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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这是传说中的乐极生悲外加重生?   重生不怕,好歹给个金手指啊。   1985年,四九城里有钱的人家已经买了彩色电视机,更有钱的已经有了录像机,不过看录像得偷偷摸摸,如果被居委大妈知道,会被当成搞破鞋的抓进去。   那时音乐卡带卖得最火的是邓丽君和凤飞飞,不过都是盗版。崔健还没出道,四大天王也还没凑齐,就连日后名声响彻华夏的“星爷”也还窝在tvb里跑龙套。   1985年的天空很蓝,白云朵朵像糖块,被温热的阳光映着似要随时滴下水来。那时没有雾霾与沙尘暴。马路上跑得最贵的汽车是大红旗,自行车才是老百姓的心头最爱,一辆新“飞鸽”的地位顶30年后一辆奥迪。   街道上商场少的可怜,整个四九城就隆福大厦跟百货大楼能勉强逛逛,但里面挂的衣服纯洁朴实得让“性/感女神”米田果不敢直视。   那会儿还没有阿迪耐克专卖店,更没有香奈儿与阿玛尼,人人都穿“时尚”的海魂衫与“回力”白球鞋。买粮食要用粮票,没粮票就靠边站,油盐酱醋糖是散着卖,小豆冰棍两分钱一根,奶油冰棍算奢侈品。最好的饮料是北冰洋汽水跟燕京扎啤,四九城市区第一家麦当劳还处在与当地工商部门友好洽谈中......   一切百废待兴。   也许是命中注定,就在一个月前田果刚刚杀青了一部年代大戏,说巧不巧,故事背景正是八零年代!   作为演员,田果不是不能吃苦的人,当年在横店跑龙套时住在最脏最破的小旅馆,夏天没空调,冬天没暖气,房间里爬满了蜘蛛和蟑螂,就这样田果都忍住恶心住了一年,直到第二年经济条件好转才搬走。   但拍戏是拍戏,戏是假的,只要双脚踏出片场,她米田果就从受人欺负的苦逼变成了众星捧月的性感女神。即使在最苦的年月里,只要找到工作田果就不会挨饿,出租屋环境再差,也还有一台破电视陪伴她度过漫漫长夜。   只要挣到钱,她就能吃一顿大餐。中餐,西餐,日餐,印度餐,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你吃不到。   只要挣到钱,她就能过上好日子。住豪宅,开豪车,炒股票,买基金,心情不好时打个打飞的就能出国购物。   只要挣到钱,她想买啥就有啥。   只要挣到钱,挣到大钱,她就是说一不二的上帝!   但是现在有啥?   1985年,就算你腰缠万贯也没手机可以用,就算你富可敌国也不能把四九城里装上wifi。电视机里就仨频道,每天播完《新闻联播》人家就下班了。还有一点,也是米田果最无法忍受的一点是——   就算你牛叉的飞上天了,上厕所也还得蹲在毫无隐私可言的群众大茅坑里。   这种厕所,中间没隔板,蹲在坑上,每个人都毫无保留地露出自己最珍贵的大屁股。反正都是女人,隐私部位都一样,没人觉尴尬,放屁都放得气壮山河。   但田果尴尬,总觉得光天化日之下这样就跟露/阴/癖似的,站在女厕所外等了半天,本想等其他人走了自己再“开闸放水”,结果左等右等,十几分钟过去,蹲在里面的杨晓红跟王丫蛋死活就不出来,也不知道再聊啥,蹲在坑上嘻嘻哈哈笑得花痴乱颤。   田果愤怒,心想你俩咋不蹲在一个坑上对着聊,中间最好再沏一壶茶,边喝,边拉,边聊。   又等了几分钟,实在憋不住,田果硬着头皮走了进去。抬手捋头发,实则挡住脸,跟做贼似的。   看见是她,杨晓红跟王丫蛋暂停了愉快的两人聊天,两双眼睛跟探照灯似的在田果脸上来回转。   王丫蛋是田果的邻居,两人住一个大杂院里,抬头不见低头见。   田果不想挨着她们,隔了一个茅坑蹲在靠墙一侧,脱裤子时听见杨晓红压低了嗓子问丫蛋:“她啥时候回来的?”   她,自然指田果。   “前天下午。”   “挨打没?”   “啥意思?”丫蛋年纪小,听不懂杨晓红话里的隐喻。   杨晓红伸长脖子扫了田果一眼,见她没注意这边,便劲劲地对丫蛋透露某些隐秘信息:“你知道啥,在那里面都挨打,先把你打服帖了,然后才开始审讯,你看她以前多野,这片胡同谁不怕她,女的里就数她最疯,抽烟喝酒打架啥不会,呸!这回老实了,肯定在里面挨打了!”   “不能吧......”丫蛋果然吓坏了,脚丫子往里挪挪,生怕田果一步踏过来踩到她的小花布棉鞋似的。   杨晓红目的达到了,就得意洋洋地说:“你懂个啥,你家刚搬来不久,跟她接触还不深,等接触时间长了你就知道她有多疯了,米田果可是北极阁二条有名的女混混。小时候敢扒着男厕所看男人撒尿,你敢不?”   “我可不敢!”丫蛋吓得连连摆手,一副“我是好闺女”的样子。声音嚷大了,邻座的田果终于不能再装作听不见,斜眸看她俩一眼。   眼神中有警告。   杨晓红注意到了,清咳两声赶紧将话题转移。   除了毫无隐私可言,这种“群众大茅坑”还有一个特点就是男女厕所中间只隔了一堵墙,且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咋的,这堵墙在最高处通常还留有一个通风口,女厕所这边聊什么,男厕所那边听得一清二楚,反之亦然。   就在杨晓红与丫蛋将话题转移到日本影星山口百惠主演的电影《伊豆舞女》时,隔壁男厕所,几位年轻的男孩正在聊着台球。   “哎你说我怎么每次都把白球打进呢。”   “因为你傻呗。”   “因为你二呗。”   “去你大爷的,你们丫才傻呢!蝌蚪!要不是老子现在正拉屎,绝对过去抽你丫的!”   “你过来呀,过来呀,我沈蝌蚪就在这儿等着你,不过来抽我,你丫徐强就是这个!”   “cao的嘞!”徐强破口大骂,众人哄笑起来。   田果猜蝌蚪比划出的“这个”肯定是一个流通在他们内部的下流手势。   几个男孩正插科打诨,然后一个人走进了厕所。像是遇见了鬼,几个男孩瞬间就安静了,吵闹声停了一瞬后,他们赶紧打招呼,声音里透着几丝胆怯与讨好。   “焕然哥!”   “然哥!”   田果数了一下,隔壁厕所一共叫了五声“焕然哥。”   呵!这是上厕所开会来了。   ☆、第002章   焕然,钮焕然。   北极阁这几条胡同的“大哥”。正经职业是钢铁厂工人——那个年代最令人羡慕和崇拜的。   “蝌蚪,别拉了,赶紧起来给然哥让地儿!”徐强说。   “是是。”蝌蚪麻溜应着,“然哥你等会儿啊,擦完屁股我就起来。半分钟,半分钟。”   “不着急。”钮焕然很低地应了一声,然后点起一根烟。   隔了一会儿蝌蚪似乎站起了身,“然哥,快来!”又过了一会儿,安静的厕所就想起一阵撒尿声。   很有力量。   田果注意到李晓红与丫蛋同时深吸一口气。   这算不算是一种骚扰?   隔壁,几个男孩接着刚才话题的聊,只不过这一次围绕的主角从台球变成了钮焕然。   “然哥,晚上要是没事跟我们去九条那边玩台球吧。”徐强怂恿。   “多少钱一局?”钮焕然问。   “五分一局。”徐强说。   “这么便宜?”钮焕然质疑,淡淡道:“不会有诈吧,九条那边的人可精明,小时候没少让咱们吃苦头。”   “是让我们吃苦头,他们可不敢让你吃苦头。”蝌蚪讨好地对钮焕然说,“哥,你还记得当年跟你约架,后来被你打得三天不敢出家门的那个吕胖子吗?”   钮焕然沉默一瞬,道:“不记得了,哪个吕胖子?”   “就是住九条47号院的那个吕大庆,后来去东北了,是在沈阳还是在吉林来的,反正现在回来了,开了一家台球馆,就在九条。”徐强说,“那天我跟蝌蚪去那边挑卡带,正好看见他,嘿,现在他可不胖了,特瘦,比蝌蚪还瘦,然后就说起了台球厅,还问你来的,说一定带你过去玩,他请客。”   “他有那么好心?”这时对话里出现了第四个人,田果听出这人是住在自己家隔壁的刘长江。“然哥,那个吕胖子挺阴险的,你小心点,我看这家伙是来者不善,最好别去。”   他的话引起了徐强的不满,“咋的,听你的意思然哥还怕他?”   蝌蚪也不服气:“就是,然哥啥时候怕过别人,这片胡同从南到北哪个人敢惹然哥,当年吕胖子不守规矩,明明说是单挑,结果拉了三个帮手过来,不照样被然哥揍得服服帖帖。然哥,去吧,我觉得吕胖子没啥意思,就是想和你叙旧。”   钮焕然没说话。   刘长江说:“然哥,别去,我知道你不怕他,也不怕打架,但是跟那种小人犯不上。”   “刘长江你别挑事啊。”徐强特别不高兴地说,“啥叫小人?这都快过去十年的事了,就不允许人家吕胖子改过自新?再说了,就算真打起来又能咋地?”   “徐强,你能不能动脑子想想,现在和从前不一样了,现在是法治社会,查的严!要是把人打伤了你得负法律责任”刘长江急了。   “负个屁!”蝌蚪使劲啐口唾沫,“查的严又咋的,然哥老爸是所里领导,就是真出事了咱有人怕啥!是吧,然哥!”   “你......”   刘长江还想说什么,只听钮焕然特不耐烦地骂了一句“行了,都闭嘴吧,嗡嗡地说的我头疼。”   他应该是起身了,田果听到系皮带的声音。   “然哥,晚上你去不?”徐强小心翼翼地问。   “再说吧,今天没空。”   “那明天呢?”蝌蚪又问。   “明天也没空,这个星期都没空。”   听出他话里的不耐烦,所有人都乖乖闭上了嘴巴,他走时,几位男孩又一同毕恭毕敬地说:“然哥,慢走。”   钮焕然没搭理他们。男厕所安静了一瞬,然后蝌蚪与徐强就一起骂刘长江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男厕所那边热闹,女厕所这边也不闲着。   丫蛋一直偷偷瞄着杨晓红,想问什么但又不敢问,即使隔着一点距离田果都能看到她脸红了。   “杨姐。”丫蛋终于开口了。   “嗯?”   “那个......”   “有话就直说,婆婆妈妈干啥?你杨姐还能骗你?”杨晓红似乎知道她要问啥,细长的眼眸微微眯着,透着股得意。   丫蛋挺不好意思,笑了一下才压低声音问:“那个钮焕然咋这么厉害呢。”   “他咋厉害了?”杨晓红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丫蛋将问题具体化,但不问人,问房子,“你看啊,咱们都是十几口子住一个院子,他家咋七口人住一个大四合院呢,那四合院是他家的吗?”   “是他家的呀。”杨晓红笑得很媒婆,赶紧把知道的八卦一股脑地说给丫蛋听,“知道他为啥姓‘钮’不?”   丫蛋摇头。   杨晓红说:“钮,就是钮祜禄氏,他家是旗人。”   丫蛋惊讶:“少数民族啊。”   “可不是,他家祖上是在宫里做事,血统正宗的满人,听说还是皇亲国戚,出过几个驸马跟娘娘,这院子就是当年皇上赏赐的,就你家现在住的那个院子,其实原来也是他家的,还有蝌蚪家住的院子也是,后来特殊年代时政府给一分为三了。哎,若不是改朝换代,人家钮焕然现在是贝勒爷。”   田果侧头一笑,觉得杨晓红如果晚出生30年,绝对微薄第一段子手。   “呀,那我现在算是住在王府了?”丫蛋脑回路特殊,听后兴奋点与别人不一样。   杨晓红捂嘴笑,“可不是,你要是嫁给他,你还成福晋了呢!”   “福晋是啥?”丫蛋没反应过来。   “你可这够笨的,福晋即使贝勒爷的媳妇,你要是嫁给钮焕然,你就是福晋了!”   “哎呀杨姐你说啥呢!”丫蛋脸羞得变成红番茄。   隔壁男厕所有人听见了,蝌蚪不嫌事大,嚷嚷着问:“谁要嫁给然哥啊?用不用我保媒?”   “我只负责闹洞房啊。”徐强笑着□□话来。   “不给份子钱能吃饭吗?!”刘长江笑着问。   一群小混混。   丫蛋哪里见过这个,羞得身体发颤,仿佛中间那堵墙是透明玻璃。颤颤巍巍赶紧擦了屁股然后飞似地就跑出了厕所。杨晓红露出一脸“坏事笑”,也拿纸擦屁股,正擦着,“咚——”放了一个又长又响的屁。   即使隔了两个坑,田果也能感受到那股冲击波。   隔壁男厕所顿时笑成一团,徐强嚷道:“我cao那边谁啊,中午吃什么啦,放屁跟放炸弹似的!”   蝌蚪嚷道:“差点给你蝌蚪爷爷崩坑里去!”然后又是一阵坏笑声。   杨晓红跟没事人似的提着裤子走了。路过田果身前时,还故意躲了两下脚。   尘土飞起来。   田果没搭理她,刚重生三天,她有好多事还没整明白,没工夫跟这种无聊的已婚妇女较劲。但是她记住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   杨晓红走出女厕所时,蝌蚪徐强一帮人正坐在不远处的板车上往女厕所这边看。见她出来了,就坏笑着问:“红姐,刚才是你放的屁么?”   “不是。”她面不改色。   蝌蚪:“真不是?”   “骗你干啥!”杨晓红作势要打蝌蚪脑袋。   蝌蚪嘻嘻哈哈地躲过,又问:“那是谁啊?我cao,真够响的,隔壁几条胡同估计都能听见。”   “岂止是隔壁胡同,整个四九城都震了。”徐强笑着说。“这人估计中午是吃了炸弹沫子,要不然怎能放这么大的一个响屁!再大点能把我家玻璃震碎了。”   几个人正调侃着,田果一身素衣溜溜达达地从女厕所走了出来。杨晓红回身看着她,眼中那股恨劲又出来了,再回过头去时压低嗓音对蝌蚪他们说:“你们不是要找放屁的人么,我告诉你们,这人出来了,喏——”偷偷指田果,“赶紧问问吧,问她中午吃了什么。我还有事,先走了。”   “红姐慢走啊。”几个半大小子嘻哈应着,随后将视线一同对准渐渐走进的田果。   ☆、第003章   “北极阁二条”是从东到西修建的一条胡同。东边连接“北极阁三条”,西边连接另一条胡同“草场一条”。长约六七百米,宽约五六米,三十几处院落,一百多户人家。   胡同里种着十几课槐树和垂柳,一到盛夏沿墙边一溜阴凉小地。搬一个马扎儿坐在那儿,乘凉聊天舒爽的很。   四九城胡同多,多如牛毛,从天空俯瞰就像一张整齐划一的大棋盘。北极阁只是其中一条,不起眼,但历史悠久,最早属八旗中的正白旗管,晚晴时还作过兵器营。   钮家祖上就是管理这些兵器的头头。   听说在钮家最鼎盛时期,胡同里好几处院落还是他家的私人马房。   其实北极阁最早也不叫北极阁,改名是因为老着火,几场火里,就数民国初年那场火烧得最大,火光冲天几乎烧掉半条胡同,吓得大总统以为八国联军又杀回来了,躲在总统府里好几天没敢出门。   但是谁苦也不如当地居民苦,辛辛苦苦劳累一年积攒的东西,一把火就烧没了。没办法,大家只好把希望托付于迷信,花重金从外地请来一位风水先生。   先生用罗盘在胡同里来回走三遍,仔细看了看后说,“这地方火旺,疑是当年太上老君炼丹时,炉子不小心掉下来一粒火星惹的祸,要想治它,得用极阴极冷的名字压一下。”想了想,他起了“北极阁”这么一个冰天雪地的名字。   也是神奇,自从改名“北极阁”,这片胡同就再也没“走过水”,从民国一直安稳到了现在。   七十年代后,陆续有其他地方的居民搬到这里,大多是因为工作调动,有远郊也有外地,像丫蛋家就是随在制衣厂工作的父亲从河北搬来。   不过总体讲北极阁还是原住民最多。比如钮焕然,蝌蚪,徐强这样的,从爷爷辈起就一直住在这里。田果家也算老居民,但何时搬来的不知道,估计跟蝌蚪家差不多,六十年代初吧,反正比钮焕然家晚。   早春二月,胡同里的槐树和柳树还没发芽,风带着凉意,似小刀,吹在脸上痒痒的还有一点疼。   田果穿着一件从秀水淘来的白色粗线羊绒毛衣和水洗蓝的喇叭牛仔裤,她个高,腿长,穿这种喇叭裤再合适不过,远观近看都非常欧美。她长发如瀑,表情淡淡,趿拉着一双布拖鞋逆着夕阳慢慢悠悠往院门口走,夕阳映在她身上,像破了一层凉水,觉不出暖意,但冷得带劲。   蝌蚪蹲在板车上,眼睛时大时小,只为把田果看的更仔细。   徐强跟刘长江等人则是斜靠在板车旁的红砖墙上,手搁在棉袄兜里取暖,但越捂越冷,可身体里很热。   红墙砖里面就是钮焕然家,这房在79年翻新过一次,但屋顶瓦片还是用老的,据说是当年修建恭亲王府剩下的材料给了这里,瓦从琉璃厂出,结实耐用的很。泼层水,再扫一扫,阳光一照,泛着油光,跟新的一样。   其实这辆板车也是钮家的。新换的车座儿和链子在夕阳里映得黑红发亮,板车也没上锁,堂而皇之地摆在胡同里,谁爱用谁用,拉煤拉白菜拉家具都行,钮家也不计较,只要用时知会一声就行。   如此大方,似乎有那么点显摆的意思。   春寒料峭,徐强用棉袄袖子擦擦鼻涕,然后胳膊肘捅蝌蚪一下,低声问:“哎你说,田果穿这么少她冷不?咋啥时候见她都不穿棉袄呢?就几件毛衣来回的换。”视线下移,鼻涕又流出来,狠狠擦一把,“还有,你看她那裤腿,那么细,估计里面连毛裤都没穿吧?”   蝌蚪斜睨他,冷哼一声,坏笑道:“行啊,徐强,你丫观察得够仔细的!哥儿几个谁都没注意她腿,就你注意她腿了。呵,说实话吧,到底啥时候看上她的?是不是晚上睡不着觉还扒她家窗户去了?用不用蝌蚪哥给你保媒?”   那个年代,十□□岁的男孩对男女之事最感兴趣,但又最羞于启齿。因为电视节目少,学校里又不讲解生理卫生,谈xing色变,所以半大小子们只能通过幻想和说一些不入耳的下流话来表达心中那份对女性的渴望。   或者说是欲望。   因为不能说不能讲更不能做,极度的压抑让他们一个个看起来像走火入魔。估计再压抑点,就离挥刀自宫不远了。   “去你大爷的!”在众人哄笑声中,徐强红着脸使劲推了蝌蚪一把,往地上啐口唾沫,道:“别瞎胡嘞了,告诉你,这条胡同我就是看上隔壁傻妞,也不会看上她!”   “她咋了?”一个新搬来的小男孩问。   徐强愤愤的,居高临下唾弃:“她米田果不是什么好姑娘,男女关系不清!”   蝌蚪趴在板车上笑,觉得徐强特二,“哎呦哟,瞧你那傻b样,就跟米田果能看上你似的!”   徐强脸憋通红,一步蹿过去把蝌蚪压在板车上就是一顿狂揍。蝌蚪也不含糊,身板虽瘦,但胜在胳膊长,而徐强也不胖,两人正跟螳螂似的扭打在一起时,米田果已经悠悠地走到他们身旁。   她身上有股香气,似花香,似水果香。   一阵风起,香味顺风飘进几个半大小子的身体里,挑得每个人神经一紧,蝌蚪从板车上大头朝下摔到地面。反应过来后才发现自己正扑在田果花布拖鞋旁。   花布红米分黄相见,她脚小,被布拖鞋裹着,看着跟两朵小花似的。   这拖鞋是米田果的姥姥做的,整整做了7天,绣工精细,正经的苏绣底子,看起来像艺术品,从鞋帮到鞋面就一个词“讲究。”   蝌蚪看着那鞋,那双小脚,一时有些呆。是徐强一把将他捞了起来,顺道调侃田果:“哎田果,刚才女厕所的那个响屁是你放的吗?”   众人哄笑。蝌蚪掸掸身上的土,笑得最大声。   田果知道这是杨晓红在背后捣的鬼,心里有气但是也不能冲蝌蚪几人发。她太烦了,这几天通过了解才发现原来的“米田果”在这条胡同里树敌无数,几乎一天跟人干一架。而且她性子野,脾气暴,从小就爱干出格事,仅趴男厕所窗户偷看人家撒尿这一项,即使放在四五十年后的2026年,行为依旧令人瞠目结舌。   对于原主儿,除了紧跟时代潮流不穿村味儿十足的花棉袄和免裆裤这一点比较令田果满意外,其余的都让她气到牙痒痒。   她咋这么倒霉?   竟然重生在一个胡同女流氓身上?   要知道原来的她可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好孩子!入圈十五年,一次潜规则没有,不是因为长得丑,而是坚持洁身自好。   入行十五年,从没骂过人打过架,即使遇到最混蛋的导演记者和搭档,她也把怒气全压进自个儿肚子里,对谁都是浅笑吟吟,做到以大局为重以和为贵。   在米分丝心中,她是最和蔼可亲的“果果姐”。   在媒体眼中,她是最好合作的“果影后”。   而在圈里人眼中,她是敬业爱岗的“果模范”。   米田果想不明白,自己在二十一世纪过得好好的,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是组织点名表扬过的演艺名人。一切的一切,咋就被一个跟头摔成四十年前的重点关照分子了?   见田果不说话径直朝前走,徐强面子挂不住,紧跟两步继续取笑道:“你中午吃啥了,咋放屁那么响?”他说话时,眼睛还跟身旁的哥们交流,话毕,其他人立马笑起来。蝌蚪笑得最欢,此时一步窜到田果另一侧,坏笑着问:“田果,拘留所的饭好吃么?”   田果停下脚步,眼睛冷冷地看着他。   蝌蚪笑得更欢了,有种被皇上翻牌的感觉。“说话呀,好吃吗,是窝窝头还是烂菜粥,给咸菜吗?”   “是不是挨打了,所以变得老实了?你以前可不这样啊!”见田果一直不说话,徐强附和蝌蚪,一起欺负她。   这时,刘长江有点看不下去,毕竟跟田果是邻居。那个年代,是真的“远亲不如紧邻”,如果出事,邻居比亲戚管用。   见田果受气,刘长江隐隐有股自家人被欺负的感觉,所以赶紧走过来拉住犯浑的蝌蚪和徐强,“行了,别说了。”又给田果使眼色,   “快走吧,田果。别往心里去,哥几个跟你开玩笑呢。”   田果感激地看了刘长江一眼。在她有限的记忆力,这个圆脸梳寸头个子矮矮的男孩从未主动欺负过自己,但也从未主动靠近。他们是邻居,只是邻居,偶尔田果不在家,刘长江还帮田果姥姥干一些重活,但田果从没用正眼瞧过他,连声“谢谢”也不曾说过。   真是一个混不吝的小姑娘啊。   刘长江注意到田果眼中对自己的那份感激,他挺意外的,愣神时,徐强与蝌蚪又把田果的路堵住了。   “今天忙么?”蝌蚪问,坏眼笑着。“不忙就跟哥几个去九条打台球吧,我请客。想玩几局玩几局。”   “不玩。”田果不再沉默,冷冷地说。   听见她终于不再冷眉冷目保持沉默,蝌蚪乐坏了,那种被皇帝翻牌的贱表情又爬上了他的脸:“别介,田果,笑一下,刚才哥们就是跟你开玩笑呢,其实哥几个都特别爱跟你玩,懂吧,玩?”   田果心想瞧你丫那贱德行,就是“玩”,你玩的起吗?不怕玩完了一命呜呼或者弄一个肝肾两亏。   “我不玩。”即使心里气得要死,田果仍旧面不改色,这是好演员该有的底子。   “哎呀,走吧,玩去吧,别不好意思,咱们先去喝酒,喝好了咱们再玩。”蝌蚪流里流气。但田果从他微抖的身子窥探出他也就是个嘴炮,对她就是过过嘴瘾,不敢真动手。   真敢动手的是那个徐强。   “走吧,果儿,哥哥请客,九条新开了一家爆肚店,你不最爱吃爆肚么?”他一手搭在田果肩上,手指若有似无挑拨她的长发。   无论在哪个年代,这绝对是百分之百调戏妇女的标准流氓动作。   ☆、第004章   就在田果打算一巴掌拍在徐强蜡黄的镰刀脸上时,身后,钮家的大门打开,一个人走出来,看着他们,用极冷的声音说:“徐强,把手拿下来。”   众人回头,一抹夕阳中,钮焕然一袭海蓝色圆领毛衣和黑色布裤站在自家门口,边抽烟边神情冷峻地看着他们。   徐强身体一抖,马上收了手。   田果看着钮焕然。   钮焕然也看着她。   他慢慢地抽烟,细细地看她。   说来也奇怪,自从重生,田果活在这个世界一直有种不真实感,她总觉得这一切只是梦,是假的,是在片场,说不定演到哪里,耳边就会响起导演举着喇叭喊“停”的声音,然后她就可以收工回家了。   然而每次见到钮焕然,这种不真实感就会立马消失。她会明白这个世界就是真实存在的。她是生活在这里的一份子,不曾重生而来。   她,就是那个原来的米田果。   在这场长久的对视里,钮焕然率先收回目光,转头对徐强还有蝌蚪等人说:“都tm闲的没事干了是吧。”   他不怒自威,众人皆倒吸一口凉气,徐强最害怕,猫腰赶紧跑过去讨好道:“然哥,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就是瞎聊天。”   不远处,田果转过头继续向自家院子慢悠悠地走,似乎没把调戏这事放心上。   钮焕然盯着她映在夕阳里的背影片刻,不知在想什么,烟叼在嘴里半天也没见吸一口。待徐强靠的很近了,冷不丁抬起脚照着他肚子就是一下。   徐强没准备,一下被踢倒在地。   “哎呦!”他惨叫,吓得脸色煞白。   前方的田果听见了,回头看了一眼狼狈摔在地上的徐强,眉眼轻弯,微不可见地笑了笑。   她嘴角染笑也染着夕阳的光,钮焕然深吸一口烟,眼睛微眯。   “哥,我错了。”徐强缓了一会儿才从地上爬起来,捂着肚子垂头对钮焕然说。   钮焕然斜睨他:“是我跟道歉?”   语气冷得很。   徐强恍然,赶紧冲正推开院门的田果喊:“果儿,刚才是我错了,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我吧,下次绝对不敢了。”   田果冷冷扫他一眼,没说话,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然哥......”这边,徐强不敢抬头,钮焕然那一脚踢的不轻,此刻他疼得脑瓜子上全是汗,但咬牙忍着,生怕被蝌蚪他们看不起。   钮焕然抖抖烟灰,声音似凉水:“下次再让我看见你对女的毛手毛脚,不管是谁,多大岁数,就别再管我叫哥。而且,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是是,以后不敢了。”徐强点头如捣蒜。钮焕然抬手,他吓得后退一步,等反应过来后才发现对方只是要吸口咽。徐强擦擦额头上的汗。   见钮焕然面色阴沉,蝌蚪几人也不敢乱说话。   一根烟抽完,钮焕然才问:“你们几个有事么?”   “没事!”几人一口同声。   钮焕然笑:“我看你们几个也是闲的蛋疼。”把烟头按在墙上熄灭,扔掉后对他们说:“既然闲的没事,就帮我把菜窖里的白菜搬出来挪个地方,一个冬天,最里面的全冻坏了。”   ******   田果推开院门走进去时,丫蛋正蹲在水管子旁洗衣服。   如杨晓红所说,这间院子曾是钮家三进三出四合院的一部分,特殊年代时改成了如今的小四合院,住户有七八家,十几口子人,地面是青石砖,但因年代久远,本应平整的地面如今已变得坑坑洼洼,上面覆着一层暗绿色苔藓。   院中间栽有一棵海棠,刚初春,所以枝条光秃秃的看不出美。若想看到陆游所说“猩红鹦绿极天巧,叠萼重跗眩朝日”的美景还得再耐心等上几个月。   海棠树旁就是水泥砌成的池子,半米来高,一根水管立在西侧中间。天冷,水管上还包着防冻的粗麻布。   丫蛋是家里唯一一个吃闲饭的,去年技校刚毕业还没参加工作,所以家务活全包。此时正蹲在一个铝制大洗澡盆前使劲搓着衣服,溅出的肥皂沫子泼了一地。   水池一侧就是田果家,她走过去时有意瞥了眼洗澡盆,嚯,满满一盆衣服,且质地都是时髦的涤确良。   自古吃山靠山,吃水靠水。在粮食店工作不愁没饭吃,在服装厂工作自然就不愁没衣服穿。   见田果眼睛直往盆里瞅,丫蛋抬头问她:“瞅啥?”语气充满戒备,似乎觉得田果来者不善。   田果没理她,脚步一转回自个家了。   隔壁院子此时正忙的热火□□,蝌蚪扯着破锣嗓子道:“然哥,你家也太浪费了,吃了不的白菜给我啊!”   “可不是,这好端端的白菜都冻坏了,要是搁我家,一顿饭就吃没了。”徐强附和。   大概隔了三四秒,田果才听到钮焕然说:“别贫了,赶紧干活,弄完这些我还有别的事。”   “好嘞!”几个男孩嘻哈应着,头顶上的夕阳又浓了一分。   田果家的房子坐东朝西,初春阳光浅,再加上前面一棵挺高的海棠树挡着,一过晌午,光线基本映不进屋子。   里边儿又阴又冷。   这屋子不大,二十□□平米的样子,外屋算厨房和杂货间,几棵冬储大白菜立在屋中一角,最外层叶子因时间过长已变成黑绿色。   田果家背阴,屋里又冷,从来买好了白菜就放在屋里。   那时物资紧缺,立冬前后各家各户就开始为三九天吃饭做准备。田果拍戏时拍过这段,全家老小齐上阵,瞪着三轮跑去菜站购买大白菜。   买回来后沿着自家墙根整整齐齐码一摞,一侧是蜂窝煤,一侧是白菜,外面再罩几层防寒的塑料布,上面用砖头一压,齐活!   每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先点数,煤和白菜数对了才开始刷牙洗脸准备上班,数要是不对,那这一天心里都堵得慌,上班上学都不踏实,看谁都像是偷菜贼。   “是果儿吗?”听见开门声,姥姥在里屋问了一句。   “是我。”田果搓着手走过去,挑开门帘正看到姥姥坐在炕上剥蒜。   “去哪儿了,这么半天才回来。”姥姥随口问。   “去厕所了,人多,等了会儿。”田果走到炉子旁烤了烤冻僵的手,感觉血液重新流起来了,才坐到床上,拿起炕桌上的半个蒜头对姥姥说:“我来吧,您休息会儿。”   “没事,我不累。”姥姥笑着说。一双粗糙的手麻利儿剥着蒜皮。蒜皮脆白,像揉纸似地刷拉刷拉响。   田果一边剥蒜一边偷看对面的姥姥。虽已年过六旬,但老人家依旧打扮得利利落落,不像坐在胡同晒太阳的那帮,一个个蓬头垢面,刚五十就给人风烛残年的感觉。   姥姥很讲究,纤细的灰白发在脑后盘成一个小髻,髻上横一根鎏金钗,钗子一头是米粒大小的翡翠籽,发上抹茉莉味儿梳头油,唇上依稀抹着淡红胭脂。对襟小黑袄上虽有五六个补丁,但衣服熨烫得十分平整干净,一颦一笑皆有度,目光里透着股历经风月后的沉静。   这般岁数依旧端庄讲究,对外形一丝不苟谈吐优雅,这是骨子带出来的高贵。   田果一边剥蒜一边偷看对面的姥姥。记忆翻滚,她知道姥姥出身富贵人家,祖上历代行医,太姥爷还曾被请进宫为慈禧老佛爷看过病,在京城开五家药铺,住的房子比钮家还大。   可自古男怕选错行,女怕嫁错郎。姥姥错就错在嫁给了姥爷那个不争气的败家子,为抽大烟败尽了家产,最后一命呜呼死在了青楼,留下了刚刚十九岁的姥姥还有肚子里的娃。   那个娃,就是田果的妈。   基因这东西历来强大,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田果妈的性子偏偏随了不安生的姥爷,二十出头没结婚就有了孩子,孩子爸居然还是一个日本人。   那个日本人也像是姥爷的翻版,1964年跑回日本就再也没回来,转年田果出生,再一年母亲得了肺结核死在了农村。   那时田果家因身份问题已经被赶到了农村,母亲死后家里的重活全部压在了姥姥一人肩上,姥姥是三寸金莲的小脚,地里锄地时,她的脚就像锥子,踩土就陷进去。农村人没见过小脚,在田果依稀的记忆力,小时候她蹲在稻田边,周围一圈看热闹的农民就指着姥姥窃窃私语,“快看,小脚老太太。”   “哎呦我的天,她脚咋那小呢,还没有我小手指头长。”   “听说她原是大户人家小姐。”   “她闺女没结婚就生了娃,造孽啊!”   然后他们的目光就会从田里锄地的姥姥转移到田边正啃窝头的田果身上。在他们眼中,田果是世界上最不幸的孩子。就是搬回城里后,有时去副食店买油盐酱醋,柜台里的营业员还指着她套话:“呦,你不就是那个小脚老太太的孙女么。”   小脚怎么了?至于笑得那样阴险?   红颜薄命,似乎每一个围绕在姥姥身边的亲人都不是省油的灯。就说这个外孙女米田果吧,在理发店学徒每月挣的钱不足30,却肯花七八十去秀水淘衣服,钱从哪儿来?   呵呵,把姥姥的首饰卖了自然就有钱了。   真是个混蛋妞啊。   田果一边剥蒜一边感叹,大概老天爷让她重生就是看这个老太太太可怜了。这一生从未欺负过谁,却总被命运玩弄。一次又一次,换一个人心里脆弱的估计早崩溃了。但老太太依旧淡定从容,笑看世事无常。   这么一想,田果心中因重生而起的愤怒就淡化了不少,她想自己一定要对姥姥好一些。   她要努力挣钱,她要改变命运,她要让姥姥过上幸福的生活。   ☆、第005章   “果儿,晚上吃什么?”姥姥把剥好的蒜放进蓝边瓷碗里。   “您说吧,我听您的。”   姥姥笑一下,总觉得从拘留所回来后,田果乖巧了许多,要是从前她肯定嚷嚷着吃米饭炒菜,顿顿不能吃剩食。   家里的无论是钱还是粮票,每月攒不下多少,有时还不够用,只能管邻居赊账。   经过组织教育后人就是变得不一样了。姥姥对组织充满了感激,但心里却疼田果一定在里面受了不少苦。   “那就吃面条吧。”姥姥说,“昨天还剩了点炸酱,再切点水萝卜进去做菜码,行吗?”   “行。”田果托了一个长音,幸福满满,“您是吃手擀面还是切面?如果吃手擀面我这就和面去。”拍年度大戏时,为了贴近人物,田果特意跟面点师傅学了这一手,当初剧组其他人还笑她敬业过头了,手部特写完全可以找替身,但田果依旧坚持亲自上阵以求真实。   当时也没想到居然有一天能用上,看来人敬业一点没啥不好。如今这和面的功力也算一技之长。   “你和面?”姥姥剥蒜的手停了一瞬,看田果的眼神怪怪的,“你可真能哄我,从小到大,你就没碰过锅碗瓢盆一个手指头,什么时候学会和面了。”摇摇头,“我不信。”   哎,您哪里知道我已经不是从前的米田果了?   田果把姥姥手里的蒜拿过来,使劲搓着蒜皮道:“从前不会,现在会了,人还能一辈子不做饭?您就耐心在这儿等着,我一会儿就拿盆和面去,让您看看我的手艺。”   “别介!”姥姥赶紧抬手阻止,生怕田果有下一步的动作,“还是吃切面吧,切面软和,我吃着舒服。”   田果明白姥姥还是不放心自己的手艺,没关系,来日方长,以后有的是机会展现才华。   “几点了,果儿。”姥姥眼神不好,在农村时点着煤油灯缝衣服把眼睛弄坏了。   田果看一眼放在床头那件老上海制表厂出的座钟:“刚过四点半。”   “噢。”姥姥把手里的蒜放在炕桌上,抹掉手里的蒜皮,然后从床上拿起一台小收音机挑起来,田果家穷,没电视,这台街道送的老收音机和手电筒算是家里为数不多的家用电器。   头上三瓦的电灯泡也算一个。   眼睛不好,姥姥就用耳朵听。   “姥姥,您要拨哪个台?我帮您啊。”田果“呲呲”剥着蒜皮,几天下来,她手法利索多了。   “不用,姥姥耳朵好使。”   收音机“呲呲”响了一阵,然后小花旦一声清亮圆润的调门声如流水般从喇叭里倾泻出来。   【清早起来什么镜子照,梳一个油头什么花香,脸上擦的是什么花米分,口点的胭脂是什么花红......】   田果对京剧一知半解,但这出折子戏她知道,叫《卖水》,四大名旦之一荀慧生,荀派的代表作。   姥姥爱听京剧,尤其是荀派和程派,收音机质量不好,无故倒一下就不出声了,姥姥生怕听不完整这出戏,所以就捧在手里细细的听,苍老的面容浮出笑意,皱纹都深了。   田果心里也很暖,她问:“姥姥,这出戏到底讲的是什么?”   姥姥听戏听得入了迷,没听见田果问什么。   等这出折子戏彻底结束了,又换成侯宝林郭启茹说的相声,田果才又问了一句:“姥儿,这出戏讲的是啥?”   “你猜猜?”姥姥逗她。   田果皱眉,嗔怪道:“得啦,您就别为难我了,明知道我文化程度低。”   “你文化程度低是时代造成的,跟你没关系。”姥姥给田果打气,又说了一些现在你年纪还小,只要努力就还能继续上学之类的鼓励,随后才说起这出《卖水》。   和《西厢记》里的红娘差不多,《卖水》也是小丫鬟促成了一段好姻缘。   不过讲到女主角“桂英”反抗父亲为其包办婚姻私下与忠良李彦贵定下终身大事时,田果注意到姥姥的眼中有了别样的光彩。   相声听到一半,正把剥好的蒜放进碗里,田果撇头望一眼窗外,正看到院子里丫蛋晾晒衣服。两条小胳膊捏住白衬衫肩膀两头,使劲一甩,水花四溅间,衬衫也平整了。   丫蛋家一共四口人,上有父母和一个大三岁的姐姐。如今姐姐已经工作了,在一家粮油店做营业员。而丫蛋还在等待父亲制衣厂的名额,据说三月就能批下来。   如果名额顺利下来,丫蛋就也能去制衣厂上班了。   一家四口都在效益不错的国企,这在那个年代是最幸福的事。   院子里横七竖八拉着晾晒衣服用的铁丝,今天天气不错,邻居们洗好衣服后都挂了出来,刘长江家还把晾出了被子和床单。丫蛋洗完衣服才发现有几件没地方挂了,她偷偷瞟了田果家一眼,因为田果家玻璃贴了窗花,所以她不知道屋里的情况,只觉得田果应该没往院子里看,就伸出小手,把田果晾晒的衣服往边上挪。   挪了一点,地方不够,又接着挪,但是很小心,尽量做到不让田果看出来的那种。   田果哑然失笑,觉得丫蛋这姑娘还挺可爱,小心思有,但胆子没有。她把蒜扔到桌上,拍拍手上的蒜皮站了起来。   “果儿,干嘛去?!”姥姥伸手拦她,院子里发生的一切她也看到了。   田果冲院子扬扬下巴:“过去一趟。”   姥姥以为田果要出去跟丫蛋打架,忙拦着说:“别介,田果,人家就是晾个衣服,不是啥大事,千万别吵架,丫蛋那孩子不错,挺老实的,你别欺负她。”   田果好无奈,看来从前的自己确实够混,对姥姥笑笑:“您放心,我不打架。”说完挑帘出了里屋。   院子里,丫蛋正一点点挪着铁丝上那件田果从隆福大厦买来的花格子衬衫。她正想自己工作后也买这么一件衣服的时候,眼前的花衬衫忽然一“飞”,然后面前出现了田果的脸。田果比她高出一头,气势上就占了优势,丫蛋吓得后退一步,跟做了坏事的小孩似的,满脑子都是杨晓红的警告。   “米田果就是一个女流氓,从小骂人顺留着呢,一句脏字不带都能把你噎死!”   她会不会也骂我?   丫蛋吓得要哭了。   田果叹气,心想姐姐长得这么美,是人又不是鬼,至于把你吓成那样么?   “丫蛋。”   “......”装作听不见。   “丫蛋?”田果声音大了些,“来,看着我,我不吃人。”   丫蛋撅着嘴转过身来,大眼睛里装着委屈,似乎田果跟她说一句话就是欺负她了。   田果觉得真有意思,此情此景特像当年成名后“调戏”小演员的时候。但此一时彼一时,田果不想吓着丫蛋,抬手指指空出来的铁丝说:“晾这里吧。”   丫蛋眨巴眨巴眼,反应了一秒才明白过来,但又觉听错了。“我......我可以吗?”   田果点头:“可以。”   “可那你衣服还没干呢。”   “没事,我晾屋子里就行。”田果说。   丫蛋还是怯生生:“可是,你家屋子背阴,晾不透衣服。”   田果抬头望了一眼天,金乌西沉,太阳已落至老房屋檐。田果说:“没关系,估计再过一会儿外面也跟屋里差不多冷了。你甭管我,赶紧晾你的衣服吧。”   “可是......”   哎,这孩子真够贫的,比十万个为什么还麻烦。   田果懒得听那么多“可是”,知道丫蛋心里还是防着她,田果不管那些,反正日久见人心,拿着自家衣服正往屋里走。身后,丫蛋特甜地说了一句:“谢谢你啊......田果姐。”   自重生到这里,田果还没被人叫过“姐”。一般人看见她不是躲着,就是嘲笑,上来一句就是“哎,米田果。”从里到外透着嫌弃。就跟说“哎,小强。”一样。所以丫蛋这一声“姐”叫得田果很舒服。   推开屋门时,田果看见姥姥杵着拐杖立在外屋,一双脚小小的,似乎撑不住日渐衰老的身体,站在那里微微颤抖。见田果确实没跟人吵架,老人家紧绷的脸才终于放松下来:“这就对了,以后有事说事,好好说,别总跟人家吵架,你给人家一张笑脸,人家就还你一张笑脸。”   “嗯。”田果低声应道。   在农村时姥姥受了不少苦,又种地又带田果,晚上还要参加学习。住的房子四处漏风,因挨着猪圈,一到夏天就臭气熏天,姥姥怕田果吃苦,主要是怕她坐下病,所以每到夏天就把田果送到当地一个环境还算不错的农户家里,又搭进去好多钱跟粮票,人家才勉强同意田果住。   而姥姥一个人在那个猪棚似的屋子一住就是六年。等回到城里身体已经烙下一身的病,现在是重度风湿,冬天和换季以及下雨时根本就下不床,关节处疼的要死,整夜整夜的失眠。   这些记忆米田果脑子里都有,她觉得原来那个米田果真他妈不是东西。不得不说姥爷那个败家子的基因真是太强大了。   ☆、第006章   把姥姥扶回屋里,田果就带上粮票和钱去副食品店买切面去了。   八十年代,一张“大团结”的地位相当于三十年后的1000块钱甚至更多,田果那天去副食店,花2毛钱就能买两个大咸菜疙瘩回家,想想十元钱得是多大一笔巨款。   那时候每人兜里装得都是分分毛毛跟粮票,一两块也算大票,丢一张能失眠好几天。   田果家穷,没有顶梁柱,典型的孤儿寡母,算是街道重点扶贫对象,去年由上极批准,将粮票从每人一月20斤提升到一月每人24斤,顺便还给田果找了工作。虽然还处在学徒阶段,但那个岁月只要进了单位,除非你自己特别“作”或者犯了滔天大罪,不然不会失业。   但田果心里清楚,国企职工的灾难,所谓的下岗潮十年后就要来临了。   这么想着,心不禁揪起来。   田果出门时,姥姥又把她叫回去,然后递给她一个白色塑料袋,并万分嘱咐:“用完了再给我,我得留着。”   1985年时,塑料袋还算稀有品,平日里买东西都是拿纸包,买肉买鸡蛋买油饼都是用吸油又结实的牛皮纸包,买菜则是用包装带子做成的菜篮子,结实又耐用。   田果家有三个塑料袋,都是去秀水淘衣服时,商户老板赠送的。拿回家后也没当回事,却被姥姥当成宝贝收在抽屉里,买完东西用水涮涮,下次不管买什么还能接着用。   仔细想想,那会儿的生活真环保,科技发达也不见得全是好事。   田果把塑料袋塞进篮子里,跟农村小媳妇似的挎在胳膊上刚跨出院门,就看到钮焕然推着一辆自行车从院门口走过。一件《追捕》里杜秋似的灰白色风衣穿在身上,衣领竖起,埋进半张脸,瞥头看向田果时,眼神刚毅十足。   其实钮焕然长得不是很硬汉,他今年25岁,看着却比实际年龄小。个子挺高,大概有一米八三八四的样子,身材不胖不瘦,看起来非常结实,皮肤黑,像运动员,却长大了一张讨喜的娃娃脸。   仔细看着不像冷面的高仓健,倒有点像《血凝》里的三浦友和。   面容乖乖的,但眼神很犀利。   看你一眼,真像有滚烫的钢水泼出来。   其实钮焕然小时候练过武生,四岁学艺,十岁就能登台表演武生里的大戏《三岔口》,一身腱子肉。但变声期时因为倒仓嗓子坏了,弄得唱不了京剧。没办法,家里只得托关系让他上了一所高中,毕业后安排进了钢铁厂。   炼钢属于重体力劳动,挣得比一般工人多,每月粮票30斤,油票1斤,过年过节时会更多。   田果想起杨晓红说嫁给钮焕然就是福晋了。其实福晋算个啥?不过一个虚头巴脑的头衔而已,钮焕然身上最吸引人的是代表白米白面能吃饱肚子的粮票好吗。   这哪里是人,简直是一台行走的粮油汽车啊。   粮食,等等我......   如果田果没记错,粮票这一特殊产品大概要用到九十年代初才会取消。   现在刚1985年,就算是1995年取消,还要用个十年。所以......   “米田果,干嘛用那种眼神看我?”   就在田果思索怎么才能像钮焕然一样挣到更多的粮票时,对方却忽然冷不丁地问了一句。这时田果才发现自己已经离钮焕然很近了,如果没有自行车挡着,估计能靠到他身上去。   呵呵,差点倒贴。   “没什么。”田果摇摇头,看看钮焕然手中那辆崭新的黑“飞鸽”一眼,随口问:“去哪儿?上班吗?”   那时钢铁厂属于三班倒,工人需要值夜班为祖国建设添砖加瓦,很辛苦的。   她的客气与熟络让钮焕然明显愣了一下,眼睛看着她,仿佛第一天认识似的,隔了几秒才说:“今天休息,我去副食店买点东西。”看看田果手里的篮子,“你也去?”   “嗯,姥姥想吃面条了。”   “炸酱面?”   “对。”   “买多少?”   “一斤吧。”   “菜码呢,吃什么?”   他问得很细,如唠家常,田果颇为意外,但还是如实相告:“还能吃什么,现在也没啥好菜,就切点白菜和水萝卜丝儿。”   钮焕然笑一下:“萝卜不错,爽口。”说完,骑上自行车,脚在蹬子上虚踩几下,脚蹬子“呼呼”飞速转起来,他看了田果一眼,沉声说了句“先走了。”   “嗯,慢走。”   慢走?钮焕然蹬着自行车慢慢悠悠往前行,总觉得这话不像是能从田果嘴里说出来的。   她咋变客气了?   从前的她此时不应该说一句“慢点骑,小心摔跟头把蛋摔碎了”?   别人说田果从局子里出来变老实了他还不信,如今还真有点信了。   呵,钮焕然笑着摇摇头,往前使劲蹬了几步车。   等钮焕然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胡同拐弯处,田果才想起自己还没为今天下午的事跟他说声“谢谢”。   这人挺好的,就是看着有点冷。   也是奇怪,关于钮焕然的一部分记忆在田果脑子里被莫名抹去,她对这条胡同里的每一个人都有印象,惟独钮焕然的印象很模糊。   咋回事呢?   田果紧紧脖子上的围巾,向副食店的方向走去。   副食店与北极阁二条中间隔了五条胡同,左拐右拐绕过去相当于走出去一里地。   正是下班和放学高峰,胡同里行人渐渐多起来,几辆自行车鱼贯而过,拐弯时非常讲究地先按铃音以提醒弯道那一头的人。   车铃声很脆,也温柔,比汽车的喇叭声不知好听多少倍。   走进副食店时,田果就看到钮焕然的自行车放在门口,跟他家那辆板车一样,还是没上锁。   臭显摆。   回过头时,看见他正蹲在对面的菜站门口挑鸡蛋。   “是新鲜的么?”他左手拿鸡蛋,右手拿一个手电筒照鸡蛋,感觉合适了就放进篮子里,不合适了就放回原处。   “那咋不新鲜。”男营业员说话带着点东北口音,“告诉你焕然,要不是你在这儿,我可舍不得把这箱新鸡蛋拿出来,这都是今天早上刚到的,新鲜的很,大兴那边运过来的,一刻没耽误,刚从母鸡屁股里滚出来,就装箱子了,不信你摸摸看,这鸡蛋上还有老母鸡的温度呢!”   田果笑了一声,觉得这人还挺逗,推开副食品店大门时,正听到钮焕然懒洋洋地骂道:“一边待着去,别把带鸡屎的放我篮子里,这鸡蛋新鲜个屁,你怎么不说这是你刚下的呢!”   “哎呀,你说啥就是啥,这就是我刚下的,咋地!”营业员笑着呛声。   正是做饭的点,副食品商店十几平米的小屋里挤着不少购物的居民,大多是买油盐酱醋,也有买肥皂火柴毛巾之类的。   店里分成两个区,副食品在一个区,日用品在一个区。   毕竟是女人,到了哪儿都爱看一眼化妆品,田果看见副食品区挤着一堆人,就先跑到日用品区。   玻璃柜台里放着呢绒绳,松紧带儿,扣子针线之类的,里面一人高的货架上才是护肤品。但数量不多。   那会儿不流行用洗面奶,洗脸都用肥皂,洗完后再抹点滋润的雪花膏。   “买什么?”女营业员正磕着瓜子,看见田果在柜台前寻摸,把瓜子放进衣兜问。   “有大宝吗?”   田果只知道几个国产护肤品牌。大宝天天做广告所以记得最清楚。   “什么?”营业员皱起眉头。   田果清咳一声,换了个牌子:“郁美净有吗?”   “有。”营业员点了下头。   “多少钱?”   “你要袋装的还是盒装的?”   田果正琢磨着要哪种,身旁走过来一个二十出头穿着相对洋气的女孩。“您好同志,帮我拿一瓶上海出的紫罗兰。”   营业员在货架上拿下一个写着“紫罗兰”的白瓶子。瓶子没包装,塑料质地。   女孩接过来,打开盖子闻了闻:“是新来的不?”   “上周刚到的,后面有生产日期。”估计快下班了,营业员显得有点不耐烦。   田果没听说过这牌子,但站在旁边闻着感觉这油挺香,有股淡淡的茉莉花味。她问女孩:“您好,这牌子好用吗?”   “还行,抹完以后显得脸挺白,我也是同事介绍过来买的。”女孩看了看生产日期,又闻了闻味道确认是这个才问营业员,“多少钱一瓶?”   营业员回头看一眼价签:“一块八。”   “咦,不是一块五吗?”女孩皱起眉头。   “那是春节之前,春节以后就涨钱了。”营业员语气不阴不阳,看女孩还在犹豫,便不耐烦地加了一句:“从南京到北京都是这个价,买就买,不买就放这儿。”   女孩踌躇了一会儿最终交了钱。   “也给我来一瓶。”田果从兜里掏出一块八递给营业员,虽然资金紧张但她不想亏待自己这张脸。   脸就一张,但钱可以再挣嘛。   副食品区比刚才人少了一点,柜台里有三位营业员前后忙活,一个负责打油盐酱醋,一个负责打麻酱和卖咸菜,还有一个年轻的姑娘负责卖面条和烙饼馒头。   “卖面食不用排队,直接这边买。”负责打酱油的那位老师傅喊了一嗓子。   然后排在田果前面的三四个人赶紧挪到小姑娘那里。田果也赶紧跟过去,小姑娘动作麻利,没一分钟就轮到了田果。   “几斤面?”   “一斤。”田果说。   “一斤切面二毛一。”切面里含水分,一斤的切面显示在秤上是一斤二两。   田果从兜里掏出两毛一和粮票递给她,刚要用塑料袋装起来,只听小姑娘“哎”了一声:“不对呀同志,你拿错了粮票了,这是油票。”   ☆、第007章   拿错粮票?   田果接过来一看,果然,花蓝色的粮票上印着一个黑糊糊的“油票”。   那时粮票分好几种,买什么东西就用什么粮票,有些“专款专用”的意思,但凡智商低点出门都没法买东西。   田果从兜里拿出刚才用来包钱的小手绢,打开后,仔细一张张的找,结果发现里面除了三块五毛钱还有一张“粗粮票”和两张“肉票”外,没有买切面需要用的“面票”。   “没带吗?”小姑娘很警觉。   “......嗯。”   小姑娘赶紧把秤好的切面拿回来,对田果说:“那你回家取吧,没票不能卖。下一个。”   “我要二斤切面。”后边的大妈拍拍田果肩膀,“闺女,麻烦让一下。”   大妈后面还有一位三十出头的大姐,看田果还愣在原地就忙说:“哎呀别犯傻啦,忘带了就赶紧回家取,不然一会儿他们下班了,你什么也买不到了。”   田果挠挠头,扫一眼门口玻璃上的营业时间:九点半——十七点半。   现在都五点一刻了,她实在懒得再跑一趟,就问那小姑娘,“不好意思啊同志,能不能明天再把粮票给你?”   话音刚落,副食店里的人都笑了。   田果知道他们笑什么,所以忙澄清自己不是打白条,也不是骗子,“我不是不给钱,我把手里的钱都压在这儿,还有这些粮票都放在这儿,明天把面票带过来再换,行吗?”   以前在横店跑龙套时田果就这么赊过账,没被谁拒绝过。   但是今天不灵了。   小姑娘瞥她一眼然后冷笑,就差把秤砣拽田果脸上,那意思“你以为你是谁啊,居然连这种话都好意思说出口?”。   其他人也用看神经病的眼光看田果。   这一个个轻蔑的眼神让田果顿时醒了,对啊,我是谁?真够傻的。   柜台里负责称麻酱的老师傅一边往顾客瓶子里舀麻酱,一边揶揄:“嘿,活这么大岁数,还是头一回碰上这么赊账的,你干脆一分钱甭花白拿走得了。我们这副食店也不开了,直接改成那个......那个......”   他想不起来,就问前面一位戴帽子的中年男顾客,“昨天新闻里说的那个美国前总统搞得什么慈善什么会?名字挺拗口。”   男顾客茫然地摇摇头,“昨晚我值夜班,《新闻联播》没看,就知道过两天那个叫什么松下的日本首相要来。”   “松下是卖电视机的。”后面一位女顾客□□话来。   “松下也是人名!那个日本首相也姓松下!”   “人家不姓松下,现在的日本首相叫中曾根康弘!松下是那个卖电器的,他要在深圳开一个工厂,前几天去那边考察了,报纸新闻说了好大一篇幅,你那是看岔,把他俩搞混啦!”   然后两位顾客就因为“松下到底是个啥”在副食店里争辩起来。其他顾客也不劝,站在旁边边看边乐,跟听相声似的。   田果觉得还是赶紧回家取粮票要紧,若是晚上跟姥姥饿肚子跟这里任何人都没关系,跟那个叫“松下”的日本人更没关系。   灰溜溜地从副食品店出来,田果发现钮焕然还蹲在菜站门口挑鸡蛋,风衣下摆擦着地面,他动一下,衣角便在地上蹭一下。   他的黑“飞鸽”还放在原地。   “你这鸡蛋不行啊,个头小,里边儿又脏乎乎的。说实话吧,到底什么时候的?春节之前就放在菜站了吧?”挑了半天,钮焕然篮子里的鸡蛋刚码了一个底。家里七口人,哪张嘴不是吃饭的,尤其是表弟唐思佳,刚十岁,正长身体,每天最少一个鸡蛋。   钮焕然举着手电筒正仔细照鸡蛋,余光处忽然一黑,男营业用脚尖踢他,咳嗽:“咳咳。”   把手电关上,钮焕然往右上一抬头,看见了浅笑吟吟的米田果。   她头发垂下来,想说什么但又不敢说的样子。   钮焕然眯起眼睛,总觉得米田果出现在菜站和副食店是一件非常新鲜的事,“你也买鸡蛋?”往边上挪挪,“挑吧,用不用手电筒?”   “我不买鸡蛋。”田果摆摆手,“我是来借自行车的。”   之所以犹豫了一阵才说,是因为那个年代自行车属家庭大件商品,万一弄坏了碰坏了,主人家心疼。   钮焕然看她一眼,没多问也没多想,大手一挥:“行,骑走吧,记得一会儿还回来。”   “谢谢啊。”田果屁颠屁颠朝着“飞鸽”跑了过去。   谢谢?   钮焕然语塞,今天田果确实与往日不同,从小到大哪里听她说过这个词?他抬起头默默朝天空望一眼。   二八男式大横梁是个大家伙,田果会骑自行车,拍戏时现学的,但这种型号的从没摸过。   她不紧张,但是两条腿无故发软不听大脑指挥,坐上车刚蹬了一下,身体带车一并朝左边歪去......   “啊!”   预想中的狗啃泥被一双有力的大手稳稳扶住。   “不会骑车就赶紧下来!”钮焕然一手扶车把,一手扶田果,他心也是够大的,从没见过田果骑车竟然就敢把“飞鸽”借给她,万一摔坏了赖谁?   刚才田果那一嗓子喊大了声,此刻周围人都向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   钮焕然轻咳一声,扶住田果的手改扶车座。虽然改革开放了,但男女还是收受不清。离远点才能图清净。   虽然钮焕然在心里觉得他不在乎这些,但他不想让田果卷进是非。毕竟,她已经够倒霉了。   田果一脸歉意乖乖下了车。“谢谢啊,要不是刚才你扶住车,我就摔地上了。”   钮焕然白她一眼,语气淡淡:“别客气,我是怕车摔坏了。”   “我知道。”田果捋捋头发,她可没那么自作多情。   钮焕然把车重新立好才问她:“你要自行车干嘛?回家还是去哪儿?”   田果大致说了情况。钮焕然听后扯扯嘴角:“就这事啊。”大手伸进风衣内侧,掏出一个黑色皮夹,抽出一张面票递给田果:“甭回家了,我这儿有,一斤还是两斤?”   “一斤。”田果没客气。   “一斤够么?”钮焕然手里停了一下,田果不知道他什么意思,生怕他反悔,赶紧说:“一斤足够了,给我吧。”   “你倒真是不客气。”他笑笑,把一斤的面票给了她。   田果买完面条走出来时,钮焕然还蹲在菜站门口照鸡蛋。快下班了,营业员已经等得不耐烦,从马扎上站起来,一边把竹筐里的三只活鸡揪出来放进笼子,一边催促:“焕然,快点行不,快下班了,我还得上幼儿园接孩子去呢。”   “放心,耽误不了你。”钮焕然嘴上应着,动作依旧慢条斯理。   营业叹口气,与另外一位营业员一起把鸡笼子抬进菜站。   田果走过去,站在他身后,想了想叫了一声:“焕然哥。”   “说,什么事。”钮焕然不看她,继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审查鸡蛋。   “刚才谢谢你,回家吃完饭我就把粮票给你送过去。”   钮焕然点了一下头,把手里的鸡蛋放进篮筐,又从箱子里拿起来两个。待田果走出两三米,他忽然说了一句:“你甭找我了,晚上我去找你。”   “行。”田果回头应了一声。   晚上吃完饭,田果正站在外屋刷碗,只听院子里“咚咚”两声,钮焕然又轻又快地敲了两下门。玻璃窗上挂着碎花布帘,屋里黑,外面也黑,可有月光,将他的身子在碎花布帘上拉出一道悠长的影子。   “焕然哥来啦,快请进。”田果打开门,笑容满面地说。   钮焕然应一声,低头借昏黄的灯光看她滴水的手:“刷碗呢?”   “嗯。”田果点头,“你吃饭了吗?”   “还没,一会儿吃。”   田果这时才注意到钮焕然手里提着一个白色大塑料袋,里面鼓鼓囊囊不知装了什么东西,似乎有些重量。她没问,对他笑一下,然后挑开门帘说:“里屋坐吧,姥儿,焕然哥来啦。”   下午卖面条的事姥姥都听说了,听见焕然走进来,赶紧招呼他坐在自己炕上。   田果家有两张床,姥姥一张,她一张。田果那张是七十年代流行过的行军折叠床,有点矮,四角用碎砖头点起一些高度,上面褥子也不多,薄薄的,但收拾得很干净。   钮焕然看看田果的床,上面淡米分色床单绣着吉祥如意的牡丹花。   “焕然,坐这儿。”姥姥床上的褥子也不多,特意把靠墙用来防寒的一块海绵垫子拿过来让钮焕然垫在屁股底下,“你是矜贵的少爷,这屋太冷,来,把这块垫子垫屁股下。”   焕然接过垫子,没坐姥姥对面,而是转头把垫子放在田果床上,坐下后才对姥姥说:“我倒还真想当一回少爷,可惜没人给这机会,晚出生了100年,不然真想尝尝做少爷的滋味。”挠挠头“没办法,天生做工人的劳累命。”   他半是玩笑的自嘲让姥姥抿嘴笑起来。   外屋的田果也听到了,拿出一个干净的玻璃杯进了屋:“焕然哥,你喝花茶还是白开水。”   “别忙活了。”焕然站起来。改过自新的田果让他略有不适,但心里非常受用,他希望田果能一直这么懂事下去。钮焕然看一眼姥姥,笑着说:“我就是来给您送点东西,过一会儿就走,您别让田果忙活了。”   “她再忙,给你倒杯水的功夫也有。果儿,给焕然沏点花茶,张一元5元一斤的那个,就在橱柜最上面。”   “知道啦。”听到姥姥指令,田果拿着杯子挑帘儿又出去了。   ☆、第008章   茉莉花茶得热水“砸”一下才好喝。但热水温度不能超过八十度,不然茶味就变了。   田果在外屋忙活,煤气上坐着水壶,约莫等了两分钟,水烧开了,她拿起来水壶正往铁皮暖壶里倒,只听身后钮焕然挑开门帘轻声说:“别忙活了,我真一会儿就走。”   “再忙也得喝杯水啊。”   “那就白开水吧。”他自个儿走过来,拿起杯子在昏黄的灯泡下看了看,“玻璃杯不错,哪儿买的。”   “过春节时,李师傅送的。”田果把开水倒进玻璃杯,李师傅原名叫“李为民”是田果在理发店的老师。开水烫得很,田果怕钮焕然喝不进嘴里,又从另一个大杯子倒了些凉白开进去,然后对他说:“喝一口尝尝,看看合适不?”   钮焕然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正好,不凉不热。”   “那就去里屋坐着吧。”   “不了。”钮焕然咕咚咕咚喝完一杯水,然后把杯子轻轻放在外屋桌上,说:“我还没吃饭呢,就是过来送点东西。半斤花生半斤瓜子,还有半斤水果糖,你留着跟姥姥一起吃吧。”   花生瓜子水果糖在八十年代可是食品里的硬货,有时就算你有钱还不一定能买到。田果知道这些东西的价值,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见钮焕然要走,她赶忙说:“等会儿,我把面票给你。”   “不用了。”钮焕然挥挥手,对里屋的姥姥知会一声后,才对田果说:“春节时我们单位发了不少粮票,你也知道我们家就七口人,除了唐思佳其余人都有粮票,平时我爸跟我姑父还老在单位值班,伙食在单位就解决了,粮票根本就用不了,正好你帮忙解决解决。”   他说的很苦恼,田果却笑了,心想世界上居然还有这种难题?也太过甜蜜了吧,真希望每个月都帮他解决一下。   田果一直把钮焕然送到院门外,天黑了,几盏昏黄的路灯亮起,令胡同显得更加悠长,一望看不见尽头。正巧刘长江从外面回来,看见钮焕然和田果一起站在院门口,明显一愣,招呼都忘了打。   钮焕然瞥他一眼:“打完台球了?”   “没有,然哥,我们又改去游戏厅了。”刘长江是回来拿钱的。   “整天就知道玩,你一个月工资够花么?”焕然拿出大哥架势。“刘叔刘婶也不容易,你弟弟还上学呢,平日里悠着点花,好歹也是个男人了。别跟蝌蚪还有徐强比,他们都是哥一个,上面还有爷爷奶奶宠着,你有什么?自个儿心里明白点。”   “是是。”刘长江嘻哈应着,因为天黑也看不出脸红没,但动作很拘谨,眼睛一瞥一瞥瞅着钮焕然。看得出他想进院子,但因钮焕然没走,所以不敢抬脚。   田果往前一步下了台阶,闪出院门给刘长江,并说:“长江哥你要有事就忙去吧。”   刘长江见钮焕然没说什么,感激地看了田果一眼,低声说:“谢谢果儿啊。那然哥我先走了。”   钮焕然不耐烦地挥挥手。待刘长江走了,钮焕然才觉出田果刚才的话有些与众不同,挑眉斜睨她,笑道:“你什么时候也会叫‘哥’了?”   自从重生了就会叫了呗。田果是从底层爬起来的,明白嘴甜的重要性。“以前不会,现在会了。”   钮焕然看着田果,也许是光线不明的原因,总觉得她美丽的脸庞上有些许不言明说的哀愁。难道她在里面真挨打了?一时也有点心疼,再看她就穿了一件毛衣出来,便问:“穿这么点衣服不觉得冷?”   “不冷。”田果真不觉冷,作为演员数九寒天穿薄衫走红地毯是常有的事,这么多年早习惯了。   何况这毛衣很厚实,质量不错,真是纯羊毛,穿上身时髦又暖和。   “春捂秋冻,你得多穿点儿。”钮焕然不信她的话。   田果微微一笑,觉得他还真像一位大哥,胡同里谁的事都要管一管。也不狡辩,对他点点头:“知道了,以后多穿点。”   钮焕然回到家时,老妈吴珍正巧从厨房端着一盘炒土豆丝出来,见他回来,忙招呼:“刚去你屋叫你,你没在,大晚上这是去哪儿了,快进屋洗手,你姑父回来了,这就开饭。”   “知道了。”他应一声,帮母亲掀开饭厅门帘,然后走到脸盆前洗了洗手。他洗手一向马虎,刚要拿毛巾擦干,只听姑姑的儿子——他表弟唐思佳挺不高兴地说:“哥,你洗手时间太短了,今天我们上卫生课,老师说得用肥皂洗半分钟手上的细菌才能杀死,你连五秒都没有,手肯定脏死了。”   唐思佳今年十岁,正是没头没闹听风就是雨的年纪,他说的理论在钮焕然听来简直就是放屁,一边擦手,一边吓唬他:“是吗,很脏?那一会儿我把手伸你嘴里,看你是先刷牙还是先吃饭。”   “大舅妈,你看哥!”唐思佳一向如此,先招惹哥哥一下,斗不过了再向长辈求助,反正他年纪小,大家都让着他。   果然听到小外甥求救,吴珍狠狠瞪了儿子一眼,她是京剧团梅派青衣,嗓音清澈圆润,就连批评人听得都那么带劲好听,她说:“焕然,少说两句,都二十五的人了还跟一个十岁小孩较劲,快点再洗一遍手,然后把饭盛好。”   “我不管。”钮焕然擦干手一屁股坐在唐思佳身边,唐思佳想溜到母亲那儿,结果屁股刚离开椅子就被钮焕然一掌按下去。   焕然学武生时留下一身硬功夫,手劲极大。   “你今年十岁啦?”他压着唐思佳肩膀,开始教育他:“知道么,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自己一个人能骑自行车去换煤气罐,你会干吗呀?就会吃,就会告状,就会洗手?”   “焕然,别欺负我儿子啊。”终于,姑姑钮蓝看不下去了,给唐思佳使了个颜色,“思佳,赶紧盛饭去。”   “别介,让焕然去吧。”吴珍说。   钮蓝心想要是让你儿子盛饭,我儿子今天就别吃饭了,赶紧用手推唐思佳胳膊:“快,盛饭去。”   钮焕然手劲松了松,唐思佳赶紧站起来跑去厨房盛饭了。钮焕然冲他窜逃的小背影喊了一嗓子:“满满一大碗啊,我今天饿了。”   就在他们几人你一句我一句逗贫嘴时,钮焕然的姑父——唐安平搬了把凳子手里拿着本子和笔坐在电视机前开始等待中央台的《新闻联播》的开始。   他在人事局工作,年初刚提拔了副科长,每天听新闻记新闻已成为习惯。   “姑父,先吃饭吧。”钮焕然招呼了一声。   唐安平拖一下酒瓶底似的厚眼镜,这时《新闻联播》音乐声已经响起,他就说:“你们先吃吧,我看完重要新闻再吃。”   重要新闻?钮焕然笑了,他从小就没有听新闻的习惯,顶多看看国际新闻,看哪儿又打起来了。打开电视和收音机不是听评书就是听相声。   “姑父,先吃饭来吧,哪条重要新闻跟你也没关系。”吃饭才是正经事,但钮焕然把这句话咽回了肚子。   “咦,焕然,话不能这么说,作为公民我们一定要知道这个国家每天发生了什么,或者即将发生什么。”自从进入八十年代,基本上政策一天一个样,唐安平的小本子已经换了五六个,这是一个好现象,证明国家正在飞速发展。“听说过几天日本首相要来,还带着许多日本大企业家,其中有几个还想在深圳和珠三角那边建工厂,我看看咱们这边的反应,是支持还是反对。”   “当然是反对啊!好不容易把小日本打跑了,现在又让他们回来这算怎么回事?绝对不能让他们再回来!”钮蓝在一所中学任历史老师,天天跟“往事”打交道,“我跟你们说,日本人自始至终还想着再打回来重新占领东三省,所以呀,千万别给他们这个机会。”   新闻联播开始了,唐安平没听到妻子说什么,只拿着笔在小本子上飞速记着播音员说的话。这时,钮焕然笑着说:“小姑,你那套理论早过时了,现在世界人民大团结,不主张打仗了,你没看美国跟都开始跟咱们交好了?何况是日本,日本离咱们近,就跟邻居一样。”   “邻居?我看他们是老虎!”钮蓝愤恨道。   吴珍在一旁听得捂嘴笑,除了京剧和家庭,她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外边乱成什么样她都不关心,只要他们一家人和和美美健健康康的就行,所以把筷子分发给每个人,打了个圆场:“行了,都别说了,赶紧吃饭吧,一会儿菜该凉了。”   一张圆饭桌,几个人正埋头吃着,钮焕然忽然一抬头:“妈,我爸呢?”   吴珍加一筷子土豆丝放进唐思佳碗里,说:“马上开两/会,你爸得在所里值班,估计晚上十点才能回来。”   “噢。”钮焕然低下头继续呼呼吃饭。老爸工作忙,他自小习惯了。   今天吴珍做了三道菜,一盘土豆丝,一盘摊鸡蛋,还有一锅白菜炖米分条,虽然没荤腥,但焕然吃的很香,屋里飘着好闻的葱花味,跟饭馆似地。不一会儿他便吃掉半碗饭。   除了钮爸爸因为工作关系不常在家吃饭,钮家老爷子因为在旧时养成了过午不食的习惯,所以也不吃晚饭。除夕那天算是个例外,会与家人坐在一起吃顿年夜饭。   焕然正呼呼吃着,吴珍与钮蓝互相使了一个眼色。最后,还是由吴珍轻声问:“焕然,最近厂里来新女工了吗?”   “来了。”   “那......有合适的吗?”她问得很小心。   钮焕然不以为然,加一筷子白菜塞进嘴里:“没合适的,一个个丑的要死。”   噗!唐思佳笑了,土豆沫子喷一碗。   ☆、第009章   唐思佳这一乐,才让钮蓝注意到儿子已经长大了,虽然只有十岁,但也到了对男女之事懵懂的年纪,现在社会又开放了,以前谈□□变的言情小说现在都堂而皇之的摆在新华书店里。   昨天她还偷偷买回家一本琼瑶的《几度夕阳红》,背着老唐躲在厨房里看。人家写的真好啊,那个爱情,那个青春,那个出乎意料,让她看到半夜都舍不得放下。   “思佳,端着碗上你那屋吃去。”钮蓝一本正经。   “凭什么呀!”唐思佳瞥一眼钮焕然,见他只顾低头吃饭压根没把别人放进眼里,长舒一口气,理直气壮对母亲说:“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吃!”   钮蓝抬手拍他后脑勺一下:“叫你回去就回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听话了?大人说点话,跟你小孩没关系,赶紧回屋!”说着伸手端起唐思佳的碗。   “哎呀,我不回去!”唐思佳又从母亲手里夺回自己的碗,气道:“你们说你们的,我吃我的,互不侵犯,干嘛让我回屋啊。”小眼睛眨巴眨巴,筷子扒拉碗里的菜小声嘟囔,“我知道你们要说什么,不就是大哥搞对象的事么。”   一想到桀骜不驯的大哥也有烦心事,唐思佳心里美滋滋的。   钮蓝还想再训儿子几句,还没张口,对面的钮焕然把筷子一扔:“妈,小姑,你们吃吧,我去北屋看看爷爷。”说完起身掀开门帘走了。   看着儿子离去的背影,吴珍深深叹口气。想着再过几天钮焕然虚岁生日就26了,对象还没着落,跟他一起学戏的几个男孩有的结了婚,有的订了亲,甚至有一个都当了爹,可自己的儿子就这么独来独往,压根不把找媳妇这事放心里。提一句,他就不爱听,甩脸子好几天。   烦,真烦。   钮蓝知道嫂子为何事烦心,作为钮家唯一的孙子,焕然的终身大事是目前钮家最重要的事。她爸和她哥虽然嘴上不说,但钮蓝知道这两个男人心里也是急得很。   再看嫂子叹气,手里举着筷子半天也不动一下,钮蓝劝道:“嫂子,这事也不是着急的事,现在新社会了,不实行包办婚姻,这人一自由吧,选择面就广了,这一广了呢,时间就长了。你再耐心等等,说不定焕然心里有人了,就是没告诉咱们。”   这么说好像也有道理,但吴珍心里依旧忐忑,扒拉两口菜,又问钮蓝:“他姑,你说焕然是不是还想着那个白雪柔呢?”   “白雪柔是谁?”唐思佳小耳朵灵,赶紧抬起头问。   “跟你没关系,吃完饭赶紧写作业去!”钮蓝气得打了儿子脑袋一下,然后才对吴珍说:“不会的,这都多少年的事了,当年白家走时就说再也不回来,估计那个白雪柔早在美国结婚,说不定连孩子都有了,就是焕然惦记也是白惦记。”   “是啊......”吴珍惆怅地点点头。其实也不外乎儿子惦记,那个白雪柔确实不错,这片胡同找不出第二个那么像样的好姑娘。   可惜啊,人家走了。   当年因为这事,儿子好几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出来,急得一家人团团转,生怕他干出什么傻事。   唐安平记录完重要新闻,小红本一合,搬着椅子坐过来准备吃饭,钮蓝为他递上筷子,刚夹一口鸡蛋,唐安平疑惑:“咦,焕然去哪儿了?”   “去看爷爷了。”唐思佳说。   “吃这么快啊。”唐安平感叹。二十出头的壮小伙就是不一样,若是他吃这么快,晚上非得闹胃痛。当年因身份问题下放到西北农村劳动,整天吃高粱黑膜把他的胃全磨坏了。   “不是吃得快,是跑得快。”唐思佳贴在父亲耳边透露讯息。   “是么,那说来听听你大哥为何事而跑?”   唐思佳小声吐出两个字:“逼婚。”   “唐思佳!”钮蓝气得大吼一声。   “爸,我吃完了,你们慢慢吃,我走了啊!”在母亲的巴掌拍到自己脑瓜子前,唐思佳放下碗筷一溜烟跑出了屋子。   “老唐,你看看儿子,刚十岁就没大没小以后还能得了?!都是你惯的!”钮蓝把气撒到丈夫身上。   唐安平也不辩解,点头道:“是,都是我的错,你别生气,一会儿我替你教训他。”给媳妇夹一筷子土豆丝,“以后吃饭时别生气,那天看报纸,说吃饭时生气容易生病。”   钮蓝白了他一眼,唐安平就是一块海绵,不管多硬的拳头击在上面,永远得不到强用力的回应。   别人都说她有福,嫁了一个好脾气的丈夫,但钮蓝总觉得嘴仗打不痛快心里更别扭。   吴珍看着小姑子夫妻俩低头笑笑。这时,唐安平说:“嫂子,焕然的事你也别着急,过几天我们单位来一批新同志,我看了一下档案,有几个女孩还是大学生,到时候有合适的,我给焕然介绍一个。”   “那谢谢了安平。”吴珍笑着说,心里总算舒坦了些。   “你可得把好关啊,别光看姑娘怎么样,父母,家庭成分都要看一看。”钮蓝心细,嘱咐道。   “放心吧,我心里有谱,保准给焕然挑一个最好的。”唐安平把盘子里剩下的葱炒鸡蛋悉数倒进自个儿碗里。   焕然挑开门帘迈进北屋时,爷爷钮明恩正闭目坐在摇椅上听京剧,他利利落落一身蓝色干净布褂,左手握两只暗红发亮的核桃,在掌心里轻轻转着。   戏是程砚秋的《锁麟囊》:“我只道铁富贵一生注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   男旦嗓音幽咽婉转,若断若续,在这初春寒意浓烈的夜晚听来,别有一番触动人心的伤感。   听见脚步声,钮明恩缓缓睁开眼,手没停下,“噢,是焕然来了。”他稍稍坐起。   摇椅不稳,焕然怕爷爷栽倒,忙过去扶一把,“您甭起来,我没什么事就是过来看看。”   “吃过饭了?”钮明恩问。   “嗯,你呢,饿吗?”   钮明恩摇头:“不饿,帮我倒杯热水吧。”   焕然倒了一杯热水过来,钮明恩喝一口:“今天办事顺利吗?”   “挺顺利的。”焕然说,“对了,今天路过房管所你知道我碰见谁了?”   “谁?”   焕然笑笑:“以前住咱胡同口,卖醋的那个山西老吴家二秃子,还有他爷爷,听我爸说吴爷爷年轻时在咱家做过事?”   不知是没睡醒还是沉浸在刚才拿出悲凉的京剧唱腔里,钮明恩茫然了一会儿,才道:“噢,我想起来了,你说的是那个脸上有道疤的吴满仓。”   “对,就是他,爷爷,他那道疤是怎么来的?”焕然好奇。   “那得是民国初年的事了。”钮明恩回忆道,“他家在山西有点钱,大乱时被土匪抢了,他爹娘都死了,姐姐被抢了去不知下落,他脸上那道疤据说是有一个土匪看上了他脖子上挂的金锁,他不给,土匪就给了他脸上一刀,幸好躲得及,不然眼睛就瞎了。”   “土匪真缺德,这是往死里整人呢。”焕然从小就听不得欺负人的破事。   “哎,那会儿全国一盘散沙,谁听谁的啊,两个军阀碰上交火,最倒霉的就是老百姓。”往事不堪回首,钮明恩面露戚色,“所以啊,幸福来之不易,咱们可不能再乱了。”   “嗯。”钮焕然蹲下身给爷爷捏腿,钮家要不是为建国立过功,估计特殊岁月也免不了受苦。连续躲过两次大劫,焕然觉得自己,觉得钮家特别幸运。“爷爷,问您件事。”   “说吧。”钮明恩把杯子放到一旁,手里继续揉核桃。   “今天碰见吴爷爷,他跟我说,以前米田果的姥姥也住在咱们这条胡同,她家还挺厉害,是开药铺的,祖上据说还有人进宫给慈禧老佛爷看过病,这是真的么?”   隔了好一会儿,钮明恩才轻轻应道:“嗯。”   吴满仓对钮焕然提起这档子事时,焕然还不信,如今看爷爷点头了,心里惊讶的同时又觉得在理。“难怪......”   “难怪什么?”钮明恩问。   焕然眉目轻扬地笑笑:“难怪看田果姥姥跟别的老太太不一样,平日里穿衣打扮都特讲究,你看她给田果秀的布鞋,大栅栏里的布赢斋都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绣工。爷爷,田果姥姥就是传说中的大家闺秀吧。”   钮明恩转着核桃的手停了一瞬,然后“嗯”了一声。   “可惜啊,她家败得太快了,俗话说富不过三代看来还真在理,田果命也够苦的,生来就没爹没妈,也不知道她那个日本爹还活着没有。”   钮明恩陷入沉默。   “爷爷,您是不是困了?”   “有点儿。”   “那我扶您上床休息。”焕然伸出手。   “不用。”钮明恩摆摆手,“你回自个屋吧,我听完这出戏再睡。”   焕然挑开门帘离开时,正听收音机里程砚秋唱:“这才是今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   ☆、第010章   四九城初春的清晨是从一阵风声开始的。   这风从初秋开始刮,三九天最烈最冷,初春势头最猛,路过风口能把人掀翻。什么时候风停,夏天也就来了。   早上天还擦黑田果就起了床,自从进局子后她就没上班,理发店领导让她在家反省三天,写好检查再去上班。   田果昨天晚上才想起这事,当时姥姥已经睡了,她就拿着纸和笔坐在阴冷的外屋借着头顶三瓦的灯泡写完了一篇500字情真意切的自我检讨。   写完时,眼睛都花了。   虽然原先那个米田果做人不咋地,小混混一个,但打人这事若死较真起来还真不赖她。你想啊,对方骂她是小日本后代,是特务种子,骂她妈不守妇道,是穿了工装的青楼女子,这么难听的话谁听了不急?   但凡有点血性的都得抄家伙,更何况骂人的还是一位领导。   那位领导姓董,董桂花,四十来岁,剪头剪得不咋地,几位老师父里就数她手艺最差,可地位最高的却是她,年初刚提拔做了副店长。   没办法,谁叫人家老公是区里一个小头头。拍马屁拍不到领导,拍领导家属也是一样的。   别看董桂花手艺不灵,从来剃头剃得让顾客咬牙,以为自己被狗啃了,但她嘴巴倒是蛮厉害,得理不饶人,没理搅三分。   那天田果不过是趁中午顾客少,趴墙根儿偷睡了一会儿,结果就被董桂花逮到,顺便祖宗十八代都被她轮番骂了一个遍。   其实董桂花骂田果父母时,田果没觉咋地,反正她又不认识自己父母,董桂花骂来骂去她只觉得在骂陌生人,心里根本没啥特殊感觉。直到董桂花话锋一转骂起了田果姥姥,嘲笑她的小脚是旧社会产物,是封建社会留在当今社会的毒瘤,应该尽早铲除,省得影响祖国发展建设。   田果自小跟姥姥长大,虽然她不是孝顺的好孩子,但别人欺负姥姥她可受不了。举起搪瓷缸子就朝董桂花脑袋砸去。   当时屋子里除了她们俩,还有一位是董桂花的外甥张扬,张扬出于本能扑过去挡在大姨身前,结果田果的缸子不偏不倚正砸到张扬的鼻梁子。   血花四溅,十分钟后,田果被派出所的人带走。因为没有其他目击者,田果自然百口莫辩。   一想到今天上班又要看见董桂花,田果深深叹了一口气。正站在院子里刷牙,刘长江端着脸盆走出来,睡眼惺忪还没睡醒,停在水池边,也没想清楚就往牙缸子里接了一杯水然后往嘴里一罐。   “呕!”水凉得拔牙,刘长江嘴都凉麻了。   田果“咯咯”笑,脚尖指指自家暖壶:“长江哥,这里有热水,甭回家拿了。”   “别介,多不好意思。”刘长江拘谨地挠挠头,小眼微眯。   田果吐掉嘴里的牙膏沫子,道:“半杯热水又不是什么珍贵东西,用吧没事。”   “谢谢啊。”刘长江也实在懒得回去,拿起暖壶往牙缸里倒了半杯热水。刷牙时问田果:“今天该上班了吧。”   “嗯。”   “几点走?”   “吃过早点就走。”初春的早晨冷得很,田果漱口洗脸全是速战速决,回屋时,姥姥已经做好的早点。   一小把清汤寡水的鸡蛋挂面。   “姥儿,家里还有多少鸡蛋?”   “七八个。”姥姥早上不爱吃主食,此刻正用开水调和一碗杏仁露。   田果看见了,皱起眉头:“您就吃这个不行啊。不解饱又没营养,全是淀米分。”说着从自己碗里把白圆圆的鸡蛋夹出来:“您得吃鸡蛋,每天最少一个,等这个月放了工资我再换几瓶牛奶,那玩意儿补钙,您每周最少喝三瓶。”   听她巴拉巴拉说了好多,姥姥笑得合不拢嘴,心里宽慰,觉得不吃饭都饱了。果儿,是真正大了。   最终在田果的坚持下,她和姥姥一人半个鸡蛋。吃完饭天边露出几抹淡红霞光,田果擦擦嘴,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妆容,今天是“犯事”后第一天上班,田果决定走低调文雅风,平日里散开的头发,规规矩矩用黑色皮筋梳了一个低马尾。   脸上也没化妆,涂了点那天新买的紫罗兰。这擦脸油挺好闻,抹在脸上显得倍白,连米分底都不用打了。   “今天怎么不穿花毛衣了?”见田果穿了一件深蓝工装布褂子从里屋走出来,姥姥奇怪地问。   “毛衣在里面。”田果翻起衣服下摆,露出里面一件过时的灰色毛。“今天有点冷,把它翻出来穿在里面还挺暖和。”   其实原主儿哪件毛衣都挺暖和,但样式都太过招摇,花花绿绿的彩色毛线,穿上去跟挂历里的大明星是的,估计塞在柜子最里面这两件是没来得及扔或者去农场劳动时才用的上。   得亏没扔,不然田果想低调都难了。   临出门前,姥姥一个劲儿嘱咐:“到了单位跟人家好好道歉,人家要数落你两句也别急,本来就是咱做错了。”   “知道了,姥儿。”田果把厚围巾绕在脖子上,“放心,我有分寸,不会再干出格事了。”   田果工作的理发店叫“玉兰理发店”,因门口栽的两棵白玉兰花而得名,建国初年就有,当时就两位师傅,一个负责剃头,一个负责刮脸。经过几十年的发展,如今在四九城也算小有名气,但规模不如王府井里的四联美发。   理发店离家不远,坐落在一条繁华大街的尽头,田果走了半小时就到了。   田果正在学徒,上班要比老师傅早到一小时,这是规矩。   天空还未全亮,街对面副食品商店已经架起了早点摊,馄钝锅呼呼冒着热气,即使隔着一条马路,油饼和炸糕的香味已经顺着清冽的空气飘进田果鼻子里。   来到这里快一周了,田果除了鸡蛋,还没沾过其他荤腥,本以为做演员多年早已忘了肉的香味,可今天才发现吃肉是人类的本能。以前不想是因为随时能买到。跨了空间而来才知肉的珍贵。   好想吃炸鸡排,麻油鸭,煎牛排,煎鹅肝,奥尔良烤鸡翅......   田果蹲在理发店门口跟卖火柴的小姑娘一样憧憬美味佳肴时,不远处一个穿军大衣的人骑着辆二四小单车渐渐靠近。   等自行车停在理发店门口,田果看清来人顿时满脸黑线。   真点背,竟然是张扬。   张扬今年十八岁,刚从技校毕业就被分配到了理发店,不过他原先是学会计的,弄到理发店来做学徒工想必是走了后门。   看见田果,张扬白净的脸立马变了颜色,有厌恶也有一点胆怯。鼻梁处的纱布已经拆了,贴了一块白□□用胶布上去。配上女娃娃式白嫩嫩的脸和清秀五感,被淡红的晨曦映着,气质里竟透出几丝娇喘吟吟的病态。   田果感叹,若是张扬晚出生三十年,娱乐圈花美男里绝对有他一号。   “你,你看着我干什么?!”张扬警惕性很高,左右看看,马路上人虽多,但注意这边的很少。   田果尽量让自己笑得像一只小花猫:“张扬同志,你有钥匙吗?如果有,就赶紧开门吧。我在外边站了十分钟,手都冻僵了。”   张扬这时才想起来要干什么,学徒工都没钥匙,但张扬是副店长的外甥,自然与其他人不同。   玉兰理发店自建国后一共扩建了三次,原先只有几平米,现在则有三十平米。东西两侧各有两排剪头用的舒适座椅,北边靠窗一侧是三台烫发器——   一个大锅盖似的透明玻璃罩子,启动时热气噗噗喷在头发上,与几十年后的机器没多大区别,原理一样。   正月刚过,前来理发和做头发的顾客络绎不绝。不知昨天几点关的门,屋子里一股充斥这一股呛鼻的药水味,地上都是剪掉的头发。   张扬小心翼翼躲着那么些碎头发,田果则大步朝前迈。待换好工作服出来时,张扬披着军大衣又出了门。   过了一会儿,田果正低头扫地,张扬拿着两个糖油饼回了理发店。   张扬站在门口犹犹豫豫,田果停下手里活儿,说:“你先进去吃饭吧。”张扬没说话,捂着油饼抿嘴进了屋。   其实学徒跟打杂差不多,每天早来晚走,理发店是两班倒,徒弟跟着师傅的班走,不知昨天晚上是谁值班,地没扫就开溜了。   不过想一想,整个理发店的学徒里也就张扬一个人敢这么干。   张扬吃饱喝足从里屋出来,小嘴上一层油渣,刚吃饱人都犯懒,看见田果扫完地又去接水擦桌子,他不动,只坐在一旁看她忙活。   就在这时,一位瘦高个的青年人推门走进理发店。   “不好意思同志,我们还没开始上班呢。”张扬坐在原地对那位顾客说。   顾客长得挺精神,娃娃脸,目光炯炯有神。   “我知道你们八点上班,还差半小时,我坐这里等会儿。”那人沉声说。   田果一愣,抬起头时正看到钮焕然掸掸椅子上的浮土,然后一屁股坐在靠窗位置。他看田果一眼,微微颔首。   还没开门就进来顾客让张扬觉得不好,主要是别扭,如果就他跟田果两人,理发店算是他的天下,虽然他知道田果不是省油的灯,但被组织教育后,想必田果应该老实了不少。今天一开门就主动干活就是一个好现象。   “同志,要不你去外面等吧,我们还要打扫卫生,你坐在这里不方便。”张扬走过去对钮焕然说。   “我觉得挺方便。”钮焕然懒洋洋,翘起二郎腿时差点踹到张扬外面穿的白褂子,“你们这里的椅子舒服,屋里也暖和,我就在这等。”   ☆、第011章   如同小受遇见了强攻,张扬走近后才发觉钮焕然炯炯有神的眼睛里藏着股不好惹的气势。   张扬本来就是一个孩子,见钮焕然这样,小嘴巴努了努,最终转了个身坐回了原处。刚才吃糖油饼速度太快,此刻堵着他嗓门,他起身沏了一杯去油腻的花茶,正喝着,眼前忽然一黑,抬起头时,钮焕然一道清冷的眉目正好垂下来。   “同志,你,你有事?”张扬心里咯噔一下。撇头正看到田果那张簸箕去屋外倒垃圾。   真是天煞的,怎么偏偏这个时候出去?   钮焕然凌厉的目光将张扬从上到下扫了三遍,最终停在了他鼻梁处那条一手指头宽的白胶布上。   原来田果打得就是他?   呵,瘦了吧唧,跟个拔了毛的小鸡子似的。   “同志,你干嘛这样看我?我,我们认识吗?”   因为长得瘦弱外加皮肤白皙五官清秀,从小张扬就没少挨外人欺负,上学时连女同学都敢把他堵在墙角,只为要他手里的白馒头吃。   张扬家有点钱,父亲在供销社上班,母亲在副食品商店,因为成分好,还都担任小领导。粮食困难时期,别人家锅里蒸得都是难以下咽的窝窝头或者高粱黑膜,惟独他家能见到金黄的玉米面和雪白的面米分。   那时太困难了,把人都饿得快没了人性,瞅见白花花的馒头就是身体孱弱的小姑娘也能变成一头狼。张扬自小被母亲保护惯了,一个人面对危险时就变得不知所措。   在同学的威胁下,他只好把手里的白馒头交出去,然后啃人家剩下的窝窝头。   他也不敢告诉爸妈,怕闹到学校来第二天自己的处境更加艰难。好在初中就三年,进入技校后,张扬留了个心眼,中午带饭只吃窝窝头和咸菜。   庆幸的是进入八零年后,经济农业均是飞速发展。家里能吃上白馒头的同学越来越多,张扬也终于不再因吃饭问题而受气。可胆量一直没起来,还像一只小老鼠。   钮焕然气势太强了,张扬始终没问出第三句,小脸吓得煞白,看起来要哭了。钮焕然冷哼一声,看张扬像看一只小白兔。   “你也是学徒工?”他问。   张扬点头,“嗯。”   钮焕然笑:“那你怎么不干活呢,让人家一个大姑娘干,然后你一个大小伙子坐在这儿歇着?不过——”上下扫一眼,“你是男的吧?”   张扬脸憋通红,慌忙站起来窜进更衣室,几秒钟后拿了一块湿抹布走出来,然后开始低头擦桌子。   桌子上很乱,有昨晚顾客用完的发卷还有刷碎发的海绵,张扬不笨,一双白净的小手规制得还算麻利。   田果回来时,钮焕然正好也走回来,往靠窗的位置一坐,嘴里嘟囔一句:“小白脸。”   理发店打扫得差不多时,李师傅骑着自行车风尘仆仆地赶来。所有员工里,李师傅家住的最远,垮了一个区,每天骑车最少四十分钟才能到这儿,但无论刮风下雨他总是老师傅里第一个到的。   “师傅您来啦。”看见李师傅,田果赶紧跑出去拿过他的公文包。“你去锁车吧,我帮您把包拿进去。”   “行,谢谢果儿啊。”李师傅笑容满面。   虽然田果跟李师傅学徒不到半年,但师徒情深,李师傅家没有闺女,就拿田果当自己闺女看。田果从局子里出来时,李师傅还和媳妇买了半斤橘子和苹果去看她,师娘人也特好,知道田果受了委屈,拉着她的手眼泪直往下掉。   李师傅锁好车没有马上进屋,而是去街对面买了一张甜油饼。回来时看见坐在门口的钮焕然,明显一愣:“呦,焕然这么早就来了?”   “李师傅您好。”焕然站起来打招呼,他的头发一直是李师傅负责剪,两个月来一次。   “你等着啊,我把油饼送进去就出来给你剪。”   钮焕然一愣,“这油饼不是您自己吃啊。”   李师傅憨憨一笑:“给小果买的,你在这儿等着,我一会儿就出来。”   望着李师傅急匆匆往休息室离去的背影,焕然心里涌起一股暖意。回过神来时,发现张扬正偷偷打量自己。他咧咧嘴角,瞅着张扬右眉一挑。   张扬脖子一直,明显害怕了,赶紧收回目光,继续低头擦桌子。   休息室里,田果正坐在一旁喝热水,忙活了半小时,身子还挺累,不过她心里明白,这只是刚刚开始,等董桂花来了指不定怎么难为她呢。   “小果。”   “师傅?”看见李师傅拿着油饼走进来,田果忙站起来,然后拉过一把椅子,“师傅您坐这儿吃。”   李师傅摆摆手,把油饼塞进她手里,低声道:“给你买的,快吃吧。”   “我吃过了。”田果忙说。   “吃过了就再吃一个,刚才干了半天活,到不了中午肯定就得饿,年纪轻轻多吃一个油饼算什么,趁热赶紧吃,如果吃不了,就留着中午吃。”李师傅一个劲摆手,口吻带着命令的意思,见田果乖乖走回椅子上后,才走进里屋换衣服。   “谢谢师傅。”田果心里暖暖的。   “说‘谢谢’就见外啦!”师傅爽朗的声音从里屋传来。   油饼刚炸熟,暗黄焦脆的,被牛皮纸包住一半,油渍侵出花花点点的痕迹,握在手里还热乎的很。   刚吃了两口,李师傅换了一身干净工作服出来,边系扣子边挑开门帘看屋外大厅里的情形,悄无声息,跟特务观察地形似地。   大厅里,张扬正在擦美容镜,而钮焕然是站在店外抽烟。李师傅松口气,放下帘子走到田果身旁的椅子坐下。   他看着田果。   田果抬起头,擦一下嘴边的油渍,问:“师傅,您有话对我说吧。”   桌子上,田果已经为师傅沏好了花茶。   李师傅拿起搪瓷缸喝一口,沉默半响才道:“小果,今天心情怎么样?”   “挺好的。”   “.......”   见他吞吞吐吐,田果笑了,其实她大概知道师傅要说什么,虽然八十年代没有失业一说,但进局子算犯大事,店里已经给田果记了一次大过处分,如果在犯事,哪怕很小的一件,田果都有可能失业。   如果失业,田果若想再找工作就难了。所以,她猜李师傅要说的估计就是从今往后千万别再惹事,别跟领导也别跟同事(主要指董桂花和张扬)闹别扭,好好工作之类的。   “师傅,您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吧,我没那么脆弱,你说什么,我都承受的住。”   李师傅看她一眼,目光里有担忧,叹口气才道:“其实不想说,但总觉得还是提醒你一句好,今天是出事后第一天上班,董桂......董副店长肯定会在晨会上批评你,虽然这事她不占理,是你委屈,但毕竟你把她外甥打了,所以一会儿无论她说什么,你都乖乖听着,即使心里有气也别跟她对着干,懂不?人家是领导,咱就是个小兵,胳膊拧不过大腿,你斗不过人家的。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小果,就当为了你姥姥,咱大人有大量,不给她计较,忍下这口气,行不?”   “行。”田果托了一个长音,满口应道。   “真行?”李师傅没想到这次谈话居然如此顺畅,还以为田果得闹一顿脾气或者不理不睬呢。   在他眼中,田果就不是一个听人劝的乖孩子。   “百分之百的行。”田果笑道。“您放心,我不会再惹事了,我会好好工作,跟着你踏踏实实学手艺。”   理发店大厅里,张扬已经打扫得差不多了。自从进了理发店他还没这么卖力的干过活,此时小肩膀累的酸疼。   钮焕然一直站在门外抽烟,见李师傅换完衣服走出来,忙掐了手里的烟推门进去。   “来,焕然,坐这儿。”李师傅拍拍靠窗的一把椅子。   焕然坐上去后,李师傅从抽屉里拿出一块干净的毛巾围着他脖子严严实实窝一圈,然后又拿出一块大白布从前往后盖在他身上,焕然个高,其他顾客都能被白布罩得严严实实,惟独他脚踝跟皮鞋露在外面。   系扣儿时,李师傅问:“脖子觉得紧吗?”   “不紧,整合好。”   “今天怎么剪?”李师傅拉开另一侧抽屉拿出剪刀和梳子。   “简单修一下就行。”   李师傅从镜子里看看焕然,用手摸摸他脑袋顶上的头发,然后一点头,“明白了。”   焕然的发型不长不短,《追捕》流行那会儿本想留一个高仓健似的“杜秋头”但头发留到一半就烦了,主要是他老爸看着不舒服,说这发型人家高仓健留着好看,像大侦探,你留着就不行了,怎么看都不像好人。而且钢铁厂对员工外型也有要求,男员工发型一律不得超过衣领。   毕竟是炼钢,有火星子,头发太长怕出危险。   然后焕然就到这里让李师傅剪了一个“三浦友和头”。瞅着也挺洋气,但焕然总觉得这发型显得学生气太浓,没有男人味儿。   剪发时,李师傅跟他唠家常,“最近厂子效益好不好啊”“你爸妈身体怎么样啊?”“有对象没?”   焕然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   田果吃完油饼挑帘走出来时,李师傅正纳闷地问焕然:“哎?我记得你半个月前刚剪过头发吧?”   焕然“嗯”了一声,李师傅侧身去拿扫碎头发的海绵,田果的身影出现在美容镜里,焕然看着她,对李师傅说:“明天晚上相亲,怎么也得捯饬捯饬才能出门吧。”   ☆、第012章   一个晨会,田果总算见识了董桂花嘴皮子的厉害。   云山雾罩,口若悬河,黑白不分......如果早出生2000年,她可以代替诸葛亮去舌战群儒,如果晚出生三十年,她可凭这一副铁嘴铜牙去参加平民脱口秀。   金老师算什么,董桂花可比她“毒舌”多了。   开完早会,董桂花又把田果单独叫进办公室。   “别挨着我,站在那儿去!”她指指脏兮兮的墙角,刚才在早会把田果数落的一无是处。   此刻她渴得很,嗓子如同冒了烟,端起印有大红五角星的搪瓷缸子,咕咚咕咚饮了三大口水,才气喘吁吁的看着低头不语的田果冷笑一声:“哟,今天怎么这样老实?哎,看来人家说得没错,恶人自有恶人治。”   话说到一半,董桂花觉得不对,恶人?组织怎么能是恶人?组织应该是好人啊。口误口误!   眼珠转了转,她又道:“俗话说的好,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不对,现在倡导无神论,怎么跑出一个“魔”来?这要是传出去,她会不会受处分?董桂花心里发虚,及时收了口。胸中郁闷至极,本来想用高大上充满理想的gc主义新词汇好好训斥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米田果,结果差点把自己搭进去。   “好了好了。”她烦躁地挥挥手,搪瓷缸往桌子上一摆,气势汹汹:“我都懒得说你,米田果,现在一看见你,我就胸口疼。”   田果冷笑,心想你那是更年期到了。   董桂花说:“本来呢,你这打人行为属于情节特别严重,影响特别恶劣的行为,按照店里规定应该是开除处理,但是看在你家庭困难,街道主任和李师傅一再给你求情,加上你年纪小,受教育程度又低,当然了,主要是张扬这孩子懂事,心善,不跟你一般见识,特意向上级写了一份说明,说不追究你的过错,但是,他不追究不等于店里不追究,经过两天商讨,店里决定记你一次大过处分,连续三个月扣除奖金,工资也减半。”   “工资也减半?!”田果瞪起眼睛,其实扣除奖金在她预料之中,但工资就太过分了,她一个月才挣30,如果减半她跟难民有啥区别,何况这个月她还打算给姥姥每天定一瓶牛奶喝。   “怎么,你有意见,不服?”董桂花眯起眼睛。   田果心想我当然不服了,正要开口理论,李师傅在外边敲了敲门:“店长,是我。”   听见他叫“店长”,董桂花腰板直了直。   “老李啊,有事一会儿再说。”   李师傅轻咳一声,“现在说行吗,不耽误您太多功夫,几分钟就行。”   董桂花挺为难地犹豫了一阵,本想再训斥田果几句,可一想到单独跟这孩子待在一起太危险,老李出现的非常及时,自己可不能错过这机会。   冲一脸怒容的田果挥挥手,董桂花言语冷漠地说:“行了,你走吧,如果不服可以写信向上级部门反应,看看人家怎么处理。不过田果,我说一句良心话,对你的处罚店里已经算够轻了,你知不知道打人是多么恶劣的行为?!何况张扬的鼻子都被你打折了,就把你关了三天放出来,你还不服?”   田果低头不语,她明白董桂花说得也不完全是错的。在八十年代打人就是非常恶劣的行为,当年亿万富翁李春平就是因为打架才跟这那个美国妇人跑去了国外。何况,如果受害者揪住不放,自己很有可能被以流氓罪关进号子里。   想起李师傅说得凡事要忍,田果忍住没说话。   她从办公室出来后,李师傅一脸焦急地站在门外,看见她,用力拍拍她的肩膀,然后推门走了进去。   关好了门,确定无外人偷听,李师傅坐在董桂花对面才缓缓开了口:“老董,田果一个月挣得太少,她姥姥身体也不好,这样,徒弟犯错我做师傅的也有责任,干脆扣掉的那十五块钱,从我工资里走......”   除了被扣工资和奖金,董桂花给田果的另一项处罚是店里这一个月的卫生工作全由田果一人做。   周一,理发店要大扫除。   田果接了一盆水拿着抹布走到窗边,准备擦玻璃。刚把抹布从盆里捞出来拧干,就看到钮焕然站在店外马路牙子上冲她勾勾手。   一线金灿灿的阳光,把他新剪的头发也映成了淡金色。   “出来。”他嘴巴无声地张了张。   田果拿着抹布走出去,“你还没走啊?”   他没回答,看看她手里的湿抹布,问道:“店里怎么处理的你?”   “扣奖金。”田果说。   “工资呢,扣吗?”   田果想了一瞬,然后摇摇头:“没扣工资。”   钮焕然皱皱眉,总觉得这话不像是真的。但看田果说的笃定,眉宇间也没有特别郁闷的痕迹,然后点点头,似乎也是松了一口气:“没扣工资就好,你那点奖金还不够塞牙缝的。”   田果笑了,看着他说:“还有别的事吗,如果没有,我就干活去了。”从今天起田果就开始上大班了,从店开门一直待到晚上闭店,收拾完卫生才允许走。   “没别的事了。”一阵风起,钮焕然紧紧脖子上深蓝色围巾,从挂在车把上的绿布兜子里掏出一个铁皮罐头,“这个给你,中午拿去吃吧。”   哇塞,居然是豆豉鱼。   田果笑着接过,好几天没见荤腥,此刻也舍不得拒绝了,“谢谢你啊,焕然哥。”   “别客气。”焕然也笑了,摆摆手没再说什么,骑上自行车沿着马路往钢铁厂的方向行去了。   其实除了董桂花,店里其他人——从老师傅到学徒对田果都还算热情,出来进去打一声招呼,一位梳短发的师姐还帮田果换了一盆清水。   因为正月有剪头死舅舅的说法,所以进入二月前来做头发的市民便络绎不绝。女同志烫头发费时间,卷发,上药水,加热......弄完一位最少两小时。   “小果儿。”   田果正站奋力擦玻璃,只听李师傅招呼了一声。   “师傅您说。”她回过头。   李师傅正忙着为一位女顾客卷头发,而旁边还有两位剃头的男顾客等着,“先别擦玻璃了,把手洗洗,跟你王师姐一起帮这位顾客卷头发。”   “好嘞。”田果忙停下手里的活儿,端着脏水盆去后面洗手了。   顾客见她年纪轻轻,一看就是小徒弟,心里不免忐忑,问李师傅:“这孩子行么,别再是毛手毛脚的丫头。”   “您放心,这孩子都跟我学了小半年手艺了,春节之前最忙那阵,好多女顾客的头发都是她负责卷,别看年纪小,手脚特别麻利,卷出的花儿特漂亮。”李师傅忙替田果宣传。   王师姐也对顾客说:“阿姨,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这丫头是李师傅亲自带出来的,手艺没的说。”   “那就好。”女顾客放了心,过会儿又随口问:“那小师傅姓什么呀?”   王师姐道:“她姓米,您叫她小米,小果儿,都行。”   米?女顾客一愣,正皱眉思量着什么,田果洗干净了手快步走过来,对着她欠身道:“阿姨您好。”   “你好。”女顾客微微颔首,审视的目光扫过田果的脸。   虽然田果卷发手艺已经得到师傅认可,但学徒三年才能正式出山,所以现在做头发还是跟师姐一起,弄完了还要请师傅检查,不合格就得返工。   美容美发对于田果来说算不得陌生职业,当年做演员攒下一些钱后,她就在技校报班专门学习过。那时,她的演艺事业发展的不算顺利,处在常年跑龙套阶段,本想着学一门手艺然后就改行,结果手艺学下来了,好运也来了——在一部宫斗大戏扮演女主身边的大丫头让她一炮而红,从此星途坦荡。   卷发时,王师姐怕顾客一个人坐在那儿无聊,就跟她闲聊,“阿姨是第一次来我们店吧?”   “小师傅眼睛还挺毒,我确实是第一次来。”女顾客笑笑。   其实从这位女顾客刚进门时,田果就发现她气质与别人不同,感觉受过良好的教育,脸上淡扫蛾眉,说话很轻很低,虽穿普通灰蓝褂子,但衣服干净整洁,看年纪约莫四十上下。   那个年代的人,就算气质再好也没有显特年轻的,青春岁月时大都吃不饱,且在动荡中过早消耗了精神。   这位女顾客也是,虽然打扮得干干净净,气质也高雅,但仔细看脸上细小的褶皱已爬上面庞,用多少脂米分也掩盖不住。   “阿姨,您贵姓?”田果这时问。   “我姓沈。”   “阿姨,您是刚搬过来的,还是正好路过我们店所以就进来了?”王师姐问。   女顾客犹豫了一瞬,才道:“正好路过。”   “阿姨,感觉您气质不错,您是做什么工作的?”田果又问。   女顾客笑了一下:“我在大学工作。”   啊!   田果与师姐对视一眼,然后连连称赞:“原来您是文化人呐!为你服务真是荣幸。”   在理发店工作了几天,田果慢慢适应了那里的节奏,也大概总结出了自己人生今后的路线图,与所有同龄人一样,如果不出意外,她这辈子就算终老在理发店了。   虽然算国企,但田果分析理发店受到十年后下岗潮的冲击会比较小,毕竟剪头算手艺活,技术含量高,四九城以后会成为大都市,那么多人,谁不剪头发?所以比起灯泡厂,纺织厂,服装厂什么的,理发店真是一个不错的地方,失业概率小。   但是,田果又不甘心一辈子窝在那里,想想李师傅,手艺明明是所有师傅最棒的,可得到的报酬却是店中二等水平,主要他的户口是农转非,导致的工龄短,工资始终比别人低一截。   按理说一个剪头发的和户口有啥关系,剪得好就应该挣得多啊。   但那会儿就这样,根本站不住脚的理论却堂而皇之的成为了规定。   田果仔细算了算,等她学徒出来最少还要两年,而混到李师傅的地位最少要用二十年,而混到董桂花那位置......这辈子没戏,除非她嫁给一个特别牛掰的高干子弟。   但哪个高干能看上她?   ☆、第013章   钮焕然的第“n”次相亲终结在了陶然亭公园。   与从前一样,这一次仍旧是姑娘看上了他,而他无动于衷。   “钮同志,我们去划船吧。”   “不去,我晕船。”   “那我们一起去爬爬假山?”   “不了,我恐高。”   “那......门口有家川菜馆,我们一起去吃顿午饭,好吗?”   “算了,我不饿,你自己去吃吧。”   “钮焕然同志,你今天来陶然亭公园到底做什么来了?”姑娘急了,心想这也不成,那也不成,你丫有病啊。   结果,钮焕然冲她微微一笑,“本来是相亲,但......觉得风景更好。”   典型的指桑骂槐。   姑娘很生气,觉得钮焕然是骗子,回家后大哭一场,顺便还把“媒人”王刚骂了一顿。   王刚很委屈,第二天刚一上班就把钮焕然堵在了厂子门口。   “然子,问你点事。”王刚算是钮焕然的师哥,两人出自同一个师傅,焕然进厂后,没少受王刚照顾。   焕然从自行车下来,看着王刚一脸歉意:“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受委屈了吧。”   “我不委屈。”王刚语气有点冲,“我是提柳小莲同志感到委屈。”   柳小莲就是那个相亲的姑娘。   “人家哪里不好?就算不好,人家没招你没惹你,既然都出来相亲了,干嘛不给人家一个面子?你......”王刚嘴笨,本来在家里想了一堆数落钮焕然的话,结果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了。索性一摆手:“你呀,气死我了。”   焕然当然知道这次就是自己理亏,对不住王刚,就说:“哥,这次是我错了,我愿打愿罚。”   “打?呵呵,我哪里打得过你。”王刚白他一眼。   钮焕然点起一根大前门递给他。王刚抽了两口,问:“焕然,柳小莲到底哪儿不好?说学历人家高中,跟你一样,论家庭,算半个高干,她爸在区里可是一个小头头,如论相貌,她个高长得又好,大院里一堆人追,谁都没看上,惟独看见你相片时才点了头,我就纳闷了,你到底想找啥样的?”   因为人长得精神,焕然从进了钢铁厂,就老有师傅给他介绍对象。但每次都以失败告终。   其实这次失败也不赖钮焕然,当初看柳小莲相片焕然挺满意的,但人不能和相片结婚啊,见了柳小莲,又稍微聊了聊后,钮焕然就知道柳小莲不是他要找的媳妇。还没见面呢,就迟到了一小时,迟到就迟到吧,来了也不说一声道歉,就跟他天生应该等她似地。   而且让焕然难以接受的一点是,柳小莲这人挺傲的。   其实女孩傲一点没什么,傲到点子上还让男人心痒痒,但傲跟瞧不起人是两码事,不管心里咋想,但面上能不能装一下?   聊天时,柳小莲话里话外透着一股机关大院孩子的高高在上,仿佛他们是上等人,而胡同里出来的都是下九流。   钮焕然觉得柳小莲就像学生时代的某位班干部,做什么事都有严格的规划,而且自信过了头,对别人的生活喜欢指手画脚,以为跟焕然相亲后两人就该结婚了,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看不上她的男人。   还说结婚后不住胡同,胡同房子老湿气重,不如机关大院的房子结实抗寒。   结婚?焕然当时就想仰天长啸,心想我要是娶你,算是脑袋被门夹了。顿时没了逛公园的心情,本来想看在王刚的面子勉强装一下,但是看到柳小莲一张一合的嘴巴,稀里哇啦的说着自以为是的理论,焕然终于崩溃了。   他一分钟都不想再跟这姑娘待下去。   面包果酱再好,他钮焕然不稀罕,他就喜欢坐在胡同口吃脏不拉几的卤煮。   抽烟时,王刚不厌其烦地说着柳小莲的各种好,钮焕然听得头疼,扬手打断他,问:“她到底跟你家是什么关系?”   王刚说:“他爸跟我爸是战友,不过她爸厉害,在战场上立过大功,我爸现在算是他手下。其实焕然,小莲这姑娘真不错,家务活一把好手,我知道她身上有点高干子弟作风,但你是男人,忍一忍就好了,而且小莲毛衣织的不错,他爸的毛衣就是她给织的,各种花儿都会,特别棒。”   焕然眯起眼睛,看了王刚一会儿。   “瞅我干啥?”王刚被他看毛了。   焕然一乐,把烟掐掉拍拍王刚敦实的肩膀,“哥,我看出点事。”   “啥事?”   “其实你喜欢那丫头吧?”   王刚脸红了,他长得不帅,个子也不高,皮肤还黑,但人朴实,当战士时脚受过伤,现在走过有些瘸,复员后被安排进了钢铁厂,虽然是高干,但身上没有半点大院子弟的懒散作风。   “我配不上她嘞。”王刚狠狠抽两口烟,想到自己脚上的伤,心里一阵郁闷。   不过话又说回来,就算他脚上没伤,就凭这不足1.7的身高,人家小莲也看不上他啊。   “我觉得你跟他挺合适。”焕然笑着说,与王刚认识这么些年,还是头回看他脸红。   王刚家庭条件不错,人又踏实肯干,厂里不少姑娘都挺喜欢他,但王刚没有上心过,今日想来,他心里也是有标准。   “别瞎说,人家条件那么好,我可不做癞□□。”王刚觉得钮焕然在取消他,把烟掐了摆摆手,推着自行车往厂子里走。   焕然追上去,“哥,我没开玩笑,那柳小莲其实没啥特别,信我的,你配她绰绰有余。”   王刚停下脚步,有些生气地看着焕然:“你要是再瞎说我就不理你了。”顿一下,又叹口气,手来回磨着旧旧的车座,“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情况。小莲条件好,应该有更好的男人配她,而不是我这个瘸子。”   他神情落寞,焕然看着心酸,没想到一只瘸脚给他造成如此大的冲击,刚要说几句安慰的话,王刚摆摆手:“行了,别说了,先去上班吧,时间不早,再晚点儿师傅就要骂了。今天的事到此为止,以后谁也不要提了。”说完,骑上自行车,因脚有伤,他不能像其他人那样滑轮,只能整个人先跨上去,然后用没受伤的右脚使劲蹬两下,待自行车行出一段距离后,有伤的左脚再踏在蹬子上。   焕然今天上中班,三八妇女节,厂里不单为女员工发放了节日礼品,也给男员工准备了东西,一人二斤舟山带鱼。   钢铁厂离家有十几公里的路,焕然回家时已接近晚上九点,想着回家赶紧听一听上周新买的邓丽君《十亿个掌声》的专辑,拐进胡同口时速度骑快了,再加上路灯灯光昏暗,差点跟前面一位行人撞上。   “哎呦。”   那人叫了一声,是个姑娘,再仔细一瞅,焕然笑了,竟是米田果。   “是焕然哥啊。”看清骑车人,田果也松了一口气,刚才那人不分青红棕白就从后面飞速行来,她以为是抢劫犯呢。   焕然下了车,上下扫一眼米田果,“怎么,刚下班?”   “嗯。”   “是他们故意刁难你吧。”焕然心里明白。   “不是。”田果笑笑,“今天顾客多,忙到晚上八点才打烊,再收拾一下卫生,就这个点了。”   “一个人走不怕危险?”虽说现在是严打期,坏人少,但不证明没有坏人,田果性子再猛,也是个大姑娘,万一碰上图谋不轨的,损失点钱财事小,人若是有个意外就麻烦了。   田果心大,没把一个人走夜路当回事,虽说九点多钟的胡同行人少,但两边都是住户,喊一嗓子估计就会有人出来帮忙。   “没事,我不怕。”   钮焕然笑了,这句“我不怕”绝对百分百是米田果的作风。   “不怕也得防着点,以后下班晚了,让谁去胡同口接你一趟。”他推着自行车往前走,夜深了,月光落下来,也昏黄的路灯一起点亮胡同的路。   光线时明时暗映在两人脸上。   田果捂嘴笑,“我们家总共就两人,一个我,一个姥姥,你让姥姥晚上出门接我?”   钮焕然一愣,继而也笑了,瞧瞧他这记性,竟把这事忘了。别说姥姥腿脚不利索,就是利索这个岁数能打得过谁?   两个人走了一段路,田果使劲吸吸鼻子,“咦?”   “怎么了?”   “你闻到了吗,焕然哥,空气里有一股鱼腥味。”   焕然哑然失笑,也学着她的样子使劲吸吸鼻子,“是么,我怎么没闻到?”   “你再闻闻,好像是带鱼。”田果最爱吃带鱼,小时候老妈在厨房里,她就跟猫似的站在厨房门口看。   可以说带鱼的味道,就是她童年的味道。   焕然不打算装了,仰头笑笑,指指车筐里的绿兜子,“今天过节,单位发了带鱼,舟山的。”   “真的啊。”田果满脸艳羡,想着带鱼段儿裹着鸡蛋液往油锅里一放,再浮起来时,那焦黄喷香的模样,哈喇子就止不住流。   但是,她忍住了。   “大国企就是不一样,过节发东西都这么硬气。”田果憨笑两声,然后把头扭到一边尽量不闻带鱼的腥味。   钮焕然看着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嘴角轻扬,伸手故意把布兜子敞开一些,顿时这条胡同里都飘起了新鲜诱人的鱼腥味。   田果哈喇子又要流出来了。   两个人就这么一路走回了家,先是到了田果住的院子。   “焕然哥,先走了。”   “嗯。”   田果舔舔微干嘴唇,又偷瞥了一眼车筐里的带鱼,独自叹口气,转身朝院门走去。   手刚扶到木门贴的福字上,身后,钮焕然忽然叫住了她:“等等,田果。”   ☆、第014章   “有事啊,焕然哥。”田果麻溜地跑了回去,她想钮焕然叫住自己,一定是要把带鱼分给她一份。   不用给太多,两三条就够了。   然而钮焕然问的却是:“姥姥最近身体好吗?”   田果点点头:“还行。”   “她有风湿,最近又赶上换季,腿一定疼的很厉害吧。”   “嗯。”田果重重应答,尽量不去想带鱼。   焕然说:“我们厂有一位老师傅,家是南方的,听说祖上行医,有治疗风湿的偏方,哪天我碰到那位师傅争取把偏方求过来,你照着方子给姥姥抓几服药去。”   “行。”田果感激地笑笑,看着焕然亮晶晶的眼睛,“谢谢啊。”   “不谢。”   “还有别的事吗?”沉默几秒,田果问。   焕然轻轻摇头:“没了。”   哎,田果在心底叹气,但还是打心眼里感谢焕然想着姥姥的风湿病,自己作为孙女都没这么上心。   转过身要推开院门时,焕然又叫住了她。   “田果!”   呵呵,这一次该是分带鱼了吧,她就说嘛,以钮焕然大方的处事风格,分她几条带鱼算什么?   “说吧,焕然哥,还有什么事?”田果笑嘻嘻地往前走两步,准备伸手去接带鱼。   钮焕然笑了一下说:“我想了想,觉得你一个大姑娘晚上单独回家太危险,这样,你要是以后下班晚了,如果我不值夜班,你就托人告诉我一声,或者告诉蝌蚪他们也行,我明天给他们捎个信儿,以后谁要是有时间就去胡同口接你一趟,咱们都从小一起长大,做点力所能及的事不难。”   原来是这件事啊,田果心里一暖,那种因重生而带来的不安全感在此刻稍稍减轻了些。   不过田果有自知之明,自小就不喜欢麻烦别人,从来能自己解决的事情都由自己解决,典型的不求人。   按照钮焕然的设想,她是安全了,但蝌蚪他们的生活节奏也就被她打乱了。都是二十郎当岁的年纪,大晚上的谁还没点私事要做?   “谢谢啊焕然哥,什么事都替我着想,但其实真不用别人来接我,太麻烦了。你看刚才咱们走了一路,别说是坏人,就是普通人也没遇见几位,而且路上也有单独出行的女性。”抬手捋头发,半是玩笑地说:“而且我身强力壮,个子又高,晚上一人回家应该没事。”   “没事是没事,一旦出事就晚了。”焕然被她的马虎劲儿弄得无可奈何,虽然他一直都清楚米田果比一般女孩胆子大,但胆大也得有个度啊。所以,他挥挥手,想这事自己就替她做主了,“行了,这事听我的,天不早赶紧回家休息吧。”   敢情又不是分带鱼?   田果叹一口气,白兴奋了。   第二天,田果打扫完店里卫生走出来时,已经晚上八点多了。   天空黑透,街上行人稀少。   刚与师姐锁好店门,两团黑糊糊的影子就围了上来。   不好,抢劫!   师姐吓得尖叫一声,而田果是用手里的布袋子当成武器,转身照着身后那团黑影子就是一阵猛砸。   “哎呦!哎呦!”黑影被抽得抛头鼠窜。   田果一愣,停下手里的动作:“蝌蚪?”   蝌蚪捂着被抽疼的脸,委屈地叫道:“可不是我嘛!田果你是不是有夜盲症啊?也不看清楚了就随便打人,疼死我了!哎呦——哎呦——”   “对不起,对不起。”田果赶紧道歉。   这时,徐强走过来嘿嘿笑两声,摸着蝌蚪的脸庆幸道:“亏了老子躲得及,不然第一下就抽我脸上了。”   “一边待着去!”蝌蚪使劲推他一把,下一秒又把他拽了回来,苦丧着问:“强子,快帮我看看脸上流血了没?我cao,疼死了!火辣辣的,田果你刚才是用鞭子抽我的吧?!”   “就是普通的......布包。”田果脸上讪讪的,胡同里黑,几个人走到亮堂一些的马路上后,蝌蚪跟徐强才道出来意。原来他们是受钮焕然支托来接田果下班。   “你们几点来的?”田果问。   蝌蚪还在摸着抽疼的脸,借着路灯能依稀看到几道红印子,他翻了白眼道:“我们七点就来了,一直蹲在外面等你。”   “然哥说了你下班不固定,让我们俩早点去,总之得接到你。”徐强接话道。   自从那天对田果耍流氓未遂,这段日子徐强一直躲着田果走,即使在胡同里碰上,徐强也不敢看田果。   有一次更逗,田果从男厕所门口路过,徐强正提着裤子从里面出来,一看是她,转头又扎回厕所,闹得男厕所里的人丈二摸不着头脑,还以为他尿频呢。   蝌蚪和徐强说话都比较冲,再加上嗓门大,听起来像吵架。师姐不放心,悄悄揪田果的袖子,小声问:“小果儿,这两人是谁啊?”   “我邻居。”   “是好人不?”   田果笑着点点头:“您不用担心,他们是好人,这么晚蹲在店门口,是来接我下班的。”   借着昏黄的路灯,师姐又将蝌蚪和徐强仔仔细细观察了一番。其实刚才听说话她就听出来这俩人岁数不大,顶多是二十出头的半大小子。如今仔细一看,估计连二十都没有,一个穿着蓝布褂子,一个穿着旧旧的黑棉袄,瘦不拉几,跟两只螳螂似的。   徐强眼尖,发现师姐老看她,贫劲上来了,嬉笑着问:“大姐,你干嘛老看我啊?”   师姐是机关大院里出来的孩子,对于胡同串子的臭贫劲体会不深,所以她没听出来徐强是逗她呢,而是认真地说:“我总觉得你们俩不像好人,田果是我师妹,作为师姐我得替她把好了关,眼下安全第一,可不能让你们骗了她。”   骗?闻言,徐强哭笑不得,胳膊肘捅捅蝌蚪:“你看,大姐警惕性还挺高,作理发员都浪费了,应该考个警校当侦探啥的,就像英国的那个什么摩斯。”   “笨蛋,是福尔摩斯。”蝌蚪白了他一眼,转头又对师姐说,“大姐,你要是不放心就跟着我们一起走吧,看我们俩到底能把田果咋地。”鼻子哼一声又道“跟您说句实话,从小北极阁那条胡同还没有人能占得了田果便宜呢。”   “可不是。”徐强抬袖子擦一把鼻涕,眼睛斜睨田果,控诉:“她不趁着月黑风高把我们俩卖给人贩子,就算她心善了。”   “卖给人贩子我们俩还得替她数钱呢。”蝌蚪愤愤地补充道。   师姐蒙掉了,转头问田果:“真的假的?”   田果哭笑不得,哄了师姐几句,赶紧让她骑车走了。   从马路拐进胡同时,路口边正好有一家小卖部还没关门,田果走过去敲了敲门窗,买了两瓶酸奶递给蝌蚪和徐强。   天黑了,老板很警觉,把窗门拉上隔着玻璃喊:“赶紧喝啊,喝完了把瓶子放在窗户口就行。”   “好的。”田果点头,蝌蚪和徐强却不以为然。   徐强咬着塑料管嘟囔:“老子就不快点喝,急死你丫的。”   蝌蚪吸一口酸奶,上下扫一眼站在路边的田果,问:“哎,你怎么不喝呀?”   “我不爱喝酸奶。”田果说。   “是舍不得吧。”蝌蚪猜测道。   “不是,一瓶酸奶有什么舍不得的,几毛钱而已。”其实田果是真舍不得,一瓶酸奶三毛五,也不便宜呢。   蝌蚪呼噜呼噜喝完酸奶,走到田果身边,从兜里掏出一块钱递给她,“拿着,我跟强子的。”   田果微怔,明白过来后赶紧摆手:“别介,蝌蚪,今天就是我请客。”   “那以后我们俩天天接你回家,你天天都请我们喝酸奶啊。”徐强站在一旁说。“拿着吧,你挣得也不多,心意我们领了。”   田果不拿。   蝌蚪叹口气,拽过她的手,把钱硬塞进去说:“拿着吧,别为难我们,要是然哥知道今天的事,非揍我们俩一顿不可。你要是真想请客,就好好工作,等挣了大钱,请我们俩去荷花市场的烤肉季吃好的!”   田果回到家时屋里灯还亮着。   昏黄的光线将姥姥年迈的身影映在玻璃窗上,薄薄的一层,像皮影戏里常用的道具。   “姥儿,你还没睡?”田果挑开门帘走进去,扑面却闻到一股鲜美的鱼香。“咦?您做带鱼了?”   意外之喜啊。   “那里是我呦。”姥姥放下手里的针线,隔着一副塑料老花镜看着田果笑,“是焕然拿过来的,说昨天单位发了带鱼,今天做了一锅出来,给你拿了点。”   “呦喝,红烧带鱼呢。”看着炕桌瓷盘里喷香四溢的带鱼,田果哈喇子又要流出来了,“是焕然哥做的?”   “你吴婶做的。”   “噢,我就说么,看他也不像会做饭的人。”田果揶揄了一句,刚要拿起筷子夹一块鱼,姥姥打她手背一下,“去,洗手。”   田果吐吐舌头,屁颠地跑去外屋洗手了。   红烧带鱼和米饭自然是绝配,尤其是用裹满酱汁的鱼汤泡米饭,那味道,绝了!   田果把带鱼放进窝里热了热,出锅时往盘子里微热的米饭上一浇,“刺啦”一声,汤水灌进米粒,一盘红烧带鱼盖饭做好了。   “还挺会吃的,什么时候学的这一手?”姥姥没见过这种吃法。   田果好想说二十年后各大学校周边的饭馆里全是这种做法,不止有红烧带鱼盖饭,还有宫保鸡丁,鱼香肉丝,麻辣茄子,地三鲜......啊,不能再想了,如今能吃到红烧带鱼已经超幸运了,人得懂得感恩和知足。   “姥儿,今天焕然哥什么班?”   “好像是晚班。”姥姥想了想说,“我看他提着书包进来的,里面有一个饭盒,估计是带到班上去吃,怎么,找他有事?”   “当然有事啊,人家给咱做了带鱼,咱不得跟人家说一声谢谢。”田果拿纸擦了把嘴边溢出的汤汁,然后低下头继续狂吃。   姥姥笑眯眯地看着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懂事了?”   嗯?奶奶的眼神中似乎藏着什么。田果不以为然,也没多想,只说:“以后我每天都会很懂事,不会再让您为我操心了。”   “焕然那孩子不错。”姥姥说。   “嗯。”这带鱼真香。   “好多人给他介绍对象。”姥姥又说。   “嗯。”田果机械性点头,啊!带鱼好好吃,连刺都炸酥了。   姥姥放下手里的针线活,轻咳一声:“但他没有看上眼的,你说他喜欢什么样的?”   这问题我哪儿知道?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田果笑了,从没见姥姥这么八卦过。“姥儿,你就甭操心了,人家的事你管那么多干嘛,反正我是觉得焕然这么好的一个人,将来的找媳妇的肯定不差。”   哎,姥姥觉得田果可能是饿傻了。   ☆、第015章   那天后,田果一直想等一个机会亲自对钮焕然说声“谢谢。”   然而等了一个星期,她也没在胡同里见到他。有一天下班问蝌蚪时才知道原来钮焕然被工厂派到鞍山学习去了,估计要等五月才能回来。   四月,京城天气见暖,又下几场春雨后,夜晚的气温终于上升到七八度,姥姥的风湿好了许多,就嘱咐田果有时间把煤火炉子撤了。   田果一口应着,心里却发憷,拍戏时虽然见过这种小炉子,但没亲自动手拆过。她出生时,家里早搬楼房用暖气了。及时重生后用了一个多月,但依旧不熟,感觉拆炉子跟拆弹差不多,生怕哪个环节没弄对,拆坏了。   她需要一位师傅,想了想,田果跑到隔壁去找刘长江。   长江跟田果同岁,两人在一个小学,只不过田果退学早,而长江是初中毕业。毕业后就分配去了灯泡厂。   田果敲门时,长江正躺在床上听相声,刘宝瑞的《黄半仙》。听见田果喊自己,他很是意外。两家虽隔了一堵墙,但从小到大,田果从未主动跟自己说过话。在刘长江眼中,田果这人挺傲的,也爱做一些出格事,但长江觉得自己并不讨厌她。   相反,还觉得田果与众不同。   当然,这种想法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生怕被人嘲笑脑子不正常。   “嘿!就这事啊,放心,包在我身上!”听清田果来意,长江从屋里披了件外衣就跑了出来。“其实拆炉子很简单,你站在边上先看着,我一步一步教你。”   似乎男人对拆东西和组装东西天生在行,长江蹬着椅子,驾轻就熟地先把烟囱小心翼翼地撤了下来。   “从上往下来。”他边拆边说。   烟囱分好几节,用了一冬天上面落满了灰尘和油渍,田果在下面接着,长江却一摆手,道:‘你先闪开,烟囱是整节扯下来,等放到地面后你再一节一节分开,然后就能清洗了。对了,你家有机油吗?”   “机油?”田果一愣。   这时姥姥在屋里喊了一嗓子,“家里有机油,在缝纫机边上。”   “那就好。”长江跳下椅子,然后蹲在地上开始帮田果将烟囱拆开,“拆这玩意时千万别着急,动作轻一点慢一点,等清洗完后用机油抹一下,收起来时,最好再用报纸包上,你想啊,一年不用呢,万一磕了碰了的不好办,落了土也麻烦。用之前还得再清理一次。”   院子里,田果跟长江正忙着,院子外,杨晓红嗑着瓜子站在胡同对面微眯眼睛看着他俩。此时她好像手里有一只喇叭,然后对着满胡同喊,“快来看呀,米田果跟刘长江搞到一起去啦!”   她早就知道她不是一个省油的灯!   跟她那个早死的妈一样,天生就会勾搭男人。   正巧这时丫蛋上完厕所回来,杨晓红一把拽住她,下巴往院子里一扬,故作神秘道:“哎,你瞅他俩干什么呢?”   丫蛋往院子一瞅,因为是邻居,所以她知道是怎么回事,对杨晓红笑笑说:“田果姐不会拆炉子,让长江哥帮一下忙。”   自从关系改善后,丫蛋碰见田果就喊“姐姐”。   现在两人关系不错,上周末还一起去了隆福大厦。总归是住在一个院落,年纪又相当,走过最初的陌生期,丫蛋从心里还是与田果更亲近些。   何况丫蛋不是孩子,这人好不好她看的出。   看她没有要嘲笑田果的意思,杨晓红冷哼一声,说:“呦,什么时候开始管她姐姐了?”   “她比我大,本来就是姐姐。”丫蛋说。   “听说你们俩现在走的很近?怎么,她给你什么好处了。”那天杨晓红看见田果跟丫蛋一起出了胡同,当时她还纳闷,如今是明白了,敢情田果不单收买男人的心,小姑娘的心收买的也不错,呸!瞧把她激灵的!   听见杨晓红怪怪的强调,丫蛋只觉不好,她不想得罪杨晓红,但也不想背地里说田果不好。站在原地嚅嗫了一阵,才说:“红姐,家里还有一堆衣服没洗,我先走了。”刚走出两步,身后杨晓红把嘴里瓜子皮一吐,阴阳怪气地道:“丫蛋,你今年也有十八了,要想搞到对象多学学你田果姐,看她是怎么不动声色就把男人降服的。”   丫蛋脸红,跑着进了院子。   暮春,天气一天天热起来。   四月底,田果忽然接到一项任务,店里安排她和张扬去门头沟枣庄的农场劳动,为期两星期。   这种“下乡劳动”每年都会有,安排对象大都是刚进厂参加工作的年轻工人和在校大学生。目的就是让大家体会农民伯伯的不易,明白粮食和瓜果究竟是如何从土地里长出来的。   “估计还会喂猪。”听到自己也被派去农村劳动,张扬一脸不乐意地对身旁一位师哥吐槽。他当然不想去啊,接到命令后还特意去找了董桂花——   “大姨,我不想去。”   “这不是想不想的问题,而是必须要去,是任务,懂吗?”董桂花在大事上可不糊涂。平时店里让张扬偷点小懒行,但这种活动是上级安排的。是光荣的事,张扬必须得去。   “可是——”   “没有可是!”董桂花一脸严肃,打断张扬的诉苦,“实话告诉你吧,你们去农村劳动也是有评分的,合格了才能让现在的工作转正,怎么,你不想在理发店干了?”   既然是这样,那张扬还说啥?   硬着头皮也得去啊。   师哥在去年已经到农村劳动过一次了,水池边洗了洗手,对张扬道:“不单喂猪,还得喂鸭子喂鸡喂大鹅。”   大鹅?张扬没见过活大鹅。   “大鹅嘴巴会拧人,你可得离它们远点,好在田果跟你一起去,不管怎么说你俩也是一个单位的,相互间有个照应,不说别的,你衣服扣子掉了,起码田果能帮你缝缝吧。”   张扬脸热,总觉得师哥话里有话,使劲搓了搓手,鼻梁处被田果打伤的地方一阵生疼,他抿抿嘴,嘟囔了一句:“瞧她那样也不像个良家妇女,估计除了吃啥也不会,还缝衣服?别把她自己缝进去就不错了,我可用不起她。”   周末,田果在家足足准备了一天,她没在真正的农村住过,重生前做演员时虽然心里一直盼望有机会出演农村戏,但因长相不够朴实,始终与农村无缘,如今真的可以去农村生活了,她心里既兴奋又有点无措。   “姥儿,我用带一件厚衣服吗?”   包裹里除了准备一些洗漱用品和换洗的衣服,田果还去副食品商店买了两罐豆豉鱼罐头和几袋榨菜,以备不时之需。   “农村夜里冷,多带一件厚衣服也行。”姥姥看了看田果包裹里准备的物品,衣服颜色和款式都很低调,她放心点点头,目光又落在那几袋榨菜那里,担忧道:“要不再多买几袋下饭的榨菜,万一吃的不合口,榨菜配窝头也能凑合一顿。”   “不用了,这几袋应该够了,听师姐说,下乡劳动基本就是吃窝头,我不爱吃窝头,您是知道的。”田果笑着说。   “我知道有什么用啊,又不是我给你做饭吃。”姥姥嗔怪道,“田里劳动可不比在店里给人家做头发,半天下来就能把你们这些细皮嫩肉的小丫头累死,别说是一个窝头,就是给你两个高粱做的黑膜膜,你都能吃下去。听我的,明天去副食品店再买几根火腿香肠,钱我给你出。”   周一大清早天刚蒙蒙亮,田果就背着行囊,左手提一个塑料网兜风尘仆仆地赶往了六里桥长途汽车站。   因为要走半个月,田果不放心姥姥一个人在家,临走前特意跟刘长江说了一声,让他帮忙照看一下。   “谢谢啊,刘哥,回来我请你吃饭。”   长江挥挥手:“别客气田果,你就踏踏实实在农村劳动,姥姥有我照顾你放心。”   田果当然放心啊,高高兴兴出了院门。   四九城市内有八个区,每个区下乡劳动的地方不一样。   八十年代路上不堵车,半个小时田果就赶到了长途汽车站,小广场上已经叽叽呀呀聚集了不少年轻人。   大家背着大包小包,脸上挂着兴奋的表情,看起来不像下乡劳动,倒像是春游。三五成群的围在一起,嘻嘻哈哈的。   田果在人群里寻摸了一圈,总算在角落的一把长椅子上找到了独自抱着包裹扫眉搭眼的张扬。   “你怎么坐在这儿啊?”田果走过去,把包裹往椅子一甩,也坐下来休息。   一会儿他们要坐公共汽车去门头沟,座位有限,所以趁机赶紧休息。不然得站一上午才能抵达目的地。   张扬一开始没搭话,小脸愤愤的,与周围欢乐吵闹的气氛很是不相符,直到田果又问了他一句,他才满不情愿地答:“不喜欢站在那边,叽叽喳喳的,太吵了。”   唔......好一个傲娇的小受。   虽然两人关系相处的不太好,但说实话田果打心眼是怜惜张扬的,没办法,谁叫她是一个资深腐女,而张扬又长了一张浑然天成的小受脸。   “咦?你没带脸盆吗?”   别人都带了两三个包裹,惟独张扬只带了一个包裹,虽然看起来鼓鼓囊囊,但田果没看出脸盆的痕迹。   “你忘了吗?”田果又问了一句。   ☆、第016章   张扬紧抿嘴唇,为什么没拿脸盆?是因为刚才那帮钢铁厂小工嘲笑他米分嫩嫩的脸盆很娘们,羞得他赶紧把脸盆扔进了垃圾桶。   见张扬脸色不好,田果担忧地问道:“你是不是病了?脸色好差。”   “我心情不好,你不要跟我讲话。”想起刚才被人无端嘲笑,张扬心里就好委屈,但不想让田果看出来,所以强忍着,小脸憋通红。   “张扬,你到底怎么了?是生病了还是不想离开家啊?”   “我没事。”   田果语气柔柔的,让张扬终于不再强装坚强,眼圈红红的,抬手擦了把眼泪。   这时,不远处几个钢铁厂小工指着张扬呵呵地笑,其中一个人还说:“瞧丫那德行,白白嫩嫩哪点像个爷们?难怪去理发店工作,要是放在咱们车间,半天就能把丫累死!还有瞧丫拿的那个脸盆,你们是没看见,米分了吧唧的,跟个刚结婚的小娘们似的。”   “说不定他就是娘们!”一位同伴笑道,然后一群人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   张扬低着头又要哭了。   田果眯起眼睛,运了一口气问他:“你脸盆呢,在哪儿?”   张扬不说话。   田果口吻强硬起来,几乎是低吼,“别磨叽了,快点告诉我在哪儿?不说我打你了啊!”   张扬终于害怕了,抬起小手指指车站牌后面的垃圾桶。   “看好了包裹!”田果真想一巴掌拍在张扬脑袋上,虽说你长了一张小受脸,但偶尔能不能也强硬起来?就这么被人欺负,光知道哭管个屁用?还把脸盆扔了,你是富二代啊。   八十年代一个脸盆也好贵呢。   田果从垃圾桶里捡起张扬扔掉的脸盆,仔细瞅了瞅,盆里画着牡丹和彩蝶□□,富贵吉祥的很,顿时就喜欢上了。   跑回来时,张扬根本不敢看她,倒是那钢铁厂那几个小工不说话,一双双眼睛盯着田果,耳朵竖起老高,听着他们的对话。   钢铁厂虽然也有漂亮女工,但时髦的很少,虽然田果今天穿得很低调,就是蓝布褂子米色长裤和一双白球鞋,但她白皙的面庞,俊俏的五官以及身上那股混不吝的劲头,扎在一群朴素的姑娘里极为显眼。   况且,令那帮钢铁小汉子们愤愤不平的是,这么漂亮的一个大姑娘居然跟娘娘腔认识,估计在一个单位上班,瞅模样两人关系似乎还不错。   田果跑去捡脸盆时,他们都看到了。   那个娘娘腔有啥好的?!   姑娘居然还挺护着他?   小汉子们表示不服。   “张扬,你介意用我的脸盆么?”田果忽然问。   “嗯?”张扬没明白。   田果捂嘴笑,小心思盘算了一会儿,指指放在地上塑料网兜里自己的那个毫无特色的白脸盆。“咱俩换,你用我的,我用你的,行不?”   那怎么不行?张扬从地上拿起白脸盆抱在怀里,终于露出一丝笑颜。想跟田果说“谢谢”,但话到嘴边就是吐不出这两个字。田果也不介意,抱着米分脸盆迎着晨曦来回来去的看,越看越喜欢。   想着未来半个月要用这么漂亮的脸盆洗脸,心情顿时比春光还明媚。   在车站等了半个多小时接送他们的汽车才姗姗来迟。   张扬运气好,抢到一个座位。   刚准备靠窗闭上眼歇会儿,身旁一位穿蓝运动服的男青年捅捅他肩膀,严肃地说:“小师傅,作为一个男人你是不是应该把座位让给身边这位女同志坐啊。”   张扬瞥了一眼那个男的,又瞥了一眼他身旁那个穿格布褂子的女人,心想,你以为我傻啊,看不出来你俩是一对?   还女同志?呵呵,是厂子里的女同志还是你家屋里的女同志?   不让!   见张扬装作没听见的样子,那个男青年显然有点急了。   因为觉得在理,他就用很大的声音指责张扬说:“喂,同志,你懂点事好不好?!看看车厢里,哪一个座位是男人坐的?你看——”用手敲敲车窗上的绿色标语,“车上都写了,这是老幼病残孕专座......”   这种场合从来是嗓门大的人占便宜。   他一嚷嚷,周围人全往这边看,指着张扬议论纷纷。   “素质好低啊。”   “哪个单位的?”   “不知道,应该给他们单位写一封举/报信,素质太低了。”   ......   批评声不绝于耳,就是张扬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继续坐在位子上不起身。脸色讪讪地从地上拎起包裹,屁股刚离开座位一寸,张扬转脸就看到田果背着包裹从后门挤了上来,心想反正这个座位也不是自己的了,肥水不流外人田,让给这对小鸳鸯,不如让给米田果,何况刚才她还帮了自己一把。   “田果!”   “嗳?”田果背着行囊挤过去。   “快坐在这儿,我特意给你占了一个位子。”张扬伸手把她拉过去。田果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就一屁股坐在了上面。   “谢谢啊。”她受宠若惊。   “谢啥!”张扬非常爷们地一甩头,旁边人看着他俩,纷纷侧过头也不再议论。   汽车沿卢沟桥出城,没多久便开出了市区,路很平整,开起来特顺畅。天气热,大家把车窗纷纷敞开,春风吹进来,拂在面上温暖又舒服。   车厢里挤满了年轻人,三言两语便聊到了一起,很快就有性格活泼的同志开始组织大家唱歌。   “来,同志们,我起个头儿,咱们一起唱《年轻的朋友们》!”   “好!好!”众人起哄。   “啊,年轻的朋友们,我们来相会,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花儿笑,鸟儿鸣,春风惹人醉.....”   就这么一路欢声笑语来到了枣庄。   进村的路不好走,大公共就停在村口让众人下了车。   村里有领导出来接,站在道路两旁,笑眯眯地看着从车上一一走下来的年轻同志。   “这个我来拿吧。”张扬一下子拎起两个脸盆,努嘴指指窗外,“你先下去找一个有阴凉的地方歇会。”   还歇着啊?田果抿嘴笑,坐了一路,屁股都坐瘪了,现在田果恨不得绕着窗外的玉米地跑上一圈。   暮春,玉米还没成熟,放眼望去,田地里绿油油一片。   已经是中午了,村里领导先是按照上级给的名单一一点了名,确认到场人员无误后,开始将人员分队。   田果和张扬分到了二大队,负责人是一位五十来岁,背稍稍有些驼的中年男人。头上戴一顶遮阳的草帽,肤色黝黑。   “从今天开始,我就是大家在枣庄劳动生活的负责人,如果遇到什么不能解决的事,大家可以找我,我姓吴,瞅着同志们都是二十郎当岁的年纪,就叫我一声‘吴叔’吧。”   再又说了一些激励大家好好劳动不要偷懒的话后,吴叔就带着大家村委会吃饭了。   在去往村委会的路上,吴叔告诉大家今天中午这顿饭是在村委会吃,从晚上开始吃饭问题将由各队负责。   赶了一上午的路,又唱又喊的,此刻大家都饿得两眼昏花。枣庄村委会为远道而来的年轻工人们准备了窝窝头,棒子面稀粥,辣炒咸菜和白菜炖豆腐。   虽然没有肉,好歹还有蔬菜,但窝头不是细面,咽下肚子里时感觉略微拉嗓子。而且村委会边上就是一大片麦子地,地里刚刚施过肥,被温热的阳光一照,一股恶臭顺风飘进吃饭的小广场,大家纷纷皱眉。   田果是真饿了,匆匆喝过一碗粥后,起身又跑过去喝了一碗。   她长得很出挑,盛粥的大婶认出她是第二次来,不禁笑道:“你这个丫头看着挺瘦,胃倒是蛮大的嘛。”   田果嘴甜,知道此时该说什么话。“大婶,不是我胃大,是您这里的饭太好吃了,粮食都是今年新打的吧?比我们那里粮店卖的棒子面不知好吃多少倍。”   马屁正中靶心,这棒子面就是大婶家田里打出来的,心里高兴,抄底给田果盛了一大勺稠的。   端着粥走回来时,发现张扬坐在阴凉地里,饭盒放在腿上皱眉发呆。   他饭盒里的菜几乎没怎么动。   “不吃饭你坐在这里发呆干什么?思考人生啊?”田果笑着坐在他身旁,吹吹热乎乎的粥,又好心提醒他:“告诉你啊,下午劳动量可大,现在不吃,你就等着累死在田地里吧。”   见她呼噜呼噜地喝粥,张扬撇撇嘴,心想你是饿死鬼投胎么?   他轻蔑的目光让田果暂时停下来。“吃饭啊,瞅我干嘛?我又不是午餐!”   张扬说:“这么难吃的饭,你是怎么吃下去的?”   “用嘴吃下去的。”   废话!张扬脸抽,运了一下气终于忍不住发牢骚道:“这里太臭了,而且窝头好难吃啊,拉嗓子,感觉跟石子咽进嘴巴里似的。”   “你吃过石子啊?”田果看着张扬微微皱起的小眉头说。   唔......可怜的小受,这么嫩白的一张小脸蛋真是生错了年代啊。如果晚出生三十年,姐姐一定养你做小鬼。   吃石子?   张扬心里一沉。他知道田果只是随口问问,没有别的意思,然后这却揭开了他不为人知的伤疤。   当年上学时,他被班里的小混混欺负,没少吃石子。   ☆、第017章   坐了七个小时的火车,五一那天下午钮焕然终于回到了四九城。   老妈吴兰和表弟唐思佳一起在火车站接他。   “妈,电话里不是说好了么,不需要你们来接我,也没什么特重的行李,我自己坐公交车回家就行了。”   “没事,妈不累。”隔了两个半月才见到儿子,吴兰极力压制心里难言的那股激动劲。五月底京剧团要在长安大戏院演《游龙戏凤》,她是女主角,每天排练忙得不可开交,可今天为了来接儿子,是特意请假出来的。   两个半月,焕然走了多久,她的心也就跟着飞去鞍山多久。   “在那边吃的习惯吗?”吴兰见焕然瘦了,心疼道。   其实焕然每隔三天就给家里写一封信,偶尔领导开恩,周末时,他还能打一个电话给家里报平安。   “那边伙食特好。”焕然笑着说,“主要是东北大米质量好,颗颗饱满,我们一周有两天能吃到好大米,有时还能吃到二米饭。”   “哥,二米饭是什么?”一旁的唐思佳好奇问。   焕然揉揉他的头发说:“二米饭就是用大米跟其他主食混在一起蒸出的饭,我昨天在食堂吃的就是白米跟小米混在一起做成的。”   “好吃吗?”唐思佳问。   “好吃极了。”   一听好吃,唐思佳眼睛瞪起来,转头央求吴兰,“舅妈,咱家哪天也蒸一锅二米饭吃吧?”   吴兰与焕然相视一笑。“你个小馋鬼!”焕然轻敲唐思佳脑袋。   刚出火车站就感到四九城暮春的暖意,焕然解开外衣扣子,小风一吹,衣服在身后微微鼓起。   终于回来了啊,记得他走时,四九城还在微寒的初春里,柳树刚抽出新芽,玉兰和桃花还没开,如今回来,大部分春花都开败了,不过海棠应该快开了。   今天周末,又赶上过节,晚上吃饭时钮家人都在。   一个小圆桌摆满了丰盛的菜肴。   红烧排骨,红烧带鱼,西红柿炒鸡蛋,土豆炖牛肉......都是硬菜。   钮老爷子也在,但不吃饭,坐在圆桌一家之主的位置看着一家人吃饭聊天,露出心满意足地笑。   “爷爷,东北那边产榛子和松子,质量特好,我各买了两斤回来,一会儿给你拿点过去。没事听广播时,您就吃一个。听老师傅说,下午吃干果类的东西对脑子好。”吃饭时,焕然挨着爷爷坐。   他们吃饭,爷爷喝茶。   “榛子啊。”钮老爷子摇摇头,“那个东西皮太硬,我牙不好,已经吃不动喽。”   “没事,我一会儿把榛子皮去了再给您拿过去,正好您吃着也方便。”焕然扒拉两口饭。   爷爷笑着点点头,心里是满满的欣慰。   还是家里的饭最好吃,焕然吃了满满两大碗米饭。吴兰笑他像饿死鬼投胎。唐思佳也想笑话哥哥,结果被钮焕然一个凌厉的眼神消灭在半空中。   第二天上午,焕然把积攒的脏衣服洗了,又把屋子简单规制了一遍,然后往一个大塑料袋里倒了点儿榛子和松子,小扣一系就出了门。   “焕然,去哪儿啊?”小姑钮蓝正蹲在院儿里擦自行车。   “出去一趟。”焕然摆摆手,没细说。   隔壁院子里,刘长江正拿着一块新买来的窗玻璃站在田果家外面举棋不定。   窗台边一坨刚和好的白泥子。   “姥儿,您回屋吧,别站在外面,我一个人忙活就行了。”长江对站在旁边的田果姥姥说。   “屋里冷,我正好站在外面晒晒太阳。”姥姥杵着拐杖笑眯眯地说。   长江叹口气,他知道姥姥是不放心他安装玻璃的手艺。呵呵,不放心就对了,长江长么大,还没做过这活儿呢。   正拿着玻璃不知如何下手,身后一个人忽然冷冷地说:“你拿着一块玻璃干什么?”   “焕然哥!”长江惊讶,也惊喜,太好了,焕然哥可是干这种工作的好手。“哥,你来就太好了,赶紧把这玻璃安上。”   “姥姥。”焕然先叫了老人家一声,把塑料袋放在窗台边上,看着窗户上那块空空的地方心里一紧,问:“怎么回事?谁弄的?”   他面色太阴沉,刘长江咽了口唾沫才道:“昨天小辉子上房顶本来想用弹弓打麻雀儿,谁曾想一失手把姥姥家玻璃打碎了。”   小辉子是刘长江表弟,十岁,调皮捣蛋的很,典型三天不管就能上房揭瓦的孩子。   原来是这样,焕然稍稍放心,还以为是田果又跟谁打起来了。   焕然先把刘长江这个做哥哥的痛骂了一顿,然后接过玻璃安到窗棂上,在一点点沿着四周抹泥子。   刘长江在一旁打下手,动作小心翼翼,大气不敢喘,生怕出错。   “田果呢,上班了?”过了一会儿,钮焕然忽然问。   “田果去门头沟枣庄劳动去了。”长江说,低头算算日子,又道,“前天上午走的,到今天正好三天,半个月后才能回来。”   “那家里怎么办?”焕然皱眉,回头看一眼姥姥。   刚才刘长江进屋搬了把折叠椅出来,此时老人坐在椅子上头顶晒着暖融融的太阳,眼睛微微眯起。   “田果走时让我跟丫蛋帮忙照看一下。”刘长江正说着,丫蛋提着菜篮从院外进来,看见钮焕然站在院子里,整个人先是一怔,小手紧紧攥攥篮子提手,然后低头一阵风似快步穿过,她家没人,门锁着,丫蛋钥匙掉在地上两次才把门打开。   砰!门关上时用了很大力气。   “然哥,她就是丫蛋。”长江收回目光。独自笑一下说。   钮焕然没反应,眼睛只专注地看着窗户,似乎没往心里去,泥子抹匀了玻璃一边,又开始抹另一边。   “既然田果把这么重要的工作交给了你,平日里可得上点心。”过了半响,他才对刘长江说。“每天早中晚都来这屋问问,如果有什么事照顾不了,去隔壁院告诉我一声,或者让蝌蚪跟徐强他们帮忙。”   “嗯,知道了。”长江乖乖点头。   窗玻璃安好后,刘长江就回自个儿屋休息了,焕然扶着姥姥慢慢往屋里走。   姥姥知道焕然前几天去鞍山出差了,一个劲儿地问他在那边工作和生活上的事——“吃的好不好呀”“天气冷吗”“同事都好接触吗”......焕然都耐着性子一一回答了。   到了屋里,焕然把榛子和松子放在炕桌上,不忘嘱咐:“姥儿,这东西外皮硬得很,吃的时候您让田果用锤子把外皮敲开,千万别用牙齿嗑,记住了么?”   “记住了。”姥姥笑着点头,什么时候她这把老骨头在孙儿面前变成小孩子了?心里暖融融的。   哎,她家田果命苦,比她还苦,不然许配焕然这样踏实心善的后生该有多好。   *****   “喔喔喔......”   田果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真的会在鸡鸣声中迎来新的一天。   农家人起床早,日升起日落息,田果穿衣服时,从窗帘露出的缝隙看到吴婶已经站在院子里,双手拿一把大扫帚,呼呼扫着自家院子。   吴家那条叫“门旺”的中华田园犬摇着尾巴跟在她身旁。   田果拿着洗漱用品走出屋子时,跟她住在一起的其余人也都挨个起了床,农村劳动量大,把这些城里姑娘累的够呛,田果直到现在肩膀子还疼的要死,好在一行人里有人带了去活血化瘀的红花油。   睡前抹一抹,第二天醒来疼痛就能缓解一点。   “早上好啊,吴婶。”田果穿过院子时,对吴婶笑眯眯地说。   “哎!”吴婶亮着嗓门应道,“这么早就起床啦,我家鸡叫得早,你们还可以再多睡一会的。”   “没事,平日上班我也这么早起,习惯了。”   田果这一批青年工人有二十五人分到了二队。女生10人,男生15人。其中分到吴婶家住的有六人,大家睡一个大通炕,枕头挨着枕头,被子挨着被子。身旁人一翻身,胳膊长点就能打到对方鼻子。   除了田果来自理发店,其余五位姑娘都来自纺织厂。她们人很好,不搞小团体,晚上忙完农活,还带着田果一起打牌,又好吃的也跟田果一起分享。   田果也把自己带来的罐头与榨菜跟她们一起吃,六个人分原本一个人吃的东西,可想而知三天后田果就“弹尽粮绝”了。   不过她还是很高兴,分享是一种快乐,有时她也无奈,要是自己重生后分到纺织厂工作该有多好,省得天天看董桂花那张更年期提前的刻薄脸。   “吴婶,咱们今天去哪儿劳动?还是玉米地吗?”刷牙时,田果问道。这几天一直待在玉米地。   五月,玉米杆子还没窜起来,也就齐腰高,挡住头顶上火辣辣的太阳,走路不小心时还容易被绊倒。   田果就好几次在玉米地里脚下拌蒜,若不是身后有人及时扶一把,田果就摔个狗啃泥了。   狗啃泥不怕,狗啃大粪才恶心。   “今天咱们去养猪场,就在村东头。”吴婶笑着说。   啊,今天喂猪啊。都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可作为土生土长的城市孩子,田果还真没见过活生生的猪。一时高兴,扑哧笑出了声。   吴婶家已不是第一次接待城里工人,所以明白田果笑什么,把扫帚搁在一旁,舀了一勺水放进盆里,洗了洗手慢悠悠地说道:“你这个小妞子是真傻还是假傻,养猪场臭着嘞,以前来的女工还有被熏哭的,现在笑,一会儿有你苦的。”   “我不怕苦。”田果吐掉嘴里的牙膏沫子,一脸不在乎,“来这里不就是受苦的吗?”   ☆、第018章   原来猪圈是这个样子的——   一幢根本看不出是什么砖垒成的大平房,墙面污黑,地上脏水横流。四面留出透风的小窗户。   从吴婶家走到猪场中间隔了好几亩田地。   五月了,太阳毒辣起来,田果早有准备,走到半路就把从家带来的一块四方围巾套在了脑袋上。   越往猪圈走,空气里的臭味越浓。一股一股混杂着猪饲料与猪屎的酸臭味扑面而来,熏得几乎睁不开眼。   “好臭啊!”大家纷纷用手掩住口鼻。   但眼睛蒙不住,呛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吴婶,您家有没有口罩啊?这里太呛,咳咳,不能呼吸了......”从小家生惯养,张扬哪里受的住这个,本来今天男生要去玉米地和麦子地里施肥,吴叔看张扬太瘦,估计拿铁锹困难,怕把他小腰闪了,所以就把他临时排进了女工队。   现在张扬很后悔,早知道猪圈环境这么差,还不如去玉米地里扛锄头。   “戴口罩呼吸不畅,而且勒耳朵,我们农村人干活不爱戴那个,”吴婶显然有点无奈,想不到张扬一个半大小子竟然比一群大姑娘事还多,瞅他那娇柔的样子,估计在家时连碗都没刷过一次吧?   “现在觉得臭,过会儿适应就好啦。”吴婶给踌躇不前的众人打气。   张扬翻一个白眼,对一旁正用围巾一角掩住口鼻的田果抱怨:“比臭豆腐还臭,恶心死了。对了,你带手纸没?”   “带了,干嘛?”   “给我一张,最好长一点的。”   田果闹不懂张扬啥意思,但还是撕了一大截递给他。   “谢谢。”张扬接过后将卷曲的手纸铺平展开,往鼻子上一盖,又从兜里掏出两个女孩子别头发用的跟牙签差不多细的小发卡,穿过手纸两边往头发上一别,一个纸做的简易口罩就完成了。   吴婶扑哧一笑,指着他笑道:“你个小小子还挺机灵的。”   见吴婶并不嫌弃,众人也开始效仿张扬做起了纸质口罩。   田果也做了一个,手纸比棉布通气,但不结实,几口热气喷出去,口罩就湿了,但好在比没有强。许是心理作用,戴上后,真感觉臭味减轻了。   “张扬。”   “嗯?”   “能问你一个问题么?”口罩盖住鼻子,田果说话瓮声瓮气。   “说吧。”张扬出气也不顺。   “你兜里为什么有女孩子用的发卡?”田果好奇死了。   张扬白皙的小脸忽而一红,小嘴唇紧抿,摆出不想回答的样子。田果耸耸肩,只当刚才自言自语了。   猪场里脏得很,满地污水横流,吴婶提前为大家准备了雨鞋,这鞋就像各学校军训时穿的迷彩服,谁来谁穿。   鞋里鞋外都是臭烘烘的,田果穿上鞋后不免担忧上一任如果有脚气病可怎么办?   众人套上工作服后,吴婶带着大家走进猪场。   今天上午的工作就是清理猪圈,吴婶把十一个人分成三组,每一组清理四到五个猪舍。   因为田果这一组少了一个人,吴婶公平对待,只分给他们三个猪舍外加猪场后面圈养小猪的一个小舍。   开工前,吴婶先仔细示范一遍清理过程,“其实也不难,先把屎清理出来,然后再用水一边冲洗一边刷。记住打扫是仔细一些,沟沟眼眼的地方多刷几遍......”   示范结束后,吴婶还不忘嘱咐大家要节约用水,“谁浪费水若是被我看见,别怪我晚上不做饭给你吃。”   大家纷纷点头,然后拿着工具各自开工。   *****   焕然提着从东北带回来的土特产走进车间办公室时,师傅董玉山正坐在桌前接电话。   不知对方说了什么,董玉山皱起眉头,一脸为难道:“必须得去吗......噢噢,上面的规定我知道,但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啊,眼看到六月冲刺生产量,我们车间少一个人就是少一份劳动力,你看啊,王刚这个月去上海出差,而焕然是刚从鞍山回来......哎呀,老吴,我不是装作困难,是真的困难啊,我们车间只能派三个人,多一个人也不行啦。”   董玉山是背对门说话,窗外飘着白花花的杨絮,他桌上放了一个白色搪瓷缸,里面是已经凉透的小半杯茶。焕然看了一眼,用手摸着外缘试试温度,然后拿了暖壶过来,水刚沏到一半,董玉山这边挂了电话,脸上依旧郁闷。   “怎么了,师傅?”   “哎——”董玉山叹口气才说,“这个月咱们车间又有下乡劳动任务,刚才人事科老张来电话,让我中午吃饭前,务必把人名单交上去,如果不交,就要罚钱,你说有他们这样办事的嘛!下任务比放屁还快,来了就说,还是急茬,好歹给一天商量的时间啊。”   “您别生气,人事科办事历来这样,只考虑自己不考虑别人。”焕然把从东北带来的土特产放到桌上,“师傅,这是给您还是师娘买的,有榛子松子还有几种蘑菇,您回家时别忘记带走。”   “噢噢!”董玉山茫然地点点头,其实他就没听焕然说什么,脑子里全是人事科中午吃饭务必把人名单上交的死规定。   焕然看出来了,问他:“师傅,咱们车间这一次派几个人去。”   “现在工作量大,我就想派两个人去,但人事科说每个车间最少派三个人,还说这是最低标准。如果达不到,就要处罚,哎——”董玉山手敲膝盖,眉头紧皱。   “那您现在找到几个人了?”焕然问。   一个车间四十位工人,除了小部分外派出差,剩下的有三十多位轮班到。其实,从三十多人中挑选出三个下乡劳动的人并不难,难的是大家都不愿意去,尤其是老员工。   下乡苦,吃的住的都不如城里,去过一次体验体验就得了,谁没事老去?   “现在就找到两个,一个是去年刚来厂的小张,还有一个是年初刚来的小王。反正他俩现在也是学徒阶段,放在车间里也就是打下手。”   “老员工没有自告奋勇去的?”焕然笑着问。   董玉山瞪他一眼,意思是“你自己还不知道?”抬头望一眼表,离名单交付时间只差半小时。哎,这个月奖金不会因为这个而扣掉吧?   “师傅,咱们这一次去哪儿劳动?”   “大兴......不对,是门头沟。”   焕然一愣:“门头沟哪里?”   “枣庄。”   焕然想了想,忽然一乐,“师傅,这次派我去吧,哪天出发?”   ******   敢情一头老母猪有这么大!   田果拖着扫把清理老母猪粪便时,老母猪见她眼生,本来睡得好好的,忽然站了起来。   “啊!”张扬和另外一个女孩吓得尖叫一声。   野猪有攻击性,老母猪应该也有吧。   田果吓得不敢动,手里举着扫把做武器。   老母猪躺在地上时还不觉什么,如今站起来才显得像一个庞然大物。一头最少超500斤。   猪圈里还有几头正在吃奶的小猪仔,母猪站起来了,大大的□□拖到地上,张扬尴尬,小脸赶紧扭到一侧,脸色绯红。这时,吴婶走过来,冲那只站立的老母猪厉声吼了两嗓子,老母猪嘴巴动动,又重新躺下了,小猪仔一拥而上,嘴里“哼哼唧唧”似乎在向妈妈讨奶吃。   “吓坏了吧。”吴婶笑着拍拍田果肩膀,“不用害怕,它不咬人,就是看你们几个眼生。”   “吴婶,猪也认识人啊?”张扬觉得好神奇,一直以来总觉得这种东西傻乎乎的没灵气。就知道吃,斤两够了便拉去屠宰场。跟狗啊,猫啊,小鸟肯定有区别。   “它们当然认识人喽,我告诉你们,别看猪傻乎乎的,其实聪明的很,谁是外人,谁是熟人它老远就能看出来。”吴婶拿起扫把帮忙一起擦,“而且噢,它若是知道明天屠宰场来车,它就一天不吃不喝,哎,它们啊,也是怕死的。”   “您也舍不得吧?”田果问。   吴婶笑着摇摇头,没有说话。一头猪最少养一年多才卖,哪能没感情?   猪舍四四方方并不难清理,就是臭气熏天,带一个氧气罩呼吸都不可能顺畅。中午走出猪舍回村时,每个人只觉得还剩下半条命。   不过快到家门口时,吴婶忽然说:“今天上午大家辛苦了,我让我家闺女烧了一大锅热水,一会儿大家洗洗头洗洗身上然后再去吃饭。”   “哇!”大家发出一声欢呼。   张扬揪揪田果袖子,小声问:“喂,你带来了几块香皂来?”   “两块。”   “那能借我一块吗?”张扬声音小小的。   田果点头:“可以啊,你在这儿等着,我去给你拿。”回屋从书包找出多余的一块香皂,跑出来递给他。   “谢谢啊。”   “张扬!”田果忽然又叫住他,“你的香皂呢?丢了?”   张扬望天长叹,苦涩了一句:“你就当我丢了吧。”   “什么叫当你丢了?是不是他们捣鬼,把你香皂拿走了?”田果也是昨天才知道张扬跟那帮钢铁厂小工住在一起。想必平日里没少欺负他。   岂止是拿走?听见田果问,张扬那种想哭的劲头又来了,那帮小阎王趁他不在时,把他的香皂切成一块一块,等张扬从地里回来一看顿时傻了眼。他想问又不敢问,而帮人是坐在炕头一边打牌一边说风凉话。   还有一个星期才能回家,张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张扬,他们就这么欺负你,你就忍着?”其实田果想说的是,他们欺负你,你居然连个屁都不敢放?但是怕伤着张扬,毕竟小受的心灵都蛮脆弱的。   张扬不说话,低头用脚尖划着院子里的尘土。   瞧他一副受尽委屈的样子田果实在不忍心再说什么,挥挥手:“好了,赶紧回去洗洗脸吧,中午吃饭也别去二队食堂,吴婶让你和我们一起吃。”   ☆、第019章   每个村都有那么几个让人头疼的混混。   好吃懒惰,白吃闲饭,手也不老实。   暮春后,田地里蔬菜庄家水果陆续长起来,为了防止辛苦种出的庄家便宜了这帮人,一般四五月天气转暖后,挨家挨户便会有人出来值夜班。   田果和张扬也被排去了一天。   吃过晚饭,简单洗漱后,两人就扛着铁锹出发了。铁锹不是用来种地,而是防身。   头上月朗星稀,田间小路静悄悄的隐约可听到虫鸣。   乡下不比城里,一到晚上四周围就黑的很,两人走的很小心,生怕踩到粪便。   “张扬你害怕么?”田果故意逗他。   “不害怕。”几乎咬着牙说。   一阵风起,吹得玉米叶子刷拉拉作响,好似正有人拨开杆子朝他们这边走来。   张扬的手明显抖了一下,身上抗的铁锹也是一抖,田果走在他后面,没被风声吓着,倒是差点一头撞上前面的铁锹。   田果怒,用手推了张扬后背一把,“赶紧走啊,愣在这儿做什么?”   张扬咽口唾沫,铁锹放下来握在手里成防卫状,“田果,你仔细听,玉米地里好像有人?”   他声音微抖,在浓重的夜色里听来极为瘆人。纵然田果胆子大,也不禁心里泛起一阵嘘。“是吗?”她握着铁锹也成防卫状,仔细听了听,空旷的田间唯有夜风横行穿过。   “你听岔了,是风声。”田果不以为然,重新扛起铁锹催促道:“赶紧走吧,蔬菜地离这儿远,别一会儿去晚了别小贼偷跑几个西红柿,明早咱俩都得挨骂。”   张扬嚅嗫了一阵,说:“那,那你走前面。”   “行。”田果扛着铁锹大步朝前迈。   她不知道张扬是怕鬼怕动物还是怕人,其实动物和鬼都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人。   “田,田果......”两人沿着田边地头又走了一会儿,张扬的声音忽然剧烈颤抖起来。   “又怎么啦?”田果头也不回。   “你,先停一下......”   田果笑,总觉得张扬要尿裤子了似的。“说吧,什么事。”她停下脚步转过头。张扬穿着白衬衫,在黑暗的夜色里显得格外亮,几乎成了一盏灯。头顶还有月光,落下在田地,晃在叶子上,变成暗绿的光映着前后的土路。   好像,还真有一个东西。   黑不溜溜,不足半人高,脸挺长,似乎有爪子。   刚来时听吴婶说早年间门头沟这一带常有狼出没,在往山里走,偏僻的地方还有可能遇到豹子。   虽是小豹,但也厉害的很,曾有村民上山采药被抓伤过。   田果咽口唾沫,她想无论是狼还是豹子,对于她和张扬来说都是猛兽都是庞然大物,且张扬还是小废物一个,关键时刻他不吓晕过去就算给她面子。   “后面是不是有东西......”张扬已经吓得走不动道了,看田果的表情他猜到身后一定有什么东西跟着。   咋办啊,咋办啊,他会不会死在这里而且还死无全尸?   “你走开,上后面待着去。”田果白了张扬一眼,拿着铁锹绕过他。你个死小受,这种时刻光害怕有什么用?   说来奇怪,那黑糊糊的东西看到田果往前走了几步,似乎有些胆怯,“呜呜”哼了一声,往后退去。   田果放下铁锹。   张扬颤颤巍巍,躲在五米开外的地方问:“瞅,瞅清楚,是,是啥了不?”   “把你兜里的香肠给我。”田果说。   “嗯?”   “把香肠给我,快点!”田果已经蹲了下来。无论如何这不是一个攻击动作。   张扬奇怪,但还是乖乖把香肠递过去,这一次他没有躲出去老远,而是站在田果身后,铁锹举在手里。   田果把香肠往前面的黑暗处伸了伸,低声笑道:“来,过来,有好吃的!”   闻到香肠的香味,那个黑糊糊的东西往前试探性地走了几步。   “来,没事的。”田果哄着那个东西。   它,似乎听懂了,一步一步慢慢挪过来,月光下也终于露出了真容。   “哎,原来是一只黑狗。”张扬松口气,铁锹杵到土地里。那狗体型中等,借着夜色昏暗,再加上心理作用,猛然一看还以为是只巨型猛兽。   黑狗似乎饿了许久,呼哧呼哧一会儿就吃完了一根香肠。   “再给我一根。”田果转头对张扬说。   张扬脸抽,心想我就带了十根进村,如今包里还剩下三根,这两根是留着后半夜饿了接济用的。   “不给。”他很不高兴地说,其实这两根里有一根是给田果的。本来张扬想等到给出的那一刻才说。如今却提前喂了狗......   “喂!你也太小气了吧,一根香肠而已。”田果翻了一个白眼。   “香肠很贵的。”   张扬没说假话,那时物资匮乏,香肠确实属于食品中的奢侈品,有钱有肉票还不一定能买到。这些香肠都是张扬老妈通过内部渠道托人买到的。   还是市场里不常见的鱼肠呢。   “再给我一根吧,你看它多可怜。”田果一下一下摸着黑狗的小脑袋。   黑狗感觉到她的友善,嘴里发出“呜,呜”的低叫声,毛茸茸的脑袋在她手心噌啊噌。   “喂,快点走吧!”张扬对狗无感,“刚才不是还着急去田里吗,怕有小偷,现在怎么又不着急了?”   说的也是,田果依依不舍地站起身来,黑狗看出她要走,脑袋噌她的腿。   哎,张扬叹口气,从包里掏出另一根香肠递给田果,“这是最后一根了,赶紧喂吧,喂完好走,我可不想因为这种事挨批评,磨叽!”   “我叫你大黑吧。”把香肠掰成四小段放在地上,田果摸摸黑狗的脑袋,“乖乖在这吃,吃完了就赶紧回家,我们很忙,就不陪你喽。”   张扬站在一旁频翻白眼,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还以为田果正跟小孩子说话,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麦子地里骤然响起一声呵斥:“喂,站住!”   一个黑影从地里快速闪过,身后紧跟一个人。   “喂,站住,小偷!”后面那人大声喊道。   “快,张扬,抄家伙!”田果想也没想举着铁锹朝着前面那个黑影冲了过去。   张扬犹豫了一阵,想把田果拉回来已经晚了,“哎呀,真麻烦!”他嘟囔了一句,扛着铁锹也跑过了过去。   大黑呼呼吃完香肠,“汪汪”狂吠也跟着跑了过去。   两人一狗,在暗绿暗绿的麦子地里形成一道奇异的风景线。   因为角度正合适,田果跑过去时正好跟那道黑影迎面相碰。是一个男人,手里拿着一把镰刀。   “闪开!”男人凶巴巴的。   “闪你个头啊!”田果冷笑,举起铁锹朝他脑袋劈去。   当然,田果只是吓唬吓唬他,缴qiang就不杀。万一真劈坏了,田果倒成没理的一方。   “哎呦!”男人吓得捂住脑袋,没想这个瘦高挑的女人还挺厉害。   城里娘们就是猛!   “汪——汪——”大黑也冲了上去,扑上去咬男人的衣袖。   “啊!”男人一声惨叫,手里的镰刀掉在地上。   这时,身后那团呼叫的黑影也赶了过来,是一个穿着海魂衫身材高大消瘦的年轻人。一把将小贼的衣领揪住,喘息间他愤怒道:“游手好闲偷东西就算了,居然还敢打人!就是你这样的毒瘤拖累了我们社会向前发展!不要脸!”   不算成熟的声音,义愤填膺起来倒有几分像模像样的领导范儿。   然后更多的人向这边赶来,刚才那几声动静太大,把正在队里值班的吴叔都喊来了。手电筒光亮在夜色中晃晃悠悠,田地瞬间变得热闹。   “是男贼还是女贼?”   “不知道啊!”   “谁抓住的。”   “几个城里来的娃娃。”   “哎呀,孙二壮,怎么又是你!”看清小偷的模样后,吴叔气得咬牙切齿,用手打他的脑袋,恨铁不成钢,“刚出来就偷,刚出来就偷,你爹你娘都老实得连个屁不敢放,咋就生出你这么个偷鸡摸狗的东西,丢人,丢人啊!今天我就替你苦命的爹娘教育教育你!”   吴叔是真气坏了,打的孙二状嗷嗷叫唤。   “吴叔,您别再打他了。”这时,那个穿海魂衫的青年伸手拦住吴叔的“家法教育”,严肃地说:“他虽然犯了错,但也是有独立人格的人,您在这里打他,只是简单的施暴,并不能真正令他改过自新,何况这也是一种犯法行为,我们应该把他送到派出所去,让他在那里接受改过自新的教育。”   噗!   张扬没忍住,捂嘴笑出了声。   田果也挺想笑的,长久以来她以为只有董桂花那种更年期提前的老干部才能说出这么头头是道充满正义感的话呢。   “哎呀,还是这个娃娃说的有道理,不愧是城里来读过书的,就是比我们这帮没文化的强。”吴叔觉得海魂衫说的很有道理,挥挥手让几个村民把孙二壮扭送去了派出所。然后对田果三人说:“今天真是谢谢你们嘞,尤其是你这个小丫头。孙二庄当时拿着刀,你不怕他伤了你?”   现在想来是有点怕,亏了那个孙二壮只是贼眉鼠眼的小偷,万一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亡命徒,就凭她那两下子根本就不是对手。   田果也不知道说什么,谦虚地捋捋头发,淡淡一笑,“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就冲上去了。”   “你好,女中豪杰,很高兴认识你,我叫何为民。”海魂衫青年向她热情地伸过一只手。“我觉得你刚才的表现非常勇敢,让人钦佩,来,咱们认识一下吧。”   田果犹豫了一阵,刚要把手伸过去,张扬抢先一步把手跟何为民握在一起,似笑非笑道:“你好,班干部,她的名字叫雷/锋。”   ☆、第020章   “咦,你怎么知道我是班干部?”何为民没听出张扬话里的揶揄,脸上笑得很真诚。“我是xx大学建筑系大二的学生,不知道你们来自哪里?是大学生还是在厂工人?瞅年纪也不大,咱们应该是同龄人。”   虽然与张扬握着手,但何为民的眼睛一直盯着田果瞧。   张扬翻了个白眼儿,觉得这人二了吧唧的。   “不好意思啊,何同学,我们还要去菜地值班,今天的事也不算什么大事,举手之劳而已,不用费心挂念,赶紧去干活吧,咱们有时间再聊。”松开何为民的手,张扬拽着田果的胳膊往前走。   “喂,同志,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何为民追上来。   张扬心想你是要问我的名字吗?醉翁之意不在酒,以为我看不出来?   田果从来没见过何为民这样的青年,怎么说呢,仿佛是从教科书里走出来,说话办事一板一眼正经的很。仔细看着,他胸前衣服上还别着金光闪闪的团/徽。   “就告诉我一下名字不行吗?”何为民微皱眉头,搞不懂张扬和田果在想什么。   哎,田果一叹气,心想何为民是典型的一根筋,不告诉他名字,今天谁也走不了。抬手把张扬扒拉到一边,田果友好地伸出一只手:“你好,何同学,我叫米田果,很高兴认识你。”   “你好!”何为民转眼就笑眯眯的。   张扬冷哼一声,报上自己的名字后,特别不耐烦地说:“这回我们可以走了吧,班干部同学。”   风吹草动,夜色微凉。   “喂,你刚才干嘛那样说人家。”到了菜地,田果才开始找张扬算账,两个各自搬了一把旧马扎,坐在菜地边,“一个名字而已,至于不告诉他么。”   “至于。”张扬小嘴紧抿,白了田果一眼后,说:“你没看出来他脑子不正常?肯定平日里看书看得太多,把脑子看坏了!”   其实田果跟张扬的想法差不多,这人一旦正经过了头,身上就少了一股人情味儿,反而不敢让周围人亲近。   这么一想,田果庆幸此刻坐在自己身旁的人是张扬,虽然他胆小又自私,但起码思维正常——她的意思是能跟她正常交流的人。如果换成何为民同学,一口一段正经得不要不要的教科书语句,田果觉得今天晚上能牺牲在菜地里。   一宿平安无事,除了肚子有点饿,大黑定是没家的狗,一夜就这么趴在田果脚边呼呼睡觉。第二天天刚微亮,队里便来了三个人换走了田果和张扬。   往吴婶家走时,田果还担心吴婶如果不喜欢大黑该咋办?结果看到大黑第一眼,吴婶就喜欢不得了,跑去厨房掰了一个窝窝头放进“门旺”的食盆里。   都说狗护食,共用一个盆子容易打架。可门旺看到大黑一点也不欺生,摇动尾巴趴在一旁眼睛微眯着眼睛。   吴婶笑着说:“它那是高兴,原先俺家就有一只这样黑不溜溜的半大狗,可惜乡里除四害时,误吃了耗子药,哎,死的可惨了。”   常说“似是故人来”,这一刻看着大黑的门旺应该觉得“似是故狗来”吧。   大黑找到了新家让田果觉得欣慰,匆匆吃过吴婶准备的早点——一个白面馒头,一碟腌辣菜和一碗棒子粥,田果回屋休息了。   吴婶家的老公鸡还没打鸣,光线昏暗的屋子里其余姑娘还都躺在床上呼呼睡着觉。   困意传染,直到此时田果才觉得全身乏,脸也懒得洗,脱了衣服爬到床上,小毛毯一盖很快进入梦乡。   梦里,她在田间肆意奔跑,手里拿一顶缠着彩色丝带的宽沿草帽,追逐空中飞舞的蝴蝶与蜻蜓。   跑着跑着,身后忽然有人叫她。   “田果。”   “咦?焕然哥?你怎么来了?”   钮焕然一袭白衬衫蓝布裤站在一片绿油油的田地里,蝴蝶“呼”地一下冲他飞过去,田果也跑过去。   阳光下,焕然笑得灿烂,眼角眉梢绕着金色光线,晃得田果睁不开眼睛。   “我来看你啊。”他认真地说。   炯炯有神的双眸里似乎还藏着另外一种情绪。   那是什么呢?   田果似乎知道,又似乎不知道,然后她的脸颊就被一股温热粗糙的力量包围——啊!是焕然哥的手。   那与无数吨滚烫的钢水近在咫尺的大手。   田果的脸在一瞬间似乎也要化成一滩水。   他的大手还捧着她的脸,细细的摩挲。   难道,难道......   “焕然......”   “汪——汪——”   天煞的!田果睁开眼就看到大黑近在咫尺的狗脸,那么长,那么臭,关键它红红的舌头正在卖力舔她的脸......   “好臭,你不会刚吃完羊屎吧。”田果响起狗没有味觉,所以分不出香臭的传言。扒拉开它的大脑袋,起身开始穿衣服。已过午时,窗外阳光灿烂,一丝金线已映入屋中,又是一个春光明媚的好天气。   今天,吴婶带领其他姑娘去了村东边的白薯地,那儿离家远,所以中午就在二队食堂解决午饭了。   田果打着哈欠走出屋子时,吴家大门正虚掩着,她想许是二喜出门马虎,忘记关门了。   吴婶有两个闺女,好巧都是生在大年初一这天。家里觉得喜气,所以一个取名“大喜”,一个取名“二喜”。   如今大喜已经出嫁,在邻村生活,一周回一趟家。二喜比田果还小,却已经订了婚,婆家就是枣庄本地人。   那汉子叫“秦利生”,比二喜大几岁,皮肤黝黑,生的健壮,干起活来像一头小牛犊。   其实二喜对利生感觉一般。   “田果姐,跟你说句实在话吧,我对那利生就谈不上喜欢,可是我家没男人,大姐又嫁到外村,以后父母年纪大了,家里的田地和牲畜总要有人照应吧,利生能吃苦,对我也好,有时想想,哎算了,我娘说的对,踏踏实实的庄家汉子最可靠,城里的男人花花肠子太多,靠不住的。”   二喜告诉田果,一年前她跟城里来的一个灯泡厂小工好上了,当然是背着父母。那后生长得白净,文弱还是高中毕业,当时住在隔壁李叔家,一次劳动他晕倒在田里,是二喜熬了一碗祛暑汤药给他送了过去。   当时二喜没啥意思,但后生很感动,然后慢慢的,在后生的主动靠近下,两人就好上了。   “他挺可怜的,家人因为各种原因都不在世了,只有一位出了五服的表姑有时还来往。”虽然事情已过去了一年,但每当提起那位后生,二喜仍旧感慨万千,“他写字的可好,还读过很多书,回城后他给我写信,每写到最后都摘一些好诗句给我,有一个叫啥?印度的,叫,叫......”   “泰戈尔?”田果说。   “是的呢,就是他!一脸络腮白胡,我在城里书店见过他的相片。”   虽然从枣庄到四九城区不过几十公里的路,但在八十年代这仍是一段漫长的路程,半年后,二喜发现后生的来信越来越少,她写五六封,对方偶尔才回复一封,内容也少的可怜,显然是敷衍了事。   信中,后生不再向二喜描述自己的生活,字迹愈发凌乱,同时也不再抄诗歌给她,后来干脆就不再写信了。   “其实我知道他是啥意思,我把这事当初就告诉了我姐,我姐说,你个傻丫头,他那就是不想跟你联系了,你还惦记他干嘛?赶紧把心收回来,你今年也不小了,我像你这般大时,早跟你姐夫订了婚,你也抓紧时间吧,不然村里的好汉子都让别家姑娘挑没了。”   尽管二喜心里什么都明白,但小丫头执拗的很,她对田果说:“不想联系就不想联系,但我得要个明确答复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了了之,我们农村人实在脾气倔,凡事都得要个准话,模棱两可的事情最烦人。”   然后二喜就背上行囊坐车去了城里的灯泡厂。   离厂子门口还有十几米远就看到后生与一位年轻姑娘骑着自行车一路说说笑笑的进厂。   “张胜强!”二喜叫了他一声。   听到二喜的声音,张胜强差点没从自行车上栽下来。   提起这事,二喜还笑,是真发自内心的那种笑,但有没有觉得心酸田果就不得而知了。估计有吧,田果只能猜测。   “你,你咋来了?”张胜强似乎真的吓坏了,说话都利索。   跟他一起的那名年轻女孩跟着走过来,上下扫一眼农村人打扮的二喜,问:“强子,她是谁啊?”   张胜强无语,只得看着二喜,初春的天气,脑门子上却起了一层汗。   二喜说当时她就心软了,看着那女孩说:“你好,我叫二喜,是他在农村的表妹。”   一听是“表妹”,女孩脸色稍缓和,对二喜的态度也温柔起来,“既然是表妹,那就进厂聊吧,我叫吴佳佳,是你表哥的......”   “佳佳,你先进厂,我有话跟我......表妹说。”张胜强说。   “别介,强子,你表妹来城里一趟不容易,咱们好歹请人家吃一顿饭吧。”吴佳佳说。   二喜后来回忆起这段,一点恨意都没有,“田果姐,不管你信不信,我挺喜欢那个叫吴佳佳的女孩,她不嫌弃我是农村来的,还说要先带着我去厂里吃早点,晚上下了班还要带我去附近商场转转呢。”   正是因为吴佳佳的热情,二喜终于没说出她与张胜强的关系。   吴佳佳给二喜买了两根油条和一个炸糕后,就进厂了。   厂子外,张胜强脸色很臭,语气也冷冷的。“你到底要干啥?!”   “没想干啥,就是过来看看你。”二喜坐在花坛边,悠悠吃着炸糕。   炸糕的馅儿是桂花蜜拌着红豆做成,香甜香甜,但二喜心里很苦,越吃越苦。   “看我干啥?!”张胜强语气强硬起来。   “看你过得好不好。”   “我过得很好,我要结婚了。”   “跟吴佳佳?”   “对,吴佳佳,她是车间主任的女儿,我们已经恋爱两个月,明天订婚,懂了吗?”   “懂了。”二喜把没吃完的半个炸糕放进包里,站起身抹了两下嘴,又把另外一个行囊塞进张胜强手里,“这是去年新打下的玉米,好吃着嘞,我给你带了五斤过来,一会儿别忘记给佳佳,你放心,这是我最后一次来找你,看你过得很好,又娶了好人家的闺女,心里就踏实了,张胜强,你对我咋样,我已经不在乎了,但从今往后,你要对吴佳佳好,她是个好姑娘。”   ☆、第021章   田果从大缸里舀了一勺凉水站在院子里开始刷牙。   吴家门扉虚掩,周围又静得很,外头本是悄悄的对话断断续续飘进田果竖起老高的耳朵里。   不赖她偷听,谁叫耳朵灵光好使嘞。   门外是二喜和利生。   别看利生长得五大三粗典型糙汉子模样,可说起话来,尤其跟二喜说话时声音低微的不得了,仿佛耗子遇见了猫。   “咋?你不想跟俺结婚了?”门外,利生嗓门忽然调高。   “哎呀,你小点声!”二喜生怕被谁听见,捶了利生肩头一拳,语气强硬道:“我都跟你定亲咋能不结婚,只是想把婚期延后半年。”   “好端端的为啥要延后呢?”利生焦急又委屈。   二喜沉默了一阵才说:“昨天于婶家闺女从县城里回来,说县里一所学校开办了会计夜校班,我想去学一个嘞。”   一听原因是这个,利生终于不再像刚才那般紧张,他道:“学知识是好事,我支持你,但是学会计跟结婚不冲突啊,等下个月结完婚我送你去县城嘞。”   “哎呀,人家学校这个月底就开课了。”二喜烦躁起来。   利生赶忙安慰:“那,那你先去上课,等下个月结婚前我在去县城接你回家就是嘞。”   “就非得下个月结婚?”   “那聘礼都下过了,全村人知道的事,咋好反悔嘞!”   田果心想完了,利生说了一句错话。   果然,听到利生语气急茬茬的,二喜冷笑道:“秦利生,你是怕被全村人笑话,还是心疼你家那些个不值钱的彩礼?”   “不值钱?”利生真急了,愤怒道:“吴二喜,你知道我家为了聘你,花了多少钱嘞。”   “多少钱?”   估计二喜冷冷的模样让利生胆怯了,这位糙汉子终于明白过来自己刚才说错了啥。“二喜,俺不是心疼钱,给你花多少钱俺都不在乎,你也知道俺家就我一个儿子,岁数又是这般大,又找了你这样的好姑娘,俺娘俺爹都盼着你早日过门,给俺家生一个大胖孙子呢。”   “哎呀,秦利生你瞎说啥呢!”二喜羞得跺脚。   利生傻乎乎的:“俺又说错啥了,成亲后就是要生娃的么。俺都想好了,在不违反计生规定的前提下,生两个娃,你放心,二喜,我不重男轻女,虽然俺爹娘希望你生儿子,但你生闺女俺也不在乎的。俺就是喜欢你嘞。”   唔......田果没想到模样老实的秦利生居然是一个撩妹高手。这大实话说的,一口一个生娃,一口一个喜欢,让生于新世纪的田果听来都不禁脸红心跳。   好苏。   田果心都酥了,何况当事人吴二喜。   不过二喜更愿意把刚才那番肺腑之言当成“调戏”。   “闭嘴,闭嘴,秦利生!”二喜羞的声音都变了,跑回来用力关上自家屋门。   门外,利生还在奋力表白:“二喜,不管你是咋想的,反正下个月你是做定俺老婆嘞,至于学会计的事,俺支持你。”   二喜没说话,透着门缝看利生。   似乎知道她就站在门里细细听着,利生又道:“你放心,俺会对你好,结婚后,俺不会让你吃一点苦,凡事都有俺罩着你,俺爹俺娘俺姐都不会欺负你。你,你,想去干啥就去干啥,读书读会计,就是上大学俺都不拦着。”   二喜还是没说话,但是从她微微颤抖的小身体,似乎看得出她很是触动。   “那你忙吧,俺先走了,明天俺跟俺姐夫进县城,你要是想学会计,就跟我们一起坐车走......好了,俺走了。”   过了一会儿,声音悠悠从稍远的地方传来:“俺真的走了,你出来吧。”   噗!田果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   二喜吓了一跳,转过头看见田果顿时满脸羞通红,“田果姐,你咋这样呢,偷听俺们说话!”   田果赶紧摆手解释:“别急别急,其实我也没听见多少,就一个小尾巴而已。”   二喜脸更红了,全部对话最精华的部分就是刚才那段小尾巴。没法做人了!二喜捂脸跑进了屋,田果一直目送她,直到二喜“哐当”一声关上屋门,田果才笑呵呵地问:“新娘子,咱们什么时候开午饭?姐姐都饿的不行啦。”   中午,二喜磨蹭了半天才从闺房走出来给田果做饭,其实她不想出来的,无奈田果说如果不给饭吃,就自己做。   二喜怕田果把自己家厨房烧了,嚅嗫了一阵才挑开门帘走出来。   厨房里,二喜给田果做了手擀面,快出锅时,还从鸡窝掏出一个新下的鸡蛋磕进面锅里。   自从来到农村田果上顿下顿主食全吃窝窝头,终于看见白面恨不得一头扎进面堆里。   “谢谢啊,二喜。”田果坐在一旁看着滚滚开的面锅,眼睛弯成了月牙。   二喜白了她一眼,劲劲地拧开油锅又做了一碗酱油茄子卤。做好后,面条和鸡蛋也煮熟了,小笊篱下水一抄,面条根根劲道,顺时针盘成一卷放进白瓷碗,往田果面前一放,冷冷地道:“吃吧,完了赶紧去干活。”   “嗯嗯。”田果知道小丫头为啥事生气,呼呼吃两口面,故意捉弄她道:“哎,这面配这卤真是绝了,二喜,就你这手艺若是到了城里绝对能开一家饭馆,利生真是有福气。”   “哎呀,田果姐!”二喜恼羞成怒,抓了一把面米分在手吓唬田果,“你要是再胡说,我就把面米分扔你脸上了。”   田果心想面米分那么贵你舍得吗?   不过,也没再逗她,而是服软道:“不说了,好好吃饭。”   其实二喜也想找人谈谈,她读完初中才参加工作,这在农村来尤其是农村里生活的女孩子来说是难得可贵的高学历。   也许是高处不胜寒,二喜长大后觉得跟村里人越来越没话讲,所谓思想境界不同。   就拿结婚这事讲,村里的姑娘大都十□□就聘了人家,二十出头就当妈是普遍现象,然而再跟田果这些城里女工接触了一段时间后,她暮然发现原来女人在年轻时除了结婚生娃,还可以做很多事。比如读书啊,工作啊,她们大都二十三四岁才开始考虑结婚的事,有一次家里接待过一批城里大学生,有一位看起来貌不惊人的女孩居然是博士。   而博士说了,她以后还要出国留学,去法国英国美国意大利,反正好多好多的地方,所以结婚的事不到三十肯定不考虑。   当时周围人都觉得博士脑子有病,知识学太多把脑子弄坏了,然而二喜心里却又那么一点点羡慕。   不为别的,就为女博士那一口对自己生活说了算的气魄。爱谁谁,我的生活我做主。   “田果姐。”   “嗯?”   二喜扒拉着碗里早已凉透的面条,“你......有男人么?”   田果笑笑:“还没有。咋啦?”   “那你着急不?”   “这有啥可着急的,该来的总会来,着急也没用。”   尽管田果跟那些女工同样来自城里,但二喜总觉得田果跟她们有那么一点点不一样,具体是哪里不一样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她很洒脱,像个男人似的,心眼宽敞胆子还大,昨天麦子地里用追小偷就是最好的证明。   若是其他姑娘估计早吓坏了。   “田果姐,你有喜欢的人不?”二喜问。   “有啊。”   “是谁?!”   “我姥姥。”茄子卤真好吃,田果吧唧吧唧嘴。   二喜怒,“姐,我问的是男人!”   男人啊,当然有——尼古拉斯凯奇,乔治克吕尼,汤姆克鲁斯,莱昂纳多,抖森,李易峰,小岳岳,宋小宝......   “暂时,还没有。”好奇怪,田果脑子里忽然蹦出钮焕然的脸。   二喜眼睛很毒,总觉得田果说了假话,“真的没有?”   “嗯,没有。”田果重重地说,然后低下头继续吃面。   吃过午饭,田果负责刷碗,而二喜端着玉米渣滓拌着野菜合成的饲料去自家鸡舍喂鸡去了。   院子里静悄悄,阳光落在地面似乎有了声响。   田果刚把碗刷好,一个一个摆进碗橱里,院子外忽然有人轻巧门扉。   “谁啊?”田果跑出去先隔着大门门缝往外看。   窄窄的缝隙里,先是看到一条洗旧的蓝布裤子,然后是一件涤确良白衬衫。小风一吹,衬衫一角飞起,露出里面蓝红条纹的无袖背心。   再往上看,田果就对上了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院外的人也看见了她,轻扬的眉目一挑。   “焕然哥?”田果赶紧把门打开,语气惊喜,“你怎么来了?”   “厂里任务,下乡劳动。”赶了一上午的路,焕然此刻腰酸背痛,他被分到了三队,匆匆吃过饭就一路打听来到了这里。   也不知道为什么着急,但心里就是很想见到米田果。   “能进去吗?”他问。   “能啊。”田果把他让进来。   焕然懂礼貌,知道进了别人家院子眼睛不能瞎寻摸,挑了一块阴凉地停下脚步,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看了田果一阵,忽而一笑:“在农村没少干活吧,脸都晒黑了。”   ☆、第022章   田果从屋里搬了一把马扎儿出来递给钮焕然。“坐着歇会吧,你喝茶还是冰糖水?”   “哟,这里还有冰糖?”焕然很惊讶,刚吃过午饭,他身体懒懒的,坐在马扎儿上,摸摸大黑狗圆圆的脑袋。   “冰糖是我从家带的,分了吴婶一半,剩下那一半也快喝完了。姥姥说那东西防暑又补充体力,刚开始不信,现在我信了。你下午还要劳动,喝点冰糖水好。”   “瞧你,都快把冰糖说成灵丹妙药了。”就是焕然想喝茶此刻也不好意思提了,对田果笑笑,“那就冰糖水吧,多兑点凉水。”   中午咸菜吃多了再加上被暮春午后日头一晒,焕然嗓子还真觉冒了烟,正咕咚咕咚大口喝水,二喜挎着个小篮子推门走了进来。   “呀,你谁啊?”看见焕然独自一人坐在院里,二喜吓了一跳。   “你好。”焕然不急不慢地站起来,正自我介绍,田果从厨房里跑出来,道:“二喜,给你介绍一下,真是焕然哥,跟我住同一条胡同。”   一听是田果的邻居,二喜放心下来,上上下下扫了焕然一眼,想这位后生长得还挺好看。个头跟她家利生差不多,但一看就是城里人,皮肤稍黑,穿的利落干净,五官俊朗,尤其那双眼睛生的最好,炯炯有神,看人时也不躲着,坦坦荡荡地看着你,哪像她家利生嘞,跟谁说话眼睛总往地上瞅,跟做了亏心似的。   “那你坐这儿跟田果姐聊吧。”二喜让了让,然后提着小篮子进了厨房。刚才老母鸡下了一窝鸡蛋,她得把好的挑出来给姐拿去。   焕然看着她,过了会儿问田果:“她就是吴二喜?”   “咦?你认得她?”   焕然仰头一笑:“我就住在秦利生家。”   正说着,门外响起利生小心翼翼地声音,听着像特务接头:“焕然哥,你在这儿不?”   “在呢。”焕然应一声,等了一会儿不见利生进来,诧异道:“咦,他怎么不进来呢?”以为是对方没听见,所以,又喊了一嗓子:“我在呢,利生,进来吧。”   焕然想这里是利生未婚妻家,进进出出应该没啥问题吧,然而利生依旧没进来。   咋回事?焕然丈二摸不着头脑,把碗递给田果,却见她笑得神秘。焕然多聪明,一眼就看出了端倪,“你知道原因,对吧?”   田果低头一笑,目光扫一眼厨房。   “噢。”焕然明了地点点头,想起中午在利生家吃饭时,村里一个小青年笑话利生怕老婆。二喜不管骂什么,他都连个屁不敢放。结果利生不急不脑,低头喝一口粥,淡淡道:“你们这些小孩懂啥,我不是怕她,是好男不跟女斗嘞。”   利生来找焕然是为了下午去田里劳动的事。   两人迎着太阳刚走了几米远,身后二喜忽然一声吼:“秦利生!”   利生吓得一哆嗦,焕然瞅着他差点笑出了声。   “干,干啥。”利生看着二喜结结巴巴,心想自己又做错啥了。   二喜俏眉倒竖,没说话已露怒容三分。焕然看着这位厉害的农村姑娘,虽然也见过不少美女,但焕然觉得二喜身上有一股城里姑娘少有的粗粝劲儿,二喜就像阳光下饱满的玉米粒,美不过娇滴滴的水仙,但看着让人舒服。   即使厉害起来也不让人讨厌,还有点俏皮可爱。   焕然忽然想起了米田果小时候——   被临街一男孩故意揉乱了头发,愣是抄起棍棒打进人家,若不是那家大人下班回来,田果能把人家砸烂了。   看利生吓得直冒冷汗,二喜态度缓和一些,把手里篮子放进他怀里,道:“这是给俺姐挑出的新鸡蛋,明天你给她送过去,她刚生了娃,身子虚的很,你告诉她出了月子也不能着凉,被子要铺厚些,不然容易坐下病。还有,跟俺姐夫说让他平日里勤快点,俺姐生娃不容易,让他心里知道疼人,别总一心扑在工作上。”   “嗯,还有别的没?”利生问。   二喜想了想,说:“估计下周吧,或者下下周,天气若好,俺跟俺娘就去看她。”   “嗯,知道嘞。”利生抱着一篮子鸡蛋,就像抱着一个炸药包,生怕摔了。   “咦——”二喜的目光忽然落在利生脏兮兮的外衣上,“你衣服咋这脏呐?哪里弄得泥?刚从狗窝爬出来啊!”   焕然哑然失笑,虽然二喜这话说得让利生很没自尊,但若放在夫妻间,也算是一种打情骂俏吧,就是力度大了点。   利生嚅嗫,像个受气的小媳妇。“不,不,不是嘞,四嘎子家中午垒猪圈,让我过去帮忙嘞。”   二喜气,愤愤道:“他家五个儿子,各个身强力壮,垒个猪圈干啥让你去?欺负人咋的!”   哎!焕然与利生同时叹气,想女人永远不明白哥们在男人一生中的重要性。   “就是一个猪圈,几块砖垒上也不费力气,那个......四嘎子人不小气,临走时,还送了我两瓶啤酒喝嘞。”利生的意思是,他并没吃亏。   不想这话却更加激怒二喜。   “瞧你那点出息,两瓶啤酒就把你收买了?若是以后他给你四瓶啤酒,是不是你能把家里新生的小猪仔都给了他?”   利生无语,低下头保持沉默,他知道此刻无论自己说什么都是错的。   焕然有点看不下去了,就说二喜厉害起来的样子不丑,但也不能只欺负利生一个人。他又没做错什么。   轻咳一声,焕然眯起眼睛看二喜,道:“他衣服脏了,你帮他洗洗不就得了。”   “我凭啥帮他洗?”   “你是他老婆啊,举手之劳的事嘛。”焕然笑眯眯的,不理会偷偷拽他袖子的利生。   二喜脸腾地就红了,有时路过田间地头也有嘴贫的小青年称她是“利生屋里的”,但只要二喜那眼睛一瞪,那帮人立马做鸟兽散。所以就给二喜造成了一种错觉,她眼神很犀利,男人女人都怕她。   然而面对笑眯眯好不胆怯的焕然,二喜瞬间心虚了一半。   城里来的后生果然奸猾得厉害,二喜明白自个斗不过焕然,狠狠躲一下脚,冲利生咬牙说了句:“回头再找你算账。”然后转身一路小碎步回了家。   哎,利生叹气,指责焕然:“哥,你可给俺惹大麻烦了。”   “不至于吧?”   利生摇摇头,已经懒得说话。焕然捅出的篓子肯定是他去补了。一路无语望天,扫眉搭眼没精神得很。   焕然觉得有必要调节一下尴尬局面,就笑着说:“利生,你媳妇是不是‘大姨妈’来了?”   “‘大姨妈’是啥?”   “‘大姨妈’就是女人每个月都来的那个东西。”   利生还是没听懂,阳光下一脸茫然:“女人每个月都来啥?哥,我咋听不懂你说话呢。”   焕然叹气,没想到都八十年代了,生/理卫生知识在我国农村普及程度竟然还落后到如此地步,轻咳一声,换了个话题。   “利生,二喜脾气这么差,你忍得了么。”   “忍得了。”利生重重地说,走出两步,忽而低头憨笑道:“你别看她平日里厉害,疼起人来时也可温柔着嘞。瞧,俺这一身从头到脚都是她给俺做的,村里男人见了,没有一个不羡慕俺的。”   焕然点点头,扫一眼利生深蓝布褂和灰裤子,视线最后落在那一双黑布白底儿的布鞋上,嗯,手艺确实不错。   “利生,你特喜欢二喜吧。”   “嘿嘿。”利生不应,只傻乎乎地笑。   焕然一笑了,拿出经验之谈教授道,“利生,作为男人,你得强硬一点,男人是山,女人是水,你得让水围着你走。”   “啥意思?”利生没听懂。   焕然道:“该强硬的时候你得强硬起来,她若是无理取闹,你就——”做了一个猛虎扑食的动作。   这是焕然躲在工友家看美国片学的。   电影里的男人都这样——只要女友不听话,他们就扑上去,然后......就那样了呗。   “那咋行呢!”利生却理解错了,“哥,我平生最看不上打女人的男人,你说女人这一辈子多辛苦,又劳动又得生孩子带孩子,无怨无悔的,男人若是不珍惜,伸手还打人,就,就太不要脸嘞!”   “我没让你打她......”焕然无语。   利生纳闷:“不是打她?那——”学着焕然的样子,“啥意思?”   焕然想,自己还是不说了吧,万一适得其反,利生后半辈子的幸福就葬送在他手里了。   *****   三队劳动的麦子地跟二队挨着。   田果发现无论自己在哪儿劳动,只要一抬头就能在不远处看见钮焕然。   他戴着大草帽,肩抗大锄头像个农村小伙快速穿行在绿油油的天地间。有时会跑过来管她要一口冰糖水喝,有时则趁她不注意,会突然拿出手里藏得绿螳螂吓唬她。   一般这时田果不叫,倒是二喜叫得很欢。   完全搞错了对象好吗?   “喂,小果儿,我草帽绳子开了,帮我系一下。”有一天上午,钮焕然沿着地头走过来说。   脚步有点歪,差点踩到地里的麦子。   二喜瞅见了,失心疯一样地大叫起来:“哎呀你的脚!要是踩坏了我家小苗,一会儿我去村部告诉吴叔,让他扣你工分!”   焕然没说话,心想你让他扣一个试试,到时候别管我翻脸不认人。大长腿一迈,绕过新长出的小苗走到田果跟前。   “田果姐,好好教育一下你家男人。”见焕然并不怕,二喜转头“攻击”田果。你俩不是发小吗,他欺负我,我就欺负你,看你咋办。   呵,田果怕这个?她嘴角带笑,冲钮焕然挑挑眉。焕然心里咯噔一下,就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只听田果用略带遗憾地口吻说道:“谁是我男人?焕然哥吗?哎,二喜不是我说你,你这眼神也太拙了,焕然哥哪里能是我的男人,如果他真是,呵呵,睡到半夜我都能笑醒。”   田果指尖微凉,触在钮焕然微微发烫的脸颊,就像冰碰到了火,她觉得有点温暖,而他是心里舒坦。   ☆、第023章   其实焕然心里明白,二喜就是在报复。自从他住进利生家,利生的变化有目共睹,往常二喜说啥就是啥,利生连个屁也不敢放,如今却在焕然的“□□”下,渐渐生出几丝厉害的男儿本色。   就拿昨天中午说,利生给二喜家送白面,面袋子脏,弄了他一身白花花的细面,二喜看不过去,觉得他这样邋里邋遢站在自家爹娘面前丢了面子,就数落了利生几句,若是往常,利生顶多憨笑两声不与她计较,今日却不同,面色阴沉眉头紧锁,回身给了二喜一句:“看不过拉到,俺就这样嘞。”   然后在众人目瞪口呆中,利生昂首挺胸离开了。   麦子地里,二喜一脸愤怒,焕然只觉得想笑,田果帮他系草帽时,故意逗二喜道:“二喜,利生的衣服你帮他洗洗呗。”   “凭啥让我洗,他自己没手啊。”麦子地里蹦出一直螳螂,二喜一锄头下去将它砍成半截。   焕然顶她的火,道:“那你也有手,平日里干重活怎么总让利生做?”   “他自己乐意!”二喜瞪起眼睛。   “他为啥乐意,你想过不?”   二喜脸红,她怎么不知道?周围人当然也知道,麦子地里一时哄笑起来,一个不嫌事大的小青年还俏皮地吹了声口哨。   利生站得远,只觉得二队麦子地里欢声笑语,主角似乎是他媳妇儿和钮焕然。   “你们说啥嘞?”他嚷了一嗓子。   焕然道:“说你找了一个好媳妇。”   利生憨憨地摸了摸头,刚要说一句“可不是”,却见二喜匆忙站起身在众人笑声中往麦子地外走,头垂得很低。   这是生气了还是生气了?   田果皱眉,生怕玩笑开大了给利生惹麻烦,二喜性子暴,万一惹急了回家闹着退亲可就麻烦了。   “少说两句吧。”她低声数落焕然。   焕然撇撇嘴,不以为然道:“你以为二喜离得开利生?看着吧,两人下个月这婚是结定了,咱们就等着吃喜糖。”   他们俩在地里正说着话,不远处的泥土道上,一个身穿海魂衫的男孩冲这边挥手喊道:“米田果同志!”   “何为民同学?”田果意外。想他们那帮大学生昨天不都回城了,今天怎么还在这儿?   阳光下,何为民笑呵呵的,一只大手还在半空中挥来挥去:“米同志,麻烦过来一下,我有话对你说。”   “等一下!”田果绕过麦子上了泥土道。焕然站在地里想了想,也跟着走了过去,手里捏着锄头。   田果回头看他一眼,诧异:“你怎么也跟过来了?”   焕然瞥她一眼,淡淡道:“别往脸上贴金,我只是去个厕所。”   厕所里满额,里面臭烘烘的很,焕然受不了,走出来蹲在外面一处阴凉地里等,朝前边望过去正看到田果提笔在一个小本子上写了什么,然后本子和笔都递给了何为民。   嘛意思?   麦子地边,何为民看着田果写给他的联系方式,笑得眼睛微微眯起,“这下好了,昨天走得急,忘了管你要联系方式,幸好我家有个亲戚今天来这里办事,我就跟他一起过来了。”   原来是这样。田果很感动,想何为民这孩子真实在。“何同学,有时间去南城玩,如果想剪头发就来找我。”   “嗯。”何为民重重点头,看着田果晒得红彤彤的脸庞问:“米同志,回京城后,我能给你写信吗?”   写信?做笔友?田果想了想,然后点头:“行吧。”   其实这几日田果一直在思索报个夜校啥的,何为民是名校学生,自己以后考试若遇到不会的问题,可以向他直接请教。   “太好了!”见到田果没拒绝,何为民高兴地合不拢嘴,一口大白牙露出来。   钮焕然把脑袋扭到另一侧,低声嘟囔了句:“傻x!”   何为民又跟田果唠了半天才依依不舍地离去。反正在焕然看来,何为民是依依不舍。   “他刚才让你写什么?”从厕所出来,焕然晃悠到田果身边。其实他猜到田果肯定给何为民写了联系方式,但还是忍不住问。   日头太烈,田果擦把汗道:“没什么。”   “呦,秘密啊。”   她听出他话里酸酸的味道,忽然觉得很受用,“想知道?”   焕然冷笑:“我知道那个干什么,跟我有关系吗?”   “是啊,既然没关系那你还问,赶紧干活去吧。”田果拐了弯,朝二队麦子地走去。身后,焕然把草帽摘下来当扇子“呼呼”扇着自己的脸。   一身的臭汗,这天气也忒热了。   周末,村里来了一支露天电影播放队,据说是四九城一家大影院派来的,设备虽简陋,但不要票钱。播放的电影有国产也有国外,地点就选在枣庄大队广场。   那里有一个大影背,正好可以当宽荧幕。   电影队准备在村里待三天,老早村里喇叭就开始为电影做宣传。“各队,各位村民都注意下啊,下面播送一个好消息,城里来了一支电影播放队......”   田果站在地里仔细听了一下,每天晚上七点天黑后就开始播放电影,老的新的,国产的国外的都有,一晚上播放三部。   “今天晚上播放的电影是《大篷车》、《小花》还有《芙蓉镇》。”   喇叭里,吴叔的烟枪嗓刚播完电影名字,田地里立刻一阵骚动。大家农活也不干了,围在一起热烈地讨论着电影。   “哎呀,有《小花》,据说女主角可漂亮了。”   “是刘晓庆不?”   “不是她,是陈冲,但《芙蓉镇》的女主角是她。”   “男主角是谁?”   “不知道,好像叫什么文。”   那个年代,别说是农村,就是在城市里若想看一部电影都不同意。四九城里,田果知道的只有五家电影院。   就在她愣神的时候,身旁已有不少村民开始跑出田地,四下奔逃的样子跟遇见飞机轰炸似的。   二喜锄头仍在地里,也跑了。   “干嘛去啊?!”田果冲她的背影喊。   “去占地方!”二喜头也不回。   ......田果无语,转过头望向三队麦子地时,正听到利生问焕然:“哥,咱晚上也去看电影吧。”   “行。”   一听到“行”,利生也拔腿就跑,边跑边呼喊二喜:“你别回家啦,赶紧去队里占地方,我去拿板凳!”   听说枣庄有免费电影看,下午十里八村的乡民都赶来了。村子口一溜驴车,吴叔跟四嘎子一帮人正指挥外乡来的人将驴车停到路旁边。   “哎呀,真是没见过世面,就几部电影让你们连农活都不干了?”突然增大工作量让吴叔很生气。这一片十里八乡住的也都是沾亲带故的人,所以吴叔的念叨只让周围憨笑起来。   “老吴,我们也不想耽搁农活,但娃娃长这么大还没看过电影是啥嘞。”一位外乡大叔说。   “哎呀,别说是小娃娃,就是我长这么大也没见过电影这东西嘞,听说里面的人会动,跟皮影戏似的,哎你们说里面的人是不是真的?”又一位大叔接话道。   这时,他俩拉的驴子在进村口的泥土地上很不客气地拉了两泡屎。吴叔生气,一人给他们一下子,数落道:“管他们是个啥,先把你家驴子的粪弄走,要是再把屎拉到村口,晚上就不让你家看嘞。”   晚上,大队广场挤满熙熙攘攘的看电影和搞对象的人群。   当然也有搞暧昧的。   这次进村,跟田果住在一起的几位姑娘都被男人盯上了。有时晚上躺在床上,几位姑娘还互相分析追求者的实力。   “还是在钢铁厂工作好,粮票给的多,据说每月还有香油票。”   “那也得分工种,在地里跟你搭讪的那个比猴子还瘦,估计是干文职的吧?”   “其实灯泡厂也不错啊,以后家里用灯泡就不用花钱了。”   “据说灯泡厂每月都发带鱼......”   感觉大家不是找对象而是长期饭票,但那个年代就是这样,吃饱饭,吃好饭,过上好日子,比什么都强,况且能在这种国有大企业工作的人,直观感觉就不会太差,起码形象能力都得过关,走在人群里得步步生风。   张扬也看上一位姑娘,是一所幼儿园老师,人长很甜,个头中等身材苗条。   当时张扬还问过田果意见。某天,两人跟做贼似的站在一棵老槐树边上,望着面前一片绿油油的菜地,张扬一伸手:“喏,就是那个,穿蓝布衣,带花格头巾的。”   距离略远,田果伸长脖子看了看,没看清长相,但站在一群姑娘里,气质很显眼。田果把“还行”改成了“不错”,并夸赞张扬有眼光。她一直以为小受都喜欢五大三粗的女汉子呢。原来也爱窈窕淑女。   “那当然!”张扬美滋滋的。   可仅仅过去两天,张扬就扫眉搭眼告诉田果,人家姑娘拒绝了。“她说,我们还是做互帮互助的好同志吧。”   后来他们才知道,这位花格头巾姑娘爱上了钢铁厂一位炼钢车间的棒小伙。两人关系发展的很快,据说回城就见父母定亲。   哎,自古美女爱英雄,田果就说张扬生错了年代。   晚上播放的第一部电影是印度的《大篷车》。   夜色朦胧,周围一圈嗑瓜子声。隐隐还能听到“别这样,会被人看到的。”田果偷偷回过头,以为会看到什么劲爆场面,结果,只是一对男女借着夜色偷偷在篮筐掩映下拉手。   田果又扫了周围一圈,没看到钮焕然的身影。   《大篷车》最为经典的当属已成为小偷的男主角拉兹穿一身破旧衣服行走在孟买街头,歌唱《流浪者之歌》。   当欢快的音乐响起时,周围一瞬安静,所有人都被异族美妙的音乐吸引。   田果正看得入神,衣袖忽然被人拉了拉。   “焕然哥?”   钮焕然的脸被黑白影像反射的光映得忽明忽暗,他蹲在地上,对田果说:“走,咱们出去转悠转悠。”   ☆、第024章   转悠就转悠去呗,田果没多想,猫腰跟着钮焕然走出大队广场。   “这电影你看过吗?”往出走时,焕然小声问。   “看过了。”   他惊讶:“是么,什么时候?”   重生前,田果在心里说,捂嘴笑一下,随口编了一个时间:“前年的事了。”   两人快走出大门时,正巧与张扬走了个照面,张扬手里提一个塑料袋,灯光昏暗,看不清里面装的什么,似乎是瓜子核桃之类的小零食。   “你要去哪儿?”张扬还记得钮焕然,问话时眼睛只瞅着田果。这几日劳动,钮焕然总在他们二队附近田间地头转悠,张扬觉得他没安好心。   “出去走走。”田果爽快地说。   “黑灯瞎火上外面多危险,小心有野狗!”张扬不放心,小眼瞥着钮焕然。其实他想说小心臭流氓。月黑风高正是臭流氓对女同志下手的好时机。   焕然注意到了,冲田果咧嘴一笑:“你怕野狗么?”   “不怕。”   “我也不怕,不过以防万一咱们得拿一个家伙防身。”说着,焕然走到拖拉机旁,瞅了一会儿从一堆工具中挑出一个半大铁锹,冲张扬挥了挥,淡笑道:“这家伙厉害,敲脑袋上就一个大坑,今天晚上看谁胆子大敢惹我,正好挺久没打架了,身上痒痒。”   社会毒瘤!胡同隐形流氓!天天除了打架就不知道干别的!张扬敢怒不敢言,在心里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鄙视了一番钮焕然,又看了一眼田果,嘴巴动动,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在钮焕然凛冽的眼神中转身离开了。   “哼,小白脸!”焕然嗤之以鼻。   “焕然哥,其实张扬人挺好,你别老吓唬他。”待张扬混入看电影的人群后,田果才说。   焕然瞥一眼田果,冷笑:“哪儿好?上次打人就是他把你送进去的,多大点事,不就是鼻子折了么,哪里至于报/警?”   “那如果他把我鼻子打折了,你会报警吗?”田果斜睨他,嘴角微微上扬。   “不会。”   嗯?田果一愣。   钮焕然没理她,独自往前走出两步,转身学一个李小龙,淡淡道:“我会把他的腿打折替你报仇。”   田果头大,想起钮焕然是五月底的生日。哎,果然双子座都是蛇精病外加永远未成年啊。   各家各户都跑去看电影,走出大队广场,外面一片寂静,天气暖了,草丛和菜地里有丝丝虫鸣。   焕然仔细听了一阵,然后问田果:“你知道这是什么虫子叫么?”   “蝉。”   “不是。”焕然摇头,“那玩意六七月份才开始叫呢,现在还没谷雨,肯定不是它,再猜。”   “猜不到了。”田果除了不怕蟑螂,其余的昆虫都怕。“你知道就告诉我吧。”   焕然一本正经地摇摇头:“其实我也不知道。还以为你知道,所以问问你。好歹比我早下乡一周,竟然就这个水平,米同志,看来你还是学的不够刻苦。”   田果鼻子气歪。大哥,你是来搞笑的吗?   两人沿着村里大道往前走,也不知道要去哪里,路边没灯,但月光明亮,焕然举着手电筒走在田果前面照路,这几日旱得要命,泥土地晒得硬邦邦,有的路不平,有的路上堆着一坨牲畜粪便,焕然就边走边提醒。   走到一处机井边,焕然忽然停下脚步,把手里的锄头递给田果,然后跑到机井边。过一会儿又跑回来,手里已经捏了一个大红苹果。   “吃吧,富士。”他甩甩上面的水珠,然后递给田果。   “哪儿来的?”   “天上掉下来的。”   田果翻了个白眼儿。苹果太大,她一人吃不了,左右手齐上阵,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没把苹果从中间分开,倒是把手指头掰疼了。焕然叹口气,心想你为什么不求我呢?   他站在旁边等了一会儿,见红红的苹果跟团火苗似的在她两手见滚来滚去,实在没忍住,伸手带着点蛮横拿过来,数落道:“就你那两条麻杆儿似的胳膊估计掰黄瓜都费劲,还是我来吧。”   “谢谢啊。”田果捋捋头发,指尖已有苹果的香味。   焕然鼻子哼哼:“别客气,我不是心疼你,是心疼苹果。挺好的东西都开被你弄烂了。”   两天后,田果那一批工人圆满完成任务坐车回城。   回城前,二队还特意办为她和张扬一场表彰大会,表扬他们那日夜晚为保护集体利益,不顾个人安危勇斗小偷的举动。   表彰开始后,田果和张扬胸前一人一朵大红花,身后主席台,吴叔用一把老烟枪嗓慷慨激昂地描述那晚惊心动魄的一幕幕。吴叔真是人才,短短一分钟发生的事愣是说了半小时还没结束。   台下人群屏息凝神跟听评书似的,台上田果被太阳晒得一阵阵头晕,大红花把她圆乎乎的小脸映得通红,腮上像抹了两团胭脂。   “哥,你到底跟田果是啥关系?”   二队大门口,钮焕然手里拿着几株狗尾草,背倚着墙根,似笑非笑地目光从草帽下缘“飞”出来落在田果米分嫩嫩的小布褂子上。旁边,利生脑袋探过来,朴实的一张脸,眼神却八卦的很。   “没啥关系。”焕然漫不经心。   “瞎说嘞,昨天电影放到一半你就把她叫出去了。说吧,你俩昨天到底干啥去了?”利生又把耳朵往焕然嘴边凑了凑,他刚从鸭圈出来,身上一股难闻的鸭屎味。   焕然把他脑袋推开,说:“没干嘛,就是聊天散步谈谈人生理想。”   他一本正经,把利生恶心的够呛。“哥,你这人不实在。”   “哪不实在?”   利生说:“我有啥事都告诉你,你有啥事为啥不告诉我呢?我又不是大嘴巴,还能给你广播去?你就说吧,是不是看上米田果了。”   “没有。”焕然想也不想地答。   “你不喜欢她?”   “不喜欢。”   他说的笃定,倒是让利生一愣。“你......瞎说嘞。”   焕然笑了,“骗你干啥?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这有啥可隐瞒的。”把狗尾草塞进利生手里,转身大步离开了。   日头灿烂,土地被阳光晒热气腾腾,像踩着一团火往前走。   焕然衣襟敞开,露出已晒得黝黑的胸膛,嘴里跟念咒语似的不停念道着:“我,喜欢她?怎么可能,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都不可能......”   ******   这次回城,田果收获颇丰,除了带回去一个大奖状,吴婶跟二喜还送了她一袋子玉米面和小红辣椒。   “姐,回去后你用缝衣服的线绳把这些辣椒穿起来,然后栓在屋檐下,这东西不怕晒,晒干了和菜一炒更好吃嘞。还有这玉米面,我家去年新打的,做窝窝头,贴饼子都好吃的很。”   二喜提着田果的大包小包一直将她送到回城的汽车上。   汽车里乱糟糟的。一趟劳动让许多人成了朋友。大家都在依依不舍的告别。   司机师傅来过这个村好几趟,跟二喜都熟了,二喜用纸兜子包了十来个鸡蛋递给他。师傅明白她的意思,当机立断把紧挨着驾驶室的倒座给了田果。   田果感概万千,拉着二喜的手说:“二喜,谢谢你跟吴婶照顾我,有时间我就回来看你们。”从兜里掏出10块钱,“这次下乡我也没带多少钱,10块钱算我随你跟利生结婚的份子,拿着,别客气。”   二喜推脱:“姐,不用了。”   车快开了,田果不跟二喜拉拉扯扯,直接把钱塞进她外衣小兜,说:“二喜,利生是个好男人,女人这辈子不容易,碰到一个真心对你好凡事都护着你的要珍惜,利生不错,平日里欺负他几下就得了,别总欺负他懂吗?”   二喜点点头,“懂嘞。”   汽车开了三个多小时才回到市区。张扬家牛掰,不知从哪儿借来一辆三轮车,他表哥——也就是董桂花的儿子骑在三轮上,见张扬下了车,赶紧挥挥手:“扬扬,这边。”   扬扬?田果被这么甜的小名儿逗笑了。   张扬瞪了表哥一眼,冲他挥挥手表示自己听到后,就问田果:“你怎么走?”   “去对面坐公交车。”   张扬伸长脖子望了马路对面一眼,几波回城的工人已把对面狭小的公交车站挤得满满当当。“那么多人你挤得上去吗?”   “没问题。”田果把书包往肩上一背,挤过春运火车的人还怕挤公交车?五分力道使出来就够了。低头时忽然发现自己还拿着张扬的米分脸盆,“差点把这个忘了,脸盆还你。”   “不用了。”张扬不接脸盆,“你用吧,送你了。”   田果笑了,说:“我要你脸盆干嘛。”   “这是新的!”张扬以为她是嫌弃,所以急急地强调。   “如果是新的就更得还给你了。”田果可不敢占张扬便宜。他大姨那样,估计他妈也是个厉害女子。   见她很坚持,张扬叹口气,两人把脸盆换了,田果背着大包小包往对面马路走去。直到她身影消失在黑压压的人群里,张扬才提着自己的行李走向表哥。   表哥是在东北长大的,一口彪悍的东北腔。“干哈呢,叫你这半天也不过来。”   “跟同事说话呢。”张扬有点看不上表哥,主要是嫌弃对方文化程度低,表哥从小就不爱学习,来了北京除了吃就知道欺负他。小时候,张扬没少当驴被对方骑,而且还让他学驴叫。不过长大以后,尤其是表哥的工作由父亲解决后,表哥对他的态度明显改善,以前他是驴,现在换表哥了。   家里一有重体力活母亲第一时间就会把表哥叫来,张扬住楼房,父亲单位分的。看着表哥扛着面口袋楼上楼下的忙活,张扬心里挺解恨的同时又有点惆怅,大家明明是亲戚,咋一点亲戚的样子都没有呢!   “你同事?刚才那高个儿女的呀?”表哥眼睛瞪得溜溜圆,作为大龄未婚又没有女朋友的男青年,只要是女的,表哥就都感兴趣,“她叫啥名字?多大岁数?结婚没?”   瞧你那鼻涕邋遢的样子,就是更年期大妈也看不上你!张扬懒得搭理表哥,不说话把书包往三轮车上一甩,冷着脸说了句:“骑你的车吧,别人的事少打听!”   ☆、第025章   天气暖了,院子里海棠开的正盛,一阵风起,海棠花瓣扑簌扑簌落了一院。   知道田果今天回来,姥姥午觉都没睡,麻烦刘长江搬了把折叠椅支在自家屋门口。日头晒,花瓣和树枝倒映在姥姥银白色发间和蓝色布褂上,像新秀了几朵亮色小花,薄薄的一层,边缘毛毛绒绒。   毕竟年岁大了,漫长的等待让老人身体发软,手握拐杖脑袋枕着手背刚要眯会儿眼睛,一人抬脚走进院子。鞋底擦着地面,发出刺啦刺啦的响声,似是抬不起腿的病人。   姥姥眼皮不抬,声音软软的,“长江回来啦?”   长江今天休息,跟蝌蚪和徐强跑去九条吃了顿卤煮,此刻一打嗝嗓子眼里还全是卤煮汤的腥油味。“哟,姥姥您怎么还坐在这儿,我扶您进屋吧?”   姥姥咪咪笑,“不用,我在这儿等小果儿呢。你眼睛好使,快帮我瞅瞅,看胡同口有她的影子不?”   长江刚从胡同口溜达过来,晌午刚过,胡同从头到尾都静的很,连后院赵生家那条性子最烈的日本狼青都被日头晒乖了,老老实实趴在地上,旁边两块啃得发白的猪棒骨。长江转过来时只看到胡同口有一个磨剪子磨刀的正蹲在地上大口吃烧饼。“姥儿,田果中午从枣庄坐车,怎么也得过了四点才能到城里,您别等了,外边风大,日头又晒,我还是扶您回屋吧。”   姥姥茫然了一会儿,问:“现在几点了?”   “两点十分。”   “刚过了两点啊......”姥姥叹口气,眉头微微皱着,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了。   汽车不好坐,田果等了三辆车才终于挤上去,到家时都快晚上六点了。“姥儿——”刚进院门就开始喊。   嗓门有点大,震得一院子人纷纷探出头。   “小果儿回来啦。”邻居们笑着说。自从田果“改过自新”,院子里的人对她态度明显好转,以前见面都躲着走,好似田果是土匪。   正是晚饭的点,各家各户都忙着做饭,院子里弥漫着一股炝锅的葱油香。   “回来了回来了!”田果学着老干部的模样冲大家挥手微笑。路过刘长江家门口时,脚步停了一瞬,问长江妈:“阿姨,长江哥在家吗?”   “找蝌蚪去了。”长江妈说,她家今天吃炸酱面,厨房窗户敞开着,田果看到锅里咕噜咕噜沸腾的炸酱,油花花一片,闻着倍香。   “阿姨,这段时间谢谢您帮忙照顾我姥姥,这是从农村带来的玉米面,给您一半。”田果从包里掏出装面的塑料袋。   吴婶给了小三斤玉米面,这一路背过来把田果累够呛。坐在车上时她就想好了,分一半给长江家。   “呦!这怎么好意思。”长江妈不敢接,但眼睛瞅着黄黄的玉米面。她家男人都能吃,一顿饭顶别家两顿饭,幸好现在长江有工作了,单位偶尔发点福利,粮票也将将够用。早些年她家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一个馒头吃一天,走在路上时常饿得两眼昏花,有几次还差点晕倒。   长江妈也在农村待过,光瞅着就知道这玉米面质量好,做窝窝头或者搀上白面做贴饼子好吃得很。   “这是新打的玉米面吧?”她脑袋凑近一些。   “可不是!”田果笑道,“阿姨,快去那盆来,我给您倒一半。”   这个月长江表弟来家住了几天。半大小子正是能吃的时候,几天下来家里的面缸就见了底,眼看粮票不够用,田果若真能分给她一半玉米面,这个月就不用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了。   “那,那真是谢谢了。”长江妈终于不再纠结,手在围裙上摸两下从碗柜里掏出一个白瓷大碗,又从灶台旁的面缸里掏出平日里方便盛面的小瓷碗递给田果,“小果儿,也不用给一半,一点就行。”   田果笑,直到玉米面把大瓷碗充得满满当当才收了手。   “丫蛋家有人吗?”院门口,街道王大妈忽然喊了一嗓子。   田果帮忙看了眼,说:“不在,大门锁着呢。”   此时王大妈已经抬脚进了院子,瞅瞅丫蛋家屋门,皱眉道:“这都走三天了,怎么还没回来?”   长江妈说:“她家有一个亲戚结婚,农村摆席最少三天,估计最快也得后天回来。”   “不会出什么事吧?”王大妈警惕性很高。   田果跟长江妈同时笑起来,长江妈说:“哎呦,能出什么事啊,她家四口人一块坐长途车走的。现在治安好了,不像前几年隔三差五就出事。”   前几年?田果眨眨眼。   王大妈摆摆手,一副“你们人/民/群/众能知道什么”的样子,板起面孔说:“跟你们讲,夏天到了,作为女同志晚上出门都要小心,据统计,每年六七月份针对单身女性侵害的案件就会增多。”转头指指田果,“尤其是像小果儿这样的,长得漂亮年纪又轻,出门更得注意。现在晚上几点下班?”   “最晚八点。”   “八点?!不行不行,这太晚了!”王大妈火急火燎的样子,“明天我去理发店跟你领导说,最晚六点就得让你下班。”   田果没有被迫害妄想症,也不怕夜晚路遇流氓,因为兜里早就提前预备了家伙,是自己手工做的防狼辣椒水。   “王大妈,现在我们理发店正是最忙的时候,就连老师傅也晚上八点下班,您这么过去,显得我多脱离人民群众啊,本来大家刚刚接纳我,这么一闹,大家肯定又觉得我娇气了。您放心,我随身带着家伙呢,觉不会让流氓得逞,想占我便宜没那么容易!”   “真的?”   “像海棠树保证!”田果挺直腰板。   王大妈仔细想想觉得也对,目前能占田果便宜的流氓恐怕还没出生,她不调戏别人已算万幸,要知道当年十五岁的她就敢拿着一把磨得锃光瓦亮的菜刀干歇了三个在胡同口调戏良家妇女的流氓。   从来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米田果就是那个不要命的。谁不怕?   临走时,王大妈递给田果一个小信封,“这里是丫蛋家下个月的油票,先放你这儿,等她家回来人,你赶紧给她。”   按理说每月油票是跟粮票一起发的,这个月稍微晚了几天,丫蛋家除了她,其余三人都是工人,油票每月半斤,丫蛋虽然进了服装厂,但户口还落在农村,每月油票三两五。这个月她家还有一张二两的香油票。   田果打开信封点点票数,都对了,把玉米面收好,与两位长辈告别,就回自己家了。   ******   在农村时,田果跟着吴婶学了不少做饭的手艺,想着这次回家在姥姥面前显摆显摆。   “姥姥,咱今天不吃米饭,我给您做一个玉米面的贴饼子,怎样?”   “好!”老人家笑得合不拢嘴。   家里正好有韭菜,上午刘长江刚帮姥姥买回来的。韭菜是新茬儿,刚下来,绿油油嫩的滴水。田果把韭菜洗干净然后切成碎沫,肉馅用混着姜末的花椒水去腥,盆里把面和好,刚要打开煤气灶热热饼铛,却发现家里猪油盆见底了。   “姥儿,我去副食品店打点油,您在家等会儿。”   田果摘了围裙,从里屋柜子抽屉撕下一张油票,姥姥坐在炕上,不忘提醒:“瞅仔细千万别拿错了,丫蛋妈嘴皮子厉害,小心让她说了闲话。”   “放心,她家那个放信封里了,拿不错。”田果转身出了屋。   与副食品店隔了一条胡同里有一家国营饭馆,早上买油条油饼,中午晚上买各种面食和米饭炒菜。上一个月,他家在临街面儿新开了一个小窗口,专门卖烧饼糖耳朵驴打滚之类的小吃。田果买了4个烧饼和2个糖耳朵,见身后几位大妈说他家艾窝窝做的也不错,临了又卖了2个艾窝窝。   听说早十年买点心什么的还必须要拿副食本,现在生活改善,只用粮票就行了。   回来时,天已擦黑,远远的田果看见一个小孩蹲在钮家板车旁小声啼哭,走进一瞧,竟是杨晓红五岁的女儿王小悦。   “小悦,大晚上不回家你蹲在这儿干什么?”   见有人来,小悦更加觉得委屈,小嘴咧着,望着田果,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委屈得不成样子。   田果心里咯噔一下,忙问:“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男的还是女的?你告诉阿姨,阿姨帮你找那家人算账!”   这条胡同有几个手欠的男孩,专门欺负年纪小的女孩,揪人家辫子或者在女孩衣服上贴字条,家里大人也不管,说男孩小时候都淘气,不淘气就成傻子了。   田果见不得这个,“淘气”跟“讨人厌”完全是两码事。欺负女孩属于人品差和没家教!既然他家大人不管,田果就负责管,而且一管到底,好几次揪住手欠男孩的耳朵狠狠教训,现在这帮男孩看见田果就像看见了鬼,隔着老远人就开始躲着走。   “告诉我,谁欺负你了,阿姨替你出头!”   “没,没人欺负我......”小悦抬手擦吧眼泪。   小孩鼻子灵,小悦闻见田果篮子里麻酱烧饼香糊糊的味道,大眼偷偷瞄着篮子,小嘴砸么砸么。   田果问:“吃饭了吗?”   “没。”   “你妈呢?”   杨晓红不上班,她丈夫是复员军/人,退/伍后在自行车厂找了一份好工作,每月工资足够一家人花,就是工作太忙,总出差去外地。   一听田果问母亲,王小悦表情立马蔫下来,道:“我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下午她说出门一趟,可现在都还没回来,田果阿姨,你说我妈是不是不要我了......”   五六岁的孩子最缺安全感,小悦父亲工作忙,母亲又不着调,其实田果知道杨晓红指不定跑谁家聊天去了。   “走,小悦,去阿姨家吃饭,一会儿我再给你送回去。”田果拉着小悦的手站起来。   小悦眼睛又往篮子里瞄,“是吃烧饼吗?”   田果摸摸她的头笑道:“不只有烧饼,还有糖耳朵和艾窝窝。”   ☆、第026章   田果领着王小悦走到院子门口时,正好碰到刘长江回来,低头瞥一眼怯生生的小悦,他笑道:“呦,从哪儿跑来一个这么漂亮的小姑娘?”   小悦脸红,扭扭捏捏地藏在田果身后。   刘长江蹲下来,从兜里掏出几块大白兔奶糖递给她:“拿着吃吧。”   小悦不敢拿,抬起头望着田果,目光里有胆怯也有询问。她与刘长江不熟,他给东西自然是不敢拿的。   田果很意外,想杨晓红那人不讲规矩,是什么便宜都想占的主,常说有其母必有其女,但王小悦显然比她妈懂事含蓄的多。“没事,拿着吧。”她摸摸小悦的头顶颔首说道。   “谢谢叔叔。”小悦这时才敢伸手去接,悉数放进外衣口袋里。   三个人一起往院子里走,快走到自家门口时,长江忽然问:“田果,你还记得住在九条的那个吕胖子吗?”   田果微怔,这外号似曾相识,但脑海中印象很模糊,她摇摇头:“不太记得了。”   这个回答让刘长江明显一愣,“什么,你,你不记得了?怎么可能?难道你忘了他......”正说着,长江妈在屋里喊了一嗓子:“是江子回来了吗?”   “是我!”   “快点进来,你二姨从江苏来信了,我不认识字,你快点进来帮我念念啊。”   “知道了......”刘长江不耐烦地皱起眉头,跟田果挥挥手转身进了屋。   田果站在原地想了想,有点好奇刘长江没说出口的后半句话究竟是什么。“吕胖子”,记忆中似乎有这么一个人,白胖白胖,面目有点凶,但更多的田果就想不起来了。算了,还是先回家吃饭吧。   回到家里,姥姥跟王小悦坐在里屋炕上玩扑克牌,是最简单的“拉大车”,小悦似乎是赢了,“咯咯咯”地笑起来。姥姥说:“哎呀,小悦好厉害,太姥姥奖励你一个核桃,吃核桃补脑,小悦以后要好好学习,考一个好大学啊!”   厨房里,田果把韭菜和肉馅搅拌均匀,饼铛预热往上倒一点猪油,猪油化开,玉米面做类圆形摊在上面,稍微干一些再把韭菜馅放在玉米面上,然后锅盖一遮,每隔几秒再打开用手转一转里面已经烤硬的玉米贴子。   煤气罐子火微,不如柴火和天然气烧得的猛烈,做饭自然费些时间。大概十来分钟后,韭菜贴饼才在田果的碎碎念中姗姗来......熟。   饼一面是韭菜,韭菜的香味已侵到玉米面里,而另一面则被烤的金黄焦脆,糊糊的味道甚是好闻。田果把饼子放在案板上,用刀一分为四。闻到香味,王小悦跟只鸟儿似的从里屋跑出来,见田果端起盘子,小丫头聪慧地伸出手道:“阿姨,我来吧。”   “小心点。”田果笑着说。   小悦端着盘子进屋后,田果又做了一个西红柿鸡蛋汤。一顿饭老少三人吃的其乐融融。刷碗时,姥姥问田果:“你跟杨晓红说了吗,小悦在咱们家。”   田果把筷子扔进盆里,道:“她家没人,我跟邻居说了一声,让她家回来人就来咱家接小悦。”   “可现在都快八点了,她家还没回来人?”姥姥困惑,心里也担忧,虽说杨晓红在胡同里口碑差,但小悦这孩子挺招人疼,万一杨晓红出事,最倒霉的就是孩子。   田果却笑了,“姥儿,您就甭操心,现在治安这么好能出什么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杨晓红那人比我还猛,胡同里谁敢惹她?还不够招人烦的。”   “别瞎说!”姥姥打了田果肩头一下,眼睛瞄着里屋,嗔怪道:“小孩子耳朵灵,小心她听见,总归是她妈,你这么说人家不爱听。”   田果吐吐舌头:“知道啦。”抬起头往进里屋时,正瞧见小悦自己坐在床上玩布老虎,奶糖散在桌子上,吃饭时小悦就说了,这糖三人平分,她不多拿的。   刷完碗,又等了十来分钟也不见杨晓红来接孩子,田果也不禁担忧起来,而王小悦已经靠在被子上睡着了。最后还是姥姥说:“干脆你领着孩子直接回她家吧,万一是邻居忘记传话,找不着孩子,杨晓红得多着急?!”   *****   此刻杨晓红确实很着急。今天她懒得做饭,下午出门本说去副食品店买一斤面条回来跟闺女一起吃,结果半路上碰到了以前在纺织厂一起工作的老同事。同事家正准备买自行车,但票不够,瞅见杨晓红就想起能不能托她丈夫买一辆,毕竟朝里有人好做官嘛。说不定还不用票嘞。   同事刚从裁缝店回来,眼珠子一转就有了主意。   “哎呦,晓红,咱俩得好几年没见了,你看你,真是越长越漂亮,身材也没变还像当初十□□岁时那么苗条,哪里像我?水蛇腰都变大水缸了!难怪你家老王对你死心塌地,要说咱们那一批女工里,就数你家的最好,平日里不上班还有钱花,老公能挣钱女儿还听话......”   许久不听恭维话,杨晓红被“砸”得晕晕乎乎,也不知怎的就把闺女和面条全抛在脑后跟着老同事就奔了珠市口附近的一家国营饭馆。   饭店是先交钱,然后拿着票去窗口端菜。老同事点了三个硬菜——红烧带鱼,京酱肉丝,菠菜拌花生。   “老李,别介,哪敢让你破费。”杨晓红受宠若惊,嘴里喊着破费,两只手也装模作样地拦了拦。   老同事自然说:“哪里破费,许久没见请你吃顿饭又咋了!”   三个菜外加两碗东北特产的白花花米饭,一共花去6.8元和四两粮票。杨晓红在纺织厂干活,自然知道这顿饭花去了同事几乎一月四分之一的工资。   心里也是过意不去,便问:“老李啊,你请吃这么贵的饭,真是让我不好意思,这样吧,你家有没有人要买自行车?我家老王这个月月底就回来,若有机会,我帮你弄一台内部便宜的好车。”   老李心里乐开了花,没想到杨晓红自己就上钩了。但老李表面上还是装出一副平静淡定的样子,甚至有些为难地说:“自行车是好东西,谁不想要?但你也知道买那个玩意得用票,咱们厂子人多,申请自行车票的人已经排到了后年,哎,我也是倒霉,去年有个白拿票的机会愣是没抓住,让供销科的小孙捡了个大便宜。”   “哎呦呦!”杨晓红也替老李惋惜,伸手把盘子里最后几条京酱肉丝夹进自个碗里。   其实杨晓红听明白老李话里的意思,但她不敢应承下来,毕竟这事还得丈夫说了算。但这顿饭花了同事不少钱。从饭馆走出来时,杨晓红拉着老李的手保证,说等她家老王回来就去帮忙办这事,自行车票虽然难弄,但只要内部有人再送点礼就不成问题。老李满心欢喜,又从饭馆门口买了四个糖耳朵送给杨晓红。   “哎呦,不敢拿了。”   “哎呀,送给你家小悦吃!”老李笑着说。   走在回家的路上,杨晓红心中有点沸腾,自从做了家庭妇女,她许久没被人这样重视过。老王虽对她好,每月按时上交工资,但奖金是不给杨晓红的。有一次杨晓红问,老王特别不耐烦地说:“给你那些工资不够花吗,惦记我的奖金干啥?”   杨晓红一愣:“啥叫你的奖金?”   “那就是我的奖金啊!”老王理直气壮,威风凛凛地系着衬衣扣子,压根没注意到妻子愤愤不平的脸,提起公文包临出门时,又不忘回头叮嘱一句:“我明天出差,一会儿刷完碗规制好屋子就帮我把行李箱整理好,对了,小悦现在正长身体,你别老给她吃那些没营养的东西,也买点好肉好菜啥的。”   “我那不是节省嘛!”杨晓红委屈。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敢情你天天在外面吃香喝辣,哪里知道我跟闺女的苦。工资再多,每月也得留出闺女以后上学用的开销。人家孩子都开始学乐器学跳舞了,难道咱家闺女不学?   她的诉苦,却让老王冷冷一笑:“节省就节省你自己好了,平日里少吃点瓜子花生,嘴巴严实点,咱闺女的伙食费就够了!”   所以在这个初夏晚风轻抚的夜晚,杨晓红觉得自己又有价值了,仿佛第一个月上班拿回工资往父母面前一拍,说出“以后别再数落我是一个吃闲饭的,看见没,一月工资,32.36!比你俩加在一起还多!”时那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然而,当推开家门时,杨晓红心中的沸腾瞬间化作惊愕。“老王?你,你怎么回来了?”   老王正坐在椅子上看报纸,见她回来,先是紧皱眉头,心想我出差早回家你还不高兴?还有你不做晚饭这是跑哪儿聊天去了?而当看清只是杨晓红一人回来时,老王脸色大变:“小悦呢?没跟你一起出门?”   啊,小悦!杨晓红这才想起闺女,语调都变了:“在,在家啊!”   “在家个屁!”老王气得把手里报纸往地上一甩,指着杨晓红鼻子骂道:“你个败家娘们!说,是不是又跑谁家聊天忘记给闺女做饭了?告诉你,如果小悦丢了,我tm跟你没完!”   老王总去外地出差,常听那里的人说起“人贩子”,拐走没有大人看管的孩子,然后买到山沟沟里。男孩有的做了苦力,有的当成儿子养。女孩则是卖去做童养媳,或者养大了,再卖给山里娶不上媳妇的老汉子。   一想到自己活泼可爱的闺女有可能经历那样悲惨的命运,老王眼前一黑,跌坐在椅子上。   田果领着小悦来到杨晓红家门口时,正听到里面哭喊声一片,邻居家已经有人探出头来,也有人打开屋门准备过来劝劝架。   “什么情况?”   “不知道啊,好像老王回来了。”   “刚才听见一句离婚,为啥啊?这么多年洗洗涮涮伺候老王,晓红没功劳也有苦劳啊!”   “估计老王在外面有人了吧?”   小悦虽然只有五岁,但已经能听懂邻居间话里话外的意思,田果刚要说“你们别吓猜!”,小悦一听父母要离婚,“哇”的哭出了声。   ☆、第027章   听见小悦的哭声,屋子里的吵闹立刻一停。屋门“嚯”地打开,杨晓红跟老王目瞪口呆地立在门口。   老王是近视眼,刚才与杨晓红对打时眼镜甩到地上摔碎了一侧镜面,此时透过碎裂的玻璃看闺女就像看一道虚幻的影子。   他害怕是梦,声音抖着:“是小悦吗?是吗?”他不敢肯定,伸手双手脚步踉跄迈出去,却差点被自家门槛儿绊倒,邻居们及时扶住他,说:“哎呦呦,老王,你家这是怎么啦,大晚上的不睡觉,吵什么吵?明天不上班啦?”   “什么呀,我以为孩子丢了!”老王紧紧抱着小悦,心里是从未有过的踏实。身后杨晓红委屈地哭成了泪人。   刚才对打,老王抓乱了她新烫的卷花头,新作的衣服也被撕破了,还有手表,梳妆镜,茶杯散落一地。女邻居们赶紧过来劝:“哎呦呦,别哭啦,孩子这不是找回来了嘛。”   “我要他离婚!”杨晓红委屈,高声嚷道。   邻居们又劝:“离什么婚啊,那是光荣的事吗,你都多大岁数啦,再说这也没多大的事,衣服撕破了让老王再给你做一件嘛!”   再说——   一位女邻居回头看一眼老王,拍拍杨晓红后背道:“你也没吃亏啊,看你把老王脸都抓花了。行啦行啦,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别扭一会儿就得啦,小悦年纪还小,没看前两天《北京晚报》上说夫妻总吵架对孩子不好的科普文章吗,你们这样容易给孩子心理造成阴影,影响她今后成长,现在都是独生子女,要是小悦生了病,你俩还不得后悔死。”   “就是啊,现在的孩子多金贵。”   “可不是,以后别老把离婚挂在嘴边,太丧气!这日子刚好起来,咱们得一起奔小康啊!”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杨晓红跟老王心中的愤怒总算渐渐平息。这时,人群中忽然闪进来一个人,嘴里酒气略浓,喊一声道:“哎呀,都是我的错,王哥,杨姐,我晚上喝了点酒就忘记告诉你们,你家小悦一直在田果家待着呢!”   真相大白,原来是一场充满各种巧合的误会。   邻居们先是把喝酒误事的男青年狠狠批评了一顿,然后又把田果围在中间,夸赞:“小果儿真是越大越懂事了。”   “小果儿,今天要不是你,小悦准保就让坏人带走了。”   “听说现在拍花子的又死灰复燃,前几天哪条胡同还丢了孩子,小果儿真是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啊!”   作为曾经的当红演艺明星,田果是经得住各种靠谱及不靠谱的赞美。轻轻捋一下头发,淡泊名利地说:“哎呦,这有啥啊,小事一桩,当时谁看见了都得跟我一样。小悦这孩子生的可爱,谁见着了不喜欢。”   这话说得让老王心花怒放,狠狠瞪了不争气的媳妇一眼,说:“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跟田果沏杯好茶去,人家是恩人,懂不?”   懂个屁!看着被邻居围在中间被当成英雄一样赞美的田果,杨晓红心内此刻只剩下了愤怒。她觉得这一切都是一场阴谋,背后策划者就是米田果。   哼!果然是日本人的后代,蔫损坏玩得一套一套的,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米田果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啥样一个人?,你骗的了他们,可骗不了我。等着吧,总一天我要拆穿你这个披了良家妇女面孔的白骨精!   杨晓红家的茶水田果可不敢喝。说了两句客套话,就赶紧回家了。老王抱着小悦一直送她出了院门口,还不忘感谢:“田果,今天真是谢谢你了,改天王哥请你吃饭。”小悦也说:“阿姨,慢走。”   田果笑着挥挥手,心里却想如果真跟老王一起去吃饭,杨晓红还不得杀了她?而且有一件事她搞不明白,刚才老王跟杨晓红在屋子里打得那么热闹,哭天喊地,咋就没一个人跑去出找孩子?哪怕扯着嗓子在胡同里喊一声大家也能听到,真是奇怪了。   有心回头对老王嘱咐一句:“以后别把孩子一人扔家。”但又怕这话惹起新的家庭矛盾,老王脾气不好,杨晓红又记仇,田果惹不起,只好把这话全部咽回肚子,想着哪天见到王小悦,单独跟孩子说如果家里没人给做饭,就去她家吃一顿。   *****   第二天清早,田果正站在院子里刷牙,丫蛋扛着大包小包从外面踉踉跄跄地走进来,田果赶紧漱漱口,然后过去帮她。   “回农村搬家去了?”田果笑道。   “哪儿啊,老家今年大丰收,我二叔家粮仓都满了,现在都包产到户,多产多得嘛!他家吃不了,怕便宜了耗子,就让我爹拿回来点。对了,田果姐,一会儿分你点啊!我爹和我姐一天三顿饭有两顿都在单位食堂吃,这太多了,我家吃不了,马上夏天,容易长毛的!”   田果替丫蛋拿了三个包,颠颠重量都够沉,坠的手腕子抬不起。丫蛋开门进屋,一周没住人,屋里一股潮乎乎的霉味。   “阿欠!”田果鼻炎犯了。   “哎呦,呛死了!”丫蛋扇着空气里的灰尘,把包裹挨个放到地上,拦住正要转身走的田果,说:“先别走啊,你看这是什么?”   她伸手打开一个布包,露出里面弯弯曲曲的暗红色米分条,“这是红薯米分,我二叔家今年新买了压米分条的机器,一台一千多块呢,这米分条就是那机器压出来的,下到热锅里一煮,别提多好吃了,劲道得很!田果姐,你拿点回去,晚上跟猪肉炖在一起,让姥姥也尝尝。”   自从做了演员田果就没再吃过淀米分含量超标的红薯米分,这东西在八十年代可是人见人爱,买时定量还得用副食本,比白米白面还值钱。田果也想到了姥姥,与丫蛋推脱了一阵,笑嘻嘻地拿了一团盘好的米分条回了家。   米分条子硬,回家后田果扯下四分之一放进盆里用水泡好,家里昨天还剩了点炖腔骨,想着天气热如果再不吃就该坏了,田果琢磨晚上炖一锅腔骨米分条,再择点小白菜和豆芽一起炖进去,下班时绕道去一趟副食品店买四个馒头回来做主食。明儿周末,这顿饭够她和姥姥吃一天。   临上班前,田果把装着油票的信封递给丫蛋,“你点一下看数对不。”   丫蛋正忙着收拾屋子,回头说了一句:“哎呀错不了,你还能坑我咋的!放桌子上就行啦!”   田果下乡劳动后第一天上班着急的很,把信封往桌子上一放,映着晨曦匆匆出了门。   这次从下乡回来,田果买了不少当地土特产,枣庄枣庄自然产好大枣,虽比不得和田大枣饱满红润,但果肉细密甜水足,产下的一部分除了卖给商家直接销售,还有一部分则是晒成干枣。   田果背回来四斤干枣,自己留了一点等着来月经时补血用,剩下的一部分有的分给了邻居,还有一部分带来理发店分给同事。而其中两包是单独包好,一个给李师傅,一个给董桂花。田果想明白了,跟谁对着干也不能跟董桂花对着干,不就是拍马屁嘛,这个田果在行,而在攒够做倒爷去南方经商的资金前,田果打算一直窝在理发店委曲求全。   今天董桂花上早班。   “店长,您在吗,我是小米。”田果跟李师傅学的,称呼董桂花时直接省去“副”字。   董桂花正对着镜子数脸上新长出的雀斑。自从过了四十,老公对她越来越爱答不理,就拿脸上长雀斑这事,老公就说她脸上长的是老人斑。乖乖,她刚多大就有老人斑了?其实董桂花心里明白,自己在老公心里就是一个毫无魅力的老年妇女了,地位每况愈下,哪里比得了老公单位文工团里一掐一汪水的小狐狸精们!   上周末,董桂花陪着丈夫一起去参加一位老战友的婚礼,这位已经荣升电信局副局长的老战友前年刚死了老婆,今年娶得媳妇算虚岁才刚25,据说以前是独唱演员,经人介绍得以跟老战友相识。   新媳妇说了:“我可不是因为钱才嫁给局长的,我是看重他这个人。”   看重个屁!董桂花心里骂道,原配死了没两年就把你娶进门,哪儿看出他人好?别看你现在年轻,过两年也是一个没人要的黄脸婆!   仔细算算,老公那一批战友里,死了老婆又另娶的已有五人,董桂花心里挺害怕的,怕自己也是一个命短鬼,陪老公吃了这么多年苦,有了上顿没下顿,好不容易开始享福了,自己却先走一步,把一摊子荣华富贵都便宜了后边那个小狐狸精。   凭什么啊,董桂花越想越郁闷,越郁闷就越想不开,饭都比以前吃的少了,听见田果在外面敲门,她就想把这一腔怒火都发泄在田果头上。   “进来吧!”她语露不善,拿出随时开炮的架势。   田果眼睛眨了眨,心里有数,笑眯眯地推开门,还没等董桂花发脾气,就先把红润润的干枣放在董桂花面前,恭维道:“店长,这是我从枣庄特意跟你买来的红干枣,你平日辛苦,为店里忙上忙下,这枣干着吃泡水喝都行,补血养颜,益气生津,您看您最近累得脸色都不好了,正好泡点红枣水补补气血,不出一个月保准让您皮肤红润,容颜焕发,就跟那个电影明星,刘晓庆似的!”   “你觉得刘晓庆好看吗?”董桂花眯起眼睛,看不出喜怒。   田果眨眨眼,决定一条路拍到底,“好看啊,中国第一大美人!店长,说实在的,您没发现您长得跟刘晓庆特别像么,尤其是眼睛和鼻子,下巴也有点像,不过您的脸型比刘晓庆更立体。当年谢晋导演选角时,如果先看见的是您,估计《芙蓉镇》就没刘晓庆什么事了。”   这马屁拍得虽然过分,却拍得董桂花心里一阵舒坦!郁积的肝气瞬间打开,“嘶嘶”放了两个蔫屁,肚子立马不涨气了。端起茶缸子小抿两口花茶,她问:“小米啊,突然给我送礼,是不是有事求我?”   本来田果真有事,自从局子里放出来,她都两个月没拿奖金了,工资一个月才20多,这得什么时候才能攒够南下广州经商的费用?但仔细想想刚送完礼就求董桂花办事确实不妥。董桂花那人敏感得很,奖金的事不急于一时,先把马屁拍足,省得让她反感。   田果笑了笑说:“店长,我什么事都没有,这红枣您慢慢吃吧,我先出去干活了。”   董桂花困惑,总觉得田果哪里变得不一样了。是不是私下里老李告诉了她什么,还是......待田果关门走后,董桂花才捏起一颗红枣放进嘴里,嘎巴嘎巴嚼两下。嗯!又甜又脆,好吃的很!   ☆、第028章   四九城的夏天能从五月底一直持续到九月初,天气渐热,烫头发的顾客就少了,从大清早开张一直到中午理发店就来了四个顾客,还都是剃寸头。   一上午就在懒懒散散中度过。中午吃饭,李师傅带着田果和师姐去了临街胡同里一家川菜馆。   “师傅,您家出什么好事了,不年不节干嘛请我们吃饭?”田果笑着问。   师姐也笑道:“师傅不会是涨工资了吧。”   李师傅甩起湿毛巾掸掸身上的碎头发,笑道:“家里还真有好事,昨天明言的班主任把我跟你师娘叫到学校去,说明言保送北大英语系的事定下来了!”   明言是李师傅的二儿子,今年十八岁,正在市重点上高三。   “真的啊!”田果跟师姐赶紧跟师傅道谢。   不是周末,小川菜馆里顾客稀少,说一口四川普通话的店小二正坐在门口的马扎上观望南来北往的客,见田果他们朝自家店来走来,赶紧站起身来替他们推开门,“你好,几位噻?”   田果逗他:“您数数啊,数对了我们就在这里吃。”   店小二愣住,笑问:“那要是数不对嘞?”   “哎呀,别贫啦,这都快饿死了!”师姐一把将田果推进店里,转头对店小二熟络地说:“师傅,我们三个人,先上一壶清茶,筷子我们自己带了。”   饭馆的价目表贴在了出饭口的玻璃上。   宫保鸡丁两块五   鱼香茄子1块2   鱼香肉丝2块1   辣子鸡丁一块8......   “老李师傅你们三人是吃米饭炒菜还是吃带汤水的米线?”店小二笑问。   “我们吃米饭。”李师傅说,然后催促田果和师姐赶紧点餐。师姐扫了眼价目表,问:“这都是肉,怎么宫保鸡丁那么贵?”   店小二笑道:“大葱涨钱了嘛,去年一斤八分钱,今年就涨到一毛一了,还是批发价。”   “师傅,你们批发蔬菜都去哪儿?”田果随口问了句。   店小二说:“哪里都去,菜市场,供货站,有时也去农民家里直接收购,四九城里批发蔬菜的地方少,西边就一个,靠近大兴,小师傅你要是去吗,如果去,一会儿我把地址告诉你。”   “行,谢谢您。”   三人点了一盘宫保鸡丁,一盘鱼香茄子和一盘麻婆豆腐,三碗米饭。吃饭时,师姐纳闷地问:“小果儿,你要批发蔬菜的地址干嘛?”   “不干嘛,就是随便问问。”田果低头呼呼吃着饭,心里则盘算着若从家骑三轮车到大兴得用多长时间。理发店的工资实在太少,她打算干个副业试试,想着只要不是刮风下大雨,走街串巷卖蔬菜瓜果是个不错的活。   夏天到了,蔬菜便宜还好卖,唯一的缺点就是容易烂。   米饭要用粮票,没粮票就得加钱,一顿饭三人一共花去了6.8外加半斤粮票。李师傅年纪大了,吃完饭习惯动作就是剔牙,三人晒着明晃晃的太阳往回走,师姐饭吃快了,走两步打一个嗝,田果也吃点撑得慌,在农村待了半个月天天吃窝窝头,猛然荤腥吃多点,胃就开始反酸。   快走到店门口时,田果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蝌蚪?”   蝌蚪是骑自行车来的,瞅见她猛地挥挥手,似乎着急的很,“田果,快过来!”   “干嘛呀?”   蝌蚪一把抓住她胳膊,“赶紧跟我回家,你家出事了!”   他表情惊悚,把田果吓得一激灵,“家里出事”像一盆凉水把饭后生出的懒洋洋感觉瞬间浇灭。田果本能就想是不是姥姥突发急症已经被送到医院,一手扶住车把稳住身体,抖着声音问蝌蚪:“是......我姥姥?”   蝌蚪挥挥手,“哎呀,不是不是,你姥姥身体比我还结实,能活着看到美/帝/国主/义灭亡!是......”蝌蚪小眼四下寻摸一圈,见无人注意这里,揪着田果的衣袖走到一处隐蔽的阴凉地方,表情严肃地说:“我问你,今天早上你是不是给了丫蛋几张油票?”   “那就是她家的,先放在我这儿了。”田果把前因后果悉数告诉蝌蚪,“怎么,油票有问题?”一听是这事,田果心里踏实了,心想油票能有什么问题?就是有问题也跟我没关系。谁印发的找谁去,实在不行就去找居委会王大妈。   “油票没问题,但数量有问题,那张香油票没了!”   田果终于明白蝌蚪为何火急火燎地来找她,票据只经过她、王大妈和丫蛋的手。王大妈昨天给她时,她清点过,票数是对的。哎!田果挠头,知道问题一定出在她和丫蛋身上,要不是票据在给出去时就已经不对了,要不就是丫蛋说了谎。田果呼吸急促,明白一张香油票在八十年代的分量!   md!今天早上出门太急,主要是也没往那方面想,应该让丫蛋清点对了再离开。   蝌蚪说:“田果,我就你问一句,香油票是不是你拿的?”   田果气,心想姑奶奶像没吃过香油的人?一掌闪过去,却又在中途落下。既然蝌蚪来找她,就说明蝌蚪从内心里是向着她的。“蝌蚪,不管你信不信我,但我对天发誓,这香油票不是我拿的。”   蝌蚪把田果冲天空举起的手拽下来,急急地说:“我信不信管个屁用,你得让丫蛋家相信不是你拿的,丫蛋妈那嘴皮你又不是不知道,一张嘴顶咱们一百张嘴,黑的能说成白的,现在她正站在你家门口骂呢,我过来就是带你赶紧回家,如果你没拿,就直接告诉她!别让她像个泼妇似的满院子骂脏话!”   其实蝌蚪一早就知道香油票不是田果拿的,她这人虽混了点,其实心眼不坏,若说偷东西,也是拿自己家东西,别人家的东西压根就入不了她那高高在上的眼。曾经他跟徐强、长江还有胡同里其他几个半大小子试验过,把一块钱丢在胡同口以为田果会拿,结果田果只低头看了眼,冷冷一笑,鞋底踩在上面蹭了蹭,然后大踏步离开了。   那一块钱是徐强的,捡起来才发现钱上噌了几条像是“屎”的暗黄痕迹。那是七十年代中期的事了,一块钱属于“大票”,是徐强趁着母亲出门,偷偷从大衣柜抽屉里拿出来的。把脏兮兮的一块钱往墙上蹭了蹭,徐强愤愤地说:“丫米田果是不是又跟人打架让对方推进茅坑里了,md!这一脚屎从哪儿踩得啊!”   田果没拿香油票,心里自然坦坦荡荡,这事就是闹到派出所她也不怕。本不想回去,觉得回去就给丫蛋妈长脸了,但一想事情总要说清楚,关键是怕姥姥受委屈,就匆匆跟店里请了半天假。   请假原因田果没说,董桂花也没问,喝一口干枣甜水,拿出领导的架势关怀道:“哎呦,家里出事啦,严不严重啊,那赶紧回去吧。这半天工资我也不先扣了,哪天加班补回来就行。”   从店里走出来时田果觉得自己真够倒霉的,这边刚安抚好了一个,那边又来了一个,难道我重生的目的就是为了与各种更年期妇女斗智斗勇?   ——这目的还真是高大上!   “田果!”   刚窜上蝌蚪自行车后座,张扬就从理发店里跑了出来,临近中午时店里来了一位烫头发的女顾客,是张扬师傅接待的,等卷完头发上了机器,已经下午一点多。   张扬刚吃完饭,刷饭盒时,听到田果跟董桂花请了假,急急忙忙跑出来就是想问田果家到底出啥事了。   “你别管了!”田果没工夫跟他解释,拍了蝌蚪后背一下,示意他赶紧骑车走。   待她身影消失在街口尽头,张扬一跺脚转身跑回店里麻利儿脱下工作服,师傅还在吃饭,见他火急火燎,忙问:“小张,干啥去啊?”   张扬这时才想起来跟师傅请假,“王师傅,对不起啊,我家里临时出了点事,我得赶紧回去一趟,过会儿就回来,您慢慢吃着。”说完,跑出了换衣间。王师傅心想,你走了我还吃啥啊,等我吃完这盒菜顾客脑袋就该烤糊了。哎!这背后有人撑腰的孩子就是干活不踏实。   蝌蚪带着田果一路风驰电掣,停在院门口时,隔着紧闭的院门正听到丫蛋妈扯着嗓子喊:“资本家就是资本家,整天就知道剥削我们老百姓,偷了油票居然还不承认,你以为你年纪大了我就怕你啊,告诉你,赶紧让你那个三只手的孙女回家,我要跟她当面对质!”   她嗓门大得很,院门口已经围了一堆人,有住在这条胡同,还有从其他胡同赶来的。   看见田果,杨晓红斜倚着棵枝叶繁茂的老槐树一边嗑瓜子一边唱戏似的哼哼:“哎呦,哎呦,偷东西的回来了,大家有好戏看喽......”   田果面色凛然一手推开院门。香油票丢了,总要有人出来顶罪,田果知道丫蛋妈绝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大嗓门哭喊引起邻居注意是第一步,第二步就是向她全力开火。   其实田果心里也不完全没有愧疚,毕竟香油票是在她手中出了问题。丫蛋不像会说谎的人,那么一定就是今早送出去时,香油票已经没了。可是,怎么没的呢?昨天家里只有她和姥姥......   ☆、第029章   院子里可比院子外“热闹”多了。丫蛋妈叉腰站在田果家门口,拧鼻子拧眼儿一气呵成骂着家乡话。她是南方人,具体哪里不知道,反正从嘴里吐出的话田果一句听不懂。“妈,你少说两句吧。”身后,丫蛋面色讪讪地拽着母亲衣袖,似乎觉得这样很丢人,周围邻居们也劝:“哎呀,一张香油票而已,多大的事,别伤了邻里和气。”   “伤和气?她偷我家香油票时怎么没想着伤和气,这时候装聋作哑躲在屋子里不出来,闹得我倒像一个泼妇!别以为你岁数大有是这片的老居民我就怕了你,告诉你,今天香油票找不出来,我就报警!”   “那你赶紧报警吧。”田果淡淡地说,正好她也想报警,一是证明自己清白,二来能赶紧把真正的小偷抓住。   她走进去时,院子里的人只顾听丫蛋妈狂骂,这时看见田果都吓了一跳。田果的强悍这院里邻居无人不知,长江妈心里暗叫一声不好,有心招呼丫蛋赶紧把她老娘拽回屋里,不然一会儿田果发起飙,这院子估计都能拆了一半。可想说话时,已经来不及了,田果随手抄起院门口摆放的一把大扫帚朝丫蛋妈走了过去。   “哎呀妈呀要打人啦!”院子外,杨晓红大声喊道。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长江妈和其他邻居觉得此时应该走为上计,快速闪到院门口与外面群众融为一体。大家心里想的是一样的,只要田果这扫帚往丫蛋妈身上一落,甭管轻重,他们就立马报警。   ——现在举报一起有奖励,今早儿王大妈特意宣传过。   “田果!”人群里只有一个人说了话。   田果回头一看竟是钮焕然的母亲吴珍。半个小时前,吴珍正在家里做饭,洗小葱时听到隔壁院子响一阵骂声,她耳朵灵,听出是丫蛋家香油票丢了怀疑是田果拿的。这时正好小姑子钮蓝推着自行车回来,她就问了一句。   “怎么回事?打起来了?”   “打不起来,田果不在家。”钮蓝自小不爱管闲事,昨天值了一宿夜班此刻身体乏得很,刚才站在田果家院门口扫了一眼,只听了一个大概。钮蓝不喜欢田果,话里话外都向着丫蛋妈:“要我说这东西就是田果拿的,从小那孩子就不是一个省油的灯,如今长大了,只会比小时候更疯!她家那情况你也知道,整条胡同再也找不出更穷的,听说理发店也就过春节时给员工发一两香油票,多金贵的东西,田果绝对就是眼馋偷偷拿走了。”   钮蓝说这话时,她的丈夫唐安平正好从屋里出来,她嗓门大,刚才的话悉数飘进唐安平耳朵里。作为一名知识分子和在单位稍有一些地位的小干部,唐安平最听不得老娘们在背后东扯西扯,庸俗!他指指钮蓝:“没证据就别瞎说,这东西是田果拿的你是看见了还是有谁亲眼看见然后告诉你了?”   “这还用的着看见?票经过她的手没了,肯定就是她偷的啊!”   唐安平无奈摇头,觉得媳妇不但庸俗且思维还很简单,分析能力简直连小学生都不如。他略带讽刺地说:“这么容易看出的破绽,既然连你都知道那人家田果能不知道?你就少说两句吧,我看这香油票不是田果拿的,说不准是丫蛋家自己弄丢了然后赖在人家头上。”   无端被丈夫训斥一句钮蓝心里自然不服,把手里搪瓷缸子往桌子一甩,就开始跟唐安平打起了嘴仗。他们夫妻二人在这边你一句我一句的吵着,吴珍却觉得得赶紧把这事告诉田果一声。从内心讲,她跟唐安平想的一样,就是这香油票不是田果拿的。既然不是,回来说清楚就好,该报警报警,该解决问题解决问题,丫蛋妈嗓门大,性子也泼,真要是让她疯起来,田果姥姥那个岁数可顶不住。   于是,吴珍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跑去胡同对门的院子找了正窝在家里睡大觉的蝌蚪。其实吴珍也不爱掺和这邻里打架的事,有时邻里打架就跟夫妻吵架一样,都是写鸡毛蒜皮的小事,周围有人劝劝,双方再各让一步这就没事了。   但丫蛋妈火力太强,而且一口咬定这东西就是田果拿的,周围人谁也劝不住,王大妈来了都给骂走了。   “呵,我倒惹了一身骚。”王大妈哭笑不得,做了十年街道工作,愣说不过一个农村妇女,介于她的遭遇,后面也就没人敢劝了。   吴珍是担心田果的,虽说这孩子脾气又暴又倔不是省油灯,但无论如何也是她从小看着长起来的,哪次见了都乖乖地叫她一身“吴婶”。田果命苦,没妈也没爸,吴珍是没有闺女,就生了钮焕然一个独子。也不知怎的,听见丫蛋妈在那边一口一个“偷鸡摸狗”的骂,吴珍就跟听见自己闺女被骂似的难受。她想,就为田果这一声“吴婶”今天她也不能坐视不管。丫蛋妈就算再有理,她今天帮田果也帮定了。   “田果,别瞎闹!”   见她把扫帚抄起来,吴珍跨进院门一把揪住她胳膊,傻孩子,多大的事啊就抄家伙!有心提醒一句:这么闹是还想进局子?结果,田果把她手轻轻推开,笑道:“婶子您错怪了,我拿扫帚是扫扫屋门,这几天柳絮飘得很厉害,你看我家门口——”伸手一指,把丫蛋妈圈进去,“都脏的不成样子了。”   这话在丫蛋妈听来无异于是挑衅。“米田果,想说啥你就直接说,别搁那儿指桑骂槐!”   田果冷笑,心想跟你对骂我也太跌份了,拿着扫帚走到家门口开始呼啦呼啦扫起来。她心里也有怨气,首先不知道这好端端放在抽屉里的香油票怎的就丢了,其次就算丢了丫蛋家占理,也不能这么在院子里骂,有话不会好好说?   也是巧了,门前尘土跟柳絮一窝蜂地扑了丫蛋妈一脸。“啊呸!”她朝地上猛啐了一口,骂道:“米田果,今天你要是不把香油票交出来,我就把你送到派出所!”   田果手里动作不停,面色淡淡地道:“要去就赶紧去,一会儿我还回理发店上班呢!”   正说着,屋里姥姥喊了一嗓子:“是小果儿回来了吗?”   姥姥中气十足,听声音与往常并无两样,田果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推门进屋时正看到姥姥如往常一样坐在炕桌前戴一副老花镜一针一线做着绣花鞋。这鞋还是给田果做的,说夏天到了,去年雨水多,布鞋底子早穿烂了,今年说啥也得给田果在做一双新的。   “姥儿,您没生气吧。”无辜挨骂哪能不生气,田果听了两句就气得不行,何况是是一直坐在屋子里的老人家。“你要真生气了就别憋着,气大最容易伤身子,您放心,这事不弄得水落石出我决不罢休!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偷了这张香油票!”背黑锅的事田果不做,反正东西放在抽屉里自己不会长翅膀飞走。   姥姥说:“我有什么可气的?又不是我香油票丢了?人家骂两句也是对的,毕竟这东西丢在咱手里,香油票多金贵?我要是丢了我也得骂,狠狠的骂!”   噗!田果被姥姥逗笑了,这乐观又豁达的精神她还真没有。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白开水,田果说:“行了,您歇着吧,这事出的蹊跷,我自己也纳闷呢,先去派出所报案了。人民卫士为人民,他们肯定有办法查清!”   “带着丫蛋一块去!”姥姥说。   “我明白。”   田果出了屋子,看见丫蛋妈还立在院子双手叉腰腮帮子像鲶鱼似的一鼓一鼓,田果说:“王婶(丫蛋妈姓王),无论信不信这东西不是我偷的,我米田果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不会为了一张香油票就对邻居下手。”   丫蛋妈跟院门外的杨晓红鼻子里同时哼哼一声。   田果视线转向丫蛋,一脸严肃:“你现在有事么,如果没事就跟我去趟搬出所,中午饭我请你。”   “噢......”丫蛋敢怒不敢言,心里愤愤的。自从香油票丢了,她先是被老妈从头骂到脚,连中午饭都没吃好。刚才杨晓红蹦到她家里指着她鼻子又是一顿数落,丫蛋觉得自己这委屈全是拜米田果所赐,枉费早上那一大团充满真挚友谊的红薯米分了。但她性子软,不敢像老妈一样敢站在人家门口破口大骂。好歹是中专毕业,丫蛋觉得凡事还是得讲理。   田果管蝌蚪借了自行车,带着丫蛋去了派出所。这架终于以一种还算合理的方式暂时结束,但丫蛋妈心里是不服的,她最终的目的不是去报案,报案管个屁用?她要的是那张金贵的香油票,好久没吃鸡蛋羹,想着这个月若有一星半点香油点进软软金黄的鸡蛋里,甭提多美。在她的认知里,这东西就是米田果偷的,就算不是,也跟她脱不了干系,想着吓唬吓唬她,估计就能把香油票弄出来,何况杨晓红给她出了一个主意:就一口咬定是米田果拿的,她已经进过局子一次,如果再进一次就该被单位开除,甭管是不是她拿的,为了不进局子,今天她都得交出一张香油票!   ——对啊,这才是丫蛋妈想要的结果,她不需要公道,公道算个啥?能当饭吃吗?足足闹了两个小时,连口水都没喝,结果......   此时,心里同样不高兴的还有站在大槐树下的杨晓红,为了中午这场好戏,她特意跑到副食品店买了半斤五香瓜子,结果瓜子连四分之一都没磕完,丫蛋妈就在田果一身“淫/威”下缴械投降。哎呀,真是个没用的东西!好歹把她家窗户打碎了再收手啊!   ☆、第030章   杨晓红觉得不能这么便宜了米田果,昨天晚上老王回家把她好一顿数落,说她吃闲饭都能吃出一屁股事来,天生不是省油的灯。随后,老王手指一转,从杨晓红冒汗的鼻头改成她下垂的肚子,“再看看这儿!我们单位看门李大姐都没你肚子大。自从结了婚,瞧你懒的那个样,整天除了嗑瓜子就是站在人家墙根底下嚼舌根,连个孩子都看不住你还能干啥?咋不把你自己看丢了呢?告诉你杨晓红,你要是再这么堕落下去,我就跟你分居!”   没有了邻居撑腰,杨晓红在老王面前连个屁都不敢放,今天的事确实是她做错在先,如果老王真闹分居,丢人现眼不说,她一个脱离工作单位多年的家庭妇女想要吃饭都成问题。忍着一肚子委屈爬上床,杨晓红心里盘算的都是怎么“修理”田果,但她脑子笨,想不出个好主意,咬牙切齿躺了一宿,头发都快愁白了。   谁曾想中午买菜回来就听邻居说“丫蛋家丢了东西,怀疑是米田果偷的”。杨晓红觉得机会来了。   米田果,昨天敢欺负到老娘头上,今天你死定了!   把嘴里瓜子皮一吐,杨晓红清清嗓子冲院子里挑衅地喊道:“丫蛋妈,这事就这么完啦?哎呦呦,你可真是菩萨心肠。若是我,今天看不到香油票绝对跟她没完!”   “晓红,你少说两句吧!”吴珍冷脸看着她,“这架刚劝好,田果下午还得上班,丫蛋妈岁数又大,不就一张香油票么,至于邻里之间闹得不可开交?再说了,谁看见这东西是人家田果拿的?”   众人不说话,钮家是这条胡同的老人,说话自然比别家有分量,见吴珍如此向着米田果,杨晓红撇撇嘴,嘟囔道:“就算她没偷,这东西是她手里走的,她总有责任吧。”   吴珍道:“有没有责任也得等派出所调查清楚了以后再说,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反正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偷东西的贼一定会找到!”   “对对。”众邻居纷纷点头附和,吴珍走进院子对丫蛋妈语重心长地说:“你也别太着急,虽说香油票金贵,那也不如你自个的身体金贵,气坏了身子谁也不能替你受那份罪。再说一句掏心窝子的话,田果那孩子我了解,就是脾气怪点,但绝不是偷鸡摸狗的人,不就一张香油票么,五一过节时我们单位发了二两,如今还剩一两没用,一会儿给你拿过来。”   “那怎么好意思。”丫蛋妈眼睛一亮,心里乐开了花。吴珍拍着她的手熟络道:“老姐姐,咱们是邻居,互帮互助是应该的,你先吃饭,等下午我就把香油票给你送过来。”   在吴珍的带领下,众邻居又是一阵好言相劝,不大一会儿功夫丫蛋妈就喜笑颜开,拿起布袋子盛了一点花生米就跑去田果家给田果姥姥赔不是去了。一院子又重新变得和睦。   大槐树下,杨晓红深深叹了一口气,知道这架是打不起来了,瓜子全堵在嗓子眼像含了一口吐不出来的痰。蝌蚪淡淡瞥她一眼,说了句公道话:“红姐,刚才你不劝架怎么还激化矛盾呢?田果昨天可刚把你闺女找回来,你这不感激,怎么还倒打一耙?说吧,你家祖上是不是出过汉奸,就是无论人民群众怎么感化都感化不了的那种?”   “蝌蚪,哪凉快上哪儿待着去!”杨晓红面儿上挂不住,怎么突然之间她成了全民公敌?   蝌蚪咧嘴一笑,指指头顶上绿叶繁茂的老槐树,坏笑道:“整条胡同就这里最凉快,我就在这儿待着了,不乐意听你走啊!”   总归是女人,杨晓红不跟蝌蚪逗贫嘴,脸上气得青一阵白一阵,把手里的瓜子袋一系,转身走了,快踏进自家院门时,身后蝌蚪意味深长地说了句:“红姐,以后做人厚道点。”   *******   派出所里忙得很,不大的屋子挤满了前来办事的人民群众,有上户口的,转户口的,销户口的,寻人的,报失踪的,问路的......跟重大刑事案件比起来这丢香油票的事简直不值一提,负责接待的小同志不是很热情地冲站在门口已经等了半个小时的米田果招了招手:“你报人口失踪啊?”   小同志留着平头,四方脸,二十出头的年纪。   “不是失踪,是家里丢东西了。”田果赶紧跑进去说。   丫蛋不愿进去,觉得晦气,双手叉腰站在门外。   办公桌后,小同志手握一支吐蓝墨水的旧钢笔,在抽屉里翻腾半天才抽出一张皱皱巴巴的横纹信纸,一边试钢笔,一边不耐烦地问:“什么东西丢啦?大件小件?金银铜铁?值钱不?”   “挺值钱的,香油票丢了。”   “啊?”周围太吵,小同志没听清。   田果又喊了一嗓子:“香油票丢啦!”   这回声音又大了,唾沫喷了小同志一脸,小同志很不高兴,心想就一张香油票啊,哪里值得我们跑一趟?把纸跟笔往田果面前一放,指尖点着信纸,道:“喏,自己在这里写清楚吧,丢了什么东西,什么时候丢的,当时大致情况如何,尽量写详细,然后把地址姓名留一下,写完了去上户口那屋叫我一下。”   八四年八五年正赶上人口出生高峰,派出所每天忙得不可开交,上户口是大事,一旦出错影响孩子一生。领导怕跟其他案件混在一起容易出事,就把原先一个杂物间临时改成了专门上户口的办公室。小同志很忙,一人当三人用,从早晨到现在连口热水也没喝上一口,午饭就更别提了。   洋洋洒洒写了满满一篇,田果交完单子出来,丫蛋不乐意地撇撇嘴:“这么半天,磨蹭什么呢?”   “写情况说明。”好久不写字,田果累得手腕疼。两人出了派出所,街口正好有一家回民开的牛肉面馆。田果带着丫蛋走进去,丫蛋不客气,点了一大份牛肉面外加一小盘拍黄瓜,她想这是米田果应该做的,谁叫她把香油票弄丢了。   “一碗牛肉面够吗,用不用再来点别的?”田果生怕她吃不饱。   看着田果手里一分二分用手绢包起来的零钱和粮票,丫蛋心里忽然觉得过意不去,自己这是干嘛呀,欺负一个月工资才二十出点头的困难户!   “你省点钱吧。”丫蛋撅着嘴说。其实她现在已经分析明白了,这香油票肯定不是田果拿的。坐在餐馆一角等牛肉面时,丫蛋终归没忍住,说:“田果姐,那票是不是掉在哪儿了?你回家再仔细找找,抽屉里,锅台边儿,柜子和床底下,反正犄角旮旯的地方都看看,万一没丢呢。”   “昨天也没地震,信封就好端端的放在抽屉里,早上我拿出来时跟我昨天放进去的地方一模一样,而且别的票都在,惟独少了那张香油票。真是奇怪,昨天屋子里就我跟姥姥两个人,谁也没动过那信封,油票身上也没长翅膀,还能自己飞?”田果分析来分析去总觉得漏掉了一个重要环节。   这时,丫蛋“咦”了一声,似乎是想明白,“田果姐,昨天王小悦可还在你家呢!”   田果一拍桌子,对啊,王小悦!似乎所有的难题在这一刻都迎刃而解,应该这就是答案了,昨天吃完饭,姥姥和她在厨房聊了好久,王小悦完全有作案时间。田果心里咯噔一下,这时窗口服务员喊:“十一号师傅领餐,两碗牛肉面,一盘拍黄瓜!”   “来啦!”田果匆忙跑去领餐。回来时,丫蛋开始滔滔不绝地讲着王小悦的作案动机和作案手段,“肯定是她拿的,小孩手快,悄么声地顺着抽屉缝儿把手溜进去把信封拿出来......”田果耳朵嗡嗡的,看着丫蛋嘴巴一张一合,完全没了吃饭的雅兴,眼前浮现出王小悦可爱的笑脸。   真的,是她?   “丫蛋。”   “嗯?”   “麻烦你一件事呗。”   丫蛋不知道田果要说什么,心里充满戒备。田果笑了一下,说:“现在案子还没调查清楚,刚才咱俩说的话——就是关于王小悦那段,回去之后咽在肚子里,别跟别人讲,尤其是你妈妈。小悦还小,刚五岁,万一弄错了,孩子得多委屈。”   想了想,丫蛋觉得在理,刚才就冤枉了田果,如果这次再一冲动冤枉了王小悦以后她家可还咋在胡同里生活?何况王小悦她妈杨晓红还那么生猛!田果今天算是大人大量忍了,那杨晓红可是会撒泼的主儿。   “行,田果姐,我听你的!”   *****   回家后,田果思来想去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心事重重地在屋子里溜达好几圈,从抽屉里拿了点钱塞进裤兜,重新出了门。   二十分钟后,田果手里提着二斤苹果走进派出所,那位中午接待过她的小同志正站在院子里抽烟。   “小同志!”她笑容满面地走过去。   “你是......”一天接待群众太多,小同志记不住每一个人,但对田果有点印象,毕竟打扮时髦的年轻人在这条胡同不多见。   所谓打扮时髦,就是穿着跟美国街头青年差不多的喇叭牛仔裤和花衬衫。   “您还记得我吧?”   “噢噢,有点印象,是不是那个丢香油票的?”   田果连连点头:“没错,是我,这一次我是来撤案的。”   撤案?小同志一愣,把烟掐了指指派出所,“进去里面细说吧。”两人进了屋,坐下后,田果才把之前想好的台词说给他听:“我回家后又仔细找了找,敢情香油票是掉在抽屉板子缝儿里了,根本就没丢!”装出庆幸的样子笑两下,把苹果摆在自己和小同志中间——距离小同志更近一些,意思不言而喻:“既然香油票找到了,我想就别再麻烦您,您这一天工作也够辛苦,到时候白跑一趟,我这心里过意不去啊。”   “哎呀,也没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为人民服务嘛!”本来小同志也觉得为了一张香油票自己还得骑自行车顶着太阳跑来跑去不值得,如今田果主动撤案真是帮了他大忙,说话也客气起来,“以后放东西的时候小心点,还好这是找到了,这要是找不到呢,心里得多着急?”   “是是。”田果哼哈应着,按照派出所流程写了一份撤案说明,就准备起身离开。   “等一下,这个是......”小同志指着袋子里的苹果,欲言又止。其实心里明白的很,但还是要问清楚嘛。   田果甜甜一笑,把苹果又往前推了推,道:“您别多想,这可不是送礼,是我们人民群众对人民公仆辛苦工作的一点敬意,您可一定得收下,不收下就是对我们群众摆臭脸,得了,您忙吧,不耽误您工作,我先走了。”   从派出所走出来,压在田果心头的那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出了胡同口,她又在菜市场买了一斤草莓和二斤苹果,回到北极阁二条就直接奔了钮焕然家。   ☆、第031章   重生这么久,田果还是第一次来钮焕然家,以前常听街坊邻居说他家如何如何牛,像个落难的贵族,虽然地位没了,跟大家是一样底层小老百姓,但骨血里的高贵还在,吃的用的穿的都比别人家讲究。尤其是一家之主钮老爷子,钮明恩,出门必然打扮得干干净净,头发梳的一丝不苟,布鞋刷的一尘不染,有点上海老嘎拉的意思。   田果没想到会是钮明恩给自己开的门,愣一下后赶紧打招呼:“爷爷您好。”   “是小果儿啊,快进来。”见到是她,钮老爷子也挺意外的,笑呵呵地把田果迎进院子。他比田果姥姥大几岁,因身份问题在特殊年代时被下放到农村劳动,虽然政/府介于他家当初对建国有功,稍稍开恩只在四九城郊区劳动,但毕竟农村环境不如城里,住的窝棚冬冷夏热还返潮,五年劳动下来膝盖已落了病根,一到阴天下雨就钻心疼,虽找不少大夫看过,但效果甚微,说湿气都入神经了,只能控制,治好已无可能。   对此,钮老爷子自个儿倒想得很开,反正现在走路还不用拐棍,比起当初一起同去劳动的工友有的如今走路都困哪,自己还能来去自如的在屋子里溜达,已算有福气了。人比人该死,货比货该扔,只要不是最差就行了。   钮家四合院的砖瓦虽已破旧褪色,但仔细看屋檐和院子方正的格局,依稀可见当初王府气派的样子。按照老四九城规矩,这院子里得有活物显得才有生气。如今初夏,院子里两棵西府海棠花开的正盛,西边那棵白玉兰花是凋了,绿叶已经爬满了枝头。据说这种植物的花苞叫辛夷,是质量鼻炎的上好药材。   玉兰树杈上还挂着一只木质鸟笼,距离稍远,田果看不出木头材质。当然了,就她那眼拙的劲头,就是好东西放眼皮底下也不认得,只听说八旗子弟提笼架鸟是当初走街串巷显摆身份的标配。这鸟笼也讲究的很,没钱的用竹子或普通木头做,讲究的自然是用紫檀,红木,玳瑁,甚至还有用纯象牙雕的,奢侈得令人咋舌。   见田果一直望着那只鸟笼瞧,钮明恩笑着说:“那里面是一只画眉,昨天我刚从鸟市寻回来,如今身段还小,嗓门不如大的叫得响亮,也还不会说话,过去看看?”   田果知道这种鸟聪明,会学人说话,口舌一点不比鹦鹉差。有心过去看看,但一想到时间不早一会儿还得回家做饭,就笑着说:“不了爷爷,有时间我再来看。”   钮明恩带着田果进了屋,屋子里敞亮的很,家具虽破旧但擦得一尘不染,钮蓝正一边看电视一边摘香菜,见田果走进来,先是一愣,继而充满戒备地问:“你怎么到我们家来了?”   语气不善,田果当做没听见,对她笑着说:“钮蓝阿姨您好,我是来道谢的,吴珍婶子在家不?”   “她不在!”钮蓝没好气地说。   “刚才京剧院来了一个电话,你婶子回团里了。”钮明恩不喜欢女儿说话的态度,虽说田果是晚辈,但作为邻居,说话也得懂得礼貌,这叫“规矩”。所以抬手指指女儿道:“小蓝啊,先别摘菜了,小果儿好不容易来一趟,你去给她倒杯水,好歹是长辈。”最后一句语气颇重,大有警告的意味。   老人爱面子,旧时养成的家规就是不能在人前跌份,以前家里来个收破烂的都当贵客供着。钮蓝怕惹怒父亲,把香菜往桌子上一扔,田果看出来了,虽然心里不怕钮蓝,但总觉得为了一杯水自己看她脸色不值得,所以忙说:“别麻烦了阿姨,我来就是来跟吴婶道声谢的。”把草莓和苹果往桌子上轻轻一放,对钮明恩笑道:“爷爷,这是我刚在菜市场买的一点水果,不算贵重,你跟婶子还有阿姨留着吃吧,今天中午谢谢婶子帮忙了,等哪天单位发了香油票我再还给她,您忙吧,我先走了。”   田果离开时特意跟钮蓝道了别,可钮蓝没理她,手里摘菜,眼睛盯着电视机。   电视机里正播放宋丹丹和许亚军主演的《寻找回来的世界》。   走出钮家院子时,钮明恩追出来说什么也不要这水果,田果不接,下了一些嘴皮子功夫才终于让老爷子收回了手,“你这丫头,嘴皮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都快我把说晕了!”钮明恩哭笑不得地抱着水果,刚才田果巴拉巴拉说了半天,中心思想就是“如果您不收下这水果,就是看不起我,我自尊心差,你可不能这样很打击我。”   原来的米田果脾气粗鲁但嘴皮子可不行,所以说不过人家时就喜欢抄起家伙直接干。其实田果现在过得也挺憋屈,今天中午看见丫蛋妈在院子里撒泼时,也想抄起家伙跟她直接干,虽然丫蛋妈生的结实,但田果个子高,也算势均力敌,可一想到姥姥平日里的嘱咐:收敛脾气,低调做人,田果又忍了下来。   独自往家走时,田果又想起了刚才在钮家大屋看到的那台昆仑九寸黑白电视,八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初正是许多大佬发家致富积累财富的黄金时期,田果忽然觉得自己不能再这么碌碌无为的生活下去。   人生能有几回搏,她得搏一把,不然来这里干嘛呢?就为了吃苦受累?   如今在这个空间也生活了小半年,适应期已过,每天看报纸也大概知道国家政策,虽然个体户发展限制颇多,但沿海地区已经开始慢慢解开禁令,她必须要行动起来了。   ********   常言道:饭后一支烟,胜似活神仙。如今钮焕然吃饭时也爱抽根烟,倒不是想当神仙,而是这农村的饭连续吃了快两周,嗓子和胃是真扛不住了。今天又是吃窝头和菜粥,一看到这菜,钮焕然两条浓眉就拧成一条黑绳子,嗓子眼跟堵了一块石头似的,唾沫也不分泌了,嘴巴干干的,只能先蹲在地上喝菜粥,然后慢慢抽烟寻找分泌唾液的感觉。   一根烟刚抽到一半,利生站在食堂门口叫他:“焕然哥,电话。”   “电话?谁来的?”把窝头和菜粥放在桌子上让工友帮忙看一下,焕然走出来问。   “北京来的,一个男的,叫什么.......蝌蚪。”   焕然踩着干裂的泥土一路急急走到村部,蝌蚪来电话只有一件事,是焕然临来农村前特意嘱咐的,现在心里着急是没想到还真出事了。   走进村支书办公室时,支书指指电话,公事公办地说:“赶紧接吧,时间不能太长啊,最多五分钟。”   “好。”焕然应了一声然后接起电话,“喂,蝌蚪,田果家出什么事了?”   他问得着急,蝌蚪先安抚了一阵才道出原委。还是香油票那件事,他总觉得蹊跷,主要是觉得田果无辜背黑锅不值得,事情虽然过了半天,吴珍婶子也给了丫蛋家一张票,但胡同已经开始风言风语说田果是小偷。   听蝌蚪说完,焕然心烦得很,眉头拧成大疙瘩,刚喝完的菜粥堵在嗓子眼,拿下草帽当成扇子愤愤扇了两下,焕然有了主意:“蝌蚪,你家里还有富余的香油票么?”   “我家没了,但长江那儿好像有,前几天过五一劳动节刚发的,就是不知道用没用。”   焕然道:“那你就去问问,如果用了就找别人,没用当然最好,你听着,借来香油票然后交给丫蛋。”   “啊,给她?”蝌蚪不明白。“啥意思啊,然哥,婶子已经给她家一张了。”   “我知道。”焕然声音低沉,似压着一股怒气,“两张票作用不一样,你仔细听着,这张香油票交给丫蛋后,你就跟她说算是钮焕然麻烦她,让她想想办法无论如何让她母亲相信原来那张香油票没丢,懂了吗?”   蝌蚪眼睛转了转,“噢——”托了个明了的长音:“懂了,就是偷梁换柱呗。”   “差不多。”钮焕然笑道,想着蝌蚪一小学文化能说出这四个字真是不容易,“反正她家就想要一张票么,那就给她,不过丫蛋那里就靠你的嘴皮子了。说话时客气点,实在不行就请丫蛋吃顿饭,饭钱哥给你报销。”   “哎呀,不用了!”蝌蚪觉得钮焕然这是在骂他,“不就一顿饭嘛,我请得起,那丫蛋瘦了吧唧能吃的了啥?哥,你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对了,你哪天回来?我跟徐强还有长江一起去长途站接你。”   “下周二。”焕然道。   *******   “张扬?”田果推开家门走进去时,不由得一愣。屋子里,张扬拘谨地坐在姥姥对面,脸涨的通红,像个没回答出问题的小学生。看见田果回来就像遇见救星,赶紧站起来说:“哎呀,你可回来了!”指指坐在炕上的姥姥,“你赶紧跟老人家说,我真是个男的。”   原来从进屋开始姥姥就一直称呼细白嫩肉的张扬为“姑娘”,无论张扬怎么解释,姥姥只当没听见,拿出苹果和瓜子往桌子上一摊,一口一个“大姑娘,快吃啊,别客气,就当这里是你家,田果一会儿就回来了。”   “姑娘,你跟田果是一个单位的不?”   “姑娘,瞅你这个头比我家田果还高,有一米七不?对象好找不?要是有个子高模样好的后生,别忘记给我家田果也介绍一个。”   “姑娘,我家田果脾气不好,平日一起在理发店工作你多担待点,别跟她一般见识。”   ......   如果田果再晚回来的一分钟,张扬就真要落荒而逃了,他从来没觉自己这么娘过。   ☆、第032章   厨房里,田果正烧着开水,张扬挑帘走里屋出来,磨蹭了一会儿走到她身边,然后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张香油票,递出去说:“田果,这个你拿好。”   明明是做好事,他语气却虚得很。   田果看看香油票,又看看张扬:“呦,单位发香油票啦?”   张扬晕,心想你第一天进理发店么?就咱们那屁大的小单位一年就发两回香油票,一是春节二是中秋节,发之前两个月他大姨董桂花还得向上级三天一封信的提醒,生怕人家把理发店这帮人忘了。   “不是单位发的。”张扬说,“是我从家拿的,你也知道我爸我妈单位效益好,逢年过节必发香油票,我们家就三口人,这香油票根本用不了,反正也是放过期,直接给你吧,你邻居不就是丢了一张吗,你直接把这张给她,就说不小心掉抽屉缝里了,刚找到。”   其实说“拿”并不准确,应该是“偷。”张扬家香油票是多,但再多也不能逮着谁就送谁,他家又不是福利院,爱心可以奉献,但香油票不行。这东西在八十年代是稀罕物,十斤芝麻也不出了一斤香油,张扬妈有经济头脑,家里用不了的票就卖给邻居,一张一块五,还不还价。   张扬觉得自个老妈特庸俗,眼里就剩下钱了,街里街坊住着,一张票卖人家几毛就得了,居然还一块五一张,闹得张扬走在胡同里都不好意思跟邻居们打招呼。说来也巧,店里一位师姐就是张扬的邻居,有次师姐家来亲戚,和完饺子馅儿才发现家里没香油了,亲戚住在南方,来一次四九城不容易,师姐就咬着牙从张扬妈手里花一块五买了一张香油票。   估计也是觉得冤,从那儿以后,师姐一嗑瓜子就把这事叨唠出来,快赶上窦娥了。所以看着张扬递过来的香油票,田果并不接,而是笑着说:“张扬,谢谢你啊,大老远还专门跑一趟,不过现在没事了,那香油票找到了。”   “啊?找到了!”张扬心想别介呀,好歹让我做一次雷/锋。   田果说:“是的,已经找到了,所以一会儿回家你赶紧把这票原封不动的放回去。这玩意金贵,丢一张,你妈妈得多着急。”   “没事,她不知道!”   田果笑了,说:“她现在是不知道,等回家一点数不就知道了。”   哎呀,张扬一拍脑袋觉得自己真傻。亏了当年没考警校,不然他去哪儿工作都属于给小偷当卧底了。心里把那位小心眼的师姐埋怨了一溜够,张扬拿出董桂花的领导架势,大事化小的说:“行吧,既然事情已经得到圆满解决,那我就先走了。”   “别介,吃完饭再走吧。”   其实田果就是客气客气,没想到张扬脚步一停,转过身来对她笑道:“行吧,我还真有点饿了,你也别太客气,咱们不是外人,随便做两个菜就行,我喜欢吃带鱼,你家有带鱼不?红烧最好,乱炖也行,调汁时多放点白砂糖,米醋比白醋味道好,至于素菜嘛,随便什么都行,凉拌,清炒,哪个方便你做哪个哈。”   田果家可没带鱼,心想就是有,我也不能给你吃啊,还不够我跟姥姥两个人分的。正好砂锅里还有剩下的炖五花肉,田果把早上泡好的红薯米分扯吧扯吧放进去,又切了一个土豆和胡萝卜扔进去一起加热炖熟,随后又蒸了一锅米饭。好歹是个男人,虽然成分属于小受,但饭量张扬不少,呼噜呼噜吃了两大碗米饭,砂锅里的炖肉汤都给喝干净了。   吃完饭,田果送张扬出了院门,回来时只听姥姥坐在炕头充满忧虑地说:“小果儿啊,你们单位这女同事也忒能吃了,跟男人似的。呼噜呼噜,这吃饭声音也大,像个有福气的人,女生男相,是福相,男生女相,是贱相。我看啊,你这同事以后得生个大胖小子,没准还能嫁高干!”   先生儿子后嫁高干?这顺序弄错了吧?田果抿嘴一笑,端起脸盆说:“姥儿,时间不早,我给你打盆热水,你洗洗脚赶紧休息吧。”   晚上听了一段河北梆子,姥姥就睡下了。田果却睡不着,拿了笔和几张纸跑到厨房支起一张小桌,映着不太明亮的三瓦灯泡开始规划自己今后的人生——所谓《米田果未来中长期发展目标(1985—1988)。   先定三年吧,三年为一个跨度,每个跨度有一个目标,然后一点一点实现。昨天看了报纸,说四九城准备开修三环路,现在正筹集资金。很多人提出反对意见,说在那么一片荒无人烟的破农村大兴土木修建一条环路值得吗?   值啊,太值了!一平方米售价两万的房子能不值么,真真的寸土寸金。   也是重生了田果才知道敢情东三环那儿原先就是一片破菜地,虽然是紧邻城区的农村,但与远郊区县差别不大。泥土地,大瓦房,驴子骡子满村跑,晚上没路灯,黑不溜求跟拍鬼片似的。白天稍微热闹点,鸡鸭猪羊在各自圈里嗷嗷叫,把特意来看房准备捡个大便宜的田果吓得够呛。   主要是心凉,这是东三环?是cbd?是无数小白领削尖了脑袋也要扎根的地方?别开玩笑嘞!   那天村里有集,大部分人都跑去赶集了,村子里空空荡荡,田果推着自行车在村里打听了一圈儿,也没打听到什么有用讯息。面朝黄土背朝天,这些朴实木讷的村民压根就不会想到十几年后这一片土地上会建起摩天高楼,房子一平米上万,是主宰成千上万人梦想的黄金地段。   对啊,他们不知道,但田果知道。所以一个星期后,田果又骑着自行车跑进村儿。为了不让人家怀疑她是特务或者是心怀鬼胎的小偷,田果还特意照着下乡采风的美术大学生打扮了一番。身后背着画板笔袋,长发披肩,头顶戴一个黄草帽。   这一次在村里走了一圈田果收获颇丰,不过心也更凉了。八十年代还没有商品房一说,本来田果想打听一下村里有没有人买房子,如果有,她就赶紧回家筹钱,然后坐等十年后这里开发商品房住宅区时狠敲开发商一笔,结果,听到“卖房”,朴实的农民们都大吃一惊。   “啥,卖房?谁敢卖房嘞,卖完房去哪儿住?喝西北风去?”   在他们看来卖房相当于是卖命,房子土地向来是农民的命根子,就是你给他钱他也不卖,除非是换房,但换房风险也很大,再说了,房子换走了,土地咋办?种地多不方便啊?还有一点就是,那时的房屋还不允许买卖,除非你在当地有户口。八十年代中期,东三环这片土地还属于农村,这里的人们自然就是非城镇居民。先不论其他,就是让田果把城镇户口改成非城镇这一条在派出所就办不了,除非在当地找一名汉子嫁了。   当然,还有一条路可以走,就是狠狠“砸钱”,从上到下全部疏通好,派出所啊,村干部啊,负责管理当地土地分配的工作人员啊......但是,田果翻翻存折,自己和姥姥的存款加在一起还不足500元,就算狠心供出去,也只够一个人的,所以去农村买房这是就拉倒了。但田果心里一直惦记着,如今看到报纸说修建三环路,她心里就有了底,原来这个空间跟那个空间是一样的,三环路一旦修好,商品房也就会慢慢建起来,自己先努力赚钱,十年后,也就是1995年,估计东三环的房子也就几百一平米,如果运气好,兴许能买到一间。   哪怕一居室也好。   十年后的目标定好了,那么现在田果就把目光转移到了眼下。她为自己大致规划处了两条路,一是还做回老本行当演员,二是去农村找二喜看看批发蔬菜这条路容易走不。不过,这条路估计哪一条都不好走。   首先,八十年代还属于电影时代,电视机还没有走进千家万户,这一次去枣庄,田果就发现村子里只有村支书家有一条九寸黑白电视,平日里舍不得看,锁在柜子里跟存折放在一起,可见有多宝贝。   所以,电视剧拍完了给谁看呢?况且一周还停好几次电。整条胡同除非是特别小资的人家——比如钮焕然家,基本晚上没有看新闻的习惯,大家还是喜欢天黑就上床睡觉,顶多听一会儿无线电。   而电影一年也拍不了几部,也无票房分成一说,演员挣得是死钱,那时都讲究奉献,拍一部电影顶头也就挣三四百,听说刘晓庆拍完《芙蓉镇》,一共才挣了300多,可人家是影后,有票房号召力,田果算个啥?   前几天人艺公开招聘学员,田果喜滋滋跑过去以为自己终于转运了,结果还没进大门就让老师轰走了。   “你这学历不行啊。”老师严肃地看着田果,觉得她就是跑来捣乱的小盲流,“你看看板子上贴的招生条件,最低也得是高中毕业,我们是搞文艺的,也算半个知识分子,你这连小学都没毕业哪行啊,我问你,知道莎士比亚吗?”   “知道,他是英国文学家,写过很多优秀舞台剧,《罗密欧与朱丽叶》和《仲夏夜之梦》是其中最为经典的两部,当然,他写的好多戏剧都非常有名,我个人最喜欢的是《哈姆雷特》。”   “哎呦,看你学历这么低,思想觉悟倒是蛮高的,居然还知道莎士比亚。”老师上下扫一眼田果。人不可貌相,短短几句话招生老师就看出她还算有点内涵,这剧院里好多学生考进来时连《水浒传》都不知道是谁写的,语气也不禁柔了,“但是,你还是不能进去,就算你把莎士比亚全集背下来了也不行。对不起噢,同学,这是规定,兴许我们剧院明年还面向广大群众招生,你若真热爱文艺,就先去上个夜校,好歹得有个初中文凭再来应考。”   明年?那黄花菜都凉了!   往事不堪回首,田果只觉现在的自己是英雄无用武之地,算了,明天她休息,先坐车去枣庄看看批发蔬菜这条路吧。   ☆、第033章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田果洗漱完毕后一边对着镜子梳头一边对姥姥说:“姥儿,我上午去趟门头沟,午饭给您准备好了,就放在外屋桌子上,中午您凑合吃一顿,下午我就回来了。”   “门头沟?又去下乡劳动啊,不是前天刚回来吗?”姥姥刚睡醒,人还有点蒙。   “不是去劳动,是我自己有点私事。”田果走进里屋,站在床边帮姥姥叠好被子,“昨天天气预报说,今天是晴天,气温预计25度,一会儿我帮您把椅子放到院子里,老人得多晒晒太阳补钙,你别老在屋子里弄针线活,春天空气好,该出门走走就出去走走,屋子里光线暗,您老做针线活以后眼睛该生毛病了。”   把椅子放在海棠树下,田果又嘱咐了姥姥几句后就背起书包出了门。同上次的路线的一样,先坐公交车到六里桥长途汽车站,然后再倒车去门头沟。   今天司机开得快,不到三个小时就到了,不过不像上次那样有针对性地停在了枣庄村口。人家固定站牌,田果蒙,出门时忘记这点了,等背着书包下车后才发现自己站在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沿路栽了两排白杨,风一吹,绿叶刷拉拉作响。   再往远处看就是大片大片的麦子地了。   正不知如何是好,一位拉红砖的老大爷正巧赶着驴车走过,田果赶紧拦住问:“大爷,麻烦问一声,这里是哪儿?”   “你要去哪儿啊?”   “去枣庄!”   “这里有三个枣庄,东边一个,西边一个,北边还有一个,你要去哪个?”   田果说:“我要去吴大桂住的那个枣庄。”   吴大桂就是“吴叔”。   一听吴大桂,老大爷立马明白了,用马鞭向道路北边指了指:“你得往那边走啊,沿着那条大路一直往北。先经过莘庄,然后才是枣庄。”   “还远不?”   “看你咋过去了。要是坐拖拉机吶就快一些,兴许二十来分钟就到了,若是坐马车驴车吶就慢一点,得三十分钟,若是靠这两只脚走过去吶,估计得中午以后了。”   田果是平足,估计走过去两只脚也就完蛋了。看了看大爷的驴车,觉得还算结实,就说:“大爷,我看你这车挺好,租您的车过去行不?没事,价钱您定!该多少就是多少,别客气!”   其实田果心里有一个价位,嘴上大方心里早已盘算好,等着老大爷报出价格后,她再装可怜杀价。   结果,老大爷压根没她机会,听见要租车,连忙摆手道:“哎呀,不租不租,俺家这毛驴拉一车砖头就够累了,再多一个你非把它累病了不可,现在一头驴子贵得很,俺们一家老小就靠它卖力赚钱养活嘞。”   “是是是,这驴子是累,可我也不沉啊,您别看我个子高,其实我100斤都不到,还不如一袋子玉米粒沉,你行行好,把我带到枣庄行不?实在不行放在莘庄也成,您说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我一个大姑娘独自站着也不安全,万一来一个坏人,我就拉倒了!这样,为了您这头驴子,我今天下血本,出两倍的价钱,行不?”   “哎呀,咱俩不顺路啊!”大爷口吻软了,开始犹豫。   “顺路顺路,我都出两倍价钱给您了,还不顺路?”   “两倍有点少啊,俺家这驴子娇贵的很......”   田果咬咬着牙,心想你家驴子是黄花大闺女做的啊?既然这辈子投胎做了牲口,就应该拿出点牲口该有的敬业精神,任劳任怨那是本分!我都出两倍的路费了,还是不行?   无论如何田果是不会出三倍价钱。三倍太多了,她宁可爬过去。就在这时,大老远开过来一辆拖拉机。   “田果!”司机喊了一嗓子,似乎是觉得不可思议。   “利生?”   “哎呀,真是你啊!”利生高兴地喊道,黝黑的脸庞被阳光晒得发亮。拖拉机开的快,没几秒便停在了田果跟前。“你咋来了呢!”   “我......”田果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到拖拉机上又站起了一个人,个子高高的,皮肤晒得黝黑,身上穿着农村常见的白褂子,袖子挽着,露出结实的小臂,头上戴一顶大草帽,暗影下,一双好看的眸子正炯炯有神地望着田果。   “咦?焕然哥!”田果颠颠跑过去,仰起脸对着他笑。   上午,钮焕然陪着利生去了趟镇上,一是把村里新收的蔬菜送到镇供货站,二是把下个月结婚要用的一些东西先买回来。   “上来!”他伸出一只手把她拽上拖拉机,田果风尘仆仆的,焕然就问她:“你怎么来了?”   拖拉机上摆满了结婚要用的东西,田果找了个不碍事的地方坐下来,然后才说:“也没什么大事,就是从城里带了点东西给吴婶和二喜。”   焕然刚要问“买的啥东西?”前方利生回头喊了句:“哥,要开车嘞,你赶紧坐好!”   他坐下后,拖拉机才“突突突”往前开去。一片青黑色烟雾中,赶驴车的老大爷郁闷地摇摇头说:“这城里来的女娃娃不实在,说要租俺的驴车咋回头就上来了那小子的拖拉机?煮熟的鸭子就这么飞了,白让俺高兴一场。”   坐在颠簸的拖拉机上,田果一侧是两个印着大红字的痰盂,另一侧印着喜字的两个暖水壶,其余的还有喜糖,茶叶,烟酒礼盒,榛子松子瓜子花生之类的干果,一袋子一袋子包好,纸也是喜庆的大红色。这些东西不容易坏,方便储藏,而像糕点饼干之类的东西要等结婚前二天再去镇上购买。估计都置备齐了,还要再跑四五回。   “就是跑一百回,俺也乐意嘞!”利生喜滋滋地开着拖拉机,咧开的嘴角几乎开到耳朵根下。   水壶易碎,田果就抱着,那时候也不讲究包装,塑料绳子一绑就完了。所以坐在对面的钮焕然看着怀里抱着两只红暖壶的田果,暖壶反光,把她的脸蛋也映得红红的,像抹了好几层胭脂米分,焕然忽然觉得特别喜庆。   一路晒着阳光,头顶热,心里更暖,他有一种错觉,仿佛结婚的不是利生和二喜,而是田果和他。   这么想着,他把草帽摘下来用一个甩飞镖的动作甩到田果脚边,“喂,戴上。”   “不用。”田果没那么娇气。晒太阳多好好啊,补钙又预防抑郁症。   焕然皱眉,用脚踢踢她新刷的白球鞋:“快戴上,一会儿该晒黑了。”   田果无奈,动了动怀里两个暖瓶示意自己不方便。焕然叹口气,屁股挪了个位置改坐在她身边,然后拿起草帽待在她头上。   “你几天没洗头了?”刚把帽子戴上,田果就露出一副嫌弃的表情。   焕然笑:“从来没洗过,就等你今天过来闻一闻呢,怎么样,比花露水好闻吗?”   “没有花露水好闻,但功效肯定跟花露水差不多,我要是戴着这帽子过夏天,保准三伏天都不招蚊子。”   她的揶揄让他哈哈大笑,前方开车的利生回头看了眼,总觉得这画面很美好。“焕然哥,你该找媳妇嘞。”   “是么?”焕然嘴角染着笑意,垂眸看着田果刷得一尘不染的白球鞋道:“我也觉得是。”   利生想让田果去他家吃饭,田果说不了,我还是去二喜家吧。利生的拖拉机正停在二喜家门口时,正巧吴婶从地里回来,看见田果,焕然,还有自己的准女婿都来了,大手一挥把三人都拉进了屋。   “呀,田果姐,你咋来了呢?”听见动静,二喜从厨房里跑出来,花布围裙上还占着白面米分,“正好,今天俺家吃茄子卤面,快进屋喝口水,一会儿咱就吃饭了。”   利生可不舍不得让自己媳妇一人忙活,从缸里舀出一瓢水洗了洗手,就钻进厨房去帮二喜准备午饭。这边,田果是背着书包跟在吴婶身后进了正屋。吴婶去给她和钮焕然倒水,田果说:“婶子,您别忙活了,我不渴。”然后从书包里拿出昨天在副食店买的两瓶水果罐头,一盒茯苓饼,二两酸三色水果糖,和一盒奶片。   “哎呦,你这丫头来就来吧,还带这么东西干嘛,是钱多了没出花?”吴婶嗔怪道,把两杯水放在桌子上,又招呼院子里的焕然,“小钮同志,进来喝水。”   焕然有时会跟着利生来吴婶家,但总是站在门外等,吴婶只知道他姓“钮”,不怎么爱说话,但干起农活满利索,走路虎虎生风的,尤其是一双眼睛长得好看,炯炯有神,就跟那夜晚的星星似的。吴婶就两个闺女,感叹若是再来一个闺女一定找媒人说给小钮同志。   焕然客气了一阵才走进屋子,挨着田果坐好,看着满满一桌子价格昂贵的硬货,他疑惑地看了眼田果,思索一阵,见吴婶走进里屋不知忙什么,就轻轻拽了拽田果衣袖,“出来,我有话问你。”   田果觉得吧,钮焕然这人什么都好,唯一不好的就是说话爱用命令口吻,仿佛别人都该听他的。这一次,田果特意磨蹭了一阵才走出去。   焕然语气有点冲,问她:“米田果,你一个月挣多少钱?”   “没多少。”田果语气淡淡的。   “既然知道没多少,你给吴婶买那么多东西干嘛?你是不是钱多了没出花?”他面色很臭,仿佛田果花的是他的钱。   田果没打算告诉钮焕然自己此行的目的,只说:“二喜下个月结婚,我来一趟不容易,总得买点像样的东西吧。”   “噢?像样的东西?那你应该去大栅栏的瑞蚨祥再买几批丝绸过来,那更是好东西!”   田果觉得钮焕然这气生的莫名其妙,我又没花你的钱,至于么。再说了,你哪里知道我心里的小算盘。求人办事光靠一张嘴哪行,不得送点像样的东西装门面。她不想跟钮焕然吵,主要也清楚他其实是为她好,毕竟她那点家当确实太过寒酸。田果调整了一下表情,自我批评道:“嗯,今天出手是大方了点,以后会注意的,对了,这两样东西给你,专门从副食店买的。”   焕然垂眸,看着田果从随身带的布包里掏出一盒大前门和一袋无花果。“下午我就走了,这两样东西你拿好,烟少抽点,一天十根就差不多了。还有这无花果,你还爱吃吧?记得小时候你一次能吃四五袋。”   ☆、第034章   焕然看着手里那袋白花花染着糖霜的无花果,多少年不吃了,但味道从未忘记,此刻心口的地方也跟咬了这东西一嘴似的,甜不叽的,酸不拉的,还有点塞牙。他笑一下,道:“多少年前的事了,你居然还记得,是不是心里一直记恨着我?”   说起来这事得有小十五年了,那会儿无花果还是散着卖,生活困难,一家人吃饭都成问题,更别提小孩嘴里的零食,能吃上一口白面馒头和一块红烧肉就是最好的口粮——还要啥自行车!   但是过年过节总归是个例外,就说家里不置备年货,单位多少也得给点。那年巧了,钮焕然老爸一位同事不知从哪儿弄来三斤散装无花果,那玩意儿染了糖霜容易坏,一下子拿出太多又怕引起不必要误会,同事当时年轻,还没结婚,家里除了父母还有一位即将出嫁的姐姐,他们一家四口都不是嘴馋的人,见着无花果也不觉得亲,那时吃饭还吃不饱,饭后再吃点这酸不拉几的东西,胃里更难受。   思来想去,同事把无花果带到了派出所,想着所里几位老大哥家里都有孩子,兴许他们能要,再给点钱,自己也算为家里做了点好事。   在那个年代的孩子们眼中,这无花果是最好吃的零食,天天吃糙了吧唧的窝窝头,猛然一吃甜酸的东西就跟小和尚第一次下山直接扎进女儿国里一样,哈喇子如泉涌,身体酸软无力,心里甭提多美了。那年钮焕然十一岁,想着儿子长这么大也就春节时吃一串糖葫芦算零食,钮爸爸心里就觉得酸,一咬牙就买了一斤回去。回家前,又管门口卖花生米的小贩借了两张油纸,将无花果分成四份单独包好,这才骑着自行车回家。   那时妹妹钮蓝还没结婚,正在师范上学,住校,一个月回家一次。钮爸爸给妹妹留出一包,给父亲两包,还剩下一包给了焕然。不过爷爷那两包都没要,说自己岁数大了,牙口不好,吃这玩意酸牙,就把那两包一股脑的塞给了刚刚放学的钮焕然。   焕然知道这是无花果,几年前吃过一次,后来就再也没见过,那味道至今还记得,酸甜可口好吃的很。小孩子都爱显摆,他拿了一包无花果就跑出了院子,想着在旁人面前抖抖威风。可惜那天时间不对,正赶上晚饭的点,在胡同溜达了一圈,就碰见推着板车卖菜的,和一个挑着担子修鞋的。   功夫不负有心,快到家门口时,钮焕然看到了正一个人蹲在地上玩拍洋画儿的米田果。   那年,她六岁。   焕然笑,心想今天就你了。整了整胸前迎风飘扬的红领巾,他捧着无花果,小蛇腰一扭,三两步停在田果跟前,故意吧唧了两下嘴,不说话,低头看着田果玩。那时洋画儿上大都画的是《西游》和《水浒》里的人物,男孩玩的多,女孩都玩跳皮筋儿,踢毽子和跳房子,所以看见米田果一小姑娘蹲在地上自个儿玩的津津有味,焕然觉得很新奇。   不过米田果的鼻子不是很灵,好像眼睛也不太好使,只盯着地上的洋画儿,压根就注意跟前还有钮焕然这么一个人。   太伤自尊了!焕然决定主动出击,先从套近乎开始,“哎,你是住在这院子的米田果吧?”   隔了一会儿,田果才抬起头,上下扫了钮焕然一眼,觉得他眼生就爱答不理地问了一句:“你谁啊?”   呦喝,够横的啊!那天田果说话的口吻和眼神时至今日钮焕然都记得,像一颗浑身长了刺的小花球。焕然蹲下身来,大哥哥一样地说:“就你一个人玩啊,家里大人呢,有兄弟姐妹没?天不早了,怎么不回家吃饭?”   田果没说话,看着他手里那包无花果,舔舔嘴唇,问:“你吃的是什么?”   “无花果。”焕然眯起眼睛笑笑,毕竟比田果大了五岁,他知道她心里和嘴巴里正在翻江倒海的难受。   哪个小孩子看见零食不眼馋?何况无花果这东西又不常见。焕然挑衅似的从纸包里捏起一根,故意放慢速度送到嘴巴里,然后使劲砸吧两下嘴,“好吃,酸甜的,你吃过吗?”   田果咬咬嘴唇:“没有。”   “是么?”焕然笑起来,嘴角染着糖霜,故意顿了一下,看着田果那双充满渴望的大眼睛说:“这都没吃过啊,哎呦,我家好多呢,屋子里都快装不下了,我爸我妈每天都为这东西发愁,吃了上顿吃下顿,都快变成我们家的负担啦。哎呦,愁死了,现在打嗝都一股无花果味。”   “它有水果糖好吃吗?”田果问。   “说实话,比水果糖好吃一百倍!”他故意压低嗓音,只为田果一人听到,或者说是让她一个人受罪。   长大一些后田果自然知道那天钮焕然就是在吹牛皮,可当时年幼无知,真被他信誓旦旦的模样哄骗住了。无花果酸酸甜甜的味道似乎有一种魔力,顺着空气飘进身体里让田果招架不住,她想吃,但又不敢开口要,只能一直低着头看地上那几张脏乎乎的洋画儿——   诸葛亮好丑啊,猪八戒为什么还不去死,唐僧你个白胖白胖的大秃子......   其实钮焕然一直没告诉田果,那天如果她开口要,不管多少,他都会给她吃,这里不够,就回家去拿。可奇了怪,田果死活就是不开口,然后他就蹲在那里等啊等,直到妈妈喊他回家吃饭,本来想把手里剩下的一点留给她,结果听到他要回家吃饭,田果也立马起身,把洋画儿塞进棉袄小兜,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行!你有种!焕然撇撇嘴,就像跟谁斗气似的,把剩下的无花果悉数倒进嘴巴里。   十五年匆匆而过,如今无花果早已算不得什么稀罕物,小卖部里一毛钱一袋,吃多了还牙疼。   “不记恨我就好。”他装出庆幸的样子抚了抚胸口,半开玩笑道:“你不知道那天后我常常做噩梦,梦见你张牙舞爪地向我冲过来索要无花果吃,我不给你,你就咬我,我跑,你就追,追过来又继续咬,霸道的很。”   “咬你?咬你哪儿啊?上面还是下面。”田果故意把目光在他身体某一处停留片刻,然后又看向他的眼睛。胡同里的人都说她是女流氓,自从重生后,她一直乖的很,今日趁着周围没人,也不图虚名走一遭。   田果的目光就像两团火,寻到哪里,焕然就觉得哪里火辣辣的。虽说是小火吧,没有燎原之势,但那跟熬汤似的慢慢咕嘟咕嘟的感觉也足够让他心烦意乱。尤其是他身体的某一部位好像还真有了点反应,像一只小动物,昂起高贵的头,就不低下了,好奇地看着周围。   这边寻摸寻摸,那边寻摸寻摸,哇!外面的世界好精彩!   焕然今年二十五,也不小喽,该懂的都懂,那种事于成年人而言属于无师自通,还有一部分是从工友那里听来的,就是没实践过。身体到了一定年龄,由不得自己控制,有时晚上一个人躺在床上,焕然抱着枕头就想如果这是一位姑娘该有多好。但焕然也有原则,就是做这种事得跟心爱的姑娘做,再说清楚点吧,就是得跟媳妇做。   他骨子里是一个传统的男人,第一次要留给媳妇儿。好梦不怕晚,他愿意等。不过这么多年也没碰到一个喜欢的,倒是身体快憋出毛病了——主要是家里人觉得他有病。   有一次老妈跟姑姑在窗根底下嘀咕这事时正好被他听到。   “嫂子,咱家焕然是不是有病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他就不想那事?”   “不知道啊,估计是不想吧。”   “那怎么可能啊,我有一个同学是医生,她说那种想法可不是靠意志力就能压过去的,就像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一样,除非你是黄/继光!”   “哎呦,那可怎么办,这种事我也不好问啊!”吴珍很苦恼。   钮蓝说:“我觉得焕然八成是有病,要不你带他去医院看看吧,是不是哪里发育不完全?”   (#‵′)靠!焕然心想,我发育得好着呢,该长的都长了,而且通过比较尺寸还比较惊人......是好的惊人!可惜现在英雄无用武之地,一膀子力气没地方使,只能等娶了媳妇才能让大家看到他的实力。   记得厂子里有工友说过,如果你看到一个姑娘,身体有反应,就证明她是你想要的。   焕然看着眼前的田果,独自品味身体里那细微却致命的变化,口干舌燥。   “田果姐,焕然哥,站在外边干啥?面条下锅了,一会儿就好,快洗洗手进屋!”二喜站在厨房门口冲他俩招招手。   “来了!”田果高兴地跑过去洗手,奔波了一上午此刻还真有点饿了,主要是二喜做的茄子打卤面是真好吃。   焕然也跟着走到水缸旁,田果细白的小手在阳光中闪耀成一道金白色的光,晃得他闭了下眼睛。   吃饭时,焕然挨着田果坐。   “你什么时候走?”他问。   “下午吧。”   “周二再走吧,跟我一起回城,我爸一个战友在这边派出所工作,那天正好进城办事,能顺路把咱们一起带回去,是小吉普,舒服着呢。”   “不了。”田果笑着对他说,“家里就姥姥一人我不放心,再说我们店里刚调走两位师傅,人手不够,周一又大扫除,我要是请假领导该不乐意了。”   听到她要回去照顾姥姥,焕然也不再坚持,夹了一筷子炒鸡蛋放进她碗里,嘱咐:“要是回去就早点儿回去,晚了路上不好走,主要也不安全。”   “嗯,知道了。”   田果咬一口炒鸡蛋,觉得真好吃。   ☆、第035章   吃过午饭,焕然跟利生就回三队继续干活了。   在农村,婚丧嫁娶是大事。   利生家娶媳妇忙,这边二喜家嫁闺女同样忙。   按照规矩,二喜出嫁前一天娘家人得在一起吃顿饭,鸡鸭鱼肉鲜果梨桃这些都得提前预备。谁家来人?来多少人?有没有回民?厨子去哪儿请?本村的还是外村的?猪肉预备多少斤?小猪仔选几个月大的合适?排骨是炖了还是做糖醋口儿?最金贵的里脊肉切下来是炒菜用啊还是单独用?鸡肉怎么做,水果啥时候买,用不用提前进镇里跟供货站打声招呼......   还有,娘家备的嫁妆里得有被褥和枕头,针线活吴婶当然是一把好手,可惜她不是“全活人”。   ——所谓“全活人”就是儿女双全的女人,有福气嘛,闺女儿子都有,一家人正好凑成一个“好”字,所以备嫁妆时的被褥得找这样的人来做,讨个福气,希望自己嫁出去的闺女今后也能儿女双全。   村里儿女双全的人家又好几户,吴婶自然请了一位做针线活最好的婆娘,这被面儿褥子面儿少说也送过去一个月了,虽然那婆娘手艺没得说,但吴婶还是不放心,想着一会儿从鸡舍挑二斤柴鸡蛋送过去,看看被褥做的咋样了。二喜是老闺女,心气也高,吴婶心里明白如果不是为了照顾他们两口子,以二喜的聪明才智完全能进到城里寻一个更好的婆家,利生虽然也不错,但吴婶总觉得他配不上自家闺女。   哎!真是便宜了那个臭小子!   田果跟二喜站在厨房里刷碗时,就听到吴婶在院子里招呼:“果丫头,出来一下,帮婶子算算账。你城里来的学历高,脑子肯定比我们乡下人好用。厨房里的事你不甭管,让二喜自己收拾就行啦。赶明儿出了嫁,她就是利生家的人了,以后我跟她爹想使唤她干活,还得看姑爷脸色。生闺女,愁噢!”   “妈,您说啥呢!”二喜脸红,从厨房探出头来嗔怪道,“就是嫁给皇上我也是您闺女,伺候您和爹是应该的,什么叫还得看姑爷脸色?那利生敢给你们一个脸色试试,看我不跟他翻脸!”   吴婶乐得眉开眼笑,无论如何闺女有句话就行,以后回娘家,做母亲的只会更疼闺女,哪里还舍得让她动手干活?   “婶子,二喜成亲那天您得哭三次吧?”田果问。   吴婶摇摇头,苦涩道:“要不说生女儿苦嘞,出嫁那天心窝就跟割肉一样,难受死了。嫁大闺女时,俺老头从男方下聘礼那天就开始哭,毕竟大丫头嫁的远,回娘家一次不容易。二喜终归是嫁本村人,利生也不错,他娘和我是一起长大的,二喜嫁过去受不了委屈。可是......哎......咋说呢,毕竟是嫁过去做儿媳妇,不比在亲妈跟前享福嘞。”   田果陷入沉思,在这个空间里她只有一位亲人,就是姥姥。如果以后遇到合适的男人结婚,首要条件就是对方必须同意倒插门,否则一切免谈。   本来重生前,田果刚刚谈恋爱,做演员久了,经常在戏剧里体验悲欢离合,回到现实中就跟活了千百遍似的,对什么都淡淡的,再提不起精神。这一次,对方是一位小自己三岁的青年导演,性格好,人也有才华,追了她一年,本想着获奖后趁着工作休息期与对方多接触接触,万一是合适的良人,也许田果就嫁了,反正大家在一个圈子,应该有些共同语言,不像那帮商人,关键时刻还是一个“利”字当头。可惜,还没来得及了解,自己就莫名其妙地来到了这儿。   哎!有缘无分吧。   吴婶年纪大了,眼神不好,而二喜是准新娘子,眼看要出嫁,吴婶舍不得累着她,就让田果帮忙一起算算下个月办宴席大概要用多少钱。算好了,她就去信用社取。吴婶说,原先村里人可不敢把钱存在信用社,怕哪天信用社大门一关,他们的钱也就不翼而飞了,后来,镇政府下乡宣传了好几次,说把钱存进信用社每个月还有利息,存得多,一个月拿的就多。   “反正我是不会算嘞,二喜算的清楚,她数学好,画了好几个公式在小本上。”吴婶拿出自家算账常用的小红本,翻到前面几页让田果看上面二喜写的公式。毕竟涉及到自家隐私,吴婶也没让田果仔细瞧,晃了两下就收起来了。   吴婶家是第一个把钱存信用社的,倒不是响应国家号召,而是那会儿家里正盖新房,一家人怕存款被水淹了,放粮仓里又怕被耗子咬,放别家人就更不行了。是二喜最后当机立断,说就放在信用社吧,一个月利息是4.8,挺好的。   结果自不必说,吴婶把钱存了半年,取回来时多拿了好几十块钱呢!   村里人一看信用社不是骗子,且存钱还能多拿钱,就纷纷效仿吴婶家把家里的钱放到信用社。为此,乡政府还特意奖励了吴婶家一个大奖状,赞扬她勇敢接受新事物,响应国家号召的精神。   “花生算下酒菜,一斤是一毛八,果丫头,你算算买十二斤是多少钱?”   “瓜子和喜糖倒时候去镇里买,回来后我自己再炒炒,果丫头你先写瓜子十五斤。对了,这喜糖啥味道的好吃?”   “上海出的大白兔奶糖、还有义利食品厂出的酸三色和酒心糖都不错。”田果不爱吃糖,依稀记得几个老牌子。   二喜闲不住,坐在一旁边纳着鞋底边问:“姐,那报纸上总说的张炳贵是不是卖糖的?说他手法特准,不管你要多少,那糖果一抓就够斤数,可神了。”   “张师傅在王府井里的百货大楼上班。”田果拍年代戏时,听说过这个名字。这抓糖一抓就准的功夫苦练了好几年,后来还获得了劳动奖章,媒体刚报道此事后,大批民众涌进百货大楼糖果柜台前,只为一睹张师傅的神手。   “二喜,要不你也去百货大楼买糖吧,正好到了城里有你田果姐带着,买完了你再坐车回来。”闺女就结一次婚,吴婶不想亏待了二喜。   二喜低头思索了一瞬,随即摇摇头:“不用了,就去镇上买挺好。”   “那镇上能跟王府井比啊?”吴婶嗔怪。   “那咋不能比?”二喜瞪起眼睛,大有一股给自己长气势的样子,“镇上的糖也好吃的很。话梅糖,酒心糖,酥糖,啥都有!”   “镇上也有张炳贵?”吴婶笑道。   “妈!”二喜气得躲了下脚。   吴婶摆摆手,跟闺女斗嘴有意思,可一想到今后闺女就是别人家的人了,心里又酸又堵,叹口气道:“你想去哪儿买就去哪儿买吧,反正以后做了媳妇,自己想买啥都得斟酌来,不能再像现在这样一切由着你的性子,你的跟利生商量,商量好了再做决定,所以趁着现在有时间,想干啥就抓紧去。”   “我啥也不想干,就想在家多帮你和爹干活嘞。一个结婚而已,买啥糖都一样,就是没有,俺也不在乎。”二喜眼睛只看着白花花的鞋底,手如风拿着针线在鞋底来回穿梭。   气氛一时间有些伤感,仿佛明天二喜就出嫁了,田果心底酸酸的,有点羡慕二喜还能跟母亲斗嘴撒娇,自己是没这个机会了。   田果数学一般般,但帮助吴婶算点小账还是不成问题。可她大老远来到这里不是为了这几个阿拉伯数字啊,所以斟酌了一下,田果就像唠家常似的问二喜:“二喜,现在枣庄和附近几个村庄收下的农作物,都卖去哪里?”   “去镇里,”二喜说,“镇上有一个大收货站,几个村统一都拉去那里。除了农作物,俺们养的鸡鸭猪也都送那儿去,有时镇里也会派车过来拉,来之前由村委会挨家挨户通知。不过,还是我们自己开车送过去的时候多。”   “那你们不去城里吗?”田果问。   “去城里干啥?”   “送农作物和肉,城里也有农贸市场。”   “哎呀,那可去不起!”二喜赶紧摇摇头,“你想啊,去城里一次太远了,村里没有大型货车,只有拖拉机,去镇上一次就挺累了,去了那儿也不是马上就回来,除了帮人家卸货,还得算账结账开条子,每次利生去都是早上天没亮就走,晚上天擦黑了才能回来,何况去一次城里!”   也对啊,那时生产力相对落后,没有货车,电脑,计算器和电子秤,算盘与拖拉机是主力军,一切全靠人力支撑。   “姐,你问这个干啥?”二喜觉得田果怪怪的,一个城里来的理发员,咋关心起农作物了,“你是不是调动工作,去菜市场嘞?”   “不是不是。”田果讪讪地笑了下,之前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想着村里既然能给供货站送菜,顺路是不是也能给自己送一批,结果听二喜一说才发现根本不可行,首先是车的问题,其次路途遥远,从枣庄开到城里最少要两三个小时。凌晨出发也不可行,那么苦,谁干?除非给人家加钱。   田果喝口水,问:“二喜,村里的蔬菜收下来后卖给过私人吗?”   “私人?啥意思?”   “比如说,你家打下的蔬菜按斤卖给我。是长期的那种,不是只买卖一次,就像村里定期往镇里送货那样。”   二喜想了想,皱眉道:“给私人?印象里从来没有过,这应该是违反规定的,而且也不值啊,卖给私人没有工分赚,俺们这菜跟粮食收完了统一拿到队里称斤数然后算工分,年底时统一分红呢。”   “那如果私人给你加钱呢?”   “能加多少钱?”二喜问,忽而又觉得不对,忙摆手说:“哎呀,多加钱也不行,姐你从城里来的不知道,这工分对俺们可重要了。”   ☆、第036章   对!工分!二喜的话再次让田果明白这是一个特殊的年代,夹在动荡岁月与经济快速发展之间,经历了那么漫长而痛苦的十年浩劫,人们心里充满恐惧胆怯,对未来迷茫无助,很多事想干想做,有一膀子力气,但规定死死卡在那里,有劲儿也没处使。经济转型是从沿海地区一点一点向内陆扩散,农村更是思想保守的重灾区,就算有好想法,却没人敢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毕竟那十年太恐怖了,大家生怕哪一步没走对,再给自己和家人招来横祸。   田果叹口气,仰起头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水,水刚从井里打上来,温度低,把她两排小牙冰得酸疼,心里也跟吃了一筐没熟的西红柿似的,酸涩酸涩。看来批发蔬菜这条路也行不通,所以呢,她该干什么?灿烂的阳光下,田果却一脸愁容。身旁的吴婶与二喜倒没看出她有啥不对劲,毕竟二喜十几天后就要做新娘子,母女的心思全扑在了如何筹备喜宴和嫁妆上。   筹办婚礼是一件复杂的事,属于走一步说一步,吴婶只是先算个大概,喜宴上用的东西是分批买,到时候看缺哪个再去镇上或城里采购。吴婶说了,不跑个七八回都不叫办婚宴,嫁闺女容易吗,又散钱又割肉,以后利生若不对二喜好,她这个当丈母娘第一个抄起棍子打折女婿的狗腿!   大致算完第一批需要购买的东西已经下午两点多了。   “姐,要不晚上别回去了,就住在俺家,我给做小鸡炖蘑菇吃,用砂锅煲,小鸡油水多,肉嫩不塞牙,配着蘑菇一起炖,可好吃嘞!”二喜舍不得田果走,总觉得跟她有说不完的话,马上要做新娘子,虽然了解利生,但二喜心里仍旧忐忑,总想找一个年纪差不多,思想又不保守的人聊聊天。田果是最合适不过的人。   对于这点,田果自然也明白,哪个女人在出嫁前不紧张?恨不得日日夜夜抱着闺蜜唠家常。歌曲《明天我要嫁给你啦》里不也唱:我的眼光闪烁闪烁好空洞,我的心跳扑通扑通的阵阵悸动。   结婚,终究是改变人生轨迹的大事,尤其是洞房花烛夜,八十年代时,大部分人思想保守内敛,婚前xing行为被视作大逆不道和耍流氓,只有不正经的野鸳鸯才在背地里那干事。若被人知晓,会被邻里拿去做茶余饭后的笑料嘲笑一辈子,弄不好还容易被抓进去,是个挺严重的罪呢。   田果想,大概二喜想跟自己聊聊“那种事”。   可家里还有姥姥,田果实在不放心又让老人独自待在家,来枣庄劳动半个月,这次回家田果发现姥姥人瘦了一圈,邻居们再好也不如孙女亲自在身边照顾,这个道理田果明白。斟酌了一下措词,把难处如实告知了二喜。   “噢,是这样啊,那你还是赶紧回家吧,你天黑前不回去,姥姥肯定着急!”虽然舍不得田果走,但二喜清楚老人独自在家的危险,何况村里通讯不发达,打一个电话老费劲了。   临走前,二喜又装了一大袋子玉米面递给田果,“姐,这个你拿好,路途太远,就不给你拿鸡蛋了,一会儿利生就过来,他开拖拉机送你去车站。”   上次拿的玉米面还没吃完,这一次田果哪好意思再拿?二喜家男人少,种地挣点钱不容易。田果不拿,二喜就硬往她书包里塞,两人正在院里“撕扯”,门口传来钮焕然的打趣:“哟,姐俩打起来啦?”   见是他,二喜眉开眼笑,像碰见救星似的招呼道:“焕然哥,你来的正好,田果姐说啥也不要我的玉米面,快帮我劝劝她。”   劝她?焕然淡淡瞥一眼田果,心想“劝”字压根就不存在于某女的人生字典里。大步流星走过来,焕然借着二喜的力量将玉米面一把塞进田果的书包里,然后转头对二喜笑道:“看见没,对付她最有用的办法就是你要比她强。”   田果心想这都哪跟哪啊,想把玉米面再拿出来,焕然的手轻轻抚在她手背,低声说道:“得了,二喜的一点心意,快拿着吧,再耽搁下去,回城的汽车就没有了。”   田果叹口气,觉得在这里一直扯皮确实没意思,抬手跟吴婶和二喜道谢后,转身跟着钮焕然上了利生的拖拉机。   捡来的大黑狗还认得她,摇着尾巴一直送她出了门,见她上车要走,一步窜上去舔舔田果手背,田果一下一下摸着它圆圆的黑脑袋,“大黑,大黑”的唤着,也是舍不得。但是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二喜把大黑招呼下来,对利生嘱咐道:“莘庄那边正修路,拖拉机不稳,记得慢点开,还有,一定要看着田果姐上了长途车再回来,懂吗?”   “我懂。”利生憨憨地应道,回头看一眼钮焕然,他正把田果怀里的包拿到自己身边,动作亲切自然一气呵成,利生笑,别人都说他傻,但某些事他觉得自己应该不会看错。   “放心吧。”他对二喜笑着说,“焕然哥不也去吗,有他在,啥坏事也出不了!”   一路走得很顺畅,日头偏西,初夏微红的阳光映着一望无际的田野,同时也映着拖拉机上被颠得如同不倒翁的两个年轻人。   田果双手抱住膝盖,眉头微皱,目光涣散,似是陷入沉思。焕然看着她,想她到底再想什么,可是他想不出来,所以用沾满泥土的绿胶鞋轻轻踢一下她脚尖,问:“想什么呢?”   拖拉机噪音太大,隔了好久,田果才发应过来钮焕然在同她说话,“啊?你刚才说什么?”   “我问你想什么呢?!”他吼了一嗓子,前面的利生笑着回头看看两人。   “没想什么!”她摇摇头,大声回。   没想什么?焕然哪里相信,想你米田果大老远从城里坐车跑到农村难道只是为了来看即将结婚的二喜?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以为我傻呢!但焕然没挑明,一是有利生在,二来想着田果终究不是小孩子了,办事有目的很正常,既然她不说他也就不问,自打二月初从局子里出来,焕然总觉得田果变得越来越不一样,她变乖巧了,但也让他捉摸不透了。这种变化让他感到焦虑——他的意思是,他开始对她好奇。   轻咳一声,焕然把目光落在别处,话却是对田果说的:“无论想什么,先把身子坐稳了,莘庄正修路,坑坑洼洼的,小心从车上摔下去。”   长途车等了二十来分钟才来,上车前,利生忽然说:“田果,下个月若不忙,俺跟二喜结婚,你就跟着焕然哥一起来吧。”   田果忙看焕然一眼:“你来?”   “嗯。”焕然轻轻点头。这时车门开了,站上人不多,只有田果三人和一个带着小孩的妇女,售票员从车窗探出脑袋,对他们仨喊:“那几位同志,你们上不上车?如果不上,我们就走了!”   “上车!”焕然喊了一嗓子,然后对田果说:“先上车吧,婚礼的事等我回城后咱们再商量。路上注意安全。对了,这几块麦麸饼干你拿好,万一回城的路不好走,可以留在路上吃。”   田果看见钮焕然就像变魔术似的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牛皮纸做的小纸包,里面鼓鼓囊囊。他把饼干塞进她书包里,推她肩膀一下,“别耗着了,快点上车吧,周二我回去,到时候去找你!”   不知为何田果心里忽然觉得暖暖的,就像这初夏温热的空气一样,从周围一路暖进心底。重生前作为演员的她当然也收到过异性送来的礼物,什么鲜花啊,首饰啦,车子房子票子,那些东西很好,很昂贵,有的甚至还是孤品,但拿在手里,田果却觉得不如这几块小小的饼干分量重。   似乎压进一颗心,有情有义,也许,还有一点别的什么......   汽车行出一段距离,在一个岔路口赶巧有三辆拉蔬菜的驴车经过,司机就停下车,让驴车先通过。   田果抱着书包坐在靠窗的位置思绪有些飘,她身旁坐着刚才一起等车时带小孩的那位农村妇女。她看了看田果,又回头看了看窗外,捂嘴一笑,拽拽田果的衣袖说:“想啥呢?舍不得你男人啊。”   啊?田果没反应过来。   大姐以为她是故意装傻,抬手指指窗外:“别发愁啦,你男人对你多好,现在还站在那儿看你呢。”   田果顺着大姐指的方向回过头去,不远的地方,钮焕然还站在原地,风把道路两旁的白杨树吹得刷拉拉作响,他把草帽当成扇子,一边扇着,一边抻长脖子往这边看。似乎是看到她回头了,他黝黑的脸庞展出一丝笑颜,抬手冲她挥了挥。   “哎呦,你俩刚结婚吧,瞧这依依不舍的样子!”大姐用过来人的口吻调侃田果,一口一个“你男人咋的咋的”反正都是好听的话,听得出来大姐很羡慕田果,一个劲的说她命好,找了个模样俊俏又知道心疼媳妇的好男人。田果哼哈应着,心想他若真是我男人就好喽。   ——如果没记错,这应该是她第二次这么说。   ☆、第037章   回城的车开的很顺,到家时,天刚刚擦黑,院子里飘荡一股葱油香,家家户户都在准备晚饭。田果进屋后把二喜给的玉米面从书包里小心翼翼拿出来,倒进盛杂面的白瓷小罐里,跟上次的合在一起,满满当当地差点溢出灌口。姥姥照例戴着老花镜,手拿针线坐在炕桌前缝缝补补,桌旁的老收音机里正播放刘宝瑞的单口相声《官场斗》,刘墉又一次用智慧干歇了和珅,姥姥哈哈一笑,转头问屋外的田果:“果儿啊,咱们晚上吃什么?喝粥还是炸酱面?”话间目光又一沉,落在了桌上那一小点的牛皮纸包上,纸包微微敞开,露出码放整齐的几块麦麸饼干。   这种饼干是国外进口的,是日本还是美国来的?反正都是资/本/主/义国家,拿麦麸当宝贝,说是健康食品,吃完了对身体好。好啥呀,当年去乡下劳动,这东西都喂牲口,现在却摇身一变成了给人吃的宝贝。姥姥不懂世道变化快,但眼睛却又尖又毒,她觉得自己不会认错,这东西早些年出门遛弯时钮焕然给过自己几块,说是他妈妈去国外演出时买回来的,好吃得很。   祖孙俩晚上熬了一锅棒子面粥,田果又和了点麻酱,屋里还有上周姥姥自己做的芝麻盐儿,粥盛好后,往上平平整整浇两大勺麻酱,在撒点芝麻盐儿,再配上三个白白的细面花卷,外加一盘凉拌土豆丝,这晚餐还真叫丰盛。   吃饭时,姥姥似是不经意地问了句:“钮家的焕然还在枣庄劳动呢?”   “嗯。”田果随口应了句,跑了一天她太饿了,精神压根没在聊天上。   “他什么时候回来?”姥姥又问。   “下周二。”   “他晒黑了吧?”   “可不,黑了不少呢,差点认不出。”田果夹一口土豆丝放进嘴巴里。   姥姥抿嘴一笑,又问:“那几块饼干是他给你的吧。”   “对啊,您尝过了吗?那玩意咱们这儿没有卖的,是吴珍婶子去国外演出时带回来的,一会儿您尝尝。”麦麸饼干对于田果来说当然不算稀罕物,十几年后任何一家超市都有售卖,但时代不同,又是从国外带回来的,礼轻情意重,田果舍不得一个人吃,坐在车上好几次想拿出来解饿,最后又都及时收住手,想着姥姥一定没吃过,得拿回来同她一起分享。   姥姥说:“甭价,挺好的东西,自己留着吃吧。”   田果笑,夹了一筷子土豆丝放进姥姥碗里,嗔怪:“瞧您说的,几块饼干而已,大老远带回来就是想让您尝个鲜。焕然哥一共给了六块,一会儿吃完饭,您三块,我三块,行吧?”   姥姥轻轻摇头,用一种怪怪的语调说:“人家焕然特意给你包好的,我哪好意思尝?估计带到枣庄一直没舍得吃,就等着你过去呢。”随后又自言自语像说单口相声是的吐槽,“哎呀,也真是奇怪,你说焕然那小子怎就知道你还会去呢。”   一口花卷卡在田果嗓子眼儿里,姥姥话里有话,开始乱点鸳鸯谱,不就几块饼干么,咋就扯到男女关系上了?忍住一身鸡皮疙瘩,田果无奈地说了句:“姥儿,不管您信不信,我跟焕然哥真没什么,他拿我当妹妹,我拿他当哥哥,就这么点事,以后您别老往男女关系那方面想,时代不同了,男女之间相处的模式多种多样,不像封建社会,男女授受不亲,没有血缘关系的说句话就是搞破鞋,您没看报纸上说嘛,大学生们已经率先跳起了交谊舞,交谊舞您见过不?”田果摆了跳舞的姿势,“就像这样,男孩女孩手牵手,还有肢体接触,男孩把手放在女孩腰上,女孩把手放在男孩肩膀。”   姥姥眉头一皱,心想这跟搞破鞋有啥区别?撇嘴摇头道:“有伤风化,跳那玩意做啥?跟美国人学的吧?哼!男孩子占便宜,女孩子吃亏,小果儿你可不许学他们出去瞎跳舞!如果敢去,我就用拐棍打断你的腿!”   哈!重生这么久,田果还是第一次看见姥姥发脾气,赶紧安慰两句,随后才说:“您别急,我现在忙得很,就是您让我去我都没工夫,说这事只是想告诉您,现在社会开放了,您那个男女授受不亲的封建思想要改一改,焕然哥只是给了我几块饼干而已,人家啥意思都没有,就是觉得路远怕我饿着。”   田果端起碗,“呼噜呼噜”把剩下的粥匆忙喝掉,起身一边收拾碗筷一边“教育”姥姥:“咱们街里街坊住着,咱家又困难,焕然哥就是热心肠,有事没事随手帮咱们一把,您可千万别误会,更别把心里想的说出去,不然以后人家都不好意思帮咱们了,您记住喽,yy不好,害人害己。”   “yy?yy是什么?”姥姥其余的听懂了,但这两个字母没听懂,“是电匣子里说的那种字母洋文么?”   田果心颤,一着急竟然把二十年后小年轻们天天挂在嘴边的网络用语说了出来。用抹布在炕桌上随意扫几下,避重就轻地说:“你接着听相声吧,我刷碗去了,明天周一,店里要大扫除,我得早点过去。”   她端着碗筷掀开门帘走了,姥姥却坐在床上陷入沉思。   第二天,田果早早起了床,简单梳洗了一下就去了理发店。之所以去那么早,是因为昨天坐在回城的汽车上,她做了一个决定——辞职!   理发店挣得太少了,一个月才20块,先不提奔小康,就是脱贫都成问题。而转正也不知猴年马月,在农村时田果打听了一下,就是张扬这种领导亲戚家的孩子转正之事也是遥遥无期,得看表现,看成绩,看贡献,如果一切顺利,转正办下来最快也要一年。田果听完心就凉了半截,想自己能在四大天王凑齐以前转正就不错了。   既然这样,不如早点下海经商,失败了还有重来的机会,而在理发店耗下去完全属于耽误青春年华。八十年代末至九十年代初是许多人财富积累的黄金期,错过了就再无重来的机会。田果不能让好时机就这么白白溜走。   但辞职也不容易,档案咋办?那时还没有人才中心,档案都放在单位,如果辞职,档案如果变动是一个大问题。田果心里盘算着今天先跟董桂花谈谈,一切见机行事,反正少不了送礼拍马屁,大不了散些钱财,董桂花那人就是贪财,爱占点小便宜,城府不深,就是嘴上不饶人,还算好对付。   急急忙忙赶到理发店,大门还锁着,田果在街对面一家回民开的餐馆吃了一个糖油饼一碗面茶,回来时正好看到张扬开门。   “哎呦,你可来了!”田果笑着跑过去,想着趁店里没人,把自己准备辞职的事先告诉张扬一声,倒不是跟他有多亲近,主要是考虑董桂花。无论如何,经过枣庄劳动,她与张扬的关系已得到明显改善,大有往闺蜜方向发展的趋势,如果张扬肯帮忙递上几句好话,田果辞职后,档案说不定能先放在理发店存一段时间。   见到田果,张扬眉头紧锁,四下看一眼,伸手一把将她拽紧店里,神色慌张地关上店门,就差关灯拉窗帘。   田果想笑,他这样,就跟两人准备在光天化日之下干“坏事”似的。幸好店外街道上那位右肩带着红袖标正在巡逻的街道大妈没注意这里,不然招呼老姐妹一起撞开理发店店门当场来一个捉/奸也不是没可能。   这么想着,田果扑哧笑出了声。   “别笑了!”张扬气得跺跺脚,手不停挠着头,似乎是在想怎么开口。   “你咋啦?”田果看着他,就像看一个神经病。   张扬长叹一口气,瞥一眼田果,小声道:“跟你说了,你可得挺住!”   田果又笑了,心想重生这么大的事自己都挺过来了,还有啥事挺不住?除非姥姥出事,其余的都不叫事。“说吧,到底出什么事了。是不是我上个月交的转正申请被你大姨否了?”   张扬咬咬嘴唇,“比那个还糟!”   “咋啦?”   “昨天去我大姨家吃饭,中午的时候收到一封信,匿名的。”张扬神情焦虑,语速比平时快了好多,“信里的内容是关于你的。”   “我的?”田果糊涂。   “嗯。”张扬点点头,舔了舔嘴唇才说,“还是那张破香油票的事,说你偷了邻居的东西,虽然邻居后来撤案了,但胡同里的人都知道东西是你拿的,写信的人说了,作为你的单位和领导,我大姨必须得出面管管,田果,你做好准备,我大姨挺生气的!”   “不至于吧。”一切来得太突然,田果有点蒙。谁写的信啊?cao!找撕吧!她实在想不起来最近自己又得罪谁了。   “哎呀,你不知道!那人手欠的很,给我大姨写了一封信,顺便又给上级领导写了一封,你也知道,我大姨一直想当店长,为了这事上下走了不少关系,也送了不少礼,光大米就送了快100斤。我姨夫也是,那么高的干部,愣是为了大姨拉下身份四处求人走关系,眼看着就要当上店长,却出了这么个事,领导说了,不处理你,她就想甭想当这个店长!挂了电话,我大姨都快晕倒了,饭也没吃,一个人趴在屋里哭了半天。田果,反正......你......”   张扬不知道再说些什么,田果却想明白了,看来自己无论如果是没法在这个店里待下去。先是打人,现在又是偷东西,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谁的手那么欠呢?这算是助她一臂之力,还是置于死地?   接下来还能怎么办?自求多福呗。   ☆、第038章   十几分钟后,董桂花顶着一张火山爆发前的臭脸推开了店门。看见田果,她两只眼睛一瞬间瞪得像铜铃,里面红血丝泛滥,店长的事泡了汤,让她怨念一宿,此刻恨不得一口咬断田果白皙娇嫩的脖子。   臭不要脸的!   因为心里有准备,田果表情淡淡的,甚至还抬起头对董桂花笑了一下。   挑衅!十足的挑衅!董桂花食指做炮筒,对准田果咬牙道一声:“你,跟我过来!”   语气不善,店里的人均是一愣,田果的师傅老李回湖北农村老家探亲了,此时跟田果亲近的只有师姐,师姐胆小,见董桂花一副要吃人的模样,小心脏瞬间抖三抖。   “小果儿,出啥事了?”师姐拦住田果小声问。师傅探亲前留下话,让师姐一定帮忙照看好田果。师傅就回去四天,师姐原本想就四天能出啥事?   自从局子里出来,田果明显比从前懂事多了,跟谁说话都客客气气,业务也精进不少,许多顾客都夸赞田果卷出的头花儿漂亮,说下次烫头一定还找她。   “我也不知道,估计是转正的事没批下来吧。”田果耸耸肩,不以为然地笑笑,安慰师姐,“估计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别担心了,快去工作吧。”   等田果跟着董桂花进了办公室,师姐才反应过来不对,转正的事没批下来那董桂花生什么气啊,田果又不是她闺女!董桂花这人从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田果的身份到底是学徒还是正式工压根就跟她没关系。师姐越想越不安,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跟丢了魂似的冷汗直冒。   张扬就站在师姐旁边,脸色不比对方好多少,师姐看一眼他,问:“张扬,你知道董店长为什么事找田果吗?”   “......”   “我问你话呢!”师姐见不得张扬三脚踹不出一个屁的样子。   张扬嚅嗫半响,然后一屁股坐在师姐旁边,将事情原原本本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其实,都是误会......”   店长办公室里的气氛极度压抑,当然,这只是对董桂花而言,田果从心里到表面倒都是挺坦然的,别人孤注一掷要陷害她,她也没办法,只能见招拆招,走一步算一步。反正董桂花不能杀了她,而就算真打起来,凭借身高和年龄优势,田果也能稍占上风,大不了再进一次局子呗。   董桂花属牛,今年是她的本命年,都说本命年犯太岁,一开始董桂花不信,如今却信了,这个太岁不是别人,就是站在眼前一副吊儿郎当的米田果,这个小丫头片子到底是什么煞星转世,难道是上天派下来专门跟我作对的?   “米田果,我到底哪里惹到你了,从今了这个店你就变着方法的来害我?!”短暂的沉默后,董桂花冷冷开了口,她想叫嚷,想骂人,想冲过去一把掐住田果白皙的脖子,但是残存的理智告诉她,无论从哪方面评估,自己都不是米田果的对手,她恨得牙痒痒,只差一点就咬舌自尽。她很难过,很委屈,眼看就要当上店长,却他妈的因为一张莫名其妙的破香油票令所有的努力付之东流。   谁的手那么欠?香油票丢了就去找啊,去派出所,去公安局,让他们把米田果抓起来,拷问三天三夜不信她不说,还有,大不了你可以来管我要嘛,不就是一张香油票,我家里有的是,就是都给你又能咋的,写他妈匿名信干嘛?还给上级写了一封,这不是诚心跟我过不去吗?此时此刻,董桂花最恨的不是田果,而是那个写匿名信的人,恨不得举把刀把对方两只手剁下来,搅成肉酱然后喂狗。   每一个更年期妇女的心里都住着一只魔鬼,董桂花终于相信了。   “对不起店长,您啥意思啊?”虽然很想笑,但田果忍住了,尽量装出胆怯的样子望着董桂花。   态度决定一切,田果不想闹一个鸡飞狗跳再从店里离开。毕竟档案的事还不知道如果办理,调回街道太麻烦,暂时放在店里是最好的选择。   董桂花没工夫跟田果绕圈子,从随身背的羊皮小挎包里掏出那封匿名信往桌子上一拍,气道:“看看这个!”   田果低头扫一眼信,只看见棕黄色的信封中央,歪歪扭扭写了一行字“董桂花店长亲启”这字写的真难看,像个小学生,哦不,连小学生都不如,“董”字上下都写分家了,看起来像被拉到菜市口斩首示众拖回来的尸首,丧气的很!   难怪董桂花气得七窍生烟,田果也挺生气的,信里的字写得比信封上的还难看,歪歪扭扭,像得了半身不遂,田果甚至怀疑这不是一个成年人写的。大致看了一遍,田果把信重新放回信封里,看着董桂花,说:“店长,我能坐下来说么?”   “不行!”   “......”   “行了行了,坐下吧,坐下吧!”董桂花烦躁的挥挥手,压着一肚子火就是发不出来,田果错再大,也不如那个写匿名信的!简直吃饱了撑的没事干。“要说什么话就赶紧说!反正这件事店里得处理你,你也别觉得委屈,既然人家敢写匿名信,就说明确有其事!田果,我就想不明白了,你咋三天两头就出事呢?”   田果装出委屈弱小的样子,说:“您打算怎么处理我?”   董桂花扫她一眼,酝酿了一会儿,才道:“停职查看。”   “啥?!”田果眼睛瞬间一亮。   董桂花心里咯噔一下,暮然想起那天田果举起茶缸子打人时也是这样一幅激动的面孔。赶紧拿起茶缸护在身前,董桂花声音都抖了:“你,你要干什么,这不是我的决定,是上级的决定,你要有情绪就去找上级,不要找我,我只是秉公办事,还有,在上级面前我已经替你说了不少好话,因为这个上级还把我批评我了一顿,说我不讲原则护着你,申请店长的事都被驳回了!”   一想起申请店长被驳回的事,董桂花心里就委屈,挺大的一个人,竟然像小孩子一样红了眼圈,昨天老公还在家里数落她,说她压根就不是当领导的料,初中都没上完,还当啥领导,跟田里麦子似的非要拔苗助长,最后可不闹个人财两空,顺便还让他搭进不少人情,真是窝火!   董桂花瞬间林妹妹上身让田果有点于心不忍,无论如何这是一个有追求的女人,只是能力赶不上欲望,想做王熙凤,本领却不及赵姨娘十分之一,注定过得比别人痛苦,青春岁月又是在那样一个动荡的时期度过,心里多少有点变态和极端,这很正常。田果不想跟她对着干,因为没意义。   握拳轻咳一声,田果做出认罚的样子,对董桂花说:“店长,这事让您受委屈了,其实香油票真不是我偷的,一切都是误会,哎!我也知道曾经的自己太过骄纵,说话办事差的很,在胡同里得罪了不少人,如今人家要害我,我不怕,但不想把您也给连累了,您放心,这店长的位子我一定帮你拿回来,不就是写匿名信嘛,这个我在行!你那么有能力,不当店长都浪费了。咱们店里的人还等着在您的带领下奋力奔小康呢!所以,你得好好保重身体,停职查看的事我认了,但麻烦问一句,工资能给我开多少?”   工资才是田果最在意的!   一个理发店的学徒工谁在乎停不停职啊,不停薪就行!看来上级还没把她往死路上赶。   田果这马屁拍得还算对路,尤其一想到田果准备帮自己夺回店长之位,董桂花心里舒坦了许多,虽然她不喜欢田果,但也知道这是一个有头脑的孩子,就是脾气爆了点,但是今天表现的很好。稳了稳情绪,董桂花说:“田果啊,你今年成熟多了,其实店长不店长的我还真不在乎,我只是心疼你,替你感到委屈,你说你们胡同里的人怎么都那么小心眼,揪住你原来的错不放,这都什么人啊!若是我,我可干不出来!”   “是是是,您是dang员,怎能跟一帮没有思想觉悟的胡同串子比?那个,还是工资的事,店长,我每个月能拿多少钱?”田果心想,你别发那么多感慨了,赶紧告诉我一个月给开多少钱!   这一次,董桂花没再绕弯子,直接切入主题,说:“扣三分之二!”   “啊?”   “觉得委屈?”   “有点......一个月才挣5块钱您准备让我喝西北风去啊!店长,行行好,再给加点吧,好歹给我十块也行啊!”   “米田果,你以为买菜那!这不是讨价还价的事!”董桂花气得拍了下桌子。   田果不气馁,继续死磨硬泡,搬出自己的难处,又搬出年迈的姥姥,董桂花听得心烦意乱,感觉耳边有无数只苍蝇在飞啊飞,差点犯了头疼病。“哎呀,你别说了!”她气得大吼一声,揉着太阳穴说:“好吧,看在你家庭困难的份上,我再给上级写封情况说明,争取发你十块。不过事先说好,停职为期一个月,如果期间你再犯事,就是开除处理。”   “我明白,谢谢店长!”   董桂花淡淡扫她一眼,提醒:“米田果,我要的不是谢谢。”   田果点点头:“您放心,还是那句话,只要有我在,这店长的位子一定是您的,跑不了!”   ☆、第039章   田果的停职查看从当天中午开始生效。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田果背起小布包就离开了理发店,临走时,田果特意嘱咐师姐千万别把这事告诉师傅。   “师傅回乡一次不容易,就让他在家踏踏实实多待几天吧,店长只是停了我的职,却没有多扣我工资,一个月还发给我十五元,也算是开恩了,师姐你不用担心我,半个月后我就重新回来上班。”   “可你是被冤枉的啊!”师姐心里为田果抱不平。“你到底跟店长说清楚没?那香油票压根就不是你拿的!”   “我说了,店长是相信,但上级领导不信。”田果面色平静地解释。   张扬站在师姐身边,见田果并没有把一腔怒火发在自己大姨身上,心里稍松一口气的同时,也恨那个写匿名信的傻x,“田果,你觉得那封信像是谁写的?”   还能是谁?肯定是我的仇家呗,见不得我好,巴不得我赶紧倒霉死。一上午田果也在猜想到底是谁那么手欠写的匿名信,看那糟心的字迹八成这人连小学二年级都没上完。胡同里的文盲和半文盲挺多的,但与田果有仇的并不多,她大概猜出是谁干的,只是现在没心思报仇雪恨。   摇摇头,田果装出不在乎的样子说:“反正事情已经出了,谁写的不重要,帮你大姨找回店长位子才重要,你下午不是休息半天吗,跟我出去一趟。”   张扬一愣,“去哪儿?”   田果道:“秀水。”   1985年,朝阳区这片土地上,还没有热闹的三里屯酒吧一条街,也没有众多白领蓝领金领聚集的cbd高端商务区,但秀水街已经有了。   重生前刚去北京混时,田果没事就爱逛秀水,觉得这地方跟动物园批发市场不一样,显得高端大气上档次,也爱装个日本人韩国人什么的,故意说蹩脚的英文跟猴精猴精的商户讨价还价。   不过在1985年,秀水还是一条挺“寒酸”的街道。商铺零零散散,地上纸屑垃圾横飞,各式各样的衣服像抹布似的随意摊在行军床上,商铺与商铺之间用布帘子或者薄薄的木板子隔开,抗风等级不超过4。   在永安里下了公交车,田果买了两个煎饼,就带着张扬穿过马路走进了秀水。张扬没来过这儿,但在报纸和收音机里听说过,这里紧邻外交部街,常有外国人来这里淘货。但走了十几米,张扬没看到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仅看到一群一群说着纯正京片子的老爷们光着膀子围坐在一起打牌聊天吹牛皮。   “这就是秀水?”他很失望,觉得这地方跟农贸市场没啥区别。   张扬的心情田果完全可以理解,这是她重生后第二次来秀水,第一次来时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了,误入某县城夜市,完全看不出二十几年后这里就是海外游客争相前往观摩购物的“民间贸易区”。   八十年代的秀水街还属于无人管理区,个体商户零散排开,老板大多是没有正式工作的顽主,长得不是五大三粗就是贼眉鼠眼,一眼望过去还以为到了土匪窝。空气里杀气腾腾,长得像黑/道大/哥的老板光着膀子搬个小马扎坐在店铺门口,眼神犀利望着南来北往的客。买他的东西还好,不买转身就骂你一句“傻叉”。你还不能还嘴,一还嘴周围霎时窜出四五个膀大腰圆的小青年,瞪眼指着你鼻子骂“孙子,有本事把刚才的话再重复一遍!”   今天不是周末,秀水里人不多,其实在八十年代中期,即使是周末,秀水街里的顾客也是寥寥无几,市民购物还是愿意选择去大栅栏或者王府井那样正规商业街,虽然不能讨价还价,但东西的质量绝对有保证,会开购物□□,不满意了可以退货换货,没人跟你瞎扯皮更不会有人因为你不买东西而对你大大出手。但那种商店的侍庖埠芡怀觯褪且路难教ヒ唬丈跤衾贤粒┢鹄床皇鄙小 除了农副产品,秀水街里卖什么的都有,丝绸,瓷器,珍珠,茶叶,工艺品......田果跟张扬长得很“国产”,所以看见他们,商户老板也懒得搭理,随意扫一眼,然后扭过头接着听匣子里播放的相声。   偶尔也会有人问:“买什么呀两位,丝绸,瓷器,茶叶还是珍珠?自己用还是送人?”   张扬冷哼,心想买珍珠我自己用?用它干嘛?学尤二姐自缢?茶叶也是,你这里卖的茶叶能跟大栅栏里的张一元比吗?估计都是人家茶农淘汰不要的。   “喂,你到底要买什么啊?!”见田果一直大步朝前走,张扬忍不住拽她胳膊一下问。   田果回头说了句:“跟紧我,一会儿就到了。”   越往后走,卖衣服的商铺开始多起来,人气也渐渐旺了,在一堆黄皮肤黑头发的同胞里,张扬终于逮到了两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可惜不是《茜茜公主》里年轻漂亮的姑娘,也不是波姬·小丝那样的大美女,而是两个拥有三尺“水桶腰”的俄罗斯大妈。   天气热,大妈穿的很清凉,吊带背心加针织小外套,皮肤红白红白的,张扬瞥了一眼就调转了视线,他忽然想起了在农村劳动时,枣庄养的那几头老母猪。等回头再看一眼穿着白褂子蓝布裤梳着简单马尾的田果时,心情顿时又好了,第一次,张扬觉得田果长得真水灵,越看越像《追捕》里的真由美。   “喂,你到底要去哪儿啊,我都快渴死了!”中午的煎饼辣椒抹多了,又被毒日头一晒,此时的张扬嗓子都快冒烟了。   “还有几步就到了。”田果看也不看他,径直往前走。   张扬翻一个白眼,心想从十分钟前你就说“还有几步就到了”这都快走出一个八百米了,怎么还没到?正巧路旁一个买冷饮的小卖部,北冰洋汽水一个一个放在厚厚的冰砖上,老板用手一呼噜,瓶子溜溜一转,里面黄灿灿的汽水摇曳如湖泊,老板喊一嗓子:“来嘞,来嘞,喝汽水啊,正宗北冰洋,喝一口消暑,喝两口去病,喝三口成仙。”   张扬舔舔微干的嘴唇,一把拽住前面跟无头苍蝇似的田果,说:“先别走了,我请你喝瓶北冰洋。”   北冰洋一毛二一瓶,瓶子押金是两毛,喝完得还回去,如果摔碎了这两毛人家就不退了。张扬把汽水递给田果时千叮咛万嘱咐别把瓶子摔了,两毛钱一个呢。田果懒得搭理他,扬起脖子喝口汽水,借着凉快劲儿,走到对面一家买鞋的小店铺。   铺子里,贵一点的鞋,比如牛皮,羊皮做的,只拿出一只整齐摆放在鞋盒上,突出超凡地位。便宜一点的塑料或者布做的鞋则不讲究,随意扔在铺着碎花床单的行军床上。见田果走过来,躺在摇椅上听歌的老板只懒洋洋的扫了她一眼,没搭话,嘴里依旧哼哼着邓丽君的《看你怎么说》。   “你说过两天来看我,一等就是一年多,三百六十五个日子不好过,你心里根本没有我,把我的爱情还给我......”   真难听!走调不说,味儿也不对,明明是柔美哀怨的流行歌曲,尾音却带了一股河北梆子奇怪的转音,在这个初夏午后,陪着熙熙攘攘逛街的人群,莫名生出一丝喜感。   田果兜里钱不多,买不起贵的鞋,视线只能在廉价塑料凉鞋里扫来扫去,老板看见她手里拿着冰汽水,觉得她并不是诚心来买鞋,就说:“我这鞋可贵,香港来的,看的时候小心点,别把汽水洒在上面。”   “这鞋是香港来的?”田果差点没笑出声,心想你蒙谁呢!   老板很认真地点头,“当然是香港来的,中环知道吗?我就是从那里进的货。”铺子小,老板的摇椅就挨着行军床,一条细长的胳膊伸过来,挑出一只白色系带高跟凉鞋对田果说:“邓丽君知道吧,前几天在香港开演唱穿的就是这个,喝完汽水你可以试试,如果觉得还行,我便宜点卖给你。”   “最多便宜多少?”田果觉得还是先打听好价格再试穿比较合适。   老板说:“每双鞋价格不一样,布鞋便宜点,塑料的贵一点,那边羊皮牛皮的更贵。”   “是纯羊皮吗?”   “当然!”见田果有心购买,老板终于站起身来,抬手拿过一双黑色圆头小皮鞋,像多年后的电视直销主持人那样热情地对田果介绍道:“不骗你啊,这双鞋是英国进口的,我亲自从香港淘来的硬货,你看,这鞋底结实的很——”说着,两只手像掰黄瓜似地捏住鞋头和鞋尾用力一弯,皮鞋瞬间变成拱形。   “唔!”张扬吓了一跳,拿着汽水瓶子的手抖了一下。   “这么说吧,雨天路滑,就是你把腿摔坏了,这鞋也折不了!”老板骄傲地说。   田果撇撇嘴,心想瞧你举得例子,也太丧气了。她是挺想买双鞋的,可无奈兜里钱不够,寻摸了一圈视线最终还是落回了行军床上那堆廉价鞋上。   张扬倒是看上了那双柔韧度超高的羊皮鞋,拿起来试了试手感,摸摸外皮,软软的细细的,款式也不错,感觉很洋气,下个礼拜他有场相亲,想着要把自己打扮得出众一些,便满心欢喜地问老板:“这双有男款不?”   “没有,我这儿只卖女鞋。”老板白了他一眼,然后把视线转移到田果那里。   ☆、第040章   田果在一堆廉价鞋里翻腾了半天,她不喜欢老板拿出的那只凉鞋,从款式到颜色,统统不喜欢,千万别说是邓丽君穿过,邓小姐多高贵,她一个混在胡同贫困区的小妞还是穿的低调一点吧。   说话间,田果右手食指中指一用力,挑出一只湖蓝色系带高跟凉鞋,是真的高跟,细细的,六七厘米左右。   田果上下看看鞋,摸了摸那层塑料,感觉跟摸一双拖鞋似的,但在八十年代这种凉鞋已算制作精良,因为抗雨又耐穿,不易开胶,还流行了一段时间。不过为了好砍价,田果面上很平静,过了一会儿,还故意皱起眉头,扫了一眼行军床上单独摆放出来的白色细高跟,对老板说:“还是那件白色的好看啊,多少钱一双?”   “三块八!”老板气沉丹田。   田果吓了一跳的样子:“哎呦,这么贵啊,能不能便宜点儿?”   “哎呀,不行啦,三块八已经是最便宜,我从香港进货还三块五一双不打折呢!”   田果冷笑,心想中环那地价哪里卖过三块五一双的鞋?就是六十年代时也没有啊,美金还差不多!   “便宜点吧,我真心想要。”田果开启砍价模式,嘴上说最爱白色,但手里紧紧攥着水湖蓝。   老板摆手,“不行不行,一分钱也不能降,我这里都是正品!”   正品个屁!一看就是广东某作坊里出产的,还三块八,给你2块我都觉得亏!田果不气馁,继续好脾气地跟对方周旋。   “哎呀,一块八一双吧,我今天兜里带的钱不多,下次还来你家买。”   老板瞪起眼睛,见过砍价的,没见过田果这么砍价的,简直就是土匪逻辑,“什么?一块八?干脆白送你得嘞!”   “我是真诚心买,一块八一双我觉得靠谱!”田果装纯真。   老板气得七窍生烟,轰苍蝇似的挥挥手:“你到底买不买?买就这个价,不买就走!”他断定田果一定是特别喜欢这双鞋所以才站在摊位前死磨硬泡,既然这样,他是一分钱也不会让的,多赚一分是一分,卖东西的哪儿能跟着买东西的价位走?   田果看着老板红红的脸说:“您看您,说着说着还急了,您这双凉鞋真挺不错的,您就便宜点吧,我家住的远,来一次秀水不容易。”   老板瞥她一眼,说:“你家就是住在美国坐飞机过来也不能便宜,说句实话吧,要不是看你是个北京姑娘,跟我是老乡,这鞋低于5元我都不卖你。”   “老板,我也跟您说句实话,我是纺织厂女工,纺织厂您知道吧?上下好几千人,三分之二都是女工,她们要是看我的凉鞋漂亮,绝对一水都上您这儿来买鞋,我这算是给您做宣传了。”   宣传?老板冷笑,心想你以为我傻?你说你是纺织厂女工我就信了?“不行,你就是把你厂子的人全带来,这鞋也是三块八一双!”   两人口若悬河跟说对口相声似地互喷了半天,田果觉得时机差不多了,忽然话锋一转,提起手里那只湖蓝色凉鞋问:“老板,这个多少钱?”   老板已经说得大脑缺氧,猛地切换商品让他有些措手不及,鬼使神差地就说了句:“这只可以卖你1.8。”   田果利落掏钱,“行,就这双吧!把另一只给我,我试试合适不。”   此时老板才反应过来自己八成是被田果说蒙圈了,这双湖蓝色的鞋,他定的最低价位是三块五,咋地就变成一块八了?咬牙从鞋盒子里掏出另一只扔在行军床上,然后没好气地对田果说:“你可真会砍价,把我都说晕了,告诉你啊,要不是看你年幼无知,我绝对找人揍你一顿,赶紧试,试完了赶紧走,下次别来我这儿买了!”   田果低头笑,一边穿鞋一边开玩笑:“呦,您不想多要几个回头客啊?”   “回头客?拉倒吧你,再来三个像你这样的回头客,我他妈的就是关张大吉了!”老板咕咚咕咚灌一口花茶,眼睛盯着田果的脸想要将她的样貌印进脑子里,心里盘算下次若是再见到这丫头,一定拿棒子将她打出去!   田果个子高,穿上鞋就得170往上了。老板上下扫她一眼,问:“你多高?”   “167。”   “这么高还穿高跟鞋,你男朋友同意么?”   田果知道他是没话找话,低头笑笑,用沉默应答。这时,一直蹲在小卖部门口的张扬走了过来,视线在田果白嫩细长染着蔻丹的脚丫子上停留了一瞬,咽口吐沫,问:“要这双了?”   “嗯,这双便宜。”田果随口应道,然后听到老板磨牙的声音。系好鞋带,她直起身子,视线一瞥张扬,发现自己跟对方一样高了。   张扬觉得别扭,说:“换一双吧,这鞋跟太高。”   “正是因为高才买的,平底的不喜欢。”   “你个子不矮了,没必要穿高跟鞋。”   田果说:“模特个子还高呢,不也穿高跟鞋吗?”   “人家是模特,上舞台才穿,你这平日穿着,容易崴脚。”张扬苦口婆心。   “我不怕崴脚。”   “那你怕什么?”   “怕丑啊!”田果一昂头,瞬间找到女王的感觉。   把新买的凉鞋放进布包,田果带着张扬继续往前走,里面几家摊位都是卖衣服的了,摊位上挂着硬纸壳做成的牌子,上面用黑色墨水写着“衣服纯正香港进口,最低10块,不买后悔。”田果寻摸了一圈,没有特别相中的衣服,款式不是太土就是太艳,俗得很,又往前走几步,视线被一条纯白色棉布连衣裙吸引。   “那裙子不错。”张扬也看到了,抬手指了指。   他们俩走过去,摊位不大,老板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女性,头发烫着时尚的大波浪卷,穿着在八十年代看来相当大胆的吊带连衣裙,裙子是花花绿绿的颜色,老板皮肤黝黑,嘴唇微厚,抹着艳丽的红口红,配上这身打扮,怎么看怎么像归国美籍华侨。   吊带很露骨,张扬不太敢看女老板,视线在饱满的胸前扫了一眼,赶紧把通红的小脸扭向了别处,胸口处扑通扑通地跳。   田果瞥他一眼,心想瞧你丫那点出息,不过一想也对,张扬还不到二十,如此丰满妖娆的女性于他这种青少年而言,确实亚历山大了些。   老板娘嚼着口香糖,头发上还别着一个黑色大□□镜,摊位上放的音乐也与众不同,别人家都是邓丽君,李谷一,而她是迈克尔杰克逊,节奏劲爆的很。   “买什么,姐们?”见田果停在摊位前,女老板主动打招呼。   “随便看看。”田果笑笑。   “看吧看吧。”老板脸上没露出任何不耐烦的表情,相反还把几件颜色鲜艳的花衬衫扔到田果面前:“这是昨天刚到的货,一水广东淘来的,大中小三种尺码,看中哪个就进来试试,帘子一拉保证安全。”   女老板说话嘎巴脆,一听就是从胡同里混出来的,田果一瞬间有找到知音的感觉,不禁跟她开起玩笑:“呦,您这儿的衣服是从广东来的啊,他们都是从香港进的货,你怎么不去香港呢?”   “香港?”女老板冷冷一笑,轻蔑道:“他们还说是从日本进的货呢,你信吗?”   田果摇摇头,一本正经道:“不信,小日本的衣服有啥可穿的?我怕穿上被人骂汉奸。”   哈,女老板笑了,觉得田果这人还挺有意思,话匣子瞬间打开,调侃道:“小姐们我跟你说啊,这条街上的衣服从南到北没一件是从香港来的,香港那是什么地方?是英国人的地方,是殖民地,人家到1997年才回归祖国怀抱呢,现在还属于外国,去那儿进货?人家英国警察让你过境吗?迈一脚,一个枪子儿飞过来崩死你丫的!”   她说话阴阳顿挫眉飞色舞,调侃同行的模样把田果和张扬都逗笑了。“我跟你们说,这里的衣服最远也就是从广东进的货。对了,你去过广东吗?”   “没去过。”田果说。   “深圳呢?”   “也没有。”   “那里是特区,你总听说过吧?”   “当然,广播里,报纸上都见过,怎么样?比北京好吗?”田果笑着问。   女老板撇撇嘴,道:“怎么说呢,也得分地方吧,有的还行,高楼都建起来了,有的就不行了,破破烂烂跟农村没啥区别。还有啊,广东菜不好吃,味道怪怪的,我进货去了一星期,想炸酱面都快想疯了。”   “听说那边人吃猫,是吗?”一直保持沉默的张扬问话了。以前看小说时看到过说广东人吃猫,也不知是真是假。   一听“吃猫”,女老板瞬间开始磨牙,愤恨道:“别提了,恶心死了,我去吃饭那地方每家饭馆门口都栓着四五只小猫,有客人要吃,他们就现杀现宰,一条街都是小猫嗷嗷的叫声,惨死了,吓得我连饭都没敢吃就跑回宾馆,后来我再也不敢出去吃饭,在宾馆连吃了一周馒头咸菜。”   “真吃猫啊,那也太缺德了,怎么下得去嘴!猫有九条命,他们吃完了不怕半夜被猫叫走了魂?真他妈孙子!”张扬喜欢猫,听女老板这么说,整个人挠心挠肺的难受,恨不得把吃猫的那些人用刀宰了。   他们在这边聊着猫,聊着广东人奇葩的饮食观以及口音里永远无法分清的“饿”和“二”,田果则一件一件仔细挑选着摊位上的衣服。大概是同为女性的缘故,这里的衣服无论是款式品位还是颜色质地,都明显高于其他摊位的“村货”,显得有点儿档次,有几件还很洋气,是真正与时俱进的时尚欧美风。   “老板,那件白色连衣裙多少钱?”寻摸了一圈,田果还是觉得挂在门口的那件连衣裙最顺眼。   ☆、第041章   “噢,那件裙子啊,30一件!”   “30?这么贵!”说话的是张扬,刚才与女老板沟通了半天可爱的猫咪与可恶的广东人,此时张扬觉得自己应该为田果做些什么,毕竟,似乎,看起来,自己与女老板更熟悉一些。张扬也算乖乖仔,平日里除了在家就是上班,偶尔母亲忙不过也会提一把小篮子跑去菜市场买买绿叶蔬菜。砍价他会,但与摊位老板这么时尚性感的女人砍价却是头一遭。   毕竟年龄还是小,在最初一阵惊呼过后,面对媚眼飞飞的女老板,张扬开始结巴:“那个,那个,太贵了啊,稍微便宜一点,就一点也行啊,我们就是普通工人,一个月挣得特少......那个,便宜点呗。”   介于刚才聊的很投缘,女老板笑笑,然后痛快地说:“最低25,行就行,不行就拉倒,我也不是难为你们,但也不能赔钱卖啊,这衣服是从深圳进的货,深圳知道吧?隔了一条街对面就是香港,不管你信不信,这衣服是照着翁美玲的杂志照仿作出来的,我当时进货时,对方还给我看杂志了,没错,分毫不差,质量也好,纯棉的,穿起来特舒服,不骗你们俩,若不是我皮肤黑,穿白色不好看,我自己也想来一件呢。”   她巴拉巴拉说的半天,张扬只记住一个人名,转头小声问田果:“翁美玲是谁?”   “演《射雕英雄传》的那个,俏黄蓉。”田果随口说道,心思都放在如何砍价上。连衣裙质量是不错,款式也很清新,鸡心领,小短袖,不露骨也不老土,夏天穿着配一双小凉鞋和一个草帽走到哪里估计都是一道好风景。   只是价格.......   田果心里的价位是15元,时间不早,一会儿还要去办正事,所以决定速战速决,“老板,再便宜点吧,我们大老远从北城赶过来的,来一趟不容易,今儿还是请假过来的。”   “你们俩工作了?”女老板上下扫一眼他们。   “工作了,在理发店。”田果说。   “哟,技术工人啊,那有名片吗?地址在哪儿?以后我烫头好找你们,今天我给你便宜,以后你们也能给我便宜,这叫礼尚往来,对吧?”说笑间,女老板从挎在腰间的老板包里掏出两张名片递给田果和张扬,手不收回,食指跟中指勾一勾,“你们的呢?给我。”   “我们哪里有什么名片......”张扬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看着手里的小卡片,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玩意。   名片上就印着女老板的名字“张莉”,一个中文,一个英文,英文更像是汉语拼音,按照外国姓氏要求名在前,姓在后“li,zhang”。   “你们俩年纪都不大吧,叫我莉姐就行了。”张莉把嘴里的口香糖吐掉,从地上拿起一个用罐头瓶子做成的水杯喝口茶水,笑着说:“这样吧,今儿从早上开张我就卖出两件背心,也是见你们俩觉得投缘,这裙子赔本我卖了,20元,行吗?”   田果犹豫,20......还是有点贵。   张莉看出来了,也不勉强,只说:“你自己看着办吧,反正衣服价位最低就是20,多一分也不能降了,要是觉得满意就交钱,不满意也没事,名片给你了,咱们就算交个朋友,下次想买什么还来我这儿。”   田果温和地笑笑,似乎也只能这样了。她知道张莉没跟她说假话,裙子最低价位也就在20元左右,如果田果说出15,估计张莉能把手里的玻璃瓶子摔地上,然后大骂一句:“你丫疯啦,抢钱啊!”   “等等。”沉默半响,张扬拽着转身往回走的田果,“你想要那件连衣裙吗?”   “想啊。”   “还差多少?我这儿有钱。”说着,张扬开始从裤兜里掏钱,半大小伙子,竟也用米分色花手绢包着零零毛毛。手绢摊开,像一朵花似地。   田果眯起眼睛,在这一瞬间又有了想包养张扬做小鬼的冲动,她舔舔微干的嘴唇,想张扬这样骨骼柔弱心思敏感的小受,第一次在床上那个时,估计会痛到哭吧?   “看着我干嘛?拿着啊!”他把钱塞进她手里。一堆零零毛毛,中间还裹着三个二分钢镚儿。   呃......   “快去买吧,买完了好走,这地方太晒,连棵挡阳光的树都没有,我脸都快晒化了。”张扬抬手挡着阳光开始催促。   “谢谢啊......明儿我就把钱给你送过去。”   “哎呀,就几块钱的事,什么时候发工资再给我吧。”张扬大义凛然,第一次觉得自己那么像一个纯爷们。   两个人正说着,三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女人从他们身旁经过,屁股后跟着一串阴阳怪调的英文:   “哈喽,贼儿,贼儿!”   “比替福!比替福!”   “提谁提,提谁提!古的,古的!”   还有中英文合并的:   “妞儿,爱老虎油!”   “贼儿,贼儿,便宜,便宜!”   也不知听懂了没——听懂了才怪!三个外国女人就在这一片外星语言中闲庭信步,一路走走停停,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摇头,摇头,最后停在了张莉的摊位前。   一个看起来年纪不大,梳着金色马尾的白人女孩视线在衣服堆里一扫,猫腰拿起一件颇有日系风格的百褶碎花小短裙,往身上比了比,两个女人——不知是家人还是朋友,看了看裙子和女孩,然后点点头,女孩很高兴,笑着问张莉:“this,howmuch?”   别看张莉穿着洋气,整天还挺迈克尔杰克逊,但其实她一句英文也不会说,平日里虽说学了一点,但真遇到外国人就蒙了。   “那个,那个......”口吃了半天,也那个不出一句整数,想说五十元,结果蹦出一个“狒狒提!”   是吧,她没说错吧?“五十”在英文里就是狒狒提!   狒狒提?外国女孩皱眉,“sorry,what?”   学一门新语言就是这样,当别人越听不懂时,说的人就越不自信。张莉也算是个女中豪杰,挺早就辞了服装厂烧锅炉的工作独自下海打拼,但人不是万能的,这英文她还真说不利落,主要是没有实战经验,感觉跟没扛枪就上了战场打仗似的,心里虚的要命,额头上热汗的都下来,指着衣服,比划了一个“五”。   “oh!”女孩瞬间明了,从兜里掏出五了一个块钱,递给张莉。   张莉哪里敢接,钱数不对啊,一边摆手说着“no!no!”一边蹲下身子从摊位低下翻找纸和笔。   她这边忙的焦头烂额,几个外国女人还故意“添乱”。一个人拿起一件深红色的t恤衫,说“this,howmuch?”   “嗯,那个,那个......”张莉又开始结巴。   “?”   “downabit?”   “?”.......几个外国女人叽叽喳喳,搞得张莉已经找不到北,都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些什么,一手抓住头发,另一手捂住胸口做崩溃西施。   田果抿嘴一笑,决定出手帮帮她,不就是英文嘛,小菜一碟。   “couldihelpyou?”   一听她会说英文,三个老外赶紧将她围住一一说出自己心中所想。有田果在中间在翻译,张莉立马镇定下来,田果问什么,她就答什么。外国人没那么傻,人家也会砍价,她们买了两条裙子,四件衬衫外加一条加肥牛仔裤,张莉给出的价位是300,外国女人却说最多给250。   250......这数也忒傻缺了!   张莉对田果说:“这数不行啊,太傻x了,再让他们加一点,你就说这个数字在中国不吉利。”   田果给翻译了,结果那几个外国女人嘿嘿一笑,鸡贼道:“既然不吉利,那就再便宜一点,240怎么样?”   靠!张莉气得骂了一句“孙子”,又是一番讨价还价,最终双方各让一步,260成交!   三个外国女人提着衣服欢天喜地的走了,张莉已经虚脱,坐在椅子上频频喝水,抬眼见田果还站在摊位前,她赶紧站起来说,“姐们,今天谢谢你,你在这儿等会,我给你买两根冰棍去!”   “不用了!”田果伸手拦她,张莉轻打她手一下,说:“客气什么,一会儿就回来!”   一分钟后,张莉买了三根北冰洋新出厂的草莓奶油雪糕快步走回来,一根给了田果,一根给了张扬,一根留给自己,见张扬不好意思拿,就说:“哎呀,拿着吧,今天要不是你们俩我张莉就算折在这秀水一条街了,天气热,赶紧吃吧。”   张扬看了田果一眼,发现对方已经把包装撕开开始吃了,就也不再客气。奶油冰棍真好吃啊!   重新坐回椅子上,张莉招呼田果跟张扬进来聊,“里面凉快,这儿还有椅子,快进来进来!”待他们走进来后,张莉才开口问:“你俩什么关系?同事,姐弟,还是兄妹?”   “您觉得呢?”田果笑着问。   张莉抬起眼皮扫了她一眼,扫了张扬一眼,说:“我看像姐弟,你俩皮肤都挺白的,你长得漂亮,你弟弟长得秀气,跟大姑娘似的!”说完,她哈哈大笑起来,压根没注意角落里张扬已经变成番茄的脸。   冰棍吃到一半时,田果抬手指指那条白色连衣裙,“莉姐,那裙子我要了,你帮我打包吧。”   “行!”张莉痛快地应道,起身把裙子放进塑料袋,见田果把钱递过来,小眼一翻,把钱又推回去,“得啦,你今天帮我这么一个大忙,我哪好意思管你要钱?别骂人啦!这条裙字算我送你,下次想买啥记得来姐的摊位,我都给你最低价!”   ☆、第042章   白送裙子?真是意外之喜!“这......不太好吧。”田果客气了一下。   张莉摆摆手,觉得田果还挺磨叽,要是别人一听白拿,估计早把裙子塞进书包脚底抹油地跑了,这位可好,站在原地还装不好意思。   把裙子塞进田果书包,张莉道:“再客气就显假了啊,赶紧拿着,趁我现在还念着你的好!我这个人吧,哪儿都好,就是喜欢忘恩负义,告诉你啊,再不麻利儿把裙子收起来,一会儿我就不卖你了。”   “哎呀,人家莉姐的一片心意,赶紧拿着吧。”张扬生怕田果再客气下去这白拿裙子的事就泡汤了。   “行,那谢谢莉姐了。”田果笑着说。   欢天喜地地从秀水街里走出来,田果又带着张扬坐公交车来到了大栅栏的张一元。   不是周末,大栅栏不算宽敞的街道冷冷清清,路过门框胡同,嗅觉灵敏的田果闻到一股好闻的属于褡裢火烧特有的油腻香,店门敞开着,屡屡白烟缓缓飘出,裹着白色围裙的老板端着小盘从后厨掀开门帘走出来,颇带韵味地吆喝一声:“羊肉冬瓜馅儿的二两,哪位同志点的?”   门口四方桌旁一个正往碟子里倒醋的小年轻赶紧起身:“我的,我的......”   张一元茶叶店里人不多,年轻的女营业员穿着水绿色的工作服,头戴一顶小白帽蒙住碎碎的头发以免掉进顾客的茶叶里。   推开店门,清新的茶叶香便迎面扑来,正好解了刚才涌进鼻腔的油腻。   “两位好,买什么?”   店里顾客少,营业员难得有时间主动打招呼。   “我们买花茶。”田果笑着走过去。门口的柜台买的都是大众茶,价格不贵,一种一种按照类别依次放在密封效果颇好的不锈钢大罐子里。也有放在玻璃瓶里的,不过价格要稍贵一些。   一般来说,放在不锈钢罐子里的茶叶销售快一些,价格也更便宜,有时一天就能卖一桶。在往回退五年,筛出来的茶叶末子攒到一定斤数也能卖钱,价格当然要低许多,前来购买的大多是生活在底层的劳动者,比如蹬三轮的师傅,走街串巷的小贩,贵的卖不起,但又馋这茶叶的清苦,索性就花一块钱买二斤茶叶末子回去,犯茶瘾时,抓一小点放在缸子里,热水一砸,闷一会再掀开茶盖,窜出的那一股清香也不比正经茶叶差。   “花茶好几种,两位要哪一种?茉莉,玉兰,桂花还是罗汉果?”营业员热情地介绍道,见田果是个年轻人,估计接受能力强,就走到柜台中间开始给她介绍一些新出品的花茶,“同志你可以看看这几种花茶,是我们张一元新出品的,有玫瑰、金盏花、百合,勿忘我好几种。”   “勿忘我?这是花的名字?”张扬一愣,莫名觉得这名字挺好听,透着一股外国小说里才有的浪漫劲儿,不像月季,牡丹,杜鹃啥的,听着就那么庸俗。走过去趴在柜台上看了看,一脸兴奋道:“原来是紫颜色的,真好看。”   营业员说:“这小花有药用价值,清热解毒,清心明目。”   “女人能喝吗?”张扬问。   “当然!”营业员甜甜一笑,“勿忘我女人喝了最好,养颜美容,补血养血,小同志你来一点吗?”   张扬犹豫了一阵,看看价位表,一两就买一块六,不便宜呢!“师傅,能便宜点吗?”他开始跟营业员砍价。   营业员捂嘴一笑,似乎是觉得张扬挺可爱的,没生气,只说:“不好意思啊,我们这里的茶叶都是统一售价,不能砍价。”   “噢......”张扬犹豫了一阵,然后一拍柜台玻璃,道:“给我来二两!”   “你喝啊?”田果把脑袋凑过去,一脸八卦:“这不是女人喝的吗?怎么,你也要补血养颜?”   张扬脸红,仓促瞥她一眼,“给我妈喝的,行吗?”   田果笑,耸耸肩没再说话。   其实张扬才不是给自个儿老妈买的呢,老妈天天在单位吃香喝辣,鸡鸭鱼肉啃着,哪里看得上“勿忘我”这样的小甜甜?下个月他不是有场相亲嘛,介绍人说了,姑娘是幼儿园老师,会唱歌,会跳舞,张扬也看过照片了,暮然发现姑娘长得跟在枣庄劳动的那个差不多,一笑都是甜甜的,让人瞅着就那么喜欢。第一次见面想着给人家留一个好印象,张扬决定把这包“勿忘我”送给人家。   勿忘我,勿忘我,这名字多好!希望借着小花的喜气,早点解决自己的终身大事吧。   田果不太懂茶叶,只依稀记得四九城里的人都爱喝茉莉花茶。跟营业员打听了一下价位,最后买了一款高等价位,一斤25元的。   “来半斤吧,麻烦您装铁盒。”   “哪一种铁盒?圆筒形的还是四角方形?”营业员把画有铁盒样式的小册子从柜台下抽出来给田果看。“样式也挺多的,有八仙过海,福寿桃,西游记,水浒,红楼梦,你仔细挑一下。”   “就这个吧。”想着是送礼,田果挑了一款喜庆又热闹的八仙过海。   提着茶叶从大栅栏里走出来,横穿过马路走进对面的胡同,张扬忽然反应过来,问:“田果,忙活了这么半天,你到底要去干嘛?送礼?”   “你以为呢?”田果冲他翻了个白眼儿,想张扬这小脑袋瓜子时而聪明时而糊涂,“我一个月就挣二十,买25元一斤的茶叶喝,我脑子是让门夹了,还是吃饱了撑得没事干?”   一听真是去送礼,张扬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他停下脚步,叉腰看着田果:“你还知道你一个月就挣20?有那功夫......你,你,还不如给我大姨送点礼,兴许能让你早点儿回去上班!”   田果笑了,敢情张扬也明白自个儿大姨是何种人物,今天时间紧任务重,她来不及跟张扬细说自己早就想辞职单干的想法,冲站在原地的小受挥挥手,说:“行啦,东西买都买了还有啥可生气的,再往前走两步就是沈主任家了,我的事不急,先把你大姨的店长位子抢回来再说。”   往沈主任家走时,田果告诉张扬刚才买的东西里,那双水湖蓝的凉鞋是买给自己穿的,茶叶和白连衣裙才是礼物,连衣裙没要钱属于白送,所以总共就花了买茶叶和茶叶盒的十三块。一听这个,张扬脸色略微缓了缓,但心里还是有点不是滋味,总觉得田果特别可怜,她的身世,他多少了解一些,从小没爹没妈,就跟一个腿脚不灵便的姥姥过日子,多悲惨啊,好歹林黛玉还是大户人家小姐,有个老祖母撑腰,田果有谁?   想到这儿,张扬深深叹了一口气,觉得那个写匿名信的,以及大姨董桂花在内,都不是啥好东西。   “田果,你命里犯煞星,哪天去八大处或者雍和宫请一个护身符带在身上吧。”张扬觉得田果若想改变命运只能靠玄学了。   据说一命二运三风水,田果前面俩都算废了,但是可以走风水路线。   田果停下脚步,侧头扫一眼张扬,“你信那个?”   “有点信。”张扬不好意思地咧咧嘴,毕竟年轻人信这个的少,感觉与时代不同步,有拖社会/主/义后腿之嫌。“你信吗,田果。”   “我不信!这是迷信!”田果翻了个白眼儿。   “偶尔信信也好,再说了,佛教道教都不算迷信,外国人不也信上帝和圣母吗?”张扬小声说。   “我信那个还不如信自己!”田果撇撇嘴,懒得跟张扬掰扯,转身继续朝前走。   沈副主任在一商局工作。一商局主管全市各大商场和理发店;二商局则管理副食品商店,饭馆,油粮店,菜市场等等,每个局管理的业务不一样,烧香拜佛自然各走各家。这个沈副主任是三年前从二轻局调到一轻局工作的,年约四十上下,受过高等教育,干部家庭出身,田果见过两次,一次是在自己店里,沈副主任来剃头,亲自点的李师傅,田果帮忙做了下手,当时沈副主任还夸田果长得水灵,动作麻利,嘱咐她好好跟师傅学手艺什么的。还有一次是在来大栅栏逛街,田果正巧碰见沈副主任带着她那个新结婚的小媳妇站在布赢斋鞋店里挑皮鞋。   小媳妇肤白,人美,特年轻,说话嗲嗲的,像北京版的林志玲,田果仔细地瞅了瞅,觉得对方年龄绝不超过二十五岁。   穿过两条胡同,又过了一条马路,就到了一轻局家属大院。   沈副主任住在3号楼五层,爬楼时张扬忽然想起一件事,拉住前面的田果,气喘吁吁地说:“等等,咱们好像来早了,现在刚四点,沈主任还没下班呢。”   就是因为他没下班才好开展工作!田果讳莫如深地笑笑,拍拍张扬的小白手说:“不在家更好,你就跟着我走吧,进了屋少说话,一切听我的!”   终于爬到五楼,田果歇了一会儿,等气息喘匀了才抬手去敲门。那时还没有防盗门一说,楼房也就一层木板做成的门,隔音效果差,依稀可听里面从厨房传来的潺潺流水声,听到有人敲门,一个娇滴滴的女声说:“小民,有人来了,你去开一下门。”   “我在写论文,非常重要的论文,下周就要交给老师,可全篇还定在开头,麻烦不要烦我!”一个挺年轻的男声用烦躁的口吻说。   “就开一下门能耽误你写几个字,听话,快去开门,一会儿再写!”小媳妇的声音依旧柔柔的。   “好吧,好吧!”男声挺不情愿地应道。   听到这人说话,田果与张扬都是一愣,张扬拽拽田果的衣袖,纳闷地说:“奇怪,这声音有点耳熟,你听出来没?”   田果当然听出来了,正猜想是谁,屋门打开,一个梳着短短学生头,身着海魂衫的年轻男孩站在里面,看见田果,他先是一愣,眼睛嗖嗖放出两道光,热烈地拍了下手,高兴地嚷道:   “哎呀,米田果同志,你怎么来了?”   居然是何为民。   ☆、第043章   原来“小媳妇”是何为民的亲姐姐——何小馨。   走哪儿都碰贵人,田果觉得自己今天是吉星高照。   “快进来坐。”一听是弟弟的朋友,何小馨收起戒备的目光,热情地招呼田果和张扬进屋,何为民也没闲着,跑去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两瓶冰镇北冰洋,回来后递给他们,“喝吧,别客气!”听口气俨然半个小主人。   客厅里有一个三人坐的皮质沙发,何为民本来想挨着田果坐,结果晚了一步被张扬抢了先。   虽然脸上笑着,但张扬心里想的却是:你这个阴魂不散的班干部!   何为民撇撇嘴,不情不愿地挨着张扬坐了。   其实回城以后何为民就给田果写了两封信,一并寄到了理发店,信是师姐帮忙签收的,一看名字和漂亮有力的笔迹就知道寄信人是一位有为好青年,一看寄信地址,呦喝,师范大学呢!师姐去年参加的劳动,知道下乡也有大学生参加,田果虽然工作了,但毕竟刚二十,跟在校大学生是同龄人,她长得也漂亮,被大学生看上也不是没可能。   “这次劳动收获颇丰啊。”把信交给田果时,师姐意有所指。   “你想多了,压根没那档子事,就是一个普通朋友。”田果解释。   “普通朋友一下子寄两封信过来?”师姐继续八卦。   田果嘴抽,心想她哪里知道何为民是一个有思想有觉悟的好青年,说话都跟背诵课本似的,估计写信得直接照毛/选抄了吧?田果觉得何为民没直接寄一套马克思理论过来就不错了。   不过拆开信后,田果发现何为民写的内容挺接地气的,先是说了一番很高兴认识田果什么的,又表扬了那晚她的勇敢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希望两人能成为朋友,顺便还介绍了师范大学的情况,哪个食堂的饭好吃啊,哪个系的同学比较好接触啊什么的,并且建议田果应该趁着年轻再多学一些知识,拓宽视野,丰富阅历,为祖国未来的建设贡献出一份力量。   田果觉得两封信除了最后一句话不像正常人说的话,其余的都还行,尤其是建议田果提高学历那点,口吻真的很诚恳,像一位认识许久的老朋友,感觉特别窝心。   房子不大,两室一厅的小格局,家具半新,客厅的墙上贴着伟人像,收拾得很干净。何小馨站在厨房里洗草莓,客厅里安静了一瞬,何为民忽然说:“田果同志,我给你写的信,你收到了吗?”   咳!张扬被饮料呛了嗓子,这个二百五居然还真写信了?流氓!十足的文化流氓!如果早七八年干这事,一准把你抓进局子严刑拷打!   “收到了。”田果淡淡地笑道,一边拍着张扬的后背帮他顺气,一边对何为民解释,“回城后,店里出了点事,太忙了,所以一直没给你回信,真不好意思。”   把信寄出去后,何为民天天盼着田果的回信,但一个星期过去了何为民啥也没等到,后来才想起田果比他晚回城一周,他写信时,对方还在枣庄劳动呢。本来,何为民想等忙完论文的事就去理发店看看田果,没想到今天竟在姐夫家见到了她,真是......怎么讲,好有缘分!   何为民呵呵笑起来,撇头想看一眼田果,结果却撞到了张扬冷冷的小白眼儿,轻咳一声,何为民道:“田果同志,刚才你说店里出了点事,出啥事了?”   田果犹豫了一瞬,然后转头看向张扬。张扬不傻,明白有何为民在,今天这事就算成功一半了。刚才站在门外听对话,似乎何小馨挺宠这个弟弟,姐姐宠爱,姐夫自然也宠爱,所以这件事的突破口在何为民。   “我来说吧。”张扬递给田果一个自信的眼神,这种立正清白的事总归要第三个人来说才更有说服力。“是这样的,何为民同学......”张扬尚有些嘴皮子功夫,撇开无关紧要的零零碎碎,张口直接进入主题,几句话就把田果塑造成新时代的小窦娥,怎一个“冤”字了得!   “世界上居然有如此卑劣的人!”何为民国字脸气得通红,张扬还没讲完他就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一步迈到田果身前,拉住田果的手义愤填膺地说:“别担心,田果同志,我一定帮你讨回公道!”   田果柔柔地笑笑,看着他的眼睛说:“谢谢你啊,何同学。”   何为民脑袋翁地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张扬的小白手就挤了进来,挡在田果身前,仰起小脸对着何为民就是一阵谄媚地笑:“何同学,你真是侠肝义胆的大好人,这件事就拜托你了,一定要替田果出这口恶气啊!”   何小馨洗完草莓从厨房走出来,田果忙把刚买的白裙子递了过去。好歹是干部家属,何小馨推了一阵,说什么也不要。田果嘴巴甜,笑道:“姐姐您别多心,就一条裙子,刚从秀水买来的,也不是什么值钱的大物件,沈主任就是知道了也不能说您。”   一听是秀水买来的,何小馨眼睛亮了亮,以前常听小姐妹提起那地方,说里面卖的衣服都是从国外淘进来,款式新颖漂亮,与百货大楼里中规中矩的女士服装完全不同。何小馨踌躇了一阵,最终还是挨不过好奇,伸手接过了裙子。   衣裙打开,她眼睛更亮了,前几日看奥黛丽赫本主演的《罗马假日》,里面有一条裙子似乎就与眼前的这条差不多,只不过那是黑白电影,看不出裙子的颜色,但何小馨自认为白色已是最完美。   “真漂亮!”她忍不住说。想明天要不要也去剪一个赫本头。   “您喜欢就好。”田果长舒一口气。来之前她跟董桂花打听过,这何小馨也是大学生,还是英文系的,品位与见识自然同一般女生不一样,想讨她的欢心可不容易。也是赶巧吧,那天在大栅栏碰见,田果无疑中听到何小馨对沈副主任说“那双鞋好看,像电影里奥黛丽赫本穿的。”   一语提醒梦中人,田果明白,何小馨是个标准的文艺女青年。所以这次去秀水挑衣服,也从高贵典雅的奥黛丽赫本出发,只是没想到还真淘来一件合适的。   收到一条心仪的裙子,何小馨开始慢慢与田果唠起家常,因为受过高等教育,加之学的又是英文,何小馨自然有点小傲娇,看不起没文化的平民百姓。一开始若不是弟弟何为民认识田果,她绝对一听来意就会把对方轰出去。但在与田果聊了几句后,何小馨暮然发觉田果也是一位有思想有见地的女性,两人坐在一起聊了许多西方文学,什么莎士比亚,雨果,海明威,越聊越投机。   待沈副主任回来时,何小馨与田果已然变成了闺蜜。不过与自个媳妇和小舅子不同,沈副主任可不是一条裙子就能随便糊弄的。一听是从理发店来的“米田果”,沈副主任的脸立马黑下来。   田果明白,拽拽张扬的衣袖赶忙说:“时间不早,我们就不打扰了!”   “是,我们这就走!”   “别介,吃完晚饭再走吧。”何小馨拦住她。   何为民也说:“来都来了,走啥啊,吃完饭再走。”   田果扫一眼沈副主任,发现对方的脸色依旧很臭时,讪笑道:“不了,店里还有事,我们俩得早点回去。小馨姐,有时间我再来看你。”   户外已是夕阳西下,走出一轻局大院,张扬想到刚才沈副主任的脸色,心里忽然觉得不踏实,拉住田果问:“你觉得靠谱吗?”   “靠谱?谁啊?沈副主任?”   张扬点点头,担忧道:“也许咱们走了一步险棋,听我大姨说,这个沈主任特别讨厌送礼,他刚上任时,我大姨买了点心和酒去看他,结果都被退回来了,还批评了我大姨一顿,闹得我大姨三天没吃下饭,以为得罪了他。虽然最后也没咋地,但每次再见到我大姨时,那个沈副主任的脸色就不好,我大姨一直有点怕他。”   “也许你大姨是多心了,那个沈副主任皮肤黑,估计看见谁都是黑脸,咱们也别多想了,求人办事哪有不送礼的,有何为民在,加上小馨姐人也不错,事情都说清楚了,一切听天命吧。”其实田果心里也没底,只得期待险中取胜。   如果有透视眼,田果一定庆幸她和张扬的走为上计。因为在他们走后,沈副主任家的气氛降到冰点。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收这些人的礼,他们都没安好心!你怎么就是不听呢!”在沈副主任心里,妻子年纪小,刚大学毕业就嫁给了自己,虽然有文化,但社会经验少,不懂世间险恶,作为丈夫,他有理由保护好她,再加上身居高位,平日里沈副主任总是在何小馨耳边叨唠,家里来人千万别收礼,那些老百姓的礼是好收的吗?一个个心怀鬼胎,嘴巴还不牢靠。   沈副主任的偶像是包青天,是范仲淹,是海瑞,自从工作后就立志成为清廉的好公仆,介于这两年表现良好,上级正在考虑给他晋升,如此关键的时刻,他怎能允许家人拖后腿?那个米田果长得挺机灵,他生怕媳妇跟小舅子被忽悠。   何小馨鼻子哼哼,道:“就一条裙子还叫送礼啊?再说了,田果是小民的朋友,人家今天来这儿也算半个客人,况且她心里有委屈,跑到这儿来诉诉苦也没什么不对,她跟小民一边大,就是犯错,能犯多大的错误?我看啊,准时他们胡同里有人嫉妒她,背地里使坏呢!”   何为民也说:“姐夫,田果是一个好同志,在枣庄劳动半夜抓小偷的那个女英雄就是她!”   “是她?”沈副主任一愣。这事他听说过,不过董桂花报上来的人名是另外一个。“抓小偷的不是一个男的吗,叫张扬。”   何为民紧紧嘴角,说:“您听谁说的?明明逮住小偷的人是米田果同志,当然,那天也有张扬同志的功劳。但冲在最前面的是田果,一锄头挥在小偷脸上的也是她,张扬就是个打下手的。”   沈副主任听得头疼,也懒得分析,想到那封匿名信,挥挥手说:“事情还没搞清楚,我们也不要急着下结论,明天下午正好局里没事,我去田果住的胡同打听打听,看看事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一听姐夫要去北极阁二条,何为民眼睛瞬间亮了,“姐夫,我跟你一起去!”   何小馨看了弟弟一眼,转头笑笑没有说话。   ☆、第044章   回家时正巧路过一个农贸市场,快闭店了,门口贴了一张肥牛片降价的牌子,营业员站在门外吆喝:“刚切的肥牛,便宜便宜,一斤8毛!”   8毛?一听价格,附近几位挑菜的市民立马围上去。   “师傅,这肥牛是新切的吗?”   “是啊。”   “哪儿的牛?”   “内蒙的!”   “哎呀,内蒙的好,内蒙的好,咱北京的牛肉老,牙碜,不好吃。师傅给我来二斤,要肥肉多一些的!”   “好嘞!”营业员大声应道,双手探进冰柜里,把新切出来肥瘦相间的牛肉片子放在了电子秤上。   田果舔舔嘴唇也凑了上去。重生这么久,好像还没给姥姥做过几个像样的菜,每天就是青菜萝卜来回地换,闹得她们家跟尼姑庵似地,一点荤腥都没有。前几日倒是吃了一次炖腔骨,但田果没做好,酱油放多了,腔骨捞出来黑糊糊跟手榴弹似的,姥姥也不嫌弃,说颜色深了看着香,下饭。   下不下饭田果不知道,反正肉香味儿全被过重的酱油掩盖了,一点也不好吃。   肥牛八毛钱一斤真不算贵,春节时卖一块二呢!今天送礼没花太多钱,剩下的钱正好买一斤肥牛回去,田果忽然想吃酸汤肥牛了。   “姑娘,来点什么?”营业员笑着问。   田果瞅了瞅,然后指着冰柜左边那一层肥瘦相间的牛肉片说,“您给拿这边的肥牛!”   “多少?”   “一斤吧。”   肥牛片上了称,营业员回头询问:“一斤三两行不行?”   “行!”田果痛快地掏出零钱。   其实田果挺庆幸自己穿越到八十年代的,如果在七十年代这牛羊肉只供应给回民,如果去菜市场,人家看你副食本上民族写的是“汉”,甭废话,一两牛肉也不会卖给你。   改革开放就是好啊!   提着肥牛田果又奔了胡同口的副食品商店,做酸汤肥牛得用金针菇和泡野山椒,田果不确定八十年代这两样东西有没有卖,在店里寻摸了一圈,田果只找到在柜台后找到了三毛钱一袋的豆瓣酱。   “师傅,咱们这儿有泡椒吗?”   “什么?”营业员没听懂,“泡椒?”   “嗯,黄绿色的,四川湖南那一带出品的。”田果说。   营业员笑了,指着田果说:“你这小丫头有意思啊,既然知道那东西是南方买的,跑到四九城里来卖什么,这里没有泡椒,只有辣椒和豆瓣酱。”   “那金针菇您这里有卖吗?”   刚才去农贸市场人家说这里没有金针菇,让田果去副食品商店问问。   “啥菇?”营业员又蒙了。   “金针菇!”田果用手比划了一下,“就是细细的那种,跟一根针似地,淡黄色的。”   营业员有点要崩溃了,说:“你是干什么的啊,吃的东西咋都这么葛?一会儿泡椒,一会儿金针菇,听口音你是北京人吧?”   对方巡视的目光让田果颇不自在,心想我是哪儿的人跟你有关系吗?有就有,没有就没有,整那么多废话干嘛?田果没搭理他,提着肥牛转身走出了副食品店。   既然没有泡椒,田果就在农贸市场买了几根青辣椒和红辣椒,想着姥姥岁数大了,少吃点辣也行,今晚就做清淡口的酸汤肥牛吧。   回到家时,夕阳正浓,推开屋门田果就开始喊:“姥儿,我回来啦!”   一个人从里屋挑帘出来,挡住大半个光线,田果一愣,“咦?焕然哥?你怎么来了?不是明天才回家吗?”   钮焕然一身干净利落的白衬衣立在金色的夕阳里,衣服拧开两颗扣子,露出晒得黝黑发亮的脖颈与平直的锁骨。估计是刚回来,身上还有一股风尘仆仆的味道。   “怎么,我早点回来你不高兴?”他笑着打趣。   话里莫名透出一丝温馨,田果笑道:“瞧你这话说的,你什么时候回来我都高兴,对了,今天在我家吃饭吧,我给你做酸汤肥牛。”   焕然没有想留下吃饭的意思,但一听“酸汤肥牛”四个字,眼睛一眯:“你做什么?”   田果捂嘴一笑,“酸汤肥牛!听说过吗?”   “没有......”焕然觉得在田果面前说“没有”挺丢人的。“用什么做?醋吗?”   “不止有醋,还有辣椒呢。”   “好吃吗?”   田果翻了个白眼儿,推着钮焕然的肩膀往里屋走:“哎呀,问那么多干嘛,一会儿尝尝不就得了。”   姥姥看着他俩,坐在床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地笑。田果注意到了,心里咯噔一下,手离开焕然,匆忙跟姥姥打了声招呼,一个转身重新回到厨房系上围裙开始切菜做饭。   正低头把辣椒切成小丁,焕然捧着一个小牛皮纸包从里屋又走了出来,先是站在田果身后看了看,夕阳映着她纤瘦的脊背,晃出的金光刺了他的眼,轻咳一声,焕然走过去,纸包捧在手里,跟捧着宝贝似的,拿给田果看,问:“猜猜里面是什么?”   田果正忙着做饭,哪里有时间猜?“你直接告诉我呗。”   焕然撇撇嘴,想这人也太不解风情了,此时不应该睁大双眼,嗲嗲地说一声:“哇,是什么,快让看看”吗?   “打开看看就知道了。”他颇为神秘地说。   田果不明白今天的钮焕然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磨叽,手在围裙上蹭两下,想着纸包里装的估计也就是糖果,或者肉松之类的玩意,没想到居然是金针菇......   钮焕然你是孙悟空派来帮助我的救兵吗?   她的惊讶落入他的眼里恰好变成了少女的无知。太好了,焕然故意长出一副高深莫测地样子,说:“知道这是什么吗?”   田果很配合地露出一脸无知相,“不知道,这是啥呀?”   “这是蘑菇。”   “蘑菇?”田果继续装无知,“你瞎说,蘑菇怎么能长成这样?”   装无知真是太难了,田果快被自己的傻叉语气恶心死了。但钮焕然很喜欢听,她越无知,他心里就越舒爽的很。脑袋凑近她,音调忽然变成几岁孩童似的调皮,笑着说:“它真的是蘑菇,叫金针菇,我爸的战友从黑龙江带回来的,跟肉顿在一起或者凉拌都行,北京没有卖,我还是第一次见这玩意!”   “我也是第一次,这玩意长得好奇怪啊......”田果很配合地发出几声“呵呵”,把牛皮纸接过来,说:“正好咱们今天炖肉,一会儿把它放进去,尝尝味道。”   焕然点头:“行,你先做着吧,我家里还有,如果好吃,再给你拿一点过来。”   酸汤肥牛中的酸汤是主打,汤做好了,这道菜就算成功百分之九十五。   做酸汤最好是选用海南的黄灯笼,辣的过瘾辣的痛快辣的与众不同灵魂出窍,如果没有黄灯笼,用辣味稍淡一些的泡椒也行,泡椒应选用黄色的,味道酸辣适中,而偏绿色的泡椒辣味太冲,酸味少而咸味足,做汤不好吃。可惜啊,这两样在八十年代中期的北京都没有卖,田果想着就用普通辣椒代替吧,汤水肯定是变味了,只能凑合吃。   肥牛片先用黄酒腌制十五分,金针菇去根,回家时,门口正好碰见一个走街串巷的菜农,田果就买了一斤绿豆芽,摘了摘,跟着金针菇一起洗净。姜蒜切末,跟刚才切成小圈儿的青红辣椒放在一起。   先把金针菇和绿豆芽放在热水里焯一下,捞出后放在一旁,滗干水分后,放入大盆盆底。   按理说盆应该用大瓷盆,显得有档次,但田果家没有,花盆倒是有不少但也不能用啊,索性拿了一个铝制的小盆。   锅中重新放入水,沸腾后,下入肥牛片,变色后捞出然后放在金针菇与绿豆芽上方。   菜底准备好,就该炒料做汤了。   刚把姜蒜末与青红辣椒放入油锅爆香,里屋传来姥姥开怀的笑声,原来钮焕然正在陪姥姥玩扑克牌,姥姥赢了,让钮焕然输钱给他。田果好奇,将门帘挑开一条小缝,屋里还没开灯,夕阳映着屋里的祖孙两人,焕然背对着门口坐,一侧脸颊被金色的光线点亮,光线有点虚,令他看起来毛茸茸的。   “姥姥好厉害,焕然输的心服口服,不过下一局姥姥要手下留情,我今儿带的钱不多,别一会儿把裤子都输在这里。”说完,焕然从兜里掏出五分钱放在了炕桌上。   姥姥看着他笑,慈眉善目的,把五分钱往一旁扒拉了一下,在焕然洗牌时,轻声问:“然子,你今年多大了?”   “虚岁二十六。”   “是属......”姥姥心里想着田果的属相。田果生日小,腊月生人,算虚岁今年正好21,属蛇。   “姥姥,我属鼠。”焕然接过话,开始发牌。厨房里飘出一阵酸酸辣辣的香味,焕然回头看一眼,隔着一块斑驳的玻璃正瞧见田果在那里忙活,天气热,她把长发盘了起来,顺手擦擦额头的汗。   “田果,做一个菜得了!”他喊了一嗓子。   “知道啦,就做一个热菜一个凉菜!”田果侧头对他甜甜一笑。   焕然深吸一口气,胸口的地方忽然闷闷的。   而坐在对面的姥姥脑子里正在飞速的算着自家孙女与钮焕然的属相合不合,还好不是六冲,记忆中,鼠跟蛇似乎也不算和吧?蛇那么厉害,一张口还不得把老鼠咬死,哎,算是天敌呢!不过记忆中,跟属蛇的人不相配的是猪跟虎,而属鼠的是马,兔和羊......   ☆、第045章   “然子,该找对象了。”如同所有的长辈,听到焕然的年纪,姥姥忍不住说。   “我知道。”焕然随口应道。   从二十出头开始钮焕然听到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年纪不小,该着对象了。”刚开始听这话焕然挺反感的,那时年纪小,刚从学校里出来,心思单纯又有干劲,想的都是如何把工作做好,为祖国的奔小康做贡献。   时间不等人啊,一晃二十三四岁时,心里也是着急,但找媳妇不是着急的事,也不去商场买衣服,不合适还能退换,那是一个大活人,陪他共度一生的人,咋能随随便便就找一个?相亲了相了无数回,一个合适的都没有。现在26了,反而不着急了,都说这玩意得靠缘分,焕然决定走一步看一步了。   姥姥的目光在焕然脸上停了一瞬,见他不是很想聊的样子,就及时停住话头,将对象转移到了自家孙女那里,“这么说,我家田果也不小了,她比你小几岁?”   焕然不知道姥姥是装糊涂,只说:“田果比我小五岁。”   “哎呀......”姥姥做出大吃一惊的样子,忧愁道,“你瞧瞧我这个糊涂劲,把小果的年纪都忘了,敢情她都21岁了。那个,焕然啊,姥姥麻烦你一件事,你们俩自小一起长大,我们家小果命苦,这你都知道,要是钢铁厂有合适的小年轻,不要求家里条件多好,只要人品正,心善,你就帮忙给小果儿说一说,姑娘不比你们小伙子,年纪大了就不好找对象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听见姥姥说让自己给田果介绍对象,焕然心里忽然有点不是滋味,就像小时候看见田果跟别的男孩一起玩,拿自己当透明空气时的心情一样,说不上来哪里难受,反正胸口的地方又闷又酸,非得把谁揍一顿才算解气。   “行吗,焕然?”姥姥又问了一句。   “行,包在我身上。”焕然仰起头,对姥姥笑道。   厨房里,酸汤肥牛也快出锅了,最后一步田果在锅中加入一勺油,中火烧至七成热,关火,趁着热劲儿放入青红小辣椒爆香,最后将热油浇在肥牛片上。   焕然听到起锅的声音,挑开门帘对正准备端起铝盆的田果说:“盆烫手,还是我来吧,你去盛米饭。”   田果笑笑,没跟他争,只说:“还有一道凉菜呢。”   “什么凉菜?糖拌西红柿?”   “嗯。”   这道菜可是焕然的心头大爱,冬天西红柿少,主要是贵,他吃不着,所以夏天就可劲吃,只要条件允许,除了早饭,中饭跟晚饭几乎都得来上一盘,最后连汤带水一起喝下去。“那你做吧。”他笑着说,“记得多放点糖,不然不好吃。”   田果知道钮焕然喜欢吃凉拌西红柿,切了来个大西红柿放在盘子里,上面撒上一层白砂糖,然后端进了里屋。   焕然是第一次吃酸汤肥牛,只觉好吃的不得了,味道酸酸辣辣,用汤泡米饭,吃到嘴里竟也别有一番滋味。他不好意思夹牛肉,只一个劲儿的吃绿豆芽。正埋头吃着,一筷子肥牛夹进他碗中。   是田果,她笑道:“别光吃绿豆芽啊,吃肉!”   “嗯。”他点头,筷子一呼噜,肉跟米饭一起塞进嘴巴里。好吃啊,酸辣可口,就像是春节吃的腊八蒜,不过比那个还好吃。   “再尝尝这个。”田果见他爱吃,赶紧夹了一筷子金针菇。夹完菜忽然想起一件事,就说:“没使公用筷,你不会嫌脏吧?”   焕然皱眉,跟看神经病似的看着她,“你有病吧?”然后抿嘴一笑,把金针菇放进嘴里,细细品位一阵,说:“别说这小蘑菇还挺好吃,就是有点塞牙,但挺入味的。”   “凉拌也挺好吃的。”田果对他笑笑,“金针菇煮熟,黄瓜切丝儿,盐醋糖调汁拌在一起,好吃极了。”   “你怎么知道是那么做?”焕然忽然好奇,田果居然会做饭,且还做的那么好吃,一副老手的样子,是非常出乎他意料的。   记忆中,她似乎只对买衣服和骂人感兴趣。   田果心里咯噔一下,知道是说漏嘴了,赶忙说:“自己想的啊,凉拌黄瓜不就那么做嘛,只是主角换一下,不难。”   听着似乎是那么回事,焕然也不再询问,低下头继续吃饭。田果长舒一口气。   一顿饭足足吃了两碗米饭,焕然有点不好意思,田果刷碗时,他就站在一旁打下手。隔壁的刘长江听见他说话了,走过来探头看一眼,顿时吓了一跳,打趣道:“哎呦,我没看错吧,然哥你居然在刷碗?”   焕然懒得理他,用碗舀起一点凉水转身泼出去,长江反应快,一个侧身躲过,只听钮焕然说:“少废话,哪凉快上哪儿待着去!”   他语调虽冷,但眉眼都是笑着的,长江看出来了,知道此地不宜久留,对着屋里的两人意味深长地笑笑,然后抱着脑袋就跑了。   “烦人!”焕然骂了句,厨房虽然开着门,但他还是觉得身上热得很。咋回事呢?   “你热啊?”田果懵懂地看着他。   “菜太辣,嗓子有点疼。”焕然扥着衬衫,呼呼扇风。对,一定是菜太辣,所以身体发热。   田果撇撇嘴,心想菜辣还吃那么多,本来想留到明天晚上再吃一顿,结果都被钮焕然塞进了嘴巴里。   “如果太热就站到院子里凉快凉快。”   他看她一眼,总觉得这话里嫌弃的成分更多。独自站在原地运了会儿气,说:“你吃冰棍么?”   “你请客?”   “......”焕然哭笑不得,“对,我请客,吃什么的?”   “奶油冰棍,草莓味的,北冰洋新出的那个!”   “那个太贵!”焕然故意装出不乐意的样子。   “不贵,3毛钱一根,好吃的很!”田果没看出来,继续忽悠。   “太甜了,对牙齿不好!”他已经快笑出声了。   “不甜啊,今天我跟张扬就吃了一根,一点都不甜,草莓味可浓了。”说句实话,田果觉得在北冰洋出产的奶油冰棍面前,dq与哈根达斯都得甘拜下风,不是她故意装出爱国的样子,是真觉得那时的冰棍做的很地道,奶油味道浓,甜的有滋有味,不是香精的味道,入口即化,一点都不腻,她能一下吃三根。   张扬?忽然听到那个小白脸的名字让钮焕然非常不爽,他一直搞不懂明明田果跟那人水火不相容,怎么去农村劳动了一圈,回来就变成相敬如宾的好同志了。   且张口提起那个名字表情还如此亲切自然!   焕然不想让他们成为好同志。应该继续势不两立才对嘛!   这屋真是热的要死,焕然烦躁,在脸盆里快速洗了手,带着点怒气对田果说:“那你赶紧刷碗,刷碗晚一起去胡同口的小卖部。”   田果有点没反应过来,对着他的背影指责:“不是要帮我刷碗吗?”   “烟瘾犯了。”他头也不回地说。   刷完碗,田果跟姥姥说了一声,就跟着钮焕然去了胡同口的小卖部。   天气热了,来买冰棍和酸奶的人把不大的小卖部围个水泄不通。   “在这儿等着。”焕然不想让田果在人群里挤来挤去,这夏天穿的都少,挤来挤去的不好......他个子高,力气也大,几步就挤到了小卖部窗口,老板认识他,笑眯眯地招呼道:“哟,焕然啊,来点什么?”   “有北冰洋新出的奶油冰棍吗?”   “有——”老板拖了个长音,打开盖着棉盛满冰棍的小木箱子,“今天刚到的货,要什么口味?草莓,原味,还是香草?”   “香草是啥?”焕然没听说过这口味。   老板鸡贼道:“不知道就尝一尝嘛,据说是外国人爱吃的口味。”   外国人都口味重......焕然莫名想起了以前在工友家看的那些劲爆的外国骗子,那外国女人咋穿着内衣就跑大街上去了呢!想了想还是觉得草莓比较适合他这个纯正的中国汉子,再说,田果也爱吃嘛。把钱包掏出来,对老板说:“来两根草莓的吧。”   吃冰棍时,田果的表情就像一瞬间成了仙。焕然觉得好笑,心想不就一根冰棍么,两个人没有马上回家,而是绕着别的胡同开始遛弯。   “好吃吗?”他问。   “好吃啊!”   “比你跟那个什么张扬一起吃的好吗?”他像个孩子似的忽然矫情起来。   田果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咋回事啊?冰棍跟冰棍还能有啥区别,难道我手里这根是假冒产品?   “都是一个厂出的,没什么区别。”她谨慎地说。   “噢......”他低低应了一声。   田果舔舔粘在嘴唇上的奶油,看了看焕然,又笑着补充了一句:“不过,我自己觉得现在手里这个更好吃,感觉......草莓味儿更浓,估计不是一条生产线出来的吧。”   焕然扑哧笑了,他就够傻了,没想到田果更傻,这是再安慰他这个花钱请客做东的人么?   跳出冰棍话题,两人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北极阁九条。前方挺热闹,五六个二十出头的小年轻正围在那里玩台球。   其中一个是蝌蚪。   天空还没完全黑下来,蝌蚪一抬头就看到了钮焕然,再往边上一看竟然是米田果就更加觉得神奇。   这两人啥时候跑到一起去了?有情况呢还是有情况呢!   “然哥!”他兴高采烈地挥了挥手。   ☆、第046章   在北极阁这几条胡同,没有几个二十出头的小年轻不晓得钮焕然的大名,也没人不知道米田果是谁。   一正一邪,焕然哥来,他们当然欢迎,至于那个米田果么.......   几个人咧咧嘴,除了蝌蚪,都是一副戒备的模样,其中一个头发略长的用胳膊肘统统身旁穿花衬衫的,低声说:“他们俩怎么一块来了?有年头没看见米田果了,听说前几天她还没抓进去了,不知改造的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花衬衫撇撇嘴,看米田果走近,手不自觉的往后脑袋上摸,小时候他就是随手扯了扯米田果的麻花辫,结果被对方提着砖头满胡同打啊。他是男生,跑得快,结果追不上的米田果一砖头飞过来,直接拍在他的后脑瓜子上。   往事不堪回首,之后的几年花衬衫都不敢再往北极阁二条那边去了,生怕遇到小阎王米田果,今天也是,看见她一步一步走过来,花衬衫心里是恐惧的,田果手里拿的是冰棍,可他却觉得像砖头。靠!吓得眼睛都看花了!   虽然心里害怕,但花衬衫嘴上不饶人,用轻蔑的口吻对同伴说:“瞧她穿那衣服,哪像个改过自新的良家妇女?别看她在局子里呆了几天,绝对换汤不换药,还是那个臭德行!”   他话语未落,田果已然走近,路灯亮了,微微的一层黄光映着她饱满白皙的脸庞,像挂在树上刚成熟的水蜜桃,一掐一汪水的样子。花衬衫看呆了,都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这话放在田果身上一点都不假。   这么多年过去,小丫头片子还是那么漂亮啊......   就在小青年们心怀鬼胎打量田果的时候,田果也在打量他们。呦喝,都是老熟人哈。她的目光挨个扫过每个人,记忆也随之涌进大脑。   曾经用板砖干歇了这人的脑袋,曾经用棍子划伤了那人的手臂,曾经......田果咽口唾沫,想曾经的米田果还真是一位体力充沛又心怀正义的傲娇少女啊!今儿如果不是钮焕然跟着,现在的自己算是误入狼窝吧?   冤家宜解不宜结,想着若是以后做生意,眼前这几位小年轻兴许都是自己的潜在客户,田果扬起脸庞对着他们露出一抹纯良无害的笑。   结果,几位小年轻同时倒吸一口凉气,目光中闪烁着微弱的恐惧,记忆告诉他们,当初挨揍前,田果也是这么笑的......   阴险,极其的阴险!   “然哥,你不是明天才回来么,我还说带着长江跟徐强去长途站接你呢!”蝌蚪勤快地搬过来一把椅子。   他的热情也打破了刚才两拨人微妙的尴尬,几个小年轻没搭理田果,是不敢搭理,只对着钮焕然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声:“焕然哥。”   焕然微微颔首,一副大哥的样子。   这时,蝌蚪又搬了一把椅子过来,示意田果:“坐吧。”   “谢谢。”田果对他甜甜一笑,刚坐下后,就发现旁边的钮焕然把凳子往她这边挪了挪,凳子挨的很近,他一屁股坐在上面。   蝌蚪问:“焕然哥,我们刚开了一局,你玩不玩?”   焕然吃着冰棍:“再说吧,等吃完冰棍的。对了,这几个台球桌是不是吕胖子买的?”一直听蝌蚪还有长江说吕胖子开了一个台球厅,但焕然平日里太忙,还没来过。   “是吕胖子的!”蝌蚪说。   焕然看了一眼田果,欲言又止的样子,转头又问蝌蚪:“他人呢?”   “吃饭去了,就在五条新开的那个回民炒疙瘩店,一会儿就回来。”   焕然点点头,对蝌蚪一挥手:“行,你跟他们先玩去吧,有事我再叫你。”   “小助理”蝌蚪颠颠地跑了回去,重新拿起台球杆子见众人都鬼鬼祟祟地望着钮焕然和田果出神,他把手里的杆子使劲挥了挥,说:“嘿嘿嘿,看什么那,赶紧玩啊!”   “喂,蝌蚪,焕然哥咋跟那个女人跑到一起去了?”花衬衫一脸八卦。   蝌蚪不喜欢他提起田果时那副猥琐又胆小的样子,田果咋了?不就是小时候拿砖头把你丫脑袋拍流血了吗?活该,谁叫你丫手欠!   都是住在北极阁二条,蝌蚪打心眼里护着自己胡同的人。   “管那么多干嘛?!”他白了花衬衫一眼,语气不善,“咸吃萝卜淡操心,人家坐在一块管你什么事?好好玩你的台球吧!刚才那盘你丫输了,先把钱给我!省的一会儿你丫趁人多又溜了!”   他们那边热火朝天地玩着台球,这边田果与钮焕然陷入有点无话可说的沉默。   过了一会儿,冰棍吃完了,焕然忽然问:“田果,前几天丫蛋家的香油票是丢了么?”   田果惊讶,一小滴奶油从嘴巴里漏出来。“你怎么知道的?”出事时他应该还在枣庄劳动吧?“是吴珍婶子告诉你的,还是蝌蚪?”   “是蝌蚪。”焕然说了实话。   田果撇撇嘴,想蝌蚪那个大嘴巴一定也告诉焕然自己受冤枉的事了。“这事还得多谢谢婶子。”她淡淡地说,“那天要不是婶子出手相救,给了丫蛋家一张香油票,我肯定就摊上大麻烦了。不过也奇怪,后来丫蛋家又找到那张香油票了,就在灶台边上。”   提起这事田果就觉得蹊跷,以丫蛋妈小心谨慎的性子,香油票刚丢时,肯定已把屋子里里外外翻了个底朝天,不然不会那么理直气壮地指责田果就是小偷,结果,没过几天,又说香油票找到了......   田果问过丫蛋,刚丢时没看见吗?你家灶台就四个腿,掉一个米粒都格外分明,何况一张花花绿绿的香油票,咋能看不见?   丫蛋理直气壮:“当时急蒙了呗,所以没看见!哎呀,田果姐,这事是俺家对不起你,冤枉了你,走!我请你吃门框胡同的褡裢火烧去!”   吃完褡裢火烧田果心中的疑虑更深了,总觉得哪里蹊跷,跟做了一场梦似的。   看她紧锁眉头不解的模样,焕然笑了笑,轻声劝道:“既然香油票找到了,就别想那么多了,虚惊一场而已,咱们胡同有几个嘴碎的,这下他们可以乖乖闭嘴了。这帮人,天天闲着没事干,巴不得胡同闹得鸡飞狗跳才好!”   田果淡淡瞥他一眼,总觉得他过于义愤填膺了。“焕然哥,你刚听说这件事时,如果不是蝌蚪告诉你,你会觉得我是小偷吗?”   “不会。”他看着她的眼睛说,那里有一个小小的他。   “为什么?”她也看着他眼中那个小小的自己。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稍稍停留了一瞬,不远处做爆米花的摊位发出一声巨响,两人都吓了一跳,焕然撇过去头去,小声说了句:“你偷什么我都不信,惟独香油票不可能。还不知道你么,从小最讨厌吃香油!偷那玩意,还不够给你自己添堵的!”   吕胖子吃完晚饭回来的时候,看见路灯下的钮焕然与田果猛然一愣。   “然,然哥,你咋来了?”在东北待了好多年,现在吕胖子说话一股大碴子味儿。   焕然上下扫他一眼,冷冷地问:“你谁啊?”记忆中不认识这个瘦瘦的东北人,听语气似乎他们早已相识。   不过扫向那人圆圆的小豆眼时,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   “你......是吕胖子?!”   “哎呀,可不是我咋的!”见钮焕然终于想起了自己,吕胖子就像遇见失散多年亲人是的握住了他的手。“哥,你这几年过得好不好?!”   钮焕然反应淡淡的,把手抽/出来,“还行。”   田果歪头看着已经变成的“麻杆”的吕胖子,似乎想起了什么,但更多的是模糊。   只依稀记得这个人在小时候属于惹事精,凭借着一膀子力气,在胡同里横行霸道欺负比自己弱小的小孩子,挺没品的,有一次欺负了北极阁二条的一个孩子,钮焕然看不过就把吕胖子修理了一顿。   别看焕然瘦,但一身腱子肉,从小习武,最不怕的就是打架,但也最烦打架,本想君子动口不动手,不想吕胖子不分青红皂白一击肥肥的拳头就照着焕然的脑袋挥了过来。   焕然先是躲,吕胖子边骂边打,什么不还手是懦夫啊,不是男人啊之类的。   那年焕然也小,十五六岁正血气方刚,挨不住吕胖子言语挑衅,回了一击重拳。   他的拳头可跟吕胖子的不一样。怎么说呢,就是一个是馒头,一个是铁。所以这一拳挥在吕胖子缀满肥肉的肚子上,如同铁打在身上,吕胖子当时就蹲在地上吃痛不动了。   见他老实了,焕然也就没再继续打他,只说了一些警告的话。本以为这事就过去了,却不想在一个漂泊的雨夜,吕胖子带着五个小喽喽埋伏在胡同口,伏击了正放学回家的钮焕然......   田果忽然头疼,揉着太阳穴时,正看到吕胖子伸过来一只手。   瘦骨嶙峋的,一根一根的青筋。   都说时间是把杀猪刀,放在吕胖子身上就是宰猴。他变得太多了,难道他没去物产丰富的东北而是去了种啥啥不得的非洲大陆?天天吃不饱饭,还得跟狮子大象抢地盘。   “小果儿,好久不见了。”   吕胖子说话的口吻让田果响起了琼瑶剧。酸不拉几,透着一股久别重逢后的沧桑。田果鸡皮疙瘩乱蹦,没跟他握手,只点了点头:“你好。”   这时,又来了三个玩台球的人,“老板!开一桌!”   吕胖子看了一眼对自己生疏的田果,嘴巴努了努似乎想说点什么,但那边客人催得紧,他落下一句:“等会儿啊,一会儿我请客吃冰棍。”然后跑过去招呼那几个人。   他的眼神怪怪的,让田果琢磨不透。难道我跟他之间发生过什么?天啊,不会曾经的米田果跟这个死胖子谈过恋爱吧......   这种想法让田果如鲠在喉,太恶心了,太恶心了,撇过头去时正看到钮焕然困惑地望着自己。   “干嘛这么看我?”田果莫名心虚。   ☆、第047章   “你......不记得他了?”焕然微微挑眉,试探道。   他这副表情让田果想起了那天的刘长江,似乎田果忘记吕胖子很不正常。难道真有一腿?田果汗颜,心里又虚了一分,目光落在吕胖子消瘦忙碌的背影上,轻蔑道:“他小时候挺讨厌的,属于贱招型,我记得他干嘛?”   焕然一愣,琢磨了一瞬觉得田果说的在理,视线一垂,定在了她左眉峰那道小小的疤痕上。恍然间,十年前那个雨夜发生的种种一瞬又回到了脑海......她真忘了?   “然哥!”不远处蝌蚪朝这边喊了一嗓子,挥挥手里的球杆:“冰棍吃完了没?过来玩一局啊!”   许久不玩,焕然的手还真有点痒痒。台球是八十年代初才开始在中国大陆兴起,焕然是两年前开始玩的,刚开始也不会,拿着球杆一通乱捅咕,那时懂台球的人也少,就知道除了白球,其余的球打进了就算得分。   台球在欧美属于贵族运动,不知怎么的传到中国后就成了小流氓与顽主的最爱。焕然刚玩时,还被父亲批评了几次,意思是光顾着玩,不务正业了,其实老父亲是怕他学坏,焕然觉得挺可笑的,一个游戏而已,哪儿能轻易就把人教坏?   焕然聪明,玩了几天就掌握了打球技巧,有时一局下来,就看一人猫腰趴在球台“碰碰”打球,其余人则举着球杆站在一旁干瞪眼。   “你坐在这里等会儿,我玩两局就回来。”他对田果说。   “我也玩两局去!”田果兴高采烈地站起来。还没走出去,肩膀就被焕然用力一按,按回了椅子上,“干什么呀?”   焕然俯视她,目光极具压迫感,口吻强硬:“你不能去,老老实实在这儿坐着。”   田果诧异:“我为什么不能去?”给了理由先?   焕然皱眉,心想你是真不懂还是装糊涂,说着说着你这疯丫头的劲头就上来了。“你是女孩儿,女孩儿不能玩这个!”   呦喝,这理由还真是封建的很!   田果翻了白眼儿,没好气地说:“钮大哥,早几十年前女子就能顶半边天了,昨天你看报纸了么?我国第一批女飞行员都开飞机上蓝天了,我就玩个台球怎么了?”   这都什么年代了,女孩玩什么还得需要你们男人同意?   焕然手不动,继续按着她肩膀。田果瘦,肩膀头子没肉,咯得他掌心疼。“别扯那么远,人家是开飞机,你这是玩台球,压根不是一码事。”   “所以,玩台球档次就低了?”   “反正不是什么好事!”   田果哭笑不得,扒拉开钮焕然按在自己肩膀上的爪子,压着怒气说:“既然不是什么好事,你玩什么?”   “因为我是男人,男人玩这个没事,女孩不行!”指指坐在胡同口的两个带着红袖箍的街道大妈,“看见没,你要是玩台球,她们一会儿就把你抓走!”   刚才田果是哭笑不得,现在则是愤怒,出奇的愤怒。大哥,你以为我三岁小孩呢?玩个台球就能被抓走?那我要是穿着热裤走在胡同里,是不是要被当成女流氓判刑?   如果信你的我智商就欠费了!   “我就要玩,你管不着!”   “别闹!”   “我没闹,玩台球我是认真的!”田果扬起下巴。   “认真个屁!”他生气,唾沫喷在她脸上。“听话,老老实实在这儿坐着!”   他命令的口吻令她不爽,抬手擦掉脸上的吐沫,怒视他道:“钮焕然,你是我什么人,我凭什么听你的!”   焕然也怒了,口吻急速冷下来:“米田果,你可以不听,但今天在我钮焕然眼皮子底下你别想碰台球桌一下,不想在这儿待着?行!你走啊!麻利儿的走,没人拦你!”   不知为何田果忽然想笑,有意思吗?两个二十郎当岁的成年人站在胡同里跟小孩子似的打嘴仗?   虽说他的理由太过大男子主义,但仔细想想他可能真是为了她好,毕竟八十年代还是蛮封建的。人得跟着环境走,识时务者为俊杰。而且,退一万步说说,就因为一个玩台球把钮焕然得罪了也不值当啊。她马上就要独自做生意了,钮焕然在胡同里说话有分量,朋友多路子广,是一位不可多得的潜在大客户。   顾客就是上帝,田果不能跟上帝对着干,只能哄着上帝。一屁股坐回椅子上,特别没骨气地说了句:“谁说我要走了?不让玩就不玩呗,你去给我买瓶汽水,我坐在这里等你,不过说好了就玩两三局啊,家里还有姥姥,回去太晚怕影响她休息。”   焕然玩台球的时候心不在焉的。一个与袋子口近在咫尺的黑球,他一竿子竟然打飞了。蝌蚪连连摇头,哀叹:“然哥,今天你手气不行啊!咋回事?晚上没吃好?”   “谁知道呢。”焕然懒得说话,心里想的全是刚才米田果类似于撒娇的样子。她是长大了啊,竟然也明白知难而退的道理了,不!是以柔克刚!焕然抬眸望一眼坐在不远处正仰起脖子喝汽水的田果,胸口的地方也跟灌了一汪泡沫似地,咕咚咕咚,涨的很。   田果正喝着汽水,身旁有凳子挪动的声音,转头一看竟是吕胖子。   “小果儿。”他呵呵笑着。   说实话田果不太喜欢这人,都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想起吕胖子小时候干过的那些缺德事,估计长大了也不是什么好人。据说他回到北京后也没找一份正式工作,花了爹妈的积蓄开了这个露天台球厅,没单位没保证,就挣几个小钱度日。   视线又落在他擦得锃光瓦亮的皮鞋上,这鞋不错啊,看着像广东货,田果琢磨吕胖子是不是还干了副业啥的。毕竟光靠一个收入微薄的台球厅养活不了一家人。   “有事啊?”田果瞥了他一眼,语气爱答不理。   吕胖子沉默了一瞬才说:“你这几年过得好不?”   又来了,那酸了吧唧的琼瑶剧口吻。田果的鸡皮疙瘩又起来了,冷冷回了一句:“我过得挺好。”   吕胖子的视线在田果白皙的脸上来回巡视,最终落在她左眉峰那道小小的疤痕上。“真,真挺好的啊?”   田果无奈,心想这人啥时候变得这么磨叽?一个问题来回的问。她没理他,只顾喝饮料。看出她的不耐烦与厌恶,吕胖子低下头,从田果的角度看过去他就跟站在圣母像面前忏悔似的。半响后,吕胖子又问:“听蝌蚪说,你在理发店工作?”   “嗯。”隔了很久,田果才应了一声。   “理发店的工作累不?”   “还行。”   “挣得多不?”   田果没答话,心想老娘挣多少钱跟你丫有关系么?正想着要不要走到对面看那几个蹲在地上玩扑克牌的小孩,吕胖子忽然递过来一张名片。   “拿着,以后要有需要买的东西,尽管找我。”   借着路灯,田果看清名片上写内容是:大庆贸易公司总经理,吕大庆。   “你的?”田果眼睛忽然亮了。“你开公司当老板啦?”   “呵呵,啥老板啊,就是利用计划外商品与计划内商品的差价捣腾一点东西。”吕胖子笑眯眯的,见田果态度缓和了,他打心眼里高兴,话匣子也打开了,诉说起这几年的经历,“其实我82年就去广东了,先在广州待了一年,往北方捣腾点生活日用品啥的,然后又去了深圳,现在主攻服装贸易,你要是有想买的衣服鞋子帽子啥的,尽管找我,咱南方有人,进货方便的很。”   原来做倒爷去了,难怪穿的是好皮鞋!   “价格呢?”田果问,心里有点小激动。   “哎呀,你买啥我直接送你!《大众电影》你看不?里面女明星穿的衣服在广东都有卖,你要是有看重的就告诉我,我送你,一分钱不要钱!”   田果闭了下眼睛,她可不是要为自己买衣服。“你误会了,吕大庆,我的意思是......”话还没说完,头顶忽然一黑,抬起头正看到钮焕然冷峻的脸。   “你们聊什么呢?”他皱着眉头,像谁欠了他二百块钱的样子。   “我们......”吕胖子刚要说话,田果就站了起来,抢话道:“没聊什么,你还玩不玩台球了?不玩咱们就走吧。”说着,悄么声地把名片塞进裤兜,以后来日方长,有的是时间跟吕胖子聊天。   焕然看看她,又看看吕胖子,语气依旧不爽,“今天手气差,哪天再来玩吧。时间不早,我送你回去。”   临走时,吕胖子也给了焕然一张名片,“哥,以后有事尽管找我!”   他大拿似的的口吻令钮焕然听不惯,心想我什么时候也要求你办事了?我是谁?我是钮焕然,压根只有别人求我,没有我求别人。挣了几个臭钱就开始在我面前显摆?   转过一条胡同,手里的名片焕然看都没看,直接扔进了垃圾桶。   “丫是不是也给了你一张?”   田果瞥了焕然一眼,“给什么?名片?没有啊,我跟他不熟又没钱,给我没用啊。”   她懵懂的表情成功骗过了他。“没给你就好。”他说,“丫从小就不是东西,‘倒爷’是正经人做的吗?放在十年前都是大罪!只有找不到工作的盲流才去干那个,以后他要是给你,你也别拿着,甭给丫这脸!”   “嗯!”田果重重点头,心里则盘算着明天是先去秀水找张莉,还是先来这边找吕胖子。   ☆、第048章   田果还是决定先去找张莉。   第二天一早,田果煮了两碗面条做早餐,一碗给自己,一碗给姥姥。想着要忙活一上午,就多打了一个鸡蛋提前犒劳自己。   还是按照往日上班的点出了门,先是坐车到了永安里,时间太早,秀水一条街还没有商铺开门,街道冷冷清清,依稀有行人和自行车穿过。   求人办事得预备礼品,这道理田果明白,伸手拦住一位面容慈祥的大叔,问:“叔叔,麻烦问您点事,这附近有没有百货商店?”   “有!”大叔回身抬手往左边指了指:“从这条街道一直往前走,第一个十字路口左拐,大概走二三百米就能看到。那个商店叫‘大芳’。”   “谢谢您。”田果道谢然后朝商店的方向走去。   刚过七点半,商店还没开门,卷帘门拉着,但已有不少市民等在门口,有的蹲在地上吃早点,有的则站在一旁聊天。   “您来买什么呀?”   “哎,昨天我家二姑娘订了亲,今天来这里看看有没有喜庆点儿的被面儿!”   “呦,结婚啊,那可是大事,您怎么上这儿来看被面儿?应该去大栅栏的瑞蚨祥啊或者西单商场二楼的纺织品专柜啊,人家卖的多讲究,样式种类也丰富,挑都挑不完。”   “哎,我腿脚不灵便,懒得去啦!您来买什么?”   “看看暖壶。昨个家里来了一个淘气的小小子,一脚就把暖壶踢碎了。”   “哎哟哟,现在的小孩可真淘气!哪儿像咱们小时候三脚都踹不出一个屁!”   “可不是,不单淘气,还矜贵的很,独生子女,家里就一个,爷爷奶奶不知道怎么宠着好,踢碎了我家暖壶,没人安慰我,反而都去看孩子,幸好孩子没被烫着,不然还赖上我家暖壶摆的不是地方了。相声里怎么说?我这暖壶碍着您脚丫子落地了......”   这位顾客谈吐幽默,周围的人纷纷笑起来,然后也开始诉说独生子女的种种不好。这让作为混了两世独生子女的田果非常不好意思。哎,其实独生子女也很惨啊,等到三十年后上有老下有小,两个年轻人最少养活四位老人和一个小孩、对了!后来国家又开放二孩政策。靠的嘞!整天像个孙子似的奔波,哪里享福了?   终于挨到八点半,百货商店卷帘门“呼呼”拉开,顾客鱼贯而入。   其实田果也不知道给张莉买什么,感觉张莉那样的女子肯定是见过世面的,一般的礼品入不了她的眼。那天通过观察,张莉似乎也不抽烟,田果在百货商店里转悠一圈,最后停在化妆品柜台前。   只要是女人,就得对护肤品感兴趣吧?   寻摸了几眼,擦脸油还是那几样,友谊的,郁美净的,真尔美的,紫罗兰的,星光的......大宝的还没出品,得过几年才能在市场看到。物资匮乏,匮乏!送礼都不知道买啥!   “小同志买点什么?”营业员走过来问。   “您好,请问洗发水有哪几种?”   洗发水也是八十年代后才开始流行起来的,原先都用肥皂和淡碱水洗头,讲究一点则用“蛋黄”牌洗头膏和洗头米分。   一般公共澡堂也供应洗发膏,八分钱一小袋,没有护发素。   不过“洗发水”的叫法在八十年代还不流行,营业员还是喜欢说“洗发膏”。“你问洗发膏啊,卖的最好的是蛋黄牌和蜂花的。”抬手指指柜台。蜂花的洗发水田果熟悉,老牌子,国货中的精品。   但是这两个牌子的洗头膏都属于比较大众的,不够特别,估计入不了张莉的眼。田果的视线继续在柜台里寻摸,最后停在了一个叫“威娜宝”的绿色瓶子上。   “那个是什么?也是洗头膏吗?”   营业员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你说这个?威娜宝?”   “嗯。”   “是洗发膏,但是贵啊!”   “没事,您拿来我看看。”既然求人办事送礼,谁还怕贵啊,就怕没特点让人笑话。有可能还把事情办砸了。   威娜宝是德国货,重生前拍年代大戏时,田果见过一次,一个绿瓶子一个黄瓶子,洗护分开。   “这一瓶多少钱?”田果晃晃瓶子。   “一瓶2元,加上护发素是3块五!”   2元,250毫升,还真是贵!田果咬咬牙,“您给我来一瓶!”   “护发素要吗?”   “要!”   花三块五买洗发用品在八十年代算奢侈,营业员心明眼亮,瞧出田果应该是为了送礼才买的,两瓶洗发水光溜溜地拿着多不好看,临走时特意给了她一个白色塑料袋。   这也算是包装了吧,田果心想。回到秀水街时,有的商铺已经开门迎客了,依旧是冷冷清清的街道,被阳光晒着,每一处都是懒洋洋的。卖鞋的大哥还认识田果,心想这丫头怎么又来了,鸡毛掸子快速扫了一下摊位,然后一屁股坐在摇椅上闭眼装睡!   直到田果目不斜视的走过去他才长舒一口气。   张莉还没来,田果从附近报摊买了一份昨天晚上的《北京晚报》,因为过期了,老板就要了一分钱。田果捧着报纸回来,一张垫在屁股底下,然后报纸摊在膝上,一边等张莉,一边看新闻。   一直等到临近中午,张莉才蹬着三轮车姗姗来迟,三轮车上装满了衣服,田果看见赶忙跑了过去。   “莉姐!”   “哎呀,是你啊,怎么今天又来了?不上班?”张莉从车上下来,衣服都没章法的乱铺在车里,她抱起一摞然后朝自己摊位走去。   田果猫腰刚说要帮帮她,结果张莉说:“甭价,我自己来吧,你帮我把摊位打开。”   摊位就是用一块旧床单一样的破布挡着,有点像帘子,田果拉开破布,落了一夜的灰尘呛得她打了三个喷嚏。里面的行军床是打开的,张莉把衣服扔在床上,转身就去抱下一摞。   田果也帮着一起抱。衣服还真不少,整整跑了两回才彻底抱完。   “挑吧,都是新来的,给你最低价!”张莉爽快地说。   田果没动衣服,而是从书包里掏出那两瓶威娜宝洗发水递了过去,“莉姐,这个你先收下!”   张莉见多识广,知道田果是有备而来,摆手笑笑:“得了,无功不受禄,你就说吧,找我什么事?”   她虽然笑着,但眼中的热情降了几度,看着田果颇有几丝戒备。其实田果也知道今天来找张莉属于贸然,自己跟人家不熟,咋能一上来就求人办事?怎么也得先数落一段日子。可时间紧迫,田果不想再耽搁下去,恨不得此刻就摆摊做生意。   思索片刻,田果决定开门见山:“莉姐,我也想来秀水摆摊儿,您......帮帮我吧。”   张莉一愣,没想到田果是为这事,还以为她是要管她借钱呢!“你坐这儿等一下。”张莉给田果搬了一把马扎,提着暖壶去附近的共用水房打了一壶热水后,回来洗了两个杯子,放点茉莉花茶进去,沏好后,一杯递给田果,一杯留给自己。   轻轻抿了一小口,张莉才开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米田果。”   “噢,姓米,米田果,刚才你说......要来秀水摆摊儿?”   “嗯。”   张莉沉默了一瞬,才问:“这样吧,咱们也不绕弯子,做生意得有资金,你现在手里有多少钱?”   这真是问到了田果的痛楚,“......200吧。”   “全部积蓄?”   田果艰难点头。   张莉笑了,苦笑,“哎呦妹妹,不是我打击你,200块钱还不够你去广东来回跑一趟的!”   田果沉默,手指一下一下无意识地摩挲玻璃杯。过了一会儿才说:“如果不去广东进货,就像您今天这样,从别人手里进货,能便宜点吗?”   “不能!”张莉斩钉截铁地说,就跟一盆冷水泼出来似的,“你以为从别人手里进货容易?告诉你吧,赔本的机会更大!听说过古玩圈里有一种叫赌石头的买卖么?”   田果点头:“知道,就是玉石不切开,买主只看外表,如果相中了就买回家,里面是玉石就赚到了,如果不是就陪了。”   “没错!”张莉赞许地点点头,想田果年纪不大,一个胡同里土生土长的姑娘见识还挺广,“我这堆衣服就跟赌石头差不多。你也看见了,我这个摊位就我一个人看,不能没事就跑广东进货,一年也就去四五次,其余的时间我都要从别人那里进货,别人的货哪里容易进?几大包衣服堆在仓库里,200块钱一袋子衣服就那么让你挑,根本看不见里面是啥!”抬手指指面前小山一样的衣服,“这些衣服放眼一瞧是不错,单个提留出来十件里能有五件买的出去就算你赚到了。有一次我赌衣服,买了5大包回家,结果三大包都是质量特差牛仔裤,说不好听点,就是外国人穿过的垃圾,你说谁买?”   “那也太恶心了,万一那外国人有病咋办?”田果皱起眉头,“就没人管吗?你从他那里进货,衣服质量保证不了,但进货源头应该能保证吧?”   “保证个屁!”一提起这事张莉就气得嗓子冒烟,喝一口茶,接着说:“大不了以后不上那人那儿进货了,可天下乌鸦一般黑,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遇到这么一档子事,要不我说女人做生意不容易,他看你是女的,有时就故意欺负你,恶心你,男的做生意还能跟上头喝点酒套套近乎啥的,女的咋办?也陪着一起喝?那岂不是成破鞋了!”   ☆、第049章   张莉属于话匣子打开就收不住的人,大致意思是现在的“秀水”还属于无人管理区,个体户发展受到诸多限制,挣钱不容易,被人欺负倒是挺容易的。你看到那些挣钱的“倒爷”,深挖下去背景都不简单,有混混,有顽主,有局子里三进三出的惯犯......就像钮焕然所说——倒爷是正经人干得工作吗?   现在当然不是,再过十年就是了!且时光进入21世纪后,还出现了网络“倒爷”,在网上卖货,也是捣腾衣服,如若经营的好,一年能挣几百万!   田果等不到十年后,毕竟那时市场已经被先前的倒爷们瓜分得差不多了。八十年代末至九十年代初,是最好利用计划内经济与计划外经济商品赚差价的时候。错过了,后悔终生。   所以再难,田果也要试一试!   “莉姐,你说的我都懂,但我还是想试一试......”   “试?拿什么试?那200块钱?!”张莉瞪起眼睛,觉得田果就是一个没有社会经验的小年轻,“刚才你没听我说啊?200块钱啥也做不了,听我的,把这200块钱还是存在银行,一年利息也不少!理发店的工作挺好,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关键是门手艺活,现在生活好一点了,谁不把头发烫一下?田果,听我的,别瞎折腾了,好好做你的理发员!”   然后嘞?再找一个三环以里有房的好青年嫁了?敢情我重生就是为了过平淡生活来的?   田果不服啊,当初刚做演员时那股子一定要成为天王巨星的劲头又出来了,“莉姐,谢谢您跟我说了这么多,但我还是想练摊儿,不为别的,我得挣钱,让我姥姥过上好日子!你不知道胡同里就我们家生活困难,连半导体收音机都是居委会响应国家扶贫号召给的。”   “你家很......穷?”张莉上下扫一眼田果,觉得她长得挺洋气,又想起那天她挑裙子的眼光,不像没见过世面的穷丫头。   田果低头想了想,觉得如果想让张莉帮忙,自己就必须在某些方面坦诚。长长叹了一口气,田果对张莉讲了自己的身世,包括姥爷的败家,姥姥的不易,亲娘的早死,但把日本老爹的事隐瞒了。   乖乖,这个要是讲出去,恐怕田果真没法在秀水待下去了,谁知道哪一位练摊儿前辈是革/命/家的后代?   虽然中日两国在七十年代中期已恢复邦交正常化,但民间的仇日情绪还是挺严重的。田果压根就不觉得有一位日本老爹是啥光荣事!胡同里的人念及街里街坊住着平日里虽然不说,但偶尔田果从谁家墙根子底下过,顺着窗户敞开的缝儿,还能听到他们议论自己——   “别说,那个小日本的私生女长得还挺漂亮,果然是女大十八变!”   后半句话她爱听,前半句话......他奶奶的小日本!   一般人若是听完田果悲惨的家族史,肯定会同情地说上一句:“真是一个命苦的孩子啊!”可张莉听完,却问:“那你爸呢,这么多年过去,他就没来找过你?”   在刚才的叙述中,田果只说自己没见过父亲,对方后来偷渡去了日本,自此便杳无音讯。   张莉说:“他不来找你,你也可以去找他啊!写份材料报上去,说不定能批下来!要我说咱们中国跟那小日本就是虐缘!前几天看报纸没?45年小日本战败留下好多遗孤在东北,现在中日恢复邦交,那些遗孤都哭着喊着要回祖国去找亲生父母呢!”   “您听错了莉姐,我不是小日本的后代!”田果心虚的强调。   “哎!”张莉一摆手,解释道:“可情况差不多嘛,他们去日本找爹,你也是去日本找爹,万一找到了呢?日本可是发达国家,生活水平比咱们高好几个档次,没看报纸么?那些日本遗孤的后代一旦在日本找到亲戚,立马就定居了!”   “哼,狼心狗肺。”田果嘟囔了一句。   “你说什么?”   “我说他们狼心狗肺!”   张莉觉得田果激动的样子挺可爱的,就继续逗她:“田果,如果,我是如果啊,你去日本找到了你亲爹,你会留在那里么?”   “莉姐,咱们能换一个话题么?”田果没想到张莉也是够八卦的,她来这里是为了谈生意,不是聊那个日本爹......   张莉仰头一笑,端起暖壶给田果杯子里加了点热水,说:“先把这个话题聊完,咱们再聊下一个。”   田果无语,心想还躲不过了!但她实在聊,毕竟里面水分太大,生怕那一句没说对再说漏了嘴,喝一口茶,耍起小心思,对张莉说:“聊也行,不过你得答应帮我来秀水摆摊儿,不然就不聊了!”   她是这么想的,既然你不能帮助我来秀水摆摊儿,我告诉那么多我的隐私干嘛呢?又不是祥林嫂,神经病啊!   就是随便威胁一下,没想到张莉竟然点了点头:“行,我答应你,聊完这个话题,咱们就聊聊来秀水摆摊儿的事!”   “你答应了?”幸福来得太快,让田果难以置信。   张莉狡黠的眨眨眼:“我刚才说的可是聊完那个话题,ok?”   “ok!ok!”田果满心欢喜,然后告诉张莉就算在日本找到了亲爹也不会留在那里。“那里没有卖豆汁的,像我这一天不喝豆汁就浑身难受的主儿,还真没法在那地方生活。”   “你爱喝豆汁啊?”   “嗯!”   张莉抬手看看表,“得嘞,正好也到了午饭的点。我也爱喝豆汁,从这条路一直往南走有一家豆汁店,走!莉姐请你喝豆汁去!”   豆汁店里,张莉买了两碗豆汁儿,四个焦圈儿,两盘炒疙瘩,外带一盘凉拌黄瓜条。   “太多了......”田果咽口吐沫,本来不饿,一看到炒疙瘩两眼不禁发直。说来也奇怪,田果不是四九城的人,却对四九城里的食物情有独钟。北平人爱喝豆汁,喝不了豆汁的就算不得北平人。田果是江西人,可喝豆汁儿的功夫一点不比本地人差,每次喝两碗是最低标准。   不知为何,那被无数人妖魔化的,酸不拉几的味道越喝越上瘾!   她的客气落在张莉眼里就是假!“别废话,赶紧麻利儿的吃,这几天每到下午三四点就来外国旅行团,你外语好,正巧帮帮我。”   田果还想问点什么,张莉一摆手,说:“先吃饭,一切等饭后再说。”   生意人吃饭都快,三下五除二也就十来分钟的功夫张莉就吃完了一大盘子炒疙瘩。拜当年跑龙套的福,田果吃饭也快,按照当年组里剧务说的,田果啊,你这吃饭咋跟抢饭是的,几天没吃了?   张莉看着狼吞虎咽不顾淑女形象的劲儿,笑着打趣道:“刚开始,觉得你特淑女,今天经过接触发现你也够生猛的,说话痛快,办事也利索,就冲你这吃饭虎虎生威的劲儿也适合做生意。”   下午回到秀水,所谓的外国旅行团还没来。张莉让田果坐在椅子上,自己则坐在小马扎上,沉默片刻才把心中所想娓娓道来。   “刚才听你说了那么多,觉得你也挺不容易的,想挣钱是好事,这个忙我帮你了!”   “谢谢莉姐!”田果赶忙说。   张莉一摆手,面容略有严肃,道:“先别急着谢我,听我把话说完,兴许你还不同意呢。”   田果糊涂,但也没再问话,而是挺张莉说:“是这样,我前天报了一个外语班,一三五日晚上上课。马上夏天了,秀水闭门时间从晚上6点改到了晚上9点。刚才听你说还在理发店上班,这样,理发店的工作你也别丢,好歹是一份正当职业,然后一三五日我不在时,你来帮我卖衣服怎么样?”   咦?这也不错哦!做生意不容易,一上来就摆摊儿确实不现实,万一赔了呢?“行啊!”田果认可这个方案,笑嘻嘻地点头。   张莉却没有笑,斟酌了一下措词才说:“但是,我可不给你发工资啊。”   “啊?”不发工资......   “也不是不发工资。”估计是怕田果晕过去,张莉赶忙解释道:“你也不是第一次来秀水,既然想做生意,肯定之前也做过调查,这做生意全靠自己。”她从行军床的一堆衣服里随意拿出一件,然后说:“我的想法是,这件衣服比如我定的价格是5元,然后你卖出了8元,那么那3块钱就是你的,而如果你卖出了十元,那么多出那五元就是你的,反正你英语好,忽悠外国人应该不成问题。我觉得还算公平,你说呢?”   田果觉得是非常公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张莉还吃亏了。毕竟本金是张莉出的,她一分没出啊!   “莉姐,如果这么做,你吃亏吃的有点多。”   “哪里吃亏?”   “我没出本金。”田果说,指指那件衣服,“比如进货价是3元,你定的价格是五元,而最后我卖出了10元,我挣得比你还多?这......不太对吧,毕竟摊位费还是你出的!   张莉仰头笑,果然是没做过生意的人,这个小丫头太过理想主义了。张莉没回答她自己是不是亏了,而是说:“田果,我定的价格基本就是市场价格的上限,做生意不容易,你以为外国人傻啊!你卖多少钱他就给你多少?我刚才就是一个比喻。这么着,一会儿下午如果来外国人,你试着把价格按你的想法抬上去,看他们买不买。”   她笑得高深莫测,田果心里忽然有点虚了,自己挣得是差价中的差价,万一一个月就挣个块八毛的可咋整?   ☆、第050章   下午还真来了一个外国旅行团。美国的,十来个人,一水金发碧眼的粗腰大妈。   “又是大妈?”张莉紧皱眉头,望着她们水桶腰的目光恨不得变成刀子,把那些碍眼的肥肉一片一片割下来,然后自己这批衣服就能顺利套在她们身上了,“这几天怎么了,来的团全是中老年妇女。外国人也奇怪,瘦的奇瘦,胖的奇胖,就不能跟咱亚洲人似的稍微中和一下?”   张莉有一种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感觉。   从一九八零年往后,每年五六月与九十月均是北京的旅游旺季,这批货张莉砸进不少银子,本想趁好时机此捞一笔,结果来的团都不甚理想,时髦女郎一个没看见,全是体重超标的大妈。   这批衣服可不是为大妈们准备的呀!   “别着急,万一有合适的呢,咱们得碰碰运气。”事在人为,田果不气馁,蹲在行军床旁边,双手迅速翻动衣服,从里面找出几件相对大号的t恤,夹克衫,牛仔裤,稍微整理了一下,然后整齐码放在最上面显眼的位置。   旅行团有导游,举着一面印有旅行社名字的绿色小旗子走在最前面,边走边介绍。见有外国客人来,所有摊位的老板均是严阵以待,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响起,跟昨天一样,英文说得像火星语。   “田果,别愣着,赶紧招呼两句!”张莉的摊位比较靠里,不占便宜,生怕被其他人抢了生意,她赶忙催促。田果刚才说的对,万一能卖出一件呢!   听到命令,田果拿起一件印有长城图案的大版t恤开始用英文叫卖:“greatwall!t—shirt!”起初还有点不好意思,但发现声音小了人家压根就注意不到这边时,田果也豁出去了,提高的嗓门,哇哇哇地嚷着。   边上是一个卖瓷器的摊位,听到田果跟驴叫是的大嗓门,吓了一跳同时,不禁开起玩笑:“呦喝!这嗓门够大的,悠着点啊姑娘,万一把我这堆瓷器震碎了,你得赔钱!”   “陪你大爷!”张莉笑着骂了句,然后跟田果说:“甭理他们,放开嗓子嚷你的,做生意就得这样,顾面子挣不着钱!”   虽说顾面子挣不着钱,但秀水也有自己的规矩。你不能“抢”生意,同样是买衣服,人家正在别的摊位看,你不能喊:“这边来,这边便宜。”你得让顾客自己过来,顾客爱买谁家的就买谁家的,如果明着抢,后果很可能就是挨揍!   不单挨揍,摊位也有可能被管理方撤走。得不偿失。   那时个体商户还属于小众群体,国家也没出台相关法律保护,所以在哪儿摆摊儿就得听哪儿的规矩,如果不遵守自然就要被处理。   田果会说英文附近几个卖衣服的老板都知道。所以她一喊,其余几个人都挺紧张,生怕她利用好条件说一些他们听不懂的英文然后抢生意,不过仔细听了听,田果除了喊“greatwall!t—shirt!”也没喊其他的,心下也就放心了。   一位棕色头发戴着金丝边眼镜的外国大妈停在了田果身前,指了指t恤和一条加肥水洗蓝牛仔裤说:“我试试。”   田果赶紧说:“里边请!里边请!”   试衣间就是在摊位一角拉起的一块碎花床单。这位大妈虽然长得虎背熊腰,但在旅行团里身材算偏瘦的,目测1.7的个头,160斤的样子,应该是常去健身,露出短袖的胳膊是被太阳晒过后的小麦色,而且有肌肉,就是屁股大了点。   t恤应该没问题,牛仔裤够呛!   “一定要穿进去啊!”田果拉着床单祈祷。   试衣间狭小,大妈在里面左摇右摆,看床单印出的轮廓,大妈应该正在脱裤子。   “需要帮忙吗?”田果用英文小声问。“外边有凳子,您可以坐在凳子上脱。”   外国人注重隐私,大妈裤子脱了一半,断然不能同意田果闯进来啊!“不用......”顿了顿,“还有比这个大的裤子吗?”   田果很遗憾地告诉她没有。   大妈把裤子扔了出来,简明扼要的只说了一句:“sorry。”   田果不甘心,毕竟牛仔裤一条的价格是t恤的三倍,她觉得大妈可能是嫌脱裤子不方便,也许只提着牛仔裤随意比划了一下,所以就劝道:“您还是试一试吧,这裤子码大,昨天卖出去好几条,您身材挺好的,应该能穿进去。”   什么地方的人都喜欢表扬,加上田果英文说得地道,大妈听着心里舒坦,就笑着说了句:“ok!”   摊上没有镜子,大妈把裤子和t恤衫套进去后就从布帘子后走了出来。   还真套进去了?田果觉得好神奇。   摊位前站着两个跟大妈关系不错的人,因为直呼姓名,也不知道是亲戚还是朋友。   估计是觉得把长城印在t恤上的创意挺逗,那两位大妈指着t恤哈哈地笑起来。然后又指指那条过于紧绷的牛仔裤问:“还行吗?是不是小了点?”   眼镜大妈挺有主心骨,左右走两步又伸手摸摸布料,耸耸肩说:“是有一点小,但我觉得还可以,穿起来很舒服。”   哪国女人购物都一样,先对衣服挑三拣四,然后又一一否定,然后又开始挑三拣四......三位大妈你一言我一语两件衣服足足挑了有二十分钟。   “她们嘀咕什么呢?”张莉好奇,无奈听不懂英文,只得问田果。   周围太吵,田果也没完全听清大妈们说什么,只知道她们正在犹豫买不买,毕竟“牛仔”这种布料欧美才是正根儿,仿佛中国人去美国买丝绸似的,这不神经病嘛!除非款型超棒,是国内买不到的,足够吸引眼球。比如外国人汉堡里夹鸡肉牛肉鱼肉,咱中国人得往里面放大闸蟹才能突出重围。   “估计裤子够呛。”田果忧心忡忡。果然,经过仔细一番斟酌,眼镜大妈只要了t恤,问田果:“多少钱?”   张莉给出的价格是10元,田果涨了2元,用手比划一下,说:“twelve,yuan!”   大妈摇头,连说了三个“no!”,把t恤往行军床上一扔,转身,走了......   “别介呀!”张莉第一个反应过来,两只胳膊伸出去,五指张开,跟呼救是的拼命冲大妈挥动,嘴里喊着:“别走啊,能便宜!”   她说的是中文,田果赶忙翻译了,大妈停住脚步,回身懒洋洋的问一句:“howmuch?”   张莉说:“ten!”   大妈转身。   “eight!”   大妈往另一摊位走去。   张莉一咬牙,“six!six!”她发音不太准,听起来有点像sex。   不知是因为听到了“六”还是“性感”,总之大妈走了回来,又把t恤往身上比了比,估计是真喜欢上面的长城图案吧,大妈痛快交了钱。   这个旅行团一共十六个人,最终掏钱买东西的只有五位,剩下都是走马观花的过客。张莉这边是一件t恤,其余的几位摊主卖出的有凉鞋,袜子,草帽,皮带等等。反正都是不值钱的小物件。   卖瓷器的老板特郁闷,一边收拾着摊位一边狠狠骂道:“他妈的最近都是从哪儿来的团?不看瓷器竟看衣服,这个月就做了两笔买卖,还都是卖给同胞......”   虽然卖出去一件衣服,但田果心里一点也不开心,谁说美国人傻啊,美国人最他妈激灵了,一点不比小日本差。张莉瞄了她一眼,知道她为啥事郁闷,笑着打趣道:“知道做生意不容易了吧?这玩意书本上不教,一切得靠自己琢磨,价格是灵活的,你得懂得见人下菜碟。”   田果是有点心灰意冷,如果一个月全是碰见这种会砍价的大妈,她岂不是白忙活了。   “莉姐,刚才那件衣服你亏了没?”   “没啊!”张莉说,声音压小一些只她们两人能听到,“这批货是论包来的,一包200,我砍到170,衣服总共179件,刨去质量特差,不能在秀水卖的,上摊位的衣服一共是126件,170除以126,四舍五入,平均一件衣服的成本是一块三毛五,刚才我卖了六块钱,你说我亏了没?”   之前说过,田果的数学最差,此时听张莉这么叨唠,只觉得两耳嗡嗡作响。做生意太难了,之前完全“傻白甜”了好吗?!   张莉扔过来一个本子,里面密密麻麻记着每批衣服的进货渠道,来了几包,一包多少钱,几件能买,几件不能卖,每一件的保本价格是对少,最高当然是无上限,最低线张莉都写好了,其实就是保本价格。   “衣服都是一波一波的卖,基本不会混。”张莉说。   “莉姐,剩下卖不了的那些衣服都去哪儿了?”田果一边翻着账本一边好奇地问。   “如果质量特别次,也就只能认倒霉,扔给邻居,人家有手巧的,破衣服用那个缝纫机弄一弄还能做一件新衣服出来,实在不行就只能当墩布了。质量稍微好一点的可以拿去隆福寺那边的夜市,一件卖个一两块钱也不赔。”   田果很惊讶,“你在那边还有摊位?”   “是几个好姐们儿在哪儿,光这一个破摊位就够我忙活的了,哪里还有时间去隆福寺?”   她们俩在这边正聊着,从远处走过来一个人,穿着花衬衫,大哈墨镜别在短短的寸头上,浓眉大眼,但不同于钮焕然的炯炯有神,这人的眉目看起来很凶,一瞧就不是善主儿,走路横冲直撞跟土匪一样。而且他的皮肤似乎不太好......   “哎呦,刘麻子来了!”张莉蹲在地上,迅速从行军床下掏出一包万宝路。田果看得出来,这都是事先准备好的,难道这个刘麻子是啥厉害人物?   ☆、第051章   田果看着刘麻子,发现他依次停在了刚才卖出货物的几个摊位前,老板都挺怕他,见人来了,赶紧“刘哥刘哥”的招呼。又是端茶又是倒水,还有递烟递糖的。刘麻子挺不耐烦地挥挥手,然后走进摊位里面。   基本待不到三分钟他就走出来,身后的老板继续阿谀奉承:“刘哥,慢走啊,今天承蒙照顾!”   说的是感谢的话,但表情很耐人寻味。怎么说呢,就是敢怒不敢言。   这时,刘麻子走到了张莉的摊位前,看见田果,上下扫一眼,问张莉:“这丫头谁啊?”   “我妹妹。”张莉说,然后捅捅田果的细腰,“赶紧打招呼,叫刘哥。”   “刘哥。”田果对着他甜甜一笑。   一般像田果这样的年轻姑娘第一次瞅见刘麻子时都容易吓一跳,别说打招呼,就是看都不敢看一眼。刘麻子当然知道自己脸上有缺憾,甚至还挺吓人的,但这能赖他么?还不是赖那个医疗水平不发达的旧社会,没有治疗天花的药物,这才落下一脸的遗憾。   姑娘们怕他,让刘麻子觉得很伤自尊,有一阵都不敢跟年轻姑娘搭讪了。有时看见年轻漂亮的也故意装出一脸厌恶。但今天田果没怕他,始终淡定地微微笑,刘麻子很高兴,心里悠然而生一种被年轻姑娘认可的自豪感。   抬手指指田果,他说:“小莉啊,你妹妹长得可比你漂亮多了。”   张莉给刘麻子点了一根烟,点头应道:“可不是,您看我妹妹气质多好,大学生呢!”   刘麻子眼睛一亮,目光重新落在田果身上,“哟,大学生啊,哪个大学?”   田果面不改色:“师范大学。”   反正就是聊天,谁还会真的去调查,再说了,就算刘麻子去调查,就冲他长得一脸凶相,人家学校能让他进么。   “有文化好。”刘麻子吸一口烟,忽然想起了什么,问:“咦?昨天他们说这里来了一个会说英文的,是不是就是她?”   “可不是,我妹妹英文说得特棒,刚才还帮我卖出一件衣服呢!”张莉赞许地说道,然后把刘麻子招呼进摊位里,兜里掏出两块钱,塞进对方手里,压低嗓音说:“刘哥,承蒙您照顾,这点小意思拿着。”   “你那件衣服卖了多少钱?”刘麻子问。   田果一愣,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六块钱。”张莉说。   “嗯。”刘麻子点点头,笑着说:“小莉啊,这么多人里也就你最实在,他们刚才都把价格往下压了,以为我看不出来,那我当傻子耍,我也就是不跟他们一般见识,做生意要以和为贵,我懒得跟他们掰扯,况且现在年纪大了,话说多了气短。得了,你跟你妹妹在这儿慢慢聊吧,我先回去了。”   “刘哥慢走!”张莉一直把刘麻子送出去挺老远,两人又站在那儿说了几句,刘麻子的脸色有些为难,不过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张莉回来后,田果好奇地问:“这个刘哥是谁啊?”   其实田果大概猜到这人可能是管理秀水这条街的小头头。   张莉喝了一口水才说道出刘麻子的身世。果然如田果所想,刘麻子是目前管理秀水这条街的头头,除了他,还有一个叫石洋的人,他俩都有点背景,算高干吧,尤其是石洋的爷爷,在井冈山,延安都待过,是将军,参加过百团大战和抗/美援/朝。   “革/命/家的后代啊!”田果感叹,更加感慨的是无论在哪个年代,小老百姓想要干出一番事业永远是难上加难。   张莉说:“石洋不总来,他人在香港,具体干什么不知道,反正挺赚钱的一个行业,似乎是房地产。现在管理这边的是刘麻子。刘麻子手底下还有几个人,算是小喽喽吧,有时刘麻子不再,他们就负责管理秀水,有事了也可以找他们解决。”   刘麻子原名刘爱军,今年30岁,脸上的麻子是两岁出天花时留下的。   “其实他人不错。”张莉总结道,“就是长得有点凶,你若真有急事找他,他只要心情好,基本都会帮你解决,但有时就甩脸子了,不过总体讲还算公平,你也看见了,这帮人被他管的服服帖帖,原来秀水这一片挺乱的,为了抢生意竟打架,有一次差点闹出人命,自从石洋和刘麻子来了,现在大家和睦多了,抢生意的事,一件都没有发生过。”   田果点点头,想刘麻子看着就是一个大混混,估计也没啥文化,却挺有管理经验。当然了,他和石洋的身份也是让别人乖乖听话的原因。不单是那个年代,就是二十年后三十年后,红/二代红/三代的身份依然对普通老百姓具有威慑力。   喝一口水,田果想到了刚才张莉递给刘麻子的那两块钱,就问她到底怎么回事。   “给他钱是什么意思?保护费?”   张莉笑了,看着田果说:“哟,小姑娘懂得挺多啊,还知道保护费呢!你是不是在广东待过?”   其实“收保护费”这事最早出现在香港和澳门。那地方生意人多,黑/道也多,做小买卖的自然是被黑/道欺负,做大买卖的则是跟黑/道勾结,捣乱竞争对手,偶尔还得火拼抢地盘,反正挺乱的。   据田果所知目前香港有几个商业大佬最早就是从黑/道起家,发家致富后再做慈善洗白,好在那个年代本身就混乱不堪,三十几年匆匆而过,很多是非都已变得模糊。   人们只看现在,基本不会往回深追究。而就算深追究,你一个小百姓也不是人家对手。   “那可不是保护费。”张莉把那个记账的小本子拿过来,一条一条写清楚账目后说:“那是给导游的钱。”   田果这下明白了,就是介绍费或者说提成呗。   “你以为人家导游带团过来是白带么?不得给人家一点好处费?北京这么多卖衣服的地方,没有你秀水,还有隆福寺,西单,大栅栏和王府井。据说动物园那边也有几个人正商量弄一个买衣服的市场,哎,秀水的压力其实挺大的。”   张莉愁眉苦脸,田果问:“一般导游抽多少提成?”   “基本按三分之一走。”   “这么多?!”田果震惊,如果这么看,那张莉卖出一件衣服其实挣不了多少钱。   张莉叹口气,说:“所以刚才跟你讲,这里的生意不好做,因为价格不是统一的,要是散客还好些,如果是旅行团,你卖出的衣服里必须包含导游的提成,这就难办多了,有时一味注重走货,回头一算账,本金都捞不回来,烦死了!”   田果低头不语,觉得自己把做生意想的如此简单真是一个傻白甜。   “不过你别担心,刚才我跟刘麻子说了,你就是来帮我的忙,啥也不懂,一般晚上不回来旅行团,而如果来了,那提成也先让刘麻子给导游,第二天等我上班了,再还给他。”   “谢谢您啊莉姐。”田果站起来对着张莉鞠了一躬,想人家也就跟自己认识了两天,居然如此照顾她,心里感激不尽。   张莉笑了,挥挥手说:“哎呀,不至于,你还帮我了不少忙呢。这个时代女人干点事业不容易,咱们得互相帮助,不然这天下全是他们那帮臭男人的了!”   ***   焕然正蹲在自己屋里修半导体,院子里母亲喊了一嗓子:“焕然,吃饭了。”   “来喽!”焕然大声应道,看着已经被拆的七零八落的半导体不禁摇了摇头,昨天晚上听相声,一时高兴倒翻了边上一杯水,此时半导体一点声音也发不出,焕然算是对电器在行,但此刻也有点不知所措。   吴珍一如往常般把菜端近屋里后,又跑去厨房给大家盛饭。   “妈,您给我吧。”焕然贴心地走过去。   吴珍看一眼他脏乎乎的手,嫌弃道:“你是去挖煤了?先去把手洗了!”   焕然半是撒娇地解释:“我手不脏,就是黑了点。”   吴珍气得摇头,用手背打他脑袋一下,说:“不洗手就不许吃饭,一会儿就姑姑就回来,看见你这脏手又该乱叫唤了,快去!”   焕然呵呵一笑,无论多大岁数,只要在母亲面前,就总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洗过手,母亲刚好把米饭依次放在餐桌上,今天焕然值夜班,吴珍不知听谁说的,长期值夜班对心脏不好,得多吃豆类补心,虽然焕然一周也就值一次夜班,可想着他还没结婚,身体不能提前垮了,每次轮到焕然值夜班时,吴珍会单独为焕然准备一碗豆粥。   里面有绿豆,黑豆,红豆,芸豆......看着跟八宝粥似的。   焕然从小不爱喝粥,也不爱吃豆子,过年过节也就图个吉利象征性地喝一小碗八宝粥,所以当看到母亲把豆粥放到自己面前时,他觉得浑身无力。   “妈,我今天不饿,就光吃米饭吧,这粥不喝了,行不?”   “不行。”吴珍加一筷子炒豆芽放进儿子碗里,“值夜班太毁身体,你现在年轻还不觉得,等到了你爸那个岁数再后悔就晚了,养病如养虎,咱们得防患于未然。”   母亲的良苦用心让焕然心里软软的,估计以后娶了媳妇也不会有妈妈这么疼爱自己。可豆粥他实在喝不下,所以又开始撒娇,“妈,我今天真不饿。”   吴珍说:“如果不饿米饭就不要吃了,喝粥吧。”   ......焕然无语。弟弟唐思佳看哥哥这么大的人了还跟小孩子似的被舅妈训斥,不禁低头一笑。   客厅一角,《新闻联播》的序曲准时在七点响起,姑父唐安平照例搬了一把椅子手拿小红本跟钢笔坐在电视机前记录时政要闻。这时院门开了,姑姑钮蓝推着自行车走进院子,看见妈妈回来,唐思佳把筷子一放就跑了出去。   “妈!”   “哎,乖儿子!”   这几个月唐思佳又长个儿了,力气也长不少,已经能推动妈妈的二八自行车了。   吴珍站在客厅门口说:“小蓝,赶紧去洗手,饭都做好了。”   钮蓝应着,仔细洗过手后坐在了餐桌前,望一眼对面正埋头苦吃的钮焕然,动动嘴巴似乎想说什么,但又说不出口的样子。   吴珍看着她,觉得奇怪,问:“怎么,有话说啊?”   钮蓝摇摇头,故作轻松地说:“没有,没有,赶紧吃饭吧。”   可吃了几口菜,钮蓝觉得自己还是得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不然这饭咽进嘴巴里根本嚼不出滋味。   “姑,你是不是有话对我说?”焕然觉得老姑今天怪怪的,看自己的眼神忧心忡忡。   钮蓝酝酿了一阵,然后把筷子往碗上一放,似乎是有些生气,说:“我还真有话问你,焕然,我听胡同里的人说,昨天晚上你跟那个米田果一起遛弯去了?”   ☆、第052章   米田果?   钮蓝的话让餐桌气氛一下子变得凝固。   八十年代中期,民风还是很保守,男女关系依旧处在授受不亲的阶段,电影里出现一个亲吻的镜头都被算作“三/级/片”,没有血缘关系的单身男女走在一起,别说是遛弯,就是顺路一起去工厂或是回家都会被人误会是不是有点啥。   “是吗,焕然?”吴珍轻声问,这种时刻似乎也只有她这个做母亲的才有资格打破沉默,她的语气中并无半点质问成分,但却充满担忧。是的,吴珍就是很担忧,焕然不是不可以跟年轻的姑娘出去遛弯,相反,应该越多越好,但对象如果是那个米田果......   “是,我们俩昨天遛弯去了,怎么了?”焕然不以为然,语气冷冷,不喜欢姑姑提起田果就横眉冷对的样子,不喜欢母亲脸上那种莫名其妙的忧心忡忡,“我们俩不单遛弯去了,昨天晚饭我还是在她家吃的,怎么,犯法?”   他的坦诚与不屑让吴珍一愣,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倒是钮蓝气得拍一下桌子,“胡闹!那个米田果算什么东西,你怎么能跟她搞到一起去!”   搞?唐思佳听到这个字,立刻转头去看看哥哥,不嫌事大的问:“哥,你跟那个米田果处对象啦?”   对于米田果,唐思佳并没觉得她有多坏,别人都说她是这条胡同里的“捣乱分子”,可唐思佳只是觉得田果跟其他人不一样。印象中,她似乎永远是这条胡同里第一个穿裙子的女人,而且颜色鲜艳,款式新颖,混在人堆里永远是那么扎眼,毫不费力地第一个被找到。唐思佳虽然年纪小,可也是男孩啊,哪有不喜欢看女孩穿漂亮裙子的道理?   况且,那个米田果长得还行,起码在这条胡同里算是能让人喜欢多看两眼的。   “哥!你要跟她结婚吗?”小孩子的联想力发展迅速的惊人。   “唐思佳!”钮蓝气得大吼一声,儿子说出这样低俗的话,让她觉得脸面在嫂子面前丢尽了,一巴掌扇过去拍在唐思佳脑袋上,数落道:“你在学校里都学什么了?这些事是你这个年纪的孩子应该懂得吗?明天我就到学校去,问问老师你到底是怎么上课学习的!”   巴掌拍得重了点,再加上言语威胁,唐思佳“哇”地一下就哭出了声。   “哎呀,这是怎么了?!”听到儿子哭,一直坐在电视机前看《新闻联播》的唐安平赶紧走过来问。心想吃个饭怎么都能打起来?就不能让他安安静静看会儿新闻?   钮蓝还是很生气,食指使劲戳着唐思佳脑袋,大声训斥:“哭什么哭!难道我冤枉你了吗?!”   唐思佳是校合唱团的一员,经过长期训练声音特别洪亮,而且,他这个年龄的小孩已经懂得如何用演技来突出自己弱势群体的地位。声音越哭越大,鼻涕哈喇子一并流下来弄脏了胸前的红领巾,姥爷钮明恩听到哭声也从自个儿屋里赶过来.......一时间客厅里鸡飞狗跳。   焕然突然间就觉得烦死了,碗筷往桌子一放,叫了一声“爷爷”,起身出了客厅。吴珍想叫他,却看到儿子冷冷背影的那一刹那停住了话头,低头看一眼餐桌,那碗熬了一个半小时才煮熟的豆粥文丝未动。深深叹一口气,吴珍抚着发闷的胸口久久说不出一句话。   焕然回屋换了一件干净的衣裳就推着自行车出了家门。刚拐出胡同口,就看见田果抱着半个西瓜气喘吁吁地从那边走过来。   “焕然哥!”田果一眼就看见了他。   “噢。”焕然不是很热情地应了一声。想到母亲忧心忡忡的眼神,他决定不搭理田果。   无论如何家人的话还是有些分量,想到刚才姑姑的质问,焕然忽然觉得自己跟田果的关系似乎是有些亲近了。   这不正常,也有点危险。   “焕然哥!”   看着焕然骑着自行车拐进另一条胡同,田果扯着嗓子又喊了一声。   “没听见,没听见......”焕然自我催眠。而田果的声音太响亮了,潺潺如流水绕过青砖灰瓦的胡同。焕然终究没有抵过那一声声甜甜的召唤,双手用力一刹闸,回头望一眼田果:“干嘛呀?”   田果没看出来焕然今天有什么不对,抱着西瓜站在原地,话语中带着些许娇喘,说:“过来呀,有一样东西给你!”   “不用了,我今晚值夜班,西瓜你留着给姥姥吃吧。”   “不是西瓜。”田果笑着说,耸耸肩膀,示意那东西在书包里。   这时,几位住在北极阁二条的老邻居从胡同里过,看见焕然跟田果面对面而站,出了打招呼,眼睛还一撇一撇地看着他俩,嘴角上扬露出一抹意味深长地笑。街里街坊住着,焕然跟田果一起遛弯的事大家都知道了,那消息传得比银行涨利息还快。   焕然是这条胡同里有名的大龄未婚男青年,他家世好,条件好,挑剔一些无可厚非,本来大家都以为焕然应该喜欢文静温婉型的女人,就像他的初恋女友白雪柔那样,简直是天女下凡万里挑一,没想到居然落在了米田果这个女流氓手里......   “哎呦呦,那个米田果真有两下子啊,居然把钮家那个厉害的小小子搞到手了,有本事!”   “看着钮焕然一本正经不近女色的样子,原来是喜欢米田果这种疯丫头类型的啊!”   “哎呀,人不可貌相!那句话怎么说来的——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   “喂喂,你说他们俩到什么程度了?”   “呵呵,以米田果的性格估计早就跟钮焕然......嗯嗯,大家都懂了吧?”   “真够脏的!”   邻居们丰富的眼神让焕然脸红,胸口的地方火烧火燎,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但一张口发现自己是个哑巴无处诉苦。但是当看到田果面不改色对着邻居们一一点头问好,就跟什么事也没发生似地,焕然忽然暗骂了自己一句:“傻叉!”   都什么年代了?男女说句话就是搞破鞋?人家一个大姑娘都不在乎,我在乎啥?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焕然想明白了,与其遮遮掩掩被人无端猜忌取笑,不如大大方方挺起胸膛站出来。脏?谁脏?我们还是你们?居心叵测不怕遭报应啊?焕然觉得自己如果真是一个男人就必须和米田果站在一起抵抗住所有流言蜚语,而不是逃避。   路灯下,田果的眼睛亮晶晶的。   “给你两瓶洗发水。”她从包里掏出那两瓶威娜宝放进焕然的车筐里。张莉死活不要这两瓶洗发水,说田果送礼等同于骂人,但田果很坚持,实在推脱不了,张莉两手一摊为难地说:“哎呦,你这人可真够轴的,跟你说实话吧,这洗发水我用过,感觉跟我的发质不对,现在我只用蜂花,这样,洗发水你拿回去,改天请我去南来顺吃涮羊肉怎么样?”   把洗发水拿回来的时候,焕然英俊的面庞就在田果脑袋里一闪而过。   想到这些日子他对自己和姥姥的照顾,送出去两瓶洗发水是应该的。没想到今天真是心想事成,刚拐过胡同就看见了他。   虽然是男人,对洗护用品不甚了解,但刚看包装和名字焕然就知道价格不菲,拿起来看了看,“威娜宝......外国的?”   “嗯,德国!”   “特别贵吧?”焕然问。   田果生怕他不要,就撒了个谎,说:“具体价格不知道,这是我们理发店今天发的,用用呗,看看外国人的东西好使不?”   一听是店里发的福利,焕然的脸色没有刚才那般紧张了,但还是有点为难和不好意思,把洗发水拿在手里又看了看,说:“这么好的东西自个儿留着用吧,天气热,我刚剪了寸头,就是用最好的洗发水也看不出效果。碱水和肥皂的挺好的,这个,还是留给你自己。”   说着,就要把洗发水还回来,田果抱着西瓜后退一步,觉得他磨叽就白了他一眼,说:“让你拿着你就拿着,放在单位用,碱水和肥皂伤头发,好用那些没到四十你就得谢顶。实在不行就拿回家给婶子用呗,两瓶洗发水而已,又花不了多少钱,至于来回推嘛。行了,你上班去吧,我也该回家了,有时间再聊!”   田果转身走出两步,焕然忽然推着自行车追了过来,“田果!”   “有事?”   他欲言又止似乎再想措词,记忆中田果还真没见过钮焕然这么磨磨唧唧过,“有话就说吧,别玩深沉了,时间不早,晚饭还没吃,我饿着呢!”   焕然笑了笑,忽而面容又严肃起来,他说:“胡同......最近风言风语的,你......听说了么?”   风言风语?田果冷冷一笑,“胡同里哪天没有风言风语?住在35号院的王姐是寡妇,上个月就跟买菜的小贩多说了一句话,胡同里就开始有人传她要带着孩子改嫁,闹得王姐哭了一晚上,差点没开了煤气自杀,幸亏蝌蚪及时发现,不然出的就是两条人命。还有住在15号院的李奶奶,明明得的就是普通的消化不良,肚子胀气,你猜有的人怎么说?非说人家怀孕了,你......”   田果本想问“你具体指哪一个风言风语?”结果钮焕然一抬手打断她,开诚布公地问:“我说的风言风语指的是咱俩,他们说......咱俩的关系不一般,是,是在搞对象,还说了一些,一些更难听的话,你......怎么看?”   越说到后面焕然的语气就越虚。   我怎么看?用写一封5000字的报告上交给居/委/会说明一下吗?   田果看着钮焕然,深深的凝望,眼中眸色黑沉,盖过了头顶渐浓的夜色。她说:“钮焕然,我就问你一句话,你在乎他们说得吗?”   ☆、第053章   你在乎他们说的吗?   那些毫无根据的流言蜚语,以及不怀好意的揣测与疯狂的嫉妒。   “我不在乎。”焕然没有沉默太久,似乎一秒钟耽搁的时间都没有,他就开口说道。一字一句,声音低低的却又充满肯定的力量。   夜幕中,田果黑沉的眸子亮起两团小小微亮的火苗,“我也不在乎。”她说,“嘴巴长在别人脸上,他们想说什么,我管不了,也不想管。我只知道你对我好,对我姥姥好,是因为你有一颗特别善良的心,你觉得我家穷,孤儿寡母过日子不容易,所以平日里能帮一把是一把,咱们从小一起长大,你指拿我当妹妹,我懂的。”   是吗?钮焕然,你只拿田果当妹妹?   田果这么说,倒让钮焕然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仿佛他是个没有主心骨的男人,思想也被流言蜚语蛊惑,误会田果对自己有非分之想。之前蝌蚪,刘长江,徐强也问过他:“然哥,你跟田果真没事啊?”   “没事啊。”   “那......你老往她家跑是啥意思?”   “没啥意思,她家困难,咱们从小一起长大,能帮一把是一把呗。”   “那你打算帮到什么啥时候?”   是啊,钮焕然,你打算帮田果帮到什么时候?一时......还是一世?   “哥,你要是真对田果没意思,只拿她当妹妹,那听我们一句劝,没事别老找她去,你没想法,不见得她没想法啊!姑娘都爱胡思乱想,你看过台湾的言情小说没?妈呀,里面的姑娘都跟精神病似的!拿男人的关心当爱情,男人要是说误会了,她们就开始寻死觅活!”   焕然没看过言情小说,听蝌蚪说完,他本能地否认道:“那是她们,田果可不是那样的姑娘。”   呦喝,还护起短了?蝌蚪说:“你怎么知道田果不是那样的人?是!她跟其他姑娘是不太一样,脾气暴,说话冲,打起架来比男人还生猛,可她终究是一个女人啊,我觉得女人都差不多,而且,你别忘了‘日久生情’这四个字。”   蝌蚪小学没毕业,听他一本正经地讲成语焕然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得得得,一边待着去!什么日久生情?她几岁时我就认识她了,要日久生情早就日久生情了,还用等到这会儿?”   “你们那时候小啊!小孩子懂什么爱情?还有,你二十的时候,田果刚十五,你敢勾搭她?那不是犯法嘛!”   “蝌蚪,有事说事,别用勾搭这个词。”焕然不待见这个轻佻的词,冷冷眯起眼睛。   蝌蚪吓得一缩脖子,赶忙解释道:“对,不是勾搭,是,是,哎呀我文化程度低,总之然哥我觉得你要是真为田果着想,以后就少跟她来往,就算她不多想,胡同里可还有成千上百个喜欢嚼舌根子的人呢!哥,田果也不小了,作为哥哥,你可以考虑考虑给她介绍个对象啥的。毕竟你不能照顾她一辈子,但是她男人行吧。”   “介绍对象?谁啊?”   蝌蚪舔舔微干的嘴唇,脸红红的说:“这还用特别指出么?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焕然眼睛一眯,抬手照着蝌蚪的鼻梁就是一拳。   “焕然哥。”田果甜甜的声音将焕然思绪拉回,他视线微垂,落在她姣好的面容上。是错觉吗,他总觉得田果变得比以前好看了。哦不,田果一直都挺好看的,只不过原来的那种美有点嚣张,刺人眼睛,现在的她似乎有一种江南烟雨的温柔感。   这叫什么?是不是港台电视剧里常说的那种女人味?   “你以后还会常来我家吗?”她小声问。   “嗯?”   她看着他的眼睛轻轻重复:“我说,你以后还会来我家吗?就像从前那样——婶子做了带鱼给我拿过去一盘,叔叔发了金针菇给我拿过去一份,会吗?”   “你希望我去吗?”他的脸莫名有点烫。   “当然希望啊!”她大声说,丝毫不在意周围人投来的异样目光。看什么看?都几点了还不赶紧回家做饭!没见过美女跟帅哥调/情啊?   她的肯定给了他莫大的鼓励,他说:“放心吧,我可没那么封建,以后该去还去,管别人怎么说呢!”   “太好了!”如果不是此刻抱着西瓜,田果真想扑上去狠狠抱住焕然,钢铁厂每两个月发一次带鱼,风言风语传出来后,田果最怕的是以后吃不到免费的红烧带鱼了。痴痴笑两声,田果说:“行吧然哥,时间不早我先回家了,你也好好上班,其实我对你没什么想法,就是把你当哥哥,那个......以后单位发了好吃的千万别忘记给我一份哈!”   说完,田果抱着西瓜屁颠屁颠地走了。焕然缓了一会儿神也骑着自行车走了,慢慢的,眼前的景物从狭窄悠长的胡同换成了灯火通明的马路,可他脑子里却还想着刚才田果说的那两句话——   我对你没什么想法。   以后单位发了好吃的别忘记我。   所以嘞,在她眼中我就是一个免费送福利的傻大哥?   ***   厨房里,吴珍正心事重重的低头刷碗,儿子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走了,作为母亲,她很是担忧,总觉得周围人误会了什么。焕然跟田果?怎么可能!   “嫂子。”钮蓝这时走了进来,袖子一挽,开始帮忙。   “我一个人来吧。”吴珍淡笑着说,“你回屋休息一会儿,或者去思佳那里,对了,思佳还在哭吗?”   “我不知道。”钮蓝很冷淡地回道,似乎还是很生气刚才儿子说出的那些话。   吴珍看来仔细瞧了钮蓝片刻,轻叹一声,劝道:“小兰,思佳只是一个小孩子,刚十岁,说话自然不知轻重,教训几句得了,没必要一直这么生气,对你不好,对思佳也不好,没看报纸上说么,10岁以后孩子就进入青春期,如果父母掌握不好管教尺度,对小孩子成长不好。”   钮蓝低着头,两只手在洗碗盆里快速搅动,“嫂子,先别说我儿子了,我来这儿,是要跟你说说焕然。”   一提起侄子,钮蓝似乎连碗都刷不下去了,直起身子看着吴珍说:“刚才在饭桌上你也看见了,难道他不介意,你也不介意?那米田果是什么东西?胡同里有名的小流氓,从小就不学好,打架骂人哪个不会?原来还跑进——跑进——男厕所里过!多丢人,多寒碜,我说都觉得恶心,焕然竟然还跟她一起遛弯,她米田果是不在乎,本来也不是要脸的人,那咱家焕然呢?他可都二十五啦,不赶紧找个对象结婚,天天跟那个姓米的混在一起算怎么回事!时间若是长了,以后哪个姑娘还跟他?”   钮蓝的话就像一个一个的小刀片,虽不一下致人死地,但字字珠玑,剜在吴珍心上,疼得一抽一抽。   作为母亲也许最难接受的就是最宝贝的儿子堂而皇之的跟一个被所有人唾弃的女孩混在一起。   虽然田果身世可怜,吴珍也心疼她,但这跟接受她做儿媳妇是两码事。   “小蓝,也许我们都多心了。”作为母亲,吴珍还是要护着儿子,“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这男女在大街上走在一起还犯法了?不就一起在胡同里遛个弯,他俩从小一起长大,肯定比其他人要亲近一些,况且田果家又困难,焕然天生的热心肠,能帮一把是一把,就跟哥哥照顾妹妹似的,根本就没有什么想法。外面那些人就是闲的没事干,爱嚼舌根子,哪个邻居告诉你的?是不是那个杨晓红?”   “谁告诉我的不重要。”钮蓝避重就轻,“刚才你说什么,就跟哥哥照顾妹妹似的?嫂子,你是不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难道不懂哥哥跟妹妹的关系最危险?《柳堡的故事里》哥哥跟妹妹,《小花》也是哥哥妹妹,还有那个《五朵金花》跟《阿诗玛》......”   “小蓝!”吴珍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她,“那些都是电影,是假的。”   “假的?那你跟我我哥呢?你们可是现实中的一对吧?”   吴珍脸红,没想到小姑子这一张嘴还挺厉害,竟然把她跟焕然爸的过往说了出来,幸好这时妹夫唐安平走了进来。   “嫂子,我哥今天什么时候回来?”   “刚才来了电话,说今晚有特殊任务,弄不好得明天了。”   钮蓝看着丈夫,问:“你找哥干嘛?”   “问点所里的事。”唐安平简短地答,“那嫂子你们忙吧,我先回屋了,明天早会领导给我布置了发言,得赶紧写稿去。”   “等等!”钮蓝叫住丈夫,“之前跟你说给焕然介绍对象的事,到底有眉目了没?”   唐安平犹豫了一阵才说:“还在观望。”   “啥,还在观望?!”   “你别嚷嚷。”唐安平觉得钮蓝哪里都好,惟独这脾气跟嗓门大了点,一遇到事情就跟炮竹似的,一点就着,丝毫没有中年妇女该有的稳重劲,“找对象是儿戏么?我不得替焕然把把关?上一批来到几个大学生,不是结婚了,就是有对象了,我总不能拆婚去吧?”   “那上个月来的新员工里有没有合适的女青年?”钮蓝着急,生怕再晚几个月,米田果就把焕然怎么着了。所以得赶紧找一个姑娘让外甥悬崖勒马,不然再往前走就是无底深渊。男女在一起有时没那么复杂,看对眼了自然水到渠成,无论如何钮蓝也不能让焕然跟田果看对眼。   唐安平觉得老婆过于心急了,合适的女青年说找就能找到?再说了,他去单位是上班的,不是保媒拉线的,一个大男人见到一个姑娘就问人家结婚没?有对象没?这不就是流氓嘛。但唐安平也明白妻子为何心急,无论出于什么目的,是帮忙也好,还是什么其他,焕然总和米田果混在一起确实不太让人放心。   虽然没出事,但长此以往下去估计也离出事不远了。   “放心吧,焕然的事我没忘,看过资料了,上个月新来的员工里有几个合适的,但现在我跟人家还不熟,等熟悉一些了,我自然会问的。”抬头看向吴珍,“嫂子,你也别太着急,焕然办事一向稳重,有主心骨,我觉得他跟隔壁远的那个姓米的姑娘肯定没什么。年轻人嘛,在一起说说笑笑,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咱们得跟着时代走,现在大学里男女生都开始一起跳交谊舞了。而我呢,这边也抓紧时间在单位寻摸合适的姑娘,咱们一起努力,争取让焕然在年底前当上新郎官!”   ☆、第054章   田果回到院子时,一个小孩正从里面跑出来与她撞了个满怀。“哎呦!”小孩年纪不大,力气到不小,毛茸茸的小脑袋撞得田果肚子一疼。再仔细看时竟然是王小悦。   自打香油票丢了,这还是田果在胡同里第一次见到她。   “小悦!”见王小悦绕过自己就往外面跑,田果回身叫住她。“跑那么急干嘛,吃饭了吗?”   天已经擦黑了,王小悦的面容在夜色中看不清楚,唯有两只大眼睛充满恐惧地望着田果。   这倒让田果意外了,难道我是大灰狼?   这时,对面院门里走出来一个人,看见胡同里的王小悦没好气地说:“王小悦,你又跑哪儿疯去了?这都几点了还不回家吃饭!”   听见妈妈的训斥,王小悦却像遇到救星般紧跑两步扑到妈妈怀里,然后又往她身后一躲,眼睛继续充满戒备地看着田果。   “哟,这不是米田果么。”杨晓红热情得过分。   如若往常田果肯定不搭理她,因为知道她嘴里吐出象牙,但是今天不,田果往前晃荡几步,来到杨晓红身前,她个子比对方高出半头还多,一下子就把杨晓红照在了阴影里,带着几分冷笑说:“哟,这不是红姐么,今儿出门怎么没带着瓜子,往常去厕所拉屎撒尿都离不开呢。”   杨晓红知道田果这是指桑骂槐,她不生气反而还有点兴奋,总在家伺候老王,都快伺候出更年期提前了,也得出来撩撩嗓子,骂骂人,往常田果不理她,她还觉得郁闷,今天反常了,所以杨晓红突然间有了干劲。   她挑衅地说:“哟,想吃瓜子啊,我家有,要不?姐姐给你拿去。”   田果面带微笑,略带遗憾地说:“不了,我怕有尿骚味儿,而且不是一家,是百家。我就纳闷了红姐,这么多年,王哥是怎么跟你过下去的,那天王哥......”田果惊讶地捂一下嘴,做出“坏了,我怎么把这事说出口”的样子。   果然,杨晓红紧张了,这几日老王总是早出晚归,虽然没有在丈夫的白衬衣上找到头发,口红,以及闻到香水味,但杨晓红从丈夫冷淡的脸中揣测他是不是有外遇了。丈夫现在是个小头头,厂子里想要攀高枝的小姑娘一抓一大把,“你,你在哪儿看见的我们家老王?”   “胡同里呗。”   “他,他要去哪儿?”   “厕所啊。”田果觉得杨晓红真逗。就这智商天天还在胡同里挑动是非。   杨晓红是挺紧张的,因为老王总在自己面前有意无意地说:“你看看人家田果穿的多漂亮,你也照着买两件好衣服,家里又不是没钱。还有,把你那头发也捯饬捯饬,烫个卷发什么的,还有那张脸,该抹雪花膏就抹雪花膏。记住,那现在不仅是你的脸,也是我王杰的脸。上次厂子里的同事来找我,看见你还以为你是我大姐呢!”   “米田果,你跟丈夫都聊什么了?”   “没聊什么。”田果笑得妩媚又坦然,仿佛一提到“王哥”整个人就精神焕发,“哎,王哥那人有文化,我们聊了很多,红姐,你具体想知道哪一块?”   杨晓红没说话,但脸上写着“当然是全部”。   田果又笑了笑,看着她的眼睛说:“真的想知道吗?很简单,写一封匿名信就行了。”虽然光线昏暗,但她依旧看出杨晓红的脸色变了变。其实一早田果就想到那破信就是杨晓红所写,因为胡同里闲的没事干又憎恨她的人只有一个。   虽然田果一直搞不懂杨晓红为啥那么讨厌自己。   “你就那么见不得我好么,杨晓红,我到底哪儿惹到你了?让你值得花这么大力气整垮我?咱俩不是情敌吧?应该也没有家国仇恨,为什么呢?”   见田果这么问,杨晓红也不再隐瞒,坦然地说:“对,匿名信就是我写的!你想怎么的,揍我一顿?”   “你还挺理直气壮。”田果冷笑,往前一步袖子挽起来。瞅着架势还真像是要打架。   “别打我妈妈!”这时,王小悦护在了杨晓红面前,扬起一张小脸恶狠狠的瞪着田果,“你,你是坏人。”   “再坏能有偷香油票的人坏吗?”田果冷冷地说。   “田果,你跟我家姑娘瞎说什么呢!”杨晓红忽然紧张起来,一把抱住王小悦转身就往院子里走。田果警告道:“杨晓红,你记住了,如果因为这件事我被理发店辞退,从今往后,我就天天去你们家吃饭!你要是不给我做饭,我就去单位找王哥,把匿名信的事都告诉他,看他帮不帮我解决口粮问题。听说自行车厂伙食特好,你是希望我去呢还是希望我不去?自己掂量着办!”   ***   焕然晚上没吃好,骑车到钢铁厂忽然觉得饿了,把自行车放在车棚,出门去对面的国营小饭馆点了一盘宫保鸡丁和四两米饭。说巧不巧,菜刚端上来,师兄王刚推门走了进来:“师傅,两屉羊肉包子,一大碗小米粥......咦,焕然,你也没吃晚饭?”   国营小饭店里,两个大龄未婚男青年唉声叹气地聊起了没有吃晚饭的原因。   “今天我爸又提相亲的事了,哎,真烦。”王刚比焕然还大,至今连个女朋友都没有,家人急得很。   焕然问:“今年你都相几个了?”   王刚掐指算了算,然后一挥手,烦躁地说:“谁知道有几个了,反正十个手指头数不过来!”   “艳福不浅。”焕然嬉笑。   “艳福个屁!”王刚气得用手敲他脑袋,“是挨白眼不浅,那些姑娘一看我脚有毛病,回去后都跟媒人说不行,其实也不怪人家。”他抬手指指窗外,依稀有行人走过,“你就说这外面,十个人里也找不到一个像我这样有残疾的,婚姻是大事,谁不想找一个人四肢齐全的健康人?但我爸妈不觉得,总说是我木讷,相亲时不爱说话,人家姑娘自然喜欢不上我。”   王刚家也算一个小高干,很多姑娘都是冲这家世来相亲。   “她们不同意拉到,婚姻也不是强求的事。”这时包子端上来,王刚边往碟子里倒醋,一边感叹:“我算是看明白了,婚姻玩意得双方都看对眼儿,只要看对眼儿了,你就算是哑巴她也喜欢。”   王刚说这句话时,焕然脑袋里暮然蹦出田果笑呵呵地模样。   “你呢焕然,最近有什么好消息?”   焕然晃了一下神才说:“屁也没有,还不如你!”低头扒拉两口饭,又抬头问王刚,“那个柳小莲怎么样了?找到对象了没?”   虽然与焕然相亲失败,但王刚有事没事时还愿意提起她。焕然也不傻,知道王刚心里似乎对这姑娘有点意思。   王刚一愣,问:“怎么,还没忘记她?是不是觉得柳小莲不错,想让我重新给你们牵线?”   “别,那姑娘太好,我高攀不起,把她娶回去,我们家就成党/校了,我是......王刚,你真不喜欢柳小莲么?”   王刚不说话,低头咬一大口包子,羊油露出来,啪嗒啪嗒滴在餐桌上。“妈的!”他忍不住骂一句,然后从兜里掏出卫生纸使劲擦着桌子。   “喜欢就是喜欢,承认一句有啥?跟自己较什么劲!”焕然瞪了王刚一眼,见不得一提起柳小莲他就闷闷不乐难为子的劲头,男人得知道主动出击,原地踏步怎么行?“她要是没对象,你就追呗,说不定她就是等着你呢。”焕然开始分析,“你看啊哥,你俩从小一起长大,父辈又都认识,然后......”   “别瞎说!”王刚皱眉打断他,灯光下脸色红扑扑的,像喝了一两白酒,“人家小莲有对象了,是清华的高材生!”   “清华?”焕然撇撇嘴,不以为然地说:“是清华大学,还是清华池里修脚的师傅?”   “去你的!”王刚笑骂一句,“人家是正经八百的大学生,学物理的,厉害着呢!”   “学习厉害怎么了,生孩子又不靠那个......”   王刚知道焕然话里暗指的意思,看看四周围见服务员和其他食客没人注意这里,忍不住小声训斥焕然:“你小子说啥呢,胆子越来越大,这话都敢说出口?不怕被人告到厂子里说你耍流氓?”   焕然挑挑眉,一脸不服气。   王刚用筷子指着他脑门:“你呀,看来是的赶紧找个媳妇好好管教了!对了,你们胡同不是有一个叫米田果的么?几年前还来咱厂子找过你,我看那小丫头长得不错,个子也高,你们俩就没有想发展发展的意思?”   焕然忽然觉得有点坐立不安,看了一眼对面的王刚,又撇头看向窗外,用淡淡地口吻说:“你误会了,我们不是很熟。”   是么?王刚笑,又问:“那她有对象了吗?”   “还没。”   王刚把筷子往碟子上一放,高兴道:“哟,没对象正好介绍给我,你也知道,我就喜欢个高的女孩。”   焕然心里忽然有点不是滋味,仿佛一直心爱的宝贝被人窥视了。   “你俩不般配。”他严肃道。   王刚还在笑,目光里有焕然看不懂的情绪,“不般配,哪里不般配?是不是嫌弃我脚瘸,配不上米田果?”   “哎呀,不是!”焕然赶紧否定,生怕王刚误会了自己的意思,想了想,找出一条理由,“你俩年龄不般配,田果今年刚20,你比大太多,我怕你们没有共同语言。而且田果学历低,小学都没毕业,你一个高中生跟她有什么可聊的,你还是得找一个有文化的姑娘。田果就算了吧。”   “哦——”王刚拖了一个颇具含义的长音,然后拍拍焕然的手背,说:“这下我明白了。”   ☆、第055章   令田果比较意外的是,自己的停职查看就维持了五天就结束了。中间刚好过了一个周末。周日晚上,董桂花跟李师傅还有店里另一个领导提着慰问品来到田果家。自从重生,田果还没见到家里来过这么多人。   因为是夏天,家家户户都敞开着门,见田果家来人觉得特新鲜,脑袋纷纷从自家窗户探出来,准备一探究竟。   “什么事?”   “不知道啊!”   “哪来的人,看着不像咱胡同的!”   “好像是田果店里的领导,手里提着茶叶、瓜子跟点心,应该是好事。”   “......不是打架?得了,你们看吧,我听评书去了,今天该讲诸葛亮气死周瑜那一段,全书最精彩的部分,盼了这么久,就等着听这段呢!”   田果特意做了炸酱面招待各位领导。炸酱面得有菜码才好吃,她正站在厨房里切黄瓜丝,李师傅挑帘走进来,心疼道:“小果儿,做一个菜码就得了,不过年不过节的,别瞎忙活。”   还是师傅心疼我。田果指指切菜的案板,说:“您瞅,没几个菜,就黄瓜芹菜还有一把小葱,这厨房里热,您进屋歇着去吧,一会儿面就下锅,对了,您吃过水凉面?”   “过水的,一次就行,年纪大了,吃完过两次凉水的面容易闹肚子。”李师傅自嘲地笑笑。   “师傅,您今天心情不错。”   “可不是。”李师傅像父亲一样目光慈祥地望着田果,口吻中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小果儿,好好干,你的苦日子熬到头了。”   苦日子确实熬到头了——上级批了董桂花的店长申请,同时撤销了田果的停职查看,顺便还组织一轻局的职工给田果捐了款。   田果纳闷,心想领导也没来过我家,怎就知道我家生活困难?   捐款一共36.8元,董桂花又自己补了3.2进去,正好凑了一个40元。   望着桌子上摊开的一堆零零毛毛,田果咬了咬牙,伸手在桌子上一划拉,把钱重新装进白信封,双手各捏住一角,又递回董桂花面前,“店长,谢谢上级领导以及您对我们家的帮助,但是这钱我不能要,你还是拿回去吧。”   董桂花觉得田果可能是一下子看见这么多钱没准备,高兴得语无伦次了。她说:“小果儿啊,这是领导对你关心,知道你家庭困难特意组织员工为你举行的捐款,领导是器重你,懂吗?快拿着!”   我是家庭困难,但我家不是要饭的。田果不愿意接受捐款,但心里这番话也不能直接说出口,不然大家就尴尬了,田果很珍惜现在这样融洽的气氛,和气才能生财,她现在最紧要做的事不是打架和斗气,而是挣钱。   信封在两人手里来回推了半天,最后还是姥姥说:“领导,我们家小果儿面子薄,您还是把钱拿回去吧。”   董桂花不想直接驳老人家面子,只说:“这钱是广大职工给小果儿的,我拿回去算怎么回事?不行不行,您还是得收下。”   “这样吧店长,这钱算我捐给咱们店里了,店里的困难户不止我一个,这钱就算共有财产,咱们存在银行,谁家以后要是遇到点困难事,写份书面报告呈上来,您要是觉得可行,就把钱款批下来,怎么样?”   “这个想法不错!”李师傅瞬间懂了田果话里的意思,“店长,小果儿的想法很新鲜,我觉得可行。上周老魏家孩子生病,急需一笔钱,但当时没有到发工资的时候,老魏只能去管邻居四处借钱,但如果有了这笔资金,只要不是大数儿,谁家遇到点小困难,咱们自己店里就能解决了。”   田果连连点头,想师傅果然是了解她的。   “可是......”董桂花却还在犹豫,她是从特殊年代走过来的人,最怕就是跟钱打交道。   这时,店里另一位领导说,“店长,我觉得田果跟李师傅的想法非常不错,您看这样行吗,这钱存在银行后,由店里统一管理,您,我,会计加上李师傅和老魏,咱们一同管理这笔钱,进出必须有几人同时签字,缺一个人,这钱就不能动。”   一听不会一个人承担责任,董桂花立马同意了。   把领导们送走,田果回来后盘腿坐在床上,从点心匣子里拿出一块枣泥酥饼,吃两口才把刚才在院门口遇到王小悦的事告诉姥姥。   “姥儿,我总觉得哪里不对,那香油票好像就是王小悦拿的,但后来丫蛋家又找到了......您说,这是怎么回事?”   “我又不是派出所怎么能知道。”姥姥笑一下。   田果犹豫了一瞬,才说:“姥儿,其实香油票没找到前,我就去派出所把案子撤了......我总觉得吧,万一真是王小悦拿的,她今年才五岁,虽说也就是教育教育,不到处罚的程度,但肯定对她今后的成长不好,如果她这一生就毁在一张香油票上,我觉得特别不值!可有时转念一想,万一丫蛋家没找到那张油票,那我岂不是替她背了黑锅!”   “你觉得冤?”   “有点......”   “那以后就别再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姥姥说,昏黄的灯光映着她挂满皱纹的脸,目光温和慈祥,“小果儿,姥姥活了一辈子,别的没悟出来,单单悟出无论什么世道,这都是好人最难做。”   田果愣一下,不明所以地问:“那您的意思是从今往后我就做个偷鸡摸狗的坏人?”   “胡说!”姥姥气得打她脑袋一下,“你要是敢做那种事,我就不让你再进这个家门!”   田果吐吐舌头,装出害怕的样子说:“哎呀我就是开个玩笑,瞧您还急了,三只手的事我倒想做,可惜啊,老天爷就给我了两只手,还有一颗善心。”拍拍胸脯自我表扬。   姥姥笑了笑,才说:“小果儿,姥姥这辈子已经没有别的愿望,就希望你能平安过完这一辈子,姥姥是不中用了,帮不了你,今后的路只能靠你自己,所以这心那,该硬的时候得硬起来,原先你是太鲁莽,自从局拘留所里出来后,又变得太乖顺,这两种性子都不成,一个,是容易出大事,落下话柄成了一辈子污点;二个,是容易被人欺负,善是善了,但人善被人欺!”   姥姥说,自己年轻时就毁在活得太乖顺,一切听从父母之命,嫁了个不争气又败家的男子,那时还没有离婚之说,封建社会只有“休妻”而没有“休夫”,对女人而言,婚姻之路一步踏错就是步步错,但现在不一样了,婚恋自由,所以让田果得擦脸眼睛找一个好夫君。   田果吐吐舌头,装出害怕的样子说:“哎呀我就是开个玩笑,瞧您还急了,三只手的事我倒想做,可惜啊,老天爷就给我了两只手,还有一颗慈悲的心。”拍拍胸脯自我表扬。   姥姥还坐在炕上唠叨,一会儿说焕然不错,一会又说隔壁的刘长江也还行,把田果闹得哭笑不得。   ***   就这样,田果开始了白天在理发店上班,晚上在秀水练摊的日子。生意时好时坏,外国人一个比一个猴精,砍价都照着一半往下走。不过因为她会英文,有时附近几个摊位的老板若是有生意,也会主动找她去做翻译。生意人都懂得笼络人心,生意做成后,那些老板不仅仅会说“哟,今天辛苦了啊,小果儿!”顺便还会给田果一些提成,虽然不多,但比起理发店一天的工资强了不止一丁半点。   半个月后,田果的名片印下来了。与张莉的差不多,白白的一张小纸片上,用仿宋体写着名字和店铺号,唯一不同的是,田果的英文名不是tianguo,mi,而是。   “小果儿,你也给我起一个英文名吧,我那个li,zhang太难听了!”   “英文名?你不是有了吗?英文老师给你起的,叫伊丽莎白。”   “哎呀!”张莉使劲挥了挥手,一副往事不要再提的样子,“那名字太贵族了,跟我气质不搭,人家伊丽莎白是女王,我就是一个秀水里卖衣服的,感觉傻了吧唧的,根本不接地气!赶紧想想,给我弄一个与众不同,最好再性感点儿的!”   性感的?田果想了想,说:“rose怎么样?”   “肉丝?肉丝是什么?”   田果捂嘴一笑:“肉丝就是玫瑰!”   “玫瑰?”张莉乐得一拍手,“这名字好,就它了,明儿我就去印新名片!”   有了名片,田果就是联络客户,第一个自然是自己店里的师哥师姐。年纪大的或者关系一般般的她没给,老同志思想保守,田果不想惹麻烦,而关系一般般的是怕他们嘴碎,容易把好事变成坏事。   “你......练摊儿去啦?”小饭馆里,张扬拿着名片左看右看。   “不是练摊儿,我哪有钱啊,就是帮张莉姐一个忙,她晚上学英语没时间看摊儿,就雇我呗。”田果没完全说实话,主要是怕张扬一惊一乍,解释起来又麻烦。   果然,张扬换上了忧心忡忡的一张脸,“那莉姐靠谱么?我看她够能白呼的,你可长点心眼,能在秀水里摆摊儿的没有傻子,别让她把你骗了!”   田果笑笑,不是很在意的说:“放心吧,她人挺好。”   “帮忙看摊儿,她给你发工资么?”   “发啊!”   “真发加发?别一会儿到发工资的时候她卷铺盖跑了!”   田果哭笑不得,不再搭理张扬。下午田果休息半天,她没先回家也没去秀水练摊儿,而是带了两件新淘来的女士碎花衬衣和一条水洗蓝的男士牛仔裤去了钮焕然家。   ☆、第056章   焕然昨天晚上值夜班,田果敲门时,他还在躺在床上睡大觉。是爷爷把他叫起来的。   “然子,别睡了,小果儿来找你了。”   “哦哦。”焕然茫然地应着,从床上爬起来后才发现自己流哈喇子了,这时田果已经来到了门外,往里一探头,嘻嘻地笑了声,“哟,还睡觉那?梦见谁了,这一脸哈喇子流的,都快黄河泛滥了。”   焕然脸红,主要是上半身只穿着一件跨栏大背心,黝黑的皮肤大片大片的暴露在空气与田果亮晶晶地眼睛中。哎,今天亏了没裸/睡,不然还让这死丫头白占便宜了。   其实焕然刚才梦见的就是田果,梦见她站在厨房里,给自己做了一碗酸汤肥牛......   随意套上一件涤确良的褂子,焕然把田果招呼进来,书桌下有一箱北冰洋,拿出两瓶,用起子打开,然后递给田果。   “喝吧。”又递给她一把蒲扇,走过去把窗户和门又打开一些,说:“我这屋热,不如你家凉快,凑合待着吧。”   田果撇撇嘴,说:“我家是凉快,常年不见阳光,犄角旮旯全是野蘑菇,知道是住家,不知道还以为是农场呢!”   焕然知道她是自嘲,咧嘴笑两下,揶揄道:“那多好啊,菌类有营养,你这天天都能喝一碗蘑菇汤。”   “去你的!那是狗尿苔,一个吃下去我就奔西天了!”田果气得一脚飞过去,她穿得是搭扣布鞋,里面是肉色呢绒袜,袜子滑溜,随着她脚腕一用力,鞋子直接飞了出去。说巧不巧,正落在焕然新作的荞麦皮枕头上。   “嘿!”他哭笑不得,那蓝色针织枕巾可是五一劳动节时搞有奖竞猜他赢回来的奖品,刚拿出来用了一天。   “哎呦,真对不起,力气用大了。”田果一脸歉容,蹦跶蹦跶地跳过去,一手扶住桌子,一手把鞋从枕巾上拿下来套在脚上。   “对不起就完啦?”焕然瞪她。   田果呵呵笑两声,学着丫鬟的口吻恭敬地说:“我给您洗干净了成吗?”拿着洗脸盆出去前,她把带来的东西从布包里拿出来,“这两件花衬衫是给婶子买的,上次她帮我那么大一个忙我还没来得及感谢呢,这条裤子是给你买的,你试试看合适吗?不合适我再换去。”   焕然有点不自在,因为田果说话的口吻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师娘,每次给师傅买完衣服,都是这么说,“哎,你试试啊,不合适我找他们换去。”   “不过年不过节的,你送我裤子干嘛?”他舔舔微干的嘴唇。那个年月,女人给男人买衣服,总有那么点暗示好感的意思。   田果知道焕然是误会了,她不怪他,就是在后三十年,女孩送男孩贴身衣物啥的也是一种暗示,但田果今天真不是表白来的,而是做生意来的。张莉准备做男装了,昨天晚上先进了一批打算试试水。   这批货偏欧版一些,裤腿比较长,想着张扬那样的穿上就成扫大街的了,田果决定让焕然试试。他个高腿长,宽肩窄腰,因做过武行,所以身材看起来比大多人挺拔精神。当然啦,那时的人都穿的保守,即使是夏天,焕然出门也包的跟粽子似的,顶多露出两条结实有力的小臂,刚才穿跨栏背心那一幕,也是田果跑得快才得以看见,若是再慢一秒,这便宜就占不到了。   “你笑什么?”焕然皱眉,总觉得田果再打什么坏主意。   “没什么,你先试裤子吧,试完了让我看看。”她没多解释一句,端着脸盆和枕巾推门出了屋。   焕然还想问“这裤子哪儿来的?是买的还是别人送你的?不会是捡的吧?”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太磨叽,太啰嗦,人家一个大姑娘都不介意他介意啥?而且,从内心深处讲,当田果拿出这条牛仔裤递过来时,焕然是欣喜愉快的,有一种被人关心的满足感。   院子里,田果把枕巾打上肥皂,正用力洗着,身后听见焕然轻咳一声。   “挺精神的,你觉得呢?”她笑着说,眼睛专注地打量着他。   焕然有些不好意思,之前买过一条牛仔裤,但没跟家里人说,总觉得那是小流氓才穿的,偶尔一个人待在屋里时才敢拿出来对着镜子过过瘾。田果买的这件比他买的那件颜色稍浅,下面的喇叭腿儿没那么大,穿在身上很合身。   如果说缺点,就是感觉有点旧。“你这是新的么?不会是外国垃圾吧?”   “瞧你说的,能买那个送你么?这是专门弄的做旧处理,牛仔这种布料如果太新穿起来不好看。”   田果回过头继续洗枕巾,焕然对着自家窗户窗照了照,想着如果再来一顶草帽,自己就跟美国电影里的西部牛仔差不多了。“田果,这裤子我要了,多少钱?”   “不要钱,送你的。”   她语气痛快,让他起了疑心,田果年轻,胆子又大,他总怕......“你钱多了没处花么?”   田果听出他话里隐隐地担忧,回头看他一眼,笑道:“我可没钱,所以每一分都花在正路上。”甩甩手上的肥皂沫,她从兜里掏出名片递给焕然,说:“看看这个,我现在自己练摊儿呢。”   一听“练摊儿”焕然就急了,再看看手中的小名片,他瞬间想起了吕胖子。“别洗了,跟我过来!”他一把攥住田果的胳膊,不理会她的抗议,将她拉进了屋子。砰!用脚关上门,虽然窗户开着,但屋子还是一下子变得昏暗了许多。   田果不害怕,也不慌乱,抬手指指窗户,嬉笑道:“不把窗户关上啊?”   焕然知道她话里的意思,没急赤白脸的辩解,而是更加向前一步靠近她,声音略沙哑地问:“怎么,你想让我关上?然后呢?”   他靠得太近,身上的汗水味与香皂味以及男性荷尔蒙特有的豪迈气息,一同随着初夏的风扑在田果脸上。   田果还是不怕,但心跳快了。作为一名成年女性,很多事在半夜时她也想,而主角往往就是钮焕然。   这不能怪她流氓,谁叫他无论相貌身材还是肌肉线条,哪怕皮肤黝黑黝黑的颜色都是她喜欢的那一款?就是打扮土了点,总跟二十年后刚进城的小青年似的。   “你这屋真热,还是把门打开的好。”田果笑一下,然后绕过他将门重新打开。   焕然也觉得凉快多了,刚才有一瞬间在闻着田果身上的清香时,他已经快不能正常呼吸了。“你乖乖坐那儿,我有话问你。”他像个领导似的,指指椅子。   田果翻一个白眼儿,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坐在了椅子上。而焕然是坐在了床上,两个人面对面,他严肃地说:“你刚才说你在干什么?练摊儿?”   “对啊,在秀水。”   他喘两口粗气:“练摊儿得需要钱,你哪来的钱?是不是吕胖子给你的?!”   “跟他没关系!”田果嫌弃地否认,“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又不是不知道,躲还来不及呢,哪儿能跟他混?是我买衣服的时候认识的一个姐姐,她人特好,在秀水摆摊儿,见我有点做生意的天赋,就让我过去帮忙。”   一听是女的,焕然的神情没有刚才那般紧张了,但还是很严肃,他讥讽道:“做生意的天赋?你吗?我怎么没看出来?”   “你看不出来就对了,就是一炼钢的工人,把钢分清楚了就行,用不着看清我!”田果没好气地说,心想自己来这里是送礼不是来打架的,所以站起身来说:“我现在生意做得挺好,你要是想买什么衣服就按照名片上的地址去找我,给你优惠。”   “优惠?什么优惠,是你啊,还是衣服?”他忽然蹦出一句。   田果急了,随手从桌子上抄起一根铅笔照着焕然就甩了过去。焕然也没躲,铅笔戳在胸口的地方又“吧嗒”掉在了地上,笔头摔折了。   “算我今天白来了!”她怒气冲冲的要走,焕然一把拉住她:“先别走,这裤子还有这衣服你都拿走!”说着,就开始解裤子。解到一半发现不对,再抬起头来时发现田果的眼睛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某个地方瞧。   而某个地方也真不争气,竟然立起来了......   焕然羞啊,大脑一片空白,连数落田果的话都说不来了,只得赶紧转过身去。   “然哥,那你慢慢换裤子,我先走了哈。”田果倒是挺淡定,其实小脸也红了——兴奋的!   “你别走!”焕然大吼一声,可田果已经一阵风似的跑没影了。焕然颓废,一屁股坐在床上满脸都写着“大爷我今天失身了”。   他妈的,今天历史又重演了,老子上一次失身就是栽倒米田果手里!往事不堪回首,焕然气得把牛仔裤一脱,用力摔在地上。   从那天往后,田果就再也没碰见钮焕然,而他没再像从前那样总来找自己。有一次周末休息,田果闻到隔壁院子飘来了阵阵带鱼香,还听到吴珍站在院子里喊:“思佳,赶紧洗手去,今天咱们吃红烧带鱼。”按照往常,焕然一会儿肯定得端着盘子过来,想到这儿,田果临时把打卤面改成了白米饭。   结果,米饭蒸好了半天,都凉透底了,也不见有人来敲响自己的门。姥姥饿啊,望着桌子上只有两碗白花花的米饭纳闷地问:“小果儿啊,菜呢?好歹洗头大葱,和点甜面酱也行啊!”   ☆、第057章   其实田果也没时间琢磨钮焕然到底还生不生自己的气。七月了,四九城彻底进入旅游旺季,每天来秀水的游客络绎不绝,除了外国人还有好多来自香港和沿海地区的国内游客。田果白天在理发店,晚上在秀水,有时要忙到晚上□□点才能回家,而晚饭常常就靠一块烧饼打发。   张莉说:“小果儿,你这样不行,人是铁饭是钢,不好好吃饭哪来的力气挣钱?”   “我也想每天都吃涮羊肉,但也得有钱啊!莉姐,你别看这烧饼小,其实里面可是夹了酱牛肉的,这肉炖的特烂,好吃还不腻!”田果坐在马扎上咬一大口烧饼,肉是老汤炖的,味道香浓醇厚。   别看就一块烧饼,价格可是顶一碗炸酱面。   就在这时过来几个广东散客,年龄不一,停在张莉的摊位前随意挑着衣服。   “小妹,这个多少钱啦?”一位五十岁左右的阿姨拿起一件蓝色针织衫问。   “5块钱。”   “便宜一点喽。”   “真不能便宜,五块钱最低了。”张莉为难。   “哎呀,这衣服在我们广东只卖2块钱喽。”   田果说:“阿姨,我们这衣服都是从北京服装厂出的,一部分给了我们,一部分给了王府井的百货大楼和东四的隆福大厦,我跟您说,这衣服在商场柜台最少管您要20块,我们这儿只收5元,真的没多跟您要一分钱。这样,您要是不放心,觉得我蒙您,明早上你自个儿去百货大楼二层女士服装区看,看我骗你了没!”   旁边卖瓷器的老板听田果巴拉巴拉说了一通,连标点符号都省了,咧嘴伸了一个大拇指过来。   其实这衣服就是从广东淘来的,卖给本地顾客时,说是从南方进的货,卖给南方游客时,就变成了本地生产。能不能卖得出去靠得就是这一张嘴,广东阿姨只是被田果喷的有一点晕,但理智尚在,从里到外仔细看了看衣服,疑惑道:“不对呀,这衣服连牌子都没有,我哪里知道是不是你们北京做的?”   面对大妈的质疑,田果面不改色。“大妈,您信我么?如果信我的,就拿一件走。看您千里迢迢坐着火车来我们北京也不容易,这样,我再您便宜五毛钱,就当四九城人民送您的一件礼物。这衣服确实没标签,但原因我不能给您说,因为说了,我这摊儿也就开不成了。我只能告诉您,这衣服百分之百是北京服装厂流水线上的商品,至于是怎么从工厂仓库跑到我这摊位里来的,您那么聪明,可以好好琢磨琢磨。”   田果的表情颇耐人寻味,大妈是没琢磨明白,旁边看着像她丈夫的人琢磨明白了,他用广东话说:“哎呀,这还不明白吗,肯定是内部有人啦,我看质量不错,跟你今天上午在王府井里看的那件衣服差不多,你就买了吧。”   大妈又仔细看了看衣服,没挑出什么毛病,可掏钱的时候又耍了鸡贼,掏变了全身就拿出三块八,对田果一摊手,无奈地说:“你看,我身上就这么多钱了,3.8卖不卖?”   田果想说“不够了管亲戚朋友借一下,好歹凑个4块钱给我。”结果旁边的张莉接过话,“行,大妈,3.8卖给您了,但是不给塑料袋啊!”   等这批广东散客走了,田果还是有点耿耿于怀,觉得最早那五毛钱降得太容易了,应该一直卡在五元不松口。张莉劝道:“得啦,就几毛钱的事,别再想不开了,其实咱们也不亏,毕竟这批货就是从广东来的,我压根就想到能再卖回广东人手里,你可真行,脑子比我快多了,要是我,肯定想不到说这衣服是北京服装厂出的。”   时间不早,匆忙收摊儿后,张莉把今天田果挣的钱交给她,一共2块7。   秀水离田果住的胡同稍微有点远,赶上最后一班公交回到家,还得穿四五条胡同。很晚了,胡同里只有田果一个人,路灯昏暗,树荫下更是阴森森的,田果从书包里掏出一根防身的铁棍,眼睛时刻注视着周围。   “站住!”一个偏僻的拐口,忽然窜出一道黑影挡住田果的去路。“把书包给我!”   起初田果吓了一跳,一个人走夜路这么久,压根就没想到真会遇上匪徒,但借着灯光看清对方只有一人时,很快又镇静下来,一手紧紧捏住铁棍,装作没听清的样子,问:“你说什么,大点声!”   那人在心底骂了一句娘,心想这种事有他妈大声说的么。“别废话,赶紧把书包给我,不然老子一刀捅死你!”手里的尖刀在路灯下一闪,配合着那人的狞笑,“看见没,新磨的菜刀,一刀下去就要了你的小命!”   要我的命?呵呵,老娘还是先要了你的命吧!趁那人正洋洋得意时,田果瞬间抡起手里的铁棍,照着对方举刀的右手就劈了过去。   “哎呦!”随着一声惨叫,菜刀应声落地。“你他妈的......”一句咒骂还没喊完,田果第二棍已经落在了他左肩,“哎呦,哎呦”那人疼的抱头鼠窜,但田果手还不停,继续挥舞着铁棍猛砸那人后背。   “敢抢老娘的钱,老娘家穷的连半导体都买不起,不抢你就算开恩了,竟然还敢抢我?打死你!打死你!”   毕竟上了一天的班,田果很快就没了力气追赶,那人还挺抗打,“哎呦”叫了几声,趁着夜色快速逃走了。“别再让老娘碰到你!”田果喘着粗气骂了几句街,然后返回案发现场捡起了那把遗落在地的菜刀,正好家里的菜刀钝了,看这把磨得不错,刀锋锃光瓦亮像是新的,她收走了,就当是战利品。   又走了五六分钟才回到北极阁,挺老远的就看到一个瘦高的影子立在院门口。田果心里咯噔一下,想今天什么日子竟然碰到两个劫道的?乖乖,她不就以北京服装厂的名义骗了一位广东大妈吗,就赚了一根奶油冰棍的钱,至于安排两个劫道的来惩罚我?   “这么晚才回来,你干什么去了?”还隔着一段距离,那道黑影冷冷地开了口。原来是钮焕然。   田果好几天没看见他了,再加上那天又是因为裤子闹得不愉快,主要是尴尬,田果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见她一直盯着自己瞧,焕然有些不知所措,毕竟那天......确实尴尬!轻咳一声,语调依旧冷冷的。“你还在秀水摆摊儿呢?”   “摆摊儿怎么了?我想多挣点钱不行啊!”田果有点委屈,现在胡同里就她家最穷。每天起早贪黑,恨不得一天32小时才好。理发店也是伺候人的,有时一天工作结束,手累得几乎抬不起来,而晚上还要去秀水跟各路人马斗智斗勇,又怕衣服被偷又怕旁边的摊位故意走低价。这卖衣服敢情比当特务还心累,田果也是咬牙坚持下来的。   “田果,想挣钱是好事,但得走正道。”焕然意识倒自己态度不好,语气赶紧软下来。他也知道,田果这人从小吃软不吃硬。   “摆摊儿怎么就不是正道了?我是卖衣服又不是卖身!我挣得每一分钱都是干干净净的!”田果忽然急了,主要是觉得委屈,就在刚才她身上的钱差一点就被抢走,如果不是有铁棍护身,也许丢失的不仅仅是兜里那点钱。可是这些你钮焕然都知道么?如果我真的有三长两短,你会难过,会哭么?   “米田果你小点声!”他低声呵斥。   “怎么,你怕了?”田果冷笑,知道他是害怕被邻居看见,“钮焕然,你就是一个胆小鬼,表面上你说不怕胡同里风言风语,其实你心里怕的很,既然这样,那你以后也别再来找我,我的事你也别管!”   焕然也急了,一包东西拽在田果脚边,“这几件衣服你拿好,裤子我洗了,你怎么给我的我今天怎么给你拿回来,你要是觉得委屈,觉得我弄脏了衣服,多少钱?我给你!但裤子我不要!还有,以后少上我们家,看见你烦!”   说完,焕然气鼓鼓地走了,留下一道破碎愤怒的背影,田果强忍着眼泪告诉自己不许哭,冲着他喊道:“爱要不要!就跟谁愿意给你似的!以后你也少上我们家来!”一脚跨进院子,用力关上大门。   巨大的撞击声后,是陡然而至的寂静,焕然一个人站在胡同里,胸腔的地方似乎有一团火在燃烧,烧得他想吼一嗓子,总觉得现在应该把谁揍一顿才好!   *****   田果无精打采地过了三天,想振奋起来却发现连说话都困难,白天给顾客卷头发时,好几次方向都弄错了,辛亏李师傅发现的及时,不然等上了药水一烫,想改都来不及。   “小果儿,你是不是病了?”李师傅一脸担忧。   “没有......”   “你脸色不好。”   田果茫然地摸摸自己的脸,所答非所问:“肌肉有点紧张,是不是长青春痘了?”   这时,邮递员骑着自行车在店外喊,“米田果,你的信!”   田果还没反应过来,张扬率先跑了出去,从邮递员手中接过信,当看到寄信人时,小鼻子一歪,冷笑道:“哼,一猜就是他,这个阴魂不散的家伙!”   “谁呀?”师姐八卦的凑过来。张扬没理她,直接把信扔到田果手里,“看看吧,米田果同志。精神领/袖来信了,看看他都给你写了啥,是探讨马列主义还是又抄了团员守则过来?”   他这么说,师姐立马明白了,捂嘴一笑,揶揄道:“兴许这次是探讨如何让澳门尽快回归祖国怀抱。”然后与张扬一同笑开了花。   田果却没有笑,一边拆信,一边数落道:“瞧你们俩那不求进步的样子,人家何为民同学挺好的,有知识有文化,尤其是一手钢笔字写的漂亮极了,印出来都能当字帖,这要是早出生几百年估计就没王羲之什么事了!他说话是有点愣,主要是社会经验少嘛,人家跟咱们这帮俗人不一样,整天就只为柴米油盐发愁,人家思想觉悟高,以后是要当大科学家大文豪的,还有......”   说到这里,田果暮然停住了话头,因为何为民在信的开篇就写到:“田果同志,你好,最近过得好吗?工作还像从前那样辛苦吗?夏天来了,要注意身体,多喝水,少生气。这次写信是想告诉你,我马上要去美国了......”   ☆、第058章   第二天,田果跟店里请了半天假,管蝌蚪借了一辆自行车,然后一路向西骑行,来到了何为民所在是师范大学。   “老师您好,我找82级建筑系的何为民同学。”   那时大学对外来人员出入管理的不是太严格,有点半开放的意思,见田果长得干干净净,穿的又恨朴素,不像是坏孩子,且找的又是学校里有头有脸的风云人物,门卫大爷简单询问了几句,就从传达室里递出来一张表格,说:“填完了,就可以进去了。”   填表格时,大爷不知给哪里打了一个电话,“噢,是这样啊......”挂了电话,对田果说,“现在大部分学生都在上课,建筑系男生的宿舍楼在西边,你去那里等他吧。记住,别瞎溜达,不然容易迷路,这学校里边可大着呢!”   “明白了,谢谢您。”告别热心肠的门卫大爷,田果推着自行车走进了校园。无论什么年代,大学永远都是一个朝气蓬勃的地方。学生们抱着厚厚的书本三三两两穿行在绿树成荫的校园中。   “昨天那道微积分好难,一个本子的草稿纸都用完了,答案还是没对上,一会儿你给我讲讲好不好?”   “嗯,好啊,正巧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   “相比起三岛由纪夫,我觉得还是川端康成的文字更美。”   “是吗,可我觉得太宰治的文章才是最好的。”   “太宰治有点极端。”   “作家都有点极端,这样写出来的文章才具有批判性,性格中庸的人是写不出来好东西的。”   “那你觉得曹雪芹会是一个性格极端的人吗?”   ......   学校里还设有许多漂亮的宣传栏,田果推着自行车正看里面的时事新闻,一群身着运动服的男生从她身后嘻嘻哈哈地走过。   忽然,一个人停住脚步,看着她的侧影愣了一下,然后非常惊讶地说:“哎呀,米田果同志,你怎么来了?”   原来是何为民,他刚刚从操场与伙伴们打完篮球回来。田果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穿运动服——那个年代最流行的深蓝色跨栏背心与白色大裤衩,胳膊和腿还是瘦的像麻杆儿,发梢滴着汗水,皮肤被阳光晒得通红,眼睛又黑又亮。   猛然有一个从外面来的女孩找何为民,让那帮小哥们颇感兴趣,“哟,为民,这是谁啊?”   “是啊,别光顾着傻笑,给我们介绍一下。”   “别瞎贫了,赶紧走吧。”何为民故作镇定的开始轰人,只是脸比刚才更红了,像是熟透的番茄。   小伙伴们一致摇头,“不走,等你介绍完了我们再走。”然后目光齐刷刷地落在米田果身上。   “你们好,我叫米田果。”田果落落大方地看着他们。   “同学,你哪个学校的?”其中一人问。   “我不是大学生,我在理发店工作。”   理发店?大家一愣,忽然一个胖胖的男生猛拍了一下手,“哎呀!你就是那个菜地里勇追歹徒的女英雄。”   ......田果尴尬,没想到何为民把这事当成光荣事迹到处宣传,刚才不脸红,此刻也脸红了。等那帮人嘻嘻哈哈的都被何为民推走了,田果才说:“为民,谢谢你跟沈主任帮我恢复名誉,我现在已经成为理发店的正式员工了。”   “谢我做什么?你本来就是被冤枉的,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偷’这个字太难听了,作为朋友,我觉得自己必须还你一个清白。”   噗!田果笑了。何为民茫然,随即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自嘲道:“是不是觉得我特傻?他们都那么说,还老笑话我是不是在娘肚子里时就会背团章了。”   田果摇摇头,真诚地说:“不,为民,你是一个特别好特别好的人。不过,以后去了美国,你要多长点心眼,资本主义国家的人都坏着呢!你这么善良,会挨欺负的。”   这话让何为民脸红,“瞧你说的,我哪有那么傻,被人欺负肯定会还手的......”   田果笑笑,从书包里掏出送给何为民的礼物,一支海燕牌钢笔,一个红塑料皮的记事本。“到了美国一定要好好学英语,希望有一天你能用英文把这个记事本用完。”   “谢谢!”何为民高兴地接过,没想到田果还给自己带了礼物,平时她都很少给自己回信的。打开扉页,看到上面一行娟秀的钢笔字:祝一路顺风,心想事成。好好学习,早日归来,报效祖国。   “放心,我,我会回来的!”他信誓旦旦。   何为民去的是波士顿大学,算公费,申请是半年前递上去的,因为一直没有回音还以为没戏了。从小卖部买了两瓶黑加仑,何为民略有惆怅地说:“谁知道上个月突然又说申请通过了,最迟九月份就得走,这让我们全家都有点不知所措,父亲和姐姐是希望我去,而母亲是舍不得,我自己呢,是茫然。”   “茫然?”   “嗯。”何为民低了一下头,看着阳光下自己跟田果交织在一起的影子,“其实,在最开始,我很抗拒,我......已经不太想去美国了。”   “为什么不想去了?”田果纳闷地看着他,“为民,你可千万别犯傻,这么难得走出国门的机会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等你到了美国就知道,那是一个和我们这里完全不同的世界,你会开启一段新的人生。”   “怎么?你去过?”听她说的头头是道,何为民眨了眨眼。   当然去过,不过是在重生前。田果尴尬地喝口汽水,随口说了句:“报纸上写的,谁知道真假。”   何为民也喝口汽水,一脸灿烂地说:“所以,我帮你去看看报纸上说的到底对不对。咱中国不是有句话叫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么,百闻不如一见,田果同志,希望有一天你也能去美国或者英国法国,总之,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到底有多精彩。”   外面的世界当然精彩了,但也很无奈......田果不想打击何为民,所以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好,我努力。还有以后就叫我‘田果’吧。‘同志’这词听起来怪怪的,把咱俩距离莫名拉远了。”   中午,何为民请田果在学校第一食堂吃饭。点了一份土豆丝一份烧茄子还有四个馒头两个窝头。那时大学食堂每顿饭是定量供应,超出的部分要用粮票和钱补齐,何为民又补了3毛和二两面票。   “凑合着吃吧。”他对田果憨笑道,“学校的菜荤腥少,你尝尝这个烧茄子,是我们师范大学的招牌菜。仔细嚼着能品出羊肉味儿。”   是么?也许是心理作用,田果夹了一块茄子放进嘴巴嚼了嚼,别说,还真有一股淡淡的羊膻味儿。“为民,你们这儿的大厨神了,他怎么做到的?”   何为民抿嘴一笑,“田果,你真单纯,还能怎么做的,放点羊油不就行了?”   “......”   其实今天田果来找何为民不单是为了告别和送礼物,还有一件重要的事,“为民,这几张名片你拿好,我现在自己练摊儿呢,地点就在外交部街附近的秀水,上次送你姐姐的裙子就是从那儿买的,我那里还有很多漂亮的裙子,衬衫牛仔裤也有,你们毕业后总要找工作,上班跟上学不一样,工作了嘛,肯定要穿的成熟又稳重,如果你同学需要买衣服,可以让他们去秀水找我,提你的名字我给打折。”   “......我的名字这么值钱那?”何为民脸又红了。   “是我们的友谊值钱。”田果特意在‘友谊’上加重了语气。   似乎就在这一瞬间何为民终于明白了一些东西,他看着手里的名片久久不语。田果有点不知所措,想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就沉默了,“为民,你是不是觉得女孩做生意不好?是败坏道德?”   “谁说的?”何为民皱起眉头。   田果咽口唾沫,“我们胡同里人......”   何为民抬手打断她,严肃地说:“田果,你不该活在别人评价中,你是新时代的青年,要有自己的想法,要学会独立思考,如果认为是对的,就去做,失败了也不要怕,谁也不是生下来什么都会。女孩做生意怎么了?总比那些站别人家墙根儿底下胡说八道的人强!我总觉得在未来的中国,做生意的人会越来越多,自己给自己打工,而像钢铁厂,灯泡厂,服装厂这些养了一大批懒人的国企,在未来很有可能面临生存挑战。”   田果听到目瞪口呆,现在是八五年,但何为民一个大学生竟准确无误地预见十年后中国社会发生的巨变。   “我不想成为了不起的人,我只想成为对祖国建设有用的一颗螺丝钉。”   田果觉得每次跟何为民聊完天,自己的灵魂都能瞬间升华到一个新高度。下午离开学校时,何为民送给田果一本《牛津字典》。   “田果,好好学英语,国门打开后,秀水的生意一定会越来越好,我也没什么可送你的,这本英文字典跟了我三年,是高考结束后,我用打工赚来的钱买的,今天送给你,也把美好的祝福送给你,希望我们再见面时,都能成为心中最理想的那个自己。”   田果忽然有些热泪盈眶,这是重生到这个世界后她听到的最鼓舞人心的一段话。可惜,这个给她力量的大男孩马上就要去往美国了。“谢谢你,为民,这本字典我一定会好好保留的。”骑着自行车走出去老远,田果忍不住回过头,却惊讶的发现何为民还站在学校门口目送她,见她回过头,他赶紧用力挥舞自己纤细的手臂。   这告别一幕,让田果蓦然想起了《伊豆舞女》,小薰拿着白手绢站在岸边对乘船远去的川岛拼命挥舞手臂。只是田果在心中祈祷,这不是她与他的最后一面。   他们一定还会再见面的。   ☆、第059章   八月,何为民给田果写了一封信,告诉她出国的手续已经全部办完,签证也顺利通过,九月中旬就要离开北京飞往美国,而接下来的一个月他也很忙,   先是要回老家拜访各路亲戚,还要跟小学,中学,高中,大学的同学们一一告别.......   “等到了美国,生活安稳一些后,我会继续给你写信,告诉你一个真实的美国,我想去纽约,想去西雅图,还有著名的好莱坞去看一看,我们继续做笔友好吗?”   那有什么不好的?田果蹲在行军床前在信纸上正一笔一划给何为民回信,忽然眼前光线一暗。   “衣服都在这儿,男装女装都有,随便挑!”她以为是来购物的顾客,却再抬起头看见来人的瞬间暮然一愣,居然是两个穿着绿色制服的小民警。“您......买衣服?”   “我们不买衣服。”一个长得浓眉大眼的民警冷冷开了口,瞅模样不到三十岁,“我问你,你是叫米田果吗?”   “是啊。”   “行了,跟我们走一趟!”说着,他亮了一下民警证,然后就过来拉田果的胳膊。   “别介呀!”田果赶紧躲开,往后退两步。冷不丁被民警召唤,说不害怕那是假的。“我做错什么了,你们就要带我走?平白无故带走一个人,你们得给个合理的理由啊!”   小民警不耐烦地一撇嘴,“到所里就知道了,赶紧的,别磨叽了,不然我拿手铐了啊!”   另一个民警年纪稍大,见田果就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声音不禁放软了一些说:“不用紧张,到了所里自然会告诉你因为什么事,我们不冤枉一个好人,但也不放过一个坏人,赶紧走吧,你看这都有围观群众了,别一会儿影响交通。”   听他们这么说,田果更不敢走了,生怕在里面遭受不公正待遇,屈打成招怎么办?“我不走,除非你们告诉我是因为什么事!”   两位民警对视一眼,然后就跟商量好了似的一起过来拉田果。那个年纪轻一点的小民警对挣扎中的田果警告说:“老实点啊!不然拿手铐了!”   “有本事你用电棍!”田果大声嚷道。   周围已经围了一群看热闹的群众,因为是工作日下午,顾客少,大多是本地商户。   “怎么回事?”   “不知道啊!”   “早就看她不老实。”   “天天叭叭叭叭地说英文,瞧把她得瑟的,哼,早就看她不是好东西!”   “哈哈哈哈......”   一堆不怀好意的揣测中,只有田果的邻居,那位卖瓷器的李大哥替田果说了话。“民警同志,有话好好说,她一个大姑娘你们这样不好吧。”   “我们也不想这样,但你看她老实吗?万一跑了你负责?”小民警横眉冷对。   李大哥也是老实人,见民警这么厉害也不敢再发表不满,而是劝田果,“小果儿啊,不管有什么委屈先听组织的话。”   田果虽然个头比一般女性高,但体力确实不是两个男人的对手,听李大哥这么说,她立马清醒过来此时越闹越证明自己心里有鬼,人家肯定对她没有好态度。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她对正把她往警车旁带的民警哀求道,“行,我听您的,但是我那儿还摆着摊儿的,今天就我一人值班,您看这市场里什么人都有,万一丢了衣服我这个月就全白干了。您行行好,让我把摊位稍微收拾一下行吗?”   见她不闹了,愿意配合工作,老民警松开她,说:“行吧,看你年纪轻轻的份上做生意也不容易。不过时间不能太长,就给你五分钟!”然后就跟田果一起又返回了摊位前,两个人一左一右跟监工似的盯着田果。   把行军床的衣服匆忙收进纸箱,又把布帘子拉上,田果越想越不甘心,我到底犯什么事了!   见她动作忽然慢下来,小民警很了解似的地说:“别想那些没用的,告诉你啊,现在你的路只有一条,就是乖乖跟我们回去。”   “对不起,我能打一个电话么?”田果觉得无论出了什么事,自己都得跟张莉说一声。   小民警冷冷一笑,突出两个字:“不能!”   坐在警车里田果琢磨了半天也没想明白自己最近又惹到谁了?还是杨晓红?不对吧,她不是带着孩子回辽宁老家探亲了吗?难道探亲时还有时间整我?如果不是杨晓红那会是谁?钮焕然?他不想让我做生意,所以就出此下策?好让我没脸在秀水继续摆摊儿?毕竟他爸爸在派出所工作,整我很方便。可是,这么无缘无故的抓人,动静是不是大了点?   派出所离秀水不远,沿着大街拐进一条胡同就到了。   “坐那儿。”把田果带进一间审讯室后,小民警指着一把写有“犯”字的破旧小木椅。   虽然心里膈应得不行,但田果还是硬着头皮走了下去。   小民警坐在对面的长木桌后,帽子摘下来当扇子用。八月了,屋子里没空调,只要头顶一盏老旧的电风扇吱呀作响。过了一会儿,老民警拿着笔和记录本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女民警,在桌子上放了两杯水后,关上门离开了。   喝一口水,老民警一手执笔开始询问,“你是米田果对吧?”   “嗯。”   “现在开始审讯,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会记录,看见对面墙上的字了吧,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希望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实话,这样对你有好处懂吗?”   “懂。”   既然都来了,田果觉得还是老老实实的好。   轻咳一声,他问:“在秀水摆摊儿多久了。”   “有两个月了。”   “除了你,摆摊儿的还有谁?”   “还有一个叫张莉,她是老板。”   ......询问了一些基本问题后,老民警忽然话锋一转,“你们的货是从哪儿来的?”   “基本上是广东,有时也从浙江江苏进货,也有从北京这儿进的。”   老民警笔一停,“北京?北京都什么地方?”   “是私人,他们也是从南方进货,他们有钱,进货数量大,我们就从他们手里批发。”对呀,我们就是老老实实做生意,如果这都能被抓,那秀水一半人都得蹲号子。   这时小民警开口问道:“除了私人你还从哪里进货。”   “就只有私人。”   “真的?老实交代!”他一字一句,带着一丝威胁。   田果哭笑不得,心想我还怎么老实?用不用挖出心来给你看?“同志,我说的每一句都是真话,我们的进货渠道就这几种。”   两个民警互相看一眼,最后还是那位老民警开口问:“你门不从服装厂进货吗?”   田果努力回忆了一番,确认没有过。但凡事没有绝对,她小心翼翼地问:“广东那边的小作坊算服装厂么?如果算,那我们是从服装厂进过货。”   “拿我们开涮呢是吧?”小民警有点急了,“不是告诉你了吗,是北京!北京!”   北京北京,你汪峰啊!“北京没有过!”田果也生气了。“北京服装厂出产的衣服只供应给各大商场,根本不供应给私人,我就想进货,人家也不拿我们当回事啊,。民警同志,您是不是搞错了?”   “搞错?搞错什么?有群众举报亲耳听到你对外地游客说,你的衣服是北京服装厂出的!”   ......田果恍然大悟,有心给自己两个嘴巴,真是祸从口出啊!   见她张大嘴巴愣在那儿,小民警以为破案有望,洋洋得意地笑一下,手指敲着桌面冷笑道:“怎么,想起来了,说吧,这衣服是怎么到你手中的?跟仓库人员勾结,还是你偷的?!”   “......”田果无语,其实她连北京服装厂在哪儿都不知道!   “说吧,你的同案犯还有谁?那个张莉是不是?”小民警又问。   “没有什么同案犯!”深吸一口气,田果开始反击,“我们压根就没做过违法的事。没错,是我跟游客说衣服全是从北京服装厂进的,可那是骗人的啊,您想,顾客从广东来的,我总不能说这衣服也是从广东来的,你们俩赶紧认个亲把它买回家吧!为了能把衣服卖出去,我就是随口一说!”   噗!小民警忍不住乐了,被身旁的老民警一瞪,又赶紧调整表情恢复横眉冷对的样子,指责田果:“说话小点声儿,别嚷嚷,还有,别耍贫嘴,老实交代。”   事儿还真多,田果白了他一眼。   审讯一直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无论田果怎么解释,两位民警的话题始终绕着“北京服装厂”走,仿佛这样一直问下去,田果万一哪根筋一短路,就招供了。直到张莉赶来,抱着衣服冲进派出所的,把衣服往地上一放,诚恳地对民警说:“同志,这些衣服都是我摊儿上,你可以请一位北京服装厂的师傅过来,问问他们出没出过这种样子的衣服!如果有,你们关我,别关米田果,她就是个不懂事的小丫头,我是主犯!”   结果,张莉也被关了进去。   ☆、第060章   事实证明一切都是误会。   在张莉冲进派出所的时候,北京服装厂的两位师傅也正好赶到派出所。经过鉴定,两位师傅一致表示这些衣服都不是自家工厂生产。   “首先衣服的款型就不对,这一看就是南方沿海一带的设计,比较大胆,比较暴露,领口开的低,还有这一条裙子。”老师傅拿起一条抹胸设计的长连衣裙,困惑地连连摇头,对民警说:“恕我直言,这条裙子可能连成品都不算,估计是残次品,这样穿在身上怎么能出门?脖子和肩膀都露着,我们可是正规服装厂,绝不会让这种残次品流入市场,毁我们的招牌。”   后来,民警又带着服装厂的两位师傅,以及张莉和田果去了张莉家检验其他货物。   “不是不是,这些衣服都不是我们服装厂出品的。”只拿眼往那些花花绿绿的时髦衣服上一扫,老师傅们就连连摇头否认,“那些衣服一看质量就很次,怎么能是我们厂出品的呢!简直胡闹嘛。”   这话让张莉和田果都有点下不来台。张莉不高兴地看着他们:“哎我说师傅,您否认就否认,别诋毁我衣服的质量好吗?我这衣服都是一件一件亲自从广州挑来的,质量怎么就差了?外国人喜欢着呢!”   “外国人喜欢的就一定是好东西?你们这些年轻人那,现在就是盲目的崇洋媚外,都快忘记自己是炎黄子孙了。”老师傅不满地呛声道,“还有,既然你这东西好,为什么还要打着我们北京服装厂的名义买给游客?这不是明目张胆的骗人?为这事,你知道我们库房的人员受了多大委屈?按理说,我们服装厂有足够的理由把你们这些衣服全都收走!”   “别别别师傅,您别生气,都是我们的错,我们改,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们两个不懂事的小屁孩较劲,我们也是第一次做生意,没经验,当时光想着怎么把衣服卖出去,嘴没把门的就秃噜出去了。从小我们就穿您北京服装厂出的衣服,可惜小时候没好好学习,不能到您厂子里去工作,只能用这种方法套套近乎,您放心,我们下次再也不敢了。”生怕事情闹大,田果赶紧安慰两位老师傅,她清楚人家之所以放她们一马没告侵权,完全是因为那时国人维权意识薄弱,吃亏了,以国企的名义教育教育她们这帮个体小年轻也就没事了,如果放在十年后,她跟张莉绝对得吃官司。   张莉也知道自己没理,跟着田果面向两位老师傅来了个充满诚意地三鞠躬。后来,两个人又回到派出所签了一堆文件似的东西,出来时已经晚上十点多了。街上华灯初上,映着疲惫不堪的两个人,也不知走了多久,张莉忽然问:“小果儿,你饿不饿?”   “有点儿。”   “前面有一家川菜馆,走,我请你!”   餐馆不是国营的,所以一直开到晚上九点才会闭店。再往前拐过几条街就是著名的北京火车站,挺晚的了,但田果她们推门走进去时,里面还有三三两两就餐的食客,大包小包堆在他们脚边,吃一口饭,看一眼包,生怕丢了。   小店不大,她们挑了一张角落里靠窗的桌子。张莉点了一盘宫保鸡丁,一盘鱼香茄子,两碗米饭,后来觉得不够,又加了一道夫妻肺片,两碗米饭。   米饭得要粮票,张莉没带,和老板讲了半天,最后补交了2毛钱。   “这叫夫妻肺片,我去年在成都吃过,挺好吃的,肉特嫩,你尝尝。”张莉夹起两片肉放进田果碗里。   辣油红红的,田果的眼圈也红了。“莉姐,对不起,都是我把你害了......”   “哎呦你没事吧?害我什么了?是害损失钱了,还是损失物了损失人了。”张莉瞪起眼睛,觉得田果事真多,“告诉你啊,吃完这顿饭明天还继续去秀水跟姐练摊儿去,多大点事啊,告诉你刚练摊儿时,比这恶心的事我都遇到过,不照样挺过来了吗?早就告诉你女人做生意不容易,怎么,你不会怕了?”   田果摇摇头,用筷子把肉戳碎碎的,“我不怕,就是心里特膈应,平日里跟谁都无冤无仇,他们凭什么害咱们!”   她知道,一定是周围商户中有人多的嘴,是不是显得没事干了?   看着她愤恨得咬牙切齿,张莉不禁一笑,“你呀,真够傻的,在社会工作这么久难道不知道同行是冤家?我就不信你们理发店也没这争风吃醋的事!告诉你啊,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何况现在狼多肉少,明面上抢不过咱们,只能暗地里使坏了。不过这也给咱们提了一个醒,隔墙有耳以后说话真得注意点。行啦,别想那么多了,先吃饭吧,你看菜都凉了。”   回家后,田果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总觉得今天这事就是冲她来的。   “谁叫我没后台呢。”她叹口气,翻过身去时正看到树叶打在窗玻璃上的影子,斑驳一片的样子让她忽然想到了那个脸上坑坑洼洼的刘麻子。   对啊,既然没有后台,我自己找一个不就得了?   在社会上混了一些年,田果明白送礼物也是见人下菜碟,就跟跳舞似地,你得赶到点子上,不然就适得其反,比如人家是巴萨球迷,你非要送一件皇马球衣,这不是恶心人嘛!想到刘麻子高/干子弟的身份,又去过香港还出过国,田果觉得自己这次送礼不能像从前似的随便找个百货商场买点东西就完了,这一次,她必须送一些平常人买不到的东西。   可是,她就是一个平常人,上哪儿去买不平常的东西?   咦?她忽然想到了建国门外的友谊商店。   重生前,田果从未听说过什么友谊商店,到了这儿后才知道,七十年代末随着中国改革开放,作为“友谊”的象征,在一些大城市中特意建立了只接待外国人,外交官和政/府/官/员的商店。里面售卖的都是从西方进口的物品,比如香烟,花生酱,虾片,巧克力等,都是外面的百货商店里买不到的。   田果曾经听钮焕然说过,81年时京剧团接待了一波从美国来的外宾,吴珍婶子借光跟着进去过一次,说里面卖什么的都有,比如咖啡,披萨饼,汉堡,可口可乐......   在友谊商店买东西得用外汇劵,没劵人家不卖。吴珍没有,所以只能跟在人家屁股后面走马观花的看。不过临走时外国人送了她三听可口可乐和一盒好时巧克力。钮焕然说,“美国人做的东西真逗,那可口可乐里有气泡,就跟喝啤酒似的。味道也怪怪的,你说它甜吧,也不是太甜,喝到最后仔细品着还有那么一点苦。”   田果问他:“有北冰洋好喝吗?”   焕然一撇嘴,“跟北冰洋差远了,不过.....也还行吧。”那三听饮料,一听给了唐思佳,一听焕然自己留下,还有一听全家人一起分着喝了。“你不知道,喝可乐那天,我们全家人的表情都虔诚极了,跟进寺庙拜佛似的,大气也不敢喘,我小姑更逗,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家相约一起喝□□自杀呢!”   “那你还想喝吗?”田果笑着问。   “有时想,有时不想。”   “到底想不想?”   “想!”   田果心说别着急,顶多再过五年,中国各大商店里就都买到可乐和雪碧了。   不过,就像之前所说,进友谊商店买东西得有外汇劵。人民币等同于白纸在里面毫无价值。   外汇劵是1980年开始正式发行,面额与人民币等值,分为一角,五角,一元,五元,十元,五十元和一百元。田果练摊儿时见过一次外汇劵,当时是一个美国大妈买衣服,价钱谈好后,掏出一张外汇劵递给田果,面额是十元,蓝色的底,画面是长江三峡。   田果当然认识“外汇劵”和“中国银行”几个大字,但是她不敢收啊,从来没见过这个万一花不出去怎么办?跟大妈解释了一下,最后还是收的人民币十元。等第二天田果跟张莉一说,张莉当时炸了,“哎呦,我的傻妹妹,那外汇劵别人想要还要不来呢,你怎么能给推回去啊,哎呀,哎呀......”抱头做痛苦悔恨状。   田果耐心解释:“那玩意只能在友谊商店用,我怕收了咱们花不出去。”   那时友谊商里有卖全英文的图书和报纸,所以只允许外国人进入,中国人是不能进去的。田果想,就算收了外汇劵也没法花出去,收它干嘛?结果张莉使劲敲她脑袋山下,“你呀你呀,平日里看着挺机灵,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就犯傻了,那外汇劵是稀罕物,咱们花不出去可以卖给黄牛啊!一张十元的外汇劵最少赚三块钱!”   啊!田果目瞪口呆,她哪里知道八几年时四九城就已经有黄牛了。   “私自倒卖外汇劵不犯法吗?”田果惊讶道,总觉得这跟洗/黑钱似的,风险极高。   “犯法又能怎样?利润高,回报高,大家又不是明目张胆的买卖,谁管啊,再说了,那警/察还想要外汇劵呢!听说友谊商店里卖自行车卖电视机都不用凭票,卖香烟是不定量,想买多少买多少,有这样的生意,你不做?”   “那黄牛一般都在哪儿蹲守?”田果好奇地问。   张莉头头是道地说:“哪都有啊,银行边上,王府井商业区,还有各大饭店门口,据说北京饭店后的一条胡同里最多,黄牛不但有中国人,还有老外呢!”   ☆、第061章   第二天中午,田果匆匆吃过午饭,趁着午休时间管张扬借了一辆自行车,出门就奔了北京饭店。   一路顶着太阳沿大街骑行,到了正义路就开始钻胡同,仔细寻摸了一圈才终于找对地方。午饭时间,胡同里安安静静,只有两个小孩儿坐在被磨得光亮的灰色门墩上嬉闹玩耍。田果推着自行车在胡同里来回走了两趟,也没看见传说中手拿外汇劵逢人就小声嘀咕“要劵吗,我这儿有。”的黄牛。   他们去哪儿了?回家吃草去了?   田果有心跟路人打听,可又怕招来麻烦,想了想,决定先去北京饭店门口看看。外国人和香港人手里也有外汇劵,好多黄牛就是蹲在饭店门口跟他们兑换出来的,田果想如果直接找外国人兴许自己还能省点钱。   八几年时,北京饭店只接待外宾和港澳同胞,田果不敢贸然站到门口,推着自行车同停在街边一棵老槐树下决定先探探情况。正伸着脖子往大门的方向张望,身边忽然凑过来一位年约四十穿白布褂灰裤子的短发大姐。   “姑娘,你有多余的外汇劵么?”   田果哭笑不得,心想我还没处找呢,“大姐,我不是黄牛,我也是来兑换外汇劵的。”   大姐扶额一笑,“哎,看你穿的这么时髦,还以为是带团导游,敢情跟我一样啊。”说着,两人聊起了天。原来大姐是打算买自行车。她跟丈夫都在大工厂上班,厂子里人多,几千号人,两人足足等了五年,孩子都从小学升初中了,也没等到工业劵和自行车票,“真的等不下去了,再等下去,我家孩子都该工作了。”想着自家孩子长这么大都没骑过一辆属于自己的自行车,大姐决定用外汇劵直接购买。   “虽说钱花的多一些,但总比无限期的一直等下去强。”大姐说。   田果点点头,赞赏大姐脑筋灵活不死板,比理发店那些老师傅们强,起码能迅速接受新鲜事物,而不是害怕和批判,把外汇劵看得跟猛虎和毒蛇似的,其实那是香饽饽嘞。   不过有一个问题田果想不明白,就问她:“大姐,如果外汇劵搞到手了,你打算怎么进入友谊商店?”   友谊商店不允许中国人进,就算手里有一箱外汇劵如果不能顺利进去也是废纸一张啊。田果昨天晚上想了一宿也没想出注意,急得差点犯了头疼病,后来一咬牙,想着先把外汇劵搞到手,其余的事后面再说。   大姐无奈叹口气,显然也在为此事而苦恼,“反正想进友谊商店肯定不容易,那地方比政/府机/关管的还严。就前几天,我们胡同里有一个顽主觉得装日本人走进去靠谱,毕竟咱们长得像,都是黑发黄皮肤。那人还挺逗,为了看起来更像日本人,还特意去西单商场买了礼帽和风衣。你知道那种帽子吧?日本电影里常见的那种。”大姐抬手比划了一下,见田果点头就接着说:“有时门卫查的也不严,如果运气好,跟在外国人身后或者装的像一点,把门卫哄骗住,不查护照就让你进去了。”   “那个顽主后来进去了吗?”田果比较关心这个,如果顽主成功蒙骗了门卫,那么她也可以这么试一次。   大姐摇摇头,似乎有点哭笑不得,“别提了,人家那天查的特严,没护照就不让进,顽主又不会说日语,顶多跟电影里学了一句八格牙路,但那是骂人的话啊。后来顽主急了,直接骂了一句街”你大爷“。你说,这中国话都叨唠出来了,人家能让他进嘛,没报警就不错了。”   看来进友谊商店真不容易,有勇有谋还得有运气,田果倒是会说几句日语,但若人家非要看护照怎么办?   正低头琢磨注意,几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从北京饭店里闲庭信步地走出来,一路说说笑笑的往停在不远处的一辆灰色面包车上走去。那时刚刚开放,来北京旅游的都是小团,且以中老年居多,田果觉得机会来了,把自行车往树上一靠,快步走了上去。   大姐紧紧跟在她身后,一脸惊讶:“你会说英语?”   田果没搭话,心想一会儿让你看看我的实力。估计是刚吃完午饭,那些外国人走得很慢,见边上没哟中国导游,田果逮住机会用英文询问一个面容看起来很是慈祥的金发老太太:“你好,请问有外汇劵吗?我用人民币跟你换。”   起初老太太吓了一跳,瞪着一双蓝眼睛望着眼前忽然出现的田果,后来一听她英文说得流利,老太太放下戒备,“外汇劵,是这个吗?”她很大方地从放在书包外兜一个小钱夹中掏出几张。   有一角贰角,一元两元,还有五元和十元的。   “就是这个!”身后大姐低呼一声,很是激动。   田果也很激动,没想到蹲守了十几分钟还真碰到了,赶紧从兜里掏钱,用英文说:“外汇劵跟人民币是等价的,除了不能在友谊商店用,中国其他的商店都可以用,换成美金也没问题,您换吗?”   “ok!”老太太耸耸肩爽快地说,没把这看成什么大事。   田果感觉出这个外国老太太好像不知道外汇劵很稀缺,其实比人民币值钱,所以趁着导游还没过来,她得赶紧把外汇劵弄到手。大姐是不懂英文,看田果点着手里钱,也忙从兜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钱。   “您现在手里有多少外汇劵?”田果问。   老太太数了数:“17元。”   “啊?”田果一愣,这么少?“您兜里还有吗?我需要的比较多。”   老太太摇摇头,非常遗憾地表示没有了,今天晚上他们就要飞回美国,下午只去天坛公园参观,然后就坐车直接去机场,也用不到什么外汇劵,手里的这些本要带回去留作纪念。“也许他们有。”老太太忽然非常热心肠地招呼那些正往车上走的伙伴们。   那些外国老人听到召唤,三三两两围拢过来,他们中的一些人很是警觉,小声嘀咕:   “可靠吗?也许是骗子。”   “我觉得不会,只是用人民币换外汇劵而已。”   “她会说英文。”老太太一指田果,仿佛会说英文的中国人就肯定不是骗子。   “是吗?”所有人齐刷刷地看向她,有好奇的,也有审视的。田果冲他们友好地挥挥手,然后用英文解释自己不是骗子,只是需要一些外汇劵然后到友谊商店去买好吃的外国巧克力。见她态度诚恳有礼貌,英文说得又流利,那群外国老人很快放下戒心,一一拉开腰间的挎包,开始轻点剩余的外汇劵。   太好了太好了,即使还没点清,但看的出他们手中的外汇劵加在一起数目绝对不少。田果想好了,把大姐的自行车钱给出去后,其余的她全要了。毕竟是一对一等价交换,她没亏一分钱,简直赚大发了。   然而,她的兴奋只持续了短短几秒,就被身后忽然出现的呵斥声打断了,“你们俩是干什么的?”   田果回头一看,竟是饭店的两名安保,那会儿还没有“安保”这个词,但职责是相同的。穿着蓝色中山装,右臂戴着红袖箍的安保看到几名外国客人正清点手里的外汇劵,再一看田果这个中国人,一下子就明白了。   “兑换外汇劵是违法的不懂吗?赶紧离开这里,不然我报警了。”他们一脸怒容地走过来边呵斥边驱赶田果和大姐。   “大哥,我们就换几张,几张就行。”田果压着怒气,小声求道。   安保毫不领情,横眉冷对地指责道:“别说几张,半张也不行,告诉你啊要不是看你们俩是女的,我们饭店现在就能把你们俩抓起来然后扭送到派出所。”   田果心想你丫吹牛逼呢,敢抓我一试试?直接踢你“小弟弟”信不信?   “姑娘,算了吧,就为了几张外汇劵咱们要是进了派出所就太不值了。”显然大姐是害怕了,她家庭,灯具厂的工作又不错,那个年月不管因为什么如果被抓进局子都是非常丢人的事,闹得你在单位和胡同抬不起头,大姐不想把事情闹大,拽着田果衣袖往旁边拽,还对那两名安保赔笑脸:“对不起啊,同志,我们不知道这是违法的,您别生气,这就走,这就走!”   田果不甘心啊,无奈这时人家导游也从饭店里走了出来,听安保人员一说,立马明白了什么意思,赶紧把还站在原地不明所以的外国游客劝上面包车,转头训斥田果一句:“告诉你啊,别骗外国人,给自己积点德!”然后拉上车门扬长而去。   “你大爷的,骂谁那!”田果可不吃亏,扯着脖子骂了一句。“谁不积德?你丫才不积德呢!”   “算了算了。”大姐生怕惹出什么事来,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北京饭店啊。万一真出了事,影响了四九城形象,她们俩个罪魁祸首得上《新闻联播》挨批评吧?   白忙活一场,田果气喘嘘嘘地回道老槐树下,身旁大姐一边劝她别生气一边遗憾,“哎,还不如就要那老太太手里那点的外汇劵呢,咱们人一多就引起饭店注意了......”   田果蹲在地上不说话,暗暗生着闷气。这时,从北京饭店里走出一个梳着马尾辫长相颇为洋气的东方女人,三十来岁的样子,穿着碎花长连衣裙和白色系带凉鞋。她先是站在饭店门口张望了一番,然后装作不经意地朝田果和大姐走了过来。   “你们俩是不是等外汇劵的?”她的普通话带有浓浓的广东音。   田果一愣,抬起头看着女人,“是,你有啊?”   “我有。”   田果多长了一个心眼,问她:“您不像是外国人啊?从哪来的?”   女人嫣然一笑,口吻却冷得很:“别管我从哪儿来的,我就问你们外汇劵要吗?”说着,打开斜跨在身上的黑色小皮包。   ☆、第062章   从黑皮包打开的一条细缝中田果依稀看到了外汇劵花花绿绿的身影,呦喝!还真不少!大姐也看见了,两人一口同声说:“要。”   女人把皮包合上,指指马路对面,然后自己先走了过去。大姐紧跟其后,田果因为推着自行车不方便落在了最后。如同特务接头,三人依次穿过马路来到对面沿街花坛后,那里也有几棵枝叶繁茂的老槐树,形成一道绿色的屏风。   因为是中午,街上行人稀少,田果左右看了看,发现此地只有她们仨。   “刨去零毛,我这里一共有137元的外汇劵,我卖150元,你们要多少?”女人直接开门见山地问。   “我全要!”田果跟大姐又是一口同声。   “你都要?”大姐显然吓了一跳,问田果:“你买什么啊?必须用这么多钱?”   田果明白此时她跟大姐已经不是同一战壕的战友而是抢夺外汇劵的敌人,此时就看谁比谁惨,谁比谁更需要外汇劵了。“大姐,我买电视机,听说友谊商店里有卖日本出的松下电视机,1一台12寸的卖380元,这137元还不够我用的呢。”   “既然不够用干脆就都给我,我买自行车这137足够了!”大姐迅速找到突破口。   “那不行!”田果瞪起眼睛,“凡事都有先来后到,今天是我比您先到的饭店,这外汇劵就应该是我的。”   “哎呀你这个姑娘说话不讲理啊!”大姐也急了,“凭什么就说是你的,你说你先到的饭店,谁看见了?还有,这事哪有什么先来后到?来的早不如来得巧,再说了,这一百多块钱你买电视机也不够,可我买自行车是绝对够了,我家儿子都是15了,人家同学家都有自行车,就我们家没有,哪个孩子没虚荣心,我家儿子凭什么就遭人白眼儿......”   打苦情牌?田果翻了个白眼儿,心说你以为全世界就你一个人命苦?我比你还苦好吗?“大姐,您儿子是挺不容易,但我们家也不富裕啊,您知道么,我姥姥都60多岁了,至今还没看过电视机长啥样呢,我起早贪黑的攒了一笔钱,就是想买台电视机孝敬孝敬她老人家,我单位更小,连电视机票都没有,你儿子还小,骑自行车的日子有的是,就别跟我姥姥抢了。”   她们俩在这边你一句我一句的诉苦。那边,女人已经抽完了一支烟,不耐烦地打断她俩:“喂,你们到底还要不要外汇劵?商量了这么久都没有结果是不是耍我玩?再给你们一分钟,不要我就走了!”   此话一出,田果跟大姐立马闭上了嘴巴,两人互相望着对方,目光都是可怜巴巴的,最后还是大姐开口说:“姑娘,算我求你,看在我都快四十岁的份上你就把这外汇劵让给我吧。这样,大姐也不是不讲理的人,137元的外汇劵,我要100,给你37怎么样?多出的那13元,我掏11,你掏2块行吗?”   似乎也不亏。得了,就当积德行善,田果一叹气,同意了,“行吧。”   后来的几天田果只要中午没事就骑着自行车来北京饭店附近转悠,最后还真碰到了传说中的黄牛党,当时她正推着自行车来回在胡同里溜达,然后一位小学生走过来压低声音问:“阿姨,你要外汇劵么?”见田果点头,就把带进了一座古香古色的四合院里。   黄牛人称“三哥”,田果走进去时,他正蹲在院子里跟两个哥们逗蛐蛐。   “进来吧。”他招招手,把田果带进了一间小偏房。   田果留了个心眼,没往屋子里头去,把门敞开然后站在靠近门口的地方等。总觉得他不像好人,在他翻找抽屉时,田果不经意地问:“您手里的外汇劵是真的么?”   其实这个问题挺不礼貌的,你觉得是假的可以不来啊,既然来了干嘛还问真假?有那么一瞬间田果觉得自己可能会被三哥轰出去,不曾想三哥咧嘴一笑,指指自己的脑袋:“你拿去用,如果用不了,是假的,我这脑袋割下来给你当尿盆!”   这话说的......田果把脸转向门外,真是又恐怖又流氓!   三哥告诉田果最近对自私倒卖外汇劵查的挺严的,“以前都不管,后来有人把价格抬得太高,估计是惹到哪位大爷的亲戚了,就开始严查,你要是从我这儿买了外汇劵可别到处宣扬,价格合适了想清楚了再买。”   田果明白他的意思,这是一锤子买卖,你要是觉得合适就买,买了就别后悔。她点点头,问:“您是按元加价还是按一张收费。”   “你想要多少?如果多,我就给你便宜点。”   “我要100。”   “100我要130。”三哥说。   “这么贵?”田果咋舌,赶紧装出可怜相,不,是真的可怜兮兮,“三哥,能便宜点吗?我就是个理发员,一个月挣不了多少钱。”   “那你觉得多少合适?”三哥问。   田果想了想,明白如果出价太低这买卖就算泡汤了,“这样三哥,您挣钱也不容易,而我确实手里钱不多,您看115行吗?”   “不行,太少了,你再加点。”   田果一咬牙:“117,多一分我都没了。您总得给我留出下半个月吃饭的钱吧。”   “ok!”三哥吹吹手指,开始清点外汇劵。   外汇劵搞到手了,下一步田果就开始为如何进入友谊商店费脑筋。既然要看护照,那我去做一个假的不就行了。八几年时做假证件的特别少,几乎没有,田果废了半天劲才在海淀某个大学门口找到了一位。结果人家一听是做护照,当时就乐了。   “哎呦,活了这么大,我还没见过护照长啥样嘞,对不起啊同学,这个真做不了。或者,你去拿本护照来,兴许我依葫芦画瓢能做出来。”   田果哭笑不得,心想我要是有那玩意还找你干嘛?   做假护照这事是行不通了,田果只得另想办法,也曾装过日本人面不改色的走进去,结果刚到门口就被恪尽职守的门卫伸手一拦,见她一头黑发黄皮肤,门卫直接说了中国话:“对不起,同志,这里不让中国人进。”   田果装日本女人点头哈腰微微笑,脸上是懵懂表情,那意思是“哎呀,我听不懂你说啥啦。”希望就此蒙混过关。可惜,人家门卫敬业的很,指指一旁正拿出护照的两位外国友人用简单的英文说:“对不起,要看护照,没有就不能进去。”   那天,田果在门口磨蹭了半天,一会儿英文一会儿日语,可最后,人家还是没让她进。门卫火眼金睛,哪里看不出她是装的?最后用中文警告:“别装了啊,在影响我工作直接报警。”   没办法,田果只得走最后一条路线:跟外国人套近乎。   周五休白班,她一大早就坐车来到建国门附近的友谊商店。商店还没开门,她买了一个煎饼开始绕着商场转圈,想象着如果能在这里当营业员该有多好,想买啥就买啥,还不用票。英文她是会的,可惜学历不够。   一大早还没有外国人来,但靠北面一侧的咖啡厅里已经有顾客了。一男一女都是黑发黄皮肤,面对面坐着,桌前两杯咖啡,交谈甚欢。不!准确地说,是女人看起来更加高兴,男人的表情始终淡淡的,偶尔张口回复一句,大多数时候只是点头附和,似乎心不在焉。   日本人?还是华侨?田果蹲在一个不容易被发现的地方观察着,那男人穿着白色休闲衬衫鼻梁上架一副金丝边眼镜,大概三十出头,成熟中透着一丝胡同男没有的儒雅。   站着观察了一会儿,田果觉得那女人的越看越眼熟,眯起眼睛又仔细看了看,咦?不是那天卖给她外汇劵的那名长裙傲娇女?   看来不是日本人,是同胞啊。田果忽然有些兴奋,无论如何自己跟这个女的也算有一面之缘,田果不求对方还记得自己,只求给个面子把她带进商场就行。   可是那女人的屁股就像黏在了沙发上,而且目光只瞧着对面儒雅的男人,嘴里叨叨唠唠手还兴奋地比划着。田果在外面等了半天,蹲姿都换了好几个,也不见那女人挪一下屁股。后来,似乎是说累了或者有什么事,女人终于站起身来,田果觉得机会来了,赶紧跑到商场门口,结果等了半天,女人没等出来,那个儒雅的男人从商场里闲庭信步地走了出来。   刚才他坐着看不出身高,如今一看似乎与钮焕然差不多。但身型比焕然消瘦一些,头发梳的一丝不苟,镜片在阳光下闪着微弱金光,嘴唇薄薄的,步伐虽缓慢,但迈出的每一步都坚实有力。而且腰板挺得笔直,从后面看像一名站在方阵中不苟言笑的军人。   男人是出来抽烟的,烟叼在嘴里,手一摸裤兜才发现打火机没带出来,正要往回走,田果鼓足勇气走了上去,“您好同志,是找火柴吗?我这儿有。”说着双手将一盒火柴奉上,就像捧着一颗珍珠。   昨天家里火柴没了,去副食品商店买了一盒,回家后忘了拿出来没想到今天正派上用场。   兴许是她的表情太过谄媚,谄媚的不怀好意,男人目光一沉绕过她径直往商场里走。   “牛x什么!”田果朝着他背影小声嘀咕一句。大早上起来就喝咖啡提神,昨晚上干嘛去了?   声音小小的,本以为对方听不见,却不想男人忽然停下脚步,半侧过来身来凤眼一眯,看着田果,冷声问:“你刚才说什么?”   ☆、第063章   田果告诉自己不能怂,望着男人掩映在商场进门处的暗影,眯了眯眼睛:“你问刚才?噢,我说你长得英俊,像阿兰德龙。︾|”   男人明显愣了一下,显然在民风保守的八十年代田果这番话无异于......调戏。   怎么样?吓坏了吧?香港脚!   想到昨天那名气质高贵的女人满口广东话可能来自香港,田果猜测这个男人应该也是。   其实田果说的那句话跟骂人也不差多,本以为男人会气得转头就走,不想他大长腿一迈,又走回了田果身边。   也许是心境不一样,此时带着一丝戒备再看这个男人,暮然发觉他比钮焕然还高,气场里有一种让人敬畏的压迫感,一瞬间,田果仿佛回到了重生前,在横店第一次走进试镜室,呼吸急促。   田果有点不自在,但又不想示弱,轻咳一声,转头看向另一边还没有开张的赛特购物中心。据说那里面卖的东西也贼贵,根本就是不服务于老百姓,腐化的 很,只有港商和外国人才消费地起。但没关系,田果告诉自己,用不了多久,她的名字就会成为钻石级vip。   男人在田果身边站了片刻,一直看着她被阳光打亮了侧脸,“你刚才骂我来的。”他忽然说。   田果鼻子哼一下,不看他,但承认了。“对,我骂你了,赶紧报警让警/察来抓我吧。”这个小肚鸡肠的香港脚。   男人笑了,“没看出来你年纪不大,还挺有胆儿,听口气这北京城里的局子都是你们家开的,一点都不怕?”   田果忽然发现这个男人说话是一口标准的京片子,毫无口音,忍不住转过头好奇地打量他,“你不是香港人?”   男人右眉一挑,“怎么,你跟香港人有仇?还是准备找他们干点什么?”   田果白了他一眼,听出他话里有话,也懒得解释,眼睛望着四周围继续寻找目标。奇怪了,商场开门这么久,一个外国人都没看见。   观察了片刻,男人似乎明白了田果站在这里的用意,抿嘴笑一下,问她:“你是不是要进这个商场?”   田果没说话,但眼睛一眨一眨全写着“嗯呐”。   男人从兜里掏出一个制作精巧的铁质银色烟盒,田果看清楚了上面写的是万宝路,英文的。把手指夹的那根已经有些变形的香烟重新放回烟盒,男人转头对田果说了句:“跟着我。”   啊?田果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时,男人已经开始抬腿上台阶了。   他是让我跟上他吧?田果没觉得自己听错,跑了两步赶紧追上去。   虽然在胡同里田果属于穿着时髦大胆的潮人,但在友谊商店的门卫眼里,她就是一个土生土长的胡同串子,满脸都是京腔京韵,一点港澳同胞和归国外侨的*劲都没有,气质非常朴实,人家不用问就知道她一定是来自周边某条具有百年历史的老胡同居民。   用两字形容就是“土鳖”。   所以,见她大步流星走过来,门卫直接伸手一拦,客套话都省了,“干什么的?”   “买东西的!”田果扬起下巴,毫不示弱。   呦喝,还挺横,穷横穷横的啊,瞧你穿的这身衣服,土了吧唧还敢跟我叫板?门卫冷笑,刚要好好教训教训田果几句,一直往前走的那个男人忽然回过头,对门卫说:“小李,让她进来吧。”   “威廉先生,这个......”门卫犹豫。   “怎么,我需要去找你们经理报备?还是写一份证明?”   “不不不。”门卫似乎吓坏了,对着田果做了一个恭敬十足地“请”。   原来他叫“威廉”,很王子嘛。田果刚要追上去道谢,一个娇滴滴地声音从咖啡厅门口传来:“威廉,你去哪儿了,找了半天也找不到,还以为你走了。”   “我去外面透透风。”威廉淡淡地答,然后轻搂女伴的芊芊细腰走进了咖啡厅,似乎忘了还有田果这么一号人。   真是一个大好人啊!田果有点脸红刚才自己骂了人家。不过转念一想,如果不骂他兴许今天还进不来。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总之,今天是幸运的一天。田果不再多想其他,转身乘坐电动扶梯上了友谊商店的二楼。   就是在重生前田果也没来过友谊商店,所以不知道二十几年后这里会变成什么样。但是现在看来,比起王府井的百货大楼,东四的隆福寺大厦,以及西单商场,友谊商场里卖的衣服果真时髦许多。但是价格也贵的惊人,一条毛呢裤子就要30元,还是最低档。   在二楼转悠了一圈,田果没看上什么要买的东西,主要是太贵,摸摸兜里的钱,乘电梯又回到了一楼。   一楼的东西货品就丰富多了。糖果,巧克力,香烟,茶具,景泰蓝......   电梯旁就是卖自行车的柜台,自行车一辆一辆整齐地摆在玻璃柜台后,有二八大横梁,也有秀气的二四女式车。田果站在那里瞅了一会儿,营业员走过来热情地问:“同志,看上那辆自行车了?”   友谊商店是这样,只要你进来了,营业员的态度对谁都是一样的热情,不分外国人中国人。   柜台里摆放的都是自行车高端货,著名品牌都在,比如:飞鸽,永久,凤凰。距离有点远,田果看不清价签,指着斜前方那辆白色永久牌二四女车问:“您好,那个都少钱?”   “120元!”   唔......好贵。再加点钱都能卖一辆普通牌的二八大横梁了。   “这辆飞鸽的降价了。”见田果还是个小年轻,估计兜里没多少钱,营业员善解人意地指着一辆深蓝色二四女车介绍道,“库房里就剩下三辆,所以价格降了20元,现在卖110,还有自行车票,上周你要是来还不是这个价格呢。”   田果咽口唾沫,虽然现在转正了,一个月挣30元,加上每天还在秀水摆摊儿挣外快,但110元她最少要用三个月才能攒够。对着那辆漂亮的“蓝飞鸽”长途短叹了一阵,田果最终还是依依不舍的离开了。   自行车柜台旁就是买电视的。一男一女两位顾客站在那里商量着到底哪个牌子更好。   “我觉得松下好,日本货,靠谱!”   “靠谱个屁,价格没看吗?一台380元,要是买了它,咱们俩下个月跟孩子喝西北风去?”   “那......就买三洋的,也是进口货,我们车间的小张上个月结婚,就买的这个牌子,彩色的,画面漂亮极了。”   “三洋的也太贵了,还是买昆仑的吧。”   “不行,昆仑是国产,我要日本货!明明两款差不了多少钱!”   “那么喜欢日本,你干脆找个日本人算了!”   眼看越吵越激烈,营业员赶紧过来打圆场,“不好意思,同志,这里是商场,咱们小点声好吗,买电视机是高兴的事,咱们得笑呵呵的商量,来!我给您介绍一下各个牌子的特点......”   在商场一楼转了一圈,田果给刘麻子买了一套西洋餐具,两盒万宝路香烟,一瓶法国干红葡萄酒,还有两罐从日本进口的金枪鱼罐头。总共花费83.5元。   然后,田果又去糖果柜台了买了一斤散装糖,什么口味的都有,草莓的,香蕉的,苹果的,几乎是一般商场买不到的。又卖了50克一条包装的芝士饼干,还有半斤虾片,最后剩下的一点钱则买了4两好时巧克力。   进一趟友谊商店不容易,她没想再把兜里的钱带出去。   中午,提着大包小包的回到家,喝一口水开始往外掏东西,“姥,看我给您买了什么!”   天气闷热,姥姥的风湿病最近又严重了,半倚在床上,看田果一件一件的往外掏东西,她刚睡醒一觉,整个人还有点懵,声音弱弱的,带着疑惑:“你们单位又发东西了?今天几号?是快国庆节了么?”   田果扑哧一笑,“姥,这刚八月,国庆节还早着呢!”把好时巧克力抛开一块,递到姥姥嘴边,“姥儿,这是巧克力,真正外国进口的,甜但是不腻,味道特纯,您尝尝。”   姥姥轻轻咬一口,巧克力慢慢在口中融化,“嗯,好吃。”连连点头,“软软的,像一团棉花似的。”   “这还有呢,您多吃点,天气热,巧克力化的快,我一会儿把它们放在阴凉处,您要是想吃就告诉我,我给您拿。但是这玩意不能多吃,糖分太高,吃多了对身体不好。”   “噢。”姥姥低低应着,过了会儿,总觉得不踏实似的,问:“小果儿,这些东西是从哪儿来的?”   最近田果没事就带东西回来,且还是以前家里不常买的,再加上她总是早出晚归,姥姥心里担忧得很,生怕她跟电匣子里说的那些不谙世事的女孩跟着别人学坏,做一些违法的事。她不不求大富大贵,只求田果一生平平安安。   “是单位发的。”怕姥姥担心,田果至今没说她正在秀水练摊儿。   “单位发的?”姥姥更困惑了,“小果儿,跟我说实话,你到底干啥呢?!理发店什么时候发过这些东西?”   理发店属于小门脸儿,田果工作快两年了,就发过一次带鱼。最近却总是发糖,发巧克力,发苹果,姥姥根本不信她说的。   田果也不急着辩解,坐在姥姥生怕,轻声哄到,“姥儿,我说的就是实话,这几个月我们理发店效益好了,而且我又转正了,待遇跟定跟之前不一样,前两天有几个外国人去我们店里剪头发,觉得我师父剪得特好,回国前特意去友谊商店买的这些东西,其实也不值钱,就是外边商场没有卖,您放心,这些东西来路都正,不是我抢来的。”   姥姥腿不好,不常出门,就靠一个电匣子了解外面的世界,田果巧舌如簧,倒真把老人家唬住了。   “噢,那就好。”姥姥把剩下的一小块巧克力含进嘴里,甜甜的味道从口腔一直溢到心底,又从心底溢到眼眶,模糊眼前的世界。老天终于开眼,我们家小果儿要过上老日子了。抬手擦擦眼角,姥姥忽然想起了什么,问正背对着自己收拾东西的田果:“对了,小果儿,焕然好几天没上咱家来了,是不是又出差了?”   ☆、第064章   “他没出差。--”田果沉默了一瞬,才低声答。手正好摸到那套高级餐具,银光闪闪,晃得她闭了下眼睛。   其实这段时间田果在胡同里碰见过焕然好几次。每次田果都笑脸盈盈,如同五星级饭店的门童。结果热脸拍了冷屁股,钮焕然根本不care,只拿她当空气,鼻孔朝天大步流星一直往前走。   看着他仰起脖子一脸牛逼哄哄的样子,田果想这样也好,天天炼钢累脖子,仰起头走路省的得颈椎病。   那天因误会被抓进局子,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如果这是焕然使用的小计谋该多好,结果,是她多想了,这事从头到尾跟他就没关系,空欢喜一场,简直自作多情。   有时田果也想自己这是怎么了?看上钮焕然了?   不对,他一个二十五岁没见过世面的小工人到底哪点吸引她?   我没看上他,只是感激他的帮助,田果对自己说。   “没出差啊......”对这样的回答,姥姥显然有点失望,不禁担忧的道:“他家是不是出事了?要不怎么这么长时间都不来咱家?”   田果知道姥姥是想焕然了,前段日子他总来,就像这家里的一份子,忽然间不来,姥姥能不惦记?把手里的活放下,田果坐回床边,拉起姥姥的手轻声哄到:“姥儿,您别多想,焕然哥家里什么事都没有。现在各行各业都在为祖国的四个现代化而努力,钢铁厂是重中之重,您想,哪里盖房不需要钢铁?他们最近工作忙,等忙完了就会来咱家看您。”   “真的?”   田果笑,“当然是真的,我还能骗您?”   姥姥没再说话,总觉得哪里不对,但看田果神色如常,就想一定是自己多心了。“小果儿,下午上班前把这些好吃的拿过去给邻居们尝尝,平日里人家总帮着咱,咱可不能小气。不然,让人家笑话。”   “知道了。”田果脆脆地应道。   其实就算姥姥不说,田果也没打算吃独食。正好长江跟丫蛋都在家,田果迈出家门时,他们俩正坐在海棠树下玩“敲三家儿”。   “哎呀,我是大猫儿!长江哥这回你又惨了。”丫蛋没心没肺,抓着大王也不掩饰,捂嘴呵呵地笑。   长江已经连输了好几把,但看不出生气的样子,反而配合着丫蛋,一起呵呵地傻笑。“丫蛋,以前都不知道你打牌打这么好。”   听到表扬,丫蛋洋洋得意,一边抓牌一边说:“小时候在农村没人陪我,白天爷爷奶奶下地干活,我就在家自己跟自己玩,慢慢就练出来了。”   他们聊的挺好,田果有点不好意思上前打扰,最近在胡同里,她总能看见丫蛋跟长江走在一起,有时又是在副食品商店和农贸市场,也曾见蝌蚪和徐强把长江按在板车上,“逼问”他到底跟丫蛋什么关系。   每次,长江都呵呵地傻笑,“还能什么关系,一般同志关系呗。”   “胡说!”蝌蚪大吼一声,一双手使劲按着长江脑袋,就像按住一个皮球,“我跟徐强都跟踪你两星期了!每次都能在副食品商店和农贸市场堵到你跟丫蛋,说!你们俩到底什么时候好上的!”   长江还是呵呵傻笑,“蝌蚪,我们碰上完全属于巧合,是天意,我还老碰到街道王大妈呢!这就是巧了!”   真是巧合?看着海棠树下愉快玩牌的两人,田果八卦地撇了撇嘴,然后走过去拿出了糖果。   “谢谢田果姐。”丫蛋剥了一颗草莓味的软糖放进嘴里,“真好吃,姐,这糖从哪儿买的?”   “单位发的。”田果随口说。   长江看着田果,目光带着疑惑,“田果,你们理发店是不是开始搞副业了?怎么三天两头就发东西?”   田果微微一笑:“因为我转正了呗。”   长江和丫蛋就是真人版十万个问什么,此地不宜久留,田果嘻哈应了两句,说下午还得上班去,背着小布包出了院门。她没往单位的方向走,而是转头去了焕然家。如果没记错,焕然今天上早班,此时还没回家,正好把买的东西都交给钮爷爷。   田果不傻,知道钮焕然还在生气,所以不想跟他对着干。   轻轻敲了两下门,却在看见开门人的瞬间暮然愣住,对方也愣住了。   “你没上班?”   焕然的脸顷刻间拉下来,听田果话里的意思,她应该是算准了时间趁他不在家时过来的。“有事?”他眉头皱着,毫无请她进来的意思,见她背着小布包,忽然又笑,讽刺的,“小学没毕业就来收水电费,算得清楚么?”   收你大爷!田果在心底骂了一句,但脸上还带着微笑,直接跳过那些讽刺,问:“婶子在家吗?”   “不在。”口吻冷冷的。   田果依旧没在意,“那爷爷呢,在家吗?”伸长脖子向里张望。   焕然跟一面墙似地堵在门口,“没在!”话音刚落,院子里传来爷爷的询问,“然子,谁啊?”   “是——”田果刚要说话,钮焕然上前一步用手捂住她嘴巴,“是收破烂的,爷爷您休息去吧。”然后用脚勾上院门。   田果敲门时,焕然正蹲在院子里给自行车链子上油,两只脏乎乎的,田果闻到了刺鼻的机油味儿,先是打了两个喷嚏,然后“呸呸呸”几声把像是泥巴又像是油的东西吐出来,抬起头怒视焕然,“你脏不脏啊?那是我的嘴巴!”   焕然当然知道那是田果的嘴巴,此刻他手心里还有点湿......   “我脸上有没有?”田果焦急,下午还要上班,此刻回家洗脸来不及了。   她的脸上当然有,嘴边两边各一小片黑糊糊的印记,像刚从烟囱里钻出来的小花猫,亮晶晶的眼睛瞪着他,仿佛要随时发起攻击。噗!焕然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见他笑了,田果明白自己一定脏了脸,抬起一脚朝他踹了过去,焕然侧身一躲,笑呵呵地说:“你在这等会儿。”说着,转身进了院子,过了一会儿,他拿着一条冒着热气的温毛巾走了出来,“快擦擦脸吧。”   田果没搭理他,从兜里掏出干巴巴的手纸使劲擦着脸。   不沾水那油渍就擦不掉,手纸又硬,田果的白皙小脸很快就搓红了。焕然瞧着心疼,又对她的不理不睬感到生气,叉腰站在一旁郁闷了半响,最终还是忍不住上前一步扒开她两只手,把毛巾盖在了她脸上:“你傻啊,不用水那玩意能擦掉么。”   心里惦记着上班,田果不在较劲,用毛巾轻轻擦着脸。毛巾软软的,还有股淡淡的香味儿,“这是你的毛巾么?”   这当然是焕然的毛巾,而且是一直放在大衣柜里没用过的新毛巾。“是我的,擦脚用的。”他故意逗她。   田果也不含糊,“擦脚的没事,只要不是擦屁股的就行。”   额......焕然被这话呛得嗓子眼一紧,脸“刷”地就红了。正是午饭点,胡同里安静得很,阳光流水一般流泻在两人身边,夏风把老槐树绿莹莹的叶子吹得刷拉拉作响,一两片随风落下来,轻飘飘地翻转着,一片落在了地上,一片落在了田果发间。她只顾擦脸,没注意这些,焕然看见了,想了想刚要伸出手帮她摘掉,田果自己发觉了,抬手吧发上的叶子拿下来仍在地上,焕然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心里莫名有些失望。   轻咳一声,他开始没话找话,“你今天不上班?”   “上啊,半天班,一会儿就走。”毛巾是淡绿色,不禁脏,田果想着哪天再买一条新毛巾还给他。   “你找我妈有事?”他叉着腰,目光轻轻落在她被温水浸湿的小脸上,白润润亮晶晶的像一块无暇宝玉。暮然间,焕然想起蝌蚪前几天说过的一句话,“然哥你发现没,小果儿长得越来越带劲了。”   “是有点事。”田果一手拿着毛巾另一只伸进布包里掏出专门送给钮家的礼物,“这里面有巧克力还有散装糖果,还有一瓶花生酱。这花生酱看是好东西,抹在面包或者馒头上特好吃。”   焕然接过塑料袋,打开看了一眼,他虽是工厂工人,但也算见多识广,见上面都标注着外文,就问:“这东西哪来的?”   “单位发的。”   焕然一眯,跟有透视眼似的看穿了一切,“田果,说实话,这东西从哪来的?”   见他脸色很臭,田果撇撇嘴道:“你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好吗?我不是小偷,这些东西都是我花钱买来的,建国门外的友谊商店知道吧?我从那儿买的。”   她这么说,焕然脸色瞬间变得更臭,简直黑炭一般。“米田果,你是不是以为我傻,那商店只能外国人进,你是怎么进去的?”   “有人呗。”田果懒得解释。   焕然双手叉腰,大爷的劲头又上来了,“我问你,你还在秀水练摊儿呢?”   又来了,每次焕然一说“我问你......”的时候,田果就想回击一句,“你包公啊,没事就爱说这句。”既然这么爱审问别人,当初干嘛不考个警校当刑警呢,天天审问犯人多过瘾。   “对,我还练摊儿呢。”田果不隐瞒,“我靠自己的本事挣钱,有错吗?焕然哥,老脑筋要改一改了,现在时代不同,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而不是坐以待毙。”   “呦喝,你什么时候会用‘坐以待毙’这个词了?知道什么意思么?小学老师教过你?”   田果不想吵,只用冷静的语调一字一句地说:“是,我小学没毕业,但谁规定的人这辈子是能在少年时学习,我现在正积极备考夜大,明年2月考试,我会尽一切努力考上的。曾经失去的我会用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补回来。”   她的眼神里写满了坚定,他一愣,暮然响起那个狂风乱舞的雨夜,十一岁的她从地上抄起铁棍,坚定的目光似一束灿烂的金光,穿过层层雨帘,映进他心底。   她说:“钮焕然,有我在,不会让那帮孙子伤你一根汗毛!”   她举着铁棍冲进磅礴的大雨中。   ☆、第065章   回忆让钮焕然心情烦躁,他挥挥手跟轰苍蝇似地,垂眸看着田果口吻冷淡地说:“你愿意干什么是你自己的事,不用向我一一汇报,我也没时间听你唠唠叨叨,你不是还在秀水摆摊儿吗?那就摆摊儿去,从今往后我也不再管你,你也别再上我们家来,咱们就当不认识!还有,这些印着字母的洋东西你拿回去,我钮焕然要不起。”   “这不是给你的!”田果冷冷地说,心里气,真想一巴掌扇在钮焕然脸上,“这是我给你婶子还有爷爷拿来的,你不吃就放这儿,我给他们送过去。”   “爷爷?”焕然冷哼,“他是你爷爷吗?叫得那么亲!”   他这样,就像一个未满十岁的孩子,与最初认识他时那种内敛稳重的形象完全不一样。田果心想钮焕然是更年期提前了,还是换了个内芯?一叹气,说:“焕然,你能别那么幼稚吗?也二十五岁的人了,成熟一点好不好?”   焕然。她第一次没有叫在他的名字后缀上那个关系分明又带着些尊敬的“哥”。   “我知道你对我摆摊儿一直有意见,这是环境跟眼界造成的,你生气,不理解,这我都不怪你,哪怕从今往后你不搭理我也行,本来咱们也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但是婶子和爷爷跟这件事一点关系都没有,作为晚辈,我看看他们总行吧?难道这也过分了?我是来送东西的,不是偷东西的,你至于那么生气?”   田果是真的奇怪,虽然管焕然叫“哥”,可他毕竟不是自己的亲哥,管这么多事他不累?就算是亲哥,也不至于因为妹妹不听自己的话而如此大发雷霆吧?   焕然独自运气,田果的话让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没长大的小屁孩。还有,她那句“咱们也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怎么想怎么别扭,引得胸口一阵一阵的发闷。她气定神闲地说了那么说,他却一点抓不住重点,唯一明确的是——此刻,他很生气。   “米田果,你刚才骂谁幼稚呢?”   田果一愣,想钮焕然的反射弧也太长了......“你误会了,我没骂你,幼稚不是骂人的词,是说你心智不成熟。”   焕然鼻子气歪,双手叉腰上下扫一眼田果,“这么说,你很成熟了?”   反正比你成熟......两个人正跟斗鸡似的互相瞪着对方,蝌蚪跟徐强勾肩搭背从胡同口晃悠了过来。   “哎呦,然哥。”两个人一脸谄媚地跑过来,见焕然脸色不好,而对面站着同样脸色很臭的田果。蝌蚪不嫌事大,用胳膊肘统统徐强,道:“哎呦,这是怎么啦,三伏天不能生气啊,田果,是不是你又招我们然哥生气了,告诉你啊,然哥下礼拜有场相亲,你别把然哥气坏了。”   “就是,就是,田果你懂点事,然哥已经到了人生最关键的时刻,我们几个还等着年底喝喜酒呢。”徐强嘻嘻哈哈地附和。   田果一愣,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焕然:“你,你要去相亲?”   焕然没说话,似乎是懒得搭理她,把手里地塑料袋往蝌蚪怀里一甩,说:“拿着,田果给你们买的。”   田果又是一愣,这些东西什么时候变成给蝌蚪的了?刚要伸手把塑料袋抢回来,蝌蚪与徐强已经各自剥开一块好时巧克力。“哎呦,外国的巧克力呢,谢谢田果啊,有什么好东西还都想着我们哥几个。哎然哥,你不吃啊?”   焕然挥挥手,凌厉地目光落在田果脸上,“本来就是给你们拿的,是吧,田果?”   这无异于是挑衅,田果不说话,紧抿双唇怒视钮焕然,如果目光可以变成火,现在的焕然早就化成一堆灰烬了。   “谢谢啊,小果儿!”蝌蚪跟徐强继续“火上浇油”,各自又剥开一块巧克力。   “这外国巧克力真好吃。”   “我cao,这兜子里没几块,你丫悠着点吃!”蝌蚪气得打了徐强脑袋一下,“然哥,你跟小果儿先聊着,我跟徐强先回家了。”蝌蚪机灵,瞧出焕然跟田果都有点不对劲儿,生怕踩了雷,把塑料袋一系,拽着傻不拉几的徐强迅速离开是非之地。   胡同里又安静下来,田果把手里的毛巾往焕然脸上一甩,咬牙说:“钮焕然,今后我要是再给你买东西,我就是大傻逼!”   焕然没说话,杵在原地石化了似的,毛巾掩映下,他的脸上像是涂了一层灰。过了一会儿,王大妈推着外孙子出来遛弯,看见焕然脑袋上蒙一个毛巾,跟雕塑似的站在自家门口半天不动换,不禁纳闷地问:“然子,大中午的不回家睡觉,你这是干嘛呢?”   “没干嘛。”他闷闷的声音从毛巾里传出来。   “那你脑袋上蒙一个这毛巾......”   “噢,我练气功呢。”焕然讪讪地把毛巾摘下来,推开自家院门走了进去。   ****   生活还得继续。   周末,田果休息,匆匆吃过早饭就提着从友谊商店买的礼物去了秀水。刘麻子上个月一直待在广州挑货,前天才回到北京,今天估计会来秀水。张莉上午有外语课,田果想正好趁着张莉不在,把礼物送出去。   田果这几天思考了挺多,虽然给张莉打工自己省去不少麻烦,但寄人篱下终究不是常事,张莉终归是这个时代的人,再与众不同,可跟田果相比,某些思想还是落后,做事放不开手脚,这不怪她,毕竟谁也没有透视眼能看到几年后飞速发展的中国。   上个礼拜,张莉已隐约透露自己想去当导游,“我打听过了,导游挣得特多,咱国门打开了,以后旅游这行绝对是热门,英文导游肯定挣得就更多了,除了团费小费去某些景点购物,景区还给导游钱呢!”   听她的意思,先去把导游证考下来,先从国内导游做起,英文可以慢慢学。田果想,如果张莉执意去当导游,她就把这个摊位盘下来,钱不够就去借,导游看似挣得多,但比起做生意还是差了许多,而且风餐露宿,还不如摆摊儿。到时候免不了跟刘麻子打交道,随着时代发展,个体户会越来越多,秀水的摊位肯定也越来越紧张,田果得提前做好准备。   总经理办公室原先是一家国营小商店,现在一楼还是商店,卖点日用品啥的,二楼的一个房间给了刘麻子。   说是办公室,里面的布置极为简单。那时还没有电脑,一张书桌摆在屋子一角,后面一把普通的带靠背木椅子。墙上挂着美人挂历,桌子上摆着电话,算盘,收据,纸笔等办公用品,还有一台在八十年代看来非常罕见的松下电风扇。   在楼下,田果碰到了刘麻子手下的一个小弟。   “刘哥还没来呢,你直接去办公室等吧。”小弟说完,骑上自行车走了。   田果提着礼物往楼上走时,心里不免有点忐忑,想刘麻子一个粗人会喜欢这套西洋餐具吗?哎,当时应该在商场里再多挑一挑的。   比较意外的是,田果推开门时,办公桌后已经站了一个人,正低头翻着收据之类的东西。   听见脚步声,那人稍稍抬头。四目相接,田果暮然一愣!这不是那天在友谊商店看见的白衬衫男吗?他怎么在这儿?   显然看见田果,白衬衫男也有点吃惊。“你......”   短暂沉默几秒,田果轻声开了口:“不用怀疑,咱俩是见过。”打哑谜没意思,装傻又太累,还是直接了当的承认省时间,“那天在友谊商店门口,您忘了带火柴,我说帮您点,但是您拒绝了。”   衬衫男一笑,有点伤心似的:“原来你记住的只有这些。”   “当然不是。”田果把手里提的东西先放在沙发上,虽然屋里有电风扇,但因为朝阳,加上天气闷热,她身上的衬衫已经快湿透了,随手拿起一张白纸当扇子,边扇边说:“谢谢您那天帮我,本来进了商场还说请您喝咖啡,但是您走的太快,转眼就找不到了。”   这当然是客套话,田果可没钱请他喝咖啡。不是转眼找不到,而是压根就没想找。   “很热吗?如果热,就过来吹电扇。”见田果用纸当扇子,男人好心指指电风扇。   “不用了,我在这儿挺好,门开着,通风。”转身看向窗外。   阳光升起,已将整条秀水街点亮。   男人右眉一挑,盯着田果的背影瞧了几秒,忽而一笑,问:“你来找刘麻子?”   “嗯。”田果随口一应。   “找他什么事?”   “没什么事。”就是有事也不能跟你说啊。你算干嘛地?   “如果有事,跟我说也一样。”男人缓步走了过来。今天,他穿了一件淡蓝色衬衫,陪着下面熨烫平整的黑色西服裤,气质看起来更加儒雅。眼睛往沙发上的塑料袋里一瞥,淡笑着问:“这就是那天在友谊商店买的东西?”   “是的。”田果没否认,手却在不经意间把塑料袋口一笼,不让男人看清里面的东西。   男人当然看懂了她的意思,视线从塑料带移到了田果脸上,“是给刘麻子买的?”   田果没说话,心想你管得着么。   “你在秀水摆摊儿,还是想来秀水摆摊儿,所以有求刘麻子?”他从兜里掏出一根烟。   田果还是不说话,主要是不知道说什么,听这人口气似乎跟刘麻子很熟。真是倒霉,怎么会有这样巧合的事?   ☆、第066章   男人气质出众,又一口一个“刘麻子”,联想到前几日被抓进局子的经历,田果不由得小心起来。   “就是一点小事而已。”简单解释了一句,田果冲男人笑笑,然后提着大袋子礼物走出了办公室。惹不起总躲得起。然而,她刚在外面一个柳树下停住脚步,一回身,却发现那男人也跟着一起走了过来。   夏日的晨风吹起绿油油的柳条。男人把烟往田果跟前一伸,“那天忘了,今天帮我点根烟。”   呦喝!够横的!田果鼻子差点气歪,心想这人说话怎么跟钮焕然似的,自己是主子,别人都是奴才,生下来就是听你领导?不禁冷冷一笑:“不好意思,我没带火柴。”   “我有打火机。”男人从裤兜里掏出一支银色zippo。   在八十年代买盒火柴都得凭票购买的时期,一支打火机,且还是大陆没有的国际知名品牌,可想而知这人的身份。不说是大富大贵,起码也得是个小康之家。田果再次细细打量了眼前这个男人,心里愈发焦躁,他到底是干嘛的?   “拿着啊。”男人把打火机又往田果面前递了递。   别递了,一会儿再点着老娘的眉毛!田果不想给他点烟,主要是他命令的口吻让田果觉得不爽。那天是那天,今天是今天,那天是你自己没珍惜,不好意思,本小姐这里从来过期不候。   但是,又不能摆脸子不说话,田果决定装傻。“您刚才说,这是......”   “打火机,zippo,意大利出的,听说过吗?”   “没听说过。”   男人眼睛一眯,目光深深地看着田果,似乎是琢磨田果到底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他的目光就像狼一样,田果努力装出一丝懵懂的笑。我不是装傻,而是真的没见过世面噢。   凭借优异的演技,田果骗过了男人。低头有些无奈地笑笑,男人自己点着了烟,深吸一口,慢慢吐出时,又问田果:“你叫什么名字?”   “干嘛,您要给我送锦旗?”   男人眉头微皱:“你能别瞎贫么?”   田果点点头,“行啊。”   “你叫什么名字?”   “北京市民。”   “别开玩笑,说真的。”   真的?田果呵呵一笑:“您好,我叫红领巾。”   男人险被呛到,轻咳一声,语气中多了一丝怒气,“姑娘,咱们就是闲聊天,我对你没恶意。”   “我知道。”田果对他善解人意地一笑,“我不反感跟您聊天,但某些问题我也有不回答的权利吧。”   男人沉默,深吸两口烟,目光从远方落回田果脸上,似笑非笑地问“你就不想知道我是谁?”   你爱谁谁!田果在心底说。“您谁啊?是在这里摆摊儿的么?”   男人刚要说话,只听身后刘麻子忽然兴奋地大喊一声:“哎呦,石洋!你怎么来了!”   石洋......田果长大嘴巴,不敢相信自己刚才竟然调/戏了秀水的老大!   *****   “小果儿,你怎么了?”下午张莉一来就发现田果状态不对,往常她都跟打了鸡血似的站在摊位前吆喝,今天却格外颓废,就跟没充个电似的,眉眼耷拉着,脑子也开始不灵活了,原来是算数差,现在男女都快不分,刚才愣管一位香港大妈叫“大爷”。   “是不是中暑了?要是身体不舒服就回家歇两天!”   “我没事。”田果摇着手里的蒲扇,脑袋里全是上午自己提着塑料袋逃跑时,石洋笑呵呵地模样。太可怕了,听说他是一个笑面虎,家里又有权有势,万一真生气了,会不会找人剁了我的手脚?   “哎,那是什么东西,你带来的?”张莉眼尖,撇头喝水时看见行军床下多了一个大塑料袋。   “噢......”田果心不在焉。   “噢什么噢,快让我看看是什么东西。”说着,张莉把水杯一放,走过来就要把塑料袋扯出来。   “没什么东西,给我姥姥买的。”田果瞬间反应过来,她不怕张莉看,只是懒得解释。   张莉的手刚摸到塑料袋边缘,周围忽然响起一阵骚动,“哎呦,石洋来了。”语气有惊讶也有点惊恐。   “他就是石洋?”   “嗯,常在香港的那个。”   “那是他厉害还是刘麻子厉害。”   “你傻啊,当然是他,刘麻子的爷爷是石洋爷爷的部下。”   “哎呀,反正都比咱们这些小老百姓厉害。”   石洋不常在秀水走动,半年来一次秀水就不错了,所以认识他的人少,而他呢,性子本身也有点冷,不像刘麻子喜欢跟人唠嗑聊天。烈日下,他眯着眼睛,像一头独狼,一路披星戴月在众人“哎呦哎呦”的惊呼声中目不斜视地行过,最终停在了张莉的摊位前。   如同被皇上翻了牌子,张莉“嗷”地一声从地上窜起来,“哎呦,石哥!你怎么来了!”   张莉朝石洋扑过去的同时,田果的身子往阴暗的角落里挪了挪。   石洋淡淡瞥了田果一眼,然后冲张莉一摆手,半是开玩笑地说;“别叫我哥,如果没记错,你生日比我大两个月。”   “讨厌!”张莉娇笑一声,小米分拳垂在石洋淡蓝色的衬衫上。   田果咽一口吐沫,有种看到武则天瞬间变成林志玲的惊愕感。看来女人气势强也得分碰见什么样的男人。在石洋面前,张莉不再是性格粗野的母老虎,而是乖顺可爱的y,就差脑袋顶上带一个米分红蝴蝶结了。   “石哥,你坐这儿,坐这儿。”张莉把石洋拉进摊位,“小果儿,别愣着啊,赶紧拜把椅子过来。”   田果反应过来,转身从角落里拿出一张椅子。椅子不常用,上面落了一层灰,田果拿起抹布使劲擦了擦,然后搬过来,对石洋笑笑,“您坐这儿。”   “谢谢。”椅子挺破了,但石洋没嫌弃,一屁股坐在上面。   张莉说:“石哥,您在这歇会儿,我去给你买瓶冰镇的北冰洋。”说完,拿着钱包一溜烟地跑了。摊位里一时只剩下了田果跟石洋,周围的摊主别看各忙各的,其实耳朵跟余光都瞄着这边,低声咬耳朵。   “他跟张莉很熟?”   “不知道啊,原先没见他来过。”   “不会是跟这个米田果吧......”   石洋看着田果,沉默一瞬才说:“你叫米田果?”   “嗯。”某人重重点头,顺便很没自尊地冲对方谄媚一笑,“您渴吗?我给您倒一杯茶。”   “什么茶?”他眯眼看她。   “您想和什么茶?”田果心想,只要你说我就能给你找到,铁观音,西湖龙井,毛尖儿,大红袍......大不了坐车去大栅栏的张一元现给您买,要是吃麻花就给您现拧。   “我想喝香格里拉酒店特供的红茶,这里有吗?”   “没有。”田果垂头丧气地说,就知道他是一个笑面虎,“不知道您来,要是早知道您来,我连夜坐飞机去香港也得给您买着。”   “去香港?你有护照么?”石洋白了她一眼。   “没有,但是我可以去办。”   “去哪儿办?知道么?”他冷冷的。   “我还真不知道。”田果恭恭敬敬地看着石洋,告诉自己此刻最不重要的就是这张脸,“但是您知道啊,您可以告诉我对吧?”   石洋不为所动,又白了她一眼,但也有可能是被阳光晃得,总之他的金丝边眼镜散发着寒光,表情看起来耐人寻味,“我凭什么告诉你,给我个理由,米田果小姐。”   别用“小姐”这个词,听起来特别色/情......   田果低下头做忏悔装,知道此刻无论自己说什么都是错,既然这样,干脆就不说了。石洋瞅了她一会儿,刚才那个有点坏坏的贫丫头此刻耷拉着脑袋像一颗涝秧的茄子,他忍不住扬扬嘴角,多少年了,自从过了十五岁,自己就没再跟姑娘这么矫情过。“过来。”他忽然对田果招招手,顺便从兜里掏出铁质烟盒与打火机,“帮我点根烟。”   田果不动。   “怎么,还是不乐意?”   “不是不是。”田果赶紧摆摆手,她乐意,太乐意了,恨不得把整盒烟都帮石洋点了,但是......抬手指指挂在摊位上白纸黑字的“注意事项”,“您看见第三条了么,这里严禁抽烟,怕火星子把衣服点燃了,周围也都是易燃物,这天又风干物燥,万一着火就麻烦了。”临了又补充一句,“这不是我规定的啊,是秀水管理部规定的。”   言外之意,这是你自己写的噢,跟我没关系。   石洋的眼睛又微微眯起来,“跟我过来。”他冷冷说了一句,起身朝秀水对面的街道走去。   田果乖乖跟过来。   两人站在路边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槐树下,阳光穿透稀疏不均的缝隙,星星点点落在两人身上,石洋的淡蓝色衬衣又变成了奇幻了湖蓝色,田果忽然发现石洋这人长得不仅儒雅,而且还很帅,不落俗套的帅,是那种典型在好家庭成长起来的孩子,没吃过苦受过累,最大的磨难估计就是跟她一起站在这不算凉快的树荫底下。人见多识广,脾气各色,神秘中透着亲近,跟他们这些赖了吧唧的胡同串子完全不同,往哪儿一站,慵懒得像一只猫,而他们是狗,世界不同,物种也不同。   “现在能帮点根烟了吧?”他忽然一笑,把烟盒与打火机递过来。   “行啊。”田果颠颠地拿过来,毫不扭捏地从烟盒里挑出一根烟递到石洋嘴边。   他愣住。   “张嘴啊,石先生。”她笑着,一点没觉这有什么不对。   石洋笑笑,张嘴叼住了烟。   ☆、第067章   烟点起来,石洋吸一口,问田果:“听说你英文不错,在哪儿学的?”   “跟老师学的。”   “别瞎贫,问地点呢。”   田果仔细看着石洋,想他跟钮焕然是不是表兄弟,两人说话的口吻简直一模一样,都跟刑警队问话似的。   “报班自己学的。”   “特别好么?”   “那您得看用在什么地方,在秀水摆摊儿买个衣服茶壶什么的行,要是让我翻译个《基督山伯爵》,估计就崩盘了。”   石洋哭笑不得,手一抖烟灰掉在地上,“米田果,你这贫了吧唧的劲头跟谁学的?”   “从小就这样。”田果面不改色。“我们胡同里还有比我贫的呢,也算地方特色吧。”   石洋似乎有些崩溃了,想着如果田果不是女的,他都想给她两脚!但是,又觉得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这么有意思。深吸两口烟,他忽然话锋一转,沉声问:“前几天,你跟张莉进了局子是怎么回事?”   田果“咯噔”一下,有些明白石洋为什么单独来找她了。低头沉默一瞬,她用忏悔的口吻诉说了一遍整个事件的前因后果。“......这事跟莉姐没关系,都是我一个人嘴欠惹的祸,您,您千万别生气,大人不记小人过,我最近摆摊儿都挺老实,再也没拿北京服装厂当过靶子。”   石洋没说话,默默抽着烟。   田果不知所措,跟个丫鬟似的左手拿着烟盒,右手拿着zippo打火机,想还给他,又怕一会儿还抽烟,只能两只眼睛瞅着石洋,脸上一副随时待命的表情。她并不知道,自己“一往情深”望着石洋时,不远处一个小卖部旁,钮焕然正“咕咚咕咚”喝着冰镇北冰洋,他的视线始终定在慢慢抽烟的石洋身上,这个男人是谁?长得一脸特务相,穿的也像一个特务!还有田果,焕然太了解她了,即使不看正脸,他都知道田果此刻的表情一定谄媚地很。   焕然心里愤愤的,想田果可不是喜欢伺候别人的姑娘,所以,她跟着男人的关系一定很不一般了?这么想着,心里忽然烦躁的很,把瓶子里的北冰洋往小卖部窗口一放,恶狠狠地说:“再来一瓶!凉凉的!”   老板淡淡瞥他一眼,心想这又不是吃汤面,谁喝北冰洋还他妈喝烧开的!   一根烟快抽完的时候,石洋忽然问田果:“你给刘麻子送礼,是不是觉得这条街里有人欺负你,想找一个靠山?”   果然再狡猾的狐狸也斗不过经验丰富的好猎手,田果舔舔微干的嘴唇“嗯......您说的对。”   石洋右眉轻佻,没想到田果挺痛快地就承认了,以为她还得再瞎贫一阵呢,不禁笑了笑,“你给刘麻子买了什么?我看有一袋子东西。”   “也没什么特贵重的,就是一套西洋餐具,还有一瓶法国干红。”   “是么?拿来我看看。”   “行,您在这儿等着,我回去拿。这个烟盒......”   “你先拿着。”石洋简短地说。   田果飞速跑回摊位时,张莉已经喝完了一瓶北冰洋,见田果跑回来就问:“石哥呢?”   “在对面。”田果伸手一指。   “他找你干嘛呀?”   “没干嘛,就是闲聊天。”   她俩说话的时候,周围摊位一片噤声,卖货的也暂时不卖,只为一听谈话内容。当田果说完自己跟石洋就是闲聊天时,商户们互相递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跟读心术是的,瞬间秒懂对方心意:“瞧,咱们刚才说对了吧,她跟石洋的关系果然不一般。”   “兴许是朋友。”   “兴许是妹妹。”   “兴许是......”   田果从行军床下扯出塑料袋时,张莉已经看明白了□□分,她先不点破,而是把一瓶北冰洋递过来,说:“把这个给石哥拿过去。”   “莉姐,等回来我再跟你说怎么回事。”田果知道张莉一定是想多了,匆忙解释一句,提着东西又跑回了马路对面。   石洋站在老槐树下,一手悠闲地扶住树干,目光没有离开过她。   “石哥,这是莉姐给你北冰洋,冰镇的,您快喝吧。”   这一跑一回,让田果的脸变得红扑扑的。   不远处,焕然捏住瓶子的手一紧,看着石洋从田果手里接过了一瓶北冰洋和一个大大的塑料袋。   那里面装的什么东西?是不是和送我的一样?   “小伙子,那瓶子都空了。”见焕然扬起脖子喝水,小卖部老板好心提醒,生怕他把瓶子吞进去。   焕然喘一口粗气,“老板,再来一瓶!”妈的,热死了!   西洋餐具不是全封闭包装,上面一层透明的塑料薄膜,里面的餐具看得一清二楚。石洋仔细看了看,笑了:“看着还不错,不过,你确定刘麻子喜欢这个?”   其实田果也发觉自己买错礼物了,刘麻子有时吃饭都不用筷子直接下手抓,送他西洋餐具不如多送几卷卫生纸。   “礼物就是一个心意,我总不能提着两瓶二锅头去。”她为难地笑笑。   “这瓶法国干红多少钱?”石洋问。   “30多。”   “这么贵?”石洋皱眉。   “贵吗?我从来没买过,香港便宜吧?”   石洋点点头,但没说具体价格。这时,从不远处缓缓开过来一辆红旗轿车,看见石洋,司机摇下车窗,“石哥。”   “知道了。”石洋淡淡看一眼司机,转过头又对田果说:“如果这些东西送我你心疼么?”   田果瞪大眼睛。   “噢?看来是不愿意送我。那你还是给刘麻子吧。”   “别别别,您要是喜欢就送您了。”别人送礼无门,她倒好,主人自动找上门来。石洋可才是秀水说一不二的老大。田果觉得自己真是撞大运了!   双手把礼物奉上。爷,您拿好!   石洋关上车门要走时,田果忽然想起他的打火机和烟盒还在自己身上,“石先生,您的东西。”顺着车窗刚要递进去,石洋一摆手,嘴角扬起,“甭价,送你了,拿去玩吧。”然后乘车扬长而去。   送我?田果郁闷,我又不抽烟送我这个干嘛?给点钱多实在!把烟盒与打火机装进兜里一转身,又是吓一跳。   “焕然哥?!”   “叫什么?难道我是鬼?”焕然不高兴,刚才那男人可是开车走的,还是红旗车,到底什么身份?   “你什么时候来的?”虽然那天很生气,回到家后又生出想把焕然大卸八块的冲动,可一看见他,田果心中所有的不满又都化成烟雾飞走了。   我什么时候来的?你给那个傻逼点烟的时候我就来了。焕然白了她一眼,说:“你今天什么时候回家?”   “早着呢,得晚上了。”   “刚才那人是谁?”   “秀水的老板。”   “跟你很熟?”   田果吸一口气,忍着焕然审讯的口吻,“不熟,刚认识。”   刚认识?焕然暗暗松一口气,但嘴上还是不饶人,带着些冷嘲热讽道:“我就说么,若不是个头头,你能上赶着又是送礼又是点烟么,小马屁精一个!”   “你以为我愿意当马屁精?你回头看看那个市场,一百多个商户,没一个是善主,我若是不送点礼,人家能照顾我吗。”   “这就照顾你了?”   “哎!”田果扬起下巴,骄傲地把铁质烟盒和打火机打出来给焕然看,“看见没,不但我给老板送礼,老板也送我东西了。”   烟盒焕然是认识的,他常抽烟,知道这烟盒价格不菲,他的初恋女友——那个跑去美国的资本家白雪柔的父亲就曾经有过一个,据说只有在欧洲才能买到。他指指打火机,“这是什么?”   “是打火机!”田果洋洋得意地展示了一下,   “一个破打火机有什么可新鲜的。”焕然不以为然。   田果说:“这是zippo打火机,意大利出的,世界著名品牌,有收藏价值,跟咱们那种用打火石和汽油的不一样。这个更安全,你要不?”   “不要!不要!”焕然烦躁,一挥手差点打到田果的眼睛。   “啊!”田果叫了一声。   焕然吓坏了,自行车扔在一旁赶紧过来看田果的脸,田果捂着不让他看,焕然捧起她的脸,焦虑道:“别捂着,快让我看看。”   田果慢慢把手拿下来,终是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骗你的,没事。”   焕然脸红,迅速收回手,指尖烫烫的。   “然哥,你今天来这里找我有事啊?”短暂沉默了一瞬,田果讪讪开了口,脸颊被焕然碰触的地方,也是烫烫的。   焕然瞥了她一眼,口吻生硬地说:“那天是我不对,不该把那些东西给蝌蚪,你别往心里去。”   其实那天焕然回到家就后悔了,再跑去找蝌蚪和徐强时,这两个馋鬼已经把巧克力消灭的一干二净,只剩下几颗水果味的散糖在塑料袋底部摇摇欲坠。焕然气,把糖果一股脑塞进嘴巴的同时,扬起拳头狠狠揍了蝌蚪和徐强一顿。   “然哥,这怎么话说的,是你给我们的呀......”蝌蚪欲哭无泪。   田果压根就没想到钮焕然还有主动道歉的一天,还以为他那颗高昂的头颅一辈子都得鼻孔朝天的走路呢!   见田果不说话,只仰起脖子望天空,焕然纳闷:“米田果,你干嘛呢!”   “我看看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   “一边待着去!”焕然呵呵笑起来。冰释前嫌,两人又聊了点其他的,焕然把自行车扶起来,说:“行了,你收拾东西去吧。”   收拾东西?田果蒙,“干,干嘛?”   “回家啊。”焕然说的理所当然,拍拍车后座:“我新擦的,一会儿带你回去。”   田果更蒙了,不明白是自己脑袋出了问题,还是焕然脑袋出了问题,怎么说话驴唇不对马嘴。“焕然哥,你还有别的事?”   “没有。”   “没事干嘛让我回家?”   焕然一愣,“田果,你还要在这里摆摊儿?”   “我什么时候说过不摆?”   焕然气,音调调高:“我可刚才跟你道过谦了!”   田果眨巴眨眼,完全糊涂了,想钮焕然说话怎么越来越语无伦次了,你道歉跟我不摆摊儿有啥关系?吃错药了把你!   转念一想,她明白了,敢情焕然觉得只要他道歉了,田果就能乖乖跟他回家。   强盗逻辑!   “然哥,你的道歉我接受了,但这摊儿我还得摆,这是我自己的事,你就别管了。”她看着他,目光坚定。   “行。”焕然咬牙,“你摆摊儿去吧,以后我要是再理你,我就是孙子。”说完,蹬上自行车,回头又甩一句:“田果,我等着你发大财的那天!千万别让哥几个看了笑话!”   ☆、第068章   田果气鼓鼓走回来时,张莉正坐在刚才石洋做过的破椅子上优哉游哉地瞅着香烟。   烟灰“噗嗤噗嗤”掉在地上,被风一吹,烟灰渣子扑了衣服。   “姐,别抽烟了!小心刘麻子看见又罚你钱。”田果气不顺,一想起钮焕然那张充满讥讽的大俊脸就恨不得把行军床掀了。   “罚就罚呗,老娘有钱!”张莉不以为然,说着又点起一根烟。   “再有钱也不能把衣服点着了啊,快别抽了,听话!”田果粗暴地伸出手,扯掉张莉指尖的香烟扔在地上,想象那是钮焕然的脸,一脚狠狠碾上去。   “哟,几天没见脾气渐涨啊!”张莉斜眼瞅着田果不阴不阳地说。那表情就像宫斗剧里看见自己的丫鬟忽然被皇上恩宠升位后皮笑肉不笑的妃子。田果猛然想起来自己还有好多事没跟张莉解释清楚。   难怪生气,人家才是这里的正主儿!再加上刚才被焕然搅得精神不好,说话冲一些,让张莉误以为自己是借着认识石洋打压她。   从角落扯过来一张小马扎,田果小碎催一样地坐在张莉身边,仰起脸笑道:“莉姐,你别生气,刚才我态度不好,跟你道歉哈,其实我跟石洋根本不熟......”   张莉喝完一杯茶水的功夫,田果也把怎么阴差阳错认识石洋的事从头到尾讲明白了。   “是真的么?”张莉觉得自己听了一本台湾言情小说的开头。女主角的不屑成功引起了男主角的特别关注。   “当然是真的,不信你可以去问石洋。”   得了吧,张莉撇撇嘴,她上哪儿找石洋去,一年能看见两回就不错了。“那刚才,他找你干嘛?”张莉装作不经意地问。   田果喝一口水说:“就问我找刘麻子到底有什么事。”   “你怎么说的?”   田果当然要捧张莉啊,加油添醋地说了一堆,什么“莉姐一个女人做生意不容易,辞掉国企的工作,顶着非议和压力来秀水当个体户,生意好不容易有了点起色,周围总有矫情的商户看她不顺眼。”然后,又把自己踩到尘埃里,说我米田果就是一个笨蛋,莉姐心善,看我家庭困难才留下我跟在身边做生意的。她什么都不会,怕平时哪里做不好,得罪了谁,还请刘麻子帮忙照看。   “那石洋最后怎么说?”   “他什么也没说。”这个田果可撒不了谎,石洋走时确实没留下什么以后绝对照顾她俩生意的话。   这个回答显然让张莉有点失望,不过石洋今天来似乎就是特意为了她们这个摊位来的,想他一个挺冷傲的人,从前就算来秀水,也很少拿正眼瞧他们这帮商户一眼,张莉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石洋还是在前年夏天,他跟刘麻子刚接手这里,商户们排着队去送礼,因为知道石洋的身份,大家都卯足了劲拍他马屁,可他始终表情淡淡,见他抽烟,张莉麻利儿的跑过去想要给他点烟,石洋却冷冷地一瞥,面无表情地绕过了张莉,那意思仿佛是“离爷远点”。手里的火柴一直烧着烧着,直到烧痛张莉的手,她才从望着石洋冷峻背影的困惑中反应过来。妈的,疼死老娘了!   其实田果认识石洋的最初场景与张莉简直是一模一样,都是颠颠地跑过去点烟,然后被石洋冷冷的颇为嫌弃地一瞥。但田果懂得反击,然后成功引起了石洋的注意。张莉叹气啊,叹自己还是年纪大了所以办事小心谨慎,再看人家田果,天不怕地不怕,如此与众不同。敢情石洋是喜欢这种泼辣型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田果之所以敢骂石洋,是因为在当时她并不知道他是谁。张莉暗暗叹气,想这就是所谓命运的安排吧?   “那礼物他收了?”张莉问。   “恩,收了。”   “你没跟他说那是买给刘麻子的?”   “说了啊,但他还是要走了,我总不能拒绝,对吧?”说到这里,田果露出一脸无奈。既然皇上来了,我能把礼物送给宰相么?傻子都知道谁说了算。刘麻子又不是我的救命恩人,犯不着非要哭着喊着只把礼物送给他。   张莉皱着眉,总觉得这事哪里特别扭,不合乎常理,石洋怎么就突然变得平易近人了?   “咦,你裤兜里的是什么?”撇头时,张莉看见田果裤兜露出一角银光闪闪的东西。   “噢,是打火机和烟盒。”田果从兜里掏出来递给张莉,“我帮他点了一根烟,他临走时说不要,留给咱们玩了。”   田果多了个心眼,把“我”改成了“我们”。   “哟,zippo的打火机呢!”张莉是老烟民,zippo是什么档次她自然清楚。然后又把烟盒捏在手里,左瞧瞧,又瞧瞧。“小果儿,这上面印了一个脑袋上长了好几条蛇的外国妞,真恶心,谁啊?”她摇摇烟盒。   田果看一眼,笑着说:“姐,那是美杜莎。”   “美杜莎?干啥的?”   “希腊神话里的一个女妖,传说只要跟她对视的人就会变成石像。她原先是一名美丽的少女,后来因惹怒女神雅典娜,所以被下了诅咒。”   “是么?那个雅什么娜的女神也太小心眼了,好歹是个神仙!”张莉看着烟盒上的美杜莎,半是嗔怪半是埋怨地说。过了会儿,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那个石洋也够奇怪的,一个大老爷们买个烟盒上居然印了一位大美女,哎小果儿,这外国妞带在身边是不是能辟邪?就跟关公关老爷似的?”   田果仰头笑,觉得张莉联想力真丰富,美杜莎可是恶神,哪里能跟挥舞大刀正气十足的关老爷相比?“姐,我也不抽烟,烟盒和打火机你都留着吧。”毕竟是重生来的,田果压根没觉这两样东西有啥可稀罕,若是换成人民币还差不多。   张莉颇有深意地看了田果一眼,“你真不要?”   “不要。”   张莉摇摇手里的烟盒,“你知道这是什么做的?”   田果想也不想地答,“铁做的呗。”   “傻帽!”张莉笑骂她一句,“这他妈是纯银的!”把烟盒往行军床上一扔,“拿着吧,石大少爷的一番心意,我要打火机就成了。”   ******   八月末,立秋,四九城连下了三天大雨,转眼秋意渐浓。   焕然一大早就把鸽子笼打开,让躲在窝里憋了三天三夜的小家伙们赶紧飞出去透透气。雨过天晴,一扬起头,天蓝得让人几乎眩晕。小鸽子们成群结队冲向碧蓝的天空,展开翅膀绕着钮家的四合院盘圈飞舞。   鸽哨儿在寂静的胡同里发出“嗡嗡”的响声。   焕然举一根长竹杆子,指挥鸽子们往远处飞去。这时,隔壁院子有了动静,田果端着一盆脏衣服走了出来。   已经立秋了,又刚下过雨,清晨的温度绝不超过15°,可田果就穿了一件白衬衫外加一个超短裤,脚下则踩了一双橘黄色的小拖鞋。她的腿白皙修长,被晨曦一照,泛出微微淡金色的光,腿一动,那光线也跟着移动,晃得房顶上的焕然一阵眩晕。   “那南风吹来清凉,那夜莺低声轻唱,月下的花儿都如梦......”田果是没看见房顶上的钮焕然,把洗衣盆往水池子一放,拧开水龙头开始洗衣服。   记忆中,这还是焕然第一次听见田果唱流行歌曲,上一次听见还是田果小时候,坐在胡同口的门墩上,唱儿歌“水妞儿水妞儿,先出犄角后出头。”那是一个挺无聊的下午,天气比现在热,胡同里也像今天这么安静,70年末,戏校关门了,老师都被赶去农村劳动,焕然无所事事,就这么一直坐在离田果不远的石墩子上,听这丫头跟录音带似的,唱了几十遍《水妞儿》,等晚上回家时,焕然都出现幻听了,做梦都是穿着碎花布褂子的田果坐在门墩上唱儿歌。那也是焕然第一次梦见她。   后来的十几年里,田果时不时地就会来焕然的梦里闯一闯。   现实中她一点一点长大,而梦境中,她却时而少女,时而成熟,有时是梳着两条麻花辫一脸天真无邪的小丫头,有时又踩着高跟凉鞋从胡同口一直摇摇摆摆地走过来,细腰如风中柳条,在阳光中晃出一道美妙的弧线。   自从那天在秀水不欢而散,焕然也有好几天没见到田果了,最后一次看到她,还是在伏天里,末伏第一天,中午,太阳火辣辣,整条胡同像着了一把隐秘的火,那天还是周末,焕然拿了几瓶啤酒和小菜,与蝌蚪徐强几人坐在自家门前的板车上边喝酒边聊天,胡同里静悄悄,只有几人插科打诨的笑声。就在这时,田果从胡同口晃荡晃荡地走了过来。   她,穿一件水米分色柔丝连衣纱裙,系带白色高跟鞋,脸上架一副大墨镜,头发随意披散,一直垂下来,轻抚在那纤纤细腰上。裙子很短,很飘,她一走,淡米分的裙摆随之摇曳,还有那白皙修长的两条腿,跟两条光带似的,在胡同里一晃一晃,晃得他们这群臭老爷们同时失语。   “然哥,小果儿好像比上个月又漂亮了!”蝌蚪抬手擦一下嘴角,不知是啤酒还是哈喇子。   焕然没说话,点起一根烟目光紧紧跟随那抹靓丽的身影,他不想看啊,但根本控制不住,田果手里仿佛有一根线,牵引着他的目光和思维。那天,他拿烟的手一直微微颤抖,晚上就梦到了她。   她,从远处走来,裙摆被风吹起,露出两条修长白皙的腿,还有......   焕然没见过女人那玩意儿,所以后来的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他只知道梦里那个女人是该死的米田果!   醒来时更糗,一抹裤子,靠!湿了!   ☆、第069章   院子里,田果一边摇头晃脑地哼着歌,一边欢快地洗着衣服,天气是有些凉,水也凉,但田果想趁着夏天还没走再多美几天,一场秋雨一场寒,估计再来几场雨,这裙子和短裤就真没法穿了。至于某站在某个屋顶正偷瞄自己的家伙,田果暂时没心思理会。   看就看呗!用不用借你一台望远镜?你个没见过世面的老处/男!   焕然承认,田果是变漂亮了,且一天比一天漂亮有味道。但这衣服似乎也一天比一天穿的少。那天起码是一条裙子,还算件衣服,今天穿的这是啥?短裤还是内/裤?那么短,那么短......就比衬衫边缘长了一点点,刚好把屁股包住,如果再短一点......焕然忽然全身发烫,呼吸开始变困难。   他扬起望向天空,然后湛蓝的天空就出现了田果。   真是阴魂不散啊!他使劲摇摇头,想要将某个人甩出脑袋。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焕然都快甩到口吐白沫了,田果两条大长腿已然在他脑海里晃啊晃。还有浑圆翘翘的小屁股,曲线那叫一个玲珑,一点不比电影里的外国妞儿差.......   焕然的视线再一起调转方向,从天空,鸽子,灰色的屋顶,红色的砖墙,茂密的海棠树,最终又落在了田果曼妙的身姿上,她洗着盆里的衣服,细腰轻弯,梳起的马尾随着身体的晃动而一甩一甩,焕然闭了下眼睛,脑袋晕乎乎的,有种要被催眠的感觉。   此刻,他很生气也很担忧,刘长江可是住那个院子的,万一出来看见田果......不行不行,他要去阻止刘长江,他要把田果推进屋子里。   “啊!”随着一声惨叫,焕然从屋顶摔了下去。   ****   张莉从来都是说干啥就干啥的人,风风火火谁也挡不住!九月初,她就报了一个导游培训班,再加上之前没有学完的英语,这个摊位几乎变成田果一人的了,休息日几乎从早忙到晚,平日里下了班就得赶紧从理发店坐车赶到秀水。   有一天刚从公交车走下来,身后忽然有人按喇叭。回头一看,竟是石洋。   从那日一别,田果也有一个多月没看见他了,本以为再看见这位爷得在明年。没想到这么快又遇见了。   “您好,石先生。”   这一个月,田果过得极舒坦,麻烦事一件没碰着,刘麻子对她说话都比从前客气了。所以田果打心眼里挺感激石洋的。不管有意还是无意,他的举动让田果避免了许多麻烦。   石洋从车里走下来,上下扫一眼田果,见她穿着花布衬衫蓝裤子脚下踩着一双搭扣黑布鞋,与初见时时髦小姑娘的样子不同,今日显得格外朴素,乖乖的,一点嚣张跋扈的样子也没有,不禁觉得好奇,问:“你从哪儿来?家里?”   “不是,我在理发店工作。”田果简单介绍了一下。   “是么?”显然,这有点出乎石洋的预料,“吃饭了吗?”   “还没。”   “打算去吃什么?”   田果回身一指马路对面,“那里有一家国营餐厅,里面卖的炒疙瘩还行。”   石洋一手插兜琢磨了一瞬,然后也指指马路对面,“那走吧,我晚饭也没吃,正好一起。”   饭馆不大,但收拾的特干净,几张小木桌整齐码放在店中,桌面擦得倍亮,光线映在上面都晃人眼。   “你没来过这种地方吧?”坐下时,田果笑着问石洋,仿佛对方是微服私访的皇帝。关于他,之前已听过不少传闻,出生在北京,10岁移居香港,爷爷和姥爷均是政界有头有脸的人物,母亲是音乐家,父亲则从商,据说在香港黑白两道都吃得开。石洋今年33岁,未婚,但有女友,是香港一个富商家的千金,两人已订婚。田果想,那天卖给她外汇劵的女人可能就是。   桌椅都有点小,石洋坐下后调整了半天姿势才适应下来,两手自然地搭在桌面上,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田果:“你好像很了解我。”   田果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就问:“你生气了吗?我也是其他商户说的,你十岁就去香港了对吗?”   “嗯。”他轻轻点头,“你去过香港吗?”   去过啊,不过是在重生前,田果摇摇头,“当然没去过,办手续多麻烦。”   “想去吗?”   “不想去。”田果耸耸肩,“现在还是英国人的地盘,等1997年它回归祖国怀抱了我再去,现在去哪儿购物是帮着英国人提高gdp,跟咱一毛钱关系没有,不值!”   石洋笑了,揶揄一句:“没想到你还是一个愤青。不过说真的,你想去吗?如果想去我可以帮你。”   田果暮然一愣,“帮我?为什么?”开玩笑的吧?   镜片反光,田果看不见石洋的眼睛,只听他淡淡地说:“没什么,最近信佛了,善心没处发,看你挺可怜的,就想帮帮你。”说完,自个儿都忍不住笑了。   田果郁闷,刚要反击一句“我幸福着呢,一点都不可怜!”点餐窗口大师傅探出脑袋喊:“2号桌!一盘炒疙瘩!一碗不加香菜的牛肉面,一盘拍黄瓜,一盘烧羊肉!”   “来啦!”田果正站起身来,石洋也站了起来,手轻轻放在她肩上,说:“你坐着吧,我去取。”   “你......行吗?”田果惊讶,没想到大少爷还能主动伺候人。   她的话让石洋不自觉地眯起眼睛,“什么叫我行吗?”   田果忽然想笑,知道自己说错话了,男人啊,最恼怒女人问“你行吗?”   “没什么,你赶紧去吧,我都饿了。”冲他没皮没脸地笑笑,田果赶紧乖乖坐下。   拍黄瓜和炒疙瘩是田果点的,黄瓜上一层蒜末,她先用筷子搅拌均匀,然后大口大口吃起来。   石洋皱眉,主要是蒜味让他受不了,“你几天没吃饭了?”   “怎么了?吃相不好啊?”田果不以为然,笑笑:“天气凉了又快到国庆,中午时理发店来了好多客人,我忙前忙后就吃了一个烧饼,你说饿不饿?如果觉得吃相不好,麻烦先看一下窗外,我一会儿就吃完。”   “你怎么那么多话?”石洋微蹙起眉。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动了动嘴,没说。   田果心没那么细,听语气以为石洋又生气了,挥挥手里的筷子,息事宁人:“不说了,不说了,吃饭,吃饭,炒疙瘩凉了就不好吃了。”   她狼吞虎咽地吃,筷子像指挥棒一样在两个盘子间来回飞舞,石洋瞅着眼晕,说:“慢点吃,没人跟你抢。”夹了一块烧羊肉放进她盘子,“别光吃黄瓜,尝尝这羊肉,他家做的还不错。”   自从重生后,田果还真是第一次吃烧羊肉,“谢谢。”她对他笑笑,想这原来就是儿歌里总唱的“你爹你妈给你买了烧羊肉”的羊肉啊!百闻不如一见,羊肉兄,我们终于见面了!你还好吗?   羊肉用油炸过,吃起来却一点都不油腻,外皮脆脆的,里面的肉很嫩,几乎入口即化。   “真好吃!”   “好吃就多吃点。”他把烧羊肉往她那里推了推。   石洋似乎不饿,吃了几口面就停了筷子,兜里放了纸巾,一张给自己,一张给了田果,仔细擦过嘴角,他开始专心致志地看田果吃饭。此时,某人对美食的战斗力已有所下降,羊肉吃不下去,炒疙瘩也吃不下去,筷子始终在拍黄瓜上动来动去。   一股浓浓的蒜味扑面而来,石洋用手挥了挥,说:“你晚上吃这么多蒜,卖衣服时,不怕顾客嫌弃?”   “没事,我有秘密武器。”田果拽过书包,从里面拿出一个半手掌大的牛皮小纸包,笑着说:“这里面,是我从药店买来的薄荷叶子与冰片,一会儿回到摊位,用开水沏开,等凉了后用它漱漱口,蒜味就没有了。”   85年时四九城里还没有卖口香糖的,田果就自创了一款漱口水,如果再来点柠檬汁会更好,可惜那会儿菜市场和副食品商店都没有卖柠檬的,也只有几家西餐厅和国际饭店的厨房里有。市面上不供应。   “那玩意儿能漱口么?别一会儿再中了毒。”石洋眉头紧锁,觉得田果胆子真大,“你到底属什么的?怎么这么能闹腾?”   “闹腾?我怎么闹腾了?”田果没听懂。她一直都在很安分守己的生活啊!   石洋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好像从第一次在友谊商店见面田果给他的感觉就很特别。他八零年回到北京,之间也接触过不少大陆女孩,她们大都老实木讷,羞涩内敛,比如父亲那些老战友的女儿们,虽然比一般姑娘见过些许市面,但在石洋眼中,她们仍旧像生活在旧社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女子。对于未来,她们大都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期望,无非是找一位门当户对的男孩嫁了,然后做妻子生孩子。田果是第一个让他感觉到“张扬”这两字的女孩,她似乎永远不按套路出牌,一会儿对你甩脸子,一会儿又跟你套近乎,想方设法的赚钱,想方设法地让自己始终处在一个奋斗的状态。很阳光,很难搞,让人哭笑不得又有那么点念念不忘。   田果夹起一块羊肉,刚要放进嘴巴里,见石洋筷子放到一边,问:“你不吃了?”   “不饿。”   “别介呀,再吃点儿!这多浪费!生活刚好一点,咱们得懂得珍惜,不能就忘记过去的苦日子。想想□□,再看看这盘子的牛羊肉,还有那些饿死的同胞冤魂,你好意思不吃?”田果一着急,把街道王大妈最爱说的词喷了出来。   ☆、第070章   除了自家长辈,石洋从未被外人“教训”过,上学时,连老师都对他恭敬三分。当然,他明白那些人恭敬不是他,而是他的家世,所以有时静下心来想一想,也觉得挺无奈,如果他是乞丐的儿子呢?估计连学校大门都不会让他进。   人生是需要阻碍的,比如遇到摸不透的人和事。   石洋看着田果,见她还在很努力很努力地把餐盘中的食物往嘴巴里塞,两腮涨得鼓鼓的,像只正努力咀嚼食物的小鼹鼠,不禁一笑,重新拿起筷子,慢慢吃起来。他不是不饿,而是天气忽然转凉,让胃病加重,刚才点餐时,无意中听见田果小声叨唠了一句:“这里有烧羊肉?哎,我还没吃过呢,算了,下次挣大钱再吃。”   烧羊肉也不算什么大餐,他就点了一份,没想到羊肉太油,刚吃一块就把这胃搅得天翻地覆。   “你出汗了?”田果抬起头时,看见石洋额头起了一层细小的汗。“放辣椒了?”   “没有。”   “那就是太烫了!”田果说,“你慢点吃,我不着急的。还有羊肉,别让我一个吃啊,你也吃!”   田果夹了两块烧羊肉放进石洋盘子里,嘴巴里还在叨叨唠唠。石洋则半天没说话,一手轻轻捂着疼痛的胃,想笑,但笑不出来。过了一会儿,他稍稍抬起头,“田果,能陪我去趟医院么?”   是石洋的司机送他们去的医院。“石先生,你躺在后面吧,我坐副驾驶。”田果说。   “不用。”疼痛让石洋说话有气无力,但他还是选择坐着,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田果,“来吧,坐这边。”   他是病人,说什么田果就听什么,对司机笑笑,然后坐在了石洋身边。   红旗轿车沿长安街朝协和医院的方向驶去。   “小浩。”汽车驶出一段,石洋忽然叫司机。“把我的包拿来。”   “好的,石哥。”司机把放在副驾驶的皮包递给石洋。田果仔细看了一眼,包是阿玛尼的。   见田果盯着皮包瞧,石洋笑一下,“好看吗?”   “还行。”八十年代即使是大品牌,男士皮包的样式也就那么几款,突出稳重大气,颜色单一。   “去年在巴黎买的。”石洋说,“我自己也很喜欢。”然后从皮包里拿出一条口香糖递给田果,“这是口香糖,清洁口腔用的,薄荷味。”   田果当然认识口香糖,但这是重生后啊?所以她不得不再次启动无知少女模式。把口香糖接过来,看看包装,困惑道:“清洁口腔?”   “嗯。”他笑笑,“记住,别吃下去,它是胶做的,吃下去小心把肠子黏住。”   田果很配合地露出一脸惊恐表情,“吃这个还有生命危险?那我不要了!”她没客气,是真心不想要,石洋这人挺好,但田果觉得自己不应该跟他走的太近。平日里拍拍马屁就行,他成分太高,伴君如伴虎,没必要往至交好友的方向发展,万一哪天这位爷因为某些事翻脸,田果就麻烦了。   石洋的表情又开始变得不耐烦,不知是因为胃疼还是因为田果的话。“拿一个尝尝吧,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见田果还要说些什么,就烦躁地挥挥手,“从现在起不要跟我说话。”然后头抵着车窗闭上了眼睛。   一条口香糖而已,在大陆罕见,在香港估计满大街都是,确实不值钱,田果轻声道了谢,石洋没反应,手依旧紧紧捂住胃部,骨节发白,脸色也有点苍白,挺好看的两道眉毛微微拧着,嘴唇紧抿成一条冷峻的线。田果看着他,心底忽然就有点软软的,都说男人是没长大的孩子,不到特殊时刻看不出来,此刻病痛中的石洋就像一个虚弱的小男孩。   车窗开着,把他白衬衫的一角吹起来,田果怕他冷,问过司机后,从副驾驶将石洋的黑色夹克衫拿过来,然后轻轻盖在了他身上。   秀水离协和医院不远,开车用了十分钟就到了,很巧的是,接诊的方远医生是石洋发小。两人父辈就是朋友,方远的大学还是在石洋父亲的安排下去香港完成的。不过两人工作都很忙,即使都在北京生活,方远也有好久没见到石洋了。   “没想到今年第一次见到你居然是在医院,我是该说很高兴还是很遗憾?”方远一边开着检查单子一边揶揄石洋。   “滚蛋。”在外人面前,石洋是绅士,清俊儒雅,但一见到发小儿,尤其是嘴贱的方远,石洋的清俊仍在,儒雅则瞬间换成了粗鲁。   “小点声,人家姑娘可还在外边呢。”   石洋知道方远指的是谁,刚才田果陪他走进来时,方远的目光就一直在田果脸上飘来飘去。“你这儿姑娘多了,具体指哪一个?”   “不穿护士服的。”   “噢,那个系红领巾的小丫头。”   “石洋,你真病了么?”方远眯起眼睛,印象中石洋没这么贫过。“你是胃疼,还是脑袋疼?”   “我没病,就是想来开点药,别磨磨唧唧赶紧的,拿完药我就走,一会儿还有事呢!”在方远锐利的目光中,石洋忽然有点不耐烦。他朋友很多,但知心的少,方远就是其中一个,按北京话说,他们俩是“铁磁”,小时候一起打过架,也一起挨过打。长大以后,虽然一个从医一个从商,但友谊并未被时间与空间而变淡,石洋常骂方远是“衣冠禽兽”,方远则说石洋连“衣冠”都省了,直接就是一个“禽兽”。   “石洋,我孩子明年就上幼儿园了。”方远忽然说,短短一句话却又藏着千言万语。   “是么,恭喜你。”石洋不以为然。   方远看着他:“前天石伯伯去我家,看见我儿子,喜欢得不得了,一直抱着他,舍不得放手,脸蛋亲了又亲。”   “嗯。”   “军子也有女朋友了,十一结婚,你知道了吧?”   “嗯。”   “杨帆的女儿这个月过百天,喜帖给你发到哪儿?香港还是北京?”   “都行。”   “石洋......”方远忽然不知道说什么,他们这帮从小在部队大院一起长起来的发小儿里,至今只有石洋还落单。他不是找不着对象,而是自始至终对这事就提不起兴趣,方远也给石洋介绍过几位,有文工团的,也有高干子弟,论模样论家世那些姑娘都无可挑剔,都是自小被男人追求的主儿,可石洋愣是一个没看上。有一次,方远实在没忍住,逼问石洋到底是不是那个啥。   “什么那个啥?”石洋听得糊涂。   方远一咬牙,也不顾发小儿的面子,直接问:“就是,你喜欢男人!”   石洋一口水喷在他脸上,“方远,若不是看在自小一起长大的份上,信不信我用qiang崩了你丫的!”   “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说出来哥几个替你去找,中国别的不多,就人多,不信找不出适合你的!”   方远当时真有点急了,可石洋的反应依旧淡淡的,安抚情绪焦躁的发小儿几句,他说:“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估计哪天碰见了,就知道了。”   “你不着急?”   “我着急。”面对发小儿,石洋第一次毫无保留的承认其实他也不是那么与世无争,对于爱情和婚姻,他也有自己的期待,“人就活一次,好多事都能凑合,惟独这事不行。没错,中国有的是姑娘,但不能是姑娘我就往家里领吧?那不叫爱情,那是□□。我的事你们就别管了,时间还长,总归会遇到的。”   “兄弟,你都快30了。”方远说。   “30怎么了?就是50岁了,我也愿意等。”   因为“我愿意”,所以“等待”一点也不苦。   说起来,这段对话已是发生在五年前的事,这五年里,石洋交往过几个女孩,甚至还与一位香港富家千金订了婚,只是这段婚约在年中时忽然不明原因的取消了,那天石洋的父亲在方远家连连叹气,“我都这把岁数了,不知还能不能抱上孙子......”以前,对于未来的儿媳妇老人家有很多期待与要求,比如门当户对,比如对方要有高的学历和体面的工作,但如今,老人家的要求只剩下是女的就行!   “石洋,你也三十多岁了,要理解伯父的良苦用心。”方远语重心长。   石洋很无奈,捂着疼痛的胃部哭笑不得,“方远,麻烦你也理解一下我,想教训我行,但能先把胃药给我开了吗?”   “你先去做检查!”方远撕下单子递给他。   石洋不接,拿出老板的架势,“都是老毛病了不用做什么检查,你直接给我开药,我一会儿还有事。”   “什么事也没命的事重要!胃溃疡很容易出血知道吗?”   “我知道,但我觉得不是。”   方远叹气,拿出最后一道杀手锏,“石洋,想想你那位还没有遇到的好姑娘,舍得死吗?”   石洋一愣,然后陷入长久的沉默。方远瞧不过他磨叽的样子,“这是医院,我是医生,这里我说了算,你今天如果不做检查就别走,如果走了,以后就别管我叫哥们。”说着,起身拉开诊室大门,看见田果坐在外面,冲她摇摇手里的单子,“你,别坐着了,赶紧拿单子去给你老板交钱。”   ☆、第071章   方远着急,又把田果看成了小跟班,所以态度很不好。石洋心里忽然涌起一股火,重重推了发小儿肩头一下,拧眉说:“你能态度好点儿么?她不是我秘书!”说完,捂着疼痛的胃向前快步走去,“田果!”   “啊?”   “没什么大事,我不检查了,咱们走吧。”石洋烦躁,扯过田果手里的单子撕成碎片。   田果不明所以,手却被石洋拉起,他虽然生了病,但力气还是很大,手掌紧紧包裹住她的手,攥在掌心里,田果疼得皱了一下眉头。   “石洋!”方远追过来,看着石洋与田果拉在一起的手,又联想到刚才他忽然罕见的大发雷霆,方远似乎明白了什么,但又觉得不可能,是这个女孩?怎么可能?会不会有点土?而且嘴巴里还有一股蒜味,是真的么?“刚才是我错了,我态度不好,向你道歉,但是这个检查很重要,你生我的气行,但别跟自己生气行吗?”目光落在田果那里,“你......叫田果是吧?”   “是。”   “刚才我态度不好,你别生气。”方远笑着道歉。   田果懵,想这位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方医生刚才的态度没有哪里不好啊。   “石洋,算我求你,去做检查吧,好吗?”方远已经低三下四了。   石洋不说话,不是因为拿架子,而是在突然间他发现自己刚才很失态,冷静过后,他有些不知所措。右边掌心里握着一个柔软的东西,那是田果的手,他不是第一次摸女孩的手,但这却是感到最温柔的一次,那手太软了,仿佛没有骨头。他想松开,但又有点舍不得。这时,小手的主人说话了,“石先生,你还是听方医生的吧,胃病不是小事,别耽误了病情。”   一听田果称呼石洋为“石先生”,方远不由得一愣,探究的眼神扫过某人的脸,忽然觉得好笑。   他俩......不熟?   一些列检查做完,田果帮忙去交钱,回到诊室,方远忽然皮笑肉不笑的对坐在病椅上的石洋说:“石先生,配人家小姑娘你的年纪是不是有点老?”   “瞎说什么呢。”石洋不愿意搭理他,“先给我一片止痛药。”   “止痛?”方远笑得神秘,“还用吃吗?刚才那么用力地攥着人家小姑娘的手,我看你是好了。”   石洋忽然笑了,“方远,你到底说些什么?”   方远一乐,指着门口坏坏地问:“你们俩晚上究竟吃什么了?小姑娘嘴里一股蒜味,熏死我了......”   石洋的胃没有大问题,还是之前的浅表性胃炎,胃溃疡的面积没有增大,看到检查结果,方远长舒一口气,“最近别吃油腻辛辣寒凉的食物,注意休息,尤其是别做激烈运动,嗯?”   石洋被那个“嗯”字恶心的够呛,隔着桌子踹了方远一脚。   “石头,你脸红了。”   “滚蛋。”   “记得做好防护措施。我这有,你要不要?”   “方远,信不信我抽你?”   “敢吗?石头,从小到大你赢过我几次?”   田果坐在外面只听诊室里一阵“叮咯咙咚呛”。   过了一会儿,石洋走了出来,衬衫有点乱,扣子还掉了两颗,再往屋子里瞧,方医生正在一颗一颗系着白大衣扣子,头发翘起一撮,脸色通红。天,难道他们......田果惊讶地捂住嘴巴,心脏扑通扑通,想“发小儿”这个词对于男人来说真是含义颇多。   离开医院时已经晚上八点多了,石洋的胃在吃过止痛片后只是有些隐隐作痛,走路没有大问题,只是脚下发飘动作缓慢。   “石哥,咱们先去哪儿?”其实司机小浩的意思是先把石洋送回酒店休息。虽然在北京有家,但石洋每次回来都选择住在酒店,一是出行方便,二来酒店环境住的也舒服。小浩的父亲原是石家老爷子的警卫,所以清楚石洋的健康对石家来说到底有多重要。   石家的孙辈里,石洋是唯一的男孩。当初让小浩做司机,也有让他“监督”石洋的意思。毕竟从父辈算起,小浩也算半个石家人。   小浩的想法是先把石洋送回酒店,然后他再开车送田果回家。不想石洋却说:“把车钥匙给我,你先回酒店吧。”   “这可不行!”小浩急了,罕见地顶嘴,“石哥,你胃疼还没好,晚上又吃那么多油腻的东西,万一.......”   “万一什么?”石洋淡淡的瞥他一眼,目光喜怒难辨。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万一就是诅咒,小浩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劝不动石洋,他只得将求助的目光投向田果。   田果给了小浩一个“我明白”的眼神,然后笑呵呵地石洋说:“石先生,您的胃还没好就早点回酒店休息,我自己坐公交车回家就好。”   石洋斜睨她,语调低沉:“我说过要送你回家?”   得!算我自作多情。田果强忍着怒气,虽然白吃一顿饭,但也耽误了一天生意,顺了几口气她说:“谢谢您今天请我吃饭,既然没有其他事,我就先走了。”等了几秒见石洋没拦她,田果脸色讪讪地转身离开。什么人啊,喜怒无常的!   协和医院门口有一辆直达北极阁那片胡同的公交车,很晚了,田果看了下站牌子,正好能等到末班车。街上行人稀少,车站除了她,也只有三位乘客。偶尔开过去一辆汽车,扬起风灌进脖子里还真有点冷。   正垫脚伸长脖子看公交车来了没,一辆红旗轿车停在她跟前,车窗摇下,石洋探过身子说:“田果,上车。”伸手打开副驾驶一侧车门。   “不用了。”田果指指后面的十字路口,公交车正在那里等红灯,“车已经来了,您忙您的去吧。”   “还在生气吗?刚才我开玩笑的。”他淡淡的澄清。   田果笑了,“您多心了,我没生气。”我哪敢生你的气啊!而且最近被钮焕然那个控制狂锻炼的已经对一般男人的暴脾气有免疫力了。   “那就赶紧上车,别磨叽。”石洋忽然失去了耐心。田果无奈,想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你跟钮焕然到底是不是表兄弟?这时,公交车也开始进站,红旗挡住去路,司机只得狂按喇叭。   “哎呀,你俩有话能不能去一边说?我们还要赶着回家嘞!”乘客们怨声载道,把田果与石洋看成了一对闹别扭的小情侣。田果无奈,在大家飘出的阵阵白眼儿中窜上了红旗轿车。   “真够矫情的。”田果刚把车门关上,石洋就淡淡说了一句。   你不矫情!田果没搭理他,扭头看向窗外。   “行了,别生气了,一个玩笑而已,快告诉我你家住哪儿。”手握方向盘,石洋看起来有些兴奋,像偷跑出家门玩耍的富家少爷。   “北极阁。”顿一下,“你认识路吗?”认识这么久,田果从没见过石洋开车,每次来秀水,他都是坐在后面让小浩开车。田果一直以为他没有驾照。   “你觉得我像路痴?”   “我不是那个意思。”田果轻声解释,“你十岁就离开北京了,平日里又不开车,我怕你不认识路,主要是浪费汽油。”   一个十字路口红灯,汽车停下,石洋拉开车窗然后慢慢点起一颗烟,吸一口,看挡风玻璃上映出的自己与田果说:“你知道我的童年是怎么度过的吗?”他扭头看她一眼,淡淡的烟味飘来,“小时候我父母工作忙,爷爷也是,所以家里只有我跟保姆两个人,保姆不识字,她是好人,一日三餐给我做不重样的饭,但我们没有共同语言,我从小身体不好,我妈怀我时,爷爷跟父亲都在朝/鲜战/场,她每日提心吊胆,出生后连奶水都没有,有一个老中医说,我这脾胃不和的毛病应该是打娘胎里就烙下的病,治不好,只能慢慢调养。”   红灯转绿灯,他重新启动汽车,被黑色夹克包裹着,令他看起来比往日更加冷峻。   冷峻中还有一点痞痞的感觉。   像刚在中环旺角的某条街道里完成不见光交易的黑/道大哥。   石洋说:“因为身体不好,所以十岁前一直就在家待着,家里人为我请了最好的老师在家授课,相当于私塾吧。识字以后,有时一个人在家我就开始看书,正好我有一位叔叔是管理交通的,有北京各个区县的地图,我闲的没事,就一张一张的看,不是我吹牛,四九城的每条街道我都去过,你说的北极阁一共有九条胡同,在崇文区,离这里并不远对吧。”   其实田果已经有点听晕了,没想到石洋会跟自己讲到童年,“嗯,是,是的......”反应了好久才蹦出这么一句。   胡同狭窄,快开到时田果对石洋说:“您就停在路口吧,胡同有点窄,路两边又都放着自行车跟杂物,别一会儿把您车刮了。”   “没事。”石洋没停车,只是放慢了车速缓缓驶入阴暗狭窄的胡同。   胡同地形复杂,板车,自行车,三轮车,电线杆子,破电线纵横交错,终于,开到一处狭窄的小路口时,轿车被迫停下。   “就停在这儿吧。”田果生怕石洋硬往里闯。   石洋探出头借着路灯斜射过来的灯光看了看前方形式,确实走不动了。“你家离这还有多远?”   “不远了。”   “具体点。几十米还是几百米?”   “再绕过两条胡同就到了。”田果对数字不敏感,只得笼统地答,意思是反正也不远了,你可以从这儿倒车回家。   “行。”石洋把轿车火一熄,打开车门,“下车吧,我送你回家。”   ☆、第072章   “你每天也是这会儿回家?”寂静无人的胡同里,石洋边走边担忧地问,脑子里想象着田果每天走过这里时的场景,皎洁的月光穿过稀疏不匀的叶隙落在她一侧脸颊,他抬头看一眼月亮,嘴角情不自禁地向上扬起。   “差不多吧。”田果说,“有时顾客多,回家比这还晚呢。”   “一个人走不害怕么?万一遇到坏人怎么办?”石洋很担忧。   田果反手从书包里掏出那根用来防身的铁棍,对着空气用力挥舞两下:“瞧,我有秘密武器!”在石洋惊愕不已的目光中,又说:“既然想挣钱就不能怕吃苦对吧?”   “田果,你那么想挣钱,究竟为什么?”石洋忽然好奇。   田果笑笑说:“因为钱是好东西,有了钱才能有好生活。我家穷,到现在连一辆自行车都没有,家里还有姥姥,想要翻身,不靠我靠谁?”   “苦吗?”他问。   她摇摇头,再次没心没肺的笑起来,“挣钱哪有不辛苦的,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嘛。我想好了,挣了钱想买一辆自行车,这样去哪儿都方便,能省下一笔车票钱,然后再买一台彩色电视机,要日本松下的!”   石洋低头一笑,往前走了一段路,目光轻轻落在她脸上说:“别的帮不上忙,但想买自行车记得找我。”   “当然得找你啊!”田果理直气壮的,仿佛石洋这句话说得太多余。“没你我怎么进友谊商店?”然后呵呵笑起来。石洋知道她在笑什么,就眯起眼睛装作生气地样子说:“那天你骂我来的,别以为我不知道。”   “我不是故意的。”田果知错地低下头。   “总得道了歉吧?”   “行!对不起!”   她毫无诚意,让他有点无奈,挥挥手,从兜里掏出烟盒和打火机,“别用嘴说,帮我点根烟。”   “还抽烟啊?”田果想起方医生的嘱托,就劝石洋:“烟草最毁身体了,少抽点吧。”忽然想起口香糖能帮忙戒烟,就把那条绿箭拿出来在路灯下晃了晃,说:“抽烟不好,咱吃这个吧。”拿出一条递给他,他却不接。   “不爱吃?”   他笑,把烟捏在手里,带着点小暧昧的情绪说:“不帮我剥开么?”   田果可不怕这个,眯起眼睛谄媚道:“行啊,我唾液多,用不用再帮您咀嚼一下?”   路灯下,石洋的表情出现了一种与年龄并不相符的羞涩,一把“抢”过口香糖,顺便用手敲了她脑袋一下,哭笑不得地说:“你呀,有时说话怎么跟个小流氓似的,哪里像个未出阁的小姑娘。”   石洋手劲不小,刚才是真用了些力气敲的,田果捂着微疼的额头,刚要反击一句“姑娘应该怎么说话?你们男人插科打诨行,我们女孩为什么不行?!”话还没说出口,就看见一辆自行车跟疯了似的从黑暗中冲了过来,石洋将田果推开然后利落地侧身一躲,只见自行车轮子贴着他右脚划了过去。   “怎么骑车呢?没带眼睛出门?”石洋罕见地怒了。   自行车停下,一双炯炯有神且充满愤怒的眼睛被昏黄的路灯点亮,危险的,“你丫骂谁呢!再骂一句试试!”   石洋冷笑,刚才胃疼,跟方远没打过瘾,现在正好来了一个,还是自己送上门的。抖抖手腕和脖子,刚要冲这个没长眼睛的混小子挥出一拳,却听田果向那人跑了过去,惊喜地喊道:“焕然哥!”   钮焕然脸色很臭,眼睛死死盯着石洋,就像一头公狮盯着另外一头闯入领地的同类,而石洋也冷冷地看着他。寂静昏暗的胡同里似乎有火光闪出。田果赶紧息事宁人,当和事老开始互相介绍:“石先生,这位是我邻居,人可好可善良了,焕然哥,这位是秀水的老板,石洋先生。”   两个男人没说话,继续互相狠狠地怒视对方。   田果赶紧说:“石先生,刚才焕然哥不是故意的,你千万别生气。”小手偷偷拽焕然袖子,意思是,本来就是你的错,还不赶紧道歉,傻愣着干嘛?   “是么?”石洋眼睛眯起来,目光像刀子似的落在钮焕然愤愤不平地俊脸上。石洋脾气是不好,但也不是故意挑事的人,岁数与见识摆在那里,如今很多事已挑不起他那根愤怒的神经,但是今天——此刻,看着钮焕然那张脸,他忽然愤怒至极,就像小时候跟方远他们一起在什刹海跟另外一帮部/队大院里的孩子打架,对方只一个轻蔑的眼神,他就抄起棍子冲了上去,然后大开杀戒。   现在,石洋只想对准钮焕然挥起自己的拳头。   田果不了解石洋,但了解钮焕然,知道他是一头倔驴,有时明明是他错了,却也不低头道歉。如果真打起来,钮焕然不见得吃亏,但若把石洋打坏了,那后果不堪设想。焕然再牛,顶多是一个胡同小霸王,石洋他可惹不起。   “焕然哥......”田果拼命给他使眼色。   “一边待着去!”焕然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大火,一把甩开田果的手,又瞪了一眼石洋,骑上自行车消失在浓浓的夜色里。   “站住!”石洋要冲过去拽住他,却被田果拦下:“没事没事,闹着玩闹着玩!”   闹着玩?石洋信吗?可田果死死拽住他衣服,几秒钟的功夫,胡同里就没了钮焕然的自行车。石洋也很生气,想推开田果,但下不去手,“放开手,米田果。”他用了很大力气才压制住想要骂人的冲动。   “对不起”田果低声说,“你......没事吧?”   石洋看她一眼,她的目光是胆怯的,而刚才她看那个男人时则是惊喜与担忧。他有点生气,觉得莫名其妙,几乎是质问地口吻对她说:“刚想起来问我?”   田果不说话,目光更胆怯了,不是为自己,而是钮焕然。万一石洋真生气了怎么办?会不会找人剁了焕然的手脚?他们这种家庭出来的孩子耍起狠来可是不管不顾的。“石先生,对不起......”   石洋无奈,“用得着你道歉?”   田果舔舔微干的嘴唇,怯生生地看着他。   石洋烦躁地挥挥手,也不清楚心里这股无名火具体为了什么,但肯定不光光是为了刚才那个骑着自行车的混小子。从兜里掏出烟盒和打火机,田果赶紧凑上来,小心翼翼地一笑:“我帮您点。”他瞪她一眼,但没拒绝。打火机亮了一瞬,深吸一口烟,呼出去,石洋的情绪才稍稍缓和一些,问:“刚才那人是谁?”   “我邻居。”   “只是邻居?”石洋确认刚才在钮焕然的愤怒目光中看到了一些只有男人才能看懂的情绪。是嫉妒。   “当然只是邻居,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田果笑着说,“您别生气,最近他工作忙,刚才是真的没看见。”   是真的没看见,还是看见了不想看见的东西?情绪缓解后,石洋忽然觉得自己刚才那股似少年一样冲动的表现难为情,脸莫名发烫,看了一眼田果说:“他有女朋友么?”   “没啊。”田果听得糊涂,“怎么,您要给他介绍一个?”   石洋一口烟呛在嗓子眼里,指指田果:“你......你......得了,咳咳,别贫咳咳,我送你,你回家。”   *******   焕然一路风驰电掣地骑到了钢铁厂。他心里郁闷,两耳嗡嗡作响,进门时连看门大爷跟他打招呼都没听见。进了厂房,匆忙换好工作服,进屋准备喝口水时,却见王刚对着窗外浓浓的夜色抽烟,走进一瞧,对方也是心事重重的模样。   “王哥,你又相亲去了?”   王刚这时才看到焕然,上下扫他一眼,忽然乐了:“我看是你相亲去了。”   焕然没听明白,刚要转身倒一杯水,王刚一把拉住他,扯扯工作服:“老弟,你扣子都系错了。”焕然一低头,也不禁笑了,扣子从第一颗就系错了,真他妈傻。   王刚递给他一根烟,询问:“说吧,到底有什么事,今天这么不稳重。”   焕然重新系好扣子,低头沉默了一瞬,才说:“也没什么,还是相亲的事,就前几天跟你说的,我姑父给我介绍了一个中学老师,也在我们家那条胡同住,上半年刚搬来的,我想好了,去试试。”   “这就对了。”王刚鼓励道,“这人啊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一棵树?谁?”   “你说呢?”王刚微微笑。   焕然不说话,坐在椅子上开始闷头抽烟,现在他脑子还是乱的不行,全是路灯下那个叫石洋的男人用手敲田果额头的场景,那么亲密,那么自然,田果也没拒绝,还冲那个男人笑......越想心里越闷,王刚踢了他好四五脚才反应过来。“然子?”   “嗯?”   “我刚才说话你听见没?”   “啊?”他一脸朦胧。   王刚叹气,以为焕然在想相亲的事,就说:“放轻松点,也不是第一次相亲了,到时候把自己捯饬干净点儿,就你这条件,只要姑娘眼睛不瞎,就都能看上。”   是吗?焕然莫名想到了田果。   王刚细细瞅了他一眼说:“然子,听说了么,咱们厂子要搬家了。”   “搬哪儿去?”焕然一愣。   “不知道,估计是郊区吧。”   焕然想了想,困惑道:“好端端的干嘛要搬家?自从建国咱们厂子可一直待在这儿,再说了,厂子里一共好几千人,还有托儿所和卫生室,一块全搬走?还是搬走一部分?”   建一个钢铁厂可不是容易的事,还有这么多大型设备,说搬就搬?   关于搬迁的事王刚也只是听说,见焕然情绪不好紧锁眉头就劝道:“算了,别想了,也许只是谣言,年初时还说今年只招100个新员工,结果不还是跟去年一样来了200个?建一个厂子不容易,何况又是炼钢的,就是现在开始筹建,估计建好了也得十年后。”咕咚咕咚灌两口水,“对了焕然,你真打算相亲去?”   焕然一愣,没想到聊了一大圈话题又聊回来了。“嗯。”他有些烦躁地应了声,杯子里的水还疼得很,呼呼冒着热气,熏了他的眼睛。   王刚看他一眼试探着问:“那......田果怎么办?她是有对象了还是你要移情别恋?”   移情别恋个鬼!焕然对他说:“你别瞎说啊,最近正严打呢,我跟米田果压根什么事都没有,就是一般邻居关系。”   “是么。”王刚喝一口水笑笑,“然子,我瞎想没什么,人家田果又不认识我。我就是觉得时间不等人,尤其是感情,这东西一旦过了那劲儿头,再想热乎气来就难了。遇到好姻缘不容易,别因为自己耍小性儿错过了。”   王刚的眼神太过意味深长,焕然听得烦,举起杯子喝一口水,说:“屋子里热,我上外面凉快凉快。”走出来时才发现室外比屋子里凉了好几度,刚喝过热水,脑门后背起了一层密汗,一阵秋风乍起,焕然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第073章   国庆节很快到了。八十年代时一年过节的假期只有七天。五一元旦各一天,春节三天,十一两天。   放假第一天,张莉与其他几位在秀水卖衣服的倒爷跟着刘麻子去天津挑货,估计要待上一天,本来田果十一还值班,但仔细一算还是练摊儿挣得多,就跟店里请了病假。对于那天晚上为何没来,张莉也没问田果,只说年轻人嘛,谁还没点私事?我也想有私事,但谁找我一个老娘们吃饭聊天?田果总觉得张莉应该知道自己那天是跟石洋出去了,不过她既然不问,田果就不说,说它干嘛呢?臭显摆?   越跟张莉接触,田果就越明白什么叫“亲兄弟明算账”。张莉是好人,是田果的贵人和伯乐,但她毕竟跟田果来自不同的时代,成长环境也不一样,随着时间推移,两人间也开始有了矛盾,张莉不太迁就田果,毕竟这个摊位是她的,她是老板,理应说一不二,所以田果心里正酝酿如果时机成熟,自己干脆另起炉灶。没办法,不是忘恩负义吗,而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刚送走一波广东游客,田果摊开小本蹲在行军前记账,一道细瘦的小白影晃进了店铺。   “张扬?”田果很意外,抬手看看表,“你不是相亲去了吗?现在刚11点,没请人家姑娘吃顿饭?”   “请个屁。”张扬看起来无精打采,连骂人都气若游丝,“姑娘压根就没来,是她妈过来相的亲。”   不知为何,张扬父母总觉长相娇柔的儿子以后娶媳妇困难,所以张扬十八岁起就开始给他张罗介绍对象的事。只要是女的,身体健康,初婚,城镇户口,年龄大点无所谓父母就都带着张扬去相亲。   八十年代不流行找小丈夫,姑娘们都觉得年龄大的男人才懂得疼人,而且身材要魁梧,比如“铁人”王进喜那样的。张扬人瘦脸小,五官比姑娘还秀气,所以在相亲这一块很没有市场,今年从五一起,接连相了七八个,平均一个礼拜一个,可没有一位姑娘看上张扬,有时来到相亲地点,大老远一看还以为他是个女的,上来就问:“你是张扬同志的妹妹吧?他呢,怎么没来?”当听说“她”就是张扬时,姑娘们又纷纷露出鄙夷的神色,仿佛跟这样娇柔的男人相亲是侮辱了自己。   其实张扬也不喜欢那种母老虎似的女人,“我喜欢温柔可人型的,像只小猫,比如林黛玉就挺好,走路都带喘,想着就很美。”   当时田果听想说“杨贵妃一走路也喘,是胖的,你喜欢不?如果喜欢我们胡同里还真有一位。白胖白胖,丰满中带着一丝妩媚。”   不过,也有喜欢张扬这一号的。六月份时和一位幼儿园老师相亲,那姑娘就挺喜欢他,相亲结束还送给他一块米分手帕,说什么“这事不成没关系,但咱俩友谊长存”那时人都含蓄,拿“友谊”□□情的挡箭牌,师姐有经验,听张扬这么一说就觉得有戏,还开玩笑说,别看这波学员里张扬年纪最小,没准最早结婚的就是他。可惜这件挺有发展的恋情被女方母亲毫不客气地阻断了,原因还是和从前一样,觉得张扬太柔弱长得不够爷们,力气可能还没有她家姑娘大,等到冬天时,又是买煤又是买白菜,她怕张扬体力不支,再折在三轮车上。   今天这位也是,姑娘没来,丈母娘来了,越看张扬越不顺眼。“小伙子,你人不错,长得也干净,但是太瘦了,你看那胳膊还没我粗那,不是我说话难听,如果跟你结婚,我家姑娘能享福么?不行不行,这事咱们今天就到此为止,很高兴认识你,你是好孩子,但做女婿真不成。”   “哎你说这老阿姨是不是脑子有病?”一提起这事张扬鼻子就气歪,“听那口气就跟我死乞白赖要倒插门去她家似的,她姑娘的相片我看过,完全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就是我妈非让我去。”   “那你明天还有相亲局吗?”田果给张扬倒了一杯温水。   张扬咕咚咕咚喝两口,小手一擦嘴巴子,“去啊,革命尚未成功,我还得继续努力。”   其实田果一直搞不懂张扬刚十九岁,大把的青春可以挥霍,怎么惟独对相亲这事情有独钟。曾经也问过他,休息日在家都干些什么,结果张扬特别没志气地说“还呢干嘛,跟着我妈给媒人送礼去呗。你不知道,媒人可重要了,有时能不能成全靠媒人一张嘴。”   最早,田果以为那个时代的人都跟张扬一样,年纪到了,就得赶紧拉出去相亲,如果不去就跟犯法似的。后来看人家蝌蚪,刘长江他们每天除了上班就是在胡同里跟伙伴们一块打牌打台球,田果才意识到张扬可能真有点问题,最早,张扬相亲也不像现在这么频繁,估计是失败的次数太多,心理出问题了,非要成功一次才能扭转乾坤。现在张扬对姑娘已经没有任何要求了,只要不是别人家的媳妇就成。   虽然觉得有点多余,但田果还是忍不住说:“张扬,你今年也十九岁了,喜欢什么样的女孩自己心里应该有数,不能总跟你老妈的思路走,人来一世不容易,好多事都能凑合,但婚姻是大事,以前是父母包办,现在是新社会,婚姻自由了,咱自己是不是也得加把劲?别什么都听父母的,父母不能跟咱一辈子对吧?你跟姑娘性格不合没事,但总的看对眼儿吧,挑媳妇你就一点条件都没有?对方只要是女的就成?”   田果说的太直接,把张扬羞得脸红,瞪她一眼,没好气地说:“瞧你,说的真流氓!”   流氓?田果乐了,笑话他:“哟,你这么单纯那,既然这么单纯,以后娶了媳妇怎么入洞房?哎,你知道入了洞房这人都干什么吗?”   张扬的脸从米分红变成的番茄,一半是羞涩,一半是羞愧,作为童男子他还真不知道。理发店的男师傅们性格中都有点柔,不像钢铁厂里的工人一个个威猛的不得了,有时师哥他们也聊这事,可每每关键时刻就停住了话头,彼此给一个“你懂,无需我多言”的眼神。他们是懂了,可张扬不懂啊,闹得一头雾水外加身体燥热,还不如不听呢。   “田,田果,你,你跟张莉学坏了。”张扬指着她,想发火又不敢的样子。   田果笑,此时好像伸手扭扭他白白的小脸蛋,那些女人也是没福,这跟贾宝玉似地清秀少年郎哪里比不上那些粗嗓门的糙老爷们?等嫁给那些糙汉子你们就知道他们不洗脚不洗澡就上床睡觉的苦了。张扬多好啊,每天都抹雪花膏,身上永远香香的。   “行了行了别生气了刚才开玩笑呢。”见他还低头生闷气,田果踢踢他的脚以示友好,“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你条件也不差,犯不着去跟那些看不上你的人浪费时间,她看不上你,你也别郁闷,回头就说你也没看上她,你不是喜欢林黛玉那样的么?就照着林黛玉去找,下次人家再给你介绍孙二娘,王熙凤什么的,你直接就pass掉!”   “帕斯?帕斯是什么?”   “就是过掉!淘汰的意思。”   张扬点点头,觉得田果的话说的在理。偷偷瞥她一眼,说:“那,那你,你喜欢什么样的?”   “不知道,估计碰上就知道了。”说这句话时,田果脑子里暮然蹦出钮焕然的脸。   张扬心细,看见田果的脸瞬间从亢奋变成了郁闷,知道她心里有事,就问:“你想到谁了?”   “我他妈谁也没想。”田果生气,起身就往外走。   “你干嘛去?”张扬心想这人怎么说生气就生气了,喜怒无常还真是难伺候。   田果回身说一句:“都中午了你丫不饿啊,我买午饭去,你吃什么?我请客!”   吃过午饭,张扬剔剔牙,准备起身回家了,“虽然你说的有道理,但下午那场相亲我还是去看看吧,万一那姑娘就是林黛玉呢。”   田果看了看姑娘的相片,冷笑:“这林黛玉长得比你还结实呢,估计扛着煤气罐上六楼没问题!”她忧心忡忡,“张扬,你是不是看见个女的就觉得像林黛玉?我跟你说啊,这是病,得赶紧治治。”   张扬被田果说的脸一阵青一阵白,把姑娘的相片抢过来,回击一句:“我看你就不像林黛玉,《骆驼祥子》看过么?你比那虎妞还虎妞,以后就只能找一个祥子那样的窝囊废!”   嘿!兔子急了果然会咬人,田果刚要把手里的杯子盖朝张扬拽过去,一位穿着白褂子蓝布裤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姑娘悄声走进了店铺。   “小果儿。”她笑了笑,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   “哎呀,小燕儿!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快进来!”田果赶忙招呼。   “这姑娘谁啊?”看见清纯文静的周燕,张扬眼睛忽然发直,心跳加快,脖子也僵硬了。   “跟你没关系!不是下午还有相亲吗,赶紧走!不走我打你了啊!”田果连推带吓唬,把张扬轰走后,才问周燕,“你怎么来了,今天天气这么好,没跟婶子他们一起出去玩?”   周燕家是六月时从唐山搬来的,就住在田果的院子,她父母都是特级教师,本来应该住学校分配的二室一厅的楼房,可周燕父母大气,把楼房指标让给了一户家老人腿脚不灵便的同事,甘愿搬到这潮湿的大杂院里。她家刚搬来时,街道王大妈还给全院人开了一个会,号召大家像周老师一家学习。   “同志们,这叫什么,这就是活在我们身边的雷锋啊!”   ☆、第074章   与父母一样,周燕也是老师,别看她跟田果一边大,却已在一所区重点中学任教,是班主任呢!   “上午和我妈去了一趟中山公园,想起你在这边摆摊儿,就顺道过来看看你。”周燕笑着说。   田果倒了一杯热水给她,“吃饭了吗?如果没吃我去给你买。”别看周燕刚搬来,又是高学历,但与田果很快成为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周燕总说“小果儿啊,我觉得你不像小学文凭,某些领域懂得比我还多,尤其是英文,你在哪儿学的?如果可以,能帮我补补吗?我英文不好,至今就会背26个字母。”   对于自己英文好,田果只说是在秀水练摊儿练出来的,“其实英文不难学,比中文简单多了,主要是多听多读,就跟小孩学说话似的,听得多了自然就会念了。放平心态别紧张,想想愚公移山,这可比搬山轻松多了。”   田果爱开玩笑,说话就像说相声,周燕特别喜欢跟她聊天,因为是教师家庭,工资待遇好,平日里学校发了香皂毛巾文具用品啥的,周燕妈都会给田果那一份,田果身世坎坷,周燕妈听后心疼的不得了,现在就拿田果当另一个女儿对待,平时家里做了什么好吃的都会余出一份给她,有时田果回家太晚,周燕妈比姥姥还着急,什么时候见她回来,什么时候才熄灯睡觉。对于周家,田果特别感激,这是善缘,得珍惜,所以摊位上进了什么好衣服,田果都想着周燕,本来是要免费给,结果周燕眼睛一瞪,说:“怎么,看不起我人民教师么?告诉你啊,衣服该多少钱就多少钱,你做生意不容易,我可不能占你便宜。”   别看周燕长得文文静静弱不禁风,其实骨子里也有强悍的一面,有时在胡同里听见有人议论田果,她就走过去义正言辞地说:“小果儿咋啦?你们是不是欺负她孤儿寡母没人照顾?有时间在这儿嚼舌根子不如搭把手帮帮她,摆摊儿怎么了?你们知道做生意有多辛苦吗?早出晚归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告诉你们啊,以后少议论她,街里街坊住着,都给自己留点脸。”   “哎呦呵,刚搬来就这么横,属什么的呀!”有的邻居受不了,觉得周燕多管闲事。   周燕脖子一横,冷笑道:“属什么的?属打抱不平的!以后你们少议论田果,她是我妹妹,你们欺负她就是欺负我!”说完,下巴一扬昂首挺胸穿过目瞪口呆的八婆阵。   自从周家搬来,整条胡同的风气都改善了,每天积极向上,骂街的都少了。每次跟周燕聊完天,田果都觉得自个的五脏六腑特别肮脏,必须拿八四消毒液浸泡十天半个月,心灵才能洗刷干净重见光明。   “燕子,看看这些衣服,都是上周新来的,有喜欢就拿去穿,价格好商量。”田果挑出几件款式新颖的碎花衬衫,“对了,牛仔上衣你要不要?邓丽君同款,衣服不大,穿起来倍精神!”   其实周燕比田果还伶牙俐齿,因为年纪小,平日里也爱买衣服,每次到田果摊位前都叽叽喳喳,但今天似乎有些不同,异常安静,眼角垂着,伸手摸了摸田果拿出的几件衬衫,不说喜欢,也不说不喜欢,指尖只一下一下无意识地摸着布料,田果瞧出她有心事,就问:“燕子,你怎么了?是跟谁吵架了?”   周燕不说话,似乎欲言又止。   “说!咱们胡同谁欺负你了!我抄家伙抽ta去!”田果把笔一扔,义愤填膺地站起来。周燕却扑哧一下笑了,看着她说:“原来我妈说咱俩像,起初我不觉得,但现在还真觉咱俩性格差不多,都跟汽油似的,一点就着。我没被谁欺负,今天来这儿是想告诉你,明天......”低头不好意思地笑笑,声音低下去,“我明天相亲去。”   “真的?”   周燕瞪她:“当然是真的,这事还有骗人的?”   田果兴奋但也有些不知所措,猫腰开始在衣服堆里瞎刨,“那你得穿漂亮点儿,牛仔服就算了,那个显得太野,连衣裙怎么样?棉布,长的,一直到脚踝,明天好像是晴天,你不怕冷吧?”   她恨不得把脑袋扎进衣服堆里,相亲在八十年代属于大事,男女双方基本都是满怀诚意而来,因为圈子小,又是熟人介绍也算知根知底,所以一般不出意外,比如碰见张扬这么一个清秀的小受,大多数最后都能成。   重生前,田果的大姑和大姑父就是在那个年代经人介绍相识的,从相亲到最后结婚就用了半年时间。那个年代通讯不发达,也没有社交网络,人们相识相知还是靠最原始的方式,因为选择面小,心反而容易安定。第一印象若觉得不错基本就能成。再加上十年浩劫时人们吃了许多苦,所以那时候很多夫妻的结合真是应了那句“凑合过呗,还能离咋的。”毕竟幸福和稳定来之不易,大家都格外珍惜,轻易不敢折腾。   “第一次印象太重要了,燕子你明天得穿漂亮点儿!”田果还在衣服堆里不遗余力地刨着,平时觉得这些衣服挺漂亮,怎么今天看起来都不行,不是颜色太素,就是款式太新潮。四九城不比经济发达的沿海,这里的男人思想还是比较保守的。不喜欢女人穿的太花花,本分一点比较好。   “小果儿......”   “嗯?”   “你先别忙活,来,坐我边上先听我说一句。”周燕指指身旁一个绿布的小马扎。   “没事,你说吧,我听着。”田果继续刨。   周燕叹口气,站起身走过去一把攥住她手腕,“先别忙活,听我说一句行吗?”   田果觉得周燕有点奇怪,平日里这姑娘办事比她还风风火火,大有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今天却显得格外心事重重。紧张的吧?田果抿嘴笑,想性格在敞亮的姑娘一遇到跟爱情婚姻相关的事还是逃不出那一点点的“为情所困”。   “说吧,什么事。”田果一屁股坐在马扎上。   周燕低头沉默一瞬,然后才说:“你知道我要跟谁相亲么?”   “谁?”   “......”   “哎呀,快点说!”   “是钮家的那个钮焕然......”   好像一击重拳挥在脑袋,田果整个人愣在原地,后来周燕又说了什么她已经完全听不到,只看着她的嘴巴一张一合,表情时而焦虑时而娇羞。   不知过了多久,周燕用手轻轻推她,“小果儿,你说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孩?我跟他不熟,心里特别没底。”   他?噢,钮焕然。“这个......”田果大脑一片空白。   “平时在胡同里看见他都是绷着一张脸,不苟言笑,我怕他是没有幽默感的人,但听邻居们说,他是个热心肠,是个好人,家庭环境也好,这次的介绍人就是他姑父唐副科长,其实......我自己也看见过好几回他帮着胡同里的困难户盖房搬家买菜送货,我,我......”   周燕没好意思说下去,但田果已经明白了,钮焕然是我一个好男人,周燕不想错过。   “燕子,那你找我来是为了什么?”因为心里堵得要命,田果的嗓子眼就像被谁捏住,奄奄一息的。   周燕看她一眼,又赶紧低下头,一层红晕爬上面庞。“我,我是想你们俩也算从小一起长大,你应该了解他,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喜欢女孩穿什么。”   田果为难,不是她不想帮忙,而是真不知道焕然喜欢什么样的女孩,至于穿着,男人都喜欢女人不穿吧......她一手挠头,嘴里支支吾吾:“应该跟大多数男人差不多吧,喜欢女孩儿穿裙子......”   “是么?”周燕微蹙眉,显然对这个毫无价值的信息很失望,她想起了之前胡同那些关于焕然与田果的风言风语,第一次对田果有了些许不满,“小果儿,有人说你俩好过,是么?”   哎,田果在心底叹气,知道周燕是误会了。“燕子,你别信胡同里人瞎说!我跟钮焕然什么事都没有。”   “可我刚搬来时,见过他好几次去你家吃饭。”   田果咬咬牙说:“那不是看我,是看我姥姥去了,他是热心肠,我们家生活又困难,能帮一把是一把,你千万别多想。”顿一下,努力压制住心底的愤怒,或者说是嫉妒,对周燕说:“燕子,焕然哥真挺不错,明天相亲,你得好好打扮打扮。”   “咋打扮?”周燕完全没注意,但田果的否认让她心里踏实了许多。其实她也不觉得田果跟钮焕然有什么,门不当户不对,怎么可能是一对?她没有贬低田果身世的意思,但有时在爱情面前,女孩本能地会将其他女孩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何况,田果又是跟钮焕然一起长大,青梅竹马的关系最令人担忧。毕竟那么漫长悠闲的少年时光可不会轻易被一位条件优秀的后来者所取代。   何况,周燕也不觉自己条件有多优秀。   田果是真心实意地想帮周燕,可无奈心有余而力不足,想了想,她忽然记得焕然特别喜欢邓丽君,那次去找他,墙上还贴着不知从哪儿淘来的邓丽君海报,穿一身桃米分色纱织荷叶袖边连衣裙,长发披肩,眼眸清亮。   “燕子。”她一拍大腿有了注意,“你呀就照着邓丽君的造型走,正好你也是圆脸,我这儿有一条连衣裙跟邓丽君在演唱会上穿的差不多,还有你这发型,别梳麻花辫了,太过时,一会儿我带你去理发店,让我师傅亲自给你弄一个邓丽君的齐刘海小披肩怎么样?”   ☆、第075章   忙乎了一下午,晚上回到家时田果整个人快累到散架。   其实也没干什么重体力活,衣服是周燕自己挑的,最终还是买了那件邓丽君同款,裙子特别合身,仿佛就是为她量身定做,周燕气质好,虽然内心藏着一座小火山,但只要不点燃,从外表看还真有几分林妹妹柔弱娇羞的影子,难怪刚进门时连小受张扬都看呆了。看着美美的周燕,田果想高兴但是又高兴不起来。   此刻,也不知道他再干什么?   周燕的头发是李师傅帮忙剪的。   “邓丽君好啊,人美歌也甜。”李师傅家里也有几盘邓丽君磁带,剪头发剪高兴了最爱哼哼《甜蜜蜜》。但他唱得不好,走调,听得其他人耳朵里都快化脓了。   因为之前请了事假,田果没敢在店里就留,嘱咐师姐一定帮忙照看好周燕就赶紧跑了出来。特比巧,刚一出胡同口就看见了钮焕然,他骑一辆二八大横梁,一脚踩地,一脚点着车登子,小菜篮挂在车把上,一脸凶巴巴地跟小贩讨价还价。   “这是羊肉还是人肉啊,便宜点!”   小贩脸色不好,见过砍价的,但没见过这么砍价的,你是顾客还是土匪?强迫别人降价你牛啊!“不便宜,我这羊肉是内蒙古来的,草原知道不?跟长在四九城里的羊不一样,你看这肉多鲜多嫩,买就买,不买就拉倒,一分不便宜。”   “新鲜个屁!”焕然骂一句,“这羊要是再老点都该入土了,还大草原,你知道内蒙古在哪儿么?”   小贩不含糊,反唇相讥一句:“内蒙古在哪儿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就是一个卖羊肉的,你就是一个买羊肉的,你到底买不买?不买就让让地方,喂,后面那位同志你买什么?”   其实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焕然就是成心找茬,他个子本来就高,再加上脸色铁青,后面那位顾客犹豫了半天也没敢往前走一步。钮焕然看着小贩冷笑,瞅模样似乎是要开打,周围已经聚集了十几个看热闹的群众,小贩手里拿着刀,田果怕焕然吃亏,挤过人群一把拽住他的手:“焕然哥......”   看见是她,焕然愣一下,其实自从那天差点与石洋打起来后,他们俩也有好久没见面了。刚才从理发店门口过,焕然还偷偷往里瞄了一眼,可惜,田果并不在。如今她又出现,他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怎么上这边买羊肉来了?家那边的副食店关门了?”田果问。一回头看后边还有人排队,就拉拉他的袖子,说:“大过节的别吵架,上这边来。”   这一次焕然倒是没耍小性子,乖乖地跟着田果走到了一边。见没假可打,看热闹的人群也渐渐散去。   “多大点事啊,别跟人家吵。”田果像个老妈子似的劝道,“觉得这里的肉不好,可以不买,没必要跟他对着干,他手里可有刀,万一......”   刚说到一半,焕然忽然打断她,“田果,我明天相亲去......”后面的话噎在了喉咙里。   田果沉默了一瞬,然后平静地笑笑,说:“我知道了,跟周燕吧。”   焕然一愣,“你怎么知道的?”   田果本想把周燕今天来找她的事告诉焕然,可一想如果那样做明天就不能给焕然惊喜了,所以装作无辜地样子说:“大家都知道啊,蝌蚪,长江,丫蛋,我们......挺好。”   其实她想说“你们俩挺般配,郎才女貌的一堆,好好相处。”但话到嘴边就跟有刀子从喉咙里走过似的,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焕然看着她,眼睛里似笑非笑:“什么叫‘我们挺好’?别把我跟你们扯在一起。”   呦喝,还没相亲就开始跟我们这些发小划清界限了?田果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无名火,看着他说:“焕然哥,燕子是好姑娘,碰见她是你的福气,你放心,你俩若是真成了,我们这帮人绝对不给你们捣乱。”   钮焕然,你不就怕我跟你的风言风语影响明天的相亲吗。从今往后咱俩不联系了还不成?   焕然暗自咬咬牙,想田果忽然对自己这么冷淡一定是背后有人给她撑腰了,对!就是那个石洋!一脸特务相,一看就不像好人。   “行,你们行!”焕然的手握紧车把,使劲攥了攥,不知再跟自己说话还是对田果,“你说的没错,我这老大不小也是该有个家了。放心,若是年底真结了婚,我请你当伴娘。”说完,脚一踩自行车,风一般的离开了。扬起的沙子眯了田果的眼睛,等睁开时,眼前景物水汪汪一片。   所以这事十有□□能成吧?   回到家,田果连衣服都没换直接成大字躺在床上,整整一下午她的人也是精神涣散,还差点被人偷了衣服,幸亏别的商户及时提醒,不然就损失大了。   姥姥也没睡呢,看着田果无精打采跟丢了魂似的,不禁问:“小果儿,你病了?”   隔了好久才听见她回复一句:“没......”   其实姥姥不问还好,让她自个自生自灭去,可姥姥一问,她忽然觉得委屈,眼眶发酸。   她想,明天这个时候焕然就是有女朋友的人了,也许马上就要结婚,或许再快一些,明年就成了某个小孩的爸爸......而这些,所有的欢乐与痛苦跟她米田果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彻底离开了她的生活,如果离得远远的也好,可是就在隔壁......洞房花烛夜时,如果动静大点她都能听见。   虽然一切还只是设想,但这么想已经让田果感到一阵钻心的疼。这太奇怪了,她不想承认这就是喜欢。   “小果儿,听说了么,明天周家的姑娘相亲去。”姥姥忽然说。   “您怎么知道的?”   “长江妈告诉我的。”屋里没开灯,姥姥借着窗外的月光打量田果神色,“你知道她跟谁相亲去?”   又来了,田果根本不想听,“姥儿,我困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把被子往脑袋一蒙,大有一种让我就此睡去永不再醒来的颓废。   深夜里,传来姥姥一声重重的叹息。   ****   这一晚田果睡得不好,第二天天还没亮就起了床,洗脸时手脚麻木,感觉灵魂跟本人都快分家了。走出院子倒水时,却发现周燕也早早起了床,从院子里能听到她与妈妈的对话。   “妈,这衣服好看不?”   “好看。”   “小果儿帮我挑的。”   “是么,小果儿这孩子就是有心。”   “妈,我有点紧张。”   “紧张什么,谁不是从这时过来的,时间还早你先睡会儿,妈一会儿出门给你买早点去。”   独自回屋后,田果只觉有妈的孩子真幸福。   至于后来周燕何时起床开始梳妆打扮的田果就不知道了,匆匆吃过早饭,又给姥姥提前做好午饭就出门去了秀水。下了汽车正好一路是映着太阳走,大概是灿烂的金光给了她勇气和力量,她忽然觉得昨夜失眠的自己就像一个大傻叉,焕然是好人,周燕也是好人,而这两位又恰恰都帮助过她,所以她不该难过也不该嫉妒。退一万步说,就算焕然不跟周燕好,也不可能喜欢上她,从小他对自己不就那个样么,时远时近,这不是喜欢的节奏,放到三十年后,顶多算约/炮,而她是备胎。   这么想着,她又忽然讨厌起钮焕然了。这个该死的老处/男!幸亏早出生了几十年了,不然得祸害多少小姑娘?   上午,秀水的生意还算不错,不少旅行团参观完就被导游带来了秀水购物。田果一上午卖出去十几件t恤和五条牛仔裤,中午正坐在小板凳上啃馒头加咸菜,张莉提着两大袋衣服站在远处喊。   “小果儿,快来!”   “呦喝,这么多衣服!”田果赶紧跑出去接,衣服袋子挺沉的,只能在地上拖行。   这批货质量好,打开就看出衣服料子与往日不同,今天早上刘麻子租了一辆大巴车,带着他们几个倒爷跟货物一路从天津开回了北京。   “咕咚咕咚”把一杯凉白开喝完,张莉才开始介绍他们在天津这趟的行程。“天津没咱北京热闹,但特别有味道,从建筑物一直到老百姓说话,怎么看怎么听都觉得有趣。”张莉现学现卖了几句天津话,又说:“看,我还给你带了两根□□花,麻花上还有冰糖呢!”说着,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塑料袋,里面是用牛皮纸包着的□□花。“这一个能吃好几天,拿回家给你姥姥尝尝。”   “有点硬吧。”田果怕姥姥牙崩了。   “不会不会。”张莉摆摆手,“你吃一口就知道了,这麻花特别酥,比那外国饼干还好吃呢!”   后来,张莉又给田果讲了这次在天津进货时的见闻,“不去的时候不知道,去了之后才知道咱们眼界都太小,那个港口什么货物都有,装在一个一个的大箱子里,都是从南方来的,国外的也有。”忽然压低嗓音,贴在田果耳边说:“其实有的就是走私,但因为有人,隐藏的又好,海关那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张莉说,在那片港口,她们卖衣服的都属于拿不出手的小买卖,刘麻子和另外一个倒爷捣腾的是瓷器和家用电器。现在是电视机火,属于供不应求的状态,松下和昆仑卖得最好,他们就往东北和平原一带捣腾那个。“对了,小果儿,你也算是进过友谊商店的人,知道床垫是啥东西不?”   ☆、第076章   张莉说的床垫子就是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在全国风靡一时的席梦思。   “小果儿,你可不知道,那床垫子里面有弹簧,进货人打开盖子让我们开了,一个弹簧顶两个手指头那么粗,这外国人设计的东西真有意思,怎么想到把弹簧按到那里面去?”   田果笑,席梦思对于她来说当然不算稀罕物,其实那玩意儿睡时间长了对脊椎不好,还不如大木板子。   “怎么样,睡着舒服吗?”她问。   张莉郑重点头:“舒服,倍舒服,我定了一个,估计下个月能送到,到时候你去我家躺躺就知道了。”   这次天津之行让张莉大开眼界,同时也把她的职业规划从导游变回了倒爷。她告诉田果这买衣服的摊位到年底就不交租金了,如果田果愿意接手就赶紧去跟刘麻子说,省得到时候他把摊位扔给别人。现在转行做个体户的人越来越多,秀水俨然成了香饽饽。但买衣服利润太小,张莉决定从明年起捣腾大物件去。“我抓紧时间挣大钱,时间可不等人啊!”   田果值了两天班,张莉明白她辛苦,下午一看没什么事就让她先回家了。想着过节也没给姥姥做一顿好吃的,田果就先去了菜市场买了二斤带鱼,正好市场里还有买槐花蜂蜜的,小贩说这玩意滋阴养肺,尤其老人喝了好,田果又卖了一罐子蜂蜜。   其实她回家时已经忘了周燕与钮焕然相亲的事,满脑子都是香喷喷的带鱼,推开院门先听到一阵哭声,然后就看到丫蛋与刘长江站在海棠树下窃窃私语。   “谁哭呢?”   “周燕吧。”   “她今天不是跟焕然哥相亲去了么......”   田果没把哭声跟相亲联系到一起,脚步沉重的朝自家屋门走去,这时丫蛋叫住了她:“田果姐!”   “......”田果茫然。   “别走啊。”丫蛋拽着她来到海棠树下,与刘长江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然后八卦地问:“你耳朵聋啦,居然没听到哭声?”   田果听到了但是懒得想,脑袋嗡嗡的,仿佛有无数只蜜蜂在飞。蜂蜜有点沉,坠得她胳膊疼。目光涣散的看着丫蛋和刘长江,她有气无力地说:“爱谁哭谁哭,我现在累着呢,你俩在这儿呆着吧,我回屋休息去了。”   “别走啊。”长江又把她拽住了,一副“这么好看的戏你怎能错过”的表情。“小果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平日里你跟周燕那么好,跟亲姐妹似的互相照顾,怎么她今天相亲回来你都不去看看她?”   “不好吧......”田果实在不好意思问,这不是给自己添堵么。但内心里又有一个声音再问:你真的不想知道?   周燕的哭声从屋子里时断时续地传来,听着让人揪心。田果忽然明白了。   丫蛋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拽着田果袖子鼓舞:“田果姐,你过去看看周燕。”   “其实不看也知道结果。”长江抛出一记含义颇深的眼神。丫蛋懂,捂嘴笑起来,幸灾乐祸的。   “别笑了!”田果呵斥一声,把手里的东西扔给长江,瞪着他俩说:“都没事干了是吧?哪凉快上哪儿呆着去,别在这儿看热闹。长江帮我把东西拿回家,丫蛋!别笑了!赶紧回家去!”   见田果发脾气了,丫蛋吓得吐了吐舌头,转身跑回了家,屋门关上,掀开窗帘一角看外面的情况。   田果瞪一眼,吓得她赶紧把窗帘放下。   长江知道此地不宜久留,就说:“别生气啊,我帮你把东西送回去,那个......你好好劝劝周燕,好男人有的是,别在然哥一棵树上吊死,然哥可是硬骨头,一般女人真啃不动,这不是周燕的问题,是然哥自己的问题。然哥有病,一直喜欢着那个白雪柔,咱们都知道!”   “知道个屁!”田果忍不住骂一句。   轰走了长江,田果酝酿了一阵才轻轻敲响了周燕的房门。屋子里,周燕还在哭,不像成人,像一个小孩子。田果听到周燕妈带着一丝忧虑低声说:“燕子,别哭了,有人来了。”   周燕没说话,哭声依旧。   在周燕妈开门的一瞬间田果已经后悔了,她这个时候来是不是有点看热闹的意思?但想走已经开不及了。   “是小果儿啊,快进来。”   “不,不了。”真是脑洞开大了非得这个时候来,不是找骂吗?田果转身想走,屋子里却传来周燕冷冷的声音,“米田果你别走!”   田果敲门时,周燕正趴在自己床上哭,这时几步从里屋走出来,头发蓬乱,脸上泪痕点点,“这破衣服还给你!”田果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那件邓丽君同款带着一股愤怒的力道仍在了自己脚下。周燕瞪着她说:“我拿你朋友,当姐们儿,你拿我当我什么?”   “......”田果懵,不知道周燕怒气从何而来。   周燕妈看不过去,数落女儿:“燕子,别不懂事,小果儿人家过来看你,你瞎说什么呢。”转头又对田果赔笑:“小果儿你别生气,她不是冲你,她是......”   “我就是冲她!”周燕大嚷一声,整个人开始变得歇斯底里,眼泪又流出来,万分委屈地对母亲说:“就是她告诉我他喜欢邓丽君的!让我买裙子,做发型,弄得像一个傻子!结果今天去了,他都不拿正眼瞧我,我说一句,他噎我一句,最后还说最讨厌的就是邓丽君!米田果,算我眼瞎看错了你,说吧,你是不是压根就不希望我跟他成?”   他,自然是该死的钮焕然。   “我......”田果百口莫辩,心里确实五味杂陈。   周燕冷笑,甩开母亲伸过来阻拦的手,冷冷地自嘲:“我周燕真傻,你说什么就信什么,你还说你俩之间没什么,那今天算怎么回事?”   “燕子,你听我说......”田果想解释,周燕却不给机会,从地上捡起邓丽君同款塞进田果怀里开始粗鲁地往外推她,“走,赶紧走,以后少上我们家来,算我看走了眼,我不怪你,只怪我太相信你这个谎话精,从今以后咱们就当不认识!”   “燕子你胡说什么呢!”周燕妈看不过去伸手过来想要拦住女儿,却发现愤怒中的女儿力大无比,只得给田果说:“小果儿你别生气她犯神经。”   田果知道此时不能跟周燕对着干,顺着她手劲一路退到了门外,“砰!”屋门擦着田果的鼻尖关上,扬起风吹乱她头发和衬衫衣领。屋子里,周燕妈数落女儿,“你多大岁数了,遇事也不想想,这事跟人家小果儿有关系吗?”   “妈,你别傻了好不好,是她骗了我,她是个骗子,咱们都看错她了!”   听着周燕带着哭腔的怒骂,田果心里忽然涌出一股愤怒,不是冲周燕而是钮焕然,即使没看见,她也能想象今天相亲时钮焕然那幅白死不拉活的嘴脸。他望向周燕的眼神一定充满嘲讽,他用那种傻逼一样的高傲与自负毁了她与周燕的姐妹情。   他妈的!田果气得咬牙。   冤有头债有主,她拿着邓丽君同款像一位报仇的女侠怒气冲冲地向钮家走去。   ****   相亲回来钮焕然就跟脱了一层皮似的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   今天,他给了周燕不少脸色瞧,当时不觉什么,心在静下心回想起来也是觉得自己真混蛋。周燕人好,他知道,但......跟爱情无关。   其实最开始焕然没想难为周燕,毕竟她是姑父介绍又是住在同一条胡同的邻居,而且焕然知道周燕平日里没少帮助田果,从心里焕然还挺感激她,觉得她仗义有文化跟其他姑娘不一样。本想心平气和地完成这次相亲,就当请周燕吃顿饭,结果,两人刚在公园见面没走几步,周燕就问:“听田果说你喜欢邓丽君?”   焕然没说话,垂眸笑一下。   周燕只当他承认了,就笑着说:“这身衣服是邓丽君同款,你认得不?”   焕然当然认得,刚才第一眼看见周燕时他就微愣了片刻,她这身衣服与他贴在墙上邓丽君唱片海报上的衣服几乎一模一样,还有她的发型,大老远一看还真有几分邓丽君清纯可人的模样。   但邓丽君是另一个世界的人,焕然是喜欢,但没想真娶一个回家。   周燕却看出焕然脸色的变化,她虽长得清秀,但性格像个男孩,有点自来熟,见开头与焕然聊的不错,慢慢就忘了矜持,开始变得莫名兴奋,该说的不该说的一股脑都说了出来:“这衣服是田果帮我挑的,发型也是,李师傅手艺真好对吧?”   焕然情绪就是从这一刻起开始变得烦躁。   这一路上都是周燕再说,焕然一开始还勉强附和,后来连附和都省了,他又想起了那个夜晚,田果与石洋站在胡同里举止亲密,他俩之前还干过啥?那个石洋好像挺有钱的,自己有一辆红旗轿车,原来米田果你也是这么爱财的人。   不知不觉就到了中午,吃饭时,周燕还在说邓丽君,焕然真的受不了了,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说:“我最烦邓丽君!看模样就知道是一个女特务!喜欢她的人都庸俗,那歌曲也难听,软绵绵的一点战斗力都没有,就是蛊惑人心的靡靡之音,谁听谁是二百五!”   周燕傻了,“那,那你喜欢是谁?”   焕然冷冷一笑站起身来:“跟你没关系。”然后结账走了。   ☆、第077章   焕然躺在床上迷迷糊糊正睡得香,忽听外面有人敲门,声音急中带着怒气,嗙嗙嗙!跟拿鼓槌砸门似的。他知道是谁来了,今天是他不对欺负了周燕,某人肯定跑过来打抱不平。真是闲的没事干!抬头看一眼表,刚三点,昨夜一宿没睡,现在脑袋晕的很,砸门只当没听见,翻个身用毯子一蒙脑袋继续睡。   砸吧,反正我家门结实。   今天过节第二天,焕然爸妈和姑姑姑父带着爷爷钮明恩一起去了景山公园,弟弟唐思佳因为补课没去,回来时见大哥正躺在屋子里睡觉没敢打扰,坐在客厅里正埋头写作业吗,只听门外有人哐哐哐砸门。   “谁啊!”唐思佳怒,心想这是那我们家当开封府了,击鼓鸣冤呐!   “思佳!”焕然脑袋探出门,瞄一眼大门方向嘱咐弟弟,“记住了,一会儿不管谁来,如果问起我,就说我没在家。”   “啊?”思佳懵。   “啊什么啊!”焕然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我刚才说的记住没?”   yin威下唐思佳立马点头表示自己全听明白了。   但听明白跟实战完全属于两码事。当看到门外站的是怒气冲冲的米田果时,思佳本能地咽了一口唾沫。   “你,你找谁?”他吓得结巴。   田果气儿不顺,说话带着火药味,“你哥呢!”   唐思佳摇摇头,当田果眯起眼睛后,他又赶紧点点头。田果笑,阴森的,瞅着唐思佳嫩白的小脸就像白骨精遇见了唐僧,呲牙笑两声,明知故问:“到底是在家还是不在家?”唐思佳魂都吓丢了,撂下一句“不知道”,然后转身飞快的跑开躲进客厅里连门都忘记关了。   这一幕全落在焕然眼中,暗骂弟弟一句“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下一秒就把自己屋门锁上了......   田果大步流星走进来时正瞧见焕然准备关窗户,窗外是摆花的台子,两盆米分红绣球开的正盛,把焕然的脸也映得红扑扑的。见田果走进来,焕然双手本能发软,本来几秒钟就能把花盆搬离关上窗子,却莫名其妙把花盆打在了地上。   啪叽!盆碎花落泥土散。   “该死!”焕然怒,心想碎就碎了吧,正要关窗户,田果半拉身子探了进来,母夜叉一样盯着某人,“把门开开!”   “不开。”他使劲往外推她。   田果冷笑:“钮焕然,你丫是男人么,有本事拿出早上对付周燕那两下子,别让我小看了你!”   此刻焕然脑子里什么也听不进去,只知道决不能让田果进了这屋子,“出去!听见没有?!你丫这叫私闯民宅!”   “私闯民宅个你大爷!”田果一口唾沫喷在他脸上,上半身卡在窗棱上,张牙舞爪,使劲往里爬。   焕然只觉有一只女章鱼正挥舞着触角站在自己面前,眼睛都花了。两个人就这么互相推搡了一阵,忽然,焕然的手触到一片柔软。十月的北京还不是特冷,下午又热,田果外面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衬衣。   “你......”田果愣住,焕然也愣了,一双大手还摸在某人的柔软上,因为用了力气,柔软变了形,原来是馒头,现在是柿饼,而且他的手又热又粗糙,摩/挲着两个地方,渐渐起了凸起。   硬硬的小凸起。   焕然没摸过女人,之前跟白雪柔谈恋爱因为年纪小,什么也不懂,只拉个小手就羞得面红耳赤,以为犯了天大的错。后来看录像,跟着外国男人学了几招,但因没有实操对象,每每有了想法也只是对着自己的枕头模拟一番。   原来,女人的那个地方,是这么这么的柔软......   他正意乱情迷,忽听耳边传来田果冷冷地嘲讽:“钮焕然,你摸够了么?”   焕然羞得无地自容,松了手赶紧后退两步,田果趁势爬进了屋子,屋子靠墙有一张书桌,她踩着书桌没怎么费劲就落了地,想着唐思佳还躲在客厅里,回身关上了窗户。光线一下子暗了,喧闹的世界也仿佛被关在了窗外,屋子里静悄悄的,焕然坐在床上,撇头看着另一侧,身体微微发颤。   田果冷笑,心想你个没见过女人的老处/男,此刻内定一定很澎湃吧?   “哟,现在知道脸红了?刚才摸的时候可没见你手软啊。”她笑着揶揄他,白骨精面容重现。   焕然早就羞得想爬到床底下,刚才那一幕不知唐思佳看见了没有,太丢人,简直像个登徒子,多么少儿不宜,多么给钮家男人丢脸!焕然生气,气自己不争气,也气田果哪壶不开提哪壶。   如今钻床也来不及了,只得提高嗓门给自己壮胆。   “你有事啊!”他鼓足勇气怒视她,视线一不小心又落在那片饱满的柔软上。男人通常这样,说的跟想的完全是两码事,此刻焕然脑袋里想的是:这丫头看着瘦,没肉的麻杆儿似的,没想到某些地方还挺......他还没想完,一条米分红色纱裙径直朝他脑袋扔了过来。跟个面口袋似地,捂住了他的脑袋。   “我问你。”田果气鼓鼓地说,“上午跟周燕相亲,你都跟她胡说八道什么了?”   焕然把裙子从脑袋上扯下来,说:“我俩的事,跟你有关系吗?那么想知道,问周燕去!我这里无可奉告!”   呦喝,嘴巴还挺硬!田果往前走两步,从他手里扯过裙子又一把拽到他脑袋上,说:“别跟我打马虎眼,你欺负周燕了是不是?说你不喜欢邓丽君,说人家今天打扮得像一个大傻帽!”   接连两次被女人的裙子蒙住脑袋让焕然极为愤怒。   “对!就是我说的,你想怎么样?!”把裙子从脑袋上拽下来狠狠揉成一团,焕然瞪着田果说:“我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跟你有什么关系?我比不了你,见谁都是一副谄媚样,跟好几倍子没见过男人似的,我钮焕然不是什么女人都要的,说完了么?说完了赶紧走!拿好你这件破衣服!”   裙子重新扔回田果手里。   他用了力气,所以甩在脸上时特别的疼。   田果有一瞬间被抽蒙了,缓过神来时颤动声音问:“你刚才......说谁像好几辈子没见过男人的?”   焕然知道刚才那句话说过分了,见田果要哭,心里疼,想道歉又拉不下脸。   田果冷笑,只当他是胆小了,就嘲笑道:“你丫是男人么?”   但凡是个爷们大概都听不得这句话,激怒程度等同于“你行吗”。焕然忽然站起来,像头豹子似的朝田果扑了过来,田果本能地往后一躲,腰眼儿却正好撞到桌脚,麻木的瞬间,焕然已将她圈在了臂弯里。   他其实只想吓唬吓唬她,却在靠近的一瞬间又开始意乱情迷,她身上的香气弥漫在这间不通风的屋子里,耳边只剩下了他自己的喘息还有她吃痛发出的急促呼吸声。   “是不是男人,你看看就知道了。”他沙哑着声音,瞧着她玫瑰一样的红唇想要亲吻下午,却在闭上眼睛的一瞬间左脸挨了一巴掌。   “知道个屁!”田果破口大骂,就凭你也想占老娘便宜?   焕然被扇蒙了,左脸火辣辣地疼,等反应过来时田果已经踩到他床上开始撕邓丽君的海报,动作极其粗野,“撕拉”一声,邓丽君瞬间剩下半张脸。   这海报是焕然跟工友打赌喝酒用几万个肝细胞换来的,就这么被田果撕了,心里又疼又气。低头再一看自己新铺的蓝床单满是田果的泥脚印,更是气得咬牙,一时什么都忘了,冲到床上从抱住田果,骂道:“你丫疯了吧!”   田果没疯,清醒得很,心想你让我不痛快,打今儿起你也别想痛快。“你不是不喜欢邓丽君了么?那还贴着海报干嘛?我帮你了不正好。”   “别撕了!别撕了!”   邓丽君已经成了碎片,床单落了一堆脚印,焕然要疯了。   忽然,焕然手臂一用力——毕竟是男人,真用上力气田果根本不是对手,想要转个身把田果甩下床,结果因为田果腿长,两人绊在一起,直接摔歪在床上。怒骂了半天,两人都累的气喘吁吁,焕然侧压着田果,脸颊贴在她圆圆的肩头,呼出的热气吹起她鬓角的碎发。   “滚开!”田果被他压得不舒服,主要是某人的某物硬了,顶的她一阵心惊。   这院子里不单有他们俩可还有一个未成年的唐思佳呢!   “听见没有钮焕然你丫赶紧给我起来!”   理性告诉焕然此刻他应该赶紧放开田果站起来,这样紧紧拥抱在一起的姿势太危险,何况又是在床上。   但是,他身体里属于男人原始的本性却不想松开这具柔软的娇躯,那么软,仿佛没有骨头,都说女人是水做的,以前不知道,如今隔着薄薄的衣料紧紧拥在怀里感受她潮热的体温,焕然才终于相信,女人就是水做的,不,比水还让人心疼。   那种意乱情迷的感觉又来了。   田果开始挣扎:“放开我,听到没有!”   她的抗拒让他愤怒,他又想起了那个夜晚,石洋用手轻敲她额头,她那副小女孩憨笑的模样。   他能碰你,我就不能么?   ☆、第078章   “钮焕然,我数三下,你要是不松手,我就咬人了!”   “米田果,你敢咬一下试试!”   行,钮焕然,你牛,你厉害,你不要脸,都这会儿了还敢嘴硬!   想他既然这么执着地要在大白天里耍流氓,田果决定好好教训一下,活动一下腮帮子,趁着焕然手劲稍送的时刻,她回身照着他肩头就是一口。   “啊——”焕然惨叫一声,田果牙齿尖尖,纵然他皮糙肉厚也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松开禁锢田果的手,焕然赶紧扒开衬衣领子看一眼,红彤彤的几个大牙印,跟玉米粒似的,在他黝黑的肩头刻了一圈儿。“你丫疯了吧!”他怒火中烧,垂眸时正看到某人示威般张开嘴巴,冲他舔舔自己的牙齿。   “好吃吗?”他上半身是起来了,下半身还压着她。   “有点咸。”她没察觉出危险,还对他无所谓地笑笑,“你几天没洗澡了,吃了我一嘴泥。”   “是么。”他眼睛微眯,目光变得如一头准备发起进攻的狼。   田果这时才意识到危险,她真是个傻缺,钮焕然再老实可也是男人,她现在衣衫凌乱,衬衫扣子开了好几颗,里面就穿了一件白色跨栏背心,这一折腾,胸前□□露了大片。田果白,皮肤嫩得像块豆腐,一线阳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似一层金米分划过她胸前。   焕然深吸一口气,骑在田果身上迅速把上衣一脱,然后特潇洒地往身后一甩。   一气呵成的动作完全出于本能,等做完了才惊觉自己好流氓。田果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不明白钮焕然是想吓唬吓唬她还是准备动真格的。   其实这两种她都不怕,但她和焕然之间屁毛关系没有,如果这么不明不白的失了身,她觉得对不起自己。   想必以原先米田果的性子也不愿意这么轻易就范,何况对面屋里还有一个未成年的唐思佳。   做那种事可是会发出声音的......   “钮焕然你丫疯了吧!”田果忍着怒气尽量压低嗓音,“别闹了行吗?撕海报是我不对,哪天我还你一张更漂亮的。”   焕然不想要海报,“怎么,你怕了?”他轻易捉住她不停挥舞地两条胳膊,她皮肤发烫,不比他掌心的温度低,从小习武,后来又在炼钢车间每日没夜的劳动,让他练就了一身腱子肉,“田果。”他身子压上来,低低地笑,目光深深看着她的眼睛:“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小了?那年猫在男厕所里偷看我撒尿的姑娘是你么!”   “呸!”田果啐了他一口。   “再啐一个试试?”他换上怒容,用力压住她,一切蓄势待发。   “呸呸呸!”田果照着他的脸一连啐了好几口。   某人眼前顿时唾沫横飞。   不知啐到第几口时,焕然嘴附了上来。他很生气,所以吻也是霸道的,他太沉了,仿佛有几千斤重,粘着汗水的皮肤贴在她身上,稍微动一下,轻微的摩擦都能让她激起一层疙瘩。她想要推开他,双手却被禁锢在一方窄小的天地。她试着说话,却在发出“呜呜”的一瞬间,被对方更加用力的吻住,牙齿相碰,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他身上热得发烫,几乎将她点燃。他的吻笨拙又粗暴,滚烫的舌搅动她口中一番天地。   对于接吻,焕然确实没经验,初恋时只跟白雪柔拉了小手,完全没敢做到“吻”这一步。在那个草木皆兵的年代,别说是“吻”就是男女青年不是为了革/命走在一起都会被爱管闲事的人跟踪,“吻”更是大忌,何况那时他才十六岁,还是学生,如果做出越界的事,一旦被揭发,后果不堪设想。   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对异性的渴望是人类的本能,焕然二十五岁了,姗姗来迟的初吻却爆发力十足。就是苦了田果。焕然身体好肺活量充足,连续吻了这么久中间只换了一次气,且间隔很短,短的让田果觉得压根就没唤气。   钮焕然,你个二傻子,再吻下去可就是谋杀!   田果惶恐,怕自己成为四九城第一个被吻死的女人。   焕然是忽然发现田果不动了,停住了疯狂的吻,声音嘶哑,垂眸看身下的她:“小果儿......”   她微微睁开眼,因为氧气不足让她有些看不清他,嘴巴微张,努力呼吸,气息仍是不稳。我会不会死掉?   田果嘴唇樱红,被吻得微微发肿,映在在阳光里,晶莹得发亮。他瞧得心疼,但又有些自豪地看着自己的杰作。   “疼吗?”   她不说话,轻轻咬着嘴唇。   其实田果不是欲说还休,而是实在喘得说不出话。她想扇钮焕然一巴掌,却发现胳膊跟脱臼似的根本抬不起来。   “小果儿.....”他亲昵地唤了一声,嘴唇重新附过去。因为清醒了点,田果把头扭到一侧,焕然不生气,把吻落在了她白皙微红的颈间,一开始轻轻的,见她又开始反抗,就加重了力道,同时,一双大手像蛇一样悄悄钻进她衣服里。所到之处燃起火光一片。   “你......”田果想说“你丫再不起开,信不信我一会儿弄死你!”   焕然误会了,以为她似乎怕疼,就轻声哄她:“嗯,我知道,我会轻一点。”   田果哭笑不得,她不是那个意思好吗?   “咚咚咚!”就在屋中渐渐陷入一片旖旎之色时,屋外唐思佳重重敲了三声门,“哥!”   这一声稚嫩的“哥”让焕然清醒了一些。“有,有事啊?”他喘着粗气,声音不像从嗓子里发出来的,没了往日的丹田气,软踏踏的。   门外,唐思佳愣了一瞬,声音透着不自然:“那个,你先把门开开。”   就在焕然想到底是开门还是把弟弟轰走时,田果一把推开他坐了起来,正要扣衣服扣子,焕然跪在床上从后面抱住了她。   “钮焕然!”她回头怒视他,“你弟弟可在门外!”   “我知道,但是你别走,我有话跟你说.......”   “我什么也不想听!”被他抱的难受,她又开始挣扎。说什么呀?臭流氓,现在说什么都是放屁!他却手臂用力禁锢住她的人,低声开始求:“小果儿你别闹了行吗,听我说一句......”   焕然不算能说会道的人,平日里东扯西扯的瞎贫贫行,关键时刻就成哑巴了。   田果说:“你松开。”   焕然不说话,手臂又紧了紧。   “你要勒死我?”田果涨红了脸......   似乎是听到了他们充满暗示性的窃窃私语,唐思佳又用力敲了敲门,嗓门也大了:“哥,你赶紧开门啊!我,我有一道数学题不会!”   这么闹确实没意思,门窗都关着,今天有是一个大晴天,屋子里此时热得像蒸笼,憋得两人出了一身汗。焕然喘两口粗气,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对田果说:“我先把衣服穿上,你坐在这里别动,等唐思佳走了我有话对你说。”   田果没点头也没摇头,焕然以为她是同意了,放心地松开她开始穿衣服,检查了一遍衣着还算整洁,先把窗户打开散散里面闷热的味道,然后才伸手拉开了屋门。   屋外,唐思佳一脸担忧地望着他。   “数学题呢?哪一道?”焕然问。   “那个......”唐思佳刚要说话,就见田果从他老哥的屋里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   “小果儿!”焕然伸手去拦她。   田果回身瞪他一眼,“别动我!”甩开焕然的手,然后又瞪了唐思佳一眼。   唐思佳害怕,一把抱住焕然做恐惧样:“哥,我怕......”   他这么一抱倒让焕然无法动弹,嘴巴动了动,实在不好意思再叫第二声,只得眼睁睁看着她摔上院门走了。   等田果走了老半天,焕然被秋风一吹才有点醒过来,拍拍还死死抱住自己老腰的弟弟,没好气地说:“这么抱着我你丫不热啊?快把数学题拿来!”唐思佳听的命令赶紧跑回客厅拿数学题,虽然焕然学习也不好,但小学数学还是会做的,有时姑父不在家他也偶尔充当一下弟弟的老师,但今天格外心烦,数学题认识他,他却不认识数学题,拿着练习册来回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最后把书册往桌子上一摔说:“先别做题了,跟我出去一趟。”   “干嘛去?”思佳懵。   焕然内心燥热,跟吃了一堆火球似的,烧得五脏六腑挠心挠肺地难受,此刻唯有吃冰棍喝冷饮才能降温。   唐思佳特别懂事,去小卖部的路上始终没问刚才焕然跟田果到底在屋子里干什么了。只是眼睛总一瞥一瞥地看哥哥。焕然被他看得脸红,轻咳一声,装作不经意地问:“思佳,刚才你一直在屋子里写作业么?”   “嗯。”思佳赶忙点头。临了莫名其妙地加上一句:“我今天作业特别多,忙死了!”   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焕然脸更红,总觉得唐思佳什么都听见了,亏了拉了窗帘,不然他以后还怎么当哥哥?不过,焕然此时想的更多的还是田果,她现在在干吗?还生气吗?她不会把这事告诉姥姥吧?还有,他会不会觉得我是一个举止轻浮的小流氓?焕然一路心事重重地到了小卖部,连喝了两瓶冰镇北冰洋才稍微换过点劲儿来。抽完一支烟,他又卖了几根奶油冰棍带着唐思佳往回走。   走到田果院门口时,他提着冰棍先走了进去,然后又退了回来,冲唐思佳一招手:“过来。”   唐思佳乖乖走过去。   焕然说:“把这些冰棍给你田果姐拿去。”   “不,不好吧......”唐思佳嚅嗫,其实他是不敢,田果会不会撕了他?   “叫你去你就去!哪儿那么多废话!”焕然板起脸,眼睛跟铜铃似的瞪着。   唐思佳都快哭了,哀叹自己命好苦,前有豺狼后有虎豹他夹在中间好像一只无路可退的小绵羊。拗不过哥哥,他只好提着一袋子冰棍朝田果家走去。焕然见唐思佳进去了,就转身回了家。但心里也不太平,反复琢磨田果到底会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唐思佳面无表情地回来了,手里依旧提着冰棍。   “她没要?”   唐思佳扫眉搭眼地瞥了哥哥一眼,心想东西都在这里摆着,你看不出来?   焕然挠挠头,脸有点发烫,问:“那......那她没什么没?”   唐思佳没说话,但哀怨的眼睛里写着“说了”。   “她说什么了?”焕然忽然有点紧张,正拿香烟的手微微颤抖。   “嗯......她说......”   “什么?”焕然没听清。   唐思佳深吸一口气摆出孤注一掷的神色:“我把冰棍给她拿过去时说,这是我哥哥买的,然后她就把冰棍扔了出来,顺便还骂了一句:我他妈吃你全家,吃你大爷!以后少上我们家来!哥,你说田果姐是不是疯了?”   焕然的心思压根没在那儿,只问:“她就说了这么点?还有呢?没了?”   在焕然心里,只要田果没提着砍刀冲过来无论骂什么都是文静。   “然后她就把门摔上了。”唐思佳说。   “行了,把冰棍放着吧。”焕然指指自己的书桌,大脑一片混乱。待唐思佳走后,他撕开一根冰棍包装才发现冰棍早就被摔成了八瓣儿,他拿棍儿当勺子,舀一口放进嘴巴里。甜,真甜,一瞬间他又想起了她身上那股淡淡的奶油香。   ☆、第079章   焕然就这么坐在屋里,对着缓缓西沉的落日将几根摔得稀巴烂的冰棍全吃光了。现在他不热了,通体清凉的很。就是脑袋还有点晕,出屋打了一盆凉水使劲搓了几下脸,呼吸才终于平稳。本来,他是想等到晚上吃完饭再去找田果聊聊——至于聊什么,他不清楚,就是心里特想她。   傍晚十分,出去游玩的一大家子人都回来了,看见焕然大家均眼神闪烁,最后还是母亲吴珍拉下脸皮问:“然子,今天......挺好的吧?”   “挺好的。”焕然低头洗菜,压根没闹明白母亲口中的“挺好”具体指什么。   吴珍心里一喜,儿子相亲这么多次,还是头回说“挺好”。“既然挺好的,干嘛不把人家姑娘请到家里来吃晚饭?”   姑娘?焕然一愣,“啊?”   吴珍只当他是不好意思,就说:“怎么?相亲回来变傻了?我说的是周老师的闺女,周燕啊。”   她啊.....焕然反应过来,刚才满脑子想的都是田果,手放在水里,仿佛放在田果微凉的皮肤上,滑滑的,完全握不住的感觉,相亲的事早就被抛到九霄云外了,刚要说一句:“不太合适。”客厅里电话响了,是师哥王刚打来的,告诉他单位临时接了一批订单,算紧急任务,各车间统一调派得力人手,从今天晚上开始加班,每两周换一拨人,这周三车间派的人是王刚和焕然。   “吃住都在厂子。”电话里,王刚说,“晚上八点准时去一车间找孙主任报道,你早点来,我手里有两张华清池澡票,咱俩先去泡个澡,吃过晚饭再过去。”   焕然“嗯嗯”了一阵,挂了电话就对吴珍说今天不在家吃饭,随后跟逃跑似的一头扎进自己屋里。   “嫂子,别愣着,赶紧过去问问。”姑姑钮蓝催促道。   吴珍反应过来,甩着手上的水珠刚走到焕然房门口,就见他换了一身衣服走了出来,手里拿着自行车钥匙。   “这就走?”   “嗯。”   “那......”吴珍刚要开口准备再确认一次焕然的心意,如果是真的,她以后对周燕更得要好一些才是。焕然却忙一摆手,脸色讪讪地说:“妈,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工作第一,我先走了。”   吴珍还能说什么?只得跟在后面嘱咐:“慢点骑车,路上注意安全,有时间就给家里打电话,单位若吃的不好,告诉家里一声,妈给你做好的然后送过去。”   “知道了。”听着母亲的唠叨,焕然忽然想到了田果,都说没娘的孩子命苦,她从小美妈,在邻居的白眼中一点一点长大。这么多年了,面对流言蜚语,她一个姑娘独自挺过来多不容易,焕然心里发酸,眼眶莫名发胀,推着自行车走出院门的瞬间,心中忽然涌出一股信念,小果儿,以后,有我好好照顾你。   ***   晚上吃饭时,吴珍跟钮蓝很自然地聊起了相亲这件事。   “小蓝,今天焕然有点不对劲。”   “我也瞧出来了。”与吴珍略有焦虑的神色不同,钮蓝很兴奋,仿佛焕然明天就结婚了。“他这是开窍啦,当初我就说周燕跟咱家然子般配,人家模样学历家庭样样都好,我听说周老师去年五一还得一个先进模范,这种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哪里是那个米田果......”   啪!唐思佳把筷子掉在了地上。   钮蓝停住话头瞪了儿子一眼:“多大的人了吃饭还掉筷子?自己去厨房拿一根。”随后转过头继续兴高采烈地与嫂子聊天,大致意思是明天若有空,买上两瓶罐头和一些水果,她代表钮家去隔壁院子看看周老师,顺便问问相亲的情况,吴珍说,这不好吧,八字还没一撇,还是焕然回来再商议,万一人家姑娘没那意思,这街里街坊地多尴尬。钮蓝则说,怕什么呀,这种事就得趁热打铁,男方不主动,还让人家大姑娘主动去?   吴珍仔细一想也是,时间不等人,现在都十月了,再过两月就该到一九八六年,那时候她家然子可就26,虚岁就27了!“行。”她说,“但是罐头跟水果有点拿不出手,这样,明天咱俩先去一趟大栅栏的瑞蚨祥,眼看天气转凉,要不给周燕做一个小棉袄?这样显得咱家也不小气,她跟然子成了最好,如果不成,咱们礼数也做到那份上,以后跟周老师家还做好邻居。”   钮蓝点点头:“嫂子,还是你想的周全。”   饭桌上,听着舅妈与母亲两人低声讨论给周燕做什么款式的小棉袄,唐思佳一阵脸黑,有心把米田果下午来家里的事说出来,可转念一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下午哥哥打开房门时,脸色极不好,眼神喜怒难辨还出了一身汗,那个田果也是,且两人衣衫都有点凌乱......唐思佳拿不定主意,想万一是哥哥跟田果在屋子里打架可就麻烦了,老师说了,打架不好,而且哥哥还是男人,虽然田果生猛,但毕竟是一个女孩儿。想到哥哥的名誉,唐思佳最终选择乖乖闭上嘴巴。   反正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   泡完澡,一身舒爽。   更衣间里,焕然正拿着毛巾擦干身子。一旁,王刚忽然瞪大了眼睛,视线直直落在焕然左肩头几个跟玉米粒大小的暗红印子上。“然子,别动!”他想发现新大陆一样凑过脸去,又仔细瞧了一阵,眼神忽然变得暧昧,指着肩头问:“哟,这是什么啊?”   焕然脸红,把头撇过去才说:“没什么,野猫挠的。”   “野猫?”王刚笑得神秘,用手按住焕然左肩一用力。“这野猫的爪子长得够奇怪的,怎么瞧怎么像人的牙,哪里的野猫?穿裙子么?”   焕然甩开他的毛毛爪,没好气地说:“别瞎掰呼,就是野猫咬的。”头发也不擦了,从柜子里迅速掏出一件跨栏背心套上。其实刚被田果咬完时,焕然一点也不觉得疼,反而在疼痛中夹杂着一丝难以言表的亢奋。   但心绪平复,亢奋劲头一过,焕然才发现田果咬的真狠,小牙尖几乎扎进他肉里。幸亏平日高强度的劳动将他两条胳膊锻炼得如同石头坚硬无比,否则这一口下去,非得咬流血不可。   刚才泡澡时焕然一直情不自禁地笑,想咬他最终疼狠的人应该是田果。   “然子,你脸红了。”王刚笑道。   焕然也不否认,只说:“刚才水温太高,烫的。”   走出澡堂时,王刚忽然想起来今天焕然去相亲了,想他不会看见人家太漂亮猴急了吧?   焕然哭笑不得,“哥,咱俩认识多少年了,我是那样的人么?”   “那你......”   “被我弟弟咬的。”焕然随口编了一个理由,“我俩玩扑克,我输了,不认账,他气得咬了我一口。”   “这种事也就你能干的出来!”王刚气得笑出了声。原来是这么回事,焕然说的理由没毛病,王刚多少有点失望,原本还以为是哪位姑娘咬的,白高兴了一场。   往厂子里走时,门口有不少来送工人的家属。十一刚过,好多人昨天刚当上新郎官,今天就得跟爱妻被迫分局,可想而知心里得有多堵。不过结完婚总比正准备结婚结果突然跑过来加班的。   门口就站着这么一对。女孩挺不高兴地说:“你们单位可真行,早不下命令晚不下命令,非等结婚前下命令,十月九日多好的日子,亲戚朋友都通知完了,结果来一个临时加班,哎你问问组长,结婚当天能不能回去一下?”   男孩尴尬挠头:“恐怕不成,呵呵。”   “真讨厌!还有脸笑!”女孩气得拧了男友胳膊一下。“我四舅住山西,自从接到我妈电话就开始准备,车票都买好了,这又临时改了日子,舅妈还以为我被你家退了婚,丢死人了!”   “是是是,都是我的错,让你受委屈了......”男孩赶紧安抚未婚妻,“你放心,我们就加两周班,加班回去咱们让妈重新定一个吉利日子。”   “谁是你妈。”女孩脸红,揶揄一句,“现在还没结婚,她可是我妈。”   男孩摸着脑袋“嘿嘿嘿”地傻笑,女孩瞪他一眼说:“别笑了,快把这个拿好,我昨天在百货公司买的。”说着,从外衣兜里掏出一块四四方方的香皂。   哎......看到这一幕,两个老光棍无语望天,这种被媳妇又打又骂又疼爱的生活也不知合适才能落在他俩头上。   “然子,你说月老是不是把咱俩忘了?咋别人都行,就咱俩不行?咱俩到底哪根香没烧对?”王刚哀叹命运不公。   焕然没说话,抬头望向天边时正好看到一轮明月挂在桂树梢,月光明亮明亮的,像是田果的眼睛。缘分自有天定,月老真把他忘了吗?未必......他忽然想,此时此刻田果正在做什么?   田果还能做什么?   本想着某人顶多吃过晚饭后就得没皮没脸的过来道歉,结果左等右等,天都擦黑了,家里就来了一个收水电费的。什么情况,他不是说有话跟我说么?难道一切只是敷衍?动情是假,耍流氓是真?吃饭时,姥姥看出田果情绪不对,就问:“今天然子跟小燕儿相亲,相的怎么样啊?彼此看上没?”   有的时候,田果觉得姥姥就是装糊涂,下午周燕闹出的动静多大,连对面院子里的人都知道了,这事躲还躲不及,只当从未发生过,姥姥居然还问。   “我也不清楚。”田果随意答了一句,因为心里有事,晚饭也没吃好,心里堵得慌,刷过碗拿了一把瓜子就出了家门,外面冷,她想让风吹吹发热的脑袋。立在院门口嗑瓜子时,田果暮然惊觉自己怎么跟杨晓红一个德行,怨妇味儿那么浓?“呸呸”两口吐出瓜子皮,刚把剩下的瓜子揣进外衣兜,就看见唐思佳从自家院门走出来往男厕所的方向去了。   ☆、第080章   唐思佳下午被老哥强迫吃了几根碎冰棍,晚饭又吃的忧心忡忡,他肠胃本就不好,再加上这么一折腾直接拉了肚子。在厕所蹲了快半小时,唐思佳才勉强从坑上站起来,两条腿打着颤,有气无力地提好裤子,刚走男厕所大门,就听见昏暗中一个女人阴森森地唤他:“唐思佳。”   他寻声望去,看见了靠墙而站的米田果。一袭黑衣,长发披肩,一张白脸仿佛漂浮在半空中。   她勾勾手:“过来。”   仿佛有一根线握在田果手中,唐思佳没有半点反抗,顺着这根细线两脚轻飘飘地走了过去。   其实田果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半个小时没见唐思佳出来,以为他掉坑儿里或者男厕所从别处开了一个后门。她语气有点冲:“我问你,你哥呢?”   “我,我哥出去了。”唐思佳结巴,生怕田果一口咬断他脖子。   田果一愣,“出去?去哪儿了?”   “钢铁厂。”唐思佳实话实说。   “他今天不是休息么,去厂子干嘛?”   唐思佳说:“厂子临时来了任务,他加班去了。”顿一下,又补充一句,“两个星期以后才回来。”   田果不知道钢铁厂是怎么分配任务的,仔细琢磨了一阵,想钮焕然应该是跑去单位躲事去了!这个胆小的老处/男,按理说,就算加班他是不是也该过来问候她一声?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跑了,可想而知压根就没拿她当回事,看来他就是奔着耍流氓去的,没准此刻还跟他那帮工友对着吹牛逼呢!   很多事不禁琢磨,越琢磨就越心乱如麻,田果气得呼吸不稳,恨不得开辆铲车把钮家扒了!往家走时正看到钮蓝跟周燕妈走院子里走出来。   钮蓝:“周老师,咱们是不是搞错了?”   周燕妈目光冷冷:“什么都没错,我家燕子回家就开始哭,小蓝,不是我说话难听,你家焕然这事办的太不地道,我家燕子好歹是姑娘,焕然......是不是有点......”   走进了,田果才看清钮蓝的表情特别不自然,瞧见她,钮蓝把头撇过头去,周燕妈倒是冲田果点了下头,“小果儿回来了。”刚才她俩说话,田果都听到了,又一想到下午钮焕然对自己这样轻浮,欺负完周燕就欺负自己,整个混蛋一个,所以瞧见钮家人也烦,没叫钮蓝一声,跟周燕妈打过招呼转身就进了院子。   钮蓝狠狠瞪了她背影一眼,自从听周燕跟焕然的事没成,她心里就琢磨是不是田果在其中瞎搅合了。“燕子妈,实在对不起,我家然子太不懂事,你放心,我这就回去问问他。”   “甭问了。”事已至此,周燕妈觉得再问下去丢的都是自个儿闺女的脸,不同意就不同意,她家闺女还不愁找不到婆家。此刻跟钮蓝说这些也不是诉苦和挽回,而是替女儿出气,你钮家也算这条胡同的老住户,办出的事可真让人觉得寒碜。“就这样吧,强扭的瓜不甜,还有这罐头跟水果你也拿回去,十一前学校刚发了一堆,我家就三口人,根本吃不完,拿走吧。”   听话听音,钮蓝看出周燕妈已经不耐烦了,赔笑两声,又说了一些“然子不懂事,您别生气,咱以后还是好邻居”之类的客道话,然后拿着东西回了家。刚进家门,钮蓝就把一肚子委屈全都喷给了嫂子:“焕然也太不懂事,周燕是咱邻居,就是不同意也不能那样驳人家面子,人家是姑娘,又是老师的孩子,脸皮肯定薄,这万一闹出什么事,焕然担待得起么?”说着,就要往钢铁厂打电话。   吴珍赶紧拦住了她,抬头看一眼表说:“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现在这个点儿他肯定在车间里忙活,工作第一,不就是没成么?又不是第一次,等哪天他来电话,我训他就是了。还有周老师那边,这次是咱们理亏,对不起人家燕子,虽然没成,但还是按咱俩晚饭时说的,去瑞蚨祥给她做一件新棉袄。”   “嫂子,你打发要饭的呢?人家缺棉袄么?”钮蓝吃过亏了,所以知道周燕妈不好哄。   吴珍头疼,坐在椅子上揉着微疼的太阳穴,一面为不听话的儿子,一面为忽然闹僵的邻里关系,她这人一向和善,自从嫁到这条胡同就没跟谁家红过脸。见嫂子难受,钮蓝叹口气,想了想才说:“我看做棉袄的事就算了吧,瞅周家的意思是希望这事赶紧过去,毕竟人家生的是姑娘,还有,若是有人问起来,咱们可得统一口径,就说是燕子没看上焕然。”   “我懂。”吴珍点点头。   ****   田果一连几天都没精神,想自己真是眼拙,竟没看出钮焕然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   张莉瞥她一眼,用胳膊肘捅捅她:“想什么呢?”   “没什么。”   “失恋了吧?”张莉很了解。   田果不说话,用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衣服,这批货进了几件皮夹克,纯羊皮,质量特好,本来还说给某人买一件......她真是够贱的!   张莉笑,抓起一把瓜子嗑了几个,仔细瞅了她一眼随口说:“今天好多了。”   “嗯?”田果不懂。   张莉指指她嘴唇:“我是说这里,已经消肿,看着比前几天好多了。”   她笑得特诡异,田果脸红,张莉今年三十三,之前结过一次婚,但因感情不和,那男人又爱喝酒耍钱,张莉一气之下离了婚,男人家有点势力,单位一领导,威胁张莉如果离婚,以后不让她在厂子好过,张莉也不怕,离婚之前就把工作辞了,然后用偷偷攒下的私房钱开始做小买卖。   说起来,这都是78年79年的事了,那时候离婚是丢人的事,会被周遭人唾弃,谁敢?即使遭受家暴也忍气吞声,在外人面前做模范夫妻,但张莉就敢离,她总跟田果说不信有来生,人就活这一辈子,是好是坏就这几十年,委屈自己就为了一个面子?值吗?退一万步说,就算真有来生,黄泉路上这么多孤魂野鬼,哪一天才轮到你转世?所以,什么也别想,这人得对自己好一点。   田果前两天嘴唇发肿,张莉就笑她被那个馋嘴猫咬了?   “别瞎说,是不小心磕的。”   “是么?”张莉仰头笑,过来人似的目光闪烁,“这跟头摔得还挺巧,不磕别的地方单磕嘴巴子,巧,真巧。”   田果心里流汗,想亏了是秋天衣领子高,若是夏天,脖子上的点点红痕露出来,张莉还不得乐翻天。   十一过后,秀水的生意略有回落,中午到下午也没几个客人,张莉一拍大腿,说:“得了,今儿咱放一天假,小果儿,把摊位收拾收拾,姐带你跳舞去!”   跳舞?田果一愣,问:“去哪儿跳?公园?”   她脑子有点蒙,一瞬间以为自己回到了新世纪,还以为张莉说跳舞是跳广场舞。   张莉白她一眼,“你疯了还是我疯了?有去公园跳舞的么?不怕警/察叔叔说你扰乱公共秩序?局子进了一次没进够,还要再进一次?”   “那去哪儿?”田果还真不知道八十年代中期北京有没有歌舞厅。   “你就甭管了。”张莉一副大拿的样子,“到时候跟我着走,反正今天生意也不好,赶紧收摊儿!”见田果还低头犹豫,就揶揄一句:“哎呦,怕什么啊,耽误不了你回家,走吧~”   八五年时整个四九城才只有四家歌舞厅,而且只允许留学生,外国人,华侨和华侨的朋友这四类人进。田果和张莉哪一种都不属于,想起之前在友谊商店的遭遇,田果不禁担忧,怕白跑一趟,问:“姐,靠谱么?”   张莉递给她一个神秘眼神:“别着急,跟紧姐的脚步,一会儿就知道了。”   歌舞厅在建国门附近,到了那儿,张莉带着田果来到一条相对僻静的街道,然后蹲下来开始等。   田果也蹲下来,眼睛前后左右张望:“姐,你等谁呢?”   张莉没答话,随手点起一根烟。过了一会儿,从街道主路上转过一辆垃圾车,张莉眼睛亮起来,忙把剩下的半截烟扔了,站起来冲司机挥了挥手“沈哥!”,垃圾车停下,带着“北京环卫”帽子司机探出脑袋,冲张莉裂开嘴笑:“哎呦,小莉。”   原来张莉的意思是让这位环卫工人沈哥带她们进入歌舞厅。   “靠谱么?”田果还没从最初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坐在环卫车里,闻着身后车厢里飘来的阵阵臭味,头晕眼花。她不是在做梦吧?   张莉瞪了田果一眼,觉得她事真多,老老实实跟着沈哥就是了。而沈哥却笑笑,面对质疑,他豪爽地笑笑,整辆垃圾车都随之颤抖,他说:“妹妹,放心吧,那个地方去年管得严,今年好多了,一会儿跟着我走,保准让你们进去!”   “门口没保卫?”田果好奇。   “保卫管不着咱!”沈哥脖子一横,一脸不在乎,仿佛舞厅是他家开的,“他要是不让你们进,以后他家垃圾就自个儿处理。天天伺候外国人行,伺候咱国人就不行了?”说完,飘了个暧昧的小眼神给张莉。   张莉正在化妆,接到眼神只淡淡一笑。   跟着沈哥,田果跟张莉跟顺利地就从后门垃圾出口进入了歌舞厅......   张莉今天准备充分,从广东买来的高档皮包里装着漂亮的短裙和高跟鞋。她已经化好了妆,烈焰红唇,新烫的波拉卷散开,换上衣服在卫生间里转一个圈,顿时,卫生间都蓬荜生辉了。   “姐,你真漂亮。”田果称赞。   张莉对着镜子白她一眼,酸酸地说:“得啦,时间不饶人,我再美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跟你们二十出头的小蜜桃比不了。”   从前,张莉总跟田果念叨,若是晚出生十年躲过那一场浩劫该多好。只要年轻,一切就都来得及。   “二十岁的女孩还不成熟,思想幼稚,三十岁的女人才最美。”田果不是恭维张莉,而是真心这么想。   “行啦,行啦,真够酸的!”张莉抖抖两条胳膊,“鸡皮疙瘩都出来了。”   田果用张莉的化妆品也简单往脸上涂了一些,既然是出来玩,就要玩的尽兴。从卫生间到主舞池还有一段距离,张莉用手摆弄着短裙,这裙子她买了好久,但一直没敢穿,因为太短了,怕被小脚老太太以流氓罪扭送到派出所。不得已,平日里只在家对着梳妆镜过过瘾。今天是第一次在外人面前穿,她有点兴奋,也有点紧张,总觉得自己道德败坏了。   田果知道她别扭什么,就笑着说:“姐,自信点儿!就你这身条儿跟模样,一会儿绝对闪耀全场!”   ☆、第081章   还隔着挺老远田果就听到从舞厅内传来一阵节奏明快的的士高音乐。推门走进去时,已有不少年轻人三三两两围在一起high了起来,头顶霓虹闪烁,大家摆动腰肢轻甩头发,时不时发出欢快的笑声。   说是“high”但与几十年后的“疯”完全不同,在这样民风保守的年代,即使有特殊政策,大家仍不敢肆意妄为,彼此间尽量保持友好距离,没有敢贴身热舞的。看着大家灼灼放光的眼睛配合着僵硬的舞蹈动作,田果忽然想到一个词——老年迪斯科。   张莉还没进舞池人已经开始兴奋了,舞池换了音乐,短暂安静后,有是一阵节奏劲爆的舞曲,大家情不自禁尖叫起来,张莉也高兴地叫起来,整个人蠢蠢欲动。   “莉姐,你去跳吧,包给我!”田果懂事地说。   “别介呀,来一次不容易,你帮我拎包,你不跳啊?”   “等你跳累了我在跳!”音乐声太大,田果只能用吼。   张莉点点头,把包扔给田果,然后一头扎进人头攒动的舞池中央。又过了一会儿,似乎有更多的人涌进了舞池,彩色的霓虹在头顶快速旋转,好几次扫过田果的脸,灯光太强,晃得田果一阵四肢痉挛。   今天,她穿了一条及脚踝的黑布长裙,上面是件普通的素色碎花衬衫,张莉笑话她穿得太保守跟修女似的,进了舞厅绝对没人搭理她,田果笑笑,在卫生间里把衬衣最上面的扣子解开两颗,露出白皙光洁的脖子,再把马尾一束,弧度完美,真真的天鹅之颈。   “怎么样,还像修女么?”她化了小烟熏,镜子中的面庞冷冷的妩媚。   张莉咋么咋么嘴,说:“行,不错,就这容貌再配上这骚劲儿,倒退一百年在八大胡同绝对是头牌!”   嘿!田果怒,心想有这么夸人的吗?但今天是出来玩的也就没深究,狠狠掐了张莉胳膊一下算报仇。   有一阵强烈的灯光晃来,田果闭了下眼睛,待睁开时,身旁忽然多了两个穿着花哨戴着墨镜的男青年。   这么暗的灯光还戴墨镜,蛇精病吧?   “hi,小妞儿,一个人啊?”   田果皱眉,只听两人说话就知绝非善类,看来这歌舞厅里的关系户还挺多,二流子都能跑进来。   见田果没说话,提着书包绕到舞池另一侧,两个小年青也嘻嘻哈哈地跟了上去。有便宜不占王八蛋,他们想,舞池里灯光暗,这姑娘长得漂亮又是单身一个人,何况能来舞厅玩的肯定不是什么良家妇女,又化了那么一个风骚的妆,指不定是干什么的?也许是打算找一个老外然后混出国,既然这样,不如先让他们哥俩占占便宜,反正也不是纯情少女嘛。   “别躲呀!”他们嬉皮笑脸地围上来,其中一个瘦长脸地说:“一起玩玩呗,妹妹,大家都是中国人,别光找老外玩,你看看哥们这气质,比那些黄毛鬼子强多了。”说着,就要拉田果的手。   强你大爷!田果往后一躲,顺手将皮包狠狠甩在那人脸上,敢占我便宜,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   田果明白,这两个獐头鼠目的家伙之所以盯上她,挺大一部分原因是看她独自一人,领口开的低,打扮露骨,不像好人家的姑娘,被男人占便宜理所当然,谁叫你长得水性杨花勾引人?田果冷笑,这真是直男癌晚期患者统一出现的幻觉——以为女人只要打扮得漂亮,目的就是为了勾引男人。我占你便宜,还是给你面子了!   真恶心!   张莉的皮包有棱有角,甩在男人脸上跟板砖拍上去效果一样。“哎呦!”男人疼的一捂脸,刚才那书包的拉链几乎擦着他眼角甩过去。见同伴受了欺负,另一个四方脸的一把抓住田果的手腕,凶狠地说:“敢打我兄弟?你他妈不想活了吧?”   “放开手!”田果毫不畏惧。下一步已经想好,直接抬腿踹他裆部。   四方脸冷笑,手死死拽着田果,“小婊砸,这是你自找的,今天必须陪哥哥玩。”说着,就把田果往阴暗的角落里带,田果开始大声疾呼,同时用力挣脱他的禁锢,无奈舞池音乐声太大,灯光又暗,根本无人注意这边。余光望过去时,张莉还在一位金发美男热舞。   “放开我!”田果使出杀手锏,一脚踹在四方脸裆部。   因为角度不对,这一脚踹歪了,四方脸急了,改用两只手抓田果,“把丫从后门带出去!”恢复知觉的瘦长脸在后面禁锢住田果把她阴暗的角落里推,就算田果再厉害也不是两个男人的对手,呼救的声音被音浪吞没。   完了,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昨天让钮焕然占了便宜,虽然这个想法太贱,可起码......   田果脑袋里的“起码”还没成型,昏暗中,不知从哪儿跑出来四个高大威猛的男人,两人一组,瞬间把四方脸与瘦长脸掀翻在地。   人民公/安?田果瞬间想到的是这个。   惊讶间,一条有力的手臂环住了她的腰,一用力,她调转了一个方向,鼻尖戳在了那人衣服冰凉的拉链上。一道冷冷又夹杂着担忧的目光跟不远处闪烁的霓虹灯一起扫向她的脸,然后田果就看到了石洋冷峻的眉眼。   “你没事吧。”不知是不是被巨大的音浪渲染,他的嗓音听上去有点抖。   “没事。”她摇摇头,还冲他笑了一下。   她居然还笑?石洋目光一沉,落在她过分敞开的衣领处。灯光下雪白莹润,晃得他眼晕。   司机小浩捡起田果掉在地上的书包递过来的同时,对石洋笑道:“石哥,最近手痒痒,这两个活腻歪的家伙就交给我吧。”   石洋冷冷地看着四方脸和瘦长脸,“别出人命。”拍拍小浩的肩膀简单交代一句,然后拉着田果的手顺着不远处的楼梯朝二楼走去。   “那个,莉姐......”   石洋回头瞪她一眼,“你还有心思管她?”   田果撇撇嘴,不知他这股怒气从何而来。她不动,石洋也不好硬往前走,一皱眉,无奈地说:“先跟我上去,一会儿我找人通知她。”   二楼是雅座,走上去时,劲爆的迪斯科换成了温柔舒缓的圆舞曲。兴许是音乐换了心境,石洋握紧田果的手,稍微松了松。田果停下脚步,试着把手抽出来,石洋回头看她一眼,只笑了笑,没说什么然后松了手。   两人站在二楼。   “你看谁呢?舍得刚才那俩二流子?”他斜倚栏杆,目光在镜片后辨不出喜怒。   “不是。”田果有点不好意思,像刚才那一幕多少有点......狗血!“我找莉姐呢。”   一袭红裙的张莉并不难找,她站在舞池中央跟人跳舞,只不过刚才金发小帅哥,这一次搭配圆舞曲换成了银发老绅士。   “你们俩怎么进来的?”收回视线,石洋看着田果小小的一侧耳垂。想上去掐一下,看她会不会疼得大声尖叫。刚才那一刻太危险,如果不是他恰巧从二楼下来准备回家,那现在田果会怎么样?   他无法想象,极度担忧令他紧锁眉头,但一切只是自己消化,表面上还是云淡风轻。只是搭进裤兜里的手不停摩挲指腹。那些担忧与紧张似乎也随着这一阵轻轻的摩挲从别处漏掉了。   石洋的问题让田果尴尬,她没好意思说是从垃圾通道进来的,随口说了句“莉姐认识人,从后门进的。”   “垃圾通道?”石洋似乎很了解。   田果心想这歌舞厅是你开的么?怎么对地形如此了解?白了他一眼然后用沉默做回答。   石洋笑了,手轻轻落在她肩头几秒,说:“走吧,我带你喝一杯,好好压压惊。”   “我不喝酒!”田果赶紧摆明立场。   石洋没说话,视线落在她过分敞开的衣领处,冷声说:“想喝什么你自己选,但前提先把衣服扣子扣好。”   田果低头扫了自己一眼,没觉装束有什么问题,她只开了两颗扣子好吧,想石洋不是留过学么又在香港生活,不至于这么封建,话说香港小姐比赛时还有泳装呢!   跟性感的泳装比,她今天穿得想刚从修道院跑出来。   “听见我说话了么?”见她无动于衷,他走进一些,高大的身影将她挡在一处小小的空间里。   “我不觉有什么问题。”她白了他一眼。   “是么?”他笑了,薄唇轻弯,然后下一秒田果只觉锁骨处微微一凉,反应过来时,石洋修长的手指已将她衬衫的扣子精准地送入扣眼。临了,还欣赏般地仔细看了一瞬,然后点点头,似乎觉得放心了。   田果狠狠瞪着他。   “怎么了?”他笑。   “你刚才占我便宜!”   “是么。”他不以为然,目光里多了一丝戏谑地成分,认真地说:“被我一人占便宜总好过被所有人占便宜。”   田果明白他的意思,领口开太低,暴露春光过多,拜托,她今天还没穿短裙呢!“石先生,你太封建了!”   “封建一点好,省得出岔子!现在坏人太多,作为你的领导我不得不小心一些。田果,不如你去报一个跆拳道或者柔道学习班,学费我出。”他冲她微微一笑。   你疯了吧?!田果像看“精分”一样的看他一眼,冷声说:“石先生,你管的太多了,比我姥姥还烦。”   石洋端起双臂打量她:“没办法,谁叫在秀水你的业绩最好,万一出了事,损失的可是我。12月会来不少外宾,我还指望着你帮我挣大钱呢。”   田果咬嘴唇,资本家!黑心的资本家!   “走吧,我带你喝点好的去。”石洋拍拍她的肩,刚转过身去,田果就悄悄把扣子又解开了。   仿佛知道她不是乖女孩,前方的他忽然又转过身来,这一次,目光冷了许多。   极冷的。   他说:“米田果,要么把衣领扣好,要么我开车送你回家。”   田果不动,准备顽抗到底。   “这是我的地盘,想要玩,就得听我的。”他往前一步。这一次,警告认真无比。   田果撇撇嘴,她也算见过大风大浪,但在石洋面前总觉自己矮了半截。最终还是听话乖乖地系上了扣子,但嘴里不依不饶:“为了让您高兴,我还得扮修女!”   短暂的沉默后,她听见他低声说:“你要是叫我石洋,我会更高兴。”   ☆、第082章   二楼呈半圆形,里面设有七八个隔开的单间雅座,石洋带着田果往最东侧里面走去时,服务员一个个都特别惊讶:“石哥,您......”他们搞不清刚刚离去的石洋为何忽然又回来了,是不是忘记拿什么重要物件?   “没什么事,忙你们的去吧。”冲小弟们挥挥手,石洋继续朝前走。待落座后,一位西装革履面相和善,像是经理模样的人带着两名服务员匆匆赶过来,看见石洋,又看一眼田果,心里明白了七八分,便满脸堆笑道:“石哥,有什么需要的?”   经理少说也有四十多了,却管石洋叫“哥”,田果扑哧笑出了声。   似乎知道她在笑什么,石洋淡淡瞥她一眼,解释说:“‘哥’是地位与辈分,与年龄无关。”   田果不傻,江湖上的规矩她当然懂,收住笑认真地对石洋说:“那以后我也管你叫‘哥’吧。”后一想又不对,听张莉提起过石洋跟她一边大,今天也是三十三岁,田果才21,十二岁的年龄差叫“哥”不合适。田果决定自降身份,看一眼石洋,笑道:“叫哥委屈您了,以后我叫你石叔好不好?”   石洋眼睛一眯:“我有那么老?”   “哪里老?”田果捂嘴忍住笑,“刚才不是您说的,‘哥’指的是辈分与地位么。”   她这样调侃,让经理与服务员一众嘴抽,石洋来过舞厅七八回,男的女的都带来过,除了发小儿,还没见谁敢这么跟石洋肆无忌惮地说话。   石洋轻抚下巴,似是认真地想了想,然后对田果说:“你管我叫叔,我没意见,那你管小浩叫什么?他可是管我叫哥哥的,怎么,叫小叔?”   田果知道石洋这是拿她开涮,白了他一眼说:“小浩是谁?我跟他不熟。”   她装傻,石洋并不恼,接过经理递过来的点餐单,淡淡说了一句:“不熟悉没关系,以后经常跟我出来玩自然就混熟了。”   田果不明白这句话是玩笑的成分多一些还是暗示的成分多一些,仔细想想她决定不回答。装作没听见的样子低头整理衣裙。过一会儿,石洋问她:“晚上吃饭了吗?”   “还没。”   “自己看看想吃什么。”他坐过来一些,举着菜单两个人一起看。   田果收收裙摆,这样显得两个人之间还有距离,石洋垂眸一笑没说什么。   菜单是全英文,石洋见她半天不说话就戏谑道:“看的懂吗?我也可以帮你翻译。”紧接着,他就收到田果飞过来的“大叔,你好多余”的一个眼神,他握拳轻笑,举着菜单手往田果面前又送了送,热心提议:“这里的西冷牛排不错,大厨是从北京饭店西餐厅挖来的,做的相当地道。”   “是么,那您给我来一份牛排,七分熟,谢谢。”田果抬起头对经理一笑。   石洋看着她颇为惊讶:“你吃过牛排?”   又暴露了......轻咳一声,田果躲开石洋的目光,低声说:“牛排又不是什么稀罕物,切薄点儿不就跟老北京炙子烤肉一样么。”   经理嘴又抽了。姑娘,这完全不一样好吗,请你尊重一下牛排!   田果点了一份牛排,薯条和橙汁,也给张莉点了一份一样的,不过从舞池目前的情况分析张莉似乎不需要用食物补充能量,她脚踩高跟鞋,如一朵火红的花旋转在舞池各个角落。田果收回目光,低头喝橙汁时瞥见石洋的手正轻轻按在腹部。   “您的胃又疼了吗?”田果还是喜欢称呼石洋为“您”。   “不疼。”石洋低声笑笑,手挪开腹部一些,自嘲说:“总是疼,已经变成习惯动作了。”   “平日里工作太忙,总是忘记吃饭吧?”她很了解地问。   “不是。”石洋沉默一瞬,然后才淡淡地说:“我受过一次伤,然后就这样了。”   田果惊讶:“很严重吗?”   石洋没说话,目光有一瞬间的暗淡,从兜里掏出一根烟,开始默默抽起来,眼睛则没有聚焦地看向舞厅顶棚旋转闪烁的霓虹灯,他的脸被灯映得忽明忽暗,表情却始终如一的冷淡,仿若陷入回忆中。   自讨了没趣,田果开始自娱自乐,牛排上来了,她拿起刀叉切下一块轻轻放进嘴巴里,嗯,好吃,真好吃。   “好吃么?”石洋忽然侧过头问。   “嗯。”   “给我尝尝。”   田果从边上拿起一副没用过的干净刀叉递给他。石洋看着她,似乎是在等什么,见她没反应,就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手里的烟使劲吸两口扔进烟灰缸,然后接过田果递上来的刀叉,他俯身,一点一点地切成牛排,认真的模样就像在做工艺品。切好,他没吃,而是递到了田果嘴边。   “尝尝。”他说。   对于这样有些暧昧的举动,田果选择了拒绝,微微一笑:“不了,我自己来就好。”重新拿起自己的刀叉,开始切牛排。   她忽然有些不自在。   “田果,你谈过恋爱么?”他像是不经意地问。   “暂时没有。”   “暂时?”他笑了,“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说。”   田果大口吃着牛排,心里期盼看在她这么饿的份上某人能跳过这个话题。但她的希望落空了,某人似乎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   “有想过找一个什么样的男朋友么?”   他专注的目光让她非常不自在,仿佛有一杆qiang正从后侧对准她的脑袋。她缓慢咀嚼着牛排,希望以此来拖延时间,但对方没有罢手的意思,目光始终定在她脸上,静静等待答案。其实,这问题也不难回答,但田果总怕听到不想听的,他们认识时间并不长,石洋对她的态度又是忽冷忽热,她不想误会什么,更不想把关系搞复杂搞混乱,伴君如伴虎,田果觉得自己跟石洋不要走太近才好。   他们不是一类人,起码在这个世界不是。   “有想过啊!”她喝一口橙汁,装作没心没肺地样子笑起来,“但是越想心里越烦,后来索性就不想了,等哪天遇到了估计就知道了,我年纪还小,找对象的事不着急。”   “是么?”他看着忽然变得过分活泼的她,“我也在等。”   “那祝您早日找到!”她冲他举举杯子。   石洋淡淡地弯了一下嘴角,眼神却在这一瞬变得极冷,田果心里没底,不知说错什么,装作没看见的样子转过身重新拿起刀叉,正切下一块,盘子发出“哐当”一声,侧头一看,正是刚才石洋拿在手里的叉子,牛排还插在上面,丝毫未动。她半回过头去看他,只见他已经靠在沙发后座上微微闭上了眼睛,一束红霓虹光从远处打来,照亮他微蹙的眉头,视线下移,他的手又轻轻按在了腹部。   直到这时,田果才看清石洋左手无名指上有一道浅浅的,像是戒指一样的伤痕。   *****   晚上,石洋先开车送张莉回家。   跳了一晚上,又喝了半瓶法国干红和三杯鸡尾酒,上车前,张莉早已分不清东南西北,直管石洋叫“小六子”。   “六子,我是你舅妈,叫我,叫我啊!”   石洋阴沉着脸,瞅模样是强忍着怒气做绅士,替张莉打开了车门。   见他不说话,张莉的酒疯又升了一级,挣脱开田果的搀扶,上前一把抱住石洋,手摸着他的脸,说:“六子,你怎么长这么高了?去年还不到一米二,今年怎就比我还高了?你多大了?上二年级还是三年级来的?”   “您记错了。”石洋躲开张莉的“毛毛爪”,咬牙说道:“今年我还上幼儿园呢。”   “啊?”张莉显然蒙掉了。   田果早已乐得不行,被石洋瞪了一眼后,赶忙扶着张莉上了汽车。车开起来后,石洋从后视镜看见田果还在笑,就拧眉警告道:“要是再笑我就把你顺车窗户扔出去。”他的语气特别认真,田果害怕,赶紧闭上了嘴巴。   一路上田果都在担心张莉会忍不住颠簸吐出来,把车窗户打开帮她通风,但十月北京的夜晚已经很凉了,她今天又穿的单薄。看她被风吹起的碎发和衣领翻飞白衬衫,石洋眉头紧锁。一个十字路口,他把自己的黑色皮夹克脱下来扔到她腿上,“赶紧穿上。”   “我不冷。”她说。   他目光看着前方,冷冷问了句:“所以,你想现在下车?”   田果无语,乖乖披上了夹克。   夹克上还有他的温度和淡淡烟草味。   张莉已经靠着车窗睡着了,微微的鼾声回荡在车厢里,耳边还有呼啸而过的风声。路过长安街,窗外一片灯火通明,像两条星辰组成的璀璨光带。汽车又向前方行驶了一段,他忽然回过头问:“暖和么。”   “嗯。”刚才确实挺冷的,田果还担心自己会感冒。抖抖夹克,笑道:“这个很暖和。”   石洋说:“这个款式怎么样?时髦吗?”   “怎么,你要送给我?”她开起玩笑。   她忽然用“你”称呼他,这让他很高兴。   “送你?开什么玩笑,这可是阿玛尼的。”石洋故作轻蔑。   “噢,舍不得。”她扫兴地耸耸肩。   “瞎说。”他笑了,前方红灯转绿灯,他重新调整好坐姿,从镜子里看她,说:“这是男式的,你要是真喜欢,我下个月去法国,从那边给你带一件女式的过来。女式的圆摆,拉链设计与男款稍微有些不同,穿上去显得人温柔一些。”他开始滔滔不绝,令她有些招架不住。“这一款有三种颜色,黑,红,白,你喜欢哪一种?”   长安街上十字路口多,又一个红灯车停下,他回过头望着她的目光带着一丝兴奋。田果沉默了一瞬,装作不经意地躲开他被华灯照亮了双眸,不好意思地低头一笑,说:“北京秋天太短,我又怕冷,买了估计也穿不了几天,皮夹克又矜贵,平日里还得拿去专门的地方保养,太奢侈了,还是布棉袄适合我。”   石洋微微怔住。   这时,一直昏睡的张莉忽然惊醒,身体前倾,一把揪住石洋的衣领,大喊道:“六子,你饿吗?现在舅妈有钱了,你想吃什么舅妈都请得起!走!咱们先去丰泽园吃鲁菜,再去全聚德吃烤鸭,还有大栅栏一条龙的烤羊肉串,然后......”   前方红灯转绿灯,田果怕出事,用了些力气才把张莉的双手从石洋衣领上拽下来,轻声安慰:“莉姐,六子吃过饭了,现在是送你回家。”   张莉茫然了一阵,慢慢转头看向田果,汽车启动,窗外的华灯将田果映得忽明忽暗。“啊!”张莉忽然瞪大双眼,指着田果一脸惊讶地问石洋:“六子,你,你,你都有媳妇了!”然后拉着田果的手还是嘘寒问暖:“丫头,你多大了?家是哪儿的?你们结婚几个月了?有喜了吗?”   什么乱七八糟的......田果哭笑不得,刚要说话解释一句。前方,石洋回头目光淡淡说了句:“舅妈,您别着急,这个月我们争取怀上,让您快点做舅奶奶。”   ☆、第083章   张莉够意思,直忍到下车才开始狂吐。石洋受不了这气味,捂着鼻子躲到了远处。“别让我吐我车轮子上。”他挥挥手示意田果把张莉扶远一点。田果白了他一眼:“忍忍吧,没吐你车上算给面子了。”   还要啥自行车?   张莉住平房,田果没费多大劲儿把她扶进屋里,又打了一盆温水帮她简单擦了擦脸和脖子,替她盖好被子后才悄悄退出屋子。   那会儿还没防盗门一说,屋门要么上锁从外面锁好,要么是挂好里面的插销。虽然周围有邻居,但田果还是不放心张莉一人在家,走出来时不免忧心忡忡。石洋正靠在车上抽烟,他人本就长得精神,又开一辆红旗,不免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好在是晚上,围观的人并不多。   “张莉没事吧?”看着她脸色不好,他轻声问。   “门没锁,我怕不安全。”   石洋沉默一瞬,然后叼着烟走进了院子。   “干嘛啊?”田果不明所以。   石洋没说话,到了张莉家环顾屋子一圈问她:“钥匙在哪儿?”   张莉以前跟田果说过,家里一共两把钥匙,一把平时带,还有一把备用的放在了门口上方屋檐一块有残缺的瓦片缝隙下。田果退出屋子抬头往上看,果然在门框上方看到了有一块缺了一角的灰色瓦片,她大喜,对着屋里的石洋挥了挥手,“石洋,快来!”   石洋一愣。   “过来呀!”她又招招手,待他走出来后抬手示意他,“钥匙就在那个瓦片下面,你摸摸看。”   房檐不高,石洋又个儿高臂长,稍一垫脚手指就勾到了钥匙。“行了。”他对田果笑笑,又看了看屋中没有安全隐患后,带着田果走出来然后回身锁上了屋门。   “别介呀。”田果急了,“房门锁了,晚上莉姐上厕所怎么办?”   “用尿盆呗。”他答得轻描淡写。本来嘛,张莉怎么上厕所跟他也没关系。   “万一上大号儿呢?”还要拉在屋子里?田果觉得张莉醒过来一定会疯掉。   石洋甩着钥匙一副无关紧要地样子说:“那就只能自求多福了。鱼与熊掌不能兼得,安全与卫生只能顾一样,你帮她选择一下?”   如果不是姥姥年纪大了上下床不方便,田果一定留下来照顾张莉。如果非要从二者中选一样,田果还是觉得安全更重要。   见她不说话,石洋就猜出了答案,拍拍她的肩,他说:“走吧,张莉又不是小孩子,她应该比你懂得照顾自己。”又指指低矮的窗户,“你也不用担心,瞧,窗户那么低,就算门锁着她搬把凳子就能从屋里跳出来。别忘告诉我你小时候没干过这事。”   他的眼睛在夜空下亮晶晶的,难得的调皮。田果笑了,从他手中接过钥匙,转身走出了院子。   上了车,石洋没有马上启动,而是从镜子打量坐在后座的田果。过了半响,他说:“田果,坐我边上来吧。”   田果犹豫了一瞬,然后打开车门下了车。   石洋嘴角轻弯,抬手打开副驾驶的门,待田果坐好后,他说:“谢谢赏光。”   往回开车时,又路过了灯火辉煌的长安街,飞驰的汽车,安静的车厢,不停向后倒退的璀璨光带......相似的场景只是少了一位在最关键时刻强行抢镜的女配。这一路没有遇到红灯,汽车始终以一个稍快的匀速向前行驶,车窗已经关上了,空气就显得单薄,田果扭头看着前方,灯光将她与石洋的身影模糊打在挡风玻璃上。   忽然,石洋似是自语般开了口,“田果,我刚才想了想,有句话还是想对你说。”   田果看他一眼,尽量装作轻松的样子笑一下,“噢,您说。”   她又把“你”换成了“您”让他皱起了眉头。   “还是皮夹克的事。像你说的,北京秋天短,穿皮夹克纯属浪费,不如买一件物美价廉的布棉袄。但是,你有没有这样想过,这是两件不同的衣服,各有各的好,但你执着地选定布棉袄否认皮夹克,我觉得对皮夹克太不公平,好歹给它一次机会,穿上试一试,说不定你会喜欢上它带给你的感觉。”   “没必要吧......”田果有点尴尬,总觉得石洋话里有话。但又不愿去多想。   石洋说:“没关系,时间还长,你慢慢的想,反正我总有时间去法国。”   她紧紧嘴角,然后转头看向了窗外。   石洋侧头看她一眼,从玻璃窗上模糊的倒影依稀感觉她表情淡淡的。   淡淡的表情最让人难以琢磨。   也容易让人颓废。   石洋不知道田果在想什么,一贯的骄傲自负又让他实在拉不下脸将之前的话题继续。   收回目光,石洋眉头微蹙,过了一会儿,他听到田果转过头来,用很小的声音说:“今天,谢谢你。”   石洋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汽车继续向前行去,在通过一处十分明亮的路口时,他说:“如果真想谢我,以后就别去那种地方,想去也行——”他顿一下,轻轻看她一眼,“让我陪你,这样,安全。”   这样,也让人安心。   *****   焕然接起电话,蝌蚪的沙哑嗓从那头响起:“然哥,都一个星期了,在单位过得怎么样?”   “挺好。”   “吃的习惯么?”   “习惯。”   “住的呢?”   “还行。”   “一屋都是男的啊?”   “滚蛋!”焕然低声骂了句,换了只手拿电话,“有事说事,我们中午就休息半小时!”   “行!”蝌蚪利索应答,“告诉你一件事,小果儿好像有男朋友了,开一辆红旗轿车,岁数挺大的,估计得有三十多,黄白脸,个子特高,比你还高,戴一副金丝边眼镜,梳着特务头,这几天总送小果儿到胡同口......”   第二天,焕然以肚子疼为由跟单位请了假,骑上自行车就奔了理发店。到了那儿才知道田果今天休息,然后掉头顺着马路一直向东,顺着永安里大街就到了秀水。把自行车停在一边,跟着人群往里走,田果摆摊儿的位置他知道,别看就来过一次,却跟钉子似的镶在了脑袋里。   狂喷了十分钟,田果终于把两件t恤以十元一件的价格卖给了两位亲爱的美国大妈。   大妈走后,田果把钱递给张莉,却见对方抱着保温杯坐在马扎上半天没反应。   “莉姐?”她晃晃手里的钞票。“拿钱啊!”   张莉苏醒过来,扫眉搭眼接过,把田果那一部分提成递给她,忍了一会儿终是没忍住,问:“小果儿,我那天除了喊石洋‘小六子’,再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吧?”   “怎么,你还怕他杀了你?”田果看着她笑,“姐,你焦虑过度了。”   “有吗?”张莉默默表情痛苦的脸,“其实我不怕他杀了我,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来一个痛快的也挺好。我就是怕他玩阴的,不择手段折磨我。”   田果朝天翻了个白眼,觉得张莉不是得了被迫害妄想症就是还没醒酒。正整理行军床上的衣服,一个人站到了她面前,黑不溜求的一张脸,眼睛炯炯有神的让人生厌。张莉招呼道:“小兄弟买什么啊?衣服,裤子,姐这儿都有!价格好商量。”   那人不说话,眼睛只盯着田果。   田果也看着他,两人跟斗鸡眼似的。张莉这时才看出端倪,走出别迫害妄想症她认出眼前皮肤黝黑的男人是跟田果住在同一条胡同的钮焕然。是姓“钮”吧?她记得田果说过,这人脑子有病——皇族傲娇后遗症。   “你忙么?”还是焕然想开了口。   “忙。”她懒得说话。   “等会再忙行吗?”沉默一瞬,他说。   她摇头:“不行。”   张莉扑哧一笑,跟看小孩儿过家家似的,端起杯子喝口水决定装聋作哑。   看她一件一件慢条斯理地叠着衣服,他有些不知所措,像是考试做到一半,忽然发现走错了考场。过了半响,他也学着她的样子开始叠衣服。   “你有病啊。”她不满,伸手抢回衣服。“弄脏了这衣服还怎么卖?”   “我洗过手了。”他低声说。   第一次,她没在那张黝黑英俊的面庞上看到唯我独尊的神气,一瞬间她有些心软,衣服扔到一旁,说:“有什么话就说吧。”   钮焕然心想米田果你是真傻还是假傻?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张莉,露出为难表情。   张莉懂,起身拍拍裤子,笑道:“你们聊,我去趟厕所。”   “现在能说了吧。”等张莉走远了,田果放下手里的衣服,冷冷地看着焕然。   焕然脸热,来时想了一肚子的话此时一个字也蹦不出。他想问她这一个礼拜过得好不好,还生气吗?还想告诉她,其实他每天都在想她,炼钢时,吃饭时,休息时,就是梦里也有她。   就是再傻,焕然也明白,自己这是喜欢上田果了。   他不说话,田果就等,倒要看看往日里那张得理不饶人无理搅三分的嘴此刻能说出来什么。   她想,只要他不用“地不起”三个字做开场白,她就愿意勉为其难听下去。结果,他嚅嗫了半天,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小果儿,那天我疯了,对不起......”   对不起你大爷!田果把手里衣服一甩,指着焕然鼻子大喝一声:“滚!”   周围商户纷纷侧目。   焕然磨不开面子,抬手擦一下脸上的唾沫,说:“你先别咋呼,听我把话说完行么。我今天来一是道歉,那天是我不对,嗯......做了那样的事,让你生气了......”顿一下,偷瞄田果一眼,发现她表情有一瞬的不自然,焕然窃喜,以为田果是羞涩了,“我——”   “不到底想说什么?”田果瞪起眼睛,最烦男人绕圈子,一句话的事非要说上十句?   焕然正色,中间没停顿的快速说道:“我是来确定关系的!”   关系?田果冷冷一笑:“确认什么关系?说详细点,别模棱两可,我听不懂暗语。”   焕然觉得田果这是成心为难自己,还能确认什么关系?就那种关系呗......“我不是登徒子,不会故意占你便宜,我,我会负责任,你懂了吧。”   她摇头:“不懂。”   他叹口气,“小果儿,你能别为难我了行么。”   呵,原来是我在为难你!田果所有的忍耐在这一刻忽然变成了愤怒——极度的愤怒!   “滚!麻利儿的滚!”她用衣服做鞭子,狠狠抽在焕然脑袋上。   焕然被打蒙了,反应过来后脸上已是一阵火辣辣的疼,“干什么呀你,我说错什么了!你冷静一下好不好!听我把话说完!”   听你说话就是浪费时间,难道说错了什么你自己不知道?田果加大力度。终于,焕然的忍耐度到了极限,“别打了!”他大吼一声,眼中像着起两团火,周围也仿佛燃起熊熊大火,他看着田果,想把她和自己都烧成灰烬。   “米田果,算我今天脸大,算我不要脸,以后我要是再来找你,就他妈是孙子!”   你以为你不是孙子么!田果张开嘴想大吼一声,可是喉咙里一丝声音也发不出。   身后,商户们正在窃窃私语。   “什么情况啊?”   “傻帽,这还看不出来?小情侣闹别扭呗。”   “不能吧,要是闹别扭,动静大了点,我看没那么简单.....”   田果地转过头来,眼中杀气腾腾,众商户一激灵,纷纷做鸟兽散。张莉喝一口水,笑道;“这小娘们,还挺能勾搭人。”   ☆、第084章   十月末,北京连下了两天雨。   一场秋雨一场寒,雨后,四九成似乎在一夜间进入了冬天。   秀水街是露天买卖,天气一冷,顾客量锐减。因为生意不好,张莉把大部分时间放在了考导游证上,只要田果休息,基本就一个人看一天摊儿。   一个人看摊儿也挺无聊,田果就买了不少琼瑶小说用作解闷。   那天,她正陷入到《烟雨蒙蒙》依萍与书桓理不清头绪的爱情中时,周围本是热烈侃大山的商户们突然在一瞬间噤声,改成用眼神交流到眉飞色舞,按往日分析,大家集体面部神经痉挛只有一种情况——   田果微微抬眸,石洋正好停在摊位前。一身灰色呢子长风衣,红蓝格子围巾,衬托一张过分英俊的脸。   镜片后,那双锐利的眼睛也正瞧着田果。   “怎么,不认识我了?”他笑着走进来,把她手里的书一拿,先看书皮,上面一串娟秀钢笔字,写着:关于改革蔬菜购销体制。他微皱眉头,不可思议地看她一眼,然后翻开书,映入眼帘第一句就是“……我投进他怀里,紧拦住他的脖子说:我告诉你!我属于你,永远!永远!”   “这是《蔬菜购销体制》?”石洋哭笑不得。   田果一本正经:“是啊,琼瑶阿姨写的,你没看过?”   “是她啊。”石洋不以为然地撇撇嘴,显然对这个名字不陌生,随手翻翻书,被里面大量的“吼”“尖叫”“心痛”以及惊叹号搞的头昏脑胀,把书还给田果,他说:“早些年,琼瑶的电影在香港还挺卖座。”   “你看过?”田果问。   石洋犹豫了一瞬,似乎是有些难以启齿,然后才说:“看过几部,感觉都差不多,没什么大场面,就是你爱我,他爱她的,好像有一部叫《聚散两依依》?”   “分析的很全面嘛。”田果笑,很了解地问:“二十啷当岁时陪女朋友看的吧。”   石洋一笑:“是前女友和前前女友。”   田果撇撇嘴:“那有没有前前前女友?”   “你觉得呢?”石洋挑挑眉,“这么说吧,我单身的时候很少。不过,现在正单身。”看一眼田果,笑:“你们这些小毛孩不懂,谈恋爱也是挺费精神的。”   他说的,田果完全相信,以石洋的条件,不同时脚踏三只船就算是认真谈恋爱了。“那么,现在单身是属于修身养性?等养足了精气神,再去接着祸害姑娘?”田果觉得无论在哪个年代,爱上石洋这种级别的公子哥对女孩来讲都是一种痛苦,除非他也喜欢你,不然就是一场炼狱,整日提心吊胆,麻烦事一箩筐,时间长了,能把人的精气神都打散。   有些男人不能碰,他们跟毒/品似的,一旦碰上终生也戒不掉。魂牵梦绕,一辈子就是他了。   她的话让石洋不爱听:“什么叫祸害?我又不是地痞流氓!”   嗯,您不是地痞流氓,他们哪儿比得上您的杀伤力?在您面前,他们顶多是一串小鞭炮,而您是□□。   “想什么呢?”见田果又瞧着自己发愣,石洋忍不住敲她脑门一下。   田果疼得闭了下眼睛,在睁开时,摊位前忽然多了一个人。   “婶子?”   吴珍对他有些不自然地笑笑,视线落在石洋身上。嚯!这小伙子长得真精神,瞅这个头似乎比她家焕然还高些。   见吴珍打量自己,石洋礼貌地对她点了一下头:“您好。”   “你好。”吴珍淡淡微笑。   石洋一愣,惊讶道:“您……是戏曲演员?”   “岂止是演员,我婶子可是京剧院挑梁的大青衣!”田果笑着接过话,简单与石洋做了介绍,就拉着吴珍进了摊位,“婶子,您怎么来了?”   吴珍说:“下个月我们团要去日本做交流访问,想买两件合体大方的新衣裳,刚才去王府井转了一圈,没碰到合适的,想着你就在附近,就过来看看。”其实京剧团里也有不少小演员背着领导偷偷跑去外地走穴挣外快,所以对于田果摆摊买衣服,吴珍没觉有什么错,谁不想过好日子?人家有没偷没抢,靠自己本事挣钱还有错了?   这半年,田果的辛苦吴珍全看在眼里,每天起早贪黑打两份工,晚上回家还要照顾姥姥,身旁也没人帮她,这是让人心疼。   听见吴珍要买衣服,田果捂嘴笑,拉着她手说:“婶子,我这儿别的不多,就新衣服多。您别客气,这里衣服随便挑……”正说着,一个卖茶叶的商户匆匆跑过来,说;“小果儿,来来来!我哪儿来了俩黑人,叽哩哇啦不知道说的什么,你赶紧帮我去翻译翻译!”   “好!”田果痛快应道,转头对吴珍说:“婶子,您坐这歇会儿,我一会儿就回来。”然后跟着那名商户脚步匆匆的离开了。吴珍看着田果的背影,收回目光时,正瞧见石洋唇边染着淡淡的笑意。   他迎着吴珍审视的目光说:“你喝水么?”   “我不渴,谢谢。”   “田果一会儿就回来,您别着急,这儿有椅子,您要是累了,就坐着歇一会儿。”   “好。”吴珍点头笑笑,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这个温文尔雅的年轻人。   “伯母,您喜欢唐装么?”石洋忽然问。   “唐装?”   “嗯。”石洋认真地看着吴珍,“您气质古典,适合穿唐装,田果这里有几件,做工不错,一会儿你可以试试。”   人,尤其是女人,无论多大岁数都爱听赞美的话,哪怕是吴珍这种从小就生活在别人赞美中的真美女。   “谢谢你,石洋先生。”   “在您面前‘先生’二字受之有愧,您还是叫我‘小石’吧。”   吴珍试衣服时,石洋找个理由礼貌地离开了。走出试衣间,田果正帮着吴珍系唐装的盘扣,忽听吴珍问:“小果儿,刚才那人是你们这里管事的?”   “是啊。”田果笑,“是经理。”   “瞅着不想咱们这儿人。”吴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里却想着别的事。   “他是北京人,不过十岁就移民香港了。”新衣服,扣子有些紧,田果小心翼翼地系着。   “他今年多大岁数?”吴珍装作不经意地问。   “三十多。”   “结婚了吧。”   “还没呢。”田果的注意力都在金色的盘扣上。   吴珍还想问点什么,这时,石洋又走了回来。吴珍总觉得他压根就没走。   “蓝色很适合您。”石洋由衷地说。   “那当然啦,我家婶子穿什么都好看!北极阁有名的大美女,闹呢。”   “小果儿别瞎说。”吴珍嗔怪道。   石洋看了田果一眼,然后对吴珍说:“您别谦虚,她说的没错。您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一位美女。”   “现在也是好不好!”田果呛声,觉得石洋真不会聊天。   “嗯,对。”石洋淡淡一笑。   吴珍从镜子里看田果与石洋,也许是自己看错了,或者是光线不明,吴珍总觉得石洋每次看向田果时,目光都显得很温柔。就像秋日的湖水,这目光吴珍并不陌生,当年与钮新国谈恋爱时,对方就总是这么看她。   难道……   “婶子,喜欢这件么?那儿还有一件红色的要不要试试?”田果问。   “不了。”吴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石洋没说错,唐装很适合她,“红色显得招摇,还是这件蓝色的吧。”   结账时,田果死活不要钱,说给钱就是骂她,吴珍哪里肯白拿,这件唐装布料考究,制作精美,一看就知价格不菲,吴珍知道这衣服都是卖给外国人那些有钱人的,想必进货价也便宜不了。   两人推脱了半天,最后还是石洋说:“拿着吧田果,长辈的心意,再说,感情是感情,生意是生意,对吧,婶子。”   吴珍对他点点头,然后对田果说:“小石说的对,这三十块钱你快拿着。”   等吴珍走了,田果责备地看了石洋一眼,“怎么哪儿都有你。”那件衣服她本想送给吴珍,虽然钮焕然是一个大混蛋,但吴珍对自己还是很好。   石洋笑:“怎么,现在怪上我了?刚才看你拿钱时脸也没红啊。要不现在你把钱给我,我开车兴许能追上她。”   田果不说话,其实,她就是客气客气,这批唐装是张莉进的货,进货价就是三十,她一分没多要,如果不是为了攒钱买电视机,田果说什么也得追出去把这钱还给吴珍。现在她是真缺钱啊。   “田果,太大方的人可做不了生意。”石洋提醒她。   “对哦,在你们这帮商人眼里,利益永远大于一切。”   “没办法。”石洋走到她身边,帮忙一起整理行军床上的衣服,声音压低了一些,只她一个人能听到,“商人自古重利轻别离,白居易说的没错,但凡事都有例外,有些东西就比利益重要,要听听吗?”   “没工夫。”田果装作不经意地往旁边挪一下。过一会儿,她抬起头看他:“你今天不忙?”   这位大神以前都是来去匆匆,聊不了几句就开车走了,今儿个怎么那么闲?   石洋的衣服叠的四四方方码放得相当整齐,一看就是在部队里训练过。   把手周围的几件衣服叠好,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说:“对了,你要不问我还忘了,买电视机吗?我哥们手里新到了一批松下,二十几台吧,过几天就到天津,你要是买,我带你过去看看。”   ☆、第085章   晚上,吴珍睡不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闹得一旁的钮新国也睡不安稳了。   “怎么,头疼病又犯了?”他起身,担忧地望向妻子。   “不是。”吴珍也坐起来,额头出了一层汗,她拿起手绢轻轻擦着。   “我发现你最近老爱在半夜出汗,是不是更年期到了?”钮新国忽然笑了。   “是么?”吴珍斜睨丈夫,手绢做扇子轻轻摇着,别说,这忽冷忽热的毛病还真像传说中的更年期。“如果真是那玩意,那你的苦日子可要来了。”她对钮新国笑道,“女人更年期闹得邪乎,看什么都不顺眼,总是无缘无故发脾气,我们单位原来那个唱程派青衣的刘老师前几年闹更年期,差点闹成离婚,新国,我可提前嘱咐你,若是以后我闹起脾气,你可不许生气,就拿我当病人,懂吗?”   钮新国借着窗帘透过的月光细细打量吴珍,多少年了,这美丽的容颜只是略略染上一层岁月痕迹,从未真正老去。当年吴珍家成分不好,职业又是被人所唯恐不及的“戏子”,所有人都不同意他俩的婚事,单位领导甚至警告钮新国,如果娶吴珍,他就别再来上班,直接开除。而钮新国只说一句:工作可以再找,媳妇,这辈子我就认吴珍一个。   其实这么多年,吴珍在这个家受了不少委屈,伺候完小的还的伺候老的,她嫁进来时,妹妹钮蓝还没结婚,钮蓝骄纵惯了,吴珍刚来时,受过小姑子不少气,有原因的没原因的,但她都选择忍了了下来,更不提,后来焕然出生,钮蓝结婚,再到唐思佳……钮新国工作忙,这么一大家子全靠吴珍支撑。看着妻子鬓角处的点点白丝,钮新国说:“放心吧,你都忍了我大半辈子,今后,换成我伺候你。”   “谁让你伺候,我有手有脚。”吴珍嗔怪一句,牙都快酸倒了。待汗落下去一些后,身体没那么烦躁了,便对钮新国说:“对了,新国,我今天在小果儿那儿买衣服时碰见她们老板了,是个男的,三十多岁,人长得特精神。”   “怎么,你要给人家介绍对象?”   “别胡闹。”吴珍笑笑,“我是担心小果儿。你没看见那男人,跟咱们胡同的这些孩子都不一样,听小果儿说,他住在香港,你想想,那么一个地方的人又开了秀水那么大买卖,会是一般人吗?我怕……。”吴珍也说不上来自己究竟怕什么。   钮新国连值了两天夜班,此时困得不行,没耐心听妻子唠叨,边躺下边劝:“行了,有功夫担心别家孩子,不如担心担心焕然,我都听说了,上次跟人家周燕相亲,可没少甩脸子给人家姑娘瞧。”一提起这事钮新国就气的牙痒痒,“儿子平时跟你最好,你倒说说看,他这混不吝的性子到底随谁?”   吴珍瞪了丈夫一眼,数落一句:“你是他老子,自己什么样还不清楚么?焕然混?你年轻时可比他混十倍。”   钮新国反而笑了:“我要不混蛋,能娶到你这么一个天仙么。行啦,快睡吧,下周然子回来,你没事跟他聊聊,问他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再过年他虚岁都27了,我像他这么大时,咱俩可都结婚快五年了,你就跟他说,爷爷还等着抱重孙子呢。他要是看上谁家姑娘,家庭条件不好没事,只要人好懂得孝敬老人就行。”   *****   又一个星期过去,焕然的苦b加班生涯终于结束,吴珍高兴,买了羊肉馅儿包了两大屉饺子,晚上,一大家子其乐融融围坐在一起,焕然吃着饺子,心里却想着一墙之隔的田果。她在干吗?回家了?晚饭吃什么?可别又吃一个馒头。   “妈,饺子包了多少?”他问。   吴珍笑着说:“敞开了吃,今儿包了好多呢。”   那就好,焕然想,今天饺子味儿特好,一会儿给她拿过去一盘尝尝。   其实那天从秀水出来焕然就后悔对田果说了那么重的话,自己皮糙肉厚被抽两下又能怎样?   也不知这几天她消气了没有,一会儿见到她,无论她骂我什么,我都听着忍着,只要她别轰我走,愿意跟我句话。   我想她,快想疯了!   见焕然表情愣愣的,筷子杵在碗里半天也不动一下,吴珍加两个饺子放进他碗里,说:“先吃饭,一会儿在想工作的事。”   焕然脸色讪讪的,他哪里想工作了……吃几口饺子,忽然想起什么就问:“妈,刚才那件唐装挺漂亮,在哪儿买的。”   吴珍说:“在田果那儿。”   “啊?”焕然一愣,还没问下一句,只听唐思佳在一旁像发现新大陆似的说:“哥,田果姐有男朋友了!”   焕然脑袋嗡的一下。   “小孩子家家的别瞎说!”钮蓝批评儿子,但脸上洋溢着庆幸的微笑。   见母亲并没有真生气,唐思佳一鼓作气道:“我没瞎说,都看见好几回了,那男的总开一辆红旗车,长得特高,比我哥还高,穿一件长风衣,有时戴墨镜,跟电影明星似的,对了,他今天还开车带着田果姐去天津玩了呢!”   “谁跟你说的?”吴珍莫名开始担忧。   “我亲眼看见了,还有长江哥跟丫蛋姐,长江哥还问田果去天津干嘛,田果说,去玩。”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去玩,玩什么?   钮蓝冷笑:“我早就说过,那个米田果不是省油的灯,如今怎么样,应验……”她还没说完,焕然几乎是把碗摔在了桌子上,全家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震得一哆嗦,见他站起身,钮新国使劲拍一下桌子,厉声道:“你犯什么神经!谁又惹到你了!不清楚这桌子上还有长辈吗?坐下!”   唐思佳已经快吓哭了,隐隐约约觉得又是自己捅了娄子。   焕然忌惮父亲,也明白刚才确实是自己太冲动,可是他坐不下,他觉得自己已处在崩溃边缘,此刻,他的身体里仿佛有一只猛兽正在撕挠他的五脏六腑,他必须要跑出去,不然会死。“我肚子疼。”他声音嘶哑,像是忍着极度的疼痛,“您们先吃,我,我一会儿……就回来。”   “有种就别回来!”钮新国还是很生气,对着儿子的背影大声呵斥,钮蓝和唐安平坐在一旁劝,说焕然连续加班肯定是累了,不是故意对谁发脾气。   自始至终,只有吴珍没有说话,担忧写在她脸上。作为母亲,有些事,她已经看明白了。   ****   “天津好玩么?”一家茶馆里,石洋为田果酌一杯茶。   “挺好的。”田果笑着说,“这里安静,没北京那么热闹。而且建筑物也有特点,欧式的,我挺喜欢。”   “以后常来,愿意吗?”   “愿意啊。”她对他笑笑,“不过下次坐火车来更好,省时间。”   石洋明白田果时话里有话,上午选完电视机,吃过午饭本可以下午开车赶回北京,谁曾想,石洋那帮哥们灌了石洋半瓶白酒,田果怕出危险,就把回城时间改成了晚上。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下午时,又有人把石洋的红旗轿车借走了,似乎是带着女朋友去玩耍,开红旗显得有面儿。   当时田果就想说:“不行,我们下午还要赶回北京。”可石洋不知是不是还在酒劲上,特痛快的就答应了。   田果看一表,已经晚上七点多了,就算这时候开始往回去,到家也要半夜,怎么办?姥姥一定急死了。   “要不,再给你姥姥打一个电话吧。”   “于东不是马上就回来了吗,走的时候再打也行。”   于东就是那个借走轿车的人。   田果不停看表,完全无心聊天,她的忍耐力正在一点一点消失,早知这样,当初选完电视机就该自己坐火车走,石洋是为了哥们留在这儿,她又是为了谁?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于东借车时,我脑子还没完全清醒……”   田果不清楚是不是所有男人在被酒精摧残一阵后,醒来时都像石洋这样,从老虎猛然变成了小猫。此刻,坐在面前的他,像是刚刚睡醒的一只猫,往日锐利的眼眸看起来有些茫然和朦胧,再加上心里有愧,看着就像一个误把人家玻璃砸碎的小孩子,田果就算心里有气也不好意思发了。   “没事。”她努力笑笑,“他是你哥们,帮忙是应该的。”   石洋看着她,明白她正在强忍怒气。“你放心,于东这人办事有数,他说今天还回来就一定会还回来。”   呵!今天!听到这个词田果长叹一声,对于你们这帮公子哥来说十二点前都算今天,可我们劳动人民不是啊。   “要不,出去走走?”他忽然提议。   她颓废地摇头,整个人窝进沙发里,不停喝水,不停看表,真是度日如年。   又不知过了多久,茶馆的服务生匆匆走过来说:“石哥,您的电话。”   “谁的?”   服务生看一眼田果,低声道:“于哥的。”   石洋起身去接电话,田果总觉要出事,于东为什么打电话过来,不应该直接把车开到楼下吗?   正用手摩挲杯缘,石洋走了回来,面色略有沉重。   “我们可以走了吗?”田果站起来。   石洋深深看她一眼,带着歉疚说:“对不起,于东把车撞了,我们得想其他办法回北京了。”   ☆、第086章   原来于东是开车带着女朋友去了秦皇岛,说看大海。田果觉得于东不是喝多了酒未醒就是脑袋缺根弦,将近11月的北方,海边冷的能冻死一头壮牛,除了殉情和搞谋杀的,谁闲的没事干还会去那玩?再说了,海边也没有灯,黑灯瞎火的是去看海,还是跟女朋友干坏事?简直精/虫上脑。   虽然石洋家是在大陆有很深的背景,可毕竟不是皇帝,不能做到只手遮天,想要怎样就怎样。再加上天津这边新换了领导班子,石洋打了一圈电话才终于借到一辆北京吉普。“咱们先去火车站。”他说,“我记得天津到北京最后一趟列车是晚上九点半开,现在刚九点,我们快点赶过去,兴许能坐上这趟车。”   汽车几乎是以飞的速度向前奔驰。   那时从天津到北京车程一般不到2小时,如果九点半发车,最晚12点也就到北京了,回家也不算晚,好歹是在天亮前回来了。田果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街景,暗暗祈祷一定要有剩余的票。   抵达火车站,两人急匆匆就往售票大厅跑,结果被售票员遗憾的通知:因铁路维修,晚上九点那班火车早在一周前就取消了,如果想去北京,最快也要等明早六点那班。不得已,两人又开车去了长途汽车站。这边倒是有车有票,但发车时间在凌晨2点。   石洋对售票员说:“同志,你看这样行吗,我们赶时间,你一辆车能卖多少票,告诉我一个上限,这辆车我包了,来回路费都是我出,不会跑空车,司机的工资也由我来付,只拉我们两个人,现在开车,行吗?”   售票员瞪大了眼睛,不知道是自己在做梦还是石洋在做梦。   “没开玩笑,我是讲真的!”售票员轻蔑的眼神严重刺激了石大少爷,他罕见的怒了。   见他情绪不稳,售票员只好把目光投向一旁的田果,那意思是“这神经病是你带来的不?”   “你看她做什么,我讲什么你没听懂?”他看上去没有发火,却胜似发火,声音低沉,冷冷的调子在空旷无人的大厅听来格外慎人。他没有威胁谁的意思,但气势咄咄逼人。售票员有点害怕了,胆怯地望着他们,说:“同志,您冷静一点好吗,我知道您着急,您有急事,但我们长途公司也有自己的规定啊,先不说司机们都下班了,就是没下班,我一个卖票的也没权利说把哪辆车分给您对不?”   “那把你们领导找来,我直接跟他谈。”   售票员嚅嗫,“领导,领导……。”   石洋不耐烦地一挥手:“行了,我不难为你,我直接打电话找xxx,让他来跟你们领导说。”   后来田果才知道这个“xxx”是交通部的一个头头,原先在天津工作,地位超然。   “算了吧石洋。”当时,田果只知道石洋能找上的肯定不是小人物,不想把事情闹大,也不想让石洋拉下脸面四处去求人,就说:“要不,咱们就开吉普车回去。”   其实想要租大巴车回北京,是石洋怕田果太累,想让她在车上睡一觉。而他自己又刚酒醒,石洋不太能喝,每次喝完缓过精神最少需要两天。   石洋沉默一瞬,说:“行,不过,速度不会太快,到北京估计要明天。”八几年时北京到天津的高速路还没有完全修建好,他状态一般,路不好走,又是在半夜,石洋不想出危险。   田果笑笑:“没关系,只要能回北京就行。”   只要在天亮前回到北京,不让姥姥担心。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他们设想的很好开车回北京,等回到吉普车才发现油箱里汽油不够了,石洋算了一下,开出天津没问题,但是开到北京……夜晚十点,街道上已空无一人,整座城市安静的能听到月光落在地面的声音,石洋坐在车里用极度的沉默压制内心极度的烦躁,刚刚他已把借他汽车的老李狠狠骂了一顿,老李也很委屈,说:“老弟啊,你这火发的莫名其妙,借车时,你没说要开它回北京啊。”   “那你再给我找一辆,加满汽油的。”   “哎呀……”老李在电话里左右为难,“石老弟,地方不比你们首都啊,我们这里五个人使一辆汽车,而且借车要层层审批,你看这样行吗?我打电话到军/委,他们那边车多,不过这个点……”   “算了算了。”石洋心想若是找军/队上的人,我还用问你借?天津这边有不少人都是他爷爷的老部下,之所以不麻烦他们,就是怕他们问东问西,石洋是小辈,长辈们说什么他都得听着,无非又是怎么还不结婚,有女朋友了吗?你看我孙子都能打酱油了,首/长年纪一天比一天大,你要多替他着想……   除了不爱听这些唠叨,还有一点就是再借车又得惊动一干人,石洋很少求人办事,从来都是别人求他,平日里命令别人惯了,猛然换成客套口吻,他不会。“实在不行我就往北京打电话,让小浩开一辆车过来,他常来天津,对这边路况比较熟悉,十二点前应该能到。”天津市区加油站很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还不是24小时,人家八点就下班了。望着空空荡荡的加油站,石洋狠狠抽一口烟,记忆中像今天这么衰过的有几回?路旁正好有一个公用电话亭,他刚要打开车门,身旁,田果忽然说:“石洋,要不今天晚上……我们,就住在天津吧。”   石洋回过头,微微皱眉:“你不怕明天回去,胡同里的人议论你?”   “你以为现在回去他们就不议论我么?”田果无奈地笑笑,她现在最想做的就是给姥姥打一个平安电话,“把你兜里的零钱给我。”   “干什么?”石洋没反应过来。   田果觉得他真傻,说:“打电话啊,给我姥姥报一个平安,都这个点了,如果再不打电话,她非得急死。”   “对不起。”掏钱时,石洋一脸歉疚。   “得了,又不是你的错。”田果接过钱又对他笑笑,其实他的辛苦她一直看在眼里,若不是因为她,想必他也不会这么焦急。打开车门,田果回头对石洋说:“麻烦一会儿找一个能洗澡的酒店,房费你出啊,我可没钱。”   石洋忍不住抿嘴一笑,心中晃过一丝如释重负的感觉。   田果住的院子只有周燕家有电话。   这么晚,想必周老师家已经睡觉了,怀着万分歉疚,田果拨出了电话,心里祈祷千万别是周燕接电话。   自从那天后,田果与周燕就再也没说过话。   不过事与愿违,铃声响了几下后,听筒那端响起周燕的声音。“喂”   “……”   “是谁,说话。”   “是我,燕子,你睡了吗?”   那头短暂沉默一瞬,然后是周燕冷冷的质问:“米田果,你居然还知道往家里打电话?现在几点了知不知道?”   “对不起……”   “别跟我说对不起,姥姥还在家等你呢,到现在还没睡,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就是疯,也得有个度!”   田果无力辩解,嚅嗫一阵才说:“我今天回不了家了。”   “什么!”周燕震惊,“米田果你是疯了还是喝多了,在外面过夜,你可还没结婚呢!”   “我知道,我知道。”田果匆忙解释,将不能回北京的原因详细告诉了周燕。“我也想赶回去,但实在没办法了……”   听闻,周燕半信半疑,“你说的是真的么,晚上你住哪儿?”   “酒店吧。”   “那……那个男人呢?”   “应该也是。”顿一下,匆忙解释一句:“但是分开住。”   周燕冷笑:“不用跟我说那么清楚,你爱怎么睡怎么睡,我又不是你的监护人!”   田果无声叹一口气,说:“谢谢你燕子,今天晚上麻烦了,我姥姥那边也麻烦你和周老师帮忙照看一下,明早我就回北京。”   周燕许久没说话。   “那我挂电话了。”外边太冷,田果指尖发凉。   这时,周燕忽然说:“记得晚上把门锁好,别让那个男人轻易进你屋,一个人孤身在外,若真出意外,谁也帮不了你!”   田果心里一暖,“哎”字说了一半,周燕“啪”地挂了电话。   戛然而止,却又暖意融融。   石洋对天津很熟,开车没几分钟就来到了市区唯一一家五星级宾馆。   说是五星级,外观和条件与北京饭店自然没得比,但好在房间里有热水,可以洗澡。   “您好,先生,几位?”前台问。   “两位。”   “有一房间。”前台说着拿出登记本子。   “不……”石洋看一眼田果,然后对前台说:“我要两间房,带热水,可以洗澡,最好是隔壁或者对门,不要隔太远。”   “好的。”前台快速翻阅本子,过一会儿,抬头问:“介绍信,先生。”   噢!介绍信!   田果捂额头,不跑外她把这事都忘了,八几年时出门办事住宿都要用到介绍信。   “别担心,不是什么大事。”她的焦虑落在石洋眼里,引得他一笑。他出门可是从来不用那玩意的。通常是刷脸,刷人名,刷关系,刷背景。   用前台座机打了一个电话,不一会儿经理就急匆匆从办公室跑了出来。先跟石洋寒暄一阵,然后拿着钢笔帮忙办了手续,从前台手里接过钥匙亲自递给石洋,“走吧,石先生,您的房间在二楼。”   “已经很麻烦了,您忙去吧。”见经理跟上来,石洋皱眉。   “不不不,石先生,我亲自送您过去。”   “我不是小孩子,自己会走路。”时间太晚,石洋一身疲惫,已懒得客套。   经理看他面色阴沉,讪讪笑两下,对着旋转楼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非常懂事地停在了原地。   石洋暗松一口气,“走吧,小果儿。”他把钥匙分给田果一把,然后两人一同向楼上走去,他们一个住206,一个住207。“折腾了一天,早点休息吧。”到了楼上,石洋把田果送到206门口。   “你也是。”她说,然后打开房门走了进去。   “早点睡。”他又补充一句,似乎有千万种不放心。   田果扬起头对他笑笑,表示自己知道了,随后轻轻关上了房门。   ☆、第087章   夜深十一点,焕然已不知抽了几包烟。   初冬的夜冷如冰水,他脸早就麻了,那烟的手微微颤抖,烟灰落下来,掉在地上和鞋上,他低头看一眼,妈的,跟骨灰似的。   “然子?”   “妈?”   “你……”吴珍披上件外套本要去厕所,起身后却发现自家院门口有人影晃动,还以为是贼,不想竟是儿子。“都几点了还不睡觉,你站在儿干什么呢?”   院门开着,冷风呼呼灌进来。   焕然讪讪笑两下:“没什么,您睡去吧,我抽根烟就回去。”   吴珍不傻,看着满地的烟头和烟灰,再联想到刚才焕然驻足眺望的方向,心里已然明白了七八分,晚上吃饭时,焕然摔了饭碗就离开了,说是去厕所,知道晚上九点才回来,面色阴沉,眼圈发红,垂头丧气进了院子,然后就回了自个儿屋,谁也没搭理。   看着颓废想丢了一个魂似的儿子,吴珍心疼的要命。   有些事,她这个做母亲的必须要当面问清楚了。“然子,现在这里没外人,跟妈说实话,你是不是看上田果了?”   焕然看一眼母亲,重重点了头。   “别光点头,用嘴说,告诉我,你是喜欢她还是不喜欢?”   焕然的表情在一瞬间变得有些委屈,想做错事不敢承认的小孩,但在母亲严肃认真的目光他很快将这股委屈化为了坚定,他说:“是,我喜欢她。”   “想结婚?”   焕然脸红了一下:“嗯。”   “不再考虑别人了?”   焕然沉默一瞬,忽而挠头笑笑说:“谁也没她好。”   怎么说呢,25岁的儿子终于有了喜欢的人,终于开窍想到了结婚,做母亲的自然高兴,但是,爱上的女孩竟然是……“那田果呢,她什么意思?你们俩不会……”   焕然赶紧说:“您别多想,我跟田果还没挑明。”   所以,儿子现在是单相思了?这到出乎吴珍的预料,田果居然没看上焕然?她不理解,没觉儿子有那么差劲。“她到底哪儿好,把你迷成这个样子……”联想到之前焕然一次次相亲失败,又看到眼前颓废失眠的他,吴珍是又心疼又生气,本来对田果没那么多偏见,此刻却忽然像那些恶婆婆似的,对儿媳妇充满了怨恨。   “妈……”焕然又不好意思了,田果的好,他一个人知道就行,不需要广而告之。   爱情可不是评选三好生,不是谁性格好品德好,谁就一定收获美满爱情。仙女能爱上农夫,王子可以爱上灰姑娘,总之,这是一个毫无规律可言的东西。   吴珍是过来人,明白其中道理,这人一旦付出真心爱上另一个人,刀山火海心甘情愿去趟一趟!她知道儿子这次是动真格的了,不然这么冷的天,一直站在寒风里焦急的等,是为了什么?但吴珍也有自己的条件,“然子,不是妈说话难听,今天田果可是跟一个男人出去玩了。”   焕然胸口疼一下,“我知道。”   “她到现在可还没回来呢。”   焕然听得懂母亲的潜台词,他也问过自己,如果今天晚上田果不回来,真跟那个石洋在一起了,接下来,自己该怎么办?如果……   焕然头疼的厉害。   太晚了,吴珍不想难为儿子,想田果直到现在还没回家,心里最难受的肯定是焕然,明天一早,胡同里绝对又是一片风言风语,那他儿子算什么?吴珍自认不是一个封建的人,如果没有今天这档子事,她可以试着接受田果,田果只是学历低点,家庭差点,脾气野了点,但总归还是一个未出阁的大姑娘,人还算清白。可如果是在外面跟男人过夜不归就是不能原谅的事了。再一联想到之前去秀水,那个叫石洋的男人,他不俗的样貌与气质,还有望向田果时,那种过来人都懂的目光……吴珍心里“咯噔”一下,“然子,不是妈封建,但你是我儿子,有些话我必须跟你说清楚,之前的咱们都不提,你喜欢田果,你就追去,至于家里这边,有我替你顶着。”   “妈……”焕然顿觉有一股火在体内燃烧起来。   “但是——”吴珍表情和声音冷冷的,“我有一个条件。”   “您说。”焕然已经迫不及待。   吴珍看着儿子,想你傻不傻啊,在这里空等一晚,人家没准早就爬到一起……深吸一口气,她说:“如果今天晚上田果能回来,我就同意你的事,你愿意追她,等她,我都不管,但如果今天她不回来,然子,你记住,只要妈还有一口气,你们的事,没戏!”   “妈,田果一定会回来的。”焕然把烟掐了,关上院门。听了母亲的话,他心里反而踏实了。仿佛有一束光划过身体,让他终于看清了自己——   就算,她不回来,我……也娶她。   焕然回屋换了一件厚衣裳,然后搬了梯子爬到了屋顶。头上月朗星疏,他额前的碎发被风吹起,他裹紧外衣,脖子往衣领里缩了缩,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冰凉的瓦砾上。坐在这里,他可以清楚的看到隔壁院子。   也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小时候她总惹事,他担心她被人报复,家里就只有姥姥一人,若真来一帮寻仇的,孤儿寡母哪里抵挡得了?他拿着铁棍,就像现在这样,一整夜一整夜坐在屋顶,他不敢睡觉,生怕一闭上眼睛,就被哪个狂徒趁虚而入。   没有人知道他坐在那里,像一只夜猫,又像一个守护神,透过玻璃窗,他看到了田果被灯光印在上面的朦胧身影,浅浅的黑色,边缘毛茸茸的,像一种还未成熟的小动物,然后,黑影动起来,他看到她脱去了外衣,他扭过头去,脸色发烫,再转过脸时,屋里已经黑了灯。   她睡了。   好好睡吧,田果,有我在,不会有人伤害你。   田果,你会回来的,对吧?   我等你。   *****   洗了热水澡,田果正坐在床上擦头发,忽听有人敲门。   重生前,田果住在横店时也常有在半夜敲她的门——不是流氓就是喝多了走错屋的,那是一段极没有安全感的日子,出租屋的门又老又破,仿佛就是为犯罪特别创造的,一点抵挡力都没有。   刚才电话里周燕说“别让那个男人进你的屋。”其实田果挺想笑的,石洋进她的屋?耍流氓?怎么可能,他又不缺女人。   所以门敲了几声,田果都没搭话,想估计是谁走错了房间,自己没必要跟醉鬼掰扯,总之钥匙打不开门,那人自己就明白走错屋了。   敲门声停了两三秒,然后又响起来,这一次还有石洋低低的声音:“田果?”   田果没想到会是他。坐在床上想了几秒,最终跳下床,走过去打开了屋门——透过小小的一条缝,看走廊里被灯光映亮的石洋,他已经脱了呢子风衣,只穿了黑衬衫与西裤,不过头发有点湿,像是刚刚洗过,脚上还穿着酒店通用的难看塑料蓝拖鞋。   他没穿袜子,脚还挺白的。   如果只看上半部,石洋风采依旧,如果下半部……好民工啊!   “别笑了。”他微蹙眉头,看着她湿漉漉的头发,问:“你洗澡的时候是热水吗?”   “是啊。”可热了呢,差点把头皮烫掉……   他轻咳一声,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说:“借我用用,一会儿我就洗完。”   田果愣住,一时间没明白什么叫“借我用用”。借什么呀?   石洋皮肤白,她注意到他的脸微不可见的红了一下。然后她明白了。   一切来得太快,周燕的警告悠然在耳边回响“别让他进你屋!”,田果把门又往前推了一毫米,“你那屋不能洗吗?”   “能洗,但是没热水。”一提起这事,石洋就想骂人,他细皮嫩肉,虽然生活在南方,但没有冲凉水澡的习惯,想下楼骂经理一顿,心想你丫给我找的什么房间?连热水都没有。不过转念一想,幸亏田果没住这里,不然怎么洗?   “先让我进去,行吗?”楼道里冷,石洋觉得自己的头发可能冻住了。   田果犹豫,“……你可以去公共浴池,刚才开车过来,我看见离这里不远有一家。”   石洋脸色沉一下,对她说:“我不习惯那种地方。”   也对哦,那种地方鱼龙混杂,老的少的一并脱掉衣服泡在池子里,光想想就很让腐女田果沸腾呢。   但石洋应该不会沸腾,尽管他长了一张总攻大人的脸,但应该不是那个啥。田果知道他有中度洁癖。刚才在茶馆喝茶,他用热水反复烫了杯子三次才开始喝茶,田果当时就想,他干那啥的时候,会不会也把女友先塞进浴缸里仔细冲刷三遍然后再上床?   “阿欠!”终于,在一个绅士形象尽毁的喷嚏后,石洋的忍耐力也耗到了尽头,“开门。”他冷声对田果说,更像是命令,“我就洗个澡,洗完我就走,放心,我不在你这里过夜,更没有逼姑娘亲热的习惯。”   田果尴尬,想石洋这么聪明自然明白她不开门的原因,既然人家都说了不会,她再扭捏下去也不好,把门彻底打开,后退一步,扬起脸对石洋微微一笑:“瞧你说的,我可没把你当坏人。”   话是这么说,但当石洋走进来后,田果赶紧闪到了屋子最里侧,拿起桌子上的一个搪瓷杯,紧紧握在手里。   石洋嘴角扬了扬,指着卫生间的门,问:“里面有毛巾吗?”   一听这个,田果赶紧跑了过去,抢先一步拿走自己刚用过的湿毛巾,指指一旁的架子,对石洋说:“那三条都是新的。”又抬手打开水池上的小柜,“洗发水,肥皂,这里面都有,都是新的,我用过的已经扔掉了。”   “噢。”石洋拿起洗发水看了看,又闻了闻,“什么味道,你知道吗?”   “不知道。”卫生间狭小,又冒着混沌的热气,此地不宜久留,田果转身走了出去,身后,石洋淡淡道:“谢谢了,一会儿就洗完。”   田果重新坐回角落,掀开窗帘一角望向窗外无边无尽的黑夜,不大一会儿,卫生间里响起潺潺流水声。总归是女人,一个有正常需求的女人,虽然田果在这个空间的年龄是21岁,可她心里年龄不是啊。   她有点烦躁,如果那人不是石洋,她一定告他xing骚扰。   就算是三十年后,一个与你毫无关系的男人在你的房间洗澡,也是件令人尴尬的事。田果决定出去走走。   “你要出去?”石洋耳朵尖,听到田果开门的声音。   大哥,你耳朵里是安装了窃听器么?比猫还灵,“楼下有一个24小时的西餐厅,我饿了,去买点吃的。”   “给我也带一份。”他并不客气。   田果无奈,又不好意思拒绝,问:“你吃什么?”   “一个三明治,一杯咖啡,咖啡要两杯奶,不加糖,谢谢。”说完,他重新打开蓬头。   田果叹一口气,打开屋门,过道里冷风一吹,她本能缩一下脖子,心里愈发觉得不踏实。   ☆、第088章   西餐厅的意大利面做的跟新疆拉条子一个味。田果勉强吃几口,然后买了三明治和咖啡回到二楼。   屋子里,石洋已经洗完澡,正站在桌旁打电话,头发湿漉漉的,他一手用毛巾轻轻擦。“嗯,我知道了,还有别的事吗……行吧,我看于东也是活腻歪了,还有,轿车撞坏的事千万别让我爸知道,一切等我回北京了再说,行,就这样,挂了吧。”   石洋转过头看见了门口的田果。   两人无声对视几秒。   他说:“回来了?”   她蓦然反应过来,伸手把袋子递过去:“你要的三明治和咖啡,两盒牛奶在里面。”   她只往前挪了一小步,没把门关严,敞开一条令人安心的缝隙。   冷风灌进来。   石洋把毛巾挂在脖子上,看着她等了几秒,见她并不动一下,眸色忍不住沉了几分。   他晃荡过来,伸手接过袋子:“谢谢。”   她以为他会直接推门离开,却不想接过袋子,他又回到了屋中央,把袋子放在桌子上,拿出三明治,然后一屁股坐在床沿边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如果他不是石洋,田果会直接选择报警。   抬手看看表,她尽量用礼貌的口吻说:“石洋,我困了,你能回自己屋吃饭吗?”   他微不可见的皱了下眉头,小声嘟囔一句:“这三明治真难吃。”   “什么?”她困惑。   “没什么。”他扬起头对她笑笑,三明治紧紧捏在指尖,似乎有一些情绪也随着指尖忽然的发力从身体里流淌出来,蔓延在安静的屋子里。   “能帮我把牛奶倒进咖啡里吗?”他忽然提出要求。   “行啊。”她犹豫了几秒,然后走过来,门依旧虚掩。   他看着她走过来,白皙的手伸进袋子,拿出咖啡杯,又拿出奶杯,纤细的手指撕开奶盒包装……   石洋忽然起身,从后面轻轻抱住了田果。   牛奶洒了,溅了一桌子。   他长出细小胡渣的下巴轻轻蹭着她白皙的脸颊,像一只猫。   “刚才,我以为你不会让我进来。”他声音低哑,像是喝醉。   还有三明治与洗发水的味道。   起初被石洋抱住时,田果确实有些慌乱,以为他要直接用强的,但是发觉他动作很轻并没有下一步动作时,田果暗舒一口气,她想石洋总归有君子的一面,所以人也在一瞬间变得冷静。   她看着桌面上那一小滩牛奶说:“我让你进来,是因为我信任你,你也值得我信任,对吧,石洋。”   她一字一句,问得他身体一僵。   禁锢她腰身的手臂松了松,然后她被调转了方向,成为面对他。   他双手轻轻捧起她的脸,像捧着一颗珍珠。   她看着他,并不胆怯,他的眼珠黑漆漆的。   他像是吹气一样的说:“如果,就现在,我不想做正人君子呢。”   “我会去告你。”她认真地说。   “春宵一刻值千金,没关系,我不在乎。”他也很认真。   她居然笑了,“石洋,为了我身败名裂,值吗?”   “你不会让我身败名裂。”他一丝胆怯都没有,看着她就像一只蓄势待发的豹子。   豹子杀死羚羊犯法么?   田果明白石洋没开玩笑,他不是装作不害怕,而是真的不害怕,如果他真用强,没人会为田果说话。   所以身败名裂的人是她。   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命吧?   也许还以为她是兴奋的叫/床。   但是,田果心里更加明白,石洋也只是说说。若真用强,他不会有耐心站在这里跟她说这些。估计刚才就把她压到床上去了。   只是有一点她想不通,石洋是真喜欢她?还只是想玩一夜情。   “石洋,你喜欢我么?”她忽然问。   “喜欢。”他没犹豫。   “爱”   “时间太短,我不敢确定。”   果然是商人,分析的很冷静。“好,那喜欢爱我什么?我可小学都没毕业。”   石洋说:“我是找老婆,不是找大学生和研究生。”   “我不会做饭。”   “没关系,我有保姆。”   “我懒,家务活也不做。”   “我压根就没想找一个贤妻良母做伴侣。”   “那你想找什么样的?”   “就你这样的吧。”   田果嘴抽一下,又说:“我脾气不好,名声也不好。小时候还躲在男厕所里看过男人撒尿,你不在乎吗?”   “那是你年少无知,误入歧途,从今往后我愿意带领你走上康庄大道。”他的眼睛里竟然闪过一丝心疼。   “我不是处/女!”她只想吓退他。   他却一点都不在乎,说:“正好,我也不是处/男,算般配吧?”   田果是真的愣住了。   他的手还轻轻捧着她的脸,她却有一点不想看他的眼睛了,因为不安。   察觉出她的躲闪,他的手忽然加重了力道,脸压下去,就在唇瓣相碰的片刻,她使劲扭开了脸,他的唇落在了她耳垂上。她说:“石洋,谢谢这段时间你的照顾,我很感激,你是我的贵人,如果没有你,我的生活不会变的这么顺利,但是……不管你信不信,我心里已经有人了……能别为难我么……”   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坦荡,沉默几秒,他才说:“我不信。”这是心里话。   她重新对上他的眼睛,说:“其实连我自己也不相信会喜欢那么一个人。他脾气不好,粗鲁又倔强,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时而把我当妹妹,时而又把我当陌生人,亲近时说话温柔似水,不想搭理时,又像一位趾高气昂的国王,而且,他文化程度也不高,练武出身,心眼却小的像针尖,他不好是吧?可我就是喜欢他,刚才在楼下吃意大利面,我吃一口,他的脸就在我面前晃一下,就像一个阴魂……”她忽然说不下去了,低头沉默一瞬,复又扬起头看向他,这一次不安换成了坚定。   田果明白选择石洋就是选择了另一种生活——那是更接近三十年以后她原本的那一种生活,她会离开低矮的平房,带着姥姥住进宽敞明亮的楼房,冬天有暖气,夏天有电风扇,晚上喝再多水也不用担心没有厕所。也许石洋不会娶她,毕竟门不当户不对,但以他的性子,应该不会亏待她。   但是这次出门前,姥姥特意做了一双新鞋给她,田果试了试,却觉得不合脚,“姥儿,太大了。”   “是么,那就拆了重新做。”   “别介呀,这鞋您做了两个月,鞋面鞋帮都是好料,而且这上面的富贵牡丹绣的真好,比瑞蚨祥的苏绣师傅做的还棒,你别拆了,我凑合穿。”   “行,那你就凑合穿,正好家里没鸡蛋了,你穿着这双鞋买一斤鸡蛋回来。”   田果穿着新鞋高高兴兴地奔了副食商店。   半个小时后,她趿拉着鞋一瘸一拐地走了回来。这不合脚的鞋确实穿不得,走在半路差点来了狗啃泥。   “这鞋怎么样?”姥姥问。   田果颓废,把鞋脱下来,左看右看,觉得好,舍不得拆,但是又不能当摆设,毕竟穿着不舒服,走两步,就得弯腰提鞋,还不如拖鞋跟脚,真是纠结的很。“你还是拆了吧。”最终,她还是选择向现实低头。姥姥笑,一边拆鞋,一边说:“这就对喽,不合脚的鞋,就是再漂亮也是一个摆设,穿上它,多稳当的路也走不远。”   看着石洋,田果不知为何就想到了那双漂亮但是不合脚的布鞋。   “对不起……”   “你没对不起我。”石洋静静看着她,刚才她嘟哩瓦拉说了一大堆,他听的头疼,但也听明白了。“是钮焕然吧。”他想起了那个人,还有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以及那副欠揍的表情,“他到底哪好?”   石洋是真不懂。   其实田果也不懂,想起一句歌词里唱“有些人不知哪里好,但就是忘不掉。”   “我是不是很贱?”她忽然问。   他愣一下,然后笑了,松开她的脸,拿起咖啡,目光深深的看着她,“我回屋了,早点睡吧,你个傻丫头。”   ☆、第089章   田果家也有电视机了。松下,12寸,彩色,比国产电视机多接收一个频道。送电视机的工人刚走,邻居们就都赶来看个新鲜,长江,丫蛋,蝌蚪,徐强还有几个小孩子,边吃田果从天津带回来的麻花炸糕蜜三刀,边围着电视机叽叽喳喳。   “这老头谁呀?”姥姥指着屏幕上一个瘦长脸穿着蓝灰马褂的老人。   “那是马三立。”田果笑着说。   “哎呀,他就是马三立?”姥姥觉得不可思议,忙带上老花镜又往电视机前坐了几分,嘴里念念叨叨,“原来马三立长这样啊,这么瘦,跟竹竿子似的……。”   王小悦也来了,怯生生站在门口,想进又不敢进。今年九月,她成了小学生,新校服还没做出来,依旧穿着开春时那件红底蓝花的小棉袄,脚下是一双略显破旧的黑棉鞋。小悦用棉鞋提着门口的土,看着那群孩子吃吃喝喝,一脸羡慕。   最近胡同里风言风语,说老王跟厂里新来的一个会计好上了,要与杨晓红离婚,还要把王小悦带走,杨晓红当然不同意,带着孩子去厂里闹,差点把老王的工作弄丢。现在老王已经不回家住了,偶尔回来,也是跟杨晓红吵架,吵得天翻地覆,房顶子都要塌下来。   胡同里很多人开始幸灾乐祸,说这是报应,是杨晓红自己“作”的,谁叫她平日里不积口德。田果却不予评价,她不积口德,那你们现在算什么?   “小悦,来!”田果冲门口的小悦招招手。   小悦胆怯,后退两步,小手不停揉搓棉袄扣子。   “你聋啦,叫你也不回应一声。”田果把她拉进屋子,从盒子里拿出半块麻花递给她:“尝尝天津的□□花,好吃着呢。”   “谢谢……”小悦像是要哭了。   “行了,跟小牛他们坐一块一起看电视去吧。”田果指指那边的孩子们。电视里正在播放动画片《大闹天宫》,把孩子们看的兴奋异常,嗷嗷地叫唤,蝌蚪大声斥责维护秩序:“别叫唤啦,一会儿再把狼招来。”   小悦说:“田果阿姨,我能带一块麻花回去给我妈尝尝吗?”   田果“呼噜”一下她的娃娃头,笑道:“当然可以,先去看动画片,走时再拿。”   听闻,小悦欢蹦乱跳地跑开了。   收回目光时,田果正好看到周燕背着书包回来。两人短暂对视一秒,周燕率先挪开目光。   “燕子。”田果喊了一嗓子。   周燕面无表情,只当没听见,推开自家屋门走了进去。   “甭理她!”丫蛋愤愤不平,瞪了周燕一眼,对田果说:“自从与然哥相亲回来,她看谁都跟看阶级敌人似的,我们都说她有病了,被然哥刺激的,得赶紧吃药治治,否则……”   “闭嘴!”田果厉声打断丫蛋的絮絮叨叨,“想不想看电视?”   “想……”   “那就老老实实坐在那里看!吃东西都堵不上你的嘴。还有,下次我要是再听见谁在背后议论燕子,看见那把刀了吗——”伸手指指桌子上刚才用来切水果被磨得锃光瓦亮的的菜刀,说:“我就用它把那人的舌头割下来。”   丫蛋吓得连忙捂住了嘴巴。   几分钟后,田果拿着土特产敲开了周燕家的门。   “是小果儿啊,快进来。”周燕妈热情招呼道。   周燕正坐在椅子上吃苹果,膝上摊开一本书,看见田果和她的手里的袋子,冷冷一笑道:“呦,上我们家显摆来了?”   “燕子!”周老师呵斥一声。   周燕没说话,脸上挂着轻蔑的表情站起身,回自个屋了。田果还想说什么,她回身把门关上。   “田果,别跟她一般见识,她现在带六年级了,压力大,来,你坐着,阿姨给你洗一个苹果去。”   “不用了,周老师。”田果觉得周燕妈说反了,她闺女是好人,大好人,而田果才是混蛋,跟钮焕然一样,都是大混蛋。把土特产放在桌子上,跟周燕妈简单聊了几句在天津的所见所闻,田果起身告辞,刚把门推开,周燕从里屋走了出来,“田果!”她走过来,脸上依旧面无表情,“昨天,你听我的话了么?”   “听了。”   周燕似乎松了一口气,“那就好,你这人文化低,又没见过多少世面,出门在外容易吃亏,我提醒你,也是为你好。”   她的样子,活像在课堂上讲课,田果心里暖融融的,周燕还愿意骂她,这是一个好现象,她笑笑说:“我知道,谢谢你燕子,以后我要是犯错,你要及时指正我。”   周燕的表情变了变,似乎也挺想笑的,但是她绷住了,说:“你知道么,咱们院里昨天来贼了。”   “瞎说!”周老师在旁边插话,“咱们这条胡同多安全,哪里有贼?”   “我都看见了。”周燕信誓旦旦,“不单是我,今儿早上,长江,丫蛋,王大妈都看见了。”   周老师笑了,犹豫一瞬才说:“傻丫头,那是钮家那个小子。”   田果瞧出为了不刺激女儿周老师刻意没说出钮焕然的名字。但周燕并不领情,瞧了田果一眼,冷哼道:“原来是他,还以为是哪里来的毛贼,听说他以前是练武生的,这一身《水浒》里梁上君子的功夫学的真不错。”   周燕看着田果,田果语塞不知说什么好,只干巴巴扯扯嘴角。   从周燕家出来,田果的目光下意识望向东面屋顶,对于某人突然出现在那里,周燕觉得新奇,但田果却觉得熟悉。那得是三四年以前的事了吧?或者更早,总之她还在念书,是夏天,她清早起床,端着牙缸刚出屋,就听到东面屋顶瓦砾一阵颤响,她吓了一跳,转过头时正看到焕然盘腿坐在瓦片上伸懒腰。   “你怎么跑那儿去了?”她震惊。   “睡觉呗。”他轻描淡写,扭动着酸痛的脖子。   “神经病啊你!”她忍不住骂道。   他却怒了,没头没脑说了一句:“米田果,忘恩负义说的就是你!”   忘恩负义?谁啊?至今田果都没弄明白焕然忽然愤怒的原因。他怎么又跑到屋顶上去了?难道真想王大妈所说,焕然别再是练气功走火入魔了吧?   这时,刘长江从屋里走了出来。田果说:“这就走了?不再看会儿电视?”   “不了。”他摆摆手,“刚听蝌蚪说然哥病了,我拿点水果过去看看他。”   病了?田果愣住,“什么病?严重吗?”   “挺严重,高烧39°,上午去医院打了点滴,现在还在家里躺着。”   记忆中,焕然的身体仿佛是铁打的,别说是发烧,就是感冒都很少得。“长江,我跟你一起去。”说完,田果跑回屋里,拿上一盒麻花和两盒同仁堂的感冒清热冲剂,跟着长江一起来到钮家。   是吴珍开的门。   看见田果,她的笑容蓦然僵在那里。   “婶子。”田果笑笑。   吴珍目光冰冷,勉强点点头,若不是长江在这里,她绝不会让田果进院子。   “婶子,然哥好点了吗?”长江问   吴珍脸色不好,说:“刚测完体温,还是烧,估计明天还得去医院。”   “吃过药了吗?”田果问,心口的地方疼疼的。   吴珍看她一眼,没说话。   屋子里,窗帘拉着,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焕然虚弱的躺在床上,头痛欲裂。记忆中,自己最后一次打吊针还是在五岁时,因得了肠炎,上吐下泻,父亲把他背到医院时,整个人已属于半脱水状态。那时医疗水平差,肠炎又算重病,一晚上过去,症状没减轻反而还加重。躺在墙壁斑驳的医院里,他依稀听到母亲在低声抽泣,又听到父亲哽咽劝道:“小珍,别难过,咱们钮家的男人没有那么容易死,小然一定会挺过这一关。   父亲说的没错,钮家的男人不会轻易死掉,但是现在,他怎么觉得自己要死了呢。   屋门开了,焕然听到母亲说:“然子,长江……来看你了。”   田果看了吴珍一眼,从一进门起她就发觉吴珍对自己有一种莫名的厌恶。正愣在门口,屋里长江喊了一嗓子:“快进来啊,小果儿。”   焕然烧得不清,刚刚测过体温38°5,他一天没吃饭,只在医院里输了一瓶营养液。看见田果,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吴珍连忙走过去,带着一点恨铁不成钢的口吻说:“你快躺下,门开着,一会儿被冷风吹到,病又该重了。”   焕然重新躺好,眼睛却一直盯着田果,因为生病,他现在看谁都是重影,黑暗的小屋里仿佛一下子多出了三四个田果。他想要抓住一个,但胳膊虚弱的抬不起来。吴珍看着又气又脑,忍不住开始哄人,“长江啊,你然哥现在病得厉害,说不了话,你来看他,婶子谢谢你,若是没什么事,你先回去,赶明儿他好点了,你们再聊。”   “行。”长江答应地很痛快。   田果不想走,可又找不到赖在这里的理由,把东西放在桌子上,又低头看了眼半梦半醒间的焕然,小声说:“焕然,我先走了,有时间再来看你。”其实,她好想摸摸他的脸,他的头发,自从那天在秀水吵架分开,一个多星期了才又见到他,可他整个人都瘦的没了型,以前,他是一头健壮的黑色猎豹,如今却成了病怏怏的小黑猫,田果很想拉着他的手告诉他,她早就不生气了……她,喜欢他。   ****   很晚,田果才上床休息。初冬了,海棠叶子已掉了大半,今年不冷,就是北风多,尤其是夜里,风把光秃秃的树枝吹得四下摇摆,映在玻璃窗上,张牙舞爪的。   大床上姥姥早已进入梦乡,发出微微平稳的鼾声。田果睡不着,起身开灯看会儿书,又走下床替姥姥掖掖被角。姥姥今天特高兴,晚饭比平时多吃了半碗,还破天荒的喝了一小杯二锅头,看《新闻联播》时,脸颊红扑扑的她指着屏幕说:“呦,他就是赵忠祥啊,居然这么年轻,以前总在广播里听见他声音,还以为是一个小老头呢。”   姥姥高兴,田果就高兴,暗暗许愿,以后要让姥姥过上更好的生活。现在买了电视机,以后还要买录像机,太阳能,电冰箱,洗衣机,席梦思床垫……她会拼尽全力。   重新坐回床上,田果依旧毫无睡意,拿起小说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正抱膝发呆,身后的玻璃窗忽然被人敲了三下,那动作很轻,像雨点落在上面,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谁。   田果惊讶,伸手掀开碎花布窗帘,然后就看到焕然憔悴的脸被映在昏黄不明的光线里。他指指门,用嘴型说:“开门。”   此刻,田果除了狂点头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门外,焕然虚弱的就像一道影子,田果用了很大力气才没有尖叫出声。真的是他?还以为是做梦。   “你怎么来了?”她居然在发抖。   焕然走进来,身上裹着初冬的寒意,迎上她担忧的目光,他努力扬扬嘴角,像是笑又像是哭眼睛里湿润润的。   田果一把抱住了他,焕然身体僵硬一秒,低头似是呜咽了一声,然后伸出双臂,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一股淡淡的中药味迎面扑来。   “下午,我给你拿了药。”   她的声音从他胸口传来,闷闷的,又带着不好意思。他用下巴咯了她额头一下,说:“我知道,已经吃过一包了。”   “还发烧吗?”   “你摸摸就知道了。”   她抬起手,掌心抚在他额头,“还是很烫。”她皱眉。“晚上试过表了吗?”   “还没……”   “我这有,去给你拿。”   “不用了。”他抱紧她,不让她走,低一点头,滚烫的额头轻轻抵在她冰凉的额头上,“你别动,就这样挺好。”   他嘴里的药味扑在她脸上,苦苦的,热热的,屋子里很静,落针可闻,两个人的呼吸像丝线一样缓慢缠绕在一起,唯有里屋的台灯因电压不稳微微闪动,像一个不懂事的小孩。田果怕惊扰到姥姥,睁开眼睛,透过浓密的睫毛看他,说:“我进屋关一下灯,好吗?”焕然的手臂依旧紧紧地抱着她,生怕一张开她就消失不见了。又过了半响,他才有些不舍的“嗯”了一声,松开了手。   ☆、第090章   灯灭了,焕然的身影却更加清晰地立在月光里。   “你瘦了好多。”田果走过去,双手捧起他的脸,仔细的看他。   新长出的胡茬像一只小刺猬,扎着她手心,痒痒的。   “还有呢?”焕然问,似乎不满足田果只用了一个形容词。   “还有……”她又很仔细仔细地看了看他的脸说:“黑眼圈重了,头发乱了,眉毛稀了,皮肤松弛了,鼻子上了两个痘,下巴上也有,嘴唇也脱皮了……”   “唔!”他忍不住出声打断,笑道:“听你这意思我时日不多了。”   “别瞎说!”她急的一手捂住他的嘴。“就一个感冒,哪里会那么重。”   她的反应让他很满意,“呵呵”笑两声,一手反握住她的手,吻住了她的掌心。   田果被弄得痒痒,笑着想要躲开,抚在腰间的手臂却忽然一用力,她的额头撞到他的下巴,“唔……”她吃痛,瞪起眼睛准备抗议,却在扬起头的瞬间被他吻住了双唇。他的唇,因生病起了一层干燥的皮,像锋利的小刀片,磨在她柔软的双唇上,她觉得疼,但又不知为何突然很想笑。   焕然皱眉,吻停了一瞬,批评她:“米田果,你能老实点么?”   她不说话,只是笑,声音低低的,像一只刚出生的小鸽子。   看着这样的她,焕然有点不知所措,怒气一冲脑门,用唇狠狠吻住了她。   “你轻点……”她低声抗议,“别用牙咬,疼死了……”   他不说话,呼出的热气带着浓烈的药味吹着她微乱的鬓角。   “你累不累?”她忽然想起他还是一个发烧中的病人,“屋里有把软椅,我去帮你拿来?”   “不用。”他嘟囔一句,不满她像一个话唠,“你把嘴闭上,比什么都强。”   田果乖乖闭上嘴。   “别闭的那么紧!”他皱眉,忍不住咬她脸一下,“我进不去了,稍微松一点……”   “你好流氓噢,钮焕然。”她忍不住说。   这一次他笑起来,大言不惭道:“不满意吗?没关系,等我好了,让你看更流氓的!”   那天,焕然只一下一下吻着田果,从额头到眉梢眼角,从唇瓣到白皙脖颈。后来,他再也没说什么,似乎是来不及,似乎是没想好,田果不着急问,只专心致志享受这小小又疯狂的甜蜜,院里,不知谁家开了门,有细碎的说话声传来,田果有一瞬间的胆怯,可下一秒就在焕然更加猛烈的吻中迷失了方向。   ****   很快到了十一月。   天冷了,已有人家开始在院子里清洗煤火炉子。周末,田果正好休息,用电话跟张莉请了假,拿上购煤本就去制煤厂。说是制煤厂,就是一个建在院子里的制煤小作坊,院子里放着两台压煤机器,工人用铲子将和好的煤浆放进去,一会儿就出来一个圆滚滚的蜂窝煤。   购煤口已经拍起的长队,也有孩子围在机器前叽叽喳喳。大人们则热烈讨论着购煤心得:“我刚才看啦,今年的质量不错。去年有一波不行,放进炉子总点不着,有一天半夜火灭了,是把我冻醒的。”   “买煤还得提前啊。”另一位同志说,“这煤越往后质量越不行。今天好不容易来了,就干脆多买点,立冬以后就该忙活大白菜的事了!”   “我知道啊。”前面那位露出一脸苦相,“但我们家地方小,一次只能装500块,多了就放不下了。”   ……   大概拍了二十来分钟,轮到了田果。   窗口师傅接过购煤本,问:“来多少块啊?”   “300块。”   师傅抬起头:“这么少?”   “我们家人口少。”田果说。   师傅脑袋摇摇,觉得田果年少无知,说:“这跟人口没关系,你家就是你一口人,屋子可还在那儿呢,你那屋不能只放一张床吧?你家面积多少?”   “15.6平米。”   师傅用心算了算,说:“十几平米最少一个月用200块煤,这样吧,你今天买400块回去。别嫌多啊,等到时候煤没有了,再来买可就不方便了,现在正是囤煤的时候,我们工人也干劲足,再过一个月,天一冷,煤浆子一冻住,压一块煤费死劲了,一天也出不了多少。”   就在师傅絮絮叨叨的时候,购煤本也写好了,师傅把本子递出来,指指旁边:“隔壁交费,下一位!”   田果心想这算是强制消费么?   隔壁窗□□费时,田果询问了一下送煤价格,毕竟400多块煤,她一个大姑娘可没法一车拉回家。师傅说了一下大致价格,田果想了想,比起雇佣刘长江和蝌蚪他们这些能吃能喝的苦力,还是雇工人最划算,又把时间送煤时间确定了一下,田果从制煤厂出来,转头去了秀水。   前几天进了一批男装,田果正拿着两件西服来回看,打算给钮焕然买回去一件,石洋低头进了摊位。   张莉吃饭去了,不然此时一定大吼一声:“哎呦我的石哥你怎么才来啊!”谄媚热情的样子跟旧时老鸨子如出一辙。   看见石洋,田果有一瞬间的小尴尬,那日“酒店迷情”后,石洋让小浩开车送田果回了北京,而他自己则留在了天津,田果也没问原因,倒是坐在回城的汽车里,听小浩唠唠叨叨的说了一堆,什么“天津那边已经有人知道石哥来啦,非要他留下玩几天。”还有“汽车撞得不算严重,但得修理几天,石哥不放心,所以留在天津亲自监督。”临了,意味深长地看了田果一眼,说:“跟着石哥是福气,得珍惜,懂吗?”   田果说:“你问我呢?”   小浩瞪她一眼,似乎是觉得她不解风情,扯扯嘴角说了句:“没有,我自己跟自己说话呢。”   后来回到北京,田果这还是第一次看见石洋。闪过最初的小尴尬,田果对石洋微微一笑,说:“石哥来了,快里面坐。”说着放下手里的衣服,从后面搬出一把崭新的折叠椅,这是张莉特别为石洋准备的专用龙椅。   她把椅子放到他面前,他也没客气,一屁股坐在上面翘起二郎腿,临街,不时有人走过来跟他打招呼,他有时点一下头,有时又装作没听见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过了会儿,他点起一根烟,抽两口,又在田果紧缩的眉头中,抖抖烟灰,问:“生气了?”   “不是生气,是怕着火。”   “怎么,是心疼衣服还是心疼我?”   田果有点无奈,把衣服往自己这边拽了拽,说:“我心疼自己。”   石洋目不转睛地看了她片刻,然后把烟掐了,站起来,走到她身边,看行军床上的衣服,拿起一件男士夹克衫,扔掉,又拿起一件,还是男士的,他笑了,装作不明白地问:“最近进了不少男装,怎么,要改市场?”   田果微微一笑,说:“也不是啊,只是有了心上人,突然对另一块市场感了兴趣。”   石洋眸色一沉,正巧这时张莉吃饭回来,果然如田果之前所料,张莉瞬间老鸨子上身,只差直接扑进石洋怀里。不过,比较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次石洋没借故离开,倒是站在原地跟张莉聊了会天,什么香港局势啊,海峡对岸的动静,还有国家对个体户颁布的新政策等,田果站在旁边,只觉又听了一遍《新闻联播》,受益匪浅。   “田果。”石洋忽然叫她,手指了一个方向,“出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田果不想过去,张莉却在后面推她一把,“哎呀,去吧,去吧,这里我先看着。”然后激动的眨眨眼。田果有点无奈,但又没心思解释,主要是没法解释,石洋毕竟没公开说什么,但所有的表现确实让人浮想联翩。   走出秀水街,田果看到石洋还是站在那棵老槐树下,只不过刚见面时,槐树郁郁葱葱,眼下是落叶满地。   他的镜片倒映着枯黄的枝叶。   见她走近,石洋点烟的动作一停,打火机在手里转了一个圈,递到她面前,礼貌地问:“帮我点根烟?”   像是询问,又像是命令和请求。   “好。”她没犹豫,接过打火机很自然地将烟点着,他深吸一口,烟雾横在两人中间,像一道朦胧的屏障。石洋透过这张屏障看对面田果的脸。“我下周出国。”   “噢。”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烟雾散去,她的脸逐渐变得清晰,他说:“这一次要去很久,估计春节以后才能回来,一是做生意,二是探亲,三来……算是旅游吧。”   “去哪儿?美国?”   “包括美国,还有欧洲,也许还得去趟日本。”   哎,田果心想,富家子弟就是不一样,亲戚都遍布四大洲,出国就是串门,串门就是出国,太拉仇恨了。   “羡慕么?”他忽然笑了。   “嗯,挺羡慕的。”田果很捧场。   “不用羡慕,我帮你办张护照,然后跟着我一起走就行了。”顿一下,似笑非笑补充了句:“我会好好照顾你。”   “谢谢,可是办签证太麻烦了,想我这样的估计去美国和欧洲得拒签。”她迅速找到婉拒的好理由。   他却满不在乎,说:“签证?放心吧,跟着我出去你最不用担心的就是那个。”他看着她,“怎么样,去吗?”   她没想到他是认真的,晃神了片刻才说:“我家里还有姥姥呢。”   “我可以找人照顾,三个保姆,够吗?”   “……”   “四个?”   “不不。”田果赶忙摇头,觉得石洋太夸张了,“保姆再多,也不及我一个孙女在身边。”   石洋想了想,然后认真地说:“既然这样,我们就把老人家一起带走。”   “……她心脏不好,坐不了飞机。”   石洋皱眉,歪头继续思索方案。看着如此认真的他,田果心里忽然晃过一丝罪恶感,好像石洋是小孩子,而她正利用某些东西欺骗他的感情。“石洋。”她尽量放慢呼吸,静静地看着他,“我跟焕然确立关系了。”   “什么?”他需要再确认一次。   她静静地解释一句:“我说,我有男朋友了,焕然,钮焕然,我们确立关系了。”   石洋没说话,脸上的表情淡淡的,似乎没受到什么影响,田果长舒一口气,她就说么,以石洋的阅历以及往昔穿过花丛的经历,她这点小角色顶多算饭后甜点,对他不会构成什么影响,同时,他也会对她的选择一笑了之,潇洒放手。   然而,当石洋抽完一支烟,一辆崭新的,田果暂时叫不出的名字的小轿车停在他路旁。打开车门前,石洋忽然回头认真地说:“田果,我愿意作践自己,再给你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你不用着急回答我,春节后我会去找你。祝我一路顺风吧。”   “……”   “说话,祝我一路顺风。”   “一路顺风……”   “嗯,谢谢你的祝福。”   他坐车走了,路旁,田果深深叹一口气。   ☆、第091章   天气冷,秀水没那么多顾客,傍晚时,张莉跟田果就收拾好摊位各自回了家,张莉分析了一下,说按照去年行情,估计顾客要到12月中旬才会增加,然后是圣诞节与新年,随后就是春节,她让田果11月份养精蓄锐,多吃点有营养的,争取12月大干一场赚一笔。   回家时,田果在副食品商店买了三两猪耳朵和半个松仁小肚儿,最近奇怪了,姥姥每顿饭都得来一小盅二锅头,想着天气冷,姥姥喝酒也是为了暖身子,田果就没管她。有时回家早,还会贴心地买点下酒菜回去。   刚进胡同口,田果就看到院门前停着一辆拉煤的板车,蝌蚪与长江几人搬着煤进进出出,瞧见她,蝌蚪嘿嘿一笑,对着院子里大喊一声:“然哥,小果儿回来了啦!”   他也在?   田果兴奋地跑进院子。   院子里,焕然正猫腰从棚子里退出来,看见田果,他黝黑的脸庞染上一层亮光,有些怪罪地笑道:“怎么今天回来的这么早?往常不都是晚上七八点吗?”   焕然的脸上,衣服上,鞋上都是煤渣灰子,田果看着他黑黑的鼻头,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因为想你啊,所以这么早就回来了。”   “是么?”焕然心里甜啊,小声回一句:“我也特别想你。”   好酸,田果下意识地捂住牙齿。这个小棚子原先是装杂物的,里面堆了好多东西,因为平时忙,田果一直没时间收拾,今天往里一看,早被焕然收拾干净,蜂窝煤整整齐齐码放在里面,之前破损的地方已用新木板重新修补好,外面还罩了一层防雨的塑料布。   焕然从兜里掏出一毛三分钱递给田果。“这个拿好。”   “什么钱?”帮我干活还倒找钱?   焕然说:“刚才买废品时给的。”   废品……“我家那些是杂物不是废品好吧!”她气的翻白眼。   焕然好想笑,知道田果心疼什么,把钱塞进她手里,笑道:“那些杂物我都看过了,跟废品没什么区别。有几样东西连人家收破烂的都不愿意要。这样,你要是缺什么东西就告诉我,我给你买新的去。”   吼~我的男友好大方。   “咳咳。”蝌蚪冷不丁地夸张咳嗽两声。见焕然瞪他,赶紧就跑了。   “他什么意思?”田果皱眉。不单是蝌蚪,长江和徐强几人望着自己的眼神也是怪怪的。   “也没什么意思,无非是我把咱俩好的事告诉他们了。”焕然一脸坦坦荡荡。   田果脸红,想起之前做明星时谈恋爱就像做贼,记得入行第三年时,她就跟圈里一位影帝好了,影帝很宠她,不在乎她只是一个小三线,每天会派人送花到片场,风雨无阻,小卡片上是影帝亲手书写的小情诗。他还给她买房,买车,买奢侈品包包和衣服,他说,要把她当公主一样宠着,每天,无论在哪里,只要工作结束,影帝就会打电话过来“熬粥”,他宠她爱她,唯一的要求就是恋情不能公开。起初,田果没觉有何不妥,毕竟他是影帝是大明星,有许多疯狂又思想偏执的米分丝,不公开对谁都好,何况还有来自经纪公司与赞助商的压力。   没事,只要他爱我就行。最初,田果如此想。   这段地下恋情维持了一年多,最后还是田果提出的分手,影帝很惊讶,问:“怎么,我不够好?”   “不,你很好。”田果想起储物间里那些价格不菲堆积如山的奢侈品,挺漂亮的,但是没有温度,她说:“是我太贪婪,想要更多,而你给不了。”   “公开恋情就那么重要?”影帝不解,“你们女孩什么时候才能做到以大局为重?跟着我,即使隐姓埋名也不亏,你懂。”   是,我懂,以大局为重,然后抱着卡通抱枕,像被打入冷宫的妃子坐在电视机前看你与其他女星暧昧,看你在公开场合告诉米分丝和媒体,其实你还是单身,还没有遇到意中人,还在苦苦寻觅,你选择恋人小心又谨慎,你是一个值得托付终生的男人。   那我算什么呢?   一个会说话的宠物?   田果觉得什么gucci什么tiffany统统不重要,这些我通过自己的努力一样可以得来,我想要的不过是你能紧紧拉住我的手穿过人潮拥挤的街道与地铁。   “想什么呢?”见她又发呆,他忍不住问,“生气了?”   “有点。”   他抿嘴仔细瞧了她半响,然后黑乎乎的手往她脸上一抹,望着小花猫一样的她,问:“现在,还生气么?”   田果洗完脸的功夫,一车煤也搬完了,透过窗玻璃,她看到焕然站在院子一边抽烟一边与蝌蚪他们说着什么,烟抽完,蝌蚪几人凑合洗了手就离开了。   “别让他们走啊。”田果对推门走进来的焕然说,“一会儿我做几个好菜,你们喝点酒。”   “不用了。”焕然用田果洗脸剩下的水洗着手,“改天我请他们吧。”   “那多不好。”   “有什么不好?”焕然瞥她一眼,不满地说,“你是我媳妇,做的饭他们没权利吃。这事你就甭管了。”   “霸道!”她嘟囔。   他笑,往她脸上弹了一把水珠子,田果的脸瞬间又变成了大花猫。   “脏死了……”她低声抗议,下一秒就被他搂在怀里亲了两口,他身上一股煤灰渣滓味,她躲,脚步不稳,腰正好撞到身后的脸盆架。哐当……   里屋,姥姥忙问:“小果儿,怎么了?”   田果看着近在咫尺的焕然,和他眼中的自己,笑着回一句:“没什么,就是一只讨厌的大黑耗子。”   姥姥和田果的意思都是让焕然留下来吃饭,焕然当然也想留下,无奈身上太脏,“改天吧。”他说,“你再给我做一顿酸汤肥牛。”   “那你把衣服脱下来,我帮你洗。”   焕然坏坏一笑,“脱衣服?不好吧,姥姥还在隔壁呢。不如去我那儿?”   “不正经。”田果狠狠掐了他一把。   回到家,焕然洗了头发换上新衣服,桌子上摆着田果给的猪耳朵和松仁小肚儿,他捏一块猪耳朵放进嘴巴里,没什么咸淡味,但就是觉得好吃。过一会儿,姑姑,姑父,唐思佳都回来了,前天,他老妈吴珍随团去了日本,老爸工作忙,还在所里加班,今天就他们几个人吃。   一家人正吃着饭,钮蓝忽然脸色阴沉地说:“焕然,你今天是不是又上米田果家了。”   “嗯。”焕然点头。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少跟她来往!”钮蓝生气。   焕然不以为然,加一口菜放进嘴巴里,慢条斯理地说:“姑,我都26了,是大人了,我的事你能不能别管了。田果怎么了?多好的人,我喜欢。”   喜欢……   唐思佳开始脑补剧情。“哥,你俩真好了?!”   一条胡同里的孩子都在一个班上课,谁家有点事,很快全班就能知道,唐思佳这几天在班上没少听同学议论老哥与田果的事,还有同学开玩笑说,“呦,唐思佳,你们家要添丁进口了。”   焕然看着唐思佳,气定神闲点点头:“好了。”   “胡闹!”钮蓝一拍桌子,“跟米田果好,你,你疯了!”   “您就当我疯了了吧。”焕然一脸冷漠,匆匆扒拉两口饭,碗往桌子上一扔,起身回了屋。   他是走了,客厅可乱作了一团,钮蓝已经气晕了头,一会儿说要去隔壁找田果理论,一会儿又说骑自行车去所里找钮新国,见妻子如此歇斯底里,唐安平忍无可忍,拍了下桌子说:“别闹了,你冷静一点好不好?一会儿再惊扰到老爷子!”   钮蓝哪里顾得了那么多,大有一种家族将亡的崩溃,“冷静,怎么冷静?你倒是告诉我啊!小妖精都要进门了!不行,不行,我要去找爸谈谈,不能让焕然往火坑里跳!一定是那个米田果给他下了*药。””   唐安平觉得妻子疯了,*药?用吗?他怎么觉得焕然是心甘情愿的。“你先坐下!”他用力拽回妻子,低声劝道:“你也快四十岁的人了,遇见问题能不能用脑子想想?这事跟爸说管用吗?焕然从小到大,爸管过他一天?从来都是宠着。”   “可这件事不一样!结婚是一辈子的大事,我不信爸任由焕然瞎胡闹。”   “是,爸不同意又怎样?他管得了焕然?现在这事还没搞清楚,也许焕然刚才说的是气话,退一万步说,就算他真跟田果好了,嫂子人在国外,户口本锁在抽屉里,他们俩还能好大天去?我的意思是,你先把情绪稳一稳,一切等嫂子从日本回来再说。别又哭又闹的,让邻里知道了笑话!”   丈夫的话让钮蓝迅速冷静下来,对啊,户口本在嫂子手里攥着,只要她咬死不松口,焕然就没法跟田果结婚,田果时女孩,青春就那么几年,耗到25岁,不信她还坚持嫁焕然。对!耗死她!   就在钮蓝哭哭闹闹时,唐思佳一溜烟跑到了哥哥屋前,轻轻敲三下门,只听里面沉声说:“进来吧,门没锁。”   唐思佳轻轻推开门,一片昏暗的光线里,焕然仰面躺在床上,双手交叉握于脑后,眼睛盯着黑乎乎的天花板。   “哥,你干嘛呢?”   “想田果呢。”焕然没说谎,现在,他只要往床上一躺,眼前就浮现出那天与田果缠绵的情景,甜,真甜,到现在他都庆幸自己耍了流氓,如今睁眼闭眼全是她的脸,墙上的邓丽君海报早就扔了,白花花的墙面以后只贴田果的相片。   唐思佳蹲在哥哥床前,好奇又惊喜地问:“哥,我以后在胡同里看见田果,管她叫什么啊?”   “你说呢?”焕然撇头看他。   唐思佳沉默。   焕然摸摸他的头,说:“好好想,答对了哥哥给你买巧克力。”   识时务者为俊杰,唐思佳干净利落地答:“当然是嫂子啦!”   ☆、第092章   虽然与田果确立了关系,但焕然心里并不踏实,他总在有意无意间想起石洋——他的穿着,他的气质,他那辆充满特权的红旗轿车。石洋就像一枚□□,让焕然生活在不安中。   是时候做出改变了。最近厂里又有一些工友下了海,有的去了南方,有的则跑去俄罗斯做倒爷,涉猎范围比较广,什么盘条钢筋,还有电视机录像机等,多多少少都赚了点钱。那天与王刚闲聊,对方似乎也蠢蠢欲动。   “想辞职?”焕然问。   “有这个想法,不过还在观望。”王刚实话实说,“原来二车间的谭松你知道吧?半年前辞职下海,先去了浙江,后来又去了广东,倒腾电视机跟盘条啥的,你知道他三个月赚了多少钱吗?”   “多少?”   “这个数。”王刚比划了一个“三。”   “300?”   “傻瓜,是3000块!”   “这么多!”焕然很震惊,想他们钢铁工每天出大力,没日没夜的干,工资加奖金撑死了一个月才挣130块,3000顶他们两年的收入!与王刚聊完天,焕然又想起了田果,想一年前田果家还是胡同里有名的困难户,可做生意也就半年功夫,田果都买了彩色电视机了。现在,焕然已从当初的嫌弃变成了佩服,同时也暗自思索自己是否也要抓住这挣钱的大好时机,做一回追赶时代脚步的“弄潮儿”。   但是做生意焕然没经验,又不好意思去问田果,思来想去了好几天,最终焕然去找了吕胖子。   又半年过去,吕胖子现在已是西装革履,身旁还有两个鞍前马后的小厮,名片上的职务已从“副总经理”升级为“总经理。”   “我自个开公司了,给别人打工总觉得不带劲。”听说焕然也想做生意,吕胖子举双赞同,“哥,想挣钱是好事,现在是百年难遇的机会,咱们得珍惜,你要是去一趟广东或者俄罗斯就知道,倒爷遍地都是,钱是好东西,谁嫌弃谁才傻呢!那句话你肯定听过,干大事的人不挣有数的钱。何况现在你就是从广东陶腾一张纸到内地,都能挣钱!”吕胖子现在以倒腾服装为主,在动物园和隆福寺都有摊位,他敬畏焕然,想请他直接做个副经理啥的,工作也不累,就是每天去各个摊位前转转,管理一下,偶尔出去应酬喝个酒。焕然有点混不吝的气质很适合混这个圈子,吕胖子不想浪费人才,可焕然不同意,他说:“行了,我自己有什么本事自己心里清楚,做生意我压根不懂,一上来就当经理那不是闹呢,我还是从最低级的卖衣服做起,先看自己是不是那块料。”   “行。”吕胖子也不坚持,让焕然挑一个地方,还说,在隆福寺的摊位田果也入股了。   “啥叫入股?”听到老婆大人的名字,焕然本能警觉。   吕胖子不知他俩谈恋爱,大致解释了一句:“就是合伙开公司,她掏一部分钱,我淘一部分钱,赚了钱大家分。”   焕然聪明,一下子明白了,又问一句:“是小果儿投的钱多,还是你投的多。”   “隆福寺那边是小果儿。”   焕然选了隆福寺。   *****   “婶子?”田果知道钮蓝一定回来找自己,只是不没想到会这么快。故意赔上笑脸说:“您买什么衣服,牛仔的还是纯棉?”   “别跟我瞎贫。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钮蓝阴沉着脸。   张莉看她不爽,就问田果:“这母夜叉谁啊,说话够横的,用不用姐姐帮你?”   “不用。”田果拖了一个长音,对付钮蓝,还是很简单的。   她故意磨蹭了一阵才出来,钮蓝早已等得不耐烦,初冬的傍晚街上起了一层雾,钮蓝张口第一句就带着浓烈的火星,“米田果,没想到你还挺有本事。”   “其实我也没想到自己是做生意的好手。”田果笑嘻嘻的。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钮蓝叉腰,受不了田果故意岔开话题,这无异于是挑衅,“你聪明,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我也不绕弯子,这么说吧,开出条件,怎么样你才能离开焕然?想要多少钱你直说。”   “婶子,我缺钱么?”田果觉得钮蓝言情小说看多了,若不是看着焕然的面子,她压根就不会理她。   对,田果家已经不缺钱了,前几天刚买了一台电视机,松下的,一台好几百。钮蓝清楚田果从小吃软不吃硬,怕把她惹急了,在干出什么失控的事,比如拉着焕然私奔,她立马换上一副笑脸,语气也软了,“田果,婶子知道你跟焕然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好,但婚姻是大事,你们俩不合适。”   “合不合适跟外人无关,我们俩觉得合适就行。”田果笑道。   “是,你们来觉得合适就行,但婚姻不止是你们俩的事,也是两家人的事,我嫂子出国前就说了,不可能接受你做儿媳妇,田果,你还年轻,长得漂亮又有本事,没必要非在焕然这里耽误青春,女孩子黄金年龄就那么几年,赶紧迷途知返,一定能找到好人家。”   迷途知返?我是火箭么?   只是喜欢一个人而已,我又没有高攀你家,干嘛这么说?   看着钮蓝,田果冷声道:“婶子,谢谢您为我着想,但我这人认死理,喜欢谁就是喜欢谁,我方向感也不好,冲出去了,就不知反途的路,这辈子我就认焕然哥了。他娶我我跟他过,他不娶我,我就闹,直到闹到他娶我为止。”   “你,你,不要脸!”钮蓝气的说不出话。   田果微微一笑,“婶子,我糖醋鱼做的不错,焕然特别爱吃,等我明年嫁过去,天天给你们做。”   11月中旬,吴珍回来了,收拾完行李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钮蓝就匆匆推门走进来一五一十说了焕然与田果的事。   钮蓝愤愤不平又忧心忡忡,仿佛焕然找了一个怪物。吴珍听后只是略感惊讶,却并不觉震惊,联想到之前儿子守了一夜只为等田果回家,反而觉得这一切都在情理之中。晚上,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了顿各怀心事的团圆饭。钮老爷子也破天荒地在桌上喝了两杯,大家说说笑笑,用忍耐力压制住了那一触即发的矛盾。   晚饭后,吴珍来到焕然房间。   “妈?”做起生意焕然才知不易,先不说怎么跟顾客套近乎,就是每天进货出货这点事就够让他烦心,数学多少年不用了,焕然现在一看见阿拉伯数字就头疼,亏了吕胖子送了一台计算器给他,如果用算盘……他做不到啊!   母亲进来时,焕然正埋头算着今天挣了多少钱。   “忙着呢?”吴珍笑笑。   “瞎忙活。”焕然把本子一合,起身给母亲倒了杯水,“椅子凉,您坐床上。”   吴珍坐下后才发现焕然换了一套新床单新被套和新枕套,淡雅的米分色,上面绣的花朵她不认识。“这是什么花?还挺好看的。”   “是樱花。”焕然笑道,“日本的国花,每年四五月份开。”   吴珍轻轻抚摸那淡米分色的花瓣,就像抚摸一个女孩娇嫩的脸,多少年前,她确实发自心底怜爱过那么一个花朵般的小姑娘。可惜……“是田果送的?”   焕然挠挠头,不好意思地应了声:“嗯……妈,我喜欢小果儿,小果儿也喜欢我,你就同意了吧。”   “也许你会遇到更好的。”吴珍说。   “不会。”焕然斩钉截铁。   “也许她会遇到更好。”   “不可能。”这一次,焕然说的更肯定。   “儿子,人心隔肚皮,田果的性子你也知道,就跟阵风似的,你抓不住她。”   “可您也了解我的性子,不撞南墙不回头。她是风,我抓不住她,但我做风筝,跟着她走不就得了。”   吴珍看他一眼:“你觉得你们……合适?”   焕然点头,轻轻地说:“合适,特别合适,妈,你把户口本给我吧,我想结婚。”   “胡闹!”吴珍训斥一句。“你了解她多少?”   “……结婚以后再慢慢了解呗。”焕然脸红,一想起结婚又羞又兴奋。   “我不同意。”   “妈!”   吴珍看着儿子,又生气又心疼,“然子,我那天说过了,如果田果晚上回来,我就同意你俩的事,可是她回来了吗?别忘了,她可是跟一个男人出去的!还夜不归宿,胡同里的人都知道,我要是同意你俩好,就是同意往我儿子头上戴绿帽子!”   “妈,你说什么呢,小果儿跟那人压根什么事都没有!噢,跟男人出去就一定有啥?那您这次去日本,团里也有男人,您怎么解释?”   关于那天的种种,焕然一直没问,其实他也纠结过,伤心过,彻夜难眠过,好几次想问,又怕田果多想以为自己不信任她,最后一咬牙,选择了忍,反正田果现在是他的,以后也是他的,至于从前,他告诉自己不要再去想,从前的已经过去,现在和未来才是重要,谁还往回过?   “你个臭小子,又这么说你妈的吗?”吴珍气得打了焕然脑袋一下,瞧他刚才那样,似乎是真急了,心中不免一酸,总听团里的老姐妹说,儿子都是娶媳妇忘了娘,本来吴珍觉得焕然不会,如今一看护起媳妇来跟小年轻没啥区别,心口忽然有点疼疼的,儿子,是真长大了。   “田果还没过门你就这么向着她,若以后真结了婚,你眼里还能有我这个妈么?”   她的牢骚落在焕然耳中却成了一种暗示,“妈,您同意啦?”   “同意?”吴珍瞪了他一眼,“想让我同意下辈子吧!”说完,推门就走。   望着母亲离去的背影,焕然挠头笑笑,虽然母亲嘴上什么也没说,但他知道这事有戏!   其实焕然早就做好最坏打算——偷出户口本,先斩后奏。   ☆、第093章   焕然脑子还算灵活,又有吕胖子带着,一个多月下来,生意也开始做的风生水起。他人长得精神,姑娘们逛街到这儿,免不了多看两眼,看完他,再看衣服,一来二去,一天能卖出不少,对面卖炸灌肠的大哥开玩笑说焕然是隆福寺一条街的头牌。   对于焕然来说,做生意就是磨性子,原先他脾气暴耿直,高兴不高兴都写在脸上,从不特意奉承谁,但摆摊儿这一个月下来,他的脾气也被各种奇葩顾客磨得快没了棱角,有一次更逗,碰到一位香港大妈,说焕然长得好看,非要认他做干儿子,还说,你只要陪我在北京玩三天,这里的衣服我都包圆了,焕然不傻,明白老太太到底想干嘛,忍着一肚子火,说了句:“我只卖衣服不卖身。”   后来田果听说这事笑了半天,觉得焕然又傻又单纯。   “别笑了!”焕然吼一声。   田果不理,还“呵呵”地笑,眼睛闪闪亮亮,仿佛在说:“你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处/男。”   焕然急了,冲过去腾空将她抱起,那天姥姥在里屋睡午觉,他们在外屋就这么一阵腻腻歪歪,若不是王大妈站在门口忽然喊了一嗓子:“听说下礼拜副食品要涨价,家里柴米油盐没有的赶紧去买。”焕然就真在厨房把田果“办”了。   王大妈走后,田果抱着忽然停下动作的焕然,说:“想什么呢,继续啊。”   焕然口干舌燥,努力呼吸两口新鲜空气,大脑清醒点了,抬手把田果胸前敞开的纽扣又一颗一颗系了回去。   什么意思?   焕然把田果放下,脸红红的亲了她额头一下,然后转身推门走了。田果蒙,什么嘛,好想对着他背影喊一句:喂,这种事情只做一半,不怕憋死啊!她哪里知道,焕然回到家,用冷水洗了三次脸,才终于把身体里那股无名火稍稍浇灭。   其实,焕然的棱角一直都在,只不过用在了蝌蚪他们身上。蝌蚪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工作,整日在胡同里游手好闲,作为大哥,焕然觉得自己有必要拉蝌蚪一把,就试着带他一起做生意。没想到蝌蚪还真是这块料,两三天工夫就掌握了做生意的技巧,嘴巴那叫一个甜,进来年纪大的甭管几十岁一律都叫“姐”,年纪小的全是妹妹。瘦的夸人家苗条,堪比赵飞燕,胖的则说人家是杨玉环转世,回眸一笑百媚生。   焕然也想把嘴巴练得甜一点,但就是拉不下这张脸。   某天中午,他正埋头在账本上写写画画,一位穿着黑布棉鞋的姑娘抬脚走近了摊位。   “里面请,想买什么……”焕然愣住,没想到来的人居然是周燕。   自从那天相亲后,焕然一直都有点怕见周燕,偶尔胡同里碰到,也是躲着走,比如突然闪进男厕所,倒是周燕坦坦荡荡,无论何时看见他,都是昂首挺胸目不斜视。每每,焕然就觉得自己更对不起她。   “怎么,不欢迎我?”见焕然不说话,周燕冷冷地问。   “没有,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其实焕然想让自己变得更傻一些,可惜周围除了衣服找不到鲜花。“衣服随便挑,看上哪个直接送你。”   周燕表情没变化,“拿多少件都是免费?”   “嗯。”   “不好吧。”周燕为难地笑笑,“卖衣服不挣钱,回去后怎么跟田果交代?”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焕然尴尬了一阵,才说:“燕子,你……都知道了?”   周燕没理他,进屋开始挑衣服,拿起一件蓝色鸡心领毛衣左右看看,慢条斯理地说:“我不傻,耳朵眼睛也没出问题,你一天往田果家跑八趟,偶尔姥姥睡觉了,你还来,两人在外屋腻腻歪歪半天,除非我是傻子,不然不会看不懂。”把衣服放下,又拿起一条牛仔裤,“我不是变态故意监视你俩,是这几天正好学生下晚自习晚,回来时正巧撞见。”   ……焕然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算是公开耍流氓么?早几年形式紧时他跟田果这样估计得被抓进去再好好一次接受革/命再教育。   周燕把裤子往身上比了比,带着一点责备说:“你这人可真逗,既然看上田果了,当初干嘛还找我相亲?是我拿垫背么。”   焕然是说话直接的人,但周燕太直接了……让他招架不住,但转念一想,她为难自己骂自己数落自己哪怕揍自己一顿都是应该的。“我不是拿你当垫背,那会儿我跟田果还没好,我,我是一直挺喜欢她的,但是……”焕然词穷。   周燕冷冷瞥他一眼,挥挥手:“得了得了,我今天来买衣服不是来兴师问罪,这毛衣和裤子我要了,多少钱?”   “不要钱。”焕然连忙摆手。   “真不要?”   “嗯。”   “行,既然你大方,我就不客气了。”周燕没在推辞,把毛衣和牛仔裤直接装进了随身带的布包里。   看着这样坦荡的周燕,焕然忽然觉得如释重负,她是好姑娘,他得赔罪。“燕子,中午我请你吃饭,这里有家南来顺。”   “不用了,我中午约了人。”   正说着,一辆自行车停在摊位前,一位皮肤白嫩笑容满面的男青年扬起脸庞对周燕说:“燕子,我来了!”   焕然又愣住,张扬?   张扬也看到了他,并不难为情地挥挥手:“然哥!”   “哎哎。”焕然还是没反应过来,嘴上应着,脑子里一片空白,仿佛看到贾宝玉突然出现在《水浒传》里。直到燕子窜上张扬自行车后座,两人在人群中渐行渐远,焕然才挠头一笑:“他俩怎么跑到一起去了?周燕那么厉害的姑娘,张扬行吗?”   晚上收摊前,田果蹦蹦哒哒地走了进来。   关于焕然摆摊买衣服,田果起初知道时特别惊讶,看焕然就像看一个怪物,焕然被瞧得不好意思,抬手捂住她眼睛,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别那么看着我。”   田果就在那一片温暖的黑暗里问他:“之前,你不是特反感摆摊儿么,说那是丢人的事,是不正经的人才干的,怎么现在又同意了?”自从病好,他就像换了一个人,田果生怕他那根神经烧坏了。   焕然把手放下来,看着她困惑的眼睛点点头说:“原来我不成熟,太傻,现在我想明白了,钱是好东西,做生意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最关键的我想让你过上好日子。”其实焕然心里还有一个想法或者说是准备,万一父母一直不同意自己与田果的婚事,他就带着田果和姥姥单过,三人搬出这条胡同,随便找个什么地方落脚,只要能跟田果踏踏实实过日子就好。   田果仔细看着面前信誓旦旦的焕然,他目光坚定,眼中有夕阳的余晖还有她,闪闪亮亮的。说不感动那是假的。想了想,田果说:“其实,你不用为了去做一些你不喜欢的事。我喜欢你,愿意跟着你,不是因为别的,就是为了你这个人。”   “我这个人?”他笑了,“觉得好吗?”   “之前不咋地,这几天还行。”她撇撇嘴。   他憨笑两声,似乎从幼稚到成熟他只用了一场感冒的时间。捧起她的手,焕然亲了又亲,然后才说:“小果儿,咱们总得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吧……”   今天挺冷的,来“探班”的田果外面就穿了一件华而不实的米色长风衣。   “你不冷?”焕然皱起眉头。   “比起冷,我更怕丑啊。”田果笑嘻嘻。   焕然只觉得一块冰坨靠近了自己,想伸手抱抱她,指尖都碰到她头发了。对面那位卖灌肠的大哥忽然喊了一嗓子:“然子,我这儿刚到了猪油,你要不要?”   “……要。”   等焕然把猪油拿回来,田果拿起一件米分色带珠片的羊绒衫,往身上了比了比,问焕然:“好看吗?”   “好看。”焕然用了些力气才没有让自己冲过去吻她一下。   田果好高兴,跑到设在角落的简陋试衣间把毛衣换上了。这里跟秀水差不多,都是用一条布帘子隔开,只不过焕然有心,天气冷,怕布帘子被风一吹顾客容易走光,所以前几天换了一条厚实有重量的毛毯。   换好衣服,田果走出来正对着镜子左照右照,两位三十出头的大姐携手走了进来。两人看了一圈衣服,最后将目光锁定在了田果这件米分色羊绒衫上。   “那衣服还行啊。”   “嗯嗯。”   “老板,这件衣服还有货吗?”卷发大姐指着田果问。   焕然这里的衣服都是“独生子”,款式有相同的,但颜色没有,“大姐,还有一件蓝色的您要吗?”   “不要,我就喜欢这个颜色。”大姐很执着。   “要是没有,我们就去别家了。”另一位大姐看了田果一眼威胁道。   田果觉得不妙,刚要转身说一句“这衣服是我的”,然后准备提包就走,手腕骤然一紧,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焕然拉进了试衣间。   “大姐,您稍等一下。”拉上帘子前,焕然对卷发大姐嫣然一笑,仿若天使。然而帘子一拉上,面向田果时他就变成横眉冷对,上下扫她一眼,眼神坏坏的,毫不客气地说:“把衣服脱了。”   试衣间狭小,光线昏暗,两个人的眼睛都亮晶晶。   好像十八禁影片……   “不脱,这衣服是我的。”   “别闹。”   “我没闹,钮焕然,我可是这里的股东,是你老板!”   “老板个屁,你到底脱不脱?”   见他脸色不对,田果拔腿就要跑,却被焕然反手死死搂住了腰,一用力把她压到了角落里,两只手如蛇般滑进她衣服里——秋衣,粗粒的指肚摩挲她光滑温热的皮肤,不脱衣服,只乱摸,嘴巴吻着她冰凉嫩嫩的脸颊。   “你疯啦。”她试着推开他,生怕帘子啪嗒一下掉了。   “呵呵。”他笑,听着她低低的娇喘全身微微颤抖。   “小伙子,到底有没有啊!”大姐在外面等的不耐烦了。   “有……”焕然从缠/绵中清醒过来,甩甩脑袋,看着田果求道:“好媳妇,听话,哪天我再送你一件新的。”   她还能说什么?   送走两位大姐,焕然喜滋滋地把钱装入腰间小包,转身时看到后面脸色阴沉的田果,他倒了一杯热水地给她。她不接,把头拧向另一边,他走过去,一手搭在她肩上,想亲一亲,又怕外面的人看见,就说:“你身上太凉了,快喝点热水,不然会感冒的。”   她接过水,慢慢喝起来。   他拿过一件厚厚的羊绒大衣披在她身上,大手轻轻触碰她撅起的嘴唇,笑道:“不是吧,就一件衣服而已,还生气?”   “不是一件衣服的问题,而是你心里有没有我的问题。”   “小题大做了。”他从她手里拿过水杯喝一口,用热手捂住她脸,说:“今天周燕来了,还有……张扬。”   “张扬?”田果愣住。“他来干什么?”   “不是你介绍的吗?”焕然一直觉得他们俩好肯定是田果撮合的。   “怎么可能!”田果完全傻掉,蓦然间又想起前几天周燕去理发店找她,张扬死乞白赖也要跟要,顺便还付了餐费的事,当时,她只觉张扬是长大成熟开始有男人味了,原来……“这岂不是羊入虎口?”   “谁是羊?”   “你说呢?”   沉默一瞬,焕然忽然说:“我觉得咱俩是混蛋。”   田果点头:“没错,还是两个大混蛋,货真价实不可饶恕的那种!”   呵!焕然淡淡一笑,趁周围商户都忙着收拾摊位没人注意这边快速亲了田果脸颊一下,“所以,咱们得好好过,不能再祸害别人了。”   ☆、第094章   1986年来了。   新年刚过,转眼就进入腊月。   初七这天晚上,田果坐在炕桌前挑着明天熬八宝粥要用的豆子。在北方,进入腊八就算进入年了,每天都有忙不完的活,扫房啊,蒸馒头年糕宰鸡宰鸭什么的,下午,田果已经把红豆芸豆莲子提前放入锅里泡好,现在是剥桂圆,剥三个,自己吃一个,再往姥姥嘴里塞一个。   姥姥说:“你呀,找这么个剥法,明天早上也干不完。”   “那今天晚上就不睡了呗。”她笑嘻嘻,又剥了桂圆放进嘴巴里。   姥姥看看炕桌上的表,问:“焕然几点到北京?”   “他呀,早着呢,广东这几天下雨,火车晚点估计最早也要明天早上。”   焕然12月底跟着吕胖子去了广州进货,往北京打电话不方便,就保证每天写一封信,有时几句,有时好几篇,看着跟中篇小说似的,写的无非是在广州的见闻,什么豆腐脑是甜的,香肠也是甜的,花街真漂亮,好多叫不上名字,还有就是对田果的相思之苦。有些话,嘴上不好意思说,用钢笔写在发黄的纸上,倒像流水般一股脑的倾泻出来,从一个人的心底流淌进另一个人的心底,像初春的天气,暖暖的。   上个礼拜,二喜也写了一封信过来,她怀孕了,预产期在7月。   听到消息,姥姥就连夜缝了几双小虎头鞋出来,田果怕她累,就说:“姥儿,缝一双就得了,小心眼睛,其实这鞋二喜妈也会做。咱们送一双表表心意就好。”   “瞧你说的,我哪有那么大方,那双蓝色给二喜,剩下都是留给你的。”   “姥儿……”田果脸红,像被点破心事的纯情少女,“我跟焕然早着呢。”   姥姥皱起眉,故作生气地说:“小果儿啊,差不多就得了,再耽误下去,焕然就三十了,趁着现在好,全是热乎劲,赶紧结了得了,你结婚,我也就放心喽。”   田果撇撇嘴,心想哪里是我耽误他?   不过焕然最近往这边跑的是很勤,有时晚饭中饭都在这边吃,别看他瘦,饭量却不小,田果抗议,说你都快把我家吃穷了,焕然委屈,揉着鼻子学蚊子叫,说田果喜新厌旧,是要找茬抛弃自己,他不能让她抛弃,他这辈子都黏上她了,后来自然跑得更勤,恨不得每天一睁眼就跑到这里来腻歪。   做好的鞋都放在一个小纸盒子里。姥姥把纸盒子往炕桌上一放,指给田果看,“瞧,这米分色是给小姑娘穿,那蓝色是给小小子,我各做了两双,鞋子一大一小,小娃娃的脚长得快,预备出两双,估计一个秋冬就过完了。”   “其实,您不用这么着急。”田果眼眶发热。   姥姥摇摇头,指指自己的眼睛说:“不行喽,年纪一天比一天大,怕等你生出孩子,我这眼睛和手就不听使唤了,老人一天一个样,不知哪天我就飞走了,所以现在能多做一双是一双,小果儿,焕然是好孩子,打小儿看他,我就喜欢,他善良,有责任心,这一点比什么都重要,唯一差点的就是脾气不太好,但我观察了一段,发现他在你面前还行,知道让着你疼你,行了——”姥姥长长舒一口气,“他对你,你也对他好,这我就放心了。”   “姥儿,你今天怎么了,竟说这没边的话。”田果哽咽。原来,姥姥什么都知道,她与焕然相处的点点滴滴,敢情都在老人家的眼睛里生了根发了芽。其实田果也有委屈,后来钮蓝又去秀水找了她好几次,还上理发店闹了一次,好在董桂花向着她,李师傅也护着她,张扬跟师姐还一同跳出来与钮蓝对峙,说现在婚姻自由,男未婚女未嫁,人家俩愿意咋好就咋好,谁也管不着,管多了还算犯法,小心抓进去。   “姥儿,他们家不同意。”憋了好久,田果终于把委屈说了出来。   “他们会同意的。”   “你怎么知道?”   姥姥看她一眼,悠悠道:“姻缘点注定,他啊,就是你的,谁也抢不走。”   第二天早上,田果刚把粥熬好,焕然就推门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两个大塑料袋,满身风尘仆仆。   姥姥在里屋,门帘拉着,这让焕然很有勇气地抱着田果亲了亲。“想我么?”   “不想。”她说。   他亲一下她的嘴:“真不想?”   她呵呵笑,“想!”能不想吗,你走了整整二十天,那么远的路,真是隔着千山万水。   焕然半个小时前刚到家,把东西往桌子上一放脸都没来得及洗就跑了过来,吴珍跟钮蓝无声对视一眼,然后各自深深叹气。其实钮蓝还想管焕然的事,但是被唐安平挡住了,唐安平说:“你一个做姑姑的,管得着侄子娶谁吗?别说焕然都27了,就是17也轮不到你管,有嫂子跟哥哥,你瞎搀和什么劲,有那功夫不如管管儿子的学业,明年就上中学,现在那成绩还不上不下的,至于焕然,他不傻,就是娶一个蛋回来,也是他自己愿意!”   钮蓝觉得丈夫说得对,自从管起焕然的事,她就觉得自己越来越像对面院子的杨晓红,蝌蚪,长江他们在胡同里看见她都躲着走,眼睛里都是鄙视,那天在厕所还碰见了周燕和丫蛋,两个小丫头一上来就指桑骂槐了半天,什么“多管闲事”啊,“人家谈个恋爱,一个亲戚瞎搀和什么。”钮蓝听得出这事骂她呢,气的一提裤子,屎又憋了回去。她委屈啊,想自己东奔西走的一个月,到底为谁辛苦为谁忙?   其实吴珍的意志也正在摇动,儿子的心她比谁看得都透,这是真喜欢,半分假都没有,钮新国也说了,儿子大了,管是管不住,你要真不同意,就把户口本藏好,一年后再看,如果焕然还是想娶田果,我看……就那样吧,再耽误下去,他就30了,不就娶个媳妇么,我看田果挺好,小时候是疯了点,那是没人管教,这几次在胡同里碰到,我觉得那孩子还行,人孝顺,跟邻里也和睦。实在不行,等她过了门,你这个当长辈的再慢慢□□,小珍,儿子是自己的,咱得知道心疼。   哎,吴珍深深叹气,努努嘴没说什么。   焕然从广东带回好多土特产,桂圆干,荔枝干,老婆饼……洗过脸,赶紧拿出来给田果还有姥姥看,“这是广东香肠,甜味的,我在广州时,见他们都放在米饭上,哦对了,广东人真奇怪,米饭放在砂锅里吃。”   田果捂嘴笑,“傻瓜,那叫锅仔煲饭”   “是吗?”焕然吃饭快,在广州时又忙,每天到了饭店就冲进餐馆,点餐和付账都是吕胖子的事,他只负责吃,压根就不知道自己吃的是啥,只依稀记得店家端上来一个砂锅,盖子打开,里面是喷香的米饭和肉菜。   一月,四九城户外已是零下十几度,田果把香肠直接放在外面冷冻,回来时,看见焕然拿了一件水米分色连衣裙站在厨房里。   “好看么?”   “给我买的?”   焕然哭笑不得,一把拉过她抱在怀里,“几日不见,你怎么变傻了,难道这裙子还是给我买的?”   噗,田果忍不住一笑,确实,自己真够傻的。   这时,姥姥在屋里轻咳一声,“小果儿。”   田果赶紧推开焕然进了屋,“姥儿,什么事?”   “扶我到院门口呆一会儿。”   田果看看屋外说:“那可不行,现在是早上,外面温度可低了,您要想去外面坐,等晌午太阳出来时再去。”   焕然也说:“姥儿,粥快熬熟了,等喝完粥,太阳出来您再出去。”   “不,不,我就现在去。”说着,姥姥开始穿棉袄,无论田果跟焕然怎么劝,她就是不停,倔强地像一个孩子。不得已,田果和焕然蹲下来帮她把鞋穿上,焕然搬了把带软垫的凳子到户外,田果是给姥姥戴上厚厚的棉帽和围巾,似乎还是觉得不妥,“姥儿,要不再带一个帽子?”   “行。”这一次,姥姥很听话。   姥姥就坐在门口,户外冷,她老人家倒是笑嘻嘻的,跟起早上班的邻居们挨个打招呼,心情似乎好的不行。见她高兴,田果也不再说什么,又嘱咐了几句,然后转身回了屋。   屋里,焕然戴上围裙熬着粥,看见田果回来,他追进里屋,从后面轻轻抱住她,下巴蹭蹭她的脸,说:“都快想死我了。”   “每天都想我?”   “是每时每刻。”   田果听得牙疼,半回过头去看他,问:“广东那边有歌舞厅,你去了没?”   “去了。”看田果瞪起眼睛,赶忙解释,“不是我主动要去,那边人谈生意都去歌舞厅。”   “那找小姐没?”   “小姐……是啥?”   田果眯起眼睛狠狠剁了焕然一脚,焕然吃痛,松开了围在她腰间的手。   其实在歌舞厅还真有“小姐”,不过人家只负责陪酒唱歌,对方老板说了,她们是公关小姐,只卖工作能力不卖身的。不过说来也挺逗,有一个小姐还真看上了焕然,生意谈了三天,每天晚上一进包房,那女孩就像一条鱼似的游到焕然身边,起初两人还相敬如宾,慢慢的,女孩的手就开始不规矩啦,先是有意无意触碰焕然的裤子,然后摸摸大腿,摸摸胳膊,最后直接以喝醉为由,歪倒在焕然身上,两手一勾他脖子,趁势就要亲上去。   焕然可不吃这一套,也不懂什么怜香惜玉,以及商业场上所谓的逢场作戏与感情投资。   “我数三下,你赶紧下去。”他躲开脸,但是介于对方老板的面子只是冷声警告。   女孩悠悠睁开眼,对上焕然冷冰冰但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想北方男人真的好man哦,眉如剑,眼如星,“我喜欢你。”她直截了当地说。   “我有老婆。”焕然冷冷回一句。   女孩不怕,勇往直前:“没关系,我可以做小的。回北京你找老婆陪,来广州就我陪,我们互不干涉,放心,我不会告诉她——啊!”   焕然把女孩腾空抱起,当女孩以为要发生什么时候,焕然抱着她一路来到女厕所,然后把她放进水池子里,拧开水龙头,“你喝醉了,清醒清醒吧。”   那天回饭店的路上,吕胖子还说:“哥,逢场作戏而已,很多男人来广州一是做生意,二就是干那个,玩么,没有人会当真,北京又那么远,你女朋友不会知道。”   焕然停下脚步,说:“你知道我媳妇是谁?”   “谁?”吕胖子知道焕然有女朋友,但不知道是田果。   焕然:“是米田果。”   啊!!吕胖子浑身一抖,说话都不利索了,“那那那,那是不行,哥我跟你说,田果可不是一般女人,她要是知道这事,第一个废了的就是你,然后就是我,她还得提着菜刀一路杀到广东,就刚才那女的,非得被田果扒了皮不可。”扒了皮都是小事,吕胖子很怕田果直接把歌舞厅烧了。   焕然倒是不担心,他说:“别瞎说,我们家小果儿现在可懂事可文静了。而且,她也不可能废了我。废了你倒是十有□□。”   “哥,你别吓我。”吕胖子颤抖,恍然想起那年雨夜,小田果举起铁棍向自己冲过来时的场景,那双坚定的眼睛,视死如归的气势,他永远忘不了,只因他在半路伏击了焕然,却无端招惹了一位打架不要命的小姑奶奶。   吕胖子说,“哥,回去后,千万别跟小果儿说歌舞厅的事,虽然你啥也没干,但我还是觉得她会废了你。”   “不可能。”焕然斩钉截铁。   “为啥?”吕胖子好奇。   我跟你丫说得着么,焕然揉揉鼻子,路灯下脸又红的些许。   废了他?以后,她还怎么快活?   ☆、第095章   八宝粥粘稠,容易熬糊,得用勺子不停搅拌。   田果刚把勺子放下,身后,焕然轻轻抱住了她,无言深呼吸两下,说:“你把那条裙子换上吧。”   “不去,太冷。”似乎对他提出这样的要求并不意外,田果回答的并不热情。   焕然不气馁,又磨蹭道:“试试去呗,让我看看什么样,大老远带回来,心疼一下我。”   田果无奈,是心疼你还是满足你?“不换,再等几个月天气就暖和了,到时候再穿呗。”   “等不了。”他声音小小的,似是撒娇,“就现在吧,求你了……”   实在挨不过他,田果走近里屋,把窗帘重新拉上,又对焕然命令道:“你不许进来。”   焕然穿着围裙笑嘻嘻地点头,眼神狡黠“我不进去,我就负责熬粥,一会儿换好衣服记得叫我啊。”   田果踏踏实实地放下了帘子。   夏天的裙子,当然不能穿着秋衣秋裤套进去,田果一件一件卸掉累赘的冬衣,裙子穿上,两臂和双腿都凉飕飕的,正琢磨怎么把背后的拉链拉上,余光中忽然闪进一个人,她定睛瞧过去……还能是谁?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她怒。   焕然斜倚门框,目光肆无忌惮地在她身上流连反侧,“你还没脱毛衣时我就进来了。”其实焕然很想说,媳妇,你是真不知道我进来么?如果真不知道,以后他可得把她看严一些,这敏感度也忒低了。   “出去!”她指着门。   他笑,反其道而行之,走过来一把将她拉进怀里,田果开始挣扎——软绵绵的挣扎,嘴里念叨:“别闹,现在是白天,小心让人看见……”这弱弱的抱怨在焕然听来简直比情话还要命。   “让我看看。”他声音嘶哑,轻轻抱着她。   “这么近怎么看,你离远一点。”   “没事,这样也能看。”他双手捧起他的脸,开始细细的吻她。   这么久没见面,田果也想焕然,相思凝结在这或深或浅的吻中,裙子不知何时滑落,也不知怎么就倒在了床上。   他双臂支起上半身看她,深邃惊喜的目光就像打量一块美玉,她身上与“未着寸缕”无差,怕她冻着,他扯过一条毛毯改在彼此身上。   “冷吗?”他问。   她摇摇头,两人又亲吻了一会儿,她忽然皱眉,说:“你把围裙脱了,那上面都是油。”   “噢。”他乖乖应一声,围裙脱下来甩到一旁。   两人深深凝视对方一番,像是初识的少男少女,目光中有羞涩和喜悦,还有点点的兴奋。   他又开始吻她,轻轻的,一会儿又重重的,吻过之前不曾吻过的地方。他把脸埋进那片柔软里,就像埋进一片温暖的湖泊,他听到了她紊乱的心跳,他的汗水与她的汗水融为一体,是咸的,也是甜的。   田果听到焕然的声音像是从自己身体里传来:“前几天,我姑姑是不是去找你了?”   “嗯。”   “她骂你了吧。”说到这儿,焕然语气中多了很深的愧疚,“对不起。”   “什么啊。”她笑,摸摸他扎手的头发,“她没有骂我,只是数落我几句,也不是什么特别难听的话,无非是让我离开你。”   “是么?”他不安地蹭蹭她,“那你怎么说的。”   田果把那天遇到钮蓝的事大致说了一下,没有加油添醋,有的地方还直接跳过去,她不想激化矛盾,钮蓝毕竟是焕然的姑姑。临了,又补充一句,“钮焕然,我没骗她,也没骗你,你这辈子只能娶我一个人,不然就去五台山剃度出家,不过,你去我也去,你当辩机,我当高阳。”   “高阳是谁?”焕然一脸懵懂。   田果暗骂一句没文化,正准备岔开话题,焕然忽然把脸凑过来,带着点危险的气息看着她说:“我知道辩机和高阳,高阳是公主勾引和尚辩机,赠予玉枕为定情信物,后来被他爹唐太宗知晓,大发雷霆,杀了和尚,剥了高阳的公主爵位,忘了吗,我是唱武生的,对历史多少有点了解,但是,我不明白你说这个故事的意义?”   “没什么意义……”   “别不好意思,说来听听。”他已经克制不住地笑出了声。   她想了想,故作悲伤地说:“焕然,我觉得咱俩可能长不了,就像……”话还没说完,就被某人堵住了嘴巴,这一次的吻来势凶猛,将她弄得天旋地转,她身上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又像是坐在一艘颠簸的船上……一切蓄势待发,她打开身体,做好迎接风浪的准备,他却忽然停住。   风暴没有来,来的是无声的寂静。   重重的喘息在田果耳畔回响,似钟声。   她问:“焕然,你想做吗?”   “想!”   “我……不会拒绝。”言外之意你可以继续。继续啊!   焕然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让自己离开田果的身体,他小心翼翼地看她,仿佛目光都能把她击碎。“我想继续,想要你,可是,我想把这一切放到结婚那天。我要把你娶进来,然后好好爱你”……   院门口,姥姥的脸被晨曦映得红扑扑的。   “姥儿,大早上您一个人坐这儿干嘛呢?”蝌蚪走过来问。   “出来,透透风。”姥姥说。   “啊?透风?你家热啊?”   “热,可热了。”姥姥笑起来,脸比刚才更红了。   *****   这次去广州,焕然是跟单位请了病假去的,而对家里,他则说是公派出差。关于未来,他已想好,就是辞职下海。广州的繁华让他大开眼界,而无处不在的商机又让他心痒难耐,这从出差二十天,挣得钱却是之前好几年收入的总和,焕然从没想过挣钱居然是如此容易的事,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几杯酒下去,钱就来了。   刚拿到钱时,焕然都不敢花,怕是□□。吕胖子哈哈笑,说:“哥,大胆往前走,这点钱算啥啊,以后多跑几趟广东,你就知道现在这点钱压根就不叫钱,是毛毛雨,是狗屎,是塞牙缝的肉丝,你不认识一个叫石洋的人吗,他挣得才叫钱!”   转眼腊月十五。   其实田果一直有件事没跟焕然讲——藤井来找她了。   藤井,就是六几年本说去香港淘金,结果一去再也没回来的老日本。   算起来那得是12月中旬的一天了,田果正站在秀水摆摊儿,一位戴着礼帽,瘦长脸,浓眉毛的中年大叔站在了她面前。   大叔一身米色风衣,看着田果,久久不语。   田果读不懂他的眼神,主要是没工夫,周围人来人往,她问:“大爷,您买什么啊?”   大叔不说话,镜片后那双细长的眸子闪出点点泪光。他摇摇头,然后转身离开了,脚步沉重。   什么情况?田果蒙。快闪啊?   收回目光,张莉似是开玩笑地说了句:“哎,刚才那老头长得跟你有点像。”   “像你大爷!”田果忍不住骂一句。   晚上回家,田果一进屋就发现不对,往常她刚推门,姥姥就会喊一声:“小果儿回来啦?”可是那天,直到田果洗完手,姥姥也没说句话,她挑开帘子,叫了姥姥一声,许久,姥姥才反应过来,但表情也有点茫然,像是受到了某种惊吓。   田果当时吓坏了,以为姥姥病了,结果进了里屋才发现桌子和地上摆满了礼盒,仔细看看精美的包装,上面印的全是日文跟英文。   “姥儿,这些……”田果以为是石洋来了。   姥姥久久不语,过了一会儿才叹口气道:“是藤井,藤井回来了。”   当天晚上田果就提着礼盒来到北京饭店敲开了藤井的房门。   开门的刹那,田果蓦然愣住,这不是……那位大叔?   没错,世界上就是有这么狗血的事情,那位饱含热泪一言不发的大叔就是田果的亲生父亲,藤井六郎。   这名……太日本了。   真是人生如戏啊,做演员多年,田果终于明白其实生活比戏剧更加疯狂。   面对激动不已的藤井,田果表现得很冷静,在家时她就问过姥姥“您认这个女婿么?”姥姥不说话,田果说,我明白了,然后提着礼盒就来到了饭店。她没进屋,而是把礼盒往地上一放,问:“你还听得懂中文吧?”   藤井点头。   田果说:“那就好,你听清楚了啊,东西都放在这儿了,你怎么拿过去的,我怎么给你送回来,就这样吧,以后别再去我们家,姥姥身体不好,你今天过去给她吓得够呛,若不是看你年纪也不小了,我现在就抽你。”   藤井颤抖,眸中全是悲哀。   看着这样的他,田果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话说重了,如果是那个米田果,见到父亲回到中国,也会这么说吗?   但很快她就想,管它呢,现在是谁就是谁。   “小果儿,你别走……”见田果转身就走,藤井快步追上来。   “别拉我袖子!”田果冷声警告。   藤井不情愿地松了手,“小果儿,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别!”田果最不擅长演久别重逢的戏,真是太闹心了,怎么生活刚稳当一点,就又来了一个五雷轰顶?田果烦的很,她说:“藤井先生,我现在过得很好,姥姥也过得很好,我妈在生下我后就去世了,你若是有话,就去跟她说吧,别跟我说,咱俩没那么熟。”   田果转身走了,这一次,藤井没有追上来。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胡同里的人都知道田果的日本爹来找她了。   焕然当然也知道了,自从那天起,只要不上班,焕然就成了田果的贴身护卫,就是去个厕所,他也不嫌冷地站在外面等。而他上班时,护卫职责就变成了蝌蚪,徐强,长江,甚至唐思佳。田果很无奈,说:“你这是干嘛?监工吗?”   “……我怕你跑了。”   “跑?我跑哪儿去啊?”   焕然不说话。最近胡同里风言风语,说藤井很有钱,要把田果跟姥姥一起接到日本去。   “钮焕然,有跟踪我的功夫不如多出摊儿挣点钱,你答应过我的,要让我过上好日子。”   焕然点头,说:“我答应你的百分之百能做到,但你也得答应我不去日本。”   “如果我去呢?”她吓唬他。   没想到焕然一把将她抱在怀里,胡同里的人都看傻了,在那个年代光天化日下搂搂抱抱无异于看限制级大片,一瞬间胡同里风声鹤唳,众人纷纷奔走相告:“快去看啊,耍流氓啦,钮焕然跟田果那个啦!”   “别闹了……”田果还是要脸的,试着挣脱,但焕然抱得很紧,像是要把她揉碎了一样,他没哭,但她总觉得他哭了。   “你不会走的,对吧?”他声音小小的。   田果觉得自己现在拥抱的不是一个25岁血气方刚的青年,而是刚刚受了委屈需要妈妈安慰的小男孩。   “嗯,我不会走。”她实在不忍心逗他了。   不过从那天以后,田果就发现焕然总是寻找机会要把她“办”了,只可惜每次在最关键时刻,都会莫名杀出一个程咬金坏了他们的“好事”,焕然气的牙痒,田果则笑的趴在床上起不来,抬脚踹他屁股一下,问:“你到底想干嘛?最近怎么忽然变流氓了。”   焕然脸红一阵,然后才赌气似地说:“你要是怀孕就不会走了。”   田果无奈叹口气,心想自己怎么找了这么一个幼稚鬼。   ☆、第096章   本以为“日本爹”这事就算过去了,一段小插曲而已,可腊月23小年那天,藤井又来了,不过他很听话,没有去家里,而是来秀水直接找的田果。   “藤井先生,我之前有说过,希望我们不要再联系。”很怕被其他商户看见,田果把藤井带到一处偏僻角落,都说日本人轴,藤井似乎也不例外,无论田果说什么,他都静静聆听,脸上除了哀伤还是哀伤,眼神暗淡。   终于,田果说不下去了,或者说是不忍再说下去,内心一直有个声音在呼喊:“好歹给他一个表达自己的机会。”   “你到底还有什么事,如果有,就快点说吧,说完我还得做生意去,事先声明我不会跟你回日本。”   其实说完这句话,田果就觉得自己好傻x,人家有说要把她带走吗?   “我,我……”猛然得到说话机会,藤井有一瞬间的不适应,也或许是天气太冷,嘴唇冻住了。在田果极不耐烦的目光中,他稳住情绪,但还是控制不住在张口的瞬间眼泪流下来,从风衣口袋掏出一块格子手帕擦擦眼角,他用带着日本口音的中文唏嘘道:“我知道,现在我说什么你都不会原谅我,是我的错,非要跑到香港去,然后……”他挥挥手,一副往事不要再提的样子,随后从兜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和一张名片,对田果说,“我明天回日本,其实是想把你带走的,但我也知道自己没资格,所以,这5000人民币你拿好,不单是给你,也是给老太太,我压根就不知道你妈妈那么早就去世了,都是我的错,我的错……”   “你小点声!”藤井哭声太大,田果恨不得捂住他的嘴,左右看看见没人注意这边,才说:“这钱你拿走,无论生活多苦我自己有手有脚会挣钱,姥姥的生活你也不用担心,这么多年,我们娘俩过得挺好,苦点我们不怕,就怕做人没骨气,你赶紧走吧,以后也不要来了。”   自从藤井去过家里,姥姥的精神状态就很差,有时睡到半夜会突然坐起来然后一直看着熟睡中的田果。   “姥儿,您不睡觉,看着我干嘛?”田果也是事后才知道,不禁吓了一跳。   姥姥说:“我怕啊。”   “怕啥?”   “怕你跟他走了。”   田果抱住姥姥,“姥儿,我哪也不去,你踏踏实实地睡吧,这辈子,我就呆在北京哪也不去。”   但是这些田果不会跟藤井说,说得着吗,一个负心汉,一天孩子没养,现在回来干嘛?以为给点臭钱就能让她改变立场?尽管,5000元在1986年真的算一笔巨款……   田果执意不要,藤井没法,低三下四地说:“钱不要,这张名片可不可以收下,上面有我在日本的联系方式,如果,你以后想来日本——”   “死了这条心吧,这辈子我是我不会去日本的。”   藤井语塞,眼泪有流出来。   哎,田果无奈,主要是周围来来往往行人过多,再想到他毕竟是原来那个田果的父亲,自己这般强硬,是不是太过分了?最后,她把名片收下来,这多少给了藤井一丝安慰,似乎隔在两人中间的坚冰开始融化,他很是感激地笑了笑,点头哈腰的模样确实像一个陌生人。   打发走了藤井,田果回到秀水,看看藤井的名片然后揣进兜里,她是不是挺傻的?5000元呢,如果作为这些年的补偿,她拿走也是无可厚非,可是,“骨气”二字就没了,姥姥养她这么多年,不是让她做贱骨头的。   中午吃过饭,刚喝一口水,就见焕然急匆匆地走了过来。   “你……”田果惊讶,今天焕然上早班。   焕然一把拉住她胳膊,挺冷的天额头已经出了一层汗,脸色也不好,“跟我走。”   “怎,怎么了?”田果心里一颤。   焕然深吸一口气才说:“姥姥,出事了……”   田果几乎是被焕然抱上自行车后座的,“小果儿,有我在,别怕。”他一手扶住车,一手搂住她肩膀,她从来都是叽叽喳喳的,现在却像完全傻掉,焕然很害怕,又不知如何安稳,田果聪明,明白“出事”两字的意义。   “焕然,我还能……看见姥姥么。”她身体颤抖,努力扬起脸庞。   “当然能,我们现在就去。”焕然又紧紧抱了她一下,恨不得将全身的力气都给她。一路上,田果抱在他腰间的手一直在剧烈颤抖,好几次,他不得不停下车,平复自己心绪的同时,回身安慰她,他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轻柔片语,他恨自己嘴太笨。“快了,小果儿,马上就到了,抱紧我。”   是周燕最早发现姥姥躺在了地上,周燕家今天做了炖排骨,给姥姥拿过去时,敲了半天门里面都没人应。周燕推开门,然后就看到姥姥倒在了地上……   田果来到医院,焕然一路握紧她的手,抢救室门前的通道里人影晃晃,田果似乎都认识,又似乎都不认识。   他们朝她慢慢走过来,眼中的情绪让田果不敢直视,楼道里寂静无声,没有人说话。   这时,医生从抢救室走出来,目光扫过众人,声音从口罩里闷闷响起:“家属到了吗?”   “到了。”是焕然的声音。   “进来吧,再看老人一眼。”   田果往前走两步,然后眼前一黑,晕倒了。   ****   一束光落下来。   田果慢慢睁开眼睛,看到一个人正坐在床边微亮的光线里。花白的头发,黑色干净的对襟棉小袄……   “姥姥?”田果惊喜,匆忙坐起来,拉住姥姥的手,“你好啦,我就知道刚才是噩梦啦。”   姥姥不说话,只淡笑看着她。   “姥儿,我这几天太忙,每天回来都晚,是我的错,以后我早点回家,好吗?”   姥姥微笑点头,手一下一下摸着田果的头发,田果闭上眼睛,享受姥姥掌间那小小的温暖。   然后,梦就醒了。   她再一次睁开眼,看到的是灰色屋顶还有斑驳的墙壁。新年时她许过愿,攒一笔钱,然后翻修房子。   天已经黑了,屋子里静悄悄的。   她看到了焕然,坐在床边,头歪靠着墙壁,月光映着他的脸,一侧明亮一侧黑暗。   也不知为什么田果就哭了起来,焕然从睡梦中惊醒,看到田果哭,赶紧将她搂在怀里,摸着她的发,亲着她的脸,“哭吧,小果儿,哭吧,哭出来心里痛快。”   这一夜,田果哭了睡,睡醒了又哭,焕然一直把她搂在怀里,说着暖暖的,安慰人心的话。   “以后,我就一个人了。”在黎明时分醒来的那次,她忽然悲哀地说。   他捧起她的脸,让那双泪眼看向自己,“不会。”他一字一句,“你还有我,知道吗,还有我。”……   姥姥的后事全由焕然帮忙办理。   下葬那天,胡同里去了不少人,蝌蚪,周燕,丫蛋,长江,王大妈,李师傅和张扬也来了,田果已经哭干了眼泪,倒是张扬哭得很凶,站在墓碑前,上气不接下气,惹得周燕不停骂他,田果看着他俩,也不知为何突然就笑了。   焕然看田果笑了,也不顾什么众目睽睽之下有伤风化,搂在怀里吻了她额头一下。笑了就好,小果儿,苦难终会过去,你要的幸福,以后我给你。   小年过后没几天就到了除夕。   丫蛋和周燕都是回老家过年,两家人临走时,都来劝田果跟他们一起去农村散散心。   “姐,你一个人在家多闷啊,跟我走吧,下乡过年可热闹了,镇上还有集市,里面啥都有卖的,可热闹了,咱们可以赶着驴车一起去赶集。”丫蛋说。   而周燕是跟着父母一起去上海探望亲戚。“小果儿,跟我走。”她拉着田果的手,久久不松开,“咱们先去上海,等过了春节你也别着急回来,我带你去苏州和杭州玩两天,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咱们多玩几天,等回来时天气也就暖和了。”   两人的好意,田果表示感谢,但最终还是选择留在北京过年。   除了丫蛋和周燕,院子里也有不少邻居选择去亲戚家过年,还没到除夕,院子里就变得已然空空荡荡。   因为家有丧事,田果没往窗户和门上贴喜庆的春联和福字,所以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时,如若不是外面一阵又一阵的炮竹声,突然升腾的烟花,和小孩子们不同于往日的欢笑声,还真不觉像在过年。   今天除夕,焕然却值夜班。也是觉得不能陪伴田果过春节心里有愧疚,昨天晚上,他待到很晚都舍不得回去。   “你走吧。”最后还是田果开了口,“都11点了。”   “我不走。”焕然抱着她,下巴蹭蹭她的脸,两人并排躺在床上,枕着清冷的月光,没有情/欲,只有温暖。   他把她蹭得痒痒,勉强笑了笑说:“再晚,婶子就该着急了,而且你明天值夜班,现在回家能好好睡一觉。”   自从姥姥去世,吴珍也暂时放下偏见,这几天家里无论做了什么好吃的,排骨啊,红烧肉啥的,就让唐思佳端过来一碗,田果忽然觉得自己得识相一些,以前太任性,只顾跟焕然恩爱,没有考虑别人,尤其是吴珍的感受,她是长辈,是婆婆,对于未来的儿媳妇她肯定有自己的标准和要求,田果想,她和焕然其实不用那么着急,也不用爱的这么猛烈与目中无人,应该给吴珍以及钮家一个慢慢接受的过程,也算是一种礼貌,反正时间还早,他们有的是机会证明彼此相爱。   听到田果提到母亲,焕然说:“我妈那边没事,你不了解她,其实她心肠特软,昨天还跟我唠叨让我多陪陪你,这院人少,她怕你一个人住不安全。”   “把门锁上就没事了。”她不觉有什么危险。   焕然皱眉,心想田果心真大,一点防范意识都没有,“把门锁上就安全了吗?告诉你,如果对方是李逵,你锁十道门也拦不住!”   “那你在这里就能挡得住李逵了?”田果抿嘴笑,有些事啊,她比谁都想得开,真要是倒霉,老天也帮不了她。   不知为何,田果又想到了姥姥,眼眶注满泪水,怕焕然担心,强忍着没留下来。   焕然的眼睛看着屋顶,搂住她肩膀的手又紧了紧,说:“我是挡不住李逵,但能拖延一阵,好让你赶紧跑。虽然我好今年不练武了,但童子功还在,那天给你表演一个徒手空翻,哎呀,就现在吧,正好今天穿的运动裤。”   说着,焕然从床上爬起来,跳到地上,简单活动了一下手脚,就表演起了徒手空翻。   “慢着点!”田果怕他摔着。   焕然不理,像只猴子似的在屋里折腾来折腾去,临了,还做了一个京剧武松的亮相,“怎么样,我?”   “帅!”田果想笑,嘴角扬起的时候,泪水也掉了下来。   ☆、第097章   除夕夜。   田果不饿,熬了袋牛奶就爬上了床,斜倚枕头,被子盖好,电视机打开,春晚刚刚开始,跳舞,唱歌,相声,轮番登场,可她脑子里想的只有姥姥。重生后的第一个春节竟是这样,哎......   窗外炮竹声连天,是渐入佳境的年三十,隔壁院子里,唐思佳在哪儿大喊:“爸!放窜天猴!”。   过了一会儿,随着“嗷”地一声,一颗闪亮的小火球点亮夜空,孩子们欢呼起来。   电视机里,年轻又漂亮的李谷一老师正在唱《乡愁》。   乡愁,这两个字让田果恍惚,曾经以为这里就是故乡了,但随着姥姥的故去,似乎很多东西也一并带走。   大过年的田果不想悲伤,又看了几个节目然后关上电视沉沉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间听到有人敲门:“小果儿!”   一开始田果以为是幻听,知道看清窗帘上印出的模糊人影。跳下床,跑过去,伸手打开门就看到了被烟花映红的焕然。   “你怎么回来了?”   “想你呗!”他不含糊,一脚踏进屋子,手里还提着一个塑料保温杯。把东西放在桌子上,焕然先去看了看炉火,见烧的挺旺,才放下心来,摘到手套,冰凉的手摸摸田果的小脸,问:“这么早就睡觉了?”   “好凉。”田果打掉那团冰坨,“现在几点?”一个人在家就不会太在意时间。   “十点多了吧,我九点半从厂子骑车出来的。”焕然一边说一边打开保温杯,几丝蒸汽腾起,夹杂着一股肉香扑面而来。   田果往里一瞧,惊讶:“饺子!”   “羊肉馅儿的,我们单位食堂除夕做的福利,快趁热吃吧。”焕然跑进厨房拿过碗筷和米醋,“对了,家里有二锅头吗?”   “想喝?”   “嗯。”   “一会儿你还得回单位上班呢。”田果怕他喝多影响工作。   焕然吻一下她嘴角,解释说:“没事,王刚帮我值班呢,他让我多陪你一会儿。赶着天亮前回单位就行。”   大过年的欺负人家单身汉不太好吧……   小酒拿热水一烫,田果又用木耳,鸡蛋,黄花,里脊肉炒了一道木须肉做下酒菜。饺子倒在盘子里,花生,瓜子摆上桌,电视机重新打开,正播马季的相声。焕然举起烫热的酒盅,合着窗外震耳欲聋的爆竹声,说:“春节快乐,小果儿。”   “春节快乐。”田果的声音有点抖。   酒杯相碰,两人相视一笑然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二锅头太辣,田果第一次喝,又因为速度快,不免呛得咳嗽。“慢点慢点。”焕然帮她轻轻拍着背,“吃口饺子压压。”田果很听话的夹了一个饺子放进嘴里。“好吃吗?”焕然问。田果嘴里鼓鼓囊囊,说话不方便,只连连点头。焕然说:“那你给我夹一个。”说完,张开嘴巴,一副“饭来张口”的表情。   田果无奈,从盘子里挑了一个看起来馅儿最大的饺子放进他嘴里。两个人跟傻子似的呵呵笑起来。   吃过饭,焕然回了趟家,他没说几点回来,田果想除夕一年就一次,肯定要等零点钟声响了他才能回来,结果,还差5分12点时,焕然跑了回来。而此时,窗外已是震耳欲聋的炮竹声。夜空腾起一团又一团的璀璨的烟花,北风将灰白色的烟灰吹向远方。   “快到虎年了。”他说。   “嗯。”   “许愿吗?”   “嗯。”   “你能别老说‘嗯’么?”他皱眉。   田果想了想,说:“行吧。”   嘿!焕然无奈,把她抱在怀里,先是无言看着窗外,然后就吻了起来。嘴里有二锅头的余味,接吻就像喝酒,两个人都醉醺醺的,不知是因为吻还是因为酒,或者都有吧,辛辣的酒在血液里奔腾,在彼此唇间开出一朵朵热烈的小花,田果忍不住“嗯”了一声,像是忽然吹响的冲锋号,焕然将她打横抱起。   一路跌跌撞撞,终于因为一个恰到好处的绊脚倒在床上。   “小果儿,我等不到那个时候了……”他莫名感到歉疚。   她纤细的手指在他发间相握,轻轻吐一口气:“其实,我也不想等了……”爱谁谁吧,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何况,她也一直在等待这一刻,这是水到渠成应该发生的事。   零点钟声响了,原本昏暗的屋子被窗外烟花点亮如白昼,他的眼中也有烟花亮起,璀璨流星。   “会疼吧?”他忽然停下。   “那得做过才知道。”她笑了,觉得他好蠢。   “我怕你哭。”他皱眉,强忍着不发力。   田果想了想,说:“我争取……不哭。”   他笑了,在一片热舞欢腾中,攻占了他早已向往的城池。那里宛若仙境,那里美如世外桃源,他欲罢不能,他□□。   “我要死了。”他喘息着。   “我也是。”她用吻激励他继续前行。   焕然眼前出现了一片火海,汹涌澎湃,有流星划过来,像是炼钢飞溅出的星子,滚烫,璀璨,要人命。他扑向那片火海,挣扎着起身又倒下,反反复复。终于,他融化成了一滩软软的水……   虎年了,窗外一片寂静,屋里也一面寂静,春晚早已结束,屏幕变成七彩圆盘,像一只眼睛在黑暗中伺机而动。   “喝点水么?”焕然动了一下。   怀里,田果慢慢睁开眼睛,用了很大力气才发出一个音节:“嗯。”   焕然随意披了件衣服跳下床,倒了杯热水又爬上来,自己先喝了一口,见不是很烫,才敢钻进被窝,扶着田果喝了几口。   田果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喝水都觉得困难,谁能想到他那么勇猛?差点要了她的命。   夜深了,焕然抱着田果,手臂环住她的腰,下巴蹭她头发。   “小果儿。”   “嗯?”   “……”   “有话说?”“她微微扬起头,看他高挺的鼻梁和漂亮的眼睛。   他也看着她,很郑重地承诺:“别怕,我会负责任的。”   虽然她也很想认真地点头,但终究忍不住一笑:“傻不傻啊你。”   焕然很受伤,掐了她小腰一下,她吃痛尖叫一声,挣脱他的怀抱准备逃离,他却不许,很快两人又闹在一起……   再次醒来时,天外已蒙蒙亮。   农历一月初一的早晨永远是这一年中最寂静的。   田果缩在被子里,看焕然一件一件穿好衣服。临走前,他说:“小果儿,你知道刚才我许的是什么愿吗?”   “是什么?”   “让我们生一个虎宝宝吧。”   焕然走后,田果忍着酸痛爬起来吃了一片避/孕/药。时间刚刚好,应该不会怀孕。他说想要一个虎宝宝,她并不怀疑他的真心,可现在还有许多事没有尘埃落定,她心里不踏实,又因姥姥的去世变得很没有安全感,若在这个时候迎来一个新生命会显得特别仓促。   何况,钮家至今也没有同意他们的婚事,田果想堂堂正正嫁进他们家,而不是用这种看似像一场阴谋的未婚先孕。   ****   春节过后,张莉终于决定改行去做导游,她手上的摊位以及没有卖完的衣服很自然地盘给了田果。   “小果儿,姐以后就是导游了,带香港团,牛叉不?”   “牛。”   张莉说了,以后带团参观完中山公园就顺路来秀水购物。“香港人有钱,1997年才变成咱们的同胞,所以趁现在还是阶级敌人,咱们得可劲坑他们。”   因为彻底接手了摊位,田果就辞了理发店的工作。   “你真有魄力。”办完离职,张扬请田果吃了顿饭。   田果说:“你也够厉害的,居然敢追周燕。”   张扬脸红,呵呵笑两声,自从谈了恋爱,被周燕□□一番,如今的张扬已慢慢从男孩变成男人。“我们……挺好的。”   谁问你这个了?田果翻一个白眼儿,但心里替周燕高兴,虽然张扬很小受,但脾气软,便于管理,而且长得也好看,家庭条件也不错,唯一的缺点可能就是张扬妈稍微有点爱财。不过张扬说了,他妈对周燕特满意,虽然两人刚刚确立关系,但张扬妈已然把周燕看成准儿媳,单位发了什么好东西都往周燕家拿,闹得周燕妈都觉得她不怀好意了。   看着张扬眉开眼笑地聊着他与周燕间发生的趣事,再联想到长江与丫蛋,蝌蚪与隆福寺商场那位卖糖果的女售货员,田果心里一阵感慨,我们,都长大了啊!   三月,田果打算亲自去广州进一批货。   “不行!”焕然摆手,坚决不同意,“广州太乱,你一个人太危险,这样,车间主任让我完成三四月生产任务再提辞职,你等等,五月我陪你一起去。”   “五月就晚了。”田果坐下来,耐心给焕然讲了利害关系,广州那边热,基本三月春夏装就出来了,她进货回来,春装还能在北京赚一笔,相比于夏装,春装赚的更多,而且,也正好趁着春节后,工厂刚刚开工,她去洽谈一下定做服装的事。   “不行。”焕然还是不同意。   田果可不哄着他,转身打开柜子开始收拾行李。   焕然见唬不住她,心里有气,又不敢发,坐在床边琢磨了半天,最后想出一个看似合理的理由,“好媳妇。”他从后面抱住她,不让她收拾行李,语调贱兮兮的,“理解理解我好不好?除了担心你,我还担心宝宝。”   “宝宝?宝宝是谁?”田果蒙。   焕然轻咳一声,手掌摸摸她小腹:“就是,这里的宝宝啊。”   田果脸红,自从除夕那夜后,他们每周都会腻歪一次或者两次,焕然已算克制,只要田果说不行,他就绝不硬来,偶尔憋得难受,也是自己解决,只有一点让田果烦躁,就是他不爱戴“小雨伞”,不知是不是故意,如果田果不提醒,他就不戴,而等一切开始了,就算田果咬他,他也浑然不觉只顾冲锋陷阵。   “不会吧。”田果没把吃药的事告诉他。   焕然咬她耳朵小声提醒:“上个礼拜,我没戴那个,万一呢?”   嚯,你居然还知道没戴!看来也不是全情投入嘛。   “应该不会。”田果拍开他的手,继续收拾行李。   “怎么不会?”焕然有点急了,“你这是在怀疑我的能力。”   什么啊!田果回身双手勾住他的脖子亲一下,“你想多了,亲爱的,你能力很好,很棒,每次我都很享受,就像一个女王,被你捧在手心里,真的,爱死你了。”   就像灌了一壶迷魂汤,焕然晕乎乎的,早已忘了接下来该说什么。   ☆、第098章   最终,还是焕然妥协了,田果如愿背上行囊出发广州。   85年,京九铁路还没修建完成,从北京到广州最短路程也要走3天。在火车上坐几十个小时,让田果很崩溃,所以她决定坐飞机走。   “不行!”焕然吓坏了,“飞那么高,万一摔下来怎么办?火车虽然慢,但安全,你必须坐火车走,不然就别去!”焕然把田果的行李箱坐在屁股底下,田果叹气,可以理解焕然的担忧,但是她真的不想在交通工具上浪费时间。   她劝了他好久,告诉他飞机其实是最安全的一种交通工具,比开车还安全,坠毁的几率很小。   “可是坠下来就是百分之百没命!”焕然是真急了,很难想象田果飞在那么高的地方,万一掉下来呢?让他怎么活?   田果只好说:“坐火车太慢了,去要三天,回来要三天,加上在广东挑货用去的时间,我再回到北京就3月底了,你舍得那么久见不到我?”   她的话让焕然很煎熬。   “如果坐飞机来回,我一个星期就能回家。”田果适时补充一句,“想想回来后,我们有很长的时间腻在一起,嗯?”   焕然的意志土崩瓦解。   走时,焕然管厂里借了一辆皮卡车送田果去机场。“机票拿好了吗?”   “拿好了。”   “身份证呢?”   “在包里。”   哎,焕然多么希望它们一股脑的丢了啊。   机场里没有多少旅客,八几年时出门乘坐火车还是大众的首选。安检也不像十几年后那么严格,离起飞还有两个小时,田果拉着焕然去了机场里的麦当劳。“我请客。”她笑着说,把焕然按到椅子上,然后“颠颠”跑去点餐。   焕然看一眼四周,都是金发碧眼的老外,店里还弥漫这一股他从未闻过的味道,说不上来啥味儿,像是面包烤糊了,又像是炸什么东西,反正挺不自在。过一会儿,田果笑嘻嘻地端着一个盘子走过来。   “这是啥?”焕然指着一个汉堡,“外国包子?”   “什么啊……”田果好无奈,“这是汉堡,没看包装上写的吗,巨无霸,快吃吧,这边是饮料,先喝一口。”   焕然喝一口,然后惊讶:“这是可乐!”   其实焕然的表现完全符合那个年代第一次吃到洋快餐的人,很新鲜,很抵触,很让人想笑。   吃一口巨无霸,焕然哇的一下吐了出来。   “怎么了?”田果吓一跳。   焕然指着汉堡一脸忿怒,“这个,坏了!”   “不可能啊,这里面的汉堡都是现做的,你是不是吃到吉士了?”田果知道很多中国人第一次吃吉士都会有点不习惯。   焕然不知吉士是啥,又嚼了两口,然后肯定地说:“是黄瓜,黄瓜酸了!”   田果翻了个白眼,已经懒得揶揄他,只说:“那是酸黄瓜,人家特意腌制成那样,就跟六必居的咸菜一样,很下饭的,放心吃吧,没坏。”   焕然嚅嗫。   “又怎么啦?”   “我不爱吃这个,这里有没有卖豆浆油条的?”   “没!有!”田果气,心想老娘花十几块钱请你吃洋快餐尝尝鲜,居然还嫌弃,“油条不能老吃,会得老年痴呆的。”   焕然沉默一瞬说:“如果以后我老年痴呆了,你会不会嫌弃我?”   “不会啊。”   “真的?”   “万分确定!”   焕然破罐子破摔:“既然这样,那你还是给我买油条吃吧,我宁可得老年痴呆也不吃下这个酸了吧唧的外国肉饼。”   最终,田果又去隔壁一家中餐馆买了一份热汤面给焕然,而剩下汉堡与薯条,让他带回去给唐思佳吃。   “真没福。”田果忍不住牢骚。   焕然呲溜呲溜吸着面条,擦一把汗道:“你懂什么,这叫我爱国。”   临上飞机前,焕然从包里掏出一个蓝色的小本子,“这个你拿好。”   田果接过一看,居然是《飞行安全指南》,翻开看看,很多地方已用红笔描出来,什么“不要在飞机上做的危险动作”,“如遇紧急情况如何逃生”“降落伞怎么打开”……其中,在“如何逃生”这一栏,某人用笔在一旁写到:“小果儿,你好好看看这个,这个最重要。”   “别这么看着我。”她热辣的眼神令焕然脸红。   “什么时候买的?”田果摇摇小本子。   “昨天,在新华书店。晚上回家看了看,把需要注意的地方都用红笔画了下来。”其实焕然看了好几遍,田果贪吃,他知道,生怕到了飞机上为了占人家便宜而吃出肠炎,更怕飞机真的遇到气流,或者什么危险,需要跳伞逃生,他怕死了,一直到凌晨才慢慢睡去。   田果忽然扑上去狠狠吻住了焕然,他嘴里有香菜味,她嘴里则是酸黄瓜,但彼此都不嫌弃,将近到窒息的程度才分开。   “谢谢。”田果又亲了他脸蛋一下。我男友好贴心~   焕然不舍地看着她,道:“你要真想谢我,就早点回来,在广州时注意安全,不要去人少的地方,太阳落山了就不要再出门,你几点到广州?”   “晚上九点。”   “那到了饭店你要给我来电话。”   “嗯,知道。”   “你把家里的电话背一遍。”   田果乖乖背了一遍。   焕然不说话了,又把田果抱进怀里。不舍之情难以言表,他多希望跟她一起去。分别,太难受了。   ***   广州天气多变,飞机比原定时间晚了一个多小时才落定。而还没出机场,户外又下起大雨。进城的大巴车已经开走了,下一趟在一个小时后。田果绕着机场找了一圈才看到公用电话亭,结果打了半天,一直被告知不通。   “是天气原因,昨天刮大风,不知把哪儿的线路吹断了,正好影响到机场。”工作人员解释。   晚上11点,明月高悬,四九城里静悄悄。   钮新国起夜上厕所,路过客厅时隐约觉得里面有人影晃动。“谁?”他以为家里来贼了,从门口抄起扫帚。   “是我……”   “焕然?!”钮新国把扫帚扔到一旁,推门走进去,正看到睡得迷迷糊糊的焕然从沙发上站起来,他示意他坐下,问:“这都几点了还不睡觉?”   焕然挠挠头,简单回一句:“我等一个电话。”   钮新国看着他:“是田果的?”   “嗯。”   “你们俩这么好呢。”钮新国忽然想笑,真是他儿子,陷进去时跟他一样傻。   父亲的话让焕然不好意思,他们爷俩算是中国最传统的父子,平日里很少有感情交流,坐在一起,沉默多于对话,把那些沉甸甸的东西都放在了心里。钮新国说;“这屋里凉,你去拿个毯子盖在身上,明天还上早班,别生病了。”   “嗯。”从小到大,面对父亲偶尔表现出的关心,焕然回答最多的就是“嗯”。   从厕所回来,钮新国刚坐在床上就听吴珍问:“刚才你跟谁说话你?”   “焕然。”   “他还没睡?”   钮新国看吴珍一眼,说:“要不,你就同意了吧。”   老夫老妻,吴珍瞬间明白丈夫说的是啥。“我再想想。”她烦躁的翻了个身。   钮新国盖上被子,说出心里话,“我看这事啊谁也拦不住了,就是从天上掉下了一个天仙,焕然也是娶定田果了,既然木已成舟,就别难为孩子了,你也知道焕然眼光高,好不容易看上一个,人家姑娘也愿意,得了,赶紧结婚吧,我还等着抱孙子呢。”   吴珍叹气,她又何尝不想赶紧抱孙子,可是……“等过了三月再说吧。”   临近十二点,焕然才终于接到田果的电话。   “等急了吧?”田果刚到酒店,也不知道几点了,等播出电话才发现已经是午夜,本以为他都睡了,没想到电话就响了一声他就接了起来。   听到她的声音,他如释重负,“还好。”   田果大致把飞机晚点又下暴雨的事告诉了他。“行了,我安全抵达,你早点睡吧。”   “等会儿!”焕然忽然说。   “还有事?”   “……那个,我想你了。”   田果莞尔一笑:“我也想你。”   “记得按时吃饭休息。”   “嗯,你也是。”   “早点回来。”   “好。”   “我……爱你。”   “我也爱你,焕然,很爱你。”   生活继续按部就班前行。   焕然连上了两天的大班,从早到晚,一直闷头在车间劳动。停下来的时候,一边抽烟一边想田果。   晚上洗过澡,他喊了一声“真他妈累。”王刚扑哧一笑,意有所指道:“焕然,我发现你最近体力不行啊,从春节以后,一到干活就喊腰酸背痛,恋爱是好事,但不要太过度。”   “一边呆着去!”焕然推一把王刚。   王刚哈哈笑,说:“对了,我爸的老战友从香港带了一些补品回来,男人专用,要不要来一盒?”   焕然觉得吃补品是对他个人能力的羞辱,“不用,我厉害着呢。”   “是么?”王刚上下打量他,不怀好意地说:“可我怎么觉得你肾亏呢,看,黑眼圈都出来了?我听说漂亮的女人都是妖精,喂,别怪我没提醒你,小心让田果吸干你的血。”   焕然套上衣服说:“我乐意,你管不着,有那功夫还是你家柳小莲把抓人的毛病改改吧。”   人与人就是一个“缘”字,柳小莲兜兜转转寻觅了一圈,最终还是落在了王刚手里。也是那天洗澡,焕然忽然发现王刚背上有一道五爪印,就笑着问:谁挠的啊?别告诉我是野猫。王刚脸红,嚅嗫一阵才说了实话,原来柳小莲那个清华理工男出国后就再也没回来,后来给小莲来了一封信,说什么对不起她,让她找一个好人家嫁了吧,他来到美国,震撼于资/本/主/义/国家的奢侈与繁华,他要帮助思想浮夸落后的美国人/民提高觉悟,这是一位共/青/团/员应为世界和平做出的贡献。   其实,清华男整篇信就说了一个意思“分手”。   柳小莲心高气傲,哪里受的了这个?随后便开始寻死觅活,作为兄长,王刚自然肩负起开导她和保护她的作用,一来二去,也不知怎么的他就把她开导到床上去了。其实焕然挺为王刚不平的。   “她心里有你么?”   “不知道。”王刚点起烟。   “我看啊,趁早分手算了,她就是拿你当一个垫背。”   王刚摇摇头:“不,我愿意等,她都给我机会了,我得抓住,我就喜欢她。”   “如果以后她遇到更好的要跟你分呢?”   王刚忽然目光坚定,“我就是那个最好的,她上哪儿找更好的去?”   哥,你真自信!   “焕然!”出了澡堂,一位工友忽然跑了过来,很兴奋的,“快去看看,门口有一位大美女找你。”   大美女?   “田果回来了?”王刚猜测。   焕然心里一阵喜悦,把手里的东西交给王刚,一路跑到了厂子门口。   门前斜坡上,一个长发披肩,面容绝美的女孩立在蓝天白云下。   阳光映着她的脸,似是映在珍珠上。   焕然愣住。   “怎么,不认识我了?”她浅笑盈盈,把门口一众钢铁侠看的如痴如醉,连深爱柳小莲的王刚都不免吞一口唾沫。   焕然舔舔微干的嘴唇。   “我需要自报家门吗?”女孩走到他面前,扬起头看他的眼睛。   他哪里会忘了她。   “雪柔……你,回来了?”   ☆、第099章   “白雪柔回来了。”   “哪个白雪柔?”   “哎呀,就是原先在琉璃厂开珠宝玉器行的资本白家,78年跑到美国去了。”   “我想起来了,他家就一个女孩,长得特漂亮,会弹钢琴会说外语,对不对?”   “对的。”   “在美国待得好好的回来干啥?搞投资?”   “这个不清楚,但我知道白雪柔这次回来时找焕然的,你不知道吗?她都搬着行李住进钮家啦。”   “啊!那田果怎么办?”   周燕叉腰站在胡同口,看见焕然推着自行车过来,她小手一指,冷哼道:“站住,钮焕然!”   焕然停下脚步。   “我问你!”周燕开始掳袖子,两眼圆睁,“你跟那个白雪柔什么情况,是不是要旧情复燃?”   “不是。”焕然答得又快又坚定。   周燕愣一下,本以为面对质疑焕然会很慌乱,没想到冷静的很,哼!老狐狸,心里肯定有鬼,是纸老虎的故作镇定。“钮焕然,既然你没打算跟她旧情复燃,就赶紧轰她走!你可是有女朋友的人,不能瞎来!”   焕然低头沉默了一瞬,然后说“这是我家的事,你别管了。”   周燕气,觉得他是避重就轻,扯着嗓子对他骑上自行车的背影喊了句:“喂,别怪我没提醒你,要是敢做对不起田果的事,我饶不了你,还有那个白雪柔,她也跑不了!”   焕然停下车,半回过头看周燕,似乎是笑了一下,说:“燕子,谢谢你这么护着我媳妇,不过,这机会我给不了你。”   什么啊……周燕晕晕乎乎回到院子时,海棠树下,蝌蚪,丫蛋,张扬,长江几人正围在一起商量对策。只有徐强不再状态,一个劲夸赞白雪柔漂亮,说她跟焕然是当年这片胡同有名的金童玉女。   张扬不爱听,瞪他一眼道:“你丫到底是哪头的?”   丫蛋也说:“徐强,既然你喜欢白雪柔,那就勇往直前追去啊!哥几个给你做后盾。”   长江噗嗤一下笑了,指着徐强傻乎乎的脸嘲讽道:“就他,跟白雪柔?别他妈逗了,就是白雪柔死了都不会跟他,除非徐强被潘安附体了。”   众人哈哈大笑。   这时,丫蛋看见周燕走进来,就赶紧问:“燕子姐,然哥什么意思?问出来没?”   周燕摇摇头,把刚才情形大致叙述了一遍。众人面面相觑,丫蛋说:“然哥太过分了,为啥还不把白雪柔轰走?这不明摆着要甩了田果姐,这可不行啊,他这叫耍流氓,脚踏两只船。”   长江倒不觉事态有多严重,说:“哎呀,毕竟是初恋嘛,感情肯定不一般,想当年白雪柔去美国,然哥哭了好几天,后来大病一场,差点没把魂丢了。”   周燕紧缩眉头,“所以,田果跟焕然凶多吉少?”   始终沉默的蝌蚪在这时点起一根烟,自从跟焕然做起生意,他人变得成熟稳重多了,“稍安勿躁各位。”他吐出几个烟圈,一副智者思索的样子,“无事不登三宝殿,白雪柔这次就是奔着跟然哥复合回来的,咱们不能任她欺负田果,然哥那边我先去套套话,然后再一起想对策。我就不信咱这么多人还轰不走一个白雪柔。”   *****   田果已经在广州待了五天,挑货没有想象中的容易,很多商户不会说普通话,所以交流起来特别费劲。第一天去提货,田果还差点被人坑,幸好多留了一个心眼,不然钱付了,货却被人掉了包,当地又有保护政策,损失可就大了。   虽然辛苦,但收获也不小,田果住的酒店有不少从北方来的倒爷,一两天混熟后也不拿田果当外人,带着去了广州郊区的几家颇具规模的服装工厂,田果在那里跟一个制作旗袍的厂家聊得挺好,老板娘是个热心肠,不单请田果吃了顿饭,还带她参观了车间和库房。   “小妹,我跟你讲哦,不是吹牛,我家的旗袍质量和做工在广州都是一等一的,昨天有一个东北来的客户,一下子定了三百件,账本就在桌子上,你可以自己翻,我没骗人。”   “是是。”田果连连点头,对这些旗袍也是很满意。她的想法是:随着时代发展,以后四九城内会开许多饭店和餐馆,这些旗袍改良一下,穿在那些年轻漂亮的小服务员身上,往门口一站,绝对一道靓丽风景线啊。   这天下午,田果背着一大包衣服从郊区回到酒店,先洗了个澡,又躺在床上看了会儿电视,正准备出门吃饭,电话忽然响了。   “喂?”   “是我。”焕然声音低哑。   “呵呵呵。”   “别傻笑了,今天过的怎么样?吃饭了吗”   “还没。”田果手指绕着电话线,声音嗲嗲,“正准备去吃,你呢,吃饭了吗?”   听着她勾人的小嗓,焕然身体微微颤抖:“我刚下班,也,也没吃呢。”   “家里今天吃什么?”   “炸酱面。”   田果望天,她也好像吃炸酱面。   其实来到广州后,每天焕然与田果都会通电话,本来田果是想写信的,焕然不同意,一是嫌寄信速度慢,二来他太了解田果了,压根就不是踏踏实实坐在桌前写东西的人,别看答应的好,到时候就会找各种理由不写信,焕然可着不了那份急。   他说:“刚才听天气预报,广州又下大雨了?”   “中午就停了。”田果看一眼窗外,分析道:“不过云层挺厚,估计一会儿还得下吧。”   “那出去记得带伞。”   “嗯。”   “离下水道远点。”   “知道啦,我又不是小孩子。”   焕然忽然不说话了,听着田果在那头唠唠叨叨,什么今天在郊区看见水牛啦,水牛好脏,背上都是泥巴和苍蝇,她正说在兴头上,焕然突然重重说了一句:“小果儿,我想你了。”   “……”   “你想我吗?”   “想啊。”田果笑嘻嘻的。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明天还是后天?”焕然没笑,语气焦虑。   田果没听出来,只说:“不是周一就是周二吧,得看天气,你也知道,这边老下雨。”挂了电话,田果觉得焕然情绪有点不对,具体哪里不对,又说不出来,哎,不想了,先去吃饭吧。   焕然这边挂了电话,呆坐在沙发上许久才站起来,一回身看到了门口的白雪柔。不知她刚进来,还是早就进来了。两人相视无言,八年的分别已让他们隔开千山万水,白雪柔忽然发现焕然变了好多。   从前,他望向自己时,眼睛总是湿润润的,包含一股深情,而现在那双眉目却异常冷静,他长大了,也变陌生了。   “有事?”焕然笑笑。   白雪柔这才反应过来,“钮蓝阿姨让我拿一下今天的报纸。”   “噢,在那边。”焕然指指茶几,随后迈步离开。   “焕然!”白雪柔忽然叫住他,似乎是有些生气地问:“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回来吗?”   焕然淡定地看着她,笑笑:“姑姑跟我说了,你这次回国是探亲。”   “不止是探亲。”白雪柔深深凝望他,刚要说话,唐思佳站在门口大喊一声:“哥,我又有一道数学题不会,你快来帮帮我。”   焕然拍拍唐思佳脑袋,心想好小子!   其实白雪柔住进钮家完全是钮蓝的意思。吴珍,钮新国,唐安平都不同意,但是问到焕然时,他只淡淡答了一句“住呗,反正家里房子多,多一个人也无所谓。”钮蓝高兴,以为他跟白雪柔还能旧情复燃,但过了几天,她忽然发现事情不对劲,焕然很少跟白雪柔呆在一起,不是躺在屋子里睡大觉,就是坐在客厅给田果去电话。吴珍冷笑,对钮蓝说:“瞧你干的好事,知道现在邻居们都怎么说咱们家吗?”   钮蓝委屈,她也没想到胡同里的人都向着田果。   吴珍说:“这下好了,焕然成了脚踏两只船的负心汉,昨天街道王大妈还找我谈话,说让焕然注意点影响,小蓝,不是我说你,你知道你给焕然惹了多□□烦吗?他不是你儿子,你自然不知道心疼,可我心里疼啊。还有,过两天田果就回来了,那小丫头的脾气你我都清楚,是敢把房子都点着的主儿,到时候真要是打起来,你说……哎!”吴珍眼前一黑,只感觉天要塌了。   钮蓝也焦虑,没想到事情全办砸了,唐安平说她没事找事,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哥哥钮新国也颇有意见,说这事办的太不地道,现在一出门就被邻居戳脊梁骨,现在没办法了,必须赶紧把白雪柔轰走,哪怕焕然还喜欢她,还想跟她,也不能住在家里。白家跟钮家非亲非故,就是同一条胡同的邻居,熟悉程度还不如隔壁蝌蚪,麻利儿的赶紧走,时间越久麻烦越多。   可是请佛容易送佛难,这几天,无论钮蓝怎么暗示,白雪柔只当没听懂。眼看田果就要回来,钮蓝已经快疯了,去找焕然商量,焕然却只淡淡回复一句:“这事我不管,人是您请来的,还是您送走吧。”   晚上,焕然站在厨房里煮面,白雪柔轻声走了进来。他看她一眼说:“面快熟了,去屋里等吧。”   “不,我要在这里陪你。”她说。   “煮面有什么可陪的?”他听不懂,似乎觉得很好笑。   白雪柔感觉到了他的漫不经心,“……焕然,你很讨厌我?”   “没有啊。”他忽然笑了,“干嘛这么说,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我欢迎还来不及。”   “可是我觉得你总是有意躲着我。”白雪柔偷偷看他,八年了,岁月将曾经明朗干净的少年变成了英俊魁梧的青年,而她还是不忘初心的悸动。她想起临走前,他哭着趴在她行李箱上,说如果她走,他就去死,从长城上跳下,也算名垂千古。她不是不感动的,但是父亲的抉择她无法改变。   美国八年,她从没有一天忘记他拉着她的手,泪流满面地给出承诺:“雪柔,这辈子我就喜欢你一个人,你一定要回来,无论多少年,我等你。”   那么焕然,如今我回来了,你为何如此冷漠,是因为隔壁那个米田果?我不信……   ☆、第100章   钮家人的饭桌从没像今天这么安静。每个人都默默吃着面条,咬蒜的声音感觉都像天崩地裂。   唐思佳好点,毕竟小嘛,对形势分析不清,嘴里“吧唧吧唧”嚼着黄瓜。   白雪柔说:“思佳,我明天带你去吃麦当劳好不好?”   唐思佳摇头,注意力只在炸酱面上。   白雪柔不气馁:“你知道麦当劳吗,是美国快餐,里面的汉堡很好吃,还有薯条和冰激凌,现在全中国除了机场就是王府井还有一家,我请你吃好不好?里面的菠萝派特别好吃。”   唐思佳看了焕然一眼,焕然正好也看向他,唐思佳似是点了下头,然后对白雪柔说:“麦当劳我知道,商标就是一个黄色的‘m’嘛,一点都不好吃,还不如庆丰包子,尤其那个巨无霸,里面的黄瓜都馊了。”   噗!焕然笑了。吴珍和唐安平也忍不住扯扯嘴角。白雪柔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没有把筷子扔出去,她看了焕然一眼,然后对唐思佳说:“你吃过麦当劳?”   唐思佳重重点头,心想吃个饭好烦,跟审问犯人似的。   “谁带你去吃的?是焕然吗?”   “不是他,是……”唐思佳刚要说,对面的钮蓝忙接过话,“来来来,雪柔,别光吃面条吃点菜,尝尝这黄瓜,可新鲜了。”   吃过饭,焕然站在厨房里刷碗,白雪柔走了进来,他的侧颜被厨房灯光点亮,染着一层光晕,她想起第一次看到他时,他那一副长杆,站在初秋湛蓝的天空下,头顶数十只白鸽,忽闪着翅膀飞向蓝天,阳光似乎也被打碎了,像金子一样落下来,落在焕然清俊的面容还有那身洁白的校服上。   那一刻,白雪柔听到自己小小的心脏发出“咚”的一声。那是情窦初开的声音,也是心动的回响。   “焕然。”   “嗯?”   其实白雪柔并不相信焕然真不知道她已站在厨房门口许久,她打量着他,希望可以寻出一丝属于“刻意”的蛛丝马迹,然而她失败了。走上前去,轻轻伸出手,想要将粘在他鼻梁处的一根白色线头摘掉,他的头却迅速一躲,白雪柔的手将在半空中。   她有点尴尬,只能用微笑化解:“躲什么,我手很脏吗?”   焕然用手背擦擦鼻子,“没有,是我脸脏。”   “焕然,明天天气很好,我们一起去陶然亭好不好?小时候我们总去,你骑车带着我,还记得吗?”   “记得。”他低头刷碗,并不刻意躲避。   “听钮蓝阿姨说,你明天休息,再带我去一次好不好?”白雪柔觉得自己看到了机会。   “对不起,我明天得去隆福寺摆摊儿。”   她本以为他还会客套地说一句“以后吧,以后再带你去。”可是他没有,刷完碗,他开始洗手。   “焕然,摆摊儿多辛苦,我爸爸已经搬到香港生活,他可以帮你。”   焕然擦干手,看一眼白雪柔,笑道:“不用了,我自己有手有脚,可以奋斗。再说,我也不喜欢香港,说话听不懂,跟鸟叫似的。”   ****   田果走近了一家药店。   “&*&*%¥¥”营业员热情地说了一句。   田果挠挠头,觉得像听火星语,“不好意思,我是北方来的,听不太懂广东话。”   营业员莞尔一笑,换上还算标准的普通话说:“北方的朋友啊,欢迎欢迎,想买点什么?”   “补……补肾的。”焕然总喊腰痛,田果心疼他。   营业员恍然大悟,瞬间秒懂,“有有有,我跟你讲噢小妹,要说补品,这条街上没有谁能盖过我家,而且保真,说是鹿鞭就肯定是,不想他们用羊鞭跟马鞭代替,吃完不仅不能补身体,吃多了还会肾亏嘞!”   田果脸红,心想大哥你能小点声么?   在大哥热情的推销下,田果买了5盒神木鹿鞭补肾丸和5盒宇宙真男人壮阳冲剂。大哥说啦,就是七八十岁的老头吃完这药都能飞上天,何况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大哥的暗示,田果懂的,脸红红道谢,然后提着塑料袋就跑了出来。   三月的广州已经开始热了,田果买了一杯冰镇柠檬汁坐在路边一处阴凉地休息,身边,忽然一个人坐下。   “你……”田果惊讶。   石洋微微一笑,墨镜摘下来,“怎么,不认识我了?”   几个月不见,石洋瘦了些许,想必在国外颠簸吃了一点苦,做生意哪有容易的?来到广州几天田果就瘦了5斤,何况他在国外一跑就是三个月。本以为石洋是从香港顺路来广州做生意,不想他很直截了当地说:“张莉告诉我你在广州,然后我就来了。想我吗?田果。”   田果不语,低头喝饮料。   “这是什么?”石洋一撇头,看见田果脚边一个白色大塑料袋,里面鼓鼓囊囊,有棱有角的。   “没什么。”田果用脚把袋子往边上踢踢。   石洋好奇心被勾起来,猫腰伸手拿过塑料袋,嚯!还挺沉,一打开,傻了眼……“你喝?”   田果看她一眼,脸红了。“……给我家男人。”   石洋眸色一沉,他是有阅历的男人,自然懂一盒壮阳药背后的涵义。田果也觉得实话实说很好,她谢谢石洋喜欢她,但是,她爱焕然。   街上车来车往,没有人开口说话,还说什么呢?一切都尘埃落定了。石洋很烦,仿佛这一袋子药全让他吃了,五脏六腑烧的疼,把衬衣袖子掳上去,翘起二郎腿,墨镜一会戴上,一会摘下,眼前的世界也是忽明忽暗。   “你喝饮料么”田果小心翼翼地问。   “不喝!”顿一下,“哪有卖的?”   “我去给你买。”田果颠颠奔向卖冷饮的店铺,要了一杯冰镇橙汁。   石洋呼呼喝两口冷饮,牙齿咬着吸管,这一幕让他想起很小的时候,在北京,他想要一个兔爷,但父亲不许,说世界上没有东西天生就属于你,你要去争取,甚至用命去换,懂吗,石洋。父亲扔给他一张《兰亭序》毛笔字帖,说如果今天他临摹完成,字写得又漂亮,就给他买一只兔爷。   石洋最讨厌写毛笔字,但也真的很想要兔爷。   那天,他是哭着完成字帖的。笔管上都是他愤怒的牙印。   其实在那儿之前他已经有很多只兔爷了,但惟独这用泪水和墨水换来的一只保留到了现在,就放在家里的书桌上,每次回家他都会坐在椅子上凝望兔爷许久,多年过去,兔爷身上油彩依旧,五官栩栩如生,它总是笑眯眯的看着他,仿佛他的伙伴,仿佛另一个他。遇到田果后,石洋一直想要让田果见见这只兔爷——她和它,都是让他全情投入争取过,所以值得被珍惜,只是没想过,她真的不属于自己。   “这么说,你们要结婚了?”石洋掏出一根烟,费了半天劲才点上。   这个问题让田果很烦躁,冲他勾勾手:“给我一根。”   “什么?”他一愣。   田果不理会,伸手从石洋手里拿过烟盒,掏出一根,刚要点上,石洋说:“等会!”然后拿过她手里已经点燃的打火机,笑道:“你为我点了那么多次烟,今天也让我为你点一次。”田果一笑,没拒绝。   使劲抽了两口烟,田果心中的烦闷才稍稍散去一些。   石洋看她一眼,抖抖烟灰,很了解地问:“他们家不同意吧。”   “嗯。”   “他呢?”   “他爱我,会娶我的。”   石洋沉默一瞬,说:“田果,有时太自信不是一件好事,凡是都有例外,人心会变,人的感情也最难以捉摸,婚姻是大事,我是说对于女孩子来说,如果你俩没成,对钮焕然一点影响都没有,但是你就不同了。所以我劝你应该走一条平顺点的路。”   “就跟你结过婚似的。”田果不爱听。   石洋笑笑,目光落在她脸上,“我是心疼你,婚姻不是你们俩的事,他们家不同意,是因为他们看不起你,田果,你不能嫁给一个亲戚看不上你的家庭,他们会一点一点的折磨你,那样会很苦。”   “你错了,没有谁看不起我。”   “是么?”石洋冷笑,“但愿如此。”   田果无精打采地回到了酒店。   路过前台时,已于她混熟的小妹忽然招呼道:“田果姐,你的电话。”   怎么打到这里来了?   田果接起,刚说了一声,就听对面丫蛋非常夸张地喊道:“姐,你还不回来啊,家里都出事了……”   ****   晚上,焕然正在看书——琼瑶的《心有千千结》,这是他在田果屋里发现的,当时他想跟她腻歪,她却推开他说“等我把这本书看完的。”焕然很受伤,难道自己还不如一本情节俗套的言情小说?   焕然就是想看看书里到底写了什么,竟然让田果如此痴迷,竟不愿跟他腻歪。   “这都写的什么啊!”焕然看了几页就开始头疼。   这时,吴珍推门走了进来。焕然赶紧把手收起,让母亲坐到床上。吴珍说:“然子,我是你妈,咱娘俩说话不绕弯子,我就问你,现在你怎么办,是田果还是白雪柔,给一个痛快话。”   焕然笑,说:“妈,我以为你能看出来。我还需要特别表现么?”   没错,儿子的心意早已袒露,吴珍全看在眼里。“所以,你就认准她了?”   “对。”   “不改?”   “不改。”   “然子,咱们家可是没有离婚这么一说的,结了婚,就是尘埃落定,就是一辈子,你真想好了。”   “妈,我想好了,我就爱她一个人。”   “好!”吴珍点点头,此刻说什么都白搭。手伸进衣服摸索了一阵,掏出一个绿色的本子往桌子上一放,“这是咱家户口本,自从你跟田果好,我就怕你偷走它,一直拴在身上,如今我想明白了,真情不怕火炼,你让白雪柔住进家里,是为了向我们证明——不!是宣战。”   “妈,您想多了,我没想跟谁宣战,我就想……”焕然忽然说不下去,看着户口本眼眶发热。   吴珍摆摆手,多余的话已不想说,家里这就要添丁进口,她得开始忙活了。   “户口本拿好,如果丢了,就是老天爷不让你俩结!”   “不会的……”焕然把户口本紧紧抱在怀里,充满感激地看着母亲,“老天爷不会让我们俩分开,我跟田果,天生一对。”   ☆、第101章   焕然看一眼月份牌,在3月22日用红笔画了一个桃心。   今天20号,还有两天小果儿就回来了。   “我坐火车回去,今天下午1点开,后天中午到北京。”她在电话里说。   “我去接你!”他好高兴。   她犹豫了一瞬,然后“嗯”了一声。   焕然躺在床上翘起二郎腿,打开收音机听邓丽君唱《我一见你就笑》,自己也跟着摇头晃脑,闭上眼,全是田果可爱的脸庞,俏皮的,活泼的,生气的,傻乎乎的,反正哪一个他都喜欢,都想用手捏一捏。   哎,还有四十几个小时,焕然真希望把时间拨快。   他的影子被台灯映在玻璃窗上,白雪柔走过来时,正听到里面邓丽君唱:“ylove我的爱人再见……”她苦笑,难道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么?想她第一次看到米田果时就觉得这丫头是克星,虽然那时她只有15岁,而田果10岁。白雪柔仍记得那天,田果就像突然杀出的一只妖精,破坏了她与焕然的初次约会,她浑身是血冲到他们面前,虽然最后才知,那些鲜红色的东西不过是狗血。可她依旧唬住了焕然,把他从自己身边成功抢走,陪她去医院,送她回家,那一刻,白雪柔觉得自己是多余的。   “焕然,她到底是谁?”   “妹妹啊。”   “亲妹妹?”   “不是,是邻居家的小妹。”   “噢,既然是邻居的小妹,你为何对她如此上心,她用狗血欺骗了我们不是吗”   “雪柔你别生气,田果就是爱搞恶作剧,她还小,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看!焕然从那时就无条件的向着她,很多事情回想起来就像电影中埋下的伏笔,直到结尾降临,一切才清晰可见。原来,早就注定好了。   “谁?”听到敲门声,焕然坐起来。   “是我。”   “雪柔?”焕然打开门,看到月光下的白雪柔,她依旧美丽,甚至比少女时更妩媚,但他早已不是当初青涩无知的少年,当初的惊为天人的心动,如今却是春日湖泊的宁静。是,在她走以后,他哭过,闹过,寻死觅活过,但又能怎样呢?如今他已心有所属,爱田果爱得热烈,他终于明白,没有谁是不可被取代的,只因你没有遇见那个对的人。   也许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吧,焕然寻死那天,正巧碰到了田果,她一袭碎花布衬衫,两条黑油油的麻花小辫,手里拿着一根翠绿的柳条在他面前一甩一甩,得意洋洋地说:“我都跟你半天了钮焕然。”   “跟我干嘛?你丫有病啊!”焕然被柳条甩得头晕。   “白雪柔走了,你是不是想死?”   这种明知故问激怒了焕然:“对,我想死,所以赶紧滚开,不然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田果笑了,拿柳条抽他脑袋:“那你现在就跳啊,长这么大我还没见过鬼嘞,快让我见见!”   “别他妈抽了!”焕然怒,一把扯过柳条扔进护城河。   田果看着他:“钮焕然你没出息,为了一个女的死。”   “滚蛋!”   “要死也应该为你妈,为那个白雪柔不值!”   “米田果信不信我抽你?”   下一秒,焕然就被田果狠狠抽了一个嘴巴子,她问:“你醒了吗?”   焕然点头:“醒了。”   “还想死么?”   “不想了……”   田果很满意地点点头说:“钮焕然,我跟踪你不是怕你死,而是你说过要请我吃烤羊肉串。男人得讲信用,什么时候带我去?”   “现在。”焕然拉起田果的手,“走,我骑车带你去。”   “我要吃十串。”   “好。”   “还要羊腰子。”   “好。”   ……回味往事,真是有苦也有甜,焕然忽然发觉在这一刻自己是更加思念田果。   “这么晚了,有事么?”看着白雪柔,焕然的目光是温和的,但是没有温度。   “我有话跟你说。”她看着他。   “行。”   “我能进去么?”   焕然想了想,然后一侧身,白雪柔走了进去。   屋子里静悄悄的,两人相对无言,回想上一次她走时的惊天动地,这一次的寂静真是让人恍如隔世。她本以为这八年不够漫长,却不想足以让人轮回转世。“焕然,我不傻,耳朵也不聋,他们说你跟米田果好了,是么?”   “是。”   “会结婚?”   “当然。”   白雪柔愣在那里,好半天缓不过神来,“这不是真的……”   “是真的,雪柔,我要跟田果结婚了,她后天回来,我们马上就要领证。”   “你说过要等我的!”白雪柔自认不是矫情的人,但在这一刻,面对焕然的冷漠与笃定,她失去了控制,开始控诉,“你知道吗,在美国有很多人追我,洋人,华侨,都很有钱,也很有能力,但我心里一直装着你,我爸爸不同意,但我坚持,我告诉他,我就认准你了,而你知道他怎么说的吗?”   焕然不语。   “他说,你会忘了我,忘了那些誓言,你会爱别人。男人没有长情基因,承诺都是用来骗女人的。”   “你父亲说的对。”焕然不置可否。   “你是混蛋。”   “对,我是混蛋。对不起雪柔,希望我现在说对不起还来得及,你也才26岁,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好吗?”   白雪柔还能说什么?从八年前踏上飞机的那一刻她就已注定离开焕然的一生,他们不再有交集,生命的轨迹就此错过。只是她还奢望重聚,而他已义无反顾奔向新的生活。   “焕然,你抱抱我好吗?”   “还是,别了吧。”   白雪柔笑,凄然的,“怎么,怕米田果知道?”   焕然打开门,直接跳过话题:“你什么时候走?明天吗?我去送你。”   “焕然!”白雪柔冲过去,从后面紧紧抱住焕然,“不要这样对我,这不公平!凭什么——”话刚说一半,只听“嘭”的一声,一颗石子径直飞过来,将玻璃击碎。“啊!”白雪柔尖叫一声。焕然皱眉,因立在门口,所以清楚的看到一个人影从对面屋顶快速闪过。   嗯?!   “然子,怎么了?”吴珍披上衣服出来。   “没事。”焕然示意母亲回屋。然后也不管身后已经吓呆的白雪柔,跑着来到隔壁院子。田果家黑咕隆咚,不想有人的样子,但焕然心里腾起的事喜悦,门上没有锁,他敲两下门,“开门,小果儿。”   里面不说话。   “开门,听到没?”   还是没人答应。   “米田果,我数到三,你要是还不开门,等进门后看我怎么收拾你,一,二……”门开了,焕然忍住笑走进去,挑开门帘,看见田果趴在床上,桌子上放着一把弹弓,那是他做的,送她10岁的生日礼物。   焕然走过去,轻轻摸着她头发:“不是说22号回来吗?怎么今天就回来了?”   “是怪我回来早了吗?”田果声音冷冷的。   焕然用了些力气把她翻转过来,面对自己,田果把头拧到一旁,焕然趁势要吻她,田果瞪起眼睛:“钮焕然,别用你吻过别人的嘴巴吻我。”   焕然哭笑不得,“谁吻我了。”   “白雪柔!”   “你看到了?”   田果不说话,其实她趴在屋顶看了半天,两人映在玻璃窗的影子一直保有安全距离,直到白雪柔忽然冲上去……“她抱你了!”   焕然愧疚的点头:“是,她抱我了,对不起,我任打任罚,但是,你不能因为这件事不要我。”   “要是有一个人男人抱我,怎么办?”   焕然咬牙:“我会杀了他!”   “那你说我该拿白雪柔怎么办?”   焕然思索了一阵,然后讲田果打横抱起。“你疯了?快放我下来!”大半夜,田果也不敢大声嚷嚷。   “不放。”他盯着她一字一句。   他抱着她,一路回到钮家,吴珍看到这一幕立马明白了,招呼站在院子里的钮蓝和唐安平赶紧回屋,只当什么也没看见。而屋里的唐思佳掀开窗帘一角,当看到焕然抱着田果进院子时,小脸腾地就红了。   “别看了,赶紧睡觉!”钮蓝照着他后脑勺就是一下。   唐思佳惨叫,“妈,疼……”   “赶紧睡觉,不然一会儿让你更疼!”   白雪柔看着钮焕然将田果抱近自己面前,示威吗?   “放我下来!”田果挣扎了一阵,焕然才把她放下,落地后,她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服然后对白雪柔莞尔一笑,“好久不见了雪柔姐姐。”   白雪柔看着眼前的田果,时间真是神奇的东西,不过八年,竟让一个疯疯癫癫的野丫头变成了如今亭亭玉立的姑娘。但是她仍不觉这样的田果有什么可让焕然着迷的。“焕然,我能跟田果单独聊聊么?”   焕然为难,看一眼田果,田果冲他眨眨眼,表示自己可以应付。   “你们感情真好。”焕然离开后,白雪柔面无表情地说。   “就那么回事吧。”田果装出苦恼的样子,“他这个人特别粘人,有时也挺烦的。”   “你在示威?”   田果笑,“不,是显摆,焕然哥是我的男人,你懂。”   白雪柔昂起下巴:“米田果,焕然吻的第一个女人是我。”   呵,这有什么可牛叉的,难道集齐七个男人的初吻你还能召唤神龙?“你错了,雪柔姐,焕然第一个吻的女人是他妈妈,噢,也就是我未来的婆婆。”   “他们家不会接受你!”   田果不以为然:“这是我们的事,跟你没关系。听说你这次回来是探亲的,既然是探亲,就老实本分点,别做破坏别人家庭的事,小三的路子可不符合你千金小姐的身份,焕然让你住进钮家,是看在你们从小认识,有情分,拿你当朋友,你……”   “不是的。”焕然忽然走了进来,田果怒,心想你居然偷听?焕然轻搂她腰,吻她额头一下,然后说:“我让雪柔住进来,是想让她知道,我已经找到了最好的爱人。雪柔,你什么时候回美国,我跟小果儿一起去送你,我们俩也随时欢迎你回来。”   大哥,你……在背剧本吗?   白雪柔走了,但她说她不甘心,还会回来,田果头疼,心想老天爷就不能让她踏踏实实的过日子么?   ☆、第102章   结婚是大事,吴珍特意请人算了日子顺便还看了八卦。田果属蛇,焕然属鼠,属相还算般配,虽不是最大吉祥之表示,但也算富贵恒通,子孙兴旺之命也。   “您在看看八字,两人合吗?女孩克不克夫?”早些年,胡同里的人都说田果命硬,这让吴珍很担心,虽说现在是新社会,不提倡封建迷信,也知儿子就认准田果一人,结果无法改变,但如果两人真是八字不合,她这个做母亲的得想办法化解,是请神进家还是去庙里烧香?   高人仔细算了八字,最后只说了三个字:“好,很好。”   天机不可泄露,只这一句话就让吴珍长长舒一口气,儿子儿媳八字合,太好了!   3月26日,农历阳历都逢双,焕然和田果定在这天去领证。其实田果想等到五一再领,但焕然不同意,说早领完心里早踏实。   田果眯起眼睛,完全不信那一套,问:“难道只为心里踏实?”   “对啊!”   “钮焕然,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把‘小雨伞’都扔了。”   焕然脸红,想自个儿媳妇是透视眼么,居然连这个都知道,他明明是偷偷摸摸扔掉的。“我想好了。”他笃定地说,“领完证就开始造人,你给我买的那些药我已经开始吃了,就不信怀不上!”   田果踢他一脚:“不要脸!”   焕然边蹦边笑说:“谢谢表扬。”   领证前一晚,田果翻来覆去睡不着,虽然她活了两世,但结婚可是头一遭,心里难免紧张。起来喝杯水,手一下一下摸着放在桌上的红毛衣,这是焕然给她买的,本来还想去烫个头,可时间来不及了,焕然说“没事,你怎么捯饬都漂亮,清水出芙蓉,简单一点更好。”   喝完水正准备休息,忽然有人敲门。“田果,睡了吗?”   居然是长江。看见田果开门,他憨憨一笑,说:“刚才然哥跟我说你肯定没睡,我还不信,心想这都几点了?呵呵,原来,你真没睡啊。”   田果扯扯嘴角,想某人真了解自己。   长江递过来一张纸条,“然哥给你的。”看了看田果,又笑,“你俩可真逗,大半夜传情书,有啥话不能当面说?”   胡同里的人都不知道他们明天去领证,焕然的意思是,等小红本到手了,买了糖和瓜子再告诉他们。   今天一天,田果与焕然都没见面,白天俩人各自出摊儿,晚上回来后就跟商量好了似的谁也没去找谁。焕然心里怎么想的田果不知道,反正她的想法是,以后就是有主的女人了,趁最后一天,好好享受一下单身生活。   打开纸条,田果看到焕然写道:“小果儿,今天过得好吗,我睡不着,满脑子都是你,明天早上咱俩早点走,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还有,我知道你肯定也没睡,今天一天没见,想我没?好了,明天再告诉这些,爱你的,焕然。”   田果笑,心窝的地方像吃了一颗水果糖,又甜又酸,攥着这张小纸条,她一觉安安稳稳睡到了天亮。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她迫不及待地起了床,端着脸盆刚推开屋门,就看到一身黑色中山装的焕然已立在微微发芽的海棠树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两手背后,像一个老干部。   噗,田果笑了。   “特傻吧?”焕然挠挠头。   田果走过去,亲了他脸一下,“不傻,很帅。”   他回了一个吻,说:“本想过一会儿再来,可太想你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风吹过树枝发出轻轻颤抖的声响,田果说:“我也想你。”   一大清早,还不到7点,胡同里也没什么人,两人手拉着手,太阳渐渐升起,像金子一样落在两人身上。“焕然,你昨天不是说,有好多话要跟我讲吗?”   “嗯。”   “那说啊。”   焕然仔细看看田果,笑道:“你今天真好看。”   “还有呢。”   “嘴很红,像樱桃。”   “还有呢?没啦?”   焕然傻呵呵地挠头,千言万语都化作手心的汗,田果不难为他,捏捏他的手笑道:“好啦,你想说什么,我都知道,我肚子饿了,咱们先去吃饭。”   “领完证再吃吧。”焕然忽然提议。   田果点点头:“好。”   7点半,民政局还没开门,焕然就拉着田果的手在一棵老槐树下等。他手攥的很紧,田果感觉自己五个手指都要融为一体了,“焕然,我手疼,你松开一点好吗?”焕然摇头,说:“松开这只可以,那把另一只给我。”   “我不是犯人。”田果很无奈。   焕然说:“要么让我拉你的手,要么让我抱着你,自己选一个吧。”   “焕然,你到底在担心什么?”她觉得他好紧张。   他看她一眼,“怕你跑了。”   “我跑哪儿去啊?”她哭笑不得。   焕然抽抽鼻子,说:“那谁知道,反正等你跑了再想找你可就费劲了!知足吧,本来今天我想用绳子把你绑在身上的!”   田果怒,我他妈是炸药包啊!   领证领得很顺利,人家刚一开门,焕然就拉着田果往里面跑,像百米冲刺,值班人员说:“同志同志,一楼办理结婚证,二楼不是!”   焕然又赶紧拉着田果跑下来,她今天穿了高跟鞋,鞋跟敲在地面,跟马蹄子似的,“蹬蹬”的。其他几位新人面面相觑,田果听到一位姑娘纳闷道:“这是结婚来了,还是抢媳妇来了?怎么呲溜刺溜的!”   田果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把街道证明各种材料以及照片递交上去,田果松了一口气,可焕然心还悬着,眼睛跟铜铃是的死死盯着里面□□大姐,他打小学京剧,眼睛倍儿有神,把大姐晃得够呛,“小伙子,你别这么盯着我……”   大姐觉得自己像犯人,焕然则说:“您快点行么?”   “怎么,你们还着急上班?”   田果斜睨焕然一眼,心想他是着急上/床。   果然,大姐说完这句话,焕然的脸不受控制的红了,眼睛撇一眼田果“呵呵呵”地傻笑。以后我们再那啥就不犯法了。   结婚证一人一个,大姐把证从窗口递出来时,焕然抢先一步拿过来,翻开看一眼,“嗯,不错。”然后塞进了书包。田果惊,推他一把:“给我看看啊!”   “不用。”   她哭笑不得:“我觉得有用,快给我看看。”好不容易结一次婚,她总得知道结婚证长什么样吧。   焕然说:“有什么好看的,上面除了你就是我。”   “那不一样啊!”   “有什么不一样的?我看过就是你看过,哎呀快点走吧,我都饿了!”   焕然神清气爽走近饭馆,身后跟着扫眉搭眼的田果。   “几位?”服务员问。   “两位!”焕然拉过田果,“我,还有我媳妇!”   焕然今儿高兴,点了四个糖油饼,两个鸡蛋,两碗豆腐脑。他剥一个鸡蛋递给田果,“媳妇儿。”   “嗯”   “以后,我天天给你剥鸡蛋吃。”   田果用筷子打他脑袋一下,“吃饭吧,你个大傻帽。”   结婚证领完,下一步就该办婚礼了,焕然哥们多,胡同和厂子里有交情的朋友都愿意出工出力。每一天,钮家院子里都忙的热火朝天,做家具的工人扛着木材和工具进进出出。唐安平和蝌蚪负责监工。钮新国工作忙,唯一能帮上儿子的就是借车,那时,谁家结婚,若是新娘子坐车来的,绝对倍有面儿。   一听借车,田果乐了,心想哪至于啊,两家中间就隔着一堵墙,她自己走过来就行了。焕然也觉得不用,对钮新国说:“爸,我们不要汽车,您不如给我们点钱,我和小果儿打算去海南度蜜月。”   “啥月?”钮新国蒙。   焕然轻咳一声,“蜜月”这词也是田果教给他的,见父亲听不懂,就马上换了一种说法:“就是出门旅游。”   “哦,玩去啊。”钮新国明白了,点点头,思索片刻又说:“旅游是好事啊,你们9月结婚,正好我9月单位给了一周的假期,正好,我带上你妈,咱们四个人一起去海南,听说海南的水特蓝,海鲜做的很正宗……”   焕然脸黑,您是我亲爸么?   六月,家具已然做完了一半,某天,吕胖子来找焕然,说打听好有一批货要停在深圳,这批货不错,问焕然要不要。   “从哪儿来的?”   “国外。”   “是垃圾不?”焕然很谨慎。   “不是垃圾,是正品衣服,特便宜,我托人买的,你要不要订一批?”   焕然说行,又问什么时候能到北京,吕胖子说一个星期就能到北京。   一个星期后,这批货很快到了北京,卖的非常好,三百来件衣服两星期就卖完了。这时,深圳那边有人给吕胖子递过话,说还有一批更大的货两周后要深圳,问他们要不要,焕然说,当然要。   对方说,想要货行,但得先付款。   吕胖子琢磨了一瞬说,“哥,要不算了吧,先付款不安全。”   “有啥不安全的?”焕然不以为然,富贵险中求,做生意就是要抓住机会,该下本时就得下本,焕然想起自己独立捞的第一笔金就是别人都不敢买,但是他买了,然后赚了大钱。现在这批货别人不要,他就敢要。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何况夏天要到了,是卖货的好季节,焕然愿意赌一把。   最终,焕然押了五分之一的积蓄进去。   6月底,是收货的日子,那么大一批货,焕然决定亲自去深圳验收。临行前,他跟田果百般缠绵,难舍难分,田果说:“不就去个深圳么,至于这样?”焕然使劲咬她的脖子,想说的话都在那深深的牙印里了。   ☆、第103章   焕然要去深圳一周,也是坐飞机走的,田果笑,说你这次不怕死了?焕然瞪她一眼,说:“米田果你是真傻还是假傻?”田果没听懂,啥意思啊?   去机场那天是王刚帮忙借的车,他现在也辞职下海了,主攻茶叶生意,顺便用自家多出的一套一居室换了一间地安门附近的门脸房,简单装修后开了一家饺子馆。这地方是田果帮忙选的,说别看是平房,就二十来平米,但风水极佳,以后绝对赚大钱。焕然当时挺担忧,说你别给人家瞎出主意,万一赔了怎么办?哪儿有平房比楼房值钱的,田果呵呵笑,一副“瞧你们小老百姓什么也不懂的样子。”如果是别处的平房,田果还真不敢说,但这是地安门,不远处就是著名的后海,等着吧,没多久那里就会建出一片闪瞎众人狗眼的酒吧一条街。   王刚这么拼的另外一个原因就是他媳妇柳小莲怀孕了,焕然听到这个消息特别的……不高兴,坐在车里看田果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田果说:“好端端的干嘛冲我飞眼儿?眼珠子都快飞出来了。”   焕然气,“我那叫飞眼儿吗?我那是气的。”   “谁又惹到您啦?贝勒爷。”   “你!”焕然在田果耳边说了柳小莲怀孕的事,然后恨铁不成钢的摸着自家媳妇肚子说:“看看人家,再看看你,咋一点动静都没有呢?我每天比农民伯伯种地还努力,都说汗滴禾下土,粒粒皆辛苦,辛苦我不怕,流汗也不怕,但‘粒粒’在哪里?”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田果耸耸肩,表示自己也无能为力,这压根就不是她的问题好吗,“也许……压根就没有‘粒粒’吧?”她的视线意味深长地停在他身体的某一处。焕然深吸两口气,努力压制想咬她脖子的冲动,“米田果,记着你今天说过的话,看我从深圳回来怎么收拾你!”   登机前,焕然忽然紧紧抱住了田果,脸埋在她颈窝里,蹭来蹭去。   “怎么,怕了?”   焕然点头,“怕,很怕,我怕飞机掉下来再也见不到你了。”   田果拍拍他的背,安慰:“不会的,飞机很安全,上去后闭上眼睡一觉再睁开眼就到深圳了。”   “小果儿,我要是死了,你会改嫁吗?”   什么啊你!出门最怕说不吉利的话,田果很生气,故意说:“会改嫁!”焕然点点头,长舒一口气:“那就好,千万别在我这一棵树上吊死啊。”   田果鼻子一酸,使劲咬了他耳朵一口,“钮焕然,你真他妈的傻!”   焕然坐飞机走了,田果回到家也不能闲着,吴珍精挑细选了几家大饭店,让田果先自己看看喜欢哪一家,然后等焕然回来两人商量好就赶紧去订桌。九月是结婚旺季,最少提前两月预定,好在那时很多新人都喜欢在家里办婚宴,订饭店酒席就不会显得很紧张。田果正认真看着资料,门口忽然有人喊:“米田果,你的信!”   信?田果意外,看看表,焕然此时应该还在飞机上。不是他?会是谁?二喜?   “我的信?”   “是的。”邮递员把信递给她,又拿出一个本子,指着一个空格说,“在这儿盖一下人名戳。”   盖完人名戳,田果看一眼信,只听邮递员笑着说:“日本来的,赶紧看吧。”   日本?   信封上除了“田果”两字,寄信人处写的名字叫“藤井雅子”。   回到屋里,田果赶紧打开信,映入眼帘的竟是整齐的中文,开头写道:“   田果姐姐:   你好。   我知道在你看到信的一刹应该会惊讶不已,甚至是愤怒吧?求你不要扔掉信,把它看完好吗?   真是难以开口,可还是要尴尬地自我介绍,我是雅子……怎么说?哎,真是不好意思,我是你的妹妹,希望你不要因为我的鲁莽而生气,是这样的,爸爸病了,就在一周前查出得了胃癌,医生说他时日不多,让我们随时做好准备,现在爸爸已经住院,身体一天比一天差,我来信的目的是想请求你一件事……   ******   晚上九点,焕然顺利抵达深圳,在机场给田果和家里分别打了电话报平安,第一次坐飞机,焕然很兴奋,在电话里跟田果絮絮叨叨说个没完,但田果反应很淡,焕然问:“你怎么了?”田果沉默一瞬才说:“想你了。”   挂了电话,焕然先去浴池跑了热水澡,然后就去饭店休息。   这次来深圳,焕然除了验货收货,还要接触几个倒腾家电的商人,卖衣服利润太低,他打算做完这笔生意就彻底转战市场,焕然分析了一下,随着百姓生活水平的提高,家电和日用品才是消费热门。   第二天,焕然就去了接货的港口,对方告诉他,货物中午1点准时到。   可是等到下午三点货物也没来,焕然越等越烦躁,心中晃过一丝不好的预感,对方是香港人,焕然又打了一个电话。好在对方接了,但支支吾吾,说,你去港口管理部看一下,然后就挂了电话。   焕然急匆匆赶往管理处,挺老远就看到一帮人围着三箱货物议论纷纷。   “这些衣服都是外国垃圾。”   “啊!”   “不知谁的货,这下赔大发了。”   焕然听见他们说了什么,心里咯噔一下。   见他跑过来,管理处一位工作人员说:“这是你的货?”   焕然点点头。   管理人员说:“你仔细看看吧,这些衣服都是外国垃圾,按照规定一律销毁。”   焕然脑袋嗡的一下,销毁就意味着那些钱全部打了水漂。“等一下同志,这里面肯定有误会!”   “误会什么,货都在这儿,你可以看看哪一件是新的!”   焕然努力维持住情绪,说:“这里面肯定有误会,当初我要货时,对方没说是垃圾,如果是垃圾我肯定是不会要的!”   这不是钱的问题,而是品质道德的问题,如果要了一批垃圾,焕然以后还怎么在深圳混?   “空口无凭。”管理员只淡淡说一句。   “对,空口无凭!”周围人也开始附和。   这时,一行人从不远处卸货的码头走了过来,围在中间的一个男人长相出众,气质儒雅。   “哎呦,石哥来了。”有人小声嘀咕,顺便用同情的目光看着焕然。这一地带进货的商户都知道,石洋最恨外国垃圾,若被逮住,以后这人的货就甭想在这个港口拿,而深圳有两个大港口都是石洋负责。   “谁的货?”石洋目光冷冷扫过众人。   一片窒息中,焕然昂首挺胸迈出一步,“我的。”   众人想,呦呵,这小子还挺横,第一次来吧?   石洋看着焕然,目光中喜怒难辨,“进了一批垃圾,你还挺骄傲的?”   这话让焕然羞愧,虽然,这不完全是他的错,但他仍然觉得羞愧。   见他低头不语,石洋问管理员,“这批货从哪来的?”   “发货地是香港。”   “查查上家。”   “是。”管理员毕恭毕敬点头。   “然后——”石洋的手指指三个箱子,和地上那一堆旧衣服,“全部烧掉!”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   “石哥!”   石洋一愣,没想到焕然会叫他“哥”。他眉毛轻挑,等待他说下去。   焕然手心,额头,后背,全是汗,有气愤也有不甘心,他知道在这场对决中,自己已百分之百落败,顺便还搭进去了这张脸,他不甘心啊,可又不知该怎么办,思想在自尊与金钱间来回摇摆,最终他决定放弃自尊。   钱数太大,他损失不起。   “还有话说?”与焕然不同,石洋云淡风轻的。   “石哥,你能不能……给我留一箱。”   “你说什么?”石洋眯起眼睛。   “这批货,我花了不少钱,给我留一箱就行!”   石洋面色阴沉,“钮焕然,以前我只当你年轻,你犯浑,我不理你,但没想到你连个男人都不是!”   焕然死死盯着他,“男人?呵,那你的做法就男人了?这片难道就我一个人进垃圾衣服?你去查查,哪天不是成箱的上岸,凭什么就拦下我的货!石洋,你是一个小人。你故意报复我!”   “报复你?给个理由。”   焕然不说话。   镜片后,石洋目光冷冷,“钮焕然,到底咱俩谁是小人?你知道一批垃圾进入市场后的影响么?”   “我不是故意的。”焕然声音渐渐低微,“我也被人骗了。”   石洋冷笑,“你当然不是故意的,如果是,我现在就揍你!钮焕然,趁我现在还没发火,赶紧离开这儿。损失的钱就当交学费,以后做生意长点心眼。”   焕然双拳紧握,被石洋教训,心里真他妈不是滋味,可又无可奈何。心里憋得那股火越烧越旺,这时,他忽然听到站在石洋身旁一个很年轻的男孩轻蔑地说:“原来你就是钮焕然?呵呵,田果怎么看上你这么一个傻逼。”   “小浩——”石洋阻止的话音未落,焕然就一拳把小浩打倒在地……   ***   “石头,你说吧,这事怎么办?把那愣小子是杀了还是剐了?”派出所里,老张向石洋扔过去一包烟。老张跟石洋算发小,大他几岁,童年时常混在一起,后来他初中时随父亲来到深圳,目前子承父业,在当地公/安/部工作,每日悠哉悠哉。   石洋用冰袋敷嘴角,小浩跟钮焕然打在一起时,他去拉架,结果钮焕然一拳就打在自己左脸,长大后,石洋还没这么被人打过,很快“战争”就从小浩对焕然变成了他与焕然的决斗,他们打得难解难分,他给他眉骨一拳,很快他就回击打在他脸颊,他们就像两只野兽,眼中猩红一片,落日中只有彼此,在众目睽睽之下上演最原始最血腥最惨烈的厮杀。   “他怎么样?”石洋忽然问。   “谁?”   “那个傻逼。”   老张笑,抖抖烟灰,说:“跟你差不多。少了一颗牙,不过你手法更狠一些,那小子虽不是对手,但也不差,对了,他是干嘛的?”   “他以前学过武生。”石洋在军队大院时跟爷爷的部下学过擒拿和柔道,平时跟哥们也就是打着玩,没下过死手,但今天他是真急了,只是没想到钮焕然也挺厉害。石洋舔舔嘴唇,还是一股血腥味,而且牙齿也松了。   老张的意思是先把钮焕然关几天,杀杀他的锐气,而且他进了一批外国垃圾,如果真较真,他完全可以被判刑。况且,以石家的势力,这小子的下半生不会活得踏实。   “他?”石洋冷笑一声,满脸不屑,“我还不至于在他身上耗费时间和精力。”   老张点点头:“也对,那样太掉身价,石头,那你说吧,到底把他怎么办?”   石洋抽一颗烟,又沉默了半响,最后说:“算了,让丫走吧。”   “什么?”   石洋起身,冰袋扔在桌子上,“我说,让丫走吧。”见老张还要问话,他不耐烦地挥挥手:“牙疼,别他妈跟我说话,你先把他放了,回北京前我再联系你,走了。”   老张坐在椅子上,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默默抽上一根烟。   这是石洋?   ☆、第104章   石洋走出派出所大门才想起点上一根烟。手在裤兜里掏半天,妈的,真疼!   方远正在深圳出差,开车过来接他。而小浩已经站在门口了,他伤得不重,就左眉骨被打破了,贴着医用白胶布。方远从车上走下来,看见石洋的那一刻,差点叫出来:“打得这么重?!”   小浩刚要说话,石洋伸手一拦:“先上车,一会儿酒店再说。”md!亏了深圳这边没狗仔,不然父亲看见自己这幅德行,不知又愤怒成什么样子。   等他们上了车,焕然才一瘸一拐地从派出所走出来,身旁跟着老张。   “小子,算你命大,往回推五年,你甭想活着出深圳。”   焕然不说话,除了心里愧疚,还有就是石洋下手也够狠,打得他嘴角肿了破了,动一动就钻心的疼。   车里,小浩看见焕然走出来,气的咬牙,回头看坐在后排的石洋说:“哥,说吧,是废了这小子的手还是脚?放心,这次我亲自办,绝不留后患,保准让丫活不踏实。”   石洋看着活动手腕的小浩淡淡说了句:“先让我把烟抽完。”   “你爸叫钮新国对不对?”门口,老张忽然问。   焕然一愣,“……对,您认识他?”   老张抽口烟,没回答问题,而是继续说:“他以前是刑侦总队的,破过不少大案,左肩和右臂各有一处刀伤,额头和左腿是钝器伤,右手手腕在云南执行任务时被子弹贯穿过,后来再也拿不了qiang,但拿别的东西应该还行吧?”   焕然惊讶,看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一脸崇敬地谈论自己的父亲,已经忘了点头。   老张把烟掐灭,看着焕然有点恨也有点心疼,“小子,要不是看在你是钮哥儿子的份上,就算石洋饶了你我也不会饶你,那些衣服是垃圾,你拉回内地准备卖给谁?都说虎父无犬子,可看见你,让我有点失望,你的混劲儿和不讲理像你父亲,但他在大是大非面前从不糊涂,他的心永远摆在当间,而你……”无奈摇摇头,“比他差远了。”   焕然无言以对,没错,他比父亲差远了,他自私自利,心胸狭窄……   “我错了。”焕然低下头,心中对自己产生了一股极大的失望还有厌恶。   老张叹口气,意味深长地拍拍他肩膀,然后回了屋。   天空阴霾,像是要下雨,焕然茫然地站在原地,不知该去哪儿。不远处,石洋的车就停在大门口,他琢磨了一瞬,决定走过去道歉。下午是他糊涂先动了手,自尊不能当饭吃,他不求石洋能原谅,但想到刚才老张意味深长的眼神,焕然觉得自己如果还是个男人,就得敢作敢当。   就快走到大门口,一个黑影忽然闪进来,然后一头撞进他怀里。   “小果儿?你……怎么来了?”是做梦吧?焕然惊讶不已。   田果抬起头,看着满脸伤痕的焕然,目光里有心疼也有愤怒,打他肩膀一拳,用哭腔说:“你疯了吧,不就是几箱破衣服,明明是你错了,干嘛跟人家打架!”其实田果是为了雅子的信来的深圳,没想到刚把行李放在招待所,就听隔壁几个倒爷说焕然在港口跟人打架的事,仔细一问,打的人居然是石洋。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有没有道德底线啊!”田果愤怒的拳头一下一下捶在焕然身上。她真快吓死了,那可是石洋啊!   一拳打在肚子,一拳打在胸口,然后反复交替,焕然额头冒汗,努力忍着疼痛任由她打。   终于,田果打累了,抬手擦了把眼泪。   “对不起。”焕然低声说,然后把她轻轻拉入怀里,手一下一下摸着她细软的头发,下巴抵在她额头。   “你这个混蛋。”田果埋在他胸前哭着说。   焕然的衣服被撕烂了,所以心跳显得更加清晰,田果听着那节奏紊乱的跳动声,感到他环住自己腰身的手臂又紧了紧。   “我是混蛋,大混蛋。”   石洋看着窗外,眼前忽然出现了一条晶莹的光,方远回过头,目光落在他沉静的面容上。“石头,算了吧。”   ****   晚上九点,石洋站在窗边,望着城市的点点星火默默抽着烟。   “哥,睡了吗?”门外,小浩轻声敲了三下门。   “还没,进来吧。”   小浩也是烟民,但在推开房门的刹那也不近被屋里浓重的烟雾呛得咳嗽。“哥……咳咳,少抽点……”   石洋把烟掐了,“说吧,什么事。”   “姓钮的小子来了!”小浩嫌弃的撇撇嘴。   石洋不说话,目光沉沉。小浩明白这沉默背后的涵义,“那个,田果没来,就那小子一人,手里提着水果。”   “让丫滚蛋。”石洋毫不犹豫,小浩点头转身,“等等!”石洋深吸一口气,“让他进来吧。”   过了一会儿,焕然跟着小浩进了房间。   他已经换了干净的衣服,脸上和脖子上的伤口也被处理过,只是依旧明显刺眼,右边脸颊高高肿起。   石洋看着狼狈的他,不禁抬手摸一摸自己发疼的嘴角。   “石哥。”焕然目光郑重,低下头,又抬起头,充满歉意地说:“下午是我不对,误会了您,您……别跟我一般见识。”   石洋没说话,而小浩目光冷冷,质问道:“钮焕然,你把石哥当什么了?拿点破水果在来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就算道歉?你知道你下手多狠吗?差点石哥的眼睛就废了!”   焕然下午打疯了,现在冷静下来才知差点创下大祸。面对小浩的指责他无言以对,绷着脸不知该说什么。   “是田果让你来的?”石洋问。   “不,是我自己。”   “是么?”石洋挑眉,显然不太信这个答案。   焕然看着他,无声对视了几秒,才说:“她不敢让我来,怕进来就回不去了。”   石洋笑了,在外人看来是冷笑,而只有他自己清楚这是掩盖一些无名情绪的本能反应。“小浩,去楼下拿一瓶红酒。”   “哥!”小浩不解,甚至愤怒,难道把钮焕然叫上来不是揍他?   “去拿酒,82年拉斐。”石洋挥挥手。小浩瞪了焕然一眼,转身离去。过一会儿,酒和杯子一同拿来,小浩不走,目光冷冷地站在门口,石洋说:“你走吧,我有话跟他说。”小浩犹豫了一阵,然后恶狠狠地盯着钮焕然说了句:“石哥,我跟兄弟们就在门外,有事吩咐。”随后推门走了。   这是深圳最好的酒店,香港富商盖的,焕然上来以后才知道这一层就住了石洋一波客人。   “喝过红酒么?”石洋手不利索,瓶塞拧了半天才开开。   “没喝过。”焕然实话实说。   “尝尝这个,法国红酒,最有名的。”石洋倒一小杯给他,“外国酒后劲儿足,慢慢喝。”   “谢谢石哥。”焕然双手接过,低头抿一口。   “好喝么?”   “还行,有点甜,不辣嗓。”   石洋笑笑,示意他借着喝。   两人默默喝着酒,窗明几净,楼下酒吧街渐渐热闹起来,开始有人唱歌,温婉的歌声顺着敞开的窗户慢慢进房间。   三杯红酒下肚,石洋有些醉了,他摘下眼镜揉揉发胀的眉头,问:“你今年多大?”   “26,虚岁27。”   “比我小七岁。”石洋没来由的点点头,两人碰杯,然后继续喝。又不知喝了多久,石洋忽然把酒杯往桌子上一放,眼镜摘掉,露出一脸倦容,眼中闪着微小的光芒,他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差点死掉。”   焕然惊讶地抬起头。   “不信?”   焕然尴尬地咧咧嘴,他想石洋可能喝多了。   石洋看了看他,苦涩一笑,“其实,我偶尔也会恍惚,到底曾经是不是真的差一点死掉。”他举起左手,让焕然看无名指。“这里有一个伤口,看见了吗?”   焕然点点头,伤口已变成浅浅的红色,像一条细细的丝带。   “这就是那场车祸留下的。”石洋看着伤口,陷入回忆中,“那是一场惨烈的车祸,如果不是开着宾利,我一定就死了,而且会死的很惨。”   焕然静静听着。   石洋喝一口酒,接着说:“其实我特早就订婚了,十九岁吧还是二十岁,订婚宴在香港办的,那天,几乎全城有名望的人都来了,热闹啊,所有人都对我父亲说恭喜,可只有我一人觉得滑稽搞笑,我刚十九,还没看看外面的世界,然后就要结婚了。你懂我的意思么?”他看着焕然,希望引起共鸣,“就是,你还觉得自己是一个孩子,但是就要娶妻生子过大人生活的那种滑稽与无助。”   “可以理解。”焕然轻声说。   “理解就好。”石洋拍拍他肩膀,一副“你懂我咱们才能接着往下聊。”“未婚妻是我发小,比我大两岁,她爷爷和我爷爷是战友,我们是家族联姻,小时候我管她叫姐,我不喜欢她,但是尊重她,她很好,无论长相才情家室……总之,一切的一切都好,最关键的,她包容我。你知道,她曾经和我说过什么吗?她说,她可以接受我不爱她,也可以接受无性婚姻,我们结婚后,她不管我私生活,在外面愿意跟谁就跟谁,只要别让双方家长知道。当时我觉得她疯了,可她却很认真的看着我,我那时小,不懂拒绝也不懂周旋,就这么稀里胡同的同意了结婚。”   “但人会长大,会明白很多东西不是你忍耐了就能愉快的蒙混过关,我越来越烦她,但是又不能离婚,然后我就去了美国,那是一段疯狂的日子,我夜夜笙歌,纸醉金迷,每天喝酒,打牌,玩女人,我从没那样快活过,就像在……天堂。”石洋喝一口酒,又摇摇头,那是对过去荒唐日子的一种嘲讽,“不过现在想来,那也是地狱的开始,我染上了毒/品,起初是大/麻,后来越陷越深,就开始吸冰/毒。”   钮新国曾跟着刑侦总队在云南待过一段日子,所以焕然知道毒/品的危害——那是披了伪装服的神仙水,慢慢摧毁你的意志,把你变成魔鬼。   “然后,我就变成了魔鬼。”果然,石洋这么说,“我经常意识恍惚,觉得被人追杀,迫害,我开始砸东西,东西砸光了,便开始打她……”说到这儿,石洋停顿了很久,不停深吸气,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过了许久他才说:“我让她离开我,但她不走,跪在地上求我戒毒,她还找了美国在这方面最好的医生帮我。戒毒,谈何容易。”他仰天长叹,苦涩压在心里,那像山一样沉重的过往似乎在这一瞬间毫无征兆的袭来,压得他喘不过气。   “石哥。”焕然发现石洋的手在抖,帮他把杯子放在桌子上。   “不好意思。”石洋为刚才的失态自嘲地笑笑,然后接着说:“总之,那是一段艰苦的日子,像在地狱来回穿行,都说地狱有十八层,但我觉得地狱没有尽头。而她,就这么一直陪着我,你觉得,她为什么不走?”   焕然一愣,没想到石洋会忽然问自己,几乎只思索了一瞬,焕然说:“这还用说么,她一定非常非常爱你。”所以,她忍受了常人无法忍受的侮辱和折磨,一直陪在你身边。你放弃了,她都没有放弃。因为,她爱你。   “对,她爱我,但当时我觉得是狗屎,是累赘,不值一提,当我恢复了一些元气后,那颗想要堕落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车祸那天,我在酒吧喝了很多酒,她一家酒吧一家酒吧的找,终于在凌晨找到了我,她没有骂我,只说父母今天要来洛杉矶看我们,飞机还有三个小时落地,现在应该去机场接他们。听到父母,我清醒了片刻,跟着她走出酒吧上了汽车。那天是她开车,洛杉矶下了雨,高速路又黑又滑,不知为何,我突然就烦了,我说,咱们离婚吧,跟着我你图什么呢,她说,我什么都不图。后来我们吵了几句,她忽然说要把我吸/毒的事告诉父母,我吓坏了,因为我父亲是真能用qiang崩死我的主,我开始跟她争抢方向盘……”   然后一辆大卡车从对面冲过来,在最后一刻,她用尽力气推开他,让本是最危险位置的副驾驶错开卡车,而自己冲进卡车里……   15天后,石洋才醒过来,他的大脑,胃脾肝都受到严重撞击,尤其是胃,几乎切掉三分之一。   巨大的撞击,让婚戒死死卡在他左手无名指上,几乎镶进去把手指切掉,医生不得不用手术的方式把婚戒割开,取出,然后伤口愈合,留下一圈红色的伤痕。   焕然觉得自己就像看了一部色调昏暗的电影,那个雨夜,那辆飞速疾驰的汽车,年轻的如同恶魔一般的石洋,还有,那位不知姓名,却用生命爱护他的女人。   “然后呢”焕然问了一个所有人都会问的问题。   “后来……我就变成了现在这样。”石洋喝一口酒,“你知道吗,我妻子是独生女,得知她走了,我岳母当时就晕了过去,然后神经就变得的有点不正常,用现在话说就是抑郁症,两年后就死了,自杀,而我岳父彻底成了孤家寡人,其实他们一直到现在都不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以为只是雨天路滑,汽车失去了控制。而我吸/毒的事也终于被我父亲知道了,他用我爷爷在延安时用过的马鞭抽我,当时我想,如果就这么死去也很好,我的手——”他抬起左手晃了晃,“一到阴天下雨就疼,钻心的疼,我想,她总归有点不甘心吧,为这么一个混蛋牺牲性命,所以化成了妖精,一到下雨时就过来找我,咬我的手指,狠狠的咬,时刻提醒我,我曾经是一个多么十恶不赦的人。”   也许是报应,石洋后来再也没遇到过什么令他心动的人,好不容易遇到了,却抓不住。   是我活该啊!一阵醉意袭来,石洋闭上眼,睁开,又闭上,轻声说了句:“焕然,好好照顾田果,别再做傻事,别辜负她这么爱你。结婚,我就不祝福了。”   ☆、第105章   田果没想到焕然一直到凌晨才回到招待所。   “你没事吧?”她惊慌失措地把他拽到灯下,双手一会儿摸摸这,一会儿摸摸那儿,又掀起他的 衣服仔细看了看。   焕然忽然有点沸腾,“小果儿,别,别这样……”   田果问:“他打你没?”   焕然翻了个白眼儿:“别瞎说,石哥不是那样的人。”   石哥?田果斜睨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礼貌了,平日里不都用那家伙称呼吗?”吸吸鼻子,又 大叫一声,“你喝酒了?”   焕然没说话,但眼睛里写的是“嗯,咋地?”   “你疯啦!身上脸上都是伤口,你看病时医生的话都忘了吗?忌食辛辣和烟酒!”   “石哥也喝了。”焕然语调淡淡。   “你们,你们俩,一对神经病!”田果气得瞪眼睛。   焕然笑着把她拉进怀里,在脸上亲了又亲,“好啦,我们男人没你想的那么脆弱,我先去洗澡,   一会儿帮我上药。”   上药时,焕然故意叫的很大声,想狼嚎,充满暗示意味。招待所隔音效果差,隔壁住户用力砸墙 表达不满,有人说:“什么情况?难道不应该是女人叫吗?”焕然笑,嗷嗷又叫了两声,田果又 气又无奈,拿起他的臭袜子威胁:“再叫信不信我把袜子塞你嘴里?”焕然立马不笑了。   他的额头和嘴角伤得最重。   “你们到底聊什么了?这么久才回来?”本来田果不想问,又实在忍不住好奇,想男人真奇怪,   刚刚拼个你死我活,转身就坐一起喝酒聊天,你们到底有没有羞耻心啊!   “聊得挺多的”焕然言简意赅,主要是还没想好怎么告诉田果刚才石洋说的那些过往。他坐在床 边,伸手抱住田果,脸在她软软的心窝蹭来蹭去。“担心我了吗?”   “嗯。”能不担心么?   他心里甜甜的,“石哥是好人,有本事有能力,今天这事是我不对,好赖分不清,犯浑了。”   “你自己知道就好。”田果捧起焕然的脸,药棉细细擦着他额角的伤痕。“石洋伤得重么?”   “挺重的。”他睁开眼睛静静望着她,“你去看他吗?”   “你觉得呢?”   “我觉得应该去,石哥以前没少帮你。”   田果咧咧嘴角,想笑的样子:“行啊,等给你擦完伤口我就去看他,也许今晚就不会来了。”话 音未落,田果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待清醒过来后,她已被焕然死死压在了床上。他开始吻她,   额头,眉角,鼻尖,嘴唇,然后是白皙的脖颈,胡渣弄得田果痒痒,她呵呵笑起来。焕然浓重的 呼吸像风一样吹进她耳朵里,引得一阵痉挛。   “小果儿,你为什么喜欢我?”   “这个问题好高深,一时说不清楚。”   “简单说一下。”他解开她衣前的纽扣,脸颊埋进去。   田果深吸一口气,头顶上的白炽灯晃得睁不开眼,“可能,是我傻吧。”   他低低地笑,“我也觉得你特傻,我这么蠢,你居然还喜欢。”他祈祷她能傻一辈子,两辈子……   “我还没洗澡呢,焕然。”她试着去抓他不安分的手。   他笑,然后用力吻住她的唇,“没事,先粒粒皆辛苦,然后一起洗。”……   ****   第二天,在回北京的飞机上,田果跟焕然说了藤井生病的事,焕然问:“那你打算怎么办?去日 本?”   “我才不去呢!”田果把头瞥向另一侧。其实她心中一直有个坎,就是觉得若不是藤井突然造访 ,又说一些不知深浅的话,姥姥才不会受到惊吓,日日担忧从而引发心脏病。是藤井害死了姥姥 ,不是直接也是间接,田果恨他还来不及。可转念一想,他毕竟是田果的父亲——原先那个田果 ,如果是她,她会认这个父亲吗?还是把他打走?藤井的声明已经进入倒计时,她该怎么办?   从接到雅子的信,田果的脑子就变得很乱,胸口像压着一块大石头,除了焕然,她不知该和谁说 这些。   “小果儿。”焕然握住她冰凉的手,轻声说:“如果不是心理纠结,你也不会大老远今年来到深 圳找我对不对?”   田果不置可否。   “难道,你就不想知道当年藤井为什么不回来吗?”   “她已经结婚了,还有了雅子。”言外之意,他有妻有女还回来做什么?   焕然却不这么看。“我是这么想的,如果他真是负心汉,忘了你和咱妈,就不会回来找你们对不 对?当然,也许是他心里有愧,但也有可能是他有不方便说的难言之隐,毕竟那是一个疯狂又混 乱的特殊岁月,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对吧?”   田果沉默,焕然看着她,接着说:“你知道昨天晚上石哥都跟我说了什么吗?”   “什么?”   “他的故事。”   “说来听听。”   其实焕然不擅长讲故事,但昨天石洋的往事给了他极大触动,他慢慢的讲,就像讲述一部刻在脑 海中的电影。田果静静听着,当听到结局的那一刻,不禁睁大眼睛,真的假的?实在无法将成熟 儒雅的石洋与阴暗疯狂的瘾君子联系到一起。   “不信?”   “嗯。”   焕然将她搂在怀里,手一下一下摸着她头发,飞机即将降落,窗外已能看到星星点点的灯火。   “小果儿,我是这么想的,人这一生挺短暂,满打满算也就活七八十年,百岁老人我只听说过,   但没见过,估计几万个人里才会有一个那样长寿的人吧,咱们都是普通人,寿命也就几十年,所 以很多事很多人,别等错过了,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再去后悔,石哥坚强,是真汉子,但咱们不 行,对吧?”   田果抬起头,像是第一次认识焕然。“石洋给你喝什么了?”   “红酒。”   “长智慧么?”   他笑,打她额头一下。她窝在他温暖的怀抱里,过了会儿,喃喃一句:“好在日本不远。”   ****   田果和焕然决定去日本一趟。   护照办的很顺利,然后就是买机票定行程,焕然从新华书店买了《美丽日本》和《今日东京》的 书,练摊时就翻开看看——提前体验一下日本人民水深火热的资本主义生活。而田果也跟雅子回 了信,说自己将在7月飞去东京,雅子很快回了信,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信中还说得知田果要来,   藤井的病已经好了许多,饭量也比以前大了,前几天还嚷嚷着要出院,去机场接田果。   出发前,石洋来找田果,正巧,焕然家包饺子,“石哥,赏个光,去我家吃吧,韭菜鸡蛋馅儿的 。”   石洋点点头:“行,我也好几年没吃韭菜了。”   “你爱吃吗?”田果笑着问。   石洋在心里说“爱死了。”   到了焕然家,吴珍和钮蓝正在包饺子,相互介绍了一下,焕然就请石洋去自己屋里坐,“石哥,   你跟小果儿聊,我去包饺子,一会儿叫你们。“焕然走后,石洋冲田果挑挑眉,笑道:”你还真有 两下子,把这么一匹野马□□得如此乖顺。”   田果低头笑,一副贤妻的羞涩表情,“跟我没关系,是他悟性高,又有你这个高人指点。”   石洋受不了,赶紧做一个“打住”手势,怕再往下说自己就不是凡人了,换了话题,问:“你们 哪天去日本?”   “后天。”   石洋从兜里掏出一张名片,“如果在那边遇到什么困难,就找这个人。”   “市川玲美?”   “后面有中文名。”   田果翻过来一看,写着:石小英。摇摇名片:“家人?”   “我堂姐。”石洋漫不经心地介绍,“80年嫁去日本,丈夫在政府机关工作,她在东京开了一家 中餐馆,味道还不错,如果有时间,你跟焕然可以去尝尝,提我的名字不要钱。”   田果一脸崇拜,“天啊,你怎么哪儿都有熟人?”   石洋垂眸一笑,喝口水淡淡道:“我们家的基因比较野,都喜欢四处乱串,羡慕吗?”   他们在这边聊着天,钮蓝一边擀饺子皮,一边发牢骚:“焕然,什么意思啊,田果怎么把男人都 招家里来了?“自从白雪柔离开,钮蓝也明白想要拆散焕然与田果属于天方夜谭,眼看婚期将近 ,她也不折腾了,对田果态度时好时坏,有时看不顺眼了说两句,田果通常一笑而至,倒是父亲 钮明恩不满地批评她,说小果儿已经是钮家的孙媳妇了,你这个做姑姑的说话要客气一些。小果 儿命苦,已经没有亲人,咱们就是她的亲人,要爱护她,保护她。现在在钮家,田果地位相当于 大熊猫,嫂子吴珍已经开始给未来孙子做小衣服了。   焕然包好一个饺子,对钮蓝说:“小姑,石哥不但是小果儿朋友,也是我的朋友,最近进货,石 哥没少帮我忙,人家好不容易来一次,咱们得热情点,别胡思乱想。”   “就是的。”吴珍也说,“窗户门都开着,能有什么事啊。”   钮蓝说:“然子,你先别包饺子了,这儿有我和你妈忙活就成,你洗洗手然后去那屋听听他俩到 底说什么呢?笑的那么开心。”   焕然瞥一眼对面,田果跟石洋确实都笑着,但也不想姑姑说的那么夸张,“没事。”他一脸自信 ,“晚上田果全会告诉我。”   石洋晚上还有饭局,没在钮家吃饭,跟焕然站在门口抽烟时,他忽然问:“然子,你对房地产感 兴趣么?”   “房地产?”焕然一脸懵懂。   “嗯,就是卖房子。”   “房子还能卖?不是都分配么?”焕然是真不懂。   “不可能永远都分配。”时间紧,石洋没时间跟焕然说明房地产在中国可能会经历什么样的发展 ,“这样吧,你心里有个谱,我明年可能要搞房地产,在海南,你要是感兴趣,不怕吃苦,就跟 着我一起去。”   焕然不懂房地产,但是他懂跟着石洋肯定能挣钱,点点头,“行,只要石哥愿意提携我,我就干 。”   “不怕两地分居?”石洋回头看一眼院子里正跟吴珍学织毛衣的田果。   焕然也看着田果,还没分离,竟就开始想她,“怕啊……”他长叹一声,眼中湿润润的。   ***   三天后,田果与焕然踏上了飞往东京的飞机。   焕然第一次出国,心里特别紧张,总怕飞机掉进东海里。田果抱着他,轻声安慰:“不怕不怕,   呼噜呼噜瓢儿,吓不着。“嗲嗲的声音引得周围一圈中国旅客满脸黑线。三个小时后,飞机顺利 抵达东京,刚走出国际通道,田果就看到了雅子。   雅子今年16岁,刚上高一,她给田果寄过相片,焕然看后连连点头,“嗯,像,真像,跟你十六 岁时一模一样。“通道外,雅子穿一件深蓝色的水兵服,长发披肩,头上戴一顶蕾丝做的蓝色发 卡,身材苗条,模样文静又清纯。   “姐姐!”看见田果走出来,她拼命挥动手臂。   “雅子!”   血缘总归能让人产生莫名的亲切感,第一次见面,田果与雅子就来了一个熊抱,其实雅子的眼睛 和田果不太像,她是笑眼,而田果是鹿眼,一个弯弯的,一个圆圆的,雅子长得更像藤井一些。   “姐夫!”雅子亲切又懂礼貌,看见焕然,赶紧打招呼。   “哎哎。”看见她,焕然莫名想到了田果十六岁时,目光里竟有了一点不好意思。   三人打了一辆出租车从机场回市区,一路上雅子都在介绍藤井的病情,她从小学习中文,又有藤 井时刻监督,与田果交流毫无障碍,她甚至还会说几句北京土语,“听说你要来,爸爸精神状态 好了很多,你不知道,刚得知自己生病时,他差一点自杀。“说到这儿,雅子低下头抹了一把眼 泪,田果心疼她,轻轻搂住她肩膀,然后雅子又说了好多现在藤井的病情,“一周前转了一家医 院,昨天刚做完检查,具体什么情况还要等结果,现在我和妈妈都祈祷可以做手术。”   田果也祈祷。   三人先去了医院。   走近病房,田果最先看到的不是躺在床上的藤井,而是雅子的妈妈,铃木女士。   之前在出租车上雅子大概介绍了一下,铃木出生在中国,日本战败后随父母回到日本,会说中文 ,1969年与藤井结婚。   雅子说:“爸爸之所以跟妈妈结婚,是因为当时已经有了我,那时日本不允许堕胎,妈妈只好取 了妈妈。”   只好?这个词让田果蓦然一愣。   雅子有些凄苦地笑笑,“其实……爸爸一直没有忘记你……和那位中国妈妈。”   田果忽然很心疼雅子,十六岁的女孩,又如此聪慧,肯定明白父亲对母亲的感情,有,但并不浓 烈,她是个意外,从而让父母有了婚姻,一定,很伤心吧?而即便这样,雅子都不狠田果,还给 她写信,求她来日本,这是一个多么可爱善良的女孩。   看见雅子领着田果走近病房,铃木赶紧站起来。她梳齐耳短发,穿一件驼色套装,气质温婉,似 所有这个年龄段日本家庭主妇的样子。   “您好。”田果赶紧打招呼。   “你好。”铃木走过来,轻轻拉起田果的手,雅子也走过来,不知为何,三个女人忽然相拥哭泣 。   焕然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悄悄退了出来。   藤井刚输完液,正在睡觉,田果与铃木就坐在外面的长椅上聊天,铃木说的最多一句话就是“你 和你妈妈长得真像。”   原来,藤井与铃木曾是同事,藤井总拿出田果妈的照片看,铃木就想,这么一个痴情的男人心眼 一定不坏,加上两人都有在中国生活的经历,铃木就开始大胆追求藤井。   “姐姐,我妈妈是很勇敢的现代女性呢!”雅子呵呵笑,似乎很是骄傲。   铃木摇摇头,用手轻打了女儿脑袋一下。   藤井一直到晚上七点才醒来。铃木和雅子退出去,将时间留给田果。   不过半年多,藤井瘦的像变了一个人。他很虚弱,看见田果想坐起来,但尝试了几次都失败了。   “您躺下就好。”田果说。   藤井看着她,目光中又开始有了泪水,一会儿说中文,一会儿说日文,“你,来,太好了。”   田果为藤井倒了一杯水。   毕竟生疏,病房里安安静静的。   忽然,藤井从病号服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相片地给田果。   田果接过一看,心里一酸,是妈妈。   藤井开始了回忆,他是日本遗孤,被一对中国商人夫妇收养,然后从东北来到北京,与田果妈相 识。“她很美,鸭蛋脸,梳两条麻花辫,还是四月天,北京很冷,她却已经穿了裙子,第一次看 见她我就像丢了魂……”   在中国时,藤井的名字叫“原莫旗。”在讲到曾经与田果妈相识相爱时,已经快50岁的藤井像个 不谙世事的少年一样,脸颊红扑扑的,双眼放光。   “当年,我考上了广东一所大学,到了那儿,我跟同学因为一个很偶然的机会一起去了香港,其 实就是偷渡。当年小,觉得那样很刺激,并不考虑后果,本想着还能回来,可一个星期之后,谁 知形势大变,到处都在闹革/命,我很害怕,跟同学在香港待了一年,我试着给你们写信,但无论 如何都转不到内地,眼看回家的希望越来越渺茫,而我们又没有身份,最后只能随一条渔船去了 日本,那天正赶上台风过境,我们同学六个,只有我一个人活了……”   田果深深叹气,这种分离到底是谁的错?   藤井越讲越激动,田果怕对他病情不好,就说,“时间不早,您今天先休息吧,我明天还来陪您 。”   “你,你不走了?”   “暂时不走了,我跟焕然会住到您手术那一天,您……一定要好起来。为了夫人,为了雅子,还 有我。”   “好。”藤井郑重点头。   从医院出来,田果和焕然虽雅子回了家,而铃木夫人留下来照顾藤井。   家是一幢简朴的两层小楼,进门要脱鞋,焕然怕自己脚臭,站在门口犹豫着,雅子很懂事,递给 他拿一双事先准备好的新拖鞋,“用这个吧姐夫,自己的家,不要客气。”进了屋,焕然赶紧跑 去浴室洗澡。   “姐姐。”雅子示意田果跟她上楼。   楼上,铃木夫人已经为他们提前整理出一间布置温馨客房。“谢谢了,雅子。”   “姐姐太客气了。”雅子笑着摇头,然后拉着田果的手来到一个大衣柜前,“姐姐,请打开衣柜 吧。”   听雅子的口气,仿佛在说“请打开这个礼物盒吧。”   田果打开衣柜,看到了各式各样漂亮的衣服,有大人穿的,还有小孩儿甚至是小婴儿穿的。   “这……”她蒙。   雅子说:“这些都是爸爸为姐姐买的衣服,那是一岁时的,那件是三岁时的,噢,这件蓝色长裙是 今年新买的,爸爸从中国回来看见了姐姐,说姐姐很漂亮,穿裙子一定很美,下了飞机就直奔商 场,姐姐,爸爸真的从来没有一刻忘记你,你就原谅他吧,好吗?”   田果紧紧抱住了雅子。   四天后,藤井的检查报告出来了,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坏,胃部可以手术。得知消息,田果,雅子 ,还有铃木夫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下午,田果与焕然坐在公园长椅上,手拉手一起眺望远方。   “明年四月我们还来吧。”他说。   “嗯。”   “我看书了,这公园每年四月都会开满樱花。”   “明年就不止我们两个人了。”田果笑。   “当然啊,有藤井先生,铃木夫人还有雅子。”   田果侧头,目光轻轻落在焕然好看的侧脸上,她很想告诉他,明年还会有一个人来。   那个人还在她的肚子里,ta好小,只有两个月大,这几天吃饭她总觉没胃口,让雅子陪着去医院 ,结果,医生说,“恭喜你,来自中国的女孩,你怀孕了。”   焕然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明年从日本回去,我可能就要跟着石哥去海南了,田果你会想我吗 ?”   “会啊。”   “那我们一起去海南好不好。”   “好。”   “算了,你还是留在北京吧。”   “留在北京干嘛?”   他笑,吻她额头一下:“等我回去粒粒皆辛苦。”   **********   “我是谁”   “米田果。”   “我在哪儿?”   “洛杉矶。”   “啥鸡?!”田果噌地坐起来。   “是洛杉矶亲爱的。”经纪人马克轻轻搂着她,“你上台领奖,然后摔了一跤,噢,都怪我亲爱 的,不该让你穿15厘米的高跟鞋,但是没办法,苏珊那个小婊砸竟然穿20厘米的,你俩一样高,   不能让她占上风对不对?”   田果看着马克,脑袋嗡嗡的。妈蛋,谁能告诉她,她不过半夜起床去茅厕撒尿,结果不小心摔了 一跤,醒来后难道不应该满脸是屎吗,怎么看见这么一个不男不女的东西?他是谁?说的都是啥 ?狗屎吗?   她环顾四周,cao!什么啊,晃得我睁不开眼睛,满城尽带黄金甲?   “你去哪儿亲爱的?”   见田果起身忽然从沙发跳下,马克大喊一声。   是梦吧,是梦吧,田果光脚打开门想要冲出去,却不料撞入一个宽厚温热的怀抱。她想也没想抬 手就给了那人一拳。敢挡我的路,你丫不想活啦!   周围,众人惊呼:“石总!” ●━━━━━━━━━━━━━━━━━━━━━━━━━━━━● 本图书由(色色lin)为您整理制作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