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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凉萤浅笑着接过单子,只草草扫了一眼,道:“你办事我素来是放心的。” 双珏无奈地叹气,她这位夫人脾气倒是好,打她嫁入侯府,从不见她同下人们摆过脸色。同旁的夫人一道赴宴,自家这位被侯爷捧在手里的夫人也是端庄大方。只是……夫人的性子唯有一点最不好,对娘家人总硬不起来,任他们予取予求,没半分脾气。 想起侯爷特地把自己派到夫人身边的原因,双珏最终还是没忍住,向谢凉萤劝道:“夫人待那谢家那般好,我却不觉得谢家待夫人好。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如今夫人是薛府的媳妇,总不好老胳膊肘往外头拐去。” 谢凉萤并不因双珏的话而不快,她道:“谢家总归生养我十数年,生恩养恩俱占了。如今他们一大家子只能指望着我了,若我再不施以援手,岂不叫他们心寒?怕是旁的人,也会说我是个不孝之人。”顿了顿,又小声道,“我从未想过要谢家还我的情,记我的恩。我……我只是觉得这些都是我该做的。” 双珏继续劝她,“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夫人总这般接济他们也不是个事儿啊。要我说,谢家若真有心,早就该拾掇出个样子来。或去做商贾,或去给人当夫子,总好过靠嫁出去的女儿吃饭来的长脸。” 这话叫谢凉萤脸上有些燥意,不过还是为谢家开脱道:“父亲他们从来都是在京中为官,我那几个堂兄弟也是娇生惯养的。商贾得来回奔波,夫子要受气。他们哪里吃得起这个苦。” 这话倒是没错。双珏心道。看来她家夫人还是没蠢到那份上,起码晓得娘家那些男人的斤两。也怪侯爷,对着夫人就说不出重话来,事事都由着她,坏人就只好让她们这些下人来做了。 此时二道门上的婆子领着谢凉萤的表姐柳澄芳和她的嫡亲妹妹谢凉云过来了。谢凉萤忙招呼她们坐下,又令下人们去备来好茶和点心。 看着柳澄芳和谢凉云,双珏心中不免冷笑。不知道这两座大佛今儿个上门又想来打哪门子的秋风。她家夫人在物什上从不短缺了谢家,唯独替他们走门路这条是从不松口的。 谢凉萤对她们二人的到来也是觉得诧异。自打上次她拒绝帮谢凉云的惯偷儿子免去牢狱之灾后,谢家就不曾再有人登门了。今儿个过来,又是为了什么呢。 柳澄芳瞥了眼面色不善的双珏,对谢凉萤道:“我有几句体己话想同妹妹讲,下人不方便在呢,妹妹你看……?” 谢凉萤自是允了,她从不曾驳过谢家人所有的要求。 双珏带着下人出了屋子,本想把门开着好有个警醒,不过却遭到了谢凉云的拒绝。 “天气冷的很,你们这屋子里炭也烧的不多,不关上门岂不冻死我们了。” 双珏看了眼谢凉萤,见她不反对,便将门关上。可心里还是不放心,令下人们不许走远了,就在廊下等着里头吩咐。 屋里独留三人,谢凉萤主动开口问道:“表姐和妹妹今日过来,是哪里遇着难了?” 谢凉云冷笑,“你就不能盼着我们点好?”见谢凉萤喏喏不敢开口,心里油然而生喜悦之意。她站起来环顾四周,嫌弃地道:“你这里还真是几年如一日,破成这样子都不知道换换东西。还不如谢家呢。怎么,薛简不舍得给你钱么?我前几日还听说他买下了城郊的一处温泉庄子呢。” 谢凉萤倒是知道薛简买庄子的事,是为了过年好带她过去松快松快身子。妹妹的话虽不好听,可谢凉萤还是忍了。她早已不是几年前的谢凉萤了,不再莽撞,也不再单纯。虽然心里抱着谢家再怎么对她,也是自己该受着的心态,但她们提到薛简的不是,谢凉萤心里就不舒坦。自己怎样都行,但对她视若珍宝的薛简做出些什么来,她是一百个不同意。 看着谢凉萤不虞的脸色,柳澄芳捏了谢凉云一把,谢凉云会意地转到了谢凉萤的身后,趁着她不备之时,猛地将她桎梏住。 谢凉萤被这骤生的变故给打乱了阵脚,她想喊人,可柳澄芳先一步捂住了她的嘴,并且把一瓶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往她嘴里倒。嘴里的液体顺着喉咙进入体内,一路灼烧过去,谢凉萤几乎要被这股疼痛给弄晕过去。 柳澄芳看了眼被自己栓住的门,确定外头的下人们没听到里面的动静。她满意地点点头,示意谢凉云把人放开。 失去了支撑的谢凉萤无力地跌坐在了地上,喉咙被灼伤地厉害,已经无法出声了。她泪眼朦胧地望向两个高高在上的亲人,再傻也知道她们刚才对自己下了毒。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是为了什么。 柳澄芳居高临下地盯着谢凉萤,眼中满是恨意。如今谢凉萤快死了,她也不介意让人做一个明白鬼。 “想不通是不是?”柳澄芳蹲下身,轻轻提起谢凉萤沾满了黑血的下巴,完全不介意脏污,“昨日皇上下了旨意,谢家人九代之内不许再参加科考。柴家也跟着完了,被夺爵的柴晋今早悬梁了。”她轻描淡写地说出自己夫君的死讯,手下却狠狠地捏着谢凉萤的下巴,直捏出了乌青,“一切都是拜你所赐!若不是你这个丧门星,谢家、柴家、柳家,我们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 谢凉云一脚踹在谢凉萤的身上,把人踹地在地上滚了几个圈。“要不是你,我儿怎会受牢狱之苦,你可知他出来后双腿都废了!”看着不住□□的谢凉萤,谢凉云的心里别提有多快意了,“娘当年怎么没让那马把你给摔死!” 谢凉萤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面目狰狞的妹妹。马……不是因为她无法控制发狂的马儿,导致踩断了母亲右手的惨剧吗?难道内有隐情?!难道母亲…… 谢凉云拉着谢凉萤的头发“砰砰砰”地把她的头往地上砸,“你以为给谢家点小恩小惠,就能叫谢家忘掉你做过的事情吗?整个谢家谁不知道你假仁假义包藏祸心,借着给我们送东西来体现你高高在上的侯夫人的派头!要不是你,我怎会被休弃回家!要不是你,表姐怎会被柴家厌弃!一切都是你的错,丧门星,你这个丧门星!” 谢凉萤忍着剧痛,拉住了桌上铺着的旧缎子,上面的摆放着的茶具倾然倒下。瓷器发出了刺耳的破碎声,外头的人开始砰砰撞门。再也支持不下去的谢凉萤终于失去了意识,也无法再听清谢凉云之后的话。等她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只看到抱着自己尸体痛哭的薛简。她好想伸手过去,摸一摸薛简,告诉他不要难过。她知道自己不是个足够好的当家主母,薛简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会找到一个适合他,适合云阳侯府的女子。 半透明的手穿过了薛简的身体,谢凉萤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她傻傻地抽回手,再一次伸向了薛简,但手还是穿了过去。 谢凉萤的眼泪还没落到地上,就消散在了四周。她不信邪地一次次想去抱住薛简,但这疯狂的举动到底还是在意识到自己真的死去之后停止了。 她死了。 谢凉萤终于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的事实。眼前发生的一切,之后发生的一切,她都无能为力。可是,她还没来得及为薛简生下他们的孩子呢,也没有遵守和薛简说好的一起白头的承诺。 老天爷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残忍!谢凉萤捂住自己的脸,不愿去看抱着尸体从痛哭到麻木的薛简。心里除了对薛简的怜惜和不舍,就只剩下对柳澄芳和谢凉云满满的恨意,以及对谢家的不解。 她自认对谢家做的已经够多了,为什么谢家还不放过她。 冬天的风冷冽得很,面无表情的薛简带着人在不见月光的深夜血洗了谢家。谢家上下三十一口人,无一幸免。三进的宅子里血染满地。 谢凉萤无法阻止这一切,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一一躺倒在血泊之中。 在魂魄即将消散的时候,谢凉萤看到了一双明黄色靴子。她想过去拉住那人,告诉他不要责怪薛简。一切都因她而起。 不过阎王爷似乎并没有给她这点时间,很快,谢凉萤的魂魄消散在了天地之间。   ☆、第2章 谢凉萤艰难地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这里看不到一丝光亮,只有无尽的,叫人心生恐惧的黑暗。她不知道自己要走向哪里,也不知道这里通向哪里,只能从身上不断摩擦而引起的疼痛中知道这是个狭小而又坎坷的地方。脚底的伤口愈合又旋即被划破,粘稠的感觉让她明白如果看得见,那这条路上必是满沾了她的血。经受过□□的剧痛后,身上那些小伤口于她而言已经算不上什么了。只是沾着血的衣服被风吹着,凉飕飕的又带着令人不适的粘腻感。 终于,脱力的谢凉萤跌坐在地上,她开始大声痛哭。她不明白谢家为什么如此痛恨自己。 是,她害的母亲断了一手,又无意间令表姐流产致使她的不孕,甚至在遇到流民时躲过了眼前的流箭却忽视了身后的侄子。可这些都不是她的本意,她从来没有想害过任何人。即便谢家败落之后,屡次发难于她,可心怀愧疚的自己仍旧尽可能地去帮助他们。不向薛简哭诉,也不曾向一直对自己和善的皇帝抱怨。自幼学的忠孝礼仪,在柳澄芳和谢凉云毒害自己的那一刻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 眼前的黑暗在刹那间明亮了起来。谢凉萤望着那片光亮,不置信地看着它显现出自己的过往。 母亲指使陪嫁在自己马儿的食物中放了东西,而后在练习马术时,身下乖顺的马儿突然癫狂起来。它不受自己的控制,冲向了边上的人群。谢凉萤几乎能看到骑在马上的自己是那么的无助而又惊恐,她想极力控制住,却无能为力。 光亮很快消了下去,又即刻亮了起来。这一幕,是表姐在遇到流民时从身后推了自己一把,站不稳的她只能朝边上倒去,直直飞来的箭射中了自己身后——柳澄芳抱着的侄子身上。 谢凉萤仿佛感觉到了什么,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这些。这些事她都经历过,只是她并不知道背后还有□□。 画面一转,又跳到了薛简。那样狼狈的薛简是谢凉萤从不曾看到过的,在她印象里,薛简永远是一副温和体贴的样子,脸上永远带着笑。可这里的薛简却靠着自己的墓碑,身边散落着不少酒罐子,他手里也拿着一个。谢凉萤心疼地想叫他别再喝了,可薛简却随着画面消失在了黑暗中。 浓重的黑暗又重新回来了,谢凉萤的心也渐渐冰凉了起来,她抹干脸上的泪,重新迈出了脚步。 她要离开这里,这个逼仄的地方并不是她的终点。如果路途的目的地是阴曹地府,那么她绝不会喝下孟婆水,她要在奈何桥上等着,等着谢家人过来,把他们一个个推下桥,陷入佛陀对他们的永生的惩罚之中。 光明突如其来地侵袭了这片黑暗,刹那间吞没了谢凉萤。被亮光刺痛了双眼的谢凉萤举起手臂遮住强光,等她睁开眼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雕花大床上,床榻周围用锦帐围了起来,暖风伴着安眠香阵阵袭来,轻轻拂过薄纱。 谢凉萤有些怔忡,不过还没等她细想自己身在何处时,人声伴随着脚步声传入了她的耳中。 “姐姐午觉还没起来吗?说好要和澄芳表姐一道去海棠楼的,再不起来可就得晚了。” 熟悉的女声让谢凉萤恨得咬牙切齿,她顾不上别的一切,从床上一跃而起,扯开被褥就冲了出去。 在外间的谢凉云同仆妇们就看着身穿单衣披头散发的谢凉萤朝她们冲过来,脸上狰狞的表情如同金刚脚下的恶鬼般。她们从未见过这样的谢凉萤,不由得都呆愣在原地,一时之间并没做出任何反应。 谢凉萤是朝着谢凉云而去的,上去不由分说就是一巴掌狠狠地打在妹妹的脸上。仆妇们被这□□给吓得不知所措,一时竟乱了,有去叫长辈的,有去叫两个谢小姐的亲娘颜氏的,还有的想上去拉架却又怕拉出个好歹来自己吃挂落,只得在一旁劝说。 谢凉萤可不管她们如何,冤有头债有主,她只盯着谢凉云一人。她掐住妹妹的脖子,如同当时表姐和妹妹给自己下毒时那样,狠狠地往青砖地上撞去。谢凉云哪里经过这般阵仗,吓得哇哇大哭,丝毫不知道反抗。 “你这个毒妇!说,柳澄芳那个贱人在哪里,把她给我叫来,今日不是我再死一遭,就是你们二人堕入阿鼻地狱!”谢凉萤丝毫没有把妹妹划破自己手背的那点痛放在心里,这根本算不了什么,更痛的她都经历过。如今她只一心念着要报仇,让这个毒害自己的贱妇体会自己当日的痛苦。 对,还有柳澄芳。两个人她全都不会放过! 颜氏和谢家祖母是同时赶到的,原本还以为是两个小姑娘家闹别扭。可到了门口一瞧,谢凉萤竟是真在对妹妹下死手,一副不弄死她不罢休的样子,心中不由大骇,忙冲了过来。 谢家祖母挥开搀着自己的嬷嬷,拐杖狠狠地在地上砸了几下,怒道:“扶我做什么!还不快去把两个丫头拉开!” 得了令的嬷嬷赶忙上去拉架,有了谢家祖母的令,便是伤了哪个自己也用不着担干系。 颜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上去想把谢凉萤拉开,却发现自己的力气竟然根本抵不上大女儿,只得把小女儿护在怀里,大声道:“不肖子,你妹妹到底做了什么惹着你这个混世魔王,你竟要这般待她。你打,往我身上打,将我同你妹妹一并打死算了!” 谢凉萤此时怒火中烧,哪里还管得上旁的,竟真的朝颜氏身上打去,一拳拳直把颜氏打的痛叫不已。颜氏虽被打得痛,可又舍不得小女儿,只得生生挨了谢凉萤的拳头。 谢家祖母在一旁急地直跺脚,她心里万般想不通,这个孙女儿虽鲁莽惯了,可从来都是尊敬长辈友爱手足的人,怎么今天像得了失心疯似的,逮谁打谁。 眼下也顾不上这许多,谢家祖母冷眼看了一旁还缩手缩脚的嬷嬷,恨恨道:“还愣着做什么!谢家是养着你们一群吃白饭用的吗?!没看到三夫人同六丫头都在挨打,快把五姑娘给我拉开!” 几个仆妇一拥而上,这才把癫狂的谢凉萤给拉开。不忿自己被拉开的谢凉萤犹不解恨,抬脚就踹在颜氏的身上,把颜氏从谢凉云的身上给踢开,露出了底下瑟瑟发抖的谢凉云。谢凉萤见她露了面,一把挣开嬷嬷们,上去又补了几脚。 松了手的嬷嬷们见她这副狠劲,个个都吓怕了。谢家是京中有头有脸的官宦人家,几个夫人平日里便是不和也不过言语争斗罢了,何曾见过这等不要命般的阵仗。赶忙又上去拉住了谢凉萤,这次可是都用了劲,谢凉萤再也挣不开了。 谢家祖母见局面被控制住,沉着一张脸盯着谢凉萤道:“我素来以为你性子虽跳脱,却是个知礼守节的。你瞧你今天干的都是什么!殴打妹妹,是不友爱手足,对娘亲拳脚相加,心中毫无半点孝心。看看你现在这样,走出去人家还会把你当成是谢家的小姐吗?简直丢光了谢家的脸!” 谢凉萤的头发在打斗拉扯中变得乱糟糟的,一双美目赤红,听了谢家祖母的话她抬眼望去,那眼神竟叫人不寒而栗。 谢家祖母心头有些发怵,便欲早早处理了这事离开。“你给我呆在房间里好好反省。宴饮出门之事一概不许去,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出来。”又吩咐嬷嬷们,“把三夫人同六小姐扶起来,上我那儿去。我倒要问个明白,今天这事到底源头在哪儿,竟惹得谢五小姐这般动了大怒。” 说罢,瞥了一眼气喘吁吁的谢凉萤就走了。 下人们带着颜氏和谢凉云跟在谢家祖母的后头鱼贯而出,谢凉萤站在原地看着房门被关上。落锁的声音仿佛信号一般,让谢凉萤失了方才的那股子力气,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谢凉萤在地上缓了许久,才挣扎着起来,慢慢地走到了桌旁,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缓缓喝下。冰凉的感觉从喉咙蔓延到了全身,也带回了她的理智。 平心而论,谢家获罪乃是因为不自量力参与夺嫡之争,惹来龙廷震怒方有后头的恶果,与她根本不相干。而自己在他们破败之后还时时接济,根本没有得到他们的丝毫感恩。 想起谢家,谢凉萤就不由得一阵阵犯恶心。倘若自己死后见到的那些全是真的,那么谢家这数年来对自己反复教导,说都是自己之故才导致这桩桩惨剧,究竟意欲为何。正是他们反复对自己说教,她才会有自己害惨了谢家的念头。 双珏说的没错,对谢家这种人家根本不需要给他们好脸色,一窝子的白眼狼。她素来得薛简的青眼,婚后特地指派到自己身边想必是想提点自己,只可恨她那时看不清谢家人的本性,将他们二人的好意付诸东水。 想起薛简,谢凉萤不由得心头一紧。那个不惜违犯律例也要血洗谢家为自己报仇的薛简,最后到底有没有因此受到刑罚。两人从相识到婚后,自己只一味索取而从不多顾及到他,便是这样,薛简还把她奉为心中至宝,始终待她如一。 思绪又回到了柳澄芳和谢凉云对自己下毒的那天。谢凉萤听得分明,谢凉云提到颜氏曾在自己的马上动手脚。原不过是心里存疑,死后又有那番奇遇,如今冷静了细细想来,到底发现了许多过去不曾注意到的地方。 这下谢凉萤真的信了谢凉云的话。本以为是自己无法控制发狂的骏马致使颜氏断了一臂,现在看来根本就是颜氏自己咎由自取。回想起方才自己在颜氏身上那一脚,谢凉萤不由得有些快意起来,只可惜当时没再多打几下。 既然此事并非自己的错,那么死后所见的前世种种,也当是真的。恐怕柳澄芳当年不孕流产的事也是内有蹊跷了。 谢凉萤想通了所有的关节,终于真正地明白自己并不曾有丝毫对不起谢家的地方。反而是谢家,桩桩件件,到头来竟毁了自己一生。 越想越不甘,谢凉萤终于想起来自己醒来后的经历。这里到底是哪里。 谢凉萤环顾四周,陌生而又熟悉的环境。这是她出嫁前一直住着的屋子。 这里是谢家,并不是阴曹地府。谢家祖母还在,并没有过世,说明谢家此时尚未扯入夺嫡之争。 谢凉萤的双眼露出了迷茫,不过很快她就明白过来了。她一直喜欢看些志怪小说,里头曾提及过一些奇人异事。拿自己现在的处境和书中所记载的事情对一对,谢凉萤很快就大致得出事情的真相。 也许这是自己在不甘之下的黄粱一梦,也许这是老天爷给她的一次机会,让她回到过去,重新过一次她的人生,让她能真正地向谢家复仇,而不是只呆在奈何桥边枯等。 谢凉萤的嘴边露出一抹冷笑。也是,这世上多得是比死更难受的事情。要不然怎么会有生不如死的说法。   ☆、第3章 谢家祖母将颜氏母女带回自己的院子去,令家中养着的女大夫细细看了。颜氏倒是无甚大碍,身上不过多出淤青,谢凉云可就没那么运气了。谢凉萤是养着长指甲的,当时那一巴掌将她的脸给划破了。 得知自己脸上可能会留疤的谢凉云将镜子扔在地上摔个米分碎,捂着脸嚎啕大哭。颜氏见她如此也心疼不已,心里对谢凉萤更是恨上了几分。 谢家祖母看女大夫一脸为难的样子心里也闷闷的。谢凉云算是长得不错的,虽比不上自己的外孙女柳澄芳,却也很是拿得出手的。谢家原还打算等她年纪再大些时,在宫里妃子娘娘跟前求个恩典,好叫她嫁个皇子为谢家做个助力。现在看来,怕是指望不上了。 讨债的小畜生!谢家祖母恨恨地咬牙。谢凉萤此举可算是打乱了谢家的计划,不得不另外再做长远的盘算。 哄走了颜氏母女,谢家祖母一人独坐在屋里生闷气,直到谢家的家主谢参知回来脸色还不见好转。 不明就里的谢参知在下人的服侍下脱去了一身官袍,有些惊奇地看着谢家祖母,“今儿是怎么了?同你结缡数十载,可是头一次见你这样。家里有人惹你不高兴了?打发出去便是了。” 谢家祖母没好气地瞥了谢参知一眼,自她主持中馈后从来便是说一不二的,下人哪敢造次。如今作妖的那个,别说她动不了,便是谢参知都动不了。 “打发?你说的倒是轻巧。我哪里敢动三房的那个。”谢家祖母冷笑,把头撇到一边不去看谢参知。 谢参知原本还有些戏谑的表情,当下听了这话便收了笑意。他挥退下人,在谢家祖母身边坐下,沉声问:“怎么回事。” 一想起午后那场闹腾,谢家祖母便额头青筋直蹦,气的她胸口极闷。“也不知道那位发的什么疯,午觉起来见了六丫头就上去一巴掌,几个仆妇都拉不开。等我侄女过去,她竟胆大包天,连着她一块儿打。人倒是已经让我关了,只是六丫头脸上怕是得留疤了。” 谢参知一愣,随即脸上也阴沉起来。他狠狠一拍桌子,震得桌上摆着的一套茶具都移了位。 “简直荒谬!往日里夫子教的温良恭俭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竟敢对母亲和妹妹下此重手。”谢参知在房里急躁地来回踱步。 跟嫡妻想的一样,谢参知在乎的并非谢凉云受了多重的伤,而是谢凉云的伤让谢家之后的计划几乎满盘皆输。他虽深受当今圣上信任,身居中书省要职,可心里始终都想尝尝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之位。为了能达成自己这一心愿,他早早就同家里几个商量好,将与皇后长子年龄相仿的谢凉云细心养着,届时捧上皇长子妃之位。如今皇后那处关节已经打通,家里却出了这种事。 而谢凉萤……却是无法嫁入皇家的。不说皇后对她的不看重,便是这性子也无法说服大臣们。 皇帝虽未立太子,但自古便是立嫡立长。原本想的好好的,谢凉云嫁入皇家之后,自己再从旁使力,博个从龙之功,保谢家三代昌荣总是无碍。现下这么一搅和,原本三个手指捏螺蛳的事全成了未知。 实在想不出好办法的谢参知便道:“先把五丫头关着吧,你抽空去趟宫里向娘娘求个药。宫中太医多有能人,许就有祛疤之法。也别提是姐妹相争,免得引起娘娘的不快,对六丫头有个好强爱斗的印象,只说赏花时不小心被枝叶划破了便好。” 谢家祖母点头应下,“我尽晓得了。” 按下谢家祖母入宫求药之事不提,且说被关起来的谢凉萤。谢家倒是不曾亏待她,一日三餐皆按份例送来,热汤热菜热茶,除了不能离开自己的屋子,旁的都是求必有应。 手捧一杯热茶,谢凉萤在房里慢慢转圈消食。她已从下人的只言片语中知道自己现在身处何时了,此时她刚过了十四岁的生辰。 谢凉萤努力回忆自己前世的记忆,终于从已不太记得清的回忆中想起柳澄芳应在上月底与恪王柴晋订了亲,今年年底便成亲。 此时离谢家破败还有五年的时间。 谢凉萤知道自己并非如柳澄芳那般,是个狠心又绝顶聪明之人。所以前世她分外崇拜柳澄芳,能从她那继母手中活下来,并抢了妹妹婚事,婚后柴晋与她琴瑟和鸣,又不曾纳妾,看起来事事顺遂。如今想来,这般的女子又岂会是良善之辈。 心思一转,又想起了谢凉云无意间提到的颜氏断臂之事。谢凉萤苦笑,觉得自己到底还是心软,毕竟是相处了几十年的家人,若不是亲耳从谢凉云口中听到,怕是根本无法相信事情的真相竟是如此不堪。她知道比起妹妹,生母颜氏更疼爱妹妹一些,可对自己也不曾薄待过。 矛盾的事实让谢凉萤的心来回撕扯着,一面是柳澄芳和谢凉云对自己下毒致死的前世经历,一面又是对谢家多年来生养之恩的感激。 落锁的门此时从外面被人打开,一直伺候自己的连嬷嬷低眉顺眼地从门外进来。自打上次谢凉萤发飙之后,伺候她的下人们便再不敢造次,生怕自己哪儿得罪了这位五小姐。三夫人和六小姐还是主人家,五小姐都敢下手,何况他们这些伺候人的呢。 人都是惜命的。 连嬷嬷小碎步上前,在离谢凉萤五步距离的时候停下,朝她行了个标准的万福礼,“老夫人请小姐过去呢。” 谢凉萤眉毛一挑,这是结束禁闭,放自己出来的意思? “来伺候我更衣。” 早就在门外听命的侍女们鱼贯而入,轻手轻脚地为谢凉萤更衣洗漱。 在去谢家祖母的路上,谢凉萤随口问道:“可晓得祖母让我去是为了什么?” 连嬷嬷陪着小心地回道:“老夫人方才宫里回来,得了娘娘不少赏赐,便请各房姑娘公子都过去,要分赏呢。” 赏赐……谢凉萤脚步一滞。她想起前世自己和谢凉云出嫁时,谢家给的嫁妆可谓是天差地别。 没关系,前世没有的,这次自己挣回来。 下人们并不敢催促谢凉萤,任她停下来。可心里却着急得很,生怕到时候去晚了被谢家祖母罚了薪俸。等谢凉萤收拾好心情,重新朝前而去,心里才放下了那块大石。可却忍不住埋怨,这谢家真是没一个好伺候的。 到了谢家祖母的屋子里,谢凉萤余光一扫,并未看见自己的几个兄长,只有各房的堂姐们和伯母在。心下了然,怕是要拿自己做筏子。 她上前盈盈一拜,“见过祖母和伯母、姐姐们。” 二房的谢凉婷冷哼一声,“祖母竟还叫你出来,先说好,离我远着点,我可不想被你一巴掌打得嫁不出去。” 这话刺得谢凉云一跳,捂着还留着疤痕的右侧脸忿忿不言。她向来比不上这位伶牙俐齿的三堂姐,只好敢怒不敢言。 谢凉萤倒没太大的反应,前世谢凉婷因这张嘴并没落得什么好下场。她朝颜氏和谢凉云走去,看着她二人有些惊恐却又强按捺住的样子,不动声色地道:“前些日子是我错了。竟将妹妹和母亲当成噩梦里头的恶鬼。祖母关了我几日,我已是想明白了,还望娘和妹妹不要生气。” 说罢向她们行了个大礼。 谢家祖母满意地点点头,“这就对了,知错能改。你年纪还小,被梦魇住了也是有的事。只是日后万不可再这般鲁莽了。” 大夫人掩嘴轻笑,道:“阿萤年纪也不小了,我想着是不是留在母亲身边好好教导一番?再过些年可就要定人家了,如今还不通庶务可不行。届时嫁出去了,可不得叫人说咱们谢家不会□□人。”说着她看向陷入沉思的谢家祖母,“母亲□□人素来有一手,自打晴儿在你跟前后,我每次见她都觉得同以前不一样了,越发有大姑娘的样子了。” 谢家祖母觉得大夫人说的倒没什么错,把人在跟前看着总好过让她自己一个人。颜氏是她的嫡亲侄女,她是知道底细的,要不是行事上欠缺点,自己也不会将她嫁于三子,而是做那主持中馈的宗妇。 “便这么定了。”谢家祖母手一拍,此事便这么定下来。她又道:“我此番去宫里,娘娘宽厚,又赏了不少东西。五丫头你能知错,便将这个给你吧。望你日后谨记礼仪本分,莫忘了温良恭俭的夫子之训才是。” 谢凉萤亲手接过了那个盒子,当众打开,里头躺着一支七凤衔宝簪,看上去贵气又不落俗套。 这么重的礼自然引来旁人的不满。 “哟,看来打了人还能得赏。娘、妹妹,你们也让我打上几拳呗,改明儿祖母赏了我,咱们三人分了。”谢凉婷不屑地一撇嘴,嘴上不饶人地一顿数落。 这话可有些过分了,二夫人狠狠在她身上捏了一把,示意女儿闭嘴。 倒是大房的谢凉晴主动解围,“五妹妹的凤簪固然好,我的也不差。祖母可从来不厚此薄彼。五妹妹知错后幡然悔悟,已说了再不会犯。三妹妹莫非还要明知故犯不成。” 谢凉萤朝谢凉晴微微一笑,心里一声叹息。这个二姐姐倒是个好人,只可惜所嫁非人,嫁过去不到一年就被婆家生生磋磨死了。 谢凉云伸长了脖子去看那凤簪,又看了眼自己手上的牡丹金簪,顿时觉得相形见绌。 三房母女三人回了院子,谢凉云便闹开了,非要和谢凉云换,“那个凤簪我之前见三公主戴过,那时就喜欢得很。姐姐把这个当成赔礼与我换好不好?我也不白拿你的。” 颜氏深知凤簪不妥,现今她是压根不想见也不想惹这个大女儿,一味劝道:“那是长辈所赐,你姐姐怎么好同你换。你乖一点,明儿娘叫匠人上门来给你打几幅时兴的头面。” 谢凉云闷闷不乐地在颜氏的说服下歇了心思,但到底是不服气的。谢凉萤先打了自己,要不是皇后赐药,怕是自己这辈子都要带着这道疤了。如今自己这么明白地提出来要交换,竟然还不接茬,完全没有长姐的风范。 越想越不开心,谢凉云便甩开了颜氏,径直回去自己院子了。 谢凉萤趁着妹妹离开,也主动告退。 回到自己院子后,谢凉萤命人将凤簪收起来。刚才谢凉云的话引起了她的深思。 公主身上戴的东西放在朝臣之女身上便是逾制了。谢家祖母缘何会将逾制的东西给自己呢,要知道这事可大可小,保不准被人冠上一个谋反的名头全家抄斩。 动了心思的谢凉萤将连嬷嬷叫来,让她把自己所有常用的配饰都一一取来清点。不查还罢了,一查之下,竟有泰半皆是逾制之物。 谢凉萤觉得有些冷,怪道自己前世没什么朋友。不少同自己谈得来的闺秀不出几日必是冷淡收场。想来她们是怕自己因逾制被责罚时受到牵连吧。 目光又转向了满桌的饰物,谢凉萤无视忐忑的连嬷嬷和大丫鬟,冷冷地盯着那些物什。 逾制之物皆是祖母所赠,其中所含之意不言而喻。 原来谢家从那么早便开始对自己下手了。 谢凉萤已经不想去追究谢家背后的目的了,她彻底凉了心,对谢家那最后一星半点的谢意尽数消散。   ☆、第4章 眼下当务之急,是把这些不能用的东西统统集中起来封存,免得日后自己忙中出错。 打定了主意的谢凉萤便对一直服侍自己的大丫鬟清秋道:“你去把册子取来,我要把东西对一对,有些东西且收起来,我不想再用了。” 清秋闻言面上一滞,她偷偷看了眼连嬷嬷,发现对方也正焦急万分。 谢凉萤素来大大咧咧,不管这些物什,都由管着钥匙的连嬷嬷和记册子的清秋说了算。她二人早就瞒着自家姑娘,把一些东西倒腾出去了。也是清秋看谢凉萤不管事,所以心大得很,并未将账册上头给改过来。现下要对东西,必是对不上的。 连嬷嬷心中暗暗叫苦,这个小祖宗怎么打那天午觉醒来之后整个人都不一样了。但主子的话,下人哪里敢当面驳了去。当下只得道:“册子和东西太多,怕是今儿一日都对不完呢,姑娘且歇一歇,咱们明早腾出一天来对,如何?” 今日守夜的正好是清夏,待谢凉萤睡了,连嬷嬷和清秋正好能把账册给通宵改了。到第二日再查,那就没事了。自家姑娘向来心不细,哪里看得出新旧账册。只要混过去了这一次,自己下次仔细着些就行了。 可谢凉萤却怕日长梦多,想起前世的种种,心头越发急切了起来。 拗不过她的连嬷嬷只好取了钥匙,径自去开了箱子把东西拿来。清秋见她都没法子,也只得磨磨蹭蹭地把自己保管的账册拿来。 谢凉萤看了看壶中的茶水已是不多,便叫唯一服侍在身边的清夏去重新倒一壶过来。 取了新茶的清夏在半路上就被急疯了的连嬷嬷和清秋给拦住了。两人将她拉到不起眼的角落,苦苦哀求,希望她等下能在谢凉萤的面前遮掩一二。 “我同嬷嬷也晓得必是躲不过去的,也不知道姑娘怎么突然就想起要查这个。”清秋一张小脸都吓白了,“把东西拿出去倒换银钱,也是夫人的主意,我和嬷嬷不过听命行事。但东西少了,到底还是得我俩吃挂落。夫人同姑娘到底是嫡亲的母女呢,于我们这些伺候的又算什么呢。” 连嬷嬷从怀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荷包,一把塞在清夏的手里。清夏掂了掂,还挺重的。想来一直以五小姐身边第一人自居的连嬷嬷这次也是真急了。 “就求清夏这一次,待下次夫人再叫我同清秋倒腾东西出去,拿来的银子咱们三人分了。”连嬷嬷朝心有不甘的清秋飞了一记眼刀。她也知道一份银子三人分比两人分少多了,可眼下哪里顾得上这个。有钱也得有命花才行。这事儿要真被闹大了,别说过去攒下的银子了,被绑了去见官,敢偷盗主人家,那是连命都不能留的。 清秋咬了咬下唇,对清夏允诺道:“姐姐知道我同夫人房里的柏秀姐姐一直关系不错,好姐姐且帮了我同嬷嬷这一次,回头我让柏秀姐姐在夫人面前替姐姐美言几句。姐姐再过几年也是配人的年纪了,姑娘何时婚配尚不知道呢,便是想给姑爷做小也没甚盼头。倒不如讨好了夫人,在家里头找个可意的,岂不更实在些?” 清夏冷笑,“早有好处的时候想不到我,如今却要拉我下水,怎么好事全是你们占了呢,凭白叫我惹了一身骚。姑娘这几日的性子可不比过去,连夫人都不敢拿姑娘怎样,我一个丫鬟哪里拗得过大腿。”她掂了掂手里的荷包,思索一番后还是收入怀里,“咱们到底处了这十余年,也罢。只此一遭,我也只能尽力帮你们遮掩而已,再想多,可不行。” 连嬷嬷和清秋对她千恩万谢,可心里却觉得清夏拿乔,自以为捏住了她们的把柄就能高人一等了。 连嬷嬷对着清夏的背影轻轻“呸”了一声。等她过了这次,看怎么收拾这个小蹄子。 清夏答应她们,自然心里有盘算。她根本不屑那些钱,只是怕连嬷嬷和清秋两个做贼心虚,见她不拿钱心里就不踏实。 相比同时分到谢凉萤身边的清秋而言,清夏更能守得住自己。这也是颜氏不让她沾手倒腾谢凉萤首饰的原因。对于连嬷嬷和清秋而言,对钱欲望太大,那么只要给钱就行了。清夏却是那种知道本分的人,她从未想过日后做了陪嫁后,让自家姑娘做主给抬房。对银钱也没有太大的需求,她一家子都是谢家的家生子,父母兄弟皆是本分人,不喝不赌不嫖,没甚太大的花销,一点薪俸在她母亲的打理下宽裕得很。 只是随着年纪渐长,清夏一直担心自己的婚配事儿。按她想的,能留在谢府和家人有个照应再好不过,但这由不得自己,得看夫人和五小姐怎么说。下人到底不是自由身。三房如今是颜氏说了算,能借此讨好,说不定还真能叫自己如愿。 虽说心里盼着能让颜氏给自己配个好人家,可要自己做对不起姑娘的事,清夏心里到底过意不去。自家小姐性子是跳脱了些,可对下人手是松的,从来没苛责过什么。 带着忐忑的心情,清夏跟在连嬷嬷和清秋身后。她见了谢凉萤后,连脸都不敢抬一抬,只觉得脸上烧得慌。 谢凉萤见她们三人同时而来,眉毛一挑,放下了手里的书,从清秋那儿接过了册子,亲自对起东西来。还没看几眼,眉头就扭到了一起。她指着册子上的一支七宝莲花簪,问道:“嬷嬷,这簪子呢?怎么没看到?” 连嬷嬷探头看了一眼,然后在东西中假装翻找起来,嘴上应道:“许是和哪个东西堆在一起了,嬷嬷找找看。”心里却叫苦不迭,那簪子三个月前已经被她拿去给颜氏了,得了的钱都和清秋对半分掉了,哪里还能再找到。 谢凉萤手指一滑,指尖停在一处,“这个多宝金项圈怎么也不在了?” 连嬷嬷心头发怵,故作糊涂地问道:“这个金项圈我怎么没什么印象?”她转向清秋,道:“是不是清秋你这小蹄子记东西的时候记错了。” 清秋是三人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哪里能有连嬷嬷老辣,此时百口莫辩,不知该说些什么给自己开脱。 谢凉萤合起册子,冷眼看着连嬷嬷,“别把事儿往人家身上推,这项圈我是记得的。去年正月里祖母从宫里带回来赏了我的,我还带着这个入宫向皇后娘娘拜年了。” 清夏眼见谢凉萤起疑,忙暗中掐了一把快哭出来的清秋一把,上前劝道:“嬷嬷到底年纪大了,许多事儿记不清也是常有的。兴许……也是清秋记错了呢?毕竟她年纪还小,做事也毛糙。” 连嬷嬷一拍脑袋,“还是清夏记性好,我再回库里去翻翻,也许被我落下了。” 谢凉萤瞥了眼清夏,重新打开册子,嘴上缓缓道:“嬷嬷先别忙,咱们接着对,等会儿嬷嬷一并取来,免得一趟趟地跑。年纪大了,腿脚也不利索,跑的多了、急了,跌了跤,还不得说我不疼惜下人,故意叫你们受罪。” 连嬷嬷擦了擦额上的汗,讷讷应了。 清夏被谢凉萤那一眼看地再也不敢多说一句,只眼观鼻鼻观心地立在一旁装作壁上花。而清秋已经吓得两腿战战,她深知今日是绝躲不过去了。 将东西全都对完,已是快吃晚膳的时候了。颜氏身边的柏秀过来催道:“夫人唤姑娘去吃饭呢。” 谢凉萤门都没让人进,只回了一声,“跟娘说一声,我身子有些不舒坦,晚膳便不同他们一道用了。要是病了,也免得过了病气给他们。” 柏秀在门外不明就里,虽说听谢凉萤的声音不像是病了,但还是回去照样回了话。 谢凉萤把册子往桌上一摔,冷笑地看着呆若木鸡的三人,“说吧,怎么回事。十三根簪钗,五个项圈,三对玉镯,六个金镯。这些东西全去哪儿了。别告诉我是不翼而飞,你们谁都不知情。” 清秋虽贪财,可胆子也小的很,当下就跪在谢凉萤的跟前,不住地磕头求饶。 连嬷嬷嚎地惊天动地,一口一个老奴不知情,让谢凉萤看在自己服侍多年的份上,别绑了自己去见官。 谢凉萤冷眼看着她们做戏,心里有数,这必是有人在背后捣的鬼。丢的东西拿出去都够普通人家几年的吃喝了,若真是她们干的,为何不早早拿这些脏银替自己赎身,换个清白身家。奴为贱籍,有了这名头,子子孙孙都不得科考,女儿也嫁不得清白人家。何苦要做伺候人的,而不自己当家呢。 这些东西花了还有剩,能置办一份不小的家业,买几个新下人伺候自己了呢。 “谅你们也没这么大的胆子。说吧,是谁让你们这么干的。”谢凉萤在心里飞快地盘算,究竟谁胆子那么大,把手伸到了她屋子里,更甚者,把手伸到了三房。 是大夫人?不对,大夫人娘家家境殷实,父兄在朝中为官多年,哪里稀罕这些女子的东西。二夫人虽说嘴皮子不饶人,但顶多只敢眼红眼红别人家的钱。颜氏可是谢家祖母如假包换的侄女,敢和三房对着干,就是和谢家祖母过不去。颜氏……那就更没道理了。她若想要,直接来跟自己讨了,难道她这个做女儿的还能不给她? 清秋和连嬷嬷的哭诉在谢凉萤耳朵边不断嗡嗡,搅得心烦不已。她大手一指,“去院子跪着,谁都不许再哭一声。敢哭一声,就把你们全家都绑去见官。什么时候愿意说,什么时候起来。” 两人碍于颜氏的淫威,到底不敢供出她来。只得对视一眼,慢腾腾地去院子里跪着。 谢凉萤的院子里铺的是石子路,跪在上头一时半会儿还没什么感觉,时间久了就觉得腿疼痛不堪。偏谢凉萤见她们不肯说出指使者,心头恼怒,又让她们顶了十块砖。这还不算完,清夏在她的指挥下,不断地往二人身上泼冰水。 眼下虽未入冬,夜里也是寒风阵阵,冰水泼在身上被风一吹,越发冷的刺骨。清秋还好些,年纪小血气旺,连嬷嬷可就遭罪了,几次身形不稳,头上的砖头都要掉下来了。 谢凉萤穿着披袄,手捧熏炉,坐在廊下,就这么看着院子里跪着的冷的发抖的二人。 清秋艰难地抬头。廊下灯笼的烛光映照在谢凉萤的身上,头上的簪钗熠熠生辉,刺痛了她的眼睛。 终于她抵不住了折磨,扔下了头上的砖头,跌跌撞撞地跑到谢凉萤的跟前,带着哭音喊道:“是夫人!夫人叫我们干的!” 连嬷嬷本还绷着一口气,见清秋招了,身上也就没了劲,一下摊在了地上。头上的砖头掉下来正好擦过她的脸,火辣辣的痛。 “夫人……是夫人让我们干的。”连嬷嬷有气无力地道,“姑娘,可怜可怜我这把老骨头吧。夫人的话,我们哪敢驳了。” 竟然是……颜氏。 谢凉萤愣在原地,无论她怎么想,都猜不到。她第一反应是连嬷嬷和清秋在骗她。说破天去都没人信,亲娘会叫人来偷自己女儿房里的东西。可转念一想,颜氏都敢在马草里下药,想让自己坠马。坠马之祸可大可小,可是能丢了性命的事。一个想要自己命的母亲,还有什么是她做不出来的呢。 看来重活一世,能让自己知道很多有趣的事。 谢凉萤站起身来,看了眼天上挂着的皎月,吩咐道:“你们进来吧。”   ☆、第5章 连嬷嬷和清秋二人互相扶持着,跟在谢凉萤的后头进了屋子。没了冷风吹着,两人感觉好多了,但身上的凉意并非一时半会儿就能散去的,仍旧打着寒战。 谢凉萤有些看不过去,到底伺候了自己这许多年,便令清夏去唤人给她们取了干净的新衣服过来。 院里伺候的小丫鬟们早就被方才那阵仗给吓坏了,一个个都远远地躲了。见清夏出来,还以为是要叫自己去吃挂落,慌得都不敢靠近。勉强有几个胆子大些的,上去听了吩咐,知道是替连嬷嬷和清秋拿衣服,心中一块大石便落下,忙不迭地去了她们屋子里,生怕晚一刻就被抓住一顿好揍。 连嬷嬷和清秋从清夏手里取了衣服,在屏风后头换好后,期期艾艾地彼此互相推着出来了。站在离谢凉萤十步远的地方,仿佛一旦谢凉萤有个动作,她们就能立即落跑似的。 谢凉萤抿了一口茶,余光扫了她们一眼。见两人正彼此暗暗使着眼色,想来是在揣测自己下一步会怎么做。她不动声色地盖好了茶碗盖子,在屋子里一片静谧之时,猛地把一碗带着茶汁的描金白骨瓷盖碗往二人脚下一砸。 浅绿的茶汤连着茶叶渣溅到了她们的鞋上,茶汁从缎面上浸透下去,弄湿了里头的棉里子。因不是非常烫,倒也无甚大碍,不过是鞋子的缎面上头有了茶渍,显得不是那么好看鲜亮了。脚边散落的一地碎瓷看着叫人有些心惊。 连嬷嬷大着胆子偷眼觑了谢凉萤,见那位自己一直伺候着的姑娘如今面色阴沉,里头透着一点平静,丝毫不见往日的鲁莽之性。谢凉萤是她看着长大的,还在襁褓中时,她便被颜氏派来伺候。可以说,谢凉萤眨一下眼睛,连嬷嬷就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但今夜这位姑娘的表现,让连嬷嬷觉得全然陌生,没有半点往日的熟悉感。由此她终于确定了谢凉萤性情大变——这原是下人们之间的猜测罢了。 谢凉萤冷哼一声,“莫要以为把脏水泼到我娘身上,我便能饶了你们。以为我叫你们进来是为了什么?不过是怕你们在外头声那般大,叫人听了去,还以为真是我娘做了什么。”她朝清夏使了个眼色,“去把门关起来。” 清夏默然领命。 谢凉萤满意地看着清夏不发一言地遵从自己的命令办事,心道难怪前世清夏能得薛简青眼,最后竟配了自己的三管事。自己身边没几个能堪大用的,偶尔出一个清夏,自然显了出来。 她又把目光放在了静若寒蝉的连嬷嬷和清秋身上,心下沉吟。 谢凉萤并不是个不记恩情的人,否则前世也不会被谢家捏着鼻子走到那地步。连嬷嬷和清秋到底跟在她身边那么多年,小事兴许记不得,大事还是记在心里的。她记得很清楚,连嬷嬷在自己与薛简订了亲后,便被颜氏借着年老的由头,发配去了京郊的庄子上,自己怎么哀求没用,不过几日,就得知她得了急病暴毙的消息。当时自己还狠哭了一场。 而清秋呢……谢凉萤慢慢地抬起眼帘,看了她一眼,又垂下。 前世的清秋最后勾搭上了自己的大堂哥,被收了房,将大堂哥迷得不行,大有宠妾灭妻的倾向。因闹出了这事,大伯母和自己母亲便闹翻了。两人各有说辞,谁也说不过谁,此后两人便再也不曾说上一句话。不过好景也不长久,查出怀孕的清秋还没等母凭子贵,就因流产失血过多而亡。 不知道现在清秋有没有和自己那位醉情女色之中的大堂哥搭上线。 谢凉萤收回了思绪,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如果再不说实话,妄图把责任推到主子身上,就莫要怪我不念旧情。贪了东西,惠及家人,我不会仅仅绑了你们,连带着一家子我都不会放过。” 语气并不重,但是其中含着的威严叫连嬷嬷和清秋不住打颤。 谢凉萤到底还是坐得住云阳侯府的,处理家事上还是有一手,只是对上谢家时脑子不清楚罢了。重生后知道了事情原委,自然对谢家人不假辞色,将自己前世所会的一切都付诸他们身上。 连嬷嬷一听祸及家人,双身一软吓瘫在地上,口中不住道:“姑娘明鉴,老奴便是再大的胆子,也不敢私自拿主人家的东西出去变卖。真是夫人叫我们做的。” 边上吓得一同跪下来的清秋不住地点头,眼泪刷刷地往下掉。 “哦?你既然说是娘让你们做的,那你们倒说说看,娘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她若真想要东西,何不亲自来跟我讨了,难道我还会舍不得东西不成。”谢凉萤柳眉一竖,“简直一派胡言!” 连嬷嬷不得不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其实早几年前,家里头就入不敷出了。老夫人为着能叫家里面看着体面些,不得不拿出了自己的体己来补贴。原还想叫大夫人把嫁妆拿出来的,只是大夫人愣是不答应。老夫人担心若硬是要了大夫人的嫁妆,魏家那里不好交代。二夫人素来是个貔貅性子,只进不出,要想从她手里拿出来东西,比登天还难。她又是个破落户的性子,到时候岂不闹翻了天。” 谢凉萤看着连嬷嬷,在心里分析起她的话来。 连嬷嬷说的当然是真话,为了保命这时她是什么都敢说了。 “唯有夫人是老夫人的嫡亲侄女,但凡老夫人的话,夫人莫敢不从。只是谢家上下几十口人呢,光夫人一人哪里吃得消。从去年开始,夫人的嫁妆便剩的不多了。无奈之下,”连嬷嬷咬咬牙,接着道,“夫人便想到了从姑娘这里取了一些值钱的赏赐,因是宫里头的官家东西,轻易不好出手,只得把上头的宝石拆了或变卖或当礼送人,将金子融了,暂救一时之急。” 连嬷嬷连连磕头,额际都隐隐可见血迹,“老奴所说全是真的,姑娘千万信我这遭。” 谢凉萤并不吃这套,嗤笑道:“我信你的可多着呢,要不怎么会把库房的钥匙给你保管。你失信于我,叫我如何信你?不说旁的,只言谢家这一件。若家里头真的不好过了,为何我屋里、夫人屋里的东西都不见半点差?哪里看得出半丝不妥来。” 连嬷嬷道:“大件东西不好出手,带出去了熟悉的人家也晓得是谢家的。这不是就与老夫人所想的正好岔开了?姑娘同屋里伺候的这两个年纪还小,所以分辨不出。其实三年前,家里用的炭就已经不如过去了。以前大都是拿了家里老爷们得的中等银骨炭同柴炭去换上等的银骨炭,如今皆是三等银骨炭掺了菊花碳。因都不出烟气,所以轻易辨不出来。姑娘许是忘了,三年前二夫人还因炭差了闹了几次,都被老夫人压下来了,令她有钱便自己去用好的。二夫人哪里有那个钱,就只得歇了心思。这事家里头年纪大些的都晓得,姑娘大可去问。” 谢凉萤起身在屋里转了转,看似随意地伸手在挂着的纱帐上摸了一把,手感的确要比过去的糙上一些,也更薄。身上穿的绸缎过去不注意时还不曾觉得,如今知道了内情,再一摸,的确不如过去穿的料子来得好。丝用的少了,不如过去那么厚实。 谢凉萤在心里长叹一声,看来谢家其实早就开始落败了。这样就能想明白为什么祖父急着要博个从龙之功,新帝登基必要大肆赏赐,足以弥补谢家的漏洞。 只是,如今皇帝身体康健,并无立太子之意。除非率军逼宫,否则离皇子登基还早得很。前世自己死的时候,皇帝还活的好好的呢。若是如此,那自己和妹妹的嫁妆为何那般庞大,丝毫不见谢家一点破落之相。这些嫁妆钱,谢家是从哪里来的?谢家男子虽多为官,可皆是清贵之职,并不曾外派,从哪里搞十万雪花银来挥霍。 桩桩件件,已得知的真相与前世所知相违背,谢凉萤的脑子有些混沌,不知道自己到底该相信哪一个。 兴许……她的重生本就是一场梦。而这些也都是假的,如今不过是在梦中罢了。 连嬷嬷和清秋见谢凉萤不说话,心中缓了一口气,觉得自己这条贱命是保住了。不过很快,谢凉萤的发问又叫她们提心吊胆起来。 “娘……是从什么时候让你们从我库房里头取东西去换钱的。”谢凉萤的眼神渐渐空茫了起来,“妹妹……那里,是不是同我一样,也……” 连嬷嬷老实回道:“六姑娘那儿倒是不知道,想来和姑娘差不了多少。夫人是去年年后叫我同清秋一道过去,让我们偷着东西出来交予她的。”犹豫半晌,终于将最后一点事都说了出来,“夫人允了我们,只要偷一件东西出来,便给我和清秋二两银子。” 谢凉萤垂下眼,默默道:“那些东西,你们手里头如今怕是有几十两了吧。再攒下一些来,都够赎身出府了。” 清秋哭道:“姑娘且饶了我们这遭,清秋一时糊涂,下次再不敢了。” 谢凉萤转身看着她们二人,刚要说什么的时候,院门被人叩响。 “五姑娘,夫人来看你了。”   ☆、第6章 谢凉萤对母亲的深夜到访并未表现出太多的意外。自己到底是她的女儿,即便前几天闹得再不开心,可她晚膳声称不适没去用,颜氏到底还是会心疼过来看看的。 这也许就是所谓的为母之心吧。无论子女对自己再不好,还是会愿意付出。 谢凉萤自己不曾为薛简生下过一子半女,无法体会到这些。可看着周围一些有生育的女子,却能大概体会到其中滋味。 不过想起方才连嬷嬷和清秋吐露的真相,谢凉萤的嘴边又扬起了冷笑。 可真是拳拳母爱,竟偷了女儿房里的东西去给自己做面子。 谢凉萤自认并非是不通情理之人,但凡颜氏愿意同她知会一声,说说谢家眼下艰难之状。不用颜氏说,自己都会主动将贵重之物拿出来任取任用。大家齐心协力渡过难关方是正经事。 如今这般行事,真是叫人打心眼里厌恶。莫怪谢家祖母看不上颜氏做宗妇。 颜氏脸上强挂着笑,跟着身后的柏秀手拎着一个三层食盒。她本是既不愿意过来的,自打上次被谢凉萤打了一顿后,她就对这个本就没什么感情的大女儿越发不待见。但晚膳时,谢家三子,三房老爷谢乐知发了话。是以颜氏心里在不乐意,还是带着吃食来看谢凉萤。 这次可不能像刚才不给柏秀面子一样,把院门关着不让人进来了。清夏亲自去开的门,将颜氏迎了进来。 颜氏一到正屋,看着眼泪鼻涕糊满脸的连嬷嬷和清秋,不由得大吃一惊。谢凉萤平素对这两个贴身伺候的人是极好的,她本身也不是那等随意打骂下人的性子。今日这是怎么了?莫非真的打那日午觉后就改了性子? 颜氏并不立即问事情的缘由,而是先对谢凉萤道:“你晚膳没去用,你爹心里一直记挂你,担心把你给饿着了。”她示意柏秀将食盒打开,里头三菜一汤还是热腾腾的,“我刚叫小厨房给你做的,快些趁热吃了。” 说地仿佛根本没看见连嬷嬷和清秋的惨状一般。不过心里却直打鼓。她是做贼心虚,一下便猜到了是不是自己暗中令她二人偷盗之事被谢凉萤发现了。不过看谢凉萤对自己和善的态度,又觉得还未东窗事发。要不然,谢凉萤这藏不住事的脾性,还不在自己刚进院门的时候就和自己闹翻了天。 谢凉萤倒是看出了颜氏心内的波涛暗涌,二人到底是做了几十年的母女,彼此什么脾性还是有数的。二人皆是心事藏不住,会在脸上显出来的人。不过虽然看出来了,也猜出来是为了什么而心焦惊疑,谢凉萤并未多做理会,只顾自己吃饭。 连嬷嬷和清秋不知这母女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当自己大难临头,仿佛眼前呈现的画面并非颜氏陪着谢凉萤用饭,而是在公堂之上,府尹正和幕僚商议要给自己定什么罪。心里越想越发寒,禁不住就跌坐在地上,大气不敢出一声。 颜氏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趁此机会问道:“阿萤,连嬷嬷同清秋这是犯了什么事?我怎么瞧着两个身上都带着伤呢?” 可不是么,连嬷嬷额上有磕出来的血迹,脸上有被砖块碰到的擦伤。清秋也同样额上有血迹。不过伤口并不大,早已干了,只看着可怖罢了。 谢凉萤方用罢饭,她从清夏手里捧了茶漱口,用帕子擦了擦嘴,对颜氏道:“说起这个我还来气呢。我原想将祖母赠我的多宝璎珞取来,看配不配前几日新送来的秋衣,谁知她两个不知怎的竟找不到。明明册子上记着,可库里翻遍了就是没有。”说罢,转向两人,厉声道,“如今夫人跟前,你们还不说实话?!真要我将你们绑去见官不成。” 颜氏从谢凉萤这儿拿的东西太多了,也没有单子对照,压根记不住到底是不是被自己变卖的,心头焦急似火,脸上也不住泛出了红来。 谢凉萤说这话不过是想试探颜氏,她本是分不清连嬷嬷和清秋说的话是真是假。现下颜氏的表情倒是印证了她们的话。 颜氏并不知道连嬷嬷和清秋已经把自己给供出来了,便想着在战火蔓延到自己身上前先倒打一耙,将二人灭口。没了人证,即便日后谢凉萤知道了,也无从指责自己,她大可一推四五六,假装自己并不知道这回事,反口指责谢凉萤御下不严。 思及此,颜氏便一拍桌子,怒气冲冲地瞪着连嬷嬷和清秋,“你二人一个管钥匙,一个管册子,显见是里应外合干了这等事,偷了主人家的东西去换脏银。我这便叫人去搜,定能从你们房里翻出银子来。到时候物证俱在,看你们还敢不敢辩驳。” 谢凉萤心中冷笑,脏银自然是能找到的。府里有吃有住有穿,除非嫖赌酗酒,下人并不用花什么大钱,可不就能攒下钱来?连嬷嬷和清秋分赃,好歹也有一人二三十两银子,按她们的一月半吊钱份例,何来这么多的银子,自然就成了颜氏口中的脏银。她早就想过要是颜氏所为,必会生出灭口之心,是以早早便做了准备。 连嬷嬷是个聪明人,脑中灵光一闪,便想到了谢凉萤口中所说的多宝璎珞在方才对东西的时候出现过。她捏了一把身边呆呆的清秋,大声嚎啕:“夫人、姑娘明鉴,我在谢家干了这许多年,可从没偷过谢家一分一厘。这般大的冤枉,定是要六月飞雪的。” 清秋不明就里,只晓得跟着哭。 颜氏不为所动,执意让柏秀带着人去搜屋子。 柏秀倒是不知情的,盖因颜氏觉得偷盗这种不光彩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不过她素来和清秋关系好,此刻便有意为她们求情,“夫人先别忙,许是中间有什么误会……” 颜氏瞪了她一眼,“多什么嘴!” 柏秀登时不敢说话了,但心里又不愿意去,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谢凉萤借着颜氏同柏秀较劲的时候,暗中给清夏使了个眼色。清夏会意,径自去了榻上翻找——东西还未归库,仍旧在榻上摊着。不一会儿她便取了一个乌木盒子过来,递给谢凉萤看,“姑娘,你说的多宝璎珞可是这个?” 谢凉萤看了一眼,欣喜地接过,笑道:“就是这个,还是你办事妥帖,竟一找就给找着了。” 柏秀趁此机会向颜氏道:“夫人,嬷嬷到底年纪大了,有时记不清也是常有的事。清秋也是个做事不妥贴的。”说着瞪了清秋一眼,“夫人瞧榻上,堆着那么些东西,一个个都是盒子叠着盒子,换做奴婢都分不清呢。怕是方才看漏了,才有的误会。” 谢凉萤捧着盒子,不好意思地看着连嬷嬷和清秋,“都是我不好,性子太急了,竟没弄清楚就不分青红皂白地罚了嬷嬷同清秋。这样吧,这月份例你们每人加一份,算是我给你们的赔罪,可好?”说着,她看向颜氏,“娘觉得我这般做可妥帖?加的份例就从我的那份里面扣,也不占公中的。” 颜氏没了由头处罚连嬷嬷和清秋,心头甚是不安。她心思也不在谢凉萤身上,并未听清大女儿到底说了些什么,只道:“这样很好。只是你要记住,以后万莫要再这般行事了,嬷嬷和清秋到底伺候了你这许多年,若是不妥贴的那些人,娘又岂会安排在你身边。咱们谢家乃诗礼传家,你虽是女子,却也要记得圣人所言之温良恭俭让,不可再鲁莽了。晓得了吗?” 谢凉萤乖顺地点点头,将不知心思飘在何处的颜氏一路送出院子。 连嬷嬷双手紧握成拳,手心全是汗。她知道这是自家姑娘不跟她们计较的意思,可只怕夫人却对她们起了杀心。她把目光放在了和颜氏说笑的谢凉萤身上。左右都是死路,不知道若是自己死心塌地地跟着姑娘,能不能险中求生,搏个出路。 关上院门,落了锁,是时候该熄灯歇息了。 谢凉萤在清夏的服侍下拆了发髻,换了干净衣裳。她从镜中看着身后束手而立的两人,道:“该怎么做,你们心里应该已经清楚了。以后娘再叫你们取了东西过去,禀了我就行。”想了想,她转过身来看着她们,“嬷嬷方才提过,娘把金饰都拿去融了,可晓得是上哪家金铺融的?拆下来卖掉的多宝,又是在哪家当铺出的手?负责这事儿的是谁?可知道内情就里?” 连嬷嬷想了想,道:“金铺是舅家老爷家的,为的便是上头有宫里头打的印,去别家不安心。那些多宝有些是送了人的,不过泰半还是送进了当铺。夫人为了避人耳目,并不都在同一家,时常调换。将东西拿出去的多是夫人的陪嫁,并不固定某人去。” 谢凉萤饶有意味地看着连嬷嬷,“嬷嬷时常在我这儿伺候,怎会对娘那里的事知道地这般清楚?” 连嬷嬷的脸有些赧色,“老奴原是想趁着帮夫人办事调到夫人身边去,那边到底油水多些。” 谢凉萤了然地点点头,挥挥手示意她们下去。 清夏扶着谢凉萤上床,将烛灯一一熄灭,只留了桌上一盏。她取了那盏灯,刚准备出去外间守夜就被谢凉萤叫住了。 谢凉萤的床靠着窗,外头大大的月亮清晰可见。月光照在谢凉萤的脸上,披散着一头长发的她,看上去好像是个夜里来人间游玩的仙女般,天真纯稚。 “我不会亏待你的。”谢凉萤看着清夏放在桌上的那个鼓囊囊的荷包,轻轻地说道。 清夏朝她行了个福礼,拿着灯盏出去了。 此夜一主一仆好眠。 但另一头,颜氏却翻来覆去整夜都没合上眼。谢乐知为着政事一直在书房通宵,并不知道嫡妻正在忧心什么。 待第二日一早,颜氏草草洗漱后,火急火燎地抢在众人之前,头一个去给自己的姑姑请安。   ☆、第7章 颜氏到的时候,谢家祖母才将将起来,正由下人们服侍着梳妆。听闻看门婆子来说自己侄女来了,谢家祖母眉毛一挑,露出不解来。 这大清早的,什么事竟叫她急成了这样。 颜氏压根耐不性子,心里越想越慌,急地越过了带路的嬷嬷,先一步进了屋子。见姑姑的屋子里外间里间全是伺候的下人们,便只得把话硬生生给咽下了。 谢家祖母笑吟吟地问道:“今儿怎么这般早?”看了眼她身后,“五丫头和六丫头也没带?” 颜氏强撑着笑,道:“她们贪睡得很,哪里起得来。我这是听大夫前些日子说起姑姑的身子,最好是能早上起来后走一走,便想着早些过来尽个孝心,陪着姑姑去园子里走动走动。” 谢家祖母闻弦声便知雅意,心里明白颜氏这是有话要对自己说。只是现下她也不好叫下人退下,免得人多口杂,引起旁人的猜疑。 “还是你心疼我,到底一个姓。”谢家祖母给了颜氏一个眼神,示意她稍安勿躁。 颜氏在一边坐立不安,索性过来接下侍女的活计,为谢家祖母梳发髻。她素来爱美,于容貌上颇是狠下了一番功夫的,平日里熟能生巧,现下就给谢家祖母梳了个极好看的翻云髻。发髻上只簪了两根珍珠金簪,那珍珠足有拇指大小,甚是难得,看着素雅又贵气。耳上又配了一对珍珠葫芦耳坠子,手上戴一副炸珠金手镯,拂去了几分素气,平添了几道金贵。 谢家祖母拿着手镜,左右打量了几番,满意地点点头,笑道:“你以后可不能天天上我这儿来,要不然我这几个嬷嬷的差事还不被你给抢了去。” 如嬷嬷笑道:“可不是,看着三夫人这般拾掇地老夫人光彩照人,老奴心里真是自愧不如。三夫人这般的巧手,也莫怪三爷对夫人宠爱有加。” 几个嬷嬷也都凑趣说了几句,屋里一派其乐融融。 收拾完的谢家祖母果真搀了颜氏的手,一路朝谢府的花园而去。伺候的下人们特地离了五步远,既不打搅她们姑侄说话,又能及时听命。为防主人家说的久了忘了时辰,特地在屋里留了一个人,让等下过来请安的各房夫人小姐有个数。 “说吧,出什么事了。”谢家祖母面上不动声色地带着颜氏朝少人经过的地方而去。 颜氏把昨夜谢凉萤院子里的事原原本本地托盘而出,最后道:“我虽想着,照阿萤的性子,若真晓得我们取了她的东西变卖,一早便该冲我屋里去闹将起来。既然没有,那就应该是两个贱人咬着牙没说出来。可我心里到底是慌的,昨儿个一夜没歇好,一早开了院门就过来见姑姑了,想求姑姑给拿个法子。” 谢家祖母看了眼在自己跟前低眉顺眼,但脸上却露出了害怕之意的颜氏,心中唯有长叹。她这侄女果真不堪当宗妇之责,光是遇事不急不焦这点就比不上魏氏。如今自己还在,她尚能让自己想法子,那等自己两腿一伸去了呢?她头一次生出自己当初让颜氏嫁进门来的决定是不是错误的念头来。 彼时谢家祖母想的简单,自己最疼小儿子,娘家里头也最疼这个小侄女,那就正好撮合成一对呗,两个一道承欢膝下也是一桩美事。也不是没动心过让长子娶了这侄女做宗妇,不过她刚和谢参知呕着气,也是颜氏自己不争气,最后便没有成。 兴许娶了颜氏,于自己是好事,但对她而言却是件祸事。谢家有人供她仰仗鼻息,遇着难事便可逃避,退居到后头,让她这个做人姑姑的解决。 谢家祖母想,如果颜氏嫁的是与颜家没有丝毫干系的人家,凡事都得靠她自己,最终会是什么样的。不过假想并无法改变事实,也于事无补。现在她还是得帮颜氏擦屁股,毕竟颜氏这么做,还是因为听了她的话。 只是不能立刻说出自己的想法,不知道现在开始□□人还来不来得及。“这事儿,你想怎么解决?” 颜氏被问的有些慌,不过到底还是有点脑子的人,想了一会儿,便小心翼翼地道:“我想着……先把连嬷嬷同清秋从阿萤身边调走,之后或是去庄子上,或是……”她咬了咬牙,狠心道,“或是灭口,都行。” 说完又有些不确定自己想的对不对,一直偷偷观察姑姑脸上的表情。 谢家祖母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心道总算还有救,狠得下心来。她思索一番后,道:“等会儿请安时,我便叫五丫头搬来我院里住。之前你嫂子也提过这个,正好也算有个由头,你想个法子,把她的库房钥匙捏在手里头。” 颜氏听后一愣,旋即便回过味来了。除了碍事的两个下人,大女儿又不在身边,管不了自己院子里的事,自己拿了她的库房钥匙,还不是想要什么就能拿什么?届时做的干净利索些,也发现不了。便是发现了,也能推到死人身上去。 姑侄二人商定,便回转。此时各房人都业已到了。 大夫人魏氏看了眼颜氏,笑着起身将婆母迎了进来,道:“到底是弟妹有孝心,尽想到我们想不到的上头去。”又吩咐谢凉晴,“你日后也早些起来,尽孝可不单单是长辈们的事,你们小辈更该想到才对。” 谢凉晴自是应下。 二夫人嗤笑一声,并不答话,对魏氏的逢迎和颜氏的所为丝毫不在意。她是不像魏氏那般八面玲珑,也和颜氏这个嫡亲侄女不同。与婆母的关系一直淡淡的,心里只想着关上门,管好了自家房里的事便成了。 众人自然发现谢家祖母今日装扮不同往日,听说乃是出自颜氏之手后,又对颜氏一番夸赞。魏氏更是说要改日上门讨教。颜氏也都一一笑着应承了。烦心事已经有了下文,她自然心无挂碍,看谁都顺眼。 请安后,谢家祖母留大家一道用膳,“也都别回去了,就在我这儿吃了吧。反正老爷公子们都出去了,咱们女人家也好松快松快。” 二夫人满心的不高兴,她自幼在南方长大,口味清淡偏甜,同重口好咸味的谢家祖母完全口味不合。每次同这婆母吃饭都像受罪一般。但大家都应了,自己也不好说个不字。 谢凉萤对这些并不是很上心,让她感兴趣的是今日一早颜氏就来找祖母的这件事。颜氏为什么担心,她已经猜到了,能为此事来找祖母,要么是她们二人狼狈为奸,一道干下的。要么是颜氏想让自己的亲姑姑给自己收拾善后。按自己对母亲的了解,前者的可能性更高些。毕竟有贼心没贼胆的颜氏,若无人替她保驾护航,可是断然做不出来这等偷盗之事的。 手捧一碗菠菜猪肝粥,谢凉萤饶有趣味地不时看着颜氏和谢家祖母的神情。果不其然,饭用到一半,谢家祖母便发话了。 “阿萤,上次你大伯母提过让你来我院里住的事,你回去可有想过?我觉着倒是不错,只是强扭的瓜不甜,你要不愿意,我也不勉强。” 谢凉萤笑眯眯地道:“怎么会呢,再乐意不过了。能在祖母跟前替父母尽尽孝,本就是理所应当的事。” 谢家祖母松了一口气,说是谢凉萤不愿意她就不强求,到底是客套话。若真被拒绝了,她还得另想法子把人接过来。如今应下了,皆大欢喜。她朝兴奋的颜氏投去了一个安心的眼神,接着道:“那你回去便收拾收拾,晌午用了饭后便过来吧。我让如嬷嬷过去接你。” 谢凉萤“哎”了一声,便闷头吃饭。 二夫人可就不干了,“怎么什么好事都没我们二房的,娘这也太偏心了。二丫头是大房,年纪又大,放你身边□□也就罢了。五丫头年纪小着呢,还是三房,怎么就越过两个姐姐去了娘房里呢。” 她倒不指望谢家祖母能□□出个什么来,只是想着放在婆母跟前,私下必是常有旁人不能有的稀罕物,更何况怕是出嫁时,贴补都有多一些。 谢家祖母气得想翻白眼,怎么家里头就有这么个搅事精。却也只好道:“我是怕你舍不得,你要舍得,就把三丫头跟着五丫头一道过来便是了。” 这话正对二夫人胃口,乐得她看碗里那腥地不行的猪肝粥都顺眼了几分,“谢谢娘,就这么定了。我午后就让婷儿过去。” 早膳后谢凉萤便匆匆回去,带着人收拾东西。虽说只是在府里从一处搬到另一处,可要的东西还是一次性带全来得好,免得日后一趟趟地跑。 这一收拾就到了午膳时分,连嬷嬷刚伺候谢凉萤坐下,准备用饭。颜氏那儿就把人给叫走了。 连嬷嬷哀求地看着谢凉萤,希望她能帮自己给推了。谢凉萤却大手一挥,“嬷嬷只管去,万事有我。” 得不到谢凉萤的支援,连嬷嬷只得无奈之下跟着人走了。 这一去就没再回来过。 谢凉萤算着时间,觉得差不多了,便打算过去颜氏那里看看情况,好把连嬷嬷给救出来。不过衣裳还没换呢,如嬷嬷就带着两个半大不小的丫头过来接人了。 谢凉萤一挑眉,觉得这时机可真真是巧极了。她令如嬷嬷先把她的行李带过去,“我先去娘那儿一趟,嬷嬷且将我的东西拿去。待祖母午觉起来后便能见到我啦。” 如嬷嬷应下后,指着跟着过来的两个丫头,“老夫人说了,姑娘身边的人服侍地不好,上次才会被魇着了,所以特地叫我领了这两个伶俐的过来伺候。” 谢凉萤扫了她们一眼,脸上倒是有些灵气,手脚也瞧着挺规矩的,的确是在祖母手里□□过的人。只是送过来到底是伺候她,还是她伺候,可就难说了。 “我这儿不缺人,嬷嬷把人领回去吧。” 如嬷嬷上前半步,“老夫人的意思是,把姑娘身边的几个都给换了。” 清秋的心顿时就揪紧了,清夏表面看不出什么,但手心里也全是汗。 谢凉萤看着如嬷嬷,道:“长辈赐,固然不敢辞。但这赏我不能要。哪有小辈尽从长辈屋里搂东西来自己房里的呢。让祖母自己留着用吧,我身边的用着顺手了,还不想换。”见如嬷嬷还欲开口,抢先道,“嬷嬷,我在府里,也算是个主子。” 如嬷嬷脸色铁青,把嘴边的话给咽下去了。她倒是能仗着自己是谢家祖母的陪嫁身份强硬地让谢凉萤吃了这个亏,但就像谢凉萤说的那样,她说破了天也不过是个下人。谢凉萤真想对她做什么,便是谢家祖母也别无他法。 让如嬷嬷吃了一鼻子灰后,谢凉萤就带着清秋、清夏去了颜氏院子。刚走到门口,连嬷嬷的叫声就刺破了耳膜。 谢凉萤疾步走进屋子,看着被五花大绑的连嬷嬷,奇道:“嬷嬷这是怎么了?”她把目光对上了面色不虞的颜氏,“娘,嬷嬷是做错了什么不成?还是顶撞了娘?怎么将人绑成这样?昨儿娘还跟我说呢,要宽待下人。” 颜氏被她这话气的个倒仰。   ☆、第8章 颜氏看着谢凉萤故作天真不知事的样子,心里气不打一处来,却还不能面上发作出来,怕这仿佛变精明的大女儿看出自己打的主意。只得好声好气地同她道:“我先前还道是你的不好,对身边伺候的人太过苛责。现在把人叫来一看才晓得,竟是她们的不是。”她怒瞪了连嬷嬷一眼,“倚老卖老,竟以为自己伺候了小主子便是府里顶了天的人么?!竟连主子的话都敢驳斥不听。我就该听老爷的,将你们这些人早早打发去庄子上。没了你们这些整日嚼舌之人,府里可得清静一大半!” 谢凉萤瞧颜氏气得不轻,笑吟吟地上前替她抚着背,好叫她宽宽心。谁晓得她手刚粘上去,颜氏的背就一僵,显然是之前那顿打被打出了这反应来。她心中暗笑,果真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装模作样地摸了几下,就收回了手。在人前这样故作姿态,她不舒坦,颜氏也不见得高兴。不承情,那便罢了,还省了她的力气。 颜氏觑了眼谢凉萤,觉得她现下看起来脸色不错,应当不会再发当日那等疯。便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好了,如今你口口声声念的人也来了,把东西拿出来吧。” 谢凉萤看了眼堂下的连嬷嬷,见她蓬头散发二目赤红,双手被绑在背后,身上的衣服许是因为中途有过撕扯,也破了几道口子,布条还连着衣服随着她的动作而飘动。虽然心知连嬷嬷是为了自己活命而不得不就此一搏,但谢凉萤心里到底还是有些移情,觉得总该有那么一点是为了保全她。 但这种可怜之情,很快就被谢凉萤在自己心里一掌挥散。若连嬷嬷真为了自己,一开始就不会偷盗。谢家同自己还是骨肉至亲呢,最后还不是将自己毒死了之。血脉之亲尚且如此,何况是外人呢。 想到这些,谢凉萤也就没了替连嬷嬷说情的意思。但她自己的权益却还是要争的。“娘跟嬷嬷要的什么?嬷嬷身上的一针一线皆是谢家的,哪里有不给的道理,怎么竟闹了这么久。” 颜氏脸上有些不自然,“不过是我想跟她要你库房钥匙罢了,这狗奴才竟说没你发话,断不敢将钥匙给了我。我是你亲娘,你倒说说看,亲娘难道还要不得女儿的库房钥匙了?”又语重心长地对谢凉萤道,“连嬷嬷固然对你忠心,可却也太认死理了,压根没把娘放在眼里。今日她不听我的,明日将你哄住了与我生隙,咱们院里还能有清净之时?” 连嬷嬷听了这话,纵被两个粗使婆子压着,却也身子一跳。颜氏此话分明是在警告她三房到底是自己做主,让她把招子放亮些。又拿母女之情哄自己那姑娘,蒙混视听。她可不会信颜氏的话了,真把姑娘当亲女看待,岂会指使下人偷摸着东西去卖。更何况方才无人之时,就提过要将自己拉去护城河里头淹了。如今她就指望着自己姑娘别被甜话给腻住了耳朵,否则自己这条老命怕是就交代在了夫人的手里。 谢凉萤当然没把颜氏的话听进去,她问道:“娘要我的库房钥匙做什么?” 颜氏把自己早就想好的一套说辞搬了出来,“你不是要搬去祖母那儿么?娘就想着你不常住在咱们院里了,屋里必是疏于管教,娘怕下人们趁着你不在,偷偷将东西拿出去变卖了。二来也是想着你年纪不小啦,娘瞧瞧能有哪些能做嫁妆的,该一点点收拾起来了。” 谢凉萤奇道:“钥匙在嬷嬷身上,旁的人怎么会去我的库房里偷东西?难道还要砸了锁不成?那动静得有多大啊,娘岂会不晓得?”又看着连嬷嬷,“我想嬷嬷也不是那等会将钥匙于人拿去重配的人。” 连嬷嬷闻言连连点头,她的嘴已经在谢凉萤过来的时候给堵上了,现下根本无法说话,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表示自己的赞同。 颜氏心里“咯噔”一声,暗道自己怎么没想到这个法子。反正大女儿走了之后,这三房该怎么着还不都是自己说了算,到时候别说砸锁了,就是换一把新的都不是问题。但现在女儿在下人们的面前把事儿给说破了,她就不好再这么干了——到底还是要些脸面的。 只瞥了颜氏一眼,谢凉萤又道:“娘可去跟妹妹要过钥匙?” 颜氏愣了下,在她脑海中的构想计划里根本没有小女儿的出场,此时被提及,倒有些懵。她摇摇头,道:“那倒不曾。” 谢凉萤眉头一皱,故作不高兴道:“妹妹是家里头最小最出彩的,娘怎么老念着我,而不为她操操心。我横竖定比不上妹妹嫁得好,嫁妆如何倒也无妨,妹妹却是要紧的,日后要是到了婆家因嫁妆被看低了可怎么办?娘去妹妹那儿瞧瞧,若是缺了什么,直管问我来要。”说罢,手指着连嬷嬷,“我就把嬷嬷带走啦,如嬷嬷已经把我的行李给带去祖母那儿了,我也得走了,祖母午觉快醒了呢。” 颜氏被她挤兑地一时没了话,也不好再继续留着连嬷嬷不放人,只好叫她们主仆速速收拾了去谢家祖母那儿。 谢凉萤笑吟吟地辞别了颜氏,又说了一堆体贴母亲和妹妹的话,直到颜氏面上崩不住了才真的带着人走。 一离开颜氏的院子,谢凉萤的脸色就刷地一下冷了下来,再不见方才的笑意晏晏。跟在她身后的连嬷嬷和清秋都有些胆战心惊,暗自陪着小心,倒是清夏依然同过去一般样子。 连嬷嬷大着胆子主动道:“今日多谢姑娘替我解围,日后我定……” 谢凉萤不等她把话说完就转身直直地看着她,冰凉的眼神叫连嬷嬷把剩下的话都给吞到肚子里去了。半晌,谢凉萤才道:“嬷嬷多说无益。我只看事,并不看人。” 话说的很明白,嘴上说的她一概不信,咱们来日方长走着瞧。 谢凉萤因去处理连嬷嬷的事,所以是最晚一个到谢家祖母那儿的。 三堂姐谢凉婷坐在谢家祖母的左手边,看到自己这五妹妹姗姗来迟,便冷哼一声。她手边的茶都换了三四趟了,这才等得到这位贵人。大房的这位二姐姐素来是做惯了壁上花儿的,可她在房里闹腾惯了,受不了这静。倒也想自己先回房去休息了,偏谢家祖母说自己还有些应说的规矩,要等人凑齐了一道说。 倒不是她不敢拂了祖母面子。凭着她娘在府里那泼辣劲,谢凉婷简直都能横着走了。只是二夫人在她临出门前,特定把人拉到了里间暗暗嘱咐了一通,令她莫要忤逆了祖母。 谢凉婷想起母亲对她说的话,不由得感觉有些厌烦。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讨好祖母多弄些陪嫁,外祖家穷,贴补不了什么。这些年老这么一套,听得她耳朵快起茧子了。 她也知道自己那个做着芝麻官的外祖父就是再疼爱自己,也给不了自己多少东西,是以从不对外祖家抱太大希望。可在谢家祖母跟前,自己就是再能干,能把祖母给哄上天去,也不可能拿到比大房两个嫡女更多的东西啊。祖母又不是那种因爱忘公的性子。更何况,还有三房的两个妹妹在后头看着呢,那可是嫡亲的侄孙女,自己能越得过她们去? 心里不满归不满,谢凉婷还是乖乖按照她母亲的安排来了谢家祖母这儿。毕竟能捞到一点是一点,谁也不会嫌钱少。打前几年公中分的炭差了之后,谢凉婷就有极大的不安全感。由小见大,连炭都给的次了,难道还能在其他地方好了?她可是个姑娘,家里头还有好几个未成亲的兄弟呢。到时候怕是别面上装的好看,打开一看,里头全是稻草芯子。 谢凉婷用茶碗盖子拂了拂茶汤面,心中叹口气,就连祖母房里的茶都同以前不一样了。她借着喝茶的样子,暗中去看谢凉萤,心道不知道最后会怎么个安排,许还是看个人的缘法吧。 谢凉萤原以为只有谢家祖母会在,没想到自家两个姐姐都敬陪末座。累人久等,便有些不好意思,低声向她们赔不是,却也没提在颜氏那儿的事。 谢家祖母看到她身后照旧跟着那几个伺候的,便很是不满,如嬷嬷虽同她提过领去的人被退回来了,可亲眼见到总归和听到的时候心态不一样。只是当着另外两个的面,也无法拿这个说事,只把自己院里的规矩让如嬷嬷同她们细细说了一遍,而后便叫人散了。 比起谢凉婷的不忿,谢凉晴的习惯,谢凉萤倒是觉得新奇。前世她跟这位祖母并不太亲,虽说是姑奶奶和侄孙女的关系,可颜氏和她总是更偏爱谢凉云一些。这位一直不愿下放权力的老太太,在自己前世的时候就走的很早。彼时没想到,但如今知道了她与颜氏沆瀣一气,自然觉得她面目可憎。   ☆、第9章 谢家祖母接过了教养三个孙女的担子,自然不是只把人放在跟前看着而已。能把自家姑娘□□得越好,就越能体现谢家的家底深厚。举凡家里没有些儿东西的,哪里能费心费力□□人,愁温饱都来不及。 所以就在谢凉萤她们住下的第二天,谢家祖母就考较起她们的术数来。谢家的姑娘是聘了女夫子教的,是以术数皆是会的,不过是个人好恶不同,有些好有些坏罢了。谢家祖母往常不过是顺口问问,并不会特地要来她们的功课来看,今日这遭也是为了彻底摸摸底。若是不用愁的,再好不过,要有些差,便得靠着她私下好好开小灶了。 谢凉晴一早就在她跟前,是以谢家祖母对她知之甚多,这番考较不过是针对谢凉婷和谢凉萤二人罢了。虽说不用参与,谢凉晴倒也没有躲懒,一直陪在谢家祖母边上服侍着。 谢凉萤拿到了账册草草翻了翻,认出这是谢家祖母院子里小厨房的物品进出账,她所要做的不过是将上头的数目加减而已,谢家祖母也不要求整本算完,只要算出头十页就成。这对她而言却是简单的,取了算盘就啪啪算了起来。 谢凉婷看到手上的账册,先是轻轻皱了皱眉。在余光瞥见谢凉萤取了算盘后,她也忙不迭地拿了算盘开始算。算完十页后,她的脑门上全是汗,赶着在一派轻松的谢凉萤前头交给了谢家祖母。 谢家祖母看了她们一眼,心中大抵有数。再一翻手里的东西,更是确定了心里的念头。谢凉萤的轻松,那是真轻松。纸上字迹潇洒,没有凝滞之处,可见是一气呵成的,错的地方也没有——方才自己假寐,却其实看的分明,谢凉萤写完之后还校对了一遍,修改了些地方,再誊抄了一遍才交上来。 再反观谢凉婷,二夫人素来对膝下二女学业抓得紧,是以她并不会差了。只是她一心想着要攀比,心中一急就落了下乘。纸上字迹潦草,还错了好几处。 谢家祖母收了手中的字纸,朝她们二人点点头,道:“都不错。今日就同你们二姐姐一道再去松快一日,明日起到我这里来,先从算账盘账开始。” 谢凉婷一听就不太高兴,却不敢直接说出来,只道:“娘在院子里也教过我这些。”言下之意,乃是已经学过的,便不学了。 谢家祖母并不接这茬,“你娘教的同我教的不一样,明日早些过来。” 谢凉婷老大不情愿地福了福身,跟着笑吟吟的谢凉晴一道走了。 谢凉萤心里其实并无所谓要不要学,她的重心不在这上头。甚至在谢家祖母说出要教她们盘账的时候,心里还窃喜了一把。谢家祖母不会为了她们几个特地去编些册子来,肯定是用家里头的现成账册。她有的是管家经验,到时候账册到了手里,自然就晓得了之前连嬷嬷所说的谢家吃不住开销的事是真是假。 姐妹三个去了花园,丫鬟们早就把凉亭给布置起来了。等她们到了的时候,亭子里三个坐墩都摆上了厚实的坐垫,防止小姐们因为石凳太凉而生了病。桌上铺着绣了百蝶穿花的缎子,有些旧了却洗的很干净。谢凉萤眼尖,看见了上头几个被织补过的地方。 谢凉婷率先挑了最好的位置坐下,也不问另外两个姐妹,先取了梅花口白瓷碟上的玫瑰糕吃了起来。咽下后,似乎察觉到自己言行失态,方才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换了地方我就没睡好,今儿早上又起得早,我没甚胃口吃东西。方才在祖母跟前我都饿得慌了。” 谢凉晴是个好性,并不同她计较这些。她特地坐了最差的位置,把次好的让给了谢凉萤。 谢凉萤顺势坐下,拿眼去看脸上总是带着笑的二堂姐。 为何好人总是没了好下场呢。谢凉萤心里对这个二堂姐感情其实并不深,只是她未曾对自己落井下石过——对如今的她而言,没踩过一脚的便是好人了。实在是被谢家人弄的心寒至极。 可惜这位良善的姐姐出嫁后就早早过世。 谢凉萤倒是兴起过帮她改变日后早逝的命运的念头,帮谢凉晴逃过日后那吃人的婆家和相公。可自己现下还没立起来呢,大仇也未报,哪里还能分出精神去帮别人。 姐妹几个说了会儿话,便也散了,各自还有功课要做。 隔日一早,大家请过了安,谢凉婷还没来得及找机会和二夫人吐苦水就被如嬷嬷拉去谢家祖母跟前站着了。 谢凉萤一向很自觉,她知道自己如今必要藏拙,需谋定而后动——这是深谙兵法的薛简在二人玩闹时教她的。她瞥了眼桌上叠起来的账册,心下暗喜。 谢家祖母大手一挥,“一人一叠,拿去算好了与我看。” 谢凉萤抢在了二堂姐的前头,把摞地最高的一叠先给抢下了。对有些诧异的谢凉晴笑道:“往日都是二姐姐疼我们,今日我也疼二姐姐一遭。”心里想的却是自己看的越多,越能对谢家的财政状况了解地透彻。 谢家祖母对谢凉萤的举动感到非常满意,点头道:“晓得友爱手足了。的确是改过了。” 这位还记着自己刚醒来时殴打母妹的事呢。 谢凉萤心中冷笑,到底是一脉相承的嫡亲。 剩下最少的一摞自然又归了特地最晚挑的谢凉婷。她倒不在乎是不是被长辈夸赞友爱手足,反正实惠自己拿到了。 谢凉萤看账册的速度极快,越看越心惊。没料到连嬷嬷竟不因她年纪小,半点不曾诳她,说的全是真的。虽然账目全都做平了,但有心人却总能看得出其中的蛛丝马迹,窥见一二后以小见大,就能摸出了真相。她面上不显,笔动的飞快,心思也同样百转千回。 既然谢家此时便已是这般境地,如何能在几年后为谢凉云置办出了那么大的一份嫁妆。总不能真为个侄孙女搬空了整个谢家吧。 谢凉萤倒是知道谢家有意将谢凉云嫁入皇室,做皇长子之妃。可就算这嫁妆从有心之后攒到如今,也断没有那么大的一笔数目,何况她们如今都能为了支持家用而来偷盗自己的库房了。 更何况,前世谢凉萤最终并没有嫁入皇家。这中间到底出了什么事,谢凉萤并不知道,彼时她已经被谢家打击地体无完肤人见人嫌,除了疼惜她的薛简之外,没有人愿意和她说话。自然,她也无从得知谢凉云的婚事内情。 不过嘛。谢凉萤合上了最后一本账册。前世没如愿,这次她重生之后也别想如愿。 嫁人?谢凉萤嘴角轻轻扯出一个不为人所觉的的冷笑来。这辈子谢凉云就别想着嫁人了! 谢凉萤仔细看了一遍手里算好的数目,确定无误,便交到了如嬷嬷的手里。谢家祖母正在歇午觉,便留了如嬷嬷督着她们三个。 如嬷嬷面无表情地从谢凉萤的手里接过一叠纸,瞥了一眼就晓得这五姑娘又要在老夫人跟前长眼了。这些账册她早就烂熟于心,甚至于平账的活儿也是她做的。谢凉萤没能看出那些做平的亏损账目,本就是情理之中的事。到底是没管过家的闺阁姑娘家,没甚经验。而老夫人也不欲叫她们看出来。 谢凉晴手边还有十来本册子没看,见谢凉萤这么快就把事儿给做完了,不由得敬佩道:“往常不晓得,没想到五妹妹还有这般的本事,我这个做姐姐真是自愧不如。其中可有什么窍门没有?妹妹改日教教我。” 谢凉萤听了这话却觉得有些受宠若惊,她不过是仗着自己前世的经验才能这么快,并非有天赋之人。二堂姐让她教,她还真不知从何教起。教人难免举例,到时候一个不慎带出了前世的事,岂不叫人心中起疑。 正不知怎么答话呢,埋首账册堆的谢凉婷抬眼看了谢凉萤一眼,没好气地道:“她能教出个什么花样儿来。到时候可别胡乱教了,误人子弟。”她朝如嬷嬷努努嘴,“那些东西指不定怎么错呢。二姐姐竟还让她教。” 谢凉晴对这个三堂妹的日常挤兑人并未放在心上,做了十几年的堂姐妹,同在一个屋檐下,她早就习惯了。比起这个,倒是更在意谢凉萤的不答话,不过却也当是她想要藏私。倒也在情理之中的事,不强求的谢凉晴朝五堂妹笑笑,继续算账。 谢凉萤看着她们两个一会儿,觉得有些困了,便向如嬷嬷告了假,去自己屋里休息。 进了屋子,谢凉萤就叫清秋带着库房账册到自己的跟前来。 清秋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哪里得罪了姑娘,战战兢兢地抱着基本账册过来。谢凉萤还没说话呢,就“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嘴还没张,泪就先掉下来了。 谢凉萤看着她哭包模样,心里奇怪,莫非她那堂哥就是喜欢这样的女子?嘴上却叫她起来。 谢凉萤斟酌了下,对连嬷嬷道:“嬷嬷将库房钥匙给我。” 连嬷嬷不知她打的什么主意,但自从上次吃过苦头后对谢凉萤那是言听计从的。虽有犹豫,却还是把钥匙放到了谢凉萤的手里。 清夏将烧字纸的火盆搬来谢凉萤的脚边,谢凉萤朝火盆扬了扬下巴,对清秋道:“把库房册子全都扔进去,烧了。” 清秋脸上的泪还没干呢,听了谢凉萤的话,一愣。 “烧了。”谢凉萤直直地盯着呆若木鸡的清秋,把话又重复了一遍。 清秋看了看气定神闲的清夏,又看了看朝她使眼色的连嬷嬷,最后一咬牙把册子一本本扔进了火盆里头。 看着最后一本账册被火舌吞没成了灰烬后,谢凉萤长吁了一口气,仿佛做成了一件大事般。她把库房钥匙按到了清秋的手里,“把钥匙给我娘送去。告诉她,这是你从嬷嬷那里偷的。” 账册烧了之后,谢凉萤的库房再少了东西便死无对证了。清秋以为谢凉萤这是在试探自己,刚欲再次跪下表明清白,却被谢凉萤一把拉住。 “你只管照着我说的去做。”谢凉萤意味深长地望着清秋,“让我娘知道账册已经被你烧了,再怎么少东西也查不出来了。你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怎么说。这是我给你将功赎罪的机会,你可莫要浪费了。” 清秋点头如捣蒜,捂着钥匙就出了门。 连嬷嬷望着清秋离开的仓惶背影,心里对谢凉萤想做什么一点都摸不着头脑。   ☆、第10章 清秋一路小跑道颜氏院门前,小喘了一口气,定了定神,方才踏步进去。也是合该她今日运气好,刚进门就见到了熟人柏秀。 柏秀对她的到来有些惊讶,“怎么不在姑娘跟前伺候?可是姑娘让你来夫人跟前瞧瞧?” 清秋面色有些不自然地道:“是啊,姑娘才去了老夫人跟前不多久就喊着想回来呢。” 柏秀牵了她的手,在颜氏屋门前放了手,在屋外唤道:“夫人,大姑娘跟前的清秋过来了。”听得里面静了一会儿后准了的话,她转头对清秋轻声道,“咱们进去吧。” 清秋点点头,用袖子擦了擦一头的冷汗,在跨过门槛时被拌了一跤,险些摔了个大马趴。 颜氏看她这样子,皱了皱眉,放下了手里的茶。自打谢凉萤大闹了几次之后,她对自己大女儿屋里的人就横看竖看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何况又是出了这么大个洋相。不过她倒也没即时发作,只淡淡道:“姑娘叫你回来做什么,可是老夫人那里缺了东西要回来拿?” 这话说的颇有些奇怪,或者说抬杠了。谢凉萤自打懂事后,就自己搬出去另有院子居住。若是少了东西,也该去自己的院子拿。 清秋笑地极不自然,脸看上去都有些扭曲了,磕磕绊绊地道:“姑娘心系夫人,唤我回来看看呢。” 颜氏心下有些暖意,语气就和缓了几分,“这才多久没见?早上请安不还见着了么。” 柏秀一旁笑道:“大姑娘这是惦记夫人呢,可是难得的孝心。” 颜氏本还欲打趣,却在看到清秋煞白的脸和欲言又止的样子时脑子一转,对柏秀道:“你去小厨房瞧瞧,拾掇些炖好的补品来,等会儿让清秋给阿萤送去。” 柏秀不疑有他,应了一声便走了。 屋里只有清秋和颜氏两个。颜氏便打开了天窗说亮话,“说吧,怎么了。” 清秋艰难地咽下了一口口水,往前冲了几步,从怀里把谢凉萤塞到她手里的库房钥匙颤抖着摸了出来。 颜氏看着那钥匙,眼睛都亮了起来。 清秋登时跪下,两手高举着捧着钥匙,抖着声道:“这,这是我从嬷嬷那儿偷来的……” 颜氏一把抢过了钥匙,眼珠子一转,问她,“库房账册呢?” 清秋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东西已经交出去了,话也带到了,剩下的对她来说足以应付,便镇定了许多。她亮着眼睛,一副求颜氏夸奖的表情道:“册子我盯着在火盆里烧了个干净。以后夫人再想要什么,就能方便多了。” “不错,干的很好。”颜氏满意地摸着钥匙,顿了顿,收起了一脸的笑,厉声问道,“要是阿萤问起来……你待如何说?” 清秋眼睛都不眨一眨,把想好的说辞一股脑儿地吐出来,“钥匙是嬷嬷弄丢的,我压根儿没摸过。指不定是嬷嬷藏了账册,栽赃我。我年纪小,不知事,怎么比得上嬷嬷这辣姜。” 柏秀此时端了东西回转,在门口喊了一声。颜氏收好了钥匙,用眼神示意清秋起来后,将人叫了进来。 柏秀把炖品交给了清秋,颜氏看着清秋意有所指地道:“回去好好服侍姑娘,我自有赏赐给你。” 清秋福了福身,又谢过柏秀,回去见了谢凉萤。 谢凉萤听完清秋的叙述,从荷包里取了二两银子给她,“事儿办的不错,赏你的。”又指着她带回来的补品,“你们拿去分了吧,我不想吃。” 清秋谢过赏,同清夏和连嬷嬷一道去了边上的耳房分炖品吃。 谢凉萤很满意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虽然前世她压根就没有被养在祖母跟前,但这不同于过去的经历并未打乱她的盘算,反而将计就计,以此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颜氏拿了钥匙之后,并未立刻付诸行动。她担心谢凉萤中途发现钥匙不见后,将库房锁给换了。直到晚膳后谢家祖母那儿还没传出声响来,颜氏便放心了。她指使自己的几个陪嫁,趁着夜黑上谢凉萤的库房去拿东西。 一次得手,两次得手。甜头尝多了之后,颜氏的胆子就大了起来。三房内院事本就是她管着的,无人敢置喙。竟一次搬空了谢凉萤大半的库房。 谢凉萤虽人不在三房,可那儿到底是自己的院子。连嬷嬷不能过去探听消息,但清夏和清秋的关系却还是在的。偶尔借着回去拿东西的时候,私下向几个不懂事的小丫头一打听,也就知道了个大概。 算算差不多了,谢凉萤便向颜氏发难了。 颜氏这日用完午膳,正消食呢,就看到柏秀从外头匆忙进来,朝她一福,道:“夫人,大姑娘那儿出事了呢。听说连嬷嬷弄丢了东西,姑娘要罚她去庄子上。夫人快去瞧瞧吧。” 颜氏心里一跳,心道不好,急忙带着柏秀赶去谢家祖母的院子里。到了之后一看,谢凉萤果然如怒目金刚般立在院子里头,亲手拿着鞭子往连嬷嬷身上抽。她赶忙上前去夺了谢凉萤手里的鞭子,怨道:“这是做的什么,竟亲自责打人,传出去了人家还当咱们谢家怎么了。还不快给我放下!” 谢凉萤捏着鞭子不愿给,她被环在颜氏怀里,趁着缝隙还往连嬷嬷身上抽,口中怒道:“这个不知分寸的老东西,竟把库房钥匙给弄丢了!娘你怎么还拦着我!”说罢,竟想要把颜氏推开,但似乎想起了之前殴打母亲的事,推拒的力气就小了许多。 颜氏到底夺下了她的鞭子,一把扔在地上,扯着她往屋里走,“你与我进去说清楚。” 连嬷嬷身上穿的厚实,并没有打出个好歹来。只是毕竟上了年纪,眼下鬓发一团乱,嘴角干涸开裂,整个人看上去都不大好。 众人倒是想扶,却到底没敢上去。 不多时,颜氏拉着噘嘴不高兴的谢凉萤从屋里出来。她清了清嗓子,对院子里众人道:“连嬷嬷为仆不力,姑娘同我看在她年纪已老,也伺候了这许多年的份上,就免了去庄子的辛苦。从明日起,连嬷嬷贬作三等仆役。” 谢凉萤狠狠地瞪了一眼连嬷嬷,哼了一声转身进屋,竟连颜氏也不打算送了。 颜氏走到连嬷嬷的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之前那般挣扎,现下还不是落在了她的手里。声音冷漠又带着些得意,“跟我走吧。” 连嬷嬷两手抹了抹鬓发,颤巍巍地从地上起来,跟着颜氏离开了。 清秋在屋里,从窗户看着她们离开的背影。有些担心地道:“姑娘,嬷嬷跟着夫人去,可会出事?” 谢凉萤摇摇头,嘴上却道:“过了今夜,可就不一定了。” 连嬷嬷在,颜氏还能把库房失窃之事按在她的头上,借此来洗脱自己。连嬷嬷要是死了,又有谁能来替颜氏背这个锅呢。 是夜,清夏突然腹疼难忍。谢凉萤怜她辛苦,便让她同清秋换了值夜之事,令她去好好休息。 谢凉萤的库房门前,两个人借着夜色打开了门,进去一会儿后便出来了。清夏带着院里的小丫鬟突然出现,看着那两人,冷笑道:“总算叫我给捉住了。” 那两人想躲,可是烛光已把她们的脸给照地清楚,在场的所有人都看清了她们是谁。便是躲得了一时,明日也会被揪出来。 颜氏一直没休息,她在等自己的人从谢凉萤的库房回来。跟前跪着绑起来的连嬷嬷。 一切就如谢凉萤所猜测的那样。颜氏暂时还舍不得连嬷嬷死。 不过谢凉萤院子里突然的灯火通明,让颜氏的心漏跳了一拍。还没等她做出反应,披着外衣的谢凉萤就带着两个五花大绑的人过来了。 谢凉萤脸上泪痕未干,见到颜氏就扑进她的怀里,“娘,我早就说过莫要纵容下人,你看,你的一片善心,竟养出了这么两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来!”又亲自去给地上的连嬷嬷松绑,面有赧色地道,“是我又犯了鲁莽的老毛病,连累嬷嬷受苦了。” 颜氏看着面前的两个陪嫁,久久说不出话来。旁人以为她是心痛难当,其实颜氏却是在想如何堵了这两人的嘴。 谢凉萤冷眼觑了颜氏一眼,抹干脸上的眼泪,抱着颜氏道:“虽说遭窃的是我院子,可我到底还是咱们房里的人。这两人就交给母亲发落了,明日祖母唤我早起,我就先回去了。” 此举正中颜氏下怀,她勉强压抑住内心的不安与欣喜,哄道:“你便去吧,这些都有娘给你做主。”恨恨地盯了那两人一眼,“竟出了这种吃里扒外的东西,想必是我平日里太慈悲心肠了!” 谢凉萤转身出了颜氏院子,心里却在想,若颜氏真是慈悲心肠,就不会陷害自己的亲女儿了。 谢家祖母年纪大了,所以夜里头的事就没人敢吵醒她——何况并不是阖府大事,不过是三房自己的事。等第二天一早,她才知道,便问了颜氏如何处理的。 颜氏起身恭敬道:“是我素日里御下不严,竟出了几个恶仆。昨夜她们熬不住罚,都自尽了。” 谢凉萤垂目不语,她知道颜氏是不会放过那两个人的。 这事儿犹如蜻蜓点水,并没在谢府引起太大的风浪,不消几日就又恢复了风平浪静。谁家没几个恶仆呢。 这日,谢凉萤盘完了账,向祖母告了假,去看颜氏。 进了屋,谢凉萤没说几句,就皱起了眉头。颜氏总不好当没看见,便问她,“祖母那儿住的不好?怎么一脸的不高兴?” 谢凉萤摇摇头,“祖母那里什么都有,我住了这些时日,连认床的毛病都没了。可是……”她咬了咬下唇,扭着自己的手指头,并不去看颜氏,小声说出了自己的心事,“娘有向那两个贱仆要回我的东西么?” 颜氏卡壳了,偷来的东西早就被她拿去换了银钱,怎么可能“追”得回来。只好道:“她们家里男人好赌,都拿去赌了,娘……也拿不回来了。” 谢凉萤不甘道:“那我岂不是没了私房?那些好多还是祖母给我的呢,长辈赏赐,如今却丢了。我还想着从里头选几个好的送给妹妹呢,现在也没了。” 颜氏安慰她,“没了的,日后会再有。不是说新的不去,旧的不来吗?你祖父同你爹在朝上为官一日,你的东西便只会多,不会少。” 谢凉萤听了这话,一双眼睛亮闪闪地看着颜氏,“娘说的可是真的?” “自然。”颜氏宽慰道。 “那——女儿想要个铺子,可好?” 颜氏愣了。   ☆、第11章 “你要铺子做什么?!”颜氏听了谢凉萤的话心里直打鼓,方才还感慨她心里记挂小女儿,顿时烟消云散,浓浓的厌恶油然而生。她早就因为要补贴谢家把自己嫁妆卖的七七八八了,手里头如今还留着几个铺子却死活都不愿动,一个是为了谢凉云日后出嫁做打算,一个也是为了傍身。 如今谢凉萤开口要铺子,简直就是要动她的命根子。 谢凉萤不管颜氏心里如何想的,径直说道:“祖母一直夸我于术数上有天赋,我在她跟前也学的差不多啦。所以心里便想着是不是厚颜和祖母跟娘讨个铺子来练练手。这铺子呢,日后就当作我的嫁妆,无论女儿日后出嫁与否,铺子的盈利都同家里分一半。娘觉得如何?” “没羞没躁的,定亲的人都没见着影儿呢,就想着跟娘开口要嫁妆了。”颜氏嘴上调侃女儿,心里却活泛开了,“行吧,这事儿我还得和你爹跟祖母商量,你且回去等我消息吧。不过咱们得先说好了,成与不成可不是娘一人说了算的,若是最后不成,你也不许闹性子。” 谢凉萤笑眯了眼,点头应下,“女儿岂是那等人。” 母女俩又谈笑了会儿,等要摆膳了才一同携手去花厅。 隔日,颜氏就去找姑姑讨论这事儿。 谢家祖母听了,先是眉头一皱,“我倒的确夸过她,只是没料到她心竟这般大,想着从家里头挖东西。” 颜氏听出了她心中不满,但她被谢凉萤所说的一半盈利所打动,因此不遗余力地试图说服姑姑,“何必要从家里头给。” 谢家祖母一愣,旋即明白颜氏话中之意,“你是说……?” 颜氏有些激动地点点头,“东西不必从家里出,但姑姑想,一半盈利,虽说杯水车薪,却比没有来得好。”她见左右不在,上前附耳道,“若是谋划得当,日后这铺子便是一直姓了谢也是无妨的。” 谢家祖母心思转了几转,似有了几分把握。她对颜氏道:“我晓得了,你且回去等着。” 颜氏知道姑姑这么说,必是心中有了成算,便也不催,压下心内的雀跃回了三房去。 谢凉萤讨要铺子的事因无多少人晓得,在谢家就没掀起波澜来。一家人照旧过着面上和美的日子。 谢参知这日下朝后被皇帝留下了,这颇得圣眷的样子令百官对他颇是艳羡。他波澜不惊地理了理官袍,跟着内侍去了御书房。 皇帝正看着手里的一份功课,面色有些不大好。 内侍轻手轻脚地为谢参知搬来一张凳子,让他坐下——这是皇帝早就允了的。 谢参知在凳上坐下,直到皇帝出声叹气,脸上的浅笑扩大了几分。他笑道:“可是皇长子殿下的功课又叫陛下头疼了。” “可不是。”皇帝将手里的功课扔在一旁,“他这样,纵使朝中呼声再高,礼法再大,朕也断然不敢将这江山交到他手里。否则百年后以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谢参知“呵呵”笑道:“殿下到底还小,陛下不过太过忧心。”说着,他叹了口气,“做人父母的总是忧心子孙的无状,天家同百姓家并未半分差别啊。” 皇帝饶有兴趣地问道:“爱卿之子皆是朝中栋梁,百官也是赞口不绝,今日怎有此一叹?” 谢参知摆摆手,“臣那几个不成器的怎堪大赞,皆是大家看在我的薄面上谬赞而已。他们为官兴许还过得去,管我那几个孙儿可就不行了。”他觑着皇帝脸上并无半分不耐,便接着往下道,“我那小五,前些日子不知怎的,竟开口向她母亲要个铺子来做嫁妆。小小的年纪不心系女学,总念着这些商贾的旁门左道,甚是叫我为难。” 皇帝闻言不由大笑,“我道何事,原是因此。朕倒觉得有心商贾并非坏事。人食五谷衣轻裘,不皆以金银换之,方得温饱?有心这些庶务,必是会持家的,日后也不晓得谁家小子能娶的这等贤淑女。” 谢参知朝皇帝拱拱手,笑着应道:“陛下又谬赞了,臣之孙女怎比几位公主的秀外慧中。” 皇帝神色有些黯然,心里有些不知所味,敷衍了几句。 谢参知见皇帝心不在此处了,便又取了一些朝中之事出来与皇帝分说,口中却道聆听圣训,心思却也不知转到了何处去。 不多时,陈大学士求见,谢参知见机告退归家。 日渐西斜,一俩不起眼的马车离开了外城大门,朝南郊而去。 马车在一所宅子前停下,车辕上坐着的下人将里头的中年男子搀了下来。 中年男子环顾四周,宅子虽地方偏僻,但周围种满了寻常可见的花草,显得生机勃勃。迈步踏入,院子的角落里放着几个笼子,里头有几只包扎过的受伤动物。中间一颗参天樟树,树下摆了一张空躺椅,椅边的小几上胡乱放了几本书和一壶茶。 “他倒是过得自在。”中年男子撩袍而入,朝传来捣药声的正屋而去。 屋中一个年轻男子正在碾药末,桌旁放着拐杖,看来这男子不良于行。 下人出声打搅,“公子,老爷来看你了。” 江易抬头,看清来人,很高兴地放下了手中的活儿,笑道:“姐夫!” 江家姐夫疾步上前,按下了要用拐杖支撑自己过来迎接的江易,“你就好好坐着,别动。我许久不来看你了,让我好好瞧瞧。”上下一番仔细打量后,犹不放心地问道,“过得还好?上次给你送来的药可有用?腿好些了没?” 江易道:“我在这里无人打搅,过的悠闲,正合我意。姐夫遣人送来的药,我自是用了。不过嘛,”他拍了拍自己伤了的腿,“打小就伤了的,若能好,那是老天怜我,便是好不了,我也不怨什么。” 江家姐夫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却还是咽下了嘴边的话。他另起了个话头,问道:“你总这样避世也不好,可曾想过谋份差事?” 江易似乎没想过这茬,猛地被提起还有些懵,“差事?” “是啊,你早晚得成家的。本就腿脚不便,若还没一份差事,怕是难有良眷。你若有意,我替你去寻一份合适的差事如何?” 江易自打独居于此后就歇了成家的心思,但是对着姐夫熠熠的眼神,他始终说不出口。姐姐过世后,他全靠姐夫一人支撑着才能立起门户来,实在亏欠良多。如今他想让自己和人接触,那便遂了他的愿吧。成家之事尚早,日后再说也不迟。 如此一想,江易也就应下了。 江家姐夫似是很满意江易答应了自己,转口又谈起了自己的爱女,“……你那外甥女如今长了年岁,脾气也越发长了。女孩儿家的心思玲珑,我总猜不透她想些什么……” 江易似乎也很喜欢听自己外甥女的事儿,他在这外甥女出生时就犯了事,轻易不得在人前露面,是以这对舅甥连面都没见过。如今十几年过去了,当年的事也仅存于案卷之中,记着的人怕是不多了,自己若能进城某份差事,兴许能与姐姐唯一的血脉见一见。姐夫总说她像姐姐呢。 这般一想,反而对江家姐夫先前的提议期待了起来。 “这事儿就这么说定了,我办妥了后让人来知会你。”江家姐夫顿了顿,温声道,“我兴许之后一段时候都不大能来见你,你自己一个人千万要小心些。到时候若遇着难事,就去喜福胡同找一户薛姓人家,同他们说说,他们会帮你把事儿了了的。” 江易撑着拐杖,将姐夫送到马车上,并不打断他的谆谆嘱咐。 江家姐夫被下人搀上马车后,还撩了帘子依依不舍地看着江易。 江易向他挥手,“姐夫回去也小心,更深露重,莫要为了正事而伤了身子。” 江家姐夫向他点点头,示意下人驱车回城。 江易站在原地,直到马车看不到了才进宅子去。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再说谢家那头。 谢凉萤那日和颜氏提了自己想要铺子练手的念头之后,就一直安心在谢家祖母跟前。谢家祖母见她的确表现还行,这日便将她单独留下。 如嬷嬷得了谢家祖母的授意后,将一个小小的木盒子放到谢凉萤的手上。谢凉萤打开一看,里头竟是一份地契,心里有些诧异。她原以为谢家给自己一个挂着谢家名字的铺子已算顶了天,没料到竟还把整个铺子连地契一道给了自己。 这可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 谢凉萤对谢家的财务状况又起了怀疑,难道自己把账册都给看错了?有这么好地段的铺子,谢家怎么可能支撑不住开销。光是一年的铺子租金都够几月嚼用了。 不过眼下,这都已经是自己的了。 谢凉萤收起了心中的胡乱猜想,朝谢家祖母盈盈一拜,谢过了这赏。 谢家祖母的脸色似乎不大好,不知是不是因为给出了这么个铺子而心痛。脸上却还是强撑着扯出笑来,“五丫头,家里给你的你可见着了。好好经营,莫要辜负了家里对你的期许。”顿了顿,又咬牙切齿道,“这以后可就算在你的嫁妆里头了。” 谢凉萤自然又是一番千恩万谢。 望着离开的谢凉萤的身影,谢家祖母眼中满是不甘。她原以为那边会给谢家个面子,没料到给出来的竟是铺子连着地契全是谢凉萤的名字。自己倒是想去官府走个关系把户头改成谢家的——可那儿有这胆子。 谢凉萤对谢家祖母的不甘全数不知,她一面忧心自己是否算错了谢家开销,一面高兴于自己能借着铺子的名义出府去了。前世成婚后不久,薛简就常拉着一直在家中不愿出门的自己出去。一则是散心,二来也是为了能让她有更多的事情可做。 也正是薛简的努力,让谢凉萤知道了女子除了料理后院之事外,还有许多旁的事、旁的乐趣。借着与外面人打交道的机会,她知道了谢凉云儿子所犯之事的真相,而不是偏听谢家的一面之言,让自己心软为其开罪。 此时谢府之外的京城,有些什么呢。 谢凉萤心里很期待。   ☆、第12章 得了铺子的谢凉萤迫不及待地就向谢家祖母提出要去看看的念头。 谢家祖母看着她一脸的雀跃,心里越发地不高兴。但想起颜氏曾经和她提过的,日后铺子赚了钱,谢家也是有好处的,便勉强点了头应下,“必要带人去,早去早回,赶在晚膳前回来。马车我让如嬷嬷去给你备着。”想了想,又怕谢凉萤在铺子上动什么小脑筋,便又道,“我还是放心不下,让如嬷嬷跟着一道去。” 能出门的谢凉萤自然一口应下。于她而言,如嬷嬷不过是个伺候祖母的下人,她要报复谢家,自然也不会放过所有拦在前面的阻碍。这个忠仆若真想做什么,自己总有法子将她扫开。 如嬷嬷沉声应下,对上谢家祖母颇有深意的眼神后,她点了点头,退下去准备马车。 谢凉萤辞别祖母,点了清秋和连嬷嬷和自己一道去,却把看重的清夏给留了下来。 清夏对此并未不满,反而对这样的安排感到很满意。这是谢凉萤对自己放心的表现,而像清秋和连嬷嬷这样曾经有过“前科”的人,自然是要放在身边再观察观察。 马车驶离谢府,好奇的谢凉萤撩起竹帘朝外头热闹的地方看去。她前世就很少出门,此时记忆皆已模糊了,如今眼前的一切对她而言,显得新奇得很。 如嬷嬷对她这样稍显逾矩的行为并未出言阻拦,只瞥了一眼,抿了抿嘴后继续独坐于一旁。 倒是连嬷嬷一直同谢凉萤说个不停,她是出过府的人,对外头了解的也比清秋来的多。见谢凉萤感兴趣,便同她一一分说。 谢凉萤也不嫌烦,反而听得津津有味的。 京城分为内城与外城。内城皆是皇宫并皇家林苑,还有一些皇室子孙与重臣的府邸。外城则是百姓与普通官员的府邸,林立铺子的街巷则如星罗棋布般分布其中。不消说,越靠近内城的地方,越是贵,越是好,历来都是各个商家的必争之地。 谢凉萤的铺子并不很靠近内城,反倒离得稍显远了。可仍是个好地方——靠近贡院。 下了马车,谢凉萤带上帷帽,隔着一层罗纱左右环顾。铺子隔贡院有两条小巷,右边是一条能并排走三辆马车的大街,左边则是一条稍小的街道。笔直对过去的巷子高挂着灯笼,远望而去看起来灯红酒绿,一派的纸醉金迷。 谢凉萤倒知道那儿,乃是京城的章台之所。她心里一转,又留心了铺子左右做的是什么生意。记在心上后,这才入门。 连嬷嬷使唤不动如嬷嬷,只得自己先一步进铺子,招呼里头的掌柜来见谢凉萤。此时正好同掌柜一道出来。 掌柜看着是个面善的人,一身寻常衣衫看着整洁干净,虽说铺子靠近花街柳巷,身上却没有俗气的脂米分味道。 是个洁身自好的人,谢凉萤心里想道,对这位掌柜的感观就好上许多。 掌柜笑吟吟地对谢凉萤拱拱手,“东家头次过来看铺子,我招待不周,还请见谅。敝姓周。” 谢凉萤朝他摆摆手,笑道:“是我突然造访,怎能怪周掌柜不足礼数。” “里头请。”周掌柜手一伸,示意谢凉萤跟着自己往里头去,他朝门口洒扫的伙计点点头,向谢凉萤介绍道,“这是铺里头刚来的学徒,咱们叫他小六子。” 谢凉萤与他隔得远,又戴着帷帽,是以不太能看得清他的长相。只是见小六子身量还不足手上的扫帚高,便问道:“今年几岁了?” 小六子知道这是新东家,倒是没什么腼腆,却有些拘谨,磕磕巴巴地道:“今年十二了。” 谢凉萤上下打量他一番,朝他点点头,并为多言,继续随着周掌柜往铺子里头走。 铺子做的是书画生意,沾着贡院的光,生意还不错。 谢凉萤对字画并没有什么心得,她自己在这上头也不过天赋平平,根本看不出真品赝品,也不大能辨得出好坏来。是以在周掌柜和她介绍这是某人留下的墨宝,某人送来变卖的名家字画时,心里并没有太大的涟漪。 周掌柜是个机灵人,他看出谢凉萤对这些并不太感兴趣。同时他也想着一楼到底人多嘴杂,怕有些不长眼地冲撞了东家,便提出带谢凉萤去二楼瞧瞧。 谢凉萤欣然同意。 一个年轻男子此时抱着一摞书与他们擦身而过。 周掌柜将人叫住,“来见见咱们的新东家。”他转头与谢凉萤道,“这是咱们铺子里新来的账房,叫魏阳。是个仔细人,做的账又快又好。是我熟知的一户人家推荐来的,我见不错就留下了。” 谢凉萤点点头,同魏阳说了几句客套话。 魏阳不卑不亢地应了几句,抱着账册回到了外头的柜台。 谢凉萤一直看着他,发现他的腿有些瘸,走路不太灵便。 周掌柜一路领着谢凉萤上楼,二楼的风景倒是不错,临窗的一面可以看到不远处的贡院中,学子三三两两聚在一起。 楼上放着的都是一些贵重古籍,有些保存地不是很好,看着似乎轻轻一翻页都会碎了纸页。谢凉萤也没那个胆子去翻,转了一圈就下楼了。 如嬷嬷一直冷眼看着,直到谢凉萤开口让她去买些点心回府才离开。 谢凉萤在临上马车前,对周掌柜道:“我看铺子里的学徒年岁都比较小,掌柜可得代我多多照拂些。”见周掌柜应下后,又道,“魏阳腿脚不便,平日里就不要太过苛刻了。晚上叫人早些走,早上晚些来也无妨。若铺子有空屋,打扫干净安置些家具被褥,若遇上雨雪天气,就留人下来歇一晚也是无妨的。” 周掌柜没想到新东家这般心善,自然连连应下。他原本见谢凉萤多看了魏阳几眼,还以为是东家对人不满意,想叫他把人给撵走。现下看来却是自己小人之心了。只是性子这般良善,真能做得好生意? 两人没多说几句,如嬷嬷就拎着新买的糕点回来了。谢凉萤在连嬷嬷地搀扶下上了马车回府。 谢家祖母对她按时回来感到非常满意,私下听如嬷嬷的回报,也并未觉得有不妥之处。 晚膳后,谢凉萤在清夏的服侍下洗漱完后上了床。不过却未立刻躺下,她让清夏先下去歇息,自己却找了几个隐囊塞在腰后,赏起窗外的夜景来。 铺子虽好,但谢凉萤却并不想做字画生意。她不懂这个,也提不起太大的兴趣耗时间去钻研。方才进铺子前,她已打量过前后。因铺子的位置略靠近章台街,所以周围铺子的营生大都是女子之物,或是成衣,或是布料行,又或是首饰铺子。她便动起了也做花街生意的主意。 受颜氏爱美的影响,谢凉萤对脂米分倒是颇感兴趣。只是铺子附近已经有了脂米分铺子,若要做一样的,怕是还不一定能比人家做得好。谁买东西不爱上熟悉的地方买呢,谢家也是如此,纵使京城首饰铺子最有名的是张记金宝坊,可还是爱上买惯了的多宝斋定首饰。 谢凉萤前世的确有操持家务打理过铺子,不过那也是薛简都把前头的基调给定好了的基础上。她不过是翻翻账本,看看盈收,若是收益不好,再叫掌柜来问问出了什么事。像现在这样从头开始,并没有任何的经验。 实在想不出头绪,谢凉萤就暂且按下这桩心事,决定过段时候再去趟铺子。周掌柜常年经营那铺子,一肚子的生意经想必要比自己多得多,届时问问他的意思。 打定了主意,谢凉萤便心宽地歇下了。过了些日子,她又央着谢家祖母放她出府去铺子。 这次谢家祖母倒是大方放行,连如嬷嬷都没叫跟着。 到了铺子,谢凉萤同周掌柜将自己的意思说了。 周掌柜有些为难,他道:“我自打学徒起,就同这些故纸堆打交道。旁的虽略有沾手,不过也只是皮毛。东家若要做脂米分生意,那必得有个能拿得出手的,这样咱们才好叫卖。否则贸然换了营生,怕还赶不及咱们原先这不温不火的生意。” 谢凉萤微微皱了眉,觉得周掌柜说的的确有道理。可她虽对脂米分感兴趣,却从未曾自己动手做过,手里也没有什么奇方能吸引人。贸然换了生意,自然会失去原来的老客,若没有一个镇店之宝,恐怕还真得不偿失。 这般一想,谢凉萤便觉得自己先前有些过于天真了。她并不知道这铺子不是谢家的,原本对周掌柜还有些提防之心。现下看人家这么为自己着想,便觉得自己想得多了。 这次她是打着出门给颜氏买贺寿礼的幌子出来的,所以铺子不能呆的太久。了了心事,就打算告辞而去。 魏阳见她与周掌柜说完话,便从柜台后上前来。他周身一派书生卷气,丝毫看不出是个账房先生,倒像是个贡院学子。说起话来也温文尔雅,进退有度。此番过来是为了答谢谢凉萤先前离开时,特地对周掌柜的叮嘱。 谢凉萤朝他微微一笑,道:“出门在外,总有大小难处。我能与人方便,日后先生自然也与我方便。区区小事,先生不必放在心上。” 魏阳拱手送她出门,举目望着谢凉萤的马车离开。转身进去,问周掌柜方才同谢凉萤聊的什么。 周掌柜也不隐瞒,将谢凉云的想法一一道出,只是他心里很不看好,“突然换了营生,我也不熟悉,东家瞧着也是心血来潮,心中并无成算,想来还是不成的。” 魏阳若有所思地慢慢踱回了柜台后。   ☆、第13章 谢家花厅,众位夫人小姐方用罢饭,正坐着闲聊。 日子渐渐靠近了年关,天气也越来越冷,不过今天却是艳阳高照。半开半谢的秋花在阳光在照耀下显得有了些生气,瞧着不比原来的憔悴。 谢家祖母抿了口茶,用罗帕拂了拂嘴角。帕子吸走了水汽,也将唇上的口脂给带走了些。 谢凉萤见状,便从随身带着的柿子型荷包里取出一个瓷盒来。白瓷底子上画了松鼠拾果图,松鼠毫毛尽显,极是细致。她打开瓷盖,递给了谢家祖母,脸上笑意殷殷的样子。 谢家祖母接过了细看,里头装着些带了色的口脂——并不是小姐们用的浅米分色,略有些深,倒是适合她的身份。口脂里不知掺了什么,隐隐含香,萦绕于鼻端。她朝谢凉萤看了一眼,取了一些抹在唇上,抿了抿,不由得点头。润而不油,比她一直用的还要好些。 二夫人鼻子尖得很,早在盒子打开的那一刹就闻到了口脂香。女子皆有爱美之心,她自也不例外。眼巴巴地盯着谢家祖母满意地点头,不由得问道:“这是谁家的口脂?娘用着觉得如何?” “倒是不错。”谢家祖母将口脂盒子递回给谢凉萤,赞许地向她点点头,“到底是快及笈的大姑娘了,有心多了。” 谢凉萤拿回口脂后,也不立即收起来。她转手递给了很感兴趣的二夫人,笑道:“是我铺子里一个伙计想出来的方子,打算在铺子里卖。但东西做出来之后我怕没人喜欢,便先自己个儿先用着试试。”她见二夫人正试着,问道,“二伯母觉得如何?” 二夫人试的时候不经意地添了一口,微甜的味道在口中渐渐蔓延开来,“的确不错。” 涉及到铺子的生意,谢家祖母便多问了一句,“那……这口脂你是打算在铺子卖了?多少银子一盒?” 谢凉萤道:“我想着现在冷了,要用口脂的人便多,已让伙计加快做一些出来,十日后便在铺子试着卖。”她在心里掂量了下,“我想着卖一两银子一盒,祖母觉得价钱可算公道?” 颜氏从二夫人手里接过口脂,仔细端详了番,便道:“若是我,一两银子……倒是愿意试试。” 京城最受贵妇追捧的丹桂堂,这一盒差不多的口脂得五两银子呢。 谢凉萤脸上的笑意更盛了,同她想的一样。她也不打算走暴利的路子,抢不过已经打出了口碑的其他脂米分铺子。定一个殷实人家也能用得起的价钱就够了,薄利多销嘛。 二夫人一听得一两一盒,脸上的笑就有些勉强了。脂米分钱是自己出的,并不占公中。她那盒丹桂堂的口脂还是半吊钱一盒的呢,一两一盒的口脂,她可用不大起。但叫她不用,心里又有些不甘心,同是一家的,人家都有,她却没有。这般一想,便问道:“五丫头以后可是打算做脂米分生意了?” 谢凉萤微微挑眉,应道:“是啊,我于字画并无甚心得,倒是这些上头有些兴致。” 二夫人转头看向谢家祖母,笑道:“既然五丫头有心要做这生意,那咱们家里头也该帮衬着才是。娘你看……是不是以后家里的脂米分就让五丫头的铺子送来?” 大夫人眼角一抽,不咸不淡地道:“那钱是公中出,还是自己个儿出呢。” 二夫人也不好说自己心里就是打的公中出的主意,只能道:“自然是各房出各房的,总不好占公中的便宜。”心里却道大夫人算的精明,吝啬得很,连这点子脂米分钱都不肯放。 谢凉萤不过是想问她们试用之后的感受,压根没想过要做家里的生意。“这有什么帮衬不帮衬的,没有道理把银钱从左边袋子拿到右边袋子去啊。” 谢凉晴笑道:“倒是这么个理。日后我去阿萤铺子买东西,可得给我便宜些儿才行。”她早就蠢蠢欲动,只是当着长辈的面有些羞。 “那是自然。”谢凉萤一口答应。她还想着以后有了新的脂米分,先私下给谢凉晴先试试。 二夫人清了清嗓子,心里拼命给自己鼓劲,张了几次口终于把在肚子里一直打转的话给说了出来。“阿萤啊,你这口脂里头搁了些什么?我尝着倒有些甜呢。气味闻着,也同旁的不一样。” 大夫人闻言一愣,她这是被二夫人的无耻给惊呆了。明着是问口脂,实际上却是在打探方子。她把头往边上无人处一扭,克制不住地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果然是小官儿出来的,一派小家子气。 谢凉萤倒是早就料到二夫人的行径,她这位二伯母素来是这么个做派。不过嘛,谢凉萤早就想好了怎么接话,“方子是伙计研制的,他拿着方子要入干股,我也没见过。” 颜氏一听别人要同自己分钱,当场就急了,“这伙计的心可是真算大的,这日后要是捏着方子去了别家,你可怎么使得?我看呀,你还是得把方子捏在手里才行。” 谢家祖母也点头附和。 谢凉萤没把她俩的意见放进心里去,反正现在铺子是她的,她想怎样没人能拦着。魏阳当时把试验品给她的时候,也提过要把方子一起给了。倒是谢凉萤念他行动不便,年纪又大,若日后没点钱财傍身怕是不好找婚嫁对象,主动提出让他用方子入股,年终大家再分红。 “人家如今捏着方子,我也没法子不是?这事儿咱们日后再慢慢从长计议。”谢凉萤挥挥手里的帕子,作一副无奈状。 谢家祖母摸了摸衣襟上挂着的琉璃佛珠,心道自家姑娘到底在家里养的太过纯良了,一点防人之心也没有。 而她也不想想,若不是将谢凉萤养的天真纯稚,她和颜氏又怎能偷得了她的私房。 谢凉婷坐在一旁一言不发,心里早就妒嫉开了。打听说祖母送了个铺子给五堂妹,她和亲母二夫人就在二房闹开了。可又没那胆子上去直白地和谢家祖母要,颜氏与她的亲厚、谢凉萤在她跟前的表现出众,大家也都看在眼里。二房去要,凭的是什么呢?再退一步讲,那是长辈的东西,她想给谁就给谁,不容置喙。 可心里到底是不甘心的。谢凉婷不断扭着手里的帕子,都快给揉烂了。 谢家祖母还欲劝谢凉萤几句,二道门的婆子捧着拜帖,笑成一朵花儿地过来了。“老夫人、夫人姑娘,表小姐过来了。” 谢家祖母忙唤了人去接,自己整了整衣装,在如嬷嬷的搀扶下站起来去迎接。 谢家的表小姐,除了柳澄芳还能有谁呢。谢凉萤强压住心里的震怒,特意落后人一步,在人后头亦步亦趋地跟着,不把自己显出来。她怕自己一见到柳澄芳那个贱人,就会克制不住地冲上去。 她慢慢地走着,不断地深呼吸,告诉自己现在还不是报仇的最好时候。如今她无权无势无财,韬光养晦才是上策。 然而那股恨意并不是说压住就能压住的,在见到柳澄芳的第一眼时,谢凉萤还是控制不住地冲上去了。失去理智的时候,她正好踩了谢凉晴一脚。谢凉晴发觉了她的不对,将人暗中拉住了。 望着谢凉晴关切的眼神,谢凉萤心中的那股怒火慢慢熄灭了。她向谢凉晴摇摇头,扬起一笑,示意自己无事,跟着站在长辈后头。 柳澄芳年前已经与恪王柴晋定了亲,如今满面春风,脸上遮不住的喜意。 谢家祖母口中叫着“阿囡”迎了上去,把柳澄芳搂在了怀里,“怎得这么久不来看外祖母?”又捧着柳澄芳的脸细细打量,希望从那张与早逝女儿相似的脸上看出些女儿的影子来,“看着没瘦,柳家倒是待你精心,这我就放下心了。” 柳澄芳笑道:“看外祖母说的,祖父祖母要是听了这话必要同你争起来。” 谢家祖母叹了口气,道:“我倒不是特指的他们,是你那母亲……” 柳承敏微微收了笑意,抿了抿嘴,搀了谢家祖母道:“咱们进去说吧,外祖母上了年纪,久站可对身子不好。” 谢家祖母自是听她的,嘴上不住地夸她。 谢凉萤夹在人群里头,暗暗看柳澄芳脚底生风的样子,想来她在柳家必是过的惬意极了,由小妾抬房的嫡母和庶妹也定是被收拾了。她努力想回忆起前世柳澄芳父亲的这位继室,却始终回忆不起来。不由得苦笑。 要说自己前世怎么蠢呢,一心向着谢家人,连带着和柳澄芳也沆瀣一气,完全没去打听内中原委。 谢家人在已经收拾好了的花厅歇下,二夫人率先向柳澄芳贺喜道:“等过了年关,阿芳就成了恪王妃了,到时候可别忘了你这三妹妹,带着她多上外头转转。整日里闷在家里头,哪里能同阿芳这般找到如意郎君。” 女儿家被当众提到婚事,到底是害羞的。谢凉婷满面羞色地拉了拉二夫人,嗔怪道:“娘!” 谢家祖母咳嗽了一声,脸色有些不大好看。从口脂方子再到女儿婚事,今天的二夫人实在太忘形了。 二夫人也是个机灵人,见谢家祖母对自己有不满之意,讪讪地退到了一边去。 柳澄芳道:“二舅母说的可是见外话,我在柳家哪有真正的兄妹?不帮着谢家又能帮着谁?”说着挽了谢家祖母的手,“胳膊肘哪里能往外头拐。” 二夫人喜笑颜开,激动地一拍手,高兴道:“就是这个理。” “偏你嘴甜。”谢家祖母也被柳澄芳的话给哄的开了颜,不过她忧心外孙女在柳家的情形,是以还是把话头给拐上了方才未说完的问题上,“曾氏同你那妹妹,如今什么模样?” 柳澄芳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拍了拍腿上不存在的灰尘,环视了一圈在座的谢家人,吊足了人胃口。她唇边绽出一朵花儿来,明媚极了,“曾氏?被我爹同祖父母给赶出府了。”仿佛这个消息还不够震撼人心,她一字一顿地继续道,“还有她生的那个女儿。” 颜氏瞪大了眼睛,和谢家祖母面面相觑。 这么大的事,她们怎么没听说呢?将一家主母赶出府去,多大的事儿,京城竟然半分消息都没有。 谢凉萤是知道缘故的,她面无表情地盯着柳澄芳娇艳的笑脸。   ☆、第14章 柳澄芳看着谢家人一副吃惊的样子,心里的那股得意劲儿就别提了。她不屑地道:“曾氏那贱人,竟然打进府前就与旁人私通,前些日子被我撞破好事,这才真相大白。我那庶妹,怕是混淆了柳家的血脉,也跟着她那母亲一并逐出府了。如今祖父母同父亲已将她二人从族谱上除名了。” 二夫人仿佛受惊般不断拍着自己的胸脯,叫道:“我的乖乖,竟还有这等事。幸好阿芳你机敏,要不然叫她们把持住了柳家,日后你哪里还有娘家可以靠?” 谢家祖母和颜氏对视一眼,心头百般滋味。 谢凉萤,也不是谢家的血脉。若要这么说起来,怕是也“混淆”了谢家的血脉。 对祖母和母亲心思完全不知晓的谢凉萤在听了柳澄芳的话后暗自思索起来。前世她听到这番话,全盘照收,丝毫不对柳澄芳起疑。但重生之后却不然了。曾氏果真与人私通?还是柳澄芳私下做的局?还有她那庶妹柳清芳…… 若自己没有记错,柳清芳才是柴家原先定下的恪王妃,只不过因为长姐柳澄芳未出阁,这才耽搁了婚期。 谢凉萤缓缓抬起眼,朝春风得意的柳澄芳望去。恐怕这位谢家的表小姐自己也不干净,勾搭上了柴晋,才使得柴家换了人。她暗暗冷笑,费尽心机引诱了妹夫,竟还有脸受人恭贺,除了柳澄芳也没旁人能出其左右了。 蒙此不白之冤,又从金尊玉贵的官宦人家流落脏秽街头,心中怕是怨恨极了吧。兴许,自己能把曾氏母女找到,看看是否能联手。 柳澄芳不知恨极了自己的谢凉萤正盘算着复仇,还兴致勃勃地说着家里的变化。“打出了这档子事后,我爹总算开了窍,如今整日在书房里看书,说是要好好在下月陛下考较时出个彩,给柳家长脸。对我也比过去好多了,觉得亏欠我良多,想着我不日出阁,要好好补偿我。” 谢家祖母叹道:“难为你父亲浪子回头。想当年你娘刚过世,他就不顾众议,将曾氏抬了做主母,我和你外祖父心里真是恨透了他。”她拍了拍柳澄芳的手,“难为你在家里多年周旋,小小的年纪就吃得这许多苦。你回去后跟你爹说,让他过府一趟,陛下的喜好你外祖父还清楚些,正好提点他。” 柳澄芳高兴地点头应下,她今日过来就是想求外祖父能不计前嫌,帮父亲一把。她嫁入恪王府算是高攀了,若娘家不争气,过门之后难免被看低。 谢凉萤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番柳澄芳,心中对祖母所说的吃苦嗤笑不已。曾氏若真的苛待柳澄芳,可不会容她一直用名贵香料熏衣,也不会让她穿江南织造的贡缎做衣。看柳澄芳上下的一通派头,哪里像是吃苦?就算谢家和柳家长辈私下贴补,也贴补不了这许多。 柳澄芳对曾氏的恨意从何而起,谢凉萤完全没有兴趣知道。她只明白一点,自己前世倾心相待却换来了鹰啄眼的下场。 自己此行最大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柳澄芳就不再多待,她起身向谢家祖母告辞,又邀了谢家姑娘们过些日子赴约,“我念着自己快嫁人了,日后也不方便出来,便想请姐妹同要好的小姐们上海棠楼去,它家正要办菊花宴呢。” 谢凉婉是个好玩的,她早就听说了海棠楼的大名,但苦于海棠楼向来生意好,难以定到位置。这次听说柳澄芳要在海棠楼宴客,欣喜又好奇地问道:“芳姐姐竟然能在海棠楼定到雅间?我早就听说海棠楼的菊花宴好玩儿了,不仅能赏花还能吃到花食,芳姐姐到时可别食言了。” 柳澄芳刮了刮她的鼻子,笑道:“我这个做姐姐的怎好诓骗了你们?也非我面子大,乃是恪王……”提到未婚夫婿,柳澄芳眼波流转媚色无限,“是海棠楼的老板愿意卖恪王的人情,我靠着他才能有这殊荣。” 谢凉婉恍然大悟,不禁有些羡慕,“表姐夫对芳姐姐真好。要是我以后的夫婿也这么对我就好了。这样我就能到处去玩好玩儿的,吃好吃的了。” 二夫人忍俊不禁道:“你姐姐听到嫁人还害羞呢,你倒好,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叫人听了去,还当我这个做娘的怎么你了。” 谢凉萤一直躲在人群后头,不显山露水,只是在听到海棠楼的时候有些恍惚了起来。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这次菊花宴,因为这是她与薛简的第一次见面。想起当时浑身浴血的薛简,谢凉萤现在还有些心有余悸。 送走了柳澄芳后,谢凉萤魂不守舍地如鬼魅般飘进了自己的院子。她摒退了伺候的下人,独自坐在里屋。 海棠楼之宴,去,还是不去…… 想再次见到薛简的念头不断萦绕在谢凉萤的心头,但一想到前世薛简最后可能因自己的死而获罪,一盆冰水浇醒了谢凉萤。她紧紧抓着自己绞痛不已的心口,扑到在床上,无声地哭泣。 在重生之后的这些日子里,谢凉萤已经深刻体会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会改变前世已知的一些事情。已知成了未知,前路一片浓雾,走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倘若自己并未赴宴,自己和薛简就会走上不同的道路,恐怕再无交集。在谢家垮了之后,她兴许会孑然一身,远远搬去一个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而薛简大概……会同一位如花美眷,在朝堂之上大展身手。她知道薛简心中是有抱负的,只是苦于自己和谢家,才不得不居于一隅。 可一想到薛简温暖的怀抱中是别人,宽厚的手牵着的是别人,宠溺的眼神注视的是别人,会为别人拂去发上的落花,暖心的轻语也是对别人说……谢凉萤整个人都要发狂了。 谢凉萤从软枕上抬起头,满脸的泪痕。她怔怔地望着窗外狂风下的弱竹,孤立无援地随风摇摆,一如自己。 “打盆水来。”谢凉萤用力地擦去脸上的泪,扬声吩咐道。她已经决定了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 收拾完自己,谢凉萤特意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眼睛还有些红,但不仔细看已经不明显了。她同清夏吩咐道:“去和祖母禀一声,我要去铺子看看。” 谢家祖母听说谢凉萤又要出门,不由得皱了眉。这孩子如今真是越来越野了,整日就想着去铺子转,也不知道是不是趁着这机会去见什么人……自己是不是该抓抓紧?莫要同柳家那般闹出什么难堪来才好。 颜氏正同她一道聊天,听到谢凉萤要去铺子倒是挺开心的,“她倒是真对铺子上心了,想来年底盈利当是不错的。” 谢家祖母对上颜氏发光的眼睛,心道也的确是这么个理,便同意了。 对谢家而言,重要的还是钱。 谢凉萤从谢家出来,在铺子后门下了马车径自去了二楼。她推开了窗,居高临下观察着铺子进出的人。 魏阳捧着一个盒子并几本账册上来,“东家来了。” 谢凉萤收回了思绪,勉强露出不自然的笑来,“铺子这几日生意可还好?” 魏阳将账册放在谢凉萤面前,又将盒子打开,里头是他最近研制的脂米分,“铺子还是那样,到明年开了春闱生意会好些。这些是东家让我试着做的脂米分,看看可还合意?”说完,目光灼灼地一直看着谢凉萤。 侍立在旁的清夏对魏阳的眼神有些不舒服,这不是一个伙计对东家该有的。她心里不由得打鼓,难道这账房先生对姑娘心怀不轨?若是如此,事儿可难办了,姑娘正用得着人家,也不能撕破脸。更何况他二人家世也是门不当户不对,谢家怎样都不会答应的。 这般想着,就对魏阳上了几分心。 谢凉萤仔细对了账,又试了新品,觉得东西都不错。便同魏阳商量道:“我想着是不是把脂米分的招牌放到后头去?咱们东西并不多,原本想着在前面辟一块地方先试着卖,不过我又担心会有那些不规矩的登徒子唐突了姑娘。从后门直接上二楼来挑东西,也摆些姑娘家爱看的书,这样两头买卖都能兼顾。只是招牌放在后门不大好看,便有些犹豫。” 魏阳微微低头,思索了一番后,道:“咱们铺子边上的小道刚好容一辆马车经过,咱们在前门立一块招牌,和字画牌子并在一起。再于边上放个指引马车驶入的诏示,这样是不是可行?” 谢凉萤一边想一边缓缓点头,最后拍板道:“总归咱们都没试过,也不知道情形如何,便照着你说的这么办吧。若不妥当,年后再说。” 魏阳又笑道:“东家出来一趟不容易,有些事我不方便上门禀明,所以这几日私下将做好的一些东西送去了隔壁章台街。那儿的姑娘也都说不错。届时正式卖了,我再跑一趟。” 这也是之前魏阳和谢凉萤商量过的,把大盒的脂米分分成若干小盒,送人试试看。 “辛苦你了。”谢凉萤感激道。她不常在铺子呆着,很多事拿不了主意。周掌柜又和自己的想法不太合的起来,幸好有魏阳在。现在脂米分这块营生大部分都靠魏阳在周转。可以说没有魏阳,谢凉萤也做不起来。 “另外……还有一事。”谢凉萤把盘旋在心里的想法向魏阳吐露,“我寻常出不得府,外头也不熟。魏先生可否替我跑个腿,找两个人。”   ☆、第15章 魏阳挑眉,“东家要找谁?” 谢凉萤道:“先生可知前些日子柳家出了一桩事。” “柳家?”魏阳微皱眉,“东家说的柳家可是元勋之后柳太傅家?” “正是。”谢凉萤笑道,“先生果然知我心,一猜即中。” 魏阳在脑海中思索柳家近来遇到的事,大事倒没有,只有传说柳家主母病重被送到了庄子上去,亲女柳二小姐孝心动天,愿亲自随身服侍。“东家要找柳曾氏和柳二小姐?” “没错。她们并不在柳家庄子,但我吃不准还在不在京城,兴许被送到京外也不定。”谢凉萤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若是……真找不着,也便罢了。” 如今她手里的钱还没多到能浪费在找人上面。曾氏母女若能找到便罢了,若要费上许多力气,恐怕得延后再考虑。 魏阳有些不明白谢凉萤此举是为了什么,据他所知谢柳两家乃是姻亲,她要找人为什么不通过谢家呢?不过他也知道就算自己问出口,谢凉萤也不一定会告诉自己,便暂且按下。 “我知道了,若有消息我会告诉东家的。” 谢凉萤了了心事,又和魏阳聊了些脂米分铺子之后如何能在京城打响名头的法子。最后在清夏的催促下才动身回府。 魏阳送别了谢凉萤,就去找了周掌柜。谢凉萤先前吩咐为他特地布置的屋子已经安排妥当了,今夜他要打探消息不便回家,就决定暂且在铺子里住下。只是这事儿知会声周掌柜才好。 周掌柜一口应下,那屋子本就是为了魏阳才安排的,如今正好他用得上,也算不白费心思了。关了铺子后,周掌柜叮嘱了魏阳一番,令他闭紧门户小心火烛,便放心地回家了。 魏阳目送周掌柜离开,转身关好了铺子后门,又特地转去前头看了看,确定无恙后才离开。他步子一转去了西外城,在快要收摊子的王老头子豆腐摊要了一碗豆花和几个小饼。吃饱喝足,揉揉肚子往回走。 夜间西斜,路上皆是匆忙回家的人。快到宵禁的时候了。 魏阳脚下一滞,拐进了右手的胡同。他在胡同第四户人家停下了脚步。这户人家看上去和其他人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屋檐下挂着一盏红灯笼,斑驳的木门上一左一右贴着门神,门上的铜环锈迹斑斑。他扣了扣门环,在门口等了会儿,里头一个上了年纪的老爷子应了门。 “谁啊?” 魏阳道:“我找薛公子。” 老爷子过来开了门,手里提着盏灯笼。他上下打量了番魏阳,心道从没见过这位啊。“我家公子近日不在府上,敢问……公子所为何事?” 魏阳有些怔忡,没料到要找的人竟不在。不过幸好他来前为了以防万一做好了准备。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来,递给那老人家,“既然薛公子不在,我就不进来了。还请老人家替我将这封信交给他。” “哦……”老爷子提高了灯笼,把信封看了个清楚,在看到信封左下角的印章时,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他猛地抬起头,重新端详起魏阳。 魏阳站着虽显不出什么,但鞋底一厚一薄,显然腿脚是有些问题的。自家公子在出门前曾提过,若有一位腿脚不便的魏姓年轻人来家中,必要慎重相待。 老人家把魏阳拉进屋里,左右看看胡同,见没人后才关上门,“敢问公子可是姓魏?” “敝姓魏,敢问老人家……”魏阳还没把话说完,就被老爷子给拉进里屋去了。 老人家把手上的灯笼搁在正房门口,把不明所以的魏阳给迎进去。压低了声音同他道:“公子日前去了南疆,半月前曾来信说这几日回京。魏公子找他可是有什么大事?” 魏阳连连摆手,“并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想让薛公子帮忙找两个人。”说罢,将寻曾氏母女的事说了出来。 老爷子听完他的话,不由得一笑,“这区区小事,不必公子去寻,小老儿我也能逞强将人给魏公子找来。” 魏阳不由大喜,连连作揖,“多谢老人家。” 老爷子将魏阳送出门,道:“魏公子且放宽心,十日后必有答复。” 魏阳同他道了别,走出了喜福胡同。他停在了胡同口,不由得转头回去看。短短的胡同直通到底,一眼可以望到头。他心里暗道姐夫身边果真藏龙卧虎,能人辈出。 是了,魏阳便是江易。魏姓乃是他亡故母亲的娘家姓。怕重回京城后被仇家认出来,他特地改了姓名。 魏阳在薛家耽搁了些时候,出来刚好宵禁。巡逻经过的队伍见他腿脚不便,便将他抱上马,执意送他一程。路上却遇到件事儿,叫魏阳心生疑窦,决定明儿个天亮了再出来打听。 却说日子将过,终于到了柳澄芳的海棠楼菊花宴的日子了。 兴致勃勃的谢凉云一早就拾掇起来,将自己好生打扮了一番之后在颜氏的催促下去了谢家祖母的院子。家里头要出门的姑娘都在祖母这儿,要同长辈道别。不过她环视了一圈,却没见到谢凉萤。 “姐姐呢?”谢凉云奇道,“怎么没见她?” 谢凉婷带着些幸灾乐祸,凉凉地道:“五妹妹昨夜染了风寒,折腾了一宿呢。今儿躺在床上起不来,菊花宴自然也去不得了。” 谢凉婉胖乎乎的一张小脸,快皱得看不清本来容貌了,“五妹妹也是,这么好的事儿,竟然就病了。” 谢凉婷牵着妹妹的手,带她一起往外面走,“人家没福气有什么法子。咱们玩咱们的,回来说给她听就是了。” 谢凉晴微微皱了眉,对谢凉婷的话有些不满,却没反驳。她牵了谢凉云的手,温声道:“风寒能染人,咱们这些日子就别去了,待她好了,你们再一道出去玩儿。” 此时半倚在床上的谢凉萤接过清秋递过来的水杯,抿了一口,借以滋润自己干裂的嘴唇。 连嬷嬷在一旁看得心焦。今儿多好的机会啊,能上海棠楼去,那儿不仅各家姑娘趋之若鹜,也是贵公子们爱去的地方。到时候遇上一两个良人,日后也能有个好姻缘。可偏偏自家姑娘病的这般重,自己就是想劝她拖着病体去,也说不出这话。 清夏还是一副不惊不喜的老模样,她是知道内情的。昨夜谢凉萤生生灌了自己两大壶冰水,又吹了半宿的夜风,还没等天亮就发作起来了。若是想去赴宴,才不会这样折腾自己。 “姑娘好些了没?”清秋关切地问道。 谢凉萤点点头,问她:“姐姐妹妹都出门了吧?” 清秋道:“刚走呢。四姑娘还说姑娘去不了,实在可惜。” 谢凉萤浅笑,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惜的。前世薛简曾为了替她办生辰而包下了整个海棠楼,那里没什么是自己没玩过没逛过的。这次故地重游自是免不了一番伤心。何况……薛简,没有了自己,定会遇上旁的好女子。 谢凉萤已经彻底地想清楚了,她如今一心扑在报仇上头,步步为营让谢家倾塌。可不到最后一步,谁都不知道能不能成。若是谢家最后真的翻了盘,那满盘皆输的自己必是又要连累一次薛简。 前世与薛简相处的一幕幕浮现在眼前,谢凉萤想得出神。 清夏见谢凉萤又在想心事,便拉着清秋和连嬷嬷悄悄退下,好让谢凉萤安静会儿。 静养了几日,谢凉萤果然身体大好。她本就底子好,并不是病秧子。风寒这种小病,养一养也就好了。 谢家祖母见她身体妥了,便道:“你同六丫头去趟柳府吧。之前你没能去海棠楼,阿芳直觉得遗憾。今日她下了帖子,特地请你去柳府,你们又是堂表姐妹,于情于理都该去看看。” 谢凉萤自然应了。虽说打定了主意不与薛简再有交集,可还是蠢蠢欲动,想着能知道些关于他的消息。柴晋素来和薛简关系不错,得柴晋宠爱的柳澄芳兴许能透露些给自己。 虽说去见柳澄芳让谢凉萤心里恶心透顶,但对薛简的关心却凌驾于这份恨意之上。 午时用过膳,谢凉萤和谢凉云就上了去柳家的马车。 谢凉云面对着谢凉萤而坐,看着闭目养神的姐姐,终于按捺不住,问出了自己近来一直疑惑的问题,“姐姐,你是不是讨厌我和娘了?” 谢凉萤睁开眼,眼里古井无波,看不出情绪。“你怎么会这么想,你我是同胞姐妹,又无深仇大恨,我讨厌你做什么。” “但你很久都没去看过我了。”谢凉云抱怨道。 谢凉云虽然与谢凉萤是双胞胎,但被颜氏一直养的娇极了,心思也单纯,气来得快去的也快,并不是个记仇的人。谢凉萤一直也想不通,她与妹妹关系一直还算不错,为什么最后却会伙同柳澄芳对自己下毒。 都说双胞胎心灵相通,可谢凉萤却从未有过和妹妹彼此心灵相吸的感觉。小时候的谢凉萤还曾问过颜氏,不过颜氏那时说并不是每对双胞胎都会这样。 而谢凉萤,也就信了颜氏的话。 谢凉云并未看姐姐脸上的表情,继续说道:“以前我和姐姐也有争执过,但后来姐姐都还会来找我玩儿。可现在,自打上次姐姐……”谢凉云偷偷瞄了一眼谢凉萤,小心翼翼地道,“上次姐姐被靥着了之后,就对我冷淡了许多。” 谢凉云觉得自己委屈极了,她并没有做错什么,可是为什么她们姐妹俩的感情就这样淡了呢? 谢凉萤不知道如何同她解释,看着眼前无辜又疑惑的妹妹,心里登时一软,手伸出去想摸摸她。 “五姑娘、六姑娘,柳府到了。”如嬷嬷的声音在马车外响起。 仿佛像一个开关,谢凉萤的心软被收了回来,如同她伸出去的手。   ☆、第16章 谢凉萤伸向妹妹的手中途一转,撩开了帘子。珠帘穿过她的手,因摇晃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谢凉云眼露迷茫地望着那只手,她方才看得分明,姐姐是要伸手来摸她的。为什么被如嬷嬷一唤,就调转了方向。 姐妹俩各自保持了沉默,马车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不安的气氛。谢凉云甚至不敢动一动,连呼吸都放轻了。这种既想打破,又害怕打破后扑面而来的未知,纠结的心情令谢凉云战战兢兢。 谢凉萤没去理会妹妹的百转心思,她望着马车从进柳府大门之后一路驶向二道门的风光。 柳家的宅子是祖上传下来的,虽然勋爵已被夺了,但宅子却还是仍由他们住着。这所宅子据说原是前朝后主爱子的府邸,风光自然与旁的不同。虽说改了不少逾制的地方,但眼下仍旧是处处显了精致。 柳家到了快这一代,人口简单,府中没什么多的人。偌大的柳府,除了在江南当知府的幺儿外,只有柳太傅夫妻两个和长子一家住着。府里许多院子皆是空的,谢凉萤曾经无意中误入了一处废弃的院子,屋子里头的家具都已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许久不曾有人打扫了。 柳太傅上了年纪,满头银发,已经不太上朝了,太傅之位也不过是领的闲职。他是三朝元老了,虽说已经渐渐离开了朝堂,不太理政事,但人望犹在。柳老夫人年轻时是个好舞文弄墨的——这是谢凉萤听谢家祖母提起的,她并未曾亲见当时才子不惜千金一掷只求买得柳老夫人一字的盛况。不过只看如今这位老夫人寻常还习字研读经书,倒的确同传闻对得上。 这两位老人家,谢凉萤都见过。她幼时常跟着谢家人来柳家做客。两位长辈都是宽厚慈和之人,不然谢家也不会点头把唯一的爱女嫁入柳家。只可惜柳家长子柳元正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文不成武不就,整日流连犬马声色之中。谢凉萤的姑姑过门没多久,后院就多了三房小妾,两个是早就有的通房,一个则是新纳的良妾。所幸柳家底子厚,经得起折腾,否则柳澄芳的父亲早就穷困潦倒,需要接受弟弟的接济了。 那位良妾便是柳澄芳口中所说被赶出家门的曾氏。曾氏的父亲与柳太傅有师生之谊,可惜曾父穷其一生都没能考中科举,早早地撒手人寰。曾氏为了能让兄弟继续有钱科考,主动求了柳太傅做柳元正的良妾,用自己换得了五十两纹银供兄弟继续求学。 要谢凉萤说,曾氏能得柳元正宠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她的姑姑被谢家祖母养的骄纵,在家时父母捧着,兄嫂让着,过门了之后哪里还能有这逍遥日子?常常与柳元正一言不合而起争执。柳太傅夫妇知道儿子给不了谢家女荣耀,便也一味向着大儿媳。受了气的柳元正便在曾氏这温柔乡沉溺不起。待柳澄芳的母亲因为生产之后落下的病根而一病不起后,他越发变本加厉。又急又气的谢家女就此撒手人寰,扔下了年幼的柳澄芳。 大概,曾氏与柳澄芳之间的矛盾早在自己姑姑病中就有了。谢凉萤叹了口气。小时候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了,但她隐约还记得自己是见过姑姑的。那时躺在床上的姑姑形容枯槁,一双骨瘦如柴的手搁在褥子上,身上的皮肤是黄黑色,半分不显当年所称的风华。那时的柳澄芳已经很懂事了,日日在母亲病榻前侍疾。 谢凉萤还记得在姑姑病得神志不清时,她口口声声念叨的,便是曾氏。起先还有力气骂,每每此时,颜氏就要将自己抱走,埋怨小姑子在稚子跟前出言不逊。到了后头油尽灯枯之时,只余下贱人二字。她不过是偶尔去探望才听得一两句,可见每天在她身旁的柳澄芳听得定是比自己多得多了。 马车外的喧闹声打断了谢凉萤的思绪。她抬眼往外头看,原来已经到了柳府二道门的院子。 谢家姐妹在如嬷嬷的搀扶下从马车上下来。立在台阶上的柳澄芳轻提裙裾,如翩飞蝴蝶一般过来,拉了谢凉萤的手,笑道:“身子总算好了,上回去外祖家就没多同你说话,也不知你近日在忙些什么。今儿可要同我好好说上一会儿,我听外祖母说你如今可能干了,竟把外头的铺子打理地有声有色。” 谢凉萤强压着想把手抽回来的冲动,勉力笑道:“不过是小打小闹,也亏得祖母和娘信我。” 谢凉云跟在后头噘了嘴,不满道:“我也想要个铺子,但祖母和娘就是不答应。每次家里有什么都是给了姐姐。”说着含怨地看了谢凉萤一眼。 柳澄芳放了谢凉萤的手,在谢凉云的鼻子上刮了一下,“你还小的很呢。外祖母哪里能放心你去管铺子,回头把铺子给捣鼓空了,外祖母哭都不知道上哪儿去。” 谢凉云反驳道:“我和姐姐一般年纪,哪里就小了?怎得她行,我就不行。” 柳澄芳闻言一愣。也是啊,谢凉萤如今瞧着的确成熟了许多,不像谢凉云还是小孩子心性。不知不觉中,他们就把谢凉萤当成大人来看了。 站在台阶上的男子此时走到柳澄芳的身边,拉过她的手,笑道:“姐妹来了就把我给忘了,看来成婚后我得让谢家的妹妹们少来府上,把你放在我眼前看着才好。要不然阿芳哪天跟蝴蝶似的飞走了,我都不知上哪儿找。” 柳澄芳羞红了一张脸,轻轻地捶了一下那人。 谢凉萤朝男子盈盈一拜,“表姐夫。” 柴晋扫了谢凉萤一眼,客气道:“五妹妹越来越像个大姑娘了。”他转向谢凉云,调侃道,“倒是六妹妹,还同前几年一样,半点儿没变。过几年可就要嫁人了,再这么下去可不成。得向你姐姐学学。” 谢凉云气呼呼地道:“早知道我就不来了,一个个的都数落我来着。” 柳澄芳过来打圆场,“好了好了,我早就在园子里摆好了茶宴,咱们一道过去吧。” 不情不愿的谢凉云被柳澄芳拉着往里头走。落后一步的谢凉萤借机与柴晋攀谈起来。 “听说前些日子芳姐姐在海棠楼宴客,有人救了一位公子。不知道表姐夫知道这件事吗?” 柴晋有些吃惊,他同薛简认识,当日赵小姐救薛简的时候也在场。薛简是去南疆办差得的伤,这趟却是陛下给的密差,所为何事就是他都不知内情。当日为了防止薛简受伤的消息外露,他已经嘱咐过海棠楼的伙计和赵家小姐别说出去了,并未到场的谢凉萤是如何知道这事儿的。他在朝上已是多年,有些事想的就多了。 看着柴晋眯起的眼睛,谢凉萤有些心惊,觉得自己问的太鲁莽了。只能又解释道:“表姐夫也知道我如今外头有个铺子,这是铺子里的伙计告诉我的。” 柴晋并未因此放下戒心,只敷衍道:“是赵御史家的庶小姐救的人,当时我已经离开了,旁的就不知道了。” 虽然只有只言片语,但得知薛简无碍,且如前世一样被人所救,谢凉萤的心里又是高兴又是酸涩。到底还是同前世一样的…… 柴晋一直暗中观察谢凉萤的表情,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些端倪。 柳澄芳见未来夫婿一直在盯着自己表妹看,登时脸色就不大好。她几步过来挽了柴晋的手,作天真状问道:“阿晋和五妹妹说什么呢?” 柴晋摇摇头,“没什么,阿萤不过是问我前些日子你在海棠楼办宴之事。” “哦。”虽然应了,可柳澄芳还是紧紧地挽着柴晋的手。她瞥了一眼谢凉萤,看到她脸上的表情时,误以为她是因勾引不了柴晋而难过。不由得心里怒气大盛,暗道要提防这个妹妹,以后少来往才是。 一场茶宴因四人各怀心事没多久便散了。 回去的马车上,谢凉云面露羡慕,对谢凉萤道:“若是我以后也能嫁个像表姐夫这样的男子便好了。姐姐你看到了吗?席间表姐夫对芳姐姐真是温柔极了。” 谢凉萤不由得苦笑。她自然是瞧见了,只是这极大地打击了她的复仇之心。从薛简被赵小姐救了,再到柴晋和柳澄芳一如前世的恩爱,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前世原有的发展而去。谢凉萤怀疑仅凭自己,根本无法撼动谢家。更何况是柳澄芳了。要动柳澄芳,必然越不过柴晋去。 难道自己真的就只能任由事态如前世一样,而毫无任何改变之力么? 谢凉云见她不理自己,气恼地把头扭向一边。 马车经过贡院,谢凉萤恍若初醒,出声自己要先去看看铺子。如嬷嬷本还不愿意,但拗不过谢凉萤,只得先带着谢凉云回去,等会儿再另派马车来接她。 谢凉云看着姐姐进了铺子,不忿道:“也不知道祖母和娘那里看上姐姐了,竟给了那么好的铺子。” 如嬷嬷是知道内情的,对她可比对谢凉萤好多了,温声劝道:“待六姑娘出嫁了,老夫人和三夫人必会给的更好。” 这才把谢凉云给哄住了。 她们自回谢家不提,且说谢凉萤从后门上了铺子二楼,照旧是魏阳带着账册过来见她。 周掌柜忙于处理字画的生意,事事亲力亲为,并没有太多的闲余时间来和谢凉萤商量。正好魏阳和谢凉萤能说得上话,便将这事儿交给了魏阳。 魏阳见了谢凉萤后,两人就脂米分生意聊开了,定了三日后正式售卖魏阳研制的脂米分。 谈完了正事,魏阳踌躇了下,问道:“东家可知道你外祖家近来是不是遇上了要用大笔银钱的要紧事?” “嗯?”谢凉萤把手上抿了一口的茶碗放在手边的桌上,不解地看着魏阳。 好端端地怎么提到了颜家。   ☆、第17章 魏阳道:“我前日出门消食的时候撞见了颜家金铺的人,见他行迹匆匆。因走得匆忙还掉了件东西,我替他捡起来的时候发现竟是宫中之物。颜家是官宦人家,宫里有个把赏赐乃是寻常事。但他抱着那东西进了金铺而不回颜家,却叫我奇怪了。再者,一个小小伙计怎能拿得到那等名贵之物。” 谢凉萤扬起头,等着魏阳接下来的话。 “我也有听闻,普通官宦人家若是遇上难关的确会将赏赐之物悄悄融了或变卖还钱。只是我未曾听闻颜家遭难,他们铺子也经营的很好,理当不缺钱才是。何况颜家若有难,东家的祖母岂会袖手旁观。”魏阳对上谢凉萤的眼睛,微微一笑,“不知道东家晓不晓得这事儿。我想着,若真是颜家遇上难以开口的祸事,不好向谢家开口,东家不妨回去提一提。都是姻亲,该帮的时候还是该帮上一把。” 谢凉萤向他点头道:“多谢魏先生提醒,若不是你,怕我还不知道这事儿呢。” 魏阳道:“东家莫怪我多事便好。” 周掌柜从楼下上来,对谢凉萤道:“东家,谢府的马车在楼下等着呢。” 谢凉萤道:“我这便去。”又对魏阳道,“三日后就拜托先生了。我若能来就尽量过来。” 魏阳拱手相辞,“万事有我,东家不必忧心。近来年关将近,东家回去路上可小心着些。” 谢凉萤朝他一笑,提起裙裾下楼上了马车。 回府的路上,清夏终于忍不住了。她对谢凉萤小心翼翼地道:“姑娘可有发现……魏先生,有些不对?” “嗯?”谢凉萤挑高了眉,示意清夏继续说。 清夏咬了咬唇,大着胆子地把自己想的向谢凉萤吐露,“姑娘许是没察觉,但我在边上瞧着,总觉得魏先生看姑娘的眼神不对。” 谢凉萤眨了眨眼,这个她倒的确没感觉出来。她只觉得他们两人之间挺有话说的,很多想法也都合得上。但这种感情与男女之情无关。谢凉萤是爱过的,无论前世还是重生后,她心里从来就只有薛简。所以她很明白自己对魏阳不过是朋友之情。 清夏见自家姑娘似乎被她有些说开窍了,接着道:“寻常账房先生也没有他那样上心的,拿着一份薪,干两个人的活儿。天底下善心人是有,但哪里能生出这么多的好人?事出反常必有妖,姑娘可得小心些才是。你寻常来铺子可都是魏先生同姑娘商量事,周掌柜不是有事就是不在,那儿来的那么巧。” 谢凉萤被清夏这么一说,如醍醐灌顶。原先对魏阳的好感顿时归零。 铺子是谢家给自己的,里面的人自然也都是谢家原先的老人。那么,祖母他们会不会在里面安排些眼线?周掌柜借机不在,是不是想给魏阳制造机会,到时候让自己沾上阴私,致使自己声誉扫地。 不过这个想法很快就被谢凉萤自己给推翻了。家里头的姐姐妹妹除了大房的大堂姐早早出嫁后,其他都还待字闺中,若自己出了这等事,怕是整个谢家的姑娘都会连带着被人看不起。祖母对谢家的看重众所周知,绝不会走到这一步。 再者,也没有理由啊。自己过的不好,对谢家有什么好呢? 谢凉萤放在腿上的手猛地收紧,掐疼了腿上的肉。清夏被她的大动作给惊了一下,不过见她并无大碍,就没放在心上。 是了,自己前世不也什么都没做,就被毒死了吗?谢凉萤心中冷笑,谁知道谢家会不会这次又发什么疯。 看来魏阳是不能信了。 满怀心事的谢凉萤回了谢府后去见了颜氏,言谈间特地提起了魏阳对她说的话。 无论魏阳是不是谢家安插在铺子的眼线,谢凉萤都想拿他提到颜家的话来试探颜氏。 “娘你知不知道舅舅家最近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谢凉萤有些急切地看着颜氏,“我今日在铺子里听说有人看到舅舅拿着宫里赏赐去自家金铺。我想定是在钱财上有急用,这才急着去融了的。娘你是不是知道舅舅遇上什么事了?咱们要不要帮忙?” 颜家一直风平浪静,哪里会遇到什么事。颜氏自然知道他们拿去融的赏赐是哪儿来的,又不能说出口,只得敷衍道:“你舅舅没跟我提过,你也知道他的咋呼性子,若真有什么肯定第一个跑来找我了。兴许是伙计看错了呢?你也别听风就是雨的,要稳重才是。” 谢凉萤一副受教样,喏喏应了。但她却从颜氏闪烁的目光中得出了自己的结论。 颜氏在谢凉萤离开后,忙不迭地把自己陪嫁给叫来,“去跟舅家说,我送去的东西暂且别动了。他们也是,动作竟这般大,叫人知道了。若是传出去,姑姑脸上多不好看。”又埋怨自己的兄弟,“多大的人了,叫他办点事都办不好。” 三日后,谢凉萤一直翘首企盼的脂米分生意开张了。因为上次清夏提过魏阳不对劲,谢凉萤就没有亲自过去,她打算先观察一段时候再说。另一方面,她得备着铺子里有谢家的眼线,把人全都辞光倒是件简单事儿,可是没了人怕生意也就不用做了。是以谢凉萤打算另外想想法子,找些人来慢慢把铺子里的人都给换了。 进了她的嘴,谢家就别想再拿回去。前世亏欠了自己的,她要全部都拿回来。 然而不过几日,魏阳送来的脂米分生意的账册就让谢凉萤的心再一次出现了摇摆。账册记得明明白白,一目了然。谢凉萤只看前几行就知道魏阳并没有作假。生意的火爆离不开魏阳的用心。用心到这份上,若魏阳并无他求,那就是所谋甚大。 在纠结不已的心情中,谢凉萤听到了第二个消息。 薛简在朝上因在南疆战事有功而被封了候。籍籍无名的薛简如今一跃成了炙手可热的云阳侯。皇帝在朝堂上对薛简的大力称赞,让朝臣都知道这位新晋侯爷风头正劲,搭上了他就是搭上了皇帝。 而这位侯爷办的开府宴的宾客名单上有谢家的一席之位。 年轻有为,前途不可限量,家中又无婆母妯娌,过门不用担心生闲气。除了少数人家觉得有克人之嫌,云阳侯薛简成了如今京中姑娘们最想嫁的金龟婿。赴宴的官家小姐们为了能在开府宴上得到云阳侯的青睐,无一不在穿着打扮上下功夫,连带着京城的各大铺子忙得不可开交,就连谢凉萤的脂米分生意都好了不少。原就存货不多的脂米分,如今更是销售一空。 不过紧接而来的消息打碎了姑娘们的女儿春梦。 得势的薛简带着礼物去了赵御史家,向当日救了自己的赵家小姐致谢。刚正不阿的赵御史对薛简很是看好,言语中透露了想要结亲的意思。赵夫人这几日出门走路都是带风的,自己一直不看好的唯唯诺诺的庶女竟然有这番大造化,也是她不曾想到的。与人交谈时,三句话不离薛简,一口一口薛贤侄,俨然一副婚事即将定下来的姿态。 可还没几日,薛简在与恪王柴晋闲谈时,谈及自己目前并不想成亲。这便是婉拒了赵家婚事。 赵夫人羞得几日不敢出门,日日闷在屋子里。而京城的小姐们也被这大起大落的发展给整的一惊一乍的,对嫁给薛简的热情不减反增。 目前不想成亲没关系,兴许见了自己就想了呢? 谢家自然也不例外,对其尤其热衷的就是二夫人。 二夫人兴致勃勃地替谢凉婷挑着配衣服的首饰,对蠢蠢欲动却又故作矜持假装不在意的大女儿道:“男人还不就是见色起意?凭婷儿你这姿容,哪里有不手到擒来的道理。” 谢凉婷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也觉得自己才是云阳侯命定之人,侯府日后的当家主母。 无聊的谢凉婉捧着一碟白糖糕,不断地往嘴里喂。她对能不能嫁薛简半点想法都没有,只想着开府宴上会不会有让自己惊艳的美食,崭新的云阳侯府会不会有让自己喜欢的园子。 二夫人早就习惯了小女儿的样子,劝也劝不了,就由得她去了。 颜氏在听说二夫人为谢凉婷定了京城最贵的玉芝楼做新衣后,也想咬咬牙拿了私房给谢凉云给定了一套。不过却被谢家祖母叫过去私下骂了一顿。谢凉云是谢家想要嫁入皇家的,小小的侯夫人怎能和皇长子妃相比。 向来矜持的大夫人向谢凉晴提过是不是也趁势做一套,不过被婉拒了。 谢凉晴有些伤感地道:“若不是祖母令我们都要去,我一点都不想赴宴。娘,那天可是姐姐的祭日。” 想起出嫁后早亡的大女儿,魏氏的眼神也有些黯淡。原本对云阳侯府之宴的那点雀跃被打消地无影无踪。 无人理会的谢凉萤看着连嬷嬷为自己前后忙碌,誓要找出一套最好的衣饰,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前世薛简根本没办什么开府宴,他在封侯之后同对赵家一样,也是携礼相谢。只是薛简当时的“谢法”和现在大相径庭。 清夏捧着一盒首饰想叫谢凉萤挑,却发现她嘴角微微翘起,似乎在想什么高兴事。这种由衷的笑脸打谢凉萤性格大变之后,她再也没见过了。   ☆、第18章 连嬷嬷好一番折腾,终于满意地从数十套衣服中挑出了四套合意的。“姑娘你看,去侯府想穿哪件?” 谢凉萤虽然没什么兴致,却也不想拂了连嬷嬷的好意。纤长如葱管的白嫩指尖在衣裳上轻轻抚过,在一件春绿色绣芙蓉的立领长袄上停下。 连嬷嬷以为她中意这件,便将袄子取了出来,点头道:“这件极是清丽,我也觉得和姑娘配的很。不若就这件?下头配一条百花穿蝶的藕色绫挑线裙。首饰就用珍珠的头面。”她越想越满意自己的这套搭配,眼前仿佛呈现了谢凉萤这般打扮之后让云阳侯眼前一亮,进而记在心头的模样。上了心后,再彼此相遇几次——京城说大也大,说小也小的很,日日来去的就这么些人。到了情浓之时,侯府哪有不上门提亲的道理。 谢凉萤看着那件立领袄子直发呆,眼泪渐渐涌了上来,眼前雾茫茫的袄子刹时化成了一群四散而飞的蝴蝶。蝴蝶飞去,又呈现出另一番景象来。 初春正是莺飞草长的季节,穿着春绿芙蓉袄子的谢凉萤站在京郊西山的樱树下,翘首企盼着良人的到来。春风不断地轻轻吹过,落下片片花瓣落在她的身畔。 “才是初春,怎得西山的芙蓉就开了?”策马而来的薛简放开手里的马儿任它小跑着去吃草,走过来牵住谢凉萤的手,眼中点点光芒如繁天之星,直叫谢凉萤沉溺其中,“原是我看错了,是我的阿萤化成了芙蓉仙子。” 薛简把谢凉萤拥在怀里,在她耳侧轻声道:“真怕阿萤同嫦娥那般飞去月宫,同我这凡人再相见不了。独留我一人留在这世上。” 谢凉萤扬起头,脸上笑得极甜。她看着薛简为她摘去发上掉落的樱花瓣。 薛简在她额上落下一吻,“阿萤可要一直在我身边,同我携手到老。若扔下我一人,来世可不饶你。” 眼泪落下,蝴蝶又飞了回来重新化成了袄子。 连嬷嬷扔了手上的衣服,哄道:“姑娘这是怎么了?怎得就哭了?是不喜欢这件袄子?那咱们就不穿了,嬷嬷还挑了别的呢。” 大梦初醒的谢凉萤这才意识到刚才的全是幻境,是她再也回不去的记忆。她擦干脸上的泪,朝连嬷嬷笑道:“那就另外再选一件吧。”她随意地指了一件,“就这件吧。” 连嬷嬷小心翼翼地看着谢凉萤,将她指的那件叠好,搁在一旁。 心烦意乱的谢凉萤道:“我突然有些不舒服,嬷嬷你们都下去吧。我一个人静一静,歇会儿。” 三人面面相觑,朝谢凉萤行礼后一一退下,替她把门给带上了。 独坐的谢凉萤终于压不住心痛,泪珠成串地落下来。对她而言,要离开薛简是一件过于痛苦的事情。这样的自我折磨实在残酷。但比起前世薛简因她而毁了自己一生,谢凉萤对这痛苦甘之如饴。 这是她能为薛简做的最后的一件事了。 赴宴之日很快就到了,谢凉萤穿着连嬷嬷精心搭配的衣饰,在谢家祖母跟前等着其他人过来一道走。 谢家祖母借着喝茶打量她。 要说谢凉萤长得并不比妹妹差,只是没有那般娇媚。今日细心装扮后,更添了几分颜色,比之身旁娇艳的谢凉云丝毫不差。有姿容,如今又有了几分主母手段,越发在姐妹中显出来了。 谢家祖母心情纠结地放下手里的茶碗。可惜谢五小姐并非谢家血脉,到底不能为谢家所用。 谢凉婷今儿一早就开始拾掇自己,原先挑好的衣饰到了早上一看,又觉得不满意。二房的人只好再重新把衣饰再重新取出来,由她重新挑。折腾了一早上才算完——二夫人对这折腾倒是乐意极了。女儿越重视,就越用心。二夫人向来相信用几分心,得几分利。 因重新选衣饰,所以谢凉婷到的时候有些晚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看堂上坐着的众人,见她们并未对自己表现出丝毫不满,这才放下了心。 “人都到了,那我们便走吧。今日已经有些晚了,万不可再耽搁了。”谢家祖母边说着,边不着痕迹地扫了谢凉婷一眼。 谢凉婷的脸上登时红了。 谢家主子们今日都是要赴约的,男子也不例外,并不独女子要去。在收到请帖时,谢家祖母还对颜氏说,不知道云阳侯府请了这么多人,够不够地方。若是侯府不够地方,届时岂不贻笑大方? 到了侯府,谢家祖母才知道薛简身家之厚。 云阳侯府名义上虽是侯府,但这府邸却是照着王府赐的。想来是陛下不欲违祖制而赐外姓王,但又觉得薛简之功以侯相酬太亏欠了人家,便在其他地方稍稍放宽了。 圣眷正盛啊。谢家祖母想道,她朝自己的几个孙女看去。谢凉晴今日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必是讨不了喜。谢凉婷锋芒太露,谢凉婉无心于此。谢凉云又是家里定了要嫁于皇长子的人选,只有皇家不要他们,没有他们不要皇室的道理。这么一看,能摆上台面的就剩下谢凉萤了。 幸好这孙女是个能扶得起来的,若是谢家日后□□好了,叫她一心向着谢家,便是认祖归宗了又何妨?养恩可比生恩大得多。 侯府下人领着谢家的女眷去了后花园。谢家祖母刚进了花园,就看到熟悉的人——洪参知家的王夫人。 王夫人今日带着自家女儿一道过来,她倒没那么大的念头,一心念着要将女儿嫁给薛简,只想着这样的场合兴许能找到旁的好人家。 “王夫人。”谢家祖母向她行礼,“今日你们也来了。” 王夫人搀了她的手,将自己女儿推到她跟前去,“还不是为了这丫头的婚事。” 谢凉萤抬眼去看,洪家小姐有些腼腆的样子,身上的衣饰并不出格,在今天这满堂斑斓中显得并不那么起眼。 谢凉婉看见洪小姐眼睛就一亮,挤到她跟前问道:“洪家姐姐身上戴着的荷包真好看,上头的络子是谁家的?” 洪小姐看了看腰上五蝠捧桃式样的绦子,道:“是我自己打的,谢家姐姐喜欢?”见谢凉婉大力点头,便要将绦子解下来给她。 二夫人忙拦下了,“这可怎么使得。”又对谢凉婉训道,“你也是,怎么巴巴地见了人家东西就要。” 谢凉萤不禁笑出声,这个洪小姐倒是个实诚人。 王夫人并不拦自己女儿,自个儿生的自个儿知道。她这女儿并不出挑,性子又内向,身边没几个朋友,与家里兄弟姐妹也是关系平平。唯有这双手还算巧,若能因此结识几个不错的人,倒也让自己能日后放心。也因此,她更担心女儿的婚事。怕婆家人厉害,女儿吃亏,又怕女儿的软糯性子不被好人家喜欢。 儿女真真都是债,王夫人心里叹道。她见谢凉婉性子天真,有意和女儿攀谈,便不想着走了,主动和谢家祖母一同往里面走。她边走边道:“薛侯爷这次真真是大面子,谢老妇人可知道,因他府中并无女眷主持宴席,长公主竟主动提出自己过来。” “这倒是好大的面子。”谢家祖母口中惊叹,心里暗暗想着自己一定要将谢凉萤推上这侯夫人之位。 大夫人听说今日开府宴竟是有皇家人在,便多问了一句,“不知是哪位长公主?” 王夫人笑道:“都说你是机灵人,怎得连这都想不到。还能是哪位,可不就是当今圣上的胞妹,和安长公主。” 哥哥看中的人,自己在旁添火加柴捧一把,的确在情理之中。和安长公主素来和皇帝兄妹感情甚笃,从不拆台。看来薛简真的是简在帝心了。恐怕今日有心的人家更是磨刀霍霍。 谢凉萤一听是和安长公主,手心的汗就出来了,连背上都出了点冷汗,渐渐浸透了她的里衣。 谢凉晴见她面色不对,暗暗问她:“五妹妹可是身体不适?”她环顾周围的女眷,道,“且忍一忍,咱们也不会待很久的。” 谢凉萤向她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但心里对和安长公主的那股惧怕却不断滋生蔓延。她前世也同这位长公主打过交道,只是仅有的相处极不愉快。盖因第一次谢凉萤就给人留下了很不好的印象。 谢凉萤下意识地摸了摸头上的珍珠金簪,感慨幸好自己早早地就把剩下的逾制首饰给封存起来了。不然见了长公主,怕是又要被瞧了冷眼。前世可不就是因为自己戴了公主该用的凤簪,才被长公主厌恶的。 洪谢两家相携而入,到了和安长公主跟前。今日在场众人地位最高的便是长公主,何况又是宴席的主持人,没道理不来打声招呼的。 花厅最上首坐着和安,边上一群莺燕相伴,不少人都想借此机会和她打好关系。能替云阳侯暂代主母,主持开府宴,可见长公主在薛简面前是说得上话的,到时候提一提自己看中的姑娘,许就能叫薛简上心了呢。薛简可正当龄呢,这才立了业,当也把成家的事也提上来才是。 谢凉萤偷偷看了眼上头的和安,把自己又往人堆里挤了挤,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生怕再来一次当众责难,招来了祸事。 不过她要躲,和安可容不得她躲。 和安和谢家祖母聊了几句后,扫了一眼谢家女眷,高声问道:“哪个是谢五小姐?” 原本还有些小声喧闹的花厅,顿时安静了下来。大家都在好奇和安口中的谢五小姐是哪位,打她们来了之后,可没见长公主这般张扬地找人。莫非……是云阳侯授意的? 谢凉萤登时僵在了原地,被颜氏暗中一把推到了前头,战战兢兢地向和安行了福礼。 果真是祸事躲不了。   ☆、第19章 和安是个略显板正的人,周身天然的皇家气质又让她显得凌厉。别看现在她周围花团锦簇,私底下还是有不少官家夫人怕着她。 谢凉萤行礼后就站在那儿,由着和安和众人打量,手心里的汗越来越多,背上的汗快透出袄子来了。 和安上下端详了一番,原本微扬着的笑在脸上漾了开来。她张开双手,对谢凉萤道:“上我这儿来。”待谢凉萤过来后,握住她的手,好一番摩挲,“贡院附近新开的那家脂米分铺子就是你的吧?我早就听人提过你了,我家那丫头自打用了她兄长带回来的脂米分后,整日吵着要把丹桂堂的胭脂给换了。小小的年纪,就有这般蕙质兰心,着实难得。” 谢凉萤活了两世,年纪加起来都快赶上和安现在的年纪了,但这还是头一次被长公主这样和颜悦色地拉着手说话。她倒是不敢居功,老实地说道:“方子并不是我想的,是我铺子里的伙计捣鼓出来的。本是想着女为悦己者容,我既爱美,以己度人,大家应也这般想。不过胡乱做出来玩儿的,能叫长公主和郡主喜欢,实在是我之幸。” 和安挑眉,不自居他人之功,的确还不错。对谢凉萤的感观好了,和安也就放下架子同她打趣道:“女为悦己者容?话是说得不错,那谢五小姐是为哪位而容呢?” 一句话闹得谢凉萤红了个大脸。 侯府的下人此时过来,说是薛简过来了。方才还在和安面前矜持的小姐们,现下腾地激动了。一个个整束衣装,要将自己最美的一面展现出来。 谢凉萤想借此机会混入人群当中去,却被和安压在自己身边不许走,心里急地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谢家祖母眼睛亮的发光,简直是天赐良机。薛简过来必要相谢和安主持之谊,那坐在和安身边的谢凉萤不就是最显眼的吗?本还想着这丫头今日打扮并不出彩,眼下却是比打扮到天上去都管用。 薛简今日穿了一身紫衣,腰上系着玄色绣金腰带,腰间垂着一管短笛。谢凉萤知道那根笛子,并不是用来吹奏的,实际上薛简对音律不感兴趣也不通此道。那不过是借着笛子的形,实际上乃是一柄防身短剑。 谢凉婷羞红着脸望着薛简,仪表堂堂又通音律,文成武就的良人可不就在眼前?但还不等她动作,身后就有人挤开了她往前面凑。谢凉婷不满地瞪了一眼,发现竟是谢凉云。看着六堂妹眼里的爱慕,她心里倒有些吃惊。二夫人早就在二房私下说过好多次了,谢家长辈是把谢凉云当作皇长子妃来培养,而谢凉云也早就跟着谢家祖母入宫多次,与皇长子也是认识的。 如今嘛……怕是这如意算盘得落空了。谢凉婷想起平日里看的话本,心里莫名想到了一句话。情不由己,生而莫能忘。 薛简脸上虽挂着笑,却带着几分疏离。他从战场上带下来的血腥气还未完全褪去,瞧着像是个玉面郎却又带着几分令人寒战的冷意。花厅皆是女眷,薛简不便直接进来,就由两个长公主的嬷嬷牵头,一路领过来。 到了和安跟前,他依礼对和安行了君臣之礼。哄得和安捂嘴笑道:“装的什么,在哥哥面前可不是这样的。”她朝薛简使了个眼色,让他注意自己身边的谢凉萤,脸上的表情有些戏谑。 谢凉萤被薛简如炬的目光盯得坐立不安,一张米分脸红得如四月杜鹃,煞是好看。 “多谢长公主今日前来,若没有长公主相助,我这开府宴怕还办不起来呢。”薛简嘴上对着和安说话,但眼睛始终都看着谢凉萤。 和安心里嗤笑,这薛简装个什么劲。自己过来前,千叮咛万嘱咐,要自己把谢五小姐给留住了。还当他们有了首尾,自己自然乐得做个媒人。现下来看,首尾似乎是有了,只是此首尾非彼首尾。还有那直把人要吃了的眼神,当坐着的都是瞎子不成?也不太讲究了,要传出去,岂不误了人家的名声。 就如和安想的那样,薛简盯着谢凉萤的眼神被花厅众人看在眼里。不少人都觉得自己做了陪嫁,白白高兴了一场,这场宴其实是为了谢五小姐而办的才是。怕是这两人早前就私下定了情,如今薛简功成名就总算能抱得佳人归。 谢凉婷自然也不甘,但她更多的心思已经放在谢凉云的身上。看着谢凉云脸上露出来的妒色,她暗道谢家莫要姐妹为了一人相争才好,要不然到时候和柳家一样,闹得成了满京的谈资。更会连累自己嫁不出去。 她眼珠一转,目光望向了坐在上首的谢凉萤。若要说谢凉萤与薛简有私情,谢凉婷是不信的。谢家祖母平日里对府中几个小姐管得极严,几乎日日耳提面命叮嘱她们不许闹出难看来。谢凉萤能有机会独自出府,那还是在有铺子之后的事。而云阳侯回京封侯么,也不过这几日的功夫。两个人无论怎么看都丝毫没有交集可言,哪有什么机会产生儿女之情。 一直注意着薛简举动的谢凉云也发现了他们两人之间的不对劲。她惨白着脸,被藏在袖子里的双手紧紧地握成拳,指甲深深地陷到掌心的肉里头去。 在场的除了并不打算说破的谢凉婷,无人发现她的不对劲。 薛简眼神里透出的那种难以捉摸令谢凉萤很不自在。她想逃,却因为被和安压着而无法逃脱。也无法强迫自己直面这种有些不善的目光。 打自己过来之后,谢凉萤就没朝自己看过一眼。薛简终于收回了目光,施施然而去。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女眷们都松了一口气。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她们的错觉,刚才云阳侯走的时候,身上的那股煞气更重了。好奇的人不由得把目光放在了谢凉萤的身上,似乎想从她那儿看出些什么端倪来。 和安终于大发慈悲地把谢凉萤送回给了谢家祖母。 心神不定的谢凉萤特意走到谢凉晴的身后,不过却还是没能挡住谢家祖母赞许的目光。谢凉萤心中冷笑,谢家这是要把自己往云阳侯府推么?想起薛简方才的眼神,又有些不是滋味。她有些埋怨地想,老天爷真是存心要和自己作对,好不容易决定挥剑斩情,却又要让那冤家来撩自己。 既然已经确定了云阳侯有了心仪之人,大家再继续呆着就没趣了。不少夫人临走前按捺不住,特地向谢家几位夫人说了酸话,不过谢家祖母都没往心里头去。比起这些人看得见吃不着,自己可是得了实惠,眼下只等着安排谢凉萤和薛简再见几面,便顺水推舟地将婚事定下。 谢家祖母在马车上看着与自己同坐一辆的谢凉萤,越看越觉得满意。她可不会像赵夫人那样,事儿还没影就胡乱传说,如今赵家那位庶小姐可连人都不敢见。 谢家人是一起回的府,刚了家就各自先散了,回院子去整理衣装。谢参知却急忙把嫡妻给拉进正屋去,脸色有些不好,问道:“我在外院喝酒时,听几位同僚说五丫头同云阳侯似乎有些不对?你当时可在场,究竟怎么回事?” 若是自家姑娘不知分寸,当众引诱了男子,他可是不会留情面的。就是养在家里一辈子,也不会再叫姑娘嫁出门,这般丑事最是有辱门风。 谢家祖母捂嘴笑道:“怎得连你们外头也知道了。” “可不是,闹的沸沸扬扬的。现在多少人盯着云阳侯的婚事呢。”谢参知没什么心思和妻子打趣,带着气地猛坐在凳子上,替自己斟了杯茶,一口饮尽。 “你且放心。”谢家祖母拍了拍谢参知的肩,“阿萤是在我跟前养着的,怎会那般不知分寸。当时花厅众位夫人小姐都在呢,长公主也在。阿萤就是对云阳侯再有情思,也断不会拉下脸皮做那等事。” “这么说来……?” “是云阳侯自己个儿看上了阿萤。”谢家祖母有些得色,谢凉萤可是自己一手□□出来的,“阿萤可没流出半分女儿家的情态来。虽说传出去有些不好听,但讲理的人都晓得是薛侯爷巴巴贴上来的,可同咱们谢家没任何关系。再者,老爷何必理会那些闲话?他们平日里就无风不起浪,没影儿的事都说地有鼻有眼的。日子久了也就乏了,不会再说了。” 谢参知皱着的眉头终于松开了,既然是薛简于孙女有意,他就没那么在意了。转而想起若是谢家同云阳侯府结亲,能给谢家带来多大的助益。 谢家祖母与他做了数十年的夫妻,哪里看不懂他的表情,她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路上我也合计好了。阿萤照旧我跟前养着,我再仔细□□,务必令她柔顺懂孝道。朝上的事我顾不着,老爷可得和侯爷打好交道。”她弯下身在谢参知耳侧道,“那位新侯爷瞧着倒像是个忠心的,若能令皇长子与他交好,娘娘那头也能更安心。咱们要办成了这事儿,阿云当皇长子妃,乃至太子妃,可不都是十拿九稳的事儿?” “不错。”谢参知赞许道,“这事儿我去办,你且将阿萤□□好才是。” “我自晓得。你可放下这心吧。” 不过谢参知和薛简素无往来,贸然上去也不知道说些什么,该从哪儿攀谈才好呢。谢参知常年揣测上意,于人心上早有一套,自然是投其所好最为轻松了。而薛简所“好”的正明摆着,不正是谢凉萤么。   ☆、第20章 当夜,谢凉萤洗漱后歇下。 今晚值夜的是清秋。不过她和衣在外头躺下假寐后,不多久就复又睁开了眼。细听得周围没有旁的声响,竟一骨碌爬了起来,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院门已经落了锁,守门的婆子坐在门旁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清秋从兜里掏出个东西来,在婆子鼻下晃了晃,轻唤了几声,见婆子没应答,大着胆子把配好的钥匙取出来开了院门,偷偷地推开。院门上了油,推开的时候没发出一点儿声响。清秋趁着这便利,悄悄儿地出了谢凉萤的院子。她手上没拿蜡烛,一路小心翼翼摸着黑出去。 待她走后,谢凉萤院门的竹丛后闪出一道黑影来。他目送清秋离开,眼露嘲讽。清秋出去的时候,为图方便,并未将院门重新锁上。黑影轻轻一推,院门便大开。他扫了眼睡着的守门婆子,眼色微微一沉,而后熟门熟路地摸进了谢凉萤的屋子。 月朗星稀,院中的花草被夜风拂过,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谢凉萤望着窗外的竹影,眼睛一闭一合,在这声音中昏昏欲睡。终于抵不过睡意的侵袭,眼皮子一合,沉沉睡去。 黑影从房梁上下来,拉下遮住面容的黑纱,神色复杂地望着床上的谢凉萤。 睡着的谢凉萤翻了个身,伸出半截手来,袖子因动作而卷到了上面,莹白的皓臂在月光下蒙了一层光。 黑衣者从阴影处走出来,月光将他的面容照得分明——竟是薛简。 薛简走近床榻坐下,喃喃道:“竟是真的……”他挣扎几次,终于把手伸向了谢凉萤,轻轻描绘她的眉眼。不知道谢凉萤梦到了什么,眉头一直皱着。 薛简轻轻握住谢凉萤露在外面的手,轻道:“没良心的小东西,你怎么就舍得……”语气中带了几分埋怨,几分宠溺。 手心的温热仿佛告诉薛简,这一切并非他黄粱一梦。他真的在南疆历经生死而重生,而非是爱妻墓前因醉酒而显现出来的幻境。 想起自己在重新睁开眼的刹那,薛简不由得苦笑。彼时身旁身着华服的南疆蛮王身首分离,自己却身受重伤一身黑衣浸饱了血。杀出一条血路后他拖着重伤之身不断北行。 这是他封侯前最惨烈的一战,如阿鼻地狱一般的景象是他穷其一生都无法忘记的。北上进京的路上又遭到多次伏击追杀,血路之中的薛简将事情大致理了一遍。他不是笃信鬼神之人,如今发生在自己身上事令他觉得不可思议。 真的重回到过去了么? 抱着疑惑,薛简如前世一般偷偷潜入了彼时正在办菊花宴的海棠楼。那是他和谢凉云初见的地方。从南疆到京城,千里之路支持他的就是能再见谢凉萤一面的心愿。 若真的重回一次,自己必护好她,令她不受谢家之扰,告诉她自己一直瞒着她的事,让她能看清谢家的真面目。 然而一路跌跌撞撞,逃回京城,最后推开门的却不是自己心心念念之人。 恐慌的薛简不知所措。他找到了谢凉萤的生父,不顾一切地向他道破了他们之间的父女关系。那是对自己有恩的人。看着他震惊的眼神,薛简开始审视自己醒来之后所遇到的一切。闭上眼之前,他在谢凉萤的墓前试图用酒来麻痹自己。酒醉后的他才能一次次重回到自己还有谢凉萤的生活之中。而这一路,疼痛、鲜血、所遇到的人和事,都是那样真实,和醉酒之时完全不同。 但如果老天爷真的让他回到了过去,那为什么海棠楼出现的不是谢凉萤而是别人。没有了海棠楼之遇,他和谢凉云就是毫无交集的云阳侯与谢五小姐。薛简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借着自己圣眷正浓的势头,办了开府宴。借着宴席的名头,他见到了深藏在谢府的谢凉萤。按捺住重新见到爱妻的激动,薛简发现她有了些不同。 那份纯稚与天真不再,眉间有几道微微的,几不可见的皱纹。那是思虑过多的表现。对自小靠揣测人意过日子的薛简而言,要看出谢凉萤身上的那点改变实在易如反掌。世上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谢凉萤的人。 更让薛简感到惊喜的是谢凉萤从头至尾闪烁的眼神。他暗自揣测着,如果自己能重生,是不是意味着她也可以? 可若是谢凉萤重生了,为什么不去海棠楼。明明,前世她最爱念叨这件事。每每谈起,都会长吁一口气,轻拍着胸口说幸好去了,也幸好因为好奇而推开了边上厢房的门。 薛简在开府宴之后令人查了谢凉萤的近几年遇到的事。皇帝对谢家并没有同表面上那般信任,早在谢家开始暗中投靠皇后时,便在谢府安插了眼线。利用这眼线,薛简知道了谢凉萤的性情大变。结合席上对自己故意的视而不见,薛简推翻了谢凉萤被别人附身的可能性。即便附身的人识得自己,可那些谢凉萤独有的小动作却是旁人做不出来的。 这不是别人,就是谢凉萤。他发誓要守护一生,却最终令她被毒害的心悦之人。 薛简将谢凉萤从床上轻轻抱起,拢在自己怀里,下巴轻点在她的发上。失而复得的喜悦令他喜不自禁。无论谢凉萤变得如何,暴戾也罢,精明也罢,他都全盘接受。 只要那个人是谢凉萤。 他这次绝不会再对谢家心软,更不会因柴晋而放过一直加害谢凉萤的柳澄芳。每一笔债,他都要讨回来。 然后把谢凉萤关起来,除了自己再也不见别人。唯有这样,他才不会再忍受分离之苦。 谢凉萤突然有些不安分,在薛简的怀里不断挣扎,额上也生出密密的汗来。薛简怕吵到她,忙把人放下,急切地观察着她的状态。 谢凉萤猛地睁眼,从噩梦中醒了过来。在看到薛简的刹那,谢凉萤赶在自己惊叫之前双手捂住了嘴。 薛简轻轻笑了,这样子和他前世初次夜袭一样。 两人相视一会儿,谢凉萤压着声音问道:“云阳侯深夜探人闺房,意欲为何。”话音刚落,她就想狠狠打自己一下。 薛简弯下腰,笑脸在月光下显得分外迷惑人心,“如今全京城都在传我有意于谢五小姐,不日就共结连理。我自然是来看看我未来的媳妇长什么样的。” 谢凉萤被他看得脸上烧红,只得低下头,讷讷道:“赵二小姐于侯爷有救命之恩,侯爷贸然婉拒,累得她如今门都不敢出。薄情如此,倒叫人心寒。” 薛简脸上微有寒霜,这是要把他往外推了么。亏得自己方才还念着如何同她共续前世之情,果真是没良心!越想越气,薛简两手开弓,一左一右捏住了谢凉萤的脸往外拉,“捏着倒是软软的,怎么说出来的话这么硬邦邦地寒人心。” “快放开啦!”谢凉萤水盈盈的眼睛无辜地望着薛简,她挥开薛简的手,揉了揉自己被捏的有点发疼的脸颊。 见她这般,薛简又有些心疼,方才他已经留了力,不过却好像还是捏疼了人。他把手敷在谢凉萤的手,跟她一道揉着,“方才我不是特意的,可还疼着?” 溺人的眼神和薛简的动作让谢凉萤心跳漏了一拍,她想起前世自己做菜划伤了手,薛简也是这样哄她的。脑海中又浮现出先前做好的决定,她马上拉着被子把自己裹起来,远远地离开了薛简躲到角落去,瓮声瓮气地道:“不疼了。” 薛简收回了空落落的手,直起身子看着谢凉萤。良久,他道:“谢家对你未必真心实意,你不要一心只念着孝。若人有负于你,你以德相报,何以报怨。” 谢凉萤停下了折腾被子的举动,抬眼看着薛简。 两个人就这样对视着,直到院门被打开传进来的光亮照在谢凉萤的屋子里他们才如大梦初醒般各自别开了头。 薛简从腰间拿出个东西,摆在床头,最后看了眼谢凉萤,道:“好好管束身边的人。”说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过谢凉萤,在她脸侧落下一吻,迅速从窗子跳了出去,消失无踪。 谢凉萤摸着被薛简亲过的地方,只觉得掌心温度高的吓人。她的心跳地极快,似乎要从胸口蹦出来。 原来就算再相遇一次,薛简还是对自己上心了。谢凉萤心里甜甜的,一直悬而不定的心因薛简的一吻归位。再想起自己之前的计划,谢凉萤咬了咬唇。她大胆地想,也许,自己也可以真正地改变命运,让自己不再成为薛简的包袱。 她不想再离开薛简,也不想再逼着自己做这样的决定。 清秋此时拿了外间的蜡烛进来,见谢凉萤坐着那儿,脸上有些僵。“姑娘……还没睡呢?” 谢凉萤淡淡道:“你上哪儿去了?我叫了你许久都不见应。” 清秋神色闪烁地道:“奴婢有些闹肚子,上茅房去了。现下才好些。” 谢凉萤盯了她几眼,“不舒服就去休息吧,你把清夏叫来,今晚叫她值夜吧。” 清秋勉力笑道:“奴婢还撑得住,如今清夏姐姐必已睡了,就不要麻烦她了。”她过来替谢凉萤重新将被褥铺好,“我去外间了,姑娘若有事唤我一声便是。” “去吧。” 等清秋出去,谢凉萤从被子下头伸出手来,看着手心的那个小面人。面人张的孙悟空,自己一直很喜欢。 谢凉萤看着那个孙悟空,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她把面人按在胸口,闭上眼睡去。   ☆、第21章 柳太傅捧着一杯热茶,坐在梧桐树下,看着老妻搬了长桌在院子里挥墨作画。 下人领了柴晋过来,“太傅,恪王来了。” 柳太傅招呼柴晋坐下。不多时,柳澄芳也来了。柳太傅看着心不在焉的柴晋,笑呵呵地道:“要你们陪我们这两个老人家的确静了些,去玩儿吧。” 柳澄芳不依地扑在柳太傅的怀里撒娇,边上的柴晋笑而不语。 两个人到底还是撇下了柳太傅夫妻,去了花园。虽是订了亲的未婚夫妻,但柳澄芳的闺房,柴晋轻易还是去不得的。到底要避人耳目。 柳澄芳借着赏花,问柴晋:“阿晋和云阳侯认识多久了?” 柴晋思索了片刻,道:“也不算长,三五年吧。当年我尚在北边儿的时候认识的。” 柳澄芳倒是知道那段。彼时柴晋领着柴家军在北疆抗击北夷,足足打了三年才换来两国边境暂时的安宁。 柴母就是在那时为柳清芳和柴晋定了下婚事。不过等柴晋回来不久,这婚事就告吹了。原因自然不言而明。 “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柳澄芳摘了一朵墨菊,在柴晋耳侧比了比,装作不经意地问道。 柴晋拉了她举着花的手,“怎么?见了薛简就嫌弃我了?” 柳澄芳嗔道:“自然不是。只不过近日京中都在传他对我的五堂妹有意,我看外祖父母也有心成了这桩婚事。但婚姻大事乃女儿家的一生所系,我这个做姐姐的怎么都得替妹妹思量几分不是。” 这话说的好没说服力,若她真是个友爱手足,一心为妹妹们盘算的姐姐,哪里会抢了柳清芳的未婚夫婿。 柴晋也不点破她的小心思,反问道:“柳太傅必然不会对此感兴趣。所以……是谢参知让你问的?” 柳澄芳面露不满,“我就不能自己问问了?”她压低了声音说道,“你知道如今朝上为了立储之事闹得不可开交,我外祖父是明着是保皇党,暗里却站在皇后那儿。眼下薛简风头正劲,若真能成就好事,于他岂不是如虎添翼。” 柴晋道:“薛简从未对我提起对哪家闺秀上心,他自己也是个洁身自好的,平素勾栏之地从不涉足。若他真的心悦五堂妹,怕是谢参知的确能得一助力。” 前提是他们能把谢凉萤给调|教好了。 柳澄芳心道,果然和外祖父母说的差不多。“那……依你看,这事儿能成?” 柴晋牵了她的手,往长廊走去,“旁人的事你莫要管太多。朝堂之事,也莫要管太多。我娘不喜欢。” 柳澄芳暗暗咬了下唇,低声道:“我知道了。” 柴晋听出她声音中的不悦,安慰道:“我娘是我娘,日子还是咱俩过。你只别在我娘跟前提这些就好。薛简前些日子跟我说,要约你同谢家姑娘去京郊玩儿。你便牵个头,想叫谁都随你。我在庄子上给你养了匹小马,到时候牵来给你看看喜欢不喜欢。” 柳澄芳装作高兴的样子应下,心里却如鲠在喉。柴母一直反对自己和柴晋的婚事,每次她去恪王府都是冷脸相对,丝毫不给自己面子。柴晋说的倒是好听,可过门之后日日在后宅面对婆婆的可是她。 薛简邀柳谢二家的姑娘出来,自然是为了能见到谢凉萤。他上次夜探谢府,看出了谢凉萤对自己的逃避。为了重获爱妻芳心,多接触是必不可少的一步。 谢家祖母听说是薛简之邀,自然一口应下。本来她不欲谢凉云一道去的,不过到底还是拗不过,让她们跟着柳澄芳一道去了薛简的庄子上。 庄子是和安送的,皇家之物自然同一般的宅子不同。地方大且不说,后头竟然还有一处不错的温泉。 柳澄芳看着桌上摆着的各色茶食,对谢凉萤笑道:“薛侯爷果真对妹妹喜欢。” 谢凉萤看了眼桌上唯一一壶洛神花茶,有些烧红了脸。这等加了蜜的酸甜之物,也就她爱喝,薛简自然是为她一人准备的。 谢凉云神色有些不自然,宽大的袖子遮住了她手上绞帕子的动作。 “看来明年不独是我,萤妹妹也必有好消息。”柳澄芳笑嘻嘻地拉了谢凉萤的手,“过不了多久,怕就要改了称呼,唤一声侯夫人了。” 谢凉萤忙道:“姐姐莫要说笑。”她意有所指地道,“要说尊贵,云阳侯哪里能和世袭罔替的恪王相比呢。” 恪王?前世早在柳澄芳拉着柴晋站队的时候就死了,所谓的世袭罔替也在顷刻间崩塌。 柳澄芳丝毫不觉其中的弦外之音,反倒暗喜谢凉萤对自己的奉承。不说真心假意,这话听在耳朵里总是舒服的。 薛简只过来打了个照面,然后就把娇羞满面的谢凉萤给拉走了。 柴晋和柳澄芳对此乐见其成,并不加以阻拦。 唯有谢凉云,她望着桌上只喝了半盏的花茶,心中百味交错。皇后系的心里,谢凉云是心照不宣的皇太子妃人选。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离皇帝最近的谢家是最好的选择。即便他们不过是表面如此而已。 但谢凉云对皇长子却没有生出过半分儿女情愫。那个心中只有大位的男子地位虽高,却对自己从未有丝毫体贴温柔。谢凉云心里也清楚,谢家把自己交出去不过是联姻,以此来换取日后的荣华。曾经她也是甘愿的,直到遇上了薛简。 如果说开府宴上的惊鸿一瞥,仅仅让她对薛简生出些许好感。那么这次薛简对谢凉萤种种周到,则是让谢凉云看到自己渴望却不曾拥有的东西。费尽心思地打听,耗尽心力的准备,可谢凉萤不过享用些许就置之一旁。谢凉萤不过抿了一口茶,道一声谢,薛简就仿佛得到了全天下最好的东西。 为什么嫁给皇长子的是自己,而不是谢凉萤。为什么她无法选择自己想嫁的人,而必须听从家里的安排。为什么自己没有的,却是谢凉萤不屑一顾的。 为什么……偏偏是谢凉萤。她是自己的亲姐姐啊。为什么偏偏是她。 谢凉云也不想去争,不愿去抢。但谁又能管得住自己的心呢。日常相处中的点滴积累,终于在这一刻爆发出来。她不愿去恨自己的姐姐,但是想为自己活一次。 回府后,谢凉云直接找上了颜氏。母亲素来疼她,虽然话语权在家里比不上祖母,但只要母亲同意,自己也算是有了一点底气。 听说谢凉云的打算后,颜氏惊得跳了起来。她指着谢凉云的鼻子道:“你……你、你再说一遍?!” 谢凉云擦了一把脸上的泪,“娘,我不想嫁给皇长子。我知道家里是为了我好,但是皇长子对我并无半分情意。日后就是成了亲,我俩也是一对怨偶。母亲就忍心看我日后忧愁度日么?” 颜氏当然不忍心。但她也没有办法,这是谢家男人们定下的。自己何尝不希望女儿能得偿所愿,可…… 看着踌躇的颜氏,谢凉云心里有些失望。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她冲了出去,罔顾平日教习嬷嬷所教授的礼仪,跑向了谢家祖母的院子。 谢家祖母看着气喘吁吁的谢凉云,心里有不好的预感。 “祖母,我不愿嫁给皇长子,还请祖母容我一遭。”谢凉云“扑通”一下跪倒在谢家祖母的跟前。 屋外来来往往的下人们好奇地往里头看。谢家祖母面色一沉,让如嬷嬷把门给关上了。 跪在青砖地上的谢凉云忐忑地接受着谢家祖母对她的逼视,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到了放弃。然而想起薛简如珍宝般地对待谢凉萤,她又把头给抬了起来,将腰板挺得笔直,丝毫不退却。 良久,谢家祖母开口了,“你不想嫁进皇家,那你倒说说看,你想嫁给谁。” “我、我……”谢凉云激动地连话都说不出来,牙齿直打颤。对她这个尚未出阁的女子而言,要向人吐露少女心思,实在是件困难的事。就是外向泼辣如谢凉婷,听到要给自己说婆家还做小女儿姿态呢。 “我想嫁给薛简!” 谢凉云的声音响彻整个屋子,里头的每一个人都听得分明。匆匆赶来的颜氏在门外也听得极清楚。她心道坏了,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将门一把推开,她就看到谢家祖母把手边的拐杖掷向了谢凉云。 “荒谬!”谢家祖母胸口剧烈起伏,仿佛被气得不轻,“现在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薛简喜欢的是你姐姐,两家是否定亲另说。可在这节骨眼上,你说要嫁给他,是打算做什么?让全京城的人都看我们谢家的笑话?!” 颜氏扑倒在谢家祖母的脚边,哭道:“姑姑且饶过阿云这遭,千错万错都是我这做娘的不是。阿云可是你的心尖尖,一直抱在怀里疼的啊。” 谢家祖母把颜氏一脚踢开,“你还有脸说?就是你这个做娘的上梁不正,才有的她这歪下梁。我疼她,那是因为她听话懂事。谢家养了她这许多年,难道是白吃白喝地供着菩萨不成?如今大了,不知为家里头分忧解难,一心就想着儿女情长,我还疼她作甚?!” 谢凉云看着地上连哭都不敢大声的颜氏,心彻底凉了。 原来在祖母心里,自己就是这样的存在。   ☆、第22章 谢凉萤丝毫不知道妹妹的遭遇,谢家也没有人会告诉她。身边伺候的三个人虽说现在忠心于她,听到这种消息,为了防止落下个挑拨主子关系的名头,自然也不会据实相告。何况这事儿眼下由谢家祖母管着,这点约束力还是有的。 且不说这些家常事,谢凉萤这日收到了魏阳送来的账册。她已经有些日子没去铺子了,整日被薛简缠着在外头玩儿。谢家乐得他们亲近,一来为了让谢凉云死心,二则怕让谢凉萤看出些端倪来,所以也由着他们去。 这一来二去,可不就落下些账目没看了嘛。只是魏阳心细,隔些日子就会将账册送来给她过目。 谢凉萤边翻着账册,边拨动右手边的算盘。算盘是薛简特地叫人做的,红色的底漆,金色的算盘珠子。把算盘珠子全合拢在一起排好,还能看见手绘的画儿,总共四面不同的画,照着四季所画的。画者倒不是什么名人,难得的是这份巧思。 谢凉萤合上账册,看了看外面的日头,抱着账册去见了谢家祖母。 颜氏正在谢家祖母身边,两个人不知在悄悄说些什么。见谢凉萤过来了,她们忙停下了絮叨。 看着眼前出落得婷婷玉立的谢凉萤,颜氏后槽牙直痒痒,恨不得上去给她一巴掌。都是这个祸害,否则自己的阿云怎么会疯魔了一般地说出忤逆长辈的话。要没了她,薛简泰半也不会和谢家有瓜葛,更不会有谢凉云那一出孽缘。 如今谢凉云被关在屋子里不许出来,整日不吃不喝,闹着要嫁给薛简。她这般叫颜氏心里疼得不行,连着晚上觉也睡不好,急得嘴上起了好些个燎泡。 谢凉萤奇怪地瞥了一眼颜氏,心道自己最近也没怎么着她,哪里来对自己这么大的火气。 谢家祖母看了眼这个没城府的侄女,心中无可奈何地一叹。她看向谢凉萤,问道:“阿萤抱着账册过来见我,可是有什么事?” “嗯。”谢凉萤把账册翻开,指了上头一处,道,“我算了好几遍,总觉得这里不对,便想着是不是上铺子一趟查查清楚。” 谢家祖母心算极好,她看了那错处后大致算了下,果真不对。她便道:“早去早回,莫教你娘担心。”说着扯了下一直对谢凉萤怒目而视的颜氏。 颜氏死活都挤不出一个笑来,把头拐向一边,闷声闷气地道:“早些回来,今儿你爹唤你过去三房吃饭。” 谢凉萤垂目行礼,抱着账册退出去。 谢家祖母忍不住叹气,道:“这事你怪阿萤也没用,又不是她叫云丫头去喜欢薛简。那薛简也未曾对阿云有半分逾矩之处,皆是她自己一厢情愿的事,你能怪得了谁?便是现在不肯吃喝地折腾自己,也是自己想出来而不是旁人教唆的。你这么摆脸子给阿萤看,叫她心里怎么想?我虽然还能在家里管住几个人的嘴,可到底这天下的纸包不了火。万一哪个嘴碎的漏出去风声,先不说阿萤怎么想她妹妹,就是你这做娘的,也落下个偏心的名声来。” 颜氏眼眶微湿,颇有些委屈,说道:“偏心又怎样?到底不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亲疏自然有别。”见谢家祖母拿眼睛瞪她,才收了性子,讷讷道,“我也晓得不能怪她,可……事情还是因她而起,难免迁怒。” “糊涂!”谢家祖母狠狠敲了记拐杖,“就是没有五丫头,家里也不会叫阿云另嫁他人。你若真要迁怒,倒不如把这事迁到我头上来。” 颜氏被谢家祖母的话给吓得不敢大声喘气,只小声叫道:“姑……姑姑,别气了。都是我的错。” 谢家祖母重重合上眼皮,许久方睁开。她望着一脸“做错了事”的颜氏,语重心长地道:“你已非稚童,不要再使你的小孩性子。你可知道你如今对阿萤的态度,可是会影响到谢家日后的荣华?”看着一脸疑惑瞪大了眼睛的颜氏,谢家祖母觉得对这个脑子不灵光的侄女还是得说明白了才行。 “你知道家里要把阿云嫁进宫是为了什么。如今云阳侯势头正旺,深得陛下宠信,若是能用阿萤牵住他,可不就是一件利事?我原本还念着将阿萤放在跟前好好调|教,必要叫她记得谢家对她的恩。可若要她晓得你为了云丫头而偏心,岂不叫我前功尽弃?” 颜氏绞着手里的罗帕,低头不语。她不是傻子,谢家祖母说的每一句话自然知道意思。可拳拳母爱怎能说收就收?她瞧着谢凉云折腾自己,心里也气也恨,可却始终狠不下心去责怪她。艾少慕之心,谁年轻时候没有呢?这股怒气既然不能洒在十月怀胎生下的爱女身上,也就只有让半途强塞给自己的谢凉萤承受了。 谢家祖母看颜氏脸上不甘心的样子,就知道自己说的她没听进去。“罢了,你且回去吧。日后少见阿萤,晚上我会拦着她不回三房的,你同乐知说一声。” 颜氏见姑姑都下了逐客令,却依然没解决自己此行的目的——把谢凉云给放出来。胳膊到底拗不过大腿,颜氏也只得告诉自己明日再来碰碰运气,心里对谢凉萤又恨上了几分。 隔了这许多日,再见到魏阳。谢凉萤心情有些复杂。当日云阳侯的开府宴散时,和安曾对她提过魏阳。能让长公主认识,并说上一声好的人,恐怕谢家也使唤不动。 全京城,除了当今至尊,还有谁能得长公主一声夸呢。这样的人,照着谢家见风使舵的性子,不说捧上了天,至少也得敬如上宾才是。 在谢凉萤的心里,魏阳的嫌疑并未被完全洗清。在没有确切的证据表示魏阳的确和谢家无关前,谢凉萤是不会轻易交出自己的信任的。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谢凉萤真真是被谢家给折腾怕了。 “魏先生,”谢凉萤把账册递给魏阳,“用这招把我从府里唤出来,怕是费了不少心思吧。” 魏阳拿过账册,随手翻到那错处,取了备好的笔墨,并不用算盘重新计算,从容地改好。“雕虫小技岂敢在东家跟前摆弄。只是东家先前令我办的事已经妥当了,情形有些急,不得不叫东家过来一趟。” 谢凉萤挑眉,“何事?” 魏阳笑道:“果真贵人忘事。”他取来一套男装,让谢凉萤换上,“那地方不太适合姑娘家去。” 清夏问道:“那我的呢?” 魏阳摆摆手,“清夏姑娘且留在店里,我同东家去便好。否则下头有人上来,若是不见了东家,可不就穿帮了?” 谢凉萤换好了衣服,又让清夏用铺子里的脂米分给自己稍作遮掩。确定一冲眼没人认得出来,这才放心地跟着魏阳出去。 念着谢凉萤还得回谢府,魏阳怕自己耽误工夫,特地安排了马车。 不起眼的马车七拐八弯地在京城不断地绕着,直把谢凉萤给绕晕了。看着马车往越来越偏僻的地方去,有那么一刹那,谢凉萤险些觉得魏阳是绑了自己去卖钱。 在一排坊市后头,马车停下了。 魏阳撩开门帘,探头出去看,确定到了地方,对里头的谢凉萤唤了一声:“东家,到了。”他在自己手上搭了块棉帕子,让谢凉萤搀着自己下车。 人声鼎沸,到处都能听到叫卖声,这里是个极热闹的地方。 却也是个极粗鄙的地方。 一个从赌坊被推出来的人眼见就要撞上谢凉萤,魏阳忙眼疾手快地把人往怀里一带,脚下一转,用背把人给挡了。他有些歉意地对怀里惊魂未定的谢凉萤低声道:“东家见谅,方才可曾冲撞了东家?” 谢凉萤越过魏阳的肩膀,看见赌坊里冲出来两个彪形大汉来。一个压着方才撞过来的人,一个手里握着刀。 手起刀落,惨叫声湮没于市井叫骂声里,来往人再多,也没有一个去关心这个失去了右手在血泊中打滚的中年男子。仿佛这在这里是个常见事,就像一脚踩扁了野花野草。 谢凉萤活了两辈子都没见过这场景。唯一见过的血腥事,就是死后化为魂魄眼见着薛简血洗谢家。她对谢家有恨,彼时又把全部心思放在薛简身上,感觉并不大。可眼前这个活生生的陌生男子,犹如刀俎之肉任人宰割。这带给了谢凉萤太大的震撼。她眼见着血在自己面前喷射出来,浸透了泥地。 魏阳微微歪了头,余光瞥到身后。他蒙住了谢凉萤的眼睛,“东家别看。” 被蒙着眼的谢凉萤瑟缩在魏阳的怀里,由他带着走。 魏阳发现她在发抖,不由得抱得更紧些,希望能借此让她忘记方才那一幕。 走了不多时,魏阳便放下了手,道:“东家,就是这里。” 谢凉萤看着眼前那扇到处都是漏洞的木门,有些傻眼。她环顾四周,发现周围皆是这样的。几乎遮不了风的门,斑驳的土墙正因为前些日子下雨而不断渗出泥水来,窗子也没有几个是完好的。 犹豫了下,谢凉萤还是推开了门。 破木门发出“吱呀”的声音,还不等人走进去,里头就飞出来个东西,擦着谢凉萤的手摔到地上。 “你就是再来多少次都一样!我绝不会做皮肉生意的!给我滚!” 妇人的声音听起来空有一股子气,却没有力道。想来已经是强弩之末,快撑不住了。 破木门被风吹开,站在门口的谢凉萤情不自禁地哭了出来。 若不是那声音仿佛,见了人,压根就认不出那是曾经的柳家主母曾氏。   ☆、第23章 屋里的曾氏看不清背着光的谢凉萤和魏阳,只是凭着本能觉得这两人并非前来加害自己的。她理了理本就无法蔽体的衣服,撑着破桌子站起来,一步步挪向门口。 从昏暗的屋内走出来的曾氏在接触到光亮的时候眼睛有些受不住地眯了眯。而谢凉萤则借着光亮将她如今的样子看了个分明。 曾氏上身穿着一件青色的粗麻布襦衣,上衣已是多出破损,似乎被人撕扯过,露出下面瘦骨嶙峋的身体。下身则围了一条同料子的藏青色裙子,脏污的料子太少几乎无法合拢一圈,裙摆只到小腿,下端参差不齐。一双没有穿鞋的脚上有好些大的疤痕,还有些地方正溃烂,红红黄黄的看着叫人直犯恶心。 谢凉萤看着曾氏的脸,几乎无法想象眼前的人是在柳家对自己温声细语的曾氏。两鬓已生了成片的白发,一双眼睛雾蒙蒙的叫人一眼就看出得了病,原本如银盘般的圆脸生生成了巴掌大小,两颊深陷,颧骨高高耸起,看着可怖极了。 曾氏眯缝着眼,努力看清了来者。高个儿的男子是陌生人,她不曾见过。矮个子的倒是看着有几分面熟。曾氏心跳漏了一拍,扬手就要朝谢凉萤打过去,口中喊道:“柳澄芳你竟还不肯放过我!清芳如今几近病死,我倒不如也同你拼了这条命!” 魏阳一把抓住了曾氏的手,谢凉萤擦干眼泪,带着哭音哑哑地唤道:“曾夫人,是我,谢凉萤。” 曾氏一愣,挣开了魏阳的手,扑到谢凉萤的面前,脸几乎贴着她的鼻子。端详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道:“原是谢五小姐。”她脸上微有赧色,双手在裙子上擦了擦,向谢凉萤行了半礼,“谢五姑娘。” 魏阳看着曾氏行礼,好似看见了曾氏还是高门主母时的风采,进退有度,待人和善。 曾氏对谢凉萤还是颇有好感的,谢凉萤鲁莽而又天真,为人纯稚,从不在意自己女儿是庶女的身份,愿意和她一道玩儿。这在讲究嫡庶的京城很是难得。如今女儿病卧在床,她已无银钱维系药石,又不愿做那等皮肉生意,早就抱着同女儿一道去地府的念头了。 不过谢凉萤竟然一路找了过来,兴许这就是老天爷给自己活下来的一次机会,也是给了女儿可以康复希望。 谢凉萤拉着强跪在地上不愿起来的曾氏,道:“夫人方才不是说清芳姐姐病了?带我进去看看她吧。” 曾氏忙不迭地从地上起来,拉了谢凉萤跌跌撞撞地冲到床前。说是床,其实不过是用砖头垒起来的一张平炕罢了,上头铺了一张破草席。 柳清芳面色潮红地躺在上头,身上盖着件破衣服,冷地不停发抖。 谢凉萤探了探柳清芳的额头,被烫地抽回了手,惊道:“清芳姐姐这是烧了多久?!” 曾氏抹泪道:“好些天了,我什么法子都试了,就是消不下去。五姑娘,看在你同清芳过去关系不错的份上,还望施以援手。我这条命留不留都没关系,只盼着她能好好儿的。” 魏阳抽了柳清芳的一只手出来把脉,片刻后沉声道:“速去医馆。” 谢凉萤解下身上的披风,让魏阳把柳清芳整个儿包起来。魏阳腿脚不便,没法儿抱着柳清芳,只得上外面去把车夫叫进来。谢凉萤自己扶着曾氏上了马车。 马车有些小,三个人坐下已是勉强,魏阳就坐在外头的车辕上,催促着车夫加快速度。 谢凉萤此时没心思去问曾氏她们在离开柳府之后的遭遇,看她们眼下的样子就知道必是糟透了。只希望柳清芳的病还有救。 魏阳倒是没把人往大医馆带,而是往一条小路走。车夫跟着他的指示,把车停在了一个小平房门口。他让车夫抱着柳清芳跟着自己,也不叫门,一把推开大门,带着人往里头走。 屋里长须白发的中年男子正在喝茶,被魏阳的大动作给惊得把茶喷了出来。还不等同魏阳说话,就看到柳清芳从披风下露出来的红得极不正常的脸。男子高声唤来正在打盹的小童,让他把自己的行医箱取来,让车夫将人抱到了厢房去。 曾氏若眼睛还正常,当能认出眼前的男子便是昔年替皇帝治好了沉疴的御医蔡荥。 车夫刚把柳清芳方才床上,蔡荥就上前搭了脉,须臾后小童满头大汗地抱着行医箱小跑过来。蔡荥二话不说,打开箱子取了针灸包替柳清芳施针。 谢凉萤怕他们在场会妨碍蔡荥对柳清芳的诊治,便拉着曾氏走去外头。 一直担心的女儿终于得了救,泄了劲道的曾氏终于松开了一直绷着的弦,在院中大哭起来。 用尽全身力气哭泣的曾氏,似乎要将自己这些日子来的委屈和痛苦统统发泄出来。谢凉萤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只在一旁陪着她。 等再也哭不出来了,曾氏擦了擦红肿的眼睛,向谢凉萤致歉道:“方才我失态了,还望五小姐海涵。” 谢凉萤摇摇头,示意自己并未放在心上。她问道:“我听……柳家说夫人是因阴私之事才被逐出府的?我虽年幼,却也自认有些识人之道,觉得夫人断不是那等人。又念着同清芳姐姐的情谊,便想着来寻你们。” 曾氏冷笑,“阴私?这世上最说不清的便是阴私事,任人朝你身上泼脏水,也是百口莫辩。我自认对柳家大小姐从未半分怠慢,何曾想她竟陷害于我!柳家上下对她的话深信不疑,我自己也……这些我都无话可说,可为什么要搭上清芳?她是无辜的!柳澄芳抢了她的夫婿还不够,如今竟还要接着往死里折腾她。” 曾氏将怨气发泄出来后,心中稍稍平静了些。她向谢凉萤道出事情的原委。 在自请为妾前,曾氏是有过一门婚事的,只是念着家中兄弟的前程,曾氏毁了婚。自打进了柳府后,曾氏与那男子也并无往来,只是前几个月去庙中礼佛才被找上了门。曾氏也奇怪那男子为何此时来寻自己,不过那人说家中窘迫,急需银钱去救家中老母。心软的曾氏见他穿着褴褛,也就信了,只一时身上没带那许多银钱,便与人约好三日后在庙中相见。 三日后曾氏赴约,男子特地写了借书于她。曾氏因信他,便没有将折好的借书打开看。谁知两人正要离开时,柳澄芳带着人撞开了门,随后而至的柳老夫人见状更是一脸震惊。二人不由分说就绑了曾氏和那男子。 柳澄芳从曾氏身上摸出了那张借书,打开后当众念出来,竟是封情信。上头措词不堪入耳。而男子身上的银子,以及庙中主持的证词,一切都将曾氏推向万劫不复之地。 “他们说我早与那男子有头尾,多年来在庙里……行那苟且之事。主持实在看不下去,才偷偷告诉了柳澄芳。”思及当日,曾氏犹难平。她永远都忘不了柳老夫人对自己失望的眼神,以及柳澄芳脸上得逞的笑容。还有柳元正,这个自己多年侍奉的男人,竟罔顾多年夫妻情分,丝毫不信自己。 “这等事,我怎么辩解?替我说话的下人被当成了替我掩饰的,全都打的打,发卖的发卖。到了后头也就没人愿意帮着我。”曾氏眨了眨干涩的眼睛,两眼空洞地望着前方,“我是无所谓,只是苦了我的清芳。原本大好的日子,如今却跟着我吃这种苦头。我是过过苦日子的,可她自小出生在柳府,受尽荣华富贵,哪里吃得了这份苦?出来不多久,她就落了病。我那娘家兄弟有心相助,可碍于柳太傅在朝上的影响,只能暗中接济。可那等地方,私下给的银钱都被抢走了,我哪里有钱给清芳治病?” “到后头,娘家接济我的事被柳家知道了,他们几个都在朝堂上吃了排头。我便叫他们别再同我有瓜葛,我同清芳是死是活,全凭天命吧。”曾氏的眼睛亮了起来,朝着谢凉云的方向露出这几个月来的第一个微笑,“果然老天爷还是念着我们母女俩的。” 蔡荥施完针,边擦汗边从里头出来。 魏阳迎了上去,低声询问柳清芳的情况。得知无碍之后,又请蔡荥为曾氏看看眼睛。 蔡荥仔细检查了曾氏的眼睛后,道:“里头那位是急症,只不过拖了几日,还不妨事。这位倒是需得花些日子好好调理了。” 谢凉萤从荷包里取了一张银票,双手捧给蔡荥,“还请先生好生照顾,好药材还需花钱,请先生莫要嫌弃。” 蔡荥看了眼魏阳,见他眨了眨眼睛,不动声色地收了银票。他道:“这母女二人暂且在我这里住下。这钱权当住宿费吧。” 谢凉萤又迭声相谢。转头让曾氏安心在这处留下,“待身子好了,咱们再做旁的打算。” 曾氏原还担心回去后柳清芳的病出现反复,如今这般倒是让她安心了。 谢凉萤和魏阳辞别曾氏和蔡荥,又去探望了尚在昏迷中的柳清芳。见柳清芳面色转好,呼吸正常,这才放心地离开。 只是还未上车,薛简就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他把两个蒙了眼塞住嘴的男人往地上一扔,不满地道:“多大的人了,就没发现后头有人跟着。” 谢凉萤眨巴着眼睛。难道薛简跟了自己一路?   ☆、第24章 薛简看了眼谢凉萤身后的魏阳,朝他一笑。魏阳还以一笑。两人仿佛早已认得。 谢凉萤正暗自琢磨着他们二人的关系,冷不丁被薛简一拉,带到了他的怀里。 魏阳不着痕迹地朝薛简看了一眼,眼中深意唯有他们两人知道。 薛简打了个响指,两名伏于暗处的影卫即刻出现。他们一人一个从地上抓起五花大绑的成年男子。 薛简踢了踢不住扭动的人,道:“从你们去曾氏那儿时,这两个人便一直跟着。到了这儿后,我见其中一个要去他处,便给扣下了。”薛简示意影卫将人带进蔡荥的宅子去,“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 蔡荥正在院中碾药,听见动静后抬眼一看,“怎么又回来了?”看到影卫手上的两人后,他皱了眉,“在我这儿捉住的?” 蔡荥平生最恨有人鬼鬼祟祟地暗中探查他的消息。还不等问到话,就一人赏了一把药米分,叫那二人不住打着喷嚏。 薛简和魏阳知道蔡荥有这招,自然摒住了呼吸。唯苦了不明就里的谢凉萤,那米分末随着风吹到她脸上,被她吸了进去。极冲的味道直朝脑子里钻,现下正跟那两个一道打喷嚏。 薛简好笑地取了湿帕子给她擦脸,“怎么也不知道躲一躲。” 谢凉萤双眼红得跟兔子似的,鼻子难受得要命。听到薛简的话狠狠瞪了他一眼,却因为身上失了力气而少了怨气多了几分娇气。 被瞪个正着的薛简轻轻咳嗽一声,理了理下身的衣裳。他取了腰上的短笛,放在身前做遮掩。 魏阳瞥了眼一脸云淡风轻的薛简,嘴角轻扯,露出极浅的笑来。手下却不动声色地把谢凉萤往自己这儿拉了拉。 薛简知道自己被魏阳给看穿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曾氏原在屋里喂女儿喝药,听见院子里的动静便出来了。她凑近被绑住的两人细看,大惊失色,“柳二、柳棋,你们两个怎么会在这儿?!” 薛简笑道:“看来也用不着问了。柳家人,曾夫人自是认得的。” 曾氏奇怪地缓缓点头,“他们两个是柳家的家生子,打小就服侍柳元正。只是去年因为贪酒误事,被我发到庄子上去了。” 薛简道:“若是为了报当日的一箭之仇,断不会在此时暗中窥伺。是柳澄芳让你们来监视曾夫人和柳姑娘的吧。” 柳二柳棋打着喷嚏不住地点头。 曾氏气得浑身发抖。她没料到即便自己已经落到这般田地,柳澄芳还不肯放过她。自己到底做了什么,非得让柳家大小姐置之死地不可? 趁着曾氏和薛简两人在盘问柳家下人,谢凉萤凑近魏阳,悄悄地问:“先生你看,今年铺子的盈利可否在京里租个小院子?不求太大,干净安静即可。” 魏阳看了眼怒气冲冲的曾氏,心下了然。 曾氏不可能一直住在蔡荥这儿,到底男女有别,久住怕是会招来是非。不过魏阳却希望曾氏能住地离蔡荥不远。她的眼疾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调理,轻易离不得蔡荥。 魏阳附耳道:“京中地贵,不过咱们租个同蔡御医这般大小的宅子,银钱还是有的。” 谢凉萤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追问:“盈利我还得分谢家一半,分完可够?” 魏阳挑眉,他是第一次知道还有这么回事。“尽是够的。不过东家,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见曾夫人也不是那种愿意依附人过日子的,东家也不能养她们一辈子。” “嗯,这事儿我心里有数。”谢凉萤对他笑道。 柳清芳向来内秀,年纪还小的时候曾氏就请了绣坊名师来教她,如今一手绣活儿不说比肩大师,要糊口还是错错有余的。彼时她们刚被赶出府,生活还没着落呢,自然没有心思去买布配线。等安顿下来,倒是可以同她们谈谈这事儿。 薛简总不好一直占着蔡荥的地方,便叫影卫将人带回了侯府。 三人向蔡荥和曾氏辞别。 蔡荥试探道:“这次是真走了吧?别回头再杀个回马枪。” 看着蔡荥脸上的表情,谢凉萤忍不住捂嘴哧哧地笑。这个蔡御医性子颇是有趣。 三人上了马车。马车略小,坐三个成年女子已是拥挤不堪,如今加上薛简和魏阳两个男子,自然空间更小。 薛简不满地看着非得挤进来的魏阳,他原还想着趁着和谢凉萤两个人独处的时候说点小情话。如今多了个碍事的,自己也不好做什么动作。 魏阳淡淡地看了眼薛简,又朝薛简和谢凉萤之间挤了挤,尽量分开他们。 薛简想起方才被魏阳看穿的糗事,神情不甚自然地把头扭开。 谢凉萤一心想着日后怎么安顿曾氏和柳清芳,倒没留意两个男子之间的交锋。 到了铺子后,谢凉萤换回了衣服,带着清夏就要回谢府。因为送柳清芳去看病,所以时间耽搁了不少,此时已是日渐西斜。 薛简将谢凉萤扶上马车,自己跟着跳了上去,有些无赖地道:“我同你一道回去,到时候就说是我拉着你出去玩儿。你祖父母不会说什么的。” 魏阳眯了眼,意有所指地道:“那就请薛侯爷好生照顾我们东家了。” 薛简被看得出了一头的汗,连连称是。心中念叨怎么之前不见这位这么大的气性。 马车刚离铺子,薛简就把清夏往外头车辕上赶。清夏顾忌男女大防,觉得不好留自家姑娘和薛简同处一室。 薛简笑道:“难不成我还会把你家姑娘吃了?” 清夏看了眼并不驳斥薛简的谢凉萤,咬咬牙还是撩了帘子去外头。若自家小姐对云阳侯有意,自己怎么好阻拦了这份人人称羡的好姻缘。 帘子一放下来,薛简就抓住谢凉萤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不断摩挲。他凑到谢凉萤的耳边,语气里带着蛊惑,“想我没?” 谢凉萤被他喷在耳边的气息烧的脸红。心里暗啐自己,都是做过夫妻的人,还羞个什么劲。 薛简并不在意谢凉萤是否回答自己,从谢凉萤的脸上他已经看到了答案。他轻轻含住谢凉萤的耳垂,含糊地道:“我可是想得紧。” 谢凉萤羞红着脸推开了薛简,摸了摸自己烧得发烫的耳垂,发现自己带着的珍珠金耳塞不见了。 薛简笑嘻嘻地从嘴里吐出金耳塞,戴在了自己的耳上。他因曾扮过女装,特地穿了耳洞,如今正好用上了。 谢凉萤看着戴了珍珠耳塞的薛简笑脸,仿若回到了前世。薛简特地寻来一对拇指大小的珍珠,做成了耳塞子替自己戴上。还对自己说,那是南蛮的习俗。以女子为尊的南蛮,男子会将找到的最好的东西送上,若姑娘有意就会戴上,两人携手成为伴侣。 男子的一生都会将戴着自己所赠之物的心爱姑娘奉若神明,宛如女王般。 薛简看着神思不知飞往何处的谢凉萤,有些不满她没把心思放在自己身上。他想起什么,突然道:“阿萤同你铺子里的账房先生倒很是亲近。” 谢凉萤被拉回了思绪,想起魏阳身上种种谜团,不由道:“魏先生……人很好。只是铺子是谢家的,人也是谢家的。我……” 谢凉萤不知道该怎么说,她无法告诉薛简自己不信任谢家,甚至恨谢家。对于铺子和魏阳的心情也随之变得纠结起来。她很满意靠着自己经营铺子得利,也很高兴魏阳对自己的关心。可这些都是谢家给予她的。 薛简把她搂在怀里,下巴轻轻擦着她的发髻,“魏阳不是坏人,你可以信他。铺子也并非谢家的,你大可放宽心。” 谢凉萤心里一惊,难道薛简察觉到了什么?又惊觉薛简方才所说的弦外之音,问道:“不是谢家的?!” 那会是是谁的?难道谢家抢了别人的铺子给自己?不对,谢家在京中从来都是谨小慎微的,断做不来这等事。可自己在京中并无熟识的人,怎么会有人送铺子给自己?也不会是薛简,若是他送的,早就告诉自己了。 薛简犹豫了半晌,终究还是没告诉谢凉萤实话。“不是谢家的,日后你会知道是谁的。现今你且安心做营生便是了。” 谢凉萤咬了咬唇,知道薛简不肯告诉自己那必是有缘故的,也就不再多问。想起魏阳,又道:“你同魏先生认得?那日开府宴,长公主也同我提起他。他的来头这么大?” 想起魏阳在自己离开前瞥来的警告,薛简的头皮就有些发麻。他心不在焉地道:“我同他认识不久,知道的不多。但想来能被长公主称赞的必是有独到之处吧。”顿了顿,还是道,“魏阳不是谢家的人,他不会害你的。绝对不会。” 谢凉萤把下巴搁在膝盖上,有些捉摸不清里头的关系。她倒是感觉出来薛简和魏阳之间的关系并不简单。薛简对自己的独占欲很强,这样的薛简却在自己和魏阳接触的时候并未产生过半分排斥。反而,反而有些像……怕魏阳。 谢凉萤往后扬起头去看薛简,薛简笑着在她额上落下一吻。 心惊胆战了一路的清夏远远见着谢府,就喊道:“姑娘,侯爷,到了。” 马车从侧门进去,一直到了二道门子。谢家祖母原本还很不满谢凉萤晚归,但见到先谢凉萤一步下车的薛简后,把满肚子的话给咽回了肚子。 薛简扶着谢凉萤下车,朝谢家祖母一拱手,“今日前来未曾带拜帖,改日下了帖子再来。” 谢家祖母堆起了满脸的笑,殷勤地让今日在家里的长子过来相送。 因有薛简保驾护航,谢家祖母到底没追究谢凉萤晚归的事儿。谁见了那样儿都想得明白,云阳侯带着谢五小姐出去玩儿了。想着将二人凑一对的谢家自然不会横加阻拦,巴不得日日有这一遭。   ☆、第25章 年关刚过,京城就迎来了一桩喜事。恪王柴晋和柳太傅的长孙女成亲了。 婚后三日,柳澄芳回门,柴晋自然亦步亦趋地跟着,眼中浓情蜜意羡煞众人。 从柳家提前出来的柳澄芳顺道去了谢家。 谢家早就得了消息,前一天就在为着表小姐回门而准备了。 这样的日子,谢家祖母也不好拘着谢凉云不出来。在颜氏的软磨硬泡下,谢凉云终于在多日不出现之后见人了。 谢凉萤朝妹妹瞥了眼,发现她瘦了许多。宽大的立领袄子穿着身上空空的,仿佛衣下的身体不过是根杆子罢了。脸上的脂米分略有些重,却还掩盖不了憔悴。 难道谢凉云果真和祖母说的那样,大病了一场?谢凉萤努力回忆着前世,记忆中似乎并没有这么一出。她将此暗自记在心上。 薛简今日不知用了什么名头竟也到了谢家来。谢参知将他奉为上宾,殷勤招待。 男子皆是在外院,薛简环视一周,没看到谢凉萤。虽早知是如此,心里到底有些失落。 柳澄芳和柴晋在后院拜了长辈后,谢参知就领着柴晋去了前头,留下柳澄芳在女人堆里。 柴晋看到大摇大摆坐在上首的薛简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心里直骂狐狸。今日明明自己才是主角,这个人却偏要抢了自己风头。 堂上众人互相见礼后,薛简朝柴晋使了个眼色。 柴晋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谢参知忙问道:“恪王可是有心事?” 否则怎会在今日这般,无论与柳澄芳私下如何相处,都不该在她娘家人面前露出不满来才是。可见他和柳澄芳在人前的姿态,也不像对柳澄芳不满。 柴晋道:“我与薛简早就认识。如今我人生大事已成,他却尚未着落,这才触景伤情。” 谢参知先是一愣,和三个儿子对视一眼后心跳急剧加速。 来了! 谢参知按捺住自己的情绪,压低了的声音中显出了内心的激动,“薛侯爷可有意中人?若是有,我这把老骨头倒是还能劳动,替侯爷做个大媒。” 柴晋看了眼一直笑而不语的薛简,硬着头皮道:“薛简心仪之人正是府上五小姐,五堂妹。不知外祖父可愿割爱下嫁。” 谢家男子们仿若做梦一般。他们费尽心思,就是为了能让谢凉萤嫁给薛简,如今自己还没怎么出力,这事儿竟然就这么成了? 天上掉下的馅饼!再没这么大的好事儿了。 薛简此时方站起来,朝谢凉萤的父亲谢乐知一拜,“还望谢大人将阿萤许配于我。” 谢乐知哪里会不肯,当场就同薛简定了亲。为了怕薛简事后反悔,特地取了文书与他当场写了。确定文书无误后,令下人速速送去衙门登记造册。两人当下就以翁婿相称,在座无一不逢迎恭贺的,倒把柴晋给晾在了一边。 薛简见心头一桩事了了,别提多痛快。他压根就没和谢凉萤提过自己会在今日提亲,甚至未曾提过婚嫁之事。前世他们二人并未那么早定亲。不过薛简觉得谢凉萤早晚都要嫁给自己的,宁快不愿慢,早早把谢凉萤从谢家这个贼窝带出来放在自己跟前才是正经事。 对此毫不知情的谢凉萤还在后院听一群女人唠嗑。 女子婚后头等重要的事便是生育。柳澄芳虽说才出嫁三天,谢家妇人们也循循教导,趁机教授后宅手段。 这些不便未出阁的姑娘们听,谢家祖母就叫家里头的几个小姐们出去外头自己玩儿。 花园里赏花的谢凉萤看出今日谢凉晴一直不对劲。平素的谢凉晴从来都是脸上带着笑的,但这几日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想起这位姐姐对自己也有回护之恩,谢凉萤踌躇一番后还是把话问出了口,“二姐姐近日可是身上不舒坦?我见你脸色不大好,若是不舒服就先去屋里歇歇。芳表姐离开的时候我再让清秋去叫你。” 谢凉晴苍白着一张脸,强撑起笑来对谢凉萤摇摇头。“并没有什么旁的事。不过是我姐夫家,前些日子上门来见我娘罢了。” 谢凉萤心跳漏了一拍。该来的果然还是来了。她记得前世早逝的大堂姐婆家在孝期过了之后上门求娶谢凉晴做续弦,此事合情合理,谢凉晴也并未定下人家,谢家也就答应了。但谢凉晴的悲剧就此开始了。嫁过去之后不出一年,婆家就派人来传话,说谢凉晴因小产大出血而亡。一直端庄的大夫人把自己关在屋里几天不理事,等再出来的时候整个人老了不止十岁。 一直盘旋在心头的话说出来之后,谢凉晴似乎轻松了许多。她浅浅一笑,“是来提亲的,希望我嫁过去做续弦。” 果然如此。谢凉萤咬着唇,她最不会安慰人,此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谢凉晴也不需要谢凉萤的安慰,她只是想要有人听她说说心里话。“姐姐向来康健,怎会嫁过去不到半年就过世了。我早就奇怪这事儿,后来有一次偷听到娘和爹说话,才知道她……竟是被李家活活给虐死的。” 谢凉萤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一脸悲戚的谢凉晴。无论如何她都猜不到这婚事背后还有这等隐情。李家在南边儿,离京城有些远,她原还以为是害了水土不服之症,这才久病不起继而一命呜呼的。没想到竟是这样…… 谢凉晴擦了擦不知什么时候流下来的眼泪,“五妹妹兴许觉得我是为了不愿嫁过去才胡诌的吧。但我在听到这事儿后去向当年服侍过姐姐的下人们求证过了。”她转头看向谢凉萤,眼中戚戚,“姐姐自打嫁到李家后,每日寅时三刻前就得起来操持家务,备下家中早膳吃食。白日里也歇不得午觉,李家老夫人是要叫她在跟前立规矩的。热了打扇,疼了捶肩。但凡脸上有个不痛快的影子,李老夫人就叫到日头下跪着。” “那……大姐夫呢?”谢凉萤抱着一丝幻想问道。谢凉晴说的都是谢凉萤从来不曾接触过的事。薛简是孤儿,没有父母更没有乱七八糟的亲戚。谢凉萤就是在云阳侯府日日睡到午后都不会有人说什么,反倒薛简会丢下手里的事儿跑来问她是不是哪儿不舒服了。 谢凉晴看着身旁的妹妹,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她只是摸了摸谢凉萤的头,脸上有了一直带着的笑容,可那笑里头掺杂了太多叫人心酸的东西。 看着眼前的花景,谢凉晴突然极小声地道:“前些日子我外出配丝线,遇上了街痞,幸好妹妹铺子里的账房先生路过解围。妹妹回头替我谢谢他。” 谢凉萤看着二堂姐微红的脸颊,觉得这兴许是能让二堂姐避免前世早逝的好机会。有心撮合他们二人,她便道:“二姐姐要我谢人,总得有些个诚意。” 谢凉晴犹豫了下,还是从随身的荷包里取了块绣好的丝帕出来。她递给谢凉萤,道:“贵重的东西我给不起,唯有这个是我自己做的,也算聊表心意了。” 横也是丝,竖也是丝。这礼物倒是给的好。谢凉萤笑嘻嘻地接过收好,心里盘算着如何成就这桩姻缘。 此时如嬷嬷过来将小姐们叫来,道柳澄芳和柴晋要走了,让她们过去道别。说话间不时地看着谢凉萤。 谢凉萤觉得自己也没干什么事儿,除了去铺子就是被薛简拐出去,谢家无大事自己也不好下手。 到了谢家祖母跟前,满座的人都笑声不断,笑得最高兴的莫过于柳澄芳。她过来牵了谢凉萤的手,笑道:“日后我和妹妹可就是通家之好了。” 谢凉萤狐疑地看着笑得极不自然的颜氏和上首不断颔首的谢家祖母,问道:“芳姐姐同我是表姐妹,本就是通家之好啊。” “对对。”谢家祖母一边笑着说,一边不断注视着谢凉云。 二夫人凑趣道:“薛侯爷和恪王情同手足,如今兄弟娶了姐妹,可不就是天大的喜事。” 诶?!谢凉萤愣在原地,半晌没明白过来。前世她和薛简定亲还早着呢,怎么如今…… 谢凉云小脸煞白,从人群中挤了出去,一会儿功夫就跑得不见人影。 薛简在前院和柴晋一起送别客人,他和谢凉萤订了亲,也算是半个谢家人,替人送客也不算过分。他把今日来客一一看在眼里。这些人如今还显贵,可到了不远之后的夺嫡之争,全都成了丧家之犬。 送完了客人,薛简回转,想趁此机会去偷偷见一见谢凉萤。还没跨过二道门,就被谢凉云给拦下。 薛简记得她的样貌,记得最清晰的就是她和柳澄芳毒死爱妻时的妇人模样。他根本不想搭理这个小姨子,仿佛没见到一样,脸带霜意地擦身而过。 谢凉云把他叫住:“云阳侯。” 听上去弱不经风的声音叫人心起怜意。 薛简假装没听见,继续朝后院走。 “你是不是要娶我姐姐了。”谢凉云有些绝望地问道。 薛简没有回答她,仿佛谢凉云就是个肉眼凡胎看不见的魂魄。他径直地朝后院而去,身影淹没在了院景之中。 谢凉云跌坐在原地,久久不言语。   ☆、第26章 谢家为着谢凉萤能顺利出嫁,在薛简提亲之后的第二天就开始准备起嫁妆来。 不过眼下更紧急的事,则是把谢家比谢凉萤年长的几个姐姐们都嫁出去。本来她们年纪就差不多了,如今更是拖不得。这么一算,谢家竟然一次性要出几次血。 大夫人独自坐在屋子里。自打主持中馈以来,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独处时光了。她想起今早谢家祖母把三个媳妇都留了下来,让她们加紧时间相看,好给姑娘们安排了婚事。大夫人回来后和谢家长子自己的夫君商量,想看看他的意思。只可惜他们做了几十年的夫妻,却终究走不到彼此的心里去。 谢凉晴都知道长姐是被李家虐待而亡故的,作为母亲的大夫人又岂会不知?只是碍于情面不宣扬罢了。可已经跌过跟头的她怎会把自己另一个女儿也扔进火坑里去。 然而她的夫君,谢家的嫡长子谢平知并不这么看。他是对后宅庶务不愿沾手的性子,觉得自己日日上朝忙于政事,回家后又要谨遵父母训,教导几个儿子,哪里还有空去关注几个女儿。平日里见一面,问几句学问,夸几句绣活儿,就算不错了。如今魏氏问他谢凉晴的婚事,谢平知理所当然的觉得不耐烦。这些事儿在他心里都该归了魏氏去做,与他而言,没有必要就不必插手了。 所以谢平知随口道,不如将谢凉晴嫁去李家做续弦。 谢凉晴嫁去李家自然有好处。因是续弦,嫁妆就能少一部分,着实减轻了谢家眼下的燃眉之急。谢李两家乃是世交,谢家如今是颇得圣眷,可到底比不上李家实打实地靠真本事平步青云。有了李家相助,谢参知想要再进一步,难度就低了不少。 可这些在魏氏的眼里统统比不上女儿的性命来得重要。然而她也知道,在谢家真正说的话的还是谢家祖母,所以谢凉晴嫁去李家的事几乎就是板上钉钉了。 谢凉晴站在花窗下,望着屋里默默垂泪的魏氏,手上的帕子绞成了一团。她今日跟着谢凉萤去了铺子,自然见到了魏阳。只是魏阳在得知自己是谢家二小姐之后,一改当日的态度,变得客气而又疏离。谢凉晴只是性子温吞,并不是不知事的人,见魏阳这般自然知道他对自己无意。回家后,她打开了从铺子带回的脂米分,发现里头放着自己送出去的绣帕。 既然落花无意,自己又何必多情。谢凉晴在失望之中做好了即将出嫁的准备。 谢凉晴的婚事很快就被定下来了,谢凉萤没法儿改变这个事实。她也发现了魏阳对谢凉晴并没有特殊的感觉,强扭的瓜到底不甜,她就算是东家,也没法儿要求魏阳去喜欢谢凉晴。她看着谢凉晴依旧带着笑准备婚嫁,心里直发冷。 柳澄芳也收到了谢凉晴婚事的消息。不过她每日思虑的并非这个表妹的未来,而是另一件事。 柴晋自然察觉到妻子有心事,只是柳澄芳不跟他说,他也不主动提起。他对柳澄芳有把握,若这件事她真的解决不了,必是会来找自己商量的。 柳澄芳果然按捺不住。这日夜里,夫妻二人正在对弈。她问道:“夫君可遇见过怀双胎的妇人?” 柴晋捏着一枚白子,在手里把玩,不经意地道:“自是见过几个,怎么了?” 柳澄芳听他说见过,便来了精神头,把注意力从棋盘上移开,问:“那怀双胎的妇人在孕期是什么样儿的?” 柴晋愣了下,有些奇怪柳澄芳对这个事情如此刨根问底。他道:“自然看着要比寻常孕妇大许多了。”他回忆道,“我当时见着,还以为她们立即就临盆了。后来才晓得离临盆还远着呢。” 柳澄芳长呼出一口气,脸上露出难以捉摸的笑意来她道:“我回门去外祖家的时候,听我二舅母说起一件事,颇是让我疑惑。”她见柴晋抬起头,挑了眉看自己,脸上笑意更盛,“她们说三舅母在怀着阿萤和阿云时,本看不出来是双胎。” 柴晋放下了手里的棋子,琢磨起柳澄芳说的这句话。 看不出怀了双胎,那说明了什么呢? 柴晋问道:“三舅母是足月生产的?” “正是足月生产,所以才叫人奇怪。”柳澄芳把身子靠在后头的隐囊上,端了杯茶慢慢啜着。 足月生产,又看不出怀了双胎…… “双胎妇人皆是提前生产。”柴晋眼睛一亮,又旋即转暗。必不会是谢凉云,谢家祖母和颜氏对谢凉云的好,根本不足以怀疑谢家六小姐的身世。那么唯一值得怀疑的就是谢凉萤了。 柴晋和柳澄芳对视一眼,彼此心知肚明。 柳澄芳道:“我原先以为,兴许是三舅舅在外头养的人,生了孩子想要个名分,被外祖母去母留子。可看着阿萤那样子,实在是不像谢家人的长相。”她接着道,“倘若阿萤不是谢家血脉,那她与薛简的婚事,咱们怕是要从长计议了。” 柴晋听了这话不太高兴,他与薛简交好彼此合拍,并不在意薛简娶谁。 柳澄芳见他脸上露出不满来,道:“我知道薛简同你好,但你也得为了日后想想。夺嫡之争何其凶险,外祖父如今身在其中,于情于理我都少不得帮上一把。事成之后,咱们也是有好处的。我也不是要薛简帮忙,只要他不是任何一个皇子的人就行。若日后阿萤知道自己的身世,要去寻她的生身父母,而她那父母又非皇长子的人,岂不是满盘皆输。” 柳澄芳意味深长地道:“虽说生恩不及养恩,但血脉之情却是牵扯不断的。” “你欲如何?” “这事也不难,叫阿云替了阿萤去做云阳侯夫人,一切不就迎刃而解了。” 薛简的婚事柴晋不容置喙,那是薛简的事。退一万步讲,薛简喜欢谁都不是定数。兴许在知道谢凉云的好之后,薛简移情别恋了呢?又或许,薛简是为了巩固自己在皇帝跟前的圣宠,才特地和谢家联姻。唯一让柴晋有疑虑的是,谢凉云本是谢家要嫁给皇长子的女儿。 “那云表妹的婚事……?” 柳澄芳笑道:“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我前日跟着婆母去宫里,见王参知的夫人对娘娘甚是殷勤。我见娘娘对王家小姐颇是不错,想必皇长子妃的人选尚无定数。对谢家而言,未知不如实际。抓住薛简比抓住皇长子更重要。只要手里头有足够的权势,难不成还怕娘娘和皇长子反口?” 夫妻二人打定了主意,柳澄芳第二日就去了谢家,打算游说颜氏和谢家祖母。 柳澄芳一到了谢家祖母跟前,就跟她摊牌,表示自己已经知道了谢凉萤的身世。谢家祖母先是一惊,以为柳澄芳已经查出谢凉萤的生身父母。不过见她只知道谢凉萤并非谢家所生,才把心放回了肚子里去。 柳澄芳道:“阿萤并非谢家血脉,若日后被生身父母所惑,与谢家翻脸。届时谢家如何自处?” 柳澄芳的话说到了谢家祖母的心坎里去了。随着谢凉萤年纪渐长,眼见到了谈婚论嫁的时节,谢家祖母心里就七上八下的,怕自己真养了头白眼狼。 “倒不如将阿萤的婚事换给阿云去。这样谢家也算是多了重保障。如今宫里哪个妃嫔皇子不讨好薛简?便是公主,也都想着叫他悔婚——反正没正式成亲,一切都算不得数。”柳澄芳见谢家祖母有所意动,加了把劲,把这火烧得越旺。 谢家祖母在心里衡量了半晌,还是无法拿定主意,只叫如嬷嬷去把颜氏叫来。 颜氏来了之后,听说柳澄芳的打算,心头先是一喜。谢凉云日日为了薛简茶饭不思,这样子也无法进宫面见皇后。几次下来,皇后已对谢家颇有微词,以为谢家是拿捏着身份,故作矜持。可怜颜氏有口难言,苦在心头。自己的女儿打舍不得打,骂也不知骂了多少次,可那犟性子真是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颜氏偷偷打量谢家祖母,她倒是愿意成就谢凉云的心事,可就怕自己姑姑不答应。上次为着这事,还打骂了自己。 谢家祖母问道:“阿云现下如何?” 颜氏苦笑,“那不孝女还是那副样子,一心折腾自己,全不顾咱们做长辈的苦心。” 既然如此……谢家祖母终于下定了决心。谢凉云到底是自己的亲侄孙女,见她这般苦求,谢家祖母自己心里也难受。她拍了板,“你去把阿云放出来,叫她凭本事去争。若不能叫云阳侯回心转意,谢家也没那么大的脸子逼婚。” 颜氏喜出望外,觉得自己女儿有救了。有机会总比没机会好,不管怎么说还能放手一搏。万一……薛简真的就喜欢上了谢凉云呢。 这世上从来就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柳澄芳见自己目的达成,心里自然高兴。于她而言,这不过是让谢凉云重走了自己走过的路。只要自己能过得好,旁人的幸福又算得上什么呢。她浅笑着恭喜颜氏,道谢凉云心愿即将达成。心思却飘到了被自己赶出府的曾氏母女身上。自打没了她们的消息后,柳澄芳心里就一直惴惴不安,只是不管她怎么查,都没法儿查到那对母女的消息。   ☆、第27章 谢凉晴的婚事办的很草率,谢家定了人后,就飞快地定了婚期。夏天还没过完,谢凉晴就穿上了嫁衣,从京城远赴。 谢凉萤看不清红盖头下的二堂姐的表情,但她觉得此时的谢凉晴必是心如死灰。任谁知道自己的凄惨未来,而无力改变的时候,都会陷入绝望之中。 魏氏木然地看着喜轿远去,没有说话。她已经把自己该说的,该做的,全都在前一夜和女儿的抱头痛哭中宣泄完了。剩下的就是谢凉晴自己的人生,需要她自己用双脚去走完,没有人可以替代她。 喜气洋洋的谢家,有了心中凄然的魏氏和谢凉萤。表面的一团和气下有着隐隐浮动的黑暗。 家里没了说得上话的人,谢凉萤就更爱往外跑了。谢家祖母也不拦她,由着她去。 铺子里,魏阳听说了谢凉晴出嫁,心里照旧波澜无惊。谢凉萤察觉到这一点后,心里有些失望。原来魏阳真的对谢凉晴没有半分念想。又觉得魏阳甚是薄情,明知谢凉晴对他有意,却始终凉薄待她。 不过这样的心思被薛简知道后,倒是被他的公道话给了了心坎。 薛简道:“若是魏阳欲拒还迎,暧昧相待,那你二姐姐必定有所牵挂。这样也并非君子所为。索性斩断了情思,叫人对自己失望,也就没了希望。魏阳到底无家世,身体又有缺陷,便是真同谢家二小姐两情相悦,谢家也断不会将人嫁给他。” 谢凉萤依偎在薛简的怀里,闷闷地道:“话虽这么说,但心里到底觉得难过。二姐姐此去之后,不知道还会遇上什么。一想到早逝的大姐姐所遭遇过的事,我这心里就堵得慌。” 薛简眼中精光微显。他摸着谢凉萤的头发,安慰道:“你二姐姐人那么好,吉人自有天相。” “但愿如此吧。”谢凉萤也只能这样自我安慰。她余光一扫,瞥到了柴晋的身影。待要去看,却见柴晋进了一所宅子。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拉着薛简就要跟过去。 薛简把人拉住,好笑地说:“你先看清楚了那是什么地方,然后再拉我过去也来得及。” 谢凉萤看了看那宅子,也没发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就是一处普通人家的房子。她不明所以地回头看着薛简,“怎得我就不能进去了?” “当然不能进去。”薛简拉着谢凉萤的手往回走,“我若进去是无妨,你身为女子却不行了。” 谢凉萤回过味来了,“诶?!” 薛简看着瞪大了眼睛的谢凉萤,觉得她可爱极了。他不由得伸手去刮谢凉萤的鼻子,“那是男子养外室的宅子,你如何能进去。” 外室?!谢凉萤扭头去看,心道莫非柴晋养外室了?不可能啊,他不是和柳澄芳感情甚笃吗? 薛简把她的头掰回来,让她往前看,道:“那不是柴晋的外室,而是他的产业。前几年他就做起了这种买卖,将宅子租给官家男子,又挑了几个身姿颇佳的女子服侍他们。借着这种行当来拉拢人,在京中其实并不少。” 谢凉萤不屑地眯着眼仰头看薛简,“知道得那么清楚,莫非云阳侯也在外头养着人?” 薛简失笑,“我有你一个就够我头疼的了,哪里来的精神再去找个人。” 谢凉萤心里气哼哼的,前世她压根没想过这些。薛简每日不是外院处理政务,就是回到后院来陪自己,偶尔要出门也都尽量带着她一起去。不过今世可就说不好了,看来自己得把人盯紧点。 “诶?这么说来,大部分官家男子都有养外室?”谢凉萤好奇道,“我家里头有外祖父看着,男子都不许纳妾的。莫非……” 谢凉萤嘿嘿笑着。 薛简拍了拍她的后脑勺,“做什么怪样子。你家男子自然也是有的。据我所知……你爹就养着一个呢。”他凑近谢凉萤小声道,“还是柴晋孝敬的宅子呢。刚刚咱们经过的那一片,大都是柴晋的产业。你还未出阁,自然不晓得。这片儿可是男子间出了名的销魂所。” 谢凉萤在他手上狠狠地捏了一把,“那你带我过来这里。” 薛简揉着痛处苦笑,这不是一心只顾着爱妻而忘了方向嘛。 两人到了铺子,谢凉萤早早地打发了薛简离开,一个人在二楼休息。 无意间得知的消息,对谢凉萤而言简直天降馅饼。她一直韬光养晦,在谢家人跟前扮演一个乖乖女的样子,可心里早就因为迟迟找不到突破口而急切起来了。 而这次的桃色新闻,正好是一个极佳的突破口。 谢凉萤可以想到柴晋这样做的原因。手握无数官员的阴私,随时随地都能用这些把柄操控他们为自己所用。 不过,她该怎么得到谢乐知的外室养在哪儿呢。薛简肯定知道,但自己不好解释为什么要去查父亲的外室。哪里有子女把手伸到父亲房里的。魏阳兴许能查到,但是到底男女有别,不好意思说出口。 清夏拿了一叠绣片正在翻看,口中道:“柳二小姐的活计真真是巧夺天工,每一件瞧着都好看。” 谢凉萤眯了眼,心中有了主意。她道:“走,咱们去看看曾夫人和二表姐。许久没去了,也不知她们可好。” 清夏不疑有他,径自去安排了。 谢凉萤坐着马车到了蔡荥的住所附近。她最后还是听取了魏阳的建议,将曾氏母女安排在了蔡荥那条巷子里。她想着自己平日里也不能时时照顾到,有个认识的人在,心里也放心许多。 来开门的是曾氏,她眼睛已经好了许多,女儿忙着平日里做绣活,她就负担起家务来。谢凉萤先前替她们置办宅子时,就同她们说好,由自己来提供料子和针线,曾氏母女替自己做些绣活儿,备着日后开绣铺用。有住的地方,又有了维持生计的工作,曾氏母女自是对谢凉萤感激不尽。 “是阿萤来了,快些进来。”曾氏超里头喊了一声,“清芳快来,看看谁来了。” 柳清芳拎了裙子出来,见谢凉萤来家里头,笑眯了眼。“萤妹妹快里头坐。” 一行三人在屋里坐下,谢凉萤让清夏去厨房做些吃的。把人支开后,她把用帕子包着的银子取出来给曾氏母女,“先前清芳姐姐的东西我都看过啦,没有不好的,我都舍不得拿去卖。” 曾氏收下银子,这是女儿一针一线绣出来的钱,自当好好保管。曾氏还念着柳清芳的婚事,想着必得给她攒一份嫁妆下来。 谢凉萤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其实我今日来是有求于曾夫人的。” 曾氏道:“阿萤但说无妨。” 谢凉萤道:“我想让夫人替我去打听打听,我爹养在外头的人住哪儿。” 曾氏是管过大宅后院事的,一听谢凉萤的话就想着必是谢乐知做了什么糊涂事,怕是叫颜氏伤心了。谢凉萤这个做女儿的看不过,自然要替母亲找公道。她到底是做过主母的人,知道怎么去找人,当下就拍着胸脯道:“阿萤且把这事交给我,旁的不用多想。” 谢凉萤将这事儿交给了曾氏,心里一直记挂着。曾氏虽以不是京中贵妇,可还是有些人因她性子而卖她面子的。没多久曾氏就给了她消息。 曾氏看着面前的谢凉萤,有些难以启齿。怪不得颜氏生气,这事儿摊上自己,也是要恼的。谢家男子实在过分。 因为谢凉萤还是未出嫁的闺秀,曾氏不知道如何启齿。半晌才道:“阿萤,你同我说,是不是谢家传了什么不好听的出来,这才叫你娘伤心了?” “嗯?”谢凉萤压根没想到曾氏有此一问。她与颜氏已经许久不曾单独说过话了,谢家祖母一直有意无意地阻拦了她们母女的相处,哪里会知道颜氏伤心的事。 曾氏叹气,道:“这事儿本不该同你说的,只是我如今也见不到你娘,只得跟你说了。你爹和你哥哥的事,就是说破天去,都叫人觉得面上无光。” 谢凉萤心中狂跳,她没想到这事儿还和自己哥哥沾上了关系。谢明镜是颜氏唯一的儿子,颜氏一直如珠如玉地捧着,半点不肯叫他沾上不好的习气。从来都是一派正人君子的哥哥,竟然还养了外室?要知道他如今还不曾结亲呢。 曾氏道:“养人的宅子是柴晋的,怕也是他帮着遮掩的。我也是没料到,你爹自己个儿养人也就罢了,多少京中男子是有人的。可你爹千不该万不该,竟把你大哥也拉进去。他才多大点人?这就搞坏了身子,日后可怎么办。” 谢凉萤压抑住全身颤抖,低声问:“爹在外宅还给哥哥养了人?” 曾氏难以启齿地看了眼谢凉萤,一咬牙,道:“你爹同你哥哥,竟、竟与同一个女子……” 后面的话就是不说,谢凉萤也明白话里的意思。 没想到,这等乱了纲常的事竟就在自己身边。 把话说出口,曾氏后头就顺畅多了。她道:“我看你爹和你哥哥也是不知道,他们虽说都去同一处宅子,可从未同时出现。我怕……兴许是柴晋动的手脚,你爹和哥哥未必知道这回事。” 谢凉萤心头冷笑,可不是么,就是再无耻,也做不出这等事来。若是被御史得知,参上一本,不说自己的官身,怕是全家都得跟着倒霉。谢参知的宰相梦怕也是破灭收场。 谢家果然是个贼窝。谢凉萤摸了摸手上起的鸡皮疙瘩,心里只觉得谢家肮脏地要命。   ☆、第28章 晚膳后,谢凉萤被祖母给叫住。 “今儿白日宫里头来人了,明儿大家一道进宫去见娘娘。你也许久不曾去拜见娘娘了,明日穿得鲜亮些,也莫要太过出风头了。” 谢凉萤垂首称是。 第二日,谢凉萤早早地过来谢家祖母这儿。谢家祖母抬眼打量,见她上身穿了一件荼白缠枝海棠暗纹袄子,下头是一条银红落花流水纹织金裙澜马面裙,脚下一双鱼塘戏莲翘头鞋。手上只一个镶玉金镯,脖子上戴着个八宝金项圈,耳上一对葫芦形珍珠金坠子,头上一套蓝宝石金头面。 颜氏领着脸色好了许多的谢凉云过来,见大女儿这副打扮,心下也是觉得不错的。 谢家女眷们上了早就备下的车,一路朝宫里去。到了宫门,大家下了车步行进去。唯谢家祖母例外,她是有诰命在身,又念及年事已高,皇后特许她坐肩舆。女眷们亦步亦趋地跟在谢家祖母的肩舆后头,微微低了头,目不斜视地走着,一派端庄的样子。 甘宁宫里头,皇后高坐在上首,下面已坐着几个早谢家一步到的官家女眷。 皇后年纪已经不小了,打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入宫服侍了。她本不过是个太子良娣,后来因为太子妃江氏母族被人告发谋反,累及江氏,被逐出宫贬为庶人。皇后母族趁势一搏,说动了先帝,将皇后捧上了太子妃的位置。 谢凉萤跟着谢家人在女官的示意下行礼,起身的时候她朝皇后看了眼,心道果然岁月不饶人。纵使前几年还算风韵犹存的皇后,如今也在眼角生出了皱纹,看起来老了几岁。听说近日皇帝又新收了降国送来的几位美人,多日不来甘宁宫了。皇后面上无光,却还得在人前装大度,可下垂的嘴角到底泄露了她的心情,也让她看起来严肃和衰老了很多。 皇后扫了眼谢凉萤,半分没看她妹妹。与几位诰命闲聊了几句后,她道:“我们在这儿聊的小姐们必是不爱听,放她们去园子里逛逛吧。” 小姐们谢了恩,在女官的带领下去了御花园。 谢凉萤宫里来得少,同其他经常入宫的小姐们并不熟。谢凉晴远嫁后,她在谢家也没了说得上话的人。索性自个儿去了鱼塘喂鱼。 伺候谢凉萤的女官在谢凉萤专注喂鱼的时候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她转头去看,见是皇帝身边跟着的大总管。她躬身行礼,默默退下到花荫后。 大总管摒退了周遭的人,在前头领路,把皇帝带到了谢凉萤的身后。 皇帝站在谢凉萤后头,看着她的背影,眼中露出些眷恋来。 谢凉萤把手里最后一点鱼食洒在池子里,拍拍手上的米分末,转过身却见到了正冲着自己笑的皇帝。她是认得皇帝的,每每自己进宫都能不期相遇。她向皇帝行了礼,朝他灿烂一笑。 皇帝朝她招招手,“来朕这儿。你可许久不来宫里了,都在忙些什么呢?” 谢凉萤落下皇帝一步,跟在皇帝的身后,道:“家里头给了我一处铺子,让我练练手。我整日里都在忙那些呢。做过这些事才知道寻常百姓的不易。” 皇帝微微侧过头,用余光去看她,“这样很好,你有悲悯之心,是个好姑娘。”他的手背在身后,握紧后又松开,“我听说云阳侯向你提亲了?” 谢凉萤微红了脸,“平日与他处的好,但提亲的事他丝毫都没跟我提过。我听祖父说的时候吓了一跳呢,还当是哄我玩儿的。” 皇帝停下脚步,仰起头望着远处池边的柳色,半晌才说话,声音有些哽咽,“你也长大了,都到了出嫁的日子了。反观朕,却是活了一大半儿了,半截入土的人。” 谢凉萤听了心里有些难受,微微噘了嘴,反驳道:“陛下千秋万岁,哪里能说这等话。” 皇帝“呵呵”笑了,“哪里有真的万岁的皇帝。朕能活到现在这岁数已是满意了。”他转头看着谢凉萤,“等阿萤出嫁,朕必送一份大大的贺礼。” 谢凉萤笑眯了眼,“那可得给我最好的东西,陛下坐拥天下,多少好东西都在陛下宫里。我也不求多,从陛下指缝里漏下些许,也就够啦。” “好好好。”皇帝一口应下。 大总管在前头看见女官在花荫下露出了裙角又消失,他从前头走回来,在皇帝跟前躬身行礼。 皇帝眼神有些黯淡,他对谢凉萤道:“大学士来了,朕得回御书房去。阿萤你自己再逛会儿,下回再到宫里来。” 谢凉萤恭送皇帝离开,不多时就听见小姐们扑蝶的笑声。 女官向谢凉萤行了半礼,道:“谢小姐,娘娘派人来唤你们回甘宁宫去。” 谢凉萤欣然答应,皇后叫她们回去,就意味着谢家要回府了。 果不其然,小姐们回去后不久,皇后就说自己乏了,让官眷们出宫去。 第二日,大总管就来了谢府。不过今日他穿了一身便装,所以在谢参知要行礼时将人给拦住了,“咱家今日是过来送小友一份礼的。” 谢参知不明所以,见大总管朝身后挥挥手,一个同样穿着便装的小太监牵了一匹上等好马走了过来。 大总管道:“谢家五小姐与我颇是投缘,这马是前些日子蛮国送来的,陛下一时高兴就赐给了我。我留着无用,便送给小友吧。过些日子北疆伊兴部要过来,他们民风素来彪悍,向陛下提了让两国女子比试马术的念头,陛下已经答应了。谢参知可要叫五小姐多多练习,咱家可盼着五小姐届时的英姿呢。” 谢参知有些犹豫,“我那拙孙女怕是受不起这么大的礼,公公你看……” 大总管微微收了脸上的笑,轻声道:“这也是陛下的意思。” 谢参知这才收下。 搬完了事,大总管笑眯眯地带着身边小太监出了谢家。他坐上马车,吩咐车夫去贡院。 马车在大街上慢慢走着,大总管从怀里取出一张折好的纸来。展开后,见上头写着“敬贵客李氏容公子,先前所定之画已在铺子。烦请贵客携此证前往取画”。 李容乃是大总管入宫净身前的名字,进了宫之后因冲撞了皇后闺名,就换了李谦。 这纸是谢凉萤昨日入宫与皇帝分别时偷偷塞给李谦的。其实李谦哪里有在谢凉萤铺子里定东西,不过是谢凉萤孝敬他的罢了。 李谦家境落魄,走投无路才入宫做的太监。虽初时目不识丁,不过分到当时还是太子的皇帝跟前后,蒙帝恩,允他同自己一道上课。耳濡目染之下,李谦也喜欢上了字画。只是他身为皇帝跟前的贴心人,寻常收不得礼,心里纵喜欢也要装作不在意。也不知道谢凉萤哪里打听来的消息,竟给自己备下了这份礼物。 不多时李谦就到了铺子,他同周掌柜倒是认识的。彼此寒暄了几句后,周掌柜就将谢凉萤事先叮嘱过的字画交给了他。李谦收了东西后并不马上离开,而是同一旁在柜台算账的魏阳闲聊了起来。直到小太监忐忑提醒他快落了宫门,才恋恋不舍地回转。 谢家晚上聚餐,谢参知叫人将马牵了出来,对谢凉萤道:“陛下所赐,你且好好练习。届时两国较量可莫要叫陛下面上无光。” 谢凉萤看着那匹马,心里无限感慨。前世就是这匹马,叫颜氏断了一臂。不知道会不会旧事重演。 谢凉云是识货的,见了那马就目露艳羡。谢家的男子们也都有些嫉妒,但这是皇帝指了名给谢凉萤的,他们也不好去抢,只干巴巴地让谢凉萤好生照顾那马儿。 谢凉云转了转眼珠子,道:“姐姐要习马术,怕是家里的庄子都不合适呢。” 谢家祖母心里一盘算,的确如此。谢家起家就晚,家底也薄,不比旁的人家经年积攒。可皇帝已经开了尊口,要谢凉萤在马术赛上比试,若是不叫她学,可是不妥了。 谢凉婷看了眼谢凉云,笑地灿烂,“我听说云阳侯的庄子占地极广,反正五妹妹已经同他订了亲,就是去他那儿也无妨。” 谢凉萤眉毛一挑,前世可不是这样的。彼时她和薛简并未定亲,最后是借了颜家的庄子。 谢凉云道:“这个好。”她央求着谢凉萤,“姐姐可带我去吧。我也要练。” 大堂哥谢明泉此时倒是来了性,道:“不若我也同你们一道去。云阳侯一个人哪里看得住你们。我与马术上颇有些心得,倒时也能教妹妹们。” 事情就这么拍板定下了。 薛简听了他们的打算,自然一口应了。这是让谢凉萤出风头的事,他岂能不答应。连夜叫人去庄子上收拾一番,还亲自另细心挑了几个马术极好的下属,备着到时候做谢家女眷们的马术师父。 在去庄子的前一晚,谢凉云借着想和颜氏睡一起的由头,抱着枕头去了母亲那儿。谢乐知本欲同妻子亲近,被女儿一搅,哭笑不得地去了书房将就。   ☆、第29章 颜氏知道谢凉云过来睡,必是有事要同自己说。果然刚躺下,谢凉云就黏上了颜氏。 “娘,你说……习马术是不是很容易受伤?” 颜氏以为谢凉云是担心明日练习马术时当众难堪,让薛简对她印象变差。她安慰道:“娘并未习过马术,不过听说的确很容易受伤。你明日且小心着些,万事莫要逞强。娘叫你嬷嬷特地做了马术穿的衣裳,裤子的两边都加了皮子,到时候必不会磨坏了你。” 谢凉云喜滋滋地抱了颜氏的胳膊,说道:“娘果然心疼我。”又道,“那娘有给姐姐准备吗?” 颜氏顿了顿,状似不在意地道:“你姐姐如今养在祖母跟前,你祖母自会替她准备。再者,即便上了年纪一时忘了,你姐姐主意那么大,自然也会准备。你且放宽了心。” 谢凉云长长地“哦”了一声,道:“娘,你说明日姐姐会不会不小心受伤?我今日听大哥说,他初练马术的时候,不小心从马上摔了下来,在床上养了一个多月才好全了。” 颜氏听了这话,突然回过味儿来了。她把目光放在谢凉云的脸上,面色凝重,“阿云,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谢凉云脸上一派天真,却在眼神中隐含了狠毒,“我不过是担心明日姐姐的马儿惊了,一时不察从马上跌下来罢了。娘不觉得有这种可能吗?到底是不识人性的畜生,哪里晓得轻重。” 颜氏收回了目光,半晌,缓缓道:“你说的我尽知了。你有这份心,就很好。” 谢凉云长呼出一口气,“那我且睡下了,明日娘记得叫我起来。我怕自己赖床呢,要是睡过了头,耽误了出门时辰,那可不好。” 颜氏将她哄着合眼睡了,自己借着微弱的烛光,一夜未眠。 第二日,颜氏催促着谢凉云起来。 谢凉云打着哈欠,换好了衣裳,带着随行伺候的下人们同谢凉萤一行出了谢府。 薛简早一晚就歇在了庄子上,他到底不放心旁人。自打经历了谢凉萤前世惨死的事后,举凡牵扯到爱妻的事,薛简必是亲力亲为,尽量不假他人之手。就是他人先头做过了,他也要再检查一遍。 到了庄子上,稍做休息,谢家人就各自去房间换上了骑马装。谢凉萤自己没有准备,这些事薛简早就替她考虑到了,做了几套不同的款式由着她挑。 谢凉云看着自己一身红装,再看谢凉萤穿着的紫衣,心道怪不得人家都说恶紫夺朱呢。 颜氏因不放心谢凉云,所以也亲自跟来了。她看了眼谢凉云,朝她点点头,用眼神示意她且安心便是。 谢凉云便知颜氏已经做好了准备。 薛简牵了谢凉萤,带着他们去了后头专门用来练习骑术的地方。地已经被平过一次了,上头的小石子都被薛简下令捡掉。 谢凉萤远眺,发现除了马厩里的几匹马正在吃草外,另有人牵了一匹马过来。她好奇地问道:“那是你骑的?” 薛简笑道:“自然不是。”他拉着谢凉萤过去,伸手在马上摸了摸,“这是我送你的。” 谢凉萤道:“我不是有陛下送的马了?” 薛简不悦道:“那是旁人送的,不是我送的。今日你在这里,就得骑我送的。” 谢凉萤无语地看着他。先前怎么没发现薛简这般霸道。 谢凉云自是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此时面对自己跟前这匹枣红色良驹,心里颇不是滋味,只觉得那红色刺眼极了。 颜氏却是有些急,道:“届时赛马也是要用的陛下所赠的良驹。时日不多,不让阿萤熟悉一下,到时候怕出岔子啊。” 薛简道:“颜夫人莫急,那马虽好,却到底还没完全驯服。我也是为了阿萤好,若是野性难驯,到时候伤了阿萤,岂不成了坏事。我已叫人另去驯了,等磨了性子再让阿萤用也不晚。” 颜氏还欲说些什么,她的陪嫁偷偷拉了她的衣服,朝她投去放心的眼神。颜氏知道此事必有后招,也就同意了薛简的意见。 谢凉云咬着唇,死死望着谢凉萤的那匹马。 谢凉萤看了她一眼,牵了马过来,道:“妹妹喜欢我这匹,那咱俩就换一换吧。” 谢凉云喜上眉梢,当然答应。 颜氏忙拦住,“好好儿的,作什么幺蛾子。该是谁就是谁的。” 谢凉云对这匹由薛简亲自所挑选的马的渴望超过了对母亲的乖顺,固执地非要换不可。 颜氏拿她无法,急地团团转。自己无法当众说出缘故,只能一味地道姐妹之间不可相争之类的话。 薛简道:“既然谢六小姐喜欢,那就换吧。”他对谢凉萤不满地道,“就你大方,我才送的就转手给别人了。” 谢凉萤在薛简的帮助下上了马,笑嘻嘻地道:“借花献佛。你这个做姐夫的,讨好小姨子难道不应该?” “是是是,你说的都对。”薛简道了声“小心”,在前头牵了马,让谢凉萤坐在马上先习惯走路。 颜氏紧张地捏着帕子,盯着谢凉云看,生怕女儿出个好歹。她边上的谢明泉见状,笑道:“三婶婶莫要担心,我瞧五妹妹和六妹妹都骑得很好。” 谢明泉本是想着跟着过来后,借机试一试谢凉萤的马。谁料谢凉萤并未用上,心里倒也有些失落。 此时清秋端了茶过来,“大公子请用。” 谢明泉扫了眼清秋,心道平日怎么不见五妹妹身边这个侍女。他“唔”了一声,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赞道:“好茶。” 清秋笑道:“是侯爷特地备下的玉露茶,前些日子方退完火。” 谢明泉点头笑道:“云阳侯真是有心了。”眼睛却一直盯着清秋看。 颜氏心系爱女,顾不得侄子和下人眉来眼去。一时二人的行径竟无人发现。 自打换了马后,谢凉云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她在心里偷偷幻想着这是薛简特地为自己挑的马,把骑完后要还给谢凉萤的事完全抛在了脑后。 可怜颜氏看着谢凉云每走一步,每一个转弯,心里都揪得紧紧的。生怕女儿出了什么意外。 从午时到日落,半点儿情况没发生。若要说最大的事,就是谢凉婷踩到了马粪的糗事。羞恼的她连晚膳都不想出来吃了。 饭后薛简拉着谢凉萤在庄子里逛。谢凉萤问道:“我那马儿怎样了?” 薛简丝毫没有吃惊,极自然地道:“初时还发了狂,后头泻了肚子就奄了。我叫了人好生照顾着呢。” 谢凉萤可惜道:“也是个可怜的,平白遭了一场难。可知下的是什么药?” 薛简道:“不过是用蜜水在马身上刷了刷,大约是想招来蜂蝶。马儿奔跑时一受惊,自然发狂。泻肚子大概是嘴馋喝多了蜜水的缘故。我可不觉得它可怜,它若不可怜这一遭,可怜的就是你了。”薛简叹了口气,“我从未想到你母亲竟然心狠至此。” 谢凉萤面上无笑。今日刚到庄子上,她还对颜氏抱有一丝希望,然而残酷的事实狠狠在她脸上打了一耳光。她想,自己不会再对谢家心软了。今日这遭过了,想必颜氏会消停一阵子。而她却是再也不想见到颜氏了。 “可知道是谁干的?” “这等事,你娘怎放心假手他人。自是叫自个儿的陪嫁去做的肮脏事。”薛简最不耐烦这些心机深重的京中贵妇。看着一个个光鲜,心里头却脏的连菩萨都不愿意保佑。一双手看着倒是干净,可旁人替她们干下了多少污秽事。 谢凉萤突然握紧了薛简的手,看着薛简的眼里有着痛苦和迷茫。同是女儿,为什么偏心至此。自己到底哪点儿对不住颜氏,对不住谢家了? 薛简从谢凉萤颤抖的双手中感觉到了她的不安。他从小道边摘了一朵月季,簪在谢凉萤的耳侧,道:“日后有我。” 谢凉萤眯了眼,“你别当我今日没见着阿云看你的眼神,简直想要把你吃了一般。” 薛简若稀松平常道:“她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先前柳澄芳回门的时候,她就拦了我。只是我没理她。” “哦,看不出侯爷还是个柳下惠。”谢凉萤取下戴着的月季,在手中把玩。 薛简从她背后抱住,将人环在怀里。“除了谢五小姐,本侯爷对谁都是柳下惠。” 谢凉萤嗤笑,“就会说好听的。” 薛简在她脸上偷了个香,贼兮兮地道:“那我用做的。” 谢凉萤捂住被偷亲的侧脸,又羞又恼地看着薛简。娇娇的样子看地薛简心里直痒痒。 夜里的微风在谢凉萤的发髻边吹过,未梳上去的发丝轻轻飘动。夜风在薛简身边稍作停留,打了个转,飘到了樟树后头的裙角,而后又往他处而去。 一路跟踪谢凉萤和薛简的谢凉云躲在树后,她隔得远,听不见两人的对话,只偷窥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咬牙暗道谢凉萤不要脸,整日狐狸精般地勾引薛简。 为了参加马赛,谢凉萤日日在庄子练习。不多久,就到了赛马这日。   ☆、第30章 北疆部落过来的那天,京城万人空巷,大都人挤人地去围观大老远过来的邻国。 谢凉萤倒是想去看,只是她那日正好来了癸水,肚子疼得厉害。谢家祖母当然不许她去,令她一个人在屋子里好生养着。 连嬷嬷特地熬了浓浓的红糖枣姜汤,哄着谢凉萤捏着鼻子咽下才安心。 谢凉萤抱着汤婆子,身上盖着厚被子。虽说是秋天,却还带着几分酷暑之意。谢凉萤出了一身的汗,偏肚子还凉飕飕的。 身体不舒服的时候人总是特别脆弱。谢凉萤也不知怎得,此时特别想见薛简。可云阳侯今日随侍皇帝身侧,就是想溜也溜不出来。 连嬷嬷见她郁郁寡欢的样子,便道:“姑娘,要不我去将昨日魏账房送来的新脂米分给你取来瞧瞧?” 那些脂米分是魏阳新研制出来的,谢凉萤在正式售卖之前,都要先一一试验过。这批刚送来的,都还没开封呢。此时拿来解闷倒是不错。 见谢凉萤点头,连嬷嬷喜滋滋地去拿东西。 谢凉萤抱着肚子斜靠在隐囊上,闭着眼睛假寐。快睡着的时候被屋外瓷器碎裂的声音惊醒,还未等她开口问,就听连嬷嬷怒骂了一声:“小畜生!摔了姑娘的东西,你拿什么赔?!谁调|教的你?竟规矩都没学好就来伺候姑娘!” 谢凉萤冲清夏使了个眼色,清夏会意地点点头,出了屋门。她朝连嬷嬷迎上去,笑道:“嬷嬷可缓缓气,这丫头是该骂,可姑娘还在里头歇着呢。” 连嬷嬷忙压低了声音,问道:“方才我没把姑娘吵醒吧?” 清夏笑道:“哪能呢,姑娘睡得沉呢。”她看了眼瑟瑟发抖的小丫鬟,用下巴朝院子中间扬了扬,“顶盆水去站着。” 小丫鬟抹了抹眼泪,朝清夏行了个礼,去找了个水盆。她在院子的水缸里打满了水,颤巍巍地双手扶着顶在头上,在院子里站定。 清夏轻轻摇摇头。她看着地上碎了的脂米分,觉得就这么扫了有些可惜,索性捡了几块大的,把外头用刀削去。而后分门别类地用不同色的帕子包着,揣在身上。 连嬷嬷径自去找了扫帚将地上的碎脂米分和碎瓷都给扫了。刚要去将东西放好,却听清夏“哎哟”了一声,她奇怪地朝身后的清夏看去,余光瞥见一只蜜蜂朝清夏飞来。她眼疾手快地把那蜜蜂赶了,却又来了一只。 清夏捧着被蜇伤的手臂,气道:“今日是怎么了,这些蜂儿尽围着我转。” 连嬷嬷也奇怪,院子里虽有花草,可平日里从不见蜜蜂这般殷勤地往人身上冲。 谢凉萤好奇之下披着件外衣出来看,清夏已经被连嬷嬷带去上药了。屋外的地上除了一些扫不掉的脂米分碎末别无他物。她眯眼去看,一只蜜蜂飞来直冲着地上去,她眼疾手快地一脚踩了。 谢凉萤总觉得耳朵里有蜜蜂嗡嗡飞的声音,她举目四望,朝声音传来的大致方向而去。最后她终于在连嬷嬷方才扫掉的碎瓷和脂米分堆瞧见了不少蜜蜂,全都围着那堆飞。 为了防止蜜蜂蛰了自己,谢凉萤用外衣把自己脸给包起来,只剩下眼睛露着。她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瞧着那些蜜蜂,心道莫非是脂米分的缘故? 果不其然,清夏房里传出了惊叫声,声音刚落,连嬷嬷就抱头冲了出来。“哪儿来这么多的蜜蜂!可不得蛰死人了!” 谢凉萤冲过去,一边高声叫着:“清夏快把脂米分给扔了。” 明白过来的清夏忙从怀里将方才收起来的脂米分给摔在了地上。主仆三人躲进了屋子,远眺着那堆脂米分和蜜蜂。 连嬷嬷脸上还有方才的余悸,问道:“姑娘?怎么?是脂米分的缘故?”不待谢凉萤说话,忿忿道,“魏账房真是,怎么也不事先说一声。” 谢凉萤也奇怪,若脂米分真能引来蜜蜂,怎么魏阳在做的时候没发现?她可没听魏阳提过这茬。“去铺子把魏先生叫来,我要问问。” 院子里一群小姑娘,个个细皮嫩肉的,谁都不想被蛰。地上那堆东西就没人去处理,经过的时候都绕着走。 魏阳匆匆赶过来,听说了这事儿后也是一头雾水,“我可没碰上这事儿。”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先将东西处理了。魏阳取了火把,用烟火将蜜蜂薰开。清秋小心翼翼地用小瓷罐子把那些包好的脂米分块放进去,迅速封好。 没了源头,蜜蜂群如没头苍蝇一样转了几转,而后就走了。 谢凉萤长呼出一口气,让魏阳替清夏看看被蛰了的胳膊,见无碍才放了心。 过了几日,天气没了先前的热,皇帝就下了旨意,让京中一些排得上号的官员带上家眷一同去了西郊狩猎。 谢凉萤早早地就挂上了号,谢家没理由不带她去。 到了营地,薛简抽空过来看了一眼就走。谢凉萤同妹妹一个帐篷,颜氏并不在此处,她得跟着谢乐知,方便伺候。 谢凉萤是第一次见他国的女子。前世同她打交道的大都是些经商的男子,因路途遥远,身边不便带着家眷。而养着消遣用的女子,因身份低微,不便见云阳侯夫人。所以这次倒是叫谢凉萤大开眼界。 北疆女子性子豪迈,不若本国女子柔婉,别有一番风情。骑马狩猎她们也不在男子之下,甚至不少女子还比男子更是擅长。谢凉萤啧啧称奇,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主动和那些北疆女子打起了招呼。 北疆这次过来的并不独皇室女子,也有一些和谢凉萤一样,是大臣之女。身份相等的情况下,彼此之间的交流就显得平等许多,来往之间并不拘礼。里头颇有一些热情的北疆女,她们拉着谢凉萤去了自己的帐篷,还让她穿上了她们的衣服。 换上北疆女子衣物的谢凉萤有些羞怯又带着几分雀跃地和她们走在一起。薛简打皇帝身边过来,带着皇帝的猎物要去觐见太后,正好瞧见了。 谢凉萤冲薛简一笑,把薛简的一张俊脸给看红了。他唰地一下扭过头,状若无事地走了。 身边一个北疆贵女指着薛简问道:“哪是谁?” 里头只有谢凉萤不是北疆人,这个回答只有她能说了,“是陛下新封的云阳侯薛简。” 那女子有些痴地望着薛简的背影,“不知道他娶亲了没有。” 谢凉萤在一旁听得脸瞬间烧红。 另一个女子扯了扯发问的那人,低声道:“让你来的时候不听阿妈的话,云阳侯已经定亲了。他的妻子就是阿萤。” “啊!”那女子不好意思地看着谢凉萤。 谢凉萤也颇为尴尬,场面一时竟冷了下来。 方才提醒人的北疆女子出来打了圆场,道:“明日咱们可要比试赛马,阿萤可也一起?” 谢凉萤点点头,指着不远处由清夏牵着的爱马,道:“自然去的,那就是陛下赐给我的马,听说还是你们北疆送的。” “诶?那不是阿伊拉你家那匹生下的小崽子?竟被送到这里来了。” 阿伊拉就是方才对薛简露出心仪样子的北疆女,她拍着手道,“果然是包可图的弟弟。”她笑眯眯地看着谢凉萤,“明日比试我可不会放水。” 谢凉萤道:“我不过学了几日,哪里比的了你们日日在马上玩儿。只到时候别把我欺负地太惨就好了。” 阿伊拉很高兴地“咯咯”笑了。她对谢凉萤这种大方承认自己不足的性子非常喜欢。先前她们看在谢凉萤的面子上也想过带谢凉云一起玩儿,不过谢凉云却嫌弃她们身上有牛羊肉的膻味,总是离得远远的。对比谢凉萤同她们牵着手,让她们手把手地教自己射箭,谢凉云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就很不讨人喜欢了。 第二日一早,谢凉萤念着今日要比试马术,想换上薛简替自己准备的骑马装。阿伊拉的侍女却在此时过来,特地送了一套北疆女子的骑马装过来。谢凉萤看着全新的衣服,兴高采烈地收下了,当着侍女的面就换上。 谢凉云在一旁嗤笑。她今日穿了一身鹅黄色的骑马装,头发高高束起,盘了个高髻,看上去娇艳又利落。在她眼里,轻薄舒适的丝缎可比北疆那些耐磨的衣服美多了。 谢凉萤毫不在乎妹妹的不屑,穿着衣服就出去了。谢凉云怕自己被穿了异国服饰的姐姐连带着叫人笑话,特地又在帐篷里耗了些时候才出去。 阿伊拉牵着马过来,看着谢凉萤一身同自己一样的衣服,笑眯了眼,“我就说你穿这套好看,咱俩身量都差不多,你穿上也瞧着正好。”她不好意思地道,“这算我送你的赔罪礼,昨儿的事儿你别生气可好?” 她听说南边的女子情感比较内敛,有些在意的事也不会说出来。她觉得自己的确有点粗心,这事儿就是换成自己也会不太高兴。阿伊拉不希望失去谢凉萤这个朋友,绞尽脑汁想了一晚上才想出这么个法子来,希望谢凉萤别对自己的鲁莽之举而生气。 谢凉萤想了半天才明白阿伊拉说的是昨天她心慕薛简的事,忙道自己没放在心上。 昨日提醒阿伊拉的女子也牵了马过来,道:“我就说阿萤才不会那么小气。你真是白担心了一晚上。”她朝后头姗姗来迟的谢凉云努了努嘴,“阿萤可和她那个妹妹不一样。” 声音有些大,谢凉云听了个正着。她涨红了脸,一跺脚,朝另外一个方向走了。 谢凉萤并不去管她,同说得来的北疆姑娘们一路笑闹着去了围场。 皇帝见状,同太后道:“阿萤倒是个好的,从不拘那些俗礼。” 太后笑着点头。公主们都多少有点自视甚高,难免冷落了北疆贵女,有个谢凉萤在中间做缓和,起码面子上就好看不少。 皇后不咸不淡地道:“既是好,那陛下可得赏她才是。” 皇帝脸上的笑意淡了许多,“朕自有分寸。” 皇后脸上的笑僵在那儿,双手藏在袖子里揉着帕子。   ☆、第31章 比赛的公主同贵女们上了马,在围场站定,锣声一响,一个个箭一般地冲了出去。 阿伊拉惦记着昨天谢凉萤说自己没有学过多少马术的事,一直控着马,和谢凉云齐头并肩,两人离得并不远。她是担心届时谢凉萤有个意外,自己这个熟识马术的还能帮上一把。对于彩头,倒是没有那么多的执念。 阿伊拉的阿爸是大王跟前的常侍,阿妈是阏氏的大女官。在北疆想要什么没有,根本用不着巴巴地来南边讨东西。更别提彩头里的东西,不少都在她北疆自己的帐篷里。 谢凉萤当然意识到阿伊拉对自己的善意,她小心地控着马,一边抽空转头对阿伊拉灿烂一笑,道了声谢。 她们身后则是一心想要冲到前头去的谢凉云和八公主。 八公主是周贵妃之女,早在皇帝开口说要比试赛马时,就被贵妃硬按着去学了马术,日日磨得两腿酸疼。可想着贵妃嘴里的话,为了能博得父皇的欢心,八公主也就咬牙忍了。 贵妃本是副后,只有皇后薨了,宫中无主事之人才会特封某妃嫔为贵妃。可周贵妃凭着自己的宠爱,竟生生给自己争了这么个位置,如今在宫里俨然与中宫分庭抗礼。母亲之间没有硝烟的战争,到了皇后所生的皇长子,和周贵妃所生的皇三子之间,就成了明晃晃的斗争。不过这日益白热化的夺嫡之争,似乎还没引起皇帝的注意。 谢凉云不屑和北疆贵女打好关系,刚到了营地就扒上了八公主。她已经从皇后对自己的敷衍中看出了自己嫁给皇长子的可能性不高,倒也正中下怀。又听说皇三子同薛简交好,一心想要薛简把注意力从姐姐身上转到自己这儿来的谢凉云自然顺理成章地就找上了八公主。 八公主眼看着原本在自己身后七公主和九公主超了过去,心里更急,不断地用马鞭抽着身下的马儿。谢凉云同谢凉萤是一起练的,也不过几日的功夫,她的马又不比谢凉萤的好,要跟上已是有些吃力了。 就在这你追我赶的档口,变故骤生。 谢凉云的马不知什么原因,突然长啸一声,不受她的控制。惊慌之下的谢凉云完全不知道如何控制身下这匹疯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朝身旁八公主的马撞过去。 八公主被撞个正着,当即被摔下了马,引起了正在观赛的皇室和官员们的惊呼。 谁都知道骑马会出意外,可全下意识地觉得这事儿不会发生在皇家女眷上。这些马事先都是精挑细选,又专心调|教过的,轻易不会癫狂。哪知公主的马没出事,却受旁人的波及。 高台上的贵妃吓得花容失色,眼泪把妆都弄花了,连声唤人去查看八公主的情况。皇后心里倒是幸灾乐祸,可对上太后射来的眼神,面上有些挂不住。 谢凉云的马还在往前冲,不多时就赶上了谢凉萤。她一路高声惊叫,早就引起了阿伊拉和谢凉萤的注意。可因为彼此之间靠的比较近,一时并未躲开。 谢凉萤只觉得马儿被撞得往前一冲,她身子不稳就要跌下来。旁边的阿伊拉眼疾手快地拉住了谢凉萤,一个努力往自己这边拉,一个努力往对方身上靠。虽然姿势不雅,可到底凭着阿伊拉对马术的熟悉而获救了。 反观谢凉云就没那么幸运了。她的马被谢凉萤的马绊倒在地,谢凉云被这股不可控制的冲力强摔了出去。谢凉萤的马因为和她的马绊在一起,当下也立不稳,整个马身跌在了谢凉云的腿上。 谢凉云的惨叫声响彻在整个围场。 阿伊拉带着谢凉萤,控着马往边上跑了一段后停住。她们听见谢凉云的惨叫声后齐齐转头去看,还没看清,就又听见谢凉云的一声惨叫。 谢凉云的腿上压着两匹马的重量。 发生了这种意外,比赛被迫中断。 谢凉云被抬回帐篷的时候疼得话都不会说了,双眼无神地朝上望着。颜氏在一旁哭得跟泪人儿似的,谢家祖母一边拭泪一边不住哀叹。 谢凉萤下了马,匆匆就往帐篷赶,阿伊拉因为担心也跟着一起过来了。 颜氏哭肿了的双眼一看到谢凉萤就扑了过去,抓住谢凉萤的头发就要往柱子上装,“都是你这个害人精!你怎么不拉你妹妹一把?!只顾着自己逃开?要不是你,阿云怎么会遭此横祸。”她被阿伊拉强行拉开后,捂着脸哭道,“没良心的小畜生,谢家养着你这么久,你就是这样对待我们的!” 阿伊拉只觉得颜氏不可理喻。发生意外谁都不想,何况又不是谢凉萤故意陷害她妹妹,怎么什么都往她身上推。环顾四周,见没人替谢凉萤说话,顿时对谢家心寒了,她拉着谢凉萤就出了帐篷。 走了一段后,谢凉萤抱歉道:“对不起,让你看了家里的笑话。” 阿伊拉道:“谁家没点笑话,我阿哥不学汉话的时候被我阿爸逮着就打,两个人不知道绕着部落跑了多少次了。我就是不懂,为什么你家人这么对你,明明不是你的错。” 谢凉萤朝她笑笑,她前世不明白,重生后也没弄明白。只是她看明白了谢家的人心,不愿再重回过去的老路上去。 阿伊拉满不在乎地说:“这种家人倒不如没有。你这几天就跟我一起住。”她可惜地看着谢凉萤,“只是你定亲了,要不然就这样跟我回北疆好了,给我阿哥做正妻。” “我说呢,怎么几天都不见我家阿萤,原来竟是被人给逮住了。还游说她去北疆。”薛简握着马鞭,看着阿伊拉,脸上的笑有些危险的气息。 阿伊拉没了先前的爱慕,甩下谢凉萤就自个儿逃了。 薛简不顾众人的目光牵了谢凉萤往僻静的地方去。半晌,他道:“委屈你了。” 谢凉萤摇摇头,“并不算委屈,阿云出事我也有份。连嬷嬷方才过来跟我说,早上她偷用了我桌上的脂米分。前几日那些引来过蜜蜂,想来是马儿被蜂蛰了才发的狂。” 薛简皱眉,“那你带那劳什子过来这里做什么?” 谢凉萤道:“我本想带过来找个地方埋了。家里头到底不好处理,万一被人重挖出来又要出事。” 薛简冷笑,“那也是她自找的。不告而取谓之偷。拿你东西前,问过你了没有。” 谢凉萤摇摇头,示意薛简别再说了。她把额头靠在薛简的肩上,心里却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报应?前世谢凉云和柳澄芳合谋毒死自己,今世她却因自己而伤。 因为八公主和谢凉云都有伤,所以谢家一部分人就跟着八公主的仪仗提前回来了。虽说跟着太医,可围场到底没有一些珍稀药材,东西还是京城全得多。 谢凉云的腿算是废了,多个太医受了皇帝的令来诊治过,得出了一致的结论。下半辈子,谢凉云只能躺在床上,若想出门,就只能靠着人抬。她的双脚再也无法落地。 从谢凉云受伤,再到太医的最终定论,颜氏的眼泪就没断过,差点把眼睛都给哭瞎了。与此同时,她的内心也更恨谢凉萤。 不过颜氏不知道,等回了京,还有更大的风暴等着她。 回来的谢家人方安定,颜氏就扯着谢凉萤去见谢家祖母,执意让女儿剃了发去庵里给谢凉云祈福。 谢家祖母连呼荒唐,“阿萤是订了亲的人,你让她去庙里,难道是要悔婚不成?” 颜氏歇斯底里地喊道:“阿云此生都不能出嫁了,她这个做姐姐的也别想嫁出去!” 谢凉萤平静地看着颜氏,“娘素日只顾着妹妹,我也就不说什么了。可你竟然连爹和哥哥的事竟也不放心上,真真是令我心寒。” 颜氏红着双眼,“这时候提你爹爹做什么?!我告诉你,今儿就是玉皇大帝下凡来都保不住你!” 谢凉萤跪在谢家祖母的跟前,眼泪簌簌地往下掉。“祖母,我前些日子出门,听外头有些风言风语,道京中有一户人家,父子不知廉耻,令一女同侍。我原不过当谈资听,可谁知……他们说的是爹和哥哥。我自是不信的,可却亲眼见到了爹和哥哥一同出入一所宅子。后来才晓得,里头就是他们养着的那名女子。” 谢家祖母如遭雷击,撑着拐杖往后跌了几步,颤着声音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孙女不敢有半分假话。那女子如今还怀了胎,只不知是我兄弟还是我侄儿。祖母若是不信,大可请人去双鹊胡同问问。那里的人都知道。” 谢家祖母不由老泪纵横,“荒唐!真真是荒唐!” 颜氏瘫软在地,脸上的泪痕未干。她拼命摇着头,说:“这必不是真的,老爷……明明并无外室啊。” 这话正应上了先前谢凉萤所说的“不关心爹和哥哥”,谢家祖母心里登时深信不疑。她用拐杖不断打在颜氏身上,口中说的什么完全听不清,想是被气得不轻。 颜氏撑着地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双腿完全无力。她惊恐地看着勃然大怒的谢家祖母,和怜悯地看着自己的谢凉萤,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颜氏发现自己全身无力,想喊人也没有力气。她的喉咙发出“嗬嗬”的声音,想举手,却发现身体完全不听使唤。 听到动静的谢凉萤撩了帘子过来。她看着颜氏,看了很久。然后从袖子里抽出一根簪子来,在颜氏眼前晃了晃,“娘认得这个吗?” 颜氏看着那簪子,初时有些模糊的印象,继而瞪大了眼睛。那是她从谢凉萤库房里偷的御赐多宝簪。 谢凉萤把簪子重新收好,“娘,外祖家因为私自将御赐之物融了,被官府拘拿,如今金铺已经关了,外祖家也都下了大狱。”她俯下身子,在颜氏耳边轻轻道,“大夫说娘是好不了了,妹妹也好不了了。娘且放心,女儿会照顾好妹妹和你的。” 颜氏想骂,想打,但她只能瞪着谢凉萤,别的什么都做不了。   ☆、第32章 谢凉萤静静地看了会儿颜氏,转身出去吩咐下人,“派个外头的小子,把娘病了的事儿去告诉爹同哥哥。这可不是小事儿,咱们房里如今没了主心骨,必要叫他们回来拿个法子才是。” 仆妇福了福身,应了话就去外头找人。 谢乐知同谢初泉俩父子因秋狝出了事提前回京,但并非休沐的日子,他们照旧还是要去衙门坐班。气喘吁吁的小厮几乎跑断了半条腿,匆匆将颜氏中风的消息传到了他们的耳朵里。俩父子自然放下了手里的事,与上司告了假,急急地往家里头赶。 谢府正屋,谢家祖母机械地念着佛珠,面无表情。半晌她问道:“阿萤去叫她爹同大哥回来了?” 如嬷嬷低眉顺眼地应了一声,“算算时辰,三老爷同五少爷差不多该到了。” 谢家祖母手中一个用力,串着佛珠的绳子被挣断了,沉香佛珠一颗颗从绳上滑落,掉在青砖地上发出清脆动听的声音。她暗含着怒意,咬牙切齿地沉声道:“去把那两个畜生给我叫过来!” 如嬷嬷一言不发地出了院子,就在二道门上站着,随时准备把人给堵了,带去谢家祖母跟前。 父子俩的轿子在院中一停,刚探出头来,就看到如嬷嬷恭敬地朝他们行了一礼。 “三老爷,五少爷,老夫人唤你们先过去一趟。” 谢乐知微微皱了眉,与儿子对视一眼,见他一脸忧心忡忡外也是有些懵。谢乐知便放下了心,原还以为是自家这个混小子干了什么事惹来了亲娘的不快,要叫去训斥。现下看来,却应是为了嫡妻的病。 如嬷嬷面色如古井无波,“三老爷还请快着些,老夫人还在等着。” 谢乐知理了理衣服,走在了最前面。不过到底不放心,多问了一句,“可知道娘叫我们过去所为何事?” 谢初泉快嘴插了一句话,“嬷嬷,祖母可是为了娘的病叫我们过去的?”他的眉头皱地越发紧了,“真的如此棘手?要不要去请个恩典,多叫几个太医过来?” 如嬷嬷道:“老奴也不知道老夫人是为着什么事。老夫人只道叫三老爷同五少爷过去,旁的什么都没说。”顿了顿,又道,“老夫人已派了人入宫请老太爷求了娘娘,兴许晚些时候太医就到了。” 谢初泉听了这一番话,心里有些安心,脸上不由得轻松了许多。他素来对太医的医术有信心,只要他们没发话说没得治,那颜氏必是还能好的起来的。 谢乐知的心情却比先前要沉重得多。他熟知自己母亲的性格,这次去,恐怕并非为了颜氏。 谢家祖母在正屋坐立不安地等着人过来,远远瞥见人进了院子,终于再也坐不住了。她抄起手边的茶碗,在仆妇的搀扶下走出了屋子,狠狠砸在了父子俩的脚边。 两人被这一出给整地一头雾水。还没等他们回过神来,谢家祖母已经抡起了拐杖,重重地往他们身上打去。 父子俩身上疼地要命,却还不敢躲,怕到时候传出了不孝的名声。 谢乐知终于捱不住打,问道:“娘要打儿,儿不敢违。却也得叫儿做个明白人。” 谢家祖母上了年纪,几下拐杖下去已经累得直喘气。她指着谢乐知的鼻子,不住点头,道:“好好,你要明白,我就叫你明白。我问你,你这些日子是不是常去那个双鹊胡同里找个女子?”手一斜,又指向了谢初泉,“还叫初泉过去?” 谢乐知心头一惊,他娘竟然知道了这事。这事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原本是想瞒着自己解决的,既然被知道了,也没什么不好承认的。他点头应了,“那是柴晋的宅子,儿子过去是探望故人。” 谢初泉摸着身上的痛处,也承认了:“双鹊胡同名声不大好,爹没法儿经常过去,有时是我偷偷过去照看人家的。” 谢家祖母气地全身发抖,她原以为谢凉萤不过是道听途说,没想到俩父子竟然一口承认了。 “好一个探望故人!好一个照看!这个故人究竟是谁?怎么我还没见着就闻到了一股狐狸精的骚味?!你俩就这么探望着,照看着,把人给往床上带了?!”说着又朝谢初泉身上打了一棍子。 谢初泉被打地嗷嗷直叫,“祖母都是听谁胡说的,我们和人家清清白白。从未半分逾矩之处!” “从未逾矩?没逾矩,人家姑娘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谢家祖母被气哭了,她丢下拐杖,浑身乏力地倒在了身后如嬷嬷的怀里,“造孽啊,我怎么对得起谢家的列祖列宗,竟生养出了这样的畜生。一女同侍二人,还是父子,这种事便是放眼古今都闻所未闻。” 谢初泉没好气地嘟囔,“我管她孩子是谁的,反正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就是你爹的!”谢家祖母在如嬷嬷不断地抚胸下缓过气来,“这种事……做了这种事,你还敢顶嘴?!” 谢乐知忍着痛,踢了儿子一脚示意他闭嘴。“娘,这事儿是误会。”他看了看周围,本不欲把这事叫太多人知道,但现在不说清楚,怕是以后身上背着个名声脱不掉了。 谢家祖母在如嬷嬷的搀扶下,立定,朝谢乐知扬了扬下巴,“你说。”私心里,她也不愿相信自己的儿子和孙子会做这等事。她需要一个解释,一个能说服自己的理由。 “娘还记得我当年在江南求学时的同窗么?他上京赴考时曾在家里小住过。” 谢家祖母细细想了一番,不太确定地问:“你是说……那个吴彦?” 谢乐知叹了口气,“正是他。” “他不是落榜之后回乡没多久就死了?怎么?这事还扯上了个死人?”谢家祖母冷笑,“你就是想给自己开脱,也给我找个好些的说辞出来。” “吴兄去世时,我恰好外放在他家乡附近,得知他病重便去探望。他曾叮嘱我好好照顾家人,我念及同窗情谊便答应了。可他妻子在他死后带着女儿改嫁,我也因此失了她们的音讯。” 后面的话不等谢乐知说出口,谢家祖母就猜出来了。“你的意思……那个女子是吴彦的后人?”她见谢乐知和谢初泉点头,又问道,“那女子怎会又同柴晋扯上干系?” “这事儿倒说来话长了……” 吴彦去的早,至死也只有一女,唤作吴怡。他妻子舍不下孩子,所以带着拖油瓶改了嫁。只是那吴怡不甘心久居乡间,听说父亲曾托京中高官照顾自己后,收拾了些细软,瞒着母亲北上京城。只是还不等入京,就羊入虎口,被拐子绑了卖进京城的勾栏地。 这下倒是好,京城到了。但已为贱籍的她被青楼妈妈盯得紧,根本出不得楼。这日被逼得紧了,不愿卖身的吴怡索性把心一横,从楼上跳了下来,正好摔在经过楼外的柴晋跟前。 这一跳,倒了了她的夙愿。 吴怡拼着晕过去前,取了当年吴彦与谢乐知的信物,取信于柴晋,就此得了救。在养伤期间,得知了柴晋的身份,心思活络的吴怡自然不会放过这条大鱼。 柴晋原打算等吴怡伤好了,把谢乐知叫来相见。只是没想到,惯来唯有他替人设下温柔乡的局,这一遭却把自己也给陷进去了。温柔小意的吴怡使出浑身解数,总算逮着了时机。那日被母亲和妻子吵得头昏脑胀的柴晋,在美人的疏解下不由得心生怜意。两人半推半就地成了好事。 吴怡就此成了柴晋养在外头的人。 不过柴晋心里还念着谢吴两家的事儿,到底还是把谢乐知给请了过去。 谢乐知见了两人的相处情形,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他不好当面对柴晋说什么,只得私下劝说吴怡离开京城。只是吴怡固执得很,眼下又得了柴晋的些许宠爱,怎愿就此罢手。 “娘是知道澄芳的性子,同妹妹那般相像,若是晓得柴晋有了外室,怎可就此罢休?”谢乐知叹道,“老柴王妃又不喜她,若是就此生出些事儿来,怕是咱们几家都不得安生。我一面顾忌当年对吴兄的许诺,一面又怕日后……澄芳闹将起来,岂是说着玩儿的。” 谢初泉此时却问道:“祖母怎知这回事的?” 谢家祖母对谢乐知的话将信将疑,但心里的天平已经倾向了谢乐知。她对谢乐知的分析很是赞同。柳澄芳因为母亲的事,尤其厌恶小妾外室,若知道柴晋养了人必是会闹起来。心里正想着这事儿怎么解决,听到谢初泉问她,脱口而出,“是阿萤跟我说的。” 谢初泉奇道:“阿萤怎会知道这事儿?”他与谢乐知对视一眼,又望向谢家祖母,“阿萤怎么同祖母说的?” 谢家祖母眯了眼,回忆起谢凉萤当时的举动,当时不觉如何,如今想来却觉得处处可疑。 谢凉萤彼时说“京城都传遍了”,这话是她在外头听人说的,还是夸大其实了?她又是从哪里知道的这件事? 若谢凉萤早就知道这事,为什么当时不来告诉自己,偏要选在那个节骨眼上? 谢乐知与谢初泉看着谢家祖母的脸渐渐沉了下来,都不敢说话。 谢家祖母深吸一口气,仿佛刚从思绪中清醒过来。她朝父子俩挥挥手,“你们先回房去。” 谢乐知问道:“那……病?” 谢家祖母顿了顿,“要好,怕是难了。” 三人相顾无言,最后还是谢乐知打破了沉默,“等太医过来看过再说吧。” 父子俩一同回去。谢家祖母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树丛后头,转身回屋子。 “去,派个人给我盯着阿萤。” 如嬷嬷搀着谢家祖母,同她一般以极低的声音问道:“老夫人想知道五小姐同哪些人来往?” 谢家祖母眸光一敛,“我还要知道她现在常去哪儿,私底下到底在搞什么鬼!给我查的清清楚楚的,一丝半点都不准漏下。” 如嬷嬷自是应下。   ☆、第33章 谢凉萤坐在二楼,越过窗栏上放着的花草往楼下看。一个熟悉的身影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往阴暗的小巷中躲了躲。 魏阳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自打东家的妹妹出了事,谢家似乎特别担心东家呢。” 谢凉萤漫不经心地应道:“是么?” “楼下那人,我都见过好几次了。”魏阳把桌上散落着的杂物一一收拾归整,“人也没上铺子来问,只是呆着看。尤其东家过来的时候,看地尤其紧。” “我家这呆子,都不知道自己被人盯上了。”薛简对魏阳道,“长公主让我过来取些要用的脂米分。” 魏阳早就备下的东西一一取了出来包好。 谢凉萤斜睨了薛简一眼,“说谁呆子呢。” 薛简趁着魏阳转身,捏了捏谢凉萤的鼻子,“除了你,这屋里还有哪个称得上呆子。”在魏阳转过来的刹那,他又立刻收了手,装作一派君子模样,“我都替你赶过好几次苍蝇了。” “我背后又没长眼睛,哪里看得到有没有人跟着。”谢凉萤话说一半,愣了下。她能用的人实在太少了,今日这事如果不是自己无意看到,怕是一直不知道。 薛简抓起桌上谢凉萤喝了一半的茶,“咕咚咚”地一口闷下,“看你脸上就知道在想什么。” 谢凉萤搓了搓自己的脸,“真有那么明显?” 薛简故作认真地点头道:“有。” 魏阳不动声色地走到薛简的边上,把包好的东西塞他怀里,“拿了东西赶紧走。” 薛简手忙脚乱地拿好了塞过来的那一大包脂米分,“来者是客,就这么把客人往外头赶?” 魏阳微微侧头,朝薛简眯了眯眼,“对东家动手动脚的,那可不是客人,是登徒子。” 谢凉萤捏了根江米条用牙齿慢慢磨着,难得看薛简吃瘪是件很叫人高兴的事情。 瞥了眼笑开了花的谢凉萤,薛简恶狠狠地道:“等晚上没人了再收拾你。”他这是要去和安长公主的府上,顺带路过这儿,取了东西就要走,并不能多留。 慢慢下了楼,薛简心道,莫非方才自己对谢凉萤动手动脚被魏阳看见了?难道他后头长了眼睛?不然怎么看得到? 魏阳等薛简走后,冷不丁地问:“云阳侯常在晚上去见东家?” 谢凉萤拍了拍手上的点心渣,“嗯,谢家也没人拦着,兴许想着我俩都定亲了,睁一眼闭一眼行个方便吧。” “如此成何体统!”魏阳突然正色道,“谢家没人顾着东家,东家怎可如此不知自爱。若叫人晓得你同云阳侯私会,难免于名声有碍。” 谢凉萤被他说地一愣,有点懵地缓缓点头,“嗯……我知道了……” 为什么会有一种被长辈训话的感觉。 得了谢凉萤的保证,魏阳才缓和了表情,又恢复到往日那般。他也知道,这事儿怪不了谢凉萤。薛简有武艺,除了皇宫怕是满京城都是来去自如,谢凉萤就是想挡也挡不住。何况谢家还大行方便之门。 不行!魏阳放下正在记账的笔。自己得想个法子,治一治这薛简才是。 谢凉萤轻轻咬着唇,在魏阳背后探头探脑地看他。今天总觉得魏阳打薛简来了之后有些不对,他们两个到底是哪儿出问题了?上次在蔡御医那儿也是这样。 魏阳搓了搓手,决定今日早些给自己放工。他道:“东家,今日我有些事儿……” 还不等他说完,谢凉萤一口应下,“放放放,魏先生有事尽管去就是了。” 反正现在脂米分铺子差不多日进斗金,根本不在乎早关这半天门。 魏阳放心地点点头,“那我送东家回去。” “不了。”谢凉萤道,“先生若办完了事,可否替我跑一趟腿?” 魏阳挑眉,示意谢凉萤接着说。 谢凉萤道:“这几日家里看我看得紧,我怕是去不了蔡御医那儿了。还请先生替我去见一见曾姨和清芳妹妹,莫要叫她们见不到我而担心。” “我今日就去一趟。” 两人关了铺子,在门口分道扬镳。 还没等谢凉萤想好从哪里找些人来保护自己,薛简就把人给送上了门。 他还真是晚上来的,不过倒没有翻窗,大大咧咧地从谢家正门进来的。 谢家正准备用晚膳,见门房送了薛简的拜帖来,忙不迭地叫人多加了一副碗筷。大夫人还略有愁意,“今日饭菜太过普通,要不要我另外再让厨房加几个菜?” 谢家祖母摆摆手,“不用了,叫薛侯爷知道我们家平日简朴也无妨。” 薛简看到了,就会放在心上。到时候在皇帝跟前提起那么一句,可比自己逢人吹嘘来的好得多。 不过这位置怎么安排,却叫谢家犯了难。论爵位,薛简在谢家之上,可按辈分,薛简却是谢参知孙辈的。 最后还是谢家祖母拍了板,“就放在阿萤边上。”婚事八字才有一撇,没正式成亲的情况下,还是叫这两个多培养培养感情才是正理。 谢凉萤用余光不断地瞄向身边的空座。这还是她重生之后第一次跟薛简在谢家吃饭。回想起前世,谢家对薛简的态度还真是如出一辙。 但众人都没想到,薛简并非一人前来,后头还跟着一个。 薛简同谢家人见了礼,往边上走了一步,显出了身后的人来,“这是我特地给阿萤挑的人,双珏,来给谢大人见礼。” 双珏上前一步,不卑不亢盈盈一拜,“奴婢见过谢大人,各位夫人。”又特地向谢凉萤行了一礼,“见过谢五小姐。” 谢家祖母觉得自己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却说不出来也无法确定,只道:“侯爷这是……?”她看向一脸莫名的大夫人,“好端端的,怎么想起给阿萤送个伺候的?” 他们谢家可从没苛待过谢凉萤,旁的小姐该有的,谢凉萤都有。吃喝不说,身边伺候的人也是按例分派的。 薛简轻轻笑道:“我听说这几日阿萤出门总有人跟着,我见她身边几个丫头同她一样都是弱质女流,便想着不妨从我手里挑挑看。双珏打小就在武馆长大,三五个寻常男子断不是她的对手。”说罢,他侧过脸朝双珏使了个眼色。 双珏微微点头,身不见动,只脚下使力,几块青砖即刻列出蛛网般的碎痕。她收了力,往后退了一步,只见方才脚下站着的青砖俨然成了齑米分。 谢家祖母觉得脑后发凉,她此时再去看薛简,发现他也正看着自己,眼神里带着点警告,就连笑都有几分寒意。 他知道了! 谢家祖母藏在桌下的手微微发抖。回过神来她才自问有什么可害怕的。她所做的并不出格,难道做人祖母的,想知道孙女日常动向还过分了? 想罢,谢家祖母收起了刚才的惧意,她微微抬高了下巴,收回了自己的眼神,盯着面前的那盘菜。但身上却还在发抖。 坐在她身边的谢参知有所察觉,轻声问道:“可是冷着了?要不要让嬷嬷去给你取件衣裳来?” 谢家祖母僵着笑轻轻摇头。 薛简见自己的目的达到了,很是满意。他对双珏道:“你去问问谢府的管家,坏了人家的东西可不能就算了。该赔的,我们还是得赔。” 双珏福了福身,“是奴婢想叫五小姐知道奴婢的本事,过了头,等会儿自去领罚。” 谢凉萤转头对今日伺候的清夏道:“你去领了双珏回房,让连嬷嬷先教她些府里的规矩。” 望着远去的双珏,谢凉萤心头有些微热。又能见到双珏了,真好。有她在身边,自己真是安心了许多。 饭毕,谢家人极有眼色地各自找理由走开,剩下薛简和谢凉萤两个去花园散步消食。 花园里影影绰绰的朦胧灯光下,薛简旁若无人地牵了谢凉萤的手,按着她的步伐,慢慢地走着——黑灯瞎火的,谢府花园也没什么奇珍异草,远不如摸着娘子的小手来的叫人动心。 谢凉萤并不抽回自己的手,她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和薛简静静地呆在一起了。 薛简清了清嗓子,“魏……先生在我走了之后有和你说我什么没?” 谢凉萤奇道:“你这么怕他?还担心他背后说你小话?” 薛简脸色一僵,片刻后又装作无谓状,“他有什么好怕的。” “啧啧啧,这话说的可真心虚。”谢凉萤幸灾乐祸地道,“魏先生说了,你老这么过来谢府不好。要想个法儿治治你。”前半句是真,后半句却是谢凉萤自己个儿蒙的。 “真、真的?!”薛简登时有些方寸大乱。 完蛋了,早知道就在魏阳跟前收敛着点。这不已经定亲了?马上就能把人抱回府里了,自己怎么就那么急呢! 薛简觉得自己可以预见后面的日子会有多苦。 谢凉萤并不知道薛简内心在滴血,她晃了晃两人牵着的手,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谢,“谢谢你……送双珏过来。” 薛简扬起笑,“你好像很喜欢双珏?” “嗯。”谢凉萤应地很干脆,“大概……她面善吧。” 薛简差点没笑出声来。双珏面善?那张连中等之姿都没有,整日里如棺材一样板着的脸能叫和善? “不管怎么说,还是谢谢你。”谢凉萤的眼睛在夜里熠熠发光,“谢谢你对我的用心,对我的好。” 薛简心头一软,把人拢在怀里,“我却觉得再怎么对你好都不过分。” 谢凉萤的脸有些烧,“起、起风了,我们回去吧。”说着她从薛简的怀里抬起脸来,“今儿个可不许再呆很晚。” 薛简揉了揉她的脸,“都听你的。”他用大氅把娇小的谢凉萤拢在衣服里头,牵着她慢慢往回走。 灯火被风吹得忽明忽暗,叫人不太看得清花园里羊肠小路上铺着的石子。谢凉萤走在上头,总是会被这些小石子给搁到了脚。每次她将将摔了的时候,薛简都会手上使力,将她扶住。 前途纵坎坷,身边却始终有人不离不弃地保护。   ☆、第34章 快是宵禁的时候了,谢凉萤披着斗篷把想赖着不走的薛简给送出了谢府。 不过,与其说送,倒不如说撵来的更对些。 回到房里,谢凉萤叫清秋让连嬷嬷和双珏两个过来见她。 双珏亦步亦趋地跟在连嬷嬷的身后,表现地极为守礼。既不多连嬷嬷一步,也不少一步地跟着,始终都维持着两步的距离。 重生之后再次看到故人,谢凉萤的心里自然是高兴的。她招呼着双珏上前几步,到自己的跟前,握着她的手问:“嬷嬷教你的规矩可都明白了?谢家和侯府的规矩大差不差,你是新来的,便是错了些也无妨。” 双珏飞快地看了眼谢凉萤,心里有些奇怪她对自己的过于温和的态度。不过旋即想到兴许因为自己是云阳侯的人,所以特别在意吧。 京里的人都说谢五小姐与薛侯爷感情甚笃,现下看来果真不假。双珏在薛简身边待了几年,她也希望薛简能娶到一个彼此真心相待的女子。 谢凉萤打量了她几眼,“你在薛简身边呆过几年吧。” “是,奴婢在侯爷身边五年了。” 谢凉萤点点头,对清秋等人道:“今晚就让双珏守夜吧,我也给你们放个假,伺候了我这许多年,都没一道好好休息过。” 连嬷嬷有些忐忑,“姑娘,双珏到底是头一天来,对姑娘的事儿都不熟悉呢,还是缓几天吧?” 谢凉萤笑道:“嬷嬷怕的什么,她不会不知道,才更该在我身边留着。彼此熟悉了,日后不就知道了。”说罢,转头望着双珏,等她的回答。 双珏迅速思考了下,“奴婢听姑娘的。今夜姑娘只管吩咐我便是。” 在连嬷嬷的不放心下,事儿就这么定了。几人伺候了谢凉萤洗漱,锁了院子的大门,灭了灯。 双珏抱着被褥,打算去外间的榻上歇下。却听里头的谢凉萤吩咐道:“进来里间睡吧。”她顿了顿,脚下一转进去里头。 谢凉萤在床上支着手,看双珏铺好褥子和衣躺下。“你知道侯爷为什么派你来吗?” 双珏转了个身,借着月光把谢凉萤看清楚,有些沙哑的声音慢慢道:“侯爷原挑了五个,都是在身边久了的老人。三个是男子,侯爷怕碍于男女之别不能贴身照顾姑娘。后来想送我和另一个过来,不过她前些日子伤了手,来不了了。” “你以后还会再回侯府吗?”手支地久了有些酸,谢凉萤换了个姿势,她想起前世双珏似乎有个右手不太灵便的妹妹,“回去之前跟我说一声,帮我带点伤药给她。啊,那个人是你的妹妹么?叫双环?” 双珏有些惊讶,谢凉萤是怎么猜到的?不过她没把话问出口,只道:“奴婢先替妹妹谢过夫人。” 谢凉萤一愣,“你……你叫我什么?!” 双珏面不改色地道:“夫人。姑娘迟早都是要嫁到侯府的,自然是奴婢的夫人。” 谢凉萤拿被子捂住脸。不愧是薛简的人,这厚脸皮一准是他教的。 双珏看着在床上打滚的谢凉萤,嘴角渐渐浮出了笑来。她想起自己临行前问薛简的话。 “侯爷,谢五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薛简拿着扇子敲了敲自己的下巴,“什么样的人啊……”他脸上的笑比春花还烂漫,“是个很有趣,很值得……叫人细心珍藏的人。” 双珏从没在薛简眼中看到过那样的神采,满满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宠溺。 “兴许,她在别人眼里什么都不好。但在我眼里,却毫无一丝瑕处。”薛简看着双珏,“替我好好照顾她,在我无法到她身边的时候保护好她。” “是。” “还有,她不是谢五姑娘,而是你的夫人。”薛简道,“都说夫妻同心,她若死了,我又岂能苟活。” 双珏裹着被子轻笑,明明并非那样的意思,却硬叫侯爷掰成了那样。 夫人么…… 谢凉萤在床上羞了半天,终于肯把气喘吁吁的自己从被子里给放出来了。她道:“你先不忙管着我,先帮我去件事儿。” “可侯爷……” 谢凉萤朝她摆了摆手,“我知道,薛简肯定跟你说些有的没的。不用管他。现在你可是我的人了。” 双珏默然。“但奴婢的卖身契还在侯爷手里。” 谢凉萤卡壳了,咬着被子有些埋怨薛简。送人来也不送全套。 双珏轻声笑了,“侯爷听夫人的,奴婢自然也听夫人的。姑娘想叫我去做什么?” 谢凉萤放过被角,从床上探出头来看双珏,“薛简叫你来,不过是因为我近日被人暗处跟着。他们并不想要我的命,我不出府就行了。薛简今日也给了人家警告,之后怕是会收敛些。”或者索性把人给撤了。 双珏突然道:“夫人说的,可是府上老夫人?” 谢凉萤沉默了半晌,“嗯。”她接着道,“祖母派人跟着我,无非是想知道我从哪里来的消息。晚膳时她看到薛简把你送过来,应该就知道他的意思了。接下来不会对我管束太多。我只要你帮我去趟双鹊胡同,替我把一个叫吴怡的女子找出来就行了。” 双珏道:“姑娘只管放心,找个人,奴婢还是做得到的。” 谢凉萤笑道:“会武艺,消息灵通能找人,在我看来已是很厉害的了。那你做不到什么?” 双珏闷声道:“女红……同妇容。”她长得不算好,施了脂米分也不过平庸之姿,索性不用那些劳什子。 谢凉萤听出了双珏话中的落寞。她心道,傻双珏,急的什么,世上这么多人,总会有一个识得明珠,知道你的好。 双珏不欲在这个话题上继续,转了话头问:“姑娘想几日找到人?” “也不用太快。”谢凉萤枕着手,慢慢道,“跟着祖母的人,我只要在她之前把人截了就行。” “是。” “睡吧,明日要早起呢。”双珏似乎听到了谢凉萤的语气里有一丝高兴,“娘和妹妹身子都不好,我得早些起来去看了她们再去请安。” 各房都已歇下,谢参知却拉着府中养着的幕僚一头钻进书房,不知在商量什么。 正房只留下了谢家祖母一人。 谢家祖母木然地听着如嬷嬷的回报,冷漠地道:“是么,这样看来,云阳侯早已是阿萤的裙下之臣了?看来我们先前都是白担心,就算谢家退婚,云阳侯也会死乞白赖地贴上来。” 如嬷嬷把头低地更低了,几乎要看不见她梳地光洁的额头。 谢家祖母闭上眼假寐着不发话。 屋子里的下人谁都放低了呼吸,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一室诡异的安静。 “我说呢,怎么会跟丢。”谢家祖母用力地碾过佛珠串上的每一颗木珠,“原来是有人作梗。” 想起晚膳时,薛简对自己那冷冷的一瞥,谢家祖母的手猛地用力握紧。 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那个时候她怕了。 薛简的年纪,与谢家的嫡长孙谢初泉差不了几岁。一个几乎可以做她孙子的男人。 她打心里看不起自己,多少风浪,多少苦,她都这样走过来了。她不允许自己低头,只能高高扬起下巴,谢家还等着她去撑,一直到她死的那一刻。 谢家祖母蓦地睁开眼。她环顾着整个屋子,所有的人都低垂着头,没有人敢用眼睛去看她。而她也看到她们的眼睛,无法从她们的脸上知道她们在想些什么。 不过没关系,无论她们心底是怎么想她的,现在只有怕的份。 谢家祖母垂眼看着自己的一双手。这双手不比旁的贵妇那样细嫩,虽保养多年,可上头在早些年就有的细碎伤痕,怎么都消不下去。 彼时,谢家还没有如今的光景。谢参知还没坐上参知,不过是太子身边的一个小小杂役。而她,也不过是个良民。仅靠谢参知那点微薄的薪俸,想在京城有个略显体面的样子,犹如异想天开。 那时候的她为了能维持谢参知的体面,私底下不知道做过多少私活。还得隐姓埋名,不叫人知道。免得叫人看不起他们谢家,看不起太子。 慢慢地,他们有了孩子。靠着太子的面子,娶了几房还过得去的媳妇。可家境的窘迫到底没有做太多的改变。 直到有一天,京中大乱,几位重臣接连被抄家问斩。而谢参知却在那晚抱了一个婴孩回来。 是个女婴。 再后来,太子登基了,谢参知也否极泰来,官途顺风顺水。 谢家祖母闭上眼,却仿佛看见了皇后那张红颜不再的脸庞,正一脸怒色地瞪着自己。她的嘴动着,似乎在说些什么,不过听不见。但谢家祖母知道她要说什么。 “把阿萤身边的人撤回来吧。” 如嬷嬷低了低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谢家祖母顿了顿,道:“把吴怡找出来,翻遍整个京城也要给我找到人。” 如嬷嬷福了福身子,踩着小碎步退出去吩咐人。 若是能找到吴怡,兴许就能让一直摇摆不定的恪王府站在谢家这边。柳家,那个从不站错的柳太傅已经不能指望了。 但也无妨,谢家就让柳太傅尝尝一生中唯一的一次错。   ☆、第35章 谢凉萤对双珏的本事丝毫没有怀疑。她跟着薛简走南闯北多年,找人这点小事都是干熟了的。 果不其然,没多久双珏就给了她消息。 “吴怡早就不在双鹊胡同了,她现在躲到了醋坊巷。似乎是叫恪王妃给晓得了踪迹,才躲出去的。” 谢凉萤微有讶意。柳澄芳竟然知道了吴怡的存在?这可奇了,照她的性子,怎么没和柴晋闹起来。就这么悄悄找人,是打算到时候有了人证跟柴晋打对台? “表姐的人可已找到她了?” 双珏摇头,“还没有,吴怡一直有恪王暗地里帮着。自己也机灵,一个地方住不了几天就搬了。” 谢凉萤点头,“很好,你继续帮我盯着祖母那头。不,若是顺手,也帮那位吴姑娘一把,莫叫恪王府的人找着她。” “是。”双珏道,“谢老夫人许没几天就能找到她了。” 谢凉萤笑得极开心,“到时候带我去。”查到了地方,祖母必会亲自过去。届时她要亲眼看看祖母那气急败坏的样子。 果真如双珏所料,不过两日工夫,谢家祖母得了消息,打着去庙里的名头带着人匆匆出了府。 京中不能纵马,双珏抱着谢凉萤健步如飞地穿梭在小巷之中,赶在谢家祖母之前到了地儿。 双珏放下谢凉萤,连门都没敲,二话不说一脚踹开。 里头正在吃饭的吴怡被这动静给吓着了,捧着肚子一脸惊恐。难道自己终于要被恪王妃给抓回恪王府去?!她在双鹊胡同呆着的时候也没闲着,整日同那些外室唠嗑,贵妇们那些暗中对付侧室外室的手段早就听了个七七八八的。如今想想那些手段会被用在自己身上,她就吓得双脚发软。 不过随着谢凉萤走进来,吴怡的心放了回去。一个未嫁装扮的贵女,并不是恪王妃。她收拾了心情,色厉内荏地问道:“这位小姐怕是走错了门吧?我不过在这里暂住。” 谢凉萤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没找错,找的就是你,吴彦之女。” 听她把自己的来历都说了出来,吴怡的脸上再也挂不住了。“你到底是谁。” 谢凉萤笑道:“你来京城,不就是为了找我爹吗?我爹记挂当年与吴世叔的承诺,叫我过来把你接走。” “谢家?”吴怡冷笑,“你当我是傻么?恪王妃的娘可不就是你们谢家的?你今日找过来,恐怕并不是接我去谢府,而是绑了我去见柳澄芳吧?” 门外的双珏此时进来,在谢凉萤的耳边低语:“姑娘,老夫人要过来了。” 谢凉萤微微点头,对吴怡道:“我究竟要把你带去哪里,你很快就会知道了。不过在那之前,你得先认清了眼下的形势。”她朝双珏使了个眼色。 双珏会意地点头,迅速上前把吴怡制住,捂了她的嘴带出了门。 谢凉萤在屋里转了转,将刚才吴怡挣扎中踢倒的凳子扶起来放好,出门后又仔细地关上了门。 双珏抱着吴怡在墙上接了个力,飞身上了吴怡屋子门口的一棵郁郁葱葱的香樟树,借着丛丛树影遮蔽身影。 吴怡死命地想掰开双珏捂在她嘴上的手,却怎么都掰不开。心里又怕挣扎太过,真的跌下树去,失了腹中的孩儿。 谢凉萤来到树下,这才有点发懵。她先前倒是想地不错,双珏送吴怡上去之后再下来接自己。但现在……似乎双珏没有下来把自己带上去的意思啊。 还没回过神来,谢凉萤就发现自己被人从背后抱住了腰。还没等她喊出声,眼前景色一晃就在树上了。离她不远处,双珏轻轻咳嗽了一声,却不敢往她这边看。 “阿萤真是太没警惕心了,若今日是旁人,那可怎生是好。” 薛简热热的气息喷在耳边,温声轻语叫人春心乱动。 不过谢凉萤没吃这一套。她在薛简的腰上狠狠扭了一把,“我早该猜到是你,要不然双珏哪来那么大胆子,就不管我了,任我傻傻地站在树下头。” 现在想来自己真是蠢透了!没有这个混蛋的指使,双珏怎么会,怎么敢! 谢凉萤远眺着谢家祖母带着人浩浩荡荡地朝这边来,嘴里问道:“你怎么知道今日这事的。” 薛简略有得意地道:“双珏说到底,还是我的人啊。” 谢凉萤面不改色地用手肘狠狠往后一砸,薛简受痛,身形有些不稳,在树枝上晃了晃。谢凉萤吓得赶紧抱住他的脖子,生怕他把自己给颠下去。 薛简见她往自己身上贴,心里美得不行,暗中使力又让树枝晃地更厉害些。见谢凉萤花容失色地又往他身上靠地更紧了,假惺惺地安慰她,“别怕,有我在呢,掉不下去。” 谢凉萤带着哭音道:“掉不下去你一直晃!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子心思!” “好好好,不晃了不晃了,我的错。”薛简抱着谢凉萤往树干的方向动了几步,让谢凉萤可以舒服地靠在粗|壮的树干上,指着进了屋的谢家祖母,“不闹了,快看,谢老夫人进去了。” 谢凉萤搂着薛简的腰,小心翼翼地往外头探,努力地从树叶的缝隙间看清下边的情形。 谢家祖母推开屋子,就见里头空空的。如嬷嬷上去摸了摸碗碟,“桌上的饭菜还是温的,刚走没多久。” 谢家祖母冷了脸,“给我出去找!找到了给我绑回到这儿来。” 外边的日头并不大,如嬷嬷怕谢家祖母嫌弃里头脏,找了把椅子搬到院子里,脱了身上的外衣铺在上头再请谢家祖母坐下。 双珏见吴怡不再挣扎,凑在她的耳边,低声问:“我现在要是放手,你能保证不出声吗?” 吴怡不是个傻子。她虽然并不认识下边那个老夫人是谁,但看那气势汹汹的样子,怎么想都知道来者不善,绝非是来救自己的。她缓缓点头,待双珏放了手,压低声音问:“那人是谁?” 双珏淡淡道:“谢老夫人。” “谢老夫人?”吴怡不死心地追问,“是和柳澄芳有干系的那个谢家的老夫人?” “是。” 吴怡心头一凉,她朝谢凉萤的方向看去,正好看到薛简自以为隐秘地在谢凉萤颊边落下亲吻。被薛简发现后,她赶忙收回视线,心中充满了不解。这个谢小姐是来做什么的?看这样,似乎也并不是救她。但又不叫家里人把她给找到。她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双珏瞄了她一眼,看出了她的猜测。“夫人不要你的命,你大可放心。” 夫人?!吴怡有些不确定地又小心翼翼地朝谢凉萤望去,这次没看到薛简的小动作,但是再次把谢凉萤的打扮给看清楚了。 的确是未嫁之女的装扮。 吴怡有些艰难地道:“你家夫人……看起来似乎还未出嫁?” “迟早要嫁的。” 吴怡被双珏的话有些搁到,再看看薛简一直横在谢凉萤腰上的手,不知怎的,心里竟有些羡慕。她又把视线转向了树下的谢家众人。 谢家祖母一直从午膳时分坐到日暮西斜,人还是没有找到。她额际青筋直跳,咬牙道:“回府。” 如嬷嬷搀着她一路往外头走去。因为巷子太小,所以马车并没有进来,得走一段路。 “明日,明日继续给我找!” 如嬷嬷不敢说话,只能点头相答。 薛简等谢家人走了一段时候,才对双珏道:“去喜福胡同。” “是。” 一路上谢凉萤都把头埋在薛简的怀里,整个肩膀都抖个不停。薛简拍拍她的背,“今日可算开心了?” 谢凉萤从他怀里把头抬起来,憋笑憋得通红的小脸叫薛简看着直皱眉。一边给她揉脸,一边道:“要笑直管笑出声来就好,怕的什么。” “万一祖母再杀个回马枪呢。”谢凉萤把眼角的泪痕给抹掉。 双珏安置好了吴怡出来,“侯爷,夫人,吴姑娘想见你们。” 薛简摸着下巴,脸上的笑意怎么都遮不住。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样把他和谢凉萤连在一起的称呼了,真是叫人怀念又期待。 谢凉萤掸了掸衣裳,就进屋去了。 吴怡因在树上呆的久了,腿有些发麻。刚刚双珏给她揉了许久才好些,如今担心她的双身子,便叫她在床上歇着。 “你找我?”谢凉萤给自己搬了个绣墩,在床边坐下。 吴怡看了她很久,“你不想我落入谢家手里,也不想我被恪王妃抓住。现在,”她环顾整个屋子,“你似乎也不打算把我交给恪王。你到底想做什么?” 谢凉萤不是谢家人吗?为什么要和她祖母、她表姐对着干? 谢凉萤微微垂目,似乎在思考吴怡的问题。“你只要知道,我不要你的命就够了。至于别的,到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她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吴怡,“我就算现在把你送到柴晋手里,你也照样要过同现在这样的到处躲藏的日子。在这里,起码你可以有个能安定下来的地方,好好养胎。” 不过这样的回答,并不能让吴怡彻底地安心。   ☆、第36章 喜福胡同的宅子,是薛简未封侯之前所住的。这条巷子在偌大的京城之中极不起眼,把吴怡放在这里也算是安全。 但人若想走,就是固若金汤的皇宫也留不住。何况这么个小小的宅子。 吴怡打那日谢凉萤和薛简走后就一直在心里来回想着。她与谢凉萤素不相识,而薛简的名字倒是从柴晋的嘴里听到过几次。从柴晋的话里,可以察觉出他们二人私交不错,而柴晋出于别的考虑,也极想与薛简走地更近一步。不过薛简似乎并没有这方面的意思。 留下,兴许自己可以博取薛简的好感,为柴晋拉拢他,继而在柴晋心目中提高自己的地位。 吴怡安分地呆在宅子里几日,细细观察过。云阳侯和谢五小姐并没有要让她做禁脔的意思,宅子里除了一个眇了一眼的老妇人——是服侍她的,别的再没有其他人了。吴怡不确定暗中有没有人其他人盯着这里,她猜是有的。 离开,去找柴晋,求他想办法将自己另找处宅子藏起来。就好像以前那样…… 吴怡咬了咬唇,有些不甘心。这不是她真正要的。一直躲躲藏藏地在暗中,她没有名分也就罢了,可她的孩子却会就此失了名分。柴晋已将她的贱籍改回来了,入了府,她就是良妾。即便日后柴晋会有其他的女人,她的身份,她的孩子都仅次于恪王妃而已。 可柴晋会同意吗? 吴怡在柴晋身边待的日子也不算少了,可柴晋始终不提这事。渐渐地,她也有些死心了。再不甘,也拗不过这条大腿。可在看到薛简对谢凉萤的情意之后,吴怡决定赌一把。便是养条狗在身边,也有几分情。何况她日日细心陪伴,体贴慰藉。 另一边的谢府。 谢凉萤一直留意着谢家祖母那儿的动静,都几日了,也没听见正房传出什么来。若不是那日亲眼所见,谢凉萤几乎要以为谢家祖母真的是万事在握。 可真沉得住气啊。 谢凉萤取了个玉搔头,尖尖长长的玉质搔头伸入发髻之中挠着痒处。 “双珏,让清秋带上账本来见我。” 清秋抱着一摞账册,跟着双珏过来。她已经渐渐摸清了谢凉萤的行事,知道自家姑娘不会无端就找她看账册。铺子的账都是魏阳做的,谢凉萤信他得很,送过来的账簿只草草扫一眼就收起来了。 今天怕是想动银子了。 谢凉萤示意清秋把账册放在桌上,也不看,只问道:“如今我手里有多少现银?” 清秋将特地带来的盒子用随身的小钥匙打开,将里头的银票一一取出来算给谢凉萤看。 并不算多,不过两千余两银子。这是谢凉萤的全副身家,靠那个铺子赚来的。 谢凉萤拿着那些银子在手里,一张张地反复看着。“你先忙去吧。” 清秋看了眼纹丝不动的双珏,福了福身,退了下去。 谢凉萤抽出一张五十两银票,问双珏,“五十两,叫小作坊去印些东西,可够了?” 双珏道:“姑娘要多少的量?” “百来份怕是有些少了,就印个一千来份就行。” “应是差不多,奴婢可以去找熟识的印坊讲讲价。” 谢凉萤又抽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和那张五十两一起递给双珏,“印好了之后,帮我找人去放在京城各处,什么地方消息传的快,就放哪儿。若你能做这事,一百两就是你的了。” 双珏接过银票,笑道:“夫人想做什么,直管吩咐奴婢就是,侯爷都会安排妥当的。” 谢凉萤摇摇头,有些怔忡地看着脚边儿的地,“我不能事事都靠他。” 否则又会像前世一样,成为他的包袱,连累他。 谢凉萤要的不是依附在薛简的背后,而是想要靠着自己,慢慢地站起来。不求与薛简比肩,但只要不再同过去那样只是看着薛简宽厚的背,不再让薛简俯视着自己就行了。 双珏不知前世他们二人的遭遇,只觉得谢凉萤这话听起来有些凄凉。她岔开了话,道:“夫人果真是送福之人。”见谢凉萤挑眉,好奇地看着自己,笑道,“府上正好有小子想要娶亲少了银子,夫人可是替他解了燃眉之急。” 谢凉萤知道双珏是特地找话来开解自己,很给面子地道:“等日后我掌管了侯府财政大权,就做个善财童子。” “何必要等日后,阿萤想要,我现在就双手奉上。”薛简说着话,从屋外走进来。 “你怎么来了?!”而且还是青天白日,走的正门。 实在稀奇。 双珏向薛简行礼,“侯爷。” 薛简看了眼她手里的银票,并没有伸手抽回来。他把谢凉萤放在桌上的写好的字纸塞到双珏手里,“阿萤要叫人知道的就是这个吧。你速速去替她把事儿办了。”末了,朝双珏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眼。 双珏意会地点点头,朝他们两个一福,出府去办事。她名义上还是侯府的人,谢家动不得她,在府内除了几个禁地之外来去自如。 没了闲杂人,薛简在谢凉萤的闺房里转了一圈,“收拾一下,我带你出门。” 谢凉萤奇道:“上哪儿去?”见他转悠个不停,嗔道,“在女子闺房乱看,还真是君子作风。” “长公主想见见你。”薛简迈步到谢凉萤跟前,“好好好,我不看,看着你就好,行不行?” 谢凉萤在他身上打了一下,“我有什么好看的。难道你还要服侍我更衣?” “未尝不可啊。” 薛简说着就要去衣柜拿衣服,谢凉萤见状忙拉住他,“我那是说笑呢。” 得了薛简过来的消息,连嬷嬷赶忙过来,一进屋就看到薛简和谢凉萤拉扯着。她轻咳了一声,“侯爷还请外头稍稍喝杯茶。” 薛简从善如流地去了外头。 换好了衣裳,谢凉萤一脸忐忑地跟在薛简身边。终于还是按捺不住,问他,“长公主见我……要做什么?” 薛简紧了紧握着她的手,“你怕的什么,长公主又不会吃人。不过是找你过去唠唠家常。你尽放心,我在呢。” 因为前世的经历,谢凉萤对和安长公主始终都怵得很。但人家让她去,再怕她也得硬着头皮过去。 去长公主府的马车上,薛简把玩着一个通透的玉杯,淡淡地道:“吴怡跑了。” 谢凉萤道:“果真如我所想。” 她不知道前世吴怡究竟有没有搭上柴晋,就她所知,在柴晋被夺爵自尽之前,恪王府里始终都只有柳澄芳一个女人。重生后误打误撞知道了吴怡的存在,那么她就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柳澄芳表面上看不出来,心里恐怕最恨的就是夫婿纳妾之事。她母亲的死,曾氏的扶正,在她心里留下了太大的阴影。 吴怡会走,是因为她还不知道究竟要以怎样的方式达到目的。靠柴晋?实在是天真。如果前世柴晋和吴怡同现在一样,那么柴晋的选择还是不会改变的。柳澄芳的背后是整个柳家,柴晋怎么舍得呢。 看着温润如玉的柴晋,真正的内心却与一心只念着大位的皇长子没有半分区别。他们不会因为一个女子而放弃自己的追求。对他们有所期望,最后怕是会让自己失望至极。 谢凉萤会帮吴怡达成她的目的,但却不是现在。不能是现在。 薛简看了眼沉思中的谢凉萤,不太高兴她的注意力没放在自己身上。他出声打断了她的思绪,“要把她绑回来吗?” “不用了。”谢凉萤缓缓道,“没吃过苦头,就不会长教训。叫她知道了表姐的手段之后,她会心甘情愿地回来的。” “都听你的。”薛简从怀里取出一个盒子来,“戴上试试。” 谢凉萤打开那个精致的小盒子,里头是一对金耳塞。上头镶了一块虫珀,是一只栩栩如生的萤火虫。 正好应了她的名字。 谢凉萤有些惊喜,取了一对出来反复看,“你上哪儿找来的?” 薛简见她喜欢,心里也高兴。“并不是真的虫珀,找不到好看些儿的一对。我前些日子寻了个工匠,善于做些假虫珀骗人。我想着自己虽不做那些假古董的营生,但叫他做这个哄哄我的夫人,还是划得来的。” 他贴近谢凉萤,“这萤火虫,还是我亲自去捉的。现在不是夏时,要做一只都难,何况是一对。” 谢凉萤斜睨了他一眼,见他一脸的讨好,不由得笑了出来。“那你说,想要什么?” 薛简道:“我可不是那等给了什么,就要回报的人。为夫上次不是拿了夫人的珍珠耳塞?这个就作为赔礼吧。”他怂恿谢凉萤赶紧戴上,“也叫我看看好不好看。” 谢凉萤把耳上的宝石金坠子取下,换了这副耳塞。她左右晃着,让薛简看。“怎样?” 薛简眯着眼,“不错,就是……” “就是?”谢凉萤紧张地盯着薛简,双手摸上了耳塞,心道莫非自己戴歪了? 薛简把她抱在怀里,“就是夫人光彩盖过了萤虫之光,叫我看地不舍得眨眼。” 谢凉萤啐了他一口,“整日没个正经,圣上就放心托付大事于你?” 提起皇帝,薛简微有一怔。 谢凉萤察觉到他的不对,扭头去看他,“怎么了?” “没事。” 马车外,清夏唤道:“侯爷,小姐,长公主府到了。” 薛简放开了谢凉萤,率先撩了帘子下去,“咱们走吧,可不能叫长公主等久了。”   ☆、第37章 吴怡并不知道柴晋的日常行踪。柴晋是不会和她说这些的。所以她选了个最笨的办法,在恪王府附近等着。 可一连几天,都没见到柴晋的人影。 她自然不知道,薛简为了能按谢凉萤说的,叫她吃点苦头,所以日日拉着柴晋在外头办差。柴晋忙的晕头转向,根本顾不及回府。 这是吴怡在恪王府蹲守的第五日了。她把身上能当的都给当了,换了些钱,这才在附近的客栈求了个窄小的屋子暂时安顿。 这一日,吴怡扶着肚子,小心翼翼地下楼,就听到客栈里头议论纷纷。她对这些并没什么好奇,只觉得奇怪,照旧出去在恪王府等人。 恪王府的转角处,两个从后门出来的下人一人拿着一张纸,与吴怡擦身而过。两人的言谈自然也被她听到了耳中。 “谢家这次怕是要遭殃了吧。” “可不是,这等事,竟是闻所未闻。”矮一些的那人露出猥琐的笑来,“不知道那女子怎吃得消,一女同侍父子。啧啧啧。” 谢家?!吴怡有些惊异,谢家出事儿了?她捡起了被下人随手扔掉的纸,细细看起了上头的东西。 不过三行,吴怡就如遭雷击。 上面并没有写明女子是谁,但她知道,这莫须有的罪名必是安在了她的身上。 吴怡慢慢地走回客栈。她知道柴晋若是看到这些,会怎么想。恐怕她想进恪王府的美梦要落空了。 柳澄芳站在吴怡不远处,冷眼看着她的背影。 “王妃,就是这个女人。” 柳澄芳摸上自己的肚子,冷笑一声,朝身边的仆役们扬了扬下巴,示意他们上去。 虎视眈眈的仆役们挽起了袖子,拿着绳子大步上前靠近吴怡。 还不等他们出手,一个人影闪过,把吴怡带往了边上的暗巷。 柳澄芳沉下脸,竟然有人敢在她面前直接把人带走。“给我追!” 她早就从柴晋身上的蛛丝马迹中察觉出他在外面养了人,但一直没动。一来是听说这女子与舅家有干系,三舅舅到底待她不薄,要给些面子。二则她如今身怀有孕,没坐稳头三个月,不敢轻易出手。她被老王妃给催地不行,日日都拿子嗣来说事,逢人就说,带着人不断往她肚子上瞄。这胎要是坐不稳,怕是又有话了。 今日京中谣言漫天飞,正好给了柳澄芳一个机会,让她可以借机把人给拿下。绑了吴怡之后再送给震怒的谢家,外祖母的手段她是知道的。届时柴晋没了外人,她的孩子没了庶兄弟,而谢家也正好趁此机会洗清这莫须有的阴私。 人,必须抓住。 吴怡很快就认出了抱着自己飞快地在各处暗巷中躲藏的是双珏。她分出心来,往后看。那些凶神恶煞的仆役还在后面紧追不舍。 双珏一边飞快地找着小道躲藏,一边道:“这下尝到甜头了吧?真以为夫人会害你?你以为你在外头,失了侯爷和夫人的庇护,能有多安全。” 吴怡白着一张脸,捂着肚子强道:“恪王……” “恪王若真心在意你,早在你失踪的时候就会派人找了。可如今,你可听说恪王府在找人?” 并没有。吴怡分不清是心有些疼,还是肚子有些疼。柳澄芳不会大张旗鼓地找她,而柴晋那头一丝消息都没透出来。 双珏这是在诳她。柴晋派出来的人都叫薛简给挡回去了。薛简在柴晋跟前一口保证,他会把吴怡给找到。 不过吴怡对她的话却信以为真了。她摸着隐隐作痛的腹部,强逼着自己收起儿女情长来。这样不是很好么,她从来,求的都不是柴晋的心。 京城巷子多,双珏脚力又比恪王府的仆役们快。几番下来,她们甩掉了柳澄芳的人,又回到了老地方,喜福胡同。 谢凉萤正在屋子里等她。 吴怡看了她一眼,“谢五小姐为什么要帮我。” 谢凉萤放下手里的茶碗,站起来慢慢走到吴怡的面前。她看出吴怡脸色不太好,额上有些冷汗。“去给吴小姐请个大夫来。” 双珏应声而去。 “谢五小姐现在可以说了吧,屋子里除了我们,没有别人了。”吴怡看着谢凉萤,强忍不适,道,“你我素未相识,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救我,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谢凉萤道:“你想要入恪王府,老王妃不会拦,恪王没有意见,最大的阻力就是我表姐。”她瞥了眼吴怡的肚子,“为母则强,就算不为自己想,也得为着孩子念几分。” “我会帮你,达成你的目的。”谢凉萤靠近吴怡,“你的孩子会以恪王庶子的身份在恪王府活下去。” 看着有些心动的吴怡,谢凉萤接着道:“你可知道,恪王虽世袭罔替,但却非以嫡庶立嗣。” 这就是说,就算是庶子,也能承爵?!吴怡的双手紧紧握住,眼神激动地飘忽着。 按捺住心中的激动,吴怡强压住声音,问道:“谢五小姐需要我做什么。” “你现在什么都不用做。等需要你的时候,我自然会来找你。”歇凉对门外的双珏点点头,示意她带着大夫进来,“眼下,吴姑娘只要安心保住孩子就行了。这可是你手里最大的一张牌。” “我会的。”吴怡何尝不知道这些呢,如今她对柴晋心死,只存了一个求名分的念头。 安顿好吴怡,谢凉萤带着双珏回府去。 也是时候了,这个时辰,谢家怕是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谢凉萤的马车刚在二道门停下,一早等在那儿的连嬷嬷就忙不迭地冲过来,“姑娘,姑娘,出事了。” “看嬷嬷急的,咱们府里能出什么大事。”谢凉萤笑吟吟地在双珏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连嬷嬷急地直跺脚,“老爷和少爷今儿一回来就被老太爷叫去了书房,说是要用家法。如今各房老爷夫人少爷小姐都在那儿看着受刑。” 谢凉萤心里头直笑,嘴上却道:“爹和哥哥犯了什么事,怎么就用上家法了。嬷嬷快些带我去瞧瞧。” 主仆几人还没到书房,就在外头听得谢乐知和谢初泉的惨叫声。 谢凉萤脚不沾地一路小跑进去。 只见三房父子正被仆役们压在长凳上,谢参知高举着鞭子正亲自执家法。 谢凉萤扑在谢乐知的身上,哭道:“祖父这是做什么,爹和哥哥做错了天大的事也不该这般下死手啊。” 谢参知挥鞭的手一时没停住,一鞭子下去打在了谢凉萤的身上。带着倒钩的鞭子划破了谢凉萤的衣服,一道血痕顷刻浮了出来。抽出来的鞭子上带着些新鲜的皮肉屑。 正在旁观的夫人小姐们一声尖叫,谢参知忙丢下手里的鞭子,上去把谢凉萤扶起来,口中迭声叫小厮们去请大夫过来。 谢凉萤捂着伤处,哀求道:“还望祖父看在爹同哥哥常年持孝的份上,手下留情。” 谢参知铁青着脸,“你还替他们求情!你可知道,今日朝上,谢家的脸都给这两个孽子孽孙给丢尽了!” 谢家祖母自然心疼儿子同孙子,此时却不敢在气头上去撩谢参知。她偷偷嘱咐了如嬷嬷让大夫给三房父子看看伤。 谢参知看出了老妻的心思,怒道:“谁都不许去动他们!今儿就叫他们这么呆着,不许吃饭!” 谢家祖母心知谢参知不过是气极了,等消了气,心里照旧还是心疼的。是以还是没把如嬷嬷给拦下。 谢参知不过是嘴上硬,对大夫偷摸着给儿孙看伤,到底是睁一眼闭一眼,由得他们去了。如今叫他担心的却是谢凉萤的伤,“好端端的,你出来做什么。” 谢凉萤的眼睫上还挂着泪,“子代父受过。我是爹的女儿,爹爹犯了错,我这做女儿的来受罚也是应该的。”她看着谢参知的表情,小心道,“祖父,我今日在外头,听到有人说爹和哥哥……” 话说一半,谢凉萤看了眼谢家祖母。那意思仿佛是谢家祖母怎么把这事儿给宣扬出去了。 谢家祖母隐在宽袖中的手捏紧了,脸上照旧不显半分。 谢参知叹道:“真假且先不论,便是空穴来风,也是他们自己处事不当,叫人捉住了把柄。这事儿今儿早上被御史捅到了圣上面前,惹来龙颜大怒。你爹同哥哥被当朝撸了官职,如今就连功名都被夺了。”他看了眼谢家祖母,“这事儿,怕是要连累恪王了。你去澄芳那儿好好说道说道,让她别因此事与咱们家生分了才是。” 谢凉萤不解,怎么就扯上了柴晋?她上头明明只写了双鹊胡同,并没有提及那是柴晋的产业,也没有写柴晋半个字。 “怎么就和表姐夫扯上干系了?” 谢参知取了那张被揉地不成样的纸,递给谢凉萤,“你自己看看吧。” 谢凉萤细细一看,上头分明不是她当日交给双珏的东西。脑子一转,想到了薛简当日对双珏看的那一眼。 奇了,薛简对柴晋哪来的深仇大恨,要对他使这等阴手。   ☆、第38章 谢参知今晚没像往常一样,与幕僚一同呆在书房。他一个人独自坐在正房的厢房里,连伺候的人都没留下。这是谢家祖母特地为他备下的,只为了让他能在情绪烦乱的时候,有个安静的地方。平时这里面只叫下人按时打扫,房里的东西也并不多。谢参知很喜欢这里。 谢家祖母亲自端了宵夜过去,同几十年前一样。 碗碟放在桌上的声音惊醒了谢参知。他看了眼谢家祖母,“辛苦你了。” 谢家祖母摆好碗碟,把筷子塞进他的手里,“晚膳都没见你吃多少,好歹垫垫肚子,否则身子又要不舒服了。” 谢参知扫了眼碟中的东西,都是他爱吃的。不过他只动了几筷子,就不再有心思了。 “怎么了。”谢家祖母道,“三郎和小五那儿我都叫人送了伤药过去,阿萤允了会亲自照看,想来……大概是无碍的。晚些我再自己过去看一眼。” 谢参知仰天长叹一声。谢乐知是他在三个儿子当中最为看重的,今日这番痛打,更多的是做给别人看的。打在儿身,痛在己心,他也是不舍得很。 “阿萤……到谢家,也有十几载了吧。” 谢家祖母点头,“十六年了。” “想当年把她抱回来的时候,才那么小。”谢参知比划着,“刚出生没几日,却失了母亲同外祖家。我看着襁褓中的她,想起你侄女大腹便便的样子,心里实在不忍。” 谢家祖母垂低了眉眼,“那时候只想着为圣上解忧,哪里想得到后头这许多来。” “圣上。”谢参知苦笑了几声,“圣上啊!” “江氏一族早就没了后人,朝中皇后母族势大如此,我们、我们……”谢家祖母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为了自己开脱?还是说服眼前似乎彷徨不定的谢参知? 谢参知略有些惆怅,“陛下给我们的,已经足够了。只是我初心已负,不再是当初那个我了。” 谢家祖母覆上谢参知放在桌上的手,语气里带着坚定,“我们不过是照着皇后的话去做罢了,并没有苛待阿萤。我们并没有错。就连陛下都奈何不了白家,何况是我们?” 谢参知的手微微有些发抖,谢家祖母手上用了几分力气,似乎想要安抚下他。“是先帝昏庸,任由白家坐大,这……与我们无干。江氏含冤灭门,乃是白家所致,我们……我们……” “我们还救了阿萤。” “是,我们还救了阿萤。”谢家祖母仿佛抓住了一丝希望般,“圣上因阿萤惦念我们。便是皇后也不敢轻举妄动。我们纵有错处,也、也救了一命啊。佛家不是说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如今圣上身体康健,难道白家还要谋逆不成?有圣上在,我们怕的什么。” “陛下,已不如当年那样信我了。”谢参知有些疲惫,“他怕是也察觉了吧,我们家现在和白家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 否则皇帝怎会不下旨彻查再定罪,而是不由分说地将谢乐知与谢初泉削成了白板。连功名都给夺了,日后便是想再回朝,都是不可能的。 “陛下这是,蓄谋已久啊。” 谢家祖母有些六神无主,“那、那我们现在,真的要就此投靠白相?” “就此投靠?”谢参知冷笑,“怕是陛下、白家,早就以为我是他们的同党了。” “那就不若就此成了事。”谢家祖母道,“圣上再抗拒,以白家之势,太子之位必是皇长子的。老爷,还担心什么呢。” 谢参知摇摇头,“天真。” 谢家祖母不解地看着他。 “陛下属意的,怕是五皇子。”谢参知喃喃道,“若我是陛下,怕也是会如此想。” “老爷从而得来的消息?陛下……同你说了?不对。”皇帝是不会和谢参知说这个的。 谢家祖母犹疑地道:“论家世,五皇子比生母微寒的四皇子好,可哪里比得上周贵妃所生的三皇子,还有皇后所出的皇长子?就是论长论嫡,都挨不上边啊。” 谢参知摇摇头,微微一笑,“陛下要的,就是母族式微。有了白家坐大,难道陛下还不防着外戚?四皇子的性子不比五皇子,他素来依附三皇子,怕是也入不了陛下的眼。” 有些事,谢参知不会和谢家祖母说。 如今几位年长些的皇子已是长成,俨然一副夺嫡之姿。白家见此,心中越是急,逼的也越是紧。不过皇帝始终不愿松口立太子,似乎乐见夺嫡之争的发生。皇后母族白家与周贵妃的母族周家,两党在朝上日日争吵不休。原还不过是吵着立太子的事,如今就连朝政之事都拿来争一番。 皇帝不管他们,而以柳太傅为首的保皇党也保持缄默。 引起谢参知注意的,是那日皇帝召见了柳太傅入宫。柳太傅已经许久不上朝了,只挂个闲职,没有大事并不入宫。二人在御书房密谈许久。第二日,柳太傅破天荒地上了朝,并在与同僚言谈中提及了五皇子。 一直对皇子们并不发表意见的柳太傅竟然主动提及。聪明点的,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既然皇帝已经有了属意的继任人选,那么他就会替他扫清一切障碍。白家?周家?呵呵,就算真的立皇长子或三皇子,白家和周家能保住?陛下一样会下手的。 已经很明显了,谢参知想。他当年一念之差,令谢家成了如今的情景。原不过是为了叫皇后安心,不再针对谢家。谁料后面一发不可收拾。如今他不能回头,也只有白家这一条路能走下去了。 若白家不能成事,不能成事…… “你以后,别再管着阿萤了。由得她去吧。”谢参知很是疲惫地吩咐道,他心里还打算做最后一搏。 谢家祖母沉默了许久,“那娘娘那儿?” “就说……阿萤如今有云阳侯保着,咱们动不了她。” “……是。” “只是苦了你那侄女。” 谢家祖母缓缓道:“是我害了她。她从来都是个一根筋的,又护短得很。我们强塞了阿萤给她,从未问过她的意思,她心里想来其实是不乐意的吧。无论我叫她做什么,她都不会问我缘由,而是就这样去做了。如今她这番模样,我心里倒也好受些。起码,再也不用叫她听我的话,去做那些娘娘让我们做的事了。” 谢凉萤隔着屏风,守着里头正在上药的父亲和哥哥。听他们时不时传来的□□声,心里还是有些难受的。 谢乐知到底对她不错,谢初泉也是。寻常但凡有什么好东西,都是她同谢凉云一人一份的,从不厚此薄彼。若真要说偏心,三房最偏心的,大概就数颜氏了。 上完药的小厮捧了药从里头出来。 谢凉萤隔着屏风高声问:“爹同哥哥好些没?” 谢乐知怕引起谢凉萤的担心,忍着痛安慰道:“爹上了药好些了。你去看看你娘同妹妹,早些休息。”末了还叮嘱她,“莫要叫你娘知道今日的事,大夫说她的病忌焦躁生气。” 谢凉萤默了片刻,应下了。 连嬷嬷在谢凉萤的前面替她掌灯,不时地叮嘱她小心脚下。 谢凉萤站在颜氏的房门口,停了会儿才再进去。 柏秀正在里头服侍颜氏擦身,见她过来便是行了礼,“姑娘。” 谢凉萤朝她点点头,“娘今儿个好些了没?” “还是那样。”柏秀眼含愁意地看了眼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颜氏。 “你下去吧,我同娘说会儿话。” “诶。” 谢凉萤慢慢走到颜氏的床边坐下。颜氏躺在床上已经有些日子了,原本保养良好的身材已经开始发胖,皮肤却不是那种白皙透亮的模样,而是带着病态的白。虚胖的身体禁不住用力,一按就是一个窝。谢凉萤也不敢动她,就这么静静看着。 颜氏本睁着眼,见是她来了,立即闭上了眼睛。 “我知道娘不想见到我。”谢凉萤整理着袖子,缓缓道,“不过我今儿过来是想叫娘知道,爹同哥哥出事了。” 颜氏的眼睛猛地睁开,盯着谢凉萤。 “看我做什么,不是我做的。”谢凉萤道,“爹和哥哥待我不薄,我折腾他们做什么。” 她让双珏去散播的东西,并不指名道姓,不过是想引人查探,闹出场风波来。反正那些并不是真的,谢家不过失些名声。可东西到了薛简手里完全变了个样,上面除了吴怡的名字外,谢乐知和谢初泉,就连柴晋都是指名道姓的。 颜氏不信,她直直地瞪着谢凉萤。 “爹和哥哥的官身被削了,功名也被夺了。午后在书房前的院子叫人按着,祖父亲自动的家法。”谢凉萤漠然地说,“娘当时若身体好着便好了,家里都没个拦着的人,一个个都在那儿看热闹。” 颜氏想说,为什么谢凉萤作为女儿,不上去拦住。为什么就连她也冷眼旁观地看着自己的父兄受罚。但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恨透了自己的这副身体,只能整日躺着等死。她不能去看谢凉云,抱着她可怜的女儿安慰她的不幸。也不能亲自去操持家务,只能躺在这儿为自己的夫君和儿子的伤势胡乱担忧。 颜氏看着谢凉萤,眼角的泪缓缓流下,滑入发际之中。 为什么不杀了她,让她一死了之,也好过这样干躺着,什么都做不了。 “娘好好休息,爹还担心你呢,特地嘱咐我来瞧瞧。”谢凉萤说着起身。 颜氏看着谢凉萤的背影消失了视线之中,眼泪落个不停,心中无力的绝望感渐渐弥漫开。   ☆、第39章 “姑娘,舅家来人了。” 谢凉萤放下手里的画笔,“替我取件外衣来。”又问,“来的是谁?” 清夏一边替谢凉萤穿上衣服,一边道:“是姑娘的二表姐。” 谢凉萤心道,这是急了么。颜家已经被关进去好些天了吧。要不是出了谢家三房这摊子事,他们怕是也成了京城茶余饭后必谈的对象。 颜慕春忐忑不定地等着谢凉萤过来,手边送来的茶也没心思喝。一见到人她就迎了上去,“萤表妹,咱们可久不见面了。家里出了事,姑姑这病了许久我都不曾过来,可不要怪我才是。” 谢凉萤道:“娘的病,总归只能那么养着。连太医来了也束手无策。表姐说颜家出事了?可是什么大事?若我能帮得上,只管跟我开口。” 颜慕春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咱们先去看姑姑吧。” 她不说,谢凉萤也不勉强。两人看了一遭颜氏,跟她说了会儿话就出来了。 颜慕春坐立不安的样子叫谢凉萤实在憋不住,“表姐有事就说吧,颜家究竟怎么了?” 颜慕春想起出门前母亲对她的嘱咐。让她求谢凉萤去找薛简,在朝上为颜家说几句话。但向来不求人的她实在开不了这个口。 “没、没什么。那我今儿就先回去了。” 谢凉萤微有诧意,“这么快就回去了?表姐不留下用个午膳?” “不了,不了。”颜慕春摆摆手,急急忙忙地出了府。 回颜家的路上,颜慕春就后悔了。面子能做什么用。如今她父兄都在天牢里关着,她们都去送了几回饭了,都被赶了回来。就是想贿赂衙役都没用,往日见钱眼开的衙役,如今个个成了包青天,见着钱就往回推。 颜慕春的母亲宋氏由此便觉出味儿来,这是有人特意要整他们颜家。心里又埋怨上谢家祖母和颜氏,要不是谢家那摊子事,颜家怎会受这遭苦。她本想亲自上门去求谢家祖母想想法子,但又抹不开面子。她同这姑姑素来关系不大好,如今贸然上门实在过不去自己这关。 这不,就叫自己的闺女去谢家跑一趟。她自己也不闲着,跑遍了能跑的官宦人家,但人家个个都一推四五六,谁都不肯接茬。 看着颜慕春回来那副期期艾艾的样子,宋氏知道自己都不用问。这脸皮薄的闺女八成没把话给说出口。 “生你有什么用!你也不想想你爹和你哥哥们现在呆的那地儿,那是人呆的吗?!”宋氏在颜慕春身上狠狠捏了一把,说着哭了出来,“我光是想想都受不了,晚上做梦都梦到他们在里头没吃没喝地挨着打。” 颜慕春不敢顶嘴,就生生受了母亲的打。 还是她嫂子,宋氏的二媳妇吕氏看不下去了。她上去把人给拦下,“娘也别生那么大的气,妹妹的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明日我同娘去趟谢家不就是了。” 宋氏的胸口剧烈起伏着,看着等她答复的女儿和媳妇,半晌咬牙道:“备上礼,我明儿亲自去趟谢家。我就不信了,谢家还真能袖手旁观。” 自己夫婿被关进牢里,吕氏心里也急。不过她比宋氏要冷静些,想的就多了。谢家三房被撸了官职成白丁的事满京城都传遍了,如今谢家自身都难保,能伸出手来管颜家的事?她觉得有点难。两家虽说是亲上加亲的姻亲,但谁人不是自扫门前雪呢。 宋氏如今眼里都是自家的事儿,根本分不出心去管别人家。吕氏也不敢告诉她,担心她觉得救人无望失去了最后撑着的一口气而被累倒下了。 第二日,宋氏果真带着吕氏登门。 谢家祖母一见面就问道:“怎么?侄子他们还没出来?”她倒是知道颜家被抓进去的事儿,但这不过是小事,从来都是破财消灾。所以就没去管。不过今日看宋氏脸上的表情,觉得事情似乎没那么简单。 “可不是嘛!”宋氏刚开口说了一句,就用帕子捂着脸哭了出来,“老爷和我那几个小子都被抓进去了。咱们使钱都没用!姑姑你可替我们拿个法子吧。” 吕氏一边安慰婆婆,一边道:“我看那衙役油盐不进的样子,怕是后头有人捣鬼,不想轻易放过咱们。” 这不该啊。谢家祖母心道,颜家官职低微,并没得罪过什么人。众人觉得谢家是白相的人,轻易也没人敢动。难道……因为谢家眼下出了事,所以这面子就不好用了?不看谢家的面也罢了,替谢家撑腰的白家呢?也不管了? 谁有那么大的胆子呢……谢家祖母心里冒出个不好的想法来。 昨日谢参知刚同她说了,皇帝对谢家已不复从前。 谢家祖母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宋氏见她没反应,还当谢家祖母打算就此罢手不管了。她扑到谢家祖母的腿上,“姑姑,你可不能不管这事儿。你也知道,老爷他们被抓进去完全是因为……” 谢家祖母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我知道!”她快速地数了几颗佛珠,又放下,再快速数了几颗。 宋氏和吕氏担心地看着她,生怕她下一句脱口而出的是赶人。 “你们回去吧。”谢家祖母揉了揉额际。 宋氏不顾形象地哭喊:“姑姑你也是姓颜的,和老爷他爹是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怎么这就撒手不管了呢!颜家真真儿是出了个白眼狼!颜家祖宗在天上可看着呢!” “吵的什么!”谢家祖母怒道,等宋氏安静下来只嘤嘤哭泣后,才放缓了声音,“这事儿我自会去办的,你们且先回去。我来想法子。” 吕氏扶起宋氏,对谢家祖母再三致谢。婆媳二人这才慢慢回转。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谢家祖母觉得自己的白发又多生了一片。她是知道宋氏的性子的,若不是跑遍了关系还没人愿意接手,这个侄媳妇是断不会求到自己手里的。 “祖母。”谢凉萤提高裙摆,跨过门槛进来,“我听说舅家今天来人了?怎么也没叫我过来见见?” 谢家祖母看着谢凉萤,心里百味交集。谢参知叫她别再管谢凉萤,可她私心里却是不愿意的。白家哪里,怎么交代?皇后难道不会恼羞成怒,就此指使白家对谢家下手? 谢家已经再经不起丝毫风波了。 “昨日表姐过来,我见她那样,就猜到舅家出事了。可是要来叫我们帮忙的?”谢凉萤道。 谢家祖母淡淡道:“你舅舅和几个表哥犯了事,进了大牢。她们求不到人,这不就求到我跟前来了么。” 颜家因为什么事进去,谢凉萤心里一清二楚。那还是她叫魏阳去报的官。 “那……祖母打算怎么帮他们?” “这事儿恐怕不是咱们家能办妥的了,我怕是得出门走动走动,看看有谁能愿意帮上一把。”谢家祖母心里也不确定,如果真的是皇帝的手笔,那么愿意帮忙的会有几个。 谢凉萤道:“不若我同祖母一道去?” “你?”谢家祖母狐疑地看着谢凉萤。 谢凉萤不好意思地道:“不是都说薛简如今是陛下跟前的红人?我……怎么说也是云阳侯未过门的夫人啊。” 不管以前怎么想,谢凉萤这次愿意伸出手来帮忙,谢家祖母心里还是很高兴的。“好孩子,你有这份心,你舅舅他们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谢凉萤笑着低了头,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喜福胡同口,柳澄芳带着贴身丫鬟站在那儿。她盯着胡同里的一处宅子,冷冷地问:“就是这里?” “是。我亲眼看到那小贱|人进去的,晚上都没出来。几日都是如此,怕就是住在这里了。” 柳澄芳知道,那是薛简的宅子。 薛简!柳澄芳恨恨地咬着牙。她知道柴晋现在日日与薛简在一起,回来就一脸的高兴。问他,他只说与薛简关系近了,自己一直以来所谋之事怕是会有眉目了。 所谓的关系近了,就是替他在外头安置女人吗?! 柳澄芳没法儿对薛简做什么,虽然她比薛简的品级要高,可她终究不过是个后宅的王妃。何况薛简还被柴晋那样重视。她起码不能明面上对薛简做什么。 但薛简的弱点实在太明显了,于她而言,也太好下手。 “走。”柳澄芳转身而去,“我们去赵御史家。前些日子赵夫人不是给我递了帖子,约我上门吗?咱们今儿就过去。” 丫鬟小心翼翼地道:“可咱们的拜帖还没写。” 柳澄芳瞥了眼她,看地她浑身哆嗦。“车上就写。” 无论如何,她都不会让这个女人和那个野种留下的。 想起母亲临终前的模样,柳澄芳重重地磨着后槽牙。她不要变成母亲那个样子。柴晋她要,恪王府她要,恪王妃的名分她也要,恪王世子的位置她也要! 恪王府的马车停在了赵御史家的门口。马车上跳下个丫鬟模样的人来。 “这是我家王妃的拜帖,敢问今日贵府夫人可在府上?” 门房一看拜帖上的王妃印,忙不迭地道:“在在,我这就给你进去送拜帖。” 柳澄芳放下撩起的帘子。 马车不多久又缓缓动了,停在了赵府的二道门。   ☆、第40章 谢家祖母打宋参知家回来,在手里那份名单上划掉了他的名字。 谢凉萤瞥了眼名单,道:“祖母,明儿咱们不如去洪御史家瞧瞧?我记得洪家的三小姐一直和四姐姐关系好,指不定洪夫人看在四姐姐的面上愿意帮这个忙呢?再者,洪夫人的性子是在京里出了名的宽和大度,即便是不能帮,也会告知一二内里,于我们不也更方便?” 谢家祖母看着名单,缓缓点了头。这几日她几乎跑遍了往日交好的官家,但那些素日里口称仗义的人家一听是颜家的事,纷纷摇头。愿意见面的还好,有些直接就说不在家或抱病在身不能见面,谢家祖母已经吃了好几次的闭门羹了。 从来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这个道理谢家祖母自然深知。可当自己真正面对的时候,却还是觉得世态炎凉。 既然决定了要去见洪夫人,谢家祖母立即派了人去给洪御史家送了拜帖。洪家倒没有拒绝,只道明日午后恭候。谢家祖母抱着一丝希望,在第二日带着谢凉萤上门拜见。 两家见了礼,刚坐下洪夫人就对要开口的谢家祖母摆摆手,“谢老夫人不用开口,我知道你这次前来所为何事。” 谢家祖母眼露希冀地看着她,希望洪夫人接下来的话能不叫自己失望。 “只是这事,我家老爷同我提过了。咱们是断不能帮的。”洪夫人抱歉地道,“不过我倒是可以同老夫人说点内情。” 谢家祖母浑身一震,果然内有蹊跷! 洪夫人道:“并不是咱们不想帮,而是这事儿……”洪夫人指了指天,“是圣上的意思。咱们为人臣子的,怎么能逆着圣上的意思来呢?” 谢凉萤道:“洪夫人此言差矣。圣上固为天子,却也会出错啊。我外祖家不过是因一时拮据而做出不敬之事,可到底罪不至死。” 洪夫人点头,“谢五小姐莫要急,听我说完。”她接着道,“这事实在是可大可小。若陛下不在意,便高高抬起,轻轻放下。可如今陛下怕是要用这事儿来做些文章。朝臣皆嗅到了圣上的意思,谁敢轻举妄动?若是因此牵扯了进去,闹个丢官还算小事,若是往大里找错处——谁人当官是个干净的?总能寻出些错来,届时可是抄家砍头的大事了。” 谢家祖母迟疑地道:“洪夫人……为何愿意同我提这些?” “我知道旁人都不敢同你们说,两位谢大人刚刚被撸成了白身,大家都觉得陛下此举意在谢家。但我和我家老爷却不这么看。”洪夫人道,“我不觉得陛下是那等忘旧之人,谢大人可是打年轻的时候就跟着陛下了。” “那……” 洪夫人打断了谢家祖母的话头,“谢大人素来与白相交好,谢老夫人不妨去找白相说说看。” 谢家祖母有些犹豫,“白相日理万机,恐怕顾不上这等小事。” 洪夫人轻笑,“谢老夫人多虑了,如今朝上为了这事儿都已经吵了好几天了。” 谢凉萤问道:“这是为何?” “颜家尚未正式定罪,眼下不过是收监关押罢了。本朝并没相关律法,若定了罪名,日后判案便有例可循,此乃大事。” 洪家下人此时来报,“夫人,赵夫人同赵家二小姐过来府上了。” 谢家祖母见机便道:“那我们今日就先回去了。” 洪夫人起身将她们送出去,“若还有事,直管来找我便是,我尽力而为。” 谢凉萤躬身一福,“多谢洪夫人了。” 洪夫人笑道:“你们快些去找白相吧,此事宜早不宜迟。改日让贵府四小姐上我们家来玩儿,我那女儿惦记了好些天了。” 谢家祖母迭声应了。 “哟,这不是谢老夫人嘛?怎么?求人求到了洪夫人你跟前?”赵夫人尚未见人,声先到了。 谢家祖母直起了脊背,淡淡地望着院中的景色,丝毫没把赵夫人当回事。她原本就没打算去见赵夫人,这位趋炎附势见利忘义的名声在京城已不是新鲜事了。 洪夫人道:“谢老夫人怎么会求人呢?谢家可是一直简在帝心的人物,今日不过是上门来同我这不爱出门的妇人唠嗑罢了。” 赵夫人带着赵二小姐走到近前,她瞥了眼谢家祖母同谢凉萤,“洪夫人若要找人唠嗑,可千万别找谢家。她们这些时候日日出门求人帮忙,恐怕还不知道吧。” 谢家祖母看了眼赵夫人,照旧不说话。 洪夫人道:“京城又出了什么新鲜事?赵夫人不妨同我说说看?”她看了眼谢家祖母,暗中拉了把要出头的谢凉萤,示意她别说话。 赵夫人笑道:“京城如今都在传呢,云阳侯怕是要退婚了。” 谢家祖母愣了下,看了看边上的谢凉萤,见她也是一脸的茫然与震惊。 “看吧,果然是不知道。”赵夫人得意道,“这事儿啊,京城都已经传遍了。我想也是啊,换了我,当然也会退婚。谢家如今的名声可不太好,娶了他家的女儿,可不就是挡了自己的前程吗!” 谢凉萤看了眼一直跟在赵夫人身后的赵家二小姐。这位便是先前救了薛简的那位赵家庶女。如今她一改先前畏畏缩缩的样子,大着胆子地直视谢凉萤,眼中的含义不言而喻。 既然是冲着自己来的,那谢凉萤自问没什么不敢接招的。 “赵夫人觉得我配不上薛简?那敢问谁配得上?曾救了阿简的赵二小姐?”谢凉萤扫了眼赵雨桐,似乎在看什么脏东西一样,“我可从未听说有庶女能做侯夫人的。莫非赵家打算叫嫡女和庶女一同嫁去侯府?叫二女同侍一夫?” 赵夫人气极反笑,“我们赵家可不像谢家那样,做出那种不知廉耻的事。啧啧,看看谢五小姐的仪态,竟对男子直呼其名。谢家真真是有家教得很!” 谢凉萤道:“我叫阿简,那是因为云阳侯自己允的。赵夫人若对赵家姑娘们有所把握,不妨同阿简去自荐枕席。” 双珏从二道门上匆匆过来,“姑娘,咱们再不走怕是要晚了。侯爷还在晚翠楼等着呢。” 谢凉萤朝赵夫人扬了扬下巴,“双珏,还不快些见过赵夫人,这位可是云阳侯府未来的亲家。” 双珏看都没看赵夫人一眼,“奴婢只知侯府的亲家姓谢,侯爷的夫人是谢家的五小姐。” “这位是?”赵夫人看着双珏问道。 双珏朝她行了一礼,“奴婢是云阳侯府上的,是侯爷特地派了在姑娘身边伺候的。” 洪夫人看着不甘的赵夫人,打圆场道:“谢五小姐快些去吧,莫要叫薛侯爷等久了。” 谢家祖母忙道:“那我们就先走了,改日再来拜访。”说罢,拉着谢凉萤就上了马车。 路上谢家祖母问道:“阿萤,云阳侯真的同你有约?” 谢凉萤摇摇头,“近来他政事缠身,我已有些时日不曾见过他了。” 双珏道:“奴婢方才说了谎话,还请主子责罚。” 谢家祖母摆摆手,“你也是护主心切,我还得多亏了你来解围。要不然还不知道阿萤会闹成什么样子。”说着横了一眼谢凉萤。 谢凉萤笑道:“人都欺负到脸上来了,怎得还要就此放过?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斩草除根。” 谢家祖母点头称是,心里却一惊。这番话对上赵夫人自是不错,但若他日谢凉萤明白过来谢家曾对她的所作所为,是否也会一样地斩草除根? 越想越觉得心慌。谢家祖母捏紧了拳头,终于下定了决心,不仅仅是为了颜家,也是为了以后的谢家,看来白府是不得不去了。 赵夫人同赵雨桐从洪家出来。 “看到了吧,刚才谢凉萤那小蹄子的样子?”赵夫人冷笑,“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当上皇后贵妃了呢,狂的那个样!还真以为别人不知道薛简奉命去了京郊?这几日都不会回京,也不知道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下人是不是云阳侯府的,别是谢家早先听了退婚的传闻,所以特地挑了个眼生的在身边伺候。” 赵雨桐道:“母亲别恼了,咱们如今有恪王妃帮着呢,她可是信誓旦旦地应了,这事必定是成的。” 赵夫人嗤笑一声,“她娘可是谢家出来的,从那个老东西肚子里爬出来的东西。谁知道暗地里是不是和谢家一窝的?别是特地来诳了咱们。” 赵雨桐沉默不语,但心里却信极了柳澄芳。虽然柳澄芳的确没有理由和谢家对着干,但她太需要一个理由来扭转自己现在的局面了。自打被薛简拒绝了婚事后,她在家里的地位就变得越发低了。先前根本不敢出门,后来偶尔出趟门,参加贵女们的聚会时,人人都对她冷嘲热讽。 要挣回面子,除了靠柳澄芳,就是靠自己。赵雨桐要的不仅仅是云阳侯夫人的位置,她还要那些曾经对她冷嘲热讽的人在自己的脚底仰望自己。   ☆、第41章 谢家祖母已经定了第二日要去白府拜访,谢凉萤这次就不太适合去了。谢家祖母记挂着赵夫人所说的京城所传的退婚之事,也想着让谢凉萤这些日子低调行事,莫要再抛头露面在人面前,再惹来什么是非。如今的谢家再也经不起什么风浪了。 谢参知看着老妻挑灯准备去白府所送的礼,心里极不是滋味。早年他还未发迹的时候,颜家帮他良多,于情于理,他都该搭一把手。思虑再三后,他道:“眼下家里头也没甚钱,你就不要倒腾那些劳什子了。若是送了重礼,难保又传出什么风言风语来。” 谢家祖母知道他说的是正理,但如今她正心烦着呢,语气不由就重了些,“你可是在意这些身外物?忘了当年我娘家怎么帮衬咱们的了?若不送重礼,怎能显得我心诚。” 谢参知倒也没生气,好声道:“我怕白相届时要的不是这些。你若要心诚,就把安知的侍读学士一职带上便可。” 谢家祖母愣住了,“你……你是说二郎的……” 谢参知点头,“我早先听说白相一直想叫嫡孙入翰林,但翰林院这些年都未有什么空缺。圣上也一直不松口开恩。白相的性子你也晓得,怎么可能为了这事儿拉下脸去去求人?不管私底下如何,面上,白相到底是君子之风。” 谢参知的意思在明显不过了,让谢家祖母用谢家二子的官职去保下颜家。白相权倾朝野,在这事儿上一直保持着中立态度,不偏不倚。谢参知因事涉己身,所以无法开口替颜家开脱。若是能得白相一句话,白党自当鞠躬尽瘁,到时候颜家哪里还有保不下来的。 “可、可……”那自己亲生儿子的官位去换娘家的身家性命,谢家祖母到底还是犹豫了。 谢家三房已经没了做官儿的,谢安知又没有生下儿子,若是他没了官,二房怕是就此会没落了。他们两个老的还活着的时候,家里还能不散,可百年之后呢?三个儿子貌合心离,儿媳之间也关系不太和睦,等他们两腿一伸,自然是分家了事。 谢家祖母想到了自己那两个孙女,尚未定亲呢,若是父亲没了官身,在家赋闲,日后哪里还能嫁得了好人家。更别提二夫人的性子,不把家里闹个底朝天可不算完。 谢参知见谢家祖母举棋不定的样子,又道:“这事儿我已经同安知提过了,他……没有意见。” “你是说……安知答应了?”谢家祖母一脸的不可置信。谢安知同二夫人做了十几年的夫妻,他那媳妇是什么性子,难道他不清楚?竟就这么应下了,不怕到时候家宅不宁? 谢参知点头道:“安知自有他的打算。他素来不喜宫中那些琐事,想潜心修习经籍。我虽在典籍上无甚高明见解,帮不了他许多。但支持他,还是做得到的。”他顿了顿,“到时……就说是我定的主意,同安知没有半分关系。” 谢家祖母沉默了许久,终是点头应了,“就……这么定了吧。”她看着摆了一桌的礼物,觉得它们都是在嘲笑着自己。 谢参知其实还有旁的打算,但却没告诉谢家祖母。 第二日一早,谢家二老分头行事。谢参知入宫上朝,谢家祖母在屋里独坐了一会儿,算着白相该下朝了,这才出门。 二夫人正在屋里算着帐,看着提前下朝回来的谢安知,一脸奇怪。“你怎么今儿个这么早就回来了?” 谢安知淡淡道:“我身子有些不舒坦,在衙门里呆不住。” 二夫人撂下了手边的账簿,想服侍谢安知休息。谢安知摆摆手,“你忙去吧,我一个人待会儿。” 二夫人见他似乎情绪不高,也不想趁着这时候去自找没趣,便放开了手。 谢安知一身官服还没换,就这么倒在床上。他盯着床帐看了一会儿,猛地拉过了被褥把自己的脸给蒙了起来。今日他已是上了辞呈,日后都不用赶早去上朝了。 谢安知拉下被子,用袖子抹了抹一头的汗。看来他得病上一些时日了。 谢家祖母到底还是把备好的重礼给带上了。白府见是她过来,倒也没怎么怠慢,但那种客套与往日颇有不同之处。谢家祖母这点还是感觉地出来的。 白相在书房等着谢家祖母,见人来了,道:“坐吧。”等谢家祖母战战兢兢地坐下,方道,“你我也有好些日子没见了吧。” 谢家祖母点头道:“白相素日忙于朝政,我哪里能上门来叨扰。” “不过是瞎忙活罢了。”白相拈了拈花白的胡须,明知故问道,“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谢家祖母把礼物往白相面前推了推,“明人不说暗话,我今日上门所为何事,白相心中应是清楚得很。” 白相扫了眼放在最上面的礼单,一拂袖,把礼单扔进了边上烧着的火盆里。 “这些年,你们把谢五小姐养的不错啊。”白相脸上的笑叫谢家祖母不敢看,“我听说都和云阳侯订了亲?” 谢家祖母微微侧头,“阿萤是我孙女,我自当对她不薄。” “我前些日子远远地看过她一眼,果真有其母之风,亭亭玉立一佳人。难怪薛简这英雄难过美人关。” 谢家祖母咬了咬牙,“白相,今日我那拙儿身子欠妥,已是辞了侍读学士一职。” 白相把玩着书桌上一个紫砂件,缓缓道:“你这是想以官相换?还真是把颜家放在心上。有这份心,我就放心多了。” 谢家祖母笑得尴尬,“看白相说的,官职哪里是能拿来换的?若是能做这种买卖,怕是朝堂早就乌烟瘴气了。” “我也这般看。”白相把桌上的礼物全都扫到了地上,盒子里的瓷器玉器发出碎裂的声音,响地外头的小厮特特地跑进来看。 白相摆摆手,“无事,你去吧。” 小厮用余光扫了眼坐立难安的谢家祖母,低头行了礼,极快地退了出去。 屋子里静谧一片。 “你回去吧。” 谢家祖母犹不死心,“白相,那颜家……” 白相背着手,转身进了里间。 谢家祖母不好跟进去,只得悻悻然地打道回府。 皇帝已经多日不曾单独召见谢参知了。谢参知私下贿赂了李总管,总算叫人放了水,让他能在皇帝临水赏景的时候见上了一面。 “圣上。”谢参知躬身行礼。 皇帝并未转头,只“嗯”了一声。 谢参知苦笑,“我那亲家,叫圣上烦心了,实在是该吃些教训。” 皇帝把手里剩下的鱼食往水里一洒,转过身看着谢参知好一会儿。 谢参知被皇帝看出了满头的汗,也不敢去擦,一直低头弓着身子。 “爱卿跟着朕几年了?” “打微臣在太子宫当司经局正字起,至今已经三十年有余。” “三十年了啊……”皇帝慢慢地踱步,与谢参知擦身而过。 谢参知站在原地没有跟上去,他仿佛在回忆当年第一次见到皇帝的时候。在李总管的出声提醒下,谢参知回过神来。 李总管笑道:“谢大人,陛下已经走了。谢大人你……?” 谢参知草草对他行了礼,有些晃神地离开了。 李总管目送他离开后,视线落在了一旁的红木小几上。 皇帝回到御书房,翻阅今日送来的折子。听到李总管的脚步声后,他头也不抬地问道:“走了?” “是。”李总管维持着躬身的姿势,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摆上了皇帝的书桌角上。 皇帝抬眼去看,只一眼就收回了目光,把视线重新放回到手中的奏折上。不过很快,他还是选择放下折子,拿过了那本册子。 册子上是极小的蝇头小楷,皇帝这些年眼睛有些不行了,就叫李总管去把水晶放大镜取来。 御书房中的宫人静默不语,只有袅袅地计时香不断地随着风来回摆荡。 皇帝看着那本册子已经三刻钟了,手边的热茶变冷,李总管复又换上了一盏热的。 皇帝“啪”地一声,合上了册子。他捏了捏鼻子,闭上眼让眼睛得以休息。一声长长的叹息在空荡的宫殿中回响。 谢参知回府的时候,谢家祖母已经等了他许久。 “成了吗?”谢参知略显疲惫地问她。 谢家祖母斟酌了一下,道:“我觉得八成是行了。” “那便妥当了。”谢参知心道,有白相牵头,圣上无论如何也会给他这个面子。 谢凉萤端着燕窝粥在门外,听到里头谢家二老的絮叨后,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 清夏轻声问她:“姑娘,这炖品……?” “咱们回去自己个儿吃吧,今儿祖父祖母怕是没什么心思用补品了。”谢凉萤道。 成了?颜家又能翻身了?谢凉萤想道,谢家对他们可真真是上心。 谢凉萤今天一早就听到二夫人在二房里头闹地厉害,谢家祖母也不管,由着她闹。谢凉萤叫人去细细打听,这才晓得原来她二伯竟把翰林的官给辞了。 怪道要闹呢,谢凉萤想,明儿恐怕就得闹到祖母跟前去。   ☆、第42章 出乎谢凉萤的预料,根本沉不住气的二夫人在和谢安知大闹一场之后就套上了车回娘家去了。谢安知把自己关在书房没出来,根本不管她。谢凉婷和谢凉婉苦苦求了二夫人,却根本拦不住。 如嬷嬷把这事儿禀了谢家祖母,她沉默了许久才道:“由着她去吧。”这事儿的确是自己亏欠了二房,若二夫人要闹,她也不会多说什么。只不能太过分,家还是不能散。 二夫人此时正在娘家哭诉,她倒没想着就此和离回娘家,只是想跟娘家人讨个法子。她娘家虽说并不显,但好歹父母尚在,几个兄弟也都在朝为官。家中独她一个女儿,不为她出头还能为谁。 “娘,你说他,什么都不跟我说一声,就这么辞了官。他怎么也不想想阿婷和阿婉?她俩可还没定人家呢!早前他在翰林院,虽说侍读学士是个从五品的官儿,也不甚高,可到底是个清贵又能看得见前程的。以后要是争点气,指不定能入阁拜相。如今什么都没了,还怎么叫两个孩子定人家啊。” 二夫人拿罗帕捂着脸,嘴里一刻不停地和她母亲抱怨,“我原还念着兴许以后自己还能挣个一品诰命当当。现在可好,别说一品了,就连五品令人都保不住。更别提我那两个女儿。是,我是不争气,一个儿子都没给他生下,可难道就因为我生不出儿子来,就把我看低了?什么都不同我商量就擅自做主,日后我在家里还有威信可言?下人都会怎么看我?怕是我说一他们就指二,说的话都没人愿意听了。” 二夫人的父亲去年外放,此时并不在家。家里的小妾一道跟着走了,只留下二夫人的母亲夏氏看家,二夫人的几个兄弟也在京里,他们仰仗着谢家的鼻息,做个还算安稳的小官。二夫人此时归家,正好兄弟们从朝上回来。一母同胞的几个人正围着夏氏。 夏氏不是个有主意的人,听了女儿的哭诉,心里虽也觉得女婿做的不对,可也拿不出什么法子了。她憋了半天才说出一句,“你们夫妻一体,他不同你商量的确不对。” 二夫人被母亲的话给噎到了,本想叫她替自己拿个主意或者上谢家去找自己那婆婆要个公道,现在看来根本指望不上。也罢,她母亲的性子自己个儿也知道,若不是性子不强,她也不会养成现在这副泼辣脾性。 二夫人的大哥皱着眉想了会儿,问道:“你婆婆怎么说?” 二夫人翻了个白眼,“我还没去找那个老太婆算账呢。要我说,这事儿八成是她叫老爷做的。否则好端端的,怎么就辞了官儿呢。” “我看倒未必。”凌成和道,“谢老夫人是个护短的人,看看她对你那妯娌就知道了。我觉得应该是妹夫自己的主意。我虽不在宫里头走动,但也听说他不爱钻营,经常一个人呆在翰林院里头翻阅经籍。” 凌成和微微一笑,“倒要恭喜妹妹了,若是我那两个侄女有个醉心学问的父亲,怕是提亲的人要踏破你家门槛了。” 凌成和自己学问不济,向来钦佩那些能钻研典籍之人。他知道谢安知于这上头有些心得,是以常请教于他。谢安知也不拿乔,只要来问,必是相告的。偶尔自己不知道的,还会和凌成和一同探讨——这倒叫凌成和受宠若惊。是以他们二人关系还不错。 凌成和觉得如果谢安知辞官真的是为了潜心研究学问,倒不失为一件好事。眼下的大家并不多,偶有出一个,不提自家,就是姻亲脸上都有光得很。若真研究出些道道来,届时开馆授学,可是名传千古的事。 但二夫人并不这么想,她倒不是不知道这里头的关系,只是觉得那些都是虚的,抓住眼下的才是正经事。 “大哥真是说地好没道理。便是真能看出些明堂来,那得是多少年的事?多少老学究都没整出个东西来,就他能?再说了,他能等,阿婷和阿婉的婚事怎么等得起?难道我真把她俩留在家里做老姑娘?等她俩爹混出名头来再择高门?”二夫人嗤笑道,“你们男人真是好高骛远,眼前事都顾不过来,还谈以后,还谈什么流芳百世。” 凌成和被妹妹的话给驳倒,憋了一股子气,自认他们二人道不同不相为谋,就此闭嘴不说话了。 二夫人看了一圈,见没人替自己出头,气吁吁地又回去了。她心里打定主意,这事儿只能靠自己了。 谢家祖母听说二夫人刚回府就来见自己,心知躲不过,就在正房等她。 二夫人心里虽气,但到底还记着礼数,同谢家祖母见了礼后也不说话,一脸怒意地在圈椅上坐下。 谢家祖母叹道:“你这般气恼又有何用?辞呈都交上去了,衙门里都记上了,哪里还能再把官儿还回来。咱们如今要想的是以后,而不是纠结在已成定局的事上。” 二夫人冷笑,“以后?好,那我就同娘说说以后。老爷他不是嗣子,日后家里头的祭田家财大都是大房的。我家世低微,不同三弟妹那样有个财大气粗的娘家靠着。到时候分了家,怕是我们二房全都得上大街喝西北风去!”说罢,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嘲讽道,“哦,我都忘了,颜家如今都在大狱里关着呢,怕是病卧在床的三弟妹分家之后也过不了什么好日子。” 谢家祖母见她专找自己痛处踩,心里极为不高兴。但念及这事儿的源头还是在自己身上,若不是为了颜家,谢安知怕也是没理由辞官。这般一想,她又把怒意给压了下去。 “家里何时要分家了?就算要分家,你觉得我会亏待了二房?都是我的亲生子,我哪来的缘故要刻薄你们二房。”谢家祖母耐心道,“我同老爷他商量过了,以后你们二房的开销就从公中出,阿婷和阿婉的嫁妆你也不用担心,我们全都会负担。” “哟,真是好大的赏赐。娘的意思是以后咱们二房就这么赖上了?公中出?!三房如今也没个正职,一个两个全都躺床上养着呢。公中能有多少钱?能给阿婷和阿婉多少嫁妆?娘,你真当我不知道家里头现下的光景?怕是早就入不敷出了吧。” 谢家祖母沉着气,“那你还想怎样?” 二夫人站起来理了理衣服,既然谢家祖母提出二房今后的开销不用自己负担,有便宜不占就是蠢。“媳妇不想怎么样,有娘这句不会刻薄咱们二房的话就行。哦,阿婷和阿婉的婚事还得请娘费心呢。如今我可没脸再去见那些个夫人。哪个愿意让儿子娶个什么助力都没有媳妇。” 谢家祖母看着二夫人袅袅而去,她松开手,掌心里的佛珠在手心上勒出一道道痕迹。 没几日,谢参知就看到了白相那嫡孙上任翰林院侍读学士的票拟。当日,那票拟就批了红,白家嫡孙后日正式去翰林院上任。 谢参知闭了闭眼,他知道要来了。 白相主动的上朝时提出了颜家一案,倒没有说什么意思,只说此事拖了许久,是该有个决断了。 宋御史在昨晚就同白相通过气了,在白相提出之后,他立刻上奏,“微臣觉得颜家虽有罪,却不致重罚。虽说重典可致无罪,但圣上理当以仁治天下,岂可在这些小事上计较。今日若将颜家判重了,旁的案子又该如何处理?千秋之后,后人又该如何看待陛下。” 周相看了眼老神在在的白相,他是副相,乃周贵妃的父亲。他朝赵御史使了个眼色。 凡是白相提出的,周相一概都是要反对的。 赵御史即刻提出反对意见,“圣上,宋御史说的看似有理,实则荒谬。圣人言,以直报怨。颜家罔顾圣上眷顾,私自处理赏赐,这是轻视皇权,是对陛下的大不敬。陛下若就此放过,怕是日后君威不再。试问届时天下还有谁会把圣上,把朝廷放在眼里?民间商贾尚且敢无视律法穿戴绸缎,此案若不杀鸡儆猴,怕是日后人人效仿,会愈演愈烈难以控制。” 宋御史冷哼一声,“赵御史倒是守法得很,谁不知道你今日迷恋歌妓,出入勾栏之地。殊不知朝廷严禁官员进入青楼?” “宋御史你莫要血口喷人!我何曾出入过那等污秽之地?你真当谣言信口胡诌就会有人信?既然这般,你便拿出证据来,叫我心服口服。倘若我果真犯了律法,现下便脱下这身官服,辞官归乡!” 皇帝垂下眼睛,木然地看着两位御史你来我往的唇枪舌剑。白周二党为了争夺太子之位,早已争地不可开交。朝上任何一件小事最后都会叫他们发展成互相攻讦。皇帝对这场景已经是习以为常。 柳太傅今日难得地也上了朝。他浑浊的双眼朝上看了看皇帝,默默地等着两位御史的争论告一段落。 宋御史深吸一口气,刚要继续反驳,柳太傅就开了口。 柳太傅的年纪已经不允许他再意气风发了,但威仪却不输那些权势滔天的官员。他浑厚的声音响起,“陛下,臣昨日收到了一封八百里加急,道南直隶遭了蝗灾,怕是今年的收成不太好了。届时恐怕还会有大批灾民涌向京城,为了避免引起动乱,陛下还需早日做出决断才是。” 皇帝此时才开口,“太傅言之有理。看看你们,整日不做正事,罔顾百姓民生,只着眼于细枝末节。这就是拿着朝廷俸禄的官员?真是白读了圣贤之书。” 白相牵头跪下,朝上文武除了几个蒙获恩准的老臣外都一同跪下。 “去拟个章程出来。”皇帝顿了顿,接着道,“颜家……全部官降三级,牢里的几个各打二十大板。” 这事就这么尘埃落定了。一直没有发声的谢参知心里也落下了一块大石。 今日晚膳时,谢凉萤发现祖父祖母表情都轻松了许多,她猜测兴许是颜家的事已经解决了。她道:“祖母,今儿个和安长公主给我送了帖子来,请我五日后去别庄参加海棠宴。不知祖母的意思?” 谢家祖母想起自己之前和谢凉萤提过,让她低调些别出门。如今颜家的事已了,谢家也能好过些了,那谢凉萤的禁足令自然也该结了。“你去吧,只是仔细仪态,莫要给家里头丢了脸。” 谢凉萤抿了一口茶,应下了。 和安酷爱海棠,别庄里种满了各式海棠,就连名字也是以海棠命名。 谢凉萤这次赴宴特地挑了一件鹅黄底绣垂丝海棠的薄棉褙子,外罩一件红灰莲色同款生丝褙子,薄薄的生丝透出里面的那件海棠褙子。下面配了一条白色烂花绡侧边开衩裤子。走动时侧边翻动,露出里面银朱色里裤。 双珏笑眯眯地抱着一个盒子进来,“夫人,侯爷今儿特地送了首饰过来。夫人看看是否合适。” 谢凉萤一边打开盒子,一边问:“阿简今日也要赴宴?” 双珏道:“说是要过去,但说不定,近来侯爷有些忙。”她凑近谢凉萤的耳边,“侯爷正陪着圣上呢,长公主也请了圣上,到时候请圣上在花宴上品评各家小姐们作的诗。圣上为了能赶过去,正加紧看奏折。侯爷近身伺候着,轻易走不开,不然就亲自过来接夫人过去了。” 谢凉萤笑道:“我又不是三岁孩童,有什么好接的。家里头自有马车。” 盒子里是一只蝶栖海棠赤金簪子。五颗米分色大碧玺攒成了一朵海棠,花的背面用金丝卷了小小的弹簧,稍稍一动,碧玺海棠花就犹如风吹过一般微微颤了起来。从簪身的另一端伸出了一个米分碧玺雕的海棠花苞,一只玛瑙蝴蝶正停驻在花苞的尖尖上。 谢凉萤道:“这不是正好配了我那对萤火虫耳塞?也亏得他那么忙还记得替我劳心这些。” 双珏道:“侯爷送夫人的每一件东西都记得呢,也是说叫夫人用那耳塞配。我初见这簪子的时候也觉得侯爷心思实在是细。” “镇日里也不做正事,这些小事我自会操办,哪里用得着他这份心思。”谢凉萤嘴上虽这么说,手里却已经拿了那簪子在发髻上比划,“双珏你看是戴这里还是戴这里?是不是换个发髻更好?” 双珏忍着笑,“夫人怎样戴侯爷都会觉得好看。” “哪里就是给他看的。”谢凉萤终于挑好了地方,让双珏替自己把簪子戴上。 谢凉萤在镜前来回看了一番,确定收拾妥当后便带着双珏出了门。 和安的帖子虽说是下给了谢凉萤,但同时也请了谢家其他的姑娘。不过二夫人因谢安知辞了官赋闲在家,自觉面上羞愧,是以拘着两个女儿不许她们出去。谢凉萤最后是带着妹妹谢凉云一道去的。 谢家祖母在听到谢凉萤主动提出带妹妹去赴宴的时候还是有些惊讶的,她心里有些踌躇。毕竟现在谢凉云双腿被废不良于行,出去恐多有不便。而且谢凉云打残废后脾气也一直很不好。 不过谢凉萤却道:“整日闷在家里能好到哪里去?我也是见妹妹日日心情不佳才想到是不是带她一道出去。虽说总会有人拿她的腿说事,可总不能一辈子不出门吧?家里总有护不住她的时候,彼时她可如何是好?” 谢家祖母觉得谢凉萤说的在理,就答应了下来。 谢凉云起先是不想去的,但拗不过谢家祖母的劝说,想想在床上无法起身说话的颜氏,到底还是点头了。 谢凉萤到二道门的时候,谢凉云已经到了。她如今已经无心于打扮上头了,一张曾经艳冠京华的脸带着病态的白,两颊微微凹陷,没了昔日的风采。 “双珏把阿云抱上去吧。小心着些,别碰着了。” 谢凉云在双珏怀里眼神复杂地看了眼谢凉萤。 到了别庄后,谢凉萤发现因为和安请了太多人,所以马车已经进不去二道门了。无奈之下,她们只能在外门下了车,谢凉云就由双珏抱着进去。 不过还没进门呢,就冤家路窄地遇上了赵夫人和赵雨桐。 谢凉萤见躲不开,便上前向赵夫人行礼。 赵夫人瞥了谢凉萤一眼,冷声道:“不知谢五小姐几日前与云阳侯小聚可否尽欢。” 谢凉萤微微一笑,“我竟不知赵夫人同市井妇人一样,对人家的私事甚感兴趣。” 赵雨桐柳眉一挑,“别以为人不知道,云阳侯前几日去了京郊办差,根本不在京城。母亲当日不揭穿你,乃是在洪夫人面前给你留几分薄面。你倒好,竟反咬我们一口。” “赵夫人同赵二小姐大可去海棠楼问问,看我与阿萤几日前是否在那里小聚。”薛简将手里的马交给了小厮,走到谢凉萤的身边温声细问,“几日不见,可还好?” 谢凉萤嗔道:“你留了双珏在我跟前,日日督着我。我要有个头疼脑热你会不知道?” 薛简笑而不语,牵了她的手,看也不看赵家母女,“赵夫人对我的私事挂心,我也不妨礼尚往来,对赵夫人同赵二小姐关心关心。我是奉了密旨出行,敢问赵夫人同赵二小姐如何得知的?竟还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说了出来。若是差事出了差错,不知道陛下是该怪我还是怪旁人。” “怎会怪你?你办事朕从来都没有不放心的。” 赵夫人脸色一白,拉着赵雨桐立即行礼,“见过陛下。” 旁的贵妇同贵女原是看热闹的,如今见了天颜自然避不过去地得行礼。 皇帝乐呵呵地让大家起身,他转头对薛简道:“进去吧,和安该等久了。”又多看了谢凉萤一眼,朝她点了点头。 谢凉萤报以一笑。 皇帝的余光瞥到了薛简与谢凉萤牵着的手上,眼神一转看向了别处。 周贵妃此时赶了上来,娇声道:“陛下怎得也不等我。”刚挽了皇帝的手,却看到了被双珏抱着的谢凉云,不由怒道,“你这不知礼数的女子怎也会在此!” 皇帝皱了眉,“莫要在和安这里闹事,你若不想留下,直管回宫去吧。” 周贵妃不依道:“陛下真是一点都不心疼小八,她可是因为这贱人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才能下床呢。这次本也想来,太医却怎么都不答应。我出来前她还在同我闹脾气。要不是因为这女子,小八怎会落得这般。” 谢凉云窝在双珏的怀里,煞白的脸烧得通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恨不得此刻有个洞可以叫自己钻进去。 皇帝理也不理周贵妃,对李总管吩咐道:“送贵妃回宫。”说罢就要抽手进去。 周贵妃紧紧地抓住皇帝的手,“陛下!” “小八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可谢六小姐却此生都要躺在床上。发生意外谁都不想,你这样给人难堪实在是有失贵妃的风范。”皇帝平静地看着周贵妃,“老三前些日子出宫叫你那些侄子拐去了赌坊,这件事你可知道。” 周贵妃自然是知道,不仅知道,还帮着他们瞒住皇帝。虽说私底下还是数落了周家和三皇子一番,可究竟是自家人,哪里舍得下重手。原本以为天衣无缝,不料到底还是叫皇帝给知道了。 “回去吧,见一见周相,叫他好好约束自家人。皇后再不好,白家子弟始终都是守礼的。” 话已经说到了这份上,周贵妃也实在没脸再留下了。她自知随着年岁渐长,她已经失去了原本的美貌。宫中的新人一个接一个的受到皇帝的宠爱,自己虽然占着贵妃的名头,能与皇后分庭抗礼,可还是不能再进一步。三皇子和周家已经急了,可她却似乎离皇帝越来越远,没有皇帝的支持,三皇子又如何能与大皇子争?自己又如何能与皇后争? 临走前周贵妃狠狠地瞪了一眼几乎缩成了一团的谢凉云。 皇帝在周贵妃离开之后走到了谢凉云面前,“贵妃失礼,你别放在心上。” 谢凉云忍着眼泪重重点头,她在皇帝背过身去的时候小声对双珏说:“我想回府去,你把我送回马车上吧。” 双珏朝谢凉萤看了眼,得了她的同意这才把谢凉云给送上马车。 薛简只朝那边扫了眼,拉着谢凉萤的手,“咱们进去吧。” “嗯。” 赵夫人看着和皇帝靠地极近的薛简和谢凉萤,耳边时不时传来旁人的碎语,却还是努力挺直了自己的脊背。 赵雨桐微微低了头,跟在赵夫人的身边,两人一道进了海棠别庄。 和安没想到皇帝真的赶过来了,她忙从里头花厅迎出来,“我刚还念叨呢,这就见到皇兄了。” 皇帝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都几岁了,还跟小孩子似的。旁的公子哥儿呢?我怎么没见着人?” “都在马场那儿比骑射呢,皇兄要过去?”和安扬声把自己的小儿子叫过来,“带你皇舅去马场,今儿可得好好表现,你皇舅可不是常常有这功夫的。” 皇帝要去,薛简自然不能不跟着,“还请长公主好生照顾我家阿萤。” 和安嗤笑,“这还没娶进门呢,就我家我家的。真这么惦记着,怎么不早些把日子给定下来?我还等着喝喜酒呢。” “我倒是想……”薛简看了眼谢凉萤装作满不在乎的侧脸,“反正谢家不会把阿萤留一辈子。” 和安掩嘴笑道:“换我就把谢五小姐给留一辈子,急死你。”她推着薛简,“好了好了,快些走。我就没见过还有谁能叫我皇兄等着的。” 薛简草草谢过和安,又同皇帝告了罪。 皇帝摆摆手,“无妨,朕也是这么过来的。” 和安见他们三人走了,一拍手,“好了,现在就是咱们女人家了,该怎么玩就怎么玩。”她转头问谢凉萤,“今日有诗会,谢五小姐作诗如何?” 谢凉萤僵着脸,缓缓摇了头。 谢凉萤不喜欢诗书,自然就不曾下过功夫。家里夫子虽然有教,但她每次都搪塞了过去。无论前世今生,作诗都是叫谢凉萤最头疼的事情。 和安自然看出了谢凉萤的为难,她也不欲给人难堪,于是便主动道:“我也没料到今儿来的人多,正好缺个人替我招待客人。谢五小姐如果方便,能否替我去西苑招待下贵客?”和安指了下络绎不绝的来客,“我这儿正分不出人手呢。” 谢凉萤简直巴不得,要招待人必不会再去做劳什子的海棠诗,当下就答应了。 和安看着谢凉萤去西苑的背影,对身边的默默笑道:“我看谢五长得一副玲珑样子,看着就觉得她样样都能,没料到还有她为难的事。” 嬷嬷道:“世上哪里有那等能人,便是圣人再世也做不到。” 和安一边笑一边往回走,“正是这个理。” 西苑的女客都是些品级较低的,或者和安不甚在意的。重要的客人都在和安那头的东苑。倒也不是和安想要为难谢凉萤,不过是不想谢凉萤这个未来的云阳侯夫人难堪,随便找了个事儿给她做,好逃开为难的事。。就算谢凉萤真在西苑不慎得罪了人,和安也不会在意。 谢凉萤甫一进西苑,就看到了赵夫人和赵雨桐。她心道,今儿出门真是没好好看黄历,几次三番都遇上不喜欢的人。 想是这么想,但礼数还是要做到的。 西苑伺候各位女客的是和安的大宫女。谢凉萤与她仔细询问了此处的客人都是何家来的,在心里一一记下。大宫女知道她是和安叫过来的之后,又将一些客人的喜好告诉她,免得谢凉萤到时候出错,不仅失了和安的面子,也叫谢凉萤被人诟病。 谢凉萤知道大宫女的好意,感激地同她道了谢。然后挨桌同客人们打招呼。到了赵夫人这桌,自然彼此相看两相厌。 “哟,这不是谢五小姐吗?怎么在公主别庄里做起了待客的事儿?莫不是什么时候成了公主府的女官?”赵夫人笑道,“若要真成了女官,我可得叫谢老夫人摆一桌好好庆贺一番才是。” 女官明着是好听,但实际上除了几个高品级的以外都是良籍平民出身的宫女所担任的。谢凉萤要做了女官,那可真真是在打谢家的脸了。 谢凉萤微微一笑,道:“若真能在长公主跟前伺候又有何妨。长公主与陛下一母同胞,颇受陛下挂心。若能为陛下和长公主分忧,那可算是我天大的福气了。” 赵雨桐嗤笑,“真是会给自己脸上贴金,就你也配?” 谢凉萤看了眼赵雨桐,“赵二小姐的意思是……你配?” 赵雨桐恼羞成怒,“我乃堂堂正四品佥都御使的女儿,怎么会自甘堕落地去做这些下等人的事情!” 此话一出,倒把在场的长公主府女官们给得罪了。但她们到底不敢多说一句,和安御下素严,若在这等场面有了大过,可不单单是被赶出长公主府。但对赵雨桐的印象就极差了,连带着对赵夫人这嫡母也没了什么好脸色。 谢凉萤淡淡道:“赵大人不也在朝堂替陛下分忧吗?长公主与陛下一母同胞,素来得陛下挂心,女官们照顾好长公主,就是替陛下解忧。同是为了陛下,不过分工不同,有何高下之分。” 赵雨桐环顾四周,见周围不少不赞同自己的女客们都在窃窃私语,脸上有些挂不住。想再反驳,却听到了门口的喧闹声,她皱着眉去看,却见一个颤巍巍的老太太在一个中年妇人的搀扶下进了门。 谢凉萤之前没见过她,此时身担招待客人的任务,不管认不认识都要过去迎一迎,替人家安排个可心的位置。 大宫女趁着谢凉萤还未开口说话的空档,小声地提醒她,“这位是岐阳王家的老王妃,边上那位是她的二儿媳,前些日子岐阳王的二老爷刚承了爵位,这位便是她的夫人,如今的岐阳王妃万氏。” 这么一说,谢凉萤倒是想起来了。岐阳王家祖上乃是开国元勋,爵位也同柴晋家一样是世袭罔替的。他家原本是有世子的,乃是他们家的长子,但却在去年患病而英年早逝。岐阳王夫妇老年丧子自是悲痛不已,出孝之后就决定退居养老,把爵位给了二儿子。 谢凉萤上前同她二人见礼,却见老王妃有些敷衍得与她点了点头,目光一直在屋子里穿梭,似乎是在找什么人。 岐阳王妃在一旁为老王妃的失礼向谢凉萤报以歉意的一笑,“娘本来要留在东苑的,后来听说有位许久不见的故人在西苑,便过来了。” 谢凉萤了然地点头。难怪,就说呢,以岐阳王之尊,怎会被安置在西苑,原来是来找人的。 “不知老王妃找的是何人?”谢凉萤一边把人迎进来一边问道。 老王妃忙道:“不知陪都冯相家的曹夫人可在这儿?” “曹夫人方才还在呢,只是坐了一会儿就说里头闷,去园子里走走。应该等会儿就回来了。”谢凉萤把岐阳王家的两位王妃安排在曹氏的位置边上,“曹夫人原先就坐这儿的,老王妃你看,曹夫人的罗帕还摆着呢。” 老王妃一看桌上沾湿了的帕子就笑了,指着罗帕道:“这必是她的。我知道的,她就喜欢那些野花儿野草儿,帕子上也要绣这些同旁人不一样的。这可是她方才不慎弄洒了茶碗?她从来都这样,粗心大意的没个姑娘家的样儿。” 谢凉萤心道,看来这曹夫人与老王妃必是极熟悉的,否则怎会样样都被老王妃给说中了。她暗中吩咐了人去把逛园子的曹夫人给叫回来,边同岐阳王妃打听老王妃的吃食喜好——老王妃上了年纪,看着身体也不算极好的,总有那么些忌口的。 岐阳王妃道:“娘旁的都无甚大碍,唯好一口蜀菜。只是蜀菜辣的很,大夫不许她用。” 老王妃不高兴地跺了跺脚,“在家里头管着我就罢了,怎得出来也管这许多!我都多少年没回去了,还不许我吃点家乡菜解解馋?” 岐阳王妃无奈地安抚道:“不是我们不给娘吃,而是蜀菜对你身体不好。咱们不是盼着你能长命百岁嘛。” “得了吧,哪里来那么多的长命百岁。圣上还天天听人说万岁万万岁呢,你见过几个皇帝能活到一万岁的?”老王妃不满地把头撇开。 这话说的有些僭越了,岐阳王妃忙道:“娘这话可不能随便乱讲,叫人听到了还以为咱们家……” “这有什么不好说的。”皇帝从外头乐呵呵地进来,“老王妃说的可是大实话。” 满屋的女客们都没料到皇帝会在此时过来,忙起身向皇帝行礼。 “都平身吧。”皇帝道,“朕在马场见那群野小子撒欢,实在是觉得自己老了,再没那等风华,看了颇有些心酸。倒不如到这里同几位认识的说说话。” 皇帝没听大宫女的去上座,而是坐在了老王妃一桌,“虽说是实话,可身子不爽利起来到底还是难受的。太医的话可不得不听啊。” 老王妃撇嘴,“可不是嘛,我在家里头都是他们说什么我就做什么,实在憋地难受了也没法子。可到了外头,偶尔那么一次,难道还不许我松快松快。” 谢凉萤心思一转,去找了大宫女与她一番商量后才回转。 没人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大家的心思都在皇帝那头。 原本与老王妃同桌的贵妇贵女们见皇帝坐了过来,都起身避了去旁的桌。老王妃恍然无觉地继续坐在那儿,岐阳王妃也因为要照顾婆婆而留下。原本有些挤的位置一下子就空荡荡的。 正当此时曹夫人回来了,“哎哟,我那老姐姐,咱俩可算有些年没见了吧?” 因为外头围着人,所以曹夫人一时没看到皇帝也坐着,到了近前才发现。她原是疾步走着,现在一下子停住,正好把飘起来的裙摆给踩住了,一下摔了个五体投地。谢凉萤想去拉,却没曾想曹夫人的力气够大的,把她也给拉倒了,还垫在了人底下。 皇帝哭笑不得,“朕不过是想过来唠唠家常,怎么一个个地就这般紧张起来?” 曹夫人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并将受了自己连累的谢凉萤给拉起来站好。她脸色微微有些赧色,“也没人告诉我陛下在这儿啊,要知道……” “要知道你就在园子里多逛会儿是吧?”皇帝笑道,“多少年了,你还是这性子。” 曹夫人撇嘴,“我在陪都倒是想着你们,但见一次陛下都得那一套繁文缛节。我哪里耐烦这些,还不如不要见算了。” 皇帝道:“你快些坐下吧,莫要站久了,省得到时候冯三给我上道折子,说我刻薄他媳妇,见了面连座儿都不给。” 谢凉萤见他们言谈间颇是随意,完全不似往常官妇与皇帝那样,心里不觉有些好奇他们之间的关系。   ☆、第43章 谢凉萤得了双珏的信,说是和安那边儿找她。知会了一声大宫女后,谢凉萤便回到了东苑。 和安在前头招呼客人累了,正在后边的碧纱橱中休息。她见到谢凉萤过来之后,朝她招招手,示意她到自己跟前来。“西苑那边怎么样?老王妃没叫你难做吧?她是越活越回去了,越老越像小孩子。” 介于身份所碍,谢凉萤是不敢坐在和安边上的。她挑了和安罗汉塌前的一张小杌子坐下,道:“我倒觉着老王妃这样挺好的,有什么都说出来,心里就不容易担着事儿。人要是没了心事,自然身体康健。” 和安往手下塞了个隐囊,让自己能躺地舒服些,“她与曹夫人许久不见了,这次听说冯相回京述职她也一道跟着来,早就惦念着要见一见了。只是他们前日刚到,怕是没什么空,就没私底下见。我也是昨日知道他们回来匆忙间下的帖子,没想到他俩还真给我面子,抽着空过来了。” 谢凉萤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问道:“席间圣上也过来了,我看老王妃和曹夫人对圣上丝毫不闪避的样子,他们很熟吗?” 和安微有诧意,“皇兄也过去那边了?”又道,“他们也是许久不曾一道聚聚了吧。” 她看着谢凉萤好奇的眼神,便替她解了心中的疑惑,“老王妃年轻的时候在母后身边做过女官,曹夫人是皇兄与我的奶嬷嬷的女儿,咱们几个打小就在一起。尤其是曹夫人和老王妃,彼此性子契合,后来竟还成了忘年交。只是后来发生了许多事,冯相又被派去了陪都,这才多年不曾相聚。今日见到了难免要说上许多话。” 说着,和安也来了精神,“哎,不如我也过去算了。这儿就交给你了。” 还没等谢凉萤说话,外头一个满头大汗的少年公子就跑了进来,“娘,舅舅在那儿看了不过半柱香功夫就回来了,都没轮到我好好表现呢。倒是叫薛简那小子又出了次风头。”跑进来一看,里头竟有个不认识的外人,登时就有些脸红,站在那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和安掩嘴笑道:“平日里不拘小节,今儿个算是叫人知道你那如玉公子哥儿的底下是什么稻草芯子了吧。” 谢凉萤也微微低了头浅笑,心里倒是有些遗憾没能看到薛简在马场那儿的风采。 这公子就是和安的小儿子杨星泽。他把身影藏到外头的门后头,隔着门同里面说话,“我哪里有什么稻草,明明就是娘的绣花线儿。” 和安生杨星泽的时候年纪不小了,如今几个儿女都已成家,对这个还留在自己身边的幺子心里也格外疼爱一些。她道:“好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马场上的人都回来了?” “回来了呢,我还被冯相给逮着好一顿说。他说我这身板看着就控不住马,还骑射呢,别让马把我甩下来就不错了。”杨星泽抓住机会拼命向和安抱怨,“娘,你看冯相,难得见我一次还不说点好听话来夸夸我,亏得他还做过我先生呢。” 和安在嬷嬷的服侍下起身,“就因为做过你先生才这么说你。你那性子他会不知道?只叫人稍稍一夸就能尾巴翘天上去。”她转头对谢凉萤道,“咱们一道去前头吧,把人都聚到海棠苑里头。隔着那么大一个园子,男女大防也不消那般留意,用不着用帐子围起来。彼此还能听见音儿。” 谢凉萤替嬷嬷搀着和安,“我也觉得这样挺好的。” 没了帷帐,她和薛简就不用避着人见面了。今日薛简来的匆忙,她还没好好看看他呢。最近他一直忙着政事,两个人也没怎么见面,也不知道薛简胖了点还是瘦了点。 赵雨桐她们是大宫女通知过来的。刚一到就看见谢凉萤搀着和安出来,不由得暗里骂一句“马屁精”。 和安道:“横竖离开宴还有些时候,不如就来作诗吧,以海棠为题。” 老王妃一撇嘴,拉着曹夫人道:“我可做不来这个,咱们去园子里看看。和安可是年年挑了各式海棠过来种着,好些儿还是跟圣上讨来的,你在陪都必是见不着的。今儿咱们就好好看看,等你回了陪都就能风光一把,和人家说道说道了。” 曹夫人笑地倒在了老王妃的怀里,“哎哟我的老姐姐,现在哪里还有人兴这些个。我告诉你啊,南边儿的陪都那可真是要什么有什么,不要什么也有什么。好些个东西我在京城听都没听过,还是那些出海了的商贾特地来孝敬才知道的。” 两人撇下众人相携去了园子。 其他人就没那么大的脸面了,一个个硬着头皮上。个中也不乏想借此机会博个才名的。 谢凉萤不用参与,乐得轻松。她已经不若前世那样怕和安了,陪在她的身边与她说话。 大宫女此时过来禀道:“谢五小姐方才吩咐的已经做好了,是等会儿宴席上还是现在上?” 和安好奇道:“你吩咐了什么?” 谢凉萤笑道:“不过是方才听老王妃说自己多年不曾回故乡,颇是想念蜀中饭菜。但蜀菜太辣,岐阳王妃不许她吃。我便想了别的法子,希望能因此一解老王妃的思乡之情。” 和安微微眯眼,“等会儿可得给我也上一碗,让我看看究竟是什么。若你真能叫老王妃开颜,我便赏你。” “那我可就等着赏赐了。”谢凉萤对大宫女道,“老王妃同曹夫人等会儿逛完园子回来必会累的,就那个时候上吧,也不影响等会儿的正餐。” 不过老王妃和曹夫人一直到大家作完诗也没回来。和安派人去看,道是两个人拉着杨星泽,硬要他给二人作一副海棠游赏图。 和安无奈摆摆手,“随她们去吧,咱们玩儿咱们的。” 女客们作的诗由专人誊抄了一遍后送到了前面,叫男子们来评选。因没写名字,所以谁都不知道到底是谁作的。 薛简原先很有把握。他是知道的,谢凉萤不喜欢吟诗作画这些风雅事,所以压根就没打算选。不过皇帝却拉着他,指着其中一篇诗作道:“你看看,这个像不像是阿萤做的。” 薛简道:“阿萤根本不会作诗,怕是早就想法子躲过去避丑了。就算真做了,那也定是首上不得台面的打油诗。” 皇帝却摇头反驳,“怎么会,她祖父与她爹都是青词好手,怎么可能她不会。别是见你写的不好,所以特地藏私吧。”皇帝指着那篇,“朕看这篇颇有谢参知之风,应该就是阿萤写的。” 被皇帝这么一说,薛简也有些不确定了起来。他幼年就成了孤儿,打小就在死人堆里转,后来遇上了皇帝才有机会识字,的确不擅长诗词。若谢凉萤真的是为了不让自己难堪而特意装作自己也不会…… 薛简觉得的确有这个可能。 不过保险起见,他还是再次和皇帝确认,“这篇……真的有谢参知之风?” 皇帝斩钉截铁道:“肯定不会错的,朕都看过他多少青词了。有些典故只有他才会用。” 薛简毫不犹豫地把手里的海棠花放在了那篇诗作上。这样也就罢了,他还趁皇帝不注意的时候拿了他的花儿给放了上去。 “诶诶,朕还没想好投谁呢。”皇帝想把花儿给重新拿回来。 薛简拦住,腆着脸道:“我这些日子总跟着圣上,圣上也体恤体恤我,就叫我哄阿萤开心一次吧。” 皇帝收回了要去拿花的手,“行,那你之后可不许再跟朕要什么了。先前要的那六颗碧玺呢?” “给阿萤做头面用了。”薛简大大方方地道,“我攒这许多女人东西自己又没法儿用,不给阿萤给谁。” 皇帝笑道:“看不出来,堂堂云阳侯倒是个妻管严。” 薛简满不在乎地道:“要是给阿萤管着,管我三辈子都乐意。” 皇帝笑着指了指薛简,“你啊。” 其他还捏着花儿不知道投谁的,见皇帝和云阳侯都投了,也都见风使舵地选了那篇。 和安拿到名单的时候,不仅笑了,“倒真是没想到。” 海棠诗魁是赵雨桐。 就连赵雨桐自己都没想到。她本身作诗并不十分在行,为了能在这次海棠宴上博个名声,特地提前看了许多书来临时抱佛脚。没想到还真是有用,叫她一举夺魁。 赵夫人对她满意地点点头,朝谢凉萤投去得意的一眼。 得知诗魁乃是赵雨桐之后,皇帝和薛简都傻了眼。 薛简看着皇帝,无语地道:“陛下不是说那篇是阿萤写的吗,上头不是还有只有谢参知才会用的典故吗?怎么最后……” 皇帝也奇怪,“我的确没弄错啊,上个月谢参知给我的那篇青词里头还用了这个呢,旁人根本没用过。” 薛简问前来报信的小厮,“谢五小姐写的是哪篇?” 小厮道:“谢五小姐没有作诗,她替长公主招待客人呢。” 薛简得知这个消息后,觉得自己要完了。他小声地和皇帝说,“这个赏赐可不算,得算在下次里头。” 皇帝也觉得这个乌龙闹地实在有些大,便允了薛简。 和安听着前边男子的喧哗声,忍俊不已地问报信人,“皇兄和云阳侯选了谁?” “都选了赵家小姐。” 和安这便了然了,“我说呢,那篇虽说不错,却不是上佳之作。怎么能得那么多的话,原来是皇兄选了。”说罢饶有趣味地看着谢凉萤,“可惜云阳侯这次和阿萤你没能心有灵犀呢。” 谢凉萤恨得牙痒痒。赵雨桐早先就和薛简不清不楚地传出过事儿来,现在再有这么一出,京里越发有说头了。薛简也是,相处了那么久,难道就不知道她不擅长这个? 真是白做了那么多年的夫妻! 气死她了。 赵雨桐听说皇帝和薛简都选了她,心里不由得有些飘飘然。看来自己先前的努力还是有用的,这不就得了云阳侯的青睐了吗?看着谢凉萤面无表情的样子,赵雨桐心里别提多高兴了,跟夏天里喝了一杯冰镇茉莉花露一样爽快。 老王妃和曹夫人此时回来了,看了诗作之后大呼奇怪。 老王妃指着赵雨桐那篇道:“我也没觉得这有多好,陛下这是热晕头了?” “我也觉得,”曹夫人从里面抽出一篇来,“我倒觉得这个王三小姐的作的更好。” 赵雨桐被她们说地满脸通红,又不敢辩驳什么。 和安向大宫女使了个眼色,出来打圆场道:“各花入各眼,指不定这篇皇兄就觉着好呢。” 大宫女此时送上了两碗点心,“老王妃和曹夫人想来逛园子也累了,吃些东西歇会儿吧。” 老王妃撇嘴,“这是拿吃的堵咱们的嘴呢。”打开盖子一看,却又惊又喜,“这是……?” 她朝和安看了眼,“你安排的?” 和安开了碗盖子,用勺子舀了一口,“可不是我,我哪里来那么多的心思,还准备这些个。”她指了指边上的谢凉萤,“是谢家的五小姐特地给你老人家备着的,说是想解解你的馋,也解解你的乡愁。” 老王妃细细地打量了谢凉萤后才把目光放回到了点心上。乍看之下碗中似乎并没有装什么东西,碗中的万字缠枝莲花纹一目了然,仔细再看却能发现沿着边上有一圈,里头是装着东西的。另几个小碗里分别搁着红糖汁、花生末、炒芝麻、白果碎等物。 “是蜀地的冰米分啊。”曹夫人叹道,“也算是有心了。” 老王妃点头赞同,她将小碗里的东西悉数倒入冰米分中。不过在吃第一口之后她却发现与冰米分有些细微的差别。 谢凉萤道:“这倒不是冰米分,假酸浆那是蜀地特有的东西,京里却没有这些。这是江南的木莲豆腐。我二伯母是南边儿的,炎夏的时候特别喜欢吃这个。薜荔又是寻常能见到的药材,要取来用也方便得很。也亏长公主府里的厨子厉害,我才刚说呢,这就给做好了。” 虽说与早年吃的并不一样,不过也足以叫老王妃怀念了。“我小的时候也是夏天里最爱吃冰米分,一天能吃上好几碗。只我娘怕我吃太多寒了身子,所以从不许我多吃。”她瞪了眼岐阳王妃,“看看人家,才一见面就那么上心。你们镇日在家里头也不知道捣鼓什么东西,就知道管着我,也不晓得想想旁的法子。” 岐阳王妃哭笑不得,“是是是,咱们回去就备上这个。但娘还是不能多吃,寒身子呢。” 谢凉萤笑道:“不过是些不值钱的小吃食,能叫老王妃开颜也算是好事。王妃是京城长大的,不知道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我也是因为二伯母的缘故才知道这个的。” 皇帝在那头听到她们的话,也吩咐着给自己来一碗。今天有些闷热,吃一碗冰爽的木莲豆腐倒也开胃舒坦。 “不错。”皇帝道,“女子有才虽是好事,但也抵不过寻常的柴米油盐。能用心把日子过好才是正经事。” 他看着薛简道:“你还真是找对了好姑娘,日后还不知要叫多少人羡慕。” 薛简厚着脸皮默认了这话,心里却痒痒地想,不知道能不能哄谢凉萤亲自给他做一碗,厨子做的谁稀罕。 嬷嬷附耳同和安说了几句,和安点点头,扬声道:“开宴吧,也不早了。” 宴席上的位置是固定的,谢凉萤并不同和安一桌。和安原本想着不若把谢凉萤叫到身边来,但想了想,觉得自己这边儿都是已婚妇人,谢凉萤一个未嫁的姑娘还是自己个儿与同龄人一道比较有话聊。不然干坐着,还得拘着礼也是难受。 按原本的安排,谢凉萤是与赵雨桐她们一桌的。和安起先并不知道她们之间有些过节,如今再要换却是太过麻烦,也太显眼了。贵女之间私下再怎么表现得不睦,明面上还是得维持着和气。 赵雨桐扫了眼刚坐下的谢凉萤,道:“今日里谢五小姐没作诗呢,也不知道究竟好不好。不若咱们另外再以旁的命题,重做一首?” 谢凉萤念着就算自己今日搪塞过去,日后也总有暴露自己不擅长作诗的一天。所以她当即大方地道:“我不会作诗。即便会作,又怎敢在诗魁的跟前班门弄斧。” 赵雨桐的魁首怎么来的,此时已是心知肚明,听到这话当下就觉得谢凉萤是故意拿乔,对自己冷嘲热讽。 “云阳侯也真真是可惜,明明写的一手好青词,偏偏要娶个除了操持家务外什么都不会的女子。也不知日后说话说一半会不会听不懂。我还真是替他可惜。” 谢凉萤偷偷翻了个白眼,赵雨桐有什么好可惜的,再可惜薛简也不会娶她。不过,什么叫作的一手好青词?薛简什么时候还学会写青词了?明明他的水平比自己高不到哪里去。她侧头去看赵雨桐,“你怎么知道他会做青词的?” 赵雨桐讥笑,“我还当你这个未来的云阳侯夫人什么都知道呢,原来竟连这个都不清楚。”她放下筷子,做出一副为谢凉萤解惑的样子来,“前些日子朝臣们将青词交予陛下,陛下挑了几篇出来叫人品评,云阳侯的那篇赫然于上。我爹还当作典范特地拿回来于我几个哥哥们看呢,虽说最后没选上,但那文采到底骗不了人的。” 原来是这个啊。谢凉萤不禁哑然失笑。那篇青词是因为皇帝强制规定每人给一篇,所以薛简哪里会写这个,只好无奈之下找了人代笔的。皇帝也是知道的,不过睁只眼闭只眼不揭穿罢了。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最后才会落选。不然还了得,日后人人找代笔成风。 赵雨桐道:“我听人说谢五小姐与云阳侯几乎日日在一起,怎么,云阳侯未曾与你说过此事?”她扯出一抹嘲讽的笑来,“还道你二人如何鹣鲽情深,原来也不过如此,还不如外人知道的多呢。” 谢凉萤笑眯眯地道:“是啊,我还不如赵二小姐了解阿简呢。赵二小姐这般追着阿简,事事都晓得,是不是真的同上次说的那样,要进云阳侯府做平妻?” 赵雨桐发现桌上众人的目光都朝着自己看过来,不禁涨红了脸,“谢五你说什么呢!我可还没定人家,你这般胡乱给人扯上阴私之事,真的于心无愧?!”她气冲冲地说道,“亏你还是名门闺秀,竟当众说这些不知耻的事情。” 谢凉萤无所谓地道:“不知耻的又不是我,我为什么要于心有愧。倒是赵二小姐这么气急败坏的样子,难道还真被我说中了?” 赵雨桐被噎得说不出话,只好拿筷子撒气。她手上一个用力,汤渍就沾上了衣袖。 赵夫人在边上看她颇是尴尬,便想叫她去冷静下,“去后头换身衣裳吧,莫要在陛下和长公主面前失了仪态。” 赵雨桐低声应下,走前狠狠瞪了谢凉萤一眼。 在去后头更衣的厢房路上时,赵雨桐见周围已经没了旁人,不由得嘟囔:“真是倒霉!”但没走几步就听到边上树丛有声响。 其实早在赵雨桐夺了诗魁之后,就有些出身并不很高的官家子弟看上了她。赵雨桐是庶女,高门是容不得她做嫡妻的。倒是那些家世不太排得上号的,对她趋之若鹜。四品御史的庶女,长得也算美人,如今又有了才名,怎么看都觉得合适。 于是这位公子就在赵雨桐离席之后,也找了个借口离开,尾随而至。他倒不是想做什么违礼之事,不过是想引起赵雨桐的注意。若是趁此机会让赵雨桐对自己有意,那之后再上门提亲就容易许多了。 赵雨桐警惕地看着从树丛出来的公子,她身后的丫鬟一个箭步上前护着她,同样警惕地看着那人。 “赵二小姐莫要担心,我不过是仰慕小姐才华,想与小姐就作诗一事探讨一番,并无其他意思。”那男子见自己一走近,主仆二人就往后退,不由得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 赵雨桐看这男子的穿着打扮就知道他必定家境不太好。但能来参加和安办的海棠宴,想来家世应当还算不错。是以赵雨桐也不想和他撕破脸,“这位公子还请略让让路,我要过去了。” 男子拦住了她们的去路,“赵二小姐何以这般冷淡,我不过是想与小姐说几句话罢了。方才小姐不也说了,夫妻当彼此兴趣相投。恰好我也对小姐所好之事颇是有兴趣……” 话中未尽之意,赵雨桐已经明白了。她心里并没有丝毫高兴,反而觉得恶心极了。先不说这男子不通世情的唐突之举,若是个相貌还算过得去的公子,兴许赵雨桐还能耐着性子同他说几句。可他的容貌实在谈不上好,就连普通都才勉强够上罢了。他身上穿的衣服也是洗了多次的,还有席间不慎留下的污渍。赵雨桐还眼尖地看到他衣服里衬的补丁。 就算再有兴趣,此时也打消了。 那男子从衣服内袋里掏出一张已经揉地皱巴巴的纸,努力抹平了后递向赵雨桐,“这是我方才的拙作,还请赵二小姐指点一番。” 赵雨桐往后退了一步,男子紧跟着往前走一步。无法再忍耐的赵雨桐冷冷道:“你再不走,我就喊人了。” 那男子一愣,讪讪地收回那张纸,慢慢往边上挪开,让赵雨桐和她的丫鬟过去。望着赵雨桐离开的背影,他有些怅然若失,又有些恼怒地跺了跺脚。 他因家境的缘故从不曾与贵女们走的这般近,看的这样清楚,赵雨桐的样貌和气质还是叫他着实惊艳了。但那样冷淡的态度也叫他有些恼意,“神气什么。” 回想起方才赵雨桐一举一动,又觉得这般冷淡的态度如同高岭之花,叫他心头痒痒的,迫不及待地想要伸手去摘了那朵花。他在原地回味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回到宴席上。 赵雨桐一言不发地由着丫鬟给自己更衣。回想起方才的情形,她重重地闭了闭眼。 那种人,那种人!竟也敢肖想自己。 赵雨桐默默地磨着后槽牙。要不是谢凉萤,自己怎会说出那种话,又怎会被旁人听了去。脸面全都给丢光了! 丫鬟瞥见赵雨桐有些狰狞的表情,害怕地缩了缩脖子。 赵雨桐自然看见了丫鬟的举动,心中不由冷笑,没用的东西。她转念一想,其实今天也不算没有收获,自己固然受到些挫折,不过幸好,还有云阳侯。 想起薛简,赵雨桐觉得心里甜甜的。早在当日救下薛简的时候,赵雨桐就偷偷地喜欢上了他。彼时薛简还未曾封侯,赵雨桐便在心里比划着赵御史和赵夫人会答应婚事的可能性。后来京中盛传封了侯的薛简会向自己这个救命恩人提亲,赵雨桐是极雀跃的。再加上赵御史对薛简的看好,就连赵夫人都明里暗里地示意自己这桩似乎就要板上钉钉的婚事。 赵雨桐心里很明白,她不过是失了母亲养在嫡母跟前的庶女。如果不是因为赵夫人的亲生女儿,她的大姐身体羸弱连婚礼都办不了,兴许就轮不到自己。她从来没有那么高兴姐姐的身体不好。 但很快,薛简的矢口否认把赵雨桐从云端打落。羞惭的她镇日躲在房里不敢出门,赵夫人也把这些全都归咎到了她身上。赵雨桐的地位在赵家一落千丈。 但赵雨桐对薛简恨不起来。 这次薛简在诗会上头把花给了自己,是不是就意味着他觉得自己的文采打动了他?是不是觉得相比乏味的谢五来讲,自己是更适合他的人? 赵雨桐越想心里越高兴,种种美好的未来都在眼前浮现。她仿佛看到了薛简退了与谢凉萤的婚事,向赵家提亲。而她在婚外与薛简琴瑟和鸣,恩爱万分。过去那些看不起自己的人都换了一副嘴脸,就连嫡母都放低了姿态来求自己替她的娘家兄弟子侄谋个好位置。 丫鬟怯怯的声音打断了赵雨桐的遐思,“二姑娘,都好了。” 赵雨桐取来镜子,细细地打量一番,确定一切妥当后用手稍稍调了下簪子的位置,满意地点点头。 “走吧。” 回去的路上赵雨桐没想到竟然又遇上了方才的那个身形猥琐的男子。她皱着眉,心里想着赶紧绕过去回到女客的宴席上,届时就算这人再怎么胆大包天也断不敢在和安跟前造次。 那男子原本已经回了席上,但坐在那儿想着赵雨桐,越想越觉得耐不住心里那股子劲儿。他不断给自己鼓气,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好女不都怕缠郎吗?赵二小姐现在不过是对自己不了解,多见几次,知道自己的好,自然就会留心自己了。这般想着,就又从宴上出来,到了赵雨桐的必经之处等着。 一个不肯退,一个急着走。正当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薛简打边上经过,他是得了皇帝的吩咐去厨房看看菜肴,冯相吃不得乳制的东西,一吃就会腹泻。皇帝不知道和安有没有特地提醒厨房,自己又觉得当众去问,叫冯相面上挂不住。左右为难之际,正好撞见薛简一个人呆在寂静的角落里偷看谢凉萤,便将他拉了壮丁。 薛简本欲找个由头躲了这事儿,后来转念一想,自己兴许正好能趁这个机会假公济私,给谢凉萤准备点喜欢的东西。闹出乌龙之后薛简就一直在偷看谢凉萤,越看越觉得谢凉萤似乎面色很不对劲,猜测是因为自己投了赵雨桐的诗而生气了。虽说薛简觉得自己也委屈,事是皇帝牵的头,他纯粹是被误导的。但最后还是做错了事。 得罪了夫人,日后哪里还能有好果子吃。薛简便想着把谢凉萤给哄开心了。 这便应了皇帝。 赵雨桐见薛简经过,两眼放光,故作矜持样子地朝他一笑,再拿出平日里管教嬷嬷教的最好的仪态向他行礼。 拦着赵雨桐的男子并不知道薛简究竟是谁,只是在席上见他一直在皇帝附近,显见是皇帝跟前的红人,心里就有些嫉妒。此时又见赵雨桐截然不同的态度,心里头越发怨怼起来。 赵雨桐倒觉得这是个好机会,既能逃开眼前这人,又能与薛简跟进一步。 只是还没等赵雨桐开口求救,薛简就道:“赵小姐要同人私会也不该挑在这等人来人往的地方啊,叫人知道了对闺誉可不好。”撂下话之后就抽身走人了,赵雨桐都没来得及叫住他。 赵雨桐顿时心慌了,薛简这是在生气自己不知检点,与旁的男子接触?又觉得似乎薛简在好意地提醒自己。兴许……是吃醋了?!赵雨桐摸了摸心口,觉得心跳地飞快。她想努力地控制住,却越想控制住越跳得快。 大宫女此时过来寻她,“赵二小姐,赵夫人见你久久不回,特地叫我过来瞧瞧。”她瞥了眼男子,觉得有些眼生,并不知道他是谁。出于礼数,她朝男子行了礼。 赵雨桐忙道:“有劳姐姐了。” 回去的路上大宫女什么话都没对赵雨桐多讲,脸上也是淡淡的。赵雨桐原先跟她打听自己不在宴席上可有发生些什么,如今见了她这样,倒也不好开口。 大宫女把人领到赵夫人跟前,“赵二小姐方才被人绊住了,这才来得晚了。” 赵夫人问:“遇上谁了?” 赵雨桐压低了声音,“我也不认识,是个登徒子,也不知道怎么混进来的。” 赵夫人忙提高警觉,“没对你做什么吧?” 赵雨桐摇摇头,很快又被大宫女的笑声给引去了注意力。 “谢五小姐可真真是有福气。”大宫女笑道,“我还当薛侯爷是去做什么呢,原是为了这个。” 谢凉萤脸微微有些红,双手捧着麻油鸡汤小心翼翼地吹凉。鸡汤上淋着一层厚厚的油,看着上头不冒热气,但下面的汤汁却烫的不行,一时还喝不了。 前几天她癸水不太好,疼地在床上几日下不来,大概是双珏告诉的薛简。谢凉萤把鸡汤上浮着的油吹开,小小地抿了一口,立刻被烫地直吐舌头。 可别以为她会被一碗鸡汤给收买了。谢凉萤小口小口地倒吸着气,让舌头能冷下来,一边心里想。 虽然这么念叨,谢凉萤心里还是甜丝丝的。 赵雨桐只觉得那麻油鸡汤的香气腥得很。原来方才薛简经过时为了去厨房叮嘱给谢凉萤做一碗这个。再看大宫女对谢凉萤的态度,与方才和自己在一起时完全不同,心底就起了不平。 她也不想想,方才在西苑的时候曾出言贬低女官。赵雨桐早就被女官们在私底下骂的狗血淋头了。大宫女又岂会给她什么好脸色看,不摆出一副□□脸就算不错了。 看着谢凉萤手里那碗鸡汤,赵雨桐眼波一转。 “姐姐可还有这个?我也想用一碗呢。”赵雨桐朝大宫女一笑。 大宫女道:“应是有的,我再去厨房瞧瞧。” “有劳姐姐了,特地替我跑一趟。” 大宫女不多会儿就端着另一碗鸡汤过来。赵雨桐一直留意着她,在大宫女接近自己的时候趁人不注意踩住了她的裙角。 一时不备的大宫女当即站不稳了,为了保持平衡让自己不摔倒,手里的鸡汤就顾不上了。赵雨桐趁机尖叫一声,装作害怕鸡汤会朝自己洒过来的样子躲开,肩膀却朝盘子一耸。大宫女完全顾不上,眼睁睁地看着整碗滚烫的鸡汤就这么往人身上泼过去。 谢凉萤正好坐在赵雨桐边上,躲闪不及被泼了个正着。极热的汤汁在刚碰到皮肤的时候完全没有感觉,不过眨眼的功夫,谢凉萤立刻觉得自己脖子上和胸口上如火烧般的疼痛。 只是这痛比起前世柳澄芳喂给她的□□太过小巫见大巫了。 谢凉萤忍着痛,对双珏道:“扶我去后头厢房。”又对慌忙爬起来,惊慌失措看着自己的大宫女安慰,“姐姐别担心,还请快些替我禀了长公主,帮我请个大夫来瞧瞧。” 大宫女见谢凉萤这么镇定的样子,还以为真的没事。但在转身而去的时候却看到谢凉萤脖子和胸口上以可见的速度长出了一片水泡,有的极大,有的极小却连成了一片。她捂住自己的嘴,顾不上行礼,冲去长公主那桌。 谢凉萤从大宫女的眼神中也意识到自己身上被烫到的地方似乎有些不对,她想拉高褙子把脖子给遮起来,但只要一动手就会牵扯到胸口和脖子,实在有些吃不住。 双珏解下自己的外衣,将谢凉萤的伤处小心地包起来。但再怎么小心,还是会碰到水泡,急得双珏快哭了。 “没事儿,咱们赶紧去后头,别在这里扫了大家的兴。”谢凉萤强逼着自己把因疼痛涌上来的眼泪给忍住。但因为一咬牙忍住眼泪,脖子和胸口的肉就又会受到扯动,所以到底还是没忍住。 双珏边替她擦泪,边扶着她往后头走,“夫人莫哭,大夫待会儿就到了。” “嗯。” 闻讯而来的和安看到谢凉萤满脸的汗和泪也是吓了一跳,“怎么会弄成这样。”她嘱托老王妃替自己主持宴席,带着谢凉萤匆匆去了厢房。 双珏将包着伤处的外衣一点点解开,尽管谢凉萤已经很小声了,但每次碰到的时候还是会叫双珏听见她的呼痛声。 外衣底下红彤彤的皮肤和水泡叫和安觉得触目惊心。谢凉萤今日穿的是褙子同抹胸,特别是胸口一大块皮肤都露在外头,现在伤得也特别严重。 这样的伤,也不知道会不会留下什么疤。要真的留了,怕是和安这辈子都对谢凉萤心怀愧疚。 和安扬声问外面的人,“人呢,快去给我进京把钱太医找来!”   ☆、第44章 从京郊的长公主别庄再到京里太医署,一来一回得费上许多时间。可谢凉萤的伤却是越早得到医治越好,和安怕久了给耽误。可今日庄子上却没带来大夫。 谢凉萤只觉得自己满头的汗,一滴滴地从她的额际滑入发中,整个发髻如同被淋了一盆水。 双珏自然也发现了,谢凉萤枕着的软枕已经被汗给浸地湿透。可她怕换枕头会给剧痛中的谢凉萤带来更多的痛楚,只好不断地替她把冒出的汗给擦去。 和安安慰道:“你且安心,大夫已经在赶过来的路上。” 谢凉萤疼地有些木,根本说不出话来,就连点头都会扯到伤处,只能朝和安眨眨眼,示意和安别担心。 和安哪里能安得下心。她知道薛简对谢凉萤视若珍宝,怕过不了多久听说了事就会跑来,到时候自己可怎么解释。临开宴的时候,薛简还特特的和自己说好好照顾谢凉萤。现在把人给照顾成这样,和安觉得自己的心口被堵得厉害。她自打出生,除了皇帝夺嫡那会儿受了点挫折,这辈子都没这么糟心过。 又叮嘱了一遍双珏,和安还不放心,特地把一直伺候自己的嬷嬷给留下,这才离开。她是不相信这场意外乃是巧合,她很清楚身边的大宫女是什么样的。打小的宫里受了多少管教嬷嬷的训才能坐上这位置的?不过端个汤,怎么会跌跤?这事儿都是做熟了手的,意外也不是没有过,可即便是把汤泼向自己,也不会伤到了旁人。 和安冷静下来后第一个就怀疑上了赵雨桐,但又觉得手里没有证据,何况赵雨桐和谢凉萤似乎也没有什么过节,好端端的陷害别人做什么。和安在宫里呆过,并不是个傻的,只是要害人,首先就得有个由头吧?就赵夫人那性子,若赵雨桐是个爱无事生非的,早就被她给掐死了。 大宫女一早就在门外守着,见和安出来就“噗通”一下跪在上连连磕着响头。 “起来吧。”和安朝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大宫女跟着自己来。 和安怕在门口会吵到谢凉萤休息,是以就去了另一个院子。 “说吧,当时是个什么情形。我那时坐的远,看不真切。” 大宫女在守在外头的时候,就把当时所有发生的都事无巨细地想了一遍。她是伺候人的,最要紧的就是记性,否则和安叫她传个话都传不像样,早该让贤了。 “奴婢方才细细想过了,当时我端着汤,一直都走得很稳。今日办宴的地方早上就找人细细看过了,怕的就是叫贵客们跌了。奴婢后来也仔细检查过,一颗小石子都没有的。奴婢当时就觉得裙子给踩住了,因为手里拿着东西,是以奴婢也没看到是谁踩的。后来那汤奴婢原是想着转个身挪到后头去,园子里地方大,每桌之间空隙也够,断不会泼到人身上。” 宴会是大宫女一手操办的,所以她很清楚当时的场地。她是个细心人,就是怕会遇上意外才特地这么安排的。但没想到还是发生了不该发生的。 大宫女一边在脑子里仔细想自己有没有遗漏的,一边道:“只是还没等奴婢转过身,就觉得盘托叫人给顶了一下。那时周围就两个人,赵夫人一早就往另一边躲开了,顶盘托的应当就是赵二小姐了。” 和安被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心中不由大骂赵雨桐这个蠢货。 但仅凭这些,还不足以确定事情就是赵雨桐做的。万一这就是个不巧呢。 和安在脑子里把事情过了一遍,大致能想出当时的经过。她又问:“赵二和阿萤之间可有发生过什么不快?” 大宫女并没有时时守在谢凉萤或者赵雨桐身边,所以很多事是不知道的。但有一件事,她很确定。 “公主先前不是叫谢五小姐去西苑替公主招待客人?那个时候赵二小姐便对她出言不逊,话里话外指着谢五小姐自甘下贱与人做奴婢的事儿,不配贵女的身份。后来还牵扯到了女官,谢五小姐看不过去,所以替女官们说了几句话。这事儿当时在西苑伺候的都知道。” 和安身边的另一个宫女此时附和道:“的确如此,奴婢虽没去西苑伺候,但也听在那儿的楠茜说起这事儿。赵二小姐的话也太叫人难受了,什么她是五品官儿的女儿,奴婢们就是下等人。论品级,咱们还比她高呢,看她那个狂样儿。可把西苑伺候的人给气着了。她是人生父母养的,我们就是畜生生养的?也不知道赵家怎么教的女儿。” 和安大怒,一拍桌子,气道:“竟还欺负到我头上来了?谁给赵雨桐那么大的胆子?有个五品御史的爹了不起了?她还是个庶女呢。也就是会投胎,要是在前朝,还不是正房想打就打想发卖就发卖的货色!” 能去贵客跟前伺候的,在长公主府都不是普通人。大都是与和安一道长大的,彼此感情好得很。虽不说什么情同姐妹,可那么多年的情分摆着呢。和安又素来护短,这等无端出言不逊的没理之事断不会认同。 和安已经决定了,不管赵雨桐当时是不是故意的,这事儿她都要栽到赵雨桐的头上去。 赵家,呵。和安冷笑一声,以为自己傍上了白相就能在京里横着走了?顶头三尺是青天,白相上面还有皇家呢。 和安道:“去,给我把赵夫人和赵二小姐‘请’出去,就说以后别再来我跟前出现。她们坐过的椅子也全给我拿去府门口烧了,要是皇兄问起这事儿,就说赵夫人教女无方,赵雨桐蓄意伤人,我断容不得这等人。” 大宫女领命而去。 赵夫人一听大宫女的话,立即道:“不过是意外,长公主不过罔听一面之词就横加罪责在我们身上,真真是好没道理!她是长公主就能以权压人了吗?!” 大宫女淡淡道:“是不是意外,赵二小姐心里最清楚。” 在场的夫人们窃窃私语的声音不断,偶尔一两句就传进了赵夫人的耳朵里,听地她面色青一阵红一阵。 赵雨桐在一旁哭道:“姐姐怎么如此血口喷人?娘,都是女儿的不是,要那时候不嘴馋就什么事儿都没了。” “你给我闭嘴!都是你这讨债鬼惹出来的是非,回去看我和你爹怎么教训你!”赵夫人霍地站起来,扬起下巴,“走就走,能进长公主府就了不起了?我以后还不稀罕来了呢。我们走。” 还不等赵夫人与赵雨桐离开,大宫女就指挥着下人把她们坐过的椅子搬开,“公主说了,拿去门口烧了。” 赵夫人气得目眦欲裂,“欺人太甚!”说罢就甩袖而去。 女客们的骚动也传到了男客这边。因两边隔着一片海棠,所以在谢凉萤出事的时候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也不过听了一耳朵的下人弄洒了菜肴,并不曾放在心上。等赵夫人负气而去,长公主府的人抬着两把椅子往外头走时,他们才觉得苗头不大对。 皇帝皱眉道:“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薛简应了一声就去询问了守在门边的下人,等知道出事的并非是下人而是谢凉萤的时候,薛简整个人都愣住了。 皇帝等了半天没见着薛简回来,便遣了李总管过去看看。 薛简失魂落魄地跟着李总管回来,见到皇帝的时候话都几乎不会说了。 皇帝还没见过这样的薛简,“出什么事了?你竟成了这个样子。” 薛简张了张嘴,半天没蹦出一个字来。好不容易开口,也是断断续续的,“阿、阿萤,阿萤她……” 李总管此时上前躬身道:“谢五小姐方才因意外被烫着了,似乎伤的有些重。此时正在厢房等太医过来,长公主也在那头守着。” 皇帝手里的筷子“哐当”一声掉在了桌上。 李总管忙道:“陛下!” 这一声唤,让皇帝清醒了过来。本欲起身的他又坐实了,沉声道:“你跟着云阳侯过去瞧瞧。”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拾起筷子,但手却一直微微发抖。 李总管临走前,在皇帝身边轻声道:“陛下且放心,必是无碍的。” 皇帝点点头,可目光却不知道落在了哪里。 薛简走的极快,李总管几乎都要跟不上了。他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小跑着一直跟上。 双珏捧着铜盆出来换水,正好撞上了赶来的薛简。 薛简见是她,忙几大步上前,急急地问她:“阿萤如何了?” 双珏往边上走了几步,低声道:“夫人伤的有些厉害,太医到现在还没来。我在边上瞧着那伤自己都觉得疼,也不知道夫人怎么忍下来的,都没听她叫一声疼。” 薛简急道:“药呢?普通的烫伤药用了不成?” 双珏摇摇头,“别庄里虽有药,却不敢用,轻轻一碰夫人就疼地出了一身的汗。夫人倒是能忍,可我们却不敢给她上药,怕手下一个没轻重叫她越发疼了。” 薛简扔下双珏,一路小跑进了屋子,看都没看屋里其他人就冲到谢凉萤的床前。 谢凉萤原本正闭目休息,痛的久了也就有些麻木了。她感觉到床有些微微下陷,睁开眼看到了薛简。她想朝薛简笑,却连这点力气都没有了。 看着焦急的薛简,谢凉萤想起前世死了之后,她变成鬼所看到的薛简也是这个样子。 别担心,我这次没死,可以好好和你继续走下去。 谢凉萤想这么对薛简说,可张了张嘴,眼泪就从眼角滑落。 薛简看着谢凉萤脖子和胸口上的水泡和红得极不正常的皮肤,根本不敢碰她,生怕会碰到其他的伤处,又弄痛了她。见她对自己哭,以为她疼地很厉害,“别怕,太医马上就到了。还有哪里痛吗?手上有没有被溅着?” 谢凉萤忍着痛摇头,刚想说话就被薛简给拦住,“别说话,闭上眼好好休息。” 看着闭上眼的谢凉萤,薛简急地团团转,问了几次都不见太医的踪影,心里越来越担心。 屋里的和安先前没出声,怕扰着薛简和谢凉萤,见薛简实在急的不行,才把他拉到一边去低声说:“钱太医被周贵妃家的给叫走了,我的人上门去见却不肯放人。太医署里要说治疗烫伤,就数钱太医最行,若是伤的轻了,也就罢了,另外换个人就是。可阿萤这伤,我怕旁的来了反而给治坏了。” 薛简听了,什么话都没说,撩了袍子就出去了。 李总管见他走了,便道:“奴才先去前边儿和陛下说一声,陛下听说谢五小姐伤着了,心里也担心得很。” 和安点头,“你去吧,告诉皇兄这儿有我呢。今日也真是横遭小人,竟出了这等扫兴的事。难得皇兄出来一趟,却要叫他败兴而归。” 李总管拱拱手,并不言语,就此离开。 薛简一路策马狂奔,几乎要把爱马给跑死了。他不顾京中不得奔马的律法,一路冲到蔡荥的家里,二话不说把正摇着躺椅哼小曲的蔡荥给带走。 蔡荥横在马背上大叫:“你这要带我上哪儿去呀?好歹也给我换个舒服点的姿势。” 薛简面无表情地给蔡荥调整好位置,一点都不耽搁时间地狂奔回别庄。 他们到的时候正好宴席散了,皇帝的仪仗正准备出发。李总管听见马蹄声回头,见是薛简和蔡荥,心道原来是去找大夫了。 皇帝自然也听到了声响,他问道:“李谦?” 李总管道:“是云阳侯带着蔡御医过来了,应是给谢五小姐治伤的。” 皇帝一直蹦着的心总算有些放松了。蔡荥的本事他是知道的,有他在,那就不必太过担心了。“走吧,别叫薛简过来了,救人要紧。” “是。”李总管道,“起驾。” 皇帝与薛简擦肩而过,谁都没有停下。 薛简策马跑到内院才停下来。蔡荥手脚并用地从马背上下来,第一件事就是跑到边上扶着树大吐特吐。 薛简不耐烦地等他吐完,还不等蔡荥把嘴抹干净就往里带。 “我说,你一句话不说把我拖到这里来做什么?”蔡荥被他带着跑,速度快地让他觉得自己是在逃命。 “阿萤伤了,太医赶不过来,你替她瞧瞧。”薛简迟疑了一会儿,“若是可以……别叫留下疤。她到底是女儿家,爱美得很。我怕她以后见了疤痕心里难受。” 蔡荥一愣,“你怎么不早说,我行医箱都没带上,叫我怎么看病。” 薛简愣在原地,他只急着把人带过来,却忘了这茬。可现在回去怕是得宵禁了,进不进得去另说,没有手谕和通行令,轻易不能在宵禁时的京城走动。即便他是侯爷,也不能免俗。 蔡荥脚下加快速度地往里走,“我先看看再说,暂且拖延一晚,明儿再去把行医箱拿来。” 薛简闷闷地应了一声,低头跟在他后面进屋。 蔡荥一看到谢凉萤就皱起了眉头,“怎么伤地这么重?”他看了看薛简,“怎么被烫到的?” 薛简摇摇头,他先前只顾着担心着急,根本没心思去问具体的情形。 和安此时道:“是被麻油鸡汤给泼到了。一碰她就痛地不行,也不敢轻易用药。” 蔡荥点点头,“我先给她施针止住痛,然后再抹上药。” 和安已经知道蔡荥没带行医箱的事儿了,她颇是为难地道:“我这儿没有毫针……” 蔡荥扫了眼懊恼不已的薛简,叹了口气,道:“你过来,与我一道给她按摩穴道。虽说比不上施针,却也多少能缓解些痛楚。” 魏阳站在和安的别庄门口,同门房道:“劳烦替我通报一声,敝姓魏,乃是谢五小姐脂米分铺子的账房,替蔡御医送行医箱来了。” 门房见他衣着朴素,言谈有礼,手里果真提这个行李箱,心里顿时就信了几分。但到底不敢随意将人放进去,便道:“劳驾先等等,容我进去禀报一声。” 魏阳颔首。 不过片刻,门房又回来了,“魏公子里头请。” “有劳了。”魏阳跟着门房往里走,问道,“是府上哪位病了?我见云阳侯匆匆忙忙地来找蔡御医,竟连行李箱都落下了。” “并不是咱们府里的主子。是谢参知家的五小姐,今儿宴上被热汤给淋着了,如今正躺着呢。我听里头服侍的姐姐们说伤得挺重。” 魏阳停下了脚步,手里的行医箱掉在了地上。 “魏公子?魏公子?” 和安听说有人把蔡荥的行医箱送来了,当即就坐不住了,亲自出来想将人迎进去。却不曾想到出来见到的却是红着眼眶的魏阳。 魏阳呆滞地看着和安,都忘了行礼。还是门房连声提醒下才僵硬地道:“长……长公主。” “原来是你送来的。”和安下了台阶,关切地看着魏阳,“你腿脚不好,怎么不叫旁的人过来?路上可还好?” 魏阳颤着嘴,“阿萤……东家……” 和安心里一惊,也顾不上周围下人的目光,拉着魏阳就去了自己的正房。 两个人在房里呆了许久才出来。 和安明显是哭过了,眼睛红红的。出来就问嬷嬷,“行医箱给蔡御医送过去了不曾?阿萤的伤如何了?” 嬷嬷道:“老奴才打那儿回来呢,蔡御医已经给谢五小姐上过药了,勉强灌了点安神药,刚睡下。” 和安转头看着魏阳。魏阳犹豫了许久,终于道:“我……能去看看她吗?” 和安点点头,“我带你去。” 厢房里,薛简一手牵了谢凉萤,正守着她。蔡荥开了方子之后去了边上休息,施针还是很耗心力的事。 和安同魏阳轻手轻脚地进来,站在床边看了许久。谢凉萤已经沉沉睡去,烫出的水泡已经挑掉了,伤处被糊了厚厚的黑色药膏。虽说还有些距离,但魏阳还是能闻到那股子清凉刺鼻的味道。黝黑的药膏衬着谢凉萤的雪肤,很是刺痛了人的眼睛。 薛简看了眼魏阳,倒是没曾想他来了,便起身让了座给他。 和安拉着薛简出去,留下魏阳一个人。 薛简在外间却还一直往里头看,似乎怕魏阳对谢凉萤做什么似的。 和安道:“有什么好担心的,魏阳又不会害她。”她接着道,“我已经叫人去谢家了,这段时候阿萤就住在我这儿。你今儿也留下吧,便是回去了也是宵禁。进不了城还得在外头将就一晚。” 薛简道:“那我就却之不恭了。”就算和安不提,薛简也想留下,他不放心谢凉萤一个人。 “那我这就叫人去收拾间房。”和安说罢就出去吩咐了。她已是有些年纪了,今天发生了太多事,以她现在的心力已经不足以应付,需要休息一下。 顺带好好想想魏阳方才同她说的。 薛简在和安走了之后并没有去里间,而是在外头独自喝茶。他已经知道了谢凉萤是因为赵雨桐才受了这遭罪,想起席间撞见赵雨桐时,她看自己的眼神,不由得冷笑起来。 他自然知道赵雨桐的眼神里有些什么。既然人家这么想要,那他就给她,只要她受得起。 魏阳在里间摩挲着谢凉萤的手,突然仰起了头,咬牙让涌出的眼泪不致落下来。 等华灯初上,魏阳才慢腾腾地走出来。 薛简看了他一眼,“是我的错,要不是我借着陛下的名义吩咐厨房特地给阿萤加菜,阿萤也断不会被伤着。” 魏阳木然地道:“与你无关,别把错往自己身上拦。”他坐在薛简边上的椅子上,叹道,“人活一世总会遇上些小人和坎坷,端看你能不能熬过去。我爹没能扛过去,所以他死了。我走过去了,却失了一条腿。” 他摸着自己那条残缺的腿,“阿萤……一定会过去的对吧,她娘一直在看着她,她过去了这一遭,以后都会安安稳稳的对不对?” 薛简咬着牙没有说话。刚才他已经问过蔡荥了,蔡荥说谢凉萤伤的地方太多太大,会不会留疤不好说,得看谢凉萤自己的身子骨底子强不强。薛简想起前世他们两人婚后的事情,那时谢凉萤替自己缝制罗袜被绣花针扎了手,疼得她直叫唤。这次那么大的伤,该是多痛才让她连话都说不了了。谢凉萤的眼泪并不是落在发髻里,而是滴在薛简的心里,如同穿骨□□一样。 薛简好想听谢凉萤同自己撒着娇唤痛,也不要她一言不发默默哭着望着自己。心头的罪恶感侵袭了薛简的全身。如果不是他突发奇想,给谢凉萤送菜,就不会导致这样的结果。他当时脑子怎么就这么转不开呢!宴后多少东西能哄地谢凉萤开心,自己就偏偏挑了这个时候。 魏阳听到一声响亮的掌掴声,惊得转头去看。只见薛简一侧脸高高肿起,面色极是狰狞。 “我断不会放过伤了阿萤的人。” 谢凉萤第二日就醒了,双珏正给她换药。瞥见床头那一大碗黑乎乎的东西,谢凉萤就觉得不好,忙叫双珏取了镜子过来。 看着自己脖子和胸口一片的黑色,谢凉萤心情就糟糕透顶。清清凉凉的药膏缓解了灼烧的疼痛,可却丑的要命。谢凉萤没好气地撇过头,却扯痛了伤处,这突如其来的痛没叫她给忍住,眼泪登时就掉了下来。 双珏一开始见谢凉萤要镜子,还心想着幸好药膏把伤处给糊住了,根本看不清底下。现在看谢凉萤哭了,以为她是因为担心以后留疤,忙哄道:“蔡御医说了,夫人身子好,断不会留疤的。夫人大可安心。” 谢凉萤慢慢地抬起手把眼泪给抹掉,“真不会?” “真真的。”双珏嘴硬道,其实心里虚得很。 薛简在外头听见谢凉萤的声音,心头不由一喜,便急着进去看她。 谢凉萤听到脚步声便转头去看,见是薛简后立刻大惊失色,高声尖叫,“你给我出去!” 薛简被她给叫懵了,脚下却不由自主地停下了。 双珏奇怪地问道:“夫人?” “把薛简给我轰出去,不许他过来!”谢凉萤此时恨不得拿被子把自己给裹起来。 薛简把她太过激动给扯痛了,忙道:“好好好,我出去我出去,你别动别说话,仔细又痛了。” 退到外间的薛简郁闷地看着掩嘴偷笑的和安与魏阳。他一脸郁卒:“阿萤准是记恨上我了。连见都不想见我。”他咬牙切齿地道,“都是那个赵雨桐,要是阿萤从此不见我,我就叫整个赵家都滚回乡下去!” 和安嗤笑,“哟,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手握吏部大权?想叫谁走就叫谁走。我皇兄要是也能这么横就好了。”她转头对魏阳道,“这下可好了,人醒了,就没旁的事,总归能好起来。昨夜她突然起了高烧,可把我给吓坏了。” “我也是,都躺下了,听到阿萤这儿的声音又起来看。可算是在天明时退烧了。”魏阳心有余悸地道。 薛简在外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心头痒痒的就想进去看看谢凉萤到底怎么样了。所以在见到换完药出来的双珏后,忙迎了上去,“阿萤怎么样了?你可有问她为什么不见我?” 双珏忍着笑,说道:“主子且放心,我已经看过了,夫人红的地方都退了些。方才夫人是担心自己此时的难看样子叫主子给记住了,此后一辈子都忘不了。” “就为了这个?!”薛简不信,“可她方才那样子,简直像恨我恨到不想见我。” 和安同为女子,倒是有些了解谢凉萤的想法。“都说女为悦己者容,阿萤必是因为对你上心才不想叫你瞧见。换了我也不愿意啊,最难堪的时候叫你给见着了,心里一辈子都会惦记这回事,生怕见到自己就想起那狰狞的伤处。谁不想在自己心悦之人面前一直美美的。” 薛简郁闷地说道:“她没清醒的时候我早就给看光了,现在醒了倒是见不着了。还不如不醒呢,起码我能守着。” 和安嘲笑他,“要是一直不醒,你还能放心得下?怕是要带着她踏遍万里去寻名医了。” 魏阳长出一口气,“总算没事了,我也能安下心来,今儿下午就回铺子去吧。” 和安问他,“不多呆几天?” “不了,铺子里事情太多抽不开身。昨日还是想去同蔡御医借医书,才和掌柜告了假出来的。” “幸好你昨日在,否则要是阿萤晚上起了高烧,没了行医箱的蔡荥怕是得束手无措了。”薛简心有余悸地道。昨晚谢凉萤突然发起了高烧,迟迟不退,把薛简急得都快哭了。 和安看着他们二人,道:“你们俩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这几日阿萤就留在我这儿养伤。薛简你回京的时候,记得跑一趟谢家,知会他们一声。” 薛简点头,“她留在这儿也好,起码比在家里头清静。” 颜氏和谢凉云尚且病着呢,谢乐知和谢初泉虽说都养好了,可到底不比女子心细会照顾人。谢凉萤现在的确需要一个比较安静的地方好好休息。 和安这儿的吃穿用度自不必说,比谢家好了不知道多少。皇帝又疼她,经常逮着由头就给她添封邑或送赏赐。和安对谢凉萤又心怀有愧,所以一概都给她用最好的,都快赶上郡主的份例了。 谢凉萤因为伤的不是地方,在养伤期间每次转头都要整个身子转过去,叫和安直呼看着都累。跟和安相处久了,谢凉萤就发现其实和安并没有自己想象当中的那么高高在上,她也是个普通的中年贵妇,会担心出嫁了的女儿在远处会不会过得不好,也会唠叨杨星泽这把年纪都没定亲是不是太晚了。 这样宁静又不失热闹的日子让谢凉萤觉得过得很舒服。私下她对双珏说,如果可以的话真想一直呆着就不回去了。 双珏笑道:“那夫人就早些同主子成亲不就行了。到时候在侯府里头,夫人还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谢凉萤撇嘴,“才不呢。阿简没有亲人,一月就三个休沐日,若是圣上叫他出京办事,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人都是常事。” 双珏失笑,“夫人怎么说的好像和主子住在一起过似的。” 谢凉萤一愣。的确啊,她是和薛简一起住过呢,虽然薛简对自己很好,但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偌大的侯府还是会觉得冷清的。 不过前世自己也没什么朋友,平日里走动的都是关系平平的贵妇人。兴许以后自己可以常常出来找人玩儿? 谢凉萤支着下巴,开始畅想以后的生活。 大宫女端着一碟子杏仁奶酥过来,看谢凉萤正在想事儿,就没打搅她。把东西放她面前的桌上后,就同双珏去说话了。 “麻烦姐姐总是一趟趟地跑过来。”双珏笑道。 大宫女现在也成了谢凉萤这儿的常客,三五不时地就过来一趟。不是看看谢凉萤这儿是不是缺了东西,就是过来送和安的赏赐,偶尔得了空也跑过来给双珏帮忙。 “这有什么。别庄算是小的了。我以前在宫里的时候,才真的要跑断腿。公主宫里没有小厨房,我都得上御膳房那儿拿吃食。拿一次就得花上许久,路上还得仔细不能走得太快,以防菜肴给洒了。如今这点路,可算不了什么。”大宫女见谢凉萤还在那儿发呆,就把双珏拉到远一些的地方,压低声音,“你可晓得近些日子云阳侯在做什么?” 双珏想了想,摇摇头,“侯爷有空的时候就过来看夫人,但夫人总不见他。两个人每每说话都是隔着屏风的。便是说也说不上什么,大都是主子说些外头的事儿哄夫人高兴。” 大宫女皱眉道:“今儿是别庄送东西去京城长公主府的日子,车夫回来之后说是如今京城到处都在传云阳侯要向谢家退婚,另娶赵家二小姐为妻。” “还有这等事?”双珏倒是知道先前京里就传过类似的话,但彼时只说会退婚,倒从没听说过退婚之后会娶何人。这等风言风语向来不足为惧,任它说个几天就会没了声息。 这次怎么连后续都有了? 也不知传的的人是谁,这可是会损及赵雨桐的闺誉。若以后谢凉萤和薛简如期完婚,都不知道赵雨桐要把脸往哪儿放。 双珏倒不是喜欢赵雨桐,她刻意陷害谢凉萤受伤,足见其人品性不高。但同为女子,双珏知道内中艰辛,还是会心存一丝怜意。 双珏不确定地道:“应当……不会吧,先前不也传过主子要退婚。这等闲言碎语就由得它们去吧,过些日子嚼舌根的人觉得没意思也就不会说了。” 大宫女见双珏没当回事,心里就急了,“若只是捕风捉影的事儿,我哪里还会来同你说。乃是有人见到了云阳侯与赵雨桐泛舟同游,所以才会传出这些话来。咱们不在京里头,所以感觉不到。庄子上的人说,如今京里越传越像是真事。” 双珏下意识地回头去看谢凉萤,见她还高高兴兴地再吃大宫女送过来的点心。看到自己回头去看她,弯下腰来跟自己点头,两只眼睛笑眯眯地向大宫女道谢。 如果传言是真的,那这笑容会不会永远消失在谢凉萤的脸上。 双珏无法想象那样的谢凉萤。每日服侍在谢凉萤身边的她太清楚谢凉萤对薛简的感情了。谢凉萤空了就会拿镜子照自己的伤处,不断地担心会不会留疤,让薛简不高兴。虽然双珏对薛简有信心,认为他断不是那等薄情寡义之人,但世间男子大都负心。 大宫女顺着双珏的眼神去看,勉强挤出笑来回应谢凉萤的谢意。 “公主已经知道这事儿了,也在府里下了令,叫谁都不许再说这事儿。可我担心纸包不住火,到时候万一叫谢五小姐知道了,心里该多难受?”大宫女忧心道,“我也盼着是传言,但即便是传言,这也够叫人糟心的了。” 双珏道:“谢谢姐姐惦记,我会想法儿不叫夫人知道的。若……真的不慎,那我再徐徐开导她。” 大宫女点头,“那我就先回公主那儿了,也是公主不放心,特地叫我借着送点心的时候同你说这些,让你好拿个法子——不过便是公主不提这事儿,我自己也想来跟你说的。” “姐姐的心意我自然是知道的。” 双珏送走了大宫女,就一直看着谢凉萤发呆。走神走地谢凉萤都发现了她的不对劲。 谢凉萤狐疑地看着双珏,心里猜测她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难道是她妹妹伤了的手有了反复?还是说……看上了别庄里的谁? 想到有这个可能性,谢凉萤不由得认真了起来。她努力回忆着前世双珏和自己提起婚事的时候,当时双珏并没有说究竟是谁,只说有人问自己愿不愿意嫁给他。 那时候一脸幸福笑着的双珏让谢凉萤怀念得很。 如果这个人真是在别庄里,那到底会是谁?谢凉萤想,那到底是个怎样的男子,才能叫双珏都动了心。 自己这次一定要见见那个人。   ☆、第45章 薛简冷眼看着赵雨桐兴高采烈地在一旁捣鼓香篆。他借着抬手,用袖子遮住了自己打哈欠的样子。 一旁的柴晋眼尖地瞧见了,他凑近薛简,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问:“既然不喜欢,何必要过来。” 薛简瞥了他一眼,“这不是恪王妃办的香事雅集吗?我就算不给她面子,也得看你的份上过来。” 柴晋忙撇清关系,“我哪里不知道你的性子,对这些东西最不上心了。是澄芳一心要请你,我也跟她提过你不喜欢,但到底拗不过她。” 薛简看了眼边上大腹便便一脸笑容的柳澄芳。前世他一直不解,为什么柳澄芳执意针对谢凉萤,按说她俩并没有过太多的交集。她如今怀着的孩子,应该就是那个被流箭射中而死的孩子吧。两人去探望谢凉晴的时候,柳澄芳把谢凉萤推出去挡流箭,薛简倒是能理解。那兴许是作为一个母亲的本能。可后来诬陷谢凉萤给自己下药导致自己流产又从何说起? 柳澄芳有野心,薛简知道。柴晋娶她也未必是因为对柳澄芳有多爱重,更多的是为了她背后的柳家。柳清芳的性子软绵温和,并不适合柴晋。既然柳澄芳有意,那么柴晋也就顺水推舟地成了这桩事。 但柳澄芳对谢凉萤那种莫名的敌意,让薛简始终揣测不定。她们之间并没有牵扯到什么利益,何况还是名义上的表姐妹。 这次也是。从柳澄芳特地邀请自己参加雅集,并且安排在赵雨桐边上的位置,薛简觉得目的已经很明显了。在这个风尖浪口上,这样的举动显然是想撮合自己和赵雨桐。 谢凉萤究竟做了什么,让柳澄芳这般怀恨在心? 赵雨桐捧着打好的香篆,献宝一样地放在正在发呆的薛简面前,“侯爷你看。” 薛简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根本没听到。赵雨桐连声的叫唤都没能让他回过神来。亭子里一下子就静了下来,颇有些尴尬。 柴晋咳嗽了一声,装作不经意地拉了拉薛简。 薛简恍若初醒地应了一声,“哦,不错。” 赵雨桐见他根本没都没看,心里有些不高兴。但看向柳澄芳时,对方给予她鼓励的笑容,让她觉得自己不能因为这种小事而沮丧。 薛简是什么人,她是什么人。她有什么资格跟薛简拿乔。都说女追男隔层纱,薛简这层纱也太厚了些。趁着谢凉萤养伤不在京城的这些时日,赵雨桐多次找借口和薛简接触。赵夫人也默许了赵雨桐在私下散播自己和薛简的绯闻,即便与旁的夫人相遇时,被人提及赵雨桐如今多次和薛简一同出现在大家的跟前似乎不太合适,赵夫人也替她做了遮掩。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而去。但赵雨桐就是觉得不对。只要她向薛简作出邀请,薛简就没有不赴约的。可是薛简始终都对她冷冷淡淡的,没有露出过半点情绪来。 难道是自己努力的方向错了? 还是说,薛简一直惦记着那日海棠宴自己被陌生男子纠缠的事,觉得自己太过轻佻? 赵雨桐心里不觉有些懊恼,都是那人闹将出来的事,如今倒要叫她收拾残局。 不过听说那人在宴后已经因故被贬去边疆之地,这会不会是薛简干的呢?想到这点,赵雨桐的心就又蠢蠢欲动了起来。薛简果然还是在意自己的吧?只是面子上抹不开,他和谢凉萤的婚事还没退呢。 看来自己得想想办法,让薛简快些下定决心,把婚退了,早早来赵家向自己提亲才是。 不管怎么想,已经不受皇帝庇护的谢家都不如她投靠了白相的父亲如日中天。薛简怕只是抹不开面子而已。 赵雨桐对薛简甜甜一笑,用自己最温柔魅惑的声音道:“侯爷,我听说后日洛水会有灯会,侯爷届时可有空?” 薛简看着赵雨桐造作的样子,心里直犯恶心。他霍地起身,“我还有事,先走了。” 赵雨桐紧追了走了的薛简几步,“那后日之约。” 薛简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眼赵雨桐,“我届时自然会去。” 赵雨桐心下一喜,对着薛简的背影盈盈一拜,“那到时候我就等着侯爷了。” 柴晋轻轻摇头,赵雨桐这也做的太明显了,傻子都能看出她是什么心思。他扫了眼亭子里的众人,果然不少人对赵雨桐目露鄙视的眼光。 也罢,求仁得仁,只要自己不后悔就好。 薛简刚打算出恪王府,就被柴晋的母亲,老恪王妃的人给叫住了。他看着面前不卑不亢的嬷嬷,眉毛微微挑起。他与柴晋有交集,但是却从来没和他的母亲打过交道。不知道这次叫自己过去是为了什么。 “那就请嬷嬷带路吧。” 恪王府的正房如今是柴晋和柳澄芳住着的,老恪王妃让出了正房之后,搬去了花园后头的厢房。她是想求个清净,年纪大了,不爱那些个热闹。 嬷嬷带着薛简特意绕过了花园。大概是不想叫柴晋和柳澄芳知道。 这让薛简越发奇怪了。 嬷嬷将薛简带到了耳房,“薛侯爷来了。” 柴母正闭着眼睛跪在佛龛前念经,听到薛简来了之后停下了,在丫鬟的搀扶下起了身。 两人在外间坐下,嬷嬷带着屋里伺候的人退下,为他们关上了门。 柴母缓缓道:“我那媳妇儿给你添麻烦了。” 薛简恭敬回道:“恪王妃对我并无无礼之处,您这是客气了。” 柴母冷笑,“别当我不管事了就能糊弄我了。她在外头干的那起子事情,还真以为我不知道?” 薛简飞快地看了眼柴母,略有心惊。 “我眼睛还没瞎,耳朵也还没聋。该知道的,自然都会知道。”柴母和气地道,“我还没谢谢你同谢五小姐将那个外室好好安置。” 薛简目光闪烁,“您客气了。” 柴母叹道:“阿晋打小时候就在北边儿呆着,等奉命回京的时候已经上了年纪。如今已年近三十,却还是没个孩子,我心里着实着急。也亏得那个吴小姐争气。只希望这次她能一举生下个儿子来。” 柴母抿了抿嘴,话锋一转,“阿晋的心思我自然知道,但我不想他牵扯进夺嫡里去,我也是见过些世面的人,十几年前的那次夺嫡之争,如今尚历历在目。我与王爷只有阿晋这么一个孩子,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陷进去?可惜这孩子在外头时日久了,有了自己的主意,不愿听我的。” “倒是也可惜了那个柳二小姐。”柴母微有些惆怅,“她如今那种光景,也是我害的。我哪里知道柳澄芳是那样性子的人?!要早知如此……我断不会向柳太傅提亲。” “您有这份心就好了。”薛简安慰道,“曾夫人与柳二小姐如今都很好,她们也不曾记恨您。” “便是她们不在意,但我却无法原谅我自己。”柴母道,“我听说柳二小姐流落在外的时候险些病死了?” “是,得亏阿萤去的及时。否则怕是连曾夫人都撑不下去了。” 柴母点头,“为母之心我最是清楚,倘若是我,怕也会如此吧。”她顿了顿,“你要对柳澄芳做什么,我不管。只求你日后能放阿晋一马。” “您这是……” “那个傻孩子。”柴母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泪,“他真以为凭那些个军功,就真能进圣上心里头去?咱们家可是异姓王!圣上有仁,不对柴家下手已是宽容。不安分守己顺着帝心行事,还以为凭一己之力真能搏个从龙之功,实在是天真。莫说前头的白家,就是圣上怕也是另有人选。” 柴母被泪水浸染地浑浊的双眼直直地看着薛简,“我只求保住柴家唯一的血脉。若他日柴晋果真不听劝地犯了糊涂,我愿双手奉上这世袭罔替的爵位,只求保住他的性命。就算闭上了眼,也能对得起王爷的在天之灵。” 薛简没有亲人,所以也最见不得老恪王妃这么求自己。但以后事情会如何发展,就连他也没有把握,“我……尽力而为。” 柴母欣慰地闭上眼,“有你这句话,我就心安了。”她抽开几桌上的暗格,从里头取了一份折好的纸,递给薛简,“这个,你拿去吧。应是能用得上的。” 薛简接过那叠东西,谢过柴母,“那我就先走了。” “去吧。”柴母唤来外头伺候的嬷嬷,叫他把薛简给送出了恪王府。 嬷嬷送完薛简回来,忧心忡忡地对柴母道:“老夫人……这样……真能行?” 柴母淡淡道:“行不行的,我也不知道。该做的,我都做了,剩下的就听天由命吧。若老天爷真的要叫柴家就此消失在这世上,我区区一个凡人,又有何奈何。” 因谢凉萤受了伤,皇帝体恤薛简,没叫他随侍。不在皇帝跟前,薛简就基本没什么事。他去衙门晃了一趟,见并无大事就回了府。 在书房坐定,薛简拿出来刚才老恪王妃给自己的那叠纸细细看起来。将东西全都捋了一遍后,薛简不得不佩服老恪王妃。 都说这位在年轻时不仅是内宅妇人,还是过世的老恪王的幕僚。原以为言过其实,现下看来果真不假。明面上看着似乎不管事,但私底下,怕是整个恪王府都尽在这位老夫人的掌握之中。 但人活一遭总会遇上些不如意的事,恐怕老恪王妃遇到的最棘手的,就是柴晋吧。 薛简把思绪又拉回到了那叠纸上,想了一会儿,起身打开书房的大门,高声叫道:“老薛!” 一个满头白发却步履矫健的老人家闻声而来,“主子有何吩咐?” 薛简将那叠纸交给他,“你按照上头写的,去一个个找人打听清楚。若是真有其事,让他们直管闹出来,圣上自会为他们主持公道。” 老薛翻了翻纸,心里大致有了数,“主子就等着吧。” 薛简目送老薛离开,背着手去了马厩。今日还有些空,他想去和安的别庄见见谢凉萤。 这是双珏从大宫女那儿知道薛简和赵雨桐如今有些纠葛之后第一次见到薛简。她想开口问薛简事情的真相,但张了张嘴,到底没开口。只向薛简福了福身,一脸复杂纠结地离开了。 薛简奇怪地看着离开的双珏,心道今日这别庄里的人都怎么了?门房是这样,大宫女是这样,就连双珏是这样。难道自己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儿? 谢凉萤身上的烫伤已经好多了,她正半躺半坐地在贵妃榻上逗着一只鹩哥。这只鹩哥是和安的幺子杨星泽送来给她解闷的。谢凉萤也觉得奇怪,这个从不与自己打交道的人会突然给自己送东西。 她早就发现杨星泽会偷偷跑过来看自己,但因为没做出其他什么奇怪的举动,所以谢凉萤也就没有告诉双珏她们。不过之后的某一天,杨星泽突然正大光明地出现在了谢凉萤的面前,反倒把谢凉萤给吓了一跳。平日里都躲在暗处的人,还在想今儿怎么不见呢,就发现人跑到自己跟前来了。 杨星泽憋红了一张脸,什么都没说,扔下鹩哥就又跑了。 大宫女那时候刚好在边上,“这可是咱们爷头一次送东西给外人呢,”她促狭地道,“该不会是喜欢上了谢五小姐,想和云阳侯抢人吧。” 谢凉萤大囧。 不管杨星泽如何,鹩哥倒是蛮讨人喜欢的。送来的时候已经会说好些话了,和安知道之后也笑了个倒仰,还特地给谢凉萤派了个调|教鸟儿的人来。 薛简到的时候,正听见谢凉萤在教鹩哥说话。 “来,说薛简是个登徒子。”谢凉萤手里拿着鸟食,哄鹩哥,“你只要说了,这个就给你吃。” 鹩哥朝薛简歪了歪头,似乎在和他打招呼。 谢凉萤没有意识到背后的危险气息,“哎呀,快说啊,说了就给你吃。” 鹩哥朝谢凉萤的反方向走了几步,把头扭到一边,仿佛觉得谢凉萤有些蠢。 “笨死了。”嘴上这么说,但却还是把东西喂给了鹩哥,“呐,你看我对你多好,都给你吃东西。所以你也要听我的话。” 鹩哥一点不给谢凉萤面子,不断地往笼子边上挪动。 薛简“嘿嘿”笑着,低下|身子凑到谢凉萤的耳边,“哦?我是个登徒子?” 谢凉萤去拿鸟食的手停住了,她猛地回头,“诶……哎,你来啦。” 因为身上的伤好了不少,起码可以接受触碰了,所以谢凉萤也没有和开始那样排斥薛简。只是每次见面的时候她都尽量把自己的伤处包起来,让薛简看不到。 不过今天薛简是临时起意要过来的,并没有通知双珏。所以谢凉萤毫无防备。在意识到自己的伤暴露在薛简的目光之下后,谢凉萤火速地转过身,拼命把衣服拉高遮住伤处。 薛简皱眉,“你遮什么遮。快让我看看这几天好些了没。”说着就要去把谢凉萤给掰正。 谢凉萤死死地拉住衣服,“不!不许你看。” 薛简的脸拉得老长,“哦,蔡荥能看,魏阳也能看,就我不能看。” 谢凉萤低头确认不会把伤口露出来后,才抬头朝薛简露出挑衅的笑,“就你不能看,怎样?” 薛简二话不说,翻身上了贵妃榻,用腿把谢凉萤给压住,伸手就去掰她的手看伤处。 谢凉萤吓得不断尖叫,不断用腿踹他,“你羞不羞!这可是长公主的别庄,你也不怕人瞧见!” 薛简手下不停,“我看媳妇呢,有什么可怕的。” 杨星泽今儿结束了骑术课,又偷偷跑过来看谢凉萤,正好撞见了这幕。他先是一惊,然后就冲了过去,“你在干什么!” 谢凉萤和薛简同时停下了动作,扭头去看。 一看到杨星泽,谢凉萤就在内心嚎叫,完了完了完了,自己以后再也别想在别庄住下去了。实在太丢人了!竟然被主人家给看到了!长公主会不会觉得太轻佻,然后以□□之名把自己赶出去啊啊啊! 和安在海棠宴上毫不留情地把赵家母女赶出去的那一幕,谢凉萤还犹记在心。 薛简一脸镇定地从榻上下来,“杨公子。” 杨星泽指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你你你……!” 谢凉萤把衣服重新拉高,鄙视地看着薛简。 厚脸皮!不要脸! 她希冀地看着杨星泽,希望用眼神告诉对方自己是被逼迫的,完全不是自愿的。如果有错,只管往薛简身上推,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杨星泽果然不负谢凉萤的希望,“云、云阳侯实在,实在太过分了。你就不怕再把谢小姐的伤给扯裂了嘛。” 薛简看着跟前这半大小子,不知该怎么告诉他这其实是夫妻之间的情|趣。 谢凉萤当然要和杨星泽站在同一战线,“杨公子说得好!以后都不许这家伙进来,哼。” 杨星泽看了看谢凉萤,红着脸道:“这个……恐怕不大行。云阳侯还是我二哥的上峰,我娘经常会叫他过来府上问问我二哥在衙门里有没有作妖。” 谢凉萤扭过身“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老实人。 杨星泽的小厮此时找了过来,“我的小祖宗哟,长公主正寻你呢。” 杨星泽不舍地道:“那、那我去了啊。”临走还不忘警告薛简,“云阳侯可不许再乱来了啊。” 薛简连连保证。等杨星泽走了,薛简道:“怎么现在连杨小公子都向着你了。” 谢凉萤得意道:“那是因为我讨人喜欢。” 薛简摇摇头,“你讨他喜欢做什么,讨我喜欢就行了。” 谢凉萤啐了他一口,“把你美的。”她突然想起双珏,忙拉着薛简道,“你说……双珏有没有心悦之人啊?” 薛简挑眉,“怎么突然想起这事?” “我想着双珏年纪也不小了,是该有个婆家了吧。” 双珏端着茶过来,笑道:“看夫人说的,难道是嫌我在身边伺候地不得力,想早早地把我嫁出去?”她把茶放在薛简边上的小几上,“不过怕是要叫夫人失望了,我就是嫁出去了,还是得在夫人跟前服侍的。” “我是怕把你给耽误了啊。”谢凉萤试探道,“双珏真的没有看上哪家的好男儿?” 双珏抿嘴笑,“没有呢。” 诶?那就奇怪了,难道自己先前会错意了? 谢凉萤眨巴眨巴眼睛,有些失望。 薛简把她的脸掰向自己,“你管别人那么多做什么,也不问问我这些日子在做什么。” 谢凉萤撇嘴,“你有什么好问的,就算我不问,你自己也会告诉我。” 薛简被说的一愣,想一想倒还真是这么回事。 “不过为了满足你,我倒不妨问问。”谢凉萤给自己调了个舒服的姿势,支着下巴问他,“说吧,我不在京里这几天,有发生什么好玩儿的事不成。” 薛简道:“也没什么。我这些日子不在陛下跟前随侍,有些事不知道。不过倒是听说有人要告御状,叫人给拦了。” 谢凉萤笑他,“你也会有不知道的事儿?真真是稀奇。” “这有什么好稀奇的。我又不是神仙,岂能什么事都知道。”薛简满不在乎地道,“你就不好奇是谁被告了御状吗?” 谢凉萤取了薄被子盖在自己的腿上,“反正不是告你就行。” 薛简故作失望,“我还以为你听说赵御史叫人告了御状,心里会偷着乐呢。” “赵御史?”谢凉萤想了想,模糊地记得似乎前世赵家的确是叫人给告了,但后来是被白相给保了下来。也不知道那些告状的人最后怎么样了,后来她再没听说,兴许是叫赵御史给灭了口。 毕竟只有死人才会对自己完全没有威胁。 谢凉萤对那些可能枉死的人颇是同情,希望这次能成功。“你会帮他们吗?” “谁?” “就……那些告御状的百姓。” 薛简看着谢凉萤的眼神,点头道:“若赵御史真的犯了法,陛下也断不会容他。” “那……要是白相保他呢?” 薛简揉了揉谢凉萤的头,“别想那么多,这些都是朝上的事。你就算想再多也无济于事。” “我是怕若是百姓告状不成,会被灭口。”谢凉萤的声音低了下去,“这种事也不是没有……我看话本子上经常这么写着呢。” 薛简失笑,“话本子都是人杜撰的,你岂能拿那些当真?”话虽这么说,心里却还是记住了,“你放心吧,天网恢恢,断不会有那等事的。” 和安听说薛简过来了,便叫他留下一道吃饭。用膳的时候,杨星泽一直虎视眈眈地盯着薛简看个不停。直叫和安和谢凉萤笑地肚子痛。 薛简赶在宵禁之前回了侯府。刚到家,老薛就来找他。“主子,事情有眉目了。不过还有几家有所顾忌。” 薛简道:“若人少倒也无妨,总有人希望别人替自己出头。等转了风向,他们自然也会自己找上门来的。你记得多派几个人过去,保护好他们的安全。我怕白相和赵御史会听到风声,届时怕是有一番争斗。” 老薛点头,“这些我都省的。” 不出几日,瘸着腿的老薛过来向薛简禀报,“答应的人家又多了几个,我觉着事情是成了。后面就看主子的安排了。” 薛简皱眉,“你的腿怎么回事?还亲自动手了?” 老薛“嘿嘿”一笑,“一把老骨头了,多年没动有些技痒。他们来势汹汹,我怕耽误主子的事可就不妥了。” 薛简有些眼酸,“这次事了了之后,你就别再出去了。留在府里头养着吧,我总归能给你送终。” “都听主子的。” 不过这一去,老薛就再也没能回来。 薛简木着脸,问前来禀报的属下,“什么叫人不见了。” 那人道:“老薛昨日遭到伏击,等我们收到信号赶过去的的时候,只看到地上躺着几个已经断了气的死士。发出信号的老薛却不见踪影。事后属下也在附近搜查过,但并没有看到老薛的踪迹。血迹在草丛里突然断了。再后来就找不到线索了。” 薛简朝他摆摆手,“你去吧。派人接着找,务必要找到人。”他咬牙切齿地道,“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静谧的书房,薛简狠狠地砸了一下书桌。 如果自己那个时候就把人给留住,该多好。 和安的别庄中,双珏一脸忧心地来找谢凉萤,“夫人,我想……请夫人允我告假几日。” “嗯?”谢凉萤咽下嘴里的白米糕,“你自打在我身边之后一直没什么歇着,是该好好休息了。反正我这里也不需要人伺候,你就放心好好歇着吧。” 双珏摇头,“奴婢不是为了自己,是想去找人。”她道,“老薛失踪了,如今侯爷几乎派了所有的人去找,但还没能将人找着。我想着老薛失踪的地方离别庄挺近的,我是女子比男子心细,兴许我去能帮上什么忙。” 谢凉萤听到老薛这个名字,有些熟悉,“老薛?是那个对阿简有恩的老薛?” 双珏点头,“正是他。” 谢凉萤并没有见过老薛,前世她嫁给薛简的时候,老薛就已经过世了。不过薛简会在老薛的祭日,带自己过去见他。薛简从不提老薛和自己的过去,谢凉萤也问过,他只说了一句,这是他的恩人。只要在那个孤零零的墓碑前,薛简脸上的表情就会哀戚非常。谢凉萤知道,这一定是对薛简非常重要的人。 “老薛……到底是什么人?” 双珏沉默了一会儿,道:“主子当年出师后头一次出任务,因经验尚浅遭人暗算,危在旦夕。是路过的老薛背着主子从悬崖下头翻出了山找的大夫。否则主子早就没了性命。老薛从不说自己叫什么,只说曾做过镖师,后来就一直跟着主子了。主子是孤儿,名姓乃是陛下所赐,为了感激老薛的救命之恩,就叫他跟着自己姓,将他当作了亲人。” 谢凉萤知道薛简的过去很苦,充满了各种黑暗和血腥,她也从不敢去仔细地想。从薛简身上的每一道伤痕,都能知道每一件往事,他稍有不慎即会身亡。内里艰辛实在不为外人所道,谢凉萤觉得自己即便知道,也无法真正去体会。而薛简似乎也对那段过去很是避讳。 薛简的恩人,自然也是谢凉萤的恩人。双珏提出要去找失踪的老薛,谢凉萤自然答应了。她叮嘱双珏,“若有什么我能帮得上的,直管跟我说。” 双珏向谢凉萤辞别后,就回房收拾了行装,换了方便行动的衣服出了别庄。 第二日一早,百官上朝之际,一个血淋淋的人就被侍卫抬了上来,他的身边跟着一直哭泣的家人。一家老小穿地极为褴褛,一个瘦的皮包骨头的小孩子紧紧地抓住年轻女子的裙子,一路惊恐地来回看着。 薛简垂目道:“圣上,今日一早这家人便滚了钉板要告御状。微臣叫他们实在可怜,就叫侍卫将他们留下了。太医已为老者医治,大都是皮外伤,并不碍事,只是上了年纪难免恢复起来有些艰难。” 皇帝点点头,问道:“你们有何冤屈,大可说出来,朕自会为你们做主。” 受伤的老者听了这话,似乎来了力气。他在老妻的搀扶下撑着身子起来,几次想要跪拜都没撑住。皇帝看不下去,便免了他们的礼。 老者点点头,“多谢陛下。”他指着老妻,道,“草民是京郊蒲家村人士,叫做蒲梁,这是拙荆刘氏。边上的是我的儿媳和小孙子。” 蒲梁说了一半,大喘了几口气。 皇帝道:“慢慢说,别着急。”又对薛简道,“再去把太医请来,在殿外候着。”看蒲梁这样,怕是话还没说完,人就要支持不住了。 蒲梁不顾身体,撑着给皇帝磕了个头,“多谢陛下。”他缓了口气,接着道,“我家本有些良田,我自己又是有秀才功名的,所以家里还算过得去。只没想到那些田叫个官儿给看上了,硬要同我家买了。我念着自己读书不行,还有儿子同孙子,读书耗钱财,家里这些田好歹还能支撑些年头,也是为了他们若读书不争气给留条后路……” 话说到此处,蒲梁再也撑不住,两眼一翻就晕了过去。 皇帝从龙椅上起身,高声叫来太医。 薛简帮着侍卫把蒲梁抬下去医治。殿上只留了蒲梁的妻子和她的儿媳。 刘氏只会一味地哭,倒是她儿媳看着颇有些主意,虽然脸上挂着泪,但却一直很冷静。在蒲梁说话的时候一直低声哄着儿子别哭闹。 蒲梁儿媳见婆婆一个字都不说,心里就急了起来。公爹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挣来的机会,怎能这么白白浪费了。她的夫婿尚在九泉之下死不瞑目!当下也顾不上尊卑,向皇帝磕了个头,道:“圣上明鉴。民女乃是要告五品监察御史赵骏。他以权谋私,低价强买我家田地不说,还趁夜将我那守夜的夫君给打死在田中。事后我们想报官,却不料顺天府尹与赵骏沆瀣一气,将我们毒打一顿之后就赶了出来。” 蒲梁儿媳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这可是天子脚下,就敢如此官官相护藐视王法。可怜我那夫君,就这么抛下了爹娘同幼子。陛下,他死的时候连眼睛都闭不上啊!” “赵骏。”皇帝冷声道,“你可有话要说。” 赵骏忙道:“这是他们血口喷人。圣上是知道我的,为官数十年,从未做过此等丧尽天良的事。” “是不是,查一查就知道了。”皇帝道,“大理寺卿。” “臣在。” “彻查此事,务必要给百姓一个交代。”皇帝看了眼赵骏,“若是诬告,也要还赵御史清白。” 赵骏当即跪下,“陛下圣明。” “退朝吧。”皇帝对回来的薛简道,“好生安顿蒲梁一家。” “是。” 赵骏在皇帝起身后,隔着人群和白相对视。白相向他闭了闭眼,赵骏顿时就心安了。 有白相为自己保驾护航,还有什么可怕的。   ☆、第46章 下了朝,皇帝把薛简招到了御书房。他看着薛简半晌,突然一笑,“是你安排的吧。” 薛简爽快地承认了,“这样不是很好吗?白相又能折一翼。” “是为了阿萤还是为了白党,你心里有数。”皇帝的表情严肃了起来,“孰轻孰重你心里自当清楚,别把儿女私情带到朝政之事上来。” 薛简沉默片刻,缓缓道:“陛下当年也是这么想的么。” 所以才会弃江家而不救。 “你!”皇帝想发怒,但到底还是忍住了,“当年的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薛简并没有再说什么,向皇帝行了一礼后就退了出去。 李总管见皇帝脸上的悲痛,便道:“陛下,云阳侯没经过当年的事,不知内情。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想的事儿难免简单。陛下莫要往心里去。” 皇帝苦笑,“兴许……他真的没说错,是朕当年太过畏首畏尾,是朕负了太傅的拳拳赤诚之心,是朕负了阿蓉,令她含恨九泉。” “陛下!”李谦道,“老奴这话虽僭越,但当年倘若陛下不明哲保身,恐怕死的就不是江太傅一家,而是更多的人。陛下一旦被废,长公主也难逃,驸马一家更是如此,还有岐阳王府、冯家、曹家。多少老臣会死在那场风波之中?!陛下如今体态康健,便总有一日能替江家翻案,还他们一个清白。” “是!”皇帝一拳拳慢慢地砸在案桌上,并不重却极有力,“朕还不能认输。” 皇帝抽过一本奏折,心里却还想着过去的事。他打开奏折,只看了第一眼,就将奏折远远地扔了出去。 “欺人太甚!” 李总管走过去,将那份奏折捡起——上面写着奏请立皇长子为太子,以固国本。他把那本奏折重新放回到了案桌上,退到了皇帝的身侧。 皇帝疲惫地闭上了眼,眼前仿佛浮现出了江蓉的身影。垂在身侧的双手慢慢地握紧。 他是不会妥协的。 赵御史一回到家,就把自己给关在了书房里。 赵夫人被他搅得莫名其妙,最后还是逮着了儿子才知道赵御史今儿在朝上叫人给告了。 “无耻刁民!”赵夫人嘴上骂着,心里却有些发慌。那块地是她看中了之后,怂恿赵御史去买下来的。原是想拿来做病弱的长女的嫁妆,万万没想到后头竟扯上了这样的事。 急得团团转的赵夫人突然想起了薛简。赵雨桐不正和薛简打得火热吗?若简在帝心的薛简愿意为赵御史开脱罪名,再加上白相从中周旋,此事便大有可为。 想到此处,赵夫人就去了赵雨桐的房里。 赵雨桐正在挑选去洛水灯会的衣服,见赵夫人过来,便放下了衣服,“母亲。” 赵夫人应了一声,在桌边坐下。她看着床上铺着的衣裳,心里略有些安定。 “你今晚要去洛水看等会?” “是呢,薛侯爷已经应了。晚上大约会派人过来接我。” 赵夫人满意地点头,“很好。”她拉过不明就里的赵雨桐,用最和善的语气同她道,“雨桐你幼时丧母后,就一直在我身边养着,你摸着良心说说,我可曾苛待过你什么不成?” 赵雨桐摇摇头,“母亲一直拿我当亲生女儿对待。” “你的兄姐,你爹,待你又如何?” “爹爹待我慈善,大哥和大姐也对我友爱非常。” 赵夫人脸上的笑意愈发盛了,“赵家养了你这许久,你也该为家里头做些事儿了吧?” 赵雨桐脸色有些苍白,难道赵夫人决定要将自己嫁人了?但她还是抖着嘴唇道:“母亲直管开口,只要女儿能做到的,自然责无旁贷。” 赵夫人轻轻拍着她的手,“你有这份心思就好。”她叹道,“你爹今儿在朝上叫人给告御状了,娘想着,叫你去求求看云阳侯。你们近日来不是常常在一起吗?想来关系极是亲近,若是你开口,云阳侯定是会答应的。” 赵雨桐却没有这份把握。她犹豫道:“薛侯爷对我……并没有那么……” 话还没说完,赵夫人的脸就拉的老长。她用力戳着赵雨桐的额头,“赵家养你有什么用?!你爹和我疼你有什么用?!家里有点事都指望不上,还不如养条狗,起码能看门。我这么多年真是白对你好了!,生生养了一条白眼狼!” 赵雨桐脸色惨白地跪在赵夫人跟前,“母亲……母亲,我、我晚上去试试……” 赵夫人的脸色这才好一点,语气缓和了许多,“不是要试试,而是必须要成功。你以为你爹丢了官位,你还有什么资格去和谢家那个小蹄子争云阳侯?” “女儿知道了。”赵雨桐垂下眼不敢看赵夫人,双手在袖子里紧紧握成拳头。 赵夫人眼睛一转,慢慢道:“我听说云阳侯颇有些油盐不进,你就这么去求他,的确可能不太会答应。”她眯着眼看赵雨桐,“不过,倘若是云阳侯夫人求他,兴许就会容易得多。” 赵雨桐小心翼翼地问:“母亲的意思是?” “你想法子,先同云阳侯生米煮成熟饭。”赵夫人两手一拍,觉得这的确是个法子,“他总不能吃了不认账吧?到时候我再找些人做做声势,你就等着八抬大轿将你抬进云阳侯府吧。” “可……那样的话,女儿的闺誉……”赵雨桐希望赵夫人这里还能有回转的余地,她心里极反对嫡母提出的这个法子。赵家这是为了保住官位,什么下三滥的招都使出来了吗?难道就不想想,自己若是被人糟蹋了,薛简硬咬着牙不点头怎么办?还有她病弱的长姐,真的能找到婆家? “都到了这种时候,你还在意什么面子呀,闺誉呀。我告诉你,那些都是虚的。只要赵家有一日的荣华,便能保住你一日的富贵。”赵夫人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赵雨桐,“你给我记清楚了,你姓赵。是赵家将你养大成人,让你读书识字,能嫁入高门。” 赵雨桐木然地跪坐在地上,“女儿知道了。” 薛简既然答应了赵雨桐会和她去洛水灯会,便一定会赴约。他是亲自来接的赵雨桐。刚一看到赵雨桐身上的穿着,他就忍不住皱了眉。 一身薄薄的生丝轻纱包裹住了赵雨桐曼妙的身材,水红色的立领袄子衬得她脖子颀长,肤色白净。袄子上用金丝绣成的牡丹花与下面马面裙上的花枝蜂蝶交相辉映。脚下踩一双白杭罗鞋,鞋头缀了两个丝线做成的小球。 赵雨桐从袄子的系带上取下挂着的一串琉璃十八子手钏,戴在手腕上摇摇欲坠,同她的堕马髻一样,叫人觉得弱不经风,很是有一番风姿。 “侯爷。”赵雨桐袅袅婷婷地向薛简行礼。 薛简朝她的反方向走了几步,淡淡地点头,“上车吧。” 赵雨桐轻咬下唇,在马车帘子放下的那一刻,问道:“侯爷不上来吗?” “我习惯骑马。”薛简只回了一句,就上了马,走在了前面。 赵雨桐失望地收回了视线,独自坐在马车里发呆。她从随身荷包里取出一个小纸包,紧紧地捏在手里。这是赵夫人在她临走前给她的,叫她务必放在薛简的酒食之中。 薛简走了一段路,回头见赵雨桐的马车不紧不慢地跟在自己后面。他调转马头,极小声地和车夫说了几句后,拐向了边上的一个小巷子里。不多时,就又出来了。 车夫向薛简多看了几眼,并没有说什么。 一行人到了洛水,那儿早已人满为患。不过薛简早早地就定下了了洛水边最好的酒馆,倒是不怕看不到花灯。只是因为人太多,所以不好赶着马车进去。 薛简将下了马车的赵雨桐抱上马,带着她去了酒馆。赵雨桐有些受宠若惊,她还是第一次这么接近薛简。 夜色昏暗,酒馆雅间的烛火也发出暧昧的光芒。在这样的灯光下,赵雨桐在生丝袄子遮掩下的皮肤若隐若现,很是撩动人心。 赵雨桐眼波流转,朝嘴边噙着笑的薛简投去魅惑的一眼。但她始终都没能找到机会把那包东西放在薛简的酒食里,心里焦急万分。 薛简忽然起身,“赵二小姐在这儿小坐片刻,我去去就回。” 赵雨桐心中狂喜,在确定薛简出去了之后,手忙脚乱地把那包东西从荷包里掏出来。因为太过慌张,一下子没能拿住,掉在了地上。她蹲下身捡了几次才捡起来。 门外薛简的声音渐渐响了起来,赵雨桐知道他快要回来了,手下一抖,一半的药米分都洒在了外边。她赶紧用袖子胡乱地擦了擦,把那张包着药米分的纸往窗外一丢,摇了摇酒壶后装作无事的样子支着手坐在窗边假装看风景。但她的手心紧张得出了汗,全身都在微微发着抖。 薛简进来后走到桌边,一眼就看到了木桌缝隙中白色的米分末。他并没有揭穿赵雨桐,而是把自己在楼下买的兔子花灯放在桌上。 “喜不喜欢?”他把花灯朝赵雨桐的方向推了推,“我记得你正好是属兔的,瞧见,便买了。” 赵雨桐自然开心不已,捧着兔子花灯爱不释手。她见薛简自斟了一杯酒,正打算喝,心头不由得一软,“侯爷!” 薛简正要将酒送入口中,听到她叫自己,便停在了半空,“嗯?” 赵雨桐想起了临出门前,赵夫人对自己的耳提面命,最后还是摇摇头。她极小声地向薛简道了谢,看着薛简带着笑意将酒一饮而尽。 薛简温柔宠溺的眼神,已然让赵雨桐沉溺在其中。如果自己能嫁给这样的男子,名声稍有损又有何可惧。 雅间外的洛水熙熙攘攘,而雅间里的灯不多时便被吹灭了。 第二日一早,赵夫人气势汹汹地带着几个交好的贵夫人冲到了酒馆中,“薛简在哪里!快些给我出来!” 掌柜从柜台后头出来,“敢问这位夫人,找云阳侯有何贵干?” 赵夫人冷笑,“昨日薛简约了我那女儿来此处赏灯,可我在家里等了一夜也未见女儿归家。敢问云阳侯将我那女儿藏在了何处?” 话音刚落,身后奔驰的马蹄声引得众人回头去看。 赵夫人看清来者之后,心里一个“咯噔”。 薛简从飞驰的马上下来,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他朝赵夫人行礼,道:“昨日我在和赵二小姐来洛水的途中去解手,被人打晕在巷中,幸而宵禁时被守卫找到。我原以为赵二小姐见我久久不归,早早地就回了家,岂料今早派人去问的时候才晓得她一夜未归。不知赵夫人可知赵二小姐的去向?” 薛简一脸的自责,“若赵二小姐因我而生出什么事来,我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赵夫人有些站不稳,她目光闪烁地看向别处,“我刚才问掌柜,他说雨桐已经回去了。我想回府里去等着看看。大概她在路上太过贪玩,所以才回来晚了。” “哦?果真如此?”薛简摄人的目光射向了掌柜。 掌柜连连摆手,“我方才并不曾这样说过。赵二小姐昨日进了小店之后就不见她再下楼了。”他顿了顿,奇道,“昨天与赵二小姐一道来的,正是云阳侯啊。” 他不确定地看了看薛简,觉得自己应该是没有看错。怎么这位爷说自己昨天并不曾到店里呢。不仅赵雨桐没从楼上下来,就连这位也没下来过才是。 薛简拉住欲离开的赵夫人,眯着眼道:“竟有人敢冒充本侯,赵夫人与我一起上去看个究竟才是。也好给我做个见证,莫要叫人以为我是那等登徒子。” 赵夫人心里叫苦不迭,被薛简硬生生地拉着去了楼上。 薛简一间间地踹开房,里头大多数都是空着的。偶尔几个,也是几个彪形大汉因酒醉而睡得四仰八叉,就连踹门声都没听到。 一直用余光注意着赵夫人的薛简看着她越来越着急的样子,心中不断冷笑。 倒数第三间房里,赵雨桐被外面的响动给吵醒。她揉了揉眼睛,入眼的第一幕就是身边沉睡着的薛简。她的脸上不由露出羞涩又甜蜜的笑。 正当她靠在薛简的胸上时,门被人从外面给踹开了。 赵雨桐被一惊,抬起头去看。 薛简面无表情地正站在门口,赵夫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地别过头不去看她。除了他们,还有其他几个贵夫人同几个陌生男子。 赵雨桐惊叫一声,急忙拉高了被子遮住自己的身体。她扭头去看悠悠转醒的“薛简”,两个薛简将她给弄懵了。 昨夜与她春风一度的究竟是谁?! 薛简抽出笛中藏着的短剑,冷笑道:“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何人如此胆大包天,竟敢冒充本侯。”说罢提剑就刺。 那男子不顾赵雨桐,将被子扯过来围住自己裸着的身体,从床上一个翻身,破窗而去。 “哪里逃!”薛简跟着就从窗户跳了出去。 跟着薛简而来的侍卫们也纷纷经过赵雨桐的面前,一个个从窗户鱼贯而出。 赵雨桐又羞又怒,因为遮挡的被子已经没了。她只能拼命把自己蜷在一起,尽量遮掩住自己裸|着的身子。 贵夫人们的窃窃私语让赵夫人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她原本是想带着人过来抓个正着,威逼薛简把这事儿给认了。替两人速速把婚礼办了之后,一切便稳操胜券尘埃落定。 如今赵雨桐睡错了人,他们连那个人究竟是谁都不知道,只能捏着鼻子就这么认下赵雨桐行为不检。 赵夫人铁青着脸,“把衣服都穿上了出来!” 赵雨桐等人都走了之后,从床上跌跌撞撞地起来,从地上捡起衣服胡乱穿戴好了出去。 赵夫人二话不说,拉着赵雨桐就上了赵家的马车,手劲之大,竟在赵雨桐的手腕上留下一圈淤青。 那些贵夫人本就是来看笑话的,如今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也都纷纷上了车。不过她们已经约好等会儿找个地方好好说道说道今日所见之事。 薛简追着那个男子,一路跑到了洛水边的树林里。他憋着笑,“好了,这儿没人了。” 后面追来的侍卫把一套衣物扔给了那男子。 男子扔了裹住身体的被子,把衣服匆匆换上,嘴上抱怨道:“主子下次可再别叫我做这种事了。我一晚上都没敢合上眼,那赵小姐一个劲地往我身上靠,吓得我都想逃回来了。” 把衣服扔给他的侍卫看了他一眼,“谁叫你长得和主子像,这种差事不找你找谁。”用手肘捅了捅那男子,“昨晚佳人在怀,软玉温香,感觉不错吧。” 男子苦着一张脸,“我的好姐姐,你就别笑话我了。我压根就做什么。下了药的酒我压根就没沾,全倒在袖子里了。打晕了赵小姐就把人拖床上去了,根本什么都没干!” “什么都没干?你俩的衣服谁脱的?” 薛简忍着笑,走到男子身边拍了拍他的肩,“你就留在这儿好好解释吧。” 男子看着薛简离开的身影直跺脚,“主子!”就这么把他抛下不管了?! 谢凉萤每天数着日子等双珏回来,对于外头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也没有心思去打听。 薛简倒是饶有兴趣地对她说京中发生的趣事。 “赵雨桐与人私通,被赵夫人抓了个正着。如今送到了京外的尼姑庵里头当姑子,我想她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人了。” 谢凉萤瞥了他一眼,“你就不能存点好心思?赵雨桐好歹救过你。”这么幸灾乐祸真的没问题? 薛简并不回答她的问题,随手挑起了谢凉萤落在肩上的一缕发丝在手里把玩。他根本就不稀罕赵雨桐救他,如果不是谢凉萤的闪躲,本来他们两人就不该有任何交集。倘若见不到谢凉萤,他倒宁愿就那么死在海棠楼。 赵雨桐固然对自己有恩,但她对谢凉萤下手,就是触及了薛简的逆鳞。 谢凉萤有些奇怪薛简突如其来的拥抱,她抬头看着薛简,低声问:“怎么了?” 薛简摇摇头,把额头靠在谢凉萤的肩上。 只要是为了你,地狱也是愿意去的。 谢凉萤还在絮叨着,“这事儿就这么打住啊,你再不许找人家的麻烦。我也不是不讨厌她,伤口痛起来的时候真想把她抓到跟前来打一顿。但一想人家到底救过你,想想也就算了。”她两手开弓,在薛简的脸上揉着,“与人为善虽说总不叫人珍惜,但若心里总是怀着恶意,过得也不快活啊。” 薛简怔怔地看着谢凉萤,自己还是别告诉她赵雨桐被送到尼姑庵后自缢身亡的事了。 “说起来,你之前不是跟我说有人告了赵御史吗?那事儿有下文了吗?”谢凉萤还在替那些告御状的人担心,“白相断不会轻易放过那些人吧?” “是不会放过。不过陛下盯着呢。”薛简把谢凉萤的手从脸上拿下来,放在掌心里,他皱眉,“怎么那么凉?是穿的少了?” “我不冷,你快说啊。”谢凉萤兴致勃勃地问。 薛简把外衣脱下来,给谢凉萤裹上,“打赵御史叫人告了的消息传开之后,顺天府接二连三地收到了其他人的状纸——都是与赵骏有关的。陛下的耐心有限,我想大概也就这几日的事情了。” 谢凉萤好奇地问:“你说,陛下会给赵御史定什么罪?” “怕是会夺官吧。毕竟犯了众怒。本来朝臣以权谋私的人就不少,陛下正想拿人杀鸡儆猴呢,这就有个撞上来的。论罪不致流放边疆,但夺官后没收家财,遣回家乡,应是会的。” “那……那些百姓原来的田地,还会还给他们吗?” 薛简揉了揉谢凉萤的头,“圣上自来圣明,自然会退还给他们。前些日子南直隶就遭过洪灾,若不还田于民,怕是今年冬日又要难过了。” 谢凉萤一拍手,“前几日长公主和跟我说冬日要摆个施粥铺,不如咱们爷摆一个?就在长公主边上,也好有个照应。” “都听你的。” 双珏刚从外面回来,“主子,夫人。” 薛简见她一身外出服,便问:“去找老薛了?” 双珏点头。 谢凉萤不用问,只看双珏失落的样子,就知道没找着人。“老薛福大命大,一定能找到的,你们别担心。” 薛简的身子一僵。前世老薛是死在夺嫡之争中,所以重生后薛简只想着到时候让老薛早早地留在府里照顾谢凉萤,却没曾想一只蝴蝶翅膀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轨迹,也改变了老薛的。 谢凉萤把手覆在薛简的拳头上,坚定地道:“一定会找着的!” 薛简重重地点头。 可是过了几日,谢凉萤连双珏都没见到。在别庄等了几天,都没能等来双珏。以往双珏不管在外面找到多晚,都会回来见谢凉萤。可这一次出去之后,就再也没回来过。问薛简,他也不知道双珏去了哪里。 谢凉萤觉得自己的心里慌得很,决定再也不能继续这么坐等下去。她把躲在树丛里偷看自己的杨星泽给拉了出来,“我知道你平日常常偷溜出去,这次也带我一道去成不成?别看我这样,骑马我还是会的,断不会拖你后腿。若是长公主问起来,也不会把你供出来。” 杨星泽奇怪地问她,“你怎么知道我躲这儿的。” 谢凉萤撇嘴,“我一早就发现了。”她戳了戳杨星泽,“你就说成不成。” 杨星泽有些为难。和安虽然疼他,但在大是大非上还是不会容他胡作非为的。和安对谢凉萤上心,杨星泽都看出来了,他怎么敢轻易答应谢凉萤的要求。 可看着谢凉萤希冀地目光,杨星泽也说不出拒绝的话。就是换成他,平日常在一起的小厮不见了,自己也会担心的。他一咬牙,“成!但我们可得说好,日落之前就得回来,别叫我娘知道了,要不然我免不了又是一顿板子。” 谢凉萤拍着他的肩,“放心,如果有板子,我就替你挨了。” 杨星泽嘟囔,“我娘才舍不得打你呢。” 谢凉萤把人往外头推了推,“你先去做做准备,我去换身衣裳。咱们在二道门见吧。” “哎。” 杨星泽牵着两匹马,在二道门等谢凉萤。看谢凉萤穿着一身小厮衣服出来,一下子还没认出来。 “走吧。”谢凉萤从杨星泽的手里牵过自己那匹马,“咱们早去早回。” 杨星泽带着谢凉萤,从侧门偷偷溜出去。门房对杨星泽出门早就见怪不怪了,也没留意他后头跟着的谢凉萤,只当小公子又要带着侍卫去远些儿的地方跑马。 谢凉萤顺利地从别庄出来,一个翻身上了马。 “看不出,你还真会。”杨星泽用马鞭指了指前面,“那儿是官道,咱们沿着那儿走一段,不容易走迷了路。” 谢凉萤两腿一夹,控着马朝官道去。在官道不远处,她停了下来。 官道上,一对夫妻推着一辆装满行李的板车缓缓而过。身后跟着一脸愁苦的年轻人,他正扶着一个不断咳嗽的年轻女子。 如果不是细看,谢凉萤几乎要认不出来那个容貌憔悴的中年妇人就是前不久还在自己跟前耀武扬威的赵夫人。如今她褪去了一身华裳,两鬓也生了白发。从来保养得宜的脸上已不见往日嚣张的笑容。 赵夫人推着板车,时不时地回头留意后面咳嗽的长女。 “你在看什么?”杨星辰策马过来,他扫了眼赵骏一家,冷哼一声,“这等人,就是砍了也不算过。” “你知道他们是谁?” 杨星泽道:“自然知道。前些日子传地沸沸扬扬的。可惜舅舅还是心软,放了他们一马。前朝灭亡,还不是因为这些搜刮民脂民膏的贪官污吏造的孽?他们倒好,吃了个饱后转投别家,弃旧主于不顾。可怜那后主,明明是个明君的料,却生生成了亡国之君。” 谢凉萤看了他一眼,“看不出,你竟然还对前朝后主有怜悯之情。” 杨星泽正色道:“那是自然。我是皇亲国戚,前朝所经之事便是我的前车之鉴。稍有不慎,我也会成了旁人的阶下之囚。” 谢凉萤调转马头,向赵夫人他们的反方向而去。 看赵小姐的样子,怕是撑不了多久。到时候赵夫人又要经历一遭白发人送黑发人。 杨星泽常常在别庄附近玩儿,比谢凉萤熟悉多了。他带着谢凉萤从京郊南边的别庄处,一路往西北方向而去。两人跑了一段之后,控着马慢慢地走着。 谢凉萤举目四望,听说双珏就是在这附近不见的。 “下来看看吧。”杨星泽觉得靠他们两个想把人给找到无异于天方夜谭,但谢凉萤执意过来,他也就舍命陪君子了。 谢凉萤放开了马,任由它去吃草。自己在附近转悠。 如果她是双珏,为什么会来这里找老薛,是有什么线索吗? 谢凉萤一边往树林深处走去,一边暗暗思索着。 杨星泽在后头叫了几声,见她都不回应,叹了口气,也跟着她一道往里走,只是走近了几步,怕在这幽暗的森林中把人给跟丢了。 “这里是哪里?”谢凉萤突然问道。 杨星泽拉着谢凉萤,不许她再往里面走,“这里是京城出了名的‘鬼林子’,传说不仅会闹鬼,甚至还有人进去之后就再也不出来的。咱们别再进去了,快落日了,得赶紧回去,不然娘就得发现了。我那小厮笨的很,轻易骗不了我娘。” 谢凉萤有些不甘心,她本还想再往里头走走看,但杨星泽催的急,她也就不再固执。毕竟不能连累人家。 不过就在谢凉萤转头打算回去的时候,余光扫到了一点亮光。她甩开杨星泽,大步跑进了林子。 杨星泽在原地跺脚,“你这人怎么那么不听劝。”他小跑了几步,跟着谢凉萤也往里头走了。 两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树林间,外外面吃草的两匹马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不断发出马嘶声,见主人并没有回来找自己,撒开了腿,朝着别庄的方向跑过去。 谢凉萤走到林子深处的时候,发现刚刚的亮光又不见了。她在原地转了几圈,都没发现什么不妥。正打算就此搁置,往回走的时候,落日的余晖刺痛了她的眼睛。与此同时,她又一次看到了刚才的亮光。 那是挂在与她视线齐平的树枝上的一个小小的铜铃铛。 谢凉萤走过去,将那个铃铛取了下来。铃铛的一边刻着“双”,另一边刻着“珏”,可以确定就是双珏的东西无疑。 可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谢凉萤看了看那棵并不高的树,如果双珏受到了袭击,要用轻功往树上躲,断不会跳得那么矮的地方。她在树的边上绕了一圈,树枝上也细细看了,并没有发现血迹,也没有发现什么打斗的痕迹。 会不会是双珏特地把铃铛放在这里,等着有人发现?谢凉萤不断猜测着,希望自己猜出双珏当时的心思。 可树上也并没有刻什么字,或留下什么特殊的标记。 谢凉萤一边想,一边往更深的地方走去。 随着落日余晖的最后一抹光消散,夜幕降临。本就昏暗的森林中越发阴森和黑暗起来。 谢凉萤从荷包里取出了火折子,借着那一点点火照明。 突然她脚下不防,一脚踩空,整个人从一个看不清的地方跌落下去。 谢凉萤的尖叫声让她身后不远处的杨星泽心跳漏了一拍,他赶忙朝着声音传来的地方冲去,发现已经不见了谢凉萤的身影,地上只有一个硕大的坑,黑漆漆得看不到底。洞口边留着谢凉萤的火折子,大概是刚才跌下去的时候不小心弄掉的。 杨星泽跺了跺脚,拾起火折子,深吸一口气,在心里拼命给自己打气。然后一狠心,朝那个坑洞跳了下去。   ☆、第47章 岩壁上的水向着低处汇聚在一起后,从最低处滴落,发出“啪嗒”的声音。 谢凉萤被这冰凉的水滴给唤醒。她睁开眼,发现周围如森林一样昏暗,只有很远的地方透着些光亮。她坐起来在身上摸索着,却没找到火折子,想着兴许是刚才掉下来的时候弄没了。 心里一阵懊丧。也不知道杨星泽在哪里,有没有发现自己掉下来。谢凉萤翻了个身,想把自己撑起来,却不料身体的另一边是悬空的。她翻身的刹那察觉到了不对,慌乱中双手抓住凸起的岩石,整个身体悬在了半空之中。 手心里原本就有被划破的小伤口,此时因为要用力抓住略微滑腻的岩石,有些伤口就被挣开了。谢凉萤死死地抓住,两只脚不断地踢动着,希望可以有什么地方能够踩住,暂时支撑住自己的身体。不过下面却是空空的,并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踩的。 谢凉萤有些绝望,她迟早会撑不住的。难道自己就要死在这里了吗?不是柳澄芳,也不是谢凉云,更不是谢家,而是天意。 手腕上突然被握住,谢凉萤抬头去看,只见一身脏污,脸上还有几道伤痕的杨星泽正握住她的手腕,使劲地把她往上拉。 男人的力气始终都是比女子大几分,被拉上来的谢凉萤大喘着气向杨星泽道谢。 杨星泽一脸嫌弃,“都叫你不要乱跑了,真是个不安分的,也不知道云阳侯怎么受得了你。” 突如其来的抱怨叫谢凉萤一愣,似乎重生后她的确任性了许多,少了许多顾忌。大概……是因为已经死过一次了吧,觉得现在都是赚来的,无论怎样都是好的,都是对前世不圆满的人生的一种补偿。 杨星泽取了火折子,特意照着谢凉萤的两只手。见上面布满了细小的伤痕,不由皱了眉,“怎么这么不小心。”他从身上取了伤药给谢凉萤用上,“我刚刚先出去探路了,顺着岩壁的小道一路朝出口去,外头也是一大片林子。这个洞口就只有那么一条道,咱们又爬不上去,只有往那边走走看了。” 稍稍处理了伤口,谢凉萤就跟着杨星泽一道朝外头走。杨星泽不放心谢凉萤,一路不断回头叮嘱她小心。 岩壁的小道离出口越近就越窄,到出口的时候两个人只能紧贴着岩壁一点点慢慢地挪动。空旷的山洞里,水声的回音始终充斥在耳边,叫人有种身后有洪水冲来的感觉。紧迫的感觉几乎让他们窒息,但脚下只要一个不稳,就会掉落在湍急的水流中随即消失不见。 随着越来越亮,谢凉萤看清了脚下湍急的水流。 “别往下看!”杨星泽看出了谢凉萤的害怕,“看着我,别朝下头看。” 谢凉萤看着杨星泽发亮的眼睛,怔怔地点头。 杨星泽把背紧贴着岩壁,小心地从身上解下腰带来,把一头递向谢凉萤,“绑在你的手腕上。”另一头系在自己的手腕。 他朝谢凉萤一笑,“这样就安心些了吧,就算不慎掉下去,还有我在,能把你拉上来。” 谢凉萤看着腕上系着的腰带,心里有些暖意。 小道在离出口还有一步之遥时断了,轻易跨不过去。杨星泽示意谢凉萤靠过来,“你抓住我的手,咱们跳过去。” “诶?”谢凉萤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杨星泽一把抓住了手,朝着出口跳过去。 “有什么好担心的,你本来就是我的……” 风声之大,模糊了杨星泽的话,谢凉萤没能听清楚。正在愣神的时候,踩到了洞口一片湿滑的泥土,脚下一滑就要往下头掉。 杨星泽忙将她扯进怀里,就势一滚。 看着喘着粗气从自己身上撑起身子来的杨星泽,谢凉萤问他,“我是你的什么?” 杨星泽脸上一红,从谢凉萤身上爬起来坐到一边,背对着她,“你是我娘重要的客人啊。” “……哦。”谢凉萤从地上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衣服,把沾上的枯树叶都给拿掉。心里却觉得杨星泽的话怪怪的,有种说不出的不对。 杨星泽做了一番心理斗争之后,总算让自己平静下来。他装作刚才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转过来看正在收拾自己的谢凉萤,“咱们接着走吧。我刚才出来的时候有看到炊烟,这附近应该是有人家的。但瞧着应该有些路,就没过去——总不能把你一个人丢在那里,我也不放心。” 谢凉萤看了看四周,并没有杨星泽说的炊烟,她不确定地问:“你确定?还能记得大致方向?” 杨星泽拍着胸脯打包票,“你跟着我走就是了。” 谢凉萤一脸的不相信,狐疑地跟在杨星泽的身后。她的目光落在两人手上还系着的腰带上,亦步亦趋地走着。 这片林子应该很少有人进来,里面并没有人为走出来的小道,到处都是及腰高的杂草。有些草极为锋利,划破了谢凉萤的衣服。杨星泽一面提醒谢凉萤当心,一面抽出随身带着的匕|首在前头开路。两人走了许久,直到日落还没能走出这里。 看着面露疲惫之色的谢凉萤,杨星泽心里也急得很。谢凉萤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了。他们并没有打算出来很久,所以身上没有带干粮和水。此时又饿又渴。 谢凉萤纵不说什么,杨星泽从她慢下来的步伐中体会得到她的疲乏,心里也越发焦急。自己是男子还能撑得住,但谢凉萤一个整日呆在闺房中的小姐哪里吃得消。他耳朵一动,听到了水声,便改了方向朝那边过去。 几乎已经看腻了的参天大树陡然从眼前消失,一条小溪映入谢凉萤的眼睛,让她一喜。 总算是有水能喝了。谢凉萤觉得自己的嗓子都快冒烟了。她甩开杨星泽就要往水边跑。 杨星泽拉了拉腰带,走到谢凉萤的身边,“先别急,还不知道这水能不能喝。”他从随身荷包里取了一个针包,从里面抽出一根银针来放在水里,过了一会儿拿出来仔细去看,见上头并没有发黑,这才让谢凉萤去喝。 谢凉萤用手掬了水,咕噜噜地喝了几口,抹了抹嘴,好奇地问:“你怎么会这些?”看起来熟手得很,按理讲,杨星泽这么个贵公子不该整日跑马遛狗卧花眠柳吗? 一提起这个,杨星泽的脸就黑了。他喝了几口水,坐在水边休息,“你知道陪都的冯相曾做过我先生吧?”见谢凉萤点点头,便接着道,“冯相固然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勉强……算是个不错的先生。” 杨星泽咬牙切齿地道:“但他教学生的法子真是前所未闻。冯相在即将去陪都任职的时候,说服了我爹娘,把我一个人带去了京郊的林子。他不仅把我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拿走了,还警告我不准偷偷溜回去,不在那儿待满五天,就不许回去。” 谢凉萤:…… 的确,没听过有这样教学生的。 杨星泽发泄般地从草地上拔了几个草,再远远地扔了。“不过等我老老实实地待够五天再回去的时候,冯相已经在去陪都的路上了。他把我扔下的那天晚上就从京城走了。” “也许……冯相不想叫你因为他离开而伤心吧。”谢凉萤双手抱膝,想起了薛简。离别之苦最是刺痛人心。也不知道薛简现在在做什么,有没有发现自己不见了。 杨星泽咬着唇,把头撇开,一脸的倔强,“我才不会难过呢!他走了我没人管束,正好能逍遥自在。”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我巴不得他走……” 炊烟和着夕阳袅袅升起。 谢凉萤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枯草,“海棠宴上冯相不是回来了吗?陛下虽没有见到你的马上英姿,可冯相想来却是在心里极赞扬的。”她指着炊烟,“咱们得快些趟过河去,不叫冯相对你失望才是。” “在冯相心里,你一定是他最重要的学生。” 落日的余晖映在谢凉萤的脸上,衬得她看起来耀眼得发光。杨星泽一时竟看地有些发懵。 谢凉萤朝他伸出手,“走吧。” 两只手在夕阳下握在一起。 溪水有些湍急,不过还好能小心地踩着光滑的石头上慢慢过去。 离炊烟越来越近,两人的脚步也因为心情的放松而欢快了起来。 冷不丁地,树上突然斜斜地射出一支冷箭来。杨星泽一个虎扑,把谢凉萤遮在底下。 “谁!” 熟悉的声音让谢凉萤满心雀跃,她抬起头去看,惊喜道:“双珏!” 双珏手里拿着三股叉子,正指着他们。见是谢凉萤和杨星泽,不由一愣,“夫人……杨小公子,你们怎么会到这儿来。” 谢凉萤把杨星泽从身上推开,从荷包里取出铃铛,递给双珏,“我在鬼林子看到了这个,想着你应该是在那附近。但一时不察从一个坑里头掉下来了。” 双珏接过铃铛,在身上挂好,“夫人可有跌坏了?那儿可高了,可有哪里伤到了?” 谢凉萤摇摇头,指着嗤牙咧嘴正揉着痛处的杨星泽,“小公子已经替我上了药了,并无大碍。” 双珏这才放下了心,上前把谢凉萤扶起来,“我也是一时不察,从那儿掉下来的。不过阴差阳错,正好找到了老薛。” 找到了?!谢凉萤眼睛一亮,“老薛人在哪里?” “他误入鬼林子之后被那里的猎户给发现了,我找到他的时候已经昏迷了好些天,我身上并没有带多少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直躺着。那猎户不爱说话,轻易不许我把人带走。我费尽了口舌,他也不为所动。我只能在这儿陪着老薛。”双珏满面愁容,“在这鬼地方,我就是想给夫人和主子送个信都送不出去。” “我有带药!”谢凉萤像变戏法一样从身上各处取了药出来,“先给老薛把药上了,咱们再想法子从这里出去。” 双珏摇摇头,“这里四面环山,如果要出去,怕是得翻山越岭。我一个人尚且不算什么,但背着老薛就不容易了。我在四周探过路,有些地方极是陡峭,我一个人尚且有些艰难,何况还要带着昏迷不醒的老薛。” 可老薛再得不到医治,怕是真要交代在这儿了。 谢凉萤安慰道:“总会有法子的。”她眼珠一转,“不如我们等会儿先见见那个猎户?他既然愿意收留你们,应当不是什么坏人。” “他……很奇怪。”双珏领着他们朝屋里走,“他对老薛的态度总是时好时坏。我曾见过他坐在老薛的床边,手里拿着刀,似乎是想要杀了他,我就差冲进去了。可最后那人却没下得去手。每天他出去打猎回来,还是会采一些草药给老薛敷上。” 谢凉萤听了若有所思。难道两人先前有什么纠葛? 简陋的木屋中,老薛正躺在唯一的竹床上。谢凉萤几乎不敢坐上去,一碰那竹床,就会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生怕会塌了。 这是谢凉萤第一次见到老薛。一个看上去很普通的老人家,头发已经白了,但能从高大的身形上看得出他曾经的矫健。他的两颊微微凹陷,面上看着有些死气。 不过从他衣着穿戴整齐上可以看出受到了不错的照料。 屋外的响动声让谢凉萤从思绪中回过神来。 屋外的猎户从肩上把一头鹿甩在地上,一手提着胡乱扎成一捆的药材。 谢凉萤打量着他,很寻常的猎户打扮,这就是那个救了老薛的人? 猎户看了一眼谢凉萤和杨星泽两个陌生人,抿了抿嘴,一言不发地把药草塞进双珏的手里,从地上捡起鹿去了后头的溪边处理。 浓郁的血腥气从后门弥漫到前面来,谢凉萤有些受不住地冲到树下干呕。 双珏看不过去,把她带去上风处,“夫人好些了没?” 谢凉萤虚弱地点点头,“我平时反应倒没那么大,今日大约是在是累了。” 杨星泽腹中犹如打鼓,他摸了摸肚子,“咱们从昨夜起就没吃东西了。” 双珏转身去厨房,从里头热了些饭菜,“夫人和公子暂且讲究些,这里不比府里头,没有太好的东西。” “有的吃就不错了。”杨星泽大口大口地把剩饭剩菜吃了个精光。 猎户把处理好的鹿肉放在厨房,出来朝双珏扬了扬下巴,示意她去做饭。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杨星泽和谢凉萤,终于开口道:“我不会让你们把他带走的。” 也许是因为常年没有人和他说话,所以声音有些沙哑,发音也有些怪,但还是能听得懂。 谢凉萤不解,“不管你与老薛过去有什么纠葛,现在他都快要死了,难道你就要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我们早日将他带出去医治,到时候有什么话大家都说开,不是挺好吗?” 猎户沉默了一会儿,“反正我不准他离开这里。”说完转身进了屋子,不久后又听到了捣药的声音,大概是要替老薛换药。 谢凉萤在心里拼命告诉自己不要生气不要急,越急越容易出事儿。老薛会武艺,身子骨纵强健,这样迟迟得不到好的医治早晚撑不下去。这人怎么就这么死脑筋呢。 人命大过天啊。 山外的别庄,和安和薛简都快疯了。 昨日两匹马自己跑回来的时候,和安就察觉出不对来。派了人去周围想把杨星泽找回来,但直到天黑还没发现他的踪迹。后来大宫女向她禀报,谢凉萤也不见的时候,和安不由大骂:“这个小畜|生!整日不学好,尽拉着人陪他胡闹!” 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急得很。一晚上没睡,嘴上一圈起了又红又亮的大燎泡。 得了信的薛简在第二日一早就等在城门边上,等开了城门,策马狂奔至别庄。 和安一见薛简就迎了上去,“我昨夜派人去问过了。官道上的驿站有人说昨日午后见过他们两个打那里经过,后来就朝其他方向去了。” 薛简抹了一把脸,此时他也没心思安慰和安,心里直骂谢凉萤这个不省心的。但又怕会不会是白相派人把她和杨星泽一道截走了。心里慌得不行。 和安担心了一晚上,此时比薛简更冷静些。“不会是白相,他暂且还不敢跟皇兄对着来。因是他们遇上了什么。”她从大宫女的手上接过舆图,“我昨儿晚上一直在看这个,觉得他们最有可能去的地方大约是这里。” 和安用手在京郊的西北放上画了个圈,“这里有片林子被称作鬼林子,过去常有人听见里头有女人的哭声,但仔细去找却找不见人。林子非常大,人进去里头就不见出来的。我现在……就是怕他们……” “就算去了鬼林子,我也会把他们找到。”薛简从和安手里抽过舆图,跨上马,带着人朝西北而去。 到了鬼林子,薛简抖开舆图,看着地形在心里不断比划。 一个侍卫控着马到薛简的边上,低声道:“老薛曾经在这附近出现过,属下来这儿查过,但痕迹在林子里头突然不见了。”他指着舆图,“往大处看,里头有一个地方四面环山,鬼林子不过是其中的一面,属下想过会不会是叫人给救了。但始终都找不到进山的路。” 薛简的手在地图上点了点,“四散开绕着这儿找一圈,看看能不能找到入山口。若是找不到,咱们就进去瞧瞧。” “是。” 暮□□临,薛简站在鬼林子的入口处。 阿萤你到底在哪里。 谢凉萤和杨星泽两个人正在山里头大快朵颐。双珏的手艺那是没得说,做家常小菜兴许比不过府里的厨子,但论野外烧烤,那是一把好手。 猎户啃完鹿腿,擦了擦嘴,指着杨星泽道:“你明日跟着我一道去打猎。” 杨星泽指着自己鼻子,“我?” 猎户点头,“我不养闲人。”他又指着双珏和谢凉萤,“做饭,看人。” 他又指回杨星泽,“不打猎,闲人。” 杨星泽黑着一张脸,“好好好,我跟着去还不成嘛。” 猎户这才满意地回到里屋。他在老薛的床下铺好了被褥,就地躺下,不多会儿就开始打呼噜。 杨星泽放下手里的骨头,“今晚我们睡哪儿啊?” 双珏道:“这里就一床被子,我往常都是睡外间,地上铺一铺稻草,和衣躺下。”她看了眼还在吃的谢凉萤,也不知道夫人身娇肉贵的,吃不吃得消。 谢凉萤拍了拍手上的肉渣,“我和双珏睡一块儿。” 男女七岁不同席,杨星泽自然不能跟着她们一起睡。但睡外头又怕夜里会有野兽出没。 最后定了以桌子为界,一边睡着双珏和谢凉萤,一边睡着杨星泽。 双珏生怕稻草太过粗糙,戳痛了谢凉萤,特地把外衣脱下来铺在上面。 谢凉萤有些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双珏摇摇头,她比谢凉萤身量高大些,能把娇小的谢凉萤给搂在怀里,“夫人睡吧,奴婢暖着你。” 第一次和女子这么近的距离躺在一起,谢凉萤莫名其妙地有些害羞。 “砰”地一声,一床有些脏污的被子砸在了谢凉萤和双珏的头边。 睡眼惺忪的猎户扔下了被子,看了眼她们两个,打算又转回里间去睡觉。 杨星泽有些不满,“我怎么就没有。” 猎户闻言,瞪了他一眼。 杨星泽噤若寒蝉,翻了个身,把手枕在头下闭上眼。 谢凉萤忍着笑,把被子拖过来抖开,盖在自己和双珏的身上。 山里夜间冷的很,这下就不用担心会病了。 第二日天尚未亮,杨星泽就被猎户给踢醒了。 “走了。” 杨星泽揉着眼睛,看向还在梦周公的谢凉萤,“这么早?!” 猎户扫了他一眼,“有意见?” 杨星泽把头摇地都快掉下来。把晚上睡的稻草拢成一堆,收好后跟在猎户的身后进山去了。 谢凉萤直到闻到双珏做的早饭才醒过来。晚上睡得并不算很踏实,她全身都腰酸背痛的,尤其是脖子,没有枕头,整个脖子都和针刺一样疼。 双珏见谢她一直在揉脖子,就知道昨夜定是没有睡好。“等会儿夫人吃完,我替夫人揉一揉。”双珏把碗筷都放好,“先吃点儿东西垫垫肚子。” “哪那么娇贵。”谢凉萤小心翼翼地坐在凳子上,昨天她一时没注意坐上去,差点从那个缺了条腿的凳子上给摔了。 双珏见她捧着碗,两眼一眨一眨的,似乎马上就要闭上眼再睡过去。心道,也不知道主子什么时候能找过来。 猎户大步流星地往山上去,走了一半不耐烦地往后面看,“快点。” 杨星泽苦着脸,他也想快来着,但身上的衣服太繁复,总是勾着树枝。 “脱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杨星泽无奈地开始脱衣服。 树丛里发出“沙沙”的声音,猎户把身子伏低,猫着腰躲在草丛后头。扭头去看杨星泽,见他还直愣愣地站在那儿和衣服进行搏斗,不耐烦地把人给拉下来,还捂住了他的嘴。 杨星泽被猎户宽大的手掌给死死捂住了鼻子,他一挣扎,猎户的手下就越用力,喘不过气的杨星泽没多久就被憋得翻了白眼。 马蹄声越来越接近,猎户带着杨星泽慢慢往边上一棵几人粗的大树靠。 一支利箭破风而来,猎户一个鹞子翻身躲了过去。飞箭擦过躲闪不及的杨星泽,划破了他的衣服,索性没伤到人。 “快把杨公子放开!”数个身着黑衣的侍卫拉满了弓,对准猎户。 薛简慢悠悠地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猎户,总觉得这个人看着有些眼熟。他用马鞭指着猎户,“放人。” 猎户全身的毫毛竖起,对薛简身上那股不可见的血腥味很是忌惮。这个男人就像是这座山里的那头老虎一样,看着似乎懒洋洋的,却时时刻刻都在伺机而动。他掂量下,觉得自己对上薛简应该没有什么胜算。 快要窒息的杨星泽看到薛简就像看到亲人一样,泪眼涟涟的好不可怜。他被猎户拉着起来,两只手使劲掰开封在嘴上的手,大声道:“云阳侯!老薛也在这儿,还活着!” 薛简心头一松,还活着就好。“阿萤呢?” “和双珏在一起呢。” 薛简从马上下来,走到猎户的跟前向他抱拳,“多谢壮士相救,薛简必有相报。” 猎户看了眼薛简,半晌才道:“不许你把他带走。” 薛简剑眉一竖,正要发飙。杨星泽出来打了圆场,“先去看看老薛?他瞧着有些不大好,你们带了大夫没有。” 薛简回头吩咐,“去把蔡御医带来。” 蓬头垢面的蔡荥被侍卫从后门拎上来,“你就不能对我温柔点?”他看到猎户的刹那,一愣,“毕元?” 毕元当忙过去搀他,“恩公。” 薛简挑眉,“你俩认识?” 蔡荥道:“我前些年不小心到这山里采药,撞见他娘晕倒,就给施了针。”他问毕元,“你娘呢?” “去年过世了。”毕元低声道。 蔡荥长叹一声,那位老妇人年轻时就得过重病,能挨到现在已是不易了。 “走吧。”蔡荥道,“前头领路,我去看看病人。” 毕元闷闷的,一脸不高兴。但还是在前面领路回了小木屋。 双珏正在屋里给老薛换药,谢凉萤拎着个小杌子坐在屋前,靠着水缸,头一点一点地正打着瞌睡。 看到谢凉萤没事,薛简的心就放下了。他大步走在众人的前面,把谢凉萤搂在怀里,“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得多辛苦,你倒好,躲在这深山里头睡觉。没良心的小睡猫。” 谢凉萤不由自主地贴近温暖的薛简,在他的胸口蹭了蹭,竟真的睡过去了。 薛简小心翼翼地给谢凉萤调了个能睡地舒服些的位置,冲蔡荥一扬下巴,示意他进屋去看看老薛。 蔡荥一边嘟囔着“没良心”,一边进去里头。 毕元亦步亦趋地跟进去,一路念叨着“不许带走。” 蔡荥听了觉得有些奇怪,他停下了脚步,“你认识老薛?” 毕元闷闷道:“那就是我爹。” 蔡荥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指着屋里的老薛,“那就是你娘口里的抛妻弃子的负心汉?” 毕元点头,“我是看到他腰上的胎记和腿上的伤疤才认出来的。” 啧啧,蔡荥摇摇头,这个就叫天意。 他走上前翻了翻老薛的眼皮,面色有些凝重。“你们都出去吧。” 双珏从屋里退出来,见薛简抱着睡着的谢凉萤,“这里太过简陋,夫人昨夜都没睡好。” 薛简摸着谢凉萤觉得有些硌手,心想着回去要把谢凉萤给喂胖些。软软的抱起来才舒服。 “蔡荥怎么说?” “我看蔡御医的面色,怕是有些棘手。” 薛简目色深沉,“一切都听他的,要什么药直管用。” “是。” 蔡荥直到日暮西斜才满头大汗地从屋里出来。他收好手上的七寸梅花针,疲惫地道:“我是已经尽力了。过一夜看看,明儿早上能醒,那就没事儿了。” 毕元走到薛简的跟前,“他得留下。” 薛简哄着睡醒的谢凉萤多吃点东西,挑眼去看毕元,“老薛在山外有家。” 毕元握紧了拳头,“我娘在的地方才是他的家。他得留下,陪我娘。” 薛简沉默了一会儿,“老薛想去哪儿,我都不会拦着,只要他自己愿意就行。” 毕元梗着头,强硬地说道:“就算不乐意,也得留下。” 谢凉萤拦住要发火的薛简,抬头看着毕元,“强扭的瓜不甜,我不知道老薛之前发生过什么事,但我觉得他不是你娘说的那种人。倘若不是老薛,阿简早就死了。一个愿意救下陌生人的人,断不会无情至此。” “我也觉得老薛不是那种人。”蔡荥摸了摸下巴,他早就和老薛认识,对方是什么性子还是摸得清的,“等老薛醒了之后再说也不迟。反正一时半会儿,他也离不开这儿。” 杨星泽默默地缩在一边,希望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薛简瞥了他一眼,“躲也没用,长公主那儿的一顿板子是免不了的。你还是趁早做好打算,免得到时候长公主下手太重了。” 谢凉萤忙拉着薛简道:“是我让他带我出来的,不能怪他。” 薛简瞪了眼谢凉萤,“你还说!惹事精!” 谢凉萤根本就不怕,“我跟着一道回去,和长公主说清楚。断不能因为我,就叫别人受过。” 薛简沉吟了几分,“你回去也好,恪王妃前日产下一子,你回去正好赶上洗三。” 谢凉萤木着脸,“我还是和阿泽一道留在这儿,和你们一道回去吧。” 她才不想去恪王府道喜。 薛简拗不过她,“随你吧。”不过还是警告她,“不许再给我惹事,乖乖呆在我身边,哪儿都不许去。” “我哪里惹事了?要不是我,能找着人?”谢凉萤噘嘴,“就算没有功劳,好歹有些苦劳吧?你都不知道,我差点掉下悬崖给摔死了。” 薛简虽心疼,嘴上还是道:“那也是你自己不听话,到处乱跑。下次再不许了。” 杨星泽附和,“就是,我在后面叫她,她还不理我。这下有了克星吧。” 谢凉萤气得牙痒痒,在薛简小腿上踢了一脚。疼地薛简直吸气。 谢凉萤毫不心疼地“哼”了一声,钻进双珏搭好的帐篷里准备睡下。 双珏忍着笑,跟着谢凉萤进了帐篷。 薛简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终于轻松了下来。 谢凉萤还活着,没有真正离开自己,这就够了。 蔡荥喝了一碗水,看着这几天都紧绷着神经的薛简终于松懈了下来,心里也为他安定了许多。他放下手中的木碗,想到今日早上为自己送来干净衣服的曾氏。 也不知道她的眼睛好些了没有。等回京之后再替她瞧瞧吧。   ☆、第48章 帐篷比稻草堆睡起来舒服得多,谢凉萤一觉睡到饱。因为睡过头了,并不是平日里起来的时辰,所以身上有些懒洋洋的。谢凉萤伸了个懒腰,睁开眼的刹那觉得脸上有什么不对劲。右眼看东西的时候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似乎挡住了视线,与平日里有些不同。她揉了揉眼睛,觉得除了手感有些不对以外,并没有其他的异常。 等等……手感不对?! 谢凉萤按了按自己右眼周围的皮肤,感觉比往常都要松软一些,肉显得厚了那么一点。她四处找着镜子,想要看看自己脸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双珏撩了帐篷帘子进来,看到谢凉萤的刹那把手上的水盆给打翻了。 看到双珏紧张到呆滞的样子,谢凉萤反倒镇定下来了。“我的脸怎么了?把镜子拿来给我看看。” 双珏努力咽下一口唾沫,抖着手把镜子递到谢凉萤的面前。 镜中的谢凉萤右眼周围高高肿起,和往日相比,都快认不出来了。 “夫人痛不痛?痒不痒?”双珏小心翼翼地问。 谢凉萤戳了戳那块异于其他地方的皮肤,郁闷地摇摇头,“没什么特别感觉,就是……因为肿起来,所以看东西和以前有点不一样。”她看着双珏,“山里蚊虫多,大概……是被什么虫子咬了?替我把蔡荥叫过来瞧瞧吧。” 双珏放下了镜子就出去了。 薛简早就起来了,此时打完一套拳正取了手巾擦脸。“阿萤起来了没?” 双珏把他拉到一边,小声道:“夫人好像叫什么虫子给叮了,半边脸肿的老高。” 蔡荥刚给醒过来的老薛把完脉,闻言放下手里的饭碗,“我去瞧瞧。” 薛简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就没贸然进去。他见蔡荥进去之后,隔着帐篷问:“什么虫子?要不要紧?” 蔡荥捧着谢凉萤的脸左右端详了一番,“看不出是什么虫子,不过既然没什么痛痒的感觉,应该问题不大。我给你抹些药,待会儿应该就能退了。” 谢凉萤右边整张脸都给糊上了清凉的药膏,凉意渗透了皮肤,熏得谢凉萤根本睁不开眼睛。 薛简从边上把帘子挑了个角起来,偷偷往里看。前些日子烫伤还没好,这就又被咬了。薛简真心怀疑谢凉萤是不是犯了太岁。他犹豫了下,“要不……等会儿我派人把你送回去?” 谢凉萤眯着右眼扭过头,指着薛简,“把帘子放下!我都看见你了,不许偷看!” 被抓了个正着的薛简迅速放下帘子背着手,轻轻咳嗽了几声,“你用完午膳就先回去吧,这儿我守着。老薛已经没什么事儿了,你只管放心就好了。”他顿了顿,又道,“谢家早就派人去别庄想把你接回去了,只是长公主舍不得你走,就回了他们。你外祖家给你娘请了个大夫,开的方子似乎挺有用的,你娘已经能自己从床上坐起来了。” 谢凉萤用手给右脸扇着风,希望凉意能赶紧散去,“哟,哪个大夫这么能耐?连太医都没辙的病,他能行?我可不信。这么能耐,怎么不进太医署啊。” “也不知道你外祖哪里找来的,但你迟迟不出面总归不太好。”薛简顿了顿,“我让阿泽跟着你一道回去。长公主已经回京了。” 杨星泽黑着脸,“别,我要是回去了,我娘还不得把我扒层皮下来。”能拖一时是一时。 谢凉萤抿了抿嘴,“那我同你一道回去吧,也好给你说说情。” 杨星泽木着脸,看来自己的一顿打是别想逃了。 蔡荥的药果然有用,不出半日,谢凉萤右脸就消了肿,她这才乐意出来见人。 “走吧。”谢凉萤拉了拉老大不愿意的杨星泽,“早晚都要挨打,晚一些还要提心吊胆。” 杨星泽磨蹭着把不怎么好吃的午饭给扒拉到嘴里,终于踏上了回去的路程。 临走前,谢凉萤还是不太放心老薛和毕元这对父子。她把薛简拉到一边,想跟他嘱咐几句话。 薛简摸了摸她的头,“我会盯着的,有我在,你尽可放心。不过这种事,旁人帮不了什么,心结还是要自己打开。”顿了顿,他用极温柔的声音道,“谢谢你,替我找到他。” 谢凉萤咬了咬唇,低头绞着手指,“我其实还拖你后腿了。根本没做什么,反而还要累得你和长公主担心。” “不管过程如何,总归结局是好的。你帮我把人找到了。”薛简朝她一笑,“你们都平平安安的,我也就放心了。” 谢凉萤点头,“嗯……那我走啦。” “路上小心些,我不在你身边,自己机灵点。”薛简略有微词地道,“看着倒是挺聪明的样子,怎么遇上事儿就笨了呢。” 谢凉萤噘嘴,“我要是聪明了,还要你做什么。” 薛简一愣,继而失笑,“那我就指望着你永远这么笨下去吧,万一哪天聪明起来,我还得担心自己被你给弃了。” “知道就好。”谢凉萤一转身,上了马车,“我真走了啊。” 薛简站在那儿看她,“去吧。”他目送着马车远去。 谢凉萤从里面把马车的帘子撩开,探头出来往后眺望着一直站在原地薛简。 过了好一会儿,双珏替她把帘子放下来,“姑娘仔细跌出去了。” 谢凉萤依依不舍地收回身子,要回去了呢。逍遥日子过到头了。心里总有些不舍。 不过谢凉萤倒是很好奇,那个所谓的“神医”打算怎么给谢凉云医治她的腿。 心里到底还是担心杨星泽回去会被和安暴揍一顿,谢凉萤特地绕了些路,先把杨小公子给送回去。 和安看到几天几夜都没见着的幼子,眼泪登时跟不要钱似的飚了出来,“你这个没良心的小崽子!整日就知道偷溜出门,也不想想我在家里头担心。” 她胡乱提着裙子从台阶上下来的时候因为太心急,所以还被绊了一跤,幸好边上的嬷嬷及时扶着。和安冲过来搂住杨星泽,在他腰上暗暗地捏了一把,阴测测地低声道:“等会儿看我怎么收拾你!” 杨星泽觉得自己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僵在了那儿。 和安暂时放过杨星泽,转身牵了谢凉萤的手,把她上上下下好一番打量,“你没事就好。” 谢凉萤觉得她带着哭音的语气有些奇怪,但没多想,颇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是我连累了杨公子,长公主还请别责怪他。” 和安冷冷地瞥了眼杨星泽,对谢凉萤保证,“不会的。我还得谢谢他把人给找着了呢。” 杨星泽总觉得和安最后那句话是咬牙切齿地说的。 谢凉萤放下了心,“那我就先回去了,许久没回家了。也不知道祖母她们好不好。” 和安唤来了大宫女,让她陪着谢凉萤一道回谢家去,还带了许多的礼物,“和谢老夫人说,这些就是我给谢家的赔礼。阿萤到底还是在我这儿受的伤。” 满满当当的礼物根本装不下谢凉萤的马车,所以只好另外又套了一辆车。大宫女和双珏是和谢凉萤一车的,后面的就是和安另外派的一个嬷嬷压车。 谢家祖母听说谢凉萤回来,不由冷笑,“她还知道回来?我当她在外头心都野了,打在外头留着之后,就连信都没寄回来几封。” 如嬷嬷在一旁提醒,“老夫人……” 谢家祖母想起谢参知对自己的叮嘱,还是把心头的火气给压下去了。“叫她进来吧。” 在看到谢凉萤身后的大宫女时,谢家祖母的脸色越发不好了。这明摆着就是和安怕她对谢凉萤说些什么,所以特地派了人来压阵的。 真真是太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了!难道她教育自家孙女,还要旁人来置喙?!荒谬! 但面上还是得给和安几分尊敬。 谢家祖母对大宫女以礼相待,客套了几番后把礼物收下。她一扫礼单,心中不由震惊了。和安这次还真是大手笔。 由此也能看出她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不然她一个小小的公主,手无实权,哪里来这许多的身家。 谢家祖母让如嬷嬷把东西全都入了库,转头对谢凉萤道:“你去看看你娘吧,虽说还没法子说话,但是总算身上有点力气了。这许久见不着你,心里应当也是惦记的。” 谢凉萤应下了,又问:“替妹妹看腿又是什么个章程?大夫可有说?” 谢家祖母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道:“这些都是大人的事儿,你不必管这许多。” “是。”谢凉萤起身,“那我孙女就去娘那儿了。” “去吧。” 谢凉萤并没有马上去颜氏那儿,而是先去了自己的屋子。这次出门她只带了双珏,并没有把连嬷嬷和清秋清夏带着。一来原先不过是想着参加完宴会就回来,没想到后来生出了那么多事,她根本就不能回府上。二来也是为了能在她不在的这些时候,让她们成为自己在家里的耳目。 连嬷嬷一件谢凉萤回来,忙又喜又忧地迎上来,“姑娘可算回来了。” 谢凉萤在清秋的帮忙上更衣,“嬷嬷,这几日家里头可有发生什么事?” 连嬷嬷道:“除了那个大夫之外,倒也没什么事。”她顿了顿,道,“老夫人可有对姑娘说给六小姐治腿的事儿?” 谢凉萤摇摇头,“我倒是问了,不过祖母回绝了我。嬷嬷,这里头可是有什么隐情?还有什么我不能知道的?” 清秋撇嘴道:“老夫人就是让姑娘知道了才奇怪。要我看,那根本不是说么大夫,不过是个神棍罢了。” “怎么说?”谢凉萤挑眉看着清秋。 清秋道:“他给夫人开的方子,虽说有效果,但我却觉着夫人的脸色一天比一天差,只是身上的确有些力气,旁的也不起什么用。可老夫人和老爷对这个神棍倒是深信不疑。那个混账见状,便提出给六小姐看腿,可看过了之后却说若要医治,必须要用血脉至亲的腿骨才行。” 她收好了谢凉萤换下的衣服,“姑娘你说,他是不是脑子有坑?怎么会提出这样的法子来治病?简直闻所未闻。” 的确从没听过。谢凉萤垂眼摸了摸自己的右腿,要用自己的腿去换谢凉云的腿吗?按理说,依谢家祖母对谢凉云的宠爱,肯定会答应下来的。可方才那样对自己支支吾吾的样子又是怎么回事。 “祖母和爹答应了没?”相比那个神棍的医治方法,谢凉萤更好奇于谢乐知和谢家祖母的态度。 “老爷有些犹豫,没说试还是不试。老夫人倒是一口回绝了,直呼荒唐。”连嬷嬷眼珠子转了转,“不过看老夫人那样,想必是信了几分。” 谢凉萤深呼一口气,“去吧,见见娘和妹妹。我还得去和妹妹道个歉,那日她在别庄门口叫周贵妃给了难堪。怕是回来之后心里难过得很。” 连嬷嬷埋怨道:“周贵妃还真是仗着身份就给人没脸。赛马时出了事,谁心里都不过受,犯得着这样嘛。” “这些容不得我们置喙。”谢凉萤见快要走到颜氏房门口了,特地放低了声音,“如今贵妃和皇后斗得不可开交。保不准下一个登上大位的是谁。” 若届时手握生杀大权的乃是皇三子,那么恐怕今日她们说的这番话就会被人献宝一般转告于周贵妃。以她的性子,哪里会轻易放过。 连嬷嬷自然知道谢凉萤的言外之意,她微低了低头,“是老奴多嘴了。” 柏秀替谢凉萤打开门,见到她回来面上一喜,“姑娘可算回来了。家里头都一直盼着你呢。” 谢凉萤朝她笑笑,“娘怎么样了?我听说喝了大夫开的方子之后好了许多?” 柏秀把她往里头引,“的确有些效果,今日夫人还尝试着下了床,不过只能走一小段路就不行了。话还是不能说。” 颜氏正倚着隐囊,坐在那儿闭目休息。听到人声,她张开眼,见到谢凉萤向自己款款行礼。她厌恶地扭过头,心里却有些幸灾乐祸——她从谢凉萤露出来的脖子上看到了伤痕,联想起之前柏秀告诉她谢凉萤在和安的别庄被烫伤的事,有种极大的愉悦。 柏秀有些尴尬,“夫人……” 谢凉萤把她拦住,“娘大概心里还在记恨我没在赛马时拉住妹妹吧。” 颜氏闻言,猛地转头,眼中迸发出滔天的怒火。她竟然还敢提这件事! “见娘身体好转,女儿就放心了。”谢凉萤淡淡道,“妹妹前些日子被周贵妃斥责了,女儿这就去瞧瞧她。希望妹妹别把这事往心里去,对她的身子可不好。” 这件事因为家里人顾忌颜氏的身体,所以并没有告诉她。颜氏咬牙,倘若不是谢凉萤的缘故,阿云怎么会遭此大辱。可恨她如今起不得身,也出不了屋子,身为母亲,竟不能为女儿打抱不平。 她也不想想,就算她身体康健,又怎么能与周贵妃去抗衡。 谢凉萤从颜氏的屋子里出来,心里一片平静。她几乎可以肯定那个大夫给颜氏下的是猛药,是在消耗颜氏余下并不多的精力。等灯尽油枯的那时到来,颜氏想必离死也就不远了。 谢凉云的屋子距离颜氏并不远,她此刻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看见院门处出现谢凉萤的身影,她不悲不喜地照旧木着脸。 “妹妹身子可好些了?”谢凉萤抱歉地看着她,“那日叫你受委屈了。” 谢凉云摇摇头,打量了谢凉萤许久,突然开口问她,“姐姐听说了么?大夫说我的腿能治。” 谢凉萤点头,“听说了。”她温柔地道,“若是断我一腿,能叫妹妹好起来。那我是愿意的。” 谢凉云微有诧意,“你……愿意?!” “又不是要我的命,有什么不乐意的?”谢凉萤笑道,“娘要是见妹妹好起来了,心里一个高兴,兴许病就好了呢?” 谢凉云沉默了许久,“你就不怕到时候被人嘲笑?被薛简退婚?他会愿意娶一个瘸子做正妻?” “倘若……阿简是为了我容貌而娶我,那我宁愿不要嫁。”谢凉萤淡淡道,“迟早有一日,我会红颜不再,彼时又怎么能靠着外貌栓住他的心呢。” 谢凉萤安慰道:“妹妹只管放心,我这就去和祖母说这事儿。” 连嬷嬷一脸担忧地看着朝着谢家祖母的正屋而去的谢凉萤,担心地道:“姑娘真的要以腿换腿?” 谢凉萤停下了脚步,“若是能救妹妹,又有何不可?嬷嬷也看到了,妹妹如今什么模样。我作为姐姐,总要有姐姐的样子。” 此时谢家方用完晚膳,谢家祖母在园子里逛了一圈消食之后,独自的佛龛前念经。听说谢凉萤来了,便停了。 “祖母,我已经听说了。若我真能将妹妹治好,祖母只管答应了大夫便是。” 谢家祖母盯着谢凉萤,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些端倪来。但谢凉萤诚挚的表情,让她一无所获。 她不信。谁会放着自己的身子不管,而是圣人一般,一心为了别人。何况谢凉萤并不是这样的性格。 她想做什么? 谢家祖母数了几颗佛珠,“谁告诉你的?”她的目光直直地瞪着连嬷嬷。 连嬷嬷把头低得更低了,噤若寒蝉,不敢说话。 谢凉萤上前几步,遮住了谢家祖母的目光。她满脸的急色,“祖母莫要怪她们,是我问了,她们才说的。” 谢家祖母把目光放温和了,“我说了,这事儿你不要管。那种法子,我从未听说,也不知大夫从何得来的,想是不可信。你若是怕我偏心六丫头,大可放心,我不会那样做的。” “祖母,我……”谢凉萤还打算解释些什么,不过被谢家祖母给拦住了。 谢家祖母朝她摆摆手,“你回去吧,我要歇息了。” 谢凉萤咬了咬嘴,向谢家祖母行了礼告退。 转身出来的时候,她脸上的表情就变了。在自己明确表示答应使用看似荒唐,可是却有希望的医治方法后,谢家祖母没有答应。这让谢凉萤感到了强烈的不安。 不应该是这样的,谢家祖母不像是会这样做的性子。难道内里还有其他什么不可对人言说的原因? 谢凉萤猜测,是不是谢家祖母害怕一旦做了这样的决定,会引来薛简的不满?或许还会被和安所诟病,自己现在与和安关系还算不错,也许和安会对谢家冷嘲热讽。 不过谢凉萤很快就推翻了自己的猜测。这些理由还不够充分。按说,谢家祖母那样执拗的性子,如果真的觉得有救,根本不会理会其他人的想法。 那原因到底是出在哪里? 谢凉萤百思不得其解。她假意提出同意,不过是想探知谢家祖母真正的想法。如果先前不点头,是因为自己还不在家,觉得可能自己回来之后会极力反抗,所以暂时不答应。那么现在她表明了态度,谢家祖母还是没点头,那这里头应当就有什么是她所不知道的。足以叫谢家祖母所忌惮的事情。 谢家祖母微微闭了闭眼,道:“去把老二媳妇给我叫过来。” 如嬷嬷福身后自去了二房。 二夫人因为谢安知私自辞官后就一直与他分房睡。这个时候她正打算洗漱睡下,听到如嬷嬷过来叫她去正房,不满地嘟囔着,“都那么晚了,有什么事不能明天说。” 嘴上虽这么说,但到底还是重新换了衣服过去。 谢家祖母在正屋等着二夫人过来,心里犹如天人交战。她知道要让二夫人答应自己的要求很难,但她无论如何都想试试看。只要有一线希望,她都不愿放弃。 要知道,谢凉云才十几岁,她和自己这个半条腿在棺材里的老人不一样,还有大把的如花日子可以过。就此放过,她不甘心。 二夫人满脸不高兴地过来,草草地向谢家祖母行礼。打出了谢安知辞官那事儿后,凌氏就恨上了公婆,觉得是因为他们向谢安知提出的辞官。一向纯孝的谢安知自然不会拒绝。 谢家祖母出于对凌氏的愧疚,所以就在某些地方放纵了她,并不与她计较。 “娘深夜叫我过来,是有什么事吗?”二夫人没好气地道,“媳妇今日身上有些疲乏,想早些睡下。” 谢家祖母踌躇了许久,方才开口,“你也听说了吧,给六丫头治腿那事儿。” 二夫人有些奇怪,谢家祖母要讨论这事儿,难道不是应该去找魏氏吗?那才是谢家日后的宗妇,找自己商量算个什么事儿? 谢家祖母看着凌氏奇怪的眼神,最后终于还是说了出来,“你看……若是我叫四丫头……” “阿婉?”二夫人被弄得越发糊涂了,“娘找阿婉做什么?” 谢家祖母一咬牙,“我想叫四丫头给阿云治病。” 二夫人手边的茶碗被她扫到了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她气得直发抖,不顾礼数地伸手指着谢家祖母,“你害了她们两人的婚事还不够?现在竟然还要打她们腿的主意?你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怎么会……怎么会……” 二夫人已经不知道用什么词来表达此刻自己的内心了,她实在是要被自己这个偏心之极的婆婆给气疯了。 “你往日里偏心三房,我也就算了。谁叫咱们二房高不成低不就,就是放在旁的家里头,那也是中间的不叫人喜欢。可你们这也太欺负人了!先是怂恿老爷他辞官,现在又要叫我女儿做瘸子,你的良心呢?我自问嫁入谢家以来,虽不说堪当贤妇,但起码也算是恪守本分。若要说我最大的过错,就是没给老爷生下个儿子。” 二夫人深呼一口气,想让自己尽力平静下来。“谢凉云明明有更好的选择,你为什么不去找?我知道,那是你娘家人,可阿婉也是我的心头肉!别以为谢凉萤是未来的侯夫人,就能欺负到我们二房头上来!我还没死呢!就算阿婷和阿婉两个人一辈子都嫁不出去,我这个做娘的做牛做马都养活她俩一辈子!” 说罢,二夫人气呼呼地走了。 谢家祖母在她身后长叹一声。到底是不行吗…… 如嬷嬷劝道:“老夫人真是太苦了。” 谢家祖母木着脸,缓缓道:“有什么法子呢,日子总得过下去的。” 二夫人气冲冲地回到二房。正在偷吃的谢凉婉忙把小碟子往自己身后藏。 根本没在意这些细节的二夫人扑到谢凉婉的身上放声大哭。“我那苦命的儿呀!亲爹不疼也就罢了,竟连嫡亲的祖母都要这般磋磨你!” 谢凉婉被她哭得发懵,“娘,发生什么事了?祖母找你去干嘛?” 二夫人从女儿身上起来,擦了擦脸上的泪。“把你姐叫起来,咱们收拾东西,现在就走!” 谢凉婉听到要走,赶紧把点心塞进自己的嘴里,含糊不清地问:“走?去哪儿?” 二夫人指挥着下人去把大女儿叫起来,自己翻箱倒柜地把东西找出来,愤愤地道:“去你外祖家!” 谢凉婷揉着眼睛,道:“去外祖家?可是现在外头都宵禁了吧。” 二夫人停下了收拾,她倒是没想到这茬。但还是没把东西放回去,她已经铁了心一定要走。“那就等宵禁结束了立刻走。” 谢凉婷的瞌睡全都没了,她坐在二夫人的身边,“娘,祖母到底跟你说了什么,惹得你发这么大的火?” 二夫人恨得牙痒痒,“你那好祖母,竟然要叫你妹妹把腿去给了三房的那个残废!你说,这事儿要真是成了,你妹妹还怎么嫁人?只能一辈子在家里做个老姑娘,更会成为全京城的笑柄。”她絮絮叨叨地说,“我早就看那个颜家不是个东西,好端端的,连太医都没法子的病,竟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邪门歪道,硬要说那腿能治。要真能治,太医能不知道?就他那么能耐!” 谢凉婉听说要用她的腿去换谢凉云,惊得整个人都呆住了。她扑到二夫人的怀里,结结巴巴地道:“娘、娘,我……我不、不换。” 二夫人心疼地搂住她,“娘也不会答应。你只管放心,娘护着你。” 谢凉婷奇怪地道:“那大夫说是要血脉至亲吧?阿婉和阿云还差着点呢,最合适的难道不是阿萤?” 二夫人咬牙道:“我哪里知道你祖母怎么想的,大约是念着那个已经叫云阳侯给定了,怕那头不高兴。” 原本订婚时还是好好的,等成亲的时候就成了瘸子,薛简会肯罢休?笑话! 谢安知原本睡在书房,听说嫡妻气冲冲地打自己母亲那儿回来,不觉有些担心。他披了衣服在屋门口听着里头的对话,终于忍不住推门进去。 二夫人见他突然推门进来,还有些诧意,“你怎么来了。”又想起谢家祖母的所做作为,把那股不满之气都往谢安知身上推过去,“你们谢家,真真是没个好人!” 谢安知对她道:“等宵禁一过,你就带着阿婷和阿婉去你娘家吧。” 二夫人原以为他是过来劝自己答应谢家祖母的要求,没料到谢安知竟然开口就叫自己带着女儿走。“老爷……” “快些走吧,在娘还没硬下心来把阿婉强留下来前。”谢安知皱眉,“倘若你们去了凌家,娘为了面子也断不会再纠结这等事了。” 二夫人泪如泉涌,呜咽道:“你心里到底还是有我……有孩子的。” 谢安知搂着她,轻声道:“你我结缡数载,在我心里,对你总还是留着情分的。辞官一事,没同你商量,是我的错。阿婷和阿婉到底是我的亲生骨肉,我岂会撒手不管。” “没有儿子,我从未怪过你。” 谢安知知道,这件事是凌氏的心结。但他觉得这事儿得看天意,若是老天不允,没有缘分,他也没甚大的执念。 看着两个不知所措的女儿,谢安知道:“你们也收拾东西吧,宵禁一过就立刻套马车离开。在凌家要乖一些,莫要给外祖家惹麻烦。尤其是阿婷,你的嘴巴素来不饶人,表姐妹们虽然会看在亲戚的份上让着你,可总是叫人心里头不舒服,迟早会被人厌弃。” 谢凉婷低声地应了。谢安知不是个会情感外泄的人,他很少会对谢凉婷说这些事。听到父亲对自己叮嘱这样的话,谢凉婷的心里有些激动。 对于谢凉婉,谢安知倒没叮嘱什么。他只是揉了揉女儿的头,对她自己从来都是很放心的。 此夜二房没有人合上过眼,收拾完东西后,都在一起默默地等宵禁过去。因为院门已经落了锁,所以也没有人去谢家祖母跟前说二夫人即将带着两个女儿回娘家的事。 谢安知享受着这难得的静谧,他和凌氏之间很少有这样的时刻。也正是因为有这样的时光,让谢安知的思绪清晰了许多。他开始深思谢家祖母这样做的原因。 凌氏性子比较急躁,兴许没有发现,但谢安知却是知道的。谢家祖母明着对谢凉萤看重,事实却正好相反。 谢安知搂着靠在自己肩头的凌氏,用极轻的声音问她,“你说,阿萤……会不会,其实并不是谢家的孩子?” 凌氏被他的话一惊,从他的肩上抬起头来,刚要说话,被谢安知捂住了嘴。 谢安知冲她摇摇头,“一切不过是我的猜测。”他照旧用那极轻的声音对凌氏说,“我不知道你是否留心过,娘虽然表面对阿萤很重视,但实际上却是更看重阿云。” 凌氏沉下心来,细细回忆。她是个急性子,但并不表示她真的蠢笨如猪。从前不曾在意的点滴串联了起来。她不由自主地从嘴里吐出两个字,“捧……杀……?” 可是,为什么呢? 凌氏愣愣地看着冲自己点头的谢安知。 “不过,这些是我一个人的猜测罢了。”谢安知沉声道,“没有确凿的证据,阿萤就还是谢家人。” 凌氏发着呆点头。 如果谢凉萤不是谢家人,那么谢家祖母这次的行为就说得通。因为谢凉萤根本不能给谢凉云换腿,她们根本就不是亲生姐妹。   ☆、第49章 宵禁一过,谢安知匆匆把凌氏和两个女儿送上马车。这样还不放心,亲自把她们送到了凌家。 此时凌家门房刚开了大门,见姑爷和姑奶奶一道回来,还当自己没睡醒看错了。重重地揉了眼睛,仔细去看了,才确定真的是两个人一起回来的。 这可是顶稀奇的事了,凌家的都知道,打姑爷辞官之后,姑奶奶就对他怨言颇多。怎么今日两人看起来这般琴瑟和鸣。 还不及细想,门房就把他们迎进门去。 谢安知摆摆手,“我就不进去了,还得回去跟娘赔罪。” 凌氏心下不忍,“老爷,不妨我也跟着一道回去。阿婷和阿婉就留在我娘家。” “不了,你是个爱操心的性子,若是不在她俩身边,心里必是放心不下的。”谢安知安慰她,“我到底是娘的嫡亲儿子,她纵是恼怒,也不会对我做什么的。” 凌氏含泪目送着谢安知回去的孤独背影,牵着两个女儿的手不断加重力道。 “娘……”谢凉婉有些吃不住力,不免抗议。 凌氏草草擦了脸上的泪,强打起精神来,勉强挤出笑来,“咱们进去吧,你们外祖母此时怕是才刚起。” 夏氏此时刚起来梳洗,听说自己女儿回来了,惊得不行。“前些日子不是还闹着么,怎么这就沉不住气要跑回娘家来了?莫不是被姑爷给休了。” 她越想越着急,脸都顾不上洗,慌忙套了件衣服就去见凌氏。刚出屋子就见凌氏泪眼涟涟地牵着两个女儿过来,“我的乖囡,谢家欺负你了?” 到底是做人母亲的,见不得怀胎十月生下的女儿哭,“他们没理的事,也能搅出三分屎来。你就在家里头住下,别回去了。” 凌氏扑在夏氏的怀里抽噎了几声,摇摇头,“并不是的,是女儿自己想娘了,就回来瞧瞧你。” 夏氏可不信,她虽然是个没主意的人,但女儿的性子还是知道的。“慌的什么!有你爹和哥哥们给你做主呢。” 门房此时弓着腰道:“老夫人还真是误会了。今儿早上是姑爷亲自把姑奶奶送回来的。” 夏氏大怒,“他还敢把人送回来?还亲自?反了天了!”说着就扬声让嬷嬷去把大儿子叫过来,“让他今早告个假,跟着我一道去谢家要个说法!自己个儿妹妹都被欺负了,还上个什么朝。” 凌氏忙把夏氏给拦住,“娘!真的没事。安知都和我说清楚了。我真的就是想念母亲,才带着女儿过来小住的。并不是受欺负了。”她用力捏了捏夏氏的手,“我的性子娘也知道,若是真叫人给欺负了,能不当场还回去?” 夏氏狐疑地看着她,“那你……这么早回来?” 凌氏不能告诉她内里实情,这涉及到了谢家的阴私。她只道:“我晚上做了噩梦,一心想要回来,安知也拦不住,放心不下,就送我回来了。”她朝两个女儿使了个眼色,“娘若不信,就问她们两个。” 谢凉婷和谢凉婉在马车上的时候就已经被父母耳提面命地警告过了,此时自然不会拆了凌氏的台。两个一道点头,“娘就是做了噩梦,大半夜地就惊醒了,我们都没能好好睡呢,一直陪着母亲。” 夏氏这才放心,嗔道:“这么大的人,女儿都是出嫁的年纪,怎么还跟稚子一般。”她凑在凌氏的耳边,“和姑爷和好了?” 凌氏眼角带泪,羞红着脸轻轻点头。 “这就好,这就好。”夏氏最是担心自己这个女儿的炮仗性子,如今能同谢安知相安无事,好好过日子,她也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夏氏笑道:“你就住下吧,想住多久住多久。我也许久没和你一道唠唠嗑了。” “嗯。”凌氏一边应着,一边不忘回头用眼神警告两个女儿。 谢凉婷抿了抿嘴,她们知道啦,不会说不该说的。 谢安知赶到家里的时候,身上的衣服还带着露水。 谢家祖母已经起来了,正在如嬷嬷的服侍下用点心。见谢安知进来,只抬了抬眼,什么都没说。 谢安知一进去就跪下了,“儿子不孝。” 谢家祖母用帕子抹了抹嘴,“你媳妇回去了?” “是。” 从如嬷嬷手里接过茶碗,抿了一口。谢家祖母叹道:“我本不过是想找她过来商量的,并不是强硬地要求非得按照我的心思去做。我也知道,这件事的确难为你们了。” 谢安知直直地跪在那儿,并不说话。 “我原本也想好了,如果你们真的答应,那我名下所有的田地钱财,就都归了四丫头。不管怎么说,总能保她下半辈子的无忧日子。”谢家祖母面上略有惆怅,“是我想岔了。你媳妇说得对,我兴许……是太偏心了。” 谢安知此时却道:“娘,也是无奈之举吧。”他猛地抬头去看自己的生母,“阿萤她……” 谢家祖母似乎与他心有灵犀般,知道接下来谢安知要说什么。她厉声道:“都出去!” 捧着托盘的如嬷嬷一愣,随后沉寂了下来,带着屋里所有伺候的下人都鱼贯而出。 谢家祖母捏紧了手里的罗帕,抖着声音问道:“你都知道了?” “儿子只是猜测,没有真凭实据,断不敢胡乱下定语。”谢安知沉声道,“娘,儿子……可否猜对了。” 藏不住了,藏不住了…… 谢家祖母看上去似乎在那一刹那老了十岁,“这事,你媳妇知道吗?” 谢安知眼神闪烁,“儿子未曾告诉过她,娘大可安心。” 那就好。谢家祖母定了定神,“你要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谁都不准说,知道吗?” “儿子有数。”谢安知顿了顿,“三弟可知道?” 谢家祖母点点头,“他们夫妻俩,都知道。”她想了想,对谢安知说道,“让你媳妇在娘家住一段时候吧,也好让她暂时安心。” 谢安知点头,“过些时日,儿子再去把她接回来。” “你回去歇着吧,昨夜搅得你们都没睡。”谢家祖母长出一口气,“今日就不用请安了。” “是。” 屋门开了又再次合上。 谢家祖母独坐在屋内,心里又一次涌上了疲乏感。 纸是包不住火的。随着知情的人越来越多,谢家的地位也会越来越岌岌可危。谢家祖母是不愿拿谢家去冒险的。 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放弃做一个纯臣,拿谢凉萤做投名状去找白相。 谢家祖母闭上眼,“如嬷嬷。” 如嬷嬷打开屋门进来,“老夫人,有什么吩咐。” “去趟云阳侯府,跟薛简说,倘若有空,便来谢家一趟,我要与他商量婚期的事。” 如嬷嬷惊诧地看了眼谢家祖母,“老夫人……” 谢家祖母揉了揉发疼的额际,“去吧。” 谢家祖母以身体不适的借口取消了今天的请安。不过家中女子还是要在她房外隔着关着的屋门行礼。 谢凉萤看着今天孤零零的院子,有些奇怪。只有大夫人和自己,二房一个人都没出现。 这不应该啊。二夫人虽然对谢家祖母颇有不满,但请安这事儿,从来都是轻易不缺席的。 大夫人向如嬷嬷颔首道:“既然娘身子不爽利,那我们就等会儿午膳时再来吧,先叫她好好歇着。”说完她看了眼谢凉萤,想征求她的意见。 谢凉萤自然不会提出什么异议,“就照大伯母说的办。”她对如嬷嬷道,“劳烦嬷嬷替我们在祖母跟前尽孝,请祖母好生照顾好身子。” “这是老奴分内之事。” 谢家祖母免了请安,二房老爷亲自护送凌氏和一双女儿去娘家的事,在早膳不久之后就在谢家的下人之间不胫而走。 连嬷嬷在听到消息之后就立即转告了谢凉萤,“二夫人将三姑娘和四姑娘都给带去了凌家,听说还是二老爷亲自送回去的呢。”她觑着谢凉萤的表情,“姑娘你看,这里头……会不会有什么猫腻?” 谢凉萤手下不自觉地把玩着手中已经喝完茶汤的茶碗,心里默默地思索着。好端端的,二夫人是不会带谢凉婷和谢凉婉走的,何况之前她正和谢安知闹别扭,两人都闹到了分房的地步了。能叫古板端正的谢安知与凌氏摒弃前嫌,恐怕是真出了什么大事。 “昨儿夜里,二房可出过什么事儿?” 双珏替谢凉萤把手里的茶碗收好,重新给她换了一碗热的暖手,“老夫人昨夜曾叫二夫人过去一趟,不过没多久二夫人就气冲冲地出来。听说回了二房就闹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和之前去见老夫人有干系。” 谢凉萤沉下眸色。近来谢家在出了一系列大事之后,除了给颜氏和谢凉云治病之外,再没有旁的什么事了。恐怕……谢家祖母找二夫人过去,就是为了给谢凉云治腿吧。 她能想到谢家祖母找二夫人,肯定是要她让出一个女儿来。但为什么在她已经表明态度之后,又去求了二房?明明远水解不了近火啊。论血缘,二房和谢凉云还差着那么一层呢。 谢凉萤心里一闪而过些什么,快地她抓不住。 究竟是什么。 越是想不出来,谢凉萤就越是着急。 看着自家姑娘在屋子里疾步走着圈,几个伺候的在一旁也开始心焦了起来。 连嬷嬷拍着大腿道:“我的好姑娘,有什么事你只管说出来,叫我们一道想想法子。自己一个人总归容易钻牛角尖。” 谢凉萤停下了脚步,朝连嬷嬷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只好继续在原地转圈圈。 双珏倒是能猜出一二来,但是没有薛简的指示,她是不敢轻易开口的。 会不会……是那个大夫提出的?谢凉萤一转眼珠子,拍了板,“替娘治病的那个大夫在哪儿?我去见见他。” 连嬷嬷忙道:“那大夫为着能方便看病,是住在咱们院子边上的小跨院里头。姑娘现在就要去?他现在应该将将起来。” “走。”谢凉萤一扬下巴。 三房边上的小跨院里,马和宇正在打拳。作为一个大夫,他还是对养生之道颇是在意,一套五禽戏熟的不能再熟。 谢凉萤站在院门,看着马和宇打拳。这套养生拳法,就连谢凉萤都会一些,所以她倒不致因为马和宇熟悉而轻易放松自己的警惕心。 马和宇长长吐出一口气,收回了手脚,拿起边上小几上的巾子擦了擦头上的汗,一抬眼就看到了立在院门的一个小姐。这位他倒是没见过,不过看打扮,应当在家里头身份不低,而且还未曾出阁。心里一盘算,马和宇就知道了谢凉萤的身份。 早就听说颜氏另还有一个女儿,在三房排了长女的位置,想必就是这位吧。马和宇上下打量着谢凉萤,原本就不大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倒是长得挺标致的,比她妹妹要美上几分。 马和宇端起神医的架子,并不到谢凉萤跟前,只远远地拱手行了一礼,“谢五小姐。” 谢凉萤从院门处慢慢走进来,“马大夫好。我昨日方才归家,不曾来拜见,还望海涵。” “我不在乎那些俗礼。倒是听说五小姐先前受了伤,不知道如今好些了没?”马和宇舔了舔嘴唇,有些遗憾自己没能替谢凉萤治伤。要知道那伤着的地方,可是寻常轻易摸不着见不到的。他就连给谢凉云看腿,都是隔着一层厚棉布。 谢凉萤按下从内心涌上来的恶心感,“有劳马大夫费心,已经好多了。”她话锋一转,“我听祖母说,马大夫能替我妹妹治腿?” 马和宇的眼神闪烁了起来。旁人兴许不知道,但他是最清楚自己的斤两的。之前能治好几个京中贵人,那也是误打误撞,实际上马和宇根本没多少本事。宋氏也是怜惜颜氏,所以才经由旁人的介绍,搭上了马和宇。他虽然医术不甚精通,但嘴皮子却是顶尖的。几番话下来就说服了宋氏,让他能进入谢家给颜氏看病。 谢家富丽繁华的宅子,让马和宇心里一动。若是能借此大捞一笔,也不算白来一趟。给颜氏搭过脉后,马和宇心里就知道为什么连太医署的人都不敢轻易打包票了。 颜氏这病,说难也不难,说容易也不容易——全看天意。老天爷若是哪天开了窍,那颜氏就能奇迹般地恢复,若是嫌她,那这辈子颜氏就只能在床上耗着了。 马和宇并没有任何把握,但他胆子却大。本就不过是看在钱财的份上才来的,索性就给颜氏下了几剂猛药。太医们知道这些方子,却不会轻易用,那是把颜氏剩下的日子都给耗进去了,连等老天爷开窍的日子都兴许等不到。即便等到了,怕也是没几年功夫好活了。 他才不管这些呢,只要能暂时见效,让谢家和颜家信任自己就行了。 可谁知谢家祖母见他能妙手回春,便提出让他给谢凉萤看看。她心里还是对谢凉云抱有一丝希望,万一……万一她的乖孙能好起来,能重新走路呢? 马和宇见搪塞不过去,所以随口胡诌了一个法子。他笃定谢家祖母是不会答应的,以腿换腿,就是以命换命。还得是血脉至亲,这搁谢家祖母心里,哪个都是心尖尖。 果然就像他想的那样,谢家祖母一口拒绝了。马和宇自然乐得轻松,只要再给颜氏服几副药,能开口说话了,他就“功成身退”带着钱离开京城。到时候天高皇帝远,谢家哪里能抓的住他。 只是马和宇并非神仙,所以必有失算。他哪里知道谢家祖母那是明面上拒绝,暗地里却求医心切,竟把主意打到二房头上去了。 对这些毫无所知的马和宇还在打着自己心里的小九九,想着要算个黄道吉日就开溜,谢凉萤就找上了门。 谢凉萤故作着急地问他,“马大夫所说的法子,真的能治好我妹妹?” 马和宇含糊地道:“能不能治好,还是得看老天爷。这种事,我一个凡人大夫哪里说的准,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他的回答坐实了连嬷嬷和清秋在谢凉萤跟前告的状,谢凉萤也越发不会信他。 “那还请马大夫早些做准备,挑个日子就试试看吧。”谢凉萤装作满怀希望地看着马和宇,“若能治好妹妹,我们谢家都会奉马大夫为座上宾的。” 马和宇冷汗连连,“既然五小姐救妹心切,那我这就去做准备。一旦有消息就通知你。” “劳烦大夫了。”谢凉萤朝他盈盈一拜。 望着谢凉萤袅袅而去的背影,马和宇不断咂着嘴。若真的要换腿,那还真是可惜了这位五小姐。 谢凉萤回到屋里,就觉得马和宇这人不能继续留在谢家。不过一个假神医,之后还不知道会生出什么事来,断不能留着他继续在这里。她可一点都不想拿自己的腿去和谢凉云的换。 一想起方才他盯着自己看的样子,谢凉萤恨不得把身上洗个十遍。 只是如今谢家祖母信他十分,怕是轻易赶不走人。 双珏见谢凉萤满脸的不高兴,便上前轻声道:“姑娘,主子今儿兴许就回来了。你要不要出去同他见一见?也好散个心。” 谢凉萤撇了撇嘴,“成吧,去和祖母说,我要出门看铺子。这些日子都是魏先生在管着,我这个撒手掌柜总得去看一眼。哪里能事事都靠他里外忙活。” 薛简并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还带着老薛和毕元。 谢凉萤看了眼闷不做声的毕元,还有边上挂着笑殷勤对他的老薛,忍不住轻声问薛简,“你怎么说动毕元从那儿出来的?” 薛简朝脸上笑成了一朵花儿的老薛努努嘴,“我哪里能有那能耐把人给说动。最后还不是得靠老薛。” 谢凉萤眼尖地看到了毕元包袱里头露出来的灵位一角,福至心灵地道:“是不是老薛说……要把他娘给移到祖坟去?” 薛简看了她一眼,“这也算给了人家一个名分,也是认下了毕元。” 谢凉萤用手肘捅了捅薛简,饶有意味地看着他,“老薛把家人给找着了,你是不是……有些寂寞了?” 薛简脸上的寂寥逃不过谢凉萤的眼睛。 在桌下大家都看不到的地方,薛简牵住了谢凉萤的手,“我为什么要寂寞?我不是有你吗?”他认真地看着谢凉萤,“你就是我的家人。” 不管前世还是现在,你永远都是我重要的家人。 谢凉萤脸微微泛红,啐了薛简一口,“谁跟你说这个!”她有些踌躇地问,“你就……没有想过,要去找失散的家人?” 薛简摇摇头,“我小时候的事情已经记不太清了,就连在哪儿长大的都不记得了,就是费了人力物力去找,怕也是没有个结果。” 何况现在薛简已经与往日不同了,顶着云阳侯的名头,又有封邑,怕是冒名顶替的人不会少。届时白欢喜一场,怕是会比现在更难过。 谢凉萤把下巴隔着手背上,喃喃地道:“我也好想知道……我到底是谁家的孩子。” 薛简猛地回头,心砰砰直跳。谢凉萤知道了什么?! 谢凉萤转头去看他,“你知道我家里来了个‘神医’吧?我回府之后,听说他自称有法子能治好阿云的腿,但是得拿我的腿去换。我都和祖母说了,我答应,但她却私下去找了二伯母。” 把目光重新放在了老薛和毕元这对刚相认的父子身上,谢凉萤的眼里有些艳羡。“我觉得……也许我并不是谢家的孩子。” 所以他们也并没有把自己真正地当成家人,前世自己的那些遭遇也都能说得通了。因为她根本就不姓谢,血液里留的也不是谢家的血。 薛简强自镇定,“好端端的,瞎想些什么呢。”他压低了声音,似乎是想说服谢凉萤,“兴许,谢老夫人不过是心疼你,舍不得呢?” “怎么会呢。若是因为心疼我,而要叫三姐姐和四姐姐遭难,那岂不是把我架在火上烤?二伯母她们能饶得了我?”谢凉萤嗤笑,“就是偏心也不是这么个法子。别说最后没成,就是成了,这也不是真正疼爱的样子。” 简直就像是捧杀。 薛简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谢凉萤的话,现在还不是叫她知道真相的时候。 正当薛简左右为难的时候,杨星泽从门外不情不愿地进来。他对着毕元,躬身行了大礼,嘴上嘟囔了一句,“毕先生。” “诶?!” 薛简凑在一脸震惊的谢凉萤耳边,“长公主听说毕元在林子里的时候把阿泽给压得一句话都不敢反驳,乐得跟什么似的。咱们一回来就压着他认了毕元做武艺先生。” 谢凉萤捂着嘴,“我也听说了,长公主对他最是头痛,但又下不去手真的揍他。现在来了个克星,他的好日子算是到头了。” 毕元看着就是个板正的人,日后才不会轻易放过杨星泽,由着他的性子来。有和安的鸡毛令在,杨星泽怕是跟那孙猴子一样,得压在五行山下出不来了。 第一次被人这么称呼,毕元也显得很别扭。他在深山中长大,很少与人打交道,更遑论与杨星泽这种权贵家的小公子打交道了。见杨星泽跟自己行礼,他连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还是老薛上前把人给扶起来,“杨小公子何须这般多礼。” 杨星泽老大不乐意,“我也不想,还不是我娘……” 薛简在一旁咳嗽一声,吓得杨星泽打了个哆嗦。他如今真是满心的苦涩。家里听说给自己请了个乡野村夫当先生,竟然没有一个反对的,都说总算有人来克他这个混世魔王了。他在家里头就这么不招人待见?! 毕元笨拙地对杨星泽道:“我日后,会好好教导杨……小公子的。” “别,你可千万别尽心。”杨星泽都快哭出来了。毕元不尽心就够自己喝一壶的了,这要尽心起来,自己还不得少层皮? 那自己到底是尽心还是不尽心?拿不准的毕元偷偷看了眼老薛,希望他能给自己指点。但瞥见老薛真的用鼓励的眼神给自己打气,他又立刻收回了目光。在山里头被晒得酱色的脸竟能看到些赧色来。 虽然还有些别扭,但好歹一家团聚了。 谢凉萤支着下巴,对他们颇是羡慕。 薛简牵着她的手一直没有放开过。“你可知道你祖母昨日派人来侯府,让我过去与她商量婚期的事。” 谢凉萤听到这话,顿时手脚无措了起来。虽然嫁给薛简过,但重来一次,谢凉萤的内心还是犹如当年听说自己要成亲时那样彷徨。她偷眼去看薛简,磕磕绊绊地问:“真、真的要成、成亲了?” 说着话的时候还咬着了自己的下巴,疼得她把眉毛都皱到了一起。 薛简抚平了谢凉萤皱起的眉毛,“有什么不好的?难道我还会亏待了你?” “倒不是这个。”谢凉萤扭扭捏捏的,不知道该怎么和薛简说自己此刻心里的想法。 薛简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手下微微用了点劲,希望借此给谢凉萤一点力量,“以后咱们就关上门过自己的日子,你想在府里怎么倒腾都随你。” 谢凉萤没好气地看了眼薛简,“就算我当个败家子也不管我?” “有什么好管的?”薛简轻笑起来,“你能败得了我多少家财?何况你如今自己也在做营生。就算我做不了京城首富,当个衣食无忧的富家翁还是行的吧?” “出息!”谢凉萤娇嗔道,“要叫陛下知道,怕是把赏你的都收回去。” 薛简大手一挥,“只管收,我以后就靠夫人的嫁妆过日子就成。陛下还欠着你的嫁妆呢。” 谢凉萤鄙视地看了眼薛简,余光瞄到正打算偷溜回家的蔡荥,便想起一件事来。“你可知道有个叫马和宇的大夫?” 蔡荥皱眉,“近来在京城倒是听说过,似乎治好了几个京中贵人?不过我见过那些所谓治好的病患,怕是也就这几年的功夫了。他惯下猛药,这对身子并不好。本身就五行失和,用药强制疏通堵住的经脉,虽然一时看着好转,但却是消耗日后的精力。”他无所谓地摆摆手,“反正他们也没求到我头上来,我也不管他们以后怎么样。自己愿意信,那就得咽下后头的苦处。” “你这也算大夫。”谢凉萤讥讽,“大夫难道不该悬壶济世,心怀苍生?” 蔡荥“啧”了一声,“我刚出师那会,倒也抱着这样的心思。但大夫治病不治心。”他指着自己的一头白发,“喏,这就是心怀苍生的后果。” 谢凉萤不知道蔡荥过去到底遇上过什么,不过现在看来她似乎在无意间揭了人家的伤疤。她极不好意思地向蔡荥道歉,“是我唐突了。” 蔡荥装作一副大度的样子,“我才不会放心上。”不过转头却换了一副嘴脸,“不过你总得给我些赔礼吧。” 谢凉萤很痛快地答应了,“想要什么只管说。” 她答应得这么痛快,蔡荥反倒有些扭捏了起来。犹豫了许久,他才用小声而又极快的语气提了要求。 谢凉萤起先以为自己听错了,正要重复一遍的时候,被蔡荥慌手慌脚地给拦住,“别、别说出来!” “哦,哦哦。”谢凉萤一脸懵懂地看着旁边忍笑的薛简,终于确定自己没听错。 薛简起身,“走吧,我送你回去。”正好去见见谢家祖母,同她谈谈婚期的事儿。 老薛明着是云阳侯府的管家,此时也跟着薛简一道出门,边走边听薛简的吩咐。毕元也同雏鸟一般,亦步亦趋地跟着。 薛简难得有闲心,想和谢凉萤一道逛会儿再回谢家去。所以就没让谢凉萤在二道门坐马车,而是带着她一起出了大门。 一行人在大门口,正打算告别,就见毕元剑眉一竖,两眼通红地冲了出去。 谢凉萤顺着他的方向看去,正好看着手里拎着个葫芦酒壶的马和宇一脸呆滞地望着朝自己冲过来的毕元。 毕元到了马和宇的跟前,二话不说抬手就打。等大家明白过来的时候,马和宇已经被怒气冲天的毕元给揍得不成人样了。 老薛皱眉把毕元拉到一边,“这里是城里,与山里头可不一样。你不能光天化日在大街这样随意打人,若是叫顺天府的见着了,还不把你抓进去吃几天牢饭?” 尤其这还是在云阳侯府门口,举凡出了事,都会连累到薛简。现在朝堂众人都犹如惊弓之鸟,谁不是夹着尾巴做人做事。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守着自己的同时,把目光放在了别人的身上,寻找一个突破口。 薛简就是再怎么能耐,皇帝也无法在众口铄金的情况下把他给保下来。 毕元两眼赤红,想要一把推开老薛,又想起他重伤刚愈,怕是经不起自己这么一推。只得耐下性子来同他吼着,“你还拦着我?!娘就是被这个人给害死的!” 马和宇今日出门本是去定马车的,想着过几日就从谢家祖母手里要一笔钱,然后远走高飞。这才刚定好了,正高兴呢,就被人逮着给打了一顿。他认出了在一旁的谢凉萤,正想朝她哭诉,让她看在自己救了颜氏的份上放自己走,就听到毕元这番话,心里不免一惊。他仔细去辨认,这才认了出来。 早些时候他还没在京城混出名声来,是在京郊几个乡野村子里头打转的。救过几个人,也医死了几个人。时隔多日,他的记忆已经对毕元的样子很是模糊,但口音却记得挺唠。 马和宇不由得在心里直叫苦。今日自己定是没有看黄历,先是遇上了谢五小姐,再是冤家路窄。他哪里知道那个老太婆是因为什么原因死的,兴许并不是自己的药呢。反正就算不给她治,她也快死了。搞不好自己就是正赶上了。 真真是倒了大霉。 老薛面无表情地看着马和宇,手里的拳头不断地缩紧。 深觉大事不好的马和宇把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紧紧地咬着牙关。   ☆、第50章 颜氏在柏秀的搀扶下,一步步慢慢地挪动着。因为许久不曾下床,所以她都已经快要忘记走路是什么样的了。酸软的双腿几乎无法支撑住她有些发胖的身体。颜氏在心里不断地给自己打气,阿云还等着她呢。 柏秀小心翼翼地用尽全身力量撑住把大部分力量都靠在自己身上的颜氏。因为颜氏要练习走路,所以屋子里的桌椅等障碍物早就搬去了边上,里间特地空出了一块好让颜氏练习。 颜氏越走越觉得自己头晕,身上的力气也在一点一点地流失。眼看着就要走完一圈了,颜氏实在熬不过去,两眼一翻,倒在了柏秀的怀里。 柏秀被她压个措不及防,带着颜氏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听到里间的动静,外头伺候的嬷嬷侍女们都冲了进来。里屋顿时乱成一团。 谢家祖母听说颜氏陡然间昏迷过去地消息后,心都纠成了一团。她听说马和宇不在府里后,迭声唤如嬷嬷去太医署请太医过来。 太医匆匆赶到,床边的谢家祖母和谢乐知忙让开,好让太医替颜氏把脉。太医翻了翻颜氏的眼皮,又在她两只手分别把了脉,摇了摇头。 谢家祖母见状就知道颜氏不好了,登时晕了过去。 谢乐知把母亲扶住,颤着声音问道:“太医……内子的病?” 太医道:“原先那般将养着,兴许还有一丝希望。如今叫人下了猛药,怕是后头再也好不了了。”他略有埋怨地接着道,“我知道你们求医心切,但有些病是急不来的。如今我怕是蔡御医来,也于事无补,还是……准备准备吧。” 谢乐知一下子有些没反应过来,愣了会儿,才明白过来太医这是叫他们给颜氏准备后事。 “真、真的就……?” 太医点点头,朝谢安知拱拱手,“我先回太医署了,倘若……试试看能不能找到蔡御医。” 刚清醒过来的谢家祖母不由老泪纵横。她早就想到了要去找蔡荥,可那人岂是那般容易就能找着的?谢家都不知道派了多少人出去,找了多少关系,就是没有打听到蔡荥的消息。 太医的话几乎是给颜氏下了最后的通牒,如今这样,就算真能找到蔡荥,恐怕也只能一试。 谢家祖母扑在昏迷的颜氏身上,“是我害了你啊!” 谢乐知比他母亲惊醒些,脑子一转,就太医口中所谓的猛药就是马和宇开的方子。他们原以为马和宇是真有本事,没想到只是在同谢家虚晃一枪。难怪今儿早上他来找自己的时候说要走,不管自己百般挽留,就是不松口。原来是怕事情败露之后,叫他们给抓了。 怒不可遏的谢乐知忙叫人去把马和宇给找回府里来,“见到人就给我绑了!” 还不等仆妇应了去外头传话,谢凉萤就急匆匆地进来,“我听说娘不大好了?!” 谢家祖母挣扎着从如嬷嬷地怀里起来,把跟前的谢凉萤给推了个趔趄。她本就怀疑谢凉萤当初是特地挑了那个时候,把谢乐知和谢初泉在外头的丑事说出来,就是为了好叫颜氏气上一气,只是颜氏受不住打击,直接倒下了。现在看着躺在床上只能往阎王殿走的颜氏,再去看谢凉萤脸上的焦急,谢家祖母只觉得越看越假,越看越恨。 “你这个小畜生!还有脸到你娘跟前来!”谢家祖母指着谢凉萤的手不断颤抖着。 谢乐知一脸疑惑地看着怒气滔天的谢家祖母,又转头去看一直抹着脸上泪的谢凉萤,一时之间竟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颜氏的病怎么还怪到了谢凉萤的头上去?! 谢凉萤哭着道:“我今儿才晓得,那个什么马神医其实是个庸医。我亲眼见着他被人给当街打了一顿,如今正绑了去见官呢。我一想娘不是正吃着他开的方子?就赶着回来了。祖母怎么不问缘由就胡乱指责我?那人又不是我请来的。”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谢家祖母喃喃道,整个人不断地往下滑。 谢乐知忙上去帮着如嬷嬷把谢家祖母给搀住,“娘!” 谢家祖母两眼一闭,彻底晕了过去。 屋子里登时又乱了。 谢凉萤拉着谢乐知的袖子,“爹,这、这可怎生是好?” 谢乐知叹了口气,皱着眉,“去把先前刚走的太医叫回来吧,请他给你祖母瞧瞧。”希望没出个好歹。 如嬷嬷抹了把泪,脚下不稳地出门去把太医给追回来。 谢凉萤帮着父亲把谢家祖母安置在了外间的罗汉床上。父女俩面面相觑。 谢乐知此时想起之前传来的谢凉萤受伤的事,便问她,“伤好些了没?” 谢凉萤点点头,她略微拉了拉包着脖子的衣领,“好许多了,只是还有些红印子,大夫说得一直用药。” 谢乐知看着那一片红色疤痕从拉开的衣领下面一直蔓延下去,心道当时怕是极凶险。“也是苦了你,当时想来痛得很吧?” 谢凉萤摇摇头,“阿简特地给我请来了蔡御医,所以倒没吃多大苦头。” 真正吃苦头的是压着钱太医不肯放人的周家。不仅周贵妃在宫中被皇帝一顿好骂,就连周家都因此事而被降了职,家里几个京官都被派了出去。 谢乐知心里一动,“哪个蔡御医给你看的伤?” “就是那个治好了圣上顽疾地蔡荥蔡御医啊。”谢凉萤道,“可惜他留下方子之后就走了,如今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这兴许就是天意吧。谢乐知长叹一声,“罢了,你也重伤方愈,就先回去歇着吧。这儿有我看着呢。” “嗯。”谢凉萤又多了一句,“爹若是用得着我的地方,只管派人来叫我便是。” 谢乐知点点头,“去吧。” 回了院子的谢凉萤接过清夏绞干的帕子,擦了把脸。她刚见毕元押着马和宇见官,就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身上的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如今一头一身的汗,叫她觉得浑身都不舒坦。 双珏此时脸色凝重地过来,在谢凉萤跟前一福,凑在她的耳边道:“夫人,吴怡要生了。” 谢凉萤停下了擦脸的动作,表情也严肃了起来,“可有请产婆去盯着?” “都已经备下了,今儿早上刚发动的,此时还没见要生产的迹象。” 谢凉萤把帕子递给候在一旁的清夏,心里不免埋怨,怎么什么事都挤到今天来了。她这边因为颜氏昏迷,谢家祖母晕倒而轻易离不开谢家。可那头吴怡生产,却是个大事。 自古以来妇人生产,大都是鬼门关前走一遭。因生产而死的妇人并不再少数。 从吴怡显怀起,谢凉萤就盼着这个孩子的出世。她知道,只要这个孩子被顺利生下来,柳澄芳必定是要吃苦头了。 她倒要看看,届时向来风光的柳澄芳还如何能在众人面前秉持着一贯以来的风度,把吴怡母子给认下。 “你替我上那儿看着,跟吴怡告声罪,我如今是真不能轻易离开家里头。”谢凉萤吩咐连嬷嬷拿着钥匙上库房里取一些适合产妇服用的药材补品,又从身上取了几张银票给双珏,“把钱给产婆塞得足足的,叫她不要掉以轻心。这个孩子无论是对吴怡,还是恪王府,都很重要。” 对她亦如是。 “奴婢省的。”双珏带着东西,顾不上旁的,直接就出了府。 谢凉萤在屋子里呆不住,最后还是去了谢家祖母那儿瞧瞧。 重新被请回来的太医正给谢家祖母开方子,“都是些常用的药材,并不难买,府上想来也是备着的。谢老夫人向来有思虑过多的毛病,以后可莫再如此了。放宽了心,别再管事了。也不能生气,她到底上了年纪,身子比不得年轻时候,现在是一日不如一日,得好好将养着。” 谢乐知一一应下,让如嬷嬷赶紧去煎药,又亲自把太医送出了府。回来看到谢凉萤正坐在床边,目不转睛地看着谢家祖母,不由道:“不是叫你去歇着吗?怎么又回来了。” 谢凉萤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痕,“祖母这样子,女儿哪里歇得住。还不如在跟前伺候着,也好替父亲分忧。” 谢乐知叹道:“你是个孝顺的。”又嘱咐她,“莫要叫你妹妹晓得这事儿,她打伤了腿之后性子就郁得很,什么事都闷在心里头。我又不能事事问她,还是叫她少担心些来得好。” “都听爹的。” 谢凉萤从侍女手中接过绞好的帕子,不断给谢家祖母擦去额上的汗。可她的心思却随着双珏,飞到了吴怡那儿。 谢乐知见她神思恍惚,以为是在担心颜氏和谢家祖母,便劝道:“你娘……那是命,你祖母经由太医瞧过,说是并无大碍。只你以后听话些,莫要再惹她生气了。” 谢凉萤点点头,道:“那个姓马的,怎么叫外祖家送过来的?外祖母也是,怎么也不打听打听,现在倒好,生生把娘蹉跎成这样。” 谢乐知暗暗咬了牙。颜家不仅是谢凉萤的外祖家,也是他的外祖家。他一个小辈儿,要指摘颜家不好,那是万万说不出口的。可这事儿的起因,的确是宋氏巴巴地将马和宇送来才导致的。他不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面,一切都得看谢参知和谢家祖母的意思。不过要按谢乐知的性子,怕是以后会和颜家断绝了来往。 看看他们,这都办的什么事! 谢乐知知道,颜家把马和宇送来谢家,不仅是担心颜氏的身体。更重要的是希望借由这个举动,能让谢家祖母记着他们的好,日后能再活动活动,替他们官复原职。 谢乐知心中冷笑,如今他自己成了白丁,二哥也因要保颜家而主动提出让官,谢家哪里还能再腾出功夫来去帮颜家。真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在朝堂上掀起那么大的风波,能侥幸逃脱已是万幸,竟还念着官职钱财。 谢乐知闭了闭眼,强压下心里的不忿。他对谢凉云沉声道:“以后你同外祖家少来往!”谁知道他们以后会不会因为谢凉萤成了侯夫人而找上门去,以长辈的身份强逼了谢凉萤应下帮忙。 谢家祖母找薛简过府,想定下婚期的事,谢乐知是知道。他倒没有太多的意见,谢凉萤的年纪摆在那儿。两个人定亲的日子也不短了,要正式成亲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所以谢乐知并没有往更深的地方去想。 只是现在老人家自己都躺在床上,怕是轻易也起不来身。谢凉萤的婚事,又要被耽搁了。 谢乐知不免对这个大女儿有些愧疚,但他一时也想不到什么能弥补她的。只干巴巴地让她多多休息,好好养伤。 谢凉萤微微一笑,“爹也是,莫要因为失了官身功名而焦躁。爹的本事圣上是知道的,届时自然还有用得到爹的地方。” “这是薛简同你说的?”谢乐知听说自己有可能官复原职,心中大喜。他不住地搓动着双手,在屋子里来回打转。 谢凉萤把目光放在显得极不安稳的谢家祖母的身上,“阿简虽在圣上跟前,可到底不是圣上肚子里的蛔虫,哪里能揣摩得出圣意。不过他倒是同我说,圣上有几次提过爹。只要圣上记得,爹还怕的什么?” 谢乐知眯了眯眼,捋着胡须不断点头。这话倒是说到了他心坎里去了。他自负才干,觉得因莫须有的桃色之事而失官,颇受了不少打击。但就像谢凉萤说的那样,只要皇帝记着自己,总有一日能重回朝堂。 就是这事儿,是不是还需要谢参知在背后推一把,谢乐知想不好。等父亲回来之后,怕是得和他商量商量。 谢凉萤见谢乐知缓和了心情,便赶紧提出自己的要求,“爹,我在外头有个姐妹,如今正病着,女儿想出府去瞧瞧,爹可能允了我?”她怕谢乐知不答应,又道,“我也是方才回屋晓得的,也是不凑巧。祖母这儿我也担心,可她那头我也放不下,就想着去看一眼就回来。” 谢乐知眯眼望着一脸紧张的谢凉萤,他此时心情好,就不同女儿计较太多了。反正谢家祖母跟前有自己在,出不了大错。 “既然心里惦记,那就去吧。只是不许很晚才回来。到时家里头人人都在,只你不在,怕是不妥当了。” “女儿知道了,只去瞧一瞧便回来。” 谢凉萤抓紧时间辞别了谢乐知,也没回屋去换衣服,让清夏取了外衣送去二道门。穿上外衣就上了马车去找吴怡。 双珏扶着满头大汗的吴怡在屋子里不断走动。 吴怡一脸的汗水不断地滴落,有些还进了眼睛,不过这点轻微刺痛感比起她下腹的坠胀根本算不了什么。她也是打小被家里头宠着长大的,生育之痛算是人生里头一糟的苦楚。实在走得忍不住了,吴怡向产婆求饶,“就让我歇一歇吧,实在走、走不动了。” 产婆收了双珏的大笔银子,生怕吴怡生产有个好歹,一直眼珠子都不错地在一旁盯着。她见吴怡是真的吃不住了,便应道:“那就先歇歇,免得等会儿生产的时分没了力气。” 双珏扶着吴怡坐下,又忙将一碗参汤给吴怡灌下去。“还要不要吃点别的东西?” 吴怡小口喝完参汤,无力地缓缓摇头。她现在没有任何食欲,要不是念着之后生产失力,就连这参汤都不想喝。 产婆用干净的巾帕给吴怡擦掉一脸的汗,摸了摸她的肚子,朝双珏摇摇头。 双珏虽没经历过生产,但同是女子,又常在外头跑,所以还是知道些的。她如今最担心的就是万一吴怡难产,那可难办了。不论是保大还是保小,都会出问题。 没了生母的孩子,要是被柳澄芳反咬一口来路不明,怕是连命都保不住。没了孩子的吴怡,那就等同于失去了入恪王府的机会。 双珏跟着也急出了一身的汗,她拉紧了袖子,擦去脸上的汗水。“吴姑娘且再撑上一撑,快了。” 吴怡点点头,突然下腹剧痛传来。 产婆探了探,朝双珏点头,两人慌忙把吴怡抬上了床。 谢凉萤到的时候就听见吴怡惨烈的呼痛声。她从未生过孩子,也没经过这样的场面,当下就傻了。 生孩子……真有那么痛?! 清夏朝清秋使了个眼色,让她进去帮忙,自己留下来在外头陪着谢凉萤。产房见血,是为不详,谢凉萤是不能进去的。 清秋一进产房,就被产婆赶着去烧热水。厨房的水倒是一直热着,只是双珏和产婆都只顾着陪吴怡,下头的火快熄了。清秋又慌张张地把火重新烧旺。好不容易烧开了,端了一盆进去,一屋的血腥气扑鼻而来。 腥气冲鼻地感受极不好受,清秋忍着干呕把水端过去,还未等双珏接过,她就松手连盆带水地洒了一地。 双珏皱眉,“尽添乱!” 清秋冲到屋外,扶着颗树就不断吐了起来。 谢凉萤拍了拍清夏,让她去瞧瞧。 清秋把一天吃下的东西吐了个干净,倒觉得舒服了许多。她朝不断给她抚着背的清夏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儿了。 “算了,你就留在外头守着姑娘别进去了。”清夏说罢,撇下了清秋去帮忙。 谢凉萤看着清秋还是不大好受地样子,便问她,“等会儿蔡御医也要过来,到时候叫他帮你看看吧。” 清秋原先拒绝,可又不忍拂了谢凉萤的好意,便点头应下。 里头吴怡的惨叫声时断时续,但声音不断地再降低。谢凉萤心里一个“咯噔”,生怕吴怡有个好歹。在院子中坐不住的她,终于起身去了产房门口,高声把双珏叫出来。 “怎么样了?” 双珏脸上虽有疲惫,但眼睛却发亮得很,“姑娘且安心,产婆说一切都好。” 谢凉萤点点头,又把双珏给放进去帮忙。 随着日头越来越低,吴怡还没有把孩子给生下来。谢凉萤开始怀疑方才双珏的话不过是想安她的心,其实吴怡根本一点都不好。 心里越来越慌,谢凉萤不觉抓紧了胸口的衣服。 一定要母子均安! 蔡荥拎着行医箱,踩着点过来,身边跟着曾氏。 谢凉萤见他二人一道过来,微有诧意,“曾夫人怎么也来了。” 曾氏笑道:“我好歹也是生产过的,正好能帮得上忙。”她朝蔡荥点点头,径自去了产房。 蔡荥是男子,不是什么大事,轻易不能进产房。他拉过一把小凳子,就在谢凉萤的边上坐下来。 谢凉萤见他此时正好有空,就把清秋往蔡荥面前推了推,“我这丫头方才有些不大好,还得劳烦你给瞧瞧。” 不过是举手之劳,蔡荥也没有拿乔,伸手牵过清秋的手就搭起脉来。 蔡荥很快皱起了眉。他仔细打量了清秋的装扮,见她还是一身未配人的丫鬟模样,又细细摸了摸。 谢凉萤的心都提到了嗓子口,不自觉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可有什么不妥?” “不妥,大大的不妥。”蔡荥恢复了表情,饶有趣味地看着无措的清秋。他对寻常内宅中的阴私并不感兴趣,但经得多了,也能猜得出几分来。 清秋的脉就是叫他的小药童来把,也能准确无误,乃是喜脉。倘若谢凉萤此时已经出嫁,那为了她和薛简,蔡荥怕是会瞒住谢凉萤的同时,想法子叫清秋落了胎。但既然两人还未成一家,那么这事儿就好办多了。 看着谢凉萤一脸的担忧,蔡荥大大方方地道:“你家丫鬟怀上了,有了。”他比了比自己的肚子,“已经三个多月了吧。” 清秋脸色惨白地愣在原地,半晌才反应过来,跪在谢凉萤的跟前,结结巴巴地道:“姑、姑娘。” 原来是身子有了。谢凉萤心里的急登时去了大半,“起来吧。如今你是双身子的人了,万不可同过去那样,地上凉的很,对身子可不好。” 蔡荥点点头,“你倒是知道的很清楚嘛。” 谢凉萤瞥了他一眼,把清秋带到一旁清净的地方,“是大堂哥的?” 清秋涨红着脸,重重地点头。 “什么时候的事。”谢凉萤并不意外谢明泉和清秋会勾搭上,反正他俩前世就有这档子事。重生后自己并未阻拦过他们,彼此有意自然能成就好事。 清秋咬了咬唇,“是……姑娘去云阳侯别庄习马术的时候……” 算算日子,也不短了。 谢凉萤低垂了眼,心思百转千回,“你之后,可有什么打算?” 按谢凉萤对大伯母魏氏的了解,轻易是不会点头答应让清秋做个妾的。虽然谢明泉的嫡妻,自己的大堂嫂嫁入谢家数年尚未生下一子半女,但向来注重礼教的魏氏定是不会让妾侍在嫡妻之前生下孩子。 这是乱了嫡庶的大事。谢明泉的嫡妻可并没被大夫们下了通牒,说她无法生育。只要年纪还在,癸水不断,魏氏对儿媳还是有期待的。 清秋面对谢凉萤这样直白的问题,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并不是谢家的家生子,而是外头买来的。幼年的时候,也曾在父母的庇佑之下过过悠闲自在的好日子。但随着天灾人祸,家里头连着死了几个孩子,连大人都要活不下去了。万般无奈之下,清秋的父母将她卖给了谢家。 童年时的生活,最是叫清秋怀念。她不用早起晚睡地伺候人,也不用听凭别人的吩咐。举凡自己想要什么,只需同父母撒个娇,就会有。兄弟姐妹之间虽会吵闹,但不消片刻就又会和好。 但随着进入谢家,那样的日子再也不复返了。 “姑娘若是看得起,”清秋一咬牙,“奴婢愿成为姑娘在大房的眼线,举凡姑娘想知道的,必是知无不言。” 谢凉萤勾起嘴角,“就算我让你打掉腹中胎儿,你也甘愿?” 清秋愣愣地摸上自己的肚子,里面有个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就存在的孩子。她是亲眼见着吴怡如何一心保住腹中胎儿的,也知道这是自己上位的最好的机会。 但如果没有谢凉萤的支持,她只会被狠狠打落胎儿,然后凄惨地流落街头。 可……为人母,她怎么忍心! 谢凉萤盯着清秋看了许久,从她的脸上摸清了心中所想。“你也知道我大伯母的性子,她最厌恶的就是用孩子上位的人。你若舍了孩子,恐怕她还会勉强点头,你要是执意留着,怕是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了。大堂嫂还没生下嫡子呢,怎么会容得下你的孩子。” 清秋紧紧地咬着唇,直到尝到铁锈味才知道原来将唇给咬破了。但她始终都开不了口,告诉谢凉萤她愿意把孩子打掉。 “罢了。”谢凉萤也不欲为难清秋,“我也不是那等铁石心肠。女子生产不易,落胎也是极艰难的事。你到底是打小就跟着我的,我哪里舍得叫你吃这份苦头。” 清秋瞪大了眼睛,这是……答应要帮自己了?!她原想跪下,但想起方才谢凉萤说的,地上凉,所以只带着哭音指天起誓,日后对自家姑娘定会忠心耿耿。 谢凉萤并不把清秋的誓言听进去,她只道:“我就算有法子让你得偿所愿,可你也得心里有数。孩子没生下来前,你和他都是危险的。大伯母有一百种方法可以折腾你们,到时候去了大房,我可再也管不着你了。你得有准备才是。” 清秋重重地点头,“奴婢都听姑娘的就是了。” 只要能叫自己真的不再做这等伺候人的活计,不过是小心守本分过日子,清秋自认还是能撑过去的。 “那就好。”谢凉萤领着清秋重新回到蔡荥的面前,“替我这丫鬟开些保胎药吧。” 蔡荥“啧啧”地摇头,“你就不怕外头传出你御下不严,管教无方,身边丫头都管束不了,叫她与人私通?” 谢凉萤毫不在意,“那头是谢家的嫡系,他们才不会拿我做文章呢,沾着我,他们就会惹上一身腥。再说了,还不是有阿简给我撑腰。” “你就是仗着他疼你。”蔡荥“嘿嘿”笑着,手下不停地唰唰写完方子。“照着上头去抓药吧。” 谢凉萤还不太放心,“这样就成?”她追问,“若是刻意地磋磨母体……”她朝清秋投去一眼。 蔡荥哪里不明白谢凉萤的意思,这丫头怕是后头的日子不会好过了。他沉吟了几分,重新把方子改了改,“若是情形紧急,可暂保一时无忧。但你得把人拎到我跟前来再看看才行。” 谢凉萤把方子递给清秋,“好生配了药吃吧。” 清秋羞红了脸,接下了方子,仔细看了遍才收在贴身的荷包里。 不知道那位知道自己有了身孕后,会是什么样儿,虽然平日里与她卿卿我我时,说过叫自己生下他的子嗣这类情话,可清秋心里还是明白的,那些都是男子的浑话,作不得准。 谢凉萤看了看天色,实在不能再这里继续呆着了。但吴怡还没把孩子生下来,她又放心不下。不亲眼看着吴怡母子平安,今夜怕是睡不着了。 哼着小曲的蔡荥看出了谢凉萤的踌躇。他朝谢凉萤挥挥手,“若是有事就去吧,女人生孩子可没那么快的。” “没那么快?”谢凉萤惊道,“这都好些时辰了!” 蔡荥一脸“真没见识”的表情,“我还见过有妇人生了三天三夜才把孩子生下来的呢。” 谢凉萤摸了摸自己砰砰直跳的心口。 三天三夜?!那产妇还有力气?! 谢凉萤脚下一个趔趄,慌得蔡荥探出身来把她给扶住。 “别慌!到时候你生孩子也是这样,现在也知道知道,有个心理准备。” 她一点都不想要这种准备好吗! 木着脸的谢凉萤准备自己登上了马车——清秋现下有了身子,不适合再继续做伺候人的事儿了,万一出个什么意外可难说。 产房突然传来吴怡的一声极高的叫声,随后,一声小儿啼哭划破了天际。 生了…… 谢凉萤停下上车的脚步。 生了! 双珏抱着一个襁褓,笑意晏晏地从产房里出来。新生婴儿见不得风和光,所以并未真的出屋,只在屋门口站着。 谢凉萤此时也没了回去的心思,撇下清秋就跑过来。 刚出生的胎儿还皱巴巴的一张脸,根本看不出是像吴怡还是更像柴晋一点。 “母子均安。”双珏抱着孩子,在谢凉萤地耳边轻声道。 蔡荥提起凳子边上的行医箱,“我进去给她看看。” 有不少产妇在顺利生下孩子之后,会突发些病症。所以除了产婆外,大夫也是要备着的。 谢凉萤脸上的笑意根本止不住,她抿着嘴笑道:“快去快去。” 双珏并没有抱着孩子跟在蔡荥后头进去,而是问谢凉萤,“夫人看,要不要告诉恪王?” 谢凉萤想了想,“让阿简做决定吧。他比我更清楚表姐夫的性子,言语行事也应当比我更妥当些。” 双珏把这事儿记在心里,又道:“那孩子……是咱们另外找了奶娘养着,还是留在吴怡的身边?” 双珏是怕吴怡出了月子之后出尔反尔,届时带着孩子远走高飞,进了恪王府后翻脸不认人。便想着先把孩子与她分开,好有个把柄捏着。 谢凉萤倒是不怕这个,就算吴怡使手段,嫡庶之争没有外力,也很难赢过心机深重的柳澄芳,“留在她身边吧,若是另外带走,怕是她得和咱们生分了。母亲见不到孩子,怕是会恨上所有人的。” 仿佛是要应和谢凉萤的话一般,产房内的吴怡问道:“孩子呢?” 谢凉萤示意双珏把孩子抱进去给吴怡。 “是个公子。”双珏把襁褓打开,让吴怡看清孩子的性别,“恭喜吴姑娘。” 吴怡眼角涌出泪花。辛苦了十个月,就是为了这一天。她似乎已经能看到不远的将来,她带着儿子被抬入恪王府的情景。 事情全都了了,谢凉萤也终于放下心来回府。 家里头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她去做。   ☆、第51章 谢凉萤没赶上侄子的洗三,不知道恪王府办的是不是很热闹。不过吴怡这儿的洗三礼却是只有零星几人,冷清得可以。 吴怡自然也想到了这点,虽然心里不甘,眼下却毫无任何办法。她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欠下儿子的,以后全都加倍补偿给他。 谢凉萤从曾氏的手里接过孩子,这是她第一次尝试着抱起一个出生没几天的婴儿。曾氏虚张着双手,不断地提醒谢凉萤调整姿势,好让孩子躺得舒服点。 手里的分量有些重,却柔软了谢凉萤的心。她不觉想着,若是日后她和薛简有了孩子,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感觉。 吴怡一直侧着脸去看到场庆贺的人和孩子。她和谢凉萤虽然彼此心里都有打着各自的算盘,但今天,应该都是怀着真心,感谢上苍把这个孩子赐给了她们。 谢凉萤只抱了一会儿,就把孩子重新交给了曾氏。这样一个脆弱的生命,谢凉萤还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她扭头去看吴怡,见对方长叹了一口气,闭上了眼。 “你只要安心养着就是了。”谢凉萤走到吴怡的床边坐下,牵起她的手,“后头的事,交给我就是。” 吴怡睁开眼,点点头,“后面就有劳谢五小姐了。”心里的激动有些按捺不住,终于盼到了这一天。 很快,很快她就可以重新回到柴晋的身边,和柳澄芳堂堂正正地展开世子之争。 在早些时候,吴怡就听到了恪王府大办洗三礼的消息。她几乎可以确定,这是柳澄芳有意为之。对方找不到人,所以就散播了消息出来,让她知道如今的恪王府有多高兴自己的孩子的降生,而她和这个孩子又是拥有着怎样的荣耀。 吴怡所不能匹敌,只能仰望的荣光。 看着一屋的喜气洋洋,清秋不自觉地摸上了自己的肚子。她要走的路并不比吴怡轻松多少。 不过比起这个,清秋更担心的是谢凉萤答应自己的承诺什么时候可以兑现。要知道孩子可不等人,现在她还没显出身子来,届时生产可以说成是早产,将私通的事掩盖过去。可再拖下去,叫人看了出来,那名声就不要再想了。 清秋想到这里,不觉摸了摸自己的脸,心里嘲笑自己都到了这种田地,竟然还在意这些。既然当初费尽心思傍上谢家嫡系,如今就犯不着这样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 但……母亲的声誉可是会涉及到孩子的。清秋完全不能笃定谢明泉的妻子真的不能生育。倘若在自己之后生育了,那失了名声的自己和孩子,就会满盘皆输。 清秋越想越心焦,但她又不能去催促谢凉萤。只能在心里给自己打气,自家姑娘向来说话算数,绝对可以做到的。 产婆收了钱,笑意盈盈地离开。她刚出了门,就被人给捂了嘴绑走。 黝黑的屋子里,产婆被人摘下了遮住眼睛的黑布。她环顾四周,发现这间屋子极窄小。在烛火所不能照到的地方露出了一个贵妇人的裙裾。 “你三天前去的那户人家,那妇人生下了个儿子?” 产婆抿了抿嘴,点点头。她听到那个贵妇人在黑暗中传来的磨牙声,心跳不由得越来越快。 衣服摩擦的声音渐渐远去,产婆看到了裙裾从视线中渐渐消失。一直在她身后的高大男子上前捂住了她的嘴,另一手在她脖子上重重一扭。 还没来得及挣扎,产婆就失去了意识。 黑吴怡道完喜,谢凉萤就回去了。 路上她看了眼一脸担忧的清秋,道:“别急,这事儿咱们回去好好商量商量。没那么容易,总得想清了法子再行动。” 清秋在颠簸的马车上压抑着孕吐,紧紧抿着嘴冲谢凉萤点点头。 “我已经同清夏和连嬷嬷说过了,这几日你就借着身子不舒服的由头好好歇着,别胡思乱想。蔡御医给你开的药一定得按时服用。” “是。”清秋刚说完一个字,就猛地捂住了嘴。 谢凉萤见她难受成这样,心里也不好受。她朝双珏使了个眼色,让她去照顾下清秋。 双珏抚着清秋的背,身子往后靠向谢凉萤,“产婆方才叫人给绑走了。” 谢凉萤微微偏头,“不能叫人死了。” “自然,咱们一直有人盯着。” 回到谢府,谢凉萤就让清秋赶紧去歇着。她带着双珏去了正房。 谢家祖母在晕倒的那天服了太医开的药后很快就醒了,只是身上使不出力气来,整日躺在床上消磨时光。她如今多少能够体会颜氏在病倒之后的那些心情。虽然来往的人总是不少的,但一个个都看着心烦意乱。 如嬷嬷端着药进屋,撩了帘子就看到谢家祖母正愣愣地盯着床边的窗户直发呆。她如今两鬓生了一大片的白发,人也变沉默了许多,也显得严肃了许多。脸上的法令纹越发深了,眉间细小的皱纹也多了许多。 “老夫人,喝药了。” 谢家祖母被她打断了思绪,不耐烦地微微皱起了眉头,伸手取了药碗一仰头就喝尽了。这同一日三餐般的苦药汁已经叫她渐渐习惯了。她伸手去扶窗棂。似乎是想撑起身子来,如嬷嬷赶紧放下手里的托盘把她扶起来。 好歹她还能靠自己的力量起来,也能开口说话。不能说话也无法动弹的颜氏,在意识清醒的时候心里到底是怎样的心思。 谢家祖母垂下眼,心里百感交集。她倚着隐囊,不言不语地望着后院的风景。听到谢凉萤过来的声音,连头都没转,只心里升起了一股子的厌烦。 谢凉萤知道现在不是提出清秋怀孕的最佳时机,但是她也知道孩子等不得。事到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谢家祖母听到谢凉萤的问候,就知道她今日是求人来的。转过头,饶有趣味地看了看故作镇定的谢凉萤,又把目光转向了她身后站着的双珏身上。 看来的确是了不得的事,竟然把薛简留在她身边的人也一道带过来了。是想叫自己看在薛简的面子上应了? 谢凉萤也不想做那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事,谢家祖母眼下的身体和心情都不会耐烦这些。所以她直接开门见山地道:“祖母,我近来身边出了一事儿,不知道该如何处置,所以想来找祖母问问。” 谢家祖母调整了下姿势,朝她扬扬下巴,示意谢凉萤接着说。 “我身边的一个丫鬟,怀了大哥的孩子。”谢凉萤抿了抿嘴,接着道,“这样的人我原是留不得的,若后头的下人们都有样学样,家里的风气只会越来越坏。只是大哥成亲至今还未曾有过一个孩子,若就此将她们母子赶出去,怕是后头……” 谢家祖母垂下了眼,大房是日后她和谢参知两腿一伸就要承嗣的。所以一直没有孩子的谢明泉是谢家祖母的心病。 “你怎么就能肯定,那个孩子是明泉的?”谢家祖母语带嘲讽,“谁知道是不是那个丫鬟和哪个好上了,怀上了之后居心叵测地想要赖上你大哥。” 谢凉萤知道谢家祖母是不会轻易点头的,所以听到这话也没有多大的失望。“是不是,问问大哥就知道了。下人兴许会出于利益而蒙骗我,但大哥却不会——他说到底还是谢家人。” 谢家祖母沉默了许久,“几个月了?” “前日叫大夫瞧的,已经三个多月了。”谢凉萤平静地道,“祖母若是不信,也可以另外再请个大夫来确诊。” 谢凉萤这般笃定,反倒打消了谢家祖母另外找大夫的心思。如果不是有十足把握,恐怕也不会这般有底气地说话。 “那可耗不起了。”谢家祖母把手拢在了袖子里头,“等四个月一过,肚子可就藏不住了。” “祖母说的极是,我们等得,孩子等不得。” 谢家祖母直直地看着谢凉萤,“这事儿我说了不算。我到底和明泉隔着一层,你得去找你大伯母。如今家里头也是她持家,我是说不上话的。” 谢凉萤双手紧握成拳,她就是知道大夫人点头的几率太低,所以才想先来博得谢家祖母的同意。 不过虽然目的最后并没有达成,但只要能确定谢家祖母不会出手反对就好。 “那孙女就去找大伯母说说看。”谢凉萤起身向谢家祖母告了辞,“祖母还请好好养着身子,莫要气恼了,太医也说了,不能再烦心生气。” 谢家祖母冷笑,“你这有点子事儿就要往我跟前来,我哪里能不烦着呢。” 谢凉萤忙跪了下来,“是孙女的不孝。” 谢家祖母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懒得再理会,“去吧。若是有了好消息再来找我。叫你那丫鬟争点气。” “是。” 是夜,清秋故技重施,用自己另外配好的钥匙打开了已经落了锁的院门。 守门的婆子张开了睡眼惺忪的眼睛,看着清秋猫着腰打开因为上了油而没发出声音的院门,然后身形一窜出去了。婆子把头歪向一边,又睡了过去。 清秋捧着肚子,连小跑也不敢,只一路疾步走着。她是初次怀孕,最担心的就是一个不慎把孩子给掉了。 谢明泉在老地方等着清秋,他今夜来的早了些,一直探头看清秋有没有过来。远远地见到个人影朝自己过来,忙迎了上去。“小心肝,可把我给想死了。” 清秋按了按跳个不停的心口,把头埋在谢明泉的怀里。她深深地呼吸几次,把身子放松,整个人都贴上了谢明泉。 谢明泉搂着清秋就往假山洞里钻,手下也不规矩了起来,一个劲儿地往她衣服里头探。手下滑腻的肌肤,比他房里正歇下的嫡妻不知要好上多少倍。 不过清秋今夜没什么心思陪性急的谢明泉做那些事,她咬了咬唇,借着晦暗的月光,看着谢明泉,“大少爷曾说,想要我替大少爷生下一子半女,不知道……这话还做不做得准?” 谢明泉正在兴头上,根本没分出太多的精力去细想清秋话中的深意。他把头埋在清秋的肩颈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嘴里甜腻的情话同不要钱一样地往外蹦。“不是早同你说过了?我是一直想把你收进房的,只是我娘那个脾气你也知道,我又忤逆不得。只要你这肚子争气,爷立即就把你给接进大房去。” 说罢,他一脸惋惜地摸上了清秋的肚子,“按说,我次次都……怎么还不见动静?” 难道说……真的不是房里那个黄脸婆的缘故?而是他自己?! 谢明泉立刻把这个念头抛在脑后,身为一个男人,他不许自己有这样的隐疾,更不许自己有这样的想法。 清秋双手按上谢明泉摸在自己肚子上的双手,小心翼翼地道:“若……真有了,少爷说话算数?” 因为脑中闪过自己兴许有隐疾,谢明泉对苟合就没了一开始的兴趣。他抱着清秋靠着假山坐下,头一次跟清秋说出了心里话。“我这个年纪的男子,除了还未成亲的,谁膝下没几个孩子?独我一个。在与旁人谈起的时候,总是被人笑谈。我也想啊!大房只我一个儿子,若是我日后绝嗣,怕是要叫爹和娘失望了。” 谢明泉有些无力地把头靠在清秋的肩上,声音极低,“只要是我的孩子就成,无论是谁……只要有了孩子……” 清秋按捺住激动,极力控制住表情,平视着前方,“奴婢,有了。” 谢明泉起初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瞪大了眼睛,猛地从清秋的肩上起来。 “你说什么?!” 清秋转头看他,把谢明泉的手牢牢地按在自己肚子上,“已经叫大夫看过了,三个多月了。” 谢明泉犹不相信,惊喜来得太过突然。 清秋却在此时泪眼朦胧地望着谢明泉,“奴婢自知身份低微,怕是入不了大夫人的眼。但奴婢愿意把孩子交给大少奶奶抚养。就算,就算是只能听孩儿唤我一声姨娘,奴婢也甘愿为大少爷生下这个孩子。” 她软软地把自己靠在谢明泉的身上,温柔小意地道:“只要能和大少爷在一起,多少的苦,奴婢都吃得。” 谢明泉把清秋紧紧抱在怀里,极冷静地问她,“你真愿意把孩子给她养?” 清秋听出了谢明泉冷静语气下的激动,还有一丝不确定。“自然是愿意的。大少奶奶膝下无子,我的孩子就是她的孩子。她一定会善待我们的孩子对不对?” “会的!”谢明泉手下越发用力。马氏若是敢苛待孩子,他可不管爹娘的意思如何,定要将她以无出为名休弃。 清秋咬了咬唇,想起白日里谢凉萤对她说的话。 “你要说服大哥,说动他去找大嫂。大嫂的性子绵软,又没有孩子,只要她发了话,便是我大伯母也要想一想的。”谢凉萤意味深长地看着忐忑不定的清秋,“但大伯母的手段你应该也听说,就算去了大房,你也不会太轻松。到时候我鞭长莫及管不到,就得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大少爷,大少奶奶会替我在大夫人跟前说话吗?”清秋扬起头,越发显得下巴尖尖的,看着楚楚可怜,“我怕到时候大夫人她……要是不点头,咱们的孩子……” 谢明泉冷笑,“她有那个脸不答应?你直管安心养胎,这些事我都会去处理。”顿了顿,又问,“我五妹妹那里?” 清秋低头羞涩地笑道:“还是姑娘先发现我不对劲,特地叫了大夫来给我瞧瞧。她也一直惦记着大少爷没孩子的事儿,只是做妹妹的,不好随便问。如今晓得我有了,也是高兴都来不及。” 谢明泉心里一松,“那就好。”要是谢凉萤那头不放人,执意拘泥守礼这等俗事,怕是清秋也不好过来大房。清秋的卖身契还在她手里捏着呢。 马氏在床上翻了个身,睁开假睡而闭上的眼睛,把心里的苦涩都一一埋葬。 作为谢明泉的妻子,她早就发现了他和清秋之间的私情。但是她没有立场去指责谢明泉。如果不是有魏氏给她撑腰,怕是早就被对她不满的谢明泉给休了。她知道其中的厉害,如果自己被休弃回家,怕是自己的父亲连家门都不会让她进去的。 马氏紧紧地捏着肚子上的肉,怎么就这么不争气呢! 谢明泉和马氏在刚成亲的时候也有过欢喜的日子,但随着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彼此的性子也渐渐暴露了出来。再加上她久不生子,谢明泉对她的失望越来越大。 马氏感觉到边上一沉,知道是谢明泉回来了。她赶紧闭上了眼睛,假装睡的极熟的样子。 这样就好,只要没有人来动摇自己的地位,不被赶出谢家。这些她都能忍。 第二日一早,马氏就发现谢明泉竟然已经穿戴好了坐在外间。 真真是稀奇,往日里这位爷不都得在自己请安回来才起来的吗? 谢明泉收起往日的样子,招呼马氏过去,“来,坐。” 马氏忐忑地过去,坐在谢明泉的对面。她吃不准谢明泉找自己是为了什么事。 反正最坏的结果,大抵就是要休了自己吧。 马氏在心里苦笑。连叫她做个花瓶摆样子都不行了么。 “清秋怀上了。”谢明泉平静地说。 终于来了。马氏低头,用帕子擦掉落下来的泪,“爷想叫我让位吗?” 可惜大夫人是不会同意的。一个贱籍婢子,也想靠着孩子上位?! 想到这里,马氏心里犹如夏天喝了冰镇玫瑰露一样舒服。 谢明泉仿佛没看到马氏脸上有些幸灾乐祸的表情,接着道:“她说愿意在生下孩子之后,养在你的名下。”他看着马氏的眼睛,一字一顿,“不是庶子,而是嫡子。不是她的孩子,而是你的孩子。” 马氏不敢置信,“一……生下来就抱过来?!” 谢明泉点头,“是你生的他,而不是清秋。”他看着马氏,“你可满意了?” 虽然不是自己生的,但这无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个孩子,着实解了马氏的燃眉之急。她为了孩子的事,私底下不知道被娘家、魏氏说过多少次了。什么偏方都试了,但就是不见效。纵使拿命中没有子女缘来说服自己,可与谢明泉之间冷淡的夫妻感情,却每天都赤|裸|裸地摆在她的面前。 “我、我自然是乐意的。”马氏鼓起勇气,问谢明泉,“她有什么条件?” 天下可没有白吃的饭,老天爷不会凭空掉个馅饼下来。这个道理马氏明白。清秋愿意把孩子让出来,就意味着她是有所求的。 谢明泉把手中茶杯里的一点茶喝完,“你去找娘,告诉她,你要把清秋从三房接过来。后面该说什么,做什么,不用我告诉你了吧?” “我知道了。” 马氏忽略掉心里的滴血,强迫自己把心思放在即将到身边的那个孩子的身上。 要去置办些婴孩用的东西,还有奶娘也要相看起来。 这是她第一个孩子,就算不是自己生的,但只要记在她的名下,就是她的。她绝不许自己好不容易盼来的孩子受一丁点委屈。 “去找娘吧,赶紧把这事儿定下来。清秋已经三个多月了,再拖下去就显怀了。” 马氏匆匆点头,带上陪嫁,脚步不停地去见自己的婆婆。 还没进屋,就听见里面魏氏勃然大怒的声音。 “我绝不许这个孩子留下来!不过一介贱婢,也想靠肚子上位?我告诉你,做梦!” 马氏推开门进去,向魏氏盈盈一拜,“娘。” 魏氏的胸脯起伏剧烈,显见是被气坏了。“你来的正好,这个小贱蹄子,竟然敢勾引主子。”她指着谢凉萤,“你做人主子的,竟也不好好管束了底下人。你娘是这么教你的?夫子是这么教你的?你祖母又是这么教你的?” 谢凉萤坐在那儿一直默不作声,即便马氏来了,也不过看了她一眼,低低地叫了声大嫂。 清秋跪在地上不断地抽泣着。她见马氏过来,一双泪眼望着她,仿佛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孩子,孩子! 马氏在心里不断对自己说,有了孩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和谢明泉也不会同现在这样相敬如宾,她也可以松口气,不再受娘家的指责了。她努力地忽视心底对清秋夺走夫君宠爱的恨意。 “娘,”马氏温声道,“我倒觉得……不妨将清秋调到咱们大房来。” “你……”魏氏仿佛不认识马氏一样。她在拼命维持她作为嫡妻的面子,但媳妇却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把她的努力全都化为乌有。 马氏将谢明泉对她说的原样说了一遍,“相公同我说了,清秋愿意将这个孩子记在我的名下,一出生就养在我跟前。她并没有生下什么孩子,对不对?” 清秋收到了马氏向她投去的目光,忙不迭地点头,“是是,奴婢是姑娘送来伺候身怀六甲的大少奶奶的。奴婢恭喜大少奶奶终于有喜了。” 魏氏木着脸,把头转向一边。 “娘。”马氏轻轻拉了拉大夫人的衣袖,“我也知道娘是为着我才生这么大的气。可我却打心底里高兴,夫君终于有后了。娘也晓得,这许多年来,我心里是苦的。” 大夫人看了眼不断掉泪的马氏,心下到底不忍。她转过身,盯着清秋,“你要调来大房,就得先知道大房的规矩!先过来在我跟前调|教着,过些日子再看。” 说罢,她狠狠瞪了一眼谢凉萤。原先因为谢凉晴与谢凉萤关系好,魏氏对谢凉萤的印象不错,现在那些印象分全都归了零。 真是什么样的人教出什么样的女儿。看看三房父子一起在外头养人就该知道,他们房里的女儿又能好到哪里去。 魏氏心里直后悔,早知如此,自己就不该让谢凉晴和三房的人走得太近。 谢凉萤长出一口气,从怀里把清秋的卖身契拿出来,展开后在桌上放着。“那我就把人给大伯母和大嫂留下了,若是清秋有个不对的地方,大伯母只管教她便是。” 魏氏冷笑,“这还用得着你教?” 谢凉萤站起来,最后看了眼清秋。以后的路就要靠清秋自己去走了。 魏氏冷眼看着清秋,高声把自己的嬷嬷叫来,“把这个小蹄子身上的衣服给我换了,一个伺候人的婢子穿什么绸缎?给我拿最下等的洒扫衣服与她换上。” 清秋擦干脸上的泪,伏低磕头,“奴婢谢夫人赏。” 大夫人还没说完,“换好了之后也别忙活,先去院子顶着砖头给我跪三个时辰。” 清秋未抬起的脸变得煞白,但还是咬牙回道:“奴婢领夫人赏。” 马氏在一旁看不过去,“娘!” 魏氏瞪了她一眼,“你就总是这么一副温吞性子,才叫明泉给捏地死死的。如今都遂了他的愿,把人放到房里来了,他还想怎样?!”说着瞪了清秋一眼,“还愣着做什么?快去!” 清秋又磕了一头才起来,离开前深深地看了眼马氏。 马氏注意到清秋的手摸上了肚子,知道她这是在提醒自己。 安抚好魏氏后,马氏就去找了自己的陪嫁,“给清秋姑娘衣服里头缝上一层缎子,衣缘做得大一些,莫要叫娘看出来里头。里裤在膝盖那儿缝两个软垫子,日后她怕是免不了要长跪的。再把砖头换成轻一些的。” 陪嫁有些看不过眼了,“少奶奶这是何必呢!不过是个勾引了少爷的贱婢罢了。” 马氏摇摇头,“你懂的什么,那孩子已经不是她的了,而是我的。我做这么多并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孩子。” 清秋趁着换衣服的时候,从包袱里头掏出了蔡荥给她开的安胎药。瓶子里的药丸已经剩的不多了,清秋把所有的药丸一次性都塞进嘴里。然后在嬷嬷的陪同下去了院子。她在院子中间站定,隔着房门朝大夫人行了大礼,然后跪了下来。 幸而今天没太阳,天上飘着厚厚的云,不然清秋还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能撑过去。膝盖犹如跪在褥子上,软软的,一点都没感觉到疼,嬷嬷顶在她头上的砖头也轻的很。清秋知道自己刚才给马氏的提示起作用了。 “跪好了。”嬷嬷轻轻碰了碰清秋的背。砖头一到了手里,嬷嬷就知道不对劲。脑子略转一转,就想到了马氏。对这个一直生不出孩子的少奶奶,嬷嬷心里到底是怜惜的。就是看在马氏的份上,嬷嬷也决定放清秋一马。 其实魏氏哪里不知道儿媳的那些小动作,都是自己玩剩下的了。但她将马氏对这个孩子的期待看在了眼里。 罢了,就当是看在孩子的面上。 久了还不觉得有什么,时间一长,清秋就觉出自己长时间跪着的两条腿已经麻木了。头上的砖头再轻,也是有分量的,初时不觉得,时间久了就觉得有些重。 清秋在心里不断地告诉自己要撑住,蔡荥给自己开的药一定有用的。她不是都撑过来那么多日子了吗?这次也一定会没事的。 虽然这么想着,但她还是忍不住去看一边守着她的嬷嬷。 嬷嬷知道她是想问什么,“还有一个时辰。” 就剩下一个时辰了! 清秋觉得眼睛前面的景色都模糊了,她用力闭上眼睛再睁开,刚清晰了一会儿,就又模糊了。 嬷嬷眼疾手快地在清秋倒下之前扶住了她。 在廊下做着绣活儿的侍女此时进屋,“夫人,那婢子晕了。” 大夫人沉默了半晌,才道:“去找个大夫给她瞧瞧。只要孩子没事就行。” “是。”侍女领命而去。 “真是娇气,不知道的还当是个小姐呢。”大夫人嗤笑。 魏氏的陪嫁此时过来,“夫人,喜事!” 大夫人懒洋洋地抬眼,“哪来的什么喜事?到底不是从正妻肚子里爬出来的,说到底还不是有那贱婢的血留着。” 陪嫁一脸笑意,摇头道:“不是少奶奶的喜事,是二姑娘的喜事。” “哦?”魏氏挑眉,从陪嫁手里接过信。打谢凉晴出嫁后,她们母女就靠着不间断的信来保持联络,不过这些时日,谢凉晴的信一封比一封少,信上的内容也逐渐少了下去。 魏氏知道女儿的性子,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的,就是怕她为自己担心。 打开信,大夫人细细看了一遍。 没想到还真是件喜事。 谢凉晴怀孕了。 虽说嫁过去的时日不久,但大夫人还是希望女儿越早生下孩子越好。谁知道哪个老贼婆会不会仗着谢凉晴没有孩子而加倍地磋磨她。 如今有了孩子,魏氏的心算是放下了一半。后面就看谢凉晴的夫家怎么对她了。 陪嫁见大夫人开了颜,便道:“依老奴看,这会不会是外头那个带来的喜气?”她朝清秋的方向努了努嘴。 “她?”魏氏撇嘴,想否认。但又情不自禁地想,兴许……真的就是这样? 怀孕的清秋带来了谢凉晴怀孕的消息。 指不定,她真的就是他们大房的福气呢? “以后得对那婢子好些,不仅是看在大少爷的份上,也是二姑娘的面子。夫人总得给未来的小外孙积点福气才是。” 这次大夫人倒没有反驳,“是这个理。女子怀胎不易,正是该给阿晴攒点福气才是,到时候生产也会有菩萨保佑,更顺利些。” “就是这个理。”陪嫁笑眯了眼。 “你去准备准备,明日我要去白云庵给阿晴祈福。希望她这次能顺利生产。”大夫人郑重地把信原样收好,放在自己妆匣的一个小抽屉里头。里面全是谢凉晴与她的通信,每一封都保存得好好的。 去给清秋找大夫的侍女此时进来,“夫人,大夫说那婢子无事,只是要好好将养着,不能再做什么劳累的事。” “由着她吧。”魏氏脸上的笑让侍女有些诧意,“让她好生把孩子养着,万不能出个好歹。” 陪嫁搀着魏氏,“这事儿要不要去告诉老夫人?” 魏氏的笑就没断过,“自然要去说一声的,娘也盼了许久了。”   ☆、第52章 谢凉萤看着桌上的那张红灿灿的洒金请帖,心道终于来了。 她将请帖从桌上拿起来,左右来回翻看,“去给我备好东西,到时候可不能去晚了。” 现在清秋不在,库房账簿就由清夏来管着。她和连嬷嬷一道应了,两个径自去了库房拿礼物。 双珏替谢凉萤把面前的冷茶给换了,默默地看了眼出神的谢凉萤。 满月宴……不知道这个孩子这次会活多久。 连嬷嬷在库房点了几个适合的东西,让清夏拿去给谢凉萤过目。“我另还有事,等会儿再去。” 清夏点点头,叫两个小丫头抱着礼物和自己回去。 连嬷嬷拍了拍随身荷包,确定东西没掉。她出了院门,一路朝浣衣房过去。 大夫人的陪嫁此时正在取洗好的衣服,转身想回去呢,就撞上了笑容满面的连嬷嬷。 “我的老姐姐。”连嬷嬷边笑边接过她手里的衣服,“这是要回去了?” “可不是。”余嬷嬷也不拒绝对方的好意,“那日五小姐被夫人给责怪了吧?嗐,等人走了夫人就后悔了,说这事儿不该怪她一个小辈儿。那起子刁奴想做什么,难道她一个姑娘家还能有什么法子拦着?人心最是难猜难防。就是你我这等年纪,底下还不是照样有小的敢偷奸耍滑?只是夫人拉不下面子去和她道歉,你回去了就和五小姐说一说,叫她可千万别生气。” 连嬷嬷笑道:“我家姑娘哪来这么大的气性?长辈教导那是应该的,她回来后可半个字都没提大夫人的不是。你呀,就让大夫人放宽了心就是。” 余嬷嬷似乎想起什么来,她捅了捅连嬷嬷,“你们那个清秋,可真真是个带福气的。她刚来呢,二姑娘那头就有信传过来,说是也怀上了。”她在自己肚子上比了比,“姑娘是我打小看着长大的,希望她这次平平安安的才是。” “就是啊。”连嬷嬷点头赞同。 她们两个都是知道的,李家虐待谢家长孙女的事。虽然心里不同意,但主子的决定哪里容她们下人置喙。只能叹一声谢凉晴的不幸,同时也希望她能逃脱姐姐的命运。 如今看来,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余嬷嬷心里的那块石头也就放下了。 两人到了岔路口,余嬷嬷从连嬷嬷的手里接过衣服,“那我就先走了,大夫人还在等着我去呢。” 连嬷嬷笑着点点头,看着对方的背影消失在花丛中才回转。 余嬷嬷回到大房,一个小丫鬟上来想接过她手里的衣服。她身子一侧,让了过去,“我来就是,你去把院子给扫扫,东北角落那堆落叶给清理了。” “诶。” 余嬷嬷抱着衣服进去里间,左右环顾,发现大夫人不在。她不慌不乱地将衣服放下,一件件地折好收进衣柜里头。在收到一半的时候,她看到了一个折好塞在衣服上头的纸张。像是胡乱塞进去的,所以还弄乱了衣服。 她把纸张拿开,抚平衣服上的褶皱,“真是的,又要熨一熨了。”说罢,她拿起那纸,展开一看,收进了荷包里,继续若无其事地折衣服。 谢凉萤正和清夏、双珏一道清点要送去满月宴的礼物,抬眼看到连嬷嬷回来,“嬷嬷,可都办妥了?” “姑娘可放心吧。”连嬷嬷从清夏手里接过单子,“我来写。” 谢凉萤放下手里的绢匹,道:“幸而余嬷嬷是个心善的,否则还不知道清秋要吃多少苦头。”她从满桌的物品中抽了一卷夏布出来,“嬷嬷回去做些什么用吧,是我赏你的。” 连嬷嬷拿钱买通魏氏陪嫁,是掏了自己个儿的腰包,她也没说要谢凉萤给她。法子也是她自己想的,只当给谢凉萤分忧了。不过她深知,按照谢凉萤的性子,是不会亏待了自己的。这卷夏布要比她送出去的银钱还精贵得多。 “看姑娘客气的,那我就收下了。谢姑娘赏。”连嬷嬷喜滋滋地将夏布收到自己身边,与桌上其他的东西分开。 谢凉萤的手指在礼物上面轻轻划过,“就这样吧,也不算薄,也不抢人风头。” 恪王府长子的满月宴一如洗三礼那样,办得极其浩大。似乎是为了表现出对开国元勋之后的重视,皇帝虽未亲自到场,却叫了自己的儿子过来。 柴晋自然对这份殊荣暗自高兴,在招待道贺官员的时候脚底生风。 老恪王妃从后头被请了出来,柳澄芳刚坐完月子,怕她招待不周。 不过嘛,老恪王妃扫了眼笑意晏晏的柳澄芳,怎么看都不觉得这位有不周到的地方。 也是,柳澄芳从来都是会努力做到最好,否则又怎会成为京中闺秀们口中称羡的模范。 谢凉萤到的并不早,柳澄芳也没有请她替自己招待宾客。打上次和安海棠宴之后,谢凉萤就对开宴帮忙这件事有种一言难尽的心情。虽然知道那样的事并不会那么巧地次次遇上,但心里还是会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阴影。 这样也好,谢凉萤乐得轻松。 今日她照旧是带着双珏出来的,家里头留了心细些又熟悉情况的清夏。 刚一坐下,双珏就去替谢凉萤放外衣。回来之后凑在她的耳边,“主子过来了,唤夫人过去呢。” 谢凉萤微微挑眉,“可有说什么事?”不过她觉得薛简应该也不会找自己有什么正事。 双珏笑道:“主子就不能只想夫人了?” 谢凉萤横了一眼双珏,眼中没有丝毫责怪的意思,满满的娇嗔,“你怎么变得这么油嘴滑舌了?跟谁学的?” 双珏掩着嘴笑,“我的好夫人,快些去吧。近来主子事多,难得才这般有空见一见夫人呢。” 谢凉萤也就嘴巴硬,这些日子见不到薛简,她心里也想。 同老恪王妃告了声罪,谢凉萤用逛园子的借口离开了女客这边。 薛简是恪王府的常客,所以他对恪王府什么地方适合私下见面非常清楚。 双珏带着谢凉萤七拐八弯,在园子里一个极清净的地方停下。 谢凉萤看了看四周,道:“你倒是会找地方,怎得就知道这里适合幽会?今儿个恪王府可热闹了,哪儿都是人。” 话音刚落,谢凉萤就看到从薛简身后站起身来的男子。这人头戴乌纱翼善冠,身穿赤色窄袖圆领袍子,袍上在两肩及胸口各用金丝织了螭龙纹,腰间系着玉革带,脚下一双皮靴,靴头微微向上翘起。 谢凉萤眨眨眼,这乃是皇子的常服。她敛了敛心神,当下一拜,“见过皇子。” “免礼。”男子的声音清脆如珠玑相撞在玉盘之中,叫人听了便心醉十分。 薛简下了台阶,牵了谢凉萤的手把她带到男子的跟前,嘴上道:“叫你寻常与我不守规矩,这下叫人见了丑吧。”他无视谢凉萤的怒目,向他介绍,“这位是五皇子。” 五皇子? 谢凉萤大着胆子抬起眼去看他。这位就是五皇子啊……倒是和寻常大家嘴里说的样子很相似。一身的书卷气,看着有些瘦弱的身板,不过听说武艺在皇帝几位长成的皇子中是最好的。 谢凉萤注意到五皇子的皮靴并不算十分新,看起来似乎穿了挺久了。 简朴心善,不会随意打骂宫人,友爱手足又孝顺。不仅在书房受到授学夫子的赞扬,就连武艺都被皇帝当众夸奖过。 听上去简直就是个完人。 谢凉萤是不信真正的五皇子有这么好的,便是圣人也会有错,世间何来的完人。 赵经云在谢凉萤打量自己的同时,也在看着她。他早在皇帝的口中知道了谢五的名声,而这位又是新晋云阳侯的未来夫人,不过现在怎么看都不过是中上之姿,瞧着也不算特别。 倒是胆子挺大。赵经云看了眼薛简。是因为有薛简在,所以觉得有人给自己保驾护航了? 谢凉萤注视着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赵经云,暗暗地拉了拉薛简,朝赵经云努努嘴,“你特地找个时机让我和殿下认识,想做什么?” 她隐隐有些猜测。如今夺嫡之争越来越白热化,薛简这样特地拉个皇子到自己跟前来,莫非是为了告诉自己他已经选定了人选? 薛简从谢凉萤的脸上看穿了她的心思,朝她几不可见地点点头,“陛下……也是这个意思。” 谢凉萤心下一沉,薛简这是要和谢家正式拉开斗争的序幕。在这场硝烟四起的战争中,谁会最后成功呢? 皇后、周贵妃、白家、周家、皇帝……谁会是最后的赢家。 谢凉萤看着亭中的赵经云,默不作声地思索着。她已经想不起前世究竟谁最后坐上太子的位置,彼时皇帝体态康健,并没有显示出要立太子或者让位的丝毫想法。朝中的争议,谢凉萤只是从跟贵妇们聚会时偶尔听到,并没有去打听什么。 但现在想来,从谢家被贬谪开始,兴许就已经决定了日后的走向。 皇帝对皇后和白相的厌恶,让他打心底里排斥立皇长子为太子。早早出局的皇长子,身后有周贵妃支撑着的皇三子,颇得圣眷的皇五子……会不会后头还会有黄雀? 与赵经云打了个照面,薛简就放谢凉萤回去了。毕竟不能待太久,引起别人的怀疑。大家心中有数是一回事,被人看到私下会面,保不准到时候叫人参一本结党。 谢凉萤回到女客所在的花厅后,被老恪王妃身边的嬷嬷叫去了。 这位嬷嬷穿戴朴素,草灰色的棉布袍子,下面是一条绀青色麻裙。灰白的头发梳地一丝不乱,盘了个常见的妇人髻,簪钗全不用,只一条红皂色发带束着。身上并没有用熏香,而是萦绕着一股子香烛的味道。 看这嬷嬷的打扮,谢凉萤大致猜到老恪王妃是什么性子了。 从和安的别庄回京之后,谢凉萤曾问薛简关于赵家的事。薛简自然提到了柴晋的母亲,别的不曾多说,只道这位老王妃如今看着退居后头,但恐怕手里还握着恪王府的一切。 倘若真是如此,恐怕沾沾自喜的柳澄芳迟早会在她婆婆手里跌跟头。 能看到柳澄芳吃瘪,谢凉萤心里还是挺高兴的。 “老王妃好。”谢凉萤在老恪王妃跟前一福。 老恪王妃朝她点点头,“来这儿坐。”待谢凉萤坐下后,又道,“前些日子听说你病了?现在可好些?” 谢凉萤一笑,“托菩萨保佑,总算是没事儿了。” 老恪王妃是礼佛之人,听到这话心里自然高兴了几分。原本她不过是想看在薛简的面上与谢凉萤打好关系,现在觉得谢五倒是有些机灵劲。大约是注意到了自己派过去叫她的嬷嬷吧。 能细心观察人,这点很好。 老恪王妃在心里给谢凉萤记了一笔,“今儿你过来,见过你侄子不曾?” “澄芳表姐一直宝贝似的抱着呢,看得人那么多,我哪里能过得去。等会儿人少些了,我再去看也是一样的。”谢凉萤不好意思地道,“这些日子家里头事儿多,所以我祖母她们不曾过来,老王妃可别在意。虽说人没到,礼却都叫我送来了。” 嬷嬷取了谢家的礼单,递给老恪王妃。 老王妃并不看,随手摆在一边,“咱们两家都是亲家,计较这些做什么。倒是你娘,身子还不大好?” “嗯。妹妹也跟着着急,她如今腿脚不好,所以也没能来。” 老王妃点点头,在谢凉萤的手上拍了拍,“说起来,我还得谢谢你。” 谢凉萤疑惑地挑起了眉,“嗯?” 老恪王妃淡淡道:“虽然京里头人人都说你表姐好,说我娶了个好儿媳,阿晋有了个好媳妇。但我却不这么觉得。她到底还年轻着呢,经过多少事儿?遇着事儿总是沉不住气,好弄那些个手段——那些个玩意儿岂是正派人所为。” 老恪王妃的一声冷笑,激得谢凉萤背上起了冷汗。 这是……知道了什么?谢凉萤偷偷去看,发现老恪王妃恢复到了那种波澜不惊的表情。 应该是知道了吧。不过看起来似乎并不反对。谢凉萤扭了扭手里的罗帕。幸好薛简没有亲人,否则自己要是子嗣不妥,怕是有一桩公案有的打呢。 柴母会对柳澄芳不满,除了她性格刚硬外,恐怕更多的就是在她不许柴晋纳妾上头吧。柳澄芳嫁过来并不算久就有了身孕,但一个人能生多少?恪王府现在只有柴晋一个人撑着。 更何况女子生产过多,对自己的身体也会有极大的伤害。柴母再不喜欢柳澄芳,也希望她能一直协助柴晋撑起恪王府来。即便没有那个本事,孩子没了生母,想想都觉得可怜。 所以老恪王妃倒是乐于见到吴怡和她的孩子进入恪王府。但柳澄芳恐怕就不会轻易答应了。 后宅怎么斗,她管不着。只要孩子没事就行。 吴怡一直坐在轿子里,不断地安抚着孩子,让他不要苦恼。她的心剧烈地跳动着,尽管很想撩开帘子去看,但还是极力克制住自己的冲动。外头是她曾经过无数次的,恪王府的后门。 也不知道在里头坐了多久,终于轿子外有了声响。 吴怡想看看到底是谁,但又怕会不会是柳澄芳派来的。她紧紧地抱着孩子,颤抖着咬着唇。 “吴姑娘,是我。”一个穿着草灰袍子和绀青下裙的老仆妇撩开了门帘,“姑娘请下轿,随我来。” 吴怡心里松了口气,这位老嬷嬷她是见过的。哄了哄怀里嘬着手指的儿子,吴怡慢慢地下了轿。 嬷嬷倒也不催她,温和地道:“吴姑娘仔细孩子,外头风大。”说罢,又替吴怡把襁褓拢了拢。 吴怡朝她感激一笑,随后低垂着头,跟着嬷嬷从后门进去。 这是她第一次进恪王府里头来,吴怡克制住想要抬头的冲动,在心里不断地告诉自己,以后有的是机会,不要急于这一时。 柴晋原是在前面招待男客的,但柳澄芳的丫鬟前去跟他说,孩子似乎不大好,让他去看看。柴晋不疑有他地跟着丫鬟去了后头,不久他发现丫鬟带的路并非是去后面最快的。柴晋停下了脚步,不过很快就又跟上了。 兴许,是柳澄芳不想叫别人知道孩子不好吧。毕竟今天是个热闹的日子。虽说是满月宴,其实对于柴晋和柳澄芳而言,更多的是拉拢朝臣的好机会。 深谙其中道理的柳澄芳,断不会让一个稚子来破坏。 前面领路的丫鬟透过树丛,看到了府里的老嬷嬷领着个抱着孩子的陌生女子进来。她微微侧了头,去看柴晋,脚下并不停。 没走几步,柴晋就看到了吴怡。 她怎么会在这里? 没等柴晋看清,嬷嬷就带着吴怡一闪而过,转入了另一条岔路。 柴晋长出一口气,两肩微微下拉。大概……自己看错了吧。吴怡是不会在这里的,柳澄芳不可能放她进来。 转角遮去了柴晋的视线,吴怡抱着孩子停下脚步,忍不住回头去看。 “吴姑娘。”嬷嬷催促道。 吴怡收回视线,现在看不到柴晋没关系,马上,马上她就能和孩子见到他了。 嬷嬷带着吴怡去了热热闹闹的花厅。 柳澄芳正抱着孩子一脸得色地接受众位贵妇们的恭维。当她看到出现在花厅门口的吴怡时,当即变了脸色。她猛地回头去看谢凉萤,见对方完全无所感觉,正和老恪王妃言笑晏晏。 狠狠地磨着后牙槽,柳澄芳笃定了吴怡是谢凉萤叫进来的。 想叫这个贱人和她的孩子认祖归宗?未免想的太美了! “你是哪家的夫人?”柳澄芳把孩子交给奶嬷嬷,高声问道。 吴怡侧过身,躲开柳澄芳咄咄逼人的目光,手下轻轻地拍着孩子。 柳澄芳沉下目光,眯着眼,“我问你话呢!”她慢慢地踱步到吴怡面前,上下打量,“看你这装扮,也不像是哪家的官妇。莫不是借着咱们府上在办满月宴,所以特地溜进来想偷东西吧?” “若是要吃的,流水席摆在府外头。”柳澄芳冷笑一声,“恪王府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来的。” 吴怡红着眼眶,抱着孩子冲到上首柴母的跟前,“老王妃,还请你为民女做主!”她把孩子举高,“这、这是恪王的孩子。” 喧闹的花厅霎那间安静了下来。 吴怡举着孩子,久久等不到柴母的回应。孩子有些沉,她的双手已经开始渐渐发抖。 接应吴怡的嬷嬷早在进入花厅的时候回到了柴母的身边。柴母向她使了个眼色,她会意地点头,从几近脱力的吴怡手中接过孩子,把他交到了柴母的手里。 柴母熟稔地哄着孩子,保养妥帖的手指轻轻拨开襁褓,让孩子的脸露出来些。 果然和柴晋很像。 柴母的心变得柔软起来。 “你怎么就能断定这是我们恪王府的血脉?”柴母盯着吴怡的目光变得犀利了起来,“只凭你片面之言,我不会信的。你与阿晋是什么关系?” 柳澄芳咬牙,冲上前几步。她怎能让这个贱妇在众人前揭穿自己与柴晋向来恩爱的谎言。 “娘,你怎能听信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妇人之言?你说这孩子是恪王府的,难道我的孩子是从府外抱来的?!你可知道搅乱王府血脉是何等大罪!”柳澄芳转头高喊,“来人,把这个妇人和孩子给我轰出府去。今日要是被这贱妇得逞,日后岂非谁都能抱着孩子上门来,说是恪王的。” “你与阿晋是什么关系。”柴母并不附和柳澄芳,而是又问了一遍吴怡。 吴怡看着柴母怀中孩子,眼泪簌簌地往下落,“民妇,是恪王在外头养的外室。” “胡言乱语!”柳澄芳浑身微微发抖。她抬高了下巴,想显示出自己的威仪,居高临下地看着一副弱者形状的吴怡,“京中皆知,我与恪王从来鹣鲽情深,他岂会养外室?你若再如此执迷不悟,我便绑了你去见官。” 谢凉萤的视线在花厅内转了一圈,贵妇人们的窃窃私语时不时地传入她的耳中。她朝吴怡投去鼓励的眼神,几不可见地微微点头。 吴怡深呼一口气,抬起头来坚定地看着柴母,“若要知道民妇所言是否属实,老王妃大可去找恪王来对峙。”她垂下眼,并未因生产而丰腴的脸上,越发显得下巴尖尖的,叫人看着楚楚可怜,“若恪王不认,那民妇也无话可说,只得带着孩子去跳护城河,以证清白。” 话说到这个份上,在座不少贵妇人都觉得吴怡应当没说假话。反倒是柳澄芳急躁的表现,让她们觉得非常可疑。 如果吴怡说的是真的,柳澄芳气急败坏的样子着实太难看了,不过同为嫡妻,大家能理解。只是心里止不住要嘲笑一二,往日人人称羡的恪王夫妇,竟是如此貌合心离。 倘若吴怡说的是假话,那柳澄芳的表现也够叫人起疑的。就算不是吴怡,恐怕恪王也在别处养了人。 不管是哪个,都足够叫柳澄芳在日后的京城贵妇圈子里丢尽颜面。 柳澄芳铁青着脸,站那儿一动不动,但一身怒气足以叫人不敢近身。 区区一个乡野村妇!竟然也敢到她的面前来、来…… 柳澄芳跌跌撞撞地冲到柴母的跟前,伸手过去想要抓那个婴孩。 吴怡扑上去,护住自己的孩子,哭嚎道:“稚子何辜?王妃直管冲着民妇来便是,若我死就能叫我儿认祖归宗,也算死得其所!” 柳澄芳气得浑身发抖,牙齿不断地打战。她不愿承认在方才那一瞬间,心里头兴起想要把这个孩子夺过来摔死的念头。她是恪王府仪容端庄的王妃,是京中人人称道的人生赢家。她……刚生了柴晋的嫡长子,初为人母的她怎会不懂为母之心? 可是,这个孩子将来会成为她所生之子的绊脚石! 老恪王妃皱了眉,将孩子交给身边的嬷嬷。“太难看了!”她一脸沉静地看着柳澄芳,“你随我来。” 柳澄芳面无表情地盯着吴怡和孩子,眼中迸发出的恨意叫人心惊。 吴怡从嬷嬷的手里夺过孩子,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头,时不时地用泪眼去看柳澄芳。 在座众人纵觉得柴晋养了外室,还叫人闹到府上来不大体面。但看在吴怡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心里头倒是有些倒戈了。 就像吴怡说的那样,稚子何辜。柳澄芳作为嫡妻,大可在验明孩子正身之后提出去母留子。这样当众要伤害孩子的行为,实在叫人诟病。 谢凉萤低垂了眉眼,尽量让自己做一个壁上花。耳朵却一直高高竖着,听着贵夫人们的纷纷议论。 借着用罗帕擦嘴的空档,谢凉萤露出了人前见不到的微笑来。 柴晋赶到花厅的时候,见丫鬟正好好儿地抱着嫡长子。他上前接过孩子细细问了可有不妥处。在丫鬟否认之后,柴晋看到了吴怡。她的怀里也抱着个孩子,一双美目浸饱了水,盈盈而立。 女客在柴晋出现的时候就有志一同地闭上了嘴,她们冷眼旁观着柴晋的一举一动,将他的言行都记在心里头。 柴晋想要走过去,却有些犹豫。他不知道吴怡是用什么名头混进来的,并且还站在明显是柴母落座的附近。眼睛一飘,就见到了装作壁上花的谢凉萤。他走过去,低声问她,“方才出了什么事?” 谢凉萤轻咳了一声,知道现下整个花厅的人都在盯着自己看。她朝吴怡努了努嘴,“方才这位吴姑娘抱着孩子冲进来,说是恪王你的外室。老王妃和表姐争执不下去了后头,恪王要不要也去瞧瞧?” 吴怡轻咬着下唇,什么都不说,就那样含情脉脉的望着柴晋。在场的就是傻子都看出来他俩之间有猫腻了。 柴晋有些犹豫,他不知道母亲是个什么章程,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不过他倒是知道吴怡在从柳澄芳手里逃脱之后,一直都是谢凉萤在照顾的,“阿怡是你……接进来的?” 谢凉萤用罗帕遮住嘴,“我哪里有这能耐!恪王莫要胡乱诬陷人。王府这大好的日子,我来捣什么乱?恪王妃还是我表姐呢。我就是可怜吴姑娘,也断不会挑在这样的时候来。” 柴晋微微皱眉,心里也觉得谢凉萤说的没错。她并不是不知分寸的人,两个到底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亲戚。这样拆柳澄芳的台,日后还如何相见,照柳澄芳那小心眼的性子,怕不得恨上谢凉萤了。 谢凉萤若是出嫁了倒还好,反正有云阳侯府给她撑腰。这还没嫁出去呢,谢凉萤照旧是谢家的女儿。谢家人对柳澄芳可是宠得很。 场面就这样僵在了那里。 谢凉萤转转眼珠,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心道,也不知道老王妃能不能说动柳澄芳。 花厅后面的厢房,柴母看了眼柳澄芳,“认下吧。” “娘!”柳澄芳不可置信地看着柴母。难道不是谢凉萤?竟是……她婆婆?! 柴母冷笑一声,“你以为自己个儿做的那些事儿我不知道?前些日子,你把服侍吴怡产子的那个产婆扔哪儿去了?” 柳澄芳面色有些不自然,她扭开了头,“媳妇不知道娘在说什么。” “别给我装!真以为我老糊涂了?”柴母把手里的杯子扔在柳澄芳的脚下,“要不是有我这把老骨头在后头给你收拾残局,你真以为凭你那点手段,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柳澄芳死死咬着嘴唇,面色煞白,就是不开口。 “我倒是想知道,素来疼爱于你的柳太傅和柳夫人,倘若知道了他们一直以为纯孝心善的嫡长孙女干出了杀人越货的事,心里如何想。”柴母长出一口气,把绷紧的身体整个放松,靠在后头的圈椅背上,“认下那对母子,没有人会动摇你的地位。你照样会是恪王妃。” 柳澄芳白着脸,“娘,这事儿我绝不能答应。若是今日认下,日后旁的女子也抱着孩子上门来可怎生是好?有一就有二,恪王府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这不劳你担心。”柴母淡淡道,“庶孙我是要定了,你该知道,你斗不过我的。我放你一马,你就别自己个儿开起了染坊。” 柴母接着道:“柳太傅知道你杀人,兴许能谅解。那要是知道了你谋害继母曾氏母女,他们又会做何感想?可是心中愧疚?想去把人找回来?呵呵,可惜曾氏母女早就死在了你的拦截围堵之下。到时候柳家只能去荒野乱葬岗找人了。届时他们真的就能原谅你了?” “即便这些你都不在乎。那么,”柴母一字一顿地吐出自己心中最后的杀手锏,“嫡子与庶子出生不过差了几天,就算我说是庶长子和嫡次子,也不会有人不信。你不是很在意世子之位么?若我将那孩子养在膝下,再豁出老脸去宫里求上一求,你觉得,圣上会答应将庶长子立为世子么?” 柳澄芳重重地磨着牙,“娘,你这是在逼我?” “对,我就是在逼你。我要你知道,恪王府还不是你说了算!”柴母扬高了下巴,“别在我面前摆你那王妃的威风,你连阿晋都守不住,还真以为自己能守住王妃之位?” 柳澄芳几乎要站不住,她晃了晃身形,柴母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在她耳中都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夺妹婿,害长辈,不臧手足,心狠手辣,要不是看在阿晋的面上,我早就容不得你了!” 柳澄芳跌坐在地上,双手紧紧地绞着长裙。 柴母从圈椅上起身,“那么现在,你欲何为?” 柳澄芳木着脸,“媳妇……应了。那孩子,是恪王府的庶次子,吴怡,吴怡……”眼泪不住地往外涌,她抖着声音,几不可闻地说出违心的话,“吴怡是阿晋的姨娘。” 柴母点头,“很好,现在回前头去吧,把你的决定告诉她。阿晋应该也在。”她拍了拍柳澄芳的肩,“你只管放心,以她的身份,我断容不得她做侧妃的。” 柳澄芳挥开嬷嬷的搀扶,犹如行尸走肉一般跟在柴母的身后。   ☆、第53章 吴怡端着一碗亲手做的绿豆粥,顶着毒辣的日头站在门外。 柴母正在里头念经。等她念完一卷起来歇息时,吴怡才端着粥进来。 吴怡笑道:“老王妃快些喝点绿豆粥去去火,今儿外头实在是热呢。您最是怕热的,吃些清凉的东西才好。” 柴母浅笑着点点头,极给面子地拿起粥来。尝了几口,她问道:“是你做的?”与往日厨房做给她的味道不大一样。 虽然同是一碗简单的绿豆粥,但因为用量调味不同,多少还是会有些区别的。 吴怡点点头,“老王妃可喜欢?若是喜欢,妾身下次还做给您吃。” “不了。”柴母用绢帕擦擦嘴,“你仔细照顾阿慎就是对我的孝心。” 阿慎便是吴怡所生的恪王府庶子的名字,乃是柴母所取的。不知道她是特意取了这个字,用来敲打吴怡不要有二心,还是随意挑了的字。 “阿慎我自然要照顾,但做小辈的,照顾长辈也是份内事。”吴怡有些失落地道,“老王妃……莫不是嫌弃妾身身份低微。” 虽然知道吴怡是在讨好自己,但柴母还是对她这种报以实际行动的做法给予了肯定——这可比嘴上说说的柳澄芳要好多了。 “我自己家境也并不怎么好,又何来嫌弃一说?”柴母安慰道,“你方生产完,莫想那么多。” 吴怡点点头,将柴母吃剩下的给收拾了,“那妾身就不打搅老王妃了。” 嬷嬷拦住她,“这些老奴来就是了。” 吴怡躲开了嬷嬷,“嬷嬷伺候老王妃呢,这等小事,我尚能做的。”说罢,朝柴母一笑,端着碗筷出去了。 嬷嬷看着柴母,“主子……” 柴母轻叹一声,摇摇头,“可比澄芳好多了。” 柴晋刚下了朝,一回家就来给柴母请安,“娘,今儿可安好?” “好。”柴母道,“方才吴姨娘还给我送凉粥来解火气。” 柴晋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她也真是的,明知道娘你上了年纪,不能贪凉,怎得还送这些过来。回头我去说她。” 柴母抿嘴笑道:“你就别在我跟前装模作样了,谁不知道你那些小心思。就算你在我夸她几句,我屋子里还有哪个人会去正房告诉王妃不成?” 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你看……要不要,平妻?” 柴晋一愣,“平妻?” 柴母点点头。她已经允诺了柳澄芳,不会有人夺了她的正妃之位,她的孩子也会是恪王世子。但吴怡对自己的殷勤,实在是叫她这个平日里寂寞惯了的老太婆高兴。 既然庶子已然做不成恪王,那她何妨给吴怡一点尊荣呢?自己肯定是会死在她前头的,后面的事儿管不着。但按柳澄芳的性子,若柴晋走在她前面,她的儿子继承了爵位,那么吴怡母子怕是会极不好过。现在还有自己压着,等自己走了呢?柳澄芳会不会再耍些后宅中的小手段? 柴母不愿看到恪王府在日后会分崩离析,她所做的,就是尽力避免这一天的到来。给吴怡足以与柳澄芳抗争的权力,这样就算嫡长子承爵,也不会对吴怡母子造成太大的伤害。 其实,说是平妻,到底还是和正妃差着那么一些的。并不是真的就平起平坐了。柳澄芳的家世摆在那儿,吴怡也没资格与她比肩。 柴母希冀地望着柴晋,她知道自己提出之后,柴晋会想明白其中的关节。 柴晋翻来覆去想了很久,最后还是犹豫道:“我回头再想想。” 柴母点头,“我也不过提了那么一嘴,你未必就要按着我的心思来。照着你想的去做就行了。” 柴晋“嗯”了一声,然后就回了书房。 自从吴怡正式在恪王府有了一席之地后,柳澄芳就和柴晋冷战,两人甚至闹到分了房。柳澄芳对她的婆婆也越发记恨了。早上的请安也赌气不来了。虽然知道这样并不对,但柳澄芳却无法克制住自己。 她的人生似乎就在重复生母谢氏的一辈子。 谢氏是怎么死的,柳澄芳深深地记在心里,她警惕着自己不要走上和母亲一样的路,但似乎冥冥之中一切都注定了。 不过柴晋还是和柳元正不一样的。和柳澄芳分房以来,柴晋一直都歇在书房。柳澄芳表面看似与柴晋冷战,但私下还是会派人时时注意柴晋的动向。但凡柴晋去了吴怡房里,柳澄芳都会知道。 所以对于柴晋现在的状态,柳澄芳还是满意的。她只是在等,等柴晋和自己低头。在柳澄芳看来,这件事本就是柴晋做错了,自己是断不会先向柴晋道歉的。虽然他们之间并没有事先说好,但柳澄芳觉得,柴晋在娶自己的时候,心里就已经有底了。 他们既然要达成自己的目的,总归要做出些付出。可如今柴晋却擅自打破了这个和谐的局面。 柳澄芳的陪嫁,期期艾艾地凑近正在做绣活的恪王妃。她看着一脸风轻云淡,细心绣着孩童软鞋的柳澄芳,心里直打鼓。 “有什么事,说吧。”柳澄芳把绣花针□□布料里头,放在针线匣子里头,抬眼看着那个嬷嬷。 嬷嬷低着头,不敢去看柳澄芳。嘴里哆哆嗦嗦地说:“王、王妃……” “嗯?”柳澄芳近来心情不好,此刻耐心几近告罄,“有什么事就快说!支支吾吾的像个什么样,等着吃板子吗?” 嬷嬷忙跪下,连连磕头,“王妃,老王妃刚在同王爷商量,说是要抬吴姨娘做了平妻。” “平——妻?”柳澄芳的脸在刹那间狰狞了起来,她把手边的东西全都扫到了地上,恶狠狠地瞪着跪在地上抖如筛糠的陪嫁,“那个老太婆竟然说要抬那个贱妇做平妻?!她是什么东西?也敢和我平起平坐?!” “哐啷”一声,桌上一套汝窑茶具被柳澄芳给扔到地上。 “王妃,王妃息怒。”屋子里的下人们并不敢真的靠近癫狂了的柳澄芳,只一齐跪下嘴上说说。 柳澄芳此时哪里还有半点人前的端庄模样,头发散乱,衣服也因大动作而变得极凌乱。她睁大了眼睛,气喘吁吁地拿起一个米分彩花瓶就往地上砸去。 整洁的正房地上已被碎裂的瓷片覆盖,有些砸到地上而飞起的碎瓷片刮到了下人们的脸上,划出道道血痕,可她们并不敢多说一句话,只哆嗦地跪着。 正房的动静大得连柴晋都听到了。他皱着眉头来到正房,映入眼帘的就是暴怒状态中的柳澄芳。 “你、你还有脸过来!”柳澄芳左右环顾着,发现能砸的都被自己砸得差不多了。她也不知道哪里生出来的力气,双手抬起青花绣墩就往柴晋身上砸。 柴晋闪身躲过,几大步走到柳澄芳的面前,紧紧握住她的手,怒吼道:“你闹够了没有!” 柳澄芳挣扎着挥开柴晋的桎梏,“我闹?你竟然有脸说我闹?!”她指着吴怡所住的院子的方向,“要不是那个小贱蹄子先入府在众人跟前叫我没脸,我会成现在这样?你知不知道,我现在连王府都不敢出去!你知道如今整个京城都再怎么笑话我吗?这些都是拜你那个心头肉所赐!” 她猛地推开柴晋,伸手去拿视线所及的最大一块碎瓷片,抄起就往柴晋身上扑。 柴晋是习过武的人,力气自比柳澄芳大得多。只是念及柳家和柳澄芳那点夫妻情分,所以并没用十分力,只堪堪挡住柳澄芳罢了。 柳澄芳捏着瓷片的手已经被锋利的边缘给割伤了,鲜红的血液从手上往下漫延着,浸透了她的衣服,看着触目惊心。 “澄芳你快放下!” “平妻?你竟然要抬那个贱妇做平妻?柴晋,你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你若真抬了那个女人做平妻,我立即就与你义绝!绝无二话!” “够了!”柴晋实在受不了柳澄芳的疯癫,用力将她一推。 下人们是头一次见两个主子闹成这样,莫不惊呆。有人大着胆子抬起头,“啊!” 众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去看,一个个都屛住了呼吸。 柳澄芳并不觉得哪里痛,只是当有液体从额上留下来遮住视线的时候才伸手去擦。 柴晋看着一脸血的柳澄芳,忙道:“快去把大夫叫来。” 柳澄芳看着手中的血,缓缓点头,“好,柴晋你好,你好……” “澄芳,我不是有意的。”柴晋想凑近去看柳澄芳额上的伤,却被躲开了。 “滚。” 柴晋愣愣地看着柳澄芳,似乎不认识这个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女人了。 “你给我滚啊!”柳澄芳将一时不备的柴晋推倒在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把王爷给我轰出去,我不想见到他。” 下人们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两个都是主子,得罪不起。 柴晋垂目从地上起来,双手握成拳,一言不发地离开。 “给我备车。我要回柳家一趟。”柳澄芳接过下人手中的巾帕,捂住额上的伤。 陪嫁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大夫?” 柳澄芳瞥了她一眼,冷笑,“难道柳家没有大夫吗?”说罢提了裙子就出了正房。   ☆、第54章 听说柳澄芳回来的时候,柳夫人正在习字。 “澄芳回来了?” 下人点点头,“正在过来的路上,就快到了。” 好端端的,回来做什么?柳夫人放下手里的湖笔。联想起前些日子恪王府的满月宴,她心里倒是有些数。大概是想起了谢氏,所以心里想不通了吧。 柳夫人轻叹一口气,浅笑着想,真是个孩子心性,这都几岁了。看来这次得跟孙女提个醒,都生了孩子做了母亲,还总往娘家跑,可不像话。 柳澄芳在下马车之前就把帷帽给戴上了。脸上的血在过来的途中已经叫丫鬟给暂时止住了,但伤口看着还是可怖得很。她就是要留着这伤,叫祖父祖母好好瞧瞧。 熟知柳太傅夫妇的性子,柳澄芳知道他们是不会轻易为了自己而出手的。他们总觉得出嫁的女子,不该总是仗着娘家而高夫家一等。可要是自家孩子伤着了,他们也不会就此罢休。 柳澄芳问过来接她的嬷嬷,“祖母呢?” “老夫人正在书房练字呢。”嬷嬷虽奇怪柳澄芳今日怎么戴着帷帽,却并未多问什么,把她引到书房就守在门口,并不进去。 柳夫人正在里头等着孙女,见她这副与平时不同的打扮,便知定是有事。她遣退了屋里伺候的下人,让柳澄芳把帷帽摘下来,“这是怎么了?难道连祖母都见不得了?” 柳澄芳呼啦一下把帷帽摘了,脸上两行清泪衬着额上可怖的伤口,叫柳夫人惊叫了一声。 “快些把大夫叫来!” 屋外的嬷嬷隔着门应了一声,自去找大夫。 柳夫人忙把柳澄芳给按在椅子上,“这是怎么了?怎么伤着了?”她细细地察看了伤口,皱眉道,“瞧着似乎挺深的,怕是会留疤。是谁下的手?” 柳澄芳哭着扑到祖母的怀里,“祖母,我要同柴晋和离。” 柳夫人又惊又疑,“是柴晋伤的你?”她对这个结论极不确定。她自诩看人还是有几分准的,柴晋瞧着并不像那等会轻易与女子动手的人。 柳澄芳对如何导致的伤绝口不提,只哭道:“婆母与他说,要将那个新姨娘给抬做平妻。祖母,这等辱没,我岂能咽得下?那种乡野村妇也配?!” 柳夫人长叹一声。柳澄芳的性子像极了她的生母谢氏,很是强硬,从来都是宁为玉碎。这次闹出来的外室之事,想必给了她很大的打击吧。柳夫人是知道柳澄芳的心结的,彼时她也想过,是不是把她们母女俩分开比较好。 但太医都说谢氏没多久能活了,柳夫人到底还是心软了。这是谢氏和柳澄芳能相见的最后的日子,若以后柳澄芳因这缘故而难过自责,柳夫人也不好受。 想到这里,柳夫人又不禁责怪起自己的长子来。要不是他只顾一味宠着那被逐出府的曾氏,又岂会叫谢氏早逝?又岂会让柳澄芳小小年纪就存了心事不开颜? 不过事已至此,再说什么也没用。柳夫人只得好好安慰柳澄芳,希望她能接受吴怡。 按例,柴晋一个亲王,应有一正妃,二侧妃。在与柳澄芳婚后,柴晋一直未曾提出要纳谁为侧妃,这已是做的不错了。柳夫人觉得,男子三妻四妾,实在不应是女子羡嫉的缘由。 只是平妻这个,的确是有些过头了。柳夫人决定安抚好孙女后,亲自上恪王府,去和柴母说道说道。即便吴姨娘育子有功,给个侧妃位置已是不错了,岂能以妻位相酬。这置他们柳家于何地。 跟着大夫一道来的,乃是柳太傅。他听说嫡妻叫了大夫,原以为是她身子不妥。他二人到底年纪大了,动不动就有个伤痛,便是因此而去了,也是常事。但到底相携这几十年,心里是放不下的。 等到了之后,看见柳澄芳额上的伤,柳太傅不由一愣。他怒问:“谁?” 刚止了泪的柳澄芳听祖父问起此事,不由又哭了起来。 柳夫人把气的横吹胡子竖瞪眼的柳太傅拉到一边,与他道:“恪王府想要把那个刚入府的姨娘抬了平妻。澄芳性子那么强,我想应当是与阿晋起了什么矛盾。那伤她不肯说怎么来的,我想……大概是阿晋动的手。可怜她都到了这田地还念着要维护恪王府的面子。” “我看这事儿,还是得我出面。我等会儿就上恪王府去找老王妃谈谈这事儿。”柳夫人皱眉,“这实在是荒唐。” 被她这么一说。柳太傅反倒冷静了下来。他看了看正在给柳澄芳治疗伤口的大夫,在屋内踱了几步。直到大夫留下开了方子留下药膏离开,柳太傅才开口。“柴晋不是会动手的性子。这伤是你二人争执时,你自己不小心弄的吧。” 柳澄芳把身子扭到一边,“祖父这是要为他说话?” 柳夫人微微睁大了眼睛,看着柳太傅,极小声地问他,“是澄芳自己?” 柳太傅用手指点了点她,“澄芳的性子你还不知道?若真是恪王伤的,她早就说出来了。” 柳夫人转念一想,的确是这样。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无法谅解柴母提出的,所谓平妻的事。 柳太傅向张口欲言的老妻摆摆手,他问柳澄芳,“倘使……我能叫老王妃和恪王回心转意,放弃抬那个姨娘为平妻——也就是达到你的目的,你可能同我保证?” “保证什么?”柳澄芳虽知道柳太傅意指何事,但还是犟着性子装不知道。 柳太傅有些浑浊的眼睛微微发亮,“保证他日你所生的嫡长子承爵之后,你母子二人不会做出对吴氏母子不利的事。” 柳澄芳望着柳太傅,“看祖父说的,难道我是那等心狠手辣的恶女子?” “是不是,你心里知道。日后会不会做,你也比我更清楚。”柳太傅叹道,“我与你祖母年纪也大了,护不了你几年。你父亲……你也清楚他是个什么样。难堪大用!放不上台面的东西。你二伯一家短期内是不会回京的,陛下的意思,是会放他在地方上转悠几年再回来。澄芳,你只能靠你自己。” 这是柳太傅第一次在柳澄芳面前露出乏力的老态。柳澄芳有些心酸。她自小因为谢氏病重,父亲不管事,所以是柳太傅夫妇一手带大的,祖孙的感情非比寻常。她知道柳太傅方才说的,都是肺腑之言,也是对她最后的劝告。 可柳澄芳忘不了,生母临死时的那种不甘,在她的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迹。 柳太傅看着孙女面上的不甘,知道自己说服不了她。他叹道:“这样吧,我与你祖母再帮你最后一次——下不为例。” 柳澄芳喜上眉梢,扑到柳太傅的怀里,“我就知道祖父最是疼我。” 柳太傅护着她的额头,“仔细些,你还有伤呢。”他顿了顿,“不过帮了你,你也要在老王妃那里拿出些诚意来。” 柳夫人附和道:“正是这个理。说来说去,老王妃无非是在意子嗣。你若能再生一子,她便不会说什么了。那吴氏说到底,生的也不过是庶子,同你如何能比。” 柳太傅点头,“无论男女,能给子嗣单薄的恪王府开枝散叶,你便直得起腰板来。澄芳,后宅女子要想立身,无非夫婿的宠爱,还有便是子嗣了。我虽是男子,却是也不得不说,从来男子都爱美人。可美人总有迟暮的一日。唯有子嗣一途,方是正道。” 柳澄芳郁卒地摸了摸肚子,“那也不是我说有就有的啊。” 柳夫人笑着安慰她道:“我同你一道回去,到时候陪着你向柴晋道个不是便好了。夫妻打架,岂有床尾不和的道理?别看你祖父如今生不起气来,年轻的时候却是个暴脾气,我都不晓得同他吵过多少次。你看我俩现在不是好好儿的?” 孩子…… 柳澄芳一咬牙,“好,就听祖父祖母的。”他们是这世间最不会骗她的人了。 “这才是我的乖孙。”柳夫人把孙女搂在怀里,“你啊,甭听你祖父的。只要我和他还在世一时,便总为你打算一分。” “嗯。” 柳澄芳带着柳夫人回了恪王府。临去见柴母的时候。柳夫人推了推孙女,“去吧,去找柴晋,好好同他赔个不是。若他还恼你,我便收拾他。” 看着鬓边连着一片白发的祖母,柳澄芳颇感自己不孝。总是要叫他们为了自己操心。她摸着自己的肚子,缓缓地朝柴晋所在的书房而去。 这次一定不能叫他们失望! 另一头,因为没了谢家祖母的管束,出门越发自由的谢凉萤正在自己的脂米分铺子里,和周掌柜、魏阳讨论铺子的事儿。 如今脂米分生意越做越大,早就超了书画营生。谢凉萤就打算把楼下的书画铺子给改了,统一都做脂米分生意。 “这些书画不少还是名家所做。”谢凉萤点了点册子,“挑一些捐给太学吧,反正他们也用得着。另一些,讨女子喜欢的,就搭着脂米分一道卖。” 周掌柜把谢凉萤说的都一一记下来,“那我这就去做准备。” “嗯。”谢凉萤点头,又想起一事来,“掌柜你说,咱们铺子……要不要找些落魄人家的女子来店里招待客人?原先那些虽不错,却是男子。买脂米分的大都是女子,怕是不大妥当。” 周掌柜道:“好是好,但是原先那些伙计上哪儿去,东家可有安排?他们也指望着这点子钱养家呢。” 谢凉萤笑道:“这倒好办,我近来正看地方呢,预备着另外再开个米店。那些伙计正好血气方刚人高马大,搬几袋子米,总不成问题吧?”她取了算盘,啪啪啪地打了起来,“铺子没开业前,咱们还是照常付薪水,他们若要去另寻别家,也可以,但钱就不给了。” 想拿两分钱却只做一份工?哪来那么好的事儿。 周掌柜向魏阳点点头,径自下楼去找那些伙计谈事儿。 魏阳舔舔笔,在纸上记着账,“东家怎得想起要开个米店?先前不是说要开绣铺?” 谢凉萤笑眯眯地道:“但是我发现另外再开一个绣铺争不过那些老字号,所以想着,倒不如直接把绣品放在脂米分铺子里面卖。反正来来回回逛的都是姑娘家,正好一起买了,不用去别家。”她把算盘收好,“就算卖不掉也没事儿,我就拿绣品当赠品,买一百两脂米分,送一块绣帕。” 魏阳轻轻摇头,笑出了声。“说起来,东家,近来咱们铺子有些客人不常来了。”魏阳把笔放下,“都是官宦人家的贵夫人,往常是自己亲自过来挑的,现在则是遣了下人来。” “这样不好吗?”谢凉萤问他,“丫鬟也是要用脂米分的啊。” “我并不是指这个。”魏阳道,“大概今年算是个不错的年头吧,总觉得好多人家都在这个节骨眼上怀了胎。” 谢凉萤细细一想,点头赞同,“我也这么觉得。我表姐和恪王府的吴姨娘不都刚生产?比我大些的京中出嫁闺秀,也都差不多该有孕了。”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魏阳的表情,“我二姐姐前些时候也捎信回来,说是有了身子。” 魏阳一脸风轻云淡,动作犹如行云流水,似乎丝毫没有被谢凉萤的话所影响。“那还真是要恭喜东家了。” 见魏阳心里没什么芥蒂的样子,谢凉萤就放心了。“我还想着,过些时候去看看二姐姐。我俩都许久不见面了,我很是想她。也不知道李家到底对她好不好,总是报喜不报忧的。” “东家可知道,曾夫人与蔡御医好事将近?”魏阳把话题扯了开去,似乎不欲在谢凉晴的事儿上谈太多。 这倒是谢凉萤不曾想到的,她被惊得话都快说不清了,“蔡、蔡荥,和曾夫人?”她不确定地追问,“是……我知道的那个曾夫人吗?” 魏阳点头,“自然。难道东家还认识旁的曾夫人?”他道,“柳姑娘也应了。前些日子蔡御医还来铺子找我打听,说是曾夫人寻常爱用什么脂米分。大约是想买些放在聘礼里头吧。” 谢凉萤一脸嫌弃,“我就没听说谁家送聘礼还送脂米分的,也就蔡荥想得出来了。” 不过,“曾夫人终于可以找到个好归宿了。”谢凉萤拍着手,“蔡荥虽然有些讨人嫌,但人还是不错的,医术又高明。曾夫人日后怕是不愁身上有个小病小痛了,御医就在边上,还担心个什么。” 魏阳笑道:“大夫又不是神仙,人……总归是要一死的。”说到最后,魏阳的声音略有些低沉,也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事。 谢凉萤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能活一日,就要过一天的开心日子。想那么多做什么呢。” “也是。” 出了铺子,谢凉萤对双珏道:“阿简可在侯府?”言下之意,她想薛简了。 双珏岂会不知谢凉萤的意思,不过她略显为难道:“主子如今忙着呢,前些日子奉了帝命,要查什么事。” 这倒叫谢凉萤起了兴趣,“你可晓得……是什么事?” 双珏方才并不在楼上,所以不知道魏阳与谢凉萤提过京中贵妇接连怀孕的事。她道:“具体什么事,奴婢也不知道。只是听我在侯府妹妹说,是和近来京中妇人怀孕之事有干系的。” “诶?”谢凉萤眼珠子一转,心道,难道还和方才魏阳提过的有关联? 双珏将谢凉萤扶上车,“也不知道是何人兴起的,说是京郊有个庙里头的神医,专治无子。不少子嗣艰难的贵夫人都重金去求了方子。那方子倒是有用,许多夫人服了之后不久便怀了身孕。” 谢凉萤打马和宇之后,就对那些冠以“神医”之名的大夫嗤之以鼻。“谁知道会不会又是一个‘马神医’。” 双珏笑道:“可那些夫人们的确怀上了啊。顺天府尹的小儿媳,过门都十几年了,肚子都没见动静。但服了那药后没几个月,就叫诊出喜脉来了。” “真有这么神?”谢凉萤有些不信,“真要那么有效,那送子观音怕是就没人拜了。大家都去拜那位神医算了。” 双珏故作惊讶道:“夫人怎得晓得?如今不少夫人都供了那神医的长生牌位在自己个儿家里头呢。” “就知道拿我打趣儿。”谢凉萤耸了耸鼻子,噘嘴道,“定是跟薛简学坏的,以后不许你和他见面了。” 双珏掩嘴笑道:“好好好,奴婢不见主子,这样夫人就不会吃醋了。” “吃……吃什么……我才没有!” 双珏服侍谢凉萤坐稳,隔着帘子扬声对车夫道:“走吧,回府。” 马车缓缓动了起来。 谢凉萤推了推双珏,“后来呢?按说这是好事啊,为什么圣上要查?难道……圣上他还想再生……几个?” 虽说当今圣上的年纪的确还能再生几个皇子皇女出来,但谢凉萤还是被自己的这个臆想给吓到了。她赶紧摇摇头,“还是哪个皇子公主有此类隐疾了?所以圣上特地找阿简去查查那神医的底细,若是妥当就带进宫里头去。” 双珏摇摇头,“奴婢听说倒不是这个。而是……”她皱着眉,“虽说许多夫人如愿怀上了身孕,可小产的却不在少数。” 这个倒是没什么好惊讶的。谢凉萤道:“我倒是听蔡荥提过,常年不孕的女子若是强行怀上,的确很容易小产。这个应该无甚太大关系吧?本身底子就不大好,然后还行不能之事,难免会伤着身子。身子一伤,自然怀不住了。” “姑娘说的没错。”双珏的脸色严肃了起来,“不过那些夫人小产后的死胎,与旁的不大一样。如今京中一些大夫间都已经传遍了。” 谢凉萤眨眨眼,“不一样?怎么个不一样法?” 双珏压低了声音,“听说都是鬼胎,有的还不止一个,而是好些个。” 谢凉萤比了比肚子,“你的意思是……那些多年不怀胎的妇人,要么不怀,怀上就是好几个?”她想象了一下,若是真能保住,那肚子得多大啊?吴怡临盆前,谢凉萤就觉得自己光是看着都觉得可怕,那肚子似乎都要被撑破了。 吴怡还只是怀了一个而已,要是肚子里塞着好几个婴孩,岂不是…… 谢凉萤揉了一把自己的脸,让自己镇定下来。 “姑娘没事儿吧?”双珏看着脸色不大对劲的谢凉萤,关切地问她,“是不是我今儿褥子铺地不够软,颠着夫人了?” 谢凉萤摇摇头,示意双珏接着说,“每一个都是这样吗?怀鬼胎,还流产的。” “倒也不是个个皆如此。也有妇人平安生下孩子的,不过大都是好几个孩子。还都是早产,所以活下来的婴孩倒在少数。但越是这样,越有人对那求子方趋之若鹜。多子多福总归是福气的。” 谢凉萤撇嘴,“这样的福气我可不要。辛苦十月,一朝分娩。结果孩子却养不活,换我是做娘的,得多难过。” 双珏轻笑,“是啊,见到亲生孩子夭折,做母亲的一定是最心痛的。”   ☆、第55章 谢凉萤总觉得双珏的笑里头有些苦涩,不过她没多问什么。 谁都有些难以对人言的过往。 马车在夯实的土地上骨碌碌地往前走着,车中的谢凉萤和双珏都静默着没再说话。 一只鸟从马车顶上飞过,略过重重的宫墙,停在了中宫。 白皇后正隔着帘子,听着白相说话。 “我问过太医了,虽说皇后年纪不小了,但还是能生的。”白相的身子微微向前倾,“想办法,再生一个。” 即便隔着帘子,白皇后还是能感受到自己父亲那咄咄逼人的目光。她不自然地把头扭过去,避开父亲的目光。“陛下已经多年不曾踏入中宫,我一个人,爹叫我怎么生?” 白相把身体靠在圈椅背上,“你怎么生,我管不了,这是你与陛下的私事。我对你的要求,就只有一点,那就是再生下个皇嗣来。” 白皇后双手紧紧抓住裙子,“皇长子已经到了婚嫁的年龄,即便再生……也于事无补。陛下看不上的并非是皇长子,而是白家!只要是我所出的,必有白家的血脉,陛下怎会容得。” 白相冷冷道:“这些你不用管。我担心的是有朝一日,皇长子的身世被陛下所知,白家将会满盘皆输。这些年来我不管你,那是对你还抱有信心,以为你能再生侠几个孩子来。谁知道你竟这般不争气!” 白皇后咬着唇。 “陛下一直以皇长子是你为良娣时所出的孩子,所以不能记为嫡子,自然也失去了夺位的最大优势。你如今贵为皇后,只要再生个皇子,便是陛下也再无其他借口来推拒立太子一事。”白相整了整袖子,“朝上的事,由我做主,你只要听我的话,把该做的做到位就行了。” 白相似乎察觉到了女儿的些微抗拒之心,他目光如炬,几乎要射穿帘子,“你可别忘了,你的皇后位置是怎么来的。没有白家,没有我,你现在也不过是二品妃位罢了。” “爹和家里为我做的,我始终不敢忘。”白皇后僵着脸,“我会想些法子的。” 白相满意地点头,“这就对了,我等你的消息。”临了,他仿佛想起一事,“我听说京城如今有妇人对一庙里的大夫趋之若鹜,说是他有生子良方。你不妨托人去寻寻看。” “女儿知道了。” 白相深呼一口气,起身离开中宫。 白皇后端坐在上首,看着那个已经空空如也的座椅。 皇后欲求子的事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传了开来。 周贵妃听说后冷笑,“就她?陛下都多少年没在私下见过她了。竟然还想着生孩子,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她从宫女的手上接过胭脂,对着镜子在脸上点了两下,“我倒要瞧瞧,她是怎么一个人生的孩子。” 八公主笑道:“母妃说的是,现在京里头谁不在看母后的笑话。” 周贵妃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将胭脂盖上,随手放在妆台上头。 太后见传闻越演越烈,终于将皇后招过去。当着太后的面,白皇后只道自己见皇长子越发年长,日后封王建府后自己身边怕是会冷清。若有个孩子教养着,也能少些深宫之中的寂寞。 太后是过来人,自然知道失宠的白皇后过的是怎样的寂寥日子。她叹道:“我虽明白你的心思,但你也不该将这事儿传了出去。现在多少人在等你的笑话看?皇帝的心思多少年了都不见回转,心里头只有死了的那一个。” 她把白皇后拉过去,“我也不是要劝你什么,只是希望你能看得开些。皇长子就算做不成太子,皇帝也必会给他藩王之中最好的那一份。只要他是好好的,你又有什么可担心的。放眼整个宫里头,除了你,就连周贵妃怕也是整夜寂寞独眠。” “皇帝,到底是天下的,而不是哪个人的。”太后语重心长地对白皇后道。 白皇后低眉顺眼地应道:“媳妇知道了。这就回去约束宫里头的人。” 太后点头,“我也会替你分辨一二。你不用太过担心,只要安分守己些,出不了大错,就是皇帝都没法儿废了你。你嫁进皇家,就是皇家的人,别整日听你父亲的话。你于他而言,早就是外人了。” 白皇后连声称是。 回到中宫,白皇后从女官的手里接过了要来请安的帖子。她一个个地看着,有些不想见的,就顺手给了女官。厚厚的一叠,最后只剩下了薄薄几张。 女官看着手里的帖子,为难道:“娘娘不见白家人吗?” “不见。”白皇后冷冷道,“如今这风尖浪口上头,她们进来还不是给我添堵吗?生怕外头传我的名声还不够坏的?” 白皇后把手里的帖子往桌上一放,推得远远的。论真心,她是一个都不想见的。年轻时候,她刚做良娣,看着高高彼时高高在上身为皇后的太后,心里着实艳羡。心里便暗暗下决心,终有一日,自己也要坐上那个位置。 可等她真的坐上了后位,才知道一个皇后并不像她想象当中的那么简单。要端庄大体,不能嫉妒,要皇帝雨露均沾,不能只守着自己一人。宫里任何一妃嫔出了差错,她都要上折子向太后和皇帝请罪,说是自己管教无方。 白皇后疲惫地闭上眼,这么多年,她究竟是为了什么。皇后又如何,她至始至终都是那个白家的小姑娘,受着父亲的约束,母亲的教导。年岁虽渐长,但她却始终都被白家约束着。 她不由得想到那个已经过世的女子,倘若今日是她来做这后位,又会是怎样一幅情景? 大约,会与皇帝红袖添香,与他琴瑟和鸣。所生的孩子也都会得到皇帝青睐,而不是像皇长子这样,一直被皇帝厌恶。自己虽然位居中宫,可这偌大的中宫,不过是另一个冷宫。没有了皇帝的临幸,这里冰冷彻骨。 “娘娘,恪王妃来了。”女官向沉思中的白皇后禀告。 白皇后收起自己的思绪,道:“让她进来吧。” 柳澄芳见到的白皇后,一如先前所见的。她觉得无论自己再见多少次,白皇后始终都是这个样子。不假言笑,对稍有姿色的宫女冷眼相待,与皇帝相敬如冰。 “娘娘。”柳澄芳向白皇后行礼,“近来家中琐事缠身,不曾入宫向娘娘请安,还请娘娘见谅。” 白皇后浅笑道:“我知你要做柴晋的贤内助,自然轻松不得,怎么会怪你。坐吧。” 柳澄芳谢过座,余光扫过白皇后的笑脸。白皇后长得不算美,随着年龄上去,比起同龄的许多妃嫔越发显出了老态,早早地就生了许多皱纹。 也许正是因此,看着年轻的美人一个个入宫,而自己始终都被皇帝排斥在外,所生的长子也迟迟不被立为太子,白皇后人前虽不显,但心里还是焦急的。 柳澄芳不知道自己今天进宫的目的能不能达成,但起码她得试一试。柴母提出的平妻,在她的祖母柳夫人的劝说下已然放弃。但柳澄芳心里头怕得很,这种事有一就有二,倘若以后自己那婆婆再想出什么花样儿来,自己可是防不胜防。 不过亲王家的嫁娶,多少都会和皇家通个气,到底是要下了金册正式封诰命给朝服的。若是皇后现下领了自己的情,到时候驳回柴母的请求,简直易如反掌。 “今儿进宫来,我特地给娘娘带了些宫外头如今时兴的东西,让娘娘赏个野趣儿。东西粗鄙,还望娘娘莫要嫌弃了。” 女官将柳澄芳带进宫来的礼单递给白皇后。 白皇后接过,扫了一眼,没看出上面有什么不妥来。她向柳澄芳点头,“你有心了。” 柳澄芳笑道:“能服侍好娘娘,便是替陛下和皇长子分忧了。” 白皇后看着柳澄芳略显殷勤的笑脸,柳眉几不可见地轻轻皱了起来。她捏着礼单的手不断摩挲着礼单所用的纸张,心道恪王妃今日是打的什么算盘。 恪王府发生的事,白皇后是不知道的。她也没那份心思去打听,白相的话对她而言虽是极为难,但她却不敢辩驳。这是打小以来养成的性子了。白家从来都是白相说了算的。 柳澄芳见白皇后没什么反应,特地提醒她,“里头有一瓶药丸,是京中如今最为盛传的补身妙方,娘娘不妨试上一试。若是见效,我再给娘娘进一些来。” 补身妙方?白皇后的目光在礼单上搜索着,最终锁定在了柳澄芳所说的那瓶药上。药名很寻常,与白皇后寻常所服用的养身药丸并无什么不同。 白皇后突然福至心灵。莫非柳澄芳意有所指的并非是补身? 这……大概就是先前白相所说的,京中妇人重金相求的求子方了吧。 白皇后将礼单折好,收在了袖中,“有劳恪王妃费心了。待本宫吃完太医开的养身方子,便试试你这药。” 柳澄芳见白皇后领了自己的人情,喜不自禁。“多谢娘娘厚爱。”   ☆、第56章 有了白皇后这颗定心丸,柳澄芳总算从先前地位不稳的焦躁中安下心来。 但这还不够。 柳澄芳把面前的账册翻得哗啦啦地响。 恪王府的产业虽算不上少,但因为老恪王和老恪王妃并不擅长理财之道,所以铺子大都是在一般的位置,庄子也算不上是好地方。靠这点收入,想要支撑一个普通官宦人家的吃用,倒是够了。但对恪王府而言,则差得远了。若不是皇帝常常赏赐些东西下来,怕是早就入不敷出了。 柳澄芳用手点了点账册。柳夫人对她说要拿出诚意来。生产一时半会儿还没找着落,自己不妨想想其他门道。 心思一转,她想起了谢凉萤。这个表妹自打有了铺子之后,一直就做得风生水起。要不,同她一道合伙开个铺子?在京城这地界开个新铺子,前期得扔进去一大笔钱,铺子的租赁银子就是其中一个大头。柳澄芳不觉得谢凉萤会有这么大一笔周转资金。 虽然心里也极不甘愿,但是柳澄芳知道什么时候该忍。仅仅忍下这一时,后头等她缓过气来,手上钱多了,立即撤了资去做别的也是行得通的。 前后想了一通,柳澄芳觉得此事的确可行,便去谢府找了谢凉萤。 不过她却扑了个空。 谢家祖母现在是谁都不想见,就连平时极宠爱的外孙女来了也竟吃了闭门羹。柳澄芳见的是谢凉萤留在府中主事的清夏。 “姑娘去了贡院那头的铺子。”清夏问道,“王妃要不要在府里等一等?” 柳澄芳心里一合计,“大约什么时候去的?” 清夏道:“出门有些时候了,此时大约已经到了铺子。” “不必了,我去找她便是。”柳澄芳朝清夏一笑,“有劳了。” 清夏向她一福,将柳澄芳送上了马车,“王妃路上小心。” “嗯。”柳澄芳放下了门帘,让车夫速速赶车去找谢凉萤。 这是柳澄芳第一次踏进谢凉萤的铺子。她从来不曾用过谢凉萤名下铺子的东西,虽然身边的官妇小姐们都对她家的东西赞声不绝,但柳澄芳却固执地觉得老字号的东西总是更妥当些。 一进铺子,柳澄芳就闻到了清淡的茶香。并不是这个季节该喝的龙井或碧螺春,而是微微带着点火气的焙火茶。她举目四望,发现角落里正有个妇人打扮的女子焙着茶。青茶香气正是从那处传来的。闻着虽有火味,但却不失茶叶本身的韵味。 柜台是新漆的,后头站着的笑意晏晏的伙计照旧是女子,身上穿着和焙茶女子一样的衣裳。想来大概就是店里头的伙计了。 柳澄芳挑眉,看着高高柜子上整齐排列着一盒盒的脂米分。她随手取了一个米分釉手绘桃花的瓷盒,打开凑近一闻。原本以为茶香会掩盖住脂米分的香气,却没曾想,偏偏是这茶香,衬得那脂米分香气越发雅致。 看来能被人夸,还是有几分本事的。 柳澄芳将瓷盒放回原位。 一个伙计打扮的妇人上前,先向柳澄芳行礼,“这位夫人先前可曾用过咱们铺子里的东西?若是没用过,我倒推荐这款。”她从柜台上拿了一个靛色釉绘白梅的瓷盒,“这个看着似乎颜色重些,但若是肤色不够白皙是断不能用的。夫人本身白肤瓷肌,用这个最是合适。” 柳澄芳用指尖从瓷盒里沾了点胭脂,在手腕里试了试颜色。的确就像那妇人说的,显得她肤色越加白皙,看着几乎都发光透明了。 她点点头,对身边的丫鬟道:“把这个收了。”又对脸上笑颜更盛的妇人道,“你们东家可在这儿?” 妇人一边将她往二楼引,一边道:“东家在上头和我们账房先生一道呢。二楼有更好的胭脂,夫人不妨上去瞧瞧。”她朝上头喊了一声,“有客到。” 谢凉萤的声音从更深处传了出来,“知道了。” 片刻后,一个打扮比下面的伙计更显体面的妇人出现在楼梯口,“这位夫人,还请随我来。” 楼上楼下的伙计难道还有什么不同?柳澄芳一边跟着妇人往上走,一边想着。 二楼的摆设果然和下头不同,上面并没用茶香,而是燃了提神醒脑的清远香。这种香乃是寻常家里看书时常用的文人香,方子简单,香料也易得,成本并不算高。 柳澄芳不觉猜测,在这里用这种香,大约是想营造出一种轻松的氛围?叫人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 倒是用心。 柳澄芳暗思,倘若是自己的话,恐怕断想不出这些法子来的。 二楼与楼下不同的,不仅仅是焚香一途。墙上挂着名人所做的字画,还有柜子的用材。楼下用的是普通木材,上头用的则是名贵的木材。只是看着都有些旧了,但被擦拭地很干净,有些明显的破损处也仔细修补过了。倘若不仔细看,只会当这是铺子里用了许久,极其宝贵而舍不得丢弃的老家具。木材上的包浆入眼非常舒服。 京中人多偏爱用一些老家具,这能叫来客觉得自己家里头是有些经历的,轻易垮不掉。 不知道谢凉萤是不是也想叫来铺子的客人有这种感觉。虽然并非是老字号,却处处营造出一种老字号的感觉。 谢凉萤正支着下巴,一个个试着魏阳新研制出来的脂米分。她听到上楼梯的声音,抬头去看,却见柳澄芳正立在门口。 “澄芳表姐?”谢凉萤笑着迎了上去,“你怎么过来了?” 柳澄芳笑道:“我从来没进过你的铺子,一直听说你颇是上心,今儿路过,便想着过来瞧瞧。”她环视了一圈,“的确值得叫人夸奖。” “表姐谬赞了。”谢凉萤示意伙计去招呼其他客人,将柳澄芳引到魏阳的跟前,“这是我嫁去恪王府的表姐,这位是铺子里的账房,这些脂米分多亏了有他,否则就我一个人哪里能有这么多的巧思。” 魏阳早就知道谢凉萤有个柳姓表姐嫁去恪王府做了王妃,不过并没见过。原来就是这位…… 他放下手里的湖笔,朝柳澄芳行了一礼,“王妃。” 柳澄芳向他点点头,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个账房眼熟得很。但她确定自己绝对不曾见过他。 “表姐今日过来是要来买脂米分的?”谢凉萤问道,“上头要比下面的更好些,若是要买,不妨在上面挑一些。” 柳澄芳摇摇头,“我有事要同五表妹商量,此处……”她眼光左右巡视,“可有适合谈话的地方。” “自然是有的。”谢凉萤将柳澄芳带去一个特地辟出来的小厢房。这里原是给一些不愿在外头露面的夫人们所准备的试物房,不过此时没有人,把门关上,就是带窗的密闭空间,很适合避着人商量些什么。 柳澄芳先和谢凉萤客套了几句,然后便问她,“妹妹近日可有打算另外再开个铺子?” “表姐指什么?”谢凉萤在她喝尽的茶碗中斟满。 “比如……在城南再开一间脂米分铺子。”柳澄芳道,“这家铺子虽说地方好,但要叫远一些的人过来,到底不太方便。何况边上还有条花街,怕是有人会顾忌这些吧?” 谢凉萤摇摇头,“铺子里的脂米分根本来不及做,若是再开一家,怕是越发供不上了。更何况,银钱哪里是赚得完的?” 柳澄芳有些失望,“那……你可曾想过开家别的铺子?” 谢凉萤总算品出柳澄芳今日过来是为了什么了。“表姐是想同我一道合伙开铺子?” 被人揭穿心里的想法,柳澄芳有些不好意思,“正是。我手里银钱不多,若要自己单独开一个,怕是有些艰难。我也不大擅长于此道,若是你有这个想法,那咱们就正好可以一起了。” 柳澄芳也算来对了时候,谢凉萤本身就打算另外再开一家米铺。难得柳澄芳来找自己,她总得给这个面子。“不知表姐对米铺有没有兴趣?” “米铺?”柳澄芳挑眉,顿时想到了恪王府和自己的庄子上那些不愿意吃用的陈米,“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若是开个米铺,怕是不愁生意呢。” 谢凉萤笑眯眯地道:“我也这么想,近来京畿都不大太平,常常遇上灾民。若是开了米铺,到时候想在城门那儿摆个施粥铺子,也算方便了许多。”哪里像现在这样,想开个施粥铺子,都得先问过谢家长辈。 陈米是不太有人要的,就是卖也卖不出什么好价格,自己更不会吃。柳澄芳念着若是到时候自己参了股,便能假公济私地将那些陈米都掺到新米里头去了。 “铺子可选好了?” 谢凉萤摇摇头,“我原想挑个离码头近一些的,到时候卸货方便些。不过那儿附近都有些贵,我一时还拿不出这个钱来。” 其实倒不是谢凉萤没钱,而是租下铺子之后,恐怕手里的钱就不足以应付接下来的囤货了。 柳澄芳笑道:“那你如今可用不着担心了,有我参股,你大可放心去把铺子给租了。” “那可就多谢表姐了,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两人说定了合伙开米铺的事,又和魏阳要了纸笔,简单地拟了个契书。 “就先这样吧,更详细的到时候去找个官府的人来问一问。”谢凉萤将两份契书给了柳澄芳一份,“回头找好了人,我再叫表姐过来一趟。” 柳澄芳把契书仔细收好,“那我就静候妹妹的佳音了。” 谢凉萤把柳澄芳送至楼梯口,“姐姐小心些。” 柳澄芳刚想应她,就觉得自己看着又高又窄的楼梯有些晕眩。她忙伸手扶住扶手,把身形给稳住。 谢凉萤将她扶住,“表姐?” 柳澄芳摇摇头,想让自己清醒些,却还是身子一歪,倒在了谢凉萤的怀里。 谢凉萤被她给压个正着,把她护在怀里,跌坐在地上,高声叫着魏阳。 魏阳忙出来,蹲下身就搭上柳澄芳的手腕。不过须臾,便道:“恪王妃这是有了身子,又血气不足,所以才晕过去的。东家将她扶进去歇一歇就好了,并无大碍。” 这么快就又怀上了?谢凉萤边想边和柳澄芳的侍女一道把柳澄芳给扶起来。据她所知,柳澄芳才刚和柴晋吵完架呢,听说柴晋都把柳澄芳给伤了。两个人这么快就和好了?柳澄芳就这么轻易地原谅了柴晋? 这可真不像是她的风格。 二楼的伙计帮着她们,把小厢房里的椅子都给挪开,取了条凳进来摆好,让柳澄芳有个地方能躺着。柳澄芳躺下后,原本用来遮伤口的刘海因为头偏向一边而落下,显出了她额上的伤来。 谢凉萤看着那道极明显的伤,心道柴晋可真够狠的。这伤当时该有多深啊,现在都这般明显,怕是日后柳澄芳会一直带着这道伤进棺材吧。 柳澄芳没多久就醒了,听说自己有了身子之后,心里松了一口气。来的时候还念着没那么快,不料这就有了。 看来那个大夫的求子药还真是管用。 谢凉萤担心地问:“表姐没事儿吧?回去之后再让府上的大夫给你好好瞧瞧。” 柳澄芳笑得格外开心,“自然。方才将妹妹给吓着了吧?” 谢凉萤摇摇头,“还没恭喜表姐呢,恪王府又要喜添麟儿了。” 柳澄芳略显得色地摸着自己肚子,“是儿子还是女儿还说不准呢。” 谢凉萤却知道,这个孩子未必能生得下来。前世应该就是这个孩子,才让自己背上谋害柳澄芳流产的名头。 将柳澄芳送走之后,谢凉萤独坐在窗边,看着楼下人来人往,心里却想着不知道这次柳澄芳还会不会找上自己。既然都已经主动提及要和她一道合伙做生意了,应当不会再这么做了吧?毕竟自己名声不好,也会连累铺子的生意,到时候她投进去的钱,可不就血本无归了吗? 魏阳记完账,看着窗边的谢凉萤,猜不透她心里在想什么。铺子的生意越来越好,开米铺所担心的银钱问题也有了着落,到底为什么她还会露出这么一副难过的表情呢。 谢凉萤拍了拍自己的脸,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反正这世她不会再落入同样的圈套中。 “魏先生,今儿我就先回去了,剩下的就劳烦先生。” 魏阳坚持将谢凉萤送到门口,看着她上了马车,才回转。 谢凉萤在回谢府的路上,觉得马车里闷的无聊,撩开了帘子,一冲眼就看到薛简正无精打采地骑在马上慢慢地走着。她忙叫车夫把车停下。 “阿简!” 薛简被谢凉萤的这一声叫给打断了思绪,他将心事重重的表情收了起来。一抬眼就看见撩着帘子冲自己挥手的谢凉萤,他控着马过去,皱眉道:“快些把帘子放下来。” 谢凉萤一撇嘴,并不理他,反而伸长了手去摸薛简骑着的马,“感觉都瘦了些,这几天没好好休息吧?” 既然遇上了,薛简没道理就这么轻易地把谢凉萤给放回家里头。他骑着马跟在马车边上,慢慢地走在京城的街巷之中。 “你这几日干什么去了?”谢凉萤隔着帘子问。薛简身上不仅仅有疲累,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沉重感。 薛简张口欲言,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马车中的谢凉萤久久等不到薛简的回话,不仅觉得是不是自己的问题太过头了些。薛简毕竟是奉了帝命去办事,怎能轻易对她说出来。自己大约是在薛简跟前太过放肆了吧,说什么都百无禁忌的。 正当谢凉萤自责不已的时候,薛简的手从外头伸了进来。谢凉萤狐疑地盯着薛简伸进来的手,犹豫了片刻,还是接过了薛简手里的那叠纸。她一一翻着那些纸,纸上记着人名和银钱的数目。 起先谢凉萤并不知道为什么薛简要给自己看这个,直到她在上面认出几个自己铺子的常客,这才反应过来。上面写着的人名都是京中贵妇的闺名。 谢凉萤心思一转,即刻有了猜测。但她顾忌着这是外头,不好和薛简直接问明,便道:“咱们去长公主府上如何?我都许久不曾去请过安了,也不知道杨小公子被毕元调|教得如何,正好去看看。” “就依你。”薛简看了一眼马夫,示意他跟着自己。 和安听说谢凉萤和薛简过来,心里自然是高兴的。她正数落着杨星泽,听到他们二人过来,便对幺子道:“你别一脸不服气,等薛简来了你问问他,你做的可对。” 杨星泽“哼”了一声,把头撇到一边去。 和安见他这副样子,火气一下子就高了起来,撸着袖子就要打人,“你还不摆出这副表情来?!” “这是怎么了?什么事惹得长公主这般动怒,大老远的就听到了。”薛简边说边走近,“见过长公主。” 谢凉萤笑得幸灾乐祸地扫了眼杨星泽,“长公主安好。” “好好好,好个什么啊。”和安瞪了一眼杨星泽,“我迟早被这小兔崽子气得少活几年。” 杨星泽嘟囔着道:“我又不是故意的……” “哟,你还不是故意的?这么说,要是故意的岂非更加严重?”和安看着自己这个幺子,气不打一处来,“你不是故意的就还得人家毕先生从马上掉下来,大夫都说了,得在床上躺着歇几个月!你要是故意的,是不是人家的命就没了?!” 和安夺过女官手里的团扇,拼命地给自己打扇,“真真是气死我了!” 谢凉萤吃惊道:“毕先生从马上掉下来了?可有大碍?” 和安盯了一眼杨星泽,冷哼一声,“倒是没什么大碍,命还在,就是腿给摔断了。” 谢凉萤:…… 这若是开玩笑,那也太过了吧。 谢凉萤不赞成地看着杨星泽,有和安在,她是不方便说些什么的。 薛简温言对杨星泽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杨星泽咬了下唇,低声道:“我听说毕先生在深山中有一身射箭本事,便是被猛兽侵扰,也能准确无误地射中猎物。心里极想见识一下,但府里头又没有猛兽,于是就想着,在毕先生骑射的时候用小石子去惊一下马。他骑的是府里的马,都是经过调|教的,轻易不会出什么错。不过一个小石子……” “是啊,不过一个小石子,然后毕先生就从惊了的马上掉下来了。”和安狠狠地戳了几下杨星泽的额头,“你怎么就这么不长脑子呢?都多大的人了,不知道这种事能有个万一吗?” 杨星泽喏喏道:“我真……不是有意的。” 和安朝他翻了个白眼,把身子扭到一边,拿背对着杨星泽,手里的团扇摇得越发起劲了。 薛简拉着杨星泽,“走吧,去跟毕元道个不是。他虽不善言辞,但性格宽和,断不会放在心上记恨于你的。” 杨星泽扭着身子,“我、我去过了。” 和安“霍”的一下转过来,“就你干的那事,就算再去多少次都是应该的!” 杨星泽半推半就地跟着薛简一道走了。 谢凉萤走上前,在和安跟前的小杌子上坐下,“长公主别生气啦,杨小公子也是小孩子心性。” 和安不再摇团扇,叹道:“我看呐,他就是被我宠坏的。皇兄前些日子跟我提了,说要给阿泽封个郡王。幸而我当时就给退了,这要是真叫他给封了郡王,那还不得叫御史们上折子上得疯癫了?他能做郡王,本就是皇兄对我的恩泽。言官们本就喜欢盯着皇家的事说话,这不是平白给了他们一个把柄吗?” 和安无奈地道:“那起子人,最喜欢小题大做。到时候翻起旧账来,谁能挡得住?皇兄又得下罪己诏了。”说着,又摇起了扇子,“一个个平日里尸位素餐,就逮着些小事往大里折腾。以为旁人不晓得他们心里想什么吗?还不就是指着自己可以靠那些弹劾的折子流芳千古。我呸!” 谢凉萤也不知道该安慰和安些什么,毕竟说的都很在理,也都是事实。别说和安一个空有头衔而无实权的长公主了,就是皇帝都没法儿对那些言官真正做些什么。恐怕当今朝上,能控住言官的,就只有白相了吧。 这个被天下学子所艳羡仰慕的相爷,却是皇帝心中的一根刺,轻易拔不掉。他素日面上对着皇帝倒是恭敬有加,可实际上呢,对皇帝进行多方掣肘。 白相如今还体态康健着呢,离仙逝早得很。怕是皇帝还得再在他手里吃几年的瘪。 “不说这些糟心事了。”和安平了平气,问道,“我听说你打算再开个米铺?可有打算好了在哪儿开?手里银钱还够不够?若是不够,我这里尽有的,你若要只管开口。只当是我入一股。” 谢凉萤顺着和安的话头,道:“今日我表姐正来找我谈这事儿呢。我俩已经说好一道开铺子啦。” 听到柳澄芳的名字,和安嗤笑,“她总算是要开始打这个主意了呀。我就说呢,前些日子京里头就传得沸沸扬扬,恪王府的脸面都给丢尽了。” “这样不是很好么?”谢凉萤道,“老恪王妃恐怕也是乐见于此的。毕竟异姓王的佳名太盛,对己身可没什么好处。” “可不是。”和安起身,“去花园里走走吧,我今儿被那小子给气个够呛。要我说,老王妃倒是个聪明人,只是人总逃不过一死。现在恪王府在她手里还能撑得住,待她一去,可难说了。我可不觉得柴晋是个什么能耐人。” 谢凉萤搀着和安,笑道:“我倒不这么看。恪王不管怎么说,也是在边疆立过极大军功的人。” 和安“啧啧”地摇头,“打仗兴许不错,但要回京来处理好这些庶务,可比打仗难多了。” “哦?”谢凉萤挑眉,“我年纪小,倒不太懂长公主说的了。” 和安道:“你以为老王妃为什么要给柴晋特地挑个省心不闹事的刺儿头?还不是因为这样的贤内助不会轻易闹出什么来。这年头,你不做什么都会有人给你找事,何况是不安分的。柴晋是在战场上见过血的,年纪又轻,正是血气方刚,想做一番大事的时候。但他坏就坏在想做大事。” “我虽是皇家人,却也得为他们道一句不易。老祖宗历经艰辛杀出血路才有的尊荣,到了后人手里就成了个烫手的山芋。为君者要忌惮他们手里的兵权,又要在意他们之间来往过甚,恐会不利江山安稳。所以削爵削权就样样都来了。聪明点的,早早地交出了兵权,就只做个混吃等死的闲王。蠢一点的呢,早就去见阎王了。”和安长叹一口气,“我父皇手里不就死了三个异姓王了?” 谢凉萤搀着和安,在花园里慢慢地走着,“圣上素来慈厚宽和,断不会开那等杀戒的。” “但也禁不住柴晋爱折腾啊。老王妃原本大约是想给他找个安分些的,到时候让柴晋顾着夫妻情分,能听些劝。谁晓得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和安很是看不起抢了妹妹婚事的柳澄芳,“你不愿意就不愿意吧,另外再找个不就成了?偏偏挑了一家子的。柳澄芳这辈子都除不掉这个名头了。” 和安最后下了个定语,“这样也好,两个不安分在一窝,以后就是要抓人都指着一个地方,还省些事呢。” “就是可惜了老恪王妃的一片苦心。” 两人走着走着,就到了毕元的住处。和安对毕元可以算是不错的了,住的地方都是极靠近风景好的地方。平时也是各种赏赐不断。毕元也因此尽心尽力地指导杨星泽的武艺。 和安见到了地方,竖起手指对谢凉萤“嘘”了一声,然后蹑手蹑脚地靠近毕元住的地方,显然是想偷听里面在说些什么。 谢凉萤心道,就说怎么突然想起来要逛园子,原来就是打着要来偷听的念头。 虽然这么想着,但谢凉萤还是跟着和安一道轻手轻脚地去偷听墙根。 “毕先生,是我错了。对不起。” 这是杨星泽的声音。 毕元闷声闷气地回道:“小公子不必放在心上,习武哪里没有磕碰,这等小伤我并不在意。” 和安皱起了眉头,她知道这说的是毕元的心里话,但是他这惯来闷闷的声音,听起来就好像在生气一样。她是真觉得毕元不错,没嘴的葫芦,不会轻易将长公主府的事儿往外头说,对杨星泽的教导也足够的尽心尽力。虽然一开始不过是看在薛简的面上才收下的人,但后来倒是对毕元高看了几分。 谢凉萤拉了拉和安的袖子,朝她轻轻摇摇头。 和安点头,知道她这是在安慰自己。松开了眉,和安接着听里头接下来的话。 杨星泽知道习武肯定会受伤,但那是在不经意的时候。可不像这次,是他自己闯的祸。原本夫子受伤,他后面就有连着几个月的自由日子,心里该高兴的,但现在无论如何都高兴不起来。 毕元知道自己最笨,安慰不了人。他想了想,又道:“小公子不是想看我的射箭本事么?待我伤好之后,咱们去山里头。对小公子而言,有活动靶子,比在府里头的死靶子更能练出本事来。” 杨星泽听他这么说,就知道言出必行的毕元真不生自己气。他高兴地应了,心下决定等会儿偷偷去趟太医署,绑个太医回来再给毕元看看伤。毕元身份低微,是以长公主给他叫的是府里头的大夫,并不专精骨伤。 毕元见杨星泽一扫先前的阴霾脸色,点点头。他转向薛简,“还请侯爷别把我受伤的事告诉我爹。”他有些扭捏地道,“我不想叫他担心。” 薛简点头,“我自然不会告诉他,但是可拦不住他来看你。得养上几个月呢,老薛可不会几个月都不来一趟。” 毕元的眉头紧紧地皱在了一起,他倒是没想起这茬。老薛对他这个多年不见的儿子殷勤得可以,时时都会来长公主府给他带些东西。虽然自己在府里头什么都不缺,可那是老薛的拳拳父爱之心,他不忍拒绝。反而在内心深处,有些乐意老薛这样做。 薛简见毕元为难,便道:“罢了,我另想些法子吧。你且安心养伤便是。” 毕元朝薛简一抱拳,“劳烦侯爷。” 薛简摆摆手,“你安心养伤吧,我和阿泽就不打搅你了。” 和安听到里头要出来的动静,赶紧提着裙子“唰”地一下逃开。 谢凉萤没能来得及,就傻乎乎地站在原地,尴尬地看着出来的薛简和杨星泽。 杨星泽不可置信地指着谢凉萤,“你竟然偷听?!” 谢凉萤百口莫辩,她是跟着和安听墙角的,但……杨星泽是没说错,她偷听了。 和安此时摇着扇子过来,“哎呀,我就说了,你甭担心的。毕先生大人大量,怎么会真的生这小兔崽子的气。”她斜睨了一眼杨星泽,“有认真跟毕先生道歉了吗?” 杨星泽噘着嘴点头,有些脸红地看着谢凉萤,不好意思地道:“谢谢你为我担心。” 并、并不是啊!你别误会! 谢凉萤捂着脸,觉得自己真是闹了个大乌龙。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和安笑眯眯地看着谢凉萤。干了坏事儿不用自己背锅的感觉真是太棒了。 薛简自然猜到了偷听这事肯定是和安先牵的头,但并不说破。看着又羞又恼的谢凉萤,薛简觉得自己心里还是挺爽的。 谢凉萤瞪着一脸美滋滋的薛简,疯狂地在心里戳着那个臆想出来的薛简小人。 看自己吃瘪那么高兴,真的好嘛!说好的对自己疼爱有加呢?骗子!这个大骗子! 和安笑嘻嘻地道:“我就把这小子给拎走啦。云阳侯和阿萤想借我的园子做什么就随意了,我保证没人来打搅。” 谢凉萤敢怒不敢言地看着和安袅袅离去的背影,最后还是拿薛简来发泄心头的怒气。 薛简“嗷”了一声,捂着被踩痛的脚,一脸哀怨地看着谢凉萤。 谢凉萤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而去。走了一段,回头发现薛简还在原地,不由羞怒道:“还不跟上来!” 薛简喜滋滋地放下并不很疼的脚,几步跟了上去。   ☆、第57章 谢凉萤将薛简给自己的那叠名单拿出来,摊平在亭中的石桌上。她指着上头柳澄芳的名字,问道:“这……可是买了求子药的名单?” 薛简点头,他的手划过柳澄芳的名字,“那招摇撞骗的大夫,已经押去天牢了。这份名单则是从他随身所记录的册子上抄录下来的。你表姐,买的可不算少了。” 谢凉萤并不知道柳澄芳还将这个药送进了宫,只当柳澄芳真的服用了那么多。“她即便是想求子,也太过心切了吧。是药三分毒,这么大剂量地服用,她……真的没问题吗?” 薛简面无表情,以一种不带任何怜悯的语气,淡淡道:“这是她自己的选择,纵使我们再同情,也无法改变她已经走上了这条弯路的结局。” 谢凉萤总算明白为什么前世柳澄芳非要捡了自己这个软柿子,诬陷她给柳澄芳下药导致流产。原来是想洗清自己服用求子药这桩事。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让他们把重点放在做了错事的自己身上。这样柳澄芳不仅能博得大家的同情,还会将风尖浪口上的自己陷入众人的指责之中。 想起前世柳澄芳一副可怜兮兮大度原谅自己的模样,谢凉萤就心里直犯恶心。她把那叠纸推到薛简面前,“收起来吧。这是要给圣上看的?” 薛简收好名单,道:“给陛下看的乃是那大夫所记录的册子,这个抄录本,则是留个后手。倘若原本散佚,有了这个在,那就不用太过担心了。” 谢凉萤有些不解,“怎得?我以前可从未听说还要另外再写一份的。你这次似乎尤其小心。” “此事涉及上头。”薛简用手指了指天,“倘若真要施压,朝堂之上怕是又得乱起来了。” “哦?” 薛简拍了拍石凳,坐了下来,“据那大夫所招,此事幕后主使,乃是三皇子。” “三皇子?!”谢凉萤想不明白了,“他来招惹这种事做什么?又不是恪王那样儿,需要捏人把柄。这种事……也没什么把柄可捏的啊。” 薛简摇头轻笑,“你可知宫中皇子一月多少份例?”不等谢凉萤回答,他竖起两个手指,“根本无法同一个二品官相比。宫中可以供给足够的吃食穿戴,但却给不了太多银子。” 谢凉萤奇道:“他生母,不是周贵妃吗?按贵妃之宠爱,圣上的赏赐断不会少了吧?” “可周贵妃和三皇子怎敢拿了打了宫中印的东西出宫去倒卖?宫中赏赐都是记载在册的,想要查出来简直易如反掌。”薛简支着下巴,“周家想扶持三皇子,最简便的方法,就是重金贿赂朝臣。可周家不过一介二品官,哪里来那么多的银钱?就是倾尽家财,也收买不了多少人。” 谢凉萤了然地点头,“所以,三皇子出此下策,乃是为了敛财?” “是啊。那骗子也是本事,不知怎么勾搭上的三皇子。”薛简嘲讽一笑,“那位也是个蠢的,这等事便信了。” 谢凉萤眼珠一转,“会不会……是因为三皇子亲眼见了那求子药的奇效,所以就信了?我听说虽然有不少流产及生了鬼胎的妇人,但也有平安生下健康孩子的夫人。” 薛简微眯了眼,手指敲了敲石桌,“的确不无可能。去年三皇子的侧妃就生了个双胞胎,周贵妃一高兴就赏了不少东西。兴许就是那时候搭上了三皇子?” “应该错不了。应当先是侧妃家里头的人先认识了那大夫,随后就把人给了侧妃——要知道,三皇子妃至今未有生育呢。抢着前头生下孩子,日后若是三皇子真能登上大顶,保不准自己就能母以子贵地坐上皇后之位。”谢凉萤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自己见效了,就向头疼银钱的三皇子推荐了那人。二人一拍即合,便在京郊打出求子神药的名头。” 谢凉萤笃定道:“一副药可不少钱呢。若没有三皇子和周家中间牵线,哪里来这么多的京中官妇上门?必是有了什么贵妇人私下推荐,说自己怀上孩子就是靠了那药。之后便一传十十传百。此等谣言,想要抓住最开始的源头,可不容易得很。” 薛简补充道:“就是不说自己的例子,只说家里的哪个因为吃了药,立即就有了身孕。也会有那些求子若渴的妇人信的。” “这可真真是造孽的事。拿人孩子开玩笑。”谢凉萤皱眉,“还在庙里头呢,也不怕菩萨到时候降下果报来。” 薛简拍了拍胸口收着的那叠名单,“这不就有了现世报么?现在人都给下狱了。陛下知道后,恐怕会雷霆震怒,要我看,周家是别再打扶持三皇子的主意了。陛下断不会允的。这等不将百姓性命放在心里的人,怎会是明君?” 谢凉萤不无赞同,“幸而圣上并非先帝。” 先帝之荒诞,就连谢凉萤这等没经历过的都知道一二。当时朝堂乱成一片,不少名士拒绝出仕,大都归隐山田。还是如今的皇帝继位之后,天下才呈现出欣欣向荣的中兴模样来。 薛简揉了揉谢凉萤的头,“这可是在长公主府里头,先帝可还是长公主的父皇呢。你这般大剌剌地指责先帝,就不怕被人告了黑状?” 被他这么一说,谢凉萤有点心虚,但嘴上却犟得很,“对就是对,错就是错。难道还不许人说了?不都说身后功过,留于后世评说?” “罢罢,我总说不过你。”薛简拉着谢凉萤起来,“走吧,咱们去和长公主告辞。我送你回去。” 谢凉萤小心地提着裙裾,问道:“你打算怎么安排老薛?不是答应了毕元,不会让老薛知道他受伤的事吗?” 薛简道:“我打算将老薛派去京外。” “上哪儿去?” 薛简凑在谢凉萤的耳边轻声说了一个地名。谢凉萤捂着嘴,瞪大了眼睛,“那不就是二姐姐夫家在的地方?” “正是。”薛简看着谢凉萤,“你不是一直担心她在夫家会过得不好吗?我就想着让人去盯着。只是近来事多,一时给忘了。正好现在能闲下来,就叫老薛去吧。他惯来能伪装得好,轻易不会叫人看出端倪来。” 谢凉萤咬了咬唇,面带羞色,“是我任性了,总叫你麻烦。” “能替夫人分忧,乃是为夫的荣幸才是。”薛简大大方方地牵了谢凉萤进了和安的正院,“这等不足挂齿的小事,夫人莫要记挂在心上。” 在京郊庙宇中打死贩卖求子药的“神医”被顺天府抓了下狱。这个消息震动了整个京城。随着案情的水落石出,“神医”对药方会导致鬼胎、流产等事供认不讳。 不少买了并且服用求子药的贵夫人开始暗自担心。另一些服用了求子药而导致了自己流产,以及因为产下鬼胎被娘家婆家所厌恶的女子个个拍手叫好。 几个同病相怜的夫人在小聚时,不由说这次顺天府总算是办了件大快人心的事。 “我就说,我哪里被什么恶鬼缠身?要不是那个畜生大夫,我哪里会被婆家休弃?” “可不是,如今连娘家也容不下我。整日都在庵里头念经度日。哼,如今真相大白于天下,我那婆婆回转心意想叫她儿子来将我求回去。我呸!” “愿圣上将那骗子凌迟处死。这等拿小儿性命做营生的人,恐怕先前还骗过不少人吧?若不是犯在咱们手里,哪有那么快就落马的。” 对于“神医”的严惩呼声越来越高,与此同时,不少人都开始怀疑此人身后会不会另有黑手在操控。顺天府尹顶着巨大的压力,对案情的一切都三缄其口。 谢凉萤终日来往于铺子和谢府之间,这些传闻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她对最后会处以什么刑法并不在乎,而是一直在等着柳澄芳什么时候才会如前世一般重蹈覆辙。 知道这件事即将来临,但是却迟迟不来,心里的焦虑日渐越盛。 焦虑的并非是谢凉萤一人,宫里头也同她一样着急。 大夫被抓,三皇子是最担心的那一个。但是他并不能以皇子之姿,要求顺天府放人,这件事已经上达天听,皇帝已经下令要严查。他日日都在宫里提心吊胆,生怕那大夫将自己供认了出来。 周贵妃听说三皇子因心情不好,而对侧妃大打出手,不由皱了眉头。“老三真是沉不住气!” 八公主并不知道京中沸沸扬扬的求子药事件正是自己一母同胞的哥哥所一手造就的。她见母妃心情不好,便劝道:“三哥从来都是这么副急性子。母妃不若叫他来宫里?王侧妃到底不是宫人,轻易打死了也算不得什么。” “我也是这个意思。”周贵妃将八公主遣了回去,“我同他有些事儿要说,你还没出嫁呢,就不方便听。快些回去,好生将午前嬷嬷教你的再练习一遍,到时候也好在你父皇跟前长长脸。” 好奇心得不到满足的八公主噘着嘴回了宫。 周贵妃在宫里坐立不安地等着去找儿子的宫女把人给领回来。她是知道整件事的前因后果的,一开始甚至是默许这件事的发生。后来听说柳澄芳进了求子药给想再生一子的白皇后时,周贵妃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她巴不得皇后服药之后产下个鬼胎来,到时候别说本就厌恶于她的皇帝,就是太后恐怕都不会再理她了。 于自己、三皇子、周家而言,这简直就是大好事。到时候周家在朝上上本折子,指出皇后的不妥来,要求废后,就是白相都无法力缆狂澜。 三皇子刚在自己宫殿里砸了一堆的东西。素来娇柔温顺的王侧妃被他打得半个月见不了人,而另一位与自己貌合心不合的三皇子妃则称病不见。找不到人发泄的三皇子在这几天时间里已经打死了不知道多少宫人,后来还是他的老师看不过去,特地私下提醒他。 没法儿找人发泄的三皇子只好靠砸东西来缓解情绪。 在听说周贵妃找自己的时候,三皇子“啧”了一声。他不用去都知道周贵妃会说什么,无非就是“王侧妃并不是宫人,怎能肆意下手”、“王家在朝上的影响力可不算小,这样伤了亲家的心,人家倒戈相向可怎么办”。 这种话他都已经听烦了! 但不管三皇子怎么想,周贵妃叫他去,他就得去。否则一个不孝的帽子压下来,那就是一个极大的污点。 “儿臣见过母妃。”三皇子瓮声瓮气地向周贵妃敷衍地行了一礼。 周贵妃此时已经没有心思再去与他计较这些细节了,她将宫人全都遣了出去。“你看看你干的都是什么事!你以为王侧妃是什么人?宫人吗?你想打就打,想骂就骂。你还把不把王家放在眼里?若是他们一怒之下另投白家,我看你上哪儿哭去!” 三皇子冷笑,他就知道是这些话。他不甘不愿地回话道:“儿子知道了,下次不会了。” “下次?你还想要有下次?!”周贵妃深呼了一口气,直到胸口发疼,才缓缓吐出来,“现在情形有多危险,你究竟知道不知道?” 他当然知道,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会那么担心。 周贵妃看着三皇子扭过头不言不语的样子,心下也是一股子气没地方出。怎么她生出来一个两个,半点都不像自己,简直蠢笨得可以。忍字头上一把刀,现在正是国本之争白热化的时候,稍有不慎,就会被政敌给一把推倒。东山再起嘴上说着倒是轻松,可真要去做,那可难多了。纵观汗青史册,真正能跌倒再起来的能有几个人? 何况,她也不觉得自己儿子有那个能耐,可以忍到再起之时。 母子俩正在屋内僵持不下之际,殿外传来皇帝驾临的呼声。 周贵妃和三皇子对视一眼,两个人的心都疯狂跳动。 皇帝是知道了吗?是过来下最后通牒的吗?是要将他们母子赐死? 周贵妃整束衣装,让宫人们将殿门打开,领着三皇子下了台阶,向皇帝行礼。 皇帝扫了他们一眼,“起来吧。”说完就背着手快步走进了殿中。 周贵妃紧跟着进了殿,在进去之后微微侧头对后面要跟进来的宫人们说道:“都守在外头。” 李总管丝毫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脚下一顿不顿地进了殿。 周贵妃看着李总管的背影,恨得咬牙切齿,但又无可奈何。 随着三皇子步履沉重地迈进殿中,殿门被外头的宫人给缓缓合上。 皇帝一直背对着周贵妃母子,一言不发。 周贵妃咬了咬牙,拉着三皇子“噗通”一声先跪下。在静谧的宫殿之中,声响显得极大。 “陛下,平儿一时糊涂,受那妖医蒙蔽,这些事本不是出自他私心想做的!”周贵妃膝行至皇帝的身侧,拉着皇帝的龙袍,扬起头,用自认最楚楚可怜的表情仰望着皇帝,“还请陛下念在平儿年幼的份上,高高抬起轻轻落下。” 皇帝猛地扯开周贵妃的手,冷笑道:“好一个高高抬起轻轻落下。你可知道那妖医害了多少妇人?害死了多少婴孩?你竟然还有脸叫朕就此放他一马?”他朝跪着的三皇子疾走了几步,用手指着三皇子,怒视着周贵妃,“你看看他如今的样子,可有半分悔改之意?我看他就是存心的!” 周贵妃被推倒在地上,伏地哀哀哭泣。 好歹也是跟着自己多年的女人了,皇帝并不是个狠心的人。何况,如今他还需要周家。 皇帝深深呼吸了几次,“那妖医已经什么都招了。你当为什么顺天府对此案闭口不提?那是因为朕给你们兜着呢!这残局,是朕在替你们收拾!你们可知道,若是此事捅了出去,天下皆知后,江山还能固若金汤?更别提眼下边疆战事四起,若是军中将领士兵听说留在京城的妻女们遭此不幸,他们做何感想?” “若是朕,定会举兵回京,逼宫。” 皇帝冷冷地看着周贵妃,“你真以为经平坐得稳皇位?你也太高看他了。别说如今他犯下此案,就是没有这桩事,朕也断不会容得下他去做那太子之位。” 这句话就是断了周贵妃和三皇子对于太子之位的期望。 先前做了多少的努力,在这一刹那,全都成了灰烬。 “不!”周贵妃被吓得花容失色,“陛下,陛下你怎能如此残忍?平儿不行,难道皇后生的那个废物就行了?!” 李总管皱眉,“贵妃娘娘,还请慎言。” 周贵妃俨然同恶鬼一样的表情,回头瞪了李总管一眼,“这里还轮不到你这个宦官来指手画脚,你以为你是谁?仗着自己在陛下跟前服侍了几年,就以为自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她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慢慢走向皇帝,“陛下,你不能,你不可以……” “天下还是朕的天下。”皇帝淡淡地看了一眼宛如疯癫的周贵妃,“太子乃是国本,朕说了不算,朝臣说了不算,得老天爷,得百姓说了才算。” 皇帝拂袖而去,临出门的时候,疲惫地说道:“你……好自为之。” 李总管朝周贵妃行了一礼,匆匆跟上了皇帝。 周贵妃跌坐在地上。她不信,十几年的相处情分,竟然就那么淡薄。 皇帝那番话给了赵经平很大的打击,他呆若木鸡地跪在原地,整个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 一直以来期待着,为之而努力的事,就在方才全都没了。 “陛下——!”周贵妃凄厉的声音仍然没能让皇帝停下他离开的脚步。 赵经平被母妃的这一声唤给叫回了神。他慢慢地从地上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蓬头垢面不复往常雍容华贵的周贵妃,“母妃,父皇已经走了。” 周贵妃泪如雨下。 赵经平犹如行尸走肉一般撇下周贵妃离开,回到自己的殿中。 虽然宫人们都不知道刚才皇帝和周贵妃他们在殿内说了些什么,但只看周贵妃的模样,以及三皇子面色沉黑的样子,大抵都能猜出个大概。 周家,输了。 恐怕最高兴的莫过于白家吧,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国本之争中最大的敌手给远远地推离了太子之位。剩下长成的几个皇子,谁都没有庞大的母家,根本无力与白家相争。 太子之位花落谁家,明眼人一目了然。 一时之间白家成了众人趋之若鹜的对象。起先有些看不清形势,左右摇摆拿不定主意的朝臣们,都纷纷转投了白相门下。 这对周家而已,无异于雪上加霜。 对于白皇后而言,国本之争她使不上力,所以最高兴的莫过于周贵妃的正式失宠。虽然皇帝给了周家面子,保下了赵经平,也并没有将周贵妃的贵妃之位给夺了,但那是因为多情的皇帝看在周贵妃侍奉自己多年的情分之上而采取的措施。 没了副后——贵妃的挟持,白皇后日后要在后宫之中主持什么事务可比先前轻松多了。周贵妃之外的那些妃嫔美人,白皇后压根没将她们放在眼里。 不过正当她这般想的时候,宫中又一个美人怀了身孕。大喜过望的皇帝为了嘉奖那位美人,竟一下子越级封了她一个妃位。 离贵妃,不过一步之遥。 白皇后咬牙,皇帝这是在告诫自己,不要以为没了周贵妃,后宫就是自己说了算吗? 太后素来不会管这些,只要皇帝不是太过分,她从来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的。白皇后就是想找人给自己撑腰都找不到,只能暗自将这苦处咽下。每每晨时请安,她都死死地盯着那个方得了妃位的美人。 人家却压根没把白皇后当一回事。皇后失宠于皇帝,在后宫早就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大家一致默认如果没有白家,白皇后早就被废了。对于那些野心勃勃的美人而言,皇后之位,似乎也是唾手可得的。 朝上的形势变了,但后宫还是一如既往,未曾有过一丝改变。 宫外,听说白家占据上风的柳澄芳庆幸自己押对了宝。但同时,她也害怕自己所怀之胎会不会出什么问题。 世上的事,总是冥冥之中暗含着些蹊跷,又顺理成章。 在柳澄芳担心的时候,她见红了。 这是嫡妃所怀的嫡子,恪王府自然慌乱了起来。 柳澄芳强自打起精神来,安慰柴晋和柴母自己没事。但私下却挟着大夫,问他这胎的情况。 “既然王妃问了,那我也就直说吧。”大夫小心地想着措词,希望自己不会引来这位人后脾气不太好的王妃的震怒,“王妃这胎恐是不大妥当了。还望王妃早些抉择,孩子在腹中越久,对母亲越不好。” 柳澄芳紧抓着被褥,面色有些苍白,“你说的可确属实?” 大夫想了想,最后还是点头。反正他的本事是保不住的,“若实在想保下这孩子,王妃不若派人去找找蔡御医。我听说他近来在京城出没,若是用心去寻,应当是可以找到人的。” “你去吧。”柳澄芳浑身乏力地靠在身后叠得厚厚的褥子上。她抬眼去看围着的百子帐,怔怔地发着呆。 怎么办?怎么办! 柳澄芳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去找蔡荥的。找蔡荥必定要动用大批人,到时候柴晋和柴母不可能不过问。那么自己服用求子药的事情,就会彻底曝光。 若是没有吴怡这档子事,柳澄芳根本不怕。但如今身后有吴怡带着庶子虎视眈眈地随时盯着自己,她根本不敢冒这个险。如果因为这件事,柴晋和自己婆婆对自己失望了,岂不是给了吴怡一个上位的机会? 事已至此,柳澄芳下定了要将这胎打掉的决心。但不能就这么直接私下服用了打胎药,这不能引起柴晋他们对自己的同情。她必须找一个人,找一个足以让她诬陷的人。 柳澄芳摸上微微凸起的肚子,轻声道:“你可别怪为娘心狠。” 吴怡的温柔小意在柴母心里极受用,所以柴母不经意间,总会为她说几句话。也就是这几句话,引来柴晋的时时探望。虽然每次都是打着来看孩子的名头,但吴怡已经满足了。能在被柳澄芳管束得如铁桶一般的恪王府里,时不时地见到柴晋,并借此机会加深感情,总有一日,自己能忍来柳澄芳忍不住的时候。 柴晋看着甜睡的庶子,轻轻拍打着他,让他睡得更安稳些。“王妃今儿同我提议,要给阿慎办个半岁宴。这孩子没能顶着恪王府的名头办过宴,也算是我们亏欠了他。”他看着吴怡,“你意下如何?” 吴怡对柴晋愿意和自己商量而极感动,即便知道柳澄芳突然提出这事儿,必定没安什么好心。“妾身一切都听王爷的。”她拉着柴晋呢的手,将他从里间带出来,“咱们说话声音响,别吵着阿慎了。” 柴晋看着关上门时往里看的吴怡一脸慈祥的表情,心下一动,变得柔软了起来。这个女人和柳澄芳截然不同,兴许是因为所处的位置和家世的关系。 柳澄芳是极富声望的柳太傅的孙女,从骨子里,她就是高傲的,自尊心极强。在没有吴怡之前,柴晋和柳澄芳也曾有过摩擦,不过次次都是柴晋低声下气地去向柳澄芳道不是。柴晋深深地明白,自己的嫡妻是个不会低头的人。 而自幼丧父的吴怡一直在寄人篱下的状态中渡过自己的童年,她懂得婉转,知道怎样伏低做小地达到自己的目的。 柴晋拉过吴怡放在门上的手,并不如养尊处优的柳澄芳那般细腻光滑,略显粗糙。柴晋猜测她之前应当是吃了不少苦的,不免有些心疼,打定了主意要多关照吴怡几分。 吴怡一直仔细观察着柴晋的表情,此时见他面色软和了几分,便借机道:“王爷……” “嗯?”柴晋摩挲着吴怡的手,挑眉看着她。 “妾身觉得……阿慎毕竟人小福薄,特地给他办个大公子都不曾办过的半岁宴,恐怕折煞了他的福气。”吴怡用满盛着柔情蜜意的双眼望着柴晋,“不若咱们趁着佛诞,办个素宴?老王妃素来笃信菩萨,也好借机给老王妃祈福,愿菩萨能保佑长命百岁。” 吴怡双手合十,闭上眼,以此在柴晋面前显示出自己的心诚。 对比柳澄芳对自己母亲明里暗里的不满,柴晋觉得吴怡真真是贴心。“就依你。” “那妾身就多谢王爷厚爱了。”吴怡笑眯眯地向柴晋一福。 柳澄芳在听说自己提出的庶子半岁宴改成佛诞素宴后不可置否。只要能开办宴席,无论是什么自己都不在乎。她略带嘲讽地对柴晋道:“吴姨娘还真是个细心人,亏得她能想到给娘祈福。” 从那次柳澄芳回娘家搬来柳太傅和柳夫人两个救兵之后,柴晋和她面上似乎是和好了。但感情到底有了裂痕,不复从前。许多以前柴晋觉得自己可以忍下的事情,现在有了吴怡的对比,就成了无法忍受的。 柴晋不满道:“你就不能学学她?若是你也在娘跟前好好侍奉,娘怎么会一直对你不冷不淡的。” 柳澄芳两眉一竖,指着自己,道:“哦?你的意思是我不孝了?这个名头我可不担着,你自己说,我哪里对娘不好了?少吃少穿了?病了的时候我没在榻前服侍?还是不曾请安?柴晋,你是不是被那个贱人给迷了心智,怎么什么事都往我头上栽?” 她冷笑,“这枕头风吹得可真是灵光,看来过些日子我这嫡妃就该让贤了。” “你能不能别整日就车轱辘这些话?”柴晋拍案而起,深深吸了一口气,“真是不可救药!” “你!”柳澄芳看着柴晋负气而去的背影,自己也气得不行。 无论柳澄芳和柴晋再如何置气,吴怡所提出的佛诞素宴还是照常举办了。 柴母听说是吴怡提出的,笑眯了眼,“是个孝顺的。”就是对着吴怡所出的庶子,都觉得瞧着比柳澄芳所生的嫡子机灵,“真真是可惜了……” 这话传到柳澄芳的耳朵里,把她气了个倒仰。她抱着自己所生的嫡子,咬牙道:“儿只管放心,娘定会收拾那对母子。” 柴晋为了能让吴怡长脸,这次的素宴办得极大,请帖都发出去了一大摞。 谢凉萤自然也收到了。她反复地看着请帖,虽然与前世的名头不大一样,但算算时间,应该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了。 薛简本是没什么闲来参加这素宴,但他始终惦记着前世谢凉萤被众口铄金地指责害得柳澄芳流产。所以到底还是向皇帝告了假,特地抽出空赴宴。 这次他绝不会让谢凉萤再遇上前世的事。 薛简犹记得那时的谢凉萤,不管怎么辩解,怎么哭泣,都没有人愿意为她说话。没有人愿意证明她的清白。因为自己到的晚了,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即便为谢凉萤开脱,也不会有人信。 谢凉萤谋害表姐的事,就这么被敲定了下来。事后谢凉萤把自己关在房里,几个月都不敢出门。就算在家里也没过上什么安生日子。谢家的长辈、同辈,乃至于家中下人,都在众口一词地指责她。 薛简无法想象当时的谢凉萤背负着怎样的压力。这也许和她性格之后的转变有着很大的关系。他相信谢凉萤是清白的,毕竟没有理由要这么去害柳澄芳,不仅仅因为她们是表姐妹的关系。更因为,谢家看重柳澄芳多过看重谢凉萤。 谢凉萤并不是个蠢人,无端端去谋害柳澄芳,对她而言没有任何好处。何况还是在恪王府出的事,那可是柳澄芳的地盘。 要说里头没有什么猫腻,薛简是一万个不信,此事必定是柳澄芳自导自演的一出戏。但事情最终还是不以他的意志,往最坏的方向发展了。 薛简不知道这一次柳澄芳还会不会继续这么做,但他必会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来小心提防。   ☆、第58章 等薛简到了地方,才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件事。 男客和女客并不是在同一个地方的。 薛简:…… 自己为什么会忘了这件事?! 谢家的马车此时也到了地方,不过女眷的马车都是要进二道门的。 风吹起马车的帘子,谢凉萤从帘子掀起的一角看到了薛简懊丧的表情。她朝身边的谢凉婉报以歉意的一笑,令车夫停下来,“阿简。” 薛简透过谢凉萤撩起的帘子,看到里面坐着谢凉婉。他凑近马车,对谢凉萤低声道:“今日里你小心着些,莫要和你四姐姐走散了。” 谢凉萤心下一个“咯噔”,难道薛简知道了什么?不过她面上并不表现出来,这是在恪王府的大门口,两个人并不能流露出太多来。 “我知道了。”她放下帘子,让车夫把车赶往二道门。 薛简目送着马车进府,这才将手里的缰绳交给小厮,撩了袍子进去。 柴晋今天格外高兴。他知道薛简这些日子都忙得很,但到底还是抽空过来赴宴,更别提皇家也有人过来。 五皇子赵经云并不是一个人独自前来,他是跟着他的四哥,四皇子赵经敏一道来的。 看到两位皇子,柴晋脸上的笑意越发盛了。“四皇子,五皇子,里头请。”他亲自把两位皇家贵客给请了进去,然后又叫了旁人替他招待别的宾客。 赵经云还是那副谦和的样子,就连进门,都是让着赵经敏,叫他先走。赵经敏也不和弟弟客套,朝他点点头,就先他一步。反正他也已经习惯了,不管自己怎么推让,这弟弟还是会执拗地依着礼法来行事。 有的时候还真是觉得……恶心透了。 就像寻常给他们这些皇子上课的夫子一般,凡事都要照三纲五常之类的俗礼。赵经敏最厌烦这些,有的时候甚至会恶意地想,这些白胡子一大把的夫子们回去和夫人小妾敦伦时,是不是也照着周礼上来。 赵经敏的生母,乃是个身份低微的浣衣宫女。偶然间被皇帝临幸后,就有了他。可惜他的生母并不受皇帝喜爱,一夜风流后直等到赵经敏出生了,才给了那宫女一个极低的嫔位。直到死,那望穿宫门的女子,都未曾再见过皇帝一眼。赵经敏日日看着生母年华消逝,从青葱年纪,越来越憔悴,到了去世的时候,已然成了五十岁的模样。 虽然那时候,赵经敏的生母不过刚过三十。 赵经敏无比地痛恨自己的出身。没有皇长子那样的尊贵,生母是皇后不说,连外祖家都是把持着朝政的白相。即便没那么好的投胎本事,那三皇子那样也行。颇得圣眷的贵妃,外祖家虽没有朝中第一人之姿,但说话却极有分量。 无论哪一个,赵经敏觉得自己都满足了。 然而,偏偏事与愿违。他不过是个极不受宠爱的宫女所生的孩子。皇帝对他本身也不甚关注。 不过最让赵经敏感到不满的,则是赵经云。明明是和自己一样的出身,但是他却屡屡得到了皇帝的青睐。 一样都是宫女所出的孩子,自己的生母至死都不过是个嫔,而赵经云的母亲却在死前被升了妃位。一样都是皇帝的亲生子,但赵经云就是能博得皇帝的喜爱。甚至于夫子们,都对赵经云另眼相看,直言他若潜心学问,他日必是不世出的名士。 赵经敏朝后头瞥了眼,嘴角不经意地带了几分冷笑。有个拖油瓶的病秧子妹妹,也够赵经云喝一壶的了。何况,无论赵经云再如何出色,只要自己还横在他前头,他就始终无法登上帝位。 柴晋将两位皇子领进花厅,不经意间与赵经敏四目相视。不过他很快就低垂了眼帘,一副挑不出错来的有礼模样。 赵经敏什么都没说,撩了袍子就往里头走。赵经云在经过柴晋的时候,特地停下脚步向他行了半礼,而后才举步入内。 薛简一早就看见两位皇子来了,他直到那两位进去了,才慢慢走向柴晋。他朝里头扬了扬下巴,“看来今儿闹不成了,有这两位大佛镇着呢,哪里还有人敢造次。” 柴晋捶了他一下,笑道:“今儿可是佛诞,谁敢忘形。” 薛简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这可难说,即便男客这边没人敢做什么多余的动作。柴晋后宅那位,恐怕没那么轻易罢休。 谢凉萤今天虽过来赴宴,但一直都绷着,生怕哪里不小心了就着了柳澄芳的道。虽然心里觉得应当不太可能,但还是觉着以防万一比较妥当。 柳澄芳坐在水榭一角,正同几个贵夫人们大谈育儿经。她的眼神时不时地就飘向柴母那儿。 原本这样的场合,吴怡作为一个姨娘,根本就没有资格出来。但怎奈柴母有意给她脸子,柴晋也偏向着她,是以最后竟让吴怡以贴身侍奉柴母的名头出来见客。虽说这样表面上避过了妾不待客,但到底还是让个姨娘戳在最显眼的地方抛头露面了。 柳澄芳心里恨得快滴血了,面上还要维持着谈笑风生的模样。她心道,等自己了了身边事,再收拾吴怡也不迟。 吴怡自然能感觉到柳澄芳投过来的摄人目光,那目光太过灼人,就连柴母都有所察觉。柴母拉过吴怡的手,朝身边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夫人笑道:“这就是我那不肖子新纳的姨娘,先头那次满月宴上,可真真是叫你们看了笑话。只是这孩子为了阿慎,拳拳为母之心,要不然怎会推拒了侧妃之位。” 她慈和地看着吴怡,“我上了年纪,不爱见那些个争争抢枪的事。这孩子不爱那些个身外物,我瞧着就是个极好的。平日里侍奉我也是极用心的。”说罢,又担心地看着那些老夫人们,“你们可别在心里头怪我,将个妾侍拎出来。实在是心疼她得紧。” 一位穿紫色缂丝袄子的老夫人笑道:“哪里能不知道你的性子,就知道必是得了你的欢喜。”她看着吴怡,温和道,“老人家喜欢热闹。恪王是男子,自有大事要去做,你家王妃要操持这么大个家,也着实不容易得很。除开那两位,府里头只有你还算是半个主子。替他们在老王妃跟前尽孝,也是为他们分忧。” 吴怡向那老夫人盈盈一拜,“恭王妃说的是,妾身亦是这般想的。”她浅笑道,“我呀,只盼着老王妃能长命百岁,二公子可以平安康健地长大成人。旁的就不想,也不求了。” 另一个穿石青色生丝袍子的老夫人点头附和,“你这么想就很好。知足的人,总归会有福气的。我看柴二公子年纪虽小,还未长开,但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机灵劲却是骗不了人的。你就等着吧,福气都在后头呢。” 吴怡受教地点头,“夫人说的是。” 正说着话呢,一个侍女从后宅匆匆来到水榭。她先到了柴母的跟前一福身,略有些急地道:“大公子一直哭闹个不停,奶嬷嬷都哄不住,想是要王妃过去瞧瞧。” 柴母点头允了,“快些叫她过去吧。”对柳澄芳的不满,并不影响柴母对嫡长孙的关注。听说孩子有事,自然是不会拦着人的。 奴婢朝柴母行了一礼,就去找了柳澄芳。 柳澄芳得知儿子找自己,匆匆向几个夫人告了罪,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后头走。 谢凉萤在另一个角落呆着,她冷眼看柳澄芳离开,心里却安稳了许多。 终于要来了。 就像薛简对她叮嘱的那样,谢凉萤自打到了恪王府之后,就一直粘着谢凉婉。她这个四姐姐没有别的爱好,唯有爱吃这一点。所以只要桌上有好吃的,轻易是不会挪地方的。 谢凉婉今儿可高兴了,难得没有亲姐姐和二夫人跟着,简直就和放风一样。她看着桌上的点心两眼直放光,但还顾忌着这是在府外头赴宴呢,所以还算是比较矜持地装出了闺秀的模样。 谢家今天只来了她们两个。谢家祖母身子不妥当,大夫人得在近前侍奉,担起长媳的责任来。二夫人带着谢凉婷去参加了别家的宴席,说是宴席,其实是为了给大女儿相看夫婿。毕竟谢凉婷的年纪也经不得拖了,趁着谢安知的名头还好用,她得抓紧把女儿的婚事都给解决了。 谢凉婉看似慢悠悠,实则速度飞快地解决了自己面前的那一份点心。她巴巴地望着谢凉萤跟前那个几乎没怎么动的碟子,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要把手伸过去。 谢凉萤看了眼四堂姐,把碟子往她的方向推了推。“我今日没什么胃口呢,四姐姐吃吧。只是要少吃些,这还没正式入宴呢,现下吃多了,难免等会儿正式宴席的时候吃不下东西。到时候主人家面上过不去。” 谢凉婉飞快地环视一圈,确定没人注意自己,赶忙将自己的碟子和谢凉萤的调换了。将那个空空如也的白瓷碟子放在谢凉萤的面前,假装那都是别人吃完的。 谢凉萤抿着嘴憋笑,善解人意地把头扭到另一边去,装作自己并没有看到谢凉婉的小动作一般。 拈起一块云片糕,谢凉婉小心翼翼地控制住自己的仪态,尽量别在人家露出本来面目。把点心塞进嘴里,谢凉婉用帕子捂着嘴,防止说话时把点心渣子喷出来。她含糊不清地对谢凉萤道:“多谢五妹妹。”说着,一双眼睛随着笑而弯了起来,犹如一双弯月。 谢凉萤被那笑眼给惊艳住了。在她的印象之中,看着有些肉乎乎的谢凉婉并没有什么风致。拜她的好吃性子所赐,大家的重点都放在她有多能吃上面了。对于她的外貌,乃至于女红等等,都无意中忽略了。 其实……谢凉婉还是很有味道的,特别是笑起来的时候,极甜。看着她笑,自己也情不自禁地想跟着一起笑起来。 谢凉婉把最后一块糕点咽下肚子,看着她和谢凉萤面前空着的瓷碟子,有些失落。 还想吃…… 谢凉萤的余光扫到方才来水榭叫柳澄芳回去看孩子的侍女。她有些紧张地握紧了拳头,不过很快又松开了。 并不是没有经历过,不用担心的,自己一定可以应付的。 那侍女果真是冲着谢凉萤她们过来的。 “谢四小姐,谢五小姐。”侍女向她们福身,道,“王妃唤你们去后头呢,说是两位小姐都还没好好见一见大公子——到底是姑侄呢。” 谢凉婉的辈分要比谢凉萤大些,所以谢凉萤就先看着她,有种叫她拿主意的意思。 谢凉婉对去看一个还不会说话的小婴孩并没有丝毫兴趣。但柳澄芳特地派了人过来叫她们,不去又太不给柳澄芳面子了。 “那……那就去吧?”谢凉婉看着谢凉萤,“咱们去看一看再回来。” 谢凉萤没有别的借口可找,只有道:“好。”不过在起身的时候,谢凉萤却不慎打翻了桌上自己喝了一半的茶。茶汤顿时就在裙子上延开来,湿了一大片。 “哎呀!”谢凉婉扎扎眼睛,“这可怎么是好。” 谢凉萤不好意思地转身问那侍女,“不知府中哪里可换衣裳的?” 侍女表情有一刹那的不自然,不过很快她就转换了过来。“谢五小姐请随我来。” 谢凉婉忙道:“我随妹妹一道去。” 二人跟着侍女到了一处幽静的厢房。 “就是这里了。”侍女道,“奴婢服侍谢五小姐更衣吧。” 谢凉婉连忙拦住,“不用了,妹妹她不习惯旁人服侍。劳烦去将我妹妹的侍女叫过来,记得随手带一套更换的衣裳来。” 侍女微微皱了眉,“就只有两位小姐在这里,怕是不妥。这儿距厨房有些近,今儿人来人往的,到底不太方便……” 谢凉婉眼睛一亮,立即就道:“不妨事的,见我俩这样的打扮,难道还会有人敢在这恪王府放肆?等会儿我和妹妹就进屋子里头去,这里应是女客更衣的地方吧?大家都是女子,没什么可怕的。” 侍女觉得哪里不对劲,但最后还是答应了下来,“那就请两位小姐稍等片刻,我这就去将人叫过来。” 谢凉婉点头如捣蒜,“有劳有劳。” 等那侍女走远了,谢凉婉“唰”地一下扭过身子,不断眨巴着眼睛,一脸讨好地看着谢凉萤,“我的好妹妹——” “嗯?诶?”谢凉萤又惊又奇地看着谢凉婉,这还是她头一次看到这四堂姐露出这样的表情。 谢凉婉殷勤地笑道:“我想去厨房吧瞧瞧有没有什么可吃的。妹妹替我遮掩一二可好?” 谢凉萤原本是打算等支开侍女换好衣服之后,借口身体不适赶紧和谢凉婉一起回去的。这样就能省去后面很多的麻烦事。但谢凉婉提出的要求也并不过分,刚才如果不是因为她,侍女怕是也不会那么容易就走了。 也罢,等谢凉婉回来也是行得通的。 “那姐姐可要快着些,莫要叫我等急了。”谢凉萤怕这四堂姐贪吃误事,特地道,“我今儿身子不大舒服,想等会儿换了衣裳就赶紧回府去。” 谢凉婉答应地极爽快,“好,我拿了吃的就马上回来。” 看着谢凉婉跑开的背影,谢凉萤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不管怎么想,她都没办法想到究竟是哪里不对劲。一边想着,她一边进了屋子。 谢凉婉靠着自己极灵的鼻子,一路循着饭菜的香气而去。她为了怕人发现,还特地挑那种树丛多的地方走。 就像那个侍女说的那样,这里的确离厨房不远。 谢凉婉躲在树丛后头,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心里想着要怎么混进去拿一点吃的出来才不引人注意。 赵经云手上拿着一个装得满满的小布袋子,从厨房里出来。他向厨娘谢道:“多谢。” 厨娘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一边道:“能给五皇子打下手,可是民妇的荣幸。没想到五皇子竟有这么一手做糖的本事。” 赵经云朝她一笑,带着那袋子糖准备回前头去。他也是临时起意,见到恪王府桌子上的松子仁才想起来要做些粽子糖的。 这是他妹妹,常年卧床的三公主最喜欢吃的零嘴。只是皇子和公主的份例也就那么些,早就用完了,赵经云又没法儿去和管着份例的皇后开口多要东西。 不提皇后会不会答应,赵经云还是有着自己的自尊的。 谢凉婉站在树丛里,两眼直愣愣地盯着赵经云手里的粽子糖。 好香啊,自己从来就没有闻过那么香的松仁粽子糖。肯定很好吃! 谢凉婉吸了吸嘴角的口水,鬼使神差地就跟了上去。 赵经云走到一半的时候,发现身后竟跟着个不知哪家的闺秀。他转过身好奇地看着谢凉婉,“这位小姐,有何贵干?” 此时的谢凉婉,眼里就只有那包香喷喷的粽子糖,压根就没注意到赵经云穿着的乃是皇子的常服。她怯怯地伸手指了指赵经云手里的布袋子,“那个……我能用银钱,跟你换一点糖吗?” 赵经云一愣。随即起了调笑之心,“那小姐打算用多少银钱来跟我换呢?” 谢凉婉摸了摸自己身上,竟然没发现半点碎银子,就只有几个铜板。她捏着铜板,心道估计人家不会应吧。最后思来想去,忍痛把腰间佩着的一个玉佩摘下来,“这个!跟你换半袋子成不成?” 赵经云故意刁难道:“你就不怕我拿了这块玉佩,说你同我私相授受?” “这个糖是你做的?”谢凉婉问道。 赵经云爽快地承认了。 “那就算你说是私相授受,也没事。”谢凉婉想着谢凉萤对自己说身体不舒服,念着要赶紧回去,便急道,“你换不换?” 赵经云哑然失笑,没收谢凉婉递过来的玉佩,另拿了个袋子,给她装了大半袋。“给你吧。” 谢凉婉并不马上接过,她狐疑地看着赵经云,“真的不收我银子?” “就当送你了。” 谢凉婉生怕赵经云反悔,当下二话不说,扔下一个谢字,抢了那袋子糖掉头就跑。 赵经云站在原地愣了半天才笑着摇头掉头离开。 跑了一段路,确定赵经云没追上来,谢凉婉才乐颠颠地打开布袋。粽子糖摸着还有些热,为了防止粘连,每一颗都裹着一层极薄的熟糯米米分。谢凉婉捻了一颗放进嘴里,顿时就笑眯了眼。 “我的好姑娘,原来你在这儿,可叫我好找。”方才离开的侍女又寻了过来,“王妃和谢五小姐都等急了呢。” 谢凉婉有些奇怪,五妹妹不是说不舒服想早些回去吗?怎么就去见小侄子了? 侍女眼神闪烁地催促道:“姑娘快些跟着我去吧。” “哦,好。”谢凉婉把粽子糖收好,随着侍女一道去见柳澄芳。 柳澄芳正捧着肚子,靠在隐囊上,静候猎物到来。等人来了之后,她微微发愣,不过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婉表妹快些来我这儿坐。” 谢凉婉看了一圈,没发现谢凉萤的影子,就连说要她来看的柴大公子都不在。“五妹妹呢?” 侍女凑在柳澄芳的耳边低声道:“谢五小姐叫四皇子给绊住了。” 柳澄芳会意地点点头,只有一个也没关系。她对谢凉婉道:“萤表妹说身子不大舒服,我叫她去边上的厢房歇着了。” 这话柳澄芳是胡诌的,却正好暗合了谢凉萤对谢凉婉所说的。所以谢凉婉对柳澄芳的话不疑有他,“我那侄子呢。” 柳澄芳用帕子掩了嘴,轻笑道:“小孩子,正是醒醒睡睡的时候。我刚抱着哄了会儿,他就睡着了。我让奶嬷嬷抱着回去歇着了。”她把谢凉婉招呼过去坐下,“我都好久没和婉表妹说说话了。先前听说二舅舅辞了官,现下可有重回朝堂的打算?若是有的话,我叫阿晋在陛下跟前为舅舅美言几句。” 谢凉婉一脸茫然,“这些事你该问我娘和姐姐,我向来听他们说的糊里糊涂的。” 柳澄芳无语地闭了闭眼。自己怎么就忘了,这个四表妹从来就是一心只顾盘中餐,两耳不闻窗外事。她嗅了嗅,闻到了谢凉婉身上传来的极香的糖味。 “妹妹身上带着零嘴了?” 谢凉婉很想反驳,但觉得这样吃独食的自己好像太过小气了点。她勉为其难地拿出了那袋糖,假惺惺地问道:“是啊,澄芳表姐要吃吗?” 嘴上虽这么说,但心里却疯狂地希望柳澄芳说不要吃。 这样她就可以省下一颗自己吃了。 不过柳澄芳的反应让谢凉婉失望了,“闻着倒是挺香的,我正好嘴里没味儿呢,就承婉妹妹的情,尝一颗试试。” 谢凉婉眼巴巴地看着柳澄芳从袋子里捏了一颗粽子糖出来。大约是因为糯米米分没有彻底裹匀,一拿还就是黏在一起的两颗。谢凉婉觉得自己的心在和自己抗议,在默默地滴血。 为什么自己刚才要嘴贱地说给她吃! 柳澄芳没留意到谢凉婉的怨念,将两颗糖一起吃进了嘴。她品了品,“的确不错。妹妹是在哪儿买的?回头我也去买些在府里头备着。” 两颗啊!全都给吃了!一点都不跟自己客气一下,就算说两颗分了一人一颗都行啊。 谢凉婉闷闷地回道:“人家送的。” 柳澄芳微微皱了眉,觉得肚子有些下坠的感觉。她捂着肚子,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那人倒是做糖的一把好手。” 一边服侍的侍女看到柳澄芳的下裙渐渐被染红了,惊声尖叫,“王妃!王妃见红了!” 柳澄芳只觉得自己疼痛难忍,伸手摸了一把湿漉漉的下|身,再去仔细看手上。一片鲜红。登时人就晕过去了。 屋子里的人顿时慌乱起来,侍女边扶着柳澄芳,口里不断叫着王妃,一边哭着指责谢凉婉,“谢四小姐究竟给王妃吃了什么?” 谢凉婉百口莫辩,她自己也吃了那糖啊,怎么她就半点事都没有?偏偏是柳澄芳出事了? 闻讯而来的柴母和柴晋见柳澄芳身下的血越来越多,也慌了起来,迭声叫人找大夫来。 吴怡搀着柴母,见柳澄芳面色惨白地倒在血泊中,不由觉得心惊。她第一反应是柳澄芳又打什么主意,但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她不觉得有哪个做娘的,会对自己的孩子不利。柳澄芳性子再不好,对已出生的亲生子,那是众人看得到的在意。再加上方才进屋时,听到侍女在质问谢凉婉的话,吴怡顿时就疑上了谢凉萤。 侍女们将柳澄芳扶到里间去躺着。柴晋担心地在外头探了探头,在屋子里转了几圈,沉声问,“怎么回事?” 还不等谢凉婉开口辩解,屋内伺候的就道:“王妃叫谢四小姐过来说话,期间吃了一颗谢四小姐的糖,然后就见了红。” 柴晋冷冷地斜睨着快要哭出来的谢凉婉,“婉表妹,敢问府中下人所说的可是真话?” 谢凉婉哭道:“才不是!” “这么说,澄芳没有吃你的零嘴?” “……吃了。” 谢凉婉大叫道:“我做什么要害澄芳表姐?那是刚刚有人送我的,我也吃了那糖,我怎么没事。怎么偏生就表姐出事。” 侍女道:“谢四小姐兴许不知道,有些药材寻常女子服用无碍,但对孕妇而言却是一尸两命的。” 谢凉婉把那袋子粽子糖扔在桌子上,“就只是一袋普通的松仁粽子糖,谁会在里头放什么药材。” 大夫拎着药箱,跑得都快喘不过气了。他扶着门框喘了两口气,才向柴晋和柴母行礼。 柴晋把那袋糖递给大夫,“有没有放药材,叫大夫一看便知。”他示意大夫打开袋子,“看看这糖里头可有掺什么。” 大夫接过袋子打开,先闻了闻,而后又拿了一颗放进嘴里尝了尝,面色登时凝重了起来。“虽是很少,但里头有当归的味道。”他又抿了抿,“似乎还有些红花。” 柴晋看着泪眼涟涟的谢凉婉,“你现在还有什么可说的。” “不是我!”谢凉婉努力回忆刚才发生的事,但是越怕越慌,脑子里完全就是一团浆糊。根本想不出说辞来反驳柴晋,或者替自己洗清冤屈。 柴母此时问道:“按理说,若只是极小的剂量,根本不足以叫妇人落胎见红才是。” 大夫答道:“老王妃说的没错。不过王妃这胎本就不太稳,先前就同我说一定要想法子保住。是根本经不得任何刺激的,稍有不慎,便会滑胎。” 柴母的脸色也变得极差。她是不信谢凉婉会做出这种事的,但现在人证物证,都对谢凉婉完全不利。 谢凉婉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她上前夺过大夫手里的糖,闻了闻,“这不是我给表姐吃的。有人调包了!” 柴晋冷笑,“你有什么证据?你说换了就换了?难道澄芳还专门等着给你下套?特地先找了人送你糖,随后再将东西给掉调包?” “肯定不是!”谢凉婉急得直跳脚,她不知道具体该怎么说,但她知道自己的鼻子不会骗自己。味道闻起来没有先前的那个香,还有股子药材味。 柳澄芳在里间听到外面的对话,睁开了从方才开始就一直紧闭着的双眼。虽然脸色看上去还不太好,但眼睛却极有神,丝毫不像一个滑胎失力的女子。 “都处理妥当了吗?”柳澄芳隔着帘子问道。 “王妃只管安心,那袋子糖,已经从窗户扔出去了。老奴的儿子已经拿去埋了。” 柳澄芳安心地闭上眼,“这样便好。” 一个侍女从里间出来,向主子们福了福身,对谢凉婉道:“谢四小姐,王妃说她并不怪你,还请你不要太过自责。只怪她和三公子有缘无分。”说罢,又转回里间去。 谢凉婉被气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只一味地站在那儿不断抹着泪。 好不容易从四皇子手里脱身的谢凉萤此时终于赶了过来。一看两腮全是泪痕的谢凉婉,和怒气冲冲的柴晋,她就知道自己一直以来担心的事发生了。 只是这一次并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 谢凉婉看到谢凉萤,犹如看到了救命稻草般,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你怎么现在才来?不是说身子不好要早点回去吗?不是说留在边上厢房歇息吗?这边儿动静这么大你才过来?” 谢凉萤知道此时的谢凉婉心里必定极不好受,她是经历过的。“四姐姐,实在对不住,我在更衣的屋子附近叫人给绊住了。”谢凉萤敏锐地抓住了刚才谢凉婉说的话,“我从来不曾在隔壁的厢房歇过,四姐姐是不是哪里弄错了?” 谢凉婉抽噎着,指着方才说话的侍女,“表姐说的,她们也说你在歇息。” 谢凉萤转身看着柴晋和柴母,“我过来的时候是经过水榭的,那儿的夫人应该都有看到我。若是歇在边上厢房,此时乱得很,根本不会有人去收拾。我歇过的话,那么应当有人在厢房呆过的痕迹才是。” 柴母点点头,拍了拍吴怡的手,“你去瞧瞧。” 厢房离得很近,吴怡打了个转,回来禀道:“边上的厢房乃是锁着的。” 柴晋的脸色变得极难看。他不想承认,这件事是柳澄芳一手自编自演的。他们可是即将失去他们的孩子。柴晋不信柳澄芳真的如此狠心。 可倘若不是柳澄芳蓄意诬陷谢凉婉,她为什么要特地撒谎骗人? 原本一个圆的起来的谎言,一旦中间的某个环节对不上,那么就满盘皆输。 柴母对柴晋道:“我看这件事没那么简单,咱们不能随随便便就给谁定了罪名。谢四小姐和澄芳还是表姐妹呢,闹得难堪了,以后还怎么见面?” 谢凉萤护着不断抹泪的四堂姐,心一横,就要把柳澄芳私下服用求子药的事给说出来。 大不了就撕破脸,谁要跟这种人做亲戚?无端端地就会天降个麻烦下来。 “那个糖,的确不是谢四小姐的。”赵经云和薛简两个一道进了屋子,“糖是我做的,用的乃是和这个一样的袋子。” 赵经云把怀里的那包粽子糖拿出来,乍看之下普通的棉布,却在阳光的折射下显得五彩斑斓。   ☆、第59章 谢凉萤看着那袋子,只觉得料子有些眼熟,却不能确定是在什么地方看到过的。 赵经云将那袋子放在手里细细摩挲着,语气带着几分怀念,“大家都知道,我母妃乃是南直隶席家村的人。席家村盛产一种与江南织法不同的土布料子,便是这个了。我舅家年节时入宫来探望我和皇妹,因家境窘迫,便以此作为年礼。皇妹取了那料子,在闲暇时缝制了两个随身携带的小袋子,我今日全带在身上了。” 他看着停止了哭泣,但脸上仍然挂着泪痕的谢凉婉,浅笑道:“方才那个,是不是我赠予谢四小姐的?” 谢凉婉用袖子擦干脸上的泪,大力地点头。她指着方才因为太过激动,而被自己扔在地上的那袋子糖,“并不是这个丝缎所制成的。”她努力地回忆了一下,突然想起了一个细节。 因为对赵经云送的糖实在喜欢,谢凉婉在尝了一颗之后,还仔细地看了那袋子。她记得在右下角有绣一个极小的云字,后来还不等细想,就被柳澄芳的侍女给拉走了。 但谢凉婉不太能肯定,所以犹豫地道:“我……仿佛记得,那袋子上头有用金丝绣了个云字。” 赵经云莞尔一笑,将袋子递给柴晋,让他看分明。“谢四小姐从方才起并没有细瞧过我手里的袋子,皇妹绣的字极小,那种距离轻易是看不见的。” 柴晋将信将疑地接过,但左右翻了几次,都没能找出谢凉婉和赵经云口里所说的云字。 最后还是吴怡眼尖,在袋子的右下角指了指,“王爷,在这儿。” 柴晋挑了挑眉,顺着吴怡指着的方向仔细去看,果真瞧见了。那字绣得极秀气,一看就是女子的笔法。而且的确很小,他一个不留意就看不到。可见谢凉婉的确没有说谎,而赵经云也不是无的放矢。 薛简此时缓缓道:“方才我同五皇子在过来的路上,曾撞见个行迹鬼祟的小厮。若放在平日里,我也就不会当回事。但今日所发生的事却涉及到了谢四小姐的闺誉,且不妨小题大做一次。” 谢凉萤从地上捡起被谢凉萤扔掉的袋子,来回翻看,细细摸了摸,向柴母问道:“老王妃,你瞧这个料子,可是前年宫里头赐下来的江南御贡吴罗?” “哦?”柴母惊疑地从谢凉萤的手里接过袋子,“我瞧瞧。” 她只一摸,便知道那料子必是丝而非棉的。摸上去微微发涩却又柔滑细腻,还是生丝而非熟丝。柴母眯着眼睛,想看清楚料子上头的经纬,但却因上了年纪而看不大清楚。她将袋子递给吴怡,“阿怡替我瞧瞧,与这个可是同一个。” 柴母从身上解下个荷包来。 吴怡接过袋子与荷包,反复进行对比,最后确认无误道:“的确是同一个。” 吴罗乃是四经绞罗,乃是从古时候传下来的织法,现今会的人已是不多了。 细心的吴怡还发现了荷包与那袋子的相同之处。她将袋子与荷包合在一起,递给柴母,“老王妃你看,这上头的花纹是不是合得起来?” 花纹比经纬织法来的大,柴母是看得清的。她来回比对着,最后脸色越来越不好看。 谢凉萤看柴母的脸色,就知道她已经确定了荷包与袋子是同一匹吴罗上拆下来制成的。她道:“也是凑巧,我祖母前些年正好从宫里头请安回来。因是年节,所以皇后娘娘特地赐下平日里贵重而不可多见的东西。祖母怜惜我,就将那仅有的一匹给了我。” 柴晋冷着脸,斜睨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侍女,“去给我查查,方才有几个小厮经过这儿的。一个都不许漏下,全都给我带过来,让薛侯爷认认。” 那侍女一磕头,正要起身去。柴母却拦住了她。 柴母对柴晋道:“叫她去,难免会出包庇之事,倒不如叫阿怡跑一趟。她好赖也算是府里半个主子,敢在她跟前偷奸耍滑的下人,咱们府里也不用留了。” 柴母这是特地要给吴怡立威。柴晋虽然知道,但此时已经没有心思再去计较了。他挥挥手,示意吴怡快些去。 柴母看着那大夫,朝里间使了个眼色。 大夫朝她一拱手,带着行医箱去里头给柳澄芳把脉。其实早些日子,柳澄芳就用重金买通了这位大夫,让他届时假称自己情形危急。但看如今的势头,大夫觉得自己还是明哲保身来得更好些。 他甫一进去,就看到双目赤红的柳澄芳正坐在床上。她的陪嫁嬷嬷将大夫捂了嘴,一把拉过去。 柳澄芳阴着脸,把手伸向大夫,“给我好好地诊一诊,倘若诊错了,你那女儿也别想好过得了。” 大夫战战兢兢地伸出手,迟迟不敢搭在柳澄芳的手腕上。 柳澄芳一把将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腕上,富有警告意味地盯着大夫。 大夫用另一只空着手抹了抹额上的汗,搭脉的那只手一直不断颤抖着。 柳澄芳见他半晌都没说出半个字的诊断,闭上眼靠在隐囊上。 吴怡不一会儿就领着几个小厮过来,“今儿府里办宴,大都去前头帮忙了,后宅留的人就少。”她侧了侧身,露出身后的小厮们,“这几个,当时都是在后留着的。” 薛简只瞄了一眼,就踱步到柴晋身边,“右手边第三个。” 柴晋会意地点点头,指着那个人,“过来。” 还不等柴晋说什么,那人当下就双腿哆嗦着跪下了。 柴晋是认识这人的,乃是柳澄芳某个陪嫁嬷嬷的儿子。 那小厮跪下后就不住地磕头,断断续续地道:“都、都埋在吴姨娘院子里头了。” 柴母冷笑,“好个一箭双雕。” 吴怡红着眼眶垂下眼,此时她无论说什么,都不合适。最恰当的做法,就是什么都不说,让柴晋和柴母为自己出头。 柴晋自然不会给那小厮什么好脸色,特别是见吴怡那一股子的委屈样,想起这些日子来柳澄芳和自己的争执。就像是有只手在不断捏着柴晋的心,起先的疼痛还能忍受,等到越捏越紧的时候,骤然爆发。 “去给我把东西重新挖出来!”柴晋撂下话,就毫无征兆地冲进了里间。 柳澄芳正倚着隐囊闭目休憩,等到喧闹声越来越近后睁开了眼。 柴晋居高临下地看着柳澄芳,冷笑道:“果真是装的。” 他一把挥开大夫,将柳澄芳从床上直接拖下来。 身边一群侍女嬷嬷们都跪在地上,哭天喊地地让柴晋看在与柳澄芳夫妻多年的份上快些松手。 柴晋丝毫不顾那些人的话,他此时怒火上头,什么话都往外头讲。“谁知道她肚子里的究竟是谁的孩子?一个做娘的,敢拿孩子来诬陷他人,这存的是什么恶毒心思?我真是可惜叫你生下了阿伦,若是他早早地就死在娘胎里,就不会摊上你这么个娘!” 柳澄芳被柴晋拖下来的时候,正好肚子着地,撞了个正着。她压根顾不上柴晋口不择言说出的那些伤人话,一手捂着肚子,不断地被柴晋在地上拖动着。 柳澄芳的陪嫁嬷嬷此时膝行上来,大着胆子从柴晋的手里把柳澄芳给抢了下来。她抱着几乎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柳澄芳,哭喊道:“就算王妃做了什么,王爷这般对待也着实太过了!” “到底谁把事情做过头了?”柴晋指着陷入昏迷的柳澄芳,“诬陷表妹,没有个做人姐姐的样子;陷害姨娘,没有主母的大度;连孩子都可以不管不顾,这还是做娘的人吗?!” 柴母听到里头的动静,赶忙进来。一眼就看到柳澄芳身下开始不断流血,一屋子的人跪的跪哭的哭,柴晋正怒目而视着陷入昏迷的柳澄芳。 “不管怎么样,现在救人要紧。”柴母拍板道,“快些去将个产婆叫进府里来。” 大夫也在此时回过神来,跌跌撞撞地跑去柳澄芳身边替她把脉,“王妃也是要滑胎了。” “没了正好,不是刚遂了她的愿。”柴晋说罢,撩了袍子就出去。 谢凉萤站在里间的门前,冷眼看着里面慌乱成一团的样子。只一眼,她就退了回来,安慰着一脸担心的谢凉婉,“四姐姐不要担心,澄芳表姐没事的。” 谢凉婉点点头,看了眼赵经云,鼓起勇气走到他跟前行了一礼,“对不起,我先前没认出来你是五皇子。”她咬了咬唇,扭捏地道,“还请五皇子别计较我先前的行径,还有……” 赵经云带着笑,一直看着谢凉婉,等她接下来的话。 “还有,谢谢殿下愿意出面为我洗清冤屈。”谢凉婉端端正正地朝赵经云一拜,“大恩不言谢。” 赵经云看了看手里的那包粽子糖,又看了看谢凉婉,将那袋糖递了出去,“留着吃吧。” “诶?殿下不是……?”谢凉婉傻乎乎地看着赵经云。 赵经云把糖塞进谢凉婉的手里,转头对薛简道:“今日已是不早了,再不回宫,怕是要落锁了。”他凑近薛简的耳边,“四哥做的混账事,咱们日后再同他算。” 薛简几不可见地点头,“这些事不劳殿下出手,我自会处理。” 赵经云一笑,“也是,我看低你了。”他朝还在犹豫要不要把糖还给自己的谢凉婉点了点头,转身就走了。 还没等赵经云离开多久,产婆就急乎乎地过来了。 除了屋里伺候的,众人都退到了外间。 谢凉萤瞄了眼眯上眼养神的柴母,垂下眼想了想,最后还是走了过去。 柴母听到衣裙的响动,睁开了有些浑浊的双眼,“谢五小姐?” 谢凉萤垂下眼帘,“虽说在这节骨眼上说这个不大妥当,有落井下石之嫌。但我想着,还是应当让老王妃有个准备比较好。” 柴母心下一动,并不插话,等着谢凉萤接下来的话。 “先前京中盛传的求子方,表姐也曾服用过。我想,这次怀相不好,是不是与那药有关系。不过也有不少体态康健的妇人平安生下了孩子。表姐素来身子不错,也许……可以与那些妇人一样再为王府喜添麟儿。” 谢凉萤的话听上去倒是挺漂亮的,还暗含了让柴母放宽心的意思。但柴母却知道,这是在让自己做好等会儿柳澄芳会流下来个鬼胎的心理准备。 事已至此,柴母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虽然心里告诉自己接下来可能会像谢凉萤所说的那样,但她的心里还是紧紧地揪了起来。 吴怡发现柴母不断抓捏着自己的衣服,她知道这表示柴母此时心焦到了极点。 众人都在外间等着里头的消息传出来。 只听得一声妇人尖叫。 柴母放开了手里的衣服,缓缓闭上了眼。 最坏,也是最正常的结局。 里间过了好一会儿,门才被打开。产婆全身打着战,颤颤巍巍地走到柴母跟前,话还没说,就跪了下来。 “恪、恪王妃,小产了……” “嗯,”柴母睁开眼,淡淡地道,“是个鬼胎吧。” 产婆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柴母看着吴怡,“给产婆些赏银,把人送出府吧。” 吴怡低声应了。 柴母从椅子上起来,身形略显不稳。但她拒绝了吴怡的搀扶,一个人慢慢地走向了院门。 谢凉萤此时也起身告辞,“这事儿……我还得回去和家里头说一声。吴姨娘那就且留步,不用送了。” 吴怡却还是亲自将谢凉萤和谢凉婉送到了二道门,“两位小姐路上且小心些。” 谢凉萤临上马车前,向她点点头。 谢家的马车驶离恪王府,薛简正骑着马,在府外等着。 “走吧。” 谢凉萤隔着帘子“嗯”了一声后,疲惫地闭上眼,靠在颠簸的马车壁上。 尘埃落定了。 两人一起回到谢府后,薛简才策马离开。 谢凉婉辞别了谢凉萤,独自朝二房的院子走去。 到了屋子,一直服侍她的丫鬟道:“夫人遣了人回来说,她同大姑娘都被留了饭,要晚些再回来。夫人叫姑娘一个人吃便是了。” 谢安知去了凌家,也并不在。 谢凉婉头一次对吃失去了兴趣。她一个人对着满桌的佳肴,只动了几筷子,就放下了。 二夫人带着谢凉婷回来的时候,发现谢凉婉屋子的烛火已经熄了。她奇道:“她哪日不是捧着点心盒子一直吃到我催她睡了才罢休的,今儿这是怎么了?” “二姑娘今儿晚膳也吃得极少,瞧着似乎情绪极不好。” 二夫人顿了顿,猜测道:“莫非是在恪王府的宴上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 因为谢凉婉是一个人被拉去见柳澄芳的,身边的丫鬟都不在,所以并没有人知道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凌氏见她们一个个都摇头,颇有些恼怒,“养你们有什么用?!一问三不知的。” 但她也不好去打搅小女儿,把人大晚上地从床上拉起来细问。只好等到明儿早上了再问个明白了。 谢凉婉躺在床上,两只眼睛睁地大大的。她已经辗转了许久,但还是睡不着。她把手伸到枕头底下,把藏在下面的那袋赵经云做的粽子糖给扒拉出来。打开袋子,凑在鼻子下面嗅了嗅。 不管多少次,都还是觉得很香。 叫人食指大动。 赵经云回到宫里的时候,已经快过了晚膳。他在宫里草草吃了东西垫垫饥,边收拾着东西,边问留在宫里的太监,“皇妹今日身子可还好?” 太监看着赵经云嘴角带笑,便知他今日心情定是不错。大约是在恪王府赴宴的时候遇上了什么好事吧。他道:“三公主今儿个午膳后服了药就躺下歇着了。晚膳叫宫女儿给唤醒了,起来略略吃了些粥,就又躺下了。” 赵经云知道妹妹向来吃的比自己早,此时恐怕早就已经睡着了。原本打算迈出宫门的脚又收了回来,自己明早再去看她也是一样的。“书房收拾出来了不曾?” 太监躬身回道:“早就收拾妥当了,前日陛下给殿下的书,也都搁在原处。殿下若要去看,奴才这就给殿下掌灯。” 赵经云今日在恪王府见过那一场闹腾后,此时有些惫懒,不大想动,“去替我拿来吧。” “是。” 趁着小太监去拿书的空档,赵经云在宫女的服侍下更衣洗漱,早早地上了床。 小太监将书取来,放在赵经云的手边,又拿了不少蜡烛过来,保证赵经云有足够的光亮看书。 赵经云翻到昨天看到那页,将夹在书里的妹妹绣的书签放在床头枕边。他用力眨了眨眼睛,强自打起精神来,一手固定着书,一手在字里行间不断划过。 不过即便是这样,赵经云也没看多久。见自己实在没心思看,也不勉强。把书签重新夹回书中,叫小太监熄了床边的烛火,翻身躺下。 刚合上眼,赵经云就立即睁开了。他扭过头看殿中正忙着将烛火熄灭的宫人,扭过脸,又重新闭上。然而没多久,他又睁开了。 赵经云无奈地笑着,将一只手搁在额头上。自己这是怎么了。 谢凉婉…… 赵经云在嘴里默默地咀嚼着这个名字。 听到里头动静的小太监用一种又快又轻的步子迅速靠近赵经云,“殿下?有什么吩咐?” 床帐后的赵经云有些庆幸,这不是在白日里,而且还隔着一层纱帐,没有人会看见他脸上的赧色。他压低了声音,道:“没事,你们忙去吧。殿里留下个守夜的人,其他的都去歇着吧。” 小太监并不马上离开,而是在帐外等了片刻,确定赵经云的确没什么吩咐,这才又回到外头去。 烛火发出清脆又很小的“哔啵”的声音。守夜的小太监立在柱子边上,身上用了巧劲,叫人看不出来他靠着柱子——这是经年的老太监们教会他们的把戏,可以让自己在累着或者站着守夜的时候轻松些。 赵经云两眼圆睁,虽然身上疲累,却又精神极了。他翻了个身,支着胳膊,看那守夜太监头一点一点地打瞌睡,心里不觉有些羡慕。 更深露重,万籁俱静。这样的夜里很少有人失眠,不过赵经云却是其中的一个。他睁着眼睛直到天亮,此时虽有了睡意,却因为要去上课而不得不起来。他舒展着身子,让宫女给他换上衣服,心想今日一定要抽空去妹妹那儿一趟。 三公主在宫女的服侍下,用了点粳米粥。不过也就喝了几口,便推开了碗。 宫女苦劝不住,只得将药汤给端上来。 三公主对喝药倒是极爽快的。她自幼身子就不是很好,可以说是各种药汤给喂大的。真真是打还不会吃饭呢,就先学会了吃药。 也许是苦的东西喝多了,三公主的食欲就极平平。为了能叫妹妹多吃下些东西,赵经云可谓是费尽了心思,乃至于自己向皇帝求了恩典,跑去御膳房向里头的御厨们学着做菜。 皇帝怜惜他们二人失了母亲,特地批了一个小厨房给他们。这是寻常嫔妃都不一定会有的殊荣,不知道多少人羡慕。寻常嫔妃皇子们的饭菜,大都是由宫人们亲自上御膳房去提的。路途稍远些的宫殿,怕是只能吃到半冷半热的饭菜。 有个能自己做主的小厨房,赵经云自然高兴,每天变着法儿地给自己妹妹做吃的。只是时日久了,赵经云也发现个问题。虽然有地方可以单独合乎心意的饭菜,但份例却照旧是那些。 白皇后并没有因为他们多了个做饭的地儿,就格外开恩,给他们比旁人更多的东西。 赵经云倒是乐意于白皇后这样看起来有些刻薄的举动。有个小厨房对他们而言,已经足以招惹许多人嫉妒了,若是再另外抬高了份例,不满的人恐怕会越发多。届时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捧杀也是杀。 只是这样一来,赵经云就没有足够的材料给妹妹做吃的了。他给三公主做的饭是极精细的,菜必得是拨开了外头一大半,只留个菜心。肉也是挑最细嫩的部位。有的时候为了做一道青菜豆腐汤,就得先用活鸡煮的鸡汤打底,去了豆腐腥味和菜心的青味后再下锅。 三公主在日积月累中,早已被赵经云给养刁了嘴,怎么都吃不惯御膳房的东西。赵经云只得拿了自己的份例来补贴,便是这样都捉襟见肘。他们二人的舅家也不十分宽裕,送进宫来的礼物也都以土产为主。 为了解决经济上的窘迫,赵经云私下去求了皇帝,让自己早早地做个亲王,有了封邑自然就有钱了。不过皇帝却反问他,是否舍得独自去封地建府,独留下三公主在宫里。只这一点,就让赵经云犹豫了。封王的事,自然也不了了之。 这才有了他上恪王府赴宴,还得跟人借厨房来给三公主做零嘴的事。 细细追究,以皇子之姿借厨房,还要东西来做私物,颇有些叫人嗤之以鼻。但赵经云只将三公主的高兴摆在第一位,并不十分在意那些风言风语。 三公主打喝了药,就一直倚着隐囊不肯睡,巴巴地看着殿门。 宫女替她将被子拉高挡风,“公主别急,今儿五殿下一定过来的。” 三公主微微噘着嘴,眼里露出期待来,“皇兄昨日出宫之前就同我说了,会给我带他做的松仁糖。昨夜我睡得着没等到人,今儿说什么都不能睡了。” 正说着话,赵经云就来了。 赵经云在妹妹的床边坐下,把手伸进被子里,捏了捏三公主的手,“还是有些发凉呢,怎么不多盖些东西?” 三公主摇摇头,“我不冷,”她希冀地看着赵经云,“皇兄可曾带来?昨日说好要给我的松仁糖。” 赵经云揉了揉她的脑袋,歉意地道:“我倒是做了,不过送人了。下次皇兄再给你做好不好?” 三公主不甚高兴地低了头,两只手绞着被子,“下次得等份例发下来吧?皇兄可是难得才能出宫一趟的。近来宫里头给咱们发份例的时候,不是少了,就是坏的。皇兄虽不说,但我却是知道的。” 赵经云瞪了眼三公主身边服侍的宫女,“多嘴。” 宫女一言不发深深地低下头。 三公主拉着赵经云的手不住地摇,“皇兄将东西送给谁了?怎得也不给我留一些,着实偏心。” 赵经云刮了下三公主的鼻子,“皇兄的心自然是偏的,你在那儿,皇兄的心就偏那儿去。” 三公主噘着嘴,松开了拉住赵经云的手,“哼”了一声,扭过头不去看他。 赵经云揉了揉妹妹的头,一脸宠溺,“小孩子心性。”他眼露温柔,对三公主道,“是谢四小姐,昨日她遇上些不高兴的事,我便拿糖哄她开心。” “谢四小姐?”三公主转过头惊讶地望着赵经云,突然很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皇兄是不是看上人家了?” 赵经云被她的话闹了个大红脸,“瞎说什么!这等话若是传了出去,谢四小姐还怎么做人?” 三公主认真地道:“皇兄若是真的对人姑娘有意,赶紧去找父皇让他下旨赐婚。好姑娘可是百家求的。” 赵经云哭笑不得,“这些你都打哪儿学来的?” 三公主晃了晃床边的话本子,把本子挥地呼呼作响,“话本子上面就是这么写的啊。那位谢四小姐,是谢参知家的吧?父皇不是一直很喜欢谢参知吗?皇兄你去同父皇提一提,保准就答应了。父皇那么喜欢你。” 赵经云虎着脸,“这些话,以后断不许你再说了。” 三公主的脸黯淡了下来,“我身子不好,终日与那些药罐子为眠,指不定就同母妃一样,那日就走在皇兄前头了。我只希望皇兄能有个知心人,在我走了之后可以叫皇兄不用伤心太久。” 赵经云的眼角有些酸涩,他紧握着妹妹的手,“都是胡说的,不许你这么想。”顿了顿,又道,“你是不是担心皇兄有了皇嫂之后,就不再喜欢你了?皇妹直管安心,不管什么时候,你都是我唯一的亲妹妹。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 三公主把头靠在赵经云的肩上,轻轻地问他,“皇兄,那个谢四小姐长什么样啊?是什么性子?她会不会不喜欢我?” 赵经云在她的胳膊上摩挲了几把,“她怎会不喜欢你呢?她呀,同你一样,都是胖乎乎的,肤色极白,笑起来眼睛弯弯的。也和你一样都喜欢吃皇兄做的东西。以后她要是入了宫,就能经常来陪你了。你可以同她一道每日看这些话本子,吃皇兄做的东西。” 三公主被赵经云所描绘的未来给打动了,眼前仿佛就呈现出了他所说的一切。一个宫装妇人,和她凑在一起看话本子。看到高兴处,两个人滚作一团,捧腹大笑。“那个谢四小姐,她叫什么名字?” 赵经云整个人都似乎柔软了起来,只为了那个名字,“谢凉婉。” 谢凉婉。三公主慢慢地在心里念着这个名字。不知道真人是不是也和这名字一样婉婉然。 柳澄芳在昏迷了一天一夜之后,终于醒了过来。她觉得极渴,喉咙里都快冒火了。想叫人进来给她倒杯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嘴唇是粘连在一起的,她没有办法分开,喉咙仿佛整个儿地在被火烤着,萎缩成了一团。 既然没有人呢,那就自己来。柳澄芳从床上仰起头,想起身的时候,却觉得自己全身失力,根本无法撑起身子来。 自己这是怎么了? 柳澄芳闭了闭眼,重新尝试着起身,却仍然没有成功。不甘心的她在气恼之下扯开身上盖着的被褥,挣扎着想要下床。行动间,瓷枕被她碰到了地上,摔了个米分碎。 外间听到动静的嬷嬷三步并作两步地进来,见柳澄芳半个身子在床上半个身子跌在地上。她慌忙上前,“我的好王妃,可小心些,这才刚刚落了胎,怎么能碰那么凉的青砖地。” 落胎?柳澄芳下意识地摸上了自己的肚子,细细感觉下发现真的没有了那个一直在动着的生命。她不由得心下一喜,自己终于摆脱掉了这个可能是鬼胎的孩子。 不过很快,她就回忆起了昏迷前的那一刻。柴晋不顾众人的劝阻,执意拉着她的手在地上拖行。 柳澄芳咬紧了牙关。柴晋,你够狠! 嬷嬷将柳澄芳小心翼翼地扶上了床,见她嘴唇干裂出血,赶忙为她倒了杯温水,“王妃且润润嗓子。” 柳澄芳倚在嬷嬷的怀里,忙不迭地伸手想去拿,却几次都没能拿住杯子。 “王妃莫急,老奴喂你便是。”嬷嬷慢慢地将杯子倾倒,见柳澄芳喝得极了,不由心疼道,“慢些喝,别呛着了。” 一杯水下肚,柳澄芳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犹如干涸沙漠般的喉咙在刹那间长出了绿草,成了绿洲。她尝试着开口说话,发现这次终于能出声了,但声音听起来无比干哑,“嬷嬷再去与我倒一杯。” “诶。” 又一杯水喝下,柳澄芳舔了舔嘴唇,终于满足了。嬷嬷拿走她背后靠着的隐囊,扶她躺下。 “王妃再睡一会儿,小产对女子而言最是伤身的事。” 柳澄芳用破锣一般的嗓子说道:“柴晋呢?我婆婆呢?阿伦在哪儿?” 嬷嬷的眼神一暗,她拿着杯子在床边的小杌子坐下,“王爷和老王妃……说是要把王妃你送回柳家去。但念在王妃你方小产,所以特许你留在府里头直到养好了身子。” 柳澄芳瞪大了眼睛,“这是要……休了我?” 嬷嬷把头转向一边,“王爷和老王妃并没有这么说,只是叫王妃回柳家去好好思过。” “思过?我有什么好思过的?”柳澄芳冷笑,“他们把阿伦抱去哪里了?” 嬷嬷挨不过她的追问,只得道:“大公子如今在老王妃跟前留下了,奶嬷嬷也一道跟去的。那头到底是嫡亲祖母呢,王妃莫要担心。” 柳澄芳觉得自己眼前一黑,整个人都喘不过气来。养在柴母的跟前,不就相当于养在吴怡的身边吗?!   ☆、第60章 “统统都给我滚开!” 柴母正跪在佛龛前数着佛珠念经,听到外头喧闹声,她皱了眉头睁开眼。“去瞧瞧外头发生什么事了。” 那是柳澄芳的声音。 吴怡从柴母身后起来,福了福身,道:“我这就去瞧瞧。” 打开佛堂的大门,吴怡跨过门槛,袅袅婷婷地几步走到廊下。她看着正在被一群仆妇们围在中间的柳澄芳,嘴角牵起一抹怜悯的笑来。 真是可怜啊。谁能想到堂下这个身着单薄中衣,披头散发赤红双目的妇人,是昔日那个高高在上,对自己穷追猛打的恪王妃呢。 吴怡朝柳澄芳盈盈一拜,“王妃。” 端庄的身姿,精致的打扮,这一切都刺痛着柳澄芳的眼睛。曾几何时,她也是这般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吴怡的。 柳澄芳从仆妇们的手中挣扎出来,几步冲到吴怡的跟前,指着她的鼻子,“你这个贱人!” 吴怡的眼睛里似乎都能看到水光的流动,一脸的委屈。“妾身究竟哪里得罪了王妃,王妃何以以此秽名来侮辱于我。” 柳澄芳冷笑,“这里没有柴晋,也没有娘,你就是再装,也不会有人买账。”她深呼了几口气,“把阿伦抱出来。” 吴怡从台阶上慢慢向下走着,“大公子正在耳房叫奶嬷嬷哄着睡下了呢。现在抱出来,怕是会搅了大公子的安眠。王妃一片慈母心肠,怎会忍心呢?” 她转到柳澄芳的背后,看着柳澄芳的侧脸,“大公子养在老王妃跟前,那是多大的荣耀。那可是嫡亲的孙子,老王妃断不会对大公子做出什么来的,王妃大可安心。” 柳澄芳慢慢转过脸去看吴怡,只觉得她那表情着实叫她恼怒。她猛地挥起手,想要将吴怡脸上的浅笑打落。 手在半途中被人拦下。 “别闹了。” 柳澄芳的眼泪在刹那间落下,她扭头去看抓着自己双手的柴晋。这个男人与她曾经也是花前月下,缱绻缠绵。也曾佛前盟誓,只道此生唯卿一人。如今却用这种近乎对待陌生人的态度与语气来面对自己。 柴晋并没用很重的力气抓住柳澄芳,只是堪堪能拦住她手挥起的方向而已。所以柳澄芳很轻易地就从柴晋的手里挣开。 吴怡低低地叫了声“王爷”,随后退了几步,站在柴晋的身后。 柴晋的目光极冷,也极疲惫。这些家务事已经耗去了他太多的心力,今天必须做个了断。 “把孩子还给我。”柳澄芳从柴晋的言行中,已然察觉到了他的心情。她彻底对这个男人不抱任何的希望了,没有希望,就不会失望。是她玲珑心思太过,所求太多。明明不知多少次告诫自己,她所求的仅仅是这个尊贵的王妃之位罢了。可最后却还是陷了进去。 母亲当年是不是这是这样被父亲给伤了心的?虽然他们是媒妁之言,并非青梅竹马有着不与旁人所道的感情基础,但婚后却还是有过情深的时候。当拥有的失去之后,彼时以为会一直在的东西却突然消失不见,那种强烈的落寞感导致了疯魔。而后就犹如深陷流沙,一点点地被看不见的力量逐渐下拉至暗无天日的地方,直到整个人被吞没。 柳澄芳怔怔地看着面无表情的柴晋,脑海中浮现出两人曾经一起的每一刻欢声笑语。原来她早就已经对柴晋情根深种,只是不自知。无论自己再怎么想逃避,还是走上了母亲的老路。柳澄芳开始有些后悔,如果在起初,她能和柴母好好相处,是不是就不会把柴晋越退越远。倘若她听了柴晋对她一次又一次的劝导,是不是两个人之间就插不进任何人。 看着潸然泪下的柳澄芳,柴晋有些心软。这个女子也是曾经让他心动过的。纵使此时此刻她是多么狼狈,柴晋还是记得那年初遇时她大着胆子来问自己,愿不愿意与她妹妹悔婚,而改娶于她。 落英缤纷的时节,山风时不时地拂过。落下的花瓣掉在彼时芳华正茂的柳澄芳身上,衬得她生机勃勃的脸越发动人,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朝气让柴晋在那一刻下定了决心。 他们已经回不去了。也许曾经有许多次机会,但他们都在无意间一一放过,彼此背离着越走越远。到了现在这步田地,已然没有了回头路。 柴晋放缓了表情,“阿伦是柴家的孩子,交给娘养着,并不出格。” “把孩子还给我。”无论柴晋说多少话,柳澄芳只木着脸重复这一句。 她已经接近一无所有,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把手里拥有的东西抓得紧紧的,好让自己不再失去。 柴晋走近柳澄芳,低声喝问:“你究竟想做什么?!娘如今正在气头上,你这样跟她犟着来落不着什么好果子。我并非要休妻,只是想让你先回去反省一下。阿伦不管怎样都还是你的孩子,恪王府的王妃也是姓柳,而非吴。这样还不够吗?!” 柳澄芳赤红着泪眼,斜睨了一眼柴晋,一把将他推开。举步到了耳房门口,大力地推开房门。 正在里头服侍的奶嬷嬷被响亮的推门声给吓了一跳,她手下一个没留意,手劲略显重地拍在了孩子的身上,将熟睡的孩子给痛醒了,哇哇大哭。 柳澄芳心疼地走过来,挤开奶嬷嬷,将孩子抱起离开。在与柴晋擦身而过的时候,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但他们心里却很明白一件事,柳澄芳是不会再回到恪王府了。 马车是早就套好了的,柳澄芳抱着孩子上车。她在马车缓缓驶离的时候,情不自禁地撩起帘子,不过让她失望的是并没有人追出来。 “嬷嬷,册子都带着吗?” 陪嫁嬷嬷从边上拿过一个包裹来,将裹着的布打开,露出里头的账册来。“都在这儿。” 柳澄芳哄着哭闹不停的孩子,“这便好。” 马车经过柳府并没有停下,而是一路向着城门的方向而去。 柴晋迟疑了两天,终于还是决定去将柳澄芳给接回来。柴母对他俩的事完全撒手不管,由着他们去。于她而言,让柴晋操心这些儿女情长,也比他发了疯去掺和朝政来的安心。 吴怡对于柴晋的举动什么都没有说,她现在还没有资格向柴晋说这些。何况他和柳澄芳之间的事,不是自己可以插地进去的。吴怡很有把握,即便柳澄芳回来,也不会再有过去的风光了。 这恪王府,日后就是她的天下。 不过让柴晋失望的是柳澄芳并没有在柳府。 “澄芳她压根就没回来。”柳夫人皱着眉问道,“你们之间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闹成这个样子?” 为什么会闹成这样。柴晋苦笑。 在柳澄芳离开后,柴晋冷静下来仔细想了。也许是自己和母亲给了她太多的压力。母亲对于子嗣的执念,柴晋是知道的。但他从来没想过这带给柳澄芳多大伤害。他也是,忽略了柳澄芳幼年时受过的伤害。受不了母亲和妻子两方的争执而选择了逃避的他,给了柳澄芳重重一击。也许柳澄芳在意的并不是吴怡这个人,他在府里也有通房,只是都在侍寝之后服下了去子汤药。 真正触动了柳澄芳神经的,应当是吴怡的怀孕。而且还和她在相差无几的时间,生下了一个儿子。 柴晋觉得自己在婆媳问题中因为烦躁,忘却了夫妻之道最重要的事。他应该好好和柳澄芳谈一谈的,而不是将她独自放在与母亲对立的悬崖上。 不过就算谈了,柳澄芳大约,也不会听的吧。她就是这样执拗的性子不是么。否则又岂会将曾氏和柳二小姐扫地出门。 柳夫人看着沉默不语的柴晋,长叹一声。柳澄芳虽然是自己的孙女,但到底是嫁出去的人了。夫妻之间的事是不容外人置喙的。她只能向柴晋建议,“我想,她大约是去了京郊的陪嫁庄子上。自小她就喜欢那儿,她娘也是在那庄子走的。” 柴晋向柳夫人拱手致谢,起身就要离开。 柳夫人把人给叫住了,想了想,道:“你既然不愿说,那我也无意多问。只是澄芳那孩子,打小就失了娘,对她爹当年所做的事耿耿于怀。我同老爷虽然一直宠着她,由着她,但到底替代不了亲生母亲,能为她排忧解难。所谓夫妻一体,你若真有心,便收一收那性子。” “世上没有哪对夫妻是一辈子都顺遂的,总有个磕碰。彼此的性子也是经历了慢慢的磨合,这样方能走的长远。” 柴晋点头,“多谢祖母,我知道了。” 柳澄芳陪嫁的庄子很多,她出嫁的时候柳太傅和柳夫人因为疼爱她,所以给了大笔的嫁妆。柴晋在出了城门之后,竟然不知道应该去哪里。他由着马肆意走着,整个人都放空了心神。 马儿最后停在了一处不起眼的宅院门口。柴晋抬眼去看,牌匾上写着谢字。他从马上下来,牵了马前去敲门。   ☆、第61章 老薛原先本不打算远离毕元的,他想着自己个儿年纪也大了,好不容易寻回了儿子,无论如何也要珍惜这段父子相聚的时光。 毕竟人上了年纪,保不准就什么时候没了。 不过当薛简提出让他去南直隶的时候,老薛想了想最后还是应下了这桩差事。他知道除非必要,薛简是不会劳动他的。 这趟差事对老薛而言,也算是轻松。不过是上李家去盯个梢,确认谢凉晴无碍,便也成了,费不了多大功夫。但是老薛到底还是惦记着毕元,就想着出发前去见一见。虽说没接触多久,但老薛已然摸清了毕元的性子。那孩子在深山里头呆得久了,没什么人和他说话,所以略有些木讷。可这种不善表达的外表并没有遮盖住他心里的热情和善良。 两人各自在不同的府里头当差,寻常是见不得面的。但薛简寻常并不会叫老薛去做些什么,相对而言老薛还有些空。他处理完侯府的一些琐事之后,会琢磨着带些东西去长公主府,借着送东西的名头,见一见毕元。 而毕元,则会在老薛去了之后的几天,也托人将一些自己得的赏赐,或者打的野味带给老薛。 老薛总是不断地一遍遍摩挲着那些东西,舍不得用。直到有一天被薛简说了,那些野味若是不趁着新鲜吃了,还不是白白放着浪费。老薛这才收起了自己的心思,将那野味煮了,叫上府里头的人一起分着吃了。每每吃的时候,大家都要听他极得意地对他们说,“这可是我儿子给的。” 这次,兴许是自己最后一次出远门了。老薛就念着要在离京之前去看毕元一趟。只是在他提着东西进长公主府的时候,就被门房给拦下了。 老薛来的次数多了,门房已经对他不能再熟悉,知道他是府里头毕先生的爹。那毕先生如今正得长公主和小公子的青睐呢,自己怎么都会给人留下三分面子。但今天却不行了。 门房皱着眉道:“老薛爷,今儿真真是不凑巧。” 老薛从兜里掏了点碎银子,塞进门房的手里,问道:“怎么了?” 门房推拒了几次,挨不过,最后还是收了老薛的钱。他苦着脸道:“今儿毕先生同小公子去了郊外打猎,说是要在别庄住些日子再回来。您啊,这次算是白跑了。” “这样啊。”老薛没能见到儿子,心里自然失望。但差事要紧,所以他也没多想。他朝门房拱拱手,“有劳,有劳。” 老薛把手里的东西递给门房,“劳烦小哥等我那儿子回来之后,把这东西替我交给他。就说我得出趟门,得有些日子不回来了。若有事,让他去云阳侯府,随便找个人都能把信捎给我。” 门房接过包得极好的礼物,笑道:“老薛爷你可放心吧,我准帮你把话、把东西带到。” “哎,多谢了。” 老薛下了台阶,恋恋不舍地回过头去,又看了眼长公主府的大门。半晌,才回过了头,举步离开。 门房在门口一直守着老薛走了之后,才转回去。他把东西一路送到了正在府里头养伤的毕元手里头,“老薛爷说了,这些日子会不在京城,若毕先生有事儿,直管去云阳侯府叫人托信便是了。”仿佛想起些什么似的,他连连摆手,“毕先生可放心,我可没漏半个字。照着长公主和小公子的吩咐,我只说先生带着小公子去京郊别庄打猎了。老薛爷也没问旁的。” 毕元接过东西,朝门房拱拱手,“劳烦你了。” 他腿脚不便,至今下不了床,便用手指了一个柜子,“小哥可在柜子里拎罐酒回去,多谢了。” 门房知道毕元这里的酒都是和安和杨星泽给的,断不会差了。一听自己能拿一坛,当即眉开眼笑的。 “那我就不客气了啊。”他打开柜子,朝手心里吐了点唾沫,搓了搓,东挑西选了半天,才终于选中了自己满意的一坛。临走前,他举着酒坛子对毕元示意,“多谢毕先生了。” 毕元朝他笑笑。等人走了,毕元独自在屋子里,脸上的笑就垮了下来。 自己是不是太不孝了?比起让父亲知道自己受伤,叫他一把年纪还要出远门,似乎更加折腾了些。 虽然毕元对薛简有数,知道他不会让老薛去做什么危险的事情。自打上次老薛追击刺客受伤之后,把薛简给吓得不轻,再也不敢叫老薛去做旁的事。生怕他那实诚性子把自己给搭进去了。纵使如此,毕元心里头还是对薛简有些埋怨。多少事不能让老薛去做?偏偏挑了个要出门的差。 毕元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猛地给自己额头来了一下,发出极响的声音。明明就是自己拜托薛简的,怎么如今却又怪起人家来了?站在薛简的角度想想看,若是真叫自己爹留在京城,不管什么借口,拖久了都没用。以老薛对自己的上心劲儿,保不准会在实在见不得人的情况下,夜闯长公主府。 老薛年轻的时候,那可是飞檐走壁的一把好手。云阳侯府里头多少年轻人都是受老薛的指点起来的。毕元在偶尔有空的时候,也受云阳侯府的一些人的邀请,去参加他们的府外聚会。虽然都是寻常的喝酒打屁,但毕元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体验,觉得很是新鲜。不知道是不是他们有意或无意,闲谈间总是会提起老薛过去的事儿,说说当年老薛的风采。 那是毕元不曾接触过的老薛的往事。他从过世的母亲嘴里,永远听到的都是父亲的坏事。但作为一个男孩子,他心里总是对父亲有种本能的仰慕。在无数次一个人去山里头打猎的时候,他常常暗自告诉自己,父亲一定不会像母亲说的那么不堪。否则在他心目中那么厉害的母亲,怎会愿意委身于他,还拼了命地将自己生下来呢? 那些事越听,越觉得老薛的厉害。 但这种厉害,在自己不想触碰的时候,就成了麻烦。 毕元对老薛是矛盾。他又想见识老薛的本事,又怕老薛知道自己受伤之后,会刨根问底地问怎么受的伤,继而怨上杨星泽。毕元对杨星泽这个不算徒弟的徒弟,还是很满意的。虽然调皮了些,但本心却是好的。这就足够了。 多少人披着一张君子皮子,但私底下却做尽了肮脏事。 毕元在过去偶尔也会出趟山,把自己攒下的兽皮给卖了,换些银钱或生活必备品。这在后期母亲病重之后,更是频繁。与人打过的交道虽不多,但毕元也明白了外头并不是所有人都是善心的。也有胡乱找兽皮瑕疵而故意压价的人,也有抢了皮子直接就跑的。 比起那些叫自己吃亏的人,毕元能极大地容忍杨星泽对自己的所作所为。 何况和安长公主,对他也极好。 毕元自认是个知恩的人。他不想老薛对杨星泽有什么微词,甚而劝自己离开长公主府。他对自食其力的现状很满足。再者,他还没做好准备,和老薛时时碰面。 毕元揉了揉被自己打疼的额头,心道,也不知道爹在路上是不是平安,这趟差事是不是麻烦。等爹回来之后,自己好好地跟他赔个罪吧。 没能见到儿子,老薛心里的遗憾自不必言明。但对待差事,老薛向来都是认认真真的,否则上次也不会豁出老命去追刺客了。薛简在他走之前给了足够的银子,老薛笑言,那些钱足够自己偷着跑去边疆的流民聚集地当个土财主了。 话虽这么说,但老薛还是挺节俭的。他同马车铺子的老板砍了许久的价,最终以极低的价格租来了一辆简陋的马车。又另雇了个哑巴——这样的人虽说不甚机灵,但嘴风够紧,都不会说话不是。而且也足够得便宜。 衣服只带换洗的,旁的一应不带。老薛就这么轻车简便地朝着南直隶去了。 京城往南直隶的路,说远也算不上,但也得有几天的功夫。老薛就趁着这几日的闲工夫,把自己先前打听好的消息做个整理。 小小的车厢里头,摆满了老薛整理抄录下来的消息。 虽然已经把纸上的事儿熟记于心,但老薛还是仔仔细细地一张张又重新看了遍,就怕自己有个疏漏。等一圈儿看完,老薛呷着嘴,把两只手交叉拢在袖子里,不断地摇头。 这李家可算不上是好人家,这打老婆、折磨儿媳,乃是家里头的寻常事了。从这代李家当家的数上去三代,就没有哪个李家人没死过媳妇的。谢家怎么就会同意把女儿给嫁过去呢。折了一个不算,还送了第二个过去。 老薛这可就想不明白了。寻常人家就算再怎么喜欢儿子,忽略女儿,可也断没有把女儿往那火坑里推的。 为了能更好地了解情况,老薛甚至还去打听了大夫人的娘家,魏家的事儿。按说魏家对女儿的重视程度,断不会养出那等把女儿抛到一边不管的性子。先头折了的那个还是魏氏的女儿呢,现在这个,又是她的。 也不知道这个当娘的心里头怎么想的。魏家也不拦着她?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嫡亲的外孙女去送死? 偏生李家对自己家的女儿却疼得厉害。别说是夫家给碰一下了,就是婆婆让立个规矩,甭说第二天,当日再晚,一家子都会一道上门去要个说法。 想不通,真真是想不通。正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李家怎么就想不明白这个道理呢。 老薛咂巴了几下嘴,收起自己的心思,把铺开来的纸又给收了起来。不管人家怎么想的,薛简交给他的差事还是得完成。反正自己也不过是盯些日子,只要没出大事,就能回去了。 兴许那李家突然脑子开了窍,知道了人谢二小姐的好来,转了性子了。 虽然觉得这种可能性太低,但老薛还是这么希望着。谁都不会盼着人家过得坏,除非是与自己有大仇的。 那哑巴车夫虽然不会说话,但赶车却是一把好手。除去因为路途不平而导致的马车颠簸,一路上对老薛都是极照顾的。大约是看在老薛年纪大了的缘故吧,车赶得很稳,还不耽误路。 老薛对自己挑的这车夫很是满意,心里别提多得意了。到底还是自己眼光够准呐。他寻思着,等事儿了了之后,给这车夫多些钱,毕竟人家大老远的赶趟车也不容易。 在路上没过多少日子,就到了南直隶的地界。 看着南直隶的路标,哑巴车夫心里很是高兴。把人平平安安地送到,自己的钱就少不了了,何况这次的客人瞧着又是个好说话的,断不会随便寻些小事儿来欺负自己,强行压低了价格。不会说话真是吃够了苦头,有理都没处说去。但人活一世,总有这样那样的不顺。 哑巴车夫兴高采烈地将老薛给扶下车来,点头哈腰地等着老薛给自己钱。 老薛笑着看了他一眼,从钱袋子里数了几个碎银子出来。还没递出去呢,就又收回了手。 哑巴车夫脸上的笑僵住了。没想到这个老头子竟然比那些年轻点的还吝啬。他哭丧着脸,想道,大概这次自己又得被扣一半的价钱了。 老薛脸上的笑越发盛了。他从钱袋里数了同样的碎银子出来,和方才的一并放到了哑巴车夫举着的手上。“回去路上小心些。你若不想空着车回去,就上北边儿再去瞧瞧,那儿会有不少人等着车去京城的。” 哑巴车夫不会说话,只抹着泪不断点头谢谢老薛。 老薛看他如自己说的那样,赶着车往北城那边走,点点头,去了李家。 他自然是不会直接上李家门的,而是想看看李家的位置是什么样的。寻常的舆图到底还是粗糙了些,不能同行军打仗那种舆图比。所以老薛决定自己去亲眼瞧一瞧。 李家是南直隶的大户,家里有人做官,也有人借着官势在本地做生意的。寻常断不会有人会想不开去找李家的麻烦,保不准自己的事儿还没解决呢,就先进了大牢。 也正是因此,无人管束的李家,在这南直隶一日日地气焰嚣张了起来。 这等地头蛇,老薛在旁的地方也见过。不过他没曾想到,在这直隶,天子脚下,也有这等不长眼的人。也不想想,要是哪天上达天听,派下个铁面无私的包青天来,那一家子都得遭殃了。 任你官威再大,银钱再多。总有不吃这一套的人。届时一道圣旨下来,秉公执法,现在的一切不都成了空。 老薛背着手围着李家转了一圈,然后嘿嘿笑着打算离开。 此时却有个丫鬟打扮的小姑娘,抹着脸上的泪痕打侧门出来。 老薛微微挑了眉,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 那丫鬟挎着个小篮子,篮子上头盖了块随处可见的蓝印花布,看不清里头装了什么。老薛原以为这是个被主子责骂了之后,出来买东西的丫鬟。谁料跟着跟着,却见那丫鬟一步没停地进了当铺。 老薛自然也跟着一道进了当铺。不过他不好直接贴着人家小姑娘去看人家要做什么,便找了个伙计来问话。 “你们这当铺里头,可有什么东西值得叫人买了的?”老薛一边问,眼睛一边看着那丫鬟,“我今日刚搬来这南直隶,家里头还许多东西没买呢,你们这儿若是有什么值当的货,不妨同我说说。” 有生意上门,伙计自然是开心的,“这位爷,您想要些什么?家具?寻常用的家什?我们这儿有不少才当进来的死当,跟您保证样样都是经用的货色。爷大可放心。” 老薛点点头,“你去把册子拿来给我看看,我挑一些。” “好嘞,爷您且稍等会儿,我这就去给您拿来。” 老薛漫不经心地应了,继续注意着丫鬟那头的动静。 当铺的柜台极高,那丫鬟个子娇小,抬头都看不见那柜台的顶。老薛见她捏着盖着篮子的蓝印花布,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打开,从里头取了一支多宝簪子来。 因为隔着有些远,所以老薛一时没能看清那是什么样的,只是模糊地看了眼。他心里觉得有些奇怪,自己仿佛在哪里见过差不多的款式。 “您看看,这簪子能当多少钱。”丫鬟吃力地把那簪子举高了,让柜台后面的伙计看清楚。 伙计隔着一块红色棉布去拿了簪子,凑在眼前细细看了后,问那丫鬟,“这是你家主子让你拿出来当的?” 丫鬟抹着泪,跺了跺脚,“难不成还能使我偷的?” 伙计连连摆手,道:“这簪子有宫里头的印戳,我这不是不放心吗。若是你家主子让当的,咱们还不敢轻易给兑了。” 丫鬟咬了咬唇,急得直跺脚,“算我求你了,快些给兑了。我家主子还等着钱去买药呢。” 伙计犹豫片刻,让那丫鬟等会儿,“我去找咱们掌柜,这事儿我可轻易做不了主。” “你快些去,我这可真的是急。” 老薛等伙计走了之后,才慢慢走上去,问那丫鬟,“小姑娘,你是谁家的丫头?这御制的簪子,怎么就舍得拿出来给当了?” 丫鬟警惕地看了眼老薛,把头撇到一边并不答话。 老薛看出她对自己极不信任,也就不再问了,只笼着袖子,在一旁等着当铺给她答复。 伙计没多久就回来了,把簪子还给了那丫鬟,“对不起,您换别家吧,这当,咱们不能接。” 小丫鬟急道:“求求你们了,我不求多高的价钱,只要愿意给当就成。” 伙计还是摇摇头,把簪子往柜台上一摆,再也不理她了。 丫鬟极不情愿地咬着嘴,伸高了手,想把簪子拿回来,但怎么都够不着。 老薛在这时帮了她一把,将簪子拿下来。等簪子在手里的时候,老薛倒是认出了那簪子。 薛简未过门的妻子,未来的云阳侯夫人不就有根差不多的? 老薛记得谢凉萤在秋狝赛马前去薛简别庄练习马术的时候还戴过。 李家出来的丫鬟,手里有和谢凉萤差不多的簪子。老薛几乎可以肯定这是谢凉晴的东西。 小丫鬟见老薛一直捏着不肯还给自己,还以为他想拿着东西就这么跑了,赶忙一把抢过转身就走。 回过神来的老薛几步追上去把人给拦住,小丫鬟见薛简拦住自己,忙退后了几步,一脸不信地盯着他。 “小姑娘,你愿不愿意把这簪子卖给我?”老薛从钱袋里取出了几张银票,“我见这簪子美得很,想买回去讨好我家那老太婆。” 丫鬟的眼睛一亮,那些银票可比自己想当的价钱要高多了。她方才也在当铺听了一耳朵,知道老薛是刚刚搬到南直隶的,看着眼生也是正常。想想府里头那个还在等着药,丫鬟一跺脚,“成交了。” 但她还是信不过老薛,拉着他道:“你得陪我去把银票给兑成现银,我才能把簪子给你。” “成!”老薛很爽快地答应了。 两人进了钱庄,并没有把所有的银票给兑成银子——那得多重,只兑了一部分。 小丫鬟心思细,生怕老薛和那钱庄的人是认识的。她特地捏着银票假装离开,再捏着银票进去,问了不同的伙计,确定日后可以来兑,这才把手里的簪子给了老薛。 小丫鬟收好钱,不好意思地道:“老人家实在对不住,我……” 老薛摆摆手,表示自己并不在意。他问道:“是府上哪位病了?小老儿虽说方到南直隶,但却在此处有几个熟识的大夫。咱们能遇着,也算是缘分一场。若有什么难处,不妨同我说说?” 小丫鬟的警戒心,随着老薛那真金白银而消散。她带着哭腔道:“是我家夫人病了。老夫人不肯给夫人看大夫,也不出钱给买药。我这是实在没办法了,才带着东西出来当的。” 老薛心里“咯噔”一声,心道不好。他追问,“你家夫人得了什么病?” 丫鬟抹掉刚落下的泪,“夫人前些日子小产了。老夫人连个产婆都不肯叫,还怪夫人把她的金孙给弄没了。明明就是她叫夫人去立规矩才没的孩子,这一转头,就什么都往夫人身上推。” 老薛皱着眉,如同是自己女儿遭了这种大难一般。“我听说,女子小产可是对身子极大的损伤。”他从钱袋里又取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塞进小丫鬟的手里,“你拿去,给你家夫人买些东西补补身子。” 丫鬟原想拒绝,但想到李老夫人的那副嘴脸,觉得谢凉晴在身子缓过来之后可能真吃不上什么好的。她大着胆子收了那银票,认真地看着老薛,“大爷,您人真好。您能不能告诉我,您新买的宅子在哪儿?回头我家夫人身子好了定会上门道谢。”她扬了扬手里的银钱,“钱也不白拿您的,我家夫人的娘家是在京里做大官儿的,等她身子好了,娘家人就会送钱过来的。” 老薛笑道:“我就住在李家的边上,那个苏家巷子里头第三间就是了。我也不求你们还我银子。我膝下无子无女,若能常来看看,便叫我高兴了。” 丫鬟把老薛报的地址在嘴里来回念了几遍,确定记熟了之后,朝老薛一笑,“大爷,我可记住了,定不会忘了的。您可放心,到时候咱们一定把银子还上。”她朝老薛行了一礼,“大恩不言谢,我这还赶着去抓药呢,就此别过了。等夫人过些日子好些了,就过来府上。” 老薛点点头,催着丫鬟赶紧去抓药。等人走了,脸上的笑就没了。 出来?恐怕李老夫人根本就不会放谢凉晴出府吧。这么个刻薄的老太太哪里会让谢凉晴脱离自己的控制呢,万一受不了折磨的谢凉晴跑了。那李家还上哪儿要媳妇去。 谢家怕是不会再给他们送一个了。整个南直隶对他家虐待儿媳的事儿也是人尽皆知,哪家女儿愿意豁出命去。恐怕只有去外地买一个回来了,可只怕李家看不上那等。 老薛慢慢地走向苏家胡同,他方才在那儿看到了一处要卖的宅子。 不过这次李家还算是留了手的,大抵是先头那个谢家姑娘被生生折磨死了,所以这次就有所收敛了吧。 不过狗还是改不了□□。 老薛在经过李家门口的时候,不屑地朝他们大门啐了一口。 门房立即就追了出来,指着老薛的鼻子,喝道:“死老头子!你做什么呢!” 老薛一脸无所谓地扭头去看他们,满不在乎地道:“怎么?年纪大了,喉咙不舒坦,还不许人吐口痰?” 门房怒道:“也不看看是谁家,就敢在人大门口吐痰的?”他指着李家的牌匾,“认识上头的李字吗?!” 老薛眯着眼,盯着门匾看了好久,摇摇头,“看不清,这字太小了。”他摇着头,一边往前走,一边道,“唉,人啊就是这点不好。上了年纪了,就什么事都做不好了。” 门房见他要走,岂肯罢休,上去就要抓了老薛。 老薛耳朵一动,听见后头的声响。他脚下一动,闪了过去,正好叫门房跌了个狗□□。 看着呸呸吐着嘴里沙土的门房,老薛一脸的可惜,“明明瞧着还是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怎么就跟我这老头子一样,路都走不好了呢。” 门房觉得自己跌地莫名其妙的,明明什么都没做,人没抓住,自己却摔了五体投体。他狐疑地看着老薛,这老头子莫非会什么邪门歪道?方才就是他让自己摔的? 老薛嘿嘿笑着,冷眼看了在地上半天没爬起来的门房,继续走自己的路。 蔡御医送的药米分可真好用。都不用自己怎么出力,人就自己爬不起来了。 看来得罪谁,都不能得罪大夫啊。 老薛推开了苏家巷子那处宅子,“主人家,敢问是这宅子要卖吗?” 里头一个正忙着搬东西的中年男子听到老薛的声音出来,他上下打量了下老薛,点点头,“是,这儿要卖。”不过心里却不怎么信老薛会买这宅子。 因为这宅子在李家边上,所以要价不低。南直隶最贵的住宅就是李家附近的,人人都知道沾着李家准有好处,住的近些,日日能抬头见上一见,也是好的。 老薛一身朴素的打扮,怎么看都不像是能拿得出钱的人。 不过这家主人急着用钱,否则也不会卖了宅子,所以犹豫片刻,就主动把价格给往低一些里报。“老人家,您看……五千两银子,可妥当?” 老薛脸不红气不粗地从钱袋里取出银票,点出五千两,在主人家跟前晃了晃,“现银,可行?” “行,行行行!”主人家拿了银票,脸上即刻雀跃了起来。 真是人不可貌相,这么个看着不起眼的老头子,竟然随身能拿出这么多的钱来。 主人家生怕老薛后悔,赶忙拉着他去衙门办了手续。等拿到了契书,他才真正舒了一口气。 “老人家,你还需要旁的不?”主人家一边陪着老薛往回走,一边主动与他攀谈。一下子能毫不犹豫地拿出那么多钱的,必定是做大生意的。如果能和这样的人搭上关系,那自己怕是也能分上一杯羹。 老薛摇摇头,“旁的倒是用不着,只是我一时之间备不齐家具。敢问主人家,可否将一些不要的都留下,就当是卖给我了。钱嘛,我另外再给你些。” 这家主人一心想和老薛攀上关系,大头的卖房钱都已经拿到手了,自然不会在意这等蝇头小利。“既然老人家有需要,那我就留下一些来。正好路上带着也不方便。”他偷眼觑着老薛的表情,“敢问……老人家是做什么行当的?” 老薛滴水不漏,“不过是胡乱做些营生,这些都是我攒下一辈子的老本了。不过是想寻个风清水秀人杰地灵的地方好给自己养养老。” 主人家陪着老薛干笑,心里却对他的话一点儿都不信。不过他们才初次遇上,不愿意对自己说那是正常的。 谁愿意把赚钱的买卖随便告诉人啊?若是做的人多了,自然就不赚钱了。看李家就知道了,多少营生他们都捏在手心里头,不许旁的人去染指。这南直隶的多少东西,都是李家定的价,他们说了多少银子,那就是多少银子。 主人家转了转眼珠,想要跟老薛卖个好。他知道像老薛这等干了一辈子的人,到老了也是闲不住的,非得多少找些事儿做做才行。既然老薛过去是做生意的,大约到了这南直隶,也会是做老本买卖。 “老人家,不瞒你说。”主人家用嘴怒了怒李家的方向,声音压得极低,“咱们这南直隶,有些生意是沾不得手的。否则你今儿开出铺子来,明儿个就会有人给你砸了。若想着要做买卖,还得用心打听打听。” 老薛向那主人家拱手相谢,“多谢相告,我初来乍到,这些儿还不知道呢。”他露出疑惑来,“只是我不晓得,为何其他地方都无碍,唯有这南直隶?” 主人家见老薛感兴趣,便打开了话匣子,“这里可与旁的地方不一样。李家那是因为出了娘娘,听说在宫里头极受宠,前些日子传来的消息,还怀上了龙种呢。等过些日子,生下个皇子皇孙来,岂不是祖上大大的添光?” “除了那娘娘,李家还同京里的大官儿做了亲家。要我说,那大官儿也真不是人。这先头都死了个姑娘了,怎么又送了个姑娘过来?定亲之前也不来南直隶打听打听,这李家待儿媳妇啊,那是出了名的坏。”主人家顿了顿,“老人家您可没有女儿吧?若是有,千万别叫李家那些小子们瞧见了。否则啊,那就是掉进了狼窝了。” 老薛挑眉,“难道我不愿意,他们还要强抢不成?” “强抢?”主人家冷笑,“直接把老人家给下了大牢,那姑娘不得上门求爷爷告奶奶的?李家老太爷那十几个小妾,都是这么来的。”   ☆、第62章 老薛承了人家的好意,所以在给家具钱的时候,就多算了几分,算作是消息钱。 主人家虽说最后也没落到什么好处,但到底手里头有了点实际的东西,也就不太介怀了。对老薛道了谢后,带着家人即刻搬离了此处。 老薛觉着那家人离开的模样有些仓促,心下有些奇怪,不由怀疑起这宅子是不是有什么不妥来。 若是鬼神出没之说,他倒是不怎么怕。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什么没见过,还怕这些个。 莫非…… 老薛脸色凝重,背着手转向宅子的背面。 这所宅子紧靠着李家,两处仅仅隔了两堵墙。 老薛暗自沉思,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快步走进屋子,从自己的包袱里拿出那叠在京城就打探好的消息来。翻了好几张后,他抽出其中一张图纸来,舒了一口气,弹了弹那张纸。 “总算是叫我找着了,还当是落下了。” 这张纸正是李家宅子的图纸。 老薛的手指在图纸上,沿着李宅的外墙划过,最后停在了一个地方点了点。 就是这儿! 李家东北角缺的那个口子,就是自己刚买下的这所宅子。 李家的宅子整体是个略显正方形的地形,只是独独缺了东北角上的一块儿。从风水上来说,缺了这一块,就是缺了整个家里头的气运。 难怪这么着急买呢,原来是因为这个。 老薛放下图纸,两眼如炬地盯着那张纸,仿佛要将那纸给烧了。 李家为了能买到这宅子,想必对先前的主人家施加了许多压力。那主人家实在不堪其扰,便将宅子火速脱手。整个南直隶的人都不会来买,也只有自己这个不明就里的外头人才会出手。 这么着急出城,大约是担心被李家发现之后找自己的麻烦。要晓得,此处官府应是与李家关系极好的,他们在去写过户契书的时候,就应当派了人去通知李家了。 不知道那户人家怎么样了。 老薛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圈,最后实在放心不下,换上了夜行衣,趁着夜色的遮掩出了门。 方才那户人家是朝着南门去的,此时应当是在离此处不远的南郊。 老薛蒙着脸,凭借矫健的身形,在巡逻官兵不察觉的时候翻出城墙。 站在城外,看着面前多条岔路,老薛想,如果他是那户人家,会选择什么样的路。若要躲避李家的耳目,应当不会选择大路。那儿虽然好走,却没什么遮挡物,倘有人追上来,一抓一个准。那最好的,必是能运输行李,比较好走,又能够有足够遮挡物的路。 老薛拐进右手边第一条小道,将身形淹没在及腰高的草丛中,防止城墙上的官兵们发现自己,同时也发现了这里的草有被马车压过的痕迹。 还很新鲜。 就在这痕迹不远处,还有一些浅一些的痕迹。老薛转头看着自己走过的路,确定那些是有人走过的痕迹。同样也很新,而且草被压的地方相隔极近,是赶路时疾步走的痕迹。 老薛突然有种极不好的感觉。他抓紧了时间沿着这些痕迹一路追过去。还未到地方,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附近只有风吹过草的动静,并没有别的声响,连人的呼吸声都没有。 老薛到底心沉了下来,他直起身子,一步步地朝血腥味最浓的地方走过去。 板车上被推倒在地上,上面的行李洒了一地。而周围,四散着几具尸体,有老有少,年纪大的满头白发,年纪小的才堪堪总角年纪。 老薛低下身子去探那些人的鼻息,无一例外,都已气绝身亡。他将那个满头白发的老者睁着的眼睛缓缓合上,咬牙切齿地暗骂一句,“畜生!” 他抬眼四望,发现远一些的地方,还有草被压下去的痕迹。赶忙跑过去,果然又是两具尸体。这是一男一女,男的压在女的身上,应是想替她挡刀子。只是杀手一刀穿过了他们两人的胸口,正好刺了个窟窿。 老薛翻过最上面那具尸体,正是那个把房子卖给他的主人家。下面那个,便是他的妻子。 草上的血虽然已经凉透了,但尸体却还是温热的。 老薛点了点数,发现竟一个都没活下来。他叹了口气,从那户人家的行李中取了个称手的工具,就地挖了个大坑,把这户人家给埋一块儿。不过却没有给他们立碑,怕那些杀手回过来把坟给刨了。 做完这些,老薛便趁着天亮之前回了城中的宅子里。 躺在那张主人家留下来木床上,老薛久久不能闭上样。他想起临走前,薛简对他的叮嘱,让他万不要多管了闲事。只可惜这千叮咛万嘱咐,老薛怕是管不了了。 “到底还是要违了主子的意啊。”老薛翻了个身,良久,长叹出一口气来。 他的性子本就如此,否则也不会在当年那般危急的时刻救了薛简。这般打抱不平,嫉恶如仇,让他与毕元几十年未曾相见,也让他失去了真心相待的女子。但老薛控制不了自己,天生的便是如此,又能奈何?他不想改,也不愿改。 没多久天就亮了,一夜没睡的老薛起来收拾宅子。虽说只是个临时住着的地方,但也得叫自己舒服了。 老薛拿了把扫帚,将院中的落叶扫作一堆。他看着空旷的院子,心里想着,那户人家昔日的情景会是怎样。 白发苍苍的老人家在树荫下踩着纺车,总角年纪的小姑娘手里拿着一串父亲刚买回来的糖葫芦,蹦跳个不停。也不管自己奶奶没了牙,非得塞她嘴里,叫尝一颗。后头携手进来的是夫妻两个,看着院中的祖孙其乐,两人相视一笑。 这般和睦,平和的日子。 想着想着,老薛就失了打扫的兴致。他把扫帚随手靠在墙根下,从腰间抽出个旱烟管来,有一口没一口的抽着。 方才那些都是他想出来的,但更多的,恐怕是老薛自己对这种生活的向往。倘若当年他不曾一意孤行,也许他也会过上方才所想的生活。 老薛不知道自己这次执意想为这户人家报仇,是因为可怜他们枉死更多一些,还是更多地想要弥补自己当年那不算过错的过错。 正想得入神,老薛就闻到柴火的味道从宅子后头传来。他起先以为是哪里着了火,后来才发现那伴着苦药味道的柴火味儿是打墙的另一头过来的。随着柴火发出的哔啵声,还有被压得极低的哭声。老薛听着声音,觉得有些熟悉。 老薛搓了搓手,一跃就上了屋顶。 李宅的墙要比屋顶更高些,所以即便上了顶上,也看不到里头在做什么。 老薛转过身,确定巷子里头并没有人,再一跃,上了李宅的高墙。 墙下是一个丫鬟打扮的姑娘正在熬药。她一边抹着泪,一边不断地用一把破蒲扇生火。 老薛觉得她看着有些眼熟,再定睛一瞧,不就是昨日拿了谢凉晴簪子出来当的小丫头么。他站得高,所以看到了不远处正带着人气势汹汹地朝这边过来的一个老太太。 那老太太满脸的横肉,一看就不像什么善茬子。 老薛压低了身子,再转过身,后头还是没人经过。他放大了胆子,继续趴在墙头往里头看。 “哐啷”一下,正熬着的药泼了小丫鬟一身。滚烫的药汁洒了她一身,烫地她哇哇大叫。 老太太眯眼盯了她一眼,并不说话。身后的一个嬷嬷已经站了出来,指着那小丫鬟的鼻子,“小贱婢!竟敢偷主人家的东西!” 小丫鬟连连摆手,“我没有!我没有!” 嬷嬷将一包东西扔在丫鬟的跟前,没有扎紧的口袋掉在地上就松了,露出里面的银票和银子。丫鬟赶忙扑过去要把银子挡在自己身下,被嬷嬷一脚踢开。 “还敢说没有偷?没有偷,你哪里来这么多钱?你以为你家夫人多有钱啊?陪嫁过来的那点子东西都不够府里一日的嚼用。除了偷,还会做什么?!”嬷嬷说着就上去逮着丫鬟狠狠扭起肉来,“小贱蹄子,叫你偷东西!” 丫鬟受不住疼,却还是咬紧了牙关不叫出来,生怕屋子里头的谢凉晴听到。 但早先打翻药的时候,谢凉晴就听到了响动。她重重地咳嗽了几声,仿佛要把整个肺都给咳出来。陪嫁嬷嬷见她要起来,赶忙拦住,“我的好姑娘,且忍一忍吧,翠浓她吃得住的。” 谢凉晴摇摇头,执意从床上起来。在经过椅子的时候,她强撑着身子,将椅背上的外衣拉下来,胡乱披在自己身上。一出门,就看到婆婆身边的嬷嬷在对着自己的丫鬟不断踢打着。 谢凉晴有气无力地阻止,“住、咳咳,住,咳咳咳,住手。” 李老夫人冷眼瞥了她,嗤笑一声,“我还当京里头出来的闺秀能多了不起呢。谁晓得竟然连自己个儿身边的丫鬟都管不住。”她瞪着翠浓道,“像这等人,合该拉了下去把手给剁了。哪只手偷的,就剁了哪只手。” 谢凉晴刚想说话,却被一连串的咳嗽把话给堵在了喉咙口。 李老夫人嫌弃地退后了几步,让自己离谢凉晴更远一些,“可别把病气过给我,都把你挪到这儿来了,还不安生。”她看着谢凉晴一副快要死的样子,“你和你姐姐,怎么一个两个全是一副痨病鬼的样子?我们李家花了多少钱把你们给娶进门来?好吃好喝地供着不说,重活儿累活儿哪里叫你们干过了?一个蛋都没下呢,就先把自己个儿给折腾死了。” 谢凉晴的陪嫁嬷嬷实在忍不下去了,不免说道:“老夫人可别欺人太甚,就不怕京里头来人吗?” 李老夫人冷笑着走过去,绕着她们走了半圈,突然猛地朝嬷嬷打了个耳光。嬷嬷躲闪不及,被打了个正着。 “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在主子跟前叫唤?你当你们谢家姑娘有多金贵?不过是我们老李家的一条不会生崽的狗罢了。”李老夫人轻蔑地笑着,“好啊,你上谢家去叫人啊,我倒要看看,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的谢家,会不会给你们出这个头!” 李老夫人虽然身在南直隶,对京城的消息并不是那么灵通。但她却是有儿子在京里做官,有女儿在宫里做娘娘的。谢家接连几个儿子丢了官职,让李老夫人对不善言语的谢凉晴越发喜欢不起来。原本还顾忌着谢家,有所收敛,后来终于憋不下去了,将以前没做的全都变本加厉地加诸在了谢凉晴的身上。 看着面色如金的谢凉晴,李老夫人心里头很是不屑。这京里头的小姐就是经不住,想她年轻的时候,不也这么过来的吗?她那过世的婆母可比自己厉害多了。 真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李老夫人扫了眼不断咳嗽,以至于稳不住身子弯下了腰的谢凉晴。看来她得开始给儿子重新物色合意的嫡妻了,这个也差不多该去见她姐姐了。 下一次,她可断不会再听那个死老头子的了。就知道面子,京城里头的闺秀怎么了?金子打的,还是珠宝镶的?要她说,那些个面子都是假的,就在南直隶寻一个就成了。只要李家开口,还有谁不把自家女儿双手奉上?自己也好拿捏,举凡敢同自己顶个嘴,立刻就把全家都寻个由头下大狱去。 哪像这个,小的偷奸耍滑不说,老的竟然还敢和自己对呛。这哪是下人该做的事儿。 李老夫人气呼呼地走了,她的嬷嬷在临离开的时候,从地上捡起那包银票,冷眼瞄了要和自己抢钱的翠浓。她一脚把翠浓远远离开,直把人给踢得呕血。 “小贱蹄子,还敢抢?这是老夫人的钱!看在你主子的面上不于你计较已是格外开恩,难不成你真想被抓了去见官剁手?”嬷嬷狞笑着转身,趁众人不注意的时候,飞快地从袋子里抽出几张银票塞进自己胸口,连数额也没看。而后就匆匆忙忙地赶上李老夫人。 谢凉晴步履蹒跚地走过去,她弯腰想扶起翠浓,却把自己给跌了。 嬷嬷扶着她,哭道:“我的好姑娘哟,老爷真真是狠得下心,竟把你送进了这么个火坑里头。” 谢凉晴把不断咯血的翠浓拢在怀里,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早在花轿抬进李家的那一刻,谢凉晴就做好了自己会和姐姐一样命丧于此的准备。但当这一刻真的来临时,她却舍不得了。舍不得远在京中的母亲和外祖家,舍不得对自己始终不离不弃,拼命想办法医治自己的翠浓和嬷嬷。 舍不得魏阳。 如果自己能在死之前,再看一眼魏阳该有多好。只一眼就够了。 明明自己在决意嫁入李家的时候,是下定了决心让自己不再想起和魏阳丝毫的事情。但情由心生不由己,不管再怎么抗拒排斥,谢凉晴都不得不承认在自己的心里,魏阳占有一席之地。现在她时日怕是不多了,若老天爷真的怜惜于她,就让她见一见魏阳吧。 老薛趴在墙头,确定李老夫人不会再杀个回马枪,立即不耽误地从墙上跳下来。 嬷嬷一见是自己没见过的外男,当忙就想尖叫。她脑子里第一反应就是,这会不会是李家给她们下的套?特地找个外男过来,然后杀个回马枪,指着自家姑娘说她不守妇道。 但那一瞬间的臆想过去之后,嬷嬷有些尴尬。老薛瞧着都那般大的年纪了,怎么看都不像是李家会安排的人。 老薛从谢凉晴的手里接过翠浓,对张口欲言的谢凉晴道:“谢二小姐莫要担心,我是云阳侯府的人。是贵府的谢五小姐,我家主子未来的夫人,担心小姐,所以特地叫了我过来瞧瞧。”他有些心疼地看着已经陷入了昏迷的翠浓,这是个忠仆,“这墙后头就是我新买的宅子,翠浓怕是得立刻看大夫。我先将她带去我家里头,叫个大夫看看,喝几副药。” 嬷嬷眼睛一亮,回头看着谢凉晴,“是五姑娘!姑娘,咱们有救了。”她先前在谢家的时候,只当谢凉萤对自家姑娘是泛泛之交,不过寻常多谈了几句话的堂姐妹罢了。没曾想,竟是个这般掏心窝子的人。 真真是老天爷保佑。 谢凉晴在老薛即将离开的时候,拼尽力气死死抓住老薛的手。她已经被李家给整怕了,就连自己的陪嫁都多数反水,如今身边除了自小把自己带大的嬷嬷外,就只有翠浓还在了。谢凉晴生怕是李家寻了人,要把翠浓带出去随便找个地方给活埋了,毕竟翠浓这样子,看起来并不像是只吃几副药就能好的。她在李家这些日子,对他们手段很是熟稔。 “放、把翠浓放下。”谢凉晴死死地瞪着老薛,“我,咳咳咳,我不会让翠浓被你们拉出去活埋了的。” 老薛此时方知,谢凉晴把自己当成了李家人。他将翠浓放下,从胸口取出块牌子来,“谢二小姐可认得这个?” 谢凉晴接过牌子,揉了揉眼睛,她已经病了有些日子了,看什么都模模糊糊的。用力眨了好几下眼睛,她才认清了上面写着的是云阳侯府的字样。 “这是咱们侯府的腰牌。我到了这儿后,怕引人注目,就把牌子给收起来了。”老薛看着谢凉晴,“昨日买了你们簪子的人,也是我。谢二小姐若不信,我大可去宅子把那簪子取来。也合该是巧了。倘不是那根簪子,我还认不出这丫头是谢二小姐的身边人。” 谢凉晴喃喃道:“那原是一对,五妹妹见我喜欢,要送给我。我不忍她割爱,便提出一人留一支。”她捂着脸,哭道,“老天爷真真是开了眼啊。” 老薛劝道:“谢二小姐先容我把翠浓带出去治病。”他看着嬷嬷道,“翠浓怕是有些日子会不在,我瞧她这样,应是伤了里头。若这几日李家再过来滋事,还请嬷嬷代为遮掩一二。待翠浓一好,我就把人送回来。” “哎哎。大伯你就放心去吧。”嬷嬷把谢凉晴扶起来,“这儿尽有我看着呢。” 老薛向谢凉晴点点头,背着翠浓就上了墙头,几个起落间,已经看不见身影了。 谢凉晴一直看着老薛和翠浓消失的墙头,她无力地靠在嬷嬷身上,“嬷嬷,你……下次也跟着人家走吧。” 嬷嬷惊道:“姑娘!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谢凉晴干裂的嘴唇扯出笑来,鲜红的血液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翠浓能离开这儿,那嬷嬷也一定能离开。这儿,只要有我就够了。咱们能走一个是一个。” 谢凉晴到底是嬷嬷一手带大的,这眼瞅着就能得救了,怎么舍得下她。嬷嬷扶着谢凉晴慢慢往屋子里走,哄着她道:“咱们呐,先不提什么走不走的。先把身子给养好了再说。” 谢凉晴已经没什么力气再说话了,刚才李老夫人折腾的那一遭,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精力。她躺回床上,朝嬷嬷勉强一笑,终于又睡了过去。 老薛抱着翠浓从墙头翻回到自己宅子里,立刻先把人放在卧房里头——整个屋子里只有那儿有床。他探了探翠浓的额头,烫得很是厉害。他凝着脸,搓了搓手,撩了袍子就出门。 刚把门给关上,正好遇见边上一户人家的老太太也要出门。老薛知道自己头次到这儿来,人生地不熟的,所以就向人家打听道:“有劳,敢问……这城里头最好的大夫是哪个医馆的?” 老太太狐疑地上下看了看老薛,自忖并没见过这人,脸上便有了防备心。 老薛指着自己宅子的大门,道:“我是昨儿个刚同您隔壁这户人家买下宅子的人。真是不凑巧,我家闺女今儿一早到了地界之后就身子不太舒坦,我这做人爹的啊,心里头急得慌。但初来乍到,并不清楚谁的医术高明。还请您替我指点指点。” 老太太看着老薛满头大汗,果真像个担心女儿的爹。她面色稍霁,“城东那儿有家回春堂,大哥不妨往那儿去看看。里头有一位姓单的大夫,医术还算不错。” 老薛记下“城东”、“回春堂”两个地名,对老太太千恩万谢后,即刻就动身过去了。他脚下走得生风,不消一会儿就到了回春堂门口。甫一进门,回春堂的小药童就迎了上来。 “老大爷,您这是抓药呢?还是看病呢?” 老薛用袖子擦了一把额上的汗,“我想请单大夫出趟诊,我那女儿叫人踢伤了身子,现在正晕着。” 小药童一听,忙细问:“可有咯血?” “有有有。” “这边请。”药童一面扬声往里头叫人,一面将老薛迎进去,“老大爷小心脚下的门槛,莫要因为心急而跌着了。” “哎。”老薛嘴上应着话,手下提了衣摆,跨过了那门槛。 单大夫正看完前一个病人,迎面就看到一脸急色的老薛。他忙从椅子上站起来迎过去,“这位大爷,可是身上那儿不妥当?” 小药童道:“这位大爷的女儿叫人给伤了脾脏,怕是得叫先生出趟诊了。” 单大夫二话不说,提上行医箱就跟着老薛去了。 老薛领着单大夫到门口的时候,发现方才自己向她搭话的老太太正坐在自己家门口。 老太太从门口的台阶上起来。“你可总算回来了。”老太太一面对老薛说道,一面跟着挤了进去,“听你说了自家姑娘不舒坦,我这心里也着急。不过现下可好,有了单大夫,就不用怕了。咱们南直隶医术最好的可就算是他了。” 单大夫一声不吭,跟着老薛进了卧室。还未走近,就听到一连串的咳嗽声,还有血腥味。他几步走进去,只见床上床下一摊摊的血,不由深深地皱紧了眉头。 老薛见翠浓这样子,心里也担心极了。只盼着翠浓年纪小,身子骨还健壮,能撑得过去。 老太太站在外间,垫高了脚尖,朝里头扫了一眼,目露精光,然后不声不响地掉头走了。 老薛和单大夫把全副身心都放在救治翠浓的身上,是以并未发现这老太太的举动。 老太太回了家之后,即刻就把门给锁上了。她从挎着的篮子里拿了瓶药酒出来,去了偏房。一撩开蓝印花土布的门帘,她就道:“儿子,今儿可好些了没?娘去给你买了瓶药酒,咱们试试。” 里头正揉着腰的男子扭头回去看,不耐烦地道:“那你可快着些啊。” “哎。”老太太打开那塞子,顿时一屋子的药酒味儿。她倒了些在手心里头捂热,然后抹在男子的身上一点点揉开,“说起来,我今日出门的时候撞见了昨儿那个让你闪了腰的老头子。” 男子猛地转过身,不妨又动到了腰。他“哎哟”地叫了一声,然后忙不迭地问:“那糟老头子在哪儿?” 老太太朝隔壁努了努嘴,“就住在咱们边上,好像是昨儿个买的宅子。”她凑近男子的耳边,“你放心,娘去给你报仇。” 男子狰狞着脸,道:“这死老头子,害我丢了李家的差事不提,还叫我现在这般躺在床上都不能动弹。要报仇,我不自己来就不甘心。” 原来这男子便是昨日拦住老薛的李家门房。 “好好,都听你的。”老太太不断给儿子揉着腰。 “娘,你说说看,咋回事?” 老太太笑道:“我今儿出门给你买药酒回来的时候,正好撞见他出来,说是闺女伤了,要找个大夫,问我哪家好。我当时不疑有他,就跟他提了回春堂的单大夫。等那老头子走了之后,就觉得有些不对。他的长相和打扮,不就和你回来同我说的差不多吗?所以我就留了个心眼。” 将男子的腰揉得热乎乎地发烫之后,老太太收回了手,把药酒给重新塞好。“所以啊,我就坐在他家台阶上等着他们回来。后来又想法子跟着进去了,床上倒是躺着个小姑娘,但你猜怎么着?”不等男子回答,老太太便揭开了谜底,“那姑娘就是李家那个被折磨得半死的填房夫人身边儿的小丫鬟,我记得好像是叫翠浓的。” 男子一愣,“翠浓怎么就在那老头子屋里头?老夫人怎么会把人给放出来?” “所以嘛,我看呐,这老头子八成就是填房夫人家的,所以才从李家把这小丫头给偷出来治病。”老太太的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我在一边瞧着都觉得可怜,不晓得是怎么遭的罪,血吐得一盆一盆的,八成啊,是快没命了。” 老太太拍了下儿子被揉热乎的腰,“你快些好起来,到时候去离家见一见老夫人,把这事儿和老夫人一说,保管你不仅能再回李家去当值。说不定啊,老夫人一高兴,还把你给调进府里头去。”老太太推了推儿子,兴高采烈道,“到时候啊,你就在府里头给娘找个如花似玉的媳妇回来。我听说李家的丫鬟,个个都长得跟天仙儿似的。” 男子嘟囔道:“她们还能看上我。”他不耐烦地朝自己母亲挥了挥手,“你忙去吧,我一个人想想。” “那你好好歇着啊。”老太太把药酒随手放在柜子上,起身出去做饭。 男子趴在床上,琢磨着自己应该怎么才能把这消息给传到李老夫人的耳朵里,还能叫人记着自己的情。他摸了摸下巴,可惜了那个翠浓。他俩还见过几面呢,不过男子勾搭了几次,翠浓都不搭理自己。 “哼哼,叫你个小蹄子浪,现在吃大亏了吧。”男子很是得意地自言自语道。他把压在底下的左手抽出来,和上头的右手调了个个。 可惜那个翠浓这么一来,怕是得亏了身子,不好生养了。不然自己收了倒也无妨。男子摸着自己的下巴,不由想入非非。 能把翠浓一脚踢成那样的,男子倒是猜到会是哪个。李老夫人身边有个嬷嬷,打小就是武馆里长大的,会些腿脚功夫。后来武馆到了,被爹娘卖进了李家做丫鬟,靠着力气大,受了李老夫人的青睐,将人收在自己身边儿。 男子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挡得了那嬷嬷的一脚。可惜了翠浓那张标致的小脸蛋,恐怕就要这么一命呜呼咯。 单大夫为翠浓施完针,擦了擦汗。他对老薛道:“我医术不精,仅能暂时保住了命。后头若是遇不上良医,就得看这小姑娘自己的造化了。”他一脸怜惜地看着床上面色惨白的翠浓,“真不知道是哪个没良心的,竟然对个小姑娘下这么重的手。” 老薛见这单大夫似乎人品尚可,便问道:“单大夫,你对妇人小产之症可有把握?” 单大夫奇怪地看了看老薛,又看了看翠浓。不太置信地给翠浓把了脉,“这位姑娘并没有小产过啊。” 老薛摆摆手,“并非是这位。”他顿了顿,“不知道单大夫可知道李家有个夫人小产了。” 单大夫略一思索,就知道老薛说的是谁了。他叹道:“我听说李家并未给那位谢夫人请人看病,已经拖了有些日子了吧?怕是再下去就会影响日后的生育。” 老薛大着胆子道:“单大夫愿不愿意对那夫人施以援手?” “你有法子?” 老薛领着单大夫走出屋子,指着李家那堵高墙,“单大夫若是不怕李家,我便背着你翻了墙去给那夫人看看。此刻她就住在这墙后头。” 单大夫想起方才自己诊治的那个小丫头身上穿的衣服,恍然大悟,瞪大了眼睛指着老薛,“你你你,你竟然从李家把人给偷出来了?” 话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压得极低。 “正是,路见不平,自当拔刀相助。”老薛一脸坦然地看着单大夫,“单大夫悬壶济世,不也与我一样吗。” 单大夫犹豫了下,进屋提了行医箱,向老薛示意,“走吧,咱们过去。” 老薛嘿嘿一笑,蹲下了身,让单大夫趴在自己背上,“可扶稳了。”   ☆、第63章 李老夫人近来觉得特别奇怪。那个讨她厌的媳妇竟然一天比一天瞧着脸色红润起来,明明她没叫大夫进府,也严令下人不许给她送药。 即便暗中叫人去盯梢,却也没发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她可不信谢凉晴会自己个儿好起来,就算是回光返照都没持续那么长时间的。 事有蹊跷,但是自己又抓不住原因。这让李老夫人感到无比的烦躁。 “老夫人。”二道门上的婆子进来向李老夫人福了福身,“前日被咱们辞了的门房,唤作阿福的,说是有事儿想要见一见老夫人。” 李老夫人眉头一皱,“他来做什么?难道还想求爷爷告姥姥地让我把他重新召回来?让他滚,有多远滚多远。” 婆子踌躇了一下,方才阿福是给她使了银子的,否则她也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来触李老夫人的霉头。看在银子的份上,婆子决定还是再给阿福说几句好话。“老夫人不是正在犯愁吗?不如就把他叫进来,指不定他就是来替老夫人解忧的。菩萨不是说了么?这世上的事儿啊,就论个巧。倘使他真是为着差事来的,不消老夫人说,老奴即刻捂了他的嘴轰出去,再不叫他进来。” 李老夫人眼珠一转,冷静了下来,细问道:“他是怎么和你说的?” 婆子见她有松口的趋势,忙胡诌道:“他倒是没同我仔细说,只道是有和谢家那个填房有关的事儿,要向老夫人禀报。” 反正就算等会儿阿福来了,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也能把这些全推到阿福身上去。说是他为了能见上老夫人而故意同自己乱说的。银子还是出不了她的钱袋子。 一听是和谢凉晴有关系的,李老夫人立刻就让看门婆子去把阿福带进来。 阿福在二道门上不停探头看婆子有没有回来。今儿他为了能进来,各处都使了不少银子,他的家底本就不厚。这么一来,几乎耗了个精光,都快把他给心疼死了。 不过一想到等自己得了李老夫人的青睐后平步青云,调进外院,这些没了银子会加倍回来。阿福的心里头美得直冒泡。 正心里头想着呢,阿福就看到了婆子从内宅回来了。他不敢踏进二道门里去,只得隔着门槛在外头抓耳挠腮。还不等婆子走到近前来,便急吼吼地喊道:“嬷嬷,老夫人怎么说?” 婆子皱着眉数落他,“小点声!你以为府里是外头大街上啊?”见阿福闭了嘴,方道,“跟我来吧,老夫人说了要见你。” 不过她还不放心,看着阿福这毛手毛脚的样子,忍不住又叮嘱道:“我跟你娘认识一场,也就提点你几句。老夫人如今心情正不好呢,你进去了之后旁的什么废话都甭提,就说谢夫人的事儿。跟着我进去了之后,老老实实地低头,听见了没有?” 她一边带着阿福往里头走,一边道:“这里面哪一个丫鬟都不是你该看的,要是敢抬头去瞄一眼,小心老夫人叫人把你的眼珠子给挖出来!” 这般连吓带唬的,才算把阿福给震老实了。老老实实地把头低到最低,紧紧跟着婆子一步不离。 阿福跟着婆子到了正院,李老夫人正端坐在屋内喝茶。 原想跟着婆子往屋子里走,阿福却被婆子给狠狠瞪了一眼,“在原地老实站着!”他不由得缩了缩脖子,跟只鹌鹑一样安静。 婆子也并不进屋,只是走到廊下,朝里头道:“老夫人,阿福来了。” 李老夫人点点头,放下手里的茶碗。 “那老奴就先回去二道门守着了。”婆子禀清了事儿,就回转了。临走前还不忘瞪了眼阿福,“老实点!” 阿福被她吓得抖了三抖。他抬头,想去看屋内的李老夫人,但因为隔得远,所以只能看清屋里头几个影影绰绰的人影子。屋里头并不比外头亮光,所以有些暗,越发看不清李老夫人了。 李老夫人半晌没等到阿福的话,有些不耐烦了起来。“你不是有事要说吗?还不快说,我可没这等闲工夫陪着你耗。” 阿福忙着脸上堆起笑来,往前走了两步,立即就被廊下守着的嬷嬷喝止,“站那儿,不许往前走!” 略尴尬的阿福立刻停住了脚步,酝酿了一下,在肚子里把来之前的腹稿再重温了一遍,开口道:“老夫人,我、我家宅子边上这些日子来了老头子,把府里一直想买的宅子给买下了……” 李老夫人“砰”地一下拍了记桌子,“有完没完!我要听的是这些吗?不想说就快点给我滚!” 阿福被吓得霍地一下跪在地上,结结巴巴地道:“那、那个老头子,好像是京里头来的,跟谢夫人是认得的。”说完他擦了擦一脸的汗,背上的冷汗已经浸透了衣服。 哦?谢家真的派了人过来?李老夫人的脸色凝重了起来。“你,仔细说说看,是什么个情景。” 阿福这下来了劲,“哎,是这么回事。那天叫我出了糗的老头子,就是那个人。所以我娘出门的时候给瞧见后,就留意了。那人买了宅子的第二日,就问我娘咱们城里头的大夫哪个好,说是要给女儿治病。我娘跟着进宅子里去一看,床上躺着呕血的正是谢夫人身边的翠浓。我也不晓得那老头子是怎么把翠浓给从府里偷出来的……” 阿福贼眉鼠眼地不断朝屋内瞟着,“我想,应当不是老夫人叫他给翠浓看的病,就想着,是不是他们有什么阴谋诡计。” 那日踢伤了翠浓的嬷嬷凑到李老夫人的耳边道:“这几日,的确没在那位跟前看见过翠浓。” 李老夫人嘴角一撇,总算知道了是什么回事。恐怕那个老头子武艺并不弱,否则七老八十了怎么把个人给背出去。还能不叫她那嬷嬷知道,必是在她之上的。 李老夫人心里暗忖,既然能把翠浓给带出去,必定能把大夫从府外给带进来。谢凉晴的目标太大,轻易弄不出去,而且那样的身子,就算出了府也跑不了多远。她只要派人去一瞧,见不到人,即刻下令全城搜索,哪里还有抓不到的? 向来,他们应当是打着把谢凉晴给养好了之后,再将人一并带走。 李老夫人冷笑。没那么容易!李家丢不起和离的脸,也不会和谢家撕破脸来个休妻。谢凉晴必须死在李家!这样她的儿子才能重新娶个新的嫡妻,生下嫡子来承嗣。 李老夫人高深莫测地看着跪在院子里头的阿福,缓缓道:“不错,钟嬷嬷,赏他点银子。” 阿福受到了钟嬷嬷递过来的银子,欣喜若狂地赶忙将袋子打开来往里看了一眼。白晃晃的银子闪瞎了他的眼。 这可比自己送出去的银子要多得多! 还没等阿福平静下来,就又听到李老夫人在屋里接着道:“你很好,是叫阿福是吧。你能这样一心为着咱们府上想,这样吧,即日起你就在前院当个打杂小厮。去把管家叫来,把他带去收拾收拾,讲讲府里头的规矩。虽说你当过咱们府上的门房,但外头的规矩和府内的规矩是不一样的。以后,还要继续像今天这样好好地替咱们效力,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听明白了!”阿福转头看到管家正过来,忙不迭地从地上爬起来,跑到管家的跟前,腆着脸地笑道,“李总管,以后我可就靠着你了。” 说罢,忍痛从刚刚得了的银子里头拿出一块来塞到李总管手里。 李总管掂了掂,虽说并不多,不过看这小子也算机灵。他也就收下了银子,跟李老夫人告一声罪,带着阿福走了。 阿福前脚刚走,李老夫人就从圈椅上站起来,“走!” 去哪里?不言而喻。 照样是浩浩荡荡的一群人,一如李老夫人过去的排场一样。方向直朝着谢凉晴所住的地方。 她们过来的时候,谢凉晴刚把老薛送来的药给喝了。 药是装在牛皮水袋里头的,这样才能保证药在拿过来的途中不被洒了。这段时候,因为有单大夫的诊治,再加上定时服用药物,谢凉晴的身体已经好了许多,不再像先前那样病怏怏的了。身上也有点力气,可以自己一个人下床走动。这样她的陪嫁嬷嬷就有更多的时间去做别的事情了,不用总是陪着谢凉晴。 所以此时,谢凉晴只一个人呆在屋子里,嬷嬷去了浣衣处洗衣服了。 李老夫人到了这儿,根本就不想进屋子。反正那屋子也就一丁点儿大,一眼就能看到里面。见她的嬷嬷和翠浓都不在,李老夫人心道,莫非谢家那个老头子把嬷嬷也给一并带走了? 但这不应该啊,怎么把个主子留下,下人全都走了呢? 李老夫人冷笑,“看不出啊,你倒还有些情谊,竟独自一个留下,叫你那两个不知礼数的下人先走了。” 钟嬷嬷给李老夫人搬来一张凳子,让她好坐着说话,“你这是打定了主意,准备死在咱们李家了?不错,看在你这心意份上,到时候我会给你风光大葬的。” 谢凉晴坐在床上并不下来。她趁着李老夫人她们没进来,把装药的水袋偷偷塞进被子下头,装作弱不经风的样子,“娘,说什么呢,媳妇我怎么就不懂了?” 从浣衣处捧着一盆子衣服回来的蒋嬷嬷远远就看到李老夫人她们在屋子门口,当下三步并作两步过去,心里虽厌恶十分,嘴上却还是道:“老夫人来了。夫人身子不妥当,不能给老夫人行礼,还望老夫人见谅。”说罢就带着衣服进屋子。 李老夫人此时也不计较蒋嬷嬷的无礼了,她气定神闲地问道:“翠浓呢?那天董嬷嬷把人给踢了,心里过意不去呢,想同她赔个不是。” 一提到翠浓,谢凉晴和蒋嬷嬷就只想破口大骂。翠浓前日才堪堪从昏迷中醒过来,三餐只能吃一点极稀的粥。稍微一喘气就咳个不停,怕是以后都成了个废人了。 谢凉晴硬着声音道:“娘若真想叫董嬷嬷给翠浓道歉,何必这般兴师动众得过来?不晓得的人,还当是董嬷嬷借了娘的威风,要来这儿叫翠浓赔命的。” 李老夫人不接这茬,掸了掸群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又问了一遍“翠浓呢?” 谢凉晴扭过脸,“我叫翠浓出府去替我买些东西,此刻并不在府里。娘若是要找她,等她回来之后我叫她去娘那儿一趟。” “那我就在这儿等她回来。”李老夫人很是强硬,“她什么时候回来,我什么时候走。” 谢凉晴心里头急得不行,翠浓自然是回不来的。但她面上还是沉得住气的,“娘何必在这儿耗着呢,府里头一大家子的事儿等着娘去做决断呢。” “还跟我装呢?”李老夫人指着自己面前那堵墙,“恐怕翠浓压根就不在府里头,而是在这墙后面的宅子吧?是你们谢家刚买下的吧?” 谢凉晴脸色大变,婆婆知道了什么?!她还想继续争辩,“娘在胡说些什么?宅子后面住的不是王家人吗?怎么会是我娘家买的?” 李老夫人冷哼一声,“还跟我装呢。好,你不信,我这就带着人去那宅子把人给揪出来。到时候人赃并获,看你还拿什么来同我说!” 谢凉晴不顾身体,撩开被子从床上起来,赤着脚就要去追李老夫人。却被蒋嬷嬷给拦下了。 “姑娘!你这般去追,岂不是不打自招?依我看,不若想法子去通知老薛,让他带着翠浓暂且避一避。”蒋嬷嬷看着李老夫人的背影,“老夫人要叫人从府里转到后头去,必会费点功夫,没那么快。老薛动作利索,足够时间把人给带走的。” 谢凉晴被蒋嬷嬷给劝住了。她想了想,从身上的衣服扯下块布来,用火盆里还剩下一点的菊花碳作笔,草草地写了一封信,再用腰带捆在水袋上。她拿着水袋,望着高高的墙。 一定要扔过去! “砰”的一下,水袋砸在了墙上,并没能过去。 谢凉晴把水袋捡起来,交给蒋嬷嬷,“嬷嬷你气力比我大,把这个扔过墙去。那么大的东西,落在地上必会发出极响的声音。老薛耳力好,必会听见的。” 蒋嬷嬷也并不确定自己就有这把子力气,但还是想试试看。只可惜她扔得只比谢凉晴高了那么一点点。 谢凉晴咬着唇,左右环顾,正好瞧见墙边横放着的一杆坏了的竹梯子。那梯子因少了个脚,所以一直搁在这儿,原是要修的,却一直搁置了。她叫上蒋嬷嬷,两个人一起把梯子竖起来,在墙边靠好。 “嬷嬷替我在下头扶稳了。”谢凉晴再顾不上仪态,把长裙撩起来一部分,在腰间固定好,防止爬梯子的时候踩住。然后咬着水袋一步步地往上爬。 久不用的竹梯子没了人维护,上头全是灰尘,还有些竹子的毛刺。谢凉晴一个不注意,就被毛刺给深深扎进了手里。但她顾不上这些,忍着疼继续爬到最顶上。 梯子离墙顶还是有些距离的,但这点距离已经足够谢凉晴把水袋给扔过去了。 “嘭”的一声,牛皮水袋在墙的另一头落了地。谢凉晴的心也在刹那落下了,她晕晕乎乎地站在梯子上,瞬间头晕目眩地往后头倒去。蒋嬷嬷赶忙放开了梯子去接人。 谢凉晴掉下来的时候正好压在蒋嬷嬷的身上。蒋嬷嬷吃不住力,两个人一同跌在了地上。 “这样就好了。”谢凉晴舒了一口气,“老薛和翠浓就能逃走了。” 墙的另一头,果真如谢凉晴所料,老薛听到了水袋掉在地上的声音。他刚刚喂翠浓喝完药,此时拿了空药碗出来看,只见空旷的院子里,一个绑着白色纸张的牛皮水袋躺在那儿。 老薛走过去捡起水袋,上头那股子药味他一闻就闻出来了。这是他午时刚翻过墙去送给谢凉晴装药用的,里头已经没有了水声,显见是喝完了。他捏着水袋走到院中的石桌旁,将空碗往桌子上一放,空出手来解开绑在水袋上的腰带。 等捏在手里,老薛才发现,原来那并不是白纸,而是一块粗棉布。布上用炭笔潦草地写着李老夫人即将过来的消息。 老薛心里大叫不好。将那白布和腰带收在怀里,冲进屋里就把刚睡下的翠浓给叫醒了。“快些醒醒,李家要来人了!” 翠浓本就没睡实,此时被老薛给叫醒,自然立刻就回过味来。只是她还动不了身子,不能走。 老薛拿出方才捆消息的腰带,让翠浓趴在自己背上,用腰带固定好,就疾步走了出去。刚打开大门,老薛就听到巷口传来纷纷扰扰的脚步声。他忙把大门给关了用门闩关好门。对背后的翠浓低声说道:“抓紧了。” 而后从大门处开始跑动,一跃上了墙,借了势后,翻出了宅子的矮墙。 李家和老薛买下的这所宅子中间有一条极窄的小道,堪堪能走一个人。说是小道也并不准确,那不过是下雨天防止屋子里进水用的排水道。这片地方的宅子都用的这条道。 但有了这条小小的排水道,老薛就能躲过前面那条巷子里过来找人的李家人。 他背着翠浓一路疾奔,朝着城东的方向去。 老薛感觉到肩上有些疼,知道这是翠浓在担心,便微微侧了头道:“莫要慌,我先将你藏好了,再回去找谢二小姐和蒋嬷嬷。” 翠浓忍着泪,“嗯!” 老薛一路专挑那种没人走的排水道,避开李家的耳目,随后到了回春堂的后门。他左右环顾,确定没什么人注意他,背着翠浓就翻身进去了。 单大夫今日休息,此时在后院翻晒草药。突然见有人翻了墙进来,刚想大叫有贼,定睛一看,竟是老薛背着翠浓。他上去帮着老薛把翠浓放下来。 “薛大爷,这是怎么了?” 老薛把快滴进眼睛里的汗给抹了,问道:“单大夫,这些日子还求你将这丫头暂行收留。李家怕是已经知道了。” 单大夫与老薛相识时间并不久,这般贸然求助,一是因为单大夫在知道会得罪李家的情况下,愿意诊治翠浓和谢凉晴。二来,单大夫与李家还是有些仇的。那日单大夫之所以会答应老薛去救谢凉晴,乃是因为老薛买下的王家宅子的女主人,乃是他的表姐。彼时救人要紧,单大夫并没有多问。等事情都了了,才向老薛打听。 老薛原当单大夫是特地跟自己打听胡诌的话,后来在城里转了一圈才晓得,他说的并不是假话。而且单大夫与表姐一家关系很是不错。斟酌了一番后,老薛把王家惨遭毒手的事据实相告,并且带着他去了自己埋葬王家人的郊外。老薛将坟墓边上的一个土包挖开,里面是王家人的行李。单大夫从那些行李中确认了表姐一家真的遇害了。 有了这么番血海深仇,单大夫自然恨上了李家。但无论他再怎么恨,只要自己还在南直隶,就没法儿替表姐一家沉冤昭雪。 单大夫示意老薛把翠浓放在空着的草药房内,在翠浓前头把架子全都摆好用来遮掩。 两人出了屋子,单大夫问道:“薛大爷你现在要往那头去?” 老薛道:“谢二小姐还在李府,我得去把人给带出来。” 单大夫深感不妥,将他给拦住,“你如今再去虎穴,怕是有去无回。不若趁着李家还没在城门立哨口,就此先出了南直隶。过些日子再回来。” 老薛摇摇头,“倘若我就此离开,怕是谢二小姐就难过了。我得回去把人带出来。”他向单大夫一抱拳,“单先生侠义肝肠,悬壶济世,总有后报。还请你替我暂时照顾好翠浓那丫头。若我此次侥幸逃脱,自当答谢。” 单大夫拦不住,只得留下一句“稍等”。他转身回了屋子,匆匆出来,塞给了老薛一堆药丸,“李家的手段我也略有耳闻,薛大爷把这些都放在身上,有备无患。” 老薛也不客气,收下了药,道一句,“告辞。”就离开了回春堂。 苏家巷子里外都是李家的下人,老薛一看这情景,就知道自己断不能回去,只得从另一边绕过去,虽费了点时间,却到底顺利见到了谢凉晴和蒋嬷嬷。 谢凉晴一见老薛就急道:“翠浓呢?老薛你怎么不走?” 老薛安慰道:“你们且安心,我将翠浓安置好了。现在就将你们带出去。” 谢凉晴忙把老薛推开,“别管我们,你快走!李家不会放过你的。” 蒋嬷嬷也道:“老薛你若真能带着人走,就把我留下,将姑娘带走。” 老薛一跺脚,“这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这么推来争去的!要走就一块儿走!”说罢他将谢凉晴强制地背在身上,转身对蒋嬷嬷道,“嬷嬷跟着我一道来。” 蒋嬷嬷从枕头底下翻出了几根藏好的簪子,塞进了谢凉晴的怀里,替老薛扶着谢凉晴,“走吧!” 一行三人在李府不断躲避着,几经险情,总算到了墙根。 老薛背着谢凉晴,对蒋嬷嬷道:“我先将谢二小姐送出去,你在这儿等等。” 蒋嬷嬷点头,在他们翻出去的时候把风。不消片刻,老薛就又翻了回来,将她也一并带出去。 到了外头,老薛把谢凉晴重新背在身上。“走。” 情势紧急,已经来不及租用马车了。老薛决定先带着她们出城,到了野外暂时休息一晚,然后再到驿站另外租一辆马车,好利于赶路。 说来他们也是运气,从李府一路顺顺利利地到了北城门。但到了这儿,老天爷似乎并不再眷顾他们了。 三人刚刚出了城,墙上的将领就大喝:“快抓住胁迫李家夫人的贼子!” 原来李老夫人在找不到翠浓和老薛的时候,又去了一趟谢凉晴那儿。到的时候却发现空无一人,褥子都有被翻过的痕迹。她当机立断,派了人去了趟衙门,直言有人抢了李家夫人,要求官府在北城门设卡拦人。 官老爷自然知道事情不可能那么简单,但他却不想就此开罪李老夫人。整个南直隶谁不知道这个女人是个事儿精,没事儿都能给你挑点事儿出来。若是叫她不高兴了,一封信寄去京城,让她那做娘娘的女儿在皇帝耳边吹吹枕头风。自己这官运也算是到了头。所以也就遂了她的意,让人去北城门知会一声。 老薛他们出城门的时候,正好是官府派人来下令的时候。 蒋嬷嬷听到墙上官兵喊打喊杀的声音,双腿当即就发软。 “别回头,快走。”老薛催促道,自己脚下也不曾停。 官兵的声音越来越近,眼看就要追上了。 老薛见实在没法子,把谢凉晴放了下来,对蒋嬷嬷道:“你带着谢二小姐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北边儿走,按你们的脚程,一日就能遇上驿站。到时候去租个马车,赶紧回京去,越快越好!” “你呢?!”蒋嬷嬷扶着谢凉晴,忙不迭地问道。还不等她说完,就看到老薛拔出刀转身冲向了那群官兵。 谢凉晴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景。从小养在深闺里头,虽也看些史书,那也不过是为了消遣罢了。眼前上演着真正的血肉横飞,让谢凉晴联想起了昔日史书中所说的赵子龙长坂坡单骑救少主。 手无缚鸡之力的自己,同那在赵子龙怀里的婴孩有何区别? 谢凉晴头一次痛恨这样的自己,白白在家里头费了几十年的米粮,到了危急关头,竟连自保都做不到。 蒋嬷嬷咬牙,扶着僵在那儿的谢凉晴,“姑娘,咱们快走,莫要浪费了老薛这一番苦心。” 谢凉晴愣愣地被蒋嬷嬷扶着,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逃命。身后的厮杀声渐渐远去,耳中慢慢地只留下了山风吹过枯草的声音。 一支冷箭破风而来,射中了蒋嬷嬷的右脚。两人一时不备,双双跌在地上。 蒋嬷嬷疼得额上全是汗,她推了谢凉晴一把,“姑娘快些走,快逃!” 谢凉晴看着蒋嬷嬷腿上不断渗出来的血,手足无措地碰也不敢碰,眼泪一串串地掉下来。“嬷嬷,嬷嬷。” “快走啊!”蒋嬷嬷吼道,“姑娘身上有我方才给你的簪钗,到了驿站给人一支,足以让姑娘租一辆马车回到京城。” 蒋嬷嬷眼前直发黑,但她还是坚持着把话说完,“到了,到了京城,姑娘记得要让老太爷、老夫人、夫人,回来替我报仇。”她对从来没有独自出来的谢凉晴完全不放心,这可是她一手带大的姑娘啊,怎么放心得下?素日里,就连喝个汤都担心她把自己个儿给烫着了。 谢凉晴一咬牙,丢下一句,“嬷嬷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的。”死在这里,就是没都没有了。不会有人回京去报信。谢家永远都不知道在李家发生过什么事。 蒋嬷嬷虽然看不见谢凉晴,但她听得见自家姑娘的脚步声。急匆匆的,毫无章法,只顾着往前跑。她心有慰藉地合上眼,放松了全身。方才蒋嬷嬷是故意那样说的,她对谢凉晴并没有信心,不知道她能不能顺利地回到京城。但是只要谢凉晴想着要给他们报仇,那就一定会想办法活下去,活到进京的那一刻。 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 谢凉晴不知方向地不断跑着,她一边抹着泪,一边告诉自己千万不要停下来。她从来没有走过、跑过那么远的路,两条腿已经快要不听使唤了。 利箭不断地破风而来,这加快了谢凉晴的脚步。一支箭从她的耳边擦过,在她的脸上留下一道血痕,火辣辣地疼。 谢凉晴无比地庆幸,那些弓箭手因为慌乱而射不中自己。 她要活下去,离开这里。只要离开这里,她就能想法子回京,替翠浓,替老薛,替蒋嬷嬷报仇。 她一定要活下去。 京城海棠楼 谢凉萤的生辰,家里头已经没有什么心思再给她大办了,甚至记得的人也并不多。 不过谁都会忘,薛简却忘不掉。 就像前世一样,薛简提前半年包下了整个海棠楼,只为给谢凉萤好好地过生辰。请的人倒也不多,和安和杨星泽是要来的,毕元也受了邀请。谢凉萤还提议,到时候让双珏的妹妹也一道过来,她们姐妹俩已经好些日子没见了。 “都依你。”薛简心情很好,老薛前几日刚送了信过来,说是已经找到了谢凉晴,虽然情形不太好,但他已经找了大夫私底下给谢凉晴看病了。 薛简心里还打着算盘,他还没谢凉萤一道出去玩儿过呢。到时候就寻个由头,让皇帝下旨,让他去南直隶一趟。到时候就公事私办,带上谢凉萤一道去。正好也让她看看病愈的谢凉晴,让她能放宽心。 谢凉萤看着薛简和双珏在写请帖,她支着胳膊,有些无聊地道:“阿简,你说二姐姐在李家,过得好吗?我看大伯母这几天总是唉声叹气的。” 大夫人已经收到了谢凉晴流产的事,但是她在谢家走不开,只得日日在佛前为女儿祈福。因为并不是什么好事,所以她也并不声张,清秋也没听说。谢凉萤自然不知道这事儿。 薛简停了停笔,笑道:“你若不放心,到时候我带你去看看?” “去南直隶?!”谢凉萤一下子就来了精神。她是生在京城,长在京城的,南直隶虽然有名,却一直没去过。“那你可得说话算数。” 薛简把写废了的请帖放在一边,“自然。” 谢凉萤盘算着,“到时候我跟大伯母商量,带个府里头的点心师傅过去。她肯定会答应啦,让二姐姐尝尝家里头的味道。她大约许久都没尝过了吧?你说,我到时候再带些什么给她比较好?听说李家很有钱,应该不缺东西吧。” “你带什么,你二姐姐都会高兴的。”薛简道,“对于远嫁的女子而言,能看到熟悉的家里人,没有比这更好的礼物了。” 谢凉晴娇嗔道:“就你会说话。” “侯爷。”一个云阳侯府的人匆匆进来,“是老薛送来的。” 薛简接过那封信,展开一看,脸色登时就变了。   ☆、第64章 谢凉萤看着薛简的表情,就知道有事儿发生了。她收起调笑的表情,“若有什么急事,你就先去忙吧。正事儿要紧。” 薛简看了眼谢凉萤后,收回了目光。捏着信的手缓缓收紧。信纸的边缘被他给捏得极皱。 “怎么了?”谢凉萤觉得自己两辈子加起来还是头一次看到薛简露出这样的表情。 其实仔细想想,倒还是见过的。 谢凉萤追问:“是不是老薛出事了?!”这么一说,就连她自己都觉得慌了起来。 老薛被薛简派去了南直隶,替她看看谢凉晴过得怎么样。算算日子,早就该到了。只是盯着个把人,并不会出什么大事,难道遇上了什么变故?既然老薛出了事,是不是意味着谢凉晴也出了事? 谢凉萤的心跳个不停,几乎都要从嗓子口一跃而出了。她想跟薛简把信要过来看,但又怕并不是南直隶的事,而是皇帝给他下的密旨。那是自己不该,也不能看的。 薛简沉默了半晌,还是把那封信递给了翘首期盼的谢凉萤。 谢凉萤慌忙抓过那信,草草读了起来。 信上的字并不多,一眼就能看完。上面一目了然的写着老薛不知所踪,谢凉晴也不见了。 谢凉萤拿着信的手不断地抖着,眼眶里打转的眼泪似乎也要一并抖落下来。 “怎么回事。”薛简沉声问道。 这问的乃是那个送信来的侍卫。 侍卫躬身道:“老薛原本每三日会送信去咱们的联络点,但这几天一直没信送出来。我们的人担心出事,就乔装进了城里去看。老薛买下的宅子已经人去楼空,李家正动手准备拆屋子。当下便觉得内有蹊跷,买通了李府中的人后,得知谢二小姐也已经不在李府之中了。” 薛简左手的拇指和食指不断地来回摩挲着。这是他心里决定要下狠手时的一个小动作。 侍卫接着道:“后来又去打听了一番,从南直隶的直属衙门那儿的师爷口里问出了十日前他们曾派兵追击李家的夫人,说是带着嬷嬷和人私通了。如今他们也正满城找着谢二小姐的一个丫鬟,说是要抓去问清楚谢二小姐的去处。” 十日前,算上进城探查消息,再到把消息送回到京城。这里头少说也耽搁了半个月了。 “子虚乌有!”谢凉萤把信揉成一团,扔在桌子上,咬着牙恨恨道,“二姐姐才不会做出这等事来!” 倘若谢凉晴有这种想法,在当时知道嫁去李家之后会是什么样的情况下,断不会就此出嫁。何况彼时,她的心里还念着魏阳。 薛简伸出手去,紧紧地抓住谢凉萤的右手,想安慰她,又似乎是想安慰自己。“冷静些!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没见到尸体前,我不会相信老薛和你二姐姐死的。” 谢凉萤死死地咬着唇,一言不发,但却握紧了薛简抓着自己的手。 “往南直隶派人过去,务必要查清老薛和谢二小姐的下落。”薛简对侍卫下令。 侍卫领命而去。 谢凉萤紧张地看着薛简,“二姐姐和老薛会不会出事?他们会不会在逃出来的时候走散了?咱们要不要找人沿着京城去南直隶的路,一路找下去?” 薛简轻轻拍着谢凉萤的手,“别急,他们会没事的。” 谢凉萤垂下了眼帘,看着桌上红灿灿的生辰请帖,一下子连过生辰的心思都消散无踪了。她突然站起身来,“我要去南直隶。” 薛简皱眉,“你捣什么乱,在京城好好呆着。” 谢凉萤此时却倔的很,半点不听薛简的话。她坚定地望着薛简,“我要去南直隶,给二姐姐讨个公道。倘若李家真的好好对待她,怎么会落到要老薛带着她逃命的地步?” 薛简叹了口气,把谢凉萤按在绣墩上,“好,我问你,你若是要去,以什么身份和李家谈?你别忘了,你现在还不过是谢府三房的五小姐罢了。若是两方起了争执,李家作为地头蛇,有的是人,到时候把你给伤着了,可怎生是好?” 谢凉萤含泪把身子扭到一边,忿忿地道:“难道就这么算了?”她不甘心。 薛简拿手指敲了敲桌子,“这事儿……得和你大伯母知会一声。毕竟是大房的事,也是她的女儿。” 谢凉萤二话不说,起身就走,“我这就去找大伯母。” 薛简没把人给拦住,示意双珏赶紧跟上去。他独自坐在屋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在回府的路上,谢凉萤不断地催促着车夫,让他把车赶得再快些。但谢府马车所用的马匹并非良驹,实在是快不起来。她只能坐在车厢里头不断地撩着帘子看外面道哪儿了,心中直生着闷气。 马车进了二道门,还没停稳,谢凉萤就撩了门帘子从车上跳了下来。她双脚落地的时候有些不稳,右脚崴了一下。 双珏忙从车上下来,将她给扶住,“我的好夫人哟,你可小心着些。可伤着哪儿了?” 谢凉萤扭了扭脚脖子,觉得并没什么大碍。“快走。” 主仆二人一路直朝着大房的院子而去。 清秋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大夫人给她请了极好的有侍产经验的婆子。她听了婆子生产前要多走动,防止孩子出生时太大而难产的建议,正挺着肚子在院子里走动。只是她肚子太沉,双腿受不住力,走一段路就得歇一歇。 正当她歇脚的时候,就看见谢凉萤和双珏往这头来。清秋忙起身,出声将她们叫住,“五姑娘,双珏,这是要上哪儿去?” 谢凉萤边朝她走,边问:“我大伯母今儿可在院子里?” 清秋点点头,“这个时辰,夫人应当在歇午觉。” 谢凉萤得了大夫人在的消息,就不再与清秋多说什么,直接进了大房的正屋。 魏氏的陪嫁此时正坐在外间做绣活,时不时地朝里间看一眼在歇午觉的大夫人。她见谢凉萤急匆匆地过来,忙不迭放下手里的活计,起身向谢凉萤行礼,也是为着将人给拦下。防止谢凉萤直接冲到里间去扰了魏氏的休息,这也于理不合。 “五姑娘这般匆忙,是为了什么事?”嬷嬷朝里间看了一眼,“可是找夫人有事儿?倘若不急,可否先等一会儿?夫人就快起来了。” 谢凉萤直跺脚,“急!急得很!” 嬷嬷奇道:“这天底下还有什么事,能叫五姑娘你给急成这样的?” “二姐姐出事了!”谢凉萤特地把声音给压低了,用几乎要吼出来的语气对嬷嬷说道。 嬷嬷脸色一变,顾不上再招呼谢凉萤,转身就进了里间。她推了推还在酣睡的大夫人,“夫人,夫人快醒醒!” 大夫人皱着眉,从好眠之中被人吵醒,难免语气不佳。“什么事!” 嬷嬷此时可顾不上大夫人的态度,忙道:“五姑娘过来了,说是二姑娘出了事!” 大夫人一听和谢凉晴有关系,所有的瞌睡都没了。她一骨碌从床上起来,把被子给掀了,两只脚踩在地上,慌乱地连鞋穿反了都没感觉。 嬷嬷替她披了件外衣,就搀着她出来了。 魏氏一出来就看到满面急色的谢凉萤,顾不上客套,只问:“阿晴出事儿了?” 谢凉萤用力地点头,上前把魏氏的另一只手给握住,希望大夫人等下听到消息之后别撑不住。她低声道:“二姐姐出嫁前,曾经对我提过大姐姐过世的真相。所以她嫁去南直隶之后,我就一直放心不下。前些日子就求了阿简,让他派个人去南直隶替我瞧瞧。若是二姐姐一切安好,那我也能放心。” 她一口气说了一连串的话,气有些接不上来,不由停下了话,喘口气。 魏氏见谢凉萤不再说话,赶紧催了催,“去了?然后呢?” 谢凉萤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如今派去的人不知所踪,二姐姐也不见了。前些日那边儿的人还会报信回来,现在完全没了消息,这才引起了注意。” 大夫人听了这话,当即一个后仰,就要厥过去。 谢凉萤忙把人给扶住,“阿简已经让侯府的人赶紧去南直隶瞧瞧了。但我还是不放心,想要自己亲自去南直隶瞧瞧。”她咬牙道,“我必要跟李家讨个说法。好好儿的嫁过去,怎么就折腾地要从府里头逃出来。” “逃出来?!”魏氏瞪大了眼睛,紧紧抓着谢凉萤的胳膊,力气之大,都把谢凉萤给捏出了乌青。 “是,那头传来的消息,说是二姐姐被李家诬陷说跟人私奔了。还托了官府派人去追。我断不信二姐姐会做出这等事!必是遇着了什么,才将她给生生逼成了这样。” 魏氏眼泪一串串地往下掉,“是了是了,阿晴素来柔顺懂事,怎么会做出私奔这等事。”她泪眼朦胧地看向谢凉萤,“我派去你二姐姐身边的嬷嬷前月还送信回来,说是她小产了。这傻孩子,这等事竟然还瞒着我。” 小产?!谢凉萤一怔,难道说这些日子魏氏是为了这件事才整日闷闷不乐? 这念头在谢凉萤的脑海中一闪就过去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 “大伯母你是定走不开的,祖母的身子还没大安,你须得在边上侍疾。”谢凉萤目光灼灼地盯着魏氏,“若是信得过我,我愿替大伯母跑一趟腿,去南直隶探个究竟。” “你去?”魏氏登时悲从中来。谢凉萤说的话很在理,谢家祖母病着,她是万万不能为了女儿而离开京城的。否则便是大不孝。这事儿说破天下去,都没有这样的道理。女儿是嫁出去的人了,于自己已是外人。 魏氏悲戚道:“可你去……又能顶什么用?”她扶着谢凉萤的手,哭道,“我的阿晴,怎生命这般苦?老天爷已经让我去了一个女儿,还不算完,又要叫我另一个女儿去陪它。我已是尝过一遭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了,为何还不放过我?” 谢凉萤咬着唇,眼泪不由自主地落下,和魏氏两个互相扶着。 边上一直不说话的嬷嬷抹掉了脸上的泪,对魏氏劝道:“夫人,你看是不是赶紧派人去魏家,让舅老爷们想想法子?谢家的人咱们请不动,但魏家的人却是对咱们剖心剖肝的。多些人去找,总归能找到的。” 哪怕找不到人,找到尸体,也是好的。后面这半句话,嬷嬷不敢再说了。 大夫人似乎被这句话给找到了主心骨。她连连点头,指着门外道:“是,你快去,马上就叫人回魏家去。让我爹和我那些兄弟赶紧派人沿着去南直隶的路上找人。” 目送着陪嫁嬷嬷离开的背影,魏氏把目光投向了谢凉萤。现在的她已经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谢凉萤就是她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阿萤,你听我说。你现在就去收拾东西,马上动身去南直隶。阿晴也有可能是被李府抓回去了,你去了李家之后,要是察觉到她被囚禁的蛛丝马迹,千万要替我把她给带回来。” 魏氏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倘使……带回来的只有阿晴的尸体,那我也认了!”话说到这个份上,大夫人反而冷静了下来,“你一个姑娘家,李家断不会听你的话,我让我娘家人同你一道去。虽说隔了一层,但到底是年长些的,说话有分量些。” 谢凉萤也知道仅凭借自己,是万万没有可能与李家相抗衡的。是以她对魏氏的话并没有反驳。 魏氏从外头叫进来个大丫鬟,帮她更衣。她一边在里间换衣服,一边对外头的谢凉萤道:“你稍稍等我会儿,我这就同你一道上魏家去。” 不消片刻,大夫人就更好了衣裳,带着谢凉萤一道上了马车去了魏家。 魏家在京城也算是极显眼的了。当年是皇帝保的媒,否则魏家也不会把宝贝女儿嫁进谢家那等低门小户。 这是谢凉萤第一次来魏家。她无心去关注魏家气派的大门,也对那些繁花满园的花园视而不见。她跟着熟门熟路的魏氏,一路往里头走。 魏老夫人此时正和先前被大夫人叫回来的嬷嬷说话。两人话还没说完,就看到魏氏匆匆而来。魏老夫人忙迎过去,握住她的手,“你怎么就自己个儿来了?” 她看着魏氏身后的谢凉萤,她俩虽然没有打过什么交道,但却是彼此在宴会上见过面的。魏老夫人向谢凉萤点点头,“辛苦你了,若不是你记挂着阿晴,怕是如今我们还蒙在鼓里。” 一提起谢凉晴,魏氏就扶着母亲又哭倒在了她怀里,“娘说的正是。幸而阿晴现下指不定从那狼窝里头逃出来了,若是没有阿萤派了人过去看,怕是会就这么死在南直隶。连死都看不到我一眼。” 谢凉萤摇摇头,“我与二姐姐本是姐妹,这些都是应该的。一家人都不帮,我还帮着谁去?” 魏老夫人点点头,也不再同谢凉萤客套。她不断拍着哭成个泪人的魏氏,虽然心里难过,却还是安慰道:“我会叫你爹从京郊的庄子上拨出人来去找阿晴的。你且别慌,阿晴素来性子良善,在菩萨跟前都记着账呢。好人若还没好报,那这天底下谁还愿意做个好人?” 魏氏哭得噎到了,她一边打着嗝,一边将谢凉萤推到魏老夫人的跟前。“娘,阿萤说要亲自去南直隶,她怎么都不放心。谢家的情形你也知道,我是走不开的。可若是让阿萤一个姑娘家的出远门,我又怎么点得了这个头?” 魏老夫人低头细思,问道:“那你……是什么想法?” 魏氏同魏老夫人商量道:“我知道这个要求恐怕是要为难娘了。但娘看在我如今只有阿晴一个女儿的份上,还请你陪着阿萤去一趟。” 魏家虽说有其他的嫂子弟妹在,和自己关系也都不错。但和谢凉晴还是差了一点干系。唯有魏老夫人,是谢凉晴的嫡亲外祖母,她上李家去,无论是兴师问罪,还是给谢凉萤压阵,都是再合适不过的。 魏老夫人看着几近绝望的魏氏,带着哭音道:“阿晴是你的女儿,难道就不是我的外孙女了?”她看着谢凉萤,“就麻烦你陪我这糟老婆子跑一趟了。” “看老夫人说的什么话,不嫌我多事已是万幸了。”谢凉萤道,“我这就回去准备东西。老夫人若是要动身了,直管来叫我。” 谢凉萤向朝她点头的魏老夫人一福,带着双珏就离开了魏家。 魏老夫人看着谢凉萤的背影点点头,指着她对魏氏道:“你看,这不就是阿晴的善心结下的善缘。所以你就别太担心了。” 魏氏用帕子擦掉脸上的泪,不好意思地向魏老夫人道:“是女儿不孝,劳动娘这般大的年纪了还要为我操心。” 魏老夫人点了点魏氏的额头,“你就算七老八十了,也还是我的女儿。便是有朝一日我死在棺材里头了,也还是照样要担心你。”她拍了拍魏氏的手,脸色严肃了起来,“不是我说你,你呀什么都好,就是这性子太板正了。” 魏氏不服道:“爹和我那几个兄弟不也这般!” 魏老夫人轻笑,“你真当你爹和你的哥哥弟弟是古板的老学究?我告诉你,若真是这般性子,你爹早就叫人给排挤出翰林院了。亏得你打小和跟着兄弟在你爹跟前一道念书呢,怎么就没看出来你爹的性子究竟是什么模样?” 魏氏哑然。魏老夫人的话,她完全没有办法反驳。虽然在家里头养到了十几岁才嫁出门,但她的确疏于对家人性格的真正了解。若不是魏老夫人今日一针见血地提出其中症结,她压根就不会往那上面去想。 见魏氏若有所思的样子,魏老夫人便不再往那上头拐了,她调转了话锋接着道:“李家派人来向阿晴提亲的时候,你不是就不同意?当时若能同谢家翻脸,执意不将阿晴嫁过去,今日这遭罪又岂会落到你头上来?” 魏老夫人冷笑,“你能怕谢家什么?我告诉你,本就是他们高攀了咱们家,便是你同谢平知那厮和离、义绝,直管回家来。魏家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没那么多钱财,但要养两个女子,还是养得起的。” 魏氏咬着唇,“娘,这话是你的意思?” “自打你嫁去谢家后,你爹不晓得跟我提过多少次这等话了。好几次都叫我劝你赶紧同谢平知和离,我念着这媒到底是圣上做的,才没同你说。但这些年来,我瞧着谢家真是越发地没样儿了。再由得你同阿晴在里头,迟早折在里头。”魏老夫人看着魏氏,“你看,这次不就是了?若不是谢家贪财,怎会让不要嫁妆的李家把阿晴给娶走。” 魏氏被母亲给说动了心思。这日子越过,她越觉得和谢平知没甚话说,夫妻两个同床异梦,过得极不称意。 魏老夫人见女儿似乎有些意动的表情,又再上头加了把火,“你就看着吧,等我把阿晴给带回来之后,李家必会上门来要人。到时候谢家顾忌面子,必还会把阿晴交还给他们。届时,你又待如何?” 魏氏终于被说动,咬牙道:“只要阿晴一回来,我就即刻和谢平知和离。” “这才像话。”魏老夫人满意地点头,“你今儿就留下吧。反正回去也睡不着。我会派人去和你婆母说的。” 叫人把魏氏送回自己的房里后,魏老夫人又叫来几个大丫鬟,“去给我收拾行装,我明日就动身去南直隶。” 丫鬟们福了福身,各自去准备。 赶回谢家的谢凉萤也风风火火得准备着东西。她对着双珏、清夏道:“越快越好,保不齐明日魏家就传消息过来说要出发。我总不能叫魏老夫人等我。一切从简,带足了银子,缺的东西路上买现成的也行。” 双珏和清夏当下就退了下去,两人一道商量要带些什么。 连嬷嬷一直不发话,此时道:“姑娘,要不要在离开前去见一见夫人同二姑娘?” 颜氏还靠药吊着,只是一直没醒过来。谢凉云则是每日把自己闷在屋子里,哪里也不去。谢乐知带着谢初泉出了远门,去拜访昔日教导过自己的先生们。整个三房说话能顶用的,就剩下了谢凉萤。她一走,三房连个主子都没有了。 谢凉萤想了想,不管于情于理,都该去和昏迷着的颜氏道个别,谢凉云那儿也该说一声。否则等谢家祖母缓过气来,知道自己这般不辞而别,又是一顿数落。她现在已经不想再生什么是非了。 “就依嬷嬷说的。”谢凉萤一边朝颜氏的房里走,一边吩咐,“我会把双珏也带走,到时候房里就由嬷嬷做主了。要紧的事,嬷嬷就暂且挡一挡,旁的等我回来再说。应当不会去很久的。” 连嬷嬷连声称是。 见了一遭颜氏,又去了谢凉云那儿说一声,叮嘱她不要总闷在屋子里,偶尔也去看看病了的谢家祖母。谢凉萤跑了一圈,刚打算回屋,又停下了脚步。 她还得去见谢家祖母。不过现在大夫人并不在,不知道谢家祖母会不会答应她去南直隶,虽然有魏老夫人作陪,但以谢家祖母如今的别扭心情,怕是有点悬。 想是这么想,但还是得去和人说一声。没有道理什么都不说,自己个儿就偷偷走了的。 不过在谢凉萤抱着忐忑的心情去见谢家祖母时,就听到里面一阵笑声。这笑声有些熟悉,里头有谢家祖母的,还有另一位只见过一面的夫人。 如嬷嬷守在外间,并没有进去打搅两位老夫人的兴致。她见谢凉萤过来了,忙起身过来迎,又高声朝里头喊道:“五姑娘来了。” 里间的笑声断了,不过片刻,谢家祖母就带着笑意地扬声道:“让她进来。” 谢凉萤跟着如嬷嬷进去,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谢家祖母床边的老岐阳王妃。她有些惊讶,这位老王妃和谢家可是极少来往的。打谢家祖母病了之后,这还是第一次登门呢。 今日特地上门,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总不会是单单为了陪谢家祖母解闷吧。 谢凉萤心中不解,但却已经向老王妃行了福礼。“老王妃好,许久不见了。” 老王妃将她一把搂过来,“我倒是想见你啊,可你不是总被云阳侯给守着嘛。我看他那样,跟我家那狮子狗守着肉骨头不肯放一样。” 谢凉萤被她的话闹了个大脸红。但又觉得这话中有话。 还不等谢凉萤发问,谢家祖母就道:“老王妃同我说了,明儿个要接你去她那儿玩几日。我已经答应了,你等会儿就收拾了东西,明儿一早就过去吧。莫要叫老王妃给久等了。”说罢,又收起了调笑,“去了人家那儿,可莫要当自己个儿家一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收敛着些。” “是。” 老王妃却不以为意,“你打以前就是这样,万事都要守着。那样又有什么趣儿?我就是喜欢你家孙女这般知变通又守礼的。”她笑眯眯地看着谢凉萤,“这么好的闺女,难怪云阳侯舍不得。” 谢凉萤没插话,低着头装羞涩。她知道老王妃今天过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应该过不久就会向谢家祖母告辞。 果不其然,不等再聊上几句,老王妃就要走。 谢家祖母道:“我如今身子不妥当,便是强留了你下来,也照顾不妥当,便依着你了。”她对谢凉萤道,“你替我送送老王妃。” “是。”谢凉萤搀着老王妃起来,“老王妃脚下小心些。” 老王妃瞟了眼谢凉萤,嘴角露出几不可见的笑来。“嗯,你好好搀着我啊。” 谢凉萤听出了这话中的笑意,禁不住在心中猜测老王妃到底卖的什么关子。这里并不是能问话的地方,她强忍着好奇,把老王妃搀到了二道门。 到了二道门,老王妃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一副终于解脱了的样子。她扭头和谢凉萤抱怨,“跟你祖母聊天儿,真叫我累得慌。” 谢凉萤低头笑出了声。老王妃的直性子,对上自己祖母那凡事爱藏在心里头的模样,的确挺累人的。 老王妃趁着二道门没什么人了,才放松了表情,对谢凉萤挑眉道:“你是不是很奇怪我为什么会突然来你们家?” 谢凉萤点点头,巴巴地等着老王妃揭开谜底。 “是不是很好奇,为什么我说要让你去我府上住些日子?” 谢凉萤又点点头。迟迟不见老王妃说出原因,急得她耳朵都红了。 老王妃看到谢凉萤从发髻里面露出的的一半红耳朵,终于大发慈悲地告诉她。“你家那侯爷啊,早前儿就亲自来王府,让我跟着你一道去南直隶。我倒是挺高兴的,所以就答应啦。不过你祖母从来都是个别扭性子,我要是直说要把你带走,她八成不答应。就只能骗她说要带你去京郊的庄子。不过嘛,等咱们出了京,上哪儿她都管不着了。” 谢凉萤对薛简这份心思感动非常。他总是能在自己最需要的时候,给自己那份最适合的东西。 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心有灵犀? 谢凉萤笑眯眯地看着老王妃,“老王妃是为了去南直隶看曹夫人的吧?您身子不算特别好,王府可不会轻易答应让您去一趟。” 老王妃眯着眼,扭了扭谢凉萤的小脸,“猜的还挺准啊。可不许揭穿我。我也就这几年活头了,还不肯叫我高兴高兴。”她松开谢凉萤的脸上的肉,揉了揉被捏红的地方,“我就知道没白喜欢你。这般有情有义替人着想,也让薛简没白疼你。不过我是外人,到时候不方便出面,你还是得自己个儿想法子。” 谢凉萤道:“嗯,有老王妃替我压阵就行啦。方才我陪着大伯母去了趟魏家,魏老夫人也说到时候一起去。我估摸着应当也是明日一早动身。” “那敢情好,到了南直隶我就能放心做个撒手掌柜了。”老王妃笑道,“魏家那个,可不是个善茬子。表面上看着挺和善一人,其实绵里藏着针呢。和她家那老头子一个德性,也不知道谁影响的谁。” 老王妃拍拍手,“我明儿就在家里头等着你们过来叫了。可莫要太晚了。否则赶不了多少路。” 谢凉萤将老王妃扶上马车,“有劳老王妃了。” 老王妃朝她一笑,将门帘子给放了下来。 谢凉萤站在二道门,目送着岐阳王府的马车离去。心里松了一口气。 虽然薛简没办法和自己一道,但他真的能做的都做了。 谢凉萤转身回房,到了南直隶,她可有一场硬仗要打呢。李家如此有恃无恐,不会仅仅拿媳妇在府里头做筏子,府外必定也会有欺男霸女的事儿。她要好好地为二姐姐把那些账都给清算了。 还有已经过世的大姐姐。总要叫李家狠狠地付出代价,才能告慰她在天之灵。 谢凉萤边想着到了南直隶自己要做些什么,双珏就到了她跟前。 “姑娘,有位熟人来府上了。” 谢凉萤从思绪中醒过来,抬头去看双珏让开的身后站着的人。面容有些熟悉,但又有些陌生。她竟一下子想不起这位“熟人”究竟是谁。 “谢五小姐。” 那妇人一开口,谢凉萤就知道是谁了。她瞪大了眼睛,拉过那人进了屋子,让清夏和连嬷嬷都退出去。 “曾夫人怎得过来府上了?你不是正忙着替清芳姐姐物色婆家吗?” 曾氏笑道:“清芳的婆家已是有了眉目,她如今正忙着在家里头缝嫁妆呢。我眼睛不好,帮不了她,呆在家里也是白忙活。正好你不是要去南直隶吗?我如今跟着蔡御医多少也学了些医术,跟在身边也能照应些。” 不消说,自然是薛简去打的招呼。 谢凉萤红着眼眶,拉着曾氏的手半晌说不出话来。 “好啦,现在咱们先看看准备了哪些东西。明儿一早就走的呢。” 谢凉萤重重地点了头,心想等回来之后,就再不找借口了,薛简若是提起正式成亲的事,自己便答应他吧。   ☆、第65章 谢凉萤盯着曾氏的脸不断地看着,几乎都要把她的脸给看出一朵花来。直到曾氏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脸,她才讪讪地收回了目光。 “曾夫人……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曾氏笑了,原来是这个。她道:“这是蔡御医教的法子。他原本举国行医的时候,怕仇家找上门,所以自己个儿想了个法子,用一种药米分抹在脸上,好叫一般人认不太出来。我毕竟身上还不太干净呢,这次出门还是改了容貌比较好,免得叫有心人给认出来,没得给你添了麻烦。” 曾氏所说的不干净,乃是因为她如今在柳家挂上不知所踪的名号。她现今是一丁点都不想和柳家扯上干系,索性就换了新容颜,叫人不能去向柳家报信。 谢凉萤了然地点头,对这能改变样貌的药米分也提起了兴趣。她决定等回来之后,再向曾氏问问这药米分的方子,改日自己也试试看。 屋子里骤然多了个人,总得和管家的说一声。颜氏正昏迷着,大夫人也不在府里头。谢凉萤就带着曾氏去见谢家祖母,同她知会一声,过了明路才好明天正大光明地把人带在身边,一并跟着走。她用的是薛简不放心自己去岐阳王府的庄子,所以特地派了个嬷嬷来服侍自己。 反正在谢家祖母这儿,只要抬出薛简的名头,一般都能顺利过关。 谢家祖母上了年纪,并不能很看得清曾氏的样子。虽然她也觉得眼熟,但仔细看看,又觉得不像自己认识的任何一个人。她便道:“既然是云阳侯的心意,那你便收下吧。反正只在府里头呆一晚,也不用特地教规矩了。只是服侍主子得尽心,旁的倒是没什么。” 曾氏向谢家祖母磕了个头,谢过谢老夫人。谢凉萤在一旁瞧着,竟觉得曾氏真的像个惯会伺候人的熟手嬷嬷。 过了谢家祖母这一关,旁的就没什么可怕的了。二房如今只顾着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除了寻常的请安吃饭还能见上几面,旁的时候都是遇不到一块儿的。 谢凉萤让连嬷嬷给曾氏安排了屋子,暂时将就一晚。同她言明,第二日一早就要出发。 曾氏自打出了柳府之后,一直都起得不算晚,是以也并不觉得难过。 有事儿做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夜间很快就降临了,整个谢府都挂上了灯笼。谢凉萤和曾氏两厢歇下,一觉醒来后养足了精神,便准备着出发了。 恰在她们要出府的时候,魏家也派了人过来,说是让谢凉萤现在就能过去了,魏老夫人那儿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谢凉萤笑道:“劳烦小哥回去禀一声老夫人,我这里要去接个人呢,等接到了就一起过去。” 那魏家小厮道:“那奴才这就回去了,还请谢五小姐快着些。” “知道了。” 谢凉萤登上马车,就令车夫赶紧朝着岐阳王府的方向而去。 魏家小厮并没有很快就离开。他是下人,谢家的主子也算是他半个主子,并不能过问谢凉萤要去找谁。所以他特地留了个心眼,在谢凉萤马车出来的时候避到了一旁,想看清楚马车是朝什么方向去的。 马车沿着门口的大道一路往前走,到了第三个岔口就左转了。魏家小厮知道那个方向大都是京里头的亲王郡王的住所,他在心里头合计了一下,大致猜出了谢凉萤要去找谁后便回去了魏家。 魏老夫人听小厮回来报说谢凉萤要去接人,便奇道:“她这不急着过来这儿,是要去找的谁?” 小厮道:“我留了心,看着马车的方向,大约……是去找哪位王妃郡王妃。” 魏氏听了后轻皱眉头,一时也猜不透谢凉萤这一大清早地要去找谁。不过在她心里更担心生死未卜的谢凉晴,当下心里头就有些怨上谢凉萤了。昨日里看着倒是稳重,怎么今儿个就这般跳脱了。举凡有什么事,不能等从南直隶回来之后再做吗?孰轻孰重,竟然都分不清,到底还是小孩性子。 魏老夫人自然看出了女儿的心思,她拍了拍她的手,道:“我倒觉得那孩子并不是个没谱儿的。兴许是去搬什么救兵了也指不定。若她真拎不清轻重,就不会急着派人去南直隶查看阿晴的近况了。” 魏氏听了母亲的劝,将自己那肚子的小心眼都给收了起来。“是女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无甚,咱们且等着,左右不差这么些时辰。我还没进早膳呢,你就陪着我吃一些吧。昨儿你都没吃多少东西。”魏老夫人安慰道,“莫要担心阿晴,这不是有我这个嫡亲的外祖母在吗?难道我还能让她受了委屈?” 昨夜魏老太爷下朝回来,见了自出嫁后极少回来的女儿,高兴非常。趁着魏氏这次回来,听说了谢凉晴出事之后,魏老太爷不遗余力地说服女儿,想叫她点头届时和离的事。一顿饭下来,不知道被魏老夫人白了多少眼。难得一家子吃顿团圆饭,这老头子就知道瞎掺和。 魏氏亲自搀着魏老夫人进了屋子。伶俐的丫鬟早在魏老夫人发话说要吃饭的时候,就将一直在小炉子上煨着的粥盛了两碗出来,又将食盒中备着在路上吃的各色小菜取出来摆好。粥香扑鼻,令人禁不住食指大动。 魏老夫人带着魏氏坐下,特地夹了女儿最喜欢的玫瑰酱瓜片给她。“多吃些。别阿晴回来了,你却病倒了。到时候我一把老骨头还不知道要照顾谁才好。便是阿晴见了你身子不妥当,以她那纯孝的性子,还不哭成个泪人似的?” 魏老夫人叹道:“你们娘俩,在这点上真是一样一样的。都不知道哪里来这么多的水,我看我自己个儿就不是这样的嘛。” 魏氏抿了口粥,笑道:“娘还说呢,当年爹要外放的时候,你不得去,不知道暗地里落了多少泪。” 魏老夫人佯装生气,“好啊你,竟编排起你亲娘来了。” 看着魏氏终于露出了笑脸来,魏老夫人的心也算是放下了。她要去南直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女儿。怕她日日在京里头忧心伤身,自己又不在身边,劝不了。不过人心岂是旁人能劝得住的,说到底,还是得自己看开些才好。 等魏老夫人和魏氏用完早膳,谢凉萤也到了。 因为时间比较紧,魏老夫人也就没让谢凉萤进来里头,而是自己去了二道门。这样等下直接就能上马车走了。 她一到二道门,看到岐阳王府的马车,不禁笑了,指着那马车对魏氏道:“看我说的没错吧,这可不就是去搬救兵了吗?”她看着下了马车的谢凉萤,调侃道,“早知道老王妃要去,那我可就能歇一歇了。京里头谁不晓得,举凡老王妃出马,这天底下就没有不成的事。上马能打仗退兵,下马能收拾污吏。我看她呀,就没有不敢的。” 老王妃一把撩开帘子,气呼呼地道:“你就晓得编排我!我何曾上马去打过仗了?又何曾收拾过贪官污吏了?” 魏老夫人一边上马车,一边回嘴,“哟,你还别不承认。当年先帝那会儿,是谁放心不下老王爷,一个人单枪匹马谁都不带地就跑去前线了?听说老王爷被敌军所困,二话不说就提刀杀将过去?救回了老王爷不说,回来还将那失职的运粮官给一顿好揍。这还不算完,回了京又参了人家一本。” 她一边对着谢凉萤大笑,“这事儿能叫我记一辈子,就没遇上过这么好笑的事儿了。你年纪小,所以不知道。当时为着这场官司,先帝躲了几天都不敢上朝。” 老王妃道:“你就记着吧,记一辈子也不嫌累得慌。” 魏老夫人隔着帘子道:“不仅要记一辈子,我还带进棺材里头去。到了阎王爷跟前,还得说给他听呢。” 老王妃重重地“哼”了一声,再不说话了。 谢凉萤憋着笑,在双珏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这两位老夫人嘴上虽斗得厉害,但谁都能看得出来感情实是极不错的。大约年轻的时候,彼此还是闺中小姐,或是新嫁娘,便是这般斗着嘴的。 魏氏在马车动之前,特地走到谢凉萤的马车边上,低声嘱咐,“阿萤,我娘就拜托你了,路上多加照拂。” 谢凉萤点头,“大伯母直管放心,我必尽心。” 魏氏点点头,退开了几步。 马车缓缓驶离了魏家的二道门。 魏氏看着远去的马车,双手紧紧握着手里的佛珠——那还是昨夜她和魏老夫人一道睡的时候,母亲给她的。这是母亲多年不曾离身的物件,魏氏自然明白母亲将这个给自己,是希望转移些许自己的注意力,别把自己给逼得太狠了。魏老夫人的一番苦心,魏氏岂能不领这个情。 直到再也看不见马车了,魏氏方转过身,对昨日一并留下的陪嫁嬷嬷道:“嬷嬷收拾收拾,咱们回谢府去。” “是。”陪嫁嬷嬷又道,“不等老太爷他们下朝回来再道个别?” 魏氏边朝里头走,边回道:“不了,那得耗到什么时候去?我同嫂子和弟妹几个道一声别就行了。若是晚回去几分,届时谢府里头就又有说我不是的了。堂堂冢妇竟流连娘家,把婆家抛之脑后。到时候族里不知怎么想我呢。” 既然已经打定了要和离的决心,魏氏就断不会让别人捉出自己的错来。她绝不会给谢家有理由来休弃的,否则岂不是丢了娘家的脸,还得累得自己几个侄女的婚嫁。 知女莫若母。魏氏的这番心思,早已被不在女儿身旁的魏老夫人所料中了。魏老夫人深知魏氏的性子,若是还未想通,她还是会一条道走到黑。可一旦下定了决心,那可是八头牛都拉不回来。而且会一门心思地将事情做到极致。 这些都是自己个儿教的。魏老夫人除了觉得把魏氏教得太过板正之外,别的地方都极其满意。她甚至觉得,就算魏氏和离之后想要二嫁,也绝不会嫁的比谢家差了。 一个面面俱到的多面手二婚妇人,可比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要抢手多了。何况魏家的家世还不差,魏老太爷同几个儿子,不是清贵的翰林院,就是户部吏部里头的实权官儿。别说给新丧妻子的三品官做填房,就是给次一些的勋爵府里头做正室都是使得的。 安心上路的魏老夫人,没多久就觉得有些无趣了。年轻的时候她倒很是享受一个人的时光。没有子女的烦扰,也不用盯着她家那口子有没有犯浑。如今上了年纪,倒是喜欢上了热闹。 尤其这一路上,还有个断不会消停得了的老岐阳王妃在。 魏老夫人就不信了,那个会按捺得住性子。她就憋着不提,等着那头说要一块儿坐马车的时候再说上几句才罢休。 不过同样的心思,老王妃那里也有。彼此都认识了几十年了,岂会不知道对方的性子。老王妃也可着劲地憋着不提,就看自己和魏老夫人谁先败下阵来。 三辆马车,打头的是老王妃的,中间的是魏老夫人的,谢凉萤是垫在最后头。 谢凉萤撩起了帘子,探出头去朝前面看一眼。她收回了目光,对曾氏道:“老王妃和魏老夫人还真是沉得住气。我一个人坐着都快闷死了。” 曾氏这次跟着来,是以曾嬷嬷的身份。她和双珏一并在马车里和谢凉萤一道坐着。只是她们三个人平时就常常见面,该说的能说的,都已经聊了个遍。从京城去南直隶得有好几天呢,总不能把以前说过的话再翻出来重说一遍。可就这么干坐着,也很不得劲。 马车外响起一阵喧闹声,谢凉萤好奇之下又撩起帘子的一角去偷瞄。见好些马车打他们边上经过,其中一辆马车,她也认得。 那是柳澄芳作为恪王妃的马车。 谢凉萤挑眉,“澄芳表姐不在恪王府里头好好呆着,怎么出来和这些人厮混?” 两边儿的马车都跑的并不快,所以谢凉萤还能认出和柳澄芳一道的马车里头有哪些人家的。大都是京城中名气不甚佳的人家,看马车的装饰,男男女女都有。 曾氏冷笑一声,道:“五姑娘还不知道吧?恪王妃同恪王闹翻了,自己个儿从府里头搬出来了。她连娘家都没回去,兴许是知道自己干下的丑事被柳家二老知道后,必得一顿数落。如今正住在自己的陪嫁庄子上呢。那庄子和五姑娘还有些关联。” 谢凉萤挑眉,“哦?” “那庄子原是谢老夫人给自己女儿做的陪嫁,后来柳元正那原配夫人死了,嫁妆也就成了恪王妃的了。”曾氏撇了撇嘴,“当年他们把我防地跟什么似的。谁稀罕那些个东西?我眼皮子能有那么浅?呸,压根就看不上。” 谢凉萤知道这些往事正是戳中曾氏的心头那根刺上头。倘若彼时柳澄芳愿意手下留情,不将柳清芳给折腾了,兴许曾氏还没这么大的气性。可柳澄芳被赶出府后,差些儿就给病死了。曾氏可不就把柳澄芳、把柳家给恨惨了么。 可惜凡事素来都没有如果。柳澄芳若不对曾氏和柳清芳下死手,那就不是她的性子了。 想到这里,谢凉萤不得不叹一声。人的性格决定他会走向什么路。自己不也是这样吗?前世一味地向着娘家,但是最后谢家给了她什么。啃了自己的骨头,喝了自己的血,吃了自己的肉,一转身,一瓶□□塞进了她嘴里。 谢凉萤一边想着心事,一边愣愣地问:“那澄芳表姐如今这般呼男唤女的,又是怎么回事?” 曾氏不屑道:“谁晓得她?反正自打离了恪王,她就日日这般热闹,竟把个恪王府的大公子带在身边。我也不晓得恪王府怎么想的,也不怕将个嫡子给折腾出事儿来。那可是恪王府唯一的嫡子。” 谢凉萤回过神来,便不再提柳澄芳了。她看了前面两个老夫人还不曾动作,便道:“罢了,老王妃和魏老夫人怄气,没得叫我们也跟着受罪。”她对双珏道,“你去前头说一声儿,就说我性子娇,一个人在车里闷得慌,问两位老夫人愿不愿意坐一起。没了我们在,你们也能在一个马车上松快地说笑。大清早地起来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吧?仔细饿着了,到时候胃疼起来那可不是说着玩儿的。” 双珏道:“那我就多谢夫人的好意了,这就去前头问问两位的意思。” 见有人打破僵局,老王妃和魏老夫人自然乐意。她俩早就憋得不行了,所以双珏一过来问,当下就应了。 三辆马车得了主子的令,当下就停了。岐阳王府的马车最为宽敞,所以坐了三个主子。打头的马车是谢家的马车,虽然小一些,但胜在新一点,里头坐着几个老嬷嬷。曾氏和双珏不愿分开,一起上了最后头的魏家马车。 等一切都安排妥当,马车又重新往前走了。 老王妃在车厢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总算是有人和自己说话了。她那儿子同儿媳,生怕她性子太过跳脱泼辣,到时候一个不留神就给过了头,所以派来跟着的人都是一个个的闷嘴葫芦,三天都打不出个屁来。 魏老夫人的城府是三者之中最深的,她面上不显,心里却觉得松快多了。盖因方才憋着一股气,非得和老王妃较劲。现在一下子达成了目的,吐出一口气来,心里那根弦倒是松了下来。 谢凉萤叫这两位一道坐过来,不单单是路途遥远,想要解闷。更重要的是想问问两位历经风浪,处事妥当的老人家,到了南直隶之后,怎么做更加妥当。她本身并不是个爱争抢的人,前世打连番受挫之后,便一直唯唯诺诺的,凡事都依靠着薛简。重生之后,很多事情还没来得及做,或者只是轻轻地推了一把,事情也就成了。 现在要真的明晃晃地和人真刀真枪地来上一场唇枪舌剑,谢凉萤自问还真的心里头没什么谱。 老王妃虽然嘴上说着,到了南直隶她只管去寻了曹夫人和冯相说话,但毕竟受了薛简之托,万不能真的做个撒手掌柜。听谢凉萤向自己求教,便道:“我是外人,插不上话,就算跟着去李府压阵,心里头也是虚得很。倒是南直隶的那套班子,我是能替你说上几句话。”老王妃心里也纳闷,“李家那个在京里头做官的儿子,我记得也不过是个五品官儿吧?那个所谓的怀了龙子的女儿,也不过是个并不特别受宠的嫔。怎么那李老夫人就那么大的威风呢?我瞧着比太后娘娘都要大上几分了。” 做官做到五品,算是一个坎。上去了,那有朝一日,可能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成了大学士,成了宰相。李家在京中做官的儿子,都已经快四十岁了,还在五品上头转悠,后面能不能上,可是个很大的未知数。他倒是能靠着使钱,买通了吏部或者权臣,上南直隶讨个从四品的官儿。可谁都知道,南直隶的从四品,比京里头的六品还差着些。 再说了,吏部如今都以白相马首是瞻。而李府这等人家,白相是断看不上的。现在要权有权,要人有人的白相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为了能爬上去而不管不顾的人了。他也是要挑人的,并不是每一个愿意投诚的都收了。以白相如今的威势,怕是多少银子都不好使——比李家有钱的多了去了。 魏老夫人听了老王妃的话,轻笑一声,“你看,这就是你这等直性子的人所想不通的地方了吧。”不等瞪着眼的老王妃说话,她就接着道,“南直隶虽然是陪都,可到底天高皇帝远。冯相虽说是相,可和京里头那位姓白的比起来,到底差着远了吧?多少南直隶班子里头的人调到南直隶之后就再也没经过京,想要知道京里头的风向和消息,也就只有邸报了。可邸报上能看得出多少端倪?总有那等多心人,借着那些模棱两可的话来做文章。” 她示意谢凉萤给自己腰后头塞个隐囊,靠下去能舒服些。“只要他们敢吹,就有人敢信。别说南直隶的官员了,那儿的百姓怕是连邸报都没摸着过边儿,怎么知道事情的原委?”魏老夫人冷笑一声,“那个李老婆子,也是个蠢的。不知道是真把那些谎话当真了,以为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儿子女儿争气。还是信了那等欺瞒主子,惯会说好听话的下人们的挑唆。竟还真的就这么在南直隶横着走了。” 谢凉萤也觉得李家那么仗势欺人很是奇怪,她问道:“南直隶不是还有冯相,还有其他官员吗?他们怎么也不管管?” 魏老夫人嗤笑一声,点了点谢凉萤的额头,“傻丫头。” “诶?”谢凉萤被魏老夫人这一声给弄懵了。她揉着被戳痛的额头,不解地看着那两位老夫人。 “这个我倒是知道。”老王妃道,“南直隶虽然也有一套三省六部的班子,说是和京城一样,可谁都知道差得远了。除了冯相是圣上特地派过去□□的之外,旁的哪个不是削尖了脑袋想要往京里头挤的?这人啊,就不能有个急。一旦急了,就看不清形势。把个假麻雀当成了真凤凰。以为能靠着在京中有点花头的李家。” 这么一说,谢凉萤倒是明白了。难怪就连南直隶的府尹都愿意卖李家面子,想来大约是想届时让李家在皇帝跟前美言几句,把自己给提拔回京里头去。 “只是可怜了二姐姐,那么好的一个人,偏生去了那种地方。”谢凉萤不无惋惜地道,“如果定亲的时候,祖父祖母能够再把把关该有多好。” 魏老夫人冷笑,“谢家二老就算不点头答应这亲事,可你那好大伯认了人家做亲家,他们还能说什么不成?祖孙毕竟隔着一层呢,婚事说到底还是父母做的主。他们在家里头再大的权威,也压不过去。”她眸中精光一闪,突然正色地看着谢凉萤,“那老太婆不是折腾死了我那大孙女吗?李家并不止一个儿子,我觉着,不定南直隶还有旁的人家,也遭过罪。但是娘家人不敢出头,就生生受了这罪。” 谢凉萤若有所思,“老夫人的意思是……到了南直隶之后,叫人去查查有没有旁的和李家有干系的人家?” 魏老夫人点头,“不止这点子后宅事,我料他们胆子大过天,便是府外也不会少了欺男霸女的事。听说李老太爷有不少小妾?固然有人愿意送人给他,可又有多少南直隶当地的良家子被强抢进府的?我就不信一个都没有!好好儿的良家女子,一遭成了通买卖的妾侍,谁家能甘愿?不过是生挨着这股子气罢了。若是有人愿意替自己出头,他们第一个就会出来。” 谢凉萤把魏老夫人说的话,全都一一记下。 三人说话间,就到了驿站。还未曾下车,就听见外头一阵喧闹声。 魏老夫人心细,拦住了要赶着下车的老王妃,“先在车上等会儿,我们这次可没带几个小厮,大都是妇人。这里来往的大都是与京城相干的。阿萤可还没出嫁呢,万一冲撞了她,回头叫人认出来,对名声可不好。” 老王妃虽然不耐,但魏老夫人的话说的在理,所以也就忍着没下车。 三人等着嬷嬷在车外禀告说无事后,才一一下了车。 因她们这次出来乃是私事,身上并无公文,所以驿站是住不了的,就连歇脚都不行。驿站那是专给身带公文的官员,还有加急报信的报信官所预备的。寻常人到了这儿,都只能住在边上挨着驿站开的旅馆中。那些旅馆就是专做谢凉萤这些不能留在驿站的人生意的。 嬷嬷们在主子们下车之前,就已经使了银子,包下了一家看起来相比干净些的旅馆。旅馆的边上帷帐也已经搭好了,附近的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京中哪家贵夫人或者贵女出门,万万冲撞不得的。 这家旅馆乃是夫妻店,小虽小,但却干净整洁。谢凉萤环视一周,颇是满意。 “三位贵客请喝茶。”老板娘将刚刚从嬷嬷手里拿过的茶泡好了给她们端来。她在这里开了数年的店了,所以知道不少显贵人家是不吃外头东西的,所以并没有对嬷嬷们的举动有什么意见。反正银子不少就行了。 “有劳了。”谢凉萤捧起桌上的茶暖暖手。 闲来无事,她就打量起了这位老板娘。大约因为这次来的都是女客,所以老板就在后头忙活,前面招呼客人的活计就由老板娘来做了。 这老板娘长得倒是还行,称不上路人之姿,却耐看。一冲眼瞧着,并不觉得多美,但看久了,就觉得有种不同于京中贵女贵夫人们的味道。她身上穿了一件干净的青色麻布衣裳,麻料子很容易皱,但老板娘身上这套却很齐整,应当是穿之前就熨过了。她头上盘了个京城附近,寻常人家妇人所盘的妇人发髻,自己又做了些改动,看起来简单了许多。大概是因为每日要早早起来开店做生意,没有那等时间来盘头发的缘故。 谢凉萤看着老板娘的发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她猛地站起身来,凑到老板娘的跟前去,把人给唬了一跳。她并不顾老王妃和魏老夫人不赞同的眼神,一味地想要看清楚老板娘的发髻。 “哐当”一下,谢凉萤手里的茶杯跌在地上摔了个米分碎。旅馆里头干干的黄土泥地被茶水给浸湿了,谢凉萤一脚踩在上面,脏了一双绣鞋。 魏老夫人皱眉呵斥,“阿萤,坐下!像什么样子!” 谢凉萤指着老板娘的发髻,话还未出口两行泪就先落下来了。“敢问娘子,今日发髻上所戴的簪子是哪里来的?” 老板娘一愣,下意识地伸手去摸了摸发髻中的簪子。她见谢凉萤很在意,便干脆拿了下来递给对方。反正这簪子也不是来路不明的东西。 谢凉萤赶忙接过簪子,反复细看。 错不了!错不了! 老板娘不知道谢凉萤是怎么了,又是哭又是笑的。她怯生生地道:“这簪子乃是前些日子一个女子给我的。她问我能不能拿这根簪子换些窝窝给她,我见这簪子好看,就答应了。”她扭头看着面色阴晴不定的魏老夫人和老王妃,“是不是……这簪子有什么问题?” 如果真的有问题,那她可就不敢要了。不过几个窝窝换来的,也不值当什么钱。 谢凉萤紧紧捏着簪子,追问道:“那女子当时是什么样子?她往哪处去了?” 老板娘每日要接待的客人很多,所以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那女子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脸上脏得很,已经看不出原本的容貌了。不过衣服的料子虽然脏,却看得出原本应该是不错的,起码是富户人家的女子穿的了。她跟我换了窝窝之后,便问我京城往哪里走。我给她指了路,然后就再也没见过了。” 谢凉萤从腰间的荷包里抽出一张百两银票,塞到老板娘的手里,“我拿一百两跟你买了这簪子。” 老板娘欣喜若狂,一百两可不是个小数目,哪里有不同意的道理。 到了这一步,魏老夫人和老王妃若是还看不出什么,那就白活了这么多年了。 魏老夫人从凳子上慢慢站了起来,看着谢凉萤手里紧紧握着的簪子,抖着声音问她,“是、是……阿晴……” 谢凉萤不断地重重点头。 魏老夫人得了谢凉萤的肯定,一下子就朝后面倒了下去。幸好老王妃眼疾手快地把她给扶住了。 “还活着,还活着!”魏老夫人又哭又笑,“还活着!” 老王妃也双眼含着泪,不断拍抚着魏老夫人的背,重复着她的话,“嗯,还活着。” 老板娘抱着托盘,不着痕迹地往后退。她是真弄不懂这些京里头的贵人。 谢凉萤顾不上拿帕子,直接用袖子擦掉脸上的泪,把目光落在簪子上。 太好了,二姐姐还活着!   ☆、第66章 魏老夫人有些大喜之后的虚脱,谢凉萤担心她不自觉的表情外露会引起店家的起疑。乐-文-为了防止不必要的麻烦,她向两位老夫人提出回去车上,然后速速离开这里。等跑一段之后再另寻个地方停下来好好商议。 两位老夫人也有这样的担忧,自然应允了。她们只道魏老夫人身子不爽利,所以要离开店里去车上歇着。嬷嬷们另外又向店家要了茶水并一些吃食,防止后头路上要吃。 双珏落在最后头,等众人都回车上之后,她转过身看着老板娘。 老板娘看着双珏冷若冰霜的表情,登时吓得腿软。看打扮,这位应当是服侍人的,怎得一下子就和方才娇弱的样子不一样了? 双珏拍了拍手,几个黑影不知道从哪里闪了出来。个个都是彪形大汉,一色儿的黑衣,皆带着面具。老板娘根本看不清这些人是谁,不过也对他们的样貌并没有多大的好奇心。她的心思全在那些明晃晃的刀子上。 “老板娘是聪明人,应当知道我要说什么。”双珏缓缓地走向其中一人,从他的手上接过刀来。 刀尖的锋芒在太阳的照耀下分外刺眼。 老板娘浑身失力,跌坐在地上,不断地往后退。今日来店中的那些贵人们,分明就是顶顶显贵的。莫非方才自己说了什么,让她们心中不满了?得罪了贵人?还是那根簪子她本不该拿的?难道自己真的要命丧于此了?老板娘这时是真的后悔了,深悔自己当时不该见财起意。早知道就不同那破落户换东西了。原先看着是一笔天降的意外财,现在看来,那根本就是阎王爷的催命符啊! 老板娘想出声高叫,将帷帐外的人给惊动了,也将自家男人给叫唤过来。但还没出声,就被刀尖给顶住了脖子。她眸光垂下,感觉着那刀尖一点点地陷进她脖子的皮肉里头去。 双珏低着头,不带感情的眼睛里蕴含着杀意。“今日并没有人问过你任何事,只有三个京中官眷在你店里歇脚,是也不是?” “是是是!”老板娘点头如捣蒜。 双珏把刀尖一点点地往回收,“若等会儿有人问起来,方才坐着的是谁?” 老板娘“呸”了一口,“哪个王八羔子胆子忒大,竟敢同人打听官眷的消息。那是能随便跟人说的吗?也不长长脑子,若是他日官府寻上门来要捉了我去下大牢,你替我去啊,快些给老娘滚!”说罢,她讨好地看着双珏。 双珏将刀收回,往身后一甩,正好落在了方才取了他刀的汉子手里。 “这是给老板娘的谢礼。”双珏将一袋沉甸甸的布袋子放在桌上,发出极沉的声音来,“你救了我家姑娘的亲戚,大恩不言谢。” 老板娘愣愣地盯着那袋子瞧,知道这既是谢礼,也是封口费。 店外的谢凉萤见魏老夫人缓过神来,便不再担心。她撩开了帘子朝外头看,见仆妇们正在收拾帷帐,便道:“双珏呢?怎么不见她出来?” 双珏此时垮了个大篮子出来,蓝底白花棉布下头露出个绿叶菜的头来。她走到谢凉萤的面前,将篮子举高,笑道:“我怕主子们多吃了窝窝白面馒头,嘴巴会淡,就同店家又买了些菜和调料。算算时辰,等会儿怕是会歇在郊外,到时候给主子们解馋用。” 肉倒是不用愁,她有武艺在身,大可去林子里打些野味。 谢凉萤点点头,“还是你心细。” “魏老夫人可好些了?”双珏探头往车厢里头张望。 魏老夫人靠在隐囊上,并不露面,不过从语气上听来,已经好许多了。“已是好多了,咱们赶紧走吧,别耽误了。” “是。” 仆妇们加快了收拾的速度,不多时就又重新上路。 老板娘一直呆在店里不敢出来。等店门口的马车全都走了,她才从地上赶紧爬起来,冲着桌上的银子去,一把将钱袋子牢牢抓在手里。虽然不曾打开数,但她能掂出里头的分量,并不比谢凉萤给她的那张银票上。 正想高兴呢,老板娘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抬头朝屋顶去看,不管是梁上还是楼梯上,都没有人。她心里后怕极了,想着万一等会儿那些黑衣人再从不知道什么地方跳出来。她暗想,这钱且不能让自家男人晓得了,等日后急用钱的时候再拿出来也不晚。否则到时候再问上一问,那嘴上没把门的可不就泄露了吗?到时候闹个阖府杀绝了,可不是什么闹着玩儿的事儿。 按下这头老板娘想法子将银子藏起来不提,且说另一边谢凉萤她们在远远地跑出一段之后,正好在岐阳王府的庄子附近。 老王妃便提议,“且不妨先到我府里那庄子里头暂留,也做做休整。”她看魏老夫人脸色白得吓人,实在有些放心不下。 岐阳王府因老王妃年纪大了的缘故,所以是备着大夫的。只是车厢里头再坐不下一个大男人了,再者,里面还有谢凉萤这么个未出阁的闺女。索性去趟庄子,左右在京郊就有了谢凉晴的消息,所以并不是那么急了。 庄子里的人本没有预备着主子要来,所以什么都没准备。不过老王妃并不是计较这些的人,只让他们快快收拾间干净的屋子出来,好让大夫给魏老夫人看看。 要将整个庄子洒扫一遍很是累人的活儿,但只清扫一间屋子,倒是很轻松的。所以庄子上的人很快就按照老王妃的吩咐,把屋子给备好了。 魏家嬷嬷谢过了老王妃,就把魏老夫人扶了进去歇息。老王妃就带着谢凉萤,在里间树起一道屏风做隔断,然后才把大夫给叫了进来。 魏老夫人躺在床上,从放下了床帐子里头伸出一只手来,让大夫搭脉。她在里头闭目修神,一边听着老王妃的话。 “我想着,现在是不是赶紧派了人回京一趟,让魏家速速往京郊这边儿来找找。保不准就能把人一下给找着了。”老王妃在心里合计了下,“我们王府里头人是尽有的,谢家是出不了人,阿萤也不好再去找云阳侯——总不好叫个大男人总是烦咱们女人家的事,到底是在朝堂上干大事的。” 魏老夫人也觉得这样可行,“让人入京之前,把魏家的庄子都给跑一遍,就说是我说的,所有的人都出来找人。若是耽搁了收成,我拿私房银子双倍补贴给他们。倘使有人能将阿晴给找到了,我就允了他全家除籍,放出去当良户。” 谢凉萤却在这时提出了不一样的想法,“一路过来的时候,我有在想……那店家认不得二姐姐,也没法儿跟咱们说将簪子予了她的人长相。会不会,二姐姐在逃过来的时候,撞上了不法之徒?偷了她的财物和衣服。” 她知道这话说出来很扫兴,甚至有诛心之嫌。但是倘若两家兴冲冲地去找人,结果人是找到了,却并非是谢凉晴,岂不是就空欢喜一场?到时候怕是对大夫人和魏家的打击更大。倒不如现在先把最坏的方向给想好了。 老王妃偷偷看了一眼谢凉萤,心里给她竖了个大拇指。这点她未必没想到,只是却不敢说。她与魏老夫人认识多年,总不想叫她太过担心。但谢凉萤说这话确实没关系的,只要没出嫁,就还当是个小孩子,与谢凉晴又是一个屋檐底下的堂姐妹。要说她对谢凉晴有歹心,那是绝不会叫了人去南直隶察看的。只是单纯地往最坏的方向做打算而已,何况的确有这种可能。退一步讲,也算是思虑周全了。 床帐里头沉默了许久。 谢凉萤的心高高地悬起,生怕魏老夫人因为自己的话而发了怒。老王妃也做好了准备,随时在魏老夫人跟前替谢凉萤打圆场。 “那……依你的意思,是咱们就不用找人了?”魏老夫人的眼角沁出了泪,顺着流进了发髻里面。她没法儿责怪谢凉萤,因为说的在理,但是却不甘心。也不敢想谢凉晴真的遇上了这样的遭遇。 谢凉萤见魏老夫人没生气,心里的大石也就落下了。她在心里舒了一口气,振了振精神,道:“人还是要找,但咱们还是得往南直隶那头去。万一就此回转,到时候才得了人还在南直隶的消息,岂不悔恨终身?” 魏老夫人闭了闭眼,把那点眼泪全都沁了出来。再睁开的时候,已经坚定了心意。“派人往京里头去报信,往谢家也知会一声,好叫我那女儿放宽了心。咱们等会儿接着往南边儿走。” 老王妃忙道:“就叫我庄子上的人去吧,这里有几个是陪着我孽孙一道儿长大的玩伴,马骑得没话说,一准比你家的快。”不等魏老夫人答应,她就扬声把管家给叫了进来,“去,叫刘家那个二小子骑上庄子最好的马,往京里头去报个信。沿途若是顺路,就上魏家的庄子走一趟,一并报了信。” 管家将要报信的内容重复了一遍,得了老王妃的确认后,又道:“既是找人,那咱们庄子难免也要派了人出去,我这就去安排。” 老王妃道:“魏老夫人出了钱,我又岂能落下,同她一样,只要将人给找到了,我有的是赏钱给你们。” 谢凉萤在老王妃吩咐的时候,向下人们要了纸笔。事态紧急,也顾不上研墨,只沾了点草草地写了封信。此时见他们说完了,就将信让双珏交给了管家。“劳烦也替我跑一趟云阳侯府的庄子,等各家传到信之后,替我把这信交给我在贡院边上的铺子。” 她转头看着老王妃,“虽说动不了阿简在京里头的人,但庄子上的人应当不要紧。” 从京郊一路找过去,非极大的人力不能行。自然是人越多越好。 魏老夫人和老王妃就不推辞了。 管家领了命而去,大夫又从行医箱里取了常备的药给了魏老夫人,“并无大碍,只是上了年纪,心情断不能这般大起大落。” 魏家嬷嬷收了药,谢过大夫。魏老夫人便道:“既然无事,那咱们赶紧动身。为着我已经耽误了许久,万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谢凉萤有些担心,“老夫人可还撑得住?咱们多歇一会儿也行,左右差不了这么些时候。别说老夫人,就是我也累了呢。” 魏老夫人一边在嬷嬷的搀扶下起身,一边哭笑不得,“你就哄我吧,你这般年纪,正当是精力最好的时候。你要不行,那我们这些老骨头,早就松成一把散沙了。” 见魏老夫人执意要上路,谢凉萤也就不再说什么。一行人即刻又收拾了起来。幸而方才念着应当很快就走的,所以并没有拿很多东西下来,这时要收拾起来也快的很。 不过片刻功夫,她们又重新上了往南直隶去的官道上。   ☆、第67章 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到了南直隶,谢凉萤一行并不先忙着去李家找人兴师问罪,而是转去了冯相府上。 老王妃一边吩咐车夫把车赶得稳些,一边想谢凉萤解释道:“咱们初来乍到,到底不明就里。李家是此地的地头蛇,但除却了他家外,还有旁的。冯三虽不是陪都长大的人儿,却在此地专营了十年有许,比咱们可了解多了。” 也许冯相与曹夫人对李家这么个小门小户的并不放在眼里,但同在一个地界,多少还是会有所耳闻的。老王妃早在路上就修书一封派了人快马赶着送到南直隶的冯相府了。倘使路上没出意外,应当已经在曹夫人的手里了。 谢凉萤点点头,转去看着魏老夫人。她们三个人之中,得数魏老夫人的身子骨最差。老王妃当年是跑得了马,抡得起刀的巾帼,谢凉萤又是年纪轻轻,魏老夫人比不得她们两个。一路颠簸下来,已是精力大半没了。前几日还算好些,等快到南直隶的这后几日,几乎天天都能睡上大半天。她吃得还少,而路上又实在没法儿像在京中府里头一样,想吃什么就有什么。 后来就连老王妃都重视了起来,顾不上什么男女大防,直接让大夫上了马车给魏老夫人时时看着。这般折腾,直叫魏老夫人不好意思了起来。她不免叹道:“到底人老了,不中用了。” “说什么呢。”老王妃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我还比你大上几岁呢。按我说,都是你小时候不跟陪着我去跑马的缘故。要同我一道儿小时候练起来,现在才没那么麻烦呢。” 魏老夫人哭笑不得,“说的好像你身体多好似的。” “那也比你好多了。我是自己个儿不忌口,要不然更好着呢。”老王妃一脸的得意样儿。 魏老夫人揶揄她,“你也知道是你自己的缘故啊,还整日地在人前数落你儿子同媳妇,弄的他们不孝一般。” 老王妃脸上一红,扭过身同魏老夫人置气。 魏老夫人笑而不语,转过脸对谢凉萤道:“这段日子辛苦你了。” 谢凉萤摇摇头,浅笑着道:“我虽非大伯母所出,但论起亲戚来,也得叫老夫人一声祖母。孙女儿孝顺祖母,只有做到不够的,哪里有辛苦的道理。” 老王妃“扑哧”一下笑出声儿来,“看看这嘴甜的,啧啧啧。” 谢凉萤低了头,轻轻咬着唇。 魏老夫人看出她的不好意思来,用手肘捅了捅老王妃,瞪了她一眼。人姑娘家的,脸皮儿薄着呢。 老王妃清了清嗓子,刚想把话给岔开去。外头的嬷嬷就道了声到了。 马车停了下来。 老王妃先掀了帘子,见曹夫人已经笑意晏晏地站在台阶上了。她忙不迭地下的车来,迭声道:“可算到你家地界了。哎哟,我真是一把老骨头了,这么些日子的车都做不得了。你说你前些日子进京是怎么受得了的?” 曹夫人生怕老王妃走的急了,脚下不留心给崴了脚,忙过去把人搀住。她笑道:“冯三可不是担心我闷着吗?所以特地走了水路。船上没那么多规矩,我还能跟着他一道出了舱看看江景。” 老王妃撇嘴,“他倒是个疼媳妇的。” 大家都是认识的,所以一些介绍就给免了,不过彼此寒暄会儿,曹夫人就把人给迎进正屋里头去。 冯相与曹夫人只一子一女,早就长大成人了。女儿嫁去了湖广,儿子也步入了朝堂,因冯相与皇帝关系好,所以早早地得了青眼,外放去了浙江做个知府,只等年限一到,就调去京中做京官。所以相府虽大,却也只有冯相夫妇两个住着,显得空旷。 大家进了正屋,方坐下,曹夫人就把一大叠纸给放在桌上。“老王妃信一到,我就差了人去找了。城里的大牢这段日子关的个个都是有据可循的,与李家并没有什么关系。我想来想去,大约李家是动了私刑。把人给偷偷拘在自己府上。”她从那叠纸里头抽出一张来,“李府的地形图。” 谢凉萤凑过去,看着老王妃手里的地图,怎么看都不像哪里有个能押着人的地方。 老王妃倒是看出些不妥来。她沉吟了一番,问道:“这李家的花园子就这么大?” 曹夫人早将那地形图熟记于心,不用再看了。她捧着茶碗,用盖子拂了拂茶汤面儿,道:“说是李老婆子喜欢赏花儿,但我也没看出来她哪次有办过什么赏花宴的。每次宴会都是什么宫里头赏了东西出来呀,儿子得了何处的稀奇物件儿,叫大家伙儿去开开眼界。那园子我也进去逛过,并没有什么可称道的地方。” 老王妃又向曹夫人要来了城里的舆图。这不是轻易就能拿到的东西,舆图乃是涉及到了城关边防,寻常不能与人看的。不过冯相信得过曹夫人,书房里头的东西都是由着她取用。所以拿个舆图对曹夫人而言,并不算什么难事。 魏老夫人没接触过这等,所以也就不凑热闹了。老王妃是上过前线的人,自是看得懂。谢凉萤有心想看想学,但又怕日后被落下口实,心里便纠结了起来。 老王妃拿着舆图,朝谢凉萤招招手,“你来,帮我看看。我眼睛不大好。”她指着一处地方,“你替我瞧瞧,这儿可是条暗河?” 曹夫人知道这是老王妃看出谢凉萤想去看又不敢看,所以特地找的借口。她把头扭到一边,抿了口茶,当作什么都没看到。冯相和曹夫人虽说忠心皇帝,但到底还是有几分小心思的。南直隶说破了,就是个养老的地方,谁不想身在政|治|权|利中心,一展心中宏图抱负呢?京中此时虽风起云涌,是风暴中心,但风险越大,回报也越大。手中权力越大,能做的也越多。 冯相在南直隶呆了十几年了,也想着回京。但是没有借口,就是皇帝也不好开这个口。冯相回京,就得派别人来,派谁呢?在当前由白相掌控着官员调控的话语权的情况下,皇帝未必能真的就把自己的心腹安排在南直隶的险要位置之上。 所以对于冯相和曹夫人而言,和谢凉萤处好关系,不说多近,有些事儿睁一眼闭一眼足矣。届时谢凉萤回京,在薛简跟前说一嘴,那人家自然会上心。一个能从暗部刺客一路升到开府封侯的男人会有多简单?闻弦声便知其雅意。薛简上位,靠的是军功,而非佞宠,白相想动他还是要掂量几分的。要么对薛简一击即中,将人干干脆脆地就杀了。否则就是给了薛简翻身的机会。以薛简的年纪和身体,想要熬死白相,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没了白相的白家,还能兴得起什么风浪来? 就算白相一朝成功扶着皇长子登基,难道不怕薛简倒而不僵,带人打着清君侧的名头来逼宫?以薛简在军中的威望,必是能行的。到时候白家的屁股还没坐稳呢,就得落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曹夫人心头冷笑,白贼眼下是势大,可一朝倒台,却也跌得更惨。 谢凉萤对曹夫人的盘算丝毫不知,眼下正替老王妃看着舆图。她顺着老王妃手指着的地方细细看去。舆图并不十分明晰,曹夫人还是有数的,并没有拿边防那等细致的给她们。但在靠近城南的位置,有一处用小字标着暗河二字,并没有具体画出地势图。 她皱着眉,“有是有,但不知道这究竟是个地名儿,还是……”说着,她把疑惑的目光投向了曹夫人。 曹夫人干脆道:“南直隶并没有什么地方叫暗河的。我想着应当就是那块地方底下有河水吧。也不知道为何没画出来。” 谢凉萤得了答案,低头用手指在那一处附近慢慢点着。 李家的宅子,便是在城南。还占着好大一块地方。 “老王妃的意思是……暗河流经李家宅子下头?然后李家借着地势造了个比旁人都大的花园来,但花园底下却是个……”谢凉萤不确定地问着,“若我是李家人,这个地方建个水牢是再好不过了。旁的人也不会想到。地下阴暗冰凉,再泡在冷水里头能将人生生折磨死。” 说着,谢凉萤如身临其境般地打了个冷战。 老王妃将谢凉萤揽过来,搂了搂她的胳膊,替她取暖。对她的话肯定道:“我便是这般想的,但眼下无凭无据,不好胡乱开口。那是人家的宅子,也不好随意进去勘查。” “这倒无妨。”魏老夫人喝了一碗热茶,身子有些缓过来了。她指着守在谢凉萤身边的双珏,道:“我看这丫头身手就不错,不知有没有这个胆子去夜探。” 在京郊驿站边上的店里头,谢凉萤是没注意,但魏老夫人在店外收拾帷帐的嬷嬷却是看到了,转头就将这事儿私下告诉了魏老夫人。魏老夫人对双珏的举动并不反对,身在外地,谨慎些的好。何况双珏只是恐吓了人家,并没有动杀机。 老王妃听了,朝双珏招招手,把舆图并李家宅子的地图给她,“你瞧瞧,可有把握。” 谢凉萤怕双珏为难,忙追了一句,“若是不行,万万莫要逞强。” 双珏朝她一笑,知道谢凉萤是担心她出了什么意外。她接过两份地图细细看来,而后道:“今夜便可去,只是我此次出门,未曾带夜行衣。怕是要废些功夫。” 老王妃笑道:“这有何难,我这儿就有。改改大小,可比现做要方便得多。” 魏老夫人忍不住地讥她,“出个门还带着那劳什子,真当自己是出来行走江湖打家劫舍呢。” 老王妃回了一个大大的白眼,从鼻子里头重重地“哼”了一声。   ☆、第68章 谢凉晴站在谢府的大门口,呆滞地望着那块陌生而又熟悉的门匾。她想举步往前,又犹豫了。她看看自己身上的穿着,如果是几年前有人告诉她,有朝一日自己会一身褴褛,乞讨度日,怕是自己怎么也不肯信的吧。 二品参知的孙女,八品五经博士的女儿。外祖家是举国出了名的书香门第。她的家世,要权势有权势,要清贵有清贵。一介京中贵女,岂会落得这般下场。 谢凉晴觉得自己的双腿仿佛被人给灌进了满满的石头,举步维艰。她慢慢地向着谢家的大门走去,心里有些激动。吃了这么多的苦,终于到家了。仿佛流亡路上的一切都是做梦一般,只等她走进了谢府大门,在软软的床上睡上一觉,醒来后又是那个彼时尚未出嫁,无忧无虑的谢家二姑娘。 她离谢府大门越来越近,但眼前的景色却越来越模糊起来,渐渐地有些看不清了。一瞬间竟仿佛化成了烟雾,渐渐地消散开去。谢凉晴有些急躁地加快了脚步,想冲过去抓住那些烟雾,把它们拢在手里。重新捏成那个自己在南直隶做梦都梦地真真儿的谢家。 “哪里来的叫花子!不知道这是谁家吗?快些给我走!” 一个男人的声音打破了谢凉晴眼前的景象。那些烟雾重新聚集了起来,成了那个她熟悉的谢府,但又让她觉得好陌生。她伸出手去,想摸摸看是不是真的,却被人“啪”地一下给打掉了。 “没听见我说话吗?!快些滚!”那个仆役打扮的男子不耐烦地冲谢凉晴挥挥手,“滚滚滚!这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要讨饭上酒楼茶肆去。再不济,上城门那头的施粥铺子。” 谢凉晴终于清醒了些。她抬头看着那个仆役。这个男子,她是认得的,在谢府当了好些年的门房了,只不知道名字。这也不奇怪,她一个内宅小姐,怎么好随意去问外门小厮的名字呢。保不准叫人传出什么小姐与仆役私奔的话来,这样的名声,谢凉晴是不敢要,也要不起的。 “我、我是谢家的二小姐,你去找魏夫人来,她一见我就认得的。”谢凉晴已经许久不曾开口说话了,一路来也很少吃饱穿暖,所以吐字有些不清。但她的思绪却很清楚,知道如今凭自己这个样子,很难取信于人,但只要魏氏一出来,她就立刻得证清白。 那门房斜睨了谢凉晴一眼,嗤笑道:“我在谢家当了这么多年的门房,还是第一次遇着有人上门冒充是咱们府上小姐的。真是给脸不要脸。” 门房原是见谢凉晴一个女人家要饭有些可怜,虽然语气不耐烦,但却给她指明了上哪儿去要些东西吃。如今见谢凉晴不领情,还胆敢“冒充”府上的二姑娘,心头就起了火。 他能当上谢府的门房,乃是因为身上的一股子神力。他此时抽出了大门的门闩,高高举了起来,双目瞪地弹出,“我警告你哈,再不走,就休怪我手里这根棍子不长眼睛。” 谢凉晴的眼睛这一路几乎都快要哭瞎了,此时已经干得流不出泪来。她用脏得已经看不清原本样子的破烂衣服拼命擦着脸,对那门房吼道:“我是!我没有骗人,我是谢府的二小姐,魏家的二外孙女。我是谢凉晴!你让大房的魏夫人出来见我,她认得我!” 她的语气近乎绝望。 求求你,相信我好不好?我真的不是骗子,也不是叫花子。我是谢凉晴,我是谢凉晴啊!娘,娘你在哪里……是阿晴回来了,你出来看我一眼啊! 门房手里的棍子重重地砸在了谢凉晴的身上,将她打翻在地。 谢凉晴趴在地上,半天起不来。她觉得自己全身上下的骨头都似乎被打断了,处处都疼得厉害。纵使如此,她还是慢慢地在地上挪动着自己的身体,朝着谢府的大门爬去。她的嘴里喃喃道:“我是谢凉晴,谢府的二小姐,你让我娘出来见我,出来见我……” 门房原还打算再补上一棍,但看谢凉晴在地上蠕动的样子太过可怜,心里便有些心软。同时他也怕把人给打死在谢府门前,自己会吃挂落。毕竟谢家宅子左右前后,都是在宫里头有名有姓的官员,到时候若是因着这件事被言官参上一本,谢府怕是吃不了兜着走。谢家不舒坦,自然不会让自己这个罪魁祸首好过。 谢凉晴以为自己已经快爬到谢府大门的门槛上了,但实际上不过是寻常人的几步距离罢了。她的眼里滚下血泪来,双手在地上死死地扣着,谢府门前的泥地上被她划出十道深深的痕来。泥土嵌进了谢凉晴的指甲里头,因为太过深入,指甲的缝隙中渗出了血丝。 门房站在台阶上,看着台阶下的谢凉晴,如同看一只蚂蚁一般。他往里头探头,向另一个正在磕着花生,喝着劣质酒的门房道:“出来搭把手,这个要饭的眼见是要不行了,断不能叫人死在府门前,否则咱们一身骚跳进护城河里头都洗不干净了。” 里头那人老大不情愿地放下酒杯,拍了拍手上的花生红衣屑,从里头走出来。两人一个抬头一个抬脚,把还在地上爬的谢凉晴抬到稍远些的街上。 门房在临走前对谢凉晴道:“你要饭啊,这儿合适些。大街上人来人往的,善心人多得是。别再来谢府了。”说罢丢下人掉头离开。 街上路过的人见谢凉晴是被两个打扮得体干净的仆役抬出来的,还当是哪个府里头犯了错的下人在府里头受了私刑之后被主人家赶出来的,没人敢往她跟前凑。行人大都只匆匆瞟去一眼,心头道一声可怜,脚步却未曾停下过。 谢凉晴在地上挣扎了许久,才终于爬了起来。她如今已是看不大见了,只得摸索着往前走。偶尔会听见有店家不满地对她道:“走路看着些!都快撞上我东西了。” 谢凉晴冲着声音的来处,对店家道一声抱歉。然后继续往前面慢慢地挪步。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走去哪里。她突然想起自己的外祖家,自小疼宠自己的外祖父母和舅舅舅妈们,一定会见她的。但想起方才谢府门房对自己的态度,她又犹豫了。 如今自己这一身打扮,真能进得去魏家吗?会不会也被门房给打一顿,再抬来大街上? 原本凭着记忆迈出去的步伐又停住了。 “前头的人小心!” 谢凉晴听到身后传来马车声和车夫呼叫的声音,她转头去看,模糊地看见一辆马车似乎正朝着自己过来。她想避开,但是身体完全动不了,竟一下就被冲过来的马车给撞倒在了一边。 车夫道一声“晦气”。他原想就这么偷偷走了了事,车厢里的人却问:“方才可是撞着人了?” 车夫只得赔着小心道:“是我的不是,魏先生你腿脚不好,别下车了,我去瞧瞧便是。” 车厢中的魏阳从身上摸出个装着银子的荷包来,手伸出帘子,将荷包递给车夫,“同那位伤者说,我还有急事,这些权作是医药费。若还不够,届时只管去铺子里找我便是。” 车夫接过银子,连声道魏阳是个善心人。他一脸嫌恶地朝又脏又臭的谢凉晴走过去,远远地就把荷包扔在谢凉晴的面前,“魏先生说了,有急事,这些就是医药钱了。若有不够的,就上贡院那边儿的脂米分铺子去找他。你到了贡院问一声魏先生在哪儿,那边的人会给你指明方向的。” 谢凉晴抖着手伸出去,一把将那荷包攥紧。那荷包料子用得不算顶好,但也算是中上了,上面的绣线用手摸着就是玉芝楼的,丝毫不吝地细细密密地绣满了一朵花儿。荷包鼓鼓囊囊的,一摸就知道里头有不少碎银子,别说看病了,就是在京里住些日子也尽够了。 贡院的脂米分铺子,应当就是五妹妹的铺子吧。魏先生……魏先生…… 谢凉萤的眼里又落下血泪来。他救了自己一次,又救了第二次。 也好,虽然算不得真正的见面,但起码听见了他的声音。谢凉晴想起在南直隶最后的日子里,自己向老天爷许的愿。大约,自己是真的要死了吧。 马车从趴在地上攥着荷包的谢凉晴身边缓缓驶过。 帘子被风撩动,露出一个角来。魏阳从那缝隙间朝外头看,视线扫过地上的谢凉晴时,心中一动。他忙让车夫把车停下来。 车夫嘟囔了一声麻烦,却还是把车停了下来。他扶着腿脚不便的魏阳从车上下来。 马车已经离谢凉晴有一些不短的距离了。魏阳一边叫着“谢二小姐”,一边在车夫的搀扶下走过去。 谢凉晴听见魏阳喊她,心里一时有些慌。竟不知哪里生出来的力气,一下子从地上挣扎着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前跑。 魏阳并不确定这个衣着褴褛的女子就是谢凉晴,但他素来相信自己的直觉,不看到正脸,不得到对方的否认,他是不会轻易罢休的。见自己追不上,魏阳就扬声向周围的看客求助,“那位女子是我东家府上的,还请大家替我将人截住,我定有酬金相赠。” 一听有钱拿,行人们纷纷动作起来。一个谢凉晴怎会是他们的对手,很快就被带到了魏阳的跟前。 魏阳履行了承诺,将酬金给了将谢凉晴带来的那个路人。他看着把头扭到一边,不愿看着自己的谢凉晴。许久,叹了一声,牵起谢凉晴的手,“谢二小姐身上有伤,且先随我去医治吧。” 谢凉晴想挣开逃离,但却始终没能挣开。她抬起头,看着魏阳的背影。 魏阳因为脚有些跛,所以从背后看的时候,能特别明显地感觉出来他走路时的起伏。 谢凉晴的心情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仿佛每一次自己最不堪的时候,都是撞见了魏阳。这个对自己无意无情的男子。那与旁人不同的背影,就是她此刻心中最坚实的那颗大树。可替她遮荫,可护她周全。 将谢凉晴扶上马车,魏阳向车夫道:“回铺子,今日不出门了。” 车夫道了声是,让魏阳坐稳了,将车重新赶回了铺子。 谢凉萤的铺子并不算大,能住人的屋子,就只有早早地就准备好的魏阳的那一间。魏阳将谢凉晴带到屋里里头,将里面稍微收拾了一下,对谢凉晴道:“我去给谢二小姐打盆水来清洗一下。” 不等谢凉晴答应,他就出了屋子,打好了水上前面铺子叫了个闲着的女伙计,去帮谢凉晴洗漱。 那女伙计见了谢凉晴便皱紧了眉头。她一边替谢凉晴清洗,一边道:“姑娘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谢凉晴慢慢地摇了摇头。比起在李家受的那些苦,这点皮肉上的痛称不上什么。虽然凳子并不算舒适,但坐着心里却很安定。擦洗身体的巾帕并不柔软,却让她感觉自己那些绝望被一点点地抹掉了。 女伙计换了三桶水,才算把谢凉晴给收拾干净了,还特地从铺子里取了一些给客人们试用的脂米分来给谢凉晴打扮。谢凉晴原本想拒绝,却拗不过女伙计。 女伙计将打扮一新的谢凉晴转到镜前,让她自己看,“女子呀,就是时时刻刻都要将自己给打扮妥当了。要是自己心里头都没有自己,那谁还会把自己当回事?”看着谢凉晴的侧脸,女伙计不由赞道,“娘子底子可长得真是不错,这般一收拾,越发显出来了。” 谢凉晴看不清镜中的自己,她伸手摸摸脸,涂抹了脂米分后的皮肤从粗糙变得柔滑细腻,虽比不上出嫁前吹弹可破,却也不算差。她在心里不断地重复着方才女伙计无意间说的话。自己在意自己…… 她不知道女伙计经历过什么,才会有这样的感慨。但此时听到这番话,谢凉晴却觉得自己能深深地体会。如果在当时议亲的时候,自己不将谢家的利益摆在第一位,而是明确地向母亲、父亲提出自己的不愿意,是不是现在就不会落到这般田地?倘若当时,自己正视自己对魏阳的情意,并不将这份感情埋藏在心里,而是鼓起勇气和魏阳说清楚,不遮遮掩掩的,会不会魏阳这个烈郎就会怕了她这个缠女? 谢凉晴不知道自己从哪里得出的结论,她就是知道魏阳心里是有她的。兴许并没有更深的爱意,但却是有好感的。 为什么自己当初不抓住那一点点喜欢,勇敢地告诉魏阳,希望他来谢家提亲。自己并不在乎他的身份,也不介意他的家境。 是,她是女孩儿。谢家金尊玉贵地养着她到了十几岁,她的确该为家里头做些什么来回报这十几年的养育之恩。 可她更是个人啊!并不是傀儡师手里头的傀儡。她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情绪。 谢凉晴将自己的一双手举高在眼前。这双布满伤痕的粗糙的手,难道不足以回报谢家吗? 她将展开的双手渐渐收紧,成了一个拳头。 以后,她要为自己而活。把自己放在心里最重要的位置上。 魏阳敲了敲门,“好了吗?” 女伙计扬声笑道:“魏先生进来吧。”她把谢凉晴转向魏阳,像献宝一般,“魏先生你瞧。” 魏阳在一瞬间,仿佛又看见了过去的那个谢凉晴。那个娇羞,却风华正茂的谢家二小姐。在今日初遇到现在,魏阳不曾问过谢凉晴遭遇了什么——只看她的那样子,他也能猜测一二。自己亲眼看着一朵风中娇弱却坚韧的花儿,就这样一点点地凋谢成现在这个样子。他有点后悔,如果当时没有把谢凉晴的心意往外推,是不是此时的谢凉晴还会是那朵娇弱却坚韧的花。 女伙计看出魏阳和谢凉晴似乎有话要讲,所以随便寻了个由头就回前头去了。把屋子留给了他们两个人。 “谢……”魏阳刚说了一个字,就被谢凉晴给打断了。 谢凉晴觉得如果自己现在不说,以后都不会有勇气再说了。她用看不太清的眼睛望着站在门口背光的魏阳,“魏公子,我知道你心中当是有数的。虽然以出嫁妇人的身份,说这话很不妥当。但我这次必是要与李家划清干系的。”谢凉晴在心里拼命给自己鼓气,她觉得自己几乎要把这几十年来所有的勇气都在此刻用尽了,“我一直、一直心悦魏公子!” 魏阳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正当他还在纠结答应还是不答应的时候,谢凉晴接着说了下去。 最重要的话说出了口,谢凉晴心里松了一口气,后面的话就能轻易说出口了。“我知道现在的我已经配不上魏公子了,我也不强求魏公子能对我这份心意有所回应。”谢凉晴苦笑,自嘲道,“回京之后,我怕是再没法儿出门的了,谢家不会允许我再嫁。不过这样也好,我就能永远守着这份心意活下去。” 谢凉晴说完,就目不转睛地看着魏阳,等着他的反应。 “阿晴!”魏氏一边叫着谢凉晴的名字,一边出现在了门前。 魏阳为后面的魏氏让开了路,他并不敢看谢凉晴发亮的眼睛,在这一瞬间,他竟觉得自己有些怯懦。他不敢回应谢凉晴的感情,也不敢拒绝这份于他而言有些炽烈的情意。他无比得庆幸,觉得魏氏来的真是恰到好处。 魏氏抱着谢凉晴痛哭,“我的阿晴,你可真真是受了大苦。”她上下摩挲着谢凉晴,“瘦了这许多,你怎么上的京城?” 魏阳的逃避让谢凉晴有些失望,不过她心里却轻松了很多,一直悬在心里的话,今天终于说出口了。 谢凉晴抱着魏氏,强迫自己不去看魏阳近乎逃离一般的背影,朝魏氏笑道:“这些说来话长,等我同娘回去之后再慢慢说。” 魏氏擦了一把泪,怒道:“魏账房派来的人都说的一清二楚了!这起子小人真真是越发嚣张了,竟连主人家都不认得。我听说,还拿棍子打你了?疼不疼?打在哪儿了?”她上上下下地摸着谢凉晴的身子,在摸到腰上的时候,听到谢凉晴轻声呼痛,她大为紧张道,“是打在这儿了?” 谢凉晴捂住魏氏要扯开她衣服看伤的手,“咱们回去了再说。这些都是小事。” “是是是,咱们先回去。”魏氏把脸上的泪抹干,“娘接你回家去,你想吃什么想做什么直管说,有娘给你撑腰。” 谢凉晴在上马车之前,回头看了眼铺子。方才那个替她清理的女伙计正站在门前朝她笑得灿烂,但魏阳却避而不见。她向那女伙计点点头,低下头自嘲地一笑。 回谢家的马车上,谢凉晴靠在魏氏的怀里,低声地问她,“娘,我这样逃回来,祖母和爹……会不会不高兴?” 魏氏冷笑,“他们有什么资格不高兴?难道非得叫我两个女儿全死了?他们就高兴了?”魏氏不顾仪态地呸了一口,“阿晴你大可放宽了心,你如今平安回来,娘也就能安心了。等你外祖母一回来,娘就立刻同你爹和离。” 谢凉晴听到和离二字,心头一惊,却先问了魏老夫人的去向。“外祖母上哪儿去了?可是身子又不妥当,去庄子上养着了?” 魏氏心疼地揉了揉谢凉晴,心道这个孝顺孩子。她道:“你外祖母得不到你的切实消息,担心你,特地跑去了南直隶给你撑腰,讨个公道。你五妹妹也去了,云阳侯还请了老岐阳王妃给压阵。” 谢凉晴心里有些感动,她紧紧地抱着魏氏好一会儿。然后才问:“娘方才说要和离?是怎么回事?” 魏氏道:“这事儿我已经同你外祖家商量过了,你外祖父母并几个舅舅都答应了。你爹一心就想着自己个儿的官职,谢家的声誉,半分不把你放在心上。”魏氏的声音里有些疲惫,“其实何止是你,如今他也越发不把我放在心上了。日子过成这样,着实没意思,不若和离了各过各的,他自在,我也自在。” 魏氏把谢凉晴往自己怀里拢了拢,一脸正色,“到时候你可得站在娘这边儿,我要把你一起带走的。” 谢凉晴有些讶异,“那大哥呢?” 魏氏叹道:“他现在大了,我越发管不住了。他是男儿,自不比你女子过的艰辛。我若不将你带走,你在谢家必不会过得很好。若是李家愿意罢休,也就算了,倘若上京来讨人,你信不信你那个爹会双手把你送出去?” 谢凉晴哪里会不信?她靠在魏氏的怀里,心里还想着女伙计说的话。 不知道魏氏这样,是不是也算是把自己摆在心里头。   ☆、第69章 皇帝扫了一眼面前桌上放着的《劾李经义疏》,似笑非笑地看着前头躬身立着的薛简。 “鸿胪寺左少卿怎么惹你了?”他指了指弹劾书,“你这上头可是给他列了十大罪状啊。” 薛简脸不红心不跳,大大方方地回道:“微臣这是假公济私。” “哼。”皇帝嘲讽似的朝他笑了一声,捡起那份弹劾书,只看了第一条,便道,“李经义还行贿?跟谁?白相?” 薛简一脸鄙夷,“白相没收,李大人那算是行贿未遂。” 皇帝挑了挑眉,把身子往后舒展,挑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圈椅上,“朕看也是,李经义那样子白相怎么瞧得上。若能入他的眼,怕是白家也差不多了。”他又在上头点了点,“说吧,朕也懒得看下去了。” 薛简一脸无奈,“臣这次还真是假公济私了。” 皇帝好整以暇地看着薛简,这个无亲无故的男子,能叫他假公济私的,大约就是谢五了吧。他朝薛简扬了扬下巴,示意薛简接着说。 “谢参知家的两位姑娘先后嫁去了南直隶李经义家里头,如今一个死了,一个勉强逃了回来,却一身伤。臣的恩公和那谢家的陪嫁还让李家给扣下了,如今生死未卜。”薛简道,“哪个做官的身上清白了?微臣也不敢说这等话。李大人素日里是个混条子,但真想抓出错来,那是两大把的小辫子。比照着御史的来,凡事往大里头去说,不是国蠹也是国蠹了。” 皇帝笑着用手指点了点薛简。随即沉下了心思,想了片刻,“你媳妇儿上南直隶替她姐姐讨公道去了?” 薛简不满道:“陛下,这还没成亲呢。”而后他迅速小声地禀告,“魏家的老太太也去了,我还请了老王妃压阵。” 京中的老王妃多了去了,皇帝根本就不用想,就知道薛简说的老王妃是哪一位。恐怕也只有这位,一把年纪了还不愿意闲着,尽爱往外头跑,也不想想岐阳王夫妇担心成什么样。 皇帝笑道:“老王妃怕是念着曹夫人了,否则便是我去也请不动。” 薛简不置可否,“老王妃是个心善人。” “善心,可不是傻子。”皇帝将那份弹劾书放到一边,让李总管收好。 薛简见李总管收了弹劾书,心里一块大石就落下了。这是皇帝允了的意思。 果不其然,第二日朝堂之上就炸开了锅。薛简很少上折子,一上就是弹劾上疏,还要掰掉朝上的五品官儿。御史们倒是很开心,觉得自己后继有人,平日虽也有些看薛简不顺眼,却觉得他这份奏疏写的很有几分水准。 “年轻人,不错。”柳太傅笑呵呵地拍了拍薛简的肩,在同僚的搀扶下颤巍巍地离开。 能被柳太傅这么夸赞,百官对薛简投去的目光就又多了几分不一样的意味。 薛简为候,按例是当不得相爷的,但若操作得当,却是可以拥有一份与文官之首相抗衡的势力。 这般一想,存心溜须拍马的人就不在少数了。不过薛简溜得早,没被人给逮住。柴晋看着他匆匆离开的背影,心里极不是滋味。 李经义怎么都想不到,自己虽然是个老油子,但好歹也在朝上左右逢源。他想不通,到底哪里得罪了薛简,奏疏上的用词可不算客气了。而且这事儿还没人知会他,否则想想法子,给薛简送送礼,兴许也就逃过这一劫了。再不济,让自己妹子在皇帝跟前吹吹枕头风也好啊。如今却被革去了官职,留在家里等着刑部的人上门,皇帝亲自下令捉的人,谁也不敢敷衍。 薛简站在李经义家的门口,冷眼看着刑部的人进去,里头一阵鸡飞狗跳。李经义在朝上喊冤还没喊够,被抓的时候也一路从家里头喊出来。不过他还算是个聪明人,没指天咒骂薛简。要不按薛简的小心眼,一准还会和刑部的打声招呼,叫他在牢狱里头好好被招待一番。 不等喊着冤枉的李经义出来,薛简就走了。皇帝的意思,让他带着圣旨跑趟南直隶。明面上,是去看看李经义的家人可有在当地行不法之事,后面那层意思,他们两个之间不言而喻。 因是皇帝的授意,身上还背着圣旨,薛简这次就不同以往那样,仅仅带着几个人就轻车简便地赶去南直隶。而是拉起了钦差的架势来,带着仪仗以天使的身份一路从京城往南边儿去。 身在南直隶的谢凉萤还没收到薛简要来的信儿,她正在和夜探李府回来的双珏说话。 双珏在花园里来回试探,确定底下是空的,但却百般找不到进入水牢的路口。不过纵使如此,双珏也有意外的收获。 谢凉萤看着那已经烧得只剩半块的云阳侯府的腰牌,心下一沉。老薛怕是已遭逢不幸。 那腰牌是双珏从李老夫人房里的火盆里头翻出来的,当时嬷嬷正拿着烧满了的火盆出去倒。双珏想着兴许里头会有什么有用的东西,便去翻了翻。没想到一时兴起的念头,却找到了李家果真抓住了老薛的证据。 双珏红着眼眶,她的一身轻功就是老薛教的,算是半个徒弟。云阳侯府的腰牌大都差不多,只老薛的不太一样,所以她一眼就认出来了。她哑着声音道:“夫人也别太过担心,兴许……老薛还活着呢?就被关在水牢里头。” 谢凉萤轻轻拂过那半块腰牌,心里难过非常。就算还活着,算算他们被捉的日子,在水牢也半月有余了,老薛就是再体质过人,怕也被泡坏了双腿。 自己回了京,该怎么和毕元交代呢。 双珏强忍着悲痛,道:“夫人,咱们如今该是拿个法子,正式进李家去搜一搜。” 谢凉萤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忽而问道:“城外可有乱葬岗?” “自是有的,就在城东稍远的山上。我们来的时候打北边儿走的,所以并没有经过。”双珏道,“夫人的意思是?” “去乱葬岗随便找具未下葬的死囚尸骨来,埋在李家的南边儿墙根。记得要埋浅些,容易被人找到。”谢凉萤又想了想,推翻了自己的想法,“不,把尸骨散落在府外的排水小道那儿。这几日南直隶多雨,一旦被水一冲,尸骨就会散开来,到时候整个城里都会知道这事儿。咱们也不用特地安排人去挖出来,平白添了道风险。” 双珏应了一声,自去乱葬岗找尸骨。 谢凉萤虽说拿定了主意,却到底不敢托大,径自去找了魏老夫人和老王妃,向她们全盘托出自己的计划。 魏老夫人和老王妃听完后,对视一眼,道:“我觉得倒是可行。” 老王妃也道:“待大雨之后,尸骨会顺着李家那排水道,一路散落在整个城南。到时候人心惶惶,便是随便找个与李家有仇的去告官,也是有理由的。” 谢凉萤得了她们的点头,便放下了心,静待双珏回来。 三日后,南直隶下了整整一夜的大雨。 双珏穿着根本挡不了雨的蓑衣,趁夜将尸骨放在最靠近李家花园的排水道,然后躲过了宵禁的巡逻队伍,又溜回了冯相府中。 谢凉萤和曾氏一直在等她,见她一身湿漉漉的,仿佛刚掉下了河里的样子,忙让她去房里换衣服。 双珏被雨淋了一身,冷得不行,赶忙回了屋子。 谢凉萤早就让下人烧好了洗澡用的热水,双珏泡在木桶里,洗去一夜的疲惫。没泡一会儿,双珏就起来擦头发,她知道谢凉萤还在等着自己过去回事儿。 冯府的下人此时端来了一碗刚熬好的姜汤,敲了敲门,得了双珏的应,才进来。她将姜汤放在桌上,“双珏姑娘可快些趁热喝了,这还是你家姑娘特地嘱咐我们厨房熬的。” 双珏笑着道了谢,端起姜汤一饮而尽。姜汤用的是极好的老姜熬的,辣的很,祛寒效果自不必说。双珏刚喝下,就觉得身上暖呼呼的,竟隐隐有要发汗的迹象。 送姜汤来的丫鬟,见双珏喝完了,便又带着碗回去厨房。 将半干的头发盘好,换上干净衣服,双珏就精精神神地去见了谢凉萤。 谢凉萤见她过来,忙让人坐下,叫曾氏替她搭脉。 双珏一边将手伸出来,一边笑道:“夫人大可放心,不过淋一场雨,算不得什么的。”想她过去出任务的时候,冰天雪地里头呆着也不能吭一声。若是病了,也得撑着将任务完成了。 谢凉萤却不这么想,“女孩儿家最怕的就是受寒。你现在年纪轻是不打紧啊,但以后若是嫁了人呢?要生孩子了呢?我记得你每次来癸水的时候都疼得厉害吧?全是以前落下的病根,现在趁着我还舍不得将你嫁出门去的时候,赶紧地把身子给调理好了。” 双珏没想到谢凉萤竟这般心细。下人与主子不一样,主子疼了,还能躺在床上歇着,下人可没那么好的待遇。疼了也得忍着伺候。那点疼对双珏而言,还能忍,并不是断了手脚,疼得极厉害。只是那种并不剧烈的疼,钝钝的,却很是磨人。 曾氏搭了会儿脉,笑道:“阿萤果真看人仔细,看不是宫寒之症?”她看了眼双珏,“可不能仗着年纪轻就不当回事儿,等上了年纪有的苦头吃。” 双珏不好意思地一笑,心思飘到了很远的以后。 谢凉萤并不问双珏把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她是知道双珏性子的。倘若事情不顺利,或是没完成,双珏是断不会就这么被她说服先去洗漱,而是当即跪下请罪。 如今她们已经把该做的事都做完了,就等着看老天爷,愿不愿意站在他们这边了。 一夜大雨,将整个南直隶洗的干干净净。天空碧蓝碧蓝的,飘着朵朵白地几乎透明的云彩。空气里弥漫着刚下过雨后的带着泥土芬芳味道的清新,街上夯实的泥地被雨点打出一个个小坑来,被人踩实了之后,又恢复了平整。青石板上的坑洼中带着一个个小水坑,照映出碧蓝的天和白云。城里的人们见停了雨,纷纷出来。 城中的一日,就这么开始了。 南直隶的应天府中,府尹正从小妾的房中被伺候着起来。南直隶不比京城,要上朝。官员们到衙门里点个卯,就能捧着本书,倒碗茶,消磨掉一天。如应天府这般,只要无事,就是点卯都用不着了。反正一些琐事自有下头的人去办。 应天府尹的师爷早早儿地就在衙门里头急得团团转了,但府后头是府尹的后宅,里面全住的女眷,他一个大男人轻易不好过去。虽已经叫了小厮进去催,但心急如焚的师爷觉得滴漏每漏下一滴,都是过去了一年。 好容易见到了打着哈欠出来的府尹,师爷忙躬着身上去,连平日里的问好都忘了,直道:“大人,出事了!” 一句出事了,生生将府尹还没打完的哈欠给塞了回去。他正色道:“何事?” 南直隶是陪都,素来天和人安,没出过什么大事。城里住着的人,除了李家那个刺头,就没旁的人需要他操心了。府尹的心提了一下,莫非是李家出事了?那自己恐怕得赶紧过去一趟,万一得罪了那个难缠的李老夫人,怕是越发不要想着调回京城去了。 师爷急出了一身的汗,“今早宵禁巡逻的队伍在回衙门前,发现李家附近有散落的白骨。虽然已经收拾了一些,但却还是落下了点。如今叫住在城南的百姓发现了,城里头正议论纷纷呢。大家伙儿都说,这李家平日干尽了恶事,如今闹出了这么一场,是老天爷要来收人了。” 府尹并不将这个当一回事,“凭那些流言蜚语说去好了,反正过一阵子没劲了,自当息事宁人。” 师爷一跺脚,“大人!若仅是流言,我怎会当成事儿来说与你。乃是今早衙门一开,就有人递了状子进来,要告那李家,说是那具尸骨应是他家失踪了一年的小子。” 应天府尹对李家从来都是睁一眼闭一眼,只要无人报官,他就由得李家去。谁让人家教出个好儿子来呢。便是报了官,他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人命官司这个,断不能就这么轻易过去。自己想要去京城,靠的还是三年一次进京面圣的考核。如他这般,说是府尹,其实同寻常知府县令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差别,不过都是一方掌管民生民计的父母官。 父母官的考核中,最为重要的一点乃是看刑案。所治之地的案子越少越好,这意味着自己以仁治理,感化百姓。本朝皇帝除了寻常案子外,格外注意命案,倘使三年中命案侦破太少,积留太多,便是再好的能耐,也只得一个中下的考核。 府尹想通这一关节,便同那师爷一般,汗涔涔地湿透了刚穿上身的官服。他看了眼师爷,镇定了下心情,“师爷觉得,当是如何?” 师爷也犯难,人虽然已经被他给劝回去了,但状子他却是接了的——百姓们都在一旁看着呢,若是不接,人家直接告到冯相那里,一顶罔顾民意的大帽子扣下来,他还要不要做这个师爷了。 冯相素日里看着倒是好说话,只不知是不是因为小时候过过苦日子,所以特别见不得百姓受了冤,却上告无门的。只要有百姓跑到他府门口哭一嗓子,雷厉风行的冯相便会毫不留情地下死手。皇帝之所以把冯相放到南直隶来,也是为了让他避避风险,堵住那起子御史的嘴。 想了半天,师爷道:“状子我已是接了,不过大人,为了防止有人诬告,还是得派人追查那白骨的来源。看看顶头是哪儿,若不是李府中出来的,那也可能是外头的暗河啊,城南外头不是连着条暗河吗?” 应天府尹摸了摸自己的山羊胡。师爷话中的未尽之意,他自是明白,两人一道处理了几年的事务,这点子默契还是有的。把事儿全推到暗河上去,反正人家也不会说话,任你如何说道。那白骨已是看不清了本来样貌,怎能一口咬定就是自家人呢?他还能说这是前朝逆贼呢。这么含混着,到时候既不得罪李家,也对百姓有个交代。便是冯相那儿也好过关。 “就依你说的去办。” 府尹话音刚落,门外就有衙役来报,“大人,师爷,门口有几户人家要递状子进来。” 府尹与师爷对视一眼,道:“都拿进来,人先劝回去。” “是。” 府尹眯着眼想了想,对师爷吩咐道:“我看,你还是得写个告示。不管怎么说,先将百姓安抚下来。就说此事,应天府即刻就差人审查,一旦有了结果,便告之于民。” “我这便去。” 府尹在师爷走了之后,想了想,从后宅找了个小厮来,“你,去趟李家,记得不得叫人瞧见了。去把今儿府衙发生的事儿,告诉李老夫人一声,叫她拿个主意,有些事,便是我也断不能违了民意。” 小厮将府尹的话重复了一遍,确定无错后,脚下一溜烟地就从小巷子里窜去了李家后门。 李家宅子里头的主子们都还不知道外头的纷纷议论。倒是后门日日要从庄子上送东西过来府里的人都借着卸货的空档,互相八卦了起来。他们远远就见了府尹家的小厮过来,忙一个个分开,闭上了嘴,低头装作很忙的样子。等人走近了,才在脸上堆起花儿一般的笑来。 “大人今儿可好。” 小厮不耐烦地回了句,“大人好着呢。”又问,“老夫人可在家?” “自是在的,这时应当刚起来呢。” 小厮是跑惯了李家的人,宅子上下都认得他。所以得了李老夫人在的消息后,他便径自进了府,到了二道门后,让婆子替自己禀告一声。 李老夫人正端着一碗燕窝粥漱口呢,听婆子来报说府尹家的小厮来了,眉头一皱,“不是前些日子刚同他夫人见过,我都说了调进京的事儿,我自会同那儿子说,怎得他又叫了人过来?难道信不过我这老婆子?” 她身旁的嬷嬷赔笑道:“大人怕是心急呢,这都在南直隶呆了多少年了?” 李老夫人撇嘴,“我还急呢,经义一直不愿将我接进京里头去。南直隶有什么好呆的,怎比得过京城。”这么说着,也对府尹这份着急释然了,“叫人进来吧。” 婆子不一会儿就把人给领进来了。府尹家的小厮要比旁人得脸些,并不在院中回话,而是能进屋去同李老夫人说话。 一进屋子,小厮便将今日府衙发生的事对李老夫人一一告知。 “竟有这等事?”李老夫人心下一惊,但面上却还镇定自若,“这些无知愚民,尽看着我们李家钱财多,也不想想,若真是不积德,怎会攒下这偌大的家产来。劳烦回去告诉一声大人,请大人务必要还我们李家一个公道。” “自然,自然。”小厮擦了擦脸上的汗,“那小的这就回去了。” 李老夫人朝身旁的嬷嬷使了个眼色,嬷嬷忙上前在小厮手里塞了个荷包,“劳烦你跑一趟了。” 小厮得了赏,心里却并不多开心。他与城中百姓想的一样,觉得那些白骨应是李家造下的孽。钱虽烫手,但是不拿白不拿。他谢过李老夫人之后就又原路返回,从后门溜走。待走出一段距离后,他在没人看到的地方,朝李家的方向哼哼“呸”了一口,甩着手里的荷包,回去衙门向府尹复命。 李老夫人心神不宁地坐在屋子里,一时心头慌极了。她问道:“牢里那两个人如何了?” 嬷嬷道:“在水里泡了半个多月了,饭一直有动过,人还活着。但恐怕整个人都废了。” 要不要把人挪出来去别的地方呢?李老夫人拿不定主意,正想找几个儿子过来商量,就听门房又过来报。 “老夫人,谢家来人了。” 谢家?!李老夫人眉头一跳,这个时候过来,怕是没好事。但她不能把亲家就此拦在外头不见面,那就不是结亲是结仇了。谢家虽声势大不如前,可到底还是京官,是在皇帝跟前有头有脸的人。 “来的是谁?”李老夫人问道。她在心里想着,谢家顶头的谢老夫人必不会来的,听说正在床上养着呢。谢家大太太虽是她那不孝媳妇的亲娘,但也必不会来,冢妇怎能不伺候着婆婆呢。三房夫人倒是谢老夫人的娘家人,但听说病了许久,还未曾转好。 算来算去,竟只有二房的那位凌氏。 不过门房的回答却出乎李老夫人的意料,“乃是谢家的五姑娘,还有咱们夫人的娘家外祖母。” 李老夫人追问,“谢家除了那个五姑娘,就没有旁的夫人过来?” “没有。” 李老夫人这下安心了,一个小丫头片子,能奈她何。“快些让谢五小姐进来吧,女儿家身娇肉贵,可莫要在外头着了凉。” 小厮得了令,出去将谢凉萤和魏老夫人的马车从外头放进来。二道门上早就守着李老夫人派来的嬷嬷,一等她们下了车,就迎进去见李老夫人。 李老夫人故意把谢凉萤晾在一边,对魏老夫人笑道:“虽说咱们两家隔得远些,却也算是亲家。” 魏老夫人对她伸过来的双手视而不见地躲开,淡淡地“嗯”了一声。 李老夫人面上挂不住,这是她打坐稳了李家掌家后鲜有的几次,被人这般无视。也许年轻的时候,在婆婆手底下,李老夫人还能为以后计,忍下一时之气。但如今多年的经历,让她完全没有了年轻时的那份耐心。 “敢问魏老夫人和谢五小姐是上门来做什么的。” 谢凉萤面无表情地问道:“敢问老夫人,我那嫁来李家的二姐姐,此时身在何处?” 李老夫人冷眼瞥了谢凉萤,“你竟是没听说吗?也难怪,你们才到南直隶吧。”她放松了脸上的紧绷表情,抬高了下巴,看也不看谢凉萤,“你们谢家真是好家教!竟教出个与人私奔的姑娘来!我还没向你们谢家要人呢,竟就打上门来了。” “哦?私奔?”谢凉萤把目光从李老夫人的脸上拂过,用刺人的目光一个个地审视着她身边的嬷嬷,“敢问老夫人,既然这般笃定,那可否告知那奸夫是谁?是府中的,还是府外的?若是府外的,我倒要问问老夫人,我二姐姐整日在府中服侍你老人家,根本没有机会出府认识什么外人。是府上哪一个将人放进来的?不知老夫人可有处罚?” 她把目光重新放回到李老夫人脸上,“若是府中的,李家的家风竟是如此轻浮,竟放任小厮出入后宅。” 魏老夫人拦住谢凉萤,双眼愤愤地瞪着李老夫人,“我只问一句,我那外孙女如今身在何处?她的陪嫁下人们又在哪里?”不等对方搭话,她便老泪纵横,“我只一女,她所出的两个女儿,一个折在了你们李家,另一个如今下落不明。我只问你,外头那白骨,可是我那可怜的二外孙女儿的?!” “荒谬!”李老夫人拍案而起,“你们若是怀疑我们李家杀人,直管去应天府告。如今冲来我们家,不问青红皂白地就要拿人问罪,世间没有这样的道理!” “是没有这样的道理。” 李老夫人听到陌生的声音,不由探头去看。只见一个雍容华贵的白发老夫人,正在曹夫人的搀扶下走过来。她们二人的身后跟着一连串吆喝着的衙役。 “曹夫人,你这是要做什么?”李老夫人盯着拦不住人而一路跟进来的门房,“做什么吃的?!竟不进来通报一声。” 小厮都快哭出来了,“小的也想拦,可拦不住这诸位官爷啊。” 那白发老夫人便是老王妃了。她此刻把身子往边上一挪,露出后面应天府的衙役来。“我不过是放心不下魏家的,所以过来看看。”她向领头的捕快瞪了一眼,“冯相不是叫你们来搜家?一个个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着些。” 冯相?!李老夫人整个人都觉得有些懵,她看着边上一脸义愤填膺,扶着泣不成声的魏老夫人的谢凉萤。“你们告上了衙门?” 谢凉萤冷冷道:“人命官司,自然要报官。我们是正经人家,怎会动用私刑。” 这话明显是打着李老夫人的脸,暗指她私囚了谢凉晴,将人给弄死了。 李老夫人怒道:“我乃朝廷敕命的五品宜人,谁给了你们胆子,竟敢搜我的家?!” 老王妃嗤笑一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五品宜人真了不起哟,那我这超品的王妃,是不是得皇帝老子来给我下跪了呀?”她扭头对曹夫人道,“看看现在这世道,真是什么人都能封诰命。看来我回去就得给陛下上折子,让他下旨好好查查。命妇乃是天下妇人的表率,这等愚妇,岂能为天下之先?真真笑死人了。” 李老夫人死死咬着唇不说话。 老王妃还不罢休,冷冷盯了她一眼,“见了超品还不下跪?真是有家教得很。礼仪呢?该不是在南直隶呆久了,连幼时学的规矩都忘了吧?”看着李老夫人铁青的脸色,她还兴高采烈地加了一句,“该不会,你小时候家里头根本就没给你请管教嬷嬷吧?啧啧啧,到底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不知礼数。也罢了,我不于你计较。” 李老夫人拄着红木拐杖,挣开嬷嬷的搀扶,一步步慢慢地走到老王妃的跟前,正欲跪下时,却听到外头的一片喧闹声。 “头儿,找着了。” 李老夫人要软下去的膝盖又硬了起来。找着什么了?! 在女子们在唇枪舌战的时候,四散开的衙役们不顾李家下人们的阻止,在李家搜查了起来。此时已在李家那被人津津乐道的花园中翻出了几具已不成样子的白骨来。 李老夫人看着面前用布垫着的白骨,两只眼睛都快瞪出来了。“这、这不可能!” 谢凉萤与魏老夫人暗暗地对视一眼。 那白骨是双珏不放心,所以特地在那大雨之夜偷偷潜进李府,埋在花园的。 捕头并没有随衙役去搜家,而是一直在屋外的廊下。他看了眼白骨,对李老夫人道:“老夫人年事已高,不便出门。但物证俱在,还望老夫人海涵。”他道了声“得罪了”,就让衙役将整个李家从外头围起来。 “不许任何人出入!” 谢凉萤看了眼面如死灰的李老夫人,心道,后头还有呢,可别这么快就垮了。她扶着魏老夫人,“老夫人且莫哭了,要是叫二姐姐知道了,必要心疼的。她素来最孝顺了。” 不提谢凉晴还罢,一提起来,魏老夫人便悲从心起,想着谢凉晴兴许真的就成了一具白骨,指不定被李家藏到哪儿去了。一时间,竟是哭着同谢凉萤出门的。 李家外头围观的百姓看不见人,却只见一辆马车从府中出来。马车中一个老妇人正不断哭泣,一时间窃窃私语了起来。 整个南直隶都知道李老夫人不待见自己那个从京城里来的媳妇儿,如今见那马车上显眼的谢字,大家伙儿便知道这是那媳妇儿的娘家人上门讨公道来了。他们一边可怜谢家又死了个女儿,一边朝着李家的大门狠狠啐着口水。 李家的门房点头哈腰地送着老王妃和曹夫人出来,刚打算回转,后脑勺就被人用石头给砸了个正着。 “谁!”他捂着痛处,一脸狰狞地往后看。 众人一片寂静。但不过须臾,更多的石头砸向了他。 门房赶紧打开大门,往府里躲去。 石头噼噼啪啪地砸在厚重的木门上,间或伴随着鸡蛋碎裂的声音。门房根本不敢往外头看,一溜烟地进府去禀告当家人了。 李老爷子素来不理事儿,正提溜着鸟笼子,打算出府去,刚打开侧门,就被一个鸡蛋给砸个正着。他一脸嫌恶地抹了一把头发,一手的蛋清蛋黄。 “这是怎么回事!” 赶上来的管家顾不上主仆之分,忙将他一把拉进来,把门关上闩住,把那些要冲进来的百姓给关在了外头。 管家苦笑道:“我的主子诶,今儿个就消停会儿吧,咱们家里头被封了。别说是外头又人这么盯着,就是没人盯着,衙役也不会叫你出门的。” 李老爷子略一想,便把鸟笼往管家手里一塞,叮嘱务必要管好自己的那些个心肝宝贝。他沉着脸去找了李老夫人。   ☆、第70章 李老爷子到正房的时候,李老夫人还没缓过气来。她今日实在是被那白发妇人给气着了,偏后来叫人去一打听,竟真是个京里头来的老王妃。李老夫人当下就晕了过去,被嬷嬷们死掐了许久的人中才又醒过来。 这头人刚转醒,李老爷子就气冲冲地上了门,一个大耳刮子朝老妻脸上毫不犹豫地扇过去。 这一下可几乎用尽了李老爷子的全身力气,将老妻打地口鼻皆出了血,整个人都晕乎乎的,看什么都好像转圈一般。 李老爷子仿佛还不解气,又在李老夫人的身上狠狠踹了一脚。这一脚是实实的,将李老夫人踹地在地上滚了一圈,痛得她连叫都叫不出来了。一屋子的嬷嬷丫鬟哭天喊地又跪又求的。 看着肥硕的糟糠之妻在嬷嬷怀里头半死不活的样子,李老爷子冷笑一声。“现在装的什么劲?早干什么去了?我念着家宅康宁,当个撒手掌柜,万事交给你,如今你就将整个家里头给祸害成了这样子?” 李老爷子朝门口走了几步,指着正门的方向,“你知道现在城里头的人在做什么吗?全都在咱们家门口!” 李老夫人斜睨着丈夫,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在嬷嬷的搀扶下站了起来。“万事交给我?我把家里头给祸害了?你怎么不想想你纳妾的时候呢?”她用手比了个“八”,“八个!八个妾!人家是怎么进的府,你心里头清楚得很。到了眼下这关头,你倒是把什么都往我身上砸过来了。我告诉你,要不是我肚子争气,生了一双好儿女,就你这德行,早不知道被应天府抓进去几次了!” 李老爷子冷笑,不断点头,“呵呵,你养的好儿!将谢家的大孙女儿给活活气死了!新娶的,逃去哪儿都不知道。如今房里头连个嫡子都不曾有,到时候分了家,我就看着他绝户。”他说着就开始喘了起来,顺便抓了张凳子坐下,道,“我反正到时候两腿一伸,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可劲儿地闹腾去吧,不把这个家闹腾完了,你们岂会罢休。” 嬷嬷实在忍不住,便道:“老太爷,您是家里头的顶梁柱。眼下可不得想些法子?” 李老爷子瞥了眼把头扭到一边怒气冲冲的老妻,讥讽道:“我怎么就成了顶梁柱了呢?李家的顶梁柱不是她那一双好儿女吗?” “老夫人的气话儿,老太爷就别往心里头去了。”嬷嬷打圆场道,“还是赶紧想法子叫人出去送信吧。京里头想来是赶不及了,但往常与咱们家交好的官家,倒是还能在这节骨眼上说说话。让人去趟冯相府里,跟冯相呐、老王妃呀求个情儿。好赖先撑过去这一段,等老爷和娘娘在京里头拿了法子之后,李家还是那个李家。” 这都什么时候了,这一对冤家竟还在吵个不停。嬷嬷心里不由埋怨。 今天李家的宅子里头,除了李老爷子和李老夫人外,一对儿子女并家属都在京城。剩下的一个,就是谢凉晴的相公了,正搂着新纳的小妾在去江南的游船上,也不在南直隶。李宅一大群的下人,可就指望着他们这对主心骨了。他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主人家遭了难,他们这些做下人的也不定会好到哪儿去。不连带着吃苦头就不错了。若是官府判了他们重新发卖,那下一户人家有没有李家这么富贵,可就难说了。 富贵人家大都有自己个儿的家生子,就是一时没合适的,给姑娘挑的人,那也是年岁相仿,或长个几岁的。极少有愿意收个年老嬷嬷的,就是收了,也不会有太大的脸面,多数为做些杂活粗使。而在李老夫人身边的这些嬷嬷们,一直都吃香喝辣惯了,哪里能再去做个粗活。 是以李家出了事,李家有些脸面的下人们,比李家主子自己更着急。 李老爷子喘够了气,方才的那股子怒气都随着和李老夫人的那一顿打和一顿争而渐渐散了。他朝嬷嬷摇头苦笑,“人家那是有备而来,咱们便是去求了人,怕是也没人敢接手。从来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我是不指望的。”他眸色沉了沉,“人家是从京里来的,我更怕的是,大儿已在京中出事了。” 李老夫人听到这话,也顾不上刚才还和李老爷子又打又闹的事了,忙扭过脸来,急急地问:“他不是在京里头好好儿的吗?能出什么事?娘娘不是也在宫里替他镇着场子吗?” 李老爷子朝她翻了个白眼,“你得了吧你,这关头还犯糊涂。你真以为阿囡那个什么什么嫔在宫里有多了不起?我告诉你,嫔上头有妃,妃上头还有贵妃,贵妃上头还有皇后。你以为皇后就顶了天了?当今天子的亲娘——圣母皇太后还活得好好的呢!白家在朝里多威风?皇后外有娘家,内有嫡长子,腰杆儿够直够硬了吧?不还照样得给太后侍疾?太后要是稍显出不满意了,当即就得上请罪折子。不然一顶不孝的大帽子压下来,就是白相都得请辞。” 这番话说得还是极中肯的,自然就把李老夫人给说服了。平心而论,李老夫人有的时候还是会自我膨胀一下,想着若是他朝爱女得了圣眷,又育有龙子龙女,当个贵妃……总不过分吧。多少小门小户的女儿不都平步青云了吗?听说白皇后年老色衰,皇长子也不受皇帝的宠。自己心再大些,岂不是连皇后的位置都可以肖想一番了? 但李老夫人到底只是想想,还没张狂到那份上。如今家中遭难,她也不得不面对事实。 “那……照你这么说,大儿在京里头怕是叫人给……?”李老夫人比了个手势,还没做完,心里就一阵狂跳。她死死抓着李老爷子的手,“大儿可会被砍头?圣上可会下旨满门抄斩?” 李老爷子被她晃得头晕,把人给强按住了,才有心思说话。“这可就难说了。得看京里头拿的是什么罪。”他压低着嗓子,“那位老王妃可是岐阳王家的,旁的不知道也就罢了,这个你总该听过吧。从□□打下江山到现在,那起子开国元勋,统共也就柴王和岐阳王还守着门户没败落呢。勋爵想不被言官弹劾,不被天子猜忌,明里暗里得下多少功夫?” 越说心就越凉,李老爷子更加觉得这次李家在劫难逃,“保不齐,谢家先在京里活动,又拉上了魏家。也不知道他们怎么的,竟还和岐阳王府给扯上了干系。谢家那是什么身份?即便现下落魄了,不打紧。到底是跟着圣上几十年的老人了,当今是个念旧的,难不成还会叫谢家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魏家只一个女儿,统共两个外孙女儿,宠得跟什么似的。先头折的那个,咱们家还能说是生产不顺。这个……。”李老爷子苦笑,“你平日里真是做的太过了。” 李老夫人此时仍不服气,“我管教管教自己媳妇儿怎么啦?他们管不好女儿,还不兴嫁过门了之后,让婆婆来管教?” 李老爷子冷哼一声,不再同老妻计较这些。反正眼下说得再多,都没法儿改变过去的既定事实。 “眼下啊,咱们还是乖乖在府里头,什么都别干来得好。此时少做少错。免得到时候忙中出了错,又有了什么幺蛾子。” 李老夫人咬了咬唇,想起花园底下的那两个。她犹豫着要不要说出来,让李老爷子想个法子。她身边的嬷嬷此时暗中捅了捅她,用下巴朝李老爷子扬了扬,又用眼神朝花园的方向瞥了一眼。显见是想叫李老夫人把这事儿给说出来。 左右拿不定主意,李老夫人一跺脚,便还是说了。“水牢底下有两个谢家的人关着,老爷你看是不是咱们把人赶紧放出来,好好招待着。等谢家人再过来的时候,叫人替咱们求求情。” 李老爷子一听就唬了一跳,山羊胡子都快翘起来了。他指着李老夫人,“你、你你……如今人还可还活着?” 他几乎是抱着绝望的心态了。 嬷嬷忙道:“还活着还活着,今早送饭的回来说了,昨晚的饭两个人全吃了呢。”她看了眼李老夫人,小心翼翼地道,“一个是二夫人身边的陪嫁嬷嬷,另一个却是后头来的。那老汉身上还有块牌子,不过搜出来之后叫人给烧了。” 李老爷子仰天叹了三声,“是老天爷要亡了我们李家啊。”他怅然地问道,“可曾仔细看过那牌子上写着什么?” 这嬷嬷不怎么识字,当时李老夫人拿了牌子也没细看,直接就叫她给处理了。如今东西都给烧了扔了,想要再回忆起上头写了什么,可不太容易。好半天,嬷嬷才支支吾吾地不确定地说道:“大约是云什么什么,上头的花纹看着倒是挺富贵的。” 她这么说,李老爷子也一时猜不出究竟是哪家的。他前前后后把自己所知道的关于谢家的关系想了个遍,名字里带云的,字里头带云的,乃至于书房名有云的,个个都轮番想过来,却还是没猜出那嬷嬷口中的老汉是谁。 倒是后来赶过来的李家管家,此时道:“可是如今在京里名声鹊起的云阳侯?我听说谢家的四姑娘同云阳侯薛简是订了亲的。” 李老爷子狠狠一拍大腿。可不就该是这位吗?!两家既是姻亲,那派个人过来探探情况也在情理之中。本来若没有李老夫人下手太狠,怕是人早就回去复命了。哪里还有这后头的许多事来。 “还不快些儿去把人给请出来?!”李老爷子怒道,“走,我亲自去把人给请出来。” 见自己把人给关出事儿来了,李老夫人也顾不上旁的,跟着自家那个一道往花园里头过去。   ☆、第71章 幽暗的地下水牢,老薛趁着没人看着,双手抓着牢笼的栏杆,两只脚踩在最靠近水面的那一条木头上面。他边上的蒋嬷嬷亦是有样学样地这么照做着。 这样其实很耗力气,并不能撑多久,也只能在没人的时候这么做。但起码能暂缓双腿被废的命运。李家水牢看管的人并不多也不怎么严密,只是防着人逃跑罢了。所以只要能撑得住,两个人还是会用这种法子。 看了眼额上密布了汗的蒋嬷嬷,老薛在一旁给她打着气,“再撑些时候,京里头必定会有人过来查的。” 老薛之所以有这样的信心,乃是出于他对自己和薛简之间情谊的肯定。他知道只要自己几天不传回消息去,薛简定是放心不下他的。到时候将人叫来南直隶,只一查,便能知道个大致原委,而后设法施救。是以,他比蒋嬷嬷对能得到营救更为放心。自打进了水牢之后,老薛便一直想着的是如何保住自己的命。只要撑过去这段,总有能活下来的机会。 谢凉晴虽然是谢家大房的嫡出女儿,但以谢家的能耐,怕是不会轻易与李家撕破了脸面来救人。想在朝堂之上能长长久久地立足下去,单凭己身的权势是远远不够的。人活一世,并不是孑然一身,还有父母妻女。旁的不论,只家中父母过世,便需要回家丁忧。三年后再回来,若非一直简在帝心,那就得靠着交好的人替自己走走门路。否则就这么一直耗下去,或者直接回了老家当个田舍翁。 自然有些人也能仗着自己权倾朝野的能耐,逼着皇帝夺情,免了这三年的丁忧。可天底下的读书人,却会用唾沫星子将人给活活埋了。待百年之后,写史书的却并不是自己,到时候一根笔杆子捏在旁人的手里,想怎么写都由不得自己了。更别提届时皇帝秋后清算,那可真真是一朝得意,满盘皆输。 谢家眼瞅着自己一天天地往下跌,怎会轻易地得罪本就不多的与自己交好的官员。为了家族计,舍弃一个女儿,并没什么了不得。 蒋嬷嬷抱着这样的想法,在被关进水牢的时候,心里满满的绝望。她虽然没见过,也没经过水牢这回事。但也在市井中,话本子上听过、见过。她不过是个下人,伺候人的。若是双脚都被废了,那便是发卖了都不会有人要,这辈子恐怕也就乞讨为生了。后来还是老薛想的主意,她虽然身为女子力气小些,但抱着能活命的念头,却也到底撑了下来。 原本蒋嬷嬷的身形还有些微胖,这些日子一顿折腾下来,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她同老薛自嘲道:“这下可好,等回了谢家,怕是得有人跟我来求方子了。” 老薛耳朵一动,听见了外头有人过来的响动声。他从栏杆上悄悄地下来,然后过去把双手双脚都僵住了的蒋嬷嬷也扶下来。老薛凑在蒋嬷嬷的耳边道:“这感情好,保不定啊,到时候你能靠着卖方子赚上一笔。” 蒋嬷嬷斜睨了一眼老薛,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来。这人真是,在这种时候了,都还能有这份调笑的心思。 她弯腰从水底下摸上一把脏乎乎的东西来,给自己脸上抹了些。又往老薛脸上抹去——这是让两人看起来更凄惨些,不叫人发现他们二人在暗中用的巧力。 李老爷子打头进来,一看老薛和蒋嬷嬷虚弱地靠在围栏上,忙叫人赶紧把牢门给打开。“快些将两位贵客给我请出来!” 老薛与蒋嬷嬷对视一眼,眼睛里都放射出了光彩。 李家无端是不会放人的。他们还从人群中看到了李老夫人。可见是京中来人了。 拿着钥匙守着水牢的下人被李老爷子一声吼,连钥匙都快那不稳了,好不容易抖着手把门给开了,一屁股跌坐在湿滑的牢边泥地上。 方才李老爷子说了,这两位是贵人。他平时可没少欺负人。 吾命休矣。 四个下人一边两个,将老薛和蒋嬷嬷两个人从水牢里头扶出来。 李老爷子堆着笑,搓着手问道:“两位贵客身子可还受的住?我即刻叫大夫来给两位看看。”说罢转过身子,朝李老夫人狠狠一瞪,“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找大夫来!” 李老夫人咬着唇,半晌说了一句,“家里头养着的叫幺儿带走了。现在外头都把整个府围起来了,我上哪儿去找大夫。” 老薛将全身的力气靠在两个下人身上,有气无力地道:“回春堂的大夫倒是送了我些药,就是不知道被老夫人收去哪儿了。” 搀着李老夫人的嬷嬷忙道:“我都收在老夫人的库房里头了,全都在呢,没人动过。” “快些去取来。”李老爷子吩咐道,“将贵客安置在东厢房,赶紧去将屋子收拾出来。再令人告一声守在门口的衙役,就说咱们府里头有人病了,要请大夫上门一趟。他们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吩咐完,他又想了想。方才老薛提了回春堂,想必是有熟识的大夫在那儿。那不如自己也请了那位大夫来,让人好好说个情。这般一想,便问道:“敢问……”他看了看李老夫人,用眼神问她,这位姓的什么? 李老夫人哪里知道,只好摇摇头。 李老爷子只好道:“这位大哥,是请回春堂的哪位大夫比较好?” 本想用称呼拉筋自己和老薛关系,既然不知道,那就没法子了。 老薛沉吟了几分,他有些犹豫。若是将单大夫叫来,怕是会让人扯进这桩官司里头去。人家有老有小,还开着个养活人的救命医馆,到底是本地人,若是这次扳不倒李家,等人缓过气来,他是要吃亏的。但翠浓还在回春堂藏着呢,不知道那小妮子的病可有好些。 正犹豫呢,老薛看见了李老爷子对上自己的眼神。忐忑而又恐慌。他顿时福至心灵,明白过来了,便道:“还请府上麻烦一趟,上回春堂将单大夫叫来。” 李老爷子笑着应了,扭过脸对下人硬着声音道:“听到不曾?还不快去。” 小厮一溜烟地去了。 蒋嬷嬷原先兴许还有不明白的,只看现在一群人连着主子一道,将自己和老薛簇拥至正屋的东厢房,再多的不明白也明白过来了。她朝老薛投去一个眼神,两人心照不宣。 老薛不比蒋嬷嬷,并不是一天到晚守在后宅里头打转,而是在外面经过世面的,他能想到的就更多了。如果仅仅是知道了他们的身份,那李老爷子还不会如此折腰,必定是李家如今危在旦夕,指着转换了态度之后,让他们去求情。否则为何不立即将他二人杀了沉尸,到时候京中来找人,一口咬定了人并不在府上,便是皇帝在了都没用。总不能无凭无据地就把个杀人罪名往人身上按吧。 老薛在心里嘿嘿笑着,多行不义必自毙,有些事就算他能说得上话,却也不可能改变最后的结局。李家先前没想通这一点,在南直隶作威作福,到了现在,就更加想不到了。 “两位且小坐片刻,下人已经去请单大夫了,过会儿就到。”李老爷子觉得身上一股子水牢里面带着腐朽味道的水汽,想去换衣服却又不敢。他实在看不上李老夫人那样子,生怕自己走了之后,一时忍不住,张了嘴就又把人给得罪了。 老薛点点头,故作高深沉默的样子,歪在榻上闭着眼不说话。蒋嬷嬷也只做闭眼休息,并不对李家人多说什么。 李老夫人倒是想和蒋嬷嬷重修关系,但看人家一副不愿搭理自己的样子,心里头那股子气也上来了。说到底,还不是个下人吗?谢凉晴嫁到了李家后,所有的嫁妆都到了李老夫人的手里,包括陪嫁们的卖身契。 一个本应仰仗自己鼻息的下人,如今登鼻子上眼,成了府上“贵客”,李老夫人的鼻子都快气歪了。 而另一头,上回春堂找单大夫的小厮,在同守门衙役好说歹说外加塞足了银子后,终于偷偷出了李家大门。不过他却白跑了一趟,单大夫根本就不在回春堂。 虽见他是李家的,但小药童的脸色也并没有太不好,只道:“单大夫上冯相府里出诊去了。你若要找人,或在堂中稍坐,或直接上冯相府里头去。” 那小厮左右拿不定个主意,府里主子还等着自己回去复命呢。最后还是一咬牙一跺脚,出了医馆上冯府去了。 小药童见他走了,冷笑一声,转身进去医馆里头。 单大夫根本就不是去冯府出诊,而是去告状的。他还带着翠浓一道去。翠浓身上的伤虽不说大好,却也能走能动能说话,他医术本就不甚高明,还需将人交给了她主人家,让人家去操心。再则,便是为了老薛,也为了自己那枉死的表姐一家,让大人们替自己做个主。 翠浓原是谢家的下人,谢凉萤自不必说,魏老夫人也是见过的,所以一见了人就认出来了。三人哭了一场后,又互相问起谢凉晴的情况,竟都不知后续,心里也是极不好过。 曹夫人将单大夫送去冯相书房见人后便回来了。她见主仆三人脸上都挂着泪呢,不由笑道:“我这儿有大喜的事儿,你们可要听一听?也好止了脸上的泪。” 谢凉萤问道:“何事竟引得夫人这般高兴?” 曹夫人促狭地看着谢凉萤,道:“寻常外男可是进不得后宅的,今儿我就为着你破了次例。”她侧过身子,将身后的来人露了出来,“你可怎么谢我?”   ☆、第72章 谢凉萤在屋子里,看着廊下站着的薛简。 大雨了几天的南直隶,今日总算是有点儿阳光了,暖洋洋地晒在身上,仿佛将一身的潮气都给带走了。薛简就那样背着手,站在廊下。和煦的阳光透过抄手游廊放下的竹帘子透在他的身上,脸上的笑比初放晴的天还要暖上几分。眼中的光彩在看到谢凉萤的刹那满盛着浓浓的宠溺。 谢凉萤咬着唇,脸上飞起了两道红霞。宽大的袖子落下来,将她一直在绞着帕子的手给藏了起来,似乎也藏住了她在异地乍见薛简的女儿心思。 两人已是多日不曾见面了,此时一见,心情难免有些激动,又莫名地有些情怯。可碍着有长辈们在场而不好互诉衷肠,彼此就这么不远不近地站着,遥遥相望。 曹夫人轻轻咳嗽了一声,嗔道:“我带你进来是为着让你和人这么对看?你不是说有事儿要和老夫人说吗?” 薛简朝她投去一个歉意的笑,举步走进了屋子。在经过谢凉萤身边的时候,悄悄地捏了下她藏在袖子底下的手。谢凉萤的脸越发红了。 曹夫人倒是瞧见了,却不啃声。谁不是打年轻时候过来的,小年轻们郎有情妾有意,还订了亲事,做长辈的就别那么不上道地当老古板了。 薛简的手很快就离开了谢凉萤,他径直朝魏老夫人和老王妃走过去,先向二位行了礼。而后对魏老夫人道:“老夫人,您外孙女儿,谢家的二姑娘在我离京之时,托我给您带一封家书。”他将信放到了魏老夫人的手上,“想来是报平安的,谢二姑娘素来纯孝,老夫人可真是有福气得很。” 薛简并没有称呼谢凉晴这个已婚夫人为李二夫人,而是将她摆在了魏家外孙女,谢府二姑娘上头。虽然仅仅是个称呼,但对魏老夫人来讲尤其熨帖。她如今巴不得谢凉晴赶紧和李家义绝,重回清清白白的身份。 就算谢家不认,他们魏家就养不起了吗?! 魏老夫人努力睁大了眼睛,看清了信封上的字,清隽的字体,是她家老爷子手把手教出来的,谢凉晴的字。她颤着手打开那封家书,从眼角滑落的泪掉在了纸上,糊了上面的字。她赶忙拿袖子擦了擦,但眼泪仍旧不争气地涌了出来。 听说谢凉晴平安到了京城,谢凉萤心里的那块大石也落了下来。她上前扶着魏老夫人,轻轻地抚着她的背,低声劝慰道:“如今可好了,二姐姐平安回去了。您也可以放下心了,可莫再哭了,回头哭坏了,二姐姐又得心疼。” 魏老夫人捧着家书又哭又笑,“是这个理。我得把自己个儿给顾好了。阿晴一路上定是吃了许多苦,身子亏了不少。若是到时候我倒下了,又得叫她拖着病体侍疾,那可怎生是好。” 将魏老夫人劝下后,谢凉萤抬眼去看薛简,见他双眉间带着一股子焦虑,心知他是担忧老薛。她摸了摸腰间的荷包,双珏带回来的那半块腰牌她一直妥善地贴身收着。踌躇了一会儿,谢凉萤将那半块腰牌从荷包里取出来,放在了薛简的手里。 “双珏夜探李府,找到了这个。” 旁的话再不必说了。 薛简怔怔地望着那腰牌,上头还有被烧过的痕迹。 谢凉萤见他捏着腰牌的手渐渐收拢,仿佛要将那腰牌给捏碎了。她张了张口,将要说出的话又咽了下去。这时不管自己说再多的话,都比不上老薛完好无损地站在薛简跟前。 薛简的面色如水,倘若不是看着他手上死捏着腰牌不放,恐怕没有人能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半晌,他将那腰牌小心收好,一脸沉静地道:“李经义在京中受了弹劾,已是夺官下狱。我这次前来,乃是奉了旨意的。” 特特的奉旨来南直隶,除了抄家,别无他想。 魏老夫人方才见翠浓的时候,已是细细问了她谢凉晴在李家的情状,对李家也恨之入骨,巴不得一家子全死干净了才好。她对薛简道:“既然侯爷领了天使的指责,那我们就不多耽搁侯爷了。快些将个正事儿办了才妥当。” 薛简告了一声罪,便要上李家去拿人。谢凉萤上前了几步拉住他,低声道:“怕是还有个二姐姐的陪嫁,蒋嬷嬷同老薛在一块儿呢。你去的时候记得多留意,那同翠浓一般,也是个忠仆。” 薛简朝她点点头,一言不发地离开。 且说李家那头没能等来小厮将单大夫带上门,却是等来了京中天使莅临的消息。李老爷子跌坐在太师圈椅上,双腿往前一伸,喃喃道:“完了,完了。” 人还没送出去,那头就已经上了门。逃不过了。 李老夫人也沉默不语地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滞。她不甘心,自己做媳妇儿的时候也是这么过来的,为什么等自己熬成了婆婆之后,一切就不一样了呢?难道做婆婆的还管教不得媳妇了? 她想不明白,以后也不用再想明白了。因为老天爷没有留给她什么时间再去思考这个问题。 不过李老爷子还是想在最后关头做一番挣扎。他亲自将薛简迎进东厢房,让他见一见正歪在床上歇着的老薛和蒋嬷嬷。 薛简见了他们二人,便在心里舒了一口气。他见老薛虽然面色不大好,但眼睛却还是极有精神的,眼眶一热,不住地在心里埋怨自己。什么样的差事不能有?偏叫老薛来掺和这等事。明明先头那次还说着再不让老薛涉险,转头不过几日,就自打了嘴巴。 老薛与薛简相处多年,只一见他的表情,就知道薛简心里在想些什么。不过此时他不好走过去同薛简说些什么,薛简奉旨前来,显见是要给李家定个大罪。他若是装着虚弱的样子,还能扣李家一个私囚良民的帽子,倘使无恙,李家要硬说是请自己过来养病,满屋子的李家下人都能作为人证。 李老爷子搓着手,讨好地看着薛简,“天使您看,我那拙荆前些日子出城上香,正好撞见了府上的二位。他俩彼时已是受了重伤,危在旦夕,得亏拙荆念着菩萨,心中怀着善念,将人给接进府里来养伤。如今已是好了七七八八了,不过府里的大夫终究不过是寻常郎中,比不得天使府上神医济济,还得天使将人接了回去好好调养一番。” 薛简斜睨了李老爷子一眼,并不答话。他从随行同来的太监手里接过圣旨,道了声“接旨”。满院的李家上下齐齐跪了一地。 目不斜视地宣完了旨,薛简居高临下地看着李家俩夫妇,“带走。” 下头的侍卫即刻上前拿人。李老夫人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当下就挣扎了起来,“我是诰命夫人!你们岂可如此相待!就不怕我家阿囡在宫里头告你们一状吗?!” 是了,儿子丢了官,没关系。她还有个女儿呢。在这等关头,男人到底还是靠不住的,得由女人来撑着。 薛简看了李老夫人许久,仿佛看她在演猴戏一般。忽地,他笑了。极轻的笑,却饱含了轻蔑和不屑。“李端嫔因与人私通,妄图混淆皇家血脉,已被下旨处死。李老夫人,你身上的诰命,如今也没了。” 与人私通,孰真孰假,并不重要。皇帝不在乎那么个女子,他儿女够多了,夺嫡之争业已让他伤透了脑筋。李端嫔若是安分守己,也就罢了,偏生仗着兄长为官,自己又怀了龙种,便在宫里作威作福。莫说是皇帝不喜,就是白皇后也对这个屡教不改的嫔妃看不顺眼许久了。是否混淆了皇室血脉,只要翻一翻《内起居注》便一清二楚的事情,但上头要整治你,就是没了这个缘由,也会有别的。 哪年宫里头不死个把宫女嫔妃的?不过是如蜻蜓点水,起了些许涟漪,不消许久,便了然无痕。 没了仰仗,李老夫人也就失了挣扎的力气,由着侍卫们将她卸去了一身的簪环。五大三粗的侍卫们并不懂如何替女子卸妆,随意一扯就拉下了一把头发。 李老夫人看着一地混着自己灰白发丝的簪钗,那些彼时重金所求,为不少城中夫人夸赞的饰物如今在地上大剌剌地刺痛了她的眼睛。熠熠生辉的宝石被扔裂了,细巧的金丝被弄弯了,上头原本一颤一颤的蜂蝶也成了失了翅膀和身子的残件,没了昔日的那份精美。 耳中已听不到满屋下人们的哭求,李老夫人愣愣地盯着那些残破不堪的饰物,顿时觉得自己的一生就像它们一样。当时高高在上,现下却在这青砖地上任人践踏。 李老爷子的小妾们也算做了李家人,一并要被带走。李家正院一片鬼哭狼嚎。 此时有个胆子大些的妾侍,竟从侍卫的手里挣了出来,跑到薛简的跟前跪下。她指着李老爷子,双目赤红,“天使明鉴,奴家本是城郊的良家之女,只因这老不修垂涎美色,以家人性命相挟,不得不委身于他。奴家愿以性命为誓,从不曾在李家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还望天使能将奴家从李家户籍上除名,将奴家放回原家去。” 妾通买卖,乃是贱籍,寻常哪个人家愿意将宝贝女儿送去当妾的呢。良籍贱籍,天壤之别。这些后宅的妾侍们盼了这许多年,终于盼来了曙光。 薛简并不立即答应她,而是问道:“我听说李家花园底下有水牢,你可知此事?” 那妾侍连连点头,“奴家不仅晓得,还知道如何进去。寻常人是不晓得的,还请天使随了我来。” 知道水牢入口的不仅是她一人,此时见这妾侍在薛简跟前买了好,一个个也都哀嚎着自己怎么就没那份聪明劲,个个都嚷着领着去。 应天府尹因为冯相刻意地阻拦,是以消息得了晚了。他到了李家后,被薛简带来的侍卫一路领到了水牢那处。他原不过是听说,只当是坊间戏说,不料越往下走,心里头越惊。 这次恐怕就连自己也脱不了干系。要知道他为了帮着李家为非作歹,可没少徇私枉法。上头不查倒还好,能含混着过去,一查起来,哪里都不是个干净的地方。 侍卫已将水牢的水放掉了一大半,露出了牢底下的一些东西。火把将整个阴暗的水牢照得如同外头日中一般,将那些东西看了个分明。 黝黑的淤泥,露出一点的白森森的人骨,还没有完全被水腐蚀掉的衣物,男女子身上留下的有着锈迹的金属饰物。 薛简看了眼双腿发软的应天府尹,轻飘飘地道:“绑起来。” 应天府尹忙道:“此乃李家事,与下官何干?” “将那些尸骨捡上来,入土为安。”薛简吩咐完后,看着应天府尹,“李家能有多大本事?没有你在背后撑着,敢在南直隶犯下种种大罪?暗河能从上游冲下来多少?这些尸骨大都是南直隶的百姓吧,端看此处便少说有十数人。城中十数人消失不见,你身为应天府尹竟然丝毫不知?” 他指着那些打捞上来的尸骨,“大人若觉得与己身无干,便同那些尸骨去说吧。他们若是应了你,我便将人放了。” 薛简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如何,但他每每遇上这些动用私刑的富贵人家,总是不免想着,会不会自己的父母也是这般叫人给害了呢。否则为何会弃下自己不顾。 这么一想,越发觉得诸如李家这等不能轻易放过。 将李家人都一一关押后,薛简就回了相府,准备上表。 谢凉萤知道薛简心里难受,用过晚膳后,就特地借用了相府的厨房,亲自给薛简煮了一碗枸杞银耳汤。她将汤盛在白瓷碗里头,又添了几个小碟子,装上相府厨娘做的点心,敲开了薛简的房门。 薛简正握着笔在窗前的书桌坐着发呆。听到谢凉萤敲门,便应了。见她亲自将夜宵送过来,不免皱了眉,“你怎么自己个儿过来了?”他探头看了看谢凉萤的身后,“也不带双珏。要是被人瞧见了,可不得传出什么来。” “我怕的什么,不是有你在后头替我兜着么?”谢凉萤将书桌理出个空地,把夜宵一一摆好,“我看你晚膳都没吃什么,既要熬夜写奏折,好歹用点东西垫垫肚子。” 薛简放下笔,拿起调羹在银耳汤里头搅了搅,又放下。 他前世在婚后也曾想过要去找亲生父母,但最后却无疾而终。几十年前的事情了,不是说找就能找到的。对于薛简而言,最害怕的并不是得知父母早在当年就过世的死讯,而是知道自己是被主动遗弃的。 父母总归是薛简心里的那根刺。 薛简决定转移下自己的注意力,不能总纠结在父母上头。即便找不到人,日子还是得过下去。他如今并非孑然一身,而是有自己要去保护的人。 “我过些日子就要南下,去将李家二公子缉捕回京,怕是不能同你一起上京了。你一路上得小心留意些。” 谢凉萤轻笑,“我有老王妃和魏老夫人替我保驾护航呢,怕的什么?” 薛简放下调羹,握住她的手,“我估量着,老王妃是轻易不会回去的。她难得出京一趟,不逛个够本哪里舍得走。岐阳王府的侍卫们要留下护着,也没法儿跟着一道走。魏家本就不是武将出身,哪里来那么多的侍卫。我这边也得将人带着——那都是圣上给的人,我没法儿私下给你。” 他轻轻皱了眉,“直隶附近又闹起了灾荒,我来这儿之前就听说了灾民们闹事的消息。只是彼时我走的匆忙,未曾听说朝中拿出个章程来。我端看舆图上头,闹事的地方离京城并不远,倘若你回京的时候恰好遇上……” 薛简不敢往下想,被逼上了绝路的灾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可他又不能让谢凉萤在南直隶再多待几日,“你娘怕是要不好了。总归……你得赶回去见上最后一面。” 谢凉萤沉默了一会儿,“其实就算我赶回去了,我娘也未必乐意见着我。” 颜氏满心满眼,只有谢凉云。 “便是做给人看的吧。”薛简有些惆怅,“我倒是盼着你娘能好起来,否则怕等不及我回京,你就得守孝了。” 谢凉萤眨巴了下眼睛,脑子有些懵。 颜氏一旦过世,她作为亲生女儿,就得守孝三年。这就意味着如果不在百日内与薛简完婚,那他俩的婚事起码还要等三年。如今宫里头上了年纪的妃嫔们也不少了,若是堪堪等了三年,里头哪位去了,又得耗上些时间。这一拖两拖的,怕是得薛简快到而立之年才能抱得上媳妇。 而薛简南下去拿人,一来一回,别说百日,就是半年的功夫怕也说不好。李家那小子要是得了消息,躲了起来,拿不到人薛简就甭想回京。 薛简嘟囔着,“前世娶你都没那么麻烦,怎么重活一次要把你娶回去就得费上那么多功夫。” 谢凉萤没听清他说什么,问了一声,“你说什么?” 薛简回过神来,摇摇头,“无事。”他话锋一转,又道,“总之,你回京千万要小心。你们一行,老的老,病的病。你虽然身体康健,但到底不是习武的人。万事莫要逞强,机灵些,别叫我担心。” 谢凉萤眯了眼,“你这是嫌我不够聪明了?” “没!”薛简矢口否认,“我是怕你太逞强了,把自己给搭进去。不是说,聪明反被聪明误嘛。” 谢凉萤怎么听怎么不像句好话。但念在今日薛简情绪不佳,也就大发慈悲,不同他计较了。“别说我,你也是。李家那二小子算是穷途末路,谁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若是……” 谢凉萤也想起了自己的前世。如果不是朝上对谢家、柴家逼得太狠了,谢凉云和柳澄芳又岂会铤而走险地对自己一个侯夫人下毒呢。不过是抱着大家一起死的念头罢了。 觉得眼前一切都无望了,自然不会再去想些其他的事情,眼里就只有报仇和拉人下水。 想起前世自己最后被灌下剧毒的那种疼痛,谢凉萤就紧紧抓住了胸口的衣服,仿佛那种疼痛还在身上缠绕着。她无法想象,若是薛简遭受了与自己同样的遭遇会怎样。那等痛楚,她经受过,就足够了。她不想要薛简也经历一次。她甚至想开口,让薛简不要去抓人了,跟着自己一道回京。但这显然是不行的,薛简有皇命在身。 夜渐渐深了,谢凉萤不便再继续在薛简的房里呆着。在薛简的催促下,她回了房,却一整晚都没睡好。 第二日一早,谢凉萤便问了曹夫人,南直隶最灵验的庙在哪儿。 “是要替薛侯爷去求个平安符?”曹夫人是过来人,一猜即中,“我同你一道去吧,正好要去还愿。” 先前曹夫人在城外的庙里头为远嫁的女儿求子,前月正好传来了女儿产下双胞胎的消息。因守着忙碌的冯相,曹夫人也不得空,此时正好借着和谢凉萤一道去庙里的空档,了了这桩心事。 在曹夫人的陪同下,谢凉萤顺顺利利地求到了据说是最灵验的平安符。她将那符慎重地缝在了薛简贴身的衣物上头。 薛简哑然失笑,“你知我素来爱干净,里衣是一日一换的,你缝在一件上头顶什么用?就不怕衣服洗了之后,符就不灵验了?” 谢凉萤被他说得泪花儿在眼眶里打转,薛简最看不得她这样。连忙哄道:“是我的不是,你缝了便缝了。我就穿着这件不离身了,好不好?” 薛简替人将眼角沁出来的眼泪擦掉,“莫哭了,凡事我都依了你还不成?” 谢凉萤又恼又气地在薛简肩上捶了一拳,嗔道:“你要依了我,就不许你去了。” 话刚出口,谢凉萤就怪上了自己。怎么能将这等心里话给说出来呢。这不是让即将和自己分别的薛简心里不好受么。 她用手捂住薛简的嘴,闷闷地道:“你别说了,是我的不是。不该那样说话的。”她低声道,“我只盼着你好好的,旁的都不想要。” 薛简笑了,将人抱在自己的腿上,道:“我给你挣了诰命做也不要?” 谢凉萤摇摇头。她经历了两世,知道权势二字最是能看透人心。不说前世从高处跌落尘埃的谢家,只道眼前的李家。不也是一朝行差步错,就全家都被扔进了牢中吗。 平安喜乐才最为重要。旁的,都是虚的,是假的。 谢凉萤双手搂上了薛简的脖子,将头靠在他肩上,闷声道:“我只要你好好儿的,别的我都不要了。” 薛简心里一软,抱着怀中的软玉温香不肯撒手。他将语气放到极柔,“你且安心,我定会平安回来了。”顿了顿,又道,“你也是。平平安安地回京里头去,到了地儿,就差人送信去侯府,他们会送来给我的。” “嗯。” 薛简在南直隶待不了几日,就又启程往江南去了。谢凉萤也和魏老夫人和老王妃商量着回京的行程。 魏老夫人如今知道谢凉晴安好的消息,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没了心事,看上去都仿佛年轻了好几岁。倒是老王妃,一听要回京,整张脸就皱到了一块儿。她一回去,就得听她那儿子同儿媳的,整日这个不许吃,那里不许去,半点儿都高兴不起来。 老王妃转了转眼珠子,突然就捧着头低低地叫了起来,“哎哟,我这头怎么突然疼了起来,快些儿个,去替我找个大夫过来。” 魏老夫人无语地看着她,实在憋不住地伸手去打了一下她扶着额头的手,“你就别装了,谁不知道你那点子小心眼?不就不想回去嘛,得,你就在南直隶呆着吧。反正相府这么大,人家也装得下你这尊佛。” 老王妃“嘿嘿”一笑,放下了手,“有你这句话,真是比叫我喝上一百碗药都顶用。” 谢凉萤欲哭无泪,别啊,老王妃要是留下了,她回京了之后,拿什么去和岐阳王妃说?难道要说老王妃自己个儿耍赖不肯回来?人家倒是肯信,但自己却说不出来啊。 魏老夫人看了眼为难的谢凉萤,她如今心情好,也愿意对这个为自己外孙女儿上心的姑娘好上几分。“阿萤就不用担心了,回头我上岐阳王府去说一声。你一小姑娘,怎么劝得住这混世魔王?岐阳王和岐阳王妃都是明白人,不会怪你的。” 老王妃一听这话,脸就拉得老长,“说得我好像不明理似的。” 魏老夫人翻了个白眼,“那是,你要明理,那全京城就没有不明理的了。” 曹夫人笑道:“将老王妃留在我这儿,难道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不成?老夫人回去后,让岐阳王府直管放心,等老王妃呆够了,我亲自把人送回去。保管一根头发丝儿都不掉。” “有你这句话在,我可就放心了。”魏老夫人笑眯眯地道,“等会儿啊,我就叫人上铺子里头去打个银发箱,专门叫人将这老婆子每日掉下来的头发收起来。” 曹夫人将团扇掩着面,笑个不停,“老夫人这般说,可叫我实在慌了。” 谢凉萤从手边的花口白瓷碟里头捻了个蜜饯扔进嘴里,甜得她眼睛都眯了起来。 曹夫人将扇子从脸上拿下来,慢悠悠地扇着,“哎,这小姑娘啊就是好,不管做什么看起来都跟画儿一样。哪像我们这些老人家,整日里都担心外头那些儿鲜亮的姑娘抢了房里人的眼珠子。” 谢凉萤不好意思地低了头。她知道曹夫人说这话只是调侃,冯相与她鹣鲽情深,这是举国上下都出了名的。 “没事儿就知道拿小姑娘调笑。”魏老夫人白了曹夫人一眼,“越大越像那个了。” 老王妃抢白,“像我才好呢,长命百岁,身体康健。看哪个小蹄子敢来招人,我……” 话还没说完,就被魏老夫人给塞了一嘴的蜜饯。 “齁死你!”魏老夫人气不打一处来,“人虽订了亲,可到底是没出闺阁呢。你这胡说八道什么呢,也不怕人谢家上门来跟你讨说法。” 老王妃一脸的无所谓,“就让他们来呗,难道我还怕了不成?” 魏老夫人翻了个白眼,“你就得瑟吧你,迟早有你哭的时候。”她就等着到时候岐阳王妃在京里头呆不住,亲自来南直隶把人给抓回去。 她们在屋子里一通笑闹,总算拍板了回京的日子。 临出发前,谢凉萤惦记着薛简说的话。她私底下去找了曹夫人,悄悄儿地同她提了薛简的话。 “我倒是无妨,年纪轻,便是遇上了也骑马跑的够快逃得掉。但老夫人毕竟那把年岁了,莫说逃了,便是受了惊都不好。”谢凉萤眉宇间有些愁意,“恐怕还得向曹夫人借些人手。” 曹夫人爽快地道:“这又何妨,官府里头登记在册的不好派,府里头养着的却是能拉出几个人来。我这就吩咐下去,到时候将你们送回京去。” 得了曹夫人的应承,谢凉萤的心就落下了大半,“那就麻烦曹夫人了。” “无妨。”曹夫人微微一笑,“到时候我回京去,还盼着能喝一杯喜酒呢。” 这喜酒自然是指谢凉萤和薛简的婚事。 谢凉萤红着脸,讷讷地应了。哄得曹夫人又笑开了。 曹夫人是个细心的热心人,她不仅安排了府中顶好的几个侍卫,甚至还塞了几个会唱吴语曲子的伎人。说是京里头没人会这个,路上听着解个闷。 魏老夫人与谢凉萤在南直隶呆了些时日,时常能听到与京中不同的吴侬软语。那软软的调子,别说男子了,就是女子都难说不好。魏老夫人还与老王妃笑言,怪道扬州瘦马男子都爱不释手,这般软糯的样子,就是她见了心头都要软几分。老王妃自然是附和,便是她儿子,岐阳王的后宅里头,也养着个旁人送的瘦马。只是岐阳王是个知道理儿的人,只这么养着,并不曾给人名分,但心里头却是爱的很。 这些话是不叫谢凉萤听到的,乃是已婚妇人的私房话儿。但谢凉萤却到底是前世嫁过人,经过事儿的。前世的时候,她是见过不少夫人因为男子喜欢江南女子而争吵不休。她倒是挺高兴曹夫人送了这几个伎人与她,心里念着到时候路上逮着空,与那伎人学上几句。既然男子好这口,那自己学上几句,投其所好总不过分。又不是拿来在人前学唱,仅用作于薛简的闺房之乐,倒是颇有些意思。谢凉萤在心里打定了主意,等薛简这次回京之后,便学给他听。只不知道到时候薛简会是什么反应。想一想,谢凉萤都会笑出声来。 谢凉萤心头还盘算着,要是学的话,还得避着魏老夫人。老人家喜欢的大都是规矩懂事的大家闺秀,这般上不得台面的,私下赏赏就得了,若要学,怕是一万个不答应。 两人一路结伴北上,一老一少倒也颇有些意趣。魏老夫人也是许久不曾出京了,这次难得出门,身边又没男子跟着,便也敞开了心,有了玩兴。谢凉萤也是个好玩的,两人一拍即合。在回程路上又停了不少地方,耽搁了不少日子。不过所幸都平平安安的,并未出事。 等快到了京城,魏老夫人身边的一个嬷嬷突然有些拉肚子。这是跟着魏老夫人许久的老人了,魏老夫人是个怜惜人的,也就停下了行程,让大家做个休整。 曾氏又会些医术,便替那嬷嬷诊治。 那嬷嬷不过是上了年纪,受不得一路奔波,休息几天就能缓过劲儿来,并不是什么大病。 魏老夫人知道之后,心里就放下了。叮嘱了曾氏将嬷嬷好好医治,就带着谢凉萤出了旅馆,去边上踏青。 这一踏青,便遇上了个谁都不曾想过会见着的人。 谢凉萤看着不远处正朝着自己款款走来的女子,心道,幸好曾氏不在此处,不知道心里该怎么怄呢。 又转念一想。 灾荒,流民,京郊,柳澄芳,侄子,自己。 谢凉萤的心漏跳了一拍。 该来的还是会来。   ☆、第73章 朝上为着直隶的灾情已经吵得不成样子了。:原本赈灾一事,尽可按着前例,一一循例而行。但政事一旦涉及到了党争,那一切都得让路了。 派哪个去赈灾,哪个去剿匪,各个能显出脸面来的事,谁都不肯轻易就这么错过机会。如今国库充盈,国富兵强,剿匪赈灾这等事便是轻而易举的。一旦去了,那就是三个手指捏螺蛳,十拿九稳。日后这些政绩,便是平步青云,进入内阁的敲门砖。 有白相在前,皇帝纵使想平息纷争,亦是有心无力。他心里只觉得自己这个皇帝当得真真是没有意思,不过是朝臣们面前的一道屏风罢了,只摆着好看,却没有半分作用。每每此时,皇帝就分外痛恨先帝。若不是先帝暮年之时,肆意提拔白家,如今岂会造成这般情景。从来党争都是最伤筋动骨的,前朝便是亡在了党争之上。 因事涉百姓,关乎民生,所以几个年长些的皇子也获了恩准,一并在朝上听政。他们倒不能直接发表意见,不过却可以私下上表或者向皇帝提提自己的看法。国本之争尚未尘埃落定,大家都卯足了劲想在朝臣和皇帝跟前长脸,好夺得各方的支持。 不过这些有资格听政的皇子当中,并不包括了三皇子赵经平。他自打被皇帝放出了话,彻底与夺嫡挥泪而别之后,整日在自己的宫殿中酗酒为乐,沉溺渔色之中。往常偶有几个与他交好的皇子,如今也不常来了,唯有四皇子赵经敏,还是待他一如既往。赵经平此时不得不感慨,越是落魄的时候,越能看得清人心。是以几个兄弟之中,他对赵经敏的话还能听得进去一些。 因着这缘故,便是周贵妃也不免常常将赵经敏唤到自己宫里头来,让他替自己给那不孝儿传话。若是能听得进一两分,乃至开了悟性,能够重获圣眷,便是最好的了。 赵经敏看着三哥总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心里在不好受的同时,又有些幸灾乐祸。他打懂事起,就日日跟在赵经平的身后,他叫自己往东,自己就绝不往西。盖因他的外祖家压根比不上周家,虽说同是皇子,但他照旧仰人鼻息地过日子。索性赵经平也算是个不错的哥哥,对于自己这个“跟屁虫”从来都能有求必应。 只不知道这份好里头,有几分是真心,有几分是想要笼络。 不过这些都已经无所谓了。赵经平已经彻底失去了夺嫡的资本,自己也一直放纵着,破罐子破摔地过着浑浑噩噩的日子。不少周党都已经纷纷转了方向,投了旁的党系,只一些死忠还一直撑着不倒下。 赵经敏皱着眉,看着醉醺醺的三哥。他终于忍不住地从赵经平的手里夺过了酒杯,“三哥!你再继续这么喝下去,只能亲者痛,仇者快。何必作践自己来叫他人高兴呢。” 如今的赵经平哪里还有半分昔日能与皇长子争辉的风采。皇子的常服上沾着污迹,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露出里面黄了领子的中衣。寻常抹了头油,光洁发亮的发髻歪在一边,细碎的头发从发髻里掉出来,看上去邋遢极了。脸上也毫无光彩,蜡黄的皮肤看上去有些发黑,嘴唇有些泛紫,一副命不久矣的模样。 赵经平睁开猩红的双眼死死地盯着赵经敏许久,方才认出这是他最要好的四弟。他从赵经敏的手里抢过酒杯,又给自己斟了一杯。他苦笑道:“如今还有谁是为了痛的呢?不说我那几个妻妾,就是我妃母,不也巴不得看不到我吗?” 他一仰头,将杯中酒喝尽。手上因醉酒而失了力气,酒杯掉在地上砸了个米分碎。殿中宫人们的头越发低了,谁都不敢上去劝上一句,生怕惹来什么祸事。这几日因赵经平的喜怒不定,殿中已经被打死了好些个宫人了。谁不是惜命的呢。只要主子不把火烧到自己头上,想怎么折腾自个儿,他们不想拦,也拦不住。有些门路的,早就塞了银子,寻思着早早地从赵经平这里调走了。剩下的个个都谨小慎微,生怕行差步错,招来杀身之祸。 赵经敏眸光微闪,他一个箭步上前,将欲站起来却站不稳的三哥扶住,凑在耳边轻道:“三哥岂能忘了是谁害得你失了父皇的宠爱?你难道就不想报仇吗?就打算这么认了?” 赵经平被酒熏红的眼睛亮了几分。他怎么会忘了?若不是薛简,他伙同妖医敛财的事岂会曝光?! 他两眼不断地转着,右手的拇指和食指用力地搓着。“不错,不错。” 赵经平在四弟的扶持下,靠在了桌边,左手撑在桌面上,好让自己整个人都能站直了。 赵经敏一直看着赵经平的侧脸,暗中仔细地观察着他的表情。见赵经平的表情不复这些日子来的颓废,嘴角轻轻地扯起了一抹笑来。他轻轻地放开了赵经平,等着三哥接下来的话。 赵经平不断转动着自己许久未曾动过的脑子,努力地希望整理出思绪来,好拿出个整治薛简的法子。他离开桌子,往空处走了几步,脚下一软就要跌下去。幸而边上一直守着的赵经敏将他扶住。 赵经敏接着扶人的动作,在他三哥的耳边道:“三哥莫非忘了?薛简不好动,但他那个未过门的妻子——谢家,如今可不是已失了父皇的青睐?” 谢家……谢参知……谢凉萤。 赵经平恍惚记得,他还曾经与谢凉萤见过几面。他眯着眼睛,想要回忆起谢凉萤的长相,但被酒精长时间麻醉的身心,已经彻底将他给击垮了。 赵经敏浅笑,“我听说谢五小姐,如今正在京郊呢。如今那儿聚集着大批的流民,不知道会不会出什么事。薛简这几日又不在京中,倘使有事,怕也鞭长莫及。” 赵经平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了下去。谁有这份本事,能驱动流民呢。闹事的流民相当于是匪寇,若有人能使唤的动他们,何不叫他们早早地归顺了。 “我听说,周妃母家有个侄子,与那流民的头儿很是交好。三哥何不利用这机会呢。” 赵经平看着赵经敏不断张合的嘴唇,头有些晕晕乎乎的,眼睛一睁一闭,仿佛就要合上眼皮睡去了。他觉得四弟的声音时远时近,有些话他能勉强听清,但是内心却有个声音在抗拒着,让自己不要理会。但转瞬,这股抗拒就消失了。他听到自己在传唤宫人,让他们将自己的表兄弟从宫外带进来。听到自己对四弟的道谢,听到四弟对他的贺喜。 他仿佛什么都听得到,却又似乎什么都听不见。 宫殿内的膏粱在转着,宫人们在转着,离去的四弟的背影也在转着。在这天旋地转中,他似乎看到了怒气冲冲的妻子朝自己走过来,她的嘴也在一张一合,配着那表情,似乎是在数落自己。赵经平朝妻子无谓地一笑,闭上眼。再睁开的时候,妻子就不见了,宫殿也不再转了,宫人们还是直直地立在那儿。 赵经平在地上摊开了自己的手脚,呈一个大字形。他的手在不经意间摸到了一个碎片,转头去看,是自己刚才不小心砸的那个酒杯。他将那碎瓷拿到眼前来细看,半透明的瓷片上透着上头手绘的花纹,袅袅绕绕的。赵经平猛地捏紧了那块碎瓷,鲜血从掌心中一滴滴落下,掉在了他的脸上。 周围的宫人们只瞥了一眼,继续一言不发地弓着身子,如同雕塑一般立着。 京郊与柳澄芳遇上的谢凉萤根本没想到宫里头有人要引着流民过来。她此时还只是觉得面对柳澄芳有些尴尬和彷徨。看着柳澄芳怀里抱着的恪王府的嫡长子,谢凉萤的心里就百味交集。前世这个孩子是死了的,不知道自己重生之后,他还能不能活下来。 私心里,谢凉萤还是不希望这个侄子死于非命的。无论她和柳澄芳之间有什么过节,稚子终究是无辜的。她不想迁怒于这个对世事还一无所知的孩子。 谢凉萤的身后,曾氏正拿着披风过来,想着今天外头风大,要过来给谢凉萤穿上。但看到柳澄芳站在那儿,满心的怒意就克制不住的往外溢。虽然已经过去了一段不短的时日,就连曾氏都以为自己过惯了平和日子后,会忘却那段在柳家的生活,忘却柳澄芳加诸在自己和女儿身上莫须有的罪名。 但在看到柳澄芳的那一刻,曾氏知道自己错了。她根本没有那么大度,可以因为日子久了,就原谅柳澄芳。想起柳清芳在离开柳家之后,快要病死的样子,曾氏就浑身都发抖。若不是谢凉萤,若不是蔡荥,恐怕她和柳清芳母女两个早就死在了那片肮脏的地方。就连曾家人都不敢去收尸的地方。 谢凉萤感觉自己身后仿佛有什么不对劲,她转过头去,发现双手死死捏着披风的曾氏,正在朝柳澄芳盯着。她朝笑意盈盈的柳澄芳看了一眼,见她只顾着和魏老夫人聊儿女经,半分没有把注意力放在不远处曾氏的身上。谢凉萤在心里松了口气,趁着这两人都专注于聊天的时候,悄悄儿地往后退到了曾氏的身边。 她从曾氏手里将披风抽出来,“我知道曾夫人心中不忿,但眼下……不是个好时候。” 曾氏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她低眉敛目,收去了一身的戾气,朝谢凉萤强撑道:“我知道。” 谢凉萤看了眼抱着孩子,笑得东倒西歪的柳澄芳,叹了口气,“随我去走走吧,就这样站在这儿看着,迟早忍不住。” 曾氏自然应了。 两人沿着河道,一前一后地走着。谢凉萤走在前头,便先曾氏一步看到前面有片及腰高的草被压倒了。她转头道:“咱们过去瞧瞧。” 曾氏有些犹豫,怕谢凉萤会有个不测,但出于好奇心,也点头应了。只是在谢凉萤不察的时候,暗暗地将手放进随身带着的药米分袋子里头,准备随时都捏出一撮来撒。药米分是蔡荥在曾氏临走前给她的,说是给她防个身,曾氏本欲推却,抵不过蔡荥的盛意,这才将东西给收了。不想这就能用上了。 曾氏将谢凉萤推到自己的身后,神经保持着高度的紧张,小心翼翼地朝异常处走去。 谢凉萤本来还不觉得有什么,京郊乃是正儿八经的天子脚下。寻常人谁敢在这种地方做出些什么事儿呢。只是见曾氏那般动作,搅得她也紧张了起来。她亦步亦趋地跟着曾氏,双手甚至拉着曾氏的衣角,准备一有个什么,就把曾氏往后头拉。 曾氏走到近处,看清了异常后长吁了一口气。她将手从药米分袋子里抽出来,转身对谢凉萤道:“不是什么大事,乃是一老一少,两个灾民。” 谢凉萤也大喘了一口气,方才紧张地她都忘记呼吸了。她从曾氏的身后走出来,凑近了去看,果真是一对衣着褴褛的祖孙两个。年长者还将小的那个护着身下,大约是当时遇上了什么事。谢凉萤看他们都人事不省,不免有些担心两个人是不是还活着。 灾荒时节,路有饿殍,这事儿谢凉萤倒是知道的。但知道是一回事,看到又是另外一回事。真个儿有人饿死在自己跟前的时候,谢凉萤怕是自己这辈子都会有阴影了。自己自幼是在官宦人家长大的,不提家里头一道儿吃饭的时候那菜色。光是她一个人的时候,那也是四菜一汤。她胃口并不大,哪里能吃得下,虽然后头也会赏了给下人们,但是府里头的人都奢侈惯了,吃不完的也就倒了。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谢凉萤看着那祖孙俩,心里有浓浓的罪恶感。 曾氏上前,蹲下了身子去探两人的鼻息。“还有气。”她扭头对谢凉萤道,“阿萤快些回去找人过来,将这祖孙接去咱们的旅馆里头。厨房里头应当还热着要给魏老夫人吃的粥,只备两碗稀薄的粥汤便可。” 看他们两个这般瘦骨嶙峋的样子,想来已经许久没好好吃上一顿了。若是一下子就大鱼大肉地喂下去,怕是得出事儿。还是先喝点粥汤垫垫肚子,然后再吃些寻常的饭菜更妥当些。 谢凉萤知道曾氏同蔡荥学过点医术,这话必定是有根据的。她连声应了,掉头就急急地跑回去。 魏老夫人同柳澄芳说到一半儿才发现谢凉萤不见了踪影。她眼睛有些花了,近处的看不清,但远一些的却是看得分明。抬眼一看,见谢凉萤正往旅馆那儿跑过去,便嘱咐了身边的嬷嬷过去看了看,别是出了什么事才好。 嬷嬷过去一问,便知道了谢凉萤和曾氏在附近发现两个饥民。她当下就吩咐了魏家的下人们,将曾氏要的粥汤给备下了。给魏老夫人煮的粥定是有的多的,不过两碗粥汤,算不得什么。便是魏老夫人知道了,也会答应这事。上了年纪的人,总是心里比寻常人多了几分慈悲心。更别提,魏家还在城门附近常年设了施粥铺子呢。 谢凉萤谢过嬷嬷,领了两个冯相府里的侍卫就回去了。不消一会儿,那侍卫就一人抱着一个往回走。侍卫们寻常就做的力气活儿,这俩祖孙因饿了些时候,轻地厉害,所以抱着也不费什么力气。 给祖孙俩强灌下了粥汤后,不过片刻,那孙子就醒了。 曾氏绞了块帕子,让那孩子洗把脸,带着几分怜惜地道:“亏得你年纪小些,能撑得住,你的父母呢?” 柳澄芳怕这看着脏兮兮的祖孙过了病气给儿子,所以早就让奶嬷嬷将儿子抱走了。她陪在魏老夫人的身边,也一道看着这对祖孙。骤然间,听到曾氏说话,柳澄芳不免朝曾氏多看了两眼。她总觉得这个声音自己在哪儿听见过,感觉分外熟悉。但仔细去看,又觉得曾氏是个路人脸,说要长得像谁,确有几分相似,再看看,又谁都不像。她心道,大约这嬷嬷的声音就像她的长相一样吧,谁都像,又谁都不像。 三千世界里头,总有那么些奇人奇事,自己也是太过大惊小怪了。 孩子咬了咬唇,脸上有些红,眼里含着欲坠不坠的泪,带着哭音儿道:“爹和娘都不见了,家里头就剩下我和祖父两个。遭了蝗灾,谁都不知道怎么办,只听说京里头贵人多,能赏口饭吃,咱们就一路朝着京里去。眼看着快走到了,就撑不住了。” 曾氏给那老者又把了把脉,安慰那孩子,“无妨,你祖父身体素来康健,并没有什么大碍,你尽可放心。” 孩子环视了一圈屋子里的人,大都是女子,身上穿着绫罗绸缎,知道这些都是达官贵人。他噗通一下朝着年纪最大的魏老夫人跪下了,不断地磕着头,“多谢老夫人相救,我做牛做马都会答谢老夫人的大恩大德。” 魏老夫人弯不下腰,忙让嬷嬷将人给扶起来。她走到近前,牵了那孩子的手,慈祥地道:“救了你们的可不是我这婆子。”她指了指谢凉萤和曾氏,“乃是这两位,你要谢啊,得同你们谢去才是。” 孩子一听,忙朝谢凉萤和曾氏跪下,硬生生地磕了好几个头。 说话间,老者也发出了呻|吟声,睁开了眼睛。他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觉得并不如晕倒之前那般饿了,又转头看了一圈屋子里,知道是遇上了贵人。在看到自己那个小孙孙的时候,老者不由得老泪纵横。他强撑起身子来,探过去将孙子给搂进怀里,“你没事就好。” 孙子指着谢凉萤和曾氏,“祖父,是这两位恩人救了咱们。” 老者抬头打量了谢凉萤一眼,就要从床上下来磕头。谢凉萤忙将人扶住了,“老人家且在床上歇着便是。既然咱们能撞上,便是菩萨的慈悲,舍不得叫阎王爷把你们收了去。你们就暂且在这儿住几日,养养身子。” 祖孙俩对谢凉萤又是千恩万谢。 谢凉萤头一次被人这么谢,脸皮有些薄,也是为了他们能好好休息,便先离开了。 祖孙俩隔壁住的是老薛。他身体只有些虚弱,并没有什么大病大痛,只是谢凉萤放心不下他,所以让他一直躺着歇息。隔壁的动静老薛早就听到了,他听见房门关上,外头走廊的脚步声纷乱,就知道谢凉萤出来了。 顾不上穿鞋,老薛赤着脚就打开了房门,果真见到要下楼的谢凉萤。他赶忙将人叫进来。 谢凉萤向魏老夫人和柳澄芳告了声罪,临过去的时候,还特地将曾氏也一并带了去。这是怕曾氏直面柳澄芳的时候,心里恼怒,到时候闹出什么来。 老薛将谢凉萤迎进来后,关上门,压低了声音问道:“夫人,边上的那对祖孙,是你们在河边找着的?” 谢凉萤与曾氏对视一眼,不知道为什么老薛要这么问。两人一起点了头,“确是如此。” 谢凉萤追问了一句,“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老薛竖了根食指在嘴前,低声道:“轻些声音,边上就住着他们。” 谢凉萤忙捂住了嘴。 老薛面色有些凝重,“我只是有些奇怪。咱们这一路过来,都不曾遇上什么流民吧?偶尔落单那么一两个,其实倒没什么。只是怎么就恰好,叫咱们给撞上了?” 谢凉萤奇道:“兴许就是这么凑巧呢。” “事出反常必有妖。”老薛其实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凭直觉,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曾氏也给那祖孙两个把过脉,他们的确是饿晕在路边的。要说哪里不对,那就是怎么倒在了人迹罕至的河边。 这两个只是流民,并不是什么逃犯。在给他们换衣服的时候,身上也并没有什么犯人才有的刺青或者是不常见的疤痕。虽不能走官道,却是可以走人多些的路。若不是今天谢凉萤和曾氏临时起意,怕是就这么一命呜呼了。 被老薛这么一提醒,曾氏也觉得哪里不对。可同样的,就是说不出来哪里有问题。 谢凉萤想了想,道:“我原先还想着将他们一道带去京里,横竖都是一路的。既然这么说,那过几日咱们要走的时候,就直接给些银两,分道扬镳吧。” 要按老薛说,最好是现在就赶紧把人给打发走了,然后他们在迅速地换个旅馆,或者快些儿回京里头去。反正城门一关,万事都不用担心。但想到他们这一行,老的老少的少,就是要走也是大阵仗,做不到掩人耳目。也就作罢了。 对老薛的耳提面命,谢凉萤全都放在了心里。老薛是个靠谱的人,轻易不会害自己。出门在外,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谢凉萤和曾氏同老薛商量之后,便打算去知会一声魏老夫人和柳澄芳,让她们约束下随身跟着的下人们,免得到时候带出些什么消息来。 楼下的柳澄芳扫了眼紧闭着的房门,有些不满地同魏老夫人抱怨,“萤表妹这是同人家商量什么,竟还将门给关了起来。难道还有什么咱们不能知道的事儿?” 魏老夫人斜睨了一眼柳澄芳,知道她的言外之意是说谢凉萤在说什么不利于她们的见不得人的事。只不过魏老夫人并不把柳澄芳的话往心里去。恪王府发生的一系列事,魏老夫人虽没参与,却也略有耳闻。她并不觉得柳澄芳是个安于现状的人,就冲她在恪王府做的那些事,便是个搅事精。这等人若是她的媳妇儿,早就被扫地出门了。柴晋和老恪王妃留到现在都没发作,已是不易了。 柳澄芳见魏老夫人没接自己的话茬,讪讪地住了口,不再多说。她同魏老夫人道了声罪,便离开了去看儿子。她刚上楼回房,谢凉萤那处就开了房门。 谢凉萤探头看魏老夫人在楼下坐着,赶忙下来,将方才老薛说的一一托盘而出。 魏老夫人沉吟片刻,道:“虽说是空穴来风的揣测,倒也不无道理。咱们此行大都是女子,还是得小心留意。” 她一个糟老婆子倒是不怕什么,反而谢凉萤这个未出阁的女子更叫人担心。若是遇上个歹心人,那可是一生闺誉尽毁。纵是回京后薛简不说什么,谢家也不会轻饶了谢凉萤。怕是日后就得锁在屋子里,在谢家养一辈子了。更甚者,就谢家那大儿子,自己的女婿的脾性,怕得叫谢凉萤悬梁自尽,以示清白方才罢休。 谢凉萤得了魏老夫人点头,便道:“咱们还得约束下嬷嬷同丫鬟们,免得漏出什么消息,叫贼人有下手之处。”说罢,她又自责起来,“早知道我就不去河边儿瞎逛了,平白的招来这么桩事。” 魏老夫人笑道:“倘若我是你,遇见那祖孙,怕是也会施以援手。咱们眼下不是猜测而已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若他们真的只是普通的祖孙两个,救了他们确是一件善事。” 谢凉萤见魏老夫人并不应自己多管闲事而怪罪自己,便放了心。她心里头打定了主意,等回京之后得好好向魏老夫人赔罪才是。让人家一把年纪了,还跟着自己操心。 因心中防着,所以魏老夫人和谢凉萤没过几日,就提出要离开。柳澄芳一个人在这附近也无聊,京郊的庄子住了些时日,她也觉得腻了,便也想跟着一道走,回去柳家见见外祖父母。 路上多个人就多份照应,魏老夫人自然应了。 柳澄芳对谢凉萤道:“表姐回京了之后,可得将嬷嬷借给我。”她指着曾氏道,“多亏了这嬷嬷的药膳,我不过吃了短短几日,就觉得身子舒坦多了。” 原来先前曾氏看出柳澄芳有产后不足之症,就主动提出自己替她做药膳调理身子。柳澄芳的确觉得自己身子不如小产前,便也应了。待谢凉萤知道这事儿的时候,柳澄芳已经吃了好几顿的药膳,对曾氏赞口不绝,怎样都不愿意放曾氏走。谢凉萤无奈之下,只得将曾氏留在柳澄芳的身边专职替她调养身子。 谢凉萤见柳澄芳开口向自己要人,颇有些为难。曾氏虽然以嬷嬷的名义在自己身边,但她到底还是良籍,并非能够随意送来送去的贱籍。 曾氏看出谢凉萤的为难,只这几日,她觉得已经足够了,便主动解围道:“我原是薛侯爷请来给谢五小姐调理不足之症的,并非寻常下人。待回了京,我还得忙活女儿出嫁的事。恪王妃的好意,怕是只能心领了。” 柳澄芳听她这般一说,便有些不太高兴。她难得找到一个有用的嬷嬷,竟然还不能继续为己所用。然而逼良为贱,又是大罪,柳澄芳是不会去做的。无奈之下,也只得放弃。不过她还不死心地劝曾氏,若是日后缺了钱,直管去找她便是。曾氏也笑着应了。 谢凉萤知道曾氏做的药膳里头必定加了旁的什么东西,只不知道是什么。想来不会是什么致命的毒物,否则柳澄芳现在就不会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说话了。更别提她还有力气将孩子抱着。既然曾氏有分寸,那她也就不掺和进去了。毕竟那是曾氏和柳澄芳之间的恩怨。 一听恩人要走,谢凉萤和曾氏两个先前所救的祖孙俩忙下了楼,当下就给谢凉萤跪下了,求谢凉萤将他俩一并带去京城。 老者哭道:“我也不强求恩人什么,只要将咱们平安带进京城就行了。这一路上咱们遇上了不少匪类,怕是继续走下去还会遇见。如今世道不太平,还请恩人怜惜我们两个,好人做到底吧。”说罢,对着谢凉萤又是一个磕头。 谢凉萤看了眼魏老夫人,见她不动声色地闭了闭眼,心中会意。她让双珏将祖孙俩扶起来,对他们为难地道:“非是我狠心,乃是我们身上还有旁的事,并不是回京城去。老人家且安心,我会给你们留些银子的,足够你们租辆马车去京城后还能过些时日。” 双珏见谢凉萤朝自己点头,便递给了那老者一个荷包,“老人家且收好了,财莫外露,到时候又惹上了什么。” 谢凉萤又道:“两位还能在这店里头住几日,房钱我都已经付过了。” 孩子见谢凉萤要走,赶忙扑过去抓住她的裙子,一个劲儿地想要往下拉,嘴上哭求道:“恩人不肯带我同祖父一道进京,可是嫌弃我俩衣着褴褛太过丢人?只要恩人愿意带我俩一道去京里头,我愿意卖身给恩人家为奴为婢。” 谢凉萤死命地扯着即将被拉下去的裙子,脸色不由大变。 果真是被老薛给说中了。哪里有人这么留人的?这不是留人,而是要让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丑态毕露。在场的还有不少是男子呢,若此时她外裙被扯落,怕是日后都不用见人了。更不用回京,直接一根绳子就吊死在这旅店里头了事。 双珏见那孩子举动异常,就想过来将人扯开。却不料她刚挪了半步,就让那老者给拉住了。 老人家拉着双珏,嘴里道:“这位小姑娘,还请你替咱们求求你家主子。带着咱们一道上路吧,不过是多了两个人,我们会做事儿的,但凡有粗活儿,直管叫我们来做就行了。” 双珏想将老者推开,又怕把人给推倒在地后,反被咬一口,说她伤人。那就越发耽搁时间了。 魏老夫人此时也看出了这对祖孙果真有问题,她让两个五大三粗的嬷嬷上去帮着谢凉萤摆脱那孩子,另一头又叫其余人速速上了马车。 不管这对祖孙的目的是什么,眼下显见是要拖着她们留下,怕是再不走,就会有大问题。 柳澄芳是个聪明人,自然也看出来了。她心里倒是乐见谢凉萤吃苦头,只是魏老夫人让自己赶紧上车,也不敢不从。只是心里有些叹息不能继续看谢凉萤出丑了。 谢凉萤好不容易摆脱了那孩子,在嬷嬷的掩护下赶紧上了马车。他们的目标似乎是自己,将双珏留下也不会出什么事。何况双珏还有武艺在身,不消片刻就能赶上来。 在魏老夫人的催促下,车夫将马车赶得飞快,一路朝着京城的方向飞驰。 只是到底在那店中让人给耽搁住了时间,眼瞅着就要到京城了,边上却杀出了一队人马。 魏老夫人和谢凉萤从挑起的帘子往外看,正是一群流民组成的匪寇。她们二人对视一眼,紧紧地握住对方的手,给彼此打气。   ☆、第74章 谢凉萤看着由远及近的那些匪寇们,整颗心都如同放在火上烤一般。 如今她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马车都是载着人和东西的,根本跑不快,不过几里地就能被那些人追上来。可留在原地,一样都是被困的下场。 那些流民手里拿的大都是些农具,有拿锄头的,也有拿钉耙的,各式各样,千奇百怪。为首的几个匪首,不知从哪儿抢来了马匹,是骑在马上的,手里的武器也与旁的不一样,乃是明晃晃的真刀真枪。 谢凉萤坐在马车里,死死地抓着自己的裙裾,双眼盯着那些流民。不,这已经不是流民了,他们有武器,并且目标很明显,是朝着她们来的。他们显然已落草为寇,从令人可怜的饥民成了叫人痛恶的土匪。 马车还在往前走着,车夫吓得魂都要没了,连看家本事——赶车都快忘了,任由着马儿随便跑着。 柳澄芳坐在车里,紧紧地抱着咿呀学语一派天真的独子。她心里不由埋怨起了谢凉萤,若不是这个表妹多事,救了人,怕是根本就不会招来这些匪寇。那祖孙俩哪里是什么可怜的灾民,分明就是这些土匪的先头军。他们一老一少在外头容易叫人心生怜意,在见人没了警觉心之后,祖孙俩便给那些土匪通风报信,过来抓人。 柳澄芳看着越来越近的土匪,不由催促车夫,“赶快些!真想死在这里吗?!” 车夫急出了一脑门的汗,被柳澄芳百般催促,手里的马鞭竟吓得掉在了地上。马车咕噜噜地往前走着,后面就是马上就要追上来的匪贼,根本没有时间和机会让车夫下马去将马鞭捡回来。 “没用的东西!”柳澄芳见状,在马车骂道,“等会儿第一个就把你推出去,叫人拿刀剑给戳烂了!” 虽然还没经历那等事,但仅仅是听,车夫就吓得魂不守舍,仿佛真的有无数的刀剑正在往自己的身上扎。他裤裆一热,低头去看,竟是尿了。 薄薄的门帘子根本遮不住腥臊的尿味,被风一带,就吹进了车厢中。密闭的车厢又恰是极能留住味道的。柳澄芳在里头捂着鼻子,被熏得直想吐。她如今恨不得将那车夫一脚踹下去。 奶嬷嬷将阿伦从柳澄芳的怀里抱过来,将他的小鼻子捂住,嘴里叫道:“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柳澄芳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叫人闭上了嘴,不敢再说话。 打头的马车,乃是柳澄芳的。她的马车和马匹都是恪王府的,皆是宝马轻车,跑起来也是最快的。只如今车夫不顶事,速度便落了下来。 后头谢凉萤和魏老夫人乃是同乘一辆。这是魏老夫人主动提出的,她怕到时候谢凉萤真有个好歹,自己却是能做个证人,证明她无碍。魏家的声望到底摆在那儿,纵堵不住悠悠众口,却也能叫大部分人信了自己的话。 她们的马车是魏家的,算不得极好。但是载着里头两个主子,两个嬷嬷,车辕上还坐着个丫鬟并车夫。六个人一辆马车,这便跑不快。魏家因魏老夫人年纪大了,所以这次出远门挑的车夫是最为老成的,遇事也不嫌慌张。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车夫再管用,车和马跟不上也是白搭。 魏老夫人和谢凉萤早有心理准备,所以此时倒还算冷静,两个人倒是不曾催车夫。她们知道,就算催,也不一定能逃得走。逃不掉的不仅仅是她们这些做主子的,就是下人也是一起搭进去的,大家是一起死。便是不算着旁人,只看自己的命,车夫都会拼尽了全力去赶车。所以她们二人索性不去管这些事,只商量着对策。 土匪大都是为了财,她们一路过来带的并不多,全都给了也无妨,只要能保全性命就行。怕就怕那些人看着她们这一行鲜亮的丫鬟们动心,出了要钱财之外,还要求将人给留下。到时候风华正茂的柳澄芳和未出阁的谢凉萤,怕都难逃一劫。曹夫人在她们离开的时候的确给了几个人,但那些人岂能和眼前这些亡命之徒相抗衡?那些贼匪少说也有五十来人,便是一人一刀,都能将这十来个侍卫给砍死了。 魏老夫人是万万不想有什么无谓的伤亡。眼前明摆着负隅顽抗,就是以卵击石。几十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葬送于此地,她无论如何不忍心。 谢凉萤撩起门帘,往前头看去。因马车都不是一条直线,所以能从边上看到前头。已经能隐约看到城门了,只是看着近,怕是过去还得有些路。谢凉萤在心里沉吟了一下,放下帘子,转进来和魏老夫人商量。 “老夫人,你看咱们是不是挑个骑马的好手,先上京里头去报信。后面的贼子虽有弓箭,但是只要寻常不曾练习过骑射,根本射不到人身上。咱们的马也比他们的好些,应当是能跑的回去的。”谢凉萤从身上取了个腰牌下来,那是薛简给她玩儿的,“守城的官兵应当认得这个。” 魏老夫人借着从帘子透进来的光线,看着那腰牌。上头明明白白地写着云阳侯府几个大字,只要守城的人识字,就不会故意拦截不放行。 谢凉萤道:“仅凭咱们这么跑,迟早会被追上。倒不如先去求个救兵来,到时候被追上了,咱们就想法子拖延一阵。”她指着后头赶上来的双珏,“双珏身上亦有一块腰牌,便是官兵来了,给他们看便是。” 魏老夫人眯着眼,回忆起了京城一带的地图。敢在天子脚下这般动武,没有几分仰仗,那是不能的。这附近唯一能藏下大批人马的地方,除了有权势的几家府上的宅子,便是城西的齐山了。想到这点,她便道:“让报信的人顺带去趟魏家,同魏家里头的人说一句,若没追上,人便在齐山。” 官府与土匪勾结这事儿,魏老夫人不能一口咬定说没有。只是凭她对京中人的了解,哪个京官家眷会折腰结交这等上不得台面的流民?个个都是拿鼻孔看人的,心高气傲得要命。何况都闹到京城附近了,怕是朝廷已经准备开始剿匪了。倘若有什么勾结,绑些个匪寇,略拷问就能知道的。这些人原不过是种田的,并非硬汉子,若非天灾,根本不会这般铤而走险。 谢凉萤点了点头,便叫了一个善骑术的侍卫来,叮嘱了一番后,将自己的腰牌交给他,让人即刻往前头去。 虽说侍卫的马也是一路跑着过来的,但那些良驹总归只载一人,路途也并不远,所以远比拖着马车的马匹要跑得快多了。 遥望着侍卫躲避利箭的身影,谢凉萤在无意中紧紧抓住车辕上双珏探进来的双手,等看不见侍卫了,才反应过来。她低头看着被自己几乎要捏青了的那只手,赶忙松开。 帘子外的双珏反手抓住谢凉萤松开的手。那是一只有力,充满了令人安心味道的手。谢凉萤知道这是不善安慰人的双珏抚慰自己的方式,她双手握住双珏,仿佛从那里面得到了无穷无尽的勇气。 在后面追着人的匪寇之一控着马去了头领身边,说道:“方才咱们准头不够,放跑了一个去搬救兵的,如今怎么办?” 这群落草为寇的为首之人乃是昔日村子里就极有说话分量的汉子,如今老天爷给了他机会,让他能够嗜血地放纵一回,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士农工商,虽然农民只比士人们低了一阶,但实际上正是这些数以千万的农人们种植了全国的粮食,养活了他们。而士商们剥|削的也正是他们。他早就看那些官老爷们不顺眼了,趁着这次,他领着人杀了县官,带着村子里的兄弟们从当地一路杀出来,最终竟成了一支队伍。 这便给了他更多的雄心壮志。本朝的开国皇帝,原先也不过是个农人,如今他的子孙后代却享有莫大的权力,高坐在金銮殿上,掌控着万里江山无数人的性命。只想到这点,他的心就沸腾了。 自己不过是生不逢时,倘使抓住了这次机会,岂不也能步上那□□的后尘?成为一代开国之帝。只要敢拼敢抢,何愁不成事。 京畿之地近在眼前,只要一伸手就能抓到。 这人也是念过书的,识得字,他自然认得前面柳澄芳的马车上那招摇的柴字。那是边疆有名的柴家军的旗子。他们派出去的探子已经查明了,那马车里头坐着的乃是恪王妃以及恪王府的嫡长公子。只要抓住了他们,不愁柴家不听自己的。 世人谁不在乎嫡长子呢?村里是如此,城里亦是如此。 他一扬鞭,策马赶上了前方的马车。后面的人也随后跟上。 贼匪们呼啸着,从两边包抄了谢凉萤她们的马车。车夫不得不停下了马车。 马车已经完全停下来了,车轱辘的声音再听不见。谢凉萤在马车内,能够清晰地听到外面马匹的嘶叫声,以及不耐烦地跺地的声音。还有金属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她不像双珏那样坐在外面,只能靠这些声音来判断外面的情况。 “下车。所有人。” 一个浑厚的男人的声音,带着血味。 这个人是见过血的。谢凉萤心道。这种声音她很熟悉,重生前在海棠楼初遇薛简的时候,薛简的语气里头就带着这么股味道。这个人很不好对付。她下意识地看了眼魏老夫人,见魏老夫人波澜不惊,心里也就安定了几分。 她们现在只需要拖延时间就行了。   ☆、第75章 侍卫渐渐向两辆坐着主子的马车靠拢,腰间的刀抽了出来,警觉地看着那些围拢过来的匪寇。 为首的那个汉子见里面的人迟迟不出来,有些不耐烦地甩了甩马鞭,朝边上一个手里有弓箭的男子看了眼。那男子先前是个猎户,虽然准头不太好,但也算是他们之中为数不多的会射箭的人。他会意地举起弓箭,对准了柳澄芳的马车就是一箭。 已经停下来的马车目标可比方才不停跑动的侍卫大得多,箭穿透了车厢,正好在柳澄芳的眼前,距离她的鼻子不过一指的距离。 柳澄芳两眼盯着箭头,后知后觉地爆发出一声尖叫。 原本两方还在对峙,如今被她这么一声叫给打破了原本的平衡。不少胆子小的下人们开始发出抽泣声。匪寇的首领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就说这些贵夫人经不起什么风浪,不过一支箭,还没射到人身上呢,就怕个半死。 魏老夫人在车厢内脸色阴沉,低声骂了句,“成事有余败事不足。” 谢凉萤垂下眼,倒是觉得柳澄芳将她心里的害怕给叫散了。若说原先心里头还有七分怕,如今也就剩了三分。 敏感的马儿似乎感觉到了人们不安的情绪,它们也开始急躁地来回跺脚,若不是有人控着,怕是就掉头跑开了。 匪首见她们还是没有动作,冷笑一声,“不见棺材不落泪。”他从边上的男子手里夺过一根自己所制的粗糙的□□,说是□□尚有些勉强,不过是一根粗细合适的木杆子上头绑了个尖头的铁器。铁器大约是被磨过的,上面没有锈迹,铮亮铮亮的。匪首对准了柳澄芳车上的那个车夫,将□□一掷。尖头穿过了车夫的身体,让他爆发出响彻的惨叫声。因为没有射中要害,并不致命,所以车夫还在地上不断地打着滚嚎叫。 车夫从车辕跌下,带动了马车。车厢中的柳澄芳被晃得又慌又怕,赶忙扶住了车壁。听着外头车夫的哀叫声,她脸上的眼泪和鼻涕都糊在了一起,颤颤巍巍地一点点从马车中爬了出来。撩起门帘子,柳澄芳只朝外面看了一眼,又飞快地钻回了马车中。整个人都抖如筛糠,蜷缩成了一团。 奶嬷嬷紧紧地抱着阿伦,也不敢往柳澄芳身边靠过去。现在的柳澄芳看上去可怖极了,她生怕等会儿被柳澄芳一把推出去,如同方才说车夫那样,自己也被捅个对穿。 匪首看着眼前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们全都一副害怕至极的样子,很是满意。他控着马往前走了几步,侍卫们的刀剑齐刷刷地对准了他。说是不怕,那是不可能的,但后头还有那么多弟兄看着呢,匪首只能硬着头皮站在那儿,不敢退回去。否则日后还怎么带人。 他身后的猎户满拉着弓,心里也慌得很。身下的马一动,他手一抖,箭就飞了出去,射中了其中一个侍卫。 侍卫从马上跌落,在地上扑腾了几下,就再也不动了。 猎户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一箭致命,脸上布满了不可置信。其他的匪寇见他一箭射死了个侍卫,大为振奋。空旷的郊外,他们雀跃的欢呼声此起彼伏。 车厢内的女子们越发靠拢在了一起,脸上满是泪。她们怎么都没想到,好端端地跟着主子出门一趟,竟然还要受这种罪。 匪首虽然对猎户沉不住气的样子极不满,但是心里却对这个结果很高兴。这是一个很好的下马威。他看到了对面那些侍卫们握着刀的手收紧了,比起刚才来越发紧张。 魏老夫人按住谢凉萤的手,低声道:“别出去。” 谢凉萤咬着牙,重新坐了回去。 不过前面的柳澄芳已经被这阵仗给吓瘫了,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因为吓着的下人们没能及时过来扶住,她甚至从车上跌了下来。车中的奶嬷嬷见主子下去了,也慌地抱着孩子从车上下来。 魏老夫人见柳澄芳从车上下来后,不由得翻了个白眼。 谢凉萤紧张又疑惑地看了她一眼,用眼神问她要不要下去。 魏老夫人在心里沉吟了几分,朝谢凉萤点点头。她担心若是此时自己不出面,等事情过去了之后,柳澄芳在京中散播些不利于她们的谣言,到时候便成了千夫所指的对象。不下车不就相当于将柳澄芳独个儿地去面对那些匪寇吗?为家族计,此时便是不下去也要下去了。 这般想着,她们两个也从车中出来,由双珏扶着下了车。 匪首眯了眼,看着那三个从车上下来的贵夫人们。他虽然更倾向于将柳澄芳绑走,但手里的人质越多,于他而言就越有利。 在场的几人中,魏老夫人是年纪最大的,柳澄芳虽然贵为王妃,但显然已经吓软了双腿,根本讲不出话来。魏老夫人对那些匪寇高声道:“壮士们若是缺些银两,我们尽可以倾囊相助。只求壮士们拿了银钱之后就放我们走。” 听到有钱拿,那些匪贼们都开始窃窃私语了起来。他们本就是因为在家乡实在没法儿过下去了,这才不得不跟着揭竿起义的。在村子里他们见过最大的官就是县太爷,最威风的女子除了村长夫人,便是县太爷那个小妾了。可那些人比起眼前的这三个,根本不值一提。官与民天然的地位,注定了他们在对上那些官家时内心不由自主会产生自卑。 有些胆子小些儿的,便念着是不是拿了钱财就赶紧走人。虽说杀了县太爷,已经回不去家乡了。但天下之大,哪里还有去不了的地方?有钱在手,什么事儿干不成。等自己安顿好了之后,再将一家老小接过去好好儿地过日子,还是同过去一样和和美美的。指不定到时候还能当个地主老爷。 那些纷纷议论自然传到了匪首的耳中。人心不齐,后头的大事还怎么干得成。匪首不由喝道:“别听这些官家太太说的话,大家伙儿难道忘了吗?当初县太爷是怎么对咱们的?不都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咱们现在拿了钱走人,就不怕这几个官太太们回京之后叫了人杀个回马枪,将咱们一个不留地全给杀了?!这些把戏,不就是他们这些当官的最爱做的吗?!” 匪首的话让那些流民们犹豫了。留着命,就是没钱也能活,若是命都没了,那些钱财还有什么用?便是当了陪葬,也给宵小扒了坟墓给偷走了。 暂时安抚了身后的人,匪首知道不能再继续这样对峙下去了。他用刀指着柳澄芳,“过来!” 柳澄芳摇着头,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哭道:“我什么都不是,壮士就是拉了我走也没用。”她小步小步地往后退,直到身体靠上了车壁无路可退了才停下。她指着魏老夫人和谢凉萤,“那两个,一个是京里魏家的老夫人,一个是云阳侯未过门的妻子。魏家和云阳侯府一定会用重金来赎人的!” 远一些的地方站着曾氏。她是见魏老夫人和谢凉萤下车之后,跟着那些下人们一起下车的。此时见了柳澄芳的样子,冷笑一声,心里很是不屑。只会窝里横的废物,面对她和柳清芳时的那股子狠劲上哪儿去了?那时候不是很威风的吗? 站在谢凉萤身后的双珏是所有人耳力最好的一个。她暗暗地捏了一把谢凉萤的手。谢凉萤微微侧了脸,用余光去看双珏。双珏向她点点头。 谢凉萤的嘴角牵起一抹轻笑,她以几不可闻的声音对魏老夫人道:“来了。” 指的自然是救兵。 匪首因离得远,所以并没有看清楚谢凉萤她们的小动作。他极不耐烦地示意柳澄芳快些走去那边,见柳澄芳连连摇头,便反手握了手里的刀,就要向柳澄芳抛过去。 柳澄芳眼疾手快地将奶嬷嬷手中的孩子抱到怀里,将人一把往前推出去。穿过奶嬷嬷身体的刀尖直直地对准了紧抱着孩子的柳澄芳,她看着那刀尖上落下的血滴,一屁股跌坐在了尘土飞扬的黄泥地上。 奶嬷嬷的身体缓缓向后倒去,她睁着双眼,至死都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落下的时候头距离柳澄芳的双脚极近,双眼并没有合上,仿佛是死不瞑目一般,问着柳澄芳为什么要把自己推出去。 柳澄芳用力地将奶嬷嬷的头蹬开,抱着开始哇哇大哭的儿子扭过头,不再去看。 谢凉萤站在不远处,将这件事看得分明。她想起了前世的时候,仿佛的情景,她站在抱着孩子的柳澄芳的面前,然后被人往前一推……等她跌在地上之后再回头,流箭射中了侄子,血淌了柳澄芳一手。 心剧烈地跳动着,跳动声之大,甚至可以听得见。 谢凉萤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庆幸,也许这次也会发生同样的事情,也许自己不会同前世那样侥幸活下来。而是像那奶嬷嬷一样,做了柳澄芳替死鬼。   ☆、第76章 出乎谢凉萤的意料,到的并非京中的援兵,而是杨星泽。 谢凉萤暗暗咬唇,他怎么来了。这种时候他一个半大小子来裹什么乱,难道就凭他那十来个人,就能同眼前这些狂徒相拼? 早在前几个时辰带着杨星泽外出打猎的毕元一行人就发现了这些匪寇。只是彼时他们不敢轻举妄动,派了人去京中报信之后,便一路跟着。如今见这帮人竟然找上了几个弱女子,自然不会就此冷眼旁观。毕元点了点人数,带出来的人都是保护杨星泽的,算得上是长公主府上的好手了。 毕元没有打过仗,不懂那些行军布阵的东西,也不知道只凭这些人能不能与流民们抗衡。不过心里已经做好了会有伤亡的准备。他们所求的,不过是将人救出来,而不是一网打尽。 魏老夫人不认识毕元,却认得杨星泽。这个和安捧着手心里头长大的宝贝,京中无人不晓。她见他们过来,心里既高兴,又担心得很。怕的倒不是伤亡甚大,却是担心若杨星泽有个好歹,日后与和安那处怕是得尴尬了。 流民见有人策马过来,还杀气腾腾的样子,尚不曾打起来,自己就先慌了。匪首喊了几句,竟没有人去理会,一个个都顾着逃命,不少人都被踩死踩伤。 匪首看着不顾一切朝魏老夫人和谢凉萤跑过去的柳澄芳,若非这个女人耽误时间,他们早就得手了。他眸色转暗,心中冷笑,从猎户的手里抢过弓箭,搭箭就朝柳澄芳射过去。 柳澄芳不曾看匪首的动作,但却能听到越来越近的破风声。出于本能,她又想故技重施,将离自己最近的魏老夫人推出去挡箭。 只是谢凉萤已经有了防备。她见柳澄芳有推人的动作,立即就把魏老夫人往自己这边一拉。这一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把自己垫在魏老夫人的身下,让往下摔的魏老夫人跌在自己身上。 柳澄芳傻乎乎地看着原本挡在自己身前的魏老夫人就这么倒了下去,她的面前没有任何的遮挡物。箭就这么直直地朝着柳澄芳飞过来,然后射中了她手中的孩子。 一切只发生在短短的一瞬,便已然成了定局。 眨眼间,杨星泽他们也骑着马到了跟前。而他们的身后不远处,那个谢凉萤放出去报信的侍卫也带着人赶到了。 躺在地上的谢凉萤在确认魏老夫人没事之后,转头去看那些慌乱得再没有神气模样的流民们。黄泥地上的脚印乱糟糟的,还有他们随手丢下的“武器”。 柳澄芳木愣愣地站在那儿,看着匪首被毕元一箭射下了马。她觉得怀里的孩子一沉,然后头就往后头歪了。经常被人称赞的又大又亮的黑眼睛还睁着,只是已经渐渐失去了神采。 谢凉萤抱着魏老夫人,从她的肩膀往上看去。眼前是同前世一样的情景。淌了一手血的柳澄芳抱着孩子不知所措,而那孩子,已经没了声息,甚至连叫都不曾叫一声,便不在了这人世间。 没了首领的流民们根本不是训练有素的士兵们的对手,再加上没有人组织进退,不过片刻就被全数抓了。 杨星泽从马上下来,将地上的魏老夫人和谢凉萤扶起来。“老夫人、萤姐姐,身上可还好?” 谢凉萤点点头,把目光投向了柳澄芳。 不好的另有人在。 谢凉萤现在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该说做了诸般恶事的柳澄芳总算是遭了报应,还是该感慨无论前世和现在,有些事是不会改变的。 “啊——”确认孩子死了之后的柳澄芳高声尖叫了起来,她无法相信这个事实。 杨星泽纵然不喜欢柳澄芳,却还是走到了她的身边,低声道:“恪王妃,节哀。” 魏老夫人不比前世懵懂不经事的谢凉萤,她很明白当时柳澄芳把她推了出去,显然是想让她去死。所以魏老夫人对柳澄芳没有丝毫的同情,只是同情那个死去的孩子。 稚子无罪。 “走吧。”魏老夫人淡淡道,“将恪王妃扶到我的马车上,咱们一道回京去吧。” 伺候柳澄芳的嬷嬷已经死了,所以是魏家的嬷嬷将呆呆傻傻的柳澄芳扶上车的。 老薛看着走到自己跟前沉默不语的毕元,欣慰地道:“很好,你做的很不坏。” 毕元已经发现了老薛的身体有些虚弱,他鼻子一酸,心知老薛这场难皆因为自己的缘故。“爹,上车小心些。” 这是毕元极难得地这么叫自己,老薛一下子就泛出了泪花。他受了毕元的搀扶,在转身上车的时候把眼角的泪花儿给偷偷擦干了。 车上蒋嬷嬷微笑着看着他,问道:“是你儿子?” 老薛点点头,脸上的表情很是自豪。 “虎父无犬子啊。”蒋嬷嬷看着毕元的背影,感叹道。 打扫战场的事不需要谢凉萤他们,回京的路上,杨星泽又自告奋勇地当起了护花人,一直跟在他们的马车边上。 但是一路上,精疲力尽的他们都没有说话。 杨星泽是有些兴奋,这是他第一次真刀真枪地做些什么。不过这些话同女子讲不太合适,所以便拉着毕元一直说个不停。因他们就在马车边上,所以说话声清晰地传了进来,让寂静的车厢内不显得那么可怖。 谢凉萤看着柳澄芳不断地把脸蹭上孩子,手也一直在搓那只小小嫩嫩的手,心里有些发酸,终于不忍心地撇过头去。 孩子的身体已经开始发凉,僵硬。但柳澄芳还是不死心,一直将他抱在怀里,希望可以温暖他。甚至有一丝不可言说的幻想,觉得只要她将孩子的身体弄暖和了,阿伦就会重新开口朝自己笑。 魏老夫人冷眼看着柳澄芳的举动,嘴角轻轻扯了扯,终究没有笑出来。她闭上眼,将整个身体靠在车壁上。方才谢凉萤那一拉的确救了她的命,但她毕竟上了年纪,如今腰和脊椎有些发疼,大约是伤到了哪儿。但是魏老夫人一直忍着没说,是怕让救了自己的谢凉萤心中产生愧疚。人家已经救了自己,为什么还要叫人家为难?何况那种时候,能念着旁的人,已经很是难得了。 一行回了京城,在杨星泽的守护下各自回了家。 第一个送回去的,便是柳澄芳。柳澄芳一看到柳太傅夫妻,终于忍不住扑在柳太傅的怀里嚎啕大哭。她抱着阿伦支撑不住地跪了下来,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痛苦全都发泄出来。 魏老夫人叹道:“原不曾想那些贼子竟如此心狠手辣,对个小孩子下此毒手。当时情况紧急,我也不曾想到。” 她将一切都推到了流民的身上,把自己和谢凉萤摘了个一干二净。真相要解释起来,柳太傅并不一定会信,恐怕还会因此与魏家结仇。倒不如把一切都往流民身上推,便是柳澄芳否定自己的话,也能说是受了大惊,事情记不清楚了。 出于对魏老夫人的信任,柳太傅并没有怀疑她的话。他为官几十年,深知穷山恶水出刁民这个道理。穷途末路之时,难保人会做出什么事来。彼时自己的命都要没了,谁还会去管一个与自己没有丝毫血缘关系,还不知事的孩子。穷到最后,便是妻女父母,都是可以烹杀的。 无力说话的柳太傅朝魏老夫人拱拱手,和哭成泪人的老妻将已经哭晕过去的柳澄芳扶了进去。 谢凉萤最后一次回头,看了他们三个的背影,然后搀着魏老夫人离开了柳家。 魏家早在得知魏老夫人遇险的时候,一家子就慌得不行,要不是魏老爷子拦着,几个孝子贤孙都想去城门口接人了。此时见魏老夫人安然无恙地回来,家里就没有不高兴的。 大夫人自打定了主意要和离之后,也常往家里头跑。今日在家中便得了消息,就带着谢凉晴一并留下来等魏老夫人。 一见到被谢凉萤搀进来的魏老夫人,谢凉晴的眼泪就止不住了。要不是为着自己,外祖母和五妹妹根本就不会遭了这场罪。说来说去,都是她自己个儿的性子造成的。谢凉晴先前不曾觉得自己的性格有哪里不对劲的地方,大家闺秀不都这么教着养着的吗?当年未出嫁的时候,不知道京中多少贵夫人都是拿她当的样板,让自家女儿跟着她学。 但死过一次之后,那些受过的磨难彻底改变了谢凉晴之前的看法。温驯容忍根本无法能让她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在有恶人的时候,那些都是个屁!自己性子不够强,腰杆子不够硬,就是手里一把好牌,都会给生生打烂了。她还记得昔年那个京城里都说嫁不出去的贵女,如今在家里当着掌家冢妇,出入仆从围着,家中就没有个不服她的。往年说她不好的,现在见了她,哪个不是夸的。 这种事,也能说万般皆是命,可真真儿就是命里注定了的?谢凉晴并不这么看。 照谢凉晴看来,那些能真正掌控自己人生,由着自己性子恣意过着的女子才算得上真过得好。她算是看明白了,大家都说好,那是一点用都没有。这日子,就如书上说的那样,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身为局外人,你岂知旁人那样就是过得不好的呢?太看重旁人的想法,吃亏的还是自己。 别的人自己管不着,反正谢凉晴打定了主意,以后再不要去做自己不乐意的事情了。她看着谢凉萤,心里也很是感激。她没曾料到这个妹妹自从自己出嫁之后,还一直惦念着自己,甚至派了人特特地去看她。这份恩情她真是怎么都还不了了。 魏老夫人总算是看到了平安无恙的谢凉晴,虽说看着比出嫁前憔悴了许多。但她见识过李家的水牢之后,不仅后怕极了。若不是及时逃了回来,还不知道李家会不会把自己的宝贝乖外孙女给沉尸水牢底下。当下想起这一路的担惊受怕,不由抱着外孙女哭了起来。 谢凉萤看到谢凉晴完好无损地站在自己面前,心里也是激动。她抹掉自己脸上的泪,带着哭音地劝道:“如今二姐姐回来了,老夫人可别再哭了。在家里头好好歇着,让二姐姐亲自服侍你,叫她全了这份孝心。” “正是这样。”谢凉晴不断地抹,不断地掉眼泪,“外孙女儿不孝,竟累得外祖母这般来回奔波。这次回来了,可得让我日日在跟前伺候着才是。” 魏老夫人一手牵了谢凉晴,一手牵了谢凉萤,“好好好,都依你们的。”她望着刚擦了把脸的大夫人,“你这下得回婆家去了吧?将阿萤带着回去,别叫她……” 话说到一半,魏老夫人就卡壳了。谢凉萤的娘人事不省地躺在床上,妹妹断了双腿整日闭门不出,老子和兄弟去了外地,祖父整日忙着政事不着家,祖母又病歪歪地躺着,外祖一家子因犯了事,如今全都被赶去了外地并不在京中。想来想去,竟觉得谢家没几个人会替谢凉萤担心。一路相处下来,魏老夫人已经将谢凉萤当成半个外孙女儿看了——她们本就是隔着一层的亲家。加之谢凉萤今日还救了自己一命,对她的好感就越发好了。此时便觉得谢凉萤也是个可怜的。 魏老夫人道:“阿萤日后就常来咱们家玩儿,多来看看阿晴。” 谢凉萤应得很是爽快。她跟着大夫人一道上了回谢家的马车。 这头人刚走,那边魏老夫人就撑不住了。她腾地一下子整个人都歪在了坑上,一群仆妇同小辈儿就围了过来。最担心的还是谢凉晴,刚憋下去的眼泪又涌了上来。 魏老夫人只觉得腰上那一大块儿都针刺般的痛,额上的汗也细细密密地冒了出来。她示意谢凉晴用巾帕给她擦擦额头,然后有些失力地同他们讲了撞上流民的事儿。 魏老夫人的二儿媳皱着眉道:“那恪王妃真真是只顾着自己,她有半点子良心没有?她是王妃,金贵得很,咱们就活该给她去挡刀挡枪?” 魏家大儿媳瞪了她一眼,将她下面的话给堵住了。她知道这个向来嘴上没把门的二弟妹必定要说什么“儿子死的好”这类的,但这些话可不能随便乱说。若是叫人传到了柳家,传到了恪王府,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死的那个可是恪王府的嫡长子。 君子当慎独。 大儿媳捏了二弟妹一把,跟她咬着耳朵,“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你爹在家里没教你读过《学庸论语》?” 二儿媳的脸刷地就红了。魏家娶媳妇那是有极高的要求的。在这个寻常人家都读不起书,乃至有些大字不识一个的时候,魏家娶儿媳的标准是与男子一般熟读四书五经。不叫人做一手顶好的八股文,但却要对这些最基本的倒背如流。她自然也是会读会背,这才叫魏老夫人点了头,嫁进门来的。 只是读归读,往不往心里去,能不能真的做到修身养性,那是另一回事了。 魏老夫人知道这个媳妇的性子,从来都是这般有什么说什么,不遮不掩的。原本娶她进门,就是喜欢这样的性子,虽说会带来点小麻烦,但是只要人心是正的,那便行了。是以她看着急红了脸,恨不得打自己嘴巴的二儿媳,浅笑道:“都是家里人,无妨的。只以后,话出口之前,先得想一想才是。” 二儿媳低眉顺眼地应了,只要婆母不怪自己,她低落的心情过一会儿就没了。 谢凉晴帮着魏老夫人翻了个身,心疼地道:“去太医署请个太医回来瞧瞧吧。” 魏老夫人却摇摇头,“现在去请太医太打眼了,你们把王大夫叫来给我瞧瞧就行了。应当不是什么大毛病,我在家里躺几天就没事儿了。” 王大夫是魏家养着的家养大夫。 二儿媳此时想弥补自己方才说错话的过错,便道:“我这就去请大夫过来。” 魏老夫人看着她风风火火的样子,对大儿媳笑道:“叫你受累了。她性子便是这样,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啊。” 大儿媳不以为意,反正她能镇得住这个弟妹,这种性子并不会在家里头撩事儿,这就少了多少功夫。二弟妹不是没脑子的傻瓜,不过是性子直了些,管不住嘴,自己多少年在后头收拾善后了,都习惯了。冢妇嘛,就是万事都要操心的。 “娘如今只想着自己个儿好好歇着便行了,旁的都有我呢。”大夫人对谢凉晴道,“倒是要叫阿晴这些日子费心服侍娘了,明明自己个儿都养好身子呢。” 谢凉晴怕魏老夫人叫自己去休息,她可做不到在这种时候去歇着,便道:“我不累的,都歇了这么些日子了。外祖母可别赶我。” 魏老夫人巴不得谢凉晴在自己个儿跟前呢,好不容易见着了,总觉得瞧不够。“不赶你,你就在我跟前吧。让我好好瞧瞧你,从你出嫁之后,我就好些年没见你了。” 一提起出嫁的事,就勾起了谢凉晴的伤心事。不过她暗自告诉自己,千万不能再掉泪了,只当自己已经死过一次。重新再活一遭,那些过去的磨难都是她日后的福气。 家中还有其他的琐事,少不了魏家的大夫人。她同魏老夫人告了声罪,就先去处理家务事了。 谢凉晴轻轻揉着魏老夫人疼的地方,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她说话。 “外祖母……你说,我娘同我爹和离了之后,我跟着过来外祖家,会不会有人说闲话?”谢凉晴有些担心。她倒不是怕自己的名声如何,而是怕两个和离的女子,会给魏家带来不好的名声。 魏老夫人笑道:“你担心这些个做什么?难道咱们魏家就是靠着那些个说闲话的人吃饭的?只有那些见人家过得好的,才会说这起子酸话。你就瞅着吧,但凡人过得有滋有味的,绝不会没事儿拿这种来和人说嘴。”她调了调姿势,让自己能舒服一点,“你呀,就是太在乎旁人的看法了。其实大多数人都不过是随意说说嘴罢了,事儿过了,也就抛到脑后去了。只有那些与家里结过仇的,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捏着把柄。” “你且放心,魏家不靠名声吃饭。”魏老夫人斩钉截铁地说道。 如果魏家真的是靠名声吃饭的,早在□□打入京城的时候,就该全家自尽,以示精忠报国了。魏家要的是名声,但名声绝不是可以拿来依靠的。名声可以让魏家在新朝立足脚跟,有一席之地,可以迅速地打入朝堂,继续一家的风光。可真正能让魏家站稳的,还是权势。 魏老夫人活了一辈子,自觉看得明白。权势才是真的,旁的都不过是锦上添花。端看白相在民间的名声有多差,多少人说他是贪官,多少人厌恶白家。可白家还是能稳稳在朝堂上掌握着绝大多数的权力,靠的还不是宫里头那个当摆设的皇后女儿,而是实打实的手里的东西。 魏家自然不能走白相的那种不要命的权臣之路。魏老夫人心里明白,白家眼下是风光得紧,可只要白相一旦身消人亡,白家就会大厦倾倒。所以白相才着急,急得要将皇长子给推上去,只有白皇后生的孩子登上了大顶,白家才会在他死了之后还能继续走下去。魏家不同,魏家要的是长长久久,直臣不好当,但有锦上添花的名声撑着,新帝不是个糊涂的,就奈何不了你。 而糊涂的新帝,也做不了多久的皇帝。 魏老夫人在心里细数着家里的几个孙子,下一代尚未长成,肚子里的东西还不足以配得起魏家当前的名声,以后也难以预料。所以与其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所谓的名声上,倒不如当个明白人。 “你呀,只当个明白人,就行了。”魏老夫人有些感叹地道,“明白人亏待不了自己,亏待不了别人。就好像你在谢家待你五妹妹好一样,她也会待你好的。” 谢凉晴将魏老夫人的话一一记下,一边替她揉着腰,一边若有所思。 魏老夫人又想起如今没什么人惦记的谢凉萤,有些感叹,“阿萤的命算不上好,可也算不上不好。她托生在谢家那等官宦人家,有吃有穿,有人伺候,比那些在庄子里长大的姑娘可好得多了。但要说好,你瞧瞧她如今爹不疼娘不爱的模样,我看她这次回去,你祖母未必会多问什么。眼瞅着对她是上心,可随意赏些东西,那不叫好,反倒叫人打眼,对阿萤不好。若要说唯一别人都顶不上的,便是定了一门好亲吧。”魏老夫人轻轻摇头,有些苦笑,“这也算是你那祖母和三伯母替她做的最好的一件事了。” 魏老夫人拍了拍谢凉晴的手,“你以后对阿萤好些。她这次可是几乎豁出命去了。” 谢凉晴重重地点头,心里想着以前还没出阁的时候。要说自己对谢家祖母常常赏东西给谢凉萤没有任何不满,那是假话。虽然她性子良善,凡事看得开,足够随和大度,但看见好东西,心里到底还是有些不平的。自己的性子尚且如此,那自己的母亲,谢家二房,还有谢凉云,心里怕是越发不乐意了吧。 原本不留意的事情,现在想起来,一桩桩一件件全是不对劲。 谢凉晴想再向魏老夫人仔细问问清楚,但看她眼睛都闭上了,便就不再说话,让人好好休息。心里想着下次再遇上谢凉萤,自己必要好好地同她说说这个。虽说长辈赐不敢辞,但自己总得长个心眼,想想对策才是。 回到谢家的大夫人和谢凉萤一下了马车,就去和谢家祖母请安。京郊遇上流民的事,谢家祖母还不知道,只当老王妃终于肯把谢凉萤给放回来了。瞟了眼,见人是完好无损的,也就让她回院里去了。 谢凉萤刚回到房里,迫不及待地换了衣服,就在床上躺着了。这些时候实在是太累了,整日提心吊胆的,更别提还在京郊遇上了那么一桩事。原本以为自己会很快睡着的,但是谢凉萤还是睁开了眼睛,望着床帐。 果真还是被薛简给说中了。只希望薛简在江南,不要遇上什么坏事。 谢凉萤这时感觉出来了自己作为一个女子的无奈来。在京郊遇上流民是这样,她没有什么能力保护好周围的人。若是薛简在外遇上什么事,她也帮不上什么忙,甚至都不能立刻得知消息,不管什么消息,都是要靠外面的人传给她。 这就是身为女子的宿命? 谢凉萤把手伸到最长,张开五指,仿佛要抓床帐一般。 谢凉晴出嫁,由不得自己。在婆家受虐,上告无门,乃至不愿告诉家里,生怕家人担惊受怕。曾氏和柳清芳被柳澄芳诬陷,逐出柳家,没有了男子的遮风避雨,她们连活下去都很艰难。 她也一样。如果没有薛简帮忙,她无法知道谢凉晴受了难。没有杨星泽的赶来,她今日也许都不能从流民的手里逃出来。甚至于她开个铺子,都是靠着魏阳和周掌柜在打理。 谢凉萤心里有些不甘心。难道自己就不能做些什么?不能做些……能让自己拥有与男子比肩的事,即便没有了薛简,没有了别人,她也能好好地过下去。不用怕别人的闲话,不用怕歹心人的恶意之为。 睡不着的谢凉萤从床上爬起来,从梳妆柜上的小抽屉里面抽出了一叠信来。那是阿伊拉给她寄来的,自打秋狝赛马之后,她们两个人就互相有通信。每一封信,谢凉萤都好好地收了起来。她此时一封封地重新看了起来,越看越羡慕阿伊拉的生活。 阿伊拉和她的年纪差不多,家里也开始给她准备定亲了。不过只要人选不是阿伊拉自己点头的,再高的权势,再多的聘礼——那儿是用牛羊马来做的聘礼,她家也一口拒绝。 谢凉萤有些羡慕这样的家庭,本朝也有这样重视女儿的人家,但是极少。如谢凉晴那般的,则是常态。想想自己的亲事,如果不是薛简封了侯,是京中新贵,又得皇帝喜欢,恐怕谢家也未必会点头答应吧。每一个女孩儿都要尽量的利益最大化。 这样的行为当不去想的时候,看看周围,觉得大家都是这样,自己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可一旦知道了,想到了,便会油然而生一种浓郁的恶心感。 谢凉萤无力地把头放在那些堆在一起的信纸上,缓缓地眨着眼睛,顿时觉得一切都很没意思。 不过比她觉得人生更没意思的,正在宫里头。 赵经平怎么都不会想到,已经许久不曾想要见自己的皇帝竟然特地来了他的宫里。起先以为皇帝是时隔多日之后,想起了自己这个往日宠爱的儿子,所以特地过来看看。不过现实总是残酷的,从皇帝的表情上,他看到了自己惨淡的未来。 皇帝看着这个儿子,心里很是失望。他以为上次的惩罚之后,赵经平会安分些,可到底是被周家给宠坏了。 “你母妃,已经是嫔了。念着往日的情分,朕没有将她送去冷宫里头。”皇帝觉得有些累,“你自己说吧,你想怎么着。” 赵经平被这句话弄得有些懵,他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做呢,怎么就连累了周贵妃。 不,现在已经是周嫔了。 赵经平磕磕绊绊地叫着,“父皇……”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皇帝就气不打一处来。皇帝将桌上的酒瓶全都扫到地上,指着赵经平,“你真以为这江山是靠我们皇家就能坐得稳的?你知不知道那些流民一旦将恪王妃、魏家的老夫人、谢参知的孙女者三个给抓走了,朝廷还能有什么脸面?!你知不知道恪王妃是姓柳的?知不知道柳太傅还是朕的老师?知不知道魏家在举国上下的名声?知不知道谢参知与朕是多年来的情分?” 说着说着,皇帝一脚踢上了赵经平,把他踹翻在地上,“倘若真的叫她们给抓了,朕以何面目去见朝臣?这还是朕的儿子干下的!” 赵经平有些傻,父皇是怎么知道的。明明……他是让周家的人去办的,这事儿别说自己的妻子,就连周贵妃都不知道。 皇帝冷笑,“你以为那些流民多有骨气?不过几棍子,人家就全招了。就你还跟傻子一样地自以为能将他人玩弄于股掌之中。我告诉你,你要是真有白相那般手段,也就罢了。没有那份能耐,就给我安安心心地当个鹌鹑!” 李总管见皇帝气得不行,忙上前劝道:“陛下,小心身子,莫要气坏了。” 皇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觉得心里头平静了许多。他看着在地上的赵经平,“你就给朕去当个平头老百姓吧。让人家教教你,什么叫做本分,什么叫做道理。没了身上的这件皇子常服,你真以为有多少人会站在你身边护着你?” 赵经平在听清楚皇帝的话之后,一下子卸了浑身的力道。 这是被贬为庶人的意思。 赵经平从来不知道民间是怎么样的,他即便是出了宫,那也是去周家。周家有钱,有权,会教他上青楼,去赌坊,开开眼界。却从来不会告诉他,田里的米是多少一石,若是庄子的收成不好,会有多少人会饿死。 皇帝看着呆若木鸡的儿子,摇摇头,出了宫殿。 这些大概就是儿女债。他当年没有护好江氏,没能护好他们的孩子,所以后面这一连串,都是来跟他讨债的。 皇帝走到半途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 李总管也跟着停了下来。他弓着身子在原地站了许久,才听到皇帝疲惫地说道:“你若是得了空,就去宫外瞧瞧吧。我眼下是没什么闲工夫去了。” “是。”李总管唱了声诺,继续跟着皇帝。他微微地抬起眼,看着皇帝已经渐渐弯起来的背,心里有些发酸。 自己伺候的这位皇帝也老了,不复当年的年轻了。岁月催人,不得不服。   ☆、第77章 柳澄芳疯了。 谢凉萤在乍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自己也是不敢信的。她这个表姐素来长袖善舞,八面玲珑,虽说心思常用在不好的地方,但怎么都不是心志不坚之辈。否则就不会在生母亡故之后,一直隐忍多年,就为着给母亲报仇,等羽翼丰满之后,对曾氏母女下手了。 直到她亲自去见了一回,才发现柳澄芳是真疯了。披头散发地抱着个枕头,赤脚双脚在屋子里来回走动,嘴里总是喃喃地念叨着什么——谁也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 恪王府嫡长子的葬礼前几日已经办了,因是小孩子,就没大办,不算潦草地轻轻揭过。亲眼见着自己孩子下葬的柳澄芳,在回来之后,便疯了。她还是住在柳家,并未回去恪王府。柳太傅夫妻两个看着打小疼爱到大的孙女成了现在这副样子,自然心疼万分。柳老夫人整日都守着疯癫了的柳澄芳以泪洗面。太医也不知道请了多少个,但每一个都束手无策,只道是丧子之痛迷乱了恪王妃的心智。 万般无奈之下,柳老夫人甚至去了庙里,将那些尼姑请了来做些驱魔的事,但终究无济于事。 柳澄芳算是废了,柳太傅已经做好了同柴晋和离的准备。谁愿意守着个傻妻过日子呢,正妃是个多重要的位置,日后府内大大小小的宴席,总不能叫吴怡这么个妾侍去操办吧。和离之后,柴晋要娶谁纳谁,统统与柳家,与柳澄芳无关。柳太傅已然做好了要养柳澄芳一辈子的打算,并且开始考虑把自己同老妻的私房都一并转入柳澄芳的名下,再另外找个可靠的家人,保柳澄芳后半生能活得下去。 柳元正自女儿出事之后,整个人也似乎变了个样。他将自己关在房里几天都没出来,等再见人的时候,胡子拉碴的邋遢模样,快些叫柳老夫人认不出来了。他一个人锁在房里的时候,想了许多。他原是个浑人,大约老天爷也看不下去,所以膝下除了两个女儿外,并没有其他的孩子。曾氏和柳清芳被赶出柳家之后,他唯一的血脉也就剩下了一个柳澄芳。 看着镜中自己开始发白的双鬓,柳元正觉得自己过去的几十年都是荒唐极了的一场梦。小厮轻手轻脚地替他梳发挽发髻,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不敢打搅出神的柳元正。 与自己的父母一样,柳元正也担心着柳澄芳之后的生活。他们做人长辈的,总会死在她的前头。一旦没了自己的庇护,柳澄芳的生活就成了一个完完全全的未知。柳元正不希望自己唯一的血脉最后凄惨地死去。他纵有弟弟,纵有侄子,却到底和柳澄芳隔着一层。起初兴许会上心,可日子久了呢?久病床前无孝子。 这个时候,柳元正想起了曾氏和柳清芳。曾氏再不好,对家里人却总是温和有礼的,办事也从来都是秉公不徇私。她比自己小上许多,身子骨也素来康健,总能在他死后多看顾些柳澄芳的。柳清芳性子软和,对长姐柳澄芳从来尊敬有加。柳元正相信即便家出了门,柳清芳还是会心软地多给这个姐姐帮把手,让她不至晚年凄惨。 可这一对母女,如今身在何处,是死是活,柳元正都一无所知,也无从找起。 谁都不曾怀疑柳澄芳的病是因为丧子之痛,除了谢凉萤。 谢凉萤还记得当时在京郊与柳澄芳遇上的时候,曾氏亲手为她做过几次药膳。虽然不确定曾氏是否真的在药膳里面动了手脚,但谢凉萤还是决定开门见山地去问问曾氏。 曾氏倒是很大方,直接承认了自己的确在那些药膳里头下了点药。“但并不至人疯癫,只是让人虚弱些罢了。”曾氏一脸平静地看着谢凉萤,“见了她,我总不会什么都不做,就这么放人走。只要一看到她的笑脸,我就想起当日清芳吃的苦。可我到底还是不比她心狠,下不了死手。阿萤且放心,她的疯病,断不是因为我的药。” 谢凉萤听了曾氏的辩解,不知为什么,心里竟然轻松了许多。她知道要让曾氏放下对柳澄芳的仇恨,那是不可能的。但同时,她也不希望曾氏真的就因为柳澄芳而背上沉重的枷锁。纸是包不住火的,事情要真是曾氏造成的,迟早会叫人知道。届时,曾氏如今的平和日子就没了,连带着柳清芳都过不上什么安稳日子。 就在所有人都觉得柳澄芳会和恪王府划清界限的时候,柴晋却亲自上了门。 柳澄芳如今被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外人要看她,就只能隔着门,透过上面的镂空雕花往里头看。 柴晋站在那儿看了许久,心里极不是滋味。里头被关着的,是他昔日求娶而来,乃至有过一段极美好的相处生活的妻子。 柳太傅一直在书房等着柴晋,他面色凝重,面前的书桌上放着一张已经写好了的和离书,只等柴晋过来签了字,就上衙门去归档。此后派了人去算清柳澄芳的陪嫁,柳柴两家就正式没有了任何关系。京里不会有人说柴晋是个薄情之人,这事摆在任何一个家里,任何一个男子跟前,都会选择一样的做法。自己都做不到,何必做个嘴上君子,去要求别人做到呢。谁都不是圣人。 柴晋从桌上拿起和离书,只扫了一眼,便扔进了桌脚下头烧着的火盆里,他一直盯着火舌将整张和离书都燃烧殆尽,才转回视线,重新放在柳太傅的脸上。 柳太傅有些不可置信,总觉得不可能,心中不免有所怀疑,可柴晋的举动却到底感动了他。 “澄芳与我……到底是夫妻。纵使如今得了病,恪王府还是养得起她的。”柴晋垂下眼睛,“我与娘已经谈过了,今日过来便是将澄芳接回去。” 柳太傅老泪纵横,不住地用袖子擦着泪,再说不出什么来了。 柴晋有些希冀地道:“此时不好,兴许日后便会好了。总归先将养着吧。” 与孩童无异的柳澄芳就这么被柴晋接回了恪王府。没有和离,没有闹事,不少看热闹的人都有些失望。 柴晋看着分外依恋自己的柳澄芳,眼睛里闪过一丝异样,不过就消失了。他将贴上来的柳澄芳推远了一点,温柔地道:“先躺下睡一觉,等醒来我们就到家了。” 柳澄芳有些懵懂地看着他,却还是在柴晋略显强硬的态度下躺好了。躺平之后,闭上的双眼又偷偷睁开去看。 “闭上眼,好好睡觉。”柴晋淡淡地道。 柳澄芳再不敢造次,使劲地闭上了眼睛,不久就睡了过去。 回到恪王府,柴晋将睡熟了的柳澄芳抱回她过去住的屋子里,然后就严令府中仆妇们好好看管着。 吴怡在正院的花丛后面看着这一幕。她终于熬出来了,柳澄芳现在这样,想要再恢复清醒,可能性不高。柴晋既然将柳澄芳接回来,就意味着恪王府的正妃之位不会动摇。 正妃还是柳澄芳,不过这已经没有关系了。恪王府很快就会上书,将她请封为侧妃。到时候她的孩子,就会是恪王府唯一的继承人。 吴怡看着前院的小厮和柴晋耳语一番后,主仆二人一起离开了。她也随着转身离去。 柴晋的脚步匆匆,书房里,正有人等着他。 柴晋吩咐小厮好好守着门,而后自己谨慎地把门关上,向房内的人行了一礼。“四皇子。” 赵经敏转过身,手里把玩着一个小器皿。“恪王这次可是出了大力。柳家日后想来会站在咱们这边了。” 柴晋道:“柳太傅素来只做直臣,想来并非会为了一个孙女而弃皇命于不顾。” 赵经敏玩味地看着柴晋,“三皇兄已经被父皇贬为庶人了,周贵妃也降为嫔,周家已是不足为惧。” 柴晋沉默了许久,“谢五身上有问题。” 他早就和柳澄芳怀疑谢凉萤的身世,如今一步步的冷眼旁观,越发肯定了。只是彼时并不知道谢凉萤的身世究竟为何,如今却能有个方向了。 赵经敏将手里的小玩物放下,“能叫父皇着急上火的,也就只有与昔年罪臣江家有关的了。”他看向柴晋,“江家的孩子?” 柴晋有去查过当年的案卷,但是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江氏一门悉数死于抄家之中。他摇摇头,“从年纪上来看,没有谁是能对得上号的。” 唯一值得怀疑的,便是江太傅的老来子。可那位也死了,在抄家的时候直接被扔在了江家的门口,活活摔死了。 赵经敏面无表情地死盯着面如沉水的柴晋。 “这件事必须查清楚。” “是。”柴晋顿了顿,“我会再想法子,托人去找找当年经过此事的人。” 赵经敏摇摇头,“当年与此事有关且还活着的,大都为白相的人。他们是不会帮着我们的。” “白家未必没有把柄。”柴晋面色不改地道,“还是个不能让人知道的,天大的把柄。” 赵经敏轻轻皱着眉,反复想着柴晋的这句话。他在宫里能活下来,靠的便是自己这份洞察。倘若不能摸准赵经平的想法,又岂能安稳地倚着这靠山。 “大皇兄?”赵经敏轻轻地说着自己心里的猜测。   ☆、第78章 柴晋面上滴水不漏,“不能妄言。” 赵经敏对柴晋的隐瞒颇有些不满。他不如柴晋那样,在朝中算是沉浸了许久,此时便有些崩不住了。 柴晋看着有些气急的赵经敏,心里有几分怀疑自己是不是押宝押错了人。只是已经上了这条船,他们就是绑在了一起,再分不开了。“殿下何须着急呢,真相哪里有不大白于天下的道理。” 赵经敏不过一时的恼怒,片刻后就冷静了下来,“恪王言之有理。” 他心想,柴晋兴许是从哪里得来了什么消息,手中却没有证据。何况即便有证据,如今也不是最好的时机。白家树大根深,不是那么轻而易举就能将他们从高台上撸下来的。 柴晋犹不放心,又追加了一句,“小不忍,则乱大谋。殿下还需小心谨慎,在宫里见了大殿下莫要露出来才是。” 赵经敏有些不耐烦,这等事他自然知道。“既无旁的事,那我就先走了。叫人瞧见我来恪王府,于你我并不是什么好事。” 柴晋恭敬地将赵经敏送上马车,叮嘱车夫一路小心,别叫人看出端倪来。 恪王府的后院,老恪王妃正在念经,为故去的亡夫祈福。 一个嬷嬷匆匆进来,在她耳边低语,“王爷将王妃从柳家接回来了。” 柴母敲木鱼的手停了下来,片刻后,道了声,“知道了。” 嬷嬷又道:“方才王爷同四殿下在书房里说了一会儿话,现下殿下方离开。” 良久,柴母叹了一声。她的儿子,她已经管不住了。 “去同吴姨娘说一声,将小公子抱到我屋子里来。以后,就养在我身边了。”柴母淡淡道。她总要为恪王府的延续做些什么。吴怡再精明,也不过是小妇的精明,与正经在官宦人家后院长大的女子是不同的。柴母信不过她能教出一个撑的起恪王府的孩子。 嬷嬷领命而去。 停下的木鱼声,又在屋内响了起来。 吴怡对孩子的去处没有丝毫怨言,她心里有数得很,柴母是不会对眼下这个唯一的继承人做什么不利的事情。抱走了孩子,柴晋与柴母会弥补她的。 纵心里舍不得,吴怡还是笑盈盈地亲自将儿子抱到了柴母的院子里头去。 她的这份识相,实在叫柴母不能不喜欢。眼界纵不高,却知道审时度势,这点就很是难得了。柴母甚至心软地想开口让吴怡将孩子再带回去,却终究忍了下来。 吴怡也未必没抱着这样的心思,只是直到她走,柴母都未曾开口提过一个字。她唯有怅然离开。 柴母在养了庶子之后没几天,就让柴晋上表,请封吴怡为侧妃。皇帝很大方地批了,礼部很快也将金册和礼服送到了恪王府。 吴怡摸着那礼服,心里说不出的滋味。这身礼服,是用她儿子离开自己身边的代价换来的。眼前仆从成群,餐桌上总有吃不完的珍馐,睡的是高床软枕,穿的是绫罗绸缎。吴怡当初想要的,现在全都得到了,可她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不独吴怡有礼服,谢凉萤也有。只是她的,却是婚服——如今还未缝制而成,仅是一匹匹的料子罢了。 薛简前几日已经传书进京,是专门给谢家祖母的,信中言明了颜氏的病情,希望谢家祖母能网开一面,让自己与谢凉萤早日成婚。 谢家祖母对这事无可无不可,自打病后,一切事务都交给了魏氏,她只管着自己养病。魏氏也是足够的尽心尽力,虽然心里抱着要和离的念头,但只要一日还是谢家妇,就一日都是恪尽其职。 谢凉萤的婚事,就交给魏氏去办了。颜氏还是昏睡着,日日灌了粥药进去,一日比一日地憔悴消瘦。眼看着是没什么可能再醒来操持婚事了。凌氏如今和谢安知好得蜜里调油,纵有闹别扭的时候,也很快就能好得同一个人似的,除了两个女儿,其他一应全都不管。 魏氏念着谢凉萤一路上对魏老夫人的照顾,还有对谢凉晴和魏老夫人有救命之恩,心里感激得很。她便想着,这次总归要替她好好操办。如今公中的库房钥匙尽数归了她管,便亲自去库房里挑了几匹上等的料子,取出来给谢凉萤做婚服。婚期还没定,打算等薛简到了京里之后再请人去算个最近的吉日。但婚服做起来可比算日子要麻烦许多,必须提前就做了准备。 满桌的料子,红灿灿的,映得谢凉萤的眼里都是一片喜气。 魏氏一匹匹地同她说料子,她是经过两个女儿婚事的老手了,对这些熟悉得很,知道哪些合适,哪些不合适。 “这匹织金料子看着是不错,但到底不是江南织造的。”魏氏摊开了料子,一眼就看到了上头有几个地方不大好,“在库房里放的时间也久了,上头有些金丝都断了。” 魏氏将这匹料子撂开,让嬷嬷们将料子重新卷好,“也别重新放回去了,捡着好的地方裁做孩子的衣服。回头刚好能送去定国公府,他家幺女正好够穿了。” 谢凉萤本还有些羞意,后来见魏氏说料子,情绪也上来了。即将成亲的事儿都被她给抛在了脑后,捡了料子就同魏氏说起了家常,“这卷杭罗也不错,上头印了兰花,不正是二姐姐喜欢的花样吗?正好也裁一件给她做了夏天时候穿,穿件红色扫扫霉气。二姐姐肤色白,穿红的特别衬她。” 魏氏眨巴了几下眼睛,“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她指着一脸莫名其妙的谢凉萤,对身边的陪嫁嬷嬷道:“你瞧她这样,还有心替别人操心呢。半点儿都不想着这是给她自己个儿挑婚服料子。” 原本忘了的害羞,被魏氏一说又涌了上来。谢凉萤满脸通红地把罗料塞到了嬷嬷的手里,小声嘟囔着,“可别忘了,给二姐姐的。” 嬷嬷将捏皱了的料子用手铺平了重新卷好,笑道:“不会忘了的,五姑娘且放心。” 谢凉萤咬着唇,坐了下来,再不敢去看那些料子了。 魏氏总算是挑好了一匹,放在谢凉萤的肩上比了比,满意地点头道:“这个好,就这个了。”她又另挑了几卷,当作配料,“就这几个,让府里的绣娘快些儿地做起来。万不能出错了,要是谁一时怠慢了,看我怎么饶她。” 谢凉萤眼巴巴地看着魏氏替自己做了主,半点儿都没意见,反而生出有个长辈能依赖的安全来。她把下巴靠在手背上,看着魏氏替自己忙碌。她原本是有些犯愁的,颜氏病着,祖母也病着,外祖家全都不在,总不能真的自己上场把婚礼所要准备的一切都安排了。 那样可就半点没有新嫁娘的味道了。谢凉萤微微噘了嘴,心里想着。这不是第一次和薛简成亲,却觉得心情比前世还更像个待嫁的女子。前世的时候,她是抱着对谢家的愧疚而出嫁的,是薛简见她在谢家实在过得不开心,强求着谢家早些儿让她过门。 那是一场让谢凉萤难以忘记的婚礼。明明是一生一次的婚事,但谢家除了自己,没有任何人期待。 魏氏又拿了一盒子拇指大的珍珠,让嬷嬷连着料子一同送去做。“用不着可惜珠子,全都用上吧。反正此时不用,后头也要黄了,还不如全都给用上。” 谢凉萤赶忙拦着,“三姐姐同四姐姐的呢。” 魏氏摸了摸谢凉萤的头,浅浅地笑了,“你且放心,你有的,她们全都有。”她调侃道,“我要真敢偏心太过,难道不怕二弟妹打上门来?她的性子你是明白的,从来都不肯比旁人差上那么一点点。若是自己也便罢了,差了她女儿,简直就像是要了她的命。” 谢凉萤想了想大夫人气势汹汹地冲到大房正院,撸了袖子就冲魏氏发火的样子,竟觉得有些好笑。 “这就对了,别老想那些有的没的。即将要成婚的姑娘,就该笑一笑。”魏氏有些感慨,话虽这么说,但谢凉晴出嫁那次,她们娘俩是关在房里哭了一整夜的。 魏氏摇摇头,告诉自己不要再想那些不高兴的事了。她回过神,摸着桌上的料子。其实她还是存了点私心的。库房里余下的料子都是凌氏喜欢的那一挂,瞧着就金灿灿的。魏氏可不爱那些,总觉得有些土财主的味道。魏家是有些底蕴的家族,打小魏老夫人就教着魏氏,什么样的料子既不打眼,又能叫识货的一眼就能在心里啧啧称奇。 她这次完全就把谢凉萤的婚事当成谢凉晴那样的比对着办,样样都按着魏家的审美和品位。她没有问过合不合谢凉萤的心意,因为她知道这是对她最好的选择。 谢凉萤何尝看不出来。薛简是新晋的红人,家底差得很,他自己也没有受过那等书香门第的熏陶。前世的时候,谢凉萤就曾笑话过薛简。云阳侯府需要的已经不是那些表面上的喧哗,而是要朝魏家那般靠过去。就是里子做不到,面上也得点在这点子上。 魏氏看了看天色,叫仆妇们将东西都收一收,她拉过谢凉萤的手,叮嘱道:“这些日子你就别尽往外跑了,还得在家里绣些荷包呢,到时候嫁过去了得给长辈……”说到一半,她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看我,这都忙忘了。侯府哪里来的长辈。” 她看着歪着头吃吃笑着的谢凉萤,点了点她的额头,“还是你有福气,用不着伺候婆母。” 谢凉萤揉着额头,心道,没长辈也有坏处啊,什么事儿都得自己上。   ☆、第79章 虽然魏氏让谢凉萤在婚前别出门,但她怎么都呆不住。只要一闲下来,她脑子里立刻就充斥着即将成婚的事,搅得她心神不宁。 知道魏氏不会让自己出门,谢凉萤就换了一身男装,让双珏帮着自己偷偷地出了门。到了外面,谢凉萤觉得自己总算是活过来了。 马车是双珏提前租来的,比谢家的看上去要简陋一些。不过能出来就很不错了,谢凉萤并不在意舒不舒服。 虽然是偷着出来,但双珏已经细心地将一些常用又能带着的东西带了出来。马车上喝的茶是装在一个木质茶箱里的,因没有小炉子,所以用的乃是冷泡茶的法子。为了能将茶叶尽快泡出味儿来,用的并非日常喝惯了的绿茶,而是经过酵制的茶叶,有一点儿火气。这茶谢家并不曾有,乃是和安偶尔得了之后,觉得有些野趣,特地着人送来给谢凉萤的。 谢凉萤大着胆子将帘子撩起来,看着街上人来人往,感叹道:“日日闷在家里,再下去我都快不知道京里最近有什么新鲜事儿了。” 双珏笑道:“夫人可是应了我的,就只这么一次。日后可万不能再偷着出来了,否则叫大夫人知道了,准饶不了我。” “放心吧,大伯母才舍不得呢。”谢凉萤抿了一口茶汤,“与平时喝的不太一样,是长公主送来的那个?” 双珏点头道:“正是闽地那儿产的。夫人喝着可还习惯?” 谢凉萤又抿了一口,“我倒觉着还成,不过大约姑娘家是不大喜欢这味道,有些霸道。若是有的多,等会儿送去侯府,我估摸着老薛会喜欢。” 双珏将事儿应了下来,记在心上,准备着等会儿回府之后就去把事给办了。 谢凉萤今日出来,是特地去铺子里的。自打回来之后,她还没去看过。魏阳在她一回来的时候就将账册送来了府上,不过谢凉萤还是觉得亲自去看看比较好,毕竟自己已经挺长时间不在铺子露面了。铺子到底还是自己的,总不能什么事都交给魏阳去做,那样也太累着他了。 她到的时候,魏阳正在二楼算账。因为今日是偷偷出来的,并没有提前叫人过来打招呼,所以铺子里就没人知道东家要来。 谢凉萤一进铺子,就有伙计上来打招呼,“小公子这是想给府上哪位买脂米分?”等细细看了,才认出来竟然是东家,伙计立刻就有些慌了,“东、东家?!你怎么来了?” “生意可好?”谢凉萤笑着问道,“魏先生呢?又在楼上算账呢?” 伙计将谢凉萤迎进来,“咱们铺子的生意怎么能不好呢?魏先生正在楼上,我替东家叫一声。”她在楼下朝上头喊了一声,“东家来了。” 上面很快就有人应了,然后只听到噔噔噔的下楼声,“东家,快些上去。楼下人多,别冲撞了。” 谢凉萤笑盈盈地同伙计打招呼,上楼之后一头扎进了魏阳算账的雅间。 魏阳正打算出来接人,就见谢凉萤自己进来了。“东家。” “魏先生。”谢凉萤朝桌上看了一眼,“又有新方子了?” 魏阳笑道:“还是托了蔡荥的福。”他关上门,小声道,“蔡荥想同曾夫人提亲……” 谢凉萤一个激灵,“提、提提提亲?!”看见魏阳将食指竖在嘴前,她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然后也小声地问,“真的?” “嗯。”魏阳将写完的方子吹了吹上头的墨迹,“他素来手松,眼下并没有什么银钱置办聘礼,便提出给我想些脂米分方子来换钱。他的本事东家是知道的,别说方子行不行,只打出名头去,说这是蔡御医的方子,不知道多少贵夫人们趋之若鹜。” “啧啧啧。”谢凉萤意味深长地看着魏阳,“魏先生真真是屈才了,看来为了留住先生,我得给你提月钱才行。否则哪个人知道我家账房先生那么能干,将人给挖走了可怎么办。” 魏阳看着促狭的谢凉萤,很想伸手去摸摸她的头,不过到底忍住了。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小的金锁来,“听说东家要成亲了,我没什么好送的,只有这个聊表情谊。” 谢凉萤接过那金锁,细细去看。这是有些年头的金器了,有些变了色。按理说都变色成这个样子了,应当去炸一炸,不过却没有。但还是养护地很好,看得出主人是非常爱惜的。上面是很普通的麒麟送子的纹样,不过却与寻常的有些不一样,仿佛是有人画了之后特地去打出来的,并非京中哪个金铺里头的样子。 魏阳看着谢凉萤把玩着金锁,便道:“这是……我父亲健在的时候画的,家里觉得好玩儿,就拿去金铺里头让人照着样子打了一个。” 谢凉萤并不清楚魏阳的来历,但是却是知道他的家人在很久以前就都没了,只留下他一个人。此时听说了金锁是他父亲留下的,便不敢要了,“魏先生还是留着吧。”做个念想。 魏阳执意将金锁送给谢凉萤,“东家便收下吧,我并不打算成家,就是留着也无用。” 谢凉萤见魏阳不肯收回去,只好留下了。不过她还是道:“等哪日魏先生的孩子出生了,我再将东西原物奉还。” 魏阳怔怔地看着谢凉萤发亮的眼睛,心里有些怅然。他这样身带残疾,又家破人亡的,又有哪个姑娘家愿意嫁给他呢。不知怎的,魏阳的心思转到了谢凉晴的身上,不过很快他就告诫自己,不能再去想了。 那次……他已经拒绝了。谢凉晴那样的女子,即便是再嫁,也会嫁个比自己更好的。那不是他该肖想的对象。 谢凉萤看出魏阳的心事,不再谈论婚嫁之事。两人又说了一回铺子的事,在双珏的催促下,谢凉萤依依不舍地回了家。 一路上平安无事,家里也没人出来找她回去。谢凉萤就这么偷偷地从后门回了院子。她一进院子,就发现仆妇和丫鬟们的表情有点不对劲。过来迎她的是清夏,出了一脑门细密的汗,拼命地向谢凉萤使着眼色。 谢凉萤奇道:“这是怎么了?”她环顾了一圈院子里的战战兢兢的仆妇们,“怎么一个个儿的,都怕成这样。” “她们当然怕了。”魏氏的声音从屋子里传了出来,她凉凉地道,“主子出门了,她们不知上报。若是有个好歹,岂不是都要连带着吃苦头。” 糟糕!被抓包了! 谢凉萤登时同那些仆妇们一个表情了。她期期艾艾地走到屋门口,腆着脸地对魏氏笑道:“大伯母……” 魏氏冷笑,“进来!”看着谢凉萤一脸悲壮地好像要去上刑场一般,一步一挪地到了自己跟前,魏氏恨得牙痒痒,狠狠地点了点谢凉萤的额头,“我先前怎么同你说的?长能耐了啊?还偷着跑出去?” 戳了半天,见谢凉萤额头都被自己戳红了,魏氏有些心疼,又替她揉着红红的地方,“疼不疼?” 谢凉萤被她说的哑口无言,但是却又特别高兴。魏氏这般对她,就好像是颜氏一般。不,甚至要比亲生母亲颜氏还要像待个女儿一样。自己做了错事,被母亲数落,虽然嘴上说着,心里却还疼得很。 谢凉萤甜甜地笑了,歪在魏氏的怀里耍赖,“一点儿都不疼。” 魏氏又气又笑,还竟然和自己赖上了。她摸着谢凉萤的背,“真是一点点都不省心。得亏你没托生在我肚子里,要不然从小就给我打大来。”她转头看着陪嫁嬷嬷,“先前都不知道五姑娘竟是这般皮的,瞧着文文气气的,没想到骨子里竟同个小子一般。” 谢凉晴端了一碟子点心进来,进门就瞧见谢凉萤在同自己母亲调皮。她也不恼,将碟子放在桌上,“出去半日也饿了吧,快些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谢凉萤从碟子里捻了一块玫瑰糕,往魏氏嘴里塞,“大伯母吃。”她歪着头看谢凉晴,“二姐姐把大伯母给我做了母亲算了。” 谢凉晴笑地肚子都疼了,轻轻点着谢凉萤的头,“该是你给我娘做女儿才是。”她心里一动,如今谢凉萤倒真个儿地像是没娘的孩子一般。既然她同自己有恩又有缘,倒不妨真的就做了姐妹。只是这事儿她不敢轻易提出来,得回屋子关上了门,和魏氏再商量。 “二姐姐今日怎么回来了?老夫人身子好些了不曾?”谢凉萤吃着玫瑰糕,望着谢凉晴问道。魏老夫人病了的事儿瞒不住人,到底还是叫谢凉萤给知道了。她后来还着人送了不少补品过去。 谢凉晴在绣墩上坐下,道:“好些了。她还叫我回来之后同你道谢呢。” 谢凉萤指着玫瑰糕,“所以二姐姐就做了糕来谢我。” “正是这样。”谢凉晴吃吃地笑着。她觉得谢凉萤怀里有个什么东西晃她的眼睛,便问:“五妹妹怀里是什么?” 谢凉萤将魏阳送的小金锁拿出来,“二姐姐问的可是这个?” 一旁的魏氏看见那金锁,眼睛一眯。   ☆、第80章 谢凉萤和谢凉晴正拿着那金锁说着话儿,两个人谁都没发现魏氏脸上的表情不大对。 魏氏看着姐妹俩兴高采烈地聊着天,不动声色地朝自己的陪嫁嬷嬷看了眼。主仆两个在一起已是数年了,彼此有默契得很。魏氏只一眼,嬷嬷就知道她想说什么。 嬷嬷眯着眼,朝谢凉萤手里看去,瞧了半晌,终于朝魏氏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魏氏清了清嗓子,问道:“阿萤,你这金锁……是谁给你的?” 谢凉萤以为魏氏要看,不等她开口,就把金锁往魏氏跟前送。“是我铺子里的账房先生,大伯母兴许还见过。姓魏,叫魏阳。我今日过去铺子,他将这个送与我,说是当我的贺礼。” 魏氏看着金锁上的纹样,越看越觉得熟悉。她道:“既然是别人的心意,那咱们自当好好地收起来。你先将这锁给了我,我去找个盒子给它装起来。回头等你成亲了,一道放在嫁妆里头,让你带去侯府。” 谢凉萤不疑有他,当即点头应了。 魏氏拿了锁,借口还有家务事要处理,匆匆忙忙地就离开了。走之前,她还特地叮嘱了谢凉萤万不可再偷跑出去了,还让谢凉晴好好陪着妹妹一道玩儿。两个人正想说悄悄话儿呢,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急吼吼地回到院子里,魏氏赶忙让嬷嬷翻出自己的陪嫁账册来,取了钥匙去拿东西。 不过转眼的功夫,嬷嬷就把魏氏想要找的东西给她带来了——一个巴掌大小的紫檀木盒子,上面的雕纹极其精致。 魏氏从梳妆台里的小抽屉中取了一把小钥匙,将那木盒打开。里头装的悉数皆是孩童用的器物。魏氏看着这些,眼神就柔软了许多。她每拿一件出来都要摸上好一会儿。 嬷嬷含笑看着魏氏,并不催促,心思仿佛也飘回到了魏氏还未出嫁的时候。 盒子最底下压着的,乃是一个金锁,麒麟送子的纹样。 魏氏将盒中的金锁取出来,与方才从谢凉萤那儿拿来的放在一起对比。“嬷嬷你看看,是不是一个样。”除了成色不一样之外,两个金锁几乎没有任何的区别。 嬷嬷凑了头过来看了好一会儿,又将两个金锁翻过来,确定无误地道:“是同一个。” 魏氏整个人都松垮了下来,她嘴里喃喃地念道:“没想到啊没想到,竟真个儿叫我找着了。真真是老天开眼了。”说着她竟就这般哭了出来。 嬷嬷赶忙将屋子里的下人全都清了出去,独留下自己陪着魏氏。她此时也湿了眼眶,嘴上却还劝着魏氏,“夫人莫哭了,这也是姑奶奶在天有灵。” 魏氏点点头,用帕子将脸上的泪全都擦干了。她将其他东西全都重新放回盒子里,只留了那个金锁出来。她将两个金锁用丝帕包了起来,说道:“当下最要紧的,是我得赶紧回趟家里头,将东西给娘看一眼。我到底和姑姑没见过几面,拿不准,她必是能知道的。” 嬷嬷忙道:“那我就赶紧去叫人把车给套上。” “嗯。”魏氏将包好的金锁小心谨慎地贴身收好,“我将手里的一些事儿吩咐下去就走。你先到二道门那儿等我,我马上就来。” 嬷嬷应了一声,便去忙活了。 魏氏这次心里是真着急,不过片刻就将家事料理完,出现在了二道门。 去魏府的路上,魏氏不断催促着车夫把车赶快些。车到了魏家,还不等停稳,魏氏也不等嬷嬷下去扶,就先跳下了马车。 因这次回来是临时起意,所以魏氏在半道上才想起要叫人回娘家说一声儿。家里几个嫂子收到了她要回来的消息之后,都有些奇怪。魏氏除非大事,从来都是会提前几日跟家里说一声。莫非这次回来是出什么事儿了?这般想着,几个嫂子就都从自己个儿的院子里出来,在二道门上等她。此时见魏氏直接从马车上自己跳下来,不免将先前的猜想在心里坐实了。 魏家二媳是个沉不住气的,她看魏氏跳下来,生怕她伤着了,赶忙过去将人给搀住。她一面让丫鬟蹲下身替魏氏揉揉崴了的脚,一面嘴上问道:“妹子这次回来怎么这般急?可是出了什么事?” 魏氏摇摇头,拉了她二嫂的手就问:“娘呢?可是在暖房里歪着?” 魏家二媳摇摇头,“晌午前就醒了,用过午膳之后就在园子里坐着赏花儿呢。” “我去找她。”魏氏二话不说,就朝里头冲。走的时候还不忘摸摸自己藏金锁的地方,生怕自己太着急,路上给掉了。确定都还在,心里才略略放下一些。 魏氏要找魏老夫人的消息,早就有机灵的丫鬟进去报给魏老夫人了。是以魏老夫人看到女儿的时候,并不惊讶。她让魏氏在自己身边坐下,带着笑地问她,“今儿谢家不忙?你怎么突然想起要来看我。” 魏氏原想将东西赶紧给母亲看,正要伸手去摸,突然一个警醒。她收回了手,让周围伺候着的人全数退下。下人们知道家里头极宠这位出嫁了的姑奶奶,也不会做出什么忤逆的事,便听话地一一退下。 魏老夫人奇道:“你这是有什么大事儿要同我说?”她是知道的,倘若不是重要的事,魏氏是不会这般谨慎的。 “自然是大事,还是不能叫人知道的事。”魏氏抖着手,从怀里将那包好的金锁取出来,在魏老夫人面前的石桌上摆好,将丝帕展开,露出里头一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金锁来。魏氏看着魏老夫人,“娘,你看。” 魏老夫人情不自禁地同时拿起两个金锁,带着哭音儿地问她:“哪儿寻来的?” 魏氏此时不得不相信,谢凉萤就是自己的福星,也是魏家的福星。先是谢凉晴,后又救了自己母亲,如今就连魏家多年来一直在寻的人也因为她而有了下落。她用帕子擦了擦眼角沁出的泪来,“是阿萤。她今儿去了趟贡院那头的铺子,铺子里头的账房先生送她的。” 魏老夫人比魏氏要冷静些,听她这般说,又细问起关于金锁的来历,“那账房先生可有说,这金锁是打哪儿来的?” 魏氏早就打听清楚了,“说是他父亲给画的纹样,拿到金铺里头去叫人打的。”魏氏激动地挽着魏老夫人的胳膊,摇了摇,“娘,那账房也姓魏!全都对得上!” 魏老夫人拿着两个金锁,片刻说不出话来。许久,她站起来,对魏氏道:“跟我来。” 魏氏疑惑地跟在母亲后头,一直进了正房。 魏老夫人直接进了里间,她和魏老爷子睡的雕花床是有些小机关的。她将上头铺着的褥子全都扫到了地上,在床板上轻轻拍了几下,只听“咔哒”一声,方才看起来像一整块的木板就出现了一道裂缝。魏老夫人费劲地将那裂缝掰开。 魏氏见她吃力,也赶紧过来帮忙。她心里想着,怎么自己以前就从来不知道家里头还有这些花样。 床板有些重,便是两个女子要打开也很是艰难。不过只开到一只手可以伸进去的时候,魏老夫人就让魏氏停下手。她伸手进去摸了摸,扒拉了几下,抓出了一大叠的字纸来。她将这些东西递给魏氏,“看看。” 魏氏狐疑地一张张翻看着,越看越心惊。她竟不知道自己父母将这些东西给藏在了家里头,要是搁早些年,可是牵连全家的大罪。 “没有吗?”魏老夫人见魏氏迟迟不说话,以为没有找到。她也探过头与女儿一起看。 这些纸张已经有些年头了,因是放在床板底下的,所以还有些受潮。不过幸好因为是竹纸,所以倒不曾遭了虫子咬,字迹还是清晰的,有些还是画儿。有的寥寥几笔,写着家常或是写意画,有的却是洋洋洒洒一大叠,也有细心描绘了的工笔。上头皆是盖了私章的,还落了款。 魏氏从里头翻出一张来,将金锁拿过来比对,登时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处。 魏老夫人从女儿手里将纹样原画和金锁一并接过来,细细再一对,长叹一声。“要是今日你爹在这里,怕是得哭出来了。” 魏氏扶着母亲,哭道:“咱们总算对得起姑姑了。” 魏老夫人强忍着泪,让自己冷静下来,“先不忙,人对不对还另说呢。”她细细想了一回,道,“这事阿萤知道不曾?” “我见她那样,应当是不知道的。先前只听说这魏先生早些年家里遭了罪,全家都没了,只留下他一个。”魏氏把自己知道的全都托盘而出,而后再细细地想有没有哪里遗漏的。她猛地一拍手,“我想起来了,先前我去阿萤的铺子附近,遇见了李总管。” 魏老夫人皱眉,“李总管?是陛下身边的那位李谦李总管?” “可不是那位。”魏氏道,“那时候铺子还卖书画呢,并不是如今这般脂米分铺子的模样。李总管是个爱字画的,听说经常会上那儿去。” 这般一说,魏氏想到了许多以前没细想的疑点。“那铺子其实本不是谢家的。自打我主持中馈之后,便不曾发现往年账册上有那铺子的收支记录。”魏氏越想越心慌,她紧紧地抓住魏老夫人的手,“娘,按我那婆婆的性子,断不会从外头买一个铺子来给阿萤的。这铺子,这铺子会不会……” “你先别慌。”魏老夫人心跳越来越激烈,她看着手里的两个金锁,“咱们先弄清楚了这金锁的来历,看看那位魏账房究竟何许人也,而后再去细想这些也来得及。” “娘说的是!”魏氏高兴得手足无措,一时之间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魏老爷子原有个嫡亲妹妹,后来嫁给了魏老爷子的同窗好友。两家人一直关系极好,只是好景不长,宦海沉浮总有起落。那同窗一家在十几年前因扯上一桩莫须有的事情里头,被抄了家,一家子都没了。魏老爷子当时为了保全住自己家,一直隐忍着。在妹妹一家死后,他派了人去偷偷下葬,可是却发现少了个人。魏家打知道这事之后,十几年来一直暗中寻找着那个失踪了的孩子。 当时魏氏姑姑一家的尸体已经曝尸荒野好些日子了,去找的时候,尸体也已经被野兽叼得七零八落。魏老爷子心知那孩子兴许已经被野兽给叼走了,但总是不甘心,想着也许,也许活下来了也不定。 世间总是好心人多些。保不齐就是哪个路过的,看孩子奄奄一息觉得可怜,就将人给救了呢。 为着能给这个孩子祈福,魏家常年开了施粥铺子,庙里的香火钱也是从来不断的,就盼着有朝一日能将那孩子给找到。十几年过去了,魏老爷子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便是想着,就是找到了尸骨,和妹妹他们葬在一起,全了一家团圆的缘分也是好的。 魏氏打小的时候,就同这个姑姑很是要好。自姑姑一家没了之后,她心里最大的一桩心事,便是希望能找到自己的那个表兄弟。如今眼看着就能找着人了,以后自己每年给姑姑上香的时候,也能告慰她在天之灵。魏氏心里实在是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魏老夫人捏着金锁,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着,哆嗦着双唇,“这事儿必定要告诉你爹,他要是知道了,不定多高兴呢。”她突然停住了,“对了,快点叫人去给祖宗上香,告诉他们,你姑姑的后人有消息了。” “我这就去。”魏氏提着裙子,明明都三四十的人,却还像个年轻姑娘一样地跳着过了门槛。魏老夫人在她后面看着,也不说她。 那时候,魏家的姑奶奶也爱这般走路。   ☆、第81章 魏老夫人最后还是没能按捺得住,派了人去将这事儿告诉了还在朝里的魏老爷子。等魏老爷子匆匆忙忙赶到家的时候,魏家的主子们都知道了这回事。 “千万不能叫人知道了!”魏老爷子心里再高兴,却还是记着这件事,“否则咱们家可得落下把柄了,就是对那孩子来讲,也是很危险的事。” 魏老夫人笑道:“这事儿还用得着你说?这么多年了,咱们不都不透一点风声?这次也是一样的,同过去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分别。”她看着自己跟前的几个儿女,有些感慨,“你们同那表兄弟并没有太多的接触,兴许都还记不大当年的事。这也是人之常情,只一桩,等见了人谨慎归谨慎,若是真是那位,咱们还是得将人当自家人看的。” 魏氏此时又道,“方才我又想起一回事来,那魏账房的脚还是跛了的,听阿萤提过,说是小时候受的伤。” 魏老爷子和魏老夫人彼此对视了一眼,心里已是认了。这桩桩件件,若真是巧合,那也未免太…… 魏老夫人先发了话,“既然是脂米分铺子,那咱们女人家却是极方便的——多借着买东西的由头去看几次。待确定了真是咱们要找的,再悄悄儿地接到家里来认人。”她说着看向魏老爷子。 魏老爷子点点头,“就照着你们娘说的去办。” 几个儿女并媳妇都点了头。 禁闭着的门前早就有下人候着了,她时不时地朝门看一眼,偏生越急就越觉得时间过得慢。不由得在原地打起了转。好不容易等门开,她赶紧凑了上去,“姑奶奶,你快些去家里头瞧一眼吧!” 魏氏奇道:“这是怎么了?我不过出来一会儿的功夫,谢家就着人上门来叫人了?”她回头看了眼父母,“以前都不觉得,怎么现在这般离不得我了?” 那婆子急得跺了跺脚,“哪里是离不得姑奶奶,乃是二姑娘出了事。老爷还叫我们别回来叫你呢,还是五姑娘偷偷将我给放出来的。姑奶奶快些儿回家去吧,晚一分,怕是二姑娘的命就没了!” 魏氏如遭雷击,几乎整个人就要站不稳了。还是身旁的二嫂将人给扶住。魏氏靠着二嫂,勉力出声问道:“怎么回事?” 婆子道:“老爷今儿在朝上不知被谁数落了一顿,回来就冲二姑娘发火,说是要叫二姑娘去给李家殉节,责怪她不该回来,就当死在婆家。”婆子哭道,“二姑娘方死里逃生呢,哪里就肯了?父女两个当下就闹了起来,整个家里都知道了。五姑娘听说了也赶着过来,正拦着要勒死二姑娘的老爷呢。” 魏老夫人脸色一沉,“走!我同你一起回去,我倒要看看他谢家哪里来这么大的气性,竟要接连折了我两个外孙女。” 魏老爷子也气极反笑,“我魏家还不至于此,谢平知倒是越来越往迂腐老学究那头去了啊。真以为死了个女儿,陛下就能给他升官儿了?!” 魏老夫人牵了女儿,“赶紧回去,阿萤一个小辈,哪里拦得住谢家大爷。咱们若是晚上一刻,怕是阿晴就出个好歹了。” 魏氏忙不迭地点了头应下。母女两个再顾不上旁的,一起上了马车就往谢家赶。 此时的谢家慌乱成了一团,就连谢家祖母都给惊动了。她听说这事儿的第一反应便是问了下人,“大夫人呢?” 如嬷嬷回道:“便是大夫人有事回去娘家了,所以才没能管住,否则哪至于到这种地步?大老爷也着实不着调了些,哪里就能为着外人的话,回家来要生生逼死了嫡亲女儿的?” 谢家祖母一面起身要换衣裳,一面问:“明泉呢?” 如嬷嬷将外衣披在她身上,道:“大少爷并不在府里,已经大少奶奶已经着人去叫了。二夫人同二老爷带着三姑娘、四姑娘回凌家去了,眼下就五姑娘在守着,让大老爷不便下了那等死手。” 索性还有人能暂时牵住。谢家祖母心里略略松了口气,却到底还是叫婆子们快些将自己带过去。她和魏老夫人想的一样,谢凉萤一个小辈,怎么都抵不过长辈的,保不齐还会落下一个不敬长辈的名声。眼瞅着谢凉萤就要出嫁了,这个节骨眼上可万不能出什么事,否则等云阳侯回来不定怎么发火。 她算是看明白了,薛简对谢凉萤那是真心喜爱,倘使为了这等家务事而折损了谢凉萤的闺誉,他是不会轻易就饶了谢家的。他们又不能就此拘着谢凉萤不出嫁。 谢家祖母不由得在心里怨道,一个个都是不省心的,半点儿都没遗传了他们老子的那点聪明劲儿。 等她赶到的时候,谢凉萤正将哭成泪人的谢凉晴护在身后,同个护崽子的老母鸡似的。谢凉晴虽然脸上有泪,但是却丝毫没有半分要听从父亲的话去死的念头。她死死地拉住谢凉萤的衣服,任凭谢平知怎么跳脚,就是不过去。 与她们对峙的谢平知,手里正拿着一根绳子,跳脚叫骂着,没有半分在朝上那官家老爷的样子,就同个不要命的赌徒一般。他顾忌着谢凉萤到底不是自己房里的孩子,所以不敢轻易上去将人拉开。可满院子的下人,谁都不敢听他的话,上前去将谢凉晴给拉到他跟前。若是真有这个胆子敢这般干,怕是等大夫人回来,自己也得给谢凉晴去陪葬了。 谢家祖母二话不说,上前就给谢平知一个耳刮子。她嘴里骂道:“越活越回去了!你爹打小教你的那些东西统忘到哪里去都不知道了。”她指着一脸忿忿,却又因要自己去死的人是亲生父亲而不得不隐忍怒气的谢凉晴,“她是你女儿,你知不知道这回事?!她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儿?你这般要打要杀的?你三弟被人弹劾罢官的时候,你爹要他去死了不曾?他可是因那等不名誉的事罢的官!你倒是比你爹都还能耐了啊,为着个罪臣,竟连女儿都不放过了?” 谢平知捂着被打疼的脸,赤红着双目死盯着谢凉晴,“就是因为那是罪臣!娘,你如今病着,整日在家,自然不知道。外头都传遍了,说我的女儿私告了婆家,才使李家抄家灭族的。这等名声于我们谢家有何好处不曾?只有她死了,才能堵住悠悠众口,让人知道并非如此。” 人言可畏,一旦被人坐实了谢凉晴私告婆家的事,那对整个谢家都会是一种打击。媳妇使计谋将婆家都给整个儿一锅端了,那教出这等女儿的人家,能是什么好人家?这样人家出来的男子,陛下敢信?能信?谢家的名声本就在京中日况愈下,没有人不说他们渐失圣心的。谢平知每日在朝中被同僚似有若无地挤兑,心里早就不满了。今日被人刺了一下,回来当下就发作了。 谢家祖母恨铁不成钢地又是一耳光,“人家说你就信了?谁不知道李经义那是云阳侯上的弹劾折子?阿晴当时还在南直隶呢,她就那么本事了?能直接避过婆家人同云阳侯私下接触,让人替她上折子?”她怒道,“这般说的人,便是没有了脑子。你也没有吗?你难道要闹出那等姐姐与妹夫私通的丑事?明明没有影儿的事,被你这么一搅和,还不是会传得人尽皆知!” 谢平知被她打懵了。他丝毫没有往那方便去想。他把眼神从女儿的身上转到了谢凉萤的身上。不错,当日正是薛简弹劾的李经义。 谢凉萤可是薛简未过门的妻子。 谢家祖母见儿子开始冷静下来了,她也泄了那股子劲儿,开始拄着拐杖喘气。如今朝上暗潮汹涌,她不知道挑衅谢平知的人到底抱着什么样的心思,兴许一开始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可有些事情一旦发生之后,是会朝着人所无法控制的地方去的。如今这个节骨眼上,谢家最好的方法就是缩起了脖子当鹌鹑,少说少做。偏偏这个儿子还要没事找些事来。 “大道理我说不过你,等你爹回来,我叫他好好同你说说。”谢家祖母恨铁不成钢地用力点了点谢平知的头,“你就给我安分地呆在屋子里,哪里都不许去。” 她又看着谢凉萤和谢凉晴两个,“阿萤能护住姐姐,是个好的。阿晴也受惊了。如今都没事了,你们两个随我去我院子里,我都许久不曾同你们说话了。” 谢凉萤见谢家祖母过来,心里就有了底气。祖母是断不会容家里出了逼死女儿这等事的。她知道自己只要将谢凉晴护好了就行。谢平知那头自然有祖母去说,她一个小辈对上谢平知,压力还是很大的。 这头刚平息事端,那头魏老夫人和魏氏就到了。 魏老夫人一马当先地冲在前头,后面跟着着急上火的魏氏。她走的急,下人都没曾赶上进来禀报。 一进院子,魏老夫人就看到还没进屋子的谢平知手里那根绳子。她点点头,“好好好,谢家养的好儿子!” 谢家祖母忙迎上去,“亲家母且安心,我已经说过他了……” 魏老夫人一脸平静地看着谢家祖母,“和离。” 谢家祖母仿佛不认识魏老夫人一样地看着她。和离两个字她认得,但此时听在耳中却仿佛不知道一样。半晌,她回过神来,想将魏老夫人安抚住,“不过些许家务事,怎么就闹到了要和离的田地了。” 魏老夫人冷笑,“今日要杀我外孙女儿,明日怕是连我这独女的命都保不住了。也罢,我们魏家还是养得起一两个人的,就叫我家这不孝女带着女儿和离吧。明泉是谢家的嫡长孙,日后是要承嗣的,要将他带走,这话我说不出口。但女儿同外孙女,我是必要带走的!” 谢家祖母恨恨地看着不知所措的谢平知,“看你干下的好事!”   ☆、第82章 谢平知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措手不及。在他的观念之中,女人自当三从四德。如今谢凉晴不从父命,敢于抵抗自己让她死,这就是大不孝了。怎么魏家竟然不帮着自己,还要和离?! 谢家祖母看谢平知的表情,就知道他根本就没回过味来。她不由得在心里感叹,这便是身为女子的命。若是摊上个知事的爹和相公,兴许能自由些。可如果家里的男人都是不靠谱的,那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谢平知是无知无觉,觉得妻女天生就该听自己的话,为自己服务。可谢家祖母作为一个女人,虽然人生略有波折,但也算顺风顺水,可仍旧会有女子活得艰难的想法。不但魏老夫人有独生女,她也有。回想当时柳元正纳妾,谢家祖母现在都能呕出血来。 将心比心,谢家祖母也就默认了魏老夫人所提出的和离一说。魏氏和谢凉晴在谢家,的确比不上在魏家过得舒坦。光一个谢平知就够呛的了,何况还有个越来越像他爹的谢明泉。她待谢凉晴虽然不如谢凉云亲热,可到底还是自己的嫡亲孙女,总盼着家宅和宁的同时,孙女又过得好的。 谢平知瞪大了眼睛望着自己母亲。他想不通,为什么母亲不帮着自己说话,反而一言不发。难道母亲也同意了魏家提出的和离? 他怎么可能会答应呢?即便要分开,也该是他将魏氏休了,让她去做了下堂妻。当然,在休之前,谢凉晴还是得死。 谢平知一想起今儿在衙门的时候,同僚们怎么说自己的,他的心就彻底地拧在了一起。 魏老夫人敏感地察觉到了谢家祖母的默许,对她而言,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本来她就在想,如何才能既不失两家颜面,又能让谢家点头答应和离。毕竟谢平知和自己女儿虽然貌合神离,可表面上还是毫无任何矛盾的,夫妻感情比那些每天在家里打打闹闹吵得满京城都知道的怨偶来讲,也是能拿出来看了。 但现在不同了,谢平知威胁到了谢凉晴的安全。这不仅是魏家所不能容忍的,恐怕就连谢家有点脑子的,都不会同意。 因谣言而杀了嫡亲女儿的名声,真的很好听吗?那为何前朝那位刚正不阿的青天大人,还一直被人诟病他因小事而逼死亲女,不少文人墨客还因此事写了不少诗作在民间流传,并没有很多人觉得他做得对。 真以为大义灭亲是那么好做的吗?魏老夫人心里冷笑。不是因为国仇家恨,不是犯了众怒,谁乐意去干这等事?旁人就没有脑子不会去想了吗?今儿敢对亲生孩子的下手,明儿是不是就敢犯上作乱了?皇家可跟你没有一点点血缘关系。虎毒还不食子呢。 魏老夫人的动作很快,当下就要来了纸笔,写好了休书。她年轻时候一笔字并不输柳老夫人的盛名,只是一直被压着,所以才不显。如今要写起文书来,那也是眨眼的功夫。 她一写完,魏氏即刻签了字。谢平知却是犟着不肯签,最后是谢家祖母代他签的字。 魏老夫人满意地看着已经风干的和离书,让身边的嬷嬷赶紧送去衙门登记入册——她心里到底还是有些怕谢家反悔的,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一旁的谢凉萤和谢凉晴面面相觑,一切似乎都是在顷刻间就定下了。她们几乎都没反应过来。 谢家祖母心情复杂地看着那封和离书出了谢家门。她心道,以后怕是亲家成仇家了。 魏老夫人却在此时带着浅笑上来,牵了她的手,“虽说阿晴同我女儿回去了,可明泉到底还是魏家的外孙。血脉至亲是骗不了人的,日后我也会让阿晴上门来多看看你。”她又看着呆若木鸡的谢平知,“我今儿就先将人带回去,明天再上门将嫁妆册子对了后搬走。嫁妆会留一半给明泉,但另一半,却是要给阿晴的。” 这也是常有之理。母亲的嫁妆本就是她死后让亲生子女分了的,魏氏这里不过是提前了。 谢平知到现在还云里雾里的,怎么自己没点头没签字没答应,然后就和离了?以后他就是孤家寡人了? 人总是要等失去之后才知道珍惜,谢平知看着魏氏冷若冰霜的脸,以及躲在谢凉萤身后的女儿,脑海中不由回想起彼时一家人和和美美的时光,心里竟一下子还有些舍不得。这个时候,他脑子清楚点了,开始后悔起自己怎么就听信了别人的谗言。别人对他的好,难道还能好过妻子女儿? 一旦谢参知和谢家祖母过世,魏氏和谢凉晴、谢明泉,就是他最亲的人了。甚至比两个兄弟还要亲。 谢平知想要出口挽留,但是事情已成定局,他先前不开口,此时说话已经没了用。也没人会再信他。 谢家祖母听了魏老夫人的话,心里便知道两家日后并不会因此而结仇。只是想再如以往那般,怕是不能够了。她也无法,自己生的儿子蠢,她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总算事情没往最糟的地方发展。 谢参知是在宫里得到大儿子和大儿媳和离的消息的。那时他刚捧着茶打算闭目歇息会儿,忙活到现在,再过些时候就能回家了。 只是衙门里的人是认得魏家送和离书过来的嬷嬷的,再加之上面写的正是谢平知和魏氏的名字,当下就八卦地找了人进宫去同谢参知说了。他倒也是好心,虽然有点想看人笑话的心思,却也想着若真是谢家出事,也好叫谢参知并不蒙在鼓里。让他早些知道便能尽早解决家务事,到时候自己也能落个好。 等谢参知火急火燎地赶到家里的时候,魏老夫人已经带着女儿和外孙女儿回去了。谢家祖母忙了一遭,已经没有什么精力再和他说些什么了,所有的一切,都是一直在边上的如嬷嬷告诉他的。 谢参知忍着心中的火气,特地又把谢凉萤给叫到了跟前。在谢家祖母去之前,是谢凉萤在那儿撑着的,有些事,想来她知道的会更清楚。 其实找一直在场的大房的下人会问得更清楚,但是谢参知知道若是自己去大房把人叫来,谢平知也会跟着过来。他方才进府的时候就看到了一脸忐忑不安看着自己的大儿子,只是他理都没理。眼下谢参知压根就不想再见到谢平知。 谢凉萤得知祖父是想找她问谢平知要弄死谢凉晴的事,当下也不隐瞒,将她赶到之后的事都一一说了。她说的时候面无表情,也不曾带有一丝一毫的个人见解,只是简单利落地将自己知道的所有事都一一和盘托出。 谢参知听完之后无语凝噎地坐在那儿很久,然后将书桌上自己最喜欢的那方砚台狠狠往地上砸去。 谢凉萤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谢参知扶着额头,朝谢凉萤挥挥手,“你去歇着吧,这些时候远着你大伯些。他且要发场疯呢,到时候可别叫他逮着了你。如今你祖母还病着,家里没人能救得了你。” 谢凉萤点点头,向谢参知行了个礼,便回了自己院子。 等谢凉萤走了之后又过了很久,谢参知才把放在自己头上的手拿了下来。他的脸上已是两行清泪。 魏氏是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为了提拔他,特地上门同魏老爷子打的包票。娶了魏氏之后,有魏家状似不经意的提携,谢参知和谢家祖母才有机会从底层的小官逐步进入到了上层官员的圈子中。甚至可以说,魏家是除了皇帝之外,对谢家第二大的恩人。 从魏氏进门以来,她对这个家的尽心尽力,谢参知并不是没有看到。他甚至还庆幸,自己的儿子可以娶到魏氏这样好的媳妇。谢平知是差着些,可不是有魏氏在边上帮着他吗?只要魏氏一日在谢家,还有她所出的两个孩子留在谢家,魏家就不会在谢家遇难的时候撒手不管。 可现在呢?不知道被什么冲昏了头的谢平知,竟然对留着两家血脉的孩子喊打喊杀。甚至还被魏老夫人给抓了个正着,乃至于同魏氏和离。 听自己那老妻说,和离的时候谢平知还不乐意写名字。 儿子是自己一手带大的,谢参知很了解他的性格。他那时候想来并不是不乐意让魏氏走,而是想写休书吧。 谢参知整个人都摊在太师圈椅上,怔怔地望着房梁。 谢平知在书房门口转悠了许久,就是不敢敲门,也不敢进去。他知道自己父亲对魏氏的重视,所以也明白一旦他直面谢参知之后,便是一阵狂风暴雨。 但失去魏氏和谢凉晴之后,骤然而至的悔恨感几乎要压倒了谢平知。他从不知道魏氏在自己的身后默默地做了那么多事。如今他在院子里,连想找个东西都找不到。平时那些都是魏氏收着的,如今她不在,素日伺候的人也跟着一道走了,整个院子里竟然没有人知道东西的摆放。 谢平知在门前鼓足了勇气,终于敲响了书房的门,“爹,是我,平知。” 但是门内毫无反应。 谢平知心里直打鼓,知道这是父亲生他的气,不愿搭理他。他再一次地敲响了门,“爹?” 门里还是无人应答。 谢平知大着胆子推门进去,一冲眼就看到谢参知双目无神地摊在圈椅上。他赶忙跑过去,“爹——!”   ☆、第83章 谢参知重病不起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宫里。 李谦弓着身子,偷偷抬起眼睛,看着皇帝背着手站在殿外的背影。只不过瞥了一眼,就又收回了视线。 当年跟着皇帝的那些人一个个都已经老了,从前两年起,就有不少人告老致使,有的业已病故。一圈轮下来,如今到了谢参知。 皇帝不由生出一种很快就要轮到自己的感觉。这种想法令他不寒而栗。与此同时,另一个一直被他忽视的问题也被不得不重视起来了。 这个国家必须有个继承者。 出于对白家的厌恶,皇帝是不会允许自己讲皇长子列为下一任继承人选的。早在他登基之后,就已经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只是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但他曾经的老师之一——柳太傅心里应该清楚。 当年江家的那次外戚之乱,叫还活着的人至今提起来还心有戚戚。无论是皇帝这个至高无上的九五至尊,还是仍记着昔年那场乱事的京中百姓,怕是没有人想要再来一次的。 十几年后的今天,皇帝有的时候看着自己面前恭敬的白相,心里不由自主地会怀疑上他。是不是打着等自己死了皇长子继位,而后经由政变,让白家彻底地做这天下之主。 这种想法让皇帝一次次地从午夜的噩梦中惊醒过来。为了怕这事儿被人知道,皇帝身边除了李谦外,再不叫旁的人伺候了。他借着年岁渐大的名义,也很少临幸宫中的女子。 在这种种折磨中,皇帝终于选定了自己的继承者。母族不显,不会有白氏、周氏的外戚之祸。心性良善,是个纯孝友爱之人。这样的孩子,登上大顶之后,想来是不会发生手足相残,臧害其他皇子的事吧。皇帝已经观察了赵经云很多年,最后才终于做下了这样的抉择。 但是想将这孩子推上太子之位,对皇帝而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立嫡立长。前头的皇长子既嫡且长。即便皇帝拿着皇长子是白皇后未晋封太子妃前所生的,依前例,当算作是庶子。可白家一日临朝,朝臣们便一日认定了他是嫡子。三皇子已经贬为庶人,皇帝对这个孩子彻底地绝望了,不想再提。 那接下来,便是赵经敏了。 皇帝对他谈不上厌恶,与宫女春风一度才有的孩子。对于子嗣不多的皇帝而言,还是很珍惜这个儿子的。但近来他频频出宫,与柴晋相交,皇帝也不能再继续漠视下去了。 赵经敏一直掩饰地很好,在宫里依附着赵经平,让人觉得他是拥立皇三子的。就连曾经的周贵妃、周党也是这样深信不疑的。可私底下呢,他早已同柴晋暗通曲款。 皇帝一直不相信,凭赵经平能想出私授周党官员,让流民那么准确地将目标放在谢凉萤一行的身上。周家向来自视甚高,谢魏两家对他们而言,算不上什么。柳澄芳一个几乎快被下堂的恪王妃,于他们而言,就更看不上了。周家许有万般不好,但他们却有一点是极好的——并不爱那等下作手段,凡事都拿来朝上,明刀明枪地靠言官打嘴仗。这样的家里教养出的周贵妃,自然也不会教赵经平这些。 所以在他贬了周贵妃和赵经平后再去查,便知道了自己这个四儿子在其中起到的作用。 真的是隐藏地很好啊。皇帝冷笑,自己这么多年来,竟然就没看出他的真正性格。若不是这次露出了蛛丝马迹,想来赵经敏会一直这样掩饰下去吧,直到他在柴晋的扶持下,扫清前面的障碍。 想到自己曾经把赵经敏当作太子候选人考虑,皇帝就止不住地想要犯恶心。 但即便再厌恶赵经敏,皇帝现在也不能动他。否则白家就会意识到赵经云给皇长子带来的威胁。太明显了。 皇帝在殿外站了一会儿,转过身,缓缓地往回走。他边走,边问道:“给参知送药去了不曾?太医怎么说?” 李谦答道:“太医说,谢大人许是要不好了,怕是只能同他家的那位媳妇儿一样,拖着。药是已经着人送去了。” 皇帝看着殿中金碧辉煌的装饰,心渐渐地往下沉。 谢参知的三个儿子都称不上好,不过在朝里做个闲官儿罢了。谢家可以说完全就是靠谢参知撑起来的,如今他一倒下,谢家恐怕也不会太好过了。 不过对于皇帝而言,最重要的并不是谢家如何。而是谢参知这种情况,纵然能在不解职的情况下归家养病,可终究撑不了太久。等他故去之后,参知之位花落谁家,又会是腥风血雨。 如今朝上,十之五六皆是白党。 皇帝自认还算是个勤政之人,但奈何党争、外戚,消磨了泰半的朝臣精力。他担心赵经云登基之后,因为年纪太小而管不住朝上的这群老油子,所以必须做些准备,将他的前路铺平了。 李谦等皇帝在椅子上坐定了,又轻声道:“魏家近来正在查谢五小姐铺子里的那位账房先生。” 皇帝眉头一挑,李谦知道这是在等自己接下来的话。 “魏家人素来谨慎,想来是有了什么确实的证据,所以才会去查的。”李谦看着皇帝表情,“陛下您看?” 想起魏家这十几年一直暗中在查寻着昔年江家的后人,皇帝心中一软,“就让他们知道也无妨,反正都是血脉至亲,总要相聚的。” 更何况,魏阳如今已经没了家人,多一份爱护关照,对他这个身有残疾的人而言,也算是个好事。 李谦把头低下,将放在一边的折子现在皇帝面前摆好。 宫外,魏氏突然找上了门,魏阳以为她是为了谢凉晴的事来的,是以沉住了气,想要把事情给说清楚了。像他这样的人,便是魏家这种不计较的人家,应该也是在意的。 魏氏盯着看了魏阳许久,想从他的脸上找到一些姑姑的痕迹。半晌,她将那块金锁拿了出来,“这可是魏先生的东西?” 魏阳看了眼那金锁,纹样与自己送给谢凉萤的完全一致,只是成色略有不同,大约是谢家拿去重新炸过了。他当下便道:“正是我赠予东家的,怎得魏夫人有?” 魏氏落下两行清泪来,将魏阳的那块也一并拿了出来。魏阳一见两块一样的金锁,心下大惊。 “你母亲姓魏,所以你便弃了江姓。日月为易,你就以阳为名。”魏氏捏住魏阳的手,“你本名应是江易,是也不是?” 魏阳十几年来过的都是隐居生活,对自己的身世更是闭口不谈,怕的便是让人知道昔年江家还有人在。白相一直死咬着这点,江家如今还是罪臣。 他面色一变,将魏氏拉进铺子二楼的小厢房中,在关上门前又仔细地看了外头。转过身,他望着泣不成声的魏氏,沉声道:“敢问魏夫人是如何得知的。” 魏氏擦了脸上的泪,今儿原是她兄弟要过来的。但魏家人讨论了一番,觉得脂米分铺子有男人去,到底说不大通。女眷里头,魏氏却是最合适的。她与谢凉萤关系不错,过去关照铺子也是情理之中。 她到了铺子之后,细细将铺子里头的情形看了一遍,最后按捺不住心情,直接找上了魏阳。 魏氏贪婪看着魏阳的脸,“那日阿萤将金锁带回来之后,我便觉着眼熟。回了娘家之后,我娘将这个翻出来给了我。”她从怀里,将一张折地极好的画纸取出来,铺平了之后,交给魏阳,“当年抄家之后,我爹娘从江家偷出来的。这些年他们连我都瞒着,一直藏地好好的。若不是我这次回家给她看了金锁,怕是这辈子都不知道。” 私藏罪臣之物,乃是重罪。魏阳知道魏家将这份东西给自己看,便是最大的诚意了。魏家通过这种方式告诉他,他们还愿意认下他,并不在乎沾上那些是非。 魏阳的眼眶红了,拿着画纸的手也不断地发抖。江太傅当年是有书画双绝的名气,他的字画魏阳自然是认得的。他是知道这幅画的,幼年曾经看过。画上露出了那些痕迹,也同自己手里留着的那几本书一样。都是他父亲的手笔。这画原是为了他姐姐腹中的孩子,所特地画下的。 魏氏忍住泪,同魏阳道:“等铺子关了之后,你想法来魏家一趟。你舅舅同舅母,还有我那些兄嫂——也就是你的表兄弟们,都盼着想见见你。” 魏阳看着魏氏脸上又担心被拒绝,又欣喜终于找到自己的表情,心里温暖极了。十几年来他都是一个人独自数着日子过,起先还念着要报仇,到了后来,认清了现实,这份不甘也就消散无踪了。如今魏家主动找上了门,向他吐露了想要重聚的心愿。他张了张口,想要应下。 但心里一个声音却在说,若是鸿门宴,该如何。 魏阳犹豫了。却又想,倘若魏家真的布了这么大一个局,只为了自己,那也太过费劲了。不过很快,他又想到了自己的侄女,姐姐留下的唯一的孩子。如果是为了她,那么一切就说得通了。 魏氏满怀期待地看着魏阳的表情从激动变成了冷漠。她心下忐忑,不知道自己到底什么地方说错了。手足无措的魏氏将魏阳拉住,“表弟可是担心家里会去告发了你?” 魏阳冷冷地看着魏氏,“当年魏家不就没有出手相助吗?” 魏氏狠狠咬了一下唇。来之前,魏老夫人就不无担心地对她说起过这点。魏家对魏阳,对江家,是有愧疚之心的。可当年没有出手救人,乃是逼不得已。 “你可曾想过,若当年魏家真出面保下江家,那魏家又该如何?”魏氏泪眼朦胧地看着魏阳,“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魏家若是也跟着一道走了,那如今谁还来替姑父一家平反?” 魏氏生怕魏阳不信,又将另一封信取出来,“这个你尽可放好了,若真是鸿门宴,直管叫了人拿信去告。”她将信塞进魏阳手里,“我出来的时候不短了,晚上……就同爹娘一道在家里头等着表弟过来。” 魏阳看着魏氏离开的背影,将那信打开,只扫了一眼,便重新收好。   ☆、第84章 这是谢凉晴打那日表明心迹之后第一次见到魏阳。 谢凉晴看了看周围,总觉得那些往日里熟悉的,舅舅舅妈脸上的笑靥都好陌生。她扭过头再去看自己的母亲和外祖父母,发现就连他们的表情都显得那样陌生。她转过脸,再去看脸上挂着浅笑的魏阳。周遭一切的声音都遥远而又模糊。 谢凉晴张了张嘴,想要告诉自己这不过是一场梦,却发不出声音来。大家都在向她的外祖父母恭贺着。只有她,浑身上下都是冷冰冰的,一句恭喜的话都说不出来。 魏氏在欣喜中抽出空来关注自己的女儿,见她愣愣地站在那儿,什么都不说,不由笑道:“看这傻丫头,八成是听了自己多个长辈,所以被吓着了吧?”魏氏将女儿搂过来,让她向魏阳见礼,“叔侄年岁差不多的事,虽然寻常人家少,但也并不多罕见。你们呐,就当是往日一般相处就好了。” 魏老夫人还叹道:“可惜你姑奶奶去的早……” 魏氏推了推自己母亲,“娘!” 魏老夫人一愣,随即笑道:“是我不是,不该提这个的。”说罢,她自己轻轻打了几下自己的嘴巴,“呸呸,大风刮过。” 谢凉晴在母亲的鼓励下,朝魏阳笑了出来,只笑得比哭还难看。魏阳只瞥了一眼,便将头转开去,装作与魏家几个爷说话。 魏氏以母亲的直觉敏锐地察觉到了谢凉晴的不妥来,但她不明就里,只当是谢凉晴闹小脾气——魏阳如今的身份到底不过是个不能公开的罪臣之子,还身带残疾。一个原本是自家下人的男子,如今摇身一变,竟成了家里的座上宾。想来没经过多少事的谢凉晴会想不通,也算是常理。 不过眼下人人都是带着喜气的,魏氏就不好直接说女儿不是。她在心里谋划着,等会儿回了房,关上门了同女儿再细细分说。 江家如今虽已是先帝实录上记着的罪臣,可谁说不能在本朝重新洗清了冤屈,恢复名声呢。 魏阳对谢凉晴的异样,自然也被有心人看在了心里。只是他掩饰地比谢凉晴好许多,便是起疑,也不过是当男女有别,不当细看的地方去想了。 魏老爷子等他们认了一番亲后,便问起了魏阳这些年的经历来。“我听说你如今在谢家五小姐手里的铺子当账房?先前是怎么过营生的?当年是谁救的你?那恩人你可还有印象?这般的恩情,我们魏家必是要还的。” 魏阳不欲牵扯到别人,便含糊着应了,只道自己住在京郊南边的一处小院子里,如今年岁长了,便想着出来自己做些营生好养活自己。恩人早些年便举家搬去了江南,自己就是住的他留下来的房子。两人已经许久不曾联系了,也不知对方如今在江南过得好不好。 魏老爷子眯了眼,捋了捋胡子。他点点头,“既然人一时找不着,那便不急着这趟了。横竖若是有缘,自然会再遇上。”他又上下打量了一趟,问道,“腿可还好?看过大夫不曾?” 魏阳点点头,“多谢舅舅挂念,我的腿叫蔡御医瞧过,要全好,怕是不行了。只能阴寒天不影响,便是万幸。” 一提到魏阳的腿,魏老夫人又是恨得牙痒痒,“要不是白家那起子下三滥的,怎会害得你白白受这等苦?如你这般,便是想去考科举,也定不能入朝为官。仪态上便先给人刷下来了。”她又安慰起魏阳来,“你且放心,我们定不会放过白家的!” 魏阳低垂了眉眼,道:“我已想开了,舅舅舅母没必要为着我,就去得罪白相。昔年舅舅不出手相救,便是想着多保下一些人来。如今我亦是这般想的。恶人自有天来收,如白家那般恶贯满盈,总会遭到天谴的。” 这番话听上去冠冕堂皇,实际上除了那句“保下更多人”外,根本说服不了任何人。 魏家也有魏家的自尊。当年苟延残喘的隐忍,便是为了有朝一日的复仇。 魏老爷子摆摆手,打断欲说话的魏老夫人,“此事我心中有数,你们莫要操心。”魏老爷子看着魏阳,“你先回铺子去吧,莫要叫人起了疑心。虽说如今我们相认了,可若要叫事情传到白相耳朵里去,怕是又会引起一番波澜——如今不是最好的时机。” 魏阳明白魏老爷子那句“最好的时机”指的是什么。他已经等了十几年,不在乎再等几十年,等年事已高的白相两腿一伸之后,群龙无首的白家根本不需要任何人出手就会自己走向毁灭。 他们要做的,不过是到时候痛打落水狗罢了。 魏阳听了魏老爷子的话,便告辞回铺子去了。 魏家人关上了门,几个主子在屋子里又说了一会儿话后,才各自散了去。 魏氏心里记着方才女儿的言行不对劲,急匆匆地就将人带回房里。如今她已经同谢平知和离,带着女儿一同住在娘家。只因谢参知病了,所以谢凉晴还是会回去侍疾——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脉至亲,为着谢凉晴之后的二婚想,都要先将这名声给弄好听了。 母女俩一回到房里,魏氏劈头盖脸地就问,“你同我说说,方才你是怎么回事?怎得就对魏阳那番脸色?若不是今日人人都想着认亲的喜事,怕是早就心里对你有话说了。”这般一说,魏氏又担心起来,也不知道方才有没有其他人留意到谢凉晴的不对劲。 谢凉晴还没说话,两行泪就落了下来。魏氏被她的眼泪整地手足无措,只抱着她道:“我的乖囡,怎得就哭了起来呢?是娘话说重了不曾?” 谢凉晴扑在魏氏的怀里拼命地摇头,哭得噎气。她沙哑着喉咙,问道:“娘,为什么他是我叔叔呢!他怎么就成了我叔叔了呢?” 魏氏上下抚着谢凉晴的背,还当谢凉晴是因不满魏阳的身份而气恼。她耐心地道:“娘知道,我那表兄弟原先做过你家下人——说是下人,其实也不算,一个自由身的账房先生罢了。寻常良民的身份,就怎得了?你还看不上人家了?娘告诉你,英雄不问出处。何况先前咱们不都不晓得吗?你那叔叔也怕妨着咱们,所以才没来相认。如今既然两厢都认了,也行过礼了,听娘的话,把先头那遭都给忘了吧。日后啊,只当人家是同你从不曾打过照面的远房叔叔便好了。” 谢凉晴还是摇头。 魏氏见她两只眼睛都哭得同红枣般了,忙道:“我的小祖宗哟,你这到底是哪门子不满意了?谁家还没几个穷亲戚?何况正经论起来,江家原本可比咱们魏家风光多了,要说穷亲戚,那还得说咱们家呢。” 谢凉晴从魏氏的怀里抬起头,抽噎着将自己于魏阳的事儿给说了。 魏氏听罢,登时就傻了。她一屁股坐在绣墩上,还因为没留神而差点跌到地上去。良久,她叹了口气,“这都是造的什么孽哟。” 谢凉晴说出了心里事,情绪就好许多了。以前她是不敢同母亲说的,只怕魏氏嫌弃魏阳的身份。如今是说与不说,并无太多区别,倒不如全说与母亲听,也当是有个人替自己分担了。 谢凉晴将脸上的泪水鼻涕都用袖子一股脑儿地擦了,望着呆若木鸡的魏氏道:“娘,先前不知道,如今却是晓得了。怪道他不肯应我,怕是早就晓得了我的身份,所以才不敢越矩。也是我……舍了闺秀的脸面,自己讨了个没趣。” 魏氏看着难过的女儿,不免心疼了起来。她将人复又搂进怀里,不断上下搓着她的手臂,“这便是你二人有缘无分吧。若魏阳真个儿是个清白人家的孩子,你同娘说一句喜欢,娘即便心里舍不得,却也会点头答应。可如今,如今……这般,你二人已是长辈同小辈,便是说破了天去,也断无可能了。”魏氏将怀里的谢凉晴扶正,盯着她的脸,“答应娘,这事儿莫要再想了。以后,你们便只是叔侄罢了。” 谢凉晴脸上慌了神。只是叔侄…… 魏氏狠狠地摇着女儿,希望把她给摇醒,“你听娘的话,这事断不能再想了!明白没有?!要叫人知道了,你这便是乱了人伦!不管是于你,于魏家,于魏阳,都没有半点好处!” 谢凉晴望着母亲脸上的表情,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久,她才犹如失了神般,缓缓点了点头。“女儿知道了,我们……我们只是叔侄。” 魏氏心里舒出一口气,“这才是娘听话的乖女儿。” 实际上魏氏何尝不希望自己这个受过大难的女儿如愿以偿,如果有一丝可能,魏氏都愿意替女儿去争一争。可事实摆在面前,他们二人是绝无可能的。魏氏不得不让谢凉晴死了这条心。 谢凉晴睁着眼睛,靠在魏氏的肩上,双眼无神地望着屋子里的摆设。 如果魏阳不是江家人,那该有多好。这股从心底里产生的念头,让谢凉晴的心颤抖着。她死死地抓住自己痛到几乎窒息的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魏氏不知道在此时如何安慰谢凉晴,只能任由她靠在自己的身上,让眼泪浸透自己肩上的衣料。   ☆、第85章 魏老爷子将兴奋的老妻劝去休息之后,背着手独个儿进了书房。他慢慢地往圈椅上坐下,然后陷入了沉思。 魏老爷子不知道家里面方才有没有人留心到魏阳在谢家铺子做账房这件事上。他对魏阳的话倒谈不上不信,但是出于直觉,他觉得只能相信一半。 当年他在江家被抄家之后是偷偷带了人去看过的,府上一片狼藉,地上尸体横陈,泥地和砖缝里头都渗着红色的鲜血。在这样的情况下,魏阳必不会很好。难道捡了他的人就不会心生怀疑?再退一步想想,便是捡了人,又真能将养着一个瘸腿的几近废人,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十几年? 看魏阳身上的穿戴,并无不妥,毫无出格的地方,就像一个普通的账房先生。可越是寻常,就越是让魏老爷子觉得内有蹊跷。 魏老爷子不信这世上还有这样的“好心人”。养了魏阳十数年,还替他医治伤腿,进而将魏阳培养成一个不输世家大族的公子。身在其中,魏老爷子心里明白,要养成这么一个公子,需要花多大的心血。 最要紧的是,魏阳在方才说话的时候,无意中透出来了一句。那句话魏老爷子很熟悉,昔年他与江太傅对酌时曾提及过。那句话,后来被江太傅写进了自己那本学庸论语中,做了批注。 当时的魏阳,不过总角年纪,断无可能知道的。 魏老爷子把身子往椅背上靠。用了许多年的木椅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蓦地,魏老爷子的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笑来。 这世间还有谁,能将魏阳救下,还抢出了一部分江太傅的书呢。 答案不必明言,心头自亮。 魏老爷子觉得堵在心里的那些火气都没了。只要那位还惦记着江家,他就不愁扳不倒白相。 不过这些都还只是自己的猜想,在没有确凿的证据以前,魏老爷子是不会轻易将这些告诉别人的。即便是自己的家人也不例外。 谢凉晴与母亲哭了一遭之后,唤来下人们打水洗漱。母女重新换了一身衣裳后,魏氏便道:“你今日且回去谢家,病着的那个到底是你祖父。” 即便谢凉晴跟着和离的魏氏一起回了魏家,但侍疾祖父却是天经地义的。这也是让魏氏烦恼的地方,只要孩子还在,她和谢平知之间就永远有着割不断的联系。打那日和离后,谢平知没少想法子见她。 谢平知的目的魏氏心里很清楚,便是抱着希望两人复合的念头。但那日魏氏亲眼见着昔日的枕边之人欲害死亲子,再也信不得他了。反正人是进不了魏家大门的,而自己纵是出了门,也不担心会叫谢平知给堵着了——魏老夫人便是担心这点,所以都会叫了仆妇丫鬟们簇拥着,谢平知也不是那等有空闲的纨绔,总要上衙门去办公的。 魏氏如今心里只怕心软的谢凉晴被说动了。 谢凉晴收拾了东西,同祖父母和魏氏道了别,就上马车往谢家的方向去了。一路上她都忐忑不定,生怕会在谢家遇上谢平知。 在与谢平知相处的十几年光阴之中,谢凉晴自认对这位生身之父并不十分了解。原在出嫁前,若说谢凉晴对父亲还有些孺慕之意,那么当日见着双目赤红手捏长绳要将自己勒死,同索命鬼怪一般的男人,那一丝情谊就随风而散了。 谢凉晴与母亲一样,如今也不想见谢平知。在魏家的时候,她也有听仆妇们闲聊,提起这位魏家的前姑爷上门被驱赶的事。得知父亲的狼狈,谢凉晴心里竟生出了一种快意。 但很快,谢凉晴就暗自责备自己不该存有这样的心思。谢平知纵做错了事,但她身为女儿,却不应这般落井下石。可心里却有另一种声音,告诉她,便是圣人也说过小受大走之类的话,难道父亲错了,生该她受了不曾?谁的命不是命呢?合该她就应听父亲的话去死了? 谢凉晴紧紧地握住了拳头,她一点都不想死。 提心吊胆地到了谢家,在仆妇们满面笑容却又显得有些疏离客气的逢迎下,谢凉晴到了谢参知的床前。 屋子里一股子的药味,屋外廊下,自有小厮在熬着药。 谢凉晴跨过门槛,在见到谢凉萤的那一刻,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她知道按谢平知的性子,断不可能在发生了那等事之后,与谢凉萤同处一室的。环视一圈之后,发现谢平知果真不在,心里越发舒坦了许多,仿佛有一种成功逃避了什么的感觉。 谢凉萤正坐在祖父床前的小杌子上,时不时地用巾帕擦去谢参知额上冒出的冷汗。听见身后的响动,她扭头去看,不想竟见着了好几日不曾见的二姐姐,赶忙放下了巾帕迎上去。 姊妹俩四手相握,刚想笑,就念及此时还在病着的祖父榻前,实在不是说笑的地方。 谢凉萤吩咐了小厮们仔细照顾谢参知,而后同谢凉晴两个,一前一后地出了屋子,径直去了谢凉萤自己的院子。 到了三房,谢凉晴确定没什么人了,才放松了绷紧的表情。她牵着谢凉萤的手,细细问了她近来的日常起居。看着瘦了一大圈的妹妹,谢凉晴不由心疼起来。她摸着谢凉萤尖了的下巴,“还哄我呢,说什么好吃好喝好睡的。看看你的脸,还有这下巴。”又捏了捏谢凉萤的手,“哪哪儿没瘦?你与我说。” 谢凉萤嘿嘿笑着,“我身上的肉全跑二姐姐身上去了呗。”她看着谢凉晴,笑道,“看来魏家养人可是自有妙招。赶明儿我也得去小住几日,叫魏老夫人与我养胖些。” 谢凉晴听了这话自然高兴,“你只管来便是,我外祖母还待见你呢,巴不得你同我一道住在家里头。” “等祖父好些了我便去。”谢凉萤招呼清夏上些点心同茶。如今家里头有长辈病着,所以连带着吃食上也素了许多,全是为着能替谢参知祈福。 谢凉晴啃了一块米糕垫垫肚子,而后才问道:“祖父如今怎么样了?” 谢凉萤摇摇头,“咱们一家人就不扯那些虚的了。我实话同二姐姐说,祖父实不大好。先是昏睡了几天,我生怕他上了年纪,不吃东西熬不过去,叫人生生灌了几碗米汤下去。后头太医日日在府里守着,前日总算叫睁眼了,只精神头还不大好,睡的多,醒的少。” 谢凉晴唏嘘了一番后,又问起谢家祖母来。谢凉萤苦笑道:“祖母好险没背过气去,原就身子不大利索着,如今这么一遭,又是日日躺在床上了。” 谢凉晴道:“家里如今怕是得靠着二伯母了吧?我娘……三伯母又病着。” 谢凉萤摇摇头,“二伯母如今的心思可不在这上头,她同你娘不一样,原就不是个掌家之才,如今怎能一心多用。” 谢凉晴心中一凛,忙牵了谢凉萤的手,“怎么说?” “二姐姐你是知道的。谢家如今没婚配的只三姐姐同四姐姐,还有我那不成器的兄长。”谢凉萤红了红脸,“我是已经订了亲的,阿云这辈子想是要将养在家里头一辈子了。我哥哥他先前有了那般的名声,好姑娘是不要想了,依我爹的念头,是想着在他同窗中寻一个家贫些的老实姑娘。” 谢凉晴哑然失笑,“二伯母竟是在忙着阿婷和阿婉的婚事?”见谢凉萤点点头,她不由道,“看来如今家里头,上下都是由你在忙活,怪道瘦了这许多。” 不提还罢了,一提起二房,谢凉萤就有一肚子的苦水要倒。“我如今只盼着二伯母别上祖父母跟前闹腾,旁的都还罢了。横竖她在外面再怎么折腾,也不过是妨了三姐姐同四姐姐的婚事,令她们不至嫁去好人家。若是再跟着上长辈跟前说些不三不四的话,将祖父母哪个给气倒了,怕是也得同阿云这般在家里一辈子了。” 谢凉晴瞪大了眼睛,一脸的不可置信。她能谅解凌氏的心焦,不拘谢参知和谢家祖母哪个死了,她的两个女儿都是要守孝的,一守便是好几年的光景。等过了孝期,岁数都大了,还上哪儿去找那等入得了凌氏眼的乘龙快婿。可在长辈跟前闹又是哪一出? 谢凉萤把下巴支在桌子上,整个人都有气无力的样子。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可怜巴巴地望着谢凉晴。 “我也不晓得二伯母是怎么想的。纵然二伯的差事没了,可祖父身上的参知之职并未被夺,咱们还是三品官儿的孙女。倘若是我,便叫两个姐姐一个在祖父跟前,一个上祖母跟前,都去服侍着。如今大家皆重孝,只要传出好名声去,哪里还担心没人求娶?偏她心急个不行,一个劲儿地撺掇着相人,已是有不少夫人在祖母跟前明着暗着透出话来了。这不是叫人看笑话嘛!” 谢凉晴亦是无语。诚然,凌氏过去就是个不着调的,但没想到眼下还能做出这等事来。 两人话还未说完,就听见外头吵了起来。   ☆、第86章 谢凉萤朝清夏使了个眼色,令她出去瞧瞧。 清夏福了福身,提了裙子就出去。不消一会儿,外头的吵闹声就消了声息,清夏也回来了。 “回两位姑娘的话,原不是什么大事,乃是二夫人的陪嫁同……”清夏看了眼谢凉晴,“魏家来的起了冲突。” 谢凉萤把欲起身的谢凉晴给按住,抢在她前头开口,“是怎么回事?你可打听清楚了?” 清夏点点头,身为下人,这点小事总是能提前想到要做的,就是预备着主子要问。 说到底,不过是件小事罢了。谢凉晴今日回来,带的自然全是魏家人。魏氏在和离之后,除了留下一部分给儿子以外,剩下的嫁妆连带着陪嫁全都带回了魏家,谢家一根毛都没带走。谢凉晴在魏家住下后,身边使的也是这些当日陪嫁过去的下人,也是因为用惯了的老人,舍不得换。既是来谢家,正好也是这些人陪嫁跟着一道陪着过来,他们在谢家呆了这许多年,较旁人熟悉些。 既然是熟悉的人,那么到了谢家之后,自然都是认得的,近年来,谢家也并没添什么人。 按说魏家下人与凌氏的陪嫁,原不过是打个照面的关系罢了。至多魏家人私底下看不上凌家的小家子气,凌家的暗地里抱怨魏家人拿乔,却是谁也不会搬到台面上来的,见了面,照旧该客气还是客气。可现在却不大一样了。魏氏同谢平知和离,已不是谢家人,而是外人。二房上下再去看他们,就不那么客气了。再者,近日来凌氏一直在房里抱怨谢参知夫妇病的不是时候,又对魏氏和离、谢凉晴逃回娘家的事儿颇有微词。 凌氏倒是觉得谢平知想要勒死谢凉晴的念头很是赞成。她倒不是站在谢平知这些男人的立场来看,觉着家中出了这样的女儿,与官声不利,而是一味地担心自己的两个女儿。凌氏觉着谢凉晴这般做,势必会影响到谢凉婷和谢凉婉的婚事,同时事情也果然如她所料,相看的时候,不少夫人明里暗里地同她提了这回事。原本凌氏不过是略有微词,到了后头,心里急躁又被人这么一激,关上房门之后言辞间就不客气了起来。凌氏的陪嫁虽然嘴上劝着,但心里也觉得这事儿是大房做的不地道。 所以在旁人不知道的时候,凌家的已是对魏家人渐渐有了怨艾。这次碰面,不过时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一下子便点燃了凌氏陪嫁的炮仗。那婆子索性将凌氏在屋子里的话毫不客气地都给带出来了。话里话外指责魏家害了自家姑娘至今定不了人。 清夏将当时的情形都说了一遍,而后看了眼谢凉萤,将后头的话给咽了下去,并没说出口。凌氏对大房不满意,自然也不会看三房顺眼。谢凉云已是不消说了,排行第五的谢凉萤早早地定了人,还是个不错的婚配对象。相较之下,到时候她的两个孩子必不会再越过她去了。京城说大也不大,皇亲国戚遍地走,可想攀人家,要么自己有底气,要么人家看上了。愤愤不平的凌氏知道自己没本事,只能在屋子里耍耍嘴皮子,对着陪嫁抱怨几句。 不过即便清夏不说,谢凉萤也猜得到。她这个二伯母,素来就不是个肯消停的,只不闹到自己跟前来就算完了,横竖现在她没心思再去应付她。 倒是谢凉晴的反应,出乎谢凉萤的意料。她原以为,按着这二姐姐寻常的性子,听了这种事,怕是又得红了眼圈,如今却是波澜不惊面不改色。谢凉萤不由心里暗道魏家不愧是经年大家,与谢家相较到底是有那么些底蕴在的。谢凉晴不过回去数日,整个人就几乎不一样了。 谢凉晴听罢清夏的话,暗叹一声,朝谢凉萤含着歉意地道:“我虽自认并没有做错,但却没法子叫旁人也同我一般想。倒是连累了五妹妹了。” 谢凉萤知道她后面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若不是谢凉晴,兴许自己还不会被拉出来一起说一番。她不以为然道:“哪里就能怪得了二姐姐。皆是二伯母自己不会□□人,这般爱说嘴的,方前些年,早就祖母给一家子赶回去了。只现在不能再拿这等事去烦她老人家,恐再添了什么气,让她厥过去。” 既然谢家是这般光景,谢凉晴觉得自己以后还是少来为妙,反正她现在声名狼藉得很,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了。 姐妹俩一同又回去谢参知的房里,看了一遭后,谢凉萤领着谢凉晴又去向谢家祖母告辞。 谢家祖母看着向自己叩拜的谢凉晴,心情复杂。这个孙女原并不是她顶喜欢的,可再不喜欢也希望她留在谢家。谁不希望自己家里子孙满堂呢。凌氏近日的所作所为,她并非不知道,只是已无心再去管了。如今更牵动她心思的,乃是谢参知的病情。谢家祖母又细问了一遭谢参知的病情后,就令她们两个出去了。 谢凉萤将谢凉晴一路送至二道门,两个人知道后头会不常见面,都有些舍不得。偏这时连嬷嬷火急火燎地过来。她脸上带着遮不住的笑意,“姑娘,姑娘!” 谢凉萤扭头去看,“嬷嬷怎么了?可是祖父的病情……”话说一半,觉得不对。要真是谢参知的病情出现了反复,连嬷嬷哪里还能笑得出来。 连嬷嬷朝谢凉晴一福,笑道:“侯爷回京了。刚到府里就差了人来报信呢。这不,方得了信,我就赶着过来告诉姑娘了。” 谢凉晴看着脸色微赧的谢凉萤,微微一笑,“五妹妹且去忙吧,薛侯爷现在不来,怕是要进宫面圣。我猜着,他应是过不了多久就会上门来寻你了。你俩也许久没见着了,我就不扰着你了。” 谢凉萤红着脸把人送走,回房的路上问连嬷嬷,“侯府来的人可还有说些旁的话?” 连嬷嬷环顾左右,确定没有凌家人后,凑在谢凉萤的耳边,“我听他们的口气,怕是侯爷也惦记着老太爷的病,想早些将姑娘娶过门去。只顾忌着三姑娘同四姑娘尚未出嫁,一时之间不好提。” 谢凉萤脚下一顿,停了下来。须臾,她又迈步朝谢参知的屋子走去。 这件事她也没办法,总不能越过二房的两个姐姐先嫁出去吧。先不提到时候家里真的没人料理,就是凌氏怕也会真个儿将她恨死了。没法子,只得先耗着了,只盼凌氏快些将两个女儿的婚事定下来,大家都能好过些。 就同谢凉晴猜的那样,薛简的确是先去了宫里。他也并没有先回府,而是进了城门之后,先派了个人去府上跑一趟,令人将话带去给谢凉萤。薛简这般行事,乃是按着规矩来,倘若先回府办了私事,不知明日皇帝的案桌上得有多少弹劾他罔顾圣命的上疏。 薛简到御书房的时候,皇帝正在小憩。殿外的小太监进去通报之后,出来的乃是里头伺候的李谦。 李谦向薛简打了个千儿,“云阳侯。”他笑吟吟地望着薛简,“一路可还好?江南风光不比京城,侯爷可有遇着什么新鲜事儿,说与老奴听听。” 薛简轻轻歪了头,“倒也没什么旁的,只是带了些土产,觉得还拿得出手。我进宫不便,还得烦劳总管上阿萤的铺子去拿。” 李谦垂下眼帘轻笑。寻常的土产哪里买不着呢,薛简自然也不会拿那等寻常之物来给他。江南书院多,士人多,相对的,也有更多的字画——这大概就是薛简口中所说的土产了。 薛简朝禁闭的殿门看了眼,压低了声音问:“陛下还睡着?” 李谦点点头,“陛下近来事多,许久没睡个好觉了。今日难得有空,我便劝他歇一歇。比喜爱身系黎民苍生,哪能出个好歹。” 更重要的是,太子之争尚未分出胜负。皇帝若因劳累,就此一病不起继而驾崩,到时候京城必会同十几年前一样,再次掀起腥风血雨。 薛简捏了捏手,他同李谦两个在殿外一边等着皇帝醒来,一边说着自己途中的趣事,借此打发时间。 御书房内,皇帝在满室淡去的安神香中悠悠转醒。他开口叫李谦,却不料过来的乃是个半大不小的太监。人他倒是认得的,是李谦认下的干儿子。 皇帝在小太监的搀扶下起身,“李谦呢?” 小太监跪在地上替皇帝穿鞋,边道:“云阳侯来了,李总管不叫人打搅陛下歇息,正陪着在殿外说话。” 皇帝刚睡醒,脑子还有些混沌,眼睛也看东西有些模糊。他用力地眨眨眼,揉了揉脸后,吩咐道:“叫他们进来吧。” “是。”小太监服侍皇帝穿上常服后,就后退着身子出去唤人进来。 李谦领着风尘仆仆的薛简进来殿里,径直去服侍皇帝洗漱。 皇帝抽空看了眼薛简,道:“没先回府去?看你一身的灰尘。” 薛简道:“臣回京后,先将犯人送进了大理寺,而后便进宫来了。” 皇帝指了指桌上的糕点,那是他醒来后宫女们刚送进来的。“先吃些东西吧,莫要叫阿萤见着你饿瘦了的样子,怕是会心疼呢。” “陛下说笑了。”薛简谢了皇帝的赏,捻了一块直接塞进嘴里。将糕点咽下后,方道:“陛下觉得后头哪个日子好?” 哪个日子好?皇帝挑了眉看着面带浅笑的薛简。突然间,犹如福至心灵。“也对,你同阿萤的亲事是该办了。”   ☆、第87章 谢凉萤趁着铺子送来账册的机会,借口要去看看,想躲个懒。谢家祖母心里念着这些日子她的确在家里劳心劳力,也就允了。左右不过是半日的功夫,耽误不了多少事。何况现今谢参知已经是醒的时候比睡的时候多,病情已经稳定下来,不若先前那般需要提心吊胆了。 得了假的谢凉萤一溜烟地就跑去了铺子。她原以为二楼的小厢房里只有魏阳一个人在做账,所以门都没敲就进去了。却不察里头竟还有个人在,她登时愣在了那儿,心里想着自己此时是把门关了出去重新敲门再进来呢,还是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大剌剌地就进去坐下。 李谦笑呵呵地向谢凉萤招呼道:“谢五小姐过来了?谢大人的病可好些了?” 谢凉萤尴尬地笑了笑,将门关好了,朝李谦福了福身,“多谢李总管挂念,祖父的病已是好了许多。” 魏阳将桌椅上堆着的字画朝李谦的方向推了推,“东家坐。” 谢凉萤“哎”了一声,却只敢在落座的位置上坐小半个屁股,心里还后悔着自己方才的莽撞。 李谦却似乎并未将她的举动放在心上,他对魏阳笑道:“有劳魏先生同侯爷了,竟还特特地送了我这些东西。”他将展开的字画一幅幅地收好,用一块不起眼的蓝粗布包起来。转头把目光放在了谢凉萤的身上,“说起来也真是凑巧,我今日出宫本就有事要同谢五小姐说的。” 说罢,李谦从怀里取了几张纸出来,展开后交到了谢凉萤的手里,“陛下听说谢五小姐与云阳侯不日即将成亲,便想起了先前小姐同陛下讨要的嫁妆。小姐瞧瞧,这份嫁妆可还如意?” 什么讨要?说得真是……谢凉萤咬了咬唇,微红了脸将礼单看了。单子上写着的不少东西,乃是谢凉萤前世出嫁时皇帝所赐之物。谢凉萤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李谦先是一愣,随即道:“五小姐这是怎么了?难道陛下的这份嫁妆哪里不如意了?若有不妥的地方直管与我说了,必是宫里那些小子们办事不用心,将东西胡乱塞了进去。” 嘴上虽这么推诿,但李谦心里晓得,这是皇帝想了好久的单子,前前后后添了许多东西进去,又怕有些东西太打眼,遭人非议,又从单子上划掉了。里头每一件都是李谦亲自看着太监们装箱封存的,如今就静静地躺在库房里,等着谢凉萤成婚时从宫里搬出来。 谢凉萤紧紧抿了嘴,朝李谦笑着摇摇头,又借着侧头的时候,将眼角沁出的泪花不着痕迹地擦掉。转过脸时,谢凉萤又换上了寻常的表情。她对李谦道:“有劳李总管特地出宫操心我的事。”她的手指在礼单上轻轻划过,“烦请李总管回宫后,替我向陛下谢赏。” “这是自然。”李谦看着谢凉萤,心道,恐怕那位九五至尊,更希望谢凉萤自己进宫答谢吧。 谢凉萤扫了眼房中的陈设,起身将柜子上摆着的一个瓷盒取了来,塞进李谦的手里,“我没什么可谢总管的,这个口脂也是魏先生做的。今日出门原没带什么东西,总管且将这个当作是我对总管的谢礼。”她朝魏阳微微一笑,“还请魏先生容我这遭借花献佛。” 李谦将东西收下,不过是个不值钱的防裂口脂,也不会有人拿来说自己受贿。他看日头渐渐西斜,该是回宫的时候了,便起身告辞。 临走时,李谦原想对魏阳说些什么,但看了看谢凉萤还是没说出口,在小太监的服侍下上了马车回宫。 谢凉萤站在铺子门口,对魏阳道:“先生同总管原先认识?”他们两人虽没多说什么,但举止间瞧着,并不是陌生的。相反,应当是见过许多面的。 魏阳本想否认,但看着谢凉萤的侧脸,想起了魏家,心下不由一动,便脱口而出,“我同李总管的确于多年前就相识了。” 这个答案是谢凉萤不曾想到的。她抬头去看魏阳,想从对方的表情中抓住些什么。 大风吹过,风沙迷住了谢凉萤的眼睛。她揉红了一双眼睛后,已经方才那一闪而过的念头抛之脑后了。 “既然铺子里无事,那我就先走啦。祖父还病着呢,我也不好多留。” 魏阳看着谢凉萤离开的身影,死死地握紧了自己的双手。 李谦回宫后,将遇见谢凉萤的事儿对皇帝一一说了。 皇帝点头,“也真是巧了,正好她在。”皇帝将手中的朱笔搁在笔架上,起身往内殿走去。 内殿琴桌上的博山炉中袅袅吐着清远香,炉边乃是一把琴。琴上没有灰尘,但琴弦略有些松,想来是有人日日擦拭却不曾弹奏的缘故。 琴桌用的乃是红木,已经有些年头了,原本尖尖的桌角被磨得开始变圆。。博山炉是青铜铸的,在每日的清理下照旧是铮亮,只大约是因为每日都焚着清远香,所以总有一股子擦不掉的香味。琴是仲尼式的,琴身上已经开始有牛毛状的裂痕,琴弦尾部打的蜻蜓结似乎因为时日久了,所以有些松。 皇帝有些怀恋地伸出手,从琴桌到铜炉,再到琴,一一拂过。他站在琴桌前发怔,空气似乎都凝滞了,静谧地有些虚幻。皇帝觉得在恍惚间,自己似乎听到了有人在弹奏着那张琴,琴声犹如玉珠落在翡翠盘上,动听极了。 微风吹动帷幕,将清远香的气息带走了一些,也吹散了内殿的一室虚幻。 皇帝从自己的虚妄幻想中醒过了神。他举步走到五斗柜前,从身上取了一把小锁,将第一个抽屉上的锁打开,将里头的一卷画轴取出来打开。 画中的女子看不见长相,乃是正在扑蝶的背影。本该是灵动的女子却不知为何总给人一种恬静的感觉。画的右上方是小楷写的一首小诗,端正雅致的笔触,最后盖了一方红印。 李谦悄无声息地跟在皇帝身后,看着他几欲落泪的样子,不禁出声道:“陛下,倘使太子妃见了陛下这模样,怕是要担心呢。” 皇帝扭头看了眼弓着身子的李谦,脸上的笑有些凄凉,“是了,她最不爱见我这样了。”皇帝重新把视线放在了画上,似是对李谦说,又仿佛同自己讲,“我多希望皇后是她,可不提追封,就连她头上那个废字我都摘不掉。” 李谦把头低地更低了。 皇帝望着画中的女子,喃喃自语,“倘若她还在,我哪里还用得着担心太子之争。除了她的孩子,还有谁能有资格呢。” 李谦微微抬起眼,见皇帝的双手正死死地捏着画轴。 第二日,白相在朝会之时向皇帝提出一个意料之中的事。 诸位皇子皆以长成,是该到了婚配的时候了。皇子的婚事不是小事,也理该提出来。 只是白相提出来,却叫大家心里生出警惕来。一旦皇子们成婚,那就越发有理由对皇帝进行逼迫。风雨将至的感觉在朝上诸人的心头盘旋。 皇帝看着面前的白相,缓缓地点头,算是答应了这件事。 有心相谋的人即刻盘算起自己家中可有年纪相配的女孩儿,虽说眼下白相权倾朝野,可最后到底鹿死谁手并不可知。 下朝之后,皇帝就去见了太后。太后的年纪并不算很大,精神也还好,相看人选这件事交予她,皇帝是甘愿且放心的。 太后听罢皇帝的话,慢慢地摩挲起手里的茶碗来。她道:“这事儿总越不过皇后去,你既不愿见她,那就由我去同她说吧。泽儿的婚事我怕是说不上话,白相心里怕早就有人选了。旁的几个孩子,你若有人选,我倒不妨替你掌掌眼。” 皇帝想了一遭,觉得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有五皇子的婚事是需要特别留心的。赵经云是他心目中的后继人选,他的皇子妃将是未来的太子妃和皇后,不能随便选了人。 不过对太后说了之后,却让太后的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情来。 皇帝忙问:“可有不妥之处?” 太后据实说道:“我怕这事儿也由不得你我了。”她看着挑高了眉毛,睁大了眼睛的皇帝,“前几日媛媛身子好些,过来同我请安。言谈间提起了谢参知家的四姑娘。我寻思着是不是云儿在外头见着了人,回头同媛媛提了提。” 太后看着陷入沉思的皇帝,又道:“我也就是给你提个醒。倘若云儿真有心悦的女子,能遂了他心意,咱们做长辈的就别拗着了。横竖进了宫,我能将人调|教起来。你也是过来人,清楚得很,强扭的瓜哪里能甜。” “倒也无妨,谢家几个姑娘都还不错。”皇帝道,“云儿是个守礼的孩子,不会闹出那等难堪事。我回头将他叫来再问清楚,别现下里瞎猜一起,回头却是一桩乌龙事。” 太后点头,“很是。”又道,“那位谢四小姐,届时我也会唤进宫来瞧瞧。我见媛媛很是喜欢她的样子,她身子不好,平日里就无甚玩伴,若两个人合得来,便是做不成一家人,做个手帕交也是好的。” “一切都听您的。”   ☆、第88章 御书房内,皇帝考较完赵经云的学问后,将话题一转,提到了谢参知家的几个孙女。赵经云心里“咯噔”了一下,不知道皇帝是什么意思,只得打起精神来。 皇帝将谢凉萤的几个姐妹简单地一一点评了几句后,问道:“朕听太后说,媛媛对谢四小姐似乎很有好感?朕记得谢家的四姑娘并未入过宫,也从未同媛媛见过面。云儿,这是怎么回事?” 赵经云不敢直视皇帝,握着的双手手心里全是汗。他如实道:“当日恪王府家的小世子满月,我在王府与谢四小姐有过一面之缘,觉得她十分有趣。回宫后就同媛媛提了几句,许是她上心了吧。” 皇帝看着赵经云许久,恍惚间觉得从这个儿子的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当年他一心想要求娶江太傅的女儿时,也是这般胆战心惊地面对先帝,生怕一个不慎就把事儿给搞糟了。 这么一想,皇帝对战战兢兢的赵经云就生出了同情。他不希望自己成为先帝那样的父亲。他是赵经云的君父,虽是血缘至亲,却是先君后父。但皇帝觉得,世间万物乃是情理高于法理,他不忍对子女做出强硬的事情来。虽然在皇帝的心目中,谢凉婉并不算是个合格的太子妃或者皇后的备选,但就像太后说的那样,人是可以娶过来之后再调|教的。 “云儿你……是不是心悦谢四小姐?”皇帝决定开门见山地和赵经云摊牌。为了减轻儿子的忧虑,皇帝在窗前的罗汉床上坐下,拈起了床上小炕摆着的棋子。他朝赵经云招招手,“来,坐,与朕对弈一局。” 赵经云忐忑不安地走过去,坐在皇帝的对面,拿起一颗白子,却迟迟不知往哪里下。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心跳大得仿佛整个殿内都听得到。他不愿此事牵扯到谢凉婉的身上去,那个女子单纯善良,与他的妹妹一般,是个极美好的人儿。赵经云不愿宫闱内外的污秽让妹妹沾染上,同样也不愿让谢凉婉沾上。 皇帝在心里叹了口气,将手里的棋子随意一丢。“我并不是觉得谢四小姐不好。一样米养百样人,世家姑娘不见得个个都好,贫寒之家也不见得就养不出好人来。作为你的父亲,我只希望你能过得开心顺遂。倘若你与谢四小姐真的情投意合,也不妨将人定下来,横竖她年岁也到了。虽然虚长你几岁,却也不足为虑,太后便是大了先帝五岁。”顿了顿,又道,“若只是当寻常人家相待,那咱们再另寻别家好女便是。” 赵经云把手中那颗白子死死攥紧手心,鼓足了勇气直视着皇帝。“父皇,我知道阿婉并非最好的人选,但……”但什么?自己就喜欢她那个样子?还是向父亲打包票,说是会将谢凉婉教成一个合格的人选? 皇帝静静地看着赵经云,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赵经云在万千思绪中冷静了下来,他缓缓开口,“为着媛媛,我想要寻一个性子良善活泼些的女子,能在我不留心的时候替我照顾好媛媛。于我自己,”赵经云的脸微微红了,他岁数尚小,说起这些男女□□且有些难以启齿,“愿意同媛媛一道吃我做的饭菜,愿意同我一道夜间窗畔挑灯读书,这样的就很好了。” 皇帝的眼神犀利了起来,“即便日后她无法替你管好后宫诸事,需要你自己亲力亲为。妻族也无非为你提供助力,甚至于家族败坏,令你对御史的弹劾不堪其扰。你也在所不惜?” 这是皇帝第一次直截了当地告诉赵经云,他就是自己选中的继任人选。 赵经云看着皇帝,目光并不躲闪。虽然没有说话,但是他的眼神已经告诉了皇帝他的选择。 皇帝长叹一声,站了起来。他站在窗前背着手,问赵经云,“谢参知这一病,怕是好不了了。他夫人颜氏为保谢家,怕是会另投了白相门下。到时候她便是罪臣之女,你待如何?” 赵经云没有片刻犹豫,“柳太傅的两个孙女,一个不知踪迹,一个疯癫。想来,多一个孙女承欢膝下,柳家应是高兴的。” 皇帝转过身,神色复杂的看着赵经云。没有丝毫迟疑的回答,这意味着赵经云早就考虑过各种可能,甚至为谢凉婉选好了他觉得最合适的路。同时也意味着赵经云做好了与皇长子一较高下的准备。 皇帝有些欣慰,这个儿子比他强,以后也会走得比他远。自己似乎挑了一个很合适的人。 “你回去吧,去看看媛媛。”皇帝吩咐道,“膳食上若有什么为难的,直管去同李谦说,他会替你安排的。” 皇帝也明白赵经云兄妹两个的难处,只是他不能明着做些什么。如今正是风诡云谲的时候,太打眼了。他不能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让白家有所察觉。 赵经云微微一笑,“多谢父皇,这些小心儿臣尚能应付。” 皇帝点点头,看着赵经云行礼后离开。望着儿子的背影,皇帝第一次察觉到这个儿子真的长大了。肩膀虽不是特别宽阔,却看着仿佛能抗下千斤重担。 太后下旨令各家夫人带着姑娘入宫参宴。前有白相提出的皇子婚配,后有太后的旨意,谁还不知道这宴会实际上就是相看呢。整个京城都轰动了,各家绸缎铺子、脂米分铺子,连带着绣庄都热闹非凡,谁都想在太后和皇后的心中留个好印象。模样不出挑的,得另辟蹊径,在衣饰上下功夫,出挑的越发想要锦上添花。 魏阳累得快趴下了,铺子里的人手根本不够用,就连他这个账房都开始做起了伙计。好不容易觑个空,喝水休息下,还得被谢凉萤嘲笑。魏阳没好气地看着笑盈盈的东家,“东家也要进宫参宴吧,怎得就这般轻松?” 还有空来铺子里巡视。 谢凉萤笑道:“我是已经许了人家的,参宴很不与我相干。我这种不过是打个幌子,让大家面上好看些。否则还不说皇家择媳不稳重?” 明明朝臣们都趋之若鹜的事儿,但偏还要脸上留些光彩,拿些东西遮掩着,好叫人知道并不是自家上赶着,而是姑娘实在好。 魏阳挑眉,“东家的两位姐姐不是还未婚配吗?怕是也要去吧?” 谢参知还是三品官儿,他的孙女自然也有资格。 谢凉萤摆摆手,“别提了,我二伯母快高兴疯了。原本就正相看人呢,如今越发有心往上头找了。我今日能出得来,还是托了她的福,借着给我两个姐姐取些脂米分的名头。” 凌氏在收到旨意后的第一时间就行动起来了,这几日谢家日日出入无数的外人,都是为着能让谢凉婷并谢凉婉入宫有个好模样。虽说喧闹了许多,却也让谢家一直以来盘旋在上的压抑一扫而光。 只是凌氏已经没了诰命,谢家祖母又病着,所以到底由谁带着姑娘们入宫就成了最大的麻烦。凌氏这时候又想起了魏氏来,若大房的冢妇还在,哪里需要她烦心这个。就是自己去不了,还有魏氏领着进去呢。魏氏是进惯了宫的,总能提点两个侄女。 凌氏在肚子里翻来覆去地想了半天,总算把谢凉萤从角落里给扒拉出来了。三房的这个侄女不是同不少贵夫人们打过交道吗?这次也是在受邀之列的。凌氏打了一遍腹稿之后,就去找了谢凉萤。 谢凉萤正在服侍谢参知喝药呢,见凌氏破天荒地出现在这儿,还是面带笑容,就知道凌氏打的什么主意。她原是不准备去的,家里还一摊子事儿呢,她要是走了,凌氏又做个甩手掌柜,那谁来管?倒不是不能叫嬷嬷们来,只是阖府下人们之间总归有些姻亲关系,没个主子镇着,岂不是要乱套了。 凌氏见谢凉萤为难,倒是将事儿全给揽了下来。原就该她管的,如今不过是真管起来罢了。只要女儿们能有个好前程,自己累一些也无妨。 谢凉萤见推辞不过,只得出来替姐姐们的事儿跑腿。她倒算不上不乐意,镇日闷在家里也无甚乐趣,除了照顾长辈外,就是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起先再怎么新鲜,久了也厌烦了。再者,她也希望能推谢凉婉一把。当日之后赵经云和谢凉婉就没再见过面了,但谢凉萤却是眼尖地看到过谢凉婉贴身收着赵经云的那个布袋子。 谢凉婉虽说还没开窍,却显见是心里有意了。只担心宫里那位是什么意思。不过谢凉萤冷眼瞧着,觉得也不算流水无意。薛简前几日刚从宫里出来,就奔谢家来,带来的东西里有谢凉婉的独一份。不消猜都知道是谁托他送来的。 如今只担心会不会有人截胡。谢凉萤已经从薛简的口中得知朝上不少人还是闻到了风向,准备押注在赵经云的身上。那几家的姑娘可是谢凉婉极有力的竞争者,家世、样貌、才情全都没得挑。就是让谢凉萤自己来说,都没法儿违心地承认只会吃的谢凉婉能赢得过人家。 既如此,那入宫的打扮上就得费点心思了。   ☆、第89章 谢凉萤最后是亲自去请了岐阳王妃,让她带着谢家的三个姑娘入宫参宴的。 岐阳老王妃大约是晓得自己一旦回来肯定就再出不来了,所以干脆就窝在南直隶的冯相府里头,除了一旬一封信不断之外,人影都见不着。岐阳王同王妃拿她没法子,只得打包了一堆的东西和嬷嬷们过去陪着。 魏家原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但谢凉萤考虑到两家现在因为不久前的和离,相处怕是有些尴尬。还是托了没有女儿独个儿进宫的岐阳王妃更好些。和安长公主也不错,但这个节骨眼上同皇家人打交道,难免打眼,叫人背后说嘴。 岐阳王妃的出身并不算很好。老岐阳王同老王妃两个原本就是念着长子承爵,次子只要安稳就足够了。同他们家这样的开国元勋,夹着尾巴做人才是正理。所以在给小儿子选媳的时候,专门往下头低一些的人家找,性子也是朝温和宽柔里头挑。只人算不如天算,长子英年早逝,只能将爵位交给小儿子来。这时候就显出这个儿媳来了。老王妃起先还担心着,后来瞧她虽不算处处妥帖,但处事也是赏罚分明。兼之自己个儿的肚子也争气,膝下四个儿子,个个都长成了。老王妃也就放下了心。 带几个小姑娘入宫,于岐阳王妃而言是无可无不可的。只老王妃来信中特特地提过,令他们不要为难跟着去的谢凉萤。是以岐阳王妃心里就有数了,既然母亲心里看重这姑娘,帮个小忙倒也无不可。当日听完谢凉萤的求助之后,当下就应了。 一行人的马车停在了宫门前,之后是要步行的。谢凉婷跟在岐阳王妃的身后,时不时地看几眼。要说没有那份小女儿心态,便是假了。谁不想飞上枝头成凤凰呢,尤其谢凉婷在房里听了一耳朵凌氏的话。只要今日自己能出彩,保不齐就是日后的皇后了。 皇后,应当是所有女人的梦想吧。连手指都不用抬上一抬,就有无数的奇珍异宝堆在面前。满宫的妃嫔就是再得宠,见了她也得下跪请安。只要她生育了,就是前头再有十个八个,也越不过她的孩子去。 谢凉婷自然心动了。她看了看自己的两个姐妹。亲妹妹还是同昨日一样恍恍惚惚的,不知在想些什么。谢凉萤是已经许了人家的,倒是不足为惧。谢凉婷并不是个自大的人,虽有些时候叫人觉着她颇是自负,可说到底还是源于她内心深处的自卑。母亲出身不显,父亲如今又赋闲在家。更别提二房连个儿子都没有。谢凉婷想要出头,靠不上父母,也指望不了妹妹,只有让自己杀出一条血路来。 诸人在御花园内坐定,上首的太后就先笑开了,同身边的和安长公主道:“今儿真真是叫我个老婆子热闹了一回。这些小姑娘们呐,个个都同蝴蝶一般。怪道今日御花园里没个蜂啊蝶啊的,有她们在,哪里还敢来?怕是会羞着呢。” “可不是。”和安应了一句,然后举目四望,见谢凉萤远远地坐着,朝她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谢凉萤朝和安一笑,并没有走过去打招呼。 谢家的位置比较靠后。岐阳王妃同她们几个低声叮嘱几句后就去了前面自己的位置。谢凉萤她们只能同周围的夫人小姐们说说话。 太后虽然离得远,却坐的够高,居高临下一目了然。她朝谢家的位置眺望,凑近和安的耳边问:“谢家的四姑娘是哪一个?” 和安探头看了看,轻声答道:“在阿萤右手边那个就是了。” 太后几不可见地点点头,看了谢凉婉几眼,不由皱了皱眉。看着似乎并不是个伶俐的丫头,老五就喜欢这样的?太后是经过事的人,一眼就看出谢凉婉似乎怀有心事。她心道,莫不是不乐意入宫参宴?在外头另有相熟的公子哥儿了? 说相熟那是客气的,就差没觉得人是已经暗通曲款了。 谢凉婉看看周围的姑娘,个个都是盛装打扮。她想着谢凉萤同不少人相识,兴许知道些也不一定,就偷偷拽了拽谢凉萤的衣服。“五妹妹,你说今儿皇子们……会来吗?” 谢凉萤眨巴了几下眼睛,道:“我猜是不会。大家本就觉着这次是替皇子们挑选皇子妃的,要是皇子出现了,越发说不清了。总要遮掩几分的。” 谢凉婉脸上难掩失望。 谢凉萤用余光觑着她,用手绢擦了擦嘴角,并未再多说什么。 应是择媳,所以太后也并不拘着大家。只坐着聊聊天并不能显出什么来,谁家不是从小一路规矩教着。站起来走动,彼此间有了交流,才能真正体现出些本质来。 不消说,太后和皇后跟前的人是最多的。各家夫人们都怂恿着自己的女儿上前献艺,说是要哄太后高兴,可那点心思谁不知道呢。 谢凉婉知道今天见不到赵经云之后,一直有些恹恹的。她本不想上去凑热闹,可谢凉婷却一心想要出风头,无奈之下只得和谢凉萤两个一道跟着去。便是怕到时候谢凉婷一个不注意得罪了人还不自知。 谢凉婉摸了摸腰间的荷包,里头放着赵经云的那个布袋子,怎么都打不起精神来。现场热闹非凡,可她却同被众人抛弃一样,心里孤零零的,竟觉得有些委屈和惆怅了起来。 三公主在宫女的搀扶下走了过来。她因身子弱,所以夫人们不敢很围着她,生怕到时候出什么事。所以在场所有皇家人里头,她是最不着眼的。三公主看着有些不知所措的谢凉婉,浅笑道:“不知道谢四小姐有没有兴致陪我这个药罐子逛逛园子?” 三公主边上搀着她的宫女提醒道:“这位是三公主,乃是五皇子的妹妹。” 谢凉婉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可随后怯怯地看了眼谢凉萤。 谢凉萤推了她一把,“四姐姐只管去,我陪着三姐姐也是一样的。这里人多,对公主殿下不大好,姐姐陪着去玩一会儿。” 谢凉婉点点头,接过宫女班,将三公主扶着,去了远一些的地方。 谢凉婷扭头发现妹妹不在,便问:“阿婉呢?” “方才被三公主叫走了。”谢凉萤道,“大约是投了公主的眼缘吧,说是去逛园子。”说罢,她指了指三公主和谢凉婉离开的方向。 既然是被公主叫走的,那就没不会出什么大事。谢凉婷方才还吊着的心就放下了。宫里谁不是被宫人们簇拥着的,凡事都有人看着守着。 太后看罢礼部侍郎家二姑娘献上来的绣帕,赞了一声后便给了赏。她回头对白皇后道:“这个倒是不错,绣的一手好花儿。” 接了赏的二姑娘脸上笑意越发盛了。能得太后一句好,便意味着自己的胜算比旁人更大些。 白皇后点点头,朝那姑娘笑了笑,眼睛却在下一刻瞥到了不远处正在同旁人聊天的翰林学士家的夫人身上。今日他家并未有姑娘入宫,不过白相早就和白皇后提过了,皇长子妃的人选便是出自他们家。 白皇后垂下眼,这事儿她是说不上话的,既然见不着人,便罢了。 和安一直冷眼看着,白皇后的眼睛往哪儿瞟,她第一时间就发现了。顺着白皇后的眼神看过去,和安心里就有数了。一道聊天的几个夫人中,想来也只有翰林学士家是能入得了白相眼的。 和安在心里冷笑,如今手里有了权,就想着要清贵了?真是事事都想沾着好。 再说另一头,三公主将谢凉婉带到人烟稀少的地方后,挑了个亭子坐下歇息。她是没想过要叫自己哥哥过来与谢凉婉见面的,这等事在话本子里看看就行了,真个儿要做,那实在是有些过了。三公主把谢凉婉拉出来,不过是替哥哥传几句话,顺便她自己也有话想问谢凉婉。 三公主盯着谢凉婉好半天,眼睛都不眨一下。“谢四小姐有想过做皇子妃吗?” 如此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倒把谢凉婉给吓了一跳。她不断眨着的眼睛,不知道该说实话还是该说场面话。 三公主见她这样,就让宫人都退远一些,亭子里只留下她们两个,宫人站在能看见她们的地方,声音却是听不见的。 三公主又问:“我少与人接触,不大懂那些弯弯绕。我只问四姑娘,想不想做我嫂子。” 谢凉婉的脸腾地红了。她声如蚊蚋地回道:“这等事,并、并不是我一人就说了算的,总、总归,总归要看宫里的意思。” 就像赵经云心里担心未来的妻子对三公主不好一样,三公主也担心自己的嫂子会对赵经云不好。见谢凉婉这样,她心里便“咯噔”一下,看着倒是对她哥哥有意,但这性子怕是入不了太后和父皇的眼吧。 三公主心思一转,从随身的小包里取了一把糖,塞了几颗给谢凉婉,“我皇兄做的。” 一碰到吃的,谢凉婉的眼睛就亮了,一扫先前的忐忑,取了糖放进嘴里,一脸的享受。她抿了一下嘴,“里头放了当归?” 三公主敏锐地感觉到谢凉婉的声音都变了,她饶有趣味地看着对方,等她接下来会说什么。   ☆、第90章 “当归搁的有些多了,都快将红糖的味道盖掉了。”谢凉婉抿了下嘴,“寻常的姑娘家少吃为妙。当归虽是补血好物,却也不能吃太多了。” 说罢,谢凉婉看了眼三公主略显苍白的脸,“殿下多进些倒是无妨,只留心不要同寻常吃的药犯了冲便好。” 三公主多病的事,在京里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大家都是知道的。 三公主抿嘴一笑,“皇兄给我前都有问过太医,倒是无妨。”她朝谢凉婉点点头,“多谢谢四小姐挂念我了。” 谢凉婉被三公主的谢意搅得有些燥,连连摆手,语无伦次,“没、没……不,不是……” 话刚出口,谢凉婉就想把自己的舌头给咬了。这时候,她就特别羡慕自己姐姐同谢凉萤的伶牙俐齿。她知道自己嘴拙,不会讨好人。以前不放在心上,是因为没有令她真的在意的事物,如今对上三公主,却因心中的那一份惦念而埋怨起了自己的不足来。 三公主轻轻摇着扇,浅笑地看着谢凉婉的手足无措。 谢凉婉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她从随身的荷包里拿出一个更小的荷包来。因听凌氏说宫里的东西看着好看,入口却平平,所以她特地带来垫饥的糖块。这些糖块没有固定的形状,不过每一小块都被谢凉婉细心地用糖纸给包好了,即便放在布制的荷包里也不会弄脏了。 谢凉婉拿了一个,剥开糖纸递给三公主,“这个是外头做的,殿下大约没吃过。我娘不许我吃府外的东西,可这家做的实在好吃,所以特地托了我的奶嬷嬷去买。”她有些不好意思,“我银钱不多,所以买的是边角料做的。但味道是一样好的。” 三公主看着谢凉婉灼灼目光中的期待,被引诱地伸手去拿。 远处的宫人见三公主的做派,想过来阻止。外头的东西怎比宫中的精致干净,要是三公主吃了之后出了什么事,受罚的还不是她。但伸出去的脚却被三公主状若无意的侧头给生生收了回来。 这位主子看着柔弱,却甚是有威仪的人。 宫人重新站好,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却出了一身的汗。 三公主把糖放进嘴里,眯着眼睛感觉了一下。甜丝丝的味道一点点在口腔中漫开,原本被糖包裹着的细碎的林檎果因糖融化了而松动。不知道店家用了什么熬制的法子,微酸的林檎一下子就化开了。一酸一甜的味道在口中交汇,引得三公主不断地生出唾沫来。进而竟觉得腹中有些饿了。寻常她是不大容易饿的人,一日不过吃点厚些的粥罢了。 三公主的身子微微前倾,眼光在桌上的点心中巡视了一遍,然后挑了一块易克化的糕点吃。咽下后,她对上一脸期待的谢凉婉,“同皇兄做得不大一样,但的确很好吃。”她朝谢凉婉嫣然一笑,“谢谢。” 见三公主喜欢,谢凉婉就笑开了,“殿下既然喜欢,那我下次再带些进来。”说着,她将整个荷包都给了三公主,“这些殿下就先将就着吃吧。” 三公主毫不客气地收下了。 平心而论,谢凉婉就性格而言,并不是个上佳的选择。 三公主转了转眼珠子,余光瞥到远处的宫人同一个宫女说了话之后,就过来了。 大约是前头来寻人了。 三公主不待宫人过来,就先起了身,“咱们出来也够久了,回去吧。” 谢凉婉照旧将三公主搀着。 三公主看着谢凉婉小心翼翼的侧脸。既然皇兄喜欢,又没什么坏心,倒也无妨。 宴后众人散去。太后同宫妃们说了一遭话后,留了三公主同和安。白皇后见状,便知道是要说赵经云的事儿,她倒是想听,但太后没发话让她留下,也不好主动提出来,只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地回去了。心里却有些恨意,知道太后这是防着她。 太后看着三公主,问道:“觉着如何?” 三公主笑道:“我看着人是不坏,既然皇兄喜欢,成全亦无妨啊。”她看着和安,“还要姑姑替我们这些小辈掌掌眼才是。” 和安住在宫外,知道的事总归比宫内关着的人多。这也是太后将她留下的原因。况且她和谢凉萤走的近,兴许知道地也多些。 太后将目光转向了和安。和安沉吟了几分,道:“人应是没什么不好的,不过平平不出挑。唯有一个好吃的名声在外——这也算不上什么不好的。能吃是福,身子看着都比那些不爱吃喝的小姐们健壮些。” 身体健康,就意味着在生育上不会出太大的问题。皇子是需要助力没错,但子嗣也同样重要。倘或为着妻家而娶了个病秧子回来,子嗣上可以靠妾侍弥补,但嫡子却是不能够了。一旦嫡庶不能分,怕是日后又会同如今一般,在朝堂上引起风波,不得安宁。 太后听了这点,稍稍放了心,“不过还是要再打听打听……”她看到和安有些为难的神色,赶忙问道,“莫非还有什么不妥?” 和安叹了口气,道:“她是没什么错处,只她母亲,是个不安分的。”她将这几日听说的事说了,“谁人不是心忧自家孩子呢?只是这种节骨眼上,这般张扬的做派,怕是以后会惹出不少是非来。” 太后用食指点了点桌子,眼睛转了转,“从来都是美中不足,哪里能事事顺遂。以后与她父亲封了爵,不给个实封。手上没权势,翻不出什么浪来。” 和安张了张嘴,没把心里的担心说出口。没权势没关系啊,人家难道不会扯了虎皮做大旗,毕竟是皇后的亲娘,鼻子里出口气都有人当是仙气。她对赵经云也算是疼爱,念着若真能将他如意了,也算是弥补了他生母早逝。 太后最后拍板,“就先这么定了,还得看皇帝和云儿怎么说。” 三公主点头称是,心里却轻松得很。她知道赵经云寻常瞧着不显,却是个极有主意的人。既然认定了谢凉婉,自然会想尽法子的。 今日皇帝没有视朝,白相从宫里出来后就直接回了家。 相府的书房内,今日没有幕僚在。只有白相的老妻正在等着他。 白相在罗汉床上坐定,疲惫地闭上了眼。王夫人款款过去,轻轻地替白相揉着太阳穴,让他能放松下来。 白相拍了拍老妻的手,将她拉至自己边上坐下。他睁开眼,“辛苦你了。” 王夫人摇摇头,“哪里比得上相爷。” 白相与王夫人也算是少年夫妻,伉俪情深。婚后白相虽也纳了几房妾侍,但在大事上能同他平起平坐,一道论事的,唯有这个妻子。白相对她甚是满意,不嫉不妒,宽和大度,家中琐事也是处理得当,没有闹出什么妻妾相争,嫡庶相抗的事情。到了他这个位置,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但过尽千帆,回过头来还是只有这个女人始终不言不语地站在他身后。 王夫人从来都知道,白相不是那等重女色的人。她是有些见识的人,家中也曾是出过宰相的。王夫人深信,举凡能在权势上步步高升的,鲜有拘泥于小事。她不是没有怨过白相纳妾,但只要那些后宅女子越不过她去,她就始终都握有最大的底牌。 “翰林学士家的那个你见过了?如何?” 王夫人道:“你选的人,总归是不会错的。”顿了顿,又问,“相爷打算继续这样耗下去?” 白相沉默了一会儿,啧了一下嘴。他年纪比皇帝要大上两轮有余,如今已是满头的白发。白家上下,包括白相自己在内,都没有任何人相信白相能熬死如今还康健的皇帝。 白相心里也是急得很。当年他为了推自己的女儿上去,一手主导了江家的覆灭。他原以为伊人已逝,再美好的过去也会被湮没在时间的尘埃中。可谁料皇帝与他不同,竟是个痴情种子,十几年过去了,竟还对废太子妃念念不忘。 白相狠狠地一拍床,庆幸自己当年下了死手,将刚出生的小郡主送去给江氏陪葬。若那孩子在世,怕是越发会激起皇帝对白家的恨意。就是如今,白相已是觉得应付皇帝很是吃力了。偏自己女儿还不争气,在宫里帮不了半分。 他到底是臣,不是君。 白家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白相闭了下眼,又睁开他突然道:“你觉得谢家的三姑娘如何?” 王夫人皱眉,“相爷预备让她进门?我可看不上。凌氏是那等的性子,教出来的女儿能好到哪儿去?我今儿入宫冷眼瞧着,长得虽称得上是好颜色,但那性子却……”王夫人摆摆手,显见是很看不上谢凉婷。 “不是咱们家。”白相缓缓道,“咱们家若是要娶她,非正妻不可,我且舍不得呢。”白相也是挺看不上凌氏的,但凌氏如今上蹿下跳火烧眉毛一般地担心女儿的婚嫁,却是很能拿来用一用的。 王夫人看着白相,眼睛一跳,“你是说……大皇子?” 白相点头,“以她的出身和条件,正妃是断做不了的,但能入宫为妾,怕是凌氏就心满意足得很了。” 王夫人微微皱了眉,“你且容我想一想。”   ☆、第91章 谢家现在的情况大家都知道,冢妇和离,三媳病卧在床,家里能主事的就剩下一个凌氏。谢凉晴已是嫁过人的,并不合适,上下一扒拉,还是只有谢凉婷。 王夫人在心里捋了一遍谢家的关系,衡量着这件事的利弊。 白相想要让谢凉婷入宫,一面是给阴云密布的谢家一个希望,另一方面则是考量谢参知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谢参知一旦过世,皇帝必会念及昔年的情谊,给谢家一个上去的机会。谢家长子能不能起来,白相并不关心,也不看好。但谢参知多年经营下来的人脉却是白相想要得到的。凌氏虽愚钝,但只要女儿入了宫,有这么个盼头在,总会想着推女儿上去的。 就像当年他想的那样。既然有机会摆在眼前,为什么不放手一搏呢。 对白相心里想的,王夫人一清二楚。权衡再三后,她道:“我是妇道人家,这些事儿不懂。相爷觉得妥当,那便这么定了。” 这话是说着好听罢了,不过是给白相这个男人面上有光,令他觉着自己才是家里真正的主子。 白相点点头,“你托个人,上谢家同颜氏说说,莫要自己去。” 要是王夫人亲自上门,也太给谢凉婷面子了。前脚刚进门,后脚就抬进了宫,谁不晓得里头的道道呢。到时候若是搅得翰林家不满,可就不好了。 “相爷放心,这些我尽明白的。” 白相浅笑着拍了拍王夫人的手,“你办事,我素来是放心的。” 夫妻两个就此说定,王夫人便出去,自去请人来家。 王夫人请的乃是汝阳王家的王妃。汝阳王在京城常年当布景板,并不打眼,现今当家的王爷早就暗中投靠了白相。白家与他们平日鲜少来往,只设宴的时候会请一请。不过两家的小姐与公子却是关系不错,常常去彼此家中拜访。 这次汝阳王妃也是带着自己的小女儿,借口女儿要来白家同手帕交玩耍过来的。 两家夫人坐下后,聊了会儿闲话,就将坐不住的小辈都打发出去玩儿。 汝阳王妃知道王夫人让她上门,必是有事要吩咐。是以目送女儿离开后,便问道:“不知老夫人这次唤我来所为何事?若是能用得上我的,直管吩咐便是。” 王夫人微微一笑,“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想劳动王妃替我这把老骨头跑一趟。上谢家去说亲。” 汝阳王妃挑眉,就谢家那些姑娘,也能入得了白相的眼。不过她面上并不显,只道:“不知是哪位谢家小姐这般有福气,竟能嫁与相府的公子。”旋即她就在心里把白家的公子哥儿一个个地想了个遍。 “却不是咱们家的孩子,他们哪里有这个福气。”王夫人自谦了一句,“乃是受了皇后之托。前些日子宫里不是设了宴,娘娘见了谢家的三姑娘,觉着是个不错的人,便寻思着叫人给自己做媳妇。” 汝阳王妃心里长长地“哦——”了一声,这是白相看中了。 “只是你晓得,陛下已是定了翰林学士家的女儿与大皇子做嫡妃。谢家的三姑娘乃是谢家二房的嫡长女,她倘或入宫,便只有委屈了。娘娘怕谢家不同意,所以特地托了我,想去问一声儿。要谢家不愿意,这门婚事便做罢了。结亲本是喜事,若搅得两家不高兴,便不必了。” 王夫人叹了一声,“那日宫宴我在一旁瞧着,的确是个好姑娘。不说谢家,便是我怕是也不乐意让自家嫡姑娘矮人一截。只娘娘实在欢喜,我推诿不过,这才想着让你替我去一趟,说和说和。” 汝阳王妃在心里撇嘴,凌氏的德性她是知道的,怕是人知道后乐得不行,巴不得得了消息后就立刻亲自送了女儿进宫。她对王夫人拍着胸脯道:“老夫人直管安心,这事儿就包在我身上了。能替娘娘分忧,便是咱们这些做臣子的份内事。” 王夫人一笑,“那我可就等着你的好消息了。” 汝阳王妃“哎”了一声,又恭维起王夫人,道是保养得当,又道白家人才辈出。两人说了好一会儿,等小辈儿回来后才散了。 这日已是晚了,汝阳王妃只回了家,不过却是立刻就着人去送了拜帖,约了第二日去谢家拜访。 谢家祖母收了拜帖后,皱眉道:“咱们家同他们可没什么来往,怎么这会儿想起要过来了?”就是先前自己病了,汝阳王府也没有人过来探病的。现下不年不节的,这是来做什么。 不过既然人家要过来,又非交恶人家,谢家祖母也就让凌氏同谢凉萤一道准备着。 第二日一早,汝阳王妃就到了谢家。出于好奇,她还特地提出要见见谢家三个姑娘。看了一遭后,汝阳王妃就在心里“啧啧”,也不知道白相是什么眼光,这就瞧上了,让她说,宁愿要谢凉婉,瞧着就是个不会来事的清净人。她眼珠子一转,望向在床上歪着的谢家祖母。大约是看上了谢家手里还剩着的那些人脉吧。 汝阳王妃赏了三个姑娘后,又说了些客套话,便用眼神示意谢家祖母。 谢家祖母就知道她过来必是有事,让三个姑娘退下后,静候汝阳王妃的话。 汝阳王妃清了清嗓子,道:“我瞧着老夫人几个孙女都是极好的,最出挑的莫过于三姑娘了。” 谢家祖母心中一凛,莫非与谢凉婷相关? 一边的凌氏听着倒是笑开了眉眼。做母亲的,任谁夸自己孩子,都是高兴的。她甚至还在想,莫非汝阳王妃有意替自己的儿子求娶谢凉婷。倘真如此,那她便是睡觉都会被笑醒了。 汝阳王妃转脸去看凌氏,笑嘻嘻地道:“先头你没进宫,真真儿是不晓得。三姑娘在宫里头啊,可受太后与皇后两位娘娘的喜欢了。” 凌氏觉得头晕目眩,偌大的惊喜砸在自己脑袋上,眼前都仿佛在放烟花。 竟不是汝阳王府?!而是宫里?!能得太后与皇后喜欢,难道……难道、难道是做妃子?! 凌氏不断地眨着眼睛,感觉自己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谢家祖母倒是淡定得很。她早就从相熟的夫人那儿得知宫宴那天皇帝根本就没出现,便是听说了谢凉婷的好,也不会起意让太后和皇后托人来说,当是会特特地让人再进趟宫。再者,谢家祖母不觉得谢凉婷有那份美貌与才情入得了皇帝的眼。 太后和皇后……谢家祖母心中冷笑,怕是白相看中了吧,想让谢凉婷嫁于大皇子。嫡妃是不要想了,坊间早有传言,白相私下定了翰林学士家的姑娘。谢凉婷要嫁,只有做侧妃。 谢家祖母看着已经激动地找不着北的凌氏,心里长长叹了一口气。总算叫这个媳妇如了愿,一个女儿的婚事有着落了。 比起孙女的婚事得到了解决,谢家祖母更留心的则是白相这次的举动。与白相认识了也快二十年了,谢家祖母不相信他会毫无所求地促成这桩婚事。白相要的是什么,谢家祖母心里很清楚。 因为清楚,所以她犹豫了。 谢家能有今天,是因为一直依附着皇帝。他们小心翼翼地服侍着天家人,伴君如伴虎地过了几十年,这才有了现在。眼下他们的确不如意,但这份不如意还不至于让他们下定决心转投白家。 谢家祖母闭上了眼睛,被子下的手攥成了拳头。她再听不得汝阳王妃的话,心里只觉得疲累。转投白相意味着就要和皇帝决裂,意味着要站队。甚至意味着,在不久的将来,若是白相再等不下去,决意逼宫起事的时候,谢家需要一样站在皇帝的对面,兵戈相向。 汝阳王妃一边同欣喜若狂的凌氏说着话儿,一边偷偷觑着谢家祖母。从她的表情上,汝阳王妃知道她在做挣扎。 何必呢,汝阳王妃心道,眼下朝堂的形势再明白不过了。大皇子的生母是皇后,白家是不为皇帝所喜,可人家既嫡且长,皇帝总有拗不过朝臣的一天。如今白相给了谢家一个机会,让他们可以提前投靠,已是很不错了。这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谢家祖母睁开眼,朝汝阳王妃虚弱地一笑,“劳烦王妃暂请归家,此事咱们家还得商量商量。”她看了眼凌氏,“咱们长辈虽能一言定了小辈的婚事,可若她们自己心里不喜,却也不愿硬拗了性子。谁家不盼着自己孩子喜乐一生呢。” 汝阳王妃很爽快地应了。 凌氏亲自将人送出门。临走前,汝阳王妃凑在凌氏的耳边,轻声道:“我可是等着你给我的信儿。” 凌氏强按下心里的雀跃,连连点头,“真真是麻烦王妃了,还特特地过来家里一趟。不出几日,我必与你消息。” 汝阳王妃展颜一笑,上了马车。等帘子放下来后,笑意就从她的脸上彻底消失了。 “哼,看那德性。”汝阳王妃翻了个白眼。 真是难看,半点官家夫人的派头都没有。   ☆、第92章 凌氏送完人,就一反常态地重新回到谢家祖母跟前服侍。寻常时候,她是径自回二房去的。 谢家祖母只消一眼,就知道凌氏如今正压抑着心情,想从自己身上找到突破口,好说服她点头应下谢凉婷的婚事。 在方才凌氏与汝阳王妃不在的时候,谢家祖母就想过一遭了。“过几日,你便去趟王府,应下吧。” 凌氏有些发懵,“王府?哪个王府?”她还没完全清醒过来,尚且有一肚子的话要去劝婆婆呢。 谢家祖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感觉到了自己的无力,“汝阳王府。” 凌氏蓦地瞪大了眼睛。这是……答应了?! “且回去准备吧,阿婷必是会在嫡妃之前先嫁进宫的。”谢家祖母低垂了眉眼,不知是在说给凌氏听,还是给自己听,“不过我觉着倒不一定是侧妃,许还会低一些。横竖进了宫,就是看自己个儿的肚子够不够争气了。” 凌氏只当自己没有听到后半截,兴高采烈地就回房去和谢凉婷“报喜”。 谢凉婷起先听说自己被选中,要嫁于大皇子,心里也是高兴的。可随即听说嫡妃的人选已经定了,就高高地噘起了嘴巴。 谁乐意自己屈居人下。谢凉婷自己个儿在家里大小也是个小姐,二房中越发是越不过她去,除了凌氏,便是她了。嫡妃与侧妃虽是一字之差,却是一旦定下之后,就跨不过去的坎。只要一想起以后自己见了翰林家的那个嫡妃,不仅得卑躬屈膝,自己生的孩子,也得叫人家娘,还得事事排在嫡妃所出的孩子后头。谢凉婷心里就老大不乐意。 凌氏见她一脸的不高兴,急地不行,“我的小祖宗哟,多好的机会?简直就是老天爷砸下来的一个大饼。你祖父现今不大好,倘或一遭去了,你难道真的要守了三年孝之后再出嫁?那时候你是什么年纪?拿什么同哪些花儿一般水灵的官家姑娘比?你祖父一旦走了,你爹、你大伯又是那样子,再没有好使的名头了。三年孝之后,你自己说你要嫁给谁?难道真的要低嫁给那些小官小吏?你答应,我还不答应呢!” 凌氏恨恨地戳着谢凉婷的额头,“儿女真真都是讨债鬼!我替你千般万般的打算,你尽还不领情。我今儿就跟你说了吧,翰林家的那个姑娘自幼就体弱,倘不是靠着个祖父,哪里有嫡妃能做的?你先她入宫,将皇长子的心给笼络了,到时候生在她前头,只要她生不了孩子,你不还是独一份?” 谢凉婷生了半天闷气,才道:“先头家里不是预备着要把六妹妹给嫁过去的?她原还是定的嫡妃呢。怎得轮到我了,就得……” 凌氏翻了个大白眼,“你以为现在家里头还能同前几年比啊?你六妹妹那原就是长辈彼此有意罢了,有没有明文定下,你嫌弃个什么劲?”凌氏拉了一把谢凉婷,凑在她耳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你就是吃那等飞醋,也不想想三房那个小的现在是什么模样。一双腿全都废了,整日里就闷在房里,谁都不见。你看你祖父祖母病了之后,她可有去探过病?还不都是老五撑着。” 谢凉婷承认母亲说的都对,可她还是难以释怀。凌氏见她这样,最后一咬牙道:“我可不管你心里怎么想的,左右你是去定了!本来便是父母之命,能问过你意思已是不错了,你别跟我蹬鼻子上脸的,听见了没有?” 要说嫁,谢凉婷自然是有些乐意的。到底是皇家媳。只不过是少了个人推一把。现下凌氏替她定了,谢凉婷也就半推半就地应下。她心里却是打定了主意,入宫之后必得先在嫡妃入宫前先怀上一个,最好是一举得男。身子弱的人在生育上就有些艰难,到时候自己便是整日抱着孩子在她跟前晃悠,越发能堵得人心里气闷。这越气呀,就越难怀上。 在无人瞧见的时候,谢凉婷的嘴角微微翘了起来。 凌氏拍板定下后,早早地就派了人去同汝阳王妃报信。回头就在暗地里紧锣密鼓地开始筹备起女儿的婚事来。虽然还没下旨意,但凌氏觉得这事儿已是十拿九稳了,她本就不是稳重的人,如今走路脚底都带风,任人瞧了都晓得她心里装着好事。 谢凉婉还沉浸在那日三公主与她说的“愿不愿做嫂子”的话里,对母亲和姐姐的变化毫无所觉。她们虽是住在一个屋檐下的,但凌氏觉得小女儿不开窍,所以很少带着她一起说事儿。如今她正忙着准备嫁妆,也就忘了与她分说。 恍恍惚惚中的谢凉婉在这日午觉起来后,迎来了谢凉萤。 “五妹妹坐。”谢凉婉眨巴了几下眼睛,让丫头们给谢凉萤上点心。 谢凉萤倒是很喜欢在谢凉婉的房里呆着。这个姐姐的屋子里永远都少不了吃的,偏味道还不错,偶尔过来打个牙祭解解馋也好。 姐妹俩吃过一回东西,谢凉萤就道明了来意。“长公主约我后日上别庄去玩,让我将你带着,你去也不去?” 谢凉婉有些疑惑。谢凉萤唯一打过交道的长公主就是和安了,可她与和安素来没有交际,怎么突然就叫自己过去? 谢凉萤看着四姐姐一脸的迷茫,笑眯了眼。她觑着丫鬟们都离得不近,拿手指沾了水在桌子上写了个“五”字,然后迅速地擦掉。“四姐姐就同我一道去吧,长公主府里没有同我差不多年纪的姑娘,每次都是我独个儿,好没意思。就当是陪陪我。”谢凉萤怂恿道,“若是姐姐担心二伯母,我去同她说便好。她一准儿会答应的。” 凌氏正忙着谢凉婷的事,整日晕头转向的,只消说一声就会放了她们出门。 谢凉婉的心“嘭嘭”跳着,她看清了刚才谢凉萤在桌上写的字。正因为看清了,所以心才会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她恍惚地点点头,当作是应了,心却随着自己的应答而跳地越发厉害,甚至觉得脸都开始烧了起来。 谢凉萤见她如今再听不进去自己的话了,索性就先回去,等谢凉婉冷静了再来嘱咐她点事儿。 其实倒不是和安过来请人,是薛简提出来的。谢凉萤原还奇怪,后头听薛简说赵经云也会去,心下便了然。他们两个无非是替人遮掩罢了。谢凉萤是知道谢家祖母和凌氏正忙着谢凉婷的事,她以为谢凉婉也是知道这回事的,所以还有些担心。谢凉萤以为谢凉婉这几日的恍惚乃是因为知道亲姐姐要入宫为妾,若她真的嫁给赵经云做嫡妃,日后就是姐姐与妹妹行礼了。 原是一母同胞不分彼此的姐妹,可出嫁后却高低有别,谢凉萤设身处地地想想,觉得就算是自己也会觉得别扭。 谢凉萤存了这份心思,就越发对谢凉婉的情绪上心了。在去别庄的路上,原还想叮嘱谢凉婉些事儿,见她照旧是魂不守舍的样子,还是把话儿都给咽下了。 两人到了别庄后,得知和安同小儿子一道去打猎了。在庄上等人的只有薛简一个。 薛简见了她俩后,就把人往后头带。庄子深处,正是等着谢凉婉的赵经云。 在看到赵经云的刹那,谢凉婉就觉得自己这些日子不在的神魂在瞬间就回来了。她情不自禁地往前走了几步,却很快就回过了神,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看薛简和谢凉萤。 薛简一把牵了谢凉萤的手,“我同阿萤去厨房看看,别等会儿长公主同小公子回来了没吃的。” 谢凉婉知道这句不过是托词,她羞涩地咬着唇,目送谢凉萤与薛简离开。转过脸来,看着赵经云的脸,谢凉婉只觉得怎么看怎么好看。一片少女情思的旖旎在心湖中荡漾开来,掀起了一阵阵的涟漪。 赵经云不是没看出谢凉婉的心思,只是如今不是说情谈爱的好时候。他心里一片苦涩,但到底还是要将话说清楚的。赵经云希望谢凉婉以纯稚善良的姿态嫁给自己,却不希望她是一直被蒙在鼓里。这样对谢凉婉太残忍了,等一切揭开的时候,对她是一种难以痊愈的伤害。 “阿婉……倘若谢家与我相争,你会站在哪一边。”赵经云再犹豫,还是把话给说出了口。 谢凉婉原还等着人说些情话,不防被这么一句给惊着了。什么叫……谢家与他相争?谢家能通皇子争什么东西呢。谢凉婉有些不知所措。 赵经云见她不明白,索性将话说地更明白些。“你家打算将你姐姐嫁与大皇兄做侧妃,若你后脚与我成亲,日后免不了相争一场。”赵经云第一次把自己的野心剖析出来给人看,他不想对谢凉婉有什么隐瞒,“阿婉,我是有心要争一争的。倘若你介意……,我们不若就此作罢。” 趁着情未至深处时先做个了断,也好过日后两人相敬如冰。 谢凉婉死死地咬着唇,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赵经云的话。   ☆、第93章 回程路上,谢凉婉一直沉默着。这种沉默与来时的恍惚完全不同。 谢凉萤有些担心地看了看她,踌躇着是不是问一句比较好。这和她设想中的情形完全不一样。她以为见着赵经云的谢凉婉应当是欣喜万分,这种亢奋的情绪会一直延续到回家之后。可现在这样沉默严肃的样子又是闹了哪一出?难道赵经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还是谢凉婉见到人之后太过忘乎所以,一时言行不当,得罪了赵经云? 想到这里,谢凉萤不仅有些感慨,皇家人果然是不好相与的。一个不小心就莫名其妙地得罪了他们,回家之后还要担惊受怕。 既然这么难受,还不如就此将婚事作罢。 到了谢家之后,谢凉婉主动提出要上谢凉萤那儿坐坐。 谢凉萤不疑有他,就将人给带回了院子。她知道谢凉婉有话要对自己讲,所以先把身边几个伺候的人都给支了出去。 “阿萤……”谢凉婉张了张嘴,突然又不知从何说起。 谢凉萤不打搅她,耐心地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谢凉婉的声音沉了下去,“阿萤,你说咱们家会不会转投大皇子那头去?我听说,这几日娘正忙着替姐姐收拾东西。姐姐是要进宫了吗?” 这倒是把谢凉萤给唬了一跳,原来谢凉婉还不知道。她点头道:“我原还以为你知道呢。仿佛是已经定下了,三姐姐要入宫做侧妃。不过这也没什么,原本我们家不就是想把阿云嫁进宫的吗?如今无非是重新走回老路上去了。” 明知赵经云不会骗自己,可谢凉婉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她自然是不想自己与姐姐或者家里起什么冲突的。可眼下似乎由不得她了。 “方才五皇子问我,如果、如果家里与大皇子一同与他相争,我待如何。”谢凉婉低低的声音,一点都不像平时的她,“他同我说,他是想争一争的。阿萤,我不知道……” 谢凉婉的眼泪涌了出来,“我不想同家里生分,可我也舍不得五皇子。阿萤,你说我该怎么才好?” 谢凉萤早就猜到了赵经云有谋位之心,但她因为对谢家已经没什么牵挂了。原本的恨意经过消磨已经所剩无几,爱也罢,恨也罢,都已经成了麻木。是以谢凉萤并没有多想,左右她出嫁后只守着自己与薛简的那个小家,旁的再与她没什么关联了。如今谢凉婉这般一说,倒是警醒了她。 谢凉婉也罢,谢凉晴也好,都是谢家人。她们在这个家里出生长大,十几年的感情。便是谢凉晴跟着和离的魏氏一道出了门,可她的兄嫂却还是在这里的。一旦出现了权力上的分歧,究竟倒向哪一边就成了最令人纠结的事情。 谢凉婉不住地扭着手里的帕子,眼泪终于从眼眶中滑落。“爹从小就教我,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们一家全是因着圣上才有的这些锦衣华服,山珍海味。我不怕五皇子有夺位之心,我怕的是……倘若他并非圣上钦定的人选,届时他若还要争,我却是忍不了的。” “从来太子之争便是死伤无数。一遭从云端落到泥地里的比比皆是,更有甚至连命都赔进去了。”谢凉萤直直地盯着谢凉婉,“姐姐怕不怕?若贬为庶民,没了荣华倒还罢了,起码能苟活。若五皇子落败,保不齐就是一家丧命的结局。姐姐到时候,还会不会后悔嫁于他?” 谢凉婉看着谢凉萤的眼睛,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她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从来夫妻一体,他既有心,我便只有鼎力相持。倘或受小人诬陷致使丧命,我也在所不惜。唯有他明知不可为而为,方是我所唯一忧心之事。” “便是届时,谢家这阖府上下都成了小人,姐姐也不在意?” 谢凉婉垂下眼睛,“既然是小人,又何须我分出心来担忧。” 谢凉萤笑了,“姐姐若是担心圣上,且放心。圣上早就属意五殿下。” “你的意思是……?”谢凉婉是单纯,不是傻,此时已经回过味来了,“家里并不知道我同五皇子的事,既然将姐姐嫁于大皇子,那就意味着祖父祖母已经决定了。” 赵经云今日的话,只是担心她,而不是有心构陷使阴,通过不正当的手段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谢凉婉又有些高兴了起来。 “恐怕就算知道四姐姐同殿下的事,祖父祖母大约还是会将三姐姐嫁过去。”谢凉萤道,“在旁人看来,扶持一个母族权倾朝野的皇子更有胜算。这是人之常情。家里这几年过得并不算好,为着日后计,必是要争一争的。” 谢凉萤又道:“除此之外,四姐姐恐怕还要留心三姐姐。日后你俩一起在宫里,又是那般的情形,我怕……迟早会姐妹生分。” 谢凉婉听罢,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倒是想反驳,却不得不承认谢凉萤话中的正确性。与谢凉婷一起长大的她深知自己姐姐的脾性。那般好强的谢凉婷再看到她的时候,怎不会生出不服来。 “姐姐且再想一想吧。婚姻大事乃是一辈子的事,我不想看到四姐姐你以后过得不高兴。” 谢凉婉苦笑,“哪里就有一辈子都过的高兴的?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谎话罢了。” 回到二房,得知所有事的谢凉婉再去看院中的热闹景象,同凌氏脸上的笑容,心渐渐沉了下去。她想和凌氏和盘托出,让她别把谢凉婷嫁出去。可就像谢凉萤说的那样,谁会支持一个什么都没有,谁都不看好的皇子呢。 呼之欲出的风雨,不是她可以制止的。螳臂岂能挡车。 皇帝对谢凉婷与大皇子的婚事倒是不曾有什么意见。皇后这头提了,当日就令太监带着旨意去了谢家。 先头大家都还提着一口气,担心这事儿最后不成。就连凌氏都是强摁下了喜悦。如今旨意一下,便是过了明路,一切都可以大操大办起来了。 不过谢家祖母还是将凌氏叫来跟前,让她低调行事。谢凉婷先翰林家的姑娘入宫,侧妃可不能越过嫡妃去。再者,翰林家是真正的“清贵”人家,比不上谢参知会钻营,还攒下了身家来。若是谢家太过铺张,可不就是明晃晃地打了翰林家的脸么。 凌氏自然全都应下。谢凉婷的婚事因是与皇家联姻,嫁妆大都是公中出的,就连谢家祖母自己都拿了些私房出来补贴。对凌氏而言,这可比嫁个普通人家要来得划算多了,少花了她多少心思。 虽说定下了谢凉婷的婚事,还有个女儿等着凌氏头疼。看着谢凉婉一点都不开窍的模样,凌氏心里有些舍不得她嫁出去。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生怕她去了婆家之后吃一点苦。 皇长子托了白相的福气,早早地就定下了嫡侧妃。他的那些兄弟们连个影子都没见着。赵经敏是最担心的一个,他还没有一个宠妃母亲,就是有看中的人,也不好让母亲去吹皇帝的枕边风。 侧妃不比嫡妃隆重,婚事一概从了简。定下就近的日子后,心里不满的谢凉婷就被抬进了宫。凌氏在家里哭了好几天,虽说是好事,可女儿却是以后轻易见不着了。 赵经敏眼睁睁地看着谢凉婷入宫,一个个地请安磕头,心里急地同火烧了一样。柴晋虽然劝着他要冷静,他也这样对自己说,可怎么都冷静不下来。赵经敏最怕的就是白相接着皇长子成亲,再次向皇帝提出立太子的事。到时候他可就差了人家一大截。 宫外,谢家祖母的担心并不比赵经敏的少。 单单将谢凉婷送过去是不够的。白相还需要谢家更多的诚意。 谢家祖母拖着病体去看望谢参知。原本病情已经稳定下来的谢参知,这几日又复发了,整日昏昏沉沉的。病床上的谢参知看着越发老了,花白的头发蓬松松地铺在枕上,看着多,其实不过是一小把。府中日日有人替谢参知梳理,但每天都会掉大把大把的头发。他的两颊已经深深地陷了下去,嘴唇也是发紫的。 谢家祖母看着床上躺着的谢参知,想起三房院中自己已然时日不多的侄女,两行老泪就此落下。她伸手触碰着谢参知的脸,带着哭音儿地道:“我这么做,你会不会怪我?” 如嬷嬷立在一边,见此情状也转过了头,将脸上的泪擦去。 谢家祖母在谢参知的床前坐了很久,连午膳也没有吃。直到华灯初上,她才在如嬷嬷的劝说下回去。 昏暗的房内烛火摇曳。谢家祖母头一次觉得这不大的屋子里是这般的冷清。她搓了搓上臂,环顾四周。 如嬷嬷以为她冷,特地取了厚衣服来给她披上。 谢家祖母摆摆手,吩咐道:“去把我梳妆台上右边第三个抽屉打开,里头有个小纸包。” 如嬷嬷知道那是什么,她怔怔地看着谢家祖母。 谢家祖母木着脸,“你取了东西之后贴身放着,明日一早就去趟厨房,洒在阿萤的饭里。”   ☆、第94章 如嬷嬷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主子。她轻声地再次确认,“老夫人,这里头可是……” 谢家祖母点点头,“你只管听我的吩咐。” 如嬷嬷垂下眼睛,道了声“知道了”,在谢家祖母的面前将纸包贴身收好。 谢家祖母盯着如嬷嬷把东西收好后,才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她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残忍?” 如嬷嬷想点头,却最后还是摇摇头。她知道谢家祖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整个谢家好。 谢家祖母笑地苍白,“你我主仆多年,何必遮掩呢。便是你说我残忍,我也不会觉着什么。”她叹道,“阿萤在谢家多年,大错没犯过,小错虽是多多,却是在我的容忍范围之内的。远的不提,只说最近。她一人里外忙活着,连搭把手的人都没有。这些我全都看在眼里。” “可是这样又有什么用呢?天迟早是要变的。我不趁早选好了人,等事成定局之后再想上人家家里头,怕就是吃闭门羹了。锦上添花的事谁不会做呢。”谢家祖母捏紧了拳头,“陛下,迟早是要去的。谢家却还有无数个将来。我不能拿谢家的未来去同人赌。我赌不起,也不愿赌。” 如嬷嬷有些不解,她面露疑惑地望着谢家祖母。难道处死了谢凉萤,就不算是赌了吗?在如嬷嬷的眼中,在这个节骨眼上,无论哪个选择都是一场豪赌。将全副身家押在上头,一旦输了便是命都存不下。 不过她没有问,因为即便说出了口,她的想法也无法改变谢家祖母的意志。 第二日一早,如嬷嬷就上厨房去了。小丫鬟倒是想拦着她,说是这等小事断不需她动手。 如嬷嬷笑道:“近来老夫人心身俱疲,我一旁伺候瞧着也心疼。一日之计在于晨,我便想着去亲自做些可口的东西,好叫老夫人吃得舒心些。” 丫鬟们这才不拦着。这家里头要说谁最熟悉谢家祖母,那除了如嬷嬷就再没有别人了。 如嬷嬷进了厨房后,先揉了面,等面团需要静置发酵后,才歇下手。她擦了擦满是油和面米分的手,在厨房里巡视着。 谢家如今人口少,除了谢参知和颜氏两个病号是吃流质食物的外,统共也不过十个主子的饭食。 如嬷嬷走近最后的一个灶台,看着里头滚着的白粥,问道:“这是给五姑娘和六姑娘的?” 厨娘点头应是。 如嬷嬷拿勺子舀了舀,粥已经熬得差不多了,已经出了粥油。她放下勺子,示意厨娘将切好的细碎绿叶菜和肉末洒了进去。而后亲自取了碗,在腰前系着的围裙上擦了擦不小心沾上去的水。 厨娘赶紧从如嬷嬷的手里将碗拿来盛上粥。 如嬷嬷看了两碗几乎一模一样的粥,说道:“近来五姑娘也忙,我便从老夫人这儿匀一碟子小菜过来吧。” 谢家祖母是长辈,吃用都比小辈要好许多。过来领饭的清夏见状,赶忙谢过了如嬷嬷。 如嬷嬷眼见着清夏将饭食取走,又重新回到自己的案板上,将发酵好的面团再揉开。 清夏摆饭的时候,谢凉萤才刚刚起来。她披着外衣,皱着眉看着桌上的早膳,觉得自己有些没胃口。昨儿晚上她看书入了迷,等看完的时候已是晚了,便吃了点夜宵。早上起来觉得有些积食,看着吃的,就越发觉着肚子不舒坦了。 谢凉萤摆摆手,“我不想吃,你们拿去分了吧。” 清夏看了眼连嬷嬷,道:“姑娘,今儿早上如嬷嬷还特地从老夫人的饭里匀了一碟子的小菜给你呢。好歹吃一口吧。” 谢凉萤皱着眉,“那就先放到边上茶房去温着吧。等会儿我饿了再说。” 清夏拿她没办法,只得将饭食又收起来,放到隔壁去。 连嬷嬷见谢凉萤这边有双珏伺候着,便后脚跟着清夏进了茶房。她揭开食盒盖子,粥香混着菜香扑鼻而来,令她食指大动。连嬷嬷不仅埋怨起清夏来,“方才姑娘都说赏给我们了,你拒绝做什么。回头回了老夫人,就说吃了不就行了?” 清夏没好气地道:“那可是主子的,我可没那胆子吃。嬷嬷既然馋,那怎不回了姑娘说想吃呢。”说罢一甩袖子就走了,心里腹诽着连嬷嬷手短嘴馋。怪道当时被颜氏拿捏住了去做偷盗之事。 连嬷嬷朝清夏的背影“呸”了一声,然后从柜子里取了客用的碗筷,分了点粥菜出来,稀里呼噜地吃完后,用水冲了冲,把脏水倒在廊下的花草里。又将碗筷给放好了。 见连嬷嬷隔了好一会儿才回到房里,清夏就知道她必去偷吃了谢凉萤的东西,不屑地飞了个白眼。 连嬷嬷才不理她,径自去里间看了一遭。见谢凉萤穿好了衣服,又重新歪在榻上,手里的书已经换了一本新的。连嬷嬷重新退回到外间,站在门口打哈欠。 谢凉萤看了一会儿书,从榻上跳下来。“嬷嬷同清夏收拾收拾,陪我出趟门。”又对双珏道,“你今儿就在家里留下歇一会儿,我午后在外头用了膳才回来。你若是困了,就回去眯一会儿。” 双珏应下后,就替谢凉萤收拾起要出门的东西。 外出的马车,谢凉萤和清夏是坐在里面的。车辕上乃是车夫同连嬷嬷。连嬷嬷都不用听谢凉萤说,看着路就知道她要上哪儿去。 半道上,连嬷嬷觉着肚子痛得厉害,她不住地揉着肚子,心道等到地方了就上茅房去。可肚子却越来越痛,便是她用力按着也不顶用。 车夫见她脸色发白,当下就要去叫谢凉萤。连嬷嬷赶忙将人拉住,低声道:“别扰了小姐。昨夜里她就没歇好,如今一准在睡回笼觉呢。我大约是早上吃坏了东西,缓缓兴许就好了。” 车夫见她这般吩咐,便不敢再叫人。只是心里急,下意识地就把车给赶得快了些。 等到了蔡荥家门前,不等清夏撩开帘子,连嬷嬷就从车辕上摔了下来,当下便不省人事。 车夫的叫声惊动了里面的蔡荥。他没好气地从里面把门给打开,喊道:“咋咋呼呼地做什么?”他刚和曾氏在房里卿卿我我。 好不容易柳清芳出嫁了,能过二人世界了,蔡荥整日都缠着曾氏,两个人一个屋子里你看医书我织布,你侬我侬好不恩爱的样子。方才气氛正好呢,蔡荥便想同曾氏提提看,是不是他们再生一个孩子。话还没出口,就被外头给打断了。 清夏已经下了车去扶连嬷嬷了,谢凉萤自己个儿从车上跳下来,一个不留心还崴了脚。她对一脸不高兴的蔡荥道:“还请您劳动一把,替我家嬷嬷瞧瞧。” 蔡荥本还想拒绝,但不经意地瞥了眼连嬷嬷后,脸色就严肃了起来。“赶紧把人抬进来!” 曾氏趿拉着软鞋,从屋里出来,见是谢凉萤,还来不及笑,就瞧着了蔡荥的表情。她二话不说冲进屋里,将蔡荥的行医箱给拿了出来。 谢凉萤摒住呼吸,看着蔡荥替昏迷不醒的连嬷嬷把脉。等蔡荥把完脉后,还不等松口气,就看到他将针灸用的那一套针给摆开了。 谢凉萤再也按捺不住,急忙问道:“嬷嬷究竟是什么急症?” 蔡荥只答了一句,“中毒。”而后就专心施针,再不开口了。 曾氏怕众人围着会影响蔡荥诊治,就带着她们出来了。 谢凉萤在外头急得团团转。连嬷嬷毕竟是服侍了她多年的人,功劳基本没有,但苦劳总还是在的。打偷盗那事儿后,连嬷嬷也是有心悔改的,谢凉萤对她的感观就好了许多。再者,谢凉萤也奇怪,是谁与连嬷嬷有深仇大恨,竟然要对她下毒。 清夏微微侧着头,昨夜是连嬷嬷和双珏守夜的。她早上推门进来的时候,连嬷嬷才刚穿好衣服。如果说真的有问题的话,那就是连嬷嬷偷吃的早膳了。清夏登时出了一身冷汗。如果早膳里真的有毒,那么别人要害的就是谢凉萤了。 清夏抖着唇,将自己的想法吐露出来。谢凉萤替听了之后,细细想了一遭,道:“你先回府去,瞧瞧阿云那边的动静。倘或真是早膳的问题,那保不齐阿云也中招了。” 清夏领了命就出去叫车夫上车,把她送回谢府。 曾氏看着紧锁眉头的谢凉萤,安慰道:“别怕,有蔡荥在呢。” 谢凉萤点点头,眼珠子不错地盯着禁闭的房门。 好一会儿,蔡荥才满头大汗地从屋里出来。还不等他说话,清夏就回来了。 谢凉萤看出蔡荥的脸色有所缓和,证明连嬷嬷的病情已经得到了控制。所以她先问起了清夏谢凉云的情况。 清夏摇摇头,“我没敢去叨扰六姑娘,只问了今日贴身服侍的嬷嬷和丫鬟,都说没事儿。” 谢凉萤扭着帕子轻轻咬着唇。她和谢凉云的早膳通常都是一块儿做的,今日也不例外。既然谢凉云没事儿,那就证明不是早膳的问题了。 蔡荥看着谢凉萤,道:“里头的那个已经醒了,说是要见你。” 谢凉萤在进去之前,先问道:“如何?” “中毒这种事,只能听天由命。”蔡荥觉得此时说实话,比以后被打击来得更好些,“我只能尽力,行不行,得看老天爷的。” 谢凉萤点点头,谢过蔡荥后,带着清夏进了屋子。她心里惴惴不安,生怕这是连嬷嬷的生前遗言。 清夏替谢凉萤搬了个绣墩,让她坐在连嬷嬷的床前。 连嬷嬷睁开眼,虚弱地道:“还请姑娘……让清夏出去。” 谢凉萤和清夏面面相觑。 “我有话……只能对姑娘,一个人说。” 谢凉萤点点头,示意清夏出去。   ☆、第95章 连嬷嬷盯着清夏出门犹不放心,又从喉咙里发出“啊啊”的声音。 清夏知道这是让她将门关上的意思。她看了眼谢凉萤,见主子朝自己闭了闭眼睛,知道这是答应了。她低下头,默不作声地将门关上。 房门被关上,屋里的光线一下子暗了许多。谢凉萤觉得自己有些看不大清连嬷嬷脸上的表情了。 连嬷嬷大喘了口气,她已经从蔡荥的口中听说了自己中毒的事。思来想去,连嬷嬷觉得这几日自己并没有多吃哪些不该吃的东西,除了今儿早上嘴馋贪吃了谢凉萤的那一份早膳外,旁的都是平日她自己的用度。也许谢凉萤他们想不到,但连嬷嬷却是觉得答案很明显了。 早上清夏摆饭的时候就说了,老夫人特地赏了谢凉萤一碟菜,谢凉云那头却是没有的。那显见问题是出在那碟子菜上。 谢家要下死手了。 连嬷嬷长叹了一声,死死拉着谢凉萤的手。“姑娘,我有一事,到如今不得不说。过去我确是做了不少错事,姑娘且当我眼下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姑听我一遭。” 谢凉萤有些不忍心,两个人到底相处了那么多年。她忙按下连嬷嬷,“嬷嬷可别浑说,有蔡御医在呢。” 连嬷嬷一笑,“蔡御医再是神医,也不过是一介凡人,焉能同阎王爷抢人?我的命,自己个儿知道。”她望着谢凉萤,“姑娘,赶紧着,嫁出去吧。家里不能呆了。” 谢凉萤微微挑眉,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姑娘,你本就不是谢家人。”连嬷嬷脸上两道泪顺着眼角滑落,“老夫人怕是因着什么事,想要你的命呐!今儿因我贪嘴吃了姑娘的早膳,替姑娘挡了一回。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姑娘身边不过两三个人,哪里就能护得了你周全?总有不防的时候。命就只有一次,若死了却是不能再来的。” 谢凉萤收起了脸上的表情,“嬷嬷,什么叫我不是谢家人?”她不姓谢吗?怎么就不是谢家的人了? 连嬷嬷吃力地道:“我是家里头老人了,又是三房的,有些事许别人不知道,我却是知道的。当年夫人怀胎的时候,瞧着便不像是双生,还是足月生产。怎得待生产完,就成了姐妹俩?样样儿都对不上的。姑娘心里就没奇怪过?姑娘的长相,无论是同老爷夫人也罢,同六姑娘也罢,都是不像的。便是同老太爷与老夫人,亦是不像。” “可即便如此也不能说我就……”谢凉萤缓了缓气,“嬷嬷,这事儿可不是能拿来胡说的。你知道这事儿的分量。” 倘若谢凉萤不是谢家的孩子,那么她是怎么到的谢家?谢家两老知不知道这回事?颜氏一直以来对她和谢凉云两个不一样,也就可以理解了。但颜氏当时为什么要认下她? 种种疑惑在谢凉萤的脑子里一个个地蹦出来。 连嬷嬷看着谢凉萤脸上表情不断地变幻着。她知道自己不将所有的事说出来,谢凉萤是不会信的。 “原本不过是我的猜测,姑娘同六姑娘打小,在夫人眼里从来都不是一样儿的。便是有做爹娘的偏心,却也没有偏成夫人那样子的。那时候我就奇怪,却也只道是夫人性情缘故。后头有一次,姑娘那时候才五六岁,半夜里头发了烧——姑娘那时候小,兴许已经不记得了。我急的呀,披着衣裳就上夫人那儿去了。” 连嬷嬷的眼神开始飘忽,陷入了当年的回忆之中。 “那时候六姑娘明明同姑娘是一样的年岁,同年同月同日,同个娘胎里出来的。但夫人就只带着六姑娘一道睡,却把姑娘给放到了厢房,叫我和其他几个下人一起守着。我到的时候,夫人房里灯还没灭呢,外间都能听到里头夫人同六姑娘讲笑话儿的音儿。那天守夜的乃是夫人的陪嫁,她听我说姑娘病了,老大不乐意地进去回了夫人。” 谢凉萤的确不记得还有这么一桩事了。她的双手紧紧地捏着裙子两侧,眼珠子一错不错地盯着连嬷嬷,想看出她脸上哪怕有一丝的骗人的迹象。 “夫人过了很久才出来,手里抱着快睡着的六姑娘,令婆子将牌子给我,出府去找个大夫来。”连嬷嬷看着谢凉萤,“那时候老太爷还不是三品的参知,家里没那么大,也养不起大夫,所以举凡有人生了病,都是上外头找郎中的。” 谢凉萤点头,“这个我知道。” 随着连嬷嬷的讲述,谢凉萤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动地越来越快,而且还很重,一下下地砸着。 连嬷嬷已经没了看点头的力气,她合了合眼,当作是回应谢凉萤的话。她接着道:“我拿了牌子,就想让夫人去看看你。但夫人却说六姑娘要睡了,离了她必要吵闹的。说完就进里间去了。我站在外头还想再敲门,劝劝夫人,却听到了夫人的陪嫁同夫人说的话。” 连嬷嬷眼里的泪又涌了出来,“姑娘,我听的真真儿的,她们亲口说的,姑娘不是夫人肚子里爬出来的,乃是老太爷同老夫人从外头抱回来的。夫人原是不乐意的,但熬不过老夫人,才当作是怀了双胎。其实姑娘要比六姑娘早出生几日,已是在外头养了几天,等夫人临盆了才着人偷偷抱进来的。” 谢凉萤木着脸,问她,“你说的陪嫁是哪一个?可不要随口胡诌。” 连嬷嬷闭了闭眼,“已是死无对证了。前几年姑娘不是查出来我同……清秋偷姑娘东西去给夫人吗?人就在那时候处死的几个陪嫁里头。”她看着谢凉萤,“姑娘信我这话也好,不信也罢。我却是对姑娘已据实相告。兴许不是真的,但姑娘可以去查,当年接生的稳婆应该都还活着的。” 后面的话,谢凉萤已经听不大清了,她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她不是颜氏所出,亦非谢家血脉。这个事实如同雷击击中了她的全身。如果连嬷嬷是有意要骗她,那直接说陪嫁已死就足矣,查稳婆的事根本不需要抬出来说。但她既然说出口了,便是想要加大自己所说的话的可信度。 若是不信,大可去查……当年的事,便是做得再隐蔽,总会有蛛丝马迹。 连嬷嬷停下了叮嘱的话,她已是发觉了谢凉萤的不对劲来。 谢凉萤留下一句“好好休息”,如游魂一般出了房。 曾氏同清夏一直在屋外守着,见人出来后便围了上去。曾氏见谢凉萤魂不守舍的样子,赶忙上下一摸,没发现什么不对。但谢凉萤这样,显是受了什么打击。 曾氏与清夏面面相觑,谁都猜不出连嬷嬷同谢凉萤说了什么。只是这样的谢凉萤实在叫人放心不下。 清夏是不方便问的,曾氏斟酌了一下,便道:“阿萤,连嬷嬷同你说了什么?” 谢凉萤被曾氏的声音所吸引,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清醒了一点。她望着曾氏,张了张嘴,想要把连嬷嬷所说的一切都和盘托出。可还没说话,两行泪就先落下来了。 “这是怎么了?”曾氏将谢凉萤搂进怀里,“有什么委屈的事儿?同我说便是,别一个人闷着。” 谢凉萤把头埋在曾氏的怀里,喃喃道:“嬷嬷说,是祖母要害我。是她替我挡了难。” 清夏与曾氏皆一愣。她们对视一眼,心里的第一反应是连嬷嬷在说假话。 曾氏年长,经过的事也多。她看谢凉萤的样子,并不像是因为得知亲祖母要毒害她的缘故。但谢凉萤不肯说,曾氏只得小心翼翼地问她,“连嬷嬷的话你信了?她可还有说旁的?” 谢凉萤呆滞地摇摇头。 曾氏劝道:“指不定是连嬷嬷病糊涂了。哪里就有祖母要害孙女儿的?你娘不还是她侄女吗?” 谢凉萤推开曾氏,慢慢地说道:“我一个人出去走走。” 清夏赶忙将帷帽拿出来,“我陪姑娘一道去。” 谢凉萤将帷帽戴上,“不用了,你留在这儿陪着连嬷嬷吧,我只在附近转转,等会儿就回来的。” 清夏咬了咬唇,点头应了。 戴上帷帽之后,谢凉萤眼前的景象就被蒙上了一层薄纱。她感觉自己就像是这街上的景象一般,看不清也摸不透。有些时候仿佛竟在咫尺,但伸手去触摸的时候,却发现远得很。 她漫无目的地在路上走着,心里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去哪里。直到撞上了一堵人墙后,谢凉萤停了下来。她撩起帷帽前的薄纱,抬头去看。一张熟悉的脸庞映入她的双眸。 “阿简……”谢凉萤泪眼模糊地看着薛简,而后不顾所在之处,扑到了薛简的怀中。 薛简是被清夏叫来的。谢凉萤不肯让自己跟着,但清夏却是放心不下,想来想去,大约还是薛简会对自家姑娘有些法子。所幸蔡荥的宅子距离云阳侯府不远,清夏一路小跑着过去很快就到了。也是运气,今日薛简在家,并未去衙门。 薛简看了看周围,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他拉着哭到打嗝的谢凉萤,朝边上的一条小巷窜了进去。 谢凉萤神魂不守地任由他拉着。她望着薛简高大的背影,只觉得自己有一肚子的话要同他说。 薛简觉得自己的衣服被拉住了,他停下脚步转头去看。只见谢凉萤低着头,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薛简以为是自己走得太快了,谢凉萤跟不上,刚想温声同她说自己接下来会走慢些。 “阿简,连嬷嬷说我不是谢家的孩子。这是真的吗?” 清夏过去找薛简的时候,只说谢凉萤不对劲,一个人在外面恐怕会出事,并没有说细节,所以薛简并不知道内情。此时他听谢凉萤这么一问,有些措手不及。他把人拉到没有人会留意的墙角,轻声问道:“怎么回事?” 谢凉萤抬头看着薛简,抽噎地道:“今日嬷嬷贪嘴吃了我的早膳,路上就发作了。到了蔡荥家里的时候已是不省人事。等蔡荥将人救过来之后,嬷嬷对我说、对我说,祖母在我的早膳里头下了毒。还说,我不是祖父祖母从外头抱来的,不是我爹娘的亲生孩子。阿简,你知不知道?嬷嬷说的是真的吗?嬷嬷说,倘若我不信,便去找当年替我娘接生的稳婆,说是还活着。阿简,你替我去将人找来好不好?我要亲自问她。” 谢凉萤捂着脸,又哭了起来。“如果嬷嬷说的是真的。那为什么我的亲生父母不要我?他们还活着吗?是不是死了?如果还活着,为什么这么多年也从没来见我一面?为什么祖父祖母要将我当作谢家的孩子养?我究竟是谁的孩子?我真正的父母究竟在哪里?阿简,我现在该怎么办?” 薛简轻轻抚摸着谢凉萤的头,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和控诉,让薛简听着也不好受。 谢凉萤喃喃道:“如果我是娘亲生的,那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阿云受伤并不是我的错,她却要说害我……” 话说到这里,谢凉萤打了个寒颤,彻底地清醒过来,也不再哭了。当日秋狝之时,颜氏其实是说过和连嬷嬷类似的话。 谢凉萤有些稳不住身形,双腿一软,被薛简眼疾手快地扶住。 自己……竟真的不是谢家的孩子吗? 谢凉萤抬起脸,有些希冀又有些绝望地看着薛简。“祖母对我下毒,是不是因为……我不是谢家的孩子?是不是我的父母,对谢家做了什么,所以让祖母这般对我?” 下毒?!薛简抱紧了谢凉萤,心里有些后怕。如果不是连嬷嬷,是不是此时此刻他看到的就是谢凉萤的尸体?是不是他再也无法听到谢凉萤的声音,也感受不到谢凉萤身上的温度。他所面对的,就只有一具不会笑也不会动的,冷冰冰的尸体。 重生前的回忆重新回到了薛简的脑海中。重生之后过了一段和平喜乐的日子,让薛简几乎要忘记自己当时看到谢凉萤被毒杀的尸体时候的心情了。 同样的经历,他不想要第二次了。那实在太令他痛苦了。薛简无法想象自己再次失去谢凉萤。 谢家!薛简的脸狰狞了起来。 谢凉萤不明白为什么薛简突然变得很激动,几乎将自己抱得喘不过气来。她想抬头去看薛简,却被死死地按在他的胸口。 “你跟我来。” 薛简拉着谢凉萤回到了云阳侯府。 事到如今,他不想再继续隐瞒下去了。 谢凉萤坐在马车里,忍不住撩开帘子往外看。薛简从刚才让她跟着过来之后,就再也没有说过话。自己被他送上了马车,一路从侯府朝京郊的方向去。此时已是过了城门。 谢凉萤看着马上一言不发的薛简,很想问他究竟要带自己去哪里。看了半晌薛简的侧脸,谢凉萤还是放下了帘子,独个儿地坐在马车里发呆。 “到了。” 马车停了下来。帘子被薛简从外头撩起,他朝谢凉萤伸出手,“小心些。” 谢凉萤拉着薛简有力的手,从马车上下来。她环顾周围,发现这里是个乱葬岗,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她扭头去看薛简,见他面色郑重严肃。 薛简牵着谢凉萤,在她耳边轻声道:“别怕,有我在呢。” 两人朝乱葬岗的深处走去,小心翼翼地避过地上的一些尸骨。谢凉萤捂着鼻子,这里充斥着尸体的腐臭味,让她很难受。 走了很久,薛简才停了下来。 谢凉萤抬眼去看,发现这里是与外头不一样的地方。外面尸骨遍地,杂草丛生,但这里仿佛是经常有人过来清理,坟前并无杂草,只有一些零星散布着的新长出来的苗草。坟包一溜排开,约有十几个,每一个上面都插着一块木牌,因为风吹日晒的缘故,上面原本刻出来的字已是模糊不清。 薛简指着正中的一个,面无表情地道:“这是你外祖父。”又指着边上的一块,“这是你外祖母。” 还没等谢凉萤回过神来,薛简就把她拉着朝边上走了几步,“这是你娘。” 谢凉萤瞪大了眼睛,望着那块与别的都不一样的木牌。大约是有人经常抚摸,所以木牌看上去很光滑,与其他的显得粗糙不堪的完全不一样。她捂着嘴,眼泪涌了出来。虽然嘴上说着,是不是自己的父母已经过世了,但在谢凉萤的心里,终究还是抱着希望和父母见一面的念头。可如今对着灵牌,谢凉萤却再也说不出这样的话。 原来自己的母亲真的已经过世了。埋在这里的全是自己真正的亲人吗? 谢凉萤从最远的那个坟包开始,一个个地看到最后一个。是被仇家所害,满门都…… 谢凉萤突然意识到,这里有她的外祖父母,有她的母亲,全是她外祖家的人。 那她的父亲呢? 不消谢凉萤开口问,薛简只是感受到谢凉萤看着自己的灼灼目光,就知道她想问什么。 “阿萤。”薛简将谢凉萤的身子掰正,让她正面对着自己,“你知道这里埋着的都是谁吗?” 谢凉萤有些糊涂。难道不是她的外祖家?可为什么她的外祖家会被埋在乱葬岗?难道没有迁回老家的祖坟去下葬?还是这么里面的位置,就好像是怕被人发现一样。 “这里埋着的,是先帝时期被满门抄斩的江家。阿萤,你外祖父便是江太傅,外祖母江魏氏与你大伯母乃是姑侄。”薛简说着,自嘲地一笑,“是你前大伯母了,他们已经和离了。” 谢凉萤仿佛意识到什么,她哑着声音问:“那我娘?” “你娘……你娘便是废太子妃,江氏。”薛简闭了闭眼睛,“你是陛下与江太子妃的女儿。若论起来,大皇子还是你的弟弟。” 谢凉萤觉得今天所听到的一切,加起来足以颠覆她过往的几十年认知。她的祖母要她死,她不是谢家的孩子。甚至现在还有人告诉她,其实她真正的身份是皇女。 谢凉萤一边摇头,一边往后退,“不,阿简,你骗我。这、这太荒谬了。我怎么可能会是江太子妃的孩子呢?”她猛然想到什么,又往前走了几步,紧紧攥住了薛简的衣服,“江太子妃当年所生的公主,不是因为甫生便死,已经同她一起下葬了吗?太子妃又岂是葬在这里的?不是陛下已经同先帝求了旨意,将太子妃葬在了皇陵吗?” 薛简看着状若癫狂的谢凉萤,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同她讲。江太子妃死前的情状实在是太过可怖了,便是薛简也不愿提起。 “皇陵葬的不是姐姐。” 谢凉萤觉得有些懵,这个声音听起来再熟悉不过。她昨日才刚刚与声音的主人见过面,相谈甚欢。 魏阳今日本是要来祭拜家人的,不想却在这里遇上了薛简和谢凉萤。他不知道薛简带着谢凉萤过来是为了什么,所以一直躲在不远处,偷偷听着他们的对话。 谢凉萤看着手上提着一个篮子,慢慢走过来的魏阳。她眼尖地发现魏阳手中的篮子里装的全是一些纸钱和香烛。她再转头去看那些坟,一下子便明白了。 “你……也是江家人?”谢凉萤哽咽道,“如果这里埋着的真的是江太子妃,如果我真的是江太子妃的女儿。那你,是不是就是我的舅舅?你不姓魏,而是姓江?!” 魏阳一脸平静地走过来,在坟前蹲下身,将纸钱点燃后又烧了三炷香。他站起来,把香递给谢凉萤。“你外祖母姓魏,我为了不被白相发现还活着,便用了母姓。本名江易,日月易。” 谢凉萤接过香,轻轻地道:“日月易。”她抬起脸去看魏阳,或者说是江易。 江易一笑,“我便是要叫白家知道,我活着,就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正大光明地活得好好的。江家还有人活着。” 谢凉萤捏着香默默地走到江太傅的坟前,鞠了三个躬后,把香插上,又跪下磕了三个头。 江易看着谢凉萤,有些欣慰,“爹还在的时候,一直盼着你出世,可惜你刚出生不久,他只来得及看一眼,就叫白家给带走了。”他压低了声音,“后头再也没出来。” “如果爹现在还在,知道你长得这么好,必定是高兴的。” 谢凉萤的泪水滴在了江太傅坟前的泥地上,不过眨眼功夫,就□□涸的土地给吸收了。   ☆、第96章 谢家是不能再回去了。就算谢凉萤要回去,薛简也不愿她再去冒着生命危险。无论颜老夫人是一时兴起,还是处心积虑,薛简都不想再让谢凉萤去冒这个险。 想来想去,三人都觉得最合适的地方,莫过于和安的长公主府。和安有身份压在那儿,就算谢家祖母想去要人,和安一句话下来,还是得乖乖将人留下。 再次踏入长公主府,谢凉萤的心情完全不同。她含着泪,战战兢兢地不断环顾四周,生怕做错了什么。 江太子妃素有盛名,无论才貌或是仪态上,见过的人就没有不夸的。如果她真的是自己的生母,谢凉萤觉得自己简直就要羞愧而死了。真真是辱没了她母亲的好名声。 当年事变至今,明理的都晓得江家是被人污蔑的。只是白相在上头顶着,再正直刚烈的人也要掂量掂量。昔日的白相尚没有如今这般一手遮天,便能叫江太傅一家满门抄斩,如今呢?兴许自己的性命不要紧,可父母呢?妻儿呢?若是来个九族之罪,百年之后这世间就再也没有这一脉了。 和安听门房来报,说是薛简同魏阳陪着谢凉萤过来,忙叫人领进来。她坐在上首,深深地呼吸了几次,又开始整理起自己的衣裙来。待一切都觉得妥当了,人也刚刚走到门口。 谢凉萤站在门口,想要举步迈过门槛,却怎么也抬不起脚来。她愣愣地看着和安,脑海中一片空白,方干了的眼眶又湿润了。 和安急得不行,“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快来同我说!”她朝谢凉萤张开双手,示意谢凉萤过来她的怀里。 薛简轻轻拉了拉谢凉萤的衣服,催促她进去。长公主府也并非铁板一块,太过明显是会被人怀疑的。 和安敏锐地感觉出谢凉萤的不对。她朝最后面的魏阳看了一眼,见魏阳朝她点点头,心剧烈地跳了起来。和安的双手收了回来,不安地在身前来回绞着。 竟是知道了吗? 和安原本也不知道内里,还是谢凉萤那次被烫伤了,在小屋子里同魏阳两个将事情对了一遍才知道的。她倒是不怨皇帝没告诉自己,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和安起先只当谢凉萤长得面善,知道她的身世后再去看她,越瞧越觉得眉眼间有几分江太子妃的模样。 谢凉萤跨过门槛的时候还给绊了一跤,屋中有个服侍的小丫鬟抿着嘴笑了一声。和安一个眼刀子飞过去,即刻吓得那丫鬟浑身发抖。和安的嬷嬷一声不响地过去,将小丫鬟提溜出了门。 屋子里紧绷的气氛稍微有了些缓和。 和安只留了几个心腹在,将其他的人都摒退了。然后她才问道:“出了什么事?”没道理谢凉萤突然知道自己的身世,总不能是十几年之后江太子妃托梦给了她吧。 薛简只说了一句,“阿萤今日被她祖母下了毒,险些被害死了。” 和安垂下眼,心道也不知这是谢参知的意思,还是颜老夫人自己的想法。无论是哪个,谢凉萤都不应该再继续留在谢家了。她冷笑一声,“谢家真个儿是当自己背靠了白家的大树好乘凉,连自己的主子是谁都忘了吗?!”又亲自将谢凉萤脸上的泪给擦了,“莫怕,有……姑姑在呢。” 和安有些怕谢凉萤会抵触,姑姑两个字说的格外轻。但与她想的恰恰相反,因这一声“姑姑”,谢凉萤生出了莫大的勇气。和安是谢凉萤在得知身世后,第一个见到的亲人。这世间,她并非孤身一人。 姑侄两个依偎在一起,轻声说着话儿。魏阳看着这画面,心却沉了下去。他想到了谢凉晴。 薛简扫了一眼他们仨,出声道:“阿萤就先在长公主这儿住几日……” 还没等他说完,和安就截过了话头,“你们自去忙你们的,谢家我会派人去的。”她咬牙切齿地望着薛简,“去告诉皇兄,必要给白家好看!当年他们怎么对嫂嫂的,如今咱们也怎么对他!” 薛简轻笑,“长公主不必担忧,陛下已有成算。” 和安一挑眉,刚想问仔细,外头登登的脚步声传来。都不用通报,和安就知道来的是自己的小儿子。她赶紧哄着谢凉萤将脸上的泪给擦了,又叫侍女拿个干净的湿帕子过来,亲手与她擦了。 “到了我这儿,就同你自己家一般。屋子还是你住惯的那间,阿泽你也熟悉。”和安莞尔一笑,“如今你们可是表姐弟了。” 杨星泽本是在读书的,听着夫子在上头讲着之乎者也,都快睡过去了。他听到外头响动后,着小厮过去问问,得知是谢凉萤和薛简过来,赶紧扔下了夫子和一桌子的四书五经,直奔和安的主院去了。 和安每见了儿子的毛躁模样都要数落几句,今日也不例外。“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改的过来。” 一向见着和安就要赖她怀里的杨星泽这次倒是打住了脚。他看着谢凉萤,歪着头朝她微微笑。“我今儿就先把我娘让给你了。她没给我生个姐姐妹妹,心里一直有遗憾。” 和安嗔道:“说的什么浑话。” “有个姐姐也不错啊,以后可不独我听夫子上课了。”杨星泽快给高兴坏了,府里他的年纪最小,除了他就没人听那些劳什子了。现在谢凉萤来了,恰好跟他作伴,一起去挂蚊香眼。 和安哪里不知道他的心思,操起手边的一个软枕就扔过去,没好气地道:“你当人人都同你这样。你萤姐姐早就读过女四书了。” “女四书同四书又不一样,娘寻常不是说,多读点书没坏处吗?既然萤姐姐也不曾读,与我一道做个伴呗。” 看着杨星泽苦着脸求自己的样子,谢凉萤不仅笑出了声。 杨星泽一进来的时候就看到了和安和谢凉萤脸上两个大红眼睛,知道是刚哭过了。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杨星泽自认作为一个孝顺儿子,首要的就是能让母亲开怀常乐。那些插科打诨的话是他故意说的,当然,有个伴也是最好不过的。 薛简看谢凉萤的心情恢复过来了,便朝和安遥遥地行了礼,同魏阳一起出去了。 因下午聊的兴起,用过晚膳后,和安突发奇想地要让谢凉萤跟着自己一块儿睡。 杨星泽噘着嘴道:“我都不和娘一起睡了……” 和安一扇子打在他头上,“你都多大的人了?堂堂男子汉,怎能日日粘着娘?那得是没出息的人才做得出来的事。去去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今日撇下夫子逃课了,看在今日你萤姐姐的面上,我就不计较了。明日可不许再这样。”她虎着脸假装生气的样子,让嬷嬷们架着杨星泽回房里去,“去把夫子给你布下的作业给做了,李嬷嬷,给我盯着他,不做完不许睡。” 杨星泽假意挣脱不开,被架走了还扭头过来看谢凉萤,看他的嘴形,说的是让谢凉萤替他求求情。 谢凉萤“扑哧”一声,捂着嘴笑了。 和安揉了揉她的头,一脸的慈爱。 夜里和安的床上两个枕头齐齐放着,姑侄俩头挨着头一起躺着。 谢凉萤把头靠地更近一点,小声问和安,“姑姑,娘……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从旁人口中听来的,总不过是只言片语。和安却是与江太子妃相处过很长一段时候的,比起外面的人,和安对江太子妃的了解一定更深。 和安的眼神放柔了许多,“你娘啊,就算我活到现在,见了这么多的姑娘、夫人,从没见过一个是同她这样的。那么好,那么美。这天底下,就好像没有她不会的事。她还没做我嫂子前,就常被太后给宣进宫去玩。我那时候年岁小,又淘气,哥哥们嫌我是姑娘,不愿同我玩,姐妹们嫌弃我没有姑娘家的样子,也不爱带着我。只有你娘。” 和安转过头,看着谢凉萤,脸上的笑特别温柔,“她同我一道玩儿那些男孩子们才会玩的东西,又能同其他公主们聊得来。”和安似乎想起了什么,笑得更高兴了,“皇兄一直以为你娘是个温柔娴静的姑娘,同我说了好多次,让我跟你娘多学学。可他哪里知道,你娘私底下却是个不输给男子的人。” 谢凉萤静静地听着,眼泪从眼角滑落到枕头上。 “阿萤,你别怪你父皇。”和安顿了顿,还是把一直想说的话给说出来了,“皇兄当年不是不想救你外祖家,而是实在没有办法。” 谢凉萤沉默了许久,问道:“为什么呢?” 这是她知悉身世之后最大的疑惑。那时候皇帝已经是太子了,先帝久病缠身,已是许久不理朝事了,怎得就会被白相得手了?又为什么身为太子,执掌国师的皇帝不出手相救。 和安闭上了眼睛,“你娘当年是能活下来的,但她执意要回去江家,这才导致今日江家除了你舅舅外,一个都没留下来。” 和安睁开眼,望着窗外的月亮,向谢凉萤娓娓道出当年的事。   ☆、第97章 御书房内极安静,除了皇帝“沙沙”的朱笔批示奏章的声音外,就只有呼吸声。 李谦正守在皇帝跟前,耳朵一动,侧头去看,见殿外一个小太监正朝他示意。他朝皇帝拱了拱手,一声不响地出去。 “什么事?” 小太监在李谦耳边低语了一番。 李谦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去吧。” 小太监向李谦打了个千,自去忙别的事了。 李谦回到皇帝跟前,照旧站着。 皇帝头也不抬,问他:“怎么了?” 李谦看了看案桌上放着的奏折,并不算多。他低着头,躬身道:“是和安长公主府上的事。” 皇帝停了笔,将朱笔搁在笔搁上,抬起头看着李谦,示意他继续说。 李谦微微低着头,“长公主认了个侄女。” 皇帝眼睛慢慢瞪大,从龙椅上站了起来。 李谦没有明说,但皇帝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若是说和安认了个干女儿,倒是不足为奇。李谦不提这个所谓的“侄女”是与驸马相关的,那就意味着这个孩子必是谢凉萤了。 “陛下!”李谦见皇帝有些失态,慌忙唤了一声。 皇帝眨了眨眼睛,重新坐回到龙椅上。他状若无事地道:“那朕倒是得去看看,是谁家的孩子竟能入了和安的眼。她可素来是眼界高的很。” 李谦浅笑道:“能叫长公主欢喜的,陛下也定是看着喜欢的。”又道,“长公主见了那孩子高兴,这几日都是住在长公主府的。” 皇帝笑着拿手指了指李谦,“去吧,不拘今明,我得去瞧瞧。” 李谦道了声诺,自去安排。 皇帝拿起朱笔继续批示奏章,不过写了几个字,就再也无法静下心来了。他索性放下了笔,令殿内的宫人去追上李谦,让他今日就安排出行。 李谦得了信,倒不觉得奇怪。反而是之前皇帝不着急的样子,才叫李谦摸不准。 在去长公主府的路上,皇帝两只手不断地摩挲着自己的大腿。 那个孩子会不会怪自己?本来,她是可以进宫养着的,有堂堂正正的公主名分。虽然没有了亲娘,但自己还是在的。但是他不放心啊,自己终是不能日日守着她,白氏又做了太子妃,想要弄死一个孩子,轻而易举。若她死了,那自己与媛媛唯一的孩子就不存于人世了。等他百年之后,还如何有面目去九泉之下见媛媛? 皇帝又转念一想,谢凉萤素来不是不明理的孩子,好好同她讲,应当会明白过来的。等自己料理了白相之后,再将她重新放回到自己的身边来便好了。和安也妥帖人,必会在自己去之前同谢凉萤说明白的。 心里摇摆不定的皇帝撩起了帘子,忐忑地看着街景,在心里算着距离长公主府还有多少路。 看着街上跪着的百姓,皇帝又想起一事来。谢凉萤知道地太过突然了,对他而言有些莫名其妙。他隐瞒着这个秘密快二十年了,从没出过差错。怎得今日就被谢凉萤给知道了呢。和安也是,她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完全没和他通气。莫不是气自己没有告诉她? 李谦的声音在外面响起,“陛下,长公主府到了。” 两个小太监将门打开,皇帝在李谦的搀扶下从车上下来。 长公主府前乌压压地跪了一地的人。 “起来吧,咱们里头说话。” 李谦搀着皇帝往里面走。 皇帝是来惯了的,他在上首坐定,看着和安同身后跟着的谢凉萤与杨星泽,叹了一口气。“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李谦朝皇帝与和安打了个千,带着屋子里的宫人都出去在外头守着。 和安扭头看了看敞着的门和远处的宫人,转过来对皇帝道:“今年方晓得的。原也没料到。”她望着皇帝,“我同阿泽去里间,皇兄你……和阿萤好好说说话儿。” 杨星泽在进去里间前回过头,看了眼谢凉萤,而后就跟在和安的身后。 谢凉萤站在原地,扭着两只手。往日她时常入宫,与皇帝也是相识的。两个人在宫里常会有“偶遇”,现在想来,大约都是皇帝安排的。没有那层关系的时候,谢凉萤觉得自己还能自如地同皇帝说话。现在捅开了窗户纸,她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面对皇帝。 上面坐着的那个是她的生父,可她却不能叫一声爹。 皇帝指了个位置,“坐吧。”看着谢凉萤期期艾艾地坐下,问她,“你恨我吗?” 谢凉萤摇摇头,“姑姑都同我说了。”姑姑两个字说的极小声,她有点怕自己逾矩,也有点怕皇帝不愿认她。若是谢参知孙女的身份,她是不能叫这声姑姑的。 皇帝点点头,“和安是个和气人,是个好姑姑吧?先前设宴的时候你病了,她比谁都着急。” 谢凉萤点头“嗯”了一声。 两个人再也没说话了。明明过去常常有说不完的话,此时却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心里有无数的话想要对对方说出口,但到了嘴边,却又咽了下去。 皇帝不断地大力摩挲着自己的双腿,借此来掩饰自己的内心。 谢凉萤一直看着他,冷不丁地问道:“姑姑虽然同我说了一点,但有些事,我还是想当面问您。” 谢凉萤不知道对皇帝该用陛下,还是父皇。叫陛下,会显得有些生分,兴许会让皇帝伤心。和安说过,皇帝至今还对江太子妃念念不忘。可叫一声父皇,怕皇帝又会责怪自己在没有正名之前逾了矩。索性用了您。 皇帝尽量让自己表情看上去和善些,努力地挤出一个僵硬的笑来。“什么事,你问。” 谢凉萤小声道:“我能体谅当时不出手救外祖家。但为什么没有将娘保下来。您心里……对娘究竟是怎么想的?” 皇帝一愣,随即湿了眼眶,应是想起了当年的事。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要将自己的泪水也吸回去。 “你娘她……是个倔强的人。看着是个温雅的大家闺秀,骨子里却同个男孩子一样。大约是从你外祖父,”皇帝笑了一下,“也就是我的恩师,江太傅身上继承而来的文人的节气。我们成亲前,先帝其实是不答应的。曾有一度,我都想放弃了……” 皇帝的眼神飘忽了起来,眼前仿佛重现了那晚江太子妃站在大雨中浑身湿透的模样。雨夜中几乎看不清周围的景物,可皇帝把那双透着不服输的眼睛一直刻在自己的心上。 谢凉萤目不转睛地看着皇帝,即便他话说了一半也没有继续催促。 皇帝自己回过神来,接着道:“那时候恰好太后病得很厉害,钦天监的人夜观星象,说是已经有了身孕的你娘冲撞了她,让你娘出宫回娘家去住。她那时候都快临盆了,我不舍,也担心。那是我和她的第一个孩子。”皇帝温柔地看着谢凉萤,“就是你。” 谢凉萤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轻轻咬了咬唇。 “但是你娘执意要回江家去。阿萤,自来太子没有一个做得容易的,我也是。那时候先帝病得有点糊涂了,我原本就并不受他喜欢,不过是占着嫡长子的名头,才有了这太子之位。他最爱的乃是单贵妃所出的皇六子。那时候六皇弟业已长成,是能够同我分权的时候了。单贵妃觉得有机可乘,便联合了朝臣处处打击我。” 皇帝攥紧了拳头,“你娘同我说,倘或她不回去,那她就会成了朝臣攻讦我的借口。她是我的发妻,不能再亲手给我添上一道伤痕。所以她回去了。还是江太傅放心不下,让你外祖母亲自来接的人。若我知道,她这次一走,我就再也见不着,说什么都会将人留下来。”他泪眼朦胧地看着谢凉萤,“阿萤,我怕啊。你没经历过那时候的凶险,你不晓得。我怕一旦我倒下了,没了太子的头衔,单贵妃同皇六子难道不会赶尽杀绝吗?我毕竟占着正统名分。我死了,你娘哪里还能保得住?” 谢凉萤默默不语,她联想起如今的国本之争,不觉有些感慨。黄灿灿的龙椅上,从来都是沾着无数的鲜血。 “便是不提太子之争,只说你娘在后宫之中。太后彼时病着,后宫一切都在单贵妃手里把着。她想要动什么手脚太简单了。我想了好久,最后还是答应了你娘。”皇帝叹了一声,“错还是在我。我没料到白家心竟这般大。我因白氏入宫那夜的眼泪而临幸于她,谁知竟留下了这么个祸根子。倘若她不怀孕,大约白相也不会放手一搏,诬陷你外祖家通敌叛国了。” 谢凉萤有些不明白,“可是,我外祖家出了事,您不是也得受牵连吗?白相何以出此下策?他只有皇后一个女儿啊。” “这正是白相的精明之处。”皇帝叹道,“他将此事与六皇弟单贵妃联系在了一起。不知他从哪里找来了个番邦人,趁着边关大捷的时候当作俘虏放了进去。到了京城后,让人指证单贵妃是他们刻意培养的美人计。先帝那时候年老病重,最怕的就是这个,连问都不问,就将相关人等全都斩了。一个是他的枕边人,一个是他最疼爱的儿子,眼睛都不曾眨一眨。” 这些事谢凉萤却是不曾听和安说的。和安一直被皇帝和太后保护得很好,有些只知道个大概,并不是全知内情的。   ☆、第98章 皇帝并不是个性情残酷的人,端看他一直挂念着过世十几年的亡人就知道了。但是他在谈起先帝的冷酷无情时,那种淡淡的口吻,谢凉萤却能够想象到当时对于他而言,那是怎样的一种打击。 爱妻死了。弟弟虽然与自己斗得死去活来,但到底是一起长大的手足,总有几分情谊在的。就那样被先帝一句话,过去再疼爱,如今也不过是一场笑话罢了。弟弟死了,接下来是不是就轮到他了?连最宠爱的女人,最宠溺的儿子都能下得了死手。那对于只占了个名分的自己,是不是也可以毫不犹豫地抹杀掉。 谢凉萤暗自想着,在失去了恩师和爱妻,处在随时都会被杀的惊恐之中犹如惊弓之鸟的皇帝,在那段时候是怎样的心情。 而怀着这样的心情,皇帝还要操心自己,还有魏阳。 谢凉萤的鼻子有点酸。那个时候一定是极不容易的吧。皇帝是怎么熬过来的呢。 “你娘……是被白家的人趁乱杀了的。”皇帝顿了顿,掩去江太子妃的死状,“我只来得及将你给救下。那时候谢参知还没如今的风光,不过是个小人物,他们家多个孩子,不会有人留心。他也自动请缨,我就将你托付给了他。这么多年,虽说不算顶好,但也坏不到哪里去。好赖……有我顶着,他们没那么大的胆子对你下手。也把你给养成了。” 谢凉萤终于不再沉默下去,“您知道,为什么我会在这个时候知道自己的身世吗?”她抬起头直视皇帝,“颜老夫人对我下了毒,被我身边的嬷嬷给挡了一遭。如今她身死未卜,我托了她的福,还能站在这儿见到您。” 皇帝磨了磨后槽牙,终于忍不住了。他将手上的茶碗朝地上一摔,怒喝:“就连他们都被白家收买了?他们、他们可是跟着朕这么多年……” 皇帝气得胸口一上一下起伏剧烈。虽然先前有猜测,但谢参知的举动到底暂时安了他的心。当然,他也暗自觉得,只要自己还在,谢家就翻不出浪来。 到底是他太过相信谢家了,也太过高估了自己。 皇帝大喘了几口气,对谢凉萤道:“你那个嬷嬷是个好的。如今在哪儿呢?何人与她医治?要不要我叫个御医来?” 谢凉萤微微一笑,“是在蔡御医那儿。有他在,您就不必担心了。” 皇帝点点头,“既是在他那处,就不必另派了人了。左右也高不过他的医术。” 谢凉萤替连嬷嬷谢过皇帝。 皇帝又细细地看了一遭谢凉萤的模样,有些看不够地咂咂嘴。外面天色已晚,他再不回宫就来不及了。这便起身,“和安,出来吧,我晓得你听得见。” 谢凉萤微微挑了眉,并没有说话。 和安带着杨星泽从里间出来,“皇兄这是要走了?我送送你。” 皇帝摆摆手,“算了,你看着两个小的吃饭吧。”他深深地看着谢凉萤,“我先走了,你好好儿地呆在和安这里。过些日子,京里许是要乱了。” 谢凉萤浑身一凛。这句话透出来太多的意思了。皇帝终于对白家忍无可忍,要对他们下手了吗? 望着皇帝的背影,谢凉萤不禁想到了宫里的白皇后和皇长子。她不信当年的事,皇后没有参与其中。一旦白相倒了,依附着白相而生的皇后,又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杨星泽见谢凉萤死死地咬着下唇,面色不虞。他拉了她的手,“萤姐姐陪我骑马去。上回北边儿不是有善骑射的姑娘教了姐姐?姐姐也教教我呗——可不许藏私。” 和安虎着脸,“别整日寻着阿萤胡闹,要骑马你自己去找毕先生。” 杨星泽振振有词,“娘,你这就不懂了。我听人家说了,这女儿家啊,就是得多动动,到时候生产才不受罪。” 和安将信将疑,“真有这说法?” 她身边的嬷嬷帮腔道:“有的有的,长公主不听坊间的闲话,故而不知。其实呀,这农家女,日日都要下地干重活,反倒生的顺当。只是生下来的孩子没有得到好的照顾,所以才死的多。” 嬷嬷的话,和安倒是信的,“既这样,阿萤便跟着去耍耍。仔细跌了,我这儿再叫几个同你一道去吧。” 和安刚把人安排好,就觉出不对来。她拎着杨星泽的耳朵开始扭,“你给我老实交代,这种事儿你都听谁说的?你才几岁?怎么就知道这些事儿的?” 杨星泽被扭得“唉唉”叫着痛,看着嬷嬷好不心疼,赶忙拦下和安,“殿下仔细气着了身子。公子爱在外头玩闹,许是不小心就听见了的。老奴倒是觉着呀,这爷们知道的多,不是更能体会咱们女人家的不易来?晓得生孩子的难处。老奴瞧呀,日后小公子必是个疼媳妇的。” 和安被嬷嬷一番话说的高兴,眯着眼松手。她瞥了瞥在一旁“吃吃”笑的谢凉萤,心道,若是早一点知道内情,就将人娶进门来了。横竖都是表兄妹,自己也有个伴。如今谢凉萤已是配了人,而杨星泽的年纪又实在是小,太不般配了。 和安不过胡乱想一遭,虽有这个心思,却不真的作数。她知道皇帝对谢凉萤的婚事必是有他的盘算的。否则早就同自己来说了,何至于到了现在还不曾提。要不是自己凑巧见了江易,怕是压根儿就不知道谢凉萤就是江太子妃的那个孩子。 当年大家可都是当那孩子死了。就连和安自己都没想过皇帝竟然会用偷龙转凤,将孩子给换出来。当时她可是偷偷跑出宫去,亲眼看着江太子妃和那个死去的孩子下葬的。 和安看着杨星泽牵着谢凉萤离开的背影,心里有些欣慰。 活着就好,只要还活着,就意味着有无数的将来。 和安转过身,吩咐道:“从今天起,府里上上下下都把皮给我绷紧了。别给我没事找事,要是扯上什么,可别怪我翻脸。” 嬷嬷想了想,问道:“殿下的意思是?” 和安点点头,“皇兄说的,让我这几日轻易别出门。” “那老奴这便去吩咐了。” 既然皇帝这么说了,就证明十几年前的那一场纷争又要再一次在京城上演。   ☆、第99章 白皇后的寝宫内,女官们正忙碌着皇长子的婚事。案桌上齐齐摆开了各色的衣料,女官们彼此轻声地讨论着哪个最合适。 好不容易选中了几个,大宫女捧着到白皇后的跟前,“娘娘,您瞧这几个可好?” 白皇后有些心不在焉,不知在想些什么。她胡乱地看了眼料子,点点头,“不错,就依你们挑的送去做吧。” 皇长子的日子定的早,虽不少东西是早就预备着的,但还是有些赶。所幸宫里最不缺的就是人手,几个人赶制起来倒也不算慌乱。 大宫女得了白皇后的令,退后了几步,捧着衣料去了尚衣局。 女官见白皇后今日心绪不佳,也就没有再打搅她。她们尽量放轻了手脚和呼吸,务必不打搅她。 白皇后觉得心里烦躁极了。先前白相进宫,已是同她说过了,会在皇长子的婚礼上动手。皇帝并没有让诸位皇子分府,是以婚礼还是在宫里办的。 白相早先就做了两手准备。倘或皇帝能点头,应下立皇长子为太子,那么皆大欢喜。可一旦不行,同现在这样,那就是必须依靠武力来达到目的了。白相早在几年前,第一次提出立太子被驳回的时候,就开始在暗中部署了。如今宫中的禁卫军已是做好了准备,京畿的亲卫军亦有人倒戈。 只是白相实是不想走到那一步的。到底会留下一个千古骂名。可转念一想,史书从来都是胜者的笔墨。只要他能赢下这一局,就是将皇帝写成昏庸无道,皇长子描成为了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不得不为之。又有何不可呢? 眼下唯二可虑的,一是柴晋,二则是薛简。这两个手里都是有兵的。尤其是薛简,乃是暗卫出身,封侯之后,皇帝将原先的暗卫都悉数交到了他的手中。有这么个人杵着,白相就是见人宴客都不安生,就怕被那些不知身在何处的暗卫给探知了之后,报给皇帝。 为了防止皇长子大婚当日能够顺利成事,白相特特地入宫叮嘱皇后,届时务必要牵扯住薛简。或是……提前招了人入宫,赴一场鸿门宴。 当皇后心里却是犹豫的,或者说是极不情愿的。白家和她都知道,皇长子并不是她的孩子。 当年白皇后与江太子妃同时有孕,白相抱着女儿会生下未来皇长孙的念头,放手一搏,酿成了江家的悲剧,成功拉下了江太子妃,扶自己的女儿上位。可天不遂人愿,白皇后生下的也是一个女儿。 白相思虑再三,最终决定铤而走险。将白皇后的女儿同江太子妃的女儿对调。皇帝以为自己找来替代的女婴是个弃婴,可实际上,那是白相的手笔。 陪着江太子妃在地底长眠的,乃是她真正的女儿。 白相冷眼看着皇帝在暗中为谢凉萤操心,心里却道他蠢得很,还以为是江氏的孩子吧。当得知真相的时候,面对白疼了那么多年的女儿,皇帝又会是什么心情?已然有了牵挂,不能再割舍掉了。但他却终究没有救下自己和江氏唯一的孩子。 也正因此,白皇后不忍对薛简下手。那可是她女儿的未来夫婿。白相却是劝她,等皇长子登基之后,就为谢凉萤正名。到时候有了公主头衔的谢凉萤,什么样的夫婿不是由着她挑。 白皇后面上应下了,心里却怪自己父亲不懂做女孩儿的苦。可白相对她这个女儿都不曾关心过半分,何况又是个无名无份的外孙女呢。 白相的心里,大约只有权势而已吧。 皇长子的婚事,白皇后是真心不想插手。左右不是自己亲生孩子,眼见着大了,也不像个真的能理事的人。到底是龙生龙,凤生凤。这个不知哪里抱来的孩子,终究是差了一截,不提帝王之才,就是普通人家的上进孩子也比不上。 相比起皇长子,白皇后倒是更欣赏薛简一些。也许这份欣赏中带有对谢凉萤的爱屋及乌。但从来丈母娘看女婿,都是越看越喜欢的。何况薛简的确不差。白手起家,给自己挣来了爵位,又深得皇帝喜爱。白皇后听入宫的夫人们提过,都说谢凉萤有着好福气,能叫薛简这般宠爱。 白皇后深知其中的苦。打自己坐上了太子妃之后,再到如今的皇后,皇帝再没有对她有过好脸色。她纵然贵为皇后,却是不能亲养自己的女儿,甚至人前还要装着冷淡厌弃的样子。鸳鸯纹样的被褥,永远都是只她一个人用。虽住在宫里最好的殿中,但却与冷宫无异。 这样的日子又有什么过头呢?后宫的女子与后宅的女子从来就没有什么分别。不过是后宫的天再大一些,住的再好一些罢了。没有夫君的宠爱,就是个可怜人。 白皇后不希望谢凉萤变成和自己一样。薛简是可以死,但他死了,还会有谁对谢凉萤像他那般好吗? 白皇后不敢赌这一把。这是她女儿一辈子的幸福。她已经吃过这份苦头了,知道其中的艰辛,就绝不让女儿也重蹈覆辙。 可白相的话是她从来不敢不遵的。 左右为难的白皇后陷入了困境之中,越发不想再去理会皇长子的婚事了。 女官上前搀扶起身的白皇后。她微低着头,眼睛却一直用余光瞟着白皇后。 白皇后见左右无人,低声地问道:“阿萤在和安那儿怎么样了?” 女官亦是低声回道:“娘娘且放心,长公主当公主是江氏的女儿呢,宠得不得了。连杨家的小公子,也是待她同亲手足一般。” 白皇后捏了捏手,让自己冷静下来。 这样就好,很好。只愿她的阿萤可以继续这样顺遂下去。 皇长子站在远处,望着白皇后同女官在园子里散步。他淡淡地问着身边的长随,“是妹妹有消息传过来了?” 长随道:“我听说公主近来住在和安长公主的府上。” 皇长子的面色阴沉了下来。他不是没有察觉到白皇后的情绪,而是不屑去管。白相早就同他说明了他的身世,从白相的口中,皇长子敏锐地感觉到了他对白皇后的不重视。 不过是个棋子。白皇后是,他也是。 白相兴许没有那个胆子,颠覆了这个朝堂,自己称帝。但借由他之手,来达成白相自己的政治抱负,必是有的。到了白相这样的位置,钱财、权势,已经不是重要的了。如何实现自身的抱负,完成年少时对这个国家种种不足所愤懑而生的梦想,才是真正想要去完成的。 皇长子不想成为白相的踏板,已然长成的他已是不是小时候的那个傀儡了。做过傀儡的人,有了脱离的心,就不再想要继续过去的生活。 从这点上来讲,皇长子和白皇后都是一样的命,都是可怜人。 只是在权势面前,他们的这些都算不得什么。 皇长子看着白皇后多日来第一次露出笑容,打消了进去请安的念头。他转身离开了这儿,却对身边的长随吩咐道:“当日,你去同外祖父讨一只军队来。” 长随奇道:“殿下想要做什么?” 皇长子停下了脚步,“我要你上和安姑姑府上去,将谢五小姐给……”他做了个砍杀的动作。 长随心惊,“殿下,那可是公主!” “公主?”皇长子冷笑,“玉牒上记着了吗?她生母是谁?有何名分?难道胡乱找个人来,就能冒充公主了?” 皇长子瞥了眼长随,“你不要听人信口胡说,就当了真。” 长随被他一眼看得出了浑身冷汗。忙躬身应下。 皇长子盯着长随唯唯诺诺的样子,心里好不爽快。他小的时候,也是这样对白相的。彼时是因为这个外祖父位高权重,受到朝野内外的信赖。后头了解了自己的身世后,就是一种从心底里生出的惧怕。万一同白相撕破了脸皮,白相揭发他的身份,他就死无葬身之地。 当然,白相会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一如当年江家那件事一样。知道内情的不过是少数,在众人的眼中,彼时为了江家据理力争的白相,实在是个极不错的人。 皇长子想活下去,还想活得好好的。他出宫过,跟着白家的“表兄弟”们一起,见识了民间极穷苦的一面。他不想去过那样的日子,他没有过过,已经习惯了锦衣玉食。 为此,他必须扫清前路上的一切障碍。谢凉萤就是其中之一。白相除去薛简,他除去谢凉萤。这样一来,白家除非想要谋反,否则就只有依靠他。因为他才是白皇后名下,唯一的孩子。 “和安姑姑虽有亲卫,却大都不顶事。父皇与她的并不是精锐,那些人也没见过血,不足为惧。你带一队人去足以应付了。”皇长子沉着脸,“别的人可以不管,谢五必须死。你听清楚了没?” 长随心思百转,额上冒出了豆大的汗来。他寻思着是不是该把这件事报告给白相。 皇长子自然看出了他的心思,冷声道:“你该清楚的,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别忘了,你儿子如今在哪儿。” 就在皇长子身边做着伴读,是破例进去的。长随本是念着靠着皇长子日后会有个好前程,但伴读却也是个极易丢命的差事。 倘若皇长子随便寻个由头,将自己儿子给打杀了呢? 长随觉得自己快晕厥过去了。他模糊中听到自己对皇长子说:“殿下只管放心,下官自会办妥。”   ☆、第100章 长公主府的园子里,谢凉萤同和安正在一起赏花。 和安捻了一块玫瑰糕,刚咽下,就捧着肚子开始唉唉叫了起来。 众人一下子就慌了。两个宫女还彼此撞上了。大家一起将和安扶进屋里,让她歇着,那头长公主府上常驻的太医就到了。 和安扫了一眼太医,便把枕头扔了过去,“叫庸医来做的什么?!嫌我命不够长是吧?” 谢凉萤忙道:“我这就请了人去蔡御医那儿。” 前头的杨星泽听说母亲病了,吓得连最喜欢的弹弓都不玩了,撒腿就跑到正屋来和安的情况。 谢凉萤见他出了一头的汗,忙取了自己的帕子与他擦。 杨星泽望着里间,气吁吁地问:“娘怎么样了?” 谢凉萤一边安慰他,一边在他手心重重地按了一下。 杨星泽心里“咦”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手心又被按了一下。这下他是真的明白过来,心里既不着急,就没了先前的急躁。冷静下来的杨星泽沉声道:“看看什么样!一个个的慌成这模样。一应还按寻常的来,不许给我乱了!” 有个主子做主心骨,底下的人就心安了许多,渐渐找到了平日里的样子。 杨星泽见大家都安定了下来,长舒了一口气,但却将谢凉萤从屋子里给拎到了外头。“跟我说说,你同娘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谢凉萤把声音压到极低,“过几日不就是大皇子的婚礼了?姑姑说不想去。但咱俩想来想去,都觉得除了装病之外别无他法。” 杨星泽皱眉,“胡闹!娘这么一装,太医能不知道?” “所以就叫人去请了蔡荥过来啊。他只消看一眼就知道咱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是个向来玩性大的人,准会跟着咱们一块儿演。” 杨星泽一言不发,默默地盯着谢凉萤,直把人看得浑身发毛。 谢凉萤搓了搓上臂,“你这是什么眼神?这不是没法子嘛,要有别的办法,我们哪里还会用这蠢招。” 杨星泽翻了个白眼,感情心里也知道这蠢啊。他扶着额无语。 外头一阵喧闹,两人抬眼去看,只见蔡荥如众星拱月般被人围着一路进来。他们赶忙迎上去,“劳烦蔡御医跑这一趟了。” 蔡荥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谢凉萤,嘴上道:“殿下如何了?” “就吃了一块玫瑰糕,不多久就发作了。我想着大约是急症?”谢凉萤边领着蔡荥往里走边道,“我记得若是急症的话,应当无碍?” 蔡荥笑了一声,“急症也有发作了之后当下就死了的。谢五小姐是希望我将病诊断成什么样的呢?” 谢凉萤瞪了一眼蔡荥。既然知道他们想干什么,就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啊!大家全都听见了好吗?! 早先被赶出来的太医自然听到了蔡荥的话。他一脸木然地跟在后头,心道,还以为自己真的做错了事被和安给嫌恶了呢。搞半天竟是怕他不配合。 也罢,左右他身上少担一份责。他与云游四方居无定所的蔡荥不同。蔡荥犯了事还能拍拍屁股走人,他却是在太医院当值的,一家子全在京城,就是想跑都跑不了。 太医想通了之后就不再心塞,乐得一身轻松。 蔡荥老神在在地进了里间,还朝给他搬凳子的丫鬟点了点头,一脸轻松地开始给和安把脉。 和安歪在床上,一直低声叫唤着,力求演的更逼真一些。她早就听见蔡荥在外头的声音,此时眼睛微微睁开了一条缝,偷偷看着蔡荥的表情。忽然,和安觉得自己搭脉的那只手一痛,整个人就开始疼得出冷汗。 太医原还以为没事儿,此时见和安的叫痛声与方才的不一样,脸色开始凝重了起来。 蔡荥的表情也严肃了起来,他转头对太医道:“你来看看。” 太医上前一把脉,心里大叫不好。他也顾不上蔡荥在边上,张口就叫侍女将笔墨取来,刷刷就写了方子,并叮嘱道:“速速去煎了来,殿下能不能好,就全看你们了。” 拿方子的侍女吓得一抖,手劲就松开了,方子旋即掉在了地上。 杨星泽嘴上不说什么,但脸色已是开始发白,双手紧紧捏在一起。 蔡荥上前,将方子从地上捡起来,只看了一眼,就嫌弃道:“你真以为这副药能治的好?”他冷哼一声,将那方子揉成一团,自己另写了一副,递给侍女,“去吧。” 太医狐疑地抢过蔡荥写的,上下一看,心里不得不佩服。 行医果然还是要看天赋啊。 侍女看看两个大夫,竟不知该怎么办了。 太医放柔了表情,将方子给她,“就按蔡御医的方子去煎药。”他朝着蔡荥拱拱手,“甘拜下风。” 蔡荥摆摆手,“你想以毒攻毒下重药,并不是坏事。只是一时情急,忘了殿下有些不足之症,骤然服下猛药倒是不错,但后头却不一定熬得住,只得留一个回光返照罢了。” 太医见蔡荥态度不错,试探性地问道:“不知可否请教一二。” “不谈请教,切磋耳。”蔡荥爽快地答应了,手一伸,示意太医同自己一道出去。 杨星泽眼巴巴地看着他俩出去,他知道再急也不能得罪大夫,他娘的命眼下可全在他们的身上悬着呢。 谢凉萤拉了拉杨星泽,朝他投去一个无事的眼神。方才她因为角度的问题,看得真切。蔡荥不知按了和安身上什么穴道后,和安才开始发作起来的。想来蔡荥大约是好意,欲将戏演的逼真些,免得落人口实。只可怜了和安要受一遭罪了。 虽然谢凉萤知道,但人前却是讲不出口的。只能尽量把杨星泽给安抚下来。 杨星泽虽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但对谢凉萤这个新表姐信得很,知道她断不会害和安的。他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万不可在这个节骨眼出岔子。 药很快就煎好了,侍女端着吹凉的药,让和安服下。 见和安喝了药后就睡过去,呼吸也平稳了下来。杨星泽总算是松了口气。 和安病了的消息自然被太医带进了宫里去。 太后叹了口气,对白皇后道:“和安也是没福气,她都不知道同我说了多少次,要亲眼看着泽儿成婚的。谁晓得竟在这个节骨眼上病了。不知她心里得有多遗憾。” 白皇后知道太后这是怕她记恨上和安,赶忙道:“我已是叫了人去翻库房,将能用得上药材都送过去了。太后也不必太对和安担忧,她哪里就是那等没福气的人呢?” 太后朝皇后点点头,撂开了这个话题不再说。 白皇后顺着太后转移了话头,心里却道,就算往日她同和安在面和心不合,也断不会在谢凉萤住进她府里后翻脸。 大婚当日,蔡荥撵走了太医后,就让和安复原了。只是到底是病了几日,身子需将养一番才好。蔡荥并不是不知事的人,明白今日是极其危险的时候。便是他自己,都将曾氏送去和出嫁了的柳清芳一道小住。 谢凉萤奇道:“你就不跟着一道走?” 蔡荥顿了顿,脸上的表情是谢凉萤不曾看到过的。“这种时候,总会有人受伤。我在这儿,起码还能救那么几个人。” 和安浅笑着点点头,余光瞟到了刚进院子的门房。“何事。” 门房回报道:“是云阳侯府的人来了。” 谢凉萤眨巴了几下眼睛,心漏跳了一拍。她已是好几日不曾见过薛简了,也知道这个时候他必定是在宫里,守在皇帝身旁,断不会来见自己。 “把人带进来吧。” 打头的正是双珏。她身后跟着的一串人,瞧着也都像是练家子。 杨星泽甚至发现有几个人是自己见过的——来这儿寻毕元去吃酒过的。听毕元闲时聊起,似乎是见过血的人。 杨星泽浑身开始微微地发起抖来。倒不是害怕,而是莫名地,对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情有些兴奋。他在心里告诉自己要冷静,千万不能慌。家里的正经主子是他母亲,可毕竟是弱质女流,到时候要是见了血慌了,还是得靠他。他得立起来了,寻常撒泼打闹不妨事,但如今却必须靠自己和大家的努力保护好母亲和表姐。 毕元自是看出了杨星泽心思来。他拍了拍杨星泽的肩,“小公子真是多虑了,倘或要让不经事的小主子担忧,那也是咱们太没用了些。” 杨星泽朝他笑笑,身子却不再发抖了。 谢凉萤一直跟着双珏身后,并不打搅,看她四处布置地忙活。见她都处置妥当了,便唤她坐下来歇歇。 双珏双手接过谢凉萤亲手倒的茶,望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说道:“夫人是担心主子?” 谢凉萤咬着唇,点点头。 双珏笑道:“夫人大可安心,主子既然还能分出心来派人过来保护夫人同殿下,那就意味着主子的把握大的很。” 谢凉萤看着双珏笃定的样子,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白天一直平安无事,可越是这样,就越是叫人揪心。 日暮西斜,被挪到花厅的和安淡淡道:“这个时候,大约宫里正是开宴的时候吧。” 她话音刚落,就感觉到府外开始亮了起来,还有许多人的喧嚣声。 开始了。众人心道。 和安是第一个站起来的,“走。” 和安的心腹嬷嬷在前头拿着灯领路,后面跟着谢凉萤、杨星泽和蔡荥。 谢凉萤从来不知道原来长公主府竟然还有地道。她一边小心走着,一边看着这个地方。 和安似乎是猜中了谢凉萤的心思,头也不回地道:“皇兄原就是为着这一天,才将这宅子翻修之后赐给了我。这地道乃是前朝时候一位权臣所建造的,大约也是为了保命吧。地道被皇兄给重新修过了,另一头连着我在京郊的庄子。你们小心别走了岔道。” 谢凉萤又加快了脚步,紧跟着。 嬷嬷走到一所石屋门口停下,按了门边的一块石砖后,门就打开了。她退到一侧,让主子们先进去。 石屋里面很整洁,摆设也很简单,只有一桌一床。桌上有新鲜的食物和干净的水。 “且在这里将就一晚吧,也不要管那些男女大防了,横竖能活下来就行。” 地道里听不见外面的声音,谢凉萤也不知道外头究竟如何。如今的她除了向上天祈祷之外,再也没有别的法子。 兴许老天爷就听见了呢?自己不也是有了奇遇,重新活了一次?虽说还有许多的遗憾,但她却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继而找到了自己的亲生父母。仅这些,对谢凉萤而言,就足够了。 要说还剩下什么遗憾,那就是还没来得及好好补偿薛简。前世的自己实在是亏欠他太多。正是他对自己的纵容,才导致了自己的肆无忌惮。 这一次,不会了。 所以老天爷,给她这个机会吧。让她可以弥补自己前世的过错与遗憾。 烛芯发出“哔啵”的声音,在无人说话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谢凉萤觉得自己眼皮子都快合上了,但思绪却奇异地清晰。 屋外的地道响起了脚步声。 谢凉萤第一个警觉,她走到和安边上随时随地准备拉着和安逃走。方才嬷嬷已是打开了屋里的另一道门,那是通往和安庄子的路。因只能开一次,所以现下是用东西挡着门不关上,让门虚掩着。 脚步声在屋前停下,屋子里的人心越跳越快。 门被打开了。 谢凉萤拉着和安的手松了。她的眼泪夺眶而出,飞扑向为首的那人。 身着盔甲的薛简轻轻拢住了谢凉萤,“莫哭了,我这不是好好儿的?” 谢凉萤用力吸了下鼻子,从冰冷的盔甲上抬起头,借着火光去看薛简。 薛简的盔甲上沾满了干涸的鲜血,甚至他的脸上也有一些溅上去的。 “宫里已是稳定下来了?”和安问道。 薛简点头,“陛下早就猜到白相会在今日动手,在准备大皇子婚事的同时,便一起部署了人手。白党悉数被抓。宫中平息后,陛下听说有人围攻长公主府,便令我即刻赶过来了。” 和安松了一口气,“都平定了就好,咱们出去吧。” 地道不过是用来暂时保命的,环境实在谈不上好,阴暗又潮湿。除非必要,和安是一点都不想呆在这里。 在出去的路上,谢凉萤逮着空问薛简,“你可伤着哪儿了不曾?” 薛简道:“没呢,我哪里会被伤了?”他捏了捏谢凉萤的手,“陛下……让你明日进宫去。” “好。” 白氏被除去了钗环和皇后的名头,进了真正的冷宫。她独坐在布满裂痕的桌前,脑海中轮番闪过一个个熟悉的人脸。 她的父亲不消说,是当着她的面被万箭穿心而死的。没有了父亲的白家,便是墙倒猢狲散,还能活的下谁呢。当年江家的那场血腥,如今又在白家上演。当真是天道好轮回。 皇帝从外头进来,他在白氏的面前站了许久。“朕没有从轻发落。” 白氏知道自己必不会逃过此劫,索性连礼都不行了,照旧坐在那儿。“陛下打算怎么处置我。” “全尸,还是有的。”皇帝道,“看在你……服侍了太后多年的份上。” 白氏笑了。这是她登上后位以来,露出的最为真心的笑。 “陛下知道泽儿是父亲从宫外抱进来的。”白氏脸上的笑越来越癫狂,“那陛下知不知道,江氏的女儿早就死了?” “哦?”皇帝脸上的表情淡淡的,“你如何得知朕与媛媛的孩子已然过世的?” 白氏从凳上站起来,慢慢地逼近皇帝,几乎要贴上他的脸了。“因为,同她一起下葬的,便是她自己的女儿。那还是我父亲亲手掐死的呢。” 皇帝看着白氏疯狂的样子,许久才道:“你真是一点都不了解白相。” 白氏愣住了。 皇帝接着说道:“这种事,白相怎么会亲自出手呢。这世上的事,从来都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白相既然定了心思要做,那自然是步步为营。谋害皇嗣的罪名,便是他在最位高权重的时候,也不敢担的。”皇帝主动对上了白氏的忐忑恍惚的眼神,“是你身边的那个女官啊,你最信赖她的那个。” “你以为,朕在宫里和阿萤见面,是女官受了你的嘱托有意为之吗?你也不查查她的底细,看看她的主子到底是谁。”皇帝冷笑,“人家对你可是恨之入骨。” 白氏再也立不住了,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这、这不可能!” “当年你打死了人家的姐姐,莫非就不许人家再回来报仇吗?” 白氏认定了皇帝是在诳她,“秦柔可是淮南王妃!”没有高贵的身份,是断不可能入宫来做她的女官的。而有这层身份的女子,出生必不会差。她自认不是傻子,怎会对官家小姐动手,还将人给打死了?! “秦柔是秦相的女儿不假。只是流落在外几年,大了才寻回来的罢了。人家可是亲见了姐姐的尸首,才跟着秦相回来的。” 天要亡她! 白氏猛然想起自己的女儿,照这么说、照这么说! 在地底下陪着江氏的,竟然就是她的孩子?! 皇帝不再多说,将一个瓷瓶放在了桌上后便离开了。 外头立着的谢凉萤从头到尾听了个全。 皇帝牵着她的手,“咱们走吧。” 两人刚走了一步,就听得里头一声“咚”。 皇帝头也不回,“谢家……除了四小姐之外,其余全都死了。” 谢凉萤怔忡地望着皇帝。 “谢四小姐被你五皇弟提前送到了柳太傅家里,保住了一条命。颜氏带着女眷一同上吊自杀了。临死前,她给谢参知同她那侄女,服了毒。你养父他们今早回的京,听说谢家谋逆后,留下自白书,父子俩引剑自刎。” 谢凉萤低沉了声音,“还有个襁褓中的婴儿呢?” 皇帝笑了一声,“你那个丫鬟,虽不算顶忠心,却是个疼爱孩子的。她听见了家里的动静后,带着孩子跑了。朕不欲赶尽杀绝,就当是给谢家留个后吧。” 皇帝看着谢凉萤,“如今我心中所忧的,便是你同云阳侯的婚事。还有你娘……”皇帝顿了顿,“当年皇陵葬的便不是她。我不愿她背负着骂名与罪名,凄凉地呆在罪妃的寝地。现下却能了解我的夙愿,将她从江家那片乱葬岗里挪出来了。” 皇帝望着远处的太阳,眯着眼睛,“我的陵寝早就建好了,边上的位置一直是替她留着的。只盼着她愿在地下等我一遭,莫要走得太急了。” 谢凉萤朝皇帝笑了,“父皇。” “走吧。”皇帝道,“太后还等着见你呢。” 父女俩相携的背影在树丛后渐渐消失。   ☆、第101章 番外 在那一场浩劫中,死的不仅仅是白党一干人。 四皇子赵经敏因替皇帝挡住刺客的袭击,而死于刀剑之下。皇帝追封他为瑞哀王,并为他举行了盛大的丧礼。 柴晋也伤了一条腿,不过柴母却是高兴的,起码命是保住了。 江家当年的冤案被重新翻了出来,三司重审后推翻了当年的判决。 江家又恢复了清白。 皇帝为了弥补江家,打算封唯一的后人——江易,一个爵位。不过却被江易拒绝了。原因是他并非真正的江家人,不过是江太傅夫妇好心捡来的弃婴。江易觉得,自己作为一个身世不明的人,受之有愧。 而后,江易就再也不见了踪迹。谁都不知道他去了那儿。只有相熟的几个人,几个月还能收到一封信,起码知道他还活得好好的。 魏家又被重新重用,终于一扫十几年的窝囊气。连带的,上门求亲的人也多了起来。 这其中,就包括了谢凉晴。虽然她嫁过一次人,但还是有不少小官想借由娶她过门,来搭上魏家。谁都看得出来,魏家对她的爱宠。 但谢凉晴一个都没有答应。 秋风吹落枯黄的树叶,又是一年要过去了。 谢凉晴倚在窗前发着呆。 那个人,给谢凉萤寄了信,给皇帝寄了信,给魏老爷子和魏老夫人寄了信。似乎谁都能收到他的信,唯独她没有。 魏氏取了一件外衣给女儿披上。看着女儿日渐消瘦的样子,魏氏心里也难受极了。“阿晴,天底下的好男人多得是。何必……何必只在意他一个呢。只要你看中了,就是再难,你外祖父母,还有娘,都会替你做主的。” 谢凉晴摇摇头,靠在魏氏的怀里,望着地上的落叶一言不发。 魏氏拿她没法子。如今她膝下只这一个女儿,谢明泉因参与白家谋逆,在午门被斩。索性清秋抱着孩子逃到了魏家来求一条生路,现在那孩子已经会磕磕碰碰地认字念书了。也算是让魏氏聊以慰藉。 可谢凉晴依然是魏氏最大的那一块心病。 这日晚膳后,魏老爷子对谢凉晴道:“今日有人上门向阿晴提亲,我已是允了。” 谢凉晴急地跳了起来,“外祖父!我不想嫁人。” 魏老爷子瞥了她一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大事哪里由得了你做主。” 谢凉晴没法儿反驳,快哭出来了。 魏老夫人打了一下魏老爷子,嗔道:“看把孩子急的,为老不尊!”她笑吟吟地对谢凉晴道,“阿晴若真不愿,咱们就不嫁。只是这人,你外祖父同我见了都觉得不错,你不妨见一见。见了之后,再说嫁不嫁的事,可好?” 谢凉晴心里还老大不愿意,但魏老夫人这显然是已经退了一步了。她只好不乐意地点头应了。 魏老爷子“嘿嘿”笑着,“我瞧着那小子不错,还没娶过亲呢。”他咂巴着嘴,“是个伶俐人,要不是送的聘礼甚得我意,我也舍不得把阿晴嫁出去。” 魏老爷子突发奇想,“不若……咱们坐产招婿?让他给阿晴做上门女婿,如何?” “爹!”魏氏也受不了了,怎么想一出是一出。 “好好好,明日人家就上门了。阿晴你可得好好准备。”魏老爷子摆摆手,“都散了吧,明儿个陛下视朝,都早点睡。” 谢凉晴心里巴不得自己出个丑,好叫人把婚事给推了。但有魏氏在一旁督着,她就是想动什么手脚都不方便。 再不情愿,谢凉晴还是乖乖地去见了那个来提亲的人。 “谢小姐。” 声音隔着屏风传入谢凉晴的耳中。还未等她发觉,眼泪就应声而落。只这一声唤,谢凉晴便已是愿意了。 “我嫁!” 屏风那头的男子笑道:“我无官无权,还身有残疾。兴许谢小姐嫁了我之后,会招人耻笑。” “我嫁!” 男子压低了声音,“我连父母姓甚名谁亦不清楚,孤苦无依独身一人,还是个被人看不起的商贾。” 谢凉晴再也忍不住,绕过屏风,望着正坐在那儿江易,用袖子抹去脸上的泪。 “我嫁。” 江易从绣墩上站起来,从怀中取了帕子替谢凉晴擦眼泪。他温声道:“既要做我的娘子,那就必不能哭。哭坏了眼睛,可不叫我心疼死?” 谢凉晴破涕为笑。 三月后,谢凉晴出嫁。十里红妆,喧哗京城。 魏家的书房中,桌上摆着一摞书。风吹过,撩动了书页。 内页中的空白处,有人做了读书笔记。那黯淡了的笔迹,正是江太傅的。 ●━━━━━━━━━━━━━━━━━━━━━━━━━━━● 本图书由(色色lin)为您整理制作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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