “话是如此,但我歆羡司药局威名,哪怕是做个小小随侍,也心甘情愿!”她道。   老头儿一听。面上一愣,又上上下下看了她一眼,半晌道:“你愿做随侍?”   “……是。”只是客气一下而已!   对方胡子一抖,十分傲然,最后勉为其难道:“念在你一片诚心的份上,罢了罢了,我收了你这不记名弟子便是!”   女扮男装的阮小幺于是又多了个不记名的师父——吴医正。   当然,后来知晓了吴大人又被称作“无一正”,又是后话了。   主药部与司药局虽有一字相同,然而却是个最可有可无之处。种药谁不会?后屋这小片地儿既不是深山老林之所、又不是土壤肥沃之地。种出来的药甚至都比不上百年老药铺里收的药材。   故此,司药局中最冷清之地便是主药部。   吴医正发榜三日,才得了阮小幺这么一个“弟子”,却很是乐意,对这个勤奋刻苦的少年人很是“关照”。   “李小子。去帮大人我打壶酒来!”   “李小子,来帮大人我捶捶肩!”   “李小子,去街角买两个肉包子来!”   阮小幺自不会亲自动手,只是身边四个下人早被使唤出去了。   吴医正似乎第一次过上大人瘾,再一次发话道:“李小子,听说城南有一户新来的大夫,唤作叶……叶什么来着。你替大人我去打探打探,看他愿不愿来我这司药局,若是不愿,再看他有没有药童弟子甚的,问问他们,要不要入我这司药局!”   阮小幺点点头。望向柳儿。   柳儿终于忍无可忍,摔了擦木柜的巾子,便道:“城南叶大夫正是我们家公子的师父!大人您还想问什么?”   吴医正有些吃惊,连微眯在一处、拖着无数条鱼尾纹的眼都睁了睁,奇道:“原来是一家人!呵呵、呵呵……不知那大夫从医几年、年方几何、有甚历事?”   “我师父名唤叶晴湖。从医近二十年、这历事……哦,我拜师不久,不大知晓。不若我请师父来,与您说说?”阮小幺慢腾腾道。   “……不用了不用了!我已知晓了、我已知晓了……”吴医正一颗滚圆的脑袋点得如小鸡啄米一般。   她终于得以歇息了片刻。   此后,吴医正瞧她的眼神,就像瞧一尊大佛一般,恨不得将她供起来了。   阮小幺做主药部的挂名弟子,自然不是为了全心全意将吴医正伺候得妥妥帖帖。她的想法很简单,先串串门子。   将这事与叶晴湖说了,本以为他会恼怒,未料到他却不置可否,只道:“你若觉得妥当,自己看着办便是。”   “我知这事做的不大好,但……一来我不愿整日呆在商家;二来官场上我哪里能认得什么人,只得从此入手,兴许还有些路子。”她叹气道。   叶晴湖转而却道:“你又为何要着男装?”   “自然是走动方便!我若是女儿家装扮,怕是未到司药局,就被人轰出来了!”她脱口而出。   他笑了半晌,才道:“果真如此,我娘当年怎能入朝为医官?”   阮小幺呆了一呆,想了良久,恍然大悟。   “百官之中,唯有医官可由女子担当。毕竟后宫之中,还需女医官替后妃宫女诊病。”他又道。   对啊!她怎么没想到?   亏她穿了这么长时日的男装,裹胸带都勒得快喘不过气来了!   得了此点拨,第二日,阮小幺再去司药局时,便大大方方穿了小袄襦裙,头戴帷帽。然而进了门,却发现数双视线都盯在自个儿身上瞧。   看守的门子窃窃私语,“喂,瞧见了没?她竟有咱局子的腰牌!”   “这有甚稀奇,想必是哪位大人新收的外室,找人来了!”   “我看那位大人可真够糊涂,这么明晃晃的让小妾找上门来。这家中还不得让主母闹得不得安生!”   ……   阮小幺进了主药部。   外头便炸开了锅,乱哄哄一片。   吴医正正临着一本医书,见了她,忙从椅子上弹跳了起来。也不知他那臃肿的身躯怎么灵便做到的。   “不知姑娘前来找何人?”他一拜到底。   “大人,是我。”阮小幺揭了帷帽,道:“李小子。”   吴医正一颗衰老的心脏差点又被震出了胸腔。   阮小幺纳闷为何她进门便与其他女弟子不同,却见老头儿呆愣了半晌,从压箱底的木牌处翻出了快牌子,道:“快系上!你这是要把大人我的脸丢到老家去了!”   那牌子显然与她的不同,涂的朱漆,上头刻着“司药局女弟子”字样。   她终于恍然大悟。   叶晴湖那家伙分明在耍自个儿玩!他早料到她会出这丑!   阮小幺咬牙切齿。   几日之后,事情终于安定了下来,她也再不用担心吴医正家中娘子会怒气冲冲来“抓奸”了。   司药局中。少了个李小子,又多了个叫“李玲珑”的美貌女弟子。   她每日里去司药局点卯,商家这处也终于有了动静。   最先闹起来的不是老夫人,也不是爱挑拨是非的陈姨娘,而是四姑娘。   四姑娘商岚静。正是二爷的嫡女,过了年才满十一岁,正是闹腾的年纪,平日里被二娘子捧在手心里宠着,偶听着阮小幺可随意出门,便也想带着丫鬟出门,结果正被老夫人瞧了见。   老夫人将二娘子叫了来。狠训了一通。   二娘子只得唯唯认错,回了家中,面色阴沉了半天,叱令乳娘拿了戒尺,直将四姑娘的手心都打肿了。   四姑娘抽泣得都在打嗝了,嚷道:“为何她能出门。我就不能!”   “你还敢说!”二娘子气得直顺胸口,“她是什么下贱胚子!你堂堂家中四女,犯得着跟她比!你若想出门,报了我,我能不带你出去玩!?”   “可、可……娘您十天半月都不出一次……”商岚静放声大哭。   二娘子气过了。这才想起来问她:“是谁告诉你那小野种日日都可出门的?”   “是五妹妹……”她憋着嘴巴,还在哭。   五姑娘名商岚韵,由兰姨娘所出。   二娘子怀着商岚静之时,二爷耐不住寂寞,一来二去,与她身边的丫鬟兰儿勾搭了上。她早是有所察觉的,只是为着丈夫不出去鬼混,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三个月后,二娘子肚子已挺了起来,而兰儿也有了身孕,成了兰姨娘。   商岚静一说,倒把二娘子又是气得够呛。   商兰韵比她这个女儿小上几个月,却比她聪明一大截。   四姑娘这么一闹,连着她在老夫人跟前也没了脸,估计好两天都要抬不起头来了。   这么一来,又把阮小幺恨上了。   不是冤家不聚头,二娘子训了四姑娘好半天,见她哭得实在可怜,便又亲自将人送回了芜风苑,刚一出来,便瞧见阮小幺的身影,带着几个下人,过了两道鹅卵石的路,朝这处走来。   “哟,玲珑姑娘,在外头鬼混了大半日,好歹舍得回来了?”她出声讥讽。   阮小幺挑了挑眉,道:“二舅娘这话说的倒熟练。”   二娘子一时没明白过来。   只是阮小幺身后的玛瑙一听,便低了头,忍不住笑了出来。   二娘子还是不得其解,她身边的丫鬟听荷悄声道:“二娘子,她这是……说二爷……”   ps:   现在第一更时间都会晚点,因为没存稿……   ☆、第二百五十五章 命案   二娘子脸绿了。   然而没等她骂出声来,阮小幺又道:“玲珑自知做事鲁莽,然如今报了司药局女弟子的名儿,便也不好擅自又推了。如今大人还发放了文牒,唉……”   将那书信捏在手中,似不经意地在二娘子眼前晃了晃。   “一个女儿家,不顾廉耻整日在外游荡,还好意思说甚文牒!”二娘子嘲道。   “二舅娘,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玲珑‘游荡’之处可是司药局,若是被有心人听着了,可是祸从口出呢!”阮小幺勾了勾嘴角。   二娘子哼了一声,又剜了她一眼,不再多费唇舌,带着下人便走了。   “对了,二舅娘,若是外祖母问起来,劳烦您想她老人家说一声,如今玲珑已收了公文,便不得再擅自不去,若有有人阻拦,可是会被治罪的!”她在后头叫道。   笑眯眯瞧二娘子恨恨远去,她这才悠闲回了去。   不知她的最后一句告诫有无起作用,但至少老夫人那处再没了什么动静。   阮小幺模样好、嘴又甜,即便对司药局端茶送水的下人都以礼相待,未过几日,便与各部弟子打成了一片。   司药局中最受欢迎之处是主食,部下两间屋,每间一二十人;其次是主医,部下一间屋,通共十几号人;再次是主刑,里头连着无品级的师父,共有五人;最差就是主药部,撇下几个下人,只有一个医正大人与阮小幺。   她没事便爱去主刑部串门,里头四个弟子中,竟还有一名是个姑娘家。   主刑出的尽是仵作,也没有几个愿主动来做这一行当的,通常是子承父业,在家中学学就得了,无需来此。因此弟子也是少之又少。   一日吴医正告假,她闲来无事,便四处逛逛,顺道听一听主刑的仵作师父讲习。   座下一名女弟子。唤苏琴,两人便叽叽喳喳拉些家常,不知不觉近了昏时。   师父酉时不到便归了,其余弟子也纷纷收了文卷,个个告辞离开。   苏琴也要走,便拉着她一道儿。   阮小幺道:“你先去吧,我家中也无事,不若在此歇一歇再走。”   “你何必与家中怄气?再如何说,那也是你的血脉至亲,他们总不至害你。”苏琴道。   阮小幺叹了一声。还真是日日夜夜提防着商家要害她。   “我明白,苏姐姐,你就先回吧。”她道。   苏琴眼中划过一丝叹惋,也叫小婢收拾了东西,先走了。   阮小幺出来只带了砗磲与柳儿两人。此时也都在一旁候着,不言不语。   眼见着天色渐渐暗了下去,柳儿道:“姑娘,现下已是酉时三刻了,再不走,天都要黑了!”   阮小幺正伏在案上出神,听她一说。便也摆摆手,让柳儿收了东西,正要回去。   几人正出到门口,忽见一人匆匆奔入院中,瞧见自个儿,便跑便招手。   走得近了才瞧清。原来是个官差。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那官差便先皱了皱眉,在几人身上一一扫了过去。   柳儿、砗磲低了头,只阮小幺一人也在打量着他。   那衙役开口了,“此处只你一人了?”   “嗯。”她点点头。   他似乎想说什么。面上有些焦急,然而想了半晌,一跺脚,招手便道:“那你跟我来吧!”   阮小幺莫名其妙,“去哪里?”   “你管去哪里,跟我来便是!”衙役催促道。   他见阮小幺不动,也不好推,只将腰上牌子翻了出来,摆到她面前,令道:“谷阳村发生命案,丹徒县丞有令,速速前往丹徒校检,不得有误!”   几人这才明白过来,敢情他是把阮小幺当成仵作了。   “我家姑娘不是……”   柳儿话为说完,却被阮小幺打断,“我跟你们去。”   “姑娘!?”柳儿瞪大了眼,莫名其妙,“你……”   “柳儿,你先回去,禀了外祖母,就说县丞有令,玲珑不得不从。”她挥了挥手,又向衙役道:“请官差稍等一等,我换身便服。”   柳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立了半晌,无奈从了,便先离了去。   阮小幺回了屋。   外头两人等了片刻,才见人出来,只已不是个标致漂亮的小娘子,摇身一变,成了个束发带帽的秀气书生。   那衙役看得愣了一瞬,忙唤人出去。   司药局外头,两匹健马正嚼着腮帮子候在一边。   门子见他们出来,忙把辔子交了过去。   当中一匹马打了个响鼻,朝阮小幺身上闻去,她一瞬间转到了砗磲身后,问他,“会骑马吗?”   “会一点。”   “好,”她道:“你带我。”   砗磲为难了,支支吾吾不肯上马。   阮小幺哼了一声,道:“放心,没人会看到,你不说,谁也不知道!”   他还是不肯。   “那算了,我让官差小哥带我好了。”她摊摊手。   砗磲终于露出了一丝表情,既惶恐又尴尬,更不知所措。   一旁那衙役早上了马,催促道:“快些个!别磨磨蹭蹭了!”   “姑娘,咱们还是回了吧!”砗磲半晌挤出一句。   阮小幺噗嗤一笑,“好不容易有出门的机会,怎能轻易放过?甭说傻话了!”   他无可奈何,像条案板上的鱼一般,垂死挣扎了许久,最终消停了下来,认命地上了马,带阮小幺在前头。   丹徒县着实不算近,趁着天色未全黑下来,几人尚跑了一道,夜间只在道途一家客栈歇了几个时辰;天色微微亮时,那衙役便又叫醒了两人,继续赶路。   阮小幺很是好奇,问他道:“为何你们要到建康来寻仵作?”   衙役正要上马,头也不回道:“甭提了,县里的两个仵作,一个恰告假回了老家;一个去的路上被蛇咬伤了,现如今还躺着不能动呢!那头从京城来了个员外郎,正巧碰着这桩案子,说邻县的仵作不顶用,定要从京城找个来。小的那叫得动建康府的人呐!这不,就想来司药局找个了!”   故此才找着了阮小幺。   她在主刑部旁听过一些时日,对大致的验尸方法也算知晓些皮毛,去了想也能说出个一二;更重要的是,这是个绝好的外出机会,若是能趁此时机,离了商家眼目,转去溧阳一趟,那便也值了。   她还记得,先前在沧州时,那王大嫂可说过,要搬去溧阳。   这么想着,一路风驰电掣,赶在日初时分,便到了丹徒。   衙役停也不停,径直带着人到了谷阳村。   村子不大,共有二十一户人家,大多是本地土生土长,也有几户是从外出迁了来,出事的那家便是。   尸首已找了个临时的山棚停放,盖了尸布,已死了有半夜有余。周围几个衙役正看守着,见着几人,忙叫了起来。   “你们可算来了!”一人说着,便来牵马。   阮小幺只睡了两个时辰,大清早赶路,被颠得晕晕乎乎,腰腿酸疼,龇牙咧嘴被砗磲扶了下来。   那衙役道:“这是李仵作,员外大人呢?”   “正在徐家屋里头,已派人报信去了。”另一人答道。   几个差役搬凳子的搬凳子、倒水的倒水,让阮小幺歇了下来。   她在几人的述说中,总算搞清了事情原由。   死了的人名唤徐三,年正二十,四年前同老子娘搬到了这谷阳村,娶了媳妇儿,因时常好赌,家中贫困,前日晌午出门打猎,直至夜间不归。村民连夜上山寻找,直至中夜时分,才发现了徐三的尸体,身子还未凉透,显是新死不久。   因村人找到徐三之处乃是一处涧底,起初以为是不慎摔下悬崖而死;好巧不巧,那夜村中正有两名气度不俗的青年人借宿,一见此景,验过一遍,其中一人便道不是摔死,而是有人蓄意谋害,这才的起了案。   众人也才知晓,那二人竟不是寻常身份,一个是刑部的员外郎、一个是大理寺司直,都是京城来的。   阮小幺草草听了一遍,又问道:“为何断定是谋害?”   “只因银针探出口中,外层发黑。”一个清明轩朗的声音从后传来。   众衙役齐齐下拜,“二位大人!”   一人点点头,看向阮小幺,“你就是仵作?”   声音有些耳熟。她回过头看去。   两名修长身量的年轻人立在眼前,一穿蓝、一穿黑,蓝衣的那个面如冠玉、长身玉树,却正是前些时日在报恩寺后山见过的青年。   黑衣的那个,面容硬朗,修眉深目,带着一丝放纵之意。   她呆了呆,这人的相貌怎么那么眼熟。   “怎么是你!”那蓝衣青年脱口而出。   阮小幺作揖,“兄台有礼。”   那黑衣的青年愣了半晌,忽的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惊道:“玲珑!你是不是玲珑?”   “你……”她也吃了一惊,“你是……”   他大笑道:“是我啊!我是宣明庭!你不记得了?你小时我们还见过一面,那时候你被欺负的挺惨!”   阮小幺:“……”   这种事真的好拿出来乱说么……   再细细瞧他,果然与印象中那俊朗的少年重合了起来,只是五官更是硬挺了,也成熟多了,只仍残留着一丝少年时的轻率之感。   ☆、第二百五十六章 故人相见   宣明庭放声大笑,“我就说,你这么个鬼机灵的丫头怎么会被火烧死!你果然没死!”   “宣兄?这位是……”那蓝衣青年面露惊诧。   “泽谨,她你都不认得?”宣明庭重重拍上他的肩,怪道:“她是你表妹啊!”   阮小幺瞬间脑中一塌糊涂。   她什么时候又多了个表哥!   泽谨——商泽谨,商家大爷二子,嫡出。   商泽谨惊道:“她就是玲珑!?”   怪不得上回见时,觉得那般眼熟。他是见过这位表妹的,商婉华归省的次数少之又少,每次回来,却也带着幼小的玲珑。即便他对她没印象,总是记得这位姑姑。   他生性内敛老成,震惊了一瞬,又渐渐冷静了下来,问道:“你是否回家了?”   “如今正在外祖母家。”阮小幺道。   宣明庭大惊小怪,道:“那处对你百般欺辱,你竟还回去!?”   “宣兄!”商泽谨淡淡看了他一眼。   “看我作甚?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宣明庭撇了撇嘴。   周围众人对那跑腿的衙役啧啧称赞,“你随意叫个仵作,竟还是两位大人的亲眷,可真是慧眼识人!”   “呵呵,不敢当、不敢当……”   闹了一阵,商泽谨一摆手,道:“家事暂且搁置一边。玲珑,你既是仵作,先瞧一瞧这尸身。”   她领命,掀开了尸布,瞧见了僵死半日的尸体,面上惨白中透着青紫,躯干僵硬,半旧的袄子有些破损,擦上了尘土灰泥。冬日气候寒冷,且人新死,只初现了尸斑。并未腐烂。   “你说银针发黑?”她问道。   商泽谨点点头,着衙役将东西呈了上来。   细长的银针一段,暗黑无比。   “我去年听闻你住的那庵堂着了火,一年来你是怎么过的?商家如今待你如何……”宣明庭在一旁不住的问。然见着那银针后,却转而振奋道:“这还是我发现的!银针发黑,   徐三中的毒可真够狠!”   阮小幺不置可否,只道:“他生前可曾吃过什么食物?是否有嫌疑人?”   “……‘嫌疑人’?”   “就是……怀疑的对象之类。”   商泽谨道:“徐三之妻,朱氏。”   原来徐三晌午出门打猎,黄昏时分,朱氏送来了水食。同行之人瞧见,便都离了去,留夫妇二人一处。朱氏并未多留,先回了村中。夜间,便出了事。   此案到了这步,便几乎可以断定是朱氏谋杀了亲夫,自可结案了。   宣明庭自是觉得毫无破绽,便要结案;商泽谨却总觉哪里不对劲。加之仵作未来,因此坚持仵作验过后,再行定论。   只是如今仵作却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两人一肚子话说不出,但唯一相同的想法便是——太不靠谱。   阮小幺让书吏写下了简短的观察报告,又按了按尸体的腹部,面露疑惑之色。   “这人是何时死的?”她又问道。   一圈人转过来望着她。   “……”突然忘了。她是仵作,这问题应当是别人问她才是。   “咳咳……方才衙役说,村民找到徐三时,他身子还没凉透,那应当是刚死。是什么时辰?”她揭了过去。   众人想了想,当中一个道:“应是丑时。正是月高时分,不会错。”   她又道:“那朱氏是何时送饭的?”   “申时。”这回商泽谨开口了。   “哦……”她压下心中疑惑,又细细翻查了尸身。   “眼睑结膜下有红点、面部扭曲……口中有……”她掰开尸体的嘴,差点没熏背过去,勉强捂着鼻道:“口中多处损伤。应是牙齿咬痕……尸斑青紫……”   书吏一笔一划记了下来。   这些症状,都表情徐三生前窒息过,但究竟是否因此而死,她就说不准了。   宣明庭道:“泽谨说,徐三是窒息而死,想必那毒是封了人的气道,无法呼吸,才死了过去。”   阮小幺点头。有些毒药专使人窒息,心肺麻木,无法呼吸,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只一点,她从未听过什么能使银针发黑的毒是通过窒息而致人死地的。   如砒霜,吞入腹内,会腐蚀肠胃,使人出血致死,而不会起任何麻痹作用。   商泽谨微微皱眉,面露疑惑,而身边的宣明庭却一副“本案已结”的表情,毫不在意。   她不再去看那尸身,转而问道:“徐三他娘应当还在吧,如今正在何处?”   “在家中呢,哭天骂地的。”宣明庭道:“你问着作甚?”   “我想去瞧一瞧。”她道。   他道:“你不是仵作么?他老子娘又没死,你去瞧甚?话说回来,你一个姑娘家,好好的怎的做了仵作?往后还怎么找婆家……”   “传徐母来。”商泽谨打断他。   “不必了,我去见便是。”阮小幺道;“二位大人是否要与我一道?”   “自然。”他道,顺带扫了一眼宣明庭。   宣明庭讪讪闭了嘴,无可奈何,跟了去。   徐家在村子东头,因前两日下了雪,路上泥泞,弯弯绕绕,好一会才到了那简陋的小屋前。   还未进去,便听得里头嘈杂的声儿,最响的是一个妇人嚎啕大哭连着骂人动静,自然是徐母了。   阮小幺一进去,便瞧见里头正呆着七八个妇人,挤挤搡搡,有两个正坐在草榻便,安慰着当中一个又瘦又黑的妇人。   那妇人看着似有五十来岁,面上满是皱纹,裹着头巾,用袖子开着眼泪,身形颓缩,一边哭一边骂,骂完了,还是哭。   见着来人,那些个妇人连忙行礼,匆匆背了面,向徐母告了辞,纷纷离开。   徐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见面便嚷道:“你们不是走了么!还有甚好问的!我儿死了,我往后可怎么活啊……”   “你不是还有儿媳么?”阮小幺道。   “呸!”妇人双眼怒睁,狠狠道:“那水性杨花的女人!我真是瞎了眼,给我儿买了这么个媳妇儿!成天在外头勾野男人,如今还谋杀亲夫!我恨不得一刀剐了她!”   她“咦”了一声,望向商泽谨,“水性杨花?这事你们可没与我说。”   商宣二人皆是不语。   这有甚好说的……   “我们来瞧瞧,您如今还缺不缺甚衣食,国家体恤,孤儿寡母的,或也可发放些银钱过活。”阮小幺好言道。   那妇人一听,愣了愣,不大哭了,抬头道:“真……真的?”   她笑着点点头,趁此道:“大嫂,你能与我说说,为何说你那儿媳品行不端么?”   被点到恨处,徐母又阴了脸,简直是咬牙切齿,“我瞧她就是窑子里出来的!若不是我家三儿护着,我早把她赶出家门了!成日里打扮得跟个妖精似的,出了门就东张西望,当我眼瞎呢?见着男人就走不动路!简直败坏家风!”   “果真是个不守妇道之人。那您儿子的性子怎样?”她又问道。   说起儿子,徐母又悲从心来,双眼呆愣红肿,哭道:“我三儿孝顺啊!又能干、身子又结实!村里头没一个不夸他好的……如今年纪轻轻就去了,连个香火也没留下来……都是那不要脸的女人!占着茅坑不拉屎……”   没说到两句,她又开始咒自个儿儿媳了。   阮小幺听着很有问题,便先拉商泽谨出了屋,悄悄问道:“果真如她所说?”   商泽谨皱眉道:“他们家事,我也不好定论。朱氏瞧着并不似她所说那般不守妇道;徐三倒不大清楚,村民也未说甚。”   宣明庭早受不了里头哭哭啼啼,只在外候着,见二人出来,便催促着离开。   “不急,我还有一句想问。那朱氏平日里可有相熟的妇人?我想见见。”她道。   这回两人面面相觑了。人家媳妇儿与谁聊得来,他们怎会知晓。   她摊摊手,叹口气,道:“这案子你们结得也太仓促了……我有法子。”   先前一个妇人正在门外探头探脑,见他们出来了,忙低头离开,却被阮小幺一把拉住,道:“这位大姐,听闻你平日里与那朱氏最是交好,我们大人请你上堂问话!”   “哎呦、哎呦……胡说胡说!我怎与朱氏交好了……不去不去!”那妇人吓得直摆手,连连道:“你怎不去找大路媳妇儿!她才与朱氏交好呢!”   阮小幺放了她,“哦……”   宣明庭看得瞠目结舌,半晌,恍然如初醒,道:“我派人去找那大陆媳妇儿!”   商泽谨也不觉笑了笑,面含称赞。   大路媳妇儿很快被叫了过来,看着便是个伶俐人,老旧的袄子穿得整整齐齐,头发也梳得整,面貌普通,似乎有些忐忑不安。   阮小幺放柔了语气,问道:“你就是大陆媳妇儿?”   她应了一声。   “大嫂,你莫要害怕,我们只是觉得这案子怪得很,不想错判了好人。听闻你与徐三媳妇朱氏平日里交情挺好?”   大路媳妇儿又应了一声,皱眉似乎在犹豫,后摇头叹息,道:“小公子,我就不瞒你了。我与朱氏惯常聊得来,她的底细我也知晓的,她是四年前徐三他老子娘从人牙子手上买回来的,平日里本分的很,只是徐三他娘就是横竖看不顺眼,连着我都被骂过好几回!”   ☆、第二百五十七章 义庄   “哦?方才我去了徐家,他娘真是凶得很,直骂着朱氏不安分呢!”阮小幺惊讶道:“我也未见过朱氏,想必她是因模样长得好,遭人嫉妒了?”   “哎呦……可不是!徐三能有她这个媳妇儿,真是好福气,人又好、又细心、长得那叫一个水灵!就跟小公子似的……”大路媳妇儿说着说着,忽觉说错了话,讪讪闭了嘴。   她毫无察觉,只边琢磨边道:“如此说来,竟是那徐母鸡蛋里挑骨头了……”   “哎,您可别这么说,那老人家的秉性么……难伺候那是平常的。况且,她新丧了儿子,心里头也是难受着呢……”大路媳妇儿叹道。   “我知晓了,嫂子,多谢你。”阮小幺笑道。   大路媳妇儿被带了下去,阮小幺几人商量了几句,没一个离开,却都又回了摆放尸体的山棚边。   宣明庭不大明白,道:“徐母思子心切,认定了朱氏是杀父,自然对她没个好语;方才那妇人既是与朱氏交好,自然是要为她说话。两下都有失公允,又何必去听他们来道?”   “我瞧那那大嫂子也是个正直的人,否则非亲非故的,谁会在如此节骨眼儿上还替人求情?她自个儿又拿不到好处。”阮小幺却道:“我倒在想,那大路媳妇儿是真心觉着朱氏是个好人,这才替她说话。”   宣明庭一滞,“嘿”了一声,“就你主意多!我可是大理寺司直!平日里诉讼断狱见得多了,难不成还蒙你?”   “没蒙没蒙……那你给看看,为何徐三服了毒,嘴里却并未腐蚀残损之况?”   “这毒又不似砒霜,会消融皮肉,只是窒息而已,自然无腐蚀残损之说。”他道。   “那我明白告诉你。我从未听过哪种窒息性毒剂会让银针变黑。”阮小幺说完,忽皱了眉头。   她赶忙又掰开了徐三的嘴,一边捂鼻、一边细细查看嘴中的东西。   “取只小的匙子来。”她伸手道。   即刻便有人递了匙子给她。阮小幺用小匙探入他口中,仔仔细细刮了刮。拿出来放在眼前瞧。   周围衙役皆都面露恶心。也是,这人都死了半日有余,嘴里头的残渣……想想就让人吃不下饭了。   然而阮小幺又道:“拿新的银针来。”   她取了针,小心在丁点的残渣上抹了抹。不到片刻的,那针便黑了。   “怪了……”她喃喃道。   商泽谨道:“玲珑,你……你究竟在作甚?”   “你看,”阮小幺把东西递到他眼前,道:“想必这就是‘毒药’了,但这玩意儿黏得满嘴都是,怎么看怎么像……”   鸡蛋。   对。煮熟的鸡蛋,吃下肚,嘴里的残渣便是如此。   商泽谨不动声色地一闪躲开,“有甚不妥?”   “大大的不妥。要知道,不是所有让银针变黑的东西都有毒的。”她道。   宣明庭怪道:“你说甚浑话?亏你还是个仵作!”   阮小幺扫了他一眼。像听差的衙役道:“给我拿个煮熟的鸡蛋来。”   衙役很听话,匆匆跑了远,一刻之后,捧着个热乎乎的鸡蛋便过了来。   阮小幺慢条斯理剥了鸡蛋壳,将蛋白塞进嘴里,捏着银针,刺进了蛋黄里。   立竿见影。顷刻间那银针便黑了。   “毒鸡蛋哦!”她伸手在二人跟前晃了晃,又用尽量优雅的吃相吞了蛋黄,拍拍手,“你们还有何话说?”   周围之人皆是大惊失色。   “这……”宣明庭拉着她,恨不得将她倒着提起来,“快吐出来!有毒你还吃!”   可是过了半晌。阮小幺仍是活蹦乱跳。   “我让你取一个鸡蛋你就取一个?”她向那诚惶诚恐的衙役说了一嘴,又从怀里掏了一些铜板,道:“再去买几个来,饿死我了!”   众人:“……”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商泽谨也是大吃一惊。   本以为案子已没了疑点,便可结了。没料到出了这么一茬,那朱氏便很有可能不是杀父的凶手了?   阮小幺又喝了口水,在他耳边叽里咕噜道了几句。   这回,他像看外星生物一般,直盯着她看了半晌。   “事关重大,此事需上报后,方可动手。”他缓缓吐出一口气,道:“纵使你是仵作,也不可轻易动人尸身。”   “随便你,只是我提醒你一句,这事情弄得人尽皆知,我若是凶手,必定逃得越远越好。”她道:“等你上报回来,别说凶手,徐三都要烂了,我可再找不出别的法子了。对了,我今日还想着回去呢!”   此话一出,两人同时出声——   “不可。”   “不可!”   宣明庭顿了顿,道:“你一个姑娘家,怎好独自行路?过几日,我送你归家!”   “不必了,她是我家中之人,待此案一了,我便与她一同回去。”商泽谨道:“至于你,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阮小幺在一旁,翻了个白眼。   她坐在尸身旁,心里头想着自己所知的这几个片段。   从徐母与大路媳妇儿的话看来,徐三生前应当挺喜欢朱氏。他本是个赌徒,家徒四壁,有个貌美如花的娘子,输急了眼时还舍不得卖了她,果断是真爱;而朱氏向来贤惠,又是个细心的人,故黄昏时分,才会只身进了山林,给丈夫送饭。   而衙役也说,朱氏送了饭后,并未多留,自个儿出了来,将碗碟留在了徐三身边。   若说朱氏送的水食中并没有毒,徐三吃过饭,必然要继续打猎。而正在此时,又怎会突然窒息了呢?   他一个健壮的成年男人,若是遭到了袭击,定然会发出声响,而周围的猎人不可能听不到一点动静。若说是一招毙命,然尸身又无伤口。   问题到底出在哪儿?   想来想去,她只得转而央求看起来不怎么靠谱的宣明庭。让他同意——剖肚验尸。   宣明庭瞪着一双虎大的眼,被惊得说不出话来,直指着她结结巴巴道:“你你你……你幼时还好好的!”   “……”   总之,这事还是被搁置了下来。   阮小幺被勒令不得离开。当夜只得与几人一道宿在了丹徒县的一间客栈中。商泽谨充分展现出了“不是长兄也如父”的精神,先派人连夜赶去商家通报,又将一切事宜安置得妥妥帖帖。总之,她只要一觉睡到天亮就好了。   只是阮小幺偏不安分,思来想去都是那具尸体。   她靠在榻上皱眉凝思,柳儿也保持缄默,只又去剪了一次烛芯。   “别剪了,灭了吧。”阮小幺突然道。   柳儿应了一声,吹熄了烛火,霎时间屋中一片黑暗。   她并未入睡。只是又想了许久,最终决定,还是偷偷摸摸穿了衣裳,不声不响摸去了屋门。   “姑娘,你口渴了?奴婢去给您倒水。”   柳儿被惊醒。迷迷蒙蒙问了一句。   阮小幺支支吾吾道:“……我去起夜。”   那头许是睡糊涂了,便应了一声,又睡下了。   她向外头觑了一眼,又蹑手蹑足回身关了门,刚出了院,往外头去时,忽发现另一头也转出了个人影。无声无息。   阮小幺被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却是商泽谨。   他;“……”   她:“……”   商泽谨不愧是好哥哥,立即冷下了脸,低喝道:“深更半夜不睡觉作甚?赶紧回去!”   “大哥,你自己不也没睡?”她驳道。   “我是你二哥。你糊涂了!?”他冷声道:“回去!”   阮小幺嘿嘿笑了两声,反凑了过去,道:“二哥,你是不是也要去义庄?”   徐三的尸身不能只停在山棚,入了夜。便被人抬至了丹徒县的义庄。   黑暗中,她一双水样的眸子潋滟清光,商泽谨抿了抿唇,沉默的神情多了一丝尴尬,半晌才道:“胡说。”   “二哥、二哥、二哥……时间越久,于办案就越不利。既然咱们都凑到一块去了,那索性便一道儿吧!”阮小幺千哄万哄。   他被缠得无法,看她一副执意满满的模样,无奈叹气,哼了一声,甩袖离去。   阮小幺得了便宜,屁颠颠跟了上去。   也不知他是来过此地还是识路本领极好,商泽谨对七街八巷的岔口小路知晓得一清二楚。两人一前一后,也不言语,躲过巡查的卫兵和敲锣的更夫,只在县城最荒僻的一处,摸到了义庄。   夜深人静,那凄惨惨的屋子前后左右都挂了纸糊的白灯笼,上头“义庄”两个大字清清楚楚。道路荒芜,杂草丛生。乍一眼看去,还以为是谁家的破屋子,荒在了那处。   商泽谨自带了刀布等物,回头看了她一眼,先进了去。   阮小幺在后跟着进了屋。   屋门并未上锁。许是看守之人也觉得没必要落个锁,谁会三更半夜来偷尸体?   然而到底也还是有人来了。   看守只在后院处歇息,听得前堂动静,以为是耗子来啃尸体了,忙批了外袍来赶,结果一出来,自个儿吓了个够呛。   一高一矮两人正从一具具尸体处找过,那模样就像在田里翻地瓜一般。   他还以为是起尸了。   结果二人察觉到他,齐齐看了过来。一个芝兰英姿、俊雅沉静;一个唇红齿白、眸如秋水,倒像是成双入对的一对谪仙。   ☆、第二百五十八章 验尸   看守的胡老头儿一时间愣在了堂前,半晌,才忽然回过神来,揉了揉眼,面色一变,喝道:“你们是什么人!”   阮小幺看向商泽谨。   他从腰上取下了个牌子,递过去,平静道:“我们是京城调来的衙役,奉命来查徐三之事。他的尸身现在何处?”   屋中似乎比外头还冷,即便燃了香,总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寒凉的臭味,一丝人气都没有。   看守见了牌子,恍然大悟,连连请人进往另一边,道:“原来是二位大人!失敬失敬!此处摆放的都是无主清白的尸体,徐三是枉死,不在此处!”   他带两人去了另一头,那处尸体显然少的多,通共加起来也就三具。   “这具生前是个未出阁的姑娘,与人私通,怀了身孕,私自买了堕胎药,结果就死在外头了。家里爹娘嫌丢丑,一直都不肯来认领……”老头儿喋喋不休,一边叹气一边道:“如今这世道啊,鬼魅横行……乱哦!”   阮小幺指着徐三的尸体,道:“谁说不是!你瞧这徐三,瞧着就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前几日还好好过着日子呢,一眨眼人就没了。”   “惨呐!”胡老头一听,直摇头,道:“你们一把他送过来,我就看出来这是个憋死的,否则哪会面色青紫,口舌、手心都抓破了!?这徐三儿我知道,往常得了些钱,就爱往县城赌庄里钻,输得惨了还被人打出来过。唉……”   “我听说徐三的媳妇儿长得很是貌美啊,徐三怎么没把她卖了抵些银子?”她道。   胡老头一听,怪道:“你这年轻人,说话怎如此口无遮拦!?”   “……难不成你不好奇?”阮小幺反道:“好赌的输急了眼,可是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那你就看走眼了!这徐三千不好万不好,总有一点可取之处,他对他媳妇儿可是好得很!小两口子和和和美美的。若是不赌钱……那才是羡煞旁人喽!”胡老头摇头道。   商泽谨未出一言,早已先开始检那尸身。   阮小幺问过了,便消歇了下来,与他一道去看那尸身。   两人相对看了一眼。商泽谨道:“我只是寻常验一验。”   “我也只是寻常验一验。”阮小幺咧嘴道。   胡老头终于看不明白了。问道:“这徐三的尸体白日里不是已验过了么?怎的三更半夜的还要烦二位大人再来验?”   商泽谨终于不废话了,直接亮了刀子。   刀口映着四角冷冷的烛光,也映出了胡老头刹那间慌乱的脸。   “你们要做甚!”他惶恐道。   “您莫要怕,我这位表兄是奉了大人之命,来查一查徐三生前吃过了何物,迫不得已,动人尸身,我们也是无可奈何呀!”阮小幺苦着脸道。   胡老头先以为他们要打家劫舍,方松了口气,又跳了起来。“死者为大!你们当差的读过书,应当更是晓事才对!是哪位大人下了如此不痛明理之令!?”   她看看他,“商大人”三字还未出口,便听商泽谨道:“大理寺司直。”   “……”二表哥你这么坑你队友,真的好吗?   胡老头想了半晌。只挤出了一句“原来是那个浪荡子”,吹胡子瞪眼,也没招了。   那“浪荡子”虽放浪形骸,却是个实打实的从六品官,虽然在建康这个京官多如狗的地儿不算稀奇,但至少他这个平头百姓是惹不起的。   阮小幺把胡老头儿赶到了隔间,省得他待会大惊小怪。又把尸体的衣衫解了,里衣掀到胸膈处,比划了一个位置,道:“二表哥,看你的了。”   商泽谨用眼尾扫了她一眼。   出乎意料的,他主刀的水平很是精妙。几乎不用她指点,准确无误地切开了青白的皮肉。   里头已没多少血了。但是散发出了一股微微的腐臭味。   阮小幺掩着鼻看他动作。   他挑开无关的皮肉与内脏,一点点切开了那尚残留着暗红血渍的胃袋。   甫一剖开胃袋,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差点没把她熏晕过去。连商泽谨也屏息皱了皱眉。   待那味儿淡了些,两人仔细一看,徐三最后吃的一顿饭还有大半残留在里头呢!模模糊糊,粘着胃液,恶心至极。   “吃得可真多……”她掩鼻道。   商泽谨看着她。   “嗯?”   他还是看着她。   阮小幺莫名其妙,只得接过他手中的刀,将胃袋挑回尸体中,又把徐三的衣裳穿好了,这才把方才又是抱怨又是跳脚的胡老头放了出来。   那老头此时已是战战兢兢,看他们的眼神像看怪物一般。   她塞过去一颗碎银子,好言道:“老人家,我们也是为了查案,迫于无奈才左下如此之事。还望您莫要与旁人说起,否则,让真凶落跑,咱们罪过可就大了!”   胡老头被她忽悠得一愣一愣的,好半天才道:“不是说……是徐三他婆娘杀了他的么……”   “你方才都说了,他们两口子小日子过得不错,那小娘子好好地谋杀亲夫作甚?”她道:“因此,我们才要来查上一查,万不能让好人背了杀父的罪名,是不是?”   老头儿呆了一会,忽似想通了,沉闷点了点头,又将银子推了回去。   阮小幺几番推拒,最终还是让他收了银子,自己则拉着一脸阴晴不定的商泽谨走了。   回直半路,他才慢吞吞开口道:“你看出什么了?”   “嗯?”她不解,“徐三是个饱死鬼啊……”   他终于明白,被她耍了。   “你若不想查,便莫要添乱,擅动了死者尸身!”他气得一甩手,眸中似蕴了两簇火焰,“我信你,你却如此当做儿戏!”   他并不知道切开徐三的胃,能看出什么,只是从阮小幺白日里的表现来看,莫名的让人信服。他几乎是孤注一掷,成全了她的念想。   然而她却跟他说什么?   吃得太多!!!!   商泽谨越想越恼火,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往回赶,将阮小幺远远落在了后头。   “二哥等等我!”她气喘吁吁一路狂奔追上他,道:“我错了我错了……我说便是了!那徐三生前是昏迷了一段时间吧!”   “嗯?”他猛然停住脚步。   夜深人静,只遥遥能听见报更的两边铜锣敲过的声响,家家户户紧闭屋门,早已睡得正香。   阮小幺压低了声音,道:“你想,出去打猎是个力气活儿,昏时朱氏送了饭菜来,徐三自然当时便要吃。那就算是他酉时吃过了饭吧,但人是丑时被杀的,中间隔了约莫四个时辰。这么长的时间里,还不足以消化完一顿饭?然而我们方才见他胃中满是饭菜,根本未消化多少。能让消化系统放缓休眠的可能,排除了死亡,只有——睡觉。”   “你说‘消化’是何意?那‘消化细桶’又是何物?”他皱眉问道。   阮小幺:“……”   如果叶晴湖在这里,是不是就能给她翻译翻译了!!!   她指手画脚给他比划了半天,最终还是让他搞懂了这些。   然而,商泽谨惊问道:“难道吸收饭食的不是周身营气?那胃仅仅是盛饭食的囊袋吧!”   “……”这又要怎么跟他解释呢?解剖世界观吗?   “总之,我说的绝对没错就是了,不信你去问我师父。”她道:“他是一代名医,叫叶晴湖,你应当知道的。”   她的二表哥又惊了。   阮小幺的想法从那胃袋中得到了证实,便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徐三自然不可能吃过饭就躺在老林子里睡了,那必然是因什么缘由昏了过去,一直到半夜,才又被人弄死。”   “昏了过去……”他喃喃念了几遍,忽双眼一亮,道:“原来我们都想岔了!那水食里不是毒药,而是蒙汗药!是了,当时不远处正有其他村民,若冒冒然与一个健壮的男子相抗,必然会出极大声响,凶手不敢冒险,便将人迷晕了,藏在某处,直到深更半夜,趁着夜色,悄悄将人杀害,然后推尸山涧。”   “如此一想,便简单了。据说村民夜间寻找徐三时,许多妇人也去了徐家,只要问一问,便能知晓朱氏有没有离开。如此一来,便可判定她是否凶手。”他道。   “若是凶手,便可结案;若不是凶手,那案子还得继续查下去。”阮小幺接道:“我们现有一个突破点。既然料想到水食里下了蒙汗药,那么下药之人不是朱氏,便是徐母。”   这么一想,朱氏的嫌疑还是很大,最有可能就是她真的与人通奸,她在饭里下蒙汗药,奸夫则负责将徐三弄死。   只是虽然顺理成章,但总觉得哪里有问题。   两人商议了一遍,暂无结果,还是决定第二日去见一见那朱氏。   回客栈时,更子正报过三更。守夜的店小二看两人回来了,得了封口费,乖乖默不作声。   二人分别回房。阮小幺摸过院子,刚一进屋,走动了两步,便又听到柳儿半梦半醒的声音,“姑娘,你起夜这么快就回来了……?屋里头不是有夜壶么……”   “……那个脏。”她幽幽道。   那头没了声儿,估计又睡了。   ☆、第二百五十九章搜查徐家   第二日是个大晴天,长空寒凉,终于透出了澄澈的蓝,晴日映着皎洁的雪,折射出一片晶莹的清澈,使人心情爽朗无比。   阮小幺半晌好睡,精神十足,商泽谨一如既往的平静沉默,只是眼下却明显的两道青黑。   宣明庭纳罕道:“泽谨,你昨夜做夜猫子去了?”   对方毫无波澜回看了他一眼。   几人趁着清晨,去了县衙,朱氏已在牢中被关了两日了。   牢里头不见天日,处处弥漫着发霉的气息,沉闷的臭气混杂在其中,使人脑中昏晕。   商泽谨与宣明庭为男子,不便入内,便只在隔间干净的屋中等候,阮小幺被拉着一块儿等着。不一会儿,禁子便将朱氏提了出来。   眼前这妇人衣衫污损、发髻凌乱,面有泪痕,神色更是萎靡不振,但依旧能见着小巧的面庞以及端正的眉眼,若是妆束过,定然精致姣丽。   阮小幺叹道:“红颜祸水,其实都是你们这帮子男人惹的祸。”   商泽谨:“……”   宣明庭:“我可没觉着漂亮的女人是祸水!”   朱氏虽身处牢狱,却也知礼,垂头向几人拜了一拜,小声问道:“不知几位大人找妇人何事?”   “大姐,我们是为了你相公被杀一事而来。”阮小幺道:“如今他们都说是你谋杀亲夫,你若有冤屈,不妨与我们说来。”   不料,朱氏却摇了摇头,“我相公已死,我本当殉节,冤不冤屈,又有何分别?是我送去的饭菜毒死了相公,原本也当要抵罪的。”   商泽谨道:“你话中之意,乃毒不是你所下。如此说来,那便是你婆婆虎毒食子。杀了徐三喽?”   “不!”朱氏一惊,猛然抬头,求道:“婆母是相公亲娘,怎会如此狠毒?若真是要杀。那杀的也该是我才对!”   宣明庭一直充当花瓶的角色,听闻此句,却忽道:“你们婆媳间果真积怨很深呐!”   朱氏既是尴尬又是痛苦,只得低了头去。   “大姐,我们先前去了一趟徐家。不瞒你说,徐母对你可是怨言颇多,例如不守……咳,之类,你瞧你也是个贞顺的人,那她又为何如此说你呢?”阮小幺道。   她摇了摇头。很是心伤,“我真的不知……”   阮小幺叹了口气,紧接着又随口问道:“对了,你还记得前日送给你相公的是哪些饭菜吗?”   “记得,”朱氏道:“半条蒸鲤鱼。一碟野兔肉、一小碟腌白菜,还有一碗饭。”   “没有酒水?”   “并没有酒,只是一罐子热水。”她道。   阮小幺点点头,并无所问了,看向商泽谨。   商泽谨应了一声,起身向一旁的禁子道:“今日便罢,将朱氏带回牢中。好生看管,休要用刑。”   人走后,阮小幺这才问道:“你们有没有去发现徐三尸首的地方看看?”   “自然看过,”宣明庭先答道:“他周身之地乱成一片,想来死前挣扎了许久。”   “那周围可曾发现什么东西?”她又问道。   两人皆是摇了摇头。   商泽谨道:“倒是发现了拖行的痕迹。我们一路沿着痕迹找过去,便发现了一些碗碟。似乎被人踢动过,散乱无比。”   “方才朱氏所说,那应当共有四个碗碟,一个罐子……”她算了一下,道:“那处未少什么吧?”   她这么一问。倒提醒了他们。   两人对望了一眼。宣明庭疑惑道:“我分明记得,只有一碗三碟,并无什么罐子!”   几人心中刹那间又点破了一片昏暗,那罐子定然是被人带了走!   如此说来,蒙汗药竟是下在那罐水中,很有可能是凶手怕人验出,便连着罐子都带走了。   阮小幺急急忙忙追上了朱氏,连着禁子二人,她们正走到入牢的大门前。   “大姐,我还有个问题忘了问,那饭菜是你亲自做的吗?”她问道。   朱氏点了点头。   “水也是你亲自准备?”   “是,”她答道:“水食皆是由妇人亲手料理,并未劳烦他人。”   “那你准备水食时,可有人来过?”阮小幺道。   朱氏很自然地摇摇头,“家中只我与婆母二人,并无他人来过。”   “那就是说,你婆婆来过喽?”   “这!……”朱氏似乎猜想到了她心中疑虑,即刻便道:“我做饭是在屋后的灶台,从头至尾只我一人,婆母在前屋,怎会来过?”   阮小幺叹了口气,轻拍了拍她的胳膊,道:“我知你一心护着你婆母,我并不是怀疑她,但如今这很可能是一起入室杀人案件,若你不说真话,你婆母定然也会有危险!若真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徐家可就……就绝了!”   朱氏被她吓得大惊失色,连面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一干二净,忙一把抓住她,急道:“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所以我与两位大人正在追查呢!你必须要想起来,当时那灶台有没有人来过、或者……你有没有离开过一时半刻?”她道。   这回朱氏不再隐瞒了,她苦思了许久,犹疑不决道:“当真便无人了!只是……我水食都备好后,回屋穿了袄子,回来看时,正瞧见婆母从屋后出来……但这也无甚要紧啊!”   阮小幺飞快丢下一句“多谢大姐,我明白了!”,便匆匆离开了。   回了另一边,便叫住那两人,道:“我们再去一趟徐家!”   谷阳村近几日闹得鸡飞狗跳,安宁不得。徐家有官差守着、老林子死了人的地儿有官差守着、连从丹徒县进村的小道儿上,也有官差守着,村民都不大敢出门了。   徐母正躺在榻上,叹声叹气,周围的妇人少了几个,但还有三四个在屋里头,与她时不时说上一句。   气氛正凄迷时,那扇破旧的屋门又一次被推开了。   还以为是哪家送了吃的来。结果——又是昨日里见过的那三位大人。   众人如老鼠见了猫似的,不端不正行了个礼便匆匆溜开了,徒留了徐母一人在屋中。   那老妇人一见几人,便没好气道:“你们怎的又来了!”   “我们来告诉您一件好事。”阮小幺道:“官府已批准每月发放抚恤金了。”   “真……真的!?”徐母又惊又喜,也不摆脸色了。   “在您儿子的案子破了之后。”她接道。   徐母又拉下了脸子,简直要轰人了,“那你们快去抓人啊!到我这破屋子来做甚!”   阮小幺看了看旁边的人。   商泽谨道:“那就要看您对我们有多实话实说了。前日朱氏做饭时,你为何要去灶台?”   “什、什么?……”   “大嫂,你可得对我们说出实情啊!”宣明庭上前一步,笑道:“平日里向来是朱氏做饭的,怎的那日你就突然去了后屋?后屋处除了个灶台,可什么都没有。”   徐母不自觉往后一躲,眼神便有些不对劲。别过了脸,声音也厉了几分,“大人说甚话?这是在消遣我老婆子呢!我自个儿家中,哪处不能去!”   阮小幺一见她如此,便微微笑了起来。   有戏。   “那你说。你去后屋作甚?”宣明庭紧逼上前。   “我、我没去!我何时去过后屋了!”徐母显然慌乱了,“是谁说的?是那贱人对不对!她自个儿杀了相公,还污蔑到我头上!”   阮小幺的声音清脆又无辜,“我们只说你去了后屋,也没说怀疑你杀了徐三啊!”   徐母自知失言,只别过头不去看三人,嘴巴似紧闭的老蚌。一句话也不说了。   商泽谨冷冷命外头差役,“把徐母带去看着!在案子弄清前,谁也不许探看,也不许她擅自动作!”   那妇人哭天抢地,被差役拖了下去。   紧接着,他便开始命余下几个差役细细翻查这间屋子。   方才一番话。几人对那徐母都起了疑心。只有一点,她为何要下手害自己儿子?   这是件全无道理之事。   通常无理之事,那只有两个字可以说通——好处。   阮小幺只是设想,若有人给了她好处,让她如此行事。那想必屋中可以搜出些什么。   衙役翻箱倒柜,屋前、屋后……连腌菜的罐子都翻查了一遍。   阮小幺只在一边候着,不一会儿,忽有人高呼出声,捧着东西到了几人跟前。   那是在徐母床榻底下挖出来的,一个小布包儿里,放着一锭银子,约莫有二十两。   徐三家中有两亩地,年年只靠着这两亩过活,偶尔在老林子里打些野兔鸟雀之类的,不吃不喝二十年,恐怕也才能存上二十两来。   一人道:“大人,这莫不是徐三儿赌钱赚来的吧?”   “若是他的,为何不藏自个儿榻底下,偏要藏他老子娘这处?”宣明庭一口否认。   阮小幺找来了个看着机灵的衙役,吩咐了几句,便让人走了。   “你跟他说甚?”宣明庭很是啰嗦。   她道:“查些事。”   众人搜了东西,便要收手。阮小幺却道:“不急,再搜搜,若能搜到其他可疑之物便更好。”   于是又这么耽搁了半天。   半晌,有几人停了下来。   一个面露疑惑,回道:“大人,小的总觉着,这些个隐蔽之处都似乎被人翻过了……”   “大人,小的也觉得!”另一人道。   两声一起,好些个衙役纷纷附和。   ☆、第二百六十章 真相   商泽谨面色一凝,问道:“如何见得?”   “您瞧这土,”一个小个子起过身,指着徐母榻边一处,道:“当中这块儿明显是刨出来没几日,又被填进去的!”   几人分头看了几处,果然如衙役们所说,像有人在他们之前已来找过一遍。   “仔细搜!里里外外,掘地三尺,一定不能漏掉任何一处!”他命道。   阮小幺自己也加入了搜查小队,四处翻翻看看。   忽而,翻开了徐三小两口草榻上的被褥后,瞧见了那方泥块上似乎有些不同。   她要来了一把小铲,将上头的泥灰刮掉了厚厚一层,却见下头的泥面儿上,出现了两块颜色不同的方泥。中间一处,似是后来填的土。   忙顺着这处一铲铲将泥搬开,最后一铲,似乎挨到了一个硬质的东西。   她小心翼翼铲开上头所有的土,将那东西拿了出来。   是一条小小的长盒。   阮小幺又惊又喜,忙唤二人过来。   那盒子并未上锁,打开后,里头是一根金簪,头处是蝶面儿双翅,错金镂空的蝶翅颤颤巍巍,明晃晃镶着一片红绿宝石,看花了她的眼。   心里头忽生了些奇异的感觉。   似乎极久之时,对此物已是再熟悉不过,连每根金丝、每颗珠子都熟稔至极。   然而她的的确确并未见过。   商宣二人也有些发怔,商泽谨愣了半晌,忽面色变了。   他紧紧盯着阮小幺,问道:“你识得这簪子么?”   她困惑地摇了摇头。   “不认识!?”他似乎有些不信,又细细打量了它几眼,忽又问出一句话,“那徐三,你瞧着是否面熟?”   阮小幺依旧摇了摇头。   她心里头似一声鼓响,商泽谨如此反应。难道这东西与商家或者李家有关?   “二哥,你认得这物?”她问道。   商泽谨却在几人注视下,关上了匣子,交由了身边听差的仆从。   “这是重要物证!你做什么。则谨?”宣明庭愣了片刻。   “此事不得向外提起!”他却道:“派人去查一查徐三的底细,是何方人士、从何处迁来、从前做何营生!”   即有衙役领命而去。   搜查了差不多有小半个时辰,终于把徐家翻了个底朝天,三人俱是满腹心事,带着衙役班师。   有了银锭做物证,此案终于可升堂问审。丹徒县令手底下的差役都派去给商泽谨等人当差,连书吏都指过去了,自个儿不好明着跟随,只好在县衙做了个光杆司令,等得直是望穿了秋水。才盼到了几人回府。   天子脚下,升堂问案,自是慎之又慎。群吏威武声过,便将朱氏、徐母与其他几个相干之人带了上来,跪在堂下。   阮小幺只做一小吏。仍是男子装束,坐在不显眼的后头;商泽谨、宣明庭为朝廷命官,按次坐于一旁上首;正堂之上,匾刻“明镜高悬”,县令张守成坐于中堂,惊堂木一拍,喝道:“堂下何人?”   再看右首坐的那二位。商泽谨正襟危坐、目光沉肃;宣明庭面无表情,却总似乎心不在焉,魂飞云外去了。   阮小幺收回目光,只看县令审案。   堂下几人互报了名姓,那徐母想是要先告上一状,便哭道:“太爷。我儿死得惨啊!被那贱人所害……”   “噤声!本官尚未着你应话!”张县令面色一板。   徐母嚅嚅低了头,动了动僵直的身子,又嫌恶瞥了一眼旁边的朱氏。   书吏起身,将案子来由经过说了一遍。张县令点点头,只看向商宣二人。极是有礼,道:“二位大人……”   商泽谨站了起来,走到堂下,道:“犯人朱氏,有人告发你于十二月初四下毒杀夫,可有此事?”   “民女冤枉!”朱氏一跪到底,颤声道:“民女与相公连脸都未红过几次,怎可能会做出如此丧心病狂之事!?”   “那你如何说明,送去的饭菜中有毒?”他道。   还是老问题,朱氏回答不了,眼中含泪,额头磕地,只连连摇头。   阮小幺听这些个繁文缛节听得只打瞌睡。终于,堂上旧事重谈了一遍后,进入了正题。   “据村民所报,朱氏平日甚是贞顺,深入简出,且与徐三之间相敬如宾,并无杀人理由。经本官核查,徐三并非是中毒身亡,而是昏迷后窒息至死。”说到此处,他扫了徐母一眼,道:“由此断定,朱氏所备饭菜中,并无毒药,而是蒙汗药。”   徐母显然并未料到这番话,整具身体明显一抖,面上褪了血色,忙又伏下身子,不敢看堂上任何一人。   实则案件并未一锤定音,几人只摸清了一半来龙去脉,且朱氏仍有通奸杀夫的极大嫌疑。然而前日在徐家,徐母的反应已然够可疑,今日在堂上更是让人心生疑窦,不得不怀疑,此案与她有莫大的牵连。   朱氏则是猛然抬头,大吃一惊,面色犹豫不决,似想到了什么,不动声色地飞快瞟了一眼徐母,咬着唇不说话。   商泽谨道:“将妇人王氏带上前来。”   应声入内的是个老实面孔的妇人,局促得很,眼也不大敢瞧四周,只安安分分跪在了堂下。   “王氏,你十二月初四时经过徐家,可否记得瞧见了什么?”他问道。   王家正与徐家隔得不远,出了屋便能瞧见对方屋后。   徐母此时已满脸冷汗,面色颓丧,干瘪的唇也有些抖了。   王氏小声道:“那日黄昏时分,宝儿采了些地衣菜回来,我便在靠窗的地儿择菜,抬头便能见徐三媳妇儿正做着饭。我还想着呢,定是要给徐三送饭去的。后过了不久,徐三媳妇儿进了屋,我又瞧见……瞧见徐三他娘过了来,还想着怎的了,今日难不成他娘去送饭?结果不大一会儿,他娘也回屋了。我也没在意,只记得这事儿,哪成想……”   她说时,有些畏畏缩缩,还用异样的眼光看了一眼徐母。   朱氏一直皱着眉,此时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王嫂子,你瞧见我娘她做甚了?那时天也暗了,想你那处隔着老远的地儿,也瞧不大清楚……”   “朱氏!本官并未询问你!”商泽谨冷冷打断她的话。   王氏神情极是为难,不住攥自个儿衣摆,索性一声重叹,大声道:“我真见着了!”   她求救似地看向商泽谨。   他点点头,又转向徐母,“徐夫人,不知此事你怎样辩解?”   “我……我是徐三他娘!难不成我还能害我亲儿子!”徐母嚎道:“你们这些官老爷欺人太甚!你们怕不是瞧着那贱人长得好看……”   “您年岁大了,想必记事不清,那我再给您瞧一样东西。”商泽谨说完,让人将那银锭呈了上来,摆在她跟前。   徐母乍然一瞧,“啊”了一声,眼中惊慌不定,呐呐说不出话来。   他循循道:“这是从你榻底下翻出来的,尚盖着新土,显是刚埋下去没几日。莫非……这是你儿子赌钱得来的?”   她似抓住了救命稻草,慌不迭点头,“对对……这是我儿子前两日赢了大钱,就埋在了我榻里头……”   “大胆!”他面色一厉,斥道:“衙役已去县城各处问过了,徐三这两日压根未去过赌坊!又何曾得来的这大笔银子!”   徐母面色败坏,在朱氏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忽又强硬了起来,硬撑着一口气道:“我并不知晓!三儿前两日拿了这银子给我,只道是赌钱赢的,我便收下了!我并不知晓这事!”   “既然如此,本官再给你提个醒儿,”他的声音又放缓了缓,道:“这银子下头有钱庄的号儿,按着号儿,便能查出是谁取的、何时取的,你若还不记得,本官便差衙役去跑一趟,查出这银锭的来由,自然水落石出。”   此时,后头做摆饰的张县令终于又一次狠拍惊堂木,喝道:“还不速速招来!”   两旁衙役低沉而又让人心惊胆战的威武声再次响起。   徐母终于抵抗不住,全身似卸了力,瘫软在地,眼神呆滞惊惶,一句话也说不出。   “徐夫人,究竟是谁指使你如此行事?”商泽谨一点喘息间隙也不留,紧道:“如此狠辣,竟然连亲生儿子都不放过!”   徐母一瞬间便似又老了一倍,忽撑着手起了来,发疯似得朝朱氏扑过去,厉声尖叫:“都是她!都是这个贱人害我!害了我一家——”   商泽谨早有先见之明,一脚将人踢了开,丝毫没有照顾老弱之心。   朱氏眼中泪珠不住下落,手足无措,下意识想去扶徐母,又被衙役来拉了开。   好半晌,众人才算制住了徐母。   阮小幺先前也一直疑惑,这老人家口口声声说自己儿子多么多么好,又怎会成心谋害他?   要知道,女人本弱,为母则强,对于儿女,女子的拳拳爱护之心胜出男子数倍。如此一个年已半百的老妇人,怎会犯如此差错?   如今却是都明白了。   徐母撑了这许久,意志终于崩溃了。她断断续续,似呢喃似梦话般说出了本由。   十二月四日,徐家来了位不速之客,是个衣裳打扮俱新的少年人,说是要往建康而去,路过此地,正有些口渴,便来讨碗水喝。   ☆、第二百六十一章 进展   正值晌午,徐三已进山打猎,只留了婆媳二人在家。朱氏开了门,倒过水,那少年一双眼便黏在了她身上,似乎被迷了住,看得人好不自在。徐母心生恼火,便令朱氏去别家讨个鞋样来,免得她又招惹是非。   然而是非找上门,有没有朱氏,都是一样的。   朱氏一走,那少年人便向徐母打听她的事,还隐隐透出想买朱氏为妾之意,一番游说之后,更是取出了包袱中的一锭银子,硬要塞过去。   徐母一见那银子,便动了心,兼朱氏嫁进徐家四年,连个蛋也没下过,她便早有让儿子休妻之意。无奈家中贫寒,且徐三向来疼朱氏,一直也这么拖了下去。   如此天赐良机,她很快便打定了主意。   朱氏的性子她再清楚不过,若让她别嫁,那是万万不能。情急之下,徐母便想出了个下作的法子——生米煮成熟饭。   只要朱氏与这少年郎好上,接下来徐三休妻便顺水推舟了。   只是徐三出门打猎,想来黄昏时分便要回来了的。她正不知如何是好之时,那少年郎却又取出了一包蒙汗药,只说让徐三吃下,昏睡上一夜,待他与朱氏成就了好事,木已成舟,徐三便也无话可说了 。   徐母脑子糊涂,一双老眼也被拳大的银锭闪晃了过去,便应下了这一主意。   接下来的事,众人也都猜想到了,朱氏取了鞋样回来,便开始做饭,待打点好一切,徐母趁她出去解手时,偷偷将蒙汗药下在了水里。朱氏浑然不觉,将水食与徐三吃了。   徐母本以为接下来便是得意之时,没想到,那少年郎一去不返。   她虽心有疑虑。但瞧着那白花花的一锭银子,也乐开了花,便不再管那些个琐事了。   至于朱氏,这次算她走运。下回再找个法子休了她。   徐三一夜未归,徐母面上焦急,心里头淡然的很,直至有人来说,山涧里找着了徐三的尸体,她才如一只铁棒锤猛地砸在了脑袋上,脑中一片眩晕,差点没死过去。   再回过神来,看朱氏时,已然是恨不得一刀将她砍了。   案子至此。不仅未告一段落,却更是谜团重重。   那少年郎定然与此案有极大干系,不是主犯,便是帮凶。若是找到他,案子便明了了一大半了。   衙役将呆若木鸡的徐母拖了下去。关进牢中待后发落,朱氏洗清了嫌疑,完身归家,其余人等,各自回家。就此退堂。   阮小幺哼哼唧唧笑道:“二哥。”   “嗯?”他回过头来。   “老、奸、巨、猾。”   宣明庭早已按捺不住一肚子疑惑,拉着人便一气儿问道:“方澄清徐三并为未中毒,你怎的就直敢说是蒙汗药?那王氏又是怎么一回事?先前找人问话时。可并未见她身影,且也无人说甚见着了徐母之类的鬼话!”   “王氏自然是找来对质的,只是那些话儿是二哥教她说的,”阮小幺笑道:“中毒之事——我师父是当朝名医叶晴湖,我得他真传,自然能分辨出那蒙汗药。”   半真半假说了一通。宣明庭啧啧叹了起来。   “那钱庄银号之事,也是编的吧!”他哭笑不得,“我只知银票有号儿,可不知什么银子上也有号!”   她冲他做了个鬼脸。   “你们是不是高兴得太早了?”商泽谨凉凉的声音从旁插来。   二人脑袋一缩。   说得好像也是,案犯还未找着呢!   几人退了堂。回了县衙后院。商泽谨忽然问道:“玲珑,你可还记得,小时我曾捉了条草蛇来吓你?”   她一愣,才道:“我……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他道:“那时已七岁了,记事可清楚的很,怎会不记得了?”   阮小幺语塞。   “二哥,我从前的事……都不大记得了。”半晌,她低低道。   低着头不去看他,是因为心虚。   商泽谨的双眸似乎能看透一切人心,对上他的视线,她怕自己会忍不住慌乱起来,就像徐母一样。   宣明庭却咋咋呼呼叫了起来,“不记得了!?那过年那几日我见你那会儿,你也不记得了?”   “记得……我还欠你些银子对不……”她无奈。   商泽谨定定看着她,问道:“从何时起不记得的?”   “我只记得我娘死了……”她呐呐道。   两人一同沉默了下来。   不知他们在想什么,恐怕也不外乎“她遭逢大变,果真是自那时起便前尘尽忘”之类。   一路无话。   凶案转入了一个新的境地,接下来的事说难也难、说易也易。易的是只要找到徐母说的那少年公子,一切真相便会水落石出;难的是那人来无影去无踪,去哪儿找?   关于这点,三人都说——   “不难。”   商泽谨道:“去找朱氏,问清那人形容打扮,再询问附近村人是否有见过他的,看他朝哪个方向而去。若是京城,城门守卫必然记得。”   “我可以问朱氏他的面貌特征,大致画出那人的模样。”阮小幺道。   “你们这都太慢了,”宣明庭不以为然,“京城及方圆百里蒙汗药的来处我一清二楚,只要问问那些人,自然知晓今日谁来买过蒙汗药!”   商议罢,几人分头行事,商泽谨去阮小幺一道去谷阳村找朱氏;宣明庭则独自回京城,查探蒙汗药的来源。   阮小幺二人一路到了谷阳村,正见徐家被里里外外的人挤得满满当当,连个下脚的地儿都没有,活似那屋子里有甚金银财宝似的。   朱氏在家中,被左右之人围拥着哜哜嘈嘈地问话,自个儿却神色呆愣,似乎遭逢大亟,仍如梦中一般。   几个妇人啧啧叹息,喋喋议论着这事儿。   “徐三他老子娘平日里为人虽刁钻些,怎么也想不出会如此心狠手辣!”   “谁说不是!自个儿媳妇。说卖就卖,搁我身上,我得气死!”   “只苦了你,她把她自个儿儿子害了。竟还推到你身上!唉……你往后一个人,还怎么过啊……”   “实则也还好,你如今年纪也不大,也没子女傍身,若是……若是改嫁了,也无人说甚的!”   ……   商泽谨在外头,咳了咳声。   男那女女一转眼瞧见他,纷纷行礼,便自觉让开了一条道儿。   阮小幺道:“乡亲们,你们都回去吧。我们大人有几句话要问朱氏,请回避。”   人群议论纷纷,不到半刻,也都散了去。   朱氏逢此大劫,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只红肿着双眼,呆呆抬头看了二人一眼,又低下头去,“……见过二位大人。”   “大姐,我知你现在难受,但如今有更重要的事等着我们去做。你丈夫死得冤,你若想替他报仇。便将你那日所见,原原本本与我们说来。”阮小幺劝道:“徐母那处我们是问不上了,只能问问你,还记不记得那少年郎的长相?”   她生了些精神,回想了半天,点点头。“记得。”   阮小幺铺开纸笔,听她描述,慢慢画来。   “那人比小公子高一些,瞧着挺壮实,穿了件赭色偏襟圆领的袍子。衣料是缮丝的,方脸……”   她一点点话来,凡朱氏摇头,便改一种画法。如此约半个时辰,终于将人的面貌画了出来。   又重新画了一遍。清晰的容貌便跃然纸上。   朱氏瞧着那画像,先是惊、后咬牙切齿,“错不了!就是这幅模样!”   商泽谨取了画,即刻命人去京城城防处暗中询问。   两人一道儿回来,刚在县衙落脚,去已一日的一名仆从便归来回报,“大人,查明徐三的身份了!”   “说。”他坐定在一边。   阮小幺在旁细细听着。   然那仆役却似乎有些吞吐,只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几句。   商泽谨面色微变,眼光却微微闪了闪,他挥挥手,着人下了去。   “可是与我娘有关?”阮小幺却忽的出声问道。   他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你……你不是不记得了么?”   “你昨日收了那金簪,忽然问我从前之事,如今那下人又那般神情,难道真是与我娘有关?”她皱眉道。   商泽谨沉默了片刻,定定看着她,似乎内心极是犹豫,最后,下定决心,道:“他从前是李家的下人。”   阮小幺坐不住了,惊道:“那……那金簪呢!难不成也是李家之物?”   他轻轻叹了口气。   “那金簪是你娘生前之物,她归省时,我曾见过。”   阮小幺僵着身子,左想右想,胡乱道:“兴许这是、这是我娘赏给他的……”   “玲珑,”商泽谨正对着她,眼中似有怜惜,“这东西是你娘与荀简私……的物证。”   他还记得,那日他正休沐在家,忽有人来道,华夫人出事了。   一时间商府上下传得沸沸扬扬,又传到了沧州城里,都知道了华夫人与人私通之事。外头谣言不止,他作为商家之人,还是听得些可靠的消息的。   去探的人回来了,只报是在荀简的房中发现了华夫人素日喜爱的金簪,另有一些往来情信。   可巧的是,华夫人却道那金簪前几日丢了。然而在她房中竟也搜出了荀简的书信。   两下一对,便坐实了这通奸的罪名。不过半月,华夫人便被商家用一台小轿接了回来,连着八岁的玲珑,也一并被赶出了李家的门。   ☆、第二百六十二章 草草收场   而至于那金簪,之后谁也未见过。大多只道是荀简私带走了,或被扔了。   总之,一个弃妇之物,谁会在乎那许多?   然而时隔四年,这簪子怎又会突然在徐三家现身?   此时,阮小幺也是惊愕无比。她只隐隐约约想到这案子兴许与李家有关,再近一些,顶多与商婉华牵得上一丝关联,却并未想到竟然如此关系密切!   那就是说,若能破了这案子,也许对商婉华私通一事有些进展!?   如此一想,便觉振奋百倍、精神抖擞。她几乎拍案而起,“那赶紧去查吧!若能还我娘一个清白,那是最好不过了!”   商泽谨却没有这般欣喜,他紧拧着眉头,似乎心中有立下未决之事。   他派人将那画像拓了一份,给宣明庭送过去。仅过了一日有余,那处便有了回音。他常随的小厮回来报信道,城郊一处荒僻的客栈里,掌柜的认出了画像上的人。   “他见了,一口便断定那公子哥儿十二月一日去买过蒙汗药。还透露说,那人当时穿的不起眼,脚上却是双尖履厚底鞋,面儿绣了……”那小厮不自觉有些为难。   阮小幺催道:“绣了什么?赶紧说啊!”   “绣了双燕的图样儿!”小厮道。   商泽谨眉头皱得更紧了,一拍桌,道:“我就知道,一定是他们!”   双燕绕梁,是衮州李家的家徽。   那人想必是李家的家仆之类,之所以要杀徐三,定然也是主人的意思。徐三几年来一直呆在谷阳村,甚少出门。而把商家、金簪、杀人三件事串成一处,恐怕也只有商婉华的那事了。   没想到时隔四年,早已沉寂下来的一潭死水,又再次平地起了风波。   阮小幺突发奇想,找了县令。查了查过往四年来县里下发的官凭路引。几十卷落尘的案卷摞到了跟前,她足足花了一整日才理出了个头绪。   在今年四月与八月,分别各有一个叫“徐中有”的人的记录,两次都是去的衮州。   徐中有便是徐三的名儿。   从上头来看。他去是为了做皮毛生意,也不知究竟是真是假。   她把这一发现与商泽谨说了,他只是点了点头,又派人去了谷阳村,问了朱氏一些个事。   衙役回来时,将原话说了。   朱氏道:“相公他今年是去了两次衮州,都说是做些生意。我只不知他本钱从何而来。第一次回来时,带了好些银两回来……不消半月,便赌光了。便又与我说要去贩些皮毛来。我问他,上回也并未见着甚皮毛。他只道是半路卖光了。第二回又去了三月有余,还是半月前回来的,骂骂咧咧的,并未带来多少钱。我想,兴许是他半路赌光了……”   阮小幺听得不大对劲。便问那衙役,“她可知徐三去的是衮州什么地方?”   “小的问了,朱氏只道不知。”衙役道。   “衮州再往西、往北俱有深山老林,若他要收皮毛,大可再多走几步,不必只到衮州为止。”她琢磨道:“且李家正在衮州。若他是去那处,也未可知。”   商泽谨只说了两个字。“勒索。”   两人一拍即合。   她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道:“四年前因着我娘的事,徐三被牵连进去,故此离了李家,因缘得了金簪,辗转到谷阳村。日子过的贫寒。今年五月,他去衮州,找到李家,勒索了些银两。然而好赌成性,不到半月便又输了个精光。尝到了甜头。他便重施故技,再次去李家,想勒索些银钱。只是对方此次不大买账,他得的钱并不多。而李家那处为了灭口,演了这一出少年郎欲买朱氏为妻的戏码,最后成功杀了徐三,嫁祸朱氏。”   这一切暂时还只是推测而已,并无实证。   宣明庭回来后,得知了这些,便找了些人,带上画像,日夜兼程赶往衮州,着重盯着李家,一旦有画像上这人出入,便放信回报。   顺藤摸瓜,照此查下去,不怕事情查不了个水落石出。   商泽谨此人瞧着稳重沉静,内里也是个执拗的性子,身负断狱重任,事事必要求个真相大白。   他虽是商家之人,但并不似其他人一般,只将她视作个异类。似乎在他眼中,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清白人、一种是犯罪的恶人。   阮小幺对这个“二表哥”实在也多了一份感激。   然而她的好心情并未持续几日。   派去的差役过了十多日,便又折了回来;与此同时,小小的丹徒县县衙迎来了另一个京中官员——刑部郎中杜祺。   好巧不巧,正是商泽谨的顶头上司。   商泽谨、宣明庭连着张县令、书吏等人忙出门相迎,早已着下人备好了茶饼,直将人迎到了后堂屋内。   杜祺是个年近不惑的中年人,一把飘逸的髭须挂在面上,见人抬起三分头,很有官场风范。   张县令这座小破庙最近来了好几位大神,门槛都要踩塌了,点头哈腰,向着杜郎中从头迎候到脚,人家却只扫了他一眼,连声“免礼”都懒得说,只向商宣二人笑面露开,连连道:“二位多礼了!快请起、上座!”   坐下来,便开始与二人兜圈子,先是寒暄,后拉家常,问候问候宣老将军与上老太爷的近况。   宣明庭不耐烦那些个弯弯绕绕,开门见山,问道:“不知大人忽然驾到,所为何事?”   杜祺挥退了众人,笑了笑,呵呵道:“本官听闻,你们近日破了一起悬案?”   两人对望了一眼。   此事他们都还未呈文上报,这家伙消息到灵通。   商泽谨回道:“大人过奖,此案确有些扑朔迷离,正待查探。”   “哎,你二人年轻有为,此事本官已上报尚书大人,本案之中,二位功绩可圈可点。待回了京,大人定然会给二位论功嘉赏!”杜祺道:“今日天色不早,便不赶路了。明日一早,你们便随本官回京。”   “大人!”宣明庭一口否决,“此案尚未查清,请大人再宽限几日。待案情水落石出……”   他的话被商泽谨按下,他道:“大人,查清案由乃是下官们的本职,大人只需先回京,若本案有进展,下官必上书呈报大人,免得大人亲自奔劳。”   杜祺摆手道:“不用、不用!此案缘由,本官也听得了*分。谷阳村虽与京城相去不远,然民风迥异,教化甚少。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那徐三定然是被一群盗匪所害。回京后,本官自会禀报皇上,请兵剿匪,替徐三还个公道!”   “大人!此事并非是什么盗匪所为!”宣明庭按捺不住,抢道。   杜祺却眉头一横,怒目相向,叱道:“宣司直慎言!此情乃由尚书大人亲自论下,莫非你要反了他不成!?”   隔间帘帐后头,阮小幺从头到尾听得清清楚楚。   这哪是来报嘉奖,分明是要警告他们,莫要再往下查。   如此欲盖弥彰,更是现出了李家与此案的关联。   只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她心中沉闷,恐怕这案子是查不下去了的。   果然,商泽谨还想再做抵抗,杜祺却挥袖道:“此事就此作罢,你们明日便随本官回京,结了案子。多查无益,你们只要将案卷定了,等待上头嘉赏便是!若仍有违抗……本官只得照实上报了!”   宣明庭恨不得上前凑那杜郎中一顿,气恼地直挥了桌上杯盏。   “啪嗒”一声,瓷杯玉碎,茶水泄了满地,狼狈不堪。   杜祺被溅了一袍角,惊倒回座,后才怒道:“宣司直,你!……”   “我怎了?我怎了!”宣明庭比他还横,满目煞气,“案子查到一半,你们个个出来横加阻拦,想必是有人心虚了!”   商泽谨一把拉住他,默默摇了摇头。   “大人,此案下官们自有商议。大人之意,下官知晓了。”他冷静的很,执了茶盏,请道:“茶凉了。”   杜郎中被他冷淡而不失恭敬的逐客令弄得气也不是、恼也不是,还喝什么茶,径直起身走人了。   外头那张县令被他一张阴沉的面孔吓得连连告罪,又陪到了正门口,将人送了走。   里头,阮小幺已转了出来。   宣明庭一脸的怒气便转为了尴尬、愧疚,直说不出话来,只得沉默着转了身去。   商泽谨眼中也有愧,似乎不大愿意见着她。   “你们这都是什么表情?搞得好像不查清楚就对不起我似的。”阮小幺笑道:“既然长官都发话了,不查便不查吧,总之我又没想着再回李家。”   “你姓李。”商泽谨道。   她顿了半晌。   “你们都是官场中人,资历还浅,行差一步,便岌岌可危,没必要为了一个无头案件弄得焦头烂额。”她慢慢道:“况且,我本也没料到这事能与我娘扯上干系。如今进展已颇多,玲珑在此多谢二位了。”   她心中感慨,向两人郑重鞠了一躬。   宣明庭:“你那是什么礼?真是难看。”   阮小幺:“……”   商泽谨却想了一回,面上去了失望之色,道:“不能明察,暗访总行。”   阮小幺又呆了。   她这才醒悟过来,这执着也是强迫症的一种,案子查到一半就结束,想必商泽谨半夜都要被呕醒了。   ☆、第二百六十三章 溧阳查访   总之,第二日,几人便乖乖回了京城。   阮小幺在东道至大理寺前与宣明庭告了别,跟随商泽谨去刑部点卯、结案,又眼睁睁看他告了几日休沐,在上司不大满意又勉为其难的表情下,大摇大摆出了去。   第一回,阮小幺回商家受到了热情款待。   大娘子亲自前来相迎,满面笑意,对着商泽谨一番瞧看,道:“听闻你前两日出去游玩,办了大案,如今回来,可要好好与你父亲说说!”   “孩儿遵命,”他行了一礼,又将阮小幺带了过来,“手下鲁莽,只将玲珑当做了仵作,阴差阳错,强行带了去。可巧被我遇上,便带回来了。”   大娘子看阮小幺的神情都软了几分。   “你们带姑娘下去,好好梳洗一番,接风洗尘。”她命身边丫鬟。   商泽谨却道:“不必了,母亲,此案刚结,我与玲珑还有些事要说。待说完了,我自会送她回芜风苑。”   大娘子面有为难。   不说阮小幺是个外姓,纵使是亲兄妹,二人长到如此年岁,男女大妨定是要的。   “母亲放心,我只与玲珑说几件事。说过便送她回去。”他又道。   大娘子终是点了点头,又派了两个婆子与二人一道,这才放了心。   走在路上,商泽谨道:“你现回了家,只在家中安心呆着。我知家中有人不喜你,小事你权且忍下,若遇着难为之事,只来找我便是,万不可意气用事,犯下过错。”   她点了点头。   “待会记得去祖母那处问安。至于游荡在外之事,我自会与她诉说。”他又道。   阮小幺只一一应下。   有了商泽谨的关照,她在商家的日子果然好过得多。   第一个,平日吃食用度便宽裕了不少。连柳儿都喜道:“这些时日我去厨房端菜。那些个人瞧我的眼神都不对了!想要什么,也有人给做了。商二公子真是个好人!”   阮小幺也笑,心不在焉。   她原想着趁此次去丹徒县的机会,可以去一趟溧阳。没成想却是被那杜郎中给领了回来,半途中连解个手都要上报,呕死人。   思来想去,她觉得,似乎只能再去求一求她那二表哥了。   第二日,二少爷书房中。   “又要出去?”商泽谨盯着她,似乎有些狐疑。   她点了点头,“我原本从沧州到建康,身上一文钱也没有。还是那位大嫂给了我一些银两,我这才得以回家。听闻她要搬去溧阳。我想,如今我在家也安定下来了,不如找个机会去拜望拜望她,以报当日之恩。”   商泽谨不大信,只道:“我还没问你。去年慈航寺大火后,整整一年,你去了哪儿?莫要告诉我,你只在沧州城转悠。”   阮小幺傻愣了片刻,她还以为可以蒙混过关了。   回来一个月,商家自老夫人开始,上上下下都没一个人问过她这个疑问。结果被他抖出来了。   “还能怎样?一无钱二无地,只能一路走一路混呗……”她实在没好意思把“乞讨”两个字说出口。   商泽谨显然信不过,道:“听说你回来时,那个叫柳儿的丫鬟是一路伺候你的?你一没钱二没地,拿什么买她?”   “所以如此才更加感谢那位大嫂啊!若不是她,恐怕如今我还流落街头的!”阮小幺简直是感恩戴德。“我定是要去找一找她,当面谢恩的!”   商泽谨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嘿嘿地笑。   半晌,他挥了挥手,“我知晓了。你先下去吧。”   下人将她请了出去。临走前,阮小幺还殷殷叮嘱。“二哥,记得一定要在外祖母跟前帮我说一说啊!全靠你了!”   “出去等着。”他抛下一句。   回去后,柳儿得知此事,便理所当然地开始整理包裹。   阮小幺见她把二人的衣裳都收拾了,看了半晌,却道:“柳儿,此回我独自去即可,你无需跟着了。”   “姑娘?”柳儿不解道:“我在姑娘跟前伺候也有几月了。如今虽多了玛瑙与珍珠二人,但总归是刚来,不晓事。姑娘此去溧阳,奴婢若不跟去,心里也不安稳的。”   她摇了摇头,“她们二人也不去。我只一人去便可,本想带你一同前去,但想必你在家中更好。你切记,一定要帮我留心留心家中的仆从来往,若是有从衮州来的,要格外留意。”   柳儿仍在犹豫,见她神情坚决,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委委屈屈又将自个儿的衣裳一件一件拿了出来。   商泽谨兴许是个弟妹控,对上自家人,既不刀子嘴,还是个豆腐心,第二日便去老夫人那处禀了此事。   商家钱财虽多,入仕的小辈却只他一个,合家上下对他那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老夫人每每见了他,也都是笑得合不拢嘴。阮小幺那一桩小事,从商泽谨口中说来,她是无不应允的。   因此,阮小幺再次得了个出门的机会。   先去司药局那处再告了两日假,带上包裹,雇了个小轿,便独自出发了。   老夫人眼不见心不烦,甚至管家的大娘子一时也没得到信儿,这玲珑竟是一个人孤身前去的。   小轿晃悠晃悠,男装打扮的阮小幺在轿里头直打瞌睡。前后两个轿夫脚程挺快,不一会便出了京城。   溧阳只在南京往东南上百里处。几人走了一整日,夜间找了客栈暂且歇息,第二日一早,又整装待发。   客栈地处官道岔口,来往行人不少。轿夫先去抬了小轿来,候着阮小幺出外。   卯时将过,阮小幺终于准备好动身,刚一出门,眼角瞥见一人正牵着马从马厩那处出了来,转头一看,蓝衫长袍、温文尔雅,见了她,竟然还淡淡点了点头。   “二哥!?”她惊得下巴都掉了。   那人不是别个,正是商泽谨。   他毫不意外,打了个招呼,“这么巧。”   “……”   阮小幺钻进轿子,催促轿夫道:“快点走!”   离了客栈,走了半道,她忍不住掀帘探头出看,红棕色健蹄的骏马载着商泽谨,正不紧不慢跟在后头。   阮小幺:“……二哥,你要去哪?”   他道:“溧阳县。”   阮小幺暴跳了起来,“为何你也去溧阳!?”   “你这话问得好生奇怪,”他一挑眉,道:“我自然是要去溧阳办案。”   他微微夹了夹马肚,策马前行,从后头赶至了她身边,顶着浑亮的天色,心情似乎甚是愉悦。   阮小幺:……你来阴的!   她闷闷把脑袋缩回了轿里,极是郁闷。   就这么一轿一马,前前后后又走了三日,终于到了溧阳县。   溧阳原本是个不起眼的小地方,自从几年前朝廷迁都,因离建康城近,便也多了好些个人家,显能瞧见其中一些房屋乃是新建。   几人到时,正直日中,早茶摊铺已消歇,酒楼店面已开了张,旗帜高扬,行人来来往往,也是一番热闹景象。   阮小幺下了轿,不甘不愿瞥了商泽谨一眼,道:“既然二哥你有案子要办,那便先去吧,玲珑自会照顾自己。”   “好。”他道。   她寻了个客栈,要下一间,替轿夫也要了茶水,让人在此候着,自个儿先沿街打量了一番。   然而后头商泽谨仍是亦步亦趋,似打定了主意跟着她。   阮小幺终于忍不住了,开门见山,道:“二哥,你究竟跟着我作何打算?”   他笑了笑,反问道:“不知你要去何处寻那‘恩人’?”   “我并不知她的住处,只是四下探看探看而已!”她郁闷道:“二哥你真的是来办案子的么?你这是拿我寻开心吧!”   商泽谨轻描淡写抛下一句,“真巧,我来办案子,要寻的也是个妇人,据闻姓王。不知你可否知晓?”   她大惊。   定定看了商泽谨好一会儿,阮小幺想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什么,然而他只是坦坦荡荡站在一旁,任她打量审视,眼中笑意极淡,慢慢隐去。   商泽谨似乎也不打算再与她兜圈子了,开口道:“这案子我早已在探听。至于你,我是你的兄长,你还用如此小心翼翼瞒着我么?”   她抿着唇不说话。   “徐三之死定然与李家有干系;那王氏也是当时涉案人之一,如今早离了李家,但定知晓其中内幕。若能让她开口,此案便能得已完结。”他缓缓道:“商家对你凉薄,你信不   过也是自然。但你记住,我不仅姓商,更是刑部员外郎,掌诉讼断狱、司大宣律例,不会错判一个清白之身,更不会对冤案置若罔闻。”   原来他知道,他比她还更早知道商婉华的冤。   他声音不大,但自有一股浩然之气,莫名便让人信服。阮小幺愣愣看着,一时哑口无言,心中涌起了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她一时觉得欣喜。若有这人帮助,自然会事半功倍,阻力也会小上许多;   又一时觉得愤懑。他如此正气凛然,当时事发之时,为何他似无动于衷?如今事隔几年,一切看似早已尘埃落定,他又来搅了这湖死水,使人不得安宁?   慢慢的,心绪平静了下来。她想了半晌,问道:“李家与商家是亲家,你就不怕查了这案子,损及商家的根本?你就不怕容夫人在李家的地位受损?”   ☆、第二百六十四章 神棍   “怕,”他道:“但我不能因此而罔顾人命。”   阮小幺终于也笑了,拉着他向前走,“青天大老爷,我娘的事就拜托您了!若有用到玲珑的地方,尽管开口提!”   商泽谨反拉着她往回走,“反了,王氏家住西边。”   “……”   有这么个正义感爆棚的二表哥,她还怕什么?   商泽谨早已将王氏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在溧阳县轻车熟路,走了大半道儿,在一户占地不小的院落前停了下来。   “这就是王氏家中。”他道。   事到临头,阮小幺反倒犯了难,“那王大嫂为人挺刁钻,你有法子撬开她的嘴巴?”   他反扫了她一眼,道:“你没法子,那为何来得如此爽快?”   “我那法子有些……”她为难道:“我没十成把握。万一惊动了她,让人又连夜搬家了可怎么办?”   “说说看。”他道。   阮小幺再次犯难了。   她想了许久,这才似下定了决心,悄声向他说了几句。   商泽谨微微皱眉,惊了一晌,沉声道:“那丫鬟如此身份,你竟敢留她在身边!?”   她摊了摊手,“她人挺好的。”   总不能与他说,这丫头身份特别,是因为玲珑自个儿的身份更特别招来的吧!   商泽谨压下心中狐疑,与她又商议了几句,便探定了下来。   他们想出了个装神弄鬼的法子。   此时的王嫂正安稳呆在家中。丫鬟端来了新做好的芙蓉花碎羹汤,味甜无比。她身子肥胖,只吃了两口,便又搁在了一边。   叫来翠儿捶背,她抱怨道:“今儿个我眼皮只跳,你说,是不是有什么事儿要来?”   翠儿小声问道:“不知娘子是哪只眼皮跳?”   “两只都跳!”她喃喃道:“这是要跳财还是跳灾啊……”   不一会儿,却听外头喜儿叫道:“娘子,屋外有个道士带着小童。说愿给咱家的相看相看!”   王嫂一听,皱眉直道:“我说怎么今儿个眼皮跳,原来是逢着讨饭来的了!赶出去!”   喜儿应声离开。   过了半晌,小丫鬟又回来了。叫道:“那道士他不走,只说说……”   “说甚?”   “说咱家屋里有煞气,近日不顺,往后必有血光之灾!”   臃肿的身子这便坐不住了,刚想骂出口,忽又面色一变,心想了想,做了一腔疑惑。   “让他们进来吧,后在前屋,我待会便来!”好半晌。她才终于出口。   翠儿扶她起身,前前后后整戴了许久,这才又将人扶了出去。   那道士与家中小童已等候在前屋中了。   不消说,自然是一身仙风道骨的商泽谨与化了妆的阮小幺。   他还挺适合道士打扮,鬓边两绺散发。道冠高束,更是剑眉星目,不似个出家之人,倒是个丰伟的英俊丈夫,手中拂尘一扫,平白扫去了些尘世俗气,迎来了天宫仙气。   阮小幺便土得多。一头长发弯弯绕绕扎了两个包子揪,为了防那王氏认出自个儿身份,还草草在脸上画了几笔,一双柳眉成了卧蚕眉,颧骨上浮、嘴角下弯,活像个土里土气村 里娃。   王氏平日里最爱看俊俏男子。如今见了商泽谨,先心内被迷了个气晕八素,私心那点鄙弃之意全九霄云外去了,她一双细眯的眼在他身上转了一道,安坐下。这才道:“不知这 位真人有何指教?为何说我家中有血光之灾?”   “贫道略痛周易之术,掐指算来,你家中可是近日有不顺之事?”他道。   王氏却道:“家家都有不顺之事,真人,你若不能算到我家究竟是何事,那莫要怪小妇人赶你们出门了!”   商泽谨闭目掐指,后拂尘虚虚扫开,道:“往常不顺遂,只算是小因缘;如今遇上的事,若不加理会,便有血光之灾。我本出家人,不忍见凡生受苦,故泄露天际,唉……”   “你……你莫要乱说!我家好好的,哪有血光之灾!”   阮小幺低头立在一旁,偷眼瞧那王氏面色沉了下来,悄悄在踢了商泽谨一脚。   他终于不再说废话了,径直道:“我观施主家业根基未顺,是否刚搬至此地不久?”   王氏点了点头。   “那……从别地迁至溧阳之途中,施主可曾丢失过什么东西?”他终于说到了正题。   王氏不解,看向了身边的翠儿。   翠儿也是一脸莫名,只道:“我家不远千里从沧州搬到溧阳,途中自然会丢失一些物事。不知真人此话何意?”   商泽谨道:“不瞒施主,你家中丢失的那物,正有太岁之煞,是个白虎星。留在家中,不知何时会带来凶煞;若徒然丢弃,更是凶险万端。”   他字句铿锵,说得一主几仆俱是惊慌不定,又更是疑惑不解。朱氏道:“我家中丢了许多物事,谁知道哪个是白虎星!?”   商泽谨趁机又开始掐指一算。   好半天,他才缓缓睁开眼,叹了口气,道:“星宿成煞,怎会托身死物?贫道不妨再透露一些,那白虎星,是个大活人,主阴,应是女子之身。”   他这么一说,众人都愣了。   翠儿面色慌张,忽想起什么,在王氏耳边附会了几句,那王氏的面色也变了。   “是、是这样……”王氏吞吞吐吐道:“我家中的确走了个小婢……但、但那是我亲自送她走的呀!并不是丢失了的,况且……那小婢与我家缘分也不深,怎就专克我了呢!”   几人说了半晌,这才有一个小仆又来通报,“娘子,老爷、老爷他来了!”   老爷,自然是王氏之夫了。   这妇人原应叫赵王氏,夫家姓赵,是个书生,曾中过秀才,只是再没什么精进,为人怯懦老实,被王氏吃的死死的。然而此次听闻她胡乱招了个道士来家,终于坐不住了,放下 圣贤书,便匆匆赶了过来。   王氏丝毫不拿他当数儿,挥挥手便道:“让老爷回去读书!家中的事儿,他来搀什么哄?”   说话时,门前那仆从已被拂到了一边,一个满面不甘与怒意的中年男人进了来,身形羸瘦,再添二十斤,恐怕也赶不上王氏一身肥肉。   “子不语乱力怪神,我书香门第之家,你竟招了个道士来!”赵秀才直跺脚道:“若是孔夫子知晓了,我明年的乡试还怎么中举!”   王氏正忡忡忧心自家血光之灾的问题,到了节骨眼儿,被赵秀才这么一顿骂,便火了,指着他就道:“把老爷扶下去!”   那赵秀才兴许是平日里被婆娘压制久了,憋足了气儿,终于爆发了出来,“你方才说的那些个我可都听着了!什么血光之灾?都是骗人施舍香火钱!也就我家这妇人受你们蛊惑 ……”   搞了半天,还是对商泽谨说的。   “非也。施主,我道门一派,老子乃是开山鼻祖;你身为儒家门徒,尊孔子为圣。殊不知,孔子曾拜老子为师?”他说得有礼有节,“如今二圣门下,弟子又怎可互相攻讦?”   赵秀才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阮小幺终于趁机开口,道:“况今日我师父不收人钱财,只瞧着贵府煞气甚重,这才进来一看。如今已知晓那作乱的白虎星乃是一个女子,曾入过你家,如今贵府理应寻求解脱 之道,哪是闹哄之时?”   “什么白虎星!我就知是那丫头来历不明,害了我们一家十几口!”赵秀才满面通红,挥手乱道:“都是你这婆娘!贪小便宜,以至祸到临头!我赵审元是做了什么孽,竟娶了 你这婆娘!”   阮小幺不动声色与商泽谨对望了一眼。   他故作惊讶,脱口而出,“果然如此!请施主细细道来,这‘来历不明’究竟是怎生回事?”   王氏没空理他们,又叫了两个下人来,将胡乱闹事的赵秀才半拖半拉带了下去,这才一屁股坐在了位上,面色惶然。   “果真是那死丫头……”她唉声叹气,“我就知道,我家中这段时日霉运连连,皆是拜她所赐!”   她说着说着,竟生出了一点眼泪,叹道:“真人,你可真是来救我们家出生天的?”   “贫道自当已苍生万物为重。”商泽谨高深莫测。   “那丫头……唉,我哪知晓那丫头竟是个白虎星啊!我家做寿,偏巧人手不够,我便出去寻人。她穿得也齐整,只在外头晃悠,见着我便道:‘大嫂子,你家缺人手么?’   我正想着找人呢,见她也是个身子骨利落的,她又说了,管她一日两顿饭就行,连菜都不用!我想着这等好事自然要的,便将她带了回去……那丫头做事可伶俐了,只是一点不好,过了两日,就嫌饭菜无味,要走人!这可不行啊!我与她签了契书的,她未做满一年,我怎能放她!?可她专想跑。那日也巧,城里头来了两个外地人,便把她买了。那丫头便跟人走了……”   她絮絮叨叨说了一通,接了帕子来擦那少的可怜的泪珠。   阮小幺又道:“如此行迹可疑,施主你就从未怀疑她的身份!?”   “怀疑!哪不怀疑啊!”王氏拍着大腿道:“干活太利落了,连劈柴都自个儿来!我瞧她劈得那柴火,根根直溜,就跟比好了似的!”   ☆、第二百六十五章 往事   她身边的翠儿也怯生生道:“正是如此。我们做下人的寻常聊天儿,她只在一旁呆着。与她说话,就总有一种瘆人的感觉,就像……就像一说不好,她就要劈了我似的!”   阮小幺抽了抽嘴角。柳儿这丫头瞧着挺自然的,怎的在赵家连装都不愿装一下……   商泽谨点点头,道:“是了,这便是那白虎星。她虽心无害人之意,但生来带煞,好吃好喝供着,旁人尚会有不如意之事;若是有不顺她心之处,血光之灾,在所难免。”   王氏被吓了个透心凉。   那丫头在家中时,出了头三日,她何曾给过她好脸色看?   “真人!那可怎么办?我家小儿如今还在读书,相公又是个不中用的,若是家垮了,真真是要我们一家妻离子散啊!”她慌道。   商泽谨皱着眉头,似极难判立,最后闭眼喃喃念叨了几句,好半晌,才又道:“我方才算过你家命数。虽命轨出脱,但过后仍有一吉星高悬,可得贵人相助。若能把握住了,便是生路;否则,便……”   他摇摇头,王氏赶紧问道:“不知那吉星又是?”   “乃是你从前的冤孽结果。只那吉星生来福泽绵厚,自能化解了冤孽,只看你是否有悔过之心。”他道。   王氏如当头棒喝,瘫倒在椅中,半晌两眼发愣,说不出话来。   翠儿急得直掐她人中,叫道:“娘子、娘子!你怎么了!?”   商泽谨又看了她一眼,不再开口,也不管人是瘫是傻,径自起身要带着阮小幺离去。   那王氏晕过了半晌,忽见着人远去,忙弹跳起来,死死拽住了他宽大的道袍,求道:“真人!可否说明白些个!?小妇人罪孽深重。如此可真能逃脱一灾?”   “能否逃脱,只看你心中所决。贫道只能告诉施主,那吉星三日之内,必会临门。你若仍执意推却。那便是天王老子也难救了。”他回头,说了这么一句,便飘然离去。   翠儿喜儿扶着王氏,将人带坐了下来。只见她面色怔忪、惊慌、懊恨,最后呜呜竟哭嚎了起来。   自从得知那徐中有无故被害死,她便如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整日里也吃睡不好,生怕应了她心中所想,有人要再来灭她的口。   出事之后。前两年她整日里胆颤心惊,不知何时就会命丧黄泉;然过了两年平静日子,听闻衮州那头也没了动静,终于放下心来,越来越安定。又迁回了老家。如今已过了四年,人都化成一堆白骨了,竟不知怎的,又出了乱子。   早知道便躲得远远的,不来这溧阳了!李家在衮州,离得远;但商家可还在京城,离此地不过百里!   她越想越怕。干脆甩开了下人,独自躲回房,不敢再出来。   然而该来的总是会来。仅仅过了一日,喜儿便来传道:“娘子,外头来了一位姑娘,说是您的旧相识。想来见您。”   屋里头只王氏一人,翠儿连着其他两个丫鬟早被赶了出去。   她独自一人,听着这声音,面色便白了。   “不见!”她狠狠道。   喜儿似乎有些为难,半晌。才说出了一句话,“那姑娘让奴婢带四句话给您。”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王氏配胖的身子微微抖了起来,面露惊惧,挣扎了许久,一咬牙,道:“让她进来!”   阮小幺便这么理所当然被放了进来。   仅仅一夜过去,王氏似乎憔悴了许多,压根没有梳洗的心思,顶着一对肿得通红的金鱼眼,神情木愣。   丫鬟们都被吓了一跳,忙来上前扶她。   王氏一挥手,将众人都挥退,目光复杂,呆呆盯着阮小幺。   她面色惊惶懊悔,阮小幺甚至都觉着她要跪下了。   “你是来索命的?”半晌,王氏哑着声儿开口。   阮小幺着了一件水红的桃心袄群,梳回了女子发髻,面容粉嫩精致,活像画里走下来的豆蔻少女,然而这副面貌,便如同生前的商婉华,带着温温软软的笑意,最后看王氏的那一瞥中,含着无尽的怨恨与不可置信。   阮小幺道:“我是来救你的。”   “你知徐三为何会死?”她又道:“那人她心中有鬼,当时放了我一命,便一直怕我长大后会为我娘报仇。如今我回了商家,她便先下手为强,将知情的人都除了,让这秘密再永不见天日。徐三死了,下一个会是谁?”   王氏颤抖了起来,拉住一旁的翠儿,自个儿却不住地往后退,嘶声叫道:“你莫要害我——”   “我不是害你,是在救你。究竟要害你的人是谁,难道你不知道?”她步步紧逼。   几人只在前院中说话,动静闹得后头都听着了。那赵秀才也慌慌张张跑了过来,不知出了何事,只让人将王氏带进屋去,正待向阮小幺作揖,却被王氏一把推开。   “你当真能救我?你一个孤女,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拿什么救我!?”她扑了过去,“你为何要回来!?你若不回来,我家中如今还好好的!”   “你这话说得好没道理。”阮小幺闪到一边,慢慢道:“我娘被人害死了,我九死一生,侥幸逃了出来,我早已不求认祖归宗,只盼有个安身之地。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何况我一个大活人!我自个儿逃出生天不难,只看着你是我娘乳母、良心还未完全泯灭的份上,想拉你一把。你若不愿,我走了便是。”   赵秀才听得一头雾水,只觉有事不好,急着问王氏,“她这话何意!?”   王氏呆在一边,好歹有丫鬟扶着,否则整个人都要瘫了下去。   “娘子,不若……请这位姑娘进屋谈吧……”喜儿在一旁吞吞吐吐。   她这才反应过来,点点头,逃也似地进了屋。   赵秀才也是个晓事的,先让丫鬟们都在外头守着,自个儿也想来谈一谈究竟是怎一回事,却被王氏冷眼一瞪,自觉溜了出去。   屋中便只剩下了两个人。   阮小幺道:“事已至此,你再抱怨也无用。不如将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我自去应付,定然保全你性命。”   “我……”   “别急着否认,我如今来了你们家门,自是早已知晓中情。为何你不干脆与我一道,将那害人性命之物除了,那时你不仅可堂堂正正地活在日头底下,更能因此受得一份封赏。”阮小幺道。   王氏前一日本没个主意,然到底想了一整夜,似乎除了这个法子,她也没了别的路子。   她还不想死,如今家业兴旺、夫顺子孝,还有这许多可使唤的下人,她还想长寿安康活到寿终正寝。   当年一心想着求富贵,哪料到这富贵是个杀人不见血的刀子。如今她是如愿了,却不知还有没有命来享用这套富贵!   再抬头看向阮小幺时,除了愤恨,却又多了一丝期冀。   阮小幺笑了笑,她知道这番话让这妇人是听得动心了。   “你莫要觉得我年纪小、势单力薄,便无法与那人相抗。需知原本我娘在李家不也是个嫡妻么?那时可有人觉着她会被人诬陷至死?”她趁热打铁,“况且,如今等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向我坦白;一条是死。”   王氏长长哀叹了一声。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我说了,你可真能保全我一家性命?”她颓然道。   “你能否保全性命,要看你说得如何了。”   四年前发生的事,说来匆促,实则再长能长得过半辈子。   王氏是商婉华的乳母,从小到大,一切喜怒哀乐,都被她看在眼里。   华娘在商家并不受宠,老夫人平日里对她不算顶喜欢,只一应用度不短了便是。而比她小一岁的商宛容却如老夫人的掌中宝一般,吃的、用的都是顶好的物事。未出阁前,便在闺中风头无两。   姐妹俩之间的关系便不怎么和洽,向来是容娘喜欢在姐姐跟前摆小姐架子,耀武扬威。   华娘知母亲不喜她,一日日在家中越来越内敛,安安分分做个淑良的长姐,两下倒也相安无事。   只是出了个荀简。   荀简之父是个举人,在沧州买了栋门宅,正在商家隔壁。平日里日子过的只算殷实,与大户人家还差得远。   两家儿女孩提时,还在一处玩耍;总角之后,便顾着男女大妨,不再见面。然华娘那院子偏一些,正挨着隔壁的院墙。荀简顺着树翻上墙头,便也能见着她。   一日日过去,一年年长大,也成了个说不得的青梅竹马。   华娘为人瞧着娴静,内里实则是个极争强好胜的性子。到了要寻亲事的年纪,荀家倒也曾有媒人来说过亲,老夫人自是无不应允,却被华娘自个儿回了。   纵然荀简风度翩翩、君子气量,纵然他才高八斗、满腹经纶,荀家却只是个小门小户,她不愿。   王氏说到此处,后头之事也是不清不楚,便一笔带过,只道是不知怎的,衮州李家之子李季看上了商婉华,着媒婆来求亲了。   李家声名在外,还是朝廷贵戚,正值荣宠无双,能看上一个经商门户的女儿,那就是天上掉馅饼儿。   ☆、第二百六十六章 定亲   老夫人又是欣喜又是烦忧。欣喜的是商家能与李家攀亲,那简直是在家门外贴了一层金;但那李公子看上的怎么就是商婉华,而不是她的心头肉商宛容呢?   一番折腾、一番游说,原本老夫人想将商婉华换掉,换成自个儿的宝贝女儿与李公子定亲,却得来那头的一个答复——那就两个女儿一同嫁过来吧。   商家里里外外炸开了锅,但即便如此,对一个商贾之家来说,还是赚了。   于是便有了十几年前的那一幕,两顶八人抬花轿一前一后从李家大门槛入了门。   初时,李季的确更宠爱商婉华一些,只因她性子柔弱、平日里也不闹腾,因此过门一年,便有了身孕。   王氏叹了口气,又瞧了一眼阮小幺,“若当时姑娘是个男儿,想必后来也无那许多事了。”   她只道生下了玲珑后,李季心中有所不满,便又将十分的宠爱转向了商宛容。   商宛容在李家的地位越来越高,而商婉华的地位却日渐走低,但时至那时,一湖池水仍是波澜未起,直至那人到来。   李季的庶子已长到了五岁,开始延师教习,请来了一人——荀简。   那时的荀简,已是名满天下的饱学之士,虽身无功名,但真所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自此便在李家做了个西席。   幼时青梅竹马,而今檀郎陌路。荀简虽是心有愤懑,商婉华却不然。   她早忘了少年时心中涌动的情愫,如今的她,一心只想着怎样夺回夫婿的宠爱,再为李家添丁,稳固自己的地位。   说到此处,王氏终于停了下来。   “怎么了?”阮小幺问道。   接下来的事是她猪油蒙了心,说起来自己都臊得慌。   李季曾送过一个镶宝石蝶面儿金簪给商婉华。她平日里甚是喜爱,只有一日竟不小心丢了,在院儿里找了半天,也没找回来。   她虽恼火。但过不上几日,便也忘了。   然而事发却只在一念之间。李家有个丫鬟与小仆私相授受,被上头人发现,揪到了李季跟前,任凭发落。   那丫鬟年岁不大,气性不小,听闻自己要被发卖了,恁地不管不顾了,嚷嚷道:“当家的主母都能偷人,奴婢如今还未出阁。为何不能!”   李季当时面色就变了。   事情一查到底,结果查到了商婉华的头上。   商婉华与西席荀先生暗中私通,早已往来了数封书信,还行了苟且之事,有金簪为证。   李季大怒。当下便想杀了这对狗男女,幸得商宛容求情,这才留了他们一条性命,各自赶出家门。   商婉华被休,带着年仅八岁的幼女回了商家;荀简被乱棒赶走,自此声明狼藉,无颜见家中老父。落魄异乡,后听闻自尽而死。   一场昔日姻缘,落得个如今惨淡结束,本该珠联璧合的一对佳人,却因一个嫌贫爱富、一个痴心不改而终得了劳燕飞分、双赴黄泉。   王氏说完了,也从头至尾将烂在心底的事都翻了出来。捂心嚎哭。   “如此说来,那金簪是被你偷偷拿了去?”阮小幺问道。   她一听,愣了住,又是悔又是羞,“你怎知晓?”   “你是她的乳母。若要做什么,自然方便的很。”阮小幺道:“我还有一些事不大明了。你拿了金簪,又给了谁?那徐三在这场闹剧里又是个什么玩意儿?我那姨母又为何会向李季求情?”   王氏道:“金簪……自然是给了容夫人。她先前只说,老爷都不爱华夫人了,她再留着那金簪也是徒劳,自个儿又看着碍眼,便让我把金簪偷出来给她。当时我虽隐隐觉着不对劲,但又说不上哪里不妥,容夫人又是主母,我哪敢说一个不字?便将金簪偷了出来,给过她便了事了……   徐三原本也说不上话的,他只是外院的一个看护,然而那日在老爷跟前,不知为何,他突然说,在花园中,曾见过华娘与那荀简苟且,当时心中害怕,也不敢说,事发了,这才敢说出口。   那容夫人……是我连夜叫人向商老太爷报了信,他素来疼长女,想是他与容夫人说了什么吧……”   阮小幺一一听完,轻叹出声。这王氏瞧着像个母老虎,张牙舞爪,实则也只是个爱贪小便宜、趋利避害之人,好歹还有些良心。   她皱眉道:“你都说我娘原本与荀简有些私情,难保他们……”   “怎会!?华娘从小是我带大的,一举一动我都看得清清楚楚,她为人聪明,嫁进李家,又一门心思向着老爷,怎会做出如此勾当!?”王氏大叹道:“可恨那商二小姐,对着自个儿的亲生姐姐都能下如此毒手,当真是心思狠辣!”   阮小幺不禁出声嘲笑。   说得好像她是个丰满的白莲花一样。   “好了,我知晓了,”她道:“那金簪呢?后来那簪子又去哪儿了?”   王氏摇摇头,“我似乎见是荀简拿走了,没大注意。”   阮小幺又问了一些事,这才起身与她告辞。   王氏眼巴巴望着她,仿佛她是尊救人为难的菩萨一般,“你能救我?你确能救我的吧!?”   “你这几日少出家门,到时我自会派人来接你。”阮小幺道。   她走时,仍能听见后头如斗败的公鸡一般垂头丧气的声音,“真人都说了你是贵人、贵人……你一定能救我的……都是那白虎星!”   刚一回客栈,隔壁的商泽谨便开了门,问道:“如何了?”   她关了门,将事情一五一十说了。   “你见过荀简么?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她问道。   他道:“小时见过一面,记不大清,只觉是个光明磊落之人,并不会做出如此伤风败俗之事。”   如今荀简已死,荀父早已搬离了沧州,如今是生是死也无从寻起。如此看来,似乎活着的关键人物只剩了那王氏。   商泽谨当下便修书送至京城,让人在暗中看紧王氏,一面护着她的周全,也防止她再次逃跑。   差不多查清了原委,两人也不在溧阳多待,宿了一夜,第二日便起身赶了回去。   商老爷吃了半个月的药,平心静养,面色好看了些,也能在下人的搀扶下,下地走动了,合家上下无不欢天喜地,拜佛的拜佛、还愿的还愿。老夫人当下备了一份礼,送至叶晴湖那处,以表谢恩。   阮小幺又一次惊喜地发现,她在商家的日子似乎又宽裕了不少。   商老爷精神气儿一日好过一日,时不时会叫她去说说话,问一问近况。于是商家的舅舅舅娘们见着她时,也会招呼一声了。   只是老夫人回回见着她,仍是只当没看见,撇了眼,该谈谈该笑笑去了。   商老爷对此也是心知肚明,每回说起,面上总会透出一丝复杂之色,似乎犹豫挣扎了许久,还是只拿话揭了过去。   阮小幺都郁闷了,她早就知晓了,不就是非亲生么!有什么难以启齿的,难不成她的身份很低贱?   开玩笑,一亮身份,北燕那些个头头们可都要抢着要的!   安安稳稳舒舒心心的日子没过多久,李家那处来信了。   信里头说,玲珑既然全身回来了,福大命大,安心住下便是,老爷也不忌讳此事了。只是玲珑如今过了年便十四了,总要开始寻一门亲事,否则也要被人笑话的。   老夫人看过,大喜,便找来了两个媳妇儿,商及了此事。   当阮小幺知晓此事时,寻亲事宜都已经进展到一半了。   当年李家出了这等丑事,闹得纷纷扬扬,朝廷上下哪个不知?如今阮小幺回了商家,自然也是瞒不住的,商家要接亲,人家一打探,原本七八分心思立马烟消云散。   谁要娶一个娘亲如此品行不端的姑娘进门?这不是自个儿打自个儿的脸么?   门当户对的不想娶,自然也是有想娶的。   这几日来商家攀亲的媒人也是不少,一看名帖,都是些下头店铺的掌事家、常年奔走的商贩、落魄的书香寒门之类。   此事大娘子管当,看着一摞摞刺红的名帖,只皱眉摇头。然而到底只得挑了几个稍微中看点的,给了老爷与夫人。   商老爷看了,不喜不怒,神色莫名;老夫人心内窃喜,口中也只道:“再等等,若是还有好的,结了亲不迟。”   众人也都心知肚明,那选上来的名帖里已是“够好”了的。   一个年近三十、殁了妻室的举人;一个正值青春、时病时弱的少年郎;还有几个身子挺好,只是家业甚贫的人家。   众人嘴上应着“好、好”,心里头还不知怎么嘀咕。   连媒人见了玲珑的名帖,眼里都掩饰不住的鄙夷,其他如京城的名门大户,她们是想都不敢想了。   此时的阮小幺也很是郁闷。   她能防的了狼、防的了虎,防不住人家要把她嫁出去!   柳儿在外头探听到了一些闲言碎语,急匆匆回来报知她,“那些来求亲的人家,没一个好的,不是贫就是病!姑娘你若嫁了过去,往后还不知怎样呢!这可如何是好啊……”   “顶多去找找师父,要一帖药,喝下去便弱不禁风便是了!”阮小幺此时也只想得出下下策。   ☆、第二百六十七章 定国公府   定亲一事,老夫人虽想速战速决,老爷那处却迟迟不见首肯。每日里老爷子只是睡半日、静养半日,偶尔说说话,也都是老夫人尽不愿听着的。   什么“玲珑好不容易回了家,让她在家中多待几日”……   什么“纵便华娘多有不是,玲珑无辜,自当选一门好亲事”……   什么“前来求亲的人无不是蝇营狗苟、逢迎拍马之辈,都非良配”……   老夫人顿时便怒了,第一回与他抱怨,道:“你也知玲珑如今的处境,门当户对你就甭指望了!门槛低一分两分的也是不愿要的,你莫不是想让玲珑孤老一辈子!?”   商老爷重重叹气,没答话。   此事柳慕云当真放在心上,在家中奔走了好几日,阮小幺那处也去过不止一趟。   然而每回去见时,那丫头总是躺在榻上,盯着帐顶发呆。   她急时,又生出了一点气,一指便扣在阮小幺脑门儿上,“如今家中为了你定亲一事,忙乱成了一团,你倒好,吃吃睡睡安闲的很!”   “云姨姨!”她惊得跳了起来,苦着声儿道:“找夫婿这事儿我哪插得上嘴啊?还不是全凭长辈们做主!”   柳慕云斜乜着她。   “我就不信你没个主意。”半晌,她哼了一声。   阮小幺嘿嘿笑了几声。   柳慕云顿了片刻,低了声音,问她:“你实话说,那叶大夫……真是你师父?”   她一愣,看着对方显然不大信的神情,恍然大悟,哭笑不得。   “自然是我师父!云姨姨,你想让我找个好夫家,也不能把主意打到他身上啊!”她无奈道。   柳慕云清了清嗓子,似乎有些窘意。挥挥手道:“姨姨只这么一问,你莫在意便是了。那改日我着人寻一寻叶大夫,向他问问你的亲事。若他那处有良人可选,那最好不过。”   阮小幺心道。叶晴湖他自个儿都找不到媳妇儿的人,还替她找相公……做梦!   然而天降红雨,不知是她哪辈子撞的“好运”,这才过了三日,便有媒人欢天喜地来递了名帖。   两张名帖,一面镀金、一面镶黄。   大丫鬟嗅兰一见着,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连名帖都没敢接,忙行礼道:“妈妈稍等,奴婢这便请我家大娘子来说话!”   那媒人只在前厅等了片刻功夫。便瞧见大娘子整装谨然,恭恭敬敬迎了上来。   大娘子结果名帖,细细看了一遍,镀金的那张看过,再看镶黄的……   顿时。面上五彩纷呈。   那镀金的名帖里扬州程家六公子——程致。   谁不知道,程家老夫人最心疼的就是六公子,纵叔父未异爨,程六郎早先得了名下十来间玉石金银铺子,这还只是生辰上得来的“小玩意儿”,往后好的还不知在哪里呢!   说来也怪,这程六郎年至十六。常年羸弱,静养在家,忽前月便好了,因此家中便开始积极张罗亲事。   只是想破了头,也是想不出这亲事怎么就落到玲珑头上来了。   如今家中适龄的姑娘都已许人了,年华刚好的也只有玲珑一人。但她当然不会认为。这程家为了与自己家结亲,都道饥不择食的地步了。   揉了揉额,实在想不通。   然而最关紧的不是这张,而是另一张——定国公府的名帖。   定国公府……那是大娘子她自个儿的娘家。   来求亲的是她的好亲侄——宣明庭。   她瞬间便有些绷不住了。若是说这程家不知玲珑的底细便也罢了,宣明庭那小子对这事可是一清二楚。他来缠上一脚做什么!   然而恼归恼,她也只能将这两张名帖给了老夫人。   与此同时,这一震雷般的消息不一刻便传到了各家的耳中。   各屋都在家中百思不解,难不成是这玲珑去求了哪路神仙?   最震动的是芜风苑。   里头住着好几位姑娘,有指了亲的、有没指亲的,纷纷凑到了一处,碎嘴谈着北边角落处那间屋子里的人。   商岚琪第一个忍不住,张口便道:“她一个没爹没娘的小丫头,死了的娘品行还如此不端,怎还有程宣两家来提亲!?”   “那也无法,说不准,人家有自个儿的法子呢!”商岚心撅着嘴道。   她已是定了亲的,对方是户书香门第,家中最高也只是个正六品,与这两户人家比起来似乎还不够看。   五姑娘商岚静年纪不大,十岁还未到,却也说了一句,“难道是因着玲珑姐姐总出门的缘由……?”   这么一说,几个姑娘家都明了了。   怪不得那玲珑成日里想着要出门,原来尽做如此勾当去了!那小蹄子还不知在哪处勾来的这门亲事,真是恬不知耻!   然而这几个大小姐们尚也只能说一说了。   此时老夫人那处也是惊疑不定,拿着那两张名帖,只如烫手山芋一般,瞬间便想扔了。   她想给那死丫头找门亲事,可不是要她飞上枝头成凤凰!   然而只一刹那,她又镇定了下来,忽的一笑,收了其中一张,问道:“可有人报知老爷了?”   “尚未报知。”大娘子摇摇头。   “好,”她点点头,缓缓起了身,“你们这便随我去见老爷。”   前后四名丫鬟带了软垫、汤婆子等物,跟着去了。   大娘子正要跟去,忽听老夫人道:“你自去料理他事吧,可不随我一道。”   “……是。”大娘子福了福身,退了下去。   当中一张名帖被带走了,另一张写着程家六公子的名帖却被留了下来,镀金的边儿,静静搁在榻桌上,反射着外头几分的明亮,以及大娘子那张微微焦心的面容。   芜风苑中。   柳儿向来消息灵通,此事刚一散场,便匆匆进屋来叫阮小幺。“姑娘、姑娘!”   “怎了?”阮小幺正抄录着一本散记。   “恭喜姑娘了!”柳儿乐得不可自己,“今日有人来提亲了!”   她纳罕道:“这几日不总有人来提亲么!”   柳儿一脸神秘,将事儿与阮小幺说了。   她愣了愣,好半天没回过神来。“那程六郎莫不是觉得我医了他一次,就要以身相许?”   这就罢了,那宣明庭又是怎么一回事?   正想时,外头珍珠叩门道:“姑娘,云姨娘来了。”   她忙开门迎接。   柳慕云带了两个丫鬟,也不进屋,只抓着阮小幺的手,道:“快与我来!”   阮小幺莫名其妙,被她带着往外头,一边急问道:“云姨姨。你这是……”   “方才有人来提亲,是两户好人家。你外祖母已带着名帖去见老爷了,咱们也去凑凑热闹!”柳慕云边走边笑道:“如此天大的事儿,可休要被搅黄了!”   最后一句,两人都心知肚明。   柳慕云好容易压下了面上的喜意。回头低声与她道:“待会咱们去你外祖父屋里,切记,不可先露出喜色。免得落人口舌,懂不?”   阮小幺乖乖点点头。   柳慕云进商老爷院子,通常无需通报,只带着阮小幺一路进了两院儿,到了后屋。便瞧见老夫人的两个丫鬟青梅与月芹正候在外头。   走近了些,似乎听着了商老爷带着微微沙哑的声音。   柳慕云加快了步子,带她过了去。   然而在外头被下人拦了住。   “老爷在么?”她问道。   下人道:“老爷在与夫人谈事,请云姨娘稍后。”   柳慕云道道:“你去禀报老爷,就说我与玲珑一同前来,正与老爷请安。”   那小厮似乎有些为难。然柳慕云神色坚决。他无法,只得进屋传了一声。   前头那叫青梅的丫鬟也远远儿朝这处望了一眼,很快又撇过了头去。   阮小幺望着柳慕云,对方只冲她安抚地笑了笑,“无事。老爷会见我们的。”   果然,那小厮很快出来,让她们进去。   屋里头串珠帘后头正坐着商老爷与老夫人,连个伺候的下人也没有,只二人相对。商老爷面上有些红,眉头紧锁,先想说话,却只发出了一连儿咳嗽声。   老夫人忙给人抚背顺气,将茶捧至她跟前。   商老爷挥了挥手,松了口气,缓缓叫道:“玲珑,过来。”   阮小幺乖乖过了去。   老爷子似乎又清瘦了些,前些日子丰润些个面颊再一次缩了下去,然而眼神却清明无比,向她招手,将她安坐在自己身边。   老夫人面无表情。   柳慕云腿脚不灵便,也坐到了一边,恭恭敬敬候着。   “玲珑啊,这几日上门提亲的不少,你可有中意的?”商老爷道。   阮小幺摇摇头,“我只想陪着外祖父。”   他声音沙哑,低低笑了起来,又咳了几声,叹道:“外祖父身子不行了,恐怕也就是一两年可活了。如今,只盼着你能找户好的人家,风风光光嫁了去……唉……”   她听得心里头有些酸。   叶晴湖开的药虽效果甚好,但时候他也与她说过,老爷子的病实则是好不了了,积劳成疾,加之年岁日大,如此时好时坏地养着,是挨不过三四年的。   老夫人在一边道:“这说的是什么浑话!你身子如今一日好过一日,还尽作瞎想!”   商老爷将那镶黄边的名帖从身后拿出来,搁在几人眼前,道:“我自个儿的身子,自个儿清楚,家中大小事,虽有力不从心的,但心里头也明白。玲珑,莫要怪外祖父心狠,这门亲——结不了。”   ☆、第二百六十八章 太医院   阮小幺毫不见惊讶,然柳慕云却眉头皱了起来。   “老爷,这……”她心头一急。   然老夫人却也是老神在在,似乎早已料定。   “我说结不了,就是结不了。”商老爷看了看老夫人,“你去备些礼,回了定国公,就说我这糟老头子攀不上他高府大门。”   老夫人应允了。   他又盯了那名帖半晌,挥挥手,“你们先下去,我与玲珑说说话。”   老夫人依言,刚要退下,又听他道:“着人把程家的帖子拿来我瞧瞧。”   老夫人身子一僵,点点头,退了下。   原来他已知晓了。   待人都走光后,阮小幺才问道:“外祖父,为何要拒了定国公府的名帖?”   老爷子看了她半晌,用粗粝的手抚了抚她的头顶心,道:“怎么,玲珑不愿意了?”   “并不是……”她拈起那名帖,摊开看了两眼,道;“只是那宣公子我是见过的,为人看着倒是不错。”   商老爷并未说话,只是稍稍露出了个笑意。   炭火烧得暖意融融,盖了银镂的罩子,挑眼望去,上头四个寿字连着一处,四角精致外翘的搭扣严丝合缝。里间檀木矮屏风上细细雕着松林卧雪、垂钓江翁,野趣横闲。   屋中适意,屋里的气氛却凝重沉闷。   商老爷闭目靠趟在了软榻上,枯瘦的嘴唇有些轻颤。   “我对不起你娘与你……”他终于将四年来一直闷在心底的话吐了出来。   阮小幺心头一颤,看着他沉痛而懊悔的面容,不知怎的,便忽似背上的沉重去了许多,终能使人吐出一口浊气。   一直以来她厌恶老夫人、厌恶商家逢迎假笑之人,对这人的心思却有些说不清。   他是她的外祖父,平日里对她也甚为宽厚,然而她怎么也想不通。既然如此,那为何商婉华被遣归回家,独自住在冷院,他却放任不管?   说到底。还是商家的颜面重要?   还是因为商婉华到底并非亲生,总是差了那么一筹?   不大一会,下人将程家的名帖也取了来。   商老爷稳了稳心神,这才又道:“宣家小子见过你几面,求亲尚说得过去;那程家又怎样说法?”   阮小幺装傻充愣。   “玲珑。”商老爷一声提醒。   她低了脑袋,防不住外祖父将名帖搁到了她眼前,只得抬头道:“孙女儿也不知晓……”   商老爷何等精明之人,只“嗯”了一声,不说话。   阮小幺无法,只好将先前在扬州之事简单与他说了说。   “孙女儿不在闺中安分呆着。已是失礼;若更被人知晓还胡乱在外见了外姓男子,那可就真要嫁不出去了……“她撒娇道。   “罢了,我明了了,”商老爷拍拍她的手,点点头。“这倒是一段缘分。那程家是皇商,家大业大,纵比起我们家,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的意思,阮小幺明白的很,只道:“玲珑不愿嫁,只愿陪在外祖父身边。”   商老爷似乎有些困倦。阖目靠躺,片刻后开口道:“玲珑,你可是真不愿嫁?若是不愿,咱们便回了程家。但往后……”   往后再想找这样好的,可不一定了。   她点点头,仍是道:“孙女儿不愿。”   老爷子竟未问缘由。只缓缓点头,表示明了。   从屋里出来后,阮小幺还困惑不已。这老爷子今日的一言一行怎么看怎么怪。先不说直截了当就回了定国公府,纵便是她不愿嫁程家,难道就这么一句话搞定了?   她都已做好了抵死相争的准备。此时就如一记老拳打在了棉花上,使不着着力点。   摇摇头,无奈往回走。   柳慕云并未走远,只在一边游廊中踱步等候,见她出来,忙招手让她过了去。   “如何?”她带着笑问道。   阮小幺顿了又顿,半晌,道:“我回了。”   柳慕云的笑僵了僵,又问了一句,“回了甚?”   “回了与程家的亲事。”她小声道。   这回她的云姨姨彻底不笑了,面色沉了下来,看了她半晌,张着嘴,开开合合。   许久,才听她压着怒火的声儿道:“你说甚?回了这门亲事!?”   院内有人,不好发作,她只牵着阮小幺一路穿廊过院,冷着面色拐到了自个儿那院。   所幸离的不远,后头又有丫鬟托着,否则她这么个走法,踉踉跄跄,不知要摔多少个跟头。   阮小幺一路都结结巴巴叫着:“云姨姨、慢点……别摔着了……”   到了屋,柳慕云便命人关了门,劈头盖脸一顿骂,“你竟然回了程家的亲事!?你明不明白这门亲是天赐良机!?你……你究竟是怎么想的?莫不是还想着有更好的!”   “云姨姨,你别气、别气……”阮小幺忙给她倒茶,安抚道:“我知晓程家的好,只是……”   说到此处,自个儿也吃了个噎。只是什么?   她还真不太能想得出回绝的正当理由。   然而柳慕云见她如此沉默神情,却更是来气,满是恨铁不成钢之意,“你真的不知这几日来提亲的都是些何人么?不是病就是贫!你是堂堂朝廷尚书嫡女,真甘愿嫁给那些个小门小户,整日里柴米油盐、节衣缩食!?若你娘地下有知,她会怎想?”   她说着说着,心里又是酸又是苦,捂着唇,眼泪涌了出来。   华娘已经够苦的了,临死还不得善终;如今只留了玲珑孑然一身,在家中也受尽了冷眼,本想着即便老爷莫名推了定国公的亲事,总还有一个程家,能使人满心歆羡,她若嫁了过去,真当是风风观光,从此在娘家也能抬得起头来。然而……   阮小幺心生了愧疚,轻轻扯了扯柳慕云的衣袖。   她偏过头去。不理睬她。   “云姨姨……”阮小幺细声细语道:“玲珑当真不愿嫁那程公子,玲珑心里有想嫁的人了。”   这就好比惊天一阵瓢泼大雨,将柳慕云淋了个透湿不算,又顶头一道闪电劈了下来。劈得她头晕眼花,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的紧紧攥着阮小幺的肩,声音低若蚊蚋,却寒得令人心颤,“是谁?”   阮小幺却只是摇头,道:“玲珑不会嫁其他人。”   “那人是……是……”柳慕云颤抖着一声连着一声问。   “云姨姨,到时候玲珑自然会与你坦白。”阮小幺拿着帕子替她擦眼泪,“只是如今,当真不能说。”   柳慕云瘫坐在了椅上,捂着胸口叹气。   半晌。她才如梦惊醒,看着阮小幺,几乎难以启齿,“你……你与他……你如今……”   “……”阮小幺叹道:“我与他还什么都没有呢!”   柳慕云这才放下了心来,只是神色仍然十分纠结。   阮小幺同样纠结。   下回若再见了面。一定要找个机会有什么!这么天天惦记着他,就像一块肥肉挂在嘴边,眼看着还越来越远,她都要抓狂了。   好说歹说,终于安抚住了柳慕云,灰头土脸回了芜风苑。   此后几日过的也还算平静。只没过几日,她正在司药局抄医书时。却见着外头来了个锦衣的青年,俊朗不俗,下了马,便直奔她这处而来。   正是宣明庭。   这家伙竟然毫无羞耻之心,光天化日之下就要来找回绝了亲事的阮小幺对质了。   “玲珑!”宣明庭刚进院,便大嗓门叫道。   阮小幺万分头疼。   眼见着人进来了。第一句话便是,“好好的你不嫁我作甚?”   “……宣公子,”她端正了姿态,道:“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约,哪是我想嫁就嫁的?若你心有疑虑。大可问我外祖父去!”   “罢了罢了,你若真不愿嫁我便就此作罢,我何苦死皮赖脸贴上来?”他竟然十分无所谓,摆手道:“只先前听闻你嫁人甚是困难,我便来凑个数,你若愿嫁进我家,我定然待你恭恭敬敬。现下看来,我们是有缘无分啊……”   阮小幺:“……”   这家伙真的不是来闹场子的么?   半晌之后,阮小幺才木木然问道:“宣公子,你来此有何贵干?”   这么一说,他才想起来的,道:“自然是有事的。”   宣明庭左右一瞧,见里头那吴医正躺在榻上睡得正香,便道:“这主药部实在太冷清了些。司药局都是这个德行。若你真想做个医官,现下正有个机遇。”   “哦?”   “前些日子,你协同徐三案有功,此事我已上报大理寺丞,原本是要卓功嘉奖的,但料想你是个女子,且……此并非大案,也封不了官,正商谈着是否要赏些金银下来。”他道:“若你想换个地儿,我正好可去说一说,想也无碍。”   他说的是太医院。   京城医官之所有司药局与太医院,就好比一个是幼儿园、一个是名牌大学的区别。   司药局的掌事要不就是从太医院被涮下来的,要不就是从太医院退致仕的,里头的学生也都是入门级别;而太医院里头的掌事、夫子都是当朝御医,学生也都是从各地选上来的好苗子,男女别舍,都是为了天子培养出最顶尖的圣手。   因此听说选拔晋升等便极其严格,与司药局这种张个布告拉人进门简直就是天差地别。   然而阮小幺却并不如宣明庭想象中的欣喜,她犹豫了。   ☆、第二百六十九章 决定   “你不是那叶神医的高徒么?如今有这等好事,你又推却作甚?”他不解。   阮小幺曾听闻过一些太医院的事,严格不说,最重要的一点是——凡进了太医院,就如入宫一般,是不大有机会能回家的。   虽然应了叶晴湖的要求,专往医仕上去,但御医那种目标实在是有些过于高大上,她怕到头来一事无成,因此还是想先得回“李朝珠”这名儿,靠后台再上,也总比一步一个脚印来得快一些。   然而现下明明白白就要让她在“家庭”与“事业”中二选一!   阮小幺叫苦不迭。   “你到底愿不愿?”宣明庭等得不耐烦,道:“太医院如今女使名额空了大半,你点个头,我便替你去点个卯,来年初春选人时,你也不会被涮下来!”   里间那呼呼大睡的吴老头想是被惊动了醒,带着睡意的嚷嚷声响了起来,“哪来的浑小子!擅闯我主药部!”   老旧的木屏风后头老头儿稀拉胡子飞翘的身影慢慢腾了出来。   宣明庭拱手道:“吴医正。”   吴老头见了他,上下打量了一眼,收了不满的神色,道:“你就是那个挖我土地墙角的小子?”   宣明庭见礼的手还未放下,又讪讪愣了住。   “我放榜这许多时日了,只收了这一个称心如意的徒弟。甭以为我没听着你在外头说些什么!”吴医正捻着胡须道:“他太医院有甚好的!不就是一帮子争名夺利蝇营狗苟之徒!哪能真正学点东西!”   阮小幺在一旁附和着“是”。   然而吴医正话题一转,道:“玲珑,你这些时日抄了几本医书?”   “徒弟没用,只《实录病经》一本,并未抄完,还有一些书页。”她汗颜。   整日里东奔西跑,来了还要伺候这老头儿,哪有甚时间去抄医书?   吴医正却道:“我都知晓、我都知晓。想必过了今冬,开春之时便可完了。你若要走。便走了吧。”   他很是不在意地挥了挥手。   宣明庭嘴角浮着一丝笑,瞟了一眼阮小幺。   “此事……我还要与师父商议商议……”她为难道。   “也罢,你决定好,记得给我带个信儿。”他又道:“太医院可是习医之人梦寐以求的地儿。此次你若弃了这机会,下回可就不好说了。”   阮小幺见他远走了,才问吴医正,“大人,我若走了,你还能招到徒弟来么?”   却没料到吴医正双眼一瞪,道:“怎的招不到!大不了我把家中仆从带来便是了!太医院虽不是个清净地儿,但司药局确也太清净了些!你们小孩子家家性子闹腾,去太医院也是好的!”   “多谢大人,玲珑定忘不了大人的恩情!”她笑道。   吴医正一边摆手。一边嘴里嘟哝着“说哪里话”,又转身回了里间,模模糊糊也笑了一声。   阮小幺找了个时机拜望了下叶晴湖。   过了檐下“福泰安康”的旧匾,由四伯迎着,进了后屋。便见叶晴湖正收拾着几封书信。   “师父。”她道。   他抬头,向她招了招手,“今日怎的有空来?”   “我向吴大人告了假,”她道:“前日里跟着二哥他们办了个案子,得了个举荐去太医院的机会。”   “你信里已说了。”他眼皮子都没动一下。   阮小幺低低笑了笑,在他手上看去,那些书信尽是她写的。   “师父觉得如何?”她问道。   叶晴湖道:“你自己看着办就好。”   “从前我不问你时。你成日里说我无所事事;现如今我胸有大志了,你又成日里让我自己看着办……”她嘟哝道。   他嘴角一扬,“莫不是还要我替你在太医院点卯?”   “你觉得去那处不错?”她道。   叶晴湖学着她的模样摊了摊手,眼神清澈而又无辜。   “……卖萌可耻!”   阮小幺认了命,决定会做做进太医院的准备了。   叶晴湖将手边物事整好,忽随口道:“不若你在太医院里呆上几年。混个熟脸,再找个好人家嫁了,别回那劳什子盛乐了。”   她惊了一跳,“那察罕怎么办!?”   “你以为少年懵懂,他能守得了几时?”他半是笑半是讽。“你又不做妾,不如在这处安心过活,也省得每日里心心念念。”   “嘭”一声,阮小幺手中的茶盏被重重放到了桌上。   “你开什么玩笑?”她重重道:“师父你读书读傻了!?”   叶晴湖撇过来了一眼,半晌道:“我只是提醒你一句。”   她一心的恼火被一盆凉水浇了下来,心不甘情不愿,转过头去,不理睬他了。   许久。   “我不过说一句,你何来这大的火气?”他轻飘飘抛来一句话。   阮小幺沉默。   这人专爱往人痛处上点,还一脸“什么都不知道”的神情,看着就欠揍。   他在一边道:“你与那小将军相识共处也不过短短半年,何来这许多深情?你也不是个无知幼女了,难不成还不明白这点?若你呆在建康,迟早会光明正大重新拾回往日身份,又何苦自己折腾自己?”   她不反驳也不吭声,只背着他生闷气。   这种话说来有甚意思?   只是叶晴湖似乎觉得很有意思,又揪了揪她脑袋上的发髻,道:“那察罕……”   “好了好了!”阮小幺调转回头,瞪了他一眼,“我知道了,察罕是少年心性,一时糊涂,过不上几年就要成亲了是吧!我知道了,师父你去看书吧!”   他轻哼了一声。   来时阮小幺一心迷惑,归时成了一肚子恼火。   她先将去太医院的决定告诉了商泽谨。   她的二表哥先是皱眉,后是狠狠皱眉,最后一拍案,道:“你如今年已十三,过了年便是十四了,再去那处有甚用?不许去!”   阮小幺一头雾水,去太医院去年纪有何关系?   “你不明白这其中事理。”他看出了她的疑惑,解释道:“朝廷官宦人家通常会在幼女年满八岁时,送至太医院习医,但年过十三四便会接回来。你如今在家中也不算过不下去,再去太医院,是成心要让人看笑话么!”   想上一想,她便也明白了其中原由。   让那些千金小姐们幼时去太医院,一方面是习医,另一方面,恐怕更是为了之间来往相交方便。过上几年,到了要说亲的年纪,便自然要接回来,正正经经做个闺阁中人。若是此时还在太医院的,想必不是庶出不受宠的女儿,便是平民百姓家辛苦打拼的人。   她如今已然十三岁,再去的话,摆明了是告诉其他姑娘家,自个儿是个家中不受宠的,再去了,还不知要被怎样欺负。   商泽谨将她只看做个应怜惜的妹妹,自然不会允她前去。   然而阮小幺下了决心,便不撞南墙不回头,“总之我自商家也的确是个不受宠的外孙女,与其在这里白吃白住,惹得外祖母不喜,不如去太医院,有我师父相助,说不定往后还是个女医官呢!”   “什么女医官!你不正正经经嫁人,出那许多幺蛾子作甚!”他面上不喜,道:“商家你也不会住一辈子,往后不还是要嫁人的么?你若此时去了太医院,出来时便是个老姑娘了,还怎么找婆家?”   “可是如今婆家也不好找啊!”她反驳。   商泽谨卡了壳,顿了顿,才道:“前两日不是有程家与宣家来提亲么?都是门当户对的大家!”   “宣家被外祖父回绝了;程家……”被她自个儿回了。   商泽谨:“嗯?”   她郁卒道:“算了,我着人去一趟定国公府,带个话儿给宣公子就是了!”   商泽谨怒道:“你敢!”   阮小幺又怂了,半晌,道:“那我与外祖母提一提此事。”   商泽谨综是气,也没了法子。   自然,老夫人那处是无一不叫好的。   她只觉得阮小幺是个蠢货,宣家暂且不提,那程家可是她自个儿给回了。   初听着这个消息时,老夫人还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错了。   然而这丫头的的确确是推了这门亲!老爷子还跟着她一块儿瞎胡闹,说退就这么退了。   虽说不能与程家接亲挺可惜,但这也比不得玲珑那般胡闹,断了自个儿高飞的机会让她心内暗自欣喜。   总之,一句话——老夫人就是见不得玲珑那死丫头得意。   因而当阮小幺提起要去太医院时,老夫人装模作样沉吟了半晌,便道:“也好,去那处正可磨砺磨砺你的心性。真是多谢了宣二郎的一番心意了。贞娘,你再去备一份礼,送至定国公府上,就说请二郎在医使跟前美言几句,玲珑她性子跳脱,若是惹了祸,还请他多担待。”   大娘子应了一声。   商泽谨却极不赞成,道:“祖母,你也知太医院的内情,玲珑如今正是要出阁的年纪,此时去了,核实才能回来?”   “你只管在刑部做好你的员外郎就是了,家中女眷的事,又何曾要你操心过!”老夫人随意道:“玲珑身份特别,寻常路子已是不大中用。不若去太医院瞧瞧,若是能遇着什么,那也是一桩好事。”   言下之意,竟是让她在里头私相授受,无媒苟合了。   ☆、第二百七十章 新的开始   连大娘子都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头。老夫人是一家主母,言行为人典范,这句话说的也太过了。   商泽谨气极,直道:“玲珑虽不姓商,到底是我的妹妹,我就该管教着她!她如今不懂事,不如去祖父跟前说!”   “你祖父他身子不好,某要惊扰了他!”老夫人冷声阻拦,又软下了声调,道:“总之这是玲珑自个儿的意愿,你又何苦不随了她?”   大娘子也在一旁瞧瞧扯了扯商泽谨的衣袖,示意他莫要再开口反驳。阮小幺更是暗中拽他,然而商泽谨只像一块顽石一般,纹丝不动。   最后,阮小幺无法,只得道:“外祖母的话,玲珑记下了。玲珑本是有过之人,不敢妄想今后之事。只心向着医术之境,想借此得一席施展之地。二哥所指,玲珑也感激在心,然我心意已决,请二哥……”   她轻轻拜了下去。   “你!……”商泽谨无奈。   阮小幺悄悄对他笑了笑,摇摇头。   商老爷不在,如今只有老夫人与大娘子在这处,老夫人一力赞成此事,连着阮小幺本人都执意为之,他又能怎办?   大叹了一声“玲珑糊涂”,他草草向二位长辈行了个礼,慨然离去。   想必商泽谨此时对她也心冷了吧。   阮小幺心中有愧,但毫不动摇,向二人一拜,道:“多谢外祖母成全。”   老夫人不愿与她多谈,只挥挥手,让大娘子带着她下去。   临走前,阮小幺再一次回头,一字一句道:“外祖母之心,玲珑清楚。往后我到了外医院,不会与人提起商家,也不会堕了姐妹们的声名。玲珑此去,归日甚少。请外祖母努力加餐饭,只当没了我这个外孙女儿。”   老夫人没说话。   敲敲打打过了年,到了开春时节,冰雪早融、天地冷肃。尚未到万物复苏之时。   真是二月天气,阮小幺最后抄完了那本《实录病经》,仔仔细细订装好,束了线,交给吴医正。   吴老头儿今日眼神清明的很,也未如以往一般喝酒睡觉,只在门前遥遥东望,道:“过几日便是太医院新招了吧。”   “是。”她道。   他眯了眯眼,视线似乎穿透了青灰的墙壁、屋顶,穿过了杳渺的天际。看到了那片严整肃穆的厅堂。   “每一年都是个热闹时节啊……”他喃喃道,收了书,随意翻看了两页,便又交到了阮小幺手中。   “大人……?”她不解。   “这本是你的。”他懒懒道:“你这字儿不错,就归我看管了。”   阮小幺“哦”了一声。   吴医正道;“太医院入门一般都只考些药物入法。简单的很。你记下来这本医书,又有人在后头撑着,定然能过得去。明日里,你就不用再来我这处了,往后做了太医院的弟子,要时刻谨慎,切记。多问、少说。”   她一一应下。   吴医正又叹了口气。   他此时才突然现了一分苍老,望着她,摇头道:“怎的你们这些个女弟子个个都要往太医院跑呢?那处又不是金窝银窝,搞不好还是个虎狼窝……”   第二日,阮小幺依言并未去司药局点卯,只在家中翻看医书。   如今她对各种药物也都熟悉了。只是还未通达各物的用法,寒热之分也不大明白。入了门,再要晋级,便是道阻碍。   说起来,还是练手练得少了。   叶晴湖平日里只在家中坐镇。偶尔拜访时遇上几个病患,这才有机会练一练。其余时段便再没诊治的机会了。   时日一天天过去,终到了考试那一日。   叶晴湖破天荒出了门,陪她到了太医院。   两人站在高耸的门廊前,看着排成一长队的男男女女,男子通常长衫幞头,女子则帷帽遮身……实则也没几个。   从外头一眼望去,只见浅青色墙身包绕到最后方,占地极广,并看不到尽头。院里头轩整庄严的屋宇比比皆是,飞檐翘角,吻兽盘亘,光气派上就压了司药局不止一头。   队伍不断前行,阮小幺也跟着挪动。   叶晴湖在一旁道:“你只把所学之物写上即可,莫要慌张。”   阮小幺丝毫不乱,只点头应下了。   接着,被一妇人带到里头的屋中搜了身,便跟着前人进了院。   前头有人领着,不得乱跑。周围尽是门门院院,有的外头挂着招牌匾额,有的只不知作何用途。   考场布置的也很规整,一人一案,笔墨纸砚,另有一份百草图谱。   此间约有二十来人,尽是女子。周围看守的也是一些妇人,当中正坐着的是个年轻的女官,高髻玉饰,腰上系的竟是条嵌红玉锦带,是个有品阶的女官。   关了外门后,考试便开始了。   如吴医正所说,入门考学只是一些药物习性等,并不算难。她逐一细致写下答案,封存好,待放了门,便停笔不再动。   只是场中好些个女子眉头紧皱,面有懊丧,有的竟然还低声嘤嘤哭泣了起来。   那女官面有不耐,道:“有甚哭泣?都速速离去!”   考试从上至下将录用八十名女子。阮小幺上头有人照看着,压根不愁进不了太医院,出来后该吃吃、该睡睡。   三日后,一张红帖儿到了商家。   阮小幺中了,且录在头八名。   对商家来说,这这件可有可无的小事,掀不起一风一浪。虽各家众人皆心知肚明,谁也不会一根筋到在老夫人跟前说起。   这喜忧参半之事便轻描淡写被揭了过去。   只叶晴湖似乎挺满意,与她道了声“恭喜”。   又过了一日,一顶硬板儿软面小轿悄无声息出了商家大门,到了太医院门前。   阮小幺下了轿,跨了随身包袱,向一边垂头低落的柳儿道:“往后我在太医院,常便回不了家,你与珍珠等人只在家中呆着,若是有人挤兑你们。便只管向二哥去说。我一月总有朔望两日可归家,到时便能见着你们了。”   凡进了太医院,通常是带不了仆从的,阮小幺便也顺其自然让柳儿留在了家中。   柳儿很是不甘愿。却毫无办法,只得眼睁睁看她进了去。   太医院里屋楹连栋,间植草木,男女分地而居,相去甚远,平日里也无甚见面的机会。女院中安静无比,偶见青灰服裙的少女三三两两进出各间,也是沉默不语,平添了一份压抑气息。   她被杂役带着去到了西边的宿处。   西边院儿分两头,一头规模甚大。一间间极是恭整;另一头院墙森严,只能见着里头屋子用料是琉璃瓦顶,并瞧不见其他的。   杂役只带她去了普通的一头。   一进去,当前照壁上阴阳凹凸刻了百草图貌,最上匾额处雕着“清静德明”四字。一旁的墙壁上正张着榜文。上头是分了组的各女子名姓。   原来这“清静德明”是四小院儿的名称。每个院儿各二十人数,清院、静院、德院下分别已张了榜名。她依次看去,只见“李玲珑”三字正在清院下属中,并已分了当中小间,她的卧榻正与东壁左间处。   阮小幺依着路线进了去。   里头已先来了一些个少女,各自还穿着家中的衣裙,瞧着甚是简朴。   进了自个儿那屋时。便又瞧见了另两名姑娘,一个着赭色布服,正整着床榻,一个穿了褐色绣团花薄袄,两人正有说有笑。   那赭色衣裙的少女名苏瑶儿,穿薄袄的那个唤作韩三娘。   并无人认得阮小幺。只当她与自个儿一样,都是贫苦家中出来的,一心要在太医院搏个前景。   安顿好了,便要去外头管勾处点卯。   管勾是平日里教导新来弟子、教习医术之人,只用无品阶的副医官充任此职。待到弟子们满一年。便不用管勾教导,换至正院中由副使教导了。   静院的管勾姓査,据说是个脾性挺冲的女子。几人心中皆有些忐忑,一一进屋点卯。   阮小幺走在最后头,不紧不慢拿笔写下李玲珑三字。   屋中亮敞,两旁木窗只关着,露了前头正门大敞,案边瓦盆中栽着薄荷,凑得进了,还能闻到阵阵清香。   那查管勾抬头望了她一眼。   阮小幺一眼看去,呆了呆,见她面庞小巧,双眼如杏,紧抿着唇,身子挺得笔直,似乎有些僵硬。   “査……”她不自觉开口,带着些问,“你是……”   “下一个!”那查管勾早已不理睬她,偏头向外叫道。   “哎……”阮小幺正想再说话,却被她毫不留情赶了出去。   只是在外头她仍愣愣的。只因为那查管勾,长得浑似从前慈航寺的一个姑子。   大师姐,慧心。   尖牙利嘴、骄矜无比,从来喜欢看不起人,但心地也不坏。   她与她只相处了几个月。第二年春,便听说她被人收养了。现下看来,都是胡扯,不知她是被卖到哪处去了。   一别虽有三年之久,但她的容貌变化也不大,想是不会认错的。   她又怎么姓查了呢?   阮小幺想不明白,摇摇头,只得走了。   晌午时分,另两个同屋的少女也都进了来,一个眉眼活络、瞧着甚是可爱,唤作李初九;另一个年岁稍小些,一问也只有十一岁,面上多了三分羞怯,不大敢与几人说话,好半天才问清了名姓,叫做颜阿福。   ☆、第二百七十一章 重见慧心   都似一些常唤的小名儿。几个姑娘家也都是建康京郊住下的人家,因家中贫寒,将女儿典押到药铺打打杂,学了些技艺,便来考了太医院。只苏瑶儿不同,她爹本就是行脚大夫,做过秀才,识得些字,也好歹给女儿起了个像样的名儿。   初九在市井里头混惯了的,见什么聊什么,也颇有眼色,很快便与几人热络了起来。   阮小幺看着这几个眼含笑意的少女,忽想起吴医正与她说过的话。   怎的你们这些个女弟子个个都要往太医院跑呢?那处又不是金窝银窝,搞不好还是个虎狼窝……   静院中连栋的屋廊,一边是新来女弟子的四间,另一边也有四间屋,都是历任合格的女弟子,有的任了副医官,如查管勾、有的运气好,调往了后宫或当朝权贵的后宅做良医正;然而更多的却是在三年一次的考试中被涮了下来,不得再居于太医院。   那些个女子,有的年已十七八,未许人家,出去后也不一定能找到好人家,有些年纪则更大,更是不知要如何过活。   因此,太医院里的女弟子们,无一不是拼了命的往上挤。   今日能见着屋中几人谈笑共处,往后还不知几时会变了天。   她无声叹息,自个儿去一旁歇了。   然而天变得太快,谁都还没来得及准备,便狼狈迎来了第一回明争暗斗。   阮小幺睡到半夜,只觉旁边有人小声说话,接着便开了门。   她模模糊糊醒了过来,问道:“谁?”   “是我,阿福……”那怯生生的声儿道:“我、我……起夜。”   她应了一声,又去睡了。   迷迷糊糊正快要睡着时,又听着外头一阵动静,窗外有亮光一闪而过,便也没了声响。   几人都睡得沉了。谁也没注意到那些个光亮。   第二日一早,便听着远远儿的外头有了吵嚷声,阮小幺被吵了醒,四下一望。另几个丫头也都起了身。   数了一数,却发现少了一人。   那个叫颜阿福的,此时却并不在屋中。   “阿福今早已起身了?”她问道。   韩三娘正动作最利落,此时正梳着发髻,闻言似乎有些吃惊,望了一圈,道:“我今儿个天不亮就起身了,怎的一直都未见着她?”   阮小幺忽记起来,半夜里似乎挺阿福说了声“起夜”。   外头仍吵吵嚷嚷,她当下觉得不太妙。一咕噜起身,迅速穿戴梳整了,出屋探看。   事儿闹在静院门口,旁边已围了几人,另有一些女弟子们正支着窗。惊慌不定看着外头。   远远见着一个穿青纱罩袍的女子讥讽道:“四院儿八十名女弟子,个个都识路,就你们静院出幺蛾子,谁家的院儿不摸,摸到咱们明院来了!?莫不是欺负咱们院儿都是些娇滴滴的幼女,没个伶牙俐齿的来讲理?”   她对面立着的正是查管勾,此时一双眼都要冒火了。面容扭曲了一瞬,好容易压制住了怒火,平心静气道:“姐姐莫恼,此事我定然查个水落石出,给姐姐一个公道!那丫头犯了错,我做管事定然不会一味包庇。”   说着。让人将一个瘦小的身躯提了上来,狠狠一巴掌便掴在了她面上,骂了一句。   阮小幺几人眼中俱是惊惧。   那被打之人,竟是消失了半天的颜阿福!   “她不是去起夜了么?怎么会……”苏瑶儿又怕又急,不由出声道。   院儿里头立着的几个。瑟缩着也无人敢出个头。众人眼看颜阿福瘦小的身子狠狠一抖,捂着脸一个劲儿地哭。   “你还敢哭!?”查管勾更是恼,还想再一巴掌下去。   却被那神情鄙夷的女子拦了住,冷笑道:“查慧心,你莫要在我跟前摆出这副惺惺作态的样子。无品阶弟子擅闯明院,意图不轨,你最是知晓该怎样处置!”   查慧心……查慧心。果然,她连名号都未改,只是冠了个姓而已。   她顿了动作,恨恨瞪了颜阿福一眼,又向那女子好言道:“灵姐姐,这丫头本就是个糊涂性子,昨日又刚来,懵懂无知。况我昨日刚齐二十名弟子,今日便……似有些不妥。姐姐还请高抬贵手一次!过上两日,我定亲自登门谢罪。至于这丫头……罚她替明院做一月的杂役苦差,如何?”   她言辞极是恭敬卑微,对面之人瞧她如此,笑了一声,似乎也有些满意,掂量了半晌。   一场风波已然在慧心的调停下,有了平静的眉头。   然而,此时忽从外而来了一个漫不经心的清脆声音,“这弟子刚来便敢擅闯不该闯的地儿,那过上三月,岂不是连医使大人的屋子也敢进了?咱们这院儿虽小,规矩也严,要不然……灵姐姐,我可也想向您要个赦令了。万一哪日我家的弟子走错了门儿,姐姐万也要袒护则个。”   那女子原本松动的面容刹时间又紧绷了住,冷冷扫了一眼来人,又将视线落在了颜阿福身上。后者打了个哆嗦,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尽是乞求。   但希望注定要落空。在慧心极恼怒的神情下,她缓缓开口,“我胡灵并非得理不饶人,只是此事已触犯院规,若从轻处理,恐我那一院受了惊吓的幼女不服。然谅在她刚进院儿的份上,便不予严惩了。”   余下几人面色异彩纷呈,大气也不喘,听她继续把话说了下去。   “不若就把她降为杂役,平日仍在静院伺候,不算被赶出院,可好?”   慧心咬了咬唇,很是为难。   方才落井下石的那个,正是清院的掌事,姓林,面上瞧着平易近人,然而吐出的话语却十分膈应人,“这法子真算是两全其美。只是慧心这处缺了个弟子,往后可不要恼怒于我和灵姐姐,只多加管束你这院儿里的人便是了。”   慧心忍气吞声,强笑道:“哪里的事。”   阮小幺看在眼里,也不禁感叹,往日她的大师姐看不惯何事,必然会大声呵斥,今日却好似全然收了性子,如此压得下气了。   到底是长大了。   一边的韩三娘听得直皱眉,小声道:“清静德明。那明院与其他的院落不是相等的么?怎么听她口气,好似那是玉皇大帝的仙宫一般,寻常人连进也进不得?”   李初九与苏瑶儿皆是摇头不解。   阮小幺心中明白,然而却一心只盯着外头,瞧后来的事。   颜阿福跪着向慧心与另两院儿的掌事不住磕头,然而却被那明院掌事一脚踢了开。她只微昂着头与慧心道:“余下之事,你自与院中人商议吧。我这便先走了。”   她带着自己院其他几人,不急不缓离了去,身姿曼妙而娴静。   颜阿福哭着结结巴巴道:“管勾、管……求您了!……我家中只有阿爷,钱都用光了……求您发发慈悲……”   慧心一动不动看着她。   她嘤嘤地哭,狼狈无比。林掌事见状,也叫上了自己院中的人,微笑着离了开。   仅一个清晨过去,静院便先折了一名弟子。慧心面色阴沉,发下话去,“让新来的丫头们到北厅堂来。”   身边一人应了一声,匆匆离开。   不大一会,便有人来挨门挨户告知,让所有人去北边厅堂处听训。   余下十九名弟子都鱼贯而出,各自随人到了北厅堂有了清晨的教训,再不敢东瞧西望,生怕踏错了一步路,被人捉去了把柄,落得跟颜阿福一般的下场。   慧心已先在了厅堂中等候。   堂上并无匾额楹联,只上首一张长案,供着一具药王金像,下四排五列,不多不少摆着二十张薄垫,垫前有小案一张,上有笔墨纸砚。   众人坐定,只阮小幺身边空了一位,正是颜阿福。   慧心面色不喜不怒,然声含威严,“你们昨日都进了我静院,原本我今日要与你们先说说院规,不想今晨便有人先犯了错,实在可叹。”   她顿了顿,视线在各人身上扫了一圈。   “身为静院弟子,你们首当要记住的是:清院之人的话不可信!其次,明院不可擅入!”她一字一句重重道。   实则院规已是一人一份写在了身前案上,密密麻麻近百条,简直比当年慈航寺的寺规更严。然众人捧着那清规戒律,没有敢不细看的。   开玩笑,搞不好漏了一条,就要被贬为杂役,谁敢不看?   慧心严词训诫,足足过了半个时辰,这才开始与她们说些其他要领。   订好了每日的课程、规矩及每月、每季与每年的考试,众人听得昏头昏脑,她这才终于停了下来。   “案上的规矩你们好好看着,若有不懂之处,可暂问我。”她道:“晨间会有人来发放衣裙,记住,每日只可着我静院的衣饰来去。”   众人应“是”。   又说了有小半刻,这才让众人散了去。   阮小幺要跟着人一道儿走,冷不防被慧心一声叫了住。   待其余人等走光了之后,她面上带笑,到了慧心跟前。   慧心面色淡淡,瞥了她一眼,“李玲珑。”   “弟子在。”她应声。   慧心张了张嘴,却发现在她笑靥如花的面容前,却有些说不出来什么话,半晌,转身道:“你不是回了家么?怎的又到太医院来了?”   这便是变相的承认“慧心”的身份了。   ☆、第二百七十二章 颜阿福   阮小幺道:“我是回家了,只不过回的不是李家,是商家。商家老夫人看我不顺眼,我便来太医院了。”   她点点头。   “大师姐……”阮小幺试探着叫了一声。   然而对面慧心却面色一变,飞快叱道:“住口!”   她闭了嘴。   两人一时间都有些尴尬,不知该怎样圆场。   “……管勾,”阮小幺最终开口道:“后来……你去哪了?”   慧心面容转冷,半晌,道:“那里的勾当,你都知道了吧?”   她“嗯”了一声。   “既已知晓,你便当知道,不该说的不要说。”慧心道:“如今我姓查,是这处的管勾兼掌事,你若口无遮拦,当知晓下场。”   阮小幺终于明白她把自己叫住的原因了。   虽然无甚旧可叙,可是一上来就如此开门见山,还真让人有些失落。   “你放心吧,我不是那般不知好歹的人。”她道。   慧心却又笑了笑,道:“放心,你天资聪颖,我定不会亏待与你。今日我在堂上说的话,你都记住,莫要无事招惹其他院的弟子。”   她应道:“弟子知晓了。”   慧心这才挥手着她离开。   果然如她所说,阮小幺非但一点没被亏待,还“优待”了不止一点半点。   一回屋,便听李初九用半酸半羡的口气道:“那查管勾与你是不是旧相识?不然为何独独把你留了下?还就直接点了个小掌事!”   原来她不在的这片可时间内,早已有人来定了这一屋的小掌事,便是阮小幺。   小掌事的用度自然比旁人要高些,这便让人又是羡慕又是嫉妒了。   她叹气。这慧心究竟是要“优待”她,还是要捧杀她?   过了几日,外头有仆役送来了《实录病经》正是吴医正送她的那本。   这书是吴医正自个儿亲自编纂的,以数年的实例为证,不可多得。但为谨慎起见,她还是先将书给了叶晴湖。让他帮忙指摘指摘。   这刚过没几日,他便从头至尾都过了一遍,并且在字里行间加了释疑旁辩,细致认真。堪比从前班里学霸的笔记,看得她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上午有半个时辰的午休时间,闲来无事,阮小幺便翻来看着。   一抬头,透过窗又瞧见了院里那瘦小干瘪的身影,穿着灰白的粗衫布服,拿了一把与自己身形不大相称的扫帚,辛苦艰难地一块地一块地清扫着。   这已是颜阿福第五日打扫院子,连续无休。而院中其他洒扫的杂役们都只在树下歇息,时不时拿话挤兑她。总之也没个旁人来管。   阮小幺收回了视线,不再去看。   午休后,韩三娘先与李初九一道去了午课,并未与阮小幺搭话。唯苏瑶儿与她道:“玲珑,午课时辰已至了。我与你一道儿吧。“   两人一起,共出了屋。   院中其他人走得差不多,只剩了廊下几个杂役一处看着。   正走过时,忽听得一排下人屋中传出了一道呜呜的哭声,伴着一个尖刻的女声道:“哭、哭!你就知道哭!小杂种,我叫你扫地你丢了扫帚,叫你洗碗你把碗摔了!你存心让我难堪是不是!”   那声音听着耳熟。似乎是静院里领头的仆役。   哭声带着求饶声并起,“我错了、我错了……”   接着是一阵细细的尖叫与咒骂之声,伴着发闷的棍棒敲打。   “你别以为我不知你在想什么!整日价心不在焉,哼!你还妄想着回去做你的弟子?做梦吧!你就啃着那本破书去吧!”   阮小幺听着直皱眉。   那被打之人,自然只能是颜阿福。   自从前几日飞来横祸,她被贬为杂役。寻常弟子对她避之不及,连同为杂役的一些女子也无事便欺上两把,总之她生性容忍退让,身子骨也瘦弱,只能任人欺凌。   苏瑶儿拉了拉她。“走吧。”   她眼中有怜悯,却丝毫没有想帮忙的意思。   阮小幺点点头,离了去。   晚间,照例是颜阿福叩门进到众弟子屋中,一间间打扫。   阮小幺等人正温习书课,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见她垂着脑袋进了来,一道道清扫着已经干干净净的石地,皆都消了声。   李初九有些看不过去,拿过她手中扫中,道:“这处我来扫吧。”   颜阿福默不作声看她做完了自个儿的活,小声道了谢,又低头离了开。   众人都有些心有戚戚,歇了方才谈笑的心思。   阮小幺却将那《实录病经》揣在怀里,鼓鼓一包出了屋去。   外头每隔一段,便有灯笼照着,一片明一片暗,并无几个人影。昏暗的光照之下,颜阿福扫完了最后一间弟子房,又拖着疲惫的步子向后院走去。   这情景瞬间便让阮小幺想起了她初到慈航寺时,那可怜的干巴巴的小身子,比她似乎还小些,也被欺负了个够。当时自以为大人有大量,不与那些个小丫头计较,实不知在旁人眼中,恐怕也就是个被挤兑的料儿。   她叫住了颜阿福。   “你还想学医么?”阮小幺先问了一句。   颜阿福迅速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缓缓摇了摇头。   阮小幺道:“真不想?我可是问你真心话呢!”   幽暗中,她清瘦的面上抖动了两下,一双黯淡无光的眸子映了成排的点点灯火,现出了一些光亮。她呆呆看了阮小幺一会,颤抖着,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阮小幺将那本满是注释的《实录病经》交在了她手上,道:“你先拿去看吧,这是我师父修改过的,很不错。”   颜阿福又呆了半晌,直到院外有脚步声响起,才如梦初醒。她紧咬着唇,眼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瞬间似点燃了希冀之火,重重向她拜了一礼,如获至宝一般跑了开。   无论是处于怜悯、同情还是别的什么,此时的她绝对不会知道,自己的这一随意举动,却给了对方一把希望之火,在艰辛而质朴的岁月,黑暗之中一直伴人前行,最后又成就了一个怎样伟大而为人传颂的佳话。   如今的阮小幺,只是在后头看了一会,慢吞吞的——回了屋。   几日下来,几人都已逐渐适应了太医院单调而严谨的生活,所学之道分三种:药、病、养。   关于药材,医官们讲得俱不大多,进院的弟子们已有一定基础,都知晓了基本的药物用法。   因此他们大体讲的还是“病”与“养”两支。   课中常用到药材,然经一冬使用,所剩已不大多,恰也正到了御药院向库房领药材的时日。   御药院是太医院的一支,转掌管各地进贡、收取来的药材,并每隔一段时日便从药库中领来,发放与四院弟子取用。   然而弟子们欢欣雀跃,做掌事的慧心却不大能笑得出来。   她自然不会与一帮小弟子们说明,然而当药材下发到众人手上时,一群半大的姑娘们也都知晓了。   那些个药材个个俱是陈年老旧了的,而需要陈年搁置的药材却都几乎是刚采摘下来,连枝叶都未干腐的,顶多算个次品。   好些人层在药铺中走动过,自是识得药材好坏,当先便有一女子站出来道:“管勾,这些个药材都连普通都算不上,若是煎熬,效果定然不佳,难道……”   慧心摆摆手,面色阴晴不定,只道:“你们自管用着,无需问那许多。”   静院所有女弟子如今都在这和蕙园中,露天摆了几案,搁置好药材,个个都开始摘捡。   好些个弟子还在交头接耳,纷纷议论此事,慧心也不管,只到了闷不吭声挑选药材的阮小幺身边,以不大的声音道:“过两日会有御药院的奉御前来探查,你只管说出实情便是。”   阮小幺不置可否,只看了她一眼。   课散后,她慢下一拍动作,待众人散尽,这才对着仍在收整药材的慧心道:“管勾的话是何意?”   “你如此聪慧,难道不知?”她反白了她一眼。   阮小幺心想,我知,但我不想白白给你做了炮灰。   她面上平平静静,却只不走。   慧心只得撇了撇嘴,说出了实情,“那林玉楚仗着御药院院官史是她的表亲,每回都可先拿到药材,挑挑拣拣剩下来的才能轮得到我静院,自然就只剩了你见到的那些个次品。”   林玉楚便是清院的掌事,初来时见过,落井下石的那位。   而御药院中,奉御是一把手,院官史则是二把手。   阮小幺恍然,敢情这不是拿她做炮灰,是拿她做枪使。   搞得不好,还是要做炮灰。   慧心见她神色莫名不定,又嗤笑了一声道:“如今你我是一条船上的蚂蚱。那林玉楚看我不顺眼,看你们更不顺眼,此次入院,前五名可都在她那处,后头德院分了两个,再便是你了。你可是我院儿里的头名!季考时,你说,她会不会逮着机会给你穿小鞋?”   阮小幺道:“自有查管勾上头罩着。”   慧心咬了咬唇,眉头一皱,道:“别拿话挤兑我,我与你摊个底,你来时上头早已有人交待过,要关照关照你。纵使是那林玉楚,也是不敢拿你怎样的!”   “原来管勾还查过我。”她笑道。   慧心哼了一声,“你这身份,不查也知晓!”   ☆、第二百七十三章 奉御查探   “既要我替你做事,总要清楚告诉我这事的缘由吧。”她指了指后头那些个蔫蔫的药材。   慧心沉默想了片刻,终道:“那林玉楚是御药院奉御的内侄女。”   不消说,这便明白了。   每回下发药材,定然是她第一个拿到,挑挑拣拣,把好的都选走了,只剩了些歪瓜裂枣给静院。也难怪慧心说来就气。   阮小幺也恍然,原来这不是拿她做炮灰,是拿她做枪使。搞得不好,还是要变成炮灰的。   “你若此时帮我一帮,以后定然少不了你的好处。”慧心又道。   她想了想,微微一笑,“我答应了就是,不求你给我好处,只别以后检举了就成。”   说罢,她耸了耸肩,收拾好自个儿东西,不再等对方说话,自个儿走了。   慧心沉默地望着她远走的背影,不言不语。   与阮小幺同屋的几个姑娘早已先回了去,见她不在,便在人背后开始说三道四。本来也是,在旁人心里头,阮小幺那人虽面上瞧着和气一团,实则从她嘴里一点儿也套不出什么话,几人同住了有近十日,竟然还不知她家住何方、家中有何人。   李初九最先发话,小着声儿道:“那李玲珑是个什么来头?怎又被管勾留下了!”   韩三娘道:“定是上头有人呗!否则,一进院就能当上小掌事,谁信?你们不知道,我瞧她平日里穿得那几件衣裳,虽是简单样式,那布料子可好着呢!咱们一件还抵不上人家一尺!”   苏瑶儿道:“好了好了,你们都少说两句,我瞧着玲珑那人挺好的,也挺有主意,你们消停了吧!”   “你就知道给她说好话!她又听不着,你如此奉承着也无用!”李初九哼笑道:“你们说她是不是哪个大户人家不受宠的庶女。在家中没路子,才进了太医院?”   一声说得比一声大,仿佛外头听不着似的。   好巧不巧,阮小幺早便在外头了。听她们说得神采飞扬,索性立了一会。站得腿都酸了,迎着廊下来往经过之人的奇怪视线,终于不再旁听,径直走了进去。   刹那间,一屋子话头都卡了住,几人尴尬看她平平静静进来,面面相觑,都生了些心虚。   “你、你何时回来的?我们都没听到。”韩三娘讪讪道。   “早便回了,”阮小幺放下手中东西。看了一眼李初九:“哦,你说‘那李玲珑是个什么来头’时,我便回来了。”   李初九面上一阵红、一阵青,半晌,忍不住道:“你偷听我们说话!?这可不是正人君子的行径!”   “怪了。我在自个儿屋门口站一会,你们自个儿要说,反倒怪我听着了!”她又加了一句,“我也不是正人君子,我是女子。”   “你!……”李初九眉眼一瞪,恼羞成怒,挽了袖子就想去抓阮小幺。   她躲到一边。淡下了面上笑意,道:“我是什么来头,不劳烦你操心。你只需知道,我是你们的同伴就行了。如今我们屋缺了一人,凡是赛会之类,先便落了人一截。若是我们四个还不齐心,怕明年今日,静院里便再没了我们立足之地!”   几人都沉默了下来。   她们自然知道这个理儿。连恼火的李初九都消停了,轻哼了一声,背过了身。   阮小幺毫不在意。回了榻,迎上另两人的目光,笑了笑。   “还有,下回你们说话时,声音需小些,这屋子老旧,可不怎么隔音。”她道:“此次是说我便罢了,徒让别人看看笑话就是;若是你们闲言碎语说到了别人头上,又恰被人听着了,可就没这么好收场了。”   也不知是否她这一番话起了作用,总之,不仅几人不大说三道四,连着几日也言语不多了。   说两日,便是两日。   便到了御药院奉御来探查的日子。   静院弟子都在和蕙园中修习课业,每人身边都布着小案,案上笔墨纸砚俱全,另有一堆新发的药材。旁边还搁着药盅、煎药锅与小灶,皆是为了煎药所设。   奉御是个年近三十的女子,挽了个妇人发髻,宽额长耳,面色红润,一看便是个有福气的相貌,体态中自透出一股富足安闲之感。她缓步进院,身边跟着相陪的慧心,另有几个御药院衣饰的女子,后头跟了一些仆从。   几人边走边看,时时谈论几句,走过了大半个园子。   阮小幺正将药材的枯败腐坏之处一一择去,留下尚不错的部分,有的研磨、有的切段,一样样好整以暇放到药贴儿上,提笔一一记下,有条不紊。   不大一会,慧心便领着人转到了她身边。   阮小幺便开始动手修改每样药材的分量。   奉御四下看着,转身便瞧见了提笔勾勾画画的阮小幺,凝了凝神,扫了一眼她的药方,点点头,随后却又微微皱了皱眉。   慧心此时道:“奉御,这便是我静院中的头名,李玲珑,这弟子挺是细心。”   阮小幺手中的纸张便被那奉御抽了走。   “虚热心火,至头面生疮,燥热喜凉。”奉御慢慢念出纸上题目,又看了她的药方,问道:“菊花、桑叶这些乃是滋阴生气之物,对症下药,很是不错。但为何要将菊花的五钱改为一两?其他各药你也多出了几分,小小年纪,便如此敢下猛药,不怕吃坏了病人?”   慧心在一旁瞄了一眼,心道不好,这奉御平日里最是个谨慎细致之人,向来厌恶大胆用药,看了此方,不恼才怪。   李玲珑啊李玲珑,即便你想引起她注意,也不该用上这法子!   一瞬间,慧心忽觉自己似乎看走了眼,怎么就用了这个蠢货!   然而阮小幺却不慌不忙,先向奉御行了个礼,声音清亮,“非是弟子鲁莽轻率,原先的用量是按寻常药物来的。但此时境况不同,弟子手头这些材料,药效都只寻常的七八分,因此用量也需应时增加,否则,达不到预期效果。”   “哦?”奉御一听,紧皱的眉头舒展了些,拈起了一块地根,细细看了两眼,微微抿了抿唇,又放到鼻下闻了闻。   顿时,面色变了一些。   她又对着案上其他药材一一看了过去,原松开的眉梢又拧了起来,似乎不甚满意,顺着一案向下,又看到了另一名弟子案上的药材。   最后,那奉御一声恼道:“这些个药材是怎么回事!慧心,前两日不是刚发了新药材么,为何你只拿这些个陈年之物来充数!”   “回奉御,这些药材正是今年刚发的!”慧心心中如开了天窗,刹那间明了,低头便道:“弟子原本也好奇着为何刚进之药物瞧着竟似是陈年的,但……”   “速速说来!”   “是。只是分发药材的药工道,这些正是今年才收上来的药材,如果弟子不信,尽可去找御药院对质。因此弟子想,兴许是今年药材都是如此……”慧心吞吞吐吐道。   “胡闹!”奉御喝了一声。   身边众人尽数低了脑袋听训。   奉御道:“把掌事的药工叫来!”   她正是御药院的一等女官,收上药材时自己看得清清楚楚,坏败之物也不过十之一,尚在情理之中,然这静院竟然全是次品,白白坏了御药院的名声!   药工很快便战战兢兢被叫了来,行过礼,只在下首听命。   “收上药材时,分明都是上品,为何到了静院,却都成了下下品!?”奉御恼怒道:“你竟与查管勾说今年药材尽是如此?”   那药工眼见大事不妙,慌着便下了跪,磕头道:“小人不知、小人不知啊……年年收上的药物,先是由院官史大人看过,再交到小人手里,小人只将药材发到静院,真不知此事啊……”   说到此处,奉御也便知晓了。   此时,旁边一个御药院的掌事悄声与她说了几句。   奉御长舒了一口气,点点头,丢给慧心一句话,“你留下看管。”   说罢,便领着众弟子出了去。   阮小幺恭恭敬敬垂手在一边站着,见人走远,终于抬起头来,正对上慧心微微上扬的嘴角,她似乎心情好得很。   她略一点头,继续做自己的事去了。   奉御出去后,便没再回来,此事犹如平寂的湖面被投下了一颗小石子,泛起圈圈涟漪,后又恢复了平静。   只是后来听说,负责发放药材的药工掌事被换了人,院官史被奉御斥责,并扣了几月的俸禄;再便是静院中又重新发放了一批药材,俱是上品,且听人说,比去年发的多了一倍。   总之,今年静院的药材是充足了。   阮小幺似乎也没捞得什么好处。   她还是平静地过自个儿的日子,与同屋的李初九形同陌路,只面子上过得去而已。   一日晌午,瘦瘦小小的颜阿福却突然找上了门。   苏瑶儿几人都在午休,只阮小幺一人还在回顾从前的笔记,开了门,却见那小丫头眼眶哭得红肿,鼻尖也通红一片,似乎受了极大惊吓,结结巴巴道:“抱、抱、抱歉……你的书……可否借几张纸笔,给、给我?”   ☆、第二百七十四章 有人请   她说着说着,又哭地上气不接下气了。   她手中正攥着一些个书页残篇,依稀能见上头模糊不清的墨迹。   阮小幺探头向外看去,正见遥遥对面的下人屋中,那窗儿都大敞着,里头挤着几个脑袋,似乎正在朝她这处看来,视线刚一对上,又纷然散去,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她瞬间便明白了怎么一回事。   颜阿福哭道:“你的书……书不小心弄破了……”   “那些人撕的?”阮小幺问道。   她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阮小幺终于恼了。她拿到书还没多久,叶晴湖的注释也没看几页,就这么被那群家伙撕了!   “你跟我来!”她咬牙切齿,拉着颜阿福便往外走。   颜阿福却拖住了她,道:“我、我给你写下来……你别气!他们人多……”   “人多又怎样!一群奴才,再多也是奴才!”她一头火,突然“咦”了一声,回头怪道:“什么叫你给我写下来?”   “能否借我些纸笔,我记得……我再做一本给你。”颜阿福憋着嘴抽泣道。   阮小幺:“……”   她又问了一遍,“我不太听得懂。”   颜阿福嘴笨,说来说去都是那句话。于是阮小幺妥协了,翻出了几张纸来,连着砚台毛笔都交了过去。   颜阿福犹犹豫豫看着那几张纸,“不够……”   阮小幺又拿了几张给她。   颜阿福走了。   连着几日,静院弟子一回来,便能瞧见院中一颗粗壮的香椿树下,小小的颜阿福半跪在平石上,以土为桌,一笔一划细细写着什么。一有人靠近,她便护崽似的护着那几张纸,一眼都不许别人看。   所有人都知道了。静院出了个怪怪的小杂役,据说脑子还不怎么好使。   然而当颜阿福再一次找到阮小幺,把写好的东西交给她时,阮小幺整个人都凌乱了。   一小沓白纸黑字。字体歪歪扭扭,但已经是极尽全力的工整清晰,一行行从头写到了尾。   颜阿福道:“纸不够……”   阮小幺张了张嘴,又闭上嘴,最后开口道:“你默写出来的?”   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微微点了点头。   《实录病经》有多厚呢?   差不多一个指节长度。阮小幺花了近两个月的时间把全文抄了一遍,读过两遍,只差不多掌握了一些要领。   对了,还不算叶晴湖写的那些个密密麻麻地注释。   颜阿福一字不漏默下来了。   阮小幺要疯了。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前途一片渺茫,连一个过目不忘的丫头都只是杂役。她……   她道:“往后你来我屋里写吧,别在院子里了,万一下雨,又要淋湿了。”   颜阿福愣了半晌,犹豫许久。终于点了点头。   虽然屋中几人有些微妙的不满,然而阮小幺自占了一片地儿,又是小掌事,她们也不好说什么,只得每日里看着颜阿福面容忐忑、小心翼翼地进屋抄抄写写,写完自觉走人了。   她很快便都默出来了,把厚厚一沓纸张都给了阮小幺。纸面儿上正文、注释都写得一清二楚,一字不落。   阮小幺道:“你……你真的只是个与爷爷相依为命的小老百姓?”   颜阿福沉默不语,面色黯然,点了点头。   阮小幺重重拍了拍她的肩,语重心长道:“你是个人才。”   她并不知此话何意,只还对书本被撕一事怀着满心愧疚。见阮小幺并不放在心上,一颗心终于也定了定,露出了个笑容。   阮小幺当日便去找了慧心,让她帮忙将颜阿福调个地方——经论阁。   太医院自有书阁,便是经论阁。里头有整个大宣最齐全的医书,连着其他书籍也多得是,只是就像图书馆管理员一般,里头油水实在太少,书籍保管之类也容不得一毫马虎,因此并不是个为人争抢的地儿。   然而阮小幺觉得,这对于颜阿福来说,是个再好不过的地方了。   慧心因着刚被上级嘉奖,对阮小幺的这一请求自然轻松点头应允。   颜阿福便换上了经论阁杂役的粗布衣衫,不再整日于静院中洒扫了。她走时,仍去找了阮小幺,极是恭敬地对她行了个礼。   “我知道……是你帮我说情的!多谢李姑娘,阿福无以为报……”她说着说着,眼眶又红了。   阮小幺忽然觉得,这丫头与从前那个慧书简直有一拼,不知道谁的泪腺更发达些。   她摆摆手,“去吧,不用报了,别浪费了你的天赋。”   颜阿福出了院子,还回头来与她挥了挥手。   阮小幺笑得很是舒畅。   太医院的日子过得飞快,第一次旬日假便到了。   静院其他女弟子都满怀欣喜,纷纷收拾衣物准备回家,只阮小幺一人仍在游荡,不紧不慢收拾来收拾去。   李初九打了包袱,斜瞅了她一眼,道:“怎么,还真被我说中了,你是个不受宠的庶女?”   “是啊,不受宠。”她懒懒道。   李初九撇撇嘴,甚感无趣,自作自的事去了。   阮小幺收拾好东西,与院外守卫换了腰牌,慢吞吞逛着去找叶晴湖了。   然而刚出了太医院大门,没走几步,却有个清秀少女找了过来,丫鬟打扮,穿了件淡绿色兰花挑蝶衣衫,恭敬向她问道:“姑娘可是名叫玲珑?”   “你是……?”阮小幺打量了她一眼。   那丫头笑道:“我家主子请您过去一叙。”   她招手叫来了候着的轿夫,压了轿子,请人进去。   那小轿也是淡绿色儿,用料上好,外头瞧着清雅别致,里头四壁俱是厚绒铺就,舒适无比,似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姐所用。   阮小幺立着不动,道:“你家主人不知是谁?”   丫鬟道:“我家主人别号绫姬。”   “做什么的?为何请我过去?”   “主人说。姑娘去后便知晓。”丫鬟道。   阮小幺拔脚就走。   这种光天化日之下高级拐卖人口之事,那还是违法行为。   丫鬟急了,连忙上前拦住,道:“我家主人说。可为姑娘达成您如今最期盼之事,请姑娘务必前去一叙。否则,定会遗憾终生!”   阮小幺又细细打量了她一眼……又一眼。   那丫鬟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只道:“姑娘瞧什么?”   “瞧你怎么不去做神棍,”她道:“你知我如今最期盼何事?”   “我自然不知,但我家主人知晓。”丫鬟道。   这哑谜打的,她都绕不下去了。   “告诉你家主人,我只在叶晴湖叶神医家呆着,他若是想好了告诉我他姓甚名谁、有何目的,我便会考虑究竟去或是不去。”阮小幺说罢。不理会对方的无奈为难,绕道便走了。   叶晴湖正在家中,竟然闲来无事,出了自家巷口,在外头闲逛。   阮小幺走了大半个时辰的路。远远便望见了那个修长挺拔的身影,清雅俊秀,面色平淡。她心情大好,大老远便挥手叫道:“师父!”   他看过去,似乎笑了笑。   “你在等我啊,师父?”她笑嘻嘻问道。   “四伯出门买肉饼了,我怕他年老体弱。出门看看。”叶晴湖道。   “……”   在他心中,她还比不上一块肉饼。   然而进了巷子,便瞧见四伯弓着背,容光焕发,颤颤巍巍道:“阮姑娘来啦!”   叶晴湖神态自若,进了门去。   阮小幺:撒谎也要找个靠谱点的理由好不好!   他说的其实没错。四伯的确出门买了肉饼,如今正喷香落在碗里,等着人前来享用了。   她心下又是好笑,又是感慨。她这师父如今是越来越有人情味了。   日午并不用饭,阮小幺只捡了几块饼饱腹。与他闲聊着太医院的近闻。直至晌午,四伯忽过来道:“外头有个丫头,说是要来找个‘李姑娘’,我已告诉她走错了门,她还在外头候着。少爷啊……”   叶晴湖看了看阮小幺。   她应了一声,与他一道去看新鲜时间了。   外头确有一个女子带着轿夫候着,只是换了个人,不再是太医院外的那个,仍是着淡绿兰花挑蝶衫子,微笑道:“李姑娘果然在此处。”   阮小幺洗耳恭听。   那丫鬟道:“我家主子唤绫姬,此次相邀,是想为姑娘在家中正名,不再受人欺辱。同是家中之人,姑娘如此,我家主子也看得实在揪心。”   “李家之人?”叶晴湖先道。   那丫鬟显然心理素质比前一个好许多,只微笑着,不置可否。   阮小幺道:“我在商家已然正了名,且境况不错。不知你家主子要怎么给我在另一家‘正名’?”   “主子说,她可助你一臂之力。”她道。   阮小幺与叶晴湖对望了一眼。   那丫鬟极有眼色,见状便道:“主子还说,叶大夫名满天下,又是姑娘的恩师,若您闲来无事,不妨也可同去。”   这话显然很对叶晴湖的心意,他毫不犹豫便点了点头。   丫鬟拍了拍手,巷外又进来了一顶轿子,比前头这个宽敞些许。   阮小幺摊摊手,“师父,她如此有诚意,我们便去看看吧。”   叶晴湖应了一声,已先去了顶大轿之中。   两人上轿之后,轿夫起身,带着那丫鬟出巷而去了。   阮小幺在里头挑开帘子,瞧着几人一路前行,并不过热闹街市,只沿着一旁屋宅的青石路面不急不缓走着,最后屋舍渐稀,却是出了一道城门,到了京郊。   ☆、第二百七十五章 合作   阮小幺在里头挑开帘子,瞧着几人一路前行,并不过热闹街市,只沿着一旁屋宅的青石路面不急不缓走着,最后屋舍渐稀,却是出了一道城门,到了京郊。   走了一个多时辰,这才感觉轿子落了,那丫鬟在外头道:“到了,请二位下轿。”   出了去才发现前头是一处寺院,正值初一朔日,香客芸芸,三三两两过往行人执着香牌等相互来去。那丫鬟微低了头,领着两人进去。   寺院不算太大,走过了道场,绕过几间正殿偏殿,这便到了后头的厢房之间。   越走越偏,最后才在一处屋舍前停下来。   丫鬟道了声“请二位在此稍等”,先进去通报。不一会儿,便请两人进屋。   “你家主子这谱摆得可真高。”阮小幺嘀咕了一句。   屋中明亮,小博山炉燃着沉水香,静静搁在一旁。简单的陈设边,一素衣女子闲然安坐在桌边,正描着一张仕女图。   她缓缓放下笔,回过头来,冲两人一笑,整敛衣装,冲两人行了个礼。   那女子面容小巧,唇似樱桃,脸若莲萼,微笑之中自由一股媚态若隐若现,似是江南水乡中从小长成的女儿家,然挽得是个妇人发髻,绸衫层层,压着细密针脚绣上的隐约芙蓉衬底,俱被一件外裳遮了住。   阮小幺道:“你是何人?”   “妾身与二位兜了个大圈子,还请二位休要恼怒。妾身也是迫不得已。”那女子道:“妾身名绫姬,乃是工部尚书李季之第六房妾室。”   阮小幺一呆。   连叶晴湖也有些意外,又看了她一眼。   绫姬又轻轻一笑,道:“说起来,与姑娘本还是一家人。只是我进门晚,姑娘自然是不认得我的。”   如此说来,她竟是在商婉华事发后,李季又新娶的小老婆了。   不过瞧她如此打扮。想必在家中定然很受宠。   “我如今已不是李家之人,你叫我来又是为何?”阮小幺径直问道。   “姑娘之事,妾身也是所闻一二,深表痛心。如今妾身在我家老爷跟前也能说上几句话。若姑娘愿意,我自会向老爷去说说,为姑娘求个情。毕竟,你是我们李家的血脉。”绫姬道。   谁都知道,商婉华在外偷人,生下的女儿也不知是谁的,只当做野种一并驱出家门,这绫姬竟然直说她是李家之人?   此时,叶晴湖终于开口,“说你的来意。”   绫姬轻勾了勾嫣红的唇。缓缓道:“若是姑娘愿与我携手,我可保姑娘安稳无忧地重回李家。”   “条件呢?”阮小幺问道。   她只是笑道:“姑娘冰雪聪明,应当知晓。”   “你要我与你一道陷害自己的姨母?”阮小幺反道:“她再不好,也是我姨母,且我如今在外祖母家。是半个商家的人,为何要听你一个妾室之言?你今日说的一番话,我大可以告诉外祖母。到时,你这‘大不敬’之罪,恐怕是跑不了的!”   绫姬非但未动摇,反倒拍手道:“果真伶牙俐齿。姑娘,我话儿摊开来说。此次找你们来,实是因着我自个儿不便。我是李家内宅之人,内宅之中凡生一点事端,都会惹火烧身。你却不同,你到底是李家的血脉,只要老爷他认了你。你便又是那个风光万千的嫡长女。这可不比那商家不受待见的小玲珑要好得多?”   “你认定了我会同你合作?”阮小幺道。   她有一种被人拿捏在手心里的感觉,十分不爽。   “自然还是要看姑娘的意愿,”绫姬道:“不过妾身听闻,前些日子似乎关于大姐之事,查出了一些苗头?”   “什么苗头?”阮小幺道。   绫姬轻轻叹了一声。“姑娘为何对我如此防备?我们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我又不会碍着你什么。我耳闻的那些,自然是有些路子的。丹徒可是个好地方。”   阮小幺抿抿嘴,看了一眼叶晴湖。   他向她点了点头。   她心中盘算片刻,似乎应下来也并无不妥,便道:“既是如此,你又想好怎样帮我?”   “妾身自然不能为姑娘鞍前马后,但你那一味药齐全后,总得需一个药引子,这妾身便可帮得上忙了。”绫姬道。   言下所指,是阮小幺该做什么还得自己做,她只不过在李季跟前吹吹耳边风而已。   然阮小幺缺的就是这个。   她终于爽快答应了她的要求,并道:“也好。不若姨娘给我一个信物,届时我寻人也方便。”   绫姬也很爽快,拔下了鬓边发簪,交给了她。   阮小幺收了下来,却不见动作,只道:“我娘当时似乎也丢了个发簪……”   绫姬终于不笑了,她无奈道:“那姑娘说,想要何物?”   “不若咱们写点东西吧。”阮小幺兴致勃勃道。   在几道半疑半不解的视线之下,她抽出一张画了九成的仕女图,在空白处写下“今日一见李家长女,玲珑可爱,喜之,赠与此画。”   接着将笔递给了绫姬。   绫姬似乎僵了一僵,从容大气了半晌,终于不甘不愿在画上署了自个儿的名。   回去之时,阮小幺手头便又多了一只簪子与一卷仕女图。   好去好还,绫姬仍让两顶轿子将两人送了回去。   一日已过了大半日,她本打算直接回太医院,却破天荒被叶晴湖留了一顿饭。   席上,他说的最多的一句就是——   “‘玲珑可爱’,嗯?”   那神色似笑非笑,似乎在极认真地琢磨这四个字,说得阮小幺面上一阵红一阵窘。   好歹叶晴湖最后还雇了马车将她送回去了。   阮小幺表示,下个望日再也不去他那处用饭了!   三月春,大宣到了选秀女的时节。   夜间仍是有些吹得人面寒,然白日里正午时,穿着薄衫跑动一晌,便有了燥热之感,恨不得一盆凉水泼在脑袋顶上才好。   每回选秀女时,太医院总是会忙上好一阵子。先要抽调老道医吏对选秀的上百名女子逐一检查,确认各方面都无碍了,才准入宫;入了宫时,太医院中还得时不时出人复查、检验,可谓关卡重重。   每一年都难为了好些个秀女,也难为了好些个医吏。   慧心这几日又忙碌了起来,时时见不着人影,连同其他几个院儿的掌事也是如此。太医院一干新来的小弟子们便乐了,没人管总是好的。   阮小幺仍如往日一般,努力研习医书,是不是往经论阁跑,常与颜阿福两人打个照面,东一个西一个地读读抄抄。   然而慧心却忽把她叫了过去。   阮小幺不明所以,慧心此次专把她叫到了自个儿屋里。   她面色有些憔悴,道:“你在太医院学得怎样了?”   “收获良多。”阮小幺道。   “过几日,你与我的一道进宫。”她道。   阮小幺一惊,“进宫作甚?”   “为今年选上的秀女调养身子。”慧心揉了揉眉,声音中有些倦,“你放心,我只是跟着上头的人一道儿去,每年的惯例,太医三人,余下一级一人,新来的弟子中也可抽出一人。”   阮小幺道:“我们只是去观摩观摩?”   慧心有片刻未说话,似乎在想究竟该怎样回答。   最后,她道:“你只探个脉,并不用说。我需如实上报。”   阮小幺终于明白了她为何这两日心思重重,原来是为着这事。   “可你上头不是还有副使与医使么?纵使你说得不大对,有她们纠正,你也不至如此犯难吧!”她道。   “你知道什么!……”慧心斥了一句,皱眉了半晌,低声道:“上一任的掌事就是因此获罪的。”   “什么!?”   “你道为何我是个管勾,还兼任了掌事的活儿?只因如今静院挑不出个像样的掌事来!从前的马掌事太出挑,如今竟没一个比得过的。因此只着我先任着,向来提人的单子只在判官那处压着,也没个人来管。”慧心道:“那马掌事,不过是在两年前入宫为一个新被临幸的美人号脉时,说错了一句话,便永无翻身之日。”   “什么话?”她不禁道。   “她号出了那秀女是个喜脉。”   上头有副使、医使、太医、判官一堆人物,都号出了喜脉,没一个敢说出口,只她年轻气盛,径直说了。   前一夜刚被临幸,今日便是个喜脉,说是龙种,那便是脑子被门夹了。   皇帝震怒,赐了那美人一死。结果不知怎的,又在冷宫拖了几个月。几月之后,肚子既没大也没动静,这才平了冤。   然而皇帝自此也对那美人没了兴致。至于那马掌事,直接被打入死牢了。   慧心怕的不是医术不精,而是横生事端。   阮小幺纠结道:“即便如此,你拉我一个垫背的也没用啊!”   慧心瞪了她一眼,“我就是爱拉个垫背的。你若到时说不出个一二三来,我即便有事,你也不会好过!”   “……”   她很是郁闷地离开了。   选秀之日已过了足有半月,这才迎来了太医院医吏们入宫的时日。   慧心说到做到,果真把她也一并带上了,只不过不是作为最末一级,而是做了个杂役小跟班。   ☆、第二百七十六章 入宫   皇城之内,女医吏们各人一定小轿,连最末的慧心也有一顶青蓬油壁的轿子,一路绕着皇城根之下,过了重重守卫,进了内宫门。   阮小幺呢?   她正搬着许尺长的大药箱,气喘吁吁跟在轿子后面追。   好容易进了内皇城,左右尽是金顶红墙,道道宫门向外而开,极高的瓦顶之上,蛟螭蟠龙各自遒健身形,盘固在半空之中,映着朝阳煦日,瑞气千条,庄严堂皇。   此门之中尽是皇亲国戚,气派用度也是仅次于皇家内院,使人心生畏惧拘谨。   女吏们至此便下了轿,只小步成队前行。慧心在队伍末,悄悄地很掐了一把阮小幺,微声道:“看什么看!还不低了脑袋,乡巴佬模样……”   阮小幺疼得龇牙,只得低头前进了。   前头有侍卫领着,一行人无一丝声响,沉默着到了最内一道宫门,此门之内,便是天家起居上朝之所。   进了门,领头侍卫便换了御林军,个个佩剑,着轻盔甲,步子整齐划一,大步向一边的角门处而去。   正道只有朝臣可上,众女吏需得从角门往宫中内侍行径的旁道向后宫而去。   后宫又有一道宫墙,外头看守皆是身强力壮的太监。御林军将人领至此,便回身而去,领头的人又换了个低眉顺眼的太监,一路带着女吏们向后宫而去。   抬眼间,似乎遥遥望见了坤宁宫、慈宁宫等主殿屋廊,由高广的宫墙掩着,瞧不见里头。   众秀女只在后宫一处蕙兰殿候着,静坐半晌,少许言语,从不扭捏动弹。   蕙兰殿的首位上坐着个仪态端庄的女人,淡雅面容,着浅紫雏凤衔缠枝花团纹交襟襦袄。手边镶金玉杯盏儿里茶香袅袅,透着薄雾,看出众位秀女恬淡年轻的面庞,眼中却有一抹谨慎小心。   女吏们待得准许。一一进入,不紧不慢,谦卑恭整。   阮小幺并静院、德院两个女弟子走在最后头,小心翼翼站定在了慧心身后。   蕙兰殿首座之人名端妃,此次便由她做主本次秀女查验。   端妃轻呷了口茶,缓缓道:“这便开始吧。”   蕙兰殿是平日里品级低的妃嫔们有事相聚之所,也分左右前后四堂。医吏们只在后堂一一为其查验。   先是被封了名号的:贵人、美人、常在、选侍,共四名女子。   阮小幺看着几人一一进了后堂,安坐下,女吏们便按品阶次序。由高而低地一一号过了脉,再都将脉象写在纸上,最后只由最高品阶的判官询问近况。   慧心显然很是紧张,平日里素好写连草,如今也一个字一个字工工整整写了下来。面色紧绷着。   实则一切四平八稳,什么事也没发生。   阮小幺看得百无聊赖,直到最后一人出场。   最后一个是选侍,姓程。   程选侍来时,淡笑盈盈,唇不点而朱,眸不画而明。窈窕顾盼,丰姿秀美,向众人扫视了一眼,稍稍在阮小幺身上停了片刻。   阮小幺:“……”   这这这这……这不是程五娘程珺么!?   比之从前在家时,多了一分不经意的妇人媚意,暗香袭人。不知觉间便使人心魄入迷。   果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如今她也是个有品级的妃嫔了。   程珺的脉象很平和,并没有一分不足之症。阮小幺收了手,退到一边。写下自己的查探结果。   后再是无品级的秀女,有些是尚未被临幸过,有些刚被临幸,还未来得及封号的,俱一一过了一遍。   直至晌午,这才全都验完,由判官收了纸张,齐交由正殿的端妃。   端妃大致看过一遍,面色平静,点点头,便交给了一遍的侍人,起身道:“好了,事已毕了,本宫还要回禀太厚娘娘与皇后娘娘。请众位医吏后行。”   众女吏、秀女忙下跪相送,端妃的侍人小步跟随在后,簇拥着她缓缓出了蕙兰殿。   随后四名有品级的秀女便也出了正殿,再便是未封品级之人。   医吏们最后,待众人都走了,这才让阮小幺等人收拾药箱,恭恭敬敬出了去。   几人走了半道儿,快要出后宫宫门时,后头匆匆过来了一名宫婢,垂头先向几人行了礼,后到了阮小幺跟前,小声儿道:“李姑娘,咱们程选侍着您过去一趟。”   众目睽睽,阮小幺摸了摸鼻子,问道:“可是有何事情?”   “选侍说,前日扬州一别,甚是想念,已请了皇上及皇后,着姑娘去漱玉轩小叙。”那婢女微微笑道。   她看了看众位女吏。   判官最首,是个稍有些富态的中年女子,面庞圆润。她稍稍颔首,道:“既如此,你便去一趟。”   阮小幺这才应了一声,与众人告辞,跟着那宫婢回了去。   又从先前的道儿上折返,却绕过了蕙兰殿,入了另一处园子。早春花妍,处处是景。   她只当这是要穿过园子向前,没想到这漱玉轩正在园子当中。好一番风景,尽归了漱玉轩所有。   程珺正在屋中等候,听得侍人来报“李姑娘已到了”,忙亲自过了去,牵着阮小幺的手便将人迎了进来。   她挥退了侍人,这才道:“我与妹妹一别月余,真是实在想念。不知妹妹回了家中,最近可好?”   “多谢选侍关心,玲珑过得很好。”她不大明白这是何意。   然而程珺只是说了些想念之话,却拉她坐了下来,一面说着,一面取了纸笔,非但不用墨,还取了清水来,只蘸着水渍写下了一行行字。   【可有防避子汤之药?】   阮小幺猛地一惊,又定了下来,应了一声,“选侍有所不知,我那外祖母向来不大喜我,因此……”   【选侍何出此言?】   程珺苦笑,道:“莫要叫我选侍了,你仍如从前那般叫我便可。”   【每回侍寝,第二日总有人送了安神汤来,我疑心那是避子汤,宫人监视,不得不喝。】   怪不得总听说当今天子子嗣稀少,年年选秀,然而至今所出也只有一子一女,原来是因为避子汤的原因。   不过想来这事恐怕皇帝也是不知的。   只是……程五娘想闹出点乱子,拉她来做甚?   阮小幺越想越头疼,怎么遇上谁都要拉她做垫背的!   程珺还在蘸清水写着字:【我知你医术精绝,若有法子,事成,我定厚待。】   “方才我为程姐姐号过脉,虽习艺不精,但只觉姐姐身子爽健,并无不妥,想来也是个长寿的。”阮小幺道。   她不接笔,只说了一通,看得程珺干瞪眼。   最后,程珺写道:【你自一进这门,便已是我的眼目,若我出了岔子,你定然逃不出干系。宫中众人如今只等着拿我的把柄。】   这回轮到阮小幺干瞪眼了。   “上贼船了……”她嘀咕了一句。   程珺横了她一眼,“我说,妹妹,你在商家胆子可得放大些,你是商老夫人的亲外孙女,有甚还说不得、做不得的?况且,你进了商家,便已是在这风浪下的小船之中飘摇,哪容得你退缩?”   阮小幺撇了撇嘴。   纵使门关得严丝合缝,她还是不大放心,又细细往外扫视了一圈,这才慢腾腾写下了几个字:【催吐吧。】   程珺眼眸一亮,一脸“我就知道你有主意”的神情。   阮小幺极不情愿地给她示范了一次催吐的动作,看得平日里最喜洁净的程五娘一张脸又青又黑,很有一种把她轰出门去的冲动。   然而阮小幺洗了手,又写下了一句,【很有效。】   程珺一颗心又死灰复燃了。   纵然这法子腌臜些,若真能有用,将来一日她怀了龙子,便是她母子出头之日!   她想着想着,便史无前例地接受了这一法子,眼中升起了一丝光亮,只沉浸在初时的欣喜之中,却忽略了一旁阮小幺半是惋惜半是怜悯的眼神。   如程珺这般,娘家业大地广,自己在家中又极受喜爱,模样、性子无一不出挑的,天下间有多少出色的男人任她挑,往后的日子也多和满,然而她非要选择了入宫。   一入宫门深似海,在这个美人满地走的后宫,长得漂亮顶几个用处?一朝得宠,君恩如海;哪日失宠,殿西风凉,到时候还不知要凄凉落寞成何样。   程珺如今是顾不上这些的,她只执着阮小幺的手,极是兴奋,话脱口便想说出,然而又咽了回去,改笔写了一句,【大恩不言谢。】   阮小幺写道:【最好还是求皇上赐些滋补之药。】   她笑着点了点头,将那满是水渍的纸浸在铜盆之中好一会儿,才再次拿了出来,不留痕迹。   “还有一事,”她佯怪道:“前些日子,我家给你下了聘书,才几日便被你拒了。怎的,如今已有良婿人选了?”   阮小幺:“……呵呵。”   “我就不信,还有谁能比我家六郎更好?”她好奇道。   阮小幺道:“婚姻之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约,我一个女儿家能说什么。”   程珺却听岔了,她一皱眉,道:“难道是你那外祖母从中作梗?”   “不不不……”阮小幺连连摆手,“是我如今身份低微,配不上程六公子!”   ☆、第二百七十七章 望日   程珺还是皱眉,看了她半晌,摇头叹道:“妹妹品性相貌无一不好,怎会配不上我家六郎?唉……罢了,往后你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差人来说,纵便我帮不上忙的,你尽可与我祖母去提。你走后,她老人家还念了你好一阵子呢!”   “多谢姐姐。”她笑应下。   瞧着时辰不早,她一个宫外之人,不便在后宫多呆。程珺便叫来了一个小婢女,送她出了去。   阮小幺再一次切切实实感受到了皇宫的——大。   待到回去时,两条腿都走木了。   一回太医院,便感觉无数条似有若无的视线黏在了她身上,无论认识的不认识的,有的上前来便与她打招呼;有的只三三两两聚成一团,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刹那间她好像变成了动物园里的大猩猩,稀奇的很,走到哪被人看到哪。   回了屋,便见苏瑶儿几人凑了上来,问道:“听说你被宫里头大人留下来了!?”   李初九半信半疑,“是真是假?你怎会认识宫里之人?”   阮小幺一头栽倒在榻上,喃喃道:“我也不知……”   几人在一旁你一言我一语,半是歆羡半是嫉妒,交头接耳了半天,这才发现她已和衣趴在榻上,睡着了。   此一事后,慧心也寻机找过她,问了一些关于日前宫中之事,阮小幺只说那程选侍与她曾经相识,说了一通甚是想念之类的话,好歹糊弄了过去。   如今距离她离开北燕,已有近半年了。   半年来,察罕全无一点音讯,她只每日想着他时,才生出了一丝真实之感,否则那一年在北燕的经历,全然就似是一场梦一般。   当日她离开。形格势禁,连一面也未与他见上,只一封书信,当时总怕落入兰莫手中。尚不敢写得明了,只含糊说了说她将走,日后或者还会再见之类,也不知他是否看明白了。   阮小幺想着想着,便丧了气。   这么长时日他连张字条儿都没写过来,肯定是没看懂,气恼了。   于是,一连几日,阮小幺从廊前叹到屋后,从和蕙园叹到经论阁。走着也叹、坐着也叹,吃饭也叹、睡觉也叹,最后连好脾气的韩三娘都给她叹烦了。   一日向晚,阮小幺托腮看着外头,不知不觉又叹了一声。   忽然被李初九一声怒喝。“你究竟叹什么?莫不是嫌与我们同住,掉了你大户人家小姐的面子!?”   阮小幺被喝得一惊,莫名其妙。   “你这人前人后的叹气,连别的院儿都知晓了,都来一个劲儿地问我是不是招惹了你!我……我这是招谁惹谁了!”李初九愤愤将自个儿那医书一把扔到了榻上。   韩三娘在一边咕哝了一句,“不喜欢我们就直说呗……”   打圆场的还是苏瑶儿,她正要说话。忽的陈年的木格窗糊的纸面儿上似乎动了动,扑棱棱生了些响动,似乎还有轻轻的别的动静,像哨声过耳,又不大像,还掺着微微的咕哝声来。   苏瑶儿忙摆手让几人停下。道:“你们听!外头是什么声儿?”   “哪有什么声儿?”李初九不耐烦。   阮小幺也侧耳听了过去,当那拍打窗格之声再一次响起时,她如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   一开门,先是对上了一双玻璃球似的眼珠子,后便是一个硕大的黑影腾立在半空中。乌压压冲了进来。   她险些被撞了上,慌忙间闪到了一边,这才避免了一次毁容。   而后便听见后头一声长长的、惊悚的尖叫。   几乎是同一时间,外头有人冲了进来,连着隔壁的几间屋也钻了人出来,一边奔来一边急问道:“出了何事!?”   阮小幺挤在外头,道:“无事,初九踩着老鼠了!”   说罢,一把关了门。   屋里那东西再一次飞了过来,这次是朝着阮小幺身边的桌案上而去的。   阮小幺激动得无与伦比,“吉吉吉吉吉……吉雅!!!”   那体格健壮的苍鹰收了翅膀,神气活现勾了勾羽毛,转着一双直勾勾的眸子看了看四周。   苏瑶儿惊道:“你……这是你养的?”   阮小幺打了个哈哈,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抚了抚吉雅油光水滑的羽毛,将它脚上绑的信筒取了下来。   同屋几人战战兢兢上了前,想看个究竟,见吉雅温驯无比,终于放下了心,大了胆子,你一把我一把地摸了上去。   阮小幺找了个地儿摊开了字条。   上头是久别了的熟悉字迹,看得她几乎要感动涕零。   “且保重身子,待殿下帝业既成,我去接你。”   寥寥数字,却奇异般的平抚了她心头的焦躁。   纸上有无数道折痕,不知因为写信之人犹豫不决还是吉雅一路疾飞所致。   察罕不是个巧言如簧之人,也不会舌灿莲花,他所能与她承诺的,只有这个。但纵使这简简单单的一句,也是极难做到。   待兰莫登上大宝,他便是一朝功臣,朝堂之上,片刻无法抽身。又如何来接她?   阮小幺将那字条收了,抚了抚吉雅,开了门,放它高飞了出去。   想归想,日子还得继续过。   自从上回御药院奉御来查探过,便有一人与她结了梁子——林玉楚。   林玉楚做清院掌事已有五年,时日不算长久,却也老练,向来与静院从前的马掌事有些磕磕绊绊,如今马掌事不在了,换了查管勾,她照旧不喜。然而没料到那查慧心安安分分,她手底下新来的小喽啰却捅了篓子。   奉御虽是她的姑母,然在御药院位高权重,明里是对内眷管教更严,此次静院出了这等事故,林玉楚早被她骂了个狗血淋头。   如此一来,便更加记恨上了静院。至于那李玲珑,不过是个新来的女弟子,想弄死她便如碾碎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阮小幺日日只与平常一般,早课、午课、温故知新,无事便往经论阁跑,一段时日下来,医术倒着实有些长进。   慧心也不是个嫉贤妒能的,见她如此越发精进,也是喜笑颜开,每日越看她越是称心。   如此又过了半月,众人欢天喜地,又到了望日休假。   阮小幺原打算仍去叶晴湖那处探看探看,然而甫一出门,又见外头一顶小轿等着,轿边一个青黑短衫、皂色厚靴的家丁眼也不错地盯着大门口。   她一出来,那小厮便蹬蹬蹬上了前,恭敬行礼,道:“姑娘,咱二少爷正等着您呢!您这便随小的来吧!”   阮小幺看了他半晌,这衣裳倒是熟悉的很,是商家下人之服,那二少爷自然是商泽谨了。   “你是双林?”她隐约记得。   “姑娘好记性,小的正是双林,从前在老爷跟前伺候,如今只伺候二少爷!”双林笑道。   他引她上了轿,道了声“起”,着前后两个轿夫稳稳当当抬了人远去了。   临走前,阮小幺忽想起来,探出头来道:“待会你到叶大夫那处,替我说一声,让他莫等我用饭了!”   “哎!”双林应得爽快。   轿子在一处名为“双福成楼”的酒家停了下来,外头“福“字酒旗高扬,沿河高柳下系着数匹马,酒楼双层,上下俱有桌椅。   小二极是周到热情地将她引上了二楼,寻到一处雅间,笑道:“公子请!”   里头商泽谨正坐在对座,着湖蓝刻丝直裰,宽袍大袖,玉冠束发,通身风清月明之气,闲坐安适,自斟自饮。   阮小幺坐定之后,他才道:“怎的又着男装?”   “走动方便。”她给自己倒了杯茶。   双林早去叶晴湖那处报了信。叶家一老一少正在家中,四伯做了几道小炒,知阮小幺要来,便又多了些分量。   叶晴湖从廊下走过,随口道了一声,“多放些蒜。”   “少爷,您不爱吃蒜。”四伯笑道。   他横过来看了四伯一眼。   “好好好……我多放蒜……”四伯又掰了一把蒜子,拍碎了炒了出来,一边念叨,“您想着阮……李姑娘就直说,每日里这么高深莫测给我老头子看做什么?”   叶晴湖踱过去的脚步又折了回来,“你这老不尊的,我想她作甚?”   四伯又拍了一把蒜子。   炒出了蒜味,和着辣椒爆炒,呛得他回头打了个喷嚏,慢悠悠道:“少爷,您已经廿岁有四了,旁人这个年岁,早儿女成群了,您也该想想成家之事了吧。”   那头没说话。   外头忽传来一阵叩门声,叶晴湖去开了门,正是双林。   那小厮道:“此处可是叶大夫家?”   “找我作甚?”他道。   “是玲珑姑娘让小的来报知大夫一声,她今日就不来了!”双林道。   叶晴湖好看的眉头拧了起来,“为何?”   双林笑了两声,“咱们二少爷正请了她去,约莫待会要回家看一看吧。”   他*应了一声,立了一会,便把门关了。   四伯在后头擦着手,道:“南城徐记的火炒鸡子还要不要了?”   “为何不要?”叶晴湖回身便走。   四伯念了一句,“李姑娘都不来了……”   他置若罔闻,不再晃荡晃荡在廊下,终于进了门,重新摆出了早搁置在一边的药末草根,重新捣鼓了起来。   ☆、第二百七十八章 新的线索   四伯叹了一声,又拢了手,在门外道:“少爷,这师徒之情呢,总比不得男女之情,徒弟再好,往后她成了亲,有了家室,你也是不好再去叨扰那一家子的了。再说了,这世道上哪有甚男师女徒的……男未婚女未嫁,娶过来不就好了……”   叶晴湖回了头,说了一句,“多嘴!”   四伯翻了翻浑浊的眼珠子,摇摇头,果真不再多嘴,走开了。   另一头,喧喧闹闹的街市之中。   双福成楼的二楼雅居中,商家二人相对而坐。小二上了酒菜便自觉退了下,一桌子好菜好饭,琳琅满目,看得阮小幺食指大动。   她吃了一通,才听到商泽谨问道:“为何休沐不归家?”   阮小幺像看稀奇生物一般看了一眼他,“外祖母又不喜欢我,回去做什么?”   “你至少应当去瞧一瞧祖父。”他道。   “……他如今身子可好?”她搁了筷子,问道:“还有我云姨姨,没受什么刁难吧!”   商泽谨道:“祖父身子一向时好时坏,叶大夫那药方绝是精妙,但也拖不过几年。你若有空,回去看看他。他很是挂念你。云姨娘那处一切都好,祖母并没有甚不满意之处。”   总归有他帮衬着,老夫人是不大会找她麻烦的。   阮小幺沉默了下来,久久无言。   他不再多言,又从怀中取了张纸出来,递过去。   “这是什么?”她逐层展开,对上看了一遍。   【女,不过双十,已亡四年有余,尸呈枯状,颈间有刀痕,清晰可辨,深寸许。长一尺,左深右浅。先断为自刭而死;然伤痕可疑。】   她惊疑不定,“这是……”   “大姑母的贴身侍婢琅儿的死状。”他道。   “我娘!?”阮小幺惊得差点打翻了桌上残酒,“她……为何你要去查她的丫鬟?难道她也卷进了这事?”   他点点头。道:“原本我并不怀疑此事,直到琅儿的死。”   “琅儿是在姑母死后不久,冬至去寺院拜佛,留宿一日。第二日却被发现死在了厢房之中,仵作验尸,乃是自刎而死。”他继续道:“她作为姑母陪嫁,一同入得李府;而姑母被遣回商家,她却并未相随,只留在了李家。”   这怎么说也说不过去,贴身侍婢原本就是主子到哪就要跟到哪的。哪还有主子走了,她独自留下来的?   阮小幺嘴角抽了抽,道:“那琅儿相貌如何?”   “很是讨喜。”他道。   “那……”她喃喃道:“难不成是李季……”   商泽谨眉头一挑,“他是你爹。”   阮小幺挥挥手,“那你又为何怀疑她的死?”   “原先只是听说。姑母死后,琅儿每日里都看似心魂不定,神色有异,众人只道是她们主仆情深,琅儿思念姑母所致。后她自尽而死,更是坐实了这一断言。”他指了指阮小幺手上的尸检状子,“尸体致命伤痕在颈间。当时她手中攥着一柄匕首,应是凶器。然伤口左深右浅,除非琅儿惯使左手,否则绝不会造成如此伤痕。且——她一个弱小女子,怎能将自己的脖颈割出一寸有余深度的伤痕?”   她缓缓点头,又道:“琅儿死了四年。应早已变成一堆白骨,怎还能见伤痕?”   商泽谨微微笑了,似很是欣然,“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琅儿入葬四年,非但没有*。反倒只是干瘪了一些,皮下骨肉俱全,还保留了生时大部分原貌。她入葬之地,正是起尸地。”   “起尸地!?“   “你当明白,不是所有尸首入土后都会腐坏成骨,有些会意外地保存下来,尸身完好,只是干瘦一些。虽说常言只道这些个人生前都有冤情,但在我看来,不过是下葬之所与普通处别有不同而已。”他道。   阮小幺听得目瞪口呆。   他的意思,是那琅儿死后成了干尸!?   果真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若那尸体上真查出些什么,还怕他们找不到更多的线索?   她兴奋了一晌,突然回过味来,“人家死了有四年了,你又是怎么看到她尸体的?”   商泽谨笑而不答。   阮小幺:“?”   商泽谨:“。”   阮小幺:“……”   “你你、你偷撅了人家坟墓……!?”她结结巴巴指着他。   他却平淡丢了她一个白眼,“说话别那般不留口德。”   你都敢做了我为什么不敢说!   她对着那验状又看了半晌,感叹良久,对面商泽谨镇定自若,嘴角带笑,放佛正在做的不是件见不得光、压力重重的事,而是什么东家李家摘桃种李之事,全然不觉疲倦退缩。   她张了张口,最后却只道:“……我会记得你的大恩。”   “吃饭。”他道。   两人直到晌午才出了双福成楼,阮小幺仍是未回商家,只让他替自己带个好给商老爷与柳慕云,自个儿又急冲冲赶时间去了叶晴湖家中。   不巧,叶晴湖正在午休。   四伯一见她,便将人领到了前堂,道:“姑娘在此稍等,我去叫少爷起身。”   “不必了,”她拉住了他,“现下时辰不算晚,我还可再呆一会。歇会儿吧,若是师父到时还不起身,再叫他不迟。”   四伯连连说好,给她沏了茶,去后屋了。   过了大半个时辰,叶晴湖才起了身,然而就跟没睡似的,衣衫新整,面容冷淡。   阮小幺瞧他面色不好,道:“师父,你怎么了?”   “你来作甚?”他道。   她忽然想起来,双眼一亮,便将人往屋里拉,道:“今儿个我见着了二哥,他与我说……”   她悄悄在他耳边说了一通,叶晴湖淡淡听着,神色淡淡,忽又皱了皱眉头。道:“若是回李家那般艰难,为何你还要回去?”   阮小幺一愣,后才道:“……李家嫡长女,总归是比商家不受宠的外孙女名声好点吧。”   他一反往日尽无所谓的神情。沉默盯了她半晌,看得她有些毛骨悚然,才背过了身,似乎不愿让她察觉出他正苦思着什么。   “师父,你今日究竟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何事?”她实在有些不放心。   然而片刻之后,他却似已然决定好,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支起了她光洁的额头,用极为认真的语气道:“那你又为何不让我替你铺路?”   “……啊?”   “你若愿意,大可与我说。我是你师父,又怎会对你的事袖手旁观?”他道。   阮小幺被说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半晌才道:“可是……是你让我放手相搏,也是你让我爬上御医那个位子,前头那些个路障。有一半是你给的!”   她更想说,师父你今日是不是在家捣鼓药材,把自己脑子捣鼓坏了?   然而他道:“我改主意了。”   “……?”   “你若想安稳在此过活,我便给你铺一条稳当的路,你要做商家千金也好、李家千金也好,即便是封个郡主,也无所不可。”他一字一句道:“只要你不随随便便跟人跑了。”   阮小幺大叫起来。“四伯!四伯——”   四伯慌慌张张跑了过来,“怎么了!?”   “你家少爷他是不是吃坏了肚子?他今儿个吃了什么东西!?”她忙换忙乱问道。   四伯吁了一口气,定定神,老神在在道:“开窍了。”   接着,笑呵呵摇摇摆摆走了。   阮小幺:“……”   叶晴湖黑着一张锅底脸,道:“怎么我说的很奇怪么!”   阮小幺摆手。“呵呵、呵呵……不奇怪……”   她招手在眼前,瞧了瞧外头天色,道:“日头不早了,想外头也不大炎热,我该回去了。师父。我下回再来看你,你安心在家养……捣鼓药草。”   叶晴湖蓦地拉住了她。   阮小幺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他皱眉道:“你还是要随便找那北燕的小子跑了?”   她急得都快要哭出来了,一定是她上门的方式不对!   “师父,你今日究竟是怎么了?我先前都与你说好了的,你怎么突然就换了个人似的……”她哭丧着脸道。   叶晴湖恨铁不成钢地盯了她半晌,又恨恨将她推搡到了一边,冷声道:“你不是费劲了心机要回李家么?”   “是要回,只是你莫再说什么‘铺路’啊‘郡主’之类的话了,怪得很!”她道。   然后……   然后叶晴湖又把她轰了出去。   轰出家门时,还丢下了一句话,“想好了再来见我。若是你再敢不明不白就先跟察罕那小子跑了,休怪我……不认你这个徒弟!”   好了,这回都指名道姓了。   阮小幺垂头丧气回了太医院。   师父他今日一定是吃错了药!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商泽谨继续查李家的案子,商家继续过明争暗斗的日子,叶晴湖继续捣鼓乱七八糟的药方……   阮小幺也继续过着平平淡淡而暗流汹涌的生活。   春日一点点过去,初春到了仲春,又过了季春,最后到了初夏时节。   太医院迎来了又一次喧闹紧张的时节——初夏考。   所有弟子,无论平日里懒撒的怠惰的,也都开始发奋看书了,虽说太医院每季的考试并不会直接筛下一批人,但所有人的成绩好坏,都在管勾心中记着,很能影响明年大筛选的初春考,谁也不愿在管勾心中跌了成绩,丢了面子,砸了饭碗。   ☆、第二百七十九章 考试   阮小幺不是静院中最勤奋刻苦的弟子,但显然是天赋最高的一个。迄今为止,连太医院的院副使都听说过她的名字,下头一级级只夸赞她既聪明又勤奋,是静院一颗绝好的苗子,悉心栽培,必将又是一个人才,绝不低于当时的马掌事。   连阮小幺自己也不大清楚这名头是怎么由来的。但是她知道一点,拿她与那马掌事想比,定然也不是甚好事。   如此捧着,自然有可能是为了今后摔得更响。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只做好自己的本分就够了。   每年的考试,除了刚进院时只有文试,其余时段都是除了动笔,更要动手。   初春考便是如此。   此考共分三部分:一、药效;二、实例;三——实症检查。   一来是解决穷人无钱看大夫的问题,二来也是为了给弟子们练手,太医院干脆每回的考试都加了最后一关卡,便是直接找病患来,一对一的瞧病。   这便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当中有多少水分,只有自己才清楚。   此次春试,慧心极为紧张,特特将她叫到了自己屋中,叮嘱了好一番。   她道:“这些时日我也听着了一些风声,说你是太医院近百年不世出的弟子,天赋异禀之类。这些话,你听听就好,万不可当真,还不知这是谁说的,居心何在。”   “弟子谨记。”她垂头道。   “记住就好,”她点点头,又道:“历来春试的试题我都调来看过,以你的水平,大可顺利考过。只切记一点,不可焦躁、不可大意轻敌!”   阮小幺道:“不知管勾所说‘大意轻敌’是哪个敌?”   她哼了一声,“你如今这般出风头,最想你下去的是谁?”   阮小幺笑了笑,再次拜道:“弟子明白了。”   初春考定在立夏一日。天气渐渐炎热,众弟子们经过一月紧张的温习之后,终于不得不迎来了这一日。   此次春试在一处名为习香园的地方进行,所处是一间极大的园子。也是露天席案,各人盘膝而坐,各有考题封卷。习香园中,或坐或立着二十来位大人,无论有无品阶,一律着绯红衣裙,只腰间朱秀的玉带不尽相同,昭示了各人的地位。   为首的女官正是三月前入院考时坐镇的那位,便是太医院的副使,腰上一条嵌红玉锦带。虽瞧着年轻,但面容庄肃严谨,不苟言笑,令人见而生畏。   铜鼓敲过一便,众弟子便开始答题。   四院只在一处考。各着衣饰不同。清院着青灰色、静院着银灰色、德院着秋烟色,只明院是明丽的朱红色。   一处处皆有不同,向来不在人前现身的明院弟子们也各个都来了考场,只是玩笔头的玩笔头、乱画的乱画,俱是幼龄女子,外头竟还有一帮子丫鬟等着。   反观另三院,各个如临大敌。面色紧张,有的苦思冥想、有的奋笔疾书。   阮小幺这头,共有两张试题,一是最基本的药物知识,此一轮简单的很。第二便是与众弟子都不尽相同的问题。分发的试题面熟的很,上头写着:一猎户上山打猎。被莽兽咬断腿骨,该如何医治?   她突然记起了余村的那个大小伙儿——伯劳。   这试题看着简直是为她量身而做。当时伯劳的情形与这题上写的不正是分毫不差么?   余村的一段日子,如今想起来,真是既恬淡又灰暗。她在那处过了几月与世无争的生活,而又是在那处。心里头所有的希望都被掩盖,此后的人生又重新换了个样。   好在现如今兰莫已再管不了她,纵使有几个小虾米在她身旁,也无关紧要。她是放归了丛林的鸟儿,再受不得他控制了。   定了定神,阮小幺开始答题。   她细细将柳木接骨的那段事写成了答案,文不加点,不一刻便做成了。   半场之间,那副使下来绕了一圈,在弟子们的答题上各个扫视了一遍,然而在看到阮小幺的答案时,眼中闪过了一丝讶异,又多看了一眼,这才走了过去。   初春考一结束,弟子们便炸开了锅。   阮小幺收拾得慢,一出习香园,已瞧见好几人围在一处叽叽喳喳地讨论,见她来了,忙招呼了过去。   声儿最响的正是李初九,她拉住阮小幺,问道:“你那出的是什么题?”   众人也都望了过来。   阮小幺道:“腿断了,如何医治。”   李初九似没听到想象中的回答,皱了皱眉,想了一圈,尚有些不信,“不是吧?想必你的题要简答许多!”   她那纸上的问题是害了痢疾该如何医治,涂涂改改,费了好一番心思,才写出了个还算满意的药方儿,也不知可不可行。   多的是人与李初九的想法相同,阮小幺在院儿里声明如此之大,必有上头罩着,那试题定然也是简单的很。   阮小幺道:“试题乃是大人们所出,我还蒙你不成?”   “那你写的答案……”她还不死心。   后头突然传来了几道不耐烦之声,“考完了速速回屋,莫要在外头挤着!明日还有下一场考试,都回屋看书去!”   是几个院儿的掌事们。   弟子们一哄而散。   阮小幺也得以解困,闲庭散步回了去。   李初九等着回屋再来问她,然而阮小幺却没有回屋,转去了经纶阁。   两扇大门朝外而开,迎客进入。阁子里头敞亮轩朗,只无一人在此,针落可闻。她沿着一排排书架子向内走着,叫了一声,“阿福?”   最后一排书架后头起了些动静。   颜阿福正躲在一堆故纸堆后,神色低落,沉默了良久,小声问道:“考得如何?”   “应该还好,”她道:“你在这处做甚?”   “……书里生虫了,我捡一捡,找个晴日摊出去晒。”她道。   阮小幺道:“此次考的是腿断了如何医治。我答了柳木接骨,也不知可不可行,不如你帮我看看?”   她愣了一下,双眼稍稍一亮,想了片刻之后,从旁边几排书架上各取下了几本书,一一寻到当中摊开,指给她看。   “柳木接骨是从前的法子,今人似乎没有用过,以前记录都不详明,因此也看不出甚……”她低头指着,逐一说来。   阮小幺叹道:“都说我是什么天赋最高的弟子。我看,你若在,才是天赋最高的。”   她一番话说的出自真心,颜阿福不仅过目不忘,且领悟能力极好,纸上死的东西到了她心中,便能一一贯通,成了一盘活水。   然而颜阿福抿了抿唇,低头道:“莫要取笑我,你们往后才是栋梁之才。”   “你大可不必如此低落,各人际遇不同,机缘也不同,你虽如今被降为杂役,但因祸得福,有了这许多医书打基础,底子却是比谁都扎实。”她道:“将来寻个机会,出了太医院,在外头开个药房,纵然不在庙堂之中,与民间却又是一代神医。”   颜阿福愣愣的,不自觉露了个笑容,伴着一丝紧张忧虑。   “况且,我实话说,你这个性子,实在也无法在太医院多呆,树大招风,你又不是个圆滑会躲风头的,还是如今比较适合你。”阮小幺又道。   颜阿福这人,典型的智商高情商低,最好还是在幕后做做枪手什么的,若是摆到台前来,分分钟被秒杀。   显然她自己也渐渐清楚了这一点,只是点点头,沉默了一会,鼓足了勇气,悄声道:“那日夜里我去起夜,实则并不是自个儿走错了路,是有人给我指错了路。”   “嗯!?”   “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因为半夜瞧不清什么,一时紧张,便摸不着回去的路了。正巧这时有个人来给我指了路,我瞧着她很是熟悉这处的样子,便去了……”她似乎有些难堪,声音有些抖,“现在回想起来,那人穿得是清院的衣裳……”   余下不用再说了。阮小幺做了个“嘘”的动作,悄声与她道:“事已如此,这事切莫再与人提。”   颜阿福双眼蓦地睁大,“我、我与查管勾说过,她也是如此说!”   阮小幺又气又好笑,“你听我的没错便是了!”   然而她再一次拉住了阮小幺,在她耳边悄声道了几句。   阮小幺听得直皱眉。   她说的是,“那人的面貌我记得十分清楚,正是清院的弟子,叫洪柔。”   洪柔这人阮小幺自是知晓,她是林玉楚手下得意的弟子,入院考时便是八十人中的第二名,听说家中原本便是开药铺的,十分精通医术,为人也是个八面玲珑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纵如静院这般与清院水火不容的,对她也是印象尚好。   颜阿福vs洪柔,妥妥地被秒成渣渣。   阮小幺只道了句“我知晓了”,便示意她莫要再说下去。   两人转了话题,又聊了一会儿,瞧着天色不早,阮小幺便告辞回了静院。   第二日是最关键的一轮——实践医疗。   早便听说过好些个关于此轮考试的事,尽是些医官苛刻放水之类,总之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只要不太有悖常理,俱是有道理可言,纵使是太医院的一把手院使也不过过多干预。   这便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   ☆、第二百八十章 春试   实则实践医疗与前日的试题皆有相关。如李初九的“痢疾”,今日太医院外,那山棚下等着她的便是个得了痢疾之人,初初治好了一些,仍是捂腹隐痛。   今日太医院外可算是人山人海。京城之人最好看个新鲜,早便在外头摆了凳椅,小贩们还摆了连片的摊铺,卖些茶水糕点、果脯鲜瓜之类,好不热闹。   阮小幺同其他女弟子一般,戴上了连身的帷帽,不让人瞧清面容,依着次序出了外头。   这是第一次内院的女弟子在外抛头露面,怎么也都有些不安。外头挤成了堆的人众一边看着热闹,一边对此评头论足,稍稍体面一些的,仍是觉得有失体统。   场内已被黑色的杈子拦了起来,另有太医院的仆役守着,如个水桶一般,外人丝毫进不得。一边的长排山棚内,正有一些衣衫简旧、面黄肌瘦之人,不知是从哪出找来的。   这些都是“试题”。   众人只抽签决定次序,巧的很,阮小幺正抽着了倒数第三名。   她在外院百无聊赖地等。一边有一搭没一搭与人说着话。   一旁的苏瑶儿抽中了第二十四名,紧张得很,一会站、一会坐,不停地说话,“待会儿便到我了。我昨儿个拿的是‘秃发’,若是真给我个秃顶之人,我写了方子,又该如何?这头发又不能一时半刻便长起来!”   李初九很不以为然,“都说了,此一试不是看你医术多高超,而是与掌事的关系有多好!”   说着,还斜着眼儿看了阮小幺一眼。   阮小幺丝毫不为所动。   日头渐渐升高,她瞧着身边几人一个个忐忑不安地出了去,院儿里的人一点点减少,最后,只剩了寥寥几人在此。   此时已是未时后了。   坐得最近的。是个清院的女弟子,下巴微尖,肤色新嫩,瞧着也是清秀的模样。面上大方从容,丝毫不紧张。   正是洪柔。   她看了过来,微微一笑,“李姑娘在我后头一名呢!”   阮小幺“嗯”了一声。   “不知你抽中的是何试题?”洪柔似乎挺感兴趣。   她寥寥说了几句。洪柔听罢,道:“这题倒也还好,总之断骨之事常有,想必李姑娘浸淫医道,应会明了。我的题可不大常见,是‘耳鸣如鼓’呢!昨儿个似乎答得也不大好,唉……”   阮小幺微笑。   这就是心机学霸每次出了考场。都会说:“哎呀你答得怎么样我最后一题没做出来选择题错了好多我这次肯定考不好了!”   接着就是每次都能考第一名!   一刻之后,外头念到了洪柔的名儿,她向阮小幺点了点头,步子轻碎,出了去。   阮小幺等得都快睡着了。忽似乎听着外头吵闹声之中,响起了一些惊叹之声。   悄悄探头一瞧,原来是山棚下那耳鸣之人竟当场被洪柔治好了——她用了金针。   凡习医之人皆知,针法乃是最难的一道。平常所用药物,再生猛也需过上一时半刻才会发作;而针法不同,一旦用得不好,扎错一道穴位。便有可能轻则伤、重则残死。莫说是太医院的弟子,就是一些大人们,轻易也是不敢用针的。   然而洪柔竟然只在这一考场上便如此大胆,更可喜的是,立竿见影,那人喜笑连连。不住对着洪柔拜了又拜。外头众人们也一时都愣了,接着哄闹之声更大,激动无比。   若不出意外,她此次定然已要夺冠。   接着是阮小幺的出场。   看热闹的人群瞧着日色不早,早先便走了一半。如今瞧得了方才那般精彩之景,皆都对后来者没了兴致,又走了好些。至此,在场外相看之人,已不过十之一二。   阮小幺向外扫视了一圈,恰恰好看见那个鹤立鸡群的修长身影,叶晴湖。   他正在离众人稍远之地,负手而立,面上淡淡,不见笑也不见关心,然而一双眼只在她身上,专注得很。   阮小幺先是一喜,后又是一悚,不知他这莫名奇妙的病可好了。   最后,还是小小地向他挥了挥手。   叶晴湖终于微微翘起了一些唇角,仍是高冷无比。   她收回目光,看向场中。为首的仍是昨日的副使,一边有判官、医使、副使、掌事等,数十人众,皆把视线投向了她。   副使道:“还不快去!”   “是!”阮小幺大步上前。   经过那林玉楚时,见她面含微笑,然带着一丝讥嘲之意,与往常见过的无数道不怀好意之色并无不同。   她似乎在等着看好戏。   然而慧心却是眉头紧锁,向她极细微地摇了摇头。   阮小幺嗅出了一点猫腻。然而此时箭在弦上,众目睽睽之下,她也只能昂首向前了。   这什么破运气,非要排在洪柔后面!有她在前衬着,自个儿这方子写得再好恐怕也入不了大人的眼了。   然而现实有的时候很残酷,有的时候却很滑稽。   山棚里正有一卷草席,上头半躺着个叫苦呻吟之人,面色枯槁,皮肤粗糙,一看便是常年做苦力所致。他的一只腿紧紧裹了布带,看着阮小幺,眼露乞求。   她上前问道:“你的腿怎么了?”   “你不会自己看么!”那人很是不耐,又呻吟了几声,似乎想去碰那条腿,“本想着能一举治好了腿,没想到原本的断了,后来的还没接上来!哎哟……”   阮小幺围着他看了一圈。   那人痛叫道:“看什么看!是她们说你能治好我的!你倒是快治啊!扎针喝药,你赶紧动手啊!”   “莫急莫急,我得先看一看你的伤情。”她轻轻一笑,“否则胡乱下药,我大不了是被赶出太医院。至于你……是死是伤,我可就不负责任了。”   太医院的女吏们离了有十几步之遥,并听不见两人说话。   那人被唬了一跳,又恼了起来,愤愤看着她,哼了一声,没说话。   阮小幺道:“我要解了你的布带子瞧一瞧。”   “别!”他伸手拦道:“这带子是我屋前那大夫给绑的,说是能接骨!我的腿已然断了八年了,就是当时没接好!”   “断了八年?那为何如今还要裹布条儿?”她不以为意。   他却支支吾吾了一晌,才道:“大夫说,如此可慢慢使腿好起来!这几日又重新敲打了一阵,原先那骨头似乎又移了位!”   阮小幺心里头已疑了七八分。   这哪是在考试,分明是作弊么,还是主考官作弊!   她不再与他纠缠,突然探下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卡住了他的腿,那人一见,吓了一跳,忽然又痛呼出声,叫得肆无忌惮。   一个中年的判官忍不住了,皱眉道:“李玲珑!你看过便罢,为何还不写药方?”   阮小幺不急不忙回过头,拜了一礼,道:“判官有所不知,弟子家中有接骨良方,只是需先摸清伤在何处,才好动手。”   “那你可摸清了?”这回是那副使开了口。   “弟子已清楚了。”她微笑道:“只是弟子需要几样东西。”   副使看着她,“哦?”   “弟子需要三匹健马、三根绳子。另外,场上人不可太多。还请众位大人们先回避……副使大人自然是可以在场上的。”她道。   “放肆!”判官一声喝道。   那副使却面色不变的,只想了一会,竟然准了她的请求,“去带三匹马与三根绳子来。你们先进院等着。”   别人还没急,先急了清院掌事林玉楚,她迟疑道:“这……副使……”   “怎么?林掌事担心本使安危?”副使道。   林玉楚无可奈何,只得垂头应了一声,随其他人退了下去。   阮小幺依旧笑得很是灿烂,回头微瞥了那呻吟之人一眼。   场外的叶晴湖收了笑,只一动不动看着,摇了摇头。   另一边的场外,一副上好的桌椅前,坐了一个身材瘦削的年轻人,似有些玩世不恭,然举手动作间可见教养极好,养尊处优。旁边立了一圈布衣之人,个个身强体健,面色坚毅,不时环望四周,将那年轻人牢牢围在了当中。   那年轻人道:“这姑娘怎的一句话就把这群老女人都轰走了?有些意思……”   一个小厮模样的人立马轻声道了几句。   他似乎起了写兴致,“哦?这般有趣?”   那小厮嘿嘿笑了笑。   几人好整以暇看了下去。   马与绳子很快被带了过来,由一个杂役牵了,交道了阮小幺手上。   副使离了位子,在她跟前道:“你说你家中有接骨良方,便让本使开开眼界。若做得好,我定然会呈交上头,与你有赏。”   “谢院使大人。”阮小幺一边说,一边将每根绳子各系在一只马鞍上,栓得牢了,又把绳子的另一头依次拴在了山棚外头的三根支柱上。   她在马屁股后头挥了挥鞭子,叫了一声,“大人请离远些!”   副使刚退回几尺之外,便听到阮小幺一声“驾”马鞭狠狠一抽,三匹马通通躁动了起来,一扬前蹄,惊恐地向前奔去,个个不要命了一般,拉都拉不住。   后头山棚的支柱应声而倒,轰隆一声巨响,将场内外之人都吓了一跳。   支柱一倒,山棚便再也支撑不住,斜斜倾塌下来,上头重有千斤,眼看就要压在那断腿之人身上。   ☆、第二百八十一章 新掌事   旁边另有两个腹痛耳疾之人,见此情状,撒腿就跑,一气儿几乎跑出了场外。   接着,第三个人兔子似的跑了出来,刚一出来,后头雷响般轰隆一声,山棚砸在了地上。   阮小幺拍拍手,扔了马鞭,“这不就治好了!”   那“断腿”之人腿脚上还裹着布带,尴尬惊恐站在一旁,双腿立得笔直,似乎还准备再跑一次。   副使惊魂刚定,骤然生怒,指着那人便叫道:“把他给我抓起来!”   瞬间便有仆从团团来将那人围了住,押扣起来。   场外,所剩不多的众人看得俱是目瞪口呆。   叶晴湖一张脸上精彩万分,又是想笑、又是有气,憋得面色通红。   那富家公子哥儿放声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直拍着桌儿叫好。   这么一吓,院里头众人都被吓出来了,瞠目结舌看着眼前一片废墟,以及被抓住的那人。   当中有几人面色不大好,林玉楚更甚,几乎是青了脸。   阮小幺向众人一拜,“弟子是否可以告退?”   副使面色阴晴不定,问道:“你是怎样看出他并非真的断腿?”   “回大人,他说他的腿已断了有八年。八年不能行走之人,那只断腿定然早已萎缩;然而弟子方才探他的腿间,非但丝毫没有萎缩的迹象,反而强健有力,是常年劳力所致。”她道:“因此,弟子断定,这人定是个来偷药方的。”   这句话让有些人面色好看了一些。   若真是个偷药方的,那便怪不得选病患的医吏了,顶多是个看察不严之过。   副使自是心知肚明,只一双冷冰冰的眼在众女吏身上扫了一眼,向阮小幺挥挥手,“我知晓了,你下去吧。”   阮小幺应道:“是。”   她不急不慢退了下去。   此次考试便算完了。想必那些大人们也无心去注意后头两个弟子答题了。   一连着几日,她都未见到慧心,原本以为她会如以前一样,把自己叫来谈谈话。结果风平浪静,连个波澜都没有。   春试结束了足有六日,众弟子的名次还是没有出来。   众人都有些议论纷纷了。不知这是怎么了。   苏瑶儿等人并不知几日前外场发生的事,只疑惑着道:“往日的名次都是极快便出来了,总不过三日,怎的这回等了这许久还不见有?”   “兴许是大人们都事忙,拖延了三四日吧!”韩三娘道。   “咱太医院能有何事?如今又不用分去外地诊治什么的……”   李初九凑了过来,神神秘秘道:“你们不知道吧,听说北燕遣了使团来求和!使团一行想必人多,太医院自然要多增人手加以护持!”   原先在闭目养神的阮小幺睁了眼。问道:“你听谁说的?”   李初九得意地笑了笑,“自然是我的门路!听说夏秋时便要来了呢!”   “求和?”阮小幺半信半疑,“北燕在边关都压进了上百里,虽大宣南边防线严防死守,但他们再打不进来。也无需来求和的。你莫不是消息有误?”   “有什么误!我说真切就真切!”李初九很是气恼。   “那议和使是谁?”她又问道。   李初九撇了撇嘴,哼道:“这我怎晓得!如今北燕人都还没来呢……”   她不再问了。   此事便搁置到了一边。   两日后,慧心终于来找她了,不是为了与她说什么时局利弊,一来便带了个半惊半喜的消息过来。   她道:“你的名次出来了,第二位。”   阮小幺笑了一会,问道:“第一名是谁?”   “洪柔。”慧心道:“她名正言顺。此次春试旨在治病救人,排比名次,并不是你那等巧计左道。但谅在你心细谨慎,副使大人提了你为第二名。”   “多谢管勾、多谢副使大人!”她笑道。   慧心揉了揉额头,摆摆手,让她坐下来。后又道:“不止如此。副使大人着我问你,若提了你为掌事,你觉得如何?”   “……啊?”她一愣。   又回过神来,莫名其妙道:“什么叫我觉得如何?”   “你若愿意,便提了你为掌事;你若不愿。此事就此作罢!”她道:“只是前日里的事儿,你切莫要与外人道一个字!”   她这才恍然大悟,这是封口费啊!   想与她私了,便送个掌事之位给她,可真是下血本。   “况且,各院都是管勾与掌事之位分两人。我兼任了一年,也有些力不从心。”慧心又道:“如今腾出来这掌事之位,你也是个有主意的,凡事我也可多个人商议商议。”   她问道:“我入院才不过一季,如此提拔,其他院同不同意?”   慧心嗤笑了一声,“她们自然要同意。废话少说,既然你愿意的话,我这便去回了副使,今日着杂役收拾好屋子出来,我把掌印给你。明日待告过弟子们,你便搬来独住吧。”   阮小幺自是应好。   如今算是破格晋升,她怎么会不乐意。   当下慧心便派人收拾了自个儿隔壁的一间屋,又着人将阮小幺常用的物事都收整了出来,一道道搬了过去。   同屋几人看得都不知所以,拉住了刚进屋的阮小幺便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你要走?”   她随便打了个哈哈,应了一声。   第二日,慧心将十九名弟子都召集了起来,当众道:“春试的名次已张布了名榜,各位可前去瞧看。李玲珑应名次突出,如今已被擢升为静院掌事。还望众位再接再厉,夏试时技艺再精进一筹!”   话音刚落,下头便炸开了锅。   一个弟子不满叫道:“管勾,先前并未说春试考得好之人还可为掌事!”   “是啊!李玲珑与我们一道进来几月,即便考得好,也不能如此草率!”   众人议论纷纷,看向慧心与阮小幺的眼神都多了些不满。   慧心喝道:“这是上头大人们的吩咐,尔等技不如人。有何可说!就此便罢!”   阮小幺:真是拉得一手好仇恨。   她的住处从五人小居变成了单独套间,似乎小日子过得也有些变化了。   静院中住的除了新来的弟子,还有前些年优秀的女弟子,各自任了职务。各管一方。阮小幺需时常走动。   除此之外,还要与其他几院的大人们打好关系。   清院就不必提了,总之是横竖看不对眼,回回碰上林玉楚,对方总是甩个白眼给她,似乎很不屑于与她说话;明院也大致可以略过,那陆掌事听说是个有头脸的人家的千金小姐,还是嫡出,只因无心嫁为人妇,这才一直做了明院的掌事。她手下二十名皆是朝中大员之女。最低也是个五品官,聚在一堆,都能赶得上一个名媛赛会。   所以最似乎能拉拢的上的,便是德院了。   德院掌事姓白,唤作白莲。   果真是一朵小白莲。看似弱不禁风,说起话来也是细声细气,只是这身份还颇有神秘。   她做掌事的时日最长,比明院陆掌事还长一年,足有十三年了,算得上是太医院的元老。   在她的掌管之下,德院不争不抢。处事低调,最没有存在感,但是似乎上头也并没有因此亏待她一分一毫,反而敬重有加。   似乎这太医院的秘密还挺多。阮小幺作为一个刚进院三月,擢升一日的掌事来说,感觉压力有点大。   阮小幺自应付太医院上下之事。尚有些忙不过来,一到六月初一,朔日之时,商家却派人来了太医院,让她回家小聚。   她颇是意外。道:“可是家中有什么事?”   “是容夫人归省了。”小厮道。   阮小幺恍然,应了一声,写了回执,让人走了。   她那从未谋面的姨母终于现身了。   她找了个杂役来,给叶晴湖带了封信。   在屋里头等了半晌,便有人来道:“姑娘,叶大夫已到了。”   阮小幺奔了出去,正见外头一辆马车,一人躬身探出头来,道:“还不上来!”   正是叶晴湖。   上了车,那车夫一声“驾”,又辚辚向前而去了。   几月未至商家,今日再来,却见外头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挂绸的挂绸,张罗的张罗,忙得不亦乐乎。   只一个丫鬟在前头院儿里等着,见了两人,便道:“姑娘回来了,老夫人正盼着呢!请姑娘这便去吧!”   阮小幺与叶晴湖对看了一眼。   那丫鬟见叶晴湖也要跟着前去,将他拦了住,道:“叶大夫,今日容夫人远来归省,家人小聚,还请……”   “我是她师父,如何不是家人?”他挥手将人带到了一边。   “哎!……”丫鬟拦不住,急道:“那是内宅老夫人处,大夫外姓男子,怎好进入?”   “那你便去通报一声。”他道。   阮小幺也立着不动。   丫鬟无法,只得去通报了。   不一会儿,又换了个婆子来,先在两人身上扫了一眼,慢慢道:“老夫人说了,叶大夫虽是我们玲珑姑娘的恩师,但毕竟男女有别,还望叶大夫莫要强硬行事。如今玲珑姑娘的名声已然受损,不可再行偏左之事了!”   院里院外躬身走动的仆役们被这一番话说得纷纷看了过来,眼光异样。   即便是她名声不好,但这老婆子竟如此不给脸面,径直便说了出来,显然是得了谁的授意,如此肆无忌惮。   ☆、第二百八十二章 奇怪的师父   阮小幺抿了抿嘴,刚要说话,被叶晴湖拦了住。   他只说了一句,“别给脸不要脸,再去问你们主子一声,让不让进?”   “……”   那婆子面色青来红去,精彩异常。   叶晴湖这便拉着阮小幺准备离去。   “老奴这便去传报!”婆子高叫一声,迈着仓促的步子便回了去。   阮小幺噗嗤一声笑,瞥了一眼叶晴湖。   片刻后那婆子又出了来,低声下气请二人进去。   仍是那三进深的院子,被人装扮一新,各个面带喜气,好似神仙下凡了一般。进了最里间,便瞧见守在廊下的多了几个生面孔,各个面容木讷,姿色平平,身段也是如一棵木桩一般。   也难为了商婉容,为了防止老公啃秃了窝边草,竟找来了这许多二呆似的丫鬟。   阮小幺摇摇头,很是不留情面地叹了一声。   “不知玲珑为何叹息?莫不是见了我不乐意?”一个声音从里间转了出来。   先出来的是个窈窕的美人,明丽眼眸,妆容精致华贵,肌肤如凝脂一般白腻,穿了件玫瑰红遍地锦刻丝襟子,秋烟色觳绸襦裙,耳上两点翠翡点绿坠子,头上一副珍珠宝石错金簪钗,耀眼无比。   不用问,便知这女子的身份了。   就是她的好“姨母”——商婉容。   “姨母。”她道。   商婉容也不摆出什么笑意,只道:“听闻你前些日子回了家,原想你长大了些,懂事了,也懂得些礼义廉耻。今日一见,果真是还如小时一般,胡闹任性。”   阮小幺道:“不知姨母所言何意?”   此时老夫人也由人搀扶着,从里间慢慢出了来,看了并肩的二人一眼。皱眉道:“叶大夫,你虽是我商家的恩人,也是玲珑的师父,但怎可如此任意出言!?为人师表。当谨言慎行,你如此行事,恐怕……”   “外祖母,所谓师恩如父,我待叶大夫有如自己的父亲,又何来胡闹任性之说?”阮小幺道。   “放肆!”商婉容一挥手,“玲珑出言无状,想是在外头未经教导。来人!将姑娘带回屋,明日便请教引妈妈来,好生教导!”   几个强壮的婆子一哄上前。   叶晴湖冷然道:“你们便是如此待客之道!?”   “叶大夫。”商婉容道:“这是我商家的家事,叶大夫难不成还想要插手?”   阮小幺一动不动。   那些个婆子刚碰着她的身,后头院门外便传来了一声急喝:“慢着!”   几人回头一看,瞬间便惊出了一声冷汗。   伴着时时的咳嗽喘息之声,便见柳儿另着一个丫鬟一左一右搀扶着商老爷。极缓慢地走了过来。   商老爷边走边摆手,“容儿你……咳咳、你刚一回来,怎就闹起来了?”   “爹!”商婉容面色一变,立马便去扶他。   老夫人面色也变了,板紧了脸,一声不吭。   商老爷却挥开了她的手,好容易站稳了身子。身板儿挺得笔直,向阮小幺道:“玲珑,过来!”   阮小幺乖乖过了去。   “玲珑她……年纪还小,又……咳……年幼丧母,顽皮一些,自然是。无妨的。容儿你……你已为人妇,当以夫家之事……咳咳……为重,娘家的事,就无需操心了。”老爷子说说停停。   商婉容面色难看,似有些委屈。“爹,你这话说得好似我如今不是商家之人一般!”   商老爷只看了她一眼,并未过多理睬,只叫来了叶晴湖,道:“叶大夫,你是我家玲珑……的恩师,恩重如山,便说是父亲也不为过。此后玲珑便,交给你了……往后大夫,进出商家,任何人不得阻拦!”   “老爷!”老夫人一声怒道。   “照办就是!”商老爷道。   他是一家之主,只要他还没死,这句话便是个通行证,从今以后,老夫人便再想拦,也拦他不住了。   商婉容面色凄然,道:“爹,我千里迢迢好容易回了家,你却……”   她泫然欲泣。   商老爷道:“你既是,千里迢迢回了来……便应当去看一看你的夫婿。夫妻二人……天各一方,相隔千里,是个什么理!如此,你……咳咳……在家待上一日,明日,去找你夫婿,好好叙叙情……”   商婉容一听,不哭丧着脸了,更是委屈,只看着老夫人。   然而老夫人的话头又被老爷子抢了去,“就如此办!莫要再争辩!”   他似乎不愿再与她说话,只向阮小幺道:“玲珑,去,我那处玩玩,歇会儿……吃过了饭,我送你与,叶大夫走!”   阮小幺自觉上前,替了柳儿的位子,扶着商老爷一步步离开了。   叶晴湖连个眼光也懒得给后头气青了脸的两个女人,头也不回随着商老爷走了。   一行人渐渐远去,商婉容再也克制不住心中怒火,回屋便一通詈骂,狠狠将手头一只香炉拂在了地上。   “哐当”一声响,伴着她的怒骂之声传到了老夫人耳中,“我是他的女儿!我才是他的女儿!他年老昏了头,竟如此护着一个杂种!他……”   老夫人喝退了仆从,面色也不大好,只坐在一边叹着气,忽然面容又是一变,道:“自从华娘死了之后,他便对我一日不如一日,对你也……莫不是……”   “不会!绝不会!”商婉容三两步上前夺道:“我远在衮州,难不成他还有耳目在衮州!?”   “容儿!噤声!”老夫人一声喝。   商婉容自知失言,仍是恼怒万分,只一时静了下来。   阮小幺这处,过得却是滋润的很。   商老爷只让人在自己屋中摆了饭菜,权当给她与叶晴湖设宴,一席之上,虽不是谈笑融融,却也是惬意无比。   用过了饭,他便催促着两人离开。   阮小幺知他不愿让自己在这浑水里搅。便不再叨扰,便要告辞。   临走前,又给老爷子号了号脉,这才不大放心地走了。   出了门。叶晴湖先扶她上了马车,道:“去我那处玩玩?”   “你那处有甚好玩的?”阮小幺不以为然,“直接送我回太医院吧。”   他道:“好。”   马车一路前行,不过一个时辰,便到了目的地。   下车一看,小巷口、叶家破匾。   阮小幺:“……”   叶晴湖面色愉悦,道:“到了。”   车辙有些高,也未带凳子,她钻出来,慢手慢脚地想蹭下来。却被叶晴湖从后头一把拦腰卡了住,整个人提了起来,半是拖着把她送到了地上。   “师父!……”阮小幺面色有些狼狈。   他看了她一眼,进了门,忽然似想起了什么。又回头道:“我对你并没有什么恩,你不用把我看做父亲。”   阮小幺一头雾水。   四伯在一边笑容可掬,将两人迎进了门,又盛了梅子汤来。   她百无聊赖,道:“都晌午了,平日你这个时候不都午休了么?”   叶晴湖却拉着她,将她带到了自己屋里。从里间搬出来了好些个物事。   他先搬了一个棋盘在桌上,后摆出了一只古琴,再是一些书坊精印的画本,后又搬出了一口小箱子,瘫在了她跟前。   里头有风车、九连环、小布人儿、小泥人、斗草图谱等等等等。   “玩吧。”他道。   阮小幺像看怪物一般看着他。   叶晴湖道:“你不是总说我这处无事可做么。”   “……”   于是,两人下了一下午的棋——   五子棋。   阮小幺对围棋一窍不通。叶晴湖是个业余0.5段选手,两人一拍即合,五子棋下了个不亦乐乎。   他不时瞧她一眼,半是打量半是估摸。   他这个徒弟,瞧着随随便便。实则脑子比谁都一根筋,认定了的事,五头牛都拉不住。   刚见她时,还是一副小包子模样,怎的过了一两年,却似突然长开了,眉清目秀,个子也窜了好几寸。   他越看越觉得顺眼。   不觉便在想,果真是自己看人眼光准,这丫头如今是越大越好看,笑起来也好看、撅着嘴也好看,难过的时候惹人疼、认真的时候让人看不错眼。   若是今后再有什么徒弟,恐怕谁都比不上她了。   越想越觉得心里头有些高兴,但是很是奇怪,说不上来。   阮小幺落了子,拍拍他,“师父、师父?”   他反应过来,看着她疑惑的明亮的眼,竟心跳漏了一拍,“嗯……?”   “该你落子了!”她道。   她说话时嘴角微微上翘着,似乎在看一件很开心的事,带着一分狡黠。   能不开心么?横竖他都是个死。   叶晴湖落了一字,她立马接了另一边四子,笑道:“我赢了!”   他还是有些心不在焉。   “师父?你怎么了?”阮小幺在他跟前晃了晃手。   他随口道:“无事,你该走了。”   她朝外看了看,果然,天色已然不早了。   “那我先走了哦!”她在那箱子里挑挑拣拣,最后拿起了一串九连环,道:“这个我带回去玩,可以吧!”   叶晴湖应了一声,不再乱想,只又将人送了出去。   接下来又是好一阵日子见不着面了。   过了几日,阮小幺忽收到了个小面人儿,彩泥鲜艳抢眼,微笑的眉眼,乌黑的发髻,衣裙是月白色。正是自个儿的模样。   送东西来的小贩道:“这是一个俊俏公子送过来的,说姓叶,让我给姑娘你带过来!”   ☆、第二百八十三章 使团来京   阮小幺很是意外,笑着收了下。   叶晴湖这段时日似乎越来越通人情了,居然会买东西哄她开心!   她将那面人儿带了回去,插在榻前显眼处。   过了两月,阮小幺收到了上头第一个正式的任务:随从迎使,迎候北燕来的使者。   此时建康上下才传了个遍,北燕的使节如今已在路上,不到半月便要到建康,此次来只是为了议和,并愿意让出沧州以北的一片土地,以表诚意。   朝中上下如何议论,她一个小老百姓是不得而知的了,但这不良居心似乎并没被那些官袍乌纱的朝臣们在意,朝廷内外一片叫好,都道天子龙威,震慑了北方蛮族,使万族朝拜,乃是社稷之福、天下之福。   阮小幺如今眼前的事是充分准备,以应任何不测。   太医院中调了近半数医吏,男女皆有,阮小幺虽刚进院,但因成绩突出,也被排在此列。   然而她还是不知道,来的会是谁。   半个月之后,浩浩荡荡百余人的使团大军便缓缓入了建康城门,在百姓的好奇惶恐的目光中,朝见天子。   此时才得知,出使之人中,为首的是如今北燕的大皇子——阿撒兰.莫勒特图。   阮小幺对着这名字琢磨了半天,突然一拍大腿,这不是兰莫的名儿么!   草泥马呼啸而过,她千辛万苦从北燕逃到了大宣,不到一年,还要作为医吏上赶着给兰莫逮到小辫子!?   她不干了,在一得知这一坑爹的消息之后,便去找了慧心,想推掉这活儿。   慧心只与她说了一句,“如今你是掌事,我是管勾,你当去找从使大人。”   从使是阮小幺的直接上司。统管四院,名唤齐珠秀。   阮小幺忝着脸又找到了齐珠秀,甫一说明来意,那从使大人便眉头一皱。道:“医吏人选是圣上御笔亲批的,怎能有丝毫变动?况这也不是甚苦差,为何你避之若蛇蝎?”   她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话来,道:“非是小女躲着来,只是实在是自己的性子自己知晓,若是只在太医院动一动还可,若……去了大场合,可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北燕人个个勇猛,使团必定也……小女怕万一行差一步,招致不美。不仅影响了议和事程,还给太医院招来祸端!”   齐珠秀拧着眉想了半晌,道:“你自擢升以来,行事也都算规矩。”   “那是在太医院,如家中一般。小女实在是怯场……”阮小幺纠结道。   从使大人叹了一声。道:“也罢,你不愿去,后头还有一帮子人等着上来!我这便告知医使大人,让她将你换了下去。”   她不耐挥了挥手,让人走了。   阮小幺自从从使的屋子出来后,便觉四处大好,一片夏日明媚。好不惬意,晃荡晃荡回屋去了。   齐珠秀的效率很快,当日便回禀了医使。   接着,在使团仅有一日便到建康时,阮小幺得知了最新的消息。   从使大人将她叫了过去,一顿臭骂。并道:“你明知此次圣上御笔亲点,你是着重被选上的,竟然还明知故问,让本官去与医使提及此事!你莫不是对我这位子看着心痒,也想上来坐坐!?”   阮小幺叫苦不迭。说了一通赔罪的好话,事后还咬咬牙,自掏了腰包,买了副还算精致的头面来,做赔礼给了齐珠秀,这才使她每回见着自个儿时,不再横眉冷对了。   可是,什么叫“着重被选上”!?   她一个刚被提上掌事的小老百姓,又怎么个“着重选上”法?   阮小幺百思不得其解。   太医院的迎使团分几种,一种是在最前头,与亲自相迎的宰相一处,处处恭迎;一种是混迹在文武百官之中,不算太显眼;最后一种是与各仆从小官一道,这些都是太医院无品阶、地位低的大夫们。   阮小幺原本在第三类,实则是几乎连使团的队伍都只能看见一个尾巴的。   不作死就不会死。她这么一闹,龙座上的皇帝大人似乎很感兴趣,又御笔一挥。直接将人提到了第一等——立在宰相的后头,亲自相迎。   不知道圣上这是什么作死的心理,总之礼部负责迎接使团的大人们不同意了,当下便上了一奏,道那李玲珑是个女流之辈,又只是个掌事,进太医院才不过半年,若是与宰相一处,恐丢了天家颜面。   皇上这么一提,不过也是说说,看着明堂下头那些个掌管礼仪的朝臣们如此竭力反对,也觉得无趣,只得又将阮小幺的名字从一等划到了二等。   礼部尚书还是不满意,又上书说,李玲珑只是个掌事,资历甚浅,且无品阶,按例只得在第三等人群中,否则便是逾制。   皇上:“……”   被那些老不死的家伙吵得心烦,于是皇上又大笔一挥,给阮小幺硬加了一个品阶——从九品。   他歪歪坐在养心殿的龙座之上,看着跪在地上的两个老家伙,道:“这下她有资格入第二等了吧!”   那两个年纪加起来足有一百五十岁的老臣直道:“皇上!我朝向来从无从九品这一官制啊!”   最低也就九品了,那就是个指甲缝大小不到的官衔,哪还分什么从正?   皇帝道:“从前没有,今后就有了。朕就爱独树一帜,与前人不同。朕心意已决,你下去吧。”   于是,不知是倒霉还是幸运的阮小幺三日后,便得了这一圣旨,另有连日赶工起草制作的从九品女官服。   她不知这又是哪里出了问题,惶恐问传旨太监,“公公,小女并未有甚功绩,这……”   “天家之事,杂家怎会知晓。你只叩谢皇恩便是了,莫要辜负皇上的一番心意!”那太监尖着嗓子道。   阮小幺不动声色塞了点银子过去。   那公公微微一掂量,眼立马笑眯了,神情刹那间和蔼了不少,交了旨,又与她道了一句,“杂家只听说,礼部王大人、郑大人去找过皇上,说将你提在二等当中不合礼制。”   余下不用说, 自都明白了。   从九品阮小幺,从此踏上了一条漫漫无期的囧囧仕途。   一日赶着一日,北燕使团也终于到了建康。   来使三百人,着左衽红黄二色轻皮圆领袍,道分两列,一列是着红,俱是带刀兵士;一列着黄,俱是文臣。大皇子兰莫着正紫皇袍,驾马在最前头缓缓走着,面容英俊,带着一分漫不经心,收了半数征战杀伐之意,然而前来相迎的大臣们仍是不大敢与他对视。   谁不知道这兰莫的杀神之名?战场上只有他杀人的份,旁人连身都近他不得。北燕抢掠大宣的土地中,近半数是他打下来的。   迎使团们各个心中捏着一把汗,生怕一个搞不好,这人便提刀将他们砍了。   阮小幺也是。她脑袋都要低到了土里,缩在宰相大人高大胖的身躯后,几乎要将自己整个人盖住。   然而她的猪队友——礼部侍郎张德海老眼微微一瞪,将人又挤了回去。   宰相为首,最先在北城门外相迎,朗声行礼道:“大皇子亲临我大宣,以求两国相和之事,乃是两国百姓之福、社稷之福!元泰圣德明晟圣皇钦点臣等在此恭迎使团!”   兰莫道:“多感圣恩,此次两国交好,乃万民所愿。”   他说话时,在人群中随意扫了一眼。   阮小幺恰恰抬头,便对上了他的视线。   兰莫庄重严肃的面上,缓缓露出了一丝笑容,对着她。   她慌忙低下头去。   宰相大人还以为是这体面的迎接使得兰莫欢心了,这才暗地里吁了一口气,请人入城。   阮小幺一直跟随在浩浩荡荡的人群中,与太医院的大人们一道。   兰莫入了宫城,他们便跟着入宫城,兰莫入明堂,他们便入明堂,总之都是平日里上朝退朝的一群文武百官,也都熟悉的很了。只多了一个小尾巴出来——挤在最后头的阮小幺。   朝制就是如此,从五品郎将已列在最后头,快到门槛了,阮小幺做为一个破格新创的从九品,被挤得那叫一个郁闷。   这金銮殿怎么也不造得宽敞一些!   就这样,众人在这金碧辉煌的明堂之中你来我往,说了数回,在阮小幺又一次被差点挤坐在镀金门槛上时,朝臣们最后响起了一阵山呼:“万岁——”   她机智地往旁边一躲。   前头那从五品郎将巨硕的身躯往前一躬,不算瘦小的臀部一扬,正好能将人挤成肉饼。   兰莫回身告退,一回头,又见了阮小幺独自站了出来,在角落处感尴尬尬地呆若木鸡。   他看了她一眼,脚步并未停顿,出了明堂。   使团只在城内驿馆处暂住,处处铺整一新,着御林军团团围住了驿馆,又在周围安插了眼目,确保来使的周全。   阮小幺一行人分出了一队人马,跟着兰莫回了驿馆。   很不巧,她又被分在了跟随的人群当中。   随行的还有三名太医与左右副使,当中也只一个副使是女子。   阮小幺只做个缩头乌龟,凡事不言不语,力求做到最低调。也许兰莫事多人忙,便顾不上来找她麻烦了。   可是她错了。   ☆、第二百八十四章 瞧“病”   大皇子殿下一回驿馆,估计凳子还未坐热,下人便传出了话来,道殿下一路辛劳奔波,身子有些不爽利,请太医过去一瞧。   前头有太医顶着,想来也轮不到她身上。然而那下人又用不太字正腔圆的音调道:“殿下说了,请极为太医、副使大人与李掌事同过去瞧一瞧,以确保万无一失。”   这借口听得阮小幺都寒碜。   她还在心内冷笑,又被一个长胡子的老太医轻叫了过来,“发什么呆,还不随同前去!”   无奈只得与他们同去了。   兰莫的住处被安置在驿馆最内院,外有近卫居住的隔院所护,前头重重把守,层层关卡。腰牌换过一道又一道,几人这才到了里头。   一池曲院荷风,袅袅婷婷,荷香满园。   院子极是宽敞,荷塘之上,还有一处亭台,朱红琉璃顶,黑漆四柱,白玉栏杆。亭台不远处便是正屋,檐角轩整,见之不俗。   下人通报后,便着几人进了屋。   兰莫正在屋中小憩,已换了常服,一身玄色螭纹衣袍,更显得风姿不凡,朗朗崔巍。   资历最老的太医一进屋,行过礼,便问道:“不知殿下是哪里不舒服?”   兰莫道:“近日来心口处总似压着什么,睡不安稳、也吃不安稳。”   他看着阮小幺,似话也是对着她说的。   那太医请过了,为他把脉。   好半天,犯了难,沉思良久,着后头一太医为兰莫诊治。   接手的太医号完脉,苦思冥想,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最后几人一一看过,顾不得天家颜面,交头接耳了一会。仍是由最先那老太医开口道:“殿下脉象平和有力,并无大碍,只是连日车马劳顿,到此兴许水土不服。待下官几人先去嘱咐一番饮食。殿下缓过几日,便好了。”   兰莫淡淡点了点头。   那几人打了个眼色,互相告了退。   临到门前,兰莫却忽然又将几人叫住,指了指阮小幺,道:“她还没有替本王诊治过,将她留下来。”   阮小幺虽说是个“从九品”,但众人心知肚明,不过是皇帝玩闹而已,谁也没把她放在眼里。只做多了个跟班。然而这北燕的皇子殿下怎么就不甘心,非要让人全都诊治一遍才好?   几人便应了下来,顺便回屋等着。   然而兰莫又道:“有劳众位。来人,带几位大人去膳堂,本王的一应饮食起居。听几位大人吩咐。”   外头便来了几个近卫,不由分说,将几人请了出去。   阮小幺就这样被很不义气地留了下来。   兰莫还做出一副身子不爽利的模样,手腕平伸向前,道:“李大夫替我诊诊脉?”   她咬着牙,眉头皱得几乎能夹死蚊子。   “殿下恕罪,小女医术不精。不敢为殿下诊治。”她道。   没了外人,他再也不用做出一副风淡云轻的模样,只沉默着看着她,灼热的视线似乎要将人看穿,眼中有喜有思。   冷不防的,他起身过了来。牵住了她的手。   阮小幺猛地反应过来,身子弹跳开来,便想逃出去。   兰莫却在她动弹之前,另一只手也半圈住了她,将人制着。转了个向,向里头走去,便走便道:“这病症已有大半年了,自从去年深秋,心里头总挂念着一人,睡不安稳、吃不安稳,总在想她此时在做什么?在笑还是在哭?有没有想过我一回?”   他低声说着,渐渐回了身,低头看着她。   阮小幺紧咬的牙关有些颤抖。   兰莫的指尖微微触上了她的脸颊,叹了一声,不住地抚着她的额头、眼角、鼻尖,渐而轻抚了抚她殷红的嘴唇,低声道:“你一点都没想过我么?”   她不说话,只偏过头,挣不开他的禁锢,便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有多远躲多远。   而兰莫却也没有强迫她,只微微松了手,又笑了笑。   他眼中都浸了笑意,仿佛丢失已久的宝贝今日又重新被找到了,愉悦、开心、感叹。   阮小幺惊惶之余,竟也觉得他似乎有了些变化。   若是从前,他早就冷下脸,该干嘛干嘛了,哪会管她情不情愿。   然而他没动。他只是道:“你在这处,过得好不好?”   “挺好。”她干巴巴道。   兰莫拉着不情不愿的阮小幺,将她带坐到了桌边,两下挨得不近不远,也算君子了一回。   “我听说你被封了个从九品官?”他问道。   阮小幺看了他一眼,又遮住眼帘,点了点头。   “我可还从未听过大宣有甚从九品,”他道:“怎的那皇帝突然兴起,破格封了?”   然而他自个儿说着,又皱了皱眉,“你认识那皇帝?”   她又是奇怪又是意外地看了他片刻。这人是在拉家常?   兰莫无奈,只道:“我只是想问问你近况。你不念着我,难不成还不准许我念着你么?”   “……不认识。”她回道。   他这才满意了些,道:“不认识就好。大宣的皇帝最爱胡闹,你若是嫁他,还不如嫁我。”   阮小幺屁股下的凳子像着了火。   她几乎有些坐不住,从进屋开始,他的表现就极度奇怪,怎的如今与她说话,口气如此温和?难道真是因为车马劳顿,没气力颐指气使了?   说话间,外头有了声音。一个近卫传道:“几位太医已然回了,正要见殿下。”   兰莫道:“供上凳椅,让太医候一候,李大夫正为我扎针,不好见外人。”   小兵应下了。   阮小幺再一次被他这种久违的光明正大的无耻给震了住。   然而外头已能听得到一些走动与说话声,正是几位太医在纷纷议论着。   她急道:“你如此说,我出去后怎办!?我哪敢给殿下你扎针!”   兰莫却“嘘”了一声,低声道:“这屋子可不大隔音,你声儿轻些。”   “……”   “我只是想与你叙叙旧而已。”他似笑非笑,“难道你要让我与他们说,我与你正在闲谈。让他们在外头候着?”   阮小幺各自比对了一下。   前者,她挨一顿骂;后者,她失掉名节。   这可真是……   她狠狠瞪了他一眼。   兰莫低低笑出了声,抚了抚她的脑袋。忽然凝神看向后头,“嗯……?”   阮小幺下意识朝后看去,空空如也。   一回头,便有黑影凑了上来,在猝不及防时,触上了她的唇。   兰莫很无耻地亲了她一口,而且还轻咬了她一下。   双唇间的柔软温暖的触感在留在唇上,阮小幺呆了,好半晌才回过神,面色爆红。脑袋顶差点冒了烟,“你、你……”   他仍低着头,凑近了,轻声道:“我的后位永远给你留着。”   阮小幺跌跌撞撞逃了出去。   后头仍能听见他愉悦的笑声,似乎遇上了什么值得欣喜的事。   外头炎热安静。一出门。便有几双视线黏在了她身上。   阮小幺强稳住了心神,朝几人行了一礼。   刹那间便被人团团围了住,为首的徐太医劈头盖脸便又是训又是问,“你怎能一声不吭便替殿下扎针!万一出了问题,我怎么怎么跟陛下交待!谁能担得起这责任!”   “本王来担!”屋里的兰莫随后却出了来。   几人纷纷行礼。   他面色坦然,丝毫没有不适之意,道:“众位好意。本王心领了。只是本王听闻李大夫医术不错,便强行让她替本王施针。如今一切安好,比之前精神了许多。”   几人一听,好歹一颗心放回了肚里,又纷纷夸起了阮小幺医术精湛。   兰莫道:“这李大夫很是得本王心意。请转报上使,此几日的医疗安置。本王想让她代为操办。”   几人面面相觑,顿了好半晌,这才都领了命去。   阮小幺这才得以跟从众人一道离去。   什么叫以后的医疗安置?今日还不够,还要她伺候到走为止!?   真是欺人太甚!   她满腹牢骚,跟在众人后头。然而所有人心中也是一肚子郁闷不甘。凭什么他们只是去照看了一下饮食,便被这十多岁的小女子抢了先机,竟还得了殿下欢心,明令往后医疗之事就交给她了!?   这女子可真谓是城府深沉!   当下一副使,唤袁菁的,便有些面色不好,上下看了她一眼,道:“你当真是替殿下施针去了!?”   几人都是一惊,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阮小幺还未说话,却连着几位太医一起,众人都开始怀疑她在屋内究竟做了什么。   她岂会不知,沉了脸,道:“副使大人,我虽是一小小掌事,却也懂得礼义廉耻。若副使大人只是心有不满,还望大人切不可信那捕风捉影之事!”   “哼!谁知道?否则,那殿下为何如此替你说话?有三位太医在前,为何独独你施了针,他便好了!”袁菁道。   众人面子上都有些挂不住,只摇头叹气,看着阮小幺的眼神也不大好。   而阮小幺道:“旁人心思,我怎会知晓。只是那殿下瞧着身强体健,他身子不爽利,定然不是大事,我只稍稍用了几针,疏通活血,只有清心之效,乃是最保守的法子。殿下觉着舒适,   那自然便好了。这功劳也不是我一人的,而是众位大人齐心协力之果。副使大人又何必着急?”   这么一说,其他那三位太医这才舒心了起来。   ☆、第二百八十五章 程珺有孕   另一名副使道:“好了,袁副使,既然殿下身子已爽利了,我们这便写了奏疏,呈给陛下便是。至于使李姑娘操办……”   他拖长了调子,看了阮小幺一眼,没说下去。   阮小幺立马便接道:“方才乃是殿下抬爱,小女子并不能堪当大用,还请各位大人多多见谅。”   除了袁菁还有些不满,其余几人皆都面露恍然,打了哈哈,都揭了过去。   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果然见着兰莫就没好事!   皇子殿下请求的“使李大夫操办医疗安置”之事,并没有被上报给皇帝,然不知那几位太医是怎么糊弄过去的,皇上倒又增派了两名太医去驿馆当差。   如此,在迎使团中,医吏人数又增了两人,如今共有五名太医、两名太医院副使、一名掌事,共八人。   至此,皇宫内苑的专用太医已被挖走了一大半,连皇上这处也只剩了两名太医在跟前御用。   兰莫的要求被变相驳回,却也并没有不依不饶,只安心受了这两名太医,对于阮小幺之事,也只字不提了。   然而阮小幺还是觉得心中不安。   不知是不是在别人地盘上,兰莫那日的态度仿佛放软了不少,姿态也放得低了。   总之,如此至少比在北燕时的说一不二好得多。   此后,兰莫总有事没事便传唤阮小幺来驿站,今日头疼脑热、明日腿脚酸胀,总之自从住下之后,就没有一日是神清气爽的。阮小幺叫苦不迭,其他太医更是眼红无比。   然而每一日呈报给皇帝的奏疏还是每日原原本本地送到了宫里。   不知是皇帝真的感兴趣还是怎么,如此上书了四五日之后,阮小幺再一次被召到了宫中。   此次是单独召见,并没有太医院其他女吏相随。   她有些忐忑,不知所为何事。然那传口谕的太监态度却好的很,恭敬笑着,将人一路带了过去。   那太监道:“姑娘莫要害怕,皇上只是见了礼部的奏疏。觉着你年少有为,这才召你进宫,只是说说话,并没有别的。”   阮小幺应了声,跟着进了重重宫闱。   皇帝正在漱玉轩小坐,由程选侍陪着,外头炎热,屋里正用着冰,却也只仅仅一块,并不算太凉爽。   漱玉轩中别致的很。并不似一般皇宫内苑华贵富丽,只处处见得雅致静谧,却是皇上的心头所好。程选侍亲自给他缓缓打着扇子,两人正不知共看着一本什么书。   阮小幺到时,宫婢先通报了。不多时便出了来,请她进去。   程珺面露喜色,先站了起来,唤道:“妹妹,你可来了!”   阮小幺笑着点点头,先向两人一一行了礼,这才回道:“听闻陛下召见。民女不敢稍加耽搁。不知此次召见,所为何事?”   皇帝道:“闲来无事,听闻你日日被那北燕大皇子传唤,可有其事?”   他说着,让众伺候的宫女都退下了,这才赐座。   阮小幺道:“回陛下。那大皇子似乎有些体弱,时常有头疼脑热,因说民女施针得他心意,这才回回都传唤民女。”   程珺坐在一旁,笑着道:“许是觉着妹妹年岁不大。医术却精湛,想来必会震服于我大宣如此人才济济。”   是啊,他正挖空了心思把这棵济济的人才挖了墙角呢!   阮小幺抿嘴,笑而不答。   再看程珺,她今日着了件稍宽松的浅碧莲纹绡纱软衣,轻薄无比,珠玉饰身,眼含温软,仍是不减从前一分姿色,看似微微胖了些,更显华贵。   皇上心情很好,他大笑几声,将书撇在一旁,道:“正是,我大宣人才如繁烟浩渺,岂是他一个小小北燕能相比的!李玲珑,你这一身医术都是从何学来?”   “回陛下,乃是家师不吝所学,倾囊相授,民女这才习得一二。”她垂头道。   “哦?你师父是何人?”   阮小幺道:“姓叶,名晴湖。”   程珺是早已知道了的,皇帝却浑然一惊,拧眉想了一想,忽而得意道:“这人朕知道。他先前十六岁时,朕下了旨意传他进太医院为御医,他却道一辈子不入庙堂。如今呢!他没入,他徒弟入了!哈哈哈……”   阮小幺:“……”   她的神医师父要不要这么拽!她自个儿十六岁时,还在辛辛苦苦考大学!   皇帝笑过了,又问了她一些问题,阮小幺一一答了,便见程珺在一旁抿嘴笑道:“皇上,您该不会一番发问,问完了就让李妹妹走了吧?”   皇上这才反应过来,哈哈大笑,轻拍了拍她的手,道:“哪里会,我今日召她进宫,不正是为给你解解闷么!好了,朕这便回了,你们姐妹也有几月未见,好好叙一叙吧!”   “谢陛下!”程珺秀脸微红。   阮小幺纳罕,这皇帝可真够开放,在外人跟前便如此秀恩爱了。   恭送了皇上,程珺先牵了阮小幺,拨了珠帘,将她带到最里间,问道:“妹妹这几月在太医院过得可好?”   “一切都好。皇上天恩,还封了我一个从九品呢!”她笑道。   程珺笑着摇摇头,低声道:“妹妹开玩笑说一说便罢了,外人跟前可莫要再提及这‘从九品’了,礼部那些个大臣们,如今都还有人上书请示,要撤了这一官制呢!”   阮小幺毫不在意。   程珺又道:“前些时日,我听说妹妹初夏考出了一些变故?”   “算不上变故,总之是顺利过了。”阮小幺奇道:“姐姐怎会知晓?”   “哪是我知晓,是皇上先告诉我的。我还吓了一跳呢!”程珺叹了一声,道:“他如今给你封了这从九品,也不全是一时兴起,多半还是因着那件事。”   太医院再不受皇帝重视,到底是自古延传下的宫廷医所,当众出了如此倾轧之事,皇帝自然也是不会袖手旁观。   但问题是,他怎么会知道?   程珺却又摇了摇头,道:“罢了,不提此事。今日召你进宫,一来是为了询问驿馆之事;二来……”   她面露喜意,神态温柔,似乎有些不好开口,只微微笑着,抚了抚自己的肚子。   阮小幺看着她,又惊又喜,正要脱口而出,却被她一把捂住了嘴,缓缓摇了摇头。   她果真是已怀了龙胎!   先前以为她胖了,如今看来,这分明是已然显怀。这么一算,恐怕是自个儿第一回入宫不久后,便已怀上了龙子。   “皇上知道么?”她声音极是低微。   程珺半是喜半是忧,点了点头,轻声道:“已知晓的。只是还未向皇后、太后那处禀报。”   只有她自己知道,每日早晚如常请安时,是多么心惊胆战,如今身子愈发的重了,前两日还有喜妃笑说自个儿心宽体胖,若肚子再大下去,瞒不住是早晚的事。   一旦她们知晓了,她的日子恐怕就没这么好过了。   她在想,阮小幺也在想,几乎是瞬间便懂了她的意思。   果然,程珺道:“皇上如今因着子嗣如此单薄,也有了些起疑,故此次我怀了龙子,他竟也恩准了我先不禀报,能拖一日拖一日,并要为我安置亲用太医,如今此事还在思虑当中。”   “姐姐……”   “你先莫要说话,听我说。”程珺拦住她,执起了她的手,慢慢道:“这宫中太医,都是多年成精的老狐狸,孰重孰轻,他们自然分得明白,我信不过。如今我能信的,也只有你了。”   “我不用什么保住大宣一丝龙脉的大帽子来压你,只是还求妹妹想一想,若妹妹有了孩子,那会多想保住他,让他平安长成!我这孩儿还未出世,不知男女,若是胎死腹中,我……”   她捂住了嘴,愈发忍不住,生了些泪,只怕外头听着一丝声响。   阮小幺沉默了半晌,才道:“我明白姐姐之意。然而我一个弱小女子,又能如何帮得上忙?”   程珺眼中发出了一丝光芒,“若是你点头应允,我这便回禀皇上,先瞒着,待得我这事拖不下去时,便将你封了少医,进得宫中来伺候我起居。只委屈妹妹在宫中待上几月,待得事成,妹妹即便是想要天上的星星,我给你给你摘下来!”   点头应允——她如今是又上了贼船,不点头又能怎么样?   怕若是她不答应,还未出宫门便被人收拾了。   无奈之下,阮小幺只得道:“既然如此,且容我回去考虑考虑,几日后给你答复。”   程珺欣然同意。   阮小幺回去时,一路很是郁闷,怎么她这一路来,成天上贼船、被人算计?   小轿晃晃悠悠回了太医院,刚一回来,便听得杂役来报,“北燕大皇子殿下召姑娘您速去馆驿,说他如今又胸口发闷,呼吸不畅!”   “……”   阮小幺一口老血都要喷了出来。   于是又起了轿赶往馆驿,一路上叫轿夫慢点,然而两轿夫脚程飞快,催得急了,前头那个还愤然回头道:“姑娘,莫说北燕人是来议和的,得罪不起,纵便是寻常客人,来了我建康,也得迎得勤快些!姑娘这‘慢点儿’、‘慢点儿’又是何道理!?”   阮小幺黑着脸,说不出个道理,眼睁睁看着两勤快轿夫脚步如飞,一路虎虎生风将她送到了馆驿前。   ☆、第二百八十六章 乱性   道道重门经过,换了一次又一次腰牌,好歹到了馆驿最里处。   近卫便退了去。阮小幺独自进了院,便瞧见胸口发闷呼吸不畅的大皇子殿下正在荷池小榭中,凭栏伫立,斟饮自酌,好不惬意。   他回过头来,俊美的面容被晌午亭边泻下的光线镀上了一层光亮,褪却了冷肃,只剩了淡淡的笑意与温柔,身形强健高大,端的天神之态。   阮小幺道:“殿下唤小女何事?”   兰莫道:“我胸口发闷。”   她深吸了两口气,克制住了一根银针扎过去的冲动。   他向她招了招手,让她过去。   不甘不愿进了亭中,又听兰莫道:“今日日光明媚,可惜太过炎热,否则定然也是个出行的好时机。”   他看着阮小幺,微微轻笑。   半晌,她道:“前几日你不是已经游了栖霞山与鸡岭寺了么?”   “建康景致美轮美奂,岂是一山一寺能说尽的?”他亲自给她斟了一杯酒,又道:“况且我一路尽顾着贪看美人,竟倒忘了山水之景。”   你还敢再不要脸一点么?   深沉压抑的皇子殿下是可怕的,然而性格大变、牛皮糖似的皇子殿下更为可怕!   阮小幺将杯盏推到一边,“我不喝酒。”   “这是杏、桃、梅合酿而成,味道很是不错。”他道。   她半信半疑尝了一口。清甜幽香,夹杂着微微的酸,果真味道不错。   兰莫笑意更甚,随口问道:“方才皇帝召见你,所为何事?”   “无事,只是问一问殿下这几日究竟是怎了,为何日日传唤医吏,可是身子出了毛病。”她道。   他顿了顿,似乎有些意外。却毫不在意,又要给她斟酒,却被阮小幺自个儿将酒壶抢了过去,不劳烦他动手。   兰莫道:“我今日这胸口发闷的病症。李大夫可还是不闻不问。”   阮小幺横眉相对,“你闹够了没?堂堂皇子殿下,在人家的地盘上头疼脑热,小心回去被老爹骂!”   他却缓缓伸手来,勾住了她的一指,半是摩挲,半将她往自己这处带。   阮小幺正一口喝光了果酒,终于开始觉得面上有些热,忽察觉到他这一动作,一时反应迟钝。呆呆看了过去。   兰莫常年拿刀,指腹生着薄茧,手指修长干净,微微抚上她的手,在手心中缓缓划过。带得一阵微痒,像一道电流,从手心直窜过手臂,传到了心尖。   她愣愣觉得有些异样,忽然皱眉甩手道:“你又在勾引我!”   她丝毫觉着这话有什么不妥。   兰莫一只手牵着她,另一手还仍执犀脚壶,给她倒了满满一杯。闻言一愣,忽而大笑。   他笑时声音清朗低沉,似乎连胸膛都在震动,如清泉山湖,极是清润。阮小幺又觉着脑子里开始有些迷糊了。   往日不是很讨厌他么?如今似乎觉得,这人也不是那么招人厌了。   平心而论。他声音可真好听……长相也是一等一的出类拔萃。   她甩了甩脑袋,说出了一句自认为清醒的话,“难怪你家老三要把你当竞争对手。”   兰莫笑过了,仍是勾着唇角,道:“你醉了。”   阮小幺又没反应过来。她看着他,把手头那杯酒又喝下去了。   他一面正人君子地劝她,一面又给她斟了一杯酒。   她一只手被他抓住,腾不出来,甩也没甩开,便又甩了一把。   这回甩开了。   于是她双手捧了那看起来有些摇摇晃晃的翡翠玉杯,稳住了,浅浅饮了一口。一股清香漫溢在了唇边。   叶晴湖放开了她,却缓缓立起了身。   阮小幺正如获珍宝般尝着那甜甜酸酸的味道,忽觉背后似乎靠上了一个宽阔燥热的东西,刚要回头,却有什么东西微微粗糙,碰上了她的眉眼。   她下意识闭眼,那物事又拂过了她的眼睫,流连向下,最后拿下了她支起的酒杯。   她此时开始承认自己有些迷糊了。   迟钝想了半天,脑海中空空荡荡,只有一个意识,该走了。   她借着身边那条坚硬温热的手臂站了起来,晃了晃,说话时有些张不开嘴,“我好像……喝了不少……时间不、不早了,我走了……”   好容易把一个一个字说出来了,又添了一句,“那酒不错、想、想……讨好我,送点酒来!”   身边低低的笑声道:“好,明日便给你送过去。”   时间的确不早了,来时正是晌午,如今落日熔金,霞光映天,铺得半边天际都成了金红的一片光彩。   院子里除了他们,一个人也没有,也没有下人敢不长眼地扰了这一院旖旎。   兰莫道:“我在勾引你,嗯?”   阮小幺只瞪眼看着他,不说话。   “知道什么叫勾引么?”他低低说着,修长的指节蘸了酒,送至她唇边。   酒香四溢,她乖乖一口含了住,吮吸了一回,又轻轻舔了上去,湿热的舌缠上了他。   兰莫声音变得有些沙哑,暗声道:“如今是你在勾引我。”   眼前的阮小幺双颊酡红,唇色艳艳,连眼神都有些迷蒙了起来,一院静谧,便被她染上了活色生香之意。凡是个男人,恐怕都要把持不住。   他喝了一口酒,低下头,渡了过去。   兰莫从未对人如此温柔过,连从前对她也未如现下这般温柔过。   阮小幺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他越是硬着来,她越是逃得快。软磨硬泡虽不是他所好,但有效就行。   女人勾引男人很简单,但反着来似乎就难了,特别是遇着一个爱钻牛角尖、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主儿。阮小幺这人便是如此。   她走后,他想了很久,忽然一日便想通了……   兰莫把鲁哈儿的出谋划策之功很轻松地忘到了一边。   两人唇舌相触,清冽的酒香在唇齿间弥漫了开来。他轻柔地勾着她,带着她一点点纠缠,越吻越深。   含不住的液体在她唇角流了下来。顺着脖颈,淌入了衣里。   阮小幺觉得眩晕,舒服地眯起了眼,心里头某一处又莫名其妙起了一丝骚动。似乎有一簇小小的火苗点燃,愈发扩大。她扭动了一下身子,被这酥软麻痒的感觉勾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紧紧攀附在了对方身上。   眼前这人便笑得愈发好看,英俊的眉眼,硬朗的轮廓,带着柔和的浅笑,露在她面前,翻出了她压抑已久的想念。   她忽觉得心头被揪了起来,渐渐眼前有些模糊。连面前这人都有了重影。   她主动吻了上去,主动伸出了舌尖,与他相缠、吮吸。   兰莫正吻得忘情,揉搡着阮小幺的身子,正要挑开她腰侧的系带。稍稍分离时,忽听得她呢喃着叫了声,“察罕……”   他僵了住。   一股怒火从心头升起,他面色骤变,又黑又青。   阮小幺身子早已软成了一滩春水,攀着他的胸膛,还乞求般地一点点亲吻着他的嘴角。不住叫唤,“察罕……察罕……”   兰莫闭了上眼,压制住心头狂怒,重新睁开眼时,早没方才迷乱的*,冷静无比。不起一丝波澜。他坐在栏杆上,看着跨坐于自己腿上的娇媚女子,冷漠道:“他去南越了,可不一定能活着回来。”   然而阮小幺毫无反应,她见她的“察罕”不动了。气息也渐而冷淡,只愣了半晌,晶莹的泪珠落在了他的脸侧。   她边凑近边喃喃道:“你不要我了么……”   “察罕不要你了,我要你。”他静静给她擦了面上的泪。   阮小幺怔怔看着,伏在了他身上,头蹭着他的颈窝,低泣着闭着眼。   兰莫半晌没有动弹。   他想,若是察罕真的回不来了,她应该就能顺理成章嫁给他。若他回来了……   有一瞬间,心里窜出了一个阴暗而龌龊的想法。   然而只是一闪而过。   北燕铁骨铮铮的男儿,做不出如此腌臜的事。即便再喜欢这女子,他也只会光明正大的抢。   他想了许久,感觉到阮小幺不动弹了,身子软软靠着他,似乎全身心都依赖着自己。   于是,兰莫又在栏杆边坐住了。   阮小幺困倦一来,睡了个昏天黑地,不知今夕何夕。再醒来时,眼前一片昏黑,一轮明月高挂空中,栏杆外,平静的湖面上,清清楚楚映出了完整的月轮,伴着入眠荷叶,静谧而安详。   她迷迷糊糊看了过去,忽觉身下温热,伸手一摸,吓得惊叫了一声。   好容易看清了眼前,竟是那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兰莫。   她如今正跨坐在他腿上,靠在她胸膛中睡了不知多久;而兰莫也斜靠在亭下黑漆的柱边,似合眼睡着了。   然而他瞬间便被惊了醒,一手仍搂在她身后,于黑暗中道:“醒了?”   阮小幺被这种情景震得说不出话来。   她迅速检查了身上衣物,有些乱,不过还都挂着,没散。   半晌才回想起来,她好像喝醉了,怎么喝着喝着就到兰莫身上去了?   阮小幺惊得一个弹跳了起来,支支吾吾向他道:“你、你搞什么鬼……”   兰莫却坐直了身子,伸了伸双腿,眉头一皱,道:“你自己喝高了,又哭又闹,还非要坐在我腿上,如今将我用完了,便扔一边了?”   她听得面上发臊。   什么用完了扔一边,说得好像弃妇一般……   ☆、第二百八十七章 以进为退   “那你……你让人把我送回去不就行了……”她自个儿说着也没甚底气,声儿越说越低,“好端端在这处睡觉作甚!”   兰莫淡淡道:“现已是中夜,外头宵禁了,你便在馆驿住下吧。我差人收拾屋子出来。”   阮小幺被说得有些过意不去。   他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只抿着嘴沉默,看向她时,细微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个安抚般的笑意。   她心里头便更是不知如何便起了一层负罪感。   也是,他堂堂皇子殿下,吃好用好,仆从伺候着,做什么不好,竟然给她做了半日的坐垫。坐垫便罢了,自个儿醒了,还像见了鬼似的躲着他!   越想越觉得,自己这是将他好心当成了驴肝肺,愈发过意不去了。   “殿……殿下,你也回屋吧!”她吭哧吭哧说了一句。   “叫我兰莫即可。”他说着,却不动弹,“你先去吧。”   阮小幺应声,走了几步,又回头道:“……你不走?”   兰莫面无表情。   她只得又往外走了。还没走几步,他却叫住了她,“回来,帮我揉揉腿!”   “……”   阮小幺心里头不知是负罪感还是歉疚感,瞧着他平静的面容,乖乖蹲下身,给他揉了半天。   可怜的皇子殿下竟然为了驮她,腿都压麻了,她……   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毕竟在人家腿上坐了那么久,也不能真的“用完就丢”是不是?   一下一下地又揉又锤,阮小幺安分的很,兰莫平静的面容在黑夜中微微露出了个笑容,眼中浮越着一片皎洁的月色。他伸出手,抚了抚她微乱的鬓发。   揉着揉着,她突然开始有点不对味来,用带狐疑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你故意的!?”   瞧不太清他的模样,却听到了他忍不住的一声笑。   “罢了,”他拍拍她的脑袋,站起了身。道:“不闹你了,已是中夜,你先回房吧。”   他叫来了下人,去收拾厢房了。   阮小幺又被他这神态自若气了个仰倒。   兰莫约有半数时间呆在馆驿,余下时间则要么入宫、要么皇帝出宫相陪,每日里朝廷中吹吹打打,好不热闹,议和之事也在紧锣密鼓地章程之中。   此次来京,使团前后共呆了一月有余。   阮小幺同很多老臣一样,都想不通北燕为何此回规规矩矩的来议和。甚至原本朝中还有人认为。此次那北燕人不过是打了个幌子,接着议和之名,趁机靠近大宣圣皇,以做行刺之实。   然而大皇子殿下及手下几百将士从头到尾都是安分守己的很,特别是那大皇子。风度翩翩、面貌不俗,直把多少皇室贵胄比了下去。   然而其他人的疑虑打消了,阮小幺还是持保守意见。   他们此次来定然不是只想议和!   她也不是个阴谋家,找了一日便径直了当问兰莫去了。   兰莫只是道:“你是大宣人,我是北燕人,这话问来合适么?”   “你从前在北燕拿我当奴婢使唤的时候,可没问合适不合适!”她哼道。   他笑了笑。想去碰她,又被她一闪躲过。   “议和之事与你并无多大干系,何必费心猜那些个?”他又道。   阮小幺没接话,眼珠儿在他身上扫了一圈,换了副神色,道:“你可知道如今察罕怎样了?”   他淡淡道:“他怎样与我何干?”   阮小幺心想。与你没关系,与我有关系!   只是兰莫打定了主意要装傻。   她无奈,道:“我只是问一下而已,就算知道他好还是不好,又没法去看他!”   “那你问来便更无作用了。”兰莫道。   她在一边狠狠瞪了他一眼。   顿了半晌。阮小幺不再纠缠于这个问题,又换了个话题,问道:“你们……去年不是说要打南越么?”   兰莫不置可否。   “想来北燕皇帝也不是个遇事就退缩的主儿,去年年初被九羌叛乱拖住了脚步,如今休整已有一年,恐怕开始按捺不住了吧?”她继续道。   他微微扬着唇,回过头来,正望着她,道:“你想知道?”   阮小幺点点头。   他道:“老规矩。”   阮小幺拔腿就走。   老规矩就是亲他一下,他说一句。   临走前,还又瞪了他一眼,“别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   兰莫笑意盈盈,似是无奈似是宠溺摇了摇头。   出了主院儿,阮小幺背着药箱四面张望,正瞧见回廊下走来了个婢女,便三两步上了前,叫住了她。   那婢女是个北燕人,深目高鼻,显然是兰莫从自己家带过来的。   “你叫什么名字?”她面上挂着笑,用北燕话与她闲聊。   那婢女也没想到一个大宣人说北燕话那么地道,瞬间便多了几分好感,行了礼,答道:“奴婢叫可珠。”   “哦,可珠……”她点点头,道:“你是殿下新来大皇子府上的?怎么我从前并未见过你?”   “奴婢并非大皇子府上之人,是皇上从宫中调用于此次使团的。”可珠面上多了一丝好奇,只不敢多问,低了头。   阮小幺呵呵道:“我从前在大皇子府上呆过一阵,与他还是个熟人。一别经年,此次相见,还真是缘分啊……”   可珠也笑了。   她貌似不经意问了一句,“最近朝廷征兵还如以往一般多吗?”   “是啊……又要募兵了。我家中两个兄弟,去年平叛,只回来了一个,在家呆了没几月,又要走了。”可珠面色黯然。   阮小幺叹了一声,摇摇头,“年年徭役百姓苦啊……去年是九羌平叛,今年又要打谁?”   “这也说不好,如今还并没有定论。只听说……”可珠似乎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原本是听说要打大宣,后来又说是南越。”   她说时,有些不好意思,想面前这女子正是大宣人。这种风言风语说出来可真丢面子。   阮小幺却心内呵呵了。   如今都千里迢迢来议和了,还打个啥?   天下总共也就分了那几块,北燕坐镇,匈奴早并入了当中一支;大宣如今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又攻不下来;想想看也只剩了南边蜀道附近的百越了。   只是这南征莫不是也由兰莫指示?   她又问道:“那如今打南越的主帅有没有定下来?”   可珠摇了摇头,表示这个问题她也不知。   “那……你可曾知晓,那察罕将军会不会去?”她终于试探着问出口。   可珠正要回答,忽而面色一变,诚惶诚恐跪了下来。   阮小幺莫名其妙,一回头。鼻尖正擦过一个胸膛,眼前一黑。   兰莫正像一颗巨石一般,立在她身后。   他道:“想知道这些,来问我不就是了?”   她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他。   好像她刚刚问的人不是他一样!   兰莫将她奇怪不满的眼神照单全收,让可珠退了。自个儿亲自送她出去,边走边道:“这些本是机密之事,她一个婢女怎会知晓。你纵便知晓了,也无甚好处,为何还如此不折不挠?”   阮小幺想,她不关心北燕打谁,她关心察罕会不会去。   她道:“那我不打听就是。”   他何等精明。从阮小幺兜兜绕绕第一句话开始,就已经看穿了她心内打的什么主意,只是不愿告诉她——这么简单就告诉她。   兰莫心中忽生了一丝怨气。   从一开始,将她从北燕那囚牢中提出来的就是他,收留她在府上的也是他,与她朝夕相处的还是他。怎么她张口闭口就是察罕,丝毫没有他的影子?   “他是南征军的副将,如今已在备战,再过两月,便要走了。”他近乎带着一丝恶意开口。“我已与你说过了的。”   “你何时与我说过?”她莫名其妙。   兰莫低下头,在她耳边道:“上回你喝醉了胡闹,非礼我的时候。”   阮小幺:“……”   盯着她错愕的眼神,他终于觉得舒畅了一些,勾唇笑了起来。   阮小幺那表情已经惨不忍睹了。   她老神在在地、同手同脚地走了出去。   每日里被他呼来喝去,好歹迎来了使团回朝的日子。   万民同庆,朝臣宴饮三日才作罢。   阮小幺也跟着跑来跑去了三天。从馆驿到宫中、从宫中到太医院,再从太医院到馆驿,坐轿子坐得腰都酸了。   兰莫临走一日,最后一次把她叫了过去,道:“陪我出去走走。”   明日使团便要离京,皇帝为昭示大宣繁盛,今夜并不宵禁,等同元夜。   外头喧嚷闹腾之声不绝于耳,即便在馆驿中,也察觉到了这热闹的气氛。   他换了件平日常服,一袭玄色压绣竹兰二纹交领袍,发黑如墨,束于玉冠之内,更显丰神俊朗。   此时天色已不早,寻常时分,再过一个时辰便要宵禁。   本以为阮小幺会毫不犹豫地拒绝,却没料到她只是迟疑了片刻,便点头同意了。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馆驿,捡着热闹的地道儿慢慢走着。   时辰愈晚,华灯已上,香车宝盖俱出游在路上,道旁有成排的灯笼,延伸向院方,将这个不眠之夜映得透亮,照彻了每一个游玩之人笑意融融的脸。   兰莫放缓了步子,让她与自己并肩而走。他不说话,阮小幺也保持沉默,脚步声湮没在左右奔跑穿梭的孩童笑闹之声中,轻得似没了响动。   ps:   总觉得可能会有前言不搭后语之类的话……无双记性不太好,囧   如有这样的,请一定要指出啊各位!!!   ☆、第二百八十八章 算是告白   街旁的小贩扯着嗓子叫卖小玩意儿,兰莫道:“去看看?”   两人停在一片摊铺跟前,那小贩瞧着两人衣着不俗,殷勤问道:“二位客官,不知想买什么玩意儿?”   “随便看看。”阮小幺道。   她果真只是看看,并不动手。那小贩瞧着心急,自个儿扯下了个做工精致的长命锁来,道:“我家的东西,都不是粗制滥造的,您瞧瞧这长命锁!我实话告诉您,这不是纯金的,外头镀了这么一层!但您瞧着可比那些个纯金的差?哎……我家东西做工就是好啊!”   阮小幺只瞧了一眼,又摆弄起了一具木架打造的小屋子。   兰莫却接了长命锁,左右看了两眼,道:“这是……孩童用的?”   “可不是!”那小贩眼咕噜一转,道:“您二位是刚成亲不久吧!孩儿若生了,戴这长命锁是最好不过!”   正摆弄小木人儿的阮小幺抬起头来,皱了皱眉,刚要说话,却见兰莫已给了一锭银子过去,道:“任她拿几样。”   那小贩见了这许多银子,眼都直了,忙点头哈腰连连应着。   阮小幺撇了撇嘴,人家人傻钱多,她恼个什么劲儿?   兰莫望了她一会,又摆弄了一会手中的长命锁,神色莫名,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挑挑拣拣,看到最后,一样也没买,也没问那小贩要零钱,就这么走了。   兰莫道:“总之也是付了银子了,怎么不买几样?”   “总之也是你的银子,我又不心疼。”她道。   兰莫笑道:“你这是在嫌我败家?”   “我……”   她摆摆手,加快了步子。   然而也丢不掉他,他只在后头不紧不慢跟着。   前头的道儿一旁是人家,另一旁是池水,沿岸栽着成排绿柳,柳丝长长垂下。摇曳拂动,水中清浅映疏影,池畔暗香月幽幽。   兰莫在后头突然开口道:“我听鲁哈儿说,撇开门当户对不提。女子择婿,先要看家世、后要看人品、长相、上进与否,种种繁杂条件。最后万里挑一,这才是心中所爱。”   阮小幺步子顿了顿,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收到她的目光,微微一笑,继续道:“只是我想了许久,论家世,我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论人品,我也不是那等滥情贪俗之人;论相貌……我自认并不输他。至于其他的。林林总总,总之不落下乘,为何你却总对我如此偏见?”   他说得坦荡,让阮小幺也不得不停了脚步,道:“你是很好。否则那乌丽珠郡主也不会爱你爱得死去活来。”   “我要的不是她。”他道。   “是,你要的是圣子。”她半是讥讽道。   兰莫神色微微一动,如今是真的不解了,“为何你总执着于这个问题?你就是圣子,圣子就是你,你若嫁我,我们必定是天作之合。”   “世上哪有这么两全其美之事?”她看着他。道:“既想得美人,又想得江山?你是天纵奇才,但也不能如此贪心。你们北燕已经有了个圣子,再要不要我都是无所谓的事。若我不是圣子……你不要再说什么‘我就是圣子’之类的话,若我真的不是圣子,那你又该如何?”   他的话被抢去。一时沉默无言。   “那我告诉你,若我不是圣子,你早不顾我意愿,将我娶回家中,待登基后。封个嫔妃,放在三千后宫之中,待得几年你的新鲜劲过后,便人老珠黄,一辈子在深宫之中,不得见天颜一面。”她缓缓道:“至于我心中喜欢的是谁,只要不给你难堪,只要不红杏出墙,那么你可以一概不管。”   他静静听着,眉头却越州越深,道:“我对你不是图新鲜。”   “兰莫,”她道:“我知道你的心思,我也知道你对我的好,但你已有妻有子,你当把对我的心思,放一两分在他们身上。”   至于他说的家世人品什么的,至少察罕已经够好了,她不觉得再更上一层楼有什么意义。纵使他各方面再高一分,她对他的关注也不会多一分。   显然,兰莫不理解这个道理,他也不准备理解。   他缓缓伸手,搂住了她的腰,看着她在他胸口的高度,一片温热,然而心却是凉的。   阮小幺反射性的又想躲。   兰莫从后搂着她,低下了头,微微将下巴抵在了她肩上,两下凑得近了,呼吸都似缠绕在了一起。他圈紧了她,不让她逃开,却道:“我明日便要走了,你让我这么抱一会。”   语气中有一丝服软。   她偏过了头,停了挣扎,心里头似起了一些异样的情愫,有些酸。   “你又何必?再过几年,圣子便长成了,早晚是你的女人。天下间美貌女子数不胜数,你想要多少都可以。何必又总与我过不去?”她疲惫道。   兰莫不答话,只牢牢环着她。   “你为人沉稳,处事周到,又心怀天下,今后定是一代明君。往后的家国天下还等着你去打理,又何必在一个女人身上放过多的心思?阮小幺不行,还有李小幺、王小幺,个个等着你临幸。你又何苦把自己搞得跟情圣一样?”   说着说着,便觉最后一句在打自己的脸。   她自己不就是不撞南山不回头么?   兰莫蹭了蹭她的头顶心,道:“说得不错。”   于是,阮小幺的一篇长篇大论,就被他四个字打发了。   远处熙熙攘攘的叫卖之声,放眼望去,仍能见华盖如云,衣香鬓影,然而此处一片寂静,仍能听着草丛里夏虫燥鸣之声,更显寂静。   两人沉默了良久,似乎都在僵持。   最后,兰莫道:“好,我试试。”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他的心思渐渐明了,无论当中掺杂着阴谋还是计策。总之最后,他自己都分不请了。   因为她是圣子而喜欢,还是因为喜欢了,更觉得这圣子的身份合人意。他不知道。   但有一点他清楚,这句“试试”——不过是哄她的。   可怜的阮小幺再一次被他这样深沉的自我牺牲精神打动了。   她如今开始觉得,是不是对他有点过于刻薄。   正在这时,兰莫道:“我见你绣过香囊。”   阮小幺:“嗯。”   “你那个不是给我的。”   “对。”可是仍然在你手里。   “能否给我绣一个?”他将她转过身来,正对着自己。   阮小幺道:“你要香囊作甚?”   兰莫沉默了半晌,道:“留个念想。”   她抿了抿嘴,有些犹豫。   他又添了一句,“我明日便走了。”   阮小幺:“……好!”   于是,当夜回去后,她挑灯夜战。绣完了一个香囊,里面塞了苏合、安息,总之也想不出有其他的填料,封了口,自认为看着不错。便送到了馆驿。   馆驿的近卫不由分说便将人领了进去。   阮小幺:“喂?喂!你们帮忙送个东西就好了,我就不进去了!”   “殿下说,他日午时分便要离开,怕路上身子不爽利,定要李大夫来瞧一瞧!”近卫道。   她突然有了一种昨天的镜花水月都是一场竹篮打水的感觉。   该无耻的还是无耻,无论何时何地!   兰莫早已起身,正在院中练武。见她来了,收了兵器,接过下人递来的帕子,将人挥退,露出了个欣然的笑意。   阮小幺将东西扔过去,“给你的。”   他一把接住。看了好几遍,收到了怀中,道:“今日回去,好好休息。”   她应了一声,便要离开。   “你说。若是我向大宣皇帝要了你,如何?”后头他道。   她摆摆手,“别闹。”   就此告别。   兰莫自然不会行此蠢事,他只会抢在其他人前头,坐上那个位子,再把阮小幺要回来。到那时,便无人再敢说三道四了。   北燕使团顺利来京离京,最高兴的莫过于大宣的那帮子老臣,和和打打了数十年,往常来议和的都是一些虾兵蟹将,谁也没当真。这次换了最受北燕皇帝器重的大皇子来议和,终于是个大人物,想来北燕也不会先一步撕破和约了。   然而大臣们高兴,不代表皇帝高兴。   本以为那大皇子是个有趣的人物,没想到见了面,活脱脱就是个年轻版的先皇——沉闷无趣。   竟然有三朝元老拿着这个说事,说什么陛下要与那皇子交好、多多参习,北燕大皇子是不世出的良将名臣,将来也毕竟是一代圣主,啪啦啪啦……   这“一代圣主”终于被他抓了个小辫子——男女关系混乱。   北燕使团前脚走,阮小幺还没来得及睡上一觉,后脚便又被召进了宫。   不必外人说,她自己都觉着了,作为一个从九品的小老百姓,她被召进宫的次数是不是太多了?   然而皇帝陛下只在漱玉轩召见她,打着程珺与她“姐妹叙情”的旗号,外人也不好说什么。   还是漱玉轩。   程珺道:“有何事定要召李妹妹进宫?这进宫一趟怪不容易的,稍一差错,便又要遭人说道。”   皇帝道:“待会你就知晓了,我有事问她!”   程珺也很烦恼,她甚至暗中试探过皇帝,不知他是不是看上了这个如花似玉的李玲珑。她是自己的“李妹妹”不错,但也不想她变成自己在后宫中的“妹妹”!   ☆、第二百八十九章 太后召见   然而皇帝似乎并没有这个心思。   很快,她便知晓他究竟心中想的是什么了。   阮小幺午时过了来,在太监的带领下,走了半天才到了后宫漱玉轩。   鸣蝉叫得声嘶力竭,似乎在拼命挽留这炎炎夏日,然而仲夏已过,如今早晚便凉快了起来,连着日中也不如以往燥热了。   漱玉轩中花草葱翠,茂茂苍苍,见之而心生凉爽之意。通报的宫女很快出了来,细声道:“陛下宣姑娘进去。”   阮小幺进了屋,瞧见皇帝与程珺二人,行了礼,退在一边。   皇上对着她前后看了几遍,忽道:“大胆李玲珑!竟敢私通北燕之人,你该当何罪!”   阮小幺冷不防被吓了一跳,连程珺也被吓了一跳。   程珺忙劝道:“皇上,李妹妹是个再规矩不过的丫头,这……这从何谈起!?”   皇上负手向后,不动声色掐了掐程珺的手心。   阮小幺跪在地上,道:“民女实在不知陛下何出此言!”   “朕听闻,凡那北燕大皇子在馆驿之时,必然传唤你进去,若说没有私通,这孤男寡女,日日相伴不知为何!”皇帝道。   阮小幺目瞪口呆。   她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这话也太糙了!   她很快便伏身道;“陛下恕罪!只因那皇子殿下成日只叫嚷身子不爽利,民女无法,这才日日候着!礼部与太医院每日的奏疏中已写得明明白白!”   皇帝拖长了音调,高高在上地“嗯”了一声,接着道:“那为何朕馆驿的宫人回来说,李大夫与那大皇子已同坐一处、同吃一食了!?”   她愣了半晌。   的确是有几次,不过……那吃食也是兰莫硬塞到了她嘴里的。至于“同坐一处”——好吧,如果同坐一张桌也算的话。   “陛下恕罪!那大皇子一向在北燕,并不如我朝这般严守礼教,男女大妨也不大知晓的。民女……”说着说着。又不知该怎么圆话了。   此时,程珺也随之跪了下来,面色有些泛白,道:“皇上。李妹妹虽心性活泼,但礼教之事向来规规矩矩,请皇上明察!”   皇帝一惊,忙将她扶了起来,安抚道:“好了好了,朕明白,你别动不动就跪的,自个儿的身子,自个儿不知道!?”   她微低了脸,被他半搭着肩腰。有些赧然,更显人面如花。   皇帝看得一阵心猿意马。   阮小幺还跪着呢!   她被这种明目张胆的秀恩爱闪瞎了眼。   “罢了,朕也就是拿人来问问,也没真想定个罪什么的,若她真是与那大皇子有了什么。大不了下次北燕使节再来,朕把她赐给那大皇子就是了!”皇帝道,又匆匆将阮小幺挥退了下去。   被赶出门的阮小幺松了一口气,又有些莫名其妙,大老远一趟进了宫,就是为了再一次看人家秀恩爱……   她傻站在院子里头。只片刻后便来了个太监,低声道:“姑娘。与杂家出宫吧!”   于是,又沿着原路被带出了宫。   然而此次走到一半,又迎面瞧见了几个宫婢装束的女子,为首的一个衣襟上还绣着簇花纹样,模样端正水灵。   那太监一见她,便先行了个礼。阮小幺也向她福了一身。   想来这是个在宫中有点地位的宫婢。否则这小太监是皇帝跟前听用的,也不会如此恭恭敬敬了。   那宫婢视线先在阮小幺身上遛了一圈,后缓缓道:“公公辛苦了,这便回去吧。太后听闻李姑娘进了宫,心中好奇。正着奴婢来传她过去呢!”   小太监迟疑地望了望她,低头应了一声,又向身后的阮小幺使了个颜色。   她只得乖乖低头上了前。   那宫婢又扫了她一眼,道了一声“与我来”,便带着一干小侍人们走了。   阮小幺心里头七上八下,她跟太后无亲无故,好端端人家要见自己做什么?   难不成是宫里头进的次数太多了,太后不放心?   太后常年居慈宁宫,只此时炎夏尚未过,只圣体迁至了沁心殿,待得暑气一过,仍要回慈宁宫坐镇。   沁心殿名副其实,一进那屋宇高广的门廊,便觉凉意沁人心脾,伴着幽幽清香,使人先舒爽了一半。   然而阮小幺一点也没宽心,心里头似打鼓,万般可能都想了个便,恍然发现,似乎还没什么好结果,多半还是为了程珺之事来的。   外头侍立的宫人静悄悄的,一点儿声响都没有,只见她来了,才挑了帘子,进去通禀。   接着,她被带进了进去。   沁心殿中分前后左右中几间,各用屏风及玉帘相隔,精致华美,入眼所见,字画、扇面儿、文玩、古架……皆是万中极品。小小雅致的漱玉轩与此处比起来,顿显寒碜得多。   里头金雕嵌玉镂空双凤脚的罗汉床上,正坐着个面相端庄威严的妇人,发髻高高盘起,精致复杂而严严整整,保养极好,但仍能瞧见眼角微微的皱纹。姣好的面容早已因常年发号施令而更透了一分苛厉,使人不敢多发一言。   她穿着一身蕊黄轻衫,看似轻薄,里里外外竟足有四五层衣,面儿上绣了凤栖梧桐的纹样,昭示着显贵无两的身份。   身旁列坐着四名女子,皆是容貌端庄秀丽,或着红、或着紫,神态自若且恭敬。   阮小幺先向几人叩了头,“民女见过太后。”   太后却只慢慢呷着茶,并不让她起身。   阮小幺足足跪了有一刻时分,屋里无一人开口,安静沁凉,针落可闻。旁边几人似都是木偶一般,不动也不笑。   她僵着身子,不敢动弹,清楚这是太后给自己的一个下马威。   想来太后手中的茶盏差不多被喝空了,才听她慢慢开口,“你就是李玲珑?”   “是。”她道。   紧接着。便听太后杯盏碰桌的声音,“不知规矩!”   坐得最近的一个女子忙巧笑道:“太后,这李玲珑是民间女子,想来礼数懂得也不多。太后莫要为她恼了自个儿,对身子不好。”   太后微微一笑,道:“好了,哀家也不是老糊涂,对着粗野丫头动什么怒?”   阮小幺还维持着跪下磕头的姿势,极是别扭。   “快不快给众位娘娘请安!”太后皱眉   她如获大赦,忙又一一给那四名女子问了安,这才得以直了身子。   太后道:“抬起头来。”   她在阮小幺面上看过一遍,冷然一笑,“果真是沉鱼落雁之姿。难怪她程嫔要挑你进宫。”   阮小幺一惊。   果然。还是为了给程珺找些茬才把她叫来的。只不过……程珺又升官了?封嫔了?   “太后,民女可否斗胆进言?”她轻声道。   太后一挥手,“准。”   “回太后,程选……程嫔共传了民女两次。第一次是选秀后不久,民女跟着太医院的大人们进宫为众秀女查验身子。事先并不知程嫔在此列;第二次正是程嫔召了民女进宫,叙叙家常。民女自知身份卑微,进宫实在不妥,然顾念着姐妹情分,实在是不好违命。”她娓娓道来。   “哦?”太后说话听不出喜怒,“照此说来,你此次进宫竟不算在内了?”   阮小幺道:“此回是皇上召见。”   太后眼神一凝。连着众位嫔妃的面色都不怎么好。   她声音冷了一晌,“那皇上召见你,所为何事啊?”   阮小幺面露难色,似乎不好启齿。   太后高高在上,神色不好,自然有人为她说话。   开口的是一个穿紫衣的嫔妃。她道:“太后正问你话,为何不答?”   “回太后,这……”阮小幺苦了脸,半晌,终于似豁了出去。道:“皇上召民女进宫,是为了询问民女与北燕大皇子之间、之间……”   她满面难堪。   不用说,其他人也知晓了。   太后首先不是惊诧,而是缓缓松了一口气。不是皇帝看上了她便好。   在座众人都是对阮小幺的身世有所耳闻的,都是惊过了一瞬,互相看向对方的眼神中都有了些看好戏的幸灾乐祸,更有一分鄙夷之色。   阮小幺再次伏身在地,求道:“太后,民女真的与那大皇子清清白白,并无一丝逾举之处,求太后明鉴!”   太后冷眼看着她,道:“罢了,你若真与那大皇子有甚一二,想来他也不会只字不提。皇上召见你,除了此事,还有无其他?”   她佯装不解,抬头疑惑道:“……其他?只是此事。”   上首一位妃嫔瞧了瞧太后。   “听说你还是太医院的一个掌事?”太后发话。   她道:“是。”   “哦,那程嫔身子如何?”太后又问。   阮小幺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话来,“程嫔面色红润、说话轻柔但有力,步履并不轻浮,眼光明亮有神,正是气脉平和之状。想来宫中瑞气千条,护佑之故。”   太后终于微微笑了笑,“你倒是会说话。”   “民女不敢……”她回话。   真是苦恼无比,说错一个字都不行,不说错字,人家看你不顺眼也不行。程珺还要每日早晚来请安,真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   只是听说,李家似乎有个女儿在宫中为妃,也不知是不是这四人中的一个。   等了片刻,太后道:“她身子果无异样?”   阮小幺想了想,回道:“并无异样。难道……程嫔她得了甚疾?”   ☆、第二百九十章 抽筋的师父   “哦,无事。”太后神色一缓,“她可与你说了一些近日饮食增多之类的话?哀家瞧她身子似胖了些,担心她饮食不节,长此以往,必会失了皇上欢心。”   失了欢心你们这群女人才开心呢!   “并未说过。民女在扬州曾见过程嫔一面,那时她似乎也并非个消瘦之人……”她拧眉细想,说道。   这年代没有定时体检,太后虽疑心程珺有孕在身,只苦于没个借口找来太医,替她把脉。向来太医入宫诊治,是需经皇帝准许的。   她本也算疑神疑鬼,如今听阮小幺这么一说,却放下了三分疑虑,转而来了些兴致,问道:“是听闻你们入宫前便见过。但我记得李家并不在扬州。你们是怎样相识的?”   阮小幺抿了抿嘴,似乎赧然看了众嫔妃一眼,只道:“因那时替程家一人瞧病,便结识了。”   太后道:“细细说来。”   阮小幺道:“也不是甚大事……”   就要吊死你的胃口!   果然,太后不耐烦了,“为何如此吞吞吐吐,难不成哀家还听不得你的事不成!”   “太后恕罪!”她忙拜首,“此事……说来也滑稽,并不算正道,因此怕太后笑话!”   “准你无罪!”太后摆了摆手。   阮小幺便将她怎样医好程六郎之事一一都说了一遍。   太后的眼神从冷淡变为了专注,又变为了兴致,再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这一笑,四位嫔妃也都陪着笑了。   霎时间,一个凉透人心的沁心殿长出了欢声笑语,好似其乐融融一般。   “哀家的确听闻,扬州有一神医治好了程家六公子常年的不治之症,却原来是这般!”太后笑着摇了摇头。“怪道你说是旁门左道。以哀家瞧来,的确也不是正道。”   “太后姑妄听之,民女也是一时走运而已。”她谦虚道。   天下间爱听故事的不只是叶晴湖一人,深宫中常年寂寞。想必琐事绯闻之类的,也是极受这些个女人欢迎的嘛!   那穿紫衣的嫔妃眼儿一亮,忽道:“太后,不知您是否还记得,前些个日子,儿媳与您说过,程家六公子与商家提过一门亲?”   “就是那金银首饰的商家?”太后道。   阮小幺竖起了耳朵。她还真不知道商家到底是做什么生意的。   “正是。”女子道:“可巧了,这程六郎想结亲的人……似乎正是李姑娘?”   她微赧着脸,点了点头。   太后一张脸笑开了花,“哦?哀家想起来了。当时你说,商家推了这门亲事。可有此事?”   最后一句话,是对着阮小幺说的。   阮小幺低声道:“是推了……”   (爱管闲事的)太后又道:“这是为何?你们商家做得铺面是大,但程家更是皇商,也不辱了你的身份。为何你要推了这门亲?”   “回太后,不辱了民女,但辱了程六公子。民女如今只算是为商家收留,身份低微,哪还能配得上他?”她苦笑道。   太后长吁短叹了一回。   “难得你虽粗野一些,但想来也是个心善的,不该受如此多的委屈。”太后道:“好了。今日便罢,往后看你的造化,若你与那程公子果真心比金坚,到了万不得已之时,哀家替你说个话。”   阮小幺作大喜状,“多谢太后隆恩!”   真实的阮小幺:听听故事就脑补了这么多还爱乱点鸳鸯谱的太后泥垢了!   人声总有无数个第一回。今日她第一回刷新了对太后的感官。   从进沁心殿时的横眉冷对。到出门时的慈眉善目,转变只在一个故事间!   出宫时时辰不早,仍是由来时的太监备置了一顶小轿,带人回了太医院。   阮小幺一回去,却又转而去找了叶晴湖。   师团来京一月余。她忙得日日团团转,压根没功夫见他一面,正巧明日是望日休假,索性今日便去一回。   此时,叶晴湖家中。   四伯接了叶晴湖交来的几包草药,道:“少爷,如今使团已离了京,您不去瞧一瞧李姑娘?”   “把这几包分别给朱雀街东楼门子角巷的徐二、柳水桥西面平安巷王大娘、双福成酒家对面的李婆婆。”他道。   “好嘞……我说少爷,不就是一日去扑了个空么?整日价绷着个脸面作甚!您应当再去找一趟啊!”   叶晴湖道:“你还有事?”   “……无事了。”   “无事便去睡了,你活到一把年纪不容易,日日晚睡,容易中风。”他道。   “……”四伯嘴角一抽,缓缓转身回屋,“你朝我这老头发火作甚?我又没招你惹你……”   阮小幺很是欢欣地去叩了门环。   几声响后,开门的是叶晴湖。   他面无表情,在门里站着,看了她半晌,道:“大晚上的找我作甚?”   “……啊?”她莫名其妙。   叶晴湖一转身,叫来轿夫,“送她回去。”   “师父!!”阮小幺道:“我明日休假!便在你这处歇息了。你瞧,我衣物都带来了!”   她扬了扬手中包袱。   以前又不是没来过,他今日这么冷淡作什么?   他定定瞪了那包袱良久,这才回了身,向内去了。   阮小幺一头雾水,叫来了四伯,问他,“师父他又不高兴了?”   四伯刚要睡下,匆匆忙忙出了来,望了一眼已回屋的那修长如玉的身影,捻捻胡子,道:“前两日不宵禁,少爷便找你出去玩,结果姑娘你又不在……”   他呵呵了两声。   阮小幺撇了撇嘴,就为了这事儿……   她追到了主屋的廊下,并不进屋,望着通明灯火里头的叶晴湖,道:“师父,你也知道兰莫来了,缠得紧。我走不开。宵禁那日他让我与他出去走走……”   “他让你去你便去?”叶晴湖打断她。   阮小幺:“那我还能拒绝么……”   他看着她,望着那张不知所以,更有些委屈的清丽面容,心里又生了一股无名火。越烧越旺,最后在口不择言前,冷道:“出去。”   她摸了摸鼻子,她的师父又不知道哪根筋抽了。   兴许又是嫌她不争气?   “师父,我错了我错了……下次我应该争取一下的!我发誓我一点没有服从强权的心理!我的目标很明确!做太医、嫁察罕……”   叶晴湖颀长的、优雅的身形立在了她跟前。   两人之间隔了一道门槛,他在门槛里吐出了几个字,深沉的热气都要喷在她头顶上,“滚、出、去。”   阮小幺缩着脑袋,灰溜溜圆润地回了厢房。   再一次更加觉得,师父肯定是常年找不到女朋友。开始暴躁了。   第二日,蠢萌的阮小幺主动来敲了叶晴湖的房门,道了早之后,第一句话便道:“师父,你若是没时间找师娘。我替你相看相看吧!”   叶晴湖清醒而冷冽的目光似十二月寒冬,落在她身上。   “我的眼光很准,师父你放心……”   他看着她上下一刻不停的殷红的小嘴,忽然很想咬上去一口——最好咬得她说不出来这么多败兴的话为止。   于是,他就这么做了。   阮小幺手比脚划地说着,看着他英俊而冷淡的师父一动不动,似乎全盘听了进去。愈发坐实了心中想法,想歇歇嘴,再接再厉时,忽然他的黑影便垂了下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她面前放大,接着便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草药气息。很是好闻。   然后。   “啊——”她杀猪一般嚎了一嗓子。   叶晴湖优雅地起身,唇上还沾着方才咬出来的血渍,轻轻一笑,忽显得性感不少。   阮小幺那片小小的饱满的下唇上,渗出了一丝血液。越渗越多,垂垂欲滴,剧痛无比。   脑海中只有一瞬间的空白,接着她惊恐地惨叫了起来,“救命——”   她师父、她师父……一定是鬼附身了!   管他是色鬼还是恶鬼,总之不正常就是了!   四伯匆匆忙忙敢了过来,眼角瞥见了扬长而去的叶晴湖,以及呆呆立在屋前的阮小幺,吓了一跳,忙回去取了干净的布片来,老脸又红了。   阮小幺疼得倒吸一口冷气,看着洁白的布片上一片嫣红,惶恐地想,叶晴湖这真的是咬啊……他到底是想调戏她还是纯粹想尝一尝凉拌美人唇的味道?   好容易撒了些药粉上去,顶着一张肿的老高的下唇去了前堂,见前头已有了一些病人,不是头疼就是脑热,一一等着叶晴湖看治。   嘴巴上还是一抽一抽地疼,好歹不流血了。她还是不知道叶晴湖的意图。   众人只把她当做叶晴湖的妻室,纷纷起身行礼,口称夫人好。   阮小幺一边澄清,上下嘴皮子一碰,又疼了。   叶晴湖斜瞅了她一眼,嘴角挂着一抹笑意。   这么看着她,顺眼多了。   一直这么等到了日中。她便讪讪开口,说要告辞。   他道:“不吃过晚饭了?”   “你这样还叫窝怎唔吃!”她捂着嘴恨道。   叶晴湖笑得很是安闲。   “师虎!蓝吕授受唔亲!你捉得太过分了!”她怒道。   他从身旁小柜中取出了一小瓷瓶儿,道:“往后,惹人厌的话少说。”   阮小幺愤愤收了,忽而灵光一闪,狐疑看着他,“师虎?你该唔会……看上窝了哈?”   叶晴湖铁板着一张脸。   ☆、第二百九十一章 尚药   她问完了,忽然觉得很是不好意思,慢慢地脸却红了,头顶有些冒烟,半是逃半是跑地退了开。   当下便钻进了轿子里,逃回去了。   四伯在后头看着,又回了前堂,看着叶晴湖,欲言又止。   他想,兴许是早上少爷终于对李姑娘做了什么非礼的事。但是若是非礼的话,那怎么把人家的嘴咬成那副惨样呢?这也太不怜香惜玉了!已经超脱了情趣的范围了!   阮小幺捂着嘴回了太医院。   她回去开门,手一放,便听到正出门的慧心一声“哎呦天哪!”   回头一看,她正捂着唇惊呼,“你的嘴巴怎了!”   “……虫子咬的。”阮小幺推门进屋。   慧心跟在后头,疑道:“虫子怎么咬了这么大个伤口!?”   “大虫子咬的!”她面上热得冒烟,捂着嘴一片片将门关了。   阮小幺那张嘴过了小半个月才好。   半个月里,便顶着一张黑脸,承受了来自四面八方的质疑与好奇。逢人问起,只一口咬定是被虫子咬了。   至于她们爱信不信,那不关她的事。   绫姬给她带过几次口信,说这些时日主母来了,她一干姐妹的日子都不大好过,也不便出门寻她,只在家中布置好一切,等着阮小幺重拾回大小姐的身份。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绫姬的这一计划,又被一件忽然而来的事彻底打乱。   八月十五中秋节,举国上下欢庆月圆,后妃、命妇一应人等祭过天地祖宗,在柔光殿设下筵席,欢腾一时。   太医院特批了一日之假,弟子、掌事们走得七七八八,冷清至极。阮小幺被商泽谨提回了商家,好歹算是吃了顿团圆饭。   第二日便出事了。   刚一回太医院。待到晌午,一个小太监便匆匆忙忙找了来,寻着她,悄声说了几句。   原来昨日柔光殿大宴。程嫔赴会,席间珍馐百味,皇后一反常态,频频向她劝酒劝食。程嫔不敢不从,只是偏巧那日胸胃中不爽快,也没吃下些什么。   到了晚间,便开始腹疼,连夜请了皇帝,召来太医,太医只道是晚膳吃下了大寒之物。惊了龙胎,所幸吃用不多,尚能保全一条性命。   大半夜开始闹,直到黎明时分,方才转好。这么一来。程嫔怀有龙子之事,到底是瞒不住了。   其他人那处如何,她没空去理会,只待事定之后,火速请了阮小幺进宫。   一进到后宫深墙之中,便觉气氛有些不大对劲。   太监宫女们行色匆匆,不敢稍加言语。低头而过,噤若寒蝉。一时间死寂之下,暗潮激涌。   程嫔正在漱玉轩内,蔫蔫儿地躺着,里里外外尽是宫女侍人,走动时悄无声息。   阮小幺放轻了步子。进了去。   一段时日不见,她似乎清减了一些,昨儿个闹了半宿,此时精神气儿都有些不足,眼下两片青黑。却也不减往日风韵。   贴身伺候的宫女名唤宝柔,见了她,轻声道:“姑娘来啦!主子方才刚睡下,莫要惊动了她。”   阮小幺道:“太医可说了有无大碍?”   “万幸……”宝柔摇了摇头,“太医说昨儿个席上吃得不多,若是按常时分量,恐怕就……”   她叹了一声。   阮小幺轻轻过了去,给程珺探了探脉,脉象稍见紊乱,细弱了一些,其他并无异象。   程珺睡着轻,外头稍微说话声儿时,便已醒了,睁了眼,叫了声,“妹妹,你来啦。”   阮小幺点点头,“你先睡一会,有话醒了再说。”   她阖了眼,又沉沉睡了过去。   在一个不守规矩,爱标新立异的皇帝心中,朝廷上被一帮子顾命大臣压制着,憋屈憋屈便算了;后宫中,是没个人敢与他说规矩的。   阮小幺虽是被封了个从九品,是太医院掌事,到底身份低微,身世也不太光彩,进宫便是没了规矩,在宫中长时呆下去,更是越举。   然而皇上满意就行了。他朱笔一挥,着阮小幺为漱玉轩尚药,专司程珺每日调理膳食,直至龙子平安出生为止。   至于她太医院的活儿——爱谁管谁管去,总之他不放人便是了。   阮小幺可不能这么想。什么漱玉轩尚药,那都是再四五个月便完事的活儿,她那掌事才是正经工作呢!   好容易与上头从使打了个商量,掌事的活计暂由慧心代管,她每日里只去点个卯,再进攻中便可。   于是,未来的四个月里,风吹不动、雷打不摇的阮小幺每日里便是出宫点卯、入宫尚药,日日复始,两条腿都跑细了一圈。   自中秋筵席之后,程珺有孕的事公布天下,想光明正大坑害之人便都没了路子,于是那些个腌臜事又转为了地下工作。   阮小幺自成了漱玉轩尚药,每日是兢兢业业、如履薄冰,简直将上辈子能想得到的宫斗宅斗都回了一遍,生怕哪里疏漏一点,程珺的娃儿就没了。   凡饮食入口,事必躬亲,自己先尝过之后,再亲自端给程珺。功夫不负有心人,光是在各种保胎药之中,便闻出了好些个滑胎药的气味。   她只将这些个事原原本本与程珺道来,至于拿主意,那不是她的活儿。   程珺年岁不大,却是个老道的主儿,各种送来的安胎药、点心膳食一概全收,知道有问题了,也是一笑而过,从不与皇帝诉说。   皇后、贵妃请她用膳,只先请过了皇帝,才慢慢过去,每去必带着阮小幺。当真应付不过去了,便央着皇帝一同前来。   一内一外,阮小幺与程珺守得那叫一个密不透风,把后宫中某些人恨得直牙痒痒。偏两人都是个低调行事的主儿,从不惹是生非,说话也处处占理,除了阮小幺的身世不好,硬是一点把柄都找不到。   眼见着程珺的肚子一日日的大了,见的人都说是个小皇子,连皇太后的心也渐渐偏了。   如今宫中所出,只一位皇子、一位公主,俱都不过五岁。公主乃是皇后所出,疼若至宝;皇子是另一名后妃所出,生下之后,母妃大病而死,只过到了皇后名下,抚养成人。   因此,如今后宫佳丽三千人,还只皇后有一子一女,其余的都是光杆司令。   太后一方面是皇后姨母;另一方面,更是皇帝的老子娘,哪有老子年看着儿子光播种不收货还不心急的?   皇后的那点小手段,她原本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可如今眼见程嫔的肚子越来越大,里头可就是摸得着的小皇子,她能不心动么?   皇后再不爽,那也怪她自个儿生不出孩子,不能怪别的女人不安分。大不了程嫔那小皇子再生下来,过给皇后便是了。   怀揣这种心思,年过四十风韵犹存的皇太后特特在宫中又设了一次宴,其间转给程嫔独做了一份膳食,各样都是保胎妙物,还特与程嫔道:“你只捡着喜欢吃的来,不爱吃的,便无需去碰。每日里休要想些有的没的,安心养胎就是。若有哪些不长眼的奴才冲撞到了你,只管发落,哀家给你做主。端妃、丽妃,你们寻常爱往漱玉轩跑,如今也莫要再如此勤快了,程嫔如今怀了龙子,应当静养,待我孙儿出生了,再去道贺不迟。”   端妃、丽妃二人一一应下,手中隔着帕子的手指甲都要掐到了手心里。   自此,来送保胎药的女人们少了大半。   阮小幺的世界终于清静了。   她跟打了鸡血还没消停下来一般,没了平日明里暗里的掐架斗嘴,倒开始有些无聊了。   程嫔笑着道:“往常她们来时,你嫌烦;如今耳根子净了,你又嫌无事可做。正巧,前几日宝柔从宫库领了新到的丝绢绣线,色儿极好,你来瞧瞧,若有中意的,拿去用便是。   阮小幺一听,蹬蹬几步到了偏间,瞧见宝柔正打理着刚领来的绣线,正红赤金、浅紫明黄,都是极鲜艳的颜色,若是绣到布面儿上,不定还多好看。   她先一步,将这些个绣线都拢到了一处,闻了闻,又让她打了盆水来。   宝柔又是不满又是诧异,“姑娘,难不成你嫌这绣线脏?这是宫库领出来的!若洗一遍,色儿掉了便不好看了……”   程珺看了她一眼。   宝柔噤了声,瘪着嘴端了水来。   阮小幺又要来了香胰子,先把程珺请出了屋,再将那绣线都浸了在水里,搓了半天。   本只抱着试试的心理,结果没想到香胰子还没派上用场,那线便都落了色儿。   一盆子清水已经都成了赭色。   掉色儿的是一波暗红的绣线,那赭色压根不是赭石的味儿,而是一股子淡淡的红花味。   她叫来宝柔,让她闻了闻,“往后不只是吃食,用具上也得小心些。”   宝柔大惊失色,“这、这……”   程珺听见屋内二人说话,想去搭个话,脚一踏进来,面上立马变了一层,瞬间便退了出去,冷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绣线上淋了红花汁,晾干后闻不出来,一沾着水渍,便有味儿了。”阮小幺道。   程珺的绣活是宫中一绝,手法巧密,连御用的绣娘都不一定能比得过,寻常也是爱摆弄针线的。下药之人便认准了,若她常捻绣线,手心定然有些许汗渍沾上,到时红花便药效入体,不说能流个胎儿什么的,生产之时,出些毛病也是好的。   ☆、第二百九十二章 渣爹见面   程珺气得面色发白,“宫库向来看管最严,她竟然连此处都能下得去手!”   “她”指的是谁,几人心知肚明。   除了皇帝,只有太后、皇后可以查看宫库,而后宫之中,掌管宫库之人只皇后一个,再无他人。   其他后妃都死心了,皇后还不死心,拼了命的还在给她下绊子。   阮小幺挑眉笑道:“我要是她,便在你生了之后动手。一来你也不定生男生女;二来……若是生了个小皇子,找个由头抢了过来便是。”   程珺双手抚着肚子,面色冷煞,“谁若敢抢我的孩儿,我定然轻饶不过她!”   “程姐姐,你生了之后,我便再不能在宫中了,到时自有乳娘伺候小皇子。你自个儿的身子也要保重,以防有人下手。”阮小幺道:“姐姐品行良淑,将来定然也教子有方。然而只一点,到底你是商贾出生,身份比不得官宦人家,若是有心要抢你孩儿,定然在此处入手。”   程珺咬了咬牙,道:“我又何尝不知。只是……这出生一事,哪是说改便能改的?”   “无妨,我倒是有个法子,只是恐怕会得罪人。”她道。   程珺一双眼看了过来,眼中满是坚定。   阮小幺在她耳边说了一通。   她面色变了又变的,眼光闪烁,最终,叹道:“我明白了。”   此事搁下不提。   宫中后妃共有二三十人次,余下不论,只提封妃的,共近十位。对程珺之事,除了眼红的,自然也有逢迎的。   当中那良妃便是一个。   人家来巴结,都是以巴结程嫔为主、阮小幺为辅。然而这良妃却独树一帜,倒了过来,来了便对阮小幺一顿嘘寒问暖。打着亲情旗号,顺带与程嫔寒暄寒暄、拉拉家常什么的。   巧的很,阮小幺那渣爹家在后宫为妃的,正是这良妃。不然怎么能攀上干系呢。   良妃为人也是个老狐狸。并不多来,只十天半月到漱玉轩转上一回,心思也巧,每回都带些新鲜玩意儿来。   除了知晓这是个程珺的情敌,有所图谋,就个人私心而言,阮小幺的确挺喜欢她的。   良妃能帮得着她,比那个绫姬能出的力大多了。   她向皇后上递了一书愿兄弟入宫探望的奏本,与往常一般,石沉大海。被压在了重重案牍之下。   她“闲来无事”,去漱玉轩转了一圈时,又“不经意”地与程珺提了起,还掉了几滴泪,又拉着阮小幺的手说了半天。什么“你爹只是一时气糊涂了”、“他心中实则也很挂念你”之类的话,便离开了。   阮小幺没放在心上,程珺却挂心了。   按例,后妃归省三年一回,然而实际上比告老还乡还难。真正能三年一回的,那是宠妃,如良妃这般在宫中早已拴不住皇帝的心、且没个孩子傍身的。已经是十几年未回过家中了。与家中父亲、兄弟也几乎没个见面的机会。   程珺捡了一日,与阮小幺道:“良妃此次上请,想与弟弟李季见上一面,你道如何?”   阮小幺道:“她自见她的,我能如何?”   程珺笑了笑,愈发温润明丽。她缓缓抚着圆滚滚的肚子。道:“如今皇上隔三差五来我这处,你若与他说一句,我从旁帮衬一回,这事儿不就成了?”   “宫外男子入宫最是麻烦不过,搞得不好就要出个把问题。如今正是关紧时刻。再过两月,小皇子就要出生了,哪能在此时出事?良妃自想她的兄弟,与我们不相干。”阮小幺道。   程珺叹了一声,拍了拍她的手,“难为你如此明事理,我哪里不知?只是这几月来,你帮我着实良多。一来我无从谢你;二来,也是我自己私心,妹妹往后……若留在宫中,这身世问题定然是要解决掉的。赶早不如赶巧,不如借这回良妃的力,便接了你回李家。”   阮小幺大吃一惊,连退了几步,“什么叫我留在宫中!?姐姐,你这话过了!”   程珺抿着秀唇,似乎挣扎了良久,这才开口,“妹妹莫恼。我只这么一说罢了。”   阮小幺为人处事周到,性子也好,模样更不必说,如今是一日比一日水灵,笑生风致、愁露妙容,连她这个女人看着都有些移不开眼,更别提皇帝。   只是皇帝到底还算有君子风度,懂得“兔子不吃窝边草”这一道理,对程珺的宠爱还在兴头上,又被即将出世的小皇子攫去了大部分注意力,这才没有强横将阮小幺收入宫中。   程珺看在眼里,虽不是滋味,但就此时状况而言,让阮小幺留在宫中,也并不是一件坏事,总比她孤身一人的强。   然而,阮小幺只冷笑了一声,道:“姐姐莫不是打错了算盘?我如今并未服侍过皇帝,将来还是要出宫的,因此才如此不遗余力地帮你。若是我真如你一般,侍了寝……你如今有多顺心,将来便有多闹心!”   “好妹妹,我知你性子烈,别恼了!”程珺无可奈何,只得好言相劝。   阮小幺这才平息了下去。   程珺一口气还在胸口没喘上来,又听她道:“不过……私心而言,我还是想看姐姐一步步坐稳这后宫之座。得你如此器重,我本不该得寸进尺,然而到底有件事想求你。”   “何事?”   她赧着脸道:“可否求皇上给我颁个奖状之类的?”   “奖……奖什么?”程珺一呆。   “就是表扬表扬,”她比手画脚道:“比如我做了什么有功之事,皇上亲自下个奖赏令,表彰我的功绩……”   “那叫赏赉,”程珺抿嘴笑道:“直接让皇上给你封赏不就行了。”   阮小幺嘿嘿笑道:“那也行……”   程珺道:“你护我孩儿周全,自是大功一件,纵使你不说,皇上也会下旨封赏。只是……妹妹纵然不愿留在宫中,这身世总要拎个清白。”   “姐姐容我想想……”她迟疑了一会。   几日后,阮小幺豁然开朗。   离程珺产子时日不远了,她若想成这事,恐怕最好在此前办好。皇上那边,她既没那个心思,程珺自然乐得清闲。   过了这村没那店,良妃此时肯助自己,必是猜想她今后会入宫,不如先打好关系;若是真到了离宫那日,再想让她帮忙,可就难了。   打定了主意,她便去找了程珺,道:“良妃一事,还望姐姐多帮衬。”   程珺笑道:“我就知道,你会想通。”   她一句话,将良妃被压在皇后桌上好些时日的请书翻了出来,皇帝亲批,准了。   良妃很是激动,特地过来道谢,并顺理成章请了阮小幺一道儿。   李季入宫之时,正是九月九日重阳节。   重阳节,游子归乡,阮小幺在外七八年,终于也见着了她从未谋面的渣爹。   接风摆宴之所设在良妃缩在的景怡宫,宫人几十,称得上“主子”的,也只良妃一个,连阮小幺都算不上。   她早早地来了景怡宫,见处处张罗彩幔,人人喜气洋洋,见了她,纷纷行礼。   良妃从内殿迎了出来,面上带笑,“玲珑今日来得这样早!”   阮小幺先行了礼,随她坐下,才道:“多年未与爹再见过,玲珑心中实在想念。”   良妃道:“休怪我事先并未与你爹提起你。他这人最是要面子,若事先知道了是你,恐怕怎么也是不愿来的。”   “我明白。”她道。   良妃叹了一声,一双眼微微暗了下来,看着她,“我知你心里头总怪他,但他究竟是你爹,人总是要认祖归宗的,不是么?你还是个女子,哪有女子在外头飘零无根的呢?”   她这句话,想必真有七分是出自内心。   阮小幺点点头,“玲珑都明白的,不怪爹。”   良妃这才笑了笑,嘱咐她只在内殿中藏着,待她发话,才可出来。   李季于巳时便进了宫,经了重重看守,被带入后宫,眼也不敢乱瞟,只心里头纳闷着,她这大姐都入宫十多年,与自己向来只在年年元夜宫宴上远远见上两眼,如今连相貌如何都忘得差不多了,今日忽宣他进宫探望,实在是怪异的很。   他到了景怡宫,先瞧见里里外外的宫人、太监调拨了好些个来,专为此次听用,一个面貌清秀的婢女迎了上来,道:“李大人来了!我们主子正在殿中,日日思念家中爹娘弟兄,今日可算是见着面了!”   李季规规矩矩,由她带了进去。   景怡宫与其他后妃的住处差不多,合乎后宫用度礼仪,除了独园,主殿分前中后三处,外姓之人只在前殿相待,万不可进到内殿中去。   阮小幺正在内殿等候,百无聊赖,依稀能听得两人一些话儿。   良妃是早已在前头等着了的,见了兄弟,便开始红眼儿掉泪,道:“弟弟,你总算来了……”   李季一板一眼行过礼,这才也跟着长吁短叹了几声。   不一会儿,宫人上了茶,两人只对面坐着,拉拉家常。   良妃道:“不知爹娘如今身子怎样?家中可好?可又添了丁?”   李季道:“承赖娘娘恩泽,爹娘及家中老小俱好,如今开枝散叶,着实多了好些孩儿。臣今岁又多了第七子,很是康健。”   ☆、第二百九十三章 认亲   良妃连连道:“这就好、这就好……我娘家向来圣恩隆厚,无怪乎一派繁荣之景,需得福延百年才好。”   两人你一来我一回,绕了大半个圈子,这才切入了正题。   良妃道:“家中孩子们,我是最喜你所出的了。你小时便天赋异禀,美玉之质,果然是个有出息的,侄子侄女儿们也一个赛一个的好,只可惜……”   “娘娘有甚相叹?”李季忙道。   “唉,你又不是不知,你所有的儿女都好,只一个嫡长女……”她又叹了一声,面露悲戚,“着实苦了玲珑这孩子,她如今也有十四了吧?”   李季面色一阴,又有些尴尬,他早把那个女儿忘在脑后,哪还记得她如今几岁?   然而良妃却道:“当年之事,的确是华夫人之过,然而你却不该将玲珑一并遣走。她出生之时,那斯文败类还未进到家中,又怎会……”   “斯文败类”,指的就是荀简。   阮小幺很是怀疑,听说那荀简当年也是文质彬彬、玉树临风,兼是个鸿儒大家,很是有些声明,她那渣爹莫不是嫉妒眼红,才如此恼羞成怒?   李季此刻面色变幻不停,总之没个好脸,然而跟前的是长姐,更是良妃,只得唯唯听训,不住应“是”。   罢了,良妃道:“你有所不知,我今日传你来宫中,不止是因着徐徐常事,更是有一件极重要之事,要与你说道。”   “请娘娘明示!”李季低头道。   良妃微微侧首,“玲珑!”   李季惊得差点没从椅子上滚下去。   阮小幺得了令,好整以暇出了来。   正是豆蔻年华,面容标致,发髻如鸦,眉目如画,举手投足兼有良闺之质。敛衽行礼间,那眉眼像极了旧时的那一人。   他一时看得发了怔,心跳如擂鼓,不知是喜得、还是怕得。   “玲珑拜见尚书大人。”阮小幺福了一身。   良妃嘴角一弯。“你这傻孩子,不叫爹,叫甚尚书大人?”   阮小幺似是微赧,更是迟疑,只低了头,没说话。   李季再也忍不住,起身便退了一步,说话都有些不利索,“她、她……她回了商家,她不是在商家么!怎的……怎的进宫来了?”   良妃指指那紫檀的太师椅。“坐着。”   他一肚子苦水,只得又坐了下来。   良妃道:“你幸亏是我弟弟,若换了旁人,我非骂他个狗血淋头不可!华夫人十月怀胎,生下了你的亲女。你竟然一并将人送了回去!你瞧瞧她这眉眼,与你有甚二般!”   不得不说,阮小幺长得的确与李季相像,特别是一双乌溜溜的眼眸,分明与他同出一处。   李季虽人品有待考定,但皮相不可说不好,自诩傅粉何郎。虽差那么一着,但一双眼却是极好,眸子清亮,眼角微长,搁在男子身上便是光明磊落;搁在女子身上便又显了一番灵韵滋味。   任谁来瞧上一瞧,也不会说她不是李季生的了。   他自知理亏。赤着脸,呐呐无言。   良妃道:“你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自个儿的女儿,这几年来吃了多少苦,说出来,还不心疼死你!”   阮小幺只低着脑袋不说话。只听她一人唱着独角戏。   许久,良妃似乎也觉得只她一人说话不好,便下了个定论,道:“罢了,此事也不算你一人之过,是华夫人有错在先。但祸不及小辈,如此,我做个和事佬,你们父女间从此嫌隙俱消,你让玲珑回了家中,认祖归宗,不日在族谱中添了她的名儿,莫要再委屈这孩子了。”   李季为难道:“娘娘,这……”   他瞥了一眼阮小幺,那神情实在是又无奈、又幽怨,更是嫌弃。   也无怪他如此,就是家中普通亲戚,七八年不走动,谁买你的账?   阮小幺便走了出来,道:“娘娘,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玲珑得您今日一番话,已然感激在心。尚书大人的苦心,玲珑也明白,莫要在为我伤了家中和气。我只心里头记着爹娘恩情便是了。”   李季面色又是一红,丢脸丢到了姥姥家。   “你就是如此心善。”良妃摇摇头,道:“弟弟,你瞧瞧,玲珑如今长大了,如此懂事的一个女儿家,你竟然还推三阻四。你不知晓,她如今在太医院已是个掌事,在程嫔跟前也很是得脸,可比你膝下那几个女儿都有出息的多!”   这些都是后宫之事。皇帝新宠程嫔,是朝臣皆知的事;然而阮小幺得不得脸,纵便李季是堂堂尚书,也是不得而知了。   他即刻便明白了良妃的用意。   虽是不甘不愿,但一听阮小幺如此有作为,也着实心动了不少。   再看了一眼阮小幺,见她模样实在是好,竟比当年的商婉华还出色了一两分,心下又有些活络,这样的相貌,放在后宫怕也是不多见的,皇上隔三差五去程嫔那处,必也能见得着她,若是一朝得宠,不说他李家是贵上加贵,就他自己,变成了国丈爷,这可多么风光!   想到此处,便又心动了几分。   良妃又道:“我只这么一说,又不是让你此刻便把玲珑认回家去!你先在此认下,归家后与爹娘禀了,定个吉日,再让她认祖归宗也不迟!况且,原先华夫人的事,不明不白,总该有个了结了吧!玲珑如今还未出阁,这事可关乎她的名声问题。”   李季嘴角一抽。   如今京城谁还不知这李玲珑的名声?先是做姑子,后还在外头游荡了一年,回得京城来,又携着个叶大夫,师徒相称,谁知道又是个什么关系?   进了太医院做掌事很威风?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姐愿意进太医院!   别以为他不知道,前段时日北燕使团来京,外头风传那大皇子相中了一个姑娘,可不就是阮小幺!   如此斑斑劣迹,还想正名,简直是痴心妄想!   阮小幺还不知道她渣爹心里头想的是什么,如今只在考虑怎么在她那个难搞的姨妈跟前过关。   她想回家,商宛容肯定第一个不干,商家老夫人第二个不肯。   真是天大地大,单她走的是根独木桥,搞得不好就要落水身亡,愁死人了!   良妃有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说了一些,日午开宴,姐弟二人又好一番叙旧。阮小幺只在一旁陪着,二人不问话,她也不发话。   李季越来越来越找回了自己对这个闺女的好感。   虽说她诸般传扬的品性不端,但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不堪,只看这几个时辰的表现,倒还是个大家闺秀的作风,不卑不亢、沉静淑娴,兼之这单薄的身躯背后还有着几座靠山,似乎都是他惹不起的。   几杯酒一下肚,五分念涨成了七分。   良妃让婢女给阮小幺斟满了酒,道:“玲珑,敬你爹一杯,权作是‘杯酒泯恩仇’了。”   阮小幺依言,斯斯文文起了身,恭敬向李季一拜,“玲珑敬爹。”   李季眼一眯,似乎有些满意,缓缓点了点头,干了手中之酒。   “罢了,你在外这几年,也受了苦。今日得亏了娘娘宠眷,我今日回去,便与你祖父祖母商计此事。你且安心在此等候便是。”他终于应承了一句,又嘱咐道:“宫里不比家中,凡事要听你姑母的话,切莫自作主张。”   “玲珑领命。”阮小幺道。   几人又说笑了一回,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李季便透了告辞之意。   良妃瞧着时辰不早,未时已将过,便不再留人,只让阮小幺送他出了宫门,这才作罢。   经了这一事,此后良妃对她之时,更又添了一层长辈之意。   阮小幺对此倒是喜忧参半。   然而程珺知晓后,却道:“你如今再莫要回味认亲的滋味了,还是想着怎么顺利归家吧。当年那容夫人与华夫人便颇是水火不容,如今哪能眼睁睁瞧你风光回家?”   阮小幺捂着脑袋唉声叹气。   果然,她未先下手为强,那头倒来了个先发制人。   没过几日,商家的人便到了太医院,特特在点卯处等了她大半个时辰,终于候到了她过来。   那小厮道:“老夫人着小的来请姑娘,说有事相商。”   阮小幺道:“可说了何事?”   “老夫人说,是为了姑娘重续李家族谱之事。”小厮道:“老夫人还说了,她知晓姑娘如今正伺候着程嫔,若真抽不开身,此事往后拖延便可。”   她笑了笑,仔细打量了那小厮一眼,后道:“我见过你,你可是老夫人外院当差的?”   那小厮本弓着的脊背愈发低伏,“正是。”   “你叫商、商……什么来着?”她一时叫不上名儿。   “小的叫商桐。”   “对,商桐。”她念了一遍,从袖口中取了个钱袋子来,塞到了他手上,“辛苦你来一趟,往后若还有甚事,径来告知我便是。”   商桐受宠若惊,连连称谢,以为她要问话,便看了她一眼。   然而阮小幺什么也没问,只是道:“往后我若回了李家,你定然有一份功的。这银子你且收下,莫要与我客气。“   “哎、哎……”   “既然外祖母也知晓我此时走不开,那便依了她所说,一切待得程嫔诞下龙子,我再归家不迟,也好讨个彩头。”她笑道。   ☆、第二百九十四章 条件   商桐呐呐应下了。   阮小幺转身欲走,然而那小厮却似乎有些忍不住,挤出一句话,“还是请姑娘忙里偷闲去瞧一瞧吧!云姨娘……此事还牵扯到了云姨娘。”   她硬生生定了住,“你说什么?”   商桐收了她的银子,又觉她往后地位不可限量,此时若是透个信儿,想必也没有害处,便从实道了来,“小的也不大清楚究竟是怎生回事,只听说容夫人答应了您回李家,但也要云姨娘一同前来……”   阮小幺皱眉道:“云姨娘是外祖父的妾室,如何去得李家?”   商桐张口结舌,结结巴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道:“姑娘,您还是回去看看吧!小的说不好!”   阮小幺自前几个月开始,每日除了太医院点卯,连晚间都是宿在宫中漱玉轩,几乎与程珺形影不离,此时说要走,恐怕也是件麻烦事儿。   她回了商桐,让他只管回去,不两日便去商家;后又马不停蹄赶到了漱玉轩,央着程珺给了一日假。   程珺有些嗔怪道:“何事如此心急?你这一走,一日可还回得来回不来?你出入宫闱,虽负皇命,但万一被有心人瞧见,徒惹了是非怎办!”   “好姐姐,你就让我回这么一次,我尽量早去早回!”阮小幺求道:“那小厮言语不清,我生恐云姨姨出事,你也知道,我姨母向来与我不对付……”   程珺犹豫了半晌,最后只得道:“罢了,你且在此等一等,我差人向皇上禀一声,准你两日假。把事儿解决了再回来!”   “多谢姐姐!”阮小幺连声道。   皇上那处应允得爽快,阮小幺得了恩允,一路上急着往回赶。   甫一回商家,便见珍珠在大院儿门口东张西望。一见了她,匆匆赶了过来,小声道:“姑娘,可盼着你了!老夫人正大发雷霆呢!”   “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急问道。   珍珠摇了摇头。“奴婢来得晚,不知这前因后果,只是偷偷听着人说什么‘云姨娘不守妇道’、‘如今该哪儿来回哪儿去’之类的,总之也不甚明了,容夫人正在老爷那处呢!还好有老爷护着,云姨娘如今还安然无事。”   阮小幺匆匆带着她去了商老爷那院儿。   一重重进到了最里间,屋里挡不住的叫闹之声便直直传进了耳中。   “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你瞧瞧咱们商家被她搅成了什么样子!”   “可真是你的好外孙女儿啊!你尽管只护着她,看她能出个什么气候来!”   “容儿是你的亲女,你就如此对她,你只见着华娘在李家委屈了。怎不见我容儿在李家更委屈!”   阮小幺着急着慌赶到了院儿里,使了个眼色,让一边的小厮去通报。   那小厮几乎是偷溜进去,又火烧屁股似的逃了出来,低声道:“老爷让姑娘进去。”   屋里又是一番凌乱景象。   地上一片狼藉。碎杯盏、吃食、碗碟……遍地零落,老夫人身子不住地颤抖,一张脸气得快扭曲,恨不得扑过去吃了老爷子。   而商老爷仍如平时一般,靠躺在榻上,沉默无言。   老夫人一见她,手指了过来。“大的死了也要作怪,小的死活赖在我们家不走!这就是你养的好闺女好孙女!”   商老爷一开口就是一连串咳嗽,满面又青又红。   屋里没一个下人,阮小幺好容易从隔间找了个杯子,倒了水来给他润喉,轻轻顺了顺他的背。   老夫人只立在那处。冷笑道:“你倒会讨好!”   商老爷好容易缓过来了气,声音沙哑,“你给我滚出去。”   老夫人面上有泪而下,眼中尽是怨恨,“你以为如今家中谁做主?你以为你还是那个说一不二的大老爷么!我此刻便把话撂这儿。待你一死,我必把那贱妇与她儿子一同扫地出门!让他们在九月天儿里饿死!”   商老爷咳得连肺都要出了来,身子剧烈抖动,越是恼怒越是说不出话来。   阮小幺给他拍着背,沉默着看这一切。   老夫人道:“你若此时答应了,让那贱妇去了李家,好歹她往后还是衣食无忧,我眼不见心不烦;她生死与否,全看你一念之间!”   “你……咳咳……你为何、就……容不下……咳……她们!”商老爷浑浊的两眼有些发红。   老夫人冷笑了一声,“容下她们?我怎不说,我好好一个商家,被她们搅得天昏地暗,平白败坏了门风!也就你当个宝哄着!”   商老爷不再理会她,转而用破败的声音向阮小幺道:“你如今……在、在宫中、如何?”   “玲珑很好。再过两月,程嫔便要临盆了。”她道。   “好、好、好……”他一连说了好几个“好”,又虚弱道:“往后,带着你……云姨娘……咳咳,带她一道儿走……”   “走哪儿去?”老夫人打断他的话,“那贱妇生死都是我商家的人,谁能带她走!”   她瞥了一眼阮小幺,眼中的怨毒再也不加掩饰。   商家谁都明白,眼见着商老爷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又日日为了家事伤神,此一段时日更是心情大起大落,原本能下地行走,如今又只得回了榻上躺着,恐怕是熬不过今年了。   他一死,柳慕云还有谁护着?   阮小幺想不通,为何老夫人一定要让柳慕云去李家,她本是一个妾室,顶多是做陪嫁在李家呆了几年,难不成还有更深的瓜葛?   商老爷却拍了拍她的手,道:“你……先、先出去。”   阮小幺依言,起身离开,将这空间留给了他们老夫妻二人。   她去了柳慕云那处。   柳慕云的日子如今越发的不好过。往常商老爷身子健朗时,老夫人看在他的面子上,勉强将家中一些事交由她打理,然而自从老爷子病倒,手里头这些事儿便不由分说又被她收了回来,自己只如一个闲人一般,在商家住着。   小院儿越发的清冷,原本十婢十仆、八用妇,如今裁减了大半,原先跟在身边的,也只剩了个忠心耿耿的漪竹。   阮小幺踩倒了院外一丛长得崎弯的乱竹,独自进了院儿。   里头静悄悄的,也不见个下人看着,似乎无人居住一般。   穿过前厅,绕过回廊,径直便到了里屋,这才见了一个婢女,正坐在廊下打瞌睡。   阮小幺咳了一声。   那婢女惊了醒,认清来人,也不见慌,揉了揉眼便去通报了。   她进去时,正见柳慕云把一副帕子往袖口中塞,微微背过了身。   “云姨姨?”她唤道。   柳慕云有些不自在,淡淡笑了一声,“今个儿怎有空回来?你不是在宫中当值么?”   “外祖母叫我回来,说要商讨我回李家之事。”阮小幺道:“云姨姨,你怎么了?”   柳慕云听着“李家”二字,眼眶儿又红了一圈,“姨姨想起你娘了,有些难受。”   漪竹端上茶来,看了她一眼,低声道:“为何姨娘……”   “漪竹!”她声音一冷。   阮小幺坐到她身边,劝道:“姨姨,你便与我一同回了李家又如何?总比在商家尽瞧人白眼强。”   漪竹在背后不住地瞪她。   然而阮小幺却没瞧见,她只见柳慕云呆愣愣的,嘴唇颤抖,最后终于忍不住,抱住了她,大哭起来。   她的身子抖得不像样,似乎一提起李家,不止是难受,还有害怕。   阮小幺有些慌,哄孩子似的轻拍着她的背,不住道:“姨姨不愿去便不去,将来我攒些钱,给你们买个房子,商家不留你们,我留!”   柳慕云哭得越发厉害,满脸泪痕,似乎在摇头。   最后,她抽泣着道:“你当回去……李家、李家……是你的娘家……往后,也可找个……好夫婿……”   “当心你……姨母!凡事靠自己……你爹靠不住……那一家子姬妾叔伯……也莫要听信他们……你还有你师父……”   阮小幺听得越来越心酸。   她压下眼中湿热,道:“我都知晓,你也要保重身子,你若想走,便与我说,我定然让你离了商家!”   柳慕云的哭声渐消。   阮小幺从小院儿出来时,衣襟上都被泪沾湿了。   漪竹要送她出门,被柳慕云叫了住,只得委委屈屈目送着人离开。   她气不过,一股脑儿道:“姨娘,您为何不与姑娘说这事!?难不成真要待老爷百年之后,眼睁睁等着自己被赶出家门?姑娘虽年岁不大,但也是个有主意的,您与她说一说,她必会帮着您!”   然而柳慕云置若罔闻,她一场大哭,耗干了所有气力,呆呆看着窗外,双眼无神。   漪竹慌了,“姨、姨娘!我把小公子抱来……”   她飞快出了屋,匆匆去了。   柳慕云眼儿转了一下,在这死寂的屋中,良久,喃喃念了句,“我的孩儿……”   老夫人巴不得阮小幺不回来,然而事与愿违,真见着了阮小幺时,也只得面子上说了几句,关于回李家之事,一笔带过。   ☆、第二百九十五章 噩耗   阮小幺压根不与老夫人谈,只丢下了一句“此事由良妃起头,玲珑自然任她做主,家中答应与否,我只与良妃去说便是了”,又把柳儿、珍珠、玛瑙几人一股脑拨到了柳慕云那处伺候,这才施施然回了宫。   然而白日里瞧着柳慕云的神色,总觉得心中不宁,越想又越觉得她那几句话,好像就在交待后事一般了。   她坐立不安,刚回宫没一会儿,便又琢磨着怎么求着程珺再出一次宫。   然而程俊明已先看出了她心中所想,半是劝半是拒绝,“你且宽心,云姨娘也不是个冲动的性子,哪会为了一些不找边际的言语便想不开?是你关心则乱。况你也不想想,之前求得皇上开恩,准你出宫一次,已是圣眷正隆了,哪能再如此折腾?”   阮小幺无可奈何,只得依了她所说,只写了封信,趁着晨间点卯时,交予了一个杂役,让她带给了柳儿几人。   如此才心稍定了。   两日之后,她照常去太医院点卯,刚一进大院儿,却见柳儿正在屋外边东张西望,面容惶恐而焦急。   她心中一凉。柳儿已见了她,却先顿住了脚步,眼眶有些微红。   她到了阮小幺跟前,沉默了半晌,最后哑着声儿开口道:“云姨娘……投湖,去了。”   刹那间,似六月飞雪,从阮小幺的脚底凉透到了头顶心。   她身形一晃,好容易稳了住,拽着柳儿的衣袖,狠狠问道:“你说什么!”   “云姨娘昨儿个夜里投湖了!是奴婢们没看住她……”柳儿抽泣了起来。   阮小幺先是呆了半晌,后张了张嘴,百般地张阖,却没说出话来。她闭了眼,似在压抑着快要克制不住的失态。   柳儿只见着她喘息渐重,翘密的眼睫上渐渐沾了一些晶莹的水珠。最后猛然睁眼,哑声道:“究竟怎么一回事!我写的信你当做耳旁风么!”   “我、我……自姑娘离开后,云姨娘每日里只是不说话,看着外头。我们原以为她性子就是如此。问漪竹,她也说不出是怎了……”柳儿死死抓着阮小幺的衣袖,半哭半道:“谁料想昨夜里我们睡得正熟,她……姑娘说写了什么信,柳儿委实未见着啊!”   阮小幺面似寒霜,只觉脑中嗡嗡作响,好容易压住了心口的一股火,劈手便将柳儿推到了一边,凶神恶煞一般进了太医院女吏处。   她找到了原先送信的那杂役,恶狠狠扯住了她。几乎是暴怒开口,“前日里让你送的信呢!你送到哪里去了!”   那女子平日里也算伶俐,一见她如此,慌张开口辩解,“姑、姑娘!您的书信我已送到商家了啊……”   “你胡说!”柳儿站了出来。大声道:“我压根就没见着什么信不信的!”   那女子道:“我的的确确送去了!只不是这位姑娘接的,是门口另一个姑娘,相貌挺清秀的,一听我要送信给柳儿姑娘,便道是她同屋,我便把信给她了!”   柳儿惊道:“我与珍珠同屋,她从未见过有人送信!”   阮小幺拉住了她。   她面容冷煞。擦了泪,扫视了一圈周围或诧异或好奇的目光,向柳儿道:“我们走。”   出了太医院,她先道:“我问你,这两日老夫人可曾派人去过云姨姨那处?”   柳儿摇了摇头。   “那可曾有谁来过?”她又道。   柳儿有些害怕她如此平静,小声道:“再无他人来了。只是……这两日容夫人也在商家。”   阮小幺冷笑了一声。   “我想起来了。容夫人往常在时,时常会差个小婢在门口处候着,莫非是……”柳儿喃喃道。   过了门的女子回娘家时,若是仆从多的,一般会差个跑腿的在门口游荡。以免夫家有人来接,自个儿却没见着。   阮小幺不待她说完,道:“好了,我明白了。如今云姨姨的后事如何?”   柳儿道:“老爷很是悲痛,着令厚葬,与他藏在一处。”   却见阮小幺又捂了嘴,微微低下了眼。   两颗泪珠砸在了地上,消失地无影无踪。   “你回去吧,与外祖父说,我已出宫一趟,再不可又出入宫闱。待到程嫔临盆后,我定然亲自拜祭。”她声音有些飘忽。   柳儿似乎有些不解,然而不敢多问,只得依言回去了。   到了宫城墙根下,轿夫在外头恭敬道:“姑娘,到地儿了,请下轿!”   一连叫了几声,里头都没人应。   轿夫心中觉得不安,要去拨那布帘子,却听里头一声吼道:“滚开!”   那轿夫吓得一缩手,无可奈何,只得到一旁等了。   阮小幺再出来时,已经双眼肿得如核桃一般,仍是在哭。   她一边用帕子拭泪,一边低头进宫门。   本是心存一念姑息之意,她那便宜娘亲死就死了,总之自己也没什么感觉,若回了李家,原先那事揭过了便好,商婉容那处若没什么大动作,她只当什么都没发生就是了。   然而她不该觉得,人无伤虎意,虎便也无伤人心。   周围有一些人用奇怪的视线看了过来。阮小幺那双眼却像关不住的闸一般,除了能克制住放声大哭的冲动,什么都顾不了了。   她几乎是一边哭一边回的宫城。   走着走着,便迎面与一顶轿子撞了上,生生撞得“咚”一声响。   那青灰色的帐篷停了下,前后四个轿夫面色刹那间便有些不大好,当前的一个皱眉便喝道:“走路都走不稳,看什么呢!”   无怪乎他们大呼小叫,此时已在皇宫里头,再往前便是太和殿了。在此处还能乘轿的,除了皇帝,都是些侯爵贵戚,连抬轿的下人都不拿正眼看人。   然而那轿子微微一晃动,里头有个苍老的声音传了出来,“明庭啊,外头怎么了?”   说话间,一人从另一侧走了过来,修眉俊眼,气度朗朗,不是别人,正是多时不见的宣明庭。   阮小幺只瞧了他一眼,又泪眼婆娑地准备走人。   宣明庭面色一黑,喝道:“站住!”   她顿住了脚步。   轿子里的人已拨开了薄绢帘子,颤颤巍巍探出了身来。宣明庭忙上前搀扶,道:“无事,只是有人不留心碰着了曾祖父。”   那老得牙都没几颗的曾祖父出了来,脊背已弓了下去,面上尽是褶子,微黑的面颊,一双眼浑浊却极是有光彩。   他上下打量了阮小幺一眼,恍惚了一晌,又笑了起来,“谁家的女伢儿,怎么哭得如此伤心呐?”   宣明庭惊诧地看了一眼他。然而又听他道:“明庭啊,你认不认得这女伢儿?”   阮小幺如今是涕泪俱下,眼眶红肿,鼻尖通红,模样惨不忍睹。宣明庭抽了抽嘴角,“不认得。”   他那平时不怎么与人言道的曾祖父今日却似乎很有爱心,从怀里掏出了干净的帕子,便递了过去,摇头道:“娃娃,何事哭得如此心伤呐?此处是宫城,不是家中,莫要让人看了笑话!你是谁家的孙女儿?”   他面容慈和,神态安详。阮小幺望了她一眼,擦了擦面上的泪。   她本想着待此处事了了,便带柳慕云与她的孩儿一道,去找了察罕,若是她不愿意离乡背井,便找处山明水秀的地儿,远远地离了商家,给她安栋宅子。到了晚年,也像这老人一般,无愁无忧。   然而竟没料到,前两日那一次见面,竟是永别。   柳慕云总是在带她受过。   她自己也只是个弱质女子,却每每都要护得阮小幺周全,从不知自保为何物。   那老人连连道:“小娃娃,你怎么又哭了……快擦擦快擦擦!”   好半天,阮小幺才向他行了个礼,声音几乎噎在了嗓子眼儿里,“小女是沧州商氏的外孙女。”   老人面上停滞了片刻,笑容渐渐淡了下来,“哦,商家。”   他又问道:“那你父家是?”   “曾祖父!”宣明庭却打断了他的话,面上微窘,“赶紧回了吧,要不然家中该等急了!”   阮小幺如今脑子有点不灵光,打量了这早过花甲之年的老人半晌,这才恍然想到,宣明庭叫他“曾祖父”,想必这位便是定国公宣盛了。   宣家是开国功臣,姓氏乃是受赐于国姓,盛宠之厚,无人可比。太上皇当政之时,被卷入了夺嫡之争,虢夺了爵位,合家流放,后宣家大郎冒名编入军伍,立下赫赫战功,这才光复了往日荣宠。   后宣将军战死,被谥“忠烈候”,宣老太爷也被封为定国公,世代居于皇城之下。   怪不得这老人家进出皇城都是坐轿子的。   想到此,阮小幺又深深行了一礼,道:“小女名李玲珑,早已被李家逐出,并无父家。”   宣老太爷点点头,又看向宣明庭,“我记得二小子你求亲的那家便是……?”   他用眼角瞥了瞥阮小幺。   宣明庭面上微红,眉头一皱,道:“都是几月前的事儿了,提它作甚!”   宣老太爷呵呵笑了笑。   阮小幺今日出来点卯的时间耽搁了许久,怕程珺那边等急了,又向二人福身道:“让大人见笑了。小女正要进宫,这便告辞了。”   宣明庭挥挥手,示意她赶紧走。   ☆、第二百九十六章 云开雾明   她走后,宣老太爷并未入轿,而是看着那纤细的背影半晌,眼神有些空茫。   “曾祖父、曾祖父?”   “啊……?”他回过神来,那身影早已远去了。他在宣明庭的搀扶下,慢慢进了轿,轻轻叹了口气,“那女伢儿可真像我大郎……”   宣明庭在轿外,并未听着这比风还轻的话。   阮小幺回了宫,用热毛巾将眼眶敷了,缓缓舒了口气,看着雕饰精美的藻井,呆了半天。   程珺见她有心事,便道:“你怎么了?”   她摇了摇头,勉强支了个笑容,声音有些飘忽不定,“程姐姐,你千万得生个小皇子才好。”   程珺抿了抿嘴,低头不语,只一遍又一遍地抚着自己的肚子。   两个月的时间一晃而过。阮小幺再没去过商家一次,只安心守好程珺和她肚中的龙子。等着临盆那日。   漱玉轩的众人都紧张万分,生怕半路出什么意外。程家特地从宫外千挑万选雇了个稳婆,送进了宫中,严防死守,只恐她生产或月子时被中宫那处做什么手脚。   天气一日日转了凉,荷池中莲花凋残,枯叶打雨,被宫女们划着小舟一点点摘了个干净。   程珺畏冷,过了秋,刚到初冬,早早地便生了炭火。肚子越来越大,人也倦怠,不愿动弹,然而每日只被阮小幺催促着四处走动,任是她叫苦不迭,却也一日日坚持了下来。   年末小寒初过,宫中上下已开始紧锣密鼓准备除夕庆宴。阮小幺每日只宿在漱玉轩的耳房中,以备万一。   一日睡到夜中,程珺突然大声叫唤。阮小幺惊醒,连着几个婢女一道掌了灯,见她正躺在榻上,紧皱着眉。大口喘气,慌道:“我、我似乎要生了——”   婢女早去叫了稳婆,几个婆子一道,连衣裳都没来得及穿整齐了。一路小跑到了里屋,掀开被褥一瞧,忙道:“去烧热水,娘娘要生了!”   阮小幺留在屋里头,听着程珺一阵又一阵痛苦呻吟,抓着她的手,道:“深呼吸!莫要慌张,如今莫要太使力,保持冷静就好!”   程珺胡乱点了点头。   三个稳婆闻言,各自看了阮小幺一眼。神色怪异。   阮小幺回瞪了她们一眼。   怎么,没吃过吃肉还没看过猪跑么!   程珺痛了好一阵,终于慢慢成了惨叫。阮小幺使不上力,只得远远在一旁呆着,见宫女们一盆盆端了热水来。又好些个沾了一盆子的血水。   程珺向来身子骨不错,头胎生产,想必定会顺顺利利。   阮小幺听着榻上程珺不住颤抖挣扎,惨叫连连,自己也有些坐立不安,忽听得外头一阵喧哗,一个小宫女神色慌张跑了进来。瞧见屋内无主之景,只得向阮小幺求救。   她悄声道:“李姑娘,您去瞧一瞧,皇后差了两个稳婆来,说要给程嫔接生呢!”   阮小幺一听,便皱了眉。   她向屋里几个稳婆道:“你们好生照看娘娘。若有一点差错,拿你们是问!”   “是!”那几个婆子应道。   她急急跟着小宫女出了屋,便瞧见外间那两个稳婆在众人的阻拦下,已冲到了游廊下,一边连着几个下人。带头的正是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名唤瑞玉。   漱玉轩的下人们慌不迭地阻拦,瑞玉却逮着了一个为首的,当先一个巴掌便扇了过去,冷冷道:“该死的奴才!阻拦我是小,若是程嫔出了何事,你该当何罪!还不让稳婆进去!”   阮小幺不急不缓走了出来,“不必了。”   瑞玉见了她,也不惊讶,只换做了一副笑容,行了个礼,道:“李姑娘来得正好,皇后知晓了程嫔正临盆,担忧得睡不好,特差了这两稳婆来接生,她们这行当做得可好,当年长公主便是她们接生的!”   阮小幺丝毫不与她废话,“如今屋里已有三位老道的稳婆,多谢皇后好意,几位请回。”   “李姑娘!”瑞玉声音大了些,“皇后的懿旨你也敢违抗?莫忘了这宫中规矩!”   “宫中规矩是皇上定下的,没听说过后妃临盆,皇后亲自找稳婆的。”她一点也不客气,道:“况且瑞玉姑娘没听说过么?鸡多不下蛋,人多瞎捣乱,程嫔生产,要那许多稳婆作甚?”   阮小幺这油烟不浸、软硬不吃的性子早在宫中是人尽皆知,瑞玉已有准备,哼了一声,从怀中便取了一卷明黄的东西来,“这是太后懿旨,你敢不从?”   阮小幺接过来,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果真是太后懿旨,凤印鲜红,刺目无比。   宝柔在她身边,一见之下,也有些慌乱,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   阮小幺冷笑。看来,太后是铁了心偏向皇后这边。今日她若让这两个稳婆进了屋,程珺这条性命是断然保不住了。   太后只想要小皇孙、皇后只想夺回皇帝的宠爱。这两个人打得一手好算盘!   瑞玉眼光轻蔑,从她身上一扫而过,“怎么,你一个小小太医院掌事,还想抗旨不成?”   然而阮小幺非但不慌张,连动作也是一如往常地斯条慢理。她向宝柔道:“去,把我屋里那玉盒子拿来。”   宝柔不明所以,领命而去。   瑞玉不管不顾,带着人便要冲进去。   “站住,”阮小幺沉冷道:“你若出了此廊,便是个大不敬之罪。你独自去领罪便是,还要坑害得身后这一帮子人一同负罪么!”   “你这话何意?”瑞玉推却了一步,眼中惊疑。   宝柔已将那玉盒捧了来,看着她。   阮小幺道:“把圣旨拿出来,念。”   瑞玉猛地转头,不可置信盯着那玉匣,“你!……”   阮小幺则回了个悠闲而狡诈的笑容。   宝柔也吃惊不小,恭恭敬敬捧出了里头圣旨,咽了咽喉头,声线不稳,念了起来,“元泰圣德明晟圣皇敕书:程氏一门,忠直耿介,有女程珺,美而仪淑,朕感念天恩……”   瑞玉越听,面色越难看,最后听到“凡内宫赘余人等,不得迫而入内”时,一张脸已经惨不忍睹了。   阮小幺道:“太后懿旨也是旨,皇上圣旨也是旨,民女真是进退维谷,莫知两全之法呢!要么如此,我带瑞玉姑娘到漱玉轩逛一逛,然后你们再出去,这便是又进了、又没进。怎么样?”   她面上挂着“快来夸我”的笑容,瑞玉差点没一口血吐出来。   她面色数变,最后,恨恨一挥手,“走!”   前来喧哗之人悉数走了个精光,不多时,便又只剩了漱玉轩一干下人。   宝柔这才送了一口气,一擦额头,竟然全是冷汗,惊魂未定,“这回多亏了姑娘,否则、否则……”   她不敢再说下去。   不怪阮小幺多想,只是皇后那处实在从来没死过心,保胎药不灵光,便在程珺每日必走的路面儿上撒油、栏杆处便挑断一两根内椽、一同走道儿,百般给她使绊子,花招百出。   程珺临盆之时,她若没个动静,那才是见鬼了。   阮小幺解决掉这些事,着令众人守好漱玉轩里里外外,自个儿又回了屋内,紧锁了门,在一边守着。   程珺嘶声叫喊了一夜。   第二日一早,皇帝便匆匆赶往了漱玉轩,面色焦急,只在外头坐立不安。   程珺生产顺利得很,只大半夜便生了出来。曦日初升之时,困得脑袋直磕到桌的阮小幺忽听得几声欢喜叫唤,接着便是一声洪亮的“哇哇”大哭之声。   她惊得几乎从椅子上摔了下来,急不可耐到了榻边,见一个血呼啦查的小肉团正被捧在稳婆手心,擦干净后,细心裹上了明黄的襁褓。   是个男孩。   程珺面色苍白,鬓发尽湿,颤抖问道:“是男是女?”   “男孩。”阮小幺终于笑了。   稳婆抱着啼哭的孩童,喜不自禁地出了屋。   外头山呼“万岁”之声传来,程珺艰难扯出了一个笑容,松了手,沉沉睡了去。   元泰三年,大宣二皇子降临人世,圣上大悦,赐名“常旭”。   中宫处,皇后气得生生将指甲拗断了,一片愁云惨雾。   阮小幺终于功德圆满,不再继续住在宫中,待得皇上一发话,便可出宫回了太医院。   一切落定,皇帝召了她去御书房。   阮小幺恭敬三叩九跪,“万岁。”   皇上心情甚好,“平身。此次朕皇儿平安出生,你功劳不小。”   他说了“平安”二字。   阮小幺心中一凛,他却是知晓那些事的?   “罢了,朕不是来追究他人之过的。此次单独召见你,是为了你封赏之事。”皇上摆了摆手,“你要什么?朕尽可满足与你。”   阮小幺微微抬头,见他正面带微笑,看向自己的眼神也更柔和。   皇上下了圣座,一身天子龙袍,亲自将她扶了起,微微笑道:“朕听说,你如今还未许了人家?”   “多谢皇上关心,”她不动声色躲开了他的搀扶,道:“一来民女身份卑微,声名也不大光彩,二来……”   “二来如何?”天子道。   面前女子盈盈楚楚,身形娇软,含睇绵藐,又聪明得恰到好处,若是……收入宫中,想必定然也是朵丽质的解语花。   然而阮小幺似有些羞赧,低了头,道:“望皇上恕民女放肆。”   ☆、第二百九十七章 领赏   “直说便是。”他更是温柔。   阮小幺道:“民女心中已有了良人佳婿,若嫁不得他,民女愿孤老终身。”   皇帝被迎面泼了一盆冷水。   本要伸出的双手讪讪停了住,负到了身后。他冷了脸盯着她,半晌,才道:“原来如此。”   阮小幺脑袋垂得更低。   好在皇帝性子并不酷烈,也自诩风度翩翩,既然她已道心中有了良人,他不予追究便是。   然而他到底是好奇,憋了几回,肚里的话还是没忝着脸说出来。   阮小幺却看穿了他心中所想,道:“皇上是想知道,那人是谁?”   皇帝一双眼俯视了她片刻,面色傲岸。   “非是民女卖关子,只是……此时还未定论,不好与人言道。将来必会原原本本与陛下道来!”她道。   穿着龙袍的真命天子似乎不太满意这个答案,鼻子里出了一声气,摆摆手,“罢了,朕也不是专喜听人墙角的后宫妇人,随口问问而已。说到底,你想要何赏赐?”   阮小幺“噗通”一声再次下跪,拜首道:“民女愿借陛下五十精壮兵士!”   皇帝猛然回头,皱眉道:“放肆!”   她俯首垂地,并不说话。   半晌,他这才道:“你要兵士作甚?”   “洗、冤。”两个字铿锵落地。   皇帝盯了她良久,“为谁洗冤?莫不是你娘亲?”   “正是!”   他看过去的神色有些狐疑,却转而又朗声笑道:“你这女子倒与旁人不大相同。罢罢罢!就给你五十兵士又何妨!谅你也闹不出个反来!”   他当即亲写了一道手谕,交到她手中,“执此去见御林军统校季骁,让他调拨你五十精兵。切记,莫要让旁人瞧见,否则你逃脱不了罪责!”   阮小幺接旨,“是!”   “朕还要提醒你一件事。”皇帝本已让她退下,又补了一句,“杀人偿命,纵使你手里是我御林军。吃了官司,照样要以命偿命。”   “民女明白。”她最后福了一身。   季骁是个身板儿壮实的虬髯大汉,先是对着那手谕看了有七八遍,最后眉头一皱,胡子瞥到了耳根上,用轻视狐疑的目光看了她半晌,这才不甘不愿调了五十兵众给她,一面说道:“天子也太……难不成还要做个女统领出来……”   阮小幺径直带着御林军走了。   五十名兵士皆换了粗布博袄,穿了草鞋,办成了京郊村县的民夫。游散在她周围,无人察觉。   她又去了刑部,找到商泽谨,将那些个兵丁都给了他,又嘱咐了几句。   商泽谨对她的做法不太赞成。道:“如今我们证据不足,你如此冒进,并非上策。”   “事已过七年有余,再找证据,还不知要找到何年何月。你发现的那些已经足够了。”她道:“此事便再要麻烦二哥了!”   他看了外头散漫的“民夫“一眼,微微拧起了俊秀的眉。   阮小幺与他所做的事一样,目的却不太一样。他不愿看道有任何矫枉过正的事发生。   而她道:“你放心。我所做的事规规矩矩,不会枉害任意一条性命。”   商泽谨终于点了点头。   程嫔诞下龙子,皇帝龙心大悦,径封了程嫔为“德妃”。母以子贵,从今往后,宫中再无“程嫔”。而多了个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德妃。   阮小幺不要封赏,只暗地要了五十御林军。然而明里,皇帝仍然给了她一个厚厚的嘉奖——太医院医使。   她径直跳过了直接上司从使这一任职,一年内坐着火箭三连跳到了医使之位。   太医院如今共有四名医使,三男一女。统管男女医吏、弟子,在上头便是太医了。   阮小幺对此很是感激,原本做好了长期备战的打算,没想到这么快便能摸得到太医的位子,叶晴湖的任务到此算是完成一半了。   年关愈近,她照常在太医院每日当值,不想李家却派人送了一封书信来,说是要请她去吃年夜饭。   想来也是她那渣爹出的馊主意。   大过年的,他们李家一家子上下老小本以为能合家团圆,和和乐乐,结果多了她这么个“丧门星”,谁能高兴的起来?   阮小幺自己高兴。   她珍重收下了那信,签了回书,道:“玲珑定然准时前来。”   太医院年三十前日便休了假,一应女吏,无论是弟子还是大人们,都收拾东西准备回去。   阮小幺乐颠颠地去领了月俸。   是的,月俸。   她如今是医使,早已不是那个从九品,而是升了一级,属正八品,朝里律例,每月能领得二两月俸。   她特地去颜阿福那处转了一圈。   颜阿福还呆在自个儿杂役房里,里头是八人的大通铺,其余人等早已回了,只剩她在慢慢地收拾物什。   “怎么,不愿放假?瞧你没精打采的模样。”她推门笑道。   颜阿福见她来了,淡淡笑了笑,又低下头去整平了为数不多的衣物。   她只一个年迈的祖父在家中,至今为止,还不敢将被贬为杂役之事告诉他,那干瘦的老人还以为孙女儿是太医院的得意弟子。   阮小幺摘下钱袋子,从里头翻了翻,找出一颗小银锭,递给她,“这是你的月钱。”   颜阿福一呆,慌忙摆手拒绝,“李姑娘,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再次已然是受了你的大恩,莫要再折我寿了!”   “拿着,这是你几个月的月钱攒下来的。”她道。   那小银锭子差不多有五两,不仅够她们爷孙过个好年,省一省的话,将来半年吃用都足够了。   颜阿福抵死不收,“杂役哪有月钱!?“   阮小幺摸了摸鼻尖,“真有,不骗你。只不过你别与旁人说就是了。”   杂役月钱六十文,算个蚊子肉。只不过一院儿二十来个杂役,每月从没发过月钱。都被上头吞了。   总之太医院是个学医之人炙手可热的地儿,你不来,别人还挤着来呢!   颜阿福嚅嚅收了下,又问了一句。“真的是我的月钱……?”   “嗯,放心吧,我也穷,没多余的钱给你施善心。”她道。   颜阿福露了个笑容,终于手脚也利索了许多,将银子藏到了包袱最里处,连连道:“多谢李姑娘、多谢李姑娘!”   阮小幺笑着摆了摆手,又与她说了会话,便告辞了。   手头这二两银子,在寸土寸金的京城中。买些小玩意儿能有一大堆,真要买点像样的物事,可就怎么都不够花了。   她挣扎了半天,带上从前做掌事时攒下来的银子,径直到了一户绸缎庄。   进门便招呼。“小二,那绸袍给我做好了么!”   前月她托人在这陈记缎庄订了件衣裳,咬咬牙花了身上全数银子,总共十两,全做定金了。选了匹上好的月白色绸布,上头还有浅淡的云纹,瞧着静雅温润。正配叶晴湖。   后付的银子还需十两,只是阮小幺身上掏不出这许多银子。皇帝赏了她五十兵士、赏了她医使之位,可就是忘记赏赐几件金银珠宝。   那小二与她手中契书一对,笑道:“原来是这位小公子!正巧着呢,前两日那袄子刚做好,您瞧瞧。绝对是一等一的体面!否则我家不收您的钱!”   他从后屋捧了件衣裳出来。   展开来一瞧,通身月白,袖口领襟处有行行墨竹摇曳,衣面儿上的云纹光泽而不喧嚣,竟似活了过来。当真君子温润的玉般神彩。   “好!”她一声赞叹。   剩下来便是付银子了。   陈记是家老店,也厚道的很,也知晓她家中根底,很爽快地收了五两银子,约定最后五两分几个月付还,便扯了细布,做成包袱给她带走了。   阮小幺笑意盈盈去找了叶晴湖。   她敲过门,四伯似乎早已等候着,门一开,“哎呦”了一声,道:“姑娘,您回来了!”   他将人迎进来,又探头往外去看,怪道:“少爷没与你一处来?”   阮小幺:“啊?”   四伯道:“少爷还亲自去接你了……”   于是两人又在前院等了半日。   直到晌午,叶晴湖才回了来,面色似乎有些不好,然而在见到冻得鼻尖通红的阮小幺时,愣了好半晌,这才风晴雨霁,雨过天晴。   阮小幺抱着包袱坐得腿也麻了,道:“师父,你没事去接我做甚?”   “过年无人瞧病,我无事便去了。”他道。   结果去了太医院,发现里外都是空荡荡的,大门紧锁,也没个门子招呼,平白在外头等了半日,扑了个空。   阮小幺笑得眼中亮晶晶一片,点点头,“哦……”   她拉着他的胳膊便往屋内去,“这几日有好些个事儿,我与你一一说来!”   叶晴湖被她带着往前走,上扬的嘴角怎么也压不下去。   她似乎已经忘了前些时日他咬的那口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有鸟雀偶尔啾啾清鸣,薄暖的阳光落在两人身上,添了一层明媚的光泽,院中草树已尽凋零,却因着前头女子的欢声笑语逐去了所有寂寥,却多了一丝静谧。   阮小幺将他带进了屋,先抖开了那衣裳,比着他的身量,上下左右瞧了半天,笑道:“正好!”   “这是什么?”他道。   她把他推进了里间,“你换上试试!我花了好多钱才做的这一件!”   叶晴湖愣愣的,盯了那衣裳半晌。   ☆、第二百九十八章 朦胧难言   阮小幺退到了外头,等了一会,便见他慢慢从里头出来了。   一身月白长衫,云纹翩跹,唇边抿笑,修长如削。   好一番君子如玉,如琢如磨。   她看得眼都直了,大笑道:“师父你真是帅!我的眼光就是好!!!”   “你师父是士,不是帅。”他道。   “……”阮小幺换了个说法,“师父,你真好看。”   叶晴湖嘴边的笑容动了一动。   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又转过了头,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好半天道:“怎么想到给我买衣裳?”   “我孝敬师父嘛!”她笑道。   叶晴湖笑了一声,“下回给我做一件吧。”   阮小幺:“……你别得寸进尺!”   本来是让他做过年的新服,结果今日他这么一试,便不摘下来了,就这么穿着这长衫穿廊过院,走来走去,似乎没个厌倦的时候。   两人在院子里来回慢慢逛了逛。叶晴湖道:“你不是有好些话要与我说么?”   阮小幺道:“我明日,要去李家,我要搅乱他们那池脏水。”   特别是,她要把商宛容逼上死路!   叶晴湖摸了摸她的脑袋,平静道:“别沾上自己一身腥就好。总之你记着,到了自己没法收场的时候,师父替你收拾烂摊子。”   她看着他,本想问“你是否已经知道柳慕云投湖了”,后来一想,他与她也不熟,想来也是不大清楚外祖父的这个小妾的。   然而叶晴湖拉她在一张藤椅上坐了下来,道:“你云姨娘的事,别太自责。”   阮小幺心头似被股电流猛然击中,说不出的酸甜苦辣还是什么,笑容也渐渐隐了。   “我明天要弄死那个女人!”她嗓音都有些变了调。   叶晴湖似乎叹了一声,哄道:“嗯。弄死她。”   “可是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为什么云姨姨要跳湖……”她很是纠结,心里酸得喘不过来气, “万一我去查了,又出了什么变故。怎么办?”   叶晴湖捏了捏她的脸,“有我扛着。”   他觉得手下的滋味不错,于是又捏了一把,软乎乎的,滑嫩无比。   阮小幺瘪着嘴,一把拍掉了他的手。   “你什么时候这么瞻前顾后了?”他收回手,道:“难怪没什么出息。”   她瞪了他一眼,半晌,才又道:“我被升为医使了,再升一级就是太医。你等着!”   “医使以下,皆属吏部。自太医以上,才是凭医术。”他道:“你运气不错。”   也就是说,想擢升为太医,除非医术极其精湛。否则,仅凭皇帝自个儿是没法随心所欲地任命的。   兜头又给阮小幺泼了一盆子凉水。   她无比郁闷,嗯嗯啊啊算是知晓了。   她在叶晴湖这处宿了一夜,第二日,睡到了日上三竿,才准备起身去李家。   窗明几净,门窗木棱的罅隙透来了丝丝光亮。外头有两个声音正说着话。   一个是四伯,“少爷,早膳做好了,您给端进去吧。”   另一个是叶晴湖,“放在中堂即可。”   “如今天冷,这粥可要趁热喝。否则凉了要风寒的!”   “你就不会放在锅里热一热?”   “你端进去不就是了?热来热去的,多麻烦!”   接着没了声儿,四伯兴许已走了。   她那师父在外头敲门,“小幺,起了没?”   她正琢磨着“小幺”那两个字是不是有些别扭。披了衣,随口应了声,“进来吧。”   叶晴湖进了来,先把那粥与几样小菜搁在了桌上,便站在一边,不说话了。   他每一沉默下来,不是生气,便是害羞。   他不会脸红,不会夺门而出,而只是会木愣愣呆在一边,平平静静的样子,只是偏过头,看门看窗看房梁,不会看正主一眼。   偏巧每次阮小幺的眼光都毒辣的很,一眼便看穿了他这种把戏。   她笑着道:“师父,你有甚不好意思的?这又不是女儿家闺房?”   叶晴湖道:“这是我家。”   她眼尾扫了他一眼,模样极是灵动。   阮小幺特地选了件胭脂红的撒金百蝶穿花小袄,配着浅金点赤一袭襦裙,因穿得多,动作有些不便,腰侧靠背处一根内系带怎么都够不好,便向叶晴湖招了招手,“师父,帮我系一下。”   在她看来,叶晴湖是个浑然不解风情的木头,男女之妨什么的,可以暂且搁到一边。   然而他到底还是有一点开窍了。他慢吞吞走过去,绕到她身后,低头开始系带子,两人挨的有些近。他微微抬头看去,前方那微黄的铜镜中,不甚清晰地映出了两人的身影,一前一后,似乎依偎在一起,无端让他心中生了一些异样。   阮小幺比他矮上一大截,他一低头系带时,微微俯身,便闻着了她身上清雅的冷香,与那跳脱的心性截然不同,幽静而带着一丝蛊惑。   纵然是师徒,两人也从未贴得这般近过。   她还未梳发,散乱的一头青丝随意拢到一边,露出了一小截白皙如玉的后颈。   叶晴湖回想到捏着她面颊时,手指尖温暖而光滑的触感,不由有种触碰她脖颈肌肤的冲动。   而阮小幺半扭着头,催促道:“好了没?”   他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好了。”匆匆系完,低声道。   她以为他见着了自己后颈的那处疤痕,不禁又回头道:“这疤很难看么?”   他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当时那还是他为她缝上去的。   叶晴湖便光明正大为自己找了个理由,拨开了她颈后的黑发,看见了自己亲自缝好的那片肌肤,如今那里早已长好,接口处是轻微有别于其他一处的粉色,仔细看时,依旧能看到差别。   看起来只是有些可爱。他忍不住碰了上去。   阮小幺终于觉得有些怪异,缩了缩脖子,回过身,“好了。我去……去梳头发了!”   温热的感觉倏然离远,叶晴湖低低“嗯”了一声,心中却不知为何生了些失落出来。   屋里的妆镜是为她买的,古朴精致,铜镜也选了面最好的,映得人面如花,他的身影一并在镜中显现出来,安静立在一旁,投了目光过去。   她慢慢梳着厚而润泽的发,小巧的面庞更显得白嫩莹洁。模样乖巧。   叶晴湖忽然开口道:“要么你过年在我这处吧。”   阮小幺不明所以,看着镜中人,道:“不是与你说了么,李家要我去过年,我还要好好见见我那姨母呢!”   “冤冤相报何时了。”他面带微笑,竟然说了这么一句,走过来,道:“不若你就此放手,我护着你。”   她不甚在意,挑眉笑道:“你能护我一时,能护我一辈子么?”   “我……”半晌。他开了口。   然后很快被阮小幺打断,“况且,我们师徒缘分还不知几时便会散,迟早那日到来时,你自己多保重便是。徒弟我在哪儿都活得自在。”   叶晴湖眼也不眨地盯着她,似乎不相信她会如此说。   “怎么?”她问道。   他心中波涛狂涌。眼眸中深沉无比,却似不由自主的,魔怔一般,攥住了她的手臂,“你若愿意。你去哪,我便去哪。”   阮小幺心中一惊。她看着叶晴湖,他眼中似有些迷惘,却只有她。   “师父。”她推开了他的手,定定道:“我……”   心里头的话想了一茬又一茬,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她想说“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把你当做师父,只是师父而已”;   她还想说“你知道我心里只有一个人,不可能与你虚情假意”;   还想说“你恐怕只是不太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师徒之间,是不能说这话的”;   然而在他认真而专注的目光下,都败下了阵来。   她结结巴巴了好一阵,最后决定——夺门而逃。   就这么差点没站稳地起了来,慌慌张张拖了鞋跑了。   叶晴湖也没料到,愣在了屋里。没过一会儿,又见阮小幺披头散发、面红耳赤地跑了回来,大声道:“借个地儿梳头发!”   他毫不留情地笑了出来。   ……   好容易出了叶晴湖的家门,再去李家时,已经是午时了。   李家在建康城东门,许多官宦人家都居住在此。院挨着院,寸土不让。   高头大墙前,正门外两个威风凛凛的石狮子正口衔白玉石球,批了红帛,一副老而沉重的匾上刻了“李府”二字,青碧瓦顶披挂向下,垂到檐下,整整齐齐的赤红瓦当,两旁挂了正红的灯笼,瞧着喜庆的很。   门子着一色的青色锦袍,寻常来往路人,压根不去看一眼。   阮小幺下了轿,便被门子拦住,“姑娘何人?”   她递上拜帖。   那俩门子看了一遍,对望一眼,神色皆有些怪异,似乎是不知该不该行礼,又怎样行礼。   阮小幺摆手道:“免了,我爹在么?”   “老爷正在家中。”那门子道,便带了她进去。   李家太爷有好些个儿子,只这个李季有出息些,近两年被调到了工部做尚书,吏部的肥差没了,家业也出了败相,然而门面装点得却是不错,前头三进深的院子,分别还有主屋、各房姬妾们的院子、厢房种种此类,占地也广,冬日寒梅正放,幽香凌人。   各处下人们来来往往,新来的不认得她,老人们却都神色有些讶异,有的甚至停了手头的活儿,专从前到后看着她走过去了。   ☆、第二百九十九章 对质   阮小幺心里头暗笑,看来她这渣爹似乎还没把她要来过年的消息告诉其他人。   看他这回怎么收场!   不多会儿,迎面来了个少年人,匆匆过了来,与那门子道;“你们都下去吧,我带姑娘进去。”   门子恭敬应了一声,离开了。   那人先向阮小幺行了个礼,道:“姑娘,小的是老爷身边伺候的,现带您过去。”   阮小幺“嗯”了一声,与他一道前去。   主院处处景色怡人,园门相隔,各有不同,最里边正是李季的住处。   那小厮只带阮小幺在前厅中等候,并不到最里处,让下人奉了茶,便道:“小的这便去禀报老爷,还请姑娘稍歇息片刻。”   他似乎之前并不认识阮小幺,此时的神情仿佛很怕她一个不高兴便直冲了起来。她甚至能看到他在背过去时,悄悄擦了把额头上的汗。   “劳烦你了,请速去速回。”她道。   那小厮一声应下,又步履匆匆进了去。   半盏茶的时间后,瞧见李季出了来。   平心而论,她这渣爹的皮相还真算不错,如今也正值年青,光从外表看来,倒是一表人才,风度翩翩的佳公子,难怪能骗到那许多美人。   然而李季看向她的眼神中,还带着一丝尴尬。   她笑盈盈起身一拜,“玲珑见过爹爹。”   李季的神情更尴尬了。   他吞吞吐吐道:“玲珑、玲珑啊,今日你祖父祖母都来了家中,这……你姨母也在呵……今儿个大过年的,要不如此,我带你去见一见你姨娘们吧?你们一处吃个团圆饭,也乐呵乐呵!”   阮小幺彻底对这副窝囊废的模样没指望了。   她把那“乐呵乐呵”挂在嘴边念了一回,道:“爹爹,许久不见亲人,我心中甚是想念。但如今在家中的姨娘们,我一个也不认得,这叫玲珑怎么去认亲呢?况且,良妃娘娘还特地着我替她向祖父祖母问好……”   李季一呆。“娘娘是如此说的?”   “是啊!”她道:“我还想着回去禀了娘娘呢,这可如何是好……算了,玲珑还是此刻便回去吧!”   “哎哎哎……”李季慌忙拦住她,讨好道:“爹爹只这么一说,你莫要放在心上,这便带你去见祖父祖母!”   阮小幺露了个单纯而无辜的笑容。   李季苦着脸,一路走得步履飞快,然而他快阮小幺也快,总之怎么也是甩不掉的。他只得将火气撒在路过的下人们身上,见你骂一句“走路小心些!”、见他骂一句“没长眼啊!”。磕磕绊绊,总归是到了太爷与老夫人之处。   事先阮小幺已得知,李季这在京城的宅子是自个儿买下来的,住也是自个儿住,把老爹老娘正房妻子以及一干小妾们都撇在了沧州。来了这处后,又添了几个妾室,当真有山高皇帝远的意味。   然而好梦易碎,这不,不仅爹娘来了,连素来爱管人的商宛容也来了。   她还知晓,这李太爷与李老妇人从前对她算得上是不冷不淡。似乎是因着原先商婉华在家中不大懂的侍奉公婆之道,常有些嘴角,这便连着玲珑也不大受宠了。   说到底也怪不得这老人家,谁叫商婉华自个儿出了这么个丑事,再想让他们喜欢这孙女儿,那可真是痴人说梦了。   李季带着阮小幺不停步地到了南边的几楹正屋。与李季自己那处一般,也是个四进深的院子,重重行行到了最里头,早有下人去报了信儿,请二人进去。   屋里暖和得有些热。不多会儿阮小幺身上便起了一层汗,鼻端闻到清幽的梅香,是香案上袅袅从博山炉中燃气的熏香。   屋内装点得富丽堂皇,壁上一副丝帛长卷也是大好的春日百花蜂蝶图,层层珠帘被李季一拨,叮叮咚咚发出清脆声响,极是悦耳。左右屋的屏风是镶金饰玉的,四面架子里头是一副双层绣富贵牡丹,一副阵法,两面花容,且针脚极好,瞧着便价值不菲。   兴许这博古架、罗汉床、八仙桌等都是依照老太爷与老夫人的喜好来置的,正一个满眼的金光璀璨。   阮小幺一眼便瞧见了里头的商宛容,她身边还有个十多岁的小公子,坐在一边,屁股扭来扭曲,时刻不得安稳,想必是她的儿子了。   商宛容也瞧见了她,当下大惊失色,转而冷下了脸,一瞬间失态后,却转过了头,向上首两人说了几句。   几人皆转过头来。   李老妇人刚招了招手,“四郎,你来……”   一句话再也没说上来,因为见着他身后的阮小幺了。   她面色一变,指着阮小幺,“她、她……”   “娘!”李季忙进去顺了顺她的背,小声道:“她是您的孙女儿,玲珑。”   “我自然认得!”老夫人恨恨道:“她不是在商家么!你怎么又把她接过来了!”   “我、我……”他支支吾吾说不出个话。   阮小幺却大方的很,轻轻到了几人身前,盈盈下拜,“玲珑见过祖父、祖母。”   老太爷身子骨健朗,将罗汉床上矮塌一拍,皱眉道:“你还有脸叫祖父祖母!?你早不是我李家之人了!”   她有些委屈地看向李季。   渣爹终于感受到嘴皮子不利索的痛苦了,他结巴着道:“这是、是良妃叫、叫认的!孩儿一时忘了与二老说……”   几人瞠目结舌。   商宛容忍不住道:“相公,这究竟怎生回事!”   他低着脑袋,垂头丧气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老夫人大叹道:“上回你不是说,娘娘只叫你入宫聊聊天儿么!你却瞒得我们好苦!”   阮小幺看了一眼,商宛容,站出来,道:“玲珑如今已是太医院医使,位正八品,忝蒙圣恩,一心报效国家,力求为祖宗添光!况且……”   “是啊是啊!”李季见缝插针,连连道:“玲珑如今也是个有出息的,当真巾帼不让须眉,在圣上跟前也很是得脸,此次程嫔……不,德妃诞下龙子,七八分都是玲珑之功,将来她可是前途不可限量!”   老夫人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见她眼中神采奕奕,不禁第一次用正眼好好打量了一回这个多年未见的孙女儿。   望见她面庞如皎月生辉,身姿聘聘婷婷,有礼有节,真如个教养极好的大家闺秀,并未折辱了李家声明……总之外头传言的那几档子事,老两口深居大宅,是不知晓的。   听李季这么一说,恶感慢慢褪却了几分。   商宛容急了,厉色道:“相公,她是不是我们李家的人还难说,你就如此不明不白带了她回来,那今后咱们也甭出门了,你不记得几年前那事后,旁人对我家指指点点的情状了么!况且……”   “况且!”阮小幺声音比她还大,气势完完全全压了一筹,“况且我是真正的李家嫡长女,哪有娘亲蒙冤,嫡女落难,家中却丝毫不知之事!”   李季闻言一惊。   老太爷、老夫人眼中也闪过了一丝惊诧。   只有商宛容,似乎被捉到了痛脚,瞬间面色变得难看之极,再也顾不得主母风范,起身喝道:“来人,将这个口苦狂言的丫头带下去!若真有事,见官再说!”   李季心头苦道,看来这年八成是过不好了的。   阮小幺反笑道:“见官?这种事,见官当真合适么?在家中尚可私了,若真见了官……姨母,你这手头,可是不大容易干净的。”   老夫人惊得连到手的清茶都忘了润润喉,“你此话何意!”   她瞬间似反应过来,严厉喝退了伺候的下人,以及正要进来的几个仆妇。   阮小幺顺势重重一跪,抬头看她,声音清脆而字字泣血,“我娘之事,乃是蒙冤至此,她在地下,尚不得安心!”   “娘!”商宛容大声道:“今儿个好好的除夕日,您就任由一个小丫头来糊弄!?当年姐姐之事,休说我,纵是官府也查过好几遍,早已是铁证如山,她不过是妖言惑众罢了!”   老夫人立下未决,面色很是为难,不知该如何是好。   李老太爷惜字如金,此时却终于开口,“听她说下去。”   商宛容不甘地闭了嘴,然而怎么也是不信这死丫头能翻出个什么大浪来。   阮小幺扫了她一眼,见她有恃无恐的模样,冷笑。   这次恐怕要让你失望了,铁证如山的那个,如今是我。   “玲珑一直对娘亲之死抱有怀疑,因此一直暗中查访此事,果然,顺蔓摸瓜,查出了许多有趣的事。”她平静下了心气,道:“如今事已过了七八年,物证之类的,早已泯失大半。所以我便先从人证找了起。然而这一找,便发现了好些事。   “事发是因我娘使唤的一个外院小厮在花园中偶然发现她与荀简正做不轨之事。因此我先找了那小厮。然而却得知,他早在事发后一月便辞了李家,下落不明;另一人便是我娘的贴身婢女——琅儿。”   “琅儿早当年便自尽,随你娘去了!”商宛容道。   “是啊,真是不巧,琅儿死了。”她淡淡道:“但是还有一人。我娘的乳母,王嫂。”   商宛容冷笑了一声,“你只说这些没用的,姐姐都不在了,还留着王嫂一个当年的乳母作甚?她早回乡了!”   ☆、第三百章 案情的半成品   老夫人也道:“当年之事我一清二楚,这几个人不过是些下人,如今也早便不在府中了。难道你又找到了不成?”   “正是!”阮小幺道。   李季惊道:“玲珑,此事不可乱言!你当真知晓了什么!?”   阮小幺勾起唇角,“自然,如今只差最后一步,便知晓真凶是谁了!”   眼角瞥见,商婉容的神色似乎松了一松。   “与我娘的冤情最相干的三个人证如今都已经不在了,此事看起来琢磨难定。但上苍保佑,我娘的在天之灵一直在护佑着我,才得已让玲珑恰巧遇着了一事!”她继续道:“我刚回商家时,曾临时充作了一个仵作。巧的是,那让我查验的尸体,经人说起,叫徐中有。”   老夫人大惊,“不正是那外院的小厮么!他、他死了!?”   方才听阮小幺说起“仵作”二字,二老的面色已经足够怪异了,如今更是差点没把手边的茶盏打翻。   阮小幺道:“正是。原本年岁已久,我不大记得了。还是经人提醒,才认了出来。”   “究竟他、他怎回死?想来如今还是壮年……”老夫人喃喃道。   “谋害。”她道:“原先官府以为,是他妻朱氏谋杀亲夫,后证实,实情并非如此,而是一个陌生的少年郎……”   她从头至尾,大致将那案子说了一遍,隐去了商泽谨的戏份,以及……半夜剖尸的重口味戏码。   老夫人还是听得直拍胸口,惊魂不定,“你一个姑娘家、这……这也太……”   方才看大家闺秀的眼神,此时已变成了看钢铁女超人了。   阮小幺苦笑,“我娘沉冤数年,却不得翻身,我这个做女儿的。哪还能如木头一般,真每日坐在闺中,琴棋书画?”   “那……后来呢?那少年郎可被找着了?”老夫人问道。   她摇摇头,“此案被压住了。负责彻查案情的大人接到上头指令。不得再往下探查。”   自己这进太医院的资格,还是那时的封口费。   老夫人捻着腕上一串檀木念珠,不住无声暗念,沉重叹气,“人各有命啊……那再后来呢?”   “再后来,我偶然在徐中有家中发现了一支金簪。”她道:“那便是娘亲丢失的那金簪,后来作为通奸证物,又不知下落。”   这时,李季的面上也有些挂不住了。他咳了一声,道:“玲珑。此事我们回去再说。今日就此作罢,爹、娘,这丫头有失体统,我先带她回去!”   “慢着!”老太爷发话了。   老夫人也道:“你急什么!华娘到底是你的正室,好歹你也上些心!若她真是清白的。那我们李家不也能还个清白了!”   阮小幺暗想,你家这清白怕是还不了了,洗冤了一个死了的华夫人,那活着的容夫人便保不住了。   然而看着李季那不自在的神情,她忽生了一个念头,此事,难道他也是知晓的?   徐中有之事。上头严令不准再查,定然是有人通了口风,想必只凭商婉容之力,是做不到这一点的。   果真是这夫妻档的话,李季此时估计也不好受吧。   她稳稳站在屋中,一步也不挪动。继续道:“徐中有之事,暂还是无头之案,告一段落。但玲珑有一事不明——我听知情之人道,那金簪原本是荀简的屋里被搜了出来,徐中有又是怎么得到的?难不成是他偷的?那他又是从哪里偷了的呢?”   此话一出。二老的眼神便有些不对,似狐疑地望了李季与商婉容一眼。   商婉容平静地将身边的孩儿遣了出去,道:“这也是件怪事,那金簪原本却好好地放在屋中,后便不见了。原来是那小贼偷去了。”   “此事暂且不提。另一件,”阮小幺顿了顿,又向几人道:“玲珑洗冤心切,还望祖父祖母饶恕我此般不端之行。”   李老妇人道:“你且说来。”   “我……我只觉那婢女琅儿之死十分可疑,纵使她是我娘的贴身侍婢,但就玲珑所知,并未听说过小姐死后,婢女难过得自尽这种不合情理之事。所以……”阮小幺很是淡定,“我查了她的尸首。”   李老太爷:“……”   李老妇人:“……”   李季:“……”   商婉容:“!”   阮小幺很是得体地笑了笑,似乎还有些羞赧。   李季一声暴喝,“你你你你做了何事!你再说一遍!”   “我掘了琅儿的坟。”她道。   李季差点没一口血喷了出来。   阮小幺道:“时过几年,原本我已不抱希望,想来那坟下已是一句枯骨。然而天不绝我,当我发现琅儿的尸身时,她竟然只是枯瘦了一些,并没有腐烂。那养尸地,当真了得。”   老夫人一手捂着嘴,面如菜色。   “你一个姑娘家,掘了人家的坟,让琅儿无法入土为安,还好意思开口!?”李季暴怒,“亏得娘娘还说你品性极佳,你这副样子,简直是……是……是丧心病狂!”   阮小幺针锋相对,“非是如此,无法将这冤案查得水落石出。若我娘是冤死的,琅儿八成也不是自杀,那也是一桩冤案!她含恨而死,哪还有什么‘入土为安’!”   老太爷缓过了气,喃喃道:“尸身未腐……尸身未腐……难道真是……”   “天意啊……”老夫人重重叹道。   李季被驳得哑口无言,只得恨恨闭了嘴。   商婉容瞧此情景,仍是故作镇定,总之如此这乱糟糟的场面,除了阮小幺,也没人来注意她就是了。   阮小幺道:“祖父祖母莫要惊慌,玲珑此次虽有些大逆不道,但着实发现了一些东西。”   她又将琅儿脖颈上那伤口的可疑之处细细说了一遍,尽量通俗易懂,让二老听明白了。   “你说那伤痕是外人所为,并非自杀!?”老夫人惊道。   “是!”   “笑话!”商婉容强道:“人死了好几年。纵使不成枯骨,那尸首也是无法入眼的了,哪还能瞧清什么伤口!你莫不是看着我们妇人家深居简出,编了些胡话来!”   “姨母若是不信的话。大可以随玲珑过去一瞧。”她笑道。   商婉容便也闭了嘴。   阮小幺道:“如此,已有两名人证死得不明不白。若说是巧合,那也太过于巧合了一些。”   “你不是说,还有一人么?”老夫人道。   她嘴角浮起了一丝奇异的笑容,“对,还有我娘的乳母——王嫂。”   商婉容的神情由微带慌张变成了看好戏。   然而阮小幺注定不会让她如愿。她道:“所以说,天佑无辜人。徐中有被我无意中找着了;王嫂也被我无意中碰见了。”   “她原先在沧州的一县中居住,后与我说,要搬至溧阳。若是我娘有什么冤情,她是再清楚不过。只要找着了她,这冤案,便可大白于天下!”她道。   老夫人已惊得说不出来话。   说到底,阮小幺给李家这一滩无波的死水又投下了一颗巨石,非要搅得众人不得安宁才是。   而她说要洗清商婉华的冤情。却只把一个半成品呈现在了众人跟前。   商婉华的案子,虽疑点多多,但没有一样是有铁证的。   老夫人此时也是惊疑不定,只道:“当时、当时不还从华娘屋中搜出来了好些书信么?”   李季黑着脸,这种被戴绿帽子的事,他怎么会好意思说?   “你尚没有确凿证据,便敢如此口出狂言。那些来往书信却是十足的铁证。你如今还有何话说?”商婉容轻声笑道:“我知你不相信你娘有所过失,但——做了就是做了,任你再辩解反驳,都更改不了这真相。”   阮小幺盯着她。   好一个“做了就是做了”,不知再过几日,你是否还能这般笑得出来?   到那时。这句话,原原本本,一字不动返还给你!   她向上首二老再拜,“玲珑无能,此时尚只能查到这里。但我已知王嫂在溧阳县。打算现下便去查访,问出实情,再来还我娘一个清白,也还李家一个清白!”   李家道:“你此刻便要走?”   “是。”   老夫人如今终于的有些过意不去,道:“不若你吃过年饭再走不迟。总之人就在溧阳,也不会跑。”   阮小幺道:“多谢祖母好意,但玲珑一日不见那王嫂,心中便一日不安。”   老夫人连连叹气。   而李季却比往日加起来都要殷勤,“走什么!难不成偌大一个溧阳,还要你一个千金大小姐亲自一一踩遍?如此,我找几个下人去走访一遍,若真找着了王嫂,立即回来报信,将她带到此处,由你问询便是!”   “是啊!”商婉容第一次对她露了个款待的笑容,“我虽多少不大信你说的那些事,但娘娘都保证了你品性端良,我是信得过娘娘的!你便在此吃过了年饭,又有何不可?”   阮小幺为难至极,“可我……”   “你什么?”李季道:“我是你爹!今儿个我们吃过了团圆饭,年初一我便修书告诉你叔伯,让家中修了族谱,改回你‘朝珠’的名儿,莫要再一口一个玲珑了!”   “我……”阮小幺连唇都有些微颤,最后,噗通跪了下来,“多谢爹!”   一出骨头团圆的戏目终于回到了正轨,老夫人终于松下了一口气,权且不去想那些个糟心事,看着他们父女俩慈孝的模样,笑了。   ps:   整三百章了哟~~~   ☆、第三百零一章 论保全证人安全的重要性   商婉容也笑了,看着阮小幺的神情格外慈和。   阮小幺完成了她的任务。   另一头,商泽谨却早已忙碌开了。   溧阳县赵秀才家早被严密监视了起来,期间那王嫂数次慌慌张张想偷着搬家,都被“众人”软磨硬泡留了下来。家中两人整日惶惶不可终日,终于——   从昨日开始,王嫂一睁眼,发现自个儿的贴身丫鬟翠儿不见了,正要推门叫骂一声,结果出去一瞧,院儿里的喜儿也不见了。   她白着脸出了院,转了一圈,惊然发觉,家中所有的仆役都换人了。   那些个腿脚健壮强劲的“仆役”们一如往日,向她行礼,然而她一个也叫不出名儿。   赵秀才也着急着慌跑了过来,急急道:“你们是什么人!何故闯入我家?”   “老爷、夫人,莫要慌张,我们是商大人派来护二位周全的。”为首的一个中年男子神情沉稳,安抚道:“家中一应仆婢如今无事,两日后便可回到贵府。”   王嫂被这一番话绕晕了。   好好的除夕夜,多了这许多盗匪一般的人,可还怎么过!   然而她无暇细想,探听到商泽谨的身份,终于消停了下来,与赵秀才二人守在主屋中,门儿也不敢出,就这么挨着更漏,一点一点到了天黑。   两个青年人叩门进了来,为二人点了烛火,便守在了一边,一动不动。   赵秀才呷了一口茶,伸手的动作有些哆嗦,一口水也抿了两口才喝下肚。   王嫂悄声骂道:“不中用!”   “非是我不中用,你瞧他们,各个步履矫健,身形有力,定然不是什么贩夫走卒之辈。说不定……说不定真是强人……”他结结巴巴解释。   王嫂却恨恨瞪了他一眼,“他们是男人,你也是男人,怎的我当时就嫁了你这么个窝囊废!”   那两个“仆役”一左一右。守在暗处墙根,嘴角不住抽搐。   两人仍是不知为何。   三更鼓声已过,二人困顿无比。但一来年夜饭没吃成,夜总还要守;二来,这两人如木头桩子一般,一双眼不住扫视,瘆的慌,也教人无法安心入睡。   就这么又等到了四更。   王嫂眼皮子都开始打架了。忽见角落处那两人皆都震了一下,刹那间,不知从何处瞧见了抽刀时的寒光一闪。映着烛火摇曳的微光,冷冷反射在了他们脸上。   她一扯赵秀才的衣袖,捂着嘴,差点泄露了一声尖叫。   白日那头头儿曾说过:“夜间无论见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能发出声响,否则人头落地。可休怪我们不留情面。”   突然间,两处灯架上的蜡烛晃晃闪动了一下,灭了。   屋内瞬间一片黑暗。   似乎有一些异动传来,在这恐怖而压抑的漆黑中格外的明显。   夫妻俩抱头挤在一处,不住往榻里头躲。   忽然,一道抽刀之声清晰响在耳畔,似乎就在头顶。吓得二人再也忍不住,失声尖叫。   屋门被“砰”地一声破开,寒风灌入,冷透了人的心底。   接着是一阵短兵交接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多。似乎还夹杂了一两声哨响。   凛冽的空气中有浓烈的铁锈味传来,腥得人作呕。赵秀才“啊”了一声,不动弹了。   王嫂气得脸上发臊,拎起他软绵绵的身子,直想给他扔出去。这男人竟然吓昏了!   不过她也没好到哪里去,哆哆嗦嗦扯了棉被盖在两人身上,也不知有没有用,缩在一边,一动也不敢动。   扭打之声过了两三刻,终于消停了下来。   屋中蜡烛重新被点了上,眼前终于一片明亮,突如其来的刺眼,让她抬手挡住了眼,朦胧中向外看去,正见榻边趴着个黑衣之人,脖颈上正汩汩冒着鲜红的液体,染红了边缘一片秋烟色的被褥。   她喉中咯咯作响,眼眶暴起,受不了如此惊吓,终于也昏死了过去。   院里、屋里尽是“仆役”,那为首的在周围绕了一圈,踢了踢横躺在里里外外的尸体,又朝角落处一排被压跪下来的黑衣人看了一眼,那些人的下巴都成诡异的姿势张着,“咿咿呀呀”地发着声响,却合不拢嘴。   他看他们把十来个黑衣人都捆得结结实实,又都将其上颚衔的毒药揭了,看着那些人垂头丧气的模样,笑道:“早知道这碗饭不好吃,安分点不就成了!”   阮小幺的除夕夜过得还算不错。   李家做主的是李季,既然他发了话要认下这个女儿,一家子下人们对她自然也是恭敬有加,颇有“数年不见甚是想念”的意味。李老太爷与老夫人自觉商婉华一事确有疑点,便对这孙女儿生出了一种补偿的心理,这宴席上慈祥的表情比以往任一一年还充足。   商婉容么?她也是一反常态时常给阮小幺夹菜的。   一夜觥筹交错,暖意融融。   初一大早,便有人来拜年。   李季这工部尚书也不是个虚名,官场上想巴结吹捧之人也多得很,除了早先两三日就收到的一摞子拜帖,大清早持着拜帖来登门造访的也多得很。   故此,他起了个大早,先用了一个时辰的时间去应付来客,再便匆匆去了宰相大人府上,拜年。   柳儿也特地来寻了阮小幺。   她昨儿个晚上在席上便是忧心忡忡,此时终于道:“姑娘,我看那容夫人的态度,可是奇怪的很!”   阮小幺正披了被子起身,打着哈欠道:“怎么奇怪了?”   “往常她见着你,哪次不是要吃了你的模样?怎的昨儿个一反常态,又是夹菜又是关心的,我身上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柳儿道。   她笑了笑,在柳儿的伺候下穿了衣,坐到妆镜前,让她给自己梳发,却是一脸安闲的神情,没有回答。   不大一会。外头珍珠便道:“姑娘,商家派人来拜年了,说要请姑娘前去。”   “差的谁来?”   “商二少爷。”   “我知道了,”她应了一声。“稍后便去。”   待她到了前厅后,商泽谨正在那处悠然等候,旁边还坐着商婉容,两人正闲聊着。   “玲珑,你起身了?”商婉容见了她,招招手,示意她过来坐,“你二哥正说到你,说有件事要与你商谈。”   商泽谨道:“还有太爷、老夫人、姑父。”   商婉容道:“如此庄重,莫不又是你那断案刑狱之事?”   “正是。”他道。   她敛了一些笑。道:“今日年初一,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作甚?你拜完年,便回了家吧,家中之事,也不可不理。”   商泽谨定定看了她一眼。“侄儿说过了这一件便走。”   商婉容没再说,神色却安定的很,有种奇异的祥和,似乎她对即将要发生的事——已知晓了一般。   老太爷、老夫人也俱来了,坐在上首,看小辈们一一行了大礼,笑得合不拢嘴。吩咐婢女将银盘子上的压岁钱都分了去。   老夫人左右望了望,道:“怎的不见臻哥儿?”   臻哥儿便是商婉容所生之子,如今年才十二岁。   “臻哥儿在院儿里玩呢,本想来给爹娘请安的,只是……”商婉容露了个歉意的笑,看向商泽谨。“我这侄儿说,今日除了拜年,还有件事与爹娘相商,因此便没带臻哥儿来。”   她这么一说,二老便明白了一半。   又是断狱之事!   这商家二郎什么都好。就是满脑子的断案审案,连口气儿也不喘,还不让人歇一歇,年初一的上亲家家中说什么说!   然而又一想,难不成是与李家有关的?   自然而然便想到了昨日阮小幺翻起的旧案。   老夫人也不笑了,正色道:“泽谨啊,你想说甚,如今便说来吧。”   “老夫人,泽谨正等姑父回来。”他道。   于是几人又苦苦等了李季归家。   他回来时,日头都已经过了一半了。   好容易人全了,李季很是不解,“泽谨,你这是何意?”   商泽谨道:“前些日子,侄儿去查探了大姑母一事,发现了一些疑点,今日正要与众位细说。”   “细说!?”他有些不耐,“这就不劳烦了,一来这是我家事;二来,玲珑昨日里已与我细说了!”   “只是今日,我仍有话说。”他道。   阮小幺也离了位子,与他并肩站在一处,道:“请祖父、祖母、爹爹莫要怪玲珑多事,此案是我与二哥一同查探的。”   老夫人面色一恼,“玲珑!你有失体统!”   “一切都只为我娘亲伸冤而为,还望祖母谅解。”她一字一句道:“待孙女说出实情,进不进李家族谱,仍有祖父祖母断决!”   李季急道:“你昨日不已都说了么!今日还来败甚兴!”   阮小幺道:“昨日说的是昨日之事,但今日又有新的进展。父亲大人,您还想听么?”   商婉容端坐一旁,眼中有狐疑与一抹强自镇定。   老太爷叹了口气,挥挥手,“季儿,坐到一边,听她道来。”   李季不情不愿退了开来。   阮小幺笑了笑,道:“昨日,我将此案说了一半,但仍不知道谁是真凶。但今日我已知晓了。”   说罢,她看了旁边商泽谨一眼。   他点点头,着旁边小厮将外头人叫进来。   外边进来了好些个人,一人押着一个,被捆绑的俱是一色儿的黑衣,垂头丧气,足有五个。   ☆、第三百零二章 水落石出   堂上,除了阮小幺,其余几人皆是大惊。   特别是商婉容,她面色陡变,直抖得将手边茶盏都泼在了地上,铺展开的团花簇锦彩纹毯子上刹那间洇湿了一块。   老夫人惊道:“你……这些是何人!何故要绑到我家中来!”   “老夫人稍安,”商泽谨道:“这些是昨日深夜闯进王嫂家中,欲行不轨之人,如今悉都被降服,也招供出了一切。”   “泽谨!”商婉容慢慢站了起来,与他相对,“我知你年少有为,但如此是否太过过火?你一声不响将这些强人带到家中,可曾过问过爹娘之意?况且,我是你姑母,你莫不是望了,我也姓商!?”   她背对着堂上二老,看向商泽谨的眼神,直欲噬人。   商泽谨推开了一步,面容疏离而淡漠,“侄儿自然没忘。只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掌刑狱之事,自然不可放过一条漏网之鱼!”   商婉容如遭大亟,连连后退,直到腰间抵上了青檀木桌,这才堪堪稳住了身形。   他不再看她,只转身向其中一名黑衣人,“把你昨日的话,与二老都说一遍。”   那黑衣人道:“我们也是拿钱办事,雇主让做甚,我们便做甚。昨儿个要杀那家子人,都是一个少年男子让我们做的!他给了我们好些银两,说要在黎明前,做掉那夫妻二人……其他的,我们便再不知了!”   老夫人不解道:“少年男子?难不成这少年人……还与我家有干系?”   商泽谨挥了挥手,小厮再下堂去,扯了一人进来。   “你!……商寿!?”老夫人一惊。   被带上来的男子年岁不过弱冠,高高瘦瘦,穿得也是件上好袍子,唇薄而扁,鼻梁有些塌陷,瞧着倒是一副挺忠厚老实的相貌。正是商婉容出嫁时带的外院小厮。   那几个黑衣人一见他,俱都叫道:“就是他!”   商婉容面色惨白,当先跳了起来,声色俱厉。“商寿!竟然是你!你、你……怎做出如此丧心病狂之事!”   商寿如被一道雷劈过,先是不敢置信,后哭道:“主母!这分明是你让小的……”   “你这该死的奴才!还敢狡辩!自己做了不敢认,竟然赖到我头上!”她一脚踢了过去。   然而又被几个下人拦了住。   老夫人喝道:“婉容!你怎如此失了常态!”   她颤抖着褪了血色的唇,看向商泽谨的眼神怨毒如刀。   而商泽谨依旧是那般不冷不热的态度,他道:“究竟怎一回事,你从实道来。”   “是……昨儿个晌午,主母将小的叫过去,让小的找些人来,一定要抢在玲珑姑娘之前。将那王嫂杀了。”商寿低头道:“小的便找来了这些个人……”   他恨恨瞪了那几人一眼,一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神情。   “我姑母?”商泽谨冷冷道:“你可要想好,万一被我查出,你是栽赃陷害,可是凌迟之罪!”   商寿却低低笑了起来。声音冷厉,“栽赃陷害?小的这一身栽赃陷害的本事,还是跟主母学的!”   “你血口喷人!”商婉容尖叫道。   老夫人与李老太爷也是满脸的不可置信,丝毫没想到,他们平日里温婉孝顺的媳妇儿竟然是这般人   老夫人忍不住道:“商泽谨!你可是婉容的亲侄子,若无确凿证据,仅凭这一作死的奴才可不能冤枉好人!”   “祖母。玲珑本也不信姨母会如此行事,所以万般探查,但得出的结果,无一不证实了——果真是她!”阮小幺沉痛道:“姨母虽素日不大喜我,但总归是家中之事,并不算大过。然而此次……玲珑不得不大义灭亲!”   商泽谨挑了挑眉。   他打断了那番让人义愤填膺的陈述。又向商寿道:“除了此事,还有甚不可告人之事,一一说来!”   “几年前……那琅儿也是主母叫小的杀的。”商寿又投下了一颗炸弹,“小的不大知晓为何要杀了琅儿,想来她是华夫人的贴身丫鬟。知晓的事太多。”   “还有呢?”商泽谨逼问。   商寿深深低了脑袋,似追悔莫及,最后道:“大人,小的自知所做猪狗不如,小的已全跟您说了!”   “好,你没脸说,我替你说。”商泽谨道:“最后一桩,徐中有被毒案。”   老夫人不住捂着胸口,向老太爷投去无助惶惑的眼神,却只看到他眼中的叹息与不住地摇头。   她是过来人,明白妻妾争宠、姐妹反目之事,但从来却不知,自己的这个好媳妇儿竟然为了争宠,做出了如此泯灭良知之事,连亲生姐姐都如此陷害,还有那几条人命……   她一时有些喘不上来气,指着商婉容,“你、你……”   一旁的丫鬟忙替她顺气,递了茶到她嘴边。   商婉容面色凄苦,仍在抵死挣扎,“娘,您是知晓媳妇儿的本性的,您千万莫要被那奴才蒙骗了过去!”   “姑母。”商泽谨出声。   他静静看着她,他曾经很是敬重这个姑母,家中向来不喜他整日沉湎与刑狱之事,对他十年苦读,却一朝入了刑部不甚恼怒,却只有这个姑母与他道,你是朝廷命官,手握生杀大权,自然不可草菅人命,凡事定要三思而后行,稳重、稳重……   然而她却以身试法,做了这有违人伦之事。   他回过神,看着她声泪俱下,只偏过了头,道:“带朱氏。”   朱氏穿了一身旧布小袄,手肘补丁处被巧妙地绣了碎花,髻上插着木簪,虽看着穷苦,但却干净整齐,令人心生好感。   她进了堂,便向阮小幺与商泽谨下跪,叩了个头。   阮小幺忙扶着她起来,道:“大老远劳大嫂来一趟,辛苦你了。”   朱氏摇摇头,虽是笑着,然面容有些发苦。   她看着跪在地上的商寿,眼中露出了愤恨,“就是他。”   “就是化成了灰,我也认得他!”她眼眶发红,道:“那日来我家中,说要讨碗水喝的人,就是他!”   商寿连看也不敢看她一眼。   老夫人痛心疾首,“婉容,你竟为了一己之私,罔顾这许多人命,你……”   她说不下去,重重叹了一声。   商婉容冲破婢女掣肘,冲上前去又将商寿踢翻在地,“这这奴才,为何要陷害我!我与你何愁何冤!”   她如今只有一个念头,死也不松口!只要不松口,相公便有法子!   然而转头看李季,见他一眼不发,似是极为难堪。   她又扑向了李季,叫道:“相公!相公!你为我说句话啊!”   李季呆呆看了她良久,突然甩手将她推了开。   商婉容一个没稳住,被推倒在地,面上泪珠滚下,痴了一般,盯在他身上。   李季低声道:“你竟然……是这种人……”   身后有丫鬟颤颤想要扶她起来,被她一巴掌挥了开。她高昂着头颅,自己扶着椅,慢慢站了起来。   商泽谨道:“姑母,你还有何话说?”   “不是我做的!我有何话说?”商婉容冷冷一笑,“你只串通一个狗奴才,便要置我于死地?我的好侄儿!”   他静静看了她一眼,终于,眼中仅剩的一点希冀也灭了光彩,又道:“带王嫂。”   商婉华身子狠狠一震!   她怎么忘了,除了那奴才,还有个王嫂!   她面如死灰,瞧着一身簇新棉袄的胖妇人王嫂畏畏缩缩从外头进了来。   她向上首二老下跪,磕了个头。   老夫人有些不自在,“起来吧。若非玲珑说起,我竟不知,你就在溧阳。”   “蒙老夫人关爱,奴婢本在沧州,今年搬到了溧阳。”王嫂低声道。   她的表情实在是精彩万分,悔不当初,搬哪儿去不好,非要来京城,看如今这是非招惹的!   商泽谨道:“八年前发生了何事,你一一说来。”   王嫂事先已是吞吞吐吐说过了一遍,如今破罐子破摔,只指望着这青田老爷一高兴,能减了自个儿的一些罪,便道:“奴婢当年也是猪油蒙心了,如今日日懊悔着呢……那、那金簪,是奴婢从华夫人屋中偷来……给……”   她颤颤巍巍指着商婉容,“给容夫人的。”   “当真如此!?”老夫人沉道。   王嫂点了点头,“奴婢当时只以为容夫人当时是见不得华夫人有这根簪子,便偷了来给她。不想、不想……”   “罢了,除此之外,你还知道些什么?”商泽谨打断她。   “这……琅儿……”她又有些张口结舌,“我曾见过琅儿将那、那些个书信藏在华夫人衣奁中。”   老夫人这才恍然,喃喃道:“因此,你怕琅儿泄露口风,又将她狠心杀死!?”   商婉华瘫在太师椅中,丝毫没了往日的端庄艳丽,颓然之色溢于言表。   阮小幺真是对她那死鬼娘亲有些好奇,这做人得失败到什么地步,才能让身边这么多亲近之人都不动声色地反水?   是商婉华的战斗力太渣还是商婉容的战斗力太破表?   然而商婉容犹如困兽,几乎有些口不择言,“书信!?什么书信!那书信相公也瞧过,分明是姐姐的手笔!我哪能作伪!”   “姑母自然能作伪。”商泽谨道:“我这处正有一件物事。”   ☆、第三百零三章 罚   他最后一次叫那小厮,“将绫姬带上来。”   绫姬打扮得丽色无双,温婉中带着一丝柔媚,低眉顺眼,比之此时的商婉容来,强出了不知哪里去,也看得李季一阵发愣。   她款步前来,身后带着丫鬟,却亲自捧了一沓绣布来,先给公婆行了大礼,再一一向众人福身,似乎有些不解,“不知商大人着妾身带了这绣布来,到底是为何事?”   商泽谨打开绣布,那上头正绣了二十来个笔法不同的“寿”字,活灵活现,极有灵气,布上线头还是新断,刚绣到一半。   “这字倒好看。”他淡淡道。   绫姬笑道:“这委实是姐姐的功劳。妾身哪写得出如此多不同的好字?还是央着姐姐写了个绣样儿,本想再过几月,婆婆寿辰时,献了上去,今日却……”   她看了老夫人一眼,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她又让丫鬟取出了一张薄纸,纸面儿与那绣布一般大小,递交给了商泽谨。   “不知二少爷要这纸样作甚?”绫姬又问道。   商泽谨挨个在那些个“寿”字上看了一遍,道:“容夫人果然一手好字,想必模仿字迹之类的,不在话下吧?”   众人这才明白了他的用意。   终于算是人证物证俱在了。商婉容面色灰白,颤抖着嘴皮子,瘫在一旁,只摇头喃喃道:“不是我……不是我……”   此时已无人再听她辩解。   老太爷一怒之下,拍案道:“你身为李家儿媳,却冤害手足、残杀数人,天理不容!此事泽谨自可交由官府处理!”   “老爷!”事到临头,老夫人却镇定了下来,道:“此事不可见官!”   当年华夫人一事,惊动了官府,已然闹得沸沸扬扬,如今再有这么个惊天之事惹出来。那这京城之地,便就真没了他们李家立足之地了。说不好,还可能坏了李季的仕途。   “泽谨正是有此一虑,这才只在贵府细说此事。缉拿与否。还请二老做主。”商泽谨道。   阮小幺瞥了他一眼。   如今铁证如山,他倒不心急了,还知道卖李家一个面子。   然而李家也未必就感激他了。好好一个儿媳被抄了老底,还又是一个商家的人做的。   老夫人看商泽谨的眼神是又爱又恨,连带又看了一眼阮小幺,沉沉叹了一口气。   摊到他们商家,算是自个儿倒霉!   她叫来下人,将商婉容半拖半拉带了出去,良久沉默。   李季这时终于开口了,他想了个主意。“此事都是婉容的错,害得玲珑几年在外飘零,如今婉华已去了,不若就让玲珑决定,还怎样处置此事?”   他说得甚是小心翼翼。还对阮小幺殷切笑了笑。   老夫人紧皱着眉头,片刻后,也点了点头,“你这主意可行。玲珑好歹也是婉容的甥女儿,到底是一家子,还有些骨肉之情。”   这话分明是说给阮小幺听的。   老夫人实则并不太想大办此事,惊动了外人。他们也是不好过。   然而这馊主意也只有李季能出了。   他还在一旁煽风点火,生怕爹娘不同意此事,“可不是!玲珑平日里为人最是秉厚,此事交由她处理,最是妥当不过!”   阮小幺上前一步,应承了下来。“承爹爹如此厚爱,玲珑定当秉公处理!”   再不拦住李季的话头,她都要被他蠢哭了。   大好的年初一,就这么被搅了心情,估计这一家子往后一年都过得不舒坦了。   事后。阮小幺送商泽谨出门,谢道:“多亏了你,否则,如今我还进不了李家的门。但此事……你当真不会告知官府?”   商泽谨道:“残害手足、宠妾灭妻,更兼数条人命,若报纸官府,逃不了一个凌迟之刑。想来你的手段不会比凌迟更差了。”   她轻轻一笑,“你如此说,我便放心了。”   寒冬凛凛,长空青碧,她的二哥俊雅淡然,负手而立,眼眸清亮,并非全然不通世故,却是意外地让人惊喜。   李季那蠢才可能觉得堂上说的话过于深奥,乖女儿玲珑不一定能全数领会,便趁了空又去了厢房。   阮小幺正悠闲在屋中小憩,见他来了,也没起身,懒懒叫了一声,“爹爹。”   李季态度好的很,四处看了看,道:“这几日委屈你先住厢房,我已差人去收拾了间院子,不两日便可竣工。族谱之事,爹爹也已差人快马报知你众位叔伯了,不日之内,定然让你认祖归宗!”   “多谢爹爹。”她道。   他咧着嘴又呆了半晌,良久,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问道:“今儿个前堂上,你若有不明之处,大可与我言明,爹爹给你做主!”   “多谢爹爹,玲珑并无不明。”阮小幺又道。   李季似了然般连连点头,仍是不走,“那……不知你要怎生待你姨母?”   她还没说话,李季又抢在她前头道:“我知你姨母的性子是有些不大好,但好歹你们也是一家人,况且从前的事已都过去了,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爹爹,”阮小幺打断他,“您的意思,孩儿已经知晓,爹爹请放心,我定然不会对姨母太多苛责。”   “那就好、那就好……”李季松了口气,又笑了笑,“我瞧你穿戴并不大好,待会儿爹爹便让人给你选些布料子,备些衣裳头面,免得出去被人笑话!”   阮小幺甜甜一笑,“多谢爹爹!只是孩儿手头还有些紧……”   “瞧我这记性!”他一拍脑门儿,赶紧叫道:“李成!”   外头一小厮应了一声。   “从我书房中取一百两银票来!”他吩咐了一句,又向阮小幺道:“待会儿我再给你拓把银庄的钥匙,你若银钱不够了,自可差下人去银庄取。”   她终于舒心了,笑道:“爹爹真好!”   父女俩两两相视,父慈子孝,笑得很是欢畅。   商婉容被关在了自己屋中。平日里伺候用度的丫鬟婆子们都不见了,只剩了门口两个粗壮的妇人守着。她一只脚刚跨出去,那两妇人便冷冰冰道:“请夫人回屋。”   任凭她在屋里乱码乱砸,那两人也是无动于衷。   院里也是一片冷清,每日来请安的姬妾们没了踪影,匆匆忙进出的仆婢们也都烟消云散,独院儿刹那间变得空空荡荡,冷透人心。   阮小幺进来时,后头跟着一帮子下人,为首的是柳儿及珍珠、玛瑙三人。   十几人的排场一进了院,这寂寞冷清的地方便被点得闹腾了起来。   柳儿面无表情,与另两人一同喝退了跟着前来的下人,又将守门的妇人也带了出去。   阮小幺自带了身高体壮的摩尼与砗磲进屋。   商婉容面色萎顿,长髻凌乱,呆滞愤怒的双眼一对上阮小幺,咬牙切齿便要扑过来扭打。   摩尼伸手一推,将她推倒在地。   “姨母。”阮小幺淡淡开口,“你可真是到死犹不悔改。”   商婉容向前扑了两次都没成功,似乎又回了一点清明,神色一变,变得讨好了起来,语无伦次道:“我是你姨母,你不能如此待我!你爹定然不会让你如此行事!”   阮小幺蹲下身,与她对视,“我爹说,只要我不太苛责你,你便任由我处置了。谁叫我们是‘一家人’呢?”   她神情很是愉悦,看在商婉容眼里,却像一条张开了利口的毒蛇,随时准备狠狠咬上她一口。   她全无了往日的骄矜体面,吓得大叫了一声,连连后退,颤抖道:“你、你不能如此对我……”   “我为何不能如此对你!”阮小幺冷声道:“你害死了我娘、害死了我云姨姨,死到临头,还想求个宽恕?你放心,阳间有我送你,阴间有你姐姐接着你!”   “哦,还有琅儿、徐三之类的小角色,正等着你阖眼呢!怎么,你听不到他们在坟头里没日没夜的哭声?”她凉凉笑着。   商婉容咬牙道:“你若真杀了我,商家定然不会放过你!”   “是你有错在先,为何他们不会放我?”阮小幺站起了身,“况且,如今我已是李家子孙,商家的事,与我何干?”   她一步步紧逼,商婉容一步步后退,如见了索命厉鬼一般,最后退到了墙角,再没了退路。   “你知道吗?原本我并不打算赶尽杀绝的,”阮小幺轻声道:“原先我以为,回了李家,纵使你与我有些不对付,揭过去便可。但你逼死了云姨姨。”   她的话渗着一股浓烈的怨恨,让商婉容僵在了墙角。   “她从不招惹你、从不像你这般得寸进尺,为何你还不放过她?”阮小幺一股脑将心中的怨愤都发泄了出来,“你是不是很得意?只一句话,便逼死了她……”   商婉容发疯似得大笑了出来,“我自然得意!那个贱人与她主子一般,都只会下贱得去勾引男人!一个两个都与我过不去!”   “哦?她怎么与你过不去了?”她挑了挑眉。   商婉容却忽的闭了嘴,似个老蚌一般,“你想知道?你永远不会知道!我死也不会告诉你!”   阮小幺被她气笑了,“蠢女人。”   她不再与她废话,从怀中拿了个瓷瓶儿出来,在商婉容跟前晃了晃,“谢我大度吧!按大宣律例,你这数罪并罚,判个凌迟也不算过。如今一瓶鹤顶红,便宜你了!”   ☆、第三百零四章 遗孤   商婉容惨白的唇已经被咬破,颤抖着缩在角落盯着她。   “怎么?不愿?”阮小幺故作惊讶。   她尖叫道:“滚开!”   阮小幺笑道:“我劝你还是乖乖喝了吧,你那娘家已经赶不及来救你了。纵使他们想来救你,恐怕也有心无力。”   商婉容连连摇头,神色惊恐。   她面色一冷,把瓷瓶扔给了后头的摩尼。   摩尼人高马大,站到商婉容跟前,如一座巨山,面无表情,挟制着她张开了嘴。   商婉容再也忍受不住,咿咿呀呀含糊道:“我……求你了……我不能喝!滚开!”   摩尼揭了那赤红的盖儿,便要往她嘴里灌。   “我知晓你娘的身世!”她终于尖叫起来。   “哦?”阮小幺毫不意外,吩咐他停了手,问道:“我娘是商家之女,这我知道。”   商婉容胡乱摇头,“她不是我娘亲生!你就没奇怪过为何我娘如此讨厌你们么!我才是她的独女!”   “那你倒是说说,我娘是谁生的?”阮小幺道。   商婉容却慌乱了一瞬,支支吾吾说不上来,最后道:“你放我回商家,我便告诉你。”   阮小幺板下了脸,“死到临头还想讨价还价。”   她给摩尼使了个手势。   摩尼便又要去碰商婉容。   那面色慌张的女人一声惨厉尖叫,不住拍打着他铁板一般的臂膀,“你放我回去,我娘定然会告诉你!”   “你果然也是不知道!”阮小幺哼了一声,“那留你何用?你那娘与你一个德行!”   商婉容神色绝望,伸了伸手,似乎想抓到什么,却只触到了摩尼的肩膀。   她下巴被他钳制着,被迫喝下了瓷瓶中的液体。   灌完了。摩尼退开,只剩了她紧抓着自己喉头,不住咳嗽,干呕了几声。狼狈不堪。   她不可置信,喉间咔咔作响,死死盯着阮小幺,“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阮小幺很无所谓地挥了挥手,“瞧瞧你如今这丑陋的模样,我爹早把你交给我处置了。你以为为何外祖父对你不假辞色?他早猜到我娘的死是你搞鬼。你死了,他会很高兴!你娘呢,她顶多也就给你撒撒纸钱,不出几日,便把你忘在脑后了。往后她只会对我越来越好。因为我既是李家嫡长女,更是得皇上青眼,她捧我还来不及!”   商婉容被气得眼前发黑,心头一乱,一口血喷了出来。   阮小幺却拍手笑道:“所以你就安心去吧……哦对了。恐怕你死了也埋不进李家祖坟,我会出钱给你买口棺材,找个地儿埋了你的。”   她说完,丢给了她一个施舍的眼神,带着摩尼与砗磲二人,扬长而去。   商婉容捂着肚子,眼泪一滴滴砸在冰冷的地上。嘶声尖叫。   院子里,柳儿正守在外头,见她出来了,担忧道:“姑娘如此对待容夫人,若是老爷知晓了……”   “知晓什么?”阮小幺毫不在意,“我不过是去看看她而已。她死不死与我何干?”   柳儿噤声,不再多嘴,跟着她回了去。   阮小幺在自个儿厢房的院子里,摆了一张香案,置了瓜果点心。提了些纸钱来,一一烧了,又焚香默立了良久。   空气冷得快要结冰,柳儿鼻尖有些发红,眼眶也有些红,不知是冻得还是难过的。阮小幺已经在外头站了有半个时辰了。   她一眼不发,看着檀香笔直插在香炉中,燃着袅袅云烟,在半空中消弭于无形,神色恍惚而默然。   “姑娘,如今天冷,你回屋吧,云姨娘在天之灵,知晓你为她报仇,定然也会欣慰的。”柳儿忍不住再次劝到。   阮小幺只摇了摇头,“屋里闷,我在外头待会。”   她不哭也不说话,不知在想什么。   如今她再也不是那个弱小而任人摆布的小丫头了,她也有能力扫开挡路的绊脚石,压人一等了。   然而她留不住想留的人。   天空中盘旋着一个小小的黑点,久久不散,清亮的长啸之声从广袤而空旷的碧空之下传来。   她抬起头,模模糊糊看到了吉雅的影子。   这时,恍然间却忽见了一头的院墙上多了一个小小的身影,半掩在树后,一看到阮小幺转来的视线,瞬间躲闪开来。   阮小幺神色一凛,“何人鬼鬼祟祟!”   柳儿当先带人冲了出去,不一会儿,却提了个小东西过了来。   她一愣,定睛看去,却是个瘦小的脏兮兮的孩子,瘦猫儿似的,一张脸处处脏污,辨不清男女,只一双眼黑白分明,清澈无比,寒冬腊月,却只穿了一件破旧的薄袄,手肘与肩臂处都破了洞,露出里头被冻得发紫的皮肤。   阮小幺吃惊不小,忙问道:“你是谁?何故跑到我家来?”   那孩子似乎很是慌张,惊恐地不住在柳儿手中挣扎,却怎么也挣脱不开。   “你叫什么名字?”阮小幺半低下身子,又问道。   他张了张嘴,手足乱挥,却只是咿咿呀呀发出了破碎的沙哑嗓音。   好容易能听清几个字,“我”、“别打我”、“饿”。   “不是哑巴……”阮小幺疑惑看向众人,“外头的小乞丐?”   李家的一应下人都低了头,只当中一个丫鬟偷偷瞄了她一眼,轻声道:“兴许是哪个妇人的孩子,向来只在家中,讨些饭食。”   阮小幺更是诧异,“讨饭还能讨到李家来?这莫不是哪个不受宠的妾室的孩子?”   那小娃儿呆呆听着众人言语,忽然似回了神儿,大声叫了一嗓子,“我爹是李季!”   几人目瞪口呆。   阮小幺哈哈大笑,也不嫌脏,拍了拍他的脑袋,“好孩子,你爹真是李季?”   他抿着小嘴,重重点头。   “嗯。好,”她满意点点头,伸出手来,“我正无事呢。带你去找你爹,好不好?”   他呆愣愣地看着她,努力仰着脑袋,似乎有些不太理解她的话。   阮小幺一直伸着手,没动。   那只小小的、长满了冻疮与老茧的手慢慢伸了出来,指甲缝里尽是泥土。   他惶惑着,小心翼翼碰了碰阮小幺。   她牵着他,在众人惊诧而惶恐的目光中,终于不在默立,一大一小。慢慢出了院子。   阮小幺对膈应她渣爹的事向来很感兴趣。   她擦了擦那孩子的脸,勉强弄得干净了些,才发现这是个清秀的男孩,若是打扮整齐了,还不知多可爱。   一路上只听见阮小幺东拉西扯的问东问西。那孩子只要么沉默不语,要么呜呜哇哇不知念叨些什么,似乎还不大会说话。   此时正值金乌西坠,水面又开始结上一层薄薄的寒冰,李季刚从外头回来,好容易舒心地喝了口热茶。   忽又报阮小幺来了。   他忙不迭唤她进来,后便见着了这个脏兮兮的孩子。   李季面色一僵。茶水泼了出来,烫了手。   阮小幺笑眯眯对那孩子道:“这就是爹爹。叫爹爹!”   小孩儿躲在她身后,不肯露出脸来。   李季怒道:“你带他来作甚!”   “爹爹的孩儿就是我的弟弟,弟弟如此落魄,我这个做姐姐的怎能不管?”阮小幺道:“爹爹,你自顾快活。却任儿子自生自灭,不觉心虚么?”   “玲珑!”李季赔了好几日的好脸,终于忍不住了,“你怎可如此没大没小!”   阮小幺哼了一声,眼中尽是讥讽。“抱歉,没人教过我怎样有大有小。我娘死了,云姨姨死了,你又不在……”   没料到,这句话却起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李季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结结巴巴道:“我、我也不是有意的!这孩子你若中意,便在你跟前养着就是!柳慕云那处我已多烧了些纸钱给她!你还有甚可怪我的!”   阮小幺心中一惊。   她低头去看那孩儿,见他仍是有些害怕,清澈分明的视线偷偷对着这个男人,与其说在看“爹爹”,不如说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她寒声道:“你也知道对不起孩子她娘,早做什么去了!她辛辛苦苦十月怀胎,为你生下了孩儿,就是任你院里那些姬妾们随意糟践的么!”   “你怎可与你爹如此说话!”李季一声吼道:“她自个儿要回的商家,我能如何!我在她心中还比不上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生孩子又怎了?女人生孩子是天经地义!”   阮小幺彻彻底底呆了住。   她想过这孩子是某个失宠的妾室所出、想过她娘兴许是某个攀高枝不成的丫鬟,却从没想过,他娘是柳慕云。   她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那孩子定定看着她,对暴怒的李季更为害怕。   李季吼完了,这才觉得不妙,几日来父女俩维持的微妙的和平关系就此告终,直接从友善降成了仇视。   然而阮小幺第一句话是——“他是云姨姨的孩子?”   李季露出了个呆滞的神情。   他这才明白过来,被套话了。   “不不不不……不是你弄错了……”他摆手解释,“他是、是……是华娘的一个丫鬟……嗯,丫鬟,早就死了……”   “哦?”阮小幺冷笑,“那‘年过半百的老头子’是你的岳父。”   李季额头上的汗都出来了。他还要睁眼说瞎话,阮小幺却不再理睬他,道:“云姨姨已经死了,我不是来追究责任的。这孩子既然与我有缘,那还请爹爹给他个名份,我来养他,不劳烦爹爹。”   ps:   李家终于写的差不多了……   ☆、第三百零五章 认祖归宗   李季又是急又是恼,“什么名份?你莫不是觉得你能有个名份,他就能有?”   “我不管,”她摊了摊手,“爹爹想法子把他添到李家族谱里,否则,他没名份,我也不要进族谱。”   总之这捆绑销售的手段也不是她想出来的,是商婉容不就用这法子逼死了柳慕云么?   李季颓然了半晌,无奈道:“你让爹爹想想。”   “莫要让玲珑失望!”她丢了个笑容给他,牵着那孩子离开。   那孩子没有名字。阮小幺想了半天,最后道:“你是我云姨姨的孩子,便叫‘云生’好不好?”   小娃儿不太懂,只看着她,口齿不清念道:“柳、慕、云。”   “嗯,柳慕云。”她笑了笑。   “我……娘……”他软软的声音说道。   几年前,商婉华嫁进李家,带了贴身婢女柳慕云,然而柳慕云模样端正明丽,不知不觉便被李季惦记了上,强要了去,生下了云生。   也不知商老爷是怎么又把柳慕云要了回来,还纳了妾室。   只可怜了小云生,从此没娘亲,爹也不要,像根野草长在了李家,东一口饭、西一件衣,瘦瘦小小地活到了现在。   阮小幺让摩尼替他洗干净了,又穿了上好的衣裳,把乱糟糟的头发梳通了,扬了扬嘴角,“以后你就叫李云生了。姓儿要不要无所谓,名不能改。”   云生似懂非懂,闻着身上香香的味道,点了点头。   十日之后,下人给商婉容送饭时,发现她面容枯槁,身子冰凉,死在了屋中。   屋里一滩滩的秽物,臭不可闻。众人捂着口鼻,一边念着“大小姐心真善”,合力将尸首抬进了新买的棺材中,找了个地儿。草草葬了。   李季闻讯,心中恼怒,急匆匆来与阮小幺对质。   阮小幺已搬到了宽敞洁净的柔曦院,梅香幽冽,沁人心脾。屋中轩敞明亮,布置一新,雅致富丽。   她正一言一语地教着云生说话,一大一小,隔桌而坐,大的艳若桃李、小的粉嫩精致。极是赏心悦目。   然而李季没心思欣赏这画面,他不由分说闯了进来,面色涨得通红,急促道:“玲珑!你姨母是不是……是不是你害死的!?”   阮小幺安顿好云生,甚是不解地起身。反问道;“爹爹这是说哪里话?我一个姑娘家,何来害人性命一说?”   “那为何你姨母好好的暴毙而亡!”他恼怒至极。   “事发后,我只去过姨母处一回,那时她还是活蹦乱跳的,”她讥讽道:“此后便再未去过,一干下人都看得明明白白。姨母下葬的棺材也是我买的,爹爹又怎会以为是我害了姨母?”   李季面色发黑。气恼之余,竟也无话可说。   阮小幺又道:“家中出了如此事故,分明是姨母她咎由自取,如今丑事被揭发,畏罪自杀而已。爹爹又为何要冤枉玲珑?”   李季一时冲动,如今也清醒了一些。瞧着阮小幺平静中带着些委屈的神情,转念一想,确也觉得她说的在理。   然而商婉容到底是他结发多年的妻子,就这么不明不白死了,他也实在有些不甘心。   送饭的下人们都说。主母是绝食而亡。头几日也吃过一些饭食,然而吃什么吐什么;后来闻到饭味,便忍不住要吐,最后日渐消瘦,请了大夫来,也说不出个缘由。最后是被活活饿死了。   如此死法,恐怕真是因她思虑惊怖过重,这才吃喝不下而亡。   虽然总觉得有些异样,但他也说不上个所以然,怒极而来,也败兴而归。   阮小幺静静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轻轻浮起了一个淡然的笑意,抚了抚云生的脑袋,道:“记住,今后凡事靠自己,莫要指望你那不靠谱的爹。”   云生大而黑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她,用软嫩的嗓音应了一声。   商家在商婉容下葬之后才闻讯赶来,先差了几个下人来瞧探是怎么一回事,回去禀报后,老夫人亲自赶了来,看着那冰冷石碑后拱起的坟头,当下便昏死了过去。   醒来后,别说去李家,当日便大病了一场,连地也下不得,只躺在榻上浑浑呓语,一会儿念着“容儿回来了”,一会儿大骂“商婉华那个小贱人”,清醒时,呆呆愣愣,终于也记起来让二儿子去李家搞清楚情况。   商二爷是个整天浪荡花丛不归家的主,带人气势汹汹到了李家,说要为亡姐讨个公道,却被李季花言巧语拐到了窑子里去,喝了个酩酊大醉回来,敷衍了商老夫人几句,便回了。   老夫人的病一日重似一日,竟似有了先商老爷而去的败象。   商婉容的事,本就是她咎由自取,商家除了老夫人,都是心知肚明,如今两家关系如履薄冰,中间便仅剩了“李朝珠”这根纽带。   阮小幺对自己这“纽带”的使命似乎也不大重视。她只回商家看望了外祖父,连老夫人的院儿都没踏进一步。   至此,商婉容之事告一段落,最终以阮小幺大获全胜告终。   她正式摘回了“李朝珠”这名儿,连着李云生,一并进了李家族谱。   柔曦院还没待几日,便又要回太医院了。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顶着李家嫡长女这一名份,日子还是得继续过。   转眼已在太医院过了一年,阮小幺做为进院一年之人,象征性也参加了众弟子的考试。此次春试是新入院的弟子们最重要的一次考试,当中将有近七成的弟子被筛选下来,剩下的弟子各自安排事务,有的还需调往外地做医官。   太医院中有不少对阮小幺连跳三级的狗屎运大为不屑,结果成绩出来后,都闭了嘴。   阮小幺的成绩位列第一,远比第二名的洪柔超出一截。   自此,再没人敢说她是靠裙带关系上来的了。   她趁空抽了几张试题给了颜阿福,将她的答案给了叶晴湖,请他代为判夺。   叶晴湖也是极为意外,判下的成绩几乎与阮小幺不相上下。   他显然对颜阿福挺感兴趣,半信半疑道:“她真是个杂役?”   阮小幺点点头。   “你们太医院的水平何时如此之高了?”他嗤笑了一声,“让个天赋异禀的孩子去擦书架,真是他们的一贯作风。”   “师父,你要不要再收个徒弟?”她试探着问道。   他看了她一眼,将卷子仍还给她,“怎么,想让我收她为徒?”   她道:“阿福的天分很高,只是运气不好。若是给她个机会,她定然比我有出息。”   他却沉默了片刻,道:“我不收徒弟。”   “那我是什么?”她不以为然。   叶晴湖看了她良久,极淡地笑了笑。   阮小幺觉得最近两人的关系有点奇怪。   从前也是亲近,如今也是亲近,只是当中似乎又夹杂了什么,让她没法毫无顾忌地与他相处。   想躲,但在看到他失望与冷淡的神色后,又觉得有些心中不忍。   叶晴湖就像个想要与人亲近,却不得其法的孩子,但他不是孩子,所以惯常用一层冷淡的外衣遮掩起来,然而在对着阮小幺时,便脱去了那层伪装,却又添了一层患得患失。   她有些难为情,也有些尴尬,明明是正当的师徒关系,什么时候开始变了质?   若是兰莫那般,光明正大的来抢,她也可自然而然地逃开;然而以叶晴湖的秉性,恐怕有没有搞清楚自己的感觉还不一定。   叶晴湖干净修长的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想什么?”   “没、没甚……”她支支吾吾别过了眼,抓起那卷子,仓促笑道:“既然你说不收徒,那便罢了,我先回了,望日假时来看你!”   他道:“好。”   就这么回了去。继续过着悠闲而纠结的小日子。   德妃那处又道身子有些不爽利,召了她进宫来,半是检查检查身子,半是解解闷儿。   程珺比往日丰腴了不少,眼波柔媚、樱唇淡红,端的肤如凝脂、不妆而丽。   宝柔奉了茶,被她挥手退下,只留了阮小幺在殿中,两人一处说说话。   如今她的寝宫也从漱玉轩换到了仪和殿,用度合乎四妃规制,伺候的宫女太监成群,然而独独少了一人——二皇子宣常旭。   她歪歪靠在一边,面上寥落,轻声道:“前日里我去养心殿,见常旭向我笑。如今他已能自个儿坐着了,那小脸小手,别提多惹人疼……对了,听乳娘说,他已会咿咿呀呀的叫了呢!”   她说着说着,眼中黯淡了下去,极轻微地叹了口气。   阮小幺道:“娘娘莫要伤心,如今二皇子在皇上身边,定然是万无一失,总比落在皇后手中好。”   宣常旭此时差不多有四个月大小,刚满月时,皇后便上了一本奏疏,道德妃出生商贾之家,家中也无人在朝堂之上,隐隐透出其门风不好之事,力求让二皇子归于自己抚养。   皇上虽是为难,但连同皇太后也一并在旁劝议,也不得不从。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但这身世又不是说改就能改的,她怎么应付的去?   早在她怀着常旭之时,阮小幺便想到了一个法子——把二皇子交由皇帝亲自抚养。   ☆、第三百零六章 免死诏书   这听起来甚是荒唐,然而她言之凿凿,“向来治国定邦之明君,无一不是在风雨飘摇之际长成,历练数年,体察民间疾苦,这才成就一带伟业。然而继后之皇室贵胄,生于后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性子怯弱温和,往往被权臣、宦官专权,帝业不稳,这才导致了诸多积重。我皇千秋万代、丰功俊伟,自然不会效前人之过错,不若就让皇上亲自抚养教导小皇子,将来无论为帝为臣,都将不负皇上教导!”   程珺在万不得已之时,将这番话告知了皇帝。   结果皇帝一听,先是震愕,后良思许久,龙颜大悦,拍案而起,道:“言之有理!纵观前代今朝,皇子们都由后宫妇人教导出来,还没有亲由皇帝抚养的。朕便做此先例,将来我皇儿定然是人中龙凤!”   这回不仅后宫震动,连程珺自己都傻眼了。   阮小幺却似料到了一切,只笑着道:“养成经营游戏,谁不爱玩?娘娘只莫要让皇上总疲命于换尿布哄孩子一类的事儿便好了。保证比您亲自抚养小皇子的效果还好!”   程珺半信半疑。   然而阮小幺的话总是对的。   同样是皇子,大皇子来请安时,皇帝只是例行公事,问一问功课、教导几句,便让他回中宫;而每当见到乳娘抱来小皇子时,皇帝一张脸都要笑开了花,时常逗一逗、教着说几句话,可喜那孩子也乖巧,见他就笑,如今话都还不会说,就吧皇帝哄得心里头甜似蜜了。   连带着程珺,皇帝也一如既往的宠爱,看得内闱中一干后妃眼红的眼红、跳脚的跳脚。   阮小幺又做了大功一件。刷得程珺的好感度都要破表了。   “近日来皇后身子有些不好,往后一段时日内,我便不召你进宫了。怕有人说道。”程珺道:“皇上那处已说了,以你天分资质,再过几年,太医院的大人们若有人退下了。便补了你上去。”   阮小幺道:“谢过皇上、娘娘。不知皇后是什么病?”   程珺摇头道:“我却不知。兴许是如今天儿渐渐热了,她胸中烦躁吧。”   也是该烦躁,不顺心的事儿一件接着一件,能不生病么?   别了程珺,果真此后一段时日内,阮小幺再没接到过宫中的召请。   元泰四年夏,中宫病重,有将薨之势。   宫中的消息都是密不透风的,当阮小幺知晓这一事时,皇后死没死都还不确定了。   天热得要起了火。蝉声从打蔫儿的柳树枝叶中传来,吵得人耳中昏昏。新来的女弟子们个个汗流浃背,在院中匆匆来去,小脸儿被晒得通红。   阮小幺待遇好些,只在屋中待着。每隔几日去给弟子讲讲医经,却也被热得心烦意乱。   今年炎夏似乎特别难熬。   太医院供应的饭食也降了品质,果蔬之类缩水了一半,肉也不见多,搞得一干弟子怨声载道。   阮小幺望着外头刺眼的阳光,有些发愁,连着一个春季。阴雨绵绵,几乎有春汛之兆,然而一到了夏日,又整整一个月没下过一滴雨。这么一涝一旱,人受得了,庄稼可受不了。   要是再不下雨。恐怕今年又是个饥年了。   六月正,皇帝带着文武百官驾辇至天坛,一为祈雨、二为皇后祝祷。   可惜这一番诚心似乎没什么作用。祷告完了,雨也没下,皇后的病也没好。   皇帝心急。认定还是自己心不诚只故,再一次带着众官,决定不乘龙辇,步行至天坛向苍天祷告。   皇榜张出时,阮小幺都要笑抽了。   然而身边的叶晴湖却皱眉不语,直到两人离了告示处,他才道:“这不可能。不下雨便罢了,皇后的病断然不会还如此沉重。”   他一手拎着从街市上买回的一只活鸭,那鸭被绑了翅膀,扑腾个不停,带得一片鸭毛纷飞。他一无所觉,仍立在焦热的骄阳下,拧眉苦思,活像个俊秀的书呆子。   阮小幺拉了他一把,笑道:“宫中蝇营狗苟,尔虞我诈,今日这个病、明日那个病,总之咱们是管不着的。回去吧!”   叶晴湖却道:“这不大对劲。宫中最晦气病死一类的事,那女人身子明明已有起色了,还要装病,这不让人落井下石么?”   前几日他受皇上之召,进宫诊病,见皇后面色枯黄、神色萎顿,问过饮食住行一应,便断定是因思虑极多,又感了风寒,沉疴不愈所致,已然开了方子。皇后吃了几日,他再进宫时,瞧她面色好了许多,说话也有了神气,是痊愈之象。   阮小幺道:“你管那许多作甚?又不是你媳妇儿!”   他看了她一眼,却正色道:“我可不要她那般的做我媳妇儿。”   “嗯?”她笑看着他。   他话音一滞,忽觉有些唐突,咳了咳,别过头,道:“快回去。四伯该等得急了。”   说罢,绕过她,先往前去了。   阮小幺嘴角一弯,耸耸肩,跟着走了。   然而谁也没想到,这看似与她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最后却惹来了引火烧身。   七月初一,皇帝再一次带群臣去天坛求雨。   阮小幺正在太医院给弟子们讲医经。   大清早便生了些燥热。她只讲到一半,便有人匆匆闯了进来,气息不稳,边喘边拉着她出去,“李大夫、李大夫您……赶紧与奴婢走一趟!大事不好!”   阮小幺被拉得一个踉跄,恼道:“什么大事不好!?”   那说话之人竟是个侍卫打扮的少女,急急把她拽了出去,悄声道:“德妃被关进大理寺了!是、是太后的旨意!”   她大惊失色,忙离了屋,将那女子带到自个儿屋中,关了门,这才道:“你是谁?究竟怎么回事,你细细道来!”   那女子口干舌燥地与她讲了。   事发是在今日一早。程珺在仪和殿睡着,还未起身,外头突然闯进来了一批太监,说奉了太后懿旨,搜查仪和殿。   程珺当时便觉事情不妙,果然,那班子人竟在她一处隐蔽的衣奁里头翻出了一件凤纹的明黄衣袍。   后宫之中,除了太后,便只有皇后可以着此种纹样之服,她纵是德妃,私藏此服,便等同私藏龙袍之罪,当下被不由分说揪至了大理寺。   好在此事一出,便被这宫婢瞧见了,知道阮小幺素来与主子交好,便暗中来报了信儿。   至于这宫婢,她本是程家送进宫来的丫鬟,平日里只在程珺那处做些低贱的活儿,但真正出事之时,却是个极管用的人。   后妃身边听用的贴身宫女都是宫中统一分派的,在家做闺中千金时的丫鬟自是无法带进宫。一些大家之中便想出了这个法子。大抵每个后妃之处,总有家中派来传送消息之人。   阮小幺如醍醐灌顶,终于明白了皇后无病装病之意,正是要趁皇帝此次外出之际,在一日之内解决掉程珺!   天坛离宫中甚远,一来一回快说也要大半日,莫说还是带着文武百官与一个仪仗队在烈日底下穿行,恐怕不到第二日是回不来的。真要等皇帝回来处理此事,恐怕程珺的尸骨都已经被埋了。   那婢女叫宝溪,苦苦求道:“我家主子平日里便说姑娘是个有主意的,遇这事儿能靠得住,如今再赶回程家报信是来不及了,奴婢只好来求姑娘,望您千万想个法子,拖住太后,否则、否则……”   她又惊又怕,终于哭了起来。   “我想想、我想想……”阮小幺在屋中急得团团转。   千防万防,防不住身边有内鬼,突然来了这么一招,没皇帝坐镇,恐怕真是回天乏术。   她如今已算是程珺这处的人,程珺一倒,自己定然也讨不了好去!   只是她一个小小的医使,怎么托得住这些想置程珺于死地的女人!?   突然间,脑中划过了一点灵光,她一双眼盯在那侍卫服的袖口,一片明黄。   “对了!”她几乎要跳起来,顾不得失礼,匆匆翻开了自己的衣箱,将里头衣物一股脑扔了出来,左右摇晃了几下最下头的木板,竟腾出了一道暗格。   前年在九羌那余村中,她带回了一样物事,时刻贴身带着,从北燕到了大宣,后特地找人打制了这一口衣箱,将东西藏在了暗格下。   免死诏书!   这东西不正能派上用场!?   她倒要看看,是如今的皇太后懿旨重要,还是开国先皇的诏书重要!   匆匆将诏书往怀里一揣,便叫住宝溪,两人一道,一路小跑出了太医院。   如今程珺已在大理寺,便不用进宫,只叫了太医院自用的轿夫,一顶轿子装了两人,着急着慌到了大理寺。   一路上阮小幺都在催轿夫快些,待得轿子落定,那两轿夫已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了。   扔了一锭碎银子过去,她带着宝溪急急往里赶。   然而此时大理寺正被众多御林军包围着,闲杂人等一律不准入内。   宝溪擦干了泪,面容沉冷,取出怀中腰牌,在摆着两头狴犴的大门口,高举着对向众军,大声道:“我有陛下令牌在此,出入谁敢阻拦!”   那为首的校尉一见,慌忙连着一众御林军齐齐跪下,派了人进内报信,一面不敢耽搁,放她们进去了。   ☆、第三百零七章 独闯大理寺   阮小幺悄声道:“你那令牌怎的这么厉害?”   “这是主子先前向陛下要的,原先只用作去探望小皇子,免得回回都要向皇后请奏。”宝溪道。   阮小幺咋舌,“怪不得你家主子这么招人嫉恨,树大招风啊……”   这令牌太逆天了好嘛!都不用等皇帝翻牌子,自个儿就能直接去找他!   大理寺前院中有一副影壁,转过了影壁,前头是一片宽阔的场地,四周摆放着兵器架,倒像是宫中的武场。四面俱有门廊,通往不同之地。   阮小幺完全不识路,只由宝溪带着,往西而去。   只进了一道门廊,里头便见了好些太监,团团将里间围了住,几个六品副总管先出了来,拦住二人,一副眼高于顶的模样,“是谁擅闯军机重地!”   宝溪把那令牌摆在几人跟前,喝道:“还不退下!”   当中一个太监却冷笑了一声,毫不留情拂开了她的手,“杂家还没听说过,后宫之中的令牌出了宫还用的!你是哪里来的不长眼的奴婢,私自穿了御林军的衣裳!来人啊!”   他正要叫人来将二人拖下去,一并收监,忽然阮小幺取下了宝溪的令牌,道:“我倒不知,陛下亲颁的令牌竟然连个六品的公公都慑服不了!还是说,你们的地位已在陛下之上!?”   眼见着那几个太监变了脸色,面面相视了一眼,俱有些怯意,然却铁了心要将她们拦在外头。   “好一副尖牙利齿!杂家明白告诉你,此时皇太后正在审讯要犯!纵是陛下来了,也要让上三分,你又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太监狠狠道。   阮小幺向宝溪耳语了几句,见她一副惊愕不解的模样,催促道:“快去!”   宝溪无可奈何。只得退了开。   一群人见走了一个,皆是不屑出声发笑。然而阮小幺却不动不退,仍是举着令牌,冷道:“我有皇帝敕令。谁敢拦我!”   那前头的太监不耐烦了,叫了御林军便要来将她拖了,“你这丫头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阮小幺不管不顾,还没等人来捉,自个儿先狠狠推开了众人,闯了过去。   靠得最近的一个太监被这么一推,一个立不稳,仰倒在地,连着后头一个没接住,一并儿摔了个狗吃屎。又急又气,“把他拿下!”   里头一群穿深赭衣的小太监立马将她围了住。   第一个刚碰到她,便听她一声尖叫:“我是陛下亲封的正八品朝廷命官!持有陛下令牌!你们殴打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众人刹那间缩了手,都没料到她竟然来了这么一招。   后妃与太监也都有品级。只不过与朝堂之上相隔开,纵使当了个正一品,也算不得朝廷命官;而太医院不同,各医吏也有品级,却纳入了朝臣之中。   正八品也是官,殴打命官是有掉脑袋的风险的。   阮小幺趁着众人发愣的一空档儿,倏地一溜烟便钻了进去。   直到进了里头。又过了一层门时,后头才传来太监特有的尖利而别扭的嗓音,“抓住她!”   在里头便没了太监,只最前头一处走廊下有宫女守着。   阮小幺先将前一道门拿粗木栓锁了,在那些宫女刚听到动静之际,疾步跑过去。狠狠给了门边两人一个耳光,一个令牌几乎要扣到那二人脸上,“下贱的奴才!见到皇上发令还不跪让!”   那两宫女被打懵了,见她粉面含煞,怒气冲天。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便齐齐跪了下来。   后头几个宫女也随之纷纷跪伏在地。   待到那为首的两个反应过来,大叫“不好”时,阮小幺已然从人群当中穿过去了。   她走了个长长的半封闭回廊,两旁只有小窗,且都用坚不可摧的木架网了住。没有阳光照晒,里头显得有些发昏。   好在此处再没了兵士太监宫女的阻挡,顺利经由一条道儿,进了最里边。   此时已听着了一些声儿,似乎是女人的尖利叫骂。   一排排阴森老旧的木门整齐列于走廊之上,与记忆中其他的监狱并无不同,最里边同样是一道木门,嘶喊声、尖叫声与叫骂生不绝于耳,渐渐清晰。   后头宫婢们已经追了上来,阮小幺无暇细想,“嘭嘭嘭”便锤起门来。   也不知那太后是否真在里头,若是横了心一定要置程珺于死地,怕她也是没什么法子。   里头一个妇人声音传来,“谁!”   话音刚落,后头那些个婢女已追了上来,将阮小幺围了住,当下要绑了她回去。   然而那门突然开了。   阮小幺刚要再次拍门的手愣在了半空中,只见身边一圈宫婢齐齐又跪了下。   面前的是个年过半百却保养甚好的妇人,体态匀称,面颊光泽,依稀能想见年轻时的秀丽面容,只是面上刻板严肃,令人心生畏惧。   她松了一口气,不是太后。   但是也好不到哪里去。这是一直跟随在太后身边的宫女——陈淑娘,在宫中待了几乎一辈子,没嫁人、也没出过宫。如今老了,众人只唤她作“陈嬷嬷”   阮小幺忙下跪行礼。   陈嬷嬷尖锐的视线在她身上转了一圈,沉了脸道:“原来是李姑娘。你可知你擅闯大理寺,该当何罪!”   阮小幺还偷偷歪着身子想去瞧里头,闻言便道:“民女知罪,但事急从权,不知德妃娘娘又犯了何罪?”   “放肆!”陈嬷嬷冷冷喝道:“宫中之事也是你能过问的!?来人!将她一并收入大理寺看审!”   她不慌不忙从怀中取出了那卷明黄的诏书,举在对方眼前,“陈嬷嬷,你看这是什么?”   那诏书卷叠的背面已能瞧见一条威风凛凛的金龙,盘蹲着身躯,双眼威严,不怒而威。   陈嬷嬷精心挑画的细眉一皱,眼角生了几道皱纹,只以为这又是皇帝圣旨,从容下跪,礼毕,才道:“不知李姑娘又向陛下讨要了什么。”   阮小幺道:“不瞒嬷嬷,我手中只这么一件物事。不若嬷嬷让我进去瞧瞧德妃娘娘?”   那屋中再没出来别人,想是里头只陈嬷嬷与程珺二人,也不知她来得是早是晚程珺有没有……   阮小幺心中焦急,面上却还得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憋得甚是辛苦。   陈嬷嬷沉默了片刻,没去看那诏书,却让出了一条道儿,“既然陛下已有旨意,姑娘不妨与我一道进去。”   她摆手让那些宫婢退开,果真大大方方让阮小幺进了屋。   阮小幺刚一进去,那门便“嘭”地一声锁死了。   陈嬷嬷道:“李姑娘,德妃娘娘犯下的是死罪。”   阮小幺没答话,一眼便瞧见了这简陋屋子里瘫坐在角落的程珺,她妆容未整,发髻也是零落散乱,却仍有一丝镇静,只是面上的苍白泄露了心中惊惧。   陈嬷嬷的意思很明显,纵使阮小幺有皇旨在身,也只能看,不能做任何阻拦动作。   只是她没算到她手中的皇旨不是什么出入通行之类的手谕,而是一道免死金诏。   程珺身前的地上,摆着一粒丹药与三尺白绫。   陈嬷嬷不再理会阮小幺,冷冰冰向着程珺道:“德妃娘娘,我劝您莫要再执迷不悟,如今还有大半日,您大可在这儿耗着,只是一炷香内,是死是活,也由不得您!”   程珺一双强作镇定的视线望向了阮小幺。   阮小幺道:“我听说娘娘是因私藏凤袍遭致祸端。不知又是谁发现的呢?”   陈嬷嬷坐到一边,道:“自然是她宫中之人。”   再看了看程珺,她秋水般的眸子里闪过了一丝痛苦。   简陋的小屋里除了一桌一椅,另一边架了一排铁栏杆,便什么也没有,屋顶极高,窗开在最上头,设着铁架,除了苍蝇蚊虫,什么也飞不进来。   泄下的一缕缕光线照得屋中一片褪了色的白,连着陈嬷嬷的面色也不怎么好看。她见程珺不动,自己也不动,只静静等着,一炷香时间一过,便要动手。   然而阮小幺却像个“嗡嗡”乱叫的苍蝇一般,从头至尾,一直在问东问西。   “德妃娘娘虽然得宠,但仪和殿的宫女太监们也是不能乱跑的。不知她们怎么去太后那处告密的?”   “若真是私藏凤袍,的确罪无可恕,但时间选在今日,是否有些不妥当?陛下刚去天坛,早不察晚不察,偏偏今日来察,又偏偏搜出了凤袍,还如此短的时间内就要将娘娘处死,是否是……”   “瓜田李下,纵便是今日偶然搜出了凤袍,太后也应当为了避嫌,待陛下回宫再做惩处,如今这般行事,不怕陛下回来后,与太后生分了么?”   ……   陈嬷嬷终于忍无可忍,恶狠狠道:“你今日进了这大理寺的门,瞧着了这些,你以为,我还会让你完身出去!?太后事先早已料到你会来胡搅蛮缠,这才特意吩咐我放你进来,黄泉路上,也好给德妃娘娘做个伴!”   她终于不再等,屋顶透下的阳光渐渐燥热,她豁然站起身,拍了拍手。   外头当下有人推门而入,竟是一排身强力壮的太监。   程珺终于嘶声喊了起来,“你放她走!她什么都不知晓!”   陈嬷嬷只冷冷看了她一眼,好似她如今已经死了一般。   ☆、第三百零八章 收场   阮小幺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容,腾出一只手,举着那诏书,道:“嬷嬷不用看一眼吗?”   “太后懿旨在先,待得惩治了德妃,再看不迟。”陈嬷嬷对答如流。   “谁说这是陛下圣旨了?”阮小幺奇怪看了她一眼,自顾自摊开,双手支起,亮在她跟前,“这是先帝的免死金诏,我只不知,与太后懿旨比起来,哪个更大些?”   要来捉阮小幺的太监们齐齐呆了住。   陈嬷嬷一眼看去,刹那间,整个人也愣了住,好半晌,“噗通”一声,双膝磕在了地上,跪伏在地。   可怜的太监宫婢们再一次跪了下来。   陈嬷嬷跪了许久,颤颤抖抖道:“你、你怎会有……”   “诏书?”阮小幺弹弹指甲缝,道:“自然是有缘获得的。”   大宣曾赐过三道免死金诏,俱是开国时颁下。一道给了定国公之先人,早在夺嫡之争中,免了定国公一家死罪;一道给了前朝废帝,如今废帝宗室流落,诏书下落不明;最后一道便给了前燕族部落的首领,如今燕族自立为王,与大宣二分天下,想来那诏书便没了用处。   陈嬷嬷更是惊惶不定,哑声道:“你、你是……是前朝遗族!?”   阮小幺不置可否,只道:“嬷嬷如今是否要考虑考虑怎样向太后复命了?”   无论有没有诏书,只要德妃没死,陈嬷嬷回去定然不好交差。   她自知这一点,面如死灰,大叹一声,“天命难违……”   恨恨盯了她半晌,最终,仍是挥退了众人,当下准备回宫复命。   程珺也惊出了一身冷汗。看着阮小幺的神色有些狐疑,转而又多了一分死里逃生的轻松。   陈嬷嬷这便要走,却被阮小幺拦了住,“嬷嬷不妨再次等上片刻。”   “让开。”她冷冷道。   “复命也不急这一时三刻。回去后还是要领罚的,”阮小幺笑道:“不若便再等一等,万一太后又改主意了,嬷嬷便不用受罚了。”   她说得实在太胸有成竹,陈嬷嬷也不禁顿住了步子,紧紧盯着她,道:“你又做了何事?”   “太后睿智,无人可比。想必也知晓德妃娘娘如此不明不白的死了,与她的声明自然有损,或许这只是一时冲动。待会儿便又有懿旨下来,免了德妃的罪了呢!”阮小幺道。   太后曾私下里与陈嬷嬷说起过阮小幺,还曾经问过她,对这个女子怎样看法。   陈嬷嬷道:“为人狡黠聪明,但不做正事。正经女子还应在闺阁之中,习四德为好。”   太后却道:“你看她将漱玉轩护得滴水不漏,正经闺阁中的女子,能做到这般么?”   她说罢,便不再提,却留了陈嬷嬷一人,独自琢磨这句话的意思。   最后想到。兴许太后看着这李玲珑,是想起了自己从前的事,那般看似漫不经心,却城府极深,一步步从宫女坐到了太后之座,成了天下间最尊贵的女人。   当时她还不以为然。这丫头不过是聪明一些、貌美一些。貌美而聪明的女人在宫中一抓一大把,最后成功的不也只有一位?   然而此时才真正明白了太后那句话的含义。   阮小幺还在劝她,“嬷嬷稍安勿躁,纵是等上片刻又有何妨?总之今天太阳落山了,明儿个不照常升起来么?”   陈嬷嬷心中狐疑不定。僵立了许久,最终也豁了出去,总之回去都是要领罚的,再晚一些又有何妨!   然而阮小幺这个大忽悠的话,向来只能信一半。   她小心翼翼扶程珺起了来,椅子被陈嬷嬷占了,便找了快干净的地儿,让她坐下。   程珺的双手冰凉粘腻,尽是汗渍,比任何时候都要狼狈,她似乎想笑,却只大口喘了几回,也没笑出来,紧紧握着阮小幺的手,声音有些发飘,“多谢……”   阮小幺笑笑,摇摇头。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日头渐渐升高,屋中闷热不堪,然而气氛却沉滞冷凝,陈嬷嬷一言不发,心中愈发焦躁。   阮小幺在一边问道:“嬷嬷,您进宫多少年了?”   无人应答。   她劲头十足,继续问她:“您在家乡还有亲人么?”   程珺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   阮小幺转身道:“我这里等得很急啊!又没有牌来玩一玩,只好说说话喽……怎么你们好像都不怎么想说话?”   “闭嘴!”陈嬷嬷冷声道。   阮小幺撇了撇嘴。   陈嬷嬷终于开口了,又道:“我在太后跟前伺候了这么多年,这种事,她是不会改主意的。”   “话莫要说绝,”阮小幺道:“事各有不同。此事事关后宫、朝廷,其实太后不必如此做。德妃娘娘向来遵纪守法,是后宫的好妃子;对于中宫之位,也没有什么取而代之的想法,究竟立谁为后,到底还是要看陛下的意思。若是此时你们把她杀了,皇上不仅会震怒,搞不好要彻查此事……更重要的是,德妃娘娘从此就成了皇上心口的一粒朱砂痣,而你们,就成了迫害他心头所爱的刽子手。”   陈嬷嬷抬眼看了看程珺。她面容姣丽,三分柔媚蕴含在内,端庄识体,在如此境地之下,仍不减从容气度,实则……真当得起这“德”字。   阮小幺站在屋中间,顶上射下的光线照在她身周遭,似乎让她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光晕。   屋子虽小,沉默久了,也觉得空旷,而她的声音却如仙音妙乐,源源不断传到了陈嬷嬷的耳里。   沉下心去想她的话,慢慢地也觉得越来越有道理。   虽然一字不露,但她面上已渐渐缓和了下来。   日光又渐渐西斜,屋中残留的余热不散,渐渐地暗了一些。   算算时辰,此时恐怕已近酉时了。   忽然外头有了一些响动,似乎有人匆匆从外头而来,硬质的鞋底踩在走廊石砖上,沉闷而含糊地传来了阵阵“哒哒”之声。   陈嬷嬷几乎是瞬间便站了起来,急急去开了门。   外头又来了两个太监,似乎来得匆忙,面上还有汗珠,先向陈嬷嬷行了个礼,急急道:“德妃娘娘还……”   陈嬷嬷忙将人请了进来。   那二人一瞧德妃还好端端坐在一边,都是松了一口气,取出了另一道懿旨,交由陈嬷嬷。   程珺眼中惊愕,不由自主便看向阮小幺,极是迷惑不解。   阮小幺却悄悄抹了把脖子后头的汗,咧嘴笑了笑。   懿旨上写得清清楚楚,暂使德妃在仪和殿思过,私藏凤袍一案,待皇帝回宫后,再行论处。   陈嬷嬷几乎当场就要笑了出来。   她硬是收了面上万幸的神色,再三谢道:“辛苦二位公公,待回了宫,自有论赏。”   “嬷嬷客气了,”一人道;“奴婢只是跑个腿。嬷嬷这便回了吧,外头轿子已然备好了。”   另一人向程珺恭敬行礼,“委屈德妃娘娘了,还请娘娘与奴婢回宫。”   程珺轻轻点了点头。   至于阮小幺,懿旨中没有提到她分毫。既然程珺都不杀了,陈嬷嬷也不揪着她不放了。   陈嬷嬷临走前,深深看了她一眼,面上已没了方才的严肃与锐利。   阮小幺耸耸肩,待几人都出了去后,也跟着离了开。   一路上出了重重门廊,众太监兵士看她的眼神都十分怪异。   阮小幺朝众人做了个鬼脸,待到了方才着意为难的那太监跟前,重重哼了一声,颇有狐假虎威的风范。   那太监哆嗦着身子,脑袋埋得更低了。   她这才出了气,大摇大摆出了去。   外头除了宫轿,另有一顶翠绿的朊罗小轿,专为阮小幺等在此处。   那是秀姨家中的轿子。   她笑着过去,问那轿夫,“秀姨回来了?”   “夫人尚未回来,先差了人来接姑娘。”轿夫道。   阮小幺笑意盈盈,上轿去了尚书府。   户部尚书韩忠今日随皇帝至天坛,如今还未回来,尚书府外已掌了灯笼,映着微黑的天色,格外安详静谧。   秀姨正在前厅中等候,见她来了,忙迎了上来,口中念道:“你这丫头可算回来了!我正担心着大理寺不放人呢!”   她似乎刚刚回府,身上还穿着入宫的那套诰命服,庄重得有些刻板。   自从阮小幺来了建康,秀姨便时常到她那处走动,没回也只是说说话,叙一叙家常,却从来不提叶晴湖之事。   她一个堂堂三品诰命,平日里多少人登门想拉交情,却向来只亲自去寻阮小幺,在旁人看来,简直是阮小幺又走了什么狗屎运。   内里之事,旁人不知,阮小幺竟是也不知。   她笑着向秀姨拜了个大礼,“今日之事,若无秀姨相助,玲珑这条小命想必已没了!”   秀姨将她扶了起来,嗔怪道:“你今日差那宫婢来找我,平白吓了我一跳!宫中这档子糟心事儿,也是你能插手的!?瞧吧,如今脱身不得,开心了?”   “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阮小幺苦笑了一声,又开始给她灌黄汤,“秀姨你好厉害哦!在太后跟前说两句,就能把太后说得动心了!”   “秀姨我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她恨声叹气,“提心吊胆的,生怕一个说不好,太后便要恼怒!这回我可是下血本了!”   阮小幺也有些不好意思。   ☆、第三百零九章 香饽饽   这后宫之事,向来是个深不见底的漩涡,沾上了就会被拉进去,今日秀姨为她求情,便算是把自己也算了进去,往后再生什么是非,难保她能逃得了干系。   她实在不知该拿什么感谢她。   然而秀姨面色一缓,显然早已想好,道:“我如此出力,实则也是想你应我一件事儿。”   “您尽管说!”阮小幺拍拍胸脯,“凡我力所能及之事,定然赴汤蹈火!”   “谁要你赴汤蹈火!”秀姨笑着,顿了顿,开口道:“我想认你做个义女,你意下如何?”   阮小幺嘴一张,痴呆了。   义女是什么东西?能吃吗?   秀姨继续道:“你与我相识,也算是缘分。我早已有此意,只是碍于你生父与我家有些嫌隙,恐他心生不快。如今你既已回了李家,若是愿意认下我这义母,我明日便向李尚书去提此事,也一并和缓和缓两家关系。”   阮小幺想,你这是意在李家呢、还是意在叶晴湖?总之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罢了,秀姨看着她,等她表态。   秀姨在京城贵妇之中地位很高,娘家是宰相府、夫家是尚书府,更兼娘家的娘家还与宣朝宗室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认了这个义母,可算是百利而无一害,况今日她算了豁出去了帮着阮小幺,于情于理,阮小幺都没有拒绝的理由。   但是叶晴湖不喜欢。   他似乎除了起初找秀姨来当救兵,之后连见也不大与她见面。   阮小幺心下迟疑,被秀姨一眼看出,她微笑道:“无妨,我只这么一提,并非是迫你现下便应了。如此,我等上几日,无论你答应与否,都给我个信儿。可好?”   “多谢秀姨厚爱。玲珑定会多加思量。”阮小幺一口应下。   外头愈发的黑了,高大的屋宇树木在昏黑中投下影影绰绰的轮廓,尚书府从门外到院内有成排的灯笼引路。秀姨亲提了一盏灯笼,送了阮小幺出去。   此时天黑。也不好再去叶晴湖家中,阮小幺便就此回了太医院,安睡一夜,待到明日,再去不迟。   短短一日过得极是漫长,回想起自己只身闯大理寺的情景,事后才出了一身冷汗。   如今被那陈嬷嬷知晓了免死金诏一事,恐怕此事不久便要传遍宫中。   前朝覆灭时,皇室之人大半死伤殆尽,只前太子一族漏了一些。先帝找不到尸体、也找不到人,无奈之下,只得颁了这免死诏书,意示过往不咎。   然而她若被归到前太子遗族之列,恐怕往后的日子也不大好过。不仅皇帝跟前失了信宠,连程珺都可能会与她划清干系。   这么一想,拿这诏书救程珺,可真不算是个划算的勾当。   他在榻上翻来覆去的想,最后也毫无办法,只得走一步看一步了。   第二日,阮小幺起了个大清早。又向上头判官告了个假,正要去找叶晴湖。   刚在外院叫来轿夫,便瞧见一个商家衣饰的小厮一路连走带跑过了来,热得满头大汗,便擦着便往里瞧。   阮小幺奇道:“你们俩不在家中,来此作甚?”   “哎哟!可不正巧!姑娘您正要出去?”那小厮应了一声。喜道:“老爷吩咐我来,要请姑娘回家呢!”   “家中有事?”她不解。   小厮道:“小的不大清楚,只见老爷神色很是焦急。”   阮小幺忙道:“我这便回去!”   说罢,让那两轿夫调了个头,直转向商家去了。   商家大院一如平日。葱翠庭木、轩朗屋宇,下人们各司其职,并没有什么突如其来的事故。   阮小幺直到了商老爷院儿最里间。   外头小厮正守着,见了她,也不通报了,直接让她进屋。   屋里头最远处搁着一块冰,使暑气降了一些,桌椅木架也有些蕴凉。商老爷的身子无甚起色,只强打着精神,让丫鬟扶着靠坐了起来,枯瘦无力的手向阮小幺招了招。   榻边还有个中年的男子,身穿靛蓝长衫,面容儒雅,模样像个读书人。   阮小幺认得,这是商家大郎君——商海。商泽谨的老爹,也是她的舅舅。   他平日里只在外头打理家中生意,并不常归家,今日却怎么也来了?   “玲珑,”商老爷声音有些沙哑,“过来。”   阮小幺乖乖走到榻边。   商老爷轻声道:“你稍后随你舅父去……去定国公府上。记住,切不可张扬行事,要知书达理……”   她点了点头,看了一眼商海。   这个面貌忠厚儒雅的男人冲她点了点头,道:“爹,你放心,我会管束着玲珑。”   阮小幺:管束着,嗯!?   商老爷却很是欣慰,缓缓点头,又看了阮小幺良久,苍老地叹息。   似乎他到死还都放不下阮小幺这个外孙女儿。   商海道:“我在外头等着。”   他先出了去,连着里头下人也出了,只剩了祖孙二人在屋中。   商老爷极缓慢道:“你前日里的事,我……咳咳……我都知晓了,你太鲁莽!”   阮小幺很是惊奇,“外祖父在家中,怎得知那事的?”   商老爷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望着她。   “我是你外祖父,你做……什么,我能不知晓!?”他却微微笑了起来,又是一连串的咳嗽,好半天道:“往后,宫中之事,切莫要再……插手……”   怎么个个都与她说,宫中之事不能插手?   阮小幺无奈道:“是是是……我错了!”   商老爷又叹了一声,最终道:“往后,外祖父再也护不住你了……你、你万事,多小心。”   空荡荡的屋子,只回荡着他的叹息声,以及枯败的话声,格外苍凉。   她握住了他的手,低低道:“您莫要说这丧气话。我师父说了,您还有好些年可活呢……”   外祖父面带着一抹笑意。瘦而干枯的脸上又多了一些褶子。   “莫要记恨你外祖母。”他用低不可闻的声音道。   阮小幺立在榻边,半晌,点了点头。   出去后,商海正在外头等着。道:“走吧。”   两人赶到了定国公府。   到了之后,阮小幺才明白过来,为何外祖父让她前来探望。   下人将他们请了进去,入了定国公的院子,正有好些人在院中候着,衣饰华贵、面容沉肃。   院中有七八个孩子,都被乳娘带着,有个正被抱在怀中的小娃儿“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乳娘怎么哄也不见好。   沉闷死寂的气氛被这哭声惊破,乳娘惶恐焦急。望向当中一个妇人。那妇人皱着眉头,挥了挥手,乳娘如得大赦,忙抱着孩子出了去,临过两人身边时。还不忘行了个礼。   屋中偶尔有人出来,又有人进去,总之来去无声,压抑的很。   小厮向人群中的一个通报了一声,那人朝阮小幺这处看了一眼,便迎了过来。   这是个神色庄重而坚毅的男人,与商海年纪相仿。又更添了一层营伍之气。两人相对拱手,算是行礼,那人便道:“商兄,今儿个你怎么来了?”   “宣督师,好久不见。”商海道:“在下今日奉父命前来,不知定国公身子如何了?”   那被称作“宣督师”的男子摇了摇头。叹了一声,又看向阮小幺,“这位是……?”   “甥女玲珑。”商海道:“还请宣督师与我私下说几句话。”   两人说了一回,便又到了一边,在阮小幺听不到的地方说话。   她等得着急。又不好擅入院内,只得一个个数着院子里的人,惊然发觉宣明庭也在其中,正巧转回了头来。   阮小幺一笑,朝他招了招手。   宣明庭却面色的一黑,撇了撇嘴,赶小鸡似的挥了挥手,又背了过去。   阮小幺:“……”   那宣督师却过了来,与商海一道,又细细看了她一眼,和言善目,道:“玲珑,你与我进去,看看定国公,可好?”   她应了一声。   宣督师带着她,穿过人群,在众人讶然不解的视线中,进了里屋。   里头有一股不太好闻的气味,闷热得使人脑中发晕。盛夏天里,却是窗户紧闭,密不透风。当先那屏风上有幅长画,是一卷铁马山河图,挥笔有力,遒劲而极有风骨,残阳半落、青山遮映,山下边角连营,冷落无声,却仿佛又是处处喧嚣、铁马金戈。   阮小幺看得入迷,刹那间便回想起了兰莫那支北燕铁骑,不禁赞道:“好画!”   “我大郎君的画,自然是好。”一个苍老却矍铄的声音传来。   她这才发现,那宣督师已将老而苍劲的定国公扶了出来。   前些时日,阮小幺在宫城内见过定国公一面,那时的他神采奕奕,似乎是个很慈祥的老头子;几月一别,再见他时,同样是眼中蕴光、面容红润,但却完全不是之前那风骨健朗的模样。   他眼中光彩异于常人,颧骨赤红、说话外精内败,全无后劲,已然是回光返照之象。   她这才明白为何宣督师会沉默摇头,定国公府之人悉数在院中围绕。   定国公不知是心中有数还是全然被蒙在鼓中,只摆摆手让宣督师不要再扶,到了那屏风跟前,干瘦的手指抚上了那画,道:“我大郎君画得一手好画,不过被我撕了大半,如今最入我眼的,只有这一副铁马山河入梦来。这不,就镶在屏风上了,日日看着,也盼着他给我托上一两回梦。”   ☆、第三百一十章 身世   阮小幺道:“可是那忠烈候?”   老头儿点了点头。   “小丫头,上回你哭得那样伤心,是为了何事啊?”   原来他还记得。阮小幺沉默了片刻,低低道:“我云姨姨死了。”   定国公点点头,“我大郎君也不在了。”   战死沙场,还要有个马革裹尸;忠烈候死后,连尸首也没找回来,祠堂中多了个灵位,祖坟处却涂添了个衣冠冢。   定国公府这大半荣耀都是忠烈候出生入死挣回来的,就连“定国公”这一爵位也是皇帝看在忠烈候的份上,赏赐下来的。大郎死了,却让他怎么心安理得享着这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定国公拍了拍屏风架,道:“好在我也要去了,半辈子没等到大郎托梦,怕是他早已去投生。黄泉路上,也不知能否碰得着他。”   “祖父!”宣督师开口便要阻拦。   定国公却摆了摆手,继续道:“我大郎君一生戎马征战,虽是从未娶亲,但我知道,他并非没有子嗣。”   阮小幺一愣。   她伸手来扶,道:“您坐着歇歇吧!”   “无妨,我也是个要死的人了,用不着歇!”定国公道:“只可怜了我大郎君的孩儿,不知流落在何方,我遣人找了几十年,也没个下落……”   阮小幺此时不知该进该退了。   人家说起这种家中秘事,她本该避嫌;然而……定国公看向她的眼神,却不像在看一个陌生的丫头。   她心中渐渐生出了一个不着边际的猜测,连自己都觉得荒诞不经。   然而定国公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半是悲伤半是欣慰。   他道:“玲珑小伢儿,你若不嫌弃我这糟老头子做曾祖,便让敬之做了你义父,如何?”   敬之便是宣督师的名儿。   不仅阮小幺愣了住。连宣敬之都愣了住。   半晌,他道:“祖父,您这是……?”   “我瞧这女伢儿模样可爱,性子也好。不似商家那小子皮里阳秋的,想让她做个干曾孙女。怎么,你嫌她身份低?”定国公哼了一声。   宣督师:“没、没……只是这……”   “你是家中最有出息的娃儿,正巧你那媳妇儿不只生了三个男伢儿么?如今添个义女,贴心!”定国公又道。   阮小幺嘴角一抽,她如今成香饽饽了?谁都抢着来认义女!   宣督师为难了,半晌磕磕绊绊道:“祖父,那请准孩儿与月娘知会一声……”   定国公应了一声,催道:“我有些头晕,想是时辰不多了。你快些。”   宣督师出门时被门槛绊了一脚。   阮小幺迟疑道:“定国公,我外祖父……是不是与您说了什么?”   定国公只笑着,抚了抚她的脑袋,没说话。   刚过日午,那笑容满面的老头儿便撑不住了。正说话时,失了气力,差点栽倒在地。   晨时的红光满面像个假象,刹那间便褪得一干二净,惨白中泛着铁青。阮小幺忙切了一回脉,只觉脉象微弱至极,几乎探不出来。心知他这是大限将至了。   他之前还嗓音洪亮有力,如今却已成了喃喃呓语,只还死死抓住阮小幺的手不放。   府中两个年近半百的男子都进了来,听他临终遗言,然而定国公微声呢喃了许久,却只说了一句众人都能听清的话。“玲珑……是……我家之人……”   宣督师只以为他还惦记着认义女之事,忙安抚道:“好、好!我这便认下玲珑做女儿!”   他眼眶微红,向阮小幺道:“如今没甚礼数,你在我爹榻前,与我叩两个头。自此。你就是我的女儿,你可愿意?”   众人的目光又都落在了她身上。   最后一排的宣明庭几乎站在靠门的地方,带着不可置信的神情,不住向她那处望。   阮小幺囧了,秀姨要认她做义女,好歹还有几天考虑时间,这定国公府认义女,立马就得应了!?   事实上谁都没有多想,定国公这种显贵仅次于皇帝的门庭,什么义女,就是义孙子之类也有人抢着来认,这个玲珑姑娘如今是赚大发了,怎会拒绝?   而定国公躺在榻上,虽口中动着,声音含糊,却仍似乎在叫着“玲珑”二字,模模糊糊的看着她,又叫了一声“大郎”,最后流下了泪来。   阮小幺握住他的手,慢慢点了点头。   定国公枯瘦的手掌这才渐渐松了开。   她当着众人的面,在宣督师跟前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好孩子,”宣督师道:“从今以后,我便是你义父了。”   她“嗯”了一声,跪到定国公榻前,“曾祖父。”   定国公似乎听到了她的声音,喉头动了一动,沉滞的眼珠在各人身上转了一圈,口中只发出了“咯咯”之声,却是慢慢笑了。   阮小幺跪在榻边,她已经明白了外祖父叫她来的原由。她也知道了玲珑的身世,一切都不必再过多言。   定国公觉得亏欠了她,纵使与外人说不得她的身份,但认下了这义女,好歹算是浮萍生根了。   她一滴又一滴的泪顺着白皙的面庞慢慢流下来,落在闷热的地上,慢慢消失。   有了这一身份,就算有心人想要动她,也得顾忌顾忌她身后的定国公府了。   一个时辰之后,定国公含笑阖目而逝,享寿七十九年。   阮小幺又告了一日假,去了叶晴湖家中。   事先并未着杂役报知,叶晴湖对她前来似有些意外,站在门口道:“你今日不当值?”   “请假了。”她面有疲色,进屋便道:“这几日出了点事。”   “我听说了,你闯进大理寺,将德妃捞了出来。”他给她倒了杯茶。   阮小幺点点头,又摇摇头,将这几日的事林林总总说了出来。   叶晴湖听过,挑了挑眉,先道:“你若认了那秀姨,就莫要再叫我师父了。”   阮小幺奇道:“是你先找上秀姨的,为何那般排斥她?”   他若无其事一般,转身去摆弄他的药草,不愿理她。   阮小幺叫了一声,“师父!”   每回遇到秀姨的事,他便不欲多说,摆出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十分可气。   她一纵身扑了上去,“师父!告诉我嘛!我都把所有事儿向你说了!”   叶晴湖被她从后头勒住了脖子,一个趔趄,又稳住了身,伸手向后揉了一把她的发髻,顿时那严整的黑发散落了一支下来。   阮小幺黑着脸,放了手,重重哼了一声。   他回过身,苦笑了一声,“毛手毛脚。”   她正待要说,又被叶晴湖拉着在一边坐了下来,听他道:“本来已查到了一些事,正要与你说,现下看来,说了也没甚用场了。”   她眼中一亮,“何事?”   “你还记得你与我提过的那公孙望么?”他道:“前几日刚查到,当年他与你外祖父、忠烈候是拜过把的兄弟,咳,是……斗鸡走狗一类的。”   阮小幺张着嘴,对忠烈候种种英武刚的幻想通通破灭了。   “那时他们俱在沧州。”他又道:“后因夺嫡之事,几人渐渐没了联络。宣家被查抄,流放北地,忠烈候不知所踪;你外祖父经商有道,兼嫁了两个女儿进李家,凭着这一外戚裙带关系,家产丰盈;公孙望被封宁远将军,实则明升暗贬,调往青州镇守。”   如今想来,那公孙望见她时那副见了鬼的模样,想必是早已知晓忠烈候留下子嗣一事,说不定还见过玲珑的生母。   她默然良久,最终,只低低叹了口气。   如今三人已死其二,唯一在世的外祖父身子骨渐弱,也不知能否熬过一年了。   “若是早在我娘未出阁时,定国公府便认下了她,想必她也不会落得个凄惨的下场。”她定定道。   连着几日,阮小幺都在定国公府随同充作家眷,与前来吊唁之人一一答礼,如今定国公还未出一旬,宣督师曾私下与她说过,待到白事过了,便想皇帝上奏,为她请封。   如今的李朝珠,已算是京中“炙手可热”的代名词。   她黑曜石一般的瞳子中无甚光彩,眼下有些青黑,面色白皙凝细,却没有往日一般红润,瞧着更有些弱不禁风的意味。   叶晴湖伸出手去,想碰一碰她的额头。   然而阮小幺却抬起头来,道:“我早就猜出来了,你其实就是那宰相的儿子,对不对?”   他手一抖,落了下去。   “秀姨之所以对我如此殷勤,全是因为你。”她无视他发青的面色,道:“你是她的亲弟弟,当朝宰相的独子——谁知道为何他只有你这么个儿子。总之,她认我做义女,那你便自然而然也成了宰相家的人,这也是个变相认亲了……就与定国公府认我一样。”   叶晴湖道:“闭嘴!”   阮小幺笑得很是狡黠,细嫩的手指戳了戳他的手背,“被我说中了?不过若换成我,估计也不想去认这个老爹,你爹比我爹好不到哪里去!我听说你娘是因为夺嫡之争,被贬为庶民,但你爹却这么多年在朝堂屹立不倒……”   叶晴湖反手包住了她的,往身前一带,另一只手搂着她的脖颈,蓦然间对上了她的唇,轻咬了一口。   ☆、第三百一十一章 告白失败   她的双唇柔软滑嫩,似乎还沾上了隐约的熏香之气,让他忍不住又轻轻舔舐了一下。   这回他没再鲁莽地将她的唇咬得鲜血直流,而是不轻不重,但足以让她震惊得回不过来神。   他只是凭本能行事,却被这芬香柔软激得有些脑中发热,不自觉搂紧了她,对着那饱满又吮吸了一口。   阮小幺一脚踩上了他的脚背,尖叫道:“色狼——”   他猛然吃痛,神色扭曲了起来,先是愣了一晌,后却看着她,面色泛红,说不出话来。   什么“师父”、“徒弟”之类,在他脑中过了一瞬不到,便又抛到了脑后。   阮小幺却震惊至极,捂着嘴擦了又擦,起身骂道:“叶晴湖!你要是想女人了,自己去娶个回来!莫要总是捉弄我!”   被连名带姓骂到的叶神医坦白相告,“我不想娶别人,想娶你。”   阮小幺再一次被震惊了——他这不通世故的无耻。   她把手头一个药盅狠狠扔了过去,怒道:“你是不是吃错药了!”   叶晴湖不再辩解,只一动不动望着她,似乎有些难过。他渐渐别开了眼,“你……”   蓦地卡住,不再说下去。   阮小幺也发觉自己的举动有些不妥,却碍于面子说不出个话来,眼睁睁看他逃似的进了隔间,呆立在了原地。   半晌,叶晴湖的声音冷淡地从里头传出来,“你只要在一棵树上吊死么?”   “……我是你徒弟。”她道。   四伯被屋里的大动静惊动了,闻声而来,见着这尴尬的场面,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得又默不作声退了出去。   阮小幺无力道:“我走了。”   刚走到门口,后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只手又拉住了她。   叶晴湖胸膛剧烈起伏,面上的羞赧早已褪去。大声问道:“为何我就不行!他察罕远在天边,我却是在你眼前!我是你师父,那又怎样?你若觉得伦理不容,我不做这个师父便是!”   阮小幺一点点拨开他的手。道:“抱歉。”   他清俊的面上带着一丝不可置信,又有几分迷惘的神色,当真是不明白为何她往常那般与他亲近,却不愿意嫁给他。   她没空与他科普师徒之情与男女之情,只低低道:“告辞。”   然而叶晴湖再一次抓住了她,“你往后还来么?”   阮小幺哑口无言。   她支吾了半晌,一个劲地掰他的手指。   他等了良久,也没等到一个像样的回答,终于渐渐失望,松开了手。看她逃窜似的快步离开了院子。   阮小幺走后。   四伯略略佝偻的身影在屋后鬼鬼祟祟,伸头缩脑不住看着他。   叶晴湖一声叫道:“四伯!”   “哎……”老家伙晃悠悠过了来。   他面无表情,道:“你出的好主意,嗯?”   四伯装白痴,呵呵的笑。   “她往后都不来了。”他道。   四伯这时再次发挥狗头军师的忽悠能力。“姑娘不来,少爷你去找她不就得了!”   叶晴湖满面狐疑瞅着他。   四伯被看得心虚,道:“姑娘、姑娘不是在太医院当值么,听说是个医使。少爷你去做个判官太医之类的,不就能日日与她见着了?”   叶晴湖一听,颇为意外,方才面上伤心之色一扫而空。思量了半晌,双眼一亮。   阮小幺狼狈地逃回了太医院。   开门便撞到了正捧着一盆子清水的慧心,浅浅一盆水猛地晃荡,溅了两人一身。   “哪个不长眼的……”慧心骂到一半,惊觉是她,这才皱眉道:“小心些!你怎么魂不守舍的!”   “抱歉抱歉……”她不住拍着衣襟。   慧心收了一半怒容。抱怨道:“如今太医院每日供水有限,你还给我洒了半盆子,真是……”   阮小幺讪讪的笑。   好容易辞了慧心,这才回了自个儿那处。   自从大理寺事后,时隔近半月。宫中无一丝消息传出,程珺那处也像突然消失了一般,没一句话带来。   她心知,恐怕宫中早已斗得热火朝天,至于她,算是功过相抵,救了程珺的命,皇帝也不再追究那免死金诏之事,但想必从此她也不用再进宫了。   不进才好,彻底从这泥潭中拔出来,她还巴不得。   八月初,宣督师上奏皇帝,请封义女李朝珠,被皇帝驳回。   阮小幺倒是淡定的很,而宣督师却是失望之色溢于言表,想来是新收了个义女,本想在女儿跟前亮亮相,结果被皇帝迎面呼了一巴掌,很是郁卒。   阮小幺将大理寺之事与他说了一遍,劝道:“陛下疑我是前朝遗族,不追究我的罪过已是圣恩宽洪了,哪还会再封我做个什么主?”   宣督师奇道:“你竟然有免死金诏?究竟是从何得来?”   她摊摊手,表示无可奉告。   宣督师无法,只得暂打消了再次请封的念头。   时节轮转,夏至秋来,闷热了一夏,秋日终于下了淅淅沥沥的雨,梅雨季似的,日夜下个不停。   太医院一个副院使因病致仕,过了小半月,又来了个新副院使,填了这一缺,此人非是从判官中提调上来,却是凭空降临的,却奇迹般的没人敢说道一二。   原因无他,新来的副院使,唤作叶晴湖,人称叶神医。   作为阮小幺上司的上司,叶晴湖很是热衷于隔三差五唤她去聊聊天儿,总之太医院上下都心知肚明,这两人一师一徒,关系原本便紧密着。   叶晴湖全没了当日告白失败反被砸的尴尬委屈,似乎越挫越勇,锲而不舍黏了上来。   这么打打闹闹,转瞬过了一年。   地方上稼禾欠收,皇帝大减岁赋,下令开仓放粮,好歹过了今冬。   然而老天爷不作美。第二年春,气候又失了和。本该绵绵春雨,却总是艳阳高照,江南初下田的秧苗失了雨水。蔫吧蔫吧的,半死不活,工部只得从运河引了渠水灌溉,稍旱一些的地方,各自挖井调水,苦不堪言。   阮小幺如今已有一十六岁,全然发育良好,腰细胸大腿长,面容白皙晶莹,一双眼黑如墨玉。流波潋滟,成了太医院远近闻名的美人花,然而前来提亲的人却是远没有一张脸好看。   要么是门楣太低的、要么是门当户对求续弦的、要么是大户人家纳小妾的,总之来提亲的一张张喜帖被督师府与李家挑挑拣拣,便不剩下什么了。   原因很简单。阮小幺虽然名气大,但名声似乎不大好,在官宦世族的印象中,个人生活作风有点歪。   你瞧,他那“师父”如今在太医院,光明正大地与她卿卿我我呢。   亲事不顺,李季愁在脸上、宣督师愁在心里。   宣督师之妻——月娘整日价撺掇她辞了太医院的“官”。回来安心做大小姐,念叨道:“寻常你这般年岁的姑娘,哪个不早已出阁了?就算没出阁,也是定了人家,每两年的事儿了。可你瞧瞧,这、这……你当真不知为何到如今还没门当户对的人家来求亲?你若真想安分守己。速速你与那‘师父’断绝了关系!”   阮小幺笑着安抚道:“好好好!我明日便去断绝关系!”   月娘叹了口气,愁上眉头。   阮小幺回了太医院,正是月上檐角,一院儿静谧。空气中还弥漫着花香与药香交杂的芬芳,令人迷醉。   叶晴湖正在她院儿里等着。手中提着灯笼,一团模模糊糊的光亮自灯笼中倾泻而出,映得他隽秀而沉静的轮廓平添了一分温柔。   他站在院中,真好似一个长身玉立的浊世佳公子,风姿轩朗,只为了心中那一人再次静立。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再美好的画面也掩盖不了他又偷偷进她院子的真相。   阮小幺被他那身影吓了一跳,压低了声音怒道:“你又跑我这处来作甚!”   “你总躲着我,”他平静的声音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我白日里差人去找你,你说不在。”   “我去义父家中了。”她没好气道。   “可是下人一走,你就出门了。”叶晴湖道。   被拆穿的阮小幺:“……”   他又道:“我是真有事要与你说。”   阮小幺坐到他对面,一杯茶一饮而尽,“何事?”   “广西一带出了疫情,皇帝正要点太医院的人去平稳病疫。”他道:“前几日便已在商讨了,但你一直不露面,我也找不着你。”   阮小幺心虚了一瞬,转而又差点拍案而起,“疫情!?”   他点点头,“去岁大旱,今年也是如此,牲畜死亡至多,不知何时,便慢慢有了病疫,如今尚不算遭,只在闽南一带肆虐,但若不早作防备,怕会一直传播到江南来。”   阮小幺心中一沉,“人选定了吗?”   “定了一半。”他道:“你在名单中,由皇帝钦点。”   草泥马草泥马草泥马……又是钦点!   他微微笑了笑,面容温柔了不少,“你为何会被钦点,难道不知?”   她怎会不知,不就是顶了个前朝太子族人的帽子么!   阮小幺捂着胸口,慢慢回屋,“你让我自己静一静……”   叶晴湖微微转身,声音在昏暗不明的幽夜中十分温润,“我也去。”   她颇为意外,转身看了他一眼。   见他平平淡淡,像在说着什么无关紧要之事一般。   ☆、第三百一十二章 疫病   “你是副院使,应当在太医院坐镇。”她道。   “我也去。”他只重复了一遍,道:“你是医吏,现下最好备几个人手,明晨交予我,我向上头去报。”   就这个问题,阮小幺想了半宿,最终还是决定向手下一干女吏弟子们坦诚相告,凭自愿原则去上。   第二日,她张了榜,与众人大致说了一下情况。   清静德明四院中,除了明院,其他三院是每个院必须调派至少一名人手。然而看着众人畏畏缩缩、交头接耳的神情,似乎没人愿意上。   挑人之事只得又拖延了一日。   晚间,慧心来敲了阮小幺的门。   她开门见山,径直了当说明来意,“我要去平疫。”   阮小幺有些吃惊,“副院使大人与判官大人已都与我说了,广西一带的疫病肆虐遍地,已到了不得不防的地步,你……”   “静院不是要挑人么?那我去!”慧心神色坚决,“你都去了,我又有何惧?”   阮小幺心中泪流,不是她要去,是皇帝要她去!不然谁想去镇那该死的疫病?   她发愣间,慧心却轻笑了一声,“怎么,你还担心起我的安危来了?虽说那处疫病可怕,但我若活着回来,定然能被擢升!你可知,我在管勾这位子上做了已有五六年了……”   她不是阮小幺,她没有显赫的家世、没有上头的关照,如今年岁大了,再嫁人也是没了出路,她没法向眼前这貌美如花的女子一般平步青云,却只有眼下这一大好的机遇。   阮小幺道:“这是人命关天的事,你可想好了?”   慧心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她叹了口气,在录册上记下了“查慧心”三个字。   慧心走后,屋中又迎来了一个自告奋勇的丫头,差点没让阮小幺跳起来。   是颜阿福。   她长高了许多。身子骨也不似刚来时那般瘦弱了,但最让人欣喜的蜕变却不在于此。   她再不似初时那样胆小畏缩,虽仍是安静内向,眼中却自然透露出了一种安宁祥和之气。看得久了,让人也不觉温柔了起来。   阮小幺笑道:“你今日怎的有空来我这处?”   颜阿福道:“听说姑娘在外头张了榜,要找平疫的人选。我……”   “你什么?”她一口打断她,“别告诉我你想去——绝对不可能!”   颜阿福清秀的面容垮了下来,“方才我见查管勾从里头出来,她能去,为何我不能去?”   阮小幺很是头疼。“又不是去旅游,你们一个个这么积极做什么?”   “我、我……”她支支吾吾道:“那边死了很多人……”   “那你还去?”   “你也说我如今医术不比医吏们差,我想去帮着你们平疫!”她镇定下来,一字一句道;“我知道那边危险。但你都去了,难道我还怕那疫病不成!”   她完全把阮小幺当做榜样了。   阮小幺:我真的不想去……   “你们个个都闲的……”她一边念叨,一边把颜阿福的名字添到了录册中。   如此一来,她这份录册中,连算上自己。便有了三人。   清院与德院始终也没人来毛遂自荐,阮小幺等得不耐烦,直接给林玉楚与白莲下了最后通牒,让她们拎了两人出来。   毫不意外,两人推荐的都是年初刚进院的女弟子,一个唤作陶凤娘,一个唤作张淑。   清院的陶凤娘刚被叫到阮小幺跟前。便哭哭啼啼道自个儿家中还有个老子娘要奉养,兄弟不争气,整日在外闲逛云云。   阮小幺似笑非笑看着拎人来的林玉楚。   林玉楚面色涨红,直接给了陶凤娘两个耳刮子,狠狠道:“你若还如此缩头缩脑,休怪我立即便将你罚做杂役!”   这才吓住了陶凤娘。她抽泣着擦了泪,眼睁睁看着阮小幺在录册上写下了她的名儿。   阮小幺道:“此回虽然凶险些,但若你福大命大,能回得来,将来莫说供养你老子娘。就是再换栋大宅子、买两个下人伺候着,又有何难?”   陶凤娘被她这么一说,却有些动心,也不哭了,哽咽着点了点头。   女吏部共支出了五人,叶晴湖那处人倒比此处多出几倍,向来太医院男子居多,抽出的人也自然多了。   一行大夫共二十人,由叶晴湖为首,其下判官一人、医使二人、掌事一人、管勾一人,余下尽是年初进院的弟子,也不乏出众之辈,随着皇帝拨来调配的杂役、兵士等,几百余众安排妥当,便向着南方而去。   阮小幺随着其他女吏坐马车而行,一路上听车声辚辚,几乎是风餐露宿,日夜兼程,一月之后,才赶至了广西地界。   广西郡县向来中原人与越人混杂,乃半蛮荒之地,在众人的印象中,还是个茹毛饮血的不大开化之处。女吏们缩在马车中,也没了聊天儿的兴致,除了阮小幺,没人愿意伸脑袋出去瞧探。   就这么一路行来,在兵士与馆驿驿丞的带领下,到了广西郡府。   这几日来在郡中穿行,所见皆是破败帽舌、干涸农田,大多村舍只闻鸟声,不见几个人影,愈到了郡府城中,便愈见人多,俱都衣衫褴褛,依服饰看来,有中原人,也有越族人,有些病怏怏躺在路边,向过往的行人讨要些水喝;有些已然奄奄一息,瘦骨嶙峋,使人不忍再顾。   颜阿福皱眉叹息道:“可怜了这些人……”   一边那驿丞听了,却笑了起来,道:“这位姑娘,一瞧您就是娇生惯养惯了,咱们这穷山恶水的,哪来那许多富贵人家?去年荒了一年,朝廷只说要开仓,咱们等到今年了,也没见一粒米下来过!”   慧心“啊”了一声,道:“难道朝廷分发的粮米……你们却是没拿到么?”   “拿到?”驿丞又笑了一声,“免了咱们一些个赋税,咱们已是感恩戴德了,还妄想什么粮米?”   阮小幺沉默不语,顺便把还待再问的慧心与颜阿福拉了回来。   慧心恼道:“你做甚!?”   阮小幺声音散漫,只是嗓门儿却压得低,“那驿丞肥肥胖胖的模样,瞧着像是个吃不饱之人?”   两人面面相觑,阮小幺自顾找了个不大难受的姿势,闭目休憩了。   紧贴着城门的郊外横七竖八躺着好些个尸首,有些已然开始发臭,有些半死不活,直到马车经过,眼珠子才微微转上一转。呻吟声、哀嚎声遍地,听得车中一干女吏毛骨悚然。   阮小幺拿出早已备好的帕子,上头浸了些艾叶、花椒、苍术之类的药水,与几人发了,蒙在口鼻之上。   进了城,情况便陡然好转。虽路上无甚行人,但总归见不到一具尸首,低矮的屋舍楹栋相连,远远的在蓝天白云映衬之下,便瞧见了最尽头一处高耸的屋宇,隐隐约约,似乎有云气缭绕,遮挡了视线。   古今中外,最气派的屋子总是政府大楼。   想也不用想,那便是广西郡的郡府了。   郡守亲自率人在外相迎,瞧见远行而来一众带着斗笠、蒙着白布之人,先拱手作揖,笑道:“众位远道而来,风尘仆仆,当真辛苦!”   叶晴湖为首,只回了个礼,淡淡道:“大人见笑。不知郡中大夫如今何处?”   郡守着人将马车轿夫安顿了,边将人迎进门,边道:“所有大夫已然布置起来,大多在城外平稳疫情,府内尚有两位刚回来的大夫。”   他摆正了面色,不再端出一副笑脸迎人的模样,又换了张沉重神色的脸,道:“如今疫情正重,众位千万要小心应付,免得横生枝节呀!”   叶晴湖摆摆手,带人先进了正堂。   郡守早派人将那两名大夫唤了来,如今正在正堂相候,见着叶晴湖,当先下拜。   “疫情怎样?”他道。   两名大夫各自说了一些,补全了面圣的奏折中没有的详细情况。   据说这疫情乃是去年年夏发现的,当时只在一村中偶见,患病的那户人家只有三口人,小夫妻俩与一个瞎了眼的老娘,老娘最先倒下,接着是小两口。   此种疫病,在瘴气多发的闽越一带并不少见,因此也没人当一回事。而事实上却是也没有成什么气候。   叶晴湖拿到了一张去年夏至东三季因此疫病而亡的人数名单。   整个广西郡中,三十万人口,死亡人数有二十三人。   这个数字相较因蓄意杀害、砍头、溺水而亡或失踪的人数来说,实在不算个数。因此谁也没注意到。   然而疫情大规模爆发是在今年年初。   闽越一带二月便开始回暖了起来,初春倒是下了几场雨。然而雨后,便开始接二连三传来了疫情急报。   最先发现疫情的仍是一些小村落,然而很快却传到了人口密集的镇子上,百姓开始成群地倒下,一户十口,无一留存。   阮小幺中途插嘴道:“有没有去年统计的饿死人数、分布册子?”   那两名大夫面面相视,看向郡守。   郡守看向都尉。   都尉五大三粗,下颌处有一条长长的疤痕,瞧着有些狰狞。他不说话,又看向了几个县令。   县令们小心翼翼的,摇了摇头。   “那粗略估计呢?”她又道。   “粗略估摸着……”一个瘦一些的县令犹豫开口道:“差不多有三千来人吧。”   ☆、第三百一十三章 三郎   “很好,乘以三。”阮小幺向一旁执笔的文书点点头,“一万人次。”   叶晴湖接道:“去年饿死的人怎样处置的?”   郡守苦着脸道:“还能怎样处置?由亲朋好友埋了哟!”   阮小幺与叶晴湖对望了一眼。   郡守打着哈哈,道:“今日大人及医吏们辛苦赶路,想必都劳累了,不若休整一日,下官已备下宴席,款待众位。待明日一早,再平疫不迟。”   叶晴湖此时却又望了阮小幺一眼,似乎不大情愿。   阮小幺微笑着,微微向他点了点头。   “甚好。”他道。   郡守欢天喜地,向一旁候着的主簿打了个眼色,着他安排接风宴去了。   几人大致说了一回,先随东道主去了厢房,稍作休憩,待得晚间灯火初上,便有人来请,邀几位院吏赴宴。   “为何要赴这劳什子宴?郡中百姓死伤过半,他倒好,还有心思给我们接风洗尘!”叶晴湖道。   下人早在屋外等候,阮小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酒桌上好办事,我们尚不知这郡守是个什么秉性,总要顺着点来,往后行事才容易!”   接风宴很是气派,设在了一处灯火通明的花厅中,屋宇甚广,廊柱新漆着朱红的颜色,彩幔飘扬,具具食案相连,最上首布有三具食案,分别为郡守、都尉与叶晴湖而设,可见这郡守是   给足了叶晴湖一行人的面子。   仆从如云,大多相貌清秀,走动布食皆悄无声息。酒是上好的葡萄酒,配了晶莹剔透的夜光杯,使人不喝即醉。案上三牲具备,烤、蒸、炒,不一而足,闻着便让人食指大动。一名美貌   窈窕的女子专在叶晴湖案边。柔婉跪地,频频斟酒。   郡守笑道:“叶大人,对敝舍寒宴可还满意?”   叶晴湖不咸不淡道:“甚好。”   郡守又看了两眼他的神情,似乎有些捉摸不透他眼下的心思。   席上又有笙歌艳舞。俱是一些貌美的歌姬,眼波流转,向两旁太医院弟子们一一投过,简直要酥了人一半的骨头。   相较男子,阮小幺一行五名女吏的待遇也不差,那郡守竟然差了几个面貌清秀、话说讨喜的小厮来伺候着,各个能言善辩、舌灿莲花。一边的陶凤娘、张淑只低着头,听他们笑说,耳根   子都有些泛着红。   阮小幺大叹,这郡守实在是太丧(shan)心(jie)病(ren)狂(yi)了……   慧心不大喜欢身边有男子嬉笑。一直皱着眉,待那小厮要伸手为她斟酒时,一声低喝,将人喝退了下去。   阮小幺望了一眼,笑道:“何必那般严肃?既然来了。就好好享受嘛……”   “你……”慧心似乎极为厌恶,出口却道:“外头百姓贫病交困,你居然还……”   “去,给查姑娘斟酒。”阮小幺笑意盈盈,吩咐身边那面容伶俐讨喜的小厮。   那小厮乖顺地去斟了杯酒。   慧心气急,捏着那夜光杯,恨不得要扔了下去。   “这位姑娘想必不惯有小厮伺候。可否要小的唤个丫鬟来?”那小厮低声道。   阮小幺摆手,“她脾性素来就怪,可没你这般讨喜。”   他抿嘴轻笑,少年面貌尚有一丝青涩。   “你叫什么?”她问道。   “小的叫三郎。”他道。   “三郎?”阮小幺偏头问道:“没有正名儿么?”   三郎只笑道:“像小的这般低贱的命儿,哪有甚正名?只在家中排行老三,随口叫唤罢了。”   “三郎。那你家中亲人呢?也在这郡府中?”她又道。   他垂下了眼,轻声道:“都不在了。小的命好,在府里头伺候,这才捡了一条命。”   阮小幺下筷的动作顿了顿,点点头。   她远远看了一眼郡守。他似乎在与叶晴湖说着什么,相谈甚欢,便不去瞧那处,从青铜小尊中撕下了一条烤羊肉,递给三郎。   三郎吃了一惊,忙摆手道:“小的不敢!姑娘享用便是!”   “给你吃就吃,别推来推去的!”她咬了一口鲜辣的蛇羹,含糊道。   他还是犹豫迟疑,不觉便抬头去看那郡守与都尉。   阮小幺换了个坐姿,挡住了他视线,道:“他们瞧不见就好了!你伺候的我高兴了,大人不会责怪你的!”   三郎颤颤惊惊,小心翼翼将那羊肉吃了,吃时很是别扭,一直想用手捂着嘴,憋得面上通红。   那羊肉一点儿腥臊味都没有,依照阮小幺的口味,放了花椒肉桂等物,辣椒炒得呛人了,这才放到肉里一并炙烤,最是辣不过。他刚吃了一半,便被辣得唇上通红,又想伸舌来喝水,又   要守着下人不是体统的规矩,忍得连泪都出来了。   阮小幺笑得前仰后合,“我喜食辣,抱歉,你下去找些水喝吧!”   那郡守听到了动静,望向这边,正对上阮小幺,听她笑道:“你这小厮倒是颇为可喜,大人可真是慧眼识人!”   郡守面泛红光,笑得极是满意,向三郎道:“好生伺候姑娘。”   三郎退下去喝了水,回来时面上还有些红,不自觉的笑着,又轻声道:“姑娘真是心善。”   阮小幺很是和气地摇了摇头。   散了宴,阮小幺与众人一道回了厢房。   她独自住在一间,隔壁是叶晴湖。方才瞧他回来时,面色似乎不大好,也不知是席上听郡守废话急的还是怎么了。   回屋时才发觉,似乎自己屋外伺候的丫鬟不见了。   “来人!”她唤了一声。   屋外有人扣了两声门,进了来。   阮小幺正嫌热,脱了外衣,剩了轻薄里衣,里头贴身的青碧色肚兜清晰可见,将外袍随手扔给丫鬟,道:“替我打些热水来。”   “是。”那微微低哑却仍清亮的声音道。   不是丫鬟!   她猛地回身,却惊见身后立着的是方才席间的三郎。俊俏的一张脸上,有些微红。   “你!……”她急急披上外衣,刚想出口训斥,忽又想到。定然是郡守安排至此,恼怒之余,不禁也有些无奈。   闽南一带越族居多,中原人与之混居,也染上了不少民风乡俗,无论男女,素来作风大胆,富贵人家,女主人养些面首狡童的也不在少数,堪比大宣男子的三妻四妾。   三郎身量比她稍高。又走得近了些,几乎要贴上她,喉间微动,道:“大人让小的来伺候姑娘。”   阮小幺低斥道:“不用!你替我打些热水来,我要沐浴!”   “是。”他低眉顺眼。行了一礼,退下了。   她长吁了一声。   三郎将浴盆热水都备好了,迟疑看着她,道:“姑娘是……觉得小的粗笨么?”   “没有,你很好,”阮小幺挥手道:“只是你无需伺候……那种事。”   他看了她片刻,低头微微扬起了嘴角。欠身道:“小的在外头候着,姑娘若有事,唤小的便是。”   阮小幺把整个身子没在木桶里,雾气蒸腾,此时稍稍有了些酒意,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擦身。一边想着白日的事。   闽南一带多瘴气,瘴疫颇多,但自有解毒之法,不会成大规模的疫病,想来这病源不是雾瘴。那极有可能便是蚊虫鼠之类的传染源。   虫鼠疫么?但看起来也不太像。就白日里在轿中那一瞥。并没有多少人咯血、呼吸困难之类,倒是好些个捂着胸腹呻吟的。   她又想到了一种传染源——人尸。   千百句尸体裸露在外,渐渐腐烂,却没有人下葬,这是极其容易传播疾病的。居那郡守说,此病是去年发现的,但规模一直不大,直到今年初,才如燎原之火,在短短一月内,死的十室   九空。   如此想来,去年大饥,饿死了不少人,但夏季大旱、秋季虽多雨却短暂,接着冬季寒冷,都不是疫病大规模爆发的时机。而初春时分,气候温润,又兼多雨潮湿,若是任由尸体横死在外   ,此时是最易腐烂的,且通过地表水流,一城通向一镇、一镇通向一县,如此地地想通,疫病不急速传染才怪。   如此一想,若真是由人尸传染疫病,那将腐烂在外的尸体悉数烧毁了便是。   她在盆中待得时间过久,爬起来时还有些晕晕乎乎,刚穿好里衣,便听外头三两敲门声。   批了件外衣,道:“进来。”   进来的是叶晴湖。   他看着院中伺候的三郎,似乎很是不满意,进屋便道:“他在院里做甚?”   “郡守大人以为我瞧上他了,便让他来伺候。”她一边说一边去系肋下衣带,笑道:“你还说不喜接风宴,我看你与那郡守说得也是不亦乐乎。”   叶晴湖走了过来,道:“那郡守的态度有些奇怪。”   “嗯?”她发出了一声软嚅的强调,带着鼻音,挑眼望着他。   他顿住了步子,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你做什么?”阮小幺不满道。   他皱了皱眉,看她歪头系了半天,也没系上那腰带,突然又随手拿了把芭蕉扇,一个劲儿地扇凉风。   “三郎!”她歪头唤道:“把浴盆拿出去,有些热!”   三郎闻声进了来,看了他们二人,眼中似有些讶然,很快低了头,把东西拿了出去。   ps:   写到这里无双还是正常心态。   ☆、第三百一十四章 **一夜   叶晴湖回过身,恰恰挡住阮小幺的身子,淡淡看着他。   阮小幺一边扇着,不时还给他扇风,道:“这闽南可真够热的……”   他捂了捂她的额头,皱眉道:“酒喝多了?”   “没……”阮小幺这才觉得有些头晕,晃晃头,又不止是头晕,深呼吸了两口,趁着脑中没太糊涂,将方才在浴桶里想的事与他说了。   他听后,不置可否,道:“若真是如此,疫病倒不难防,难得是治。从前也有过大汛后,疫病大起,腐尸横死田间,但似乎有些不同。白日里我瞧那些人,面上皆有不可察的红斑,有些奄奄一息的,手上、脚上也有红斑,这看起来不像是我见过的疫病……”   说着说着,忽觉一具温热软香的身子贴上了自己。   他身子一僵,低头看去,阮小幺已微微抱住了他。   “你做什么?”他的声音很是死板。   “师父,你身上好凉快……”她撅着嘴喃喃道,又将脑袋往他脖颈上蹭,“这葡萄酒……不太舒服……”   她秀美的面上此时正泛着一片酡红,饱满的唇上嫣红欲滴,刚洗过澡,身上、发上还带着令人迷醉的香。这么一句饱满的身躯贴在他身上,叶晴湖突觉有些呼吸急促。   她平日里只是拒绝、再拒绝,从不如今日这般依赖着他。   他僵着身子,任她抱着,双手微微伸了开,有一瞬间,想不管不顾去搂住她。   阮小幺还在他身上轻轻地蹭着,闻着他微带着药香的熟悉气息,发出了一声满意的嘟哝,带着一丝轻吟,几乎是刹那间便让叶晴湖勾起了全身的火。   他扯开她的手臂。切上腕间,只觉她的脉象急促,似乎全身血液都躁动了起来,欢快在血脉中流淌。   阮小幺不满将他的手拍了下去。双眼有些迷蒙,脑中有个隐隐的意识,眼前这人极是亲近,让人不由自主想再靠得近些。但一面有似乎下意识的抗拒,这样不妥,这样有失体统。   她扭着身子,体内燥热,说不出是难受还是舒畅,只觉所有感觉都集中在了一处难以启齿的隐秘地带。她勾着叶晴湖的脖子,身后抵着绵软的榻。却大胆弯起了小腿,在他腿间蹭了蹭,想纾解这种焦躁的感觉。   叶晴湖急促喘了口气,推开她,在屋中查探了一圈。最后在一处极不显眼的角落中发现了一个香炉,里头的气息清淡,几不可闻。他搓了一些灰烬,放在鼻端嗅了嗅。   是淫羊藿。   加了闽南特有的几味药草,混在一处,让药效更强了许多。   他取了茶盏来,将那燃了一半的香灭了。却不知是也吸进了一些还是美人在侧,有些心猿意马了起来。   阮小幺一个没站稳,倒在了榻上,身子绵软,有些使不上力,喘着气半支着身子。皱着眉又拉扯了扯身上黏着的衣料,模模糊糊见前头那修长的身影走过来了,便用脚尖去勾着他,吃吃的笑。   那身影却只走近了她,不再有下一步动作。似乎又成了一块石头。   那石头问她,“你知道你在作甚?”   她点点头。   “我是谁?”他又道。   阮小幺眨了眨眼,想了几乎有一盏茶时分,才迷惑的,用软软的腔调道:“师父……”   他终于过了来。   看着面前这眼神迷蒙、面色泛红的女子,他一面想着,她是喝了就,又吸了太多淫香才如此不堪情状,一面又想,谁叫她这般不留神呢?总之她做出这种种勾引的模样,他又不是和尚,面前这是他心心念念的姑娘,今夜便就成了好事又何妨?往后她也不会再想那察罕了。   阮小幺舔了舔唇,又叫了一声,“师父……”   他终于不再犹豫,坐到了榻边,俯下身,半撑在她身边,任她攀了上来,封住了她的唇。   阮小幺只觉口中触到了一个蕴凉舒爽之物,熟悉的气息,只是更为浓烈而躁动,不觉呻吟了一声,将唇张得更开,好让他索求更多,承受不下的津液顺着唇角流了下来,耳中清晰听到了双唇分合、吮吸相交的声音,没有了羞耻、矜持,只是又一次送上了唇,主动勾住了他。   叶晴湖的手慢慢解开了她系得歪七八糟的衣带,挑开了肚兜,触上了那片温香软玉。她的身子极软,细腻嫩滑,从锁骨向下,一点点抚上了雪白而柔软的双峰,碰着了一点柔软而温热的突起,然而却在他的抚弄下,敏感地硬了起来,樱桃一般,任自己爱抚作弄。   她喘着气,在她身下扭动,将饱满的额酥胸更贴上他,双腿慢慢张开,包裹住了他的身子。   他不住亲吻着她,拨开碍事的衣物,几乎吻遍了她全身。   两人都裸裎相对,阮小幺只觉身上如着了火,被他触碰到、亲吻到之处暂解了一些焦躁,当他唇舌离开时,却又勾起了更多的燥热。她双手攀着他的背,不自觉胡乱抚着,感觉到手下精干而坚硬的身躯,与自己的截然不同,似乎要破开那片柔软,只到身体的最深处。   他急促喘着气,身下那物事早已坚硬如铁,嵌在她柔嫩的腿间,每当她大腿内侧的肌肤从上头滑过,便更涨大了一圈。   伸手触上了阮小幺腿间,慢慢沿着内侧攀沿向上,便听到了她一阵甜美的呻吟。那处幽密的花径已是湿润一片,正无声绽放、收缩,欢迎着他的到来。   阮小幺正觉身下那处舒爽而焦躁,隐隐约约便觉什么东西刺了进去,带着微微的刺痛,又带出了一阵急于一阵的渴望。   花径里的媚肉一瞬间便包裹住了叶晴湖的手指,紧紧含着,似乎不愿让他退开一点。他又添了一根手指,借着她身下的润滑,刺进了那滚烫之地。   他额上渐渐生出了汗,身下那处坚硬涨大,急不可耐地叫嚣着进到那令人*的内在,然而还是耐心地,一点点开拓着她的身子,见她皱着眉,似是难受,又是舒爽,小小的呻吟毫不阻拦地从口中泻出,舔着唇,用满是春情的目光看着身上之人,眼中荡漾出了一片水光。   不知多久,他终于稍稍起了身,牢牢捉着她的腰,将自己坚硬发烫的物事一点点锲进了她的身子。   阮小幺疼痛了起来,不住扭着身子挣扎,口中细声尖叫,眼角有水珠流淌下来。   她不知是清醒了一些还是怎的,似乎看清了身上的人,惊叫道;“师父、师父……”   胡乱推着他,然而叶晴湖却牢牢禁锢着这副身子,轻轻又挺进了一些,听得她连哭带喘,那处不住地收缩,咬得他几乎立马要丟枪缴械。   叶晴湖忍受着这*至极的滋味,不再动弹,俯下身轻吻着她,又伸手轻轻揉弄她敏感而肿胀的樱桃,渐渐地,终于听到了她小小的呻吟,没了痛苦。   他这才又缓缓动了起来。   抵在胸膛上的两只柔嫩小巧的手仍是推拒着,却慢慢失了力道。她酡红的面上也再次生了柔媚之态,皱着眉,咬着唇,不知是疼痛还是舒爽。   细碎的呻吟从口中流出,将一室染得春意盎然,青纱帐幔中,两条身躯*勾缠,极尽缠绵。   鲜红的液体从阮小幺身下流了出来,将那处天青的床褥染得暗红一片。叶晴湖直勾勾看着,瞧她在榻上如此横生媚态,气息发紧,又一次深深挺了进去。   不知多久,两道极尽欢愉的喘息呻吟之声传出,他眼中满是*,进到了她最深处,将火热的东西都喷在了内里,粗喘一声,慢慢抽出来,倒在了她身边,没有压着她。   阮小幺微张着唇,面容冶荡,呻吟渐过,不住低喘。   叶晴湖心中似有一种情绪涨得满满当当,似乎人生中第一次识得了这*夺神的滋味,第一次领会到了比浸淫于医道之中,更好的感觉。   他轻抚着她的面庞,轻轻咬在了她的唇间,半呢喃道:“回去后,我便向你提亲,可好?”   然而对方没有回答。阮小幺欢愉过后,双眼渐渐朦胧,几乎是一放松下来,便沉沉睡了过去。   两人同塌而眠,他静静看着她在昏暗中不明的秀丽面容,唇边勾起了个极愉悦的笑意,将她搂在怀中,阖了眼。   阮小幺醒来时,只觉全身都疼,好像半夜被丢到大街上,任千百辆马车碾压过一般,脑中也是钝钝地疼。她捂着脑袋,拖着几乎在嘎吱叫响的沉重身子,好容易半坐了起来,忽觉身边有个人,一眼望去,差点没吓得滚到床下。   叶晴湖睁开眼,自然而然搂住了她,声音还是刚起身时的沙哑,似乎很是缠绵,“不多睡一会?”   她花了半天时间,消化了“酒后乱性”这个消息,看着满是笑意的叶晴湖,半晌没说出一句话来。   原来不是千百辆马车碾过,而是千百头草泥马踩过——   她铁青着面色,急匆匆将仍在榻边的衣裳捡来套了上,低头道:“昨晚我们都喝多了……你……你莫要当真……”   叶晴湖拉住她的手,“我并未喝多。”   ps:   写到这里就完全不好了,写着写着这两个人就滚到床上去了……   ☆、第三百一十五章 炎明教   他仔细看着她,似乎很是不解,哪个女子被破了身之后,在情郎的榻上会说这种话?   阮小幺像碰着烙铁似的,甩开了她的手,“我不用你负责!你、你莫要与旁人说就是!”   他满面春风的笑意渐渐消了下去,见她紧张地连领口扣子都扣不上,忽的明白了她这啼笑皆非的自欺欺人。   “不用我负责?”他挑了挑眉,“你如今已是我的人了,莫不是还想与别人成亲?”   阮小幺一个竹枕扔到了他脑袋上,面色涨红,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怒道:“你没喝多还这么、这么……我倒不知你是这种禽兽不如之人!”   “禽兽不如?”叶晴湖面色阴了下来,“昨晚是你攀在我身上,又是扭又是叫的,如今反倒说我禽兽不如!?”   她呆愣在榻上,脑中刹那间回想起了昨夜里恍恍惚惚的燥热,他精壮的身躯、自己身下的疼痛与舒爽……   猛然甩甩头,面上红得已经能煮鸡蛋了。   叶晴湖再一次与她道:“回去后,我便去李家提亲,你如今不答应也得答应了。”   “你!……”她欲哭无泪。   怎么一夜*之后,争着吵着要负责的变成了男人?她不要他负责还不行了!?   阮小幺闷着头,把自个儿衣裳穿好了,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连窜带逃溜掉了。   他只是在后头看着,一动不动,面上神色变幻,不知又在想些什么。   一整日,她都有些心神恍惚,看得慧心不住皱眉,拍拍她道:“你怎么了?”   “啊……?哦,无妨。”她又揉了揉酸疼的腰。   如坐针毡。   慧心接道:“方才我出门时,见着外头有好些个百姓都聚在一处。有人在施粥接济,并赠解疫良药,听人说这药极其灵通,好些个得了疫病之人吃过便好了。似乎还……还有个……”   她想了半晌。一拍脑门,“是了!炎明教!”   阮小幺被她拉得往前一趴,好容易稳住了身,“什么?”   “炎明教,”她又说了一遍,“施舍行善的那些人多是越人,说自己是炎明教的,劝人多行善积德,方能得神仙怜悯。”   “行善积德?”阮小幺听着很是怪异。   “因此我想,那炎明教也是个深明大义的。在如此关紧时刻,能雪中送炭,也不知那教主是何人,兴许是些年老致仕的世族大家。”慧心道。   “闽南没有世族,有也是被贬的。”阮小幺笑说了一句。   她并没有太放在心上。毕竟就她所知,如今疫病可没有什么解疫良方,最多是预防方法,哪有什么吃了药就能好的?   磨磨蹭蹭在慧心屋中待了大半日,她这才不情不愿又回了去。   叶晴湖的院子离她的不远。   经了前一夜,她简直没了再见着他的脸面。   转念一想,又心中恼怒。又不是她做的那见不得光的事,凭什么她要逃?   阮小幺重重哼了一声,不再偷偷摸摸,挺着身杆儿便回了院儿。   结果一进去,便见了叶晴湖正好整以暇坐在院里石凳上。   他似乎无所事事,有一着没一着的在石桌上布着黑白棋子。走得近了,才发现那是她曾教他的五子棋。   阮小幺绷着脸,低头匆匆从他身边而过,进了屋。   后头那人却也跟了过来,只在门边看着她。   她忽然觉得空气有些太过压抑。外头明亮的光线似乎并照不进屋中,门前天光大亮,落在叶晴湖周围,他的身影丁丁嵌在光线中,却成了一身暗不透光的颜色。   他背着光,神色不明,一言不发。   阮小幺在屋中倒茶也不是、整理衣裳也不是,颇有些手足无措的滋味,终于忍不住,向他道:“你能不能出去下?”   “你生气了?”他问道。   她嘴角一抽,摆出一副冷冰冰的面容,“你说呢?”   做了这种趁火打劫之事,竟然还好意思问她“你生气了”!?   叶晴湖双唇抿了抿,声音低了些,“……我想娶你。”   她慢慢到了他跟前,不知何时心头生出了一些底气,一字一句道:“昨夜之事,只是我喝醉了,你鬼迷心窍,事已过了,无需在纠缠于此。我不用你负责、也不用你娶我。”   他慢慢的,眼眸微微黯淡了下来,轻轻张了张嘴,却没说话。   她突然觉得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叶晴湖这幅模样活像是她把他睡了,还死赖着不想负责一样。   被吃干抹净的是她!   “你一副很难过的样子做什么……”她紧皱着眉嘟囔了一句,便想离得远远。   他突然拉住了她,似乎想将她带入怀中,而阮小幺却很不配合,一个劲儿地挣脱。   “我不会再做什么了。”他轻声道:“昨夜……是我的错。任打任骂,你不恼我便好。”   阮小幺微微愣了住。   他静静地搂着她,将她整副身子都嵌到了胸前,轻轻抚着她的黑发,周身的失落似乎传到了她身上。   她犹豫地叫了他一声,“师……”   话到嘴边,连自己都臊得慌。   做了这种事,怎么还好意思再叫他师父?   叶晴湖却闷闷应了一声,推开她,汹涌的心绪似乎终于平静了下来,却将门反锁了上。   阮小幺神经一瞬间有些紧绷。   然而他只是将她拉到了桌边坐下,轻声道:“白日纪成去外头逛了一圈。”   阮小幺:“……啥?”   话题转变太快,她有些反应不过来。   “纪成是太医院最优秀的弟子。”他补充道。   “我知道。”她点点头。   他接着道:“外头正有人施舍行善,说是赠了药给得病之人,喝过之后,疫病便消除了。”   她听着有些耳熟,“炎……炎明教?”   “你知道?”他挑了挑眉。   他的神色一如平常,但眼中似乎总多了些什么,似乎有些温情,落在她身上。若有若无。   她微微别过了眼,有些不自在,点了点头。   叶晴湖轻勾出了一个淡淡的笑意,“就是炎明教。纪成探听到一些。炎明教在闽越一带的百姓之中,很有声明,立教年月也久,无人说出个究竟,平日里广施善行,比郡府还有威望。时常也吸纳百姓入教,都是可遇不可得之事。”   “这么厉害?”她只听慧心说了个大概,却没有如此详细,便道:“听起来,这炎明教似乎是个很好的地方。”   “古往今来。我所听闻的教派从无这般景致,要么是杀人不见血的邪物、要么是以教派为饵,实则做些揭竿而起的勾当。”他道:“若这炎明教真如方才所说,他们的立教的目的何在?”   “广收民心、树立威望……”阮小幺听得有些皱眉,“怎么看也都像是起义前做的准备。”   他点点头。“最关键之处,若此地百姓患的是疫病,那便几乎无医治之法,纵使有,也不应当只是几副药便能解决。这炎明教有古怪。”   他眉头紧锁,阮小幺明白,他是想亲自前去查探。但他为一行人之首。走到哪必然有郡守派人跟随,不好随意去探查。   她想了个大概,将外头的三郎叫了来。   三郎低眉顺眼,走路声极轻,应声而入,道:“姑娘有何吩咐?”   “三郎。你可知晓这炎明教?”她笑问道。   叶晴湖对她这和煦如春风的态度显然有些吃味,他紧抿着唇,视线在她与三郎身上来回了好几遭,到底没说些什么。   三郎脑袋压得更低,“小的只知晓一二。”   “说来听听。”她道。   不知为何。她总觉这三郎说起炎明教三字时,身子有些僵。   “自小的记事起,这炎明教就在了。平日里积德行善,灾荒年月好些个百姓就靠着教中施斋才活了下来。”他说到此,顿了顿,接道:“炎明教并无任何为非作歹之事。”   阮小幺与叶晴湖相对望了一眼。   她饶有兴致道:“我听说教中还有施舍汤药的,患病之人喝了这汤药,便能痊愈,可有此事?”   三郎沉默了一瞬,道:“这小的便不大知晓了,兴许有吧。”   她“哦”了一声,点点头,又让他下去了。   他走后,叶晴湖才道:“他有问题。”   “有甚问题?”阮小幺不甚在意,“郡守派来伺候的罢了。这小哥儿挺聪明的。”   说完了,才发现他一直盯着她,神情莫名。   她先是不知所以,后恍然大悟,瞪了他一眼。   往常她与他说察罕,他不吃醋;说兰莫,他不吃醋;如今不过说了这三郎两句,他哪来的飞醋?   “炎明教势力如此之大,又在各地广泛发展,与郡府关系必然极深。”阮小幺道:“你大可一面找人去查。我们明日可光明正大去问那郡守。”   他闷着脸点点头。   第二日,叶晴湖带着阮小幺去见了郡守。   郡守正在议事堂中,与都尉一道,正会见几人。二人只在外堂候着,待得议事堂毕了,这才进了去。   堂中几个越族衣饰的人正出来,与阮叶二人打了个照面,其中一人,中等身量,瞧着有些干瘦,眼蕴精光,在他们身上不着声色打量了一圈,后微微一笑,很是有礼节地一手折胸,欠身行礼。   ps:   喂jing童鞋你不要对np辣么执着!   ☆、第三百一十六章 会面   二人回礼,进到堂中。   郡守正张开双臂,笑迎道:“二位大人在外相候多时,下官罪过!”   阮小幺摆摆手,回头看了一眼离得远了些的那几个越人,好奇道:“那些是地方土司?”   “并不是土司。”郡守道:“是炎明教的几位护法。”   她一怔,没想到这郡守如此直言不讳,径直了当便承认了与炎明教的关系。   “炎明教?”叶晴湖开口道:“昨日我有弟子出门,尚听人提起过。听说他们有平疫良方?”   郡守点点头,叹道:“可不是!原来大人已经知晓了,今日我唤这几位护法前来,就是商谈药方之事。”   “结果如何?”他道。   几人边说边入了座,一旁那五大三粗的都尉哼了一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炎明教身为宣人,竟一再推脱什么‘需纯净之人才可救赎’,一派胡言!就是不想将药方给我们而已!”   阮小幺似乎很是好奇,“原来大人还没要到方子。不过,那‘纯净之人’又是何意?”   郡守又叹了口气,说了个大概。   原来,炎明教虽广结善缘,但若寻常百姓想要入教,需得经几番考验,具体怎样,谁也不得而知,总之,只有教中承认的“纯净之人”方可。施舍汤药也一样,只有“纯净之人”才可获得。   郡守五次三番想要求取炎明教的药方,但都被他们拒绝,提及此事,也是毫无可法。   “大人何须叹气?”阮小幺道:“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教派罢了,声势未大,连朝廷都未注重此事。大人不若直接发兵,剿平了这炎明教,药方不就到手了?”   “万万不可!”一旁都尉却大惊失色,忙道:“一来那炎明教并非为非作歹之徒。若是剿平了那处,必是伤天害理;二来……那教声明极好,发兵相剿,也没个正当由头啊!”   “如此说来。堂堂郡守与都尉大人,竟是颇为忌惮这炎明教喽?”阮小幺哼道。   那二人苦着脸,拱手道:“还望大人莫要向圣上提及此事!”   她也叹气,摆摆手。   郡守见状,商议道:“方才那几位护法走得急,并未与二位大人详谈。要不……下官再差人去唤那几位护法前来,与大人打个招呼,大人药术精通,说不准可让他们交出那药方!”   “也好。”叶晴湖点点头。   郡守当下差人再去联络那炎明教护法,阮小幺一面等。一面回厢房叫来了颜阿福。   五名女吏,只有颜阿福身份最低,所住厢房虽也是独门独户,但比之其他医吏,却是落了一大截。也没个正经下人使唤,凡事只她亲力亲为。   阮小幺将她叫来,悄声吩咐了几句。   颜阿福在太医院呆了几年,人情世故也通了不少,当下明白了她的意思,应了下。   当日黄昏,采买了一堆物事的颜阿福回了来。到了阮小幺屋中,将那些个衣物首饰、布匹珍珠都拨了开,从怀中掏出了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布袋子。   那布袋子有好几层,拨开一层,另有一层,最后见了底。才发现里头是一些残渣。   叶晴湖也过了来,三人围坐在一处。他轻轻拨弄了那些渣子几下,又捡起了几块放到鼻下轻嗅,回忆了片刻,却又闻了闻。微微皱了眉。   颜阿福悄声道:“这些是我跟着一个得了药的人拿到的。我偷不到那药方,只得带了些药渣回来……”   “够了。”叶晴湖道;“你药渣都捡了?”   她点点头,“那户人家把所有药渣都泼在门前,我全捡了回来。”   “真缺德……”阮小幺吐槽。   泼药渣在自家门口,存心是要让路过的人踩过,过了病气,虽说话不可信,但也够晦气的。   她也拿了一些放在鼻下闻了闻,苦而腥的气味中,不大容易分辨各种药材。   阮小幺辨别得不甚容易,一一将自己闻出的药名儿写在纸上,但似乎这发苦的气息中,掺了些别样的东西。   她将药渣各自闻过,忽见了当中一条,形状似全须的小参,被染得通体深褐,闻来却有一种微微发甜之气。   “这是什么?”她皱眉不解。   在药经全篇中,似乎并没有这种药材。   叶晴湖接过来,仔细参详了一会,“这似乎……”   他第一次对着药材露出了迷惑的神情,忽然想到什么,却又摇头,喃喃道:“这方子怎的这般奇怪……”   颜阿福对着那小参看了半晌,摇头道:“这东西不是参。这是……毒通子。”   “药经里似乎没有这东西,只不知哪一朝无名姓的古书中有过记载,”她道:“此物甚毒,常年长于湿热深山之中,茎叶小而圆状,无花,籽小,根状如参,乃毒性之最。凡此物生长之地,五毒避绕。后因山民所蓄牲畜常误食此物,暴毙之后,肉中带毒,人吃下后,一刻即死,故人见之即拔毁。如今已无多见。”   她又背了几回别的书中所述,原原本本将这毒通子之状说了出来。   阮小幺囧道:“为何我从未见过什么毒通子的记载?”   “因这毒通子早该绝迹,几百年未见,不想却又在此出现。”叶晴湖忽然出声,恍然道:“我道这药方中为何无一和缓之物,俱是些解毒甚强之药,寻常方子若如此配药,怕那吃药之人早寒泄而死。原来都是为减轻这毒通子的毒性。”   她咋舌,“这毒通子真如此之毒?”   “比马钱子可要毒的多。”他眼中有笑意。   颜阿福虽知晓毒通子,却不知药方中为何要有此物,也只得望着叶晴湖,望他知晓一二。   他问她道:“你看的书中,可有记载与毒通子相克之物?”   她想了一晌,摇摇头,“书上说‘绝毒,无解’。”   “那可有毒虫毒草专为其所克?”他又道。   颜阿福苦思冥想,微微摇头。   二人俱有些失望。正在此际,却听她一声恍然大悟,直道:“似乎有一个,那书只有些残页,也不知叫什么名儿。上头写的一些东西很是奇怪,便说到过这毒通子,说有一中毒虫名唤‘疟’,入人腹中,白日后人死虫出。此物不避它毒,只怕毒通子,此药一下肚,腹中嚎泄不止,所下皆虫。但……人也并死,因毒通子性太烈。”   阮小幺看着颜阿福的眼神就像在看一部百科全书。   叶晴湖终于了然,“疟虫。怪不得我见那些人身有红斑!”   阮小幺:“……我还是回去再看几年医书吧。”   在这两人跟前,她忽然觉得自己就是个学渣。   “如此说来,那些人得的并不是疫病,而是中了疟虫之毒!”颜阿福说着,仍有些不解,“书上还说,疟虫小如蚤卵,人眼不大瞧清。那炎明教又怎么发现的?况且……若是每一味药中都有一根毒通子,那得要多少毒通子才能救活这许多人名命?又上哪去找如此大的地方栽种呢?”   阮小幺忽然想到了一个很丧心病狂的假设。   若是那疟虫本身就是炎明教下的呢?   这么想来也不是不可能,先下毒再解毒,以此更加取信于民、巩固自己势力,这在前朝中也是屡见不鲜之事。   显然,叶晴湖与她想到一块儿去了。   他看了她一眼,不再纠缠于这问题,起身将那些药渣尽数包了,道:“今日之事,万不可与旁人提起,即便是太医院之人。”   二人点头。   颜阿福神色迷茫,不知他们想到了什么,只是一副莫名其妙的神情。   看着不知状况的颜阿福,阮小幺又突然觉得——   老天爷果然还是公平的!   炎明教的几位护法第二日便又来了郡府。   阮小幺等人在议事堂上,与郡守一道,早已在此相候。   仍是之前那几人,穿的越族服饰,深靛色短裳,袖口缝得铁紧,下身着裤,纹饰甚多。耳上俱穿银环,身量多不高,面色微黑,平静面容中含着一丝倨傲,似乎对郡府很是不以为意。   阮小幺正在想那些个护法是不是叫金木水火土之类,便听当中一个道:“我认得这位姑娘与公子,昨日方才一见,只觉大宣果真气度朗朗,来使也如此高华卓越。”   郡守忙笑道:“火使,这些人是朝廷派来平疫的医吏,并不是使团。”   阮小幺正抿了一口茶,不小心喷了出来。   几道不甚友好的目光齐齐朝这边扫了过来。   阮小幺好容易擦干净了水渍,又听那火使道:“多谢朝廷救援。只是我教已有了平疫良方,此疫甚是怪异,怕众位医吏也是无法医治。”   他说话时,视线扫过在座众位医吏,目含不屑,然而在看向叶晴湖时,却停了一瞬,没了那般骄矜神色。   慧心当下便站了起来,怒目道:“你小小教派,胆敢出言不敬?我们可否医治,不是光凭嘴皮子说说!”   阮小幺道:“昨儿个我听郡守说,贵教也不是谁都医治的?”   “这是自然!”火使道:“药物珍稀,自是只救身心纯净之人,若是泥胎坏心,救了一命,反倒要结下恶缘。”   “那不知贵教如何判定纯净与否?”她道。   火使向她微微一笑,并不回答,看向另一边的同伴。   ☆、第三百一十七章 教中一游   郡守忙向众人介绍,“此乃炎明教水使。”   阮小幺一口水又差点喷了出来,呛得岔了气。   水使脾气似乎温和许多,他道:“凡做善事,怀施恩惠之心的,便不是纯净之人;凡做恶事,却有为善之心的,也是纯净之人。纯净与否,皆由天定。”   众人听得云里雾里。   阮小幺只得承认,这再忽悠不过的理论,放出去,恐怕真能迷惑住一大群布衣百姓。   “这位姑娘似乎并不以为然?”水使微笑道。   她道:“贵教言行有些苛刻。众生之中,有几人能做到如此境界?我们行医之人,只信奉一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贵教怀揣救命良方,却不愿出示于人,岂不是白白害了千万条性命?再多的功德,恐怕也被这怨魂孤鬼折损了!”   最旁边站着的是风使,他道:“我教自信奉教规,姑娘看不过,也是无法之事。”   叶晴湖沉默了半晌,终于开口道:“如此说来,你们是必不会将药方交予我们了?”   三使齐道:“不。”   气氛一时有些冷场。   阮小雅却毫不在意,忽道:“不知贵教教主是何方高明?我一直对此好奇呢!”   火使道:“教主乃神圣之人,并非人人可见。”   “那……”她边点着脑袋,边道:“不知我这般的,是纯净之人还是污秽之人?”   水使细细端详了她片刻,“姑娘周身之气甚是洁净,言谈不俗,想来是个洁净之人。”   “想来?”她反问。   郡守忙过来打圆场,道:“洁净与否,也只能由教中圣姑断言,三使是断定不得的!”   阮小幺:“……”   圣姑是什么东西?能吃吗?   还是大宣教化开明,从来就不搞什么圣x圣y的!   “姑娘若是对此好奇,倒不妨见一见我教圣姑。”水使趁时道:“众位医吏远道而来。想是并未识得我教风采,若一同前去观望观望,也是我教一大幸事。”   在座之人中除了叶晴湖与阮小幺,一边另有慧心与三名男吏。皆皱了眉,面面相视,对这邀请似乎有些迟疑。   阮小幺却答应的甚是爽快,“如此便叨扰贵教了!”   “玲珑!”慧心小声呵斥。   “也好,”叶晴湖不顾众人不大好的面色,道:“我也想见识见识能平这疫病的教派,这医道究竟高明在何处。”   郡守在一旁捻着下巴上没几根的胡须,笑眯眯地点头。   他只带了阮小幺与一名掌事,权作炎明教一日游,在郡县数名随从与亲带的兵士护卫下。走了一遭。   水使性子最温,由他带着,几人进了一处山林,眼见着林木高大,郁郁葱葱。几乎遮蔽了半数天空,光线也陡然暗了起来,平白给人心中添了一层不安。   几人一路蜿蜒向上,水使在前带路,道:“我教立在山中,吸风露之气,不与俗世为伍。此间路途甚绕。还请众位跟紧了我,免得迷路。”   这家伙还真是不放弃任何一个吹捧自己教的机会。   走着走着,阮小幺便觉一行人似乎是在原地打转,并不似寻常山路。望向叶晴湖,却见他正看过来,在众人瞧不见的地方。无声对她说了几个字:“八卦阵。”   她恍然。   怪不得见有些熟悉。当初从余村出来时,那方向与此间似乎如出一辙。   一行人走得都有些喘,水使走惯了此路,连汗也不出,轻松甩了众人一截。在前头用歉意的语气道:“实乃是教中诸事隐秘,因此在这深山之中,使诸位劳累,我心甚忧。”   气喘吁吁的阮小幺:“……”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渐见云开雾明,绕裹在林间的一层惨白雾霰缓缓隐去,一行人转入了一处开阔明朗之地,不远处便有炊烟袅袅,百户人家,自得其乐。   阮小幺看得眼有些发愣,“你这是教派还是村子?”   “教中数万人众,自然需得吃喝住用。”水使道。   他带着众人直穿村落而行,村人见了,纷纷恭敬行礼,有些直跪伏在了地上,口呼“水使圣明”。   几人看得咋舌,这堪比皇帝出巡的场面,怪不得要跑到这深山中来,若是在外头,早被告一状“目无王法”了。   如此反复过了几十座模样相似的村子,这才渐渐又见了高耸的山势,丛林掩映间,似乎隐隐瞧见了高敞屋宇的数檐半顶。   又曲折的石阶蔓延向上,水使从上头而过,带着众人愈攀愈高,到了一处守门。   越人多用木竹盖楼,四脚高起,竹楼迥异与中原屋舍。然而此门以至内里屋舍,却是用石料及三合土制成,样式也与中原世家相似,想必这教中说得上话的竟还是个中原人。   门口依着惯常摆设,安放了两个石狮子,一作趴伏状,一作长口人状,威风凛凛。   叶晴湖的视线在狮子脚上停了一瞬。阮小幺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这才惊觉那狮子竟不是爪,而是蹄。   乖乖的,这可不是石狮子,是麒麟!   难不成这山中猛虎野兽太多,要雕个麒麟来驱虫?   这也太不符礼制了一些,若是放在外头,分分钟有御林军来封了宅子。   水使泰然自若,面上一直含笑,请众人进去。   里头庭院极敞阔,处处植着芭蕉,宽大碧翠的叶片还沾着点点晨曦时的露珠,翠绿欲滴。虽地处湿热闽南,但此山之中却极是凉爽,山风吹过,众人只觉一阵幽香,沁人心脾。   “此处倒是块仙家宝地……”阮小幺不禁出言赞叹。   水使道:“此处尚是外院,众位可随我至内院一观。教主特意交待了,若是众位有对此地满意者,可在此多留几日,细细品赏。”   没人说话。   水使差了两个相貌清秀俏丽的婢子,带着众人一路慢行,从前庭沿着穿花走廊,处处是景,时时变幻,足令人脱了一身凡俗之气。   山上庭院极多,间或见里头锦衣华服之人,赏心悦目,众人边看边叹,直道这炎明教果真是一处仙境所在。只叶晴湖神色如常,随意瞧望,不置可否。   走了大半路,一行人皆有些干渴,腿脚也开始酸疼。正到了一院溪水潺潺之中。当中一个婢子回首笑道:“各位大人一路劳累,此处是游园之所,不妨在那亭台中歇息片刻。”   她指着前头两座小榭。   当下便有小童成群而入,端了茶水来,芬香扑鼻。   阮小幺当先喝了一口,只觉口齿留香,忍不住又尝了一口,周身乏力疲渴尽消。   小童退下后,她问那婢子,“水使说圣姑也在此处,不知我们是否可去拜望?”   “圣姑确在山中。只是……”婢子看了一眼众人,乖巧道:“圣姑住处,只得女子进入,寻常男子凡身浊体,会污了圣姑。”   阮小幺看着众位凡身浊体,挑着眉笑。   此行也只她一个女子前来而已。   叶晴湖微微横了她一眼,不动声色挡到了她身前。   阮小幺却绕了出来,欣然道:“不知我是否可以见一见圣姑?”   “姑娘一人,自然可以。”婢子笑道。   叶晴湖冷着脸看她。   阮小幺只看了他一眼,匆促笑了笑,别过了眼,想跟那婢子往外走。   他却蓦地拉住了她的手,当着众人的面,沉着脸似乎想开口训斥。   “师父,我只是去看看。”阮小幺软语求道。   自从那夜之后,她再没叫过他,不叫他“师父”,也不叫他名字。事实上,除了有关疫病药材之事,私下里阮小幺甚至没有见过他。   而此时她这声“师父”,叫得叶晴湖心下一软,不自觉便缓和了神色,却仍是执着她的手不放。   一同前来的两名医吏看在眼里,都有些尴尬,左瞧右望,装作不见顶头上司的所作所为。   “师父……”阮小幺又小声唤他。   叶晴湖道:“你来此地是客,莫要乱跑。”   “我只去看一眼,一盏茶功夫就回来!”她求道。   那婢子也道:“圣姑所住离此处并不远,且水使吩咐了,着奴婢尽心伺候,大人尽可放心。”   阮小幺摆出一副“你不答应我誓不罢休”的眼神,看着他。   叶晴湖被拗得无法,只得叮嘱了一句,“一盏茶时间。”   她笑着应了,随着那婢子离了开。   出了院子,又绕了好些个弯弯绕绕之所,阮小幺走得腿麻了,又问那小婢,“你不是说很近么?还有多久?”   婢子道:“这就快到了。”   她指着另一处稍高的山头,清晰可见碧空之下高耸的层檐。   看山跑死马,这高楼近在眼前了,两人还走了有小半刻时间,这才到了一处看似空僻之所。   阮小幺已经大汗淋漓了。   婢子在院外停下,进去通报,出来道:“圣姑说,今日有贵人前来,如若姑娘不避外人,尽请进了便是。”   “无妨无妨!”阮小幺说着便踏步进了去。   院中空旷,无之前所见那般美不胜收之景,却又别有一种简致之意,廊下摆着几盆海棠,鲜红的花苞藏匿碧翠之间,增添了点点风致。   屋后有潺如流水的琴声传来,风雅款款,别显幽静。琴声隐隐传到外头,若有若无,极是悦耳。   ☆、第三百一十八章 人不如旧   婢子引她绕过前屋,到了后头,又是一番别致景象,屋后竹影摇曳,幽篁丛丛,正有一处亭台,其间有二人相对而坐,一人白衣,身姿窈窕,正缓缓抚琴;另一人静坐石凳之上,似在饮酒。   好一幅逍遥景致,好一对快活神仙。   阮小幺看了两眼,指着那听琴之人,问那婢子,“这怎么看也是个男的吧?不是说男子不可踏足圣姑之处么!?”   婢子捂嘴笑道:“寻常男子的确如此,但此人为极贵之人,不是凡夫俗子,自然可来此听琴。”   阮小幺了然,这果真是个看脸的世界。   她随着婢子向亭中而去,那圣姑一双清澈婉转的双眸便看了过来,微微一笑,清丽脱俗。   她终于有些明白,为何这女子被尊做圣姑了。   实则年岁不大,与阮小幺相仿,然而眼中清澈无比,不知是否常年住在山中,不见外人,一丝尘世俗气也没沾上,浑似画中仙子,不食人间烟火。   那对面男子也转回了头来,面色沉沉,不喜也不嗔,只是看着她。   阮小幺正想着要不要与那圣姑打个招呼,转眼瞧见了他,刹那间如一道响雷炸在耳中,被咋地晕头晃脑,只呆呆立在了那处。   婢子奇怪道:“姑娘?姑娘?”   圣姑不知与他说了什么,抿嘴笑得极是柔婉,白皙的面容尚带着一丝红晕。   “察罕……”她喃喃开口。   他似乎没变,又似乎全然不是之前那个察罕,从前还有一丝未褪去的少年冲动之气,如今已真真正正成了个沉稳英朗的青年男子,英俊,却有些漫不经心。   他深邃如潭的眼眸中,闪过了一丝失神,却转而收回了视线,淡淡道:“你这女子。怎知晓我名?”   圣姑讶然道:“莫非将军与这位姑娘从前相识?”   察罕冷漠摇了摇头。   “你……”阮小幺几乎一句话也说不出,方才觉得多养眼,如今便有多刺眼。   察罕却又道:“我向来只在北燕,中原人相识并不多。这女子从何而来?”   他眼中坦然无比,似是在问圣姑,却又看了阮小幺一眼。   一个瞬间,阮小幺又一次顿然而悟。   “小女子李朝珠,见过将军大人。”她端正行了个礼,收了方才那副惊愕,“从前家在沧州,见过将军一面。”   圣姑微微一笑,“我听水使说,你是大宣来的医吏?”   她说的中原话并不标准。带着越人特有的仄音,说话时嗓音却很柔软,使人听着心中便也跟着软了下来。   阮小幺点点头。   她有种自己的到来破坏了这两人和谐气氛的感觉。   察罕看她的眼神中是全然的冷淡,像两道结冰的刺,非要在她心里头剐上两道。   也不知他是不是装的。若是,那这演技可真算好。   她干巴巴道:“我只是来拜望一下圣姑,这、这便回去了,告辞!”   说着,便要抽身往回遛。   然而察罕却微微笑了起来,道:“姑娘既然来了,何不一同听一听琴?”   他声音不大。却像魔咒一般,让她的脚步顿了下来。   圣姑的目光在他们二人身上转了一圈,没有好奇,只是对着阮小幺时,隐隐有些异样。   她笑着对察罕道:“前两日木使给了我一个新的曲谱,名为《鹊踏枝》。听说中原人喜爱喜鹊,此为吉祥之意,不若我弹来给你们听?”   她说着,也不看阮小幺,自顾自拨了两回琴弦。   于是。在这怪异的气氛下,阮小幺坐到了离二人远远的边角处,听了近一个时辰。   把指甲抠得都要发红了,瞧着煦暖的日光渐渐变得晃眼,她扯出了一个笑,道:“我该回去了,我师父他们该等急了……”   “我听说,叶神医此行也来了教中,原来他是你师父?”察罕面色有些冷,突兀拦住了她的话头,道:“果真是名师出高徒。”   “过奖……过奖……”她呵呵应付。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只觉得他周身又冷了一些。   圣姑却道:“良辰美景易逝,李姑娘既要走,我让人送你出去。”   她唤来外头候着的那小婢,对她的离开没有一丝挽留,连个面子也不摆,便要送人出院。   察罕一声不吭,看着她慢慢离开。   亭台飞耸的云顶上,立着一只硕大的黑影,双眼锐利有神,望着阮小幺离开的方向,扑朔了两回翅膀,目不转睛。   回去的路上,阮小幺心情糟透了。偏那小婢剃刀担子一头热,一路说个不停,“圣姑那处并无多少人伺候,奴婢多想被调过去伺候她啊……听别人说,圣姑性子最是好,对待下人也是如沐春风,你听着她弹琴了吗?那声儿可真好听……”   她语气欢快,双眼泛光,活脱脱一个圣姑脑残粉的模样。   “那将军不是攻打越族了么?”阮小幺突然开口。   “是黎越,”小婢道;“黎越土司最是专横,往常我们采买物事,经那处过时,都要交好些个银钱!此次却栽了个大跟头,这将军可真是威猛,若是能常留在我教中,定然是一大助力!”   阮小幺心情更糟糕了。   她口气忒酸,道:“我看你们那圣姑可是挺想让他留下的!”   “圣姑很是对将军青眼有加呢!”小婢毫不隐瞒,愉悦道:“他们二人在一处,浑似画儿上走下的人一般……”   说着说着,却停了嘴,似乎说到了什么忌讳上。   阮小幺斜瞅了她一眼。   迎面来了几个教中之人,小婢行过礼,低头从几人身边过了去。   她抿抿嘴,声音放轻了些,叹道:“可惜圣姑再喜欢,也不能嫁了。”   阮小幺没心思再去听她唠叨,一个劲儿往前走,回了先前那院。   远远便瞧见了那小榭中一行人等得有些不耐烦。叶晴湖面色不大好,似乎正与一人说些什么。   她默默过了去。   叶晴湖见了她。更拉下了脸,“一盏茶功夫?”   另一人也道:“姑娘这一去一个多时辰,我们在此都等得急了!听说你听那圣姑抚琴去了?”   “嗯。”她不情不愿应了声。   谁要听她抚琴!她恨不得撵那圣姑进屋去,自己好与察罕好好说说话!   一边气度淡然的一名男子道:“圣姑从不留人听琴。想是对姑娘上了心。姑娘必是个纯净之人。”   阮小幺整个人都不好了。   叶晴湖察觉她面色有异,问道:“有事?”   她摇摇头。   他又端量了她一回,后向那男子道:“木使大人,多谢迎待,现下时辰不早,我等便告辞了。”   木使却笑道:“众位对此处这山水之景可还满意?”   “美不胜收。”他道。   “承蒙大人如此赞誉,不若在此逗留几日,若是机遇正好,兴许还能见着我们教主。”木使出言挽留。   阮小幺看了他一眼。   叶晴湖不为所动,“我等还有他事。不便逗留。”   “等一下!”她突然开口道:“方才我在圣姑那处,见着了一个将军,他也在此做客?”   木使想了想,了然道:“你是说罕多木将军?他是我教贵客,正值南征收兵。只道我这处是个清心所在,便小住了数日。”   叶晴湖双眼一沉,更是闪过了一丝讶异。   阮小幺欲言又止,看向他。   他沉默回望,眼底似乎有一些希冀。   阮小幺别过眼,“我可否再次多留几日?圣姑……的琴弹得很好。”   木使欣然而喜,“纵使住上一年半载。那也是我教幸事!”   叶晴湖眼中的光华的神采渐渐褪了去,只剩了一片黑白分明的清冷。他一言不发,看着面色各异的医吏,有一瞬间,面色似乎很是难看。   “好,你留着。我们走。”他道。   阮小幺甚至不敢去看他的眼。   木使似乎对此颇为惊讶,犹豫了一晌,道:“叶大夫……不若一同游玩几日?”   “不了。”他*丢下一句,带着众人当下便离了开。   阮小幺脑子里乱糟糟的,似乎最后一点平静都随着叶晴湖的离开而消失得无影无踪。独自一人被留了下来,这才惊觉,自己做了件什么样的蠢事。   不说他们此次来是为了平疫而不是游山玩水,就是如她前日所想,若这炎明教真是疫病的罪魁祸首,她只身一人陷在其中,恐怕是险上加险。   但是——怎么叶晴湖就这么干脆走了!?   木使笑如春风,道:“姑娘今日走了好些山路,不如先歇息半日,待明晨我亲自带你在山间游玩一遭?”   她闷闷应了声。   教中四处都有来往教众,眼线甚多,怎么看也不像是能随意走动的地方。   木使先带她去了厢房。   阮小幺随意问道:“那罕多木将军是北燕人,这厢房都是木竹搭建而成,不知他可住得惯?”   “远到是客,哪能让客人心觉不快?”木使道:“将军并不住在此间厢房之中,而是在北边独自有屋舍,乃是依着北燕样式而建。”   “北边?”她又问道:“我方才记得去过北边,那处似乎更低矮些,岂不是更湿热?这气候怕是也不对将军胃口吧……”   木使神色中颇为自若,道:“我教这山名为双山,乃是鞍形,姑娘方才去的北边,正是低矮之处,将军厢房尚在更北,那处气候凉爽、风景宜人,才是待客之所。”   ☆、第三百一十九章 情怯   “哦……”   三绕两绕,阮小幺便知道了察罕的住处。   她在厢房之中呆了一个晌午。   先前引路的那小婢被派来伺候,见着她便笑眯了双眼,很是讨喜的模样。   晚间山上并不多用灯火,只屋中灯架上一排烛火明亮,向外瞧去,似乎并没有什么火光。   那小婢名唤白依,是个地地道道的越人,因中原话说得颇为流利,便被收入了教中,平日里若有远客,惯常伺候。   ——当然,少不了是个“纯净之人”。   阮小幺无奈问她:“这纯净不纯净,究竟是怎么个分法?”   白依摇头,“奴婢也不知晓,只是从前见圣姑时,她说奴婢是个纯净之人,那便是纯净之人了。”   接着,她与阮小幺灌输了一通教中开明通达之处,什么教中百姓赋税只收二十之一、教主时常亲自探望教众、分发饮食药材、药堂定时为教众检查身体、出诊无需银钱……这般那般。   她说得甚是虔诚,让阮小幺不禁怀疑,这“纯净”是不是就是指“信服”?   不过听她所说,这地儿还真算是个桃花源。   白依说了一通,又端了饭菜来,来回折了三遍,才将十几道菜食摆在了她跟前。   阮小幺浅浅尝了些,道:“你也坐下吃吧。”   “姑娘说下了!”白依忙摆手道:“奴婢是下人,怎能与姑娘同桌而食!”   阮小幺一瞪眼,拉着她在旁边坐下,“我说无妨便无妨!你只管吃吧!”   白依年岁与她相仿,是个跳脱的性子,犹豫了片刻,便也不再推辞,一同吃了起来。   阮小幺并不大吃,只与她不时说些话。   一刻之后。白依神色开始有些恍惚。揉了揉脑袋,微微摇了摇头。   “怎了?”阮小幺看过来。   “无……事。”白依恍恍惚惚说了一句。   阮小幺看她吃了又有一刻,终于身子晃荡了一下,满眼晕头转向。   她把白依扶到了榻边。轻声缓缓道:“你吃过饭了,在我榻上睡着了,我正坐在凳子上。”   她这一句话重复了许久,见白依恍恍惚惚阖了眼,又等了一回,迅速将她身上简利的侍女服脱了下来,自己穿扮好了,出了屋。   外头黑漆,不大平坦的石子路上,每隔约一丈路才支着一个灯笼。偶尔能见有执刀佩剑的苍头十人一群,举着火把四处巡守。   夜幕中,高大葳蕤的乔木藤蔓落下黑黢黢的影子,像暗夜中张牙舞爪的噬人野兽,时时晃动。足让人草木皆兵。   阮小幺摸着黑,躲过一批批巡守的苍头,往木使所说的北山而去。   细碎的泥土石子沾了夜露,有些湿滑。她走到半道,正见岔路口转来两人,忙躲到了一边树丛中。   那两人举着火把,一边说话一边走过去了。   一人道:“也不知那将军是个什么来头。竟能如此得教主青眼!”   “人家可是北燕的大将军!听说在北燕,皇帝也器重的很呢!”另一人道。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那将军瞧着年岁与你也差不多吧!瞧瞧人家,再瞧瞧你!”   “去去去!你不也一样!有本事让教主也赏你一箱银子!”   “奶奶的,那银子瞧着白花花的,就这么眼都不眨给那将军!?我拿上一锭。可就发了!”   “做你的春秋大梦!那是给将军的,你也别猪油蒙心把自个儿折进去了!赶紧走!”   两人打着诨,丝毫没察觉附近有人,举着火把渐渐远了。   阮小幺从树丛中钻出来,顾不得头上的枝杈。索性远远跟在两人后头,随着他们一道去了北山。   北山如南山一般,也无甚灯火,暗夜偷摸着行路甚是方便,想是炎明教觉得上山之路已然够复杂,山上便没了那许多守卫,正给阮小幺趁了个空子。   她离了那两人,摸索着找那北燕样式的屋舍,结果一溜圈下来,也没见着什么石料的房舍,四处瞧来都差不多。无奈之下,只得偷摸着挨个去找。   此处屋舍前门上锁,屋后有木格制的窗,从里用木楔子卡住,仅消一薄薄的铁片,便能撬开。阮小幺屡试不爽,一间间搜来,却发觉察罕似乎并不在房中。   这大半夜的,他做什么去了?   正进了一间屋,里头空空荡荡,只设着许多木架子,架上有些古玩珠宝,都是难得一见的珍品,随意堆放着,地上还有两口未上锁的大箱子。揭开来一看,映着窗外月光,明晃晃的一摞银子,少说也有千八百两。   隔着窗一看,忽见有小如豆大的火把遥遥而来。   她一惊,忙四处找地方躲藏。   那屋除了半镂空的木架子和一口大箱,余下什么也没了。情急之下,阮小幺搬了好些个银锭子出来,堆到木架上,用珠宝盖了,自个儿一弯身便躲了进去。   想来那些个查探之人看一眼也就够了。   箱子似乎是簇新的,还能隐约闻到壁上一些刷漆味,下排一码银锭,硌得她膝盖小腿都有些酸麻。眼前黑漆一片,有些发闷。   外头说话声渐行渐近,熟悉的很,竟是先前那两个苍头。   一人道:“哎哟……不行,你拿着火把,我再去方便一下!”   另一人道:“懒人屎尿多!方才不是拉了一回了么!怎的又要去!”   “好像吃坏肚子了……”   一个骂骂咧咧的声音闷闷传来,半晌又没了动静。   好半天,那人才回了来,两人一道进了屋子,先看了一圈,脚步声动,到了那箱子跟前。   阮小幺摒住了呼吸,心跳得有些快。   一些饭菜里用着剩下的曼陀罗粉捏在手中,只要他们一开箱,立马撒出去。总之她这一副婢女模样打扮。在夜色中也是瞧不清楚面貌的。   一人似乎要伸手来开箱,却被另一人一手拍了下去,骂道:“失心疯了你!银子是送给大将军的!你莫不是还真想拿!”   “我就是看看……”那人讪讪笑道。   两人不再说话,咔哒一声将箱子落了锁。窸窸窣窣一阵后。阮小幺感觉自己被抬了起来。   后头那人啐了一声,“妈的,还真沉!”   她在里头欲哭无泪,怎么想也没想到这就是他们要送的银子!   莫不是她与察罕注定了不能以正常的方式再见面?   两人抬箱子时颠荡颠荡,阮小幺在里头,肚子压着腿、腿压着银子,差点没被颠吐了,还得拼命不发出声音,等到二人最终将箱子“咚”一声落在地上,她半条命都飞了。   似乎是到地方了。   她眼前漆黑。什么也瞧不见,听得却越发清晰。那两人将东西抬到了地儿,便双双离了去,只剩阮小幺在箱子里,屋中又黑又静。没个声响。   他果然不在屋中。   阮小幺晕晕乎乎,想到了无数种可能。   他莫不是去陪那圣姑去了?那圣姑瞧着可是貌美如花,他能不心动?   奶奶的,他这么喜欢圣姑,那她自个儿还是个圣子呢!   又或者是赴宴去了?   宴会好啊,郡守那接风宴上不全都是美人伺候么!说不定还有比圣姑更好看的,等着将军大人垂青呢!   刚刚被颠得想吐。这时候又开始酸水直冒了。   箱子里有些闷,她费劲将那箱盖顶开一道细缝,喘了几口。   不知多久,连阮小幺都快困得睡着时,外头终于有了声响。几道纷而不乱的脚步声过了来,还有两人说话的声音。   一个女子娇软如莺的说话声传来。“将军,你还没与我说是怎样设计让那土司钻套的呢!”   这声音阮小幺听得清清楚楚,是圣姑。   她心里头酸水冒了一地,深更半夜你一个没出阁的姑娘家跟男人到家作甚!   显然,答话的察罕也觉得不大妥。   “天已晚了。我让人送你回去。”他道。   里头下人将烛火点亮了,刹那间箱子合缝中透出了几丝光线,然而那缝隙太小,她仍是什么也看不清。   阮小幺只觉气闷,白日里见着察罕时,他与这圣姑在一处也就罢了,这都大半夜了,还腻歪在一处,想来发*!?   一想到几个时辰前他看自己的那冷淡而疏离的目光,她便觉得有些委屈。   认识就认识了,怎的还要装着是个陌生人?   恍然一想,是啊,他们有多久没见面了?   三年多,除了一张写了几个字的纸条儿和总在天上盘旋的吉雅,她与他一面也没见过。   她总觉得察罕会一直等她,但谁知道呢?时间是最大的阻碍,再多的情,时间久了,也会渐渐消磨。阮小幺还守着,察罕却不一定。   她心里头有些难受,她若是守着,叶晴湖那又是个什么破事儿?   圣姑已大胆地随察罕进了屋,在他善意却无心的目光下,有些羞赧,不知是被烛火照耀还是因心绪激动,面上泛起了一些红,眼中映着两簇澄明的光,几番欲言又止,却被察罕的声音拦了住。   他微微皱眉,叫来了下人,“将圣姑送回去。“   “我不回去!”圣姑有些恼,委屈道:“我、我……”   察罕似乎有些无奈,“时辰晚了,你也应当回去歇息了。况圣姑身份尊崇,陌生男子的屋子会污了贵体。“   “察罕!”圣姑大声道:“你、你难道不知……”   “来人,送圣姑回去!”察罕径直朝外道。   几道脚步声齐齐进了来。圣姑似乎带了些哭腔,“你为何总如此冷淡!”   ☆、第三百二十章 相逢不是好时机   箱子里的阮小幺立马不酸了,爽翻了。   察罕并未说话,只让人强硬将她带了走,挥退了下人,独自一人在屋中,没了声响。   箱子里的空气闷得很,她又微微顶开了一些箱盖,只恨那箱子从外锁着,想出来也出不得。想出声叫他,事到临头,却又生了一些怯意。   她怕在看到他冷漠的眼光,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他撞坏了脑子,真的一点也记不起来自己了?   越是迟疑,心跳得就越快,嘭嘭嘭响在耳中,雷鸣一般。阮小幺艰难动了动手,堵住耳朵,怕自己是耳鸣了。   然而察罕却突然冷冷出声,差点没将她吓得心脑血栓。   “出来!”   她僵了住,不由自主缩了缩脑袋,一动不动。   蓦然间,箱子缝隙中那点油黄的灯光熄了,阮小幺再一次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四周一片死寂,甚至连察罕的呼吸声也听不到,一瞬间,她竟然生出了一种方才所听所见皆是幻梦的错觉。   似乎他从来就没来过。   然而只听“夺”的一声,她眼前一花,心跳差点都停了。   什么东西扎在了箱子上,不仅扎在箱盖,还皮皮实实地将上下捅了个对穿,正在阮小幺脑门跟前。   她颤颤巍巍伸出手去,摸到了一个冰冷的、纹丝不动的东西。   是察罕的刀。再往后一寸,阮小幺就可以上西天了。   刹那间便有满心的委屈一股脑涌了上来,她伸手顶了顶箱盖,闷闷出声,“锁住了。”   外头好半天没了声响。   半晌之后,那刀猛然抽出,箱上铁锁“哐当”落地。   她伸手一推,终于呼吸到了新鲜空气,大口喘了几声。便见察罕一动不动,身影高大,轮廓模糊,立在前头。   阮小幺整副骨头都开始叫疼了。   她没起来。坐在银子堆中,呆呆看着他。借着倾泻而入的月光,不甚容易地分辨着他的模样。   一点点,顺着他的面上流连不去,心中千万言语,此时却都消隐不见,呐呐无言。   察罕也没说话,虽然看不清面容,但阮小幺就是觉得,他正在看着自己。   两人不知对望了多久。终于。他叹了一声,“你这胡闹的性子何时能改改。”   他话中有些微微的无奈,以及叹息。   窗外弯月冷寂无光,惨白得照入屋中,照见了阮小幺发红的眼眶。和犹犹疑疑伸出的手。   察罕半提着她,将她扶了出来。   阮小幺再也忍不住,搂着他的脖子就哭了起来。   她以为还要再过几年才能与他相见,没想到在这荒唐又莫名其妙的地方,月正缺,故人却重了逢。   察罕静静任她搂着,仿佛完全没有任何波澜的心绪。看着她的眸子里幽深似湖,有些黯然。   他道:“明日我便让人送你离开。”   阮小幺猛然退开了一点,才发觉出他的冷淡。   “你说什么?”她不明所以。   “此处危险,你莫要多待。”察罕言简意赅,“回去后莫要呆在郡府,速回建康。让你们朝廷出兵剿匪。”   阮小幺愈发的糊涂,“什么意思?我们是来平疫的。”   “我知道你们是来平疫!”他有些恼怒,压低了声音叱道:“只带了几百人来此,是要白白送了性命么!为何你总如此胡闹!”   他眼中的怒火一目了然,阮小幺一愣。“你说这炎明教心存歹意?”   她正有一肚子话要问,连珠炮似的开了口,“你怎知道?你知道为何还在此处做客?还每日里与那圣姑……那你又知道这疫病与炎明教有甚关系?几月前你们不是已经平了南越,班师回朝了么!怎的你独自留了下来?”   察罕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迫她闭了嘴,面色有些难看,“让你走就走!哪来如此多废话!”   他似乎很是不耐烦,看着她的眼神中陡然窜出了一股怒火。   “你……”阮小幺怔忪。   她忽然很是气不过,想起从前在北燕时,拼死拼活只为了从兰莫那处逃出来,忍了三年的苦苦相思、忍了商家的敌意仇视、忍了太医院的倾轧、忍了宫中的腌臜凶险,她害死了最疼她的柳慕云,与她最鄙夷的人重续天伦……却只换来他今日的冷眼相对。   阮小幺啼笑皆非,忽觉这三年来所经的一切都成了笑话。   她沉默了片刻,道:“你是不是失忆了?”   察罕满眼的恼怒乍然间变成了无力。他呆滞了一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然而阮小幺还没有放过他,她皱着眉用手背触了触他的额头,“你怎的如此怪异?”   他冷着脸拂开了她的手。   阮小幺定定看着他,似乎还在想一些为他开脱的理由。   “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她终于想到。   察罕似乎被戳到了痛脚,面色瞬间难看了起来,“我误会了什么?你倒说说,我能误会什么?”   “我想你、我喜欢你、我想嫁给你!”她一头扎进了他的怀中。   察罕眼中透出了一丝寂寥,面色慢慢缓和了下来,看着怀中之人,想伸手去抚她的发,却没有动。   “我不是那不讲理之人,你若真无心与我,我不会如他一般强取豪夺。”他颓然道:“我们从来聚少离多,不怪你。”   阮小幺:“……啊?”   “你大可不必如此作态,我说过不会追究便不会追究!你爱与谁好与谁好去!”他咬牙道。   她呆呆道:“我与谁好?”   察罕眼中有些血丝,钳着她手臂的手掌不住收紧,看着眼前装傻的女子,恨不得立马将她扔到门外去。   她长高了,面容也愈发的好看,从前还是个小丫头,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却悄悄变了样,原先圆润的脸蛋瘦了下去。一双眼波光清艳,天然带了一段说不出的风情,直让他移不开眼。   阮小幺有些心疼,这呆呆憨憨的英俊大个子什么时候又爱钻牛角尖了?   黑暗中。他的声音空空落落响了起来,带着一丝转瞬即逝的不甘,“你知道我在南越死了几回么?不求能马上接你回去,却也不想你一声不吭便与他人恩爱欢好。从前我听了不信,如今……”   他再也说不下去,死死瞪着她,眼中几乎能冒出火来。   阮小幺僵了住。   他听到什么了?   “你、我……”她结结巴巴慌张道:“我不是……没有……”   越说越急,却怎么也找不到一个理由来搪塞过去,她怎么跟他解释?身上那些个青青紫紫的印子都还没下去!   这么一瞬间,阮小幺忽然觉得自己渣透了。   察罕的神情活像是自己在外拼死挣钱。结果回来发现媳妇儿红杏出墙的模样。   她一个劲儿地往她怀里钻,“我错了我错了……前几日我是喝多了……”   察罕推着她,又不敢伤了她,面色挣扎。两人纠缠了许久,一个不稳。双双倒在了地上。   他一个翻身,胳膊肘支着地,活生生给她做了回肉垫。   阮小幺像个无尾熊一般缠在他身上,又是羞窘又是懊丧,“真的是我喝多了……我也不知道……怎么、怎么就……”   他似乎还是不信,沉默着要起身。   阮小幺情急之下,双腿一蹬。骑在了他身上,看着夜色中他被月光印得微有神采的双眸,看着他英挺如刀削般的轮廓,伸手从他斜长的眉上划了过,有种不顾一切亲上去的冲动。   然而她却犹豫着,没敢再靠近。   微微俯下了身。她听着自己急促而迟疑的呼吸声,看进他深邃的眼里,停顿了许久,这才鼓起了勇气,碰了碰他的唇。   有些凉。有些干燥,但是让人很安心。   “你知道兰莫的事了?”她低声问他。   他与她额头相抵,互相看到了眼中的隐瞒与沉默。   他“嗯”了一声,扣上了她的腰。   凑的近了,阮小幺才注意到他耳根至下颌处,有道近半尺长的疤痕,被垂下的发遮住了一半。   原先是没有的。   她想到方才察罕气极了时说的话,他出征南越两年多,军中日日死伤,也不知他是多少次死里逃生。   想比起来,她那些个脂粉堆里的弯弯绕绕,又算得了什么呢?   想到此处,阮小幺心中有些酸疼,轻轻触上去,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察罕握住了她的手。   呼吸相闻,他着了迷一般看着她,心中恼怒愤恨不甘通通烟消云散,在她面前,都只剩下了无力。   在她腰间的手渐渐上移,到了颈后,他微微有些吃惊,拨开了她披散的发,粗糙的指节摩挲了几回。   阮小幺被他的动作弄的有些痒,又慢慢生出了一些旖旎心思,眼中尚留着一圈儿泪,软了身子,从被他抚弄过的地方,渐渐起了一层酥麻之感。   她面红耳赤看着他,耳根子都有些发热。   不知察罕是看清了还是怎的,似乎突然惊醒,有些尴尬,却道:“你颈上……”   “换了皮。”她止不住地抿嘴笑。   察罕一惊。阮小幺安抚道:“只是腿上一块皮肉,无妨!”   “你……”他神色复杂,终是叹了一声。   她趁机道:“痛是有点痛,不过好歹没了那奴印,往后谁也瞧不出啦!若一直顶着这么个东西,迟早有一日要被人发现的。”   ps:   看男主大刷存在感!!!   ☆、第三百二十一章 佳期如梦   他心中五味陈杂,定定看着她,忽然虚扣在她颈上的手使了些劲儿,将她冷不防拉了下来,吻住了她。   阮小幺呆若木鸡。感受着那开始变得暖热起来的唇,感受着他唇舌描摹了自己一遍又一遍,半晌才反应了过来。   回应察罕的是更加热烈的回吻。   她挑起舌尖,缠了上去,似燎原之火,刹那间被点了着,分别三年,苦苦压抑的情思终于爆发了出来。   察罕紧紧拥着她,忘情地索取,暗夜中,两人搂在一处,甚至舍不得分开一丝一毫。   月上中天,屋中清寂,却有些微让人面红耳热的亲吻之声泻了出来,伴着濡湿的水声,以及不知谁的剧烈喘息之声。   阮小幺被吻得喘不过来气,挣扎着推开了他,这才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整个人已经红了个透,像沸锅里煮熟的虾米一般,甚至有些不好意思去看察罕。   她坐在他身上,清楚地感觉到了他身体的变化,腰下那处慢慢隆了起来,似乎还带着灼烫的温度,正抵在他腿间。   她不自觉咽了咽喉头。   察罕眼中多了一丝深沉,又在她唇上亲了一口,在她耳边轻声道:“起来。”   声音有些微哑,带着令人迷醉的近乎魔魅的温度。   阮小幺也不知是被他蛊惑还是心中正存着一点隐秘的渴望,不仅没起身,反而用双腿微微蹭了蹭他的身子。   她眼中尽是水光,眼角多了一丝柔媚的风情,舔了舔唇,有些干渴。   察罕微微眯了眯眼。眼中更添了一分*。   然而他却硬生生将这灼人的温度压了下去,拂了拂她微微散乱的鬓角,“够了。”   阮小幺在他身上不甘心地点火的动作慢慢顿了下来,看他慢慢褪去了欲念,怔怔道:“你嫌弃我?”   他轻轻笑了笑。把她的脑袋压在了怀中,“你回去了,我便来提亲,可好?”   她呆了半天。   “你……!”她差点狂喜着尖叫了起来。“等我这回平疫了回去,定要托义父再向皇上请封,想必他这次不会再推了!”   无论封个什么,算的上是宗室之女,她便可光明正大的去……和亲了。   “你若要嫁我,便得跟那叶晴湖断了关系。”他道。   阮小幺本该毫不犹豫回个“好”,然而事实上,话到临头却又迟疑了。   似乎某个偏僻的角落中,还有一丝不情愿在负隅顽抗。   要她断了什么关系呢?他们本来也不是什么你情我愿,只不过算是露水情缘而已。但比这更久、更深厚的师徒关系。她怎么忍心断了?   察罕把弄着她垂散在他身边的一绺青丝,道:“不是让你不认他。”   阮小幺涩涩无言,趴在他宽厚的胸膛上,静了半晌。   清晰听到了他有力而响沉的心跳,血液在脉搏中坚定的流淌。紧实而精悍的肌肉被每一次的动作牵扯。他是在她面前,鲜活的人,而不是日日夜夜只存著在脑海里的剪影,甚至与从前丝毫不一样。   唯有那颗包容而温柔的心是一样的。   一室寂静,并无人交谈说话。两人静静温存,谁也不愿意先开口。   然而最终察罕还是道:“我带你回去。”   她垂下眼眸,“好。”   察罕替她将披散的发丝拂好。轻声又叮嘱了一句,“炎明教并不如外界所传的那般好,他们早算到朝廷会派人来,如今在南越的还有一些北燕散兵,若你们有不测,只消推到北燕人身上即可。”   “你的意思是。他们早就心怀不轨?”她姣好的眉头紧皱了起来,“也不知这疫病是否真与他们有关。”   “我搜过山,并没有异样之处,想来若是有猫腻,不会在此。此次疫病来得甚是蹊跷。你们一定要千万小心。炎明教在大宣中眼目甚多的,也不知你们一行人中是否有混入一二。”他道。   阮小幺应下,又狐疑看了他一眼,“那你又为何在此处?”   察罕失笑,并未答话,只捏了一把她的脸。   “喂!”阮小幺不满,酸道:“我与你说正经事呢!大将军你是炎明教的座上宾,连那圣姑对你都好的很呢!”   “吃醋了?”他眼中似乎落入了明月繁星,璀璨一片,道:“炎明教的圣姑不能嫁人,终生只得在教中。“   这么简单一句,就把阮小幺打发了。   “她是圣姑,那我还是圣子呢!”她索性破罐子破摔。   心情忐忑地等在那里,等着他来问,结果察罕只是淡淡道:“你不是圣子。”   阮小幺:“……啊?”   “圣子如今正在圣苑,只此一个。”他定定看进了她眼中,“你只是一个中原女子,将来是我的妻子。”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半晌,她才艰涩问了一句。   察罕俯身在她额上印了一个柔和的吻,道:“你走后不久。我也知道了你为何一定要离开。从前是我太愚笨,往后不会再让你受苦了。”   阮小幺心里头翻涌了起来,再也镇静不住,连近在咫尺的呼吸声都急促了许多。   她闷闷应了一声,抱住他,将眼角溢出的一点水光都沾在了他衣襟上。   察罕住所并没有炎明教的人把手,只是庭院四处魁魁魅魅的茂密枝叶摇曳中,似乎有些不一样的动静。   他带着她出来,做了个手势,庭树又便静了下来,无风无澜。   阮小幺看了过去。   “暗卫。”他低声道。   一路上他轻车熟路,对四处守卫知悉的一清二楚,带着她七绕八弯,愣是没见着一队苍头。   也不知他这些时日到底是来做客了还是做贼了,怎么搞的比这布防的人还清楚。   察罕看出了她眼中戏谑,别过脸,话中似乎也有笑意,“炎明教入山之法极难,非有教中护法带路。即便寻常教众也插翅难飞,因此山上设防并不多,一来也是兵力不足所致。”   阮小幺点点头,“我知道你厉害。”   回了厢房。阮小幺仍有些恋恋不舍,又被他叮嘱了几句,胡乱点头,只望着他的脸发呆。   察罕轻叹了一声,亲吻着她的头顶发间,嗅着沾染了皂荚的清香,清朗的声音传入她耳中,“切莫要再如今夜一般乱闯了,幸亏这箱子是送到我屋里……”   她点点头,踮起脚在他微厚的下唇上轻轻啄了一口。这才转身回屋。   察罕一身皂色衣袍,在黑夜中似乎与周围空气融为了一体,暗沉沉的,眼中却有着带了笑意的柔和,直到她的身形转入屋中不见。这才消隐在了黑暗中。   屋中白依仍睡得香沉。   阮小幺趁黑将两人衣裳换了回来,随意找了个凳子,趴伏在桌边便睡了。   第二日是被白依的惊叫声吵醒的。   小丫鬟迷迷瞪瞪醒过来,发现自己占了主子的榻,主子却毫无怨言趴在桌上睡了一夜,登时吓得便要自尽。   她连哭带刮自个儿耳光子,“奴婢该死、奴婢该死……昨儿个不知怎的就……”   “无妨。我见你睡着了,便把你移到榻上去了。”阮小幺不以为意,安慰道:“没甚大不了的,你莫要在意。”   白依又要哭了,眼光亮闪闪的,似乎的很是感动。   “白依。你何时入的山?”她问道。   白依道:“奴婢不大记得了,总之是六七岁左右,那年山洪,爹娘都死了,只剩了奴婢一人。先木使瞧奴婢中原话说的溜,便将奴婢带了回来。”   她又说了一堆,教中人如何如何心善之类。   阮小幺听得好奇,问她:“你们教众如此多人,都是心善之人?就没出过什么奸恶之徒?”   白依方才还一脸热忱,此时却好似突然受了侮辱,驳道:“教中何时有过奸恶之徒!?我们立教数百年,向来以行善为先,莫说奸恶之人,就是小偷小摸之类的都没出过一个!”   “那万一出了呢?”   “从没有过!”白依一口否认。   阮小幺彻底无语。   她似乎有点搞懂了教中“纯净”的意思。   盲目的信从、以没有怀疑为先。信则纯净、不信则脏污。   如此选上来的都是些从不会怀疑教义之人,有了共同的“信仰”,再兼之入教后的训练,自然不会出什么差子。   恐怕这也是为何山上守卫不多的真正原因。   她皱眉思量了半天,着实说不上来这种信仰算好还是不好,但就表面上看来,这群人相安无事、互助互爱,比山下芸芸众生的一己私心的确要好的多。   她不再追究这个问题,重新回到了自己的事上。   此后两日,阮小幺并未见着察罕,似乎他又凭空消失了一般,只存在于下人的谈笑之中。   只是她没如他切切叮嘱的那样直接下山,而是在教中住了下来。   木使说到做到,果真放下教中事物,带她四处游玩了两日。   此山名为积翠山,分南北二鞍,中间地势微凹,站立山凹之下,见两边起伏连绵,高处高耸入云、低山水山交一,层翠叠起,如碧绿波澜,巍峨连亘。   阮小幺立于山巅莲花台之上,领略满目山河耸翠,眼见着尽出澜沧江汹涌翻滚,裹挟着千军万马之势,向东而去,扶栏喟叹,“果真是‘峰峦如聚,波涛如怒’贵教在此辟地,日日看此壮阔风景,当真是逍遥快活!”   ps:   为何你们都对男主没感觉……   ☆、第三百二十二章 谈判   “姑娘若是在我教多呆些时日,定然会发觉更多妙处。”木使道。   她笑而不答,转道:“不知你们教主是何人?我来此两日,未见着尊面,实在心中好奇。”   木使道:“教主深居简出,并不常露于若人面,寻常教中事物乃我们几使处理。若遇着决关生死之大事,教主才会亲自处理。”   阮小幺道,“怎么个生死大事才能劳动教主大驾?”   “前几日我们方与教主商议,能广施药材,想与众位医吏携手,平了这疫病。”木使叹道。   说者有意,闻者更是有心。   “若是皇上听闻贵教如此尽心尽力,定然大为欢喜。”阮小幺道:“只是,你们施药不是要看‘纯净与否’么?”   木使点头道:“的确如此,但毕竟人命关天,不止广西郡,桂林郡等处疫病也颇为严重。况且姑娘也说过,救人是功德,见死不救是业障,若我教太拘泥与这纯净之人,天大的功德也要被更多的业障消融了。”   阮小幺笑道:“木使能如此想,便是最好了。”   木使虽话说如此,但面色仍有一分沉郁,不知是烦烦心着教规将破还是其他什么麻烦。   第二日,白依早早便来通报,“前几日与姑娘一道前来的几位医吏现下又来了。”   阮小幺闻言,只是点点头,让她带着自己去了。   说“又来”不大准确,实则只是叶晴湖一人去而后返,他身后带着的不是先前那几个医吏,却只有一个纪成。   阮小幺记得,这纪成是太医院学生中的佼佼者,此次是自愿征召入广西郡的。   他个子不高,瞧着普普通通的模样,双眼却很是有神,行事也沉稳。瞧着算是个居家好男人。   水使带二人入山,此时正在说些什么。   阮小幺去后,向叶晴湖咧嘴一笑。   叶晴湖偏过了头去,把她当空气。   她摸了摸鼻子。问纪成,“你们怎么来了?”   纪成道:“大人回去同我等商议了两日,决定先将城外死烂的尸体烧了,但得了疫病之人仍是无法医治,便想再来炎明教问一问药方。”   水使道:“方才我已同你们说了,药方自不是难事,但你们要来无用,当中药草乃是此山中特产,数量并不多,难以医治所有染病之人。”   忽一个听着耳熟的声音从后传来。“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   几人转头一看,是三日未见过的火使,他对几人的态度显然没有水使那般恭敬,只道:“在如此窘迫境况中。我们只能保证纯净之人全活性命,至于那些心中没有光明、脏污腐烂之人,自然是不会医治。”   纪成一恼,“可、可……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只你们随随便便说一句‘不纯净’,便眼睁睁看着他们枉死!?”   火使轻蔑的视线在他身上一扫而过,看向叶晴湖,“先前药师说起过叶大夫。只道叶大夫神技,天下再无医者出其右,为何这疫病之事,却不能诊治一二?”   叶晴湖从善如流,“因此才要上山寻贵教商讨。”   水使在火使耳边附会了几句。   他点点头,扫了众人一眼。又道:“如此,既然大人如此诚心诚意,且容我教商量一二,不日定当给几位一二答复。”   “请。”叶晴湖神色自若。   阮小幺跟着几人回了厢房。   叶晴湖一路上沉默无语,全然无视了阮小幺嘻嘻哈哈的笑脸。板着脸回了去。   待得丫鬟们上了茶点,三人安坐下,阮小幺先问道:“你那边情况如何?”   “炎明教深得人心,连郡守都要给三分薄面。且不止此郡,邻近二郡中也有它势力。”叶晴湖的声音平静得如照本宣科,“时间不多,我粗浅查了一下,入教之人原本多是一些良善老实之辈,看起来风平浪静。但到底有些差错。有些人似乎入了教,就失踪了。”   “失踪了?”她惊讶道。   “对!”一边纪成接道:“我这两日查了约有几百户人家,有几个所传确是入了教,自此便从未回来过。因未见着尸首,又不知是否在山中,故虽是失踪,官府也不敢消了户籍,只做生时处理。除了生死不明,另有一些人是入了教便以各种意外方式而亡。”   阮小幺有些不解,“这又怎么说?”   他翻卷开了自己那片袖口,那上头写着零零落落几个字儿。纪成边看边念,“除却失踪之人,已死教众之中,二十七起被毒蛇咬死、三起坠崖而亡、十五起溺水而亡、二起屋舍走水被烧死……剩下林林总总,意外致死约有三十来人。”   “几百户人家,便有这许多意外?”她大感离奇。   纪成点点头。   死亡之人如此之多,怎的这炎明教就没一点负面新闻流出,尽是真善美的传言?   她忽然想起察罕与她说的,炎明教是个龙潭虎穴,一再催促她快些离开。   难道他是知晓这其中内幕的?   阮小幺摇摇头,道:“你们说的这些暂且放下,我们此次来主要是为了平疫,并不多深入追究炎明教。“   叶晴湖哧了一声,“你当真觉得,我们只是简简单单的平疫?”   阮小幺托腮看着他。   最先来时,两人已说好了的,她留在山上查探周边,他则回去处理疫病事宜及查探有关炎明教之事。到时阮小幺只要随意找个借口,留在山上就行。   结果遇着了察罕。   本也没什么,照常按计划行事。   只是叶晴湖便再没给过她好脸色。   阮小幺突然开口,“师父。”   叶晴湖不答。   她只叫了一声,却苦笑着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纪成看着莫名其妙的二人,挠了挠脑袋,有些摸不着头脑。   阮小幺将她这两日的见闻说了来,“山下有一些屋舍,围在山周的约有万余人次,多是入了教的百姓,另有近四成之人是去年新来。”   炎明教立教已有上百年,不知为何,一直只在岭南之地传延,向来有千余人。然而仅去年至今春不到半年时间里,却广收百姓,纳了几千人入教,半数是疫病好后虔诚入教,半数是家中有人得了疫病,被治好后,心存感激,来了这教中。   “而且听说还在不断招人。“她添了一句。   这已经颇有些招兵买马的气象,若不是这天涯海角,山高皇帝远,恐怕早就为朝廷所发觉。   叶纪二人也察觉出异样,纪成压低了声音道:“难道郡县对此一无所知么?”   “怕的是他们也身在其中。”叶晴湖道。   水使那处的回复很快传了来,有苍头来回报,几位使者请他们前去。   时已晌午,山上渐渐也生了些闷热。议事堂在山半腰处,走得阮小幺一身大汗。半个时辰后,终于坐定在了议事堂中。   水使、火使、风使、木使皆坐于堂上,神色默然,有的板着脸,有的神态舒缓,看向他们的视线也是各自不同。   火使道:“不就是些山下愚妄痴迷之人,何劳教中不辞辛苦去救?我们自有数万教众,怎的就不见一例染病而死?可见死伤于路之人皆是一些身心不洁之人!救他们,平白脏了教里的规矩!”   木使皱起了细长的眉,“教主已说了,虽非我教中人,但天下仍多纯善之辈,不可一应而论。”   火使似乎有些不满,轻轻哼了一声,却也没再反驳。   叶晴湖道:“不知贵教有何见解?”   “叶大夫,”水使道:“此前我众人已与教主商议过,平疫药方自可献出,不致让我教得个‘坐视不管’的声明。”   阮小幺几人各自对望了一眼 。   她在心里头骂这几个天然元素,几个时辰前就已经摆明了说只有药方没有药材不顶用,这回却还能厚着脸皮只给个药方,还好意思说不会坐视不管!?   几人谁也没有接口,四使八道视线落在他们身上,等了半天也没等到有人发话,气氛一时冷了场。   火使最先道:“不知几位意下如何?”   吝啬鬼。   肚子里骂,脸上还要端着笑,阮小幺道:“如此说来,贵教是再无法匀些药材给山下患病百姓了?”   几人皆是摇头。   叶晴湖却突然道:“不知几位圣使可否带我等一观贵教药园?”   既然他们说“好些个”药材都是炎明教这山头上独独生长的,纵使拿不到一些药材,去见见那药园也是好的,总比只拿到一张药方要好。   然而,毫不意外的又被四人齐齐拒绝了。   风使道:“药园乃我教中圣地,只有教中之人方能进入。“   阮小幺掏掏耳朵,这话真是耳熟。   什么圣姑圣地,寻常男子不能进入啦……   说了半天,两方一件事都没说拢。   药方有什么用?早在第一日,叶晴湖已经写出来药方了。   晨间他与她说过,前两日已去过城郊,带了好些药材,按分量、种类不同分了种种,太医院众人各自用沾了蒜、艾叶等物的绸布裹了全身,呼吸处照阮小幺所说,堵上了满是炭粉的小布带,包裹的严严实实,把煎好的汤药喂病患服了。   但两日来,并没有一例好转,该恶化的还是恶化。   ☆、第三百二十三章 夜探   对于这种怪异的疫病,似乎也没有什么预防之法。从疟虫入体后,头一月并无任何症状,相反,虫卵在人体内孵化,为了保证能够“平安”成虫,凡破伤风、轻至中等中毒、风寒等等都无法伤害宿主。   也就是说,人体将会在一月内处于生理亢奋状态,什么感冒发烧,通通没有。   当虫卵孵化,幼虫渐渐开始成长,宿主此时才有症状出现。先是疲劳、日渐瘦弱,如蛔虫等一般寄生虫入体,但不过半月,身上便开始出疹,状如麻疹,痒痛无比。   再过一月,宿主消瘦积羸,红疹处渐渐溃烂,寿命也差不多倒了头,通常只剩一旬至一月时日,拖延苟活而已。   叶晴湖等人仅有两日时间,纵使汤药有效,短短两日也瞧不出什么。   如今看来,还是炎明教这以毒攻毒的法子最是管用。   只是那味毒通子,谁知道他们栽那么多做什么?其心必异!   四使皆是越人,习惯了直来直去,从不似中原人这般弯弯肠子一大堆,任阮小幺怎么说,都只有两点:一、不给药材、二、不让进药园。   阮小幺无奈至极,只得向另两人打了个手势。   没什么好谈了,只能先离开,再做打算。   然而此时,那水使却发话了,“其实,也并不是无法。”   “哦?”她双眼一亮。   火使却低低呵斥了一声,似乎并不想他开口。   水使并未理睬他,径直道:“教主有言,叶大夫医术超绝,若是留在我教中,我教愿倾尽药园,医治山下之人。   叶晴湖挑了挑眉。   阮小幺捂额,明目张胆挖墙脚来了。   纪成神色有些紧张,一个劲儿地盯着叶晴湖。   叶晴湖挑了挑眉。“圣使可知我是大宣太医院副院使?”   水使淡淡笑了笑,点头。   “我教向来不问来路,只要叶大夫入了我教中,以您高才。定然为药堂之首。到时,莫说是只看一看药园,就是都取了来,又有何妨?”他循循诱道。   木使也道:“教主着意说了,只要先生肯留在我教中,必当倾力相助,以救天下苍生!”   “你们这是要挟?”阮小幺清亮而柔软的声音破开了两人的义正言辞,不忙不乱道:“大人纵然心善,但也不会弃了朝廷重责,如今你们拿这千万疫病之人的性命来换他入教。这就是贵教光明磊落的手段?”   几人不答,坦然的神色表明了,他们对无论对天下太平还是生灵涂炭都没什么兴趣,感兴趣的,只有眼前这人。   叶晴湖眼底深处渐渐冷然。他最终没有毫不犹豫地回绝,只是在收到阮小幺催促离开的视线后,道:“容我考虑一二。”   水使微笑,“先生尽请。”   半日的谈判,双方摸清了个底限,眼见着日头西坠,晓月从山湖之间初升上来。嵌在半壁霞光之中,如瑰丽幻影。   几人出了议事堂,面有忧色。   山路难行,三人只得在此又留了一宿。   白依被留在院里伺候,并不进屋。阮小幺一人躺在幽黑清冷的屋中,看着窗外射进来的月光。一地皎洁,心头纷乱,不知该如何是好。   炎明教实则也不算过分,若她是水使,肯定也会趁机捞一把。在这种人人自危的荒年灾月,谁想把手头有限的物资交出去给一些不相干的人呢?   只是这炎明教,当真如察罕所说的那般,是个龙潭虎穴么?   她正阖目想着,翻来覆去睡不着,忽而听见后屋窗楞上的糊纸似乎发出了沙沙的呼响,窗被支开了,浸着夜露湿气的山风吹了进来,平添了一份凉爽。   阮小幺心中一跳,抽出枕下的一只匕首,无声息地下了榻,赤脚悄声在屏风边觑着。   借着月光,不甚分明地瞧见了一个崔巍的黑影,瞧着沉重,脚步声却细微若无,往屏风这头走来。   阮小幺毫不犹豫,抽出匕首,寒光微闪,刺了过去。   “嘘!是我!”眼前一花,耳边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阮小幺腕上一麻,那匕首没拿稳,落了下去,正被那人接住,入了鞘,塞回她手上,刻意压低了的声音中含着柔和的笑意,“长进了不少。”   她一呆,瞧见了他在黑夜中颜色更深的双瞳,眼眸深邃,鼻梁高挺,唇边还微微弯着。   是察罕。   她猛地松了一口气,一股喜意又油然而生,双手一勾,便挂在了他身上,在他微愣的神情中,结结实实亲了一口,这才道:“你这么偷偷摸摸来作甚?”   察罕原本唇边笑容更甚,结果被乍一问,倏尔想起来意,又沉了脸,“你怎的如今还在此地?”   “我想你嘛……”她笑嘻嘻地撒娇。   他又是笑又是气,惩罚般地捏了捏她的脸蛋,后道:“罢了,我带你去后山。”   “嗯?”   “药园在那处。”他解释道,又顿了顿,“还有一些,你一直不大信这炎明教是个来路不正的东西。”   阮小幺眼中一亮,立马拽着他往窗外走。   他轻松跳了出去,无声无息,又转身稳稳接住了正下跳的阮小幺,扶稳了,带着她在夜色中,如两只灵巧的猫一般穿行。   中夜如水,叶露深沉,沾在半是石子半是泥土的起伏不平的山地,有些微微的湿滑。阮小幺鞋底平,时不时被滑着,亏着察罕在一边扶着她,否则早不知吃了几个狗啃泥。   入了夜,巡守之人倒增加了一倍,几乎是没两队便能相互照见,一个无事的手势打过,又交叉而去。   察罕天生便是藏匿先锋的好手,带了个阮小幺,调慢了些步子,在各方树丛中一一而过,丝毫无人察觉。   两人绕来绕去,阮小幺就没沾到过一处好地,腿脚都有些酸麻,不禁悄声问道:“还有多久?”   “绕了这座。”他比划了下两人脚下的山腰,简明到。   走了大半个时辰,才终于到了后山。   此处似乎陡然转冷了起来。   南越林草茂密,蚊虫甚多,纵是呆在屋中,也得一刻不停熏着驱虫香,否则根本无法安睡。夜间草丛中魁魁曲曲叫着百种虫声,繁闹无比,如蛩虫一场喧嚣的盛会一般。   而越靠近后山,树丛中窸窸窣窣的声响便越小,待进了这后山丛中,便如死寂一般,没了任何一丁声响,放佛此山已经死了。   如此压抑的黑暗中,不知何处藏匿着噬人的野兽,随时可能会猛窜出来,夺人性命。   阮小幺咽了咽口水,心跳有些加快,不自觉握紧了察罕的手。   他拇指上微微粗糙的茧子轻轻在她手背上抚过,没有一丝*的味道,只是温柔的安抚。   “到了。”他道。   阮小幺低头,这才发现,这山的地表上甚至没什么野草野花,看起来很是空旷。   药园?   她想起了那毒通子的性状,凡此草生地,非毒虫不得近,非瘴草不得生。   立马又不自觉缩了缩脚趾头,艾玛,这些零零星星的几根可都是毒草……   察罕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带她从旁绕了进去。   远远瞧见,前头有一些晃晃的亮光,是守卫,数量还不少。   火把的光亮映衬着,在守卫的苍头面上晃动摇曳,依稀能瞧见各人面色有些蜡黄青白,不是健康的面色。   “这……”   她刚说一个字,便被察罕捂住了嘴。   那些个“病歪歪”的苍头耳力却极好,仅这一声,便闻声看了过来,紧皱面容,似乎有些疑心。   一人向另几人吩咐了几句,便有人拿着长枪一般刺刺戳戳,一边过了来。   阮小幺刚想往回逃,察罕却仍捂着她的嘴没松手,定在这黑暗的隐秘处,一动不动。   眼见着那些个人越走越近,她手心都开始冒汗了,拿眼使劲瞪着他。   察罕却微微勾出了个笑容,在丝丝透下的光隙中,竟然带了一两分促狭。   阮小幺瞪他瞪得眼睛都要抽筋了。   那几个苍头近到了两人身边,再走不过几尺,便能碰得到那青白的脚踝。然而却不再向前走,慢慢回过了身,回去了。   阮小幺松了一口气,看向察罕,他却老神在在的很,似乎早就料定了他们的路线。   她气不过,在他温热而干燥的掌心舔了一口。   瞬间感觉那只手僵了一僵。他又呆呆看了过来。   阮小幺双眼一弯,弯出了个好看的笑容。   察罕缓缓将捂在她唇上的手收了回来,铜色的面上瞧不出脸红了没,但是半天目光落在她唇上,没反应过来。   阮小幺被他看得面热,伸手在他身上掐了一把。   察罕这才赧着脸转过去,躬起身子,带着她从一旁遛了过去。   两人绕过了一带院墙,外头守着的苍头皆如前头所见那般,青白蜡黄的一张脸,瞧着细瘦一条,在火把澄亮的光照中,似乎只剩了一个剪影。   脚下起伏的山势渐渐平缓下来,不知是到了山脚还是山坳地带。   阮小幺忽然闻到了一股异样的气味。   很淡,不算好闻,有些像丝瓜在藤上的味儿,却掺杂了一丝腥苦。   她还没闻上第二口,便被察罕扣住了一个东西在鼻上。伸手一摸,竟是先前她吩咐太医院医吏们自制的炭粉“防毒面罩”。   ☆、第三百二十四章 是虫是蛊   “你……”她怔怔看着他。   那时她分明还没再见着察罕。   忽想起那日问他“来做什么”,他只是硬生生转了话题,不去答她。   察罕向她摇摇头,自己也扣上了一个布袋儿罩子,牵着她的手,到了一处视野最宽阔的地带。   此处一个守卫也没有,不知是因太过疏忽还是觉得没必要,偌大一个死寂的平原,似乎只剩了阮小幺与察罕二人。   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见了漫山遍野的白色。   不是草原上羊群的洁白、也不是碗中清水的莹白,而是好像泡得肿胀的死人身上的灰白、惨白。   仔细一看,却是无数的白色细茸,像阴雨天后湿暗地带中冒出来的菌菇一般,细细一条,顶端带了几片细小的嫩叶,那叶片也是灰白的。   “这是什么?”她压低了声音,问道。   “毒通子。”他道。   阮小幺惊呆了。   再放眼望去,这一整个山头,居然都是这种杀人不眨眼的毒草!   怪不得刚靠近此处,便没了毒虫瘴草,这么多霸王草在此,谁敢撒野?   她忽觉有些头疼,方才那腥苦的气息残留在鼻尖,肚中有些翻腾,想吐。   察罕即刻便欲带她离开。   “等、等一下……”她猜到这恐怕是这毒通子惹的祸,却拉着他,在身上摸索了半天,想找块布来,至少挖一朵回去。   万一医吏中有人不幸染上了这虫子,至少还能治一治。   察罕却看穿了她的心思,摇头道:“无用,这东西畏热,此时天气虽露重,却过于闷热,取出根系来即死。”   这tmd是人参果吗!?这么难摘!   阮小幺颓然住了手。只得垂涎欲滴地最后望了一眼漫山遍野的毒通子,随着察罕走了。   又绕了大半个山头,眼望着那毒通子几乎覆满了整个山丘,少说也有万把来棵。每副汤药只需用到其中一块,光这一个山头,便足以医治一整个广西郡的染病之人,那几个圣使竟然还睁眼说瞎话,说药材不够用!   她愤然想了半晌。   察罕又带她到了一处偏僻的小屋前。   这一地带简直像是什么魔幻森林,林中草木过于繁盛,连条路也没有,然而好不容易到了前头,拨开灌木藤条,却恍然又见了这间简陋的木屋。似乎年久失修,长久并无人居住。   但前头有火把的光照透了过来。   察罕带她来的是后屋。   丛生的草林几乎蔓延到了屋后,察罕轻轻割掉了刺人的荆棘,并不毁坏过多,接着上前摸索到了屋子的木壁。手中刀锋利无比,微微四面一捅,轻轻松松便撬出了一个缺口,向阮小幺伸出了手。   她眼中不解,凑近了那小圆孔去看里头。   空空荡荡的一间屋子,似乎什么也不稀奇,没有任何凳椅陈设。四角还生着一些破落的蛛网。但墙壁上却显见是新刷的漆,上了浅青的色,比从外看来要簇新的多。   她揉了揉眼,有些不适应里头过暗的光线。   刚要说话,察罕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前头那光亮处。   有人守着。兴许还是之前见过的那种听力极好的人。   忽然,前头似乎出了些异动。   察罕拉着她,伏到了丛中,静静听着那些个声响。   沉闷的脚步声,当中还掺杂着“呜呜”的呼叫。似乎有人被蒙住了嘴,还在不住挣扎,发出了一阵沙沙的声响。   阮小幺惊疑看向察罕。   他在她手心写下两个字:【蛊虫】   阮小幺猛然一惊,忽便想起了那该死的惹起疫病的虫子。   前头的门被开了,吱呀一声不堪重负之声,带着几道挣扎的双脚蹬上门板的咚咚声,以及垂死之人拼命挣扎的闷叫,余下却唔一人说话。   在这死寂的夜中,显得如此诡异。   阮小幺听到了一种似乎石门开启的沉重的、缓慢的轰隆之声,接着是一阵濒死的困兽一般的惨叫。   她听得毛骨悚然,安紧了察罕的手,想上前去看。   察罕却制住了她,摇摇头。   不大一会,那木门又吱呀一声被关了上,带着几道沉滞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门前火把的光照摇晃了几下,复而回归于了沉寂。   察罕这才示意她上前去看,事前,却又在她手上写下了几个字,【莫要出声】   她心跳有些快,小心翼翼对上那孔洞去看。   里头仍是昏暗一片,浅青色刷了漆的木壁、空荡荡的宽敞屋子,并无不妥。   然而当她适应了里头幽暗的光线时,却隐隐见着了一个蠕动的无声的影子。   似乎是个人。   她努力想看清那黑暗,最终确认了,那的的确确是个人,被牢牢捆住了手脚,嘴巴也被封了上,倒在屋子当中,不住地蠕动、抽搐。   他被下毒药了?   阮小幺不太看得明白,再仔细望去。   一点点的看了清,那人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攀爬。   明明定睛望去,前头是湖南一片,然而她就是感觉有东西在他身上不住攀爬。   她再次揉了揉眼角,甚至觉得眼睛都有些发痒,好像那些诡异的东西在自己眼睛上爬似的。   那人扭动得越来越厉害,然而仍是无声无息,像一幕哑剧,看得人毛发直竖。   最后那身子扭曲到了极点,简直不像是人类能够做出的姿势。接着,便再没有动弹过了。   阮小幺看到他腹部开始软了下来,慢慢胀大,最后什么东西都破了出来。她听不到、闻不到,但能猜得到。   那东西慢慢流了一地,是肠子。   她捂着嘴退了回来,胃里头翻搅闹腾。   察罕带着她离开。   到了无人之处,她这才甩开他的手,扶着一旁的树干,不住干呕。   察罕道:“那些便是蛊虫。你们要治的根本不是疫病。”   她狼狈转过头来。也不顾形象了,一屁股坐到地上,大口喘息,好容易开口。“蛊虫把那个人……吃了?”   “蛊虫专爱宿于人肺腑之中。”他点点头,道:“此间天坑蛊虫太多,都已成虫,啖食血肉,不消一日便可食尽。   天坑。   阮小幺拍了拍额头,“我说他怎么不跑出来……”   她见过的,几年前在九羌,从那暗无天日的石室中逃出来时,见着的那个“单面玻璃”,北燕秘语。便叫天坑。   从外可瞧得一清二楚,从内却是密不透光。   “蛊虫畏光,他们便想了这法子来养着,也不知是怎么弄到这东西的。”他摇摇头。   阮小幺一夜间被震惊了个够,抓住他道:“你、你来此究竟是……”   察罕沉默了片刻。道:“殿下让我来此。”   护着你。   他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一句话可说,怎么也是避不开他们之间的这个人。   他是兰莫最得力的战将,然而无论家世显赫、无论战功卓越、无论前途似锦,他还是要在礼义仁信与她之间,做个抉择。   最终给她的是一句承诺。   “待此间事了,殿下登基了。你便与我回扈尔扈吧。”他道。   兜兜转转,她再不是那个穿着单薄僧袍的小尼姑,他也不是在青州与爹娘失散了的稚嫩少年。岁月流转,时光变迁,最终能脱口而出的,却还是幼时那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   “笨蛋。”阮小幺笑骂了一声。   察罕双眼灼灼盯着她。   然而她没有回答。只道:“兰莫远在北燕,与这南疆相隔数千里,他会知道这里有危险?”   分明是你这个傻大个子跑去打的小报告,假公济私!   “我猜你定然是找了个冠名堂皇的理由与他说,此处一定要安置个人手看着。否则要出乱子……”她弯着眉眼,双瞳如黑色温润的两颗明珠,含笑道:“理由不外乎什么防止南越心怀不轨,再次挑起大宣与北燕战事之类的……是不是?”   察罕张了张嘴,英俊的一张脸又呆掉了。   “你……”你怎么知道?   “你也就能弄些话来糊弄你上司!”她哈哈笑着,把他的脑袋勾了下来,亲了一口。   察罕也笑着道:“那你答应了?”   “你还真是七八年都锲而不舍,定要做成你的诱拐大计哈!”她哂笑。   他不说话,只将她搂了过来,缓缓抚了抚她的发。   阮小幺安静伏在他怀里,享受着这来之不易的温情。   他肯为了她放弃官职、放弃唾手可得的滔天的权势,这便够了。   偷偷摸摸半夜跑了大半个山头,第二日,阮小幺又大清早被叫了起来。   在前来相送的木使如沐春风的笑意中,阮小幺顶着两个熊猫眼跟着叶晴湖与纪成下了山。   时隔一夜,再看木使那张平和的笑脸,顿觉毛骨悚然。   他们都知道这种惨无人道的事?知道了竟然还能装作若无其事,戕害人命,对他们来说莫不就是眨一眨眼的事?   好端端的艳阳天,阮小幺出了一身冷汗。   原以为会有人横加阻拦,结果几人很是顺利地便下了山。   她一路上忧心忡忡,生怕半道炎明教又横插一脚,把几人扣了住,结果走了半日的山程,也没遇着个什么拦路虎。   直到下了山,她还有些不可置信,期期艾艾道:“他们就这么、这么放我们走了!?”   纪成奇怪道:“姑娘这话何意?”   ☆、第三百二十五章 君心与我心   她扯着嘴角笑了笑,没答,面色却不大好。   回了郡城,远远便见了好些个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人拖了城外腐烂已久的尸体与新死之人,一具具尸首扔到一处火堆上烧了。熊熊烈焰冒起浓臭的黑烟,映得火中之人的面貌扭曲可怖,似乎尚在挣扎一般   四周围着浸了水的帐幔,挡住了大部分随风而扬起的骨灰,再也分不清生时的模样。   阮小幺认出当中一个指挥的,正是慧心,上下裹得死紧,只剩了一双明秀的眼睛在外,柔弱中却满是不可撼动的坚韧。   城门依旧被封死,乌泱泱的人群站在城楼之上,哭声喊声凄切相闻,直震云霄。   城里好些个青壮年也都出来了,帮忙抬尸体的抬尸体,盖山棚的盖山棚,没有一个人嫌怕疫病沾染到自己身上。   外头这些病痛呻吟的人有的是自己的兄弟姐妹,有的是自己的爹娘,有的是自己被生生抛弃的儿女。   几个月来郡守严令城内无病之人不得出城,染了疫病之人,无论死活轻重,一律扔到城外,连亲人也不得相见。如今朝廷派来医吏,身先士卒,开始了这烧死救伤的事,好些个有血性的男儿自然一呼百应。   阮小幺静静看着,向叶晴湖道:“你如此做,那郡守竟也不阻拦。”   “我有圣旨在身,他想拦也拦不得。”他道。   几人车马缓缓驶入城内,远离了这生死离别之地。   三人仍回了郡府,见府里之人虽迎了上来,但到底总是退避三尺,连郡守与那都尉也是微微掩着鼻,一面迎人,一面生怕沾到他们哪怕一点唾沫星子。   “几位终于回来了!”郡守三番五次掩住口鼻,又讪讪拿下来,道:“下官这就带大人回厢房!”   叶晴湖微笑的面上挂着轻讽。随意摆了摆手。   纪成回了自个儿那屋,阮小幺则小尾巴似的跟着叶晴湖回了厢房。   叶晴湖先把外裳脱了,只搁在门外,用艾叶水浸着。在屋内燃起了艾条,特有的清苦熏燎之味渐渐弥漫开来,使人精神为之一爽。   他做完了,才又让人上茶,扫了一眼阮小幺,唇边一抹轻笑,“怎么,见着察罕,才觉得我比他好,想回来了?”   阮小幺撇了撇嘴。关了门。   “昨天我在炎明教见到了一些东西。”她开门见山。   叶晴湖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表示正在听。   “我看到他们种了一山的毒通子,和……”她脑中再一次浮现出那垂死之人被咬破的肚子,以及流了一地的内脏,一阵恶心翻涌。“他们养的疟虫。”   他神色闪了闪,似乎并没有太过诧异。   阮小幺继续道:“他们如此轻易放我们离开,我觉得……有问题。”   “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他挥了挥手。   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种事关一行人性命的事在他眼中,只是一句“我知道了”这么简单!?   “师父!”   他平静的神色下,有如面具干涸。最后绽开了一丝裂缝,再也维持不住仿若无事的假象。   “师父?”他渐渐笑了起来,“你竟然还叫我师父?”   阮小幺喉头紧了紧,看他慢慢朝自己这处走了过来,只觉他神情有些危险,不自觉后退了一步。   “你……你别激动!我回去就是了!”她下意识转身就要开门而逃。   然而一只手先她之前将那门栓又推紧了。灼热的呼吸在头顶耳边喷了过来。   怎么好死不死又撞到他发怒的时候!?   不对,这好像就是她挑起来的!   阮小幺叫苦不迭,回过身,想猫着腰从他手臂下穿过去。   然而叶晴湖正好捞住了她。   他将她阮小幺抵到了门边,眼中有细小的、微不可见的血丝。平日里淡然的双眸早已是酸意、怒意、嘲意混杂,不复当初平静。   “你放开我!”她惊叫。   “他不过是这两日露了个面而已,凭什么就能迷得你神魂颠倒!”他在她耳边狠狠道:“我跟你从北燕到了大宣,三年来在你身边的人是我!前些时日你我做的事你都忘了?竟然还有脸叫我师父!?”   阮小幺被他说得哑口无言,然而他的面容远不如一番话那般强硬,他面部的肌肉都激动而有些颤抖,执着她肩头的手背上也爆出了微微凸起的青筋,在她抗拒而害怕的眼神下,缓缓从她的鬓角抚上了侧脸,不甘的流连。   她紧咬着牙,最后挤出一句,“不叫你师父,那我叫你什么?”   他没有说话,近在咫尺地看着她,幽黑的双瞳中清晰映出了阮小幺的倒影。   叶晴湖怔怔看着她,有一瞬间,让她觉得他似乎要亲吻下来。   然而他微微俯了身,焦灼混乱的气息几乎已滚烫地沾上了阮小幺的唇间,她心中慌乱,理智告诉她快逃,然而身子却像被定住一般,只微微偏了偏头。   他最终没有动,轻笑了一声,眼中满是自嘲,“除了叫我师父,你我就真的是不相干之人了。”   阮小幺紧抿着嘴,低下头,不愿意去看他黯然的神色。   三年来的师徒之情,竟然只在这一朝一夕间,因一次荒唐的情事就要被抹得一干二净了么?   她心中揪了起来。   喜欢亲近他、喜欢看他的那种事不关己、喜欢他淡然而优雅的气度、喜欢他板着脸说“叫师父”……   这么多种喜欢加起来,连她都分不清楚,这还抵不上对察罕的喜欢么?   阮小幺也混乱了起来。   最后,叶晴湖主动退开了一步,不知是妥协是失望,收起了方才的失态,重新带上了冷漠而僵板的面具,将所有心绪都藏在了那副面具之下,“出去。”   “师父……”她央求道。   “他跟我,你选一个。”他冷冰冰道:“你要他,今后就别叫我师父。”   阮小幺像被人迎面打了两个火辣辣的耳光,又是难堪又是不知所措,红着眼眶,微微瘪着嘴看他。   她只是想有他这么个师父而已,为什么他一定要逼她选择?   然而叶晴湖不为所动,只是冷漠地看着她。   阮小幺再也忍受不了,推了门便跑了出去。   叶晴湖像一座塑像一般,一动不动,看着她远离的方向,第一次露出了一种茫然而颓废的神情。   阮小幺在屋子里狠狠哭了一场,眼泪还没抹干,却听到外头一阵阵惊呼,慌张失措。   她擦了擦红肿的眼,躲在前窗后往外看。   是纪成院儿里伺候的婢女。   她一面跌跌撞撞跑进来,惊慌无比,嘶声叫道:“大人、大人!纪公子、纪公子他……”   隔间别院中,片刻后叶晴湖出了来,皱眉道:“出了何事?”   阮小幺从这头看去,正瞧见他的侧脸,听那婢女说完,面色遽变,一甩手,便疾步要出去。   她忙把泪都擦干了,一路小跑也出了去。   叶晴湖见了她,在她红肿的双眼上停顿了一刹,别过头去,毫不停步。   “出什么事了?”她沙哑问道。   那婢女慌得都没注意到阮小幺萎顿的神情,带着哭腔道:“纪公子他染了疫病!”   这句话像六月天里忽变了脸,乌云骤起,黑沉沉便阴了天,将几人顺利从炎明教带回来的侥幸驱得一干二净。   阮小幺第一反应便是,终于知道为何炎明教如此轻易就放他们下山了,原来是算准了他们还会再去!   正想间,几人马不停蹄,已到了纪成院中。   那婢女颤颤兢兢,在外头徘徊踱步,不敢进屋一步。   太医院其他人都去各乡县坐镇去了,如今只有阮小幺等三个刚回来之人。纪成正呆呆坐在屋中,直裰宽大的衣袖被高高卷起,丝毫没有大宣官宦子弟应有的规矩。   这时候谁还讲究什么规矩?   他裸露在外的浅褐色双臂上,清晰可见一颗颗细小的红点,与一般疹子并无不同,然而谁都明白,这个节骨眼儿上,全身起红疹不可能是荨麻疹,只可能是疫病。   他愣愣看了一会,喘了一声,似惊醒过来,不敢置信地又扯下了领口,在镜前瞧了半晌,颓然瘫了下来,先是笑,却比哭还难听,后却害怕了起来,见到门口二人后,猛扑了过来,“大人、大人救我!”   外头那婢女见了,骇得面无人色,隔得大老远的,竟然生生后退了一步,犹犹豫豫便想逃出去禀报郡守。   阮小幺喝住了她,“刚起红疹时是不会传染的,你怕什么!”   纪成噗通一声在叶晴湖跟前跪了下来,“大人!求您定要救学生一命!家母只有学生一子,我若死了,她、她……”   阮小幺对他的家境是听过一些的,虽是出生官宦名门,但只是庶出,在家中身份不高,否则也不会来太医院。   他这一死,于家中无所亏损,但那身为妾室的娘亲可就没了倚靠了。   叶晴湖毫不避他身上病疫,将他扶了起来,道:“我们会找到医治之法。”   纪成眼中升起了一丝希望,似想到什么,结结巴巴道:“那、那药材……大人,我们……”   在场之人都很清楚他想说的话,治病药材只有炎明教才有,他是想让他们再去一趟炎明教,到底有些说不出口。   ☆、第三百二十六章 恶疾   正在此时,外头一道风风火火的清脆声响传了来,“我们回来了!”   却是刚回来的慧心与颜阿福。她们早脱掉了城外那身密不透风的白绸衣布,原先衣裳也都换过了,听闻此处有异,急匆匆往这边赶来。   一见到涕泪并下的纪成,两人便对望了一眼,视线都落在了他露在外满是疹子的手臂上。   颜阿福惊呼,“纪公子,你!……”   纪成满面惭色,默默将袖子撸了下来,退到了离几人远远的地方。   阮小幺道:“外头应该有施药的炎明教之人,我们去找!”   “没用了!”慧心却道:“这两日我们开始在城外处理死伤之人,炎明教便已撤了山棚,不再留在城内了。”   颜阿福也心有戚戚地点了点头。   “中计了……”阮小幺暗叹。   叶晴湖沉默了一会,开口道:“我再去一趟炎明教。”   “我跟你一起!”她道。   他横了她一眼,“你呆在此地,与众人一道,将纪成屋里常用之物都过一遍水火,无用之物都烧了。”   阮小幺抿着嘴不说话。   “事不宜迟,此时天色尚早,我们现下便走。”他拉上了纪成,往外而去。   小尾巴阮小幺跟在后头,寸步不离。   连着慧心与颜阿福也亦步亦趋跟在了后头。   叶晴湖无法,冷下脸赶她们回去,又向阮小幺道:“你莫不是还舍不得离开那山头?”   “我同你们一道去!”她只说这么一句。   他目光在三人身上一一扫过,许久,叹道:“罢了,你们要跟便跟,我事先说好,到时遇上什么病灾,我一概不管。”   连胆子最小的颜阿福也只是瑟缩了一下。依然神色坚定,丝毫没被这不顶用的威吓吓回去。   “好、好、好!”叶晴湖连笑了几声,跳上外头马车,不再多言。   几日来来去去。他如今竟是三进炎明教了。   阮小幺心中担忧至极,心算着此时再一进教,恐怕真就没那么容易再回来,正盘算之后怎样抽身而退。   然而,又一个奇怪的问题在脑子里蹦了出来。   纪成随他们一同前来,并没有如慧心那般在城外与死烂的尸体接触过,这一日也仅仅是在炎明教呆着,照理没什么机会能感染病疫。   难道真是这病疫能由空气传染?   到了起红疹的地步,已经是感染后近一个月了,一月以前。他们还在往广西郡来的路上,难道那时纪成就已经沾染上了这病菌?   她神色异样,一一扫过了车中众人。   难过果真如察罕所说,他们一行人中,有内鬼?   马车再一次停在了积翠山脚。林外有一些农舍茶棚,里头便有炎明教的线人。   叶晴湖说明了来意,那线人让几人稍等,放了只鸽子进山。   一个时辰后,木使过了来,向着众人,笑容可掬。   他只看了纪成一眼。便道:“我们果真是有缘分,想必先生是带着这位公子来问药?”   叶晴湖道:“是。”   木使笑了笑,请几人进山。   慧心最先沉不住气,喝道:“你们炎明教鬼鬼祟祟,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姑娘此话,我却是听不懂的。”木使毫不见怒,依旧笑道:“我们治病救人,有何不妥?”   “治病救人?”她哼了一声,“怕不是你在我们当中安插了人手,否则。我们一月前刚过江西,怎会突然有人沾染病疫!?”   木使道:“江西也是有疫病的,虽不如广西郡,但总之是病,姑娘横加罪名,又有何居心?”   慧心吃了个瘪,被噎得说不出来话,   阮小幺微微扯了扯她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再开口。   虽然慧心的话很有道理,但没有确凿证据前,她们怎么也是说不倒这木使的。   阮小幺仍有些犹豫,看着她与颜阿福二人,“你们还是先回去吧,此处还不知要遇上什么事……”   “我不回去!”慧心抢道:“我们同是太医院之人,要来一起来、要走一起走!绝不会撇下谁独自离开!”   颜阿福也点头。   这厢,叶晴湖已然跟着木使往前去了。   她也顾不上再劝两人,再不走,连自己都要丢了。   阮小幺追上木使,道:“贵教药材到底还剩多少?为何总说不够用,又总不见底?这两日贵教施药之人都已撤出了郡县,莫非是药材不够了?”   木使面上挂着无奈的笑容,道:“姑娘一次不要问那么多问题。这让我从何答起?”   “那你就捡能答的答!”她道。   “我教药材所剩不多,如今只可够教中自用,外头人再是用不得了。这也是为何药堂会不再施药的原因。”他道:“姑娘可满意了?”   所以说来说去,想拿到药材,只能入教。   她又问道:“那入教需要做什么?”   “只是听奉教义,多行良善之事,并没有其他异样。”他笑着道。   阮小幺不吃这一套,接着道:“用不用在身上哪里纹个身什么的?或者每个月定期发些小药丸之类的?”   其他几人异样的视线通通看了过来。   木使却不说话了,笑容似乎有些僵。   “姑娘聪慧,入了我教中,只需在身上纹上教徽便可。”他道。   既然说了,木使也便不再隐瞒,他将右手袖子轻轻卷起,露出了里臂一个不大的火焰形状,似乎是烙铁烫上去所致,“这便是我教教徽。”   阮小幺耸耸肩,不再说话了。   木使依旧带他们穿过许多村落,向上前行礼跪伏之人微笑示意,颇有总理接见某某代表的风范。   村中祥和一如往日,湿热气候中,越族特有的吊脚竹楼也在晌午闷热的气候中安静伫立,蝉声聒噪,使人更添了一层焦躁。   忽然。几人经过的屋中响起了一道尖亮的哭声。   颜阿福被吓得一颤,缩到了阮小幺身边。   那哭声太过突然,连木使也停下了脚步,疑惑望了过去。只见片刻时间。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赤脚跑了出来,腕上戴着成串的银镯,肤色微黄,瞧着似是个越人。   她跌跌撞撞跑出来,差点被门前横放的成堆竹篾子绊倒,跑时还回头瞧那屋中,像遇见了什么可怖的事物一般。   木使一动不动,将快要撞上的女人一把扶稳,用越族话问了一句。   那女人叽里咕噜说了一堆,颤颤抖抖的手指着屋里。后双手捂住了脸,爆发出一阵凄绝的哭声。   木使面色一变,拦住众人,自己抽出腰刀,进了屋。   不多时。拎出来了个慌张哆嗦的男人,扔到地上。那男人嘴里成串说着阮小幺听不懂的话,一边跪地不住磕头,脑袋结结实实磕在地上,见了血。   叶晴湖无动于衷看着,目光落在他面上。   阮小幺看了许久,这才察觉他脖颈处似乎有一些小小的红点。不仔细看压根察觉不到。   竟然又是一个染了疟虫的!   村中有人围过来看,待到木使将那男人的短裳划开,都骚动了起来。   他身上已尽是红疹,比脖颈处显见了一倍。   好些人惊恐地一哄而散,有些却仍留在原处,将众人包裹在了圆圈中心。满眼希冀看着木使,觉得他有办法。   阮小幺问叶晴湖,“他们在说什么?”   “那男人不知道自己为何染了疫病,他从来没出过丛林。”他道:“此处之人,万一沾染了恶疾。需得被处死。”   纪成似乎心有余悸,对跪伏在地上不住求饶的男人有种同病相怜之情,终于忍不住,也出言求情,“木使大人,您看在他家有妻子儿女的份上,能否饶他一命?方才您不是说,药材可以为教中之人用么!”   木使面有寒光,摇摇头,“非是我教不救,而是这人已知身染疫病,却想瞒天过海,若是他妻子没发觉,再过不到一月,此处村民都要被他害死!”   阮小幺撇了撇嘴,“你不是说住在这里的都是‘纯净之人’,那为何还会做出这种自私自利之事?”   那哭哭啼啼的女人脚下围着两个孩子,一个稍大一些的姐姐,另有一个尚不大知晓发生了何事的弟弟,脏兮兮的两个孩子都抱着她的腿,看着如此多的人,刚想往爹爹那处跑,便被满脸泪痕的女人拉了回来。   木使叹了一声,“趋利避害,人之本性。但你只念着眼前安稳,不顾半月之后,你妻儿及村邻被戕害之事,我又怎能留你!”   说罢,举刀便要朝那男人身上刺去。   众人大惊。   纪成却猛地抱住了木使的手,苦苦求道:“他不过也是个可怜人,圣使便绕了他一命可好!”   “是啊!他都说了从未出过丛林,那这疫病定然不是他从外面带来的!”慧心也站了出来,道:“说不定村中染了疫病之人更多,圣使与其在此处与人纠缠,不如赶紧去禀报你们教主,让他好好在村里查一查!”   阮小幺意外看了她一眼。   慧心虽性子有些躁,但向来聪明,一路上早已把阮小幺想到的问题事先说出了口。   这村子中,定然还有其他身患疫病之人!   木使闻言,凝眉想了想,当下便向众人一拱手,匆匆上了山,通知此事。   那男人被用绳子绑在了一颗树下,动弹不得。只那女人带着两个孩儿,远远在那树荫下坐了下来,不住的抹眼泪。   ☆、第三百二十七章 教主   村人惶恐躁动,也不敢闹事,只各自找了地方,彼此间离得远远的,坐着等木使回来。   阮小幺与叶晴湖一处,皱眉悄声道:“这事是不是太凑巧了?”   他点点头,“若村人真有许多患病的,说不定我们可趁此为纪成拿到药材。”   她望着远处木使的身影消失在林间不见,村落中投下了一颗猜忌与惶恐的种子,便再也平静不下来,以及那一双双陌生的、不怎么友好的看过来的视线,心中愈发的迷惑。   这炎明教,究竟是个什么所在?   说它没问题,前日夜里亲眼所见那一山头的毒通子与用活人喂养疟虫的事根本没法解释。   说它有问题,好好的又给自己教中之人下毒做什么?   或者说,这男人真是偶然中了疟虫,与炎明教没有关系?   这也说不通,太凑巧了。   几人心中也忐忑不安,等了大半时辰。忽见得远处山下有些骚动。阮小幺寻了个高处,向那处看去,只见山上一行人缓缓而下,所到之处,村人尽趴伏在地,好似天地间直起腰来的只那么几个零零星星的人而已。   她纳罕道:“方才木使也没这么大的架子!”   叶晴湖神色不明,面色有些凝重,淡淡说了一句,“恐怕是更大的人物来了。”   周围村人面有惶恐,时不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然而待得那群人走近时,个个愣了眼,除了“噗通”“噗通”下跪与磕头之声,竟是一句闲话也没了。   整个村落,静得出奇,来人脚步声渐近,每一步似乎都踩在了几人的心上。咚咚地响。   阮小幺看过去,水使、火使、风使、木使齐聚,围着一人,身后跟着乌压压一群朱色衣衫的小僮婢女。皆是相貌俊俏、气度娴雅,出挑无比。   而当中那人一身白衣,庄重肃穆,缓缓向几人而来。   要说模样好,阮小幺认识的几人个个都是人中龙凤,察罕自不必说,常年营伍,早已是一身悍勇沉稳,兰莫王侯气度,举动间渊渟岳峙。叶晴湖更儒雅一些,举手投足带着一种漫不经心而又挑眼的随意;她的二哥、宣明庭,就是那个渣爹,相貌也都是一等一的好,列队摆出去。光一副皮相就能迷死多少闺中少女。   然而眼前这人,还是让她看得有些呆。   似乎这人已经和这一身飘逸而幽静的白衣融为了一体,再没人能穿出比他更好的效果。那是一种融入了骨髓的风雅与安静。   他的面色有些苍白,带着魏晋时世家子弟特有的美而弱不禁风之感,似是常年浸淫在文房四宝之中,却又多了一份常人难以企及的雍容端华。与此相比,旁人甚至不会第一眼注意到他俊美清隽的面貌。仅一个动作,便让人不自觉折服在了这份致命的优雅之中。   阮小幺看得眼都发愣了,喃喃道:“这人是谁啊……”   而来人只是微微一笑,似薄云出岫,美而不妖,“叶大夫、李姑娘、纪公子。”   叶晴湖眼中也有一份讶异。与之回礼。   他身边即便是脾气最燥的火使,如今也都恭恭敬敬侍立一旁,没有对方发话,任是荣宠折辱,都不发一言。   几人心中刹那间便明了了起来。能让四使如此奉为天人的,除了教主,再没他人了。   教主道:“几位都是朝廷重才,乃是我教上宾。敝人姓夏,名炎,彼此只朋辈相呼即可。”   夏姓。   阮小幺心里头打了个突。   她隐隐有一种不太好的感觉,但怎么也说不上来,看着眼前之人,怎么也像是个王侯世族中教养而成的公子王孙,但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其他了。   阮小幺暗骂自己一句多心。   那被绑在树下的男人眼中惊恐不定,本还在求饶的嘴中如此吐不出一个字,垂头丧气,不敢再望那几人一眼。   木使低声向他说了几句。   夏炎点点头,道:“派人搜查村落,若有染病者,悉数带来。将一月来出入郡县之人也带来。”   方才那尖叫的女人如今也惶恐趴伏在地,动也不敢动。只一边那三四岁的小儿不知无畏,大胆地抬起了稚嫩的小脸,不哭也不笑的望着这白衣公子,眼中满是好奇。   夏炎慢慢走了过去。   那女人眼角瞥见,忙把儿子的脑袋摁了下去,狠狠剜了他一眼。   那小孩登时被吓得大哭。   哭声蓦地响了起来,惊动了四周跪伏之人。那女人惊惧不止,连连磕头,泪水顺着相貌普通的脸上不住滑落。   而夏炎只是在小娃儿的跟前停了下,黑琉璃一般的眸子里露出了一抹暖意,丝毫不顾忌他身上的泥土灰尘,将他抱了起来。   几声倒吸冷气从四周传了来。   那女人呆愣愣看着,似乎被定住了一般。   而那孩子看着眼前惊为天人一般的夏炎,目不转睛,慢慢地停了哭泣,“咯咯”笑了起来。   夏炎也笑了起来,浑然天成的幽雅风骨。   阮小幺也惊呆了。   对着这样一个人,她很难生出什么恶念,甚至无法把他与夜里见到的残忍而冷酷的景象联系上一分一毫。   她几乎有一瞬间的迷惑,这谪仙一般的人怎么会是炎明教的教主?   赤衣小僮们稳当当搬来了一张黄檀木的凳子,四脚雕着莲藤鸟兽状,凳身纤尘不染,恭请夏炎坐下。   而他没有理会,只让众人起身,亲自把那男人的绳索解了开。   他怀中的孩子一被放下,便奔到了那男子腿边,牢牢抱了住。   “你身为人父,纵然不怕半月后沾染到其他人,难道不怕将病疫过给这一双儿女么?”夏炎轻叹。   男人猛地跪下,面色颓败,喉中“咯咯”作响,说不出话,眼眶赤红。   一身白衣的夏炎只是静静看着他,甚至没有露出任何一丝想要惩处之意。   那孩子抱着男人的腿,一只手满满握着爹爹的一根手指,眼眸中天真无邪,软软地说了一句。   男人踉踉跄跄甩开了孩子,在众人的目光中,羞惭之下,大吼了一声,抓起靠在屋边的一把竹刀便抹了喉头。   温热而鲜红的血液顿时喷涌而出,尚带着一丝愧疚与悲痛,与那道并不算壮健的身躯一道,轰然倒地。   夏炎带着那孩子,敏捷地侧身避开了那血液。   周围众人见状,惶恐后退了一圈。   叶晴湖也拉着阮小幺离那鲜血远了一些。这血中已有成虫,难保沾上便会被它趁机而入。   水使向一边护守的苍头吩咐了几句,众人裹了厚厚的布套,将尸体装进了不透气的席布中,抬走了。   只剩下他的妻子、儿女,懂事的已经明白了生死,小声哭叫,不懂事的尚满眼迷惑,想跟着抬走爹爹的几名苍头前去。   阮小幺不忍看此场景,摇头叹了一声。   她也深切体会到了这夏炎在教众心中究竟占了多种的分量。   但事情还没完,木使带着人挨家挨户搜屋查院,仅仅一刻,便带出了十来个惶恐啼哭的村人,男女老少皆有。   木使又向夏炎说了几句。   阮小幺听不懂,问叶晴湖,“他们说的什么?”   “他们要将隐瞒不报之人逐出教中,若是患病之人自己也未察觉,便可医治。”他道。   她听得一时皱眉,却又想不出能反驳这举动的话来。   瞒而不报,过上一旬半月,早晚是要事发,到时所有人都有被传染的风险。这种人固然可恨,但到底也是怕因得不到医治而被杀被逐,其心可悯。   似乎这炎明教教规的头一条就是要保持“纯净”,对于错误之事,不能引而不发。   很快,数十名患病之人中,便拎出了两个,都是红疹已生到了手脚出处,身形消瘦羸弱,想再半月不到,便要暴死。   那二人不仅没有反抗,反而面色羞愧,眼中有泪,朝夏炎深深磕了几个头,低着脑袋随人走了。   不知是否阮小幺错觉,夏炎的面色好像又苍白了一些。   一村之人查出后,木使继续派人分别搜查其余村落,夏炎则与他带的一支齐去,并邀叶晴湖等人一同前往。   即便出了如此惊惶之事,他也是气度从容,从不失一点这悠然的风致。阮小幺一双眼在他身上转了不下千百遭,只不知这人是怎么长成的,什么样的大家才能养出这等风采之人,却又只安于隐居在这深山老林之中?   一路上夏炎与叶晴湖只用越族话交谈,阮小幺一个字也听不懂,看旁边两人,纪成也是一脸茫然,心思全在体内那些该死的虫子身上;慧心却面色平静,不多问也不多看。   “你不是越族人么?”阮小幺突然想到,问她道:“从前听师姐们说,你被捡回来时身穿的还是越族的衣裳?”   “不知道。”慧心淡淡答道:“从小只在沧州长大。”   阮小幺瘪了瘪嘴。   几人走了一路,都有些气喘,而夏炎的步子却是一直慢得可以,还没到半道儿,已经轻拧着眉,面色更是苍白,额上见了汗,本就浅淡的唇上那点薄红早已褪了去,有些青白乌紫。   阮小幺有些吃惊,便道:“教主,我们不若在此歇息片刻?”   ☆、第三百二十八章 教主威武   他似乎要摆摆手,却在上一处石阶时一个踉跄,幸被木使扶了住,只得点点头,坐在了身边小僮一直带着的黄檀木镂雕莲藤鸟兽凳子上。   其余几人也都随意坐了下。   “教主,”阮小幺看他喘息甚微,不禁道:“可否让小女给你把把脉?”   夏炎似乎有些意外,看了她一眼,唇边泻出了个浅浅的笑容,极是好看,索性将手腕向前伸了伸。   阮小幺拍拍屁股爬起来,想也没想便两指搭在了他脉上。   身边木使盯着她那只刚拍完灰尘的手,面色有些难看,温润的眼中第一次露出了一种名为“嫌弃”的情绪。   然而教主大人十分不介意,随手伸着,依旧面带微笑。   阮小幺越探越不是滋味。那脉象虚细无力,似细脉、弱脉,然一律一歇,极有规律。方才他走了山路,心跳有些快,脉象也急促了些,歇下不久,便渐渐又归了和缓羸弱。   这是代脉,分明是心脏不好。   夏炎发紫的唇色浅了些,复有了些血气,却仍是浅淡无比,瞧着好一个风雅的文弱病公子,却无人知晓,这人人叹羡的皮囊之下,隐藏的是一个常年病痛的不中用的身子。   “我这身子向来如此,是好不了了的,李姑娘莫要为了我而忧思。”夏炎说得毫不在意。   木使禁不住出言道:“教主,前头村落已然不远,不若您在此歇息片刻,若搜着患病之人,我带他们前来。”   他摇摇头,“本座与你们一同前去。”   他执意如此,木使也无法,只得在走时又放慢了些步子,使他不至过度劳累。   阮小幺心中惋惜。这样一个世间难得之人,竟然是个先天不足之症,纵便金山玉山,也换不来一世康稳。   他身上似乎有一个谜团。漩涡一般,吸引着所有人的心绪,越来越深。   别的村落也都搜查了一便,竟也有几个,离原先那村子近的几处,各自搜出了两三人,皆是壮年男子,离远一些的或只一个、或一个没有,好歹让众人松了一口气。   所有患病之人,只要不是瞒而不报的。都被齐齐带到一处山脚,木使便要差人去药堂拿药。   叶晴湖趁时道:“不知教主可否赠我等一副,我这弟子在前来途中,也染上了疫病。”   纪成默默将袖子卷起了几道,露出的胳膊上有着点点浅红的疹子。   他满面懊色。道:“当日过江西时,我在城郊见过未埋的尸骨,当时只以为是贫饿而死之人,心中不忍,便草草埋了,恐便是当时染的疫病。”   夏炎只是轻皱着眉看了他两眼,渐渐失了笑意。“争强好胜,乃教中大忌。我们不施药于不洁之人。”   纪成瞬间变了面色。   阮小幺惊道:“不洁?他是我们太医院最杰出的弟子,将来医死人、药白骨,还不知要拯救多少苍生黎民,他若不洁,我们就没有洁的了!争强好胜算什么?这叫上进心!”   “大胆!”木使横在她身前。目中冷然。   夏炎摆摆手,“纯净之人,方得施药。”   阮小幺气急。   叶晴湖似早已料到,道:“还请教主直言。”   这么一点醒,阮小幺才如醍醐灌顶。看着这似乎比圣姑还不食人间烟火的夏炎夏教主,实则还在打着叶晴湖的主意。   “叶大夫是个爽直之人。”夏炎微笑道:“我这教中,有些是纯净之人,他们入了教;有些却不是,但同样在这山脚下住着,因他们的爹娘兄弟是纯净之人。”   他点到即止,便不再说。   叶晴湖道:“教主这是要让我入教?”   夏炎道:“叶大夫是栋梁之才,不止于医术。我如何不想?”   他连一本正经说着这无赖话时也是无人可比的优雅,似乎答应他,就是笔稳赚不亏的生意。   叶晴湖一时没有回答。   “我替他如何?”阮小幺突然开口,“圣姑曾说过,我便是纯净之人。”   夏教主微笑,“姑娘自也是可以入教。”   但一人换一人,纪成的命,只能用叶晴湖来换。   阮小幺对着那张人畜无害的脸,头一回暗骂了声娘。   纪成又是一脸愧色,又是愤恨,嘴皮子都在打颤,只是说不出一句“我不治”的话来。   几人都是见过的,那疟虫破体而出,在人腹中翻搅时,宿主痛得奄奄一息之景,谁也没个胆量只较这一时之勇,失了活命之机。   他只一时看看叶晴湖,一时看看夏炎,急得都快哭了出来,一点儿没了平日里稳重老成的模样。   沉默半晌,叶晴湖终于道:“好,我去你们药堂。”   夏炎大悦。   然而他又道:“但我不烙教徽。”   “不可能!”木使先一步拒道:“凡我教中之人,必有教徽!”   “不必。”夏炎却爽快一挥手,“先生天纵奇才,我就为此破一例又如何。”   就这样,两人用纪成的命,达成了这一“愉快”的交易。   阮小幺又一次回了原先的厢房。   屋里凳子似乎还未坐凉,白依笑盈盈端上甜茶来,道:“姑娘这么快又来了?听说今日你们见着教主了?真是好福气,奴婢都一年多未见过教主了……”   阮小幺抿了一口茶,悠悠叹气,越发搞不懂这炎明教了。   她有的时候都甚至会为那夜里见过的东西找个理由解释。或许种那么多毒通子,是为了炼什么其他的药?或许他们养的只是蛊虫,而不是什么疟虫?   又或许,他们养了疟虫,但是有人心怀不轨偷了出去,导致这惨烈疫病,炎明教心怀愧疚,所以尽力补救?   她托着腮,有一口没一口咬着水丸汤里的小肉丸,鲜美的滋味漫在口中。却顿时失了兴致。   也不知察罕还在不在这里了……   她吃了小半碗汤,叫白依进来,道:“圣姑如今还是日日弹琴?”   “可不是!”白依笑道:“圣姑的琴弹得可好了,素日里喜欢新谱。也喜欢有知音人,可惜奴婢听不懂,只觉得那曲儿好听。”   “那大将军不是个知音人么?”她道。   白依眼中闪亮,“大将军自然是!如今还日日在圣姑那处听琴呢!”   阮小幺牙更酸了,唤她去拿了些笔墨来,“正好我这处有个谱子,写出来给你们圣姑去!”   她刷刷刷画了五条横杠,咬着笔杆子想,在上头画了好些个乱七八糟的小蝌蚪。   白依看得眼都直了,“奴婢不识得这谱儿……”   说罢。还又嘀咕了一句,“怎么看着也不像平日里见过的谱儿啊……”   阮小幺边画便哼哼笑,嘴里哼着小调儿,不一会便把曲谱写了出来,冲白依挥挥手。“我想找你们圣姑玩儿去。”   白依乐颠颠地应了一声。   晌午时分,喧嚣炎热,竹林中仍是清幽一片,有淙淙如水的琴声优雅传来,听得人如痴如醉。   阮小幺得了圣姑应允,转到后屋,探头一瞧。嗬。真是前景再现,你弹琴来我听琴,那两人还真像一对神仙眷侣。   圣姑一身白衣飘飘,见了她,微微凝出了一个笑,“姑娘。几日不见。”   “我知道圣姑喜欢曲谱,特意写了一个我家的小曲儿,给圣姑听听。”阮小幺道。   察罕却在见她的第一面便皱起了斜长的眉,直用深不可见而隐含怒气的目光盯着她,看得人胆寒。   然而阮小幺只是悠闲上前。把曲谱给了圣姑。   圣姑看得一愣,把那纸片儿左右上下都转了一圈,还是没看懂,脸皮薄,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小声道:“这、这是什么谱子呀……怎的一个字儿都没有?”   阮小幺道:“这是五线谱,音全的很,还有你这琴弦发不出来的声儿。来,我教你……”   察罕沉沉看着她,唇抿成了一条线,怒气几乎要喷涌而出。然而阮小幺竟是一眼都不看他!   两个姑娘一个教、一个学,圣姑天资聪颖,不到一刻,便差不多搞懂了这些个小蝌蚪。   她面色有些怪,指着当中一段哼了一遍,迟疑开口,“这曲子有些像山歌小调儿……”   “这是我家乡的小曲儿,还有词,很是琅琅上口。”阮小幺道。   圣姑眼中一亮。   于是,她来弹,阮小幺把词儿唱了出来。   “送你送到小村外   有句话儿要交代   虽然已经是百花开   路边的野花 你不要采   记着我的情记着我的爱   记着有我天天在等待   我在等着你回来   千万不要把我来忘怀”   ……   唱完了,阮小幺还又重复了一遍,一唱三叹,一波三折。   察罕的脸都绿了。   圣姑弹了一边,皱着脸道:“这曲儿不错,只是有些……过于轻佻了。对了,路边野花无主,为何不能采?”   阮小幺努努嘴,“不清楚,兴许大将军知道吧。”   察罕面色又变成了锅底黑,终于坐不住,拎着阮小幺,向圣姑道了一句:“我与这位姑娘有话要说,暂失陪了!”   说罢,也不待她有所反应,提着人就大步往外走。   阮小幺“哎哟”“哎哟”地呼乱叫着,最后看他杀气腾腾的眼神,缩了缩脑袋,悻悻跟着人走了。   不过一肚子醋意好歹是下了去。   察罕把她提溜进了屋,一锁门,沉声道:“你又回来作甚?”   ☆、第三百二十九章 探口风   “纪成染了疫病,我们回来求药。”阮小幺摊了摊手,“我也不想回来,只是那教主忒吝啬,连副药也不愿给,还要我师父在留在教中。”   他听到“师父”二字,面色暗了暗,然而很快又道:“这蛊虫要沾过一月才会有症状,难道你们在来的路上就已经触碰过尸体了?”   阮小幺摇头,“我也不知,只是觉得有些太巧。山下一些村民也染了疫病。”   察罕紧抿着嘴,神色绷得铁紧,竟是生出了一股肃杀之气。   “他们要把你们留在山上。”他道:“与你们同来之人有危险。”   阮小幺一愣,“你是说在郡府的那些人?”   同来几乎有三百军士,皆是精壮强健之人,除非郡守反了,否则能有什么危险?   这么一想,她猛地一怔,“郡……”   察罕一把捂住她的嘴,悄声道:“炎明教势力远比你想象中大,广西郡早在他们掌握之中,临近几郡也是一呼百应。”   阮小幺一双眼睁得圆了,水汪汪的眸子眨了两眨,清楚地知道,以察罕秉性,无十分把握之事,断然不会说出口。他既如此说了,那便是十二分可信。   察罕放开他,凝神想了片刻,让阮小幺把一行人从建康至此时的事都说了一遍,特别是那染病的纪成。   阮小幺不敢有丝毫遗漏,把能想到的事都与他说了。   说到纪成时,忽然想起,他家中先前便是在桂林一带,父亲原先是桂林郡守,一步步从外地提调入京为官。   察罕听完,拧着眉,寒声道:“难道你不知中了蛊虫后,先是颈后、背上红疹、后是胸膛,再是股间双腿。最后才是手臂么?若纪成看的是手臂上的疹子,那他全身已是长满了的,难道他竟是一点没发觉?”   “不会吧……”阮小幺疑虑重重,“他自从去年进太医院。一直很受上头大人们看好,当真是前途无量,他没必要   如此以身犯险!”   “人心不足。”察罕道。   阮小幺发了半天愣,后见他道:“我马上派人把他叫来,你呆在屋里,莫要出去。”   他轻轻吹了个哨,叫下暗中一人,那人一身黄绿衣衫,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沉默跪地。   阮小幺看得有些眼熟。在他抬头间,想了半晌,忽道:“啊!这不是你的近卫之一吗?”   “对,普兰。”察罕道,又挥了挥手。让他离开。   她对这近卫的印象不深,但只有种感觉,似乎这人很见不得她与察罕亲近,在他眼中,总能隐隐见到一种“你配不上主子”的感觉。   阮小幺撇了撇嘴,“我如今也不是婢女了,什么配不上你的……”   他转过头来。轩敞的屋中,从外而入的阳光下,双瞳泛着一些浅淡的褐色,眼中有笑意,不明显。   她看得有些眼发直,不由自主把视线从他硬朗而英俊的脸上向下移了去。   察罕下颌侧至耳间的那条长长的疤痕似乎也分毫未减他的魅力。反倒更添了一种粗犷的美感,脖颈下是结实精悍的肌肉,被宽阔的衣衫遮掩,只透出笔挺的身材,更显了一分修长。双腿笔直有力,光看着便可相见定然也是肌肉遒劲。   看着这一副完美的倒三角身材,阮小幺不合时宜地咽了咽口水,忽然想到那夜里自己大胆的举动。   若是他不那么严谨稳重一点,那晚上是不是就……   阮小幺呆呆看着,面上开始发烫。   心思太露骨,看得察罕都开始不自在,他咳了一声,拍了拍她的脑袋,挡住她火辣辣的视线,薄怒道:“什么时候了,想有的没的!”   阮小幺打蛇随棍上,反抿嘴笑着,撒娇般双手勾住了他的脖子,“什么有的没的,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她嘴角噙着温柔而尚带一份羞赧的笑意,眼中满是狡黠,娇美的面上蒙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柔媚。察罕低头看着,纵是知道如今地不对、时不对,还是止不住地心猿意马。   阮小幺瞧着四下无人,便开始肆无忌惮地调戏他,圆润的指甲在他后颈微微划刮了一遍,凑近了,道:“你日日与那圣姑一处听琴,跑的很是勤快啊……”   双目相对,互相见了眼中的情意与暗藏的一分*,然而察罕又捉住了在他胸口捣乱的小手,认真道:“我只是听琴,并没有一分一毫别的企图。”   阮小幺哼笑了一声,也不知是对他这话满意还是不满意,嫣红饱满的唇移上了他的面颊,若有若无在他面上亲吻。   幽柔的芬香若隐若现在察罕鼻尖萦绕,铁定了心一般要撩起他的*,他眼中暗了下来,却只是在她唇上轻吮了一口,不甚容易地放开她,道:“纪成要来了。”   “来了就来了!”阮小幺秋水横波的眸子一瞪,“美色在前,你专心点!”   紧贴的胸膛急促起伏了一下,察罕很不客气的笑了出来。   阮小幺感受到了一丝真真实实的挫败感。她说的有错么!她不是美色是什么!   猛地咬上了他的唇,像个横冲直撞的小兽一般,不管不顾把自己送了上去,伸出舌,火辣而主动地想要撬开他的牙关。   阮小幺一边投怀送抱,一边郁闷地想,这个呆子,也不知有没有经人事,怎么主动送上门的都还这么磨磨唧唧!   察罕似乎被这么勾引地再也受不了,反手圈住了她,火热的气息便侵略了进来,噙住她的唇狠狠碾压,从贝齿中探了进去,正要恶狠狠治一治这个小妖精,却突然听到一个轻柔的声音在外道:“将军,纪公子来了。”   阮小幺一僵,这个电灯泡!   察罕不出声,顺势带着她便藏到了隔间的壁后,也微微放开了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的唇上还沾着两人交换的湿热的液体,瞧着晶莹可口,让阮小幺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外间婢女叫了几声。只是无人应答,半晌之后,终于鼓起勇气轻轻推了推门,然而那门竟然没锁。一推便开了。   纪成被莫名其妙叫道此处,疑惑与那婢女对视了一眼,大着胆子进了去。   阮小幺藏在隔间,望着察罕那微厚而形状完美的唇,踮着脚轻轻舔了一口。   他心中一跳,好似一道闪电从唇上直窜入了心尖。   回头便看见她狡黠的眯着眼笑,还伸出舌尖,舔了舔唇,很是享受。   这有种隐秘的偷情般的刺激。纪成在外堂疑惑看着四周,只要绕进来一点。便会发现两人藏伏在此。而阮小幺对这种感觉却很是喜欢,不住地在他身上乱点火,一根纤细葱白的手指从他那条斜长的疤痕上抚过,带着微微的麻痒,顺势滑到了脖颈间。那里蜜色近浅褐色的皮肤印着自己白皙的手指,格外有一种说不出的美感。   察罕神色不明,轻轻握住了那只捣乱的手,轻轻摇头。   阮小幺撅起嘴,探出头悄悄向外瞧了一眼,见纪成并不敢乱走,却又似乎不愿离开。只在外堂探头探脑,四处瞧看。   她无声地咬着唇笑起来,撩起眼看察罕,他正无奈看着自己,克制着自己粗重的呼吸,眼中却还有一分未退下的暗沉。   她从他手心中抽出来。温软的身子贴了上去,腰间轻蹭了蹭。   一瞬间,感觉小腹向下处,对面有个东西慢慢硬了起来,直挺挺硌着她。而察罕满脸不知是紧张还是尴尬,看着她与那夜里一般的媚态,更是腹下一紧,恨不得径直将那纪成赶了出去,只与她……   外堂一道脚步声慢慢移了过来。   察罕心头一凛,刹那间回了些理智,牢牢将阮小幺按住,不让她乱动。   阮小幺听着他胸膛有力而急促的心跳声,微微露了个笑容,又对那纪成多了几分不满。   两人躲在隔间,几乎听到了纪成心虚而大胆的呼吸声,越靠越近。   “你在做什么?”   突然一个低沉而警觉的声音从另一边传了出来,在安静而紧张的气氛中,把阮小幺吓了一跳,忙捂住嘴,以免有声音发出来。   这声音有些熟悉,正是普兰。   她无法探头去看,只得听着两人对话。   纪成惊得“啊”了一声,话说得都不利索了,结结巴巴道:“我我、我……将军叫我来……”   看不见普兰如何反应,但从他声音中便能想象道他已经是紧拧着眉,“将军并没有叫你来!”   纪成一愣,陡然反应过来,转身便要向外走。   “你……”普兰猛地开口,“蠢材!教主让你千万莫要露出一点破绽,你怎的还如此大胆,进了将军的屋!?”   “我、我……”纪成一连说了好几个“我”,惊骇地面无人色。   最后,好容易定下了心,反应过来,支支吾吾道:“你、你也是……”   普兰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纪成猛然松了口气。   普兰道:“将军方才有事出去了,你速速离去,方才有人用诈唤你来,兴许已然开始起疑了!”   “是、是!”纪成慌不迭出了去。   “等等!”普兰叫住了他,沉声问道:“那事,你办得怎样了?”   “一切都在计划之中,叶晴湖已经上了山,郡县一群人群龙无首,我已禀报风使,联络郡守都尉,让他们……”他嘴角露了个奇异的笑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ps:   今天二更无双可能要请假,80%的可能请假~~   不过要是不更的话,明天会三更补齐o(n_n)o   ☆、第三百三十章 计划   普兰微微有了一些满意之色,点点头,“切莫透露风声。走吧!”   纪成哎哎应下,走之前,又期期艾艾道:“那、那我……”   “你忠心耿耿,教主是知道的,事成之后,定然少不了你的赏赐!”普兰道。   他这才心满意足地又探头探脑离开了。   阮小幺听得发愣,直到他离开,也没了心思再与察罕调笑亲密。   普兰转了进来,把事情与察罕说了。   “难怪师父说不烙教徽,那教主答应得那么爽快…”她喃喃道:“原来打得这个主意!”   她猛然一惊,“我要去通知师父!”   神色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然而没有说什么,只道:“我与你一同去。”   他唤出了所有暗卫,众人皆是黄绿衣衫,藏匿在树丛间根本辨不清是真是假,一行十二个,连着普兰,齐齐下跪在地。   除了普兰,察罕分出了十一个暗卫,急令其速速下山,去往郡县,定要护得一干太医院医吏们的性命。   只凭太医院那三百兵士,根本对抗不了整个郡县,炎明教从一开始,压根就没想要这些人活着回去。   留下了叶晴湖,他若肯在教中,便是一大助力;若不肯,待得其他人都死绝了,他一人纵使回了京,也是个死罪,这么一来,断了他的去路,不肯也肯了。   至于太医院其他人,纵然叶晴湖点头愿留在炎明教,他们也是活不了的,这三百人,便足以再次挑起北燕与大宣的战事。   阮小幺道:“你不必随我前去,你是炎明教的座上宾,他们不会拿你如何。”   “我来此本就是为了你,”紧要时刻,他终于不再隐瞒。“此行凶险,仅凭你们一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医吏与那三百兵士,远是杯水车薪。”   她抿了抿嘴,为他把微乱的领口理了理。在他唇上亲了一口,“走!”   山下有那十一暗卫守着,出不了大事,真正难得是他们山上这几个人。   阮小幺只扮作了察罕身边的婢女,低头与他一路去往叶晴湖厢房,过往教众苍头见了,纷纷行礼。   叶晴湖刚收到教主邀约,晚间设宴,为他接风洗尘。   察罕来得甚是突然。   阮小幺跟在他身后,待得婢女通报后。跟着他进了去。身边普兰则留在外头,顺势把那婢女严看了起来。   一进屋,她摘了遮面的首饰纱巾,叫道:“师父!”   叶晴湖猛地抬起头来,见她如此。吃惊不小,后却淡下了面容,在她与察罕之间打量了一圈,道:“何事?”   他转过身,似乎便要去里间摆弄些药药草草。   然而阮小幺拉住他,瞧着左右无外人,一番与他说了纪成的事。   叶晴湖面色变了变。“我道为何他们不怕我反水!”   “我已派了暗卫去护着,他们不会有事。”察罕上前,开口道:“当务之急,是你们怎么下山。”   阮小幺道:“不行,我还是先去让慧心她们先离开!”   “你怎知她不是炎明教的眼目?”察罕道。   “怎么可能!”她当下驳道:“慧心是……”   是她以前的师姐,从小便在慈航寺长大。绝无可能与炎明教惹上瓜葛。但怎么与他们说出口?太医院只知她是爹娘双亡的孤女,却无人知道她曾经还是个姑子的。   “我信她。”她道:“她与阿福两人定然不是炎明教的目标,他们应该会放她们下山。”   叶晴湖却不发一言,似乎在想着什么难以决断之事,眼中变幻莫测。探究、审视的视线落在察罕身上,不知在思忖什么。   “师父?”阮小幺唤他。   他这才反应过来,深深看了她一眼,却是向察罕道:“你能带她下山?”   “不一定。”察罕坦白道:“山上守卫不多,但下得山去,盘查极严,且郡县都是炎明教的人,也无处躲藏。”   “今晚教中设宴,你带她走。”叶晴湖道。   阮小幺大惊,“师父,你!……”   “那你如何脱身?”察罕反问。   “我自有法子。”他似乎早已料到这一结果,话中波澜不兴,“独自尚能离开,若带上她,反是个累赘。”   “你莫要骗我!”阮小幺拽住他的袖子,急促道:“你一个文弱书生,又不比察罕身怀武艺,拿什么脱身?要走一起走!”   叶晴湖却嗤笑了一声,反执住了她的胳膊,力道并不大,却无端让她挣不开手,“在你心中,我就是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掉书袋子?”   阮小幺心中惶然,然而他低声的嘲笑中却又掺了一丝莫名的情愫,抚了抚她的脑袋,像一个长辈训话似的,“我是你师父,总比你办法多。你担心什么?”   察罕默默看着这两人,心中不愉,却罕见地没有打破这温情的气氛。   阮小幺比他还犟,“你不走我便不走,若我回去了,你却没回来,我一辈子心中都不得安生!”   叶晴湖无奈笑笑,叹了口气,“罢了,不走便不走吧。”   他瞟了一眼察罕,似乎在向他炫耀示威什么。   察罕冷声道:“你若有法子,现下便说出来,时间不多。”   “前两日你不是与我说,此处北山种了许多毒通子么?”叶晴湖毫不在意,道:“如今纪成是不用救了,但以防万一,我还是打算摘两棵回来。山下之人,有将军派人护着,定然周全。待得我们齐会后,立即返京,上书朝廷派兵平了这炎明教,所有毒通子便都归朝廷所有,疫病也可平定。”   阮小幺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却说不上来什么问题,兴许是他的神色太过平静,说得太过简单,以至于让人觉得这真的只是寥寥数语之事。   察罕却点了点头,“我带她先回厢房,免得有人起疑。”   “好。”叶晴湖道。   然而在她不情不愿起身走人时。他却一把将她拉了住,看了一眼背过身往外走的察罕,俯身在阮小幺唇上重重地印了一吻,无声无息。   在阮小幺窘迫而尴尬的瞪视中。他愉悦笑着,挥了挥手。   白依守在厢房院儿里,见阮小幺与察罕一处回来,瞪大了眼,慌忙行礼。   察罕面色淡淡,到了地,一言未发,只看了她一眼,便回头走了。   阮小幺刚一回屋,白依便大呼小叫问道:“姑娘!那大将军带你从圣姑那处回来了!?”   “是啊。”她心不在焉。   “您……您与他相识?”白依迟疑开口。   阮小幺扫了她一眼。道:“将军嫌我给圣姑的谱子太俗套,污了她的耳朵,便赶我回来了。”   她边还把那路边的野花不要采旁若无人地唱了一遍。   白依被唱得面色通红,直道:“早知姑娘唱的是此般艳词,奴婢定然要拦着姑娘!”   阮小幺咧着嘴嘿嘿的笑。   离晚间已然不多久。她趁时小憩了一个时辰,待得再睁开眼时,屋中已是一片昏暗。   白依没了踪影,想是在外头听候了。阮小幺偷摸着把方才带回来的婢女衣裳换了上,觑着窗缝儿看了一圈,见耳房微微掩着门,里头正有一豆昏昏的烛火。   耳房一般给贴身婢女住着。锁门是无人,掩门是有人。婢女在屋中休息时,晚间只点一只烛火,以示虽是听候传唤。   这是白依讲给阮小幺听的。   她轻手轻脚将面饰戴了上,出门前,又如常喝了口水。   只是喝过了。却觉身子中起了些麻木,困意像洪水猛兽一般急速略来。阮小幺撑着桌,晃了一晃,心道不妙,一头栽倒了下去。   屋外进来了一人。无声无息,轻柔将她扶了起来,映着尚残留在空气中的最后一丝黯淡的光,分明现出了那张英俊而英挺的面容,正是察罕。   他打横将她抱了起来,出了屋,正见普兰从耳房中出来,道:“那婢女已经昏迷。”   察罕点点头,替她轻轻拂了拂额角细散的发,把阮小幺交给了普兰。   “带她下山。”他道:“若她有事,你也不必回来见我了。”   普兰低着头,低声应了一句“是”。   察罕绕过他,便往外走。普兰在后拦阻道:“主子!”   他回头。   “您万金之躯,如今只为了一个中原人身陷险境,若是、若是……奴才只得提头去见亲王!”普兰咬牙道。   察罕笑了笑,“你护好她,在镇远军营中等候,我不会有事。”   普兰心有不甘,却最终只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冷冷看了一眼怀中抱着的阮小幺。   察罕下的蒙汗药见效过于生猛,阮小幺足足睡够了十几个时辰,这才慢慢醒了过来。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这短短一日一夜内,同行的这一行医吏,以及叶晴湖,都碰着了什么样的遭遇。   暗卫赶去的甚是及时,太医院众人已在郡府被半软禁了起来,同行的三百兵士被支走,如今尚不知在何方。   众人以判官黄新远为首,颤颤惊惊问当中一个暗卫,“不知叶大人怎样了?众位好汉又是……”   那群暗卫皆是北燕人,深目高鼻,体格健硕,乍一看见,众人慌得还以为入了强人。   “我们奉主子之命,只护着你们周全。”一人用半生不熟的中原话道,顺势向其他人比了个手势,将从外而入奉茶倒水的下人敲晕了,扒了衣裳,给医吏们换上。   ☆、第三百三十一章 夏之炎炎   此夜有星无月,没有灯火照映之地,黑黢黢皆是树木与屋檐的影子,夜风一吹,摇摇曳曳,正好给了出逃的众人一个最好的时机。   黄新远早过了冲动轻信的年纪,心中犹疑,不愿与暗卫走,一边道:“我怎知你们是不是与那郡守一伙的!如今要找个月黑风高之处将我们杀了!”   众人一片哗然,惊惶不定。   旁边一个高的暗卫二话不说,一横手将人劈晕了过去,操着一口胡腔味甚重的中原话道:“还有谁不从?”   一干医吏都是用惯了药盅金针,从未见过手持弯刀,这么强横的一拨人,哆哆嗦嗦,无敢不从,好容易换好了下人衣裳,偷偷摸摸跟着暗卫出去了。   而炎明教这头,叶晴湖欣然去赴了宴。   一席宾主尽欢、丝竹管弦,侍奉的艳妓腰肢柔软,媚眼迷蒙,清歌婉转、舞低杨柳,真谓是乐在其中。   散宴时辰极晚,几乎已月上中天。叶晴湖惺忪醉眼,在侍姬的搀扶下回了厢房,把人都轰了出去,这才给自己强灌了一碗醒酒汤。   他把事先准备好的东西各自藏好,换了衣裳,吹熄了烛火,从后窗溜了出去。   夜漫漫其深,一星皎光披洒下,黑沉的身影融入了满眼的冷然,无声而去。   阮小幺再醒时,昏昏沉沉,四肢使不出一点儿劲,尚带着初醒的酥麻与迷茫。只见了蒙蒙一豆灯火,晦暗不明。   她强撑着坐了起来,揉了揉肿胀浑噩的脑袋,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猛地记了起来,对了,她只是喝了杯水而已,却中了不知谁的蒙汗药!   如今天色昏黑,似乎只过了小刻时间不到,难道只睡了这一小会不成?   整环顾四周时。忽然渐渐闻到了一股清香馥郁之气,极是惑人心神。   是玉兰花。   摸索着下了榻,这才惊觉不是自己的厢房!   阮小幺摸了摸头发,却只摸到了一头微微凌乱的发髻。却是什么簪钗都没有,连最以防万一的一根尖头细身鹤嘴钗也不见了。   屋中一应陈设都蕴凉轻软,并无一件可拿来防身之物。阮小幺只得蹑手蹑脚出了屋,迎面一阵浓烈的玉兰花香,让人浑欲沉醉其中。   隐隐见着周围尽植了一人高的玉兰,细长的白花藏身宽阔的绿叶之中,星星点点似日光在枝叶间斑驳的剪影,站得久了,似乎连衣裳鬓发间都沾染了这一身芬香。   馥郁花海之中,一人白衣翩跹。提着一只八角美人灯笼,静静伫立。   阮小幺心中一跳。   这不可能是叶晴湖,更不是察罕,看着却有些眼熟。   他回过头来,神色淡淡。温文地露出了个笑容,端的公子无双,如玉如圭。   “夏炎!”她失声叫道。   正是炎明教教主——夏炎。   “你醒了?”他微笑道:“此处的玉兰是不是很香?”   阮小幺简直被弄糊涂了。但是有一点很清楚,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你怎么会在这?”她连声问道:“我师父呢?方才我分明在厢房之中!”   夏炎对她的出言顶撞毫不在意,淡然道:“我也不知你师父在哪。他似乎很会躲藏。”   “什么意思!?”   “他烧了天坑里所有的疟蛊。”夏炎丝毫没有动容之色,平静地仿佛在陈述什么别人的事,“还很会躲。搜了这半日。竟是一点不知他所在何处。”   阮小幺道:“教主说什么?我听不懂。”   “无妨,只要你在这就好了。”他笑得很是轻柔。   馥郁花海,阮小幺却彻底失了欣赏这良辰美景的心思。   原来她不是睡了一小会,竟然已经睡了一整日。   她心中惊疑不定,叶晴湖防火烧了天坑?天坑之事还是她与他说的,他当是那般不动声色。原来都已经暗自记在了心里!?   “此事我当真全然不知,若教主因找不到我师父,而责怪与我的话,那未免太过蛮横。”阮小幺寻着院门的方向,不动声色往那处挪。“小女就此告辞!”   夏炎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并不说话,眼中沉沉,似有一抹怜悯在其中。   阮小幺刚步至门口,便被两个执刀的苍头挡了回去,不说不笑,一副凶神恶煞的面容。   她讪讪躲了开,回头狠狠瞪了一眼夏炎。   夏教主依旧徜徉在无边花海之中,一席白衣衬得风流缱绻、世上无双。如此美色,纵是阮小幺心中愤恨,也不禁看呆了片刻。   他看着她慢吞吞挪回来,仿佛自言自语,“玉兰花香凝润幽雅,是人脱尘忘俗。而如今世人多爱牡丹芙蓉,这泼天的富贵之花,哪里开得出这般清幽之气?”   阮小幺撇撇嘴道:“花自开花的,关人何事?”   “花开花落,总要有人欣赏,才不负这韶华光景。”夏炎轻柔道:“花开之时,游人浪子拥而至,只为看这一朝花颜;风雨之后,花残红落,便门庭冷落,无人来看。这世间趋炎附势、人情单薄,莫过于此。”   “……”阮小幺实在与他酸不出什么文绉绉的话。   可惜他今日似乎很有说话的兴致,纵使无人回答,也继续道:“世人如今爱富贵之花,却又有几人能忆起,玉兰曾经也是富贵之花,开在天家廊苑、供万人簇拥捧玩?”   阮小幺皱了皱眉头,对这风雅琐事实在知晓不多。   “夏教主不明不白把我锁在这院子里,难道就是为了与我说这些花花草草?”她气闷。   不知夏炎是对她没了防备心还是觉得她只是个没了爪子的猫,竟然道:“你可知我为何姓夏?”   “因为你爹姓夏。”阮小幺没好气道。   夏炎轻轻笑了起来,“不错,我爹是姓夏。不止我爹,我祖上都姓夏。”   阮小幺捂住耳朵,往屋里钻,“我什么都没听到。”   走了一半,身后他又没了声息。她还是忍不住好奇,偷偷回头去看。只见了夏炎一个侧影,白皙而美好,过于苍白的肤色在灯笼橙红的微光中,被映上了一层暖意。褪去了些许单薄。   他慢慢道:“因为我是夏朝太子之后,所以二百年来,家中之人都姓夏。”   阮小幺僵住了。   她听到什么惊天大秘密了么?   “我什么都没听到。”她还是自言自语。   “你听到了。”夏炎跟她玩口头战,又道:“先前那免死金召出现时,我还以为夏姓之人并未死绝,见着你之时,我才知晓,原来我又错了。”   “免死金召天下三份,又不单只你家一个。”阮小幺顿住步子,头也不回道:“我没兴趣听教主说身世秘密。”   总之他是不会放她出去了。虽然她还没理清太多思绪。   如今她就算是逼叶晴湖就范的砝码?   这可真够遭的。但是他们相商的时候并没有炎明教之人在场。她、叶晴湖、察罕都是信得过的,那夏炎怎么会事先在她茶里放蒙汗药?   想到这里,阮小幺又回头狐疑道:“是你在茶里放了蒙汗药?”   夏炎淡色的唇微微翘了起来,煞是好看,“自然不是。兴许是你们自己人放的。总之得了你这份大礼。我很是意外。”   阮小幺气道:“是谁把我交给你的?”   他修长而细腻的手指一根竖在了唇间,摇了摇头,“不可说。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告诉我你与罕多木将军之间的关系。”他道。   阮小幺*道:“朋友关系。”   他挑了挑眉,偏头去看那一片绿白芬香之海了。   阮小幺努力理清脑子里纷乱的线头。   夏炎的神情不似作伪,他连太子后人这种惊天之事都与她说了,想必不会因这件微不足道之事骗她。   若不是炎明教下的手,那会是谁?   慧心?颜阿福?   不会。前日里她刚从叶晴湖那处出来,便央着察罕派人带她们下山,此时她们恐怕已经走了。   察罕身边十二暗卫分派了十一个,只剩了一个普兰。   她恍惚想起了那暗卫每一见她时,那隐隐的不屑之意。   他虽然总是低着头,彼此也不怎么能瞧得见。但直觉告诉她,这人心中定然不喜自己。   莫非是他?   乱糟糟想了一通,阮小幺捂着脑袋,无声叹气。   “李朝珠。”夏炎在后叫住了她。   阮小幺回过头来,见他神色淡淡。而那双明珠般温润而耀眼的眸子里却闪烁着复杂的意味。他缓缓开口道:“我真不知道,我在这荒郊僻野,做着炎明教的教主,并未招惹过你们一分一毫,为何你们要如此穷追猛打?”   她不说话,实在不知道这又是什么情况。   夏炎摘下了一朵玉兰,放在手心轻嗅把玩,“我并无太重的复国心思,只是生而为人,不过想要让自己活得更好一些,我也并未苛政暴戾,数万教众,在闽南几处活得安然自乐,与旁人无碍。而你们大宣始终却把我当做猛虎野兽,日日夜夜,不见着这颗项上人头便不得安稳。我又有何过错?”   “你……”   “你可知,朝廷为何赐我先祖免死金召?”他突然道。   夏炎的声音很好听,清冽而温润,仿佛他的人一般,带着无限温柔,听得久了,不自觉便渐渐沉溺在了这淡淡的柔情的声音之中,任是冰霜之色,也要卸下了心防。   ps:   昨天我准时更了~   今天一更晚点,二更正常啦   ☆、第三百三十二章 祭崖   阮小幺摇了摇头。   夏炎道:“因为他们跑得远了,不知所踪,皇帝没了法子,抓不着,那就给个面子吧,明里赐了个免死金召,等着我夏家最后一点血脉入京谢恩。   “只是来的不是姓夏的,而是太子跟前伺候的随从。可怜他自幼侍奉,生死相随,立太子时不骄不宠,废太子时仍忠心耿耿。国覆后,随太子一路从幽州南下,躲躲藏藏,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却替了他入朝领诏。”   “……后来呢?”阮小幺不禁问道。   夏炎的声音在愈发幽深的夜中像勾人的山魅一般,缓缓道:“后来他就失踪了。连着免死金召,也一道不见了。”   因着之前现过那免死金召,阮小幺也知晓了一些当中流言蜚语,只道是太子领了免死金召,便下落不明。虽许多老人们知晓,只是不敢明目张胆的说而已。   原来真相竟是如此。   夏炎微微低头,看着那柔弱洁白的花骨朵,拈在指尖,连指尖都染上了褪不去的花香。他随后将那玉兰扔在了地上,随泥尘碾碎。   “即便你们朝廷对夏姓人如此苛难,我们也没有什么报复之心。成王败寇,我们清楚的很。但我只是在这闽越一带隐居山林,为何你们还要苦苦紧追?”   阮小幺忍不住道:“隐居山林?你可知外边如今死了多少人?若不是你们那疟虫闹得民不聊生,朝廷至于派医吏来平疫?况且,我们一行二十几名医吏,都只是手无缚鸡之力之人,被你们如此‘款待’,你竟然还好意思说没有报复之心?”   “你懂什么?”他语气微微有些冷,“最凶险不过人心。你们这二十几人一朝发现了这炎明教之事,你道不会有人为了荣华富贵,将底细透知朝廷?到那时。我炎明教还有安生之所?”   强盗逻辑,分明是他们先动手的。况且戕害那许多无辜百姓性命,竟然还反咬一口!   阮小幺气急,刚要反驳。却见外头几个婢女捧着金盘鱼贯而入,云鬓花颜,衣带逦迤,站定在花丛之前,深深行礼,并不上前。   “亥时已到了。”夏炎轻柔道:“为李姑娘梳洗穿衣吧。”   成群的婢女从外而入,当中两人抬的木盆十分显眼。阮小幺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身边面貌清秀妍美的婢女执手的执手、围拥的围拥,团团要簇拥着她回屋。   “教主这又是什么把戏!”她怒道。   夏炎眨了眨眼,“你不是已经知道。我拿你就是要换了叶大夫?总得把你款待周全了,才好证明我并没有虐待你,叶大夫自然也会更心甘情愿地前来,是不是?”   “你想太多了!”她边被拖拉着往屋里去,便叫道:“叶晴湖可不止我这一个徒弟!你纵然拿十个我来换。也是换不来他入你彀中的!”   “你是他徒弟?”夏炎仿佛很是惊讶,“可是我这处的人来报说,你们分明是一对佳侣。”   阮小幺面色爆红,这几个字活生生把她的老脸揭了下来。   夏教主还嘴角含着人畜无害的笑容,温润而仿若含着柔情的双眼落在她身上,不带一丝嘲笑的意味。   和叶晴湖的那事情自己都稀里糊涂,没料到他远在山中都知晓了。   婢女们不由分说。团团把她围进去了。   阮小幺再也撑不出面皮,埋了头便钻到了热气蒸腾的木桶里,一番水花四溅,湿了周围婢女轻薄的衣裳。   水面上有清香琐碎的花瓣洒了下来,玫瑰、海棠、桃花、樱花、茶花,自然还有玉兰。   只是没有芙蓉与牡丹。   花香与美人香交融一处。融进了温热鲜活的水中,同时几双柔荑伸进水来,把阮小幺牢牢捉住,好好清洗了一番。   阮小幺被拉出水面,勾着木盆边缘。低头去看她们的鞋。   有几个鞋边儿上沾着一点点黄泥,沾着山露,瞧起来还未干的模样。   山上的路面大多混着石子,直接见泥土的并不大多。厢房附近的南山上多是更加赤红的泥土。就她所知,这黄泥似乎是北山之物。   此时夜露甚重,气候并不炎热,想来还是在山上。   难道她在北山之上?还是别的什么山头?   身上本来不脏,那群婢女却是又搓又洗,差不多要搓下来阮小幺一层皮,这才重新舀了水,将她擦干净了。   阮小幺已经全身发红了,连脚趾头都是干净得没有一丝灰尘。   好一番梳整,又娃娃似的把她打扮了一通,铜黄菱镜中,映着成排烛火,新妆美人黛眉半蹙,莲脸生春,更添风致。   婢女们无人说话,只机械般替她梳整好了,又送了出去。   夏炎已然不在此处了。   出了屋,又是一波婢女前后簇拥着阮小幺出了院子。   山风吹起,陡然生了些寒意。这些人平静的面上隐隐蒙着一层呆板,好似全无感情的木偶一般。   “你们要带我去哪里?”阮小幺问道。   无人应答。   她渐渐生出了一种诡异之感。抬眼望四周,尽是巨大的、繁复的黑影摇曳,像暗藏在夜中正张着血盆大口的怖兽,只待祭品送上前,便一口吞噬。   她摸了摸头上的朱钗。   妈的,全是珠花短暂,半根指节都不到,照眼睛捅都还不一定能把人捅瞎。   阮小幺垂头丧气跟着她们向前走。   不一会,山月渐渐现了出来,越来越多的银辉洒在逐渐开阔的地形上,银白而圣洁。漫天繁星悠然闪动,如颗颗明珠镶嵌在黑夜之中,放眼天际,有山幕高耸,破出云端,更似见了山雾缭绕,如临仙境,使人生出了一种遗世独立、飘飘欲仙之感,愈发感叹人生于天地之间,何其渺小。   然而很快,阮小幺欣赏不起来了。   因为此处是一片断崖。   崖上不止有她们,还有森严成排的苍头,各个精光内湛,虎虎生威,一看便不是从前见过的懒散巡夜之辈。   当中设着香案、立地宝鼎、玉床、蒲团,以及一些奇怪的好似宗教用品的玉圭幡带青铜之类,似乎是为了祭祀所用。   不会真被她猜中了吧?这就是个xx功之类的邪教,还要拿活人祭祀?   阮小幺越想越腿软。   教主夏炎已然在此等候,随同的还有四使,以及另几个从未见过之人。   夏炎见她来了,嘴边轻绽了一个愉悦的笑意,“果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她并没有被打扮得像以色事人的歌舞姬,相反,从头到脚都被衣料遮挡得严严实实,素白宽袖大衣,像极了前朝崇尚的飘然洒脱之感。   阮小幺紧张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想做什么无所谓,要做什么,却要看你那夫君师父今夜来不来。”夏炎微笑道。   她绿着脸,把“他不是我夫君”几个字硬生生吞了回去。   此处离断崖尚远,瞧不清究竟是几丈深渊。阮小幺收回视线,看了看夏炎身边的几人。   怪的是,除了言笑晏晏的夏教主,其他几人似乎都没有那般好的心情,只是面色冷淡,毕恭毕敬。   火使向山下看了一眼,微微皱着眉,在夏炎耳边悄声说了几句。   夏炎只是点了点头,简短吩咐了几个字,便挥手让他离开。   火使离开得甚是心不甘情不愿,经过阮小幺身边时,还狠狠瞪了她一眼。   似乎他们正有什么事发生着,但她想不出来。   意外的是,圣姑也被带了过来。   同样一身白衣,秀美如仙,只是面容憔悴,泪水涟涟,来时望向阮小幺的水润眸子里,尽是说不出的复杂不甘。   好了,他们三个都是白衣飘飘了,在这月黑风高的大半夜,是要装鬼吓人的节奏?   圣姑推开身边的婢女,上前抱住了夏炎的胳膊,哀道:“哥哥莫要弃茹儿不顾,茹儿知错了……”   她满脸是泪,沿着线条婉转的面颊滴到了夏炎的衣袖上。然而他无动于衷,看她的神情与看陌生人并无二致,“身为圣姑,对教外男子动情,三番五次纠缠,此次更是助他出逃。我留你,不是为了让你吃里扒外。”   清冷的夜中,凌冽而发寒的声音清楚传到了阮小幺耳中。   她心中微动,难道察罕逃出去了?   什么叫“逃”出去?他不是炎明教的贵客么?   夏言拂手把圣姑挥了开,力道之大,使她一个踉跄,没站稳直接跪倒在了地上。   圣姑已然泣不成声,想去抓他纤尘不染的袍角,最终却收回了手,低头痛哭。   阮小幺默不作声看着,这个女人本是她的情敌,但此时此刻,她既没功夫吃这个飞醋,也没了心思。   山下之景在夜幕与树冠的遮蔽下已是一团漆黑,依稀能见星星点点的火光闪动,是巡夜人手中的火把。然而不到一刻,她却发现那火光一点点地多了起来,一队队汇聚成了大片的亮光。   再看水使等人,也正盯着远处,面色沉肃。   如临大敌。   然而他们还在等,等叶晴湖出现。   “同你们说了,我师父不会来的!他如今早已经回京禀报此事了!”阮小幺大声道。   夏炎丝毫不见慌张,从容道:“既然如此,那待得子时,便换了圣姑,总之于我教也不亏。”   ps:   准时二更~   ☆、第三百三十三章 绝境   “你说什么!”她失声惊叫,飞快瞥了瘫坐在地的圣姑一眼,“换圣姑!?换谁?圣姑也是说换就换的?”   “做圣姑要的是听话。既然她不听话,自然不能久坐此位。”夏炎答得很是自然。   “那要谁来换……”   说到一半,卡了壳。阮小幺看看自己一身白衣,也不用问了。   她呸了一声,狠狠道:“我比她不听话多了!你换了也没用!”   夏炎的笑容深不到眼底,如玉温润,却带着丝丝寒气。他温柔地牵了阮小幺的手,带她到了那三足的大鼎边。   鼎身上雕着各种祥龙瑞兽,宽足有三人合抱,鼎口正及阮小幺的胸腰。他迫她往里看,只见里头群蛇绞缠,嘶声一片,另有百种毒蝎飞虫,甚是和谐地组成了一锅大杂烩。   阮小幺惊恐退步,“你要做什么?你要换个死圣姑!?”   “你不必担心。”他柔声道:“圣姑自然是要活的。只不过让你听话一点而已。”   一瞬间,他单薄而高雅的身姿在她眼中不啻于鼎中斑纹毒蛇。   亥时已过了大半,离子时越来越近。所有人几乎都屏息等着,山下火光逼近了一些,也更加清晰,顺着夜风,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从远处传来,合着些铿铿锵锵的声音,十分引人注目。   阮小幺再一次忍不住开口,“你要换就换吧,我师父是不会来了!”   她心中全然没有失望,只有侥幸。兴许叶晴湖不知这事,早已启程回去,若他在此,事情岂不是要更乱?   几乎是随着她话音落下,陡然的,山下慢慢现了一个不甚分明的身影,渐渐走近。   夏炎一眼望去。眼神灼灼,笑道:“谁说不会来?这不就来了?”   那头叶晴湖的身影已经显现了出来,一身黑色束袖束腰衣袍,利索干练。分明勾勒出一身流畅而不失精悍的线条,如崖壁孤松,傲然而立。   他毫不理睬周围及后头堵截而来的追兵,简短道:“放开她!”   “蠢货!”阮小幺急得直骂。   “先生果然重情重义,不愧是我炎明教看上的人。”夏炎拍了拍手,鼓掌声在冷月暗夜中十分突兀,“李姑娘在我们看来是个可有可无的人物,你却是个至关紧要之人。”   “你们要换了我,之后呢?”叶晴湖问道。   夏炎道:“自然是要看先生心意的。若一心一意留在我教中,药堂之首便是您囊中之物;若是还如这般不大听话。那……”   阮小幺破口大骂:“你来做什么!你一个文弱书生能救我么!蠢材!蠢货!蠢……”   “谁说我来救你?”叶晴湖扫了她一眼,嫌弃道:“前有追兵后有虎狼,我拿什么救?”   她呆滞,“那你来做什么?”   “来换了你。”他说得浑然不在意。   阮小幺还是不懂“换了她”与“救了她”有什么区别。   叶晴湖越走越近了,不知是这一弯残月的映照还是怎么。面色苍白了许多,定定看了她一眼,皱眉道;“我还没死,穿什么孝服?真是难看!”   “……”   阮小幺瞥了瞥夏教主。   教主大人像个美丽精致而无甚生气的玩偶,唇边慢慢绽放出了一个极淡雅的笑,“先生与姑娘伉俪情深,真是令我感动。”   叶晴湖无动于衷。阮小幺气急败坏。   她脑中飞速旋转,寻着话题来拖时间,“我有一个问题,为何你非要我师父前来?他医术虽然好,但我也不差,你们花这么大力气。只为了捉他!?”   夏炎把她带到了手边,轻柔地有一下没一下抚弄着她滑如黑缎的发,道:“他医术的确很好。我们药堂的掌事最近新死。如今又正值疫病爆发,急需一个新掌事。他是很合适的人选,不是么?”   “合适?”阮小幺冷笑一声。“他是个比我还不听话的,难不成你也要拿个毒蛇来咬他一口,把他咬成傻子?”   “我为何要这么做?”夏炎很是奇怪,“我只要让它们咬你就行了。”   阮小幺:卧槽!   叶晴湖冷冰冰盯着他与阮小幺亲密的动作,打断道:“你如此出尔反尔,不怕我反水?”   阮小幺眼角又瞥见了一人。   竟是半个时辰前下山的火使。   他面色沉沉,遮掩不住的急躁,只斜扫了一眼阮叶二人,匆匆到了夏炎身边,嘀咕了几句。   阮小幺离得近,听清了断断续续的几个字:“将军……来……快走……”   她心中又是一跳。再看远处山下密林中,那些似乎永远不会熄灭的火光越来越近了,耳边听得的刀兵相碰与打杀之声也越来越清晰,听的人心惊肉跳。   难道是察罕派兵来了?   她确是听察罕说过,在离积翠山不远处,有一支镇远军守在此处,乃是南征结束后未退之兵,正由他统领,一面平定后事,一面监视炎明教举动。   她一面想着,一面拉夏炎纯白的袖子,急急道:“那大将军要打起来了,你们还不快走!?要换圣姑换掌事什么的,咱到个安全的地儿再来!”   而夏炎反一把抓住了她,眼中情绪并不如面上那般冷静,双瞳中似乎有隐隐火光,“去哪里?此处是祭崖,他们一时半刻攻不上来,况且有了你,我还怕他几万大军么?”   叶晴湖勾了勾唇,朗声道:“一命换一命,要想我入教,你们放了她!否则我与她便是一起死了,你们也得不到一丝好处!”   “你莫不是忘了一点?叶公子!”夏炎冷冷道:“活的你很有用处,死的你也不差!她是定国公府宣督师义女,而你……”   他奇异地笑了笑,说不出的魅惑,却极是诡异,“杨宰相的独子,你说分量够不够?”   没想到这种临危关紧的时刻,居然还能听到这种重量级的八卦!   阮小幺双眼一闪,“果然被我猜中了……”   叶晴湖的面色有些难看,“是又怎样?他不认我,你照样拿不到好处!”   “不认你?”夏炎反笑了一声,“为何我的线人来报,分明是你不认他,他可是上赶着想认你这个儿子!”   阮小幺耳中听着越来越大的争打响动,提醒道:“那边要打过来了,你再不逃,可就真要跳崖了!”   夏炎身后的风使与木使上前了一步,向他深深拜了一拜,见他微微点头后,大步下了山。   他们的背影有一种慷慨赴死的英勇。夏炎只是长长看了他们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我改主意了。”他说:“似乎姑娘在那将军心中的分量也不轻。既然如此,何不用你来换在场之人一条性命?这可值多了。”   阮小幺慢慢后退,然而下一瞬间,便被后头的苍头拦了住,齐齐亮出了刀兵,寒光在刀刃上一闪而过,刺痛了她的眼。   叶晴湖咬着牙,缓缓上前。   每走近一步,阮小幺都瞧见了他微湿的脚步,硬质的鞋底在泛白的石上印下了一点点湿痕,借着黯淡的月光,似乎又不太像。   他一身黑衣,走近了,才看得清衣袖与裤脚有暗湿的痕迹。   她看清的同时,也闻到了他身上浓烈的血腥气。   “你受伤了!?”她惊叫。   苍头们围着她,不让她靠近。   叶晴湖抬眼看了看她,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划过了种种情绪,最后却只道:“无碍。”   他说话还是很有中气,不像是装的。   然而一旁的夏炎看着,却低低笑了起来,似恍然大悟。   该说话时,他一张嘴如老蚌一般闭的死紧,如今又什么也不开口了。   半晌,他低声开口,“我炎明教立教百年,生死存亡难以数计,今夜一战,也不会是结局!”   随着他说话声,阮小幺只感到脚下山崖猛烈一阵,“轰隆”一声巨响炸了开来,眼前一花,似乎那只在山脚的密林中乍然间白光一现,瞬间照亮了整个山林,几乎每一棵树、每一片草叶都被照得清清楚楚,有如白昼。   然而一瞬间后,却是更为黑沉的昏暗。   她捂着耳朵愣了好半晌,疯狂叫道:“你用了大炮!?山下那些人有一半是你的教众!”   “大炮哪有如此威力?”夏炎轻松道:“是用霹雳火改良了弹夹,炮弹所到之处,无人存活。”   “你这个疯子!”   “我就是疯子。我本出生帝王家,却被你们一群低贱的泥腿子里生养的恶匪烧了宫城、仓皇出逃,被你们逼得无路可逃、无家可归,惶惶不可终日,夏姓一脉已然如此坎坷,竟还让我得了这先天不足之症!”夏炎神色扭曲,一激动时,苍白的面色染上了一层薄红,“我是仅剩的一条血脉!连老天爷都迎高踩低!天要亡我,我偏不遂天愿!”   又是几声接二连三的炮声。   阮小幺被震得耳中昏昏聩聩,直嗡嗡的响,好半天才回了身,见叶晴湖面色更白了一层,微微皱着眉,似乎在忍耐。   “你怎么样?”她越是急越是不知如何是好,“哪里受的伤!?”   他只摆了摆手,示意无碍。   阮小幺心都揪了起来,他们一伤一弱,被几百人团团围住,身边还有个看不出有没有复国心思的疯子,援兵估计已死伤大半,这种境地,让人不绝望都难。   ☆、第三百三十四章 突变   察罕呢?他有没有……   她不敢再想下去,看着面色不大好的叶晴湖,急急想着该怎样脱困。   叶晴湖定定看着她。   阮小幺微微发愣,见他眼眸沉沉,似乎有闪过了别的什么。   两人之间尚离了数尺之远,就算是拼了命向前跑,也不一定能逃出这些人的手掌心。   他忽然道:“你还记得那日在我屋中,颜阿福说的话吗?”   颜阿福说的话?   他们三人在一处的机会不多,颜阿福说过什么?   阮小幺苦苦思索了半天,忽然,看着他衣袖上看似水渍的血迹,呆了住。   夏炎不知他们在打什么哑谜,有些不耐烦,仅仅扣着阮小幺的腰,带着她就往山崖处靠了一些。   靠近了断崖,愈发感到崖下山谷中穿梭的夜风,夹着清寒之气袭上来,直灌入阮小幺宽大的衣袍之中。   “你要做什么?”她紧张得能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   夏炎在她耳边道:“你可知此处为何叫祭崖?”   阮小幺简直想呼他一巴掌,都什么时候了还要给她科普什么奇怪的东西!?   “因为此地是教中供奉祭品之处。”他一字一句道:“给天地山川,需用最好的美食、美酒——和美人。”   她挣扎着扭了扭腰,无济于事。   她前几日偷摸着来过这北山一次,当时只觉地势并不太陡,虽未见到这断崖,但想必山势没有那么难以攀爬。此时那镇北军定然也是从缓坡一面上山,只是不知如今还剩下了哪些残兵败将。   夏炎见她一声不吭只看着山下,轻笑道:“别看了,火光都灭了,再无人来救你。”   “你如此残杀北燕兵士,不怕他们朝廷知道后震怒。再发兵平了你们么!”阮小幺道。   “平了谁?”他反道“这兵士是你们郡守杀的,与我炎明教何干?这些霹雳火炮也是都尉买的,我们可是清清白白。”   阮小幺怒道:“你这般栽赃陷害,就不怕事发后两边都出兵来剿了你们!?”   “即便到那天。你们也见不着了!”他冷冷道。   叶晴湖在一丈之地,向夏炎喊道:“你不是要让我入教么?我答应你!”   火使与水使亲自押了他近前。   夏炎看了他一会,点点头,白色袍袖在夜风吹拂下微微鼓动,“不错,但事已至此,你还是死了的更好。”   叶晴湖毫不意外,双手被两使缚着,视线扫过了阮小幺,又道:“死到临头。可否容我说一句话?”   “你说。”   他微微凑上前,却被那二人执了住,冷冷瞪视,不得再靠近夏炎一步。   夏炎一手抓着阮小幺,见他已无回手之力。便主动上前了一步,微笑道:“你想说什么?”   叶晴湖终于凑了上去。   阮小幺一颗心紧张得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陡然生变,只见夏炎面色一变,狠狠伸手一推,叶晴湖顺势一个踉跄,身边缚着他双手的水火使也惊了一瞬。   说时迟那时快,叶晴湖一声吼:“走!”   阮小幺猛然挣脱了夏炎。   而叶晴湖则如野兽一般。猛地扣住了夏炎的脖子。   他双手之前只藏在袖中,如今仔细一看,竟是满手的鲜血!   衣袖与裤脚上的血迹自来时便没干过,想那伤口也一直未愈合,叶晴湖的面色更是苍白,与夏炎站在一处。简直分不出谁才是先天不足的那个。   在场之人悚然而惊,一旁那呆呆的圣姑吓得厉声尖叫。   阮小幺差点都忘了这位主了。   不过现在也顾不上,她从夏炎手中挣脱出来,拼命便往外冲去。然而力道太小,没冲多远。便被反应过来的众人一哄而上,再一次团团围住,不容分说又拖了过来。   叶晴湖看她的眼神已经在*裸说着“废物”二字了。   阮小幺羞愧道:“我也是人小力气小……”   他手中有血,却无兵刃,火使靠得最近,当先便要冲过来,然而一声暴喝却让他定在了原地。   “住手!”   却是夏炎吼出来的。   一番变故,他面色涨得通红,秀眉高雅的面容也因心脏骤然疼痛而有些扭曲,使劲一呼一吸,赤红的面上,开始有些发紫。   叶晴湖冷冷道:“我已经烧了你们那一山的毒通子,如今只我身上一棵。你们教主……”   他不慌不忙腾出一只手,生生用指甲划破了夏炎手腕,把自己的血涂抹了上去。   “你们教主与我一般,都有疟虫在腹了。”   阮小幺双唇颤抖,大口喘息。   水使不由后退了一步,没想到他会这么狠,连自己也算了进去。然而周围苍头们已经山崖三面都围得水泄不通,只剩了另一面崖顶。   叶晴湖望着阮小幺,竟然还笑得出来,“你那大将军迟迟不来,当真懦夫。跟他有何用,不如今后跟了我,我管你吃饱穿暖。”   若是平时,阮小幺早就跳起来了。   然而她只是看着他,似乎失了一身的力气,不知是吓的还是急的,眼中渐渐浮上了一层泪。   夏炎被锁住脖子,嘴唇发紫,喘了半天,才让自己好过了一些,气若游丝道:“你放了我,我让她活着下山!”   “晚了,”叶晴湖道:“我这辈子最恨别人说起我的身世,既然你知道了,不如我们一处下去,黄泉路上,我与你好好说说。”   夏炎激动了起来,“我、我是……大夏最后一人!”   “我管你第一人最后一人!”叶晴湖冷冷道。   如夏炎所说,山下火光已经零零星星都灭了下去,再不复方才结成长龙之状。阮小幺心中大恸,再看叶晴湖离那断崖深渊只不到一丈距离,嘶声叫道:“师父——”   忽然山西面陡坡之处,响起了阵阵喝阵之声,好似滚滚黄河咆哮江岸,振聋发聩。   阮小幺陡然一惊,一眼望去。黑压压一片,没有一点火光,根本瞧不清楚。   众人也大吃一惊,连那自顾不暇的夏炎也艰难看了过来。   不止西面陡坡。东面、甚至方才火光灭下的南面缓坡处也似乎有了些不一样的嘈杂之声,那是许许多多的人匍匐在林草间,脚步与草丛、藤木相摩擦碰撞发出的声响。   夏炎大惊,“怎么、怎么可能!”   响动处,乌泱泱出现了大波人群,除了手中长刀兵戟映着冷月反射出的寒芒,竟是什么也瞧不见。   待那一大波突袭之人到了近前,众人这才看清,竟然满满都是身穿黑衣、头戴黑帽的兵士,连面上也用黑布遮了起来。只露出精亮的一双眼睛,狼一般盯着反被围住的众人。   崖边的苍头还没来得及反应前,一个个便被无声无息地做了个干净,包围圈刹那间往阮小幺这边倒了过来。   一个为首的身形高大、身躯精悍,以布遮面。到了跟前,把黑布一把拉下,露出了一张英俊而硬朗无比的脸。   “察罕!”阮小幺失声惊叫。   那一头的圣姑也惊了起来,怔怔看着,止不住的泪水涟涟而下,一双眼死死盯在了他身上。   崖上此时除了叶晴湖等人,只剩了四五十个苍头。紧紧将夏炎围在中间,另有一队人正牢牢抓着阮小幺,见状更是慌张,早把一只长刀架在了她脖子上。   夏炎原先已经面色好转了些,喘息也不那么剧烈了,如今见陡生突变。一气儿没回转过来,竟是晕过去了一瞬,面色紫赤。   半晌,他才悠悠回了神智,被制住动作。声音却极是狠戾,“我死了,李朝珠也活不了!”   叶晴湖早抽出了随身带的金针,一针扎在了他耳后,好歹稳定住了情况。   水使替了阮小幺身后那苍头,稳稳把架在阮小幺脖颈上的刀拿在手中,大声道:“你们谁敢上前一步,我让她死无全尸!”   他再没了往日如沐春风一般的和煦,取而代之的是不顾一切的狠戾与阴冷。   阮小幺白嫩的脖颈慢慢渗出了血,沿着冰冷的刀尖流了下来。   察罕冷冽的声音中含着暴戾,“放了她,我放你们一条生路!”   夏炎被扎了几针,稍稍缓和了痛苦之色,只是一手捂着心口处,嘴中还不服软,“你们让开一条道,待我们离开,自然放了她!”   他如今已没了方才花海谪仙的风姿,面色青白、嘴唇发紫,因疼痛而面容有些扭曲,脖颈间更是沾着黏腻的血渍,更添了一份脆弱。   阮小幺挣了两挣,却只感到脖子上那刀尖更向里压了一分,钻心的疼痛顺着脊椎蔓布,听到水使在耳边威胁:“别乱动!”   如今局势像层一点就破的薄冰,谁都不敢先妄动一步,谁先动,便输了先机。   整个挤满了北燕军的山崖,连着崖上几十人众,一时间竟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夏炎一声比一声沉重的痛苦的喘息。他紧紧揪着胸口,一滴滴的冷汗从面上淌了下来,与其说是被挟制住,不如说是借着叶晴湖之力,才得以站在众人面前。   然而谁都没有注意到角落处的圣姑。   那自称“茹儿”的女人,一双顾盼流转的眸子红肿不堪,死死盯着面露痛苦的阮小幺,嫉恨与厌恶之色溢于言表。   她是单纯、不晓世事,但她并不傻。第一眼见到阮小幺时,便觉她与察罕之间怪怪的。察罕与她说两人并不相识,她信了。   ☆、第三百三十五章 终有一别   他每日来听琴,姿容俊朗、谈吐不俗,不似圣使一般看似恭敬却不易近人,也不似教主哥哥一般俊雅风致,却浑似一块坚冰,他与人相交出自真心,笑起来时,眼中的温暖挡也挡不住。   她给他弹了几个月的琴,凭什么这女子一来,便勾去了察罕所有的心魂?   这才发现,察罕对着她只会温和的笑,静静听琴;而当见着那李朝珠时,便骤然有了不一样的神采,似乎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   她不甘心!   水使背着教中众人,将阮小幺挡在身前,做了道坚不可摧的防线。全副心神都放在察罕身上,两下僵持,都在等对方让步。   然而骤变只在瞬间,身后一声响动,他被人狠狠推了一把。   阮小幺猛然间只瞧见了一片纯白的衣角,被水使顺势一推,扑倒在地。   膝盖手肘狠狠磕在了细碎的石子上,痛得她差点抽了筋,刚一回头,却见圣姑已扑了上来,夺了水使手中之刀,举刀便劈。   阮小幺大惊失色,躲闪不及,一脚踹在了她腿间。圣姑一声痛叫,踉跄歪倒一步。   水使反应过来,便要夺回刀去。   然而察罕比他更快,抓住了先机,将手中刀猛力掷了过去,带着穿破空气的寒声,正戳进了水使喉间。   那男人眼中惊愕尚未褪却,鲜血顺着喉管流了出来,嘴唇抖了一下,瞪着眼,面容僵住,瞬间没了生息。   圣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呆了。   阮小幺手脚还发软,终于抓住机会,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往前冲了去。   1:0大获全胜!   她的笑容还未褪下,身后却有异样的响动。   然而阮小幺顾不得回头,连跑带滚挣开了上前捉拦的人。猛地扑到了察罕怀中。   这时才来得及回头看一眼。   是夏炎。   变故陡然,他此夜接二连三遭受大亟,本已心口承受不住,此时更是“嗬嗬”发不出声来。眼中爆发出最后一丝光彩,竟然已口吐白沫!   刹时场面大乱。   察罕当机立断,挥手便喝令兵士冲向前。   阮小幺远远望着叶晴湖,见他全副心思只在夏炎身上,根本抽不出空来看自己一眼。   夏炎紧紧抓着他的手臂,面色赤金,胸膛剧烈起伏,性命已然难保!   然而电光火石之间,他最后露出了一个奇异的笑容,带着坏事得逞的黠意。猛然往后一翻,拽着叶晴湖便往断崖下滚了下去。   只一刹那,阮小幺连惊叫的时间都没有,看着崖边,彻底呆住了。   最后一眼。叶晴湖惊愕的视线终于投了过来,他伸了伸手,似乎想抓住前方的东西,然而只有空气,什么也没有。   事情太快,阮小幺只捕捉到了他眼中突兀的留恋之色。接着,本该有一黑一白两个身影的数丈深渊之上。只残留了一地翻滚的沙石。   她如当头雷劈,傻了眼,全身被抽了气力,直挺挺跪了下来。   察罕当先带着众兵士冲向前,将剩下的炎明教残兵杀的杀、捉的捉,悉数清理了干净。眼中满是愕然。对眼前此状突发不及,先到了崖边,对着那幽深黑暗的虚空,看了片刻,恍然又回头看了阮小幺。   她跌跌撞撞地起身。纯白衣裳上站满了泥尘污渍,脖颈上鲜血还在外渗,染红了右衽的领口。然而阮小幺只不知痛一般,踉踉跄跄连滚带爬到了崖边。   察罕扶住了她。   阮小幺整个身子都在颤,颤得几乎让人心惊,她猛烈喘息,张着嘴,定定看着下方一无所有的空洞,那里连夏炎白色的身影都见不到一个,莫说一身黑衣融入黑夜的叶晴湖。   她像傻了一般,什么都不会说了,只看着那里。   察罕神色瞬间变幻,强硬将她扶了起来,“我们去崖下找!”   阮小幺恍若未闻。   “走!我们去崖下找!”他吼了一声。   她虚虚攀着他的肩头,站都站不稳,眼中呆愣渐渐被他吼散,封闭的思绪争相奔涌进了脑中,似乎都在脑袋里声嘶力竭的叫喊,几乎疯狂。   而她却一句话也发不出。   叶晴湖掉下去了。   这座山有多高,她早就知道了。   慢慢的,一层泪从她眼中涌了出来,越涌越多,从她惊愕、惶恐、呆滞的双眼浮现上来,顺着面庞,一颗颗滴在了察罕手上,带着灼烫的温度,让他几乎有种被烧伤的错觉。   察罕不顾众目睽睽,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向满山的兵士怒吼,“都去崖底找人——”   阮小幺忽然像反应了过来,拼命在他怀里挣扎,连踢带打,察罕几乎抱不住她,肩上蹭到了她的面颊,被泪水湿了一大块。他蹭的心中火起,强横制住他,一个手刀劈在了后颈。   阮小幺身子蓦地软了下来,晕厥过去。   夜只剩了一半不到,更是黯淡无光,崖底山谷中仿佛有雾气升腾上来,愈发显得高陡。靠近谷底的地方,却有一处深潭,碧翠的潭底极深,连着不远处澜沧江的支流。   察罕沉默看着崖底的昏黑之色,抱着阮小幺,大步回了去。   数万名兵士在崖底搜了半夜,直到黎明时分,也没见着一星半点的尸体残肢,有人在崖边突兀伸开的松枝上发现了凝涸的暗色血渍,匆忙回去禀报了察罕。   一行人已回了营中,万间火把又点了起来,从积翠山底至百里连营,如一条长长的火龙,闪耀在每个人的眼中。   然而主帅面色沉冷,谁也不敢过多说话。   察罕回去时,已然是第二日清晨,煦暖的阳光初从山底升起,带着朝露闪烁的金色光芒。放眼的碧绿,沁透在人心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轻松。   大半兵士还在沿河搜寻着掉入深渊的二人,此时营中尚有二千余人。   他进了帅帐,见一个青年女子正在煎药。榻上阮小幺紧闭双眼,面上泪痕已经被擦干净了,脖子上的伤也包扎了起来,只是瞧着仍是脆弱无比。   “她有醒过么?”他问道。   女子摇了摇头。   察罕挥挥手。让她离开,看了昏睡的阮小幺一眼,守在了药盅旁,慢慢看着里头被熬得发苦的药。   火候差不多了,他便将药盛了,吹得差不多温热,另倒了一碗清水,到了榻边。   阮小幺翻了个身,仍没睁开眼。然而枕边已经湿了一块。   “喝药吧。”他轻声道。   她没有反应。   察罕把药碗搁在一边,将她扳了过来。找了帕子来替她拭干了眼角溢出的泪。   阮小幺湿漉漉的眼睫正在颤抖,像风中轻颤的蝶翅。   他擦得越多,她哭得越厉害,最后,颤颤巍巍睁开了眼。   一双眼已经红得像兔子一样。   察罕心中发闷。有丝丝苦味泛上来,半晌,只说出了一句话,“谷底没有尸首,他们只在崖边的树上发现了一些血迹。兴许是摔进了河,顺着水流到了下游。”   阮小幺哭出了声。   两人都心知肚明,这么深的山崖。谷底有没有水都差不多,纵使是深潭,这么高处摔下去也要被冲击力震死。   况且,叶晴湖身上还有伤。   她哭得有些上不来气,丝丝抓着察罕的一只手,呜咽道:“是我……害了他……”   察罕几乎听不清她说什么。一遍遍地抚着她的头,任她在怀里痛哭。   阮小幺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了一个念头,要是她当是挣脱了水使,往回跑该多好。夏炎已经是没有还手之力了,要是她去把叶晴湖抓回来,他就不会掉下去了。   她放声大哭。   恍惚间,看到他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眼中有对世人的怜悯与不屑,然而不知何时,那双眸子中渐渐生出了一些温柔,纵使应承不了,却也割舍不下。   那是叶晴湖,是她的师父,她三年来,一回头就能看到的人,无论她在前方怎么艰难伤心,他总在后面静静站着,不会替她遮风挡雨,却把前路的毒草荆棘为她一一铲除,看着她独自前行。   似乎一瞬间,连天地都只剩了单调的黑白,像当时扭缠着同掉入山崖的两个身影一般。   察罕的神色有些发暗,他似乎有些愤怒,但又只剩了苍白的安慰。   他知道,恐怕这辈子,他都争不过叶晴湖了。   不甘也好、酸苦也好、暴怒也好,都随着阮小幺止不住的泪一同流了走。他抱着她,轻拍着她的背,像一个兄长、甚至长辈一般,无声的安慰着她。   然而阮小幺哭够了,苍白着脸,主动把那药一口喝了个精光,起身便道:“我要去、去崖底找。”   察罕扶住了她摇晃的身子,道:“我陪你去。”   崖底山谷里有各种各样姿态怪异的树,有的正开着花,一树红粉橘绯,映着地上青草葱葱,煞是好看。间或能看到经年累月早已成白骨的人兽,都是被当做祭品推入悬崖的。崖边孤绝,顶端耸入云霄,并没有什么山洞之所,从下往上看去,时常有横亘出来长在岩间的孤松细枝,搜寻之人说的血迹正在其中一处。   不知是累还是惊厥过度,阮小幺身子有些发软,一面扶着察罕,一面四处探看,别说尸首,就是一片衣角都没看到,走了一路,只见了尽头处一汪深潭,潭水顺着高起处留下来,时日长久了,越积越深,形成了一条长而宽的河。   ps:   那位给师父加分的,可以清零了……   ☆、第三百三十六章 后事处理   河水汇入澜沧江中,流速虽不急,但水流深广,半夜的时间,兴许真能将一个大活人冲走。   她心中抱着这个侥幸,在崖底又来回找了数遍,直到太阳落山,昏黑无光之时,再也无法寻找,才拖着疲惫的身子慢慢回了去。   只留了一阵无力与空茫。   她还抱着一丝希望,抓着察罕道:“他只是被冲到下游去了,对不对?”   “我派人在下游找,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察罕道。   阮小幺听到那句“死要见尸”,惶然睁大了双眼,双唇颤了颤,没有说话。   镇远军占了整个积翠山,把炎明教老巢剿了个精光,剩下其他几郡的分教逃的逃、散的散,至于是否又成了别的势力,暂时无人去管。   山上的毒通子也被找了着,完好无损,白色的茎叶像铺上了一层白绒,点缀在枯黄而单调的山头上,风吹过,便能闻到一阵令人头晕心悸的腥甜而发苦之味。   照阮小幺所说,察罕派人把所有毒通子都采了下来,按量入药,分发给了郡中染疫的百姓,另有数队人马带着药材到了其下各乡县,一并分了去。   除了整个广西郡,那药材竟然还有的剩,察罕自扣下一批回北燕不提,剩下的悉数发于了南越以致相关的州县。   自此,北燕罕多木将军之名,也渐渐传到了大宣的地界。   纪成早被押解回京,只做通敌叛国、勾结前朝余匪之罪,交由朝廷处理。   太医院的医吏们安然无恙,只受了一些惊吓,也竟没有人提出先回建康,悉数分至各郡,虽大宣及北燕的军队发放药材。   有了毒通子一味关键至极的药,疟虫疫病好了大半,原本隐隐有蔓延江南之势。终于被抑制住了苗头。死于疫病之人,官府负责火化掩埋尸体,腐尸体中疟虫再无法肆意横行。   事后,阮小幺问了察罕那蒙汗药之事。   察罕沉默了片刻。坦白道:“蒙汗药是叶晴湖交给我的,说下在你茶里,你定然会喝。”   她笑了两声,涩然道:“以后我出门都不喝水了。”   察罕的十一暗卫都回来了,只少了一个一直在他身边的普兰。   “他是我阿姆给我的,我无法惩处。”提起普兰,他声音有些冷,道:“只重新交由我阿姆,照通敌之罪处决。”   这是他做过的最愚蠢的事。他把阮小幺轻易地交给了普兰,而一转身。普兰便把阮小幺给了夏炎。   察罕一直以为,普兰跟在自己身边十多年,虽有时会违逆他的意,但患难情谊,他总是自己最得力的近卫。却没想到。他到底还是老王妃那边的人。   “你那侍卫向来看我的态度就不太好,你竟然没发觉。”她淡淡道:“本来师父计划的好好的,好得连他自己都计划进去了,这么一来,真是乱上加乱。”   察罕一滞,原本就不好的心情又被她这一句话说得更是发堵,看她斜躺在一边。百无聊赖的神情,白皙的面容上,一丝血色也没有,小巧的唇紧紧闭着,似乎除了说话,就没笑过。   他没由来地生了一股憋闷的怒气。瞬间脱口而出,“若死的是……”   若死的是我,你会这么难过么?   阮小幺投过来了一眼,用平静无波的目光慢慢勾勒出他压抑着怒意与酸意的面部轮廓,才恍然觉得。她说的话对他来说,有多苛责。   然而她失了所有解释与反驳的力气,只能静静看着他,眼中有她自己都无法察觉的哀伤。   察罕咬了咬牙,沉沉看了她一眼,努力压制住心头的不甘,看着她没有一分一毫往日的生气,极不是滋味,伸手把阮小幺搂了过来,额头与她相抵。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阮小幺缓缓闭了眼,沉默了良久,才轻声道:“对不起。”   他摇了摇头,与她分开一些,略微粗糙的最手轻轻摩挲着她的脸庞。   叶晴湖是死了,可是活着的人远比死了的受煎熬。   “这两日你养养精神,待得疫病平稳后,我们顺着河道向下,一面找他,一面为你宽宽心。”他道。   阮小幺“嗯”了一身个,带了些微微的鼻音。   她连日来夜里频发噩梦,不是梦到叶晴湖跳崖的瞬间,就是他在万丈深壑摔得粉身碎骨,要么就是尸体从水底浮了上来,每每吓出了一身冷汗,辗转反侧,大半夜便没了一点睡意。   察罕便在帐中点了安神香,纡尊屈贵每夜宿在隔间,听到一点响动,便也陪她失眠了半宿,直到她入睡。   过了几日,阮小幺终于能睡得踏实些,眼下的青黑也淡了一些,察罕便带她一道,顺着下游,往喝道最可能流经的地方一路寻了下去。   结果仍是一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倒是那夏炎的尸首被打捞了上来,泡在水中十来日,肿胀得没了人性,若不是那一身泛黄反黑的白衣与腕间模糊发飘的火形印记,根本认不出来。生时那般干净的一个风雅人物,死后也同普通人一样,腐坏成了无法入眼的玩意儿。   然而那张发烂肿胀的面上发紫,保留着死时扭曲无比的神情。仵作验过了,只道是死于心血不足。   他落下山崖的那一刻便死了。   圣姑因是女子,并没有如男子一般被捆缚起来,只是单独设了一间屋,每日里有人送饭食来,顺道将夏炎的死讯告诉了她。   圣姑几次哭晕了过去。   河道处有专门打捞溺死尸首的,察罕带着担惊受怕的阮小幺一一去认了,并没有叶晴湖。   众人在此流连了近一月,待那疫病平定了,朝廷派信使日夜兼程,连发送来密报,催促他们回去。   阮小幺知道,多半是为了前朝太子之事,见不到他们,皇帝恐怕吃睡都不得安稳。   太医院的医吏也陆陆续续回了来,没了叶晴湖,便都以黄新远马首是瞻,却又顾忌到了阮小幺这边。   阮小幺与叶晴湖的关系,已经算半公开了。   当事人还没说什么,旁人就已经添油加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孩子都生出来了。   黄新远来找她时,旁敲侧击说了要返程之事。   阮小幺只淡淡应付了几句,送了人出去。   察罕正在外头整顿军队,并没有说要返程,如今兵士们近一半还在外头搜寻叶晴湖下落,就如石沉大海,没个音讯。   连北燕兵士们都在说,受伤之人掉入河中,是不会有尸首的,多半是被河中大鱼吃了。   这倒好,落得个跟屈原一样的下场,以后端午节包粽子喂鱼时,还能顺带上一个。   阮小幺笑都笑不出来,一人枯坐在帅帐中,呆呆看着叶晴湖给她的那块玉坠子。   恍然想起,察罕这两日趁着她心情平复一些,又提起了求亲之事。他说回去之后,便去向大宣朝廷求和亲,一来他是宗室之子,和亲不为过,二来也免得节外生枝,若是宣督师被人安上个私通敌国之罪,那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阮小幺点头应了。   但是原本心中应有的喜悦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冲淡了一些。   猛然想到,叶晴湖那时也说回去后要向她提亲。若是他知道了,不知道会不会气活过来。   现在再想起两人关系,也不知是不是只剩了追忆,一时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似乎没了之前的推拒阻拦,只剩下她独自一人时,私心里,也竟然放任着自己想了想,若她当是应下了……   没有察罕的话,自己当时兴许已经应下了吧。   毕竟,她对他那般亲密的感情,似乎也不全然是师徒之情。   想到现在,阮小幺已经分不清了。   可是,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区别的?如今她也只能想一想而已,人都没了,再想也无济于事。   一月之后,颜阿福回来了,哭着狼狈不堪地回了来。   慧心却不见踪影。颜阿福说得有些语无伦次,只道暗卫带着他们下了山,人前脚走,慧心后脚又要急着上山,她不明所以,却又被她打昏了。   醒来后,便见轰声震耳,火光漫天,她躲在一处空荡屋舍的米缸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敢出来,饿了便吃米缸里的米,渴了便喝那屋后水井里的水,每日里只听外头闹闹哄哄,好容易才搞清了是北燕的军队。   又躲了几日,吃空了生米,实在没了法子,想着被抓总比饿死好,这才偷偷摸摸逃了出来,正被北燕军抓住,带了过来。   至于慧心,她压根就不知道她去哪儿了。   看着颜阿福瘦小的身躯像在泥地里滚过一遭,又沾了一头一脸的白面,阮小幺平静道:“她死了。”   他们在山崖下不仅找到了许多副白骨骷髅,还找到了几乎被摔得血肉模糊的慧心。   她穿着她们分别时的衣裳,全身上下破烂褴褛,不知道是掉入山崖时,被崖间的树枝刮的还是之前弄的,惨不堪言。   背部的皮肉稍微完好一些,在腰下的一处,发现了一个小巧的染着血的火形图腾。   那送她们下山的暗卫后来才道,慧心在下山的路上,总想着逃跑,似乎不大信任他。有一次不小心撞到了阵中的机关,差点害得三人一齐殒命。   ☆、第三百三十七章 回京   直到此时,阮小幺才明白了过来。原来,他们一行人中,除了纪成,慧心竟也是炎明教的耳目。   她不知慧心与炎明教是如何勾搭上的,只是隐约记起,慧心说来太医院五年,若从她出慈航寺的年日来算,当中应有两年空白。   不知她这两年都经历了什么。但无论如何,再也没有人知道了。   她被葬在了积翠山北山的崖底,坟前正对着缓缓流淌的深广的长河。若人死后有魂灵,她一抬眼,兴许便能瞧见夏炎的身死之处。   朝廷发来的催诏中,大肆嘉奖了他们在广西的所作所为,应承众人回京后,定然大加封赏。   所有人都欢呼雀跃。然而对于阮小幺来说,这一趟行程是多么得不偿失,她连哭都再哭不出来。   黄新远再一次来催她回京,阮小幺终于定下了归期。   无论身后澜沧江壮阔深沉,积翠山云雾缭绕,一番壮丽闽越美景,终究被她割舍了下来。然而一辈子无法割舍的,是她的师父。   察罕听闻后,什么也没说,也只开始筹划回京事宜。   临别前夜,众军在林中生起了一堆堆篝火,与大宣为数不多的兵士一道,把酒谈笑,喝了个不醉不归。   阮小幺独自坐在一堆篝火前,慢悠悠给一只羊里脊涂上一层又一层的蜂蜜,把里里外外烤了个喷香滋脆。火光熠熠,瞳子中也被映得闪亮,平添了些喜色,却到不了眼底深处。   察罕在不远处的一堆篝火旁,与哄哄闹闹前来赛酒的兵士们喝了几大海碗,兵士们边喝酒边胡吹胡侃,不知在说些什么,一会儿后,都往阮小幺这头瞄了一眼。脸上带上了恍然大悟的笑意。   察罕也在笑,与他们说了几句,便抛下了众人,踏着月色与火光。朝阮小幺走了来。   她定定看着,觉得自己此时应该笑一笑,但心底总觉与这漫天的喜意格格不入,最终也只是牵了牵嘴角。   “我明天就走了。”察罕道。   阮小幺点了点头。   眼前这喷香流油的羊肉似乎也一下失了吸引力。她不住地转着羊里脊,忽然有些不敢去看察罕的双眼。   他肯定很失望吧,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实在不是个守规矩的待嫁女子。   察罕顿了顿,见她没有说话,便道:“回了建康,记住谨慎行事。莫要太过张扬。皇帝本就疑你与前朝太子有干系,回去后,万不可主动提及此事。”   “嗯。”她闷闷应了声。   察罕接过了她手中的羊肉,从火架上取了下来,撒上了一些椒粉。浅浅撕下一块,递了过去。   阮小幺没动。   “张嘴。”他眼中有些微的笑意。   嘴一张,热乎火辣的羊肉便塞了进来。   “我知道他死了,你很难过。但你总要撑过来。”察罕低沉的声音在她机械般嚼食时响了起来,“你还活着,你要想今后的事。若是叶晴湖在天有灵,不会想看到你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   “我哪有失魂落魄……”她死鸭子嘴硬。   察罕敲了敲她的脑瓜子。“没生气。”   阮小幺低着头不说话。   他轻叹了一声,喃喃道:“你这样子,我怎么放心你独自回去?”   她轻轻拉住了他的手。   “给我一段时间。下回见面的时候,我就好了。”她小声道。   察罕沉默了片刻,握紧了她。   太医院文弱书生模样的医吏们都被北燕的兵士灌了个酩酊大醉,第二日日上三竿才一个个地起了身。   阮小幺已经在打点了。   同行前来的车夫早给马匹上了车辕。套牢后,又检查了一遍。干粮独独放了一车,男子与女子又分隔了一车,另牵了数匹好马,待护卫的兵士们骑乘。   北燕兵士将郡府围得水泄不通。几名暗卫也现了身,贴身“护着”郡守与都尉大人,那二人战战兢兢在阮小幺平静无波的眼神下,将她引到了一边。   郡守哭丧着脸道:“李姑娘,下官实在是失职至极,竟不知道炎明教包藏祸心,害的、害的……”   “无妨,你们不知者不罪,我都明白。”阮小幺打断他的话,“我师父之死,不是你们的过错。我一行人回了朝廷后,不会向皇上述明你之失责的。”   郡守听得面上白一阵、红一阵。   “你们在此安置病愈百姓,若是做得好,皇上定然还有嘉奖。”她又道。   炎明教的事一发后,郡守已无数次找过她,表明心迹,一个劲儿地与夏炎撇清干系,金银珠宝也送了一箱又一箱,生怕阮小幺回了庙堂之后,为了叶晴湖的仇,参他一状。   连番送来的礼品简直要闪瞎了阮小幺的眼。她亲自从里头取出了最稀罕的一些物事,如七尺长的红珊瑚啦、南海鸽蛋夜明珠啦、云南千年老人参啦、魏晋嵇叔夜孤本之类,挑着选着装了一箱,命人小心翼翼放进了马车中。   收了贿,阮小幺再与两人说话,郡守与都尉便放心多了。   颜阿福见过这些极欲穷奢之物,见她还把东西光明正大带进车,不禁道:“姑娘,你莫不是要把这些个东西带回去?的这可都是此处劳民伤财之物,若被人瞧见,姑娘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我明白。”她挑了挑眉,拈起当中两枚铜刀,道:“五铢钱,如今可是值钱的很。你要不要拿个?”   颜阿福慌忙摆手。   她也不勉强,两下把玩了片刻,又放回去了。   颜阿福又下去拿了其他物事,只阮小幺一个在车中斜坐着小憩。   忽车帘被掀了起来。   她睁眼看去,却见察罕正一手挑着帘子,似乎是想上来。   “怎么,你决定要来我家倒插门了?”她打笑。   他也笑了笑,放弃了上车的动作,道:“军中已整装好了。”   两人相望,各自看到了眼中的怅然与不舍。   这一去,又还不知要到几月才能相见。如此聚少离多,心中都怕对方会因此而渐失了热情。   阮小幺收起了眼底的留恋,瞧着外头无甚人来,朝他勾了勾手,“过来。”   “怎么?”他一手撑着车辙,斜倾了倾身子。   她往前凑了凑,捧起他的脸,轻轻吻了过去。   极轻柔地在他唇上亲了亲,唇边溢出了一声轻叹。   察罕静静倾着身子,抚上了她的鬓边,不自觉地轻轻摩挲着,加深了这个吻。   他的气息收了一身的金戈征战,难得的生了些温柔,并不唐突,温水煮青蛙一样,让阮小幺渐渐沉溺在了他的安抚之下。   浅浅缠绵了一晌,毕了,阮小幺气息有些不稳,有些苍白的面上终于添了一丝绯红,勾人心魄。   察罕离了她的唇,轻声道:“等我来接你。”   “嗯。”她低低应声。   他回身上马,勒着辔子慢慢从军阵队伍间穿行。不时回头看一眼阮小幺的马车,眼中有淡淡的不舍。   阮小幺掀着车窗的油布帘,静静看着,看他在日渐耀眼的阳光下,俊伟英朗的身姿,也看到了他投过视线来时铁血的柔情。   她笑了笑,微微朝他摆了摆手。   小半个时辰后,太医院一行人各自准备好了,上车上马,车夫一声长长的吆喝,甩起马鞭,朝北而去。   察罕在北燕军中最前列,定定看着,直到那一长队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天际,才大吼一声,“行军——”   长龙一般的军阵早已整装,步履整齐划一,迈着沉重而安静地脚步声,很快远去了。   回路与来时一般,一行人整整走了近两月,最后回到建康时,已然是仲夏了。   众人都换了轻薄的衣裳,饶是如此,整日在车中闷热颠簸,也都清减了不少。   阮小幺更是瘦了一大圈。来时带的夏裳穿在身上,空荡荡的便不太合身了。   她下巴又尖了些,原本在太医院养出的几两肉早还了回去,一眼瞧去,水灵灵的眼儿极大,便更有一种弱不禁风的娇弱之态。   颜阿福在她对面,见她蹙眉在衣裳上拉拉扯扯,迟疑再三,低声道:“姑娘瘦得也太厉害了些。回去后,得好好养养。”   阮小幺不以为然,“楚腰纤细掌中轻。你不懂,如今就以瘦为美。”   陶凤娘也在一边。她来时哭哭啼啼,如今全身活命回来了,一路上心情都好得很,捂着嘴笑道:“可不是,姑娘本就长得美,如今这身姿一瞧,更是个神仙人物了。还不知往后会嫁得什么样的人家呢!”   她嘴笨,还偏要说,一番话说出来,却没人接话了。   叶晴湖刚死,在其他人眼中,看阮小幺更是多了一层怜悯,谁也不敢多嘴提一个“叶”字,什么婚嫁之类,更不会当着她的面来说。   倒是阮小幺毫不在意,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总之是父母之命,也不用我们操心。只是这衣裳又得重做了。”   几人打了个哈哈,面上笑笑,也揭过了。   回了建康,众人也不指望有什么百姓夹道欢迎之景,只见了个太医院的副院使,正在一顶青灰的轿边张望。   黄新远等人忙匆匆下了车,不顾身上酸乏,上前便拜。   ps:   十一快乐哦~   算了一下,这文差不多已经要完结了,初步估计一个月就可以啦~\(≧▽≦)/~   ☆、第三百三十八章 身世   这副院使名唤文术,是太医院资历极老的一人,如今年已有不惑,留着山羊胡,瞧着是个极稳重的。朝廷派他来接,也是表明了对这一行人看重之意。   副院使面上欣喜不及,忙将人扶起,在他身上看了一回,又各自打量了他身后的一行人,连连道:“好、好……黄大人此次平疫有功,待得回京,具悉禀明了圣上,定然厚有褒奖!”   黄新远先谢过了,后却拭了拭眼中老泪,叹道:“可惜……可惜此次折了我太医院股肱啊!”   众人都知,他说的正是叶晴湖。他与文术同为副院使,算的上是升太医院院使的劲敌。如今叶晴湖身死,最高兴的恐怕莫过于文术了。   只是这欢喜不能挂在面上,文术还得摆出一副伤心惋惜的模样,连叹了数声,道:“叶大夫天资卓绝,若能全身而返,定然使龙心大悦,可如今……”   两人又你来我往说了几句,那黄新远擦干了泪,又拜了一礼,这才同文术二人各自上了车,朝太医院而去。   陶凤娘在车里又是紧张又是欢欣,一个劲儿地摆弄自个儿衣裳首饰。她今日把压箱底的钗环都戴了上,早早的在驿站已把脂粉都涂好了,此时瞧着算是个讲究人儿。   她轻轻揪着手中帕子,掩不住地兴奋,“文术大人竟然在城门外亲自迎接我们!看来此次回京,果真是就要去觐见圣上了!”   如今车中女子只剩了四人,来时还有个慧心,一并也永远留在了南越。除了陶凤娘,其他人并未如她一般欣喜。   张淑是德院荐来的女弟子,有些瞧不惯她这副巴巴的模样,皱眉道:“我们当先回太医院,将副院使大人与查管勾的后事处理妥当了。”   陶凤娘听了,有些讪讪。转而却道:“圣上若是传召,让几时去便是几时去,后事待得回来处理不迟……”   “凤娘!”一边默不作声的颜阿福也忍不住轻喝。   谁也不服气,气性上了。僵持不下,齐齐都望向了阮小幺。   数时后,阮小幺这才随着车身轻晃睁开了眼,莫名道:“瞧我作甚?”   “李姑娘,我说这车必然是得了圣意,径往宫城而去,你们若不信,可与我赌一赌!”陶凤娘很有把握,道:“平疫之事至关紧要,先前圣上连下数道诏书来催促我们动身。如今定然正在金銮殿之上等着我们!”   “真是戏文看多了……”张淑小声咕哝。   颜阿福轻扯扯阮小幺,皱眉不语。   这陶凤娘来时还恭敬唤她一声“李大人”、“医使大人”,如今却只“李姑娘”、“李姑娘”的叫唤,若是阮小幺再给三分脸色,恐怕都喊上“玲珑”了。   “你拿什么与我们赌?”阮小幺淡淡道。   陶凤娘一听。有些懊悔,又不想在众人前失了面子,咬咬牙,从头上拔下了一根镀银的方胜钗,押在一边,“若是车不进京,我把这钗子给你们!”   张淑与颜阿福又望向阮小幺。   她摊摊手。取出手中一方天蚕丝帕,上一副绣品乃芙蓉映水,极是清雅,一瞧便不是凡品。   这帕子是月娘绣给她的,单这面料,放到外头绣庄。少说也值个四五十两。   陶凤娘眼都有些直,不着声色艳羡望了她一眼,又笑了笑,胸有成竹。   阮小幺又闭目斜靠了回去。   马车一路辚辚进城,过了南城门。又向里而去。   陶凤娘一路上都在不住掀着帘子往外觑,瞧着马车渐渐行至了内城门,又瞥了一眼那柔滑沁凉的帕子,嘴角偷偷地露出了一丝笑意。   阮小幺道:“你就这么这么想进宫?”   “那是自然!”她回道:“谁不想进宫瞧一瞧圣上天容?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阮小幺没接话。   若是叶晴湖在这里,说不得兴头上了,还要讽个两句,皇帝是香饽饽?   只是他不在。   她总觉得自己在南越丢了件东西,十分宝贵的东西,每日从驿馆醒来,空茫茫的,心中揪得难受,这丢掉的珍宝怎么都是寻不回来了。然而她还得往前走,越走越远,离她的宝贝越来越远。   痴愣愣想了一遭,又恍然惊觉,还是叶晴湖。   她离叶晴湖越来越远了。   不知道回去后,怎么去面对秀姨?   这一趟从北燕到大宣的行程可真是不怎么好,她心中牵挂的人都因她而死了,可是她自己却安然无恙地活了下来,活得愈发沉重,每一呼吸间都闻到了身上的罪过。   马车缓缓入了内城门,朝着里头慢慢地走,路上总有行人驻足凝视,投来好奇的目光。车马并不留步,走到宫城门时,陶凤娘兴奋地都有些颤抖了。   “我就说,一定是往宫城去的!”她克制不住内心的欢欣。   连颜阿福与张淑都有些讶然了,张淑低头瞧了瞧自己的衣裳,抿了抿嘴,正想取出随身的小菱镜,忽又瞥见外头光影变幻。   没有进城门时的盘查、没有守卫御林军的说话声。   两人急急挑起车帘,都瞪大了眼,那车从宫门前过了,又渐渐驶向了太医院的方向。   陶凤娘周身一惊,忙想伸手把自己那银钗拿回来。   阮小幺没动,张淑动了,先一步把那钗子拿到了手中,扬扬手,笑道:“愿赌服输,嗯?”   陶凤娘偷鸡不成蚀把米,懊丧地不得了,连连去抢她那钗子,急得都快哭了起来,“把东西还给我!那是我的!”   “那不是你的。你已经输了,既然做了,那就甭反悔。”阮小幺冷冷开口。   陶凤娘面色白一会青一会,眼中都浮了泪意,那是气得。   阮小幺静静看着她,顿觉兴味索然,收回了自己的帕子,目光从上头滑了过去,“你输了。我也没赢。”   她也输了。从一开始的平疫,甚至更早,早到把免死金诏拿出来的那一刻。   既然做了,就要承受带来的后果。然而她没有尝到苦果,有人替她受了。   近日晡时分,一行人终于回了太医院。   逢别四月,再看着这威严庄宏的院墙,几人心中都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如今已是艳阳高照,暑气炎炎,谁能料想去时尚还穿着薄薄的旧袄?   陶凤娘懊丧着脸,等到众人都下了车,这才慢吞吞下了去。   文术在前头带路,将男子们都带进了隔院。女吏处自有人领着,轻车熟路进了去。   颜阿福悄悄问阮小幺,“你怎知晓我们是先回太医院,不去宫中?”   “猜的。”她摊摊手。   皇帝连下数道催诏,不是为了他们平疫有功。而是急于知悉夏炎之事。这算是密诏,当时由阮小幺密奏了上去,只有叶晴湖与她二人知晓,其他人并不知情。   然而天家行事,总要从容一点,方显气度。纵然皇帝心中急得都快抓心挠肝了,也还是要压下火气。至少等上一日。   这一日,自然够阮小幺等人休憩梳洗,并太医院的大人们去接风了。   只是她没想到,回了屋,竟然还有个人早已在等着她。   刚回了院子,便有闲着的杂役上前来攀谈。先恭喜一遍,再为折损的几人唏嘘一遍,最后道,清晨已有了一个丽妆的妇人等在屋中。   阮小幺心中一颤,伸手推门的动作缓了缓。   好半天。才推门而入。   那丽人正坐于临窗的桌边,转眼来看,眼中有泪。   是秀姨。   阮小幺像做错了天大的错事的孩子一般,站在门口,捏着门边,迟迟不敢上前。   秀姨道:“你回来了。”   她似乎憔悴了很多。   “嗯。”她低声应下。   “过来,我好好看看你。”秀姨朝她招了招手。   一瞬间,似乎关于叶晴湖的所有纷乱的回忆都涌了上来,不甘心地争先恐后,相遇的、相伴的、欣喜的、恼火的、尴尬的,通通一股脑灌了进来。   阮小幺下意识摇摇头,身子颤了颤。   秀姨眨了眨眼,泪水流了下来。   她用帕子拭泪,那帕子已然湿了一大块。   阮小幺叫了一声,“秀姨……”   “过来。”她仍道。   她一步步过了去,直到秀姨手边,任她颤抖着拉着自己的手,目光缓缓在自己面上看过,眼中有思念、有不甘、有责骂、有凄然。   “你瘦了一圈。”秀姨轻声道:“在南越过得很苦吧?”   阮小幺泪水啪嗒砸在了桌上,在她面前跪了下来,低头道:“玲珑有罪。”   秀姨似乎是想说话,却又摇了摇头,说不出个“不”字。   她有一瞬间,的确是恨着阮小幺的。   为什么回来的不是叶晴湖而是她?为什么叶晴湖被留在了南越,尸首无存,她却这么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流泪?谁都会流泪,滴上两滴,便觉得能抵消了罪过。   然而看着阮小幺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什么苛责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秀姨捂着唇轻声哭泣,阮小幺的泪一颗颗砸在冰冷的地上。   屋中一片沉默,无人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秀姨哽咽的声音,“起来吧,你也是无心。”   她把阮小幺拉了起来,喃喃道:“你不知道,我爹听到这个消息后,就昏了过去,他如今心中有多难受……”   她也不顾什么家事颜面,也不顾阮小幺是否能听懂了。   ☆、第三百三十九章 实情托出   “我爹说,如今最后悔的是,当时拉不开面子,直接去了他那处,把他带回家去。”秀姨呜呜地哭,边哭边道:“你不知道我爹有多难受……”   宰相姓高,朝中上下都以为他只一个独女,却无人知晓还有个儿子。   秀姨与叶晴湖乃一母同胞,比他年长几岁,叶晴湖随娘亲离去时,她已有些记事;虽数年未见,但血脉亲情割舍不断,从心底也是认着这个弟弟。   阮小幺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她喉头发堵,说到底,若叶晴湖当时不跟她去南越,也不会亟遭此大难。   秀姨将她掺了起来,眼眶通红看着她,最终只是颤抖着叹了数声。   “爹爹很想给他做场白事,奈何生时晴湖总不认他,如今他死了……朝中这么多双眼睛盯着, 我爹竟是连丧事都料理不成……”她摸了摸阮小幺的脑袋,低声道:“你是他的徒弟,便为他去答丧吧。”   阮小幺忍着泪,点了点头。   丧事自不用他们来办,朝廷已为在南越死去的几人张罗了。慧心之事,阮小幺只报了个身染疫病而亡,因此也算在功臣之列。   可惜慧心与叶晴湖这二人俱是爹娘不在、六亲全无,叶晴湖好歹还有个阮小幺答丧,慧心这头,朝廷只得委了几个婆子代为处置。一场丧事,好歹来者如云,有朝廷命官,也有布衣百姓,将这两个名字一时传得是沸沸扬扬,给这二人博了个身后英名。   然而当中凄清寂寞,只有局中人才明白。   回去后第二日,宫中便来传了旨意,着阮小幺即刻进宫面圣,悉述南越之事。   自她亮出了那免死金诏后,这还是第一次阮小幺被下诏入宫,熟门熟路过了皇城、外宫门。皇帝在御书房接见了她。   便如上回他在御书房对她起了意一般,这回皇上一双冷淡而威严的眸子也是紧盯在她身上,只是当中闪烁的不是**,而是审视与怀疑。   皇上让所有宫女侍人都退了下。问道:“南越之事,你知晓多少?”   “民女只是听那夏炎说起过。”阮小幺道:“他自称前朝太子后人,一直蛰居南越,隐而不发。此次我等一群医吏去南越平疫,被他误以为是朝廷派来的探子,这才动手要害我们性命。结果……”   结果与叶晴湖同归于尽了。   “他果真死了?”皇上又问。   阮小幺点点头,“尸体已被捞上来了,因毁坏太过,身子无法运回,故只带回了头颅。皇上若是有意。可去大理寺查看。”   他面色一僵,摆摆手,“罢了,你说的话,朕还能不信?”   阮小幺拜叩谢恩。   皇上又端详了她良久。才道:“那免死金诏一事,你如今可对朕详言了吧?”   她默然一晌,终于道:“此事,民女正要向皇上明言。”   于是,将怎样去的北燕、怎样进了大皇子府、又怎样去了九羌,乃至余村之事,悉数向皇上说了一遍。   隐去了圣子的身份。说到后来,连阮小幺自己也觉得这真是个狗血浪漫的悲伤言情故事。再瞧皇帝神情,就跟听家长里短的老妇人一般,唏嘘不已,一会儿大叹、一会儿点头,啧啧称赞。   最后说到了出逃。他抚掌道:“没想到你竟如此聪慧!只是这人心一事,稍稍有些差错,万一那大皇子当真宁愿你死也不放你走,你又待如何?”   阮小幺哑然,半晌道:“大抵民女当时也是狗急跳墙。除了此招,再无他法了。若真被赐死了,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她怎么能说,因为她是圣子,所以兰莫注定要保全她性命?   “没想到你还是个闺中的奇女子!”皇上叹道:“只可惜时骞命舛,世人诸多误会,以至如今声明受损……对了,你与那叶晴湖,当真如外头所说?”   “……”阮小幺木然。   皇上见她如此,大笑道:“罢了,朕玩笑而已。你与我说了那察罕的诸般好处,可是有事相求?”   阮小幺手里捏了把汗,又噗通下跪,求道:“皇上圣明。民女确有事相求。察罕对我回护之心,青天可鉴,可惜他为番邦之人,民女却是大宣子民,生时无法做一处,却也不愿再嫁他人!”   “你嫁不嫁人,当由爹娘决定,来跪朕作甚?”皇上挑眉道。   “民女深知自己行事诸多不妥,宫中娘娘们对民女也是不屑鄙夷,”她面色有些凄然,道:“因我在此,又害了云姨姨与我师父的性命,使亲者痛、仇者快,民女这几年,作孽太多,愿一辈子青灯古佛,孤老终身。只怕我爹不愿,故此借皇上一言,使他无话可说。”   皇上皱了皱浓长的眉,罕见地多了些正经神色,道:“这事朕答应不了你。你爹乃朝中股肱,有女如此,必然想为你觅得一贤婿,朕若一言断了你终生,想李爱卿定要日日咒骂于朕了!”   “就民女这狼藉声明,还能择得什么‘贤婿’?” 她苦笑。   皇上心想,原来你还知道自己声明狼藉,还以为你成日里脸皮比城墙还厚,进出太医院对这流言蜚语闻所未闻呢!   他笑道:“便是如此,朕也不能草草断了你姻缘。不若如此,朕便给你父一言,非是你相中之人,你爹必然不能逼你论嫁,如何?”   阮小幺大松一口气,忙叩谢道:“谢主隆恩!”   万一皇帝真一时激动,成全了她个“青灯古佛”,那到时候只能和察罕私奔去了。   如此算了了一桩心事。她心中高兴,一路从宫中出来,待到轿夫来问去何处时,这才发觉,无论多欣喜,却没个人能说一说。   往常都是碰着了好事,直接去了叶晴湖家中,一股脑与他笑说,如今却又该去哪?   那轿夫见她愣神,下意识便道:“姑娘还往那角巷里去?”   他突然回神过来,知道叶晴湖死了,话说出口,就想给自己两耳刮子,这不明摆着挑人伤心事么?   然而却听阮小幺道:“就去那吧。”   轿夫向后看了一眼,见后头同伴冲他摇摇头,只得一言不发,等人上了轿,一路晃晃悠悠往处去了。   阮小幺在离巷口一段路时,便叫了停,打发人走了,自己独自走了去。   每走一步,都在想着,他人都不在了,自己再来有甚意思?   平白地触景伤情。   然而脚步就像不听使唤一般,一点点去了那巷中。   那周围冷冷清清,没个人气。放佛所有人都知道这间主人死了,都出门避晦气去了。   午后炎炎,一时只听着树梢蝉鸣,愈发的落寞。   她刚一转过巷口,本以为大门紧闭,却见不远处叶晴湖那间屋正大敞着,却是四伯打着扇子,坐在门口四处张望,苍老的面上枯黄,生了点点的斑痕,连眉毛都白了,深凹的眼微微眯着,不时抬起扇子,遮一遮毒辣的阳光。   他干瘦的身躯在狭长的巷子中,显得格外瘦小,腰也驼了、牙齿也落了,只是浑浊的眼中还泛着期盼的光芒,还想等着叶晴湖回来。   阮小幺心中一痛,转身便要逃开。四伯却眼尖,一眼便见着了她,叫道:“李姑娘!”   她慢慢回过身来,吸了吸鼻子,“嗯。”   四伯的神情似乎有些悲凉,缓慢道:“我公子他……他真死啦?”   阮小幺站在巷口,不答话。   “丧事都办了,还好些个人到我这处来看,指指点点的,不成样子。”他拍了拍扇子,又道:“你们说给他立了个衣冠冢,那便是尸首还未找着了?既然死不见尸,那又为何办丧事!?唉……”   他摇摇头,带着数落的口吻,絮絮叨叨指责朝廷不负责任,竟然不派人去找叶晴湖的下落。   阮小幺道:“找了,没找着。他……”   “他什么!”四伯恼了起来,拿扇子指着她便道:“公子他自个儿就是大夫,最好的大夫!他吉人自有天相,死不了!如今不定在哪出养伤呢!你三天两头来我们家吃饭,如今他不在了,就人走茶凉了是不是!”   “不是!我、我……”阮小幺一急,结结巴巴道:“我往后还常来……”   四伯挥挥手,“你也不必时常来,我只在门口等着,公子一回来,我便能瞧着!倒时再知会你不妨!”   阮小幺忍着泪点点头,转身便走了。   轿夫已不在了,她耷拉着脑袋,索性回了督师府上。   月娘早已翘首企盼,专有丫鬟在门口等着,见她来了,立刻便去报知主母,并将阮小幺迎了进去。   月娘一见她,盈盈笑脸的面上便有些心疼,让她站在身前,打量了一圈,皱眉道:“怎的瘦了这许多?这衣裳给你做时还合身,如今都显宽了。”   阮小幺笑道:“闽南太热,吃不好。”   月娘抿了抿嘴,眼中叹惋之色一闪而过,拉她进屋,边道:“你义父前段时日出门了,昨儿个我已派人送了信,说你回来了,他只说今日归家,如今已是申时,还不知要到什么时辰。”   两人闲话聊了聊,说到叶晴湖,阮小幺只拿话搪塞了过去。月娘善解人意,也知她不愿谈及,索性不再说起,只说了说这两个月来京中的新鲜事,不觉又过了一个多时辰。   ps:   无双圆润的滚回来更文了。   第一更~   ☆、第三百四十章 和亲   待宣督师回来后,外头天际半壁红光,彩霞映天,正是倦鸟归巢之时。   他一进门,见着阮小幺便道:“又瘦了!?回来让膳房给你多补补!”   月娘笑道:“我已与她说了的,你如此风风火火,小心吓着人!事儿怎样了?”   丫鬟来替他脱了外裳,又换了常服,宣督师一面歇息,又向阮小幺招了招手,道:“你可知我今日去做甚事了?”   “不知义父有何事?”阮小幺道。   “我今日去了礼部尚书府,与那王如进扯皮了半天,这才说动他明日与我一同上书,请封玲珑为和安郡主。”他眼中光彩无两,道:“上回因着你乱来,大好的请封机会被你生生搅没了,此次你从南越回来,立了一大功,想皇上便不会再记着前事了!”   月娘在一边推了推他,蹙着眉头小声道:“什么‘乱来!’”   阮小幺心中暖意流过,笑道:“多谢义父,这回玲珑不会胡闹了。”   宣督师满意地看着她,半晌,又叹了一声,“若是祖父还在,上回请封不成,定然已是要进宫找皇上吵架去了。”   几人都想起了定国公,那样一个慈祥的老头儿,可惜再见不到阮小幺请封的那一日了。   月娘眼眶有些湿意,看着阮小幺,背过了脸去,在宣督师身后,却又细细的叹息声泄了出来。   “你……你母亲……” 宣督师几次看着阮小幺,欲言又止,最后闷声道:“你母亲若是在天有灵,见你如此出息,不让须眉,定然也会欣慰。”   阮小幺笑了笑,“我正要找个时日回了沧州,拜祭母亲,也告知与她。义父义母如今对我恩重如山,让她得已瞑目。”   月娘又在一旁轻轻拉了拉相公的衣袖。   宣督师吭哧吭哧道:“下回你若去,义父与你一道,也祭奠祭奠。”   “这自然大好。”她道。   他是个重情义的男人。从前不知道,如今看着这个宣家流落在外的一支血脉,可喜心性善良聪慧,不禁也从心底感谢商婉华,能教出这么个好女儿。   至于李季,早被他忘到了一边,每日上下朝能正眼望他已经是天大的恩情,还指望过府拜望?论交情?   做梦。   阮小幺在宣家呆了两三日,这才回了李家,在家中等着请封的结果。   李家自没了商婉容。一干奴才也逐的逐、卖的卖,便清静了不少。李家二老原本对阮小幺也没恶念,如今见她在朝中如此受重,便也渐渐开了欢颜,没太大抵触了。   李家把青州老屋的一干妾室们都接了过来。趁此机会又收了两房,放在家中,端的是满园春色、争红厌绿,商婉容死了,他伤心了一段时日,后渐觉无人管束,便丝毫没了伤情。   只是对着阮小幺。还是心怀芥蒂,父女俩见了面也无话可说。   他整日里介怀,阮小幺可没这心思,回来后只把小云生日日抱在怀中,左右端详,见自己不在的时日里。他没受什么委屈,这才满意了。   云生集了爹娘二人的好相貌,皮肤粉嫩白皙,鼻尖挺巧,尤其一双眼生得好。瞳子极黑,眨巴间便像说了话一般,眼角微微向上挑,像极了李季,只是比他少了一分作态,纯然如未经雕琢的璞玉。   阮小幺越看越喜欢,整日里在家教他咿咿呀呀说话。   云生不怎么喜欢说话,但在她跟前,还是一个字一个字都往外蹦了出来,腔调有些含糊,柔软的嗓音听得阮小幺一阵发笑,不由想起了柳慕云,又是一阵心酸。   三五日后,便有下人来报,宣督师正叫她过去。   阮小幺干脆带了小云生一道前去。二人下了轿,由仆婢领着,一前一后到了内院。   宣督师正在书房,面色不豫,见了她,便道;“玲珑莫急,义父定然为你讨个封号,皇上如今拖了我的奏疏,待明日上朝,我再提此事!”   听他口气,似乎是皇上不大情愿封她一个郡主。   “玲珑不急,只是义父您也休要着急,”阮小幺不急不缓道:“皇上不准,定有他的道理。想必到时候皇上想开了,便会准了这奏疏。若义父一个劲地追着,恼了皇上,与您有害无益。”   宣督师叹道:“你一个女子,又不要什么官,只一个名分而已,怎就那么难!”   阮小幺琢磨了许久,上回请封不成,皇上径直了当拒了奏疏,是因为他疑心自己是前朝遗族;此次奏疏拖了十多日,皇上不明说是否,只是压着,恐怕是觉得她得了封号后,会有许多人上门提亲,若真有门当户对的,到时李季不把她嫁掉,宣督师也是不干的。   想来想去,还是自己搅和的。   看着宣督师极度不爽的表情,阮小幺忽然觉得自己好罪过。   好容易劝下了他再上书请封的心思,带着云生回家时,两人坐在轿中,云生问她:“‘请封’是什么?”   “就是给我很多东西,好看的衣服、玩具、房子……”她笑说道。   “那姐姐……为何不要?”他仰起头,大大的眼中一片好奇。   “因为要了之后,就有许多人要来把姐姐娶走了。”她刮了刮他小巧粉嫩的鼻子,道:“但是姐姐不想嫁。”   云生闪亮的眼眸黯淡了下来,闷闷抱住了她的腰,道:“姐姐嫁了,是不是就要走了?”   阮小幺失笑,“我会把你一起带走。”   小孩儿猛地抬头,咧着嘴笑,“好!”   李家血脉不少他一个,从前也是没人在乎的小可怜,今后若有人舍不得,也怪不得阮小幺心狠。   歇够了几日,阮小幺仍是每日往太医院跑,一面继续研习医书,也顺理成章承了叶晴湖所有的遗物,有他一副多年的银针、数种稀奇古怪的药草、还有几只百年老龟,衣物之类悉数烧了,另找到了一个上了锁的木匣子。   她把这些东西都带了回去,几次看着那匣子,终于忍不住把锁撬了,打开来看时,却只是一沓老旧的纸张,俱是她自己写去的信。   有北燕的、有大宣的,字迹先是虚浮难看,后一点点有了长进,成了蝇头小楷,后又逐渐潦草起来,带着一分漫不经心的随意,都被他一张张铺好,似乎没怎么看过,只是的安安静静躺在匣子中。   阮小幺心中百味感触,看了一晌,重新上了锁,把匣子塞到了箱底。   叶晴湖于她,亦师亦友亦父,却又不知何时,渐渐积淀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她如今已经分不清究竟是不是因为他死了,斯人只可追念,恍然而生的错觉。   两月之后,终于等来了心心念念的消息,北燕又有使团来京,此次是为了和亲而来。   阮小幺连问了数人,最后问到了宣督师头上,连他也不大知晓求和亲的是何许人,只说似乎是个世子。   她心中砰砰的跳,是不是察罕来了?   与上回北燕使团阵仗相比,此次一行人前来,简单了许多,只近百人,用度规制也不如皇子所使,显然不是为兰莫或其他皇子准备。   使团仍在馆驿中歇息,皇上也缓了一日再行朝见,以表等级礼仪不同。   阮小幺又换了男子衣装,躲在人群中,偷偷地瞧那使团中为首之人。那人高头大马,身形魁梧,面色微黑,然而转过头来,看清面貌时,却是个黑脸的貌丑男子,除了衣裳华贵些,几乎看不出哪里有“世子”的仪表。   她瞠目结舌,连着旁边数人纷纷议论,评头论足。   “这世子果真如个黑面神一般,皇上忍心嫁了公主过去?”   “听说宫中待嫁的公主本就不多,个个都似宝贝一般,谁去嫁他?若是上回那面貌威严的皇子,还有人嫁去,这回……”   “你懂什么?和亲看的不是相貌!这人只是个世子,一不是皇帝、二不是皇子,肯定是娶不到公主的!”   “就是寻常皇亲国戚家的小姐,恐怕也没几个想嫁的吧!”   阮小幺又在人群中张望了半天,最后心一凉,闷闷不乐回去了。   本以为是察罕,结果……   结果,两日后皇上又把她叫了过去。   阮小幺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思进了宫,在一处有亭台楼台的御花园谒见了皇帝。   他正一身浅色龙袍,身姿威严,负手走在河池中的小径之上,远远看去,身形半在荷叶莲花之中,犹如云端天神一般。   身后有嫔妃跟着,并不是程珺,见她来了,便要起身回避,又被皇上拉住,只道:“都是女子,无需避嫌。两位爱妃都听一听便是了。”   两人诺诺应了。   阮小幺近了前,一看这二位后妃,神仙样人儿,一个是丽妃、另一个并不认得,年纪不大,想是新得恩宠的。   程珺有孕时,这丽妃是最爱往她那处送“保胎药”的,后因此还受了太后呵责,自此记恨于阮小幺,如今冤家路窄,乍一见面,看着她的眼神一如以往,不怎么善意。   皇上傲然而立,一边欣赏这曲院荷风,一边笑道:“前些时日,你义父上书,为你请封。你知朕为何不允?”   “民女不知。”她恭敬道。   ps:   二更   三更晚点……晚一点,晚一天。   可能会晚一天,我也不晓得   ☆、第三百四十一章   “朕是怕你若得了郡主之称,便有世家公子来求亲,到时,你若乱花迷眼,倒是朕成了棒打鸳鸯之人。”他道:“本想着再过几年,你若能守着这贞,到时朕不妨提一提和亲之事。却没想到,那扈尔扈世子殿下竟如此心急,这么快就来求亲了!”   阮小幺一呆,什么扈尔扈世子?   扈尔扈世子是有好几个,只是如今都已成亲了,未娶妻的只有察罕一个,那黑面汉又是从哪来的?   皇上看着她,“李朝珠?”   “民女……在!”她慌忙回神。   丽妃轻轻捂着嘴笑道:“方才皇上已然将姑娘一段婉转曲折往事于臣妾说了,果然是一段好缘分,听说那世子殿下在南越好一番作为,也是个少年有为的,定然配得上我大宣的女儿。”   阮小幺迟疑道:“扈尔扈有好几位世子,不知那位是……”   “可不就是你说的那人?”皇上笑道:“这倒巧了,正这几日宗室的女儿家定亲的定亲、成婚的成婚,约是这年月大吉,都嫁出去了,我这处也没有适龄的公主可嫁人了。”   阮小幺眼撇了撇丽妃。   这女人不正有一个年方二七的公主么?怎的不拿出手?   说归说,她始终有些犹疑,白日里见的那“世子”分明不是察罕,莫不是有人冒名顶替?   想到此,阮小幺还是觉得再去看一眼稳当点,便请道:“民女想再去瞧一眼那世子,也好凿证一番。”   皇上有些不耐烦,挥手道:“这有何可凿证?你连他的名姓都不记得了么?你若愿嫁他,朕当下便封了你这和安郡主,若是你还推三阻四,莫怪朕不给你这大好机会!”   丽妃也道:“姑娘已然说了当中内情,若是能有情人终成眷属,大宣与番邦结好。一来昭显了我大国气度,二来也成就一段佳话,一举两得之事,又何乐而不为?”   皇上也看着她。见她半晌犹豫,忽道:“对了,有一物事,却不知是个什么来由。”   他命人呈上来一物,交在阮小幺眼前。   “这是那世子上朝来时,将此物呈了上来,道若有公主愿嫁他,他愿赠上此物。”皇上道。   阮小幺一见之下,便如大石落地,终于缓出了一口气。不禁笑了起来。   正是一根银簪,细牛角形,样式古朴,上有雪莲纹样,瞧着并不像年轻女子用戴。正与曾经察罕送的那根一模一样。   在几人好奇的目光下。她眼中淡淡笑意,“我嫁。”   “好!”皇帝抚掌大笑,“果真一段传奇姻缘!”   身边丽妃与其余几人也笑,有的心想,这泼皮终于不会进宫为妃了;有的心想,这傻x竟然主动嫁到偏北苦寒之地,当真是要学王昭君守一辈子匈奴了。   需要的时候。皇帝的效率十分之高。次日,便有一道封旨下了来,准封阮小幺为和安郡主。   圣旨下后,并用度、仆从、封地之类也下了来,月娘望着宫婢捧来的郡主朝服,接也不是、拒也不是。急得转头回了屋中,暗自垂泪。   宣督师急急匆匆赶了回来,便得了月娘一通埋怨,“你这粗汉子!早不请封晚不请封,这会子来上什么奏疏!这倒好了。顺理成章封了个郡主,眼见着皇上还想嫁了她去北燕!你这、这让……”   他面色阴沉,扶着月娘,长叹了一声,“这都是天意……你莫急,我现下便给玲珑挑个合适的夫婿,定了下来,不就是了?”   “也罢!”月娘擦了擦泪痕,点点头。   阮小幺正从李家出来,由下人匆匆领着去了督师府,当眼便瞧见了宫婢太监如云,手捧圣旨朝服的阵仗,下了轿,远远迎了过去,满心欢喜接了旨。   宣督师夫妇不得不出来看着,瞧她那副得了头彩的欣喜模样,都相互对望了一眼,这丫头莫不是突然傻了?   宣旨的太监一回,月娘便将她招到了后院中,并宣督师一道,使下人都退了,责道:“封了郡主自然值得欣喜,但如今哪是好时机?你不见眼下一帮子皇亲国戚都急匆匆把女儿订了亲么?你平日出入家门,想必也是见过那扈尔扈世子的模样,听说貌如夜叉,可止小儿啼哭,你……你长点心吧!”   “玲珑见过那世子,虽他黑些,倒也还好,都说貌丑之人心善,若皇上真把我嫁过去,想必也是不差的。”阮小幺笑道:“狂我如今声明不好,京中谁家子弟愿娶我这样的呢?”   “你莫要说丧气话!”宣督师阻拦道:“如今你已是郡主,风光不类往日,我即刻便为你择一良婿,先纳了吉,定下来就好办了!……来人!”   他当下边往外走边唤下人伺候出门。   阮小幺慌不迭拦住他,“义父不可!皇上如今封我为郡主,已然是有和亲之意了,若义父此刻为女儿挑选夫婿,在皇上看来,可不就是抗旨不尊!?”   “我管他什么抗旨不尊!这是老子的家务事!这么多年我伯……我就得了这一个义女,难不成还一辈子都见不到一面!?”宣督师粗声吼了一声。   阮小幺苦着脸,拦也拦不住,更有个月娘在后头边拉边劝,眼睁睁瞧他往外走了。   “义父这是……找女婿呢还是上街买白菜!?”这总不能出门溜一圈就弄回来个夫婿吧!   月娘道:“莫要担心,想与我定国公府结亲的人家数不胜数,你义父又是督师,往常只没个女儿,如今有了,夫婿是好找得很!”   她正待要与阮小幺再说几句体己话,便见她呆滞了一瞬,猛然道:“母亲,我突然想起来,太医院还有课事,这便告辞了!晚间再回来!”   说罢,也风风火火往外窜出去了。   月娘在后头喊不出,无奈摇了摇头,只好又吩咐仆婢往里屋去了。   阮小幺出了门,便让轿夫急急往驿馆处赶,一路上前去看热闹的贵家子弟也多得很,各都骑马乘车从馆驿前遛过,想一顾那黑面夜叉的模样。只是馆驿门口紧闭,外头有重重卫兵把手,近前不得。   阮小幺在离馆驿外一丈之地便被拦了下来。外头兵士喝道:“此路已封!没瞧见前头朱杈子么?请绕道而行!”   她掀帘道:“请报知世子大人,小女子姓阮,想求见大人!”   “什么姓软姓硬,此处已戒严把守!非有皇上圣旨,任何人一概不见!”兵士不耐烦挥手。   阮小幺被不分青红皂白哄了回去,望着那深深庭院的青灰色高墙,头疼不已。   没法子,只得还又到城外打铁铺上买了个钩锁,套了绳子,又备了一套男子常服,待到晚间黑蒙蒙时,偷摸着到了馆驿外。   馆驿的外墙少说也有一丈高,两个阮小幺叠起来恐怕都翻不过去。   她使劲把钩锁扔到另一头,半晌才拉得平稳了,吞了吞口水,又有些惧高,不敢上去。   鼓足了勇气,这才的把绳子一头在腰上打了个结,又拽着那绳子,两脚直着从墙壁走了上去。   阮小幺累得气喘吁吁,却突然听见拐落处有步伐动静响起来,是巡夜的人来了。   她大惊之下,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呆了片刻,只得开始轻手轻脚往下退。   眼角瞥见了火光之色,愈来愈亮了,忽的脚步声又似乎放得极轻,没了声响。阮小幺刚要往回看,却听一个低沉悦耳的嗓音在墙下响起,“有门不入,姑娘为何夜间翻墙?”   她先是一惊,猛一回头,见光亮之中,只一人持火把而立,身形修长精壮,面容半隐没于暗夜之中,随着光亮摇曳,又添了几分说不出的英俊之意。   他穿着侍卫服,紧束的腰边有惯常带的长刀,刀与人一般,便只收入鞘中,并未露锋芒,眼中灼灼笑意,嘴角轻勾,看得阮小幺一阵心猿意马。   她双手攀着绳索,回头轻声道:“有东邻女登墙相窥,想自荐枕席。”   那人微微笑了起来,伸开双手,“别登墙了,下来我接着你。”   阮小幺心中热得发烫,止不住地咧着嘴角,对准了他,跳了下来。正被察罕一把接住。   “皇上已经封我为郡主了!”她兴奋道:“他已经答应我嫁过去!”   察罕把那绳索捞了下来,带着她往外走,“嗯,你终于要做我家媳妇了儿了。”   中天一轮皎月渐渐升起,银辉漫天,繁星如珍珠镶嵌在四周,远望万家灯火,当中有城楼矗立,像夜幕中的明珠,永远昭示着京都的方向。   察罕只穿着一身侍卫服,却不受兵卫管束,看着阮小幺,舍不得移眼。   阮小幺却又道:“我义父见了那黑面神世子的模样,如今正着急,已经在为我择良婿去了。”   “他来不及,我明日便去向你们皇帝要人!”他黑着脸*道。   两人沿着大道边儿慢慢走着,出了城门,见不远处街市熙熙攘攘,正是还未宵禁。   阮小幺奇道:“你来求亲就求亲,又为何要让那黑面大汉假扮你?我义母急得都快哭了。”   “防止路上出意外,且……如此求亲,想必愿嫁的也只你一个。”他笑意中有些微微的赧然,转道:“你义父义母对你很好?”   她点点头,又叹了一声,“比之我爹,真是天上地下。”   ☆、第三百四十二章 下旨   两人说了几句,复都又沉默下来。片刻后,察罕道:“你师父……打探的人说,曾见着一路商队从河边而过,说是救下了一人。”   阮小幺浑身一颤,惊声道:“当真!?他有没有看清救的是谁?那商队旗号可曾看清!?在何处瞧见了?”   他安抚道:“你莫急,我已派人问清楚了,当日是在入了澜沧江一段,仍在广西郡内,救人者似乎是间镖行,打的旗号是个‘张’姓,张家镖局多不胜数,究竟是哪一家,如今正在一一排查。”   阮小幺一颗心就如荡秋千一般,先悠悠晃到了高处,又猛地落下来,荡来荡去,焦躁不堪。   “……多谢。”她涩然道。   “你我之间还用个什么谢字?”他不觉笑了笑,“况这也是我私心。若他真死了,我一辈子便比不过他了。”   阮小幺一愣,抬眼望他,见那双似乎闪着寒芒的锐利眸子中,闪烁着一股无奈坦然,当说起“比不过他”时,似乎黯了黯。   “你……”她回神过来,结结巴巴解释道:“你跟他、不一样……不是……”   察罕笑着,拍了拍她的脑袋,“我明白。”   他们在南越的事,瞒不过他,当时只觉一股邪火窜上心头,恨不得剃刀去将叶晴湖砍了,只是事后看着阮小幺愧疚懊丧的表情,却怎么也狠不下来心,心中有一点念头盘桓不去,她始终是心里头有自己的,叶晴湖算什么?   说不准只是她年少冲动,一时被引诱了,一个错误而已。   百味陈杂。   唯一确定的是,他不愿放手。   阮小幺的脑袋一点点低下去了,他越是包容,她越是愧疚,似乎又不止因为与叶晴湖那一晚的事。   事实上。她想过许久,不知是不是越想越乱,甚至鬼使神差地想起了叶晴湖的“提议”。   何必辛辛苦苦要回北燕?在建康生活不是很好?以后万一要嫁人,不如就……   她不敢再想下去。   一只手牵住了她的。   她低头看着。是察罕的手,粗大宽阔,与她的截然不同,带着些微微的粗糙,但是很让人觉得温暖。   阮小幺闷闷靠到了他怀里。   叶晴湖这三个字,似乎在她心中埋下了一颗种子,随着他的死,破土而出,渐渐在心头滋生,一点点的蔓延。成了心头的一颗刺。   哪怕是尸体也好,让她找到他。如今这般生不生死不死的,最是难熬。   阮小幺把他拉到了一条偏僻的角巷,外头不时有人来人往,巷中却漆黑。只能看清近在眼前的察罕。   她轻轻吻了上去,与他耳鬓厮磨。   察罕低头吻她,两人气息一刚一柔,彼此交缠,渐渐让人留恋,舍不得放手。   黑暗中,彼此都能听得到对方的心跳。带着无尽的喜悦与感慨。   曾经的年少相识,后来的因缘际会,天意弄人,她步步为营、他征战沙场,都只为了今日的欢笑重逢,花好月圆。   前路险阻。但往后便是两人相携而行,再也不会踽踽一人。   宣督师在外头绕了一圈,又黑着脸回了来,进门便板紧脸道:“玲珑何在!”   下人早报知了月娘,她匆匆迎了出来。替他换好衣裳,道:“玲珑回李家了,说晚些回来。”   “什么李家!”宣督师恼道:“她是我宣家的人,自当要回宣家!你差几个人去李家那处她的物什收拾过来,一个姑娘家,日日东跑西跑,像个什么话!”   月娘不敢拂他盛怒,给一边丫鬟使了个眼色,让人去了。   宣督师又道:“再差两个人,去太医院一趟,辞了她什么医吏院吏的活计。往常是李家不待见她,如今有了我家与定国公府,她还去个劳什子太医院?”   “不知义父如此恼怒是为何?”一个清脆娇软的声音从外传来。   下人们都像看到救星一般,将人迎了进来。   正是晚归的阮小幺。   月娘正沉默不语,见她来了,忙朝她悄悄摆了摆手,示意她先退下。   然而阮小幺偏要迎头而上,又道:“方才听得义父要辞了玲珑在太医院的官职,这又是为何?”   “为何?”宣督师种种哼了一声,“你知道我去那些个大人家中,他们家的女儿都是怎样长成的么!?娇生惯养在深闺中,莫说太医院什么的,就是外姓男子也是不得见面的!再瞧瞧你,哪有个大家闺秀的风范!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义父不是早知道玲珑处事不如大家闺秀,已然如此,不如让女儿在医途上有所作为,反是一条出路。”阮小幺道。   不说还好,一说宣督师更是恼怒,头一回冲她发了脾气,“你一个姑娘家,有甚出路可言!莫过于嫁个好夫婿,相夫教子,免得我与你义母日日操心!你便听我的,莫要在那太医院中进出,李家那地儿也甭去了,就在家中,让月娘给找个教习妈妈来!”   阮小幺看了他一会,道:“义父如此盛怒,想来不止是在别的大人家逛了一圈,瞧了别人家的女儿而至此的吧?”   月娘不住的劝,又一个劲的给阮小幺打眼色,让她莫要再说下去,却是无济于事,自己也恼了,索性一甩手,带着丫鬟们出了屋,回去消气了。   宣督师面色阴晴不定,见人走了,也干脆将话敞开来说,“你是个聪明的,怎么就不肯将心思多放点在闺中!你知我今日去,得了个什么回来?”   阮小幺还没开口,他便道:“皇上口谕!皇上特特差了公公来与我说,非是你相中的夫婿,我们不得‘擅自做主’!”   他着实气得不清,差点没把那传口谕的公公打了回去。现下想来,还是一肚子的火。   “你何时又……”他说不下去,面上通红,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怎么了。   “何时又与皇上勾搭上的?”阮小幺平白被他一通训,索性破罐子破摔,道:“我没有勾搭皇上,只是前两日入宫时求了他这一道口谕。玲珑向来无爹娘管教,野惯了的,亲事也无需爹娘操心,夫婿自个儿选了便好!”   “你!……”宣督师又气又急,再一想她的话,却又生了一些悲意,叹道:“你怎如此糊涂……”   阮小幺轻轻跪了下来,“我视李季为陌路之人,视义父为我生父,玲珑自然知道义父是为我着想。若从小养在义父家中,玲珑定然不会做出种种出格之事。只是这些年天意弄人,多事与愿违,玲珑行径,只及得上一个无愧于天地,是再没了什么大家闺秀之范了。”   “爹爹不知,我之所以向皇上求了那道旨意,实则是心中已有了夫婿人选,此生断然要与那人过的。若是爹爹嫌弃玲珑不知廉耻礼教,玲珑愿与宣家撇清干系,免得污了家中门风。”   宣督师直直愣在了那处,半晌才道:“你说什么?你心中已……”   “便是那扈尔扈世子。”她道。   宣督师对着这看似娇俏乖巧的女儿,头一次生出了一种颓然的无力感。   莫非是他们把她当女儿,她却没把他们当做爹娘么?   想也是,玲珑自然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的,李家虽然不好,但在她心中,毕竟也是真正的家。他们一个督师府算什么?义父家而已。   然而阮小幺又道:“正因为玲珑将爹爹当做亲父,这才直言不讳。但有些事,玲珑不敢告诉爹爹,怕爹爹伤心。如今世子已来求亲,与玲珑而言,已是最好的归宿,爹爹当高兴才是。”   “你……”宣督师不知改说什么,大叹道;“北地寒苦,你是个娇娇女,一去便几乎没了回来的机会,让人可怎么放心的下!”   “人家毕竟是世子,哪会委屈的了我?”阮小幺劝慰道:“况且两国战事不起,边境通融,若要回来,两三月即可,也不是一辈子见不着爹娘的。”   宣督师无力挥了挥手,回来时一肚子怒气早被她一盆子凉水浇在了头上,不知是心凉还是心疼,只道:“罢了,罢了!你若早下定决定,我还做什么恶人!你去吧,往后也别回来了!”   阮小幺见他是真的面有悲凉之意,心中不是滋味,然最终只向他磕了个头,慢慢地退出了屋子。   月娘却去而后返,听屋里对话之声,在外头等着。阮小幺一出来,便瞧见她正在叹息。   她比丈夫更懂女儿家的心思,几次欲言又止,却只说道:“远嫁过去,完事需自个儿拿主意,燕人与中原人习性多有不同,你需多忍耐习惯。若真是……真是受不住,悄悄地回来便是了!”   阮小幺心中有些酸胀,去拉了她的手,道:“女儿明白。”   和亲一事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好些个临近的也挤到了建康来,特意为了瞧一瞧怎生个回事。   此时正是七月初,天子朝会,接见来使,商谈和亲一事。虽阮小幺已私下定了,但到底还要走个过场,先是皇帝拒绝使团,后使团再进言求亲,并附上牛羊千匹、奴隶百人,另北地瓜果特产,数不胜数,这才使皇帝欢心。   因求亲之人并非皇子,只是世子,为符规制,皇帝也无需嫁女,只从宗室中寻一名郡主或县主便可。   ps:   上一章忘记搞名字了,抱歉。。   ☆、第三百四十三章 下聘   皇亲国戚之中,人心惶惶的时刻早已过去,定亲的结亲的也缓了下来,能接触到内幕的都已经知晓人选已定,再不用担忧皇帝选到自个儿家中来。   李季竟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他几日来上下朝,总见有人拿怜悯叹息或幸灾乐祸的目光看着他,一问,又说不出个缘由,纳闷了好些时日,直到皇帝一道圣旨下来,这才恍然大悟。   明堂之上,侍臣当朝宣读圣旨,着宣督师、李季出列,洋洋洒洒的骈文说了一大堆,把阮小幺夸了个天上没有、地上无双,最后下旨,此乃和亲之女。   李季当场便懵了。   众臣都来道贺,气氛一派和乐融融,只宣督师一个笑中发苦,对道贺之人也是爱答不理;李季懵了半晌,“啊”了一声,如梦初醒,顾不得朝臣礼仪,下拜便道:“臣此女顽劣不堪,若配世子,怕有损两国交好,皇上……”   “此事李姑娘已然应允了,你这个做爹的也莫要再啰嗦了!”皇帝很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   李季又是“啊”的一声,又懵了。   百官山呼“万岁”后下朝,宣督师撇了一干攀谈庆贺之人,独自往外走了。李季在后头追赶不迭,急问道:“宣督师、宣督师!这究竟是怎生回事!?玲珑怎就突然成了和亲之选?为何此事我却一无所知!?”   宣督师听得烦了,索性停下来,瞪着他道:“你问我,我问谁去!你不是她爹么?你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可你是她义……”   “义父又怎样?你是亲爹你都不管,我上哪管去!真不知道当年华娘怎的嫁了你这么个窝囊废!”   李季被气得倒仰,“咱们同朝为臣,你……”   宣督师哼了一声,径直走了。   李季在后头气了半天。这才想起来,商婉华什么时候认识这宣督师了?怎的人家还就“华娘”、“华娘”的叫了起来!?   阮小幺把云生接到了督师府,每日里与月娘的小儿子庆郎作伴,自己则无所事事。只等着圣旨下了,陪嫁送了,察罕来了聘礼就接她走。   月娘一万个舍不得,又因宣督师所说,对察罕颇有顾忌,整日里问东问西,差点就要自个儿出门去见见这准女婿了。   大宣与北燕从前也和过亲,但那是大宣开国之初,嫁了个公主过去,后二百来年。便再没宗室之人与北燕嫁娶。阮小幺算是百年来头一遭,自然得办得盛盛大大,不能落了大国的面子。   阮小幺的大部分嫁妆都是皇帝备置的,滕妾是不能有了,下人仆婢却是乌泱泱一群。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衣物丝绸装了百来车,百工之人也送了几百名,吃食自不必说,生的熟的,足足能塞满皇帝的御膳房。各种珍玩玲琅满目,阮小幺自己都没见过几样。派头十足。比两百年前正统公主出嫁时也低不了哪里去。   一时间,阮小幺在外的名声空前的好了起来,直直堪逼王昭君,以往的一些行径不端、粗俗鄙陋等风评烟消云散,又有文人雅士画了她的画像,为人传抄。又是洛阳纸贵。   阮小幺自个儿拿到了一副,上头美人云鬓花颜,弱不胜风,拈花而笑,端的楚楚生姿。红唇白面。她边看边笑,“画得倒比我好看。”   “哪里好看了?”月娘一边为她绣一副喜帕,不赞同道:“画儿是死的,怎么都没生气。人是活的,瞧着就如神仙一般。我家玲珑最是好看。”   阮小幺噗嗤一声笑,“我这些年旁的没见着,美人见得可多,燕瘦环肥,哪个不比我高出一大截?”   北燕的如乌丽珠、那兰莫侧妃,就察罕的姐姐礼王妃也是绝好的面貌,那时在乌丽珠府上,见了许多贵人小姐,哪个不是明丽娇艳?   月娘却道:“我看的这些美人,都没你好,她们美虽美,整日价只在闺阁之中,所谓才女,也都是些咏花赏月,做些风花雪月之词,却没有像玲珑这般有出息的。”   阮小幺只是笑,低了头不说话。   月娘放下了手中绣针,又叹了一声,牵住她的手,道:“只是女子终究是以夫为天,再出息也要嫁得好。你与那世子……你既然说你们有前缘,我是不必担心的了。但须知,嫁到扈尔扈之后,还有公婆侍奉、妯娌相处,凡事能忍让的多忍让一些,不可锋芒太露……”   阮小幺不住地点头。   嫁了他,才是一切的开始,若想百年好合,前路还是艰难险阻。   皇上许是知晓些李家于阮小幺的腌臜前事,此一亲事从不告知李季,只在宣督师府上操办。几日后,世子的聘礼送了进来。   这一场盛事,几乎聚集了全城的男女老少前来探看,津津乐道。   察罕之前进奉给皇帝的算是贡品,聘礼却是另送的,牛羊马匹、绒毯裘皮、南地少见之物,他倒是成堆成堆地送了进来,看得旁人眼红无比。   阮小幺在内院坐不住,不听丫鬟劝告,一溜烟到了堂前,去看那些个聘礼。还没进门,便见抬礼的人已塞满了一间,又寻着另一间屋子去了。   月娘正看着主薄在长长的册子上记下一笔又一笔,“北地药材八十八箱、番乐古器两百件……”   她正满意点头,忽见阮小幺窜到了身边,眉头一蹙,“世子下聘,你一个姑娘家来作甚!快回去!”   “我就看看!”阮小幺嘻嘻哈哈道。   成箱成箱的聘礼被抬了进来,主薄一人忙不过来,另有无人一道帮着清点,从清晨直到晌午,足足三个多时辰,这才都抬完了。   月娘坐在一边喝茶,向着刚回来不久的宣督师道:“这世子倒也有心。咱们玲珑出嫁,可不就当得这些个聘礼?只是李家那边……”   “李家怎的?”   “到底是玲珑的生父……”她看着下人们将聘礼都抬了下去,有些忧心。   这些个聘礼可算是天价,如此都收入了督师府,李家那头恐怕也不会甘心,若被有心人利用,更可能传出他们督师府贪恋李朝珠嫁妆,这才收作义女的流言蜚语。   宣督师略一沉吟,点点头,“月娘说的是,李家那头,或也捡几件送了过去。这些个聘礼往后也都是要玲珑带走的,我这处留着作甚?”   阮小幺先前在一边摆弄一张牦牛皮子,一听这话,有些不乐意,索性道:“若义父烦心送李季什么东西,女儿倒可以代为置办。”   “真真放肆!”宣督师佯怒,嘴角却带着笑,“他到底是你父亲,怎的没了规矩!”   她咧着嘴,笑得很是灿烂。   最后一箱聘礼送了来,只是有些特殊,并不用箱子装着,只由人带了来。   他噙着微微的笑意,瞳中有微微的褐色,清明专注,步履强健有力,同为在外多年征战的宣督师一见,便知这竟也是个常年执刀发号施令之人,难得却如此年轻,却丝毫不差于他自己的沉稳。   月娘在他面上瞧了瞧,轻轻捂了嘴,却没说话,眼中一抹讶异与赞赏。   阮小幺从他一进来,便惊得差点没一口茶喷出来,一道儿都目光灼灼盯着他,好似这是块早已入口的肥羊肉一般。   是察罕。他穿的不是先前伪装的侍卫服,却另换了一套深色轻袍,虽不如往日家中的华贵严整,却也不逊于此。   事实上,人长得好了,穿什么都是好看的。   他从容上前,从怀中取来一物,道:“此是最后一件聘礼,先前落于圣上之处,如今物归原主。”   阮小幺不觉笑着,接了他手上物事。   “就知道肯定是这簪子……”她回头看了看月娘二人,见他们面有疑惑,便道:“这东西也是世子给我的。”   她把那牛角簪递给了月娘,让下人都退了,悄悄与察罕眨了眨眼。   宣督师看出了两人一些不妥,迟疑道:“你们……”   “您准女婿仰慕泰山大人风采,想来先拜见一下。”她笑道。   两人呆滞了一瞬,月娘首先反应过来,面上惊诧之色不掩,又细细打量了一回察罕。   无论是大宣还是北燕的习俗,成亲之前,女婿总要登门拜见一下未来的老丈人、丈母娘,纵是皇亲国戚,也是如此。   怪道他们等了好些时日,正纳闷着,聘礼都来了,怎的人还没见着。   “他、他……”宣督师不可置信,指着察罕便道:“你是何人!?我是见过那世子的,并不如你这般!”   阮小幺给了察罕一个眼色。   他很是从善如流,上前便拜道:“小婿察罕,拜见泰山大人、拜见泰水大人!”   两人惊得不知说何话来。   阮小幺道:“这位公子说他因为太英俊,怕来求亲后皇帝的公主死活抢着要嫁,因此特意找了个丑的来,低调行事。”   泰山泰水大人瞠目结舌。   宣督师呆呆嘟哝,“早该料到玲珑的夫婿也不是什么稳重的玩意儿……”   察罕面上有些赧意,低了头去,解释道:“只因此次求亲一路也不甚太平,恐出变故,这才出此下策。”   月娘看了他一回,越看越喜欢,直笑道:“先前瞧着那世子其貌不扬,如今看来,竟是如此出挑,与我玲珑果真般配!”   ☆、第三百四十四章 商家李家   “真是胡闹!”宣督师不甘心又嘀咕了一句。   月娘私下里瞪了他一眼。   再胡闹,玲珑喜欢就好。   她日日都忧心着阮小幺的亲事,一想到这么个纤纤娇美的义女就要嫁给那黑面神,便日日叹息,冷不防今日见着了正主,震惊之下,欢喜至极,心中一颗大石也落了地。   宣督师仍是有些不甘心,摆着老丈人的架子,撇了月娘与阮小幺,独自把察罕叫着在后园游了一圈。   月娘在窗边看着,笑着摇摇头,“你义父就是这性子,世子这是对了他脾气,若换了旁人,他吹胡子瞪眼便走了。”   “我明白。”阮小幺点点头。   两人在此干等无益,便回了内宅。   云生正在教庆郎摆弄一只蛐蛐儿,见阮小幺来了,甩了庆郎便扑了过来,眼神儿亮晶晶的盯着她。   阮小幺笑道:“怎的教起庆郎这玩意儿来了?不学无术!”   “你还教我织了个笼子呢!”云生从身后变出了一个竹篾子的小笼。   她抵赖不认,两人笑闹了一阵,月娘让乳娘抱着庆郎走了,又让下人哄着云生回了屋,这才道:“你出嫁了,当真要把云生带过去?”   阮小幺沉默了一阵,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   “我知道,你心中舍不得这孩子,但他毕竟只是你的弟弟,也不是同胞生母……”   “他就如我的亲弟弟一般,”阮小幺道:“李家对他就如对我一般,不管不问。如今见着他渐渐开朗了,我怎舍得丢了他独自离开?”   月娘叹道:“你嫁到了北燕,当真能日日过着舒心日子,还有空闲功夫管教云生吗?”   她虽语调柔婉,目光却一直落在阮小幺身上,带着看穿人心的冷静,纵然不知道她何时去过北燕、发生了何事。却一针见血,点破了她心中为难。   “我不知道。”阮小幺低声道。   “你在家中尚还有一些时日,且先想想,即便你走后。我只把云生作自个儿的儿子养,断然不会再让他回了李家,他在我这处也能平安长大,你大可放心。”月娘又道。   阮小幺“嗯”了一声,没说话。   月娘也不再逼迫她,让她自个儿考虑去了。   宣督师足足拉着察罕说了半个时辰,这才回了来,让人唤来了阮小幺在前厅,已然没了出去时一股子怨气,变脸变得比翻书还快。   他目含赞意。拍拍察罕的肩,“当真如你所说,会照顾好玲珑便好!若是她何时归宁,说你家欺负了她,休怪我在皇上跟前参一本!”   “请泰山大人放心。”察罕道。又看了看阮小幺,不自觉露了个微笑。   两人这便谈妥了。   月娘只进了一回屋,又把阮小幺招了出来,悄声道:“方才他来得突然,与你想见便罢了,如今你义父高兴,你只再去见一面那世子就好。现与我回去吧,待得成了亲之后,日日见着也不迟。”   大宣习俗向来如此,下聘后成亲前,小夫妻二人是不得见面的,免得用了日后的吉气。阮小幺今日如此。已经是不符礼矩,月娘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察罕一边与宣督师说话,一边拿眼角跟着阮小幺出了去,直到看不见了,这才回过了神。   阮小幺却有些不舍。无奈道:“我这便回去了。”   出嫁的日子定在了八月廿一,正是中秋节后。节时,宣督师携月娘回了定国公府,一大家子在一处吃酒摆宴,玩了个高兴。阮小幺则依着老规矩,还是先回了一趟商家。   她好些时日未去见过外祖父,近些时日他依着叶晴湖原先的方子喝药,又卧榻静养,病容又有了一些起色。   自南越回来,阮小幺去过一回商府,只听下人道,老爷身子不好,见不了外人,还让她改日再去看。   阮小幺知道,她对商婉华做的事,已经恼了他。   商老爷一辈子商贾经营,家业越做越大,最盼的却不是金银珠宝,而是家中和睦。然而生的几个儿子,除了大爷有点出息,剩下的都操碎了心。不说儿子,光是两个女儿,便让他不知暗自流了多少泪。   冤冤相报何时了。   本也就是商家亏欠了商婉华,如今阮小幺为母报仇,他只得苦水往肚里吞,到底却是再不愿见这个外孙女了。   阮小幺登门拜访,自然不会去老夫人那处,只在前厅坐了一会,下人去通报了,半刻之后,来的却是商泽谨。   他今日也早早地离了刑部,回了家中,如今宴乐还未起,外头只见下人来往匆忙布置,却没个热闹景象。   商泽谨今日一身月白布裳,衬得如个翩翩佳公子,优雅沉静,只是见了她便道:“祖父不愿见你,你若来吃饭,还是早些吃完了走吧。”   “我只是来坐一会便走,”阮小幺噗嗤一声笑,却有些叹息,“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只我娘责罚了半日,祖父祖母不大愿意见我。”商泽谨道,却没有什么难过的神色。   他早知当日帮了阮小幺,会是如此光景,如今自是不会怨天尤人。只是从前家中虽然吵闹,毕竟有些生气,如今商家二老俱卧病在床,大爷日日在外经商,二爷玩得也不归家,商婉容也死了,似乎偌大一个商家,一下子就冷清了下来,仍是仆从如云,用度不减,却怎么也不似从前那般热闹了。   阮小幺静静道:“我就要嫁人了。往后家中见不到我,想必会好些。”   商泽谨没说话。   兄妹两沉默了许久。   似乎又回到了刚开始不生不熟的态度。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她拍拍手,起身道:“算了,我走啦,今日是中秋,若是有人问起来,你只说我来过便好……估计也没人问的。”   “玲珑。”   走到门边,才听到商泽谨在后头叫住了她,道:“祖父心中并没有怪你。往后若有难处。写信回来。”   她笑了笑,回头,面容轮廓几乎与外头明亮耀眼的光线融合在了一处,让他突然觉得屋中是多么暗沉。似乎隐隐有种压抑,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谢谢。”她说。   继而转身离去,没有丝毫留恋。   仿佛原先她与商家之间有一根线,纵使当中没有太多没好的回忆,掺杂了愤恨、悲伤与恼怒,他们之间总会有一根线相连着,直到这根线越来越细,越来越看不清,最终到了今日,当她转身离去时。终于断裂消散在了空气中。   结束了。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归于了沉默,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最前头。   阮小幺出了商家,照例还要去一趟李季那处。虽然不太甘愿,到底还是没太失礼。   原想着李季也不愿意见她,却没想他这渣爹还有一两分心,竟然对她即将要出嫁之事,表示出了一两分伤感。   李季将她迎了进来,带到了李老太爷、老夫人处。   二老说了些舍不得之类的场面话,又着下人备了一些礼。权充做“出嫁之资”——连嫁妆都算不上。   满城的人都在谈论扈尔扈世子送来的聘礼有多丰厚,简直像一个巴掌掴在了李家的脸上,然而对方是督师府,与皇帝还沾亲带故,他们再不甘心,也不敢明目张胆找人去讲理。   老太爷倒不甚在意。老夫人却不大乐意了,备给阮小幺的礼里头,只几幅镀银的头面,这还心疼了半天。   老夫人见了阮小幺,便道:“孙女儿啊。虽说宣督师是你的义父,但这义父究竟不如亲父,怎的置办嫁妆这事竟然由他们操办?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李家舍不得出这银子!”   阮小幺道:“此事是圣上钦点。”   “唉……你说这圣上……”老夫人絮絮叨叨,说道天家才没敢再说下去,“总之也要让你爹为你置办一份嫁妆,你出嫁也风风光光的,是不是?你前些时日总在督师府上,又不归家,这像个什么样子?再过几日便要出嫁了,怎么也得从我家门出去!”   “这也是圣上钦点,玲珑做不得主。”她道。   老夫人的面色有些不好,看了李季一眼。   屋中除了二老,便只有李季与阮小幺,并无他人,李季说话也放松了些,皱着眉道:“玲珑,爹爹的话你可以不听,祖母的话金玉良言,你怎可不听?祖母这是为你着想,你若连出嫁都从督师府出来,那还不被人说个‘贪慕权贵、忘恩负义’?”   阮小幺只道:“多谢爹爹提点。”   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上老太爷咳了咳。   老夫人哪里管,见她如此,又说了一通,大致就是让阮小幺不要恋慕着督师府门楣高,有了义父不认亲父云云。   阮小幺只是嗯嗯啊啊点头,应付了事。   几人说了许久,老夫人终于忍不住,不再与她绕弯子,手边轻拍,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既然你也说好,那这便让你爹修书去督师府,把玲珑的日常所用搬回来,督师府出嫁妆,但不得比超亲父。聘礼也搬过来,到时都要给玲珑所用,让她风风光光出嫁!”   说了半天,终于说到了点子上。   阮小幺心中冷笑,道:“义父也觉聘礼都搁置于家中不太好,因此已吩咐玲珑带了一些过来,嫁妆之事,也随祖母所说,不得比超生父。”   ps:   在过几章就要嫁人啦~\(≧▽≦)/~   ☆、第三百四十五章 出嫁   老夫人拍手连道:“这便好、这便好!”   李季也高兴,只是又看了一眼阮小幺,见她笑得纯然无害,心中不知为何,却生了些忐忑。   她向身边丫鬟看去了一眼,那丫鬟极是乖觉,便出去唤来了一队人,两两抬着大红木箱进了来。   老夫人乐得都合不拢嘴,直道:“宣督师果真知礼!”   阮小幺道:“这都是世子下聘送的,只按照孙女儿的喜好来。”   老夫人身边的婆子忙过了去,先开了一箱,里头金光闪耀,差点没晃着了人眼。   几人定睛去看,只见老夫人惊叫了一声,手边茶盏猛地泼翻在地,湿了桌下铺的上好羊绒绸边刻玉石毯子。   李季面色极为难看,颤抖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箱子里面一排排蝶面双翅镶宝石金簪,如一只只蝴蝶并排歇在箱子中,巧夺天工,然而如此多一模一样的簪子整齐码在里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之感。   “我素来喜欢娘亲的这只蝶面簪,只是后来下落不明。世子见我喜欢,便按这样式打造了一些。都是纯金的,想来这聘礼分与爹爹与祖母,你们也会欢喜。”阮小幺笑道。   这笑落在对面几人眼中,不亚于闪着仇恨之色的怨毒,让人无故打了个冷战。   “李朝珠!”李季颤着声来拉她,恨不得将她撵出家门,“你、你!……”   那些簪子的上每一只蝴蝶的宝石都如一颗讥笑的闪着光的眼睛,冷冷盯着他,提醒着他,商婉容对商婉华做的事,他是知道的清清楚楚的,商婉华的死,他逃不了干系!   下人们还从外头源源不绝搬来箱子。阮小幺闻言,抬手让人在外候着。讶异道:“爹爹不喜这些聘礼?也是,这么多一模一样的,确也单调了些。罢了,你们把剩下的箱子抬回去吧!”   她身后跟着的丫鬟即刻便让人调头走了。   老太爷终于发话了。“玲珑,你此举甚是不妥!这簪子乃你娘亲的亡物,祖父知道你姨母对不起你们母女俩,但如今事已了了,尘埃落定,你当不要再执着于这些怨愤之中才好!”   阮小幺欠身道:“祖父说的是,是玲珑着相了。来人,将这箱子抬了出去!改日再换好的来。”   于是,唯一一箱金簪也被人抬出去了。   老夫人平白受了这一顿羞辱,到头来还竹篮打水一场空。一个子儿也没捞着,气得心口直疼,旁边丫鬟不住给拍着背,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   “今儿个是中秋,如今时间不早。想叔伯们都应当快到了,我便不搅扰爹爹,先走了。”她悠然道。   屋中无人说话,李季恨恨看着她,又撇过头去。气氛沉闷而古怪。   阮小幺见无人应声,也不等着,当下便走。   她完全没把这一家子放在眼里。   老夫人恼得面色涨红。捂着胸口苦苦叹息。李季见此,心里头骂了一声,追了上去。   来时还与玲珑说的好好的,当说起和亲之事,到底父女一场,想她年少便受了这许多委屈。心有不忍,便生了些感伤,这倒好,如今又是不欢而散。   他匆匆出了屋,跟了上去。   阮小幺正走到前头庭院的影壁处。听到后头沉重脚步声,也不回头,径直往外走。   “玲珑!”渣爹叫她了。   她好整以暇回过头来,“何事?”   眼神淡漠而冰凉,甚至不如看一个陌生人,连最后一点伪装也卸下了。   李季被她的态度刺了一下,踟蹰开口,“方才聘礼之事……”   “我知道。“她打断她,继续往前走。   李季在头后边追边道:“我到底是你父亲!你凡事偏激便罢,从需给我留些情面!往后你去北燕,兴许一辈子便回不了娘家了!”   “我在娘家也没呆过几年。”阮小幺怪道:“爹爹平日不是很忙?怎有空来与我说话?”   “你!……”李季重重叹了一声,“我知道从前对不起你娘,但究竟这是长辈间的事,往事不可追,你也须放下介怀了!”   她终于顿住了脚步,当着几名丫鬟的面,回过头来,正看着他,“李季,你敢不敢对天发誓,商婉容的所作所为,你丝毫不知?”   李季一愣,想来儒雅斯文的面上泛起了一层铁青,难看至极。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如今商婉容遭了天谴,不知你的下场又会如何?”她道:“我不愿与你们沾上瓜葛,也不会为难李家,你们也莫要再一口一个‘玲珑’的叫,你不配做我的父亲。”   她说完,转身从容离去,留李季在后头怔怔看着,不知木立了多久。   坐在回督师府的轿中,阮小幺百无聊赖地比着几只涂满了浅朱色凤仙的指甲,十指蔻丹,纤纤葱白,极是好看。外头随着几个丫鬟,都是月娘亲挑着指过来的,面容清秀,却无人比得过主子去,行事也极是稳妥,没有咋咋呼呼的随意闲聊、没有不成规矩的东问西问,惜字如金,沉默安排好阮小幺的每一件事,极是妥帖。   她在轿子中打瞌睡,忽听外头丫鬟道:“姑娘,有人在后头追着叫您。”   阮小幺好奇让人停了轿,丫鬟便轻柔掀了帘子,当中一个拦住了那后头的人,道:“这位姑娘何事?”   “我、我……找我们家姑娘!”那少女气喘吁吁道。   阮小幺出了轿,回头一看,笑了笑,“柳儿?”   柳儿两行泪蓦地便流了下来,拜倒道:“姑娘,我与珍珠几人一直在商家苦等,为何姑娘来了,也不接我们走?”   眼见着旁边那丫鬟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你们在商家,便是商家的奴婢,我为何要接你们走?”阮小幺反道。   “我知姑娘定是恼了我们没护好云姨娘,但……”柳儿哭道:“我……奴婢知错了!求姑娘把奴婢一并带了走吧!奴婢不想留在商家!”   阮小幺把她扶了起来,缓缓道:“你可知,我要嫁到北燕去了。”   她哽咽着点点头。   “怎么,你也想去北燕?”阮小幺笑了起来。   柳儿继续点头,“姑娘去哪,奴婢就去哪!”   “我嫁到了扈尔扈,你们也跟着去扈尔扈?”   “是!”   阮小幺看了她一眼,轻声道:“罢了,我可请不起你们朵颜卫。”   柳儿身子一抖,擦着泪道:“姑娘说什么?”   “兰莫派你们来的吧?我从北燕回来这一路,多亏你照顾着,只是如今我要嫁人了,嫁的不是你们主子,我怕他会不高兴。”阮小幺道:“莫要与我装迷糊了,我早就查过你们的底细。”   看似纤瘦的丫鬟猛一抬头,定定看着她,心神微乱。   “我知道,兰莫时为了保护我,但保不住他哪日心血来潮,给我添些乱子。所以还是免了,你们该回哪儿回哪儿去吧。”她道。   “我……”柳儿咬了咬唇,黯然道:“我真的不是什么朵颜……”   阮小幺却不听她再说,转身回了轿中,丫鬟放了帘子,吩咐轿夫起轿。   柳儿泪眼迷蒙看着渐渐远去的软轿,似乎还想追上去,却最终没有动弹,一点点擦干了泪,秀气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时节如流,日夜如水,阮小幺等过了三年,却恍然觉得,等着成亲这几日突然变得极其难熬。   她有些睡不稳觉,总怕事到临头,又杀出个程咬金,每日里学着月娘的样儿绣绣花草,有些心不在焉。   月娘看在眼里,也不说什么,手把手教她怎样挑绣、斜绣、压绣,便如个亲出的娘亲一般,耐心而细致。   八月廿一是个黄道的大吉之日,极宜嫁娶。阮小幺一觉醒来,终于等到了这一日。   大清早便有好些个仆妇来为她梳洗穿衣,个个都是典雅从容,模样端正,瞧着并不像一般的奴婢家,一问之下,竟都是书香世家的长媳,特意来伺候她出嫁。   一层层的大红里衣中衣往身上套,如今虽过了中秋,但正是物燥残夏之时,热了阮小幺个够呛,穿好最后一件中衣,仆妇们便不再逼她继续穿着,只这么到了妆镜前,慢慢梳头。   袖口半敞,里头一层层往上缩紧,重重叠叠,绣着鸳鸯、绿荷、新柳,单是袖口叠映起来,便织成了一副连理鸳鸯锦绣图,领襟半偏,纹饰繁丽,对镜看着,大红的颜色衬着肌肤雪嫩晶莹,真如画中仙子一般。   一名妇人为她松散了长发,笑着赞叹道:“向来为大人家的娘子梳洗了这许多次,却没见哪个如李姑娘这般好看的,真有倾国之色。”   几名妇人一齐笑了起来,连带着阮小幺也松了松紧张的心情。   在和乐喜悦的气氛中,一人带头慢慢梳起乌黑的发,缓缓道:“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   清晨熙照渐渐升了上来,映照着半敞的楞窗,带着金色的光晕,洒进了明亮秀丽的屋中,将众人的面容镀上了一层温暖的生气。   “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几丝额发被梳了上去,露出了光洁饱满的额头,又被细细描画上了菱花的形状,像眉间的一颗朱砂痣,映得人光彩如玉,顾盼生辉。   “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ps:   这两天是不是更新有点慢。。   今天就一更哦   女主终于要嫁人了--!   ☆、第三百四十六章   月娘缓步来了屋前,纤瘦而温情的样子,安详地望着阮小幺,嘴角不由生了一抹轻柔的笑意,静静看着,眼中却一点点生出了晶亮的水光。   “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   月娘转身,朝后头招招手,一个束发一个总角的云生与庆郎蹦蹦跳跳过了来,云生想进去瞧阮小幺,被月娘拦在了门口,低声说了什么,便见那孩子点了点头,乌黑而有神的大眼睛便看了过来,露出了好奇的神色。   阮小幺像个正被人打扮的布娃娃一般坐在镜前,瞧着妇人拿了五色的吉线过来,为她开脸。   身后的妇人每一句,都会仔仔细细梳一遍她的头发,从头到尾,毫不马虎。   开完了脸,阮小幺照着前日月娘所说,给了那妇人赏封。   “谢姑娘赏——”那妇人笑道。   阮小幺抿嘴笑了笑,又微微转眼看向了在门外的月娘,她冲着自己点点头,面带欣慰。   最后一句缓缓如颂,念了出来,随后她光滑乌顺的长发被从中挑起了几绺,紧紧束了起来,几双巧手同时在发髻间纷而不乱的穿梭,使发间渐渐现出了一个云髻的模样。   阮小幺静静坐着,眼见着曦日渐渐高升,又炎热了起来。下人们鱼贯而入,在屋中摆了冰块,并温玉一道掩在银盆中,不多时便让人感到了一种沁凉温润。   梳完了发髻,便又开始上新妆。   镜中的阮小幺一点点变得艳丽了起来,先是白皙的面上匀染了淡红的胭脂,唇上点了口脂,更又嫣红了一些。那为她成妆的妇人先拿着青雀头黛的画笔端量了一会,又放了下,道:“姑娘这妆大体是不用上什么的,如此已然够好了。”   她果真并未再替阮小幺描眉,只又将面脂匀了匀。左右瞧了瞧,满意点了点头。   妆成后,终于着了一身绛红对襟广袖连理纹外裳,披了金红霞帔。上有祥禽瑞兽百种纹样,远远瞧来,流光溢彩,方知一身云锦之中镶了无数金银丝线,与鬓间花钿、髻上金钗相映,更衬得新妇明如珠玉,美不胜收。   最后,一妇人捧起丫鬟手中的凤冠,上缀有百颗明珠,翡翠、玛瑙、温玉饰在其上。枝须外展,如凤凰身上翎羽,着实沉重,端端正正地压在了阮小幺脑袋上。   她支着脖子,问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当中身份最高的是一名命妇。接道:“宫轿已在外头等候了,姑娘先入得宫中,世子从宫中将您接来。”   几人扶她起身,缓缓迈步,走动间不见莲足,朝外而去。   那凤冠压得阮小幺不舒服,转了转脖颈。却见月娘扶着门枢正看着她。   这才恍然想起,出了这门,往后恐怕就再也见不着她了。   月娘一双眼眸盈盈如水,缓缓笑着,一手牵着庆郎,一手牵着云生。张了张嘴,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最后却只说出了一句话,“去吧。”   她的眼眶中,泪水在打转。却始终是笑着的。   阮小幺心中酸得难以忍受,喃喃叫道:“义母……”   月娘转过头,掩面用帕子拭泪。   “去吧。”她哽咽道。   阮小幺一步步往前走,忽觉衣袖被什么东西拉了住,回头一看,却是云生两只手都拽住了她。   “姐姐,我与你一起走!”他吸着鼻子道。   她微微俯下身,拍了拍他的脑袋,“乖,回义母那里去,姐姐得空了便来看你。”   云生有些迷惑,转而又道:“你说会带我走的……”   阮小幺再也忍不住,眼泪滚滚而落。一旁的妇人怕她哭花了胭脂,忙拿帕子来替她擦了,劝道:“姑娘迟早都要离了娘家的,嫁的是世子,这是喜事,应当高兴才是。”   月娘忍着心中不舍,把云生牵了回来,轻声道:“往后,我便是你的娘亲,可好?”   阮小幺掰开了云生的小手,狠下心不去看他,转身离了去。   云生瘪着嘴,在月娘身边放声大哭。   她一路走,眼中的泪便怎么也止不住,直到哭红了眼,才瞧见路经前厅时,宣督师正等着她。   他的神色中又是欣慰又是感慨,冲她点了点头。   “嫁去夫家,凡事不可自作主张,要与你夫君商议。”他沉声道。   阮小幺哭着点了点头。   宣督师板起了脸,只是声音有些含糊,“哭什么哭!嫁人是件好事!笑一笑!”   半天,才见阮小幺嘴角翘了翘,露出了个滑稽的表情。   宫轿正在外头候着,如今时辰已不算早,宣督师又与她说了几句,便让阮小幺离了去。   红着眼眶的阮小幺被送入了轿中,另同那命妇坐在一处,进了宫中。   宫里头也应景,都处处张了“囍”字。按例,宗室和亲之女同公主规制等同,算做皇后之女,便在坤宁宫中等候夫家到来。   这是阮小幺第一次进坤宁宫。   往常皇后为了程珺之事,在她还住在宫中时,时常也派些身边的宫婢前来训话,阮小幺也当耳旁风似的听过去了,到底她在后宫之中并无品阶,皇后自然不会唤她来坤宁宫亲自训责。   只是阮小幺在皇后心中的印象可是不怎么好。   坤宁宫中如今正坐着后宫群妃,除了太后,几乎都到齐了。   皇后为首,坐在正中凤座之上,受了阮小幺轻轻一拜,挥手道:“起来吧。”   接着,便不紧不慢与她说了好些个“道理”。   “本宫与你也算有缘,知你的脾性,此番嫁到北燕,不仅是侍奉夫君、公婆,更关系着两国交好。你须得万分小心。”   “万不可如从前一般行事,不知进退,不知规矩礼仪。只叹此次定下和亲之选后时日太短,否则本宫也当派教礼嬷嬷来为你教一教。”   “你是个聪慧的,明白了本宫的意思便好,去后尽心侍奉吧,莫要让人说道我们大宣的女儿家一点不是。”   阮小幺只管拜首,“是。”   皇后说完,众妃又一一与她攀谈了几句,都是些不痛不痒的恭维话,待得见着了坐在显要之座上的程珺时,阮小幺微微笑了笑。   自从那金诏之事生出,她与程珺便再没见过面。   说是程珺心狠薄情也不大准确,原本阮小幺也不是因为交情而帮她,说到底,也都是为了自己。   她们两人原本是一只船上的蚂蚱,如今程珺脱身出去,又得了显赫高位了,自然不会冒着惹上一身腥的危险去反帮她一把。   如今她就要远去北燕,程珺终于说了一句真心话,“此去千万里,你千万保重。”   “多谢德妃娘娘。”阮小幺道。   程珺拍了拍她的手,似乎她们之间的交情还如姐妹一般。   众人都看着这两人,原以为程珺还会再说两句,却见她只是笑了笑,不再开口,谨言慎行。   阮小幺也不在意,说过了几句,便在一旁等候。   到日中时分,皇后身边的一干命妇又迎着阮小幺去见了皇帝,拜首谢恩。   天子着她一身红妆,眼中惊叹惊艳之色闪过,神色便有些异样。   “朕如今明白汉元帝之情了……”他喃喃道。   阮小幺只当没听着,退在了一旁。身边命妇们即便心中尴尬,面上也是滴水不漏,低头静立。   皇帝这才有如大梦初醒,忙命人赐座,和颜悦色与她说了几句,直到宫人携来使相禀,这才令命妇们送着阮小幺出了宫门。   成堆成堆的嫁妆跟在阮小幺身后,被送了出去。   宣督师那处把察罕的聘礼只换了箱子,便又充作嫁妆,并自家添了十足丰厚的珠宝布匹、药材美玉,一并送了去。   宫中所出之资更不必说,样样皆是上品佳品,装了近有千车,悉数随着阮小幺去了北燕。   阮小幺成了百年来大宣嫁妆最丰厚的女子。   使团来接的马车无比宽敞,可同时容纳数十人众,在里头来去走动也不算拥挤。   里头有罗汉床、软榻、桌椅、箱奁、妆镜,浑然是个袖珍的姑娘家的闺房。   这豪华大马车四周尽是车轮,前、左、右共二十八匹骏马,后也设着车辙,压根不需调头,转向时只抽一边的马屁股几鞭子便可。   使团接着了新妇,依着礼制先去了天坛、地坛,先后拜祭皇天后土,皇帝只在宫中,并不出面,宰相及一干重臣迎办此事,大半日时间,几乎把整个宫城兜转了一圈,晌午时分,这才回了宫城之外,真正地离京而去。   一路上百姓夹道,万人空巷。阮小幺坐在车中,耳闻的是雷鸣一般的欢呼,爆竹之声不绝于耳,纷纷攘攘,极尽喧嚣。   她并未如以往一般挑帘去看,因为——那凤冠早被摘下来扔一边了。   陪同的有三名宫婢,皆是宫中所出,一见她如此,一个接了那凤冠,宝贝似的捧着,一个便来劝道:“郡主快莫如此!待得出城之前,凤冠不得摘下的!”   “还要拜祭什么?”她有气无力道。   那丫鬟名唤绿萝,呆着想了一回,摇摇头,“再不用拜祭了。”   “给我拿些吃的来!”阮小幺一听,边脱喜服边拔左右前后的满头珠钗,“饿死我了……”   ps:   唔,还是一更……   ☆、第三百四十七章 重回盛乐   绿萝苦劝不行,只得委委屈屈拿了几片喜糕来,好歹给她充了腹。   一行人出了城外,仍有百姓如云跟随,更有甚者,直到城外几十里处,依然打马而行,观望不足。   “世子”坐于高头大马之上,面色平淡黝黑,直到两日后,才换下了喜服。   送行的命妇百官已然离去,只剩了使团一行及在城外等候的北燕兵士万人,簇拥着当中车马,北上遥遥向扈尔扈而去。   来时萧条冷落,去时万人相随。   绿萝伺候着她用完了喜糕,端上茶来,又将她随手脱下的喜袍外裳都收整好了,静静立在一旁,没了话语。   整间极宽敞舒适的车厢里霎时间一片静默,连呼吸之声似乎都刻意放轻了,毫不相闻。   阮小幺在罗汉床上小憩了一会,只觉得困乏无比,不一刻便又沉沉睡了过去。   再醒时,马车仍在慢行赶路,外头似乎有些昏黑,不知是几时了。   她揉了揉惺忪的眼,发现自己已在软榻上躺了,一并被脱了鞋袜。   “绿萝,什么时辰了?”阮小幺昏沉沉叫道。   一边侍女答道:“正才寅时未过。”   她竟毫无知觉地睡了一夜。   “……世子来过么?”   绿萝轻轻笑了起来,回道:“在到扈尔扈前,世子与郡主是不能见面的。郡主若有何话,奴婢可为您带去。”   阮小幺想了半晌,脑子有些懵懵的,才摆了摆手,“罢了。让世子一切小心。”   绿萝似乎有些不大懂她的话,只当成她随口说说,便应了声,果真出了去。   越是往北,她心中越有一种焦躁。不知起源何处,却怎么也压不下去。察罕只让绿萝好好安抚阮小幺,也说自己会一路当心,然而她仍是有种说不出的焦虑。心里头乱糟糟的。   绿萝见她这般,又劝道:“郡主远嫁到北燕,背离故土,自然是心中不宁。待得您与世子合卺安定之后便好了。”   阮小幺摇了摇头,又闷闷“嗯”了一声,只得撇下了思虑。   渐渐觉得天气凉爽了起来,晨昏生出了一种清冷之意,愈往北,又愈添了一层寒凉。   大队人马已经走了半个多月,因行的慢。别说过玉门关,连黄河都还有一大截子路。已然九十月的气候,几名婢女又为阮小幺添了轻薄的冬衣,将人伺候得妥妥帖帖。   待到一行人过了玉门关,已是又两月之后。早些时日,便已有雪落下了。   阮小幺一手捧着汤婆子,一边喝一碗酸*,纵然车中生了炭火,仍是被冻得鼻尖有些红,含糊道:“到盛乐时也是冬天、到建康时也是冬天,如今到扈尔扈。还是冬天……”   绿萝在一旁抿着嘴笑。   阮小幺把“盛乐”二字在嘴上念了几遍,忽然面色微变,向绿萝道:“去问问世子,北燕的皇帝身子怎么样了?”   绿萝莫名其妙,还是去问了。   回来时道:“世子说,皇上卧病在床。朝政暂由二皇子打理。”   “病得很重?”她又问。   绿萝迟疑了一会,才道:“世子说了,恐怕……挨不过明年。”   最后一句,是极小声在阮小幺耳边说的。   “朝政由二皇子处理……”她口中喃喃念着,这样明显的动作。已经表明了,二皇子是皇帝认定的太子了。   北燕与大宣不同,因还有个“圣子”的存在,圣子未嫁,皇帝便不会立太子,但那老皇帝如今病重,此举已然心之昭昭。   那兰莫呢?   她不关心他的下场,只是扈尔扈是依附于兰莫的最重要一支部族,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阮小幺当即取来纸笔,匆匆写了几行,想了半天,蘸着未干的墨,又写了下去。   绿萝在一旁半是好奇半是担忧,道:“郡主,您这一路日夜都没怎么睡好,不若再去歇息一会,书信待会儿写也不迟……”   她毫不理睬,写完了,递过去,“交予世子。”   绿萝无法,只得又出了马车。   察罕已然换了原本装束,俊朗无俦,接来阮小幺纸张,不由笑了笑,然打开细细看后,斜长的眉头却越拧越紧,先让绿萝回去,待晚间停当歇息时,匆匆落下书信一封,让人快马加鞭送去给了老亲王。   只二十日,报信之人便回返了,见到察罕,下马叩拜,“亲王已入京了。”   察罕神色微变。   几乎同一时间,仅隔了一日,车马出了玉门关,行至一处名为北石滩之地,便有圣旨千里而来,一骑当先,高高举着,一面叫道:“圣旨到——罕多木将军接旨!罕多木将军接旨——”   那人穿着大内的衣饰,面无表情,只因长时间赶路,额上沁了一些汗,却连大气也没怎么喘。   察罕目光一凝,在那人身上看了一圈,翻身下拜,“臣接旨!”   阮小幺为未过门的世子妃,自然也下了车,带了帷帽,缓缓行至那人跟前,绿萝取来了团花的软垫,让人盈盈跪下。   “将军亲事在即,朕心有宽慰,然朕渐已体衰,不知几日仙驾,卿乃朝之股肱,喜结连理,理当于盛乐置办。着令卿携和安郡主回京完亲,钦此——”   察罕接了旨,起身看向那人,目光有如山石般沉重而压迫,问道:“不知圣上龙体如何?”   “一如往日。”他恭敬道,却言简意赅。   阮小幺一时想不出为何那皇帝非要他们在盛乐完婚,然而即便想出了理由,圣旨已在手,想抗旨也是不可能。   传旨之人口风极紧,压根问不出什么,宣读完圣旨,便向察罕行了一礼,转身上马离去。   阮小幺与察罕相视了一眼。   这是他们几个月来的第一次见面,然而彼此眼中却都来不及欣喜,京中似乎笼罩着一层乌云。渐渐也压到了即将入京的亲队头顶上。   阮小幺道:“是不是盛乐出了什么变故?”   “不会,我已派人去家中盯守,若生事端,他们必回来报。”察罕摇了摇头。神色凝重,看向她时,又柔软了一些,“放宽心。无论怎样,我会保得你无事。”   她把帷帽的薄纱掀起来了一角,露出娇美白皙的面容,笑了笑,看他英挺的模样与柔和的目光,想对着他的脸亲上一口,又想敲一敲那颗*的脑袋。无奈碍着众人眼睁睁看着,只得撇了撇嘴,“无需护我,护好你自己就行!”   说话功夫,便有婢女很不长眼地过来道:“郡主。得上车了。”   阮小幺只得恋恋不舍看了他一眼,在众目睽睽之下,轻轻拉了拉他宽厚有力的手,慢吞吞回了车里。   然而该担心的事还要担心。   原本扈尔扈方向去的车队改了道,又半路折去了盛乐,路程又近了许多。   半个月后,和亲队终于抵达了盛乐。   还是那般坚石为墙木为梁的北地特有的连幢屋舍。起伏连绵,汇聚到了最当中隐没在云层中的恢弘的宫殿,那便是圣旨由来的地方,衰老的皇帝高卧其中,宫廷之中,正久久酝酿着一次几十年来的变动清洗。   路旁尽是嘈杂的看热闹的百姓。城门口聚集了无数的民众,沿道欢呼,与大宣几乎没两样。   车队此行,在最靠近盛乐的驿站中,已休整了一夜。一清早阮小幺便被迫穿上了繁复厚重的喜服。戴了镶满珍珠宝石的凤冠,压得又开始脖子泛酸,好歹求着绿萝吃了几口点心,肚子还没填宝,就被逼着在外头换了马车,驶向京城。   说是马车,不如说是露天的罗汉床合适,四周彩幔飘然,莲花冠盖,四柱装点着绛红的喜绸彩果,更有大冬天不知从何而来的新鲜的花瓣。   那罗汉床够奢侈,知道数九寒冬新妇坐于其上会冷,早在夹层中点了小的火龙,就如活动的迷你炕头,上头褥子软和温暖。   八匹高头骏马牵着花床缓缓进了城,旁边有婢女悄声提醒,“郡主,喜果是要撒出去的。”   津津有味在吃喜果的阮小幺:“……”   忍痛割爱嚼了两口,把剩下的喜果都撒了出去。隔着彩幔,隐隐见了撒到之处,百姓纷纷低头哄抢,高唱吉言。   她不禁笑了起来。   然而众人之中,恍然又见了一个高挑的身影,立于其间,既不弯腰去捡喜果,也不做声。   在他身边,似乎连人众都少了一些。   阮小幺看得不真切,下意识便凑过去看,那彩幔纷飞,很是碍眼。她睁大了眼,却只见了一双极宽阔的肩膀,修长高大的身形,头上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容。   她心中一悸,莫名的熟悉感生了出来。   她转过眼,不去看那人影,香甜的喜果吃在嘴里,也变得味同嚼蜡了起来。半晌,仍忍不住去看,却只见满处乌压压的人群,哪还有什么斗笠人的踪影?   察罕在盛乐有将军府,成亲便在那处。车马在街市绕了一圈,慢慢过了章华门,里头教坊伶人在结绸的山棚下载歌载舞,达官贵人或独坐小间、或三三两两立于一旁,饶有兴致看着原来和亲的队伍,唱诵之事自有礼官来做,不劳烦这些个贵人们。   一阵爆竹声后,有礼官来唱吉言,唱过了,车夫牵着马向前缓缓而行。下一个路口,又有礼官等候,吉言唱毕,这才前行。   阮小幺在罗汉床上坐得直打哈欠。   ps:   才发现好几章都没有名字。。   ☆、第三百四十八章 拜堂   快到将军府时,绿萝又不动声色地向内望了望,见新妇打扮符合礼矩、不散不乱了,这才又转过了头去。   察罕携一队人进府,在前院等着阮小幺。   原本定好两人在扈尔扈成亲,新房早已布置好,半月前才突然下旨,只道在盛乐将军府完婚,着实令人吃惊不小。   总管额鲁讫一时忙得焦头烂额,索性半月时间,终于布置好了一切,又添了一倍下人,终于赶在前几日安顿好了,只等着人来。   前院中有唱诵的礼官、迎接的傧相、奏乐的伶人,只在四处不显眼处,最前头等候的,是扈尔扈老亲王、老夫人,旁边儿女依次站开。   阮小幺悄悄向前看去,窥着那群人,猜着中间二老便是未来的公婆,旁边之人中,却只认得礼王妃一个,其他的并未见过。   察罕与她说过,他是家中幺子,上头有两个兄长、两个姊姊,长兄是北燕永宁侯;二姊嫁于了辅国公之子,被封诰命;三姊便是礼王妃;四哥向来从文,如今为翰林院供奉,并无官职。   这么一一看来,想都是到齐了的。   这一阵仗,实是给足了远来和亲的大宣宗室面子。   无论是皇亲国戚,还是官宦贵人,都是先为臣、后为亲,对于阮小幺,都需先摆出两国交好的态度,后才是公婆高堂。   众人也俱是按礼制来。老亲王与老王妃各自与察罕叮嘱了几句,慈爱之色溢于言表,后才带人回了正堂,并不亲自迎接新妇。   阮小幺忽生出了一些紧张,心里头七上八下,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这就是要拜堂了。   她心跳似擂鼓,看着绿萝掀了幔帐进来,严严实实看了一遍那一身艳红喜服。后微笑着捧了盖头给她盖上。   霎时间,天地一片薄红。   凡物只能见着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以及自己微露出裙角的鞋尖,鸳鸯游水一般。倏忽又被遮掩了。   出嫁前,月娘与她说过拜堂之事,怎样轻步慢慢儿走、怎样跨火盆、怎样一一叩拜,流程繁琐无比,还特意找来了一名北燕的妇人,与她细说北地风俗,免得真到拜堂时出岔子。阮小幺一一记在心里,只是真到了此处,又不免心慌。   绿萝给她盖好盖头便退了出去,又换了一名妇人来。说着流利的北燕语,面有喜色,在引赞一声“新妇下轿”唱诵中,搀扶阮小幺下了轿。   紧接着,一根绿绸连着另一端红色的花结。送到了她手里。阮小幺拿稳了,隐约见另一头被察罕执了起来。   似乎只在这一刹那,她忽生出了无端感慨的情愫,这花绸就像他们之间的一根红线,被牢牢拴在两人之间,又被无限拉长,一个在北燕、一个在大宣。终于到了今日,又重新使他们拴在了一起,往后便再不可分割。   似是感觉到了她的视线,察罕也朝这头望了过来。阮小幺看不清他的目光他的面容,但不必想,也知道他必然也在微笑着。想她心中所想,叹她心中所叹。   又有人在她走的路前铺了厚厚的米粒,洁白一层,远远一看,像极了刻意堆出来的一条雪路。圣洁而端庄。   走动间,身形微晃,头盖下的流苏轻颤,一点点踩在米粒上,进了花堂。   察罕走在她身边,手执另一端红绸,唇边的笑意怎么也掩不住,依着她的步子,并肩与她缓缓向前。   引赞唱道;“佳儿佳妇直花堂前——”   走过了一条不算长的前道,朔凛的寒空阻挡不住人群哄闹而欢悦的气氛,一时间似乎连空气都热了起来,春暖花开。   两人到了花堂门口,正是由前几间院当中正堂布置而成,里头已然端坐了高堂二老,另有几人依次而坐,阮小幺只能模模糊糊瞧见个身形,并看不清面容。   引赞在后唱道:“佳儿佳妇至门——”   “进香——”通赞开始说话。   阮小幺手中被塞了一炷香,青烟袅袅,散发佛堂檀木的禅香,待察罕把香插入顶门前的小香塔后,便跟着也进了香。   喜乐又吹奏了起来。   前头是一片火盆,里头炭火烧得正旺,却没有一簇火苗迸出来。阮小幺跨了火盆,便到了花堂正中,听引赞道:“跪——”   地上已摆放了成双的秋雁纹样软垫,阮小幺缓缓跪了下来,正对着上首坐着的老亲王与老王妃。   通赞在察罕身边,道:“跪——”   察罕直挺着跪了下来。   “叩首——”   这是拜天地。两人朝堂外方向,长长叩拜。   “再叩首——”   二拜高堂。阮小幺在仆妇的搀扶下,起身又向高堂之处拜了一拜。   “三叩首——”   夫妻对拜。   两人相对跪着,低头下拜。   抬头的一瞬间,她似乎看到了察罕灼灼的目光,带着眷恋与温柔,让她心跳又漏了一拍。   拜堂过之后要干嘛?   入洞房呗。   阮小幺一想到这些个有的没的,想到察罕掀了她的盖头,凝望着她,身上也许会带些酒味,并坐在榻前,红烛香泪……   脸上像着了火似得,凉都凉不下来,直发着烫。   可实际上是,两人被拥入洞房,之后、之后察罕就走了。   他似乎还想多呆一会,身边众人却哄闹着将人半拖了出去,纷纷嚷着:“待会儿有你看的!现下随我们去喝酒!”   一干男人们都离了开,离散大半,阮小幺坐在榻上,隔着盖头望向四周,还有一些仆妇丫鬟们,绿萝也在屋中。   此间似乎原来是察罕的主屋,布置格局都与他那间一模一样,只多了许多妇人的用具,簇新光洁。   往后可就要与他一同生活了。   阮小幺又开始忐忑了起来。   喜欢与生活是两码子事,嫁入察罕家中,虽不用愁心柴米油盐的琐事,但想必妯娌婆媳间也是一大堆事儿。更兼之礼王妃从前是知道她的,无论她换了什么名字、什么身份,似乎总有些别扭,若是一个处不好。连带着她与察罕的关系恐怕都要受波及。   多少恋人间的感情,都是这么被一点点消磨下去的。   仆妇们笑着在新房的榻上撒了红枣、花生等物,取个吉意,又唱念了几句,这才有一人道:“将军去前头与人喝酒去了,不过一时三刻便要回来的,夫人只管候着,守着个花好月圆,举案齐眉!”   绿萝知情识趣,忙取了几贴封赏。送去给了几人。   那几人齐齐谢赏。   完事了,妇人们便不再说话,只一同在屋中候着。阮小幺一动不动,被摆成盘腿坐的姿势,大红喜服的衣裙上被撒了些桂圆花生。红盖头下是压着脖子的凤冠,拜堂时太紧张,没察觉出重,如今一室沉寂,渐渐地脑袋顶上便生出了些重量来,越来越沉,压得她直摇摇晃晃。想伸手取下那凤冠来。   绿萝在一旁盯着,见她忍不住动了动手,便压低了声儿轻咳。   阮小幺只得又讪讪把手放下去了。   大清早从驿站出发,进到城中又兜了大半圈,花了好些时间拜堂,如今已是晌午过半。只不知察罕喝酒要到什么时辰,有没有人来给她送点吃的?   好歹在那罗汉床上吃了些喜果,如今还能撑得住。   时间一点点流走,洞房里渐渐暗了下来。   寒冬腊月,北地天黑的早。正是刚到酉时,已有些黑蒙蒙的。仆妇们去点了红烛,任着鲜红的蜡化成水,一点点顺着烛身留下来,聚在灯架上,蜿成了一小滩,也无人去管。   阮小幺一直从晌午等到黄昏,肚子开始不争气地叫了。   她偷摸着伸手去拈那桂圆,却不想腿脚早麻了,这么一动,针扎似的,又疼又痒,浑身都有些喘不上来气儿。靠得近的一名仆妇见了,便来替她细致地揉了揉腿,又道:“夫人还需再等上一时,将军这便要回来了。”   阮小幺心道,两个时辰前你也是这么说的。   她只得耷拉着脑袋点点头。   不到一刻,果真有人来了,推门一看,却是个生人,约莫是府里头的宾客,喝了些酒,说话都有些酒意,“嫂嫂们辛苦了,将军……将军叫嫂嫂们前去都喝一杯喜酒呢!”   一名仆妇将他扶了住,怪道:“我们喝甚喜酒?这会子得在洞房守着,哪走得开?”   那人定定立着,胡乱挥了挥手,“将军还在喝酒呢!一时半会又回不来,你们只管去,完事我担着!”   那妇人还想好言好语将人劝走,无奈那人浑然酒喝多了,拿着鸡毛当令箭,反带赶着带推着将那几个妇人都弄走了。   阮小幺心下好奇,忍不住悄悄掀了盖头,觑眼望去。   那人已走到了门口,回头冲她挤了挤眼睛,离开了。   绿萝目瞪口呆。   门一关,阮小幺忍不住笑了出来,把盖头一揭,凤冠扔到了一边,冲下榻便开始找吃的。   绿萝急道:“郡……夫人,这糕点是做吉祥的,不能吃!”   “不能吃?”她边啃着一片如意糕,吞了下去,无所谓道:“你不说,没人知道。”   察罕还算有点良心,自个儿在前头喝酒吃肉,终于能想起来把这几个仆妇支走了。   阮小幺在每样糕点瓜果中捡着吃了一些,伸伸腿脚,终于觉着舒筋活血,在榻上躺了许久。绿萝见劝不住,只得站到门口听着动静,生怕外人瞧见了她这副模样。   ☆、第三百四十九章 洞房   红烛明了又灭,烛泪已干了,绿萝又换了喜烛,待换到第三遍时,外头黑沉沉的,这才有凌乱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她忙急匆匆把阮小幺从榻上拉了起来,又给她安上了凤冠,盖头盖了,理了理床榻,四下看了一遭,心觉无异样,这才安立在了一旁。   正有人推门进来,杂七杂八,锦衣华服,一个个喝得脸红脖子粗,挤搡着把新郎官推了进来,大着舌头七嘴八舌,“闹……闹……”   “新房!——”   “放肆!退下……我是你兄弟,我来闹!”   “新妇呢、新妇呢!?”   歪七倒八,还没到洞房,先就瘫了两个,被一旁伺候的下人小心翼翼扶了出去。   绿萝看得目瞪口呆,心道不妙,不知道是该先闪人还是拼死护着主子。旁边一妇人冲她努了努嘴,示意人出去。   她不由自主回望了阮小幺一眼,想听她来吩咐。   一回头,发现大红的帐幔已重重叠叠飘摇着放下来了,两下合在榻上,将里头笼得严严实实,阮小幺只露了一小截衣裙在外。   满眼的鸳鸯洗水、连理缠枝,飘在她眼里,顿时绿萝便心领神会了。   来闹洞房的一群糙汉子在外头都灌了好几缸酒,东南西北都分不清,踉踉跄跄冲进了新房中,一人对着眼往阮小幺那处来,一边伸手就要掀那喜幔。   察罕喝得也不轻,所幸还没花了眼,揪着牵头人的袍领就把人拽了回来,“起开!”   他当先进了去,一边把其他人往外赶。   场面闹闹哄哄,绿萝缩在一边。生怕撞到了哪个喝高了的贵人。   察罕的大哥眼疾手快,先叫几人把他捉了,自个儿去掀了帐幔。暗香隐隐,正是良宵好景。却让人都怔了一怔。   那露在外头的一截衣裙里头塞了两只粗壮的白萝卜,榻上空空如也,新娘子不见了。   绿萝眼尖地先看到了,小声儿尖叫道:“新妇不见了!”   “新娘子呢!”   “人呢!?”   乱哄哄一团,霎时间炸开了锅,当下如一盆冷水,泼在了众人头上。   察罕猛地甩了甩头,疾步过去将喜榻几乎翻了个底朝天。四处看了一眼,沉着脸喝道:“还不去找!”   来闹洞房的人扑了个空,还把新娘子吓跑了,个个有些呆滞,醒了一半儿的酒,急急匆匆出门去找了。   察罕也要出门去找,却被绿萝悄悄拉了住。正这片刻时间,外头哄哄嚷嚷的人已经走了个精光。   他正心头急怒,早想到了千百种可能,蓦地一回头。却见一袭纤纤的红衣不知从何处出了来,袖中伸出了赛霜雪般的皓腕,“啪”一声关了门。   那红衣佳人翩翩回头。艳妆红唇,微微一笑,“带这么一群臭男人来闹洞房,你今夜还想不想上我的床了?”   察罕立呆当场。   绿萝都羞得脸儿飘红,只把身子转到了一边,不去看这俩腻腻歪歪的新人。   “小幺。”察罕不自觉叫了一声,眼中痴了。   阮小幺只凝着浅笑,不应声也不答话。   绿萝突然觉得自己有些碍眼,于是趁众人还在寻新妇的当口。又悄悄飘到了门外,一个个报信儿去了。   屋里头红烛成排。喜字成双,阮小幺早掀了盖头。凤冠还端端整整,凤须轻颤,珍珠上闪着温润澄明的光泽,映得阮小幺一张面如暖玉雕就,黑润的双眼,眼睫似蝴蝶一般颤颤巍巍。   她倒了一杯醒酒汤,递与他道:“我掀了盖头,你的如意秤没用了。咱们直接喝交杯酒?”   察罕酒醒了大半,又有些觉得晕晕乎乎,牵着她的手坐了下来,定定看着她,怎么也觉得看不够一般。   外头传来了一些吵闹的声音,伴着几声嘟嘟哝哝,被绿萝都挡了回去,“新人已在喝交杯酒了,花厅在前头,众位若还想玩个痛快,请东边儿直走!”   阮小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一室中,似乎缭绕了一股若有若无的旖旎气氛,勾得人心里发痒,却又无端生了一心赧意。   察罕愣愣道:“好。”   烛火映下,人两个,影一只。   衣袖相触,粗悍的手臂贴着盈盈一只皓腕,交缠在一处,喝下了交杯酒。   微甜而辣的液体像过往的种种酸甜苦辣,一并随着吞入了喉头,最后只剩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察罕就着手臂相挨的姿势,握住了阮小幺,“你受苦了。”   她轻轻摇了摇头。   这个男人从一开始,就用自己觉得最好的方式尽力保护她。从少年,到青年,一直不曾改变初衷。   或许他不是最强大的那个,但他必然是最为她着想的那个。   “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无需多言。今后才是最重要的,我们好好的过日子。”她轻声道。   谁都不知道,这究竟是一世的安稳平静,还是山雨欲来的风暴前夕,但眼下才是最重要、最能让人把握住的一丝光明。   阮小幺觉得自己肯定是太紧张了。   一杯酒下肚,暖意熏然,转而又开始晕乎了起来。她看着察罕,用目光描摹着他英俊而硬朗的眉眼,高挺的鼻梁,连下颌的那道看似狰狞的疤痕都生了一两分阳刚的悍勇之气。   两人五指相扣,她清楚地觉察出了手心渐渐生出的燥热与微湿的感觉,不知是谁手中的汗。   屋外的动静渐渐小了下去,旁人也不去闹洞房了,放了两人一马,又搭伴去花厅喝酒,终于安静了下来。   察罕带着她,到了榻边,相对而坐。   阮小幺心头砰砰的跳,面上发烧,晕红满布。眼中也渐渐似生了一些水光,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呼吸急促了一些,心脏在胸膛中有力地鼓噪。静静看着她,附身吻在了光洁的额头上。   阮小幺无端地越来越紧张。连身子都有些僵,却不由自主回抱住了察罕,结果抱得太紧,像个无尾熊似得黏在了他身上。   察罕无可奈何,拍了拍她的脑袋,“放开点。”   阮小幺乖乖松了手,又觉得两只手太碍事,几乎没地方搁。   他顺着她的额头向下吻去。从眼皮、鼻尖,一直到了唇边,灼热的呼吸洒在她唇上,带着几分喜悦与温存。   她突然觉得发展有些太快了,结结巴巴地开口说话,差点咬了舌头,“我们、我们不用……说些吉祥话什么的……?”   “你想说什么吉祥话?”他说话时带着笑意。   阮小幺觉得自己蠢透了。   她张嘴、再闭嘴,有些手足无措。   突然间,便想到了一事,道:“皇上为何突然召我们入京成亲?”   察罕顿了顿。稍稍放开了她,皱起了浓烈的眉,不知他是想到了什么还是全然无心去想。只道:“你莫担心,我会探明。”   “可是……”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将几件事都串了起来,“皇帝病入膏肓、二皇子当政、你是兰莫的亲信……”   察罕封住了她的唇,不轻不重咬了一口,“你插手不了。我会小心。”   阮小幺觉得脑子有些短路,思考不了了。   心中最后一点疑虑被满脑子的心猿意马挤了出去,她看着近在眼前的这张朝思暮想的脸,冲动之下。重重亲了上去。   她向来很主动。   察罕轻轻撬开了她洁白的贝齿,探到里头湿热柔软的小舌。吸吮纠缠。   两人吻得有些忘我,阮小幺身子发软。紧紧抓着他的衣袖,攀在他身上。   *一刻值千金,她头一次切身感受到了这种又羞赧又急不可耐的感觉,挑起舌尖,与他回吻,换来了察罕更猛烈的索取。   唇边有止不住的濡糜的水声发出来,阮小幺满脸通红,推开他喘息,半天道:“外头……会不会听到?”   “……不会,”他有些舍不得那片小巧的温暖香甜,又凑上去吮了一口,发出了清脆的一声,这才补充道:“动静大了会。”   “那我们动作轻一点!”她放开手,狠狠扑了上去。   大红的帐幔施施然落下,遮住了两条纠缠亲密的身影,只是虽有人有心想压低了声音的,却总会有些**的、羞耻的惊呼声泄出来,也不知屋外是否能听得着。   红色喜庆的袍服被一件一件扔了出来,堆散在榻边,无人去管。   良辰美景,绿萝独自一人守在门外,听着里头奇怪又使人发臊的动静,望望天、望望地,若无其事地清了清嗓子。   不对,不是独自一人。   旁边还有几个仆妇在,正一边立着,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成了亲、有了娃儿的北燕女人通常很放得开,听到屋里头的动静,不仅不羞,还各自交换了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看着绿萝,捂着嘴笑,还有人来问她,年纪几何了、是否定了人家……   作为一个端庄的娴静的婢女,绿萝才不会与她们一般不知臊地聊着谁家男人更“厉害”些,红着脸儿,到一边蹲墙角去了。   屋内,一室春意盎然。   察罕精壮发沉的身躯虚虚压在阮小幺身上,不住地吻着她的脸、脖颈,进入她的动作压下了急躁,又生出了无限地温柔。   阮小幺不住轻喘,微皱着眉,攀在他身上。   并不痛,只是似乎是酸胀还是别的什么,又从身下相合处传来了一股股的热意与微痒。   ps:周末电脑落在公司了,什么都没更,抱歉抱歉   ☆、第三百五十章 奉茶   察罕满心疼惜,先只轻轻地动着,后见她舒爽了,这才放开了凶猛地进攻。   两人身子贴合,铜色的颜色贴着白嫩莹玉般的一段身躯,映在深红的被褥上,更令人血脉贲张。   阮小幺似暴风雨里飘摇的一叶孤舟,紧紧攀附在他身上,止不住的呻吟声从口中泻出,又是舒畅又是无措。   快感节节攀升,她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喝多了,眼前晕晕乎乎,似乎只剩了察罕满是*爱恋的眼眸,与他满是精悍肌肉的线条流畅的身躯。   红烛已灭了大半,屋子里渐渐昏暗了起来,无人照管,任它火种摇曳两下,油尽灯枯了,却更添了一层幽暗隐秘的刺激。   阮小幺抬起头,微微撑着身子,不住地亲吻着察罕。   心中越发清晰地想着,这辈子,恐怕都再离不开这个男人了。   一宵欢愉,直到月上中天,灯阑人静,这才渐渐歇了响动,依偎着睡了去。   第二日天光大亮,日上三竿之时,阮小幺才迷迷瞪瞪地醒了。   一睁眼,便是喜庆到家了的红。   过节了?   想了半天,一转身,瞧见了察罕那双专注的眼,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成亲了。   两人闹了半宿,此时阮小幺身上还有些酸,一想到前夜里的折腾,又不自觉红了脸。   “醒了?”察罕的声音有些低沉,带着一丝隐隐的沙哑。   阮小幺被他这悦耳的嗓音勾得心火乱起,翻身趴在他身上,便咬起了他的唇。   察罕仰躺着接住她,静静享受着她的主动,又反客为主。把她搂着按在了自己胸膛上。   半晌,她才恋恋不舍地分开,清晨的惺忪迷蒙早烟消云散。一转眼,瞥见床角一方凌乱的帕子。被两人踢到了一边,纯白的色调在大红的喜被上格外显眼。   她伸脚勾了过来,上头却只有一点暗红的痕迹。   察罕很自然地把东西接了过来,却又扔到了一边,一手抚着她的发心,还想与她温存片刻。   阮小幺捉住了他的双手,一只只看过来,发现他小指一处被划破了一条。伤口早已凝合。她咬了咬唇,心中有些发堵,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说的,以前的都过去了,往后我们好好过日子。”察罕道。   她把脑袋闷在了察罕的颈窝,带着些鼻音,“嗯”了一声。   两人歇够了,这才起了身,外头有丫鬟进来。伺候之余,铺床整褥,见了那帕子。互相偷偷笑过了一回,塞进了袖口。   新妇的这“落红”,便算完事了。   穿戴整齐了,阮小幺着了件玫瑰红的撒花穿蝶长袄,袖襟口缝着雪白的狐绒,衬着雪白的肤色,格外好看。   察罕在一旁看着她,似乎眼也没眨过。   第二日当为公婆奉茶。穿戴好后,夫妇俩头一回相携着去见了高堂。   阮小幺整个人都多了一层小心翼翼。知道自己在公婆心中的印象兴许不好,盘算着更要加倍谨言慎行。   老夫人与亲王住东厢暖阁。穿过一片游园,便到了暖阁。   一路上幽梅芬香。缭绕萦回,让人吐尽了胸中块垒,迷醉其中。暖阁还在深处,察罕携着阮小幺,两人缓缓走在前头,到了那处。   下人们留在院内,只贴身伺候的打着帘子,请两人进了。   老王妃与亲王此时坐在首位之上,正闲闲聊着事儿,屋中一仆妇刚出得屋来,手捧的银盘内有两小杯酥茶,已是凉了。   阮小幺一见,便僵了僵,这才想起来,这都已经快日中了。   新妇大清早就得起身给公婆奉茶,不得贪懒晚起。这点月娘在家时已耳提面命过无数次,就差没让她一遍遍的示范了。   察罕轻声在她身边道:“莫急,阿姆已与我提点过了,我们可晚些时辰起来。”   阮小幺给了他一个瞪眼。   不过老王妃显然是说一是一的人,见两人姗姗来迟,也没有说什么,只受了两人一礼,后给人看座了。   方才离开的仆妇已又换了茶来,两倍温热的酥茶泛着奇异的清香,搁在了阮小幺身前。   阮小幺知情识趣地挨个给公婆奉了茶。   老王妃面色红润,长发乌黑,瞧着仅似三十好几,仍有一番不减的风韵,穿了一身银灰的西番莲缠枝鹊踏枝纹的交领袄子,头面严整而端庄,一双瞳子显了些深棕色,而望向阮小幺时,唇边的一丝浅笑似乎并没有到达眼底。她细细地审视了她一回,只点了点头,倒也没有为难新妇,缓缓呷了一口茶。   老亲王与察罕近似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深邃的轮廓,只是两鬓有了些星星点点的花白,面上有了皱纹,却无损于他的威严气势,看不出喜怒,也喝了媳妇儿奉上的茶。   老王妃向身边丫鬟示意,让人把封好的红笺递给阮小幺,里头平整,似乎是银票一类。   然而她若是打心眼里喜欢新妇,是不会只让丫鬟冷冰冰地把东西递过去,且还是银票,并不是金银叶子、银锞子一类的玩意儿。   察罕也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替她收了那红笺,笑道:“多谢阿帕阿姆。”   阮小幺和着说了一声,露了些笑。   老亲王与察罕道:“你是我最小的儿子,如今你也成家了,我本该放心。但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凡事你须多小心,三思而后行。”   察罕应“是”。   “郡主是你发妻,遇了事,也可同她商议,万不可独身冒进。”老王妃却又道,看了眼阮小幺,微微点头。   阮小幺顿了顿,才低头应了。   老王妃又让丫鬟捧来了一本薄册,上头显眼的《家训》二字笔力圆润纤巧。她将东西交由了阮小幺,叮嘱道:“此为我家祖训,如今你嫁入我家,当细读此书,不可做出越矩之事。”   “儿媳谨记。”她应声。   两下说完,老王妃再没同她嘱咐过其他,也没寒暄,只抿了一口酥茶,歇了一会儿,才道:“你三姊正有身孕,我放心不下,过几日便去礼王府去瞧她,也住上一段时日。你们夫妇二人,和乐敦睦着过日子就成。”   “阿姆!”察罕终于有些不乐意了。   老王妃斜乜过来了一眼。   阮小幺轻拉了拉他的衣袖。   察罕原本到嘴边的话被她生生憋下了肚,半晌道:“你去阿姊那处,阿帕呢?”   “他是个大活人,又不是随身的物件,我怎管得?”老王妃道。   老亲王若无其事地喝茶,用眼角瞥了瞥她。   又说了一回,老王妃心意已决,旁人无法,只得由她去了。   然而老亲王却没跟着搭话,如他所说,多事之秋,他一个藩王,最好还是少与皇室之间走动的好。   临去时,老王妃再次与阮小幺道:“郡主昨日远来辛苦,今晨疲倦也是应当。稍后我自去大昭寺还愿,昏时吃过斋饭再归,郡主可自行晚膳,无需奉茶了。”   阮小幺一切依她,只称“是”罢了。   离开后,察罕面色不豫,当着一干下人,牵了阮小幺便回主屋。   她在后头有些跟不上他的步子,无奈笑道:“你慢些!生什么气呢!”   他这才觉察出来,只摇了摇头,带着她回了去。   回屋后,这才道:“我没想到阿姆会如此、如此……”   “你何必苦恼?婆婆不喜欢我,也并未言说什么,她也是想我们安生过日子。”阮小幺笑着,给自己与他倒了杯茶,道:“她是我见过很通情达理的娘亲了。况且,我往日的声名也的确不怎么好。”   察罕似乎想说什么,却并未说出口,只握住了她那只递过杯盏来的手,深深看了她一眼。   两人静了一会,意外的平静了下来,彼此有默契地再不提清晨之事。   阮小幺翻开那《家训》看了几页,见有个别地方有明显的折痕,都是新折的,似乎是故意要给她看。里头都是些“妇人不得乱议朝事”、“不得与外男多言”等话,处处戳中阮小幺的死穴。   这就是老王妃要给她看得,免得让她嫁入了罕多木家,又败了家中的名声。   她不甚在意,将书随意翻看了一遍,放到一边,托腮道:“你往后还要去打仗?”   “不知道。”察罕将她歪乱的一小绺发丝拨好。   “你说待兰莫登基了,就与我——退隐山林。”她眼中有笑意,半玩笑道。   察罕却郑重点了点头,“你放心。”   阮小幺自己都没当真,他却是当做了自己的严肃的承诺,答应之时,眼底有说不出的认真。   她定定看着,又觉得,这人真是……说不出的帅。   无论是眉毛、眼睛、鼻子、嘴巴,都生得好,糅合在一起,更是生了一种说一不二的可靠感,英俊、沉稳,她甚至不能把他与初见时那个拿着刀想划她脖子的小少年结合在一起。   阮小幺心中一热,推开凳子便抱了过去,恨不得对着察罕的脸一顿亲,呢喃道:“我相公最好的!……”   察罕似乎有些吃惊,却伸手稳稳托住了她,唇边弯起了一个笑意,看着她的眼眸中有数不完的温柔缱绻。   他俯身低头,一点点地亲吻着阮小幺。   ☆、第三百五十一章 风暴前夕   阮小幺像个猫咪一般,舒服地闭起了眼,仰面迎合着他,不住地又想用唇摩挲他的面颊、耳侧。   她叉开双腿,坐在他身上,不自觉微微蹭了起来,想贴合地更多。不自觉又想起昨夜他在自己身上喘息动作时的一份性感,掺着疼惜的温柔,又让她渐渐红了脸,觉得有些发热。   察罕也觉察出了她的欲念,见她双眼迷蒙,好似蕴着无限春光水意,整个人软若无骨,心中一动,被勾得也生出了几分火气。   阮小幺大胆的很,在她看来,如今他们已是合法夫妻,做点夫妻的分内之事,旁人也是管不着的。   这么想着,一双不安分的小手便窜进了察罕衣襟之中,轻触着他坚实的胸膛了。   察罕心头欲起,失笑道:“你怎的如此心急……”   “我喜欢你。”她在他唇上亲了一口。   他眼底暗了暗,想站起身,“白日宣淫。”   阮小幺却压住了他的动作,一边胡乱地吻他,一边吃吃笑道:“这是闺房乐趣。昨儿个咱们……今日换个姿势?”   说着,还很不老实地用又翘又紧实的双臀蹭了蹭他腿间。   察罕压着她吻了半晌,最后一起身,将人打横抱了起来,压下她不安分的双手,喑哑道:“那也得去榻上!”   帐中春光无限,帘幔皱起如水波迎风,吹散开来,一晌方歇。   待到云消雨散,已是黄昏时分。   阮小幺懒懒地趴在察罕身上,身上似卸了力道一般,没了筋骨,安静闭着眼憩息。   好半天。才轻声问道:“那……兰莫如今怎样了?”   察罕看着她,用手指有意无意描摹着她的眉眼,“如履薄冰。”   原本事态未定。两位皇子实力相当,朝中现出两分之势。而如今老皇帝仍未定太子,却让二皇子掌国,差不多就摆明了想让他为新帝的意思。   兰莫是长子,到底不是皇后亲出,差了“正统”这么一着。   阮小幺不自觉想起了那个沉默寡言的、铁一般的男人。   他向来稳操胜算,步步为营,却一朝落到如今这个地步,不知是怎么个想法。   “既然如此。你们……你们为何不换个门面?”她道。   察罕摇了摇头,模模糊糊叹了一声,让她枕着他的臂膀,道:“哪有那么简单。殿下母妃与扈尔扈族有血脉之亲,且我族已宣誓效忠于他,弃主求荣,这是最为天下人鄙弃的。”   “你们北燕人就是死脑筋,哪像大宣这么变通!”她不以为然撇了撇嘴,“大宣朝廷老臣里,上数三代。一半是前朝旧臣。”   察罕苦笑。   说归说,阮小幺心中到底生了一根刺,谁都不知道过了今冬。来年是个什么光景。新帝若不是兰莫,扈尔扈族因此落下个罪根也说不定。   然而事情早在此时就已经展现了苗头。   第二日一早,老王妃果真携着一干下人,带了一身的行装去了礼王府,与阮小幺来了个眼不见为净,任小夫妻二人独自闹腾,把老亲王也甩在了脑后头。   她前脚走,后脚宫中便有人来传了旨。   传旨的是个年迈的公公,已坐到了太监之职。穿了一身青黑的宫服,脑袋上不多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在几个下人的搀扶下出了轿。   绿萝见着了,忙来禀报阮小幺。   待主仆二人去了正堂前厅时。老亲王与察罕已在那处了。   那太监的态度恭敬的很,一面儿把口谕交给递送的下人,一面儿用微哑却轻细的嗓音道:“皇上知晓和安郡主与将军昨日已然完婚了,本意召几位贵人进宫,然龙体抱恙,且郡主尚未封命妇品阶,故只召亲王入宫面圣,也叙一叙平常。”   老亲王接了旨,有些忧心忡忡,问道:“不知总管可知,皇上召老臣入宫,是否有他事?”   “并无他事,只是解解闷。”总管道。   阮小幺正要从后头踢一脚察罕,却见他面色紧绷,一句话脱口而出,“微臣随父亲……”   “察罕!”老亲王回头沉声轻喝。   阮小幺那一脚终于踢到了他后脚跟上。察罕半句话被打断,只偏头与他皱了皱眉。   宴无好宴,老亲王是外地藩王,逢年过节进京都要皇上亲自再三勘审,方可批准。如今赶上幺子成亲,虽阮小幺是郡主,却也只是个郡主而已,并不是公主,为着这点由头,实在算不上什么正事。   但谁也不会觉得皇帝是年老多情,想与老亲王叙旧情来着。   总管见几人再无话头,传了旨,笑眯眯便要回宫,临走前,忽又回头道:“对了,皇上虽谕旨未下,但曾说过,将军若想进宫,只管递了牌子便可。都是一家人,无需多礼。”   阮小幺从后又狠狠踢了察罕一脚。   待人走后,老亲王沉着脸,先差人去报了老王妃,又换了朝服。察罕急道:“阿帕!你明知……”   “明知什么?皇上谕旨已下,难道你想先落得个抗旨不尊之罪?”他重重叹道:“倾巢之下,焉有完卵?如今,只能靠列祖列宗护佑了!”   忽悠还差不多。阮小幺拉住察罕,道:“你不准进宫,此时尚未定论,皇上不会明着在宫中对亲……公公不利,还是先找人进宫探探风为好。”   “听着没?”老亲王扫了察罕一眼,沉声道:“若两日后我还未回来,你们再找人进宫问询!”   察罕咬咬牙,“是!”   当下,老亲王带着随从进了宫,察罕坐不住,便要去礼王府接老王妃。   阮小幺制住他,道:“你这么急着也没用,不如想想皇上的用意。”   “罕多木宗族是异姓王,皇上年老体衰,眼见着就要归西,能有什么用意?”察罕一拳砸在桌上,发出“嘭”的一声重响,怒道:“你可知,其他部族间纵使嫁娶郡主,异姓王也不会被准入京。而此次皇上却下旨召阿帕入京,说是为了坐于高堂之上,暗地还不知有什么诡谲心思!”   阮小幺一把掩住了他的嘴,轻斥道:“这大逆不道的话就能让你下狱了!”   “此间都是本家的人,无妨。”他稍稍缓了语气,仍是眉头紧锁,道:“我大哥昨日已离了京,四哥是个翰林,只有爵无职,若我不出头,家中便无人可用。”   阮小幺道:“说不定,皇上只是试探你们呢?”   察罕不置可否,干坐无益,索性让阮小幺与他一道去礼王府接人。   阮小幺却摆手摇头,“我还是在家里好好想想,你去接婆婆吧。”   她果真在家留了下来,送察罕出门后,又回了屋中等着。   除了绿萝,夫家也指了贴身伺候的婢女给她,院里头有十二人,屋中还有一个,名唤承格,取朝阳之意。阮小幺嫌拗口,一并改了叫承曦去。那丫鬟练了十几遍没搞懂一个“曦”字,都快哭了出来。   承曦与绿萝一道,一个换汤婆子,一个解大氅,又倒了热茶来,在里屋升了炭火,用金镂子盖了,一晌回了暖。   阮小幺让绿萝取了纸笔,把从嫁来时的异样都写在了纸上,搞清了思绪。   远来半途中,皇上下旨让他们改道;   老亲王被传令进京,得见幺子成婚;   隔日老亲王被诏令入宫,据承曦言,这是几年来头一回入宫。上次是因为皇帝五十大寿;   如今是二皇子当政。   几样通通串联了起来,指向了两条结果——   一、皇帝惧怕罕多木家势大,且不是二皇子的心腹,新帝登基后,想不好管制,因此趁自个儿还没入土,有削藩之意。   这么一来,罕多木这一姓氏已是摇摇欲坠的一颗危卵,往后更是凶难险阻,察罕怎么也是逃脱不了。   还有一种可能……   她曾经听说过,新旧政权更迭时,皇帝通常有一个处理老臣的法子,不仅能给人一个下马威,更能使其对新帝服服帖帖,不说心怀感激,至少欠了新帝一个天大的人情。   老皇帝抓人,新皇帝放人。   皇上完全可以随意找个借口,把老亲王关到宗人府或大理寺,吃些苦头,待到二皇子登基,给个高姿态,将老亲王放了,如此一来,扈尔扈一族对新帝必然是感恩戴德。若往后还想投靠兰莫,那便是背信弃义,要负天下骂名。   然而无论哪种,都相当于毁了察罕一生清誉,能否完身而退都不一定。   她突然想到一事,问承曦道:“我拜堂成亲之时,你可曾在场?”   “奴婢在的。”承曦道。   “那可见着了大皇子?”   承曦想了想,笃定地摇头,“并没有。”   “哦……”阮小幺随口应了一声,狼毫蘸了浓墨,迟迟并未下笔,墨渍顺着毫毛流淌下来,滴落在纸面,凝成了一个干涸的浓而不化的污渍。   她还记得前几年察罕生辰时,兰莫还到了场;如今他成亲,怎么也不该缺席。   看来他的日子是挺难过的。   老王妃很快便赶了回来,连同礼王妃图雅一同赶了来,察罕骑马走在最后。   阮小幺在前院相迎,给几人一一行了礼,又使丫鬟取来热水,让几人净了手,亲自取了帕子为老王妃擦干。   老王妃看了她两眼,又叹了一声,没说话。   ps:最近都是一天一更~好像有点慢,这个月看来是完结不了了,下个月,嗯。   ☆、第三百五十二章 夫唱妇随   除了拜堂之时,这还是阮小幺第一次再见着礼王妃。但见她也无暇数落自己两句,秀眉紧蹙,拧着化不开的焦急。阮小幺注意到她的肚子,已是微微凸起了,显了些丰腴。   “相公本即刻便要进宫的,被我拦了下来。”图雅道:“再着急,我们今日也是无法,明晨一早,趁着上朝之际,他正可去问询一番。”   老王妃点点头,“明日晌午你随我进宫,我也许久未见着太后与皇后了。”   她说着,又看了一眼阮小幺,顿了顿,道:“郡主如今未有品阶在身,不好入宫,待此事了了,让察罕为你请封,往后入宫也不迟。”   “是。”阮小幺微微一笑。   就这么压着焦躁,忍了一日的全无动静。   老亲王一夜并未回来,只先前来传旨的老太监又来了一趟,言道皇帝与其相谈甚欢,多年未见,一叙别情,故留待第二日再归。   众人的心都提了起来,一夜几乎无人睡眠。   第二日,礼王与察罕皆去早朝,留了几个女人在家坐立不安地等。   晌午时分,老王妃已然换了诰命服,穿整的肃穆端庄,连同图雅一道,准备入宫。   正要出门,远远见着了礼王随身的小厮前来报信,道:“主子与亲王、将军已在回来途中,请老王妃放心!”   几人都似被卸了力一般,一身紧张戒备都失了,老王妃竟有些腿软,整个人颤了颤。图雅忙过来扶着,面上欣喜激动之色一闪而过,问那小厮。“阿帕回来时,可有说些什么?”   “并没有。”小厮道。   几人顾不上疑惑,当下都堆到了东边正门前等候。不一会儿,远远见着几个男人回来了。   礼王一骑当先。“哒哒”策马到了老王妃跟前,翻身便道:“阿帕已无恙回了!”   察罕也跟着下了马,辔子交给了随从,道:“咱们进屋说。”   几人相携着回了去,坐定了,才都觉这寒天腊月之中,竟出了一层白毛汗。   老亲王刚呷了一口茶,便见众人都齐齐望着自己。于是放下杯盏,却道:“你们都望着我作甚?”   “昨儿个究竟是怎么了!”老王妃恼道。   “我也一头雾水呢,还以为皇上有甚要紧事,却不想真就是叙叙旧。”他轻叹了一声,“往常未见着面儿,我只当传出来说龙体日衰的是个谣言,没想到……”   他摇了摇头,眼中叹惋。   阮小幺也被他说懵了。   “除了叙旧,皇上没与阿帕说些别的?”图雅道。   老亲王又摇了摇头,却想了片刻。回道:“倒是有一件。他层与我说,要为大殿下择一正妃。”   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   兰莫得不到帝位。正妃之位自然不能再空着,只不知如今这当口,谁家愿意送女儿入了这火坑。   老王妃并没有觉得不对劲,新帝登基前,向来是其他众皇子成亲的频发时节。   然而阮小幺不知,越想越不对味,问道:“殿下成亲,公公是否还得入席?”   “这是自然。”老亲王道。   “那皇上可曾说过,何时为殿下娶亲?”她又问。   几人愣住。悚然而惊。   阮小幺也终于想通了为何他能全身从宫中入而后返。   不是皇上不想动他,而是如今皇上还未到油尽灯枯之际。此时动手,夜长梦多。   屋中沉默了下来。半晌间,无一人说话,压抑至极。   不知多久,察罕先站了起身,道:“既然如此,如今尚有时日,我家未必会被压在这危墙之下!”   老王妃张口欲言,见他神色冷沉,最终却又将话头吞了回去,只颤着叹了一声。   多事之秋。   众人一晌无话,都没了再说的兴头,揣着一股脑心知肚明,各自回了去。   老王妃看了阮小幺半晌,最终回头与图雅一道离去。   阮小幺只跟在后头,恭送二人。   临到门前,马车已然备好,图雅不欲与她多言,先上车等了。老王妃这才淡淡与她吩咐道:“你是个聪慧的,虽嫁来之前,我并不多欢喜,但既然已入了我家,你们夫妇理当琴瑟督鸣。察罕从前性子冲动,如今已改了许多,但若有短处,你多包容着,凡事为他多护持。”   一番话,终于显露了些真心,肯把她当做一家人来看了。   阮小幺淡淡笑道:“婆婆放心。儿媳自当照看着他,凡力所能及之处,百死不惜。”   “说甚傻话……”老王妃神色微缓,却又训了一句,这才回身上了车。   她看着车辙高大的马车辚辚远去,最后消失了踪影,这才带着丫鬟回了去。   礼王与察罕又说了几句,也告辞离去。偌大一个将军府,又只剩了阮小幺与察罕二人,下人们各司其职,无人多言。一时间,她环望四周,纵然华贵富丽,雕梁画栋,也竟生出了一丝萧瑟冷落之感。   她牵了察罕的手,两人并肩往回走着。   周遭一片银装素裹。自她嫁来几日,便未下过新雪,残雪却并未消融,皎洁如初,覆在并不走动的林草间,似乎渐渐坚硬了起来,铺成了一片无暇的白玉。   阮小幺开口说话,呵出的热气被迅速凝结成一团白雾,与话声一齐飘散而去,“你方才在想什么?”   察罕转头看了她一眼。   “兴许过几日便要下雪了。”他答非所问。   “我是说,”她停下来,用无比严肃的态度对着他,“你在前堂时,想说什么?什么叫‘尚有时日’?你要这时日来做什么?”   他打了个哈哈过去,“我只这么一说而已。”   “你不说我也知道。”阮小幺盯着他,却挥退了跟随的所有下人,轻声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旧。你想去寻你那旧主?”   旧主,自然是兰莫。   察罕心中微微一跳,拍拍她的脑袋。“说什么傻话!”   阮小幺愤愤摘下了他的手,使劲抠了两把。母子俩一个德行。说的话都一样!   她还想说,却被他用别的话来阻了住,知他不愿多谈,索性不再提起。   然而阮小幺只是找了个更好的“时机”与他来谈。   时隔一日。   小夫妻俩在暖塌的柔软被褥中做着某项很和谐的运动。   阮小幺气喘吁吁,香汗满额,媚眼如丝,攀在察罕身上,不时唇边泻出止不住的呻吟。   察罕正做到忘情。全根而入,引来她一声惊喘,只觉身下妙人媚人心魂,将他三魂六魄都吸了过去。   正要将她扶起来,抱在怀中时,却听阮小幺在耳边带着媚音颤道:“你、你是不是……啊……要去找兰莫?嗯……慢些……我知道你觉得……嗯……”   她被察罕弄得语不成调,干脆推开他,身子还有些发软,推拒的动作却毫不留恋。   任何一个男人这时候被无情拒绝,恐怕都要生了一肚子火。   察罕一头黑线。面色黑如锅底,即刻要再次压上来,“做玩再说!”   阮小幺往后蹭了蹭。把一只光溜洁白的脚丫子踩在了他肩上,一抬脚,身下春光乍泄,被他看了个一清二楚。   “说清楚了,便让你做。”她的目光在他身上溜了一圈,在鼠蹊处那根孩儿臂般粗壮硬长的东西上停了停,不自觉吞吞口水,又柔柔笑着,舔了舔唇。   察罕不知道。是大宣的女子在榻上都如此豪放还是单他这娇俏可人的媳妇儿这么……   好像他才是那个被吃干抹净又调戏了千万次的白面小生。   身下涨得发疼,察罕哪里顾得上许多。拉着她细长的小腿便要迎身而上,手臂上却又被她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   “那你是现在交待还是事后交待?”她微微撅着嘴。   “事后!”察罕又是不甘又是欲火。哑声喝道。   阮小幺抿唇笑着,又与他搂作了一处。   半宿*方歇。   烛火早灭了,屋中炭火还正燃得旺,暖融如春,鼻端闻着临睡前点上的安神香,却又掺了一丝*的欢好之气。阮小幺身上懒,枕在察罕臂上,感觉他热乎乎抱着自己,像个活的暖炉。   “现在说吧。”她捏了捏他笔挺的鼻梁。   察罕吃饱喝足,精神气儿爽了,什么火也发不出来,索性与她坦白,“若二皇子登基,将来我家必会遭难。大殿下之能不逊于二皇子,他将来会是个好皇帝。”   好皇帝,却不一定是个好领导。她在心里这么想。   “不说此事有多难,即便兰莫成了皇帝,我们又有多少好日子可过?”她道。   接着,慢慢与他掰指算着难度。   登基前,先要除掉二皇子,兰莫自然不会出面,这事除了罕多木家,想来也没别人有这能耐。   “《墨子》曾言,宁乐在君,忧戚在臣。”她柔顺地伏在察罕身边,慢慢道:“你是臣子,如今做下大不敬之事,将来,过错不是兰莫的,罪责在你。”   察罕沉重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像从胸膛中发出的闷响,“我知道。”   但若不这么做,他罕多木一支姓氏,乃至扈尔扈全族都会被连累遭殃。   事实上,阮小幺也很清楚,成王败寇,若想保留一家性命,必得拼万人之力,护故主登位,但事后下场如何,便如开国功臣一般,大多不怎么好。   除此之外,似乎真没别的办法了。   她叹笑了一晌,喟道:“这日子没法过了……”   嫁都嫁过来了,又赶上这糟心的时节,还能怎么办?夫唱妇随了。   ☆、第三百五十三章 命妇   十二月时节,年关眼瞧着越来越近,不过几日,新雪又下,纷纷扬扬鹅毛般散在空中,覆在青黑的砖瓦草木上,盖了残雪,园林中膳食草木都显现了一种独特的纯洁韵味。   察罕把府里库房的钥匙都给了阮小幺掌管,原先打理家事的几个总管通通听她调令。每日里指示着一堆人你来我去,上没姑婆给穿小鞋、下没侍妾戳心窝子,若再逢着个太平盛世,当真是逍遥快活了。   说到底,这也的确是个太平盛世,只是将军府总时时不太平。   阮小幺嫁来已一个月,三两日便送着察罕上朝。他走后,家中无事,为着过年,她着实也费了不少心思。   毕竟是将军府,她从没想过能两个人单独一处过年。除了什么八大姑七大姨,总要有些当朝官员来拜年走动之类。作为一个合格的当家主母,她不能嫁来头一回就跌了察罕的面子。   家中布置的精巧在其次,重要的是给众人备的节礼。各种礼数也一应缺不得,她甚至请了两个嬷嬷来专门教习后宅妇人间的礼仪问题,免得日后出错闹笑话。   阮小幺整个人都忙得团团转。   然而察罕走了没到一个时辰,外头便有人来传,“六皇子已下了拜帖,想过府看望。”   “看望?”她头也不抬,“何时的帖子?”   小厮道:“……眼下人已在前厅了,是随帖来的。”   阮小幺正摘着梅枝上的一串嫩黄花蕊,闻言,纤手一顿,“今日众官上朝,察罕并不在家。他来拜望谁?”   “小的不知。”那小厮躬身道。   她把那金剪交到承曦手上,仔细叮嘱了小心动作,擦净了手。这才抬脚去了前厅。   说起来,“故人”相见。不知她还要不要做个久别重逢的惊喜表情?   前厅之中,正有一高挑个子的男人背着手啧啧欣赏壁上字画,一转头,见阮小幺遥遥而来,身形盈盈,莹润秀美,带着一股天然的媚人风姿,便先直了眼。连刚到口中的话都顿了住。   阮小幺也不客气,委委欠身,坐下便道:“六皇子此次来,不知为何?”   六皇子丹莫刚道:“本王……”   “好了,”她摆摆手,道:“今日我忙得很,没空与你闲扯,如今我已是有家室之人,你若是为了我夫君之事而来,便请直说;若是想与我拉家常。清早回。”   她看这色眯眯的男人当真不顺眼,长得好看能当屁用,和他那渣爹一个德行。都火烧眉毛了,还有心思看她看得眼发直。   “本王自然是有正事!”丹莫又看了她一眼,这才收回视线,道:“此会不是为寻将军,却是为你而来!”   “哦?”她挑挑眉。   他看了看周围一干下人。   阮小幺知意,将人都挥退了,这才道:“所为何事?”   丹莫自个儿身边跟着的小厮却没走,仍低着脑袋把自己缩在角落。   阮小幺瞄了两眼,见他模样儿也是个俊俏的。唇红齿白,比寻常男子瘦小一圈。便笑道:“想不到六殿下还有此种癖好。”   丹莫一愣,反应过来。笑得极是腻歪,“美人总是要看得见摸得着才好。”   那“小厮”面皮一红,俏生生微抬起脸来,一双乌溜溜的眼儿里尽是好奇,瞧着竟还不到二八。   阮小幺心里暗笑,这哪是什么男人,分明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家!这六皇子还真是嫌漫漫度日无趣,到别人家来还要带个侍妾。   丹莫面色一正,严肃了些,从怀中取出了一封书信,递交给阮小幺,“这是他让我传给你的。”   他做了个“一”的手势。   大皇子,兰莫。   阮小幺面有狐疑,不放心又瞅了一眼那侍妾,丹莫立马道:“你放心,她最是个贴心的人儿,绝对不会透露一二分!”   她这才稍稍宽心,展开信来一看,只两三行,便变了面色,忍耐着往下又看了几行,最后怒不可遏,把那信揉了,狠狠砸在丹莫身上,“这劳什子东西是兰莫给你的!?”   “……是、是啊!”丹莫莫名其妙,似乎想怒又怒不起来,只觉得理亏,“你怎么了?”   “你自己看看信上写得什么!”阮小幺气得差点连杯盏都掼了,“什么叫我夫祸在临头!?还让我委身改嫁他!”   丹莫张口结舌,却又火上浇油说了一句,“这……这也是实话……”   “砰”一声,上好的珐琅瓷茶盏扔在了他脚边,摔在软毯上,并未磕坏一角,滚烫茶水泼洒出来,溅在了他衣袍的边角上,星星点点的斑驳水痕。   “你!……你即便不应允,也无需如此动怒!”丹莫惊跳起来,手指着她,“当真放肆!亏得本王从前还心系与你,你……”   “我那时敢耍你,今日便敢打你!”她撸起袖子,就要往他脑袋上拍去。   丹莫惊得直往后退,跌跌撞撞被赶出了门,临走前还不忘拉上了他的侍妾美人,一起逃了。   外头绿萝听到动静,忙敲门进来,见里头狼狈情景,呐呐道:“夫、夫人!?”   阮小幺深呼吸了两次,没了方才动怒,道:“让额鲁讫去送六皇子,备些礼到府上,就当赔罪。”   绿萝应声,又吩咐下头丫鬟去做了,这才将地上杯盏捡了起来,另瞧见那揪成一团的纸张,正迟疑着要不要去捡,便听阮小幺道“把那信给我。”   阮小幺对着那信,又上上下下看了几遍。   与方才不同,此次却全然没了恼怒之色。   信上无非是诱劝之意,说罕多木家快撑不住了,只要二皇子一上位,第一个办的就是他们,而兰莫自个儿有法子独善其身,但念在往日旧情,若她肯委身与他,弃了察罕,他便帮着扈尔扈一族保全身家性命,乃至荣华富贵,都不在话下。   想兰莫那人,平日里冷言寡语,纵使他想要什么,直接抢来就是,何曾如此下作过?   绿萝大着胆子问道:“何事引得夫人如此动怒?”   阮小幺轻轻一笑,“方才那六皇子的侍妾太漂亮了,竟敢与我比美,真是妄想!”   绿萝:“……”   精分的阮小幺翻脸是晴天,哼着小调儿,慢条斯理撕了那信,走了。   察罕下了朝回来,一路纵马驰骋,只因雪大,披了油帔,上遮藤笠,覆了大半个面容,赶了回来。   阮小幺嫌外头冷,懒得在前头等着,只在卧房里画一幅冬梅图,点了九九八十一片空心花瓣,数着日子,百无聊赖。   外头纷响一阵,随着沉重迅捷的脚步声,便是察罕回来了。   他一推门,隔着两重屋帘,阮小幺都似乎感觉到了一股寒气穿透而来,皱眉叫道:“你动作缓一些!”   察罕朝服还换下来,高束的发沾上的雪片融化成了细小的水珠,裹挟着些微的寒气,扑面而来。   她不满挥了挥手,“冰棍似的……”   察罕笑了笑,让下人都退了,把朝服脱了下来,看阮小幺认命般地去拿了常服来,给他换了上,道:“方才听说,六皇子来过了?”   她点点头。   而接着他没有问什么“来做甚”、“有没有对你怎么样”之类,竟然忍不住笑了出来,似乎很是闲适。   阮小幺终于恼了,“你笑什么?”   “没。”他摇摇头。   “你就不关心他有没有欺负我!?”   察罕对着她上下打量了一遭,道:“额鲁讫说,六皇子走得很是狼狈。”   “……”阮小幺咕哝道:“那是他先惹我的。”   他安稳坐了下来,试了试阮小幺那茶盏中的水,嫌它太冷,又给她倒了一杯,才道:“他带了消息来?”   “消息倒挺灵通……”阮小幺嘟哝了一句,提着察罕的耳朵,悄悄与他说了。   察罕面色沉了下来。   她说完了,摊摊手,“这样了,你还恼不恼?”   他沉默了良久,带得她也安静了下来。   阮小幺想,也是,哪个男人听到别人这么挑衅,还要娶了自己老婆,恐怕都要怒上心头。她是不是说得太过分了?   然而察罕的神色有怒意,更有一种说不出的暗沉。半晌,他道:“我若死了,你会嫁他?”   她一愣,冷下了脸,“你希望呢?”   “我……”他想说我会死不瞑目,却又想到,若真有那时,她苦苦守寡,半生凄凉,那他才真是死不瞑目。   阮小幺两手捏住了他的脸,带着些撒气,恼道:“休要再说这种丧气话,若是舍不得我,那就好好活着!”   他不知该怎么给她这种承诺,只得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吐出了一个字,“好。”   阮小幺倒在他怀里,轻声道:“你还有兄姊,有爹娘,如今有了妻室,明年说不定会有儿女,就算是为了我们,也休要轻易放弃自己的性命,什么保全不保全的,只有你活着,才有希望。”   他没说话,只是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   半月之后,为阮小幺请封诰命的回复下了来,随之而来的是个宫中的嬷嬷,用金蛟盘捧了命妇服,笑容可掬地送到了阮小幺手中。   阮小幺照例拿了赏封来,让丫鬟递了给那嬷嬷,亲自接了一席绛红的衣裳,下跪叩恩,“圣上万岁——”   ps:作者云,更文可以慢慢慢慢一点——   但是绝对不会弃文!!   ☆、第三百五十四章 除夕宴   那命妇服与朝服差不多,依着她二品的品阶,金章紫绶,佩水苍玉,揄翟鞠衣,庄重的纹饰压下了绛红略微挑眼的颜色,显得整个人也稳重了不少。   再过几日便是除夕,她有了诰命在身,想来便要一同入宫庆贺,也不知是喜是忧。   除夕去旧岁,一道圣旨宣了察罕与阮小幺一道进宫。   两人同坐一车,徐徐行径宫城,因着元夜,贵人过宫门并不下车,一路进了去。   阮小幺听得外头早有鞭炮声响了起来,外头并不嘈杂,却时常能听到欢声笑语,在这偌大寂静的宫城之内,也算是有了些新鲜气儿。   她把身上大红的命妇服拍整了一遍又一遍,惹得察罕笑道:“如此很好,无需再打理了,你只想想我与你说的,去后莫要叫错人就好。”   “万一我叫错了呢!”阮小幺瞪着眼问。   “……我兜着。”他道。   她哼了两声,不理睬他了。   两人直到内宫城才下了车,早有宫人在门前安顿好了车马,恭送着二人缓缓向内而去。   宫门威严,门墙厚实坚硬,有几处墙角因着长年阴湿,生了些青绿的苔藓,此时被雪一映,现了一片片的青黑来。阮小幺看了满眼的灯笼、珠络、彩幔,不时又有烟花从内里的各处传来,想来是各处后宫内院中放的。   另有好些人也乘着马车而来,至此下了车,多是朝中重臣,携妻室而来。互相见了,拱手行礼,乐呵呵说些寒暄话。一并过去了。   正转眼时,她瞥见一抹绛红的身影,骑着高头大马。遥遥奔驰而来,进了宫城。竟也不下马,只勒着辔子慢下了速度,哒哒着向前头大殿走了去。   那马上之人,正是多时不见的乌丽珠。   乌丽珠勒马漫不经心环顾,蓦地见了她,先愣了愣,神色却放缓了,又打马过了来。   “你!喂!”还没近前。她先想叫“阮小幺”三个字,一想着不对,只得招呼道:“你如今叫什么……平安郡主?”   “和安。”阮小幺向她端端正正行了个礼,笑道:“郡主别来无恙?”   “还凑合。如今你也是郡主了,就免了这大礼,省得人看了说失礼。”乌丽珠摆摆手,不甚在意。   两人仿佛昨日才见着一般,丝毫没有久别重逢的欣喜之意,随意聊着,一路进了大殿。察罕在后。瞧见乌丽珠身后不远不近地还跟着一人,浓眉大眼,步履坚定。一瞧便是行伍出身。他看了两眼,只觉眼熟,半晌才想起来,曾在兰莫那偏院中见过。   阮小幺也见着他了,惊诧道:“轲延津?”   郡主耳根子动了动,瞥了一眼过来,又转过头去了。   “你不是在大皇子府么?怎的如今还跟着郡主?”她问道。   轲延津一如既往地沉默寡言,闻言只望了望乌丽珠,却未说话。阮小幺挑了挑眉。正要再问,却听乌丽珠道:“啰不啰嗦?如今他是我家侍卫。我爱带着他不成?”   “哦。”阮小幺了然点点头。   轲延津低了头,不去看两人了。   大殿上明珠璀璨。衣香鬓影,成排的宫灯明晃晃的亮堂,上绘着精秒细画的春花秋月,与灯外美人逦迤如云相映成趣。   殿中布了成对的食案,从上首一直延到了门前,宫人们按次将人迎至其间,大殿四角的珠帘后有伶人鼓乐,最前头一边还有阵仗甚大的两副编钟,奏响之时,仙音入耳。   众人各自交头接耳,言笑晏晏,待朝臣们来得差不多之时,几位皇子也三三两两过了来。   最先来的是两个小豆丁,个头还不到人腰间,却丝毫不见活蹦乱跳,有礼有节地走了进来。也不看里头一干老头子,由乳娘带着,径直坐在了一边。   其余几名,有的边说话便进殿,有的独自一人。阮小幺并不全认得,只认出了两个,一个丹莫,他并不与兄弟交谈,进来后随便拉一人侃了起来;另一个她曾在去九羌时见过,是那四皇子。他落下了众人几步,面上阴郁,便是这大过年,似乎也没给人好脸子看。   他前些年因有意与兰莫过不去,已被皇帝圈禁了起来,想来如今境况好转了些,却也没好到哪里去。   一想到此,阮小幺左右又看了一圈,似乎谁都来了,唯独缺了兰莫。   当中一人瞧着身量挺拔,面容端正,一双眸子璨璨有神,环顾间便有一种无形的权势压力外露出来,并不收敛。他一出现,众人都纷纷迎了上去,行礼的行礼,问安地问安,似乎整个大殿都活了起来。   察罕面色沉沉,没说话,也没动弹。   “那便是二皇子?”阮小幺小声问道。   他点了点头。   说话间,那二皇子已看了过来,冲二人微微一笑。   察罕与她的位子并不靠前,只在当中,前头都是些胡子一大把的老大臣。众人眼望着几位皇子坐定了,那二皇子正坐在最东首之右,正中之位空了出来。   那是皇帝之位,只是如今皇上卧病在床,已然下榻不得,龙座自然空在上头,无人敢坐。   待二皇子入座了,先起了杯酒,与众人喝了一杯,其余人这才也都喝了头杯旨酒。   气氛从开场的鸦雀无声又变得活络了起来。   那二皇子环顾周遭,最后目光落定在阮小幺二人身上,却眉头一皱,哼了一声,“是谁把罕多木将军的位子布置得如此之低!?”   刹那间,数双视线齐齐看了过来,殿中之人瞬间又安静了下来。   察罕起身道:“殿下,微臣之职本当坐此。”   “哪里的话!”二皇子不赞同道:“将军是国中股肱,年轻有为,理当上座!来人!”   御礼官诚惶诚恐出了列,趴伏在地。   “今夜除夕,便不治你蔑视朝臣之罪。还不速将罕多木将军的坐次提到上首?便是在本王旁边。也是理应的!”他叱道。   御礼官火速召了侍人,便要将察罕的食案搬至二皇子身边。   察罕还要再说,却被阮小幺一把扯住了身后衣袍。生生将话吞了下去。   于是,二人的坐次一下从中间调换到了二皇子身边。也无人敢说什么,众臣安静了片刻,又开始见风使舵,一面夸赞二皇子圣明,一面颂扬罕多木将军的种种美好品质。   二皇子微摆了摆手,扬声道:“父皇微染小恙,便不圣临夜宴,此次儿臣越俎代庖。忝列上首,与众卿同庆除夕!”   “万岁——”   众人朝空座山呼,过后齐齐下座,开始宴饮。   似乎谁都将未列席的大皇子殿下遗忘了。   阮小幺有些心神不宁,正旁边坐着乌丽珠,也是闷闷不乐的模样,喝完一杯,小着声儿道:“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阮小幺知她是为兰莫抱不平,抿了抿嘴。却什么都没说。   几杯酒下肚,却突然觉得周遭又静了下来。   众人举杯执箸的动作也都停了,定定看着原先紧闭的殿门被侍人一点点开了。一人裹挟着化不开的冷峭,似乎与外头寒风融为了一体,缓缓进了来。   阮小幺的动作也停了,不自觉看了过去。   竟然是兰莫!   经年一别,他并未有多少变化,只是面上似乎少了些笑,深邃的眼眸中又冷硬了一些。他走的每一步,都重重踏在了在场之人的心口中,让人乍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然而事实上。他却极随意,像环顾自家庭院一般。微微扫视了一圈。   最后目光停在了阮小幺身上,逗留片刻。又转开了眼。   二皇子沉下了脸,却又笑道:“方才还道皇兄身子不爽利,便未差人唤你,既然来了,便入座吧,我们兄弟俩好好喝一杯。”   兰莫撩眼看了看他,一分表情都没给,只坐到了侍人加的食案边,正对着阮小幺的方向。   “皇兄来了,皇嫂却为何不见?”二皇子又问。   兰莫开口,声音有些低沉幽暗,“她身子弱。”   二皇子又道:“不知皇兄何时来的,方才是否去探望过父皇?”   谁都知道,如今皇帝病危,兰莫被削了大半兵权,已是再无法面见皇帝的了。   然而兰莫只是道:“有二弟在父皇跟前尽孝,便够了。”   两下无话,二皇子举杯来饮,眼中自得遮挡不住,像看着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一般,居高临下看着他。   一些积重的老臣开始圆场,打着哈哈把这一幕盖了过去。慢慢的,宴乐之声中,众人又开始笑谈了起来。   只是兰莫身边,那臣子却尴尬的很,不与他说话也不是、与他说话也不是,一晌之后,干脆借肚痛出恭去了。   周围只剩了兰莫一人,在这众乐乐的大殿中,被孤绝了起来。   阮小幺心中百味涌动,想着他从前被逢迎簇拥的场景,只得摇了摇头,无声叹过。   察罕在桌下捏捏她的手,挑眉道:“别看他。”   她撇撇嘴,转过了视线。   却遗漏了,对面兰莫投来的复杂而黯淡的目光,却渐渐又生了一些执着。   这除夕宴中,各有各的心思,谁都没在意烹调得极鲜美的食物。   自始至终,无人来与兰莫搭话,他也从未开过口,连个眼神也吝于投给他人,只在独自饮酒,而看着阮小幺向察罕软语轻笑,面上却更是发沉。   ps:兰莫上线——   ☆、第三百五十五章 纠缠   半场之后,他独自起了身,眼中浮上了一层醉意,步子仍是稳重,朝殿外而去。   二皇子却似乎很是愉悦,一声叫住他,“皇兄要去哪?”   “本王不胜酒力,先回了。”兰莫丢下一句。   二皇子笑了笑,使人过去恭敬搀扶他,道:“皇兄想是喝得多了,今夜宫中仍要守岁,不若便就此住下,只在你从前住处,也好忆一忆儿时趣事。”   阮小幺听得皱眉。这人即便登了大统,想来也是个心胸狭窄的,如今字里话间都一股挤兑之意,往后成了皇帝,那些个看不顺眼之人还不都找个由头发落了?   兰莫只深深看了他一眼,忽笑道:“那就有劳皇弟了。”   说着,头也不回,出了大殿。   察罕刚要开口与她说话,被阮小幺一只小羊腿肉塞了过来,“什么也别说,吃。”   他无奈嚼了两把,有些气闷。   歌舞伶人换了一批又一批,皆是北教坊中拔尖儿的,比之南教坊又胜了一筹端庄之意。年年公众的除夕宴阮小幺也未见过,只看得新鲜,一时忘了膳食。   旁边一个宫婢低眉顺眼,年岁甚小,不时为她布菜斟酒。不多时,歌舞散后,又换了一出摊戏来。   北燕的摊戏是最够味的,各式的鬼怪妖仙面具覆脸,舞蹈粗犷而有力,正是仿兰陵王破阵而生。甫一上场,便见众人也都一时停了象牙箸,纷纷看了过来。   想必这是宫里第一回有摊戏了。   霎时间如群魔乱舞,一群鬼怪衣饰之人涌了进来,开场一只大鼓“咚”——沉闷而绵久一声响,惊得人心中一跳。   阮小幺身边那小宫婢正斟着酒。冷不防被吓了一跳,手头没拿稳,那酒水便溢了出来。连带着一只白玉的酒壶也跌落了下去,酒香四溢。都泼在了阮小幺衣裙上。   那宫婢吓得面色发白,“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一个劲儿地磕头,“夫人饶命、夫人饶命……”   二皇子顿时也望了过来,一见此景,怒上满面,喝道:“你这小婢怎的连壶也拿不稳!”   “无事!”阮小幺连忙摆手,“臣妾无碍。莫要扰了殿下与众位的雅兴。”   二皇子面色稍霁,看了看她身上一块洇湿的暗色,小声吩咐身边侍从。那宫人即刻走下,瞪了眼小宫婢,轻声斥道:“还不快送夫人去换件衣裳!”   那小婢女眼中惶恐得有泪,唯唯应声,身子发虚,搀扶着阮小幺出去换衣了。   各命妇来时,为防发生此种尴尬事,故都会额外带件体面衣裳。万一身上穿得污了,也免得无衣可换。阮小幺安抚了那宫婢一回,与察罕点点头。出了去。   里衣中衣穿得多,并没什么湿哒哒的感觉,那宫婢低着脑袋,领阮小幺在偌大的宫殿廊道中穿寻,左拐右拐,仍是不到原先车马的换衣处。   她不禁问道:“我记得来时并没有这许多小路?”   “就快到了。”小婢细声答道,更加快了步子。   然而越走越偏,直到几乎没了灯火,后头隐隐绰绰的明亮。而前头只是偶尔一盏灯笼,在寒风中不时摇曳几下。更显得说不出的寂寥冷落。   她借着几乎不明的亮光,勉强能看清两人来了一间院落。收拾得倒也齐整,只是过于干净了些,寻常宫中的别致草木此处通通没有,只稀稀落落的几棵老树,当中一间屋子,算不得大,也没有耳房,在这富丽堂皇的宫城之中,格外清冷。   阮小幺觉得不对,寒声道:“你到底带我来了什么地方?”   那小婢停了下来,支支吾吾答不上来,竟然趁她一个不注意,一溜烟便跑了走。   黑灯瞎火,哪还能找着一个走动无声、跑得比兔子还快的小宫女?   阮小幺心头一沉,心道,莫不是中了什么圈套?   她看着四周空空,心头微乱,心跳得有些快,干脆将院外插在壁杆上的一只灯笼摘了下来,提在手中,好歹照见一些光亮。   一边的回廊处,似乎有不重的脚步声慢慢传来。   越是无知,便越是恐怖。阮小幺手心都生了汗,嗓子有些发紧,“谁在那里!”   她举着灯笼向前照,正要往外跑,却听后头一个幽晦不明的声音道:“是我。”   阮小幺一惊,灯笼差点都掉了下去。   那身影出了来,从廊边而过,渐渐走了过来,一张面容在黑夜中微有些苍白,五官在灯火的照耀下明明暗暗,俊美中又突显了一份邪妄。   他走近时,阮小幺整个身子都几乎被罩在了他的身影之下。   “怎么是你!?”她后退一步,眉头一皱,却松了一口气。   兰莫微微一笑,“为何不会是我?”   他又走进了一些,离阮小幺不过几寸。她有些心慌,不自觉慢慢后退。   “此处是我母妃生前所住,我自然也在这里。”他道。   “你……”她脑子有些乱,“那宫婢是你的人?可是……”   阮小幺已经退到了墙边,而兰莫也逼了过来,高大的身影完全将她包裹,伸出一只修长的食指,轻轻抵在了她的唇间。   唇上骤然觉得有些凉,甚至能感觉出他指尖上生出的薄茧,怪异而亲密,无端又生出了一些难言的**。   阮小幺皱着眉,想从他无形的桎梏下挤出去,然而兰莫一只手却抵在了墙边,切断了她的去路。   “你放开!”她怒目相向,“这里是后宫,万一被人瞧见了,你更吃不了兜着走!”   他挑了挑眉,“我自然知道,那小婢也不是我的人。”   阮小幺心头一惊,那就是有人要害他们?   她正要推开他,不想周身一阵旋转,那灯笼也随着她飘飘摇摇地旋了一圈,原来是兰莫忽环住了她,转了个向,阮小幺整个人都趴在了他身上,正对上那双暗沉幽黑的双眸,被灯火映得最深处起了一丝光芒,像是绝望得无处可去时,最微小的一丁点遥远的希望。   “那小婢只不过刚进宫,各处路也不熟,倒帮了我一忙。”兰莫定定看着她,似乎要把她整个人都记在脑海中,“你当真好狠的心。我在此处熬日子,你却另嫁了他人。”   一番话,半真半假。   他眼里的不甘失落是真,话中之味却是假。   阮小幺刹那间便明白了他的意思,稍稍推开他一些,小声道:“你放开我!否则察罕见我多时不归,会来找我的!”   “你心中当真就只有他!?”他哼了一声,捏着她细嫩的手指,似有似无地摩挲,“你不记得从前在府里的日子了?你分明也……心悦于我!”   “那是你强逼的。”她冷漠道。   灯笼被扔到了一边,咕噜滚了两滚便不动了。暗沉的光量子中,又突然从不远处多了一分火光。阮小幺一惊,仔细看去,远远游廊的另一头,已然有人找了过来,不知是侍卫还是宫人。   她更是挣扎,“有人来了,你快放开!”   挣扎引起了兰莫更深的不满,他冷笑了一声,眼中陡然升了怒意,捏着她的下巴,两人之间离得如此近,甚至阮小幺都能清晰感觉到他喷在自己面上沉重的热气。   “从没有人敢骗我,还骗得如此彻底。”他微冷而尚带一丝温度的唇在她耳边轻触,吐出的话似咬牙切齿,“你知道吗?这三年来,我日日夜夜想的都是怎么把你从大宣抓回来,一辈子关起来,让你再见不到任何一个别的男人。”   阮小幺的反抗被他轻易压了下去,她恼了起来,不就是演戏么,正好叫上一嗓子,让这戏更真些!   然而察罕的手也是冰凉的,先她一步捂住了她的嘴。   阮小幺这才觉得他似乎是想假戏真做了,有些微微慌乱,黑漉漉的眸子圆睁着,活像只受惊的小鹿。   兰莫不自觉扬了扬唇角。   他的动作轻柔了许多,丝毫不见粗鲁,另一只指尖轻轻地从她额上划过,到了脸颊、鼻尖,流连不去。阮小幺看出了他眼中的自嘲,却看不懂那许多复杂的心思。   “察罕对你真有那么好?”他道。   她白皙的面上不知是因为方才他的动作还是想起了察罕,微有些薄红,更显得人如花颜,看得兰莫有些移不开眼。   阮小幺点了点头。   而兰莫只轻声道了一句,“我会对你比他更好。”   他蓦地一笑,却吓得阮小幺又一度想往后缩。   他移开了捂在她唇上的手,俯身,断然吻了上去。   阮小幺只觉眼前一花,唇上便有温热的东西覆了上来,不柔软,却带着十分的温柔。   她伸手便要朝他脸上打去,然而又先一步被禁锢住了双手,整个人被他推在墙上,慢慢加重了一个吻。   唇齿紧闭,兰莫有些不耐烦,腾出一手捏在她的下巴上,迫她微微张开了嘴,探了进去。如几年前的每一日一般,任他肆意索取。   只不过那时的阮小幺是温顺的,可爱得就像家中驯养的宠物;而此时——她狠狠咬了他一口。   这小女子牙口向来不错。   血腥味在两人口中蔓延开来,然而兰莫只是顿了顿,丝毫不顾,继续纠缠着她,舌尖舔过了上颚、内壁,与她香甜的舌卷缠在了一处。   黑暗中,无声的、激烈而濡靡的吻。   ps:悲剧的一日两更   我来了,不能偷懒了……   ☆、第三百五十六章 心意   阮小幺已知人事,被他如此对待,心头厌恶,身子却不由自主有些瘫软。而兰莫是个老手,知晓怎么让她舒服,渐渐离了她的唇,亲吻了一口,又游移到了她耳畔,轻轻含住了她饱满小巧的耳垂,舔弄吮吸;一只手也不安分地划过了她白腻滑嫩的脖颈,重重抚过了饱满玲珑的身子。   两具身躯紧紧相贴,他清晰感觉到了她激烈而急速的心跳,一时心中竟说不出的满足。   然而到底忽略了阮小幺这油盐不进的铁石性子。   刚一放开她的唇,便听她一声尖叫,“救命——”   声音之大,连兰莫都被震了一震。   阮小幺已经是一副衣衫不整、气喘吁吁的模样,眼中似乎氤氲着无限的水光,双唇被吮得红肿不堪,更惹人遐思。就算如此情动,她也毫不留情地在他怔忪之际推开了他。   兰莫挑了挑眉,“真狠心……”   说话间,来寻的人已经到了,竟然除了带路的宫人,还有察罕以及另两个臣子,似乎都是平日交好的军中之人。   察罕顺着叫喊的方向看到了墙根处的两人,兰莫竟然还一只手牵着阮小幺,几乎不用提着灯笼去照,黑沉沉的便已能瞧得出这二人发生了何事。   察罕面色骤变,猛地便大步走了来,眼中蕴着万千狂暴的怒意,吼道:“放开她!”   后头那些个侍人早吓得都退了出去。   兰莫反将阮小幺按在了身后,将她遮得严严实实,“怎样?老六的信你瞧了?”   察罕的面色极为难看。面前这人是他从小便发誓效忠的主子,即便落了难,虎落平阳,也仍是他要为之一辈子肝脑涂地之人。然而他却想要自己的妻子。   “放开她!——”他凶狠地眼中闪过了一丝失望,已然抽出了腰间的刀,寒芒划过刀刃。正对着旧主。   兰莫俨然一副居高临下的态度,冷冷道:“她原本就是本王的人。你不过趁火打劫而已。”   阮小幺嫁给他时,兰莫正是最关紧的时刻,朝中各处对他都虎视眈眈,上头坐得最高那人虽已病重,各路消息却灵通得很,他若行差踏错一步,便失了回头路。   眼睁睁看着阮小幺被别人娶走,狂怒、嫉妒、不甘……种种阴暗的情绪早在心里不受控制的滋生。然而还不能显形于色,每日依旧上朝、下朝。兰莫不承认,却清楚无比,心中早已被捂出了一颗毒瘤。   察罕带刀是在朝廷中的特权,然而却不能出鞘,一出鞘,便会被安上一个藐视朝廷之罪。   然而此时他会顾得上这些?   阮小幺却从兰莫身后拼命钻了出来,急道:“把刀收了回去!”   下一瞬间又被大皇子殿下按住了脑袋,塞回去了。   察罕眼中如刀,好歹没失了理智。干脆把那刀与精雕细饰的刀鞘一并扔在了一旁,手捏成拳,直直对上了兰莫的双眼。   挑衅。   草原上的公平的决斗。胜者便能夺得战利品。   兰莫嘴角挑起了一个弧度,冰冷回视了过去。   阮小幺刚一出声,“别……”   两人已然动起了手来。   不知是谁出手的,速度快得她压根没看清。看着这两个缠斗在一起的身影,阮小幺眼花缭乱,堪堪凭衣裳颜色分辨出谁个是谁。   两人都是沙场宿将,即便无兵刃,招式间都步步狠绝,直有势必将人置于死地的凶狠。平常相斗,点到即止。也没怎么分出个胜负来,此时彼此都丝毫不留情面。招招凶险,看得阮小幺心惊肉跳。   曾经有人与她说过,若是两个男人愿意为一个女人打架,无论那个女人喜欢哪个,心中总会有一种虚荣感的。   阮小幺定在了原地,有一瞬间呆了住,然而很快,一溜烟到了外头那几个侍人处,揪住一个便狠狠道:“快去禀报你们二皇子!”   那侍人一手颤颤抖抖指后头,哆嗦着道:“已、已去了……”   方才眼见不妙,早有机灵的去禀报了。   阮小幺急得团团转,一眼瞧见察罕扔下的刀,眼前一亮,捡起来便抽刀出鞘,架在自个儿脖子上,尖叫道:“住手——”   两人一时缠斗得急了,都愣了愣,猛地回头,堪堪停了住。   “小幺!”察罕骤然一惊,也顾不得再打,冲过去便要夺回腰刀。   兰莫却停着,视线定定落在她身上,眼中似乎闪过了一丝嘲讽。   “这里是宫中!你们再有私人恩怨,也不能在这里打起来!”她一个后退,闪过了察罕的动作,眼中似有痛苦,“我……”   又瞥了瞥外头,正有一队火光朝这处而来,再片刻间便要来到,正是二皇子与一干内侍。   阮小幺这才把话说了下去,看着察罕,哽咽道:“他……他再有不是,究竟是你的主子,此事便大事化小罢了!你若因我背上一个手刃皇子的罪名,我、我只得以死谢罪!”   一旁的兰莫脸黑了,手刃皇子?   “他哪里能伤得着本王!”他脱口冷哼。   然而阮小幺却瞪了他一眼。   这戏还得往下演,她这个演员都有些不乐意了。   察罕胸膛还在遽然起伏,一腔怒火终于被她抚平了一些,只轻轻把那刀取了过来,重新挂在腰间,咬牙道:“主子?怎会有夺臣子之妻的主子!”   阮小幺顺势倒在了他怀中,嘤嘤抽泣。   兰莫看着刺眼,出言道:“跟着我有什么不好?他不过是个世子,我却是皇子,将来纵便不能即位,你到底也是个皇子妃,不比跟他好!”   “说得不错!”   一个浑厚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几人转眼望去,却是那二皇子已然到了,还带了一干侍卫,团团将几人围了住。   他边走边道:“大哥,我道你为何今日便身子不爽利了,原来是有美人相约?”   察罕紧拧着眉头,看着二皇子。   二皇子走到阮小幺身边,这才吃了一惊,指着她道:“这……这分明是和安郡主!大哥你!?”   阮小幺:太假了。   兰莫冷哼了一声,没理睬他。   二皇子眼中有怒,“大哥,我知你这些时日闷闷不乐,但和安郡主是将军之妻,民间还有言,朋友妻不可欺,你……”   “够了!”察罕怒然打断他,也不顾什么君臣情面,道:“我扈尔扈一族几十年誓死效忠朝廷,我跟着殿下也是出生入死,却未料到,殿下竟要夺人之妻!先前六皇子来时,我还当他只是戏言,没想到……”   “老六?”二皇子不解。   阮小幺好心“解释”,“都过去了,殿下请莫要怪罪六皇子。”   “是我察罕看走了眼,不知殿下竟是如此之辈,若往后再提什么犬马之劳,便如此刀!”察罕心灰意冷,倏而刀刃出鞘,闪过一线寒光,竟然在众人之前,生生徒手将那刀断为两段!   “哐当”——   断刀被弃之于地,再没人管顾。   阮小幺的心也随着断刀落地,咯噔了一声,心里头骂着,这家伙发什么誓不好,非要发这种不吉利的!   退一万步说,这刀也是个上品,值好些银子的!   察罕说罢了,带了阮小幺便往外走,再没看一眼兰莫。   两人就此,算是恩断义绝。   二皇子瞧完了热闹,呆着也是无事,也随后走了,临走前,瞥给兰莫一眼,有些凉凉的笑意。   墙角阮小幺方才提着的灯笼还滚落着,灯笼纸并未被里头烛火烧着,那火渐渐有些小了,不住地明灭。兰莫独自一人留在了清冷的小院中,缓缓去拾起了那灯笼,细细将素白的纸面儿上的泥土擦干净了,又看了半天。   一场除夕宴,竟是如此不欢而散。   察罕带着一身凉气与怒气回了府中。   阮小幺像只犯了错的耗子,一溜烟窜进了卧房,乖乖呆着,见他进了,自觉伸出手指,向他勾了勾。   察罕甫一碰到她,阮小幺便黏在了他身上,笑道:“今日真的气着了?”   他不答,只压下了她的身子,亲吻了半晌,似乎还在赌气,要抹掉兰莫的痕迹。   阮小幺被他亲得气喘吁吁,眼中雾气蒙蒙,嗓音也似乎带了些湿意,“你、你知道的……不过是做给那二皇子看……别闹!”   察罕微微抬起了身,细细用眼光描摹着她娇美的面容,声音有些发闷,“我太没用。”   “没用?”她轻轻笑了起来,“傻子,那是皇子,是皇帝亲生的儿子,你又能怎么比?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这世界不就是如此么?有权的欺压没权的,权大的欺压权小的,一级级数到皇帝头上,即便是兰莫,不也被皇帝压了一头,再能干、再有治国之才,皇帝一句话,他还是得乖乖下马。   “再说了,”阮小幺一个翻身,骑在了他身上,“兰莫有用又怎么样?我就喜欢你这样的。”   他是否英俊、是否聪明、是否有权,都与她无关。阮小幺用一只手轻轻按着察罕心脏的地方,她看重的只是这一颗心,全心全意地对她,即使她有欺骗隐瞒,这颗心都最终能将她包容起来,给她一个温暖的家。   或许在旁人看来,阮小幺付出的远比他多,然而他们之间是对等的,察罕爱着她的心,丝毫也不比她少。   ☆、第三百五十七章 说客   “你……”他有些迟疑。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阮小幺伏下身,与他相贴,做出了个依偎的姿势,缓缓道:“你想问,兰莫比你好,为何我却喜欢你?”   察罕微黑的面上有些紧绷,整个人都有些紧张。   “我不喜欢他那种半真半假的人,就喜欢你这样的。”她明亮的双眸眯成了两道弯月,半笑着又重复了一遍。   夜黑沉沉,一室之中,却暖意融融,驱散了所有寒冷,纵然灯消火熄,也似乎有着无限的光亮,温柔弥散在了空气中,使人心中无限安宁。   自除夕之后,兰莫便真正成了察罕的“旧主”,事后从皇子府送来的绫罗绸缎、珍稀药材等赔礼都被原封不动退了回去,那头送了两三回,吃了个闭门羹后,便也慢慢消了动静。   阮小幺还有些可惜,叹道:“他那处的东西可都是好物,就这么白白退了,当真浪费。”   察罕挑了挑眉,“看上什么,我买给你。”   “如今你的银子就是我的银子,我何苦用着自家银子来败家!?”她笑骂了一句。   察罕在治家方面一知半解,府里头内务通通交给了额鲁讫,倒也打理得仅仅有条。这老仆也是个忠厚的,阮小幺初一嫁来,他便主动将账册、铺面、地契等物都清点好了,尽数交给了她。   阮小幺只收了账册,看了个心知肚明,其余东西还都还了给额鲁讫,自己只做个大总管便好。   老王妃许久也未踏过将军府的门,对这夫妇二人算是不管不问了。   老亲王被皇帝以除夕之故,又多留了数日。直到年初三过了,这才带着人往封地而去。   先前皇帝无故使他来京,又让察罕夫妇于京城完婚。着实让众人都虚惊一场,如今见着老亲王已要回返。也都松了一口气。料得宫里头再不会有什么大的动作。   然而意料之外的,仍是出了事。   仅过了半月,老亲王还未至扈尔扈,又被皇帝召了回来。   一行人,从头至尾被严实看了住,连个报信的人都没有。   远在京城的阮小幺等人还正过着舒心日子,怎么也没想到皇帝会来这一招。直到人又被押回了京,闹得沸沸扬扬了。这才知晓。   霎时间如六月飞雪,一通冰碴子砸下来,直接冷到了人心。   这日察罕上朝,却直到天色近黑时,才回了来。   此时愈发的天冷,空中还有的没的飘着些小雪,覆在前日刚落的雪层之上,又添了一层洁白。察罕回来时面色发沉,连一边下人轻声叫唤都没听到。   阮小幺早在前厅中等着,见他回来了。先奔了过去,急道:“阿帕又被带回京城了!”   “我已知晓。”他道,一面带她匆匆回了主院。让下人们都远远跟着,“白日在朝堂中,皇上借故呵斥我家一族,竟说我家有私通外族之嫌!”   原来,在老亲王远赴京城之际,皇帝早派人暗地去了扈尔扈,探子回时来报,此族中暗藏数万刀兵,且与北方狄戎来往甚密。竟有不轨之图。   然而扈尔扈族人七八万,青壮年居多。又人人尚武,刀兵数万在正常不过;且族人居住之地本就与更北的戎人相邻。寻常边市贸易,更是屡见不鲜,又哪能算作私通之由?   然而皇帝说有,那便一定是有,任你叫屈叫翻了天,那也是坐定了这一罪名。   阮小幺道:“前段日子没动静,想来皇上身子还撑得住,如今……”   这一举动的信号,正告诉了众人,老皇帝已经真的不行了。   “我如今算是明白,他为何要这么做了。”察罕低低说了一句。   两人此时也都心知肚明,不是皇帝要除掉他们一族,而是借着新帝登位,把老臣“过继”给新帝而已。   然而此一过程之中,不知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们一脉,友好的、不友好的,纷纷借此登场,雪中送炭的少,落井下石的多。   “阿帕如今在何处?”她问道。   “朝中求情,皇上只将阿帕发落在宗人府,暂不交由大理寺审讯。”察罕道。   阮小幺轻声安抚,“放心,他不会有事,我们静待几日便可。”   他点了点头,捏着杯盏的手却又不自觉握了紧。   第二日,便有御林军将将军府围了个铁桶般严实,美名曰保护,实际上却是牢牢监视了起来,连下人平日出府,都要经严密看察才可。   府里头倒还太平,阮小幺过得与往日实则并无不同。   自从嫁了过来,每日察罕不在时,她要不就是下棋、要不就是画画,那绣布也刺了几针,又扔到了一边。屋中暖和如春,察罕不知从何处又带了些花儿来,只在屋里头栽着,开着艳红的花朵,极是养眼。   阮小幺捏了片鹿脯,看着察罕一副满是心事的面容,塞进他嘴里,指了指桌上棋局,道:“该你了,别尽想事。”   察罕无奈吃了,两指之间夹的一颗棋子迟迟未落下,眉头皱得极深,“也不知阿姊他们怎样了,如今出不得府,也不能亲自去看。”   “你放心,报信的不是已说了安好么?”她面上一派平静,径直接了他手中的棋,落在一处,“皇上应该不会为难咱们。”   “可是……”他依然忧心。   阮小幺自个儿又落了一子,斯条慢理道:“我给你讲个故事?从前有个高官,权倾天下,后来皇帝找了个由头抄了他的家,来抄家的侍卫们花了好久才清点完了家产。高官的老婆小妾儿子都被关在家中,不得出门,最后,活生生饿死了。”   察罕默默听完,摇头叹息,“君恩如水,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阮小幺道:“我只是与你说明,咱们家下人还能进出,皇帝还是开了情面的。”   察罕:“……”   她拈了片鹿脯,又把察罕的棋子拿来,啪啪落了几子,“我赢了!”   一连三日,将军府并没有什么动静。   阮小幺耐心等着,每日与察罕消磨消磨时间,终于等到了不寻常的一日。   二皇子派人来了。   来的是他府中一个得心的门人,名唤简正德,是个中原人,长得一副忠厚老实的模样,一张国字脸显得分外可亲,面带着微笑,被人恭恭敬敬迎了进来。   若不是对这人早有耳闻,连阮小幺都要被他这副忠正的相貌糊了过去。   简正德是个极其聪明的人,据传他家中原先是大宣的官宦人家,因犯了事,流亡至此,凭着一张嘴,又混到了二皇子府中,成了个食客,平日里为人极是精明,二皇子在众皇子皇孙之中脱颖而出,几乎有一半是此人的功劳,可谓居功甚伟。   此时面上一看,也不过一个和蔼可亲的小老头儿而已。   他不时捋捋微有些棕白的山羊胡,与下人也道了谢,进了前厅。   阮小幺只在前厅的屏风后悄悄窥着。   察罕礼节甚全,请人入了座。简正德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很是得体地收回了视线,这才开口道:“将军近来可好?”   “外头兵丁看察,先生这问,莫不是说笑?”察罕反道。   “在下对此有所耳闻,听说皇上疑心将军一族有谋反之心,这才出此一策?”简正德开门见山。   察罕沉着脸点了点头,“此事朝堂之中已都知晓。先生向来在二皇子府上,今日又怎有空来我这罪人之处?”   简正德忙道:“将军言重了!朝野上下何人不知,罕多木一脉世代忠诚耿直,将军切不可自称‘罪人’!今日在下谒府过望,实则也正是为了此事!”   “哦?”   “不瞒将军,前几日除夕宴之事,在下也是有所耳闻。”简正德顿了顿,似乎觉得自己一个外人提及此事,有些尴尬,“将军原是大皇子的得力爱将。在下实话实说,将军也知道,大皇子与二皇子之间,着实有些龃龉,此乃天家之事,我等不可多言。原本你我各为其主,互不相干,然而此时,我却不得不为将军忧虑!”   阮小幺在屏风后屏息听着,也暗自点头,说客一行,最高端的不是长篇大论、洋洋洒洒说一堆,把礼义忠信明面儿摆出来压人,旁人也不是傻子,当中利弊自然会知道。真正的说客,说话需有三分真心,切中时弊,才能使人细细听下去。   那头察罕问道:“不知先生所虑何事?”   “祸事!”简正德道:“将军祸在临头了!”   察罕正襟危坐,“如今我父入宗人府,我族被疑谋反,自然是祸在临头,先生又何必多言?”   简正德却摇头道:“将军与在下所言的祸事不同。在下所言,是良禽无木而栖之祸。将军聪谨,想必知晓二皇子一片招贤纳才的拳拳之心。二皇子此人,论德论才,皆不输于大皇子,可喜更是皇后所出,又为皇上所喜,将军所言之祸,若借得二皇子这一东风,便不算是祸;而将军若仍固守城池,便是自取其祸!”   “你怎敢如此置喙天家之事!”察罕声音冷了下来。   ps:如果我今天就一更,那明天肯定是三更   一定不会偷懒的……   ☆、第三百五十八章 弃暗投明   “非也,在下此次前来,是带着一片交好之心,并不愿高谈阔论。”简正德却笑了起来,又捻了捻他那有些稀疏的胡子,“将军又哪里不知当中利弊?在下实则是奉了二皇子之命,愿为将军奉上一‘栖木’而已。”   阮小幺慢慢听着,又无声叹了叹。在她看来,若就此顺势归依了二皇子,对扈尔扈来说,说不准比一心向着兰莫更好。   二皇子就算有些小心眼又如何,哪个皇帝还没一点短处?只要是个知人善用的,对臣子来说,便是天大的幸事。罕多木一族是老皇帝留给二皇子的,只要他们肯点头应允,投了二皇子,待得一日他成帝,定然也会善待他们;而兰莫却不同,如今情势都不利于他,若他想扭转局面,定然要行事狠戾,少不得做出些逆伦之事,到时,这罪责要推给谁来担,还说不定。   只是这罕多木一家就跟察罕一样,都是个直心肠、死脑筋,铁了心要从一而终,她也没什么办法。   二皇子主动抛出了橄榄枝,简正德笑得极是温和,道:“在下所言之意,将军想必清楚。二皇子乃天命所归,也望将军细细思想,毕竟,老亲王一事,还得先解决了的好。”   察罕面色稍霁,只有些沉重,摆了摆手,“先生之意,我明白了。待我思量一时,再给您一个答复。”   “这便好。”简正德将茶喝了,正放于桌边,又顿了顿,道:“且有,将军新婚,在下身份低微。不得列席,也并未有礼,今日便也一道补上。全做在下私人相交之情。”   他起了身,与察罕又寒暄了几句。便堂堂皇皇地出了去。   阮小幺这才从屏风后转了出来,挑眉道:“姜还是老的辣。”   送礼什么再其次,这话明摆着就是又在提醒察罕,于公,大皇子不是个好的归处;于私,明目张胆抢臣子之妻,也不是明主所为。即便察罕心系旧主,也不能当了这憋屈的乌龟。   察罕这几日眉头似乎就没舒展过。瞧着似更添了一些沉稳,然而阮小幺看着却有些心疼,拍了拍他*的手臂,道:“放心,否极泰来,等我们这关过去了,往后便舒心了。”   他定定看了她片刻,用发沉的声音“嗯”了一声。   然而,那时候的阮小幺不知道,他不是闷闷不乐。而是想的比自己要远,想到了以后,也想到了——所能得到的下场。   此事过后足足过了十日。察罕才派人递了书信给二皇子,对于此事,应允了。   他是兰莫手中最出色的一张牌,当他也倒戈相向时,兰莫便真算是没了回转的余地。   二皇子对此自然喜出望外,当下便备了好些礼去将军府,只那简正德似乎仍有些顾虑,又来过一趟,似乎是在试探察罕究竟是否出自真心。   察罕应付得极是从容。即便是阮小幺看着,都丝毫没有破绽。   他并没有胸有成竹与简正德剖明心意。发誓定会效忠二皇子,只把自己的犹疑摆在了面上。沉重的郁郁之怀,却在简正德的劝诱下,又渐渐坚定了起来,当说到阮小幺时,已然是下定了决心,破釜沉舟了。   阮小幺偷偷窥着,看得几乎有些目瞪口呆,不自觉扬起了嘴角,心里头不知在骄傲个什么劲儿。   待人走后,察罕转到屏风后,便被迎面亲了个满嘴,对这阮小幺那双亮晶晶的眸子,心中微软,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之后兰莫也派人来过,毫不意外,被统统拒之门外。京中消息流通,却也没几个人知道,扈尔扈早已不知不觉中——改门换庭了。   将军府外把守的御林军少了大半,凡人出入,也渐渐没了限制,只东南西北四门外还有一些换了普通衣饰的兵士,每日里监视着,把府中人进出的动向悉数上报给了宫中那人。   然而老亲王还是没被放出来,似乎在宗人府被遗忘了。   阮小幺嫁来已好几个月,每日闲得发慌。这头绿萝却笑道:“待夫人有了小世子,便不觉得闷了。”   她摸了摸自个儿的肚子,罕见的有些红脸,才不会告诉那两个丫鬟,自己连小世子的名儿都想了许多了。   几个月舒坦日子过下来,每日对镜自照,这才渐渐觉得,脸上似乎胖了些,连着身子也不似从前那般细瘦了。   照这个趋势长下去,恐怕要越来越胖的。   阮小幺对此忧心忡忡,在帐中不住捏着肚皮上的肉。而察罕却笑着将她的手牵了过来,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道:“好歹是长了些肉,若向从前那般,可太瘦了些。”   他说着,不知想到了什么,笑意有些淡了下来。   阮小幺愣了愣,忽而想起,那时也确是太瘦了些。   从回了大宣,为着程珺的事操心了一年,柳慕云投了湖,烦心忧愁的事太多,胖也胖不起来。   后来,叶晴湖又……   那时她便消瘦得厉害,整个人都像细了一圈,被风一吹就要散了。   她想着这个名字,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陌生。   嫁到此处之后,阮小幺便刻意遗忘了这个人,曾经在脑海中鲜活的影像慢慢被人为地淡忘了,最后只像一张张老照片,被封存在心底老旧的匣子中,扔到了不起眼的某个角落。   然而越是埋藏,越是成了一处永远长不好的伤疤,“叶晴湖”三个字是把钥匙,一开启那些纷繁杂乱的记忆,所有的过往便像海绵吸进了水一样,瞬间膨胀了起来,再怎么也干瘪不下去。   好的、坏的、快乐的、喜悦的、愤怒的,通通在她脑海中回忆了起来。   察罕搂着她,不轻不重抚着她的乌黑的头发,道:“别想了。”   阮小幺把脑袋扎进了他坚实的胸膛中,想嗯一声,却发现声音似乎哑住了,只是重重点了点头。   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便是如今将军府最好的形容。   原本的平静只是浮在表面上,就像一潭湖水,被水下的鱼群一搅动,湖面上又起了一阵不小的波澜。   而这个波澜不仅影响到了将军府,整个京城、北燕都被波及了到   皇帝驾崩了。   时岁正直三月,盛乐的冰雪消了一些,仍是春寒料峭,厚厚的冬衣并未脱下。   如寻常一般的一个黎明,御林军四面从宫中散出,监视住了京城几十个大大小小的城门。   夜间阮小幺睡得不太安稳,似乎外头总有明火执仗的声音,伴着刀兵相碰,行军一般传到了她耳中。   主院在将军府最深处,平日里极是幽静,不应该会有这种声音。   她迷迷糊糊被惊动了醒,下意识往身边一摸,空了。   一惊之下,猛地清醒了过来。借着幽暗不明的月光,却瞧见察罕正无声下了榻,正着整衣袍。   “你去哪?”她惊道。   察罕没料到她会醒,回头看了她一眼,将她身上的衾被往上拉了拉,道:“外头有动静,我去看看。”   黑夜之中,凡事都显得有些异样。阮小幺一把拉住他的衣摆,皱眉道:“叫绿萝去看看就行了,你亲自去什么?”   他将她的手牵下来,轻轻捏了捏,无声的安抚,道:“无事,我不大放心。”   “那我与你一道。”阮小幺一咕噜从榻上起了来。   察罕有些无奈,待她穿戴好了,搀着她出了去。   一路绕过好些廊院,到了一处偏门,正是朝南的方向,东西而去的车马都能瞧得清楚。   外头有小厮守夜,见了两人,忙揉着惺忪的眼来行礼。阮小幺倚着门,遥遥见到前头似乎有光亮闪过去了。   “今夜也不知怎么了,都好两拨人马过了去,现下早过了宵禁,那些人瞧着也不像哪位达人家的家仆,倒像是军爷。”小厮在一旁道。   说话时,前头不远处的道儿上,又哒哒奔过来了一批人马,十来余人,个个轻甲覆身,长刀挂在马镫上方,不时发出碰撞的声响。   察罕的面容在清冷的月色下,像镀上了一层寒霜,喃喃道:“是禁军。”   阮小幺心头一沉。   禁军与御林军不同,向来只在宫中镇守,只有极郑重的场合才会出现,如此一批一批不同方向而去,显然是去报信。   什么信息用的着禁军亲自劳动?   她心里头浮现出了一个答案,皇帝怕是不行了。   “他这意思,是秘而不宣么?”阮小幺道。   “他”指的自然是二皇子。   察罕摇摇头,“大事未定,必不会昭告天下。”   如此便好,他们仍有时间布置一切。   这年三月初九为清明节,平时年月,寒食一日过后,皇帝与老臣、后妃齐往大昭寺拜佛,如今皇帝的活儿自然由二皇子顶替了。   早前几日便有拟旨送到将军府,察罕也在随行之列。   一连几日,朝中并无变化,似乎风平浪静,宫中的消息被严严实实压了下来。阮小幺对此倒不意外,只对这大昭寺之行颇有微词。   “往年去大昭寺,随行的大臣们都是胡子一大把的,怎的今年却要你去?”她把那黑色镶金边的束帛扔到一边,皱眉道:“那二皇子在打什么主意?试探?”   ps:无双把后面大纲列出来一看,没几章了哈哈哈哈哈哈~   ☆、第三百五十九章 欺瞒   察罕道:“试探也在常理之中,我往常与他并不同心,此时他信不过我,才是应当。”   他似乎对此毫不意外,仿佛早已知晓一般。   阮小幺想了想,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只得为他备了明日的衣袍,回屋去了。   晚间,就寝时分,阮小幺一个劲儿地对着黄历看,日子数了一遍又一遍。半晌,忽的被察罕拍了拍脑袋。   “发什么傻?”他觉得好笑,不自觉揉了揉她的耳朵。   阮小幺的耳垂最为敏感,平日便受不得这么揉揉捏捏,片刻间便染上了一层薄红。她转过身,察罕已经半搂住了自己,低头在她额上印了个吻。   良宵美景,瞬间让她便动了念。   察罕的吻顺着额头流连了下来,熟悉而浓烈的气息瞬间笼罩在了她周围。阮小幺被他作弄得腿脚发软,一面攀在他身上,被他半抱着去了榻边,一面艰难道:“你轻点……”   察罕眼中尽是温柔的欲念,把人压在榻上,便伸手去解她的衣带。   阮小幺好不容易撑开他的脑袋,微喘着道:“我……我月事好久未来了……”   察罕正还要亲她的手,闻言怔了怔,木木问了句,“多久?”   “一个半月。”她说着,又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小题大做。这副身子本来年纪也不大,月事时间不准也是正常,但是……   又一想,似乎拖了半个月也的确有些不正常。   “我不知道……”她揉着脑袋,纠结道。   察罕还没反应过来那“一个半月”是怎么回事,愣了好半晌,起初以为她身子不爽利。这时才如梦初醒,醍醐灌顶一般,一双眼亮得要发光。   “真的!?”他激动问道。   阮小幺被他看得有些脸热。一拍他的脸,“什么真的假的。以后不就知道了!现在……做不做?”   “做!”他脑袋一热,又突兀来了一句,“我轻点……”   她噗嗤笑出声,响亮地在他脸上啾了一口。   第二日一早,阮小幺还睡得朦朦胧胧时,察罕已醒了,也不叫丫鬟进来,自己穿整好了。一回头,却见阮小幺已睁了眼,还带着惺忪的睡意,似乎在发呆。   “今日怕要闹到昏时,你晚膳自用便可,无需等我。”他温柔笑了笑,又将她裸露在外的胳膊塞进了被里,道:“宽心。”   阮小幺发愣般盯了他一会,忽然道:“你没什么事瞒着我吧?”   察罕正系着玉佩的动作顿了顿,“瞒你何事?”   “我要知道了。那还叫瞒?”她懒懒笑了笑,“你完完整整回来就行。”   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脸。   他眼中有无奈的宠溺。双唇在她面上印了一下。   “去吧去吧……”阮小幺裹紧了身上的被子,里头热气似乎随着他的离开而在不断散失。   察罕走远后,她叫了声,“绿萝,我醒了。”   洗漱穿戴完了,阮小幺这才缓缓出了门,径直往察罕的书房而去。   老总管额鲁讫正在院中躺椅上晒着太阳,一副安神闲适的模样,乍见得她。先起了身,拜过后道:“夫人怎的来了书房?”   “我就随便看看。察罕说他那里有本《神异经》。”她说着,便要进去。   额鲁讫却道:“将军书房里可没有什么志怪奇文。都是些兵书,夫人怕是找不到的。若您要看,老仆叫人去买些来。”   “无妨,兵书也好。”她笑道:“这日子我都闲得发闷了,正看看兵书解困。”   书房向来是官宦权贵人家机要之地,莫说是正室通常不入,换成个妾室平妻之类的,在院子外就得被人拦下来。也是察罕依着阮小幺,否则,额鲁讫早板着脸赶人了。   额鲁讫干瘦颀长的身板挡在了阮小幺与门之间,赔笑道:“夫人,您可别让老仆为难,家中一切物事都是您打理,这书房当真不是玩笑儿戏,乱得一些,都要出事的!”   阮小幺皮笑肉不笑道:“我会动他什么?若他回来找不到什么,只管来找我,你闭着眼睛不看便是了。”   额鲁讫毫无办法,拦也拦不住,只得眼睁睁看她进去了。   她进书房的次数屈指可数,且都是由察罕陪着来的。实则里头也没什么玩意儿,书架上满满的兵书,偶尔有些百家论著,有些连阮小幺都没见过,大体是些颐养性情之书,甭说是志怪小说,连一丝一毫乱力怪神之说都没有。   阮小幺却不看那成排的书架,拨了帘子,径直到了里间,那书案上摞了整整齐齐几码章卷,多是些往来书信、文书之类。   额鲁讫在外头犹豫再三,终于狠心踏了进去,苦着脸道:“夫人,您就别看了!都是些您看不上眼的东西!那可也都是正经文书,并没有什么不三不四的玩意儿!老仆、老仆保证,将军从没想养个外室什么的……”   “你不是说你们将军不能纳小么?”阮小幺一边翻一边头也不抬地问,“怎的还能养个外室?”   “那……”老头儿咕哝着低了头去,嘀咕道:“那不是还能有没名分的么……”   这回她抬起了头,斜着眼瞅了他一回,道:“你们将军若那日真养了个外室,你来报知我,我保证不把你赶出家门——还给你加月钱。”   额鲁讫哭丧着脸,回道:“多谢夫人……”   阮小幺先把二皇子来的书信都扔到了一边,又翻看了每一封往来的密信,有些上头的泥章尚未破开,她也便扔到了一边不去管。翻了半天,没看到什么,终于才注意到了旁边的书架。   那书架都由黄檀木打造而成,没有过多精致的花雕,刀斧大开大合,颇有一中粗犷线条的美感,正像极了察罕这个人。   “哪天得让人在卧房里也摆上这么一副……”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抽出书来翻了半晌。   终于在当中里发现了一些纸张,不是放在某一本书中,而是每本里夹了一页,拼拼凑凑,最后合成了几封完整的书信。   落款只一个“十二”,一看就是化名,并找不到什么有用的名称信息。然而看那内容,竟都是察罕从未与她说起过的,怎样布兵、怎样撒网、怎样收线、怎样……最后助大皇子登上帝位。   她这才注意到最后处的印章,上头篆字看得不太清楚,隐隐约约在何处见过。   她无暇多想,将书信塞回了原处,一切整理得有条不紊,回头迎上额鲁讫焦急而忧虑的目光,投去了一个警告的视线,出了来。   老总管慌不迭地自个儿拿了扫帚来清扫了一遍,又火烧屁股一样落了书房的锁,看着阮小幺远走的背影,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然而阮小幺走到一半,又不急不慢回过身,道:“莫要与将军说我来过这里,否则……”   “夫人放心放心!打死老仆也不会说!”额鲁讫立马道。   阮小幺点点头,满意地走了。   她回房想了半天,承曦正拿了套芙蓉并蒂的绣样来,套在了绣架上,见她有些怔忪,出言提醒道:“夫人,您之前要的芙蓉并蒂花样儿已好了。”   阮小幺看了一眼,没去理睬那东西,反而道:“承曦,若是有一个人骗了你很多事,你该怎么办?”   承曦奇怪看了她一眼,理所当然道:“若是那人骗了我,我自然不知道的,又何来怎么办呢?”   这小妮子是个北燕人,性子比绿萝要粗咧的多,没那许多步步小心,见她问了,便挑了个最直接的答了。   “那要是你知道了呢?”阮小幺不死心。   “这……”承曦没多想,便道:“如果他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我也没受其害,那骗了也就骗了吧。”   阮小幺不死心,又道:“他是为了我好,但是骗得着实不轻,但是……”   但是了许久,也没想出来下文,沉默了下去。   “奴婢懂得夫人的意思了。夫人是想说,他为了您好,所以骗了您,但是您到底心里不舒服?”承曦恍然。   阮小幺有些低落,没说话。   小丫鬟自顾自说道:“既然本意是为您好的,您大可不必气恼,想必他骗您定然也有他的苦衷……”   说着说着觉得有些不对劲,看着阮小幺的脸色,突然就灵光一闪,知道了她说的是谁,顿时吓得脸都白了,连忙噤了声,缩着脑袋不说话了。   阮小幺喃喃道:“他是为了我好……”   为她好,所以糟糕的事都独自面对,有危险理所当然挺身而出,怕她担心,所以什么事都不告诉她。   但越是这样,她却越是恼火。夫妻本是一体,凡事自然要一同面对,而察罕却因着这个“为她好”,便将她撇到了一边,若哪日他踏错一步,落难之后,她又该如何自处?   承曦有些害怕,小声叫道:“夫人、夫人?”   阮小幺猛然想起一些事,一刹那间惊跳了起来,奔出屋外,对着空空的主院大叫道:“出来!你们都出来!”   高大的林木枝桠间新吐了翠,远望去葱葱荣荣,好不可爱,其间如风动摇曳,转而闪出了一个身影,接着又不知从何处出现了第二个、第三个……衣裳或灰或棕或黑,齐齐围成了一圈,跪在她身前,共十多个。   ☆、第三百六十章 拜佛惊魂   这些都是察罕亲自从骁骑营中选上来的精英,只负责保护阮小幺的安危。   “你们都去大昭寺,察罕若少一根头发,我把你们都辞退了!”她命令道。   暗卫们不动。最当中一人抬头道:“将军命我等保护夫人周全。”   阮小幺知这群人就是个木疙瘩脑袋,也不与他们废话,抽出靴子里的匕首,作势要划自个儿脖子,凶巴巴道:“你们若不去,我马上死在你们面前!”   转瞬间,一阵晕眩后,她一个不稳,踉跄了一步,手中匕首已到了暗卫手中。   那男人又重复了一遍,“我等只保护夫人的周全!”   阮小幺摊摊手,“我口中已经含了毒药,你们再不去,我便咬碎了吞下去。”   那人一愣,猛然看向她的口,却不敢动。   “掰开我的嘴巴看看啊!”她哼道:“我告你们非礼哦!”   暗卫们尽数趴伏在地,不知如何是好。   阮小幺一声喝:“还不快去!”   为首的男人猛的起身,回头便走。其余人见了,纷纷也跟着前去了。   承曦缩在一边,看得极是害怕,待他们一走,便扑上来急道:“夫人您可别做傻事!快把、把毒药吐出来!”   正绿萝端着梅花水晶粥过了来,瞧这阵仗,也被吓得不轻,刚奔过来,却被阮小幺一手止了住。她接过那粥,捧着进了屋,边走边道:“经年的梅花就是香,你们若想吃,也去厨房盛碗来!”   另一头察罕处。   清晨天家銮舆便启了程,只比皇帝所用稍次一等。以皇太后凤銮为首,其次是二皇子乘撵,后跟着长长的车马队阵。后妃、老臣、以及数以千计的侍人兵士,浩浩荡荡朝着大昭寺进发。   旁边早已清了场。并没有什么百姓围观,爆竹声乐之中,队伍缓缓前进,终于在大昭寺停了下来。   所有的寺僧也都经了严密盘查,确认无疑后,才准许在寺中走动。   主持早已与寺外翘首以盼,见皇太后等人来了,忙使众僧下跪。自己则前迎了上去。   察罕在阵仗中靠前的地方,隔着几人便能瞧见二皇子的身影,旁边则是食客简正德,后头跟着一群文武官员,尽是二皇子党派。   兴许是怕他临时反水,二皇子压根没让察罕的兵士来护场。   太后与主持念了几句偈语,领着众人进了道场。寺中东西两面硕大沉重的古钟齐齐敲响了起来,声音绵久悠长,几乎传遍了半个盛乐。众僧普遍《法华经》,迎着人走了过去。   大雄宝殿之上。释迦金身盘坐,双目半阖,宝相庄严。仿佛看尽终生卑微,悲悯无量。   此次除了没有皇帝坐镇,与往年并无不同,冗长的唱念之后,众人走过三佛五殿,再到了后殿道场时,已然是日午时分。   太后一身庄重而古朴,缓缓把手中三炷香插进佛塔,面露了个极淡的微笑。吩咐道:“众卿也都疲了,拜过了佛。先去厢房歇息片刻,用些斋饭。晌午再与圣上祈福吧。”   众官皆诺。   二皇子面上微动,眼底似有嘲讽一闪而过。那老东西如今早已躺在金丝楠木棺椁之中,就等着埋进皇陵了,还祈什么福。   前头皇后似有所感,轻微回了头,看向他,眼中现出严厉之色。   二皇子忙换了恭敬神色,低了脑袋,再不敢面露轻慢。   斋饭与往日也并无不同,着重简朴了不少,都是豆腐青菜,只不过换了御厨来做,寺僧只负责端了上来,一碗碗瞧着清白可爱,上头葱花点点,分外清香。   百官都捧着木碗,心头嫌弃,嘴里还得先唱诵太后千岁,瞧着数十名太监先用银筷夹了碗中的细碎一点吃食,放入口中先试了,片刻后并无异样,再送入贵人手中。   太后点点头,这才令众官都下筷。   后妃们也都揭下了头上幂篱,微微侧着脸,一一吃了。而二皇子那处,察罕瞧着试毒的小太监似乎有些异样,便先微声请二皇子先慢些动口,只盯着那小太监瞧着。   果真,又过了一时,那太监竟面露绞痛之色,瘫倒在地,一会儿便口吐血沫,抽搐着痉挛了几下,便不动了。   二皇子大惊,骇然摔碎了木碗,里头饭菜瞬间泼烂在地,惨不忍睹。   周围之人也是面色乍变,察罕喝道:“来人将斋房之人拿下!”   一时间风云骤变,人皆变色,兵士们行动迅速,团团便将斋房围了住。二皇子惊骇未过,刚想恢复神色,与察罕夸奖几句,没想到情势又一乍变,原本空无一人的大殿檐上、墙后、林间,竟然跳出了百来名黑衣人,刀光剑影,面露凶光,只奔向二皇子一人而来。   地上被摔的木碗不计其数,百官都还没反应过来,都哭丧着脸,已经在二皇子之前吃过了一两口斋饭,心想着不知何时就要口吐白沫了,这一乍变之下,却都呆若木鸡,没来得及慌张四窜。   二皇子大骇之下,差点仰倒在地,好歹由简正德扶住了,勉强稳住了心神,急道:“拿下刺客!”   察罕面如凶神恶煞,执刀在几人身前而立。那些刺客事先已所有准备,毫不慌乱,破开御林军刀兵重围,直直围剿而来!   “太后、殿下!你们先走,从后殿下山!”察罕几乎将迎面刺来的黑衣人削为两截,在女人、男人的惊惶尖叫奔逃声中,几乎是恶狠狠盯着二皇子等人,粗哑着低声道。   他五指微弯,一声嘹亮哨响,便有暗卫从四周一边抵挡刺客,瞬然围涌了过来。   “带他们走!”察罕吼道。   太后方才被吓得魂不附体,好歹经过大风大浪,转而又勉强镇静了下来,抹掉脸上被溅到的如注鲜血,声音微颤,“我们走!”   一群太监宫女哆哆嗦嗦软着脚,踉跄绕过刺客、御林军残破流血的尸体,搀扶着主子不要命般往后逃。   察罕殿后,与众兵士一道,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所惊之路,尸体遍布。   御林军大多在寺外分布,进山之路被牢牢把守住,山上却只有几百人众,要从山下调布军阵上来,也不是一刻两刻之事。而那刺客却不知从何而入,地上有零散撕碎的僧袍,却是在前一日早已将真正的寺僧灭了个干净,取而代之。   后山处处都是刺客,左突右袭,将碍事的宫人杀倒了大半,只剩了零落一些人次,在众军的保护下,勉强向前突围。前殿的黑衣人渐渐少了,而御林军也玉石俱焚,几乎血流成河。察罕身上衣衫处处有被割破的很急,外袍因着束手束脚,早已扔了,就这么一抹面上血渍,一身血气地朝后殿跟了上去。   太后等人几乎未走出几丈远,一来当中女人众多,本就走得慢;二来腿都软了,压根走不动路,拖拉着才能向前几步。二皇子稍好些,究竟是经过大阵仗的人,脸上虽有些白,一手扶着皇后,边还拽着太后,跌跌撞撞躲着扔来的刀枪,还要往山下赶。   猛地身边站了个血人,他一个惊吓之下,又不受克制地吓吼了出来,定睛一看,却是察罕的,身上处处狼狈,索性都是皮外伤,并没有大碍。   “察罕,此次多亏你……”   “了”还没说出来,猛见旁边御林军被杀出了个空缺,一支长剑便刺了过来。察罕反手一挡,“锵”一声脆响,满是鲜血的刀刃格开了长剑。他伸手将那刺客的脖子扭了断,沉声道:“先出去要紧!”   二皇子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简正德在后头狼狈不已地跟着,他们没有皇室贵胄那么幸运,在兵士不足的情况下,带刀之人自然先去保护皇子皇妃了,武官还好,剩了一群文官就如同待宰的羔羊一般,一杀一个准。简正德从尸堆中爬起来,恶鬼一般,还记得随手扛一个尸体来挡刀,就这么一步一摔跟在了众人之后。   察罕身边正有暗卫在支绌,他只扫了一眼后头的简正德,又看了看那暗卫。   暗卫也不点头或出声,杀倒几个想趁虚而入的刺客后,慢慢落在了队阵后头,直到靠近了简正德。那稀松山羊胡的精明人正吭哧吭哧扛着一具死尸,那尸体上早已被戳了不下百十个孔眼,正汩汩往外冒着暗红的血。   旁边的兵士勉强抵挡着黑衣人。那暗卫一手将他半推着,吼道:“快走!”   这混乱时刻,谁也不顾得谁的号令了,听着一个声音,便都跟了去。暗卫旁空了出来,又涌上来了不死心的刺客,最前头的一个一剑刺向他面门,后头一个拦腰想截断他腰间。而他刀法快如闪电,仰腰躲过一剑,顺势砍了后头那刺客的双腿,在一声惨叫之中,将收不住势头的前头那刺客狠狠往后一顶。   又是一声惨叫,却不是黑衣人,而是他前头的简正德。那暗卫做了个借力推舟之人,借着刺客手中的剑,直直穿透简正德身上的尸体,给他来了个对穿。   而那暗卫更不动声色借着那只剑在他身子里绞了一圈。   惨叫之声更甚,却也大不过周围生生尖叫,最终被湮灭在了人群之中。   ps:看,三章了   ☆、第三百六十一章 凯旋   简正德面上扭曲,不可置信看着前头那暗卫,血与汗的一张脸惨不忍睹,只嘴里动了动,最后竭力伸出了一只手指,似乎想指向察罕的方向,而那口型说的正是——“叛徒”。   是啊,叛徒,可笑他临死时才发现,这人根本不是有心投诚。   出剑的刺客早被移到砍断了脖颈上筋骨,连着皮的脑袋与身子一道滚到在地,正盖住了简正德还未合眼的身躯。那暗卫解决掉了祸患,这才上了前去。   如此已过了小半个时辰,山上之人越杀越少,眼见着察罕也抵挡不住,已经遍体凌伤。二皇子心中暗惊,这人幸亏是投了自己,若是帮着兰莫那人来与自己作对,这家中之人还不都被他杀得精光?   想到此处,看着察罕的眼神又多了一些和缓感激,“你放心,回去、回去后,本王定让人给你封赏!”   “多谢殿下!”察罕喘着气道。   终于,山下出现了一丝曙光,原本把手各处的几千御林军已潮水般都涌上了山,迎到了被杀得只剩了小半的皇子后妃。   皇太后支撑到现在,本已年迈体衰,又兼担心受怕,一放松之下,猛然昏了过去。   一同昏倒的,还有数不清的妃子宫人。   察罕说没受伤,实则身上大小已有数百道伤口,有些深可见骨,有些皮肉外翻;说受了伤,瞧他又似乎眼蕴精光,面露杀气,毫无败相,从头撑到最后,刀下也不知多了多少冤鬼,从刀柄到刀尖。滴滴答答淌着鲜血,却撑着护住了二皇子,直到御林军来时。   刺客也只剩了半拨人马。见状不妙,便要往来处逃。却猛然发觉后路已被包抄上来的御林军阻截,几百人众,齐齐服了毒,片刻之内,无一人活口。   察罕举着刀,刀面上反射着明媚而冷冽的阳光,身躯如桀骜笔挺的长枪,直直投插在山间平石智商。混着血与汗,放声狂吼,啸声传到了周围之人耳中,竟不亚于那山巅古钟,震彻人心。   此一战损失惨重,却成全了他在二皇子党派中动摇不得的地位。   京城之中又调拨过来了无数御林军,潮水般齐齐涌向大昭寺,将山上山下围了个铁桶严密,连只苍蝇都飞不过去。二皇子命人清点寺中尸体,无名无姓着。一并堆为尸堆,尽数活化;有家属认领的御林军,追封骁骑裨将。家人各领饷银一百两,稻米十石。   兵士得命,很快便分散了去。   而在此之前,前山伏尸遍野,因却无人见着,从大昭寺正门之外,悠悠闲闲走进来了一个年轻人,身形修长,有些消瘦。面上也微有些苍白,但丝毫无损于那俊秀的面容。一身中原人的月白长衫,浑然似个赶考的斯文秀才。   几个担夫跟在后头进了来。瞧着这满院的尸体,都打了个寒颤,不觉都望向了那秀才。   鲜血染红了整片土地,处处残肢断截,猩红刺鼻的血渍沾上了他的鞋底,对方却浑然不觉,扫视了一眼尸堆,取出纸来,对着上头头像四处翻看了半天。   最后,在靠近后山之处,发现了一个被盖在几具尸体之下的人,正是简正德。   他双目半睁半闭,面上铁青,胸前、背后齐数被捅了个窟窿,血还没流干,身子尚余温热,似乎已死了。   一名担夫问道:“叶大夫,这人怕是早死了,还救他作甚?”   那被称作“叶大夫”的年轻人摆了摆手,现出了右手食指与中指上不自然的微微弯曲,弯折处还有一道疤痕。他吩咐几人将简正德抬上软椅,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即便他死了,我也得好生葬了他。”   几个担夫唯唯应着,将人抬了,又急急出了去。   叶大夫似有所感,朝山下某个方向看了一眼,但见满目葱荣秀树,数里之外云山雾罩,岚气之下,有良田千亩、屋舍成楹,贩夫走卒都成了灰黑的点点斑驳,依然昭显着此时盛乐都城的繁华与喧嚣。   他没有皱眉,也没有笑,只静立了一会,便随着担夫,一道下了山。   远在几十里之外,将军府中。   阮小幺早已是坐立不安,此时天色愈我爱晚,下人们如往常一样点上了灯火,前门处也有人看哨,等着察罕归来。   她让人把饭菜送到了卧房中,而那热腾腾的菜食都凉了,桌上碗筷仍旧丝毫没动过。   绿萝来劝道:“夫人,您多少吃点吧,饭食都热了几回了,将军此行同各位大人一处,想来不会节外生枝的。”   “我派去的几个暗卫一个都没回来,定然是有事。”她沉着脸道,在屋中踱了一圈又一圈,最后等不及,终于吩咐绿萝,“备马车,我要去大昭寺看看!”   过不了多久便要宵禁,这时辰去大昭寺,怕是一夜都要回不来的。   正说间,忽见小厮一路跑着回来报了信,气喘吁吁指着外头,“将军、将军……回来了!”   阮小幺一听,急急着就往外跑。绿萝嗔怪那小厮道:“我道你是个稳重的,夫人已然这般担心,你却更火上浇油!好好喘你的去!”   “不、不是!”那小厮大口呼吸了一回,终于稳了稳,“将军全身是血!”   “啊!”绿萝惊得一跳,边骂着便往外飞奔,“话也不说全了!真是……”   阮小幺一见察罕,整颗心都沉了下来,在他身上一顿乱摸,摸到满手的血,乍然觉得手脚有些发软,颤着声儿急令下人道:“快去请大夫!”   “不必了,二皇子已叫了御医来,正快到家门口了。”察罕微扯出了一个笑,柔声安抚她,又哄道:“你莫急,待会我自与你说怎么了。”   “要你说!”阮小幺见他精神头儿尚足,终于松了一口气,气又不打一处来,骂道:“你这、这……你还真聪明啊!舍生救主,嗯?”   察罕被她说得一怔,想握住她的手,又见自己身上、手上脏污不堪,生生撤了回去,道:“你不是已经知道……”   “回屋再说。”她生冷打断他。   不一会儿,太医被请了进来,一并带着个小药童,提了药箱,替察罕诊治了,先拿了止血药来,又开了几副生血通脉的方子,给了阮小幺。   阮小幺先都看了一遍,也不顾那太医不满怪异的脸色,直接在上头改了几味药,交给下人,“现在就去买。”   那太医已上了年岁,从没有人明目张胆改他的方子,当下便道:“诰命,这方子不可乱改!先前也有人觉着自个儿学了医,改了老臣的方子,后吃了几月,也不见好……”   “他肺腑并未伤着,你给他用蒲黄作甚?”阮小幺正在气头上,不想有人给她做了个出气筒,便一股脑啪啦啪啦训起来,“*、没药,嗯?你这是要救他还是害他?你不知道这两药性相克,会吃死人的吗!”   “你、你!”那太医脸都黑了,指着她结结巴巴道:“一派胡言!蒲黄乃活血化瘀常用之物,为何不可!*与没药又怎的?何时听说有相克之说!”   他还要往下说,一旁绿萝给那药童使了个脸色,小少年很是乖觉,先把药箱递给下人送还了,又扶着一时说不上来,一顿咳嗽的太医,半拉半扯,将人劝着出了去,临走前,还向阮小幺再三赔了不是。   察罕正想开口,对上阮小幺冷冰冰的眸子,顿时住了嘴,瞧她冷着脸小心翼翼替自己擦身,不自觉又笑了笑。   直到回了屋,她仍是一句话都没跟他说。   屋里头点了合欢香,舒缓精神,平日阮小幺与察罕欢好时,便爱用此香,此时却是绿萝瞧二人脸色,自觉给点了。   然而阮小幺丝毫不领情,当下叫了绿萝进来,叱道:“白痴,你是想我榨干他,让他精尽人亡么!没瞧这人都这么半死不活了!”   察罕现下身上已被上了药,该包扎的地方也都包扎了,又换了宽松的常服,精壮的身躯上伤痕遍布,却又生了一些野性来,像极了林野间身经百战的虎豹,虽遍体有伤,却仍是精神奕奕。   绿萝束手束脚站在二人跟前,低着脑袋,脸红得要滴出血来,不是气的,是羞的。   察罕却黑了脸,挥手让绿萝退下,盯着阮小幺便道:“精尽人亡?我娘子还真是贴心啊……”   阮小幺似笑非笑,“方才那药里应当加一味鹿鞭,否则哪日你战死了,我还没怀上。”   察罕一个俯身,便结结实实把她压在了身下,重重吻了上去,免得他再说出气死他的话。   阮小幺先是挣扎,却瞥见他包扎的白布下溢出了点点血痕,顿时又不敢动了,只轻轻推了推他,小声道:“万一哪天你真死了,我怎么办?”   他亲吻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重重揉了揉她的脑袋,“别闹,我不会死。”   猛然间,摸到了阮小幺的眼泪。   手指间黏湿了一块,温热的感觉瞬间便消散在了空气中,却留下了挥之不去的余温,以及心疼的感觉。   “别哭……”他温柔替她擦了去,道:“我不会死,别哭。”   ☆、第三百六十二章 国丧   “你与他们密谋这个、密谋那个,从来都不告诉我,若你当真死了,是只要我替你收个尸,守寡一辈子么?不明不白就……”   好歹让她知道,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她不想哪天一觉醒来,察罕便不见了,而苦等半天,等来的只是他的死讯。   察罕终于伏了软,不断认错,“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你平日里操心太多,我以为不告诉你,你会好受一些……今后我去哪都先与你说,好不好?”   哄了半天,才把阮小幺哄了好。   她睁着湿漉漉的眼睛,黑而亮的眼珠微微闪了闪,“真的?”   “真的。”他发誓。   “那先把你们以后的谋划告诉我。”   “……”   察罕轻轻将她衣带一道道解了,声音似乎有些湿,又有些低哑,伏身在她耳边道:“叫夫君。”   阮小幺被他若有若无的触碰弄得心痒痒,瞬间,突然觉得耳垂被含在了他口中,温柔舔弄,顿时身子软了一半,推拒的手也带了些欲拒还迎的意味,酥软着声儿道:“你今天、受……受伤了……”   “嗯,”他轻轻一个翻身,将她托了起来,骑在身上,“叫夫君,我就放手。”   阮小幺的声音如猫儿一般,钩挠得人欲念尽生,“夫君……”   察罕果断捏着她的后颈,将她的脑袋压了下来,重重吻着,身下那物又粗又热,已经直直顶在了她软嫩的腿间。   “你!”阮小幺惊叫道:“你说放我下来!……”   察罕含糊的话声消失在了两人的唇间,“伺候好你夫君,就放你下来。”   阮小幺又羞又恼,想当初他们洞房时。察罕那会有多生涩!还是她一步一步教他怎样圆房,怎的如今就变成这副德行了!   如此,又过了一段时日。   察罕被赐了一月的假。隔着三五日,也不用起早贪黑去上朝了。正乐得在家陪娇妻。二皇子送了好些礼来,山珍海味、补品药材,都快要堆满将军府的府库;除了二皇子送来之物,另有好些朝中官员、皇室贵戚送来的珍贵物事,连着阮小幺也得了不少珠环簪钗、绫罗绸缎,足足够整个将军府过上几年的。   二皇子送礼过来时,顺带捎了书信来,信上道先前简正德一直主张压着察罕的权。待二皇子登基,帝位稳固之后再放手用不迟;没想到节骨眼上,却终见了察罕的真心,而简正德却不知所踪。   字里行间之意,已然是对简正德的身份有所怀疑,疑心他才是大皇子的线人。   阮小幺读完信,才想起简正德就是那山羊胡,讶异道:“不知所踪?是不是掉山下去了?”   察罕摇头,眉宇间有些有些生疑,道:“山下也找过了。并没有踪影。”   胸腹被捅了个大窟窿的人,还能跑到哪里去?他始终想不明白。   阮小幺就着炭火盆,把信烧了。再道:“阿帕那处怎样了?”   “还好。”他面色淡淡,“在宗人府之中,并没有吃苦。想来不到新帝登基,是见不着面的了。”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   炭火烧得并不旺,此时已是春朝,无须烧了地火龙,火盆也不用时刻点燃,屋中暖意融融,阮小幺瞧着那上好的湖纸被炭火一点点蚕食。湮灭的边缘处偶尔突生些火花,瞬间又消隐下去。成了一道金色的边痕,渐渐化成一堆灰烬。忽想起来,问他,“我在你书房看到了……那些信,为何你不烧掉?”   察罕看了她一眼,并没有问她怎样看见的,却道:“你上回说那灯架佛龛后的暗格,很是不错,改日让人做一个。”   “你……”她犹豫了再三,终于问出口,“你想那些,留作证据?”   那是兰莫在登帝前,与臣子密谋的证据。有了这些,即便察罕自己身遭不测,也至少能保证阮小幺的安全。兰莫想要动扈尔扈,也好歹会投鼠忌器。   然而这答案太沉重,两人都不愿去想。   察罕的伤还没养好,又接到二皇子的传召,同着几个心腹,一道去了皇子府,又从钦天监转了一圈,直至晌午近昏时才回来。   一回来,便吩咐下人通知制衣局,“备些素缟,家中要戴孝。”   下人先报知了阮小幺,拿了府库钥匙,这才去了制衣局。待得察罕回屋时,阮小幺已是知晓了。   她思想了一圈,常走动的亲近人家并没有丧事,那便只能是国丧了。   “皇帝终于要发丧了?”她道。   察罕点点头,“三日后发丧。不止如此,钦天监已定了黄道吉日,二皇子将于五月廿四登基。”   如今正是五月初三,离那日还有二十一日。   如此时节,国丧后夜长梦多,新帝应当趁早即位才是,怎会要挨过半个月才登基?   “钦天监……”阮小幺捧着肚子笑,评判道:“他想哪日登基,钦天监都能改成个黄道吉日!怎么,那监正也是……”   察罕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点点头,又道:“实则还有一件。大皇子已进了宫。”   “嗯?”   “在从前的居所,被软禁了起来。”察罕道。   阮小幺不笑了,对这句话消化了半天。   兰莫被软禁了,所以二皇子才有恃无恐,宁肯拖上半月,也要找个真正的黄道吉日?想必在他心目中,兰莫已经是个失败者,再不用多费一点心思去与他抗衡了。   骄纵轻敌,从来都是败北之因。   这十几日是山雨欲来,最后的平静。   三日后举国大丧,国人皆缟,一应宴乐嫁娶都禁了,如将军府这般居于皇城之下,万千双眼睛紧盯着的,阮小幺迫不得已只得设了个灵台,每日叫绿萝与承曦轮流着哭丧,偶尔自己露露面,实在哭不出来,袖子里揣着洋葱大蒜,掐一把揩到眼睛上,登时眼泪直流。   就这么一连几日,主仆几人都哭红了眼。   阮小幺一边敷眼睛,还一边得与两贴身婢女结算额外的月前,说好了一日一吊钱,也算是她们哭得卖力的加班费。   绿萝与承曦两人红着眼,笑嘻嘻接过赏钱,道了个彩,又去外头守着了。   察罕一连上朝了几日,回来时自不必说,阮小幺早备好了鲜辣的猪羊肉,塞进他口中。吃得人一阵酣畅。   无怪他念叨,任谁一连吃几日无盐无味的祚肉,都得成这幅模样。好在能站在金銮殿之上的重臣早已经养成了一副铁打的肠胃,不仅吃祚肉时面上感恩戴德,还吃得比谁都香,全然当做了凤翅龙肝来吃。   好歹国丧十日过了,这才平定了下来。   然而阮小幺又得烦心察罕的生命安危了。   察罕之前说过,凡事都不瞒她,一应登基时的布阵设局之类,都与她说明了,虽有些地方含糊其辞,但她也能猜到其间猫腻。   无非是临阵倒戈,带着自己的兵士从西城门攻入,一举拿下二皇子,迎兰莫上位。   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是比登天还难。   登基那日,不止御林军,京畿范围几百里内地方政司的军队也都临时调拨了过来,足足有三四十万人众,分布在京城的各个城门,而京中各处负责把守的是禁军,各个都是百里挑一的精英,数量也有一万多人次,如此布防,几百年来,无论藩王趁机篡位还是皇子夺嫡,从未成功过。   而如今兰莫要做这第一人,先锋便是察罕。   自从兰莫被削了兵权,察罕手中的军队也交了一部分出去,如今在他手上听令的只有五万人次,这五万人原定分散在四处,每处一万人,最终二皇子被察罕苦苦相劝,转了念头,只让这些人分作两批,一守南城门、二守西城门,各二万五千人;而这两个城门的其余镇守之军,皆是由京中骁骑营所出,共十万人,尤以西城门为众,独自便占了七万人。   察罕要造反,就得二万五千人对阵这七万人,还不算京中更里处的御林军与禁军,以及得到调令调过来镇压的兵士。说是九死一生,也不为过。   阮小幺盯着那布防图看了许久,几乎成了个木头人。   她心中疯狂叫嚣着,多想马上扑上去,央求他放弃这般行事,想告诉他,她已经七八成肯定,再过一年不到,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就会出生,到时他还要给孩儿取名;甚至想在他茶水里放蒙汗药,就这么把他迷昏了带出城去,跑得远远的,离这个吃人不眨眼的京城越远越好。   但是,她只是定在那里,一动也没动。   察罕也没说话,他知道此行有多凶险,说是生还,他自己都不敢想。   “你的忠诚、你的信念都比我重要,”最终,阮小幺缓缓开了口,疲惫得像在沙漠中走了三天三夜的人,“你可以用生命来保护我,但是首先,你会眼也不眨地为它们殒命,其次再想到我。”   什么暗卫、证据,所有的后路,都是为她而准备,却独独没有他自己,因为到那时候,他的尸体都不知会在哪个角落了。   察罕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得沉默着把她搂在怀里,还想尽力安慰她。   然而阮小幺一手挡开了他,微红的眼眶带着说不出的愤恨与悲伤,“我不稀罕!”   ☆、第三百六十三章 五月廿四   “你要去就去吧!你想送死,我不陪你!好好地放着光明大道你不走,非要走华容道,好!”她狠狠咒骂道:“反正我已经给你们家留后了,你爱死哪死哪去,与我无关!你死了我正好还能改嫁!”   越说越哭,越哭越说,这回终于用不上袖子里的大蒜与洋葱了。   她冲出门就想夺路而出,却在临门之时,被察罕一把从身后圈了住,身子贴上了一个宽厚而温暖的胸膛,那温度却透不过身体,暖不热一颗冰冷的心。   “我会活着!”他几乎是从喉咙中紧紧吐出几个字,用一身气力说了出来,“我会活着,我会活着回来见你!”   阮小幺放声大哭。   她痛恨这种局面,明明都还在身边,却提前为着今后的生离死别做准备,日日夜夜都睡不安稳,生怕某一天他又撇下她一人,独自赴这种看不见生路的死局。   事后,察罕紧张的看着她的肚子,问道:“你真的……有喜了?”   “不是你的。”她冷冷道。   察罕却好似没听到一般,乐得将她一把抱了起来,飞转了几圈,小心翼翼地护着她的肚子,又将她放了下来,眸中熠熠,直盯着她。   阮小幺眼睛还是肿的,被他盯得直想脚丫子踹他一脸。   “什么时候生?”他兴奋道。   “孕吐还没有,我怎么知道!”她红着脸吼道。   察罕这才回想起来,道:“上回……三月的时候,你似乎已经是有了的,怎的现在肚子还没大?”   阮小幺不知从哪里开始吐槽,好歹端正了态度,一一与他道:“首先。三月那回……”   说着又有些不好意思,那回分明是搞错了,她也没好意思跟他说。咋咋呼呼的,让人瞧见多不好。   “另外。五六个月才会显怀,这才多久!”   他一知半解地点头,慢慢将大手覆在她柔软的肚子上,即便那处什么都看不出来,他的动作也是极小心,不觉笑道:“要有小崽子叫我爹了。”   “等你有命让他叫吧!”她冷哼道,又甩开他的手,“毛毛糙糙的。现在都还是胚胎呢,又不动,你摸什么摸!”   “什么?”他没听清,“呸……什么?”   阮小幺傲娇地转身,不睬他了。   新帝登基的日子设在五月廿四,而月初察罕那头已经忙开了,白日里几乎见不着影儿。阮小幺在门前,日日能见着御林军、各地防军人马疾驰而过,即便过了章华门也不下马。   绿萝也道:“听采买的妈子们说,街市上也清冷了许多。好些个铺面儿都挂了大吉的牌子,如今物事也不好买了。”   寻常百姓是最怕与官军打交道的,白吃白喝白拿了东西。还要不得银钱,如今这军爷满城跑,谁知道哪天就不小心惹毛了一个,家财不用说,搞不好真要丢了性命。这节骨眼儿,谁还敢开着铺面?   日子眼见着一天天回暖了,然而气氛却逐渐紧张了起来。察罕成日在军中操练布防,却仍记着早些回来。   阮小幺叫人热了饭菜,每日等着他回来。彼此也很有默契地不去提登基之事。   只是不提,并不代表没有。整日整夜的思虑压在她身上。几乎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日头渐近,终于到了五月廿四。   察罕前一日清晨出门。一宿未归。阮小幺派了个小厮去寻,却被城防的官兵挡了回来。原来这夜京城之中已经戒严,非有军机要情传告,无论达官贵族或平头百姓,都不得出门。   等了一夜,直至辰时天亮,这才放了禁令。那小厮心思活络,当下便又出门去寻察罕。半晌方回,与阮小幺道:“已见着将军了,只是军中内外互不得进出,将军只托小的说,让夫人宽心。”   宽心宽心宽心,又是宽心!阮小幺气得都要糊涂了。   绿萝劝道:“夫人,此时您也做不得什么,务必要在将军回来前,保重身子,否则将军在外,还要为您担忧的。”   阮小幺也毫无办法,想了半晌,只得故技重施,把暗卫们都叫了过来。   “你们都去保护将军,他那处想必人手不够!”她命令道。   那群暗卫仍然不动,为首一个恭敬跪在地上,沉声道:“我等负责保护夫人的周全!”   阮小幺道:“你不怕我再以死相逼?”   几人齐齐抬了头,在首领的带领下,却先都掏出了匕首,抵在了自个儿脖子上,利刃再过一分,便会割透人的皮肉。   “请夫人莫要逼迫我等,否则,小人们只有以死谢罪。”那人道。   阮小幺面色黑如锅底,连连道:“好、好、好!你们都是有胆色的,跟我来这招……”   这绝对、绝对是察罕教的!他教出来的好徒弟!   一会儿过后。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那首领。   那人道:“玄戊。”   “好,玄戊,”她一指前方正门的方向,命令道:“你给我去探将军现下如何了,在做何事。”   玄戊定定跪了一会,磕头领命而去,身形如电,片刻间便没了身影。   半个时辰后他回了来,复命道:“将军正于南城门布防,与薛同将军一处。”   “外头情况如何?”她又道。   玄戊沉默了一会,道:“小的并未探查。”   “再去看。”   高个子健壮的暗卫躬了躬身,又去了。   其余暗卫早被阮小幺都叫了出来,不吭声不动弹地站在屋子周围,活像一桩桩树干一般。   承曦看不过眼,小声与她道:“夫人,如此……是否不太好?”   “有甚不好的?”阮小幺不以为意,“他们既然负责保护我的周全,定然要对周边有所了解,不然若我家随便进了个刺客什么的。就是他们的失职。”   一席鬼话也说得冠冕堂皇,只是暗卫们无人表示赞同,自然也无人否定。   事实证明。阮小幺果真是个乌鸦嘴。   大半个时辰后,玄戊再次回了来。气不喘面不红,回禀道:“将军已向西城门进发,率了一万人马。二皇子正起驾至寰丘,祭祷天地后,回宫城登基。”   阮小幺稍稍满意了,又道:“章华门内是否准许人出入?”   “非有腰牌,不得出入。”   “腰牌从哪里得来?”   玄戊又沉默了。   片刻后,才道:“小的不知。”   “你不是去探了么?怎的还是不知!”阮小幺皱眉。转而松了面色,挥了挥手,“再探!”   玄戊看了阮小幺一眼。   “看什么?”她说得理所当然,“事关你们将军的安危,我自然要十全十稳了!”   “是!”他躬身退下。   阮小幺自个儿得不了安稳,折腾折腾暗卫们,还是绰绰有余。   她在屋中呆不住,在院子里来来回回逛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叫上绿萝,随着去向了前门处。   如今已近日中。承曦看了看日头,道:“夫人今日大早起身,早间也没怎么用膳。不如奴婢去端些点心来?”   “去吧。”她挥挥手,带着绿萝走了。   门外除了见一队队整齐有序的兵士巡逻,并瞧不见其他,只遥遥能听见鼓乐阵仗之声,应是二皇子的仪驾正向着寰丘而去。   她看了一会,直觉胸腹中有些不舒服,想来是夜间没怎么睡,如今疲累所致,便叫绿萝搬了张太师椅来。铺了绵软的绒垫,坐着慢慢等。   不知多久。忽瞥见不远处墙根下有个身影踉踉跄跄过了来,着深灰的衣裳。在这青砖灰瓦间竟有些分辨不出。   走近了,才大致瞧得清楚,是个人型,似乎还受了伤。   阮小幺心念一动,忙叫来几个在身边伺候的下人,指使道:“去瞧瞧那人怎么了。”   说着,自个儿也起了身,朝那人而去。   果真是个受了伤的人,受的伤还不轻。唇齿间都溢出了些血渍,他捂着腹部一处,手指间已尽是鲜血,乍见着很是唬人。几人被吓了一跳,阮小幺忙吩咐人将他拖进去,又小心瞧了瞧他身后是否有拖行的血痕,这才进了去。   一股血腥味在她身边弥散开来,浓烈而令人作呕。她更觉得浑身难受,掩着鼻子瓮声瓮气道:“你还活着没?做什么的?”   那人抬起一张不算干净的脸,面容甚是普通,丢在人群中就不见的那种,一双眼却锐利无比,只是失了些精亮的光彩,有几分黯淡。   “阮……阮姑娘……”他咬着牙吐出几个字。   阮小幺大惊,忙让不相干的人退了,揪着他衣领便道:“你是谁?”   如今谁还会叫她阮姑娘?她盯着他看了半晌,却笃信没见过此人。   那人粗重喘着气,额上见了密密的汗珠,颤抖着手指了指自己怀中。阮小幺会意,对着他的衣襟一顿翻找,顿时又是一股腥浓的血气,闻得她又一阵恶心,头一撇,大口喘了几回,这才好受了些。   那人看着低头的阮小幺,突然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臂,拳捏地死紧,张口欲言。   连着旁边的绿萝也被吓了一跳,瞬间就想抓着阮小幺的手,挣脱开那人的手掌。然而他只是双眼暴睁,微声吐出了几个字,“有人、有人在追我……”   阮小幺一怔,转而命令人将大门锁死了,所有暗卫仔细盯着,不让任何可疑之人进门,一面又觉得庭院不安全,速速使人将他抬进了里屋。   ☆、第三百六十四章 虎符   正此时,承曦端了碗羊奶百合羹来了,转了一圈,却又见阮小幺回了来,笑着将东西递过去,“夫人,是在此处设食案还是?”   那灰衣人刚被抬进屋,阮小幺正要后脚跟进去,一眼看到被送到跟前的羊奶羹,腥臊之气扑面而来,挡都挡不住,瞬间胃里倒腾闹了天,扶着门框,“哇”一声便吐了出来。   承曦被吓傻了。   绿萝大惊之下,忙不迭过来替她揉背擦脸,又叫人急匆匆取了茶来,不停轻拍着她的肩背,急道:“夫人这是怎么了?”   阮小幺恍恍惚惚,差点把胆汁都吐了出来,口鼻中尽是酸苦,吐够了,好受了些,忙就着绿萝的手咕咚咚喝了一大口,又都吐了出去,呆了一会,自己给自己把了半天的脉。   这回摸得分明了,滑脉圆润如珠的迹象再清晰不过,赫然就是有了喜。   “无妨、无妨……”她不觉笑了一会,又有些难受,脑子里一片混乱。   而里屋那小厮却突地叫道:“夫人!您快进来,这人要不行了!”   绿萝瞪了那小厮一眼,慢慢搀扶阮小幺进了去。果见那人面色灰白,显然是流血过多,连嘴唇都开始发白了,半昏迷之际,还一个劲儿地扒着自己的外衣。   阮小幺翻了翻他的眼睑,见那眼瞳都上翻了,摇了摇头,如此时节,哪有人给输血?   又将他浸了血的外衣脱了下来,露出了里头中衣,找了半天,才发觉内里有个夹层,手摸上去,直觉硬硬的一块。她当下命人取了剪刀来。剪开夹层,将里头东西拿了出来。   是半边卧虎的形状,不知用青铜还是铁铸成。入手寒凉生涩,犄突处光亮圆润。想是常年被人握在手中,又不知经了几人之手。   “这是什么玩意儿?”她不明所以。   两丫鬟也瞧得不明白。阮小幺捏着那一半铜虎,正想找人问个明白,忽守在外头的一小厮向内道:“夫人,玄戊回来了。”   玄戊回来的很是及时,连跑几趟,也没见流汗气喘,可见腿脚之利索。一进屋,便抱拳跪下,道:“那腰牌……”   一抬头,瞧见了阮小幺手中的卧虎,倒抽了一口冷气,立马又低下头。   阮小幺奇道:“怎么,你认得这东西?”   “这……”玄戊难得犹豫了片刻,声音又低了低,“这是虎符。”   “咚”一声——东西掉在了地上。   阮小幺木着脸,不慌不忙捡起来了。又对着那铜皮吹了几口,用袖子擦了擦,“你说。这是虎符?”   “是。”   她一把将玄戊揪了过来,拽到帘后的里间,道:“这是调什么兵的?”   玄戊似乎下意识要接过来看,刚伸手,却很有自知之明地缩了回去,瞅了片刻,道:“上头为金文,是说……乃骁骑营之符。”   “骁骑营的哪个营?”阮小幺狠狠道:“别蒙我,我知道些常识!”   “没哪个营。是统领骁骑营。”玄戊吞了吞口水,道。   阮小幺又是一呆。   什么倒胃没食欲都没了。只剩了眼前这么个重磅炸弹,炸得她头昏脑涨。   她奔出去瞧那重伤的灰衣人。他早已只剩了一口气,有出没进了。阮小幺拍了拍她的脸,“喂?这虎符用着干嘛的?”   那人勉强睁开了眼,也不知看清了她没有,只拼着最后一丝气力,用力抓住了她的手,口中喃喃,“殿……殿下……”   “什么?”她没怎么听清,大声又问了一遍。   一连又说了好几遍,那人只不回答。半晌,绿萝惶然道:“夫人,他、他死了。”   人死了,留了个烂摊子在他们家,这算怎么一回事?   “玄戊!”阮小幺声音蓦地疾厉起来,“过来!”   被点到名的暗卫沉默着上了前。   “这东西,是骁骑营统领的虎符?”她道。   他默默点了点头。   一年之前,骁骑营还不是个分散的军队,是京城乃至北燕最优秀的精壮,各部族中每年都选上来强悍的好手,经了严苛的筛选操练,最后留下来的几万人次,才能编入骁骑营。   而这支军队的直接统领人,就是兰莫。   自从兰莫的兵权被削,骁骑营碎裂成了几块,有的编入禁军与御林军之中,有的充入其他皇子的兵镇,有的远派至各地,成了镇守边疆的兵士。   那这虎符便不可能还存在于世!   阮小幺面色几变,平复了剧烈起伏的胸膛,再一次问玄戊道:“你知道骁骑营如今已然名存实亡了,你敢再说一遍,这是骁骑营的虎符!?”   玄戊斩钉截铁,“千真万确!”   “好!”她在众人的目光中的,奇怪地笑了起来,“把这尸体埋到后花园去做肥料。绿萝,备衣!承曦,备马!”   “夫人?”承曦惊惧道:“外头不太平,您……”   “就是不太平,才要出去。”她捏紧了手中虎符,道:“他们已经算计到了我的头上,去也是死,不去也是死,好歹,兴许还能见着察罕一面。”   她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那处平坦如初,丝毫看不出一点有孕的迹象。然而她知道,再过几个月,这里就会渐渐孕育一个孩子,十月怀胎,慢慢长大,会哭、会笑,会叫她与察罕爹娘。   然而察罕不知有没有性命听人叫一声爹爹。   她若去了,或许他还有一线生机!   “玄戊!”她出声。   玄戊实在摸不透这主母的性子,低着头,只等着听令。   然而,阮小幺这次吩咐的是:“你与我一道,去西城门!”   方才才了悟过来,从前察罕与她说过,他们打算从西城门破城而入,而那处镇守的兵士除了听令与察罕的二万五千人,余下的七万人,尽是从前骁骑营中所出,若能诱得这七万人反水,那西城门便算是破了。   而成败与否,都系在这小小的半块虎符之上了!   玄戊毫不犹豫,率其余暗卫跟了上,各自牵了马,准备跟着阮小幺去西城门。   阮小幺换了套男子装束,戴了头巾,将一头长发都包在了头巾里,脸上又涂得黑了,将眉毛画粗了些,对镜瞧来,活脱脱就是个俊俏的少年郎。   想了想,又取了件护胸的甲衣来,裹在衣裳里头,也护住了肚子。   绿萝在旁看得焦急,直劝道:“夫人,您今日身子不适,还是别……”   “少废话,把我床头的陈皮拿来!”她道。   绿萝闭了嘴,乖乖去拿了陈皮来。   这东西早就腌了好一段时间,一直没用上,特意取得青皮的小橘子,也没浸过糖,酸的倒牙,阮小幺向来不吃,今日闻到那酸,却出奇地觉得神清气爽,连脑袋也不大难受了。她把一整小罐儿都揣了上,口中含了一片,风风火火出去了。   绿萝呆了一晌,终于反应过来,蓦地睁大眼,激动地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再要开口时,阮小幺早走远了。   玄戊率人在外头等着,又亲自做了马夫,要恭迎阮小幺上马。   “免了,”她挥挥手,叫小厮牵走一匹,指着玄戊道:“你带我。”   玄戊:“……”   “这……”刚说一个字,就又被她打了住。   “别磨蹭!”阮小幺冷冷道:“你要还想看到你们活着的将军,就按我说的做!”   玄戊默不吭声地憋了话头,翻身上马,把阮小幺护带在了身前。   她深呼吸了几口气,勒紧了缰绳,把头上茅笠又低了低,命道:“走!”   十余匹健马齐数疾奔起来,风驰电掣,一时间只听得马蹄声动,却不闻一人说话。阮小幺又伏下了些身子,双眼紧紧盯着前头道路。   巡逻的兵士一队接着一队,却总有空隙,背过了身便见不着人,听着阮小幺等人的马蹄声,仍以为是自己人,就这么被他们一路溜了过去。   西城门在盛乐最外围,须得过了章华门,沿着坊市走过几条街,还要从金明池最窄处的城桥上过了,这才能抵达。章华门内贵人居多,巡逻卫队只分小队探查,并不过多驻留,而章华门外景象却截然不同。   外头多是平明百姓,人数众多,也容易出乱子,混进可疑人等,故只让家家户户紧闭大门,各种摊贩铺面都轰回家了,清了街道。一眼望去,一马平川,连个摊架子都没有。来往巡逻兵士连队而行,竟没有一点空缺之地。   阮小幺等人到此,不得不下马,愁眉苦脸想着怎么出城。   一时间想不出个主意来,急得团团转。她盯着前头狭长的金明池,水波澜阔,慕云低垂,好似望不到尽头,说是池,更算江也不为过。江上仍有画舫连幢,,却都系在岸边,无一在水中飘荡。   今日风有些大,衣衫被吹得猎猎声响。她想了片刻,却想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走,我们搭船去!”她悄声道。   其余几人自然没有异议,玄戊却道:“今日船舫也不得行在江面。”   “我知道。”阮小幺挑了挑眉,“那总有意外发生,是不是?”   画舫一艘连着一艘,在劲风吹荡下,互相碰撞着,没有声响,只撞得水花四溅,系绳也摇摇荡荡,好似就快要被风吹去一般。   ☆、第三百六十五章 哗变   几人溜到了岸边,找了艘看起来不大显眼的舫船,玄戊先挑开帘子,见里头无人,招手让几人都进了去。   那画舫颇大,恰似一间稍长的书房,仍分了东西三楹,各用石珠或彩幔隔开,里头布置颇为雅致,随处摆放着古琴、琵琶、月琴之类,想来是有钱人家平日里消遣所住。   阮小幺足尖点了点船板,直觉内里瞧着不似外头那么高大,正疑心此处有夹层,便听脚下一阵响动,从西至东,最后动静竟落在了外头一小间处。   她讶然见着原本平坦的甲板一点点出现了一条裂纹,后慢慢被打了开。   而里头那人更是让她惊得合不拢嘴,他缓缓从木梯上来,又阖上了甲板暗门,和缓站在几人跟前,朝阮小幺做了个揖,微笑道:“阮姑娘,几年未见了。”   “胡生!?”她惊道。   正是胡生,从前在盛乐为叶晴湖管家的那个年轻人。他此时瞧着与从前并无不同,仍是那慢吞吞的性子,却似乎憔悴了一些。   阮小幺心头纷乱,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一看到这张脸,就不由自主想起了叶晴湖,连口中的陈皮似乎也变得酸苦了起来。   玄戊挡在她跟前,冷冷看着胡生。   胡生也不慌,放佛早知道他们会上这艘船一般,只是平静看着这一行人。   阮小幺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又与胡生道:“你为何会在此处?”   “自叶大夫走后,在下也没别的生计,宦途险阻,想来是不适合在下这样的闲士,于是在下把从前叶大夫留的银子都拿来买了这艘画舫。做个生计,也是件雅事。”胡生微微笑道:“今日封船,外头乱的很。不想却在此遇见了姑娘,当真三生有幸。”   那“姑娘”二字。听得一干侍卫们都有些皱眉。胡生却浑然不觉一般,但说到此,也便住了话头,没再说下去。   阮小幺涩然道:“这倒是个好活计。”   她正想着要怎么岔开他,哄了这条船去,忽胡生又出言道:“姑娘要用船?”   “啊?”她一愣,忙点点头,“用的用的……”   他倒颇为乖觉。也不问她用船作甚,大大方方就把船送出去了,且道:“在下去外头解缆绳。”   阮小幺只觉这事过于顺利,甚至处处透了些诡异来,又叫住他,道:“今日封船,说不得这事要祸到你头上,你……不问?”   胡生转过头来,眉眼微低,摇了摇头。“姑娘行事,想来不会伤天害理。况……”   况什么?他没接着说。   胡生刚一出船舱,又有几队兵士急急地飞奔过去了。齐齐朝往一个方向——西城门,神色凝重,连一个视线也没投过来。   观金明池另一畔,此景相同,似乎有人报信,通通让兵士们调去了南边,一阵纷乱的马蹄声,另有众兵士口中“驾”、“驾”之声,一时竟又起了一些喧嚣。   相比之下。胡生放揽胜的小动作就可以忽略不计了。   玄戊在舱内看着,道:“他是要让船飘至南城门。”   今日顺风顺水。说不得也是天公助人,也不愿那二皇子登位顺利!   胡生放了缆绳。一把扔到水里,又暗中推了一把,瞧着画舫缓缓出了群船的队阵,飘向江面中心了,这才慌乱大叫道:“我的船、我的船——”   周围巡逻的兵士都看了过来。   阮小幺等人在船舱内,都生了些紧张,又听胡生在外头叫得慌张,“缆绳松了,我画舫要飘走了!哪位军爷帮帮小的把船拉回来!”   兵士们早已得了军令,一律人马车船不得入京,章华门内外不得通行,却乐得见有东西往外跑,且此时兵荒马乱,谁还理睬那船主的喊叫?   几队人马只遥遥向那船舱抛去了一眼,便又冷漠飞奔过了,徒留了胡生一边顺着下游跑,一边胡乱叫喊,直到被兵士拦下,才垂头丧气坐在了地上,眼望着那画舫幔帐飘扬,五色丝绦饰在左右,慢慢远去,被江面濛濛雾霭隐去了身影。   阮小幺几人顺利出了城。   她等得焦急,突然又向玄戊道:“你方才是怎么出去打探情况的?”   玄戊沉默了片刻,道:“躲过兵士的眼线。”   她在四周暗卫中望了一圈,一共十一个,都沉默盯着她。   “你们都会飞檐走壁?”她满心绝望。   十几人不说话,只默默低下了头。   如果没有阮小幺,一行人出城入城就跟平常出入家门没两样,只是带了这么个废柴,这才东躲西藏,好不支绌。   当然,这种话,是决不能说出来给她听的。   透过画舫精雕细饰的小窗,能瞧见外头的情况。离南城门进了,阮小幺似乎听到了一些格外嘈杂的声音,似乎是无数双马蹄、脚步、刀兵碰撞间纷乱的声响,随着愈来愈近,声音也愈来愈清晰。   今日有风多云,天色如洗,正是日中时分,渐渐生了一些暖意,驱走了黎明的清冷。然而此时尚未收兵,为何那头会如此喧哗?   如此情况,只可能是一种原因——那二万五千兵士已经起事了。   想到此,她甚至觉得手脚都有些冰凉,不知去后面对他们的将是什么,血流成河?尸山成堆?   金明池的池水从南城门而过的,分作护城河与另一条沟渠,护城河的河道处已被粗大的铁闸从下之上都拦了住,除了河水,连条大鱼都无法从中间穿过。而不远处的沟渠乃盛乐百姓日常浣洗之所,渠水流经的暗道中只能容一人游过,画舫那是做梦。   无人看顾着漂流了许久,画舫终于被城当中的铁闸拦了下来,前头小半截已经没入了拱月形的城壕中。玄戊先出,见此时兵士都聚在了不远处,并没有人注意到此处,这才招了招手,让阮小幺与其他人一个个悄悄出了来。   摇摇晃晃踏着船板上了岸,迎面正碰上一队轻甲兵带长戟赶了过来,几人忙躲在一处石墩垒成的堤坝下,待人都过了,这才又顺着池岸走了一段。   越靠近南城门正门下,越是寸步难行。那处里里外外都已经被兵士围了住,再行步不得。   玄戊悄声道:“夫人,再无法走了。方才小的来时,此处还没那许多兵士。”   阮小幺看着周围尽数围着的兵士,焦灼不已,简直想不管不顾直接冲上去!   然而说话间,却猛然又见围聚成一队队的兵士似乎得了什么令,悉数又都向中心过了去。如此天赐良机,正给了阮小幺溜进去的机会。   当下几人不再说话,各自首尾相顾,更向城门下近了一步。   耳边嘈杂之声渐消,又换了一阵令人战栗的死寂,百军之中,甚至能呼吸相闻。   几人都遥遥望见了前方的景象。   原本应在一阵之中的兵士,此时隐隐分出了两派,侧对而立,一向东面,一向北面,各有为首之人。   然而各自之间也几乎没有空隙,此一门中近有数十万人,莫说南城门关得死紧,就是开了,这么多兵士浩浩如潮,恐怕外人也挤不进去。   人群之中,自然是察罕所立之地。然而阮小幺满眼见的都是乌压压的人群,连察罕的身影都瞧不见一点。   周围又极静,便清晰听到了他熟悉的声音,几乎是吼着喊了出来,带了一分嘶哑。   “你们从前皆是骁骑营之兵,旧主相待,谁敢一争锋芒!可是你们瞧瞧自己如今——”   霎时间数万人喧哗了起来,闷雷一般砸在了阮小幺耳中,嗡嗡一片,盖过了察罕的声音。她更是焦急,想再近一步,却被玄戊拉住,指了指前头一个方向。   原来已有人看了过来,注意到了顶在城壕下的那画舫,只是军纪严肃,才不得去查看一番,又因阵仗中起了些骚动,见半晌无事,这才转回了头去。   混乱中,察罕的声音带无尽的愤怒,利刃一般,穿透了喧嚣,直直刺了过来,“背弃旧主,何异于卖主求荣?你们个个都曾叱咤疆场,而今日又如何!从此以后,你们就是被刀鞘封住的兵刃,再没有出头之日!”   曾经那支令周边各国胆寒的骁骑军,自从被分割得破碎,又被上位者冷藏在各处闲职,大半年浑浑噩噩的日子过下来,都早已憋了一肚子的气,整一个火药桶,察罕这话就是个导火索,瞬间将众人贲张的怒意点了燃。   场面刹那间乱了起来,统领骁骑营的将领似乎叫喊了些什么,尽数被喧哗之声压了下去。   阮小幺几人趁乱偷偷摸摸混了进去,隔着几面垛子,再前几尺便能摸着兵丁的衣角,都屏住了呼吸,静观其变。   她终于见着了察罕。他骑在马上,高出了众人一截,面色冷中含煞,盯着骁骑营最首的那统领,仿佛下一瞬间就要化身猛虎,将人噬咬下肚。   那统领见被千万双不友好的视线盯着,不由吞了吞口水,一面悄声吩咐再调兵来镇着,一面好言相劝,“将军年轻,确实不服此等事,然今日新帝登基,我等之职就是护卫南城门,万不可内乱自生,待得陛下登基之后,再好生安置骁骑营众位勇将……”   ☆、第三百六十六章 清君侧   “谁人不知骁骑营曾是大皇子旧部!”察罕声音破空而来,不屑至极,“先帝再世时尚且如此对待骁骑营,新帝登基后,哪还能容得下这许多将士!”   “放肆!”那统领又惊又怒,骂道:“将军也是骁骑营中人,应当知晓,如今大皇子已失了调令虎符,骁骑营早已被编入各军之中!察罕!你莫不是要谋反!”   这二字一出口,众军顿时喧哗之声停顿了顿。   多数人只是发泄发泄心中不满,真要扯到谋反上面,谁也不敢再做出头鸟,都消停了下去。   察罕面色沉肃,朗声道:“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我等都受过大皇子恩惠,如今主上被禁,命在朝夕,我们又怎能明哲保身!况且唇亡齿寒,大皇子若保全不了性命,我骁骑营中人,又有谁能独善其身!”   在场兵士之中,便分出了两个派系,一以察罕为首,恨不得冲入宫中,救了兰莫出来;二则是保守派,仍在观望,不知该如何是好。   阮小幺忽然觉得怀中那兵符变得有千斤重,瞬间也似乎明白了什么。   这兵符,当真是不经意间到了自己手里?   那死在自己家中的男子,究竟是什么人?奉谁为主?   无论是皇宫,还是皇子府,若有人身携虎符,向此地而来,都不会途径她将军府。况那人分明还叫了她一声“阮姑娘”。   心中疑窦重重,而现场局面如同水火之势,刻不容缓。阮小幺眼看着那统领口中詈骂不绝,相争不下,连着兵士们也更又骚动起来,沸腾声声。原本那骁骑营七万人此,此时皆都开始迟疑。   她握紧了虎符,四面环视了一圈。当下要跳出去,却被玄戊一把拉住。寒声道:“夫人不可!”   “再这么下去就要兵变了!”她咬牙悄声道:“这几万人可不在察罕统帅之下,还没谋反的准备!”   说着,不由分说甩开了玄戊,猛地便奔着那马桩而去。   她只是个少年人打扮,灰衣灰头巾,乍然无人注意到。待得她到了马桩边,这才有人觉着不对,猛一转过身来。喝道:“做什么!”   阮小幺哪里理睬,千钧一发之下,一蹬马镫,挤出吃奶的劲儿翻了上去,死死抓着辔子,高声叫道:“兵符在此——”   身下骏马马辔被拉得狠了,前蹄高昂,一声长嘶,吃了痛便狂奔起来。她被带得一个踉跄,差点没从马上摔下去。强压着心胆子眼儿里的恐惧,一边拼命拉着缰绳在空场之中飞奔,一边使劲叫喊。“兵符在此!骁骑营听令!”   兵符一分为二,一半在皇帝手中;另一半理应在将士手中,两半并不完全相同,此时阮小幺手中拿的,正是应由皇帝手握的那半块,另外一半——不用说,定然已是被熔铸了的。   然而,只要有这么一半就够了。   那马儿腹下两侧被马刺夹得狠了,更是狂奔不止。时而长啸出声,在场之人无不惊恐。乌压压一群人硬是往后推搡了一圈,空了个不大不小的场地出来。使马更是跑得欢了。   阮小幺在上头却是吓得要死,声音发紧,好在其他众人也一样紧张,谁也听不出什么异样。   “兵符在此!骁骑营众将听令——”   那马儿似乎越是被使劲勒着就跑得越快,丝毫不顾及背上之人的心态。她在马上边跑边喊,突然发觉自己停不下来,顿时慌了手脚,巨大的恐惧感铺天盖地压了下来。阮小幺手脚冰凉,眼望着周围人群景色都花成了一块,却怎么也瞧不清察罕在哪儿。   她虽是男子打扮,然而一叫喊时,尖尖嫩嫩的声音便隐藏不住,众人听了,都异样惊喊起来。   “是个女子!”   “抓住她!”   ……   察罕也发现了她,面色一凝,眼瞳瞬间便锁紧了紧,当先便冲了上去,在众人之前,刀刃出鞘,割伤了马腿,趁着马儿停驻嘶啸的间刻,顺势一个跃翻攀了上去,稳当当落在了阮小幺身后,半接着缰绳,半执着她被勒得发红的手,口中“吁”、“吁”唤着,跑了小半场,终于让马停了下来。   阮小幺面色发白,虽然强作镇静,整个人却都已经暗自抖成了一团,直到停了马,这才觉全身都僵了,竟然迈不开腿跳下去。察罕索性拦腰将她抱了下来,悄悄攥紧了她的手,力道太大,甚至让人有种要捏断她的手的感觉。   他在发怒。   然而众军的目光皆都落在这二人身上,再有怒,一点也不能表露出来。   看着察罕那双暗沉不见底的眸子,阮小幺难得生了些愧疚,然而转瞬又想,她愧疚什么?是那兵符找上门来,又不是她成心要来起哄!   她把虎符一把拍到察罕手中,高举着他的拳掌,大喊,“圣上已让将军接管骁骑营!有兵符为证!”   所有人都哗动了起来,每个人的面上都闪过了一丝不可置信,骚动着想上前看那兵符。   原本勉强能压得住场的那统领再也打压不住手里的兵士,慌了一瞬,又狠声道:“圣上已乘龙西去!又何来交兵符之说!”   “圣上乃是天子,自然有他的能耐!”阮小幺针锋相对,毫不露怯,“如今兵符在此,你还有何话说!”   “另一半呢!”那统领狂叫道:“兵符需合为其一才能调兵!另一半呢!”   他分明已经知道,另一半早就被熔了,怎么能拿得出来?   然而察罕却接了话,声音低沉,却稳稳重重传到了所有人耳中,“另一半自然在大皇子手中!他被禁宫中,何来出示!”   “天道昭昭!骁骑营被削被遣,全是二皇子矫诏!如今圣上已赐了兵符,众将听命——”   “杀入宫门,清君侧、拥明君!”   他几乎是狂吼出来,声传方圆数万人,像一阵狂潮,一*向外袭卷而去,湮灭了南城门所有的将士。   所有人都沸腾了起来,尤其是骁骑营的旧众。   阮小幺知道,这些人是压抑了太久,在方刚的血性还未消的时候,猛然听得分割骁骑营并不是皇帝亲令,燎原怒火刹那间变成了滔天之势。   所有人都激动地面色涨红,举兵高呼:“清君侧、拥明君!”   “清君侧——”   “拥明君——”   声音直传数百里,经久不歇。   对面那统领慌了,见拦阻无效,众人炯炯不善的目光都盯在自己身上,灰溜溜就要先钻出人群,却被察罕猛地一把抓住,丝毫不废话,一刀就砍下了那颗挣扎不休的脑袋,提着人头高喊:“杀入城门——”   几乎是片刻之间,骁骑营七万人,兵不血刃,齐齐反水,举刀相合,“杀入城门!”   呐喊声如潮水般卷灭了城中,在察罕的带领下,近十万人马刀兵高举,向城门内进发。阮小幺看得心惊肉跳,一个劲儿地想从人群中钻出去,然而群情激昂,都忽略了她这么个人的存在。   察罕领兵之余,回头找到了阮小幺所在,用眼神示意她快走。   她哭丧着脸,四处也都找不到空子能溜走。   正旁边一个小兵蛋子神色激动,边跑着边狠劲儿一拍她的肩膀,“小子,你立大功了!”   阮小幺还没来得及说个什么字,又见他一边高声叫着“清君侧、拥明君”,一边过去了。她肩膀处火辣辣地疼,这人差点没拍碎她的骨头。   后头还有数不清的兵士挤了上来,渐渐超过了她,往前而去。阮小幺被众军紧紧包裹在当中,只得随着人被推搡着往前走,转瞬间便没了察罕的踪影。   十万人马是什么概念?   不说十万,仅仅一万人,拥在一堆,已经是乌泱泱一片,谁都看不清谁,更别提多了十倍。   阮小幺在人群中就像个可怜的蚂蚁,勉强能躲过被踩踏致死的命运,却怎么都找不到空子钻出去。   而察罕还以为她已经走了。   城中还有御林军在各处守着,很快便发生了小规模的战争,死伤不多,骁骑营众军都是身经百战的,如此关头,也都不恋战,随着察罕就以极快的速度往里冲。不到半个时辰,便到了章华门。   其他三门的兵丁也都得到了消息,半数追了上去,半数——当下反了,带着几千几万的兵士,与察罕一道杀进了城门。   无怪与他们反水,只是朝中的武将大半都与兰莫交好,武人性直,认准了一个人,轻易不会变动。自从二皇子当政,削遣了一批兰莫党派的老臣,当中许多久经沙场的老将,自然使众多武将不服。   留下来的,大多是圆滑一些的将领,然而到底是有血性之人,听到察罕反了,当下也都以他马首是瞻,带了兵士就冲了上去。   只不知兰莫当是是否已预料到了这些。他当时已是设计好了的、还是连他自己都没有算计到?   追兵都被各门下反水的兵士拖住了,侥幸脱逃的,到了察罕跟前,也是微不足道。大军浩浩荡荡,竟然几乎通行无阻,杀了章华门内外看守的兵士,一路到了外宫城之下。   宫城之中,全是二皇子的兵士,同样也有十万多人,尽数已调到了城门之下,队阵严整,等着察罕的到来。   ☆、第三百六十七章 战场   阮小幺好容易一点点蹭到了最边缘,脱了身出来,猛然却发现,周围已经尽是二皇子的人,衣饰金灰,与察罕手中兵士截然不同。   她心里咒骂了一声,缩着身子又一点点钻回去了。   这下好了,待会儿两军开战,她能不能躲过流刀流箭都不一定,八成要死在战场上了!   阮小幺欲哭无泪,踮着脚尖也看不到众军前头的将领,只得一个劲儿地往里钻。   察罕在众军之前,下了马,冷声道:“殿下。”   遥遥对阵的兵士中,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二皇子。   他原本此时已从寰丘回返,只差祭祀了祖宗祠庙,就可荣登大宝,却平白出了这么个岔子,心中恨骂,面上却风淡云轻,一派胸有成竹,微微笑道:“将军这是做什么?本王分明令尔等镇守南城门。”   察罕道:“殿下自当政以来,一力排除异党、祸害忠良,若你为帝,天下便没了太平日子!”   “罕多木将军,”二皇子面色冷了一些,扬声道:“本王乃皇命天子!你莫不是要谋反!你们扈尔扈一族,当真有这个胆子!?”   察罕高举着那半块虎符,质问道:“那请殿下告诉微臣,这虎符是怎一回事!殿下是否敢对天发誓,骁骑营的削遣,与殿下毫无干系!”   二皇子沉默了片刻。   谁都知道,当时提议削弱骁骑营的,正是二皇子。兰莫手中骁骑营与其他皇子的兵众数量相差并不多,却是北燕最强悍的一支军队,只要他一天还有这骁骑营,旁人便休想动他分毫。   察罕手下兵士们高声呐喊起来。铺天盖地的的吼声几乎震动了云霄。   他继续道:“圣上体衰,殿下干政,兄弟手足相残。殿下又该如何解释!”   二皇子面上不知是失望还是愤怒,冷笑了一声。抽出了手中弯刀,遥遥指向察罕,“好、好!本来亲信的心腹,到头来竟第一个造了反!”   他不再继续说,只高举了刀,已然示意开战。   阮小幺耳边尽是众兵士的吼声,几乎要震聋了她的耳朵,忽觉周围一阵骚动。清晰而浩大雷声般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进了她耳中。   “杀入宫城!拥立大皇子!”   “杀入宫城!拥立大皇子!”   “杀入宫城!拥立大皇子——”   人群涌动了起来,阮小幺差点没被带得一个踉跄,勉强跟着人冲了上去,终于待得众人分散了一些后,又往后挤了去。   前方已经两军交接,真刀真枪打起来了。   她捂着腹部,弓着腰不住往后躲,狼狈不堪。偏此时鼻尖灵敏至极,几乎瞬间就闻到了一点点血腥味,从最前方传来。铁锈一般的腥味,每闻到一次,胃里就翻腾一次。没走多远,又干呕了几声,跌跌撞撞往后逃。   两军冲突的速度比她想象中来的快。阮小幺没跑多远,后头已经有敌军赶了上来,似乎有人见了她狼狈逃窜,专往这处杀了过来,半道又被人杀翻在地,几乎直直死在她跟前,肚腹被破开。内脏流了一地。   阮小幺吓得有些傻,一面干呕着。一面蹭着往后退。   她穿得并不是两军中任何一种衣饰,此时周围人还都知道她方才在察罕跟前现身。再若往后去,可就无人认得她,将她当成敌军杀了也是正常。   阮小幺跌爬着摸到了一人的尸首,此时地上已是沾了点点血迹,并有越来越多之势。她勉强躲在众人混战之间,扒了一个兵士的衣裳,忍着恶心披了,这才又手脚并用地逃了出去。   此时还有源源不断的兵士从外头涌进来,有友军、也有敌军,两方相持不下,杀声震天,渐渐成了混战。阮小幺身边的敌军也越来越多,她不得不随便捡了一把刀来,躲躲闪闪举着刀,只是这宫城内外哪里都是人,无论跑到何处,似乎都瞧不见边缘。   兴许是她身子瘦小,看着软弱可欺,总有敌军看准了,要杀过来。阮小幺迎面挡了一把杀过来的刀,那力道太大,她一个支撑不住,后退了一步,栽倒在地,刚一回头,又见一人眼中尽是杀气地盯着她,举刀便砍!   阮小幺来不及大惊失色,下意识举手在前,只觉一阵天旋地转,那刀却迟迟没有落下来,举刀之人已被从背后一剑刺了个血窟窿,俯身倒地,眼睛还没闭上,充着血盯着阮小幺。   她大声喘气,瞧着那支援的兵士又转身去拼杀了,软着脚爬了起来,想找察罕的身影。只是她一直往后退,此时已离他远了,再也过不去。   她突然有种心灰意冷的感觉,手边摸到的尽是死人尚还温热的尸身,在铺天盖地的喊打喊杀声之中,心头的绝望再也压不住,只有本能地护住肚中尚未成型的孩儿,一点点往外爬。   跌跌撞撞跟着人胡乱挥着刀,还没走几步,惊觉眼前寒光一闪,她下意识一闪身,瞬间吓得冷汗涔涔,那金灰外甲的兵士一刀又砍了过来。   阮小幺全身是血,再一次跌倒在地,眼瞧着那人一刀削来,来不及反应,胡乱往后躲,手肘剧烈一痛,却是那人没砍到她脖颈,反而削掉了手肘上一块皮肉。   阮小幺疼得哑声痛呼,来不及细看,又退着躲了他的一刀。那人见几刀都杀不倒她,也生了急躁,杀意更盛,以刀作剑,一把刺了下来。   她用尽全力往侧身一滚,勉强没被捅了个窟窿,心头绝望,却见那人因用力太狠,刀尖插在地上,一时拔不起来。   阮小幺当下只有一个念头,如果她死了,肚中的孩子便连出世的机会都没了。   她似乎突然被注入了一股杀意,捡起一旁跌落在地的刀,上头还滴滴答答沾着血,趁那人拔刀之际,狠狠捅了过去。只听得一声极痛苦的惨叫,那人不可置信捂着胸口,慢慢滑到在她身边。   她用刀撑着身子,又一次勉强爬了起来,腹中还觉得翻涌恶心,却好似与她的感受分离了,耳中一片嗡嗡之响,眼前只剩了那金灰的颜色,只要有敌军在前,便狠狠挥刀,也不敢砍到了没有。手肘处血流不止,痛得麻木了,她使劲扯下身上一块布条,胡乱将伤口裹了住,喘着粗气一点点向外挪。   当真是命大,混战之中,竟然也没被伤到要害,身上只多了些血条子。   阮小幺正不知到哪了,却忽然见最后头出现了一片宽广的湖泊,在狂烈的巨风吹袭下,带着水气,钻入了她鼻尖。   那是金明池。池水源头在章华门与宫城之间,一路蜿蜒流至城外。   她精神为之一振,心想着沿着池畔去,想来便能到安全的地方,找个地儿躲上一阵,待战事平了,再出来也就好了。而一想到察罕正在最前头,心头便又是一凉,下意识不去想之后的事,当下只护着肚子拼命往池边赶。   然而事与愿违,阮小幺不知道的是,在混战最中心处,二皇子眼瞧自己军士被越杀越少,自己也杀得眼都红了,猛然下令道:“请红衣将军来!”   监军正躲在一边,听闻此言,毫不犹豫向后窜去。倒是察罕一刀杀翻了两个兵士,不可置信道:“你疯了!那处尽是你的人!”   他说的“那处”也不知是哪处,然而二皇子离他一丈之地,疯狂叫嚣,“本王才是真命天子!”   几门裹着红绸的大炮被推了出来,炮口微微上倾,之对向城外的方向。   察罕心中一沉,不断想往二皇子那处冲去,然而他身边亲卫太多,仿佛怎么也杀不完一般,将他紧紧护在中心,断然下令对着叛军来时之处开炮。   硕大的炮弹入膛,火引子点了,片刻后,猛然一声震天巨响!   察罕只觉头脑一炸,有一瞬间什么也听不到了,耳边静得出奇,半晌才从半聋的状态回复过来,只听得处处是惊恐万分的叫喊,再看二皇子,他早已退到了内宫城,正准备往里头逃跑。   那红衣将军威力震天,炮弹所炸之处,莫说是人,就是地皮也被炸出了一个大坑。   阮小幺正在逃窜,猛地便觉脚下之地猛地一阵剧烈震动,还没反应过来,便觉一阵气流冲了过来,伴着震耳欲聋的轰隆声,将她震翻在地。周围众人尽是如此,几乎没有还站在场上的。半晌她才反应了过来,耳中疼痛无比,周围声音都轻了许多,似乎天地都安静了下来。   不是周围安静,是方才那震声太过猛烈,使人一时间再听不到声音。   再往回看时,不远处的地面出现了一个极大的浅坑,当中尽是血肉碎片,竟找不到一个完整的尸体!   阮小幺一伸手,又摸到了一截连着骨头的残肢,看得麻木了,直接扔到一边,闻着血与硫磺交杂的刺鼻之气,咳了几声,爬起来继续跑。   然而猛然间,又一颗炮弹落在了不远处的前面。她已经有所防备,拿脏污的布头严严实实堵住了耳朵,又用手捂了耳廓,饶是如此,还是被震得差点又倒在地,转瞬间,炮声响起之处,已出现了一个与之前一模一样的弹坑,处处有人惊慌逃窜,惨叫连连。   ☆、第三百六十八章 拥明君   阮小幺心中惊怖恐惧,徒劳看着炮弹飞来的方向,却不知该怎么躲避。她拼了命地往金明池方向跑,此时也没人再有心杀敌,都各自逃窜,作鸟兽散。   而那炮弹就像没了止境,一个接着一个落在或近或远的地方,每投下一颗,便是一声巨响,似乎要将所有的人都炸干净才算完事。   阮小幺使足了气力向江畔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轰”——   世界似乎只剩了这一个声音,前所未有的贴近在耳边,即使耳中堵了布头、即使双手掩着耳朵,也直直穿透了一切,甚至穿透了耳膜,直接震到了灵魂里。   身后一股强劲的气流冲击过来,力道大的似乎能掀翻房屋,毫不留情将阮小幺轻而易举甩了出去。   她五脏六腑都似乎被震碎,还没落地,一口血便喷了出来,然而整个人的方向却是朝金明池那一大片被鲜血残肢染红了的江水处抛去的。   “噗通”一声,又是一具身体落水,接连着无数的断枝残骸与不省人事的活人死人。她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江面波澜阵阵,荡着一圈又一圈的水花,互相碰撞,将所有投进来的东西沉了下去。   察罕已然率兵冲破了宫城的防阻线,二皇子早也已跑得不见人影。口中高喊着“清君侧、拥明君”的兵士们如一*永不会平静的浪潮,齐齐涌向了内宫城。   这一天注定不会平静,它经历了北燕当今朝代内部的权力更迭,有人做了刽子手、有人做了刀下鬼、有人成了众矢之的、还有人——功成名就,坐上了天下间最尊贵的宝座。   察罕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命中注定,那个他们扈尔扈一族追随了十几年的龙子皇胄,即便还是个青年人。注定了是他而不是别人坐上那个位子。甚至,从一开始。他就已经筹划好了一切,从组建骁骑营、到显赫一时、又到跌落泥尘,最后的这一天,也牢牢在他的掌控之中。   当十万兵士从宫城涌入深宫,迎他登位时,兰莫的神色竟是连变都没变过,也没来大宣那套三让三请的把戏,只淡淡询问了几句关于二皇子的事。一步步,从冷宫小院,到了天下权利的最中心,稳稳坐在龙座上,看着察罕与众位将士一身血气,重甲着身,从明堂之内到明堂之外,数里间,皆数下跪,口呼皇子千岁。   ——圣上万岁。   这天下。终于换了主人。   然而,察罕怎么也不会料到,他掌控好的事中。竟然还包括阮小幺。   阮小幺觉得自己做个很长的梦。   梦中的她,回到了最先的那个起点,从慈航寺开始,小小年纪的女娃一点点长大,没遇到察罕、没遇到兰莫、没遇到叶晴湖。   或者青灯古佛了一辈子,或者逃出去,却又是混乱模糊的一个人生。   她做梦做得太久,只觉全身乏力,微微一动弹便是入骨的疼痛。好像身体脏腑与骨头一齐都坏死了一般。   挣扎了半天,终于从昏黑中醒了过来。   入眼的是一大片明黄金红的帐顶。光亮轻柔的丝绸上绣着流畅而华丽的鸟兽图纹,看得她一阵眩目。呆了许久,不知道自己在哪。   刚一转头,便正见了一个少女,一见她睁眼,又惊又喜,一股脑站起了身,差点没趔趄倒了,呼叫道:“姑娘你醒了!”   她一面觉得这姑娘有些眼熟,一面又看了看四周。   这是间极为雅致的屋子,虽不算大,却也是三楹连间,最显眼处搁着小紫檀木雕的妆台,另一旁是张八仙桌,后摆着张铺了裘皮的太师椅,壁上还有一幅字画,手笔颇是飘逸灵动,是一副山水渔翁图。   她迟钝了好半天,才想到,这地儿自己并不认识。   不过这少女她却是认识的,正是以前从沧州跟她到了大宣的柳儿。她仍是高个子,看起来纤瘦一条,长相只能做清秀,似乎还是原先那直爽活泼的性子,然而却莫名其妙出现在了阮小幺跟前。   柳儿神色激动,匆匆向屋外指示了几句,说着“你去禀报皇上、你去通知太医、你再温壶水来!”   “你何时能支使动这许多奴才了?”阮小幺说完,才发现自己声音发虚到了什么程度。   柳儿却充耳不闻,扑过来,又小心翼翼试了试她的额头,“没昨儿个烧了,姑娘果有真龙护佑!”   “你在说什么?”她奇怪看了她一眼,又清醒了些,皱眉道:“这是哪儿?你怎么在此,你不是在商家么?还有,我已经成亲了,莫要再一口一个‘姑娘’的叫我!”   她说罢,便要下榻,却忽觉得身上一阵剧痛,耳中、眼中无一不疼,脑子也跟着刺痛了起来。   柳儿看她面色不对,额上渗出了细细的汗珠,慌忙将她扶了住,又慢慢塞回被中,道:“姑娘此时不宜动弹,你睡了好几日了,如今伤还没好呢!”   阮小幺怒道:“你该叫我‘夫人’!还有,我受了什么……”   她突然愣了住,到如今,昏迷前的记忆才一点点涌了回来。   她拿着虎符出去、七万骁骑军反了水、察罕带人攻向城门……以及最后,二皇子丧心病狂地炮轰了一大片区域,她被震得落入了金明池。   怎么一转眼,她就到了这地方?   阮小幺的眼神警惕了起来,一面捂着脑袋,一面声音发飘质问柳儿,“这里到底是哪儿?你怎么会在我身边!”   柳儿刚要答话,眼角瞥见了进屋的一人,自觉闭了嘴,安静退到了一边。   阮小幺伸长了脖子往外看,只一眼,便全身僵了住。   那从外而入的男人,身量修长高大,面容如刀斧凿就的玉石,俊美华贵,只一双眸子冷静得浑然不似个青年人,近乎带着些冷漠,仿佛天下间万事万物都与他凛然无干。   视线静静落在了她身上,又柔缓了下来。他走到塌边,做了个与柳儿一般的动作,伸手试了试她的额头,点点头,“好些了。”   阮小幺这才注意到,他穿的那身玄黑的外袍,袖口衣领是镶了金边的,却不类于皇子的规制,黑色上头,用金线绣了无数条龙纹。   这么说,他真的登帝了。   她应该说什么?恭喜你,夙愿以偿?   “我睡了多久?”半晌,她吐出了这么一句。   兰莫坐在了她塌边,道:“两三日。”   阮小幺愣了半晌,脑子里一片混乱。怎么原来她睡了这么久吗?那……察罕呢?   她猛地想了起来,本能地摸向自己肚子,只觉自己并没有异样,又慌忙去诊自己的脉,那脉象弱了一些,但仍是圆润如珠。久久,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问兰莫道:“察罕呢?”   他看了她一连贯的动作,看不住表情,只盯了一会她的肚子,缓缓道:“他这两日在整顿军务,你放心。”   最后一句话,似乎有些多余。阮小幺钝钝想着,他让他放心什么?她只觉哪里有些异样,却说不出来,只得又道:“这里是哪里?皇宫?你把我弄进宫来做什么?”   兰莫坐在她身旁,光线自外投射进来,使他的轮廓融上了一层浅浅的光圈,但面容却是晦暗不清,似乎有些喜,却又转瞬即逝。   “做什么?”他挑眉道:“朕还缺个皇后,你说我要做什么?”   阮小幺大惊失色,“你到底懂不懂朋友妻不可欺的道理!”   他一皱眉,重重揉了揉她的脑袋,连着脸蛋也揉了一回,道:“不劳动你,我二弟已然说过这句话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那二皇子,她就一肚子来气,破口大骂道:“你们兄弟几个脑子都有病!你那二弟竟然放了大炮来,想炸死我们全城人,那大炮怎么就没炸膛!?还有,我现在已经是个身怀六甲的孕妇了,你莫不是要学那商纣王!”   兰莫沉下了脸,先捂住了她的嘴,淡淡道:“二弟之事,确是他的错。天道行事,你最好莫要污言损听,被别人听见了,我也保不了你。”   阮小幺先气了一阵,后讪讪别过了脸。   也是,他才当上皇帝没两天,这就有人说像商纣王,确实不是个好彩头。   但是转念一想,又来了气。她怒道:“那你把我弄到宫里来做什么!我又不是你的嫔妃!”   兰莫却又翻了神色,破天荒地,嘴角勾起了一个温柔的弧度,道:“我不是说了么,还缺个皇后。”   阮小幺:f**k!!!   他把她的一只胳膊从轻薄的被褥中拿出来,动作仔细小心。阮小幺这才发现,手肘上原先被削掉皮肉的地方已经包扎了起来,现下却并不怎么疼痛。   “小心些,这两日敷了药好多了。”他叮嘱道:“你也莫要乱动弹,一身的伤,也不怕伤着孩子。”   “孩子”那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极清淡无比,却也没什么恼怒之意,放佛那只是阮小幺肚子里的一个器官一般。   她有些紧张,捂着肚腹道:“你莫要对他动什么歪心思!”   兰莫嗤道:“我能动什么歪心思?这孩子毕竟是你的骨肉。”   ☆、第三百六十九章 深宫藏娇   阮小幺一肚子话问不出来,却不知怎么开口,正吭哧吭哧要说时,兰莫却放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先她一步站起了身来,又将被褥在她身上盖好,居高临下看了她片刻,将投过来的光线都挡了住,道:“你好好养伤,安心在此处住着。”   说罢,起身离开。   阮小幺愣了好一会儿。   他走后,柳儿才进了来,小心翼翼看着她的脸色,站在一旁没说话。   “我总觉得他有事瞒着我……”她喃喃道,又一想,这是再正常不过,他从来就是一肚子的事,谁知道他说的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柳儿轻声道:“陛下这两日着实忙,还每日抽时间来瞧姑娘……”   阮小幺看着她,“你是不是也觉得,他一定能从察罕手里把我弄过来,轻而易举,所以我现在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   柳儿噤声,低了脑袋。   她叹了一声,也没说什么,这丫鬟毕竟是兰莫的人,奉兰莫为主是再自然不过,她再勉强,也是无用。   柳儿期期艾艾道:“我……奴婢知道,先前惹您不开心了,奴婢知错,还请姑娘莫记前嫌,再信奴婢一回吧。”   “信你?”阮小幺眼神一闪,道:“那你先告诉我,外头情况怎样了?察罕在哪?他知不知道我在此处?”   柳儿张了张嘴,又闭了上,眼神对上她的,似乎有些躲闪,   她索然无趣,闭上眼睛,安心养伤去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这回一身的伤,阮小幺连躺了几日也丝毫未见好。心中不由焦躁了起来。兰莫依旧每日来望她,没回来时也不过说说话、凡事按例问问,并不多失礼。然而对于察罕。却是只字未提,连着外头的情况。他也是从未对她说过。   每日除了柳儿与其他几个丫鬟事事照料着,阮小幺几乎与外界隔绝了一切。   才两日,她便守不住了,身子骨还是隐隐的疼,嘴上却叫唤了起来,“你们去把窗开了!我闷得慌!”   柳儿不在,丫鬟们便听话地将窗开了。   过不了多久,阮小幺又叫唤了起来。“你们把榻挪过去点儿,我这处没风呢!”   几个丫鬟面面相觑,一个站出来,大着胆子道:“姑娘可是觉着热?”   再过一日便是六月,然盛乐天气一向偏冷,饶是六七月时,在屋中待着,尚不觉炎热,如今这时节,说热那也是睁眼说瞎话。然而阮小幺就是厚着脸皮道:“可不是!”   当下那丫鬟便从偏屋取了团扇来。扇翅皆由一色儿的野鸡翎羽做成,油光水亮的红绿颜色,扇根上是团团的绒毛。洁白似雪,正是高地雪狐成年时换下的绒毛。   几个丫鬟轻柔地替她打起扇子来,和风煦煦,实在舒适无比。   然而阮小幺直道:“我闷得慌!你们给我扇扇子作甚?快把榻移过去、快!”   几人停了扇子,僵立了一会,无可奈何,唤了几个气力大些的小太监来,挪了窗边桌椅,将床榻搬过去了。   眼前更亮了一些。明媚的五月,阳光晒得有些花眼。然而阮小幺却舒爽出了一口气,微捂着眼。向外瞅了瞅,一边问那答话的丫鬟,“你叫什么?”   “回姑娘,奴婢叫长月。”她道。   “长月,”阮小幺点点头,又问:“不知你与柳儿,哪个品阶高些?”   长月忙道:“自然是柳儿姐姐。”   “我瞧你更顺眼些。若是你尽心伺候好我了,便做我的贴身丫鬟吧。”她微微一笑。   那丫鬟闻言欣喜,连忙下跪谢恩。   阮小幺便去专心看那外头景致了。   从窗口可瞧见四周高矗的屋宇,檐上的蛟螭吻兽历历可见,闪着光的琉璃瓦,红黄交映的宫墙也在葳蕤错落的树木中透出了一角来,实在是上好的春日光景。然而她却隐隐瞧见有些瓦顶上有人爬上爬下,似乎在修葺宫殿。   新帝登基,修葺皇宫也是件正常的事。然而她就是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仔细听时,外头有轻微的声音传来,似乎是修葺时叮叮当当的声响。阮小幺便问长月,“这外头怎么那么大动土木?”   长月道:“皇上说宫中数殿都陈旧了,因此要使工部派人尽数修缮一下。”   “他才新继位,理当犒劳大臣、勤政免赋才是,怎会急急地先修亭台楼阁?被御史知晓,可是要参一本的。”她道。   长月却没答话,她的面色似乎有些为难。   阮小幺平静道:“除非是有非修不可的理由。你告诉你,究竟怎么了?”   长月尴尬默立,实在不知该如何对她说时,外头终于来了救星。   柳儿回来了。   她照例去御膳房亲自看了膳食,百般叮嘱好了,这才回了来,一进屋,便瞧见里头变了格局,阮小幺的床榻被挪到窗边了。不动声色看了长月一眼,又发现她正用求救的眼神望着自己。   “姐姐回来了!”长月笑道:“方才姑娘正问奴婢,外头在修葺殿阁,是怎么个光景。奴婢愚笨,也不懂得甚朝政之事,姐姐可否知晓因由?”   柳儿微笑道:“先帝嫔妃众多,所用楼殿、物什不知几何,向来为朝臣所议。如今皇上继位,头一件事就是将原先的宫殿修了,再都封了起来,也出了大半宫人,此事万民皆喜呢!”   说着,她又看了一眼长月,才对阮小幺道:“姑娘若是有甚不可意的地儿,径告诉奴婢便是了,您的喜好,奴婢如今毫不敢忘的。”   阮小幺做了然状,又半开玩笑道:“如此,你不在时,我不开口便是了。”   柳儿忙低头道:“奴婢不敢!”   “罢了,我说说而已。”她淡下了神色,又看临窗外,面上不由现了一抹惆怅。   这回不是虚情假意,不过是又想起了往后而已。   兰莫将她强留在宫中,却好生以礼相待,难道是想等她养好了伤?又或者,是觉得她肚中已有了孩儿,不宜过于忧思愁苦?而外头也没一点信息,她甚至不知察罕如今怎样了。   这几日过的,当真恍如梦中。   阮小幺的孕吐反应并不是很强烈,只偏喜了酸食,有时会无故恶心,其余时候倒好的很。她想起第一回在家中吐得天昏地暗,现如今却好似浑然无觉,也不知孩儿在肚子里情况怎么样。   她清楚记得,攻城当日,她可是生生被那炮弹炸进了水里,如今都还躺在榻上养伤,这孩子……当真能安然无恙?   越想就越不安,越不安却越要想。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阮小幺当天夜里便做了个噩梦。   她梦到那孩子对着她叫娘亲,却是个缺胳膊少腿的,脸上也是一片模糊,浑似被炮弹炸掉了腿脚,令人不寒而栗。   那小娃娃还长着空洞的大嘴一遍遍叫着:“娘、娘……”   阮小幺惊叫了一声,冷汗涔涔,被吓了醒。   然而幽夜之中,一双手却蓦地抚上了她的额头。   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心跳都停了。   双眼已经适应了这极度的黑暗,迎着半敞的窗牗透过的皎洁的月光,模模糊糊瞧见了兰莫的脸。   她惊出了一身冷汗,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你怎么在这里!?”   方才她睡得浑熟,却不知他什么时候进了来,又呆了多久?   兰莫收回手,清冽的声音在昏暗中格外吸引人,“做噩梦了?”   阮小幺呆了呆。   她不由抚了抚自己的肚子,心中更是压抑,只觉这噬人的夜要将她整个人都吞进去,陡然间生了一丝难言的绝望孤独,下意识看向兰莫,他的面容隐在黑暗之中,只能看见些许轮廓,那线条分明,不止俊美,更有一种常人难以企及的王者气度。   他瞧着似乎有些冷漠,阮小幺定定看着,又想不起这是他多久之前的神情,似乎那时之后,就没见过他如此的表情。   她把自己又向被褥中缩了缩,闷声问道:“你来做什么?”   兰莫道:“刚批完奏折,无事来看看。”   可是此时已是月上中天了。   “你可真是个好皇帝。”她真心真意说了这么一句,又有些尴尬,这么大半夜,批完奏折就去睡觉啊!   兰莫却又在她身边坐了下,静了一会,道:“从前在宫中时,我偶尔也会来。”   阮小幺没动,耳朵却竖了起来。她一直好奇这屋子从前有谁住过,他给她的用度都是最好的,吃得是珍馐百味、穿的是翼薄绸缎、用的是金玉珍珠,只是这间屋子,瞧着并不似这般好,说到底,还没从前在李家的闺房大。   他既让她住着,想来是什么特别的地方了。   兰莫看了她一眼,捕捉到了她亮闪闪的眸子,不禁笑了笑。   “这处从前是我母妃所住。”他继续道:“比不上如今精致讲究,却也整齐。”   阮小幺霎时觉得自己身下睡得这床褥有些硌得慌。   谁都知道,兰莫幼年丧母,差不多是独自一人在深宫中长成,然而外人虽知道个大概,其中琐碎,却只有个别人知晓,即便知道,也是不能对外人言及的。   “她从前也并不住此处,那时是在北宸宫。后来犯了天颜,才被发落了过来。”   ☆、第三百七十章 漫漫度日   这个说、一个听,只是说的那个并不见伤心悲愤,听得那个也似乎不大感兴趣。   实则,阮小幺哪里是不感兴趣,只是这当口,深更半夜,有皇帝摸到你屋子里,给你讲自己从前的辛酸往事,谁第一反应都不是来兴致,而是怕被灭口吧!   只是兰莫从来不是个按常理出牌的人,他似乎自己很有兴致,要把这事一吐为快,“北宸宫离此处更东一些,冬日里也暖和不少。我在那处长到六岁,后来宫人们说她与侍卫私通,我们便搬到了此处。”   阮小幺抿了抿嘴,道:“你与我说这些作甚?”   “你与我相似。”兰莫一句点名了,神色有些轻松,又似乎在想着什么,忽笑了笑,道:“也不太像。我到底是长于天家。”   因此他不能像她一般闲散安适,也不能过上一天天塌下来当被盖的日子。   阮小幺拥着被子,微微撩眼看着他,“皇上说笑了。”   兰莫的眸子很深,双瞳深褐,近乎暗不见底的幽黑,在这样只有一线微白月光的夜中,却又流转着点点光亮,专注看着她时,好似将人的心魂都吸引了过去。他笑的时候,却似乎多了一分漫不经心,衬着线条分明的面容,意外的好看,好似个真正的诗书礼义的大家公子一般。   他又问道:“如今身子还疼么?”   阮小幺刚想摇头,对上他噙着笑的眸子,又往里缩了缩,点头道:“疼。”   兰莫伸出手,似乎想连人带被褥一起将她抱起来。阮小幺吓了一跳,忙往后蹭了蹭。“你你你……”   “我什么?”   “你……”她绞尽脑汁,随意找了句话搪塞,“后来呢?”   他挑了挑眉。有些不解,“什么后来?”   “后来……后来你们搬到此处来了。之后呢?”她支支吾吾问道。   兰莫停了动作,道:“后来母妃死了,我便独自住这屋子,再后来就出宫建府了。”   阮小幺沉默了片刻,只有点头,不知该说什么。   半晌之后,他起身道:“你歇息吧。”   兰莫到了门口,阮小幺突然想起来一事。叫住问道:“白日里我见窗外头好些宫殿都在修葺,是怎么一回事?”   “新帝登基,修葺乃常有之事。”他道:“若是他们吵着了你,我让人手脚放轻些。”   阮小幺喃喃应了一句,没再说什么,目送他走了。   果真,第二日便没怎么见着外头高檐翘角周遭的工匠了,连着从远处传来的隐隐约约的敲打声响也小了许多。长月笑着道:“皇上兴许是怕姑娘被吵着,才特特让人放轻了声儿,姑娘可是有福呢!”   柳儿也道:“皇上向来是最看重姑娘的。姑娘过得舒坦了,皇上都舒心了大半。”   阮小幺只笑了笑,没说话。   整日整日地躺在榻上。过得极是无聊。偏阮小幺全身皮外伤不算,连肺腑都被伤着,足足在榻上躺了半个来月,才渐渐能下得了地,头一回出屋,只觉全身都要发霉了。   此时正是六月下旬天气,日头渐渐毒辣了起来,然小院中一方池塘水仍是蕴凉清寒,不知是从哪引来的渠水。清波粼粼,泛着闪烁金光。当中只见鱼尾摆摆,涟漪阵阵。坐在池畔的大石上,好不令人舒畅。   周围殿宇早已修葺完,院落中一片寂静,树梢已有蝉鸣,寥落三两声,更显静谧安宁。   阮小幺在长月的搀扶下,缓缓走动了一圈,身子有些乏力,便在一处石凳上坐了下来。长月早置了绵软的垫子来,又让人沏了茶,摆了好些精巧的点心,这才在一边候着了。   肚中的孩子似乎也活泼了些,这几日闹腾地有些厉害,阮小幺坐了一会,闻着那点心的香气,又有些受不住,干脆起了身,再慢腾腾挪了一圈,常时不活动,如今这几步下来,额上便见了汗。   柳儿被留在屋中,在门槛内悄悄向长月招手,示意她带阮小幺回来。   长月一边拿着帕子给她擦汗,一边道:“姑娘,咱们不若回去吧,也歇息歇息。”   “不急,”阮小幺微微有些喘,看了看院外,“我们出去走走。”   长月急了,忙道:“姑娘身子还未好,万一出去冲撞到了什么,反而不好,不如先回屋吧!”   阮小幺抽出手来,径直往外走,“无妨。”   自从不明不白被送到这里,每日只有兰莫来看她的份,她竟一次没出去过,如今能下地走动了,自然要出去瞧瞧是怎么个情景。   院中守卫的尽是太监,并无一个男子,见长月也阻拦不住阮小幺,便都低了脑袋,任她出了去。   出去后,满眼园林景致,花红柳绿,交映分明,却又是一处大的回廊,角门在最前头,似乎无人看守。她缓缓过了去,发现外头正有几个太监候着,一动不动。   几个太监皆穿青衣,见阮小幺出来了,抬脚一步便挡在了前头,恭敬跪了下,“姑娘是要去何处?”   阮小幺道:“我出去走走,你们让开。”   “姑娘若要去找皇上,奴才们这便去禀报,请姑娘回屋等候。”一人道。   “我不找他,”阮小幺转身往旁边走,“我去出去逛逛,成日在院子里闷得慌。”   那太监跪着又往阮小幺前头移了移,拦道:“请姑娘回屋等候。”   一边说着,还一边向身后一个小太监使眼色,让他去通报兰莫。   阮小幺恼了,抬脚便想踢过去,半途又止了下来,压住心头火气,道:“怎么,我被软禁在这里了?”   几个太监跪成了一圈,齐齐道“不敢”。   她恨恨退了一步,不再与他们纠缠,冷着脸甩手回返。身后长月看着她脸色,小心翼翼道:“姑娘莫急,奴婢这便去请皇上来!”   阮小幺只看了她一眼,挥了挥手。   悻悻回屋,周围婢女看着,也都不敢说话,只眼瞥着柳儿。   柳儿方才被勒令在屋中不许出来,此时见阮小幺回来,便好言劝道:“姑娘,何必出去?后宫地界甚大,多转几圈,却也是一个模样,走得远了,腿脚还累,不若身子养好些。若是您觉着此处小了些,奴婢去求了皇上,让他给您换间大的院子,不也好了?”   阮小幺道:“你早知他把我软禁起来了?”   柳儿低了头,面色似乎有些难堪,低声道:“皇上也是为了姑娘好……”   “为我好?”她凉凉笑了一声,“莫不是外头人都还不知我在这深宫之中,他怕人见着我?”   柳儿不知该怎样答话,只得偷偷窥着门外,不知兰莫何时会来。一时间,屋中一片难言的寂静,一屋子婢女连喘气声儿都不敢大些,恨不得将自己都藏了起来。   所幸兰莫一会儿便过了来。   阮小幺正倒躺在榻上,双眼无神盯着半开的金红幔帐,连带着一旁的流苏都似乎有些眩晕。不知多久,便听着外头兰莫的声音已到了,“怎么,气着了?”   她一个翻身坐了起来,道:“你派人在外头守着是何意?莫不是要一辈子将我关在这深宫中?”   兰莫在她身边做了下来,不急不缓道:“待你伤养得好了,我便陪你出去走走。”   “你将我关在此处,就不怕察罕找来?”她丝毫不理睬他的话,径直道:“他是老臣之后,又是你登位的功臣,你皇帝位子还没坐稳,就要夺人之妻,不怕天下人耻笑?”   他瞥了她一眼,却道:“你从来就该是我的人,与他有何干系?”   他的视线落在她依旧平坦的小腹上,似乎冷了些,却最终只伸手拂了拂她的发绺,“顶多待这孩子出世后,我还了给罕多木家,不与他为难便是。”   阮小幺捂着肚子,心中一阵紧缩,寒声道:“你莫忘了,你们盛乐还有个圣子。”   兰莫轻声笑了笑,让所有宫人都退了出去,又比划了一个高度,堪堪只到腰腹处,道:“那孩子如今还没十岁,怎么娶?”   “再等几年不就成大姑娘了?”阮小幺哼道。   他奇道:“你莫不是在吃醋?”   “对,我就是吃醋!”阮小幺气道:“我就是非皇后不做,你敢夺人所爱,千夫所指?你敢透露我圣子的身份?”   兰莫定定看了她一会,忽俯下身,对着她的嘴角便印了一吻,早见她又羞又怒别过脸去,笑道:“先帝也立了后,并不是圣子。你如此剖白心意,我自不会让别的女人在你之上。”   阮小幺呆住了。   “无耻!”她一手拍了过去。   小打小闹了一场,却又把原先的事给忘了。直到兰莫离开后,阮小幺才想起来,她竟然就这么被糊弄过去了?   屋外,长月悄声与柳儿嘘道:“还是皇上有办法……”   “皇上自然是有办法的,”柳儿扫了她一眼,半是叮嘱半是风凉话道:“你就好生伺候着姑娘吧,别看着平日里和言细语的,哪日被抓住了把柄,有你受的!”   长月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这头,阮小幺自知自个儿也争不过兰莫,只得每日在院中好生呆着,所幸他也并未怎么为难她,一应用度都是精中之精。大半月下来,阮小幺被生生养胖了一圈。   ☆、第三百七十一章 我纵不往   身子日渐转好,人也精神了许多,阮小幺便成日里变着法儿琢磨着溜出去,只是不知何时兰莫又在外头增了一倍人手,硬是将院里院外拦了个密不透风,莫说是她,就是猫儿狗儿都难进出。   阮小幺实在无奈至极,终于道:“你不让我出去,好歹告诉我察罕如今怎样了?”   兰莫道:“你管他作甚?”   “他是我孩子的爹!”她气道:“他是我拜过堂明媒正……嫁的夫君!我不管他管谁!?”   他眼中见了些恼意,阴沉沉盯着她。然而阮小幺害怕时,只会更捂着肚子,放佛他真会做什么伤害她那孩儿一般。兰莫终于渐渐尝出了一点点发闷的苦味,眼前这个女子,就算紧紧抓在手里,也似乎再无法靠得近些。或者,她从来也没靠的近过。   阮小幺还在说:“就算你不告诉我他如何了,总该与我说说罕多木家如今怎样吧!或者……外头现下如何了?你登基后有甚意外状况……”   兰莫阴着脸听着,在她一阵叽里呱啦的聒噪声中,头一回拂袖而去。   “哎?喂!”阮小幺追到门口,又追到院外,叫道:“这事纸包不住火,万一那日我家中人听说了,他们定然与你要过不去的!”   他人已走远了。   她垂头丧气回了去,见几个丫鬟以柳儿、长月为首,正忧心忡忡望着她,于是不耐烦挥了挥手,“看我作甚?该干嘛干嘛去!”   几人相互看了一眼,知道阮小幺这臭脾气,只得闭口不言,低头佯装干活去了。   又一些时日。过了七月,阮小幺身量无甚变化,火气却见长。好像这一整个院儿的暑气都汇集到了她身上,见什么烦什么。连兰莫都敢指着鼻子骂,更别提满屋的丫鬟了。   柳儿因与她有些先前的过节,更是不入她的眼,每日杵在屋里头,在阮小幺看来,活像根肉刺一般,恨不得将她剔了出去,只是横挑鼻子竖挑眼。也没让兰莫把柳儿换了。   阮小幺丧气之余,也一日日感觉灰心,兰莫把她关在这处两个月,好吃好喝供着,也没干过什么不入眼的事,似乎纯粹将她当做了个摆设,每日见一见,讨讨骂便走了,也从来不与他说与朝堂想干的任何事。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每日就止不住的胡思乱想。兰莫为何不与她说外头之事?莫不是出了什么变故?五月廿四那日那样混乱。怎会不生些事端?那二皇子又怎样了?   ——察罕呢?   若是他还安然,为何兰莫又对他只字不提?   她越想越怕,思虑过重之时。夜间噩梦频发,整夜整夜睡不安稳。柳儿与长月睡在隔间,并不曾知晓,只是一日日见她又瘦了下去,心中着急,变着花样给阮小幺补身子。   一日午睡时,将醒未醒,听着外头响动,似乎是兰莫过了来。她睡得不甚安稳。翻了个身。   恍恍惚惚时,放佛又隐约听见隔着一扇门。长月与柳儿模糊的说话声传到了耳中。   “皇上,姑娘这段时日又消瘦了。每日也是心事重重……”   “别乱说!”   “你自己也瞧见的!柳儿,姑娘性子并不坏,你为何总这般防着她?”   “皇上,您莫要听这婢子一派胡言!”   几个声音混杂在了一处,像从水面之下鼓动着传上来一般,总听得不太真切。她费力睁开了眼,见屋内并无人在,丫鬟们都出去了。   许久之后,终于又听见长月小小的声音道:“皇上,奴婢求您,就告诉姑娘,究竟出了何事吧……”   接着是一巴掌响亮的耳光,长月瑟缩的抽泣声又被压了下去。   柳儿压低了声儿骂着,“猪油蒙了心了!你怎敢这般大放厥词!”   她们口中的“皇上”似乎并不存在,然而终于又用低沉冷淡的声音说了两个字——“闭嘴。”   阮小幺脑子里乱哄哄的,像有无数纷乱的记忆与思绪在飞腾,一片片闪瞬即过,让她抓不住任何一件东西,然而长月那句“究竟出了何事”就如一颗根须坚长的老树,牢牢扎根在了脑海中,挥之不去。   她迟钝地想,“什么叫出了何事?谁出了事?为什么要告诉我?”   然而兰莫已经进屋了。他淡漠的神情在看到蜷缩成一团的阮小幺时凝了凝,有片刻间,只是站在屋前,没有动弹。   一切放佛回到了两个月前,头一回他在此屋中看望她时,他仍是这般背着光,光晕在轮廓上凝固、流转,放佛他成了天子的那刻,便当真成为了苍天眷顾的天神,连往日的铁血杀伐都成了一身庄严。   而阮小幺又瘦了回来,压根不像个已有三个多月身孕的女人,她眼睛很大,从来都像是蕴着一汪水汽,黑漉漉的,总能看到人心底最软的一块角落,只是眼神中的迷惘渐渐褪去,又换上了那副水波不兴古井无波的神情,只有在生气时,神色才会变得稍稍生动一些。   她像是在笼中被关久了的鸟儿,纵然有着一身翠羽红喙,也是没了灵气。   阮小幺已经坐了起来,无需丫鬟帮忙,自个儿慢慢穿了外裳,道:“皇上来了。”   兰莫如往日一般,坐在了离她不近不远之处。   “你想出去?”他问道。   阮小幺道:“说这有甚意思,总之你也不准。”   许是睡的时间长了,她系肋下带结的手不自觉有些抖,被他稳稳握住,替她系牢了系带。   往日在家时,都是察罕帮他做的这般事。他的手与兰莫的不同,更粗糙一些,也更温暖一些。阮小幺钝钝想着,微微低头看着兰莫,这个角度,能看到他近在咫尺的面容,眼睑的睫毛也能看得一清二楚,随着他每一次眨眼,都轻微抖动着,给他生冷的模样添了一分柔软与温文。   兰莫替她系好了带子,很自然地抬头捧着她的脸颊,在面上烙下了一个吻,又一点点留恋到了唇边,看着她午睡刚起,变得嫣红的唇,轻轻吮吸了上去。   干燥温暖的触碰让阮小幺想起了察罕。她心中某一处又开始酸疼了起来,那感觉揪着她不放,又苦又酸。   再这么被关下去,可就真一辈子见不着他了。   阮小幺心中难受万分,感觉着兰莫渐而炙热的气息,怔怔的湿了眼眶。兰莫一点点吻着她,两个月来,与她从来都是蜻蜓点水一般,不远离,也谈不上亲密,此时的欲念才被真正挑拨了起来,越是深入,越是欲罢不能,又扣着她的脑袋,加深了这个吻。   阮小幺没有反抗。他正觉得滋味柔美难言,忽然唇上又似乎沾到了一些湿意,却是她不住地哭了起来。   “你……”兰莫一怔,稍稍离了她。   阮小幺死死抓住他的衣袖,哽咽着道:“他还好对不对?他是不是在找我?”   那只捏着她手心的手越来越紧,甚至让她生出了一种被狠狠攥在了他手中的感觉,然而最终,兰莫还是放开了她,原先的温情已然渐渐消失,凝固在了他眼底的冷意中。   兰莫站起身,低头望着她,半晌,用平板无波的声音道:“他很好。”   阮小幺怔忪在榻上,衣裳还不算整齐,往日的恼怒愤恨都化成了满心的沮丧与无力,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眼泪顺着脸庞流下来,打湿了拥着的一块被衾。   又是一场不欢而散。   七月十五日时,大清早阮小幺便见了窗外不远处挂了八角的七色灯笼,各处都结了明黄的绸子,丫鬟们也拿了经幡莲蒲来,置在屋院各角,并发了各丫鬟一串五十四颗香木念珠,以沾了香灰的水洗净了屋子,笑盈盈向阮小幺问了早。   阮小幺奇道:“今儿个是什么日子,这般庄重?”   “姑娘你不记得了?”长月笑道:“今日是盂兰节,宫中往年都要大庆一番的。”   她恍然大悟。   北燕与中原习俗相似,也重佛法,先帝每到佛节,必要祭祀太庙、拜佛求神,广施粥食。如今兰莫上台,正遇上第一个盂兰节,自然要好好庆贺。   只是此事与阮小幺也无甚干系,她到底也是出不去的,庆不庆祝的,宫中也没人盯着。   这后宫中女人甚少,她也不知道兰莫登基之后,究竟有没有纳新妃,不过照着他每日都来这小院的行为看来,想必是没有的。也就是说,到现在为止,他还是只有一个侧妃,一个儿子。   “宫中子嗣凋零,我要成祸国殃民的妖妃了。”阮小幺一边撒鱼食,一边说给那俩丫鬟听。   只是后头都没人说话。她转过头来,又道:“你们说是不是?”   两人的脑袋垂得更低了。   她这段时日脾气不好,凡下人说错一点,便是一顿骂,搞得如今连性子稍活络一点的长月都噤口不言了。   阮小幺自觉无趣,挥手道:“你们回屋候着吧。”   她接着撒鱼食,看着池中锦鲤聚而又散,点点冒出水面,自言自语道:“察罕当真是蠢,我不见了,他难道想不到我是被皇帝掳了?他就不会悄悄溜进来找?真是蠢。”   “再呆几个月,我孩子都要生了,你究竟还来不来了!?”她越说越恼,一股脑将鱼食都撒了下水。   ☆、第三百七十二章 该来的不来   她不发话,丫鬟们也不敢走近来,就这么任凭阮小幺在池畔干燥温暖的大石上坐了一两个时辰。往常兰莫这时会来,然而今日盂兰节,朝堂后宫都在庆贺,反倒冷落了她这边。   人家愈热闹,阮小幺这里就愈冷落。   到了晌午,池面上纷纷浮起了漂着白肚皮的小鲤鱼,肚子鼓胀的溜圆,活生生被阮小幺撑死了。大的还在水里游来游去,披着或金或红的彩光,让她看得眩晕。   正百无聊赖时,忽瞧见一侧的高墙外,似乎伸出了个小小的东西。阮小幺被吸引了目光,也不叫人,静静看了过去。   那东西微微地冒了个头,瞪着双溜圆的大眼睛看了四周一圈,最后注意到她,猛地又缩回了脑袋,过了不久,又慢慢、慢慢地从更远的墙头上悄悄伸了出来。   是个小孩儿,如北燕孩童一般,头发统梳成了一个辫结,拢在脑后,跳闹间撇到了肩旁,露出整一张清秀好看的脸蛋来,两条浓眉挂在炯炯有神的双眼上,显得格外有精神。   阮小幺眯着眼瞅了半晌,只觉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想了一圈,便明白了。   可不就长得越来越像兰莫了?从前她在大皇子府见过的,才五六岁的小皇孙。   那张圆圆的小大人一样的脸在脑海中的印象有些模糊,她依稀记得他板着脸训人、红着眼睛要哭不哭的模样,那会子已经够好玩的了。   想到这里,她微微一笑,向他招了招手。   后头丫鬟们看得真切,也都齐齐向来处看去,当看到小皇孙后。脸都吓白了。柳儿不顾阮小幺的命令,径直出了来,勉强笑道:“姑娘。天热……奴婢扶您回屋吧!”   “不忙,”阮小幺见那小脑袋又缩回去了。摆摆手道:“你回去,有事自然会叫你。”   柳儿干站了一会,忝着脸没动,又呐呐开口,“方才奴婢见姑娘招手,不知……”   “我的事要一一与你细说?”她打断她的话,不耐烦道:“还是一举一动都要先经你的批准?”   “柳儿不敢!”   阮小幺绕过跪得僵直的柳儿,到了那墙根下。一码的明黄墙身,顶上漆成了朱红的瓦,如其他处见到的宫墙内院并无二致。那墙足有两个她高,仰着头也望不到对面。   “出来吧。”阮小幺叫道。   柳儿仍在池边跪着,回头偷偷向一丫鬟招手,示意她快出去寻兰莫。正墙头小皇孙再一次爬上来了,也不害怕,一双眼咕噜噜在几人身上转了转,指着踮脚偷溜的小丫鬟便道:“她要跑出去了。”   阮小幺一回头,那丫鬟正手足无措地站在院内。眼巴巴望着她,又望着柳儿,红着眼睛垂下了脑袋。   “你先回去。不用报知皇上。”她道。   一发话,那小丫鬟一溜烟儿跐溜了回去,在柳儿发黑的面色下,同其他丫鬟一起,畏怕瑟缩着不敢说话。   阮小幺看了看那一群人,只觉有些奇怪,她们怕什么?怕旁人见着她?这事迟早都要被人发现的,难不成她一个大活人,真能被藏起来一辈子不成?   这头小皇孙一双眼儿盯在她身上看。双手扒着墙头,三两下就猴儿似的翻上了宫墙。见阮小幺发话了,他也就大大方方坐上来。眄了一眼另一边墙下做人墙的一堆太监,抱胸道:“我……本王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你是何人?”   阮小幺噗嗤笑了笑,“小皇孙怎的摸到我这处来了?墙头高,快下来。”   她那一笑颇有嘲笑的意味,小皇孙闪过一丝恼意,又换上了一副鄙夷的面孔,板着脸斥道:“如今你该叫本王大皇子!还有,你究竟是何人?”   未待她说话,又见他眉头皱了皱,迟疑道:“你……你曾呆过我家!”   “您先下来,我通通说与你听。”阮小幺劝哄道。   小皇孙道:“本王不下来!你便在此与本王说便是!莫非你就是那狐狸精!?”   她莫名其妙,片刻后,笑得很是慈善,道:“如此,大皇子问我一句,我也问大皇子一句,可好?”   小皇孙眼中满是不信任。   “我在此住了已有一段时日了,先前曾是大皇子府的婢女。”阮小幺轻柔道:“不知殿下又怎的来了此处?”   小皇孙道:“本王就是随意来此走走。”   “哦,”她点了点头,环视了一圈,又道:“殿下母妃可好?”   “你应当叫庄妃娘娘!没大没小的丫头!”小皇孙又训道。   “好好好,庄妃娘娘。她如今身子可好?过的可还舒心?娘娘荣升四妃之列,想必母族定然颜上有光吧?”她笑言。   小皇孙哼了哼,“这是自然。她可不像你一般,被囚在这小院中。”   说罢,还又向那屋前瞧了瞧,又是满脸的不屑。   阮小幺笑意黯了黯,“是啊,我就被关在这小院里头,出也出不得。”   “你是我父皇从前的婢女吧?”小皇孙不理睬她落落寡欢,径直道:“我就知道,你从前就不安分,你这种奴婢本王见得多了,模样端正些而已,待到年老珠黄之时,还不是一样被打落枝头!”   阮小幺点点头,道:“殿下言之有理。我也很想出去,无奈皇上宠爱,出也出不得。敢问殿下,不知如今外头情势如何?我爹娘都还在盛乐,现下也是生死不明,我实在是……”   小皇孙怪道:“我从未听父皇提起过你这么个女子,他也并未封你做妃嫔,你竟然还有脸说他宠爱你?况且,你一个女子,要知道外头情势作甚?”   阮小幺正要说话,柳儿三两步疾走了过来,全然将她的命令当做了耳旁风,拦在阮小幺跟前,对小皇孙道:“殿下,此处不是玩闹之地,还请殿下回返!”   她说罢,强让长月寻见了小院另一头看护的太监们,将人都带了进来,训道:“不要命的奴才!万一摔着主子,你们两个脑袋都不够砍的!还不快送了殿下回去!”   阮小幺冷了脸道:“你比我还有个主子模样!我让你出来了!?”   “你又是什么奴才!”小皇孙对柳儿喝道:“倒训起本王的人来了?连自个儿主子都不放在眼里!”   柳儿*顶了一句,“殿下应当禀过皇上再来此。”   小皇孙气结,“把她拿下!本王倒要看看,是谁在背后给你撑腰!”   阮小幺见事越闹越大,也没了逗弄他的心思,只扯了一把柳儿,“回去!”   “请姑娘回屋!”她像个木头人一般,上了发条,就只这么一句话。   今日这冲撞主子的罪名,她担定了,惹恼阮小幺、惹恼小皇孙也许会遭大殃,但与惹恼兰莫那样一个皇帝比起来,她宁肯遭这罪过。   阮小幺强压下一股子恼火,连连道:“好好……我回屋!我回屋就是!”   她踮着脚伸手,也还差两尺才能够着小皇孙,苦劝道:“殿下,您这便回了吧,此处不是您能来的地方,若让皇上知晓了,受罚的不止是您,连您母妃也要受牵连!大不了……往后我求了皇上,让您光明正大来玩就是了。”   小皇孙正是孩童心性最野的年纪,除了兰莫,何曾有人给他受过这种气?他毫不理睬,反倒想一脚把那柳儿连带阮小幺踹回去,只是刚一伸脚,却被阮小幺紧紧抓了住,墙下那姣美的女子的眼中满是焦急,暗暗向他使眼色,不住地往柳儿那处瞧。   他便“恍然大悟”了,在留与不留之间犹豫了片刻,终于开口道:“你这处可真不是个好地方,连个奴婢都敢如此对你说话,你还做个什么主子!算了,无甚意思,本王回了。”   他向墙下叫道:“你们还不快趴着!”   小太监们诚惶诚恐辞了柳儿与阮小幺,又一股脑奔到院外头接小皇孙去了。   柳儿这才松了一口气,只是眉头仍是皱着,待人一走,便跪倒在阮小幺跟前,道:“请姑娘责罚。”   “我不责罚你,”阮小幺绕过她,瞧也不瞧,道:“回屋再说。”   其他丫鬟们都心有余悸望着两人,也跟着进了屋。   阮小幺把门锁了,好整以暇坐到了正堂,看着一屋子大大小小的丫鬟瑟缩不敢言的模样,又扫了一眼在屋中跪下的柳儿,道:“你们可知今日发生了何事?”   一群人你望我我望你,长月大着胆子道:“是……是大皇子殿下来了此处,姑娘将人说跑了。”   阮小幺笑了笑,呷了口茶,又看向柳儿,“你说。”   “奴婢知罪,冲撞了姑娘于殿下。”柳儿低低地说,实则却没见多少慌乱,“奴婢会向皇上请罪。”   “你既然知罪,那可知会受到什么惩处?”她道。   柳儿不说话,只是跪着。   阮小幺又道:“我知你忠心耿耿,但这种事,光凭着衷心可逃不了罪责。你的底细我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如今我便与你说实话,我与大皇子方才那一番话,若是传到了皇上耳中,你可不是受罚这么简单,我想,往后可就再没了你柳儿这么个人。”   ☆、第三百七十三章 久违之人   那小孩儿与她说话时,柳儿尚在屋中,并未听到两人究竟说了些什么。然而她有秘密瞒着阮小幺,心中便越发惊惧,不知她究竟是否知道了,又究竟知道了多少。   然而看着阮小幺的神情,又似乎不像。   阮小幺冷笑了一声,道:“你们瞒着我的事,瞒的也挺辛苦。小皇孙说的话,我也不全信,到底是个小孩儿,我与她母妃从前又有龃龉,他会那般说,也实属正常。”   她说着,又扫了一圈众人,所有人都噤若寒蝉,各自往各自的方向想了去。阮小幺这番话,足够让她们夜半惊醒多少回,担心自个儿脑袋不保了。   柳儿更是如此,面上看不出,心中已是惊涛骇浪,一双手狠狠绞在了一起,无意识地揪着身下裙襟,心中慌乱如麻。   “所以,我给你们一条生路。”阮小幺停顿了半晌,忽然开口,像一块巨石,噗通砸进了众人的心湖,“今日的事,谁也莫要与皇上提起,我不说、你们不说,这不就太平无事了?”   “可是”长月下意识出声。   “没什么可是的。”阮小幺微微咬了咬唇,阴沉着脸道:“我这院儿附近都无人烟,外头不会有人知晓。你只去告诉了外头守着的几个太监,皇上定然不会知晓此事。事到如今,你们还有其他法子?”   “我想保你们,但也要看你们自己愿不愿保全性命。你们只闭口不言,万一真被问起,只道没见过那小皇孙,又有我帮衬着,定然会安然无恙。但若你们中有一人与皇上提及了,枉论荣华富贵。这一屋子人的性命,都会葬送你手。”   阮小幺一阵忽悠了大半天,瞧着众人面色变来变去。实是好玩,只是不知她们究竟瞒了自己什么。这哑谜打的她都心累。   最后,她问道:“你们可听清楚了?”   无人应答。   “你们可挺清楚了?”她又问道。   这才有稀稀落落的声音响起,“听清楚了。”   “奴婢明白了。”   “清楚了。”   ……   一个接着一个,有的抽泣、有的哽咽着回了她的话。   阮小幺点点头,长舒了一口气,向长月道:“你是个伶俐的,便去外头与那些个太监说一说吧。”   长月抹了抹眼泪,福了一身。出去了。   柳儿也要跟着出去,被她叫住,“你留下。”   她纵使放心这一屋子丫鬟,也单单对这个放心不下。阮小幺看着柳儿低头似发愣的面容,她不知道她究竟是个什么身份,或许是个朵颜卫,或许不是,但不管怎样,铁定是兰莫的眼线。   阮小幺道:“我方才的话,你可听进去了?”   “奴婢知晓了。”柳儿道。   “你并不知晓。”她摇了摇头,极轻声叹了叹,“我知道如你们这般的人。一生忠心为主,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不会背叛主子。在你心中,兴许从来也没将我放在过眼里,只因他的吩咐,你只将伺候我、监视我做一个寻常的任务而已。”   柳儿咬了咬唇,跪在她身前,“奴婢不敢。”   阮小幺低头看了她一会,将她慢慢扶了起来。语气不轻不重,道:“现下只你我二人。你无需再说些场面话,我都明白。你虽是一女子。但想来经历不凡,必当不让须眉,如今困你在这深宫后院之中,整日听我责骂,想必你心中也是苦楚。从前在沧州,多亏了你,我才得以回了商家,这才有以后的事。但我疑惑的是,你既听的是兰莫的令,为何不阻止我嫁给察罕?”   柳儿敛去了眼角眉梢深深的皱纹弧度,似乎稍稍平静了下来,犹疑了一会,没说话。   阮小幺也不着急,只静静等着,她不缺时间,只要最终对方开口就好。   果然,许久后,柳儿终于说话了,“奴婢并未得令。”   阮小幺挑了挑眉,“哦?这倒稀奇。那你可知为何?”   她摇了摇头。   “你不知,我却知一两分。”阮小幺循循道:“那时先帝病重,朝中局势一触即发,他没有心思、也没有机会再去分心管我的事,他自身尚且难保,又怎么还能吩咐远在千里的你们做事?”   柳儿一直在沉默。   阮小幺毫不在意,继续道:“他是个天生的王者,懂得取舍予夺,该怀柔的时候怀柔,想省心的时候,狠得下心剪了自己的羽翼。你觉得,在他看来,你是什么?你可以为他赴汤蹈火、刀山火海,然而你若成了他多余的羽翼时,又会有什么下场?”   半晌,柳儿终于开口,声音微哑而干涩,“奴婢不敢。”   “不敢什么?不敢想还是不敢违抗他?你是个战士,却也是个女子。有血有肉、活生生的少女,虽你有为主上殒命的决心,但总不应该在这种深不见天日的后宫之中,不明不白的消失。到底,你为他卖命了多少年,总要替自己想一想。”阮小幺慢慢说着,似乎说到了人的心底,“这不算过,这是你应得的报酬。你不应该只为了有陌生人在我院子周围逛了一圈,就白白送了性命。记住,你的命,同我一样重要。没有谁生来就该是为了另一个人而死的。”   柳儿深深低下头去,半晌喑哑道:“谢姑娘。”   阮小幺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我不知道方才的话你听了几分,但句句出自我真心。前些日子我对你横眉竖目,不是因为你办事不利,而只是我不喜欢被欺骗。你知道,我总有办法,让欺骗我的人——付出代价。”   柳儿当然知道。她从北燕到大宣,一路上的点点滴滴,她是一份不落看在眼里的。   “奴婢知晓。”她再次说道,只是语气黯然了许多,“奴婢不会与……说此事。”   阮小幺笑了笑,“你明白就好。”   这件事,终于被压了下来。   她不知道兰莫是否从别的渠道知晓了此事,但到底,当他来着小院时,并没有透露出半分恼怒或是阴沉。阮小幺也着实松了一口气。   毕竟,她还想等着那小皇孙什么时候再来。   阮小幺没盼着几日,救星便来了,这次的阵仗却更大。   那日晌午,她正在屋中午睡,嫌阳光刺眼,让人换了几重薄纱的帘子,朦朦胧胧透得过一丝光线,带着暖意,洒在阴凉的屋中,使人懒散而舒适。   睡着睡着,便听到外头有动静。   阮小幺睡眠浅,当下醒了来,尚且还迷迷糊糊时,叫了一声,“柳儿?”   无人应答。   “长月!”她又叫道。   外头似乎有脚步声,很是轻快,不像寻常丫鬟走动的声响。阮小幺心中一惊,猛地挑开近处的窗帘,正见着一张白嫩嫩的小脸,张头探脑,正要找地儿进来。近处并无下人,一个也没有。   阮小幺当下起身拢了拢稍稍散漫的长发,向窗外轻轻点了点,示意小皇孙稍等。   那小孩儿肩膀刚高过窗楞几寸,瞪着眼看她,似乎有些呆愣。她蹑足下了榻,到隔间一瞧,怪得很,柳儿与长月两个一个伏在榻上,一个趴在桌上,都睡得正沉。   “别看了,她们还要睡上一刻。”后头嫩嫩的嗓音道。   一回头,小皇孙已经登堂入室了,穿着规整而严实的浅金色蛟纹袍服,长长的辫结整整齐齐梳拢,发尾有深绿的玉结扣着,俨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上回他半个身子翻上院墙,半个身子都跨坐着;此时全然站起一瞧,身量竟然已到了阮小幺胸与腰之间,整个儿似乎比她还要壮实一圈,粉嫩的唇紧闭着,眼中依然有对她的探究与狐疑,圆圆地瞪着,已初现了些狭长的形状,双瞳深褐清亮,煞是好看。   小皇孙同时也在大量阮小幺,半晌,咕哝了一句,“狐狸精。”   阮小幺忙捂住他的嘴,将人往角落处推,“小心吵醒了她们,又赶了你出去!”   小皇孙拍掉她的手,“她们还会‘睡’上一刻钟!”   “你……”她皱眉,忽然恍然大悟,“你给她们下药了?”   小孩儿很神气地坐上了一把太师椅,双手在椅背上摆开,堪堪覆住两旁椅背,道:“你那奴才倒是‘忠心耿耿’,连主子都不放在眼里,也不知你是怎般调教的。”   阮小幺办抿着嘴笑了笑,又道:“殿下,你不该再来此处。上回我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让丫鬟们不向皇上报信,今日你却又将她们药倒了,这让我事后如何交代?”   “奇了,到底你是主子还是她们是主子?”小皇孙冷笑了一声,“莫非你真是被囚禁在此!?”   她苦笑着,没说话。   小皇孙也看着她的脸,神情似乎有些晦朔,后道:“我母妃说宫中有狐狸精,却原来真是你。”   阮小幺心头微微一沉,却满不在乎道:“我在此近两月,从未有生人进出过,你母妃又是从何得知的消息?想来她是不知的。”   “除了你还会有谁!”他却道。   外头静悄悄一片,只听得梢头蝉鸣,阳光带着炎热的温度照射进来,将两人神色各异的脸庞笼罩了起来。阮小幺兜着圈子问他,“皇上新登基,便将我关在深宫后院,此举甚为不妥。若是被朝臣们知道了,定然又要生起事端。殿下可知,如今外头是否知晓此事了?”   ps:这章应该叫久违的一章……   无双偷懒成习惯了   ☆、第三百七十四章 真相   小皇孙看了她一会,道:“你先告诉我,父皇为何将你关在这小院中?”   “我……”   “我知道了!”他双眼一亮,却不怕在她跟前失了身份,径直道:“你本就是个逃奴,如今回来了,父皇自是不会再放你跑的!”   阮小幺:“……”   她清了清嗓子,提醒道:“殿下,您当称‘本王’。”   小皇孙瞪了她半晌。   “殿下,”她耐心道:“如今皇上只您一个龙子,往后不管再有多少子嗣,您也都是大皇子,今后也必定位高权重。然如今您到底年幼,万不可犯下过错,若因我之事,害您毁了前途,那便是我的大罪过。”   “你究竟是谁?”小皇孙道。   若他再大上几岁,稍稍能相通此事,想必便不会做出这般鲁莽的举动来;然而此时他也不过一个十岁的孩童,顽劣心性战胜了战战兢兢的谨慎,越是被阮小幺这么说,就越是好奇好胜,非要搞个一清二楚才是。   阮小幺沉默片刻,终叹了一声,黯然道:“殿下一定要问,我也瞒不过您。我本是一臣之妻,只因五月廿四那日,兵荒马乱,被带到这深宫来,从此不见天日。如今尚不知家中丈夫姑婆如何,才……求殿下告知一二。”   小皇孙差点没从太师椅上惊跳起来,指着她道:“你说谎!你分明就是我……本王府中一逃奴!”   “我言尽于此,殿下信不信,却是您的事了。”阮小幺走近来,悄声道:“若我留在宫中,将来必然是您母妃的心头之患。不若小皇孙告知我,如今我家中如何了。我想法子告知他们,让他们接了我出宫,也使庄妃娘娘高枕无忧。”   小皇孙犹豫许久。对她的话将信将疑,一时不知该赞同还是矢口否认。转而道:“你说你是大臣之妻,那人究竟之谁?”   “是察罕。”她立即道。   小皇孙微微愣了住,一张白嫩嫩的小脸上神色瞬息万变,一时闪过不可置信、一时闪过恍然大悟,一时又疑惑不解,最后定了下来,先笑了一声,摇摇头。“本王虽对朝堂之事不如父皇透彻,但也不是你一个小女子能蒙骗得住的。罕多木将军之妻分明是个郡主,你又哪里像来?”   “……”阮小幺道:“我就是个郡主,和安郡主。”   然而小皇孙没有嘲笑或是讥讽两句,罕见地沉默了片刻,才道:“你说你不知道他们如何了?”   他长相与兰莫神似,只不过如今还是个包子脸,下巴只隐隐地出了一个削尖的弧度,一双眼大而有神,粉雕玉琢的。再怎么努力做出严肃沉静的表情,也是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阮小幺很不客气地笑了出来,噗嗤一声。想伸手去捏捏他的脸颊,随口道:“是啊,我被你父皇成日关在深宫,怎会知道外头如何?”   小皇孙拍掉她的手,紧盯着她,道:“难道你不知,前两月宫中失了火?”   这回轮到阮小幺愣了住。   她呆了半晌,望望外头葱翠掩映的高楼屋宇,雕梁画栋。哪里见得着一点失火的痕迹?   “我……我不知道。”她说着,觉得自己声音有些发飘。又强稳了稳心神,道:“并无人告知我此事。想来也是虚惊一场。”   “虚惊一场?”小皇孙道:“你知不知晓这场火烧死了多少人?”   阮小幺忽然生出了一些惊悸,她连声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会向皇上问及此事的,多谢你坦言相告,宫中有龙气镇佑,贵人们自当平安无事。”   “将军也死于火场。”他不待她说完,又说了这么一句。   脆嫩而清冷的声音像裂帛的一声惊响,惊了她自顾自言道的梦。   阮小幺猛地停顿了下来,似乎没听懂他的话,又眼巴巴望过去了一眼,却只见小皇孙眼中没有丝毫作弄或讽笑,安静地仿佛不像之前那个顽劣胡闹的孩童,   她含糊道:“殿下,我真的是和安郡主,您就别戏弄我了,我真的……”   “你是不是罕多木将军之妻,与本王有何干系?”小皇孙似乎有些恼怒,却压了下去,冷道:“将军都已经死了两月,父皇诏令国中素缟三日,禁宴乐,禁婚嫁,为将军哭灵。”   阮小幺一时不知该做如何表情。   她木立在小皇孙跟前,低头看他只到自己胸前的高度,眨了眨眼,话音传到耳中,只变成了一阵又一阵的嗡嗡声响。   小皇孙还在说道:“莫说是将军,将军夫人也是殁了的,大宣还特意派了使节过来,如今差不多已要回了。故你方才说你是和安郡主……”   “够了,”她出言打断,“殿下您闹够了,现下便回了吧。婢女们也快要醒了,若见着殿下,反倒不美。”   小皇孙被明火执仗地下了逐客令,先是一呆,后狠狠拧起了眉头,气道:“你……”   阮小幺是他在无趣的深宫中发现的新鲜玩意儿,总是好奇大过警戒,瞧着眼熟,性子也不错,不像伺候他的下人们一般,唯唯诺诺,他又何曾与不相干的人说过这许多话?   本以为与她言谈过多时,也算是有点小秘密的意味了,没想到这宫婢说赶人就赶人,竟然毫无情面!?   “本王岂是你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你这女人好不识好歹,本王好心与你说了如今的境况,你却翻脸不认人!”小皇孙被深深伤到了自尊,指着她鼻子骂道:“你如今在宫中,吃好喝好,莫以为本王没长眼,看不出来这些个用度都在寻常妃嫔之上!我母妃说得果然不错,你就是个不长良心的狐狸精!”   阮小幺面无表情,方才的鲜活灵动似乎渐渐干涸在了脸上,一张脸成了虽美却一动不动的面具,只嘴角轻轻张阖,“恭送殿下。”   小皇孙重重哼了一声,甩下一句“不知足的女人”,好像屁股上生疮,一刻也不多留地走了。   日头渐渐西移了,减却了正午的焦热,却也是遍地残暑。小院中沉寂一片,不知多久,外头丫鬟们都起身了,在往常阮小幺午睡醒前一刻,已然备好了盥洗的银盆金瓯,只在外头候着,等着柳儿与长月出来,让几人进去。   耳房中两人也终于悠悠醒了来,长月只觉脑中发昏,似乎睡得极深,抬眼看柳儿,她正揉着眼,推了薄薄的衾被起身,捂着脑袋,与她一般。   “怪了,今日怎的睡得这么死……”长月咕哝着,先对着妆镜拨拢头发,梳了梳鬓角发髻。   柳儿愣了片刻,惊坐起身,心中暗叫不好,外裳也来不及穿整,拖着鞋便急急到了主屋,刚想叫声“姑娘”,却见阮小幺正坐在罗汉床上,对着里屋的帘子,上头搁着矮几,棋盘未收。她只捧着一盅棋子,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柳儿松了口气,又觉有些怀疑,过去轻轻唤了一声,“姑娘。”   阮小幺好像才惊醒了过来。   她眼眶有一些发红,整个人如同木雕一般,方才还一动不动,如今动了,却连眼珠子都活络不起来,手中那棋子似乎太重,又被她搁在了盘曲起的双腿上,愣愣看着柳儿。   “姑娘?”柳儿没由来地心里发慌,把棋子接了过来,稳稳放在几上,轻轻推了推阮小幺,语气带了些微微的焦急,“是否身子不舒服?奴婢这便让人请太医来!”   阮小幺还是不说话,微微错开眼,似乎看了看她身后亮敞的前屋。   柳儿正回身要走,忽一只手紧紧抓住了她,十指冰凉,手心中濡湿一片,汗却也是冰凉的,在这大热天里,好似沾了井底的凉水一般。她一惊,忙拿帕子来给阮小幺擦手,一边碰了碰她的额头,急道:“姑娘这是怎的了?可是肚中孩儿闹腾?”   阮小幺张了张嘴,推开她,似乎在与谁赌气,然而声音却是喑哑的,道:“我夫君,他究竟,是生是死?”   柳儿的帕子落在了罗汉床上,无声无息。   后头长月听到了声响,刚一进来,便觉气氛不对,先以为莫不是柳儿又惹阮小幺恼了,悄悄站到了一边,却见柳儿神色异样,整个人都有些抖。   阮小幺又问了一遍,“察罕,他怎样了?”   柳儿默不作声,拾起了那帕子,铁定了心一般就是不开口。   长月缩了回去,那话就像擂鼓一样,一个字一个字锤在了心上。她终于知道柳儿为何如此反应,换成她自己,恐怕除了不吱声,也不敢再做什么、说什么。   两个人似木疙瘩一般一前一后杵着,无人说话。   空气似乎都冷寂了下来,僵持不下中,一直压抑着的阮小幺终于爆发,两盅黑白棋子猛地被狠狠拂下地,“哐当”“哐当”的声音响了一地,黑白交映,悉数砸到了两人脚边。   “察罕究竟是死是活!?”她厉声逼问,猛然站起来。   站得太急,腹中却抽搐般地疼了起来,阮小幺面露痛楚,捂着肚子,疼得弯下了腰,一手支床,一声声粗喘着气。   两丫鬟见此,慌忙过来搀扶,又被阮小幺僵冷地推到了一边。   “姑娘千万别气伤了身子!奴婢、奴婢这就请皇上过来!”长月慌慌张张,福一身就往外跑。   ☆、第三百七十五章 茕茕白兔   阮小幺疼得直抽冷气,半晌才消停了来,却是一点点又开始颤抖,口中喃喃道:“你们都瞒着我……你们这些该死的……都瞒着我……”   柳儿“噗通”一声跪下来,哀声央求道:“皇上实在是怕姑娘过于伤心,才严令奴婢们瞒着姑娘,姑娘……”   “滚!”阮小幺一脚踢了过去。   柳儿哆嗦着站起了身,看一眼她、又退几步,离了几尺,却又被阮小幺一个杯盏扔了过去,“滚出去!”   她咬咬牙,低着头灰溜溜退了出去。   阮小幺空茫地看着外头,珠帘微微拨动,玛瑙翡翠碰撞发出清脆的泠泠轻响,折射着五光十色的光线,映在了满屋清雅的熏香中。她脑子里一片灰白,似乎连眼前的景象也跟着都失了颜色,一点点没了生气。   她不过在这宫中呆了两个月,怎么察罕就死了呢?   这是个弥天大谎。要么是兰莫骗了她,要么是察罕骗了所有人,一场火而已,烧的死那些个大腹便便脑满肠肥的达官贵人,烧不死他察罕。   天色渐渐晚了,袭地的微风从草木间沁入了屋中,卷上阮小幺的衣裳,又盘桓着从外而入,侵入了肌理,暑天三月,却让她从内打了个寒颤,冷到了心骨中。   这是第一回阮小幺在院中等待兰莫到来。   他来时,她已经立了好一会儿,穿着单薄的衣裳,已有四个月的身子并不大显怀,看起来只是丰腴了一些,显得莹润娇美,然而面色苍白,木木地看着前方。   长月战战兢兢地呆在他身后。进了小院便退到了一边,连着所有的丫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给了他们一个极度死寂的空间。   兰莫面色晦沉。站定在她跟前,像一棵傲岸遒劲的长松。长在断崖高耸孤绝之处,五官又如墨画,使人心醉。   阮小幺揪着他的衣袖,红着眼道:“察罕在哪?”   他没开口,沉沉看着她,看似像是要去揽住她,然而却并未动作,仿佛连带他也入定了一般。像尊宝相庄严的释迦金像,阅尽了天下苍生怜悯卑微。   阮小幺死死攥着他的衣袖,几乎是吼出声道:“他在哪!?”   他顿了顿,说出了三个字,“他死了。”   眼前的女子眼眶红肿,向来梳整柔顺的发髻微微凌乱,显得愈发弱不禁风,让人想放在手心轻怜蜜爱,然兰莫似乎铁了心,任她揪拽厮扭。只是冷漠地看着这一切,看着她从呆立变为狂怒,看着她尖叫着“你骗人”。看着她眼泪扑朔流下。只是,静静看着。   阮小幺从没有像此刻一般失了所有仪礼风度,像个泼妇一般踢他、打他,而角落处的宫婢们却好似疼在自己身上一样,个个都跪了下来,流着泪,惶恐着不让自己哭出声。   她们不是哀恸将军殁身,是惧怕帝王发怒,自己死无葬身之地。   阮小幺看着兰莫。像看着一个好不认识的恐怖的陌生人,连连后退。最后奔逃回了屋中。然而兰莫在后头却又跟了进来,刚一只脚跨进门槛。一个白玉瓷盏不偏不倚砸过来,他闪身避过,从容进了屋。   “闹够了没有?”他冷漠的声音响起。   阮小幺把能砸的、能摔的东西拂了一地,壶、杯、书籍、棋、琴……碎的碎,倒的倒,杯中水还汩汩冒着热气,隐隐约约看不真切。兰莫毫不留情踩上这些器具,再一次站定在她跟前。   直到阮小幺一巴掌要掴上他的面时,他这才伸手钳住了她,魔咒一般道:“他死了。”   “他怎么会死!?”阮小幺咬牙切齿叫道:“我看着他毫发无伤地进了内城门,他怎么会死!你一直都想他死,是你害了他!他定然还在某处看着!”   “他死了!”兰莫又一次道,带着隐约的怒气。   她大口喘着气,好像下一秒就接不上来似的,然而面色却愈发惨白,慢慢的,捂着自己的肚子,额上见了汗,痛苦得呻吟出声。   兰莫面色乍变,将她半扶着便按倒在了榻上,“传太医!”   外头一声颤抖的“诺”响起,又没了声息。   阮小幺不知是疼是难过,在榻上直缩成了一团,全身抖似筛糠,眨着眼,长而翘密的睫毛上不多时便沾满了泪珠,或是额上流下来的冷汗。   她嘶声的痛呼,然而声音却也不大,紧咬着的唇渐渐渗了血。   兰莫眼眸遽凝,低沉有力的声音在她耳边极快地擦过,“别想那些,放宽心、放宽心……”   阮小幺只觉腹下极疼,听着他的声音也似乎隔了一层薄薄的窗纸,嗡嗡的响,又下意识想着,出了这等事,怎么能让她别想?居然还让她放宽心?   然而很快,她就再想不下去了,清楚地感觉到私处慢慢湿了一块。   瞬间漫天的慌乱又覆了上来,几乎让她连疼痛也顾不上了,挣扎着起身就要低头看自己的情况。   极度的恐慌之中,手心攥到了一个温热有力的东西,却是兰莫的手。   他的衣裳也并不齐整,都被她又扭又打揪地乱七八糟,可笑地裹在身上,他似乎从未如此仪貌不修过,然而毫不在意,似乎也无损于什么。   兰莫制止了她再躬身弯腰的动作,叮嘱她莫要再动弹,自己却去掀了她的裙衫,白色的里裤上,浸了一团刺目的鲜红。   阮小幺顾不上失态,颤抖着哭着,话声含糊,几乎听不清楚,“他怎么样……他怎么样……”   他不知她说的是孩子还是夫君,冷着脸,看着她狼狈不堪的模样,心中却慢慢地揪了起来。   从前,她人小心傻的时候、聪慧伶俐的时候、虚与委蛇的时候,甚至在她毫不犹豫、决绝离开的时候,他都没有过这种感觉,然而在他终于得到了她这种似乎最不应该的时候,看着阮小幺这种不堪一击的脆弱的模样,兰莫似乎也感觉到了她心中的滋味。   这种不知道是心疼、嫉妒还是恐慌的感觉,让他愈发的焦躁。他想起身出屋,然而手却被她紧紧抓着,好像这就是她的救命稻草一般。他慢慢又镇定了下来,叹息声消没在了黄昏的空气中。   “并没有什么,你莫要多想,免得伤了胎气。”他用衣袖擦了擦她额上遍布的汗珠。   太医很快便来了,传信的太监很是乖觉,一连传了四名资历最著的太医,最年轻的也早过了不惑之岁,撇了小僮,自个儿提着医箱进了来。   见了如此模样的阮小幺,几人心中互都咯噔了一下,只是从前并不认识,只当是皇帝从宫外弄进来的女子,深宫藏娇在这小院中,几人按着次序,一一先给阮小幺仓促地把了脉,也不用细分,便知是怎么一回事了。   兰莫道:“她动了胎气,你们想个法子。”   阮小幺眼眸中浸了汗渍,灼疼的双眼有些迷离,半阖着看着眼前晃晃的四条人影,有气无力道:“把他保住……”   没人说话,只是兰莫捏着她的手又紧了紧,似乎在给她传达安定的感觉。   一名太医先取了一挂金针来,个个用火灼过,稳稳的找到了几处穴脉,轻轻扎了进去,少有在腹部,多在腿膝等处。阮小幺勉力低头看着,每扎一针,伴着细密轻微的疼痛,似乎也找回了一丝神智,足够想那地方到底扎针有何用处。   安胎药是早已备好了的,柳儿极有眼色,早早地取来便煎了,不一会儿也都端了来,不用说劝,阮小幺自个儿接了,咕咚咚不歇气地灌了下去。   折腾了好一阵子,肚中孩儿才消停了下来,仍是一阵阵微微的疼,却比先前好上了许多。   丫鬟随着太医去抓药,其余人也都退出了屋,昏暗的寂静中,又只剩了兰莫与她二人。   阮小幺整个身子如从水里捞起来一般,里衣湿了一片,黏黏腻腻地贴在皮肤上,三伏天里,连着手脚,却慢慢变得冰凉。兰莫握着她的手,细细地揉搓,却怎么也暖不起来。   她像是做了什么极累的事,如今回转过来,却连话也不愿再说,阖了眼躺在榻上,一动不动,死了一般。   昏黑中,响起了兰莫微微低哑的声音,“我没杀他。”   阮小幺似乎睡着了,没有回答,连眼睛也没睁开一下。就在他以为她不会开口时,她却缓慢地说了几个字,“你迟早要杀他。”   然而此时再说,已经失了意义,总之他已经死了。   兰莫又道:“我不是成心瞒你。”   他虽很想杀了察罕,但到底那人先在他动手前死了,他松气之余,却又不由自主想到了阮小幺知道此事时,是什么景状。   哭天抢地?哀恸不已?抑或是开始为自己重新打算?   他似乎想到了一些,但是与他所能想出的怎么也不大一样,下意识便只一个年头,能瞒多久,就瞒多久吧。   至少,太医也说了,那时她才两月的身子,是极易落胎的。   然而阮小幺此时的反应又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她是伤心,也及其恼怒,却总似乎哪里不太对劲。   ☆、第三百七十六章 争纷   兰莫对上她,总有一堆想不明白的事,索性与往常一样堆到一边,不去理会,看着她白皙柔嫩的脸庞,不由又用手背碰了碰,那是一种与自己的手掌完全不同的柔软的触觉。他摩挲了片刻,将她凌乱的发丝一点点拂弄整齐了,她却一直未睁开眼过。   他在她的身边坐了一会,并不强求什么,只又在她唇上印下了一个吻,终于起身离开。   时间有的是,总有一天,她能够抛却以前的芥蒂,与他一起。   小院中伺候的丫鬟过了几日胆战心惊的日子,渐渐也平息了下来,惊奇地发现身边无人更换,也无人受罚,然而也无人知晓那日究竟是怎么回事,是谁走漏了风声,平起了这许多波澜。   总之日子就这么一反常态地平静下去了。   阮小幺事后的反应也很让人欣慰,又有些……让人捉摸不透。   那日见了红后,她每日喝药歇息,也不怎么动弹,胃口不大好,却也吃得下东西,除了愈发的安静,并没有什么不妥。   不过也太安静了一些,似乎皇帝来了,她也是如此,非到有事吩咐时,轻易也听不到她一句闲话。   她如今最经常做的一件事就是,无意识摸着自己的肚子,静静看着,似乎肚皮里头是永远也看不厌的宝贝一般。   自然,也无人知晓小皇孙那处的情景。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宫中本就人多眼杂,无数双眼睛都在明里暗里盯着皇帝,以及他身边人事的一举一动。从前能瞒得过,然而太医被急召进宫,一来二去。也被人识得了一些猫腻,渐渐的便有流言传出来了。   说宫里头某一处藏着个美人,深得帝王宠爱;说先帝在时。就已将人纳进了宫中,金屋藏娇;说美人是妖精变的。能在堂皇龙气之下还不现形。   只是这种流言,谁也不敢明目张胆的与人说道。   宫中除了兰莫,尚有太后、太皇太后,庄妃不敢与他提及、太后不是兰莫生母,对他也需小心翼翼捧着,能说得上话的便只剩了太皇太后一个。   有宫人们“无意”中提及了此谣言,几日后,太皇太后便去了皇帝那处。   她前年已过了六十大寿。如今凤体硬朗,精神矍铄,一心觉得国中事事安好,也越来越心宽体胖,然上了年纪,对于正统一事看得比天还重。对于兰莫这个孙子,也是私下里颇有微词,到底不是皇后所出,放到寻常人家,也不过是个庶子罢了。   兰莫就在御书房等着了她。   太皇太后安安稳稳坐了凤座。满面笑容开口道:“孙儿龙体可康健?本宫也多日未见你了。”   “朕一向安好,谢太皇太后惦念。”兰莫道。   太皇太后却又站了起来,到他身边。捧住了兰莫双手,关切道:“都是一家人,说话无需如此生分。瞧你,似乎又瘦了些,是该叫太医进宫,好好补一补。”   兰莫淡淡脱开了她的手,道:“太皇太后说的是。”   她不乐意了,兰莫向来行事专断,说一是一。刚登基不久,便削了后宫好些用度。更使御史上书,堵得一干女人说不出话来。连她贵为后宫之首,也要看他脸色行事,实在不太顾儿孙亲情。   太皇太后见他势要装糊涂到底,索性拉开了话头,也不遮遮掩掩了,“本宫在深宫中也无甚事,好听人说说家长里短。凡夫俗子们泥泥淖淖无甚大事,到底是一张嘴、一双手,也要过活的,不牵扯到主子们身上就好。只是近日,我却听了几个嚼舌根的奴才惹上了主子的事,这真是罪该万死!”   她说话间,兰莫已批完了两封奏折,由太监整齐堆到一边,放下了手中狼毫,抬头道:“太皇太后可是听说,朕养了一女子在宫中?”   太皇太后一噎,看着他的神色,试探地点了点头。   “朕正要提及此事,”他似乎想到了阮小幺,面容和缓了一些,“待过几个月,封她为妃。”   甫他一登基,便有大臣以宫中子嗣稀薄为由,上书请兰莫纳妃,然都被他搁置到了一边,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将跟他少年夫妻的侧妃提为了庄妃,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两人之间情比金坚,只有贴身伺候的太监透露口风,道两人压根不同寝。   又有人猜测是否皇帝有甚怪癖,结果却是早已在宫里头养了一个,怪不得看不上别个,也不知那姑娘长得是貌若天仙还是能勾魂夺魄。   太皇太后只是愣了一愣,便回过了神来,一颗心却又放定了定。   总之她也不能给他塞些人了,后宫安定一些,无人兴风作浪,便是最大的福分。   “既然孙儿如此喜欢那姑娘,何不现下便给她一个名分?”太皇太后到底是明白人,只道:“也好堵了下头那帮大臣们的嘴,多多添些儿孙,本宫也好享享天伦之福。”   兰莫看了她一眼,道:“她已有身孕,现下并完不了婚。待到来年便是。”   太皇太后思绪不定,一时不知该做如何反应,后敷衍道:“孙儿有如此怜恤之心,乃是大好。想来这姑娘也是清白人家,否则哪得你青眼?”   他面色丝毫波澜不起,平静的很,“正是。”   半晌,太皇太后又忝着老脸,主动道:“不知那姑娘如今在何处,本宫也想去瞧上一瞧。”   兰莫并未说话,只继续看他的折子,似乎埋在御史千言万语的谩骂与横飞的吐沫中,很是畅意,把太皇太后结结实实地冷落在了一边。   他就这么个性子。太皇太后心想,早知最后坐龙椅的是他,早年多亲近亲近就好了,也省的如今处处给自己生闷气。   罢了,只要在这宫中,迟早也要奉她为尊,是不是?   太皇太后落了个没意思,摆足了架子,向兰莫又说了几句,便起身告辞了。   兰莫这时候却又知礼了,指使身边研磨的太监道:“去送太皇太后。”   太监应了一声,恭敬地请她出了去,自己也跟在了后头。   外头日头正好,晒得人有些眼晕。随侍的宫人们架起了凤盖,两旁面目娇美的宫婢执了轻软的芭蕉扇,翠绿两点,徐徐扇着微风。太皇太后一面慢慢走着,瞟了一眼后头垂着脑袋的太监,似不经意间问道:“你可知那女子究竟是什么来头?”   小太监年岁不大,长得一副老实相,闻言忙道:“奴婢不知。”   几人走得远些了,太皇太后又道:“近前来说话。”   他诚惶诚恐,在她身边靠后一些,垂手听命。   “你可知,欺瞒主子的罪过?”太皇太后不紧不慢道:“皇上是你的主子,但本宫照样也是你的主子,得罪不起皇上,却得罪的起本宫?”   她平静的话中像暗藏着一根刺,尖锐的眼神直直看向那奴才,将人吓得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太皇太后饶命!太皇太后饶命……”   “得了得了!”她不轻不重踢了踢那太监,不耐道:“别动不动就跪的,你是皇帝的奴才,可跪不得本宫!你只需告诉本宫,那女子是何人?现居何处,本宫又不吃了她!”   小太监战战兢兢抬头迅速瞥了一眼,只见着周围尽是年轻貌美的宫婢,仪态高贵端庄、秀丽万端,浑不似伺候的下人,围在年老色衰的太皇太后身边,更衬得她萎顿老态,不易近人。   小太监抖着嗓子道:“奴婢当真不知那女子如何进得宫来,只是……奴婢只知她现居、居西边院儿里。”   太皇太后心里头咯噔了一下。   偌大皇宫,每一宫每一殿几乎都有名儿,但也有些屋子是寂寂无名的,要么是下等宫女奴才的住处、要么是差不多荒弃的冷宫。   不,就算是冷宫,面儿上也是有个文雅的名字。   但西边一处偏有个小院,里头住着一大一小,大的痴痴呆呆,时好时不好;小的胆小谨慎,唯唯诺诺。但无论怎样,大的死了,小的却破天荒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中活了下来,十数年来,让多少人如鲠在喉。   如今,他成了天下之主,再也无人敢指着他的鼻子鄙夷唾骂了。   事实上,自从兰莫凭着一身战功在先帝跟前重新站住了脚后,那冷院便被封了起来,似乎不存在一般,多年已无人来此。   如今呢?又住了个不知从哪里来的女人。   太皇太后深深吐了一口气,看着旁边打扇子的宫女,不禁横眉冷对,哼了一声,“用些劲儿!三暑天的,你也不觉热得慌!一群废物!”   那宫婢不敢面露委屈,只得又使劲儿扇了风去。   从前可没人敢这么使唤她们,从前这里哪个不是众星捧月?从前……   “发甚呆!?本宫说一句还说不得了?”太皇太后最见不得她们这种半委屈又隐忍的模样,没好气道:“一个个空长了一张脸,成日里带你们在他跟前转转悠悠,却没一个有本事的!任凭外头来了个,都已有身子了!你们知不知羞!”   所有宫婢都垂了脑袋,听她炮仗似的抱怨。   ☆、第三百七十七章 旨酒   太皇太后又勉强和颜悦色问了那太监一些事,叮嘱他莫要与人谈起,便领着人走了。   小太监一溜烟儿似的回了御书房。   兰莫批奏折的速度飞快,不一刻案前已空了一大片,听着那奴才在外头报“皇上,奴婢回来了”,头也不抬叫他进了来。   他只赐过去了一个似乎什么意思都没有的眼神。   小太监却呱啦呱啦开口了,“太皇太后问了奴婢,关于姑娘的种种事。奴婢将知道的都告诉她了。”   “好。”他道。   小太监这么说着,实则也不懂皇帝到底什么意思,看了又看,最后将“要不要奴婢去知会姑娘一声”这句话吞下了肚子。   阮小幺自然是不知道即将到来的麻烦的。   她肚子一天天吹皮球似的大了起来,没半个月,身子便已经开始不住地胖起来,腿也粗了一圈,肿得难受。   她一边揉着腿,说出了一天中第一句话,“太医如今能否探出我肚中的孩儿情况了?”   长月想去给她揉腿,再一次被拒绝,只得道:“姑娘,如今是探不出来的,好歹得再过两月呢。您安心养着便好,小公子定然白白壮壮的!”   “不见得。”阮小幺摇了摇头,神色却无甚悲伤恼怒,“他刚成形时我便受了伤,前些日子又见了血,也不知能否平安生下。若……”   “姑娘莫要多想,小公子不会有事。”柳儿突兀地打断了她的话。   阮小幺也不说话了,只又摸了摸那开始圆鼓的肚皮。   她想说,若这孩子当真出了问题,她该去哪里再给察罕生一个呢?他这只血脉,是否就此断了?   想到此处。她又摇了摇头,看得两个婢女一阵揪心。   阮小幺总似乎在发呆,有时会自言自语、有时会点头摇头。然而总是不会与她们说一句话。用家中老人们的话说,就是魂儿丢了。   长月心有戚戚。握住了阮小幺的手,低声宽慰道:“姑娘,尽人事、听天命。天命已然如此,姑娘尚年轻,总要往长远了看。从前我们穷苦人家,失了子女、失了丈夫的,家中粮米都欠缺,外头还要交佃租。不也活下去了?如今姑娘吃穿不愁,比他们是要好多了的。”   阮小幺道:“我要吃穿不愁有什么用?有了他,我自己便可挣得衣食无忧;但如今我有什么?”   两人沉默着,屋中寂静的难堪。   过了一会儿,她又开口道:“你们不是还没找到他的尸体么?”   长月心中一颤,不自觉又看了看柳儿。   “死不见尸,谁告诉你们这就是死了?”阮小幺不以为然道:“说不定他在哪处养伤,伤好了,就来接我了。”   长月颤颤道:“姑娘,将……”   柳儿拉住了她。轻轻摇了摇头。   两人慢慢退出了屋子,留了阮小幺一人在屋中。   长月刚将门反手关上,便悄声急道:“你为何不让我说?姑娘总觉得将军未死。但你知道的……太医都说,姑娘这是快癔症了……”   她抿着嘴,说到激动处,眼中晶莹点点,似乎要哭了出来。   “纵使你说了,她又能听进去多少?”柳儿沉默了片刻,道:“不如让她这么说一说,便当真是癔症,也好过些。”   “将军尸首都下葬了!”长月几乎尖叫了起来。“他已经下葬了!”   屋中,阮小幺朝外头吼了一声。“烧得焦黑了,谁能看得出来是他!?”   她倒在了榻上。长长地喘息,终于让自己平静了下来。   她不能再这么心虚大起大落了,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肚子里的小家伙想。   至少,也要让他平安生下来。   拿个烧焦了不成形的尸体摆在跟前,任谁都不会接受那就是察罕吧!   阮小幺将这情形想了一遍又一遍,喉中就像堵了块棉花,哽在不上不下的地方,堵得她难受,却不敢往深处想。   外头忽传来了太监尖尖细细的声音,“姑娘何在?”   说得有些不伦不类,却不是院外当值的太监的声音。   一个小丫鬟前去探看,却被连着人都赶了回来,跟着进来的是几个身强力壮的太监,几名相貌端丽的宫婢,最后头不急不缓走着个丽装的老妇,妆容一丝不苟,一双眸子锐利而冷漠。   柳儿与长月也急急走了来,一见那妇人便慌忙拜首,心知不妙了。   原不是别人,却是得了消息的太皇太后。   “那姑娘好大的架子,本宫亲自来看她,她竟紧闭着屋子,莫不是让本宫吃个闭门羹?”太皇太后道。   柳儿跪在地道:“回太皇太后,姑娘并不知晓贵人来到,奴婢这便去通报!”   “免了,”太后边道,已经开始往前走,“本宫人都到了,还需你通报作甚?下去!”   正说时,那屋门却无声地开了。   太皇太后也半是好奇,究竟什么样的女子竟能把兰莫那般不近人情的人给勾引了住,还如此上心地藏在宫中,两月了,若不是太医出入宫中太频,恐怕连孩子生了她们都还不知道。   甫一望过去,便首先望见了那双秋水剪瞳的眸子,黑而清澈,似乎整个小院的光景都清清楚楚倒映在了其中,轻眨一眨,又尽数抛却,回了那份璞玉纯真之中。   她不是北燕人,没有深邃的五官轮廓,却柔和得好似文人墨客繁丽辞藻中江南水乡的一片春景,莲脸如萼,樱唇微抿,让人不自觉就想到了她微笑的模样。只是她并未露出一丝笑意,直直看着众人的眼神,似乎有些淡漠,毫不关心。   太皇太后下意识往身边众多佳丽瞄了一眼。   阮小幺就那么随意一站,便轻易将这些个二八少女都比成了庸脂俗粉。   而她们却还露出了一种不服气的神色,虽不敢显露出来,看着太皇太后的眼神却透着一股子委屈。   太皇太后撇了一干人,缓缓走近,上下打量了阮小幺一眼,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柳儿跪在院里头,努力用口型向她比着“太皇太后”四个字。   阮小幺虚虚行了个礼,“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这才冷淡地开口道:“本宫今日只是来瞧瞧,孙儿说在此住了个民妇,本宫也是心中好奇。你既是山野女子,想必礼节也是所知甚少,便无需多礼了。”   “多谢太后。”阮小幺道。   太皇太后干瞧了她半晌,也没见她再补个什么礼,只得用眼尾又扫过了她,自个儿进了屋,在堂中首座坐了下来。   “不知太后到我这处来有何事?”阮小幺毫不客气。   太后再一次打量了她半晌,面露了一丝微笑,仪态高高在上,“听说你已有了身孕?”   “是。”   “你可知,勾引圣上乃是大罪?”太皇太后十分看不惯她这副冷淡无畏的样子,径直道:“莫说是怀了龙子,就算已生下来了,也是去母留子。你何不如与本宫说一说此事?本宫怜你孤孤零零,说不得也在皇上跟前——为你求个情。”   阮小幺先是笑了笑,抚着肚子道:“太皇太后看不惯我,不如直说了吧,我一身两人,乏力的很,就不与您拉些不相干的家常了。”   她已注意到身边有太监进了来,手中捧了不知何物,用明黄的绸绢覆了,摆在两人跟前。   莫不是太皇太后看不惯她到第一回见面就要赐下鸩酒或者白绫?   不过,她只想对了一半。   太皇太后也爽利的很,让那太监进了前,亲自揭下了黄绢,露出银盘里头两杯清酒,道:“本宫也不是啰嗦之人,皇帝也不是*垂髫了,他行事自然无需本宫一一过问。只不过——后宫安宁乃本宫分内之事,皇帝不纳新妃,专宠一人也不是不可,只不过这宠妃也是后宫之妇,除奉皇上为天之外,还得从皇后、太后、太皇太后之命,否则便是祸患。你说呢?”   怪不得她这么有恃无恐,只是敲打一下阮小幺,并不是想至她于死地,想来皇上也是不会太管的。   阮小幺明白了她的意思,又看了两眼那酒。   太皇太后道:“这御盘中盛了两杯酒。你若想留在宫中,安分伺候皇上,侍奉长辈,便喝了左边那杯;若……不慕荣华富贵,不愿这深宫囚鸟,寒寝漏长,便喝了右边那杯。本宫不是专断蛮横之人,你心意是左是右,全凭你自己做主。”   她指了指那两杯酒,摆出了一副“我很民主”的模样。   后宫中没有太后的嫡系女眷,便也没了所谓的偏袒不偏袒,她都已经历了三主,凡事想得明白,只要后宫无人越过她去,安分守己,不兴风作浪,凡其他小打小闹,她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维持祖宗礼法、绵远流长才是最重要的。   阮小幺眨了眨眼,毫不犹豫喝下了左边那杯酒。   太皇太后只是眼眸闪了闪,便露出了笑意。   而门外的几名丫鬟却露出了震惊无比的表情。   向来她们都知道阮小幺不愿留在此处,定以为她会喝下右边的酒,若是太皇太后看不惯她,将她逐出宫去,实则也是件好事,至少也遂了她的心愿。然而到底阮小幺还是嘴上说不愿,心中也在为自己打算么?   ps:感谢657muzi同学给我的评价票~~~~   我一定会努力加油完结的!   ☆、第三百七十八章 去留   阮小幺背着众人,又做了件让人无法理解的事。她拿起了第二杯,遍洒在了身边的地上。   厚软的毯子瞬间被腐蚀出了滋滋的白烟,旨酒倾倒处,西番莲深红的连理不一会儿成了焦黑一片。空气中散发着一股刺鼻的焦臭味,若有若无缭绕的白烟中,透出了太皇太后无喜无怒的神情。   太后神色自若,轻轻抚了抚手边的玛瑙玉戒,道:“既然想侍奉好皇上,便得守宫中的规矩。你如今有了身子,诸事不便;待产下龙子,便得规矩一些了。”   阮小幺没说话。只是平静望过去了一眼。   柳儿等人在屋外已经腿脚发软,方才那杯毒酒让众人都吓得魂不附体,到底看了半晌,又无人敢去离开请皇帝过来。而太皇太后竟也没多为难众人,只说了这几句话,便施施然离开了。   所有人这才松了一口气,长月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瘫坐在地了。   她连滚带爬过去抱住了阮小幺,带着哭腔急急道:“还好、还好……奴婢以为姑娘要……”   “要喝那毒酒?”阮小幺道。   长月委委屈屈地点了点头。   阮小幺顿了片刻,将她扶了起来,“别傻了……”   长月不知道她的话是何意思,当时不知道,以后也不明白。   只是很久之后,她才渐渐懂了一些。   无论阮小幺是真犯了癔症也好,还是自欺欺人也好,她都是一直相信察罕没死的。只要没死,他们就有再见的机会。   无论她在宫中是为嫔为妃,无论她是受宠失宠,阮小幺当真不在乎。只要留着这一条命,等到察罕来找她,那么从前再多的委屈苦难。都能被她不顾一切地抛之身外,一笑置之。   而最后。老天爷没辜负有心人,最终还是让她等到了这么一天。   阮小幺似乎还在被藏藏掖掖的。太皇太后那日的到来丝毫没有改变什么状况。且自她来过一回,往后还是风平浪静,好似从来没她这一号人出现过一般。   长月很不明白,也不知是想不通还是不敢想,期期艾艾与阮小幺道:“太皇太后都来过了,为何宫中还无甚动静?莫不是太皇太后并未与他人言说?”   “你指望她与谁说?”阮小幺懒懒躺在太师椅上,一粒粒将她剥好的松子嚼进肚中。道:“能来见我一面,恐怕都要担心受怕好几日,再与旁人说,皇上不得吃了她?”   “她到底是太皇太……”   长月还没说完,就收到了柳儿飞快的一个瞪眼。她紧闭了嘴巴,然而眼珠子还是咕噜噜看来看去,并不惧怕被人听见这嚼舌根。   阮小幺的脾气也不是捉摸不定,只要不提察罕的事,余下谈天说地,她是不管她们的。甚至还能谈上几句,好像她们之间是闺中密友而不是主仆一般。   另一边,朝中也出了件乐事。   明堂之上出现了一个特殊的身影。虽是个五品御史小官,但什么话不说,光站在队列之中就已经够显眼的了,莫说这御史还成日告这谈那,今日说谁家显贵纵容家丁欺侮百姓、明日说某某老臣借靠裙带关系提了家中奴仆到地方官……种种之类,不把朝堂搅成一锅粥誓不罢休。   所有人都头疼无比,为这一颗老鼠屎,每日原本一个时辰的朝会生生被拖成了两个时辰。   这御史还是个熟脸孔,不是别人。正是以前为二皇子效力的幕僚——简正德。   原先那山羊胡子已经没了,露出了简洁明了的一块方下巴。一双眼仍是如从前一般,谨慎圆滑。只是消瘦了许多,出入也都乘车,再不骑马,真真成了大宣盛产的弱不禁风的文士。   阮小幺知道这事,还是兰莫亲自与她说的。   他见她百无聊赖,便说来此事与她解闷,“我记得从前简正德去过将军府,只不知你是否见过。这家伙老奸巨猾,自前两月大昭寺一行后,便再无音讯,却是躲着避祸来了。”   阮小幺道:“他是二皇子的人,你也肯用?”   “魏玄成也曾是太子之人。”兰莫道:“他是个聪明人,为国尽心,从前事二主又如何?”   她听不出他说的是简正德还是其他的什么,只问道:“我以为他在乱军之中已被杀了。想必你定然知晓其中事由?”   正是那次,使得察罕得信于二皇子,她不信兰莫真能洗得清白。   “我知不知晓不重要,如今一切已成定局。”   他把弄着阮小幺细嫩的手指,对她与自己截然不同的柔软似乎有些好奇,又用指腹沿着她光滑半圆的指甲边缘轻轻划了一遍,捏了半晌。当想放到唇边摩挲时,她却抽回了手。   “我想出去走走。”她道。   阮小幺明显胖了许多,每日食量见长,对着镜子时,总觉得自己全身上下都肿胀地不像话,然而丫鬟们却都哄着她,道只是丰腴圆润,连兰莫也跟着附和,好似她当真是不消从前相貌一般。   他捏了捏她的脸颊,“好,我带你去逛逛。”   阮小幺却道:“我想以后都能出去走走。”   她的心思从来没能在兰莫眼皮子底下瞒过片刻。只消一眼,他便知晓了她的意图。   他把她关在这小院中,似乎再也不想让别的人见她一面,男人不行、女人也不行。然而当她露出这种隐隐约约的祈求的神情,越发乖巧时,最先忍不住的却总是他。   兰莫看了她片刻,幽深的眸子里有一抹无可奈何,最后微微低下头,悦耳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亲我一口。”   阮小幺嗤地笑了一声,毫不犹豫亲了他一口。   兰莫却又按着她的脑袋,转过头来,吻住了她的唇。   这是他们之间几个月来的第一个像样的吻。他唇齿碾揉着阮小幺,只觉对方香软如旧,让人欲罢不能,不禁便越发的深入,撬开贝齿,探到了里头的幽香。   两个婢女在屋中,陡然瞧见这情景,垂着脑袋便悄悄退了下去。   他被她美妙的味道勾得有些火起,然而却没感觉到她丝毫的一点抗拒,也没有一点迎合的意味。   兰莫捧着她的脸,稍稍退了一些,却见阮小幺眼中清明冷淡,似乎方才的事与她一毫干系也没有,她甚至不是个旁观人一般。   他一腔柔情再一次被她折腾到了渊底。   阮小幺若无其事地擦了擦嘴,“现在我能出去走走了吗?”   兰莫面色黑沉沉的,满心的愉悦刹那间烟消云散,看了她半晌,陡然生了一丝挫败之感,一言不发站起身来,仍将她扶了起来,慢慢出了屋。   柳儿与长月刚从屋里退出来,乍见如此,又不知出了何事,也不敢言语,只安安分分守在了院里。   分明这两人离得如此之近,为何又让人有种错觉,他们却日渐走远?   阮小幺获准了每日出去走一圈的要求。说是四处闲逛,实则也并未走多远,大抵是围着那小院走上一遭,也都是在兰莫陪同之下。极偶尔能遇见一两个宫人,然所有人一见两人,竟不来行礼,却是慌慌张张走远了,躲不及的也是垂着脑袋跪上一跪,跑的时候倒比兔子还快。   想来是有人事先已打过招呼了,看见阮小幺就当没看见,少惹祸上身。   到底是有个好消息,虽阮小幺不知晓,朝堂之上却又炸开了锅。   早就有大臣联名上书,半劝半逼兰莫立后纳妃,都被他一力搁置了起来,朝议此事,也是束之高阁,一概不理。然这事又落到了简正德手里。   简正德一改往日在二皇子幕下老奸巨猾的模样,上朝就开言道:“宫中如今子嗣稀薄,先皇有灵,必然不得安心。且中宫之位空悬已久,还请皇上早做预立。”   想必是大臣们已经商量好的,简正德起个头,所有人都纷纷符合了起来。堂上顿时一片嗡嗡响声。   兰莫早令人把龙座下几尺来高的龙台削了个与下座齐平,再也不是“高高在上”,闻言起身,光身形就压了文武一群大臣,来到简正德跟前,低头看着他,一身龙威盯得简正德脑门上冒了些汗。   然而死鸭子嘴硬,简正德执着象笏再道:“中宫无人,后宫不宁,自古长子需由中宫所出,才算大统。皇上已有世子,至少二皇子当由皇后所出!”   “爱卿到底想说甚?三句之内,说不到正题,御林军!”兰莫转头命道。   “臣听闻皇上宫中已有一无阶妃嫔,早怀龙胎,皇上当从长计较!”简正德迅速说出了原意。   兰莫面色冷了下来,“从何听闻?”   “从市井小民处听闻。”简正德道。   瞬间朝堂之上又成了东西市场,炸开了锅。   兰莫被吵得心烦,喝道:“谁再吵嚷,罚三月俸禄!”   转瞬间又安静了下来,针落可闻。所有人面面相觑,憋住了话头。   偌大的明堂之中,简正德的声音格外响亮,“臣以为,皇上此举不妥。既无品阶,何以入宫?又何以无媒而孕?既已怀龙子,皇上清气乾坤,又为何不封嫔妃?足可见此女实不入皇上之眼,品性有污……”   ☆、第三百七十九章 中秋   一道寒芒微微闪过,众人尚未看清,便瞧见了简正德官帽前额一块镶玉一分为二,一半掉落在地,一半稳稳落在了兰莫手心。   兰莫收刀入鞘,用再平常不过的语气与简正德道:“卿此话养过其实。后宫之事,本无需卿等置喙,何以朕不知之事,卿却一清二楚?”   简正德冷汗涔涔,唯唯诺诺一时不敢开口。   “众位各司其职,只需做分内之事,为国分忧,朕自会褒待尔等。”他把随手将碎玉塞给简正德,与群臣道:“勿如此玉,虽性美质洁,到底碎在坚铁之下。”   一国之君,就这么在朝堂之上*裸地威胁大臣,简直让多少人哭天抢地。   北燕没有大宣特产的在朝堂之上死谏之臣,却多的是私下里搞小动作的大臣。   简正德就是其中典型。   他当下便去老臣家中挨个串门了。   当然,此事兰莫也是不知晓的。   阮小幺自然也是一无所知,只觉着这些时日兰莫的心情不怎么好。不过她自个儿也是乱糟糟一团,温柔解意什么的,他就别想了。   阮小幺肚皮鼓了起来,穿着外裳,渐渐也瞧得分明了,肚皮上清晰出现了一条纵痕,好似陈年的疤痕一样,沿着那道另有好些不大显眼的纹路,看得她一阵头皮发麻。   走路也能清楚感觉到带了个皮球,有时吃多了还顶的发撑。阮小幺两辈子也只怀过这么一个孩子,一时心情复杂无比,不知是喜悦、悲伤,还是恐慌。   喜的是这孩子平平安安长了六七个月,悲的是察罕如今依旧生死不明,怕的是不知前路几何。茫茫无定。   盛乐的秋天总是来得格外早,渐渐地暑气消了,早晚也更凉了起来。   这年的秋分与中秋只相隔了五六日。宫中便格外喜庆了起来。虽后妃不多,皇子也只一个。但皇亲国戚总有一堆,中秋夜月如盘,好风妙水,今年破例更召了二品的命妇入宫,一时间佳丽如云、孩童欢声笑语不觉,胜在人间天上。   而照例,阮小幺是享不得这分乐子的。   兰莫早先便赏了一堆物事来,几乎成堆能塞满一小间屋子。小院一干丫鬟下人便只在此处摆了中秋宴,独乐乐一番。   阮小幺顶着个大肚子,少少饮了几杯,也夹在人群当中用了膳食。   丫鬟们格外欣喜,却又都担着一份小心翼翼,说些笑闹的话来,又玩了几样节令的游戏,也算闹腾。   中秋本是家人团聚之时,后宫中的女子们却都见不着爹娘兄妹一面,聚在一处。也好消减消减寂寞孤单的心思。   众人都还在玩闹,阮小幺觉得有些困乏,便早早回屋躺了下。   外头笑闹之声又小了一分。似乎是专为了不吵着她,渐渐地声音消歇了,不知是宴散了还是众人都压低了声音。她觉得有些晕,周围连着被褥都染上了一些醺人的酒味,弥散在昏暗的房屋中。窗紧闭着,窗纸上却现出夜空之中高悬的满月,明亮柔和,光线朦朦胧胧穿进来,徒然生了一些凄清。   阮小幺长长叹了一声。心中有些酸。   忽然想到,去年出嫁时。也正是中秋。然一年光景,竟如恍然隔世。嫁衣尚在家中,而新妇却躺在了别人的床上。   她与察罕,竟是一个中秋也没一处过过。   外头偶尔能听着一声喝彩,很快又消了下去,远远地听不真切。阮小幺吸了吸鼻子,抹掉了眼中酸出来的泪水,侧着身子,把脑袋捂在了枕上。   不知多久,门被无声推了开,一个高大的身影缓缓到了塌边,披着月光,镀上了一层冷意。   兰莫经常在她睡着时进来,有时她会醒过来,有时睡得沉了,也不知晓。白日里她满心都是察罕,对人只是冷漠相待,只有夜间睡熟了时,才会露出一两分轻松的神情,有时嘴角会微微翘起,很是柔软。   阮小幺却一直都没睡,眼睁睁看着他如往常一般到来,带了一股子酒气,烈得很,像经年的陈酿。他先是碰了碰她的面颊,发现她正睁着眼,便轻声道:“怎的还没睡?”   “睡不着。”   阮小幺索性披衣拥坐起来,对着兰莫,半晌无话,只是心头沉沉似水,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来气。   兰莫轻柔地摸了摸她的肚子,道:“若你真喜欢这孩子,我将他留在宫中便是了。”   她没动,也没说话。   他说话时都带了三分醉意,露了个浅浅的笑,“小家伙长得都快。你还记得我初见你时么?你才十二岁,又瘦又小,就一双眼大。”   那时他并没有过多的留意过她,只是见着那小小的身影时,会有一丝诧异,许是好奇,那丫头不大,懂的却不少,在军营中来来去去,竟也不害怕。   后来探明了她的家世,知道她还是个官宦人家的闺秀,只是比一般闺中女子更放肆大胆一些。   但又是什么时候渐渐变了味的呢?   他看了看阮小幺,双眸沉静寂然,像似潭底亘古的深水。   她听后许久,低低说了一句,“对不起。”   兰莫嘴角的笑意渐渐隐了去,“何来的对不起我?”   “只要他还在世一日,我便……”阮小幺望着窗外渗进来的月光,眼眸中一片空茫,“我接受不了其他人。”   “他已经死了。”他冷漠道。   “在我心里,他还活着!”她大声驳道。   阮小幺的双颊因喘息而微微泛红,然而眼角却渐渐生了些湿意,她急促道:“若是他当真活着该怎么办?死里逃生想与我见面,我却恬不知耻地躺在别人床上,他会怎么想!你是一国之君,而你竟罔顾人伦……”   她说不下去,双手紧紧揪着被褥,指节都有些发白。   兰莫却将她抱在了怀中,带着似乎想把她嵌进胸膛的力道,却仍下意识不伤到她的肚子,待她终于稍稍平静一些后,道:“若是没有他呢?”   阮小幺也许知道答案,但她不愿去想。   然而现实总是现实,他们之间,不会没有察罕。   幽幽的桂子清香带着夜风蕴凉飘进了屋中,屋外一片静谧,秋虫在草间窣窣地响着,屋内一片死寂,仿佛如以前一般,从来无人居住过。   兰莫的一身酒意熏了满屋,唯一一次,看着阮小幺的双眼,有些发怔。   阮小幺慢慢从他怀中挣脱,退到了床榻另一边,极小声地说了句,“我要睡了。”   她蜷到了一边,转过身,留给了他一个沉默拒绝的背影。   兰莫自嘲地笑了一声,不再说话,决然离开,似乎没了什么留恋。   简正德又在上朝之时闹事了。   说闹事也不准确,只是耍了一套大宣文臣那种死赖着上谏的本事,从黎明刚至到日上三竿,整整两个时辰被他占了一个时辰。   他上书道:“新帝登基,龙脉更迭,绵延亘久,本是万民庆幸之事,兼之皇上广纳贤才、重用能臣,不避亲仇,更是天下社稷之万幸。然纵观天下五湖四海,民生政吏,臣以为,仍有值得效古人、创来者之举措。君不见国中因多年战乱,百姓饱受流离之苦,家业、生计百废待兴。   百姓以何人为首?自是以天子为首!天子重礼、百姓重礼;天子重义、百姓重义;天子仁德显威,百姓安居乐业;天子宴乐游饮,百姓不侍稼穑。而天下社稷,却当以民生为首,民生者,有民方有生。试问我北燕若无新出之儿,十年之后,又有何人从士农工商?百姓瞻望天子,天子后宫凋敝,又怎令民生兴旺?”   他洋洋洒洒说了一大篇,半数是指责兰莫不生孩子,半数是指责他对冷落后宫。   兰莫自登记一来,一直勤勉政事,方方面面几乎无可指摘。习惯了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御史们没辙,只能专盯着他无意子嗣上来骂了。   简正德不仅自己拐弯抹角骂,还怂恿其他御史一起骂,大有不把皇帝骂得回家生孩子就不罢休的势头。兰莫被搅得烦不胜烦,本来心里头也不快,阴测测盯着他,和颜悦色道:   “卿担忧民生凋敝,心念可嘉,秋分祭祀夕月坛,卿便留步家中,多多充实家室,盼来年可弄璋瓦,不必再随朕同去了。”   御史们都闭了嘴。   简正德被罚禁足了,也是一愣,又奏道:“皇上,此事不妥,臣身为御史,理当随皇上前行,怎好独自在家中?”   “朕同行之臣不差卿一人,此事便就此定了。”兰莫道。   简正德张着嘴,露出了个不大相信、却不得不相信的神情,木着脸慢慢下跪谢恩了。   不能随皇帝出猎巡狩,顶多代表着不是皇帝跟前的宠臣;而四时祭祀若不能跟随,就代表着地位的一落千丈,差不多就算没资格呆在朝堂之上了。   简正德不仅得了这一恩宠,下朝之后,皇帝还很贴心地送来了十名年轻娇美的女子,名曰开枝散叶。   祭祀前一日上朝时,简正德带着眼角嘴下的伤痕,低着脑袋来了。   兰莫问他道:“卿民生问题可解决了?”   简正德道:“回皇上,已解决了。”   群臣大乐。   ☆、第三百八十章 出逃   后宫僻静处小院中。   阮小幺刚从梦中惊醒,开口叫唤柳儿与长月,却听外头一个丫鬟恭恭敬敬道:“姑娘,柳儿姐姐去传膳食了,长月姐姐刚去浣衣局,一时半会并回不来。姑娘有何吩咐?”   阮小幺道:“你进来。”   来伺候的丫鬟年岁都不大,这丫鬟一把嗓音青嫩,模样不过十五六的年纪,却很是乖巧拘束,自进屋起,头也未抬过,束手立在一边,很是谨慎。   “去给我倒杯茶来。”阮小幺看了她两眼,又道:“你甚是眼生,刚来的?”   那丫鬟应了声,转而去倒茶,“原先当值的红笙姐姐家中生事,告假回了,公公便调了奴婢过来。”   “你叫什么?”   “回姑娘,奴婢顶了那姐姐的活计,仍叫红笙。”   阮小幺点点头,抿了口茶,润了润嗓子,便闭目歇了歇。红笙拿来帕子,轻柔地将她额上细细的汗珠拭了去,忽低声开口道:“姑娘要保重身子,免让人担忧。”   “除了兰莫,你们又哪有人担忧我?”她半笑道。   红笙也笑而不语。   小丫鬟又替她捶捏了一会肩,挨个将她两条肿胀的腿都揉了一遍,手中活计十分好,力道拿捏的也让人舒服。阮小幺一边舒畅着,又看了看她,突然生出了一丝丝怪异的感觉,便又开口道:“你是哪个公公调进来的?”   红笙道:“后宫总管的福喜公公。”   阮小幺“哦”了一声,不记得什么福喜来喜的,摇摇头,没说话。   在两个贴身婢女回来之前,红笙仍是伺候完了便自觉退到了屋外,也不多言语。无人多嘴。长月与柳儿两个贴身丫鬟也竟是不知晓此事,只叮嘱了新来的红笙几句,吩咐了活计。再没别的事了。   日子也过得风平浪静,因秋分祭祀事忙。阮小幺白日里也见不着兰莫,只听丫鬟们说一两更时分他有来过,只一会便又走了,连她都并未惊醒。   兰莫一向日理万机,总不会抽不出一两刻的时间来与她想见。   渐渐秋风起了,吹灭了酷夏灼灼的炎热,也没有了春天的和风细雨,树木繁而后凋。荷塘中莲花也渐渐枯萎。阮小幺想,这兴许就如她与兰莫之间一般,再炽热固执的感情,只有一方付出,得不到另一方的回应,想来都会如草木一样,盛夏过了,秋风一起,枝叶零落委地,渐渐也就心冷了。   兰莫问他。若没有察罕呢?   那也许他送上他的真心,阮小幺也会用真心还与他,他们那时也有无限种可能。   他对她有过试探、利用与欺骗。但到底,在情之一事上,是阮小幺辜负了他。   她想,他们之间,算是扯平了吧。   阮小幺的日常起居都由柳儿与长月两人伺候,压根由不得其他丫鬟经手。红笙刚被调来,做的是最简单的活计,几乎没有与阮小幺独自说话的机会。   但两人总有不在身边的时刻。她找了个空子,在阮小幺正在午睡时。煮了安胎药,轻轻叩了门。   身边一个丫鬟拉住她道:“姑娘正睡着呢!你巴巴地进去做甚?也不瞧瞧是不是你能进的地儿!”   “无妨。是姑娘让我端药来的。”红笙微笑道:“这安胎药是个妙方,比寻常药方可好多了!大夫特别交代过。熬上一个时辰就要趁热喝,否则凉了就不起效了!”   她又叩了叩门,果然听到阮小幺困倦的声音唤她进来。   红笙向其他人笑了笑,端着药进了屋。   “又是你?”阮小幺打着哈欠,看清了来人。   红笙将药碗搁在桌上,轻声道:“这安胎药是奴婢在宫外特地求的方子,已拿过给御医看了,御医都赞不绝口呢!姑娘身子弱,养一养也是好的。”   屋中弥漫着一股药香,苦味中有些微微的发甜。阮小幺闻着味儿有些熟悉,一时想不起里头掺了些什么药材,便道:“把那碗端来我瞧瞧。”   红笙依言端来药碗,阮小幺微支起身,先闻了闻,又皱着眉尝了一口,却没有吞下去,似乎在口中又试了一遍,却忽然愣了住。   她神情恍惚,看着那药愣了一瞬,不可置信道:“这药方是从哪里传来的?”   “不是流传下的方子,是奴婢先前得空出宫,与那位大夫说了姑娘之症,大夫特地开的。”红笙道。   阮小幺盯着她,道:“那大夫说了些什么?”   “奴婢不懂医药之术,听不懂那大夫说些什么,但听好些人说他医术神乎其神,能起死回生的!”红笙笑道:“姑娘可要趁热喝。”   “他……”阮小幺有些涩意,半晌道:“他长得是何模样?”   红笙依旧笑道:“甚是年轻,瞧着很是俊俏,不像宫中的御医,都是一把胡子。那大夫还是个中原人,说长年奔波在外,为的是寻他一个弟子。”   阮小幺一时没接稳那药碗,差点撒了药在榻上,张了张嘴,忽而觉得心中砰砰的跳,震惊至极。   是他?他……他没死?   红笙稳稳将药碗端了住,又压低了一点声音,“姑娘且喝下这碗安胎药,将肚里的孩儿保全了,今后的日子……才有盼头。”   阮小幺呆了呆,抬头来看红笙,见她小小的脸上满是安抚的笑意,似乎看到了自己心底,点破了自己最深的那点心思。   “姑娘若不喝,奴婢这便端走了。再过片刻柳儿姐姐与长月姐姐便要回来了。”红笙提醒道。   她这才如梦惊醒,夺过安胎药,咕噜噜一顿喝了下去,口鼻间全是那微苦的清甜的气息,喝着喝着,便湿了眼眶。   直到红笙退出去了,她这才伏在榻上,无声无息地哭了起来。   叶晴湖还活着!   她就知道,他怎么会死!他果然没死!   他还找到了自己,那是不是意味着她能离开这地方了?   阮小幺心绪大起大伏,好容易平静了下来,擦干了泪,又给自己上了些胭脂,瞧着气色好了些,只作无事,等着两丫鬟回来,心思却如电转。   红笙究竟是谁的人?她真的只是单纯被调到此处当值的?那大夫究竟是不是叶晴湖?红笙说的“盼头”又是何意?   一切好似在云雾中。阮小幺心中忐忑不安,又是喜又是惊又是忧,勉强在柳儿与长月跟前装作无事,却一连几个时辰想破了脑袋,也没个头绪。   直到几日之后,正到了秋分。   阮小幺这小院总之是无甚大事的,却也听得遥远不知何处响起了雄浑的钟声,渺远绵长,隐隐夹杂着编钟繁复精妙的乐声,余音绕梁,如闻仙声。她早早地起了身,眼皮子一个劲儿地跳,问长月道:“今日有甚喜事?”   “姑娘知道的,秋分要祭祀祖宗祠庙。”长月道:“现下宫中贵人们正要起身去夕月坛呢。”   阮小幺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又做她的孕妇操去了。   近日午时分,柳儿去传膳,留了长月一人在她身边伺候。阮小幺在院里头伸伸胳膊伸伸腿,一转眼,正瞧见红笙再悄悄向她打眼色,做着细微的手势,指着屋中。   她不明所以,便干脆向红笙招了招手,道:“你前日里那安胎药不错,我喝过了,身子舒畅的很。现下还有没有了?”   红笙很是乖觉,顺水推舟道:“有是有,但那药材不大可得。奴婢与药库索了好几次才得全了。姑娘若喜欢,奴婢再去要要看。”   她说时似乎有些为难。长月见此,瞧了瞧阮小幺的脸色,忙道:“奴婢去吧,红笙妹妹初来此,尚药局的人也不熟,索药材时想必有些难的。奴婢常为姑娘抓药,去了也便宜。”   “好。”阮小幺道。   长月瞅了一眼红笙,笑了笑,出去了。   红笙跟着阮小幺到了屋里,一关门便悄声道:“姑娘,你可真愿离开这宫中?”   阮小幺一惊,皱眉问道:“你何出此言!?”   红笙咧嘴一笑,全然不似从前小心谨慎的模样,“实不相瞒,奴婢进得宫中,全是为了姑娘。有人托奴婢做内应,带了姑娘出去!”   “你……”她心中惊疑不定,再一次细细打量了她一遍,“是谁托你?”   红笙道:“那人说,他与姑娘虽未曾谋面,却为姑娘所累不少,却又受了一人之恩,特来带你出宫!”   阮小幺越发的糊涂,“你说的那人究竟是谁?”   “姑娘莫急,此事咱们出去再说!”红笙道:“姑娘只需记住一事,奴婢断不会对姑娘不利。您不记得奴婢,奴婢却记着您的恩情。”   两人出了屋,阮小幺手心捏着帕子,攥地有些紧,面上却一派轻松模样,吩咐红笙道:“你陪我在院外逛逛?”   其他丫鬟们想要跟随,却又被她喝退了下。   向来都是兰莫陪她闲逛,也没有丫鬟们的事。如今阮小幺要闲逛,无人敢去阻拦,连外头看守的太监也都放松了警惕。   红笙脸上仍是一副拘束小心的模样,眼中却有一些紧张,没有抬头,只低声告诉她走哪边。   两人慢慢绕到了外院的一处假山后,来回走了几趟。红笙对此处的地形十分熟悉,待几丈之外的几个太监瞧不清楚二人时,偷偷带着阮小幺溜到了最远的一处墙边,从那不打眼的角门溜了出去。   ☆、第三百八十一章 徒生事端   阮小幺心中突突的跳,紧声问道:“你方才说我对你有恩?”   “姑娘可还记得几年前,您在皇子府时,有一老嬷嬷向您索了一张方子?”红笙悄声说着,眼中露了些浅浅的感激,“那是奴婢的祖母。奴婢从小就有心疼的毛病,穷苦人家,这病就是老天爷给命。爹娘都觉得奴婢活不过十二三了,幸得了姑娘那方子,养了数载,也才好了些。”   阮小幺想了半晌,似乎隐隐有些印象,又不大清楚,只得道:“那是你福大。”   “谁说不是呢?都是借着姑娘的福。”红笙喟叹着笑了笑,“奴婢祖母成天念叨着姑娘,这不,简大人找上奴婢,奴婢自然当仁不让了。”   “简大人?”   “就是先前从二皇子处投来的那简正德简大人。”红笙道:“如今做了御史大人的那个。”   阮小幺心头又是一跳,“他……”   他没死在大昭寺已经让人够吃惊了,好容易坐上了御史的位子,这又在折腾什么?   这事越来越乱了。   两人一连穿了好几道门,却只没见着一个宫人太监,七绕八弯,过了不知多少宫殿,远远听的人声,却是侍从们都在院屋里头,外头并瞧不见一个人影。   红笙松了口气,道:“简大人已都安置好了,按着他的路走,应当碰不到人。”   她拉着阮小幺在一处影壁侧面停了下来,躲过巡守的太监,之后再闪了出来。红笙似乎紧张了些,“大人说,到了此时,差不多该有人发觉咱们逃了。之后的路千万要小心。只此一次机会,若闪失了,奴婢便是死罪。姑娘也再不知何时才能出宫了!”   阮小幺点点头,走了一长段路。腿脚开始有些酸胀,却并未发出一言,只跟着红笙往前走。   “大人真是神机妙算,他说皇上放了好些个宫女出宫,如今后宫之人少了大半。若是依着从前,咱们是再怎么也逃不出去的!”红笙道。   “简正德到底是受谁所托?”   阮小幺问完这句,忽也似乎想起了什么,咬了咬唇。眼中闪过了一丝欢喜,又压了下去。   或许……是叶晴湖?   又瞥眼看了看红笙,她方才所言不似作伪。然而此时,就算她包藏祸心,她也只能赌一把了!   这恐怕是唯一的一次机会,若失了,便当真只能在宫中守到不知何年何月,而她一个院子的丫鬟,兴许都没有好下场。   果然,快到后宫门时。便似乎出了些骚动,一行侍卫渐渐不知从何处调了过来,并不入宫门。里头只由太监看守,严把着正门。   阮小幺与红笙两人躲在一处回廊下,看着调布禁严,互相望了一眼。   “简正德有说过这种状况?”阮小幺道。   红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咱们只在此躲着。”   她不知她心中在想什么,两人只无声躲在一处,偶尔上头走过一队巡守太监或宫人,脚步声杂沓杂沓响头顶,让人心中咚咚地跳。   阮小幺呼吸有些急促。蹲久了,只觉肚子顶得难受。红笙见此。在地上铺开了一张帕子,勉强让她蹲坐了下来。   约莫过了一盏茶时分。忽听得前头一片骚动。   一个粗犷的声音急急响起,喝令道:“夕月坛生了事端!尔等御林军速与我调去正西宫门,严防死守,不许任何人进宫!”   阮小幺偷偷探头去看,却是个面生的粗壮汉子,拿着腰牌,胸膛剧烈起伏。   周围御林军看清了腰牌,不疑有他,当下调集了人手,悉数奔往了西宫门。   那汉子又严令道:“所有宫人各自回宫!不得在外游荡!集令四队分别巡守后宫各处!”   接着他将所有前来的内侍都编了队伍,令其各自向四处而去。一阵纷沓的脚步声后,后宫门反倒又清净了下来。   那汉子吩咐完便走了。红笙喜上眉梢,拉着阮小幺便出了宫门。   两人出去后,又拐到了一处月门,门后正见两个兵士木头人似的守着。红笙口中咕哝念叨了几句,四处看看,便带着阮小幺直向前走去。   “那御林军也是安排好的?”阮小幺忙问。   “奴婢不知,只是简大人吩咐直走便是了。”红笙道。   果然,刚一到门口,两侍卫瞧了一眼阮小幺的大肚子,什么话也没说,打了个手势,不由分说给她套上了一身极宽大的衣裳,那胸腹处竟有竹篾柳枝编织成的一片板盖,正罩在她肚皮上,这么一遮,别说是肚子,连胸都遮没了。   “这是什么?”她皱着眉道。   红笙道:“这是宫中摊戏的戏服,你这角儿是个胖妇人。遇着人,姑娘莫要说话,奴婢来说就好。”   阮小幺点点头。   她又把摊戏的面具挂在脖子上,发髻上的发簪朱钗都取了下来,单剩了几枝珠花,又显得别样素净清丽。侍卫又看了一遍,点点头,催促她们向外去。   红笙又谢过二人一回,牵着阮小幺的手都有些出汗。   前头才是真正难过的一关。后宫之中尽是太监宫女,人也不多,偌大的地方,总找得到空子钻出去;而前殿便不一样了。东西南北占地不知几许,宫中调配了一万御林军镇守,来往盘查极严,稍有生疑,便要被拿下问审。   阮小幺深吸了一口气,向她笑了笑,低头从一边走着。   两人改为一前一后,红笙先行在前,交错的脚步声混杂着自己紧张细密的喘息声,消散在冷肃的小道上,两面朱墙红瓦,却说不出的紧张心慌。阮小幺身子重得很,又添了一套沉重的戏服,一段路下来,压得她直气喘,然而望着前头一道道重门,又咬了咬牙,跟着不落了步伐。   侍卫早给她们备好了腰牌,凭此腰牌,限令进宫一日。两人没走多久,便迎面碰上一队御林军,笨重地下跪行礼。   那统领在前,目光在两人身上遛了一圈,下头便有人送上了她们的腰牌。他只扫了一眼,又道:“你们是哪个部的?”   阮小幺僵直地跪在地上,不知该怎样答话,后脖子上冷汗都出了来。   “回大人,她是宫外来的戏伶,并未分着部。”红笙答道。   那统领“嗯”了一声,似乎不大感兴趣,让人还了腰牌,放她们走了。   直到二人走远,阮小幺这才觉出了一阵寒战,望了一眼红笙,见她也好不到哪里去,各自都捏了一把汗,拐出了此道,又向着另一殿旁的御道而去。   就这么走走停停过了许久,竟也快到了宫门之外。宫门朝西而设,正是宫中侍从采办进出之地,人等混杂,为防有人浑水摸鱼,盘查又是严苛至极。   阮小幺远远瞄过一眼,见不仅要查腰牌,更要问询搜身。而她这身子,摸都不用摸,只要竹罩一揭,哪里还遮得住七个月的身孕?到时候只消随意一查,就什么都暴露了。   “这……简正德也安排好了?”她悄声急问。   红笙却愣了愣,期期艾艾道:“简、简大人没说啊!”   两人相对看傻眼,心中同时出现了两个字——   完了。   可她们连撤退的时间都没有,后头便来了一队巡守兵士,见两人磨磨蹭蹭,皱眉喝道:“作甚发愣!”   两人被赶鸭子上架,硬着头皮挪到了宫门守卫前。   前头几个太监已出去了,便轮到了阮小幺与红笙。   那守卫眼皮子也不撩,先伸出手来。红笙忙交出腰牌,陪着笑道:“总管大人,这戏伶太蠢笨,惹了教坊的姐姐,这不,被赶出来了!”   说罢斜眼扫了扫阮小幺,骂道:“作死的小蹄子!我姐姐也是你能回嘴的人?也不回去照照镜子!还不快滚!”   那守卫这时却抬了抬眼,在阮小幺身上看了一圈。   红笙见状,忙摆出了热络的笑,与几人眨眨眼,道:“这小戏子不安分,我姐姐恼她得很,几位总管行个便宜,切莫让她再出现在我姐姐眼里才好!”   “你姐姐?哪个姐姐?”一守卫哼了声,“这宫里头除了皇上,俺们都是奴才,你那姐姐好大的口气!”   他一手拿着腰牌,漫不经心地拍了拍另一只掌心。   红笙在宫里头也学了些规矩,知道这是要好处了,背着人,从怀里掏了几个碎钱,分发到几人手中,笑道:“几位总管在此辛苦,这是奴婢特地孝敬您们的!”   那几人互相望了望,只哼笑了几声,把东西收了。   宫中有好些个见不得人的事,却不是所有事都由皇帝经手,下人们之中,也有称作主子奴才的,当权的看不惯了,使些小钱,让小丫鬟小太监消失也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只要各处打点周全,旁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几个守卫终于满意些了,便又与红笙拉扯了几句。阮小幺从头到尾一直低着头,做出一副瑟缩的模样,只听着几人说谈。   红笙以为最后那道门终于能过了,笑对几人又寒暄了几句,便要带着阮小幺出去。却正在此时,当中一个侍卫忽道:“抬起头来。”   阮小幺心中一凉,勉强将脑袋稍稍平了平。   那侍卫不耐烦道:“叫你抬起头来!”   ps:要完结了要完结了~\(≧▽≦)/~   ☆、第三百八十二章 云开   红笙心慌之下,急道:“这位总管不知还有何事?这戏子不堪入目,免得污了您的眼!”   “不堪入目?”那侍卫眼神闪了闪,紧盯在阮小幺身上,明显对她生了些兴趣,“我瞧她这小身板儿,却倒似家中的一个妹妹!”   几人哄笑了起来。   “你家中哪有甚妹妹?莫不是在哪处窑子里头的妹妹!”几人大笑。   后头已有要出宫的下人,却都去到了一边,由另一人查过了,反先了红笙二人出宫,临走前,还不免又投来了一个若有若无的视线,说不出是看戏还是怜悯。   阮小幺咬着牙,只是又低了脑袋,不去抬眼看那守卫。   那人不耐烦之下,竟揪着她的头发便迫她抬起了头,一见之下,先是有些发愣,后吃吃笑了起来,“你那好姐姐,可真是不会怜香惜玉。”   红笙大急,几乎要上前掰开他的手,慌道:“总管大人,此女性粗鄙不堪,只脏了大人的手!若大人喜欢,奴婢回去禀了姐姐,姐姐感念大人恩德,可不念着大人的好……”   阮小幺的头皮被揪得生疼,脑袋随他的动作往后仰,露出了柔嫩白皙的脖颈,皱着眉眼哀声道:“非是民女粗鄙,只是……谁也不愿生了那种病,奴婢命苦,原本以为入了宫,能有些生计,却又被赶了出来……”   那种病?   那侍卫恶寒了一把,反应过来后甩手就把阮小幺扔了出去。   阮小幺被这么一推,一个没稳住身子,差点没栽倒在地,踉跄了一下,下意识护住了肚子。便听那侍卫骂道:“瞎了眼的奴婢!什么腌臜人物都往宫里领!让主子知晓了,没得你吃不了兜着走!”   红笙呆滞了一瞬,忙接过话头。点头哈腰就要把阮小幺往外推。   阮小幺生得眉眼标致,一张脸如莲瓣一般娇嫩。看在侍卫眼里,却又是厌恶又是可惜,方才看到个模样好些的小娘子,却又到手的鸭子飞了,怒上心头,解了刀鞘,就要往她身上砸来!   那一记正往她腰腹处狠狠打来——   阮小幺惊得魂不附体,身子比脑子先动。背过身,刚来得及吃了他狠狠一棍,背上骤然一疼。她惨叫了一声,堪堪抵住了一旁墙壁,才没趴倒下去。   红笙猛然尖叫,扑过去便抓住了那刀鞘,“总管、总管您消消怒!莫要闹出事来,您也受连累!”   那统领得意洋洋,扬了扬刀鞘,啐了一声。“宫里本不该进这等龌龊人!你这丫头如此惊怕,莫不是收了她什么好处,万一惊动了。你自个儿要受累吧!”   进出的宫人早就眼观鼻鼻观心,谁都不往此处瞄上一眼;其余侍卫离到一边,却都笑吟吟看着,竟无一人上前阻拦,正待看好戏。   阮小幺背上火辣辣地疼,好歹护着肚子,让那竹罩没脱落下来,瞥见红笙红着眼圈,仿佛要哭出来似的。艰难动了动唇。她想问,那简正德天杀的到底有没有安排!?   那侍卫不屑呵笑的嘴脸肆无忌惮露了出来。好像方才碰了她一下,当真脏了他的手一般。一边说着“这种贱民纵使出去了,在窑子里也是个祸害”,而刀鞘再一次高高扬起,瞅准了阮小幺伸出的手臂,砸了下去。   红笙顾不得惊愕恐惧,扑上阮小幺便将她挡在了身前,结结实实挨了这么一把,疼得她一哆嗦,哭了出来。   阮小幺咬牙切齿道:“你如此虐杀宫人,不怕她主子来报复!?”   那侍卫也惊了一瞬,瞧着两人,却愈发地疑心起来,“你不是要赶她出宫……”   却又猛然反应过来,双眼圆睁,喝道:“把她们抓起来!”   阮小幺霎时脑海里一片空白,只剩了一个念头,逃出去!   对上红笙的双眼,见她面上惊惧呆愣,满是绝望。她猛地拉了红笙一把,指甲甚至掐到了她的肉里,“走!”   两个弱女子,在一群惊起的侍卫之中,硬生生挤出了几步路,随后又被周围健壮的手脚拦截住,困在了人群中。   眼看着出宫的门就在脚边了,一步之遥,却再逃不出生天!   红笙丧气得直哭,索性放弃了遮掩,勉力挣扎到阮小幺跟前,朝暴怒的众人叫道:“姑娘是多金贵的人物!你们也敢动她!?”   那些个侍卫才不听她耍嘴皮子,粗蛮地先给了她一巴掌,打得红笙脸一偏,嘴角红肿出血,哼道:“不过是两个逃奴罢了,咱们不跟你们过不去。把她们关起来,派个人去总管公公处报信!”   阮小幺狠狠咬着唇,心中绝望无比。   此时却又遽然听到一串疾掠的马蹄声飞奔而来!   众人猛一回头,只这么动作一瞬间,那声音已到了眼皮子底下,入眼的是一片深棕,还没反应过来之前,马上之人已大跳了下来。   他身形极是高大修长,却以铜铁遮面,只露了一双眼睛,教人完全认不出来是谁。红笙愣了一瞬,狂喜大呼道:“定是来就我们的!”   此处守卫的只几个侍卫,然附近前后却有数百名御林军,专为防止宫门处闹出乱子。当中一个侍卫眼见不好,拔腿就要去报信,却一把被那人掷来一刀,钉死在墙上。   鲜血如注,惊醒了尚懵懂不知的宫人,刹那间满场一片嘈杂的尖叫声与纷乱惊散地人影。那人弃了马辔,直直望过来,一双浅褐的眼眸深邃如夜。   短短一瞬,阮小幺觉得自己才成了被钉在墙上的那个,脚下像生了根,一步也动弹不得。那人戴了面具,什么也看不到,然而只要一双眸子……一双眸子就够了。她足够认出来他了。   透过朦胧的视线,向他看去,她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放佛如在梦中。   “我就说你没死……”她带着浓重的鼻音,又是笑又是哭,“我就说你没死!”   那人不说话,反手一刀戮死方才耀武扬威的侍卫,欺上前来,抓着阮小幺的手臂,半个身子挡在了她面前。   红笙惊叫连连,喜不自禁,不自觉便夸耀道:“奴婢就说简大人自由安排!”   那男人投来了一个沉默而平静的目光,眼底却无一丝热意,看得她心中咯噔一跳,缩起脑袋噤了声,老老实实跟上前了。   “谁想上来送死,尽管来拦我。”他扫视了一圈战战兢兢逡巡着不敢上前的侍卫。   却有人偷偷摸摸去通风报信了,不一刻便有御林军往此处赶了来。而三人比众人更快,那人——察罕小心翼翼将阮小幺托上马,面具下的声音有些发沉,“撑得住吗?”   阮小幺点点头,目光在他身上流连不去。   他跟着上马,坐在了她身后。   红笙大叫道:“恩……恩人!奴婢呢!?”   话音未落,后头一声嘶鸣,却是这骏马又带了一匹枣红的马来,竟无需有人执辔,径自停在了几人跟前。   红笙大喜,翻身上马便道:“多谢恩人!奴婢自走了,在前头等二位!”   此时那几个侍卫才敢稍稍上前,一人疾呼:“切不可放他们走了!否则罪加一等!”   察罕在面具下似乎笑了一声,摘下腰间的刀,连着刀鞘,一把掷了过去,刀刃“夺”的一声,直直插在了最前头一人脚前半寸之地,再不动弹。   众人大惊失色,退潮一般又退回了一尺,再抬头时,只听男人一声“驾”,竟毫不恋战,抽着鞭子便打马飞尘而去了。   前脚走,后脚御林军就敢了上来,忙前来马厩数匹健马,马蹄声纷乱杂沓,众人又似成群的蜜蜂一般追了上去。   一直追到了外宫城,也没见一个可疑的踪影,那几人竟就生生消失在了偌大的皇城之中。   回去后,还得处理两名侍卫横死的尸首,众人一边心道晦气,又纷纷看向那把入地三分的长刀,好容易拔起来后,那御林军的小统领看了半晌,却猛然一惊,皱眉不语。   这是天家御赐之物,上还有金刀会的标识,刀柄凸起处被磨得光滑,显然有些年头了。   “此物乃是疑犯所用,都收起来!本统领自会处置!”他喝道。   众人一面心有余悸,不时抬眼望着宫门之外,一面纷纷应和,清扫血迹去了。   宫城之外。   两人乘着马直连奔到了京城盛乐之外数里,偏了官道,沿着草丛间一隐隐的小径踏马而过,到了隐蔽处,才渐渐降下了速度。   察罕伸手触碰阮小幺的面颊,她早被方才猎猎的秋风吹得脸颊冰凉。他收回手,抹掉那一点湿意,低头亲了亲她的发间。   两人都没说话,渐渐的,响起了她低声的抽泣。   察罕抽出一只手,又轻轻抚上了她隆起的肚子,问道:“方才跑得快了些,你可还好?”   她摇摇头,还沉浸在这意外相逢的震惊与狂喜,心绪大起大伏,一时头脑中一片空白,一肚子的话,竟不知从何说起。   察罕拥着她,不住亲吻她的发心与耳畔,声音也不复方才沉稳,带着失而复得后的激动与微颤,“我以为你……”   阮小幺回过头,揭掉了他沉重的面具,面具下那张脸渐渐露了出来,半年失散,竟苍白消瘦了大半。   ☆、第三百八十三章 终局   他脸上的轮廓更显得深了,胡子也一茬一茬地乱冒了出来,看着有些颓丧,只一双眼仍是雪亮的,似乎看她不够一般,从未移开过视线。   她觉得心酸,双手在他脸上摩挲,最后将脑袋抵在了他脖颈与胸膛之间。   察罕开口说话,胸膛微微起伏,“委屈你了。”   阮小幺又摇了摇头,脑海一片空白,说道口中,只剩了一句话,“你没死……你没死……”   他叹息了一声,催马向前而行,护住她,不一会儿到了一处隐蔽简陋的古寺。   察罕扶她下马,在紧闭的寺门前来回扣了三下门环。   阮小幺心情稍稍平复,看着他,有些不解。察罕笑了笑,看着她的双眼,道:“此事取巧至极,我一人之力不能及。”   他说的是自己单枪匹马在宫门外抢人之事,看似轻巧,实则延误一时、提早一时都要酿成大祸。事实上,从阮小幺与红笙二人逃出去开始,这计划就已是不不算计,几乎没有一毫破绽。   “我知道,简正德是不是?”她抿了抿嘴,再度要开口,三番两次又沉默了下去。   察罕却道:“不止他。”   阮小幺一双凤眸亮了起来。   不一会便有人来开了门,正是简正德。他穿了一件灰色的长袍,仍留着山羊胡,几月未见,竟也是清减了大半,颀长消瘦,面上也不复从前神采,颧骨高高突了起来,更显得枯槁蜡黄。   阮小幺惊讶于她变化如此之大,不觉又多看了一眼。   简正德却神色淡淡,道:“看我作甚?你这夫君心狠手辣。在下能活上一命就谢天谢地了。”   他说完,不再看两人,转身回了院中。   察罕反手锁了门。带阮小幺跟了上去。她悄悄捏了捏他的手心,用眼神询问他是怎么回事。   察罕翘了翘嘴角。似乎一丝负疚感或不安都没有,微微压低了声音与她解释,“我以为他在大昭寺被杀了。”   阮小幺恍然大悟。   简正德离得并不远,似乎听见了他说话,回头来扫了二人一眼,又道:“你们该谢的不是我,我只是拿银子办事罢了。”   那破庙里头并不残破,只是砖瓦屋舍等显得有些陈旧。又似乎已搁置了经年,并无人居住,正值深秋初冬,院里草木早已凋零光了,花坛中杂草遍地,一丛丛又落败了下去,甚是凌乱。里头有来回几间屋子,简正德径直带着人到了里间的一座。   阮小幺每走一步,心中忐忑不安,深呼吸了好几次。拉着察罕的衣袖想问却不敢问,结结巴巴道:“他、他……”   察罕道:“他没死。”   她愣在原地,心中一颗高悬不下的石头终于重重落了下去。又不知生出了什么滋味,酸甜苦辣,一一过了一遍。   若她见了他,要说什么呢?   你没死,太好了?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阮小幺只觉得话语都苍白了起来,只能看着简正德去敲了门,双腿却被钉在了屋前。   简正德敲了两回,等得不耐烦。径直推开了门。阮小幺方才回过神来,拔腿就向里头冲了进去。   上苍恩怜。到底待她不薄,叶晴湖没死、察罕没死。他们都还活的好好的,也还有相见的那一天!   冲进去之后,却只见到了简正德一张平静而略带叹惋的脸,里头空无一人,并没有什么叶晴湖。   她有些发愣,见简正德手中捏着一张薄薄的纸张,上头只写了寥寥数字:   风波已定,你我师徒缘分已尽。勿念。   阮小幺呆呆看着,直到后头察罕道:“他走了。”   就这么,一面也未见着么?   “他走了……”她喃喃念了一句,接过那纸张,上头是再清楚不过的叶晴湖的字迹,清雅而不失锋芒,连一句安好的话也没有。   察罕走上前去,又随意翻看了看书桌上的东西,从一本书中抽出了另一张纸,上头密密麻麻满是字迹,也是叶晴湖的。   上写着各种滋补生养的方子,用物精细无比,也繁琐无比。简正德伸过头看了一眼,咋舌道:“他对自个儿徒弟可当真尽心。当初我从阎王殿里走一遭,也没如此好的福分。”   阮小幺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感慨的是叶晴湖对她依旧这副态度,嘴上不屑一顾,实则最是上心。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生离死别之后,若再相见,又该怎样相对呢?   她突然想明白了叶晴湖的一些心思。   这么也好,天地之大,江湖之远,只要知道他安好便是了,不相见,兴许反而是最好的选择。   只是心里头有一些微微的苦泛上来,说不清缘由,也说不上来究竟是好是坏。   她叹了一声,将那方子仔仔细细折好收了下。   外头忽传来几下开门与脚步声,轻快急促。她出门一看,却是方才一别的红笙,此时手中拿着包裹,一边还提着好些纸包,一串儿连着,满是吃食。   她见着几人,双眼一亮,叫道:“奴婢估摸着姑娘与将军已到了!简大人,您要的东西都备好了,这便上路了?”   简正德点头道:“也好。”   阮小幺这才想起问他们:“你们这是要去哪?”   “中原!”红笙笑道:“简大人说一直想看看江南风光,你们大宣的风物实在是好,奴婢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她回过头,见简正德捻了捻自己的山羊胡须,枯瘦的脸上也现出了一丝文人骚客的风雅来,好似他不是那个处心积虑、步步为营的谋客,却是个游山玩水的落魄秀才一般。   察罕向他抱拳道:“大恩不言谢,往后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提及。”   简正德摆摆手,“我见着你那侍卫就发怵,你还是离我远些的好!”   两人说罢,僵持了顷刻,风淡云轻,却都各自笑了起来。   红笙一边收拾对面屋中的物什,进进出出笑道:“简大人真是又聪明又心善。奴婢爹娘家人都已被安置好了,就等奴婢回去了!这些年奴婢也攒了些银子,往后给与家中,做个活计,日子过得也安稳。”   阮小幺挺着个大肚子,看着收拾得热火朝天的红笙,又瞧了瞧身边的察罕,恍惚了一瞬间,这像是一个梦,终于做到了最美处。   又或许,这几年来的一切才是个梦,恍恍惚惚,终于到了梦醒之时,落得了一个好结局。   察罕握着她的手,轻声道:“如今我也不是什么将军了,正可带你四处闲逛。待我们孩儿生下后,你想去哪,咱们仨儿一道去。”   阮小幺心中一动,先酸了鼻子,闷闷应了一声,“好。”   马车在外头已备好了,一辆为简正德而备,一辆为察罕夫妇而备,马夫都是简正德原先家中的家生子,可靠的很,待几人都上了车,马鞭一抽,两下道了别,便出门分头而行。   临别前,简正德从马车中探出脑袋来,朝察罕叫道:“小子!别忘了你欠我一条命!将来我有难时,你若推辞,便不是好汉!”   “先生放心,不会有那一日的!”察罕笑回道。   几人就此相别。   阮小幺在马车中,半靠在察罕身上,问道:“你怎的欠他一条命了?我瞧他对你不假辞色,似乎芥蒂的很?”   “他自然会对我心有芥蒂。”察罕笑着摇了摇头,不一会,将那日大昭寺发生的事都与她说了。   这事他先前却瞒的很好,竟没让阮小幺知晓半分。   阮小幺听后,默然不语,良久才道:“天意弄人。你千算万算,也照样没算到我会落到他手上。”   察罕将她搂得紧了一些,不让她在马车微微的颠簸中撞到车壁,道:“我却没想到,你会出门寻我。那日兵荒马乱,有多危险,你又有孕在身……”   在乱军之中瞧见她的身影,已经够叫他心焦如焚了,而战后却死活又找不到人,更是差点没让他发了疯。   但骁骑营的虎符又是怎么到了她手里?   两人都想得明白。阮小幺道:“罢了,如今还说那些作甚,我不是好好的在你面前?你也没被火烧死,如今游鱼入海,咱们也该逍遥逍遥了。”   察罕失笑,俯过身又亲了亲她。   总之,有情人终成眷属,又终能厮守,这便足矣,还要复求何事?风雨过了,云销雨霁,一方青天再露,往后的日子,两人相携着好好过下去,这才是最幸福的事。   至于其他人如何,她管不了那么多,也保不住所有人的安稳太平一世,是随波逐流、还是波澜又起,全看命中注定。   马车遥遥向南而去,车辙辚辚之声响在荒烟陌道上,渐行渐远,将身后隐隐的盛乐京都远远抛在回忆中,车中的欢笑声与叹息声也一并被湮灭在古道的寂静之中,成了过往之人心中一道抹不去的深深刻痕。   有道是:   缘来风云能际会世事无常总变迁。   风波纵有休轻散守得云开见月圆。   ps:已完结~\(≧▽≦)/~撒花~ ================================== 本书由(梨梨梨梨只丶)为您整理制作 ==================================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