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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也是眉畔敢这么打扮的原因之一。见张氏舒展了神色,也不由松了一口气。   倒是关玉柔哼了一声,“我倒没看出来三妹妹哪里自惭形秽了!”言语间的骄纵丝毫不掩饰。   眉畔低下头去,没有说话,张氏轻轻呵斥了一声,“怎么跟妹妹说话的?车来了,咱们走吧。迟了可就失礼了。”   像这种大型的宴会,宾客们都会默认按照各自的身份定好抵达的时间。无足轻重的就先去,那些贵客自然留在后面压轴。户部左侍郎虽然也算是当朝重臣,可在权贵遍地的京城重地,却也着实算不上什么。何况今日设宴的,又是福王府。   福王身为当今皇上的亲弟弟,位高权重,且深受皇帝信重,邀请的宾客身份也都十分显赫,她们若是真的在贵客之后才到达,那就真是丢人了。   眉畔自从来了京城之后,还一次也没有出过门,自然也没有专门的马车。所以最后张氏自己一辆车,她跟关玉柔在后面同承一辆马车。至于行云等人,则要去挤后面放东西的大马车。   关玉柔十分不满,“我本来想要石榴留下来给我斟茶,这可倒好,还要让一个地方给三妹妹。”   眉畔道,“那我给二姐姐斟茶好了。”   关玉柔这才高兴了。一上车就将她指使得团团转,过足了瘾,才心满意足的让她坐下。   如果眉畔真是个十三岁,刚刚丧父丧母的小姑娘,怕是受不了这样的委屈,必然又要跟关玉柔生出龃龉。可是如今的眉畔心中光风霁月,对这些小事根本不看在眼内,只当是纵容不懂事的孩子了,是以倒不觉得怎样。   谁想关玉柔大约是觉得她可欺,眼睛乱瞟的时候瞧见了眉畔头上戴着的梳子,立刻道,“三妹妹,你这梳子倒是好看,给我戴戴好么?”   其实若是真给了她,难道还能指望要回来么?不过是说得好听。   其实眉畔也不明白,堂堂关家族长的嫡女,从小娇养着长大,要星星不给月亮的,为何还是养出了这样眼皮子浅的模样?张氏今日给她挑的首饰样样都是好的,却还要打自己梳子的主意。   上一次……眉畔一边心头委屈,一面又觉得自己寄人篱下本来就难免吃亏,最后还是将梳子给了关玉柔。结果最后反被张氏骂了一顿,连带关玉柔也受了呵斥,对自己越发不满。   但如今,她不会再这样做了。   眉畔朝关玉柔笑了笑,“二姐姐,这是我娘留给我的东西,怕是不能送你。”   关玉柔柳眉一竖,立时就要发怒,眉畔却不紧不慢的道,“不过呢,我有个更好的东西给二姐姐,必定让你锦上添花,更增光彩。”   关玉柔狐疑的看着她,“什么东西?”   眉畔从袖子里摸出个小盒子,打开给关玉柔看,“二姐姐瞧瞧是不是好东西?”   这是一只镶红包的银夹子,做得小巧可爱,最重要的是,鞥关玉柔头上的银篦瞧着倒像是一套,戴着也不会突兀。   关玉柔一眼就看中了,捧在眼前爱不释手的看了好一会儿,才问,“三妹妹,这个是戴在哪里的?”   眉畔笑道,“二姐姐你坐过来些,我替你戴上你看看。”   这大约是关玉柔第一次如此听话,低着头坐在自己面前。眉畔捏着夹子,另一只手将她的双鬟理好,在脑后捏在一起,然后用夹子夹住。这样一来,原本重心有些靠前,更偏少女气息的发式,一下子就显得端庄稳重多了。   眉畔又拿出两只小镜子,前后照着给关玉柔看,“二姐姐看看,这样是不是更好些了?”   关玉柔连连点头,“三妹妹倒是巧手,比我的葡萄厉害多了。”   眉畔脸上闪过一抹无奈。她知道石榴和葡萄都是关玉柔身边的丫鬟。这也是她及笄之后才添上的,作什么用不言而喻。所以连名字都取的是寓意多子多福的石榴和葡萄。关玉柔却将自己同她们相比,真是将自己当成她的丫鬟了不成?   她若是一直这么“心直口快”,说话没个顾忌,可是会得罪人的。   眉畔很清楚,最后关玉柔就是因为这般无所顾忌,一句话惹得福王妃不喜,最后才落选了的。看来这辈子也没什么变化,张氏让自己的女儿嫁入王府的梦,到底还是要落空。   但眉畔没打算帮忙,因为她很清楚,关玉柔这个性格,落选反而是幸事。皇家的规矩很多,她根本没有准备好要接受,真的选上了,恐怕才是关家的灾难。   何况就是落选,关玉柔也有其他的好亲事。   她不像自己,已经决定孤注一掷,只能前进,不能后退。因为,眉畔没有给自己留过后路。   正恍惚着,车身微微一震,停了下来。眉畔听到关玉柔带着几分期待的声音,“福王府到了!”   因为今日来的宾客太多,福王妃身份贵重,不可能个个都亲自来迎接,而王府里又只有她一个女主人,两个儿子都并未娶妻,也没有女儿,所以只安排了自己身边的赵嬷嬷过来接待。   不过张氏并没有因此就觉得受到了轻视,对待赵嬷嬷也亲热客气,叙了几句话,才被请了进去。   “夫人们都在正堂叙话。王妃的意思,姑娘们若是跟着坐在正堂,难免无趣,所以在后头花园水榭里安排了桌子,让姑娘们聚在一起,看看风景说说话儿,再好不过。”赵嬷嬷笑着道。   张氏便拍了拍关玉柔的手,含笑道,“既然如此,就有劳嬷嬷让人领她们进去了。”又转头对两个女孩儿交代道,“让你们跟着我也无聊,去后头跟小姐妹们玩儿吧。”   赵嬷嬷便叫上来一个丫鬟,领着她们穿过月亮门,往后头的花园里走。   大概是因为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就算是关玉柔也有些紧张,所以沉默着没有说话。至于眉畔,她以为自己是不会紧张的,因为她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却没想到,真到了这一天,还是觉得手脚僵硬,思绪混乱。   她……马上就要见到那个人了。   [    第2章 福王世子]   眉畔对于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时刻谨记。她是不打算进去跟那一群小姑娘们打机锋的。   反正她的目的,跟她们都不相同。   所以到了湖边水榭,关玉柔要去跟她熟悉的小姐妹们坐在一处,眉畔却不认识那些人,便道,“二姐姐过去吧,我在这边随便找个地方坐就是了。”   张氏虽然叮嘱过关玉柔,要她将关眉畔介绍给她的朋友们,可关玉柔何等骄纵的性情,越是被这么叮嘱了,反而越是不愿意去做。听见眉畔的话,立刻欢喜起来,“那也好,我先走了。”   连一句“有事就过来找我”都没有交代。眉畔轻轻摇了摇头,然后捡了个地方坐下,打量起今日赴宴的姑娘们来。   在关家时,眉畔觉得关玉柔的打扮隆重得有些过分了。可到了这里,在一众争奇斗艳的姑娘们当中,关玉柔却丝毫不显眼了。   今天福王妃设宴,邀请在京的官家夫人带上自家千金前来,说是赏花,其实所有人都知道,这是福王妃要为自己的两个儿子选妃呢。   所以这些官家千金自然都卯足了劲儿的打扮,希望能够艳压群芳,一举夺得福王妃的青睐。而且就算福王妃不喜欢,那也保不准两位公子爷自己看中了呢?所以打扮得出挑,总是没错的。   这样一来,倒是显得眉畔这样简单素雅的装扮,与今日的气氛格格不入了。   不过她也不担心,因为并非自己一人如此。虽然大家都想出挑,但总有这样那样的缘故,让某些姑娘们不敢穿得太出色。比如那些被带过来凑数的庶女们。所以还是有人跟眉畔作伴的。   当然最重要的是,她的目的跟其他人都不同。   虽然大家都说福王妃是在为自己的两个儿子选妃,不过这也只是一个说法。满京城里谁不知道,福王府正儿八经的世子爷元子青小时候曾经大病一场,落下了病根。如今长到十八岁上,一年里仍旧有大半年是在自己的院子里养着,等闲不会出门。   这么个病秧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去了,自然不会有人在意。就是他身上那个世子之位,大家也都觉得,早晚会落到他弟弟头上。   和病秧子的哥哥不同,福王府的小公子聪明活泼又伶俐,上到宫里的太后和皇帝皇后,再到福王府的老太妃,王爷和王妃,无不宠爱非常。现年虽然才十五岁,可文治武功,一样都不差的,将来接了福王的班,自然也风光无限。   所以今日来的这些宾客之中,倒有多半是冲着小公子元子舫来的。这要是自家女儿能嫁给他,将来承了福王的爵,那就是正儿八经的福王妃了。就算只做个侧妃,也是让许多人眼红的。   这般争奇斗艳,自然也是做给元子舫看的。毕竟京师里盛传,红袖招的当家花魁红袖姑娘跟元子舫过从甚密。而那位能得他青眼的红袖姑娘,长得真个是倾国倾城,艳冠群芳。所以这些姑娘们才都朝着这个方向装扮的。毕竟是世家闺秀,难不成还会输给一个娼门女子不成?   眉畔并不觉得她们为了得到元子舫的青睐,去学一个花魁的装扮有什么不对的。因为她很能够明白那种想要将自己最好的一切展现在对方面前的心情。虽然,她跟那些女子有着根本上的不同,道理上却都是相似的。   因为眉畔挑的位置偏僻,所以也没什么人注意到她,更不会有人上来攀谈。毕竟她看上去也不像是有资本的样子。何况大多数坐在外头的女孩儿都是谨小慎微,生怕做错什么,自然不会注意到别人了。   眉畔坐了一会儿,起身朝站在不远处的一个丫鬟问了更衣的地方在哪里,然后便大大方方的离开了水榭,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似行云这样的丫鬟不能进花园,也有自己的去处,所以她身边没有任何人。   眉畔沿着花园的石子路一直往里走。   她记得,上一世自己便是走错了路,沿着相反的方向一直往花园里走,结果才遇到了他。而这一次,她要将偶遇变成必然。   福王府的花园非常漂亮,而且很大,各种各样的道路错综复杂,可是眉畔的步子却并未因此而有片刻的迟疑,她几乎不用思考,就能挑出自己要走的路,而后坚定的踏上去。   因为虽然过了那么多年,然而她内心深处始终耿耿于怀,在后来的日子里,不知多少次将这一天一遍一遍的重复描摹,以至于印象清晰到根本无需思考。   远远的能瞧见大片竹林的时候,眉畔才终于放缓了步子。她捏了捏自己的手掌,停下来平复了一下心情,然后才继续往前走,面上带着几分惶惑急切,脚步也略微有些凌乱迟疑。   一切都像是设想中的样子,直到那一声清越的疑问在身后响起,“你是谁?”   眉畔只觉得心头猛然一跳,险些站立不稳。她慌张的转过头来,看向站在竹林边的人,只一眼便立刻低下头去。   是他,真的是他!   她关眉畔回来了!他元子青也还是十八岁修长如竹的少年模样!   那一瞬间,眉畔几乎热泪盈眶。   所以她才不得不低下头去,免得他看出自己的情绪波动。   不过在元子青眼里,她这样的反应,就变成被自己吓到了的模样,倒也说得通。   所以他放缓了声音,又问了一遍,“你是谁?怎么走到这里来的?”   眉畔眨了眨眼睛,将最后一丝泪意收敛去,然后才抬起头来,“我是今日来福王府参加赏花宴的。方才去更衣之后,找不到回去的路,不知怎么就走到这里来了。”   虽然是面对着他,可她的视线始终停在别处。天知道她多想看一看他,看一看他是否仍是自己记忆中的模样。可是她不敢,她不能。因为她怕眼神泄露了自己的情绪,被他察觉。   元子青点了点头。他知道母亲今日设宴,邀请了不少闺秀,是要替弟弟挑选未来的妻子。虽然青云只在他面前念叨过一次,可元子青记忆一贯很好,自然不会忘记。   只是……那终究是与他无关的事罢了。是以他也没有想过要去了解。却没想到,竟然会有这么一位客人,迷迷糊糊闯到了自己的居所。   “宴会应是安排在湖边水榭上吧?那你走反了方向。沿着你来时的路再走回去便可。”他道。   或许是久不见陌生人,他发现,自己竟难得的多了几句话。   眉畔点点头,这才认真的打量了他一眼,一脸天真的问道,“那你又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元子青微微一怔,似乎没想到自己会这样被质问。他忍不住多打量了一眼眼前的女子。   她穿着一身水蓝色的对襟半臂长裙,裙子是素色,衣襟上倒是绣了几片花瓣,淡雅至极。头上挽了一个简单的半髻,插了一把点翠的银梳,余下的头发扎在脑后,清爽可人。肌肤微丰,杏脸桃腮,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点缀其上,更显出十分灵动。   元子青心下一跳,按捺住了,反问她,“你说我是谁?”   眉畔转了转眼珠,“我听人说,福王府有两位公子,其中世子元子青今年十八岁,瞧着倒跟你差不多。莫非你就是福王世子?”   当自己的名字从她的红唇中吐出来的时候,元子青竟微微屏住了呼吸,心中满是期待与欢喜。   他从没有如此刻这般关注过一个女子,为之紧张,为之欢喜。在今日之前,他最熟悉的女子,便是自家表妹柳燕君。表妹才高气傲,目无下尘,面上也总是冷冷淡淡。元子青对她其实没什么感觉,却不知母亲为何总让表妹往自己面前凑。   大约在他们眼中,自己这样的性子,会喜欢看起来跟自己气质差不多的表妹?   可元子青却觉得表妹身形太过单薄了些,就像他一样。所以他真正喜欢的,反而是像眼前这姑娘一样,带着几分生得珠圆玉润,瞧着有福气,性情也开朗的女子。   然而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逝,便被元子青强压下去了。今日来的闺秀,将来都可能是弟弟的屋里人,他又如何能有这样的非分之想?就算不是,可自己这样病怏怏的身子,到底也不过是拖累别人罢了。   这样想着,原本的欢喜雀跃,便慢慢的淡了下去。   到了嘴边要问她芳名的那句话,也再说不出来了。   他定定的看了眉畔片刻,轻声道,“是我。”然后便转过身,打算离开了。   既是注定不会有关系,又何必诸多牵扯,徒惹伤心?   [    第3章 那双眼睛]   眉畔见他要走,连忙叫道,“世子殿下!”   元子青转过身来,神色淡淡的看向他,“怎么,还有事?”   眉畔愣了愣。她其实只是看到元子青要走,下意识的开了口,实在也没有什么事情要说。   不过话不能这么说,所以她踌躇片刻,只得道,“王府里的路错综复杂,我不知道该怎么走回去。”   元子青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停,也不知道信了没有。他想了想,说,“我叫……不,我正好出去走走,就顺路送你过去吧。”   眉畔抿起唇,努力压制着心中的欢喜雀跃,不让他发现,又重重点了点头,“有劳世子殿下了。”   “走吧。”元子青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在了前面,眉畔连忙提着裙子跟上。   果然,他的心最软,有人求助,总是肯帮忙的。上一世,他没有送眉畔回宴会之处,可后来眉畔再来福王府时,又一次崴了脚,恰巧碰见他,正是他出手相助,否则就要出丑了。那时眉畔才开始注意他。而越是在意,就越是为他的遭遇而觉得心疼,渐渐的便放上了心思。   她走在元子青身后,想了想,自我介绍道,“我姓关,叫关眉畔。”   元子青“嗯”了一声,在心中默念了一下这个名字,然后才问道,“关……户部左侍郎关勉光是你什么人?”   “那是我二叔。”眉畔心道,他虽然因病隐居,可对朝中大臣倒是挺了解的,立刻便能想到二叔的官职,真是难得。这样的人,如果不是身体拖累,又不知会有怎样的成就?   这样一想,心里又不免替他不忿起来。   她后来曾经打听过的,他的身子并不是生来就这样病弱,是因为小时候在夺嫡之争中被仇家暗害,中了毒,才会如此。而那有毒的点心,他是代当今圣上吃下去的……福王府有今日风光,固然是因为福王与皇帝兄弟情深,但也未尝没有补偿他的意思。   可再风光又如何呢?他到底也只能避居在花园角落的竹林里,与世隔绝,诗书为伴。那样的日子该多寂寞啊。   不过,眉畔心中暗暗自勉,如今有了自己,定不会再让他这样寂寞下去了,从今往后,他所遭遇的一切,都有自己来与他共同分担,谁赶也不会走。   这么想着,面上才总算松了几分。   此时听到元子青问,“这么说来,令尊是西京知州关勉文?听说他当年大比时中了探花,名扬京中,又娶了甘阳侯嫡女为妻,不知羡煞多少京中的青年才俊。”   “是。”眉畔不妨他会提起此事,一时神色复杂莫辨,轻省应道,“爹和娘一向鹣鲽情深。”   她的声音有些不稳,元子青敏感的转头看了她一眼,问道,“不知老大人身子可好?”   眉畔终于忍不住,努力低下头去,声音里都带了几分哽咽,“爹和娘都已经过世了,我……我如今寄居在二叔家中。”   她抬眼看了元子青一眼,眸中已经含了水光。眉畔本不是这样软弱的性子,可被元子青问起此事来,心中却忍不住漫上一层又一层的委屈,让她根本无从掩饰。   元子青只觉心中似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停下脚步,手足无措的站在眉畔面前,想安慰又不知如何开口,最后只能叹息了一声。   那双眼睛,那双漂亮的眼睛,应该是时时带笑的,不该这样凄苦。   但他无法强求一个失去了父母的女孩不许哭。元子青素来觉得自己的命已经够苦,无端受了无妄之灾,以至于疾病缠身,什么事情都做不了,还要父母亲人为自己悬心。可此刻听到眉畔的话,才发现这世上还有比自己更可怜的人。   再如何,自己父母家人俱在,而且对自己嘘寒问暖,生恐有任何疏忽。她一个十几岁的姑娘,失了父母,寄居在亲戚家中,不知又是怎样的境况?   这时候元子青才发觉,眉畔身上的装扮实在太过素淡了些。虽然与她本人十分相宜,可年轻姑娘谁不喜欢鲜亮?可见她一定也有许多苦衷。   这么想了一会儿,倒是觉得自己同她的关系似乎亲近了不少。至少,他们都是可怜人。这般想着,便道,“你爹娘在天上,定然也是希望你好的。”   眉畔也不是真的要哭,这时已经将眼泪收回去了,听见元子青的话,抬起头展颜一笑,“世子殿下所言甚是。”   方才她哭的时候元子青觉得手足无措,此刻她笑了,他反而突然心疼了。   他不知道她是否会在别人露出这样脆弱的模样,但看到她强颜欢笑,心中却格外的不舒服。若是可以他更愿拥她入怀,告诉她还有自己会心疼她。   可他不能。   他只能用力的攥紧拳头,故作不在意的道,“走吧。”   快要走到水榭时,眉畔总算恢复过来,笑着朝元子青道谢。元子青摆摆手,既然走到了这里,便打算去见见福王妃,给她老人家请个安。   他平日里足不出户,所以福王妃听说她来了,欢喜不已,立刻抛下花厅里的宾客,转身回了内室。   “青儿今日怎么出来了,身子可还好?”见到元子青,她便忙忙的问道。   元子青道,“一切都好。劳娘亲记挂。今日闲来无事,便想出来走走,到了前头,见那边热闹得很,怕是不方便,所以过来给娘请个安,就回去了。”   “你从花园里来,瞧见那些姑娘们没有?”福王妃听了他的话,突然问道。   元子青脑海中闪过一双带笑的眼睛,微微摇头,“并未。儿子见她们都在水榭之中,便绕了路过来的。”   福王妃却是语带揶揄的道,“怎么不过去瞧瞧?今日来的,可都是京中的名门闺秀们,个个都是才貌双全。”   元子青含笑道,“娘这话说差了。儿子听说,娘打算在这些闺秀中给弟弟相看几个?既是如此,儿子又怎可随意唐突?”   福王妃皱了皱眉,“话不能这么说。娘其实也想着挑两个人放到你身边呢,只怕你心里不喜,所以没提。若是你自己看中了,只管告诉娘,别管是哪家闺秀,娘都替你讨了来!”   听到这句话,元子青微微一愣,没想到竟还有自己的事。不过他清楚自己的身子,心中的欢喜才刚刚升起,就被连绵而来的苦意给压下去了。元子青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的捶了一下,眼前一阵发黑,身子一软,靠在了椅背上。   福王妃见他骤然脸色发白,显然是发病的征兆,吓了一跳,连忙扑过来把人抱住,“我的儿,这是怎么了?来人,快来人!去请太医来!”   “娘……”元子青只是一下子没缓过来,很快就睁开了眼睛,听见福王妃的话,连忙抓住她的手,“别请太医……”   好说歹说,总算让福王妃同意不请太医,又好生叮咛了一番,也不敢再说什么娶妻之类的话,着人好生将他送了回去。   回到自己的青竹小院,元子青并没有休息,直接钻进了书房,连青云也不让在旁边伺候。   院子里安静得有些过分,只能听到风吹过竹林时沙沙的响声。元子青对着满墙的书架发了一会儿呆,扬声叫青云,“前儿娘不是说送了些花来?让人摆在院子里……罢了,不必了。你下去吧。”   青云虽然觉得自家世子出去一趟回来就有些奇怪,不过也不敢多问,答应着退下了。   元子青轻轻叹了一口气,实在是看不下去书,索性铺开纸,提起笔打算做一幅画。   鬼使神差的,脑海中又出现了那双带笑的眼睛,元子青手下的动作一顿,便落了笔。一幅画画完,他放下笔,才发现自己画的是个对襟长裙的女子,头发挽了半髻,插着一把精致的点翠银梳。脸颊丰润,眉眼含笑。   元子青盯着那双眼睛,失神的看了许久,才慢慢闭上眼,伸手将那张纸抄在手里,细细揉成一团,同时用力将鼻尖的那股酸意压了下去。   他动心了。对一个第一次见面的女子动了心,他对可能会成为自己弟弟妻子的女子动了心……   元子青一只手紧紧抓着椅子的扶手,另一只手捏着那一团被揉皱了的纸,好半晌才轻轻一松手,让它落在了地上。   片刻后,他缓缓睁开眼,眸中已经恢复了一片平静。   而脑海中那双含笑的眼睛,也终于渐渐的模糊,直至消失。   就这样吧。他们之间,本不该有所牵扯。   [    第4章 青出于蓝]   眉畔回到水榭时,已经来了一群女先儿,就在水榭外搭好的台子上咿咿呀呀的演着戏。   她在角落坐下,没有惊动任何人。静静的听了一会儿戏,福王妃便带着夫人们过来了。眉畔心头暗道好险,若是迟来一会儿,必定是会被人注意到的。   正好一出戏结束,福王妃摆手命女先儿们下去了,而后款款笑道,“今儿有幸,请得这么多的闺秀来,这园子才真正是满院生辉。我啊,看到这么多青春靓丽的小姑娘,心里也是喜欢得很。”   闺秀们闻言,便都垂下头去做羞涩状,旁边一位夫人笑道,“能得王妃娘娘这一声赞,便不枉费她们了。”   眉畔听见张氏的声音道,“王妃娘娘这园子好看,就是再差的底子,衬着这满园子的花儿,亦能增色三分呢。”   福王妃笑着摇头,“若你们这么说,我这园子,竟成了人间仙境了。只是人间仙境里,怎么竟住了个我这样的老婆子?岂不煞风景?”   这句玩笑一出,众人都捧场的笑了。一个伶伶俐俐的声音道,“难怪王妃娘娘请了这么多仙女一般的姐姐妹妹们来,如今这仙境也算得名副其实了。”   即便不抬头眉畔也知道说话的是谁。满京城里,能在福王妃面前这么说话的,也只有新安郡主了。   她虽然有个郡主的名分,却并不是皇家的人,而是皇后娘娘嫡亲的内侄女,因了这个缘故,自幼在宫廷之中养大的,论道仪态、气度,绝不输给宫里的几位公主殿下,与福王妃更是熟惯的。而且京城里还有一则流言,说是新安郡主心仪福王府的小公子元子舫,这两年追得十分紧。   但看福王妃请了这么多闺秀过来相看,便知新安郡主的一腔心事,怕是要付诸流水了。   眉畔更是十分清楚的知道,最后嫁给元子舫的人,完全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然而当下,新安郡主仍旧是所有闺秀之中,身份家世与元子舫最为匹配者,是以她开了口,其他人便十二分的捧场,纷纷开口,你一言我一语,园子里一时间倒是热闹得很。   说笑了一会儿,一时酒席摆上来,王妃才道,“今儿热闹,要行个什么令才好。让姑娘们好生松快松快,别这么拘着干坐,倒是我的不是了。”   因在座的虽然都是贵夫人,然而出身不一,并非人人都能出口锦绣文章,是以最后定下击鼓传花的令。便着女先儿过来击鼓,福王妃又让新安郡主去折了一枝灼灼桃花,捏在手内道,“传到谁手上,要说一句唐诗,须得是席上生风的一样东西。说不出来,便饮一杯。”   一切都如同眉畔记忆中的样子。说是行酒令,其实也是给各家闺秀展示自己的机会,毕竟福王府的公子,旁的不论,才学总是不差的,这些东西若是一点儿不会,将来要相处也难。况且福王世子妃,本也该处处出彩。   上一世眉畔不想出头,自然是低调行事,并不想争这个机会,可巧那时她身边坐着的那位杨姑娘急于表现,几乎是将花枝从眉畔手中夺去,倒也趁了她的心。这一次眉畔虽然仍不愿意争,却也知道,自己最起码得先入了福王妃的眼才可,因此一早便离那位杨姑娘远远的了。   再来一次,眉畔自然知道这传令的结果,最为出彩的,莫过于新安郡主,舒国公府嫡女方怡倩和翰林学士周蔡的女儿周映月三人。若论才华,眉畔自问不比人差,但她并不想争元子舫身边的位置,自然不能太过出风头,让人视为眼中钉。   所以最紧要的,便是这“恰到好处”四字。既能让福王妃注意到,又不会引起其他闺秀的敌意。   所以直等到过了七八轮,桃花传到这边时,才落到了眉畔手中。她站起身微微一笑,念到:“客舍青青柳色新。”   这一句倒不出奇,毕竟前头席上容易出彩的东西都用过了,又不许重复,已经有人想到以周遭景色入诗。恰好水榭前垂柳依依,勉强可算席上之物,只不如别人出彩罢了。   然而福王妃却似有所动,往这边看了过来,将眉畔打量了一番,才含笑点头,“这一句倒不若先前的花团锦簇,清新朴拙,好。你如何想到?”   眉畔低头道,“民女因喜欢青色,是以唐诗中最爱此句,不过凑数罢了,当不得王妃娘娘赞誉。”   “不必过谦。”福王妃笑着看了一眼她的打扮,“青出于蓝,倒正与你今日的打扮相宜。”   眉畔能够感觉到,福王妃对自己的这份关注,令得不少人将视线放在了她身上,让眉畔如芒刺在背。幸而福王妃只说了这两句,便转头继续行令了。眉畔察觉到那些视线移开,暗暗松了一口气。   一时行令过了,王妃笑着对夫人们道,“果然个个都是千伶百俐的姑娘,我看了喜欢得很。回头得了空,还叫姑娘们到这里来玩,你们可别舍不得放人。”   “能得王妃娘娘青眼,是她们的造化,我们自己蠢笨粗俗也就罢了,怎么会拦着别人的造化?”夫人们俱都笑着打趣,直说得尽兴了,福王妃才略略露出几分疲态,众人见了,便都识趣的起身告辞。   这一次眉畔她们却是福王妃亲自送出来的。   张氏一张脸上笑意盈盈,说不出的春风得意。这也难怪,毕竟明眼人都知道今儿的赏花会是为了什么。来的时候,除了身份太高的几位之外,福王妃都没有亲自迎接,现在却不拘身份出来相送,显然是看中了这一家的女儿。   虽只是第一次相看,福王妃亲自送的没有十家也有九家,最后未必都能选上,但张氏仍旧为此得意不已。她对关玉柔显然很有信心。再说纵然最后没选上,能得福王妃一句夸赞,将来关玉柔的婚事,也不必发愁了。   “关夫人真是生了个好女儿,这般聪慧懂事。这个侄女也是可人疼的,这份福气着实令人羡慕。”到了门口,福王妃看着两个女孩儿,对张氏满口称赞道。   张氏自然着意客气。福王妃却不由分说道,“回头我让人去接姑娘们过来,关夫人别不放心才好。”   这等于是明示了,张氏自然不会听不懂,笑得几乎合不拢嘴,“她们小孩子家,还怕冲撞了王妃娘娘呢。若是娘娘喜欢,让她们日日过来陪伴,也是使得的。”   福王妃含笑点头,却并没有多说什么。她虽然是要挑儿媳妇,但地位仍旧高高在上,只有别人上赶着的,只需表达出这个态度也就是了。何况还没有定下一定是谁呢,自然不必热情过头。   纵使如此,张氏仍旧欢喜不已,回去的路上拉着关玉柔又是夸奖又是叮咛,母女二人喜不自禁、旁若无人,权当眉畔不存在。毕竟在张氏看来,虽然福王妃也称赞过这个侄女,然而多半只是顺口客套,真正的主角,只能是自己的女儿。   在张氏心目中,关玉柔的对手,是赏花宴上最为出彩的那三个闺秀,至于关眉畔,一开始就不曾入过她的眼。   眉畔对她的态度毫不在意,低垂着头,心思却再次飞到了福王府中那个人的身上。   她终于见到他了。   而且今日,她也已经在福王妃那里留下了一点印象,想来福王妃关注自己,应该也是明白的。接下来,自己只需要等待就可以了。   眉畔在关家有自己独立的一个院子。这并不是因为关家人有多么在意重视她,恰恰相反,大部分时候,眉畔觉得,自己住在这个院子里,就像是彻底跟关家那边的人隔开了。   下人是从西京带回来的老仆,一应摆设除了大件之外,也都是父母所留,院子里还有小厨房,吃饭自然也同那边分开。——除了没有单独的门户之外,她和独居也没有什么分别。   若是前世,她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父母俱亡,唯有叔父一家可以依靠,面对这样的情形,自然是惶恐无措,日夜惊忧。然而重活一世,已经不想再跟关家人扯上什么关系的眉畔,对于这样的情形,反倒十分满意。   关家人不在意她,她的心思也无需用在这些人身上,正好。   一夜无话,第二日眉畔才用过午饭,正要歇一会儿,关玉柔忽然到她院子里来了。算起来,眉畔从西京回来几个月,这还是关玉柔头一回到她这里。对于她的目的,眉畔也是心头有数。   果然关玉柔心不在焉的寒暄了几句,便迫不及待的问道,“三妹妹可听说了?福王妃今儿邀了新安郡主去玩呢!”言语之间颇为不忿,又带着几分担忧。大抵是担心福王妃看中了新安郡主,那就没她什么事了。   眉畔知道,关玉柔曾机缘巧合,见过元子舫一面,据说立刻惊为天人,芳心暗许。是以这一次,她倒是势在必得的,自然担心福王妃会挑了别人。   [    第5章 再次登门]   重活一世,眉畔自然知道,再过几日,福王妃就会派人来请她们姐妹过府,是以丝毫不担心。听了关玉柔的话,也只是微微摇头,“二姐姐说笑了,我成日待在内院里,这样的消息如何能听说?”   关玉柔咬了咬牙,显然十分不甘心,“那三妹妹如今知道了,莫非就没有什么打算?”   “打算?”眉畔诧异,“我能有什么打算?”上辈子,倒是并没有这样一出。那时候她虽然是寄人篱下心中苦楚,却更不愿意平白给人轻贱了,是以处处争先,跟关玉柔的关系,比之现在差得多,关玉柔自然不会来找她。但她也只以为对方是来诉苦,毕竟这种话她也找不到人可以说。却不曾想关玉柔竟说出这话来。   关玉柔道,“三妹妹就别瞒我了,如今咱们两个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劲儿正该往一处使才对。甘阳侯府与福王府素来交好,莫非他们就不替你打算?”   甘阳侯府是眉畔外祖父家,开国勋臣之后,世代簪缨之族,与京中的权贵之家多有往来,福王府那边也是说得上话的。   眉畔便明白了,这是想走甘阳侯府的路子。难怪竟会来找自己商议,否则按照张氏的性子,纵然是看不上自己,但有了福王妃那一句赞誉,事后想想,必定是要对自己诸多防备的。   这也算是病急乱投医,想到这里,眉畔倒觉得不是什么坏事了。虽然甘阳侯府在这件事上根本帮不上什么忙,自己也没有指望过,但是让关家这边有所顾忌,倒也不错。   所以她想了想,叹道,“二姐姐也是知道的,我自进京之后,外祖家只派人过来看过一次,并无人亲自登门,更不曾有接我过去小住的意思,分明是要疏远了,哪里肯为我花费这个功夫的?”   说完之后,见关玉柔面有郁色,才不慌不忙的话锋一转,“不过这件事,二姐姐倒很不必担忧。福王妃当日成长拿过好些姑娘,想来是打算一个一个接去相看的。毕竟赏花宴上人多眼杂,也看不出什么来。想来过几日,就该有王府的人登门了。”   关玉柔闻言,怀疑的看了眉畔一眼,似乎有些犹豫。眉畔知道,她大抵还是觉得自己这个消息是从甘阳侯府那边得来的,否则连张氏都不知的事,自己如何清楚?之前的撇清,她自是不信了。   这也正是眉畔的目的,所以只是微笑着面对关玉柔的审视。   片刻之后,关玉柔便放缓了神色道,“三妹妹说的也有道理,倒是我孟浪了,让三妹妹见笑。”   寻常时候,她的礼仪姿态,待人接物倒是妥帖得很,可见张氏对她的教导十分严厉。眉畔想起上次马车上的事,心头倒是若有所悟。关家起家晚,底子本就没法跟甘阳侯府这样的世家大族相比。张氏对女儿又不是一味溺爱,纵然有什么好东西,怕也落不到关玉柔手上。难怪上回看见自己的东西,那样眼红。   再加上从前没什么机会跟世家贵女们往来,都是别人奉承她,没有她做小伏低的,是以才养成了骄纵的性子。   她摇了摇头,“二姐姐说的什么话?这里只有咱们姐妹两个,我就斗胆说一句,以二姐姐的品貌,得王妃娘娘看中是应有之义,倒是我,不过是个捎带的罢了。”   关玉柔闻言,欢喜的同时面上那种“你倒是识趣”的意味遮都遮不住,理所当然的道,“三妹妹不可妄自菲薄,能得王妃娘娘一句赞语,将来的造化必然不差的。”   怕是她想都没想过,那一天福王妃对眉畔的关注,恐怕要超过她吧?   眉畔经历了两次,自然知道真正被福王妃“捎带”是个什么光景。那样的人家,根本不需要跟她客气,那时候她在其他人眼中,大抵跟关玉柔身边的丫头,也差不了多远了。差别只在自己可以陪着她进园子,在主人家面前说话。   所以那一天,福王妃看似随意的一句话,已经让眉畔知道,自己成功了。   果然,接下来的几日里,福王府一直都没断了客人,每日都有至少一位闺秀会被邀请去做客,关玉柔听说这件事之后,还特意又来了一次眉畔的院子,想再打听些消息。   又过了几日,福王府的人总算登门。然而眉畔出去时,却发现张氏并未显得十分高兴。她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之前只以为福王妃看中自己的女儿,自然十分得意。然而如今距离赏花宴已经过去了七八日,也就是说,有七八位闺秀排在了自家女儿的前头!   若是只有一个两个,还能安慰自己差别不大,未必没有争胜之机。但七八个人里,总能挑出个好的,更遑论赏花宴那日最为出彩的三位闺秀,俱在其中。就是张氏自己也猜到了,小公子的正妻怕是要在这三人之中挑选了,而自家女儿,最好也不过落得一个侧室名分。   当然,若是将来元子舫成为世子,袭了福王爵位,就算降一等也是郡王。郡王侧妃这个身份说出去,也是风光无限的,仍旧值得关家人花费心思。只是相较从前来说,总不那么尽如人意罢了。   所以张氏这一次就显得矜持了许多,对待福王府的来人客气有余,亲热不足。不过对方看来也并不十分在意,大抵到了这时候,福王妃的心思谁都看得出来,越是排在后面,越是没什么竞争力。如不能同福王府结亲,关家又算得了什么?那人自然不会费心讨好。   这一次张氏并未前往,只关玉柔和眉畔二人同行。上了车之后,关玉柔又开始盯着眉畔的装扮,似是想要挑出什么好东西。可惜的是,这一次眉畔打扮得比上一回还要素净,连头面也只戴了简单的一个簪子和一对耳坠。   关玉柔看了几眼,终究还是不甘心,便道,“三妹妹这身打扮也太过失礼了些,没得让人以为我们家亏待了你呢。若是到时惹得王妃娘娘不喜,我可帮不了你。”   眉畔道,“我不过是去给二姐姐作陪衬,打扮得再好有什么意思?”   一句话便堵了关玉柔的嘴,她神采飞扬,掏出一面小镜子左照右照,不再理会眉畔。   上一次来时,因为是赴宴,宴席又设在花园之中,是以她们是直接从前院绕路过去的。而这一次直接被人领着额去了福王妃所居的澄庆园。这一路穿堂过户,更显得福王府占地广大,雕梁画栋,说不出的富贵绮丽。眉畔还好,到底见过,一直低头走路罢了。关玉柔几次抬头偷看,满脸赞叹。   到了澄庆园,领她们过来的人进去通报,二人在门外等着,关玉柔才小声道,“三妹妹,王府可真好看。”   “这是自然。”眉畔道,“天家的富贵,哪是咱们所能想象?”   关玉柔失神的点头附和,却并未再说话,神色间却早没了之前的神采飞扬。   眉畔知道,富贵也是能压人的。在知道自己到了什么样的地方之后,关玉柔心中大概也知道害怕了。前次因为没有观察得这样清楚,加上还有张氏壮胆,她才没什么感觉。现在可不同了。   其实就是眉畔自己,此刻也紧张得手心出汗。   上一次的成功,只给了她这个机会。而成与败,都只看今日了。若是让福王妃满意,自然还会有机会过来,若是不满意,往后她都不可能再登这个门。   所以无论如何,今日都只许成功!   眉畔原以为福王妃既然要相看,屋子里应当没有别人。却不曾想,进了屋才发现,里头竟是满满当当一屋子人。抬眼的瞬间眉畔吃了一惊,险些失态。关玉柔比她还不如,身子都歪了歪,眉畔连忙不着痕迹的伸手扶了一把。   到底也不是全然没见过世面,反应过来之后,两人都很快平复,神色如常的上前行礼请安。   福王妃含笑点头道,“起来吧。前儿跟人闲话时说起,曾看到过两个好姑娘,她们都不信,所以请你们来见见。也不是外人,不必拘束。听福,让人看座。”   旋即有人端了绣墩进来,请二人在下首坐下。福王妃却没有再理会二人,转头跟身边的人说起了话。眉畔微微抬头扫了一眼,便立刻心里有数了。今儿在座的,都是京中权贵之家的主母。   到底是福王妃,就连相看儿媳妇,也这样大的手笔。不过也不奇怪,毕竟若真当上了世子妃,同这些人应酬是难免的。而且这样露脸的机会,对姑娘们来说,其实是好事。   为什么都说得了福王妃的青眼,将来的造化不会差了?自然就是体现在这些地方的。   今日若是表现好了,就算不被福王妃看中,入了哪位夫人的眼,也未可知。若是他家中有适婚男子,或是亲戚朋友中有适龄的,成就一桩姻缘自然不在话下。比之平日里到处赴宴广泛撒网,效果要好得多。   眉畔甚至还在这群人里看到了自己的舅母,如今的甘阳侯夫人何氏。   [    第6章 另眼相看]   不过福王妃的客人们,也并不全都是善意。这其中有几家也有意同福王府结亲,看她们的眼神自然不同。   譬如新安郡主的母亲怀恩侯夫人,看两人的视线便格外的挑剔。并且第一个挑起了话头,“两个姑娘倒是文静得很,一声不吭的。”   这是说她们待人接物上不够大方,不能同在座的夫人攀谈了。但若是她们两个懵懂不知,主动攀谈,怕是又要说她们阿谀谄媚,丝毫没有闺阁女子端庄文秀。反正都有话说。   眉畔虽没见过新安郡主来做客的情形,但想来必定是同福王妃的客人相谈甚欢。这是自然,她身份贵重,等闲的人都不敢忽视,自然会主动与她说话。所以怀恩侯夫人说这句话,却也没什么可挑理的。   何氏瞥了眉畔一眼,抿唇笑道,“她们小孩子家,脸皮薄也是自然。女儿家文静秀气些,倒没什么。况且也不是教不好的。”   怀恩侯夫人这才反应过来这里还有甘阳侯夫人的外甥女。虽说这些年来走动不亲密,何氏也未必就喜欢眉畔,但到底是亲戚,若是让外人看了笑话,何氏自己脸上也没有光彩。   “甘阳侯夫人说得是,”另一位夫人迫不及待的道,“只是这两位姑娘,瞧着不像是姐妹,倒像是……”她说着掩唇一笑,后面的话没说,但谁都听得出来她言语中的轻蔑。   来王府做客还打扮得这样素净——或者说根本没有打扮,根本就是不敬。再者说,满京城里谁不知道元子舫喜欢的是盛装浓艳?眉畔的做法,在这位夫人看来,根本就是个拎不清的,也不知道福王妃看中她什么。不过她自己的女儿也被福王妃邀请过,很乐得打击一番竞争对手。   然而福王妃听了这番话,倒是仔细的打量了眉畔一番,而后神色反倒柔和了不少。   眉畔今日穿的是一身青色裙装,没有复杂的样式和花样,简简单单,清清爽爽。见福王妃打量自己,她微微一笑,低下头并不分辨。   正因为满京城里都知道元子舫喜欢浓艳,她才偏要把自己往这素净里打扮,就是要让福王妃知道,她的心思,并不在元子舫身上。   福王妃当初放出话来要选儿媳妇,却没说是哪个儿子。大抵也是觉得长子身子不好,不宜大张旗鼓,索性把元子舫也扯进来。她却万没有想到,到最后元子舫成了主角,元子青却似是被众人遗忘了。   天知道赏花会时福王妃见到满园子争奇斗艳的姑娘时是什么心情?尤其是后来元子青来给她请安,又被激得晕过去之后。   虽然两个都是自己的儿子,但福王妃对长子愧疚不已,想来想去,竟迁怒上了这些闺秀们。一想到人人都只注意到元子舫而忽视元子青,自然不会高兴。   眉畔就是在这种时候入了她的眼的。尤其后来她还特意说了自己喜欢青色,更是让福王妃对她印象极佳。而今日,她再次加强了这种印象,只差没直说她的目标就是元子青了。   到底还有人慧眼识珠,知道长子的好处,福王妃心里自然高兴。至少她不用在一家人坐在一处说起此事的时候,因为无人青睐长子而觉得满心尴尬了。   毕竟她总不好为元子青聘那些想要嫁给元子舫的姑娘,那样福王府就真的成了笑话了。   福王妃抿了一口茶,道,“年轻姑娘都爱那些鲜艳的颜色,瞧着也喜人。不过我年纪大了,倒是更偏爱素淡些。不说我,老太妃也是喜欢清静,不爱这些热闹。前儿她老人家还说眼睛不好,想找个人给她念经。只是我又没有女儿,两个儿子又是粗笨的。若是有三姑娘这样的可人儿陪着,想必她老人家就高兴了。”   “不敢当王妃娘娘的称赞。若是能陪伴老太妃,才是眉畔的福气呢。”眉畔闻言,微微抬头,含笑道。   福王妃的话一出口,就已经令众人惊诧了。这些天她看过的女孩儿不少,还没有对哪一个是这样的。要说十分喜欢吧,倒也不是,还比不上其他几位。要知道当时福王妃可是拉着新安郡主的手说笑的,还有那位翰林学士的女儿周映月,福王妃更是赞不绝口。   可若是不看重,又怎肯让她在老太妃面前露脸?这倒是让众人看不懂了。   更让人吃惊的是这位关三姑娘,福王妃这么说,她竟然就真的敢这么答应了!   别人犹可,关玉柔心中却又是震惊又是不忿。她一直觉得关眉畔不过是自己的陪衬罢了,打扮得这么素净,根本不会被人注意到。谁知道非但得了福王妃的青眼,还有幸去给老太妃念经。   虽然老太妃已经不管王府中的事情多年,但那可是太妃!福王的生母,先帝的嫔妃!深宫中出来的女人,有几个人简单的?得到了她的支持,那世子妃的位置,自然就有望了。   明明被自己看不起的人,倏然间走到了自己的前面,让关玉柔怎么不愤恨?好在理智还在,才没有采取什么行动。   虽然众人皆暗暗惊异,但是当着福王妃的面,自然也不会有人多说什么。福王妃竟也就真的叫人过来,领着眉畔去老太妃住的首善堂。倒像是真的要她去给老太妃念经似的。   好在福王妃也没有忘了关玉柔,之后的话题就转到了她的身上,倒是跟之前的那些闺秀没什么不同,也将其他夫人们的心思给拉了回来。   眉畔被人领着,穿过福王府的大花园,到了西北角的首善堂。这地方跟元子青的住处,一南一北,都在花园深处,倒有些“异曲同工”之感。青瓦白墙,花木扶苏,虽然地处偏远,却十分精致,一应摆设细看皆非凡品,倒比王妃的澄庆园更有底蕴。   老太妃正在小佛堂里念佛,没空出来见她,眉畔被安置在了外间等候。她也不着急,见桌上放着两本佛经,便拿起来翻看,倒也不觉得时间难捱。   ……   送走了客人之后,福王妃便命人将自己两个儿子请来。到今日,她要见的姑娘都差不多了,后头虽然还有一二个,但无论出身还是人品样貌,最多只能做自家儿子的侧室,福王妃也并不十分在意。所以便决定问问两个儿子的意思,定下其中几个,再细细考察。   ——在福王妃看来,自家儿子选妻,比之宫里选妃也不差什么,自然要慢慢的考察清楚了,才能放心纳进来。否则万一娶了不贤之妇,将来当了福王府的家,岂不是祸害?   元子青和元子舫在澄庆园门口碰上,彼此都有些惊异。这个时候把两人都叫来,莫非是出了什么事?   然而进了门,却见福王妃面上含笑,并不像是出事的模样。元子青行礼之后便规矩的落了座,倒是元子舫立刻缠上去,笑眯眯的问,“母妃怎么这时候将大哥和儿子都叫来了?是有什么事要吩咐么?”   “也不是什么大事,”福王妃笑眯眯的看着他道,“你们两个也该知道母妃最近在忙什么,毕竟是你们自己的终身大事,总要问问你们的意见才好。”   她说着拍了拍元子舫的手,“你哥哥也就罢了,我知道你这个泼猴,必定将我相中的闺秀们都查过一遍的,说罢,有没有瞧着好的?母妃都给你留着。”   元子舫闻言立刻苦了脸,“娘你就饶了儿子吧!我才十五岁,还不想成亲呢。倒是大哥该好好挑挑。娘问大哥就是了。不过若是大哥需要弟弟参谋参谋,倒也无妨。”   福王妃见儿子跳脱的模样,无奈的摇摇头,“十六也不小了。如今相看了,总要等一两年才会成亲,到时候年纪就合适了。现下不过是先把人定下罢了。否则好姑娘就都给人挑走了。”   元子青在一旁坐着,听到这里便起身道,“娘为弟弟好生操持便是了。儿子这身子,纵然娶妻,也不过是耽误人家姑娘罢了。此事休要再提。”   说完就要走。福王妃连忙把人叫住,“你这说得是什么话?你的身子不过弱了些,好生养着慢慢自然就好了,何苦又说这样的话,惹我伤心?”说着就掩面哭了起来。   元子青有些无措的站住脚,“是儿子不孝……”   元子舫也连忙插科打诨,“娘为大哥相看的是哪位闺秀?说出来儿子帮着参谋参谋也好。”   福王妃这才收了眼泪,瞪了他一眼,对元子青道,“你的心思娘怎会不知?只是这位姑娘着实难得的。上一回赏花会上,人人都争奇斗艳,她偏穿了件蓝色的裙子,看着就让人心里妥帖。后来说了几句话,她说自己喜欢青色,我不过赞了句青出于蓝,今儿她就穿了青色的裙子过来了。你说是不是十分有心?”   元子青听到“蓝色裙子”几个字,脸上便露出几分怔忪。   他下意识的觉得母亲口中所说的人,必定是她,可旋即又强迫自己将这荒谬的念头压下。   不会的,哪有这么巧的事?他这般劝说自己。然而心头却仍旧难免起了一丝说不清的期冀。   [    第7章 昭然若揭]   福王妃是什么样的人?自家儿子脸上的表情稍有变化,便立刻被她发现了。   这个儿子从小冷情,脸上也常年都是那样平平淡淡的样子,似乎没有什么能令他动容。就是说起自己的病来,也是一样。如今出现变化,福王妃当然立刻就上心了。   她转念想到,赏花会当日儿子也曾过来给自己请安。说来这也是十分难得的,毕竟元子青平日里无事是不喜欢到前头来的,不早不晚的特意来给自己问安,更是没有的事。   当时自己曾问过他是否见到前头的姑娘们,他说没有。后来却一听到自己说起亲事就面色大变,还被激得晕了过去。现在想来,可是蹊跷得很。   莫非长子那日就见过了那位关三姑娘,且上了心?   当真如此,倒是难得的缘分。福王妃这般想着,心中到平添了几分底气,不信儿子还能拒绝得了。   “母亲说的,可是关三姑娘?”可巧的是元子舫也同样想到了,立刻开口问道。   福王妃含笑点头,“正是她。这姑娘也算是难得了,她父母双亡,寄居在叔父家中,还不知日子怎样艰难呢。她打扮得素净,多半怕还是因了这个缘由。”   元子舫薄唇一翘,讽刺的笑道,“这个儿子倒是知道。她那位婶婶可是处心积虑,想将女儿送到咱们家来,自然不会让外甥女抢了女儿的风头。那关三姑娘也不是傻子,只要婶婶暗示几句,哪有不遵照的道理?说来也是个可怜人。”   福王妃闻言不由暗笑,这些都是她打算说出来刺激长子的,却不曾想被小儿子说出来了。眼见元子舫一边说话,一边偷偷朝自己眨眼,分明是领会了自己的意思,才故意说出这番话的。   既然有人同自己唱双簧,福王妃自然不再犹豫,叹了一口气道,“其实我倒喜欢这姑娘,只是她没有父母亲人扶持,人单力孤的,怕是不合适。”   他们福王府的女主人,别的不论,首先必须要能立得起来。没有母家支持,要做到这一点,却是太为难人了。何况又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   福王妃虽然是为了刺激儿子,但是心中也的确是有这样的顾虑的。否则她也不会让眉畔去替老太妃念经。若是得了老太妃的喜欢,也算是有了立身的资本了。毕竟皇上和太后当初也曾受过老太妃恩惠,她老人家的一句话,比什么都强。   不过这就暂且不必让儿子知道了。   果然,元子青闻言,眉峰微微蹙起,终究没忍住开了口,“母亲这话差了,娶妻娶贤,岂可只看身家背景?”   听到母亲承认说的就是她,元子青心中已是掀起了惊涛骇浪。她说喜欢青色,今日又穿了青色的裙子,元子青虽然不敢多想,却也不得不承认,这分明就是隐含了自己的名字。   她的心思已是昭然若揭。   他心悦的那个女子,心中也正好有他。   元子青虽不说,但在赏花宴碰到眉畔之后,他其实是心灰的。因为他知道,来的闺秀们,恐怕全都是冲着弟弟,没人会想到自己。   只要一想到她看中的也是弟弟,将来可能会成为弟弟的女人,他便心如刀割。   可元子青更明白,自己没有立场,去阻止她拥有更好的人生。   嫁给谁都比自己要好。   可她却偏偏看中了自己。他心中一时喜,一时悲,本是冷心冷情之人,这时却被自己的猜想弄得心旌摇动,目眩神迷。再听到福王妃贬低她的话,便忍不住开了口。   在元子青眼中心中,她没有任何不好。便有不好的地方,也是她可怜可爱之处,绝非旁人可以指责。   他甚至忘了自己正在为一个女子忤逆母亲的意思,只有那句话脱口而出之后,才陡然反应过来,一时面上泛起淡淡红晕,意识到在母亲和弟弟面前显露了心事,元子青不由越发无措起来。   福王妃原本听到她维护眉畔,还有些不喜。待得见他这个模样,立刻就不在意了。   她一直觉得长子太过冷情,少了人气。加上身子又是那样,放不开心胸,便总是养不好,渐渐成了福王妃的一块心病。而今他有了别的表情,看上去就像是彻底活过来了。虽然是为着别的女子,让福王妃心中泛酸,但都抵不过心中的欢喜之意。   只要能让儿子高兴,孤女又如何?就算是寒门小户,甚至是仆婢之流,她也不介意给些恩典的。   “若她能做我的儿媳,我倒可不介意她的出身。换了旁人家,却未必能如此了。”福王妃想到此处,不紧不慢的道。   元子青立刻意识到自己是掉进了母亲和弟弟挖好的坑里了。   其实他之前未尝没有意识到,只是太过欢喜,就连跳进去似乎也是心甘情愿的。   这时回过神来,却是不愿多说,开口便要告辞。   福王妃见状,只好故作不经意的叹道,“前儿我跟老太妃说起此事,她老人家也有些好奇,说是想留三姑娘给她念几天经书。这会儿人还在首善堂,也不知怎样了?”   元子青脚步一顿,仍旧出去了。   他一出门,福王妃就立刻走到了窗边。元子舫见状忍不住笑道,“娘,注意王妃的仪态!”   福王妃横了他一眼,却又忍不住笑道,“你哥哥还不肯承认,分明是相中了人家姑娘。这回我可算是能放心了。”   元子舫走过去一看,却是元子青正站在澄庆园门口,向着首善堂的方向发呆呢。那地方跟他的隐竹园相反,就连掩饰的理由都找不到的。   他也忍不住笑了,“我从前总担心大哥这么下去,会孤独终老呢。没想到他不声不响的就把人相中了。不过娘若是不推一把,怕是大哥还不肯承认。”   福王妃也叹气道,“他总觉得自己身子不好,怕拖累了人。可是我的儿子金尊玉贵,只有他不要别人,哪有旁人嫌弃他?”说到最后已经隐有怒意。   说到底,福王妃之所以对眉畔满意,多半是因为只有她明确的表示出了自己的态度:她的目标就是元子青。   至于其他人,则似乎连还有这么个人都忘记了。这比嫌弃更让福王妃愤怒,毕竟彻底的忽视,也说明了那些人根本不在意元子青的存在。甚至他们恐怕都觉得元子青迟早会死,福王府的一切都迟早是元子舫的吧?   这跟挑拨两个儿子的关系,算计自己的家产有什么两样?福王妃没法对儿子生气,自然只能迁怒那些没眼光的人。   矛盾的是,那些人都是冲着元子舫来的,她还要在里头挑出小儿子的妻子人选,这令福王妃更加不快。于是看小儿子也没什么好脸色了,“好了,你大哥如今也不用操心了。倒是你,能消停几分我就阿弥陀佛了!”   [    第8章 登堂入室]   眉畔一直等了近一个时辰,都没有人来。   要说心中不慌是骗人的,上辈子并没有发生这件事,甚至她从未见过老太妃的面。只是听说她老人家喜静,也从不管王府里的事情。但每个月老太妃会进宫一趟,陪太后说说话。论到这个家中最后话语权的人,其实正是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太妃娘娘。   她深知这是福王妃对她的考验,但也是她的机遇。若是能让太妃喜欢,往后便能在福王府立足了。从这一点来看,福王妃应该是完全明白了她的意思,并且表现出了支持的倾向。这一点让眉畔松了一口气。   既然是考验,那自然不可能轻松度过。眉畔一开始还有些忧心,后来看着佛经,就连那一点儿焦躁也都渐渐散去了。她要跟元子青在一起,自然想要得到他家人的支持。这些都只能靠自己,担心着急也是无用,不如顺其自然。   毕竟就算是眉畔自己来选,也必然是更中意处变不惊,淡然大方的人,而不是因为多等了一会儿就惊慌或是着急的姑娘。   幸好手边还有两本佛经,想到王妃本来就是打算让自己来给老太妃念经,眉畔便毫无心理障碍的看了起来。   到了后来,她甚至沉浸到了佛经之中。   如果眉畔真的是个十三岁的姑娘,对于佛经恐怕不会有多大的兴趣。但眉畔不是。她上一世活到了将近三十,后半生中一多半的时间都是青灯古佛为伴,佛经甚至已经成为了生活中的一部分,其熟谙恐怕会令大多数人吃惊。   回到十三岁之后,因为是借助在叔父家中,张氏虽然好做面子,也不会想到要替侄女准备这些东西,所以眉畔还是第一次摸到佛经,感觉像是碰到了老朋友,陌生中搀着欣喜,一不小心就入了迷。   所以她并不知道,老太妃并没有在小佛堂念经,而是就坐在屏风后观察她。   或许一开始老太妃只是想在她没有察觉到的情况下查看一番,对她有个大致的印象。但后来见她沉浸在佛经之中,便索性没有出去打扰。   所以说起来,是谁在等谁,也是一笔糊涂烂账。   直到眉畔觉得脖子有些酸疼,终于放下了佛经,老太妃才微微颔首,由人扶着进了内堂,然后自有婢女出来召眉畔进去拜见。   眉畔对老太妃的第一印象很好,慈眉善目,温声细语,一看就让人亲近。   其实福王府这一家人都很好。眉畔想起自己上一世的经历,确定了这一点。那时她最后没有跟元子青走到一起,其实多半是两人之间的问题,元子青身体不好,所以不敢接受她,而她自己也没有那么坚决。反倒没有承受过什么外界的压力。   眉畔虽不知福王府对自己是如何看待的,至少没有人站出来反对过。   这也是她如今对这件事情极有信心的原因之一。只要自己能够下定决心,说服元子青,就不会再有其他的东西阻碍两人了。   老太妃上上下下将眉畔打量了一番,视线直白却不让人难受,而后笑眯眯的称赞道,“这姑娘瞧着真是让人喜欢,王妃的眼光,是越来越好了。”   “那是王妃孝顺,知道太妃的心意呢。”站在一旁的老嬷嬷应道。   老太妃点点头,朝着眉畔招手,“好孩子,过来,走近些让我瞧瞧。”   眉畔便依言走过去,在太妃身前跪下,然后略略抬头,好让她看得更清楚些,但视线却不与老太妃对视,只微垂了眼睛,目光停在老太妃下颌处。   老太妃看了一会儿,叹道,“是个好孩子。我老了,眼神越发差了。前儿跟王妃说起这事,她说要找个好姑娘来替我念经。我本是不应的,年纪大了,什么事都要小辈照顾,令人不快。不过今儿见了你,我心里就高兴了。”   “谢太妃厚爱。太妃千秋万寿,能够在太妃身边服侍,才是眉畔的福气呢。只盼着能得太妃一两句指点,便受用不尽了。”眉畔笑着应道。   “好,那你就在我这院子里住几日。念经也就罢了,你还年轻,别伤了嗓子才是。倒是我前儿得了一本经书,是个孤本,原要送进宫里去给太后娘娘,只是心里舍不得。你来了倒好,替我将这经书抄出一份来。原本便送进宫也无妨了。”老太妃拍着她的手道。   眉畔点头应是。   老太妃又道,“说起来,那经书还是青儿那孩子孝敬我的。这孩子极是孝顺,自己身子不好,还时时惦记着我们,有什么好的都巴巴的送来,倒让我这老婆子心里不忍。”   一面说,一面不着痕迹的观察眉畔的脸色。   眉畔明知太妃这时候提起元子青,是要试探自己,仍不免微微红了脸,竖着耳朵认真听。   等太妃说完了,略略沉吟,才道,“这些事眉畔原不懂,但在我想来,都是一家人,互相关心本是常理。世子殿下惦记着家人是好事呢。若是太妃、王爷和王妃总为此不安,反而让世子殿下心里过意不去了。”   “你说得是。”太妃神色微松,面上越发满意,“这一层倒是我想差了。”   身体不好的人,原就比旁人难过些。若是人人面对他都小心翼翼,他未必就好过了。反而被人时时提醒着自己的不同之处,越发苦闷。这种一家人往来的小事,其实耗费不了多少心思,而元子青能为家人做一点事,恐怕只有高兴的。   太妃既然满意,说话的语气便亲热了许多,“我这两个孙子,不是我自夸,个个都是极好的。你住在我这里,有时若是碰上,也不必害怕,只管当成自家人一样的。”   这暗示就太过明白了,眉畔忍着羞意应道,“是。”   ……   眉畔原以为太妃和王妃既有此意,自己应当会有机会跟元子青碰面的。然而她在首善堂里住了三四天,却一次都没有碰见过。听下头的人说起,元子青和元子舫却都是来请安过的。   不过说实话,眉畔觉得,住在首善堂里,比之住在关家自在多了。   她现在每日要做的事,就是早晚太妃在佛堂时,在她身边替她诵经。其他时间并不需要跟在太妃身边,除了抄经之外就没事了。   太妃倒是说过让她出去走走,然而眉畔忖度着,最后还是留在首善堂里看书。   看的就是经书。这里的藏书丰富,比之眉畔上一世见过的还要多写,那没看过的,眉畔自然都迫不及待的想看看,就是看过的,反复研读,也另有感悟。   对于她这样喜爱佛经,老太妃都觉得有些吃惊。毕竟装样子是做不到这个程度的,且眉畔有时替她解说佛经时,也能感觉出,对这些是颇有研究的,每有振聋发聩之语,新奇别致之解,并非死读经书能够做到。   而有了佛经为伴,眉畔一开始那种迫切的想要见到元子青的心情,也慢慢的平复了下来。   凡事顺其自然,着急也无用。她不信两人之间会没有缘分,总有能见面的时候。现在见不着,大约是时候不到。既如此,多想也无益。   反正……眉畔想,都已经登堂入室,难道人还会跑了吗?   她却不知道,元子青现下是真的想跑。   他并不是不想见眉畔。每次去首善堂时,想到她就住在里面,心中便多了几许波动。原本他是三四日往首善堂请安一次,如今却觉得间隔实在是太远了些。日常里散步时,也时常望着首善堂方向发呆,惹得不知内情的小厮青云暗地里嘀咕不已。   但是真的去了首善堂,他却必定要先让人探清楚太妃在做什么,选那眉畔不在的时候去。   他自己也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思。若说为了姑娘家的闺誉,这人都已经住进福王府来了,若是将来婚事不成,才真正会让眉畔成为笑话。至少现下看来,所有人都是支持他们的。可越是如此,他反而踟蹰了。   但是就算见不到人,他也难以平静下来。原本听了福王妃那一番话之后,他心中就颇不宁静,如今知道眉畔就住在福王府内,自己只要走上一段路便能见到,自然更加难以自控。有时明明做着别的事,竟会倏然想起她来。   书房里的纸已经不知被他画坏了多少,那双他以为早就已经淡去的眼睛,又重新在脑海中浮现,栩栩如生,顾盼生辉。   元子青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于是这一日,他主动前往澄庆园给福王妃请安,并且跟她提起了一件事,“孩儿已经许久没有去东山寺了,入夏之后心浮气躁,便想去小住一段时日,还请母亲恩准。”   东山寺的慈惠大师医术高明,元子青的身子一直都是请他调理的,每年都会去小住一段日子,倒是不出奇。然而如今眉畔还在府中,元子青又说什么“心浮气躁”,福王妃几乎是立刻就明了他的心思了。   [    第9章 密室定计]   福王妃想让儿子娶亲,自然不许他这时候当了逃兵。想了想,道,“按理说你去东山寺,娘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如今家里还有客人呢,你这样子,倒是让人怎么说?”   元子青闻言,略略犹豫,才道,“家中的客人是女客,自有娘看顾,儿子在不在都是无妨的。”   “真个无妨?”福王妃问。   元子青不答。福王妃只好道,“也罢,她在咱们家,也只是替你祖母抄一本经书,最多不过半月功夫就走的。你既然想去,那就自己看着办。”   福王妃如果不说这一番话,元子青咬咬牙也就走了。然而听了这番话,他心中竟不由自主的盘算起她来了几日,还能在福王府住多久,自己什么时候回来能碰见她……   而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难以遏制。   元子青感觉自己有些迈不开脚步,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他总不可能当着福王妃的面反悔,那就太明显了。虽然福王妃都已经知道要用眉畔来牵制他,隐瞒未必还有多少意义,但元子青还是下意识的不想暴露更多。   “儿子知道了。”他十分艰难的开口,“那儿子这便去准备。”   福王妃看着他出了门,眉头才缓缓皱了起来。原以为他对眉畔是有些意思的,可现下看来倒不怎么像了。如果真的是自己想差了,这件事可有些麻烦。   不过现在还不是想这些的事,在福王妃想来,就算这会儿没有感情,也是可以培养的。关键是元子青这种逃避的态度,连相处的机会都不给,更遑论是培养感情?   看来这件事,还是要从眉畔那边想办法。   在福王妃心中,眉畔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既然如此,那么让她再主动些,也不是不可能。这可比让元子青主动容易多了。   想到这里她立刻就想将眉畔叫来,只是转念想到元子青就要出门,就算她来了也没用,这才罢了。   不过她还是将这个消息传到了首善堂去。总要让眉畔有些危机感,别以为得了长辈们的许可就万事大吉,毕竟元子青的身子那个样子,福王妃还真不敢硬来,否则他再晕倒几次,就是要她这个当娘的的命了。   对于元子青的逃避,眉畔只觉得哭笑不得。好在跟生出怀疑的福王妃相比,眉畔反而是肯定了元子青对自己的心思。否则他只需坦然面对,谁也不能逼他,何必躲开?   上辈子虽然没有东山寺这么一回事,但是元子青对眉畔的态度的确一直都是回避躲闪的。只是不甚坚定,每次她有什么事情,他又会出现,反而让两个人越来越紧密。但他最后,终究还是狠下了心。   眉畔摇摇头,将这个念头抛诸脑后,继续抄写手中的经书。那个被老太妃派来传话,兼观察她反应的婢女在一旁见了,不由微微点头。她回报老太妃之后,她老人家也十分满意。   虽然眉畔这样作态,未免显得不够在意元子青,但老太妃更多的,则是考虑她作为宗妇的气度。无论如何,元子青现在还是世子,他的妻子就是世子妃,最要紧的便是能够撑得起场面,别让人看低了。其他的反倒是次要的。   元子青去了东山寺,不过七八日功夫便回来了,比之从前住上一个月半个月,显然减少了许多。福王妃闻听消息之后,倒是欢喜的很。原以为这孩子没有上心,现下看来,却是太过上心了些。   原本对于自家儿子如此在意另一个女子,福王妃是有些吃味的。只是元子青的情况特殊,这会儿她也没有了这样的心思,只盼着元子青的亲事赶紧定下来才好。   是以一得知元子青回来的消息,便命人去将眉畔请了过来。   这一次没有福王妃通风报信,眉畔的消息自然没有这样灵通,并不知道福王妃叫自己过来的目的,心里不由微微有些紧张。   实在是因为她住进来这么久,可实际上跟元子青还一次都没有见过,也没有任何进展。这一点反不如上辈子了,那时她虽然只是偶尔才有机会跟着关玉柔过来做客,但大抵是因为机会难得,反而总能见到元子青。   眉畔不知道是否福王妃因此对自己有了不满?虽然到现在,首善堂的人没说过任何闲话,老太妃待她也是一贯的亲近,但这些都不能令眉畔安心。   进了澄庆园的正房,眉畔才发现屋里除了福王妃和心腹嬷嬷之外,竟没有一个人在。显然,今日要说的事非常重要。重要到不能给人听了去。   眉畔先是松了一口气,继而再度紧张起来,甚至比之之前还要紧张。   她已经确定福王妃对自己并无不满,只是不知道她要跟自己说什么,难免惶恐。   福王妃见她来了,含笑道,“不必多礼,过来坐吧。”   按理说眉畔在她面前,是没有坐的资格的。不过这会儿福王妃抬举,她也不会不识趣,小心的走到下首坐了,却只坐了半张椅子,脊背挺直,浑身绷紧,一副随时都能站起来请罪的模样。   福王妃见状不由笑道,“不必这样紧张,我又不会吃了你。”   眉畔便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稍微放松了些,那姿势却是没有变。   福王妃这才道,“我这一向忙得很,也没有精神问你,在府里住着可好?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只管说出来,我替你做主。”   “回王妃的话,一切都好。”眉畔道。   福王妃道,“我听老太妃说,你倒是个好孩子,对佛经的理解,竟是许多人所不及的。她老人家都舍不得放你回去了。”   “蒙老太妃错爱。”眉畔道,却是没有接另一个话头。   虽说比之关家,她更喜欢住在福王府,但这种话是不能说出来的。况且她未嫁之身,也不适合在福王府久住,否则不知要传出多少闲话了。   福王妃道,“别说老太妃,就是我也喜欢你。今儿叫你来,实在是有意见为难的事情,要请你帮忙。”   “王妃娘娘尽管吩咐便是,眉畔但有余力,没有不尽心的。”眉畔连忙表明态度。   福王妃果然面色和悦,“是这样的,你也知道我有两个儿子。小儿子是个混世魔王,倒没什么可担心的。只我那大儿子,从小身子就不好,因此一直深居简出的养病,倒养出了一副不知世事的性子来。我每每想来,总是十分担忧。三姑娘住在这里,若有闲暇时,能不避嫌疑,同他多说几句话,稍微开解一番就好了。”   眉畔听了她的话,吓了一跳,难怪福王妃不让其他人旁听,这番话说出来,跟鼓励眉畔和元子青私相授受,也没什么分别了。若是传扬出去,非但她的名声没了,福王府恐怕也会成为旁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毕竟自古以来,婚姻之事遵父母之命,再没有父母还要帮着两个孩子私下相处的。   就算福王妃从前总让元子青同柳家表妹亲近,但也都是在公开场合,绝不会支持两人私下见面。如今却对眉畔说出这种话,怎么不令人吃惊?   可怜天下父母心……眉畔脑海中冒出这么一句话,再想到自己的父母,不由便是一声叹息。   好在还记得是在哪里,终究忍住了,低头道,“若是世子殿下不弃……这也是眉畔的福气。”   福王妃立刻高兴起来,“你是个好孩子,放心,万事有我呢,必不会叫你吃了亏去的。”   “多谢王妃娘娘厚爱。”眉畔只好应道。   虽然这件事不大靠谱,但毕竟对她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能得到福王妃的支持,已经十分难得了。   既然说完了这件事,眉畔便觉得待在这里浑身不自在,于是起身告辞后,便脚步匆匆的出去了。   谁知走得太匆忙,没了计较,才掀了帘子出门,竟是直直的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    第10章 手艺尚可]   抬头看见来人,眉畔的脸颊“唰”的一下就红透了。   谁能想到,一出门就撞见了方才谈论的话题人物,并且自己还撞进了人家怀里去呢?   眉畔连忙收回腿,忙不迭的福身请安,“见过世子殿下。”   元子青也是满身的不自在,但大约是看到眉畔的表现,反而没有那么拘束了,咳嗽一声,低声道,“不必多礼。”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我来给母亲请安。”   眉畔便道,“王妃娘娘就在里头。那我先告退了。”然后就脚步匆忙的走了。   元子青站在门口,一直目送她走远了,这才转身掀起帘子,进了内室。   门口发生的事,福王妃早已瞧见。她原先只当儿子不上心,不过这会儿瞧见他的模样,再加上巴巴的从东山寺赶回来,不敢多住几日,态度已然十分明显了。   福王妃放了心,再想到眉畔方才答应了自己,要多和元子青说说话,心中更是满意。脸上却是半分都不露,问了元子青在东山寺这几日好不好,又问候了几位大师,便让他回去休息了。   福王妃没有再用眉畔的事情打趣他,让元子青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加之方才看到眉畔,心中激荡异常,在福王妃面前也有些心不在焉,便也主动起身告辞了。   结果出门走了不远,便见眉畔正在前头慢腾腾的走着。   元子青本以为她出来那么久,早就已经回到首善堂去了,却不曾想在路上遇见。加之她身边又没有旁人,不由心下微动。只是待要上前打招呼,又未免觉得太过唐突。   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态,他自己也理不清楚。好在理清楚之前,他的脚已经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一般,朝着眉畔那个方向去了。   听见后面的动静,眉畔回过头来,见是他,连忙站住了,笑着请安。   元子青的视线在她脚上轻轻飘了一下,敛眉问道,“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眉畔连连摇头,却一句话都不说。元子青不会以为真的没有事,便试探着问道,“可是崴了脚?”   眉畔微微睁大眼睛看向他,似是十分惊讶,然后才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   其实这是她自己想出来的招数。   福王妃糖让她跟元子青搭话,这倒是容易,但自己要说什么呢?若是说些不相干的,未免奇怪,但若是表现得太亲近,恐怕会让元子青不喜。   恰好眉畔回想起自己上辈子真正跟元子青搭上话,彼此有相处的机会,正是因为崴了脚。那时她应邀前来做客,结果不小心崴了脚,还弄脏了裙子。这样出现自然很不妥当,元子青便将她带回了自己的院子里,让她将脏衣服洗过烘干,又揉了药酒。   这样一来,时间自然短不了,难免就要说几句话,说得多了,自然就熟悉了。   于是眉畔灵机一动,决定依葫芦画瓢。方才走路的时候,故意踩到一颗小石子崴了一下,走路的速度自然慢了下来,步子也有些不自然,果然就被元子青看出来了。   不过这里距离他的院子也还远得很,元子青当然也不好再把人带回去。倒是可以返回去通知澄庆园的人,却不知为何,他心中又有些踌躇。   元子青盯着眉畔看了一会儿,清了清嗓子,问,“可疼得厉害?”   “还好,只是不好走动。”眉畔道。   “这该如何是好?这里距离首善堂还有些距离,你这样要走到什么时候?况且走得多了,怕是脚上本来没事,也变成有事了。”元子青道。   他说完之后屏气凝神,只等着眉畔请他帮忙去澄庆园叫人,毕竟这是最好的法子。然而眉畔却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元子青心中替她解释道,许是在别人家,怕惊动了人让人说闲话,所以才这么小心。然而心底某个角落,却是突然安稳下来了,他想了想,试探着道,“不如我送姑娘回首善堂?”   他说完之后就等着眉畔拒绝,却不曾想她却是回道,“那就有劳世子殿下了。”   这一下子元子青却是有些无措。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最后只好试着伸手去搀扶眉畔。   眉畔也恰好将手递了过来,两人肌肤相贴的瞬间,彼此都感觉到了那种仿佛被轻微的电流通过的麻痒。元子青下意识的握紧了手中的柔荑,而眉畔也并未挣扎拒绝。   于是元子青就这么扶着眉畔,一路慢慢的往首善堂走。   路上总不好一直沉默,眉畔便主动找话题,“我方才见世子殿下行色匆匆,可是才从外头回来?”   元子青“嗯”了一声,忽然有一种自己的心思全部都摊开在她面前的错觉。若是她知道,自己去东山寺,不过是为了要躲着她,而结果又未曾躲过,非但没有躲过,简直是归心似箭一般的跑回来,就是生怕她已经走了,怕不要笑话他?   好在她是不会知道的,元子青定了定神,又补充了一句,“去东山寺回来,所以来给母亲请安。”   “世子爷去东山寺做什么?”眉畔忽然抬起头来看着他。   被她用那双几乎让自己神魂颠倒的眼睛看着,元子青差一点连理智都找不回来了,他咬了咬牙,结结巴巴的道,“我身体不好,去东山寺小住,养一养身子。慈惠大师医术高明,我每年都要去一段时间……”   他本来就紧张,加上在眉畔面前提起自己的身体,担心她嫌弃,更是语无伦次。   眉畔却认真的点头,“原来如此。身子是大事,不可轻忽。慈惠大师是怎么说的?”   元子青恍惚了一下,才道,“大师说仍是养着罢了。”   他的身体看了那么多年,也不可能一下子就好,无非还是老样子。其实年年去东山寺,不过求个安心。说起来,他今年本不打算去的,没曾想眉畔一来,到底逼得又去了一趟。   想到这里,元子青神色不由一黯。   他想起慈惠大师曾经给出的评语,他的身子好生养着,活到四五十岁也并非不能,只是……要想成家,绵延子嗣怕是十分艰难。虽然大师的话说得更加含蓄,甚至是背着他说给父母听的,但元子青毕竟还是知道了。   他看着眼前的眉畔,心头几乎被突如其来的酸涩彻底掩埋。   老天爷何其不公,既然给了自己这副没有未来可言的身子,又何苦还要给自己这样一个人,让自己望而不得,辗转反侧,痛苦难过?   他低下头,之前的那些激荡心情,尽数被收敛起来,不再留下一丝波澜。假如自己注定了悲剧的一生,又何苦多拉一个人进来陪自己受那些煎熬?   她是那么好,那么好,好到值得有一个人珍重爱护,最重要的是,那人一定是身体健康的。   必定不是他。   握着眉畔的手突然松了些。眉畔并不知道他走神的时候想到了什么,只是感觉到了他收回的力度,于是立刻轻哼了一声,皱眉做出十分痛苦的模样。   元子青吓了一跳,重新握紧了她的手。   眉畔忍痛朝他笑了笑,脸色虽然惨白,自己却仿佛没有多大的感觉。   元子青便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的敲了一下。   虽然理智知道该怎么做,然而感情上,他却觉得,自己无论如何放不开她。或者说,除了他自己,他不放心将她交给其他任何人。哪怕明知那可能对她来说更好。   这种自私的念头让元子青在心底将自己唾骂了几十遍,然而抓住她的手,却始终没有再松开。   去首善堂的路再远,也总有走到头的时候。平日里元子青只觉得这段路长,今儿却仿佛一下子就走到头了似的。以至于眉畔停下来的时候,他只觉得心头一空,若有所失。   眉畔挣脱了他的手,低头道,“这里去首善堂不远,不敢再劳烦世子殿下了。”   元子青知道她是要避嫌。这里不比花园中,难免有人来往,要是让人看到他们拉拉扯扯,就说不清了。但就算知道,心里还是十分不高兴。   她是在跟自己撇清关系吗?   他板着脸道,“也好,叫人看到了不妥。你往前走,看到有人,便让她们过来扶一把。回头弄些药酒来揉一揉,把淤血揉开了,才好得快。否则明儿起来更加受罪。”   “是,多谢世子殿下记挂。”眉畔福身道。   只是也没有立刻就走,眼神在元子青身上转了一圈,停在了他的腰侧。那里挂着一只荷包,瞧着边儿都磨得发白,想是已经很旧了。   元子青注意到他的视线,下意识的抬手按住了那个荷包,低声道,“这是母亲做给我的,已经好些年了。”   福王妃平日里忙,能做的针线有限,大部分还都是福王要用的,自然顾不上两个儿子。好在元子青和元子舫各自有针线上的人候着,想要什么都是有的。   但是元子青不喜欢那些人做的,就仍旧戴着这个,习惯了,也就没想着换。这会儿被眉畔看到了,才突然意识到这荷包很旧了。   他只能干巴巴的解释道,“母亲倒是说过要替我再做,不过被我推拒了。这个就很好。”   眉畔哪里听不出来他言语中的酸涩?福王妃那句话,恐怕只不过随口一说,被拒绝了也就不放在心上了。然而元子青却始终戴着她做的荷包,显然对母亲濡慕至极。   想到这里眉畔心中忽然有些不舒服。   她甚至没有来得及仔细斟酌,便脱口道,“若是世子爷不嫌弃的话,民女……手艺尚可。”   说完之后她意识到不妥,连忙低下头去,脸上一片火辣辣的,烧得厉害。   然而元子青却仿佛吃了什么灵丹妙药,浑身都轻飘飘的似乎要飞起来。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嘴角,才没有在眉畔面前失态傻笑,只能强作镇定的道,“如此多谢三姑娘了。”   便算是将此事定下来了。   她替他做的荷包!   单是想一想,似乎都让人欢喜得想要笑出来。   这回眉畔没有再磨蹭,轻轻点点头,便头也不抬的往首善堂的方向去了。虽然走路仍旧很不自然,但速度倒是很快,让一直目送她的元子青又是好笑又是担忧。   [    第11章 该有多痛]   既然说了要给元子青做东西,眉畔回去之后,便开始准备起来。   虽然是在福王府,但好在要做的也不是什么大东西,材料都是随手可得的。他很快选定了一块淡青色的布料,又想好了上头的花样,然后便开始埋头忙碌起来。   对于眉畔来说,能够替他做点什么,实在是十分令人欢喜的事。因为你这能让她确定,一切都跟上辈子不同了。她和他不再毫无关系,甚至自己已经登堂入室,得到了福王府其他人的默认和支持。   这些,只要一想起来,眉畔心中就会感觉到一种安宁的欢喜。   于是为了做这个荷包,她虽然没到点灯熬油的地步,但也算是倾尽心力,就连给老太妃抄的经书都差点儿落下了,别的事情更是半点都不看在眼里。   不过三日功夫,眉畔便将荷包赶出来了。她的针线活是母亲一手教导,寻常人难以企及,加之荷包做得又用心,成品出来之后,便是老太妃派来照料她的两个婢女,也是啧啧赞叹。   不过,荷包做好了,要怎么交给元子青呢?   眉畔又有些发愁起来。她一个姑娘家总不可能跑到元子青的院子去找人,托别人传话,更是十二分的不妥。   而就她旁敲侧击从婢女口中打探来的消息看,这三天元子青也没有到首善堂来请安过。   眉畔将荷包收起来,叹了一口气,起身打算先去看看老太妃。这三天都没有过去请安,说起来已经不太好了。幸而老太妃不计较,否则恐怕对自己的印象就要变坏了。   果然,早就知道她在做什么的老太妃并没有任何怪罪,笑眯眯的让她放宽心,不用那么拘束,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一样。眉畔松了一口气,才起身告辞。   谁知才出了门,便碰见了前来请安的元子舫。   说起来,这是眉畔这一世头一次见到他,但是两人都对对方的存在心知肚明,这刻碰见了,彼此也都不意外。   眉畔停下脚步,垂首站在回廊里,等着他走过去。然而元子舫却在她面前停了下来,似乎打量了她两眼,语气里带着调侃和笑意,“你就是我那位未来的小嫂子吗?失礼了。”   饶是眉畔早知道他性情惫懒,却也没有想到会听到那么直白的一句话,脸颊“唰”的一下就红了,“公子慎言。”   元子舫“扑哧”一声笑了,“嫂子不用不好意思,这事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当然,没有人会多嘴。”   眉畔面对这样的人,也不知该如何处理,只能沉默不语。   元子舫又道,“说起来,哥哥又是几日没有出来过了。我打算给祖母请安之后便过去瞧瞧。”他说着凑上前来,故意压低声音问,“嫂子可要与我同去?”   明知道不合礼数,自己应当立刻退开。然而元子舫的话却让眉畔有些挪不动脚步。   如果有机会去见见元子青,那就真的太好了。但事实上,除了元子舫之外,这府里还真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帮助自己。拒绝不难,但拒绝了就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犹豫之间,元子舫已经笑着掀帘子进屋去了。眉畔踌躇片刻,还是决定在首善堂外等着他。   元子舫请安出来,见她还在,立刻笑起来,“小嫂子,咱们走吧!”   他这么尽力想要把眉畔带去隐竹园,也不是没有原因的。概因元子青平时太懂得隐藏自己的情绪,哪怕大家都猜到了他对眉畔的在意,但他自己却仍旧丝毫不露。元子舫从小淘气,最爱捉弄人,唯有对自家哥哥完全没有办法。现在总算是掌握到了元子青的一个短处,当然迫不及待的想要试验一下。   要是哥哥看到自己带着小嫂子一起去隐竹园,会不会当场就变了脸色?   眉畔没有回答元子舫的话,只是距离远远的跟在他身后,倒是让元子舫觉得无趣极了,自说自话一会儿,便偃旗息鼓了。   这位关三姑娘真不愧是自家大哥一眼就看中的良配,跟他果然是一类人,就连玩笑都开不起来。元子舫也只能甘拜下风了。   一路无话,到了隐竹园附近,元子舫原本还想偷偷溜进去,别惊动了里头的人,给自家哥哥一个巨大的惊喜。然而到了门口,却见院门紧闭,连个看门的都没有,他不由面色大变,快步上前抬手拍门。   “怎么了?”眉畔终于没忍住,开口问道。   从元子舫的表现来看,这应该是很不同寻常的,莫非是发生了什么事?   元子舫眉头紧皱,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哥哥怕是又发病了。”   眉畔心头一紧。   虽然她一直都知道元子青的身体不好,但具体究竟是怎样不好,却是不知。而且来了福王府那么久,下人们似乎也从不谈论隐竹园之事,这种有意的避讳更是令人心生不安。   而现在,元子青发病了,却一不请医用药,二不去禀明府里其他主子们,反而将隐竹园大门紧闭,更是让人奇怪。至于元子舫的反应,也说明了这种事非止一次,怕是早已成为常态。   元子青……他到底一直在受着什么样的折磨痛苦呢?   元子舫拍了几下门,门就从里头打开了。开门的小厮见是他,忙要跪下磕头,元子舫摆摆手免了,“哥哥怎样了?是什么时候发作的?”   那小厮眼圈儿红红的,“回二公子的话,前儿夜里发作起来的,奴才们给主子喂下了慈惠大师制的保命丸药,汤药也熬了灌下去,总算缓过来了。这会儿只是还不得精神,下不来床。”   元子舫松了一口气,声音里再没有之前在外头的活泼轻快,反而变得干涩,“好……我进去看看。”   眉畔连忙抬脚跟上。   小厮有些迟疑的看向元子舫,不知道该不该让她也进去。因元子青的身体问题,在隐竹园伺候的人,平时都不会出去的,虽然他们也都听说过眉畔的存在,但元子青的身体实则是福王府中最事关重大之事,不是什么人都能知道的。   元子舫道,“这是你们未来主子,让她进来无妨。”   那小厮便让开了路,但仍旧低眉敛目,丝毫没有因为元子舫的胡话而生出任何好奇之意,也没有要偷看眉畔的意思。将两人让进去之后,便手脚麻利的关上了院门。   隐竹园虽然也叫园,但是相较于福王府其他的院子,这里却袖珍得让人吃惊。被竹林环绕的院子只有一进,正房五间,厢房四间,住了元子青主仆五人,显得满满当当。   眉畔是头一回来,若是寻常时候,一定会小心观察,这会儿却是顾不上了,闷头跟在元子舫身后往正房走。进了东边的房间,眉畔便只觉得一股热气扑面而来。闷得她几乎头晕。   等眉畔反应过来,定睛看去,才发现屋子四个角落竟各摆了个大火盆,里头的炭火烧得旺旺的,难怪会这么热。   她的心随即提了起来。这会儿虽然不是盛夏,却也是四月间,气候最为适宜凉爽的时候,似元子舫这样身强体壮的已经换上了单衣,就是眉畔穿的也是薄薄的两件套,可元子青的房间里,竟然还需要生炭火!   与此同时,眉畔鼻端也闻到了一丝淡淡缭绕的药味,跟平时元子青身上的如出一辙,只是味道要重许多。   药味是从里间传出来的,眉畔知道,元子青应当就在里头了。然而到这时候,她竟有些不敢迈步了。   她努力定了定神,继续跟上了元子舫的脚步。来都来了,若是连正主都没见着,岂不是枉费?   一进里间,便听到了一阵低低的咳嗽,持续了好一会儿才停歇。而后有人轻声问,“爷可要用点子饭?”   元子青的声音听起来十分虚弱,而且明显中气不足,断断续续,间杂几声咳嗽,“吃不下。”   眉畔还在踌躇,元子舫已然三两步赶上去,掀开了帐幔,“大哥,我们来看看你。”   “你……们?”元子青先是有些疑惑,待得视线接触到站在门口的眉畔,瞳孔猛然一缩,心下竟是一阵慌乱,“她……她怎么来了?”说完这句话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路上碰见,就一起来了。”元子舫态度自然的道。好像方才那些诱拐眉畔跟他一路的话都不是他说的。   元子青等这一阵咳嗽过去,软软的靠在枕头上,闭着眼睛气若游丝的道,“胡闹,快……把人送回去。”   到这时候眉畔才终于得以看到他的脸。元子青生得瘦,而且常年足不出户,皮肤素日里便带着一种病态的苍白,但到底也只是看着比旁人单薄些,其他的并没什么不同。然而此刻,他脸上却是一片青灰,唯有唇上泛着一丝淡淡的惨白,看起来十分吓人。   “怎么……竟到了这个地步?”眉畔终于没忍住,快步走到床前,像是想要伸手去触碰一下他,却又最终没敢,只能握紧手帕,轻轻啜泣起来。   自己光是看着就觉得难受,他该有多痛呢?   [    第12章 懂他的人]   听见她的声音,元子青强自支撑着,睁开了眼睛,看着她安慰道,“没什么……我早已习惯了,你不必难过。”   习惯了就不需要难过了吗?眉畔摇摇头,可是她知道,就算第一次痛过了,往后却还是会痛的。   只有疼痛,是根本无法习惯的。第一次和第一百次,并没有什么分别。   见她似乎不相信,元子青又道,“真的,这次发作得虽急,但已经好多了,接下来只要喝药养着便能好了。”然而大约是太急,话没说完便又开始咳嗽起来。   元子舫连忙伸手把人扶住,一面替他顺气,一面端了温水来给他润嗓子。   眉畔意识到自己是来探望客人的,若是表现得太过,反惹得元子青难受,便不妥当了,连忙道,“我知道了,你好生躺着吧。”   说完了这一句,定定的看着元子青,却又是无话了。   元子青也看着她。不知是否因为病中心理更加脆弱的缘故,这会儿他竟也熄了要掩饰自己想法的心,只顺着心意,含笑看着眉畔。似乎只这么看着,便已经是极好极好的事了。   元子舫在一旁偷笑了一会儿,主动起身,拉着小厮青云就出去了,说是有话问他,其实只是为了给二人创造独处的机会。   等人走了,眉畔更加不自在起来。她站在床前,连头都不敢抬。她能够察觉到,元子青的视线一直停在自己身上,如果此时抬头,定会同他碰上。只要这么一想,脸上的热度就怎么也降不下来,一路烧到脖子根去。   “你……怎么来了?”过了一会儿,元子青开口问道。   声音的出现似乎终于打破了那种能将眉畔压得抬不起头的气氛,她心下一慌,下意识的道,“你的荷包做完了。”   说完了才意识到自己太过急切。但……好吧,总算是个理由,别管正不正常。   元子青脸上倒是露出几分期待之意,“是吗,你带来了?”   眉畔的确是带着的。虽然不是没想过来的时候顺便给他了,却也没想到最后竟然会是这样的情形。她微微侧身,从袖袋里将那个荷包摸出来,递给元子青,“做得不好,将就用吧。”   “这还叫做得不好?”元子青双手捧着荷包,又咳嗽了两声,才道,“已是难得的精细了。”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若还有更好的,少不得还要劳烦姑娘。”   眉畔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你喜欢就好。”   “我很喜欢。”元子青立刻道。   淡青色的布料上绣的是乱石绝壁,一株苍松从绝壁之上旁逸横出,枝干遒劲,意态优美。下面还题了两句小诗,是: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   元子青不自觉的跟着念了一遍,竟是痴了。   她果然是能够懂得他的心思的女子,只这么两句诗,却是将他此刻的处境,描绘得淋漓尽致。他现在的身子,可不就正像是一片“破岩”么?根本不知能坚持到哪一日。但就算如此,他却也不能有任何的放松,必须咬牙坚持下去。   有时元子青也不知自己是为了什么挣扎了这近二十年。痛到难以忍耐时他也曾经想过,这么坚持有什么意义呢?如果就这么死去的话,对他自己和家人来说,都是解脱吧?   可每一次真到了绝境,他偏又不甘心了。   他这一生太乏味,太可悲,几乎没有品尝过一点甘美的滋味。如果就这么死去了,那么活这一回,岂非毫无意义?   于是他倔强的忍着,等着,他想知道自己一生中还会出现什么样的人,碰见什么样的事。   直到她在他面前抬起头来。   虽然艰难,但想到竟还有人懂,心下忽然熨帖极了。   “我很喜欢。”他再次郑重的说了一遍,当着眉畔的面将荷包收到了枕头下面,对她道,“回头出门时戴。”   这样的小心珍重,比说几次喜欢都更加有力。眉畔有些不好意思,但似乎又有些说不出的欢喜得意。就这么看着他小心的将荷包收好。   直到看到他伸出来的手瘦得只剩了皮包骨头,才忍不住皱眉道,“你的病究竟怎么回事?莫非时不时就会发作这么一次?那岂不是要一直受这磋磨?”   元子青却只是微笑着,含糊的道,“并不常发作的,一年也只三四次。习惯了倒也不觉什么。”   他还是说习惯了,却对这病的治疗绝口不提。甚至他发作时,都不必请大夫,只自己吃了药就完了。眉畔越想心头便越凉。   在福王府这样的人家,什么样的病治不起?他如今不需要再治,无非是……已经不需要了。   她狠狠的在自己唇上咬了一口,才止住了那几乎立刻就要流下的眼泪。不能在他的面前哭,甚至不能让他发现不对,眉畔两只手紧紧捏在一起,片刻后缓过气来,才换了微笑的表情道,“那应是快大好了?”   元子青并不接这话。虽然他也可以说些好听的话去哄眉畔,然而又不愿意给她那些虚无缥缈的希望。   他一开始看见眉畔出现时是慌张的,因为实在不愿她看见自己如今这憔悴难看的模样。然而转念再想,就算看见了又如何呢?   假若她被吓住了,不再喜欢了……那不正是自己心之所想吗?她会离自己远远的,重新拥有更好的生活。就让她认清现实也好。   好在元子舫很快就回来了,免了两人相顾无言的冷场。他一进门便道,“哥哥还不曾用饭吧?正好弟弟也没用过,三姑娘似乎也没有,不如就在这里陪着哥哥一起用,人多热闹些。”   眉畔连忙点头,“是,我也不曾用过。”   元子青苦笑,“不要胡闹,你送三姑娘回去吧,我自己吃饭便是了。”   元子舫却坚决要留下,并且立刻就让青云等人将饭菜摆过来。   眉畔是直等到饭菜都端上来,才明白元子青为何定要他们两人离去。   那一桌子的菜,一眼看过去有七八个碟子,然而其中竟是一丝油星都瞧不见。饭是普通的白粥,菜就是各种青菜煮熟了装盘,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   [    第13章 不再分开]   “世子就吃这些吗?”眉畔有些不敢相信的问。难怪元子青这样瘦,就是个正常人,日日吃这样饭菜,时间长了怕也要生病的吧?   元子青笑着解释道,“并不是。只是这病发作起来时,见不得荤腥的东西。舫儿,你还是送三姑娘回去,去首善堂或澄庆园用膳都好。我这里真不必担心。”   后面这番话,显然是觉得眉畔是无论如何适应不了自己这里的饭菜,所以才说的。   眉畔连忙道,“不必不必。我就在这里吃。”   元子舫嘻嘻笑道,“哥哥今日可别想赶我走。正好这几日都有人吃请,积了满肚子的油水,吃点儿素斋也好。三姑娘就更不妨事了,早晚要习惯的。”   元子青闻言就瞪了他一眼。他可不知道自家弟弟在眉畔面前连更过分的话都说过了,只怕她因这打趣的话多心。   元子青身边伺候的人都是宫里和王府层层挑选,不说千伶百俐,至少看人眼色上比旁人强出许多。这么一会儿工夫,青云已经摸清楚了,自家爷可是十分看重那位三姑娘的,有她在,今儿的饭必能吃下去。   因此他特意将元子青平日里不喜欢吃的菜全都端了上来,就算只吃一口也是好的。   果然,开始吃饭之后,元子青只吃了一口,脸上便露出了十分勉强的神色,放下了筷子。   “爷再吃两口。”青云劝道。   眉畔抬头见了,也问,“吃不下么?”   不过也是,这青菜白粥,就是庙里也没有这样清净的。甚至菜里就连盐味都很寡淡,别说元子青吃不下,就是眉畔和元子舫,吃了两口也没了胃口。   “不妨的,我待会儿再吃。”元子青咳嗽了两声,道。   眉畔看看他,再看看元子舫,“就没有其他的菜么?没有油,怎么连盐都没有?”她是不知道元子青病得有多重,但她很明白,如果吃不下饭,再小的病也会拖成大病的。   要是元子青一直吃这些东西,身体想好起来也难。   青云为难道,“回姑娘的话,别的菜倒也备下了,只是我们爷更加吃不下。稍微有点儿油盐糖醋的滋味,便说腻得很。如今便只吃这些。”   元子舫虽然是兄弟,但隐竹园的这种小事,他还真不知道。当下道,“去把菜单拿来,我倒要看看都有些什么。”   青云去了,一时捧回来一本小册子,元子舫放在桌上翻看,眉畔从旁看去,却见上头从人参血燕到各种野物再到家常的蔬果,应有尽有。然而就像是青云说的,元子青的口味变得非常淡,但凡有一点味道就觉得腻,倒是白粥能多喝两口,配菜也只敢用水煮过。他们伺候的人为此也愁白了头呢。   看完之后,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半晌元子青才道,“这是怎么了?一个个都不说话。”   “大哥……”元子舫平日里性情跳脱,但并不是真的不懂事。他自己身体健康活蹦乱跳,更加在意哥哥的身体问题。结果这些事之前却是一点都不知道的,可见元子青一定嘱咐过,要人瞒着。   他院子里合共一共四个人,都是对他忠心耿耿的,竟将这件事一直瞒到了现在!若非今日眉畔提起,恐怕还能一直瞒下去。若是福王和王妃见了这个情形,恐怕又要难受了。   然而最让人难受的是,就算知道了,又能做什么呢?   他的身体就是这样,受不得刺激,也不是没有变着法儿做那些好菜端上来过,只是元子青统统吃不下。如此,就算想要调理,也无从下手。   元子青淡淡一笑,“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没得让你和爹娘跟着操心。”   他说着盯着面前的粥,想要喝一口,身体里就能感觉到一阵一阵的反胃。不是他不想吃,实在是吃不下。   其实到了这个地步,不过熬日子罢了。说与不说都没什么相干,于是何苦说出来惹人难过?   他慢慢的移开眼,低声道,“青云,将饭菜撤了吧。二公子和三姑娘没吃什么,回头嘱咐大厨房做些点心送过去。”   话音才落,便听见了低低的啜泣声。是眉畔正低着头抹泪,元子青微微一怔,便觉得本该麻木的心口,又仿佛受了什么刺激一般,绵绵密密的疼了起来。   他从前从不相信什么感同身受的傻话。疼在自己身上,其他人再在意又如何呢?他们永远都体会不到自己身体的感觉。所以小时候他还会喊疼,后来慢慢的学会了忍耐,学会了用淡淡的表情掩盖一切。   可是此刻,看着那个哭得比自己还难过的姑娘,元子青都要以为忍受这一切的人是她了。而在那一瞬间,他脑海中闪过的念头竟是:愿以身代之。   他不愿意她承受任何风雨苦楚,是否她心中也是一般?   思绪里乱纷纷的想着这些,等元子青回神时,房间里又只剩下了他们两个,元子舫不知跑到哪里去了,青云也不在。眉畔仍在低头抹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元子青看着她,半晌才道,“你……你现下知道了,我并非良人。过几日你就要家去,往后……别来了。”   这几句话他说得轻且急促,一股脑儿的说出来之后,便闭上眼睛靠在床头,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了。   然而在眉畔听来,这一番话却仿佛炸雷一般,将她震醒。   自己在做什么?不是已经决定了吗,要跟他在一起。她这一次回来,就是为了要来找他的,既然如此,不管有多少艰难险阻,不管这件事在别人看来多么奇怪,自己都不会更改,不是吗?   她做决定的时候就知道他的身体不好,或许上天不佑,但那又如何呢?   这一次,不管是什么都不能再将他们分开了。   想到这里,眉畔立刻擦干眼泪站了起来。她眼眶还红红的,瞪着元子青着实没有多少威慑力,语气却铿锵有力,“这可不是你说了算的!”   [    第14章 一见钟情]   不知是否被眉畔的语气所震慑,接下来元子青的神情都有些恍惚。眉畔见他面露疲色,便主动告辞离开。   临走时元子青看着她欲言又止,不知道是不是还想说点什么。   从隐竹园出来,本以为早就已经离开的元子舫竟等在了这里。   这会儿的他脸上褪去了平时的嬉笑,显得十分严肃,倒有几分福王府公子的气势了。见眉畔出来,也没有再玩笑,神态自若的道,“关三姑娘,可有空一叙?”   “当然。”眉畔比谁都知道这人平日里的模样不过是一道伪装,所以看到他露出真容,也丝毫不觉得惊奇。   两人往前行了一段距离,挑了个偏僻的亭子坐下。在这个过程中,彼此都没有说话。落座时元子舫看眉畔的眼神,已经与之前不同了。   他虽然年轻,但因为出身的关系,身上天然带着贵气威仪,普通女子在他面前,是绝无眉畔这样坦荡自然的。更别提他一路上还有意用气势压制眉畔,但她却仍旧神态自如。   如果不是因为太过迟钝,那就是她本人跟外表展露出来的简单纯真并不相同。   真是个有趣的发现。元子舫微微笑了笑,“还没问过,三姑娘在府里住得可好?”   “一切都好,有劳二公子挂念。”眉畔道。   “三姑娘是明白人,那我也就有话直说了。”元子舫看了她一眼,开门见山的道,“我哥哥的情况,三姑娘今日已经看见了。你若是有疑虑,也可以再作考虑。我们福王府不会以势压人。”   “二公子多虑的,我没什么需要考虑的。”眉畔立刻道。   元子舫闻言惊异的看了她一眼,道,“我能否问问,姑娘这是为何?”   关眉畔的处境,他自然是知道的。父母双亡,寄居在叔父家,将来的姻缘十分难测,端看婶娘肯用多少心思罢了。但不管怎么说,肯定不会太好。正所谓“丧母长女不娶”,真正世勋大族之家,不会娶这样的女子为妻的。   所以他曾一度将眉畔看作是趁机攀附福王府富贵的女子。虽然这也无可厚非,但想到哥哥身边将来陪伴的竟是这样的女子,心里自然不会多喜欢。后来见元子青自己也看中眉畔,又觉得她可能有些不同。这才升起了去见一见的念头。   结果这一面有些长,元子舫还特意将人带到隐竹园测试了一番。结果他很满意,但是心头的疑虑却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增多了。   眉畔的处境再查,婶娘为了面上好看,她的亲事也绝不至于糟糕到不能入眼。至少对方一定家世清白,人品端正,身体健康,如此才可不落人口实。   事实上最好的选择,大抵是那些过两年如今赶考的举子,一旦考中,与仕宦之族联姻对他们也是非常重要的进身之阶,彼此都有意的话,很容易就能达成意向。而考中进士之后,多半都是外放做官。过得三年五年,十年八年,自然没人会记得她,更没人会关心她过得究竟好不好。对关家来说,也是比较好的结果。   现在元子舫确认,关眉畔应该也知道自己将来的人生很有可能就是这么一条路。   但不论如何,一个身体健康的丈夫,总比福王府沉疴难愈的世子来得好吧?没有荣华富贵,至少还有无限的希望。关眉畔既然不趋炎附势,自然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但她偏偏连犹豫都没有,便拒绝了他“再考虑考虑”的建议,究竟是对元子青情深意重,还是……别有所图?   倒也不是元子舫自大,毕竟福王府深得宠眷,但也因此成了许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如果说有人想借此机会做点什么的话,也不是没有可能。只是他观对方跟兄长相处时的模样,瞧着倒也情真意切。   莫非这世上当真有所谓一见钟情么?   脑海中突然闪过一张笑脸,元子舫微微一怔,继而不由失笑,一见钟情啊!   眉畔对于元子舫的问题也有些吃惊,但她很快反应过来,斟酌了一下措辞,才道,“也许……是因为我同世子投缘吧。”   这话虽然说得含蓄,但跟元子舫的总结倒是差不多。他大概是信了,只点点头,道,“既然如此,还望三姑娘多多用心,让我哥哥放宽心养着,心宽了,自然就好得快了。”   等元子舫走后,眉畔回想这一段莫名其妙的对话,仍旧不知道对方到底想要问的是什么。   不过她之前倒真没想过为什么非要是元子青不可。   大抵……是因为他是她那风雨飘摇的上辈子,所唯一触碰到的温暖慰藉所在吧?这一点点温暖在其他时候难以察觉,但她偏偏一直生活在凛冽寒冬之中,只凭着这一点温度取暖御寒。   在眉畔回来之前的那一年,她其实是见过元子青一次的。他不知何故来了西京,就住在终南山上的别宫之中。眉畔曾目睹过他的依仗行经门前。马车上的他正巧挑开了帘子,两个人的视线在人海中碰撞,一如多年前。   那一瞬间铺天盖地的后悔几乎将眉畔淹没,让她窒息而亡。那个人瘦了,苍白了,憔悴了。然而他的眼神,仍然跟多年前一模一样,纯澈,深幽,却在看见她的瞬间迸发出璀璨星光。   那一瞬间眉畔才发现,他是爱她的,而她也爱他。然而命运捉弄,年少时的擦肩而过,已经将两个人远远隔开,再无任何可能。   那些曾经说服自己离开他的理由瞬间土崩瓦解,眉畔在自己的屋子里哭得肝肠寸断。   不久之后就传来了他的死讯。   因为错过了,因为没有得到过,于是越来越怀念,也越来越懊悔。   到最后,这个人成了她的一份执念,难以拔除。   她忍不住的去想,如果当初自己少一点懦弱犹豫,多一点坚定决绝,是不是,最后他们的结局会截然不同?   所以当发现自己睁开眼,重新回到了十三岁这一年时,眉畔心中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抓住他!   这一次,绝对绝对,不要放弃了。   [    第15章 事出其因]   和谈话结束后就回到了自己房间的眉畔不同,元子舫虽然是福王府的主人之一,但实际上住在这里的时间却非常少,大部分时候,就连他的父母福王夫妇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做些什么。   这倒不是说他们不关心他,但在元子青身体不好的情况下,就算福王府的人也知道,将来支撑王府门楣的人多半就是他,所以元子舫需要学习的东西很多,而出门跟同龄的朋友,世交家的孩子们交际更是必不可少的安排,这些事情都只能由他的来完成,于是自然会很忙碌。   当然最重要的是他虽然看上去活泼跳脱,但实际上却是个非常有分寸的人,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全都心里有数,于是福王和王妃在精力不济的情况下,当然便不会去管他的事了。   出了门,骑着马一路狂奔着出了西城门,元子舫立刻看到了长亭之中的人。他策马缓缓走过去,便有人招呼道,“子舫兄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晚?我们还以为你不来了。”   “这等盛会,怎么会不来?”元子舫微微一笑,从马上跳下来,将缰绳递给跟在后面的小厮,便进了亭子里。   亭子里坐着七八个年轻人,方才开口招呼元子舫的,正是舒国公府的世子方亭玉。她与元子舫是挚友,说话自然随意许多。   除他之外,亭中之人还有寿康侯世子张嘉瑞,甘阳侯世子傅文瑞,宰相公子向永嘉,户部尚书家的工资赵岳鸣,此外还有两个元子舫不认得的,另有一个红衣束发,身材娇小的公子站在一旁。   他眼一扫,心下便有数了,朝那站着的红衣公子笑道,“映月,你怎么也来了?”   却原来这就是翰林学士周蔡的嫡女周映月,女扮男装,跟着一群人出来玩耍了。   元子舫点破她的身份,周映月面上一恼,扬眉问,“怎么?你来得,我就来不得?”她人生得极美,一颦一笑皆是风华,若是寻常人见了,怕不立刻五迷三道,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但元子舫纵横京城未有敌手,闻言只是笑道,“自然是来不得。我们好男儿聚会,你一个姑娘家掺和什么?”   “什么好男儿?我看是臭男人才对!”周映月说,“你当我想来?我哥哥被爹关在家里温书,让我代他过来,否则谁要理会你们这些臭男人?”   她的兄长周宏辉是京中有名的才子,平时跟元子舫等人也多有来往。这两年周映月时常跟着出来,同这些人都是厮混熟了的。她胆子又大,性子古灵精怪,每有惊人之语,大家都喜欢她,又因为是女孩,难免纵容些。所以周映月说话才这样不客气。   元子舫闻言也没了脾气。   按理说福王妃正相看周映月,这时候她就该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才好,偏偏偷跑出来。而且明知自己有可能嫁给元子舫,却半点避讳也没有,跟他说笑也是神色如常,这一点比元子舫都强,自然也不知还能说她什么。   向永嘉道,“本来还以为今日能见识宏辉兄的佳作,结果竟不能来,实在是令人扼腕。”   “有什么好扼腕的?”周映月立刻抢白,“我比我哥哥强出一百倍,你们只需听我的大作便是了。”   众人便都笑起来,连同那两位元子舫不认得,看上去颇为生疏拘束的公子也都跟着放松了许多。   傅文瑞这才介绍道,“子舫兄还不认识这两位吧?这是今年上京赶考的士子中,最有才学、最有可能进士及第的两位,朱敏烨公子,周文华公子。今儿主要是要欣赏这两位的大作。”   进士及第,那是一甲前三名才有的说法。会试虽然要等明年春天才开始,但许多士子都会选择提前进京。一来可以趁着最后的时间专心复习,二来也是为了跟同科的士子们结交一番,最重要的是参加各种文会,将自己的名声打出去,另外还有向各家权贵投递名刺请求依附等等,不一而足。   就像朱敏烨和周文华,便是如今士子之中,状元呼声最高的两位,别以为这呼声没用,事实上,虽然会试采用糊名制,但殿试却是当着皇帝的面考,如果被在场的朝臣看重,在皇帝面前美言几句,自然好处难以言说。更不必说,有了名声,便可能会被不少权贵之家邀请,成功打入类似元子舫他们这样的圈子之中,为将来为官积累人脉。   元子舫跟这些人在一起说说笑笑,总算将之前那种无处着落的心情排遣了几分。   就在其他人热闹时,周映月忽然走到他身后,用眼神示意一番,然后走出了亭子,朝外头的花树走去。元子舫连忙起身跟上。   并非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动静,但大家都知道周映月可能嫁入福王府,所以只是暧昧一笑便不去打扰。   两人走到树林中,距离其他人远远的了,周映月才问,“你有心事?”   “还不是我大哥的病?”元子舫忍不住叹气。   周映月道,“总听说你哥哥的病如何如何,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说来着还是皇室的丑闻……不过都过去了,倒也不怕谁笑话。我小时候,当时皇叔父还没有登基,皇祖父也还健在,那时最为受宠爱的皇子,除了皇叔父之外,还有安王。皇叔父是中宫嫡出,安王却是皇祖父最宠爱的贵妃所出,又是皇祖父的长子,光是听这个身份,你就明白了吧?”   周映月点头,无非又是嫡长之争。长子是宠妃所出,没有大义却有宠爱,嫡子是皇后所出,但皇后占据中宫之位却没有宠爱。多少皇室就是因为类似的问题陷入复杂的倾轧和争斗之中。   对于这个过程,元子舫没有描述,只含糊的带过,说出最后的结果,“皇祖父病重时,曾上次过皇叔父一碗羹汤。当时大哥正在皇叔父那里做客,皇叔父疼爱他,便将羹汤给了他。谁知……”   谁知元子青喝了之后,却是立刻腹痛不止,中了剧毒。虽然太医医术高超,挽回性命,但毕竟伤了根底。从此之后缠绵病榻,每年都要发作许多次。并且身体虚弱,大部分事情都有心无力。   如果这毒药是今上喝下,那么一位缠绵病榻的皇子,自然是没有资格继承大宝的。元子青的牺牲,虽然是无意,但的确是免去了皇帝一场灾难,同时也奠定了福王府这几十年的富贵风光。   然而他的一生,却因此而彻底毁掉了。   [    第16章 探问消息]   作为这场变故的既得利益者,福王府所有人面对元子青时都心情复杂。他们感激他带来的一切,同时对他心怀愧疚,总是被这件事束缚着无法释怀。   哪怕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多年。   元子舫也是如此。所以今天看到元子青之后,他的心情变得极为糟糕。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归根到底,本来都应该是属于大哥的。所以他有时候感觉自己像是个窃贼,从元子青那里拿走一样又一样东西。哪怕并不是自己想要这么做,也足够令人难受了。   周映月自然听出了他这份言外之意,安慰道,“你也别太自责了。我想不管是你还是其他人,都不希望这件事发生。但既然已经发生了,那就想办法解决他。自责和愧疚是世界上最无用的情绪。”   元子舫叹了一口气,“我何尝不知道?可是这些年来,请遍了天下名医,虽说情况已经被控制住,可大哥体内的毒却始终未解。他的身体已经快要被掏空了,再这样下去,恐怕……”   “是什么毒这么霸道,竟没有人能解么?”周映月好奇的追问。   元子舫道,“我也不太清楚。但听东山寺的慈惠大师说,这些年用药养着,那毒似乎也发生了变化。毒在大哥体内,就算想研究也没办法,而弄不清楚毒性,自然就无法解毒。”   “原来如此。”周映月若有所思的点头,而后看向元子舫,“我说句得罪人的话,你别生气。若是你大哥的身体好了,世子之位自然还是他的,你的身份地位,可就大不相同了。”   她说着转头朝亭子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元子舫如今能跟这些人在一起,是因为他福王府继承人的身份。如果元子青病好了,拿回自己的一切,那么情况可就大不相同了。   元子舫漫不经心的笑道,“若是别人说这种话,我就翻脸了。你明知我其实并不喜欢这些,若是有人来分担,我心里不知多高兴呢。再说这些本就是他的,拿回去也属寻常。”   说到最后,他傲然一笑,“我若是想要什么,自然凭自己的本事去拿。何须仰赖一个身份?”   周映月闻言,眼神发亮的看着他。元子舫能够得到那么多女子的喜爱,并非毫无道理的。固然因为他家世显赫,容貌俊俏,但这种舍我其谁的霸气,也不是什么人身上都能看到的。   他就像是个发光体,周映月自己也不自觉的被他吸引,沉醉其中。   不过她很快就清醒过来了。这个人虽好,但毕竟不是良配。翰林学士虽然清贵,但跟福王府比就不算什么了。周映月如果嫁给元子舫,几乎是没有可能成为正室的。   事实上周映月的想法也没有错。福王妃本人是更倾向于挑选新安郡主或是方怡倩的。这两个人家世都配得上元子舫,兼之端庄典雅,气度非凡,自然让福王妃越看越满意。   ……   在福王府住了半个月之后,眉畔必须要离开了。她毕竟还是未婚女子,虽然大家都知道她住进福王府意味着什么,但却是不能摆在明面上说的。住得久了自然不大妥当。   所以虽然心中对于元子青的病情仍旧十分牵念,但在福王妃的安排下,眉畔也只得登上马车,回了关家。   跟第一次来关家时只能从后面的角门进入不同,这一次因为是王府派车护送,所以关家开了大门,十分隆重的将她迎了进去。   眉畔不料事情还有这样的转变,心中忍不住觉得好笑。上辈子她千方百计想要走这大门一回,却是不可得,现在已经不在意了,反而无意间做到了。   虽说是借了福王府的势,但关家前后不同的态度,到底令人齿冷。   张氏亲自出来迎接她,摆出夫人的排场,瞧着倒像是迎什么重要的客人。   “总算是回来了,我正盘算着什么时候去王府拜访,问问你何时能回呢。”她拉着眉畔的手,一脸亲热的道,“过几日就是你妹妹的生辰了,我想着家里也该热闹一番。你这个做姐姐的,自然不能缺席。”   “多谢婶娘挂念。侄女一去这么长时间,累婶娘操心了。”眉畔也笑着回。   “说什么操心不操心?家中统共只有你和柔儿两个女孩子,婶娘自然要多用些心思。”张氏道,“你在王府住得可好?老太妃和王妃都是和善人,但你也不可忘了规矩,须得经常给她们请安才是。若是能得她们教导一番,也是你的造化。这些时日你住在那里,王妃可有过什么交代?”   这是探问消息来了,眉畔心里有数。   到这个时候,福王妃的挑选工作差不多告一段落,只剩下新安郡主程敏,方怡倩和周映月三人,留待继续相看。其他人则都已经失去了嫁入福王府的可能。   关玉柔自然也在其中。不过张氏大抵还是不死心,所以自己一回来就过来打探消息了。   毕竟在所有人之中,眉畔是比较特殊的。要说福王妃看中了她,倒也不像。因为她虽然住进了福王府,却是住在老太妃的首善堂,而且深居简出,从来没有跟在福王妃身边出现过。要说没看中,都已经请到家里来住了,谁会相信呢?   张氏也是这些猜测福王妃心思的人之一,最妙的是她可以直接跟眉畔这个当事人对话,问出其中的隐情。这样好的机会,张氏自然不会错过。   “婶娘,我虽然住在王府里,其实见到王妃的次数屈指可数。老太妃倒是能见着,不过她老人家性情淡泊,除了礼佛,是诸事都不过问的。况且侄女只是为老太妃抄经,抄完便回来了,想必也没什么可叮嘱的。”眉畔道。   张氏闻言不由十分失望,“当真不曾听说什么消息?你妹妹上回去过王府之后,就再没有消息了。你们是亲姐妹,自然应该互相帮衬。”她将姐妹二字咬得极重,目光逼视眉畔,显然是觉得她有所隐瞒。   “婶娘,王府规矩森严,侄女哪里敢随便打探消息?”眉畔不由叫屈。这种事自然是关玉柔自己犯蠢,惹得福王妃不喜,有什么可打听的?若是真的说出来,只怕张氏连自己一并恨上。   张氏也不知道信了没有,又看了她两眼,才叹气道,“也罢,你猜回来,想必也累了。婶娘便不打扰你休息了,回头再让人请你过去说话。”   说话间仍是把人送到了院子门口,然后才脚下生风的离开了。   眉畔一进院子便被行云拉住,“好姑娘,你总算是回来了。这段日子夫人和二小姐总在探听咱们院子的消息,奴婢就快支持不住啦!”   脚步一顿,眉畔不由皱紧了眉,“你说婶娘和二姐姐窥探咱们的院子?”   怎么把这件事给忘记了!张氏想要的,除了福王府的消息之外,更重要的是母亲留下的那些嫁妆!   [    第17章 故意误导]   眉畔虽然是孑身一人上京,但身边带着的东西却着实不少。   父亲虽然因其文人傲骨,为官多年依旧清贫,但母亲却是甘阳侯府的嫡女,当年出嫁时也是十里红妆羡煞旁人。父母故去之后,这些东西自然便落到了眉畔手中。   十几岁的孤女带着大笔遗产,自然引人觊觎。这也是眉畔不得不千里迢迢上京投亲的原因之一。毕竟如果继续留在西京的话,这些东西是绝对保不住的。   但实际上,上京之后,情况并没有变好多少。叔父和婶娘虽然不说,但收容她多半也是因为看中了她手中的东西。此前婶娘就曾试探过几次,又是要给她这里添人,又是说要替她保管贵重东西,就连黄妈妈也拐着弯儿的提过好几次,眉畔只装作听不懂,搪塞过去了。   她毕竟才来,婶娘心中大约也有所顾忌,因此试探失败之后,便也没有别的动作。   眉畔原以为她能多消停一段时日,现在看来,却是未必。   不过也难怪,婶娘现在心目中最大的两件事,一是关玉柔的婚事,她相中了福王府,一门心思想要将关玉柔嫁过去做侧妃。二就是眉畔带来的这些东西。   现在眼瞧着第一件事不成了,她的心思自然就落到了第二件事上。   至今没有对眉畔挑明,恐怕一来是摸不准眉畔外家甘阳侯府的意思,二来眉畔毕竟才从福王府出来,顾忌着那边的意思,这才不敢轻动。   不过,既然连关玉柔也知道了,恐怕这件事,张氏是不打算继续拖下去了。   眉畔盘算了一下,本来是打算不去管关玉柔的事的,现在看来,却是不得不管了。她若是还有点用处,张氏下手时自然要多思量一下,或许短时间内就不会再想此事了。   既然这母女二人一门心思要走这条路,那她何妨在后面推一把呢?反正,关家要是真的得罪了福王府,倒了大霉,对她来说或许反而是好事。   只是这样一来,她跟元子青的事情,怕是就要多几分变数了。这也是眉畔之前按捺住,一直没有这么做的原因。现下却是顾不得了。   她想了想,对行云道,“上回你说跟二姐姐院子里的一个丫头说过话,若我要你传递些消息,可能做到?”   “自然。姑娘要传什么消息?”行云道。   这丫头是娘专门为她准备的,别的不说,内宅里的这点子事,交给她是绝不会有问题的。眉畔笑了笑,道,“就给二姐姐传个话,说……元子舫本来是看中了她的,可惜福王妃不喜欢。”   行云点点头,伺候着眉畔换了衣裳,才出了门,朝着关玉柔的院子去了。   关玉柔这两日正为了这件事跟闹张氏不痛快呢。不提张氏的打算,她自己是做梦都想嫁给元子舫的。然而张氏却不同,福王府固然是个很好的选择,但一旦确定不能成功,张氏立刻就会更换目标,为关玉柔挑选其他合适的婚姻对象。   她的打算自然没有瞒着关玉柔。而关玉柔呢,现在还一门心思做着王妃的梦,知道了张氏的打算,心里自然很难接受。甚至暗地里觉得母亲太过见风使舵,不肯替自己着想。   这时候再听了眉畔那边传来的消息,怎么可能稳得住?几乎是行云才走,她后脚就带着人去了张氏那里。等眉畔用晚饭的时候,便听说二小姐和夫人结结实实的吵了一架,正院里的声音大得花园子里都能听见,怕是整个关府都传遍了。   眉畔施施然等着,果然没一会儿,张氏就领着不少人,气势汹汹往自己院子里来了。   “你是怎么回事?你二姐姐说,是你这里的人传出去的消息?福王府我们高攀不起,也没有那样的心思,你却偏要来搅局,弄得人心惶惶,你安的是什么心?”张氏一见眉畔,便厉声斥责道。   眉畔凝眉,“婶娘这话我不懂,我不过是说了个外头听来的消息罢了,怎么就人心惶惶了?”   “那你说,这消息究竟是真是假?你前时不是还说,王府规矩森严,不能随意打听消息吗?”张氏拍着桌子问。   “婶娘误会了,我只是说不能去打听消息,但别人自己传出来的却不算。本来二公子年轻,跟王妃有什么不同意见,也是寻常。这又不算是什么机密,自然不怕人说。”眉畔笑着道。   张氏便有几分信了。她其实也没有完全死心,现在知道事情还有转机,便立刻动了心思,“依你说来,此事竟还有转圜的可能?”   “这侄女就不知道了。只是侄女想来,那娶亲的是二公子,王妃不可能全然不顾他的意愿。毕竟是亲生母子呢。王妃待二公子的心,大约也同婶娘待二姐姐是一样的。婶娘设身处地的想想,不就什么都知道了?”眉畔道。   她虽然什么都不说,却给出了张氏想要的暗示。果然张氏立刻眼睛一亮,道,“你说得也有道理。”而后神色缓和下来,朝眉畔笑道,“我的儿,既然有这样的消息,之前缘何不说?你若早说出来,婶娘自然也感激你。”   “还不知是真是假呢。”眉畔道,“侄女也不敢浑说,免得误导了婶娘。只是跟行云这丫头念叨了一句,谁知她什么时候同二姐姐院子里的丫头要好起来,竟将消息传出去了。回头我就罚她,下次必不敢如此的。”   她半真半假的抱怨了一番,张氏果然心满意足道,“你们是亲姐妹,丫头们往来有什么不可?再别因为这个就处罚行云,免得她心里怨你呢。”   “奴婢不敢。”行云连忙跪下道。   张氏满意的点头,“你是个好的,跟府里其他人往来也没什么,只别瞒着你主子。”   如此各方安抚,达到目的之后,张氏才欢欢喜喜的又带着人走了。   [    第18章 亲炙羹汤]   第二日眉畔起得很早,用早膳时看到桌上的点心小菜,勾起了一件心事,便吩咐行云道,“待会儿你出去,找刘掌柜的,就说是我的吩咐,要他找个擅做素斋和清淡点心的厨娘送进来。”   母亲的嫁妆中有两间京城的铺子,眉畔进京后便收了回来,着自己带回来的人打理。刘掌柜就负责其中一个铺子,眉畔住在关家不便出门,外头一应事务都是他在打理。   行云闻言,有些好奇的问道,“姑娘怎么想着要换厨娘?”   现下她们院子里的这位徐婶,也是刘掌柜找来的,不说技艺多么精湛,但一向本分老实,没出过什么差错。而且她为人随和,与院子里的人倒是相处融洽,是以行云有此一问。   眉畔道,“不是要换,只是想再请一个罢了。徐婶拿手的是京城这边流行的菜色,可没做过素斋。”   自从见了元子青每日吃的那些菜色之后,眉畔便有了这样的打算了。天天不吃饭自然是不成的,既然他见不得荤腥,她便想请个做素斋的厨子,或是这边让人做了送去,或是自己学了去做,都使得。   虽然她也知道,福王府不可能没有请过这些厨子,现在元子青还是吃那些东西,其中定有缘由,但总是自己的一份心意,不管有没有用,都先试过再说。   行云虽然仍旧未能解惑,但看眉畔不欲多言,便答应着去了。   刘掌柜的动作很快,不过两日功夫,便寻摸到了一个厨娘,送到了眉畔这里。   虽然是借住在别人家,但是院子里添一个人这种事,眉畔倒是可以做主的。她去跟张氏提起时,张氏也不曾在意。   厨娘姓崔,据说曾经服侍过一位终年茹素的夫人,所以练就了一门好手艺。不过后来那位夫人故去,主家不需要做素斋的厨娘,她便出来了。她这门手艺虽然难得,但毕竟偏门,有需要的大户人家自然会培养自己的厨娘,要找差事也不是那么容易。   所以这崔厨娘空有一门手艺,但在刘掌柜找到她之前,却不过是在十里八乡有白喜要请和尚道士念经做法事时,才被请去替他们做斋饭,以此换几个铜子度日。因此刘掌柜找到她之后,自然千肯万肯,当即收拾东西跟着进来了。   待得知道要伺候的是眉畔这么个娇滴滴的还未出阁的小娘子,心中倒是惊讶万分。   眉畔道,“请崔婶过来,主要是想请教素斋的做法,不知可方便?”   “姑娘自己下厨么?”崔厨娘有些意外。   眉畔道,“正是。所以平日里倒没有多少事,婶子若是愿意留下,尽心教导,以后就在我们家养老也是使得的。”   “愿意,自然是愿意的。”崔厨娘立刻道。她嫁过人,不过命不好,当家的没几年就去了。那时候伺候着夫人,日子倒也不算难过。这些年自己谋生,自然知道其中艰难。如今眉畔愿意留她,她自然欢喜不尽,“主子放心,但凡我会的,都必定能教会。”   眉畔便放心了,当即让崔厨娘做了两个素菜送来,自己尝过,无论是卖相还是味道,都比之前在王府里看到的好得多,便也欢喜起来。   从第二日开始,她便跟着崔厨娘学着做素斋。因为不需要动用荤腥,下厨倒也没有那么难受了。而且这些菜也不难,眉畔很快就在崔氏的指导下做出了两道,做得虽然不如崔氏那么好,但也还算不错。   于是便将这两碟子小菜装了食盒,派人送到福王府去。   元子青收到食盒时,还有些莫名,待得听说是眉畔亲自下厨做的,哪怕是没有胃口,也强撑着都吃光了。   这时他体内的余毒发作已经结束,勉强可以下床了。收到眉畔送来的东西之后,便有些坐不住了。   他迫切的想见眉畔一面,然而福王妃那边知道之后,却毫不犹豫的拒绝了。   倒不是不愿意让元子青跟眉畔增进感情,只是元子青的身体实在太糟糕,福王妃根本不放心他就这么出门。见元子青沉默不语,便道,“不如还是将她接过来住几日?”   “不妥。”元子青立刻道,“就这般把人接来,虽然是母亲看重的缘故,只是外间的人说起,怕也是流言纷纷。”   他已经让青云打听过了,上次眉畔留在福王府,外头就有传言说福王妃看好她给元子舫做侧室。虽然是没凭没据的猜测,但是元子青听了还是十分不喜。   何况他心中还有一重不足为外人道的担忧,总觉得自己的身子如此糟糕,根本耽搁不起眉畔的将来。他一面留恋她对自己的好意,一面又清楚的知道这好意自己领受不起。   在这样的时候,自然不能再让她跟福王府扯上更多关系,免得将来无路可退。   想到这里,元子青之前那种想要同她见面的迫切都冲淡了许多,他意兴阑珊的对福王妃道,“罢了,也不是非要见面不可。下次再说吧。”   福王妃还想再劝说,只是瞧见他的神色,便不知该说什么了。   眉畔在府中焦急的等着王府那边的反应,可那一头就像是石沉大海,根本没有任何消息。如果不是派去的人肯定将东西送去了福王府,她都要以为是不是对方根本没有收到了。   她现在很想知道一点元子青的消息。毕竟自己走时,他还在发病,看上去非常不好,也不知现在到底怎样了。可惜派去送东西的人资格不够,根本见不到他。   自从回来之后一切顺利,眉畔曾经产生过“这件事很容易”的错觉。但现在她才发现,事实上什么都没有改变。   看上去她得到了福王府众人的赞同与支持,跟元子青的距离很近很近。但实际上,离开了福王府,她就算想见他一面,也不可得。   [    第19章 最难消受]   元子舫这几日都没有回家。   他住在好友寿康侯世子张嘉瑞那里。倒不是他不想住方家,只是考虑到方怡倩也是福王妃挑中的女孩之一,他自己又全然没有这样的心思,所以只好住在张家了。   他住在张家,不便出门,众人便索性将聚会的地方改到了这里。反正寿康侯府的园子很大,风景也不错。虽然不及城外大气,也算别有风味。   这天众人同样聚在这里,周映月一来便笑着调侃元子舫,“你纵横京城那么多年,可也总算遇上对手了?能逼得我们二公子家都不敢回,躲在这里,那位关二姑娘也算是难得了。”   其他人闻言都暧昧的笑了起来。   那位关二姑娘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手段,知道了元子舫的行踪,他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令人烦不胜烦。偏偏元子舫自诩风流,也不好对个姑娘家说重话,再说关玉柔好歹也是个受过正统教育的大家小姐,除了跟着元子舫之外,其他地方倒也表现得有礼有节,反而很难让人翻脸拒绝。   所以就算是元子舫这么厉害的人物,到最后也不得不暂避风头,找个地方躲了起来。   元子舫闻言只有苦笑,“你们这些看热闹的,往后让你们也遇上这么一个死缠烂打的就知道了。”又对着周映月叹气,“你不说替我想个法子,还同他们一样消遣我。”   周映月含笑道,“最难消受美人恩,这下你可知道了吧?”   她跟元子舫之间,是有些暧昧情愫的,彼此都中意对方。但周映月心中也不是全无顾虑。毕竟追求元子舫的女人太多了,而且元子舫本人也颇有些怜香惜玉的性子,对着姑娘家抹不开面子,总是以礼相待,反而容易给人以希望。而她是绝对不能接受元子舫左拥右抱、三妻四妾的。   所以对于元子舫遇上关玉柔这么个会磨人的姑娘,周映月虽说心中不是滋味,但又觉得让他受点教训才好,便也只是在一旁看热闹。   元子舫叹气,“我从前总以为世间女子无论何种性子,总有可爱之处。却不曾想,世间竟有这样刁蛮的女子!这一回总算也是长了见识了。以后必定离她们远远的。”   这最后一句,却是嬉笑着说出来的,有几分真心十分难说。周映月闻言只是哼了一声,并不怎么放在心上。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如果他的性子那么容易就改了,那就不是元子舫了。   其他人多少都知道二人的心思,也乐见其成,遂只是在一旁看热闹,并不插话。   正玩笑间,就有下人过来通报,说是户部左侍郎家的公子关瑞修携二小姐在门外求见。   “哟,这可是说曹操,曹操到了。”方亭玉幸灾乐祸的笑道,“子舫兄,看来你就算躲到寿康侯府,也没有用了。”   周映月拍着手笑道,“这才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呢!”   元子舫被众人打趣,脸色也很不好看。之前关玉柔自己贴上来,都还可说是小姑娘自己的心思,无伤大雅,元子舫自然也不好太过失礼。可是现在关瑞修领着关玉柔过来,意义就不同了。   看来这根本就是关家人算计好了的,非要将那关玉柔塞给自己了。   想来也是。若是关玉柔自己的主意,她一个小姑娘,怎么可能打探得出元子舫的行踪?必定是有人在后头帮忙了。   想到这里,元子舫的脸立刻沉了下来。   就是皇后娘娘的亲侄女新安郡主程敏,对元子舫有心,尚且不敢这般纠缠呢!这关家人的胆子未免太大,手也伸得太长了些!看来福王府如今的威慑力已经大不如前了,他也该施展施展手段,免得某些人失了顾忌,做出不体面的事情来。   如此想着,元子舫朝张嘉瑞道,“嘉瑞兄,就请他们进来吧。”   在座的都是人精,看他的脸色,还有什么想不到的?这关家犯了元子舫的忌讳,还不知道会怎样呢。当下也不再放在心上。   倒是周映月,她坐在桌畔,一手撑在腮边,笑眯眯的看着元子舫道,“其实要打发了她,也不难。你若求我,我就替你想个主意,如何?”   元子舫一看她这个模样,便知道她又有鬼点子,心头便像是被什么东西挠了挠一般,微微发痒。若是寻常时候,他自然二话不说,将那关玉柔留给她去收拾,讨她欢心了。然而这次他打定主意要杀鸡儆猴,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因此反而不愿周映月牵扯进来。   他不说话,周文华察言观色,连忙道,“好了映月,你已经是个大姑娘了,怎么行事还是这般没有分寸?看我回头告诉娘去。”   周映月吐了吐舌头,“哥哥最疼我了,必不会告诉娘的。我听话就是了。”   元子舫想了想,笑道,“其实倒也不妨,我又不急在一时,今日就看映月的手段吧。说起来,京城也许久没有发生什么新鲜事了。”   分明是将关玉柔兄妹当做一场戏看了。   这一会儿功夫,关瑞修和关玉柔已经过来了。周映月也不说话,一转身从亭子里出去了。   关瑞修平日里与这些人倒是也有些来往。这也是他们不好拒绝的原因。不过毕竟不是一路人,所以关系并不怎么亲近。但面子还是要做的,因此众人便都招呼起来,一时倒是十分热闹。   不过关瑞修忙着应酬,关玉柔自然受了冷落。这时候周映月恰好走过来,挽了她的胳膊笑道,“关姐姐不必理会他们,咱们自去亭子里说话。”   关玉柔的目光还看着元子舫的方向,见了周映月,眼底闪过一抹显而易见的妒忌。她不要姑娘家的脸面跟在元子舫身后,却不能得元子舫一张笑脸。可这周映月却能参加元子舫的聚会,与他说笑亲近。论说起来,翰林学士虽然清贵,但实权是远远不及户部左侍郎的,关玉柔怎能咽得下这口气?   [    第20章 大胆念头]   周映月何等伶俐的人,将关玉柔眼底的妒忌看得分明,心中也十分不高兴。   这位关二姑娘真是好没道理,福王妃公开挑选儿媳,喜欢谁不喜欢谁,那都是自己争来的。没有这份福气,就该老实些。关玉柔死皮赖脸的缠着元子舫,弄得大家都不爽快也就罢了,现在还对自己露出这样的神色,简直可笑。   她本来只是打算给关玉柔一个小小的教训,让她知道自己的身份,有些人不该她肖想。现在却改了主意,非要狠狠的折腾她一顿才行。   于是把人带进亭子里之后,她便朝关玉柔眨了眨眼,笑着问,“关姐姐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这个问题的指向性太过明显,分明暗指她纠缠元子舫的意思,关玉柔立刻涨红了脸。她自己做这些事时,并没有多想别的,只是一心想要打动元子舫。然而现在被周映月指出来,便仿佛嘲笑她一般,让她满心的不自在。   不过关玉柔既然豁出去来了这里,脸皮自然也没有那么薄,涨红了一会儿,便恢复了自然,“周姑娘说笑了,我不过是跟着哥哥出来见见世面罢了。既然大家在这里聚会,想来知道的人也不少吧?”   周映月勾了勾唇,心说没见过这么蠢的人,一句话的功夫便将自己暴露了。她还真以为这个聚会真是什么人都能打探到消息的?   不过,看来关家的确是下了不少功夫,只是不知道……何以推出来的竟然是这么一个蠢货。纵然后头支持她的人再老谋深算,计划不能执行,又有什么用呢?   这么想着,看向关玉柔的眼神,简直带着几分怜悯了。   她想了想,笑着道,“我也是跟着哥哥来的,不过我们是有帖子的,只是不知道关姐姐有没有呢?”   关玉柔的脸色便难看起来。   周映月如果只是暗示,那么她自然也可以装傻,可是现在周映月直白的将这一点指出来,那就是故意羞辱她!偏偏关玉柔还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两句话就陷入僵硬之中,两人自然也不好相对枯坐,很快关玉柔就找了个借口起身告辞了。   反正她的目的也不是周映月,索性离开她,找个机会去亲近二公子岂不是更好?   周映月看着她离开,冷笑了一声,抬手叫了两个丫鬟过来,附耳叮嘱了几句话,然后那两个丫鬟便跟在关玉柔身后离开了。   “映月打算怎么做?”元子舫不知从哪里跳出来,笑嘻嘻的问道。   周映月白了他一眼,“怎么,心疼了?若是心疼了,我让那两人回来便是。”   元子舫连忙举手投降,“我不过白问一句,你怎么那么多话来堵我?既然这件事交给了你,那我不闻就是了。反正映月的手段我是绝对相信的。”   周映月视线绕着他扫了几圈,就在元子舫感觉毛骨悚然之时,她忽然展颜一笑,“还要劳烦二公子去湖边晃一圈,让那位关二姑娘瞧见你才好。”   元子舫眼珠一转,多少猜到了她的打算,笑问,“你同我一起去?”   周映月下意识想要拒绝,但很快就想明白了元子舫的意思,面上微红,但还是淡定的道,“也好。那就走吧!”   从亭子里出去之后,不论要去什么地方,都要绕着湖边走上小半圈,所以这会儿关玉柔也还走在湖边。走着走着便听见有人惊呼,“啊……你看那边,是不是福王府的小世子跟周姑娘?”   “一惊一乍的做什么?”另一个声音道,“谁不知道这两位都是公子的好友,而且郎有情妾有意。据说福王妃也喜欢周姑娘,说不定将来的世子妃便是她了。”   关玉柔听到这里,忍不住狠狠咬了咬唇瓣,转头看去,果然见周映月挽着元子舫的手臂,一路朝这边走过来。两人言笑晏晏,亲密非常,看得关玉柔几乎是立刻便红了眼。   她费尽心思苦苦纠缠,元子舫对她却仍旧不冷不热,可那个周映月,却能一直跟在元子舫身边,跟他说笑谈天。她凭什么!   到这个时候,关玉柔已经来不及思量眉畔给她的消息是不是错误的了,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元子舫是她的,必须是她的,只能是她的!   然而耳边还不断有人聒噪,“真是一对璧人啊!”   “对啊,郎才女貌,令人欣羡。难怪大家都对这门婚事乐见其成呢!”   是那两个嚼舌的丫头!关玉柔原本想要喝止二人,不过想了想又改变了主意。只听其中一人道,“不过听说小世子的红颜知己多得很,也不知周姑娘将来能不能容得下呢。”   “别人不知道,不过红袖招的红袖姑娘,想必是一定能进府的。谁不知道小世子对她的喜爱?”   “话不能这么说,毕竟是娼门女子,福王府……”   “你懂什么?红袖姑娘可是清倌人,又只有小世子这么一个入幕之宾,也算难得坚贞了。况且她是小世子的第一个女人,小世子又是这样怜香惜玉的性子,哪会不心疼呢?”   “说得也是,男人嘛,说到底还是要三妻四妾,小世子又是个负责任的谦谦君子……”   “喂,你该不会生出什么心思吧?”   “放心吧,咱们是寿康侯府的婢女,我可不想被侯爷打死。唉,若是福王府的婢女,倒还有几分盼头。”   “美得你!快走吧,周姑娘交代的东西还没取来呢。也不知待会儿小世子是否还与她在一处,说不定还能近距离看看呢。”   “……”   那两个丫鬟说着话,似乎渐行渐远,慢慢走开了。   然而关玉柔却被她们说中了心事,忽然冒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她知道元子舫恐怕根本不喜欢自己,但若是生米煮成熟饭,自己与他有了关系,想来他便是不想负责也不成的。毕竟她关玉柔可不是红袖招的姑娘,而是堂堂户部左侍郎家的千金,就算福王府也必定要给个交代。   如此她自然可以顺利进入福王府,成为元子舫的人。到时候倒要看看,那周映月又是什么表情!   想到这里,关玉柔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扭曲快感,似乎压过周映月一头,已经成了比得元子舫看中还要重要的事。   应该怎么做呢?关玉柔心中飞快盘算起来。   [    第21章 摔断鼻梁]   今天周映月的态度,让关玉柔升起了强烈的危机感。   她知道自己一直追着元子舫的做法,他恐怕不会高兴。而今日看来,他的忍耐恐怕已经到了极限了。下一次自己再想接近他,就不再是那么容易的事。   既然如此,今日这个机会,就必须把握住!   况且若是在寿康侯府出了事,有那么多人作为见证,元子舫自然更不虞有反悔的可能。   当然,关玉柔虽然想要制造哦既成事实,但也不可能真的跟元子舫发生什么实质关系。她毕竟还是要脸的,若真发生了那种事,恐怕整个关家都会颜面扫地,她则会成为全京城的笑话。   所以关玉柔只是想制造一个意外,让元子舫与自己有肌肤之亲即可。   她一开始的打算是落水,然而如今虽然春暖花开,但毕竟还带着几分寒意,那湖水自然也是冰冷刺骨。再者说,落了水之后难免会显得十分狼狈,同时能看见的也不止元子舫一个,后续处理起来,却是太过麻烦。   ……好吧,最重要的原因是,关玉柔并不能够确定,若是自己落了水,元子舫真的会来救自己。毕竟他身边还有个周映月跟着呢,就算他想来,说不定也会被阻拦。   到时候万一救了自己的人不是他,那这番算计自然就都白费了,说不定自己还会被迫跟其他人扯上关系,那可不是关玉柔想要的。   所以略略斟酌之后,眼见那两人已经走近,关玉柔连忙挑了个合适的角度,“哎哟”一声朝着元子舫的方向倒了过去。   在关玉柔想来,这时候元子舫自然会下意识的接住自己,而她的目的自然也就达到了。所以身子一歪的同时,她就闭上了眼睛,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   她的打算倒是也没错。因为当人们看到有东西朝自己倒过来的时候,是会下意识的接住的。然而元子舫和周映月毕竟不是没有准备,所以在她倒过来的瞬间,两人动作利落的朝旁边一闪,便让了过去。   虽然是自己暗中推动,但是看到关玉柔真的起了这种算计元子舫的心思,周映月十分不喜。于是在闪开的同时,她脚尖一动,将一个小石子踢到了关玉柔的脚边。   关玉柔既然是有准备的摔倒,自然不会让自己真的涉险。倒了一下发现没有人过来扶,心下恼怒的同时,便移动脚步,打算自己站起来。谁知正好踩到了被周映月踢过来的小石子,脚下一滑,真的摔了下去。   “啪叽”一声,关玉柔倒在了地上。   而且是……脸朝下。   本来等着看戏的元子舫和周映月都呆住了,直到关玉柔因为疼痛而尖叫出声,两人才终于反应过来。   ……   关玉柔被寿康侯府的人护送回来的消息,眉畔第一时间就知道了。因为她之前一直让行云关注着,时时汇报。   “你是说,二姐姐在寿康侯府摔了一跤,鼻梁骨摔断了?”听到行云的话,眉畔嘴角抽了抽,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上辈子关玉柔并没有遭过这样的罪,看来,是因为她对着元子舫死缠烂打,所以才会发生这样的变故。   眉畔也说不好这变故是好还是不好,现在唯一能确定的是,这对关玉柔和关家来说,是肯定不会好的。   行云道,“是啊,夫人这会儿还扣着寿康侯府的人呢不让走呢。说是姑娘就去了他们家一日便出了这样的事,非要寿康侯府给个说法不可。”   眉畔闻言微微蹙眉。二婶是被这件事刺激坏了不成?   关玉柔在寿康侯府出事,对方理亏是自然的。但毕竟是关玉柔自己不小心,况且人家也没有下帖子请关家人,是他们自己上赶着过去的。真要论起来,寿康侯府才是遭受无妄之灾。张氏这种不依不饶的态度,怕是会得罪人。   不过这些都与自己没什么干系,眉畔缓缓吐出一口气,道,“让人守好院门,这段日子大家进出时小心些,别触了那边的霉头。”   虽然眉畔也很清楚,出了这种事,就算是自己老实待在院子里,张氏也必定会上门兴师问罪,但能晚一天是一天。   当时为了转移张氏母女二人的注意力,说出元子舫对关玉柔有意的话时,眉畔可没有想到,这件事最后竟会是这般收场。张氏现在是顾不上她,等反应过来了,必定不会放过。   若问眉畔有没有办法应对,自然是有的。不过,在得知此事之后,一个念头在脑海中闪过,虽然有些冒险,但眉畔却决定要试一试了。   眉畔虽然已经将事情往严重里想了,但是还是没有料到竟然会严重到这个地步。   张氏之所以抓着寿康侯府不放,自然是因为有好处。也不知道她哪根筋搭错了,竟然想将关玉柔嫁给寿康侯世子张嘉瑞!   且不说张嘉瑞如今对关玉柔十分厌恶,就是没有,张氏这样的态度,寿康侯府也是绝不会答应的。再者关玉柔的身份,要做侯府世子妃,人家还看不上呢!   然而关玉柔出了事,张氏咬定这一点,此事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寿康侯府却不能不顾名声,强硬拒绝。   此事一时僵持不下。   但在朝堂上,户部左侍郎关勉光却觉得进来行事越来越受到掣肘,就连上司和同僚之间的关系,似乎也有了某种变化。还是有个之前倾力结交的同僚暗地里透露消息,说是有人交代要给他个教训,关勉光才知道自己这是被人打压了。   得知此事之后,关勉光差点儿气得吐血。张氏行事一向知道分寸,这次却仿佛失心疯了一般,咬住寿康侯府不放。她那边倒是痛快了,可自己却在朝堂上受到了打压!   回家之后关勉光便将张氏狠狠训斥了一顿。据丫鬟们说,屋子里噼里啪啦摔东西的动静就没有断过,直到半夜才终于消停。   眉畔听到这个消息便知道,张氏很快就会来找自己的麻烦了。   [    第22章 兴师问罪]   果然,第二日一早,张氏就带着人过来了。   其实在关玉柔屡屡碰壁之际,张氏就已经隐约明白自己是被关眉畔忽悠了。然而那时她还寄望于关玉柔打动元子舫,精力都放在了那一边,暂且顾不上找眉畔的麻烦。   毕竟眉畔住在关家,对张氏来说,那就是捏在自己手心里的,自然不必着急。   后来关玉柔出了事,张氏就更顾不上这边了。女儿家的颜面最是重要,关玉柔摔断了鼻梁,虽然大夫说也有可能长好,可张氏却不敢去赌。所以她才冒出一个大胆想法,打算借着这个机会,赖上寿康侯府。   若是能跟寿康侯府联姻,那关玉柔的事情自然就揭过去了,不会有任何不好的影响。   但是被关勉光训斥之后她才发现,自己之前完全是想差了!   关玉柔之前还追着元子舫跑,转过头来就想嫁入寿康侯府,这种作态看在别人眼里,简直痴心妄想,真将自己当成个人物了。于是也越发惹人厌恶。   在这样的情况下,自己的打算怎么可能实现?寿康侯府不愿意娶关玉柔,所以才打压关勉光,若是除掉了关家,自然就不必在意京城里的流言了。到时候大不了将关玉柔接进府去,要怎么磋磨,还不是任由他们?   这些都是关勉光的猜测,张氏听了之后,犹如醍醐灌顶,浑身发寒,不敢再有任何动作。   这时候她再来细细思量这段时间的事情,自然便将眉畔给想起来了。她如今满心火气,自然也都迁怒于眉畔,认为这一切都是被她惹起来的。如此,上门兴师问罪,也就不奇怪了。   因为预先知道了消息,张氏走到院子门口时,眉畔已经等在那里了。   “婶娘怎么来了?”眉畔上前行礼,神色自然的问道。   张氏一看见她,心中就气不打一处来。尤其是想到自己可怜的女儿,如今伤了脸面,正躲在屋子里养着,谁都不敢见,再对比眉畔春风得意的模样,就更让她愤怒。   所以她自然也没有什么好脸色,冷哼一声道,“好你个关眉畔,自从你到了我们家,婶娘自问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好吃好喝的供着你,你却为何要害了你妹妹?”   眉畔不由皱了皱眉。她原以为张氏会气势汹汹的上门,然而现在对方却摆出了这种受害者的姿态,让她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看来张氏也不蠢,知道如果太过强势,那就变成欺负寄居的侄女了,所以才故意摆出这副姿态,让人以为是眉畔恩将仇报,如此,舆论自然就站在她那边了。   真是好算计,可惜眉畔已经不是那个懵懂得任由她揉捏的女孩了,她眉头微蹙,立刻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不可置信的看着张氏,“婶娘这是在说什么,侄女听不懂……莫非、莫非是二姐姐出了什么事?”   “你何必装出这种样子?若非是你,你二姐姐怎么可能会变成这样?原以为你们姐妹情深,你是全心为了她好。谁能想到你竟是包藏祸心!早知你竟是这样的人,当初我就不该留你……本想着你是老爷嫡亲的侄女,一家人自然要互相帮衬,哪曾想,竟会害了我自己的女儿!”   “婶娘是否有什么误会?侄女实在不知道婶娘这话是什么意思……”眉畔皱着眉,只是一味辩解。   张氏见状,咬牙道,“好!既然你不承认,那我就给你看证据。瑞香!”   “是,夫人。”眉畔身后的一个丫鬟站出来应声。   眉畔难以置信的转过头去,看着瑞香。原来不知什么时候,自己院子里的丫鬟,竟然已经被婶娘收买了,而她竟一无所觉!   她自问对张氏一直很警惕,院子里的人,更是经过了反复筛选,平日里也都用心注意着。至于上辈子背叛了她倒向张氏的那两个,更是早早就处置了。原以为总算可以高枕无忧,再没有想到,这样的情况下,竟然还是有人背叛了自己!   眉畔脸色惨白的盯着瑞香,而瑞香却一直垂着头,避开了她的视线,“回夫人的话,奴婢亲眼瞧见三姑娘跟她身边的行云姐姐一起扎二姑娘的小人。”   听到这句话,眉畔才终于确定,原来今日张氏的确是有备而来。她根本没有打算跟眉畔歪缠关于元子舫的那句话。毕竟那是说不清楚的,眉畔当时说得含糊,是她们母女二人被引导得生出误会,真正追究起来,根本不能说是眉畔的错。再说,就算眉畔真的说过,也大可说是自己弄错了,不可能因为她的一句话,一个小错误就动她。   所以张氏索性弄出了另外的罪名,为此甚至不惜动用埋在眉畔身边的棋子。   看来这一次,她是打定主意,要讲眉畔彻底除去,在发泄心头怒火的同时,若是还能将眉畔手头捏着的大笔假装弄到手,张氏自然会更高兴。   “简直胡言乱语!”不等眉畔说话,行云便站了出来,“瑞香,姑娘待你不薄,你竟然吃里扒外,勾结外人陷害姑娘,良心何在?当初若不是姑娘,你一家子早就饿死了!”   “行云姐姐不必威胁我。姑娘是对我有恩,正因如此,我才不能眼看着姑娘犯错!”瑞香突然抬起头来,目光坚定的看着行云,“姐姐也不要一错在错了!若非是姐姐撺掇,姑娘怎么可能会误入歧途?”   眉畔闻言,心里狠狠皱了一下眉。她原以为张氏是针对自己,然而瑞香这话,怎么听起来句句都像是针对行云的?   是了,张氏要处置自己这个侄女不容易,但解决行云一个丫头还是很容易的。到时候还可以打着为自己好的名头。等除掉了行云,再将她的人送到自己身边,长此以往,不愁不能控制住自己,得到自己手中的东西。   如此一来,既达到了目的,也不引人注目。   真是好算计!   眉畔心中念头百转。她当然不是没有应对的办法,只是……她之前已经决定,要借着这个机会,试探一下福王府和元子青的心思,所以根本没准备反抗。然而现在张氏要对付的是行云也不是自己,眉畔一时也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   因为一直派人盯着关家,所以元子舫第一时间得知了这件事,然后迫不及待的跑去告诉了元子青,“大哥,嫂子怕是有麻烦了。要不要弟弟再派人去将嫂子接到王府来?”   福王妃跟他说过,哥哥明明是动心了的,偏偏要讲那位关三姑娘推开。现在对方遇到了麻烦,他就不信哥哥还能无动于衷!   [    第23章 设法救人]   听到元子舫的话,元子青心头便是一跳。   他甚至下意识的想同意弟弟这个荒谬的提议。   好在心神动摇也只是瞬间的事,他很快平复下来,对元子舫道,“别胡闹,怎么可能一直让人住在咱们家?”   “怎么不行?”元子舫道,“反正迟早都是咱们家的人。”他是个不在乎礼教的,自然不将外人的言语放在心上。在元子舫看来,若是眉畔能来,哥哥心里肯定高兴,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然而元子青却是最在意这些的,他摇头道,“这话往后不要再说。”   元子舫皱了皱眉,旋即笑道,“大哥,你总不会见死不救吧?我嫂子可还在受苦,这时候救人要紧,怎可还拘泥这些礼数?”   元子青低头沉思片刻,道,“人当然要救,却不能用你那样的救法。”   “那要怎么办?”知道元子青不会坐视不管,元子舫反而不着急了。对于福王府来说,关家根本算不上什么,自然也翻不出什么风浪。他刚才做出急切的表情,多半还是为了刺激元子青。   “让我想想……”元子青闭上眼睛,脑中思绪急转。   如果不顾一切的话,要解决这件事情,是非常容易的。如元子舫所说,直接把人接出来,然后再慢慢对付关家就是了。然而这种做法,对眉畔的声誉却会造成莫大影响。   这跟之前福王妃把人接来做客完全不同。这件事毕竟是关家的家事,就算福王府势大,想要插手也会引起外人议论,到时候眉畔夹在中间,要承受的非议自然更多。   对于元子青来说,不管他将来跟眉畔结果如何,但此刻却不能不为她姑娘家的名誉考虑。毕竟若是眉畔惹人非议,恐怕将来想要嫁入福王府,也会颇多波折。   过了片刻,元子青睁开眼,道,“我记得你同甘阳侯府世子关系不错?想办法将此事透露给他。”   元子舫闻言忍不住拍掌道,“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关三姑娘的外家是甘阳侯府,这件事他们出面,最是合适不过了!”   “别高兴得太早。”元子青道,“关家跟甘阳侯府素无来往,可见其中必定另有隐情,这件事未必这样容易。”   “什么隐情?”   “当年傅夫人下嫁时,关家尚未发迹,整个族中连个五品官员都没有。当时关勉文虽高中探花,但以家世而言,是配不上甘阳侯府的。傅夫人不计较他的家世,甘愿下嫁,因此同甘阳侯府决裂,被迫远离京城。因此两家虽然是姻亲,却多年不曾来往。”元子青道。他多年幽居,闲来无事时倒是收集了不少这类消息,对种种官场秘闻更是信手拈来。   “原来是这样。”元子舫道,“难怪三姑娘进京几个月了,却从没有登过甘阳侯府的门。我都差点儿忘了这两家还有姻亲关系。”   停了一下,他又道,“那甘阳侯府当真会为三姑娘出头吗?”   “所以你要设法让傅文瑞将这件事情透露给甘阳侯府的老夫人,傅夫人是她的女儿,不管中间经过多少事,但现在斯人已逝,她肯定会善待外孙女。至少不会让人欺到她头上。”元子青道。   如今的甘阳侯夫人与眉畔的母亲关系不睦,对这个外甥女恐怕也没有多少感情。但老夫人却不同,就算是为了女儿,也不会对此事坐视不理。   “我知道了,这就去找文瑞。”元子舫道。   “等等。”元子青连忙叫住他,“还有,你要让甘阳侯府的人知道,关家人正算计傅夫人留下的嫁妆。如此,想来便不会再有问题了。”   就算是甘阳侯夫人,也是要脸面的,若是知道关家算计傅夫人留下的嫁妆,想来不会阻拦老夫人出头。   等元子舫离开之后,元子青才松了一口气,伏在榻上剧烈的咳嗽起来。半晌,咳嗽稍歇,他倚在榻上,眉宇间露出了几分怅然。   并非他不想亲自去为眉畔出头,只是……纵然这一次他能出手,可下一次呢?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能支持多久,既然不能让她长久依靠,此刻又何必……   ……   张氏握着手中从眉畔院子中搜出来的人偶,对着眉畔冷笑道,“现在你还有什么话可说?婶娘也知道这并非你的本意,只是这个行云留在你身边,只会害了你!来人,将这个不知尊卑,撺掇主子犯错的大胆丫鬟拉下去!”说着一抬手,立刻有两个粗使婆子站了出来。   眉畔连忙上前两步,挡在行云面前,“婶娘,行云不管有什么错,但也是我的丫鬟,要怎么处罚都是我的事。不劳婶娘操心。”   张氏冷哼一声,“就是这丫头教坏了你,你舍不得处置,婶娘说不得只能替你动手了。否则万一将来这丫头替你惹出祸事,如何对得起你在底下的爹娘?”说着使了个眼色。   得了张氏的暗示,那两个粗使婆子不再顾忌,绕开眉畔,将行云拉了出来,就要拖下去。   就在这时候,一个下人匆匆跑来,禀报道,“夫人,甘阳侯府来人了。”   “什么?”张氏吃了一惊,下意识的往眉畔那里看了一眼,见她面无表情,不甘心的咬了咬牙,最终还是让人放开了行云,“走,去看看!”   等她们都走了,行云才扑到眉畔身边,后怕的道,“姑娘,吓死我了。还以为今日逃不过去了呢!夫人真是越来越过分了,如今眼看着竟是丝毫不遮掩,要谋算姑娘了!”   眉畔仍是神色淡淡的,“放心吧,不管她想干什么,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小姐是否已经有了主意?”行云问。   眉畔道,“现在还不知道。你方才有没有听见,夫人是因为何事离开?”   相较于张氏那边的事,她更关心的是,是谁在后面出手帮她?是不是……她所想的那个人?   [    第24章 搬出关家]   “我仿佛听到那人说,是甘阳侯府来人了?”行云道。她当时因为被拉过去,反而距离张氏比较近,对方虽然压低声音,但也听到了。   眉畔闻言微微一怔,“怎么是甘阳侯府?”   “姑娘说什么?”行云有些疑惑的问。   眉畔连忙摇头,“没事。”她想了想,道,“让人先将院子里收拾一下,咱们的东西都装好了。”   “装东西做什么?”行云道,“姑娘,咱们要离开关家?可是……那咱们去哪里呀?”她对眉畔忠心耿耿,看今日张氏的态度,便知道眉畔不能继续待在关家了。既然如此,她当然是想走的。只是当初若非无处可去,也不至于寄居关家,如今还能去哪儿呢?   眉畔对此倒不是很在意。   毕竟当初她选择仍旧留在关家,真正的目的,实际上只是为了更方便接触福王府。毕竟没有张氏带着,赏花宴她是进不去的。而现在,这个目的已经达到,关家自然可有可无了。   “去哪里还不知道。”眉畔说,“先看看甘阳侯府来的人怎么说吧。想必一会儿就有人来请了。”   上辈子,张氏发作得没有这么早,但最后到底也动手了。那时候眉畔真正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最后差一点被张氏送到庙里去修行。当时也是甘阳侯府的人突然出现,直接将她从关家接走。   当时眉畔不太明白,从始至终对自己不闻不问的甘阳侯府为何会突然插手此事,然而今日,同样的事情发生,眉畔却隐约有些懂了。这件事应该是有个人在后面推动,而那个人……   元子青,是你吗?   眉畔没有等太久,主仆几人才将院子收拾得差不多,张氏便派人来请她了,“夫人说,请姑娘过去渐渐甘阳侯府来的人。”   “姑娘。”行云闻言,下意识的抓住了眉畔的手。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张氏才来找过眉畔的茬,行云便总担心这是个陷阱,眉畔会一去不回。眉畔知道她的心思,便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别怕,记住我的话。”   甘阳侯府派来的人,是老夫人身边的陈嬷嬷。这一点让眉畔颇为惊异。因为上一世,来的是侯夫人身边的李嬷嬷,虽然身份上相差不大,然而对待眉畔的态度去,却是天壤之别。   当初那个李嬷嬷客套又疏远,看她的眼神都带着挑剔。陈嬷嬷却是热情无比,见了她立刻走过来,携着手看了半晌,叹道,“果然是老太太嫡亲的外孙女,瞧这通身的气派,有八九分姑太太的品格,老太太见了,必然喜欢的。”   “嬷嬷谬赞,眉畔愧不敢当。”眉畔连忙福身道。   陈嬷嬷含笑拍了拍她的手,转身对张氏道,“关夫人,我们老太太极为挂念三姑娘,原是三姑娘一进京就想把人接过去的。奈何老太太身上不好,病了这么些时候。侯爷和夫人怕祖孙相见更加伤心,这才罢了。如今是老太太想将姑娘接过去亲自照料,还望关夫人允准。”   竟是要将她接过去,而不是接去小住几日!眉畔心中暗暗纳罕起来。上一世可不是这样的,她只是去甘阳侯府住了七八日,就被张氏接回来了。其中缘故虽然复杂,但甘阳侯府不打算留人,却是肯定的。   她却不知,这是因为这一世,她在福王府中住了半个月的时间,外间都传老太妃对她喜欢得很。况且因为她的存在在福王府已经不是隐秘,元子青也不必顾忌福王府的人知道,所以没有经过什么辗转,而是元子舫亲自去传话,这分量自然重了许多。即便是甘阳侯夫人也不得不多考量。   是以最后来的人才是老夫人身边的陈嬷嬷,更是打算直接把人从关家接走。   但无论如何,这都是好事。眉畔重活一世,自然知道,很快就会发生一件大事,关家亦受到牵连。若是能彻底脱离,自己想来也不会再走上上一世的道路。   张氏听了陈嬷嬷的话,脸色自然不大好。只是她自己心虚得很,才刚刚开始算计眉畔的嫁妆,甘阳侯府就来人了,简直像是故意盯着她!心里有鬼,自然无法理直气壮。再说甘阳侯府势大,张氏也不好拒绝,只能转向眉畔问道,“你的意思呢?是否想去外祖母家中小住几日?”   到底还是设了语言陷阱,将搬去甘阳侯府改成了小住几日。   眉畔道,“自从进京之后,尚未给外祖母,舅舅舅母请安,思之也令眉畔心中惶恐惭愧。如今得外祖母亲眼,派人来接,眉畔自然不能推拒。还望婶娘成全。”   “好孩子,你这么孝顺,婶娘哪能不知?你就安心跟着陈嬷嬷去住几日,回头想婶娘了,再回来就是了。”张氏道。   “多谢关夫人体谅。请容奴婢告退,陪姑娘过去收拾东西吧。”陈嬷嬷道。   张氏站起身,心中不由生出几分不安。她设了语言陷阱,然而不管是眉畔还是陈嬷嬷都没有提及,究竟是不在意,还是……她转念想到,若是眉畔直接将东西都搬过去甘阳侯府,那自己的盘算就落空了。   然而已经答应的话,又不能再翻悔。张氏想来想去,问过甘阳侯府派来的只有两辆马车,这才松了一口气。两辆马车能装多少东西?到底还是要留下的。若是对方要车,她只管搪塞就是。   而东西留在关家,迟早还是自己的。   这边陈嬷嬷陪着眉畔回到院子里,笑眯眯的道,“姑娘只管捡平日里用得着的东西带着便是。多的都留在这儿,回头老太太自然会派人来讨。”   眉畔闻言也忍不住笑了。张氏的心思,看来陈嬷嬷早就发现了。什么语言陷阱,在她眼中恐怕只是个笑话。对甘阳侯府来说,直接派人来要就是,难不成张氏还敢不给?   怎么这样简单的道理,婶娘便是想不透呢?   [    第25章 可要抓紧]   “多谢嬷嬷关心,不过眉畔并没有多少东西,今日都带着便是了。”眉畔含笑道。   上辈子她那般艰难,也没让母亲的嫁妆给张氏谋夺了去,何况如今?她进京时的确是带上了所有东西,然而进关家时却未必了。   事实上,那时带进关家的箱子,一大半都是空着的。反正张氏又不能来开她的箱子检视。那些空箱子,后来眉畔陆陆续续都处置了。   所以如今说要离开关家,是极容易的事。不知等张氏发现这院子早就空了时,会是什么表情?   陈嬷嬷似乎也有些意外,然而反应过来之后,却对着眉畔笑得更加慈和了,“是奴婢多虑了。既然姑娘早有准备,那咱们这就走吧。”   眉畔便知道,自己是通过她的考验了。   纵然自己是甘阳侯府老夫人的亲外孙女,然而世家大族之中,血脉虽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自己能立得起来,不然谁都扶不起。老太太让陈嬷嬷来,想必也是想看看自己究竟如何,值不值得她花费心力扶持。   这些考量,的确让眉畔心冷。然而她已经不是真正的小姑娘了,知道这世上没有人有义务对你好,哪怕是血脉亲人。所以哪怕是被人看中身上的利用价值,那也是该庆幸的事。总比连利用价值都没有的好。   尤其是,眉畔其实本来就没有对甘阳侯府抱有期待,就是今日陈嬷嬷出现,她心里也猜测是元子青在背后使力。她想要的那个人是关心她的,这已十分足够了。   甘阳侯府坐落在京城城东,这一片住的都是勋戚之家,有士兵巡逻,平民百姓根本走不进来。所以过了坊门之后,眉畔便掀起了车帘,路上所经过的建筑,莫不都是飞檐斗拱,精雕细琢,气势恢宏。   眉畔突然想到,其实这里距离福王府也是很近的。   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元子青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再接触到他。所以哪怕得知元子青在暗中帮助自己,也没有多少喜意。他到底还是没有正视她的存在。   马车很快来到甘阳侯府门口,眉畔连忙收敛心绪,扶着行云的手下了车。   在眉畔被人领着进入甘阳侯府,去拜见侯府的主子们时,福王府中,元子青也在元子舫这里得到了确切的消息。   “大哥这下总该放心了吧?”元子舫调侃的看着元子青。这还是他头一回见自家兄长这样急切,甚至等不得他过去,主动跑到他这里来。   元子青很少出门,他的麒麟院也只来过寥寥数次,此次能够为关眉畔破例,可见其在意。   元子青闻言,脸上有些不自在,“自然没有不放心的。”元子舫虽然是弟弟,肩上担负着的东西却更多,能力亦十分出众,元子青对此十分清楚。   然而虽然放心元子舫,却仍是忍不住来了。   元子舫笑了笑,还再说几句,便听见门外小厮回禀道,“主子,甘阳侯世子来了。”   “文瑞?”元子舫微微诧异,“他来做什么?不是已经派人送了消息过来么?”   “既然你这里有客……”元子青站起身,正要开口告辞,已经听见院子里傅文瑞的声音,“子舫兄,你这次可害苦我了!”   这时候走出去,难免就要与傅文瑞碰面,到时候又要被人探寻审视。元子青不耐这些,脚步一转,便进了内室。现在只好等傅文瑞离开再说了。   他才走进去,傅文瑞已经推门进来了,小厮一脸为难的站在门口,“主子,奴才拦不住傅公子。”   元子舫摆摆手让他下去了,才对傅文瑞道,“这是怎么了?你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傅文瑞走到他身边坐下,听到他发问,便唉声叹气起来,“你这次是真害苦我了。我回家之后才知道,原来我家老太太竟有将表妹配给我的意思,只是我娘不许。这次我对祖母提起表妹的事,她老人家似乎又动了心思。如此我夹在祖母和母亲之间,哪还有好日子过?”   元子舫听到他的话,下意识的转头看了看里屋的方向。不过里头却是分毫动静都没有,也不知大哥到底是什么反应。不过这不妨碍他引着傅文瑞说出更多的东西,“你祖母的打算倒也不出奇,亲上做亲也很常见。倒是你娘为何不许?”   傅文瑞无奈道,“你也知道,我娘一直想让我尚公主,别人是一概瞧不上的。何况表妹家里早没了人,无依无靠,自然也没有任何助力。再者……”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虽说是家丑不可外扬,不过也没什么不可说的,当初姑母未出嫁时,据说与我娘关系并不和睦。”   “倒也有些道理。”元子舫手撑在桌面上,一边偷眼去看内室的反应,一边笑眯眯的说,“真是辛苦你了。”   “没事。”傅文瑞无奈的道,“到底是亲戚,总不可能眼看着别人谋算姑母留下的女儿和她的嫁妆,传扬出去,对我们家的名声也不好。”   元子舫琢磨着火加得差不多了,便含笑道,“不过你祖母早就不管事了吧?家里的事到底还是你娘说了算,我看你还是顺着你娘的意。”他说着朝傅文瑞暧昧的眨眨眼,“回头我请颂平和宛宁到家里来做客,可别说做兄弟的不帮你。”   颂平公主和宛宁公主正值适婚之龄,与元子舫的关系不错,宫中也有相看驸马的意思,元子舫在这时候帮傅文瑞一把,倒也容易。   傅文瑞自然大喜过望,再三谢过元子舫,要他千万上心此事,这才告辞离开。   等他走了,元子青才从内室转出来,脸色并不好看。   元子舫难得见他变色,笑眯眯的看了一会儿,才道,“大哥,看来你可要抓紧了,否则不知什么时候嫂子就被别人抢走了。”   而这一次,元子青没有反驳他。   [    第26章 主子有请]   元子青曾经想过,若是眉畔有更好的归宿,自己自然是祝福她的。总好过将时间空耗在自己身上。   然而真的听见有这种可能,他才发现,其实自己并不能够坦然面对。   关眉畔那双漂亮灵动的眼睛里会看进其他人,为其他人笑,为其他人哭,再与自己不相干,只要想到这一点,便觉得心脏仿佛被不知名的手攫住,疼得发不出声音来。   他不能接受她此后的人生再不与自己相干。   再者,元子青想,谁又能够确定,其他人就是所谓“更好的归宿”呢?   听今日傅文瑞所言,纵然是与眉畔有亲的甘阳侯府,结亲时考虑得最多的,也是将来是否能够成为助力。然而眉畔偏偏什么都没有,所以甘阳侯夫人对她并不满意。   连亲人都这么想,外人自然更甚。失去父母已经十分痛苦,还要被嫌弃带不来任何好处,又怎能称得上是更好的归宿?   与其如此……还不如把人留在身边,至少有自己看着,才能放心。   这个念头来得冲动又突然,然而一旦出现,元子青便再也无法放下,有一种强烈的要将之付诸实践的冲动。   他站起身,对元子舫道,“我先回去了。”   他的脚步有些匆忙,元子舫盯着看了好一会儿,突然笑了。看样子大哥这次是真的动了心思了。这样说来,自己很快就会有个大嫂了。他也该抓紧时间,别输给了大哥才是。   ……   眉畔在甘阳侯府住下了。事实上对她来说,住在关家和住在甘阳侯府,差别并不大。然而看在别人眼里却并非如此。至少行云就很喜欢甘阳侯府。   在关家时,眉畔居住的院子在最偏僻的地方,甚至连个院名都没有,空旷冷清。眉畔住进去之后,行云倒是撺掇着自家主子取个名字,然而当时眉畔只把那里当做暂住的地方,自然没有这样的心思。   而甘阳侯府给她安排的院子,却是在老夫人居住的万椿园旁边,名叫芰荷轩。院子虽然不大,却小巧精致,据说是当年母亲做姑娘时住的。将她安排在这里,可见甘阳侯府的用心。   就连原本会十分针对眉畔,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甘阳侯夫人何氏,如今对她似乎也没有那么而大的敌意了。虽然还是淡淡的,但该有的东西却没有少一点。   上行下效,所以眉畔这个表小姐在甘阳侯府可比在关家要受人尊敬。   对于何氏的不同表现,眉畔后来也想明白了。她在福王府上见过自己,也知道福王妃对自己的态度,大概因此有所顾忌,又觉得老夫人让自己嫁给傅文瑞的打算不可能成功,所以才会如此。   说到底,还是承了元子青的情。   眉畔倒是想找机会谢过他,然而虽然换了个地方,但她仍旧是个未出阁的姑娘,无事不好出门,这里虽然距离福王府更近,要见一面却仍旧是千难万难。   暂时没有办法改变这个状态,所以眉畔也只能按捺下心思,每日去老夫人那里晨昏定省,然后就是在自己的院子里抄经。她已经想好了,抄好一套,就让人送去给老太妃,也算是自己的心意。同时也向福王府传达一些讯息。   然而才抄了两天,这件事就被甘阳侯府里的人知道了。这天早上眉畔去请安的时候,老夫人笑着问起,“听说我的眉儿对佛经颇有了解,祖母原还以为是外人夸张,如今看来倒是真的。只是苦了我的儿,你年纪小小,怎么就喜欢这些东西?”   虽然富贵之家诵经念佛并不稀奇,但像眉畔这个年纪就通晓佛经,的确是令人称奇的,同时也不免要揣测她的经历。眉畔早已料到,因此只是低头道,“听说佛家有转世轮回的说法。眉畔诵经祈福,不过祈求爹娘来世多些福缘,投个好人家罢了。”   这样一说,难免又惹起老太太的伤心事,她道,“你说得有理。自你娘去后,我这心里头总是难以安定。今日听你一说,倒是有些明白了。明日我便去东山寺烧香祈福,请大师超度你爹娘,眉儿也同去吧。”   “是。”眉畔应道。   东山寺在京城东边,出了东城门后,还要再行半个时辰才能到达山脚。那里马车上不去,傅老夫人便换了软轿,让人直接抬到山顶。然而眉畔却拒绝了同她一处,只是道,“祈福最要心诚。外祖母是长辈,自然不可劳累。我是爹娘唯一的女儿,还是步行上山,方显诚意。或许佛祖见了,便会垂怜我父母。”   傅老夫人是有年纪的人了,见苦劝不听,也只能随眉畔去了。本来还想把自己带来的人留下陪她,也被眉畔劝住了。这等得罪人却又没好处的事,眉畔自然不会去做。   眉畔虽然年轻,但平日里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养在深闺,自然不会有多少体力,所以不等爬到半山,就累得直喘气,只好停下来休息。   好在东山寺大约也考虑到了香客们的需要,所以这一路上不少亭台楼阁。眉畔找了个亭子进去休息。这时候陪在她身边的人,已经只有行云一个了。   才刚在亭子里坐下,便有一个八九岁的小丫头走来问道,“可是关三姑娘在此?我家主子有请。”   “你家主子?”眉畔有些吃惊,“我并不认识贵主,你是否认错人了?”   “不会有错。”那小丫头抬起头来,睁大眼睛道,“我家主子名字里有个青字,姑娘一听便知道了。”   眉畔的心砰砰的跳了起来。   名字里带着一个青字,会是他吗?会是自己所想的那个人吗?然而她心底有一种极其强烈的预感,一定是他!   她豁然起身,“你家主子在何处?”   “姑娘……”行云连忙拉了她一把,低声问,“是否有些不妥?”   [    第27章 心动神摇]   元子青挑选的地方也是个亭子,却带着一个小小的阁楼。楼上四面都有墙,只开了一扇窗户,里面的人在做什么,外头的人是看不见的。如此,即便是有人无意间走过来,也不会有损眉畔的名誉。   此刻他站在阁楼窗边,手中捏着一只玲珑剔透的杯子,放在手心里细细摩挲把玩,动作却带着几分心不在焉,眼神也一直透过窗棂,看向楼下蜿蜒曲折的小路。   忽然小路尽头出现了一道身影,一路分花拂柳而来。   元子青下意识的挺直了脊背,手中把玩杯子的动作都停止了下来,只紧紧盯着那个身影。直到对方走近了,看到眉畔面色微红,眼神发亮的模样,他才轻轻松了一口气,迈着僵硬的步伐,走回桌边坐下。   他将手中的杯子放在桌上,提起茶壶慢慢倒满了一杯茶,这个过程中,提着茶壶的胳膊一直在微微颤抖。元子青要十分用力克制,才没让茶水洒到桌面上。   斟满了一杯茶水,他甚至顾不得烫,端起来一饮而尽。滚烫的茶水入喉,沿着咽喉一路往下,直落到胃里,然后那种温暖的感觉蔓延扩散至全身。元子青这才觉得僵硬的身体微微放松了些。   就在这时,门扉被轻轻扣响,那声音仿如敲在他的心上。元子青喉咙微微一紧,动了动唇,声音干涩的道,“进来。”   下一刻门边被推开,眉畔站在门外,目光直直往他这里看过来。   眉畔觉得,元子青身上似乎发生了一点变化,但具体的却也说不上来。但真的在此处看到元子青,她心中还是情绪激荡,难以自持。   此前她一直想要见元子青一面,只是不得其法。眉畔知道,对自己来说,元子青已成两世的执念所在,是她用尽力气一定要抓住的人。但元子青那一边却是顾虑重重。她虽然坚信自己总有打动融化他的那一日,但其实连她自己也不知道,那一天究竟什么时候才会来。   却不曾想,在自己完全没有料到的时候,他却仿佛突然想通了,竟然主动来见自己!   这让眉畔怎么不心旌动摇,难以自制?   她紧紧的盯着元子青,仿佛要用自己的视线来确定这个人的真假。所以这一次,她看得比什么时候都要细致、认真、专注。   说起来,这还是重生回来之后,眉畔头一次好好的看他。   因为常年生病的缘故,元子青面容清癯,面色也有些苍白,使得他看上去连五官似乎都比旁人更淡,仿佛从古人山水画上走下来的人物。然而这一切都无损于他的气度风姿,虽然外表荏弱,却反而多了几分出尘之气、魏晋风流。   眉畔动了动唇,好半晌才轻声唤道,“世子。”   元子青目光微动。方才她的目光是那样的热烈,就像是一道灼热的光,将他钉在原地不得动弹。直到她开口,那种束缚的感觉才突然消失。   他放在桌面下的手紧握成拳,朝她微微颔首,“三姑娘,请进来坐吧。”   眉畔迈步进屋,一直守在门外的青云悄无声息的抬手将门重新阖上。于是屋子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在元子青对面坐下,眉畔微微垂眸。到这时,她却忽然失去了刚才那样的勇气,不敢同他对视了。   元子青也不急着说话,提起茶壶给眉畔斟了一杯,借着这个动作,他稍微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才开口道,“听说三姑娘来东山寺上香祈福,因此贸然相邀,实在唐突,还望三姑娘勿要见怪。”   眉畔正要说话,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抬眼问道,“世子怎么知道我来东山寺上香?”   元子青哑然。下意识的朝眉畔看去,却正正对上了她的目光。眉畔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勇气,竟没有避开,反而继续逼视元子青。   她之前怎么没有想到呢?就算傅老夫人想要烧香祈福,然而京城附近的道观寺庙那么多,为什么偏偏要来东山寺?而且元子青怎么那么凑巧也在这里,还知道自己要来,特地派人来请?   如果说这一切都只是巧合,眉畔是绝不相信的。所以只有一个解释:从头到尾,这件事就是元子青本人推动和安排的。   眉畔相信,只要他愿意,就一定有这样的本事。只是元子青素来低调,也从不显露这样的手段,所以不为人知罢了。因为上一世元子青曾帮助过她,她才会知道一点端倪。但那时也是因为自己走投无路,去恳求他,他才出的手。想到如今元子青竟然主动为了自己去做这些事,眉畔心中便漫上来一层又一层的甜蜜。   他毕竟不是无动于衷的,自己到底不是一个人苦撑。这个认知让她欢欣雀跃,就连小女儿的羞涩矜持都顾不上了,她盯着元子青,非要他承认不可,“世子可不要告诉我,这一切只是巧合?”   被她这样看着,元子青只觉得自己浑身越绷越紧越绷越紧,仿佛眉畔只要轻轻伸手拨动,他就会像琴弦一般,铮然断裂。   “不是。”他迎着眉畔的视线,几乎是冲口而出,“不是巧合。”   眉畔便笑了。原本逼人的眉眼忽然柔和起来,仿佛春天盛开的花,一点一点舒展开来。   “我知道。”她说。   气氛霎时间粘稠起来,两人的目光胶着在一起,辗转纠缠。房间里一片寂静,只能听到彼此细细的呼吸声。时间仿佛在这一瞬间静止,周遭的一切都逐渐模糊淡去,只有彼此的身影愈加清晰,彻底的刻进对方眼底,再也无法抹去。   眉畔怔怔的看着元子青,两行清泪忽然顺着脸颊滑落。   元子青吓了一跳,几乎是立刻站起身,“你怎么了?”   眉畔眨了眨眼,回过神来。方才那种黏腻的气场消逝无踪,眼前是面色略带焦灼担忧的元子青,不是自己幻想中的影子,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她觉得心里好欢喜,好欢喜,然而越是高兴,眼泪却流得越快,流得越多,无论如何都停不下来。   元子青从没有应对过这样的场面,他有些无措的走到眉畔身边,蹲下身来,握住了她的手,轻声哄道,“别哭。”   听到他的声音,眉畔再也忍不住,“哇”的一下痛哭出声,同时不管不顾的扑进了他的怀里,几乎将毫无准备的元子青撞倒。   “不要推开我……世子,青郎……”   元子青的身体已经僵硬到了极点,他机械的停止脊背,浑身的感觉都集中在了怀里的人身上。眉畔双手抓住他的衣襟,整张脸埋在他的怀里,正好是左边胸膛的位置。   没一会儿,那一片衣裳就被她的泪水打湿了。温热的湿意透过薄薄的衣衫,直直渗入了他的心底。   “砰——砰——砰——”元子青听见自己的心脏剧烈的、快速的、毫无规律的跳动起来,让他觉得微微有些眩晕。   [    第28章 万事有我]   那种心脏仿佛被浸泡在眉畔泪水中的感觉,让元子青的心忍不住揪痛起来。他并不知眉畔何以如此伤心,只是此刻对她的难过感同身受,似乎连自己也想哭了。   他稍稍用力,抬起眉畔的脸,对上那双盈满了泪水的眼睛时,忽然无师自通的学会了这时候应该说的话。他轻轻拭去眉畔颊上的泪痕,低声道,“莫哭,是我错了。”   眉畔此时只疑身在梦中。否则元子青不会如此温柔、如此亲近,仿佛自己就是他挚爱之人。然而即便是梦,她也未曾梦到过之如此甜美的时刻。   “青郎……”眉畔仰头看着他,如水的眸子中是对他满满的爱恋和信赖。   手指触到的肌肤在发热发烫,她的目光凝在自己身上,元子青只觉得心头发颤,恨不能将她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两人的目光胶着在一起,房间内的气氛渐渐缠绵起来。   就在这时候,“笃笃”的敲门声忽然响了起来。   两人俱是一惊,元子青下意识的将眉畔推开,豁然起身,在两人之间拉出了足够的距离。   然而指腹处似乎仍旧残留着她肌肤的滑腻和温度,元子青轻轻握了拳,将一双手藏进衣袖中去,不敢再看眉畔,轻咳一声,问道,“何事?”   “殿下,时辰差不多了。”青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随着他这一句话,元子青和眉畔眼中的沉醉都悄然褪去,屋内的气氛渐渐恢复正常。他转过身看着眉畔,“傅老夫人怕是等久了。”   眉畔爬台阶的时间不会太久,所以他们能够耽搁的功夫也有限,否则必定会为人所察觉。元子青一向在意这些,早早交代了青云,否则恐怕两人都忘记这回事了。   虽然被打断时心中略有不悦,但现在清醒过来,元子青心中又庆幸不已。   他爱重眉畔,并不愿肆意轻薄于她。方才如果不是青云敲门,恐怕自己已经犯了错。如此想着,更是愧对眉畔。   而眉畔听了他的话,并未着急起身离开,而是在片刻沉默之后,忽然问道,“世子是怕旁人知道你我的关系吗?”   元子青微微一愣,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收紧,垂睫道,“你是姑娘家,清誉要紧。”   眉畔这才站起身,朝门外走,只是走到门边,她又转回头来,看着元子青,轻声道,“可是我不怕。”   说着就要开门,手腕却忽然被抓住。元子青站在她身后,呼吸有些急促,“我是怕拖累了你。你还年轻,才刚刚十三岁,还有漫长的未来,许多的可能……我怕你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事实上,虽然两人身份悬殊,可元子青在面对眉畔时,内心深处是有些自卑的。他身体不好,又比眉畔年长许多,总觉得是自己匹配不上她。他既不愿耽搁了眉畔,又不确定她是否只是一时冲动,所以反复犹疑,不敢往前一步。   方才眉畔要走时,他心中忽然没来由的一阵紧张,下意识的上前把人抓住。他不知道自己紧张什么,只是隐约的觉得不能让她就这么离开,否则一定追悔莫及。   眉畔听到她的话,微微拧身,侧头看向他,斩钉截铁道,“我要你。”   心口微微一窒,元子青上前一步,郑重的道,“等我。万事有我筹谋。”   眉畔心上一甜,脸颊一片绯红,连忙将元子青一推,开门出去了。屋内的元子青这才放松下来,整个人靠在门上,满身疲惫的同时,嘴角却忍不住的往上勾。   “主子。”青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咱们也该走了。”   努力将刚刚扬起的嘴角重新拉平,元子青咳嗽了两声,又整了整衣衫,这才故作若无其事的打开了门,低声道,“走吧。”   ……   直到跟傅老夫人汇合,眉畔才迟钝的回过神来,真切的意识到:她刚刚跟元子青见面了。并且还得到了他的承诺!   虽然一直坚信他总有一天会被自己打动,但眉畔也没有料到,这一天竟来得这样快,这样令人欢欣雀跃。她满心的甜蜜滋味,频频走神,连傅老夫人跟她说话都险些没听见。   不过,眉畔很快又懊恼起来。因她忽然想到,好容易能跟他见一面,结果自己除了丢脸的抱着元子青痛哭一场,将从上辈子积攒到这辈子的郁气都发泄了出去之外,这一次见面,竟是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   让她跌足悔恨,只恨时间不能倒回那一刻,必定要在元子青面前好好表现,而不是莫名其妙大哭一场。   上完香之后,眉畔跟着傅老夫人去见慈惠大师。这位大师果然生得慈眉善目,留着白胡须,面带微笑,和光同尘,看起来颇有道行。因为知道就是他替元子青调理身体,所以眉畔对慈惠大师十分好奇,多看了好几眼。意外的是,慈惠大师也朝她微微点头。   不知道老太太要跟慈惠大师说什么,见礼过后便将眉畔赶出去了。   结果从禅室出来,傅老夫人便决定要在东山寺住七天,做足功德,好为女儿女婿超度。事涉亲生父母,眉畔自然也是要留下来的。   回到暂时居住的禅房,眉畔才松懈下来,歪在床上闭目养神。行云在一旁替她捏腿。虽然中间去见元子青耽搁了不少时候,但眉畔却是实打实的爬完了所有台阶,后来又在佛前跪了一段时间,若是不好生捏一捏,明日恐怕会酸疼不已。   行云一边捏一边偷眼去看眉畔。她的视线太过直白,眉畔想装作看不见都不成,只能睁眼问,“看我做什么?”   “姑娘今日到底去见了谁?”行云早就想问了,只是之前环境不对,能忍到现在已经是极限。所以听见眉畔的话,便立刻将自己的疑问说了出来。   眉畔含笑道,“你觉得呢?”   “姑娘就别逗我了,我若是能猜出来,何必还担着心?”行云懊恼道。   眉畔便笑道,“不逗你了,告诉你也无妨,我去见你家姑爷了。”   “什么?”行云吓了一跳。虽然之前已经猜到眉畔是单身去见一个男人了,但是行云还是不敢相信。谁曾想现在眉畔竟然神色自然的说了出来,似乎这是很正常的事。   行云当下就急了,“姑娘怎可这般糊涂?若是被外人瞧了去可怎么好?”   “被外人瞧了去,就让他赶快娶我过门好了。”眉畔捏着帕子,眼神明亮,满面羞涩的道。   行云一看就觉得完蛋了。自家姑娘这一幅少女怀春的模样,分明是情根深种。然而最令行云无法接受的是,姑娘都已经跟对方这般亲密了,而她作为姑娘身边的大丫鬟,竟然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   [    第29章 后山相见]   想到这里行云又没来由的开始担心起来,“这话也是能浑说的?按姑娘说的,他既有心,为何不遣媒人来说和?”偏偏在这荒郊野岭的约自家姑娘见面,一看就是不怀好心!   眉畔闻言,面上的喜色稍褪,蹙起了眉头,“这件事不是这么容易的。”   除了元子青的身体之外,两个人之间还有其他的阻隔。所以元子青才让自己等他。   眉畔当然相信他能解决这些问题,在她的心中,元子青若非受了身体拖累,必定成就非凡,几乎可说是完人。他说要做的事,就必定能做成。   然而即便如此,她心中也还是想要替他分担一些,让他不必这样辛苦,免得耗费心神。   所以眉畔不会只等着,她也要尽自己的力。只是要怎么做,却是需要从长计议了。   之前眉畔一心系在元子青身上,只想着如何让他不再推拒自己,自然也就顾不上别的。如今却要好生打算一番了。   行云并不明白这些弯弯绕绕,她还在琢磨那个杀千刀的男人究竟是谁呢!姑娘能接触到的男子不多,一一排除总能找到。   首先肯定不是关家人,否则姑娘不会那么痛快的离开。傅家人乍一看很有可能,但若真如此,也就不需要等姑娘出门时才能约见了。所以也不是。姑娘进京后没有出过门,除了这两家之外,唯一去过自己却没跟着的地方,就是福王府!   而且说起来,当初自家姑娘还亲手做了好几样素菜让自己送到福王府去,当时她以为是送给老太妃的,所以没有多想。现下想来,分明很有问题。   得出这个结论,行云吓了一大跳,自家姑娘找的该不会就是福王府的二公子吧?!   因为之前那所谓赏花宴的性质人尽皆知,眉畔也去参加过,所以也无怪行云会这么想。她跟绝大多数人一样,根本将福王府的世子当成了透明人,完全没有想过是他。   于是行云又开始忧愁起来。因为人人都知道,赏花宴结束之后,福王妃属意的姑娘有三个,而自家姑娘并不在其中。再加上那位“姑爷”引得自家姑娘变成这个样子,却偏偏不肯正经上门提亲,让行云怎么能不多想?   自家姑娘八成是被骗了!   于是瞬间行云看向眉畔的眼神便满是担忧,万分悔恨自己当时没有坚持跟着姑娘上楼去,否则一定当面数落那个登徒子,让他不敢再来招惹自家姑娘!   所以第二日,当眉畔说自己打算在附近随便走走时,行云便立刻跟了上去,亦步亦趋,不管怎么说都不肯离开,最后更是直接说,“姑娘要么别去了,要么就带上奴婢。”   “你呀。”眉畔无奈的摇头。她没有家人,上辈子就是行云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那么多年下来,早已将她当成姐妹一般。是以回来之后,对她亦多有纵容,否则行云必不敢如此。   知道她是担心自己,眉畔想了想,道,“也罢,早晚总要见的,你就跟着吧。只是见了人,不要胡说八道才好。”   行云暗道,我不撕了那登徒浪子就是他的造化了!敢诱拐自家姑娘,莫非当她们无人么?   眉畔跟元子青并没有约定。但她知道,元子青来东山寺都是住在后山的院子里,隔着东山寺一段距离。这边清净,礼佛的人通常都不会到这里来。所以只往后山走便是。   行云见状十分惊讶,“姑娘怎么不往前面去?昨儿来的时候我瞧见了,如今桃花开得正好呢。”   东山寺前种了一片桃树,是京城里的人踏青游春的好去处,这时节游人如织。行云本以为自家姑娘跟人约在那里。人多不起眼,自然不会被发现。   相比较起来,冷冷清清没什么看头的后山,根本不像是约会的地方。   “不要多话,跟上就是。”走了这么一会儿还是没碰见人,眉畔心中不免担忧起来。她想当然的以为元子青会留下,但说不定他昨日就已经回去了呢?   就在她胡思乱想时,耳畔忽然飘来一缕渺渺仙音。琴声铮琮,如流响疏桐。几乎是立刻,行云便猜到弹琴的人是谁了。她按捺住心头的兴奋,快步往琴声传来的方向走去。甚至走已经不能满足她心头的急切,走着走着便小跑起来。连跟在后面的行云都忘了。   往前走了一阵,便见峰回路转,一条小溪蜿蜒而来。而就在小溪边上,筑了一个小亭子。元子青就坐在亭子里抚琴,广袖青衣,飘然如仙。   随着眉畔的脚步靠近,最后一个琴音落下,元子青收了手,抬起头来,朝她微微一笑。   眉畔还没有反应,跟在身后的行云就先抽了一口气,“姑娘,这是九天仙人下凡了么?”   听见元子青被人称赞,眉畔心中便如含了蜜一般,笑吟吟道,“这是你家姑爷。”   “啊?姑姑姑……姑爷……?”行云吓得连说话都有些结巴了。她家姑爷就是眼前这神仙一般的公子?此刻行云心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这样俊秀的公子,世间难得一见,难怪姑娘对他情根深种、难以自拔。   【说好的手撕登徒子呢?   这会儿元子青已经超眉畔走过来了,行云大概是为他身上的气势所慑,竟下意识的后退了几步,给两人留出了说话的地方。   “你来了。”元子青在眉畔面前站定,温柔的目光凝在她身上。   眉畔的耳根慢慢红了,而后从这里开始,逐渐朝着四周蔓延,很快整张脸连同脖子都是绯红一片。被他这么看着,她忽然说不出话来,只好行了个福身礼。   元子青连忙伸手把人拉起来,然后又仿佛被烫着了一般飞快松开。   两人的目光胶着了一阵子,眼见气氛越来越黏腻,元子青艰难的咳嗽了一声,转身道,“三姑娘回京之后可曾出过门?”   “未曾。”眉畔微微摇头。   元子青松了一口气,轻声问,“若是三姑娘不弃,今日便与我同游京城如何?”   他昨夜想了许多,虽然见了眉畔有千万句话要说,但却总是说不出来。也不好两人枯坐着,恐眉畔觉得他无趣。幸而从记忆角落里寻出了元子舫曾随口说过的话,姑娘家难得出门,若是能陪同她们出去走走,或有奇效。   [    第30章 曾有神医]   大楚民风并不严苛,然而未出阁的单身女子却也很少独自上街,尤其是像眉畔这样的大家闺秀,规矩更严。是以就算加上前世,眉畔身为女子,也极少有机会能出门,更不要提逛街了。   不过那是单身一人的情况,若是有人陪伴,又不同了。   听说上元和七夕夜,常有女子跟着夫婿出门去玩。就是未婚女子,若是订婚了,也可同未婚夫同去。   所以元子青邀请她同游京城,其中意味不言而喻。眉畔颔首道,“不胜荣幸。”   听到眉畔的话,行云总算从男主光环中清醒过来,开口阻止,“姑娘就这么出门有些不合适吧?”   沉浸在二人世界中的两人这才意识到旁边还有人。   对上元子青疑惑的视线,眉畔不好意思的解释,“这是我的丫鬟。”行云并没有她这样神奇的经历,并不知元子青的为人,替她担忧也是正常的。因此在对元子青解释时,言语颇为回护,“她是从小就跟着我的,如有冒犯,还望世子不要见怪。”   元子青眼神在行云身上一转,点头道,“不错。”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明明眼前这位未来姑爷面上没什么表情,看自己的那一眼也没什么特别,行云却只觉得浑身一寒,生生看出了对方的不悦。   眉畔又对行云道,“不得无礼,这是福王府的世子殿下,莫要唐突了。”   “世子殿下也不行,我们姑娘的闺誉要紧!”行云毫不退让的挡在了眉畔面前。   元子青闻言,倒是多看了她一眼,而后道,“是个忠心的丫头。你也跟着便是,不会让你们姑娘名声有损的。”   “不如我换个衣裳?”眉畔有些迟疑的道。   她记得,那位后来嫁给了元子舫的周映月姑娘,就最喜欢女扮男装,跟着元子舫一同出门。眉畔至今想起来仍然只有满心羡慕。想来换了装束,便没有关系了。   元子青转过头来看着她。眉畔如今还在孝期内,衣裳多是素色,今日穿的是一件深蓝色的衣裙,裙摆上绣了淡雅的兰花,显得庄重娴雅。他的眸光微微一动,摇头道,“不必,这就很好。”   眉畔便抿着唇笑了。女为悦己者容,自己的装扮得到他的称赞,自然是满心欢喜。   行云在后头一看就知道要糟。自家姑娘决定的事,是再没有回圜余地的,就是自己反对也没有用。   这让她对元子青越发不满,连同对权贵之家的敬畏和此前对俊秀公子的惊艳都被她抛诸脑后了,只是一心盘算着,必要好好守着姑娘,不让这登徒子有机可乘。   元子青早就备好了马车,得到眉畔的同意之后,他便领着两人继续往后山走,一面道,“我住的那个院子,有一条路下山,能行马车。我们从那边走,免得引人注目。”   说到这里,想到自己每年来此居住的缘故,元子青神色微黯。这次他来,已经见过了慈惠大师,知道他再次发病,慈惠大师也十分忧虑。这么多年能想的办法都已经想过了,现在虽然还是吃药调理着,其实效果微乎其微。就连慈惠大师也束手无策。   手背微微一热,元子青回过神来,低头看去,却是眉畔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他身侧,手臂摆动间,似是不经意般蹭了蹭他的手背。   见他看过来,眉畔红着脸低下头去,轻声道,“别担心,总会有法子的。”   她不知道元子青的身体情况究竟如何,但她知道之后的发展:他一直活到了她回来之前,算来那已是二十年后。若这一生能得与他相守二十年,眉畔便万分知足了。   得她费心安慰,元子青也振作精神道,“你说得对。慈惠大师对我说,几十年前,他曾见过一位神医。但凡有一口气的病人,他都能吊着命慢慢救过来,可谓鬼斧神工。若能找到他或是他的传人,或许还有转机。”   眉畔闻言,眼睛一亮,“那慈惠大师可说过,那位神医有何行迹可寻?”   “据说他最后一次出现,是三十多年前,在西京城里跟当时从太医院告老还乡的秦御医比试得胜,此后便再未听说过。所以有人猜测,他得罪了秦御医,所以被报复了。但又有人说,秦御医年高德劭,比赛结束后输得心服口服,还将那位神医奉为上宾,不可能行此龌龊之事。总之仙踪杳杳,众说纷纭。”元子青道。   “西京?”眉畔眼睛一亮,“我父在西京任职多年,虽然……不过倒还有些根底,若要寻人倒也方便。我回头让他们传个消息回去。若是能找到就好了。那位太医姓甚名谁?”   元子青微微摇头,若是能找到,福王府找了那么多年,早就找到了。关家在西京再有能耐,还能大过皇家去吗?不过他也不忍拂了眉畔的好意,便道,“只知是姓曲,名却是未有外传。”   顿了顿,又道,“你也别太在意,那位曲神医三十多年前出现时,已过了天命之年,如果活着,今年该有八十多了。人生七十古来稀,说不定……”说不定人早就已经死了,所以才无论如何都找不到。   “我知道。”眉畔道,“先尽人事,再听天命。”   他二人一面走一面说,行云跟在后面,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她方才担忧自家姑娘,差点没想起来,福王府的世子,不就是那位据说常年缠绵病榻,不知什么时候就没了的病秧子吗?外间极少有关于他的传言,但是人人都知道他得的是不治之症!   虽然见过真人之后,行云也承认外间的传言太过夸张。毕竟元子青这样子,虽然有些病弱,但距离“病入膏肓”还有一段距离。可无论如何,他身子弱是肯定的。自家小姐怎么会挑了这么一位姑爷?   在行云眼中,自家姑娘无论如何是不会错的,那错的自然就是这位福王世子了。既然知道自己身体不好,做什么还跑来招惹自家姑娘?必定是图谋不轨!   至于福王世子能在自家姑娘身上图谋些什么,行云没有深想。在她眼中自家姑娘简直千好万好,纵使是皇子也是配得的,何况只是个王世子?   [    第31章 同游京城]   说话的功夫就到了元子青所住的院子。院子不大,隔着院墙能看见小小三间精舍,竹林掩映,院子里又种植了不少花木,这时正是花开时节,显得十分热闹。走近了看,院门上挂的匾额是“出岫”二字。又有一副对联,写的是“飞鸟惊啼去,白云扶木来”。   院门外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青色马车,元子青的小厮青云守在门口,见他们过来,连忙躬身行礼,“世子,车已备好了。”   元子青微微颔首,转身请眉畔上车。行云又有话说,“我们姑娘同世子同乘一车?怕是不妥。”   眉畔闻言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行云,你今日说了几次‘不妥’了?不如姑娘我给你改名叫做不妥,如何?”   “姑娘!”行云顿足道,“我是为了谁?”   “知道你是为了我。”眉畔拍了拍她的肩,敛容低声道,“行云,你该知道,我定下的事,是绝不会改的。”   行云撇了撇嘴,意颇不忿,但眉畔一直看着她,最后还是只能妥协,“奴婢知道了!”然后扶着眉畔上了车。   也不知道姑娘究竟看中这人什么?竟是着了魔一般!   元子青跟在二人身后上了车,就坐在两人对面。行云微微别过脸,不去看元子青。虽然她心中对这位姑爷不甚满意,却也不能够否认,他的确是生得仙姿玉容,气质出尘,令人不敢逼视。行云生怕自己多看几眼,就再也提不起心力来反对他了。   也难怪自家姑娘动心,行云在心底暗暗想,若是这位世子爷对自己笑一笑,和声细语的说话,自己能不能抵挡得住?答案是行云默默掩面,朝自家姑娘投去了同情的一瞥。   元子青这会儿正在替眉畔斟茶,“不是什么好茶叶,就是东山寺后的野茶,今年清明才采的此新茶,我自己胡乱炒制的,你尝尝味道。”   “茶叶不拘好坏,只要自己喝着好就是了。”眉畔先说了一句,然后才低头品茶。   喝过之后,便知是元子青太过自谦了。茶水清冽甘甜,又微微带着一抹苦味,令人回味无穷。比眉畔喝过的贡茶也丝毫不逊色。她放下茶杯,含笑问道,“可还有什么是世子不会的么?”   这算得上是极高的称赞了,元子青道,“惭愧,也只有这些奇技淫巧能拿得出手了。正经该学的那些君子六艺,反而逊色许多。”   “世子过谦了,方才的琴声至今还余音不绝呢。”眉畔道。   元子青正要说话,猛然咳嗽起来。眉畔吓了一跳,连忙将手中的帕子递了过去。元子青接过去掩了唇,朝她露出一抹愧色,眉头却微微皱了起来,咳嗽不绝。这一阵动静太大,连在外面赶车的青云都惊动了,掀起帘子道,“世子,可要服药?”   “不必。”元子青摆摆手,端起桌上的茶一饮而尽,而后靠在车壁上调整呼吸,片刻后才将咳嗽的感觉压了下去。   他将眉畔的帕子握进手心里,脸上带着几分歉意,“老毛病了,每到换季的时候,总是咳嗽不止。让你见笑了。”   眉畔连忙摇头,关切道,“我倒是知道几个镇咳的法子,都不必吃药,回头写下来,你拿回去试试看。”   元子青心知自己的情况和普通的风寒咳嗽是截然不同的,那毒药已经入了肺腑,所以才会咳嗽不止,这些方子想必没什么用。然而他也不忍拂了眉畔的好意,便笑着点头道,“好。”   京城身为天子之都,其繁华热闹冠绝天下。普天之下,但凡有卖的东西,这里都能找到。元子舫带眉畔来的是更加热闹的西市,这里虽然也有店铺,但更多的商品则是摆在小摊上,任人挑选。往来人流摩肩接踵,周围是说笑声,讨价还价的声音,将个浮华人世凸显了八九分。   别说是眉畔,就是元子青自己也从未来过这里。只是听青云提起,觉得颇有趣味,这才带着眉畔过来。   结果下了车,他自己就先皱了眉头。眉畔在一旁看得十分有趣。似元子青这样神仙似的人物,真想不出他在人群里跟别人挤来挤去会是什么情形。   好在还有个十分靠谱的青云,他停好了车,转回来道,“世子爷,这西市按照买卖的物品不同,也分了好几个坊市,这边是卖日用商品的,所以人多些。世子和三姑娘莫不如到旁边卖文房四宝,书籍画卷的地方去瞧瞧?”   元子青闻言,大大的松了一口气,朝青云赞许的瞥了一眼,然后转头问眉畔,“你看呢?”   “就去看看吧。”眉畔道,“我平日里无事,也想买两本书看。只不知买什么合适,世子可有推荐?”   青云连忙拉着行云在前面带路。元子青落后两步跟在后面,对眉畔道,“你平日里看的都是什么书?若是喜欢诗词,近来倒是有一本极好的《盈川酬唱》,听说是仿了魏晋时的流觞曲水宴,赋诗唱和,别有趣味。若喜欢看山水游记,我记得前两年回京的那位蔚霞山人曾将自己游历天下的经历写下,呈给陛下看过……”   眉畔道,“这么说我也不知道究竟好不好,还是到了书肆,请世子替我挑几本。”   “荣幸之至。”   转到青云说的这条街,果然人少了许多。而且多半都集中在大书肆之中,元子青扫了一眼,便率先走进了一间门庭冷落的小铺子。青云想对自家主子说,没人上门说明店里的东西不好,但转头看见大书肆里人来人往,便知主子是绝不会去的。只好叹息一声跟上了。   好在这件铺子生意不好,大抵是因为位置太过偏僻,里头的装饰倒也雅致,售卖的书也都是大书坊所印,不说有多么精美,至少质量不错。令人惊喜的是,这里头流行的时文集子不多,反而是冷门的书不少,元子青之前跟眉畔提过的几本,都在这里找到了。   他将挑出来的书递给眉畔,道,“你可先翻看一二,免得买回去了不喜欢。”   眉畔摇摇头,心想既然是他喜欢的,想来有可取之处。她正希望自己能跟他多些可说的话,若是能多看看他喜欢的书,想来便能多知道他几分。因此将几本书都拿在手上,笑道,“不必了,我信得过世子。”   结账时眉畔看见柜台上挂着好几串造型奇特的珠串,其中一串细细的链子上挂了水滴形的石头,看起来十分可爱,便问道,“店家,你这串子可也卖?”   店家道,“那是西域那边的东西,瞧着新奇,其实并不值钱。朋友送我,挂在这里权作装饰罢了。姑娘若是喜欢,送你一串也无妨。”   “不必,我还是付钱好了。”眉畔道,“我买两串,可以吗?”   “那姑娘看着给几文钱便是。”店家有生意做,自然不会推辞。   眉畔便拿了那串水滴的,眼神一转,看到角落里还挂了一串,上面坠着的东西不像是玉石,颜色却洁白细腻,打磨成了一个奇特的造型,看起来十分神秘。   她探手摘下,问道,“这一串是什么东西做的?”   “是骨头打磨成的。”店家道。   眉畔闻言吓了一跳,险些将手上的东西扔出去。幸好店家接着道,“是西域那边的某种动物的骨头,颜色和质地比玉石还好。所以西域人时常用来打磨做配饰。这个瞧着有些古怪的东西,据说是西域那边佛陀的模样,所以还能保佑佩戴的人身体健康,无病无灾呢。”   无病无灾……眉畔手一紧,将那串子握在了手心,“那我就要这两串。行云,结账。”   [    第32章 折枝花样]   听见眉畔说要买两串时,元子青的神色便微微一动。   果然出门之后,眉畔便转身将串子递给他,“这个东西寓意好,世子若不嫌弃,便带着吧。”   “自然不会。”元子青小心的接过,解下腰间的荷包,郑重的将串子放入其中,然后重新配好。眉畔在一旁瞧着,耳根悄悄的红了。那个荷包正是自己上次绣了送给元子青的那个。   原来他一直带着。   自己的心意能被他珍重,眉畔一瞬间只觉得心口又甜又酸。   过了这条街,转过去便都是卖衣裳首饰的摊子。在这西市的小摊上,自然没什么好东西,然而寻常百姓之家,能买这里的东西,已经是难得的奢侈了。所以照样熙熙攘攘,热闹得很。   眉畔一望便知元子青是绝不会喜欢去的,便问青云,“再往前是什么地方?”   “是卖些新巧玩意的。泥人,剪纸,竹编的动物,木雕的摆设之类。”青云道。   眉畔便笑道,“世子应当喜欢,不如就去那里看看?”   元子青闻言瞥了她一眼,分明听出了她言语中的调侃之意,却也不甚在意,只是道,“今日既然是陪你出来的,自然以你为先。这里卖衣裳首饰的,也该去看看才是。纵然不买,瞧瞧热闹也好。民间的东西未必有多好,胜在花样又多又巧,回头学了去自己做也可。”   眉畔不由心动。女子难免都喜欢这些漂亮的东西,她出来这一趟,当然也愿意增长见识,看看没见过的东西。只是考虑到元子青的身体,不免便踌躇起来。   元子青心思细密,见她犹豫,稍稍一想便知端的,因道,“若是怕人多,咱们只在店铺里看便是。”   “也好。”眉畔这才展颜。   便如元子青所说,这边卖的东西用料和做工都十分勉强,别说是眉畔,就是行云平日里穿戴,也比这个好些。难得的是样子新巧,搭配大胆,有许多是眉畔从没看见过的,因此倒也不觉得乏味,一路看了过去。   又往前走了一会儿,眉畔见一家店铺门前摆了桌子,后面挂着几件素色的衣裳,不免有些好奇,便走了过去。守在桌前的是个圆脸的小姑娘,一见眉畔便笑问,“姑娘要买衣裳么?”   “你们这衣裳是怎么个卖法?”眉畔好奇的问道。   小姑娘说,“姑娘若是想买,就先到后面挑喜欢的颜色,然后我们东家会在衣服上作画,不管姑娘想要什么样的花样都能画出来。而且用的是不会掉色的颜料,姑娘也不必担心洗坏了。”   眉畔这才注意到,桌子后面坐着个青衣的书生,十分拘谨的模样,始终垂着头一动不动,即便那小姑娘说到他,也没有任何反应。   小姑娘似乎也觉得十分尴尬,连忙描补道,“姑娘请放心,我们东家虽然年轻,书画却是京中有名的,绝不会让姑娘失望的。”   眉畔倒不是不相信她的话,只是自己是个女子,这书生却是个陌生男子,自己买他作了画的衣裳来穿,未免不妥。况且元子青还在旁边呢。所以虽然十分好奇那书生作画的手艺如何,却也没有松口。   未想元子青已经在身后道,“烦劳挑一条白色的外袍。”   小姑娘眼睛一亮,“公子请稍等!”   眉畔转头去看元子青,见他也看着自己,想来是看破了自己的心思,所以主动上前,要买男子服饰。她心下一甜,低头默然不语。   不一会儿小姑娘就捧着白色的袍子过来,小心的在桌面上铺展开。那青衣书生这才站起身,小心的打开了自己带来的盒子,那里头装着的,竟是各色颜料,一眼看去五彩斑斓。   而后书生抬头朝他们的方向看来,“不知贵客想要什么花样?”   “要一丛绿竹。”眉畔和元子青异口同声的道,说完之后两人对视了一眼,各自都有些诧异,又有些欢喜。   书生点点头,而后便挥毫泼墨,动作快得仿佛根本不需要思量,转眼停了笔,白色的袍子上已经画上了一从栩栩如生、青翠挺拔的绿竹。   眉畔情不自禁的赞了个“好”字,就连元子青也微微点头。又等了一会儿,墨干了才让青云上前将袍子小心收了。   付了钱正要走时,元子青脚步忽然一顿,转头问道,“兄台,若我在你这里买了衣裳,想要自己作画,未知可否?”   书生有些诧异,但仍点头道,“自然可以。”   元子青便对眉畔道,“稍等。”然后亲自走过去,挑了一件素白的女子襦裙,而后同样不假思索、挥毫泼墨,片刻间便在裙幅上勾勒出了一枝白梅。花枝几折,将整个裙摆占据,花色比衣裳的底色略深,不至于完全看不出,但也不会太显眼。   眉畔看着这一枝梅花,不知怎么就想到了一句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无一字写梅而梅自见。便如这裙摆上的梅枝,安静、素雅,却又让人无法忽视。   “好画!”那书生低声赞叹了一句,然后看向元子青的视线便有些复杂起来。眉畔想起方才那小姑娘说他的书画在京中有名,想来应该是极为自衿的,即便是售卖东西,也端着文人的架子。想来是被元子青打击到了。   她心中不由觉得十分好笑。   还有元子青,他不该是那么爱出风头的人,竟会做出这样的事。   莫非是因为自己方才赞了个好字,所以就非要将场子找回来么?还有这条裙子,应当是要送给自己的罢?所以才挑了白色,又画了不起眼的梅花。只因自己守孝,不能着显眼的颜色。   虽然知道可能是自己多想,但眉畔仍是忍不住暗自高兴,一颗心仿佛都泡在了蜜里,每一寸肌肤都泛着甜意。   她的世子啊……   [    第33章 有事商量]   墨干了之后,元子青亲自将裙子收好,用小姑娘递来的布裹了,才交给行云拿着,又让青云去付钱。   等离开了那家店,他才对眉畔道,“礼尚往来。”   眉畔知道他指的是自己之前送了他串子,所以回赠自己这件衣裳。不过相较而言,他的这份礼物要用心太多,自己的无论如何比不上了。   好在来日方长,所以眉畔也不丧气。总有能弥补回来的时候。   买了东西,眉畔便也不打算继续逛了。虽然他们只在店里,但是出来进去,难免会碰到街上的行人,元子青的不自在她早就看在眼里。于是极力赞成去看旁边的新巧玩意。   元子青无可无不可,于是一行人往那边走。   不过看过之后,眉畔却只觉得大失所望。大部分摊子上出售的东西都大同小异,真正能引起他们兴趣的却一样也没有。   难怪这里的生意不好,看来不光是因为这些东西不是日用必须,也是因为实在是没什么拿得出手的。   就连青云也嫌弃道,“我瞧这些东西还不如世子平日里自己琢磨的那些,没什么意思。”   眉畔十分感兴趣的转头去看元子青,“世子平日里都做的什么?”   “胡乱琢磨而已。”元子青似乎有些赧然,想要避开这个话题。眉畔却不肯放过他,“不知我是否有荣幸一观?”   元子青喉头一动,“现在怕是不方便,下次我带些出来送你。”   非但许下了承诺,顺便还定下了下一次见面。说完之后,他便看着眉畔,等她的回答。   眉畔并没有多想,含笑道,“好啊。”   她一边说,一边转头四顾,忽然道,“这条街上似乎店铺很少。”   青云道,“三姑娘有所不知,这些小玩意儿不占地方,价钱也不贵,摆摊便尽够了。若是开了店铺,还要付租金,店面也需装饰,挣3的钱怕是还不够付这些的。姑娘瞧见的那几家店铺,也不单是卖这些小东西。占大头的反而是那些材料贵重的摆件,还有大件的东西。”   “那店铺开在这里,有人来买么?”眉畔有些好奇。   她知道真正富贵之家,是不会用外头这些东西的,不管什么都是请了人来自己做。除非是那种极为难得的珍品或是古物,或是以手工取胜的东西。不过那些东西多是有主的,也不会流到市面上来。至于能工巧匠,都是朝廷登记的匠户,普天下手艺胜过他们的几乎没有。   所以外头卖的这些东西,其实是没什么竞争力的。   青云笑道,“姑娘眼界高,能瞧入眼的,必然都是显贵人家。这等人家自然不会买这些东西。只是那些没什么地位的商户豪绅之家,多喜欢花大价钱买这些东西来充门面。”   眉畔闻言颇有些不好意思。论理她也是过过苦日子的,不该连这些都忘记了。只是实在没有跟这些人接触过,即便是最潦倒狼狈的时候,也维持着官家的架子,所以的确没什么了解。   不过,青云怎么会知道这么多?眉畔看了他一眼,又转头去看元子青。还有他,似乎听见青云说的这些,也丝毫不觉得奇怪。   有时眉畔心中觉得,元子青根本不像是个幽居多年缠绵病榻的人。因为按理说,这样的人应该跟眉畔自己差不多,因为不能出门,所以许多事情都不明白。然而元子青所知道的东西却完全超过眉畔的预料,甚至超过了大部分能在外正常行走的男子们。   她心中再次感叹,若非是身体拖累了他,不知他如今能走到哪一步?   这样想着,她心下不由一动。之前自己心里一直琢磨着的那件事,若是能够跟元子青商量,想来能找到万全的应对之法。然而这样的事,她该如何开口,他又是否会相信?   这么想着,眉畔不由有些出神。行云叫了她好几声,才回过神来,便见元子青一脸关切的看着她,问道,“在想什么?”   眉畔微微犹豫,道,“我只是在想,世子既然平日里喜欢研究这些东西,不如自己开个店。不图能赚多少钱,说不定能找到同好之人呢?”   青云闻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三姑娘有所不知,前头那家石琅轩,就是我们世子开的。”   眉畔面色微红,“是我唐突了。”   “你这么说,也是替我考虑。我心里很是欢喜。“元子青道,“可要过去看看?”   来都来了,既然知道那是他的店铺,自然要去看看的。   大抵是因为主子是元子青,石琅轩的门脸十分大气,看样子是将两三个铺面打通了,又在上面建了二层,装饰精美,大气磅礴。门口两只石狮子瞧着都十分威严。   看起来跟这条街道格格不入,眉畔看了十分担心,这店里真的会有生意吗?   大概她的心事都写在了脸上,元子青低声道,“放心,不会亏本的。回头拿账本给你瞧。”   “不用了。”眉畔连忙红着脸拒绝。虽然她自认为迟早会跟元子青是一家人,但现在毕竟还不是,看账本这样的事,自然也不合适。   青云先进去打点,不一时迎出来,将两人带到了二楼,这里有三个雅间,是供那些有些身份,又附庸风雅的顾客挑选东西的。他们占据了一间,青云说是出去上茶,顺便将行云拖走了。   元子青这才对眉畔道,“现在没人了,说罢,你方才走神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眉畔心下微惊,没想到自己的掩饰竟如此拙劣,轻易就被人看穿。只是那人是元子青,也实在是让他提不起抵抗的意志。况且她之前就有找他商量的打算,只是不知道怎么开口罢了。   所以这会儿她只是略微有些紧张,斟酌片刻道,“这件事说来你可能不信,但是……京城很快会发生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元子青见她如临大敌的模样,心下不由好笑,温声问道。   眉畔的表情却十分严肃,“国库被盗。”   “你说什么?!”元子青一瞬间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    第34章 难言之隐]   国库,顾名思义,就是存放国家财产的地方。其实这是一个比较笼统的称呼,到地点的话,就要分是什么库了。每年从全国各地缴纳上来的税银、绢帛和米粮,都分门别类的存放于其中。钱粮是立国之本,存放的地方自然也是重兵把守,守卫森严。   至少大楚立国百年来,国库没有出过任何纰漏。而此前的历朝历代,也没有听说出现过这样的事。   所以元子青听到眉畔的话,才觉得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否则怎么可能听到这么荒谬的话。   然而他的耳朵没有问题,眉畔一脸肃穆的样子,也绝不像是开玩笑。这时元子青倒是有些明白她之前说“说来你可能不相信”的意思了。   任是谁听到,恐怕都觉得难以置信。   但元子青很快稳住了心绪。他相信眉畔不是一个信口开河之人,更不可能会用这种近乎荒诞偏偏又事关重大的消息来说笑。   他看着眉畔,盘桓在心头的一个问题几乎冲口而出:“你是怎么知道的?”   然而只是几乎。元子青很快冷静下来。他意识到眉畔觉得这件事很难说出口的缘故,应该就在于她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所以他不能问,这是属于元子青的体贴。   于是他看着眉畔,有些迟疑。虽然他很想问问“你是不是弄错了”“消息来源是否可靠”之类的问题,但既然前一个不能问,那这两个当然也就不能问了。   所以思量过后,他能问的就是,“是哪一库?”   “全部。”眉畔紧抿着唇,脸上的表情十分严肃。   “不可能!”元子青虽然很想相信眉畔的话,但她的说法实在是太荒谬了,让他实在难以相信,也……不敢相信。   如果所有的国库都被盗,那会是多么严重的一件事,又会造成多严重的后果,元子青心里很清楚。就因为清楚,所以他才不能相信。   眉畔低头道,“我知道你不信。”见元子青要辩解,她摆摆手,“事有轻重,我空口白话这样说,你不信也是应当的。等你听完我的解释,便不会这么惊奇了。”   “你说。”元子青立刻道。   眉畔深吸一口气,斟酌着字句道,“说是国库被盗,但这并非是一朝一夕的事,实际上,这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在过去的十来年之中,一点一点,将国库中的东西慢慢搬空。所以才会没有被人察觉。只是现在……”   她抬起头来看着元子青,语气沉凝,“纸包不住火了。”   元子青放在桌面上的手猛然握紧,又缓缓松开。他知道为什么纸包不住火,因为今年夏天,朝廷打算对西边用兵了。届时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拿不出足够钱粮,这些事情自然都会被抖露出来。   然而朝廷的打算目前只有居于高位,得皇帝信任的寥寥数人知晓,元子青自己是从福王那里得到的消息,因为皇帝有意让福王领兵。而眉畔根本不可能知道,别说是她,就是她的叔叔关勉光,也不够资格。   半晌,他看着眉畔问,“证据呢?”   “我没有证据。”眉畔说,“但你只要让人去查一下库存便知道了。十不存一。”   元子青垂睫思索,眉畔就安坐在他对面。然而沉稳只是表面,眉畔心中其实万分焦躁。她不知道元子青会不会相信自己,说出这件事又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但既然已经开口,也就没了退路。   更重要的是,眉畔是打算要借着这件事替自己谋些好处的。只是她毕竟是女子,又人微言轻,恐怕用处不大。但元子青却不同。他心系天下,又身份尊贵,若是要插手,比眉畔容易太多。   况且让事情提前爆发,对朝廷也有好处。总比都已经决定下来军事行动,却发现根本没钱,只能无奈取消要好。毕竟上一世,这件事最后越演越烈,闹得沸沸扬扬、天下皆知。一时间朝廷的威望降至最低。   福王府跟皇家紧密联系,一损俱损,自然也没有多好过。   过了一会儿,元子青重新抬起头来,眉心微皱,似乎带着几分难色,看了眉畔一会儿,才问道,“你叔叔是户部左侍郎……”   眉畔心思剔透,立刻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要从守备森严的国库中将东西运走而不惊动任何人,自然需要内部有人配合。户部掌管国库,上面的户部尚书周老大人早已年迈,精力不济,让他继续当这个户部尚书,显然是朝廷的恩荣,让他能在这个位置上致仕——也就是这一两年内的事了。所以户部的事,都是左右两位侍郎掌管。”   所以这两人之中,必定有一个人是那个勾结外人的内贼。   而眉畔含糊的态度,则说明关勉光的嫌疑非常大,或许这件事她就是从关勉光那里得知的。毕竟她住在关家,偶然发现什么,也不奇怪。只不过毕竟是亲人,所以有些话,也不能从她口中说出来。   自动替眉畔将消息来源和难言之隐补全,元子青看向她的视线都带上了几分怜惜。   他轻声道,“这件事我心里有数了,会让人去查。若是真的,必须想办法上达天听,早日查清真相,解除祸患。到时候,你也算是立了大功,虽然不能光明正大的受赏,但我会替你周全,必定不让你的功劳埋没了。”   “不必。”眉畔连忙道,“我并不在意这些,况且我一个弱女子,知道这些已经很不妥当了。还望世子成全。”   元子青想了想,道,“也罢,既然你不愿意出面就算了。”   眉畔松了一口气,又对元子青道,“我料那些人将国库中的东西运出去,银钱也就罢了,米粮是不会留下的。不管能否追缴回来,恐怕到时候国库都会缺粮,必定会向商人购买。若是能提前屯粮,到时既能解朝廷燃眉之急,也能赚一笔银子。世子觉得如何?”   “不错。”元子青看向眉畔的眼神带着几分赞许,“此事我倒是不方便出面,你若是资金有缺,或是没人跑腿,只管跟我开口便是。”   眉畔便笑了起来,“那我就不同世子客气了,到时候挣了钱,分你一半。”   元子青又问,“只是眼看就要到青黄不接的时节,百姓是没有粮食可卖的,商人手里倒是有,可却不会卖给你。你要去何处买粮?”   眉畔眼珠一转,先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道,“我听说府上的二公子跟周翰林家的周映月姑娘相熟,王妃娘娘也十分看重她,是不是真的?”   [    第35章 自有道理]   元子青有些摸不着头脑,问道,“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眉畔道,“你只管回答我便是。”   他便点了点头,“是有这么回事。这也不是什么秘密,稍加打听便可知道了。怎么?”   “那不知是否方便,请二公子代为引荐,我想跟周姑娘做个朋友。”眉畔道。   元子青面上的表情一时古怪起来,看了眉畔几眼方道,“自然没什么不方便的。其实我本来也有这个意思。你如今住在甘阳侯府上,出门不便,也难结交什么好朋友。但若是周姑娘能下帖子请你出去玩,也就不必成日里闷着了。多出去走走,结识几个知交好友,对你只有好处。”   眉畔听到他的话,先是心下一甜,然后才隐隐听出他话中蕴含的深意,这才明白过来,他何以用那样奇怪的眼神看自己。   他必定是想差了,以为自己想要结识周映月,是因为她将来会嫁给元子舫。如此一来,自己这般做法,倒像是想要提前同妯娌处好关系。   想到这一点,眉畔“唰”的一下子红了脸,简直不敢去看元子青。万一他以为自己急着出嫁该如何是好?   眉畔强自按捺着心头羞意,“我也是这样想的。况且周姑娘是个女中豪杰,我一向十分倾慕。可惜从前没有机会相识。”   “回头我就同子舫说。”元子青道。   眼看时间不早了,他们还要赶回东山寺去,便也不再盘桓,坐着马车出了城。   依旧是回到元子青独居的那栋名唤“出岫”的小院。下了马车,元子青让青云将东西送进屋里,对眉畔道,“我送你过去。”   眉畔的视线从院子里掠过,元子青心头微动,却仍旧没有开口邀请她进屋去坐。   虽然是两心相许,但如今毕竟连婚约都没有,孤男寡女,在外面见面也就罢了,共处一室毕竟不太妥当。虽然也不会有人知道,但元子青还是十分谨慎。   元子青将眉畔送到东山寺后山,眼看再往前走,便可能遇到游人,这才止步。   道了别,眉畔领着行云往回走。行云忍不住道,“姑娘……”   “要说什么?”眉畔头也不回的问。   行云心中其实也十分矛盾。本来她是该极力反对姑娘跟陌生男子出门的,但毕竟没有拦住。之后上了街,那个可恶的青云一直拦着她,让她根本没机会跟着姑娘,只好眼睁睁看着姑娘同那位世子亲近。   然而行云也不能不承认,这么一日功夫下来,她对福王世子也大为改观。   至少对方看上去并不像是病重的模样,最多清瘦些。况且对自家主子,也算得上用心,总比蒙头挑的那些人靠谱些。   只是她亲耳听到元子青同眉畔说起自己的病情,显然又是十分凶险,所以一时间倒踌躇起来,不知道该同意还是该继续反对了。   所以这么一天下来,她心里不知道积攒了多少话想要跟姑娘说。偏偏现在得了机会,要开口的时候,才忽然发现不知要说什么了。   眉畔久久没有听见回答,转头看去,见行云面上一片纠结之色,便大概知道她要说什么了。   “好了行云,难道你还不相信你家姑娘吗?我自有我的道理。”她道。   行云想了想,觉得姑娘已经下定决心,自己说什么都没用,又不免有些挫败,只好道,“姑娘既然这样说,奴婢自然只有遵命。”   “别作怪。”眉畔忍不住笑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才道,“其实你细细想想便知道了,便不说我自己的意思,只从客观条件来看,世子对我来说,其实已经是很好的选择了。我如今并无怙恃之人,等闲人家看不上我,就是那些清寒的举子,若要娶亲,也想挑一户对自己的仕途有助益的人家。不需要我添助力的人家,我也看不上。世子身子虽然弱些,但生在天家,也不至于养不起。总比那些纨绔风流一事无成的世家弟子好些。”   行云心下黯然,若姑娘只是看中了福王世子,她还有话可以劝。可是姑娘对自己的未来看得如此清楚,到让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照这样想来,这位福王世子,反倒是最好的人选。况且姑娘也喜欢,就更没什么不好了。   她叹了一口气,“姑娘,我知道了。”   姑娘今日之所以这样细细分析给自己听,必定是因为今日自己的态度令她不快了。可见姑娘说了那么多,还是因为看重那位世子殿下。   因为留在东山寺的理由是要做法事,所以眉畔也不好总是偷溜出去,接下来的几日都留在寺中。元子青偶尔会过来找慈惠大师说话,两人便能碰个面。即便一句话都不能说,但各自心中都是甜的。   等法事结束,眉畔从东山寺回到甘阳侯府,便立刻收到了周映月的帖子,请她过府去说话。想来元子青对她的事情格外上心,一回来就跟元子舫打过招呼了,不然不会这样及时。   眉畔拿着帖子去找傅老夫人——她搬到甘阳侯府,甘阳侯夫人虽然并未反对,但态度也仍旧淡淡的,所以眉畔平日里也极少往正院去,只在老夫人的万椿园和自己的芰荷轩之间往来,有什么事,自然也是去找傅老夫人。   傅老夫人看见帖子,倒不怎么在意,含笑道,“既然在京中有好姐妹,就该时常往来。这次人家请你,赶明儿也下个帖子,请她来府里坐坐才好。去吧,你们年轻姑娘不喜欢拘在一个地方,倒是我疏忽了。”   “老太太这话,让眉畔无地自容了。自从我来了府里,老太太对我如何疼爱,满府的人都能看得见。我若是还不知足,那才真是该打!”眉畔笑着道。   傅老夫人这才转嗔为喜,又说了几句话,才让她出门。   [    第36章 倾盖如故]   周映月同帖子一起派来的,还有一辆马车,可谓是诚意十足。也因此,眉畔不需要再去甘阳侯夫人那里要马车。从万椿园出来,便直接出了甘阳侯府侧门,在门外上了车。   到了周翰林家里,周映月又亲自迎到门口来,显然对她十分重视。   眉畔心中对此十分感念,同时对这位周姑娘也更加喜欢。要知道,虽然元子青拜托过元子舫,要周映月照顾她,但到底怎么做,却是周映月自己的事了。   因为眉畔的孤女身份,又是才从西京回来,其实往往为京中贵女所轻视,周映月却能如此待她,自然十分难得。   大概也是出于这样的考量,所以周映月并没有请人来作陪。不过眉畔觉得,这大约是因为她跟京中贵女们也不怎么合得来。对于其他女孩子们来说,周映月的行事未免太过惊世骇俗,难以接受;而周映月自己,怕也不习惯跟那些女孩谈论胭脂水粉和衣裳花样。   从这一点上来说,两人的处境其实有些微妙的相似。只是周映月还有根底,眉畔自己确实无根的浮萍罢了。   携着眉畔的手往周府里走时,周映月十分亲热的笑道,“我和三姑娘不是头一回见面了,只是那时人多眼杂,倒是没什么来往。真是可惜。”   “俗话说:好事多磨。焉知不是那时缘分未到,而如今方是水到渠成。”眉畔道。   周映月不由笑了起来,“三姑娘真是个妙人!你说得对,这种事总要随缘才好。不过你这想法倒是对了我的胃口,如今既然相识了,我当你是个知己,不如我们往后就以名字称呼?姑娘来姑娘去,太生疏了。”   “蒙映月你不弃,我自然荣幸之至。”眉畔也跟着笑了。   古话说:白头如新,倾盖如故。眉畔以前虽然知道,但也没什么感触。而今跟周映月相识,才觉得这话真是说到了自己心坎里。有些人就像是老天替你量身定做好的朋友,处处都合心意,每一句话都能说到心里去。   一路走回周映月自己住的院子,两人已经十分融洽。周映月道,“我在京里其实也没什么要好的姑娘,不过说得上话的倒是不少。赶明儿我想个由头下帖子请人过来,介绍给你认识。虽然不必深交,但将来打交道的地方还多,认个脸熟也好。”   眉畔道,“原本不该劳烦你,但你也知道,我如今住在舅舅家里,就是想请客上门,恐怕也有很多不便。”   周映月爽快的道,“这有什么?往后你若是要请人,只管告诉我,我替你找好地方,保证不会让人有二话,丢了你的脸面便是。”   请客倒也不必非要请在自己家里,京城里权贵多,自然也就容易出那种万事不管,只注重享乐的玩主,这些人几乎每家都有精心修建的别院。平日里空着,若是能借来宴客,的确是很涨面子的事。不过没有足够的人脉,也借不来。   周映月能开这个口,便是真的将眉畔当成了自己人了。毕竟她去借园子,给出去的是自己的人情,还不知道要用什么来偿还呢。   眉畔心中十分感念,思及自己本来的目的,也不遮掩,直接道,“那我就不同你客气了。其实我请二公子牵线,是有事情找你。你以诚待我,我也就有话直说了。听说映月你手中有一支能出海的船队?”   周映月面色一变,看向眉畔的视线带着几分震惊,倒也没有遮掩,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机缘巧合罢了。”眉畔道,“放心,此事绝不会从我口里说出去。”   “那你来找我,想必是要借用船队?”周映月也立刻反应过来。   眉畔点头,又道,“其实是有一笔生意想找你合作。”   “你连船队的事都知晓,想必也知道我手下的生意,如此仍然上门,想来不是小生意?”   “生意大小倒也难说,但好处的确不小。”眉畔道,“过几个月,朝廷会很缺粮食,到时候势必要向商户购买,价钱不会太低,而且必定有别的补偿。我听人说,占城交趾等地,气候极热,因此水稻可以一年三熟,这个额时候想必第一季已经可以收获了。若是此时出海,从这些地方购入粮食,转手卖给朝廷,映月你觉得这生意可做得?”   周映月之前欣赏眉畔,不过是因为她在这些无趣的贵女之中,难得的行事洒脱,看事情也通透。然而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这个新交的好友,胸中竟然有这样的沟壑。   知道自己的船队和生意不难,知道占城交趾的事情也不难,难的是连朝廷的消息也能提前得知,并且从中窥出商机,又有魄力来找自己合作。缺少其中一环,这件事就都做不成。单是这一点,她就比大部分男子还强些。   之前她看眉畔,多少带着些对方需要自己照顾的感觉,现在却不这么想了。   “当然做得。”心底念头转动,她朝眉畔一笑,“这一次是我沾你的光了。不过俗话说得好,亲兄弟明算账,涉及到生意上的事,咱们还是要商量一下细节才行。”   “这是自然。”眉畔道,“爹娘给我留了一点东西,这次便都投进去。”   周映月煞有其事的点头道,“说得是,你如今自己一个人,嫁妆的事情也该操心操心了。”说完再忍不住,捂嘴大笑起来。   眉畔没料到她说着正事又忽然调侃起自己来,又羞又恼,伸手就要捶她,却被周映月躲过,只好跺脚道,“论到嫁妆,满京城里有谁比你攒得更多?我看你才是迫不及待呢!”   “不妥不妥。”周映月躲在柱子后面,一边笑一边道,“你是做嫂子的,我怎么好抢在你前头?”   眉畔立刻抓住了她话中的空子,“好啊,你叫谁嫂子呢?我和你什么关系你就叫我嫂子?回头我要去问问二公子。”   “好妹妹,饶了我吧……”周映月这才凑过来拉住她,两人一对视,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    第37章 与我何干]   眉畔一直在周府盘桓到了下午才回去。这一天可算是她自从重生之后,难得轻松的日子了。   倒不是说跟元子青在一起时不好,但是那时候她心中总是又羞又喜,难免紧张得过分,反而放松不下来。那跟和周映月在一起是截然不同的感觉。   所以到了离开时,她心中还颇为不舍。周映月见状,笑道,“明儿我再请你过来就是。”说完之后她自己就皱了眉,“不妥,明儿我们约在外头吧。我仍旧叫马车去接你,带你去个好地方。”   眉畔毕竟是未婚女子,周映月又还有兄长在,若是眉畔日日登门,恐怕外头又要传出闲言碎语了。因此周映月才说不妥。   她能够想到这样细致的地方,可见对自己的用心。眉畔握了握她的手,道,“那咱们就明日见了。”   送走了眉畔,周映月正要转身进门,就见元子舫身边的小四袖了一张帖子,急匆匆的走来。见到周映月,他三两步跑上前道,“周姑娘,正好您在。我们主子让我送帖子,请姑娘去惠月楼,说是那里新来了一个厨子,请姑娘去尝尝鲜。”   “我回去换一身衣裳。”周映月接过帖子,看也不看,便进门去了。   惠月楼是京中有名的酒楼,时常会推出些新菜品,京中贵族子弟们都喜欢光顾。元子舫身为玩主中的佼佼者,自然在这里有专门的雅间。周映月亦是熟客,到了惠月楼,熟门熟路上了三楼,推门进屋。   一进门她的脸色就沉了下来,只因雅间里并不只有元子舫一个人,还有三五个好友。而让周映月面色不霁的,则是偎在各人身边的陪酒女子。   身为纨绔子弟们的聚集地,惠月楼自然也养着一群歌女舞女,在少爷们来捧场时助兴。平日里因为周映月这个姑娘跟着,其他人并不会点。所以周映月都几乎要忘记惠月楼还有这样的服务了。   她的性子是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好时极好,翻脸时也绝不留情,当下摔了门转身就走。   “映月!”屋里的人都吓了一跳,还是元子舫首先反应过来,一把推开想要贴过来的女子,起身追了出去。   周映月不过走了两步就被他抓住了胳膊,反手一甩,将他的手甩开,冷笑道,“我当特意下帖子请我来什么好地方呢!你们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我也不想管,只别闹到我眼前来,脏了我的眼睛!”   “你说什么呢?”元子舫连忙辩解,“原本只是喝酒无趣,让她们过来跳舞助兴的。我也不想点,只是不好拂了大家的面子。你既然不喜欢,让她们散了也就是了。何苦说这样的话?”   “你不想点?我看你的红颜知己比谁都多!”周映月咬着牙,“你自去风流,又何苦跟出来?”   “我什么时候风流过?”元子舫叫屈,“只是跟大家一起听听曲看看舞罢了,你何必把人想得如此污浊?”   周映月闻言面上一白,她本来还有千百句要说的话,但见元子舫这个样子,忽然一句都不愿意说了。她抬手揉了揉额角,苦笑道,“你说得对,别人如何,又与我什么相干呢?”   元子舫下意识的觉得不对,还想辩解,周映月已经道,“我知道你请我过来是为什么。今日关三姑娘来过我家里了,我很喜欢她,往后自会照拂。话说完了,我先走了,你回去吧,别人都看着呢。”   元子舫这才注意到,雅间的们还开着,其他人都正看着二人。他就算还有话说,也不想给人当戏看,便道,“回头去再去找你。”   周映月毫不理会,转身快步下楼了。   元子舫一脸苦色的回到雅间里,张嘉瑞拍了拍胸口,“方才吓我一跳,汗都出来了。子舫兄你不厚道,既然请了映月,就该早说才是。”   方亭玉哼道,“映月的气性也太大了些。子舫兄你若是现在都压不住,我看将来的日子更难过。要不要再考虑一下?娶妻娶贤,女子毕竟还是贞静安娴为美。”   “你这叫什么话?”傅文瑞皱眉,“她是怎样的人,也不是头一天知道。我看就怪子舫太过风流,处处留情。不是映月,旁人还都压不住呢!”   “我风流?”元子舫终于忍不住道,“这话又是怎么说的?我不管去哪里总是与你们一起,什么时候沾惹过别的女人?也不知道外头怎么会传出这样的流言,你们不说替我分辨,怎么也跟着瞎起哄?”   “这可不是瞎起哄,”张嘉瑞摸了摸鼻子,“你虽然无心,可那些姑娘们的确是对你一腔痴情。谁叫你怜香惜玉,对着女孩子们总是风流倜傥,温柔有加?一句重话都不说。让人会错意也不奇怪。”   元子舫越听越烦躁,心中总有一股十分不妙的感觉。然而究竟是哪里不妙,他又说不出来。只能一杯接一杯的喝酒。   ……   周映月的动作很快,第二日便将请客的帖子发了出去,邀请各家姑娘们三日后过府,赏玩自己最近得到的两盆牡丹。这时节牡丹花开还嫌早,她就开起了牡丹宴,自然引得众人注意,纷纷回帖表示一定到场。   到了这一日,周映月早早叫了马车来接眉畔。   到了周府,周映月正在看那两盆牡丹,眉畔也跟着去看了一下,颇为惊叹。原来那竟是两盆绿牡丹!   人人都知道这世上的花朵,最难得的颜色,一是同叶子一样的绿色,二是黑色。黑色的花至今还未有人见过。绿色虽然有,但也不多见。何况这又是花中皇后的牡丹。   果然所有来的宾客都对这两盆花赞叹不已。这一日的聚会热闹无比,气氛融洽,周映月适时将眉畔引荐给大家,也成功的被接纳,算是初步踏入了这个小圈子之中。只等再多往来几次,就算是站稳脚跟了。   然而等宴席结束,将客人们一个一个送走之后,周映月便对眉畔说了一件让她猝不及防的事。   “出海的准备已经差不多了,这次我打算亲自去,怕有几个月的时间不能在京城了。”她说。   [    第38章 请她帮忙]   眉畔十分惊愕。出海的危险她是听人说过的,况且海上风吹日晒,也实在不是女孩子家应该去的。   “怎么突然要跟船?”她问。周映月这个身份,根本不需要亲自跟去。   周映月道,“这次的生意不小,不亲自跟去看看,我也不放心。”见眉畔满脸担忧,她不由笑了,“虽然海上风浪大,但我们家的船都是有经验的,不会有事。你这是什么表情?”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眉畔并不迟钝,之前商量时,周映月也没有说过自己要亲自去。现在突然改变主意,实在令人生疑。   至于什么不放心的话,就更是无稽之谈了。海上的生意都是暴利,那些珠宝香料,瓷器茶叶丝绸,哪一样不比粮食更贵重?从前都能放心,如今反倒不放心了?   周映月见瞒不过,便直接道,“我不想提此事,你也别问。”   眉畔见她表情坚定,知道劝说无益,只好道,“我知道你事事都心里有数,只是难免比别人更加要强,如果真的有什么事,就跟我说,即便帮不上忙,替你出出主意也好。至于出海的事,还是慎重考虑,但你若一定要去,就一路小心。”   “我知道。”周映月脸上露出一点笑模样,“只是本来答应将你引入闺秀们的圈子,这样一来,就要食言了。”   “你已经帮我许多了。”眉畔道,“剩下的事,我自己也应付得来。你若是实在担忧,就替我做一件事。上回不是说能帮忙租借外头的庄子么?你只替我办好这件事就行了。”   周映月见她信心满满,也松了一口气。她决定出海是一时冲动,当时并没有顾虑到这些。现在虽然想到了,那个念头却是无法打消。若是眉畔自己能应对,她也放心了。   眉畔虽然嘴上说不担心,但心中却对周映月的变化暗暗留心。上一世她自己的事情都是一团乱麻,所以也没有注意过她是否曾在此时离开京城。但只看后来周映月好好的,这次出行应该不会有危险。   但周映月一向理智冷静,突然做出这样的决定,其中必有原因。   又过了两日,周映月自己没有登门,却派人送了一封信笺,说她已经启程离京,未免离别伤怀,就不来道别了。又说希望过几个月自己回来时,眉畔已经结交了新朋友。   眉畔才看完信笺,行云就一脸古怪的从门外走了进来。   “你这是什么表情?”眉畔道,“还是发生了什么事?”   行云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今儿不知道是什么日子,大家都约好了一起给姑娘写信。”   眉畔听见她这句话,已经多少猜到了一点,伸手将信接过来,一边拆一边问,“是福王府那边送来的?”   “是。”行云不情不愿的道。   眉畔不理她,一目十行的看完了信。这封信是元子青写的,除了必要的问候和寒暄之外,主要内容是说有事情请她帮忙,约她出去见面,地点是一间茶楼。   元子青信中并没有急切的意思,眉畔也不知道所谓请自己帮忙究竟是借口还是真的。但能收到元子青的信,仍旧令她很意外。毕竟他的性子谨慎自守,写信这种“授人以柄”的事几乎不会做。   事实证明,元子青也的确是因为有事,才会如此。因为眉畔到了约定好的茶楼之后,看见的不仅有元子青,还有元子舫。   所以她只看了一眼便知道找自己的人是元子舫了,至于原因——   “三姑娘,映月去了哪里,你可知道?”元子舫几乎是一看见她,便立刻急切的开口问道。   “映月?”眉畔抬眼看了他一眼,心中已经肯定了那个让周映月改变主意的人便是他了。也是,周映月向来是智珠在握的模样,除了感情,还有什么事能让她失了分寸呢?   “我知道她给你送了信。”被她这么一看,元子舫也清醒过来,微微收敛面上的表情,道。   眉畔皱眉,“这不是君子所为吧?”   “你只需告诉我,她去了哪里就行了。”元子舫有些烦躁。他从眉畔的态度里分明猜到,眉畔的确知道周映月去了哪里。连刚刚才认识的人都比自己更加亲近,让他不能不急躁。   眉畔还没开口,元子青已经轻轻叫了一声,“子舫。”   元子舫转过头看他,再转回来时,对着眉畔的态度就好多了,“抱歉,三姑娘,我方才是太着急了。你一定知道映月去了哪里,对不对?”   眉畔情不自禁的看了元子青一眼,对他的维护十分受用。有人撑腰的感觉就是好。不过这并不能改变她对元子舫的态度,“我知道,但我不会告诉你。——其实告诉你也没有用。”   她不知道这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眉畔自然是站在周映月这一边的。元子舫名声在外,就算她才回京,也听说了不知多少。   不过到底是元子青的弟弟,不看僧面看佛面,眉畔想了想,又道,“二公子,论理这话我不该说,但只看你的态度,就知道一定是你做错了事,惹得映月不快。她不想理你,我也不能帮着你。其实即便你现在追上去,她在气头上,一样不会理会你。况且做错了事,就要去承担责任,而不是只想着道歉。”   元子舫抿着唇瞪她。当真是风水轮流转,不久之前他还以元子青弟弟的身份为难眉畔,没想到报应来得这样快。   他深吸了一口气,咬着牙道,“好,我不去找她。但你告诉我,她究竟去了哪里,我也好放心。”   当然,知道了消息之后,到底去不去找人,那就说不定了。   眉畔淡淡一笑,“她乘船出海了,二公子有本事只管去找。”   元子舫蓦然睁大了眼睛,旋即意识到跟眉畔没什么好说的,便飞快的离开了,想来还是想派人去追,看看能否挽回。   眉畔不在意的摇摇头,转头看向元子青。   元子青微微汗颜,“子舫难得有事求到我这里,我也不好推拒。他年纪小不懂事,你别跟他计较才是。”   眉畔闻言,扑哧一声笑了,“世子糊涂了,算年纪二公子还比我年长些呢。”   元子青也闹了个大红脸。   他只想着眉畔是“嫂子”的身份,自然没有注意她实际年龄其实比元子舫还小。   [    第39章 冰雪融化]   “我并没有生气。”这一点还是要说清楚的,眉畔道,“但他跟映月的事,外人不能插手,总要两人自己解决。只是……他们两个都这样骄傲,怕是不会太顺利。”   其实眉畔心中,对这两个人的事还是非常关注的。因为她经过一世,所以知道,最后周映月的确是嫁给了元子舫,并且夫妻和睦,府中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反倒是周映月利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帮助元子舫做了好几件大事,又紧靠着皇上,让福王府比如今更加风光。   所以对眉畔来说,这两个人是她所知道的,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实例。上辈子她不知道曾多么羡慕过周映月,她什么都有,家庭美满,生活幸福,简直像是得到了老天所有的偏爱,与眉畔自己形成鲜明对比。   是重活一世之后,靠近了才发现,其实周映月和元子舫也只是普通人,两人的感情也不是一开始就出现的,反而经过了重重磨难。   于是她更加迫切的期待两人能解决一切难题在一起。   只是她已经提醒过了,但元子舫对于改正错误这句话却是充耳不闻,一心只想把人找到。这样的元子舫,不可能得到周映月的认同。   映月性烈如火、爱憎分明,到时候……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情形呢。   元子青低头想了想,道,“那就不管他们了,若是有缘,只当是好事多磨。我听说牡丹宴后,不少闺秀下帖子请你,想来你应该与她们相处融洽?只是礼尚往来,别人请了你,你也该请她们才好。若是有不方便之处,只管同我开口。”   “这倒不必。”眉畔不假思索道,“映月替我借了个园子,到时候宴席摆在那里。”   元子青神色微黯,一双眼脉脉的看着她,轻叹,“你有事时,竟不是找我帮忙。”   他做出这个样子,眉畔立刻便觉得心疼了,又转去哄他,“我当然有事找你帮忙。我方才想到,虽然园子有了,但我手下的人不多,能操持宴席的大厨更是难寻。这些都要拜托世子帮忙。”   元子青脸上微微露出几分笑模样,低声道,“好,回头我就替你寻来。”   眉畔痴痴的看着他。元子青平日里看着清冷自守,君子如竹,固然令人仰慕,但毕竟感觉太远了。而他笑起来的时候,却如冰雪融化,春风化雨,单是看着,好像就从心底里生出了无数的绿芽,迅速的抽条生长,最后开出花来。   她本来就心慕于他,这时候更是毫无抵抗力,沉迷其中。   被她这么直白的眼神看着,元子青甚至觉得自己的身子微微发热。但与此同时,也有一股自得之意在心间流窜。无论是怎样的人,被自己喜欢的人用这样痴迷的眼神看着,也会忍不住心旌动摇的。   两人就这么对视着,再次陷入沉默之中。而沉默中仿佛正滋生着什么,在两人之间缓缓缭绕,让两个人的心越靠越近。他们两人其实见面的机会并不多,但几乎每次都会陷入旁若无人的境地之中,眼中只有彼此的存在。   这一次两人还是被敲门声惊醒,不约而同的别开眼,脸上却忍不住泛起绯红。   元子青清咳一声,“什么事?”   “主子,该回府了。”青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元子青扭头去看房间角落的漏刻,才发现竟然已经是酉时了。明明感觉只有一瞬,却已经过去了那么多时间。   “该回去了。”他低声对眉畔道。   眉畔轻轻点头,依旧不敢再看他。她甚至想不出来,自己方才怎么敢那么大胆的跟他对视?明明光是想想,就觉得心头猛跳,呼吸急促,根本按捺不住。   这时元子青已经打开了门,让青云进来。房间里暧昧的气氛顿时一扫而空,眉畔也慢慢平复下来,这才注意到行云站在自己旁边。   元子青将眉畔送到甘阳侯府门口,又交代了一句,“回头宴客的日子定好了,让人给我送信便是。”然后才离开。   回到福王府自己的院子里,他这才感觉到了身体上的疲惫。   不知为何,跟眉畔在一起时,他总是感觉浑身都充满了活力。但实际上只要跟她分开,那些疲惫就重新袭上来了。   青云扶着元子舫靠在软榻上,然后道,“主子先歇一会儿,我去看看药。”   元子青闭着眼睛摆摆手,没有说话。   青云轻手轻脚的退了出来,去看元子青要喝的药。因为元子青的身体要静养,所以隐竹园里一共也没几个人,除了他在元子青跟前伺候,其他都是打杂的。   好在这些事都是做惯了的,虽然两人之前不在府中,但也没有耽搁。青云端着药走回来,经过窗下时,发现元子青又坐了起来,手中握着眉畔做给他的那个荷包,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显然正在出神。   青云只觉得心头巨震。即便是他这个从小伺候着元子青长大的人,也没有看过元子青的笑。他一度以为自家主子是不会笑的。毕竟主子那样睿智聪明、才华过人,即便有身体牵累也丝毫无损他的能力。青云想不出来这样的人表露出柔情会是什么样子。   却没有想到有一日主子竟然真的会遇上这么一个冤孽。而主子竟然真的会笑了。   其实元子青的身体并不适合出门奔波,然而最近这段时间,他已经为了眉畔出去过三次了,每次回来都要卧床休息才能恢复。青云对此十分忧心,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劝说。   而到这一刻,看到元子青脸上的笑容之后,他便明白,任何劝说都没有用了。那位关三姑娘,简直像是世子命中的天魔星,为了她,主子是什么都能做的,何况只是劳累几分?   青云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药碗,轻轻叹一口气,然后悄悄的退下了。   主子难得高兴,他就别去扫兴了。   [    第40章 她的名字]   等元子青回过神来,叫他进去时,青云才将重新热过的药端了进去。元子青也没有问为何迟了这么久,端起药碗一口喝了,然后眉头紧紧蹙了起来。   他其实并不喜欢喝药。只是既然是这么样的一副身体,吃药跟吃饭一样,到现在已经没什么想法了。   喝完了药,青云道,“主子是要吃东西,还是去床上躺会儿?”元子青的胃口本来就不好,但凡出门回来更是什么都吃不下。   元子青刚要说躺一会儿,转念想到眉畔,便强自支撑道,“拿吃的过来。”   “哎!”青云面上露出几分喜色,飞快的走出去了。没一会儿就端了一碗粥和两碟小菜回来。他知道元子青吃不下多少东西,都拿了来看着反而没胃口了。少准备一点,说不定都能吃掉。   而且,“这是关姑娘上回送来的小菜,说是她亲自腌了装在坛子里的。今儿我去看过,应该可以启封了,所以先拿来给主子尝尝。”   “哦?”元子青脸上的表情立刻好看了许多,拿起筷子夹了一点放在嘴里。   因为他的口味淡,所以眉畔腌制的时候不敢多放盐,吃起来除了爽口之外,几乎没有别的味道,让元子青十分满意,不知不觉便就着小菜将一碗粥都喝下去了。   青云在一旁又是欢喜又是感叹,自家主子遇到关三姑娘,也不知道是好是还是坏事。   但至少目前看来,还没有不好的地方。   吃过了饭,青云又建议他去花园里走走。元子青略略犹豫,便答应了。今日他心里实在是存了太多的东西,即便是去休息,恐怕也睡不着,不如就出去透透气。   在隐竹园附近逛了一圈,回屋躺下。明明身体已经累极了,元子青却感觉精神极度亢奋,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他本想起床看书,但青云坚决不允。看书总是劳神,病自然就更重了。   元子青只好躺在床上发呆。脑海里的思绪无拘无束,并不固定要去思索什么,只是自顾游荡。而后忽然间,眉畔的脸出现在了脑海里。   温柔的,含笑的,羞怯的,蹙眉的,痴然的……一张张表情不同的面孔从脑海中掠过,但都属于同一个人。最后,元子青的注意力又落在那双眼睛上。   那双黑白分明,仿佛寒潭一般幽深宁谧,却在见到他的瞬间迅速鲜活起来的眼睛。   从第一眼就刻在了脑海里,无法忘却。   不知什么时候,元子青睡着了。   他感觉自己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周围是一大片的桃树,树上正开着灼灼桃花,每一阵风吹来,花瓣便飘飘洒洒的落下,简直如同人间仙境,美得令人屏息。   在这一片桃花树之上,似乎笼罩着一层似有若无的雾气,让元子青只能够影影绰绰的望见周围的环境,却始终看不清晰。   他辨不清方向,只能在桃花林里胡乱的走,步伐越来越急切。然后他想起来了,他在找……   他在找什么?想不出来。但元子青仍然飞快的往前走,只要让他看见,他一定能认出来自己要找的东西。   走了一会儿,就在元子青觉得桃花林无穷无尽,内心开始焦躁不耐时,却陡然发现,周围的雾气都淡去了,眼前原本朦胧的事物,就这样一点一点清晰起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个人出现在了他的前方。   那是一个身姿窈窕的女子。从元子青的方向只能看到她的背影,但他一下子就认出来了。那是他要找的人!   但她是谁?元子青不知道,他甚至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只知道自己一定要找到她,抓住她。   她快步往前跑去。在由自己掌控的梦里,他的身体似乎突然变得健康,动作矫健利落,三两步就来到了那女子身后。   女子站在一株桃花树下,微微仰着脸不知在看什么。不时有风带来花瓣,沾在她的发间衣上。   元子青对她伸出手。然而明明近在咫尺的人,却仿佛忽然间又变得遥远起来,即使伸直手臂也触碰不到。   元子青心头若有所思。   我该叫她的名字,他想。然而他却无论如何想不起对方的名字到底叫什么,最后甚至想得头痛欲裂。终于,一个埋在脑海伸出的名字突然闪现,他抓住了这一闪而逝的灵感,高声叫道,“眉畔——!”   站在前面的女子倏然转回头来,她有一张微微笑着的面庞,一双幽深如寒潭的眸子,仿佛隔着千百时空,与他对视。   元子青猛然睁开了眼睛。   是个梦。他清晰的意识到了这一点,然而梦里的急切和怅然若失却并未从身体里消退,反而变得越来越清晰。他甚至产生了一种难以言明的冲动,希望此刻就能够看到她。   但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元子青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等到心跳和情绪都渐渐平复,才坐起身。   他没有惊动守夜的青云,只是披衣下床,走到窗前的桌边坐下,点上了灯。   摇曳的灯火将面前小小一片地方照亮,元子青就着灯光铺开了纸笔,笔走龙蛇,快速的将梦中的那一幕画了下来,仿佛这样,就能将梦中的那个人留下了。   一幅画画完,外面的天色也已经发白了。元子青怔怔的看着遥远的天际,朝阳从无到有,一点一点的升上天空。而后,光芒万丈,仿佛将整个世界都染上了动人的金色。   就在这朝气蓬勃的早晨,元子青心中却感觉到了一种莫可名状的悲哀。   他很少能够感受到周围的环境。花开也好,花落也好,春天也好,冬天也好,早上也好,晚上也好……对他来说,一切并不是那么明晰。他像是被隔离在整个世界之外。因为他曾那么清晰的明白,这些是不属于他的。   早上的太阳光并不刺眼,元子青怔怔的看了许久,直到青云起身的动静传来,这才猛然惊醒。   他低下头,才发现自己手中还紧紧握着毛笔。而面前重新铺开的洁白宣纸上,密密麻麻落着两个字——   她的名字。   [    第41章 爱已刻骨]   爱已刻骨,元子青心中却突然生出了几分仓皇。   其实他没什么能够给眉畔的。反而是自己,从认识她之后,才得以察觉生命的鲜活,才感觉自己好像是切实的存在在这个世界上,有血有肉。   才像是个人。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这种种念头都压下去。   此刻,他只想放纵自己的心思,去见眉畔。再见不到她,他怕自己会发疯。   分明也只是分别了一天而已。   马车行到甘阳侯府附近,元子青才陡然回神。这时候且不说眉畔醒来未,自己大清早的就这么登门,未免不妥。所以只得命马车停下,自己在车上沉吟半晌,才写下帖子交给青云去送,自己则乘着马车前往另一个地方。   之前想着眉畔要借园子,元子青已问过了元子舫,这才知道,京中最好的园子,其实就是自家弟弟的。于是他便不客气的将钥匙拿了过来,想着眉畔要用,当即就能给她。   如今去找眉畔不便,在外面见面也诸多顾虑,倒是让元子青想起了这里。   当然,更重要的是,元子青记得这园子里有几株极好的桃花,忆起梦里的场景,便打算与眉畔一同去看看。   元子舫的这处别院名唤馆春园。顾名思义,便是专门用来春天赏玩的。但凡春日里应该有的东西,这里应有尽有。也的确只有元子舫这样财大气粗,又会玩乐的人,才会为了赏春专门建一个园子。   不过这园子也的确是配得上元子舫的用心,几乎一步一景,美轮美奂,令人目眩神迷,但凡见过的,都赞叹不已。   元子青行走在这园子里,果然处处春光明媚,目不暇接。但元子青却越看越觉得气闷不已,只觉得周围的环境都同自己格格不入。   他找了个亭子坐下来,让青云去拿了全套茶具,慢慢的泡了一壶茶,才觉得浮动的心思一点点沉静下来。   元子青很快察觉到了自己今日情绪有异,只是琢磨了一会儿,没有想出是怎么回事,只得罢了。这时眉畔已经来了,他连忙起身去迎。   眉畔今日难得穿了一件粉色的襦裙,外罩淡绿色纱衣,看上去娇俏可爱,衬着这满园子的桃花,更显得人比花娇。   见到元子青,她脸上绽出一个温柔的笑意,快走两步站到他面前,才提着裙子行了个礼,“世子。”   “你看着这里如何?你若是喜欢,我把钥匙给你。也省得在外头租借园子不便。”元子青道。   眉畔上辈子也来过这馆春园,自然知道这是元子舫的产业,闻言忍不住笑道,“好大方的世子,用弟弟的东西来做人情,若二公子知道了,你这个兄长可还有脸面?”   “子舫若是知道了,只有更高兴的。就当是他送出去讨好嫂嫂的,如何?”元子青寸步不让,顺着眉畔的话说了下去,反倒让眉畔闹了个大红脸。   她只好装傻,转移话题,“通说京中人对馆春园趋之若鹜,但真正能进来的却寥寥无几。今日有幸进来,不如多多赏玩风景。”   “也好,我们在这里走走。”元子青说着,朝青云使了个眼色。   青云立刻笑眯眯的上前,请行云到另一个地方去歇息,分明是绝不让她跟着的意思。   行云以前还有反抗的心思,如今早已不再挣扎,跟着青云离开了。   元子青这才领着眉畔往里走。   到了桃林里,元子青故意落下几步,让眉畔自己往前走。他站在原地,看着眉畔的背影。她的脚步轻快,朝着前方越走越远,风吹来时扬起的花瓣沾在她的发间。   一切都跟梦中如此的相似,元子青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她会那么一直走下去,直到自己再也抓不住——   “眉畔!”他心一慌,便忍不住唤了出来。   眉畔听见自己的名字,转过身来,朝他微微一笑。   元子青的心一点一点的落到肚子里。但这样还不够,他快步走过去,追上眉畔,脸上带着清晰可变的徨急。   “怎么了吗?”眉畔察觉到了他的情绪,低声问道。   元子青却直接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性子冷静自持,纵然与眉畔两情相悦,也没有说过表白的话,没有主动做过逾越的举动。此刻却毫不避讳的握着她的手,让眉畔吃惊的同时,又忍不住心头砰然。   既然是两情相悦,自然希望能够靠近自己的心上人。她是个女孩,总不可能要她一直主动凑过去,元子青不动,眉畔也不能动。所以对他的动作又是意外又是欢喜。   “我——”元子青握紧她的手,心中仿佛又千言万语,但似乎又根本不需要去说。   只要看着她的眼睛,她或许就能懂了。   两个人站在桃花树下,彼此凝视着,原本就靠得很近的身体慢慢的依偎到了一起。   元子青觉得自己心跳得格外剧烈,眼前甚至有一种眩晕的感觉。她身体不好,时常会感觉到头晕,然而此刻的感觉却是不一样的。这是一种令人从心底里欢喜幸福的眩晕。   浑身好像都在发烫,他下意识的伸出双臂,将眉畔搂进了自己怀里。似乎只有这样亲密毫无间隙的距离,才能令他感觉到稍微安心。   眉畔轻轻的挣扎了一下,并未能够挣开,便放弃了。顺着他的力道靠近他怀里,整个身体都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她的一片深情终究未曾空许,找到了那个接收的人。   这个怀抱并没有那么宽阔强壮,可是眉畔却忽然觉得安心无比。这是她早已认定的归宿,而幸得老天垂怜,元子青对她也不是无动于衷。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自重生之后便一直紧绷着心弦,努力向元子青靠近,而今终于有了一个结果,能让她暂时放松下来了。   [    第42章 由爱生怖]   元子青很快回过神来,慢慢松开了眉畔的手。   两人心间同时划过一抹失落,目光轻轻一撞,然后迅速别开。   眉畔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捋了捋鬓发,借着这个动作将身体的躁动平复下去,然后才轻声开口,“这里的花开得这样好,我想折一枝回去送给外祖母插瓶。”   “好。”元子青道,“你喜欢哪一枝,我替你去折。”   眉畔顾虑他的身体不好,便道,“不必,我自己去折。你看着便是。”   说着便从元子青身边走开,抬头慢慢搜寻自己觉得好的花枝。背过身去时,眉畔才敢抬手在自己脸上贴一下,脸颊上的热度惊人。若是元子青再迟些放开她,眉畔觉得自己恐怕已经烧起来了。   这里的桃树都是有专人打理的,所以花枝并不很高,要折下来也容易。眉畔很快就选中了其中的一枝,探手去攀。然而这树枝稍微有些高,她要十分用力踮起脚尖才能碰到,如此一来便使不上力了。   眉畔低头看了看,见旁边有一座假山,便提着裙子爬了上去,轻轻松松将花枝折了下来,抱在怀里。   元子青这时也走了过来,扬声道,“下来吧,小心些。”   “看看我折的花。”眉畔朝他笑。   元子青一双清亮的眸子定定的凝视着她,片刻后才叹息一般的说,“很美。”   眉畔觉得面上刚刚降下去的温度又重新烧了起来。明明元子青是夸这枝桃花,但她怎么听都觉得是意有所指。   因为心思浮动,从假山上下来时眉畔便不甚留心。结果将到地上时,突然一脚踩滑了,整个人往下扑去。“啊……”她吓了一跳,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   结果却没有落在地上,而是扑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眉畔红着脸抬头,便见元子青面上还残留着几分害怕,小心的搂着她问,“有没有哪里受伤?”   因为眉畔落下来时撞击的力度,所以元子青这时是坐在地上的,而眉畔就趴在他怀里。这姿势十分暧昧,但两人却都似乎毫无所觉。   眉畔摇了摇头,将手里的桃花举了起来,“可是桃花摔坏了。”上面的花朵本来就娇柔,这一撞洒落了许多,已是半残,再要带回去,却不合适了。   “没关系。”元子青仍旧看着她,“等会儿我再替你折一枝好的。”   气氛正好。   眉畔微微仰起脸,跟元子青目光交缠。   这一刻仿佛全世界都宁静下来了。周围动人的景色蜕变成黑白,细碎的声音消失无踪,一切都像画上的远景,迷离恍惚,唯有眼前的人是真实的,温热的。   因为靠得太近,所以他们可以感觉到彼此急促的心跳,砰——砰——两颗心的频率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震得两个人都觉得神思迷离。   元子青抬手在眉畔脸侧轻轻抚了抚。他的动作仿佛带了电,轻轻一触便让眉畔浑身战栗,身子慢慢软下来,依偎在他怀中。   拇指从嫣红的唇上擦过,元子青慢慢的低了下头,两张脸慢慢靠近,直至呼吸相闻。   最后一点距离消失在唇齿间,元子青噙住了眉畔的唇,辗转吮吸。   眉畔情不自禁的轻喘一声,手中的桃花枝跌落在地上,蹭了她一身的花瓣。双手紧紧攀着元子青的衣襟,以此为依托,否则她恐怕要软倒在地。   这是一个浅浅的,纯粹的吻。   从始至终元子青都只是在她双唇上辗转,并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只是搂在她腰间双臂渐渐收紧,透露出他内心的不平静。   与眉畔的浑身发软不同,元子青此时整个人都是紧绷的,仿佛一根已经撑到了某个极致的弦,只要最后一点点压力,轻轻一拨,便能崩断。   “嗡——”元子青仿佛听见那声音响在耳边,太阳穴突突的跳,眼前如同闪烁着烟火,他感觉自己像是飘起来,然后又迅速的往下坠,最终回到了实地上。   他用力将眉畔抱紧,然而只一瞬之后便迅速的松开,一言不发的拉着她站起身,然后再退开一段距离。   这疏远的姿态令眉畔一怔。抬头时元子青面上已经恢复了常态,他垂着睫避开了眉畔的视线,低声道,“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好。”眉畔本来还想说点别的,只是千言万语在心中兜了一圈,也没有找到适合的话语,便只能低声应了。   方才旖旎的气氛早已消失无踪,两人默默的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元子青的步伐有些急促,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身后催促他似的。眉畔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只是怎么也想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   走到一半时元子青忽然停下来,让眉畔留在原地,自己拐了个弯,走到另一边去,折下了一枝桃花,递给眉畔,“这给给你带回去插瓶。”   他倒没有忘了方才对自己承诺过的话。   眉畔用力将心头漫上来的不安强压下去。和过于跳脱的弟弟不同,元子青是固执、守旧却有责任心的仁人君子,他承诺过的事,从没有做不到的。或许方才只是出了什么意外,所以自己也无需忧心。   她努力说服自己,却忘了,由始至终,元子青都未曾对她承诺过什么。   又过得几日,眉畔在受邀参加了几场其他闺秀们举办的宴席之后,总算是定下回请的时间,下了帖子给所有人。而后她送信去福王府,问元子青自己要的人是否准备停当。   她本以为元子青可能会趁此机会约她见面,不了青云直接将人送来了。大厨是从惠月楼请的,使唤的人更是福王府调理出来的,样样都是最好。   只是元子青没来,这好似乎也打了折扣。眉畔问青云,青云却只说他家世子有事,不便前来,然后就匆忙的赶回去了。   然而自这一天起,眉畔便再没有收到过来自元子青的消息,就连自己送去福王府的信,也都石沉大海。   一开始时她还有些担心,是否元子青的旧病复发,所以顾不上自己。然而几次让刘掌柜去探听消息,福王府都是一切如常。   慢慢的眉畔便有些明白了。   这不过是元子青说不出口的委婉拒绝。   然而究竟是哪里出了错,她却至今都不晓得。   [    第43章 才会相思【入V三章 合一】]   转眼便过去了两个多月。   时已入夏,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烤得人少了精神,也不爱出去。近来京中闺秀的聚会都少了,想来大家都不爱在这样的日子四处走动。   如此,眉畔便越发的懒怠,不管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来,每日里大半功夫,不是在睡觉,就是在发呆。颇有些古诗文上说的“懒起画峨眉,弄妆梳洗迟”的意思。   行云从屋外进来时,眉畔正一手撑在桌案上发呆。她这随时随地发呆的毛病,行云从一开始的又惊又怕,到现在已经彻底习惯了。   “姑娘。时候不早了,该歇息了。”她走到桌边,将灯剔得更亮些,低声对眉畔道。   眉畔回过神来,看了她一眼,懒懒道,“好。”   然后就起身朝床铺走去。   又是这样。行云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眉畔看起来其实与从前差不多,至少外人是绝对看不出其中差别的。只是不管做什么事,都显得心不在焉,有气无力,让人心焦。   她看了眉畔的背影一会儿,伸手要去收拾书桌上的纸笔,低头一看,才发现放在最上面的那张宣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青字。地上还有好几团废纸扔在那里。行云犹豫了一下,拾起来展开,果然写的也是个青字。   她最知道眉畔的心病,当然也知道她变成这个样子,究竟是为了谁。   然而行云始终不懂,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才能让她千百遍的重复着写同一个字。又为了那个人茶不思饭不想,像是被抽去了魂魄,只留下一具躯壳。   一开始时见元子青那里没了消息,她心中还有一股“果然如此”的念头,仿佛是自己早已预料到,姑娘却偏不肯听的恨其不争。巴不得两人就此断了,姑娘走回正路上来。   然而眼看着眉畔一日比一日的憔悴下去,神思不属,茶饭不想,行云也不由心下恻然。情之一字害人不浅,竟至于此。   她有时甚至会想,假若此刻元子青出现,自己恐怕都顾不得责怪他,先要让他将姑娘的这些毛病都治好了才可。   行云小心的将这两张纸叠好,收进衣袖里,然后才转身跟上眉畔的步伐,去伺候她睡下。   夏天的夜晚温度并不比白天多多少,虽然换了轻薄的蚊帐,但一样很闷热,眉畔道,“帐子不要放了,就这样吧。”   “是。”行云只好放下伸向挂钩的手,转身去找蚊香出来点上。然后熄了烛火,轻轻走了出去。   月色很好,行云留了半扇窗户,所以月光能够透过窗棂,照进房间里。   眉畔侧过身面朝窗户,忽然想起了小时候学过的一句诗,“床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   她以前不懂,所以念起这诗来也是高高兴兴的,只觉得这韵律朗朗上口,优美之极。所以循环反复,也不会让人生厌。然而到了今夜,她才忽然察觉,其实这句诗多难过啊。   否则月光怎么会像霜,这么冷,这么孤单。   然而这样的情绪,却并不是随意便能体会到的。要特定的人,在特定的环境中,怀着一种特定的心情,才会懂得。   眉畔就在这样的愁思之中,渐渐进入了梦乡。   大概是心里存了事,天微亮时眉畔就醒过来了。但她没有起身,躺在床上听窗外传来的虫唱声,院子里仆人们起身时的开门声,走动声,盥洗声,说笑声……远远近近的声音,奏成一曲红尘俗世的歌。昨夜那种遗世独立的心情便如阳光下的冰雪,倏忽而逝。   眉畔忍不住摇了摇头,说到底自己只是个俗人。   她听见行云洗漱结束开门进屋的声音,才扬声叫道,“行云,什么时辰了?”   “回主子的话,才寅时正。主子再睡一会儿吧?”行云掀开帘子,站在门口道。   眉畔撑起身子,“不了,睡不着。”   行云服侍她起身,梳洗过后,想着眉畔最近没什么胃口,便劝道,“姑娘既然起来了,不如早些去万椿园请安,陪老太太用早膳,也热闹些。”   眉畔犹豫了一下才道,“也好。”   到了万椿园,这里果然正热闹。   傅家的人口其实很多。傅老夫人虽然只有甘阳侯傅采林和眉畔的母亲傅采枫两个孩子,但已故的老甘阳侯却还有其他妾室留下的两个庶子一个庶女。庶女出嫁这便不必说,两个庶子也并未分家,如今早已娶妻生子。傅文瑞这一辈一共有十一个孩子,还有两个在肚子里没生出来的。名副其实的一大家子。   这会儿在屋里给老太太请安的,除了三个儿媳之外,还有六个孙女,满满当当坐了一屋子。眉畔一进屋便吓了一跳,这些人除来的那天见过一面之外,平日里倒是没碰见过。   “眉儿来了。”老太太看见她,笑着招手,“来,到外祖母这里来坐。”   等她走过去,又携着她的手道,“你来得正好,我们这里正热闹着,你跟几个妹妹一处说说话。”   “老太太这是嫌我们吵闹了呢。”甘阳侯夫人何氏笑着道,“也罢,我们是那不惹人疼的,还是赶快告辞才对。”   “满府里的事都指望你去处置,你赶紧去吧。”老太太也笑着说,而后转向两个庶出的儿媳王氏和刘氏,脸上的笑便淡了几分,“你们也去,不必在这里伺候。让我们自在些。”   王氏和刘氏每天过来请安,不过是个陪衬。她们的丈夫不是老夫人生的,本就不讨喜,在老夫人面前也说不上话,闻言便立刻起身告辞。   跟着刘氏过来请安的两个女孩连忙站起身,也要跟着回去。老太太只是看了一眼,当做不知道。她该给的抬举都给了,若是自己上不了台面,也很不必太过费心。   这几人走了,屋里就除了老太太和眉畔,便只剩下甘阳侯的四个女儿。   其中傅文慧是甘阳侯夫人何氏所生,与世子傅文瑞一母同胞,在老太太面前也最是得宠。她就坐在老太太另一边,跟眉畔相对。此时似笑非笑道,“说起来,关姐姐来家有一段日子了,只是难得见一面。”   眉畔低下头,微微一笑,“只是怕冲撞了大家。”   她从西京出来时,其实已经除服了。只是她自己决议要为父母守孝满三年整,所以如今仍旧着素。外人不知情,只当她自己喜欢罢了。但她知道傅家人忌讳自己,本来也不喜欢跟她们来往,所以平日里请安时总是刻意去迟些,跟这些人错开。   不过前几日三年孝期已满,眉畔自己和院子里的人办了个小小的仪式,便将屋里许多东西收了起来。其实还应该重新装饰一番,只是她没有这样的心情,这才罢了。   对于傅文慧若有所指的话,眉畔根本不去反驳。因为她的确是不想跟这些人往来。上辈子她受到的教训已经足够了,这偌大个甘阳侯府,真正对自己好的,也不过一个老太太,其他人都不必在意。   反正她也不指望傅家人能为自己做什么。   这件事老太太是知道的,当下便解释了两句。   傅文慧道,“原来是这样,我还当是关姐姐不喜欢我们姐妹,还偷偷伤心许久呢。”说着站起身走到眉畔身边,挽着她的手问,“我听说姐姐去过福王府的赏花宴,到底是什么情形,快同我们说说。”   这话一说,其他三个人的视线立刻落到了眉畔身上,显然对此也十分好奇。   傅文慧才不到十一岁,年纪太小,当然不在福王妃的挑选范围之内,所以赏花宴当日,何氏去了,却没带着她。至于其他三个,她们是庶女,身份不够,自然也不可能被邀请。   眉畔道,“我不过是去凑个热闹,除了知道福王府的花园比我们的大,里头的花比我们这里多,其他的都没看出来。”   傅文慧眉头一皱,“你没看见二公子?”   眉畔虽然知道傅文慧一向是我行我素的性子,也没想到她竟然敢当着老夫人的面便问起元子舫。她只能摇头,“并没有,女眷们的赏花宴,二公子怎么可能出现?”   这也不算说谎,那一日她的确是没见过二公子的。她见到的是世子殿下。   想到元子青,眉畔神色转黯,倒是跟她之前说的话契合,让傅文慧以为她是因为没见到元子舫而失落,只是还是有些不信,“但我听说,后来姐姐可是被留在福王府住了小半个月,莫非也没见着?”   ……早知道还是应该晚些再来请安,若是日日都要应付傅文慧这样口没遮拦的话,眉畔觉得自己必定会心力交瘁而死。   “我是住在老太妃的首善堂里,替她老人家抄经祈福,怎么可能有机会见二公子?”眉畔道。   傅文慧还想问,老太太已经道,“够了,这些话可是姑娘家应该问的?成什么样子!我回头只去问你母亲!”   傅文慧立刻闭上嘴,面上却仍是一脸倔强。   气氛一时有些冷,好在有下人走来回禀道,“请问老太太,早膳摆在哪里?”   “就在这里吧。”老太太开口道,“你们也别说话了,先去吃饭。”   眉畔松了一口气,立刻站了起来。傅文慧跺了跺脚,哼了一声,松开了挽着眉畔的手。眉畔便立刻不着痕迹的往旁边站了一点,避开了她。   傅灵梦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她旁边,低声笑道,“她一直如此,关姐姐莫怪。”   眉畔笑着看了她一眼,这可真有意思,傅文慧做的事,竟要她这个庶妹来道歉。她不想管她们之间的明争暗斗,便道,“文慧还小,好奇些也是寻常。”   傅灵梦抿了抿唇,不再说话了。   吃过了饭,眉畔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对行云道,“天儿越来越热了,我记得咱们在京里有个庄子,不如到那里避暑去。”   行云虽然是在院子里,但屋里发生的事,也隐隐听说了。她知道眉畔是不愿掺和甘阳侯府的事,便道,“也好。我瞧主子这一夏天瘦了好多。”   眉畔摸了摸自己的脸,“年年都是如此,等夏天过去自然长回来了。有什么可担心的?况且别人想瘦还不能呢。”   “那奴婢下去让人收拾东西。”行云也不跟她强辩,道,“对了,昨儿刘掌柜递了消息进来,说是姑娘要找的那人有消息了。”   眉畔似笑非笑的睨了她一眼,昨儿的消息,现在才说,分明是对此不满。她摇了摇头,“既然如此,今儿你带着人在家里收拾东西,我去店里看看。”   行云知道拦不住,便不说话了。   眉畔托刘掌柜去找的,自然是元子青之前提到过的那位曲神医。知道这件事之后,眉畔便让刘掌柜派人回西京去找了。只是对于结果,眉畔其实没有报太大的希望。毕竟福王府找了十多年都没找到,可见其难。却不曾想,这么快就有消息了。   虽然元子青单方面的断了消息,眉畔心中对他未必无怨,但既然找到了神医,还是应该先去见见的。   到了店里,刘掌柜看见他,连忙迎上来。在西京时,他其实是管家,只是后来进京,不适合跟着回关家,去了也没有他的位置,眉畔索性便安排他在外头管理店铺。一并连她带回京的那些值钱的东西,除了贴身带着几样重要的,都交给他保管。   刘管家也的确兢兢业业,否则眉畔要他找人,也不会两个多月就有了消息。   进了内室,刘管家给眉畔上了茶,才道,“姑娘上回让我找的那个人,已经有了消息了。只是我的人怕请不回来,所以并未惊动对方。还要请姑娘示下。”   “请不回来却是为何?”眉畔有些好奇,连试都没试过,怎么就知道请不回来?   刘管家脸上露出几分唏嘘之色,“姑娘还记得老爷从前交好的那位友人吗?就是住在西京城外小山村里的那位。”   “自然记得的。”眉畔面上也露出几分怀念,“我记得爹休沐时,便会去拜会他。多次称赞其有不世之才,可惜性情高傲,容易得罪人,却是不适合为官。当初爹好有几件案子,还是拜托了他,才查出来的。”   说到这里她突然醒悟过来,睁大了眼睛问,“你是说,他便是那位曲神医?”   这才猜测实在是太过令人难以置信,但眉畔也没有不信的道理。毕竟刘掌柜的暗示已经非常明显了。只是这样一来,到可以说是缘分不浅了。   刘管家点头,“就是他。他的性子姑娘也知道,怎肯进京?我怕误了姑娘的事,便也不敢去请。”曲先生虽然是关勉文的好友,但却一次都没有登门拜访过,不慕权贵由此可见一斑。要是想进京,早就来了。既然没来,显然就是不愿意。   眉畔叹道,“难怪。福王府那么多年都没找到人,想来是他不愿让人找到。”别人或许躲不过这泼天的权势,但若是那位曲先生,便也不足为怪了。   她进而想到,上辈子元子青也曾去过西京,莫非就是得到消息去找人的?可惜想来还是没有找到,才会英年早逝。   她低头想了想,道,“你们不惊动人是对的。此事我已知道了,刘叔先让你的人回来吧。”   曲神医不愿意回来,那自然只有元子青过去了。不过现在这个情形,眉畔连元子青的面都见不到,也无法做出安排,索性就先当做不知道。   她却不知,此刻行云已经匆匆离开甘阳侯府,赶往福王府门前求见元子青了。   元子青听见青云的回报,眉头微微一凝,“就说我不在,让她回去吧。”   “……是。”青云欲言又止,似是想要劝说几句,最后还是没说,转头出去了。   只是不等他走到门口,元子青又改变了主意,“不,带她来见我。”   “是!”青云立刻提高声音应了,然后脚步飞快的走了出去,像是生怕他又改了主意似的。   不一时行云便被领进来了。一进门她甚至没顾得上看元子青一眼,便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求世子爷救救我们姑娘吧!”   “你说什么?”元子青声音一抖,豁然站了起来。   行云也吓了一跳,连忙抬头,这才注意到,元子青似乎也瘦了许多。看来难受的人,也不单是自家姑娘一个。她就不明白了,既然不是无心,那又何必折腾出那么多事?   想到这里,她对元子青也没了心软的情绪,“我们姑娘如今茶不思饭不想,眼看着一天比一天瘦,连从前的衣裳都撑不起来了。”她盯着元子青,“姑娘只说是天热了没有胃口,可我知道她究竟是为了谁!”   她说着掏出自己藏在袖中的那两张纸,丢到元子青面前。   元子青慢慢的弯腰捡起来,展开一看,面色便是一白。那上面密密麻麻写了自己的名字,笔迹混乱、笔锋毫无章法,可见写的人心烦意乱,满腔心事。   他不是没有预料到这样的可能,但真正听见,依旧觉得心口钝痛。   行云见他不说话,更是生气,“我们姑娘心心念念都是世子爷,世子爷倒好,招惹了我们姑娘,自己却抽身便退。只可怜我们姑娘一片痴心,吊在那里不上不下。是死是活,世子爷倒是给个痛快,何必如此折磨人?”   “眉畔她……”元子青几乎说不出话来,“她究竟……”   行云冷笑,“究竟?究竟如何,世子爷您关心吗?我今儿来,也只是要世子爷一句话罢了,要她死也好,或是索性剪了头发去做姑子也好,不过一句话的事!”   元子青本来还看着那两张纸,闻言猛然抬起头来看向行云,“你说什么?”   “我又没说错!”行云倔强的瞪着他,“我们姑娘如今除了还有一口气,跟死了有什么分别?”   这句话仿佛一记重锤,砸在了元子青心口,疼得他后退一步跌坐在椅子上,一时几乎喘不过气来。其实他自己又何尝好过?这两个月来,也不过如同行尸走肉,空有一具躯壳罢了。   只是这苦他自己受得,也早就习惯了,换到眉畔身上,却是根本不敢去想。   “我……”他口中一片苦意,喉咙发涩,眼前阵阵发黑,却还惦记着眉畔的事,想要开口。   青云见状连忙上前扶着他,“主子,你怎么样了?”   元子青闭着眼睛,没有说话,脑子里像是针扎一般,细细密密的疼起来。他咬紧牙关忍耐,不过片刻功夫便出了一身一脸的汗,本就苍白的脸上越见憔悴。   青云便着急起来。以前元子青虽然身体不好,却是没有这个头痛的毛病的。是跟眉畔那边断了联系之后才新添的。青云之所以会替行云来通报,多半还是希望自家主子解开这个心结,如此头痛说不定就好了。却不曾想,行云毫不客气,三两句话功夫,便逼得主子发了病。   他瞪了行云一眼,“我们主子身体不好,你是知道的。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他这一身的病,万一有个好歹……唉!”   行云也咬牙道,“我们姑娘本来好好的,也为他弄了一身的病,却又找谁去说理?”   这是一笔糊涂账,根本说不清楚的。青云只好转身道,“主子在这里靠一靠,我去请大夫过来。”   “不必。”元子青这会儿已经缓过来了,就是身体虚得厉害,他慢慢的开口,又摆了摆手,“我缓一会儿就好了,不必惊动别人。”请了大夫,府里其他人根本瞒不住,又要闹得大家跟着折腾。   “青云皱了皱眉,只好道,“那我去熬药。”好在他这病谁也不知什么时候发作,所以药材都是现成的。   行云心中纵然有气,但是看到元子青这样子,也不由心下凄恻。为了一个情字,两个人都弄到这般地步,又是何苦?   她这时早已没了之前质问元子青的心气,只觉得一片惨然。见青云出去熬药,元子青闭着眼靠在椅背上,只好道,“世子,我先回去了。”   元子青猛然睁开眼睛,看了她一会儿,方怔怔道,“也好……今天的事,别告诉你们姑娘。让她等着我……”   行云皱了皱眉,这位世子殿下莫不是糊涂了?既然不让告诉姑娘,又如何要让姑娘等他?不过可见得他心中,对自家姑娘亦是牵挂难舍的。既然如此,又何必弄到这步田地?   “这话世子自己对我们姑娘说去。”行云已站起身走到门口,又忽然停下,说完这句,才快步出了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   眉畔回到甘阳侯府时,行云早已回来了。正捧着绣活儿坐在门口,只是一直在发呆,手上倒是什么动作都没有。眉畔见状十分惊奇,走过去在她背上一拍,“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今日无精打采的?”   行云吓了一跳,抬头见是眉畔,才松了一口气,“姑娘回来了。”   “嗯。你方才发什么呆呢?”   “没什么。”行云匆匆将手中的东西放下,扶着眉畔往里走,“姑娘先歇会儿吧。这天气热得很,今儿夫人那边派人送了西瓜过来,说是庄子里自己种的。我想着姑娘从外头回来,必定会渴,已经切开用冰镇着了。姑娘用些解解暑吧。”   眉畔不耐热,一到夏天就想吃冰。但女子身体本就属阴寒,眉畔冬日里更是时常手足冰凉。所以行云也不敢让她吃,盯得死死的。最多只用冰镇个瓜果给她解渴。   听见有冰镇的西瓜,便道,“今儿实在热得很,行云你把那冰刨了,西瓜切碎拌起来,岂不更加爽口?”   行云想了想,吃一两次无妨,便应了,转身下去准备。   不一时冰碗就被端上来了。底下是红红的西瓜瓤,上面堆着冰屑,看起来清凉又好看。行云将冰碗放下,“怕姑娘觉得不够甜,我放了一点糖。”   眉畔忙不迭的伸手接过来,用勺子一拌,空气里便是一股西瓜的清甜香气。   她咬了一口放在嘴里,正要好好享受一下冰块在嘴巴里融化的滋味,结果被嘴里的味道一冲,忍不住一口将刚吃下去的东西吐了出来。一边吐一边皱眉问,“你这是什么东西?”   “怎么了?”行云有些惊讶。   眉畔将冰碗一推,“你自己尝尝。”   行云吃了一口,也跟着吐了出来,“呸呸呸!是我的不是,把盐当成糖放了。”   眉畔越发觉得不对劲。行云跟在自己身边多少年了,还从没有过这样大的失误。今日她很显然心不在焉,必定是存了心事。   可早上自己出门时,她明明还是正常的。自己不过出门一趟,能发生什么事?   行云已经端着冰碗下去重做了,眉畔靠在铺了苇席的的榻上,认真的思量起这件事。行云一向十分牢靠,而且对眉畔的事情可谓是尽心尽力,像今天这种事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除非有另一件事占据了她的心神。而且这件另外的事,应该也同眉畔有关。   自从进京之后,她遇到的事看似不少,但真正能令人困扰的,却唯独一件罢了。   况且自己这段时间的状态,行云也是看在眼里的。若说她会去做什么,也的确不奇怪。   想到这里,眉畔忍不住勾了勾嘴角,眼睛也弯起来。但很快,她就用力将弯起来的唇角重新拉平,只留下眼睛里闪烁着笑意,像是揉碎了天上的星子,全都落入她的眼眸里,璀璨生光。   身后传来脚步声,眉畔轻咳一声,将所有表情收敛,转过头来时神色已经恢复正常。   行云道,“这次我尝过味了,姑娘放心。”   “你我没什么不放心的。”眉畔将冰碗拌开,低头享用起来。   其实对于元子青的事,眉畔自然是伤心的,但当真没伤心到茶饭不思的地步。父亲曾夸她“每临大事有静气”,即便是遇到失去父母这样的刻骨伤痛,她也都挺过来了,况且又历经两世,根本不可能那么脆弱,一件小事便能够打倒她。   毕竟,眉畔从一开始就知道,想要跟元子青在一起,是非常困难的。这难度甚至不在于他们要面对多少外部的磨难,更在于元子青本身。所以之前一切那么顺利,眉畔心里反而没有底,一颗心始终是浮在空中,踏实不下来的。   以至于到最后真的出了事,反而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问题果然还在,但只要找出来了,就必定有解决的办法。   她没有对行云说谎,这段时间的不适,首先当然是受到元子青的影响。其次则是因为即将出孝,思念起父母在时的情形,难免伤怀。再加上入夏之后身体不思饮食,三个原因综合起来,这才造成了最后的结果。   行云大抵是先入为主,所以一直觉得她是在为元子青的事伤心。或许今日,她就是去见元子青了。而且应该是见到了,否则她应该一如既往的愤慨,而不是这样心思不宁。   恐怕……元子青那里的情况也不怎么好。   眉畔想着,不免有些揪心。   但是这机会实在是太难得了。简直天时地利人和,她虽然更愿意用自己一片赤诚去打动元子青,但若是有用,偶尔使些小手段亦无可厚非。她并不会拘泥。   而现在的情况,曲神医已经找到了,元子青的身体可以说是有很大希望调养好。这让眉畔放下了很大一块心病。而在这之前,她要让元子青的心,更坚定些。   她希望他跟自己在一起,不是因为他身体健康了,能承担起一切了。而是因为无论人生有什么风雨,都愿意同自己一起去面对。如果连生与死的磨难都无法分开他们,那么往后,自然便也不惧任何风雨。   而行云偏巧又在这时候去透了消息。她那样偏心自己,想必在元子青面前说得很严重。他但凡还有一点点心,也该来看看自己的。   只要见了面,眉畔就有信心让元子青的决心动摇。   想要避而不见就把自己甩开,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想到这里,眉畔抬起头来问行云,“我让你在家里收拾东西,都准备好了吧?既然如此,我待会儿去老太太那里请安,明日就去庄子上。”   说来也巧,眉畔的庄子就在东山脚下不远,距离东山寺非常近。   这一次眉畔格外雷厉风行,说走就走,第二日起床去给老太太请安之后,便直接出门了。   倒是让也在那里请安的几位妹妹都羡慕不已。毕竟她们几乎没怎么出过门,甘阳侯府的规矩大,那些姑娘们的聚会,也几乎不请她们。在京里认识的人,恐怕还不如眉畔多。见眉畔这样自在,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自然心生向往。   但转念想到她是因为没有父母管教才会如此,便平衡了。毕竟她如今是自在了,但将来前程如何,却难料得很。没有父母操持,能找到什么好人家?出家后没有娘家支撑,恐怕也没什么好日子过。   对于这些揣测眉畔全然不知,她这会儿已经到了庄子里,思量着元子青什么时候会追过来。   这么做其实是有些折腾元子青的。但是眉畔从周映月身上学到的一招就是,不要怕折腾,有时越是难得的东西,才越是珍贵。   这两个月眉畔虽然颓废,但也听说,元子舫为了周映月,先是风尘仆仆日夜兼程赶到出海口,希望能把人留下来。结果船早就走了。他本来还想在那里等,但京城也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只好回来了。   回来之后,元子舫便修身养性,改了原本对哪个女孩都笑脸相迎,温柔相待的作风,变得难以接近了。毕竟他虽然无意,但是那样的确是会引来许多误会,让那些女子对他留情,痴恋不忘。   其实多少是为了他这个人,多少是为了他煊爀的身份,别说是元子舫,就是那些姑娘们自己,恐怕也分不清的。   以前元子舫根本不在意这些,只尽了自己的心便是。若非周映月坚定决绝,直接扬帆出海,恐怕根本不可能有这一番幡然悔悟。   也不知映月在海上可好,如今到了哪里?   或许有些人就是经不得念叨。元子青还没有追来,周映月的帖子就先送到庄子里来了。   她出海回来了。   [    第44章 寺中再见]   周映月的帖子,是邀请眉畔见面,具体谈一下这次出海的事。而见面的地点,则就近安排到了东山寺。   眉畔本来还有些奇怪,毕竟商谈生意上的事,到底还是在京城里比较方便。毕竟周映月这次回来可不是一个人,还带回来了一大批的粮草,如果不能安排妥当,走漏了风声,反而不美。   朝堂上这会儿恐怕已经有人提出对西边用兵了,这个消息瞒不了多久,如果这时候发现周映月囤积了那么多粮食,恐怕很快就会有人将两件事联想到一起。   这时候周映月应该在那边亲自看着才放心。   不过到了东山寺,见到人之后,她就多少有些明白了。   “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了?”周映月穿着一件厚厚的斗篷,整个人遮得严严实实。在这大夏天里可有些吓人。   周映月无奈的将斗篷解下来,对眉畔道,“我这也是不得已。也不知道元子舫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我一回京就跑来找我。我如今不想理会他,索性躲远些清净。”   眉畔心说这可真是风水轮流转。跟周映月认识之后,她多少也看出来了,其实从前在两个人之间,周映月要更主动些。只是这种主动也很矜持,大约也是因为心中有所顾虑。但对于这一点,大家都是都心照不宣。   如今她当机立断以退为进了一把,反倒真的将元子舫给逼出来了。弄得她反而要躲着元子舫,可见对方多么缠人。   不过眉畔没有多说,转头看向跟着周映月一起进来的人。这是个高鼻梁蓝眼睛黄头发的异人,穿着一件黑色的袍子,看起来十分严肃。恐怕是周映月出海时带回来的。   大楚国力强盛,万邦来潮,京中也不是没有西洋人往来。不过眉畔出门的机会不多,倒是没有见过,此刻难免有些好奇。尤其是周映月还把人带过来了。所以便问道,“这位是?”   “这是威尔斯先生。”周映月随口道,“他是从西洋来的,在占城那边很有势力,名下有许多个大庄园。我这次采购工作能够这样顺利,多亏了威尔斯先生帮忙。他仰慕我大周,想跟着过来拜见皇帝陛下,我就带他来了。”   她说完转头朝威尔斯说了几句话,那应该是另一种语言,眉畔听不懂。但威尔斯朝周映月点点头,然后朝自己鞠了一躬,脸上也微微露出几分笑容,说了两句话。   “威尔斯先生说很荣幸见到你,还称赞你十分美丽。”周映月说。   眉畔有些不好意思,“我听说西洋人说话都很直白,原来是真的。”大楚虽然也会在初次见面时称赞别人,但却很少会称赞外貌。即便是外貌令人惊艳,也不会直接说长得漂亮,而是说气度高华、天人之姿什么的。   周映月闻言哈哈笑了起来,随意的坐下,还招呼威尔斯一起坐下,然后才看向眉畔,脸上笑意微敛,“你呢?又是怎么回事?我不过才走了几天的功夫,你就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了。看看你这风吹就跑的样子,眼看只剩下一把骨头了。你是不是不要命了?”   这话说得不可谓不重,但眉畔却是心头一暖。到如今,还能够这样直言不讳训斥自己的人,也不过这么一个了。不是真的关切,谁会无端说这种得罪人的话?   “我心里有数的。”她只好说。   她的计划并不适合告诉周映月,所以也没有多说。   但周映月却是柳眉一竖,“当我不知道呢?说到底不过是为了一个男人罢了。这天下好男人多了去,那元子青究竟有什么好?我倒要去问问他,究竟把你当成什么?”   “映月。”眉畔打断了她的话,“你的意思我都知道。这件事我真的有数,你不必管。”   周映月皱了皱眉,轻轻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威尔斯听不懂两人的话,只知道是闹矛盾了,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脸上露出几分无措。   眉畔连忙起身走到周映月身边,靠着她蹲下来,“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也只有你会为了我这么费心。若是我将来真的处理不了这件事,少不得还是要你替我撑腰,好不好?”   这已经是格外服软的姿态了,却到底还是放不下元子青,周映月真想丢开,到底又狠不下心,只好叹气,“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话也只是哄我。”   “怎么会?”眉畔微微一笑,“你若是有事找我,我必不会推脱。推己及人,我若有事,你自然也不会袖手旁观。”   周映月无奈的叹了一口气,“说不过你。行了,回去坐着吧,我跟你说说这次的事。”   “海上顺利么?”眉畔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问道。   周映月道,“还算顺利。小风小浪都能应付。这次我带回来的粮食一共是一万五千石。其实还能买到更多,但是船装不下了。就是那五千石,也是让威尔斯的船帮忙了。在我的建议下,威尔斯也带了五千石粮食,还有一些西洋的商品,打算过来探探路。若是顺利的话,以后或许可以合作。”   眉畔这才明白她千里迢迢把人带回来的原因。总不可能真的是因为这个西洋人想觐见皇帝吧?   “粮食现在存放在哪里?”眉畔问。   周映月道,“我出发前已经让人租好了地方,现在两万石粮食全部都存放在那边。你放心,绝不会跟我们扯上关系。”   “朝廷这边,短则半月,多则一月,应该就有消息。”眉畔也说了自己这边的消息。   不算威尔斯的份,这一万五千石粮食,为了便于储存运输,都是未经脱壳的稻谷。按照市价,一石谷三百五十文。其实周映月辛苦这么一趟下来,不过五千多两银子,刨除成本,最多能挣到一千两。   对于周映月来说,这样的生意其实是不值得她这么做的。之所以费那么多心思,无外乎是因为做生意的对象是朝廷。首先朝廷收购的价格就不可能是三百五十文,至少五百文,这样就能挣到三千多两银子。除此之外,朝廷还会有别的补贴,比如所有商人都趋之若鹜的盐引。   所以朝廷那边越早有动静,周映月自然也能早点放下心。   周映月也没有问她消息是从哪里来的,只是道,“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这件事我会安排人去做,绝不会泄露一丝消息。倒是你,有没有兴趣跟着我一起做生意?”   “我怕是做不来。”眉畔道,“这次不过机缘巧合,适逢其会。真要认真做起来,恐怕不合适。”   周映月便不再强求,站起身道,“听说你如今在自己的庄子里消夏?这边的确比城里凉爽许多。你若无事,在这类多住些日子,等入秋了再回去也好。”   眉畔哭笑不得,这话分明还是暗示自己不要去搭理元子青,看来周映月对他很有意见。   她自然不会说自己到这里来,是特意来等元子青的。否则若是住在甘阳侯府,元子青就算想见,又怎么找得到人?   就在这时候,外面传来了一阵喧哗声。周映月侧耳听了片刻,面色大变,立刻站起身道,“我得走了!”   然后就真的脚步匆忙的离开了,那个叫威尔斯的西洋人朝眉畔点点头,然后连忙跟上。   眉畔一开始还有些疑惑,待得喧闹的声音越来越近,才听出原来是元子舫到了。难怪周映月溜得这么快,看来是早就熟练了。   元子舫若是只会如此纠缠,恐怕还要吃大苦头,眉畔想着。   不过这个念头才起来,她自己就摇了摇头。罢了,自己的事情还理不清楚,何必去管别人?   周映月走了,眉畔自然不会留下。为了避开元子舫,她特意挑了一条偏僻的小路,慢慢的往前走。结果快走到东山寺门前时,却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或许不能说是意料之外,因为眉畔本来就是在等他。   元子青正站在不远处的一座小亭外,视线直直往这边看来。   他是跟着元子舫一起来的。但究竟有没有私心,自己也说不清楚。因为他很清楚,周映月今日在这里见的,一定是她。后来元子舫找人时动静太大,他觉得自己不便露面,便转到这边来,不曾想就和眉畔碰了个正着。   元子青看着她,几乎舍不得眨眼。   她瘦了。身上穿着的正是自己画了折枝梅花的那一条,原本合身的裙子,此刻却显得空空荡荡,几乎撑不起来。立在那里几乎让人怀疑,只要有一阵风,她就能被吹走了。   脸色更是十分憔悴,衬得一双眼睛更大,却也更幽深沉静,如同一潭死水,而不是从前那样熠熠生光,让人光是看到就觉得喜欢亲近。   她也不笑了,原本有些婴儿肥的圆脸瘦下去,露出了尖尖的下颌。眉畔的父亲俊美非凡,母亲更是京中有名的才女和美女。所以她此时的模样,已有了几分长开后成为绝色美人的影子,却更加令人心疼。   [    第45章 要一句话]   眉畔脚步一顿,转身就要往回走。   元子青连忙几步赶上来,“眉畔,等一等。”   眉畔却只当做没有听见,脚下不停的往前走。元子青只得跟在后面。他一向谨守礼仪,不管做什么事都不疾不徐,怕是没有过这样急切失态的时刻。   然而此刻他根本顾不得这些,只赶在眉畔身后,“你等一等,就听我说一句话。”   眉畔这才停下来,也不转身,道,“你说。”   她这样痛快,元子青反而一时说不出话来了。他讷讷无言半晌,才道,“你……你好吗?”   若换了周映月,此时必定反唇相讥,“我好不好,你看不见了吗?”然而眉畔究竟说不出这样的话,只好说,“我很好。”   “瞧着瘦了。”这样避而不谈的态度让元子青微微紧张,连忙道。   眉畔终于转过头来面对他,“只是苦夏,所以消瘦些罢了,年年如此。等夏天过去了也就好了,不敢劳世子挂怀。”   这态度实在是生疏客气,全没有从前见面那样的温柔与默契,元子青心下涩然,却也知道这都是自己做下的孽。   他想了想,以手握拳放在唇边,用力咳嗽了几声。若是以前,眉畔定然担忧慌乱,立刻上前言语关怀。可这次只是欲言又止的看了他几眼,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却越发黯淡。   “眉畔……”元子青嘴里发苦,知道她心中必定还是有气,他在她面前,也生不出任何机变,找不到能令她欢心的法子。最后也只能选择先道歉,“上次……我有些不便之处,所以这段时日才未能与你联系。还望你不要同我计较。”   “有什么不便之处,连一句话都传不出来?”眉畔抬眼看向他,毫不留情的问。   元子青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眉畔却在这时忽然转了态度,“其实我知道,我本是配不上世子殿下的。我出身本来就不高,父母也都不在了,无怙无恃,孤苦伶仃,哪里能够攀得上福王府的门第?世子殿下若是嫌弃我,大可直言……”   她一开始是还是故意要挤兑元子青,说到后来却真的伤了心。   因为那就是她上辈子的写照。   元子青对她的看重,这辈子和上辈子并无不同,福王妃疼爱儿子,不可能什么都没发现。那时她曾提出过,要纳眉畔做他的侧妃。   她的出身门第,只配做他的侧妃。   但他拒绝了。那时已经是一年后,他的身体每况日下,既不愿委屈她只做个侧室,又怕自己的身体耽搁了她的将来。福王妃因此对眉畔十分不满意,也是因为她的威逼,眉畔才不得不离开京城,回西京去。   那时眉畔没有胆量,也没有手段去反抗这一切,她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孤身一人没有任何支援,根本不可能和福王府对抗。于是就这样错过了他,由此悔恨终身。   如今一切重来,眉畔觉得自己已经改变了许多,唯独他,她始终拿不准,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他又因为顾虑重重想要推开自己。她不怕任何磨难,却受不了他的主动疏离。   眉畔住了嘴,红着眼圈立在那里。没有人知道她多害怕,再来一次还是重蹈覆辙。   “不是这样的!”元子青提高声音打断了她的话,又上前一步,一伸手握住了眉畔的胳膊,“我并没有这样的意思。其实是我配不起你……”   “世子不必解释。”眉畔抿着唇道,“今日既然见到了,我便想要世子一句话,希望世子能答应。”   “什么话?”   眉畔抬起头来同他对视。然而她的眼中再无一丝情意和灵动,眸光幽深,“只要世子说一句,你不要我,我就死心了。从此以后……”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突然哽咽起来,再说不下去,用帕子捂住了脸,小声啜泣。   “别再说了。”元子青手下用力,将眉畔拉进了自己怀里,紧紧抱住,笨拙的安抚她,“别哭,眉畔,你一哭我心都疼了……”   眉畔只管哭。   他又道,“都是我的错,你怎么罚我都好,我都认。别哭了,是我的不是……我、其实我心里很欢喜你,可我有时也难免会犹豫,觉得自己配不起你。你那么好,年轻、健康,充满活力,与我截然不同。我既想靠近你,又怕靠近你……眉畔,是我错了。”   眉畔终于抬起头来看他,虽仍是泪盈于睫,但眸光却已经动了,“你也会这样想吗?”   方才元子青这么说,她还以为他不过是为了安抚自己。待到听到他的剖白,才知道原来他竟真有这样的心思。   “自然。”元子青见她不再哭泣,松了一口气,继续道,“我现在已经知道错了,贸然将你推开,未必就是为了你好,反倒是害了你。眉畔,你相信我,我心中一百一千个愿意同你一起,只是……”说到这里,他微微蹙眉,似是不知道怎么说。   “只是什么?”   “只是我也有我的难处。”他急得快要出汗了,“我知道这样说很是混账,眉畔,你怨我也好,这件事……我不能让你稀里糊涂的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就跟我在一起。”   “那你就告诉我,不管是什么样的问题,我们都能解决的,不是吗?”   如果连身体的顾虑都能够抛开,还有什么能让元子青这般踌躇犹豫呢?   看元子青的样子,这分明是非常难以启齿的一件事。所以眉畔要求他说出来之后,他却仍然是那副为难又犹豫的样子。   眉畔的脸色陡然沉下来,伸手去推他,“我看也没有必要说了。”   “眉畔!”元子青紧紧的抱着她,“你别急,是我的错。你让我想想。”所有的冷静和理智在这一刻都彻底消失,只余下一个笨拙的,不知该如何表达感情的傻子。   眉畔其实早就心软了,不过做个姿态,所以就松了手道,“那你便直说,不管是什么样的事,难道连我都不能说吗?倘若真是如此,勉强在一起,恐怕将来也难以长久。”   这以退为进的态度显然十分奏效,元子青抱着她的手臂猛然一收,最后叹气,“告诉你便是。”   眉畔便目光灼然的盯着他。元子青被这样的目光看得十分不自在,只好抬起一只手,轻轻遮在了眉畔眼前,“别看。”   他说着低下头,在眉畔唇上浅浅啄了一下,“那日在馆春园,我们……这样之后,我便觉得身体有异……阳关不闭,实在无颜见你。”   当着眉畔的面将这样私密的事说出来,元子青已是窘迫至极,耳根红得发烫,一双眼睛虚虚的四处扫着,根本不敢停下来。   眉畔微微一愣,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她的脸颊也一下子红透了,万万没想到,他的难言之隐竟是如此。   元子青也能感觉到手掌下的皮肤越来越烫,他有些无措的解释,“我亦是头一回……”   “我知道了。”眉畔打断他的话,声音平静。   元子青浑身一僵,眉畔已经握住他贴在自己眼前的手,往下一拉,元子青窘迫狼狈的表情便出现在了眼前。   发现眉畔正看着他,元子青更是全身僵硬得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能避开她的视线,又紧张的用余光关注她的动向。因为他很明白,眉畔的下一句话,便是对他的宣判。   是从此再无往来,还是根本不在意此事,都只在这一句话里。   而他悲观的认为不会有女子不在意这样的事。   眉畔握着他的手指,自然知道他现在的状态。她心中又是好笑又是好气,还有些说不明道不清的感觉,元子青连这样的事都能对自己说出口,显然是付出了最大的诚意。   这个人,终究还是被自己逼得现了原形。   只是如果早知道是这样的原因,她一定不会选择这个办法。要他承认自己的身体出了这样的问题,几乎是让他颜面扫地了。   当下,眉畔觉得,还是要去除他心中的这份芥蒂,否则以后恐怕会酿成大患。   她想了想,强忍住心头的羞意,声如蚊蚋的道,“这样的事我不懂……不如我们再试一次?”   [    第46章 心跳如擂]   眉畔这句大胆的话将元子青吓了一大跳,连自怨自艾都顾不得了。他抓紧了眉畔的手,盯着她一言不发。既想斥责她胡闹,似乎又有些舍不得……   一向自认为是正人君子的世子殿下内心纠结不已。   一个声音说这是自己心爱的女子,应该慎重对待,尊重她,爱护她,绝不可如此作践。另一个声音说反正她会嫁给自己,早晚都会是自己的人,况且她自己也应许了,有何不可?   内心里的两个声音打得不可开交,表现在外面,却还是一片僵硬,似乎根本未曾从之前的窘迫之中脱离出来。   第三个声音暗暗的说:就听她的吧。   这声音虽然最小,却最坚韧。在其他两个声音吵来吵去的时候,它却已经悄然占据了元子青的整个心神。   说出这句话已经耗费了眉畔所有的勇气,所以说完之后,她一张脸几乎变成了一张红布,只死死垂着头,等待元子青的反应。   然而元子青迟迟不动,却让眉畔心头不安。   她是怕元子青留下什么心结,才会如此豁出去,连清誉都不要了。当时一句话脱口而出,并未深想,此刻才觉得后怕。若是……若是元子青因此以为她不守妇德,生性冶浪,那又该如何是好?   尤其是元子青久久没有反应,越发让她觉得自己的猜测正确。眉畔原本绯红的面色渐渐褪去,变成了纸一般的苍白。   她不敢抬头,不敢去看他面上厌恶怀疑的神色,只小心的想要将被元子青握住的手抽回来。不看,还能骗自己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轻轻一动,元子青才陡然回过神来。脑海中的念头飞一般的闪过,他来不及从中找出明确的思绪,只将她的手紧紧一握,拉着她快步往前走。走着走着,似乎觉得太慢,快走很快变成了飞跑。   手心传来的温度暖而安心。眉畔整个人仿佛又重新活过来了。他并没有嫌弃自己,大概、大概那时只是被自己吓住了吧?   连眉畔自己回想起来,都不知道那时候是哪里来的的胆量,竟然会说出这么一句话。   但好在他并没有计较。   眉畔不知道元子青要带自己去哪里,但是迎着风往前跑时,眉畔心中忽然冒出来一个念头:就这么跟在他身边,她愿意去任何地方。   元子青的身体其实经不起这样剧烈的奔跑,所以很快两人就慢了下来。索性他要去的地方也不远,这一会儿已经能够看见了。   因为慈惠大师要日日替他调理身体,还要弘扬佛法,给其他香客说禅,没时间下山,再说出家人也不便住在福王府,所以元子青小时候,住在东山寺的日子,比住在福王府还多些。   对于东山寺的建筑和布局,他可谓是了如指掌。   眉畔方才走的那条路本就已经很偏,元子青带着她来的地方就更偏了,几乎要靠近东山寺的院墙了。这里只有几栋稍显破败的小楼,从前是东山寺的藏书阁,后来有人捐了更好的,这里便荒废下来了。   元子青小时候就很喜欢到这里来,因为清净。除了巡逻的武僧早晚过来巡视之外,再没有人会来。   他几乎是脚步混乱的冲到小楼前,打开门将眉畔推进去,然后就迫不及待的抱住了她,目光灼灼的视线逡巡在她脸上,直看得眉畔不自在起来,才抬手替她理了理因为奔跑而微微散乱的鬓发,低声问,“眉畔,你后悔了吗?”   眉畔亦看着他,轻轻摇头。   元子青的唇便落了下来。   他的吻一开始是轻轻的,带着些许试探和犹豫,在发现眉畔没有抗议,甚至微微启唇与他配合之后,带着一点欣喜若狂的感觉慢慢加重。   眉畔被元子青紧紧禁锢在怀里,像是稍微松一些她就会消失,又像是想要将她彻底融入自己的身体之中。   春风和煦的吻渐渐变成了狂风暴雨。   元子青其实并不懂得男女情事,因为慈惠大师说他的身体首要是固本培元,所以福王妃连教导人事的丫鬟都没敢给他安排,只让青云贴身伺候。否则万一有那心大的丫鬟,坏了元子青的身体,岂不糟糕?   他的性情又庄重沉稳,虽然博览群书,却从来不会看那些不正的东西。就连他看的医书,也都是没有这方面的内容的。因为怕他看了会移了性情。   所以此刻的他是笨拙的,只能顺着本能的想法去做。动作难免粗暴又没有章法。   但这样的做法,却恰恰最能打动眉畔。她并不是事事想要依靠别人的女子,但眼前这人却是极少数能够令她安心依赖而不必惊忧的。只是元子青的身体如此,眉畔心中对他除了爱,还有几分怜惜。相较于依靠他,更想去照顾他。   但此刻却不同。男女天性上的东西在这件事上展露无遗。元子青少见的出现了侵略性,反而是眉畔节节败退,溃不成军。她切切实实的体会到,这是她能够交付一生的男人,无论富贵贫穷,疾病健康。   渐渐的,亲吻已经不能满足元子青,他稍做思考,便将自己的舌尖探入眉畔口中,去撩动她的香舌,让她同自己一起沉沦。   而就在这个过程中,元子青能够察觉到自己身体的绷紧,尤其是某个地方过于明显的变化。   察觉到这一点的不光是他,还有眉畔。毕竟被这么个东西抵着,她不可能一无所觉。   “眉畔、眉畔……”元子青有些慌乱的结束了这个吻,将眉畔的脸压进自己的胸膛,不让她看见自己的表情,只急切的在她耳边呼唤她的名字,仿佛要向她求助。   他不知道此刻自己该做什么。   “世子……”眉畔的声音有些发抖,“需要……需要我帮忙吗?”   “嗯……”元子青应着,胡乱的在眉畔颈间亲吻,轻轻叹息道,“帮我。”   眉畔能够听到元子青的心跳声,他的心跳得飞快,那心跳声仿佛能够将自己耳膜震破,于是周围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只有这心跳声,砰砰砰——   仿佛被蛊惑了一般,她将自己身体的重量靠在了他身上,腾出手来小心的往前摸索着,最后隔着衣物握住了元子青的要害。   几乎是立刻,元子青轻轻吸了一口气。   “现在只能这样。”眉畔红着脸解释,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元子青轻轻的喘了一口气,抱着眉畔后退一步,靠在了两人方才进来的门上,这才放松下来。要害被人掌握的感觉实在是太可怕,他几乎瞬间头皮发麻,被抽掉了所有力气。如果不是反应快,怕是又要露丑。   眉畔手上的动作其实也很没有章法。她并没有做过这种事,只是知道罢了。如今硬着头皮,只好胡乱摸索。幸好力道不轻不重,虽然动作不得法,但对元子青来说已是足够了。   他的声音也有些不稳,“我……我该怎么做?”   他知道眉畔是在取悦自己,这样的事应该是相互的。他也应该为眉畔做点什么才是。   眉畔羞红了脸,轻轻摇头。这样的问题让她如何回答?   元子青微微一顿,便捧起眉畔的脸,重新吻了上去。他只会这个,就做这个吧。   像是过了一辈子那么久,又像是只有一瞬息,总之在眉畔觉得手脚酸软,快要没有力气时,元子青的呼吸终于变得粗重,而后身体彻底绷紧,甚至微微弓起,双臂将眉畔死死揽住,喷薄而出。   眉畔几乎是立刻丢开了手,满面红霞的站到了一边去,背过身让元子青自己处理。   而元子青第一时间注意的却不是这个,而是掏出怀里的西洋钟看了看时间,将将过去两刻钟。   他松了一口气。至少这说明自己并非阳关不紧。他也略知医理,虽然看过的医书都被筛选过,但大抵也能猜到,想必是第一次才格外匆促。之前只因慌乱,并没有多想,竟到了此刻才理清。   若非眉畔……肯自降身份若此,恐怕他到现在都还不能得知真相。想到这里,元子青更觉得惭愧。枉为男儿,竟还让眉畔为自己如此操心,实在不该。   他心中对眉畔又怜又爱,又敬又喜,心下酸甜苦辣几种味道一齐涌上,差点当场犯起病来。   等他平复心情,打理好自己,眉畔也已经恢复如常,只是细看还是能够察觉她的僵硬。今日的事实在是出格,若非那人是元子青,若非早已决心交付终身,死也不能这样做。饶是如此,她现在也没脸见人了。   “眉畔。”元子青走到她身侧,看着她郑重道,“回去后我便会禀明母亲,请媒人上门提亲。”   眉畔几不可察的“嗯”了一声。   按理说她现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去见元子青的,方才就该趁他不注意偷偷离开,可脚步怎么也挪不动。此刻听到他这句话,心头瞬间便敞亮起来了。   她爱上的人,到底没有辜负她一片痴心。   [    第47章 红鸾星至]   元子青回到前头时脚步尚有些发飘。   耽搁了那么长时间,元子舫得知周映月已经走了,一时又找不到人,索性嘱咐别人转告他一声,自己却是追着人走了。   元子青本来的目的也不是真的要陪他找人,索性便决定在东山寺小住几日。他现在还仿佛踩在云朵里,飘飘然回不过神来。元子青不介意让眉畔看到自己任何模样,却绝不会在外人面前显露端倪。现在回福王府,必定会被福王妃察觉某些痕迹。   才往后山走了没几步,就被一个小沙弥叫住了,“世子殿下,慈惠大师请您移步说话。”   他每次过来,慈惠大师都要给他请脉,已成定例了。之前他本来也是打算要去找慈惠大师的,但见到眉畔,就给忘记了。这会儿元子青身上不过胡乱收拾了一下,还留有痕迹,其实是不便去见慈惠大师的。但若不去拜见,又未免不妥。   最后他只好道,“我方才从那边过来,衣物上沾了些东西,就这么去见大师恐不敬佛祖。容我回去更衣,再来拜见大师可行?”   路并不算远,自然也没什么不可行的。元子青换了衣服之后,又赶了回来。慈惠大师正在禅房里,并没有别人,他便直接推门而入。   结果慈惠大师抬头看了他一眼,就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子青,过来让我看看你的脉。”   元子青走过去盘腿坐下,伸出手给慈惠大师扶脉。大概因为对方脸上的忧色太过明显,所以元子青心中的喜悦倏然消减了许多。问道,“大师,可是有什么不妥?”   慈惠大师松开他的手,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眉头渐渐舒展,含笑道,“晃眼竟已过了这么多年,你连心上人都有了。”   元子青心头一跳,但面上仍是稳稳的,“此事与我的身体有什么干系?”   “我从前给你开的房子,多是固本培元,锁精闭阳,是为了定阳之本,只要根本还在,你的身体便不会变坏。不过这几年来,已经走入瓶颈,即便用药也不再起效。我原本还想,莫非是方子出了问题。今日才知根底。阴阳调和才是天道,一味紧锁阳关,倒是落了下乘了。”   他方才看元子青分明是泄了元阳的模样,心头大为吃惊,生怕身体会有什么不好的征兆,结果从脉象上看,却反倒比从前更好些了。除了情绪过分激动之外,并无大碍。   元子青自己心里其实也悬着这件事,总怕他会有心无力,辜负了眉畔一片心意。如今得了慈惠大师这句话,心头一块大石终是落了地。   此时慈惠大师已道,“往后你不必再来了,你的病,我只能治到这里。往后如何,只能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说完意兴阑珊的将眼一闭,参禅去了。   元子青不由大惊,“大师何故如此?我一向蒙大师照看,才有今日。往后更要请大师多多费心。大师医术过人,慈悲为怀,岂可说这颓丧败兴之言?”   慈惠大师轻轻摇头,却不肯再同他说话,只低宣佛号:“阿弥陀佛!”   元子青见状便知道他心意已决,他坐在眼底思量了片刻,心中倒是慢慢理出了一点头绪,不再震惊慌乱,起身朝慈惠大师施了一礼,然后便离开了。   按照慈惠大师所说,这几年来,他的身体其实一直不好不坏,吃着药却也没什么效验,慈惠大师甚至已经在渐渐减少方子,改为食疗了。只是他能够入口的东西不多,食疗反而比药补更难,所以也没什么成效。   恐怕慈惠大师早就已经料到有今日了。既然如此,他肯定不会改变主意。而且他之前也给出了暗示:一阴阳调和才是天道。   今天发生了什么,慈惠大师虽然不知,但他老人家医术高明,一摸脉肯定就看出来了。在这个时候说这样的话,令元子青不能不将他的话跟眉畔联系在一起。   她果真是自己命中的福星。虽说慈惠大师将他赶走,但其实他的身体反而是有了转机才对。毕竟是令人高兴的事。   想清楚了这些,元子青不再逗留,立刻回自己的院子里收拾了东西,然后赶回城里去了。   ……   眉畔当初从甘阳侯府到庄子里来时,满心自信,确定自己能令元子青回心转意。却也没有想到事情的进展竟会如此出乎预料。   纵使这件事是她心心念念,甚至以之为目标的,也难免觉得进展得有些快,快得令人心慌。   眉畔已经算是沉着冷静,面对这样的事也再淡然不起来。回到庄子里之后,便匆匆忙忙让人收拾东西,说要回城里去。   她之前去东山寺并未带上行云,而是让她留在庄子里主持大局。谁知道一回来就说要进城,让人措手不及,惊愕不已。连行云都摸不透自家主子是怎么想的了。   但眉畔既然这样吩咐,想来自然有她的道理,她便要下去吩咐大家收拾东西。结果才要走又被眉畔叫住,“算了,不回去了。”   她第一时间想回去,其实只是想找个元子青绝对找不到自己的地方躲起来。甘阳侯府的后院,元子青就算知道,也是进不去的。不似这里的庄子,他若是想来,有几百种方法。   但是转念一想,他未必就会来。   况且自己这样急急忙忙就走,倒像是怕了他。   今日之事,分明是元子青更加窘迫才是,怎么现在慌乱的人倒成了自己?   对于自家姑娘出尔反尔的行为,行云很是疑惑,“姑娘这是怎么了?出去了一趟回来就魂不守舍的。不是说去见周姑娘吗?”   “是……”眉畔正要说话,已经有人来报,说是周映月来访,如今已经进了庄子。   眉畔连忙带着行云迎了出去,“映月,你怎么来了?”   “我不过出去转了一圈回来,你就不见了。自然要来找找,免得丢了你,我可没法交代。”   眉畔本就心虚,听见她的话更是面色微红,“我这么大一个人还能丢了?”而后又转开话题,“倒是你,不是要躲人吗?我还以为你早走了呢。”   周映月有些意兴阑珊,“别提这个,提起来就让人生气。我本以为避开了,到底还是让元子舫跟上来了。他看见了威尔斯,不由分说就把人打了。亏得他是皇帝的亲侄子,否则威尔斯若是一状告到衙门里,他就只能吃不了兜着走!”   眉畔一听这话音,就知道周映月心里根本没看开,便忍不住问道,“你和他究竟是怎样?”   “还能怎样?”周映月说,“我高攀不起福王府,自然各走各的,好聚好散。反正没了我,他也多的是红颜知己。想来是不会寂寞的。”   “可我看他最近已经改了不少。你若只是想抻着他,差不多就可以了。免得真把人赶走了,到时候可没处买后悔药。”眉畔劝道。   “何苦来哉!”周映月喝了一口茶,叹道,“其实他本性就是那样,并不是故意沾花惹草,只是性情任侠,对谁都好,对落难的女子更多同情一分,免不得就会让人会错了意。在他这个身份,身边有多少人都是应该的。若为了我委屈了本性,倒是我的不是了。”   她说着转头看向眉畔,“我这次出海时,途经一座荒无人烟的海岛。岛上风光秀丽,物产丰富,气候适宜,我想将这座岛开发出来。以后也许出海去居住,你觉得如何?”   眉畔吓了一跳。周映月前头说的那些她都没怎么在意。因为在她心里,周映月和元子舫就是一对神仙眷属,不管现在怎样,将来是肯定会在一起的。却不料周映月竟然会有这样的念头。京城距离海岛何止千里,她若真的走了,天涯海角,就是两个人都有心,又怎么能在一起?   她只好道,“这不是小事,你还是要三思才好。况且那岛上什么也没有,去了也没法子住人的。”   周映月笑了起来,“也不是立刻就去。肯定要先建房子,开垦土地,初成规模之后才会考虑这些。我不过随口跟你说说,你若有心,到时候也可以去看看。”   眉畔松了一口气,做这些准备工作,怕不要好几年时间,几年后情形如何,谁又能知道?   “倒是你,”周映月忽然换了话题,“我瞧你满面红光的模样,分明是春心萌动,红鸾星至,你见到元子青了?”   眉畔便红了脸,心下不免暗惊,自己明明表现如常,行云都没看出来,周映月却一口道破,究竟是何道理?   “真不知道说你什么好。”周映月看着她啧啧感叹,“元子青走了八辈子的好运吧,才遇上你这样一个对他死心塌地的。前头的事,你就不计较了?”   眉畔自然不好把那事说给她听,只能含糊道,“他也有苦衷,已经向我解释过了。”   “你没救了。”周映月一脸严肃的看着眉畔,“还没嫁过去呢,你心就这样向着他?当心对他太好,他反而不当做一回事了。男人都是这幅德行。”   “他不是。”眉畔眼眸明亮,认真的道,“他不是那样的人。”   [    第48章 我要娶她]   元子青回府之后,先去看了元子舫。   他虽然找到了人,但因打了威尔斯,跟周映月闹翻,一气之下就跑回来了,这会儿正躲在屋里喝闷酒呢。元子青说了两句话,他只含含糊糊的应着,根本没听明白,便只得罢了。   昔日何等飞扬跋扈的二公子,竟然也有这样的时候,元子青站在门口看着,不免觉得好笑。这世上的事,果然一物降一物。   情之一字,不是身在其中,谁都说不明白。所以元子青虽然心疼自家弟弟,却没想过插手他的事。看了一会儿,便转身去了澄庆园。   福王深受皇帝信重,手里管着一摊子事情,这会儿还没回来。福王妃正跟身边的人商量府里的事,听见元子青过来,便挥手让人都退下了。这后宅里一日也没有几桩事情要处理,自然是儿子更重要。   “儿子给母亲请安。”元子青走到福王妃面前,微微躬身道。   “起来吧,你怎么也多礼起来了?”福王妃携着他的手把人拉起来,上下打量了一番。   元子青虽然很瘦,但却身姿如竹,宁折不弯,身上自有一股气度。福王妃在满意之余,又不免心下叹息。她两个儿子都是这样的优秀,让她骄傲不已。可偏偏长子的命不好,遇上了这样的事,以至于落下一身病痛,备受折磨至如今。而且也因此连前程都不会有了,让她怎么不怜惜?   “好孩子。”福王妃很快松开了元子青的手。实在是母子两个极少亲近,元子青小时候大半时间倒住在山上,即便回家也只是静养,很少跟福王妃亲近,更不会像小儿子那样调皮撒娇。长大后更是跟家里人也客客气气的,恭敬有余,亲近不足。   时间长了,福王妃即便是想亲近儿子,也不知道怎么亲近了。   元子青也顺势后退几步,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自有丫鬟们奉了茶上来,轻轻放在他面前。   福王妃这才道,“我恍惚听说,子舫那里又闹出什么事来了?”   元子青站起身道,“回禀母亲,不是什么大事。是儿子这个兄长没有管好他,让母亲费心。”   “坐着说话便是。”福王妃道,“娘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听说外头闹得沸沸扬扬,到底不好看。我听说,是跟周翰林家的姑娘有关?”   “是子舫不懂事,惹得人家姑娘生气罢了。”元子青含糊的道,“他也该吃点苦头了,免得总是这样无法无天。”   福王妃便不再多问。只要孩子们心里有数,她并不狠管着,免得拘束了孩子。说完了元子舫的事,视线就落在了元子青身上,“他胡闹也就罢了,倒闹得你不清净。”   “无妨。”元子青脸色柔和了几分,“这就是兄弟了。”   福王妃点点头,又问,“你们今日去了东山寺?可曾见过慈惠法师?”   说到这个,元子青面上的表情严肃起来,“见过了。大师让我以后不必再上山。说是我的病就是如此,他只能做到这一步。”   “什么?”福王妃乍闻消息,只觉得眼前一黑,身子都跟着晃了晃。慈惠大师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她的子青——已经没救了不成?!   元子青也没料到她这个反应,愣了一下才意识到是自己没说清楚,连忙起身安抚住她,“儿子没事,只是也不能调理得更好罢了。这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早已习惯了,实在也没什么可担忧的。娘不必如此。”   福王妃的眉仍旧皱着,握了帕子的手捂住嘴,“我苦命的儿……莫非就再没有别的办法了?”   见元子青轻轻摇头,她身子一软,就靠在了椅背上,素日里挺直的腰背陡然弯了下来。其实治了这么多年,究竟如何大家都心里有数,但总要治下去,并且抱着一种微薄的期望:万一就好了呢?   然而现在,是连这最后的自欺欺人都被打破了。   气氛陡然沉默下来。福王妃心里憋得难受,想哭几声,又怕更加惹得儿子伤心。她的儿子,是为了这个家,为了这个天下变成现在这样的啊!老天爷为什么这样不公,偏偏就是她的儿子要承受这样的痛苦和折磨?她宁愿承受这一切的是自己。   元子青就在这时轻轻开口,“娘,我……想成亲了。”   福王妃突然听到这么一句话,竟然有些反应不过来,“啊……你要跟谁成亲?”说完之后才陡然回神,原本还处在极度伤心之中,生生又扭转成了欢喜,“你是说你想成亲了?”   语气中还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和难以置信。   这件事她不是没有提过,但每次都被元子青轻易的拒绝,她又不敢强求,只好自己心底担忧。   此刻听到这话从元子青的嘴里说出来,真是又惊又喜,一时连分寸都忘了。   元子青点头,“是。”   “好,好啊!”福王妃也顾不上之前的难受了,儿子如今这样,别的都不敢奢望了,如果能够娶个妻子,好生过自己的小日子,她这当娘的,也能略略放下心了。   福王妃高兴得根本坐不住,起身转了两圈,才想起来问最重要的问题,“怎么忽然想到这个了。你要娶的是哪家的姑娘?”   在目前面前提起这件事,元子青心中十分不自在,于是言语也越发简练,“娘也知道的,就是关家三姑娘。不过她如今住在甘阳侯府上。”   “是她。”福王妃倒也不意外。之前她就看出来自家儿子的在意了,还曾特意对眉畔说过,希望她能多多跟元子青接触的话。她倒是隐约知道两人还有联系,却不知发展到哪一步了。更不知自家儿子竟被她劝得改了心思!   “回头娘就遣人去提亲。”福王妃说着皱起了眉,“只是她的出身……就是做个侧妃也只是勉强。又没有家人扶持,这往后——”   “娘。”元子青打断她的话,“我要娶她做我的正妻。”   福王妃反对的话已经到了口边,对上儿子坚持的眼神,却说不出来了。   她这个儿子性情倔强,从没有求过自己什么,也从没要过什么,现在终于有了喜欢的人,就只有这么一个要求,难道过分吗?   只是就这么答应了,福王妃又有些不甘心。在她眼中,自家儿子是天底下最好的,论出身、样貌、品行、才能,样样不差,自然也应该匹配天底下最好的姑娘。那位关三姑娘虽然好,可到底还是有些不足。   她想了想,没有拒绝,只是道,“这是大事,还是要等你父亲回来商量过了才能定下。再者你祖母那里,也要告知才行。”   “是。”元子青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点头应道。   他决定要娶眉畔,就一定要娶。即便父母都不同意也是一样。今日开这个口,不过知会一声罢了。不过现在不急,相较于整日在内宅之中打转的母亲,元子青相信父王会看得更加清楚,必定不会反对此事。   见福王妃不说话,元子青便起身告退了。   等福王回来之后,福王妃果然便将此事说了出来,一面说一边叹息道,“我的子青也这么大了,该成亲了。”意颇惆怅。   福王随口道,“早就该成亲了。子舫都到年龄了。”   福王妃原本一腔母爱的感叹,被他这么一打岔,实在是提不起劲来了,只好道,“只是他偏偏就只看上那个关三姑娘,说是要娶她做正妻。我也不是不喜欢那个姑娘,她对子青也是真心的好。可她的出身就不论了,父母双亡这一点实在令人不放心。”   福王皱了皱眉,道,“荒谬!父母双亡,也不是孩子的错。况且那姑娘长到十一岁上母亲才去世,也不算是无人教养。亲缘虽然淡薄些,但心思能多放在子青身上,也没什么不好。”   “这倒也是。”福王妃没有这样想过,倒也觉得很有道理。只是再一想,又道,“可我还是觉得,我的儿子什么样的姑娘配不得?偏是她。还有燕君那里,她是一直以为会嫁进来的,这下也不知道如何收场。”   福王哼了一声,“我早说过你是瞎忙活。你那个嫂子没个准则,你也跟着胡闹。婚姻大事岂可儿戏?燕君原本也不适合,她的身子太单薄了。究竟是她照顾子青,还是子青照顾她?”   “那位关三姑娘倒是生得福相。”福王妃忽然想到了这一点,“这么看来,的确她更合适些。可我儿子堂堂福王世子,若是两个都能娶,自然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娶回来闹得家宅不宁么?”福王道,“燕君可不是能屈居人下的,子青又心疼那个,到时候才真是不知如何收场。我看你就别胡闹了,孩子既然自己有了主意,你只管替他操办便是。”   “我这不也是为儿子好吗?”股王妃嘀咕道。   “我看你是贪心不足。以往你说过多少次,子青什么时候应承过?好容易他自己松口,愿意娶妻了,你倒又嫌弃他看上的人不好。再让你折腾下去,小心儿子同你离了心。”   福王妃微微一愣,细细去想却好像就是这么一回事。人心都是不足的,从前元子青不愿娶亲,她便想着随便什么人,只要他喜欢就好。还曾帮过眉畔的忙。现在他松口要娶了,却又觉得她只能做个侧室,还能娶更好的。但那更好的,就真的好吗?   想到这里,福王妃微微叹了一口气,“也罢,由得他。”   [    第49章 长幼有序]   既然事情定下,第二日福王妃就亲自去了元子青的隐竹园,将这个消息告诉了他。   “按理说呢,事情既然定下了,就该抓紧时间办。毕竟你年纪也不小了。只是我跟你爹商量了一下,关三姑娘毕竟年纪还小,现在成亲太早了些。不如就先订亲,翻到明年再商量具体时间,也让女方那边多些时间准备。等三媒六礼过完,也就到后年了,那时她正好及笄,年纪也合适。你看呢?”她细细的说完了自己的安排,然后问。   元子青自然是恨不得明日就成亲,将眉畔娶进门来,但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在心中将福王妃的话细思了一遍,安排得很是停当,便道,“听凭母亲安排便是。”   这就是答应了。福王妃抿着唇,十分好笑。   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元子青分明并不是很高兴这个安排,却仍旧同意了。看来对那位关三姑娘,真算得上情深意重,处处为她着想。   不过这样也好,到底……让他瞧着多了几分人气,不像从前那般,就是想亲近,都无处着手。   “按你的年纪呢,再等两年是久了些。可是谁叫你自己挑了个这么小的,都还没及笄,即便把人娶进来也……”福王妃忽然闭了嘴,自悔失言,连忙转移话题,“回头我就去请冰人,这几日你若是无事,便不要随意出门了。”   福王妃的动作还是很快的,几日后就有媒人登了甘阳侯府的门。这一下可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将甘阳侯府所有人都狠狠震了一下。   即便是侯府这样的世勋,到底也比不得天家,何况还是福王府这样宠眷优渥,权势喧天的王府。就是他们跟王府联姻,心里都还要打鼓。所以甘阳侯府的人是想破了头都想不明白,福王府怎么就看中了关眉畔?   虽说说亲的对象,是那个传说身体病弱,几乎没几个人见过的世子,那也够令人惊奇的了。   因为眉畔父母已经不在了,这件事上甘阳侯府到底是外人——虽然是亲戚,但眉畔也不是在他们家长大,两边关系更不亲厚,这个主还真不知怎么做。   傅老夫人原本是有心要讲眉畔许给自己的孙子,亲上做亲的。但是媳妇不同意,这事她后来也就没有提过。跟尚公主比起来,娶眉畔的确是差了不知多远,也不好强求。之后她又有了别的念头,觉得眉畔身为独女,坐产招夫也不错。虽说关家没人了,但有甘阳侯府靠着,想来眉畔的日子不会差了。   只是这个念头只存在自己的脑子里,还没有机会跟眉畔提出来,这福王府的媒人就上门来了。傅老夫人在震惊之余,又忍不住盘算起来。福王府求亲,那必定是早早相看好了才会有动作,否则万一不成,那就成了京中的笑话了。   所以这门亲事,是必成的。说不定眉畔那里都已经有了消息。   这么想着,傅老夫人心中也有些怅然。当初女儿的婚事,就是自己做主,全不顾她这个母亲的良苦用心,如今外孙女的婚事,竟也从没想过跟自己通个气,直到媒人上门她才知道。老人家想到这里,就难免伤心。   相较老夫人,夫人何氏的态度就截然不同了。她跟这个外甥女从未亲近过,心中对老太太还存了几分看笑话的意思,您老人家这么费心,人家未见得领情。当然,最高兴的事,关眉畔的婚事定下,那自然不会觊觎她的瑞儿了。   但不管她们怎么想,这门婚事,始终是福王府和关家的婚事,傅家人做不得主,也只能虚应着,然后派人去知会眉畔,让她赶紧回京,将事情定下。总不好一直把王府的人抻在那里。   媒人出动,京城里都是人精,这消息自然是捂不住的。几乎是当日,该知道的人家就都知道了。   别人犹可,虽然对这桩婚事十分意外,但事不关己,也就是看个热闹。不少人心中还犯嘀咕,福王世子身体不好众所周知,现在又娶了这么一位世子妃,这冲喜的意味几乎是遮都遮不住了。莫非福王世子已经快不行了?   有了这种心思,自然又是一番打算。毕竟这猜测若是真的,不出几年,元子舫就能名正言顺的成为世子了。该拉拢的,该讨好的,该联络的……一时间都忙了起来。倒也算是意外的收获。   但有一户人家,却是坐不住了。   第二日一大早,福王妃娘家嫂子柳夫人就急急的上门来了。一进门就对着福王妃哭诉,“姑太太,今日这事若是不给我个说法,我是不会走的!我们柳家也没有对不住你,这好端端的,突然给世子说下了别家的亲事,是要把我们燕君往死里逼啊!”   福王妃一听这话就不高兴了。   这柳夫人一上门来就数落自己,话又说得这样重,分明是要彻底拿住她的意思。   只是这话里的意思,可就经不起推敲了。她以前是存了让柳燕君嫁给长子的心思,但柳燕君自己可未必看得上元子青,从来都是不冷不热,板着一张脸,像是谁欠了她似的!   就是福王妃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跟柳燕君比起来,关眉畔对自家儿子要上心得多!自家儿子恨不能捧在手心的,哪里就舍得给别人去糟蹋了?当然还是关眉畔更合心意。   况且柳夫人这态度也令人不喜。她们是有过这样的默契,打算结亲,但眼看两个孩子没有这样的心思,所以这话从没有挑明白过。柳夫人一句“把燕君往死里逼”,到好像是他们福王府对不住柳家,元子青对柳燕君始乱终弃似的,这话传出去让别人怎么想?   是以福王妃的脸色便不大好看,“嫂子这话我就听不懂了,我们子青说亲,那是大喜的事情,这里头,怎么还有燕君什么相干呢?”   柳夫人脸上就有些讪讪的。她也就是个响动大,实际上并不敢跟福王妃挺腰子,本来是想先声夺人,既然没成功,下头的计就使不出来了,“姑太太这么说就不合适了。咱们两家想把燕君说给世子,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我们燕君一直是惦记着的,这不声不响就说了别家,还是那么个——”   “嫂子!”福王妃不悦的打断她的话,“你们家里是怎么想的,燕君对子青的态度又如何,你我都清清楚楚,这些话就不必说了。本是亲戚,别为了这么一件小事坏了情分。我的儿媳妇如何我心里有数,燕君年纪也不小了,嫂子还是多操心操心她吧!”   柳夫人脸色红了白白了青,变换了好几次,才一咬牙道,“好,既然姑太太这样说,我也没有别的话了。”   说完就摔帕子走人了。   福王妃对着她的背影微微皱了皱眉。姑嫂之间关系和睦的也少,她跟这个嫂子也就是面子上的情罢了。不过她嫁得好,嫂子在她面前,而已不能不低一头。所以后来子青出了事,自己有意把燕君娶过来时,这位嫂子可没少给自己撂脸子。为了儿子,福王妃当时也就忍了。   但也许是忍得太久,有些人都忘了自己的身份了。   她福王府的世子,还没轮到别人挑三拣四的嫌弃呢,真当除了她女儿,子青就没有别的选择了吗?   这会儿福王妃倒是对关眉畔满意之极了。果然人都是要对比的,不比就显不出好来啊。   她哼了一声,转头对自己身边的嬷嬷道,“我看这府里的人也该敲打敲打了,媒人才走了多久,这消息就能传到柳家去了?这里究竟是福王府还是他柳家的别院?!”   这话说得就太重了,嬷嬷闷不吭声的行了一礼,就下去查这件事了。王妃明显是要杀鸡儆猴,这次是一个都不会放过了。   ……   京城里都因为这个消息闹翻了天,但眉畔这里,还是一样的悠然自在。   周映月因要躲元子舫,所以索性就在眉畔这里住下了。没人管着,又安静又自在。她消息比眉畔更灵通,甘阳侯府的人还没到,就已经得了信,取笑起眉畔来,“我说你们俩这事,真是让人看不透。前头才折腾了几个月功夫,面都不见一次,还以为你们要断了呢。结果就见了一面,婚事都要定下了?我看王府那边急得很。”   眉畔在她面前是从不让人的,微微笑道,“是啊。长幼有序,不急着定下世子的婚事,怎好提二公子的亲事?”   周映月待要发怒,眼睛瞪到一半,又转了笑颜,“说得也是。不过这又与我有什么相干?只是不知道你将来能摊上个什么样的妯娌。”   “这个嘛,我想一定是又刁钻又刻薄,心狠手辣,丑若无盐,脾气暴烈,体肥如猪……”眉畔一边数一边斜眼去看周映月,数到这里自己也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   周映月也没忍住,扑过来挠她,“你这个促狭鬼,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二公子什么时候得罪你了呢!一个做嫂子的,这么不尊重,背后说小叔子的坏话!”   “他没得罪我,他得罪你了呀!”眉畔眉花眼笑,“我这是替你出气,怎么还成了我的不是了?”   周映月心道,照她这么说,若是将来自己跟元子舫成,那些词岂不是都要用在自己身上?就这还说是替自己出气,亏她说得出口!   但说跟元子舫不相干的也是她,这会儿竟不知该怎么反驳了。   [    第50章 教训得是]   两人一直胡闹到甘阳侯府的人送来了消息,这才敛了神色,收拾齐整了把人叫进来。周映月不便露面,就躲进了内室。   这次来的依旧是甘阳侯夫人何氏身边的李嬷嬷,也算是表示出了甘阳侯府在这件事情上的态度:支持,但不干涉她自己的决定。   李嬷嬷当然没有直接提起婚事,这种事不是下人能置喙的,更不该对眉畔这个未婚姑娘家说,她只是转达了太太和老夫人的意思:“说是想姑娘了,请姑娘回去说说话。若是喜欢住在这边,回头还来住便是。”   “让老太太和太太惦记,是我的不是。”眉畔道,“回头就去给老太太和太太请安,请嬷嬷回去转告。”   “有表姑娘这句话,想必老太太和太太都是高兴的。那奴婢就先回去复命了。”该说的说到了,李嬷嬷就起身告辞。   等她走了,周映月从内室出来,若有所思的道,“你家这些亲戚,还挺有趣的。”   “更有趣的你没见过呢。”眉畔神色微冷,“不过怕也没什么机会见识了。”   周映月一听就知道她说的是关家那边。自家仓库里白放着几万石的粮食呢,恐怕是国库缺粮,朝廷才会开放采买。如果真是这样,眉畔那位户部左侍郎的叔父怕是脱不了干系。   她是个玲珑心思,虽然眉畔不说,但也将事情猜了大半。   “那你什么时候回去?你家世子爷可还等着你呢。”周映月笑眯眯的问。   眉畔说,“不急。时候还没到呢。”   可想而知,一旦福王府求娶她的消息公布,会造成多么大的轰动,届时她自然就成了京中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眉畔并不希望自己如此引人瞩目,所以最好还是等一等。   至于她在等什么,过了几天周映月就知道了。   银州六百里加急战报进京时正是傍晚时分,忙碌了一天的人正聚在一起闲聊。紧接着宫中急召,几位中枢大臣和兵部要员纷纷进宫。这动静十分不小,几乎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了。   天子脚下的百姓,即便是普通人也能谈一两句国事,单看这个反应就能猜到,朝廷恐怕又要对西边用兵了。   虽然战火是烧不到京城来的,但是具有政治敏感性的京城百姓还是非常关注此事。于是之前福王府去甘阳侯府求亲之事,便被这件军过大事压过,再也没有人提起。   眉畔就是再这样的情形下悄悄进京的。   福王府那边似乎也有默契,并没有大张旗鼓,媒人再次悄悄登门,换过庚帖,卜过吉凶,这门婚事就算是定下来了。剩下的下聘,请期和亲迎,则要等到眉畔及笄之后,两家商定好之后才会进行。   这个年代的婚事是不由自己过问的,所以整个订婚的过程,眉畔其实什么都不知道,然后就结束了。只不过最后傅老夫人将元子青的庚帖交给了她。   相较于之前的各种波折,这件事简直顺利得不可思议。拿到元子青的庚帖时,眉畔都还有些怀疑,感觉自己简直就像是在做梦一样。上辈子她求而不得,最终抱憾终身的东西,现在就已经捏在她手中了。   虽然只是订婚,但对于福王府这样的人家而言,是不可能会有变故的,否则脸面都要丢尽。所以事情几乎可以确定无疑了。   眉畔以为自己会欢天喜地,但事实上并没有。   那天晚上,她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痛痛快快的哭了一场。   她哭的不是自己,或者说不是现在的自己,而是过去那个求而不得,痛苦绝望,孤独一生的自己。重生之后,她费尽无数心思,终于扭转了自己和元子青的命运。   对于眉畔这种表现,行云是最困惑的一个。因为眉畔的动静能瞒得过别人,却是瞒不过她的。姑娘分明是心心念念福王世子,怎么亲事定下了,反而不高兴了?   等眉畔哭完了,她进去伺候的时候,难免就更加小心了,生怕一句话不对,又引得她继续伤心。   倒是眉畔看到她那个样子,觉得有些好笑,“你这是在做什么?”   “姑娘不高兴么?”行云小心的问。   眉畔笑道,“求仁得仁,自然是高兴的,你怎么这样问?”   “姑娘眼圈儿都还是红的,还问我为什么要这么问?”行云绞了帕子,一边给她擦脸一边低声抱怨。   眉畔道,“就是高兴才哭呢,傻丫头,你不懂的。”   行云撇了撇嘴,又不敢说姑娘的不是,只好端着水盆退下去了。   倒是眉畔自己坐在那里,不免有些出神。订了婚的女孩子,通常是不会出门的了。一方面是不方便再抛头露面,免得婆家不满意——毕竟姑娘们出门走动,倒有一大半是为了让其他人家相看。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订了婚之后,婚期就不远了,有一大堆的嫁妆等着她去绣。   自己的嫁衣、盖头、霞帔,新房里要用的床单和被面,送给新郎官的一整套衣裳鞋袜,还有成亲后送给婆家人的见面礼……林林总总,即便眉畔还有一年多的时间,恐怕也是绣不完的,少不得从外头买一些来充数,再让丫头们跟着做一些。   但在眉畔的打算之中,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若是一直关在家里,却有些为难了。   第二日眉畔去万椿园请安时,几乎所有人都在,看见她都抿着唇笑,眼中露出几分打趣的意思。只有傅文慧最沉不住气,起身笑道,“世子妃娘娘来了,大家还不快起身迎接?”   其他人便都忍不住笑了起来,何氏道,“胡吣什么?仔细你表姐撕了你的嘴!”虽然说着斥责的话,但显然并没有真的生气。   眉畔并不是小姑娘,虽然心中也是羞涩不已,却不会在这些人面前露出来,当下含笑道,“妹妹就别拿我说笑打趣了。将来说不定你要进宫当娘娘,造化比谁都大呢?”   一句话说得何氏眉开眼笑,倒是傅文慧沉了脸,“胡说八道什么?你自己嫁进了皇家,难不成就觉得人人都非要跟你一样?”   这话有些不好听,显然也不是开玩笑的范畴了。谁也不知道她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毕竟这屋里的人,虽然都有些酸,但家里有一门这样显赫的姻亲,其实是有好处的,所以也都很克制,今儿齐聚在这里,多半还是为了跟眉畔打好关系。   ——之前对方住进来的时候大家都不闻不问,谁能想到,最后竟是她最有造化呢?   所以傅文慧这句话说出来,大家都有些尴尬,片刻后傅灵梦才笑着走过来道,“大姐姐也不是有心的,关姐姐千万别往心里去。咱们都替姐姐高兴,羡慕姐姐呢!”   眉畔一直觉得这个傅灵梦的心不小,能够在这个时候插嘴,也说明了这一点。不说别人,何氏都要谢她,毕竟这时候她自己不方便开口。本来是小孩子的口角,她如果开口,事情的性质就不一样了。大约也是看清楚了这一点,傅灵梦才敢张嘴。   不过,傅文慧可不一定会领她的情。   果然,傅文慧听见她的话,眼中闪过一抹显而易见的厌恶,厉声道,“谁要你多嘴?我倒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这样厉害,连我心里想的是什么都知道了!”她又愤恨的看了眉畔一眼,“谁羡慕她了?我可不像某些人,为了攀附权贵连寡妇都要争着当了!”   她大约也是气急了,所以口不择言。   “啪”的一声,却是何氏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给了傅文慧一巴掌。   这一巴掌非但让所有人诧异,也将傅文慧给打懵了。她捂着脸难以置信的看着何氏,下一瞬眼泪就滚下来了,“你打我!”   何氏没有理会她,而是转身对眉畔道,“是舅母没有教好她,她小孩子家说胡话呢,眉儿你别往心里去。舅母给你赔罪了。”   眉畔面沉如水。她之前一直觉得傅文慧还是小姑娘,不愿意同她计较。没想到反而是纵得她胆子越来越大,什么话都敢说了。她冷淡的道,“这话给我听见了不打紧,若是让福王府的人知道,非议皇室的罪名,恐怕咱们家担当不起!”   何氏原以为自己道了歉,眉畔就会顺水推舟的将事情揭过,毕竟真的闹出来,大家都不好看。却没想到眉畔竟然如此强硬。她一方面觉得有些棘手,另一方面也十分不悦。自己收容眉畔,已经对她仁至义尽,她却全然不顾念恩情,自以为攀上了皇家,就不将甘阳侯府放在眼里了么?   “眉儿,你妹妹也是有口无心,她小孩子家,做错了事你舅母自然会教导的。你也不要为此费神,眼前最重要的,还是你的终身大事。”傅老夫人终于开口道。   眉畔低下头,神色平淡的道,“外祖母教训得是,我记住了。”   心下却是狠狠记了一笔。说她可以,说元子青,可不是三两句话就能够遮掩得过去的事!   [    第51章 给你长脸]   其实眉畔心里很清楚,傅文慧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恐怕不只是她自己的想法。要说何氏没有在女儿面前说过这种话,她是不相信的。否则傅文慧又不傻,怎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出来。   既然如此,说出口的话,又怎能随便当做玩笑一笔勾销?   眉畔一贯知道甘阳侯府的人看不上自己,她也不在意。反正她上一世就已经看清楚了。若非自己出嫁时到底还需要有人操持,她可能根本不会到甘阳侯府来。所以之前即便是知道甘阳侯府打算借着自己跟福王府拉上关系,眉畔也认为那只是互惠互利,并不放在心上。   可如今看来,恐怕甘阳侯府的众人不是这样认为的呢。   就算是相对疼爱自己的老夫人,到底也还是更心向甘阳侯府。这也难怪,侯府是她立身之本,而自己,不过是能给她解解闷的外孙女罢了,如何能比?   虽然早就知道,但到底……还是有些心寒。   不过不高兴的也不止自己一个人。眉畔看得出来,这些人聚在这里,多半都是为了自己的亲事来的。哪怕是道一句喜呢?可让傅文慧这么一闹,这话却不好再说了。否则倒像是接着她的话继续火上浇油。   从这个角度来说,倒要多谢傅文慧,否则自己还不得清净。而现在眉畔开口告辞,其他人虽然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却也不好开口阻拦。   “姑娘,大姑娘也实在是太过分了。”行云跟在眉畔身后,愤愤不平。   眉畔摇头,“算了,何必跟她生气?她这个样子,要担心的可不是我。”甘阳侯府嫡出的姑娘,如果眼界和心胸一直是这个样子,将来发愁的难道是她关眉畔?   何氏那样一个周全人,却没将自己的女儿交好,也真是可怜可叹。   “可她说的那些话也忒不像样。”行云虽然自己也对元子青有意见,但却又容不得别人说他不好,“姑爷再不好,也不是她能置喙的。”   这时候已经回到了她们的芰荷轩,眉畔见周围没人,便也松了一点口,“我看外祖母和舅母也难得很。甘阳侯府不过剩下个宣爀的架子罢了,余下还有什么?舅舅虽然袭了爵,却没有任何实职。大表哥这个年纪依旧文不成武不就,就是当了世子,又能有什么作为?即便这样,阖家竟还想着尚公主……”   说到这里,她也免不了一叹。   当年母亲慧眼识人,挑中父亲这个万里挑一的探花郎夫婿,原本是多么好的事?若是甘阳侯府欢欢喜喜玉成此事,父亲不必因为顾虑而多年不能回京,以致抑郁成疾。以他的才能,只要稍微支持,如今登阁拜相亦未尝不可,哪里是现在这般模样?   可惜直到如今,她们都还看不清。恐怕内心里还会觉得母亲之所以早逝,正是因为当初不停她们的安排,执意要嫁给父亲。而后又为自己的英明沾沾自喜。   只是不知,这种无知的体面,还能维系多久。不过甘阳侯府也还不算混账,人虽然多,但是都还算是安分。想必将来就算没落,下场也不至于太过糟糕。   毕竟是母亲的娘家,眉畔不想伸手去扶,却也不愿再踩一脚。   行云没想到眉畔竟然想得这么深,不由担忧道,“照姑娘这么说来,将来若是有个万一,这些人岂不是要赖定了姑娘了?”不说别的,只要老太太过来哭求几声,姑娘若是不管不顾,岂不是成了那没良心的人?   外人可不知道姑娘和世子是怎么回事,多半会以为姑娘是因为有甘阳侯府做靠山,才能嫁入福王府。若是到时候置若罔闻,恐怕就要被人说成刻薄寡恩了。   眉畔道,“所以我们还得搬一次家。”   “搬去哪里?”行云吓了一跳,“姑娘快要出嫁了,这时候搬出去,是否不太妥当?”   “没什么不妥当的。”眉畔神色淡然,“关家的姑娘,怎能在傅家出嫁?我虽父母不在,但也还是姓关的。”   “可……”行云更担心了,“那岂不是要搬回关家去?”那不是更加糟糕了吗?还不如留在甘阳侯府呢,至少这一家子人还要脸面。   这回眉畔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微微一笑。   因为有了搬出去的打算,所以眉畔虽然心有不悦,但对早上的事,却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却不曾想,到了下午时,忽然有人来请她,说是福王府来了人,让她去前头见一见。   眉畔的心突然砰砰跳了起来。   虽然觉得元子青不可能自己跑到甘阳侯府来,但她心中却还是情不自禁的紧张起来。这不年不节,又没什么要紧事,福王府为何无故就派了人来?   换了衣裳道前院去,才知道来的是福王府的嬷嬷。这人眉畔倒是认得,是福王妃身边的赵嬷嬷,最是得力的。   因为是长辈身边的人,所以眉畔要先行礼。赵嬷嬷侧身受了半礼,又倒过来给眉畔行礼,眉畔也一样侧身表示不敢受。客气过后,赵嬷嬷才携着眉畔的手坐下,“多日不见,瞧着关姑娘气色更好了,如此奴婢也就能去回复王妃娘娘了。”   “让王妃惦记。”何氏在一旁陪坐,笑着开口,“还特特打发人过来瞧她。”   “倒也不是这么说,”赵嬷嬷不软不硬的道,“是昨儿有人送了几筐西边送来的葡萄,说是那边特产的水果,味道是极好的。王妃吃了也觉得好,想着大家都是亲戚,就命老奴送些来给大家尝个味道。倒不是特为着来看关姑娘的。”   话虽如此,王妃有点东西都想着给眉畔送来,已经是给外的关照她了。   “这是自然。”何氏却仿佛丝毫都不尴尬,“这是王妃疼爱我们眉儿的意思,我们阖家都感激得很。正巧庄子上送了新鲜的蔬果来,请嬷嬷带些回去,不是什么好东西,吃个新鲜罢了。”   从这日以后,王府那边三不五时就要打发人过来,每次都送点好东西。大部分都是进上的好物,即便是甘阳侯府这样的勋爵之家,平日里没有宫中赏赐也是吃不到的。   何氏一开始还不以为意,后来就渐渐明白了。怕是那天早上的事请,已经让王府的人知道了。虽然自己已经罚了女人的紧闭,可是王府却还不满意呢。这才流水一般的往这里送东西,就是为了给她关眉畔长脸面!   这是何等的看重?就连何氏自己想起来都觉得有些心慌。   看来那位世子殿下虽然身子不好,但这些年来稳稳当当坐在世子之位上,福王府的人恐怕是不会让外人小觑了他去的。如此,连带着他的妻子,自然也不能让人小看。   到这时候何氏心里才有些悔意。早知如此,就是再待关眉畔客气三分也不打紧,反正她还能在这府里住多久呢?将来出门了,说出去也是自家的体面。福王府的世子妃,是从甘阳侯府发嫁的!   可如今呢?虽说这事情没人传扬,可何氏不会天真的以为没人知道。这种消息传得最快,福王府的人知道了,别家也就差不多了。丢了人不说,文慧做错这件事,将来的前程如何,可就真是难以预料了。她这样的身份,必定是要嫁嫡长子做宗妇的,可还有人相信她担当得起宗妇的责任吗?   何氏心里转来转去,最后也只憋出来了一个馊主意——她越发坚定了要让儿子尚公主的念头。到时候文慧成了公主的小姑子,自己再好生调理,等个四五年她议亲时,自然就不会有人介意这件事了。   况且关眉畔到底还是住在甘阳侯府的,也不是没有补救的办法。   然而何氏的念头才转到眉畔这里,就被外头传来的消息震了一下。   朝廷已经决议向西边出兵,然而大军即将开拔,户部的官员们却督办不力,至今尚未筹集到足够粮草,皇上震怒不已,将以户部左侍郎关勉文为首的一大波官员全部拿下,着令大理寺彻查,追究他们办事不利之责!同时责令福王暂领户部,继续筹措粮草。   大约是因为眼下局势紧张,所以大理寺这一次动作特别快,不到三天功夫就将一切查清了,接下来就是依律处置。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的,私底下这些官员们的家已经被抄了不止一遍,找到了不少线索,正在追查那些胆敢打国库主意的贼人。   这一个案子要是办下来,恐怕半个京城都要动荡不安了。所以目前只是暗中追查。   即便如此,关勉文也被去职,至今仍关在大理寺监牢之中,等待天子发落。而天子有言,在战事结束之前,没有精力去追究这些事。所以他们至少要被关个一年半载。   这个消息按理说跟甘阳侯府是没什么关系的。但就在这个时候,眉畔却忽然站出来,将五千石粮食无偿捐助给朝廷。就是这个消息让何氏吃惊不已。一方面是惊讶于眉畔手里竟握着那么多粮食,另一方面则是对于她的做法感到不解。   因为朝廷这时候已经张榜,向民间购买粮食。除了价钱提高之外,另外还可以用粮食换购盐引。而且朝廷还会根据商人们出售的粮食多寡,恩封一定的虚衔!   士农工商,商人虽然有钱,但社会地位一向不高。如今却又机会一跃成为官绅阶级,哪怕只是虚衔,也令人趋之若鹜。   在这个前提之下,眉畔的五千石粮食实在不多,就是想要博好名声,似乎也没什么用处。还不如卖掉换点实在的东西。   [    第52章 搬回关家]   其实按照眉畔自己最初的打算,也是想要卖粮食,贴补一下自己的小金库的。虽说母亲留给自己的嫁妆已经足够体面了,但相较于福王府的门第,反而有些逊色。况且眉畔也不愿意全靠母亲留下的东西过日子。   之所以改变主意,是因为主持筹措粮食的人是福王。   这也算是对未来公公的支持了。反正五千石粮食没有多少,这种时候不拿出来实在是说不过去。所以眉畔跟周映月商量过后,便将自己的那一份分了出来,捐掉了。   捐的时候她并没有多想,但她这边投桃,福王府也不可能白拿她的东西,自然要报李。于是不几日便有朝廷的嘉奖下来,将她已故的父母好生称赞的一番,追赠了父亲一个虚衔,又赞扬了她无私为国的精神。这样一来,一下子就将眉畔和关勉文彻底区分开了。   虽然是一家人,但是关勉文是罪人,眉畔却是于国有功。于是她非但没有受到牵连,皇帝反而给她封了一个县主。虽然并没有封邑,只有个虚名,却已经令人称羡不已了。   眉畔乍然接到圣旨的时候,整个人还有点发懵。待知道了里头的内容,反而缓过来了。皇上哪有时间关注这些小事?无非是福王府那边使了力,一方面是替她这个未来的世子妃抬身份,另一方面也是对她捐粮的回报。福王府有了这个意思,又不是什么大事,皇帝自然顺水推舟。   想透了,其实也就不值什么了。   所以等到起身接旨时,她已经神色如常,态度自然大方,倒是让宫里传旨的中官高看了一眼。   送走了中官,眉畔一转头,看到的便是甘阳侯府众人不一的表情,有羡慕,有嫉妒,还有些说不明道不白的复杂。她现在的身份已经跟前一天不同了,是皇上钦封的县主,也算是半个皇室。即便是甘阳侯府,从身份上来说,也要略差半筹。   这让一直高高在上以俯视的态度来看眉畔的人难受。在今日之前,即便是眉畔和福王府结亲,她们也能找到理由——那位世子殿下还不知道能活几天呢,有什么可高兴的?也只有这样的破落户,才会想要去攀附。   可这才过了几天,眉畔的身份就节节高升。还未嫁入福王府,她就已经享受到了足够的好处。皇室的威仪,果然不容人质疑。   其中尤数何氏和傅文慧心情最为复杂。何氏一方面心中烧得慌,另一方面又不由的担忧起来。福王府这样给关眉畔做面子,未尝不是做给他们甘阳侯府看的。傅文慧当日口不择言说出去的那句话,恐怕就是祸端!   如今甘阳侯身上只是个虚爵,平日里既不上朝也不参与政事,一时半会即便是皇帝也找不到能够处罚他的理由。可这样反而成了坏事。若是能立刻处罚,罚过了也就好了。可让这件事一直搁在皇帝心里,指望他忘记了实在不可能,时间长了,恐怕就要成了一根刺,到时候发作起来,还不知会是什么样子呢。   虽说元子青的病情是皇室的禁忌,可宫中实际上并没有真正的隐秘,官宦权贵之家,多少都知道一点内情,元子青这“病”,怕是为皇上得的。他被人看不起,皇上如何能置之不理?   而傅文慧呢?她想不到何氏那么远,只是心头不忿罢了。其实当时说出那样的话,她是有些昏了头了。只因她自己心中一直存着些念头。她是见过元子舫的,虽然她年纪不合适,根本不在福王妃挑选范围之内,但也没人规定元子舫只能娶一人。   她甘阳侯府嫡女的身份,一个侧妃虽然委屈些,但她自己却是情愿的。而且也不知道打哪里来的自信,觉得不管谁坐上正妻的位置,只要自己进了府,都得退避三舍。   这种念头随着年纪增长,元子舫娶妻生子,自然会渐渐消退。反正她是没有机会去验证的。   偏偏就在这个当口,眉畔和福王府联姻了。福王府不会让两个儿子纳有姻亲关系的表姐妹,关眉畔嫁进王府,等于是绝了她的路,让她如何能够甘心?自然而然就口出恶言了。事后被何氏教训过,自己也一阵后怕。   只是如今再见到眉畔的风光,又忍不住酸了起来。   这些东西原本都应该是自己的……   眉畔可不管她们各人究竟在想些什么,握了圣旨,就转头去寻傅老夫人,“外祖母,外孙女儿有个不情之请。”   “有事你只管说就是。”傅老夫人慈眉善目的道,“都是一家人,怎么倒说起两家子的话了?”   眉畔便低下头道,“皇恩浩荡,外孙女侥幸得沐其中,恩封县主,虽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但我想着,总要祭告祖宗和父母,以慰在天之灵。”   “这是应当应分的。”傅老夫人点头道,“这么说来,你是要回关家一趟?”   “是。”祭祖不回关家祖祠,难道就在甘阳侯府随便烧点香纸吗?关氏虽然不是大家族,但也传承有序,有根有底,她是回家祭拜祖宗和父母,谁能开口阻拦?   只是何氏开口道,“关家那边如今是多事之秋,外甥女这会儿回去,恐怕……”未尽之言,不必多说。   眉畔坚持道,“正因多事之秋,才要回去。”皇恩浩荡,既然能够加封她,想必不会牵连家眷。她这会儿回去,才能安关家人的心呢。   关勉文虽然是关家地位最高的人,平日里说话也作数,却并不是族长。而且关氏却还很有几位族老,这样的老人最看重的就是荣誉。如今关勉文让祖宗蒙羞,她这个侄女却得皇恩赐封,形势可就倒转过来啦!   眉畔当初离开的时候,没有想过要再回关家去,所以当时东西都是搬空了的。现在想来,该是自己的就是自己的,即便当时留在关家,他们留得住么?而如今有了机会回去,她自然也是要堂堂正正回去的。   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眉畔随即命人去关家报信,并且将自己身边的两个丫头先行派了过去,将自己住的院子收拾出来,到时候搬过去才好落脚。   她受封的消息,这会儿已经长腿了一般传回关家去了。张氏在女儿面前发了好大一顿脾气,自家丈夫还在大牢里关着,关眉畔却得了这样的好,让人如何心平?   结果气还没有发完,就收到消息说关眉畔要住回来。   关玉柔当即就受不了了,尖声道,“做梦!她不是一心一意要去巴甘阳侯府吗?怎么不在那里住一辈子,我们家里没有她的地方!”   她自从出事之后,因为太过丢脸,所以即便鼻子重新养好了,根本看不出不同,却还是一直没有出过门。因为她总觉得自己的鼻子是歪的,又觉得所有人都在嘲笑自己。为这张氏不知道愁白了多少根头发。   在母亲的影响下,关玉柔虽然深恨周映月,对关眉畔却也完全没有好印象,认为都是她撺掇的,自己才会有此遭遇。况且后来眉畔又跟周映月结识,据说关系很好,就更让关玉柔愤恨了。   听到眉畔要回来住,她第一个就不能接受。   但张氏却在盛怒过后清醒过来,意识到眉畔搬过来的好处——稳定人心。如今关家全家上下人心惶惶,就怕被关勉文连累,大家都在跟她们划清界限。可是关眉畔一回来,情形就不同了。   张氏虽然不愿意关眉畔得意,可是她一个深宅妇人,什么都不懂,还要靠族中设法营救丈夫,也只好暂时让她得意了。   她将其中道理掰碎了讲给关玉柔听,好容易说服她不要去找关眉畔的麻烦。——且说眉畔如今是朝廷封的县主,身份不同,关玉柔若是再去找茬,那就是对皇室不敬了。   如此,事情倒是出奇的顺利,两日后眉畔便又重新搬了回来。这次她只随身带了日用的东西,其他的都留在甘阳侯府了。这也是那边放心让她走的原因之一。   不过,眉畔其实是没有打算再回去住的。   就像她跟行云说过的那样,关家的姑娘如何能在傅家出嫁?   从前关家是二婶当家,她也就没有办法。可如今时移世易,形势不同了。阖族上下,倒多少要仰仗她这么一个显赫的亲戚。只要到时候族长出面替她操持出嫁事宜,便能一样办得体体面面,不会比那些由父母发嫁的姑娘差。   娘家,并不是单指父母,也是指整个家族。只要家族还肯给她做靠山,那就是还有娘家的。即便父母已经不再,夫家也绝不敢小看。   这才是宗族对于一个人最大的意义。眉畔哪里是祭祖来了,分明是给自己正名来了!   [    第53章 世子登门]   但此时能够看清楚这一点的人却并不多。   眉畔才刚刚搬回来,东西都没收拾齐整呢,张氏就巴巴的赶过来了。   一进门就是一叠声的好话,“总算是回来了,我日日都惦记着呢,原想派人去请,只是想着你在外祖母家里住得高兴,也不好太过催促。好在是回来了!”又问,“东西可都收拾好了?有什么缺的要的,只管打发人告诉我便是。在自己家里,万不可拘束了。”   就连眉畔要跟她行礼请安,都被扶住了,“你这孩子,一家子人,这么客气,倒是见外了。婶娘知道你忙了一天,赶快坐下喝杯水歇歇吧。”   “多谢二婶,事情都有人管着呢,倒也累不着我。本来是想规整好了这里的东西,再去给婶娘请安的。”眉畔道。   “看我。”张氏一拍额头,“你之前去外祖母家里住,这里还留下好些东西,我瞧着白放着怕是放坏了,就替你暂时收起来了。前儿本来想叫人搬回来的,偏你二叔那里有了一点消息,就给忙忘记了。回头我让人送来。”   “不是什么要紧东西,二婶不必着急。”眉畔见她总算是说出来意,便顺着话音道,“二叔的事,我也听说了。我想咱们家一向循规蹈矩,二叔绝不至于会做那样的事吧?想来是弄错了,等查清之后,也就无事了。二婶还请放宽心些。”   不过这些都是无用的套话,张氏自然不会满意,皱着眉道,“我也是这样想呢。只是那大牢里是什么情形,咱们都不知道。听人说起来是吓人得很!你二叔从长到这么大,何时受过这样的罪?我想……能不能托人打听一下,先放出来在家听候朝廷的处置也好。”   眉畔垂下眼睫,慢慢的喝了一口茶。看来张氏是真的着急了,托人都托到自己这里来了。   她想了想,道,“这也是正理。可惜我不认识什么人,否则也能叫打听打听了。二婶若是有了消息,想着告诉我一声。”   张氏当然不会相信她的推脱,只是还拉不下脸来求助侄女,之前一大段话,就是希望眉畔主动提出帮忙,谁知她也这么滑头。到这会儿也顾不得脸面,只好忍住不愉道,“眉畔,你二叔是最疼你的。你若是有什么办法,可一定要说出来。二婶先谢谢你了。”   “二婶快别这么说。只是侄女年轻,也不认识什么能打听消息的人呢!”   “话虽如此,但你不是已经同福王府订了亲?他们是皇上面前都说得上话的,若是肯周旋一番,说不准朝廷那边就肯放人了。我听人说是要等打完仗再来发落,那可不是要等个一年半载?咱们在外头能等,那牢里头的人如何能等?”说到伤心处,竟当着眉畔的面哭了起来。   眉畔轻轻吸了一口气,即便明知道张氏不过是在自己面前作态,仍旧不能不有所动。何况……在这件事情之中,她自己也是有些打算的。   所以她沉默片刻,便道,“二婶既这么说,我少不得也该去问上一句,不管究竟能不能帮上忙,总能知道二叔在里头的情形,送些东西进去,让他好过些想必是能办到的。只是……”   “你有什么条件,尽管提便是。”张氏想必也知道自己一家跟眉畔的情分有多少,听见她的话,立刻拭了眼泪道。   眉畔微微颦眉,“二婶这是什么话?都是一家子骨肉,我若是有办法,岂有不帮忙的道理呢?只是……二婶也知道,虽则是订了亲,可我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却也不好同外头联系。况且又是这样的事,若不是面对面,恐怕根本说不清楚。”   大楚民风尚算开放,但订了婚的女子通常也不会出门了。如果不是关家突然出了事,眉畔这会儿还在甘阳侯府里绣嫁妆呢。她根本联系不到元子青,更别提见面了。而要跟福王府其他人开这个口,就是张氏自己也知道太过为难。   不过她也正担心眉畔不肯尽力呢。闻言也跟着微微蹙眉,不过到底是做了多年主母,脑子一转,很快就有了主意,“原来是这样。这件事婶娘来安排便是,绝不至于坏了规矩,让你在那边难做。”   眉畔便垂下头去,“但凭婶娘吩咐。”   她没问张氏要如何安排。其实对于这一点,眉畔心中多少也有点数,但是这件事,除非张氏配合,否则根本不可能成功。这也是她为什么要跟张氏敷衍的缘故。   就连行云都多少猜着了。张氏离开之后,没有急吼吼的追问眉畔为何要答应帮忙,反而笑道,“姑娘这一手可真漂亮。如今可是二夫人求着你去见世子爷,绝不会落下任何把柄了。”   眉畔抿唇微微一笑。的确,若只是想见元子青,她现在身上有个县主的身份,张氏是根本拦不住的。但是那样一来,事情难免就会传扬出去,对自己的名声并不好。但若是张氏来安排,必定妥妥帖帖,任何人都说不出半个不是来。   过了几日就是中秋。按照大楚的规矩,女婿是要往岳家送节礼的。即便只是订了婚也是一样,或者说正因为订了婚,所以这会儿才要积极表现。加上这又是头一次,元子青多半会亲自来,以示郑重。   ——福王府之前为了抬眉畔的身份做了不少事,绝不会在这样关键的时候掉链子的。除非元子青突然发病,否则一定会来。   眉畔也好张氏也好,她们的打算都是在这个基础上来进行的。   姑爷送了节礼过来,若是岳家体恤两位新人,往往就会创造机会,让两人见个面。或是让女儿端茶倒水,或是带女婿游玩花园,总有碰巧就遇见的时候。而既然遇见了,就少不得打个招呼,说几句话,将礼节做全了。这样一来,技能让孩子们见见面,增加了解,也不算是逾矩。   说破了天去,也最多不过是长辈对晚辈的爱护纵容,过了明路,跟私相授受是截然不同的。   果然,这日眉畔一大早起身梳洗打扮,堪堪弄好,张氏那边就派人来唤她了。   张氏见元子青的地方,是在正院的厅堂内。这也算是对元子青的看重,否则直接在前头理事的花厅见了就是。原本按照眉畔的意思,自然是让元子青到花园来,做一出巧遇。但张氏打定主意要在一旁听着眉畔开口,便直接找了个借口将她叫出去。   眉畔来到厅堂,她便含笑道,“前儿你问我的那个花样子,可巧方才翻东西的时候找出来了。我本来要着人给你送去,不过今儿刚好量衣裳尺寸做秋天的衣裳,索性就让你过来了。   “这是应该的。”眉畔道,“本该来给二婶问安,只是想着前头事忙,怕耽搁了您。”   张氏这才轻轻拍了拍额头,指着坐在一旁的元子青道,“瞧我,这是福王府的世子,来咱们家送节礼的。都不是外人,你过来见一见吧。”   元子青这才抬起头来,看向眉畔。   双目一触即分。两人都害怕看得久了情不自禁的陷入其中,让张氏看出不对来。他们的感情不需要让其他任何人明白。   眉畔吸了一口气,福身行礼,元子青急忙起身拱手还礼。厮见过后,三人再次坐下。张氏又说了几句废话,才以目示意眉畔,让她开口。   眉畔这才微微抬头看向元子青,“世子殿下……恕小女唐突,想要向殿下请教一件事情,不知是否方便?”   “关姑娘有话直说便是。”元子青连忙道。   这样子客客气气的说话,两人都觉得有些奇怪,又同时有些新奇。就像是两人都变作了另一个身份,偏偏又还彼此认得,故意在人前装模作样,敷衍旁人。   连元子青那一腔迫切想要见到眉畔,同她说说话,亲近她的念头都跟着淡了。   眉畔便将二叔的事略提了几句。“初次见面”,总不好问得太多,问得太露骨。即便是张氏,也说不出什么。   然而元子青听到这番话,脸色却冷了下来,“若是这事,我是知道一点的。只是,”他抬起头,没看眉畔,反而看向张氏,“我有一句话要劝夫人,与其想着如今怎么把人弄出来,少受些罪,不如将这力气留着,等个一年半载再使。”   张氏原本要生气,又陡然顿住,一脸惊疑的看向元子青,“世子的意思是说……”   她不是蠢人,脑子很快就转回来了。如今把人弄出来,无非就是少受点罪,将来皇帝要清算,难道还能跑得了你?况且到时候皇帝一看,哦,原来这一年你在家里舒舒服服过来的,说不定一生气,就把刑罚加重了呢。反之,若是在牢里吃吃苦头,到时候形容惨淡,皇帝一看你受了教训,说不得皇恩浩荡,就轻轻放过了。   况且……那时说不定眉畔都已经嫁过去了,福王世子这话音里头,未尝没有暗示到时候会开口帮忙的意思。   若是这样的话,倒的确比如今没头苍蝇一般转来转去强得多。   张氏心下打定主意,脸上便露出了几分,只是还有些不放心的道,“可那大牢里的情形,听人说起来十分骇人……也不知到底熬不熬得过。”   “又不是什么重罪,不会上刑,夫人不必担忧。”   眉畔便趁机问道,“不知方不方便往里头送些饱暖衣物和吃食?”   元子青看了她一眼,道,“只要打点得宜,想来无妨。不过吃食就不必送了,就是送了,也到不了他的手里。倒是衣物棉被可以多送。”   说到这里,他就停了下来,即便张氏再问,也绝不多说一句。   张氏心里就有了数。见元子青一直不着痕迹的偷瞧眉畔,眉畔却只是低着头一语不发,似乎根本没发现这个情形,她心下便有了计较,就要开口起身,将地方让给两人说几句体己话。   却不妨忽然一个人从外头撞进门里来,一进屋就嚷嚷道,“娘你究竟在做什么?怎么黄妈妈不让我进——”   话说到一半,关玉柔已经看见了在座的眉畔和元子青。眉畔她是熟悉的,也是不屑的,扫了一眼便掠过了。   倒是元子青,君子如玉,挺拔如竹,容貌俊美,气度高华,一下子便吸引住了小姑娘的视线,黏在他身上几乎收不回来。   [    第54章 同去西京]   “冒冒失失,在贵客面前也如此莽撞,成何体统?”张氏先看了一眼元子青,而后开口斥责道。   自从上次出事之后,张氏对女儿颇为失望,又好生教导了一番,但如今看来,却是没有多少进境。一方面对女儿不满,另一方面又生怕她冲撞了元子青,惹恼他,不肯对关勉文的事施以援手,因此斥责时声色俱厉,竟是丝毫不偏袒的模样。   倒让眉畔有些微的惊讶。不过瞧着关玉柔脸上的震惊和不可置信,心头却十分解气。   ——任是谁发现别的女人一出现就目光赤裸的黏在自己的未婚夫身上,恐怕都高兴不起来。何况她对关玉柔,本来就够不喜欢的了。   关玉柔也总算是回过头来,意识到了自己的冒失。大约是因为元子青在场,难得的羞红了脸,敛衽行礼,倒有几分淑女风范,可惜屋里三个人谁也不会相信。   行过了礼,她碎步靠近母亲张氏,低声问道,“娘,今儿有客人要来,我怎么不知道?您若是早提醒,我必定不会这样冒失了。”   张氏皱眉道,“这是你未来的妹夫,福王府的世子,今日上咱们家来送节礼的。”这样的身份,关玉柔其实是要避嫌的,并不方便来见。况且张氏还要跟元子青商量正事,自然不会让女儿来搅局。不曾想千妨万妨,到底还是让她闯进来了。   元子青方才虽然也没笑,但语气温和,谁都看得出来。此刻却沉了脸,显然很不高兴。   张氏立刻下定决心,转头对眉畔含笑道,“我这里还有事,眉畔你代我送世子殿下出去。”   “娘,我也去……”关玉柔立刻站起身。   眉畔却仍旧好整以暇的坐着,元子青则低头喝茶,两人仿佛都根本没听到她的话。   张氏已经急急起身拉住了她,“你跟我来,娘有事情要交代你。”然后不等关玉柔再开口,就直接把人拉走了。   碍事的人走了,眉畔才起身,弯了弯唇,朝元子青躬身,“世子殿下,请吧。”   “有劳。”元子青也客客气气的回了一句,然后才迈步走在了前面。   不过,才出了正院,他就立刻放缓了脚步,让眉畔追上来,同自己并肩而行。虽然男子应该走在前面,彰显自己的夫主地位,但元子青自己并不在意。他想多看看眉畔,多同她亲近。   太过亲密的动作,那是只能在暗室之中才可以做的。现在青天白日,还是在关家,即便他再心焦,再激动,也都只能死死按捺住亲近眉畔的念头,摆出彬彬有礼的姿态。在这样的情况下,能肩并肩走一段路,也是好的。   等到走出去一段距离,元子青才发现眉畔的过分沉默。他低声问道,“我方才说的话不合你心意么?我还以为你是这么打算的,便这么对你婶娘说了。莫非说错了?”   元子青说着,声音里已经带了几分笑意。他笃信自己对眉畔是了解的,即便是没有任何交流,多少也能猜出她的心思来。方才那一番话,就更不可能不合眉畔的心意了。否则她当时也不会沉默。   眉畔知道他是调侃自己,便也玩笑道,“若是错了,你待如何?”   “不如何。”元子青含笑道,“我反正不过是随口胡说罢了,准不准还是两说。毕竟天心难测。”   眉畔真想问他,你这样编排皇帝陛下,就不怕他知道了生气么?   不过想想还真是没准的事。元子青跟皇帝的关系,应该是非常特殊的。或者说,皇帝对他是含有愧疚的,说不定真的不会介意呢?   她微微一笑,将话题转到了另一件事上,“你方才看见我那位堂姐了,如何?”   “不知所谓。”元子青的脸色沉了下来,“我看你二婶也不是糊涂人,怎么教出来的女儿却是这般?”   若不是张氏当时就拉走了关玉柔,元子青是一定会当面下她的脸,给她个教训的。眉畔当初在关家时,显然受过委屈,他可一直都没机会找补回来呢!   虽说眉畔自己也能解决,但那岂不是显得自己这个未婚夫太过没用了?   眉畔道,“你若问我,我也不知道。”这世上多的是父母精明能干,子女反而稀里糊涂,根本扶不起的人家,却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再细细想来,可能就是因为做长辈的太能干太强势,所以反而很难教好孩子。——你不能一边希望孩子对你言听计从,另一边又期待他能独立自主吧?   元子青便决定结束这个话题,“往后她若是再如此,你也不必太客气。记着还有我呢。”顿了顿,又道,“罢了,你现在还住在这里,若是闹得太过,怕不好看。不如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   眉畔无可无不可的应了,从她重生以来,从未曾将关玉柔放在心上。反正要抓她的问题,那时到处都是,太费神反而是抬举她了。   眼下她要跟元子青商量的,是另一件事:“世子,朝廷对西边的战事,已经定下来了?”   元子青点头,“是。西边这些年来其实没有停过战事,不管是军队还是将领都是弓马娴熟的,朝廷这里,除了派遣将领、备足粮草之外,其实能做的也寥寥。说不准现在那边已经打起来了。”   大楚朝的军队分为三部分,一部分是边军,骁勇善战,乃国之基石。另一部分是地方驻军,数量不多,只负责地方上日常武备。还有便是皇城守备军。其中边军数量最多,守备军数量最少,为了避免出现枝强干弱的局面,朝廷对边军采取将领轮换制度。   所有的将领平日里都常驻京城,只有轮到自己驻防时才会去边疆。这段时间通常是三年。   但如果有大战,一个将领显然是不够的,京城这边自然要派遣更多将领前往,同时还要定下指挥人选,其他人则都作为辅助。   这样做的好处是,战事来临时边疆便可自行备战,而将领们没有大军拖累,大可星夜兼程,十几日功夫就能赶到边境,也不至于贻误战机。   眉畔对此有些忧心忡忡——她担忧的倒不是战事,因为她很清楚,大楚最后一定是胜利的。她担忧的是,一旦打起仗来,从京城往西这一路,恐怕都不会太平。   “若是现在要去西边,是否会有麻烦?”她问道。   元子青微微一愣,“你要去西边?”   眉畔咬唇道,“我想……去给父母上坟扫墓。”   眉畔的父母是在西京病殁的。父亲死后,母亲缠绵病榻期间,仍旧坚持为两人挑选了日后埋骨之处。她说自己在西京住了几十年,所有的幸福时光都是在此处度过,早已将这里当做第二个家,因此不愿意归葬祖坟,而是希望能够与丈夫长眠于此。   之前关家人几乎不管眉畔,也正是为此。当时他们的人去了西京,眉畔却拒绝扶柩回京,反而要将双亲葬在西京,自己留在那边守孝,为此惹恼了族人。所以后来她回到京城,族人也都只当不知道。若非如今身份不同,恐怕她就连进宗祠祭拜都不能。   元子青听到她这样说,自然就不能拒绝了。他其实对自家岳父岳母也非常好奇,究竟是怎么样的家庭,才能教养出眉畔这样的女儿呢?   他想了想,道,“若只是去西京,倒是无妨。”虽然也在西边,但距离打仗的地方还远着呢,根本不可能打到这里来。就是路上不太平,多带些人也就是了。不过他也有条件,“我同你一起去,否则我不放心。”   眉畔要的就是他跟自己一起去,他若是不去,反而麻烦了呢。   那位曲神医就在西京,眉畔自从得知这个消息,就一直在想该如何处理。对方不肯来,那肯定只能让元子青过去。但若是告诉福王府,大张旗鼓,恐怕对方反而会躲起来。   而且自己肯定也是要去的,但要用什么样的名义,才能跟元子青同路呢?   她想来想去,最后想出了这么一个办法。自己若要回西京,元子青说不定就会跟着去。因为他必定不放心她单身上路,至于从族人之中选人护送,那还不如他自己去呢。   果然,元子青的反应也没有出乎她的预料。眉畔便道,“你若要去,腿长在你自己身上,我还能拦着不成?只是你的身子……”   “不妨,只是坐在马车上,不会有事的。”元子青立刻道。   他见眉畔仍然面带担忧,便忍不住逗她,“且不说护送你是应当的,就是去给未来的岳父岳母上一炷香,也十分应当。我若是不去,他们怎么知道自家女儿挑了个什么样的夫婿?”   一句话说得眉畔双靥绯红,星光一般的眸子瞪着她,片刻后自己却撑不住笑了。   [    第55章 这就是命]   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二门。眉畔不便再往前送,便停住了脚步。   元子青转过头来看着她,道,“你什么时候安排好了,着人通知我一声便是。若是不方便去福王府,便去石琅轩。”   “知道了。”眉畔也瞧着他,眼底存了几分依依不舍之情。   虽然再过一段时间就又能见着了,但毕竟是要分别。才见了面没多久,让人如何能舍得?   静静的对视片刻,元子青才低声道,“你回去吧。如今天气转凉了,别在外头冻着。”   说到这个,眉畔也忽然想到了一点,他们也要赶在冬日之前到达西京,留下做准备的时间不多了。便低声道,“我这里其实很简单,倒是你那里,要提前同王爷和王妃商量好吧?”   据她所知,元子青之前一直都是在京城休养,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城外的东山寺。这一下子要跑到西京去,福王和王妃能同意吗?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元子青终是忍不住,借着宽大的袍袖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放心,我会解决的。”   “那……那你走吧。”眉畔站在原地看着他。   元子青道,“你先回去,我再走。”   眉畔哭笑不得,“你是客人,应当我送你。况且这里是关家,难道我还会走丢了不成?你快些走吧,一会儿就有人来了,见我们在这里看着可不好。”   元子青没奈何,只能一步三回头的走掉了。   眉畔看着他的背影,神情却一时恍惚起来。她突然意识到,跟自己重生回来第一次看到时相比,元子青的身体似乎已经好了许多,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她摇摇头,将这个念头压下去,回了自己的院子,下帖子请周映月过来做客。   她在京城就这么一个好朋友,要去西京的事,自然要同她说一声。说起来,眉畔自己没有多少出门的经验,倒是周映月走南闯北,连海都敢出,说不定能给自己出出主意。   果然,周映月听说她要去西京,诧异过了之后,便提了一个眉畔之前都没想到的建议:“你若是担心路上不太平,我建议你走水路。”   “水路?”眉畔道,“我对此不甚了解,走水路要怎么走?”   “先坐船南下,过了横州再转道,逆流而上,直接就能走到西京下船,不知省了多少车马劳顿,而且一路上都有官船往来的,水贼不敢靠近,比之走陆路安全得多。”周映月道,“过几日我们家的船也要去南边,你如要走水路,我倒可以送你到横州。”   “你也要出门?”眉畔吃惊的问。周映月才回来几日,怎么又想着往外跑?   周映月叹了一口气,“我就是这样的劳碌命。况且在外头比在京里更好,你出去走走就知道了,看多了山水壮丽,心胸都为之一阔。有些气闷的事,自然也就忘了。”   “二公子又惹你生气了?”眉畔立刻问。   周映月白了他一眼,“怎么我非要跟他扯在一起才行么?”却也没有否认。   眉畔但笑不语。并不是周映月非要跟元子舫扯在一起,只是……在眉畔看来,除了元子舫,没有哪个人能让她露出这样的表情了。这世上的事就是这样奇妙,一物降一物。她和元子舫的缘分,谁也不能否认。   她在心下琢磨了一会儿,道,“照你这样说,自然是走水路为宜。况且世子的身体不好,坐船想来要好许多。你们家的船哪一日走?”   周映月听到这里连忙抬起手阻止她,“等等,你是说世子也会同你一起去?”   眉畔想了想,道,“此事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也千万别说出去。你也知道,世子的病,一向都是东山寺的慈惠大师负责诊治的。但慈惠大师也不过是替他调理罢了,并不能根治此病。据大师说,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治好世子。那是一位神医,可惜他已经消失多年。”   “你是想说你找到了这位神医?”周映月脑子转的很快,“所以你要带着你家世子去治病?”   “就是这么回事。”眉畔道,“不过此事,我连世子也没有告诉。只是说我想回去给爹娘扫墓。我怕万一说了,到时候又出了差池,让他白白高兴。况且那位神医,据说心情不慕权贵,我怕声势太大,他提前知道了躲起来。”   “你倒顾虑得多!”周映月看着她摇头,“为了世子费了那么多心思,却不让他知道,他哪里会记你的情?”   眉畔失笑,“我又不是为了谁来谢我。”   周映月将手臂撑在桌上,想了一会儿,道,“倒也好,你都要嫁给他了,要是他的身子一直这么个样子,倒也让人悬心。若是能治好,是再好不过的。”   元子青的病她问过元子舫,说是没人能治,没想到还有这样的转机。若她是眉畔,也绝不会放过。   说起来,眉畔羡慕周映月和元子舫,其实周映月何尝不羡慕她?她和世子之间,好像天然就有一股吸引力,紧紧将两人牵系在一起。这份坚定和唯一,最让周映月羡慕。哪怕世子的身体不好,哪怕眉畔这边父母双亡,但她知道,这些都不可能动摇这两个人。   若元子青真的能够治好,那这两个人,就真是再没什么遗憾的神仙眷侣了。   想到这里,她笑着道,“我那里有些好药材,都是急切之间寻不到的,回头都送给你带到西京去。万一用得上呢?这几日下头的人正在装船,装好了就能走,左不过三四日的功夫。你先收拾好东西,到时候我让马车来接你。”   见眉畔要说话,又道,“福王府那里我也派人去通知,放心吧,误不了你的事。”   眉畔想着她跟元子舫的关系,真的要送消息,倒比自己方便许多,也就不说话了。   因为周映月要跟她一起去横州,所以原本打算的告别自然是告不成了。商定好了之后,周映月便起身告辞。她也要去做些准备才行。   眉畔这里,也令行云收拾行李,自己则去同张氏辞行。   在这个节骨眼上,张氏虽然不太希望眉畔离开,但另一方面,又觉得眼不见为净,她走了也好。况且眉畔的理由也根本无法拒绝,所以只关切了两句,便同意了。又说要挑人护送,眉畔连忙婉拒了,说自己跟周映月一起走。   真让张氏的人跟着,她哪里还能自在得起来?   她来之前,张氏正教训女儿。听见通报的声音,关玉柔不想见她,便躲到了内室,也就听见了全部的对话。知道眉畔要离京,她心中暗喜不已。盘算着等眉畔走了,就设法溜出门,去见那位世子殿下。   原以为那位世子殿下就是个没前途的病秧子,却不曾想,亲眼见到之后,竟是那般俊美的模样。关玉柔勾动了心思,自然满心念着的都是此事。她自信可能输给任何人,但绝不会输给关眉畔。   不知等关眉畔从西京回来,知道自己的未婚夫被人夺走,会是什么表情?一定大快人心!   她想得出神,脸上不免就露出了几分。张氏正好进屋,瞧见她这样子,立刻皱眉,“你在想什么?方才的话你也听见了,这段日子安生些!你爹那里,到底还要靠她去跟福王府周旋,才有机会保全!”   关玉柔眉头一动,计上心来。   “娘。”她走到张氏身边,挽了她的手臂,将人推到软榻上坐下,“你当真相信关眉畔会全心替我们周全?”   张氏自然是不信的,但……“如今除了这个,又还有什么办法?你父亲从前那些知交好友,我呸!现在一个个都闭门不出,生怕咱们找上门去。等你爹出来了,有收拾他们的时候!”   “娘,俗话说得好:求别人不如靠自己。与其指望关眉畔念亲戚情分,不如咱们自己来想办法。岂不比干等着强些?”   “话虽如此,可我们能想什么办法?”   关玉柔将头枕在张氏肩头,“娘,您没有办法,可您还有女儿呀!她关眉畔是个什么东西,便找到这样好的姻缘,难道女儿还会比她差吗?”   到底是亲生女儿,她一张嘴,张氏就全明白了。她一把将关玉柔推开,“胡闹!你当那位世子是什么好性子的人,由着你去挑拣不成?”   她说着豁然站起身,高声吩咐道,“黄妈妈,从今日起,让小姐在家里学绣活儿吧,眼看着一天大似一天,总要为将来准备起来了。你亲自来看着她,一步都不许她离开自己的院子!”   “娘!”关玉柔大惊失色,口不择言,“娘您怎么能这样,难道您连女儿也不信了吗?娘……关眉畔怎么可能真心要帮咱们,娘您曾经打过什么主意,她难道不知……”   “啪——”   随着这一声响,屋内顿时一寂。   “娘你打我?”关玉柔满脸难以置信的盯着张氏。   张氏咬牙,“打的就是你!你自己想想,你方才说的是什么话?我千娇万宠把你养大,却不曾想竟养出了这么一个孽种!你是要咱们全家都跟着陪葬才高兴吗?!”   谋算眉畔身家的事,也许彼此都知情,但毕竟未曾说破。关眉畔需要一门娘家亲戚,她也需要关眉畔支应。本来是好好的形势,若是关玉柔的话传出去,结局不堪设想!   为今之计,她再心疼女儿,也不得不处罚她了。   “既然你不想留在家里,那就让黄妈妈送你去城外的千妙庵,在菩萨面前诵经祈福,压一压这个脾气吧。”   张氏说完摆摆手,让人将关玉柔带下去了。   再让她留在这里,还不知会闯出什么大祸来。她现在后悔得很,从前只想着后宅手段,她也应该学着,所以什么事都不瞒她,却不曾想养成这目关短浅,心胸狭窄的性子,凡事只朝那些偏门的法子去想。全然没有半点高门嫡女的气象!   再对比关眉畔,一样是女儿,那还是死了爹娘的,却落落大方,即便配上王府,也不见半点浮躁,眼看前程似锦。可自己家的这个呢?却还是让人操碎了心。   难道这就是命吗?   [    第56章 令人羡慕]   就算是从前,关家对眉畔来说,也没什么秘密可言,何况是现在。黄妈妈还没把人带出门,正房里发生的事眉畔这里就已经知道了。   行云眉开眼笑的道,“真是大快人心。二太太竟也有不糊涂的一天。”   “胡说什么?”眉畔随口斥道,“主子的事可是你能随意评说的?让人知道了,还当我教仆无方呢。我看你也该送去千妙庵压压性子。”   行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姑娘这话说得可真损,分明是暗地里讽刺二太太把女儿送去庵里,比自己可厉害多了!   其实行云并不十分明白眉畔这话是什么意思。   上辈子,眉畔孤身一人上京,无依无靠,当时张氏想要谋夺母亲留下的嫁妆,因此总是设法找她的不是。最严重的一次,是说她丢了一根簪子,结果满府里的搜,最后从眉畔的屋里搜出来了。   其实眉畔虽然偶尔去给她请安,但都只在厅堂里坐坐罢了,根本不能进内室,更不可能碰到有专人看管的首饰盒子。可形势比人强,那时候即便她辩白,又有谁会相信呢?张氏只需要拿住了她,出去面对外人,还不是随她怎么说?   这个时候,是行云站出来,承认那簪子是她偷的。如此眉畔虽然仍旧难辞其咎,却只是教仆无方,张氏也就不能惩治她了。   可行云就惨了,婢女偷窃主家的东西,是可以直接杖毙的。虽然眉畔当时坚持自己的婢女要由自己来处置,但在张氏的威逼之下,也只好同意将行云送去千妙庵修行。   失去了这个臂助,眉畔的日子更加难过,好在张氏还未来得及动手,甘阳侯府竟知道了这件事,派人前来过问,并接她去小住。   如此张氏心中有了顾忌,这才不敢再大张旗鼓的动手。   后来行云从千妙庵逃了出来,找到眉畔,主仆这才得以团聚。   而如今,被送进庵里去的,变成了张氏自己的亲女儿,让眉畔如何能不拍手相庆?   只是,她再不是从前那个面对张氏时必须孤注一掷,还未必能够成功的孤女了。眉畔不愿意让这些人占据自己的心思,更不愿意赶尽杀绝,只当是替元子青积福。如今又知道她们得到了惩罚,也就够了。   所以她转开话题道,“好了,继续收拾东西吧。这次去西京,大概要住一阵子,冬天的衣裳都要带上。”   “已经在收拾了。”行云问,“姑娘,咱们的人都带着么?”   “不必。”眉畔头也不抬道,“反正还要回来,不必这样麻烦。这里留几个人也好。”元子青那边必定会带不少人,足够使唤的,“你跟着我就是。”   过了两日,周映月那边便送了消息来,说是明日一早就走,到时候派车来接,又问眉畔有多少东西。   似眉畔这样的官家小姐出行,其实是很麻烦的,吃穿用具都要戴上惯用的,又有衣裳鞋袜并首饰等物,纵然眉畔一再精简,到底也装出了三个大箱子。   周映月亲自来接她,一身男装打扮,十分利落。到了码头上,将箱子抬上船时,眉畔才发现,她竟然只带了一个箱子的东西,身边甚至没有跟伺候的人。她以为自己就已经够精简了,跟周映月一比,又显得累赘了。   眉畔的东西有行云规整,便去了周映月的房间,想看她都带了什么。   周映月也不拦她,进了门扔下一句“自己坐“,就打开箱子收拾起来。她的箱子里没有床单被褥之类的东西,只有两套换洗衣裳,并几样寻常用得上的东西。因为是男装,自然也就没有什么首饰。另外还有一个红漆盒子,倒占了一小半地方,也不知里头到底装了什么。   因为东西少,其实也没什么可首饰的,将日用的东西摆出来就完事了。眉畔见状不由问道,“你每次出门都是这样么?”   周映月爽朗一笑,“是啊。我不似你们,养得精细,从小就东奔西走,都已经习惯了。”   眉畔却羡慕道,“早知如此,我也坐男装打扮了。看着利索许多,也不必带那么多累赘的东西。”相较于女装繁复的各种套装和装饰,男装就要简洁得多。   周映月忍笑,“那可不行。俗话说得好,女为悦己者容,即便是在旅途中,也不可怠慢了才是。”   “你这张嘴,迟早被人撕了。”眉畔瞪了她一眼,虽然语气很愤怒,但却四平八稳的坐着,并没有真的撕了她的嘴的打算。   周映月也不算说错,扮男装虽然方便,但跟元子青在一起,就少了许多气氛。   不过想想船上那么多人,眉畔也没有什么展示的心思了。原以为要走陆路,到时候她和元子青少不得要一起乘车,车厢门一关谁也看不到,便是二人独处了。如今改坐了船,反倒没了这个机会。   眉畔没想到的是,最后来的不只是元子青,还有元子舫。   周映月脸上的表情淡淡的,显然并不吃惊。她派人去通知元子青开船的时间,也就做好了元子舫跟来的准备。只是道,“原以为只有世子要乘船,只准备了一间上房。”   “那我去下面住便是。”元子舫立刻道。   她们乘坐的是楼船,甲板上的这一层,房间比较大,可以推窗看景,空气清新,算是上房。船舱里则是船工们所住的地方。房间窄小不说,也没有窗户,十分憋闷,而且比之上面更加潮湿。有时候装的货多了,下面的货仓装不下,免不了要堆到房间里来,环境就更糟糕了。   周映月分明是要让元子舫知难而退,结果他竟真的去了下面的房间。   等他搬着行李走了,眉畔才低声问,“这样是否太过?”   周映月看了一眼元子青,“也不是我要他跟来的。”   元子青便道,“无妨,让他受些挫折,或许对他更有好处。周姑娘的苦心,想来不会被辜负的。”   周映月原本颇有几分理直气壮的意思,被他这么一说,倒不好意思了。她站起身道,“我想起来还有点事没有吩咐,你们在这里坐吧。我下去看看。”   “到底还是放心不下。”眉畔目送她出去,转头朝元子青道。   元子青只是温和的看着她,眼中带着笑意。眉畔被他这样一看,自己倒不好意思了。只好别开目光,低声问,“世子看什么呢?”   元子青轻轻吸了一口气,“我在想,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这看似无关的一句话里,蕴含的意思实在是太过明显。眉畔长大了,自然就能成亲了。元子青这时嫌婚期太长,迫不及待想要成亲了呢。   眉畔不由红了脸,低下头去。   这问题要她如何回答?总不能说她自己也正日夜盼着那一天早些到来吧?   不过关于这一点,周映月倒是私底下跟她说过,有时候,让男人等一等,反而更好。免得得到得太容易,就会没那么珍惜。虽然眉畔不信元子青会是这样的人,但……能多看看他着急的模样,倒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眉畔虽然低下头,但元子青投注在她身上的视线却并未收回,反而变得更加直白火辣,看得眉畔浑身不自在,仿佛身上真的有一把火在烧。   少年人初识情味,总是如此,但凡两个人独处,最后总会演变成这般模样。明明彼此都未发一言,空气中却仿佛有什么粘稠的东西在流动,将两人一点点推着,向对方靠近。   让人心头发颤,目眩神摇。   眉畔并非不喜欢这样,但她暗地里却总觉得,这样并非长久之计。   干柴烈火烧到最后只能留下灰烬,细水长流方能走得长远。所以定下婚期,眉畔其实也松了一口气。她觉得这样能够让两人之间的节奏慢下来,有更多的时间去了解彼此,相互磨合。   ——虽然她跟元子青已经是难得的默契了,但毕竟没有一起生活过,谁也不知道真的成了婚,最初的激情退却之后,两个人的日子会变成什么样子。   所以这样由浅入深的了解,是非常必要的。这也是眉畔想要和元子青一起去西京的原因之一。   这一次前去治病,总要在那边住三五个月,常来常往,也许感情不会如现在这般,每一次都激烈得几乎将彼此淹没,但却能汇入日常生活中的一点一滴,形成两人之间独特的和谐与平衡。   所以此刻,眉畔虽然几乎难以自持,但也只是几乎——方才选座位的时候她就特意挑了元子青对面,隔着一段距离,即使彼此有意,也不好就贸然越过去亲近,这样便给了双方缓冲的时间。   这会儿她觉得差不多了,就强自按捺着心跳,找了个话题。之前元子青给她推荐过不少书,眉畔都看完了。她就从这里说起,很快引动了元子青的兴趣,两人投入这样的探讨之中,方才暧昧流转的气氛,反而冲淡了许多。   等周映月回来,见两人没有卿卿我我,反而一本正经的在讨论,不由一怔,继而微笑起来。   这两个人……真是令人羡慕啊!   她跟元子舫有共同语言,是因为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真正说到三观上,其实很多地方都彼此矛盾至不能调和的程度。这也是到了这个年纪之后彼此渐渐疏远的原因之一。情分还在,却难以为继了。   反而是关眉畔和元子青,看似一见钟情,如水中月镜中花,一不小心就会成为泡影,反而一步一步,走出了看得见的未来。   [    第57章 怎么称呼]   周映月没有去打扰两人,独自一人上了甲板。   这时候还在内河,风平浪静,船工们各自忙碌着,甲板上反而没什么人。   今日是个晴天,太阳光照在湖面,反射回来的光芒十分耀眼。这会儿船开了有一阵子,时已近午,湖面上蒸腾出一片薄薄的水汽,整条船倒成了个巨大的蒸笼,显得十分燠热。   如果没什么事情可做,船上的时光其实是极为漫长和无聊的。周映月一向对自己的人生有所规划,每天似乎都有做不完的事情,极少有像现在这样,空闲到觉得有些寂寞的地步。   也许是因为刚刚看到了一双令人欣羡的璧人,才会油然而生出这样的情绪吧?   就在她心怀感慨的时候,有人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你在想什么?”   是元子舫。   周映月进来见着他就来气,已经好久没有跟他心平气和的说过话了。但此刻也许一个人的感觉真的太糟,她心中对于元子舫的那些不满,竟好像都消失了。   她眯了眯眼睛,看着水天一线的远方,问道,“子舫,你认真跟我说,你对自己的未来有打算吗?你做好成家的准备了吗?全京城的人都知道,福王妃为你相看了好几位名门闺秀。那你呢?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周映月和元子舫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那时候男女之间还不需要避忌,加上周映月本人也不在乎什么男女大防,反而一直都跟男孩子们混在一起,所以就熟悉了。   后来福王妃选妃,她也被纳入考查范围。   在所有几个女孩子当中,她跟元子舫是关系最好的。而且周映月不能够否认,她对元子舫是有好感的。她相信反过来也一样。   但她一直在想,她跟元子舫之间,有那种能够让彼此下定决心,组建家庭的感情吗?就像关眉畔跟元子青那样,非君不嫁,非卿不娶。   作为一个有着独立思想的女性,周映月一直觉得,如果婚姻不能给两个单独的个体带来好的变化和影响,那么它就是失败的。她如果要结婚,不会是因为年龄到了或是家里希望或是别的什么原因,必须是她遇到了那么一个人,有信心跟他一起渡过余生。   但现在的元子舫,显然还不是那个人。   虽然这么理性的要求婚姻,又想让对方成为自己理想中的那个人本身就很荒谬,可周映月心底却仍旧如此坚持。   在今天之前,她一直在两头犹豫。一方面元子舫的确是现有的选择当中最好的一个,两个人也足够熟悉,将来磨合起来会很容易。但相应的,要面对的问题也太多,多到周映月没有信心去面对。   是这几个月来元子舫的改变让她看到了一点点希望,大概也是因为房间里那两个人的影响,她才会突然松懈下来,让自己防备重重的内心打开了一个缺口。   她希望元子舫能够看到,抓住,然后将这个缺口扩大,占据她的心。同时却又对此隐隐有些抗拒,以至于她所给出的提示,是那样的空泛而飘渺。   但元子舫毕竟抓住了。   他转头看着周映月,说的第一句话是,“我爹一辈子也只有我娘一个人。”   这倒是,福王对王妃的深情是许多少女们所歆羡的。两人结缡时福王还是皇子,不说有机会得登大宝,至少也比较受先皇宠爱。身份尊贵,前程无限,三妻四妾都算是少的了,何况还有来自皇家要求开枝散叶的压力。但福王身边,由始至终也只有福王妃一人。   “看大哥的样子,恐怕心里眼里,也都只有那位关三姑娘。”元子舫开了个玩笑,“我们家专门出情种。”   然后他顿了顿,才问,“映月,你在担心什么?”   他没有等周映月回答,而是继续道,“至于将来……有大哥在,福王府当然没我什么事。我……”他犹豫了一下,忽然咬牙道,“其实我想去边疆领兵。但你也知道,首先是大哥的身体,这种情况下我根本不可能离京。况且我的身份……”   福王府是宗室。皇室对宗室一向是充满戒备的。因为论到名正言顺,大家都是一样的。于是难保有些人不会去想,顶着同一个姓氏,凭什么你是皇帝,我要俯首称臣?于是那个当了皇帝的,当然充满危机感,随时随地顶着这些宗室们,看看谁有不安分的苗头,立刻拔掉。   尤其是福王跟今上是亲兄弟,历史上兄终弟及的情况也不是没有过,哪怕皇帝跟福王再怎么兄弟情深,他内心难道就一点顾忌都没有了吗?在这样的情况下,又怎么可能放心把军权交给元子舫?   所以这也只是元子舫的梦想而已。   然而周映月却大受震动。   她一直觉得元子舫跟自己三观不同。就是因为她自己志在四方——周家出海的生意,说到底还是她自己一手扶持起来的呢。她的眼界大到所有人都想不到。一想到嫁给元子舫,就要拘束在京城里,当个深宅妇人,她就浑身不对劲——却没有想到,对方竟然也有这样的志向。只是囿于现实,无法施展,反而要用这副纨绔的面孔来伪装自己罢了。   她也转过头去看着元子舫,“如果做不成呢?你还有别的打算吗?”   这下元子舫脸上露出了几分茫然,“想法很多,但宗室……不能离京,不能为官,不能领军,不能经商……”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用一个词语作了总结,“百无一用。”   即便是福王那样得皇帝信任的兄弟,也不过就是掌管着宗正寺罢了。宗正寺掌管诸宗室皇亲的谱牒、守护皇族陵庙,说到底都还是家事,也都是鸡毛蒜皮的事,跟朝政、军国大事的关系不大。这次被提出来暂领户部,还是因为皇帝没有可以信任的人,加上国库的事是福王首先发现的。   即使如此,在筹集完了粮饷之后,福王还是立刻卸去了这个临时的职位。   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宗室皇亲整天不干正事,斗鸡走狗、惹是生非,纨绔得让人难以忍受?这其实是皇室故意放纵的结果。只有这些人不务正业,皇帝的位子才坐得稳啊!   说是福王府备受圣宠,可这其中的战战兢兢,又有几个人能看清呢?   周映月着实松了一口气。虽然元子舫的回答跟她期望的相去甚远,但至少她看到了一点希望。他并不是浑浑噩噩在度日,而是清醒的认识到自己的处境,也盘算过应对的方式,只是因为眼界的局限,看不到更多更远的地方,所以找不到解决的办法。   但周映月最不缺的就是办法了。   问题既然存在,就一定有解决的办法。只是她的理念。不怕问题难,怕的是没有解决的想法和欲望。   元子舫……这家伙还真是,让周映月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了。明明应该失望的,可她心里更多的,反而是兴奋。   她认真的看着元子舫,“总会有有用之处的。对我来说,想要东西不会等着别人给,而是自己主动去争取。所以,让我们去做一些改变吧!”   元子舫并不太明白周映月话里的意思,但他能够听出周映月语气的变化。不再是这几个月来对自己的客气疏远,而是真诚的、坚定的、甚至是亲近的,另外还带了某些他现在并不明白的情绪。   他悄悄握住了周映月放在一边的手,点头道,“好。”   周映月瞪了他一眼,但没有挣脱。过了一会儿,自顾自的笑了起来。   这人还真会打蛇随棍上,自己刚说过自己想要的要去争取,他就立刻贴上来了。   但是并不讨厌。   ……   眉畔和元子青走出来时,便见两人像小孩子似的,拉着手坐在甲板上说笑。本来是担心两人相处不好,想着出来的解围的两人相视一笑,又悄悄退回了房间里。   “真像是小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闹腾了,什么时候又和好了。”眉畔摇了摇头,有些好笑。   周映月在绝大多数的事情上表现得太过成熟,眉畔本来觉得她是非常可靠的。但今天见她这样子,心里却有些高兴。因为她太明白,有个能让自己在他面前开怀的人,有多么重要了。   元子青道,“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因为我的身体,子舫身上的压力其实不小,幸亏他从小机灵懂事,否则还不知怎样呢。但也就因为这样,他越发胆大妄为,不服管教。也只有这位周姑娘才压得住他,让他老实下来。”   他对周映月非常满意。老话说成家立业,为什么要先成家,后立业?就是因为不成家,性子不定。有了自己的小家庭之后,肩上的胆子变重了,自然而然就懂得了责任,知道奋发上进了。——虽然多半是后这只是长辈们美好的期望,但放在元子舫身上,显然是很有效的。   既然那边没事,眉畔也就不再操心别人的事了。   她坐下来,对元子青道,“其实这次去西京,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我之前没跟你说。”   “是什么?”元子青并不意外,问道。   眉畔道,“之前你不是提过那位曲神医吗?据说他最后一次出现在世人面前,就是在西京。所以我之前派人回去找了找,大约是运气好,还真找到了一个人。我不知道是不是曲神医,不过他是姓曲,也懂医术,我小时候他还给我看过病呢。”   她认真的看着元子青,“也许还是会失望,世子愿意试一试吗?”   元子青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道,“你总叫我世子,显得太过疏远了。”至少不像是有情人之间的称呼。   眉畔抿了抿唇,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虽然订了亲,但毕竟……称呼得太过亲近了,眉畔还是说不出口。不过元子青的话也有道理,眉畔沉默片刻,才问,“那应该叫什么呢?”   “你之前不是唤过我青郎吗?我觉得那个就挺好的。”他低声道。   眉畔的脸立刻红了起来。那怎么能一样呢?那时候……那时候是情之所至,不小心就叫出来了。可……真要在人前这样称呼,未免太过狎昵,也不妥当。   元子青也明白这一点,方才说那一句话,倒多半是为了看眉畔此刻这满面桃红,羞不自已的模样。他当然也知道无论私下如何,人前还是要庄重些,对眉畔反而更好。否则哪怕她将来成为他的妻子,也难免为人所苛责。   所以他咳了一声,道,“也罢,青郎只能私下叫叫,你可以直接称呼我的名字子青。我见周姑娘和子舫也是如此。”   虽然不够亲近,但私底下不是还有更亲近的青郎用以弥补吗?   眉畔这才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眼波流转,眸光盈盈,而后檀口微启,吐出珠玉一般的两个字,“子青。”   元子青立刻发现自己想错了。即便是再寻常的称呼,从眉畔口中说出来,对他来说也是不同的。之前她就算是叫世子,在必要的时候也能显得情意绵绵,何况如今是直接称呼名字?   单单只是听到她唤自己的名字,便能令他心跳失序。   [    第58章 未来初定]   晚上吃的是鱼。就是现从河里捞上来的鱼,周家的船上有最会做鱼的厨子。不管是鲜鱼脍还是清蒸红烧,都十分有滋味。这一场“全鱼宴”,鲜得三位客人几乎将舌头都吞下去。   就连元子青这样挑剔口味,但凡味道重一点就吃不下的人,也胃口大开,吃下去了不少。倒是让眉畔在一旁看得十分高兴。   她极少有机会跟元子青一起吃饭,所以印象中还是他发病的时候,吃那毫无滋味的清水煮菜。那样的东西吃多了,人怎么可能会好呢?   饭毕,三人都对此交口称赞,周映月谦虚道,“只是些不入流的手段,吃个新鲜罢了。日日这么吃是不成的。”   “这话不对。就是再好的东西,日日吃也是不成的。”元子舫道。   周映月寸步不让,“白米饭你难道不是天天吃?”   “那可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元子舫抓住了她的漏洞,“所以越是好东西越不能多吃,倒是这种寻常可得的,日日吃也是无妨的。”   周映月找外援,“米饭可以日日吃,这鱼却未必。眉畔,你说是不是?”   元子青在一旁看着他们,这会儿忽然道,“这个问题何必问?从此间到横州,船行也要四五日。往后不拘咱们吃什么,只让他吃鱼便是。等他吃过了,自然就知道了。”   周映月拊掌大笑,“果然不愧是兄长,世子说得对,咱们就这么办。”   元子舫连忙求饶,“我错了,还是给我白米饭吃吧。”   “我听人说,在海上的时候,蔬菜储藏不易,其实大多时候都是吃鱼,即便是腻到想吐,为了果腹也不得不吃。可是这样?”眉畔问道。   上辈子,时间再往后推进个十来年,那时候出海已经不像是如今这么新鲜了。就连朝廷都设立了专门掌管海运的衙门,那时出海俨然已经成为一种潮流。但凡有些身家的家族,都免不了要采买些货物,跟船出去闯一闯。好似海外地方遍地都是黄金,去了就能捡着似的。   因此种种海上的故事自然便流传开来。眉畔即便不住在沿海,也听说过不少传闻。这便是其中之一。   周映月也敛了笑,叹气道,“是啊。尤其是夏日,连肉也放不得,两三日就臭了。所以除了米饭和鱼,别的是一概没有的。”她忍不住皱了皱眉,显然那份回忆并不怎么令人愉快。   元子舫脸色微变,偷偷碰了碰周映月的手,而后笑道,“这有什么,好歹还有鱼吃。总比那些吃树皮野菜的要好些。”   “说得倒轻巧,你怎么不吃几天试试看?”周映月没好气的道。   元子舫仍旧眉眼含笑,“好啊,方才不是说罚我往后都吃鱼。那就这样吧,吃到映月你高兴为止。”   周映月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心疼自己出海的遭遇。事实上其实没有那么糟,生肉和蔬菜当然是无法储存的,但腌菜和一些干货就没那么多讲究了。所以搭配起来,倒也没有那么难过。让人担忧的是别的。   周映月跟眼前这些人不同,她知道什么是败血症。长期得不到维生素的补充,人体的各项机能都会下降,从而引发多种疾病。没有绿色蔬菜吃,不光是口味的问题,更重要的是这个。   好在她也知道该如何规避:虽然没有蔬菜,但容易储存的萝卜,土豆和各种豆类都要带上,另外还有一些干果,干菜,香菇木耳之类的也必不可少。在海上航行时,还会就地打捞海带,紫菜这种含碘丰富的东西来加菜。而且海中鱼类丰富,天天换着花样吃,其实并没有他们所以为的那么糟糕。   但即便是这样,出一次海,仍旧是危机重重。说到底,是现在这个时代根本没有什么科技手段,面对许多问题缺少解决的方法。出海的利润的确很大,但风险更大。   这就是周映月想要改变的地方,可她却不能跟任何人说。发展发展,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未必了。所以到现在,她所能做的,也不过是一年出两次海,倒买倒卖积累原始资本。真正说到对这个世界的改变,一样也没有。   有时候她会觉得孤独,正是因为心里所思所想,根本找不到人可以分担。   周映月无意识的盯着元子青和元子舫,心里盘算着,这两个人有没有可能帮助自己实现那些想法呢?   “在想什么呢?”手上一热,是眉畔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周映月本来要摇头,忽然心头一动“只是在想出海的艰难。其实如果能够克服这些问题,开放海运,将大楚的东西卖出去,再将别处的新鲜商品运回来,对大楚来说是很有好处的。”   商业代表着流通,商业繁荣,国家自然也就活起来了。这种想法,能不能够为这些满脑子“士农工商”的古代人接受呢?   周映月没有想到,第一个接话的是眉畔,她笑着道,“我听说西洋人很喜欢中原的瓷器和茶叶,多有用金银来换的,是真的吗?”   “自然。”没想到竟然有人那么配合,周映月肯定的点头,“丝绸,瓷器,茶叶,都是如此。西洋那边有些地方盛产金银和宝石,却根本没有用处。贩回中原来,也极受欢迎。”   元子青和元子舫毕竟是宗室子弟,又聪慧过人,很快就从这番对话当中抓住了重点:与海外通商,可以使大量金银流入国内。倘若朝廷开设衙门进行管理和维护,自然可以名正言顺的收税。   大楚朝的财政已经算是相当好,年年都多少有些结余。但即便是这样,要支撑起西边的战事,也根本不可能。尤其是如今,国库早被搬空,追回来的钱粮不足十只一二。朝廷迫切的需要增加新的收入,以此平衡收支。   但到底要怎么做,朝臣们却是争执不下。文人清高,朝廷自来就有“不与民争利”的说法,所以开源是很难的。但要节流,却更加困难。朝廷的财政支出,无非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维持官府日常运转和地方基础设施的维护,另一部分则是官员们的工资,哪一部分能够减少?   换到这个话题上也是一样,海运贸易再发达,朝廷也是撇不下脸面去做的。但是收税就不一样了,这是一个新的税种,而且倘若获利真的有周映月说的那么丰厚,那么税收自然也不会少。   元子青还在若有所思,元子舫已经兴奋道,“若是朝廷能够开海,岂不是两全其美?”   元子青摇头,“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方才周姑娘也说了,出海并非易事。否则别人怎么可能看不到这些好处?”   “总有办法解决的。”元子舫道,“沿海一带百姓不少都会出海打渔,以贴补家用。我听说甚至有些人家,根本没有房屋和土地,一家子全部住在船上,全靠打渔维持生计。他们经验丰富,必定知道如何应付海上的问题。若能从这些人里招募水手,出海的难度自然大大降低。”   “还可以由朝廷帮忙招募水手,打造大船作为护卫,护送船队出海。如此人多势众,也可大大降低风险,鼓励民间商户加入。”眉畔轻声道。   元子青对元子舫道,“倒也算是个办法,回头你修书一封,将此事告知父王,请他酌情定夺。”   能够屹立两朝不倒,福王自然比他们更明白此事应该如何操作。   周映月已经说不出话了,左看看右看看,觉得这两人比自己更像是穿越者。非但提出问题,而且连解决的办法也找到了。虽然细节处还需商榷,但大方向却是不错的。   她心头忽然兴奋起来。   虽然这里只有四个人,而且只是侃侃而谈,还什么都没有做。但周映月却仿佛看到了无限的希望。如果打开了眼界,改变了方向,这世界又会发展成什么样子呢?   眉畔在一旁心虚。相较于其他人,她是真的看过十多年后的世界是什么模样的,所以才能说出这些见解,并不是真的能力卓绝。此刻坐在三人身旁,忽的有些自卑起来。   他们都是人中龙凤,自己若只想着小家小爱,轻易满足,恐怕迟早有一天,会追不上元子青的脚步吧?   她曾经想过,若不是身体拖累,他会有怎样的成就。也许很快,她就能够看到了。到那时候,现在的自己,还能够配得起他吗?   眉畔再转头去看周映月,她比谁都知道周映月的厉害。因为在将来的十几二十年里,她都是走在所有人前面的。细细思来,也许最开始,那一切变化的原点,都跟她息息相关。确切的说,是她嫁入福王府之后才出现的。   或许那时,眼前这三个人也曾坐在一起,像这样谈天说地,只是……少了一个她。   眉畔低下头,暗暗下定决心,既然已经坐在了这里,就绝不能够掉队。   懵懵懂懂间,她自己还没有想清楚,却已经隐约的明白了一个问题:婚姻和家庭,并不是故事的终点。   或许没有人能够想到,日后席卷整个大楚的变革,最初却是从一艘船上两对有情人之间的一场闲聊开始的。   [    第59章 开始懂了]   在这一次经历之前,眉畔并不知道,自己竟然还晕船。   上船那天明明还好好的。虽然略微精力不济,但眉畔只以为是自己太过疲劳的缘故,本想着休息一下就好了。结果吃过晚饭回到房间之后,忽然就难受起来了。吃下去的东西全都吐了不说,还头晕眼花,手脚发软,只能躺在床上。   最不幸的是,随身伺候她的行云自己,似乎也有些晕船,强撑着照顾了眉畔一会儿,脸色就越来越差了。眉畔只好让她也上床躺着。主仆二人可怜巴巴的躺了一晚上,醒了睡睡了醒,第二天就觉得更难受了。   还是周映月见眉畔迟迟没有起身,过来一看,才发现了这件事。   只是就算是周映月,对晕船也没有什么好办法。用船工们的话说:晕够了自然就好了。   只不过眉畔就要遭罪了。   不过短短两天功夫,她的脸似乎就瘦了一圈,面色青白,容颜憔悴,看起来比元子青重病的时候还要下人。最令人发愁的是吃不下东西。即便勉强吃下去,转眼也就吐了。就是什么都不吃,也时时觉得胃里翻江倒海。   这个状态连说话都没什么力气,只能躺在床上休息。周映月一开始时时陪着她,后来见一直不好,索性让元子青过来,说不定看到他,心情好些,就没那么难受了呢?   元子青自然也是最担心眉畔的。他自己生病时不觉得如何,反正都已经习惯了,可此刻见眉畔这样难受,却只觉得心痛不已,恨不能以身代之。   他竭力的想要眉畔打起精神来,便一直坐在床前,柔声细语的跟她说话。大部分时候眉畔不会回应,他却仿佛不知疲惫一般,一直说下去。   他本不是多话的人,也不知道如何搜肠刮肚,到后来甚至开始背诵自己看过的那些书了。索性他记性好,背下的文章够多,才不必担心要找什么话来说。   眉畔一开始觉得有人在旁边说话,吵得脑子更疼了。后来慢慢适应了,反倒在这声音里平静下来。一旦精神被转移,身体上的不适也就不是那么明显了。   元子青察觉到了她的变化,低头看着她,“好些了吗?”   眉畔点点头,一瞬不瞬的盯着元子青,“你继续。”   元子青却忽然不好意思了。   说来有趣,他长到十八岁上,这大抵是头一次知道“害羞”是个什么滋味。从前即便是在眉畔面前露出窘迫,也尚能够自持,至少不会让她发现。但此刻被眉畔这么直勾勾的盯着,他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脸就已经红透了。   眉畔抿着唇偷笑了一会儿,才道,“罢了,我浑说的。你说了那么多话,喝口茶歇歇。”   “我不累。”元子青低声道,“能让你好过些,便值得了。”   “但是我……”眉畔望着他,“我也会心疼你啊……”   元子青握住了她放在被子上的手,紧紧的攥着。眉畔甚至察觉到了一点点疼痛,但并非无法忍耐,所以她便没有说出来,一双眼睛仍旧停在元子青脸上。   “你快些好起来吧!”元子青忽然叹息了一声。   眉畔将自己往被子里缩了缩,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变小了,在元子青面前,变作一个小小的,娇气的女孩子,能够让他捧在手心里,小心翼翼的呵护着。   她记得在自己渺远的记忆之中,父亲也曾经如此珍爱的呵护过自己。那时他的身体还是健康的,一双有力的臂膀,能够轻轻松松的将她举起来。虽然在外人面前,是威严的知州老爷,可在眉畔面前,他从来都带着温柔的笑,不管她要做什么都可以满足。   那都已经是好多好多年前的事了,眉畔以为自己早就已经忘记,到今天才发现,原来都还深刻在记忆之中,稍稍触及,就能够忆起了。   她的眼中倏然含了泪,眨一眨,就顺着眼角滴下来了。   元子青被吓坏了,几乎立刻站起身来,弯下腰似乎要安慰她,又不知该做什么,手足无措的样子,笨拙得可爱。   眉畔就那么看着她,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滴一滴的从眼眶里滚出来,停不下来似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明明并不难过,但就是想哭,眼泪就是止不住。   父母过世这件事,给眉畔造成的影响是非常深远的。在这一刻之前,她以为自己早已释怀了。但是直到此刻她才发现,原来自己心里,一直都是有怨恨的。   那一年她才十二岁。父亲病了,就好像家里的天塌了。母亲衣不解带的照顾父亲,全然不再管她。原本精明能干,温柔和善的母亲,倒像是变了个人,整天除了哭泣和叹气,看不见别的表情。   她害怕,凄惶,最后又意识到这些全无用处。平日里母亲教导的那些东西一点一点浮现在脑海里,十二岁的女孩子就用瘦弱的臂膀扛起了这个家。   那时候她其实还很懵懂,并不明白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只是下意识的在坚持,想着只要撑过了这一段日子就好了。   但事实并不是如此。   父亲病故了。母亲哭晕在他的灵前,再醒来便像是失去了人气,整天整天的发呆,身体也每况愈下,终致缠绵病榻。   几个月后,母亲追随父亲而去,她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   父亲的下属薛同知的夫人感叹说母亲和父亲伉俪情深,竟不能独活。然而眉畔听了这话,心中却只有怨恨!   这时候她已经切切实实的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了。无父无母,手握大笔嫁妆,她成了所有人眼中的肥肉。一夜之间,眉畔就长大了。   她周旋于这些人当中,小心的保护着自己。然而越是清楚眼前的境况和遭遇,她就越是怨恨母亲。父亲病故,难道自己就不伤心吗?她知道父母感情很好,可是母亲就没有哪怕一瞬间想到过自己吗?她义无反顾追随父亲去死时,有没有考虑过,她的女儿才十二岁,当如何在这世上立足?   太多太多的怨恨埋在心底,眉畔无人可说,也说不出口。   后来随着年纪渐长,她让自己试着去理解母亲,渐渐的好像真的看开了,理解了,释怀了。   但其实不是,她只是将这种不敢和难以释怀深深埋进心底,连自己都骗了过去。直到今天,才被元子青所触及。   因为就在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深爱一个人,被一个人深爱是什么样子的感觉,她忽然真正的明白了母亲的心——她也许不是没有想过女儿,只是在她心中丈夫最重要罢了。   从前眉畔不能够理解。但当她自己也遇到了这么一个人,就什么都懂了,也无法再怨恨了。   耳边是元子青一声急切过一声的安慰和关怀,“眉畔,怎么了……别哭……想哭就哭吧……我在这里,别怕。”   他越是安慰,眉畔就越是委屈。好像自己又变成了那个十二岁的女孩子,可以尽情的扑进一个宽厚的怀抱里,将自己的一切情绪都用眼泪宣泄出来。   无声的流泪变成了低低的啜泣,最后变成了放声大哭。眉畔趴在元子青怀里,哭得不能自已。   这声音大得外间的周映月和元子舫都听见了,但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只好假装没听见。有世子大哥在,应该不会有事吧?   不知道过了多久,眉畔的痛苦又渐渐转成了啜泣,最后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等元子青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才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竟然睡着了。   他这才想起来,她已经好几日没有休息好了,吃不好睡不好,情绪难免就会波动大些,也许哭出来就好了。   他小心的将眉畔放回床上,就坐在床头守着她。   或许她能够在自己面前这样肆意的哭出来,也说明自己在她心中,已经是可以信任的人了。   眉畔醒来之后觉得很不好意思。原本好好的说着话,自己突然就哭了起来,大概将元子青吓坏了,而且未免太过失态。   她坐在床头想了一会儿,才慢慢的意识到,自己头不晕了眼不花了,那该死的晕船的症状,已经全都好了!   就是身体还有些软,肚子里也空得厉害。   眉畔下意识的叫行云,结果推门而入的是元子青,“醒了?我准备了一点清粥,你多少喝一点吧。”   他明明没有刻意看自己,但眉畔还是忍不住红了脸,低下头道,“我失态了。”   “不要紧。”元子青端着粥走到床头放下,弯下腰来替她掖了掖被子,“在我面前,你无论做什么都可以。”   他的语气太温柔太认真,眉畔又忍不住失神了。她甚至伸出手在他眉眼间描绘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正要把手收回去,就被元子青握住,“我说过,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我……我想吃东西。”眉畔躲闪着他的视线。   元子青含笑,“你没力气,我喂你吃吧。”说着不由分说就端起了碗。   眉畔道,“我已经好了,不晕船了。”   “但还是没力气。”元子青舀了一勺粥,放在唇边吹了吹,才递到她嘴边。   眉畔乖乖的吃了第一口,结果就停不下来了,一口接一口,直到一碗粥都吃光,她才感觉自己活过来了,然后想起可怜的行云,“行云呢?她怎么样了?”   “她比你好些,还能吃东西,就是头晕得厉害,要躺着休息。映月说,过个三五日,适应了就好了。”元子青端着空了的碗站起身,“我出去收拾一下,你先休息。”   眉畔拉住了他。   元子青转过头来,面上带了两分疑惑的看着她。眉畔也凝视了他一会儿,才低喃道,“你也要快点好起来啊。”   “嗯?”元子青有些不解。   眉畔道,“你方才跟我说我要快点好起来,结果我就好了。现在我也将这话送你,想来不日你也就能好了。”   这小孩子一般的话,她竟然郑重其事的说出来,不过就是为了讨这样一个好彩头。也许当心中强烈的希望一件事能够成功时,奇迹真的会发生。   元子青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    第60章 分道扬镳]   大哭一场之后,眉畔的晕船症状奇迹一般的好了。当天她就能下床行走,第二天看上去神清气爽,比晕船之前还要精神些。   周映月调侃她是被爱情滋润的,眉畔立刻反唇相讥,“这两天没人碍事,你和子舫进展不错吧?”   两人互相打趣了一会儿,谁也没有提到关眉畔那一场大哭。   接下来的几天,除了一个可怜的行云还躺在床上外,大家又恢复了刚上船时的精神,四个人时常聚在一起,商量关于开海的事。大半时候是周映月在说,其他人偶尔插一两句话,各自都受益匪浅。   又过得两日,船到横州。   在这里,周映月就要跟他们分开了。至于元子舫,他倒是想要跟这周映月一起去南方,奈何福王府那边派人快马加鞭,送来了福王的信。   元子青拆了信看完,递给元子舫,“父亲让你赶紧回去受罚。”   元子舫不用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嘀咕道,“又是那群老顽固!”然后不甘不愿的看完信,整个人都情绪低落。   怎么能不低落呢?四个人一起出京,结果到了这里要分开走也就罢了,自己竟然还要回京城去!   元子青也叹了一口气,“别胡闹。父亲既然来信,多半还是为了开海的事,要当面询问你。回去后老实些,别惹麻烦了。”   福王在信中提到,朝中有人上折子弹劾元子舫,要求他赶紧回京。   宗室无故不得离京,这是大楚朝立国时就定下来的规矩。虽然这条规矩在元子舫身上从来也没有起过作用——就在几个月之前,他还差点儿追着周映月出海了呢!   元子舫之所以如此胆大妄为,其实也是大家默许了的。——福王深得皇帝信任,在朝中有人脉有威望,可正是因为如此,他的儿子就不能太过出挑。   元子青是世子,但身体既然是这样,自然也就令人放心了。况且他这次出京,是得到皇帝允许的,一方面是要向皇帝彰显福王府对眉畔这个未来世子妃的看重,另一方面也是要安皇帝的心。   元子舫的胡作非为,虽然跟元子青不一样,但一样也是为了安皇帝的心。元子青身体不好,老实听话皇帝就满意了。但元子舫身体健康,越是胡闹,皇帝才越能放心呢。   而朝臣们呢?虽然皇帝明面上信任福王,可谁知道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于是不好弹劾福王,就全都去抓元子舫的错处了。正好元子舫满头小辫子,都不怕抓不到。所以他一离京,就有人上折子了。   虽然皇帝和福王都略不在意,但是既然有朝臣弹劾,就不能不回去做个样子。   元子青自己也深知这一点,所以抱怨过后,也只能再次买船回程。周映月要继续南下,眉畔和元子青则要顺着楚河逆流而上,前往西京。   于是三拨人马就在此处道了别。   少了两个人之后,眉畔忽然觉得周围似乎都安静了许多。   行云的晕船症状已经大为减轻,只是脸色看着不好,眉畔便让她继续休息。反正就在船上,也没有多少需要伺候的地方。   元子青身边的青云也跟来了,但通常都是在外头跟船工待在一起,回避眉畔。   如此一来,大部分时候,倒都是二人独处了。   好在经过之前的磨合,到这时候,两人相处也自然了许多,更有说不完的话题,也不觉得时间难捱了。   楚河宽阔,船行大部分时候,都是看不见两岸的。所以这日,难得远远看到岸边一望无际的稻田,眉畔便来了兴致,拉着元子青坐在窗边说话。   她脸上带着愉快的笑意。自从进京之后,她身上无时无刻不压着许多东西,现在离开了那地方,又是跟元子青在一起,再没什么不满足,所以眉畔的心情很好。   元子青也是如此。离开京城,他身上那一层仿佛跟全世界隔绝开来的薄膜似乎也被揭开来了。一举一动都变得真实而有活力。眉畔觉得,虽然治疗还没开始,但元子青似乎已经在恢复当中了。   “今年的收成不错。”眉畔道,“以前我爹常说,百姓才是立国之本,只有他们的日子好过了,才会世道太平,政治清明。”   “这话不错。”元子青道,“我读过伯父所写的文章……可惜了。”   眉畔却道,“也未见得。”   从前她总觉得,父亲一直留在西京十分可惜,才华不得施展,抱负总被压抑,才会积郁成疾,英年早逝。可是之前那一场痛哭里,她明白了母亲,似乎也明白了父亲。   他心中也许曾经遗憾过,但绝不会因此而后悔,更不可能因为这种事积郁成疾。父亲的心胸如此宽广,那么多年都过来了,又怎么可能在那时候受影响?   况且如今想来,也许对他们来说,能够远离京城的纷扰,在西京过平静的日子,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以父母的眼界,不可能看不到这一点。当初他们选择到西京来,就说明了一切。   既然是他们自己作出的选择,那就没什么可惜的。或许父亲的病,还有别的缘由,并不是自己从前一厢情愿以为的那样。   元子青听罢沉默片刻,方才问道,“那你呢?眉畔,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眉畔侧头思量了片刻,转过头来看着元子青道,“你过什么样的日子,我自然就过什么样的日子。”虽然她更希望闲云野鹤,不受纷扰的去过自己的小日子,可眉畔分明又知道,元子青并不是那样的人。   他的胸怀和抱负,也许别人看不到,但她是能够看到的。也愿意去成全他。   从前他身体不好也就罢了,若是这次能够治好,那么前路之上,将再无阻碍。那时候,她唯有不懈努力,才不至于跟不上他的步伐而失去与他并肩的资格。   她说这话时正站在窗口,微微侧过头来看着他。落日的余晖照在她半张面孔上,黑的头发,白的皮肤,一双动人的眸子熠熠生辉,仿佛有千言万语在其中。   “眉畔……”元子青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轻轻的捶了一下。他叹了一口气,上前一步,将她拥进了怀里,仿佛拥着无价的珍宝。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眉畔握了握他的手,含笑道,“我就不问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了,因为我心里已经知道了。”   元子青摇头道,“那也未必,或许我已经改主意了。”   “那你改了没有呢?”眉畔微微笑着,眼角都带上了几分狡黠。   元子青轻轻一叹,抬手在她鼻尖上点了点,“非要我说,我在心里并没有把你看得最重,你才高兴?”   他以为女子都会计较这些,难免比较,难免妒忌,难免……不平衡。结果眉畔这难得的大度,倒让他有些反应不过来了。   眉畔转头看了看河面,轻轻摇头,“那不一样。”   究竟怎么不一样,她没有说,元子青也没有问。   又过了一会儿,夕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元子青才开口道,“关窗吧。晚上风大,免得着凉了。”说着松开了眉畔,抬手去关窗。   眉畔却仍旧站在原处,看着元子青将窗户关上,又点上了灯,才低声道,“何必一定要选呢?这世上又不是没有两全的事。”   元子青手一抖,很快恢复如常,将油灯稳稳的放在桌上,才转身道,“我今日才知道,你竟是丝毫不肯让人的。”   “有些事可以让,有些事却不能。”眉畔凝视着他,“能让的我都让了,所以剩下的……死都不让。”   元子青抬手按住了她的唇。   “别说那个字,眉畔。”他说,“我绝不会负你。”   如果她对他有这么高的期望,希望他两头都能兼顾,他当然也就一定能够做到。   黑暗似乎让空间都逼仄起来,原本绰绰有余的房间,似乎只剩下了眼前被灯光照亮着的这一块。他们两个人就在这灯光里凝视着彼此,目光交缠。   两个人的距离越靠越近,再最终吻住她之前,元子青低声喟叹,“这世上怎么会恰好就有这样一个你……”   他的声音虽然很小,但眉畔与他的距离这样进,自然一字一字都听得清楚。她笑了一声,小声回道,“因为这世上有一个你,所以就又有了一个我。”   元子青只将这句话当做了一句动人的情话。他微微偏过头,吻住了眉畔的唇,同时双手将她揉进了自己怀里,两个人之间再无任何缝隙。   但他不知道,对眉畔来说,那就是事实:这一世,她是为他才活过来的。   所以他去哪里,她就去哪里;他想要什么,她就给他什么。尽己所能,无怨无悔。   所以这世上,是先有了一个元子青,然后才有这样一个关眉畔的。   [    第61章 灿如烟火]   令人愉快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   从横州往西京,船行要五六日的功夫,在眉畔和元子青看来,却只是一晃眼的功夫。好像还什么都没做,日子就过完了。   而对于行云这个晕船倒霉孩子来说,终于能下船的时候,是松了一口气的。   一开始时她的症状比眉畔轻了许多,原以为三两日功夫就能适应了。结果眉畔大哭一场之后倒是好了,她却一直拖到现在,也未见起色。   明明是自己跟着出来伺候姑娘,倒成了姑娘反过来将就自己,甚至还要拨个人来照看自己,行云心中自然十分不得劲。   再者说……自己没法在跟前伺候,岂不是让主子跟世子殿下单独相处?虽然订了亲,毕竟还是男未婚女未嫁,行云心中有着浓烈的危机感。   世子殿下应该感谢她晕船不能过来伺候,否则绝不会有什么亲近眉畔的机会的。   在船上待的时间太长,下船时眉畔感觉脚步都是飘的。元子青实在没有比她好多少,但还是强撑着伸手过来扶她。一行人就近找了个地方坐着歇了半晌,才算是慢慢的缓了过来。   “乘船虽然比走陆路快,可实在是太遭罪了。”坐下来之后,行云就忍不住抱怨。实在对她来说,坐船不是什么好的体验。   眉畔倒不这样觉得,但还是开口安慰道,“早该考虑这个问题的。要不回去的时候,你自己坐马车走,虽然颠簸些,总比坐船好过。”   行云却立刻拒绝了,“不必,奴婢只是怕姑娘不适。我当然还是跟着姑娘。”   眉畔摇头失笑,“我身边有那么多人跟着呢,你不必担心。”   行云心道就是有那么多人我才担心,一边想一边不着痕迹的瞪了元子青一眼。这动静没有满过元子青的眼,他忍不住苦笑了一下。看来自己还是不得这个婢女的心。   略略歇息之后,感觉就要好得多。关家在这边有庄子,眉畔回京才不到一年时间,这边自然还是一切如故。派了人去通报,没一会儿庄头就带着人来迎了。   庄子在城外,众人雇了马车,又走了近一个时辰才到了地方。   元子青先下了车,抬头一望,眼前是一片绿水环绕,水边开垦出大片良田。远远的能看见山脚处的那一片庄子,地方实在不算大,但在这样的地方,已经算是难得了。   接下来的路马车走不过去,要步行前往。好在也就不到一里路,看看山看看水也就到了。眉畔走在元子青身侧,介绍到,“这路上铺了小石子,父亲听人说,常在上头走走,身子康健些。索性就让人铺了那么一条路,故意让马车进不来,好让大家多走走。”   本来是极有趣的事,只因物是人非,眉畔说到最后,自己倒黯然起来了。   元子青虽然对未来岳父未曾谋面,然而只是从眉畔的只言片语,只是从这偶尔窥见的一鳞半爪中,亦可怀想出斯人风姿。能够教导出眉畔这样的女儿,本来就可亲可敬,如今更添了三分钦佩。可惜缘分未够,竟不得一面。   又走了一会儿,快到庄子里,眉畔才打起精神道,“这庄子修来只是为了方便管理周围的佃户,其实住在这里的时间不多。所以难免有些寒酸,世子不要嫌弃才是。”   又低声解释道,“那位就住在不远处的村子里,从这里过去方便些。”这才是真正用意。   元子青含笑道,“眉畔都不觉得委屈,我有何可委屈?况且我也并不觉得山居简陋,反而早就熟悉了。”   眉畔想起他那个叫做“出岫”的山间别院,也跟着一笑。   从始至终,元子青没有对眉畔提起过,实则他在出京之前,得了皇帝的恩准,许他暂住在西京行宫之中。反正眉畔是不可能跟着他一起去住的,住在那边倒显得麻烦,索性不提了。   跟行宫比,这里当然简陋寒酸,然而元子青自己却更喜欢这里,因为有人气。   到底是旅途劳顿,当时不觉得,如今到了庄子里安顿下来,眉畔顿时觉得十分疲惫,足足休息了两日功夫,才算是缓过来些。元子青身体不好,反而比她更累,多歇了两天,脸色才好看些。   在去请那位曲神医之前,眉畔决定先上山给父母扫墓。这也是她回来的目的之一,倒并不只是个敷衍张氏的借口。   这时已经是深秋了,进山的路上显得十分萧瑟,绝大部分树叶枯黄脱落,秋风肃肃,掠过山林时总能留下阵阵回响,越发显得清寂。   “这里倒是个好地方。”元子青不嫌安静,倒觉得十分舒适。他本性不爱热闹,这自然的山林,倒是更得他欢心。   眉畔道,“父亲也常这么说。所以母亲临终前,要求将他们葬在此处,不愿回归祖坟。”   她自己其实并不太喜欢这种过分的寂静,好像全世界都只有自己一个人。   这条路眉畔简直太熟悉了,上辈子她不知道多少次一个人走过,在这条路上来回,徘徊,迷惘,甚至痛哭失声……事实上她对这里没有一丝好的印象。每一次来看望父母,她都能够更清楚的意识到自己是被她们丢弃在这世上的,清楚的意识到自己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   可每次又还是会来。那种复杂的心情,眉畔自己都说不清楚。   然而今天,元子青走在身边,这一路的寂静,反而都有了一种安宁的味道,让人忍不住的喜欢。   跟来的人远远落在后面,两人也只是偶尔交谈,似乎都在享受这样的平静安宁。直到远远的看见坟墓所在,才又重新肃容敛笑。   跟来的人一齐动手,将坟墓清理一新。然后眉畔才在墓碑前跪下,“爹,娘,女儿来看你们了。”   元子青也跟着跪了下来,“拜见伯父伯母。”   眉畔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才继续道,“爹,娘,女儿订亲了。这就是女儿订亲的对象,跟着过来看你们了。你们放心吧,我……会过得很好,不辜负……这一生。”   她想起从前的自己,无数次的在父母坟前哭过,但那时她从未吐露过对元子青的情谊,只是黯然神伤。因为明知不可能,便也不愿意别人为她担心。   这一生像是偷来的。   所以她绝不会辜负任何一天。   元子青也在一旁道,“请伯父伯母放心,青会照顾好眉畔,不让她再受丝毫委屈。”   两个人在坟前磕了头,元子青这才注意到墓碑下还刻了一行小字:霁月初逢人面去,一夜春风到眉边。   他默念了两遍,又伸手描摹了一下。眉畔注意到了他的动作,便道,“这是我爹新婚之夜写给我娘的诗,写的是他们初逢时的场景。这是娘最喜欢的一句,临去前还一直念着,我就让人刻在墓碑上了。”   “原来如此。”元子青早知道这对夫妇鹣鲽情深,但现在看到了,还是觉得心头震动。   这世上的感情虽多,可生死相依,却并非是所有人都能够做得到的。或许在别人看来太决绝太激烈,可元子青却只觉得歆羡。   ——这或许是因为他的病从小要求他不动心不动气,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要平常以对,反而少了这样的灿如烟火般的热烈。就像是一杯温吞吞的白开水,明知于己有益,仍嫌寡淡无味。   直到他遇到关眉畔。   眉畔也低着头看着那两句诗,片刻后才道,“其实我的名字,就来自这一句诗。娘说婚后爹最喜欢为她画眉,她给我取这个名字,是希望……有一天我也能够遇到这样一个人。”   “只是从前我总是不懂,更不信这世上会正好有这么一个人,等着我去寻找。”   直到她遇到了元子青。   命运是最奇妙的一件东西,将毫无关联的两个人牵绊在一起,一点道理都不讲,偏偏还让人甘之如饴,生不起气来。   跪的时间久了,眉畔起身的时候踉跄了一下,元子青连忙伸手把人扶住,让她扶着墓碑站稳,然后自己蹲下身去,替她一点一点揉捏发麻的双腿和疼痛的膝盖。   这种滋味眉畔说不出来。   应该是很难受的,但这难受里,还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酥麻。她低头看着元子青毫不避讳的动作,心中又酸又甜。   这世上能够让骄傲的他甘心俯首,去做这些卑贱之事的人,竟是自己。   过了一会儿,她才轻声道,“好了,你起来吧。”   元子青缓缓站起身。   他脸上的表情虽然是一贯的淡然,但眉畔却总觉得不对劲。往回走的路上好几次转头去看他,才终于看出来,他走路的姿势,未免太过僵硬。   眉畔这才想到,方才自己跪了多长时间,元子青就跟着跪了多长时间,他恐怕不会比自己好受多少。真难为他掩饰得这样好,若非自己对他太过了解,恐怕都要被瞒过去了。   [    第62章 不能治命]   山间的生活十分闲适。   眉畔之前说这边很少来住,但那也只是跟在父母身边的时候罢了。毕竟关勉光还是朝廷任命的四品知州,有公务在身,并没有那么多时间来山间消夏。   但眉畔和母亲都有苦夏的毛病,所以在她七八岁之前,每年夏天最热的时候,傅采枫都会带着女儿到这里来住一段时间。一方面山间的气候要凉爽得多,另一方面山里种种野味和自种的瓜果蔬菜,也更加开胃些。   至于眉畔自己,上辈子她没能跟元子青在一起,来自关家和甘阳侯府的双重压力已经令她疲于应付,再加上心灰意冷,不愿意继续留在京城,便索性回了西京。那之后,她就是住在这里的。   所以说,这个地方她其实已经熟悉到了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的地步。   扫墓回来之后,眉畔就带着元子青在周围逛了逛。回到了这里,她觉得自己人似乎都轻了些,心情一下子开阔起来。元子青显然也感觉到了,看上去也放松了许多。   眉畔欢喜过后,才有些不好意思的道,“其实庄子都差不多,没什么可看的。”   “我倒觉得不错。”元子青道,“你也知道我的身体,从前连京城都难出。每次去东山寺,也都以静养为宜,倒难得见到这样的风光。”   眉畔闻言转过身,指着不远处炊烟袅袅的村庄道,“曲神医应该就住在那里,明日一早我们便去拜访。等你的身体好了,自然想去哪里都可以。”   元子青便看着她笑。   其实他心中有一份无法宣之于口的隐忧:万一那位曲神医根本治不好自己呢?   他年纪不小了,当然不会只想着乐观的一面。事实上耽搁了那么多年,元子青自己已经不带多少期望了。听到眉畔说起曲神医的时候,他是激动过的。只是很快就冷静下来了。——这些年来,这样的情形不知发生了多少次,最后也不过是是失望。   哪怕这位曲神医是慈惠大师都推崇的人,元子青也觉得应该做好两种准备。   只是他也不太愿意去想,如果自己治不好,到时候该怎么办?伤心失望自然是难免,他和眉畔的婚事,是否会因此再有动荡?   不过这些念头都只存在心头,不愿让眉畔知道。   所以……能高兴一天是一天吧。这样想着,他道,“其实也不必这样着急,既然已经来了,短时间内肯定也不会离开。不如先打听一下消息,再从容计较。毕竟贸然登门十分失礼。”   眉畔一想也对。曲神医是神医的事没人知道,贸然上门求诊,他肯定会推拒。再说元子青的身份,万一被他知道了,也有可能引起他的抗拒。   不过眉畔心中也自有计较。第二日就以自己的名义,命人送去了一车瓜果。   首先向对方透露出自己已经回来了的消息。毕竟从前有交情,送这样的礼物,也不会唐突。等到来往多了,再要求上门拜访,便显得顺理成章了。   至于什么时候可以求诊,这就要再观察了。   事实证明,眉畔的想法是对的。甚至没等她提出要求,那位曲神医收到了瓜果之后,便发来了邀请,说是跟她父亲情同手足,她自然也就是小辈,若是有时间,大可上门去坐坐。   眉畔收到消息后欢喜不已,对元子青道,“小时候的事我记不太清了,外头的事爹也从不肯多说,我竟不知道,原来曲先生同父亲的关系竟如此亲密。早知道是这样,就直接登门拜访了。”只送礼物,反而显得有些不够诚心。   “现在去也无妨。”元子青安慰她。   眉畔道,“你也同我一起去吧。不管提不提求医的事,至少先让曲先生知道你。也许他喜欢你,到时候主动替你医治呢?”   元子青虽然不相信这种事,但眉畔开了口,他也不能拒绝,便点头道,“也好。”反正他也不放心让眉畔一个人去拜访陌生人。   因为早有准备,所以眉畔从京城里带来了不少东西,正好当做拜访的礼物。   去曲家拜访的这一日是个大风天。西京地处高原,狂风肆虐,尤其是在秋末。眉畔和元子青都穿了厚厚的大氅,坐马车前往。从上车开始,眉畔就忍不住紧张。元子青逗着她说话,都没能缓解多少。   元子青自己心里其实也很紧张,却也没有到眉畔这个地步。在他看来,眉畔实在是将这件事看得太重了。他心中升起一抹隐忧,万一到时候情况不像她想的那么好,眉畔会不会无法承受?   他却不知道,对眉畔来说,这是真正改变命运的关键时刻,如何能够放松下来?   上辈子元子青最后不到四十岁就过世了,而究竟能不能够改变这一点,都只看这一搏了。对她来说,这是有着非常独特的意义的。——并非只是希望元子青身体健康,更重要的是对改变命运的执着。   如果连元子青的病也能治好,那么一切就全都跟上辈子不同了。虽然这种不同已经出现了许多次,但眉畔还是一再的想要求证。   山庄距离村子不远,走了一刻钟就到了。   村子里的房屋虽然简陋,但都有院子,马车直接驶了进去,将一路上围观的村民都挡在了外面。   元子青扶着眉畔下车时,曲神医已经迎了出来,上下打量着她,“这就是世侄女吧?果然有你母亲的几分品格。”   这算是极高的赞誉了。眉畔敛衽行礼,口称“世叔”。对方主动拉关系,她当然要顺势而上了。毕竟此来可是有求于人。   曲神医看上去年貌只有五六十岁,一把灰扑扑的大胡子,一身宽袍大袖的衣裳,看上去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隐士高人意味。他看着眉畔的神情带了几分激动,“你爹出事时我不在西京,回来时已经听说你上京去了,真是可惜可叹。这次回来可是有什么难处?”   眉畔道,“让世叔挂念,原是回来给爹娘扫墓。想着世叔就住在此间,故而贸然拜访。”   曲神医这才将实现转向她身边的元子青,这一看脸色不由微变。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很快恢复如常,笑着请眉畔进屋去坐,又说她不该如此客气,带了那么多礼物。   但那一瞬间的神态变化,到底还是被眉畔和元子青捕捉到了。趁着曲神医去倒茶的功夫,两人对视了一眼,眉宇间都添了两分担忧。   他明明已经看出来了不对,却闭口不谈,究竟是……没看出是什么问题,还是不愿意医治,甚或是不能医治呢?   眉畔一想到这里,就再也坐不住了。曲神医端了茶回来,她便主动介绍起元子青,“世叔,这位是我的未婚夫婿,在京中时定下的。因这一路回来路途遥远,如今朝廷又对西边用兵,怕路上不安宁,所以他特意护送我回来。”   曲神医闻言忍不住皱起眉头,“胡闹!这婚事是谁做主定下的?”   眉畔原本想撒谎说是父母定的,但转念再想,万一他知道内情,到时候就不好解释了。便只好强忍着羞意道,“是侄女自己看好的,怎么……世叔觉得不好吗?”   “当然不好!这门婚事我不同意。”曲神医怒视元子青,“他身怀绝症,如何能娶你?”   这“身怀绝症”四个字说出来,眉畔和元子青的脸色都变了。不过这变也并非曲神医所想的变,他是个通透人,立刻就明白了,“原来你早已知道……是了,你带他上门,莫非是要向我求诊?”   眉畔连忙起身道,“世叔莫恼。侄女的确是听闻世叔的医名,所以才上门拜访,希望世叔慈悲为怀,施以仁心妙手。”   曲神医摇头,“不治。”   “世叔……”眉畔的声音已经带上了求恳,“世叔莫非……要见死不救吗?”   曲神医哼了一声,看着元子青道,“我曲宽一生活人无数,从没有见死不救这个道理。只是我能治病,却不能治命!他命该如此,我亦回天乏术。你们请回吧。”   这句话让眉畔忍不住浑身发颤。   命……这个字成功的戳到了她内心深处最惶恐的地方。难道命,就真的拧不过去吗?   她的眼眶渐渐红了,更不肯就此放弃,“世叔,真的没办法了吗?我求您……或许试试看,就能有起色呢?”   元子青上前扶住她,“眉畔,别说了。这样的事怎能强求?”   他知道,许多大夫知道自己治不好,就不肯下手去治。这样一来,自然不必担干系,否则万一治不好,或是家属不依不饶,或是自己医名受累,被人怀疑。   这样的事,这十几年间,见了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元子青觉得自己已经能够坦然以对了。   但在内心深处,或许也曾有一丝不甘的火苗。那时源自于十多年来慈惠大师对曲神医的推崇,让元子青渐渐形成了一个念头: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治好自己,那就是他。   可原来他也不行。   [    第63章 我求求您]   眉畔转头看了元子青一眼,脸上都是惶恐无措。她摇了摇头,挣开元子青的手,“我不信。我不信这是命——”之后的话,她是吼出来的,“你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人的事,你那么聪明,那么能干,凭什么要受这样的折磨,凭什么会有这样的命运!”   她的眼中含着泪,声音哽咽,“老天爷为什么会那么不公平……”   “老天爷若是真的公平,像你爹那样的人,又怎么会英年早逝?”曲神医淡淡道,“他的病不是病,是毒。若是早十年找到我,或许还有办法。可如今这毒素经年侵入肺腑,早已药石罔救。这不是命是什么?”   他中了毒不是命,来迟了十年才是命。   就连元子青,一时也讷讷无言,神色恍惚。十年前,那时候宫中也好,爹娘也好,都还在尽全力搜寻天下名医。即便如此也未找到这位曲神医。   果然是命。   事已至此,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再坐下去反而尴尬。元子青只好扶着眉畔告辞离开。   得到了这个结果,两人之间的气氛也十分沉默。   知道快要回到庄子里,元子青才安慰眉畔道,“这件事你已经足够尽力了,不必多想。我觉得自己现在也已经好了许多,就算他不出手,也未必……”   “我知道。”眉畔也强笑道,“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不会放弃的。”   两人都有意安抚对方,所以强迫自己露出毫不在意的表情,倒是让气氛变得好了一点——虽然只是表面上。   不过这时候强颜欢笑实在是为难人,两人回到庄子里,又说了几句话,很快就分开,各自回房了。这个时候,或许独处更好些,至少不会把沮丧的情绪传导给对方。   行云已经知道眉畔要去干什么了,看她冷着脸回来,就知道不顺利,也不敢多问,服侍她躺下,然后自己悄悄退出去了。姑娘为了这件事费了不知多少心思,一旦不成,恐怕很难转得过来。   眉畔躺了一会儿,却觉得心头更加浮躁,根本安静不下来。   她不能也不愿意接受这个结果。   辗转反侧了一会儿,她忽然坐起身,扬声叫,“行云!”   “姑娘。”行云因为担心她,一直等在门外,应声推门而入,“怎么了?”   “给我穿衣服,我要出去一趟。”   又出去?行云有些担心,但也不好多问,只好上前伺候她穿好衣服,然后问,“我跟着姑娘一起去?”   “不必。”眉畔道,“我就在附近随便走走,要一个人想想事情。”   “那姑娘小心些。”   眉畔当然不是想在这周围随便走走,她是打算重新回去拜访曲宽。刚刚因为元子青在,她也不好拉关系,现在自己一个人去,说不定可以利用他跟父亲的关系,让他松口答应帮忙呢?   眉畔始终不信元子青是不治之症。毕竟他都已经长到那么大,最难熬的时候已经熬过去了。就算真的治不好吧,调理一下身体,减少痛苦、延长寿命总能办到。就像慈惠大师这些年来一直在做的那样。   无论如何不能就此放弃。   曲宽似乎对她去而复返根本不惊讶,将她重新引进屋里坐下,才问道,“世侄女怎么又回来了,可是有什么事情忘了说?”   眉畔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道,“世叔,他的病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吗?哪怕我们不求治好,只求调理一番,延长寿命,减轻痛苦?”   曲宽眸光一闪,“他的身份,怕是不寻常吧?”   “……是。”眉畔咬牙承认,“他是福王府的世子。但我与他的亲事,跟他的身份没有任何关系。”   “哪怕是他一辈子都这么病怏怏的,活不过四十岁,你也不悔?”   “不悔。”   “你这孩子,真有几分你爹的倔脾气,认准了的事,从不会更改。可是他的病,我是真的治不好。至于你说的那种调理一番,暂时减轻痛苦……我不会那样做。”曲宽摇头,“这些年来他的身子应该有人调理,为何不继续?”   “慈惠大师说他没有办法了。”眉畔道,“世叔为什么不肯出手?”   “要么就不治,要么就把人治好。治到一半死不了也好不了扔在那里,我可不愿意毁了自己一世英名。”曲宽道,“况且他的身子,调理不调理,也就是那样了。除非能够彻底拔除毒素,否则都是枉然!”   “可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吗?我不相信……”眉畔盯着曲宽看了一会儿,忽然起身走到他面前跪下,“世叔,我求求您……看在与我父亲相交一场的份上,真的不能再想办法吗?您没有看过他的脉,也许……也许还有转机也说不定……”   “你这是要为难我呀!”曲宽连连摇头,“说了没办法就是没办法……”   说到这里,他见眉畔只是哭,也不像是要放弃的样子,只好叹了一口气,“我实话跟你说吧,他的身体亏得太厉害了,毒素并不是不能清除,只是一旦清除,那他这个人就活不下去了。所以我才说,这是命!”   眉畔一怔,连哭都顾不得了,“世叔您也没有办法吗?”她的脑子飞快转动,“只要祛除毒素的时候能够吊住一口气就行了是不是?人家都说世叔你能生死人肉白骨……”   “可这一口气要怎么吊住呢?”曲宽也没有否认,而是循循善诱的问她。   说到吊命,眉畔脑子里第一个出现的就是……“人参!”   “你说得对。”曲宽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拉她,“你先起来,唉……这么跪着也没有用,你起来我们再慢慢说。若是你再跪下去,莫非是要威逼于我?”   眉畔不敢再跪,将信将疑的起身,“人参可以续命,对不对?”   “对,也不对。若是寻常人,百年人参也就足够了。只要吊住这口气,之后慢慢调理,自然能够逐渐恢复。纵使不能如常人一般,起码身体不会再有隐患。然而——”   万事说到这个然而,就是和寻常不同了,眉畔也知道关键在这里,屏气凝神的看着曲宽。曲宽却不忍心看她,“他的身体,除非有八百年以上的山参,否则根本没有任何与用处。可我这一生见识过的奇花异草无数,也只见过一株五百年份的山参,珍藏在采参人家中——那都是前朝的事啦!”   最后,他用一句话将眉畔打入绝望的深渊:“传说人参过了八百年,就成了精了,普通人是寻不到的。即使是皇宫大内,也不会有这样的东西。”   眉畔被震得后退了两步,眼神涣散,神色惨然。   但只片刻,她又缓缓回过神来,“不到最后,我绝不会放弃。你只说普通人寻不到,并没有说这世上不存在,既然存在,就一定能找到的!世子现在的身体,再活十几年当无问题,我不信我找不到!”   曲宽直到这时候才闭上了眼睛,长声一叹,“没有用的。我已经找了三十多年啦,不也一样没找到?最重要的是……你那情郎或许能等到十年后,可我……”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越来越轻,仿佛能够被风吹去了一般。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眉畔瞬间明白了。   原来他的寿限竟然也要到了!   “您……您寻人参是要……”她实在不愿意相信,不愿意甘心,语不成句的追问。   曲宽却睁开了眼睛,“没错,我也在寻这样的好参,为了给我自己续命。”这会儿他的语气已经很平淡了,显然,从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已经在为今天做准备了。   眉畔想到这里,不由心下惨然。   他的今天,何尝不是元子青的明天?一样都是算着日子去过……而那些元子青看不清的东西,她却知道得清清楚楚。   二十年……难道她和元子青,就真的只有这二十年的缘分吗?   明明……明明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为什么偏偏又是绝路?曲神医找了那么多年都未能找到的东西,她关眉畔会有那样的好运吗?   只是还是不甘心,不甘心呀!   眉畔失魂落魄的离开了曲家。   却不知她前脚刚走,元子青后脚就从曲家后堂走了出来。原来他方才竟一直就在这里。   曲宽看也不看他,“你都已经听到了吧?我治不了你。或者说,是老天爷不让我治你。你也走吧,可怜我那侄女儿啊……”   “我此生绝不会辜负她。”元子青道。   曲宽摇摇头,“一个肯为了你这样尽心奔走,甚至不惜下跪求人的女子……纵然这世上的人有千千万万,可你能寻到第二个吗?你若是辜负了她,不是她的不幸,是你的不幸!”   “先生教训得是。”元子青立刻认错。眉畔跪下去时谁知道他的心痛?只是不必让这人知道。   曲宽皱眉,“你这小子倒是不错,年纪轻轻,知道自己寿算无多,竟也能如此沉得住气?”想想三十年前的自己,跟元子青一比,完全被比下去了呀!   所以他很不喜欢这小子。   元子青道,“十多年来,早已习惯了。正如先生所说,那是命,不认又如何?我只尽心尽力,过好如今的每一天罢了。”   “舍得抛下娇妻,抛下那红尘富贵?”曲宽冷哼一声。   元子青没有说话。自然是舍不得的,但——又能如何呢?这一生能有这样的际遇,已经是莫大的幸事,他怎敢贪求更多。   [    第64章 千年人参]   眉畔失魂落魄的离开曲家,又失魂落魄的回到庄子里。这次连沿路被人围观,都浑不在意了。   行云见她这样子,大吃一惊,连忙把人扶到床上去,“姑娘这是怎么了?”   “大概有些累。”眉畔闭着眼睛道。   行云自然知道她只是搪塞自己,可主仆有别,难道要训斥姑娘一顿么?只好自己气闷罢了。也不知道姑娘究竟是干什么去了,这样子倒像是受了什么打击,连人气儿都没了。   这样可不行。   行云眼珠子微微一转,想到了一个主意,走到床头道,“姑娘,咱们带来的东西,都规整得差不多了。只是有几样要你亲自拿主意的。”   眉畔根本不想说话,转个身朝着里侧,只当是没听见。   行云见有用,继续道,“姑娘,姑娘?您倒是发句话呀!东西总不好一直这么在屋子里搁着,您拿了主意,我才好去办……”   她绞尽脑汁,把自己能想到的话都说出来了,一直在眉畔耳边说说说,让她没有一刻消停的时候。眉畔一开始还竭力忍耐,最后被她说得越来越烦躁,豁然坐了起来,“你平日里的伶俐都到哪里去了?一点小事你看着办就是,总是问我,要你何用?”   话虽然少,却不可谓不重。可行云没被吓住,反而一脸喜色,“阿弥陀佛,可算是发脾气了。”   眉畔被她这句话弄得哭笑不得,“合着你就是想让我朝着你发脾气是吧?我看你是皮痒了!”   “姑娘冤枉!”行云道,“您方才那样子,我还以为要皈依我佛了呢,这不是赶紧激出点儿脾气来,才能放心吗?”   眉畔瞪了她一眼,却也不能不承认,说了这么几句话,胸口堵着的气似乎顺了一点。但也只是一点罢了。想到这事,她的情绪复又低落下来。   行云还在道,“奴婢也不是瞎扯,是有些东西不知道怎么归置。譬如周姑娘给您的那个盒子,那么大,也不知都装了什么,我也不敢随便放……”   “你刚刚说什么?”眉畔突然出声打断她。   行云一愣,“我说周姑娘给的盒子……”   “对!我怎么忘了呢?”眉畔恍然大悟,“盒子在哪里?快拿过来!”   行云往柜子上一指,“那不就是?”   眉畔瞧见那个红漆盒子,便从床上爬起来,扑了过去。在横州分开之前,周映月将这盒子给了她。她记得周映月之前是怎么说的来着,“我那里有些好药材,都是急切之间寻不到的,回头都送给你带到西京去。万一用得上呢?”   好药材!急切之间用不上的!   眉畔掏出钥匙,小心的打开了盒子,里头分别放着三只小盒子,质地应该是玉的,做工也比大的更精细许多。用这样好的东西来装,想必不是凡品。   她小心的拿起其中一只玉盒,轻轻打开。一股淡淡的药香扑面而来,眉畔不由睁大了眼睛。盒子里放着的,竟然是一支完整的人参!究竟是多少年份,她也说不上来,只是确定一定是好东西。   她又开了另外两只盒子,一只装的是一朵细长的灵芝,另一只还是一支人参,看着前头那支差不多的大小。   行云就站在她旁边,却也不方便凑过来看,这时见眉畔小心翼翼的姿态,终于忍不住问道,“周姑娘送了什么?”   眉畔这才惊醒过来,将一只玉盒捏在了手心里,锁好红漆盒子,叮嘱行云,“看好了这盒子,这里头的东西价值万金!”   “姑娘你又要出去?”行云连忙问。   眉畔就又转回来,“让人给我一辆马车。”方才走去走回来,她已经十分疲累了。不是行云提醒,说不定就这么一路振奋着走过去了,但有马车坐,又快又不费力,她当然也不会拒绝。   元子青还没来得及告辞,眉畔就又急匆匆的赶回来了。算上这一次,今日是第三次登门了,就是曲宽也有些无奈,“这次来又是为了什么?”   眉畔注意到元子青也在这里,却也顾不得惊诧,小心的将玉盒放在桌上打开,“世叔你快来看看,这人参是多少年份的?”   曲宽还没怎么在意,以为她只是不甘心,回去挑了一只人参来碰运气,随意的走过来一看,下一瞬眼睛就移不开了。   他将眉畔推开,小心翼翼的凑近玉盒观察了一会儿,然后捻下了一点点须,放进嘴里尝了尝,瞪大了眼睛,“这东西你从哪里弄来的?”   眉畔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能用?”   “能用!”曲宽一把灰胡子几乎要飘起来,“非但能用,用得好了,就是让你的世子爷恢复得如常人一般,亦非不能。——这是千年人参!”   这四个字彻底镇住了屋里的三个人,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只把视线集中在玉盒里。   峰回路转,眉畔的心情不可谓不激荡,她最先反应过来,小心翼翼的问,“世叔,那……这东西要怎么用?”   曲宽不由转头看了元子青一眼,似乎在估量他值不值得用这样的好参。眉畔心头一跳,生怕他不敢多用,耽搁了元子青,连忙道,“世叔,我那里还有一支这样的好参。您要是治好了世子,我就将它送你!”   曲宽立刻双眼放光,“那还等什么?”   说着转身就朝屋里走。   眉畔有些发愣,转头看了元子青一眼,“世叔这是要做什么?”   元子青小心的将玉盒盖上,含笑道,“应该是去收拾东西,搬到庄子里去吧。”有一支极品人参在前头吊着,他还不下死力气?   说起来……人参长得跟萝卜有点相似。曲神医这模样,就像是看见了吊在眼前的萝卜于是不停往前跑的……某种动物。   咳咳……元子青立刻垂下眼,罪过罪过,自己怎能腹诽长辈?   只是这位长辈,也忒没有长辈的样子了。   曲宽很快重新走了出来,跟元子青猜测的有些不同,他并没有收拾自己的东西,而是背着药箱就走了出来,“可以走了!世侄女请放心,这次不把他治好,我就不回来了!”   他是真的下定了决心,回到庄子里之后,甚至不等眉畔给他安排住处,主动住到了元子青的隔壁,“这个过程有些复杂。我就近看着,方便调整。”   “那还需要准备什么?”眉畔问。   “暂时不需要。”曲宽道,“我得先开几副方子给他调理一番,还要将那人参制成药丸。准备好了才会动手。”   眉畔点头,又问,“那有什么是我能帮忙的呢?”   曲宽看了她一眼,“你若真想帮忙,这段时间就随便找点什么事情干,不管这边发生了什么都不能过来,如何?”   眉畔的心立刻提了起来。如果治病的过程很顺利的话,曲宽就不会说这种话了。当然,过程可能会很痛苦,这个心理准备眉畔已经有了。毕竟是那么多年的痼疾,只看元子青发病时的模样就知道了。   但听到曲宽这么说,还是忍不住揪心,“为什么?”   “我怕你到时候会后悔,或是责怪我是个庸医。”曲宽的语气很淡,但眉畔却不会认为他是在危言耸听。   这个过程恐怕比自己所设想过的,还要更加艰难。但她犹豫片刻,最后还是摇头道,“不,我要留下来。”   “留下来看他最狼狈的模样?”曲宽一指元子青。虽然吐口答应医治,但他对元子青的态度却丝毫没有改变,抓住机会就要损他两句。   元子青心下十分无奈,但他的意见跟曲宽是一样的,“对啊,眉畔,你就给我留几分脸面吧。”   眉畔只见过一次他发病时的样子,当时就被吓住了。虽然后来她还是坚定的表示不会放弃他,但元子青并不希望这种经历再来一次。——眉畔不知道,但之前曲宽对他透露过,要治好他,首先要将体内的毒素全部激发出来,然后才能下药。   那是怎样一种痛苦,即便是过了十几年,元子青也仍旧刻骨铭心。   他不怕眉畔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他只怕眉畔看到自己痛苦的样子会难过。   他都这么说了,眉畔也不好坚持。   眉畔一步三回头的离开时,曲宽正端详着手中的人参,对着元子青啧啧感叹,“你小子运气好。”   “何以见得?”眉畔不在,元子青也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骄傲。曲宽这样瞧不上他,元子青心中怎能没有气?   曲宽道,“你这症状拖了那么多年,这世上除了我之外,恐怕不会有人能治。我那世侄女偏就找到了我。要吊住你的一口气你,非要八百年以上的人参,她转手就拿出了一支。这些你都是知道的,但我实话告诉你,这些都只是末节。”   “你可知道,到最后关头,我要一口气用金针封住你浑身一百零八处大穴,这对我本身是极大的消耗,而且还极有可能失败!若不是她手中还有另一支人参,我是绝不会答应的。而即便是有这支参,你们要是晚来两三年,我也是有心无力了!”   晚来两三年,他的身体状况已经不能支持完成这个过程,即使有人参补充也没用。   这样想来,元子青的确是要洪福齐天,才能恰好碰到这种种巧合。   然而元子青注意到的不是这些,而是……这所有一切巧合,其实都是眉畔所带来的。她才真正是自己命中的福星。   [    第65章 关心则乱]   事实上眉畔并没有因为曲宽和元子青的阻止就放弃了。   正因为知道元子青非常痛苦,所以她才非要留在他身边,陪伴他,鼓励他,至少从精神上给他支持下去的动力。   她不是真正十几岁的女孩子,吃过的苦受过的难也不算少了,并不是随便什么样的阵仗,都能够吓坏她的。   只是那两个人都不答应,眉畔也不好强求。   她打算曲线救国。   第二日一早,眉畔就捧着另一支玉盒过来了。没等曲宽对她吹胡子瞪眼睛,她就主动道,“世叔,你不是说要讲人参制成药么?我就把另一支也给你送来了。你一道手就做了,免得多费工夫。”   她之前答应的是治好了元子青才会拿出人参,对曲宽来说就已经是意外之喜了。毕竟如果治不好元子青,他也没脸拿报酬。尤其是这报酬远超他的期待。   这会儿还没开始治呢,眉畔却主动把人参送来,分明是为了安他的心:尽管去治,结果如何都不怪他。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要让自己网开一面,曲宽行医多年,什么样的阵仗没碰到过?当下就明白了眉畔的意思。不过这时候,他当然选择对自己有利的一面,伸手朝元子青的房间一指,“你可以在这里陪他一段时间,但最后动手治疗时,必须离开!事关重大,一点小事都可能导致分心,功败垂成。”   “知道了。”眉畔松了一口气,“世叔放心,不会让你难做的,到时候你告诉我便是。”   说完之后便提着裙子飞快的跑走了。曲宽看了一会儿,捋着胡须摇头,“年轻真好啊!”   眉畔推门进屋时,元子青正在喝药。一大碗黑漆漆的药汁捧在手上,他却没有立刻就喝。元子青有个谁也不曾说过的秘密:他并不喜欢喝药,或者说是万分厌恶。十多年来每日把药当饭吃,非但没有令他习惯,反而越发的厌恶。   只是这种情绪,不为任何人所知罢了。或许只有他身边贴身伺候的青云,曾窥见过几分。   这药当然还是要喝的。毕竟这是好容易求来的治疗机会,他最心爱的人,毫不犹豫朝着另一个人下跪,就为了那一点点治愈他的希望。只是端起药碗,元子青就忍不住想拖延一会儿。无关理智,这可能是每个人面对自己不愿面对的情况是,都会下意识出现的逃避心态。   如果周映月知道元子青此时的心理活动,一定能够给出准确的定位:拖延症。   结果看到眉畔进门,元子青不由一阵心虚——刚刚还在脑子里出现的人突然真人现身,总会让人有些吃惊,再说他不喝药说到底对不起的是眉畔——于是他一扬脖子,咕嘟咕嘟将一整碗药全部喝了下去。期间还差一点被呛到,放下药碗时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慢一点。”眉畔连忙上前两步扶住他,伸手在他背上拍了拍。   元子青转过头,正要跟她说话,突然感觉到一阵剧烈的疼痛从胸口迅速的蔓延至四肢百骸,疼得他忍不住蜷缩起身体来抵抗,眼前阵阵发黑,自然也顾不上说什么话了。   这疼痛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瞬之间就消逝无踪了。但就这么一瞬,元子青却疼得出了密密的汗水,后背的衣裳都被打湿。等疼痛过去之后,身上几乎没剩下什么力气,脸色也煞白得吓人。   至少眉畔就彻底被惊住了,直到元子青倒回床上,她才反应过来,想要伸手碰碰他,又有些怕,“这是怎么回事?”   “是……正常的。”元子青闭了闭眼睛,吃力的开口安抚她,“一会儿就好……别担心。”   眉畔怎么可能不担心?她知道元子青会痛苦,但真的见到还是觉得难以相信。但在元子青面前,自然不能表现出来。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在床头坐下,“好,那我在这里陪着你。”   如果忽略藏在衣袖中微微发抖的手,这表现的确是很能说服人。   元子青没有闭上眼睛,而是一直看着眉畔,用目光告诉她自己没事。   其实他在心里已经将曲宽给骂了个狗血淋头。他之前只是说喝药的时候可能会有一点“小小的状况”,元子青对此也完全没有心理准备。而且……他之前明明说过不让眉畔过来,结果一只人参就让他改口了!   好在只是痛了这么一次,缓过来之后元子青看上去跟平时也差不多。但坏消息是……这药一天要喝三次。   “每次喝药都会这样么?”眉畔忍不住去找曲宽,“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   曲宽伸出一只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我是大夫,治病的事听我的。”冲着那支已经被他收下的人参,他倒没有说“不相信我就别治”的话,只是加重了语气,“我希望以后不会再听到这样的质疑。”   眉畔脸色一白,“世叔,抱歉,是我失态了。”   “我早说过,让你回避治疗过程,是你坚持要留下。小眉儿,你要知道,这世上哪件事想要成功都不容易。有时候能吃这些苦,反而是幸事。”曲宽语重心长的道,“你决定来找我时,就该知道。”   “是我想差了。”眉畔这才心悦诚服的道,“世叔莫怪,我只是……关心则乱。”   曲宽却缓了脸色,含笑道,“你已经很不错了。”   的确,相较于那些一觉得出了问题就大吵大闹,不管怎么说都听不进去的人,眉畔已经相当好了。   在曲宽的行医生涯当中,不知道多少次见过这样的家属:在你征询他的意见时,十分大方的表示“请大夫自己安排就是,我们绝对相信你”,然而当治疗中出现争议和分歧时,他们又会第一个跳出来,指责做大夫的不负责任,草菅人命。或者不管你怎么叮嘱他都连连点头答应,回头却从不遵照医嘱行事,病情恶化之后又到处宣扬“庸医误人”。   尽管眉畔能听得进去曲宽的话,但每次看到元子青喝药之后的反应,她还是觉得揪心不已。最关键的是她根本想不到办法来替他缓解——痛苦只是一瞬间,在那一瞬她就算说话元子青也听不见,而过了那一瞬,也就没必要再说了。   她原本想的安慰他,鼓励他的打算,全都没用。   曲宽不知道在忙什么,除了一天三次亲自替元子青熬药之外,就不再管了。所以眉畔很快发现了自己新的作用:药喝得越来越多,元子青的身体却仿佛越来越糟糕,不得不卧床休息。而眉畔可以陪着他说说话,让日子不至于太过枯燥无趣。   就在这样的日子中,曲宽制好了需要的药,最后治疗的时刻终于要到来了。   眉畔被赶出了这一进院子,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她心中比待在元子青身边时更加焦虑。即便曲宽不让她进屋,也要受在外面。   曲宽面色严肃的将手里的药碗递给元子青,“喝下去吧。”   元子青没有发问,接过来之后也没有任何磨蹭,将一碗药全部灌了下去。   甚至没等他将药碗放好,浑身就抽痛起来,让他忍不住蜷缩起身子。但就是这样的疼痛,却没有让如之前那样眼前发黑难以思考。恰恰相反,元子青觉得自己冷静得过分。   他听到曲宽的声音,“挺直背,我要给你扎针了!”   元子青咬着牙,努力的挺直背。但在曲宽眼里,却还是像个弓着身子的虾米。他只好上前一步,在元子青背后一拍,强迫他坐直。   这一下出乎元子青的预料,他没能忍住疼痛,“啊”的一声惨叫出来。   虽然他立刻又重新咬紧牙关,但门外的眉畔还是听得浑身一抖。   这时候庄子里的人多半都知道这院子里在干什么了。行云也陪在眉畔身边。不过眉畔现在什么都看不到,听不到,感觉不到,只觉得一阵阵的焦灼从心底往上蔓延,让她坐不住站不稳静不下心。   再听到元子青这一声惨叫,如果不是行云及时抓住她,眉畔可能就要闯进去了。   “姑娘,姑娘……曲神医说过,这时候闯进去有可能惊动他,功亏一篑啊!”   这个提示起了作用。眉畔转过头来,一脸茫然的看着行云,过了好一会儿眼神才渐渐恢复清明,“对,对。不能进去。”   她在外面紧张的时候,屋子里也正到了关键时候。曲宽咬紧牙关,一根接着一根的金针扎进元子青的身体里。   元子青一开始还能保持清醒,但逐渐的,那种非人所能承受的疼痛就将他整个淹没,只能保持住灵台一线清明,放任自己在这疼痛的洪流之中漂泊。   曲宽额头上已经出现了细密的汗水,脸色也越来越苍白。但他必须咬紧牙关继续下去。因为这时候毒素已经全部被激发出来了,如果不能及时封锁,就会散入元子青的五脏六腑,到时候就是真正的药石罔救了。   好在曲宽经验丰富,即使是这样的时候,动作依旧又快又稳又准。期间他还吞了一枚自己制成的人参丸,补充精气。   然而即便如此,身体消耗也远远大于补充,就在他要插入最后一根针时,眼前忽然一阵发黑。   [    第66章 十二时辰]   糟糕!危急时刻,曲宽的脑子反而更加清醒起来。   他现在眼前发黑,头晕目眩,根本什么都看不清,自然也不可能认穴。这最后一根针捏在手里,却迟迟扎不下去。   该怎么办?   事已至此,曲宽也没有第二个选择。他让自己冷静下来,脑海中浮现出最后看到元子青的情形,然后顺着自己想象中的那个穴位,一针扎下。   那一瞬间他似乎听见了“噗哧”一声,有点像漏气的声音。   而后痛到极致的元子青也咬断了放在嘴里的木棍。“咔嚓”一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响亮。   成了!曲宽几乎是立刻就软倒在地上。   到底是老了,就像他跟元子青说的那样,再迟两三年,他恐怕根本不敢接手元子青这个病人,有再多的人参也没用。因为他自己的身体,坚持不下去了。   他没有想到,自己现在竟然也差点坚持不了。若非经验丰富,今天必定只有失败一个下场。   真是太惊险了。   在地上躺了一会儿,又服下一枚人参丸,曲宽心头都在滴血。这人参丸吃一粒少一粒,浪费在这些无关紧要的地方,实在是让人心疼啊。   但元子青根本等不起,他必须赶快恢复精神。   感觉好过了一点儿,曲宽立刻爬起来打开了门,招手示意之前就在外面等着的两个男仆进屋,将元子青抬到屋子中间热气腾腾的木桶之中。这是专门为元子青打造的木桶,他坐进去之后肩膀一下全部都被药汁没过。最后再将桶盖也封上,只留下头在外面。   这才是最后一步,让药汁里的药性顺着金针钻进元子青的身体里,将被金针封在体内无处可去有没有着落的毒素彻底的逼出。   元子青的那一支人参,也一点都不剩全部都熬进了药水里。到时候药性自然顺着血脉流转,传导至心脉,护住他的一缕气息,确保人能够活下来。   到这时候,曲宽总算是能松一口气了。他靠着门框坐下来,全然不顾自己此时狼狈的样子。   眉畔见他没有阻止,也跑了过来,一眼看到元子青露在外面的头,转向曲宽的眼神就带上了几分小心翼翼,“成了?”   “成了。”曲宽说,“接下来他要这么泡十二个时辰。你若是怕他受凉,就让人把这木桶煮煮。等他吐出毒血,这病根也就去了。”   得到了他的肯定,眉畔也有些站不稳。她双手合十,“谢天谢地……”   “你应该谢我才是。”曲宽翘着胡子。能把这么一个病根给除掉,他确实应该骄傲的。这时候曲宽已经不记得自己之前的狼狈了。   “多谢世叔。”眉畔立刻从善如流的敛衽行礼。   曲宽摆摆手,“罢了,我老头子折腾这么半天,也有些受不住,要去睡一觉。”说着就要往门外走。歇了这会儿,他已经有走路的力气了。   眉畔连忙拦住他,“世叔,那子青就这样了吗?”   “泡着吧,你若是担心,就在这儿守着。”曲宽道。走了两步,他又不放心的回头交代,“待会儿他可能会很痛苦,不过那是正常现象,不必担心。”最重要的是别来敲门打扰自己睡觉。   眉畔当然不可能放心,将其他人都赶了出去,自己在一旁守着。行云本想劝她男女授受不清,她留在这了不妥,但想想还是没开口。   亲都订了,也不差这么一回了。   况且行云自己心里也有打算:从前元子青身体不好也就罢了,她虽然心中觉得元子青配不起自家姑娘,却也相信姑娘若是嫁给他,他绝不会辜负姑娘。可若是他治好了病,事情就要两说了。姑娘此时不守在他身边,如何能体现出对他的关怀,让他感念在心?   而有了这一层“共患难”的关系,自家姑娘的地位,自然更加稳固。   想明白了这一点,她也就不再拦着了。   眉畔就靠在桶边,眼巴巴的盯着元子青看。他因为疼痛出了一身的汗,连头发都全部打湿了。虽然还是松松的束着,却已经有些乱了。几缕鬓发散落下来贴在鬓边,黑色的头发衬得他的皮肤白的惊人。   他的眉眼愈加寡淡,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眉深深的蹙着,倒将平日里春风和煦的气质减少了许多,看上去陡然凌厉了几分。虽然病弱,却令人不能小视。   眉畔伸手在他眉宇间虚虚的描绘了一下,像是想要抚平紧皱的眉头。   当疼痛发作起来的时候,元子青连牙关都一并咬住,脸上的肌肉紧绷着,甚至会显得略微有些狰狞。然而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除了最初的那一声惨叫之外。眉畔忽有所悟。也许他正是因为害怕惊动自己,所以才这么忍耐着。   她的心似乎也被什么东西绞了一下,疼得厉害。   这样的痛苦他还要忍耐十二个时辰,而她什么都不能做。眉畔不知道第几次觉得无力。她在心底发誓,从今往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她都要站在他身边,同他共同承担,绝不会再让他一人自己受苦。   “马上就过去了,再坚持一下就好……”她忍不住喃喃出声,“我还在等你呢。”   时序已经进入了冬日,水冷得很快。见桶里的热气越来越淡,眉畔想起曲宽的嘱咐,连忙让人在院子里垒灶架锅,然后将这个木桶整个搬出去隔水加热。   这样子其实有些滑稽,但现在谁也顾不得去笑。主子的脸色那么差,若真有人敢笑出来,恐怕立刻就要被乱棍打出去吧?   曲宽中途醒过来一次,见一切如常,劝了眉畔两句,又继续回去睡了。但眉畔却是眼睁睁的等了一夜,到第二天早晨,就迫不及待的去将曲宽叫了起来,“十二个时辰马上就要到了,他怎么还是没有反应?”   曲宽过来看了两眼,又将手指并拢放在脖颈处试了试脉搏,道,“烧火加热。”   火很快烧起来,热腾腾的蒸气上扬,几乎将木桶所在的地方全部都遮住,让人看不分明。就在这时候,眉畔突然听到元子青发出了声音。   “呃啊……咳咳咳……”他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嗓子,一边咳一边往外吐,曲宽连忙让人熄了火。   蒸腾的白雾散去,眉畔这才看见,元子青面前的桶盖上,已经覆满了黑色的毒血,而这些都是元子青吐出来的。他的嘴角还挂着一丝黑色。   曲宽吩咐众人将木桶搬下来。这时候元子青已经恢复了一点意识,只是身体虚得厉害,连手指都动弹不得。他眼前都是一片蒙蒙的光,也看不清楚自己所处的环境。   眉畔端了水来给他漱口,然后曲宽又喂了他一粒人参丸,这才命人把他从桶里搬出来,取下金针,沐浴清洁过后换上干净的衣裳,送到床上去。   从始至终眉畔都紧张的看着,这会儿才忍不住问,“世叔,这就好了吗?”   曲宽摇头,“他脏腑已经坏了大半,这段日子会很难过,须得慢慢调养个三五月,才能逐渐好转。也是他运气好,正碰上了这个节气,倒要省下一半功夫。”   “这个节气怎么了?”知道元子青性命无虞,眉畔也有心思好奇了。   曲宽做高人状,捋着胡须道,“冬季万物凋零,缺少生气,你看和他现在都情形像不像?”   眉畔不由点头,“这又有什么说法呢?”   “这时候万物都进入修生养息阶段,正适合我为他调理脏腑。等到春天,万物复苏,阳气上升,他的身体自然也就跟着苏醒过来。顺应了时序,伤好得自然也就快。等到春暖花开之时,他的身体也就恢复了自然有序的状态。往后只要小心保养,调理的方子也不要断,到后年的春天,只要咳疾不再复发,那就安然无恙了。”   “原来如此。”眉畔回头细想,发现日常许多东西,都是按照时令来吃,什么时候该补什么,都各有讲究。既然如此,治病按照节气时序,当然也就没什么不对。   更令她欢喜的是,最为惊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接下来便是按部就班的调理,她总算不必再每日里提心吊胆了。只要等到春暖花开,元子青也就好了。   而到了后年,他就彻底痊愈,不会再有任何问题了。恰好……他们的婚期,就安排在那个春天,她及笄之后。想到这里,眉畔不由双靥微红。   曲宽见她眉眼舒展,面带娇羞,心中又开始不待见元子青了。“行了,他现在身子弱得很,一时也醒不过来,你也回去休息一下吧。一夜未睡,莫非你想让他醒来瞧见你面容憔悴的样子?”   眉畔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乖乖的回去休息了。   一夜未睡还不算什么,这段时间提心吊胆,她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好觉。这会儿终于能放松下来,也立刻感觉到了如山一般的疲惫。再不休息,她也撑不下去了。   [    第67章 苦药汁子]   元子青醒来时,眉畔就趴在他枕畔。——她回去睡了一觉,到底睡得不安稳,还是会时时惊醒,索性就起身到这里来守着了。结果见着了元子青,心仿佛一下子落了下去,靠在床头就睡着了。   虽然这姿势其实并不舒服,但眉畔却睡得很香。   即便休息过了,她看上去还是憔悴了许多。之前好容易养出来的一点肉,又都消失不见了。元子青满心爱怜的看着她,只觉得时光似乎都一下子安稳了起来。   他感觉自己身体轻快了许多。   虽然还是虚弱,还是不舒服,甚至时时压不住咳嗽,但感觉跟之前却截然不同。就好像他知道自己身体正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似的。   元子青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但他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神医之名,果然名不虚传。   虽然因为眉畔的缘故,他跟曲宽互相看不上对方,但这时候,元子青也不免对对方生出几分佩服来。若非曲宽,自己这会儿恐怕还是在捱日子,不知道哪一天就熬不下去了。   而现在,他终于可以理直气壮的握着眉畔的手,许给她一生一世了。   看了一会儿,元子青艰难的侧过身,换了一个姿势躺着,腾出一直手来,替眉畔将落下来的一缕鬓发捋到耳后,耳后指尖在她的腮边停留片刻,指腹忍不住摩挲了一下那凝脂一般的肌肤。   就在这一刻,眉畔忽然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元子青难得有了被当场抓包的窘迫,他清了清嗓子,打算说点儿什么。谁知这一咳,竟是停不下来了。他收回手按在胸口,微微侧过身,咳得惊天动地。   眉畔一开始还有些未醒的朦胧睡意,只是怔怔的看着元子青,还并不太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待得他猛然咳嗽起来,才真正惊醒。她熟练的伸手在他背上拍抚片刻,一面问道,“怎么样了?”   元子青摇摇头。好一会儿,那阵咳嗽才总算是压下去。因为憋了气,倒让他原本惨白的脸色添了几分红润,看上去越发面如冠玉,姿容出众。   眉畔扶着他坐起身,将枕头塞在背后让他靠着,然后才道,“我已经问过世叔了,他说你的脏腑受损严重,短时间内这些毛病都是正常的,等调理好了就不必担心了。”   元子青点头,“他也对我说过的。”他握住眉畔的手,“其实我已经习惯了,只是怕你担忧。”   “那就快些好起来。”眉畔道。   元子青不由想到了前来西京的途中,她在船上时曾说过的那句话,一时心头满是甜蜜满足。不过他没有就这个问题继续说下去,转而道,“我看你眼底发青,恐怕许久不曾好好休息了。我这里没什么事,你先回去吧。”   眉畔摇头,“我睡不着。”   元子青含笑道,“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么?你若是不好好休息,身体垮了,谁来照顾我呢?”   眉畔虽然不太情愿,却也必须承认他说得对。两个人中,总有一个人要是健康的,能够照顾另一个人。况且虽然昨日那么凶险,但现在元子青的的确确是醒过来了,并且看上去精神不错。   她犹豫片刻,正要说话,青云便端了药碗进屋,“主子,该喝药了。”   元子青看了一眼这没眼色的小厮。原本他都要将眉畔劝走了,这一打岔,便是前功尽弃。偏他还不能生气,只是道,“放在那里就是。”   “曲神医嘱咐过,要趁热喝。”青云却没有听话,而是道。   曲宽不喜欢这些人碍手碍脚,所以在整个治疗过程中,青云都是被支出去的。也因此他并不明白自家主子对曲宽的心结,只是严格遵照医嘱。   却不想元子青听到“曲神医”三个字,更加不高兴了。只是碍于眉畔在这里,不能表现出来。   眉畔已经接过了青云手中的药碗,摆手示意他出去,才道,“既然是世叔交代的,那就趁热喝吧。你也想早些痊愈,对吗?”   元子青还能说什么?只好点头。   眉畔还要喂他,元子青连忙将药碗接过来,一口气喝光了。要真是一口一口的喂,岂不是要把这个受折磨的过程给无线拉长吗?   眉畔其实并没有见过几次他喝药,但似乎每次都是那么急切的一口喝干了。——正常人喝什么东西的时候,都会先抿一小口,尝尝味道或是试试温度,然后再一口气喝下去。   虽然这只是一个细节,但元子青本也不是轻易表露态度的人。眉畔隐约的猜到,他恐怕并不喜欢喝药。   这个发现让她十分惊讶,就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元子青在她心中,是最厉害的,简直无所不能。这样的人当然也应该无所不怕。所以发现他竟然怕喝药,眉畔当然惊异无比。   但她却没有因此觉得难以接受,反而觉得这样的元子青,更加鲜活自然。就像是发现他面对自己时,也会窘迫甚至脸红一样。有了这些表现,他才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高高在上的神。   眉畔爱极了元子青,可她却从来没有将元子青抬高到那样的地步,因为在人和神之间,是不可能有感情产生的,那是一种逾越。哪怕出现一时,最终也难得长久。   那不是她所期待的。   所以对于元子青这样的反应,她心下其实是喜欢的,却又故意想逗他,“我本来让人备了蜜饯,喝了药甜甜嘴也好。”她有些苦恼的道,“只是世叔说,糖解药性,怕是不能吃。”   元子青的脸方才就黑了一半,现在连另一半都黑了。   曲宽,又是曲宽!怎么哪儿都有他?糖能解哪门子的药性?这样的胡说八道,也亏得他能一本正经说出来。   好在元子青对甜食并无执念,只是不喜欢嘴里的苦药汁子味道。况且在眉畔面前,也不能让她觉得自己竟贪这样的嘴,便只好道,“不过是喝药罢了,哪里需要什么蜜饯?”   眉畔只是笑眯眯的看着他。   元子青咳嗽了一声,将话题转回最初的那一个:“你先回去歇会儿吧?”   “这会儿就是想睡也睡不着,等困了我就去睡。”眉畔道。   元子青拗不过她,只好答应了。两人在一起说说话,时间倒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正午,吃过午饭,元子青就又要喝药了。   在眉畔的注视中,他面色平静的将一碗药灌了下去。眉畔看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却实在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元子青下意识的知道是与自己有关,十分不自在起来。   眉畔摇头。她可不敢说出来。嗯……就当是为元子青保守一个小秘密吧!人总有些不想让人知道的事。况且元子青不想在自己面前表现出来,就是不愿在自己面前丢脸,她又怎么会揭破?   “只是想起一个笑话。”她将这个话题含糊了过去。   但接下来,元子青就开始竭力的劝说她回去补眠了。他的身体还很虚弱,吃过药之后要午睡一会儿,总不好让眉畔在这里看着自己。   眉畔坐在床头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低声道,“其实也不必非要回去睡。”顿了顿,她又补充道,“我之前靠在这里睡得也很好。”   元子青当然不会将后一句话当真,他朝里让出了半张床,目光纠缠的看着眉畔,“你若是不嫌弃,陪我躺一会儿吧。”   他尽量让自己这番话说得大方得体,而眉畔也十分配合。反正门关着,没有吩咐不会有人进来,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况且就算其他人要猜测,那又如何呢?他们之间,原本也不需要别人来评说。   眉畔脱了鞋,就在那半张床上倒了下来。   两个人面对面躺着,彼此对视,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因为元子青的病,她们其实已经许久没有亲近过了。所以这时候,两人都有些享受这样的安静,因为能够让她们肆意的去回忆过去的美好,又反过来增添此刻的亲密。   最后,元子青抬起手覆在了眉畔的眼睛上,声音干哑的道,“睡觉。”   眉畔也不敢撩拨他。实在他的身体正在恢复当中,大喜大悲,或是情绪剧烈起伏,都会产生影响。这些是曲宽特意交代过的。   事实上他不仅对眉畔交代过,对元子青也一样。而且因为两人都是男子,说话也就不必那么含蓄,他直接告诉元子青,养伤期间,恐怕不宜动情,更不能太过亲近眉畔。   但是此刻,他说的那些话分明还印在脑海里,却让元子青觉得,他跟眉畔之间的距离反而更近了。哪怕是什么都不做,只是这样安安静静的躺着,也令人心生欢喜。   这是一种同之前炽热浓烈的感情截然不同的情绪,如同眉畔想要的那样,感情在这长时间的相处之中、在生与死的考验之中慢慢沉淀下来,看似平淡,却余味悠长。   [    第68章 梅花糖糕]   虽然曲宽保证元子青的身体不会有问题,但事实上,在眉畔看来,他却是一天比一天糟糕的。   曲宽对此的解释是:这是在顺应冬日的节气,生气渐渐变淡。同时他也保证,在自己的调理下,元子青肯定能够保持一口气度过这个冬天,等开春了就好了。   眉畔怒视他,“你之前没说过还会有这样的折磨。”   她本以为治疗结束,元子青就会慢慢好转,结果现在看着反而比从前还不如了。进入腊月之后,更是连床都不能下,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   而曲宽对此的治疗,竟然是让人在屋子里垒了土炕,让元子青睡在上面。   到这时候,他的节气说在眉畔这里,根本已经成了胡说八道一般。尤其是每次进出元子青的房间,青云看自己的眼神,更是让眉畔羞愧不已。   然而除了信任曲宽,她也什么都不能做。   这样的日子对眉畔来说,根本就是一种煎熬,她每天守在病床前,甚至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转眼一个月过去,旧岁过去,新年开始。   曲宽说这是除旧迎新的好日子,于是就在这新旧交替的夜晚,给元子青扎了好几个时辰的针。结果第二天一早,眉畔就发现元子青的气色好了许多。这立竿见影的效果,又要她对曲宽刮目相看了。   他又能坐起来跟眉畔说一会儿话了。曲宽检查过后,说是已经无碍,继续调养即可。眉畔立刻将对他的不满都说给元子青听,“我竟不知世叔也会骗人,他之前可没说过还会这样凶险。”   有两天元子青甚至昏迷过去,无论如何都叫不醒,把眉畔吓坏了。   元子青道,“其实曲神医对我说过的。是我怕你吓着,所以不让他告诉你。反正也只几日功夫,这不就好了吗?”   眉畔闻言惊讶的睁大眼睛,“你为何……”   不过她没有问下去。元子青为何,她是知道的。如果是她自己,恐怕也会隐瞒。虽然不能提前知情,到时候会被吓一跳,但总比提前知道了,连着几个月提心吊胆要好得多。   只是到底还是觉得不快,“你别说,我替你说如何?你都是为我好,不想让我担忧。可你有没有想过,我一想到这段时间你心里存了那么多的事,却一件也不曾告诉我,又多难过?”   “眉畔……”   “我以为我们共患难过,我是你认可的妻子,无论什么时候都能站在你身侧,陪你一起面对。如果你……”眉畔一开始时还只是就事论事,说到最后却几乎崩溃,“如果你不信我,又何苦骗我?”   她对这样的事,始终有很深的心结。元子青也察觉到了,他此番这么选择,何尝不是要试探眉畔?他希望她能过地轻松些,从前的日子她过得太辛苦了,但往后有他护持,至少一生安稳无忧。   但从眉畔的态度来看,显然是不能接受的。   他也爽快认错,“是我不对。我并非有意,只是心疼你罢了。我听行云说,好些日子你都睡不安稳,夜里被噩梦惊醒。好容易治疗结束,你能睡个好觉,若是知道了,恐怕还会继续悬心,我又于心何忍?”   他伸出手抚了抚眉畔的面颊,低声道,“为我这病,你倒也像大病了一场。”   无论如何,让眉畔担心,总是因为他的无能。他有时……也想在眉畔面前,显得有男子气概些,而不总是那个固定的,病怏怏的形象。所以他才像承担更多东西。却到底还是……   元子青摇了摇头,低叹,“我不知是多少世修来的福气,才能遇上你。可你遇上我,恐怕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跟着他,眉畔仿佛从没有过过一个安稳日子。有时候他自己都厌烦了,放弃了,她却还是不肯。元子青都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来的那么多动力和信心。   眉畔纵然还在生他的气,闻言却再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哪有你这样说话的?你倒把自己当什么了?别人都是变着法儿要自夸,你倒好,这样自贬。”   说完又忍不住斜睨了元子青一眼,以帕掩口,眨着眼笑道,“放心吧,纵使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我也认了。”   元子青也被她逗得笑了起来。轻轻将她的头按在了自己心口。   因为怕冷,他穿得很厚。但即便是这样,眉畔也能够清晰的听到他的心跳,擂鼓一般的响在自己耳畔,将周围所有的声音全部都挤走了,只留下这一种:砰——砰——砰——   她闭上了眼睛,“我希望能与你同甘,更能与你共苦。这一次也就罢了,往后若是再瞒着我,我就真的生气了。”   “这还是没有真的生气?”元子青调侃道,“方才你的样子吓我一跳。”   眉畔轻轻的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也许是房间里实在是太温暖,也许是他的心跳声太有力,总之她这么闭着眼睛靠了一会儿,竟不知不觉的就睡着了。   元子青察觉这一点,忍不住抬手点了点她的鼻子,小小声的道,“逞强。”   可逞强也逞强得那样可爱,那样让他心疼,心软,心动。   这个人就像是老天爷特意给自己送来的。   元子青调整了一下姿势,让眉畔和自己都靠得更舒适,然后也闭上了眼睛。   这一觉睡得很沉,没有任何杂念,更没有梦境。仿佛才刚刚闭上眼睛,就又被其他声音给惊醒了。元子青睁开眼睛,眉畔也才堪堪从他怀中坐起身。   因为是半张脸靠在他怀里,所以那一半脸颊压得红艳艳的,上面还有一两条衣服褶皱的印记,看上去十分可爱。元子青忍不住笑了一声,然而笑到一半,脸色就扭曲了。   原来方才眉畔一直靠着他的肩,这会儿又酸又麻,就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里面叮咬,动一动就让人受不了。   “压到你的肩膀了吗?”眉畔连忙关切的问,又道,“你方才应该将我叫醒的。或是把我随便放在哪里也好。行云说我睡着了不易吵醒。”   元子青眼神柔和的道,“给你靠靠不值什么,只是一会儿罢了。”   眉畔被他说得脸红。——即便两人的关系一再进展,但她却似乎一直没脱了这个毛病。即便有时候壮起胆子主动靠近她,脸颊也依旧是红艳艳的,十分好看。   “我给你揉揉吧。”她说着就要伸手。   元子青连忙让开,“不必、不必,缓一缓就好了。”这酸麻最是不能揉,缓一会儿也就好了。越揉反而越难受。连说了两个不必,可见元子青的惊慌。   眉畔原本还有些意外,转瞬就想明白了,只一双眼睛含着笑看着他,倒让元子青自己不自在了。   “什么味道,好香。”沉默了一会儿,元子青忽然道。   虽然是转移话题,但他的确也闻到了淡淡的幽香,想了想,补充道,“应该是花香。”   “怕是院子里的梅花开了。”眉畔说着站起身,走过去将窗开了半扇,让元子青往外看,“你看那株白梅,是我爹亲手种的,只因娘最喜欢白梅。”   元子青“嗯”了一声,问,“那你喜欢什么?”   眉畔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是将来也为自己去种,才刚刚褪下的红霞又回到了脸上。她假装没有听懂,“我是个俗人,只喜欢吃梅花糕。娘亲手做的,又软又糯,又香又甜……却也不腻,十分清淡可口。”   说到最后,已是有些怅然。   那都是好多好多好多年以前的事了,多到她不去仔细算,竟想不起来的地步。   元子青当然不知道她的惆怅,只以为是提起父母伤心,便道,“你是你娘的女儿,纵然没学得十分功夫,八九分总有。——这梅花糕你会做吗?”   “会倒是会。”眉畔谦虚道,“只是味道就差得多了。况且许多年没做,怕是手生。”   “无妨。”元子青嘴边噙了一朵笑意,“我忽然想吃了。”   眉畔眨了眨眼,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认识元子青以来,这是头一次听他说想吃什么东西!以前他虽然也按着一日三餐吃,但多是寡淡无味的东西。后来略好了些,也是安排什么就吃什么,从没有说过喜欢或是不喜欢。   愣怔过后,她立刻高兴起来,“我这就去做。”   出门时碰见了曲宽,眉畔心情好,招呼他道,“世叔,世子方才说想吃梅花糕,我去采梅花,你要不要也尝尝?”   “想吃东西了?”曲宽眉一挑,“这是好事。阳气生发,他的脏腑正在恢复,才会想要吃食物进补。”他兴致勃勃的道,“回头我开个食疗的方子,三餐就按这个准备吧。”   “那药还吃吗?”眉畔期待的问。   曲宽道,“自然要吃。病去如抽丝,哪里有那么快就能好?”   眉畔便不说话了。她其实也是替元子青多问一句。他不喜欢喝药,对眉畔来说,是独属于她的小秘密,自然不会说给别人听。若是能早些不喝药,想必他心里也会高兴的。   不过既然不能,那就还是健康最重要。   眉畔心里偷笑着想,还能多看看他每次不想吃又非要装作不在意的别扭样子。   [    第69章 耕读传家]   不知道是眉畔做的梅花糕太好吃,还是元子青的胃口真的好多了,反正相较于他的口味来说过于甜的糖糕,他却吃了足足三块,然后才摆手不要了。   眉畔就将曲宽的话又说了一边,期待的看着他,“青郎晚上想吃什么?我让人准备。”   元子青原本想说随便,但见眉畔脸上的表情那样期待,就不好拂了她的意思,只好顺着这个思路仔细想。结果还真给他想到了一样东西。   “我小时候……”他带着几分怀念和回忆的意味道,“头一回去东山寺住时,吃不下东西,慈惠大师从后山挖了新鲜的冬笋炖汤,又仙又香,我配着吃了一整碗米饭呢。”   那正是他刚刚中毒,最痛苦最难捱的时候,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元子青一直以为自己不会记得。他甚至觉得那段回忆都应该是灰色的,黯淡无光的。   然而此刻想起来的,却都无关痛苦,而是那些他第一次接触到的,不同于王府之内的新奇东西。   “冬笋我们这里也有。”他脸上的怀念太过明显,眉畔立刻道,“不过厨子怕是比不得东山寺专门做素斋的师傅。”   她想了想,仿佛补偿一般,道,“冬笋是不必指望了,但你若快些好起来,我去求求世叔,说不定到时候他肯放你出门,我们一起去挖春笋。”   元子青眼睛一亮,“当真?”   眉畔点头,笑着道,“所以你要赶快养好身体,否则就不能去了。”这话简直像是哄孩子一般,但元子青却微微颔首,“好。”   挖春笋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但眉畔吩咐了厨房,晚上时就人人都喝上了美味的冬笋汤。那鲜味简直让人想把舌头一并吞下去。   元子青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配着汤吃了一小碗米饭。这是他头一回吃饭这么爽快,从前都像是受刑。青云在一旁激动得泪花都出来了。   从这一天开始,元子青的身体一天比一天更好,胃口也一天比一天更大,精神好了,气色足了。天气好的时候,曲宽便让他出门走走,多晒晒太阳,只是不能太久。   转眼就过了一个多月,眼看着山上已经出现了一层薄薄的草色,植物都在发芽抽条,天气也越来越暖和,元子青能够出门的时间就更多了。   眉畔陪她在庄子附近散步,看佃户们犁地,翻土,播种。   “一年之计在于春。”元子青感叹道,“这样的情形,在京中却是难以感觉到的。”京城里的春天,似乎只有一个主题:赏花。只有在这乡野之间,才能够切切实实的体会到春天所带来的一切改变。   似乎连胸口的浊气都消散了许多。   都说山水养人,果然不假。远离了京城之后,日子更平静,好像连时间都变慢了。元子青有时候会觉得,如果就这么一直过下去,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眉畔见他发愣,问道,“青郎在想什么呢?”   元子青道,“只是想京城如今是什么样子。”   “我们怕是要夏天才能回呢。”眉畔道,“你没有同京中通信吗?”   元子青摇头。来的时候,他其实并不太相信自己真的能够治好,既然如此,通信也不过是让家人跟着担心。等治好了,他又觉得回去给他们一个惊喜也不错。   他性情沉稳,竟然生出这种捉弄人的心思,可见随着身体恢复,他的心情有多好。   又过了几天,两人散步时偶尔能看到笋尖破土而出。这时候正是挖春笋的好时机,问过了曲宽之后,两人也不让人跟着,提着篮子就出了门。   这些事眉畔从前就做过,虽然生疏了,但到底还有底子在。元子青就有些无措了。   他也不在意眉畔的取笑,蹲在她身边看着她挖了几个,这才有了一点心得,开始动手。他学得很快,身为男子力气也比眉畔大些,到了后来,收获反而比眉畔更多。   不过眉畔挖到了一个非常大,可能有几斤重的大笋,两人就算是打平了。   元子青到底身体还虚,回去时步子已经发飘了。他本以为曲宽看见了会斥责自己只顾玩乐忘了时间,谁知道曲宽若有所思的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道,“倒是我疏忽了,喝药虽然要紧,但整日躺着也不妥。不如回头就在旁边开一块菜地出来,你自己耕种。”   “这有什么说法吗?”眉畔问。   曲宽随口道,“多接触土气总是好的。况且劳作锻炼身子,否则他总是那么虚,走几步就喘,你嫁给他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眉畔没想到他这么口没遮拦,脸红了红,怕人看见,只好躲进屋里去了。   曲宽朝元子青哼哼了两声,手往旁边一指,“就是这里吧,这两天你就把地平整出来,回头弄点蔬菜瓜果的种子重上。说不得到时候还能吃上自己种的东西。”   元子青虽然对他不满,但对他这个提议,倒是挺有兴趣的。反正养病无事,种种菜也算是“耕读传家”了,他并不会觉得有辱斯文,所以也没怎么抗拒。   只是不愿意让曲宽得意,面上便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来。   从第二天开始,元子青不必出门散步了,开始挥着锄头劳作。眉畔倒是说要帮忙,不等曲宽说话,元子青就主动拒绝了。他是男子,再辛苦都是应该的,哪里会舍得眉畔来做这些?   眉畔只好坐在旁边陪他,说说话或是给他递个水擦个汗,倒是将个开垦田地的活儿,做出了几分香艳之感。曲宽本来还在一旁做监工,后来受不了便主动离开了。   “你回去吧。”元子青对眉畔道,“虽然太阳不烈,但晒久了你也会出汗,还是回去歇着。”   眉畔自然不肯,“我在这里也是歇着。累的人是你。”   是真的累。当天睡觉的时候,元子青觉得自己腰都直不起来了,一双手也磨得发红,手心里还磨出了两个水泡,只好悄悄让青云挑了,没给眉畔看见。等睡了一觉,感觉就更糟糕了,浑身简直没有一处不酸痛的。他几乎起不来床。   但曲宽不愧是监工,早早就来敦促他开始干活。眉畔却不在,让元子青有些不自在。   快到辰时,眉畔才盯着一双红肿的眼睛匆匆赶来,将一双手套塞给元子青。原来她到底还是注意到了他的手,所以连夜赶制了这手套,让他戴着锄地,免得再磨坏手。   这样的细心体贴,若非一颗心时时刻刻系在他身上,又如何能有?   元子青捏着这一双手套,只觉得心头又暖又涩,又酸又甜,一时看着眉畔,说不出话来。两人静静对视片刻,才有都倏然移开眼,心下皆有些慌张。   这样的情形其实不是第一次,但从前可没人看见,如今却是当着曲宽的面,两人自然觉得不自在。   “辛苦你了。”元子青也不看眉畔,轻声道,“你一夜没睡吧?瞧眼睛都肿了,快去歇会儿养养神。”   眉畔连忙抬手遮住眼睛,想要留下,又怕自己真的眼睛肿了有碍观瞻,犹豫片刻还是脚步迟疑的走掉了。女为悦己者容,虽然元子青不介意,但眉畔却不愿他看到自己不美的一面。   曲宽眯了眯眼睛,打量着元子青,“滑头!我看你对哄女孩子倒是十分擅长。”言下之意,怀疑他有不忠。   元子青也不与他置气,一边将手套戴上一边道,“若心中有了一个人,自然为了她什么都能学会。”语气柔和,脸上还带着几分甜蜜的神色。显然泥足深陷的,并不仅仅是眉畔一人。   曲宽也没法不服气了。   只能不甘不愿的在心里想,自家世侄女的眼光不错。   眉畔再出现时,已经是午膳时分了,元子青也可以趁着回去吃饭的时间休息片刻。   不过经过一日半的劳作,虽然身上的酸痛仍旧难忍,可他却觉得胃口更好了许多。之前吃着寻常的饭菜,也香甜了几分。根据曲宽的说法,想吃东西,能分辨食物好坏,那就是身体健康的明证。元子青觉得,自己果然彻底好了。   最后元子青挖出来的地有大概十平米这么大,都种上了瓜果蔬菜。最后弄完了,元子青看着这块地,心头也颇有成就感。   曲宽在一旁打击他,顺便再出难题,“别以为这就算完了,新开垦的土地还不熟,出产不丰。若不用农家肥灌溉,长出来的蔬菜恐怕又小又黄,没什么滋味。”   元子青这次却不受他刺激了,“回头让人来施肥便是。世叔放心,必定会让你吃上侄女孝敬的蔬菜。”   称呼对方世叔,是把眉畔跟自己划在一边了,曲宽不悦的皱眉,却也无可奈何。他的激将法一向很灵,偏这次失了效果。他这时候才发现,原来元子青就是只狡猾的狐狸,什么都知道,偏要装乖,险些连自己也骗过去了。   [    第70章 准备回京]   蔬菜长得快,月余时间就能收获了。   头一次吃到自己种出来的东西,元子青觉得格外香甜。其他人也颇为捧场,一桌子菜全部都吃光了。就连曲宽也不例外,筷子动得飞快。   吃完了饭,还有个更好的消息,曲宽宣布,元子青的身体已经彻底恢复。虽然还元气略微不足,但往后只要正常吃调养的方子就可以。   也就是说,他们可以回京了。   虽然在这里的日子过得非常愉快,但能够回京,还是让所有人都非常高兴。   “全赖世叔,才有今日。”眉畔举起酒杯道,“我先敬您一杯,这份恩情铭记于心。”   “什么恩情不恩情的?丫头你忘了,你可是付了报酬的。”曲宽不在意的挥手,“不过这杯酒还是要吃的。也算是道别。”   “道别?”眉畔吃了一惊,“世叔您要走吗?”   “不是我要走,是你们要走。”曲宽道,“你们是什么身份,总不可能一直留在这里。既然治好了病,那就早些回去吧!”   眉畔和元子青对视一眼,脸上的喜悦都略略消退。   “世叔,”眉畔道,“我们已经商量过了,若是世叔不嫌弃,想请世叔同我们一起去京城养老。”   曲宽道,“谁说不嫌弃?我嫌弃得很!京城那水土不养人,住上三五天我就浑身发痒,不去不去!”   “世叔……”眉畔和元子青都有些愕然。他们之前商量过不止一次,觉得将曲宽请过去的可能是很高的。毕竟这段时间的相处,也算愉快。却没想到曲宽拒绝得这么直接。   眉畔还要说话,却被元子青拉住,“罢了,若是世叔不愿意去,我们做小辈的,也不敢强求。只是希望世叔有空时,能去京城看看我们。福王府的大门,只要随便打听就能找到。”   曲宽敷衍道,“再说再说。”   眉畔还是有些不甘,“世叔一人住在这里,我们也不放心。就算不想去京城,或许也可以在京城附近择山水优美之处住着。对了,我在京郊也有个庄子,比这里还大些。世叔若是愿意去,可以住在那里。”   曲宽摇头,“不好不好,我一把老骨头,不愿折腾,就在这里养老吧。你们也不必挂念我。”   眉畔还想说话,元子青朝她微微摇头,“那我也敬世叔一杯,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世叔往后若有差遣,只管派人来找我。”   曲宽的话明显都是托词,他不想去京城,恐怕还有什么隐含的深意。既然如此,自然不好强求。   而回京这件事,也渐渐提上了日程。如今庄子里的人张口闭口谈论的,都是回京的话题。一时间离别之意尽显。   眉畔最后决定将这庄子送给曲宽养老。曲宽倒没有拒绝,但并未收下地契,只说这里还不错,有空过来住住也不错,顺便还能替眉畔看看庄子,但他要这些东西没用。   于是打点行装,告别曲宽,他们便要启程离开了。   在西京这小半年时间悠然自得,跟外界几乎是彻底隔绝的。毕竟元子青养病要安静,而眉畔也不会一个人出门。所以直到这时候,他们才收到了不少了来自外头的消息。   ——西京毕竟是留都,对于京城和朝中的消息是非常关注的。   第一件大事,朝廷在西边的战事并不顺利,跟对方的主力城里城外僵持了一整个冬天,最近春暖花开,对方才不得不退回草原。但大楚这边,却不能够就因此放松。毕竟对方主力未损,草原部队又都是骑兵,来去如风,但有疏忽,说不定就会被对方乘虚而入打开缺口,然后长驱直入中原。   所以目前那些军队仍旧需要驻扎在边境,以便威慑草原部落。这本来倒是没有什么问题,毕竟以前也差不多是这样。但现在国库空虚,之前打仗的粮草都是临时筹措到的,几乎将朝廷的底子耗干,现在再支撑大军作战,就有些困难了。   第二件大事,入春之后太后生了病,据说不是什么大病,却一直缠绵病榻,就是好不起来。   这件事虽然不如之前那一件要紧,但对于福王府和元子青来说,却很重要。毕竟太后跟他们一向亲近,她生了病自然要担心。   并且其中还有颇为隐秘的一点担忧:皇帝毕竟是皇帝,谁知道他对这些兄弟们,究竟是怎么想的呢?福王府享了那么多年的福,风光无限,威望也算卓著,虽然一时间没什么威胁,但谁知道皇帝是不是会忌讳呢?   但有太后和太妃这两个女人在其中周旋着,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能够劝得下来,这君臣兄弟之间的关系,当然也就十分和睦。但太后如果出了事,问题就大不相同了。   首先太妃和福王妃进宫去给太后请安这个理所当然的理由消失了,而福王妃和皇后的关系,却并不怎么亲近,以后和宫中势必会疏远。距离远了,其他问题当然就出现了。往后皇帝还会不会这么信任父王,可十分难说。   除了这两件事之外,其他都是小事,无非京中又有什么人事变动,或是又出了什么新鲜的花样,都不在眉畔和元子青的考虑当中。倒有一件小事引人发笑:福王府的二公子不知为何被福王禁足。不过那已经是去年冬天的事了。   元子青在知道太后的病之后,特意去跟曲宽密谈了一次。后来眉畔问他究竟说了什么,他才说是打算请曲宽去给太后看病。   曲宽当然是拒绝了,但元子青的目标不是这个。当你想要一个人答应你他不怎么愿意的要求时,首先提一个他绝对不会答应的要求,被拒绝之后再提那个他不怎么愿意答应的。因为他已经拒绝了一次,所以短时间内不便拒绝第二次,很有可能就答应了。   于是元子青成功的说服了曲宽,等自己回京之后,会命人将太后的脉案抄一份送过来,请他把把关。曲宽这样的神医,即便是看不到病人,但有了脉案,也就有八九分的把握了。毕竟又不是什么致命的急病。   “你以前总是跟世叔针锋相对,我还以为你不喜欢他。”却肯开口求人,若非足够好的关系,元子青恐怕做不到。   毕竟太后真的没有急到那个份上,太医们即便比曲宽差,但也是有真本事的。   元子青摇头笑道,“这是男人之间的情谊,你不懂的。”有时针锋相对,未必就是敌人。况且……元子青心道,这世上能同自己针锋相对的人,恐怕也就只有这么一个了。   做好准备之后,他们便买船回京。——来时乘坐的船只是周家的,送他们到了这里便回去了,所以要重新雇船。西京和京城往来频繁,这倒不是什么难事。有一家商船愿意分给他们两条船。   回程的路自然比来的时候有趣。一来那时是秋天,如今是春天,沿路的景色大不相同。二来嘛,人的心境也不一样了。   那时候元子青还病着,他们要去寻医,究竟能否找到人,找到了能不能治好,都是未知之数,就算偶尔能放松,心底总压了这件事,如何能尽兴得起来?   如今可不一样了,元子青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虽然还需要吃药巩固,但外表已经完全看不出来了。身体好自然心情好,再平凡的景色,看在他们眼中,也都是好的。   况且又是有情人同舟而行。   在庄子里时,元子青最不满意曲宽的还有一点,有他这个“长辈”在,眉畔要收敛许多,加上他要养病,所以两人几乎没怎么亲近过。   身为订了婚的未婚夫妻,又是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女,心爱之人就在眼前,却碰也不能碰,自然令人不快。如今少了管闲事的曲宽,船上又风景殊异,只要屏退下人,两人便无所拘束了。   咳……说无所拘束也不恰当,毕竟还未成婚,元子青心中纵然火烧一般的难受,也仍旧十分尊重眉畔,除了亲亲抱抱之外,目前还没有别的动作。   但对于元子青来说,已经足以令自己身心一畅了。   毕竟就算只是握着眉畔的手,对他来说,也是能让心头欢喜许久的事。   当然更多的时间里,两人只是对坐闲谈,或是商量日常琐事,或是说说京城里的消息,或是共读一本书,略作品鉴……两个人在一起,好像有数不尽的事情可以做。   如同眉畔所期待的那样,在漫长的相处之中,两个人之间的一接触就火花四射的气氛渐渐的消融许多,变成了现在这般平淡的相处。但两个人心中的感情非但并未因此减少,反而还变得越加的细致入骨。   那是一种能够在彼此身上刻上属于自己的痕迹的感情,因为在长久的相处中,培养出来的不光是默契,还有习惯。   譬如元子青如今的口味有了不小的变化,跟眉畔越来越像。譬如眉畔现在看的书,也大都是元子青感兴趣的。譬如眉畔跟着元子青学会了喝茶品茶,而元子青竟知道女红有多少种绣法,画出来的花样子更是精巧绝伦,布局构图令人叹为观止……   生活,不就是这样吗?   [    第71章 还有一年]   回去的途中下了一场雨。   这时候他们还在南方地界,这里一下起雨来,根本就是没完没了。没有个三五天,是不会放晴的。   好在在船上影响也不大,无非是不能够去甲板上吹风罢了。   况且,窗外雨打河面的景致,看得久了其实也颇有趣味,再加上雨声潺潺,倒平添几分雅致。对于眉畔和元子青来说,都不以为苦。   尤其是……下了雨就更加能名正言顺的待在房间里了。   眉畔昨日经过一处芦苇地时,一时兴头上来了,让元子青替自己画下来,打算绣成屏风。因有了这第一幅,她就生出个心思,打算弄出四幅来,凑成一整套。也不要大,就做成炕屏,夏天时摆在炕上,颇有意趣。   元子青自然欣然领命,毕竟屏风这东西磨绣工,等真的做出来,说不得两人已经成婚了。眉畔想要布置两人的居所,他又如何会阻止?所以两人这一日便开着窗欣赏沿途的景色,务必要找出能够入画的部分来。   不过盯着窗外久了,未免又觉得一成不变。元子青将视线转回来时,眉畔也同时正转头看他。两人对视一眼,都忍不住抿唇微笑。好像光是看见对方,就是多么可喜的事似的。   “歇会儿吧。”元子青道,“船还要走好些日子,总能找到可以入画的地方。”   眉畔点头,“那我们做什么呢?”   “离开时,世叔送了我几两药茶,说是他自己在山上采的,颇有风味,又能固本培元,与我尝尝。前几日都忘了,不如拿出来煮?”元子青道。   眉畔笑道,“世叔给的必定是好东西。”   曲宽的性子看上去十分不羁,实则却是性情高傲,能让他看得起的人不多。他既然出手送礼,那必定不会小了。   元子青也是这个意思,遂起身名人送了全套的煮茶工具过来。   ——他身边伺候的人不多,但随身的行礼却不必眉畔少。她原本还有些疑惑,毕竟自己的衣裳首饰占了大半。不过现在却是有些明白了。这些东西都带上,再加上一箱子的书,也是难为他了。   小茶炉很快生了起来。炭火烧得旺旺的,元子青才将之前存的雪水放进茶壶里煮。   “这水似乎都是香的。”眉畔托着腮看了一会儿,笑着道。   元子青道,“这是梅花上收来的雪水,统共也没有多少。带着花香气,也不出奇。”   一样住在庄子里,眉畔竟没有注意到他让人搜集这些东西。她不由叹道,“我是个俗人,虽然知道烹茶讲究多,却也实在没有多少研究。你什么时候让人存的水?”   “都是天不亮就起来收的,你自然不知道。”元子青道,“你若有兴趣,明年咱们一起收。”   今年是来不及了,明年眉畔早已嫁过去,这许诺便多了几层意思。眉畔闻言脸微微一红,不由低下头去。   元子青也没有继续说,这时候水已经沸过,他用沸水烫过杯子,重新加水,等过了三沸,这才用茶匙舀了一小勺茶叶放在杯子里冲泡。   滚烫的水才冲进去,蒸腾的雾气就卷着茶香漫了出来。   “好香。”眉畔说,“似乎确实是有一股淡淡的苦味。难怪叫做药茶。”   元子青将第一杯茶端给她,“尝尝看。”   眉畔接过来,放在鼻尖嗅了嗅,果然香气中带着一股淡淡的苦味,但正因如此,反倒令人回味悠长。她再抿一小口,唇齿间都是熨帖的热度,齿颊留香。   “果然是好茶。”   元子青自己也冲了一杯,两人便静静的品茶,不再说话。   只是元子青的视线,大半时间都停在眉畔身上。眉畔并非一无所觉,越发不敢抬头。气氛渐渐的变了味,元子青看着眉畔,忽然眼睛一亮,眸中就染上了一层薄薄的暖色。   他将茶杯放在一旁,问眉畔,“可还要?”   眉畔摇头。将茶杯递还他。元子青就顺势握住了她的手,“我方才又想到了一景。”   “是什么景?”眉畔眸光盈盈的看过去。   元子青微微含笑,“等我画出来,你自然就知道了。”   两人便起身走到桌边去,眉畔替他磨墨,元子青提笔凝思片刻,便运笔如飞,飞快的画下了自己脑海中的那一幕。眉畔在一旁看着,眼睛越睁越大,最后甚至抬手掩住了口。   元子青画的就是方才的情形。但两人都并未出现在话中,只有精致的青铜茶炉,官窑的青花茶壶,还有两只喝了一半的茶杯,一左一右,正如两个人相对品茗。虽然没有人,人却已经宛在其中。   “好巧的心思。”眉畔低声道。   元子青笑问,“你看入不入得你的眼?”   眉畔抬头看他,“只是我要绣的是夏雨四景,这个倒是不合此意境。”   “你再仔细看看?”元子青道。   眉畔重新将视线放上去,这才注意到,原来窗外的湖面也入了画,雨水打在湖面上,激起一圈一圈淡淡的涟漪,好个雨中品茶!更兼湖面上画了几片这个时节才有的浮萍,更是连“夏”都点出来了。   这浮萍如今窗外是看不见的,是元子青自己添上。这份心思,果然精巧绝伦。   “倒怕我的绣工担不起这意境呢。”眉畔低声道。   元子青握住她的手,把人拉近自己怀里,“怎会?我想不会有人比你更明白这意境,你绣出来的,必定是最好的。”   眉畔的脸颊又红了。这画的是她和元子青,除了他们两个,自然不会有人更明白这意境了。   两人静静的倚在窗前,就这么看着雨雾蒙蒙的湖面,宁静欢喜。过了一会儿,眉畔忽然见一尾红色的鱼划破湖面,鱼跃而出,很快又落下,激起了一大片的涟漪。   “啊!”她有些惊喜的叫了一声,再去看时,那条鱼却已经失了踪迹了。   “这也是一幅画,不是吗?”眉畔转头去看元子青。   元子青却神色认真的看着她,低头在她额上亲了一下,“是。”但也没有放开她去画的意思。   眉畔看着她的眼神带上了几分疑惑,元子青摇头失笑,抬起一只手指按在了她唇上,“我现在不想画画,只想看着你。”   事实上是他刚刚看到眉畔的表情,非常想要把她画下来。但是当着眉畔的面,他自然是不好意思的,所以只能紧紧把人抱住,似乎这样便能稍微宣泄自己心中的急切。   这话是实话,他说得又是如此认真,眉畔闻言,一张脸从耳根处起,渐渐的全部红了,连脖子上也染上了那种漂亮的绯色,一直延伸到衣领中,恐怕身上的皮肤都变色了。   这娇羞的样子实在是美不胜收,元子青按捺不住,闭上了眼睛,手指抬起眉畔的下巴,将自己的唇印了上去。   这个吻对两个人来说都有些久违的意思。从前元子青养病,不方便亲近——主要是自己一嘴的药味,元子青可不好意思就去亲眉畔。后来好了之后,大约是因为时间太久,所以在这方面,两人似乎都有些生疏,谁也不敢主动踏出第一步。   以至于直到今日,才有了这样亲密的接触。   双唇一碰,两人都不由生出些微的眩晕感。好在两人是靠在船舱上的,也不必担心站不稳。   元子青将眉畔紧紧禁锢在自己怀里,手臂用力,像是要将她整个人揉按进身体里才肯罢休。落在唇上的吻却是带着试探的温柔,在她唇上舔吻片刻,才尝试用舌头叩开她的牙关。   眉畔当然未能抵挡,很快溃不成军,让他长驱直入,在自己的地盘扫荡肆虐,仿佛要在这里标记上属于他的讯息,宣布这是是这片领地的新主人!   终于被放开的时候,眉畔已经有了几分喘不上气的窒息感,她靠在元子青怀里喘息着,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得格外的快。除此之外,耳畔还有另一个清晰的心跳声,与自己是一般的频率。   这是无法遮掩也骗不了人的无声表白。眉畔将自己的面颊在他胸口轻轻蹭了蹭,心中忽然涌出了无限的情意。   “青郎……”她小声的唤了一声。   然后便察觉到元子青的呼吸更重,心跳更快。   最重要的是……腰间有个东西又硬又热的东西顶住了自己。   眉畔下意识的想逃,却被元子青紧紧禁锢住,“眉畔,别动……”他喘着气说,“让我抱一抱。”   “你……”眉畔脸红得想要滴血,想说点什么,但那念头太飘渺,还没开口就给忘记了。她索性又闭上嘴,不再说话了。   元子青凌乱的吻落在她的脸颊,耳根,脖子……最后终于没忍住轻轻的咬了一口,“还有一年……”他的声音里似乎带着无限的怨念和渴切。   这句话的指向性实在是太过明显,眉畔于是从头到脚,都“腾”的一下红了。   [    第72章 我的眉畔]   如果说眉畔自己心里没有一点点期待和急切,那是骗人的。   但是她更多的都只是在展望以后的日子,至于更具体明确的东西,并未想过。但此刻元子青这句带着几分沙哑和压抑的话,意思已然非常明显。   眉畔想要装作听不懂都做不到。   却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回他才好。   她只好将自己的脸死死埋进元子青的怀里。或许是因为靠得太近,呼吸间都是他暖暖的体温,眉畔只觉得脸颊越发滚烫,于是又更深的将脸埋下去,如是循环。   到最后她觉得窒闷得喘不过气,又只好重新抬起脸来呼吸。   元子青捕捉到了她的动作,细细密密的吻从脖子和耳根转移到脸颊,额头,眉心,鼻梁,最后停在唇间。   他的双手仿佛自己生出了意识,在眉畔身上游走。而身下的反应也越发强烈。   感觉到这一切,眉畔觉得自己非但脸上发烫,就连浑身上下也无处不烫。这热度让她有些微的恍惚,身子似乎软了下来,只能攀着他,靠着他,顺从的依着他。   “青郎……”她蹙着眉,说出口的话也戴上了几分颤栗,“……我难受。”   元子青仿佛被她的声音蛊惑,终于放开了她的唇,视线在她脸上一寸一寸的扫视,低声哄道,“哪里难受?”   眉畔微微摇头。她说不上来,只是难受。不,或许也不全是难受……   她的面颊红艳艳的,星眸之中仿佛含了水和光,元子青忍不住凑过来轻轻嗅了一下,“好香……”   并不能具体的说出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香味,他唯一能确定的是,那种香气对他有着莫大的吸引力,并且引得他越发绷紧身体,仿佛浑身上下的意识,都聚集在那一处。   他无意识的在眉畔身上蹭了蹭,口中念着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仿佛这样便能缓解某种焦渴,“眉畔,眉畔……我的眉畔……”   “青郎……”眉畔喘了一口气,虽然脑子越来越迷糊,但她对自己现在的情况,多少知道些——哪怕她自己从未经历过。   她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元子青是怎么了……甚至两人从前在东山寺时,还曾阴差阳错的弄过一回。然而这一次跟那时,似乎又有不同。   那时元子青的身体不好,她心中除了爱恋,还有满腔的怜惜,况且两人又刚刚和好,可谓干柴烈火,即便烧得旺一些也无妨。况且据后来来看,那时他甚至根本都不懂得这些。   可是如今却不一样了。   元子青的身体好了,少年人的血气方刚彻底体现出来,况且两人经过长久的磨合之后,感情亦水到渠成。又是小室同处,一不小心就会引发燎原之火,后果难以预料。   所以眉畔只好用力想要挣开元子青的怀抱,一面劝他,“青郎……现在不成。”   “我知道。”元子青满头大汗。夏日本来就热,他们是在船上,所以感觉还算凉爽。但经了这么一场折腾,他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   最后,他惩罚一般在眉畔唇上咬了一下,才叹息着松开了她。   “我舍不得你。”他低声道。   他一松手眉畔就立刻拉开了距离,为怕元子青误会,只得强撑着解释道,“要等成亲。”   元子青火辣辣的目光依旧盯着她,“我记得上回,你还肯给我帮忙。”声音细如蚊蚋,只让眉畔听见。分明是不能动作,只好用语言挑她。   眉畔抬眼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转身走得更远些。   两个人有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各自平复着心跳和其他的东西。等到眉畔脸上的红晕散去,而元子青也恢复如常之后,两人同时看向对方,视线相碰,又都各自移开,有些说不出的不好意思来。   “是我的错。”元子青主动开口道歉,“不该引你。”   眉畔闻言,转过头来看着他,半是认真半是玩笑的问,“世子出身高贵,莫非宫中和王妃没替你安排过人?”   “不要胡说。”元子青有些赧然,又有些无奈的看着她,“我的身子是这样,慈惠大师从前一直说要固本培元,他们哪里还敢用这些事让我散了阳气?”   连医书里有类似记载,都要先着人誊抄,将这部分剔除出去。他还是同眉畔在一起,开了窍之后,命青云去外头买了书回来,才知道真相的。   眉畔并未因此就放心,她一手扶着船舱,低声道,“那往后总该安排了吧?世子要笑纳么?”   元子青终于知道她要时候什么了,只好走过来再次抱住她,“只你一个人就折腾得我百般狼狈,那里还消受得起旁人?况且你该知晓,我父亲也只有母亲一个人,想来不会强逼于我。”   如果没有眉畔,他说不定就还是从前那样,只拖着日子,等哪一天死罢了。   这翻天覆地的变化,已经要求老天保佑了。若是再想贪求别的,岂不成了可憎之人?   只是元子青也知道,从前母亲是打算替子舫多挑几个人的,自己是世子,恐怕只有更甚。他只得对眉畔许诺道,“你放心吧,无论父亲和母亲是什么意思,我心里只有你一个,绝不会接纳别人的。”   眉畔终于抬起眼看他,“我相信你。”   元子青用食指点了点她的鼻尖,失笑道,“还没进门就担心要失宠,莫非三姑娘对自己这般没有信心?”   “我是对你没有信心。”眉畔反驳道。   元子青就势捏住了她的鼻子,不让她呼吸,“你再说一遍?”   “我错了,不信谁也不会不信世子……”眉畔好汉不吃眼前亏,立刻开口道歉,爽利极了。   元子青松开她,若有所思道,“为何你这样说,我反倒觉得自己更不可信了?”   “世子有这样的自知之明,极好。”眉畔转脸看着他笑,“既然知道有不足,就该多多努力,有所进益才是。”   “那你倒是说说看,我要从哪里努力,嗯?”   他一面说,一面伸出两只手在眉畔腰间轻轻挠了挠,眉畔立刻笑个不住,倒在了他怀里,“哈哈……啊不要……放开……哈哈哈……”   她在元子青怀里打滚,行动间难免磨磨蹭蹭,结果元子青又被她给撩起来了。眉畔发觉之后,立刻趁他不备,从他怀里逃出来,站得远远的,“活该,谁叫你欺负人。”   元子青这一次倒是坦然得多,还有心思逗她,“你以后不要再这样胡闹,闹得我不上不下,万一弄坏了怎么好?”   “你!”眉畔咬牙瞪他,“不知羞耻!”   “罢了,不逗你了。”元子青道,“我也不敢与你一处,还是先回自己屋里去。免得遭你毒手。”   这话虽然是玩笑,但元子青的想法却是真的。现在的确有些不大敢跟眉畔太过亲近,生怕一下子就出了丑,又被眉畔戏谑。对男子来说,到底有碍脸面。一两次也就罢了,他可不想一直如此。将来在眉畔面前,都抬不起头来。   眉畔也没有留他,让出了门口的路,笑眯眯的送客,“快走吧,你不欺负我,已经是阿弥陀佛了!”   其后几日两人都收敛许多,并不再单独待在房间里,而是到外面说话。有行云和青云两个云守着,彼此相对而坐,距离足有三尺远,自然不可能有任何亲近。   好在雨已经听了,偶尔也可上甲板上去看看风景,两人将精力放在那夏雨四景上,元子青很快画出了厚厚一摞画纸,供给眉畔挑选。   等眉畔正式选定时,京城也已经在望了。   这一次回来是,心情跟离开是已经大不相同。两个人解决掉了心中最大的隐患,心情都为之一畅。   况且他们回到京城,已经入夏。从此时开始,眉畔和元子青的婚事就要提上日程了。六礼中的前五项,要在今年全部都弄完,等到明年眉畔及笄,就正式成婚。   唯一不大如意的就是,回京之后,大约见面不会有此刻这样容易,每天睁开眼推开房门,便能瞧见。为了这个元子青已经命人缓缓开船了,只是到底也只耽搁了两日功夫,聊胜于无。   所以眼看着船要靠岸了,两个人四目相对,心中都生出了缠绵不舍之意,骤然觉得原本无聊的水上时光,似乎也颇令人留恋。而这将近一个月的旅途,又是在太过短暂。   只是无论心中作何感想,船究竟还是轻轻一震,停泊进了码头。   “我好像有一条手帕找不到了。”眉畔忽然道,“行云你去替我找找。”   元子青也找了个借口将青云打发下去,至于其他人,连在船舱伺候都不能。   碍眼的人走了,元子青立刻站起身,长臂一身将眉畔捞进怀里,在她唇上亲了一口,低声道,“眉畔,等着我。”   [    第73章 推倒重建]   因为并未提前通知,所以不管是关家还是福王府,都没有派人来接。   好在带的人够多,元子青先将眉畔送回关家,然后才转回王府。一直等人进了王府所在的这条街,福王府那边才得了消息,一家人忙不迭的迎了出来。   待看到元子青,所有人脸上就先有了三分疑惑。从前他总病着,虽然不发病时也看不出什么,但到底脸色苍白,身体瘦弱,看着就令人担忧。但如今才出去了小半年功夫,倒像是变了个人一般。   “子青,你这是……”福王妃忍不住开口问道。   元子青道,“说来话长,回去再说。”   让人将自己的东西送回隐竹园,元子青自己跟着福王和王妃去了澄庆园,元子舫自然也跟着。一家人见了礼,重新坐下后,福王妃才有些急切的问道,“我的儿,娘瞧着你似乎气色好了许多。”   元子青某种也忍不住透出几分笑意,“娘,儿子的病,已然全好了!”   “这是怎么回事?”三人闻言俱都是一惊,福王身为一家之主,最是沉稳,首先回过神来,开口问道。   元子青便简略的将事情交代了一番,“就是如此,往后,爹娘可不必为我操心了。”   “关三姑娘。”福王微微点头,叹道,“果然是个有福气的。当初替你定下她,的确没错。”说着肃了脸色,“这于你是好事,往后不可轻慢了她。”   虽然眉畔没有家世背景,但到了福王这个地步,有家世背景又有什么用呢?说实话,他还真不敢给自己的儿子娶太过宣爀的贵女——如新安郡主那样的外戚家的女儿,真要是娶回来,恐怕宫里的皇帝都要坐立不安了。   倒是眉畔这样的,看着不显,却是带了大福气的,说不得连他们福王府,也一并沾光。不求别的,一家子和和美美,也就足够了。   福王妃却不大同意,“我的儿子,莫非还要捧着她不成?世子妃娶回来,本就是为了照顾子青的。”   “可她让子青的身体恢复了,难道不是更大的功德?”福王皱眉,“你啊,就是想得太多。我看那位三姑娘对子青尽心尽力,否则也不会千里寻医。你还有什么不满?”   “可也不见提前招呼一声,我还当儿子当真是陪她回去扫墓呢。”福王妃嘀咕道。那时元子青的身体还没好,谁知道路上会不会有个万一?   福王转头看了一眼皇宫的方向,“若是提前招呼一声,子青还走得了吗?”   福王妃闻言悚然一惊。她到底不是蠢人,方才那样说,倒也不是刻意针对眉畔或是不不喜欢她,只是作为母亲的感觉儿子要被人夺走,下意识的抗拒罢了。   此刻她自然听明白了福王的意思:宫里那位,未必希望元子青痊愈!   虽然这些年来,不管是皇帝还是他们自己,都在努力求医,可却是什么结果都没有,细细思来,令人惶恐。按理说,连眉畔都能够找到的人,皇帝无论如何不可能一点消息都没有。   元子青如果真的好起来,福王府就将再无弱点可言了,对于至尊之位上的皇帝来说,掌控福王府,比那点可有可无的愧疚之心重要得多,他可以偏向元子青,可真正涉及到要下力气的时候,他未必就真的用心。   这个问题,福王其实并不是第一天想到,甚至连元子青自己多少也猜到了几分,只有福王妃和元子舫不知道,这会儿听见福王点明,心下都掀起了惊涛骇浪。   福王妃嘴唇动了好几次,最终还是没有继续追问,而是道,“也罢,王爷说得对,说不定这位三姑娘,当真旺我们子青呢。说起来,自从见了她之后,子青是一日比一日好,如今更是彻底痊愈。这有时候,想不相信都不成。”   “娘请放心,即便是娶了妻,也不过多一个人孝顺您。”元子青道。   他从未说过这样的甜言蜜语,不过跟眉畔在一起之后,倒是开窍了许多。如今见福王妃明显对眉畔有些成见,便下意识的拿出了哄人的态度来。   福王妃哪里受得了这个?眼圈儿一红,只得故作发怒来掩饰,“你这话说的,倒像是我要为难你媳妇儿似的。人还没娶进门呢,心就全偏着她了?”   似乎适得其反,元子青心下暗叹女子复杂,却也不敢再说。   元子舫这时候才走过来,抬手在元子青身上砸了一拳,“兄长瞒得我好苦!”早知道元子青是去治病的,当时拼着抗旨,他也要跟去。结果回来之后就被禁足在家,直到现在,实在无趣得很。   元子青自然知道怎么抓他的命脉,“周姑娘知道,我还以为她跟你说过呢。”   元子舫就不吭声了。   元子青这才转向福王,“爹,我回来是听说太后娘娘病了?”   “是。”福王妃道,“不是什么大病,只是年纪大了,身体不如从前,一点小病却总不见好。太医院的太医们开的又都是太平方子,不好不坏的吃着罢了。”   “我方才说的那位神医,如今倒还在西京。我想托人将太后娘娘的病案送过去,请他看看。说不得能开个有效验的房子。”元子青道。   福王点头,“也好,这件事我一会儿就去办。”虽然皇族的脉案通常都是绝密,他去看看太后的脉案,关心长辈,也没人会阻拦。   说完了话,福王妃见元子青面露疲色,便道,“才刚好,又是舟车劳顿,还是快回去歇着吧。对了,有近视要告诉你。”   “娘请说。”   “你那个隐竹园,实在是太小了些,将来世子妃进门不好看。这小半年你不在,我就让人修整了一番。你回去瞧见了,可别吓着。”福王妃道。   元子青的神色柔和下来,“让娘费心了。”嘴里说着不喜欢眉畔,该准备的,却是一样也没有落下。   他娘也不过是刀子嘴豆腐心罢了。眉畔这样好,等她进门,想来阖家都会喜欢。   元子青并未立刻就去休息,而是先去给老太妃请安,将这个好消息告知她老人家。——她如今已经很少离开首善堂,不过这外头动静那么大,应该已经知道消息。出远门回来,给长辈请安是应有的礼数。   老太妃果然得了消息,坐在屋里等着他。不等他行礼便招手让他过去,细细的看了,点头道,“好,好啊!”   “孙儿不孝,让祖母担忧了。”元子青躬身道。   太妃摆摆手,“说这些客套话做什么?我是真的欢喜。你们这一辈人当中,唯有你最肖似先帝……时间一转眼就过去那么多年啦!”   一句话说得元子青心惊肉跳,但太妃并没有再说别的,挥手让他下去休息了。   元子青心里却一直压着那句话。   所有堂兄弟当中,他最肖似先帝吗?   他下意识的转头朝着皇宫所在的北方看了一眼。或许……这也是宫中那位一直放任他病着的原因之一。   如今他病好了,又会发生什么呢?   一边想一边朝隐竹园走,元子青并未注意周围的环境变化,等到发现眼前的隐竹园已经大变样时,可是着着实实的吓了一大跳。   福王妃说是“修整”一下,在元子青看来,这哪里是修整,简直是推倒重建!   隐竹园还在原来的那个地方,却从原来的小院子,扩展成了三进的廊院,将整座竹林全都包括了进去,围墙将院子和其他地方完全隔开,只留下前后两道门同行,显得更加独立。小夫妻两个只要关起门来,就跟独门独院是一样的。   除此之外,建筑也不再是原本的精巧,而是开阔宽敞,高大壮丽,气势俨然。第一进院子尤其高大,待客的地方和他的书房都设在此处。二进是起居的正房,后面则是一排下人的住处和杂物间。前后院子之间以回廊勾连在一起,景致错落的同时,也加强了前后的联系。   除了院子里仍旧是竹林遍布之外,已经完全看不出来原本隐竹园的模样了。   恐怕眉畔将来看到了,也会吃惊不已。这样想着,元子青便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了。   毕竟不可能让眉畔住在原本方寸大小的地方,况且……他在那个地方,实在也没有什么美好的记忆留下。如今改建了等着女主人入住,倒是刚刚好。   他心思活跃,不由将此事写了一封信笺,着人送去给眉畔,然后自己才沐浴更衣,到床上躺着休息。   因为的确是太过疲惫,所以躺下没多久,他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到掌灯时分。恍惚之间,似乎还做了一个美梦。只是元子青自己醒来之后,也完全不记得了。   只是那样欢喜愉悦的感觉,仍旧留在心间。   [    第74章 开海贸易]   眉畔收到元子青送来的信,不由好笑。才刚刚分开几个时辰,倒巴巴的送了信来。   但这也可看出元子青与从前的不同了。那时他只会默默的坐,极少会将自己的意思表达出来。但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他跟眉畔之间已经再无任何隔阂,所以有什么话,也会对他说出来。   这是好事。所以眉畔立刻回了信,表达了自己对新的隐竹园的期盼。   至于她自己这边,倒是没什么可说的。诚如她从前所说的那样,战争结束之后,皇帝就开始追究之前国库的事情了。张氏在家里战战兢兢的几日,派人去打听才知道,原来当时一起被关进去的,不少人都打点了之后,把人接回家去了。   皇帝知道后震怒不已,重重处罚了那些人。大约也是不愿意继续牵连的意思,便将老实留在狱中的人给放了出来。关勉文自然也在其中。   虽然没了官,还吃了苦,之前还被抄了一次家,但性命到底保住了,甚至也没有别的处罚,只是夺了关勉文的官身罢了。   当然,这对关勉文来说,已经是极重的处罚了。所以他如今十分颓废,每日借酒浇愁。张氏操心他还操心不完,关玉柔又被送去了庵里,没人来找她的茬,自然十分安生。   这样最好,眉畔是打算在关家待到出嫁的,如果他们不肯安生,说不得还要多费精神,现在这样,倒是省事。   第二日周映月来看眉畔。自从横州分别,两人就再没有见过,难免叙叙别情。相较于眉畔一直待在西京的平淡,周映月这几个月倒是过得热闹得很。   之前跟眉畔她们同行,她去了南方之后,本来是想跟船出海,但元子舫临走前跟她再三约定,最后也只得罢了。但她是个闲不住的,转头就领了朝廷运粮去西边的差事,运送了几万石粮饷前往边疆,战事结束之后才回来的。   “本来想顺路去西京寻你。但去的不止我一个,不太方便。再说我也不知道你想不想让我去。”她笑眯眯的打趣眉畔,“万一扰了你跟世子,倒是我的罪过了。这么说,世子的病是全好了?”   眉畔脸上带着笑意,“都好了。对了,”她说着想起什么,扬声让行云将那个红漆盒子拿了过来,“说起来情形十分凶险,多亏你送的药材,否则还不知是什么结果呢。”   她打开盒子,拿出剩下的那支灵芝,“这个没用上,你拿回去吧。”   “不必,你留着用就是。即便不用来治病,平时煮粥炖汤吃都是极补身子的。”周映月道。   眉畔道,“世叔——就时曲神医说,你给我的两支参都是上千年的药龄。这灵芝想必也不会差。这么贵重的东西,怎好这样糟蹋?”   周映月道,“我既给了你,你拿着就是。你不问我是怎么来的东西,我也不方便说。反正我那里还有,你若缺了,直接跟我开口要就是。这送出去的,如何能收回?”   眉畔待要不信,但周映月在她印象中,的确很神秘很能干。眉畔甚至怀疑,上辈子元子青能够活到近四十岁,恐怕周映月私底下没少消耗这些好东西。她犹豫片刻,便收了起来,“好吧,那就承你的情。反正一样是收两样是拿,债多了不愁。”   周映月道,“这可不成,那我不成了冤大头了?还是要设法让你还我才好。”   “那你想要什么?”眉畔问。   周映月眼珠一转,瞧见旁边绣棚上绷着的东西,便走过去看,“你这是绣什么呢?瞧着像是河上的景致?不如就送我这个如何?”   眉畔一呆。她没想到周映月眼神这么好,一眼就瞧中了这个东西。   周映月转头看她,“怎么,这个有别人要了?那就给我换个别的……”   “不,没有。”眉畔忙道,“就送你这个吧?”   周映月见她面色有异,拿起旁边放着的画纸看了一眼,就肯定道,“这是世子的手笔吧。原来是要绣了送他,这我怎么好跟他抢呢?”   “说了送你就是送你。”眉畔只好佯作生气,“好端端的提他做什么?”   周映月这才忍不住捂嘴笑了,“我逗你呢。这屏风绣得这样精细,将来新房里摆上多好。我可不会夺人所好。这样好了,我不拘你给我绣什么,总之也要四幅插屏,要比你这个大。如何?”   “好。”眉畔道,“到时候也给你摆在新房里。”   两人互相看了看,都撑不住笑了。   周映月便问眉畔,“我听子舫说,婚期就在明年春天,你的嫁妆准备得怎么样了?还有什么缺的,不方便弄的,告诉我,我回头给你添妆。”   “混说什么?”眉畔道,“还不就是那些东西。除了时兴的布料和首饰,其他的我娘的嫁妆里都有。布料我准备得差不多了,首饰却找不到好匠人来做。”   “你若信得过我,把你的宝石搬出来给我,我替你找人做去。”周映月立刻拍着胸脯道,“保证不会落了你的脸面。”   眉畔自然没有信不过的,立刻让行云开箱子,跟周映月一起挑宝石。这些大半是母亲留下的,还有一部分是元子青送来的。说是福王妃给的,让她添在嫁妆里。   周映月闻言笑道,“王妃果然疼你。”   “不知羞,”眉畔取笑她,“现在就想着争宠了?”   周映月才反应过来王妃不单是眉畔的婆婆,也是她婆婆。说这话也就是同眉畔,若是别的心胸狭隘的,弄不好就嫉恨上她了。——盖因婆家给准备嫁妆,通常都是那种没根底的人家,怕他们拿不出像样的东西,过礼的时候出丑,这才暗中填补。   说起来是婆家看重,但未尝不是给新人的一个下马威?让你抬不起头来,知道只有婆家可以依靠,进了门不可造次。   只是东西给出来了,却又不能不收。眉畔也是心宽,否则怕直接呕死了。   “既然是王妃给的,少不得挑几个出来。”周映月随手捡了几枚,“就这些吧,做一副头面。”   两人一边挑一边闲话,眉畔不愿意老是绕着自己的婚事说,便问起西边的情形。周映月叹气道,“过了麟州,再往西边,村子几乎是十室九空。”   “这么严重?”眉畔惊讶。   周映月道,“草原人有马,最擅劫掠,没有城池保护,村子里的人留下也不过给他们屠杀或者抓走做奴隶罢了。多矣大部分人都去投奔城里亲戚。留下来的都是老弱病残。”   “我听说还要战备,那今年西边岂不是一颗粮食都收不上来了?”这时候百姓都还在外面避难,春耕是别想了。就是补种,看样子也难。   “谁说不是呢?今年这一仗打完,明年的粮食在哪里还不知道呢。”周映月道。   眉畔想了想,道,“其实这倒是个推广开海计划的好时机。”   周映月闻言眼睛一亮,“说得不错!仗打到这个地步,朝廷是不能退的。那就必须要有粮饷。国库没钱,如今推行这个开海计划,即便有人阻挠,问题也不大。”   她说着兴奋起来,忍不住站起身缓缓走动,“开海是为了保证粮饷,在不知情况之前,一般人恐怕根本不敢接担子。到时候说不定还有可以操作的余地。”   “你要让子舫去负责这件事?”眉畔立刻问。   周映月意气风发的一笑,“如何,你觉得可行吗?”   “当然。”眉畔肯定的道。当然可行,因为上辈子,周映月正是这么做的。那时候朝廷的情形比现在还要坏,周家和福王府联手拿下了负责海贸的负责权,不知道让多少人眼红。   周映月道,“回头我把消息传给子舫,让他们也商量一下,这个机会太好了,若是错过,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再有。”   “你若是忙,就先去吧。”眉畔道,“正事要紧。”   “不妨。你的事也是正事。”周映月终于收起激动,重新坐下来挑选宝石,一边道,“有时我觉得……眉畔你好像什么都知道。”   眉畔心头一跳,连忙道,“这是什么话?难道只准你们有见识,就不许我偶尔也说出一两句金玉良言?”   “你这可就是冤枉我了,”周映月道,“我巴不得你多说几句,我也好跟着多挣点钱。”   眉畔也就只能说这么一句,接下来的事情,她是插不上手的。不过周映月的做法跟上辈子差不多,一样是先让人在朝堂上抛出个引子——自然就是西边粮饷的问题。没钱没粮,仗还打不打?   然后在朝堂上为此争论的时候,再抛出开海的事。海上贸易收入丰厚,肯定能打动一部分人。然后他们会帮忙找理由说服那些不赞同的人。   不过大家到底都还有疑虑。这个时候,福王再站出来,提出可以组成海商会,将风险和愿意参加此事的商人平摊。——由海商会按比例提前预支军饷,来获取五年内海贸方面的全权代理。   [    第75章 嫁时红衣]   这些事眉畔也就是听一耳朵。她绝大部分的时间,还是要花在准备嫁妆上面。   别的都不说,光是自己的嫁衣,给元子青做的一整套衣裳鞋袜,还有给婆家人的礼物……就要花费许多时间和精力。   旁的还可以让丫头们代做,但嫁衣和元子青的东西,却都要她亲手来的。   在这样平淡无波的日子里,眉畔唯一可期待的,就是元子青的信了。   福王府的世子殿下缠绵病榻多年,一朝病愈,这个消息已经传遍整个京城了,就连关家下人也时有议论。到这时候众人才想起福王府还有这么个影子似的世子,不由悔不当初。   早知道他的病能治好,那时趁着他还病着,去稍稍冷灶,说不定现在有多少好处。可惜如今福王府闭门谢客,再者大多数人的身份也不够登门。   众人再想到眉畔同元子青的婚事,更不由称赞关家的手段。——关勉文之前被夺官的事,已经没有多少人在意了,反而人人都觉得他有侄女嫁到福王府,恢复官职也只是迟早的事。   于是登不上福王府的门,来关家拜访的人也不少。关勉文和张氏要怎么折腾眉畔不管,只提醒他们不要太张狂,别让天子注意到,然后就关起门来做自己的事了。   为这事元子青还特意在信里抱怨了一番。从前那些人结交的都是元子舫,如今下帖子的,倒多半都是请他。他出去应酬了几次,对如今京中的子弟十分失望,也渐渐失了兴致。   不过他倒是让人送来了好几种点心,说是自己在外头吃着好,送来给她尝尝。   两人就这般鱼雁往来,倒也不觉得枯燥。   一旦有事可做,埋首其中,时间过得似乎极快。转眼过了夏天,又到了秋天。   夏天时元子青借着送端阳节礼的机会,跟眉畔见过一面。不过那时候他正处在舆论的中心,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也不敢在关家多待,所以两人也只说了几句话。   中秋节前,他特意给眉畔来信,说是这次能够留出更多的时间见面。所以日子还没到,眉畔便开始期待了。其实自从父母过世后,她几乎没怎么过过中秋节。但有元子青在,感觉又完全不同。往后她有了自己的家,也有了可团圆之人,中秋才重新成了节日。   这日她一大早就起身了,让行云给自己梳了个爽利的发式,想了想,让人将周映月替她请人打的首饰取了出来,摆在梳妆台上挑拣。   其中最夺目的是一只珠花,最中间的珠子有指头那么大,是十分圆润饱满的粉红色,周围缀的则是米粒大小的珠子,同样是粉红色,串成桃花样式,珠光柔和,神韵内敛,温润大气。   眉畔犹豫了一下,没有挑它——这个这是福王妃送过来的珠玉宝石之一,又最贵重,成婚那日或是第二天去请安敬茶时戴比较妥当。   其次是一套蓝宝石的头面。一只簪子一只玉钗,一块花钿,还有一双耳坠。宝石色泽清透,日光照耀下熠熠生辉。眉畔便指着道,“今儿戴这个。”   这套头面用的宝石都是同一块上面取下来的,所以成色完全一致,十分难得。搭配上一身水蓝色的襦裙,素色绣桃花的半臂,衬得她整个人袅袅婷婷,光辉照人。   “姑娘真美。”行云酸溜溜的道,“不是姑爷来,还见不到姑娘这样悉心的打扮呢。”   眉畔笑着啐她,“瞧你一脸酸样,我知道你早厌了我了,等我过了门,也替你挑一门好亲事,早早打发了你去,好不好?”   “姑娘混说什么呢?”说到自己的婚事,行云这样平素无忌的性子也不由红了脸,“我是一辈子跟着姑娘的,哪儿也不去。”   “傻话。你心里想着我,难道我又忍心耽搁你?”眉畔笑道,“你年纪比我还大两岁呢。说起来也已经到年纪了。索性跟我说说,你想找个什么样的。就是想出去做个平头娘子,我也可以替你做主。即便是秀才家里,我的行云也是配得上的。”   行云垂着头,半晌才道,“我看是姑娘厌了我才是,否则为何会想着赶我走?”   眉畔只好道,“不必再伺候人难道还不好?你可想好了?若真想一辈子跟着我,就只能配王府里的小厮或是管事,你不觉得委屈?”   “姑娘这才是说笑呢?”行云忍着脸红,“外头的日子千好万好,难道有姑娘身边好么?况且我在府里,有姑娘做主,谁也不敢欺负我。去了外头的日子,谁知道呢?”   这倒也是,平头娘子好做,可将来怎样谁也说不清楚。若是政府发达了,纳个几房妾室也是等闲,到时候眉畔难道还能娶管旁人屋里的事?   也亏她看得清楚。眉畔不由道,“你放心,我和世子绝不会让人欺负了你去。”   正说话间,张氏派人来请眉畔过去了。时移世易,如今在关家,两人的地位也都不同以往,关家的下人们对着眉畔很是客气——她挂了个县主的名儿,如今倒是这府里唯一一个有品阶的人了。   元子青正跟张氏说话。他心中虽不大瞧得上眉畔这个婶婶,面上却不露分毫。张氏则着意讨好,想让福王府提携关勉文。一时倒显得气氛融洽极了。   眉畔过来的时候瞧见的就是这个情形,忍不住微微一笑。   元子青清雅、俊逸、出尘,这是他本来的性子,可如果有需要时,他也不介意变得平易、温和、可亲。盖因他的心思通透,能看清这俗世红尘,却不会因此目无下尘。外圆内方,君子之道。   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更好的适应这个世界,非但自己能生活得很好,还可尽力去帮助其他人。虚怀若谷,胸藏天下,所以反而不会在意小节。   这就是她关眉畔心之所爱。她就站在旁边静静的看着,满心都是骄傲甜蜜。   还是张氏看见她,开口招呼,眉畔才走了过去。   同张氏寒暄了几句,她便识趣的告辞了。眉畔这才对元子青道,“你前头来信说,今日时间充裕,莫非外头不忙了?”   “没什么可忙的。”元子青道,“本来也无非是那些人见我好了,想着皇上对王府的眷顾,想要寻些好处罢了。几个月过去,宫里什么表示都没有,他们自然也就消停了。”   宫中的态度是很值得玩味的,这时候大家就要考虑靠近福王府究竟合不合算了。万一皇帝不满福王府,王府一时未必会遭殃,这些趋炎附势的人却未必了。所以渐渐的也就没人登门了,元子青这才得了几分清净。   眉畔不由失笑,“目光何其短浅?”   “否则也不至于急急登门了。”元子青道,“不说这个。咱们别坐在这里说话了,出去走走吧。你不是说前儿映月给你送了好些桂花,不请我去赏玩一番么?”   眉畔转头看着站在旁边伺候的丫鬟,会意道,“我差点忘了,那咱们走吧。桂花都放在我的院子里呢。”   虽然元子青这会儿去眉畔的院子里不太合礼数,但张氏也没有跳出来阻拦。两人一路走回来,元子青不由皱眉,“这院子太过偏远了些。”   “我倒觉得还好,更清净。”眉畔道,“何况你也不必说我,你那个隐竹园不也一样?”   元子青抿唇微笑,“我前儿不是告诉过你,母亲将隐竹园翻修了一番,如今跟之前可不一样了。”   虽然他这样说,但眉畔的印象已经固定,没有亲眼见到,实在不觉得差距会多么大。也不跟他争辩,请他进了院子。   周映月送来的是一十六盆桂花,都是南边的品种,香气馥郁,而且据说花期很长。反正到现在已经开了一个多月了,行云还收了许多做了桂花糕,看着也不见凋谢。   赏了一会儿桂花,眉畔便请元子青屋里坐。她的院子里平时也没有人来,正房里堆了好些这几个月添的箱笼,并不适合待客,索性把人请到了自己日常起居的东次间。   这里布置得十分清爽,靠窗摆了一张美人榻。两旁是满满当当的书架,北边摆着一张大大的屏风,将屋子隔断,里头是眉畔的闺房。在屏风和美人榻之间,是一套桌椅,桌上摆了一只秀气的长颈梅瓶,里头插着一支梅花。   元子青打量了一眼,不由惊异道,“这时节还有梅花?”   “姑爷也打眼了。”行云原本搬了绣墩坐在美人榻旁边忙碌,见了两人忙起身过来,听见这句话,忍不住笑道,“那是假花。是奴婢和姑娘用剩下的边角布料做的。”   元子青上前嗅了一下,又伸手捻了捻,赞叹道,“好巧的心思,好精细的手艺!”   一面问行云,“你方才在忙什么?”   眉畔未及阻拦,行云已经含笑道,“姑爷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元子青其实早看到了绣榻上的一片艳红,只是不好唐突。听见行云的话,便果真走了过去。走近了之后,那片红色越发显眼。那是一件厚厚的礼服,交领的式样。顺着领口绣了一层云纹作为点缀,整件衣服上绣的则是百鸟朝凤图,绣工精细,栩栩如生。   这便是眉畔的嫁衣了。   [    第76章 之子于归]   “真好看。”元子青赞叹着,伸手打算摸一下。   眉畔连忙道,“别动,还没做完呢,别弄乱了。”她一边说一边将元子青拉开,“世子还是那边坐吧,这里乱的很,到处都是针头线脑,万一扎到你可就是罪过了。”   被未来夫婿看到自己绣的嫁衣,还不是在洞房花烛时,眉畔一张脸早就红得跟那嫁衣的颜色一般了。若是再叫他看下去,看见了自己替他做的衣裳,还怎么得了?   况且眉畔这样用心,多半还是想成婚时穿上这身衣裳,让他惊艳。若是提前都看清楚了,还有什么惊喜可言?   将元子青推到椅子上坐下,又让行云上了茶水点心,眉畔也跟着坐下,而后忍不住抬手揉了揉肩。   元子青忙问,“是不是肩膀不适?”   “日日这么低着头做绣活儿,脖子和肩膀都酸得很。”行云上了茶水,顺口道,“姑娘又不要奴婢们帮忙,从早做到晚,哪能不难受?”   眉畔瞪了她一眼,“今日你的话怎么这样多?”这丫头,莫非现在就知道讨好未来姑爷,好让元子青替她寻一门好亲?   “奴婢知错了。”行云连忙闭嘴退下。反正该说的都已经说了,此时退下正好让主子和世子独处。说不准世子心疼,替主子捏捏肩膀呢。   元子青道,“怎么这样辛苦?时间还算宽裕,大可不必太赶。若是伤了身子,反而得不偿失。”从现在算起,还有整整半年的功夫呢,元子青担心眉畔是想尽早赶完,便觉得不必急于一时。   眉畔摇头,“时间虽然宽裕,但要做的东西也不少。不这么赶,哪里来得及?你放心吧,我心里有数的。”   元子青劝不动她,也知道这些东西就是亲自做才吉利,又有诚意,也不知该怎么劝。想了想,道,“左手伸出来。”   “做什么?”眉畔疑惑的问,不过还是将手伸出来了。   元子青将她的手轻轻握住。眉畔要挣,被他阻住,“别动,我跟太医院的太医们学了几个舒缓的招数,只要在手上按摩一番即可。我试试看有没有效果。”   “还是我自己来吧?”手被人握住,眉畔还是觉得不自在,“你只管告诉我按哪里就是了。”   “你力气不够。按了也没有效果。”元子青道,“先试试是否有效,若有效验,我就教给你的丫鬟,让她替你按。”   眉畔只好由着他。   元子青找到穴道,轻轻按压了一会儿,对眉畔道,“你现在再动动肩膀试试?”   眉畔试了试,竟果真不酸了。不由十分惊喜,“果然有效!感觉舒服了许多。早知如此,我该早问你的。”   元子青亦笑道,“正该如此。往后有什么事,都只管跟我说,我一定替你解决。”   他说着,两人的眼神便碰在了一起,眉畔红着脸低下头去,脑袋微不可查的点了点,低低的“嗯”了一声。   元子青也没有松开她的手,就这么握着,目光灼然的盯着眉畔,“时间过得真慢。我都一天天数着日子呢。”想想还有半年才能成亲,心中便不由焦灼。而越是焦灼,就越是觉得日子过得慢,过得煎熬。   眉畔自己又何尝不是?   她低着头,过了一会儿才道,“上回你送来的书我都看过了。我最喜欢那仙岛游记记,听映月说,海外有许多小岛,你说,上头真的有仙人吗?”   “自然是无稽之谈。”元子青道,“不过我在书上看到过,海外有些地方气候异常,时常会出现些异象,也是有的。有些海岛常年被白雾包裹,只有特定的时节白雾散去,才能为人所见。大约仙岛的传说就是这么来的。还有一种海市蜃楼,据说能将十分遥远之处的景象显示到当地,跟游记里写的仙境倒是差不多。可见虽然是杜撰,但也未必无本。”   “世间之大,果真无奇不有。”眉畔向往道,“不知道这样的场景,当面看到会是什么感受?”   元子青叹息道,“我也只是在弘文馆中翻阅过古籍。若是能得一见,确为平生幸事。”弘文馆是皇家藏书之处,元子青从小酷爱读书,或者说除了读书他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皇帝对此自然十分支持,甚至允准他将弘文馆中的书借出。   眉畔忽然笑道,“其实倒也没有这样难。映月不是还出过海吗?等将来开了海禁,我想到南边去的人,只有越来越多的。或许那时,也能前去看看呢?”   元子青闻言却并未见欢喜之色,只是道,“或许吧。”   眉畔略略思量,也就明白了。   福王府不可能两个儿子都那么优秀。如今元子舫在海州那边,管着开海的事宜,那他元子青在京中,就要越老实越好,免得让皇帝不安心。   所以即便他有再多的胸怀抱负,短时间之内,能做的事其实不多。   人毕竟还是生活在红尘俗世当中,需要顾虑的事情太多。眉畔不愿意见他如此,她的青郎不应当如此。他清雅高洁,亦可放下身段,本该做成一番事业,不应囿于这样可笑的世俗羁绊当中。   总有些事,是即便现在也能做的。   “纵使不能去,但能看到描写这些景象的书,其实也不错。”眉畔道,“古语有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即便坐在家中,亦可便阅大楚河山。又何必拘泥于亲眼所见?再说,青郎你文采斐然,当知许多景色其实也只是寻常,只是用文字敷衍出来,反而浩浩荡荡,令人叹为观止。真见了说不定会失望。”   元子青的眉眼柔和下来,“有理。不过你不必宽慰我,这些事我心里早就有数的。”   从前他身体不好,福王府的未来,本也是要交到弟弟的肩上。若是因为自己身体好了,反而让弟弟受自己限制,只能真个去做纨绔子弟,元子青倒要不安心了。   “倒也不是宽慰。”眉畔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她越是琢磨越是觉得可行,便对元子青道,“其实我有个想法,也不知能不能成。若是说得不对,青郎可别取笑。”   “你只管说。”元子青压低了声音,含笑道,“不会笑你。”   “我想……青郎你读过那么多书,不如自己撰写一本?或是将看过的书编纂出来也可,哪怕只是修订校正古书,也是功德一件。若能刊印出来,发行于世,让天下读书人都受益,这可是功在千秋的好事,并不比开海逊色呢。”眉畔道。   元子青亦心有所动,“这个主意倒是极好。不过未必能成行,我回去筹谋一番,看看结果如何。”   不过多半是能成的。恐怕现在皇帝和福王都在发愁他的事呢。元子青的毒是替皇帝中的,如今终于好了,整个皇室都应该欢欣鼓舞,给她无尽的补偿。但偏偏又因为许多顾忌,反而不能轻动,正是骑虎难下。   如果元子青主动提出要去修书,不论这件事功德有多大,毕竟跟政治关系并不密切,最多只能增加福王府在士林中的影响——可福王府本来名声就很好,再说士林声誉,最多是能让皇帝略微顾忌罢了,许多名满天下的大儒,一样不能入仕。   再说如果元子青真的编纂出一本集大成的书,也是在皇帝治下,同样是他作为皇帝的政绩之一。这个安排无论如何都比让元子青入朝为官掌权更合皇帝的心意。   “眉畔,你果真是我的福星。”元子青一高兴,情不自禁的起身将眉畔抱在怀中,“我该怎么谢你呢?”   “何必说这样生分的话?”眉畔低声道,“我总也是希望你好的。你如一定要谢我,不如你的书编好了,第一个给我看。”   元子青忍不住微笑道,“编书可不是这样容易的事。恐怕要花费几年甚至十几年的时间呢。”   “正好打发时间,不是吗?”眉畔道。   “你说得对。”元子青忍俊不禁。若这件事真的做成了,后世人知道他编书的目的只是打发时间,不知会作何感想?   元子青自己心下越是思量,就越是觉得这件事非常适合自己。他博闻强识,饱览群书,最善于提纲挈领,做起这件事情来,想必也事半功倍。并且也合自己的心意,又能解决目前的困境和难题。   他回家之后,便跟福王和福王妃商量了一番。   福王对此十分赞同,捋着胡子笑道,“这下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第二日福王便入宫,将此事给敲定。皇帝为了表示对元子青的支持,允诺翰林院的人随便他抽调——反正大部分人在翰林院熬日子,做的事情也一样是修书。同时皇帝还答应让他自己招揽天下饱学之士,又拨付了不少修书所费的银两。可见支持的力度。   但在所有人的支持之中,周映月的支持最有力度。   眉畔写信将此事告知她之后,周映月自己分身乏术,却还是抽空写了一份提纲,随船送回来,说是给元子青作为参考。上面按照科目不同将所有的书分类,每个大类下面又有各种小类,一直细分下来,十分细致。   这份提纲对元子青的帮助极大,基本上他只要稍加修改,然后按照这份提纲来做就可以了,十分简单。   尤其是在提纲前面所写的那一行字,更是让元子青心情激荡不已:凡有文字以来,经史子集、百家之书,至于天文、地志、阴阳、医卜、僧道、技艺之言,备辑一书,永世传承!   这可能是天下所有文人的最高理想了。   投入到编书之中,并未让元子青和眉畔的距离疏远。相反,他如今几乎每天都有信送到关家来,跟眉畔探讨自己今日遇到的问题和趣事。以致眉畔对他的进度也十分了解,就好像两个人一直不曾分开过。   在频繁的交流和各自忙碌之中,新年到了。   这一年对于元子青来说,几乎全是好事。   春季时,纠缠了他十多年的病症终于彻底痊愈。与眉畔的婚期定下了具体的日子。自己和弟弟要做的事情都在今年定下,并且各有进展……每一件事都让人十分欢喜。所以这个年,当然也十分值得庆祝。   最让他期待的是,过了年,春天时他就要成亲了。   周映月和元子舫从海州回来过年,眉畔设法出门了一趟,四个人在惠月楼小聚,将这分开半年中发生的事一一叙说,然后再展望新的一年。   未来似乎就在不远的地方,光芒万丈,只要他们伸出手就能够触到。   ……   天兴十五年,三月初三。   这一日是眉畔的生辰,也是她及笄的好日子。   虽然眉畔并未准备大办,但消息传出去后,登门观礼的宾客却是络绎不绝。这样的喜事,自然没有谢客的道理,张氏少不得打点起精神,来替眉畔操持。   不过她本人也是喜欢这种热闹的。自从关勉文出了事之后,关家就一直这么冷冷清清。后来倒有些人冲着眉畔登门,但那样攀附的心思,连张氏都瞧不上。   如今才算是她自那之后头一次回到了京城贵夫人们的圈子里,自然是使出千般手段,务必要将来脸面做足。   不过除了招待宾客之外,其他的事也不需她多操心。从及笄用的东西到赞礼傧相,全福夫人,全部都是福王府一手包办,事先定下来的。流程也都已经拟定好,才送来给眉畔过目。   福王妃虽然曾经对眉畔不满,但自从想通了之后,倒也觉得眉畔的确是元子青的福星,能够旺夫。由是对这个儿媳又重新满意起来,准备起来自然十分用心。   眉畔父母已经不在,一切礼仪就只有正宾主持,而福王妃为她请到的,是清河大长公主。   这位大长公主是皇上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十分得皇帝看重,当初她的婚事就是她自己挑的,到如今公婆俱在,子女双全,跟驸马更是相敬如宾,是京城里人人称羡的美满姻缘。加上她在皇室之中身份贵重,说话也有分量,有她给眉畔行及笄礼,哪怕父母俱亡,也没有人敢小看眉畔了。   除此之外,福王妃还说动皇后,在这一天往关家赏赐了东西。也不多,只一支白玉的簪子。但来观礼的宾客们,俱都欣羡不已。——放眼整个京城,有这个荣幸的,恐怕除了新安郡主之外,就只眉畔一人了。   这份用心眉畔自然知道,所以在清河大长公主面前,很是柔顺恭敬,让大长公主屡屡开口称赞。   及笄礼结束时,清河大长公主还拉着眉畔的手,让她以后得了空,时常走动。——这个以后,自然是指成亲以后。   眉畔和元子青的婚事,就定在三月初八这日。赶得这么紧,可见元子青已经迫不及待。   所以及笄礼一过,客人都还没走,福王府就迫不及待的将聘礼送了过来,满满当当摆满了关家的厅堂,让来观礼的卡人交口称赞,更感叹眉畔的好运气。   能定下这么好的一份姻缘,还能的福王府如此看重,不是命好是什么?   张氏还好,毕竟是在自己家。甘阳侯府过来观礼的人,心情就比较复杂了。眉畔当初订婚,是在甘阳侯府定下的,老太太和甘阳侯夫人是她的长辈。若是眉畔在甘阳侯府发嫁,这门亲戚自然就做成了。   可惜他们没留住人,结果如今反倒都便宜了关家!   尤其是傅文慧,她今日打扮得也十分华美,得到了许多称赞。但跟眉畔一比,就不那么贵重了。尤其是清河大长公主对眉畔和颜悦色,对主动上前请安的她,却是不假辞色,更让她心中嫉恨不已。   但这些全都跟眉畔没有关系了,她累了一天,只觉得腿脚发软,看到王府送来的聘礼,更是连头都有些发晕,轻飘飘像是踩在云里。   她真的要跟世子结婚了?   她上辈子最大的遗憾,最深重的执念,就要圆满了?   简直顺利得让人难以置信。她有时甚至觉得,这或许只是一个梦,一个过于甜美圆满的梦,一醒来恐怕就什么都没有了。   夜里眉畔睁着眼睛,不敢入睡。她怕如果这真的是梦,她睡着了再醒过来,这一切就消失了。   近来眉畔一直十分不安。她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并非不信任元子青,也并不是不期待成婚,可心里就是充满了恐惧不安,总是会胡思乱想。且想的都不是什么好事,想到最后,反倒把自己吓住,于是心情更加惶恐。   特地赶回来参加及笄礼和婚礼的周映月听过之后,打趣她患上了“婚前恐惧症”,并且断言:“不必管他,等结完婚自然就好了。”   对于她的判断,眉畔还是十分信服的。只是心中念头起伏,要如何做得到“不去管它”呢?   好在接下来的几天里,眉畔都非常忙碌,从早到晚没有空闲,也就少了能够发呆想这些事的时间,那种恐惧的感觉,似乎也消失了许多。   但等到三月初八这一日,眉畔才发现,那些感觉并没有消失,只是暂时蛰伏起来,现在又出来捣乱了。   从初六的晚上开始,眉畔就没有睡着。到了初七,有许多婚前准备要做,就更是睡不着了。等到初八喜娘和梳头娘子等人过来时,才发现她两日没睡,神色恹恹,皮肤看着也不够好。急得喜娘团团转,“我的好姑娘,大婚是喜事,你这样子没精打采,倒让人猜疑呢!”   又推眉畔去睡。然而眉畔实在睡不着,被喜娘看着就更加睡不着了,“我心里慌得很。”她坐起身道,“几位娘子成婚时,也是如此么?”   几人闻言都忍不住笑了起来,“都是这样子的。这离开了熟悉的娘家,去了陌生的夫家。前路到底如何走,谁的心里都没底呢,如何不怕?不过姑娘不必担心,王妃这般疼你,事事都准备周全。有这样的婆婆,嫁过去也是享福。还有什么可害怕的?”   眉畔轻轻摇头。   她不是怕。   她毕竟不是从熟悉的娘家嫁到陌生的夫家去的。关家算不得她的娘家,福王府更算不得陌生。尤其是元子青,他们两个人心心相许,并不是那些盲婚哑嫁之人可比。前路更是不必担心,无非就是跟着元子青修书,未来的几年乃至十几年内,都是如此,十分安定。   妯娌之间,她跟映月的关系是最好的,现下看来,将来元子青兄弟二人也不会有太大的利益冲突。福王和王妃夫妇又和善,对她这个长媳绝不会苛刻。如此,日子自然和和美美。   可她还是心慌。说不出来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也许就是因为自己盼得太久,执念太深,所以当期盼终于成真的时候,反而不敢信了。   所以不到真的拜堂成婚,恐怕她的心都始终会是这样高高的悬着,落不下来。   想通了这一点,眉畔也不强求自己去睡了,“还是劳烦几位给我梳妆吧,实在是睡不着。也别误了时辰。”   “也罢。”喜娘打量了她一番,“好在姑娘生得好,到时候将妆容画得更浓一些,好歹遮一遮也就是了。”新娘的妆本来就厚,上了妆想必看不出什么。   于是众人便各自忙活起来。打水的打水,梳头的梳头,搬东西的搬东西,不一时就将房间里弄得乱七八糟,到处都是东西,眉畔只好老实的坐在原地——就算想起身,也没有别的落脚之处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梳妆的过程太过枯燥。她原本睡不着,结果坐在椅子上,竟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好像只有一瞬,就又惊醒过来,听见喜娘道,“好了!新人可以睁眼了。”   眉畔就轻轻动了动睫毛,睁开了眼睛,朝镜中看去。这面镜子是周映月送她的添妆,但眉畔没有放在嫁妆里送过去,怕那些人手脚不利落,再摔坏了。听说是西洋的玻璃镜,照上去纤毫毕现。此刻镜中映着一个妆容精致的丽人,眉畔眨了眨眼,才意识到那是自己。   似乎有几分陌生,她想。   喜娘走上前来,先夸了几句她的镜子,“平生第一次见到照得这样清楚的镜子,也不知是怎么做成,怕不价值万金?”然后才道,“姑娘是不是觉得陌生?上了妆就是这样的。不过新婚的妆,就得浓些才好。等成婚时,外头天都黑了,红烛昏昏暗暗的,妆容太淡,就显得眉目也寡淡。大喜的日子可不好。这妆容浓些,烛光下照着才好看呢!保准让姑爷看呆了去!”   眉畔红着脸就要低头,喜娘连忙拦住,“上的粉太多,怕脸上和脖子上的颜色不一样,所以脖子也擦了些粉。姑娘可千万别低头,否则脖子上的粉就都贴到下巴上去了。”   眉畔只好抬起头,任由大家打趣。   不过这样一来,那种羞怯和心慌,似乎都消退了许多。她切切实实的意识到,自己的确是要出嫁了,如此真实,不是做梦。   折腾了这么长时间,大家都饿了,喜娘端了点心来给眉畔吃,“吃完了再点口脂,否则都弄花了。”   见眉畔吃得十分艰难,又安慰她,“新婚就是这样的,不能喝水,姑娘慢些吃。等会儿换上那一身厚厚的衣裳,戴上凤冠,披上霞帔,怕不有十斤重?不方便更衣如厕,只好吃些点心垫肚子。”   这眉畔是知道的,她前两日都没怎么吃东西,就是为了清空肠胃,免得婚礼时出现不雅之事。这会儿垫肚子,也是怕行礼时她饿昏了头。毕竟盯着这浑身行头,着实是件苦差事。   但眉畔不以为苦。当真换上这沉重的一身时,她心中反而愈加踏实了。   换好衣裳,眉畔被喜娘扶着坐在了床上,远远的听见了外头的爆竹声,应该是新郎前来迎亲了。喜娘笑道,“外头这会儿怕是正刁难新郎官呢!我让人去打听打听,咱们世子爷作了什么好诗?”   旧俗男方迎亲时,女方亲眷要故意刁难,说新娘子还在化妆,不能接走。要男方做了“催妆诗”,做得女方家人满意了,才会让他进门。   不一时就有小丫头跑回来,口齿伶俐的将前面作的催妆诗念出来:“箫管声声催玉漏,玻璃镜里别有春。红粉调匀桃花靥,留着双眉待画人。”   眉畔听见最后一句,不由面上微红。   喜娘问,“是新郎官作的,还是傧相们作的?”   “是新郎官作的。”   “新郎官生得如何?”又有人问。   小丫头大约还没学会怎么夸男人,扭捏了半天,也只憋出两个字,“好看!”   众人哄笑,喜娘一面笑一面起身道,“新娘子该起身准备了,别耽误了吉时要紧。”   眉畔由两个人扶着,小心翼翼的往门外走。行云亦装扮一新,跟在她身后。出了屋子,新娘是不能再踏娘家旧地的,按照风俗是由亲兄弟背出门去。眉畔没有嫡亲兄长,在张氏的提议下,同意了让堂兄关瑞修为自己送嫁。所以这会儿等在门外的是他。   他过来背起眉畔,一行人跟在后面,朝前面的正院走。   过了二门,喧天的锣鼓声和鞭炮声愈发响亮,眉畔的心似乎也在这样的热闹中,微微热了起来。   她微微抬头往前看去,熙熙攘攘全是人头,什么都看不清楚。但眉畔却知道,有个人正在那里等着她。   眉畔是被直接送到花轿里的——盖因并无父母需要拜别,新娘子花容更不好就让人看去。即便远远的有人打量,但一来关瑞修生得高大,眉畔可以将脸藏在他背后,二来还有喜娘和丫鬟婆子当着,也瞧不分明。   在轿子里坐好,眉畔才抬起头,喜娘已经朝她手里塞了一把扇子,一柄如意,“姑娘坐稳了。”   轿子晃晃悠悠的被人抬起来往前走。一路上鞭炮声不绝于耳,街上想必还有不少人围观,眉畔能听见喧哗声,只听不清究竟说了什么。   但她私心里,希望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在祝福他们的婚姻。   轿子晃晃悠悠朝着前面走,不知是内里空间太过逼仄,还是一副穿得实在太厚,眉畔没来由的觉得有些热,不是那种会出汗的热,而是仿佛烤着火一般的燥热。   眉畔觉得自己该找点事做。她将手里的折扇举起来,放在眼前打量。上面绣着的是一只折枝桃花,笔法十分熟悉。眉畔思量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元子青曾经为自己画过一条折枝梅花的裙子,笔法与折扇上如出一辙。   还有他替自己画的夏雨四景图,后来被绣在了屏风上,一早跟着假装被送往福王府了。   借由这些东西,眉畔不由回想起当时的日子,轻松,快活,又带着几分紧张。而今,她与元子青的故事,总算要彻底有个结局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轿子微微一震,停了下来。眉畔连忙将折扇遮在脸上,只露出一双眼睛。下一刻轿帘便被掀开,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伸了过来。   眉畔将手一搭,借着对方的力量,从轿子里钻了出来。一抬脸便对上了元子青含笑的眼,惊得她险些没握住手中的扇子。   “娘子。”元子青低低的唤了一声。   眉畔立刻垂下眼,连眼皮都红透了。幸而粉涂得多,看上去白里透红,煞是娇艳。   元子青拉着她往前走。他的手温柔有力,始终紧紧地握着她。喜娘从另一边走上来扶人,都没能分去眉畔半点注意力。她不敢看元子青,只是所有的感官,全部都集中在他身上,任何一点细微变化皆能感受。   跨过火盆,马鞍和种种吉祥物件,两人终于来到正堂。福王与王妃端坐在上首,司仪在一旁高喊:“吉时到——”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交拜——从今日起,他们就是夫妻了。有婚书有媒人,有这满院子的宾客作为见证:她关眉畔,是元子青的妻子了。   拜堂结束,宫里又来了赏赐。这一次是皇帝身边的人来送赏,再次让众人感受到了福王府在皇帝心中的位置。——他自己对这个兄弟是什么感觉两说,但别人却是绝不可怠慢的。   送走了钦差,元子青这才牵着眉畔去了新房。周围的宾客们也都跟了过来,这是“看新婚”的风俗,偶尔还会有人闹洞房。不过元子青身份不同,想来应该不会有人敢闹。   ——唯一一个敢闹他的元子舫,自己的婚期恐怕也不远了,为将来计,无论如何也要有所顾忌的。   到了洞房里,两人并排坐在床上,在喜娘的主持下,撒帐,结缡,合卺。一切仪式毕,喜娘笑眯眯的看着元子青,“请新郎作却扇诗。”   这是看新婚中最热闹的一部分,周围的宾客们便都开始起哄。眉畔举着扇子,一双妙目盈盈的看着元子青,仿佛含了千言万语。   就这么期待的看着他。   元子青只觉得心口一烫,整个人都有些恍惚起来,片刻后才记起自己要做什么。他连忙吟道:“眸光如水眉如烟,画扇由来不需遮。高台红烛分明照,红绡帐里正芳华。”   众人轰然叫好。眉畔手指一动,也将扇子放了下来。   喜娘说得不错,昏黄的烛光下,她上了厚厚妆容的面孔被衬得十分美丽,眸色一动更是光彩照人,加上含羞带怯的表情,让人赞叹不已。   这个过程结束之后,其他人就都被喜娘赶出去了,让新人在屋内独处。   元子青这才仔仔细细的打量眉畔身上的妆饰。眉畔却已经有些撑不住了,“青郎,先帮我将这凤冠取下,沉得很。”   “让我再看一眼。”元子青一面说,一面却已经伸手过来。   只是对着这满头珠翠,一时间竟不知道从何处下手。眉畔只得慢慢指点他。等凤冠取下时,她觉得自己脖子陡然一松,这才觉出酸痛难忍来。   元子青将凤冠捧在手心,不由皱眉道,“竟这么沉!早知如此,该早些让你取下。”   “那可不合规矩。”眉畔道。   元子青也不说话,携了她的手,让她转过身来,继续细细的打量。   眉畔不由问,“你看什么?”   元子青道,“眉畔,你今夜真美。我细细的看了,明日得空画下来。”   “画我做什么?”眉畔面带羞色。   “自然是因为你好看。”元子青道。一面伸手将霞帔取了下来,上面细细密密绣了缠枝牡丹,浓艳逼人,富贵满堂。下面的坠子是玉质,做成水滴形状,外面镶了精细的银色云纹,看起来十分漂亮。   元子青问,“这也是你一针针绣的?”难怪她说有多少时间也不够用。原以为只有嫁衣,如今看来,这霞帔恐怕还要更费事些。   眉畔轻轻点头,“这也沉得很。”披上霞帔,她几乎都不会走路了,不是元子青牵着,喜娘扶着,一步走走不动。   “这一身怕不有好几斤?”元子青忙道,“都脱下来吧。或是你干脆去沐浴更衣——是否需要卸妆?”   眉畔将外头的大红嫁衣脱下来,这才松了一口气般含羞道,“那我先去了。”而后轻移莲步,出去叫行云去了。   元子青将她脱下来的衣服细细叠好,整整齐齐的摆在床头的柜子上,心头一时甜蜜极了。他恨不能现在就去书房,将方才看见的眉畔画下来。   上了妆的她看上去有些陌生,又有种别样的惊艳。尤其是扇子撤下来的那一瞬间,元子青几乎是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才没有在众人面前出丑。   眉畔是他的妻子了。   他努力按捺住心中的激动。   嫁衣就在这里,往后还能让她穿给自己看。   当然、当然……以后是以后,跟今日一定是不一样的。但——元子青靠在床头,痴痴的想,以后,这两个字多美啊!   一想到这个,就连呼吸里,似乎都是幸福的滋味。   他因为身体刚好,所以即便大喜的日子,也并未饮酒。——除了合卺酒之外。所以此刻思绪明明是清明的,但元子青又觉得,自己好似醉了,而且醉得十分厉害。   等眉畔回来时,见到的就是他这呆呆的样子。她不知他在想什么,一时不太敢惊动。还是元子青听见脚步声,转过头才发现了她。   眉畔卸了妆容,梳洗过后换了一套水红色的纱衫。这个时节穿这样的衣裳还有些凉。好在屋里十分暖和,倒是不要紧。原本梳成妇人发髻的头发也放了下来,披散在背后,长长的垂到腰间,如同一袭墨色的瀑布。   她的脸又回到了元子青所熟悉的样子,但是,分明又有了什么不同。   元子青看着她的眼睛,片刻后才喟叹一般低声道,“我终于把你娶回来了。”   于是眉畔就知道了。他其实同自己一样、一样为了婚事担心焦灼,茶饭不思,食不下咽……一直到乾坤底定,才终于能够放下心来。   她的心瞬间便软成了一滩水。   元子青重新携了她的手坐下,然后才问,“你饿不饿?”   眉畔将手放在腹部,“是有些。我今日只吃了几块点心,喜娘说穿着那一身做什么都不方便,不能吃饭,也不能喝水。哦,方才还吃了一口夹生的饭和面饼。”   “我比你好些。”元子青微笑起来,“我吃了一碗饭,不过现下也饿了。”   他笑起来可真好看。眉畔凝望着他,喜娘说眉眼寡淡会显得失色,她却十分不赞同。因为元子青的眉眼就有些淡,却极好看,比画上的人还要出色几分。眉目间含着温柔,目光里藏着睿智,谦谦君子,端方温润。   两人对视了一眼,元子青捏了捏她的手心,道,“幸好我提前让青云准备了吃的,我方才已经让他送来,再等一会儿。对了,你今日过来时,可瞧见咱们的院子了。”   眉畔摇头,“凤冠坠得我头疼,能迈步已属不易了,哪里顾得上看这些?”   “不要紧。”元子青立刻道,“明日我陪你游览一番。”   说话间青云送了吃的过来,虽然只是简单的汤面,但在这样的夜里,又是正饿的时候,吃上一碗热乎乎的汤面,反比什么都好。   吃完了饭,两人对视一眼,忽然不约而同的产生了一种平淡夫妻的温馨之感。   他们成亲了。   [    第77章 结发同枕]   大红的帐子被放下来,遮去了昏黄的烛光,让床内的空间显得幽幽暗暗,模糊而朦胧。   这是独属于两个人的空间,元子青终于舒了一口气,伸手将眉畔搂在了怀里。   “眉畔,我好想你……”他在她面上亲了一口,又嗅了一下,“好香,你搽了什么?”   眉畔道,“只是普通的面脂罢了。洗脸后搽上,不容易干。我平素也搽,从没觉得有什么味道。”   “不,很香。”元子青坚持。   眉畔无奈的道,“那就算很香好了。你松开手,让我坐好。”   “不松。”元子青反而收紧了手臂,“我日也盼,夜也盼,好容易才把你给盼到了,总要让我欢喜一回。打从今日起,你就是我的人了,绝不松手。”   眉畔的脸颊已经滚烫了,她用手捂了一下,无奈的道,“只是让我换个姿势,这样子扭着腰,不舒服。”   “扭着了吗?”元子青立刻将手伸了过来,声音低哑,“我替你揉揉。”   眉畔不由睁大了眼睛。眼前这人当真是他高风雅洁的世子吗?怎么……怎么这样……急色?   由不得元子青不急。   他今年满打满算,已经二十周岁了,却从未近过女子的身。从前不认识眉畔的时候倒也还好,那时他几乎不会有这方面的困扰。然而自从认识了眉畔,识得情味之后,便几乎日日都是在这样的反复煎熬之中过来的。天晓得他已经盼了多久?   这会儿眉畔是他明媒正娶、八抬大轿娶进门的新妇,难道还要他忍着么?   所以他的手伸过去时,还是老老实实的揉了几下,而后就渐渐不规矩了。   眉畔并没有胡说,她这个姿势是有些不舒服的,最重要的是使不上力。所以此刻即便有心挣扎,也根本挣不开,反倒是让元子青将人搂得更紧。   “青郎……”她心里不免生出了几分畏惧,连忙开口唤他。   这一声呼唤,反而将元子青心头的火焰都给勾了出来,他也微微转身,将眉畔的身子紧紧抱住,与他自己紧扣在一起,唇无意识的在她的脖颈间流连。   眉畔就觉得更没有力气了。   她双手攀在元子青的肩上,想到即将要发生的事,不由双靥飞红,只紧紧地闭上了眼睛,轻轻往他怀里靠了靠。   这是个顺从默认的姿势,元子青很快明白过来,将眉畔的下巴抬起,目光在她的脸上逡巡。对上那一双眼睛时,他不由痴了几分,静静的与她对视。   他最喜欢的就是眉畔这双眼睛,活泼,灵动,天然,纯粹……几乎所有美好的词汇都能用在她身上,元子青从第一眼见到,就心系其中了。   现在,这双眼睛里,终于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他心中又柔又软,缓缓低头,在眉畔的眼睛上亲了一下。眉畔吓得连忙闭上眼睛,睫毛却还一个劲的在抖,刷在他唇上,带来一种十分异样的感受。   “眉畔……”元子青呢喃着她的名字,终于印上了她的唇。   眉畔轻轻的喘息了一下,浑身的皮肤似乎都绷紧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这一个吻之中。双唇相触的时候,她只觉得一阵头皮发麻,浑身轻轻一颤,然后彻底的软了下来,依靠在元子青怀中,任他为所欲为。   元子青早不是当初什么都不懂,还要眉畔帮忙的初哥了。在漫长的等待成婚的过程中,他已经借由自己随意进出弘文馆和翰林院的机会,通过阅读掌握了大量理论经验,就等着在眉畔身上施展。   所以此刻察觉到眉畔情动,他一边轻轻的吻她,双手便在她身上游走。水红色的纱衫又轻又薄,几乎将身体的曲线全部勾勒了出来。元子青的双手慢慢来到了胸前丰挺之处,轻拢慢捻。   直到两人都有些呼吸不过来,他才松开了眉畔的唇,一只手将她揽在怀里,另一只手探手解开了衣带。   纱衫除去,她身上便只剩下了一件大红的肚兜,上面绣的是一幅百子千孙图,胖胖的娃娃可爱又讨喜,趴在肚兜上看得元子青眸色一黯。   他抬手覆在眉畔小腹处,低声在她耳边道,“眉畔,给我生个儿子吧……”   “嗯……”眉畔含糊的应了一声,勉强睁开眼看向他。她觉得自己浑身的软绵绵的使不上力器,脑海里也是一针针的晕眩,如同踩在云端,根本无法自主。幸好还有他。   所以她将一切都交给他。   肚兜遮不住胸前的风光,元子青眸光一黯,终于不再忍耐,低头咬住眉畔一侧锁骨,轻轻啃咬,同时解开了她身上最后的束缚。   现在,他们之间已经毫无阻隔了。   “眉畔,眉畔……”他急切的呼唤她的名字,身体硬得发痛,一边在她身上胡乱亲吻,一边脱去自己的衣服,然后便迫不及待的想要与她结合在一起。然而还不等他破门而入,就已经因为长久的忍耐而彻底崩溃,一泻千里。   元子青怔住。眉畔也有些呆呆的。   两人对视一眼,元子青的脸色陡然红了起来,他抿着唇辩解,“我太想你了……”   一次又一次在眉畔面前出这样的丑,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说不过去。从前也就罢了,那时他毕竟身体不好,还能解释。现在又怎么说?   眉畔其实有些想笑。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样的元子青,她心中又疼又爱,喜欢得不知怎么办了。   她知道自己若是笑出来,元子青恐怕就恼了,所以只得忍耐住,抬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在他唇上亲了一下。虽然一句话都没有说,但她的意思却已经都表达清楚了:她是支持他的。   元子青咬了咬牙,把人放在床上,拉开被子将两人包裹起来,然后才重新将眉畔抱进怀里,严丝合缝的与自己相贴。肌肤相触,刚刚消下去的地方重新精神起来,元子青这回总算是找着了门路。   “青郎……”眉畔忽然害怕起来,她紧紧抓着元子青的肩膀,声音里带着恳求和哭腔,“轻些,怜惜我……”   元子青捉住她的一只手亲了一下。   下一瞬几乎要将人劈成两半的疼痛袭来,眉畔痛得几乎说不出话,一双眼睛含着泪花,只这么可怜巴巴的瞧着元子青。   “别怕……一会儿就好了。”元子青低头亲她,然后慢慢的动了起来。   整个过程中,眉畔都只能攀附在元子青身上,跟随着他的动作。有好几次她都觉得自己已经晕死过去了,却又再次从他怀里醒来。   大约是之前出丑实在是让他心气难平,元子青折腾得特别狠,到最后眉畔又哭又求,他才彻底放过了她。两人甚至来不及梳洗,就疲倦的相拥着睡去了。   眉畔睡得并不好。   大约是太累了,她做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梦,并没有具体的细节,只是让她不停的惊醒,只是不等眼睛睁开,又累得重新睡去,如是反复。   等到她能睁开眼睛的时候,外面的天光已经发亮了。   虽然下人还没有过来叫他们起身,但眉畔也不敢再睡。她动了动,才发现自己整个被元子青的手脚紧紧缠在怀里,难怪睡着时总觉得自己身上压了一座山。   “青郎,青郎!”她轻轻将元子青唤醒,“咱们该起身了。”   元子青探头看了一眼时间,把人按回怀里,迷糊道,“再睡一会儿,还早呢。”   “不早了。今日要去给长辈们问安,还要见宗室近亲,要早些起来梳妆准备。”眉畔道。   元子青这才清醒过来,“倒忘了,你还要梳妆。”他自己坐起身,又将眉畔扶起来,问她,“可有不适?”   眉畔瞪了他一眼。岂止是不适?分明是浑身都不适!骨头简直像是要散架,她甚至怀疑自己今日到底能不能坚持到礼成。若是在宗室们面前失礼,那她这个福王世子妃,往后恐怕就只是个摆设了。   元子青连忙道歉。他昨晚的确是太狠了些,一碰到眉畔就什么都忘了。他连忙伸手要替她揉揉,“让我看看?”   眉畔打开他的手,“不要动手动脚。你快些穿了衣裳出去,让行云进来伺候我。”   元子青只好无奈的起身去了。   等他换了衣服梳洗结束过来,眉畔已经坐在妆台前,由人伺候着梳头了。   先将头发全都梳上去,插了合适的簪钗,然后才开始上妆。元子青就在一旁看着,见下人捧出螺黛,连忙道,“那个先放着。”   丫鬟们都有些无措,转头去看眉畔。眉畔见只剩下画眉和涂口脂了,便摆手让她们都下去。然后透过镜子斜睨了元子青一眼。   这一眼的风情几乎让元子青酥了半边身子。经过昨夜,眉畔已经不是不知人事的小姑娘了,眉间眼角都是她自己尚未注意到的春意。再这么眼波一动,几乎将人的魂魄勾走。   元子青咳嗽了一声,压下心头的躁动,上前将螺黛取了过来,低声笑道,“红粉调匀桃花靥,留着双眉待画人?”   眉畔曾经跟他说过她爹娘的故事,当初爹最喜欢娘的双眉,非但为她写了许多诗,还日日亲手画眉,甚至就连她的名字,也是由来于此。   想来元子青一直记在心上,所以才会作出这么一首催妆诗来调笑她。昨日眉畔听到时就红了脸。   不过经了昨夜,她现在的心情又不大一样了,听见这一句,也只是微微仰起脸,带着几分挑衅道,“画眉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你忘了,你夫君可是丹青圣手。”元子青含笑道。   眉畔只是望着他,不说话。他便上前一步,弯腰凑到她面前,细细的将双眉一点点画好,最后端详一阵,点头道,“好了。”   在这个过程中,两个人始终离得很近,但又完全没有接触,只是呼吸相闻,眼神纠缠,一切尽在不言中。   以至于听到元子青的话,眉畔都恍惚了一下。   而后她转头朝镜中看去。元子青果然不愧是丹青圣手,第一次便能画得这样漂亮,最重要的是衬了她的脸型和妆容,显得温柔和婉,将那股初为人妇的风情压下了许多。——当然,眉畔自己并不知道,只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那样的眉畔,只有他一个人能看就够了。   画好了眉,眉畔自己匀了口脂,在唇上搽了,细细抿开,还笑着侧头去问元子青,“青郎要不要尝尝这胭脂的味道?”   元子青是有些心动的,眼神闪躲了一下,才道,“先去吃饭,然后就该去请安了。你不是怕迟了么?”   早膳也吃得很简单,以口味清淡为主。这主要是考虑到待会儿还要见客,若是嘴里带了味道,毕竟不雅。尤其那些还都是长辈。   眉畔就着盐水萝卜喝了一碗粥,又吃了一整只鸡蛋白,将蛋黄分给了元子青,然后就放下了碗。   元子青的身体自从好了之后,食欲大振,仿佛是要将从前少的都给补回来似的,每顿能吃三碗米饭。却也不见他胖,让福王府的人都十分纳罕。   眉畔就撑着下巴看着他吃东西。他吃得很香,让人看了也很有胃口。于是看了一会儿,眉畔又慢慢的吃下了一块薄饼,感觉腹中已经饱了,这才起身去换衣服。   虽然是新人,但眉畔并没有穿红色,也是挑了一件蓝色的深衣,上面绣的都是些吉祥如意的符号,显得十分庄重,趁着头上的那支珠花,又将年龄显出来,既不会过分轻佻,也不会过于老成。   对着镜子照了照,眉畔满意的点头,一转身就瞧见元子青长身玉立,站在不远处凝视着她。   “怎么这样看着我?”眉畔有些不好意思。自己方才瞻前顾后自我欣赏的模样,一定都被他瞧了去。   元子青走过来握住了她的手,“我娘子生得这样动人,自然要多看几眼。”   “油嘴滑舌!”   元子青忽然低下头,凑到了她耳畔,温热的气息扑进耳朵里,似乎将他出口的那句话,也一并带了进去:“是不是油嘴滑舌,娘子昨夜不是已经尝过了么?”   眉畔身子一软,差点儿站不稳,幸好元子青就在旁边,牢牢地扶住了她。   到底还是给眉畔听到了一声轻笑。   ……   出了隐竹园,眉畔才注意到这院子跟自己之前看到的已经大不相同。   想到元子青几次三番的提起,那时她并未在意,却原来变化竟是这么大。眉畔不免好奇的问,“怎么改成这样子了?”   “娘说你是世子妃,原来那地方太小,生怕委屈了你。咱们在西京时,她就已经让人改了。我写信与你说过,你一直不大相信吧?如今可见着了?”   眉畔沉默片刻,才道,“娘为我这样兴师动众,我于心不安。”   “也不是    第一回了。”元子青道,“你若是不安,往后就多孝顺她便是,我与子舫毕竟是儿子,平日里极少在她跟前承欢,娘有时也不免寂寞。或是你不想陪着她老人家枯坐,就替她生个孙子孙女也是一样。”   最后一句话已经隐隐带了三分调笑,眉畔白了他一眼,若不是在人前,怕被人看了去,非要拧他一把。   元子青连忙告饶,“等从澄庆园回来,我再领你游咱们自己的院子。往后这些可都要给你打理了。”   一时到了澄庆园,他们来得早,福王妃刚刚梳妆好,正挑首饰呢,眉畔便扔下元子青和福王说话,自己进去伺候王妃。   福王妃看见她,满脸含笑道,“来了?怎么起得这样早,我昨儿还交代了子青,你们新婚,多睡一会儿也无妨。”   话是这么说,但眉畔听出来,她对自己早起还是很满意的。   这也难怪,如今京中的贵女们都越发娇贵了,福王妃不止一次听说某某家的新妇新婚第二日睡到了日上三竿。就算起得早的,来的时候长辈们也都吃过饭了。有时候甚至还要长辈们等,甚至宾客都来了,这像什么话?   成婚前福王妃也不是没有担心过,自家儿子一片心都向着关眉畔,万一到时候骄横起来,岂不是给自己没脸?   如今看来,她果然是个好的。子青向着她不错,可她心里也必定是向着子青的,并不因为得宠就骄纵起来,还记得要提前来请安,伺候自己梳妆。   ——福王妃自己做儿媳的时候是皇子妃,跟太妃隔着一个皇宫呢,一个月进宫请安两次,就是孝顺了。她自己没有伺候婆婆的经验,只能比对别人家。现在的新妇,莫说伺候梳妆了,就是伺候用饭,也不过做做样子,动一下筷子就自己坐下了。   尤其是透过镜子看到眉畔有些怪异的走路姿势,福王妃就更是满意。看来自家儿子是什么问题都没有了,想必过不了多久,就能抱上白白胖胖的大孙子。   她也是享后福的年纪啦!   想到这里,福王妃越发满意,对眉畔招手道,“这些丫头们眼拙得很,你过来替我挑一挑,今日戴哪一样好。”   眉畔点点头,走到妆台前,微微弯腰,将盘子里的首饰都打量了一遍。然后挑出了一支点翠凤钗,“这个配娘今日这一身正好。”既能压得住场面,也显得人年轻。又挑了一枚镶红宝的玉兰花步摇,“这个正衬娘的肤色。”最后才选了一把珍珠插梳。   不等她开口说话,福王妃已然笑道,“这个我知道,正配你头上那珠花,是也不是?”   眉畔抬手碰了碰头上的珠花,不由一怔。她险些忘了,自己今日戴了这个,怎好让福王妃再佩珍珠?如今这插梳握在手心里,倒像是烫手的火炭,不知该怎么好了。   她羞得满面通红,福王妃打趣的看了几眼,道,“罢了,你头一次来娘这儿,既然看上了那插梳,流珠——”   “是。”她身后一个穿着玫红衣裳的丫鬟上前几步,朝眉畔一福身,然后伸出了手,“世子妃,梳子给奴婢吧。”   眉畔松了一口气,连忙将东西递出去,“有劳流珠姑娘。”   结果流珠接了插梳,直接转手插到了她头上。福王妃仰头端详片刻,点头道,“果然正好,我方才就觉得少了什么呢,头上只插了一朵珠花。你正年轻呢,这些首饰就是要带出来才好看,放在盒子里谁能知道?”   “多谢娘教诲。”眉畔连忙解释,“只是今日要见亲戚们,不敢打扮得过分隆重,免得长辈面前失礼。”   “这是你不知道她们。今日要见你这个新人,一个个不戴得满头珠翠,好意思过来?”福王妃笑眯眯的道,“不必担心夺了她们的风头。”但说到这里,话锋一转,又道,“不过你这样也好。待会儿看娘替你讨几件首饰来!”   母女两个于是亲亲热热的携着手出去吃饭,倒是让福王和元子青有些诧异。   才吃完饭,那边就来人说宾客们来了,是结伴过来的。于是众人都到前头正厅去招待客人。   进了门,清河大长公主就上前来将眉畔拉住,让福王妃归座,对众人笑道,“大伙儿瞧瞧,我这侄儿媳妇俊不俊?”   众人尽皆哄笑,有人道,“昨儿新房里已经见过了,不必你来多嘴。”   “正是,赶紧给新人介绍亲戚们才对。”   清河大长公主便抢了福王妃的差事,拉着眉畔一个一个介绍过去,眉畔都行礼问安,然后给出礼物,多是自己做的东西,荷包或是手帕、络子什么的。   长辈们当然也有回礼,大都也用荷包装起来。眉畔估摸着不是金银锞子就是珠玉之类。不过女眷们更简单些,多是从手上捋下来一只镯子,头上摘下一只簪钗,作为回礼。   眉畔想到福王妃方才说宾客们必定满头珠翠,又说要替她讨几件首饰的话,心头不由好笑,这场面,倒像是应了那话似的。福王妃也有如此风趣的时候,倒真是让眉畔想不到。一时亲近了许多。   但面上却是丝毫都没有露出来。等到见完了长辈们,就轮到比元子青年纪小的弟妹们来给她行礼了。皇家人多,吵吵嚷嚷许多人,眉畔也认不清,依旧是给了礼物罢了。只有元子舫的东西做得最细致,是特意让行云收好的。   清河大长公主亲自撑脸面,这次拜见长辈果然十分顺利,半句新妇应该会面对的刁难可苛刻都没有,大家都是笑语盈盈,仿佛她果真出身大家,姿容出众,才华横溢,一进门就让所有人都服气,坐稳了这世子妃的位置似的。   福王自己就是掌管宗正寺的,所以上玉碟这事他就能办,又省去了一个步骤。送走了客人们,眉畔心头一松,才觉得累得厉害。   昨晚毕竟只睡了一两个时辰,又被折腾得厉害,精力本就不济。刚刚又要打点精神行礼问安,一个字都错不得,免得让人挑了理去,这会儿松下来便只觉得眼前发黑,阵阵头晕,几乎站不稳。   元子青几乎是立刻发现了她的不对劲,连忙过来把人扶住。福王和王妃关切的问了两句,元子青一脸赧然,含糊其辞的回答了几句,他们便都明白了,连忙让他把人带回隐竹园去。   “亏得这孩子,半句都不曾抱怨过。方才瞧着还精精神神的,子青也是,竟不知心疼……”自己也是过来人的福王妃不由感叹。她以前还觉得眉畔会欺负自己的孩子似的,现在看来分明反过来了。   出了澄庆园,元子青就不让眉畔自己走了,直接把人抱了起来。倒将身后跟着的丫鬟们唬了一跳,待要劝,她们又都是眉畔的丫鬟,自然希望主子赶紧回去休息。   就这么犹犹豫豫的回了隐竹园,逛园子自然是不可能了。元子青才将眉畔放上床,她往里一滚就睡着了。元子青这才注意到她眼下发青,想来今早施粉盖住了,自己竟不曾发现。   他小心的替眉畔脱了衣裳,让她睡得更加安稳,然后自己才悄悄退出去,让行云守在门口,往前头书房去了。   到了书房,第一件事就是铺开纸笔磨墨,将眉畔昨夜的模样给画下来。经过了一夜,脑海中她的样子并未消退,反而越发清晰。元子青下笔时几乎不必考虑,就像是心里头已经有了这么个人似的。   因为眉畔的衣裳和首饰十分繁琐,元子青又精益求精,所以虽然顺利,但这幅画却画得极慢。他一点一点的描摹着,然后自己心里的那个人,就一点一点的出现在了纸上。   这是一种非常玄妙的心情。元子青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安安静静的待在书房,将自己脑海中的眉畔都一一画下来珍藏。因为这种心情不足为外人道,他便只能够诉诸画笔。   做这件事情时,他显得格外专注,几乎注意不到周围环境的变化。所以到后来完全忘记了时间,更不知道眉畔什么时候来到了书房,就站在后面看着他画。   等到将最后一片一角也画出来。元子青深吸了一口气,打算换一支笔点上那双几乎能够牵动自己心神的眼睛。   结果一转头,才发现真人就站在自己身后,那双眼睛中透出好奇和赞叹的情绪。   一瞬间有种秘密被人发现的心虚,元子青几乎是下意识的移动身体,想要将桌上的画给遮住。眉畔不由笑道,“不必遮,我已看到了。画得这样好,做什么遮着?”   元子青不自在的咳嗽了一声,“什么时辰了?”   “未时正了。”眉畔道,“我醒来后问了丫头们才知道,你也没有吃饭。还当你在忙什么呢。你昨夜说的画就是这个么?”   “是。”元子青继续转移话题,“你睡醒了,精神如何?饿了吧?咱们先去吃东西,待会儿还要入宫谢恩。不过只需去太后和皇上皇后那里即可。他们也不会为难你。一会儿就能回来了。”   眉畔绕过他,走到桌前道,“急什么,你画的是我,莫非连我自己也看不得?”   “自然是看得的。只是没画完。”元子青也走过来站在她身后,“我……不敢画你的眼睛,总觉得自己画不出你的神韵。”   “我又不是龙,画上眼睛就会飞走了。”眉畔笑道,“你这样说,我有个办法,你只管画闭着眼睛的我便是。如此不是简单得多?”   元子青摇头失笑。哪里是这样简单的事?画画讲究布局和结构,胡乱画上一双不合适的眼睛,只会破坏一整张画。并不是所有的场面都适合闭着眼睛的。   他只好搁下笔,“算了,先收起来,回头再画。”   “收在哪里?”眉畔快手快脚的卷起画,一面问。   元子青下意识的打开了旁边的柜子,等他察觉不对劲想要关上时,已经迟了。眉畔眼疾手快的拦住他,“有那么多画,画的都是什么?”   一边问一边就拿起其中一幅打开了。   是她自己。   换一幅,还是她。再换,还是。   眉畔的动作停下来,微微侧头看向元子青,“该不会……这一箱子的画,全都是我的?”   元子青紧张得浑身不自在,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眉畔这个刁钻的问题。说不是?他从不说谎。说是?那岂非显得他十分奇怪?毕竟……没有人会做这样的事吧?   眉畔会觉得他是个讨厌的怪人吗?   元子青紧张的抬头看去,却见眉畔抿着唇,目光如水的看过来。对视片刻,她丢下手头的画,走过来靠着他,低声问,“青郎,这些都是你什么时候画的?我竟一点都不知道。”   她方才打开的一幅,是在西京时画的,后面的房屋花木都能认得出来。可眉畔却丝毫没有记忆。   元子青伸手搂住她,声音有些发涩,“我想你的时候……就画一画。”   这“想她”,当然也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想。——一开始或许是,但后来朝夕相处,如果真的是想念她,直接走过去看就是了。所以这“想”,便显得意味深长了。   元子青说的时候浑身的汗都要出来了。   眉畔听候,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青郎,你……你怎么这样可爱?”   可……可爱?   元子青一方面觉得这样的评价令他十分窘迫,另一方面却又忍不住心头发甜。至少眉畔夸她可爱,并没有觉得他行为怪异,或是亵渎了她。   眉畔很快推开了他,没有继续追究这一箱子的话。人总要有秘密,况且元子青一脸紧张的样子,若是再吓唬他,说不定就吓坏了。反正……等他什么时候不在的,自己再偷偷来看,也是一样的。   所以她拉着元子青的手道,“时间不早了,你收拾一下这里,我去让人上菜,吃了饭就该入宫了。”   元子青把人送走,小心的整理好箱子,眸中才缓缓透出几分温柔来。   眉畔这是第一次进宫,因为元子青在旁边,所以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到了太后的住的寿安宫附近,才敛去笑容,摆出端庄的仪态,缓缓的往里面走。   太后已经在等着了。她看上去要比王府里的太妃年轻许多,身上穿着的却是颜色暗沉的宫装,头上的妆饰也不多。容貌端庄,气度俨然,让人望之心折。不过这会儿面对眉畔,却笑得十分慈和,“真是个美人儿,往后经常跟你婆婆来宫里走动。跟在家里是一样的。”   “多谢太后疼爱。”眉畔同样送上礼物,“是我自己做的,不堪入目,请长辈们品鉴。”   太后拿着荷包看了一会儿,点头道,“这个已是极好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那针线才真是粗疏不堪呢!好在进了宫,一应东西都不需要自己做,否则怕不给人笑话了去?”说得在她这里伺候的太妃们都笑了起来,纷纷道,“妾等擦是真正粗俗,太后娘娘实在过谦了。”   元子青没说过,太后很疼他,从赏赐下来的东西就能看得出了。   然后两人去了皇帝的太极殿。   眉畔已经知道,元子青当年是替皇帝中的毒,并且皇帝信重已经隐隐开始疑心防备福王府了,尤其是在元子青的身体痊愈之后。所以她对皇帝的印象其实并不好,毕竟要偏着自己人。   但是从表面上看,却完全看不出来这一点。他虽然日理万机,但还是抽出时间见了二人,说话也和颜悦色,上次更是比太后那里高了一个等级。还问了元子青修书的事,显得十分关切。   看上去就像是个普通的长辈,关心爱护侄子。   如果那些房间传言是真的话,眉畔几乎无法想象,他是怎么能够做到若无其事的。也许当了皇帝人,同别人不会一样?   但眉畔忽然希望是假的。哪怕是真的,也希望皇帝一辈子别翻脸。若是这样的亲情能维持一辈子,是真是假,又何必去追究呢?   皇后对他们的态度就更加和善了。她虽然高高在上,但是现在皇帝的儿子们都长大了,她自己的儿子太子之位却并不稳当,所以很需要朝堂上的支持。还有谁比福王这个人选更好吗?   但元子青对皇后的态度却十分客气,恭敬有余而亲热不足。眉畔想了一下也就明白了,皇后亲热的原因,跟元子青不亲热的原因,其实是一样的。   福王府的根基在太后和皇帝那里,并不需要提前投资储君,既然如此,跟皇后走得太近,反而不妥。因为那会让皇帝的疑心更重。   进了一趟宫,时间虽然很短,但眉畔却觉得还是很累。回去的路上,她忍不住问元子青,“宫里的事,咱们究竟是怎么打算的呢?”   “远着就是了。”元子青道,“爹已经是这个年纪,求个安享晚年罢了。我与子舫虽然都有想做的事,却也没有那么大的野心。皇上是有为之君,他看得清楚这一点,就不会轻动。”   因为是对着眉畔,所以他说得非常清楚,没有任何含糊其辞。只要能够掌握其中的度,这个问题其实很简单。皇帝不会轻易动他们,他们也不会轻易去触皇帝的眉头。如此,大家相安无事。   今上春秋鼎盛,至少能继续在位二十年,至于二十年之后的形势,现在谁能知道呢?   眉畔微微蹙眉。   别人不知道,可她却是知道的,皇帝并没有那么长寿。   眉畔重生回来两年,他的寿命便只剩下不到十年了。其实这时他的身体已经出了问题,只是一直没有发现,等到几年后终于发作出来,虽然想尽办法,却也只不过拖延了两年多。   现在没有有理由怀疑,就连那拖延的两年多,恐怕也多是依靠周映月拿出来的药材。否则这世间断没有凭着医术便能将急病生生拖延这么长时间的。——眉畔问过,就连曲宽也做不到。皇帝是身体本身出了问题,要么就能治好,要么就只有一个结局。   偏偏她知道的这件事,却并不能够说出来给元子青听。   毕竟重生这种事情太过荒谬,也太难以置信了。连眉畔自己有时想起来,也会觉得那所谓的上一世,就像是一场荒唐大梦。   可她又不能够不信。因为许多事已经应验了。   该怎么办?   [    第78章 来日方长]   “怎么了?”察觉到眉畔的异样,元子青握住了她的手。   眉畔轻轻摇头,犹豫一番还是问,“青郎,你可有办法能看到皇上的脉案?”   “自然不能。”元子青低声道,“那是机密之物,就是太医院,也只有院判大人和两位御医有资格翻阅,平日里都是秘密收藏,不会让人看见的。”顿了顿,他又问,“怎么忽然想到这个?”   眉畔抿着唇,字斟句酌,“论理这话不该我说。可……总不能指望皇上长命百岁,还是要做别的打算。”   元子青面色微微一凝。是啊,皇上万金圣体,所有的病案都是要保密的,就算真的有什么问题,旁人也不会知道。元子青知道太多的病,平日里看上去与常人无异,但发作起来却是能要命的。这样遮遮掩掩,又能藏到什么时候去?   想到这里,他不由一怔。自己竟是毫不怀疑的顺着眉畔假设的方向往下想了。   但认真想想,却不无道理。元子青没有忘记自己这一身的病,是从什么地方来的。皇帝并不是个安稳的位置,从前有人对他下手,如今难道就没有了吗。一百次一千次里,只要成功一次,就是灭顶之灾。   再者,元子青多少知道一点皇帝的作息。今上十分勤政,每天都批折子到亥时,寅时正就要起身,只能睡两三个时辰。况且国事烦忧,压力也不可谓不大。这么十几年如一日的日夜煎熬,身体能吃得消吗?   虽然只是无稽的猜测,可细细去想又觉得不可不防。元子青摇头失笑,只觉得自己的心态大异往昔。   从前他只是一个人,况且自己身体又是那样,虽然还有福王府要牵挂,可又在长久的潜移默化当中,下意识的认为那是弟弟即将接过的担子。而且他都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几天,自然也就没有算计几年后的心思。   可是如今不同了。他的身体康复,又有了深爱的妻子,将来还会有他们的孩子。为了自己的小家,他也要未雨绸缪,做到一切自己能够做的,护得这个家安稳。   “你顾虑得十分有道理,这种事,总归是有备无患的好。我回头会跟爹和子舫提一提的。”他对眉畔道。   眉畔也没有想到他这么干脆,“你……你不觉得我胡说八道吗?”她有些不安的看着他。   元子青忽然明白,她开口说这话,可能自己心中还有“疏不间亲”的顾虑。她毕竟是才过门的新人,而皇帝却是他的伯父,关系又一向很好。就算近来有些微妙,但也绝不会被人一两句话说动。然而她毕竟还是开口了。   他伸手将眉畔揽进怀里,低声笑道,“娘子才进门就开始操心咱们家的事,为夫心中十分感念。”   “胡说什么?”眉畔也没有挣扎,斥了一句,却顺着他的动作靠了过去,然后在他耳畔问,“那咱们,就真的一点偏向都没有么?”   这样敏感的问题,眉畔显然也知道不该问,所以声音压得低低的,几乎是气声了。温热的呼吸扑在元子青耳畔,弄得他有些面红耳赤,心情激荡。不过这是正事,不是心猿意马的时候,他努力按捺着心头的躁动,将眉畔紧紧抱住,这才道,“这样稳妥些。”   眉畔若有所思的点头,就是说,不是他们真的没有倾向,只是他们不能表现出倾向。   她握住元子青的手,紧张的舔了舔干涩的唇,然后在他手上慢慢的写下一个数字。   元子青猛然抬头,一脸震惊的盯着她。   “我猜对了?”眉畔问。   元子青又陡然放松下来,用力的在她脸上亲了亲,“我的眉畔怎么会这样聪慧?真想把你藏起来,只让我一个人看到,听到,碰到……眉畔……”前头还带着些赞誉的意思,到后面就越发不像了。   眉畔拧了他一把,“这是马车上。”   她自己也回过神来。方才实在是太不谨慎,竟然在马车上就说起了这个话题。幸好两个人声音压得低,况且周围都是王府的侍卫,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   不过若是长久没有声音,恐怕也惹人疑惑。毕竟谁也不能保证这些侍卫里,一个皇帝的人都没有。   眉畔想了想,转身将太后赐的东西捧了过来,对元子青道,“咱们来看看太后娘娘赏赐了什么好东西?”   太后的赏赐十分大方,珠玉珍玩,精巧摆设,绢帛布匹应有尽有。大件的东西自然有人送来,这个盒子里装着的,是贵重的珠宝首饰,所以眉畔就单独拿着了。   一打开她就看到了一支点翠的金钗,做工精美异常,钗尾做成了一直鸟儿的形状,羽毛全部都是用绿色的玉石贴成,栩栩如生,巧夺天工。眉畔不由放缓了呼吸,将这金钗拿起来捧在手中,问元子青,“这是什么动物,我仿佛从未见过。”   元子青凑过来研究了一会儿,含笑道,“难怪你没见过,这是西南那边的白国进上来的贡品。那个地方专门出产这种绿色的玉石,所以民间也喜欢用它来做首饰,在贴翠这方面,恐怕整个大楚都找不出比他们更好的来呢。”   “至于这个动物,叫做孔雀,是白国特有的物种,也是他们的吉祥鸟,尾羽华美异常。在白国,衣饰上经常会用它来作装饰。据说那个地方,还有人模仿孔雀行走顾盼的姿态,编出了极为独特好看的孔雀舞。我幼时曾经看过一次,不过记忆已经很模糊了。”元子青说着,就将这支金钗插到了眉畔头上,“这个你戴上好看。”   “这样贵重,还是算了。”眉畔道,“若是碰了坏了,回头太后问起,我可要怎么回话?”   “傻话,太后送了你,就是要你戴的。下回进宫只管戴了去,她老人家看到才喜欢。说不定赏你些更好的。”元子青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眉畔捶了他一下,“难道我就是专门去讨别人首饰的么?”   元子青连忙追问,才知道早上发生的时候,不由笑道,“这是长辈们疼你,多少人盼都盼不来的福气呢。”   说到这个,眉畔想起一件事,“对了,今早怎么不见祖母?”   元子青道,“她老人家又吃斋,说是爱清净,就不来扫大家的兴了。咱们回去后去给她磕头敬茶便是。”   眉畔点头。但总觉得有点奇怪。按理说福王府一家人都是和和美美的,福王和王妃更不可谓不孝顺,可太妃怎么瞧着,总不愿意融入这个家里似的?从前眉畔在这里住时,就没见过她出过首善堂,待人也是淡淡的从不亲近。   那时她觉得是因为自己的身份不对,现在看来却未必是如此。   元子青见眉畔若有所思,多少也猜出了一点,便道,“自己闷闷的想什么?有什么事,只管问我便是。”   眉畔抬眼看他,犹豫了一下问道,“祖母似乎跟大家都不亲近?”   这事儿我也只跟你说一次,回了府里千万不能提起的。元子青叹道,“你可知为何父亲和皇上这样亲近?从前父亲刚出生时,因祖母位分低,所以是养在太后膝下的。”   眉畔恍然大悟。难怪!难怪一样是异母兄弟,福王却能得皇帝另眼相待。难怪明明是亲生母子,太妃的态度却是这么生疏。福王养在太后膝下,太妃即便和太后关系好,也不能随意亲近,免得忌讳。时间长了自然就形成了这种略有些怪异的关系。   皇帝登基,即便是福王出宫开府,又将太妃接出来享福,也未能改变。   外头都说福王府赫赫扬扬,可是有几个人知道身处其中的无奈呢?这泼天的富贵,要享受它,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眉畔从前觉得自己已经很了解福王府了。可直到真的嫁进来,她才发现,从前自己了解的不过惊鸿一瞥,福王府的样子,直到现在才对她揭开了一角面纱。或许还有更多与设想不同的地方,等待她去发现。   直到这时候,她才终于真正成为这个家的一员了。   想到这里,眉畔转头怒视元子青,“难道我不问,你就不说么?”   “总要你自己发现,才有成就感。”元子青笑道。   一路说笑着回了福王府,连隐竹园都没去,让人将东西搬过去,元子青和眉畔便直奔首善堂。   对于这个地方,眉畔是既亲切又怀念。最初时若非住在这里,哪有可能得到跟元子青亲近的机会?这是她最初改变的,跟上辈子不一样的地方。而最后,她也的确是达成了自己的目标,终于嫁进了福王府,跟元子青再也不能被分开。   转头看了身边的人一眼,她心中满是甜蜜。这甜蜜不单是新婚带来的,更是心愿达成,与所爱之人双宿双栖的日子带来的。这幸福的感觉充盈着心间,眉畔迫不及待的想要跟人共同分享。或许自己可以再次为首善堂带来些许改变呢?眉畔踌躇满志的想。   太妃和福王之间虽然有心结,但眉畔相信,他们之间肯定是有感情的。否则福王不会把太妃接出宫,而太妃也不会明明不喜欢,仍旧每个月为了福王府进宫去给太后请安。   有了这种基础在,只要一个破冰的契机,或许一切就都不同了。只不过长久以来,福王府的人都习惯了这样,所以并不敢轻易变动。只是这般战战兢兢,太妃又如何看不出来?只不过是将距离越发推远罢了。   虽然已经打定了主意,眉畔却没有冒进。这件事不做则已,既然做就要一击建功,否则很容易前功尽弃,不上不下的吊在那里。既然如此,当然要观察,调查,做到心中有数之后才去动手。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观察。   进门时有个穿着奇怪的下人跪下给他们请安。元子青叫了起,眉畔就在旁边好奇的观察。这个人,她在这里住了半个月从没有见过。看来自己不知道的事,果然还有很多。   元子青低声问对方,“王伴,太妃如今可得空?我带媳妇来给她老人家磕头敬茶。”   “知道世子和世子妃要来,太妃已经等着了。”那人也轻声回道。   元子青点头,然后便携着眉畔进去了。眉畔临走时转头看了一眼,那人已经低下头,微微躬身站在了角落里,不注意的话,简直与这屋子里的摆设融为一体,极难被人注意到。   这姿态似乎有些眼熟,但眉畔想了一会儿还是没想出来,只得罢了。   给太妃磕了头,敬了茶,她拉着眉畔的手看了一会儿,才轻轻颔首,“好,好啊。你是个有福气的好孩子,也知恩。子青交给你,再没有不放心的。”说着从自己手腕上摘下两个玉镯,给眉畔套上,“这是当年先帝爷赏我的,如今就给了你吧。”   “这……不可。”眉畔连忙推辞,“孙媳妇怎能夺长辈心头所爱?”   这可不是早上那些长辈们随手捋下来的镯子可比——那些东西一看就是提前戴在手上,好方便拿下来送她。太妃这个,显然是随身多年的东西。还是先帝赏赐,贵重非常。   “说不上什么心头所爱。”太妃还是温温的笑着,“不过是戴了多年,习惯了。你是长媳,宗妇,将来身上的担子很重,万望你记得今日之喜,切莫懈怠。”   “孙媳妇牢记。”眉畔只好应道。   从首善堂离开,她有些挫败,“太妃好像一直都这样,温温淡淡,对什么事都不在意似的。”她以前在这里住过,那时候每天都见到,太妃对她也没多亲近。现在成了孙媳妇,好似也差不多。   “她老人家礼佛,心意极诚,自然不在乎红尘外事了。”元子青不以为意道。   眉畔皱眉。礼佛当然是好事,但礼到这个程度,就觉得有些过了。她终于觉得太妃的气质哪里熟悉的,有些地方看起来,简直跟尼姑庵里的那些得道女尼差不多!   这个念头让眉畔心惊肉跳,太妃要是出家那还了得?   “对了。”她又想起一个人,问道,“方才我们进门时那是谁?我瞧着总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样的人。”但不是福王府,福王府下人的衣裳不是那样的。   元子青道,“那是宫里的内侍。从前就伺候太妃的,后来跟了出来。爹说他伺候惯了太妃,就仍旧让他在首善堂伺候。”   眉畔恍然大悟,“原来是宫里!”刚才她在宫里的确看过很多这样的人,但因为这些人都像是能隐身一般,轻易注意不到,又没说过话,所以印象非常淡,一时想不起来。被元子青说破,就简单得多了。   “怎么了?”元子青问。   眉畔自己琢磨了一下,觉得这件事跟元子青商量不太合适。他早就习惯福王府的氛围,竟也不觉得奇怪,于是摇头,“没事。只是好奇罢了。”   这一天光是到处见人磕头,回到隐竹园里,眉畔自然也没什么心思逛园子了。早早命人传了膳,吃完就去睡了。元子青这一晚也没敢闹她。昨日实在是太疯狂了些,他也心疼眉畔,见她累成这样子,自然要让她好好休息。反正他们,来日方长。   好在毕竟年轻,第二天眉畔醒来时,已经重新恢复了精神抖擞。   今日是回门的日子,但她实在不愿意回去,只让人送了礼物,自己和元子青都没动。而是写了帖子,请周映月过来做客。   眉畔想到可以商量的人,便是她。反正早晚也是自家人,现在让她参与进来,也没什么不妥。——元子舫和周映月今年都十七了,婚期就定在明年春天。   据说元子舫本来是想要定年内的,但一方面周映月不同意,另一方面,两兄弟前后脚离得太近,传出去也不大好听。所以最后只得推到明年了。   周映月如今大部分时间都在江南忙出海的事,因为海禁初开,很多地方大家都没有经验,只能摸索着去做。周家身为“先驱”,自然要起到模范带头作用,不光主动配合朝廷,还要负责在初期带着那些海商会的会员们一起发财,挣到足够多的钱——补贴给朝廷的粮饷已经交出去了,赚不回钱来可就要自己赔了。   所以周映月如今忙得不可开交。这也是她不同意今年结婚的原因之一。结了婚她不可能再这样无所顾忌的出去抛头露面。就是元子舫不在意,福王府这边也不好看。但是这些事千头万绪总要有人来做。等明年上了轨道,也就好了。   这次她是特意赶回来参加眉畔的婚礼,过几日就又要去海州的。所以眉畔才急急地下帖子请人,再迟恐怕就来不及了。   眉畔将元子青打发了,然后私下拉着周映月,说了自己的打算。周映月听了倒是十分赞同,“你若是想做就去做。做成了也是功德一件。不过太妃我没有见过,她什么样子,你跟我说说。”   眉畔就将自己的担心和猜测都说了出来,“虽然世子说,太妃一贯都是如此。可我还是担心,她万一突然想不开,要出家怎么办?”   “竟是这样么?”周映月的见识显然比眉畔多,“照我看来,信佛倒未必,但太妃心里有事,八成是真的。”   “这怎么说?”   “这人吧,要是心里苦闷无处发泄,就容易转而寄托到虚无缥缈的神佛上面去。”周映月道,“我想太妃礼佛,恐怕是从在宫里就开始了。若我猜测不错,或许还是王爷被抱走之后。”   她这样一说,眉畔也就明白了。在宫里这样的事情再正常不过,她自己位分低没有资格养育皇子,是绝对不能自怨自艾甚至责怪旁人的,更有甚者,她连一丝一毫的不情愿不高兴,都不能露出来,还要欢欢喜喜去奉承太后,期望她能对自己的孩子好些。   这样,心中怎么会不苦闷不痛苦呢?   无法发泄出来,自然就只能寄托给佛祖。后来也许是发现礼佛能让自己心情平静,于是越发沉浸其中,但凡有一点心情波动就去礼佛,等于是自己给自己画了个框子,决不允许走出去,而礼佛就是能保证她走不出去的那个有形的边框。   “原来竟还有这样的道理。”虽然早知道周映月很能干,眉畔还是忍不住道,“有时我觉得映月你就像是传说中的生而知之者,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神仙一般的人物。你是怎么出现在人间的?”   周映月笑着啐她,“成了亲什么胡话都学会了。我要是这么厉害,早就升天了。”   “你虽然比我大两岁,可我觉得自己比你差远了。”眉畔道。这是她的真心话,是实在眉畔知道自己多活一世,应该是比周映月大的。即便如此,仍旧赶不上她的一半。身边有这样的人,有时难免令人挫败。   周映月失笑,“你不必跟我比,我……我的情况与常人都不同的。”   说者无心,眉畔却不由心头一跳。她的情况不同,莫非……莫非也是像自己这般,是重生回来的,所以知道往后的事?但是看样子又不像。因为许多事她应该是不知道的,然后凭借自己的经验和眼光推断出来。如此,她不是从以后回来的,莫非是从以前来的?   能倒退,自然也能加速。   可周映月如今才十几岁,时间再加速,她几岁的时候总不会什么都知道。又或者她是转世投胎了,但保留着前世记忆?这倒说得通。   眉畔越想越是激动,她自己的秘密无人可说,如今终于知道一个跟自己有些类似的人存在,那种感觉就像是找到了同类。她几乎要讲自己的猜测脱口而出,寻求对方的认同了。   但最终眉畔按捺住了。周映月应该是信任她的,所以很多事情并没有隐瞒。只是每个人都有秘密,周映月恐怕并不愿意自己窥探她的秘密。既然如此,就还是只当不知道吧。   不过心中对她却是亲近了许多。她略略平复心情,然后才转回原来的事情上,“你这样说,我就明白了。那你说,我应该从何处着手呢?”她说着想起一事,又道,“或者不如等到你进门了,我们两个一起做。”   “不必如此……”周映月本想拒绝,行云掀了帘子进来,“姑娘,王妃那边来人了。”   “请进来吧。”眉畔和周映月对视一眼,才道。   来的是王妃身边的流珠,眉畔同她说过话,这会儿见了便笑着招呼道,“流珠姑娘,过来坐吧。王妃那里有什么吩咐?”   “回世子妃的话,王妃那里来了客人,说是请世子妃去见见。因知道周姑娘也在,因此请一并同去。”流珠并不坐,笑着谢了,便道。   眉畔转头看了看周映月,然后又问她,“来的是什么客人?”   “是王妃娘家嫂子和侄女。”流珠道,“其实都是府上的常客,只是世子妃没见过。所以王妃吩咐奴婢来请。”   “既然如此,是要去见见。”眉畔笑着对周映月道。   周映月抿了一口茶,“你们一家子亲戚,我去做什么?”   “再过一年,你也是一家子亲戚了。提前去见见,倒也在情理之中。”眉畔已经习惯了和她玩笑,遂直接道,“你想,你今日跟我去见了,明年王妃就省了一回事,是也不是?”   说完自己绷不住笑了,屋里的人也跟着笑,连流珠也偷偷抿唇。   周映月豁然起身,扑过去就要去撕眉畔的嘴,“你自己讨好婆婆也就罢了,扯上我做什么?今儿非让你知道厉害!”   “我婆婆将来也是你婆婆,一家人何必说两家子话呢?”眉畔笑个不住,“你恼羞成怒,也不必拿我做筏子。只自己去问二公子罢了。”   正笑闹间,元子青听见了动静,走过来问,“这是怎么了?”   周映月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收了动作,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眉畔仍旧在笑,“没事,只是娘让人来请,说是舅妈来了,世子可知道?”   “知道。”元子青也坐下道,“娘也派人来叫我了,只是都是女眷,你去便罢了。我还有事。”说着掏出手帕替眉畔擦汗,“怎么闹得这样厉害?映月同你要好,你可别欺负她。”   虽然是斥责的话,可言语间的亲近之态毫不掩饰。看得其他人纷纷避过目光去。   周映月道,“罢了,你们夫妻两个自说话,我跟流珠姑娘去见你们家的亲戚。”说着就站起身避出去了。她当然不可能真的自己走,这是让眉畔去换衣服呢。   眉畔就伸手推元子青,“你也出去。”   元子青尴尬的揉了揉鼻子,“咳……娘子今日可装扮得隆重些。”   眉畔正挑衣裳的手一顿,“这是怎么说?”这个亲戚,元子青好像不怎么喜欢?   元子青忍不住皱眉,“舅母……对我的婚事一向都不怎么满意。觉得你出身不够高。你打扮得好些,去震震她。”   “恐怕不止这样吧?”眉畔听出了一点端倪,“老实交代。”   元子青又咳了两声,“那个……舅母曾想将表妹许配给我。”   “我就知道,一定又是表哥表妹那套。既然是亲舅母,怎么最后竟没成?”上辈子也没听说过这位表妹,也不知究竟是何方神圣。   “自然是因为表妹看不上我。”元子青实话实说。否则福王妃说不定就真的给他定下了。   眉畔立刻沉下脸,“我道是怎么回事呢!原来是别人看不上你。她若是看得上,是不是就没我什么事了?”说这话时她斜着眼扫元子青,眸中早没了平日里的波光如水,但凌厉的眼神却更显得光辉璀璨,元子青几乎是立刻就招架不住,凑过来抱她。   “眉畔……”他的声音和表情里分明都带上了痴迷,在她脸上胡乱的亲吻着。   这样炙热的感情是骗不了人,也装不出来的。眉畔的心陡然一软,觉得刁难他也没甚意思。毕竟他还主动交代,又要自己盛装打扮去压过那位表妹,已经算是不错了。   “好了。”等元子青亲了一会儿,动作越来越放肆,她才把人推开,“出去吧,我换衣裳。”   “我伺候你。”元子青声音低哑。   若是平时,眉畔必定斩钉截铁的拒绝了。可今日想着那个所谓表妹,鬼使神差的就允了。   等她换好衣服出来,便是眼神迷离两靥生春,唇色嫣红之态,但凡有点经验的,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周映月用眼神打趣了一阵,携着她的手一边走一边低声问,“那个表妹有来头?”显然她也已经猜到了。   眉畔没好气的道,“我怎么知道?”   “不知道你还打扮得这样花枝招展?”周映月笑她,“我跟在你身边,就是你的大丫鬟。”   眉畔这才想起来,“糟糕,应该让你也换一件的。要不咱们再倒回去?”   “算了。”周映月道,“我就不夺你的风头了。人家今日来,也不是为了要看我。”   虽然耽搁了好些时间,但流珠也没有催,显然对这一门亲戚,福王妃的态度也有了微妙的变化。从前她觉得柳燕君千好万好,可挡不住人家看不上元子青。现在元子青身体好了,又巴巴的凑上来,打量谁是傻子呢?   所以眉畔她们到的时候,气氛并不热络,甚至还有几分尴尬。   柳夫人一个劲儿的在说,但柳燕君板着脸坐在一边,福王妃则是面上带着客气的笑。见两人过来了,便招手道,“过来坐。映月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一会儿了。”周映月道,“本来要来给王妃请安,只是我来时好像有客,便没敢过来打扰。”   柳夫人的脸色就尴尬起来。显然,她就是那个客,来了那么长时间了还是没走。还巴巴的说动王妃派人去请她们过来。   王妃只当没看见,又问眉畔,“子青呢?怎么没有一道过来。”   眉畔含笑道,“映月来看我,世子就避出去了。我也不知他去了哪里呢。”她仗着流珠就在这里听着,不会拆穿自己,索性说瞎话了。   要不然让人知道元子青明明在家,却不来拜见舅母,名声终究不好听。再者还有一层隐含的意思:周映月这个未来弟妹来了,元子青都要避出去不见面。柳燕君这么大个表妹,他自然也是要避嫌的。   所以这个不见面,是有道理的。   周映月和眉畔一人一句话,就说得那母女两个脸上都难看起来。她们也不是傻子,自然能听出话中隐含的意思。   倒是王妃很满意,“原来是这样,那我再叫人去寻。”   “不必了。”柳夫人道,“本来也只是亲戚间见个面罢了,又没有什么重要的事,何苦这样兴师动众?反正是常来常往的亲戚,往后自然有机会见着。”   柳燕君也道,“本来也只是燕君想给表嫂请安,既然表哥不在,那就罢了。”说着站起身走到眉畔身前,盈盈福身,一边不着痕迹的扫了她一眼,“见过表嫂。”   眉畔拉着她的手,真个儿摆出了表嫂的派头,“这就是燕君表妹吧?我听世子说过,最是气质高洁,不染红尘的,今日一见果然不假,瞧着跟画上的人似的,不沾一丝烟火气息。我这样的俗人再比不上。”一面示意行云送上荷包,“这是嫂子的一点心意,绣工粗糙,表妹可别嫌弃。”   柳燕君握着帕子的手不由一紧。   眉畔的绣工如果都算是粗糙,那她就根本没有绣工了。自诩才女的她并不喜欢女红,柳夫人也从不逼迫她。她一向以此为傲,此刻在眉畔面前,却只觉得火辣辣的。   方才听到眉畔说世子对她提起过自己,柳燕君还以为她不过是在逞强。可现在听到她一字字一句句都戳中自己的心窝,不免就信了几分。但眸中仍旧透出倔强之意,盯着眉畔,“嫂子过谦了。”   眉畔却不看她,转头跟王妃说话,倒将她自己晾在那里,不上不下。   柳夫人连忙道,“世子妃莫怪,我这个女儿,从小是同世子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后来年纪大了,来往才少些。前两日你们成亲时,她身体不好,怕触了你们的霉头,这才等到今日登门呢。”   “不要紧的。”眉畔道,“表妹有这样的心,我和世子自然都是感激的。一家子亲戚,以后常来常往才是。燕君虽然是表妹,论年纪恐怕比我还大些,时常过来跟我一起说话也好。”   柳燕君比元子青小两岁,今年已经十八了。这一句话说得她又是脸色一白。   周映月虽然也是十七岁,但亲事早就定下,只等明年成婚。拖得晚些,可以说是长辈们怜惜体恤。可柳燕君至今没有定下亲事,与她同龄的世家子弟,早就已经订亲,她现在根本寻不到合适的人家。从前觉得还有个元子青做备胎,谁也不着急。如今可不一样了。   若是她只是不喜欢自己,眉畔都不一定这般苛刻。可她针对的却是元子青,对他根本没有半分情意和喜欢,却为了荣华富贵吊着他,偏又看不起他,还有人能比这一家子更不要脸吗?眉畔简直一眼都看不下去,恨不能让他们从此再也不要出现。   当然,元子青根本没跟她提过什么柳燕君,这些消息,全都是她上辈子知道的。——只是她知道的那些内容,没有一条跟福王府有关,只是京中人人都知道有这么个姑娘罢了。想必元子青心善,到底没有彻底毁掉她的名声。   不过话说到这份上,火候也就差不多了,再说下去,没脸的就是王妃了。因此眉畔转头对王妃道,“娘,表妹难得来一趟,不如留舅母和表妹住上几日。”   “不必了。”柳夫人勉强的笑着,“家里还有许多事等着,我们这就要回去的。”   “怎么这样急?”眉畔朝着王妃不好意思的笑,“倒像是我没招待好客人是的。我年轻,若是有什么做得不好的,舅母只管说我。”   “世子妃客气了。您哪有不好呢?”柳夫人说着,到底意气难平,“如今外头都传世子妃是个有福气的人。我们燕君啊,就是少了这么一点福气,只好我和她爹多操心罢了。”   眉畔脸上的笑容一僵,并没有回嘴,而是转头去看福王妃。   她知道柳夫人的意思,无非是讽刺她克父克母,根本称不上有福气,而柳燕君却父母双全。但这本来就是眉畔的目的,她刚刚有些过火,福王妃心里恐怕不会太高兴,但柳夫人这句话说出来,福王妃自然就重新偏向自己了。   果然,等那母女两个走了,福王妃便伸手虚虚的点她,“你啊,不省心。”   眉畔就红着脸任她说。王妃也不是真的生气,就让她们走了。转身问流珠,“你瞧着如何?”   “奴婢看世子妃和周姑娘关系十分亲近,将来想必也能相处和睦。”流珠道,“世子对世子妃也是格外上心,不避人的替世子妃擦汗呢。”   王妃皱了皱眉,旋即又道,“罢了,是在他们自己的院子里。亲近好,亲近才能尽快给我生出孙子来。”   [    第79章 青梅泡醋]   要说的也差不多都已经说了,从澄庆园出来,周映月就直接告辞了。   眉畔自己慢慢朝隐竹园走。只是才走到半路,就见元子青正朝这边走过来。眉畔就原地站住了等他,笑着问,“是来接我呢,还是反悔了想来看看客人?可惜,已经走啦!”   “我从前怎么不知道,你竟这般促狭?”元子青无奈的看着她,“自然是来接你的。”   “那还差不多。”眉畔道,“我一向都这般促狭,不过对着你时大方些。不好意思,现在才让你发现。反悔也迟了。”   “我倒觉得这样子也不错。”元子青道,“想来往后没人敢来烦我了。”   “是吗?”眉畔不信的看了他一眼。   元子青也不辩解。   他以为这件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毕竟不是什么大事。柳燕君……虽然长辈们有心撮合,但两个人彼此都知道不合适。从前不合适,如今就更不必说了。   他却不知道,人心是会变的。   从前他是个病秧子,就算长得好看,也是有今天没明天。柳燕君心比天高,当然不愿屈尊俯就。如今情形哪能一样呢?   回到隐竹园,眉畔便让人上冰镇的果子上来。   因为元子青不能吃得太凉,所以东西是眉畔离开前才吩咐准备的。冰镇到这会儿正好。   行云很快端上来了一碟子翠绿翠绿的果子,摆在元子青面前。眉畔那边则是一碟子切成薄片的蜜桃。元子青瞧了两眼,问,“这是什么?”   “青梅。”眉畔捻起一个塞进他嘴里,“世子尝尝看。”   元子青咬了一口,眉头便皱了起来,整张脸几乎挤作一团,“怎么这样酸?”   “酸么?”眉畔似笑非笑,“特意用醋泡过的呢。都是替世子准备的,对身体极有好处。世子可要多吃些。”   元子青才知道,刚才的事情根本还没过去呢。眉畔不是计较的人,那是因为她计较起来,就不是那么容易混过去了。   他抽了抽鼻子嗅了嗅,“醋泡过的?果然有一股子酸味。”   “是啊。还有人打翻了醋坛子呢。”眉畔斜睨着他,“世子爷管是不管?”   “管。自然要管。”丫鬟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退下去了,元子青直接凑到了眉畔身侧,把人搂在怀里,“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你是最清楚不过的,嗯?”   “我清楚,别人可不一定清楚。”眉畔笑吟吟的,“今儿来一个表妹,明儿来一个青梅,世子是觉得我性子太好么?”   “都是我的错。”元子青道,“但娘子也知道,我平素几乎不出门,认识的外姓女子拢共只有这么一个表妹。从前王妃和舅母倒是有做亲的意思,但表妹心高气傲,目无下尘,哪里瞧得上我?况且我心里也觉得并不合适。”   “那你从前怎么不跟王妃说?”   元子青淡淡一笑,“这种事我说与不说,有什么分别?若我还是原来那样子,柳家一直没断了为表妹寻更好的亲事的念头,等寻到了,这些事自然就不会再提。”   “算了。”眉畔本来还想说什么,转念一想又觉得无趣。元子青心中光风霁月,自己如果抓着这件事情纠缠不休,反而显得不通情理了。她心中只是不喜柳燕君,其实若非元子青,这人与她有什么关系呢?   只要往后她不再来招惹自己便是了。   想到这里,她拈了一块儿桃放在掌心里,“这个冰镇了一早上的,世子若想吃,我偷偷给你吃一块儿好不好?”   元子青直接凑过来用嘴将那块桃给叼走了,退开时还故意伸出舌头在她掌心舔了舔,故作回味,“嗯,很甜。”   眉畔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夫妻两个靠在一块儿说了一会子话,眉畔才问,“对了,我从前没问过,你编书时,是在什么地方?”   “就在咱们家里。”元子青含笑道。   眉畔挑眉,“你可别哄我,回头我要去看的。这样大的事,怎么可能在咱们家里?”   “怎么不可能?”元子青道,“你还不知道吧?因为我成婚的事,皇上将咱们隔壁那个园子也赏了我。那里地方大,我打算从全国征集饱学文士,正好住在里头。存放书籍的地方也尽够。之前已经让人将两边的墙打通了一道门,早晚进出用,平时锁起来。你若想去,随时都可以。”   “现在去好么?”眉畔跃跃欲试。   元子青上下打量她,“你就这样去?我怕吓着翰林院的那些老学究们。”   “换成男装便是了。”眉畔道,“映月出门行走时,不也如此?”她自从上次见过周映月的男装,早就有所准备了,当下引着元子青进屋,打开箱子给他看。满满当当一箱子,劝都是男装。上至贵族公子穿的布料和款式,下至小厮的行头都有,可谓是准备得十分妥帖。   元子青摇头失笑,“看来你早就打定主意了。恐怕就算我不让你去,你也还是会自己溜过去吧?”他忽然有些后悔将地方设得太近了。原本是为了方便照看府里,如今看来,恐怕要成为自己沉迷温柔乡,纵容媳妇的罪证了。   不过想到这里,元子青心下不由微微一动。   他转头看着眉畔,“也好,去换衣裳吧。”   “怎么忽然就痛快起来了?”眉畔靠得极近的盯着他的眼睛,“是不是在想什么坏事?”   元子青摇头,“我若说了,你可别恼。”他将眉畔揽住,低声在她耳边道,“从前皇上放心我和王府,无非是我身子不好,就算想做什么事也做不成。简单来说,就是他抓住了我的弱点。如今我身体虽好了,但……把另一个弱点送给他抓住,或许他就放心了。”   “另一个弱点,是我么?”眉畔问。   元子青道,“你别恼,我也只是随口一说。真要将你推出去站在风口浪尖,我会心疼的。”   “那你还打算找个挡箭牌不成?”眉畔瞪他,“风口浪尖又如何?咱们福王府本来就一直在风口浪尖,我如今嫁给你,就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事。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不成的?”   元子青自己却后悔了,“不妥不妥。也不是必须要使用这个法子。”   “但这样最好,不是吗?”眉畔道,“福王世子沉溺温柔乡中,惧内,失去了大志……皇上应该会很满意。最重要的是……”她拉着元子青的衣领,目光灼灼的盯着他,“我也很满意。”   “别胡闹。”元子青将她推回箱子边,“去换衣服吧,这件事即便要做,也需要从长计议。”   眉畔松开他,“好吧,我也只是说笑,青郎无论要做什么,我总是在你身边的。我与你夫妻一体,你不必有所顾虑。”   “知道了。”元子青在她脸颊上吻了吻。   眉畔换了男装,扮作元子青的小厮,同青云一起跟在元子青身后,穿过福王府的花园,果然看到了一道锁着的大铁门。眉畔忍不住打趣道,“这也太煞风景了些。”周围都是碧瓦白墙,花树掩映,甚至有一段院墙上还爬着密密的蔷薇花枝,一派富贵花开的景象。弄出这么一道铁门,瞧着着实不像。   元子青道,“这才结实。这边人多眼杂,有没什么人负责看守,说不准就会有人误闯过来,万一闯进咱们的园子可不成。这铁门几个大汉都是弄不开的。”   青云上前开了锁,元子青又对眉畔道,“这钥匙只有青云手里有,断不会流传出去。”   过了这道门,眉畔原以为对面会是个荒废的园子,却没想到,看起来比福王府这边还精细些。她问,“你方才说,这是皇上赏赐给你的?”   元子青点头,“不过咱们住在隐竹园里,已经尽够了。暂时用不上。怎么,你有别的打算?”   “那倒没有。”眉畔道,“但这样好的园子是咱们的,我想着,心里就高兴。”   “你若是喜欢,等书修好了。咱们就搬过来住。”元子青立刻道。反正两边也都打通了,来往十分方便,住哪里都是一样的。而且皇帝的意思很明白,就是希望他从家里搬出来。不过元子青身为世子,怎么可能答应?所以才故意将这里用来修书。   眉畔显然也是明白的,所以她只是笑道,“平日里过来逛逛就可以了。并不是所有喜欢的,都必须据为己有。”她看着元子青,低声道,“我最想要的,已经得到了。”   虽然声音很小,但元子青还是听见了。若非青云就跟在后面,他一定忍不住要亲一亲眉畔。她总是有办法让自己的心变得又酸又软,腾不出空档去想别的人和事,满满的全都是她。   虽然修书的工作已经准备了近半年,并且甚至已经开始了,但现在出现在这里的人,实际上并没有几个。虽然皇帝答应让元子青随意调用翰林院里的人,但元子青却仍旧秉承着自愿的原则。所以最后跟着他来的,只有几个年纪大了,熬下去也没什么前途,反而能够沉下心来修书的老头。   毕竟翰林清贵,是天子近臣,想要晋升是很容易的,谁也不愿意放下那么有前途的职务去修什么书。修书能见到皇帝吗?能功成名就吗?——当然,也许书修成了之后,将来能够留名青史,但能让自己身居高位,手掌大权,出将入相吗?   好在有这种心思的人,元子青也不想要。他是认真想做一点事情,并不希望皇帝因此疑心自己要拉拢人心,所以还是这些老头比较可靠。即便他拉拢了皇帝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元子青在路上简单给眉畔介绍了一下这几个人,“陈大人精通《论语》,周大人钻研《孟子》,王大人则精研《诗经》,蒋大人擅《礼记》,何大人长于《易》。几位老大人都是年高德劭,知识渊博之人,你待会儿见了可别怠慢。”   眉畔笑着道,“世子多虑了,我现在只是你的跟班,几位大人可能根本注意不到我呢。”   说话间三人进了正院厅堂,眉畔左右一看,便对这里的格局有些了然。大厅两侧分别摆了四张条案,条案后坐了人,四周则都堆着高高的书册。两边的次间也摆了一张巨大的书桌,西边同样坐了人,正伏案忙碌,东面则是空着的。   共事了半年时间,几位老臣都对元子青十分钦佩,尤其是对那份提纲叹为观止,节省了他们许多的时间。如今元子青请假回去成亲,结果第三日就回来继续工作,不免又惊又喜。于是纷纷起身,上前给他道喜。婚礼时他们并没有前去,所以又在这里补上了贺礼。   “劳几位老大人记挂,实在是惭愧。”元子青接下礼物,道,“还请诸位大人一定要赏脸,今晚在这里吃个便饭,否则我于心不安。”   他们在这里修书,元子青管中午一顿饭。直接从福王府那边送过来,倒没有什么困难。现在要请客,就是请他们过福王府去了。   几位老大人推辞一番,却不过才答应了。   眉畔这时已经不着痕迹的逛了一圈,发现这里看上去乱七八糟,其实却杂而不乱,每个人做事也是井井有条,不由佩服起来。这些翰林官员都是修了几十年的书的,应付这种工作手到擒来。进度比自己想的快了许多。   不过,之所以会显得乱七八糟,也实在是无奈所致。这些老头子们编书是一把好手,但体力活就比年轻人差多了。书拿过来,就很难再搬回去,反正还要用,索性就全部分门别类堆在大厅里,方便取用。   之前准备工作千头万绪,元子青竟没有顾虑到这里,听到眉畔的提醒,才想起要给这里配几个杂役。但几位大人都觉得这样更方便,索性就放在这里。   几位大人说完话就回去继续伏案忙碌了。眉畔左右看了看,大厅里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便对元子青道,“多少还是要整理一番吧?”万一什么时候皇上想来看看,总不好也让他看这些。   他们三个人便暂充杂役,将书籍重新归类整理摆放。元子青又跟眉畔商量,回头打个矮架摆在这里,书放在上面,就显得整洁多了。   毕竟不是做惯了的事,等将这里整理好时,眉畔已经累得不剩一丝力气了。不过看着自己整理出来的成果,还是十分令人高兴。元子青心疼她,连忙把人带到了东边的次间。这里是他日常办公的地方,隔成里外两间,里头是休息的地方,摆了一张小床。不过元子青自己几乎没有用过。   “你是在这里躺一躺,还是就回去?”元子青问她,“这里太简陋了些。”   “我在这里歇一会儿就是了。”眉畔道,“你去忙吧,不必管我。更简陋的地方,也不是没有住过。这里已经很好了。”毕竟是正房,又是布置出来给元子青住的,能简陋到哪里去?   元子青的确是有许多事情要忙,一时也顾不上眉畔,只好去了。眉畔躺了一会儿,睡不着,就拿了一本书来看。   是一本游记。其实元子青博览群书,但眉畔却觉得,他总是更偏爱游记些。这也许与他的处境有关。以前身体不好,自然不能随意出门走动。现在身体虽然好了,却仍旧要受到限制。   这时的风气讲究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许多读书人十几岁之后,都会出门游学,跟各地的学子切磋交流,饱览名山大川,增长自身阅历和知识。可对元子青来说,那些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   眉畔抱着游记想了一会儿,不免微微出神。   不知什么时候她就睡过去了。然后做了个梦,梦里她和元子青都没有身份束缚,是一双快意恩仇的江湖儿女,结伴游遍天下山山水水,一路行侠仗义,留下许许多多的足迹和传说。   梦醒时元子青正坐在床头看她,眉畔心中不免划过一抹怅然,她怔怔的看了元子青一会儿,问他,“青郎,若是现在有机会让你脱开这里的事,离开后就能自由自在的生活。你会走吗?”   元子青一愣,“当然不会走。这里还需要我。”   “苦吗?”她问。   元子青不由笑了。他笑得极好看,眉畔一贯知道,此刻还是忍不住微微痴迷。他想了想,才道,“眉畔,什么是自由呢?”   “自然是无拘无束,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眉畔毫不犹豫的道。   元子青却摇头道,“不,真正的自由,是心的自由。这世上能够束缚我们的东西太多了,没有人能够做到绝对的无拘无束。就算是那些江湖游侠或是隐居名士,难道就绝对自由了吗?”   “我更愿意将压在身上的东西称之为责任,而不是束缚。责任让人有动力前行,束缚却令人痛苦。只要心不苦,就不会有束缚,也就是自由的。”   元子青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别胡思乱想,我现在觉得自己特别幸福,无论做什么事都很有动力,自然不以为苦。难道你以为我每天都在煎熬中度过吗?”   眉畔有些不好意思。她的设想虽然没有那么夸张。但也的确是觉得元子青可能并没有那么幸福。甚至她自己可能也成为束缚他的东西之一,难免会有些彷徨。   “那你为什么一直在看这些游记?”眉畔忍不住问。   元子青低头转头看了一眼桌上摆着的几本书,“原来你是看见了这个。”   他伸出手压在自己唇边,“现在这还是秘密,不能说。”   “我也不能说?”   “就是对你不能说。”元子青笑了起来,“起来吧,天快黑了,咱们该去待客了。我留了几位老大人吃饭,今天不能陪你了。或者你去澄庆园,跟爹娘一起?”   虽然福王和王妃对她都不错,但没有人喜欢上头有长辈压着,眉畔当然也不会喜欢整天待在婆婆面前立规矩。但她更不想自己一个人吃饭,思来想去,还是去了澄庆园。   吃饭时倒没什么事,王妃也不要她伺候,安安稳稳的吃完了饭。只是饭后她还没开口告辞,福王妃便问,“你今儿跟着子青去了隔壁?”   “是。”眉畔听她提起这事,不免有些慌张,“这是不是不大妥当?”   “岂止是不大妥当,是太不妥当!”福王妃道,“这是地方近,就在隔壁,也没有人管着。若是子青将来身上有了差事,去衙门里办差,难道你也跟着去吗?让人知道了会说什么?”   眉畔想想,果然如此,就是因为地方近,显得不那么正规,她才敢跟着去。元子青显然也是纵容她,所以才把人带去。   虽然今天商量过要让皇帝误会,但这件事没跟长辈们商量过。所以眉畔立刻道,“儿媳知错了。”   福王妃见她乖巧,便放缓了语气,“我知道你与子青新婚,难免黏糊些。娘是过来人,不会说什么。可你做了他的媳妇,就该万事替他考虑,对不对?”   “娘说得对。”眉畔益发羞愧,简直无地自容。   福王妃便顺势道,“我看你就是太闲了,没有事情做,自然就显得离不开。这样吧……明日开始,你辰时后过来帮着我管家。有些事情忙着,心思自然就分散了。”   眉畔很想跟福王妃解释,她跟着去,并不是离不开元子青。但认真想想,当真没有这样的意思吗?恐怕未见得。所以也不敢辩白了。只是管家的事她倒是还没想过,连忙道,“我还年轻,什么都不懂。家里的事当然还是娘管着好。”   “这才是傻话。”福王妃笑道,“这家里的事情,早晚是要交给你的。还没有听说哪户人家,有了儿媳妇婆婆还攥着管家权不放的。不怕人笑话!只是你毕竟年轻,我也不知你从前究竟学了多少。跟着我,从头捡起来吧。”   [    第80章 最好最好]   没有母亲教导,这些管家理事的东西可不是那么容易能掌握的。福王妃的担忧也不无道理。她却不知道,上辈子眉畔独自一人支撑了二十多年,内外应酬哪一样不是自己管着?这些方面却是完全不必担心的。   但婆婆愿意教导,这也是换不来的福气。况且皇家的情况与别处不同,眉畔便答应了下来。   福王妃立刻就让人搬来了厚厚一摞账本,“这是这两年的账本,你拿回去看看,尽早熟悉起来。”   眉畔只好抱着厚厚的账本回去。元子青还没回来,她只能让人剔亮了灯,自己拿起一本账本翻看起来。福王妃显然是真的有心教导她,所有的账本都是齐全的。而且账本做得十分干净清楚,王府的收入,开支,日用,人情往来……全部都清清楚楚。   眉畔一开始还没怎么用心思,随便翻看着,后来渐渐就看进去了。   元子青回来时,她竟都没有发觉。还是元子青自己凑过来问她,“你在看什么?”她才回过神来。   “你回来了?可曾饮酒?”眉畔连忙起身要伺候他换衣服洗漱,却发现这些都已经做完了。甚至连他的头发都放了下来。长长的披散到背后。这样子的元子青极为难得见到,眉畔一时看住了。   元子青在她身边坐下,“不曾饮酒,只是多说了些话。你这是看什么?”   “娘让我跟着她管家。所以让我把账本拿回来看。”眉畔指给他看,“有那么多!”   元子青不由笑道,“这是娘疼你,考验你呢。好好跟着娘学吧,你是世子妃,将来可也是要做王妃的。早些学起来,才不耽误功夫。”   “你还好意思说。”眉畔忍不住伸手去拧他,“都怨你!”   “怎么了?”   “你还问怎么了!娘知道我今日跟着你去了那边,说什么我们新婚,所以一时都离不了……臊得我一句话都不敢说!”眉畔咬着唇,脸颊爆红的瞪着他,“都怨你!”   “娘也没有说错。”元子青捉住她的手,低声笑道。   眉畔柳眉倒竖,“胡吣什么?谁离不了你了?”   “说错了,是我离不得你。所以才非要把你带在身边的。”元子青连忙改口,“要是你能变得小小的,让我装在袖袋里,去哪里便都能带着了。”   “这才是胡话呢。”眉畔被他逗笑了,“为什么不是你变得小小的,装在我的香囊里?”   “因为你离得了我嘛。”元子青把玩着她的手指,将话题转回正事上,“我们府里人口少,事情也简单。其实并没有多少要忙的,娘既然愿意教你,就好好学着。但也不必过于担忧紧张。”   “我倒不紧张,只是……”只是本来是打算暂时跟着元子青的。倒不是因为什么私情,而是觉得元子青做的事情很有意义,她也想出一份力罢了。当然,能跟元子青在一起,也是其中很小的一个原因。   只是被福王妃这么一说,就不太合适了。况且她的顾虑也没有错,如果事情传出去,元子青就没有名声可言了。尤其现在跟他共事的都是写老头子,这种人最重清名,又十分顽固,万一因此觉得元子青不堪造就,拒绝过来帮忙,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最后抱怨的话,眉畔还是没有说出口,转而道,“只是怕让娘失望。”   “放心吧,我娘子这般聪慧,必然什么都一学就会。娘喜欢你还来不及呢。”元子青道,“若是真不会,回头我替你想办法,必不让你在娘面前难做。如何?”   “你能有什么办法?”眉畔问他。   元子青神秘一笑,“这个可要保密的。你只要知道,你家夫君不管什么难题都难不住便是。”   眉畔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没有说话,转过头去继续看账本了。反倒是元子青自己正得意间,被眉畔这么一看,偏她又什么都不说,弄得十分不对劲。   他靠过去揽住眉畔的腰,“怎么不说话了?”   “我赶快看完账本,找个难题出来,等着看你如何替我解决了。”眉畔笑着道。   元子青便就这么抱着她,两人一会儿看。他看书的经验丰富,且博闻强识,看完了一页,见眉畔久久不翻页,便催促道,“怎么还没看完?”   “等我看完。”眉畔道。   然而没过一会儿,元子青又开始催促。眉畔只好转身瞪他,“我看我的账本,你去做你的事去,别在这里碍事。”   “我不碍事。我陪你一起看。”元子青说。   然而眉畔的动作慢,他自然也就难免会空闲下来一段时间,倒是不催促眉畔了,手上却十分不老实,在眉畔柔软的腰际揉来捏去。   “痒死了!”眉畔忍不住笑了出来,从他怀里扭身钻了出去,“你究竟是陪我看账本,还是来捣乱的?”   “娘子看看现在的时辰。即便账本再紧要,也该歇了。明日再看吧。”元子青指了指旁边的铜壶滴漏。   眉畔转头一看,竟然已经是戌时末了。   放下账本,她才注意到眼睛干涩得厉害。元子青见她揉眼睛,颇为心疼的道,“什么要紧的事,值得这么点灯熬油的忙?往后晚上就别费神了。又伤神又伤眼睛。”   “不过费你这么一点灯油罢了。”眉畔打开他的手,“心疼啦?”   “我心疼的是我娘子。”元子青凑过去看她的眼睛,希望能够从中看出一两根红血丝来,作为佐证。然而左看右看,眉畔的眼睛还是那么的明亮,瞳孔漆黑,眼仁干净,黑白分明。   眉畔眨了眨眼,“你看什么呢?”   “娘子的眼睛真美。”元子青忍不住伸出手,在她的眼皮上轻轻抚摸了一下,然后凑过去亲了一口。   眉畔被他逗乐,就着这个动作倒在踏上,笑得直不起腰来。元子青不免讪然,“有这么好笑吗?”   “不是好笑……”眉畔就一边笑一边看他,“我就是……心里高兴。”   “高兴什么?”   “你高兴什么我就高兴什么。”她重新坐起来,伸手勾住元子青的脖子,“青郎,有时候我觉得现在的日子,美得如同做梦一般……”   因为曾经求不得过,所以更知道那种痛苦,也更珍惜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所以她每天都怀着感激的心情去生活,不管什么样子的事情,看在眼里都是好的,美的。   “不是做梦。”元子青跟她额头抵着额头,轻声道。   停了一会儿,他才继续说,“其实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幸运得过分,竟然认识了这样一个你。眉畔,眉畔……我何德何能,能让你倾心呢?”   “说这话的应该是我才对。”眉畔呢喃着道,“在我心里,你是世上最好最好的人,值得最好最好的一切,我才是什么都没有,配不上你……”   两个人说到这里,忍不住四目相对,然后同时笑了起来。   他们都这样虔诚而卑微的爱着对方,但他们并不辛苦,因为对方也以同样的爱来作为回报。   “都是傻话。”元子青爱怜的捏了捏她的鼻尖,“别想了,去睡吧。明日还有得忙呢。”   “嗯。”眉畔微微侧头想了想,低声道,“青郎抱我过去。”   “好。”元子青跟眉畔之间,虽然时常亲昵,但的确是很少有这样的举动,因为那时候元子青的身体不好,眉畔当然也不好给他制造额外的困难。   但他如今已经彻底好了,连药都不必再喝,自觉也十分康健。于是眉畔心中也不由蠢蠢欲动起来。   她的手就勾在元子青的脖子上,然后元子青搂着她的腰,两只手往上一提,眉畔就伸出修长的双腿,整个人挂在了他身上。元子青用手垫着她的臀,就这么把人抱到了床上。   他没有松手,脚尖一动将鞋子踢掉,两个人就滚进了柔软的床铺里。   到底是新婚,两个人都有些忍耐不住,元子青坐起来将帐幔放下,床帏很快就轻轻颤动起来。   ……   眉畔是在元子青怀里睁开眼睛的。   春天的夜还有些冷。两个人昨夜胡闹完了,便沉沉睡了过去,自然顾不上穿衣服。所以夜里觉得冷了,便自然的往他怀里钻。元子青的身体恢复之后,身上的体温似乎也比眉畔略高些。靠着这么一个暖炉,眉畔一夜好睡。以至于睁开眼时,反应还有些慢,迷迷瞪瞪的盯着元子青的胸膛,半晌才反应过来。   “醒了?”元子青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眉畔微微后退,仰起头,就对上了他的视线。   不过元子青的眼神很快下移,让她想起自己现在是什么状态,羞得又重新钻进了他怀里。虽然看不到,但整个人贴上来,对元子青来说是更加强烈的享受。   他有些舍不得起床了。   如果可以他还想将眉畔压在床上,这样那样再那样这样。   元子青忽然明白那些君王为何有了美人,就成了昏君,不愿早朝了。若是日日都面对着这样的美色,春宵苦短日高起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好在这个念头也只存在了一瞬,他知道自己还有更多没有完成的事,不可贪恋。只好凭着莫大的意志力,推开眉畔坐了起来,然后转身替她掖好了被子,“我要去那边忙公务,你可以再睡一会儿。等娘用早膳的时候再过去。”   那时候下人们就陆续开始来回事情了,眉畔过去正好跟着学。   眉畔就裹在柔软的棉被之中,只露出一张小脸,和鬓边如云的青丝,脸红红的看着元子青穿衣服,还故作关切,“青郎这样不会冷么?”   “还好。”元子青道,“你若是觉得冷,在被子里穿好衣裳再出来。等等……”他起身取了眉畔今日要穿的里衣过来,一股脑的掖在被子里,“这样暖一下再穿。”   然而眉畔没有半分感动,而是连忙掀开了被子,将衣裳拿出来。   “啊……”她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丢开手中的衣服,重新倒了回去,“世子以后别再瞎折腾了,那件衣裳是要熨过才能上身的,让你这么一团,整个都皱巴巴的了,怎么穿?”   恼了这么个乌龙,元子青也有些不好意思。“咳。”他掩着嘴咳嗽了一声,“那我拿出去叫人熨了重新送进来?”   “罢了,你去开最右边那个箱子,将浅蓝色那一套衣裳给我拿过来。”眉畔道,“这时候去熨衣裳,也只有世子想得出来了。传出去让人怎么想我?”   好好的衣裳昨儿才备好的,一早上就皱了,那样子分明是在床上滚过,究竟是怎么回事,还用说吗?   无论眉畔和元子青怎样恩爱都好,关起门来谁也管不到。可这一大早就胡闹的事,传到福王妃耳朵里,就是她这个新妇不知轻重了。   昨儿才被教训了一通,眉畔可不想再听一次训诫。   “是我的错。”元子青连忙道歉,一边去里头开箱子给她拿衣裳。幸好这个箱子里装着的都是日常穿的,所以并不上锁,否则还要出去找行云拿钥匙,那才真是闹了笑话了。   等到两人换好衣裳,眉畔才走到桌边,拿起小锤子敲了敲桌上的玉磬。这东西做工小巧,敲出来的声音也清脆悦耳,又不至于传出去很远,富贵人家大抵都会备着这种东西,有事时敲一下,自然有人过来应声。免得扬声叫人,到底损了姑娘家的仪态。   眉畔其实不大用这东西。因为行云从来都是给她守夜的,轻轻咳嗽一声或是有些别的动静,就能听见了。然而如今她和元子青成亲,再让未婚的姑娘家守夜就不大妥当了。虽然行云就睡在隔壁,闹得厉害时未必就听不见,但只要大家不提,就都当做没这回事。   不过说到这个,眉畔不免也要跟元子青提一两句行云的婚事,“她年纪其实还不大,再留两年也使得。但我想与其多留这两年,不如让她早点成家,我身边也好多个帮手。”   从前也就罢了,似福王府这样的人家,下人都是有严格分工的。姑娘们就只管贴身伺候,端茶倒水衣裳首饰的事,最多再跑个腿传个话。至于管理府中的事,那时媳妇子和嬷嬷们的活儿。行云成了亲,就能帮着眉畔管家了,所以她才这样说。   真正的原因,其实是眉畔心中对行云有愧。这丫头从上辈子到这辈子,都跟着自己,没享过什么福气。上辈子眉畔没有成亲,行云也就一直陪着她,死活不肯离开。这辈子无论如何,要让她有个家,再有个知冷知热的人。   “你说这话我就想起来了……”元子青一句话说到一半,行云已经走进来了,他就只好停住。   眉畔站在他身后,狠狠瞪了行云一眼。   她故意挑了这时候说这番话,本来就是想让行云听一听元子青的意思。——她只要站在门外别走进来,自然就都能听全了,这也算不得逾越。结果她还真就这么直愣愣的走进来,打断了元子青的话。   也不知道究竟想些什么。   当着她的面儿,这话自然就不能提了。于是两人各自洗漱,出去吃早饭不提。   等送走了元子青,眉畔才转头问行云,“你究竟想什么呢?”   “姑娘急着赶我走么?我再伺候姑娘几年吧。若说姑娘身边没有得用的媳妇,让刘掌柜家的进来支应一段日子也尽够了。”行云不紧不慢的道。   “支应什么?”眉畔只好叹了一口气,“那些话都是哄世子的罢了。现在王妃什么差事都没给我,也没有要用人的地方。你既这么想,那就再留两年吧。不过话我就先说了,你什么时候自己有这个意思了,只管告诉我便是。明白了?”   “姑娘放心,我自己心里有数。”行云道,“姑娘与其操心我,不如操心操心自己。我若是走了,你身边才是一个得用的人都没有了。”   父母过世后,西京的家就等于散了,除了行云和几个中心的老仆之外,其他人便都各自找了新的前程。眉畔上辈子习惯了这样的冷清,也不喜欢身边人太多,拘束得慌。所以除了行云之外,一直也没有往身边添人。   从前在关家,张氏倒是给她添过两个,不过眉畔并不用,只晾着。后来搬去甘阳侯府也没带,如今不知哪儿去了。   她一直习惯于行云会一直跟在自己身边,这会儿才陡然反应过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行云如果要成亲,就不能在自己屋里伺候了,那就要再添新人。——又是一件麻烦事。   “亏得你提醒我。”眉畔以手加额,“要是真把你给出去了,我才不知要怎么办好。”   “姑娘和世子成亲,这园子也重新拨了人下来。我冷眼瞧着,那个叫晃儿的不错。做事如何还看不出来,但进进出出间,眼神十分清正。”行云道。身为眉畔身边人,她自然知道眉畔最忌讳的是什么。顿了顿,又道,“不过如今姑娘身边的事情越发多了,一个人恐怕不不够用,还得再提两个上来。先看着吧。”   “这是你费些心。”眉畔跟她说了两句,看看时候差不过了,便道道,“那你就别跟我出去了,让那个晃儿过来伺候。”   “是。”行云行了个礼下去,没一会儿就带着一个身穿绿衣的丫头进来了。   眉畔上下打量了一下,她生得倒是端正,一举一动都有章法,而且确实如行云所说,眼神清正,并不四处乱飘。她心下满意,便道,“叫你来有什么事,知道了吧?”   “是。行云姐姐说,世子妃身边缺个人,让奴婢跟着伺候。”晃儿道。   眉畔“嗯”了一声,“你行云姐姐另有事情要办。她说你是个好的,那必然就是个好的。且先跟着吧。”   说着就起身往外走。晃儿十分知趣,亦步亦趋的跟了上来。   去的路上眉畔一一问了她家里有些什么人,今年多大了等语,算是初步了解了自己这个新的贴身丫鬟。   到了澄庆园,福王妃看到她,也问了一句。这样的小事都能注意到,并且过问,晃儿心中也越发明白世子妃在府中的地位。她本就够恭谨了,如今更是提起十二分的小心。   福王妃没有插手她的人事安排,但对眉畔用自己送过去的人还是很满意的。她本身没有监视儿子媳妇的意思,但有些大事通报消息本就属应当,一家子人也没什么可避讳。眉畔能明白这一点就很好。   因为要带眉畔,福王妃处理事情的速度变慢了许多,只要不是急事,都会跟眉畔解说一些。一来可以教导她,二来嘛,也算是当着下人们的面儿抬举她,给大家一个信号:管家的人很快就要换一个了。   眉畔心中感念,学得也很认真。福王府的事情是真的不多,一上午的时间,福王妃就处理完了。然后眉畔问了几个问题,福王妃又考了她几个问题,然后她就回隐竹园继续看自己的账本了。   不过走到一半,面前的路就分了两条,一条去隐竹园,一条则去首善堂。眉畔犹豫了一下,便转去了首善堂。   账本其实都差不多,看了第一本之后,后面只要比对一下数据,便可心中有数了,速度会快许多,所以眉畔实在没有那么着急。倒是首善堂的事,她更加上心。   不出意料,太妃又在小佛堂中。眉畔也不要人通报,自己走了进去,在太妃身边跪了下来,跟她一起念诵佛经。   她本来就静得下心,而且这种生活,也是一度非常熟悉的,很快便沉入了其中。到最后还是太妃开口,才唤醒了她。   [    第81章 祖孙谈心]   “好孩子,你怎么来了?”两人从小佛堂里出来,太妃问道。   眉畔道,“娘让我跟着她学管家,我才从澄庆园出来,便想着来看看祖母。”   “你有心了。”太妃道,“我记得你从前就很熟谙经书,抄的经也是又快又好。只是你年纪轻轻,还有许多事可做,不必如我这般,将精神都放在这里头。还是要顾着世子和你婆婆那里才好。”   这番劝慰,若非发自内心,恐怕说不出来。眉畔心中忽然有些难受,低声道,“祖母其实也有许多事情可做,何必每日念经呢?”   “我有什么事可做?”太妃道,“年纪大了,你们年轻人的那些热闹,我可受不住。就自己一个人住着,清清静静的挺好。”   “祖母这么说,我可就要伤心了。我本来还想着,您这么厉害,往后遇到了什么难题,若是不好问王妃的,就到这里请教您呢。您若是这么说,我可就不敢来了。”眉畔走过去,在她腿边蹲下,然后伸手抱住了她的膝盖,将头枕上去,撒娇道。   “这才是傻话。”太妃笑得十分温和,“我一没有当过家,二没有管过事,这样的事,你问我是没有用的,让你婆婆多提点你,才是正经。”   “我不信,祖母您剩下爹这么厉害的儿子,又挑了娘这么好的儿媳妇,肯定很厉害。至少看人的眼光绝不会错的。哎……我知道是自己资质有限,祖母不愿意教导。那也不必用这些话来哄我。”眉畔叹气道。   太妃先听见前面一句,神色还有些黯然——儿子虽然是她生的,可却不是她教养。儿媳妇虽然也是她点了头,可挑的人也不是她。她这一生就没有任何一件事是自己做主的——待得听到后面,被眉畔一歪缠,那刚刚生出来的黯然就消失殆尽了,真令人哭笑不得。   “你这么会缠磨人,你婆婆再厉害,也受不住的。不如你去讨好她,让她把一身本事都教你。”太妃打趣她。   眉畔却不以为然,“娘那里我自然要去的,但祖母这里也不可放过。”   太妃终于笑了出来。   不是一贯挂在脸上温温淡淡的那种笑,而是发自内心的,大笑。   “你这丫头,从前怎么不见你如此?”她笑着问。   眉畔道,“那时还不是您的孙媳妇,不好暴露,免得您就看不上我了。如今即便是您不喜欢,也不能赶我走啦!”   太妃抬手点了点她,却是笑个不住,说不出话来。   她一生恐怕都没有这样快活过。   眉畔靠在她膝上,仰着头看她。她跟长辈们相处得其实很少,并不确切的知道应该如何撒娇。但从前看过太多,心中羡慕的同时,也免不了记住了一些。大体来讲,就是要把自己当成无赖的小孩,死缠烂打罢了。   现在看来,效果不错。   太妃笑了一会儿,才慢慢的停下来。只是脸色和眼神都依旧柔和,抚摸眉畔头发的动作更是轻柔了许多,“你是个好孩子,往后得空就来陪我说说话。只是我实在没什么可教你的。”   “祖母若是觉得过意不去的话,把你身边的人给我一个吧!您身边的人都是跟着您从宫里出来的,肯定很厉害,我跟着学学,将来进宫也不会打怵了。”眉畔想了想,抬起头来对太妃道。   站在屋里伺候的徐嬷嬷听见这句话,立刻抬头朝太妃看去。若是寻常人开这个口,恐怕太妃早已经恼了。她从宫里统共带出来几个人罢了,这些年也不要王府另外拨人,却还有人算计着她这里的人,那就不像话了。   但世子妃这样说,太妃却似乎很高兴,脸上仍旧带着笑意。那是她没有见过的笑,徐嬷嬷不由得重新低下头去。   她听到太妃道,“我就知道你这猴儿有别的打算,说罢,你看上了哪一个?”   “就是孙总管。”眉畔笑吟吟的,“怕祖母舍不得给我呢。”   “我身边总共就孙敬和徐嬷嬷两个得用的,你这就要走一个了?”太妃问。语气却实在没什么怒意。   眉畔道,“正是知道祖母身边只有两个得用的,我才只要一个。你身边少了徐嬷嬷服侍,肯定不习惯。我就只好要孙总管了。”   “既然如此,我若是不答应,倒显得不疼你了。”太妃道,“你自己去同孙敬说,若是能说得动他,便给你了。”   “那祖母可别反悔。”虽然还有一道考验,但眉畔却像是人已经是她的了一般,得意非常。然后就迫不及待的提着裙子出去找孙敬去了。   徐嬷嬷这才上前两步,低声问,“主子,真要将孙总管给她么?”   这位孙总管在福王府看着不起眼,到如今连首善堂的事都不大管了。可当初可是从太极宫出来的人呢。伺候过世宗皇帝,也算是十分有见识。后来若非被人打压,也不会因缘巧合跟了主子。如果不是得他鼎力相助,太妃当年在宫中的日子,恐怕还有得磋磨。   太妃抬头望了一眼窗外,语气淡淡的道,“留在我这里,也实在是委屈了他。就让他去吧。”   “可世子妃……”   “毕竟是我的孙媳妇,况且能有这份心思,不管是真心假意,都殊为难得了。”太妃道,“你不必再说,我主意已定。”   太妃是什么样的人物,眉畔那一点子算计,全都在她的眼里呢。   但她在福王府生活了那么多年,一直住在这冷冷清清,没什么人气的首善堂中,也实在是太寂寞了。   眉畔能有这份心思,不像王府其他人,一提到首善堂就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太妃也想看看,她究竟能做出什么事来。   徐嬷嬷知道了太妃的意思,便闭口不言,重新退下去了。   当年给太妃出主意,让她跟太后结盟,将儿子送到太后膝下的人,正是孙敬。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是正确的。然而毕竟也是这个主意,让太妃一天都没有照顾过自己的儿子,即便如今住在王府里,却仍旧与晚辈们这般生疏。若说太妃心中一丝芥蒂都没有,那肯定是假的。然而这个情,却实实在在要承的。   孙敬从前是做总管的,来了王府之后却一直赋闲,自己恐怕也早就坐不住了。然而当年王妃身边的人十分齐全,太妃搬进来时她早已将王府牢牢握在手心,自然也不好把自己的人安插过去。否则万一王妃以为这个婆婆要夺自己的权,就太冤枉了。   如今世子妃主动提出来,太妃也答应了,徐嬷嬷看来,这件事差不多也就是定下了。   说来是世子妃好运,否则为什么这么多事,就恰好让她赶上了最好的时机呢?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事,她三两句话便办成了。   王妃曾夸过她有福气,现在看来,果然有几分道理,并非只是为了抬举她。   跟徐嬷嬷料想的差不多,没一会儿眉畔就笑着回来了,“孙总管已经答应了。多谢祖母。”   “谢我做什么?”太妃道,“你自己有本事,他才愿意跟着你。在我这里,倒是埋没了。”   “那祖母,我就先回去啦!”眉畔也不坐,说了两句话就告辞了。   徐嬷嬷面色微变,世子妃怎么竟是这么眼光短浅的人,谋到了想要的东西,就连敷衍也不敷衍一下了?   然而她再看太妃的脸色,却还是一切如常,坐在那里安安静静的喝茶。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徐嬷嬷便听到外头吵嚷的声音,出门一看,却是世子妃带着人,也不知道搬了什么东西过来,吵吵闹闹的。   等东西抬进来,她才发现是一张大屏风,几乎有一整面墙那么大,绣工也精致,还是黄檀做的底,又好看又大气。眉畔让人直接搬进了屋子里,就摆在太妃坐的榻对面。   摆好了之后,她自己退过来看了几眼,才侧头问,“祖母看看这样摆可好?”   “我听说你的嫁妆里有这么一件东西,晒嫁妆的时候满京城的人都赞叹不已。怎么送到我这里来了?”太妃含笑问。   眉畔道,“您的心爱之物给了我,我自然也用心爱之物来换。这屏风上绘的是京城附近有名的园子,一共十多个,给祖母细细赏玩,若是瞧着哪一个喜欢了,回头我让世子去跟人商量借了来,咱们也去乐呵一日如何?对了,其中有两个就是咱们家的,都不必商借了。”   “咱们家的园子?”太妃没有印象。   眉畔捂嘴偷笑,“一个是子舫自己捣鼓出来的,算是他的私产。另一个是映月的陪嫁,等她过了门,可不就是咱们家的了么?说起来这屏风还是映月送我的,如今就当是我们两个孝敬祖母吧。”   徐嬷嬷这才赞叹起来。这个世子妃比自己想的聪明许多。方才撒娇还看不出来,这一手可真是令人说不出半个不是。连同还没过门的妯娌都一起讨好了。   难怪主子看重。   又陪着太妃说了一会儿话,眉畔这才真的告辞离开。然而那一天,太妃到了时辰却没有去小佛堂做晚课,而是一直坐在榻上,细细的瞧着对面的屏风。   眉畔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整个王府都传遍了。先是王妃那里叫了她去问话,元子青回来时,又问了一遍。   知道她用屏风从太妃那里换出来一个人,元子青也忍不住失笑,“也只有你会弄这些东西了。亏得祖母喜欢你,也不生气。”   “你懂什么?”眉畔道,“祖母年纪大了,一个人住着难道就不闷,不无聊么?否则她怎么日日礼佛?至少可以打发时间。往后我时常过去陪着,再引着她出来看看山水景致,再弄几个热热闹闹的小姑娘去首善堂里伺候。到时候太妃必定就不急得要礼什么佛了。”   元子青闻言若有所思,“听你这样说,似乎的确有几分道理。我们从前只怕太妃不悦,一味小心谨慎,如今看来,怕是反而失了一家人的相处之道。”   “就是这么回事,世子果然一点就通。”眉畔笑着夸他。   元子青捏了捏她的鼻子,“你是想说我当局者迷,这么简单的事,还要你提醒才能看得出来吧?”   他往眉畔身边一坐,“不过让你得意一时也无妨。毕竟这的确是你的功劳。只是你不知道在宫里时咱们过的是什么日子,所以不像我们这般小心谨慎。倒让你误打误撞了。”   “说破天去,这事也是我先想到的吧?世子怎么谢我?”眉畔得意的问。   元子青失笑,“那你想要什么?”   眉畔点了点下巴,道,“有了,不如明日世子去跟娘说,让她往首善堂添两个活泼热闹的丫头。”   “你从首善堂要了人,怎么不自己去跟娘说?”   “别提了,今日娘就将我训斥了一顿,说是不敬长辈,让我以后万不可如此。我若是再去提,她又要生气了。”眉畔苦着脸道。   婆媳之间的问题是很复杂的,如果说福王府的其他人是因为顾忌太妃的心情的话,那么福王妃就是真的不希望有什么大变动了。否则万一太妃不高兴,就都是她这个儿媳妇的错。即便眉畔做的事,到时候也会变成她没有教好小辈。   这一点眉畔和元子青都知道,所以眉畔才把他推出去,对着儿子,福王妃最多骂一句罢了。他说的话还是能听得进去的,换成眉畔可就不一定了。   所以元子青也没怎么犹豫,很快就答应了。   第二日眉畔特意跟着元子青一起去澄庆园,福王和王妃都在,正好当着他们的面把话说了。显然两位长辈昨晚也商量过了,所以元子青才开了口,福王就答应下来了。预想中的斥责也没有出现。   等福王和元子青走了,福王妃才看着眉畔道,“瞧把你吓得,莫非我这做婆婆的会吃了你不成?”   眉畔只好装傻。福王妃也没有多说,继续一边处理家事一边教她。一上午过去,眉畔受益良多。从澄庆园出来,又跑到首善堂去蹭吃的。   往后这便成了定例。她早上去澄庆园,下午在首善堂,晚上正好跟元子青一起回家,一点都不浪费时间。   太妃自己一个人时,时常茹素,但眉畔也在这里吃饭之后,就不好让年轻人也跟着吃素了——太妃还指着自己的重孙从眉畔肚子里爬出来呢,素斋吃多了自然没什么好处。   于是渐渐的,首善堂的饮食结构也发生了一些变化。太妃现在除了早上去小佛堂做个早课之外,其他时间,首善堂里几乎看不到什么礼佛的迹象了。两个新来的小丫头叽叽喳喳,成天闲不下来,引得其他人似乎都活泛了许多。   加上眉畔日日去首善堂之后,其他人难免早晚也要去问安,这里便越发热闹起来,太妃脸上的笑容,也一天比一天多。   其实她这个年纪的人,还图什么呢?不过是儿孙绕膝罢了。如今连这个念想也成真了,自然是心满意足,气色瞧着也变好了许多。这个月进宫请安时,太后都对她的变化十分惊异,听说是孙媳妇的功劳,不免就诉起了苦。   太后自然也是有孙子和孙媳妇的。   不过宫里的事情,比外头复杂了许多,大家对太后,自然不能如寻常人家一般相处。太后不是不知道他们的心思,所以也没有强求过。   只是之前太子的一个侧室生下了儿子,是这一辈中的第一个孩子,虽然不是太子妃所出,但太后仍旧十分欢喜,想把孩子抱到自己这里来养一段时日。   可太子妃也不知道是怎么得了消息,就跑到皇后那里去哭了一场。这事闹开了,太后脸上不好看,孩子没抱来,对太子妃却是从此没了好脸色。   “倒像是来了我的寿安宫,那孩子就要被人谋了性命似的!”太后对太妃抱怨,“我跟皇帝说,若是那孩子有什么三长两短,只管拿我的性命去抵!”   太妃心下惊异。   竟然说出了这种话,可见太后对太子妃,是真的一天都忍不下去了。   皇帝虽然就不至于说是个大孝子,但对太后这个生母还是很有感情的。况且这次的事情的确是太子妃过了。寻常人家,长辈要代为教养孩子,这是求都求不来的荣耀呢。在宫中就更是如此了,太后亲自带大的孩子,难道还能错得了?   偏太子妃是个目光短浅的,非但拒绝了,而且还是用这种方式。但凡她把场面做得好看些,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现在恐怕皇帝对太子和太子妃,也都生出疑虑了。一件小事都处置不好,难道还能指望他管好国家大事吗?——事情虽然是太子妃做的,但太子内帷不修,自然同样受过。   太妃一边劝了太后几句,一边盘算这件事带来的影响,以及福王府在其中所出的位置。   这个女人不显山不露水,但福王府能够稳稳的得到皇帝重视又不被忌惮,她在其中却是出了绝大部分力的。只不过这种事,外人看不见罢了。   元子青跟眉畔说过,福王府对于储君的事,是不能倾向的。但眉畔后来也证实了,他们其实是有倾向的,只是表面上不能表露出来罢了。   而现在太子这边失去了帝心,就是个极好的机会。   眉畔现在自然还不知道宫中发生的这些事,她正在跟孙敬说话。   “孙总管请坐。”客气的请他坐下,又让人上了茶,眉畔这才道,“孙总管到我这里也有近一个月的时间了,您瞧着这里如何?”   “世子妃是想听好话还是实话?”   “莫非实话不是好话?”眉畔问。   孙敬不客气的道,“实话当然也有可能是好话,但世子妃这里,恐怕不是。”   “那就说说你的实话吧。”眉畔道,“我若是要听好话,也就不必请您过来了。”   孙敬来到这里,她二话不说先把人晾了一个月,孙敬但凡有点傲气,恐怕都不会高兴。这会儿有机会,当然不会客气。   于是他将整个隐竹园,从上到下贬了个彻底。期间行云好几次准备跳出去跟他争论,都被眉畔拦住了。   “话不好听,但果然都是实话。”等孙敬说完了,眉畔才道,“若我想请孙总管为我管理隐竹园,您是否会嫌弃这地方太小了?”   眉畔其实自己心里很清楚,隐竹园里的人,是她跟元子青各有一部分,然后园子扩建了,福王妃又拨过来一部分。目前这三部分的人,其实各自为政,根本没有一个中心。她和元子青又不是善于管这些的人,身边也没有这样的人才。这次将孙敬要过来,她是铁了心要整治一番了。   周映月从前说过的一句话很有道理: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换过来也是一样的。她连自己的园子都管不好,怎么去管福王府的事?但大事上眉畔可以拿主意,这些具体事务,总要有人来负责。可她身边和元子青身边,都没有合适的人。——行云不好去管元子青那边的人,元子青那边的人也不好管她的人。   如今孙敬的身份,倒是刚好合适。   “世子妃言重了。”孙敬立刻道,“主子有吩咐,咱们做奴才的,只管办事便是。”   眉畔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给他点儿盼头,便道,“我如今跟着娘学习管家,园子里的事情一时半会儿顾不上。我不管你怎么去管,只要结果。”   一来是放权给他,二来则是让他知道,世子妃将来是要管家的。现在管着隐竹园,未必一辈子管着。   孙敬自己掂量了一番,道,“我只要一个月的时间。”   [    第82章 冰山一角]   孙敬很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既然主子已经表明了态度,现在便是他展示实力的时候。   他自然要尽全力,让眉畔看到他的用处。否则他何必跟她出来?留在首善堂养老就很好。   一个月的时间,他自认为可以将隐竹园里里外外,全部都整顿好。这还是因为他毕竟初来乍到,要先礼后兵,若是在自己的低头上,三五天的时间,就能将规矩立起来。   眉畔很喜欢他这个态度,于是含笑道,“等世子回来,或许还有些话嘱咐,到时候再请你过来吧。”   等孙敬走了,她便让人将账本全部带上,去了澄庆园。现在是下午,她本来应该去首善堂,但太妃进宫去了,所以眉畔索性就将账本全部看完,去找福王妃交差了。   这差事拖得有点久,但眉畔现在自问对福王府一应的进出了如指掌,不必翻看账本,也能大略估计到这个月的用度。即便是福王妃自己,也不过做到这个地步罢了。   所以在福王妃考校她的时候,眉畔表现得相当出色。福王妃心中一边赞许,一边不可避免的出现了几分类似惆怅感慨的情绪。她年纪大了,到底是不如年轻人们反应快了。   欣慰,但也失落。   这时福王妃总算体会到了几分太妃面对自己时的感受:明明对方并没有做错什么,相反出色得出乎自己的预料,但心中却并不纯然的是高兴。反而为了维持彼此的关系,许多事情难免更加束手束脚,心里的憋屈还根本无处诉说。   她还好,至少福王平日里肯听她唠叨,也包容她种种不足。但当初太妃初初来到福王府时,是否尽管这明明是自己儿子的家,却处处格格不入,举目四顾没有一处熟悉的地方,只能小心的融入其中。   偏偏他们恰好也一样的小心翼翼。于是看似达成了一种新的平衡,却是以太妃的退让为基础的。这些年来,太妃恐怕过得并不好。   想到这里,心下难免不安。   而最后这个问题竟然是眉畔解决的,更让福王妃心情复杂。但至少她可以放心,因为眉畔的确是个孝顺的孩子,以后自己也不必担心晚年寂寞冷清了。   想到这里,她的想法忽然有了一点改变。   她拉着眉畔坐下,跟她商量,“娘本想将这担子交给你,自己逍遥自在。你做得也很好,按理说就从此刻开始上手,一二年间,便能从容适应。只是我心里,又不免有一点私心,说给你听,你可不要怪娘自私。”   “娘这是哪里的话?”眉畔道,“您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便是。”   “这事还真不能吩咐你。”福王妃拍着眉畔的手,感叹道,“眉儿你还年轻,可子青今年已经二十二岁了。京中似他这个年纪的子弟,结婚早的,孩子都七八岁了。即便晚的,孩子也都能开口叫爹娘了。娘每每听着别人说起这话,心里头便不是滋味。现在趁着我还有精神,这府里的事先替你看两年,你和子青抓紧时间,给娘生下个孙儿来才是正经。你觉得呢?”   眉畔到底是新媳妇,婆婆一本正经的跟自己商量这种事,无论如何也不能适应,只好红着脸道,“听娘吩咐。”   “这可不是吩咐。你是咱们家的大功臣。”福王妃含笑道,“别的事情呀,你知道也就是了,不必操心。咱们家有三个大老爷们呢。”   在当时,眉畔并没有完全明白福王妃对自己说的这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但她很快就明白了。   因为太妃回来之后,晚上便将全家人都召集到了一起。眉畔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阵仗,不免有些惴惴,又有些跃跃欲试,追问元子青,“究竟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大事。”元子青安抚她,“祖母每次入宫回来,大家都会聚在一起商量一番,主要是看看宫中的动向。”   他转头看眉畔,“外人都羡慕咱们的圣眷,可知这圣眷也是要维系的。祖母在其中花费了许多的心思。”他说到这里,压低声音对眉畔道,“你为祖母做的事,全家人都看见了。多谢你。”   “世子还要同我说谢?”眉畔反问他。然后不等元子青说话,又改口道,“若真要谢我,可不是一句话的事。”   元子青问,“那娘子想要为夫如何谢你?”   “我还没想到,且记着吧。”眉畔道。   说话间已经走到了首善堂附近,两人便也敛了神色,免得被人看见。又走了几步路,转过一道弯,便见元子舫正走在前头。元子青叫了一声,他便站住脚,等两人赶上去。   “你什么时候回去?”元子青问他。   周映月之前就已经回海州去了,但元子舫却一直被福王留在京里。元子青因为要忙修书的事,所以也只是知道这么回事,具体如何没有问过。   元子舫叹了一口气,“究竟还能不能回去还不知道呢。”   “海运获利颇丰?”元子青想想便明白了关节所在。   元子青讽刺一笑,“何止是获利颇丰,简直是百倍之利。即便是朝廷,看了也不能不动心的。”   海商会朝廷暂时还动不了,况且毕竟只是将头五年交给他们垄断,往后总能收回来,或是再改规矩,所以倒也不算按捺不住。然而由元子舫掌控的海关,却成了其他人眼中的香饽饽。   近来朝堂上为这事不知吵成了什么样子。   所以元子舫才觉得自己可能根本不能再去海州了。一旦卸下身上的职务,他就又成了无辜不能离京的宗室,束手束脚。   而且今时不同往日,以前他自己偷跑,也就是少年顽劣,无论是皇帝还是弹劾他的朝臣,都并不真的放在心上。可有朝一日手中掌握过了权柄,恐怕谁都不放心他在外头乱跑。   元子青略想了想,道,“其实这时候抽身而出也好。这件事是咱们做起来的,大家心里都有数,功劳不会跑掉。若是要把海关抓在手里,恐怕就要惹来众怒了。”   “不过一个海关,我也没有多恋栈。”元子舫随意的道,“只是我不在海州,还不知她究竟会怎样呢。”   夫妻两个一听就知道她指的是谁,不由相视而笑。到底是少年情热,比起海关权柄来,元子舫更在意的是周映月。而周映月这一去,恐怕要到年底过年时才回了。   元子舫见两人神色,受不了的道,“你们两个就不要再刺激我这个孤家寡人了。”   好在首善堂已经到了。   三人都重新敛容,一脸肃穆的走了进去。太妃正坐在上手逗着笼子里的鸟儿,抬头见了三人,便对眉畔招手道,“老大媳妇来,到祖母这里来坐。”   “祖母这样偏心,孙儿可要呷醋了。”元子舫自己挑了地方坐下,道。   太妃闻言瞥了他一眼,“放心,等你媳妇过门了,祖母也是一样偏疼的。到时候你就不好呷醋了。”   冷不丁的被自家祖母打趣,元子舫没有防备,倒闹了个大红脸。眉畔和元子青在一旁偷笑。气氛一时轻松起来,这是从前所没有过的。   以前太妃可不会跟大家说笑,虽然脸上的表情慈祥和悦,但总觉得有些距离。两个孙子从小就不敢在她面前造次,长大了也是恭恭敬敬的,似元子舫那样抱怨一句,就算亲近了。所以如今面对这样的变化,每个人都觉得十分新奇。   元子舫越挫越勇,“祖母,你这是什么鸟儿?”   “是个专爱问话的八哥。”太妃道。   元子青还好,总算习惯了面无表情,也压得住心事,眉畔却没绷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本来元子舫就便是被祖母打趣,也不觉什么,他是晚辈,若能彩衣娱亲,也是个美名呢。只是让眉畔这么一笑,他脸上就搁不住了。只好硬着头皮道,“我倒要看看这八哥有什么奇特处,让祖母这样喜欢?”   说着走了过来。   太妃见他煞有其事的样子,也盯着他看。结果元子舫跟八哥大眼瞪小眼的看了一会儿,摇头道,“这只不好,回头孙儿给祖母寻个更好的来。”   “我瞧这只就不错。”太妃说着,终于也没忍住笑了出来。   一屋子人都跟着笑,元子舫先前还绷着,后来也忍不住跟着笑。于是福王和王妃进来时,瞧见的就是这么个场面。   “娘这里倒热闹。”他笑着道。   听见他的声音,没脸连忙敛了笑。身为儿媳,在公公面前总要端庄些。其他人被打断了,也不好继续笑,于是屋子里便是一静。   福王妃忙道,“看来是我们不该来,应该让你们祖孙再乐上一会儿。——你们方才乐什么呢?”   “没什么。”元子舫连忙走过去,殷勤的请两位长辈坐下,然后迅速进入正题,“祖母今日入宫,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眉畔也在一旁竖起耳朵听。   她心里有一种预感,这才是福王府真正商量大事的场面。自己之前看到的那些东西,都不过管中窥豹、冰山一角,到如今才算是真正接触到了核心。眉畔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接纳进来的,是嫁进来就自然被纳入其中,还是经过了什么她所不知道的考验?   但她知道,这时自己才是福王府真正的一员。于是满心澎湃激动,坐在太妃身边,微微仰头看着她。   太妃慢条斯理的道,“之前太子府里新得了一位皇孙,我今日才知道,太后原是打算把孩子报过去,喜欢上一阵儿。哪成想太子妃不乐意,就闹到了皇后那里。到底这孩子也没有抱到寿安宫,只是皇上为此很不高兴。”   “说起来呢,谁家孩子都是心尖儿肉,舍不得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怎么闹得这样不好看?”福王妃有些纳罕。   且不说那孩子不是从太子妃肚子里爬出来的,根本不需看得眼珠子一般。即便是她自己生的,抱去给太后看看,莫非就会怎么着不成?退一万步说,即便不愿意,也有许多种办法回避,却偏要将事情闹大。   屋里众人相互对视了一阵,福王道,“恐怕太子妃对太子不满久矣。”   太子好美人,太子妃却是按照皇后的标准挑的,端庄稳重,大方有礼——只是这世上的事总难十全十美,德行上出色,容貌上就逊色了这么几分。太子的性子又不喜欢被拘束,不耐烦听太子妃的劝谏之词,对她更没有几分情意,于是一个月里歇在她那里的日子,有两三天就算是多的了。   这种事太子妃总不好对长辈们哭诉,有苦也只能自己憋着,时间长了,心情自然压抑。她自嫁给太子已经有三年时间,却始终未能生出一儿半女,外头的压力有多大不问可知。但这种事也不是她自己一个人努力就有用的,太子不来她房里,又能如何呢?   前两年太子府里也诞下过两个孩子,但都是女孩儿,倒也罢了,如今太子宠姬生出了皇长孙,眼看着就爬到她头上来了。大约也是因此,太子妃才故意将此事闹大的。   她闹大这件事,是为了让太子不痛快。——太子肯定不希望孩子被送去寿安宫,并且将这个任务交给了她,太子妃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这么做对她自己有什么好处且不论,但对福王府来说,这是一个信号。   皇帝对太子不满。   这种不满平日里是不会察觉到的,况且太子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不可能每天都待在皇帝面前,就更加难以察觉了。如此一来,福王府自然就有了先机。   “太子……庸碌无为,骄纵肆意。”等大家都将这一圈的事情想透了,福王才开口道,“恐怕难当大任。”   这话如果在外面出现,恐怕立刻就是大逆不道之罪。但福王说完,所有人——包括眉畔的脸色都没有变化。暗暗观察她的长辈们不由心下点头:沉得住气,这一点很好。   福王继续道,“时机差不多了。也该找个机会,将三皇子推出来了。”   三皇子!听到这三个字,眉畔眼底闪过一抹光亮。果然,跟她想的一样,福王府对于朝中的事情并非没有打算,只不过都隐在暗处,并没有露出过丝毫端倪来。   但现在,这三个字却从福王嘴里说出来,表明了他们真正的态度。   上一世,最后登上那个位置的人就是三皇子。所以眉畔之前问元子青的时候,也猜了他。却没想到,他竟真的跟福王府有关系。难怪即便他登基之后,福王府的地位也并没有动摇太多。   “都说说该怎么办吧。”福王将问题抛了出来。   眉畔的思绪被拉回来,然后才注意到所有人竟都在看自己。她左顾右盼了一会儿,才带着几分忐忑道,“……子舫不是不能回海州去了么?海关总要有人负责,想来皇子比宗室子弟,更能令人放心。”   这是她刚刚才冒出来的念头,究竟是否可行还不知道,只好胡说罢了。   没想到话才出口,便见元子青朝自己微微一笑。眉畔便知道这个说法可行,一边思索一边继续道,“太子是不能离京的。”他是国储、国本,跟皇帝一样重要,不可轻动。   于是这个位置就只有余下几位皇子争了。要让三皇子从他们之中脱颖而出,想来对福王府并不困难。   不过眉畔翻遍自己脑子里的记忆,也没想起上辈子三皇子去过海州。那时元子舫是在海关待了两年才回来的,早就经营得根基深厚,等闲人根本无法撼动了。加上有周家保驾护航,几年之内,海关都始终在福王府的控制之中。   所以眉畔不免有些忐忑,不知道这个提议是否太过唐突。——贸贸然放弃海关这么一大块肥肉,谁都会心痛的吧?   却不了福王点头赞道,“老大媳妇这个主意果然十分绝妙,目今也没有更好的选择,那就这么办吧。”   哎?就这么定下来了?   生死存亡的大事就这么草率的做出决定,真的没问题吗?说好的大家出主意一起商量呢?   “我就说她是个有福气的。”福王妃还是这句话。最初在一群贵女之中发现了眉畔的人是她,若非她那时极力撮合,眉畔和元子青的路恐怕会更加曲折许多。   所以眉畔后来即便听说福王妃曾经打算让元子青娶柳燕君,乃至对自己颇多怀疑,但心中却并未因此方案。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若非心疼元子青,福王妃哪里会这样瞻前顾后,犹豫不决呢?   这会儿听见福王妃的话,便微笑着低下头去。太妃拍了拍她的手,“好孩子,你婆婆是夸你呢,害羞什么?”   元子舫一脸黑线,夸的时候不害羞,难道要挨骂的时候才害羞吗?   既然事情已经决定了,那么家庭会议自然就到此结束。   元子青携了眉畔回去的路上,才道,“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你怎么知道?”   “方才就瞧见你欲言又止的模样了。”元子青含笑道。   虽然是在商议大事,可他的视线始终也没有从眉畔身上离开,自然对她的情绪变化和种种表情了然于心。   眉畔道,“爹娘和祖母都不提,我也不好意思问,咱们家跟三皇子,可又什么渊源?”按理说,福王府就应该站在,名正言顺的太子这一边才对。却反而去支持名不见经传的三皇子,难免让人纳罕。   “若说有什么关系,算起来也是亲戚了。”元子青道,“三皇子的生母,是祖母的远房侄女。不过关系极远,不是大家坐下来寻根究底,不会有人发现的那一种。”   “那怎么——”   “其实并非是一开始就支持三皇子的。”元子青压低了声音,“是太子这边起的事。”   福王的性子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非跟太子有了龃龉,也不至于会冒险支持别人。   只是太子曾对别人说过,福王根本不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一条好用的狗,皇帝才用着罢了。这话偏给元子舫听见了,虽然按捺住没有上去扭打,但从此对他厌恶至极。后来福王府为元子青延医请药,按理说跟太子没关系,他偏送来了一个捣乱的江湖游医,非说对方有什么偏方能治好元子青,那方子却是要喝童子尿。以此羞辱元子青和福王府。   这样的事还有许多,但这些都只是私怨,元子青多少有些明白太子的心思——皇帝对元子青心怀愧疚,疼他这个侄儿,反倒超出几位皇子许多。别人或许不敢不忿,太子却从小就胆大妄为,仗着自己的身份从不懂得遮掩忍耐的。   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但后来随着他进入朝堂,办了几桩荒唐差事,福王便渐渐觉得他并无一国储君的气度与能耐,曾在皇帝面前隐晦的提起过。却不知怎么又被太子得知,这关系自然也就越发恶劣了。   只有皇后在宫中,什么都不知道,还一心以为自己的儿子十分出色,处处为他筹谋,却不知这两年,他早把名声败干净了。   至于三皇子,也是后来才慢慢接触到的。   最先与他相识的人是元子青。只因三皇子小时候身体不好,也曾去东山寺调养过,两人住在隔壁,自然就有了来往。   “三皇子坚忍,冷静,沉着,大气。”元子青道,“远胜太子。去上书房念书之后,进境也是最快的,小小年纪就有才名,又懂得藏拙,并未传出什么名声来。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都是明君气象。”   “可……”眉畔听他把人说得这样好,反而有些犹疑,“若是这样,总不可能只有咱们看出了他的好。”   [    第83章 未雨绸缪]   对于不止自家能看出三皇子的好处,元子青不在意,“那又如何?我们并不需要从龙之功,不过必要的时候施以援手,让他领情罢了。将来……”   他本来想说将来只要能保证福王府在新旧交替的权力转移之中不受波及,就可以了。但转头看到眉畔一脸认真,便忍不住逗她,“将来咱们的孩子袭爵时,若能不降等就再好不过了。”   宗室的爵位都是降等而袭。   按照这个规矩,福王府的爵位传给元子青这个世子时,就会变成福郡王府。但因为皇帝偏爱他,所以允诺他若是袭爵,不予降等。所以元子青用这个来打趣眉畔。若他们的孩子也能被皇帝所偏爱,自然就不必降等,依旧是福王。   眉畔却认了真,皱着眉道,“我宁愿他身体健康,平平安安,即便降等袭爵又如何?指望祖宗荫庇,到底不是长久之计。”   元子青反而被她说得起了兴,“娘子说得对,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从没有千年不倒的世家,最要紧的还是自己能立得住。既如此,咱们就不贪他那个爵位了。”   “我本来也没想过什么爵位。”眉畔道,“从前不是都说你身子不好,爵位要传给子舫么?如今想来,你就这么好了,对他也不公平。我只想守着你,什么爵位,从没有放在心上。”   “我也不放在心上。”元子青道,“但这个福王,恐怕也只有我承袭了。”   他跟皇帝的渊源在,袭了爵即便被忌惮,多少也还有几分情分。但如果是元子舫,那就不一样了。所以元子青挣扎着,明明不止一次被大夫宣布没救了,可以准备后事了,他却偏偏多活了十来年。   感谢上苍,这十多年究竟没有白费,所以老天爷给他送来了一个眉畔。   夫妻两个在一场谈话最后交了心,彼此心中似乎都被填的满满当当。这时候也不适合再去提之前的话题了,元子青便握着眉畔的手,低声道,“娘子,给我生个孩子吧。生个似你一般的女儿,我必疼她如珠如宝。”   眉畔红着脸,但仍坚持道,“生个像你一样的儿子才是正经。”   “为何?”   “你方才没有听娘说么?太子妃嫁入三年不孕,人人都知道她的苦处,却也仍旧难免被人指指点点。其实……”眉畔有些犹豫的道,“我心里有些不安。”   “怎么了?”元子青听她声音里都带着惶恐,立刻握紧了她的手,把人笼进怀里,这才问。   眉畔低声道,“我爹一辈子只有我娘一个人,可到底也只生了我一个女儿。我怕我也……”   “有个女儿难道不好?”元子青打断她的话,“我正想要个女儿。若真如此,不正是顺了心意吗?”   “这时候你就别逗我了。”眉畔道,“我并非不信你喜欢女孩儿的心思。可是爹娘呢?祖母呢?你是长子,又是世子,将来是要继承家业的,若是连个传宗接代的儿子都没有,他们会如何想我?”   “你多虑了。其实若我们当真只有女儿,没有儿子,事情反倒简单多了。”元子青道。   眉畔睁大眼睛看着他,元子青不免有些好笑,但想到她的心事,心中又怜惜起来。他道,“你想,本来皇上忌讳的就是福王府势大,将来难以遏制。但若是我只有女儿,没有儿子,那岂不是什么问题都没有了?大家都不必担心了。说不定皇上心生愧疚,反过来补偿我们。”   “可终究……”眉畔咬着唇,还是觉得不妥。   元子青却不许她再胡思乱想,“眉畔,你是元子青的娘子,你只需要顾虑我的想法便够了。至于爹娘和祖母那里,自然有我来应对。你又何须担忧?若连这些小事也解决不了,我也就不配在你身边了。”   “青郎……”眉畔心下感动,虽然元子青找出了这么多理由,但是传宗接代是从古至今刻入骨髓的铁律,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能够为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其心。   也许他未必就不想要一个儿子,但只是为了自己安心,便找出了这许多理由来。   福王妃白日里所说的那些话,给自己带来的压力似乎都在这一瞬间消失了。对于元子青,眉畔充满信任。只有他不愿意做的事,只要他想,什么样的难题也都难不倒他。   元子青握住了她的手。反正此时暮色降临,周围并没有其他人,跟着他们的人,也都远远的缀在后面,离得远了其实看不清他们的动作,所以他颇有些肆无忌惮。   “娘子是否很感动?那你要用什么来回报为夫?”他低声问。   眉畔方才酝酿出来的感动又都烟消云散了。她横了元子青一眼,“这些不过是你应该做的,怎好意思问我要回报?”   “也对。”元子青点头道,“那就说些不是为夫应该做的。”   “你做了什么?”   “回了隐竹园,你自然就知道了。”元子青心情极好的道。   回了院子里,眉畔果然吃了一惊。盖因元子青交给了她一封来自曲宽的信!   “世叔的信,怎么送到了你那里?”眉畔有些不解。   元子青这才解释。原来自从去年回来,元子青送去太后的脉案请教之后,就同曲宽保持了联络。——不过说是保持联络,到现在也就值往来过两三次书信罢了,毕竟来往也是要耗费时间的。没得为了这个专门让人两地奔波。   前两次讨论的都是太后的病情,曲宽开了个方子,太后用后病就好了。之后元子青又请教了些医学方面的东西,所以并没有告诉眉畔。这次是曲宽特意写了给她的信,所以元子青才送过来了。   “世子瞒得我好苦。”眉畔责怪的看着他,“你既然跟世叔有联系,就该早点告诉我。若是信的内容不方便我看,难道我还会强求不成?若是世叔不给我写信,世子莫非打算隐瞒我一辈子?”   “这是什么话?”元子青十分冤枉,“我上一封去的信里,提到我们的婚期,邀请世叔过来参加。我想着他若是来了,不是正好让你欢喜?提前说了反倒没意思了。哪曾想即便是这样的大事,他也依旧不肯来,只托人送来了书信。”   眉畔闻言也叹了一口气,“世叔似乎对京城十分排斥。可说也奇怪,西京也算留都,他倒在那里住得极好。”   “权贵之家都是住在京城的。西京那边多是不得志或是去养老的臣子,想来是因为此。”元子青道,“他不肯说,咱们也不好打听。只是如此一来,往后怕是难得见面了。”   眉畔这时候已经用小刀拆开了信,拿出来一边看一边对元子青道,“谁说不是,世叔身边没个人照顾,实在令人放心……”   说到这里猛然一顿,后面的话就都断掉了。   元子青见她盯着信纸,便问,“说了什么?”   眉畔将书信递给他,神色落寞。元子青低头一看,才知道这竟然是一封道别的书信。曲宽说他本人是坐不住的,还是想要去云游四方,走到哪里算哪里。   其实这些年来他都是这么过来的,每年十二个月,倒有十个月在外头,走到哪里就住到哪里,有时候几年不见人影,也是常事。还是眉畔他们运气好,这几年来他觉得身体一直在退步,再经不起折腾了,才回到西京定居。若是早些时候去,却又未必能见得到人了。   也是因为这样的缘故,眉畔父母过世,他也没有出现。   不过自从用了眉畔给的人参之后,曲宽骤觉自己好似焕然新生,就像是又回到了年轻时,自然就再坐不住,决定仍旧四处云游。   以后是真的很难见面了。   “算了。”过得片刻,眉畔才道,“世叔本来是闲云野鹤的性子,强求不来。他自己觉得高兴便好了。”   只是神色依旧寂寂,显然对于这件事并未当真看开。   反倒是元子青自己,在初始的愣怔之后,已经彻底接受了。他因为从前的经历,对这世上的事,大都抱持着随遇而安的念头,该怎样就是怎样,强求不得。即便是强求到了,也是强扭的瓜不甜。   他这一生唯一的一份坚持都用在了眉畔身上,于别的事情上,反而越发的看得开了。   ……   这头福王府的人提到了三皇子,没过多久,眉畔便在宫里见到了他。仍旧是在太后的寿安宫里,眉畔是跟着福王妃去的,而几位皇子结伴过来问安。   这样的场合眉畔本来应该回避,但太后发了话,说都是一家子亲戚,总该见一见,认个脸,免得将来在别处碰到了,反而认不得人。   因为有长辈在场,所以见一见倒也合情合理。于是眉畔就一次性的见到了皇帝的前五个儿子。   太子的外貌有些出乎眉畔预料。在她的设想之中,爱好美色又碌碌无为的太子,即便不是脑满肠肥的模样,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至少脱不了形容猥琐,眼神轻浮之类的词。   然而站在眼前的人,却是身高七尺,样貌堂堂,完全撑得起太子这个身份。   只不过眼中时不时闪过令人不舒服的光,还有眼底下一片青影,到底还是泄露了他的根底。不过不知道前情,再用心观察,恐怕是看不出来的。毕竟伪装,对于太子来说也是一向必要的生存技能。   反而是三皇子虽然年纪小,却格外沉稳。虽然看上去未免会显得过分刻板,但也比轻浮要好。他挺直了脊背,安静的坐在一旁听大家说话,从头到尾都没有插嘴。   身上丝毫没有锋芒,谁能想得到,这就是十几年后那个锐意改革,几乎将大楚变了个样的君王?   眉畔对三皇子元恪的印象非常好,回家之后不免就跟元子青提起。元子青说,“那些都不过是表象罢了,你若是见过他的字和文章,就会知道他心中有多少抱负。这样的人,才真正担得起江山社稷。”   否则福王府即便跟他有多少渊源,也绝不会那么轻易就决定站在他这一边的。   又过了几日,朝中还是为了海州的事情吵嚷个不停,见火候差不多了,元子舫才在福王的授意下站出来,表示自己马上就要结婚了,也更愿意留在京城云云,请朝廷派人接手海关。   一直为了这件事含沙射影说风凉话,暗示福王府紧抓着海关不放手是有别的心思的人顿时都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一句话都不说了。而另一些支持福王府的人,便坚持现在海关草创,元子舫更熟悉,若是贸然离开,恐怕会造成恶劣的影响。说不定这个刚刚搭起来的架子,就那么散了。   皇帝不免要询问福王的意思。福王则表示,朝廷可以派一个更加有分量的人呢过去,这样一来,即便元子舫离开,影响想必也不大。   只要大家看到了朝廷在这件事情上的决心,自然就不会犹豫,而是抓紧时间投入。如此良性循环,一两年内海关便能平衡下来了。   不过皇帝问起人选时,福王却始终闭口不言。   皇帝也并未见责,毕竟他儿子才刚从这个位置上下来,就要把其他人给扶上去,即便福王本人有这样的度量,也还要担心旁人泼污水,说他荐的是自己的人呢。   不过话说到这个份上,即便福王不提前安排,自然也会有聪明人想到皇子身上去。——比元子舫这个亲王之子更有分量,身份更显赫的人,放眼整个大楚,又有几位呢?   于是这个建议便被顺理成章的提出来了。并且大家的理由很充分:皇子们年纪大了,也该锻炼锻炼了,这正是个好机会嘛!况且这种彰显国威的事,若是有皇子坐镇,自然能给民间更多的信心。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至于究竟是哪位皇子去海州,却又是私底下角力的事了。毕竟皇帝也会犹豫,这时候谁的渠道和人脉多,谁便更能够影响到皇帝的决策。   值得一提的是,大概是为了补偿元子舫,于是皇帝将他丢进了禁卫军之中。   禁卫军拱卫京师,同时负责整个皇城守备,直属于皇帝管辖,是真正的“天子近卫”。开国时战斗力还相当强劲,但到了近几十年,已经成了勋贵子弟们的晋身之阶。那些不能够继承爵位的子弟,大都也不会去读书考功名,那怎么办呢?就荫补入禁卫军中,然后一级一级的升上去。   至于最后能够走到哪一步,端看个人造化。但是据眉畔所知,从这里出身的将领,是一个也没有,最多只能凭借颇能唬人的容貌和身材,撑一撑皇城的脸面。说白了,不过是朝廷换个法子养着这些勋贵子弟罢了。   但元子青自己对这个补偿反倒很满意。不过兴致勃勃的去了两天之后,便霜打了的茄子一般,灰溜溜的回来了。   他到福王妃这里来诉苦,眉畔正好也在,就跟着听了。   却原来元子舫一向都对从戎十分感兴趣。但亲王之子,想当然耳是不可能从军,更不可能领军的。所以如今得了这个机会,他自然乐不可支。没去禁卫军之前,畅想许多未来的打算。   但等他到了地方一看,才发现军纪涣散,除了门面之外,真是什么也没有了。绝大部分似他这样出身的勋贵,甚至只是每天去点卯,然后就各自回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去了。真正做事的人,十成里有三成就不错了。   “那不是还有三成么?你既然有心,便只跟他们来往便是。”福王妃道。   元子舫叹气,“娘,不是我不想,是人家不想理会我,一见了我,远远的就躲开了,仿佛我多么可怕似的。我总不好死皮赖脸的追上去吧?”他也是有些傲气的。   福王妃只好道,“这些事我不懂,晚上问你爹和你哥哥。”   眉畔若有所思了一会儿,谨慎的开口道,“其实倒也不难理解。这些做实事的人,恐怕平日里总被那些勋贵子弟欺压,两边玩不到一处去。子舫去了,他们自然防备。可是子舫,你莫非连这么一点困难,也不能克服么?”   元子舫皱了皱眉,但很快就振奋起来,“嫂子说得对!若是我当着去从军,旁人也不会因为我是福王的儿子就服我。若光是凭身份收服了他们,反而没有意思了。总该让他们看看我的真本事才是。”   于是又打起了精神。   晚间眉畔跟元子青说起,元子青道,“让他自己去瞎撞吧。若是真的有了成果,也算是未雨绸缪。若是没有,也不影响什么。”   禁卫军地位特殊,如果元子舫真的站稳脚跟,对他们将来行事当然有好处。不过元子青并不愿意将这种事压在弟弟肩上。   元子舫的事情只是个小小的插曲。而海州的事情,一直议论到了五月,才总算是敲定下来:三皇子元恪前往海州,接手海关一应事宜。   在三皇子出京的前几天晚上,福王府来了一位神秘的客人,福王和元子青兄弟俩把人请到房间里,密谈了大半个时辰,然后对方才离开。这种场合眉畔当然不能去,事实上女眷们都未能参与。但她还是猜到了客人的身份。   元子青也没有隐瞒他,“只是跟三皇子交代了一下海州的事,把子舫手里的东西移交给他罢了。”   “那海关就真的跟咱家没有关系了?”眉畔有些可惜。   她的重生带来了许多变化,这些变化正在一点一点的扩大影响,发展出跟上辈子截然不同的走向。她说不出好不好,但心里总难免惴惴。   元子青见状笑道,“娘子这般为咱们家操心,为夫甚是欢喜。既然你这样担忧,我也不瞒你,海关的事情是移交出去了,不过海商会里还有咱们的人。”他戏谑般的看着眉畔,“总要为咱们的女儿攒够嫁妆不是?”   “没影儿的事,胡说什么?”眉畔脸红了。   自从成亲之后,她发现在戏弄她这件事上,元子青越发游刃有余。从前为成亲时,他谨守自持,面对眉畔虽然亲近,但总记得留下余地,不会真个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可如今成了亲,没了那一层顾忌,却是越来越不像了。   偏偏眉畔还不忍心斥责他。毕竟有时她虽然会恼,但更多的时候,心头是跟他一样的甜。夫妻之间相处之道无非如此,并不需要事事都计较得这样清楚。   只是每每提到这些事,元子青能神色自如,她却总免不了脸红心跳,自然总也斗不过他。   譬如此刻,眉畔已经不好意思极了,元子青来凑上前来,从后面将她揽住,然后双手盖在她小腹处,“说不定这里已经有个小宝宝长在里头了。所以娘子往后说话可要小心了,万一给她听见,以为你不喜欢她,岂不糟糕?”   他说得跟真的一样,但眉畔自己记着天葵的日子,上一次到现在还不到半个月,怎么可能有孩子?   她只得回头啐了元子青一口,道,“咱们家的生意,映月也知道吗?”   海商会那边的事是周映月在管,这么大的生意,如果没有人照看,恐怕很难放心。不过这样一来,周映月岂不是有多了要忙碌的事?   “已经派人去那边跟着她学了。”元子青道,“爹娘的意思,成亲之后,映月虽然不能继续留在海州,但事情仍旧让她总管,只是派人在那边看着罢了。”   这倒不错。周映月现在管的是周家的生意,虽然是她自己一手做起来的,但毕竟姓周,她嫁过来之后便不能再管了。以她的性子,恐怕很难坐得住。若是能够有事情做也很好。   其实福王和王妃的意思,本来是打算让元子舫和周映月婚后索性住到海州去,正所谓天高皇帝远,即便京城真有个什么,也连累不到他们身上。到时候就像周映月说的,立刻买船出海,茫茫海水中又能去哪里搜寻?   [    第84章 有孕在身]   也不晓得元子青是不是铁口直断,自他那次说过之后,眉畔这个月的天癸便没有来。   眼看着超过了十余日,她自己正担忧呢,元子青就已经将大夫给请回来了。原来他也记着日子呢。   可惜大夫看过之后,却只说眉畔最近压力太大,放松心情即可,若是不放心,也可以开个太平方子来吃。但好好的没事眉畔当然不想吃药,元子青就只好把人又送出去了。   转回来夫妻两个相顾无言,过了一会儿又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   眉畔忍不住抱怨,“当真是个庸医!我近来不知道多惬意,哪里来的压力?分明是自己诊断不出来,所以胡说八道。”   “这是我在医馆里请来的。”元子青摸了摸鼻子,“本是要请御医的,只是那样恐怕就要惊动爹娘了。”   “亏得没有惊动。”眉畔忍不住摸了摸肚子,“若是让爹娘都知道,偏又没有消息,那才真是丢死人了。”   “这有什么丢人的?”元子青有些好笑,“这是咱们阖家人都盼着呢。有了自然是好事,即便没有,咱们成亲才几个月,爹娘也不会说什么。”   “我看还是先别想这事了,时候到了自然就有了。时候不到,怎么想也没用。”眉畔很快就将这事丢开。反正她还年轻,的确是并不怎么着急要孩子,无非是以为福王府全家人都盼着,所以自己也跟着盼。   之前不清楚是不是有了,满心忐忑,如今确定是没用,反倒放松下来了。   然而眉畔毕竟还是太甜了。   第二日她去给福王妃请安,福王妃就提起了这件事,“昨儿你们那里请了大夫?可是身上有什么不舒服?”她问的是身子,可眼睛却盯着眉畔的小腹,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敢情没有请太医,一样瞒不过她的眼睛。   眉畔有些不好意思,“是我贪吃,身上有些不适,世子才请人来看看。说是不用吃药,养两天就好了。”   既然是乌龙,那她死活也不能承认自己以为是有孕了,索性直接推个干净。   福王妃脸上看不出失望,“原来是这样,既如此,你这两日就别来请安了。先歇好了身子要紧。”   “不是什么大事,出来走动一下反而更好。”眉畔道,“娘放心吧,我心里有数的。况且能跟着娘学些东西,岂不比闷坐在屋里更好些?”   她不想让福王妃将事情往怀孕的事情上靠,连忙起了别的话头。   福王妃心中其实有些失望。但本来也没有想过那么快就有,按她的打算,眉畔在一两年内能有,她就满意了。所以也并不催促,跟着她转开了话题。   只是私底下琢磨着,是不是要专门请个人来帮眉畔调理调理身体?还有元子青,虽说是病已经好了,但身子毕竟亏了许多年,如今还是要多养养。   眉畔并不知道福王妃的心思,只是从澄庆园出来,去了首善堂,太妃又问了一遍这事,她才发现竟是全家人都知道了。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最后偏什么也没有,眉畔羞也快羞死了。   对着太妃,她反而比对着福王妃更自在些,索性耍赖道,“祖母快别问了,我不过请个大夫,怎么家里人人都知道了?”   “你年纪轻,大家都怕你们不懂事呢。”太妃含糊的道,“也是体贴你的心思,你可别往心里去。”她可不管眉畔避讳的心思,直接道,“天癸推迟是常有的事,不过到底还是要调理一番。我这里有个方子,回头你带回去吃两副。孩子的事情更是不必着急,随缘即可。”   “多谢祖母。”眉畔虽然不好意思,但她的话说得自己心头熨帖,还是十分欢喜的。   只是那个方子当然不可能吃。   夜里她将元子青狠狠训斥了一顿,让他往后别这么大惊小怪的,免得每次都惊动全家人。也许大家本来没想的,这么一惊一乍的,说不定反而勾起了福王妃和福王抱孙子的想法。   “怨我。”元子青痛快承认错误,“往后不请这些庸医了。”   然而这种事毕竟是大事,也不好放任不管。元子青想了想,道,“不如我去跟祖母说,每个月太医们过来请平安脉,就请他们也替你看看。这样一来,既不打眼,若有了也能及时发现。”   “不好不好。”眉畔道,“太医来给祖母扶脉,是太后体贴祖母的意思,我一个小辈,怎好这样劳烦人?”   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元子青一咬牙,决定自学医术。不求能开方抓药,只要能摸准脉象就可以了。   于是和他一起修书的人发现,最近几日福王世子手中总是手不释卷,捧着医书研究得十分投入。大家都猜测,经史子集编好了之后,接下来要编的就是医书了。   不过能够看得懂医书,跟能够看得准脉,差距还是非常大的。虽然元子青经常拿周围的人来练习,但毕竟没有对比,更不知道什么脉象对应什么病症,所以进展不大。   眉畔一开始见他煞有其事的学,还颇感兴趣的跟着研究了两日。待得发现看来看去,仍旧弄不清楚自己的脉象,便放弃了。   至于元子青,虽然仍旧在刻苦钻研,但是大家都已经不当回事。时间长了,这倒成了隐竹园的一景,没什么人在意了。   结果这天他给眉畔扶脉的时候,动作忽然一顿,下意识的抬头看了眉畔一眼。   “怎么了?”眉畔见他面色有异,忍不住问道。   元子青回过神来,“没事。许是我看错了。”   “究竟诊出什么来了?”眉畔不免有些忐忑,“是那个……?可我上个月天癸来了。”那次乌龙的诊治之后不久,她的癸水就来了,虽然量少了许多,但毕竟是来了。   “我也看不准。”元子青本来应该是对自己的诊断有七八成信心的,听了眉畔的话,瞬间降至五成以下。   夫妻两个面面相觑,眉畔想了想,觉得还是不怎么靠谱,便道,“算了,反正再过一段时日,是不是就必定能看出来了。万一请了大夫来,再不是的话,我就真没脸见人了。”一次不是还可以说是弄错了,两次也不是,倒像是她故意折腾人似的。   元子青也没什么把握,但因为是自己摸脉摸出来的,所以虽然说不肯定,他却是倾向于有了。但听了眉畔的话,还是点头道,“好,再等半个月,就请太医来看。”   嘴里这么说,却是小心翼翼的将眉畔笼在怀里,生怕磕着碰着的样子,让眉畔十分好笑,“我又不是瓷做的,难道碰一下还会坏了?”   “今时不同往日。”元子青盯着她的肚子,“万一碰到了孩子怎么好?”   “你可千万别这么想,”有了上次的教训,眉畔时刻记着给他泼冷水,“这会儿信誓旦旦,回头万一再不是,恐怕会更加失望。”   “这次肯定是的。”元子青在眉畔跟前蹲下来,将自己的耳朵贴上她的小腹,坚定的道。   没他这么一弄,眉畔心中也不免跟着忐忑起来。她当然也希望是有了,但万一不是,元子青这样期待,到时候岂不是会更加失望?况且看元子青这个样子,之前还说没有孩子未尝不是好事,如今尚未确定就这样小心翼翼,分明期盼极了。   眉畔本来没觉得如何,见他这样的态度,反而跟着紧张起来,觉得肩上压力甚重。   元子青暂时没有察觉到眉畔抗拒的态度,自顾自的高兴了一会儿。然后起身让人进来伺候眉畔熟悉,再把她扶到床上去躺下。甚至自己睡下来,也没有敢像从前那样将眉畔抱在怀里,而是隔开了一段距离。   眉畔忽然有些不高兴。   虽然她始终觉得元子青不会因为孩子就忽略了自己,但他现在表现出来的迫不及待,还是让她觉得,元子青心中将这孩子看得极重,似乎比自己更重。否则不会一知道有了孩子,便立刻换了一个态度。   这种理由其实十分无稽,但眉畔却忍不住的这么想。   于是她自然也不愿意主动去亲近元子青,便这么生着气,睡着了。   可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他的话影响到了,眉畔睡梦中,始终觉得自己的腹部似乎有什么异样,弄得她连觉都睡不安稳了。半梦半醒间,下意识的想要朝元子青靠过去,但滚了一会儿才发现元子青根本不在。   眉畔陡然惊醒过来。   旁边的床铺是空的,元子青果然不在!   她伸手摸了摸,被子里已经没有温度,显然他起来的时间不会太短。   眉畔虽然很困,但更好奇他究竟去了哪里。于是披衣起床,出门找人去了。好在一开门就看见前头书房的灯亮着,想来不会有第二个去处。   眉畔小心的走过去,便见青云蹲在书房门外打呵欠。   她轻轻把人拍醒,问,“世子在里面?”   青云忙不迭的点头,“说是要翻看什么医书。世子妃怎么也起来了?”   “我过来看看。”眉畔听了青云的话,就知道他来干什么了。想来自己也觉得诊断可能有错,所以连夜翻医书来了。   真是……眉畔无奈的摇了摇头,她还不知道,元子青竟还有这样沉不住气的时候,简直像个小孩子,连天亮都等不得,一时一刻都不愿意耽搁,非要弄清楚了才能安心。   面对这样孩子气的元子青,眉畔之前的气就像是被什么东西一戳,然后全都跑掉了。   何必跟他计较这些呢?元子青有多么在乎家人,她是最清楚不过的。一个带着他自己血脉的孩子,又怎么可能真的不期待?或许就是原本一直告诉自己不会有,现在真有了,反而欢喜得不知道怎么好了。   自己说服了自己,眉畔也没有进书房,就让元子青自个儿高兴吧。至于她……还是回去补眠好了。   元子青究竟在书房里待了多久,眉畔不知道。反正第二日她醒来时,他又躺在身边了。   她本以为元子青大半夜的起来,必定会瞒着自己。却没想到,见她睁开眼,他立刻欢喜道,“娘子,我昨夜起来查了医书,那脉象果然是滑脉,不会弄错。”   这有了好事就要跟人分享的样子,也像极了小孩子。   眉畔忽然觉得十分新鲜。   从前,在她眼中,元子青是天,是无所不能的人,但不管哪一种身份,都是他站得更高,而自己仰视他。及至两个人在一起了,她知道元子青虽然外表淡然,却有一颗火热的心,两个人倾心相恋,不分彼此,自然也就没有了高下。现在成亲了,她反而发现了更多的不同,元子青有时像是变小了,脱去所有的束缚,情绪更加纯然而不加掩饰,所以才像个孩子。   这种变化之前曾经令她困惑过,但此刻看着兴高采烈的元子青,她却忽然明白了。   因为有人打开了他的心,所以他才能够这样肆无忌惮的表达出真实的自己,而不必压抑或是掩饰。归根结底,是因为他们之间的感情到了一定的地步,真正不可分割,也无需矫饰了。   或许这才是婚姻的真谛。从前看到的只是表面的,美好的,如今却渐渐接触到彼此不为人知的那个部分。   说不出是好是坏,但只要是在他身上展现出来的,眉畔便都全部当成是好的来看待。   元子青见她一直盯着自己笑,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脸,“怎么了?我脸上可是有什么不妥?”   “没有。”眉畔道,“世子昨夜睡了多久?”   “我只翻了一个时辰的医书,就回来睡了。”元子青见她打算起身,连忙伸手来扶,“小心些。或者你再睡一会儿,今日先不要去澄庆园了。回头我去与母亲说。”   “别说还没确定,就是真的有了,不过才几个月,难道我就要待在床上养着,哪儿也不能去了?你看的医书上这么写?”   眉畔虽然没看过医书,也没见过孕妇,但常识总归是有的。不可能怀孕了就卧床躺七八个月,等着孩子生出来。所以元子青的话在他听来便都是傻话。   元子青有些讪讪,他急着翻医书确定脉象,反倒没有注意这些东西,看来从今日起,那些医书又要从头看了。   “不必担心,你有事就去吧。”眉畔道,“我身边这么多人,绝不会让自己磕着碰着的。”一边说一边下了床。见元子青还是不远不近跟着,伸出两只手好似随时要扶住自己,眉畔忍不住笑了出来,“你再做这样子,我可要生气了。出去让人看到,还以为你发什么疯呢!”   元子青这才收敛了些,但临走时仍旧是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一副绝不放心的样子,倒惹得行云好笑,“世子爷今日这是怎么了?”   “别理他。”眉畔道,“时候不早了,快些给我梳头,免得去迟了。”因为跟元子青说话浪费了世间,所以已经有些晚了,只能抓紧时间。   最后眉畔连早膳也没来得及用,就赶去了澄庆园。好在今日福王妃也耽搁了功夫,所以正在摆早膳。她招呼了一声,眉畔便不客气的坐下了。实在是胃里火烧火燎,难受之极,不吃点东西垫垫,怕是熬不过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今日的早膳格外香甜,眉畔喝了两碗粥,又吃了一个饼,一只鸡蛋,这才放下了碗。   福王妃看她的样子,忍不住问,“怎么饿成这样子,昨儿没好好吃东西么?”   “吃了的。”眉畔回过神来,也有些不好意思,“许是娘这里的早膳格外好吃。”   “喜欢就多吃些。”福王妃道,“原本是怕你们小夫妻拘束,才不让你们到上房来吃东西。你若是喜欢,往后早膳就来我这里用,咱们娘儿俩说说话。”   福王要上朝,往往走得极早,当然不可能跟王妃一起用早膳,她大部分时候都是自己一个人。平时倒也不觉得如何,可今日瞧见眉畔吃得好,自己似乎胃口也好了些,多吃了半碗粥。   到底还是人多热闹。   想到明年自己还能再娶进门一个儿媳,福王妃心里更是满意。   再等这两个儿媳生下孩子,那她这辈子,也就没什么别的事情可盼了。   如果偶尔一顿吃得多,还可以说是上一顿没吃好,或是胃口开了,所以多吃些。但是如果从某一天开始就胃口大开,每一顿都能吃从前两顿的量,那就有些让人奇怪了。   第一个发现的当然是眉畔自己。她其实是不太相信自己有孕的,但是忽然胃口变得那么好,免不了也跟着怀疑了起来。之后元子青也知道了,不过两个人合计了一番,还是决定等一段时间再请太医来看,这样更保险。免得因为时间太短看不出什么来。   之后福王妃也发现了这一点。因为眉畔神色如常,所以她也没有多问。但私底下跟福王说起,却觉得眉畔十有八九是有了。   “上次不是说请大夫来看,只是身体不好吗?”福王道,“我看还是先请太医。”   “小两口没准已经知道了,只是不好开口说呢。”福王妃道,“许是想等满三个月了再说。既然如此,我倒不好插手了。上回我问了,结果没有,好几日儿媳妇见着我都满脸不自在。”   “也罢,既然他们心里有数,那就先看着。”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福王妃没有过问,太妃那里,眉畔不在那边吃饭,自然也不知道。结果实际上本来应该“心里有数”的两个人,心里却是十分的没数。   紧张的过了一段时间,元子青再次给眉畔探脉,还是跟上次一样,这才小心的请了个太医回来看。   结果一看,好么,孩子竟然已经三个多月了。算算时间,上次请大夫时就有的!也不知道是时间太短看不出来,还是那果然是个庸医,竟什么都没发现,还要给眉畔开方子养身。幸亏没有喝,否则这孩子岂不是要被折腾坏了?   而且也亏得元子青这段日子一直觉得眉畔有了,忍着没有碰她,否则万一弄出什么事情来,那才真是要命。   而等福王妃了解了前因后果,知道两个孩子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靠谱,顿时大手一挥,将元子青赶到书房去住了。她本来还想让眉畔搬去澄庆园,但福王住在这里,眉畔当然不肯,这才不了了之。   结束了这场盘问,回到隐竹园,眉畔才觉得紧张。亏得是不知道有没有也当做有来看待,否则万一有个意外,岂不是悔不当初?福王妃的担心实在是有必要。   元子青对于搬去书房住这个安排颇有微词。因为他本来就已经忍耐着晚上不靠近眉畔,免得碰到她了,这会儿连看也不给看,他如何能放心得下?   “我若是不在,你夜里若是想喝水或是身上不舒服怎么办?”他一脸忧心忡忡的问。   行云在一旁利索的回答,“世子爷放心,奴婢就在姑娘床前睡,有一丁点儿动静立刻就听见了,一定会将姑娘伺候好的。”   于是元子青只能哀怨的抱着枕头去睡书房了。   结果这天晚上,反而是眉畔自己没有睡好了。第二天起来眼底一片青色。   还不到半年的时间,但她却已经完全习惯了元子青在身边的感觉。于是陡然离开,便无论如何习惯不了了。   元子青瞧见了,十分心疼。眉畔睡不好那就是两个人都睡不好,绝对不能姑息。 ?第二天晚上,他又重新大摇大摆的留在了正房里,将行云赶回了她自己的屋子。反正福王妃只是交代了这么一句,也不可能天天来盯着。   眉畔其实十分欢喜,但还是绷着脸道,“若是让娘知道了,生气怎么办?”   “娘无非是担心不分房睡,我忍不住碰你罢了。”元子青道,“现在你和孩子最重要,我自然不会犯这样的错误。娘的担心实在是多虑了。你看你脸色那么差,若是睡不好岂不是更折腾人?况且我看不见你,也睡不安稳。只要咱们院子里的人不说出去,谁能知道呢?”   眉畔第二日试探着对孙敬要求,别让园子里的消息传出去,结果孙敬十分干脆的答应了。等她去澄庆园时,福王妃果然也像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她不由佩服起孙敬的能耐来。   就是她自己来管,也未必有本事让整个隐竹园的人这般服服帖帖。毕竟福王妃才是王府的女主人,如今还管着家,要探听个消息再容易不过。   这会儿眉畔才觉得孙敬跟在自己身边,多少有些大材小用的意思。   其实她倒是生出了个念头,想推荐钟敬去海州,帮着周映月管福王府的生意。将来周映月回来了,他便可以留在那边。只是一来王妃那边似乎已经派人去了,二来孙敬自己的心思如何,忠心能否保证,都是说不准的事,所以还在犹豫。   不过很快,周映月的一封来信就解决了眉畔的第一个担忧。   信是写给元子舫的,周映月在信中说福王府派去的人守成则可,要经营海州所有的生意,恐怕力有未逮。而现在已经快要入秋了,眼看她还有不到半年时间就要回来,到时候这些生意不可没人掌管,让福王府这边再派人过去。   为了这件事,又召集了一次家庭会议,地点同样定在首善堂。   福王府虽然显赫,但根基毕竟不深厚,而且从前也没有多少家业,打理生意方面,实在是没有什么人才。   眉畔便趁机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至于孙敬的忠心,则由他原来的主人太妃来判断。   太妃戏谑的看着眉畔,“你眼巴巴的把人要去,这才几个月有要给出去,难道就不心疼?”   “祖母给我的时候不心疼,那我自然也不好心疼。况且出去了一样是咱们家的人,对他来说也是高升的喜事,我自然也是高兴的。”眉畔道。   福王和王妃都是见过孙敬的,将他叫来问了几句话,便定下来就是他了。   孙敬对此大出意外,回头来给眉畔磕了个头,倒让眉畔十分不好意思。   只不过孙敬一走,眉畔的隐竹园又跟从前一个样子了。幸好行云这段时间跟着他学了不少东西,多少也能管些事了。再把青云提起来单管外头的事,倒也跟从前差不多。   只不过元子青并未分房的消息,却是再也瞒不住福王妃了。   好在福王妃却并未对此说些什么,也没有斥责两人,只是私底下让福王将元子青叫去训斥了一番,让他注意就完了。   眉畔对此大出意料,“我原以为爹和娘还是要你搬出去呢。”   元子青脸色古怪,“咳……医书上说,过了四个月之后,胎坐稳了,那方面便不妨事了。”   眉畔吃惊的睁大了眼睛,没想到医书上竟连这个都写。梗不知道原来有孕时竟也能……一时面色不由微微发红。   她自从有孕之后,因为胃口好,那些什么孕吐难受也没有经历过,所以比之之前丰腴了许多。因为从前过于瘦了,这会儿看上去并不肥胖,反倒圆滚滚的十分喜人。   她皮肤本来白,丰腴之后就更显得肤如凝脂,这时候这么一脸红,竟是如同白玉里透出了淡淡红色,比那鲜花还要娇艳几分,令元子青不由得便是心头一动。   “娘子……”他一边喊着眉畔,一边把人拉进了怀里,低声在她耳边吹气。   眉畔连忙要躲,“别胡闹……孩子。”   “不要紧,咱们小心些。”元子青却已经忍耐到了极限,今日知道解了禁,如何还能忍得住?将人往怀里一搂,便开始上下其手。眉畔孕后越发敏感起来,被他一碰,忍不住咯咯笑了出声。   这样一闹,元子青再好的兴致也胡闹不起来了,惩罚一般的咬了她的耳朵一口,“好狠心的娘子!”   眉畔闻言,忍不住眨了眨眼睛,想起了一件事。福王妃虽然让两人分房,但却毕竟没有塞丫头过来。眉畔从前听人说过不少这样的事,之前还心头惴惴,后来元子青日日歇在自己这里,倒忘得差不多了。这会儿再想起来,心头便十分不是滋味。   想着不能让元子青老是忍耐,她反倒放松了身体,低声道,“娘子若是狠心,就不会什么事都由着你了。”   元子青听出她的松动之意,连忙重新将人搂进怀里,被子一盖,便着意的折腾起来。正是被翻红浪,烛照良宵。   虽然已经十分克制,但眉畔第二日还是困倦得几乎起不来床。元子青一看,又后悔了。早知道就忍耐着,不折腾她了。如今这样子出门,也实在是不让人放心。   好在眉畔有孕后,福王妃多次让她不必去请安。只不过眉畔之前觉得留在园子里也无事,便坚持每日过去。如今身子渐重,偶尔一两日不去,想来王妃也不会说什么。   对于眉畔有孕这件事,福王府表现得十分低调,从不在外头宣扬。但毕竟来给她诊脉的是太医,所以不久之后,宫里的赏赐就下来了。太后,皇帝和皇后都赏了东西,其他嫔妃自然也随了份子。倒是让福王府好生热闹了一番。   眉畔身子重,第二日元子青便独自进宫谢恩。结果回来的时候,脸色却黑得几乎能滴下墨来。   他极少有这样情绪外放的时候,眉畔吓了一跳,连忙问道,“这是怎么了?谁招惹你了?”   大夏天的元子青几乎将自己折腾出了一身寒气。走过来默默将眉畔抱在怀里,头埋在她的颈窝,半晌才道,“皇上要给我指人。”   [    第85章 皇帝指人]   “指人?”眉畔还有些反应不过来,“指什么人?”   元子青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指侧妃。”   眉畔呆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他话里的意思。皇帝要给元子青指人。“为什么?”她问。好端端的为什么会突然说到这样的话题?   元子青冷笑,“说是你有了身孕,多有不便,体贴我身边没人伺候,所以要给我指人。”   眉畔就说不出话来了。皇帝这话说得虽然令人反感,但却是站住了道理。他身为长辈,关心元子青身边没人伺候,即便说破天去,也没有任何错处。只是这么行事,难免令人厌恶。   “那你是怎么说的?”眉畔犹豫了一下,问。   元子青这才松开了她,往榻上一倒,叹气,“我自然是拒绝了。可瞧着皇上似乎并不怎么高兴。我担心……”   “这事还没完?”   元子青沉默片刻,“他毕竟是皇帝,今日不过是征求我的意见,倘若真的恼了,下了旨意,难道还能拒绝不成?那是抗旨。”   他说完了,转头见眉畔蹙着眉一脸深思,便道,“放心吧,我心里只有你一个,身边也容不下别的人。”   可是这件事,却已经不能光是看元子青自己的意愿了。   但皇帝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体贴元子青没人伺候,不过是个理由,恐怕说出来的他自己都不会相信。可福王府暂时还是很老实的,皇帝应该也没有插手的必要。元子青对眉畔的重视,皇帝不会不知道,这么直接指人过来,反而闹得两边不愉快。   所以眉畔想不透他会这样做的原因。   想不通,她便转而去问元子青,“皇上下这样的旨意,对他有什么好处呢?”   “这有什么奇怪的?”元子青靠过来,贴着眉畔躺下,双手环在她的小腹处,声音沉沉,“他不希望我有后。”   眉畔吓了一跳,几乎要站起来。元子青连忙拍了拍她,让她重新坐下,“别担心,我会保护你和孩子的。”   “如果是这样,那让人进府岂不是会有危险?”眉畔担忧的道。皇帝不希望元子青有后的心思,他从前就曾经说过,她方才只是一时没想到罢了。   元子青方才说指侧妃的时候,眉畔心里还有些不对劲。虽然她很相信元子青对自己的感情,但男子左拥右抱自来如此,况且元子青还是天家血脉。她心里别扭,自己反而说不出不让人进府的话。   但如今既然是针对孩子,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便都要向后退了。   元子青想了想,道,“倒也不至于让这些人直接动手,毕竟他应该知道咱们会防备。多半还是为了控制我,离间我们夫妻的感情。倘若我真的有了别人,到时候你即便生下孩子,心里也与我有了嫌隙。若是再有别的女人生子,说不准福王府就要陷入嫡庶争斗之中去了。”   到那时候,福王府自然而然便会分崩离析,不会再成为皇室的心腹大患。   眉畔听到元子青如此分析,不由心下一凉。她低头去看元子青,却见他面上神色淡淡,看上去丝毫不在意。只是……过分平静了些。   她知道他并不是真的不在意。元子青曾经代替皇帝中毒,几乎死去。最后虽然没死,却也受了十多年的折磨。若非元子青,这些罪就要他自己来受不说,一个病秧子,当然也是绝无可能坐上皇位的。   他是亏欠福王府,亏欠元子青的。   而这些年来,他也的确十分看重福王府,偏爱元子青。所以眉畔刚刚嫁进来的时候,始终觉得即便出于为君者的谨慎抱有防备,但皇帝对福王府是有感情的,不可能真的动手。   所以她之前要元子青未雨绸缪,实际上担心的是皇帝身体不好,一命呜呼,福王府会被下一任的君王针对。却没想到……皇帝竟然现在就忍不住了。   上辈子没有这样的事,当然没有,因为元子青始终没有娶妻,甚至他的身体始终没有好转……所以皇帝不担心,元子青做不成什么大事,更不可能留下后代。元子舫虽然也不错,但毕竟是幼子,爵位传给他,不是理所当然,而是皇帝的恩荫,这其中的含义便不一样了。   可是这辈子事情变得不一样,元子青病好了,娶了妻,现在还有有孩子了,于是皇帝就撕开了温情脉脉的面纱,不惜惹来元子青的反感,想往他身边塞人了。   这世间的事可真奇妙,许多感情果真经不得半分考验。   眉畔轻抚着元子青的头发安慰他,“或许也没有你想的这样糟糕呢?说不准真的只是关心你,毕竟你的身子……”   “你是好意安慰我,可惜到底还是将人心想得太好。”元子青转过头与眉畔对视,低声道,“皇帝忌惮福王府,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这件事是全家人都心里有数的事,所以他们平日里行事已经非常小心了。可惜,到底还是不能让皇帝放心。   “可你毕竟是为了他才……”   元子青这一次沉默了一会儿,才带着几分自嘲道,“眉畔,你听说过‘升米恩斗米仇’这个故事吗?恩义,本来就是这世上最难以具体衡量的东西。太少了会让人怨恨,太多了,也未必就令人喜欢。”   在皇帝看来,普天之下,除了他自己之外,其他人都是他的臣子。福王也不例外,首先是臣子,其次才是兄弟。元子青首先是臣子,其次才是侄子。   即便是民间,侄子救了叔叔的命,叔叔一开始或许会心存感激,处处照顾,但时间长了,便会被这恩义禁锢住。他不耐烦继续照顾侄子,但又怕别人说自己忘恩负义,于是面上依旧照顾着,其实心里恐怕早恨不得侄子去死。这种心思还没法表现出来,于是就只能压抑,压抑着压抑着,最后爆发出来时,或许会直接持刀将侄子杀死也说不定。   民间况且如此,何况这又是在皇家?   在外人看来,皇帝这份江山社稷,都多亏元子青替他挣来。可皇帝自己会这么想吗?他恐怕会以为这本就是他应得的,元子青身为臣子,为自己出力也是理所当然。   当然,他心里不会不感激,所以这些年都偏爱福王府。但这么多年过去,恩义已经快要变成挟恩图报,束缚了他的手脚,皇帝就不愿意再忍耐了。   “这世上最令主子忌讳的,就是欠了仆人的恩情,尤其是生死大恩。换做君臣,也是一样的。”元子青最后道,“娘子你且想想,设若是行云救了你的命,因此要你处处特殊对待,将她摆在所有下人前面,甚至还隐隐用这恩情来挟制你,要你按照她的意思办事,时间长了,你还能容否?”   “行云不会……”   “我们也不会。”元子青自嘲一笑,“可只要皇上认为我们会,就够了。”   难不成还能去他面前辩解吗?即便说了,恐怕也只会被认为是强词夺理。皇帝难道还真会相信?   成也恩情,败也恩情。元子青的存在,恐怕几乎成为皇帝的一个心结了。当然,假如他按照所有人设定好的轨道,一直治不好,最后年纪轻轻便撒手人寰。那么即便他仍旧娶了妻,生了子,皇帝一样会出于愧疚,继续对他的妻子和孩子很好。   可他偏偏治好了。   恐怕皇帝心里,也在恼他的不识趣吧?   但人能活着,谁也不想去死。元子青从自己治好的那一天,就已经料到如今了。   “放心吧。”他再次对眉畔保证,“我会保护你和肚子里的孩子。你只管好好养着,健健康康的把孩子生下来便是了。”   眉畔犹豫了一下,道,“若是皇帝真的态度强硬的要赐人,你……也不必硬抗。我总是相信你的。”   抗旨不尊是死罪。   况且人进了门,难道皇帝还能来追究他们的小日子是怎么过的吗?到时候在王府里,还不是任由元子青自己做主,只要将对方看好,不要出什么意外,等她生产之后,再来料理便是了。   “我心里有数的。”元子青说。   即便眉畔这样说了,他也绝不会答应让人进府。他身边只有眉畔一个,这是他成婚前就对她做出的承诺,即便只是让其他女子占据一个名分,没有任何实质关系,那也不行。   况且眉畔现在说得这样大度,可看她从前行事,分明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真要这么做了,迟早还是会成为夫妻之间的一个结,那才是得不偿失。   “这件事是否要跟爹娘和祖母商议?”眉畔想了想,问。   元子青道,“要说的。不过我自己过去便是了,你身子重,在这里休息。不必来回奔波。”   说着就要起身。   眉畔拉住了他的袖子,“青郎,不要与陛下硬抗,保存己身才是最重要的。记得映月说过的话吗?大不了先稳住皇帝,然后咱们逃到海州去,让映月安排船只出海,找个海岛落脚。那时候即便是皇帝,也管不到咱们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这么大,说出这番话的人,才真是鼠目寸光,可笑之极。   元子青闻言忍不住一笑,捏了捏她的鼻子,“放心吧。还不至于要到那个地步。”   对于这件事,福王和福王妃有着截然不同的看法。   福王认为,这是皇帝往福王府安插人的信号,这时候绝对不能退,一步退下来,以后再想走回去,可就没有那么容易了。早晚福王府会彻底被皇帝掌控,他们也就没有自由可言了。反而如果态度强硬,这毕竟是私事,皇帝也不好强迫元子青,即便心中有所忌惮,但肯定不会因此就发作,还有时间转圜。   而福王妃则认为,皇帝肯定是不希望眉畔这个孩子生下来。她建议元子青接纳皇帝的意见,指几个人就收几个人,暂时将皇帝安抚住,让他觉得元子青对眉畔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没有那么在意。等孩子生下来了,再说其他。   “知道你跟你媳妇亲近,那些人进了府,即便你不碰,也没人说得出什么来。”最后她道。   “糊涂!”福王道,“那些女人当真进了府,难道还能安生的待着不成?到时候家里鸡飞狗跳,日子还怎么过?万一让儿媳妇受到惊吓或是因此抑郁不乐,难道对肚子里的孩子,就有好处?”   “话虽如此,但进了府,难道咱们还看不住几个女子吗?若是皇上当真恼了眉畔和孩子,多的是法子折腾她,到时候谁能保证孩子一定能保得住?”福王妃坚持己见。   福王不想跟她说话,转向太妃,“娘你看呢?”   太妃则看着元子青,“老大,这是你自己的事,你来拿主意吧。”   “祖母,除了她,我不会让任何女子跟我扯上关系,即便只是个表面的名分也不行。”元子青道。   福王妃皱眉,“你们一个个,怎么倒像是商量好了似的?难道你们就不为儿媳妇的安危考虑了吗?不消说别的,只要皇后日日传她进宫去,随便折腾个三五日,难道她还能扛得住?”   女人折腾女人的手段实在是太多了,福王妃自己没经历过多少,但毕竟年纪摆在那里,光是看过的听过的就不知凡几,有时候光是想想,就令人浑身发寒。   她这话一出,别人犹可,太妃的脸色却着实不太好看。她当初在宫中,亲眼见过甚至亲身经历过的这些事,不要太多。即便后来有了太后的庇护,但位份不高却有孩子的嫔妃,始终是被别人忌讳嫉恨着的,明里暗里的绊子不知有多少。   所以听到福王妃这么说,她也忍不住担忧起来。   元子青却淡淡道,“到时候只要说她身子不好,动了胎气,要卧床休养,难道皇上还能让人来抬她进宫不成?”   “既然你都想明白了,就按你自己的意思去做。”福王说着站起身,向太妃告辞之后,便离开了。   福王妃跟在他身后,见他始终不说话,知道又是触动了心事,忍不住叹气道,“虽然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可也实在没想到,竟这么快就来了。”   “你没想到?我可是早就想到了。”福王淡淡道,“他的性子,我比谁都清楚。”   这个“他”,指的是皇帝。   他从小就聪慧坚忍,无论心里想什么,面上从不会露出来,即便是跟他最亲近的人,恐怕也猜不出来。而这一切,都是为了那个位子,为了这万里锦绣河山。   所以不管是福王也好,皇帝也好,内心深处始终都有个结——如果不是元子青无意间吃下了有毒的东西,如果当初中毒的的确就是皇帝,那么,最有可能接替他成为皇帝的人是谁?   ——福王。   所以福王究竟会不会为了皇位,给他这个兄长下毒?皇帝始终也说不清楚。但最后中毒的人是元子青,如果不是福王下手,那便是无妄之灾。如果是,他也已经得到了报应,所以皇帝从始至终表现得像是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但真的没有想过吗?   就连福王自己,在许多次在皇帝面前下跪的时候,就没想过那种可能吗——皇帝中毒了,那也许当皇帝的人呢就是自己了?   或许这才是他们兄弟在外人看来无比亲近,但彼此却始终有隔阂的最根本的原因。   福王府的风光宣爀,都是做给外人看的。皇帝需要这么一个人来显示他的仁慈和大度,还有比福王府更适合的对象吗?但这不过是他摆出来,千金买来的马骨罢了,究竟心里是不是喜欢,谁知道?   这个问题太复杂了,即便是身处其中的人,恐怕都说不清楚。就像皇帝,这么多年来对福王府的偏爱和照顾,难道就真的一分感情都没有吗?但到了该下手的时候,一样雷厉风行不留任何余地。   思来想去,竟然谁都没有做错,好像谁都责怪不上。   所以这些年福王并没有太多的念头,只要一家人平平顺顺,他就满足了。在皇帝面前做小伏低他也丝毫不会介意。   但毕竟还是走到了这一天。   福王妃虽然不及福王了解皇帝,可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子青这一辈的几个皇子,除了太子那里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其他的都还没有孩子。即便太子的那个,也不是太子妃肚子里爬出来的。眉畔要是生下儿子,可算得上是这一辈的第一人了。”   难怪皇帝忌讳呢?   虽然时至今日,福王谋反这种事可能已经很难发生了,但该有的防备,却也丝毫不会因此减少。   有时候……未必需要谋反才能达到目的。如果皇子们之中没有任何贤能之人能担大任,或是他们都出了事,到时候宗室推举,福王肯定是第一个人选。况且他在民间的声望也好,说不定到时候众望所归,谁还记得他这个皇帝呢?   福王沉默了一下,道,“先生个女儿也好。”   福王妃有些不高兴,“生个女儿,皇上那里固然能暂时交代过去,可难道往后就不生了?况且子青今年已经二十三了,再拖下去,要拖到什么时候?”   “再说吧。生男生女这种事,可不是咱们动动嘴就能决定的。”福王道。   相比于福王和福王妃的纠结,元子青心里的杂念就少了许多。他的妻子和孩子,他肯定要护住,皇上赐的人一个都不要,就这两点。   回到隐竹园,将眉畔哄睡了之后,元子青便去书房忙了一夜。于是第二天,他面容憔悴的出现在同僚面前时,大家都吃了一惊。修书院的规模又扩大了许多,人也增加了不少。于是眉畔动了胎气元子青彻夜陪伴照顾的消息很快便传了出去,然后传进了宫里。   皇帝又将元子青叫了去,然后唤出来四个婢女,“听闻世子妃身子不好,动了胎气,你亲自照料?这样熬着,你的身体怕是也受不住。这四个宫女都是宫里调教过的,手脚麻利,最会伺候人。带回去伺候你媳妇吧,你自己的身体也要顾着才是。”然后又赏赐了一堆药材。   因为这次赐的是婢女,而且指名要给眉畔,元子青反而不好拒绝了。难道还能明着说“我怕你的人下手害我媳妇儿所以不敢要”?况且皇帝既然光明正大的给人,看来似乎也没有打算对眉畔动手脚,否则这就太明显了,毕竟大家都不是瞎子。   于是元子青只好将人领了回去。但她也没有让她们去福王府,而是带回了修书的院子,就让四人在这里坐些端茶送水的活计。——如今工作繁忙,打杂的都忙得不可开交,这些事本来还要诸位大人自己动手,如今有了婢女,倒是省了不少事。   担心这些婢女借着地势之利勾引元子青?世子殿下如今办公的场所就在大厅里,前后左右都是头发胡子都白了的老大人们,即便她们想要勾引,也是无从下手。   况且元子青身边,还有青云专门伺候,即便端茶倒水的事,也轮不到这些婢女们。   将这件事情解决掉,元子青才回王府去看眉畔,将这件事情跟她通个气。虽说自己已经安排好了,并且问心无愧证人无数,不必担心会发生什么,但也应该交代一句,免得眉畔将来从别人嘴里听到,或许添油加醋,反而给自己捣乱。   眉畔听说他的安排之后,忍不住打趣道,“四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就去陪那些老头子修书,未免太煞风景。”   [    第86章 她会动了]   元子青道,“放心吧,不会在园子里留太久。”即便她们想留,他还不答应呢。虽然都是老学究,但保不准其中就有一两个为老不尊的。况且还有些打杂的年轻小伙子,万一到时候弄出丑事来,算谁的?   “这怎么说?”眉畔好奇的问。   元子青微微一笑,“暂且保密,等到事情办成了,我再告诉你。”   眉畔被他这么一说,反而更加好奇了,抓耳挠腮了一番,恳求道,“世子就告诉我吧……你若是不说,我心里总是牵挂着这事儿,吃不好也睡不好的。我自己倒是没所谓,可是肚子里这个祖宗怕是要受不了了。”   自从她有孕之后,元子青对肚子的在意,可比对她多多了。眉畔先前还吃醋,后来便也想开了。到底是自己和元子青的孩子,他喜欢还不是应该的吗?   况且元子青一直信誓旦旦咬定她肚子里是个女儿,而且“跟你一个样子”,这也是一种变相的对自己的肯定,眉畔自然不会拆台。不过,近来倒是学会了用肚子里的孩子“威胁”元子青娶做各种事了。而且往往都有奇效。   果然元子青听他这么一说,脸色立刻柔和下来,凑过来抚摸她的肚子,“我的女儿今天乖不乖?”   “本来是乖的,但是你若是不将你的打算告诉我,说不准她就不乖了。”眉畔立刻道。   元子青犹豫了一下,似乎有所松动,但很快又坚定了决心,“不成。若是现在说给你听,女儿不是一样听见了?不妥不妥……”   眉畔一听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事了。她想了想,虽然仍旧十分期待,但也怕教坏了女儿,在肚子里就知道使坏,便也不再追问。   “算了,反正迟早都是要知道的。”眉畔说着,百无聊赖的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元子青立刻道,“娘子困了?我扶你躺下睡一会儿。”   “不想睡。”眉畔磨蹭着道,“成日里睡觉,睡得骨头都快散架了,浑身不自在。不如咱们出去走走,就在这园子里,好不好?”   “那我去叫人来。”   “别去!”眉畔怒视他,“平日里出个门就是一大群人前呼后拥,生怕我摔了跌了,再好的兴致也没有了。今儿世子在,就别叫那些扫兴的人,咱们悄悄地出去,可好?”   “行云守在门口呢。”元子青无奈的道。   对于眉畔偷溜的理由他是很理解的,但这并不代表他会赞同她的想法。毕竟一个人出去的确非常危险,没人看着,万一出事怎么办?之所以前呼后拥,就是为了不让她被人冲撞,即便自己走路不慎摔倒,也会有人及时的接住。   这是福王妃想出来的办法,万无一失是肯定的,不过就是眉畔越发觉得憋闷。   所以听见她的央求,元子青也忍不住心软了。只不过行云那丫头,对着他从来是没有好脸色的,这种事关眉畔安危的事,势必看得更紧,要瞒过她,可就太为难人了。   眉畔眼珠子一转,道,“你叫青云去引开她,不就成了?”   元子青不由摇头失笑。之前眉畔问过他行云的婚事,后来虽然又改口说可以再留两年,但元子青这边,却也直接说了,青云对行云有意,想要求她。只不知道行云自己的意思。   反正还要留两年,眉畔便道不急着说,先让青云自己寻找机会跟行云相处,只是不能做出出格的事来,等到行云年纪到了,若是两人能相处得来自然好。处不来,那就没办法了。眉畔是绝不会委屈了行云的。   所以青云这段时日对着行云十分殷勤,姐姐长姐姐短的叫着,臊得行云不愿意理他。——他比元子青小不了两岁,自然比行云要大,这么叫起来倒像是故意羞她。   因近来行云不愿意理会他,青云正失落呢,如果元子青吩咐他去引开行云,岂不是更要得罪人了?   元子青虽然有意为自己的人打算,奈何眉畔一双水汪汪的眸子瞪着他,他那些念头就全都散了,只管要让她开心就好。   嘱咐青云时,也没有说引开行云的目的是什么。结果果然顺利,没一会儿行云就走开了。两人趁着这个机会蹑手蹑脚的出了吗,门,朝后面的园子转了过去。   这份体验相当新奇的,等到确定行云看不见了,两人才你瞧瞧我,我看看你,一齐笑了起来。   “等行云知道,今日耳朵怕是不能消停了。”眉畔道。   “那你还非要出来?”元子青无奈。眉畔笑着道,“到时候我就说是世子带我出来的,想必行云就不会念我了。”   她是孕妇,有任性的权力,元子青摸了摸鼻子,只好认了这个罪名。   两人牵着手走了一会儿,眉畔觉得累了,才找了个地方坐下。结果才刚刚坐到一半,眉畔的动作忽然顿住,浑身僵着。元子青正扶着她,吓了一跳,连忙追问,“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适?”   眉畔回过神来,重新慢慢的坐好,然后才低头看自己的肚子,像是要将它盯出朵花儿来。直到元子青急得又问了一次,才结结巴巴的道,“肚子……它踢我……孩子在动……”   “真的?!”元子青闻言也是一脸喜色,“她会动了?”   一边说一边小心的将手掌贴了上来。   那孩子还真给面子,立刻动了动,引得眉畔哎哟一声。元子青看看她又看看肚子,一时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担心,最后还是先问眉畔,“她踢你会痛吗?”   眉畔想了一下,道,“其实还好,就是不习惯。”任是谁肚子一会儿动一下都习惯不了吧?   元子青大大的松了一口气,“这是孩子在跟咱们打招呼呢。”然后重新将手掌贴上去,“乖女儿,我是你爹。”   眉畔看着他发傻。但她自己不知道,她嘴角也挂着一抹笑意,并不比元子青好到哪里去。   “亲子互动”了一段时间之后,行云后面跟着个青云,终于找到这里来了。眉畔十分自觉的站起来,跟着行云回了屋子里。一边走还要一边听行云的数落,“我的姑娘,你现在是双身子的人了,要稳重!你想出来告诉我,自然有人陪你出来。就这么自己乱跑让人如何能放心?”   她不好说“万一出了事怎么办”这种带着诅咒意味的话,只好用一双控诉的眼睛盯着眉畔。   眉畔被她盯得十分羞愧,元子青只好站出来顶罪,“是我看她有些无聊,所以才带她出来走走罢了。”   “世子——”行云转向元子青,就要开始长篇大论。   元子青连忙祭出杀手锏,“大概是出来走动了一会儿,心情好了,我女儿已经会动了,这是在跟我打招呼呢。想来孩子也不喜欢成日里闷在屋里。”   “您要带着姑娘出来只管说便是了,何必……”行云的话说到一半忽然断掉,“孩子会动了?!”   她的声音有些大,于是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转头,朝眉畔的肚子看去,吓得她后退了一步,躲进了元子青身后。被那么多人同时看着,压力还真有些大。   这消息不到夜里就传到福王妃那里去了。她也不等眉畔去请安了,自己主动跑到隐竹园来,足足等了大半个时辰,直到孩子踢了一脚,过了一把做祖母的瘾,自说自话半天,才依依不舍的去了。就连太妃也亲自过来看过眉畔,虽然没有上手,但是显然眼神也十分期待。   王爷没来,但据说是因为身份缘故不好意思,其实心里也十分期待这个孩子。   元子舫晚些时候送了一大堆好玩的过来,什么泥人啊拨浪鼓啊,全都是小孩子的玩具。   一家人都这么期待这个孩子,眉畔虽然觉得压力大,但心里却还是喜欢的。没过多久收到周映月的信,心中也对她表示了祝贺,同时还承诺等孩子出生了,要送一份大礼。   从那一天起,元子青每日里早出晚归,第一件事不再是抱抱他媳妇儿,而是先把手和头贴到肚子上,去跟他女儿打个招呼。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信心,他始终觉得眉畔肚子里怀着的是个女儿,并且坚持用这个称呼。   福王妃一开始还期待是个儿子,后来也被他带偏,张口就是“我孙女”了。见大家果然都并不介意,眉畔的压力渐渐的也就消失了。反正是她跟元子青的孩子,女儿还是儿子,都是一样的。   这天元子青回来得早。照旧跟孩子打过招呼了,才靠着眉畔坐下,一一询问她今日的饮食和行动。   说完了这些,眉畔才问,“今儿怎么回来得这样早?”   “唔。今日太子殿下来修书院了。因要接待他,也做不成什么工作,我便索性给大家放个假休息一番了。”元子青道。   眉畔惊讶,“太子殿下?他怎么会来?”   他跟元子青不是很不对付吗?怎么可能会特意来看他修书?   元子青嘲讽一笑,“想必也不是他想来,所以跟我敷衍了两句也就罢了。”   眉畔这才明白,原来是做给皇帝看的。即便是太子,那也是要看皇帝脸色的。皇帝对元子青修书的事重视,他这个太子自然不可能视而不见,过来看看,一是表示重视,二来嘛,未必没有示好元子青的意思。   之前皇帝就对他不满,想必过了这么长时间,太子自己也感觉到了吧?   所以次啊迫切的想要找个盟友,连从前跟元子青的恩怨都顾不上了。可惜……眉畔心想,他不计较,还有别人要计较呢。这种事可不是他说忘了,就真的能让别人都忘记的。   不过这件事也说明了太子的确是不怎么英明神武,估计除了皮囊之外,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了。从前皇帝真看重福王府的时候,他跟元子青对着干,现如今时移世易,两边渐渐起了嫌隙,他反而主动凑上来了。   这般没眼色,难怪皇帝会厌弃。   最重要的是,既然来示好,就该拿出示好的态度来。可太子却显然并不诚心,只敷衍两句话,难道元子青就那么好打发?   眉畔越想越气,若是太子在她面前,恐怕都要忍不住上去教训对方一顿了。太子纵然身份尊贵,但福王府却也不至于仰他的鼻息!   元子青见她气鼓鼓的模样,暗自好笑。太子的态度他都习惯了,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可生气的。可眉畔这样子,也是心疼自己,他心里只有更欢喜的。   他伸手揉了揉眉畔的脸,“何必这样子?他这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咱们自己心里有数就是。况且,难道你夫君是会受人闲气的样子么?”   “你做了什么?”眉畔闻言,立刻来了兴致,追问道。   元子青脸上略略露出几分得色——这对他来说,可是十足难见到的表情,即便是眉畔也没有看过几次,可见他对自己做的事,应该是非常满意的。   直到眉畔盯着他催促了好几遍,还说了好些软话求他,元子青吊足了胃口,这才笑着道,“皇上赏赐我的那四个婢女,都让太子带回去了。”   “啊!”眉畔十二分的惊讶,没想到他竟然会这么处理那四个婢女。   不过她略略转念,就明白过来了,“太子今日过来,该不会也是你的手笔吧?”   她记得元子青之前说过,会解决掉,不让她们留在那边太长时间。那时候问他,怎么都不肯说,却又分明是有了主意。眉畔原以为他是没想好,故意敷衍自己,所以也就不问了。可现在看来,他说不准真的早就想好了。   元子青但笑不语,等于是默认了眉畔的猜测。   眉畔想了一会儿,自己忍不住笑了出来,“你可真是……”缺德,竟然能想出这样的法子来,等皇帝知道了这儿消息,还不得气出个好歹来。本来是要送来扰乱元子青心志的,结果反倒被自己的儿子给接手了。这个闷亏吃下去,他还什么都不能表现出来,可不是要憋坏了?   不过眉畔也不愿意拿那两个字来形容自己的丈夫,所以只停在那里,片刻才道,“一肚子坏水,从前我竟没有看出来。还以为你是个端方君子,最是正直不过的。”   元子青双手扣着她的肩,低声道,“我若真是端方君子,当初就不会因你而动心了。”   从他决定无论如何要将眉畔留在身边,哪怕自己第二日就死去,也要她成为自己的人开始,他就早不是什么君子了。   “你现在后悔了么?”他低声问。   眉畔转头看他,“不管你变成什么模样,也都还是我的青郎。我为何要后悔?”   元子青在她的秀发上亲了两口。如今天气热,况且也不必出门,眉畔不耐烦用油,头发就只松松的挽起来,乌黑如云,透着一股子淡淡的清香,应该是洗发的水里加了鲜花。元子青闻了一下,才辩出来是栀子的味道,只若有似无的一丝,十分清淡,却沁人心脾。   “娘子身上真香。”元子青忽然有些心猿意马起来。吻一路向下,落到了她的脖子上。   眉畔连眼皮都红头了,微垂着头,露出一截白皙如玉的脖颈。她一动不动,任由元子青轻薄,半晌才轻轻喘一口气。   直到元子青的手碰到了不该碰的地方,才轻声道,“现在还是白日……”   “不要紧,不会有人过来。”元子青道。   大约是为了打他的脸,这话才说出口,外头就有脚步声由远及近。眉畔连忙推开元子青,整了整自己的头发和衣裳。其实并没有被弄乱,她不过是借着这个动作,将那一份心慌意乱压下来罢了。   “王妃来了!”行云在门口抬高声音提醒了一句,然后才迎了上去。   眉畔狠狠瞪了元子青一眼,元子青只好灰溜溜的起身坐到了另一边去。虽然他和眉畔是夫妻,但若是让长辈看到过于亲近的场面,也委实不妥。   才刚刚坐下,丫头们便打起帘子,王妃迈步进来。   一进门她就皱了皱眉,“这屋里也忒热了些。不好多放冰,即便开着窗也还是热。”   “那也没有法子。”元子青和眉畔起身行礼,口中道,“只好捱过这几个月了。”   “辛苦了。”福王妃拉着眉畔的手,没有让她行礼,一起走回去坐下,然后才道,“早知如此,当初就将后面那个小湖也划进隐竹园来。如此在湖边起个竹楼水榭,住在那上头,通透又凉爽。”   “娘万不可这么说。”眉畔道,“好东西都紧着我,到时候映月来了,我可没脸见她。那湖就在那里,谁想去便去,岂不是更方便?”   “说得也是。”王妃不由点头。以后二儿媳妇也是要怀孕生子的。   不过这更加坚定了她修造竹楼的决心,就算眉畔这次用不到,假设兄弟两人都生三个孩子,那也还有五次能用呢!   不过今天她不是来说这个的,王妃很快收敛了脸上的笑意,瞪着自家大儿子,“你今儿做了什么好事?”   元子青一听就知道是为太子的事来了。修书的院子就在隔壁,福王妃派了人过去打杂,知道些许消息再正常不过。既然瞒不过去,他便老实道,“皇上赐的人,不可随意打发。既然太子喜欢,让他带回去岂不正好?况且儿子听说,这四个人精心调教,本就是要送去东宫的。”   “竟有此事?”福王妃也忍不住皱了眉,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皇帝赐人之举就实在是恶心人了。既如此,元子青自然也不该客气。   于是兴师问罪变成了同仇敌忾,“早知如此,我定要入宫去问问太后,一样都是凤子龙孙,莫非咱们格外可欺不成?”   “娘消消气。”元子青含笑道,“反正太后早晚要知道的。”   福王妃想到那场面,自己也忍不住一乐。   不过太后不喜太子,想来也不会为了这事问罪福王府。她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只好安抚了眉畔几句,然后便走了。   过了两日功夫,眉畔便听说,皇上早朝时不知为了什么事,好生斥责了太子殿下一顿,还将他如今身上领着的差事给夺了,让他回家反省,修身养性。   这可不得了,皇帝之前怎么看太子不顺眼,那都是父子之间的事,只要不动摇到国本,朝臣们也不愿意搅进去。   可现在不同了,皇帝这个处罚就像是一个信号,让那些围绕在太子周围的大臣,还有谨守祖宗成法支持太子的人均是一片哗然。   所以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朝堂上热闹得很。   皇帝暂时本来也没有废太子的心思,但还是被这些事情弄得焦头烂额,一时半会儿,恐怕是顾不上福王府了。   眉畔便也因此得了一段安生的日子。   说来也奇怪,她这一胎该吃就吃该睡就睡,没有孕吐没有吃不下东西没有其他任何折磨人的遭遇,而且孩子似乎也格外体谅她,并不胡闹,就是偶尔动一动,也十分温柔。其他时候则很安静。   元子青凭借这个理由,多次强调肚子里一定是个女儿,贞静安娴,不愧是他元子青的女儿,让眉畔不知说什么好。   到这时候她也信了元子青更喜欢女儿的话了。心中也开始觉得,是个女儿也好。福王妃就总说她没有个女儿,十分遗憾,毕竟儿子长大了,与母亲都不亲近了,只有女儿依旧贴心。   元子青每次遇到这样的话题,就只能安静的坐在角落降低存在感,免得福王妃看到他,勾起心事,非要数落一顿才能消气。   [    第87章 映月回京]   转过秋天的时候,周映月从南方送了好几箱子海鲜回来。   因这东西不能久放,所以福王妃索性办了个小范围的宴席,邀请亲友一起来享用。   可惜这些东西眉畔怀着孩子,不能多吃,最多一两口尝尝味道。偏偏眉畔忽然十分眼馋,一直眼巴巴的盯着,行云和晃儿两个人只好牢牢把人看住,免得一不留神她就去偷吃了。这可不是能混过去的事。   最后眉畔见实在是不能吃,又不愿意干看着眼馋,只好在行云的劝说下,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宴席,打算去外头透透气。   好在周映月除了海鲜之外,还送了不少南边特有的水果,都是京城里难得一见的,也不知道她怎么保存,送到了这里看着竟还十分新鲜。行云扶着眉畔找了个亭子坐下,便去取了一大盘过来,给眉畔吃着玩儿。   她现在成日里嘴不得闲,不吃点儿什么东西,就觉得胃里火烧火燎的难受。   正在眉畔兴致勃勃试吃每一种水果时,亭子外面忽然传来一个爽朗的声音,“世子妃倒是好兴致,躲在这里偷吃好吃的?”   眉畔转头一看,见是清河大长公主,这才松了一口气。   “您就别拿我取笑了。要不是里头那些好东西都不能吃,我哪里舍得出来?”眉畔十分遗憾的道。   清河大长公主闻言不由笑了起来。   她走过来,上下打量了眉畔一番,道,“你是双身子的人,的确是要多注意的。这孩子有几个月了?”   “六个多月了。”眉畔抬手抚了抚肚子,神色也不由柔和了下来。   清河大长公主便笑道,“要当娘了的人,果然不一般。不过,我瞧着你这肚子,是否太大了些?”她的语气也有些不太确定,所以用的是问句。   眉畔吓了一跳,以为她是说自己可能怀了双胎,连忙追问,“这怎么说?”   “我记得从前我怀我们纯哥儿,六个月的时候,肚子看上去还很不显呢。到七八个月上,才突然吹气一样的涨起来,不过也就只同你如今差不多。”清河大长公主道。   “真的?”眉畔吃了一惊,“可……这是怎么回事呢?”她一直以为怀孕了肚子就是会鼓出来,所以并没有太过在意,可如果肚子大得不正常的话,那就必须要追究一番了。   清河大长公主有些不确定的道,“若是双胎,太医应当能诊断出来。我想着是不是你吃得太多了,孩子长得太大,才会如此?”   “孩子大些不好么?”眉畔并不懂这个,茫然问,“大些生下来自然更结实。”   “话是这么说不错,可是我的世子妃,你也不想想,那么大个孩子,要折腾多久才能生得下来?到时候受罪的也是你自己。况且太大了还容易引起血崩,到时候你哭都来不及!”清河大长公主一边说一边站起身,“算了,我去跟你婆婆说,让她看着你,别再这样吃下去了。”   眉畔有些赧然。虽然孕后她的胃口的确是大了许多,但王府里的人都说是正常的,毕竟一个人要吃两个人的分量,所以她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今日听到清河大长公主反复提起自己吃得太多,不由脸红起来。   也不是她想吃那么多的呀!   “对了,瞧我这记性……”清河大长公主正要走,又忽然回过头来,从身上解下一个荷包递给她,“这是当年我怀孕时,驸马从东山寺求来的护身符,专门保平安的,送与你。”   “这么要紧的东西怎可送我?”眉畔连忙拒绝。   清河大长公主摸了摸她的脸,“客气什么?都是自家人。你若实在觉得拿着烫手,等生产完了,就还我便是。回头我儿媳妇生产时,没准还能用上。”   眉畔这才收下,就手系在了腰间,“那就多谢姑母了。”   清河大长公主提醒之后,福王妃也觉得眉畔的肚子太大了,请了太医来看,也都说大,要求眉畔控制饮食,免得孩子太大了将来难产。   于是眉畔每天睁开眼就是吃吃吃的没好日子一去不复返,隐竹园里所有能吃的东西都被行云和晃儿藏好,每天定时定量投喂给她。   一开始的几天,眉畔早习惯了吃东西,那里能忍得住?眼巴巴的央求着行云和晃儿。行云跟着自家姑娘那么多年,根本不为所动。倒是晃儿一副动摇的表情,结果看到行云拒绝,又重新坚定起来。   这是为了世子妃和肚子里的小世子好。   没错,在福王府的主子们全部都接受眉畔肚子里可能是个女儿的同时,王府的所有下人,却都笃定这一胎一定是个儿子。   眉畔央求了一天也没有额外多吃一块糕点,等元子青回来之后,便眼泪汪汪的跟他告状。元子青倒是心疼她,想偷偷补贴她一下,让她有个缓冲的过程。奈何他手里也没有吃的。   最后眉畔只好带着一腔怨念去睡了,梦里自己坐在餐桌旁,对着一大桌子各式各样的食物,大吃特吃。   结果醒来的时候更饿了,一脸幽怨的盯着正在穿衣裳的元子青,看得他浑身一个激灵,“今儿我让人出去买些点心,然后偷偷藏一块回来给你,好不好?”   “好。”眉畔飞快的点头,然后牵着他的袖子,“那你快点回来呀!”   这小模样,看得元子青心都化了,抱着人亲了好几口,才依依不舍的离开。眉畔同样依依不舍,但惦记着的却是自己的点心。   不能吃东西的时候,眉畔觉得自己嘴巴里的唾液分泌更加的快速的,只能口水滴答的幻想着那些好吃的,画饼充饥。后来想象已经不能满足她了,便跑到元子青的书房里去画画。   她的画工十分一般,不过饶是如此,画出来的东西还是让她觉得更饿了。   好在眉畔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转移开了。因为她看到了元子青收藏画像的那个箱子。那里头据说绝大部分画的都是自己,之前眉畔想过回头来看看,但后来事情多,也就给忘了。   这会儿她小心翼翼的看了看四周,确定没人会出现,然后将魔爪伸向了箱子。   其实除了画的都是她,并且大部分她甚至想不起来画的是什么时候之外,这些画都是很正常的。眉畔越看心里越美,至少自己在元子青心中必定十分重要,他才会一直画自己。   不过她心里又忍不住有些狐疑,因为元子青之前极力阻止自己看这些画,排除他因为害羞不好意思之外,画里说不定还有别的玄机。   这般想着,眉畔便将所有的画都打开了,细细品评。   最后只剩下一个角落,她才发现这些画的卷轴跟之前的似乎有些不一样,颜色更暗一些,不注意的话是很难发现的。   画卷一展开眉畔就脸红了。   这上面画的还是她,但却不是寻常时候的她,衣衫凌乱,满面春色,鬓散钗斜……分明是两人缠绵时才会有的样子。眉畔虽然没在那时候照过镜子,但多少还是能想出来是什么样的。   只是真正在画卷上看到了,她还是忍不住脸红羞涩。   元子青竟然将这些东西都画下来了!她一时又是好笑又是羞恼又是生气,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了。这样的东西就随便放在这里,万一被旁人看了去可怎么好?   这样想着,她立刻将这种颜色的卷轴全部都挑了出来,抱着出了书房,去找行云要盒子来装。   别说还真的找到了一个大盒子,正好将这些画卷都装下。眉畔这才将之密实的藏了起来。   但虽然看不见了,她的心神却全都系在了这上面,这一日接下来的时间,她就一直在琢磨这个事,连自己想吃东西都忘记了。   等到元子青回来,拿出点心捧到她面前时,眉畔只随意的瞥了一眼,“不想吃了。”   元子青大惊失色。   今日到底发生了什么?早上自己走的时候分明还再三叮嘱,怎么不过一天时间,就变得这么快?   他出门将行云招来问话,行云道,“今天没要过吃的,想来是昨日已经习惯了。”   元子青坚决不相信,又问了她今天做了什么,得知眉畔去过书房,赶去一看,才发现桌案已经被她弄得乱七八糟,也没收拾,画的那些食物丢得遍地都是。   他不由失笑,还以为她是真的忍住了呢,却原来学会了画饼充饥。   然而心才放下来,很快又提了上去,因为他发现箱子被人打开过了。等到检查发现一部分卷轴直接消失之后,元子青整个人都有些不好了。   他猜测那些东西,应该都是被眉畔给拿走了。但即便是这样,他还是感觉万分的不自在。早知如此,就该找个隐秘处藏着。——但他很快又怀疑起来,这隐竹园里,对眉畔来说,还有隐秘处吗?   简单来说,眉畔藏的东西他可能找不到,他藏的东西嘛……   看看这些卷轴就知道了。   元子青抓心挠肺的回到正房里,看着眉畔,想开口问问,又有些犹豫,过了一会儿才注意到自己带回来的点心已经被眉畔给吃掉了。   他走过去,将眉畔抱在怀里,跟女儿打过招呼,然后才小心翼翼的问道,“娘子,你今儿去了书房?”   “嗯。”眉畔一听就知道他要问什么了,“我看到有几张画挺有趣的,就拿走了。”   元子青心头一紧,“娘子……”他觉得自己必须要解释一下,但是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能更加紧张的问,“娘子打开看过了?”   “看过了。世子的画工越发好了。”眉畔淡淡道。   元子青一时分不清楚这到底是实心实意的称赞还是反讽,只好老实的闭嘴。眉畔又道,“往后这样的东西不要放在书房里,就是旁人不能去,子舫和爹总是会去的。”   这万一要是看到了,她还要不要做人?   元子青的脸“哄”的一下红透了,剧烈的咳嗽起来,“咳咳咳……娘子,我知道错了。只是应该放在哪里呢?”这么问应该能问出她把卷轴放在哪里了吧?   眉畔站起身,朝里间走去。元子青连忙跟上。   但见眉畔走到床前,小心的弯下腰,也不知道在哪里碰了几下,只听得咔哒一声,然后她就从木头的床体里拉出了一个暗格。 !!成亲半年,元子青才发现自己每天睡的床竟然还带着这么隐秘的暗格,一瞬间只觉得屋子里好像处处都十分可疑,说不准都藏着什么机关,就像是那些话本小说里写的一般。而他家娘子,俨然便是一位隐世的世外高人。   眉畔扶着床柱站起来,回头看正在发呆的元子青,“以后再有,也放在这里吧。”   “是。”元子青干脆的答应,然后小心的问,“娘子,这屋子里还有别的暗格吗?”   “想什么呢?”眉畔道,“这床是特别打造的,所以留出暗格,放些贴身紧要的东西。你以为处处都有么?”   “那这床上有几个暗格?”继续打听。   眉畔也不瞒他,“四个。世子可要试试看,能否将其他的找出来?”   元子青果然极有兴趣。于是接下来的时间里,眉畔就坐在床上,看着元子青上上下下一通忙碌。大概是运气好,还真让他给找出了一个,开关的按钮跟之前眉畔打开的那个是一对,就是床前的一朵雕花,分别在两根床柱上。   这个暗格里,放着的都是眉畔贴身的小衣,肚兜和月事时会用到的东西。元子青看了两眼,便火烧火燎的重新关上了。   剩下两个就无论如何找不出来了。   他本想问眉畔,但眉畔只是笑微微的看着他,一言不发。   元子青便不问了,就自己找吧,迟早能够找到的。他转而问了另一个问题:“这床是谁打的?这样精细。”   “映月请人打的,我只出了木材。”眉畔道,“说是江南那边的师傅,手艺再好不过。打完了之后都没敢拆开,怕组不上,直接用大船运上京来的。”   “亏得是映月。”元子青闻言不由感叹道,“若是旁人,光是买船的花费便不菲了。”   对了,说到周映月,眉畔道,“今儿娘过来瞧我,说是收到了孙敬的信,映月怕是快回来了。”   周映月跟他们虽然也有书信往来,但都是有事情的时候才写,一个月未必有一封。跟元子舫联络或许更密切,但那是人家小两口的私房话。但孙敬就不同了,他三五日总要朝福王府送一封信,里面什么都有,从海州的风土人情到海商会和海关的种种事宜。   元子青不止一次夸赞过他是个人才。   虽然派他去海州是为了打理生意,但他自己却知道连消息也一并搜集,不让福王府成了聋子瞎子,这份心思就难得了。   “也快过年了。”元子青道,“她总要年前赶回来,毕竟婚期就定在明年,这时候准备起来,已经迟了。”当初眉畔可是提前一年就开始做准备,绣嫁衣和做其他女红,仍旧要起早贪黑的赶。   不过周映月那里可能不会全部都自己动手,即便这样,时间上依旧很紧。   “也不晓得肚子里这个能不能坚持到那一天。”眉畔忽然有些担忧的道。   婚期定下的时候她还没怀孕,后来算出来产期恐怕就在那几日,也不好更改。现在只能祈求她坚持道那时候了。   如果她生产了,到时候肯定是在坐月子,婚礼自然不能够参加了。她与周映月相交莫逆,自己成婚时她从海州赶回来,若是她成亲自己却不在,难免遗憾。   元子青便拍着她的肚子道,“女儿要乖些,在娘肚子里多待几天,让娘参加了叔叔婶婶的婚宴再出来。”   “你胡说些什么呢?她怎么会懂?况且该来的就会来,哪有多待几天的道理。”眉畔啐他。   ……   周映月是在冬天到来之前回京的。她穿着男装,头发利落的梳起来,又披了一件厚厚的斗篷,英姿飒爽的站在眉畔跟前时,眉畔几乎都不敢认了。   “像是又变了一个样子。”她看了一会儿,才道。   周映月微微一笑,心中曾经的设想终于实现,这大半年的时间里又是独当一面,自然意气风发,身上的气质也发生了一点变化。“大概是晒黑了。”她说。   眉畔忍不住笑道,“放心吧,子舫不会嫌弃你。他这大半年在禁卫军里,也是日日风吹日晒,不会比你好多少,你们两个还是一对儿。”   元子舫沉下心之后,便一直在禁卫军里打磨自己。如今虽然看上去还没有什么成就,但却已经跟那些从前看不上他的骨干们打成一片了。看上去没有任何用处,其实人脉真正清理出来,恐怕会令人心惊。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越发的要低调,这阵子老实了许多,京城里关于他这个昔日纨绔的流言,已经几乎没有了。   偶尔有人提起,也是说他就要成婚,许是为了周姑娘正修身养性,然后大家便是一笑置之。   周映月对眉畔肚子里的孩子很感兴趣,“预产期是不是跟我们成亲的日子相近?”她拍着眉畔的肚子,“好孩子,你可千万坚持住,别先跑出来了。”   “怎么你也这样不着调。”眉畔道,“放心吧,我会去参加你的婚礼的。”   “我倒不担心这个。”周映月道,“其实若真的生了去不了,也没什么大的妨碍。我不过一句玩笑,你可别放在心上。”   “知道。”眉畔问,“海州那边……怎么样了?”   “都好。”周映月道,“你具体要问的是什么,三皇子?”   眉畔点头。   毕竟他是福王府推着走到那个位置上的,甚至最开始出主意的人还是自己,所以眉畔十分关心。奈何自从她怀孕之后,全家人以“不宜劳神”为由,全面封锁了她的消息渠道,这些事情更不会用来打扰她。她现在能听见的,也就是一些京城里无关紧要的八卦。   周映月在她对面坐了下来,想了一会儿才道,“三皇子……有容人之量。”   “就这些?”   “这些还不够?”周映月挑眉,“我以为对王府来说,最重要的就是这个。”   眉畔立刻反应过来。也是,福王府支持他,本来就是为了能继续安稳的立于朝堂之上,不至于会在争斗之中被湮没。三皇子能容人,那么事成之后,也不会对福王府下手,这才是最重要的。   否则辛辛苦苦把人扶持了起来,对方却忌惮着你,站稳脚跟之后立刻调转枪头对准你,那不是白做工了吗?   至于三皇子有没有仁君气象之类的事,就不是眉畔可以关心的了。   她忍不住打了个呵欠,“既是这样,那我也就不问了。”   周映月问,“困么?”   “嗯。”眉畔点头,“最近这两个月越来越困倦,一天十二个时辰,倒有六七个时辰在睡,既是这样还是觉得困。但太医说睡得太多了也不好,让我时时起身走动。”   说话间她又打了个呵欠,周映月连忙起身,“那你先休息吧,我也该回家了。”因惦记着眉畔肚子里的孩子,所以才先过来看她,外有还有一堆事情等着呢。   眉畔也不留她,扶着肚子把人送到门口。因为天凉了,所以都看着不让她出门,她只好打了个呵欠,回去补了个眠。   [    第88章 生产遇险]   入冬之后,眉畔便像是某些季节性的动物一样,开始冬眠起来。   早上元子青起身离开的时候,她只能含含糊糊的嘱咐一句,然后就又睡过去,醒来时多半已经是午饭的点。吃了东西之后,由人扶着在院子里走几圈儿,又回来守着熏笼坐着。   夏天的时候不敢给她用冰,冬天用炭倒是不妨。   怕被气味呛着,特意将添火和出气的地方都留在屋外,屋里除了干燥些,没有别的问题。每天行云都会打一盆水放在屋里,添些湿气。眉畔便捂着被子坐在熏笼旁边,整个人都被熏得暖洋洋的,更加瞌睡了。往往就这么眯一会儿,元子青也就该回来了。   等到吃过了晚饭,元子青会陪着她说说话,给她讲讲外头的事,引她精神一两个时辰,然后才上床睡觉。   不过这样的悠闲很快被打破了。因为眉畔发现自己身上开始浮肿难受了。   其实浮肿是早就有的,但从前并不明显,也影响不到什么,整个人圆润润的元子青总爱捏一捏,反倒觉得有趣。   但如今却是越来越严重,尤其是小腿,将最外层的皮肤彻底撑开,圆滚滚的简直像是一截透明的萝卜或是莲藕。用手指头一按,就是一个深深的坑,要好半晌才能恢复如初。   第一糟糕的就是,眉畔从前的鞋子都穿不进去了。她孕后胖得快,鞋子几乎一个月就要换一双,即便如此,浮肿起来之后,原本就很大的鞋子还是穿不进去,只得新做。但即便穿上鞋子,她也走不了两步路,然后就觉得脚疼腿疼浑身都疼。   这样子要坚持每天走半个时辰,实在是为难人。最后福王妃想出了一个法子,让两个力气大的嬷嬷两头扶着她,几乎是将人“拖”着,走完了这半个时辰,便算是交差。   这是眉畔一天中最难受的时候。   除此之外,她的睡眠质量也大大下降。原本一天能睡六个时辰,白天还时不时补个眠。如今锐减到四个时辰不说,还时时惊醒或是疼醒,辗转反侧,不得安眠。   她睡不着,元子青自然也会被她的动作惊醒。这样过了几天,她自己气色不好,元子青的脸色也越发糟糕了。眉畔虽然不舍得,但也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便主动提出让元子青搬去书房住一段日子,免得被自己折腾。   然而元子青颇有“有难同当”的意思,并不愿意答应。   眼看着孕期里养得白白胖胖的眉畔几天里好似就瘦了一圈,整个人都没了精神,他早已心疼得不得了,甚至暗暗起了生出这个孩子之后,便不再要其他孩子的念头。这会儿又怎么舍得搬出去?   “你夜里睡不着时,我还能跟你说两句话。若是搬走了,你一个人岂不是更加难受。”元子青道。   没有咬着手指尖犹豫。她本来就不是很坚定,只是心疼元子青陪自己白熬着罢了。但是现在听了他的话,又觉得十分有道理。   元子青见状,再接再厉,“况且如今天气凉,你身体不好,本来就怕冷。一个人睡,只有更冷了。”而元子青自从病好了之后,便成了个大暖炉,冬天里抱着睡再舒适不过的。   眉畔便彻底的动摇了决心,期期艾艾的道,“可你睡不好,白日里还要去修书,哪里有精神?”   “不过熬过这几个月罢了。”元子青道,“孩子是两个人的,没道理只让你一个人难受,对不对?”   眉畔觉得他越来越会说话了,这种说法,让她根本不能拒绝。   好像每句话都是从自己心坎上说出来似的。她瞪大眼睛看着元子青,“你是不是偷听我心里的想法了?”怀孕后她的脑子转得似乎有些慢,总忍不住冒出些傻念头来。   元子青不由“扑哧”一乐,“你想多了,再没有这样的事。”   于是话题越扯越远,便将让元子青搬出去的事给混过去了。等到夜里眉畔躺在元子青怀里,热乎乎的睡过去时,已经彻底忘掉了自己之前的大义凛然。   不过总那么浮肿着,毕竟身上难受,元子青便又开始翻医书找办法了。太医们给不出什么好的方子,他索性就不去劳动他们了。结果这日忽然收到了一封信,也说不清是从哪里寄来的,如果不是门房足够负责任,说不准就那么给拒收了。   元子青拆开一看,发现里头写的竟都是些消除浮肿的偏方,外加一道食谱:鲫鱼炖红小豆。   他愣了一下,知道这封信是谁寄来的了。   原以为曲宽出去游历之后,恐怕就很难再联系到了,却没想到,他竟然还惦记着眉畔。许是知道了她有孕的消息,所以才特意送来了这方子。   不过这样也有些说不通。毕竟如果只是知道眉畔有孕,总该送些安胎的方子什么的。这消除浮肿,未免太有针对性了一些。   元子青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但他很快又摇头将其驱逐。   曲宽那么厌恶京城,当初都不肯跟他们一起来,想必如今也是绝对不愿意来的。况且如果到了京城,直接登门拜访便是,何必躲躲藏藏?   他小心的将信收好,去厨房让人照着偏方炖了鲫鱼——说起来,这时候河上都冻住了,也亏得是福王府,还有办法派人去专门捕捉鲫鱼,并不会缺少材料。   这汤做好了,元子青亲自端去给眉畔喝,还吃了些鱼肉。能不能消肿暂时看不出来,但喝完了之后整个人从里到外都暖融融的,气色看着都好了许多。   如此连续喝了几日之后,虽然腿上看着还是那样,看不出什么分别,但夜里眉畔却比较少惊醒了。   既然那汤有用,自然就要常备着。眉畔一开始还贪那一口新鲜,喝得十分高兴。然而她补身子的东西已经够多了,每天都是汤汤水水,而且总是那么些味道,时间长了,便不耐烦喝了。   每日里为了劝说她将汤水喝下去,身边伺候的人还有元子青简直像是作战一般,要才去好几种策略组合,才有可能让她点头喝汤,这劝说的比她那喝汤的还要累。   不过好景不长,很快眉畔再次在夜里惊醒。这次因为腿疼,而是因为抽筋了。   抽筋了她也不叫人,裹着被子疼得小声的哭泣。元子青被这哭声惊醒,问明白是怎么回事,连忙点灯起来替她揉小腿肚子。   揉了一会儿,大概是觉得好过了,眉畔抽抽噎噎的,又重新睡了过去。   元子青松了一口气,在昏黄的灯光里细细的打量着她,心中一时又是柔软又是好笑。之前还说让自己去书房住,若是真的去了,这时候她一个人,怕不要哭上一整夜?   这么一想,当真心疼极了。   等第二天白天,元子青说到这件事,眉畔又不肯承认了。“一定是你听错了。”咬着唇说。   元子青只好不跟她计较了。如今进了冬日,隔壁修书的院子虽然也有炭火,但毕竟不可能如同福王府这般供应,那些老大臣们,也都有些受不了,所以元子青索性将时间改成了半天。这样一来,他也多出了更多的时间来陪伴眉畔。   毕竟,这已经是最后的几个月了。眉畔怀着孩子难受,他这个夫君和未来的爹,当然也不能置身事外。   他能腾出时间来,眉畔的确很高兴。连午后照例的补眠都给停掉了,每天都眼巴巴的等着元子青回来吃饭,然后拉着他一起玩。   最近她在做小孩子的衣裳。   其实这些东西,下头有人会去做,根本不需要她操心。而且福王妃三令五申不允许她动针线。但眉畔总想着要让孩子穿上自己做的衣裳,于是在元子青的纵容下,偷偷摸摸的自己做。不   过她精神不济,进度也很慢。每天做一会儿就觉得眼花了,然后丢开。这样子,等孩子出来的时候,能做出一件衣裳就不错了。   倒是晃儿的针线功夫不错,之前陪着眉畔折腾布料,她自己就做出了好几身。到时候也不会缺了衣裳。   悠闲的日子总是一晃而过,转眼就到了新年。   按照规矩,福王府一家人都是要进宫去团聚的。但是考虑到眉畔大着肚子,而且谁知道宫里的人究竟是好心还是恶意,最终元子青只好让她装病,太妃去宫里一趟,太后就来了旨意:孩子要紧,就免了她过年时进宫,等孩子生出来再去请安不迟。   皇帝似乎对此表示了默许。   于是除夕这一天,阖家都进了宫,就留着眉畔一个人在府里。她索性将院子里的人都集中在一起,给大家开了席面,大过年的,总要热闹一番。   不过眉畔自己很小心,经了旁人手的东西都不去碰。福王府里应该是安全的,但要说宫里完全不能插手,那也不可能。   好在这个年,总算是平平顺顺的过去了。这是最有可能被人动手脚的时候,毕竟过年太忙了,忙众生乱,有些疏忽,出一点岔子都是有可能的。所以全家人都戒备着这时候呢。好在总算是没出什么问题。   过了年,眉畔的肚子就大得十分不方便行动了。多半时间都是卧床休息,还必须是侧卧。   她自己其实并不喜欢这样,躺的时间长了,便觉得浑身都不舒服。但是为了孩子,也只好咬牙忍耐。不过眉畔十分担心,这个样子,等到周映月成亲时,自己真的能坚持得住吗?   但不管她怎么担心,这一天总是要来,而她也的确没有发动。虽然九个月之后孩子动得更加厉害,时不时的就会疼一阵,但却迟迟都没有发动的意思。元子青一直说是自己的叮嘱起到了效果,所以孩子才这样安静。   眉畔现在这样,即便是婚礼,她其实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在周映月被接过来之后,在洞房里陪她说说话,不至于让她初到陌生的地方,一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罢了。   不过也不晓得是不是婚房里的人太多了,种种气味混合在一起,眉畔如今的嗅觉又十分的灵敏,不过坐了一个时辰,身上就始终觉得不舒服。周映月看出来她难受,连忙让人扶着回去了。   然而才刚刚出了新房,眉畔就觉得肚子开始一阵阵的坠痛。   她有一种预感,这一次不是简单的胎动,而是要发作了!   “行云。”她疼得额上见汗,用力抓着行云的手,“怕是要生了。你悄悄的去找世子,别惊动了客人们,让人过去准备。”   行云吓了一跳,连忙答应着去了。眉畔便让晃儿扶着自己到旁边去坐着等,小腹处的坠痛感越来越强烈,眉畔捧着肚子,一直小声的重复,“别急,别急……等娘准备好……好孩子,别急……”   晃儿在一旁急得团团转,又不敢打扰眉畔,只好干着急。   好在元子青一直注意着眉畔这边,收到消息便立刻赶过来了。稳婆和产房也都是齐备的,当下将眉畔抱起来,便赶回了隐竹园。   路上眉畔就察觉到身下有东西流出来,疑心是稳婆之前说过的羊水破了,心下不由更加着急。   “别怕,马上就到了。”元子青一边跑一边安慰他。这一刻他无比庆幸自己的身体已经好了,能抱得动她,跑得了这么长的路,否则出了事时,自己就只能在一旁着急,什么忙都帮不上了。   走了一会儿,有人备了软轿过来。行云一问,才知道是福王妃命人准备的,说是清河大长公主看见眉畔脸色不好,担心她出什么事,于是特意跟福王妃说了一声。   几个人抬着自然走得更快,元子青将眉畔放上去,便在一旁握着她的手,让她不至于太过惊慌害怕。   走到半路时眉畔身下已经见了红,元子青眼看着血滴了一路,只觉得心惊肉跳。偏偏是在今日发动,否则眉畔在隐竹园里,什么问题都没有。然而他却不能责怪旁人,说到底是他的疏忽,没有将这个情况考虑在内。   好在隐竹园终于到了。   眉畔被送进产房时,元子青直接跟了过去,福王妃不在这里,也没有旁人出来劝阻。毕竟他的脸色十分难堪,下人不敢多话。   因为开始得就很凶险,等到躺在床上,稳婆让用力的时候,眉畔反倒没有力气了。元子青一直守在床头,给她打气,奈何她就是提不起力气来,只觉得浑身发软。   “眉畔,坚持住。”元子青声音都开始发颤,“用用力孩子就出来了,你别吓我,娘子……”   眉畔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只一双眸子留恋的看着元子青。   元子青心下大急,使劲握住她的手,“你不能有事,我不许你有事。眉畔……”她凑到她耳边,“你若死了,我也不活了。”   眉畔陡然睁大了眼睛,身体里不知道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她开始挣扎着生产。她这条命是捡来的,可她仍旧十分珍惜。这辈子她已经拥有了自己想要的一切。   两情相悦的丈夫和爱人,平淡温馨的生活,和睦的家人,挚友……她不甘心又要再次失去,她不甘心!   “世子妃听我的,吸气……呼气……”稳婆抓住机会上前指挥,产道已经完全打开,可以看得见孩子的头了。   然而这一阵力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开眉畔的身体又软了下去。元子青正不知所措时,行云匆匆捧着一只盒子走进来,“世子爷,这是周姑娘给我们姑娘的灵芝。”   “快沏了茶来!”元子青大喜过望,连忙吩咐。   然后又转头鼓励眉畔,“等行云泡了灵芝茶来,喝下去你就有力气了。眉畔,别放弃,千万坚持住,我求你……”   没一会儿行云就回来了。眉畔这样子自然喝不下东西,元子青以口度之,才让她喝下去了。可惜眉畔服下之后,气色虽然好了些,但力气却还是不大。她这会儿的情形已经十分凶险,整个人都迷迷糊糊,随时能晕过去的样子。   元子青为了让她保持清醒,甚至在她胳膊上掐了几把,让疼痛使她保持清醒,可却也只是饮鸩止渴,拖延时间罢了。   就在这时候,外头一阵喧闹声,很快房门就被推开了。   元子青转头一看,饶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也不由吓了一跳。   竟然是周映月穿着喜袍跑了过来。她后面跟着喜娘,正苦口婆心的劝说,“我的姑娘哎,这大喜的日子哪能见红?您还是赶快跟我回去吧,万一让人知道了……”   “该行的礼仪都行过了,婚礼便算是结束。有什么不能见的?”周映月直接把人推开,“救命要紧,若是世子妃有个一二,你可担待得起?”   她是在喝合卺酒的时候听到眉畔生产的消息的。因为实在是情况凶险,所以福王和王妃忙着让人去请太医,消息便也传到了他们这里。   周映月耐着性子等一切礼仪都结束,屋里的人都走光了,便匆匆往这里跑。喜娘眼尖看见了,才赶着跟了上来。   产房里人不能太多,否则可能带来细菌和别的什么。所以周映月索性直接把人推出去,然后关上了门。   转过身,她也不看众人,直接开口指挥行云,“替你们姑娘将身上的衣裳都换了。”然后又让人送了热水过来,自己洗了手之后才走到眉畔跟前,往她嘴里塞了一截人参。   重重的苦味让眉畔陡然精神了许多,睁开了眼睛。   看见是她,眉畔也吓了一跳,“你……”   周映月握着她的手,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道,“我只说一句话。你今日生产十分蹊跷,这难产更是莫名其妙,难道你就甘心被人这么害死么?”   眉畔豁然睁大了眼睛。她之前心思一直在生产上,还没来得及思索今日之事。然而现下想来,却觉得其中果然十分有问题。她日日都照着太医的吩咐走半个时辰,吃的喝的也都十分尽心,没道理这么快就失去了力气。最重要的是,她从发作起来到见红,还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   第一胎难生,有的人从发作到生下来,可能要整整一夜,就算短的也要两三个时辰,如何到了她这里便不同了?   是有人要害她!   口中的人参液体顺着每一次吞咽的动作进入她的体内,眉畔本身又鼓起了莫大的意志力,于是身体似乎重新恢复了力气,一度中断的生产过程得以恢复。产婆们继续指挥眉畔吸气呼气,不知道过了多久,孩子的头终于出来了。最难的一步过去,下面就很简单了。   周映月松了一口气,抹掉额头上的汗水,转头对元子青道,“世子照顾好她吧。我得先回去了。”   元子青声音干涩,半晌才挤出来一个“谢”字。周映月爽朗一笑,摆摆手走掉了。   孩子顺利的生出来,眉畔甚至没来得及看一眼,就晕死过去。这时候太医也已经到了,诊过脉确定只是身体虚弱,需要调养,开了方子便离开了。   到这时候元子青才觉得浑身虚脱得厉害。   他觉得自己做得还是不够,今日若非周映月,可能他只能这样眼睁睁看着眉畔出事。如果眉畔死了,他可能真的活不下去。假若孩子生下,他也许还能勉力支撑,养大孩子。如果孩子也……他可能就追随她们去了。   这一刻元子青清晰的意识到了自己的不足之处,内心深处变强的念头渐渐坚定。他要保护自己的家人,就不能有任何软弱,要一直往前走,不断变强,直到变成铜墙铁壁。   只因最柔弱的地方,被护在了最里面,不可有一丝一毫的闪失。   [    第89章 寻根究底]   因为周映月离开的那段时间,福王,王妃和元子舫都在前头敷衍宾客,所以大部分人并未发现福王府发生了什么事。发现的那些都是关系亲近的,也不会在人前浑说。所以她反倒浑水摸鱼,混了过去,没有任何人发现她曾经离开过。   不过这短短一段时间太过紧张,周映月也觉得自己累得够呛。   等到宾客们全都散去,元子舫回来时,她已经倒在床上睡着了,让元子舫哭笑不得。又不好把人叫醒,只好替她才除去衣裳,让她好好睡。   那边福王妃正在跟清河长公主说话,“今日多亏了你提醒,否则那孩子还不知要怎样。”福王妃的感谢真心实意,如果不是清河长公主提醒自己,她可能不会发现眉畔不对劲,元子青不可能一个人把眉畔抱回去,说不准路上就出了事。   清河大长公主柔柔一笑,“咱们还说这些做什么?孩子没事吧?”   “没事,生出来了,是个大胖小子!”福王妃立刻高兴起来,“我们阖家都以为是个女孩儿呢,连名字都是取的女孩名,现下好了,还得重新取一个。我命人做的小衣裳也都是女孩子穿的,这可真是……”   她嘴里抱怨着,面上却是一片春风,只顾自己喜欢,没有注意到清河大长公主眸中一闪而过的阴翳。   “那可真是恭喜了。”她轻声道。   福王妃笑得合不拢嘴,“多谢多谢,我多年的一块心病,总算是去了。你们春哥儿家的也快有了吧?”   清河大长公主笑了笑,“时间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你快去看孙子吧。”   把人送走,福王妃便急匆匆的赶往隐竹园。   这会儿眉畔还昏睡着,但孩子却已经收拾好了,由奶娘和晃儿看着。福王和王妃先去看了眉畔,跟元子青说了两句话,然后才过来看孩子。   刚出生的小孩不好看,但福王妃也不知道是什么眼神,只觉得这孩子哪里都好,怎么看都好,嘴里不住的夸,几乎有想将孩子抱到自己那里去的意思。亏得被福王拦住,没有说出口。   “也对,刚出生的孩子,还是跟在娘身边更好些。回头出了月子,再抱出去就是了。”福王妃自悔失言,连忙补救。好在这会儿人人都高兴,谁也没有往心里去。   等到喜欢够了,回到澄庆园要睡觉的时候,福王妃才终于想到那个问题:“王爷,这事我越想越不对劲。老大家的之前看着还好好的,怎么就忽然发动了?”   “生产不都是如此。你生子舫时,吃饭吃到一半就发作起来呢。”福王道,“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不对不对。”福王妃反驳他,“方才乱纷纷的,我也没有想起来。从麒麟院去隐竹园,才多会子路?我听说走到半路就见红了,头一胎哪有这么快的?我瞧着不对。”   “你的意思是……”福王的脸色也严肃起来。   福王妃皱着眉,“今天那么多客人,人多眼杂,谁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说不准……”她抬手往天上指了指,“那么久没动静,本以为是放弃了,谁能想到选在了今日?”   整个福王府防备的都是过年进宫出事,特意将眉畔留在府里。过了那一天,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谁能想到偏偏是在今天?   福王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不管是不是他,总有些蛛丝马迹可寻。等明儿老大媳妇醒了,再问问她。”   “问什么?”福王妃道,“我方才已经问过她的丫头了,说是在新房里坐了一会儿,身上就不好。老二媳妇看出来了,就让丫头们扶着她回去。谁知道才出了门,就发动起来了。肯定是当时在新房里的人!”   “那也要慢慢查访。”福王缓缓道,“总不好就凭着咱们的臆测,就想当然的做出判断。事关重大,不得不小心谨慎。”   “小心谨慎小心谨慎……”福王妃深吸了一口气,将心头那口怒气压了下去,才道,“你小心谨慎了一辈子,临到头来,又得了什么?不过是我的子青治好了身体,他就百般的防备!莫非恨不得子青那毒永远治不好,就这么去了他才高兴?”   “小声些!”福王叹了一口气,“你急什么,我也没说不信,可这种事,总要讲究证据。那也是我的儿子,难道我就不心疼不成?可他毕竟是……咱们一举一动,说不定都有人看着,不小心谨慎,如今已经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顿了顿,他又道,“也罢,过去的事情不必说。这十多年来,他信我用我,我也对得起他!倘若这事当真查出来,绝不会就这样算了。”   福王自认没有对不起皇帝的地方,元子青就更不用说了,是皇帝对不起他才是。皇帝若是连元子青的孩子也容不下,这件事自然不能善罢甘休。   兄弟情分,总要对方也将自己当兄弟,才能讲得起来。生在皇家,福王对今天早有预感。事实上,那因为元子青病着而使得福王府得到皇帝偏爱,风光一时的十多年,才是真正的意外,如今不过是一切回归正轨罢了。   福王妃见他这样,心里反倒不好受起来,便闭口不言。夫妻两个心事重重的睡了。   这一夜,能睡好的人,恐怕不多。   ……   眉畔夜里醒来过一次,她是被惊醒的。醒来的第一时间便抬手去捂小腹,发现那里重新变得平坦,便彻底被惊醒了。   “孩子……”她猛然睁大眼睛,试图坐起身。   然而浑身都像是被碾压过一般,这一动便带来了难以忍受的疼痛,眉畔没来得及坐起来,就重新倒了下去。然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回到了正房的卧室里,而不是在产房。   模糊的记忆回到脑海里,眉畔知道自己将孩子生下来了,但究竟是男是女,孩子是否健康,她都不知道。   好在这动静惊动了元子青。他守着眉畔,本来就不怎么睡得着,只是实在太累,便迷糊过去了。这一点点响动立刻让他睁开了眼睛。见眉畔已经醒来,不由大喜过望。“娘子醒了。”他抓着眉畔的手,略微放松的道,“你吓坏我了。”   “孩子呢?”见元子青的表情,眉畔便猜到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但还是立刻问道。   元子青摸了摸她的头发,“孩子好好的,是个儿子。奶娘带着呢,我让人抱来给你看看?”   眉畔连忙点头,眼巴巴的看着元子青出去吩咐人把孩子抱过来。元子青一转头瞧见她这样子,不由好笑,“孩子没事,倒是你自己,实在是令人担忧。差点儿就挺不过来了。”   提到这个,眉畔脸上的表情也微微变了,“映月同我说,这件事是有人要害我,可是真的?”   “现在还不清楚,但十有八九是真的。”元子青沉着脸。眉畔既然暂时没事,他的心也就落下来了,这一夜想了不少事情。眉畔的身体不至于会这样子,其中肯定有问题。只是现在还没来得及去查。   眉畔咬牙,“害我也就罢了,为什么连孩子也不放过?”   这个孩子才刚刚出生,他能得罪谁?   元子青还要说话,奶娘已经抱着孩子过来了。他伸手接过,放在眉畔枕边,“娘说月子里得好生养着,争取把你的身子给养回来,否则就要落下病根儿了。你的胳膊还使不上力,就别抱了,这么看看吧。”   眉畔就转头去看。   孩子生下来是六斤多,算是正常的范畴。这也可以成为她被人陷害的佐证,因为一般难产的婴孩,除了少部分是因为胎位不正之外,绝大多数是因为孩子太大了生不下来。而这个孩子胎位显然很正,一出来就是脑袋,六斤多也不算太大。   刚刚出生的孩子皮肤红红的,眼睛还没睁开,看上去实在是不大好看,但这毕竟是自己怀胎十月,又辛苦生下来的孩子。眉畔一看见他,心中就忍不住溢出一股一股的柔情来。   元子青见她一直盯着儿子看,心中便十分不是滋味。在旁边坐下来,小声道,“明明在胎里那么安静乖巧,怎么会不是女儿呢?”   眉畔闻言,扑哧一声笑了。   元子青对女儿十分执着,之前怀着的时候,不知花费了多少工夫,让阖家人都以为这是个女孩儿,结果生下来却是个男孩,想必心中一定十分郁闷吧?   但事实上,对元子青来说,郁闷的感觉还真没有多少。   因为眉畔生产的时候出了事,所以孩子生下来他也没有心思关注,看了一眼就交给奶娘抱出去了,自己则一直守在眉畔这里。   等过了那阵劲头,再想起生的是个儿子,感觉也就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因为他想起眉畔生产时的艰难,心中着实不敢再来一次了。他暗地里打定主意,生了这一胎之后,便不再要孩子了。若是如此,这一胎是个儿子,他倒也好跟爹娘那边交代,不然就是他自己不要,福王和王妃说不定也会催促眉畔。   况且……从前元子青希望眉畔生个女儿,多半也有避免皇帝更加忌惮的意思。但现在眉畔受了这么多苦,几乎没撑过去才生出来的孩子,他反而觉得是个儿子比较爽快。   那背后之人不是连眉畔生个女孩都容不下吗?她偏就要生下个儿子!   然而这些毕竟都只是他自己一个人时胡乱冒出来的念头,并不成型。而现在眉畔将注意力都放在了孩子身上,元子青心中便觉得大为不妙。   这混小子从出生开始就不老实,分明是跟自己争眉畔的注意力来了。将来眉畔眼里心里都是他,哪里还有自己的位置?   这样一想,便十分不是滋味了。   他立刻上前将孩子抱起来还给奶娘,“你身子不好,别为孩子费神了,有奶娘带着呢。还是先养好身体要紧。”说着替眉畔掖好被子,“你再睡一会儿。”   眉畔虽然有些不舍,但毕竟往后时间还很多,如同元子青所说的,她养好身体才最重要,于是也没有反对。等孩子被抱走了,才看着元子青,“那你呢?”   “我守着你。”元子青低声道。   眉畔摇摇头,“床铺那么宽敞,你也上来躺着吧。这么熬着,身子不也受不了吗?别我还没养好,你又倒下了。”   元子青想了想,他本身没有避讳的意思,只是之前稳婆和福王妃都交代,月子里不能同床,所以他才坐着。不过如今没人管,他只微微犹豫,便也上床,跟眉畔并排躺下。   她身体不好,不能随便移动,所以元子青只是握住她的手,轻声道,“睡吧。”   这一睡就睡到了天光大亮。元子青睁开眼时还有些恍惚,躺了一会儿才清醒过来。想到今日周映月还要去前头敬茶,便连忙起来了。眉畔身子不好不能去,若是他也不去,就不像话了。   转头看看眉畔还睡得正香,元子青替她盖好被子,便轻手轻脚的出了屋子,交代行云好生看着,别惊动她。   然后自己梳洗过后,去看了孩子,胡乱吃了点东西,便往澄庆园去了。   好在他来得不算晚。虽然不少人都已经到了,但新人还没来。   京城里消息传得快,眉畔昨晚发动,今儿这里不少人便都知道他添了个大胖小子,纷纷上前祝贺。元子青一一笑着回礼,请大家洗三的时候务必赏光。   寒暄了几句,新人便来了,清河大长公主是和他们前后脚来的,笑盈盈的携着周映月的手,“娶世子妃的时候,我瞧着就眼馋,天下竟有这么好的女孩儿。如今再看子舫这个媳妇,不比世子妃差半分。这全天下的福气,倒像是都跑到他们家去了似的。实在让人不平!”   “可是打量我不在,所以就像在背后嚼舌根?”福王妃笑着走出来道。   清河大长公主连忙道,“什么叫在背后嚼舌根?我这话可是当着你的面儿说的。两个儿媳妇都这么出众,真是让人羡慕得很。”   “你的儿媳妇难道比谁差了?”福王妃笑着回道,“偏说这样的好听话来哄人。”一面对映月道,“你只别理她,一句话都信不得。”   周映月一直在看清河大长公主,这会儿才开口道,“姑母这是同我玩笑呢,我知道。”   “瞧瞧这张嘴!”清河大长公主道,“以后不管是背后还是当面,我都再不敢开口了。你有两个儿媳妇帮腔,我只有一个,定要吃亏的。”   说说笑笑间,她再次领着周映月认了人,送了礼,然后众人便都告辞了。   把客人送走,元子舫才低声问,“我见你一直瞧着清河姑妈,怎么了?”   “总觉得这位长辈说话有趣得很。”周映月说了一句元子舫不大明白的话,然后便转身进屋去了。   福王妃正在道,“你嫂子身体不好,不能过来,咱们去那边看看她,也瞧瞧孩子。昨儿怕闹着她,我的乖孙孙也没能看几眼。”   于是一家人便都往隐竹园去。虽然公公婆婆去看儿媳妇不大合适,但如今是特殊时期,也就没有那么多讲究了。   大家心里都知道,这是要去问问眉畔昨晚究竟出了什么事,她又为什么会突然发作。这些蛛丝马迹,旁人注意不到,她说不定能感觉到一点。   隔着屏风坐下,寒暄了两句,福王妃便道,“这次难产来得真是蹊跷,眉儿你昨晚究竟怎么回事?”   眉畔之前就已经想过一遍了,所以这会儿说起来也十分痛快,“只记得在婚房里坐了一会儿,身上就不舒服,呼吸不畅,肚子也有坠痛感。映月让行云她们送我回来,结果才出了门,就觉得身体不对,腹痛难忍,我便让人去唤了世子来。那时就觉得身体十分虚弱了。后来生产时才发现竟一丝儿力气都没有。”   元子青在一旁补充道,“可太医之前请脉,都说她身体健康,这一胎怀相又好,不会有任何问题。况且……昨日既不是胎位不正,又没有血崩之症,偏就是她使不出力气来。”   “吃食上与平日一样?”福王妃想了想,问。   行云在一旁道,“回王妃的话,世子妃的吃食,俱都是奴婢们亲手做的,不假他人。而且都按着太医给的食谱,任何禁忌的东西都不敢放。绝不会有问题。”   “想必便是婚房里的人了。”福王开口,定下了这个基调。   但当时人多眼杂,究竟有多少人进去过也难说,周映月身为一直在婚房里的人,便开始回忆自己看见过的。亏得她记性好,绝大部分都记起来了。然后问眉畔,“有几个跟你说过话?”   “若是打招呼,几乎都说过。但若是走进了交谈,便只有两三人了。”然后将名字一一说出。   周映月微微一顿,“清河大长公主也在其中?”   这句话一问出口,所有人都吃了一惊。清河大长公主与福王府关系素来亲近,便是疑心谁,也不能疑心到她!况且她今日言笑晏晏的样子,也不像是心头有鬼。   所以福王妃有些犹豫的道,“老二媳妇,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只是觉得,姑妈待我和大嫂,未免过分亲近。”都是皇室长辈,跟福王妃关系好的人也不是一两个,但最亲热的,就是清河大长公主。对眉畔也好,周映月也好,都亲近又热情。若说是她本性如此,可待旁人却没有这样子过。   福王妃顺着她的话一想,也不由道,“是有些过了。我之前只觉得是她喜欢眉儿,可待你也是如此……”难不成自己两个儿媳妇当着这样讨人喜欢?   别开玩笑了,就是福王妃自己对两个儿媳都满意,态度也不像清河大长公主一般。   “而且……”周映月道,“不知是不是我多想,总觉得姑妈言语之间,颇有……挑拨的意思。”像那“全天下的福气都到他们家去了”的话,真的只是无心的玩笑之言?   众人都不免沉默。   之前谁也没有想到清河大长公主身上去,可是现在认真想想,她跟福王府关系亲厚没错,可她却是皇帝一母同胞的亲姐姐!谁近谁远,难道还用问吗?她站在皇帝那一边,又有什么可惊讶的?   “清河姑母……”眉畔忽然想起一件事,喃喃道,“她曾送过我一个荷包。”   “荷包在哪里?”   福王妃和元子青异口同声的问。   周映月道,“想来大嫂一直戴在身上吧?昨日我让行云将你的衣裳都换了,便是怀疑被人动了手脚。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行云闻言,已经跑出去找那个荷包了。没一会儿捧着回来,递给福王妃。眉畔缓缓道,“当时她说,是东山寺求来的护身符,保平安的。还说是驸马替她求来的。我本待不收,但她说用完了再还她。清河姑母一向待我好,她送的东西,我自然贴身佩戴。”   说到最后,不由有些失神。说到底,她没得罪过清河大长公主,反倒因为对方高看自己而欢喜,将她当做真正的亲人一般。却不曾想,害了自己的,反而是她。   “得先找个可靠的大夫看看。”福王道,“是不是她,到时候自然就知道了。”   “不能找太医。这么长时间,一直有太医来请脉,却都没看出来,谁知道是真是假?”元子青道,“不过至少说明,就算这荷包有问题,也不是人人都能看得出来。普通的大夫,怕是没用。”   于是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   就在这时候,青云忽然敲了敲门,在门外道,“世子,方才门房来报,说是府外有人求见。”   “是什么人?”元子青自然没心思见客,扬声问了一句,打算随便打发掉。然而青云的回答,却让他愣住。   “他说他姓曲,世子您听了便知道。”   [    第90章 故人来访]   元子青所认识的姓曲的人,满打满算,也就那么一个。   他愣了一下,才蓦然欢喜起来,“莫非是世叔来了?青云你快去看看,若是,赶快请进来!”   “这位世叔是……”福王疑惑的开口。   元子青道,“爹您忘了,我的身体是被谁治好的?”   福王一惊,“说是一位神医,是你媳妇的长辈……”   “对,就是曲世叔。他与岳父大人是莫逆之交,自己并没有亲人,所以待眉畔如同亲生女儿一般。若非如此,也不会冒险为我治病。”元子青兴奋的道,“眉畔的身子正要调养,世叔这会儿来得正是时候。还有那荷包,也不必劳烦别人了。”   “怕是知道了消息,特意登门吧?”周映月轻声道,“哪有这许多巧合。想来是曲神医一直关注着大嫂的消息。”   元子青便想起了之前收到的那封信。的确,如果不是确切知道眉畔的状况,不可能送出那么对症的东西。只是那时他不信曲宽会来京城。如今看来,说不准知道眉畔有孕,他便已经来了。只是不知为何,并未现身。   他想了一会儿,道,“世叔一直不愿意来京城,似乎颇有顾虑。今日他出现的事,咱们也不可宣扬。”   福王道,“只当是你媳妇的亲戚来访便是。这件事本来也不便让外人知道。”如果有人知道皇帝可能对他们家动了手,这京城的天恐怕都要翻过来了。   达成了这份默契之后,大家便送放松了些。曲宽出现得太是时候,本来陷入僵局的荷包,想必也难不住他。虽然真的知道了结果,暂时也不能做什么。但好像大家的心都一下子静下来了。   皇帝动了手,就是一个信号:不死不休的信号。   既然如此,他们做事便也不必再束手束脚了。   没一会儿曲宽就被青云带来了,元子青亲自去迎接,然后嘱咐青云,让认识曲宽的人都把嘴闭紧。好在能跟着他出门的,口风自然都很严,况且曲宽来的事也没有惊动几个人,一时半会儿,消息还传不出去。   曲宽先是跟福王和王妃见礼。他仙风道骨的模样,倒是让两人的观感好了许多,心道果然不愧是神医。   然后他才进去给眉畔诊脉。   手才搭上去,脸色就沉下来了。福王妃因不放心跟进来,见状不由担忧道,“曲先生,莫非她的身体还有什么隐患不成?”   曲宽没说话,将两只手都诊过,然后才道,“亏虚得厉害。幸而是我在,否则说不准就耽搁了。”顿了顿,又道,“生产的时候吃过补药?”   “喝过一盏灵芝茶。”元子青立刻道。   周映月也补充,“还用了半截参。”   曲宽想到自己见过的两支人参,便知道这灵芝和参都是什么品级的了。不由点头道,“有些可惜东西,但亏得是及时补上,否则还有些麻烦。如今我开个方子……那灵芝可还有?做了药膳,温补是最好的。”   “有有!”行云连忙点头。   元子青便请曲宽出去写方子。曲宽拍了拍眉畔的头,“丫头,世叔既然来了,你就放心养着吧。必定把你养得跟从前一般。”   “多谢世叔。”眉畔鼻尖酸酸的,但牢记月子里不能哭,会落下病根的话,只好努力睁大眼睛,“您既然来了,就多住一段时日吧!”   曲宽没有回答她的话,叮嘱她放宽心养着,便起身走了。   写完了方子,元子青才拿出那个荷包,请他看。   曲宽闻了闻,便道荷包用一种特殊的药草浸泡过,经常佩戴可以清心。   这个结果大出预料,让所有人都有些吃惊。莫非清河大长公主还真是一片好心不成?   然而没等他们交流这个疑问,曲宽又道,“只是这种药,不能跟另一重要混用,否则会让人暂时浑身无力,同时活络气血。偶尔有医家用来给那些需要扭伤脱臼正骨推拿的病人做麻醉用。并没有其他的坏处。”   “那……若是孕妇用了呢?”元子青小心翼翼的问。   曲宽立刻皱起眉,“那丫头用了这种药?”   “这荷包是一直戴在身上的,至于有没有另一重要,却很难说。”元子青实事求是的道,“只是怀疑。因为她生产时便是使不出力气,几乎……没撑过来。”   “那就必是无疑了!”曲宽道,“你去问问那丫头,对方是否给她吃过什么东西?”   元子青再去问,眉畔才想起来,的确是有人给自己吃过东西。但不是清河大长公主,她之前一直想跟这个人有关的,倒是忽略了别的。   “是颂平公主。”眉畔说,“她当时正在吃糖豆,我瞧着有趣,她便让我也尝尝。我想她也吃了,想必无事,况且一小颗糖豆,不会有什么问题。便吃了。”   “颂平是跟着清河姑母过来的。”元子舫道。   这下子不用问,铁定是皇帝那边的意思了。否则颂平公主也好,清河大长公主也好,都没有必要对福王府下手。   曲宽多少也猜出了一点意思来,便不再说话。   他当然也不忿眉畔的遭遇,可这毕竟是福王府的大事,没有他插嘴的余地。君就是君,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福王府就算想要反抗,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事情弄清楚了,但接下来该怎么办,暂时却没什么头绪。于是众人便各自散了,让眉畔好好养身体。   福王临走前,邀请曲宽在府里多住几天。曲宽则表示会照看眉畔到出月子,到时候她的身体也就恢复得差不多了。福王又叮嘱元子青安排好一切之后,到自己那里去一趟,然后才走了。   元子青这才对曲宽道,“不料世叔竟真的来了京城。上回收到信,我就该想到的。亏得有世叔在,否则今次之事,还不知如何收场。”   对着元子青,曲宽就没有那么客气了,“我问你,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世叔想必也猜出一二了。自从我的身体治好之后,宫中便一直动作频频。如今……”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   曲宽也没有追问,聪明人说话不需要将每一句都说尽,让对方自己去理解才是最好的。他想了想,才道,“若是如此,纵然这一次能躲过去,往后也难。”即便福王府知道是皇帝做的又如何?难道他们还能造反吗?   元子青道,“此事已经略有眉目了,只是恐怕还要请世叔帮忙。”   “罢了,我特意赶来,就是来帮忙的。有什么事,只管说便是。”曲宽道,“现在先不说那些,带我去看看孩子。”   “好。”提到孩子,元子青脸上的表情立刻飞扬起来,“因这件事,府里又忙又乱,一时还顾不上给孩子取名。从前想的都是女孩儿的名字,不如请世叔赐个名?”   他这么说也是有的放矢的。自来名字都是亲长所赐,除非亲长觉得自己取不出好名字,或是想要求的人地位更高,威望更重,否则是不会将这权力相让的。   比如村里的农夫请秀才帮忙取名,一来秀才有文采,取的名字好听,二来秀才身上有功名,自家孩子说不定能沾上几分文气,将来也是读书的材料。这个道理,换到别处去,也是一样的。   似福王府这样的人家,除非是皇帝钦赐,否则寻常人是不会有机会给元子青的孩子取名的。但曲宽既是眉畔长辈,如今及时出现,帮了不少忙,元子青才有这一请。   曲宽却毫不犹豫的拒绝了,“名字自然有王爷来取。若你当真有心,我就给他去个乳名,讨个吉利。”   “多谢世叔。”元子青立刻道。   两人进了奶娘带着孩子住的套间里,晃儿连忙迎上来,低声道,“世子,曲先生,小公子睡着了。”   “我进去看看。”曲宽说着走了进去,元子青连忙跟在后面。但见曲宽脚步飞快,却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走到了摇篮前。然后弯下腰,探手摸了一下孩子的脉象,然后又查看了五官四肢,这才直起身来。   退出来后,曲宽略略沉吟,便道,“这孩子有福气,四肢有力,五官方正,只是小孩儿家可能反倒压不住。世间事难有十全十美,总不好叫他都占了。不如就叫小九。”   “多谢世叔赐名。”元子青答应得很干脆。   转回头便去跟眉畔说,“我请世叔给孩子赐了名字,叫小九。”   眉畔很惊讶,“怎么叫这么个名字?外人听了,还以为他是第九个孩子呢。”该以为她有多能生啊?   “世叔说,世间事难有十全十美,余出一分来给别人,就叫小九。”元子青脸上带笑,“是个好名字。”   “可不是嘛,就算余出一分来,他也占了九分。可这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我看叫小四小五就行了。”眉畔道,“叫了这小九,我怕传进宫里去,又让人多想。”   “说得也是。”元子青沉吟片刻,忽然拊掌道,“我知道了,就叫四五,合起来还是个九,如何?”   “只是也太奇怪了些。”眉畔设想了一下,将来假如孩子犯了错,元子青一脸严肃的训斥他,“四五,你给我跪下!”自己就在一旁哭,“娘的四五啊,你爹怎么这么狠心……”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还是叫小九吧。”她立刻改口。   就算被宫里记住,也总比那不靠谱的名字强得多。   于是昨日才新鲜出炉福王府第四代第一人,就正式被命名为小九。当然,等福王腾出空儿来,想必还会赐下个正式的大名。但那并不着急,只消在他启蒙之前取好就可以了。   反正福王自己就是宗正寺卿,什么时候上玉碟都十分方便,不必赶时间。   安排好了院子里的事,元子青才去了澄庆园。元子舫已经在那里了,福王见他也来了,便道,“叫你们兄弟过来,是有件事要商量。”他从桌上拿了一个牛皮纸袋递给元子青,“看看吧。”   元子青打开一看,发现里头竟然都是脉案,他看完之后递给元子舫,斟酌片刻,开口问道,“爹,这是那位的?”   “是。”福王点头,“最近一个月的。”   “脉象看不出什么来。”元子舫道,“倒是这个诊断挺有意思。”   在脉案上记录,皇帝最近不思饮食,难以入眠,已经持续了挺长一段时间了。只是太医院翻来覆去的看,也没找出病因是什么,因此不敢开方子,只好这么拖着。   思及自己最近几次见到皇帝时他的模样,似乎确实比从前憔悴了几分。   福王对元子青道,“要请哪位曲先生帮忙看看,究竟是个什么病症。”   “好。”元子青便将脉案收了起来。父王又叮嘱他看完了赶紧烧毁,然后才让他离开。   等人都走了,他自己坐在书桌前,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走到这一步,他跟皇帝之间的关系,便算是彻底的断了,之所以还未撕破脸,多半只是顾虑压在头上的那位长辈罢了。   只是从去年来,太后的身子就每况日下,究竟能坚持到什么时候,谁也说不清楚。   为了这一大家子人,福王也不得不早作打算。只是想及从前兄弟之情,难免伤感。难道在皇家,为了那个位置,就真的没有兄弟可言了吗?没坐上去的时候,要相互提防扯后腿,争着坐上去,为此不择手段。等坐上去了,还是要提防着其他人再抢走。   孤家寡人……帝王身边,莫非容不得一点真心么?   ……   元子青带着牛皮纸袋回到隐竹园,便直接去找了曲宽。   对于他拿出来的脉案,曲宽没有任何疑问,看过之后还给他,只说了两个字:“可治。”   然而元子青没有问他怎么治,而是问:“若不治会如何?”   “病入脏腑,药石罔救。”   元子青眼神一凌,片刻后才问,“那依世叔看,病人还有多长时间?”   曲宽斟酌片刻,道,“若是不治,只在一两年之内。”   饶是元子青早有心理准备,也不由得深吸了一口冷气。这份脉案,就跟曲宽这个人一样,来得太是时候了。他们现在担心的无非就是皇帝的态度,他对福王府,究竟是还能优容一段时日,还是已经欲除之而后快了?   之前还需要猜测,毕竟如果皇帝还能活十年,压制住福王府是理所当然的事,就算要处理此事,也不会急在一时,他们可以从容准备应对。可如果皇帝只有一两年的时间,那么从现在开始,就该为将来的新皇铺路了。   他还能容得福王府继续存在吗?这已经不是皇帝是否忌惮福王府的事了。——就算福王对皇帝忠心,但新皇呢?年纪轻轻骤登高位,是否能够压制得住这位皇叔父?   就像是古往今来所有为了给儿孙铺路,杀掉劳苦功高的肱骨大臣的皇帝一样。拔掉所有的刺,才放心将他交给后人啊。   “世叔……”元子青不免有几分踟蹰。   曲宽摆摆手,“我今日不过看了个脉案罢了,别的什么都不知道。世子请放心。便是为了我那侄女,我也不会犯糊涂的。”   “多谢世叔。”元子青深吸一口气,然后便匆忙的告辞了。这个消息实在是太出乎意料,他得赶紧去告诉皇帝。不过走到一半他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世叔,这病除了您,还有谁能治?”   “不知。”曲宽实事求是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也不知道是否还能有旁人看得出来。况且行医讲究的是经验,或许有人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病,病理病因为何,却能将之治好。就如民间的祖传秘方一般。”   有没有可能机缘巧合就出现这么一个人,能治皇帝这个病,谁也说不清楚。   但是这番话虽然看似谦虚,已经将他的态度摆出来了:现在天下间他所知道的人,没一个能治。之所以不把话说满,就是因为可能还有他不知道的人。又或者老天爷就是觉得皇帝命不该绝,然后莫名其妙就被治好,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元子青非但没有因此担心,眉目反而舒展了许多,“多谢世叔。那我就先告退了。我让人在院子外面候着,您若是有什么事尽管吩咐。若有难以决定的,让人去通知我也可。”   然而从曲宽那里出来,元子青思虑良久,并没有立刻去找福王,而是先去了自己的书房,让人送了火盆过来,将脉案一张一张全部烧了个干净。一边烧一边想,等全都烧完,他心里也就有了决定了。   皇帝的病固然来得太急太快,让他们没有准备。但——皇帝自己难道就有准备了吗?他不放心福王府,有可能会趁此机会见他们剪除,但对福王府来说,这危机,何尝又不是个巨大的转机呢?   一旦熬过了新旧政权交替,成功扶持三皇子上位,到时形势便与如今截然不同了。   原本如果皇帝还有个十几年好活,福王府还要认真考虑一下怎么解决即将到来的危机,但如果只有一两年,反倒容易得多了。   思虑已毕,元子青这才打开门窗,让人进去收拾火盆。自己则去了正房,先看了孩子,又看过眉畔,最后才转身去麒麟院。等他和元子舫联袂前往澄庆园时,福王一看两人的表情,便知道了。   他问,“决定了?”   “决定了。”元子舫道,“爹,这次连老天爷都站在咱们这一边,若是再不下定决心,说不定又要错过机会了。”   是啊,又。因为十多年前,福王本来也是有机会坐上那个位置的。然而当时他顾虑兄弟情谊,加上元子青后来出了事,分去了不少心思,所以最后被推上去的才是现在的皇帝。否则易地而处,现在该担忧的,就不是他们了。   当然,如果当初的结局不一样,也许根本不会有如今这些事情发生。   假设并没有意义,可是当另一个机会出现在面前时,他是否要毫不犹豫的伸手抓住?   “罢了,我老了,这些事,你们既然决定了,就去做吧。”福王道,“说说你们的打算。”   “该给三皇子殿下送个信。”元子青道,“出去一年多,他也该回京了。”   宗室无召不能离京的律令,对于皇子来说也是适用的。三皇子现在在海州,是奉了皇命。但没有皇帝的允许,他就不能离开海州,去任何一个地方。   元子青这么说,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还有多久?”父王问。   元子青给了曲宽的答案,“一两年内。”   这个时间其实太过宽泛,但是保险起见,只当是在一年之内。如此,从现在开始做准备,其实并不算早。不过三皇子那边,倒是可以从容安排,不留下痕迹和话柄。   福王想了想,道,“也不必赶得太急。”只要能够在出事的时候及时出现在皇宫就可以了。动作太大被人提前察觉的话,说不定反而还会有危险。   “爹请放心。”元子青道,“想来到时候不会再有人注意三殿下。”   “嗯?”福王有些疑惑的看向他,“还有什么事?”   “如今西边的战事正僵持着,朝中能够投入的兵力几乎都投入了,京城守备正空虚。”元子青慢慢的说,仿佛从他嘴里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是有力量的。   福王的眉头微微一扬,“你的意思是……?”   “皇上对太子殿下不满久矣,近来已有废立之心。想来,太子殿下应该不会坐以待毙。假若他知道陛下不久于人世,想必会做些什么。”   他竟是要鼓动太子造反!   [    第91章 风雨欲来]   对于元子青这个胆大包天的计划,福王最终没有做出任何评价,只是看向长子的眼神有些复杂。   这个孩子从小就聪明,他也曾经寄予厚望。只是后来……既然他的身体不允许,福王自然也就放任了他,不再期待他能在这上面有任何进展,只要身体健康,也就够了。   只是什么时候,原本朗朗君子的长子,竟已经学会了这么多谋划人心的手段?   但福王也不能不承认,在现在这个时候,这是最好的办法。最重要的是,这会牵制住皇帝所有的注意力,让他暂时腾不出手来对付福王府。说白了,没有人期待太子真的造反成功,他就是用来拖延时间的。   只是这样当机立断将人推出去的决断,福王自己是绝对没有的。福王妃更是心思柔软,反复不断,不可能有这样的坚定。也不知道这孩子,究竟像谁……   认真要说的话,福王不由得想起了一个人。先皇元昊。他年轻时锋芒毕露,登上皇位简直是水到渠成,当年他的兄弟们,没有一个能直撄其峰的。西边的草原人,至今都畏惧着的大楚铁骑,就是在他的领导之下,一场一场的战争打出来的威名!   可惜的是,也许父亲荣光太盛,就会将儿子们全部笼罩在这光芒之内,压制住他们的成长。所以先皇好几个儿子,却没有一个像他的。   就是他最宠爱的安王,也只学了几分表面的不可一世,交横跋扈,骨子里的骄傲和能力,半分都没能学会。而最终登上皇位的皇帝,也是守成有余,开拓不足,始终少了几分决断。   这份决断,福王却在多年后,在自家儿子仍旧稍显病弱的身躯上看到了。   “我老了,这件事你们兄弟商量着办便是。”福王内心忽然有些茫然,原本的那些坚持似乎都消失了,他疲倦的摆摆手,对儿子们道。   元子舫皱眉,“爹春秋正盛,何必说这样的话,伤儿子们的心?”   福王却只是摇头,“将来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去吧。”   他也想明白了,如果将来新皇登基,他这个皇叔父立在朝堂上,不免会令人惴惴,即便他什么想法都没有,皇帝和朝臣们还是会忌惮他。可是如果他退下来,让自己的儿子顶上去,跟皇帝一样都是年轻人,便少了许多令人侧目的压力。   对福王府来说,也许这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至于他自己,坚持了这大半生,也该放松下来,享受享受天伦之乐了。   一旦将这些事情放下,福王陡然发现自己轻松了许多。虽然将责任都丢给孩子们,难免不负责任,但他们都已经这么大了,总要有承担风雨的时候。这么一想,便释然了。   于是等到他回房的时候,福王妃便发现他今日心情极好,忍不住问,“王爷这是遇上什么好事了?”   “咱们家昨日两桩喜事,难道你不高兴?”福王道。   福王妃还真不怎么高兴,“娶儿媳妇,添孙子都是好事。可是这两件事凑在一起,还又正碰上这么个时候,让人怎么高兴得起来?我方才才知道,昨儿老二媳妇胆大包天,穿着喜服就跑到产房里去了。虽说是帮了忙,可我这心里一想起来,就别扭得很。”   “你该这么想。”福王道,“两个儿媳妇亲厚,往后不会有那些家宅不宁的事情发生。这才是真正的福气。否则今日争这个,明日抢那个,没一天消停,你就高兴了?你的心病我知道,那些都不靠谱!”   夫妻多年,福王对自己的妻子什么想法十分明白,大概是听多了深宅大院里的那些婆媳不和,妯娌不睦的故事,总觉得要在自己家里也使上一番手段,才能让日子消停。结果两个儿媳妇好得过分,没让她得了这个耍婆婆威风的机会,这心里头就不自在了。   她也不想想,当初嫁给自己时,除了每个月进宫请安两次,几时受过婆婆的气?至于妯娌,大家不住在一起,碰见了就客客气气的说几句话罢了,那争斗的事都是外头爷们儿该操心的,轮不到她们置喙。那日子不也过来了吗?   然而对于福王妃来说,道理她都懂,但不高兴就是不高兴。   总觉得眉畔发动的时间不对,而映月贸然进入产房,更是冲撞了血光。   还有元子青,生产时她没能顾得上,听说他从头到尾都待在产房里,这就更不像话了!   可是要发作吧……眉畔发动是被人陷害,周映月和元子青进产房也都只是权宜之计,如今再来追究,倒显得她很小气似的。   除此之外,福王妃还得时不时的想想宫里的事,要操心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福王笑她无事忙,“你不如将手里的事情都交给孩子们去管,一身轻松,自然就看什么事都高兴了。”   “她们才多大?年纪轻轻的,没有办过事,哪里知道……”   福王妃就要反驳。却立刻被福王止住,“年轻也就罢了,没办过事这话可不能乱说。老大媳妇也就罢了,老二媳妇,那海州的事是谁办起来的?”   “外头的事和家里的事可不一样。”福王妃立刻抓住漏洞。   最后福王只好败退,任由她继续胡思乱想,在心里默念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重新回书房看书去了。本来是想跟福王妃分享一下无事一身轻的喜悦的,现在看来,王妃还是忙碌些好。免得闲下来便总是胡思乱想。   ……   和福王妃不同,福王认为年轻人办事会比自己更加灵活,未必就差到哪里去了。而元子青和元子舫也没有让他失望,很快宫里就传来消息,说太子再次被皇帝斥责之后,在东宫里砸了不少东西,甚至发狠弄死了两个人。   他的忍耐已经达到极限了,发泄过后,便招来自己的幕僚们商议。   其实不用别人说,太子也很清楚,皇帝对他越来越不满,到最近已经连掩饰都没有,直接当着朝臣的面斥责他,恐怕早就起了废立之心。他是太子,那个位置不争也得争,即便心里再惶恐再害怕,被逼到这一步,也发了狠了。   如果最后坐上那个位置的是其他兄弟,他这个废太子是谁都不可能容得下的。所以摆在眼前的路,也就只有一条了。   只是太子心里,毕竟还有些顾虑。毕竟那可是皇帝,是他的父皇,他并不觉得自己能厉害到瞒过皇帝的地步。而他要做的事情,一旦被揭发之后,就必定是个死罪。   所以之前虽然不高兴,但他也一直苦苦忍耐。只是到了现在,快要忍不下去了。   而这个时候,他的一位幕僚告诉他,据说皇帝的身体出了问题。至于究竟是真是假,就不知道了。但是对于太子来说,要验证一下皇帝的身体究竟如何,太简单了。   首先他可以去请安,亲自观察。其次,他也可以调出太医院的脉案来看看。就算拿不到脉案,只要看看御医最近去太极宫请安的次数,多少也能推测出来了。   而且他身后还站着一位皇后。后宫彤史是由皇后掌管的,皇帝去了哪里,幸了哪位嫔妃,都有记录。如果皇帝病了,而且病得不轻的话,这方面肯定会有变化。皇后还有一些其他办法确定皇帝是不是真的出了问题。   总之,宫中并不是真的铁通,只要有蛛丝马迹,他就能设法得到消息。   毕竟这太子还没被废呢。   而调查的结果,让太子忍不住兴奋。皇帝的身体竟然真的出了问题!太医们虽然水平不如曲宽,找不到治疗的方法,但断定皇帝还有多久,却是可以的。   知道皇帝只剩下一两年可活,太子自然十分兴奋。他从前觉得十分可怕,必须要仰望的那个人,毕竟也只是个普通人,会有生老病死,没有那么可怕!   相比于太子的乐观,皇后却对此十分忧虑。皇帝的身体出问题,是她查出来的,知道之后便一直坐立不安,连夜将太子叫进宫来商议。此刻见太子这样的反应,心下越发惶恐,“怀儿,你在想什么?”   “母后。”太子走到皇后身边跪下,“从小母后就教导我,父皇是这天下的君主,要我敬仰他、爱戴他。可是父皇呢?他又是怎么对我这个儿子的?事到如今,恐怕连朝堂上的臣子,见到他时,都比我这做儿子的更从容自在些!”   “可他毕竟是你的父皇……”皇后喃喃道。她其实已经隐约猜到儿子要做什么了,只是无论如何不愿意相信罢了。   太子冷哼一声,“我将他当做父皇,他却未必将我当成儿子。母后,别的且不说,你与他夫妻那么多年,这次他生了病,可有想过要告诉母后您?若非我先察觉,可能事到临头,咱们仍旧被蒙在鼓里!”   皇后悚然一惊,看向太子的眼神中立刻带了几分震动。太子再接再厉道,“母后,您想想,父皇若是打算传位于我,不会让我没有任何防备。如今这样,倒像是防着咱们,你说他想干什么?”   “他……他要废太子?”皇后的声音都有些发抖,“不,我不信……这怎么可能?你是太子啊……”   “我只是太子,他才是皇帝。”太子神情阴狠,“母后,现在只有您能帮我了。”   “可是我……我们要怎么做?”皇后有些心慌。她实在也不是什么特别能干的女人,能够坐稳后位,一是因为她出身够高,又早早生下太子。二却是因为宫中还有太后坐镇,嫔妃的数量也实在不多。   如今陡然要她去反抗依附了那么多年的丈夫和君主,皇后不由六神无主,不知所措。   太子紧紧握住她的手,“你是皇后。父皇病了,对宫中和朝堂的掌控,自然都大大降低,母后只需替我掩护,不让父皇知道我的行动即可。”   “好。”有了具体的事情安排,尤其对皇后来说又是驾轻就熟——这些年她不知道替太子遮掩了多少次——所以她的心也慢慢安定了下来。只是有些担忧的问,“当真要如此么?”   “他不仁,便不能怪我不义。”太子咬着牙道,“母后放心,儿子一定安排妥当,绝不会有任何疏忽,您等着我的好消息便是。”   说服了皇后,他便马不停蹄的赶回府里,开始布置。留给他的时间不多,谁知道下次皇帝醒过来,会不会就因为觉得他碍眼而动手将他废掉?   而福王府里,收到这个消息,元子青轻轻吸了一口气,手中画笔稳稳的落在纸上,画出流畅的线条。等到一幅画画完了,他才小心的将笔搁下,然后站起身,在旁边的水盆里洗了手,最后才发表自己对此事的看法,“三五月之内,应当无恙。”   然后脚步轻快的去看眉畔和孩子了。   月子里最重要的是休息,眉畔正在午睡,孩子也放在她身边,元子青轻手轻脚的进屋,见到的就是母子两个头碰头睡得正香的样子,不由莞尔,方才一直紧绷着的心情,也陡然放松了下来。   他静静的看了一会儿,才觉得自己这段时日一直被悬在半空中的心,晃晃悠悠的落了下来,踏实了。   元子青索性拿了一本书,就坐在床头看了起来。他的假期已经是最后一天,从明日起,就又要继续去修书了。这个当口,他并不希望做出什么让皇帝侧目的事情来,最好就是老老实实的照规矩办事,让皇帝将他们一家彻底忘了才好。   宁静悠闲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等睡觉的母子二人醒过来时,太阳已经偏西了。   “世子来了怎么不叫我?”   “不妨,你多休息才好。”元子青道,“世叔说你的身子亏得厉害,赶紧补起来才是正经。否则万一落下病根,那就是一辈子的事了。”   两人相视一笑,气氛正好时,婴儿的啼哭声忽然响起来。眉畔连忙伸手去拍孩子,嘴里哄着。元子青无奈的站在一旁看着,所以说他之前说还不太想要孩子,的确是真心实意的。有了孩子,夫妻之间亲密的时间,大半倒都落在了他身上。   而像这种气氛正好的时候出来捣乱的情况,光是这几日里,就不知道有多少次,让元子青又爱又恨。   但毕竟是自己的孩子,如今脸长开了,皮肤也变白了,白白嫩嫩的看着十分喜人。况且五官隐约能看出自己和眉畔的影子,想必长大后便会集父母的优点于一身。看到他,元子青如何能不喜欢?   哄了一会儿,孩子总算不哭了,唤了奶娘来把他抱出去,元子青才跟眉畔说起正事来,“从前你说过行云的婚事,我想如今该打算起来了。青云那里正等着,你问问行云的意思,若是答应,咱们便替他们操办。”   “怎么忽然想到这个?”眉畔问。   元子青道,“也不瞒你,如今京里的形势恐怕不怎么好,我想让娘带着你和孩子,还有映月一起,离开京城住一段时日。”   “那你们呢?”   “宗室无诏不得离京。你们女眷却是不碍的,到时候只说去京郊消夏便可。”元子青道,“我想让青云送你们走,他和行云成了亲,到了地方正好留在那里照顾你们。”   “那你身边岂不是没人了?”眉畔道,“况且就因此定下婚事,倒觉得委屈了他们。”   “自然也要他们自己答应。到时候好生操办,热闹一番,绝不会因为是出仓促就有任何敷衍。”元子青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放心,你身边的人,我哪里敢怠慢?至于我这里,可用的人还有许多,你就不必操心了。”   “那我回头问问行云,她却未必肯应。”眉畔道。   晃儿提上来之后,办事已经有了行云六七分的样子,也不是丢不开手去的。况且元子青的意思,想必他们这次离开,是不能带几个人的,到时候全都要靠他们周旋,成了婚,在外行走也容易些。   哪知行云这会儿正要进来伺候,听到了元子青的话,便直接走到门口道,“青云还是留在世子爷身边吧。世子若是不嫌弃,就让你身边那个叫石头的来跟姑娘提亲。”然后就转身走了。   到底是姑娘家,再大方,提到自己的婚事,也还是会不好意思的。   眉畔和元子青相视一笑,“我说什么来着?这丫头有自己的主意。”   “倒可惜了青云。”元子青蹙眉道。   眉畔却有不同见解,“青云虽好,但恐怕太活泛了些。行云拿捏不住他的。倒是石头,跟他的名字一样实心眼儿,将来是个踏实过日子的。”对于行云的选择,眉畔当然要维护。   青云身为福王世子身边的第一得用人,想要跟他结亲的人不知凡几。看元子青的样子,也不像是要留他一辈子的,将来放出去,有了良民的身份,自然就想娶个正头娘子。那时候,行云还能入他的眼吗?   况且行云偶然说过,青云对她看似亲热,其实多半都十分刻意,冲的究竟是她这个人,还是这世子妃身边第一得用丫鬟的身份,谁知道呢?   元子青促狭的朝她笑道,“娘子说得对。难怪挑了为夫这个最好拿捏的。”   “世子别是说笑吧?我哪儿敢拿捏您呢?”眉畔笑吟吟的,“您拿捏我还差不多。你看你说的话,我什么时候敢说过半个不字?就是今天晚上要抬举姨娘,我也没有二话。世子爷说呢?”   “是我错了。娘子大度,别跟我计较。”元子青立刻讪讪道,“既然她是这个心思,那我回头就去安排。”   等元子青走了,行云才进来道,“我的事也就是这样,姑娘何苦为我跟世子起争执?”   “不说他,他只当自己身边的人都是最好的呢。”眉畔道,“我说你拿捏不住青云,他好像还不高兴似的。”   行云无奈,“即便您和世子心里都清楚,女子拿捏夫婿是常事,可就这样说出来,世子的面上如何挂得住?”得亏是世子,否则换个别的什么人,早已恼了,哪里还会服软?   行云的婚事便这么定下来了。她挑中的那个石头,眉畔就只见过一两次,并不怎么熟悉。他来给自己磕头求亲时,眉畔才算是头一回把人给打量清楚了。   当时周映月也在,见了石头便笑道,“你们家行云眼光好,这样的男人靠得住。”   眉畔好奇,“何以见得?”   说着这种人好的周映月自己,挑的可是元子舫这样容貌俊逸,舌灿莲花的公子。这份评价实在是让人难以信服。   “踏实肯干疼媳妇,最重要的是听话。”周映月凑过来低声道,“小家小业的,不能求别的,若是连这一点都做不到,这日子也实在不必过了。”   这倒也是。眉畔点头认可她的话。而且虽然说元子青早就已经交代过,但她才出了月子,石头就来提亲,诚心也是能看得见的。   等她转过头去看时,才发现石头大概是听见了周映月打趣的话,低着头有些无措的跪着,耳根都红透了。   “你既然有心,我当然也不能不允。往后好生过日子。”眉畔道,“别让我知道你欺负了我身边的人,不然我可不会看世子的面子。”   “请世子妃放心。”石头又磕了个头。   眉畔忽然伤感起来。一瞬间感觉有种养大的女儿终于嫁出去的空虚茫然。但只是转瞬她就恢复过来了,上辈子是自己拖累了行云,这一生能找到归宿,是应当高兴的。   只是虽然这么想,但心里却还是不得劲。   晚上元子青回来时,便见眉畔将屋里的箱子开了大半,正在收拾东西。他吓了一跳,“我虽说你们要走,但恐怕也要等到入夏,不必这时候就急着收拾东西。”   “浑说什么?”眉畔道,“我在准备给行云陪嫁的东西。有好些首饰布料,留了多年的,我这里用不上,想着都给了她。”   [    第92章 严父慈母]   “我看你这架势,嫁女儿也不过如此了。”元子青取笑道,“这样舍不得,亏得是留在身边,若嫁出去,还不知怎样呢。”   眉畔一怔,想起从前行云说不愿离开自己的话,也许那时她的心情,就跟自己此刻差不多吧?   她对行云的感情,掺杂着两世的经历,根本无法对元子青说明,于是也就不去解释了。“世子若是得空,过来帮帮忙,东西我都挑得差不多了,用空箱子装起来就好。”   元子青还能说什么?只好上前帮忙,等到全部装好,才发现满满当当四个大箱子。   “之前我还不知道,原来娘子竟带了这么多东西过来。”元子青忽然对自家娘子的嫁妆升起了兴趣,“我记得是一百二十抬,平时究竟都藏在了哪里,竟也没觉得屋里有多少东西。”   “大部分都是不好动的大件,收在库房里了。”眉畔道,“余下的这些,都是随时可能用到的,就放在后头,用箱子装着的。你平日里走来走去,都没注意到么?”   元子青想想,似乎后面挨着墙的确是放着一溜儿的箱子,只不过上面还搭了帘子盖住,所以平日里来来去去,也很难注意到。   箱子收好之后就放在屋里,明儿直接让人抬出去便是。倒是两人忙得一身的灰和汗,眉畔连忙让人送水过来,沐浴梳洗。身上都弄清爽了,两人这才坐在榻上说话。   只是坐着坐着,元子青的手就不怎么老实了。   从眉畔六七个月之后,眼看着肚子越来越大,他就没敢再碰她了。后来生了孩子又坐月子,自然也不能亲近,到现在竟也有半年时间了。今儿曲宽给眉畔扶脉,确定她的身子已经彻底好全了,才让她出了月子,不必再细细养着。   所以元子青这一整日心里都浮得很,此刻软玉温香在怀,自然便有些把持不住?   眉畔还有话要同他说,哪里能让他胡来,只好把人推开,自己坐到对面去,然后问,“你前回说京里不太平,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有,说我们要走,又究竟要去哪里?”   “去海州。”元子青低声道,“陛下的身体怕是熬不住多久了,太子殿下那里……恐怕会有些动作。无论结果如何,皇上必定震怒不已。到时候京城里免不得一番清洗。”   他的语气虽淡,然而话里说出来的内容却让眉畔心头一紧,“那你们留下来,岂不是也很危险?”   “放心,我已经有了应对之策,既然留下来,自然多少有些把我,不会无谓牺牲的。”元子青道,“只是怕你们留下来,被无故牵连罢了。你们走了,我们才没有后顾之忧。”   “可能瞒得过宫里吗?”眉畔十分担忧。如果皇帝知道福王府的女眷都被送走了,那……   元子青闻言不自在的咳嗽了一声,“所以到时候可能要做做戏,将来娘子回来了,若是听说什么荒唐事,可千万不要相信,更别往心里去。”他道。   眉畔一愣,然后反应过来了。要让皇上疏于注意内宅女眷,自然得让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别处。究竟是不是准备了替身之类,眉畔说不准。可元子青既然这样说,多半便是如此了。   “情形竟已经糟糕到这样了吗?”她问。   元子青沉默片刻,凑过来伸手把人搂在怀里,低声道,“我也不知。只是先做好万全准备罢了。”事实上,他甚至连留在京城会是什么结局也不知道。但他们是走不了的,能把女眷送走也好。之前说得信誓旦旦,也不过是为了宽眉畔的心。   “我明白了。”眉畔握住他的手,“无论如何,千万珍重自身。”   元子青点点头,“到时候你们随周家的船出去。到了那边,一切听映月安排便是。我听子舫说,脱身的法子,她准备了好几趟,想来不会有问题。”   眉畔只是点头,心中却一直在思量这件事。上辈子皇帝明明活到了七八年后,怎么这一世,竟这样快就熬不住了?她之前是猜测过皇帝身体有问题去,却也没想到竟是这么大的问题啊!   不过,上辈子和皇室的关系不同,周映月或许曾经献过灵药。就是太医院的人再怎么无能,有那许多好药材吊着,想来总能拖上几年。   想到这里,她不由深吸了一口气。重生一回,改变的不单是她自己还有元子青的命运,这种影响正在逐渐扩大。如果皇帝当真提前那么多年就死去,或许将来会发生更多自己不曾预料到的事。   她重生所积累起来的优势,已经逐渐消失了。   这让眉畔有些惶恐。但是她很快又冷静下来了。毕竟重生之后,她也没有动用过几次这所谓的优势,那时候唯一执着的元子青,如今已经是自己的夫君。这是全新的人生,既然如此,又何必非要拘泥于那些旧的记忆呢?   就当是那只是一场幻梦,醒来就忘记了,不去想也不去在意。   这么想着,心头陡然一松。抬起头才发现元子青一脸担忧的看着自己。眉畔便往他的怀里偎过去。   “这是怎么了?”元子青低声问。   眉畔摇摇头,将脸埋在他的怀里,感受着他的气息和温度,整个人慢慢安宁下来。然后她才抬起脸道,“我只是忽然想到,你竟真是我的夫君了,就像是做梦一样。”   “又说傻话。”元子青失笑,“儿子都生了,莫不是你还想反悔?”   “不。不反悔。”眉畔认真的道,“能嫁给你,是我此生之幸,永不反悔。”   虽然很喜欢听这样的剖白,但元子青直觉眉畔有些不对,“你今日……似乎有些不同。是有什么事吗?还是想着要走所以害怕了?别怕,能安排的都安排好了,只当是去游山玩水。等到京里形势安定下来,就派人去接你们。”   “不是为这个。”眉畔笑了起来,“我只是高兴。”   “怎么像个孩子似的。”元子青捏了捏她的鼻子,笑她,“若是让小九看到,以后你这当娘的,可就一点威信也没有了。”   “不是还有你这个做爹的?严父慈母,我只管宠着孩子,教导他是你的事。”眉畔道。   “嗯……”元子青道,“你说得对,教导儿子是我的事……所以眉畔,再给我生个女儿吧……”他一边呢喃着,双手便不老实的钻进了眉畔的衣裳里。   眉畔挣扎了一下,只好道,“去床上……”   元子青在她面颊上亲了亲,然后才把人抱起来,走到床边放下。两人滚进床里时,他的腰部撞到了什么东西,一阵钻心的疼,不由反手碰了碰,哪知便听得“咔哒”一声。   元子青吓了一跳,转身一看,才发现竟是床里的一个暗格,不知道被他碰到了哪里,竟就这么打开了。   想想自己曾经将床里床外都找了个遍,最后什么都没发现,如今却轻易找到了一个,元子青也不免有些好笑,“这暗格怎么做得跟机关似的。我悄悄这里头放的是什么?”   不过打开之后,他原本轻松的心情就消失了。只因这暗格里装着的,竟然都是些珠玉珍玩,满满一盒子,兑成银子怕不有几万两?元子青从不知自家媳妇儿家底竟然这般丰厚。   “这些东西该好生收着才是。”他不由道,这暗格一碰就开了,实在让人不放心。   眉畔无奈,“就是旁的地方不放心,才放在这里的。谁知你正经找的时候没找到,这会儿倒给弄出来了。”   “这究竟是开了哪里?我还糊涂着呢。”元子青将暗格合上去,仔细观察,才发现原来里头的床板上雕了两朵牡丹花,花蕊处稍微凸起,按下去就能打开了。只不过这花蕊也不知用什么手法雕成,用眼睛看的话,完全看不出有凸起,非要用手碰,才能感觉到不同。难怪自己之前并未找到。   元子青突发奇想,道,“这些珠宝你还是先收着,我看不如在这里头放些紧急时候能用到的东西,万一将来出了什么事,拿出来便能用。如何?”   “由得你安排便是。”眉畔道。   元子青这会儿也不心猿意马了,立刻从床上爬起来,将四个暗格都打开,里头的东西捡了个箱子装起来,然后才重新回来躺下,“回头我就让人去准备东西。”   被这么一弄,两人的兴致都被打断了。躺在床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一齐笑了。   “睡吧,明儿再收拾你。”元子青说着,伸手把人捞进了怀里,紧紧搂住,然后才闭上了眼睛。   只是不知为何,心中像是装了什么事,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最后只能无奈的睁开了眼睛,问,“娘子,睡着了么?”   眉畔也睁开眼睛道,“没有,睡不着。”   “那咱们说说话。”元子青调整了一下姿势,道。   眉畔在黑夜里眨眨眼,“说什么?”   “就说……我原本想让你给小九添个弟弟妹妹,免得孩子将来孤单。只是一想起你上次生产时的样子,我就有些害怕。”元子青道,“其实咱们有小九一个也够了,孩子多了,做父母的难免偏心,难免照顾不周,说不定会让孩子心中不高兴。”   话是这么说,但眉畔能听得出来,他其实是很喜欢小孩子的,也很想再要,只是被上次生产的阵仗给吓住了。   其实她自己印象倒不是很深。大约那时候人昏昏沉沉的,一切都只听旁人的指令去做,现在想想,除了痛之外,似乎也就没有别的感觉了。可生孩子本来就是痛的。况且听说头胎更艰难些,往后再生就容易了。   只是怀孕的过程的确是既长且苦,短时间内眉畔也不想再生,所以便默认的元子青的话。反正过几年,若是想要,到时候再说。那时也许元子青关于她生产时的印象已经淡薄,便不会再这样担心了。   这般想着,她便道,“如今乱纷纷,也实在是分不出精力去想这些事。生不生的,往后再说吧。”   “不,我不想要了。”元子青被她一说,反而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对我来说,你比孩子更重要。况且我们已经有小九了。”   他实在是不敢再经历一次那种几乎就要失去他的感觉了,那时是夜里,元子青觉得自己的天似乎也如同外头的天幕一般,黑沉沉的,陷入永夜之中,不会亮了。   这一次眉畔熬过来了,谁知道下次会如何?   如果她出了事,他又怎能独活?到时候即便有了孩子,又有什么意义?   “那你不想要个小女儿了吗?”眉畔笑着打趣他。   元子青抬手在她鼻尖上轻轻点了点,声音里都带着笑意,在她耳边暧昧低语,“你就是我的小女儿。”   眉畔的脸唰的一下全红了。即便是在黑暗之中看不见,但她能够察觉到脸上的热度,火辣辣的。她忍不住伸手拧了元子青一把,“胡说八道什么?”   “真的。”元子青捧着她的脸,“我恨不能把你放在心尖上,走到哪里就带到哪里,时时刻刻都能见着,不让你受一点点伤……若真有个女儿,现下想想,竟没地方放她了。”   他说完便含住了眉畔的唇,没有给她反驳的机会。眉畔无奈的瞪了一会儿眼睛,终究闭上了,伸手无攀元子青的肩膀。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的拨了一下,明明满心欢喜,还要竭力按捺着。   从前那个温文端庄的世子也不知去了哪里,从成婚之后,他说话越发没个顾忌,眉畔有时候都招架不住他了。   “娘子、娘子……”元子青吻得情动,忍不住一遍一遍的唤她。   他没有告诉眉畔,在她刚刚生产结束的那段时间,他夜里时时会被噩梦惊醒。梦里她总会发生各种各样的灾难。醒来后他便再睡不着,只能咬着牙去安排外头的事。直到太子那边的铺垫都做完了,才稍稍松下一口气来。   而今能将她抱在怀里,他已经心满意足,别无所求了。   ……   从这一天起,福王府上下都在为女主人们的离开做准备,不过知道真相的人没有几个,大部分人都只是听吩咐办事。   行云和石头成婚之后,便搬出了隐竹园,只每日早上到眉畔这里来当差,也逐渐开始接触一部分外头的事,权当磨练。这些事元子青亲自过问,并没有让眉畔费心。   眉畔似乎又回到了婚前的那种日子,每日早起,带着孩子去给福王妃请安,然后福王妃带着她和周映月去首善堂给太妃请安。   她不知道家中女眷们是否知道要走的事情,但没有一个人开口提,仿佛这件事不存在。   事实上,太子拖延的时间,比元子青所想的还要长一些。一直到了七月,京中的气氛才悄悄的变化了。   这时正是最热的时候,气氛变化又没有那么明显,不少人家的女眷纷纷前往山中消夏,福王府夹在这一众人之中,倒也不显得突兀。   只是要走的时候,才又出现了争执。   福王妃打算留下来,让两个儿媳妇自己走,“我年纪大了,该享的荣华富贵都享尽了,如今两个孩子成了亲,连孙子也有了。即便是马上闭眼,也没有什么遗憾了。我留在京中,也好入宫周旋。”   “不必。”太妃道,“宫中自然有我。孩子们年轻不经事,你跟着去,压压场面,不然家里头不放心。”   “那娘跟着去便是。”王妃坚持。   太后苦笑道,“我这一把年纪,受不得那舟车劳顿。况且我毕竟是长辈,就是真有个万一,想来皇帝也会顾念旧情,你就放心吧。”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都不肯相让。最后还是福王站出来道,“都是定下了的事,就别吵了。娘留在府里,我会照看,绝不会有事。你们这就走吧。”   其实将太妃留下,是无奈之举,若是可以,当然全家人一起走更好。但宫中还要应付,自然只能如此了。   “这样好了。”眉畔站出来道,“我们先去京郊等着,万一京里风声不对,到时候连夜将祖母送出城,我们再走。虽然要耽搁些功夫,想来无碍。”   她说着去看周映月。周映月点头,“沿路都打点好了,一路换船,不会被人发现。”   况且到时候京城里乱了,究竟能有多少人来追他们,还是个问题。   元子青点头道,“就是这样。”   然后便命人套车。既然是去京郊,那他自然就可以把人送过去了。   最后他们选定的地方,是周映月名下的一个庄子。这庄子虽然在她名下,但一次也没有来过,几乎没什么人知道。万一事有不谐,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这里来。   带出来的东西和人都不多,均是日常要用的,免得将来转移的时候目标太大。所有的细节都被考虑到,这一次的计划准备了很长时间,容不得任何疏忽。   但眉畔直到坐上马车,仍旧难以相信离别的时刻竟然这样快就到了。   元子青骑马跟在车旁,她微微挑起帘子,从缝隙里偷瞧自己的夫婿。他英俊,沉稳,胸怀宽大,能力卓绝……可是再多的溢美之词,都不能够让眉畔放心。   她当然是相信他的,可是世上的事,总难免有意外发生,计划再好,也不能保证最后能够全部实现。   把人送到了庄子上,元子青本来要走,但见眉畔一脸担忧的看着他,便有些迈不动脚步。最后索性决定在这里住一夜再回去,反正如今情形还不算太糟糕,出来避暑住一夜也是常事。   这一夜眉畔一直缠着元子青,而元子青似乎也比平日里更加激动,两个人在暗夜之中抵死缠绵,直到榨干了身上最后一点力气,才相拥着沉沉睡去。   第二天元子青醒得很早,天还未亮他就睁开了眼睛。   他轻手轻脚的下了床,点起灯,然后回到才皇上,就着昏暗的灯光,一点点用视线描摹眉畔的样子,像是要将她彻底的刻进心口。最后,他凑过去在她额头上留下一个轻吻,然后才起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等他离开,原本应该熟睡的眉畔却睁开了眼睛。   其实,她哪里能睡得着呢?   这一整夜里,她的心仿佛都被煎熬着,不知道该怎么捱过去。她想拉着元子青的手不让他走,可理智却知道这样无济于事。她辗转反侧一整夜,最后却在元子青睁眼时闭上了眼睛,佯装熟睡。   睁开眼时,只看到了他的背影。青色的衣角微微一闪,便出门去了。   眉畔睁着眼睛,躺到了天亮,然后才努力让自己振作精神,爬起来去前头跟福王妃和周映月汇合。   其实这会儿大家心里都跟长了草似的,心慌意乱,聚在一起,彼此说说话,从对方身上得到安慰,倒能好过些。   哪怕只是自欺欺人。   没有人开口谈京城的局势。   但每一次的形势变化,还是都传到这山庄之中来。   皇帝生病的消息终于还是没能瞒住,被公布了出来。其实能够隐瞒这大半年,已经相当不易了。而就在这时候,太子联络了不少大臣,甚至收买了两个禁卫军的首领,在皇帝病情传出的当天夜里,逼宫!   一整晚京城中都是风声鹤唳,而眉畔她们这里,也一整夜没有睡觉,焦急的等待着京城里的消息。   第二天,天光熹微的时候,她们等来了京城的消息,也等来了太妃和元子舫。   [    第93章 风云突变]   “子舫?你怎么也来了,京里的形势究竟如何,你爹和哥哥呢?”福王妃抓住小儿子,一叠声的追问。周映月也走到元子舫身边,一脸关切的看着他。   眉畔只好走过去扶着太妃,“祖母先进屋坐吧。”   “对对对,先进屋。”福王妃道,“你看我真是糊涂了。”   “没时间了。”元子舫飞快的道,“具体怎么样,路上再说。咱们现在就该上路了,待会儿可能就会有官兵过来,要抓紧时间。”   周映月道,“行李都没卸,直接送到那边去装船,马车也早就齐备,立刻就能走。”   这一次离开,跟逃命也差不了什么了,所以一应的事情,都是妥善安排好了的,就等着京城里的消息和人来了,立刻就走。   于是命人备车,女眷们都上了马车,元子舫带着几个人骑马在一旁护卫,后面一辆车则坐了几个丫鬟和一小部分行李。这样给人看见了,也不会觉得她们是要逃命去的,毕竟带的东西太少了。   才出了庄子,上官道不久,便见到一对官兵,披甲执锐、浩浩荡荡的赶了过来,正与她们的方向相对。元子舫神色一凛,知道这就是来搜查和封锁各家官眷的官兵了。连忙令人将马车牵到一旁,等候这批人过去。   相遇时对方不免对他们这个队伍生出了几分好奇。领头的两个人挥挥手让后面的人停下,然后骑马走了过来,问元子舫,“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何大人家的家眷,去东山寺请慈惠大师看诊的。”元子舫道,“这是怎么回事?”一面说,一面对站在领头之人身后的人使了个眼色。   这些人都是从禁卫军中拨出来的,而元子舫在禁卫军中的根基,却远超出皇帝的预料。就像此刻,这领头的人他虽然不认得,但对方的副手,与他却是极为熟惯的。   那人收到他的眼色,便上前道,“这车我们得搜查一下。京城里出了个大盗,禁卫军正在抓捕,任何可疑之人都不能放过。”   “这……”元子舫皱了皱眉,“我们车上坐的都是女眷,您看……”   像是回应他的话,但听车内一个老妇人的声音道,“这是怎么了?马车怎么停了?”   “我去看看。”一个年轻的女声应了,然后车帘便被挑起了一条缝,露出一个丫头打扮的女子,面容微微一晃,帘子便被放下来,“回老夫人的话,是官兵拦路,二少爷正与他们说话呢。不妨事的,您再歇会儿吧?”   领头之人略略犹豫,便道,“既然是女眷,帘子掀起来给我们看一眼也可。阁下多多包涵,我们也要交差。”   “是。”元子舫拨马走过去,亲自打起了车帘。果然车里只靠坐着一位老夫人,还有两个年轻美丽的丫鬟在一旁伺候着,此刻皆面带好奇之色看过来。   这老的老小的小,显然不像是要潜逃的样子,况且带的人和东西也不多。于是领头之人摆了摆手,便带着自己的队伍继续往前走了。他们要将这一代休养消夏的官眷全部控制起来,时间紧任务重,这一个既然是要回京,那自然会有旁人接手。即便是走脱了,也不过是小虾米一类。   元子舫拱拱手,让军队过去了,这才重新打马往前走。这一次他没有顾忌,自然命人加快速度,没一会儿就赶到了渡口。然后安排一部分人继续赶着车回京,他们自己则弃车登船,立刻起锚!   等到船离了岸,才远远听到有喧哗声,像是军队终于想起了这么个地方,派人来封锁交通了。   “还好,没有被拦在路上。”元子舫松了一口气,离开窗边,走到桌旁坐下,开始给大家讲解京城的形势。   “太子昨儿夜里发动的,可惜的是,人还没闯进太极宫,就让陛下的人给控制住了。陛下想来一直等着他动手呢。只不过……”说到这里他的脸色有些黯然,“事情虽然了结得快,可消息到底还是传出来了。太后身子近来本就不大好,这会儿听说了此事,一口气没上来,便薨逝了。”   太后薨逝,对福王府来说,自然是个大大不妙的消息。原以为她老人家能挺到皇帝驾崩的时候,那对福王府来说是最好的结果。万万没想到,最后竟然会是这样。恐怕就连当初算计太子的元子青,也没有料到这个结果吧。   这不算是什么消息,众人听了之后,脸色都不怎么好。况且除了利弊分析之外,太后对福王府一向较为亲近,尤其太妃跟她的关系,更是复杂至极。这会儿知道太后薨了,难免伤感。   沉默了一会儿,福王妃才开口问,“你也跟我们一起走么?你爹和哥哥如何了?”   元子舫道,“京里乱了一夜,快天亮的时候,禁卫军就重新接手了京城的防卫,将大部分的府邸都给围了,我们在那之前趁乱出来的。爹和大哥送我们到城门口,之后就不知道了。大哥说反正要送祖母出来,既然出来了,就别回去了,要我一路送你们去海州。”   虽然他没有明说,但大家都明白了元子青的意思:情况比设想的更加糟糕,所以索性让元子舫也出来,也算是保存了福王府的根苗,等将来三皇子登基,未必没有机会再重新将福王府立起来。   只是这样的安排,其中所带着的破釜沉舟的决心,却更加让人担忧了。如果不是不能全身而退,根本不需要做出这样的安排,因为元子舫在禁卫军中的人脉,在这时候也是很有用的。   于是船舱里一时又再次陷入沉默。尤其是眉畔和福王妃,虽然对于元子舫跟她们一起走的安排没有任何想法,可想到自己的丈夫还留在那危险之地,难免就会越发的担忧。   过了一会儿,太妃才打起精神道,“也不必如此悲观,虽然情形不一样了,但之前做的那些安排,也不算是白费。陛下的身子眼看不行了,即便要动手,疏漏之处恐怕也多得很。他们未必躲不过去。等到尘埃落定,便好了。”   毕竟是经历过许多事,太妃说起话来气定神闲,十分能够安抚人心,众人也知道担忧并没有什么用处,反而让大家都跟着难受,于是纷纷打起精神来,说些别的话,将这件事岔开了。   乘船南下的过程中,他们换了四五次的船。据周映月说,是免得被追踪的人追上来。   不过船走得比消息快,京里的局势到底如何,现在究竟有多少人在追踪他们,都是说不准的事,她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日夜兼程的赶路,在消息传过去之前,赶到海州安顿下来。   毕竟皇帝极有可能猜到他们是要去海州,专门派一路人去拦截,也并非不可能。   然而即便在人前再怎么强颜欢笑,也掩盖不了眉畔心中的担忧,她上了船之后,便一直茶饭不思。晕船的症状倒是没有,却比晕船更加严重。不跟太妃和王妃说话的时候,就自己坐在窗前发呆。   太过熟悉的环境,总是能够勾起人的记忆来。眉畔坐在船上,就忍不住会去想当年她跟元子青一起去西京治病时,一路上发生的那些事。那时两人间虽然有了婚约,但毕竟尚未成婚,所有的感情都是隐忍而克制的。有多少次,两人在狭小的船舱里,静默的陪伴着彼此,一天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   还有元子青沿路画下来的那些风景,后来不少被她绣成了屏风,还没来得及都摆一遍,却忽然出了这样的事情,将两人给分开了。从跟元子青定情以来,眉畔跟他分别的时间最长的时候,就是婚前绣嫁妆的那段时间了。   然而那时候,她心里直到元子青好好的,满心都是对未来的盼望和期许,虽然每一天都过得很慢,但却过得很高兴。并且元子青总会设法来看她,而张氏也不敢拦着,所以两人一两月里,总能见一次,以解相思之苦。   那时就已经觉得十分难捱了,但跟此刻的痛苦比起来,却不及其十之一二。   亏得还有个孩子需要她操心。虽然有太妃和王妃帮忙看着,但毕竟是自己的孩子,眉畔也不能彻底的丢开手。况且这是她和元子青的孩子,也就成了分别是她唯一的寄托了。   从京城里出来的时候,小九才刚刚学会了坐起来。那时眉畔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等他好容易坐起来了,然后伸手轻轻一推,又把人重新推倒,再看他挣扎着爬起来。元子青对于她的这种趣味十分无法理解,但说了好多次眉畔还是我行我素,便索性随她了。   反正曲宽说,孩子小的时候就应该多练习,这样身体才长得壮实。——对了,眉畔出了月子不久之后,曲宽便又神秘的失踪了。对于想要将他留下来颐养天年的眉畔来说,心中是颇为失落的。但曲宽的主意很正,从来也不会为外人所动摇,说走就走,丝毫不拖泥带水,眉畔也没有任何办法。   其实回忆从前,对这会儿的她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因为回忆的内容越是甜蜜温馨,此刻的日子就越发的难熬。可是眉畔还是一遍一遍的去想,偶尔甚至还会对着尚不懂事的孩子喃喃低语,看得行云十分担心。   她这个状态,恐怕不等船到海州,整个人就要崩溃了。   想来想去,行云去请了跟眉畔关系匪浅的周映月来劝她。相较而言,元子舫就在身边的周映月,能比眉畔稍微好过一些。但是在这个大环境下,情绪也实在高昂不起来。只是眉畔和王妃都没什么心思,太妃年纪也大了,船上一应的事情都是她在打点,忙碌起来,反而好过许多。   也因此,她并没有注意到眉畔的失常,听了行云的话之后,才过来找她。   眉畔正抱着孩子坐在窗前发呆,小九抓着她腰上系的荷包玩得正高兴,口里发出啊啊的声音,像是在回应眉畔偶尔的自言自语。周映月进门时,她正叹气,“幸好你年纪小,还不记得要找爹。”   周映月脚步一顿,忍不住微微摇头,抬手在门上敲了敲,等眉畔转过头来,才走进屋,在她对面坐下,“你这几日,都是这么过来的?”   眉畔看了看她,道,“其实我后悔了,我应该跟他一起留在京城的。即便是一起去死,也好过如今这样煎熬。”   周映月皱眉,“你这是过分的担心了。既然大哥选择留下,就有留下的道理,否则当时只要跟子舫他们一起出来,就什么事都没有了。难道连你也信不过他吗?”   “我不是信不过他……”   眉畔要解释,被周映月打断,“既然如此,你就应该对他充满了信心,好好的过日子,照顾好孩子、祖母和娘,等他派人来接你。现在做出这样的姿态,其实根本没有用,只会让你显得可怜。可是谁会在意你的可怜呢?而假如他将来过来接你,发现你过得一点都不好,岂不也会心里难受?”   眉畔忍不住抬头看她。周映月的话说得太有道理了,好像每一句都说到了自己的心坎里。   周映月微微一笑,“其实这些道理,慢慢的你就都能想通了。我相信我认识的关眉畔,不会被这么一点点小事就打倒。”   “对。”眉畔的眼神渐渐清明坚定起来,“我是他的妻子,在这样的时候,应该成为他的后盾,而不是拖他的后腿。”也许是好日子过得太久了,她竟然忘记了自己最初的本心了。她要跟元子青在一起,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可能阻拦他们。   并且眉畔坚信,不单是自己,元子青一定也有这样的决心和念头。既然如此,就应该两个人一起努力,而不是将所有的事情都抛给元子青去承担。   也许是婚后很快就怀孕,所以大家都迁就她,不让她接触外面的事情,所以才渐渐养成了依赖旁人的惰性。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对于关眉畔来说,跟元子青在一起,指的是与他并肩而行,而不是依附在他身边,做柔弱的菟丝花。   想通了之后,她整个人的气质似乎都明亮了许多,看着周映月的眼神也带着感激,“谢谢你提醒我。”   “不客气。”周映月玩笑道,“我还怕你恨我呢。子舫……”   眉畔打断她,“这件事不必再提。他们让子舫出来,就有这么做的道理,况且咱们是一家人,保全了谁,都是一样的。”   “事情还没到那个份上呢。”周映月道,“之前你那个样子,我也就不好让你烦心,其实我心里有个想法,一直迟疑不下。跟子舫提过,他并不赞同。我想问问你的意思。”索性给她找点事情做,免得她想东想西的。   “什么事?”   “咱们虽然走了好几日都没有被追上,但我始终觉得,船不可能比朝廷的铺递更快。就这么直接走到海州去,谁知道等待我们的,会是什么呢?”周映月道,“咱们的打算,本来是在海州直接乘船出海,但那也需要经过港口,势必会被朝廷的人发现。万一他们已经得到了消息,到时候科就诊时瓮中捉鳖了。”   眉畔想了想,点头道,“你说得有道理。那你的打算是什么?”   “其实咱们走了那么几天,但河道并不是笔直的,所以走的路程其实并不远。”周映月看着眉畔,“我想就在这里下船,然后转回去!”   饶是眉畔已经有了准备,闻言也不由一惊。   但她想了想,却也不能不承认,这个做法对她来说,是很有诱惑力的。回去跟元子青在一起,帮助他,无论成功还是失败,两个人总是在一起的。只是……想想孩子,再想想太妃和王妃,她便又迟疑起来,“出来时他们将长辈们交付给咱们看顾,总不好半路抛下。还有小九,他才这么大……”   至于带着太妃和王妃回去的事,她想都没这么想过。根本不可能的事。   周映月道,“是这么个道理,所以我想,就将太妃和王妃安排在附近住下。朝廷抓捕,想必也知道咱们一行是五个人,若是只有太妃和王妃留在这里,再将得用的人留下,想来便不至于会惹人怀疑了。当然,更重要的是,我在这里有个庄子,可以把人安排进去,神不知鬼不觉。只要躲一段日子即可。”   至于他们三个年轻人回去,目标也会小得多。而且皇帝不会想到他们还敢往回走,说不定反而更加安全。   “但回去之后呢?”眉畔问。现在这个情形,他们搞不好已经成了通缉犯,连京城都未必进得去的。   周映月微微一笑,“这个我早就想好了,三皇子殿下这会儿正在回京的路上,我们混进他的队伍里,便丝毫都不起眼了。”   眉畔也不由得佩服她,说是有个主意,便是将任何地方都全部想清楚了,只要下了决定,便立刻就能去施行。她虽然知道这个计划仍旧有许多商榷之处,最重要的是违背了元子青本来的意思,但这个时候,眉畔不愿意退却。   她低头看了一眼孩子,咬着牙道,“好。就这么办。”   “那我先去准备,回头你跟我一起去,跟两位长辈开这个口。”周映月说着起身离开。   眉畔怔怔的盯着孩子看了一会儿,才将脸埋进了襁褓之中,“好孩子,别怪我……”   她想起当年,父亲病逝之后,母亲没过多久就追随他而去。那时她也曾经摸着她的头,这样对她说过。眉畔对此曾经满怀怨恨,觉得自己被父母抛弃了。直到她也遇到了那个人,才知道,并不是她要那样选,只是实在承受不住失去的痛苦。   这样想着,眉畔便觉得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哽住了,难受得厉害。倘若这一次出了什么事,也许这孩子将来长大了,也会怨恨她这不负责任的母亲吧?只是此时此刻,她已经什么都顾不得了。   元子舫都已经出来了,周映月尚且还想着回去,何况是她?   她们两个人的设想是好的,然而这个打算,却遭到了两位长辈的强烈抵制。   不过两位长辈的看法也有些不一致:福王妃认为,要回去就大家一起回去,没有她们留在这里,让孩子们自己回去的道理。太妃则觉得,贸然打破元子青的计划,并没有什么好处。说不准到时候露了馅儿,反而会给他添麻烦。   周映月再三将自己的计划说了,保证绝对不会出什么问题,最后太妃才问眉畔,“那你连孩子也不顾了?”   “留给娘和祖母照看,我没有不放心的。”眉畔低着头。   太妃叹了一口气。   福王妃还在道,“娘说得对,若是不想走,不如就留在这里等消息。就算回去,能帮得上的忙也有限。万一暴露出来,反而给他们添乱。况且你们三个小孩子,回去能做什么?”   然而太妃沉默了一会儿,却忽然道,“你们可真的想好了?”   三人都点头。元子舫最后也被周映月给说服了。因为自己离开,让父兄去承担责任,对元子舫来说,本来就是个心结。周映月对症下药,拿下他就十分简单了。   太妃道,“既然想好了,那也由得你们,只是切记一点,要小心谨慎。”   “娘!”福王妃有些惊讶,刚刚还好好的同盟关系,为什么说变就变?   太妃摆摆手,等到眉畔她们离开了,才对福王妃道,“往后便是他们年轻人的天下了。三皇子身边正是用人的时候,无论用得上用不上,这时候过去,是他们的态度。福王府将来的造化如何,还真就只能看这一次了。孩子们有这份心,就让他们自己去闯。”   [    第94章 返回京城]   事实证明,皇帝就算病入膏肓了,那也还是皇帝。帝王一怒,伏尸百万,并不只是一句空话。   在太子造反失败之后,病怏怏的皇帝再次展露了自己的雷霆手段,禁卫军将京城上下有点儿门路的人家都给围住,一家一家的搜查清算,就连那些出去避暑的家眷,也都尽数被抓回来了。   大家都很清楚,到了这个时候,皇帝要查的,已经不是造反的事了,而是要将京城里的势力都清理干净,好留给自己的儿子。一生算不上格外英明神武的皇帝,到了灯尽油枯之际,却仿佛突然开了窍。   所以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福王府跟皇帝之间的矛盾,早就变得不可调和了。   即便没有之前那些事情,即便元子青的身体没有好,到了这一天,皇帝还能不能容下福王府,也是两说。   然而他的安排却落空了。禁卫军围住的,是一个空空的府邸,只有下人们还在,主子早就全部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至于派出去抓家眷的人回来,也没有带回来福王府的人。不过这倒不是很显眼,因为京城出了事,风声鹤唳之时,不少人都躲了出去。   当时皇帝并不在意,因为就算那些人躲起来,也有办法让他们自己出来。——毕竟当家的人呢还在城里呢。   可福王府一个人都没有,想要用他们来逼家眷现身的想法,自然也就落空了。   皇帝到这时候才发现自己被人愚弄了,可能他的打算,早就被福王府所知悉,所以早早就有了防备,才能安排得这样细致周到。这简直像是当面给了皇帝一巴掌,也让他对福王府更加忌惮起来。   连皇帝都敢算计,不是乱臣贼子是什么?   因为找不到人,他也就没有给福王府扣帽子,而是派人将整个府邸全部都查抄,下人全部没官。紧接着又对外宣布了福王病重的消息,这样即便他们回来了,也改变不了什么。   而这个时候,福王和元子青正在一户不起眼的百姓家中住着。这是元子青安排的住处,福王并没有过问。但是来来往往查抄的人走了几波,却始终没有人进来问一声,也不免让福王惊讶起来。   元子青这才解释,“这是子舫同僚的屋子。大家都知道他是禁卫军的首领,没有人会不长眼到来查他的屋子。”   “但若是始终找不到人,总会扩散到这个地方来的。”福王有些担忧的道。   过了那一夜之后,街上巡逻的士兵减少了,京城看似也恢复了正常,但实际上却是外松内紧,正等着将那些躲起来的人全都抓住呢。——逃出生天的,也不光是福王府一家。   元子青道,“到那时候,咱们回府里去住。”   福王有些惊讶,“可是府里已经被查抄过了,想必什么都不会剩下。”   想到这件事,饶是福王心性开朗,也忍不住有些皱眉。福王府地位显赫,家底当然也很丰厚,而且很多东西都是内造的,全是皇帝或是太后赏赐,外面根本找不到。   这些也就罢了,关键是女眷们的嫁妆,也全都留在府里,就这么给抄了,也不知道将来会不会发还,就算发还了,谁知道抄家的人,有没有贪墨了一两件,再找不回来的?   不过这时候性命攸关,当然也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所以这个念头在父王脑子里一转,就被压下去了。   元子青道,“总会有办法的。那里已经被查抄过几遍,想必不会有人再去。正适合藏身。”顿了顿,又道,“三皇子想必不日也该到京了。”   虽然早早就得到了消息,但是三皇子显然不可能太早回来,否则正赶上太子叛乱,被当成乱党一锅端了怎么办?现在京里的几位皇子,皇帝恐怕都正派人看着呢!   之所以要提前得到消息,做好准备,其实担忧的还是怕人没赶来,皇帝就出了事。现在皇帝看上去一时半会儿没什么文艺,当然也就可以从容应对了。   这一次的仗,从三皇子回来,其实才是真正的开始。之前那些,都是开胃小菜呢。   福王想得没错,果然又过了两天,搜索的力度便加大了。两人趁夜色掩护,悄然离开了这个地方,转而藏身进了福王府。而元子青也想得没错,他们到了这里之后,街上的搜捕就放松了许多。   因为太后薨逝,宫中还是要操办丧事的,办事就要有人,所以不少被围起来的大臣,总算是被放出来了。京城里随处可见的禁卫军,也一下子变少了许多。   元子青领着福王,熟门熟路的转进了隐竹园。这里也被查抄过,能带走的东西都带走了,不能带走的,有一部分也被砸了。福王看得十分心疼,对于皇帝的怒气也越来越重。之前知道他不久于人世,还升起过几分感慨和同情,现在看来,都太多余了。即便病入膏肓,皇帝也仍旧是皇帝,并不会因此就心软,变回普通人了。   “连被子都没有,咱们在这里怎么住?”父王问。   元子青直接走到床边,打开了暗格,从里面取出了自己事先准备的东西。——像床和柜子这样的大件,带不走也毁不掉,所以总算得以幸免。他藏在这里的东西,自然也就都还在。   当时只是一时突发奇想,放了这些东西,没料到竟然真的有用到的时候。   元子青拿出一个口袋,递给福王,“完璧归赵了。”   福王打开一看,便忍不住笑了。   之前元子青曾让福王将印信等重要的东西交给他保管,福王还有些担心,现在见他从这里拿出来,心中觉得有趣的同事,也不由十分畅快。   皇帝查抄的声势浩大,但难道真的是为了些许财物吗?不,印信这样的重要物品,才是他的目标。元子青藏得好,根本没有找到,说不准皇帝一气之下,病都要加重几分。   除此之外,还有一床薄被,在这夏日里也尽够了,还有干粮、水和两套衣裳,坚持三五日,想来不是难事。虽然条件艰苦些,但福王这会儿,心情反而好起来了。问道,“这是你弄的?”   元子青摇头,“是她们女人家的事,说是有这暗格,能放些贴身的东西。我也是无意间发现的。”   福王大感兴趣,笑道,“我竟不知还有这样精巧的机关,不知道王妃那里有没有。咱们过去看看。”   结果不光是王妃那里,周映月那里和太妃那里也有。   太妃藏的都是些有纪念意义的东西,也就罢了。周映月藏了不少药材和房屋地契,元子青从中筛选了一下,竟真的找到了一间跟福王府没有任何联系的房屋,或许可以过去看看。至于王妃那里,藏了不少金银首饰。等风声不是那么紧,两人出去行走,总要用钱,如今倒都不必担心了。   第二天,元子青便换了一套不起眼的衣裳上街去了。他身体不好,以前极少出门行走,京城里认识他的人,除了宗室里的之外,恐怕两个巴掌就能数得过来了,这会儿也不担心会被人认出来。尤其是他袖着手,将笔直的脊背微微一弯,活脱脱就是个京城奔波着讨生活的普通人。就连福王,在他换衣裳之后,也有些不敢认。   周映月那套房子地方十分偏僻,从外面看上去很像是荒芜的宅子,周围的房子多半也是这样,而且房门紧闭,究竟有没有人住,谁也说不清楚。这也满足了元子青的要求,免得跟邻居不认识,或是让人知道自己是新搬来的,惹来怀疑。   因为只有房契,没有钥匙,世子爷也难免做了一回梁上君子,翻墙进去将里头看了一遍,屋子倒是挺齐整的,虽然没有人住,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家具却是齐全的。元子青打开柜子看了看,连被褥之类也有。   竟真的是个有备无患以防万一的宅子,元子青对自家弟妹也不由得佩服了起来。他虽然也想过置办,但毕竟身份特殊,一出手就难免被人注意,根本达不到要求。看来周映月自己手中的人脉,也是十分可观。   这么想着,不免担心了一下离京的人。她们如今应该还在船上,也不知道情绪如何。至于追兵,他倒是查过,并没有派几个人,反倒是到了海州之后,须得小心谨慎,不被人连锅端了。   殊不知,被他想着的人,这会儿已经马上就要到达京城了。   因为周映月知道三皇子的行踪,所以找起人来也很容易,安顿好了太妃和王妃,将伺候的人基本都留下之后,三人便往回赶了两天的路,然后就追上了三皇子的队伍。   眉畔本来还有些担心,不知道三皇子是否会接纳他们。毕竟他们这样子,不像是来帮忙的,反倒像是丧家之犬,来拖后腿的。却没想到,三皇子听元子舫说完了之后,脸上神色都没有一点变化,只点头道,“既如此,就先跟着我吧。进了京,再设法联系。”   于是他们就加入了这个队伍之中,也没有其他人对于她们的出现表示惊讶。眉畔这才开始觉得,三皇子不愧是会被他们选中的人,果然有其独到之处。至少这份处变不惊的稳重淡然,就十分令人侧目。   其后几天,三皇子也并不避嫌疑,时常将他们叫过去商议。因为眉畔和周映月穿着男装,倒也没有引起什么骚动。除了元子青他们之外,三皇子还有别的消息来源。但这些来源,当然都比不上福王府,半年前就让他开始做准备,如今才能从容应对。但现在福王府那边断了联系,这些消息倒是断断续续的还能传来。   所以对于京城里的动静,他们也还算是能够掌握。知道这时候的重心已经转到了太后的丧礼上,于是三皇子索性决定不在休息,日夜兼程的赶路回去。   等他们到了京城时,所有人身上都是风尘仆仆,像是遭了多大的罪似的。   三皇子进城的时候并没有避人,守城门的人听说三皇子回来了,一开始还有些不敢置信。但很快,这个消息便传遍了整个京城。在这个一点点动静都会引起巨大关注的时候,元恪如此高调的出现,立刻让京城本来就浑的水,又添了三分动荡。   人儿无论如何,太极宫中的皇帝对于这个儿子的出现,表现得还算高兴。听说他是得到了太子谋反的消息便星夜兼程赶回来的,还露出了一副老怀大慰的表情。   至于心里究竟是怎么想,就不得而知了。   皇帝自己缠绵病榻,京城里又这样乱纷纷的,但却也丝毫没有露出立储的意思,甚至连朝政,都只是让几位大臣看着,而没有指定皇子监国。   所以他究竟是怎么打算的,这会儿谁也说不清楚。   众人商量了一下,觉得此时以不变应万变最好,于是便都暂时按捺住,只有三皇子每日里进宫侍疾,十分尽心。   福王和元子青暂时没有跟三皇子联络。他刚刚回来,正是被所有人关注的时候,任何一点小小的动静,都有可能引来难以掌控的后果。如果福王和元子青的身份被发现,还会连累三皇子。   不过他们自然也有特别的联络方式。只是之前风声鹤唳,所以一直没有动用,如今却已经是时候了。   重新联络上,知道福王和元子青都安好,什么事情都没有出,眉畔她们这里也松了一口气。虽然暂时还不能见面,但心情却已经轻松了许多。   这天三皇子从宫中回来,便召集众人商议,“今日父皇问我,若是将来登临大宝,会如何对待诸兄弟。”   他的声音稳稳当当的,显然明白这只是皇帝的一种试探,并不意味着真的要将皇位传给他。但是肯定是有这个想法的。就是不知,他想要的答案是什么,以及……这个问题究竟问了几个人。   当然,现在别人那里的事情,三皇子是顾不上的,目前最重要的,是先给出答案。皇帝让他不要着急,慢慢想。但三皇子却不能真的不着急,万一先有人说出了皇帝心中的答案,情势如何就不好说了。   这个问题,有点难。首先皇帝问出这种问题,肯定不想听那种制式的兄友弟恭的标准答案,而是想借此判断三皇子是否适合成为皇帝。如果他太兄友弟恭,说不准皇帝还嫌弃他坐不稳皇位呢。但是如果表示出辣手无情,那就难免会让人皱眉——你对兄弟是这样,焉知对父亲就不是?   其中的度如何把握,到底要倾向于哪一边,就比较考验人了。大家商量了一通,最终还是各执一词,并未达成统一的意见。最后三皇子也只好摆摆手,让大家下去继续想。   眉畔三人也难免聚在一起议论此事,元子舫道,“陛下已经用过如此雷霆手段,兄友弟恭绝不是他想看到的吧?”   “倒也未必。要知道这世上有一种东西叫双标。皇帝自己对兄弟用了手段,却不会希望自己的一个儿子对另一个儿子用这样的手段。”周映月道。   否则皇子们也就不必在人前做什么兄友弟恭的表演了。   “至少一味兄友弟恭是不行的,否则大楚恐怕早就乱了。”元子舫道,“既然是这时候问,考的显然是为君之道。”   眉畔也点头,“不错,可是即便知道这些,也很难给出合适的答案。谁也不知道皇上究竟是怎么想的。倘若答错了,怎么办?”   在找答案上帮不上忙,元子舫索性抛了这个头,转而去查皇帝究竟问过几个儿子。问这话的时候,肯定只有父子两人独处,不可能有外人知道。但是毕竟还是有蛛丝马迹可寻的。   比如皇帝单独跟哪几个儿子说了话,时间多久等等,横向对比一下,即便没有问过这个问题,能和皇帝单独说上很久的话,也值得关注了。   这一查,还真的查出了一些问题。   如今有能力争夺那个位置的,也就是二皇子,三皇子和五皇子三位了。二皇子一直被太子压制着,现在终于翻了身,不过他才具其实不够,皇帝也很清楚,多半不会是他。至于五皇子,出身较高,现在太子坏事,他就是皇子之中出身最好的,有外家支持,是最意气风发的一位。   然而元子舫这一查,才发现那个没声没息的四皇子,在给皇帝侍疾的时候表现最好,皇帝似乎对他也更加亲近。虽然现在看来他什么人脉根基都没有,即便皇帝支持恐怕也坐不稳那个位置。   但就像福王府暗中支持三皇子一样,说不准也有人暗地里支持四皇子。如果明火执仗的去争,他可能争不过旁人。但如果皇帝选了他,那么就会有一大批中立的朝臣站到他身后去。届时再想动他,就绝无可能了。   也是亏得元子舫在禁卫军中的人脉十分广泛,所有的消息综合起来,才能看出这样的端倪。否则说不准就给忽视过去了。   三皇子听了他的汇报,知道有这么个自己没发现的敌人藏在眼皮底下,脸色也有些不好看。若是疏忽了这个人,说不准将来自己当真有可能阴沟里翻船。   好在他性情沉稳,即便是有这样的变故,也能从容应对,在表扬了元子舫之后,便开始琢磨这个问题。   而这个时候,从特殊渠道传来的,关于元子青对于皇帝上一个问题给他的建议也已经送过来了。三皇子打开字条一看,上面写着一句兵法: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他微微一愣,而后沉思片刻,很快便将这其中所隐藏着的意思给挖掘出来了。   然后三皇子不禁微微一笑。因为他发现,这个问题在四皇子的事上,一样也能够用得到。   将纸条凑到火上烧掉,三皇子便踌躇满志的进宫去了。   皇帝如今只能卧床休息,看上去精气神几乎都消耗光了,情况一天比一天糟糕。然而即便是这样,他竟也坚持着熬过了那么长时间,而且看样子还会继续熬下去。   因为皇帝已经是弥留之际,所以房间里必定有宰相带着几个朝臣值守的。万一皇帝有什么遗诏,他们也能够随时记录下来,对外公布。当然,如果皇帝要单独跟儿子说话,屏退众人也是可能的。   三皇子向大臣们打过招呼,然后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这才迈步进屋。   屋里已经有一个人了,正是刚刚才引起了三皇子注意的四皇子。他正坐在床前,低声念奏折给皇帝听。三皇子见状,眸光微微一闪。从前怎么没发现,四弟其实对朝政也相当感兴趣呢?   从前他没有根基,于是只能够寄情诗书文章,埋头苦读,让人笑话皇子中也出了个书呆子。即便三皇子不会轻易小看任何一个人,也几乎将他忽略过去了。   然而如今想想,寄情诗书,来往的便都是文人士子。而这些文人士子,却都是朝廷的根基。给他个十年八年,努力发展,岂不是也有可能做到根基满朝堂?即便没有外家支持,到那时候这份力量,恐怕也令人不敢小觑。   若非皇帝的身体出了问题,给他时间继续蛰伏的话,将来鹿死谁手,当真难以预料。   三皇子微微一笑,再次调整了自己的表情,然后走过去给皇帝请了安。转过头来看着四皇子的时候,面上已经是温和而不是亲近的表情,“四弟来的好早。”   [    第95章 明争暗斗]   “弟弟闲着没事,心中惦念父皇,所以不敢懈怠。”四皇子低头道。   这话说得可真有意思。他来得早,是惦记皇帝不敢懈怠,那来迟的,自然就是不那么惦念皇帝,所以懈怠了。三皇子道,“四弟从小就懂事孝顺,诸兄弟之中,以你最为纯孝,三哥真是惭愧。”   他大方的承认了这一点,倒是让四皇子有些措手不及,惊愕的抬头看他。三皇子朝他微微一笑,然后转向皇帝,“儿子来替父皇念折子吧,也让四弟休息一下。虽然儿子不如四弟纯孝,但父皇也该给儿子个表现的机会才是。”   皇帝半闭着眼睛,微微点了点头。   四皇子只好站起来,将位置让给了三皇子。然后三皇子便心无旁骛的开始念奏折了。他念得很清楚,速度却不慢,到了关键的地方,就会停下来,给皇帝一二反应时间。做得比不同政务的四皇子好多了。   四皇子在旁边站了一会儿,只好悄悄的退出去了。   皇帝这才睁开眼睛问,“朕近来精神不济,忘了问你,海州那边的事情,都安排好了?”   “父皇放心,儿子来时已经做了妥善安排,不会出问题的。”三皇子道,“到了海州儿子才知道海贸的利润如此吓人。这已经成了国之命脉,儿子会小心的。”   皇帝“嗯”了一声,忽然问,“上次问你的话,是否已经有了答案?”   “什么都瞒不过父皇。”三皇子放下手中的奏折,道,“儿子的确是有了一点想法,只是不知道对不对,还请父皇教我。”   然后他才将自己的答案说了出来,“父皇英明神武,生下来的儿子自然也都是一时俊彦,才华不弱于任何人的。所以儿子觉得,应该将他们都用起来,才不负父皇多年培养。”   “哦?难道你就不怕?”   “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若是能彻底了解他们,知道他们想要什么,自然就不必怕了。”三皇子斩钉截铁道。   只要知道了对方的弱点,抓住这弱点便可令对方听命于自己,而且无法摆脱。这就是人心。投其所好也好,拿住短处也好,甚至只是简单的威慑……只要能够达成目的,便是正确的方法。   无论对方是臣子还是兄弟。   皇帝终于睁开了眼睛。   三皇子一句话,讲出了“帝王心术”这四个字的核心:掌控。   要怎么掌控呢?有些人通过平衡来达成掌控,纵观历史,很容易看到朝堂上“异论相搅”,就是皇帝不愿意让朝廷只有一个声音,某一个大臣过分出众,于是就提拔起跟他对着干的人。   有不少干实事的大臣,就是被这样无聊的原因,生生耗光了时间和精力,最后什么也没能做到。而那些排除万难、即便是再这样的情况下也能压过对方,一手遮天的人,最后都成了权臣奸臣,最终几乎都没什么好下场。——哪怕他做了很多实事,哪怕最初是皇帝支持他这么干的。   这就是因为超出了掌控,所以不得不牺牲掉了。哪怕这会带来负面的影响也在所不惜。   但是这样毕竟损失太大了。每一个陷入党争的朝廷,最后都会从内部瓦解掉,最后被人摧枯拉朽一般的给打破。所以每个皇帝,可能都想找到一条更好的路:既能掌控朝堂,又能避免损耗。   两全其美的事这世上可能有,但大约不包括朝政。皇帝和大臣——确切的来说,是宰相——看起来都代表了朝廷,是一个整体,但实际上,他们之间却是对立的。   权力只有一份,宰相的权力多了,就要分薄皇帝的,皇帝要独掌大权,相权就会被打压。所以这种斗争是永远不可能停止的,只要有斗争在,这种内耗就会一直存在,不能消除。   但是即便不能消除,可以优化也不错嘛。三皇子这句话,等于是提出了一个新的想法来。至于究竟能不能成,成了又会不会生出别的问题来,暂且不考虑。只他能说出这种话来,就说明他是有做皇帝的资质的。   皇帝看着自己的三儿子,眼神复杂。   事实上他太忙了,对每个孩子都亲近不足,虽然儿子也有好几个,但父子之间的感情,却淡薄得令人叹息。等到晚年进取之心不足了,想要享受一下天伦之乐了,才发觉已经晚了。   太子的事情,更给皇帝敲了个警钟。即便是父子之间,有时候也是会反目成仇的。而他自己垂垂老矣,眼看着走到了弥留之际,儿子却还那么年轻,生机勃勃,即便表现得再温良恭俭让,也让皇帝感觉到威胁。   何况,不管是哪个儿子,都没有掩饰自己的野心。之所以对他还这样恭敬,不过是因为决定权还掌控在他手里罢了。但是偶尔,比如刚才那样的时候,无论再怎么收敛,多少还是会露出几分锋芒,让人觉得扎眼。   但好在因为感情不重,所以皇帝能够做出相对公平的判断。   在几个儿子里,三皇子元恪已经算是相当不错的了。而今天这一席话,反而让皇帝觉得自己之前小看了他,又或许……是他伪装得太好。   皇帝一旦起了疑心,脑子里就免不了会多出来许多的弯弯绕绕。即便现在躺在病床上,他还是忍不住的要去想。   如果这个儿子之前是在藏拙,那他是为了什么,在防备谁?而他现在能站在自己面前,又是谁在背后支持和帮助他?越想越多,于是皇帝看着三皇子的眼神也就越来越复杂。   在回答了之后,三皇子看到皇帝终于睁开眼时,心中是有些激动的。至少父皇的表现,看起来对自己的答案很在意。   但是皇帝却只是看着他,久久没有做出评价,却难免让三皇子心头惴惴。亏得他只能低着头,不敢去跟皇帝对视,否则看到皇帝此刻的眼神,恐怕浑身的冷汗都要冒出来了。   饶是如此,现在也觉得满心战战兢兢,比站在结了薄冰的湖面上还让人害怕。   过了一会儿,皇帝才慢慢的开口,“想法倒不错,是有人教你的?”   这句话问得轻描淡写,但三皇子一瞬间汗毛都竖起来了。父皇这是什么意思?他知道自己跟福王府的关系了?还是只是单纯的试探?   但这些念头都不影响他开口回答,“不,是儿子的一点浅见。只是还不知道对不对,请父皇点评。”   好在皇帝肯开口了,谈话似乎又回到了原本的轨道上来。三皇子虽然还满心紧张,但也多了几分应付的把握。   可是皇帝大概就是不让他顺心,非但没有点评三皇子的意思,还道,“这想法倒是有趣,只是朕时日无多,想必也看不到了。只是不知道什么人能替朕看着你……”   还是暗指他背后有人的意思。   三皇子当然知道皇帝对福王府的忌惮。事实上他本人有没有忌惮呢?当然是有的。但现在他连那个位置都还没有坐上去,自然就更谈不上什么忌惮不忌惮了。福王府如今是他所倚仗的势力之一。   所以他的态度,自然跟皇帝的不同。   他立刻跪下道,“父皇千万别这么说,您上承天命,有太医们照看着,肯定很快就能好起来了。万不要说这种让儿子伤心的话。儿子只是胡说八道罢了,若是惹得父皇伤心,便是儿子不孝。”   含糊的避过了皇帝的问题。   皇帝微微眯起眼睛,看了他一会儿,道,“起来吧,跪着做什么?朕就这么吓人吗?”   “儿子跪父亲,本就是天经地义,能听到父亲的教诲,儿子跪着也是高兴的。”三皇子奉承道。   之后皇帝也没有再提那个问题,反而说起了别的。三皇子心头松了一口气,总算是糊弄过去了。如果皇帝继续追问,三皇子还真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抗的过去。   至少从内室退出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那绝不是因为天气炎热的原因。——屋子里四角都放了冰鉴,高高的冰山堆在上面,散发出丝丝凉意。熏的香里加了薄荷,闻起来也让人感觉凉入肺腑。   四皇子正坐在旁边,低声跟大臣说话。三皇子听了一会儿,发现只是在说诗文,便微微一哂,找了个地方坐下了。然而在他转过头去之后,四皇子却几乎是立刻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发沉。   皇位只有一个,所有人都是竞争对手,如今已经到了最后关头,谁也不会留力。在皇帝面前表现固然重要,但是私底下的动作,却也丝毫没有减少。若是能够直接将一个竞争对手踩下去,自己的胜算自然就多了几分。   不过,既然已经开口跟皇帝说了那样的话,三皇子却不能够选择这个办法了。   他要做的,是将自己的话变成现实。否则那就只是一句空许。现在做不到,以后当然也有可能做不到。人若是现在就做到了,那么当上皇帝之后,自不必说。   三皇子其实隐隐有些担忧。因为对于怎么做这件事,他的确是有些拿不定主意。   然而事实上,并没有要他多费心,当天夜里,四皇子的藏书阁起了大火,他这么多年来辛辛苦苦积攒、以之为傲的大量藏书,就这样葬身火海。整整一夜四皇子都在组织人手扑火救书,然而抢出来的,仍旧只是其中的小半。   听到这个消息,三皇子就知道是有人替自己动手了。这种感觉非常奇怪。因为他甚至还没有传出消息去,可是那边显然已经知道了他的心思,并且还将事情漂漂亮亮的办成了。   这件事当然不可能让四皇子立刻就服从于他,站在他身后,但是却能够牵制住四皇子的精力,让他分心,无法在心无旁骛的朝皇位努力。这个做法不算好,但是立竿见影,而且颇有震慑的效果。   至少三皇子自己是想不出更好的来的。   这天他进宫时,皇帝看他的眼神都有了微妙的变化。狠得下心,又能够找得到切入点,这份心思手段,即便是皇帝自己,也不过如此了。   元子青替三皇子开了个好头,但是接下来的事情,却没有继续参与,而是任由三皇子召集自己身边的众人,讨论出结果来,然后才去执行。这些计划或多或少都有了一点效果,牵制住了其他人的精力。   虽然三皇子自己也不得不投入大量精力,但这本来就是皇帝给他的考题,费再多心思都没关系。但对别人来说,可就未必如此了。   不过短短半个月的功夫,京城的局势便又是一变。   这个时候,其他皇子都露出了颓相,而站到三皇子这边的人,也越来越多了。每一次三皇子入宫去侍疾,脸上的表情也越发的意气风发,跟垂垂迟暮的皇帝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一天,皇帝终于决定召集所有皇子和重臣前往太极宫。   虽然圣谕里没有说是为了什么,但是大家一看就都明白了,这是终于要定下储位大事了。   至于人选,绝大部分人心中,其实也已经有了猜测。   在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宫中时,眉畔三人终于离开了三皇子府,前往那套偏僻的院子,跟福王和元子青团聚。   元子青之前知道眉畔跑回来时,真是又惊又怒,他为什么要把人送走?无非就是局势瞬息万变,谁也不能说自己绝对就可以成功。为了没有后顾之忧,他才将家人全部送走。结果这三人胆大包天,竟然又跑回来了!   好在脑子还不算太差,知道跟着三皇子的队伍,也始终没有被发现。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元子青其实没打算替三皇子事无巨细做到那个地步,最多背后出出主意也就是了。可是现在家人跟在三皇子身边,也就没有任何退路了。他不得不多费了许多功夫。   然而这时候见到三人,他却也没有斥责的意思。   只是等到跟眉畔独处时,忍不住说她,“你之前答应我,会安生的去海州,怎么忽然又想着回来了?”   眉畔没有卖了周映月的意思,便道,“只是考虑到海州那边或许已经得了消息,若是就这么过去,说不准就成了别人瓮中的鳖,索性另辟蹊径,挑一条对方完全想不到的路来走。”   “再说,”她抬起头来看元子青,“其实一出京我就后悔了。这样的时候,我应当留在你身边,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跟你一起应对才是。怎么可以自己一个人先逃走,让你留下来应付?”   元子青听到她的话,只能无奈的斥责,“胡闹,你留在这里,才真的让我分心。况且还有那么多亲人,总要有人负责照看他们。还有咱们的小九,若是你我都出了事,他又怎么办?”   “这些我都知道,但无论如何,往后我不会离开你了。无论有什么事情,咱们一家人一起面对,若是事有不谐,也是一家人始终都在一起。”眉畔坚持道。   元子青只好道,“快别说了,这一次的事情过去了,往后自然都是好日子,再没有需要我们分开的时候。即便你想走,我也不会让你走的。”   眉畔这才转嗔为喜,抬手摸着他的脸道,“你瘦了。”   “我本来就瘦。”元子青握住她的手,“倒是你,瞧着气色差了许多,想必是一路奔波,进京之后又一直在担心。等到事情定下来了,还需要好生养一阵子。”   “好。”这时候眉畔自然不会跟他顶着来,立刻乖乖的点头。   但元子青已经从这次的事情里看出来了,眉畔可不是会乖乖听他安排的人。一旦真有了事,恐怕还是会自作主张。看来不将人放在身边看着,是不行了。   然后元子青又问了问她们离京之后的事,长辈和孩子都安顿在什么地方……夫妻两个叙够了离情别绪,然后才静静的偎在一处。   虽然分别也不过只有几个月的时间,然而两个人都十分不习惯。元子青把人搂在怀里,心思浮动。眉畔说她不愿意再离开自己,其实他又何尝舍得送眉畔走?若非是为了她的安全,他也希望将她拘在眼前,时时刻刻都能看到。   在这静谧的拥抱之中,彼此的心似乎都渐渐宁静了下来,不再满心躁动不安。   ……   而此时,宫中也已经到了最紧要的时候。   皇帝今日看起来比之前精神了许多,但是人人都知道,这是回光返照。等这一阵过去之后,便是大限了。   但是没有任何人敢去提,都是听着皇帝有条不紊的安排。   皇帝先将所有儿子叫进去,好生叮嘱了许多的话,最后才将三皇子一个人留下。至此,储位的归属再没有疑问了。至于皇帝单独留下三皇子,想来是面授机宜,指点他为君之道之类的。   然而内室的这对父子,关系却并不如大家所想的这般融洽。   皇帝靠在床头,目光炯炯的盯着三皇子,第一句话便满是恶意,“别以为你胜券在握,即便是到这一刻,朕也有办法……把别人扶起来!”   三皇子眸光闪烁不定。近来的顺利让他有些飘飘然,觉得皇位舍我其谁。尤其是身边的人都没完没了的奉承,让他举得自己仿佛真的是众望所归。然而皇帝这一句话,却仿佛一盆冰水泼下来,将他浇了个透心凉。   他还不是皇帝呢。   似乎是听到了他的心里话,皇帝冷冷道,“别说你还不是皇帝,即便是,难道便以为自己能随心所欲了吗?”   “儿臣愚钝,请父皇赐教。”三皇子终于心甘情愿的跪了下来,不再将皇帝当成一个不重要的将死之人,而仍旧是能一言以决生死的万乘之尊。   皇帝看着三皇子,慢慢的道,“你年轻……即便当上了皇帝,在朝中也还是会处处掣肘。你之前的打算是好,可是现在,恐怕你还做不到!到时候,你要怎么办?”   他没有等三皇子回答,而是继续道,“朝中有威望素隆的大臣,有野心勃勃的臣子,还有你的长辈宗亲……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想让你按照他们的意思来!朕虽然替你除去了许多,但总要留下办事的人……然究竟是你掌控他们,还是做他们的傀儡,却只能靠你自己去做了。”   “父皇放心,儿臣定不负父皇所托。”三皇子沉声道。   皇帝哼了一声,忽然道,“朕记得,你跟福王府曾经有过往来?是否福王也曾点拨于你?”他盯着三皇子,“到了这一步,朕不问你是怎么走上来的,你不能说谎!”   三皇子微微一震,低下头道,“是。”   皇帝的眼神有些茫然,“果然如此……”   三皇子心下惴惴,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只听得皇帝一阵沉默之后,又慢条斯理的开了口。   “支持你登上皇位,果然是个天大的功劳,届时,我儿打算如何封赏你的王叔?”他问。   当年皇帝上位,就得到了福王的支持,所以已经给他封了亲王,而且允许元子青不降等袭爵,可谓是荣宠之至了。而今新皇登基,还是有赖于他的扶持,却已经封无可封了。   除非三皇子下得定决心,列土封疆,否则其他的恩赏,都不足以抵消这份功劳。   皇帝的这个问题,在三皇子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毕竟福王不可能是想做好人好事了才来帮他,总要有所求。可是他已经到这个位置上了,除了皇帝他最尊贵,还想求什么呢?   这么一想,心中简直一刻都不得安宁,恨不能立刻便让福王站在自己面前,让他解答了这个疑问。   皇帝却没有继续再说,而是闭上了眼睛,道,“皇位朕传给你,但是有一件事要你去办。”   “父皇有命,儿臣万死不辞。”   皇帝这才陡然睁开眼,眼中暴射出一缕精光,吐出斩钉截铁的四个字:“除掉福王!”   仿佛一声惊雷从无声处劈下,又仿佛是有一扇全新的大门在自己眼前展开。三皇子眼前微微晕眩,而后便听到皇帝带着疲倦的声音:“去叫宰辅们进来,拟诏。”   [    第96章 暗生嫌隙]   天兴十八年,九月初五日,帝崩,传位于皇三子恪。   即便早有准备,听到钟声时,福王府的众人还是忍不住微微失神。那个逼得他们在这段时间之内狼狈非常的人,就这么走了。   元子青和眉畔迅速从夫妻重逢的气氛中脱离出来,双双出门去看福王,然后在门口遇到了元子舫和周映月。彼此对视一眼,便知道彼此的来意一样。   进了屋,福王正坐在那里出神,仿佛还有些难以相信,皇帝就这么驾崩了。   “爹。”元子青上前一步,轻声唤道。   福王转过头看到他们,脸上的表情慢慢的收敛起来,叹道,“人生百年,不过如此。”即便是皇帝又如何?到底……争不过天命。   “生死有命,还望爹不要过于悲伤。”元子舫道,“既然皇帝驾崩了,咱们也该进宫了吧?”虽然还不到举哀的时候,但是这么大的事,凡得到消息又有资格参与的人,肯定都要进宫,拜见一下新皇的。   国不可一日无君,大行皇帝梓宫安顿好,便要先举行新皇的登基仪式,而后才是为大行皇帝举办丧事。   而在新皇登基之前,总要先跟他见一见面,看看他的态度,才能让人放心。毕竟谁也不希望让新皇觉得自己怠慢了他,否则自己的前程就十分堪忧了。   虽然满京城的人都知道先帝将福王府抄了家,至于人怎么样了,倒是没人能说得清。但是这毕竟并没有摆到明面上来,既然他们人还在这里,宫里出了事,就必须出现,否则将来追究起来,也是一个大不敬。   福王摆摆手,“你们先去吧。等到给陛下哭丧的时候,我再去便是。”   他现在只觉得满心疲惫,对于这些事情提不起任何心思来。况且之前先皇曾经对外宣布他“重病”休养,既然如此,索性一直养下去。让元子青和元子舫出面,也没人能说出什么来。   “也好。”元子青道,“不过,新皇想必还是要见一见爹的。”   当初的三皇子离开京城前往海州事,还亲自登了福王府的门拜访,元子青很清楚,这是一个能够放得下身段的人,哪怕他如今已经是皇帝了。既然福王府帮助过他,这一面迟早都要见。   不过,王府这边先表现出来自己的意思,也是不错的选择。让皇帝知道,福王有了退意,以后的事情由他的两个儿子来处理。这样皇帝那里的压力自然要小得多。毕竟福王是长辈,而元子青和元子舫则是平辈。   “还得派人将祖母和娘接回来。”元子青又道,“这件事映月你来安排吧。尽量快些。”否则到时候哭灵的女眷们没有福王府的人,就十分不妥当了。   安排好了这些之后,兄弟二人这才匆匆骑马赶往皇宫。等他们走了,剩下的人就要赶紧搬回福王府去住了。先皇没有撕破脸皮,那么即便福王府被拆了,他们也必须先住在那里,等着看新皇的意思。   虽然大臣们都已经改了口,称他为皇上,但是元恪目前却连身上的衣裳都还没来得及换。给大行皇帝更衣,入殓,布置灵堂等等事情,都需要他亲自跟着。除此之外,皇帝新丧,宫中难免会有些动荡——这么说只不过是为了面子好听,其实就是那几位明明也有资格上位最后却被他踩下去的兄弟不服气——这也要元恪亲自来处理。   所以等到元子青和元子舫到时,便见新帝一脸疲倦的站在太极殿内,正默默的注视着大行皇帝梓宫。   “臣等参见陛下。”两人立刻毫不含糊的行了礼。虽然三皇子才刚刚登基,但他们的心情调试得很快。毕竟这个人,有一大半是福王府推上去的。   “你们来了。”看见他们,元恪立刻摆出亲切的脸色,问,“王爷的身体可还安好?”   连福王没来的理由也提前想好了。   元子青道,“多谢陛下挂心,想来父亲知道了,病便能好得快些。他老人家本来也打算进宫,只是力有未逮,只好让臣等代为前来。”   “身体要紧。”元恪沉默片刻,道,“回头朕得空了,去看望王爷。”   “多谢陛下。”元子青没有拒绝。   这一番套话都说完了之后,殿内便陷入了沉默之中。元恪正不着痕迹的观察元子青。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之前也见过他,但元恪对他的印象,却始终停留在小时候,那时元子青时常会被先皇接进宫来调养。他小时候生得极好,惹人喜爱。可惜就是身体不好,人也显得有些病弱,不过即便是这病弱,在他身上,也能够显出一种别样的气质来。   那是元恪最熟悉的元子青。也许是因为最初的记忆过于深刻,所以直到刚才,他对元子青的印象都还停留在那个弱不禁风的小孩子身上。结果一个完全陌生的,身上带着某种气势的人突然打破了他的固有印象,闯进他的视线里,元恪才陡然警觉,如今这个元子青,身上已经没有一丝病弱之气。   而且他聪明、沉稳、机变百出……他想出来的那个答案,连先皇都曾满口赞叹。   一想到这里,元恪便突然不自在起来。哪怕他此刻是皇帝,元子青见了他,要先行跪礼,他还是觉得有一种被压迫的感觉。   他忽然有些明白皇帝面对福王时的那种感受了。但也许自己的感觉会更深刻一些,因为福王更平庸,而元子青则更加锋芒毕露,简直刺得他坐立不安,如果不能将这个人打压下去,他恐怕要时时刻刻担心自己的皇位坐不稳。   元子青。   要怪就怪他过分能干,计谋也太出色,不管是谁坐上这个位置,恐怕都很难容得下他。   先皇临终前跟他说的那些话,一句句重新浮现在元恪的脑海之中,最终都化作了斩钉截铁的四个大字:除掉福王!   他的心似乎都跟着震了一下。   皇帝缓缓回过神来,眼前的元子青低垂着头,这是一个顺服的姿态,借由这个姿态,他身上那种逼人的气势似乎完全消失,看上去就像是个普通人。这让元恪的心里稍微缓和了一些。   他有些明白先皇为什么要说那些话了。因为如果是他自己,很可能根本拿不定主意,要去动福王府。毕竟他们身上的,是从龙之功,而且劳苦功高,再说……   然而如果有了“先皇遗诏”,那么一切都可以推到先皇身上去了。哪怕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因为本来也不过是为了给自己找个借口。   想到这一点,元恪终于忍不住深吸了一口冷气。   自家父皇算无遗策,甚至连此刻的情形都算到了。如此一来,自己费尽心思想要隐瞒的那些事,究竟有几件瞒住了他?   他不说话,其他人也不说话,直到有人来请元恪,殿内的气氛才终于一松。   元恪匆忙离开,只剩下元子青和元子舫站在这里。两人对视一眼,退出殿外,跨过门槛时,元子舫低声道,“陛下似乎有些不对劲。”   元子青转头看了一眼大行皇帝梓宫,脸上的表情连半分波动都没有,“他对咱们起了疑心。”   “疑心?”元子舫皱眉。这是怎么说的。   “暂时还不会发作,等丧礼过后再告诉家里。”元子青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道。   元子舫点头。现在的事情已经够多了,如果再添这么一件,简直令人头痛。原本以为新皇登基,一切就自然都没问题了。可现在看来,旧的问题固然消失了,新的问题却又来了。   登基大典就安排在三天后,那时宫中已经基本稳定下来,丧礼的准备也都做得差不多了,便不至于这么忙乱了。   典礼并不盛大,却十分肃穆。元恪在百官的簇拥之下,谒太庙,祭先祖,最后皇袍加身,再由有威望的宗室亲长为他戴上皇冠,典礼便成了。从今日起,他就是大楚第七代君王。   登基大典对元恪来说,从表面上看来,除了换了一声衣裳之外,并没有别的不同。但是他面对朝臣的时候,却越发的自如了。好像从哪个仪式之中,得到了祖先的认可和某种神秘的帮助似的。   接下来便是大行皇帝丧仪。   帝王驾崩,举国皆哀,服丧三月。而在宫中,布置灵堂之后,上至新皇,下至百官及命妇,皆要服丧病入宫哭灵致奠,二十七日为止。   太妃和王妃及时被接回来,到了这一日,换上丧服,领着眉畔等人进宫去,在梓宫前跪哭。虽然并不是一整天都跪在那里哭,而是会按照品阶和身份,分批次跪哭,其他人则可稍事歇息。但即便如此,一整天下来,还是折腾得满面疲惫。   连着二十七天跪下来,身体差一点的,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了。   好在最让人担心的太妃倒是什么问题都没出。她年纪大了,一旦出事,这种时候就是要命的事情了。   然而太妃好好的,周映月反而出事了。   其实哭灵的过程中,她就比别人更容易累,也休息不好。脸色看上去简直有些吓人。虽然其他人都极力照料,但还是险些没有支撑下来。如果在哭灵的过程中倒下来,那就是大不敬,要被问罪的。   而终于坚持下来之后,回到家里,周映月便倒在床上,根本起不来了。元子舫原本要请太医来看,但是现在家家户户几乎都有点儿问题,太医们忙得脚不沾地,派人去请,竟是一个都没堵到。   周映月又再三强调自己没事,不必如此兴师动众,只好暂时搁置。   却没想到,这天夜里她便开始腹痛不止,而且身下见红!   元子舫见状吓了一跳,连忙派人到隐竹园来叫人,又要派人去请太医。元子青道,“也别去请太医了,街上找个医馆,请个靠得住的大夫便是。”找太医,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请到人?   周映月一脸惨白的躺在床上,元子舫已经完全没了主意,听了他的话,才去安排人。元子青犹豫片刻,走过来道,“弟妹若是不介意,让我看看脉象。我之前略学了一点,不一定看得准。但试试也无妨。”   周映月微微点头,眉畔便上前帮忙将她的手拿出来,让元子青诊脉。   结果元子青诊了一会儿,眉头越皱越紧,元子舫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才听见他道,“是喜脉。”   “什么?”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不敢相信,觉得他是在开玩笑。   然后元子舫才慢慢反应过来,“喜脉……我要当爹了?”但立刻又看到了周映月的脸色,担忧的问,“大哥,映月没事吧?”   “有事。”元子青一脸严肃的道,“已经有小产的征兆了。这样子非要开药安胎不可,还不知道是否能养得回来。”   元子舫被吓得脸色煞白,“大哥你的意思是……”   “孩子生下来,恐怕会先天不足。”元子青皱眉道。   眉畔忽然想起一事,问他,“若是有好的灵药呢?应当能够补回来吧?”周映月手里好像许多灵药……   “对。”元子青的眉头也舒展开来,“我倒忘了,咱们还有不少好东西。我这就去开方子。等大夫来了,也让他把把脉,看看是否有遗漏的。再给他看看方子,若是可用,立刻就能喝药了。”   周映月虽然病弱,但大家的话都是能听见的。听到这里,心下才陡然一松,好在孩子没事。早知道是有孕的话,她就提早开始补身子了,也不至于会变成这样。   实在是之前的环境太差了,一开始逃命的时候还好,后来跟上三皇子,回京之后,就一直在提心吊胆和绞尽脑汁之中度过,好容易松下来,皇帝驾崩,又要去哭灵。忙得一团乱,谁还能想到是否有孕上面去?   “亏得大哥会诊脉。”元子舫也是心有余悸。   元子青这手艺,还是眉畔怀孕的时候磨练出来的。别的脉象不敢说能不能摸出来,但喜脉嘛,在眉畔的身上试验了半年功夫,绝不会看错。这就省下了不少时间了。   不一时大夫被请来,诊过脉也是眉头紧皱,“唉,怀了身子的人,怎么这样糟蹋自己?再折腾两日,这孩子就保不住了。我回头开个方子……”   “先生,我们这里有现成的房子,是从前安胎用的,已经叫人熬药了。只不知道能不能用,请您看看吧。若不能用,再开好的方子。”元子青道。   大夫接过方子一看,不由点头,“好,这个方子正对症。添了千年灵芝一味,更是极为补气血。只是这灵药难得……”   “舍下正好有一点。”元子青含蓄的道。   大夫不由暗暗咋舌,果然是权贵之家,什么样的好东西都有。他立刻道,“此事在下必定会保守秘密。”这种好东西,是能够救命的,谁家都需要,若是知道这里有,难免来求。就算别人都不给好了,宫里难道还能不进上去吗?只要开了个头,后面便没完没了了。   最重要的是,这灵药的来源,必然会被刨根问底。   元子舫谢过大夫,便领着人出去了。   元子青和眉畔又安抚了周映月几句,见她喝了药,疲惫得立刻睡了过去,这才从麒麟院出来,回了隐竹园。   他们其实也累得狠了,方才因为周映月的事打起精神,还不觉得。这会儿回了自己的地方,真是眼睛都睁不开,站着就能睡着。   这一觉睡得十分踏实。眉畔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浑身仍旧乏力,这是身体绷久了陡然松懈下来的缘故。养两天,再好生补一补,自然就回来了。   眉畔起了身,元子青并不在屋里,他的那半张床已经凉透,想来起得很早。让人进来梳洗更衣时,眉畔便问,“世子呢?”   “一早就起了,说是去麒麟院看看。”晃儿道。   若是开的方子有用,睡一觉周映月的情况应该好了许多,他再去看看也是正常的。不过到现在还没回来,便有些令人不解了。   眉畔吃过午饭,想了想,去了首善堂。   太妃那里,虽然看上去没什么问题,但就连自己这么年轻,累了一阵尚且浑身不自在,何况是太妃?果然到那边时,太妃已经醒了,却没有起身,半躺在床上,让小丫头拿美人捶慢慢的捶着。   “我来吧。”眉畔走过去,接过小锤子握在手里,问太妃,“祖母觉得如何了?哪里不舒服,是否要请太医来瞧瞧?”   “不必。”太妃道,“年纪大了,便劳累不得。歇一段日子,自然就好了。”   “话虽如此,但让太医瞧瞧,真没事,咱们也能放心。对了,祖母还不知道吧?家中又有喜事了。”眉畔道。   “什么喜事?”   “映月那里,她有了。”   太妃转头看着眉畔,“当真,什么时候的事?”   “昨儿夜里诊出来的。只是这阵子过于劳累,有些不稳,所以回头还是要请太医来看看的。到时候一并连祖母也看了,又不费功夫。”眉畔笑着道。   太妃这才点头,“这是应该的。也是她年轻,这么大的事,竟然自己都不知道。有几个月了?”   “两个多月。”眉畔道,“正是要紧的时候。好在补一补,还能补回来。”   “既是这样,你平日里多去看她,别叫她闷着。这养胎是最难熬的,尤其是她这样子,怕不要躺着养个十天八天的?”太妃道,“你们有了小九,子舫也有孩子,咱们家就什么都不缺了。”   “正是您享福的时候。”眉畔含笑,“祖母可要多活几年,我心里有个想头,也不知道该不该说呢。”   “有话直说便是。”太妃道。   眉畔便道,“我是想将小九送到太妃这里来,请您照看。一来现在新皇刚刚登基,咱们家又是这样,恐怕难免分心,照料不好他。二来祖母闲来无事,逗逗孩子也好。再者您的教导,我是最信得过的。”   “你若是不嫌弃,就把人送来吧。”太妃沉吟片刻,点了头,“趁我还能动,替你看着也好。”   大概是这件事的确很振奋人心,所以太妃看上去都精神了不少,眉畔也放下了心,就怕太妃觉得这辈子已经没什么遗憾,提不起精气神来,这种时候反而容易出事。给她找点事情看,心被挂上去了,自然也就不容易懈怠了。   而且太妃喜欢孩子,在船上的时候就是这样。后来小九又是她和王妃照看的,贸然离开,心里想必不得劲。   也就是这一段时间,等到映月那里也生下来,家里更热闹,想必便不会这样稀罕曾孙了。   安排好了太妃这里的事,眉畔回隐竹园时,元子青也会来了。眉畔问了才知道,原来他是去了澄庆园。现在先帝丧事已经做完了,过两天新帝就要开始上朝。而上朝后的第一件事,自然是论功行赏,给大臣们加官进爵,稳定人心。   福王府自然也在其中。所以在这之前,皇帝是一定要先见福王一面的。   元子青就是去跟福王商量这个。顺便将皇帝可能对王府起了戒备之心的事告诉给福王,让他斟酌拿捏,等皇帝来时,应该怎么做。这是关系到福王府阖家性命的事,连一丝马虎都不能有。父子两个反复斟酌,所以才耽搁到现在。   “这么说来,皇上这两日就要过来?”眉畔问。   元子青点头,又道,“你装作不知道就可以了。”   “……”   [    第97章 帝王心思]   皇帝当晚就来了福王府。   眉畔只是知道消息,并没有见到人。元子青似乎也没有过去见他的意思,跟眉畔凑在一处说话。   眉畔问,“你不去瞧瞧吗?”   “爹知道如何处理。”元子青道,“我去了反倒不合适。”   这是一次隐性的谈判和妥协,今夜过后,福王不会再出现在朝堂上,而皇帝当然会因此给与一定的补偿——这一切,元子青作为受益人,并不适合旁观。   眉畔见他一脸淡然的样子,忍不住问,“世子难道就不担心吗?”   元子青微笑,“有什么可担心的?”   “那毕竟是皇上。”眉畔叹道。伴君如伴虎,从前觉得新帝登基会解决许多问题,但难道这个皇帝的忍耐度,就会比上一个更高吗?   元子青当然不是不担心,他只是不能表现出来。眉畔还只是担心,但他已经切实的知道,皇帝刚刚登基,就已经开始对他们不满了。只希望这一次福王的退步,能够让他满意。从而争取一段比较长的时间,休养生息。   “放心吧,新皇登基,许多事情都还等着人去做呢。一时半会儿,还不至于对哪一个动手。”元子青道,“起码两三年内不会。”   大楚朝以孝治天下,皇帝当然首当其冲。父死,三年不改其道,是最基本的要求。况且他也还需要亲近自己的人帮忙掌控朝堂,所以两三年内,他们还是安全的。   单看皇帝现在还肯屈尊前来看望福王,便能知道他的心思了。   至于之后……到了那时,自然也会有别的解决办法。   事实上,澄庆园的气氛的确是还好。元恪看到健健康康,一点都不像是身体有问题的福王,也丝毫不感到惊讶。在福王陪同从门口往里走的时候,还顺便欣赏了一下王府的景色。   等进了正堂,他很快便注意到,这里许多东西都不太协调。略想一想,便知道是抄家之后,重新添置的,仓促之间的东西自然不如从前的好,看上去不协调也不奇怪。   于是落座之后,元恪便主动道,“先前废太子叛乱,京城里乱成一团,想必王叔这里也遭了不少劫吧?回头我让人送些东西来补上,王叔可千万不要推辞。”   “多谢皇上圣恩。”福王道,“只是京城遭劫的人家不少,我们也不能例外于他人。”   “不妨。既然是遭劫,那东西自然就还在,迟早总能够找回来的。”元恪笑着道。   福王这才点了头,“陛下圣明。”   “圣明不圣明不知道,如今朕的确是十分苦恼。”元恪道,“身边没有能帮得上忙的人手,许多事情搁在那里无法处置,真是让朕头疼极了。王叔身子若是好了,还是早日回到朝堂上,为朕分忧才好。”   福王十分做作的咳嗽了两声,“老了,不行了。如今已经是年轻人的天下了,皇上身边英才无数,还望允许臣在家中休养,当个闲人。”   两人好一番来往推辞,最后元恪沉默了一下,才道,“王叔对朕有大恩,朕并非知恩不报之人。既然王叔执意离开朝堂,总得给朕荐几个合用的人才。而且王叔家中的两位公子,都是人中俊杰,想来不吝为朝廷出力。”   “陛下有所命,自然莫敢不从。”福王道,“只是子青一向身体不好,这一二年才将养得略好些,恐怕难以胜任朝事,让陛下失望。”   “怎么会?”元恪轻笑一声,“世子朕也是见过的,龙章凤姿,绝非俗流,看上去身体也十分康健。王叔实在是多虑了。”   “皇上明鉴。他身体虽然不好,但勉励支持,想来也是能够的。”福王立刻改口,“只是怕资质太差,才具不足,反倒耽误了大事。若陛下不嫌弃,自然是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朕的亲人不多,王叔一家从来便十分亲近,如今能得两位堂兄弟帮忙,是朕的幸事才对。”对着福王,元恪始终十分客气。   这件事情定下来之后,他没有继续深入这个话题,转而问道,“听闻二少夫人已经有孕?真是件大喜事。”   福王不由一凛。周映月的孕事,昨夜才查出来,还没有请太医,这会儿皇帝便知道了。不管他是关心福王府还是别有目的,才如此关注,至少,他向福王展示了他的能耐。   一朝成为皇帝,做事不需要如皇子时束手束脚,的确是方便得多。   “多谢皇上记挂,也是才刚刚查出来,可惜她身子不好,怀相不稳,恐怕要多花费许多功夫慢慢调养回来了。”福王道,“子舫那孩子是实心眼,如今眼都不错的看着,半分精神都腾不出来。”   皇帝脸上的笑意微敛,片刻后又重新绽开,“吉人自有天相,想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子舫也实在是过于着急。”顿了顿,又道,“回头朕让太医院派人过来请脉,总要好生调理,别留下什么问题才好。”   “谢陛下。这几日太医们也忙得很,因怕扰了他们办差,所以也没有让人去请。自然还是太医看着更令人放心。”福王道。   元恪微微颔首,“既然府里还有事,那朕就先回去了。王叔虽然不在朝堂,但往后也不可与朕生分了才好。”   “臣恭送陛下。”   等到把人送走,福王看着他的背影,也忍不住暗暗叹了一声。   他本来是希望自己和元子青都退下来,只让元子舫站出去。这样一来,跟之前十多年预想的格局差不多,想来皇帝也会少几分顾虑。然而皇帝竟是一心要让元子青出仕的意思。   福王退下来了,两个儿子却都立在朝堂上,恐怕比他自己出面还要更令人侧目。   皇帝究竟想做什么?   ……   “皇帝究竟想做什么?”这也是朝堂上所有臣子的疑问。   新皇登基之后的第一次大朝会上,论功行赏,加官进爵,这是题中应有之意,所有人都不应该觉得惊讶。但皇帝的两道旨意,却还是让所有大臣们都犯起了嘀咕。   因为福王身体欠安,自认为无法继续为朝廷效命,于是敕封世子元子青为福王也就罢了,早晚的事,提前一些虽然令人意外,但想想新皇的年纪,也有可能是跟福王府达成了某种默契。   然而敕封福王次子元子舫为长宁侯,就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即便是福王府的功劳再大,但是这样一门双爵,过分荣宠,难道皇帝就不怕闹出事来吗?   所有人的视线都不由投向了站在宗室之中的元子青和元子舫。   京城里绝大部分人都很熟悉元子舫,但是元子青,大部分人还是第一次见。他弟弟的风姿就已经足够令人赞叹了。但元子青站在他身边,非但毫不逊色,甚至隐隐将元子舫压了过去。   对于各方的视线,兄弟二人则好像都没有察觉似的,坦然以对。   福王生了一对好儿子。   如果不是身体拖累,说不定之前福王府的风光还不止于此。   不过这种事情羡慕不来,众人也只能看着这兄弟俩谢恩。然后皇帝又陆续的给了福王府其他的恩赏,太妃以下,所有女眷们都晋了品阶,福王妃这样的一品亲王妃不能晋封,就赏赐了一大堆的奇珍异宝。   除了女眷之外,眉畔的孩子,连同周映月还在肚子里的那个孩子,都挂了个奉恩将军的衔。“恩宠太过”四个字,都无法形容皇帝对福王府的这种偏爱。大部分朝臣眼红的时候,明眼人已经看出来这里头恐怕还有别的猫腻了。   的确,皇帝如果喜欢谁,大肆恩赏不算什么。但新皇刚刚登基,还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但他偏偏这么做,言语间还不停的扯到先皇对福王府的重视云云,不像是夸赞和亲近,倒像是……把人架在火上烤。   于是这部分人看向元子青和元子舫的视线,又有了变化。   但不管看得清的还是看不清的,都觉得这件事情皇帝做得简直太张扬,他们还是旁观就好,绝对不能掺和进去。独善其身的念头在此刻格外强烈,于是场面一时竟安静极了。   好在封赏的不光是福王一家,很快大家的注意力都转到别的地方去了。   朝会结束,兄弟两人出了皇城,面面相觑,表情都有些凝重。   他们回到家时,全家人都正等在首善堂。元子青面上不带什么表情的将皇帝的封赏从头到尾念了一遍,一个字都没漏。然后面色凝重的,就变成了全家人了。   “你怎么看?”福王沉吟片刻,问道。   元子青道,“陛下的重点,应该是在子舫封侯。”   “我?”元子舫诧异。   福王叹了一口气,问元子舫,“你还没看明白?”   周映月坐在一旁,这会儿轻声道,“皇上是想让咱们分家吧。”侯爵是有单独的侯府的,皇帝封了爵,赐了府,你就不能不去住。到时候元子舫和周映月势必要搬出去。   看似福王府一门双爵,其实是将他们从内部分化了。   元子舫也反应过来,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又忍住了。   元子青道,“其实这样也好。咱们本来不是也担心这个?皇上替咱们将解决的办法想好了,未必就是坏事。”   “皇上难道是做好事的性子吗?只从这个旨意上,便知道他是心有成算的。后面还不知道有什么事情等着呢。”王妃道,“到时候分了家,离了心,那还是一家人吗?”   “皇帝要的就是这个。”福王道。他沉默了一会儿,轻轻拍了拍桌子,“分了也好。只要你们兄弟两个不要自己起嫌隙,分家不分家都是一样的。”   “而且我们分出去。倒还会安生许多。反而是大哥这里,还是烈火烹油之态,究竟能烧多久?”元子舫有些担忧的道。   这也是他想不通的地方。皇上这个旨意,细细一想,竟然是将他们从福王府分离出去的意思。到时候就算出了事,也不会过多的涉及。这看上去倒像是在替他们考虑了,让人怎能不疑惑?   而对元子青这里,则是继续架在火上烤,丝毫没有手软的意思。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也不免会让人心里犯嘀咕。   这个问题,元子舫还不能当着大家的面问出来。因为看出了这一点的,必定不是只有他一个人,但大家都没有提,这就不是能拿出来议论的事。所以元子舫心中不免十分憋屈。   皇帝两道旨意,还什么都没做,就让福王府的人乱了起来。这份帝王心术,真是天生就合适当皇帝的。但现在福王府的人没有一个会为自己之前的眼光好而高兴。   众人沉默了一会儿,太妃忽然开口,“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这些事心里有数就是了,如今议论也议论不出什么来,都散了吧,自己小心在意就是了。等真有了事再说。”   “还是您撑得住。”福王也道,“既如此,就走吧。”   从澄庆园里出来,眉畔和元子青对视一眼,低声问,“皇上这种挑拨离间的段数太低了吧?”   元子青转头看了一眼走在另一个方向的元子舫,脸上的表情有些微妙,“只要有用就好。挑拨这种事,在于攻心。只要让他去琢磨,就够了。”   即便他现在去跟元子舫说皇帝的目的就是要让他一直琢磨这件事,最后胜出芥蒂来也没有用。因为元子舫还是会忍不住去琢磨。毕竟皇帝的旨意太怪异了。   “那子舫能想明白吗?”   “这种事是想不明白的。只要一想,就钻进去了。”元子青道,“你也不必担心,这个事情琢磨琢磨,没有坏处。”   “什么意思?”   元子青微微一笑,没有回答。眉畔忍不住抓住他的衣袖,“你怎么不说话了?到底是什么意思?”   “别问。”元子青含笑摇头,“这件事你最好不知道。”   眉畔被他说得更加好奇了。如果这是在自己的屋里,她说不准就要扑上去撒娇耍赖,非要元子青说出来不可。可惜这里是在外面,她只好恨恨的盯了元子青一会儿,然后放弃了。   然后……自己也忍不住开始琢磨了。元子青看她这样子,不由摇头失笑。   等回到了隐竹园,元子青要转去书房的时候,她才陡然回过神来,跟着去了书房,“你跟我说清楚,到底是什么意思?”   “有些事不可寻根究底。”元子青摆摆手,“佛曰:不可说。你若无事,过来替我磨墨吧。”   眉畔走过去,一边磨墨一边看他,“我忽然觉得,你与成婚前似乎有了很大的变化。”那时候的元子青拘谨克制,表面上彬彬有礼,实际上却像是压抑着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   然而现在,看他逗自己的这熟练的劲头,便知道他已经根本不知拘谨为何物了。   元子青笑看着她,“那还不是娘子调教得好?”   脸皮厚这不关她的事吧?眉畔没好气的想,她自己的面皮都还薄着呢,怎么可能教出元子青这种人来?   元子青不再说话,低头提笔,开始在纸上运笔如飞。   眉畔自己想了一会儿,抬头看去,才发现元子青笔下的画已经初具雏形了。她看了一会儿,认出那是自己抱着小九的样子。不过现在还只有大体的轮廓。眉畔之所以能认得出来,并不是因为她眼力惊人,而是因为这不是元子青第一次画这个了。   自从生了孩子之后,出现在元子青画里的便不是她自己了,大部分时候都带着孩子。偶尔还有小九单独的画像。   这是一种很微妙的变化,就像眉畔自己手里做的衣裳,多半也不再是元子青的,而是孩子的。两个人身上不约而同的发生了一些变化,但似乎又彼此都有默契,并没有因此觉得不对或是提出抗议。   眉畔本来还要说话,这会儿却下意识的放缓了呼吸。眼睛则盯着元子青的笔尖,看他的巧手一点一点两两个人的模样勾勒出来。   即便已经不是头一回看,眉畔仍然觉得……好像整颗心都慢慢的,胀胀的。   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直到画完了,元子青放下笔,才轻轻出了一口气,凝视着纸上的作品微笑。   眉畔见他笑了半天,没有别的反应,忍不住问,“你在做什么?”   “我在看我的全部。”   眉畔的耳根慢慢红了。   对于这种煽情的话,直到现在她的承受能力仍旧非常低,随便的一句话就能让她不自在起来。甚至,相较于元子青婚后脸皮越来越厚,她反而还不如婚前了。至少那时候她会鼓起勇气去接近元子青,对他剖白自己的心思。   她咬着唇,半晌不甘心的低声咕哝道,“就会说好听的。”   “我可不光是会说。”元子青笑着握住她的手,将被她捏得紧紧的墨条取出来放好,然后手上用力,便把人拉到了自己怀里,“况且我说的都是实话。”   他在椅子上坐下来,让眉畔坐在自己怀里,看着桌上的画,“你和孩子,就是我的全部了。”   他并不是在成婚之后变得厚脸皮了,只是在婚后懂得了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知道娇妻弱子都需要自己的照顾和保护,于是必须让自己成为钢筋铁骨,为他们遮风挡雨。   一不小心脸皮也跟着变厚了,真的只是一点点意料之外的变化。   况且,没成亲的时候,眉畔虽然是心仪之人,却也还不属于他,不敢轻易冒犯。如今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难道还要拘束着不成?   然而眉畔并没有沉浸在他制造的气氛之中,而是反问,“那爹娘呢?”   “……”这个问题简直无法回答。   但元子青有特殊的让自家娘子忘掉这个问题的技巧——他低头含住了眉畔的唇,等到把人吻得七荤八素,当然也就不会再记得这种不重要的细节了。   虽然元子青不想这么说,但自从把孩子送去了首善堂之后,他们便清净了许多。至少亲热的时候,不会被突然出现的婴儿啼哭声给打断,让后不得不去照看孩子,给她换尿布或是找吃的。   况且孩子放在眼前,奶娘也要跟着。有时即便是像亲热,也不很方便。   所以这一吻便有些失控。   两个人分别了许久,早已相思成灾,而再见面之后,又连续不断的发生了那么多事,直到现在才终于有点儿稳定下来的意思。而皇帝的旨意颁布,元子青更是从中获得了许多信息,对将来的事情,总算是有了几分端倪,而不是全无计划。   如此,他自然也能暂时放松下来,体会一下闺房之乐。   而体会着体会着,原本只是想亲亲抱抱的他,动作便慢慢的不规矩起来。   唔……反正今日已经没有什么事情要去忙了,他的时间多得是,就算待在书房的时间久一点,应该也无妨。   中途眉畔好几次想要推开元子青。她本来就脸皮薄,青天白日已经足够让她不好意思,还是在书房这样的地方,眉畔既不习惯,也有些提心吊胆,好像生怕被人看了去,紧张得整个人都不知如何是好。   奈何自从他病好了之后,两个人的体力值便不在一个档次上,很快就被元子青彻底镇压下来。再加上被他亲得手软脚软,本身也提不起多少力气,最后也只能无可奈何的随他去了。   至于最后是被抱着离开书房什么的,那时候眉畔脑子里已经全是浆糊,累得睁不开眼睛,于是根本顾不上了。   [    第98章 回心转意]   元子青之前的推断是正确的。   皇帝短时间内不会对福王府动手,之前敕封的旨意,也只不过是提前做个准备了。至于那个简直不像是计谋的离间,有用最好,若是没有用,想来也没什么大碍。   至少皇帝和元子青本人,都并没有认真将之放在眼里。就像眉畔说的,太低级了。至于皇帝真正的目的,元子青虽然猜到一二,反而不敢胡乱做定论。   但元子青也并没有清闲下来。之前被迫中断了很久的修书工作重新被提上日程,皇帝对他表示出了十二分的支持和信任,简直要什么就给什么,元子青趁机将许多老臣都请了过来。不过等到这边的工作一上了正轨,皇帝就要求他将这担子卸下来交给别人,然后给他委派了更多的工作。   按理说宗室是不能参与朝政的,但是皇帝却仿佛对元子青十分信任,虽然没有给他具体的职务,但是不管有什么事情,都会召他一起去商议,让众多臣子侧目。   元子青也知道自己有点招眼,所以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奈何皇帝还专门点他的名,看似对他十分信赖。而元子青的骄傲,也不允许他随便说几句话去敷衍,于是每每有令人眼前一亮的言论,让大臣们点头,也让皇帝眼中的阴霾更重。   一开始的时候,元子青还顾虑着皇帝的意思,后来烦不胜烦,索性有话直说。反正皇帝就算要动手,也得找个理由,既然他要做出宠信自己的样子,元子青自然也酒不客气了。   反正……他和眉畔之前跟元子舫周映月商量过的许多事情,正愁没有做的机会,如今皇帝把机会送上门来,他当然却之不恭。   经过几年的开海,国库虽然不至于十分充足,但还是丰盈了许多。因为西北的粮饷都是海商会负责的,大大缓解了国库的压力。所以元子青在皇帝故意营造出十分信任自己的场面之后,便毫不犹豫的提出了一项提议:减低赋税。   大楚的税收虽然不重,但也是十税三这种周映月一开始根本无法理解的高比例。这个比例,也只是能让百姓们勉强自给自足罢了,如果是没有田地的佃户,还要交四五分给地主家,余下来的连吃饭都不够。遇到昏君,十税五,百姓的日子就要过不下去了。或者有时候皇帝贤明,会降到十税二,那已经是难得的政治清明,天下天平。   然而元子青的提议却是:十税一。   这还不算,他还在此基础上做了五年规划,十年规划和二十年规划,打算在二十年内,将税收降到二十税一的比例。   这个提议才刚刚说出来,便在朝堂上引起了轩然大波,抨击和议论的奏折几乎每天都能堆满皇帝的御案。   农业为本的国家,农业税便几乎是一切税收的来源,减掉这份收入简单,百姓负担也少,但是朝廷怎么运转,需要银子的地方要拿什么来填补?保守固执的大臣们无法理解。   对于这件事,才刚刚登基的新皇元恪表示心情复杂。   他在海州待过一年,认识周映月,也知道海关一旦开始收税,会是多么庞大的一笔财政收入。在刚刚得知这一点的时候,他也想过要怎么去用这笔钱,做出过无数的规划。因为他知道自己将来是要当皇帝的。   然而没有一条是用这些钱填补原来的税收,从而减轻税收和徭役,让百姓们的日子过的更宽裕。   最让皇帝心情微妙的是,在自己还想着怎么把元子青给坑了的时候,他竟然突然开始做实事了。自己这个做皇帝的还没有任何动静,倒让他给抢了先。   元恪才刚刚登基,今年不过十几岁,正是满腹雄心抱负的年纪,不知道多么渴望登上帝位之后,干出一番大业,让世人敬仰,让后人追思,名传千古。那才是帝王霸业宏图。   然而此刻被元子青这么一弄,皇帝才发觉,自己刚刚登基,竟然就走入了岔道里。   非但没有将精力放在正事上,反而险些陷入了平衡朝堂,争权夺利之中,企图彻底的掌控住朝臣们,殊不知,这其实是本末倒置!   他是皇帝,天然就应该超脱于众人,只要大致方向上不错,便不必细细计较这许多。落得跟朝臣为一点小事争来夺去,反而是落了下乘,将自己陷入其中。   一旦心中出现了这种明悟,元恪很快就能想清楚许多事情了。   其实他本来是没有这种念头的,全是先皇临终前留下的那一番话,给他带来的影响太大。他本来心里对元子青的感觉就十分微妙,有了先帝的那番话,更是将元子青当成了大敌,心中戒备,行事上自然就带出来了,费尽心思,便是想着如何去算计他。   反倒把自己原本的打算全部给忘记了。若不是今日元子青出乎意料的行事,醍醐灌顶,他恐怕也会一生都陷在这种无谓的争斗之中。   ——就像先帝。   元恪心情复杂的想着。先帝的一生,仔细琢磨,可能就是将绝大多数的精力用在了平衡朝堂上,饭而没有做出多少大事来。而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别以为这只是皇帝昏庸时才有用!虽然嘴里说着不敢妄测圣意的话,但实际上,每个大臣恐怕都天天在心里琢磨皇帝的喜好呢!   皇帝也是凡人,并不是神仙,即便心思再深,多少也会露出一些来,让大臣们琢磨出来了,自然会投其所好。   譬如皇帝喜欢锦绣文章,那么选材时就会挑选那些文章做得好的。大臣们发现之后,作诗文自然会朝着这个方向努力。若是皇帝喜欢书法或是书画,大臣们闲来无事,自然也得练一练,免得皇帝哪日兴起,让他伴驾,却连皇帝的爱好都无法参与。   除了美色和奢侈的生活之外,这世上还有许许多多种喜好,看上去不起眼,但实际上真的被人琢磨透了,那这个皇帝跟那些喜好美人华服,或者阿谀奉承的帝王,也没什么区别,因为大臣们一样会投他所好,从而侧面达成自己的目标。   如果一个皇帝喜欢玩弄心思手段,大臣当然也必须陪着玩儿。甚至就算自己段数足够高,也要降下来跟皇帝达到一个水平,把人给哄高兴了,事情最后就还是会按照自己的设想来走。   所以,喜欢异论相搅玩弄权术就比爱好美色更高贵许多吗?也未见得。如果皇帝蠢一些,说不准更容易被大臣牵着鼻子走。   这都是历史上曾经出现过的事,元恪即便比元子青稍差些,也是博闻强识,能力出色,否则不能被福王府看重。所以这些道理,他其实都懂,只不过从前从没有想得这样清楚过。   高处不甚寒,帝王是孤家寡人,本就该时时警醒。   唯一让元恪有些不高兴的是,这一次到底还是被元子青提醒,自己才能想到这一点。又输在了他后面,元恪心中十分不甘心。   这位堂兄从小就聪明,那时候元恪是很仰慕元子青的,觉得堂兄最厉害,什么都懂。只是再长大一点,心情就变得复杂了。一来他开始明白,元子青身体不好,再聪明也没有用,将来仍旧只是废人一个,不会有任何展露才华的机会。二来皇帝对元子青的偏爱,也是让他们这些做儿子的最为不爽的地方。   你元子青又不是没有自己的爹,为什么还要来抢他们的父皇?   时间长了,这些想法便会慢慢的化为执念,对元子青的佩服当然还是有的,但更多的却是不甘心,想要超过他。   一个皇帝玩弄权术赢了大臣,有什么可高兴的?那本来就是理所应当的。   到底能在什么地方胜过元子青,元恪还没有理清楚。但是首先,至少自己的魄力,不能够比元子青还要小,否则岂不是贻笑大方?况且,让元恪说的话,王叔一家,显然比自家父皇心胸宽广多了。   自己一登基,福王就自动退位,并没有居功自傲,要压住他这位年轻皇帝的意思。而且隐约还想让元子青也跟着退下,只把元子舫推出来。要不是他当时不同意,就没有后面这些事了。   拿得起放得下,这份心胸,也让元恪不得不佩服。   而他身为君王,难道连这一点容人之量都没有吗?非要将福王府赶尽杀绝,像父皇那样?   元恪对于先帝的感情其实很淡漠。当初没有登基的时候,对他来说就是王叔更加亲切,现在知道先皇临终的一番话,不过是为了坑自己一把,自然就更不会信了。   至于元子青,他有自己的办法来对付。   于是在税收改革这件事情上,元恪竟然破天荒的支持其元子青来。   而且改为支持元子青之后,看着其他大臣盯着元子青,一脸“你到底用什么办法蛊惑了皇帝”的表情,元恪忽然觉得心情畅快。   对的,光是坑元子青有什么好处?对自己来说,根本全是损失。就是要将他推出来做这些会惹来众多反对的事情,让他站在风口浪尖,跟所有人都站在对立面,这样政绩有了,还折腾了元子青,岂不是更妙?   发现这一点之后,元恪简直有些上瘾。   每每看到群臣质疑元子青,他开口驳斥对方,在朝堂上你来我往,而自己却可以端坐在御座上看戏时,元恪的心情都很好。   一开始元子青并没有发现这一点,还以为元恪只是不想让自己好过。但是很快他就意识到了,皇帝看似针对自己,其实却是在支持自己的主张,否则直接否决就可以了,何必要费这样的周折,让整个朝廷陪自己玩儿?   虽然不免有继续将他架在火上烤,推到风口浪尖的嫌疑,但毕竟,是想做实事了。   这种顺便坑他一把的做法,简直像是小孩儿一样,看不顺眼,就折腾一下,但是又不伤筋动骨。   元子青观察许久,肯定皇帝的心思已经发生了变化之后,才回家跟众人提起。一家人聚在一处商量了一番,福王十分欣慰的道,“我从前便是觉得这孩子虽然不爱说话,但心胸却宽厚,有忍有谋!”   身为天子,万乘之尊,天下共主,气量和格局都不能小了,否则不过是个笑话罢了。而只要眼光能够略略放长远一些,自然就能知道轻重,也就不会将朝堂上的那些烦心事略萦心上了。   当然,平衡朝堂还是有必要的,但不是用权术,而是将每个人放在他们合适的地方去,这样朝堂自然就平静了,并且人人都会对皇帝的安排满意,自然以他马首是瞻。人人都去做实事,自然没有人会卖弄权术,搅风搅雨了。   福王从前就看好三皇子,现在见他突然开了窍,不再局限于一隅之地,自然十分欣慰。   眉畔忍不住看了周映月两眼。她忽然想起来,在她生小九之前,周映月从海州回来,跟他谈起对三皇子的印象,曾说:三皇子有容人之量。之前因为接二连三的事,而且新帝的表现也实在是不像能容人的,她也就给忘了。这会儿忽然想起来,不由暗叹周映月眼光好。   一个人如果原本就有心胸,那么即便是一时走岔了,也能很快就自己给扭回来。   帝王是一国之尊,他不糊涂,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好事。   转头眉畔跟元子青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又古怪起来,半天才说,“弟妹果然锐眼。”   眉畔皱眉,“我怎么觉得,你这番话说得言不由衷?”   “不是。”元子青摸了摸鼻子,实在不知道这事应该怎么说,“只是觉得子舫福气好罢了。”转头看到眉畔,连忙补充,“当然,我的福气更好。”   眉畔“扑哧”一笑,“我没有那么小心眼。映月本来就十分出众,许多方面比我厉害得多,也没什么不承认的。”   “我娘子也不差。”元子青认真道,“你有的好处,她也没有。”   眉畔好奇追问,“我有什么好处?”   元子青却只摇头不语。   后来被眉畔缠得烦了,终于开了口,“你比弟妹好哄多了。”   这句话在眉畔耳中转了两三圈,她才渐渐明白过来,这是——说她蠢的意思吗?   眉畔不由大怒,柳眉倒竖瞪着元子青,“你再说一遍?”   “娘子饶命,为夫知错了。”元子青眉眼带笑的道,然而语气里的调侃,却是浓得傻子都能听得出来。   眉畔愤愤的追着他打了几下,被元子青捞进怀里抱着,这才消停下来。   然后她才意识到,元子青其实好久……都未曾这样轻松过了。似乎自从自己生小九出事了之后开始,他一直在盘算着那些事情,自然高兴不起来。   现在皇帝有了变化,恐怕他也能松一口气了吧?   眉畔心中忽然变得十分柔软。因为他知道,元子青是聪明,论起心机手段权谋来不会输给世上任何一个人,但是他自己却并不喜欢这些东西。若非无可推卸,他又怎么会承担起这种责任呢?   “辛苦你了,青郎。”眉畔忍不住低声道。   元子青捏着她的手,笑道,“其实倒也还好。”   眉畔只以为他这是在安慰自己,殊不知元子青当真觉得还好。他只不过是累,毕竟即便将所有人都玩弄在鼓掌之间,也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地方,反而会让人更容易疲倦。偏偏这种累,还丝毫不能表现出来。累积到现在,也实在是令他疲惫不堪。   元子青其实都已经准备好备用方案了,只等皇帝忍不下去了一动手,就立刻启动。在这之前,倒也不必过分紧张。所以他才会突发奇想,借助皇帝的故意重视参与朝事,却没想到,竟然会收到这样的奇效。   好在总算是过去了。   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元子青这么敏锐,能察觉到皇帝心思的变化。朝中大部分人还是觉得皇帝对元子青这种毫无理由的偏颇,简直像是捧杀,于是更加肆无忌惮的弹劾于他。   不过,也有少部分人发现帝王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了实事上来。——这世上总是不缺少聪明人的。况且能够从万千学子之中脱颖而出,跻身朝堂者,皆不会是泛泛之辈。   于是税改的事情也开始慢慢推进,虽然朝堂上仍旧吵得不可开交,但明眼人都能发现,这些人根本不能影响什么,也就是叫嚣得厉害罢了。真正做事情的,不会去理会他们。   这件事情真正实行下去,元子青反而重新清闲下来了。   ——不清闲也没办法,皇帝再怎么想折腾他,也得遵守祖宗成法。所以元子青身上仍旧是什么职位都没有,什么具体的事情都不能负责,也就是出个点子,做个计划罢了。这并没有触犯到大臣们的心理底线,所以虽然略有些出格,但除了几个御史之外,没有任何人表示异议。   所以元子青琢磨着再找一点事情来做。皇帝隐隐有让他开路的意思,如此他便只能做个纯臣,将威胁降到了最小。元子青对此并不在意,反倒打算借机多做些事。   于是近来他跟眉畔去拜访周映月的次数,猛然增加了。   不管皇帝是不是半途改主意了,但封给元子舫的那个爵位不可能收回,小两口自然也就必须要搬出去,于是现在来往,不如之前方便了。   好在宗室都是聚居在城东这一片,皇帝赐下来的侯爵府,自然也在这里,来往所花费的时间依旧不多。   周映月脑子里存着的,能做的事情简直太多了,但是千头万绪,究竟要从什么地方抓起,却是一个比较令人头疼的问题。毕竟不能完全不考虑现实,就拿出一个点子想变成现实。   在这一点上,其他三人可以提出意见,大家也算是互补。最后经过商量,结果是“以民为本”,事情还是要从这个根本上坐起来。   古人说过:仓廪实而知礼节。西方也有类似的观点: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所以只要让百姓们吃饱饭,没有生存的忧患,那么他们自然就会开动脑筋,去发展其他精神上的东西,然后不断促进社会的进步和发展。这是一种自发性的事情,甚至不需要别人做什么,他们会自己摸索出来。如果嫌时间太长,那么可以稍微引导一下这个过程。总之是很轻松的。   所以首先是让百姓吃饱饭,税改已经是一个方面了,除此之外,改良农具,兴修水利,这些也都是必要的。不过这些花费的钱也不会少,须得循序渐进。再有,周映月提出培育出产量更高的农作物。产出多了,吃不完自然就可以拿去卖,粮食多了自然可以养活更多人口。并且这会促进一部分不愿意重地的人,转向商业和工业。   于是整个社会便都被盘活了。   这些事情说来简单,不过真要做起来,恐怕十几年几十年都未必能够做成,任重道远。   所以虽然还有许多其他的想法,但谁也没有继续去讨论。有生之年,能够做成这件事,已经很好了。   幸好,开了海,过两年朝廷收回拥有权之后,大笔的银子便会入账,跟海外的联系,会带来新的思潮和新的物品,极大的促进市场和社会繁荣,还能提高百姓们的见识等等。   有了这些基础在,自然就不必担心他们的这个计划无以为继了。因为海贸的利润,只会越来越多,不会越来越少。   [    第99章 映月生产]   这时时间已经进入腊月,先皇的丧期终于过去,京城里渐渐有了过年的氛围。   不过对于朝堂来说,这意味着,很快便是新年。元旦朝会上,喜欢会宣布改元,从那时起,才是他真正摆脱先皇的影响,独立承担帝王责任的开始。   之前已经通过了的税改,目前还只是在做准备工作,要从元旦开始才会施行。   这种种原因加起来,使得本来应该清闲的腊月,反倒比之前还要忙了。各个衙门的人都是忙得脚不沾地,希望尽量将所有的事情都在开年之前安排妥当。   今年的冬天似乎也来得很晚,到这时候京城都未曾下雪。只是天气越来越冷,天色也始终是阴沉沉的,像是在酝酿什么大事。   谈完了正事,元子青跟元子舫去做具体的计划,至于眉畔,自然是陪着周映月这个孕妇出去散步。虽然她出了不少主意,但大家都不像让她过分的耗神劳力,还是多以休息为要。   因为天气冷,所以两人从正院出来,一路慢慢走到园子里,便进了早就准备好的亭子休息。   说是亭子,但现在四周都用羊毛毡子围拢,只留下一个出口,里头点着四个火盆,一进去就暖融融的,热得人快要出汗。眉畔和周映月不得不除掉外头的大氅。   就为这事,丫鬟婆子们又好生劝了周映月半天,怕她脱了这个会冷。   “其实哪有那么脆弱。”周映月有些无奈的对眉畔道,“不让我忙也就罢了,虽然心头空落落的十分不得劲,但到底是为了肚子里这个祖宗。可这也要管,那也担忧,从白天念到夜里,令人烦不胜烦。”   她是个闲不住的人,从少女时代起,就不是能够安稳留在家里的性子,早就习惯了东奔西跑。反倒是结婚这大半年来,始终在家里待着。开始是因为不方便走动,现在有了孩子,元子舫自然不会答应她随便出门。   非但不能出门,即便是在家里,也是处处都被拘束着,这也不许那也不行。周映月能忍到现在,都是为了孩子。   哪怕知道这是为自己好,也还是会觉得不耐。   眉畔只好道,“你这已经算是好的了。我当时有了孕,世子和爹娘连外头的消息都不让我听。事事都是娘来安排,不听都不成。”周映月不跟婆婆住,有什么事只要能说服了元子舫,自然就没人管了。   周映月撇撇嘴,朝不远处守在亭子外的两位嬷嬷努了努嘴,“瞧见了没有?宫里赐下来的。也不知道皇上究竟什么意思。有这两位在,即便是子舫答应了,我也还是不得自由。”   眉畔倒是听说过宫里赐下来过人,不过这还是头一回见。她看了一会儿,道,“这也罢了,我看她们还算规矩,也并没有事事都管着。”比如此刻,知道她跟周映月有话要说,就没有跟进来伺候,而是在外头守着。不愧是宫里出来的,这份眼力见儿十分难得。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安慰起了作用,周映月叹了一口气,便不再说这个了,“罢了,等孩子生完了,总不能再拘着我。到那时候想必有更多事情可做。现在等等也没什么。”   她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五个月了,再熬四五个月,也就罢了。   眉畔失笑,又问,“五个月应该有胎动了吧?”   周映月摇头,“还没有。但太医来看过,说是胎相都是正常的。想必是孩子喜欢安静,或是长得慢……哎哟!”   正说着呢,肚子就被提了一下。周映月完全没有任何准备,彻底给踢懵了。幸亏眉畔就在一边,伸手把人扶住,笑着道,“想必是听见你说他的坏话,所以抗议了呢。”   周映月这才傻乎乎的抬手摸了摸肚子,愣愣的问,“他会动了?”   眉畔从来见到她,都是沉稳淡定的样子,这还是头一回发现她竟也有这样的时候,一边偷笑一边道,“也该动了,你这做娘的这么着急,孩子自然也急的。”   说话间孩子又动了一下,周映月一惊一乍的道,“他他他……又动了!”   眉畔看到她这样子,想到自己第一次有孕时,想必也没有比她好多少。亏得那时候是元子青陪着,没让旁人看见。   结果周映月的这个孩子大概好动得厉害,一开始还是动动手脚,像是在打招呼,后来渐渐的就像是在打架了。这动静太大了,周映月自然受不住,疼得捧着肚子,一脸惨白的看着眉畔,“嫂子……怀孕都是这样么?”   眉畔十分同情她,“大概是你肚子里这个格外闹腾,我那时候虽然也疼,但没有你这样厉害。让人去告诉子舫一声,请个太医来看看吧,总这么疼着也不是办法。”   不过这种事,请了太医来,又有什么用呢?   倒是元子舫这个做爹的知道了这消息之后,一时又喜又忧。孩子会动了很好,但是动得这么厉害,来的那位太医是妇科圣手,看过的孕妇   不知凡几,也说没有见过这样闹腾的。只是也没有别的法子,只将安胎药继续吃着,过几日再看看,若还是这样,再想别的办法。   好在这情况并不是一直持续,过来约莫半个时辰,孩子便又安静下来了。所有人都擦了一把汗,总算是消停了。   谁也不敢提若是一直这样,要怎么办,都希望只是开头的时候如此,往后慢慢就好了。否则这五个月,周映月岂不是要受罪死了?   回了福王府,眉畔去太妃那里看她老人家和孩子时,便说起了这件事,心有余悸的道,“现在才五个月,还不知道等月份大了要遭什么罪。”亏得小九在娘胎里时还算乖,没让她吃太多苦。   太妃倒是若有所思,“我记得刚进宫时,宫里有位妃子,怀孕时的情形倒是跟映月差不多。”   “那后来呢?”眉畔连忙追问。   太妃的脸色不大好看,“后来生产时难产,没了。”顿了顿才道,“生下的却是双胎,因娘胎里没有养好,先天不足,生产时又受了难,最后也没有活下来。”   “双胎!”眉畔皱起眉头,“说不准映月也是这样的情形。能生双胎是好事,只是许多人都熬不过去。这件事还是先跟他们说一声,别管是不是,先提前准备起来,到时候才不容易出事。”   太妃点头道,“是这个道理。若是他们那边没人会照顾孕妇,先回这边来住一阵子,想来陛下也不会说什么。”   “陛下从宫里赐了两位专门照顾这个的嬷嬷呢。”眉畔连忙道。周映月在那边已经觉得很拘束了,再搬过来岂不是会更加憋闷?况且她并不是不分轻重的,知道孩子要紧,并不会乱来。还是让她自己住吧。   太妃也没有强求。   第二日眉畔便亲自过去看周映月,并将这个消息说了,“说不准就是双胎,两个小孩子在你肚子里打架,动静才这么大呢。”   元子舫听到这消息,几乎傻住了,“两个孩子?”   周映月也有些意外,忍不住摸了摸肚子,“若是双胎,难受些也是有的。”这会儿的感觉就跟昨天不一样了。昨天是觉得孩子或是出了什么问题,或是过分顽皮,才会这样闹腾。知道是两个,感觉便截然不同。想着两个小小孩子在肚子里打架,就令人觉得可乐。   “祖母说,若是两个孩子,就得多补些东西,免得孩子长不好,你这当娘的也受罪。”眉畔道,“但也不能吃得太多了,万一孩子太大,到时候也麻烦。”   “这也不行那也不对,那究竟应该怎样?”元子舫已经彻底懵了。   映月索性将他赶了出去,让他去找点儿别的事情做,别在这里添乱。然后才对眉畔道,“若是双胎,我多受点罪也就罢了。”   想想两个一模一样的小孩儿排排站在自己面前,那感觉一定很有趣。周映月本来就是不拘一格的性子,之前还觉得怀孕有些烦,现在知道肚子里可能是两个,反而高兴起来了。   眉畔忍不住问,“你就不担心?”   这话她本来不该说,毕竟不吉利。但看周映月这一点都不担心的样子,也实在是让人放不下心啊!   周映月道,“怕什么,无非是多吃点儿好东西补补罢了。我给你的人参和灵芝你也瞧见了,回头我自己多吃些。要多少都能补足了。”   眉畔无奈,也只好由得她去了。   不过自从知道这个消息之后,福王府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周映月的肚子上。听说消息传到宫里,皇上还特意派人将太医召去询问了一番。   虽然没几天就过年了。但因为先皇新丧,宫中并没有宴席,百官以下,自然也不好自己乐呵。虽然京城百姓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但毕竟没有朝廷组织,瞧着还是比往年萧条了许多。   就这么安安静静的过了一个新年,大家便开始卯足了劲儿的埋首政事。   元子青和元子舫两人忙着政事,眉畔和周映月也忙着给孕妇进补。——因为周映月不搬回去,太妃和王妃索性让眉畔每日里过来陪伴周映月。毕竟她有经验,两人关系又好,既能说话解闷儿,也能照顾一下周映月,免得她第一次不懂事,弄错了。   跟孕妇住在一起,别的不说,眉畔觉得自己的体重上升得非常迅速。   只一个月,她就长了四斤肉,据元子青说,脸蛋都圆润了许多。眉畔吓得不敢再吃。要知道生小九的时候,她胖了不少,后来是好容易才将体重减下来的,如今再长回去,岂不是得不偿失?   倒是周映月没有这样的担忧,胃口大开,一天要吃七八顿饭,每顿还都吃得不少,几乎时时刻刻都在喊饿。眉畔都担心她吃得太多孩子不好生。但据太医说,这样才刚刚能赶得上两个孩子的营养,她肚子里的孩子其实并不大,可以继续吃。   时间就在这么吃吃喝喝的时间里过去了。转进春天,周映月的肚子才吹气球一般的迅速大了起来。这会儿太医也能够诊断出肚子里两个孩子的脉象,总算是将这件事情给确定下来了。现在着急的就是安排生产的事。   ——怀着双胎对母亲的负担太大,绝大多数都不可能足月生产,七八个月就出生的比比皆是。所以进入二月,大家便都开始提心吊胆的等着。可周映月看上去危险,实际上却反而没受什么罪,吃好喝好,面色红润,虽然身体也有些浮肿,但暂时还不影响她的睡眠。   就这么着,一直到进三月之后,她的肚子才开始时不时的抽痛一下。太医诊断说,这就是要生产的预兆了。   整个怀孕的过程中,周映月本人都表现得十分淡然,临到了要生的时候,反而忽然开始担心了,整天拉着眉畔的手,忧愁万一难产该怎么办之类,弄得眉畔也跟着着急上火,晚上都睡不好觉了。   真正发动起来是在夜里。   眉畔得到消息的时候还有些回不过神来,等她匆忙穿好衣服,一家人一起赶到侯府的时候,周映月已经被送进产房里去了。元子舫一个人在外头,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圈一圈的转来转去。看他们来了,这才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抓着王妃的手问,“娘,不会有事吧?”   王妃抬手就是一个爆栗敲在他的额头上,“混说什么呢?有你这么诅咒你媳妇儿的吗?”又转头看眉畔,“老大媳妇,你进去看看,让她别慌,咱们都在这里等着呢。”这会儿产道应该都还没开,眉畔进去也不打紧。   结果眉畔进了屋,已经听见稳婆在道,“您就跟着咱说的来,吸气,呼气,用力——对了,就是这样,再来一次……”   眉畔:“……”说好的产道还没开呢?怎么就开始生了?   既然这里一切正常,有稳婆在,她当然也不好去捣乱,只好站在一旁看着。   于是眉畔就这么一脸木然的看完了整个生产过程。然后她又一脸木然的从产房里走出来,去跟等在外头的人汇报消息。   大概是她脸上没有表情的样子吓到了福王妃,连忙追问,“老大媳妇,里头如何了?”   “生了。”眉畔语气平淡的道。   “什么?”福王妃怀疑自己听错了。然而就在这时候,产房里已经响起了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声。大约一刻钟之后,又是另一声。   周映月的生产过程,顺利得简直不可思议!   没有难产没有血崩没有胎位不正没有任何不妥的地方,产道开得快,孩子出来得也十分痛快,虽然生的是双胎,但毕人家生一个的还干脆利落。   后来据在外面统计时间的元子青说,她进去到出来这个过程,统共也没到一个时辰。   这下不只是眉畔,所有人都有些回不过神来。   到底是太妃年纪大,经历过的事情也多,第一个回过神来,笑着道,“平平安安,这是好兆头啊!”   大家便也都跟着高兴起来。   不一时稳婆抱着两个孩子出来,喜笑颜开的过来讨赏,“恭喜侯爷,得了一个好字!”   元子舫大概还在傻愣之中没有回过神来,闻言竟然有些懵,“什么叫一个好字?”   稳婆忍不住笑了,“当然是儿女双全,一个好字!贵府真是有福气!”   “好,好!”元子舫这才回过神来,高声叫赏。   而他爹和他哥,已经一人接过一个孩子打量了起来。一对龙凤胎,儿女双全,一个好字,果然是好兆头啊!   稳婆还在一旁道,“这个是姐姐,这个是弟弟……”   福王妃皱眉,“怎么是姐姐和弟弟?该是哥哥和妹妹,兆头才好。”   “胡说什么,都一样的。”王爷道,“都是一胎生的,前后脚的功夫,分这些做什么?”   王妃反驳,“你们男人家心大,当然不在意。这女孩子生在后面,将来自然有兄长撑腰,这才是福气呢。长女听着是好名头,其实却要辛苦得多!”哥哥照顾妹妹是应该的,姐姐却要倒过来照拂弟弟,怎能一样?   王爷失笑,“那就改成哥哥和妹妹吧,反正也不差什么。况且男孩儿排在前头,将来知道有妹妹要照顾,自然肯奋进。”   元子舫在一旁连连点头,“对!”   眉畔抽了抽嘴角,想说还没问过孩子他妈的意思,转念想想,还是算了。反正回头自然就知道了。她若是不同意,也不可能硬改。——如今已经不是福王掌管宗人府,说上玉牒就上的时候了。   虽然周映月生产顺利,但从丑时发动,到这会儿生产结束,也快要到卯时了。元子舫得了儿子,但这时候还没有给男方放产假的规定,所以还是要去上衙,元子青更是逃不过去的,至于福王,这样的好事,自然要先去找宗室里的长辈们说说话,通个消息。于是各自回家换了一套衣裳,然后便匆匆进宫去了。   留下一家子的女眷,回去也睡不着,又不好打扰孕妇,索性就找了间屋子坐下来,轮流逗两个小孩儿玩。多子多福多兴旺,孩子自然是不嫌少的。虽然已经有了小九,但这会儿又添了两个小孩子,感觉还是不一样的。   王妃兴致勃勃,打算给孩子取个名字。眉畔不方便开口,还是太妃道,“他们父母俱在,自然有爹娘来取名。你跟着凑合什么?”   王妃道,“我取一个,另一个留着他爹娘取便是。”   然后不管众人答不答应,一意孤行的给正在熟睡中的女孩子取了乳名,“瞧这红彤彤的小模样,还会吐泡泡,就像是一尾红鲤鱼,不如就叫小鲤儿,如何?”   眉畔听到她说鲤鱼的时候,本以为要叫鱼儿,好在不是,鲤儿听着就靠谱多了。虽然意思好像也没有差多少。   于是小姑娘的乳名便被这么定下来了。   王妃还兴致勃勃的道,“王爷回头知道我取了这个名字,一定后悔忘了先取一个。说好了,哥哥的名字留着让他爹娘取,谁也不能抢。”   “……”其实并没有人想要抢吧?   就连周映月,在醒过来之后,得知王妃给女儿取了小名,都十分淡定。他们是长辈,赐名本来也是应该的。况且一个孩子一个大名一个乳名,这就是四个名字,更别提将来还能取字,总能捞到一个的。   再者说了,周映月也不是只生这一次就不生了。她跟元子舫都还没有满二十岁,以后再随随便便生两胎,万一运气好再生出双胎,那孩子就更多了。说不准到时候都没人愿意取名,随便抓一个就叫了。   ——这也不是不可能,孩子多的人家,越到后面,取名字越漫不经心,对比起来一看,简直让人怀疑后面的那个是不是亲生的。   所以对于取名这件事,周映月表现得很淡定,连儿子的名字都没有争,大大方方的让元子舫自己去折腾。   元子舫几乎翻遍了四书五经,最后也没什么新意的给自家儿子取名叫麒儿,结果被周映月嫌弃了:“从前的院子叫麒麟院也就罢了,如今又给孩子取这样的名字,你到底是有多自信?”   麒麟为国之瑞兽,见之吉祥。以此自命,该有多自恋啊!   元子舫泄气,“那你说叫什么?”   “大哥和嫂子家的叫小九,那咱们就叫小十一好了。”周映月拍着手道,“一看就知道是小九的弟弟。”   元子舫:完全无法反驳。   [    第100章 洗三宴上]   眉畔听说这个名字时,也有些哭笑不得。跟元子青玩笑道,“这么乍然听上去,外人不知道,还以为他们这一辈好像许多孩子,其实就两个。”   元子青道,“听着热闹也好。”   眉畔转头看他,“眼红吗?”   “什么?”   “子舫和映月一下子就儿女双全了。”眉畔道。这曾经是元子青的理想。只是后来……自己出了事之后,他便不很敢让自己再生,这个念头,便也只好埋起来了。   莫说元子青,就是眉畔自己也忍不住羡慕:若是她能像周映月这般一次生两个,即便元子青不让她再生,也不会觉得遗憾了。   元子青不由好笑,“儿女也是讲求缘分的,有什么可眼红的?”   “但你不是一直想要个女儿?”眉畔侧着头看他。   元子青含笑握住她的手,轻轻用力便把人拽进了怀里,用力抱住,下巴搁在她的肩窝里,轻轻蹭一蹭,“我不是已经有了一个大女儿了么?”   眉畔红着脸啐他,“胡说八道!跟你说正经的呢!”   “我说的也是正经的。”元子青低声道,“我有你和小九就够了。你也不许再想这些。若你一直耿耿于怀,倒是我的不是了。”   早知道眉畔这样在意,他从前就不会说想要个女儿之类的话。   眉畔好笑道,“莫非我连眼红一下都不成?”她自己倒是无妨,只是怕元子青在意罢了。   “有什么可眼红的?”元子青不以为然,在她脖颈侧亲了亲,“孩子多了,难免占去许多时间和精力,咱们现在这样不好么?”一边亲一边开始动手动脚。   “嗯,你……”眉畔伸手去推他,“咱们不是在说正事吗……”   “这也是正事。而且是十分要紧的正事。”元子青的声音沙哑下来,含住她的唇,“你专心写,不要分神去想别的……”   等到云散雨歇,眉畔脸颊发红,浑身乏力的枕在元子青怀里,已经忘记自己本来要跟他说什么了。她疲惫得轻轻打了个呵欠,元子青便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乖,睡吧。我在这里看着你。”   眉畔就闭眼睛睡过去了。   每每提到这事都会被吃干抹净,次数多了,眉畔便也警觉起来,知道元子青不喜欢听自己说这个,便索性不再去提了。   只是她心中,难免又有些惊疑。几次试探下来,元子青的态度,竟是斩钉截铁的不想要其他的孩子。但是孩子这种事,如他所说,看的是源法,非人力可以控制。他可以不想要,但还能拦得住她有孕不成?   可元子青看上去却丝毫不为此担心,碰她的时候更是从来“不遗余力”,倒让眉畔颇为不解。   不过这种念头也是一闪而过。眉畔暗暗想着,反正顺其自然,若是自己怀上了,元子青总也不可能说不要。若是怀不上,自然不必说了。   转天就是小十一和鲤儿的洗三宴。之前生小九的时候,因为种种原因,所以洗三、满月都并没有大办。一个月前的周岁,因为周映月这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要生,为了避免眉畔当初在宴会上发动的那种情形,加上元子青到底不愿意太过高调,惹人注意,索性也没有大办。倒是宫中赐了东西下来,算是十分荣耀了。   元子舫的意思,既然小九没有大办,弟弟妹妹们自然也不必过分张扬。但福王和王妃都觉得难得一对双胎,又生得健康伶俐,若是不大办一下,说不过去。   眉畔和元子青倒不是很在意这个。况且现在名义上是“分家”了的。加上不少宗室近亲都打发人来问,是否方便过府道贺云云,最后仍是决定大办。   到了这一天,长宁侯府自然宾客盈门,热闹非常。这是元子舫分家出去之后,第一次办这样的大事,不少人都想趁此机会探探他的底,看看他跟福王府那边的关系是不是淡了。所以大部分都亲至,即便不来的也都遣人送了贺礼。一时倒显得侯府赫赫扬扬,排场不小。   不过,这些亲自来道贺的大臣,最后也没有失望。因为福王府看上去跟长宁侯府的关系仍旧十分亲密不说,中途皇帝竟然亲自驾到!能够让皇帝亲自前来道贺,可见对侯府的看重,如此他们跟长宁侯结交,想必皇帝也不会反对。   元恪是心血来潮跑过来的,视线并没有给过任何暗示或旨意,所以这边也没有任何准备,乍然听到这个消息,都吓了一跳。众人迎出去时,元恪已经进了大门,见状摆手道,“朕今日是来道喜,众卿不必多礼,自在些更好。”   众人便都散开,元子舫这才迎上去,行礼请安。皇帝道,“免礼。朕也没有见过双生子,何况又是一儿一女。这两个孩子既然生在咱们家里,朕便也是他们的叔叔,自然要来看看。”   眉畔连忙让人把孩子抱出来。皇帝看过之后,夸了几句,又一人送了一枚晶莹欲滴的玉佩,然后忽然转头问,“恭喜你们了。生产时可顺利?夫人呢?”   “都顺利。”元子舫立刻含笑道,“她正坐月子,不能出来迎驾,请陛下恕罪。”   “无妨。”皇帝脸上的表情有片刻的失神,过了一会儿才道,“朕瞧着长宁侯家的这两个孩子,也是心热得很!”   元子青在一旁道,“那陛下何不充掖后宫、早立皇后?等到后妃们开枝散叶,陛下便不必羡慕旁人了。”   气氛顿时有些沉凝。之前礼部和鸿胪寺提起此事时,皇帝只说自己要为先皇守孝,一年后再议。后来礼部又请他先定下皇后人选,一年后成婚也可。但皇帝却将奏折留中,显然并不愿意此时议论婚事。这在朝中不是什么隐秘的消息。   元恪转头看了他一眼,眉宇间忽然舒展开来,点头道,“卿此言有理。”   然后又说了两句闲话,便如来时一般,匆忙的走了。   “大哥方才怎么这样冒失?”送走了皇帝,元子舫有些不解的问,“立后之事,礼部和鸿胪寺提了两次,陛下都未曾答允,若……”   “这不是就答应了么?”元子青道,“我只是见机会难得罢了。”   元子舫疑惑,“什么机会?”总觉得之前皇帝和大哥的对话,似乎另有玄机。   眉畔也察觉到了,不过这会儿不方便询问,只能私底下找机会了。   皇帝离开之后,洗三宴的热闹似乎便也跟着被带走了,不少人都起身告辞。元子舫出去送客,元子青去帮忙,眉畔便只好去找福王妃了。结果走到半路,就被人拦住。   眉畔盯着拦在自己面前的人,表情冷淡,“大长公主找我有什么事?”   “是有些事要说。”清河大长公主的表情脸上带着几分忧急,努力保持镇定,“能否借一步说话?”   “不必。”眉畔道,“我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就在这里说吧。说完了,我就走了。”   “现在该叫你王妃了……”清河大长公主勉强笑道,“还没有跟你道喜……”   “免了。托您的福,大难不死。这用命换来的福气,我也不太想要。”眉畔打断她的话,“你若是有话就直说,若是没事,我就先走一步了。”说着作势要走。   “求王妃救命。”清河大长公主连忙上前一步,抓住眉畔的衣袖,低声道。   眉畔甩开她的手,“您在说笑吧?我的命,还要求您高抬贵手,才能捡得回来呢,哪里敢救旁人的命?说不得被我连累,本来有救的,都成了必死无疑!”   “王妃!”清河大长公主面带苦色,“我知道我对不住你,但人命关天,难道你能袖手旁观?”   “人命关天时,大长公主所赐,我日日夜夜铭记于心呢!”眉畔冷笑,“我不管你到底想说什么,一句话,我帮不了你。袖手旁观,至少比落井下石要好,您说是不是?”   她说完之后,便快步转身走了。   也不知道清河大长公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竟然能厚着脸皮来求自己救命,可笑之极。   她当初可是害得自己险些一尸两命!如果不是周映月和她的灵药,关眉畔哪里还有命在?她不愿意见死不救,但更做不来以德报怨!   所以索性连究竟是什么事情都不打听,免得知道了之后又生出恻隐之心。   因为这个意外,眉畔怕再被什么人给拦住,于是连忙找到福王妃,始终跟在她身后。清河大长公主临走时远远看着她,一脸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默默的走了。   回家之后,眉畔便将这事告诉了众人。福王妃怒道,“她还有脸来求你?”   她曾经与清河大长公主交好,没想到反而成了差点害死长媳和长孙的根子,因此恨透了清河大长公主,一分好脸色都不愿意给。   福王若有所思,“春哥儿媳妇好像比老二媳妇早些发动,听说是生了个丫头,不过母女两个似乎都不大好。这段时间,他家一直在请医问药。恐怕情况很糟糕,才求到这里来。”   “求我们有什么用?”眉畔道。不过她说完就反应过来了,那朵灵芝!   那样的好东西,是连皇帝私库都没有的,难怪大长公主能拉下脸来求眉畔呢。只是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得到这个消息。   “她若是为灵药来,恐怕不得手不会消停。”元子青道。   眉畔立刻开口,“反正我不会去救仇人的命。”   “我的意思是灵药不能留在手中了。”元子青道,“明儿把东西给我,献给皇上去。”大长公主是他亲姑妈,这样的事,就让皇帝自己发愁去吧!   毕竟这种好东西难得一见,皇帝的命更贵重,若是有这种好东西,危急时刻便可能吊住性命。端看他舍不舍得拿出来给清河大长公主了。   不过元子青觉得,八成不会。因为清河大长公主,当初对他这个侄儿,都不是厌恶,而是彻底的忽视,别人不提醒可能都不会记得有这么个人在。所以所谓情分,自然没有几分。   “也好。”福王道,“这东西留着烧手。”   “只是来处要怎么说?”眉畔问。   “就说是在西京时得神医相赠。”元子青很快道,“反正他们找不到世叔的踪迹,即便找到了,世叔也不会拆穿。况且这样的好东西,本来世所罕见,有一个就是好运了,难不成还想求更多?”   于是事情就这么被定下来了。   眉畔回头将剩下来的半朵灵芝装好,颇有些不舍的交给元子青送进宫。下午去看周映月的时候,颇有些可惜的道,“早知如此,怀孕的时候就都吃了。”   “何必这样不舍得?我这里还有。”周映月道,“再给你拿几支?”   “不必。你先留着吧。”眉畔道,“有用的时候再问你要。免得又有人找上门来。反正现在东西献给了皇上,我手里什么都没有了。”   周映月摇摇头,也不说她。   药材送进宫后,眉畔就一直关注着。清河大长公主自然进宫求过,但皇帝对她说,药是有用处的,不能都给她。等到太医院制出药丸来了,可以分一些给她。   清河大长公主只好等着,结果药丸弄出来了,皇帝却只肯给一粒。说一共只做出来几粒,都已经有了用处,匀出一粒已经十分不易。   再不情愿,清河大长公主也不能跟皇帝撒泼。攥着一粒药回家,两个病号,也不知道她最后会给谁吃。不过不管给谁,想必最后都是左右为难,十分痛苦吧?   这件事情没有多少人知道,而且很快就被皇帝打算立后的消息给掩盖过去了。听到这个消息,眉畔才想起自己之前的疑惑,转头去找元子青问,“你从不做没把握的事。同陛下开口劝他立后时,便知道他一定会答应了?”   元子青点头道,“多少猜出一些。”   “什么意思?”   “依你之见,京中这些适龄贵女之中,谁能堪为皇后?”元子青问。   眉畔想了想,道,“向大人家的千金。”宰相向致远,如今朝堂中势力最大的便是他,这大概也是皇帝不愿意立后的原因之一。毕竟如果向致远的女儿成了皇后,那气焰恐怕会更加嚣张。   而拖一两年,向小姐年纪大了,自然要急着订亲。到时候皇帝便可从容寻觅其他皇后人选。   元子青点头,又问,“那向小姐比之映月如何?”   “家世胜出,才能不及,美貌相当。”眉畔想了想,给出三个评价。   但说完之后,她才陡然回过神来,元子青为什么要将那位向小姐跟周映月作比较?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荒谬的念头,她大吃一惊,看着元子青,“你的意思是?”说着抬手指了指皇宫的方向,“那位……”对周映月有那样的心思?   如果是真的,那真是出乎意料!   但是仔细想想的话,似乎也不是那么的不可能。毕竟新皇还是三皇子,跟周映月在海州相识时,周映月也还没成亲。   眉畔平心而论,如果自己是个男子,见到周映月这样眼界宽见识广,聪慧有能力方方面面都不输男子的女人,也会忍不住多关注一番,生出情愫也不奇怪。   只是这件事若是真的,对他们来说,也不知道是好是怀。眉畔皱着眉问,“你怎么看出来的?”看元子舫和周映月的样子,应该是都未曾察觉到的。   元子青道,“感觉罢了。陛下对子舫和映月,一向颇为优容。”见眉畔眉头紧皱的样子,又道,“但你也不必过分担心,陛下既然答了我那番话,如今又有立后的消息传出来,想来是已经想明白,放下那种心思了。”   “真的?”眉畔狐疑的看着他。这也能看得出来?   元子青道,“映月与子舫心心相印,如今成亲生子,皇上但凡还有几分理智,想要做个明君,便该死心了。”   而他既然开口考虑立后的事,自然是决心要放下了。既然如此,这也就只是个不曾揭破过的秘密罢了,没什么可担忧的。   眉畔松了一口气,然后一个疑惑忽然从心底冒出来:按照眉畔的想法,周映月这样的奇女子,谁都不会不喜欢。所以,有这样一个人珠玉在前,元子青究竟为什么最后看上的反而是自己,不是她?   “你这是想什么呢?”元子青见她一脸纠结,忍不住问。   “我只是在想,映月这样好,有人仰慕也属寻常。只是忽然好奇,连陛下都会心动,你从前怎么没看上她?”眉畔带着几分玩笑的意味道。   元子青忍笑道,“你是想问,我为何看上了你吧?”   眉畔瞪眼,但心中实在也有几分好奇,忍不住有些期待的看着他。   这副表情逗乐了元子青,不过他面上不显,仍旧一本正经的道,“娘子要知道,聪明有聪明的好处,笨也有笨的好处。一个家里,有一个聪明人也就够了。”   “意思就是说我笨?”眉畔立刻反应过来,怒视他。   元子青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笨也无妨,我喜欢就行了。”   眉畔心中的怒气还没有消,就又忽然添了几分羞意。最后只得瞪了元子青一眼,然后转身道,“懒得理你!”   “那可不行。”元子青贴上去搂着她,声音里都含着愉悦的笑意,见眉畔实在生气,才正经起来,“好了,方才是逗你的。其实是因为,那时只娘子你一人看上我。我也无从挑选啊。”   眉畔原以为他能说出什么好话来,没想到仍然是逗弄自己,气得伸手在元子青胳膊上拧了一把,“合着若是有第二个人,你就不选我了是吗?”   元子青摇头失笑,抬手点着眉畔的鼻子,“又钻牛角尖了。感情之事,当然也要讲求缘分。我遇着了你,便是缘分,哪里会去想为何不是旁人?”   这还差不多……眉畔心满意足了,只是心中还是有些不忿,想了想,道,“说得也是,若是我爹娘还在,那年便不会上京城来。不上京城,自然就遇不着你了。谁知道将来——”   话没说完,就被元子青捂住嘴压到了软榻上,狠狠道,“你方才说什么?”   “怎么许你说,就不许我说?”眉畔扬起脖子。   元子青瞧着她这样子,心里真喜欢得不知怎么好,低头在她鼻尖上咬了一口,“许你说。”   眉畔下了一跳,甚至下意识抬手摸了摸鼻尖,确定还好好的,这才瞪元子青,“把我鼻子咬坏了怎么办?”   “唔……”元子青故作沉吟,片刻后道,“我知道了,换个咬不坏的地方。”   然后再次低头噙住了她的唇,甚至还故意咬了几口,像是要证明这的确是“咬不坏的地方”。   眉畔挣扎了几下,没能挣脱,便只好随他去了。最后被亲得手脚发软,原本生气的东西已经完全不记得,那气自然也成了无根之物,几下就消失了。   对上元子青,她从来也没有胜过。罢了,笨就笨吧,俗话说得好:傻人有傻福。她和周映月不是一样的人,却也并不代表自己就处处都及不上他,总有能够让元子青看得上眼的地方,不是吗?   人不能过分自信,但也不可妄自菲薄啊!   也许这世上,一个人生来就注定了会和另一个人在一起,差一点儿都不是。即便其他人再好,也不是。只有那个特定的人,才能跟自己严丝合缝的对上,一点点都不错的。   [    第101章 养儿日常]   小九一岁多一点的时候,已经学会走路了,但还不会说话。   他是太妃带大的,所以对太妃也亲近。不过自从他会跑动之后,太妃便觉得有些带不住他了,索性叫了眉畔和元子青过去,道,“我年纪大了,他会跑会动的,跟我拘束在这首善堂里,反倒不妥。况且孩子到底还是要跟爹娘亲近。你们把人带回去吧?”   “祖母您喜欢小九,让他在这里多陪陪你也好。”眉畔连忙道。反正她待在府里,一半时间在澄庆园,一半时间在首善堂,并不觉得跟孩子分开了。倒是太妃习惯了有个孩子闹腾,这猛然没了,怕是会不习惯。   元子青也点头道,“让祖母教导小九,我们都放心的。”   “别说了。我已经打定主意,你们这就把孩子抱走。”太妃道,“老大媳妇有孝心,一天倒有半天功夫在我这里消磨的。你带着小九来,跟从前还是一样的。夜里没有他闹我,还能睡得安稳些。”   她老人家这样说,眉畔和元子青便不能拒绝了。   太妃便推了推小九,“你爹娘来接你来了,你往后就跟他们去那边住,好不好?”   小九眼珠子转来转去,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蹬蹬蹬的跑到太妃身边,拉住了她的手。   这孩子生得好看,仰着头,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就这么盯着你看时,真是能将人一颗心都给看化了。   太妃本就格外的喜欢他,再给这么一看,根本受不住,忍不住伸手把人抱起来,柔声的问,“小九舍不得曾祖母么?”   小九就伸出两只小手抓着太妃胸前佩的璎珞,握在手里轻轻一晃,叮叮咚咚的十分好听,然后他歪歪头,咧嘴笑了。对于太妃之前说的话,却是根本没有听懂,还以为太妃跟他玩儿呢。   太妃道,“瞧瞧,这么小的孩子,不在跟前长大,往后该不亲爹娘了。赶快带走吧,让我看见,心里又放不下了。”   真是老小孩一般。明明是她要他们把人抱走,这还没走呢,又舍不得,倒怪在他们身上来了。眉畔哭笑不得的走过去,伸手把儿子接过来。小九对她也很熟悉,痛快的放开了手。   眉畔又教他跟太妃道别,然后两人才抱着孩子离开了。   一岁的小孩子有十几斤重,眉畔一开始抱着并不觉得如何,走了一段路,竟有些受不住了。她转头看元子青,“你抱一会儿吧。”   “好。”元子青伸手过来。   然而小九只是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脸一转,埋进眉畔胸前去,不看他了。   眉畔顾不得手酸,抱着孩子笑得前仰后合,“谁叫你太忙了,总是没时间跟他相处。小孩子是记人的,他不认得你,自然不要你抱。”   元子青只好无奈的在后面护着,生怕眉畔手一抖摔到自家宝贝儿子。而眉畔还在跟孩子商量,“小九,让爹抱一会儿好不好?娘手都酸了,抱不动你了。你看你爹多喜欢你?”   小九像是听懂了他的话,又悄悄地转头去看元子青。   他转头的时候很大方,并不像别的小孩子那样,害羞的躲在大人背后,小心的侧着头露出一只眼睛来观察,而是直接整个人转过去,盯着元子青看。   饶是元子青,被自家儿子这么一看,也不由有些紧张起来。他小心的伸出手,试探着叫,“小九?”   小九歪着头想了想,竟真的超他伸出了手。   “这孩子真沉稳。”元子青眉眼含笑的看着自家儿子,“长大了一定是个人物。”   “那当然,也不看看是谁家的孩子。”眉畔也跟着笑,“你这么夸自己的儿子,臊不臊得慌?”   “我儿子本来就聪明,难道还不让人说实话?小九你说对不对?”元子青用鼻子蹭了蹭自家儿子软软的小脸蛋,心里瞬间软得一塌糊涂。   平时他也不是完全没有跟孩子相处的时候,但周围总是一大圈人,小九不是太妃抱着就是挨着王妃,总之是轮不到他的。能认得他是当爹的,没见着就哭,已经算是孩子聪明能认人了。   这会儿抱回来自己带,感觉果然完全不同了。小小软软的身子就靠在自己怀里,那么乖,让元子青头一次生出一种为人父的自豪来——从前两人倒是带过一阵孩子,但那时候还只是个小婴儿,时时啼哭不已,他照顾的时间又不多,自然没有太多感觉。后来呢,孩子有太多人疼爱,一时反而顾不上他了,于是只好往后排。   眉畔见父子两个亲亲密密的靠在一起,便也不说话了。儿子要长成男子汉,还是应该要考父亲教导,眉畔觉得这才是太妃让他们把孩子抱回来的根本原因。   回到隐竹园,小九似乎对这里很感兴趣,听到元子青说这里就是以后要住的地方,便拉着他把几间屋子都看过,嘴里还一直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倒像是在认真评价似的。等看完了之后,他抱着元子青的腿就不动了。   元子青只好重新把人抱起来,带着笑意问,“小九饿不饿,我们去和娘一起吃东西好不好?”   眉畔见他一直抱着孩子,便道,“我听人家说,小孩子要多在地上跑才好。小九走路还不太稳当,让人看着就行了。也别总抱着。”   元子青无奈,“他本来是自己走的,大概走得累了,抱着我的腿就不动了。那小模样看得人心疼……他现在还小,多抱抱也没什么。”反正自家儿子聪明,连偷懒都会,学走路更不在话下。   眉畔白了他一眼,不再说他。反正元子青有公事,在家的时间少,爱抱就抱吧。   在太妃那里,小九是跟着太妃住一间屋子的。但是在隐竹园,奶娘带着孩子住一间屋子就不大合适了。所以只能腾了旁边的屋子出来,让他们住。   结果小九大概是不习惯,睡得很不安稳,夜里哭闹了好几次。眉畔心疼,只好把人抱回自己的房间里。   “才一岁,跟爸爸妈妈睡也没关系吧?”她对元子青说。   元子青摸了摸鼻子,对上自家娘子的视线,不由点了点头。但实际上,他们小时候,也都是奶娘带着长大的,对着爹娘则是恭恭敬敬的,不会过分亲昵——相处的时间少,自然免不得如此。   不过现在换成自家儿子,他就舍不得了。反正也没人知道,带着睡也没关系。   因为小九的沉稳,眉畔本来以为自家孩子是个安静寡言的。却没想到,第二日白天带他出去时,在院子里简直跑疯了。好几次险些跌倒,幸好下人跟得快,及时把人扶住了,并没有摔伤。即便如此,浑身还是弄得脏兮兮的。   眉畔跟了一会儿,便觉得自己的精神跟不上了。难怪太妃说现在她带不住了,这要是天天都这么跑,可真是让人吃不消。得亏是有那么多人跟着一起照看,不然眉畔也受不住的。   带着孩子去澄庆园问了安,王妃也没什么事,索性大家一起去了首善堂,太妃看见小九,立刻开口让孩子到她那里去,小九立刻便蹭过去,黏黏糊糊的。显然并没有习惯离开太妃身边。   眉畔心里有些酸。但想想自己多养一段日子就好了,也就将这个念头抛开了。   几个女人在一处,除了说些闲话,做女红,间或玩个游戏取乐之外,并没有旁的事情可做。于是小九变成了焦点,大家都争着教他说话。   他现在咿咿呀呀叫的那些东西,没人能听得懂。正常的话,连爹娘也没学会。说来也奇怪,大部分孩子都是相继学说话和走路的,还有些先学会说话,才会走路。但小九走路已经很稳当了,话却还是不会说。   不会说也就罢了,寻常小孩,教他念什么,便自然会跟着重复一遍,时间长了自然就学会了。可小九呢?不管你怎么说,他都只当是没听见。高兴了应一声,不高兴就不理会。   眉畔摸出这个规律来之后,不免开始担心起来。私底下还跟元子青说起过,万一孩子就是学不会说话怎么办?元子青笑话她就是想得太多,顺其自然就会了。   结果这天眉畔从首善堂回来,打算继续给孩子做衣裳。这小衣裳已经做了一半,比着小九的身量做的。怕不合适,做的过程中,眉畔还在他身上比划了好几次。小九坐在榻上爬来爬去的玩儿,身边堆着元子青给他准备的玩具。   眉畔盯着针线,便没有格外注意他,等她反应过来时,转头一看,竟发现小九忽然抓住了放在簸箩里的剪刀!眉畔吓了一跳,连忙道,“那个不能拿,快放下!”又要伸手去抢。   谁知小九本来就是要递给她,见她接到手里,咧嘴一笑,“娘!”   眉畔整个人都愣住了。   片刻后她才回过神来,扑过去髻将儿子搂进怀里,“娘的小乖乖……你刚刚说什么?再说一遍!”   小九却咯咯的笑了起来,不再开口。一双眼睛又大又亮,看上去惹人喜欢极了。眉畔耐着性子,没有立刻去揉搓他,而是柔声哄道,“乖小九,再叫一声。再叫一声娘给你好吃的。”   小九歪头看了她一会儿,又抓住了旁边放着的一本书,“爹!”   眉畔苦笑不得,终于明白原来他想说的是剪刀是娘的,书是爹的。   “那娘呢?”她摊开手给小九看,“要给娘什么?”   小九也不知道是不是没听懂,始终低着头,将书本扔在一边,又抓住了自己的玩具,将他们一一捡起来,又丢开。过了一会儿,他才发现了眉畔放在一旁的手绢,抓起来递给她。   “这次怎么不叫人了?”眉畔心痒痒。   如果他从来没叫过也就罢了,但是明明叫了一声,却不管怎样哄都不肯再说,反而更让她抓心挠肺,非要再听一次不可。于是使出了十八般武艺,想要哄着孩子再叫一次。   可惜直到元子青回来,她也没能成功。倒是元子青一进屋,见她形象全无的趴在榻上,跟儿子头碰头的凑在一起,忍不住问,“这是在玩儿什么呢?”   又看到她做了一半的衣裳,摇头道,“你这衣裳做了快半个月了,怎么还没做好?”   眉畔转头看着他,脸颊晕红,眼神发亮,“小九刚才叫我了!”   “哦?”元子青也是又惊又喜,“叫你娘?”   眉畔点头,“爹他好像也会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会的。”说着将刚才发生的事告诉了元子青。   元子青没来得及喜悦,先训斥了她一顿,“这也太危险了,这次拿的是剪刀,下次谁知道是什么?万一拿了针扎到自己呢?他又不会说话。”   “好了好了,以后我不做了。”眉畔自己想想也挺心惊,连忙认错,“你怎么一点都不高兴?”   “高兴自然是高兴的。”元子青从小桌上拿了一本书,放在榻上,然后开始假装找东西,小九立刻抓着书递过来,“爹!”   “哎!”元子青眉开眼笑,把儿子一把抱起来,“我儿子真聪明,这么小就懂得分什么东西是谁的了。”   眉畔在一旁眼睁睁的看着元子青一出手就让孩子开了口,不由目瞪口呆。自己之前也让他找过东西啊,他还帮自己找了一块儿手绢呢,只是递过来就完了。这也太不公平了!   “得是你时常要找的东西。”元子青幸灾乐祸的给她传授经验,“谁叫你总是带着孩子做针线?他就记得剪刀了。”   然而无论如何,孩子会开口叫人了,都是一件非常令人高兴的事。夫妻两个逗了半天儿子,肚子饿了才想起来要吃东西。   眉畔先让人准备儿子吃的东西。其实小九已经可以吃饭了,像他这么大的孩子,都开始吃辅食。光靠喝奶营养不够。   但因为小孩子肠胃不好,所以要煮得很软才能入口,眉畔索性让厨房蒸菜的时候,专门用个小碗淘了米放在里头一起蒸,蒸出来的饭又香又软,还带着蒸菜的味道。再拌上一点点菜和汤,就是小九的一顿饭了。   从把孩子接回来,眉畔就开始培养他自己吃饭。因为听周映月说,一岁多的孩子已经会吃饭了,就算洒了也没关系,让他自己学着吃,锻炼一下,说是可以开智。   于是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吃饭,就看见小九一勺子米饭,大半不是洒在桌上,就是粘在脸上最后掉下去,能吃到嘴里的寥寥无几。   但是光看小九的模样,绝对看不出来他这么窘迫。因为他板着脸坐在特制的小凳子上,一手拿着勺子,每一个动作都非常认真。看上去不像是在吃饭,倒像是在做什么大事。   他的凳子比旁人的都高些,坐下来高度正好吃饭。不过得让人抱上去,吃了饭再抱下来。这个法子也是周映月教的,说是这样可以让小孩子乖乖吃饭,不至于吃一点又去玩别的。养成良好的习惯,以后就能省心多了。   反正她总有种种奇奇怪怪的理论,眉畔听着有道理的,便回来施行。当然,也要跟元子青讨论一下是否有必要。   比如当下这个话题:给儿子断奶。   “映月说小孩子一岁多,应该开始吃食物了,奶水里的营养很少,用处不大。既然如此,就没必要继续吃了。”她对元子青道,“我想这几日就开始。只是白天提了一下,娘和祖母都不赞同。”   元子青略略沉吟,便道,“都已经学会说话,也该断奶了。”   ……眉畔很想知道这两件事情之间究竟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但最后还是没有问。反正元子青也赞同,那就从明日开始好了。   福王府的孩子不像其他人家,全然由奶娘和嬷嬷们带大,小九平常跟长辈们待在一起的时间更多。所以在可以吃饭之后,他也没怎么找过奶娘。断奶的事情,竟是十分顺利。   从学会了爹娘这两个称呼之后,小九学说话的进度立刻突飞猛进,很快“祖父”“祖母”“和曾祖母”这三个词他也学会了,但大概是比较绕口,所以说起来的时候很含糊。但能辨别出来叫的是谁。   除此之外,还学会了其他简单的词语,比如“吃”和“要”……而且但凡是一个字,他都说得十分清楚,虽然不至于字正腔圆,但就算陌生人听了,也能分辨出来。   对于这个可喜的进展,全家人都很高兴。   周映月知道时,还一脸羡慕的看着眉畔,“我这两个小祖宗,什么时候像小九这么乖巧懂事就好了。”   龙凤胎才三四个月,除了吃和睡,就只有哭闹,偶尔安静下来才能让周映月逗弄一下,过一把当娘的瘾。最要命的是两个孩子一个哭了另一个必定也要哭。两个奶娘加上周映月自己,照看得还是很吃力。   不过,说时间,时间是过得最快的。尤其是在小孩子身上,好像几天就能够换一个样子。   沉浸在养儿日常中的眉畔,对此并没有十分确切的认识。   直到有天元子青从宫里回来,对她说,“小九年纪不小了,我打算给他开蒙了。”   眉畔这才惊觉,不知不觉一年多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小九竟然已经年满三岁了。三岁开蒙对于福王府这样的人家来说,并不算早了。眉畔虽然平日里带着孩子做游戏的时候,也多少会教一点,元子青更是拿各种有趣的学问当做游戏来考校儿子。但距离真正的启蒙,还差了许多。   “这些事我不大懂,你看着办就是了。”眉畔道,“要请个专门的老师吗?”   “这倒不必。”元子青道,“子舫说映月编了一套启蒙的书,给她家那两个学,如今已经开始了,咱们把小九也送过去,请她一并教了。小孩子们有了伴,边学边玩儿更好些。”   “那我回头跟映月说。”眉畔道,“但小十一和鲤儿才两岁,这么早就开始启蒙了吗?”她本来还想让自家小九多玩一段时间的。现在陡然生出了许多危机感。   别的都不说,以后小九长大了,知道自己学习进度竟还赶不上弟弟妹妹,那岂不是很丢脸?当哥哥的面子如何挂得住?   元子青好笑道,“听说是……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   眉畔琢磨了一会儿,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个说法真是又新奇又有趣。难得的是,仔细想想,竟然还挺有道理。”   “是啊,孩子要长大了!”元子青也忍不住感慨。   眉畔听见他这番话,才陡然意识到,今年正是元子青的本名年,人生第二个轮回结束,即将进入第三个。成了家,有了孩子,事业上也正春风得意,也难怪他突然生出这样的感慨来。   想到这里,眉畔便故作轻松道,“快快长大最好,长大了也就不要我操心了。”   元子青伸手摸了摸眉畔的脸,“等他长大,咱们就老了。到时候变成黄脸婆,你怕不怕?”   “你呢?变成了老头子,怕不怕?”眉畔反问他。   元子青笑道,“有黄脸婆陪着,我就不怕。”   “那有老头子陪着我,我自然也不会怕。”眉畔抬头看着他道,“放心吧,就算是老了,你也是最俊美的老头子。”   “嗯。你是最好看的老太太。”元子青揽着她的肩膀,让她靠进自己怀里,低声道,“不管变成什么样子,我还是一眼就能把你认出来。”   [    第102章 察觉异常]   把小九送去周映月那边开蒙之后,眉畔突然闲下来,反而觉得不适应了。   平日里有个孩子跟前跟后的闹腾,突然离开,心中竟空落落的,总觉得少了什么。好几次她做着事下意识的抬起头来,开口唤小九,要丫头们提醒,才会想起来小九上课去了。   “主子这样不行,还是找些事情做才好。”行云道。如今眉畔是王妃,她自然就是内宅的管家,福王府里里外外的事情,都协助眉畔打理得妥妥当当。她原本的脾气就是心直口快,这几年锻炼得嘴上功夫越发厉害,而且性子也沉稳了许多,如今王府里的下人对她都是又惊又怕。   只有在眉畔面前的时候,还能依稀看出几分她未嫁时的影子。   眉畔道,“已经管着家了,抽空做些女红,看书习字都做了,这心里到底还是觉得空荡荡的少了什么,总提不起劲来。”   “主子莫怪我说话直,这两年来,你的心思都放在了小世子身上,怕是许久不曾关心过王爷了吧?”行云道,“一次两次王爷不说,难道主子就打算一直这么下去了?”   眉畔想了想,竟真的是这样。   明明在最开始的时候,带着孩子离开京城,她宁愿将孩子给祖母和娘带,也要赶回来跟元子青在一起,那时候在她心中,元子青的分量是远远大于小九的。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每天的生活开始围着小九转。   ——早上睁开眼就担心他醒了没有饿了没有,一直到晚上闭上眼睛睡觉,心中都还提着一半,好似随时准备醒过来去照看他似的。   不光是眉畔自己,就是元子青又何尝不是这样?从前他回家之后,是难得的休闲时间,夫妻两个凑在一起说说话,亲近一番。如今却是孩子孩子孩子……   人的精力毕竟有限,顾了这个,自然就顾不了那个了。时间长了,虽然是最亲近的夫妻,却难免疏忽了对方。譬如此刻,眉畔就不知道最近元子青在忙什么。以前他还会跟眉畔说说这些,如今……哪有功夫?   眉畔这才醒悟过来,“是啊,我放了太多心思在小九身上。难怪一离了他,总觉得浑身不自在。这样不大对劲。”   其实这也不怪眉畔,毕竟孩子还小,多在意些,本来是常理。但是一个人的心思全然扑在另一个人身上,时间长了自然会生出偏颇来。况且小九总会长大,距离她越来越远,若她一直这样的话,迟早就心理失衡,出现别的问题。   幸而行云早早看破,点了出来。   眉畔拉着她的手,“多亏你提醒了我。”   行云摇头,“主子心里有数就好。就算我不提醒,你早晚也能想到。”   眉畔想了想,下定决心,要多将注意力转到别的地方,也分一部分给元子青,。想完了自己的事,看到行云,不由问她,“你呢?你年纪比我还大一点,到现在还没有自己的孩子。我一想起来,就觉得愧对你。若非为了帮我,也不至于一直耽搁。不过如今小九大了,王府的事情也理顺手了,你也该为自己打算了。否则时间长了,石头那里不也会觉得受了冷落?”   行云道,“他哪里敢不满?”   “话不是这样说,你们是夫妻,我冷落王爷不对,你冷落石头就对么?况且孩子是你们两人的事。如今正好打算起来,不也很好?”眉畔道。   行云想了想,这才点了头。   眉畔便赶她回去,“既如此,我这里也不需要你伺候,你看看没什么事,就回去吧。”   送走了行云,眉畔便琢磨着要替元子青做点儿什么,但做贴身的东西,一时半会儿做不好,最后索性决定替他去将书房整理一番。——因为私人的东西多,元子青平日里是不要下人去收拾的,他自己得空了便整理一番。不过近来朝廷里的事情很忙,想必也没有心思做这些。   福王府虽然曾经被抄过,但真正特别紧要的东西都提前藏起来了,而且被抄走的,后来新皇也以补贴福王府的理由,让人原封不动送了回来。虽然少了一些东西,大件却都还在。   所以书房的布置跟从前差不多,只是用来装画轴的箱子换了一个——从前那个已经装满了,况且如今画的,大部分都是小九的画像,分开装也正常。   眉畔打量了一番,便开始动手。其实书房里也没有太多需要收拾的地方,所以眉畔的动作很快。没多久便收拾完毕,只要再将那些拿下来的书重新放回书架上去即可。   元子青的书架是分门别类的,找到规律,要把书放回去也容易。不过到最后几本书时,眉畔才发现,书架里竟已经有了一套。她有些好奇的将那套书拿下来。然而打开才发现,这竟只是个空壳子,里头放的不是书,而是别的东西。   小小的一只铁皮盒子。   里面究竟装了什么呢?   对于要不要打开来看看,眉畔有些拿不定主意。   其实元子青藏着什么东西,她并不在意。毕竟即便是夫妻之间,也应该有自己的小秘密。但一来眉畔才刚刚被行云提醒,若是疏忽太久,容易跟元子青生出隔阂。二来嘛……如果她不知道也就罢了,现在东西已经摆在眼前,实在是令人好奇得很,若是不打开来看看,实在是不甘心。   所以她踌躇了片刻,还是决定打开看看,只要不对元子青提起,他便不会知道自己看到过。   也许是因为盒子藏得已经足够隐秘,所以并没有锁,眉畔很轻易的便打开了。   里头并排放着三只小小的瓷瓶。并且透着一股子淡淡的药味。想必瓷瓶里装着的,应该是制好的药丸。   眉畔手一抖,元子青背着自己,在偷偷吃药?!   莫非他的身体又出了什么问题?这个念头一出现在脑海里,眉畔整个人就都被吓住了。因为元子青从前生病的形象实在是深入人心,所以即便后来他好了,还是会让人下意识的觉得,跟普通人比起来,他的身体会更弱一些。   现在他还偷偷的吃着药,背着自己没有透露出半分消息,一看就绝不会是好事。怎能让眉畔不多想?   她犹豫了一下,飞快的打开一个瓷瓶,从里头倒出了一粒药丸。赤红色的丸子,只有豌豆大小,带着一股很浓的药味,看不出是用来做什么的。   眉畔迅速的将这一粒药丸藏进了自己随身的荷包里,然后如法炮制,收了另外两种药丸。最后才重新放好瓷瓶与盒子,将书套合上,做出自己从来没有碰过这些东西的样子。   退出书房时,她的心脏还在砰砰直跳,只觉得整个人紧张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元子青既然瞒着她这件事,说明不愿意让她知道这件事。眉畔虽然知道他是为自己好,但是心中也还是难免会有些怨怪。——从前她没有因为他的病而退缩,难道现在就会吗?为什么不能说出来,一起去面对和解决呢?   这样想着,眉畔是在觉得心情难以平静。   她放慢了脚步,任由脑子里的那些念头胡乱的转来转去,一直到慢慢冷静下来,才走回了正房。   找来了瓶子将药装进去,眉畔决定明日就拿出去,找人问问到底是什么药。因为元子青的遮掩,她也下意识的觉得这件事应该避着人,所以谁也没说,更不打算让人知道。决定一个人乔装打扮,出去随便找个医馆药铺。   然而因为这件事,眉畔心中到底十分难以安宁,一直在屋子里坐着发呆,并且已经生出了各种各样奇怪可怕的念头。   直到丫鬟们进来通知她,该去周映月那里接孩子了,眉畔才陡然回过神来。   小九的年纪还小,所以每天上课的时间也十分有限,早上送过去,学一会儿,然后跟双胞胎玩一会儿,便可以接回来了。眉畔因为可以顺便跟周映月说说话,一向都是亲自接送。   到了长宁侯府,三个孩子正蹲在院子的墙根处,头碰头的不知道在玩儿什么。周映月转头看到她,抬手抹了抹汗,“来了?让他们再玩一会儿吧。”   “这是在做什么?”眉畔问。   周映月道,“哦,有一只小鸟受伤了,掉在院子里,被他们捡到了,早上包扎了一下,喂了药和粮食,到底没熬过来。这会儿他们打算把它给葬了。”   “什么?!”眉畔大惊失色,下意识的就想要上前将孩子给拉开,“怎么……”   “怎么给孩子玩这个?”周映月笑着道,“让他们知道敬重生命,爱护小动物,也是好事。”   眉畔想了想还是没有反驳。毕竟除非以后不把孩子送来,否则早晚这些东西还是会接触到。虽然眉畔还是很难理解让这样小的孩子就懂得生死,有什么好处。   两人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孩子,周映月转头看她,若有所思道,“你的脸色看上去不大好。”   “嗯?”眉畔抬手抚了抚脸,本来想要否认的话已经到了嘴边,不知为什么变成了,“你看出来了?”   周映月微微一笑,“太明显了。”   眉畔不由皱眉。如果连周映月都能看出来,那自己如何瞒得过元子青?   “是有些事。”她忍不住叹息了一声。不过这件事,暂时谁也不能说,哪怕周映月知道了也不会随便说出去,但至少她应该先查清楚真相。所以眉畔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周映月道,“不想说就不说。只是这世上能有什么大事,让你愁成这幅样子?遇到了事,解决它便是了。”   眉畔何尝不知道?所以她也觉得如果元子青的身体出了事,应该赶紧告诉她,联系曲宽,或者来周映月这里淘换一下有没有好药材,然后赶快医治,才是正事。   但元子青没有这样做,反而自己偷偷摸摸的吃药,没有告诉任何人,就说明问题不能那样解决。   不过……不需要动用曲宽,到底应该不是什么绝症。这也是让眉畔稍稍放心的地方,否则她根本等不到去调查,直接失控的去追问元子青真相了。   “我心里有数。”她对周映月道。   周映月皱眉,“对着我何必强颜欢笑?我不问是什么事,若真有用得上的时候,直接开口便是。”   眉畔点头。   虽然没有把事情说出来,但被周映月这么安慰了几句,心情总算好了一点。   等到三个孩子埋完了小鸟,甚至还煞有介事的给它立了一块碑,下人抱着去洗了手回来,眉畔才向周映月告辞。   小九显然有几分乐不思蜀的意思,一脸兴奋,频频看向自己的两个弟妹,十分不舍的模样。眉畔只当是没看到,“回去陪祖母和曾祖母说说话,明天再来找弟弟妹妹玩儿。”   结果回了家,又被福王妃和太妃问发生了什么事,她们一样也看出了她脸色不好。眉畔只好推说天气越来越热,所以身体有些不适应,过一段时间就好了。总算是将这个话题糊弄过去。   不过这也让她发现,要瞒过元子青是不可能的,看来只能找个梗合理的借口了。   想来想去,回到隐竹园之后,眉畔便索性直接倒在床上睡了,交代下人们晚膳不必叫醒自己。   既然瞒不过去,索性直接大大方方的“身体不适”,元子青也就只能关心一下病情,问问要不要请大夫之类,不会怀疑到别的地方去。   这个办法果然有效。元子青回来听说她睡着,连晚饭都不要吃,不由大为惊讶,连忙问道,“可请大夫了?”   “王妃说只是没胃口,过两天就好了,不必请大夫。”   元子青进屋看了一趟。眉畔其实是醒着的——发生了这种事,她满腹心事,怎么可能睡得着?但却一直闭着眼睛装睡,元子青只好自己带着孩子吃了晚饭,梳洗沐浴过后,才重新进来。   眉畔这会儿睁开了眼睛,元子青询问了一下,又替她把了把脉,见确实没有不妥,这才道,“明儿若是还不好,就请太医看看。”   “好。”眉畔乖乖的应了。   她小心的打量着元子青,从头看到脚,可怎么也看不出来他身体有什么不对劲。毕竟若是生病了,气色上总应该可以看得出来。   这个问题眉畔琢磨了一整晚,也没有弄明白。元子青不愿意打扰她休息,便先去了书房。眉畔又不免会多想,他会不会是趁机去吃药?这么一想,心情就十分难以平静了。   这一夜眉畔并没有睡好,一直到元子青从书房回来,她才闭上了眼睛,但是一睡过去,就是各种各样可怕的梦境袭来,让她屡屡惊醒。到后面连睡都不敢睡了,索性睁着眼睛到天明。只有元子青醒来的时候,闭上眼睛假寐了片刻,而后佯装自己也刚刚醒过来。   元子青一看她的脸色就不由皱眉,“瞧着比昨日还糟糕,待会儿一定记得请太医。”   “不是什么大事。”眉畔心头忽然一动,“待会儿出门送小九去长宁侯府,回来的时候找个大夫随便看看便是了。兴师动众的,若是什么事也没有,反而让人笑话。”   “也好。”元子青道,“你自己小心些。”   这一下出去看大夫的事情便过了明路,眉畔也松了一口气。   于是将小九送去长宁侯府之后,她便让马车转道,找个有医馆的地方停下来。   先是正儿八经的让大夫把了脉,只说是没休息好,连方子都没开。然后眉畔才屏退了下人,将昨日自己收起来的药拿了出来,“请您替我看看,这分别是什么药?”   大夫经验丰富,即便是成药,只要闻一闻,刮下一点沫儿尝尝味道,用了什么药材便可以猜出大半。知道了药材,便可以借此推断药方了。即便不准,也有八九分。   这种事情想来并不少见,所以大夫立刻拿起药丸,放在鼻端轻轻嗅了嗅,然后十分肯定的道,“夫人,这是避子药。”   眉畔努力按捺住自己,才没有让脸上出现震惊的表情。元子青藏着避子药偷偷在吃?他……他这是图什么呀?“您确定吗?”眉畔忍不住问。   大夫哼了一声,“我们医馆也有这样的成药,您若是不信,我让药童娶一丸过来,你自己看就是了。”   “不不不,我不是不相信您。”眉畔连忙道,“只是没想到罢了。这三丸都是一样的吗?”   “都是一样。”大夫道,“最多是成分有些微差别,药效应该相差不大。”   他没有问眉畔药哪里来的,做什么用的,这位夫人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身,这里头的隐私,大夫可不想掺和进去。反正他只是判断了一下,其他的什么都不知道。   “对了。”眉畔本来要走,忽然想到一件事,“这避子药,男子也可以服用吗?”   大夫笑了,“看来您是什么都不知道。这就是男子服用的药,与女子的用药大为不同。”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位夫人的丈夫偷着服用这种药,不想要孩子?真是古怪!   “那这种药,对身体可有坏处?我的意思……您应该明白。”眉畔又问。   大夫道,“服用此药久了,的确有可能影响身体,子嗣艰难。”   眉畔脸色一白,将药丸重新收起来,对大夫道了谢,又拿出一块碎银子,“这是诊费,有劳您了。”   大夫知道她不缺钱,而且花钱买个安心,所以也没有拒绝。   眉畔转身离开医馆,忍不住重重的吐了一口气。   结果出乎意料。但总算不是元子青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至少她不必担忧了。   只是眉畔立刻又咬牙切齿起来。她当然知道元子青为什么这样,因为他不愿意自己再承受生产的痛苦和危险,所以用了这个法子。难怪他平日里碰自己时,从不避讳,原来已经从根子上解决这个问题了。   吃的还是时间久了会造成子嗣艰难的药。说不准他吃个三年五载,到时候即便停了药,也没有任何影响了。   就算是为自己好,眉畔也不太喜欢这个真相。   她本来的打算是顺其自然,有就生,没有算了。就像元子青说的,孩子是缘分。但现在知道元子青竟做出了这样的事,眉畔又惊又怒又痛,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她的丈夫爱她入骨,一点点的危险都不愿意让她承受。这本来应该是令人高兴的事,但眉畔想到这里,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只是不高兴,她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   揭穿吗?元子青一片用心,自己纵然不感谢,却也不能不承认,受惠的人只有自己。若是揭穿了,反倒没有意思。   但就这么伪装着不知道,又实在是让眉畔心里憋屈得很,不找个办法发泄一番,她便很难甘心。   偏偏这种事,还不方便去找人商量。毕竟这是夫妻之间的密事,若是让福王府的人知道了,说不准还会怪她让元子青做出这种荒唐事来。   ——对于长辈们来说,开枝散叶很重要,子嗣越多越好。因为前头有了小九,他们才没有催促,但不催促,和知道以后绝不会再有,那肯定是完全不一样的。   至于唯一可以说说话的周映月……这件事眉畔下意识的不愿意告诉她。   妯娌之间的关系再好,难免还是会有些比较的。即便自己不比较,也会被别人拿来比较。眉畔心中不可能一点感觉都没有。况且元子青的事,也实在不适合跟周影院讨论。   想来想去,竟无人可说。   [    第103章 再生一个]   这件事对眉畔本人的冲击挺大,但是真论到影响力,其实也有限。日子还是跟平常一样,没有任何变化。   只是看到元子青的时候,免不得会心情复杂。   好在他以为眉畔这几日心情不好,所以总算没有追问,让眉畔有了喘息的时机。   然后她自己把这件事情憋在心里,憋来憋去,竟想到了一个不知如何评价的解决办法:索性自己再生一个。到时候元子青的这种做法就没有用了。   要再生一个,首先是给元子青停了药。但是眉畔并不知道他吃了多久,也许从有小九就开始了,那现在停了药,说不定也已经受到了影响。还能不能有孩子,也是未知之事。   但眉畔既然决定了,就打定主意一定要做成这件事。   首先是给元子青停药。她并不愿意让元子青知道自己已经知晓了他的秘密。最好是有一天自己身体不适,请了大夫来看,然后才发现竟是有了身孕。到时候,眉畔真想知道元子青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所以这件事现在不能揭穿,得瞒着她。   眉畔打算把元子青现在吃的药都换掉,神不知鬼不觉。   于是她免不了又去找了那个大夫,请他帮忙制些颜色和味道都相似,但没什么效用的药丸。然而大夫闻言,却是连连摇头,“药材自然就有味道,若是不用这味药,自然便不会有这个味道。若是用了药,便肯定会有损身体。夫人这个要求,恕在下不能答应。”   “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吗?”眉畔皱眉,若是做不到,她就只能去跟元子青摊牌了。   大夫果断的摇头。   眉畔咬了咬牙,本来还想去别处问问,但转念一想,大夫们只管开方抓药,药材会损伤身体,难道还有办法改了?若非要用上,即便没有避子的功效,对身体的损害却总还是在的。便索性放弃了这个办法。   因这出师不利,眉畔的心情便也不怎么好。从医馆出来时,有些心不在焉,不慎碰到了一个人。   本来平日里她出门,前后都是有人跟随的,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但因为要来医馆,眉畔命人在外头等着,便没能及时过来。   那人哎哟一声,踉跄了几步才站住,然而手里捧着的东西却是再也拿不住,落下来洒了一地。   “我的糖!”那人哀嚎一声,连忙蹲下身去捡。只是那糖一粒一粒只有黄豆大小,洒在地上沾了灰,即便捡起来,又如何还能吃?那人晦气的叹了一口气,扔下手里空空的纸包,站了起来。   眉畔连忙到,“实在抱歉,撞到了你。我陪你钱,你再去买一份吧。”   “上哪里去买?那小贩走街串巷,早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那人摆摆手,“罢了,两文钱一包的糖,也不值什么。也是我自己不小心,不单是你的错。”   眉畔点点头,转身正要走,看见地上散落着的糖,心下却忽然一动,问道,“这是什么糖?”   “是山楂糖。”那人随口道。   眉畔又看了几眼,等跟着出门的人赶上来,这才若有所思的转身往马车走去,半路上还回了一次头,眼中露出几分若有所思。   那山楂糖的模样,倒长得与元子青服用的药丸十分相似。若是能将之调换——   这也不妥。毕竟山楂糖甜滋滋的,并无半分药味,那药丸却病不如此,想来元子青肯定能够分辨得出来。   不过,这倒是给了眉畔一个方向。若是能够将山楂糖伪装成那中药丸,便能够神不知鬼不觉的将元子青的药都换过来了。想来他要瞒着自己,也不大容易,所以一次弄了许多,都藏在瓷瓶里。所以眉畔很久才需要换一次。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元子青发现眉畔忽然看起医书来了。   他颇为诧异,“怎的忽然想起看这个?”   “闲来无事,瞎琢磨罢了。”眉畔道,“懂些医理,有什么事也不至于慌了神。”   元子青道,“但若是要学些医理,也该看《伤寒杂病论》,你怎么倒看起这《神农本草经》来?”又不需要自己去采药辩药开方,只是要增长知识罢了,看了这些也没用。   眉畔道,“看看药性和药效罢了。况且这上面配有图片,小九也很喜欢看。”   这当然只是借口,不看《本草》,怎能知道什么药材和元子青所用的味道相似?她已经研究过了,那药丸一样要用蜜来揉成,所以吃起来也微微带着甜味。不过还带着药材独特的苦味罢了。只要能找到相似的药材顶替,至少吃的时候是不会被发现了。   至于闻起来的药味,眉畔打算将糖丸子弄好了之后,便跟药材放在一处,熏个十天半月的,总会带着几分那个味道。元子青只要不仔细分辨,是察觉不出来的。   虽然仍旧不够完美,但这已经是眉畔能想到的比较好的办法了。   不过小九跟在旁边,遇到他感兴趣的图片,眉畔也会给他讲解一番。小孩子学到的东西,无非都是这样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元子青在一旁听了一会儿,也不由露出微笑。   没过多久,眉畔就找到了一味药,是平和补身的,加入糖丸子中也不会有什么害处。做出来的东西吃起来跟元子青的药丸子差不多。况且这么小的药丸,不必嚼碎,直接服下去即可,更难以辨别。   于是她成功的将元子青书房中的三瓶药都给偷梁换柱。接下来,就等着看老天爷是不是肯给这个面子了。   这件事,说起来眉畔做得并不严密,元子青没有发现她这段时间的异常,实在是她好运。这两年来,海关那边贸易不断,为大楚带来源源不断的金银之外,还将大楚的威名传到了海外诸地。   一开始当然不是没有人打主意,想要劫了这些海商。但因为有朝廷军队护航,所以对方非但没有讨到便宜,反而把自己也给折进来了。   这么几次过后,大家就都知道,这些从大楚来的商船,实力雄厚。实力是最可靠的通行证,即便一开始的时候语言不通,彼此交流都十分困难,但贸易到底还是做起来了。大家拿出东西互相比划交换,倒也显得十分和谐。   但是这样总不是长久之计,所有在周映月的建议下,海商会在有贸易往来的地方,都建立了比较简单的据点,招募自愿留在那边的人过去定居,学习当地语言,同时也发展海商会的生意。   如是几年,海商会在海外的势力,反而比之在国内更大了。——毕竟在国内,民不与官斗,无论海商会有多少钱,都仍旧必须要受到朝廷的辖制。但是出了海就不一样了。那些地方都是弹丸小国,武力十分有限,即便是海商们自己组织起来的私兵,也足以灭掉一个国家。   随之而来的,自然是大楚赫赫威名,传遍海外诸地。   那时候元恪正在海州,知道海商的势力逐渐膨胀,心中就已经有了遏制他们的打算。只不过先帝答应将海关前五年的海贸权交给海商会,他也不能出尔反尔。   但就在今年,海关终于还是被朝廷给收回来了。于是元恪立刻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他打算以大楚朝廷的名义,专门组建船队,护送海商的同时,也一路宣扬国威,让番邦海国知道大楚皇帝的存在。   这是势在必行的事。否则时间长了,让那些人只知有大楚商人而不知有大楚朝廷,岂不是成了变相的独立?万一有人生出野心,不愿意在大楚当个良民,而打算去海外做个国主,说不定还真就让他给做成了。   ——这番扬威,与其说是做给海外的人看,不如说是做给海商会看。   这组建船队的事情,就被交给了元子青。理由也是现成的,海关成立时由福王府和海商会共同负责,福王府对于这部分事务也更加熟悉。   海上航行,气候和风向都是非常重要的,每年只有几个月的时间适宜出海。所以为了抓紧时间,元子青这段时间忙得脚不沾地,焦头烂额,回到家里,是他一天之中难得的休息时间,不愿意去动脑子,所以竟也没有察觉到眉畔在背后做了那么多事情。   如今他的准备工作做得差不多了,终于得了一点空闲,眉畔的药早就已经换完了。   接下来,朝中便开始就出使的人选作讨论了。既然是去宣扬国威,当然是需要一个身份比较贵重,能够压得住的人去猜行。而且最好还是有皇室血脉。这就跟当初还是三皇子的元恪去海州镇守海关,是一样的道理。否则费尽心思出海,也显示不出朝廷尤其是皇室的威严。   对于养尊处优的宗室来说,乘船出海,去那海外不毛之地——即便如今随着海贸流入大楚的海外奇珍越来越多,但不少顽固保守之人,却仍旧觉得除了大楚所在之处,别的地方全都是不毛之地——而且这一去的时间肯定不会短,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三年五载,那日子该怎么过?   所以一商量到这件事,人人便都开始相互推诿。   元恪对这些人的眼界十分失望。这样的人,即便最后答应了出使,当真能够宣扬大楚的国威吗?说不准自己在船上熬不住,有了个三长两短,那真是丢人丢到海外去了。   所以这些人害怕的时候,元恪心中已经将他们全都否定了。   清河大长公主倒是对此十分积极。她自己是女眷不能去,但她有儿子啊!那是皇帝的表兄,说起来身上也有一半皇室血脉,头上还盯着小郡王的名号,让他去出使也是可以的。   自从新皇登基之后,清河大长公主十分明显的感觉到自己地位的变化。尤其是在求药之事后,她更成了宗室之中的一个笑话。所以现下,讨好新皇,稳固地位便是重中之重。   奈何她自己有心,儿子确实娇生惯养,油瓶倒了都不扶的性子,听得人胡乱传了几句海外的故事,便吓得反魂飞魄散,当夜就发起烧来,自然不能胜任了。   最后,元恪不得已,将视线放在了自己的几位兄弟身上。   虽然当初他跟先皇承诺过会物尽其用,但他怎么可能真的放心去用曾经跟自己争夺过皇位的人来接触政事?尤其是it刚刚登基,立足未稳之际。   但如今情形不同了。他已经站稳脚跟,将朝廷牢牢掌控在手中,而这几位皇子,都已经被消磨掉了雄心壮志,不复当年的模样。元恪倒是不介意他们在国外发展发展自己的小势力,打发出去,总比困在国内争权夺势来得有意义。   只是元恪也没有想到,他才露出了一点这个意思,他这几位兄弟似乎都已经被吓破了胆,只以为这是他对他们的另一种试探,于是一个个坚定的拒绝,倒让元恪的话不好说出口了。   眼睁睁看着局势走到这一步,元子青才轻轻巧巧的站出来,主动请缨,前往海外。   元恪眉头一皱。   这几年来,随着元子青在朝堂上的动作一个接着一个,元恪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位堂兄,是个能人。若是当年自己没有忍住,对他下了手,恐怕现在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是谁,还是件说不定的事。   所以元恪对元子青还是很看不顺眼。但他也承认,元子青的确是有能力,而且对如今的大楚来说,是十分需要的。所以他宁愿自己憋屈些,也没有对元子青动手,反而给了他不少的权力。   元恪认为,两人之间已经有了一种微妙的默契,元子青不越界,皇帝也不会动他。   所以此刻元子青站出来,是在元恪意料之外的。——主要是他没有想到,竟然一个自愿的人都找不出来!   皇帝还没有表态,但听到有人愿意站出来的大臣和宗室,已经想抓住了救星一样,迫不及待的将元子青推出来,反复这件事情非他不可,好话一股脑儿的咋到他头上,倒像是要立刻将这件事给坐实了。   这反而让元恪生出了疑心。   原本没人愿意去,他虽然意外,但也不是不能接受。毕竟眼界这种事,没有见过,是不可能自己变宽的。过了这一次,将来有的是人抢着想要去。   只是现在情势一变,他就不免怀疑,该不会是元子青在里头捣了什么鬼吧?   但他能做什么呢?即便出使,对他又有什么好处?能够比得上在朝堂中呼风唤雨,手掌大权?   元恪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但就像是跟他作对一样,这个消息迅速的传遍了京城内外,大家议论纷纷,好像人选已经确凿的定下了似的。——在其他人看来,别人都不愿意去,福王愿意,除了他还能是谁?   这是为皇帝分忧解难啊,皇帝也没有不高兴的道理。   这件事被传进福王府时,眉畔都吓了一跳。等元子青回来,立刻拉着人问,“你要出海?”   “不是我,是我们。”元子青道。   眉畔瞪大了眼睛,反手指了指自己,似乎被这个说法吓住,甚至没有敢开口,而是动了动嘴,做出一个“我”的口型,面带疑问。   她这样子元子青看得实在是有趣。眉畔自从成婚后,少了少女时代的那种羞涩与活泼,变得稳重端庄。有了孩子之后,就更是如此了。这会儿突然间她做出这个表情,元子青心中竟生出几分怀念来。   “对。”他肯定的点头,“你和我,还有小九。”   “皇上会允许?”眉畔问。自古以来,将领出征,皇帝都是要将他的家小扣在京城,才能够放心的。虽然元子青不是出征,但意义也差不多了,皇帝还能允许他带着家眷去?   元子青微微一笑,“这一去或许要三年五载的时间,总不可能让咱们分别这么久吧?”   眉畔立刻摇头。之前她跟元子青分开,最长的时间也不过几个月。若是三五年不能见面,他还独自在海外,消息不通,更不知情况如何,恐怕自己会煎熬死。   这也是之前眉畔不相信元子青会主动请缨的原因。   他们如今已经有了牵挂,不再是孑然一身,说走就能走了。   但这会儿听元子青的意思,他非但要自己去,还想把家人也带走。虽然不知道他会用什么办法来说服皇帝,眉畔心中却是忽然激动起来。   她听周映月说过一些海外的情形,前世今生,别的传闻也听了许多,并不是不向往。只是……她很明白,以自己如今的身份,想要离开京城都很困难,况且是离开大楚,扬帆出海?所以这种向往,也只是暗暗的藏在心底罢了。   却不曾想,竟真有一日能够实现。   单是想一想就足够令人激动了。   “高兴吗?”元子青笑问她。   眉畔睁大眼睛,忽然意识到,自己的那些并未说出口的歆羡,他其实都是知道的。   却一直都没有说,直到今天,能够将这个美梦变成现实,才问出了这个问题。眉畔一时心中翻涌着太多的喜悦和念头,竟说不出话来。半晌才点了点头,眼圈儿有些发红。   “你不必为我如此的……”她喃喃道。   元子青抬手在她头上拍了拍,“傻话。其实也并不只是为了你,只不过正好有这样的机会,无论如何不可荒废了。”   “可家里……”爹娘和祖母都还在这里,他们两个就这么走掉,是否有些太不负责任了?况且皇帝那里若是不答应,会不会因此而迁怒于其他人?   元子青道,“家里的事,我自然会安顿好。放心吧,皇上总不至于对他们下手的。”   眉畔心中还是有些不安,但很快,更多的兴奋将这种不安压下去了。因为元子青决定要做的事情,从没有做不成的。对于自己的夫君,眉畔怀着全然的信任。他说会安排好,那就自然是会安排好。   她双眼亮晶晶的看向元子青,“这件事,你同旁人说过么?”   “还未。”元子青抚了抚她的脸,十分了然的道,“若是你想跟映月说,倒也无妨。反正她迟早都是要知道的,还得请她帮个忙。”   “什么忙?”   “这会儿不好说,到时候你便知道了。”元子青笑着道。   眉畔便将这件事告诉了周映月,说的时候她还颇有些不好意思。从前都是她羡慕周映月来去自由,如今她自己总算也有这样的机会了。   周映月闻言,微微一怔。转头见到眉畔脸上带着的喜色,忍不住问,“眉畔,你很欢喜么?”   “自然。”眉畔有些不解的看着她。能够离开这里,去看不同的世界与风景,难道不值得欢喜开心么?而且周映月这话问得也实在是怪——   但不等眉畔多想,周映月已经点了点头,笑道,“既然如此,那是求仁得仁,我要先恭喜你了。”   “多谢。”眉畔道,“对了,子青说,有事要请你帮忙。我问他,他却不肯多言。你知道是什么事吗?”   周映月想了想,才道,“多少知道一点。不过你若是想知道,还是回去问他吧。”   眉畔只觉得云里雾里,但她下意识的知道,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否则这两个人不会如此含糊其辞。只不过她一时竟琢磨不过来。但眉畔并不气馁,只要有一点端倪,自己总能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反正不急。   [    第104章 前往海州]   从元子青挑动废太子谋反的时候,眉畔就知道他的胆子很大。   只不过后来,元子青行事便开始依循规矩了。尤其是新皇登基之后,更是没有半分逾越。因为他胸有成竹的态度,也因为后来皇帝的确是改变了态度,所以没人觉得奇怪。   眉畔本以为他已经改了。结果如今才发现,他只不过是隐藏得更深罢了。   话要从海上终于换了风向,出海时间迫在眉睫的时候说起。因为朝堂上的压力,始终想不透元子青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的皇帝元恪,到底还是将这差事交给了他。   从现在起准备,也不过将将能够赶上风转向前起航罢了。   元子青便又重新开始忙碌起来。与此同时,他让眉畔收拾东西,准备乘船南下。   眉畔之前一直好奇元子青要怎么让皇帝答应他们一起去,想来想去,最终也没有想到,元子青所谓的办法,竟然是偷跑。   “难道不先跟陛下打个招呼?”眉畔问,这可算得上是欺君之罪了。要是等皇帝自己反应过来,到时候说不准雷霆震怒,降罪于其他人。毕竟迁怒这种事屡见不鲜。   元子青道,“等你走了,我自然会去提。”   眉畔总算明白,他是打算先将事情坐实。就算到时候皇帝不答应,要派人来看着她,也已经迟了。所以不答应也得答应。   “可若是陛下因此将你的出使资格撤销了呢?”眉畔问。   元子青道,“箭在弦上,陛下已经是不得不发了。原本就是找不到人才选了我,临时要换人,去哪里找人来换?”   说得的确很有道理,看来他是将一切都算计好,就等着这一天了。眉畔有些哭笑不得。元子青总是会做出这种令人吃惊,但细细一想又很有可能的事来。她犹豫了一下,问,“你有多少把握?”   “总有七八成。”元子青摸了摸她的脸,“去收拾东西吧,别担心。”   因为早就知道要走,眉畔的东西大都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尽量精简,免得路上累赘。但即便是这样,收拾出来的也仍旧不少,毕竟按照元子青的意思,以后他或许还会回来——使臣毕竟还要回来复命——但眉畔却不需要回来了。   也不知道元子青用了什么办法,反正眉畔的箱子收拾好了,他就叫人送了出去,竟一个人也没有惊动。   离开之前,眉畔去给长辈们请安。   太妃给了她一块玉佩,拉着她的手道,“你是个好孩子,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好好过。”眉畔这才发现,长辈们可能早就知道了这件事,但却谁也没有说破。   如果说在太妃这里只是猜测的话,等王妃也如此这般嘱咐了不少话,句句都透露着让她以后照顾好自己和元子青的意思时,眉畔便确定了。不过这么大的事,元子青也不可能连家里人都不告诉,只是不知道他如何说服了他们。   这些日子里眉畔也渐渐明悟了一些事,因此并没有追问,只是自己继续在心里琢磨。   去跟周映月道别的时候,话就说得明白多了。周映月拉着她的手笑,“其实我真羡慕你。这就走了,往后自由自在的。不过,我以后总也是要出去的。”   眉畔见她说这话时脸上一派淡然,但语气里却带着不容错辩的坚定,心中忽然舒了一口气。   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总是存在的。虽然偶尔她也会将自己跟周映月做比,但也没有必要因为旁人比自己更好,就自怨自艾。她只需做好自己便可。   ……   直到元子青亲自送她上船,她心中才突然生出了几分不舍惆怅来。这一去也许不会再回来了,虽然对于能够出去走走,眉畔心中是欢喜的,但想到要离开,竟也十分难过。   虽然只有短短几年时间,但她心中,却早已将福王府当做了自己的家。在这里有了无数的温暖和牵挂。   离开家,自然是舍不得的。   随船南下的,只有行云和石头夫妇,并几个保护她们安危的侍卫。   开船之后,小九一直在船上跑来跑去,兴奋极了。他并不记得自己在襁褓之中时便乘过船,不管看什么都新奇得很。眉畔跟着他跑来跑去,没一会儿便气喘吁吁。   倒是那种离乡的怅然消散了许多。   毕竟还年轻,心中还存着太多对未来的设想与向往,世界那么大,总不愿意始终拘束在一个地方。能够出去走走,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而自己已经得到了。   跑得累了,眉畔让其他人看着小九,这才坐下来。桌椅就摆在窗边,眉畔托着腮往外看。碧波盈盈,更远处是天水相接,烟波浩渺。   她看了很久,行云忍不住问,“主子在看什么?”   眉畔回过神来,朝她笑,“没什么,只是想到了从前。”   想到了当初仓促的被送出京城,乘船打算去海州时的事。眉畔一直不承认,但那时候的自己是被吓住了的。她前世今生,虽然有些经历,但那样的变故,上辈子只是在西京远远的耳闻,远不如今世惊心动魄,何况阖家人还都被卷了进去?   因为元子青在,所以她心中才能忍住那些惶惑。好在现在,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只是想到元子青也要跟自己一起走,心中难免也有些可惜。元子青才在朝堂上站稳了脚跟,一展心中抱负,将自己二十多年来的才学尽数用上。若是就这么走了,他难道就不遗憾吗?   这个问题,这会儿也有人在问元子青。   送走了眉畔,元子青便进宫,将一切对皇帝和盘托出。虽然他只说自己这一去可能要好几年,所以想要带上家眷,但元恪自认比较了解他,立刻就知道,元子青之前百般动作,原来竟都是为了这件事!   “你带着家眷走,这是不打算回来了?”他问。   元子青立刻道,“臣身负使命,自然会回来复命。”   “但你的妻子,却不会回来,对吗?”元恪道,“你这是在替自己准备退路?还是你也打算学那些人,去海外站一块地方,自立为王?”   “陛下误会了。”元子青道,“我永远都是大楚子民,将来也会住在我大楚国土之内。”   元恪眯起眼睛,“这几年来,你的所作所为,朕都看在眼中。你的心胸才华,朕亦尽知。如今大好的局面初成,你就这么走了,难道就不会遗憾后悔?”   “臣能做的,都已经做完了。”元子青道,“留下也是无益,既如此,何不退位让贤?”   “让贤?谁贤于你?”   元子青没想到皇帝对自己的评价竟然这么高,“天下之大,贤人数不胜数,胜于我者无数。陛下只要选任贤能,还愁无人可用?”   元恪明明知道他都说得对,但心中还是很不是滋味。   功成身退,退位让贤,姿态都让他元子青做完了,倒显得自己这个皇帝不能容人。可他当初既然想通了,留下元子青,以后自然也不会再动手。如今元子青这般做法,实在令他心中不悦。   他摸了摸放在御案上的一方白玉纸镇。冰凉的触感让元恪脑中一清,那种恼怒的情绪消散了许多,他这才缓缓道,“若是朕不允呢?”   “回陛下,臣已经安排家眷乘船南下,此刻想来已经扬帆起航了。”元子青道。   “你!”元恪惊怒的拍了一下桌子,“这是要逼朕不答应也得答应?”   “臣不敢。”   “好个不敢!原来你已经处处安排妥当,就等着这一天了是吗?或许从朕登基那日开始,你就已经准备着这一日了!朕自问待你不薄,你难道就如此回报于朕?”   他已经容忍福王府,容忍元子青了,他到底还想要什么?   元子青道,“臣已经说过,臣能做的都做完了,多留无益。”   于是话题又绕回来了。元恪始终怀疑元子青还有别的目的,元子青却又坚持要走。   到最后皇帝还是没有松口。   对于这件事,他赶到十分不满意,若是就这么答应了元子青,总觉得自己像是被他算计了,从头到尾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但元子青一点也不着急,继续做着南下的准备。   过了两日,皇帝终于再次召他入宫,要求他推荐接手他之前工作的人选。于是元子青便十分“举贤不避亲”的推荐了自家弟弟。又过了一日,皇帝找元子舫和周映月夫妇入宫觐见。   这一次见面之后,皇帝便没有再说什么,默认了元子青做的事,甚至没有派人去福王府查看眉畔是否真的已经走了。   得到了这个结果,元子青总算可以出发了。临行前,他拍着元子舫的肩道,“往后京城的事,就都要靠你们周旋了。”   “大哥放心。”元子舫道。   这几年的事,都是他们三个人商量着办的,现在元子青离开,多少有些不愿意争功,想让他出头的意思。元子舫心里清楚,因此心中更是坚定了一定会将所有事情都做好的决心。   元子青走的是陆路,所以最后竟跟眉畔差不多时间抵达海州。这里海商会的船早就已经装好,只等使臣一到,立刻就能出发。   所以元子青抵达海州之后,也没有时间跟眉畔说话,将她安排上船之后,便又开始忙碌起来。忙了两三日,将一应事宜安排妥当,定好了船队出发的日子,这才终于得了空。   回到家,元子青先看了眉畔和孩子,然后才疲倦的坐下,抬手揉着眉心。   眉畔道,“累了就去睡一会儿吧。或是先吃些东西再睡也好。今日备了热汤面,暖暖的吃下去,睡一觉就有精神了。”   元子青被她说动,“那就吃一碗热汤面。”   眉畔和小九其实已经吃过面了,但是这会儿也陪着元子青吃了一点。小九如今开始学着拿筷子吃饭,还不太会夹东西。好在面条长,可以卷在筷子上吃,倒也十分新奇。所以他自己折腾得十分开心。   吃完了饭,元子青去睡了,眉畔便让人把孩子待下去,自己坐在床前看书。   元子青睡了一个多时辰,睁开眼便见眉畔安安静静的坐在床前,提笔不知写什么。他醒了她也没有发现。   他小心的凑过去一看,才发现眉畔写的竟是这几日在海州的见闻。她的字十分娟秀,看上去赏心悦目,文采也不错,许多小事被她写出来,便仿佛跃然纸上,令人会心一笑。   “倒也有趣。”元子青正看到眉畔写在街上看到小贩和人猜枚,将一斛珍珠全都输出去了,忍不住出声道。   眉畔被他吓了一跳,笔尖的墨水差点滴在纸上,不由转头嗔了一句,“做什么突然出声吓人?”然后才反应过来,“你醒了?”   元子青点头,“怎么忽然想起写这个,小九呢?”   “石头带着他玩儿。”眉畔道,“男孩子活泼些,成天跟着我也不妥。前几日见着石头练武艺,就非要缠着学。我想强身健体也好,便允了。”   “也好。”元子青道,“正是淘气的时候,把精力消耗了便好多了。不过功课也不能落下。”   “映月给的书我也在教。”眉畔指了指旁边放着的,“这会儿你有空了,你来教他吧。咱们儿子也不知道跟映月都学了什么,许多事我都快被问住了。长此以往,这当娘的就一点威严也无了。”   元子青哈哈大笑,“那你也该跟着学的。”   “回头请夫君教我呀。”眉畔也朝他笑。   元子青不由一呆。他总觉得眉畔身上似乎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但认真说,又说不分明,只是眉目之间,仿佛比在京城的时候,舒展了许多,性情也更加开朗。   这样想着,他不免庆幸自己离开京城的决定。虽然眉畔在那里未必过得不好,但总是此刻这样子更好些。   他没有说出自己的想法,指了指桌上的纸问眉畔,“这个故事你还没写齐全呢,究竟怎么回事?一斛明珠价值不菲,那小贩当真就都给出去了?”   “这是自然。”眉畔道,“愿赌服输嘛。”   “倒也有些大将风度。”元子青颔首评价。   眉畔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你可就猜错啦!并不是那小贩有多么舍得,实在如今在海州,那一斛品相一般的珍珠却是不值什么钱了。”   “竟有这样的事?”元子青惊讶。   眉畔点头,“可是呢,我刚刚知道的时候也十分吃惊。原来自从开了海,出海捕鱼的,采珠的人都越来越多了。后来有人脑子灵活,便索性将海边的一片地方圈起来,养殖鱼类和贝类,如此便不必费劲下海了。再加上跟海外诸地做生意时也能换到珍珠,所以如今,除非是哒而浑圆饱满的上品极品明珠,普通珠子却是不大值钱了。”   元子青若有所思,“果然尝到了甜头,百姓也会自己开动脑筋想办法让日子更好。”   “是呀。对了,这猜枚关扑博果,竟都是这里的风俗呢!据说是日子好过了,大家也不在乎这仨瓜俩枣,但图一乐。昨儿有人在外头卖这里的一种水果,石头跟他关扑,赢了好大一只。只是那味道我闻不惯,没敢入口。”眉畔道。   元子青含笑点头,“如此说来,你是打算将这些有趣的民风民俗都记下来?”   眉畔有些不好意思,“我写得不好,不过是打发时间罢了。”   “娘子不可妄自菲薄,我瞧着写得挺好的。”元子青道,“或许将来发付印书馆刊印,又是一本让人百读不厌的游记呢!”   “你也取笑我!”眉畔红着脸瞪他。   “这可不是取笑,我是当真的。”元子青道,“将来咱们出了海,见到海外的那些奇闻异事,也能写进去。如今还没在书肆里看到过这样的游记,你若写了,一定大卖。况且若是能让大楚百姓知晓海外是什么样子,倒也不算白费功夫了。”   眉畔听他说得认真,也不由点头。点到一般才有些犹豫的道,“只是我的笔力,怕是写出来被人骂呢。”   她顿了顿,又道,“其实我没想那么多。只是临走之前收拾行李,找出了爹多年前写的几篇游记,船上无事,我便细细品读了,颇有感触。因此自己看到新鲜事,便想着记下来。”   “既然记下来了,刊印出来让旁人也增长见识,岂不很好?”元子青道,“娘子写得极有趣,到时候我也要买几本分送亲友的。”   眉畔被他说得意动,犹豫道,“写出来再说吧。或者回头夫君替我润色一番,刊印时就署我们夫妇的名字,如何?”这是她灵机一动想到的念头,越想越觉得可行。   元子青赞同道,“这主意倒好。如此我就不客气了。”   两人又说笑一阵,眉畔才问起京城里的事。当然,她最关心的一个问题是:“你究竟是怎么说服陛下的?”   “你还真以为陛下想将我留在京中?”元子青好笑。只要元恪冷静下来就会发现,他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   “那京城的事呢?交给谁来负责?”眉畔道,“那都是你的心血,若是被人糟蹋了,多可惜。”   “有子舫和映月看着呢。”元子青道,“那也是他们的心血,自然会小心对待。”   眉畔闻言,总算是明白元子青之所以想走,也知道自己一定能走的原因。   他跟元子舫是亲兄弟,若是他留在京城,那么元子舫就会始终被他压着。毕竟即便是大臣,也没有兄弟两个都位居重臣的,必须要有一个人被压着,何况他们还是宗室?   而在这些事情之中,周映月出谋划策最多,这份功劳元子青却不能一个人都拿走。索性将这个位置让出来,让他们自己发挥。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十分隐秘的原因。无论后来情势如何变化,皇帝毕竟曾经忌惮过元子青,几乎到了要动手的地步。虽然后来情况缓和了许多,但若是元子青一直留在朝堂上,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焉知皇帝不会重新忌惮起来?   所以,功成身退,暂时看来像是激怒了皇帝,但实际上却为福王府留下了转圜的余地。   没有元子青在,福王曾经是元恪十分敬重的长辈,如今手里又没有权力,想来元恪不会动手。而元子舫不若元子青咄咄逼人,再者还有周映月从中周旋,由他出面,也会比元子青安全许多。   一切都考虑到了,唯有他自己的意愿不在其中。眉畔忍不住问,“我知道你并不喜欢那些暗中的争斗和倾轧,可毕竟是自己一手打造出来的局面,就此放手,难道不觉得可惜么?”   好不容易不被身体所束缚,能够一展自己所长,却只有这短短几年时间,就是她也为元子青不平。   元子青却道,“有什么可惜的?我想做的事已经做完了。你既知道我不喜欢那些争斗,也当明白,这会儿及时抽身才是最好的选择。”   “再说,”他看着眉畔,“从前我们在西京时,你同我说,虽然你的志向是如你父母一般,逍遥自在的过自己的小日子,却愿意随我一起去面对那些事,我在哪里,你就在哪里。娘子有这样的心愿,难道我就不能么?”   眉畔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虽然她也猜测元子青或许有几分是因为自己,只是又总不敢相信。这会儿听见他说出口,心下激动,脸上都带了几分红晕,“何苦为了我如此?”   “也不单是为你。”元子青道,“我也想出去看看外头的世界。听映月说,咱们大楚在这世上,只占了极小的一片地方。此生若不能见识一番,岂非遗憾?”   他握住眉畔的手,“若能与你一同看尽这世间山水,此生才算是圆满了。”   [    第105章 双喜临门]   说到外面的世界,眉畔也十分好奇,“听说从大楚往西,那里的人竟是有各种发色和瞳色,岂不是同传说中的妖魔一般?”   “这也难说。”元子青道,“说不准这妖魔的传说,便是因为有那边的人来到中原,被人所见,所以才传出来的。毕竟大楚西边,偶尔有色目人往来,形貌便与我大楚子民截然不同。若世界当真如此广袤,极西之地的人生得不同,也不是什么奇怪之事。”   “这倒也是,天地广博,不同地方连出产的瓜果蔬菜都有所不同,何况是人?”眉畔感叹。   元子青忍不住失笑出声,“你这说法虽然粗糙些,倒也有趣。仔细想想,正是这个道理。”   眉畔抬眼看他,忽而又叹道,“即便如此,离开京城,到底还是令人惆怅。毕竟是家呢。”   “总有回去的一日。”元子青不在意的道。   眉畔睁大了眼睛,“回去?若是皇上还在恼怒,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不迁怒别人,不代表对元子青这个正主也要轻轻放过。   元子青含笑道,“过得五年十年,那时情势又不一样了。陛下是个聪明人,想来不会在意一点小小的不敬。”最重要的是,到时候元子青在朝堂中的影响力微乎其微,回京去看望一下家人,皇帝有什么可紧张的?   眉畔原以为离京之后,要回去千难万难,却没想到在元子青嘴里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愣了愣之后,便也放开了,“如此,我要将海外的事情都记下来,回头说给他们听。”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有人来报,说是门外有人找。   眉畔和元子青对视一眼,都有些奇怪。毕竟这里应该是没什么熟人的,而若是为了公事,也不会到这里来找他,即便来了,也肯定会说明来意,直接求见。   “是什么人?”元子青问。   “不认识,他说是王爷和王妃的故人,姓曲。”下人道。   “世叔?”这下元子青和眉畔是真的吃惊了。他怎么这时候来了?   对于曲宽能找到这里来,两人倒并不惊讶,毕竟元子青的行程是公开的。不过曲宽特意找到这里来,莫非是有什么事?   两人亲自迎出去,果然见曲宽宽袍广袖,高冠博带,一副仙风道骨之姿,正站在花厅里,研究挂在墙上的画呢。   “世叔!”眉畔惊喜的叫了一声,“您怎么来了?”   曲宽转头看见他们,笑着道,“听闻你们要乘船出海,我便过来看看。”   元子青心头一动,“莫非世叔打算跟我们一起去?”   眉畔也抬眼看他。   曲宽捋着胡须点头,“不错。这几年来,我游遍了大楚河山,能找到的珍奇药草却是少之又少。正好听闻你们要出海,听闻海外奇珍无数,便打算跟着去看看。若能找到一两样,倒也不算白费功夫。”   “我从前只听人说海外是荒芜不毛之地,怎么世叔听说的,倒是有海外奇珍了?”眉畔笑着打趣道。   曲宽摇头,“非也,这你就不懂了。正因不毛之地,人迹罕至,所以才有海外奇珍。”他说着不免一叹,“大楚人口稠密,山林已经越来越少了,那山里的药草,早被人采了一遍又一遍,不剩下什么了。要找好东西,还得去没人的地方。”   “这个容易。”元子青道,“沿路有不少没有人烟的荒岛,到时候我让人跟着世叔上去一探便是。”   “我正是此意。”曲宽也不推辞,笑眯眯的应了。   眉畔看着他,总觉得曲宽比之之前京城见到的样子,有了一点变化,但究竟是什么,又一时说不清楚。   曲宽已经问,“我那小外孙呢?今年也该三岁了吧?”   眉畔让人去找石头和小九,朝曲宽点头笑道,“是,身体还算结实,不过还是请世叔给掌掌眼。”说着不免忧虑起来,“小孩子家跟着我们出海,我心中实在是不放心。”   “好在如今有世叔在,随船也有医者。”元子青道,“世叔可是帮了我们大忙了。”   不一时小九就被带过来了,他这几日玩疯了,也不讲究什么礼仪,进门就想往眉畔身上扑。不过扑到一半,注意到曲宽的存在,整个人便愣住了。   他小心的打量了曲宽几眼,然后立刻收敛了动作,老老实实的给元子青和眉畔行礼请安。   曲宽一看他这模样,就忍不住哈哈大笑,“这娃娃有趣。”   小九这才依到眉畔身侧,低声问,“娘,这是谁啊?”   “这是你叔外公。”眉畔道,“他和你外公是很好很好的朋友。最疼娘亲的,以后也疼小九。来,叫人。”   小九就乖乖叫了人,被曲宽抱进怀里,从衣袖里摸出一只打造得万分精细的玲珑锁来,“这个就当个长命锁,给你带着玩吧。”   见眉畔点头,小九才接过来,笑眯眯的道了谢,便握在手里不放了。那玲珑锁是用黄金打造的,又镶嵌了绿玉,造型精巧繁丽,十分好看,小孩子本来就喜欢这些东西,自然宝贝得不得了。   曲宽道,“这锁还有个名堂,来外公教你。”   小九不舍的将锁给他。曲宽手指灵巧的一动,那玲珑锁就被解开,分成了两半,而这两半中间,竟还有一处空隙,藏着一枚香气四溢的药丸。   小九睁大了眼睛盯着曲宽,一脸不可思议的样子。曲宽将那药丸凑到他手边,“这个给你吃。”   “世叔……”眉畔不由开口。   虽然知道曲宽不会害了小九,但药怎么是能乱吃的呢?况且小九还是个孩子。   曲宽摆手,“固本培元的好东西,我也是好容易才找到了一味药。这世间就只这么一粒了。本来是要给子青吃的,不过我看他如今神完气足,倒不需要这个了。就给孩子吧。”   “既然是这样好的东西……”   “我也用不上。”曲宽道,“这孩子生得好,我十分喜爱。也算是他与我有缘。”说着鼓励的朝小九一笑,“这个是糖,很好吃的。”   小九看了看自家爹娘,见他们没有阻止,才小心的伸手拿起药丸,放进嘴里。果然是甜的,而且入口即化,味道很好。小九眯了眯眼睛,笑了起来。   曲宽又摸了摸他的脉,道,“这孩子身体结实,你们养得不错。”当初生产的时候,眉畔收留自,孩子也是有些影响的。如今能够长得这么好,实属不易。   元子青和眉畔都松了一口气,眉畔又道,“世叔也帮子青看看吧?”   “他不必看,倒是你,看上去有些精神不振,手伸出来。”曲宽道。   眉畔便递出了自己的手,又转头去看元子青,想看出他究竟哪里“神完气足”,让曲宽一眼就能看出来。不过这一看,倒似乎真的看出了一点东西。   元子青眉宇间的意气风发,反而比之在京城的时候,要明显得多。要知道那时候他大权在握,地位举足轻重,如今这样看在别人眼中却是被发配了。看来他之前说自己也想出去看看,倒并不单是哄她。   胡思乱想间曲宽已经摸了她的脉,眉头皱了起来。元子青心里一提,“莫非是有什么不妥?”   “自然不妥!”曲宽瞪了元子青一眼,“她已经有孕,你竟还打算让她跟着你舟车劳顿,这不是胡闹吗?!听说你之前也自学了些,扶脉尤其有心得,怎么就没想着看看?”   “有孕?”元子青的表情却是大吃一惊,下意识的转头去看眉畔。   眉畔总算是看到他变脸的模样了,她努力忍住笑,一脸无辜的回看回去。元子青有些无措,“这……这怎么可能呢?”   “你这是什么话?怎么不可能?”曲宽吹胡子瞪眼。   元子青无奈之下,只好和盘托出,“实不相瞒世叔,自从她生下小九之后,我怕她身子没有养好,一直在服用避子的药物。这……怎么会忽然有了呢?”   “吃的什么药?”曲宽眉头一皱,手伸过来。   等看了元子青的脉,确定没什么问题,又转头看了看眼含笑意的眉畔,心念一转便猜到是怎么回事了,遂道,“许是你那药是庸医开的,没有效果。”   “……”好吧,这个理由虽然听起来很扯,但好像是最接近真相的。   元子青懵完了才想到要高兴。眉畔有孕,他又要有一个孩子了!只是高兴了没一会儿,又忧虑起来,“世叔,她这样子,还能乘船吗?听说海上风急浪大……”   “咱们的船也不小。”曲宽瞪眼,“好生调理,倒也无妨。等到要生的时候,再找个地方安顿下来,住上两三个月即可。”   “有世叔在,你总可以放心了。”在人前眉畔不便亲昵,但仍旧低声劝道。   她知道元子青心中一直觉得生产十分危险,并不愿意自己再生。不过孩子已经有了,不是说不生就能不生的。既然如此,何不看开些?好在还有曲宽在,想必元子青更容易放开。   元子青勉强点点头,朝曲宽郑重的一礼,“有劳世叔了。”   然后才慢慢的从震惊之中缓了过来,恢复了平常的模样,“这是好事,今日世叔正好也来了,双喜临门,合该庆贺一番。我让人准备饭菜,晚上吃些好的。我陪世叔对饮!”   曲宽道,“对饮就罢了,我如今正练着养身的功夫,每日只能和一盏酒暖身。”   元子青对此十分好奇,不免问了起来。这时候小九偷偷拉了拉眉畔的衣袖,低声问,“娘,你们方才在说什么?”   什么有孕了之类的,他根本听不懂,正云里雾里呢。   眉畔才意识到这一点拉着他的小手,低声道,“娘肚子里有个小妹妹了,小九喜不喜欢小妹妹?娘给你生一个好不好?”   “小九有妹妹!”小孩儿抬起头来看着眉畔,一脸认真的说,“鲤儿妹妹。”   “对,鲤儿也是妹妹。”眉畔道,“不过鲤儿是小十一的妹妹,娘给小九生一个你自己的妹妹,好不好?”   小九已经隐约明白了,住在一起的才是自己的。鲤儿跟小十一和婶娘住在一起,显然并不是“自己家的”,于是立刻点头,“小九也要妹妹!”这样下次见到小十一的时候,就不用跟他争妹妹了!   眉畔这才笑了,“小九乖乖的听话,过几个月妹妹就出来了。”   但小九还不能理解要等几个月这件事,他睁大了眼睛盯着眉畔的肚子,“妹妹在娘的肚子里吗?要怎么拿出来?”   “等时候到了,她就生出来了。”眉畔道,“小九也是这么来的呢!”   “那娘快生吧!”   眉畔撑不住笑了,“妹妹现在还太小了,不能生出来,要在娘的肚子里住一段时间才可以。”   小九睁圆了眼睛,“我以前也住在娘的肚子里吗?”   “对呀。”眉畔点头。   小九于是怀着一种崇敬和好奇的心情,小心翼翼的伸出手,在眉畔的肚子上碰了碰,然后又收了回来,“我碰到妹妹了。”   这边的童言稚语早就已经引起曲宽和元子青的注意,听到这里两人也没忍住笑了出来,曲宽把他叫过去,“我们小九就要做哥哥了,想不想跟着外公学本事,将来保护妹妹?”   “世叔,这……”元子青连忙道,“是否不妥?”   “有何不妥?”曲宽道,“我没有后人,小九便也像是亲孙子一般。我这一身本事,他能学到多少,是他的造化,将来多少能用上些,也就不算是断了传承了。”   他转头看元子青,“我知道你定是嫌弃儿子学习医术,上不得台面!”   “世叔误会了。”元子青哭笑不得,激将法可不是这么用的,“既然您已经打定了主意,那我自然也不能反对。不过是怕小九愚笨,学不会,反而辜负了世叔一番心意。”   “少说好话哄我。”曲宽道,“我教小九是我的事,与你有什么相干?他就是真的蠢笨不堪,那也是我挑的人。况且,有你这么做爹的吗?竟嫌弃自家孩子愚笨!”   “……”那只是一句自谦而已,他总不可能对着人夸自家儿子吧?   曲宽可不管他在想什么,拉着小九就走了,“外公带你去做个有趣的游戏。”   元子青舒了一口气,转头对眉畔道,“有世叔教他,分散了精力,不来缠着你也好。正好安心养胎。”只是到底还是不太放心,“怎么就有了呢?”   “你不高兴?”眉畔柳眉一竖,眼神紧盯着他,仿佛他只要一敢点头,立刻就会要他好看。   元子青连忙摇头,“并不是不高兴,我只是担忧。”   他将眉畔圈进怀里,紧紧抱着,“那种只能无力的站在一旁看着你痛苦的感觉,一次就足够了。”   “可再生一个孩子也没什么。”眉畔道,“有世叔在呢。况且这次不会有人做什么,想必会很顺利。咱们总要给小九留个伴。否则出去几年,只有他一个小孩子,到底不妥当。”   “这倒是。”元子青陡然回神,“或者咱们找几个孩子来同小九作伴?”   眉畔瞪他,“别人家的孩子就不是孩子了,爹娘就不会担心?”   元子青略略犹豫,便道,“不如你带着小九留在这里生产,免得船上不便。”不过话才出口他自己就反悔了,“不妥不妥,不能将你一个人留下。早知道你已经有孕,我便不会向陛下请旨了。如今也不能让船队留下来等咱们一年,该如何是好?”   “世叔不是说了?我即便乘船也不会有什么问题。”眉畔道,“况且我也不会带着孩子留在这里。你方才才说过要同我以前走遍万水千山,看遍这世间风景,这么快就要变卦,我可不同意!”   元子青无奈,“我只是担心……”   “不必这样小心翼翼,”眉畔道,“上次是有人别有用心,即便如此,最后不也化险为夷了吗?娘时常说我有福气,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再说,我也舍不得你呀。”   说最后一句话时,她侧着头,就这样斜睨着元子青,眸中带着隐约的笑意。   看上去像是玩笑,但其实是真心话。   她跟元子青才在一起几年的时间,对眉畔来说,可还远远不够。她想要的是一生相伴,既然如此,就会珍重自身,不随意涉险。也许是母子天性,即便是生小九的时候吃了苦,眉畔自己却还是觉得,只要看着孩子就值得了。况且世上那么多女子生产,出事的能有几个?   元子青最后只能叹气,“事到如今,我即便担心,也只能这样了。”   眉畔便捂嘴偷笑。   这本来就是她的目的之一,悄没声儿的怀上了孩子,让元子青震惊的同时,也只能接受这件事。   谁叫他瞒着自己吃什么避子的药物?   元子青若有所思的看着她脸上的表情,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你知道了?”   “我知道什么?”眉畔故作不解。   “我……服药的事。”元子青一时口快问了出来,这会儿才意识到这件事他并未跟眉畔商量过。不过看眉畔从方才到现在都没有问过,显然是早就知道了。再者元子青回头去想,也能找出些蛛丝马迹。   眉畔挑眉,“夫君把东西藏得这样好,我如何能知道?”   这么说就肯定是知道了。元子青念头微微一转就明白了,“你……该不会是偷偷换了我的药吧?”   “难道换不得?”眉畔也生气了,“我问过大夫,他说那药是伤身子的,若不停了,继续这么吃下去,早晚子嗣艰难!”   “咱们已经有子嗣了。”元子青低声道,“有小九便足够了。”   “反正孩子已经在肚子里了。”眉畔低头,得意的一笑,“你现在说什么都行。”   元子青十分无奈,万没想到眉畔竟然还有这样的心机。只是这会儿即便想明白了,也已经迟了。他将自己的手掌覆在眉畔的小腹处,轻声叹息,“你可要乖乖的,别折腾你娘。”   “放心吧,我有预感,这一胎一定是个女儿。”眉畔道,“人家都说女儿是娘的小棉袄,咱们的孩子那么乖,哪里会闹?”   “嗯。”元子青转过了心里的那道坎之后,也不免期待起来。为人父毕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他之前虽然顾虑重重,但并不代表他不喜欢、不期待这个孩子。   “只是又要辛苦你了。”他亲了亲眉畔的面颊。   虽然眉畔有过一次经验,但元子青却还是十分小心。两人亲近了一会儿,他便将眉畔送回房间里,要她多休息。眉畔哭笑不得,“这会儿不早不晚的,我睡过头了,夜里睡不着怎么办?”   “那就看看书……不好,费眼睛,又费神。女红也不能做了……”元子青自己一边琢磨一边念念有词。   眉畔连忙让他打住,“看看书不妨事的。我的文稿还要继续写呢。”   “我来写。”元子青立刻道,“书也我来读给你听。”说着将人扶到床上靠着,“你在这里躺好就行了,什么都不用忙。”   然后自己拿了书来,念给她听。   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念的是一篇骈句,带着抑扬顿挫的韵律,听在耳朵里十分舒服。眉畔不知不觉就闭上了眼睛。   等到一篇文章读完时,她整个人已经昏昏欲睡了。   元子青怕她睡太多,又只好把人叫醒。   眉畔转了个身,趴在床头上,迷迷瞪瞪的看着他。她的鬓发因为这个动作散开了一些,一缕墨色的秀发紧贴在如雪一般的腮边,脸颊红扑扑的,带着滋润的血色。看向他的眼神温柔而眷恋。   元子青喉头一紧,情不自禁的绷起了身体。   [    第106章 扬帆起航]   翌日船队便扬帆入海。   浩浩荡荡足有几百条船陆续起航,港口到处都是来围观相送的民众,挤挤挨挨的一大片,热闹至极。   眉畔站在船头,看着这欣欣向荣的景象,不免心情一畅。   不过船出了海湾之后,眉畔便开始觉得有些不舒服了。行云扶着她回房间歇了一会儿,却还是不见好,只好去将曲宽请了过来。   因眉畔现在肚子里还有一个,必须十分慎重,所以曲宽就住在隔壁房间,倒也方便。他诊过脉,道,“不妨事,只是气血有些翻涌,倒像是……晕船之态。”   “我们主子从前是晕船的。”行云忙道,“头一回坐船去西京的时候,晕了好几日呢!后来习惯了也就好了,往后坐船便再没有犯过。怎么如今又开始了呢?”   “怕是因为怀孕之故。”曲宽道,“况且海上风浪大,颠簸更甚。如今症状还不算剧烈,若是遇到大风浪,恐怕更糟。”   “这可有什么办法解决?”眉畔问。   曲宽想了想,才说,“你如今不好随便喝药,我记得以前有个果茶的方子,止呕很是有效,可以做来试试。只是这船上物资紧张,也不知能不能找到。”   “水果是有的。”行云立刻道,“主子怀小世子的时候,有一阵子就特别想吃各种水果。王爷惦记着,早让石头准备了好几箱子上船。说是这些吃完了,也该找地方靠岸了,到时候再寻别的来。您要什么?我让人去找。”   “有就行了。”曲宽提笔写了个方子,“叫人照着做吧。”又转头对眉畔道,“他倒是顾着你。”   眉畔不好意思的一笑。虽然在元子青面前,她承认这些事十分大方,但当着长辈的面,反而有些难为情。   曲宽见她这样子,微微摇头,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他以前觉得元子青跟眉畔身份差距太大,总怕她会被人欺负了去。现在看来,这个归宿却是选得极好。眉畔的眼光比他好,自然是令人高兴的事。   元子青那边安顿完了,回来就听说眉畔身上不舒服,连忙赶过来。见她正捧着一杯果子茶,一口一口的喝,面色红润、神态安闲,这才松了一口气,“不是说方才身体不适?”   “世叔看过,给开了方子。”眉畔笑眯眯的道。   “什么方子?”   眉畔举起手中的杯子给他看,“就是这个,味道极好。世叔说只要每天喝一杯就没问题了。”   “这是……果茶?治什么的?”元子青自己尝了一口,酸酸甜甜的味道十分不惯,忍不住皱了皱眉。   “晕船。”笑着道。   元子青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既然只是小毛病,而且已经解决了,他自然也就松了一口气。眉畔道,“早说过,有世叔在,你不必担心的。”   “嗯嗯,你说的都对。”元子青敷衍的点头,又开始操心起来,“若是每天都要喝果茶,咱们准备的果子怕是不够……”   “我问过世叔了,说是果干也勉强能用。”眉畔道。她跟周映月学过一点出海的常识,知道船队如今都会备着果干等物,而且未免不够用,储量很大。   “外头很热么?”眉畔用自己的帕子给元子青擦了擦额头的汗,“你呀,就别担心了,坐下来歇一会儿。”   “才刚刚将钦差仪仗收好。”元子青便坐下来,倒了一杯茶。   因为今日要登船,知道有百姓会来围看,自然是要将全副钦差仪仗都摆出来,方能显出皇家威风。所以眉畔并未跟元子青一同登船,只远远的看了几眼。   这会儿听见元子青的话,不由掩唇笑道,“夫君穿着这一身,看上去十分精神。”   元子青身上穿的是亲王朝服。因为是宗室亲王,所以可以用三爪金龙的纹样。玄黑色的底布上用银线绣着龙纹,在朵朵云纹之间若隐若现,看上去十分精神。加上元子青本来生得好,这一身便越发显得丰神俊朗,不似凡人。   走在钦差仪仗中时,还添了几分威势,在眉畔看来,其实是有几分陌生的。但是心中又有几分骄傲,因为那个如此优秀出色的人物,是自己的丈夫。   元子青闻言笑道,“娘子若是喜欢,往后还能见着许多次。”   可不是,这一路但凡船停靠港口,都要穿这么一次,时间长了,也许眉畔都看烦了呢。   不受晕船所苦,眉畔便每日都会到上面去欣赏一番海景。从前眉畔觉得河面就已经足够宽广了,一眼望不到边际。但如今到了海里,这种四面都望不到边际的风景,才真正宽广得让人自觉渺小。   其实他们现在还在近海,毕竟才刚刚离港不到一天。但即便如此,风景似乎也与岸上截然不同。   元子青道,“在海面航行久了,人便会觉得浮躁。所以这一路上我们会在岛屿上略作修整,让大家都下船走动一番,免得长时间待在船上会生出什么不妥来。”   这条路是海商会一点点趟出来的(其实绝大部分都是周家的船队走出来的,不过海商会后来走得更远了),其实元子青觉得,单凭这一点,朝廷将前五年的海贸权全权交给海商会,就是值得的。   否则即便是朝廷自己,要探测出这么一条海路来,也不知道要花费多少工夫。   第二天他们就看到了第一座小岛。说是小岛,是真的很小,方圆也不过一栋院子大小,看着更像是一块礁石,若非上面有植物生长,还真不容易注意到。   这么小的岛当然没有停靠的必要,但是大家在海上走了那么远,终于看到了陆地,还是纷纷都去甲板上围观。   这会儿眉畔正在房间里写自己的游记。元子青一开始是不愿意让她动笔的,后来曲宽说,有点事情做,能打发时间是好事,只要别耗费过多精力即可。他这才答应了。   又过了三天,他们才经过了一座比较大的岛屿。这座岛屿荒无人烟,海商会并没有再次建立据点,只不过将之当成一个标志物来用罢了。不过那是商人的想法,对朝廷来说,这就是国土啊!哪怕现在并没有人住在上面,但并不代表将来也没有。   于是元子青带着人到岛上去,在这里立了一块石碑,写明这是大楚国土的一部分,并记下登岛时间。这样以后即便还有别人来了这里,也会知道这是大楚的地盘。据周映月说,这叫“圈地”,在海上遇到无主之地,通常都会默认这种“先到先得”的规矩。   ——周映月并没有告诉他,这是后世西方殖民的开始。不过在大楚应该不同。因为大楚讲究的是垂拱而治,四夷来服。如果有人居住的话,只要能够主动称臣就可以了,甚至还能从朝廷那里得到上次。殖民和压榨出现的概率比较低。   不过无主之地,若是能移民开垦,将来时间长了,自然便是大楚的一部分。   大船并不方便靠岸,元子青是放了小舟下去的。   曲宽也跟着去了。趁着刻石的时间,他正好可以上山去采采药。元子青还为此专门拨给他四个人。因为他是大夫,倒没人不愿意——大海茫茫,若是生了什么病,就全都只能指望这些大夫了。多采点药,对大家都有好处嘛。   让眉畔吃惊的是,曲宽打算将小九带下去,而元子青竟然答应了。   “这不是胡闹吗?”知道这个消息,眉畔吓了一跳,“小九才多大的孩子,他跟着去干什么,捣乱么?”   “这叫什么话,小九虽然小,但聪明乖巧,这几日跟着我辨认药材,颇有灵性。我带着他下去长长见识,难道也不成?”曲宽道,“放心,孩子一定安安生生给你送回来!”   这不是安全的事,或者说不全是安全的事,眉畔认为小孩子不适合参加这种活动。但最后三个大大小小的男人联合起来,她也没有办法,在小九的眼泪汪汪中,艰难的点了头。   其实内心里她很想说,既然连小九这样的三岁孩子都能去,顺便带上我这个孕妇怎么样?   当然,这话她并没有说出口的机会。因为在她点头之后,曲宽就迅速的将孩子抱走了,元子青也急着出发。所以等她回过神来,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眉畔暗暗下定决心,下次再停船,一定要跟着去。哪怕什么也不做,就是在岸边站一会儿看看风景呢?   起码可以写到自己的游记里。第一次榻上大楚之外的土地什么的,多么有意义的事。   刻石很快。因为并没有精细的要求,只要刻得足够深,一时半会儿不能磨灭就可以了。人多,动起手来自然也十分麻利,不到半天时间便弄好了。   元子青回来时,还给她带了一束岛上采来的花。   眉畔本来还生着气,接到这束花,那气就一下子泄掉了。算了,反正只是这么一次机会罢了,往后还有的是,不必如此在意。   又等了许久曲宽他们才回来。   小九也给眉畔带了东西,是一条近两斤重的鱼,用草绳串起来,小九将之整个抱在怀里,鱼尾巴扑腾得他一身一脸的水,然后他满面兴奋的对眉畔喊,“娘,我抓到了一条大鱼!”   “你抓的?”眉畔吃了一惊。她还以为是曲宽抓了给孩子玩儿的。   小九连连点头,“叔外公编了一个草笼子,放在水里,鱼就自己跑进去啦!”   “那不是叔外公抓到的吗?”眉畔挑眉。   “可是笼子是我放的,鱼也是我发现的!”小九坚持。   “好吧。”眉畔无奈的笑道,“就算是你抓的好了,赶快交给别人拿走吧,看你弄了一身的水。先去沐浴再过来。”   “好。”小九说,“叔外公说可以把鱼养起来,娘,可以吗?”   “去问你爹。”眉畔道。   然后低头在纸上写:小儿年方三岁,随家长辈下船,捕得大鱼一条,手捧而归。   然后转身将笔塞给元子青,要他将这个场景画下来。将来等小九长大了,还可以拿出来给他看。他现在太小或许不记得,但这却是一场能够影响一生的旅程。   小九已经习惯了让自家爹爹给画像,所以见元子青提起笔,便立刻将鱼抱得更紧,睁大了眼睛朝这边看过来,懵懂又可爱。   没一会儿曲宽也来了,竟真的提着一个草编的笼子,里面装满了各种各样的鱼。小九立刻蹦过去,“这些都是我的!”   “好,都给你养起来。”曲宽笑眯眯的说。   他本来长得仙风道骨,颇有世外高人的气质,这会儿这么一笑,更加有慈眉善目的感觉。怨不得小九喜欢亲近他。   曲宽让人找了大木盆过来,将鱼都倒在里面,然后招呼眉畔和元子青一起去看,“这里的鱼似乎也与中原大不相同。”   “那是当然,”眉畔道,“我听映月说,海里的鱼种类远比河里多得多,而且造型各异,十分有趣。可惜带到陆地上,不能每日更换海水根本养不活。否则或许达官贵人之家都会养上几条观赏呢!”   曲宽便感慨道,“天下之广博如此,我从前也是鼠目寸光了。”   “世叔若是这么说,那咱们就都要自惭形秽了。”元子青道,“这些事,不是亲眼所见,谁能相信?”   “那最初出海之人,果真高瞻远瞩,令人佩服。”曲宽道。   眉畔和元子青不由相视一笑。若是曲宽直到周映月只是个年纪跟他们一般的女子,不知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曲宽并不知道两人心中所想,又道,“如今朝廷开海,实在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啊。若是继续闭关锁国,恐怕只会一叶障目,毫无寸进。”   这就和一辈子生活在小山村里的农民,眼睛里只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还有村子里鸡零狗碎的八卦一个道理,不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哪里知道自己的渺小?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众人好生领会了一番海外风光的不同。又一次甚至有一种从未见过的鱼儿追逐着他们的船队,在海水中鱼跃而出,掀起一阵阵美丽的浪花,一直追着船队走了许久,才渐渐散去。   路上但凡是遇到岛屿,不管有人无人,元子青都会派人上岛。曲宽也会跟去,偶尔带上小九。只有眉畔无论怎么说,元子青和曲宽都不允她下船,说是怕有危险。   这日到了一座大岛,船会停靠在这里暂歇一日,眉畔才终于得以下船。不过没等她高兴起来,便得知这座岛屿完全由海商会掌控并修筑,用于中转休息。也就是说,虽然是海外岛屿,但除了风景之外,其他一应跟在大楚是没什么两样的。   眉畔得知这一点,不免泄气。   元子青看她抑郁不乐的模样,便宽慰道,“到了岛上,许你到处走走,绝不会拘着你了。”   眉畔无可无不可的点头,捂嘴打了个呵欠,“反正仍旧是前呼后拥的一群人,与在船上有什么分别?算了,我已经习惯了。你去忙你的吧,不必管我。到时候随便走走便是。”   “委屈你了。”元子青摸了摸她的脸,“等孩子出生就好了。到时候我带你出去,随便去什么地方都可以。”   “这可是你说的。”眉畔道,“也罢,还有几个月罢了,忍一忍也就过去了。海上虽然无聊,但种种风景和海里的动物也算是有趣。”   偶尔官船也会下网,捞上来的除了鱼之外,也有其他的海生生物,海蟹,海虾和贝壳之类,有一次捞上来一只大海螺,颜色五彩鲜艳,眉畔十分喜欢,至今还摆在她船上的房间里呢。   虽然不能下船,但在海上的日子,还是相当有趣的。毕竟新鲜的东西很多。不过时间长了,四面都是无尽的水面,仍旧不免令人烦躁罢了。尤其是孕妇。   元子青安抚过眉畔后,便匆匆走了。他是钦差,到了这岛上,自然也要排开仪仗,让这些大楚百姓见识皇室威严的。   眉畔在其他人的陪同下下了船,很快汇入了人流之中。来围观钦差的人不少,将码头上挤得满满当当。眉畔这么一想,心中又忍不住有些骄傲,毕竟这些人来看的,是她的丈夫。   不过再一想,不管来的人是谁,只要有皇室血脉,代表着皇家的威严,这些人也还是会来,便觉得无趣了。   跟眉畔想的不一样,这岛上不光有大楚人,还有不少长相和打扮都十分奇特的外国人。让人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海商会将这座岛屿开发出来之后,那些跟他们做生意的人,也有不少会在这里买房置地,显然是要做长久生意了。   这些外国来的商人,每年一半时间住在这边,另一半时间回国去,也算是逍遥自在。   元子青自然要接见这些商人代表,听说元子青要去他们的国家,众人都表示欢迎,甚至其中一部分准备跟着船队一起走。——反正他们采购了足够商品之后,也是要自己送回国的。但是他们的规模都不大,最多十几条船罢了。海上航行也是有风险的,能跟着大楚的官船,会安全许多。   元子青顺便跟他们打听了不少那边的消息,晚上回来跟眉畔说新鲜:“听说海外没有统一的大国,全都是只有咱们一个州那么大的小国家,彼此既联姻又打仗,关系十分复杂。而且女子也有继承权,所以偶尔还会有女王出现。并且女儿即使嫁出去,生出来的孩子仍旧有继承权。所以偶尔会有这个国家的王子不能继承自己所在的国家,然后去继承了母亲的国家这种事。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女子也有继承权?”眉畔最感兴趣的是这个,“她们也如男子一般参政么?”   “对。而且她们的国王还会给她们授爵。”元子青点头道。   眉畔又问,“可有女尊男卑的国家?”   元子青摇头失笑,“这个倒是不曾听闻。想来是没有的。”他抬手点了点眉畔的鼻尖,“你问这个做什么?”   “哦……只是好奇,若真有这样的国家,咱们去了,是否应该我出面去同她们周旋?”眉畔促狭的笑道,“夫君就去应付一下那些坐在家里无事的郎君们。”   “好啊,原来打的是这种主意。看来我不该拦着那些夫人们过来拜访,该让你体会一下这种感觉才对。”元子青道。   说笑了一会儿,元子青见眉畔面露疲色,这才让她去睡了。   第二日船队继续起航,这一次的目标十分确定,便是占城。   到这时候,眉畔发现之前带来的那些厚衣裳都不能用了,因为越是往南方天气越热。他们出海的时候就已经是夏末秋初了,但走了那么远,天气反而越发热了。虽然海上风大,水汽也重,但仍旧每天都热得大伙儿汗流浃背。   天气热,眉畔便有些懒懒的提不起劲来,不愿意出屋子,这几日更是连动笔的意思都没有了,恹恹欲睡的样子,让元子青十分担忧。更糟糕的是,她甚至连食欲也大为下降,每天的饭菜动一两口便不愿意碰了。   曲宽来看过,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是让人变着法儿的做菜。只是船上条件有限,食材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样,鱼倒是新鲜的,眉畔又吃不下去,闻到一点腥味就几欲作呕。   如是一段时间下来,整个人都消瘦了许多。   元子青命人加快速度航行的同时,也做出了一个决定,到了占城,就在那里住下来,等到眉畔生产。   [    第107章 占城风光]   原本元子青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还担忧海商会那边的人会弹压不住。笔记女不可能所有人都会心甘情愿听他的话,多等几个月。谁知等靠了岸,才知道即便是不想在这里多住都不行。因为要等海上的风转向,才能继续航行。   这一等要等到明年二三月间,中间几个月,正好足够眉畔安胎、生产用。知道这个消息,元子青松了一口气,立刻让人去置办房产,暂时在此处安顿下来。   当然,留在这里也并不是说没有事做了。毕竟这也算是到了异国他乡,正是元子青宣扬国威的时机。   所以匆匆将眉畔安顿好之后,元子青便带着仪仗队离开了,出留下一队侍卫保护眉畔。倒不是他不想把人带走,主要是孕妇经不得颠簸,尤其还是骑马坐车,更是浑身骨头都要散架了,肚子里的孩子如何能受得住?   所以即便百般不放心,元子青仍旧只能将人安顿在港口这边,然后自己尽量抓紧时间办完正事回来陪她。   好在曲宽会留在这里,至少不必担心眉畔没有人照顾。   住进这边的房子之后,眉畔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人买来了本地居民的衣裳饰品,让大家都换上。这时候按理说已经是冬天了,但是在这里,跟在京城的夏天感觉竟是差不多。眉畔都不敢想象这里的夏日又该是什么样的感觉了。   难怪占城的水稻一年两熟甚至三熟呢!气温高,植物自然生长得很快。不过,米的味道不如江南所产,却是必然了。毕竟土地能够供给的养分有限,只种一季稻子和三季,差别自然大得很。   换上了当地的服装之后,大家都新鲜得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都带着笑容。毕竟这种体验对大家来说,也是十分难得的。   最别扭的就是曲宽了。其他人换了装扮,也就是变个样子,但他那副仙风道骨,须发皆白的模样,实在是只适合道袍,穿上其他的衣裳,都难免显得怪异。加上他本人也不熟悉,看上去就更加古怪了。   小九跟他最亲近,所以丝毫不客气,指着他哈哈大笑,“叔公你走路的样子为什么变了?”   至于小九自己,长长的头发都扎了个朝天辫,船上短褂短裤,看上去可爱至极。若非生得实在是好看,金玉娃娃一般,那看上去跟本地之民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不过他们所有人都有这样的问题:皮肤比本地人更白更细,即便是男子也不例外。   所以最近连侍卫们都不愿意出门了,跟别人不一样,总是容易引来围观。   虽然眉畔身边的人多,但是真正做事伺候她的,还是只有行云一个。所以安顿好了之后,行云便跟眉畔商量,要挑两个小丫头来使唤。   眉畔本来担心本地人不肯。毕竟有自己的家,如何肯去伺候人?却没想到行云一出去打听才知道,因为海商会有人在这里常驻,所以早就已经将大楚的那一套搬过来了。如今人人都知道大楚来的老爷们家里有钱,要呼怒使婢,所以对于这样的差事,大家竟都十分羡慕。   听到这个消息,眉畔不由皱了皱眉。   海商会在国外的势力,恐怕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更大些。最要紧的是,他们这种肆无忌惮的做法,给本地乡民带来的影响,其实并不好。   好在据说海商会有规矩,不许在本地蓄养私奴,所以那些出来做工的,全都是签了契约,或五年或十年,做满了期限,就可以拿到工钱回家的。   听说这规矩是周映月当初带着人定下,得到了元子青和三皇子——也就是当今皇帝的相继支持,也是因此,这些商人虽然肆无忌惮,但多少还有几分收敛。   眉畔知道这件事要解决不是那么容易,所以知道这一点之后,也就不再说什么了。让行云找了中人,没几日就带着十来个女孩子上门了。   虽然元子青低调,但是人人都知道这是钦差大人的府邸。自从元子青的船队来了之后,他们一行人便都成了本地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这也是最近大家都不愿出门的原因之一。   据说钦差大人是大楚的亲王,跟那些商人比起来,自然地位更高,所以大家都好奇亲王妃是什么样子。变着法儿想要巴结的也不是没有,奈何眉畔每日里不出门,他们即便是有什么想法,也没办法做到。   所以听说她要雇人,中人便挑了十来个模样好手脚也麻利的小姑娘,俱是十三四岁的年纪,打扮得干净整齐,光是看着就让人舒服。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气热,植被茂盛丰富,所以鲜花品种也是多种多样,于是本地人似乎也格外青睐斑斓的色彩,就连衣饰上也体现出来了。   从前眉畔穿的衣裳,虽然几乎都是绣花的,但多是些典雅大方的花色,而且底布的颜色都很素。这里却不是,衣裳料子染成五颜六色,而且皆是大红大绿,也有绣花,不过没有那么精细。只不过相似的花样反复绣来绣去。另外还还会挂上各种银饰做装饰,走起路来叮叮当当的响。   但也许是因为乡民热情,船上这样的衣裳,倒也不觉得俗艳,反而显得生姿勃勃。   这十来个小姑娘便是如此,一水儿大红大绿的衣裳,手腕脚腕,袖口裤脚等处还挂着银铃铛,各个都睁大了眼睛朝眉畔这边瞅,还自以为掩饰得好,没有被人发现。   眉畔在上头看得有趣,反倒是行云有些哭笑不得。眉畔现在有孕,需要的是手脚麻利心思细的,可是她看这些女孩子,实在不像是懂得细致体贴照顾人的。   况且,太漂亮了。   也不是行云恶意揣度人,但是元子青的身份和容貌都不俗,这外头的人谁知道揣了什么心思?还是找本分些的比较放心。   于是她只好单独将中人叫过去,让她挑个生过孩子,年纪大些的妇人过来。这些小姑娘就不必了。   第二日众人就带了两个妇人登门,让她挑选。行云瞧了半晌,觉得都不错,索性就两个一起留下了。等眉畔生产,到时候免不得要伺候月子,现在先熟悉一下也不错。   这两个妇人做事十分麻利,每天也不要行云吩咐,就将能干的活儿都抢着干了,然后就守在眉畔身边等她吩咐——因为天气热,院子里又种了高大的乔木,所以眉畔平常并不在屋子里起居,而是在院子里阴凉处摆了桌椅,比在屋里凉快许多。   因为又要有一个小孩子了,而且身边的人也少,所以行云和眉畔只能自己动手做小孩子的衣裳,那里两个妇人就坐在一旁看,眼睛都不会转了。   这里的鲜花品种多,眉畔来了兴致,便会将之绣在衣裳上。那一朵朵栩栩如生的花朵绣出来,让本地人叹为观止。他们的日子过得实在没有这样精细。   后来见眉畔喜欢话,其中一个妇人便让自己的女儿每日里给眉畔送一束鲜花回来。也不要她花钱买,包几块点心给她带回去给弟弟妹妹们吃就可以了。   那小姑娘很害羞,从来不说话,每天都是眨着明亮的大眼睛,将花递给行云,再看眉畔一眼,然后转身就走。眉畔开头还以为对方是不喜欢自己,后来才知道是不好意思了。   她觉得很有趣,这里的女孩子跟眉畔认识的不一样。   她们身上,带着一种活泼的气息,跟眉畔从小接触到的中原女孩子身上雅致和规矩截然不同,她们没有那么秀气,没有那么讲究,但是看上去却更加快乐,更加自由。   她们没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女孩子一样可以随意出门,而且据说作风热情大胆,看上哪个情郎,便可自己许了终身。甚至于抛下家人,直接跟着到男方家里去,连婚礼都不要的也有。当然,大部分还是会跟家里通气,然后举办仪式的。   据说春天百花开放的时候,这里还有节日,青年男女们载歌载舞,展示自己的魅力,同时也寻找自己的意中人。   一切都跟大楚那么的不同。   但眉畔更喜欢这里。   大概是因为……元子青也是她自己挑的,自己订了终身,并且最后走到了这一步的。她从前有时候闲极无聊,也会想这样是否跟自己从小学的那些女则女训不同?   但现在她知道了,原来这世上,也有不学这些东西的地方。   这已经让眉畔十分喜欢了。也不知道那女子都能当国王的地方,又是一种什么样的风气?   越是离开得远,越是看到更多不同的东西,眉畔就觉得自己的心怀更加畅意,好像从前束缚在她身上的什么东西,终于渐渐消磨,终至于无影无踪了。   所以后来她时常会留那个女孩子说一两句话,问问她们这里的女孩子平日里做什么之类的。   曲宽最终还是在家里待不住,等到皮肤晒黑些,跟本地人看不出什么分别之后,他便带着小九出门了,每天两手空空出门,总会带回来好些药材。有些是知道的,有些是不知道的。曲宽这一路已经找到了不少从未见过的药材,这会儿正好埋头研究,将效用弄明白。   眉畔一开始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也就由着他。后来才知道他正学神农尝百草,并且还带着小九一起尝,不由吓了一大跳。小九还是个小孩子,哪里受得了这些?万一吃坏了怎么办?   “放心吧,我看着呢,出不了事。”曲宽眯着眼睛,“小九有这份天赋,这些迟早都是要学的,况且我也不是什么都喂给他吃的。你就别管了,老夫的衣钵传人,难道我能看着他出事?”   眉畔十分无奈。而小九简直跟着曲宽玩疯了,现在眉畔说的话,他已经不大爱听了。甚至眉畔偶尔来了兴致,翻出启蒙的书要教他,小九也是心不在焉,总想着跟叔外公出去玩。   这孩子的心野了,根本收不回来了。眉畔无奈,只好暂且放着,等元子青回来再跟他商量。之前让小九跟着曲宽,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形啊!   但是眉畔又觉得这是怪不得小九,因为就连她自己,若不是肚子里还揣着一个,也想出去走走呢。   好在过了两个月,元子青总算是回来了。   他风尘仆仆赶回来的那天,小九又跟着曲宽出门去了。元子青听了眉畔的话,想到自己出一趟门回来,儿子竟不在家里迎接,也不由沉默,觉得这件事情,应该再跟曲宽商议一番了。   小孩子多学点儿东西是好事,况且小九也感兴趣。但若是将基本知识都抛下,有不免有些不合适。   然后他才开始关心眉畔这段日子是怎么过来的。眉畔懒得重复一遍,索性将自己这段日子写的东西都给了他。反正她但凡所见所闻,所思所感,全部都记在上面了。   元子青看完之后,不由莞尔,“如何,还是觉得外面更好,不后悔同我一起出来了吧?”   “即便外面穷山恶水,我也不会后悔的。”眉畔道,“如今倒觉得,能在这海外偏安一隅,未尝不是好事。”   “也未必就是好事,”元子青道,“咱们如今这样太平,是因为我是大楚的亲王,你是亲王妃。在看这些本地人,差别不可谓不大。有外人来,也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只能等着被同化。占城这里还算好,从前毕竟归附过我大楚,甚至如今还有不少从大楚来的人,在朝中为官,对于大楚人并不排斥。若是从未跟大楚接触过的地方呢?但凡当地土人有些血性,便是流血和斗争。”   “我不过白想想罢了,你就非要打击我才高兴么?”眉畔瞪他。不过片刻后又叹道,“但你说得也对,没有自保之力,偏安一隅,不过是任人鱼肉罢了。”   “咱们是大楚子民,自然是期望我大楚千秋万代,永远都这么强大下去。”元子青又笑道,“不过这些事自然有人去操心,暂且不必咱们担忧。你呢?女儿近来闹你了吗?”   “倒没有。”提到这个,眉畔都不由皱眉,“按理说四五个月月,孩子就应该会动了。现在肚子里这个也有六个月了,却一点动静都没有。世叔倒是说没什么问题,只是我心里还是觉得不对劲。”   “我来看看?”元子青伸手在微微凸起的小腹处碰了碰。   也不知道孩子是不是也有感觉,反正他的手刚刚放上去,眉畔就感觉肚子里抽了一下,像是孩子踢了一脚。   “哎……还真是在等你不成?”眉畔忍不住捂着肚子道,“这孩子可真没良心,你娘怀你这样辛苦,怎么就不知道心疼我?”   “怎么不知道心疼你?”元子青忍不住笑道,“正是怕你太过辛苦,所以才小心在意,不让你受一点折腾,是不是,乖女儿?”   他话音刚落,肚子里的孩子竟又动了一下,仿佛在回应他的话一般。   虽然明知道只是巧合,这一双父母却仍旧忍不住激动起来,也许自家孩子就是如此早慧呢?——涉及到了孩子,没有父母能够绝对的冷静。   这时候小九才跟着曲宽回来,一进屋看到元子青,还愣了愣。虽然他这个年纪,已经能记人了,这段时日对父亲也已经亲近许多,但毕竟还是小孩子,骤然分别两个月,还是难免会有些陌生。   于是便有些踌躇,不敢上前。   好在元子青和眉畔听见动静,都转过头来。看见他,眉畔便招手道,“小九,来,你爹回来了。”   “爹。”小九走过去,叫了元子青一声,然后转头看向眉畔,“娘,你们刚才在做什么啊?”   “我们啊,在听小妹妹的动静。”元子青从后面一把将他给抱了起来,“妹妹在娘的肚子里已经会动了。”   “真的吗?”小九十分好奇,“我也要听。”   元子青就真的抱着他凑过去,将耳朵贴在眉畔肚子上。刚好肚子里的孩子就在他脸蛋的部位踢了一下。小九整个人都愣住,抬起头来,睁大了眼睛愣愣的盯着眉畔的肚子,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娘,动了,她动了!真的动了哎!”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有了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便会翻来覆去反复的说,直到有别的新鲜事占去他的注意力。所以没过多久,所有人都在小九的宣扬之下,知道了胎动的事,见到眉畔,都会好奇的看一眼她的肚子,让眉畔有些哭笑不得。   对于小九来说,这更是十分神奇的一天。   之前他虽然知道妹妹在娘的肚子里,甚至也看到娘的肚子鼓起来了,但是毕竟没有亲眼看到“妹妹”在哪里,只知道不能随便冲撞母亲,免得伤到妹妹,所以对此感受不深。反而隐约还因为有了妹妹就不能够亲近娘,妹妹也不会陪自己玩儿,所以有些不高兴。若不是曲宽天天带着他出去疯,说不准什么时候就闹起来了。   而现在,在真正感觉到胎动之后,虽然还是没有看见妹妹,但对于“妹妹住在娘的肚子里”这件事,小九再没有任何疑虑。   他是真的要有一个妹妹了,像鲤儿那样,会跑会跳的妹妹!只是他的!   于是小九开始小心翼翼起来,每天也不跟着曲宽出去玩儿了,成日里缠着眉畔,要跟妹妹在一起。一开始大家还怕小孩子没有轻重,跑跑跳跳的时候撞到眉畔,但小九显然很有分寸,跟娘在一起的时候,动作都是又轻又缓。   虽然还小,但有时候做起事情来,还真是有模有样的。有时曲宽说话大声些,他还会不高兴的说,“叔外公你要小声点儿,吵到妹妹了!”   十分有哥哥的样子。   曲宽和元子青争执的是小九的教育问题。元子青认为跟着曲宽学医没问题,但是功课却也不能落下。曲宽索性让元子青将课本交给他,他来负责启蒙教导。元子青对此持怀疑态度,气得曲宽胡子都翘起来了。   他虽然是个大夫,但是从前也是出身书香门第,当初跟关勉光结交时,可不是以神医的身份,而是以隐居文士之身,还曾经替关勉光解决了好些问题,两人这才逐渐相交。   俗话说:不为良相,便为良医。曲宽是当真有做良相的才华和能力,不过因种种缘故,这才最后做了神医罢了。时间长了,大家倒都把他真正的本事给忘掉了。   争执之中,曲宽也总算是透露出了一点自己的身世。原来他的家族也算是书香世族,后来却因为党争,被先帝抄家灭族,阖家人只有他因为云游在外,所以躲过了这场灾祸。连他的妻儿,也是死在这场祸事之中。   在这一日之前,曲宽自矜自傲,目无下尘,以为全天下自己才学最好最厉害,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在这一日之后,他哭干了所有的眼泪,收敛起破碎的骄傲和自尊,唯有用自己的方式来进行抗议。   虽然曲宽也知道,党争从来如此,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站错队落得这个田地,并不能怨谁。可是他心中毕竟还是生出了芥蒂,发誓永远不会为朝廷所用,甚至不愿意进京,这么多年来一直闲云野鹤。   后来因为眉畔破例进了一次京城,但也并未多留。还是新帝登基之后,眼看着元子青在朝中所做的一切,发现新帝与先帝并不相同,曲宽这才渐渐对当日之事释怀。然后知道了元子青要出海的消息,便决定放下一切,跟他一起出来走走。   后来得了小九这个学生,更是爱若珍宝,他是真的打算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的,却反而被元子青质疑只会教小九医药相关,怎能不生气?即便是用医书认字,也没人规定就会学得比旁人差吧?   元子青被他这么一说,有些无奈,最后也只好妥协。   [    第108章 平安生产]   小九的教育问题交给了曲宽之后,眉畔和元子青便陡然轻松了起来。   而曲宽大概是受了刺激,终于不再带小九出去“鬼混”,而是开始正经的教他东西了。然而一开始教的东西,仍旧是医药相关的那些歌诀,听见小九整日里煞有介事的念念有词,走到哪里都在背歌诀的模样,元子青是花费了巨大的努力,才忍耐住没有去找曲宽的麻烦的。   他就知道,这位世叔从来都跟自己犯冲!从一开始就是如此,并没有因为他跟眉畔生活的时间更长,已经生儿育女而改变。   眉畔对此无法理解。她对曲宽是绝对信任的,所以既然曲宽表明了态度,甚至连过去的隐秘都透露了几分,她也就没什么不放心了。记得小时候爹还曾经十分可惜的抚着自己的头叹息,“可惜我的眉儿不是男子,否则也能请曲兄教导。”   而如今,她自己的儿子请了曲宽来教,若是爹娘泉下有知,想必也会开心的吧?   所以对于元子青的这种担忧,眉畔并不能够理解,反而时常劝他,“这些歌诀朗朗上口,用来启蒙不也挺好?两边都不耽误。”   “可是音韵启蒙更加朗朗上口。”元子青坚持。   “那你是要儿子将来成为吟诗作对的大才子,还是成为能够看病号脉的神医?”眉畔问,“在其他的条件相同的情况下。”   元子青自己虽然才华横溢,但对于吟诗作对,却并没有那么热衷。那些东西不过哗众取宠,博个好名声罢了,真正是“于国于家无用”,他会,但并不沉溺其中。自然也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变成那样的迂腐书生。   于是犹豫半晌,还是道,“自然是神医。”   “那还有什么可担心的?世叔的才学总不会错。教导一个小九绰绰有余,你若是得空,不如想想女儿的名字。”眉畔道,“总要寓意好,叫起来顺口,又不会过于文雅。”   “文雅还不好?”   “只是乳名,没必要太过文雅。”眉畔认真的道,“民间说贱名好养活,咱们的孩子不至于如此,但是名字也实在不必取得太好,反而压了孩子的福气。”   “你说得也有道理。”元子青点头赞同。饶是他才高八斗,一下子要给自己心爱的小女儿取名字,还是有些难以抉择。先是翻着书,将那些寓意好的字一个个挑出来,然后过于生僻或是文雅的去掉,被人用得太多的去掉,饶是如此,剩下可用的仍旧很不少。   于是元子青每天都在斟酌增减,最后一张纸的名字,考量了一个月,非但没少,反而还增加了不少。   眉畔见他如此,不免有些好笑。但又想到他对女儿的喜爱,便释然了。   所以她没好意思问元子青,万一……她是说万一,到时候生了个儿子怎么办?当初生小九的时候,元子青就一直盼着是个女儿,结果是儿子。他那时候想必是失落的,但并未如何表现出来。因为他也知道那时生儿子更好些。   可这次若还是失望,恐怕他真的会大受打击的。   这么一想,连元子青如今蠢得不忍直视的做法,眉畔也觉得情有可原了。反正现在孩子还什么都看不出来,就先让他高兴高兴。   眉畔之前曾经问过曲宽,把脉能否看出胎儿男女,曲宽告诉她,得等到七八个月,孩子长齐全了,脉搏强劲了,才能摸得出来。所以元子青还能这么毫无负担的高兴的日子,也没有几天了。   又过了几日,算算眉畔肚子里的孩子已经满了七个月了,曲宽过来扶脉。看完之后,他不顾眉畔和元子青期盼的视线,面色严肃的坐在原地沉吟,倒是将两人给吓住了,“莫非有什么问题?”   曲宽眉头紧皱,“之前我并未注意到,如今看来,眉畔你这一次怀的,恐怕是双胎!”   “什么?”眉畔和元子青都很诧异。当初周映月怀孕的时候肚子有多大,他们是亲眼看到过的。可是眉畔现在,跟怀小九的时候分明差不多!   并且她整个孕期从头到尾,似乎都没有显露出十分能吃的迹象来。按理说若是双胎,母体自然会有感应,多吃东西补充营养的。况且曲宽之前竟没有诊断出来!   如果只是普通大夫,摸不准这种脉也是自然,但曲宽是什么人?他可是三十年前就能被称作神医的人!   “另一个脉象十分弱,即便真是双胎,情况也不容乐观。”曲宽的脸色很严肃,“说不准……还有可能出现畸形。”这种情况,一般是其中一个胎儿过于强壮,抢夺了另一个胎儿的养分,以至于另一个胎儿发育缓慢,甚至发育不全也是有的。   曲宽并不是没有见过这种事情,但是发生在眉畔身上,无论如何都让人难以相信。毕竟虽然怀孕初期颠簸了些,可眉畔的表现从头到尾都很好,并没有过于受罪。最多天气最热的时候不思饮食罢了。   要知道当初曲宽可是对元子青保证过,有他在,眉畔上船绝不会有问题的。现在这问题偏偏就出现了,而且还是这么严重的问题,曲宽本人都有些失措。   至于眉畔和元子青,这句话简直像是一把大锤子,用力敲在了夫妻两人的心上。   “怎么会这样?”眉畔有些茫然的问,“世叔,能确定吗?”   曲宽缓缓道,“医书上记载过这样的案例,原本是双胎,但是其中一个更强,夺了另一个的养分,致使另一个胎死腹中的都有。至于双胎之中其中一个病弱、发育不全,或是两人都因为营养不良而发育迟缓,智力低下……这些情况,都是有可能存在的。”   他的声音缓慢而低沉,带着几分无能为力。   母体怀孕生产这个过程太神奇太玄妙了,即便是曲宽,也不能说将之研究彻底。   他虽然自责并未早些发现这种情况,但即便发现了,那时他也一样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情况走到这一步。   “可那都是出现在穷人家吧?”眉畔有些慌乱的问,“我……我并未感觉过有任何不妥,到今日也是这样,何以就……”   说到这里,她说不下去,元子青连忙把人抱进怀里,眉畔脸贴在他身上,眼泪便滚了出来。她的孩子,为何会变成这个样子?   元子青看向曲宽,“世叔,莫非就没有任何办法了不成?”   “为今之计,只有先将孩子生下来。若只是体弱,有好药材在,慢慢的补,也能补回大半。但若是……就没有办法了。”曲宽心中十分自责,不论如何,总是他的疏忽。   他想了想,又道,“我看不如先补一补母体,看看能够在胎中养起来。毕竟是两人争营养,若是一人已经吃饱了,说不准便会将营养分给另一个。”   “这要如何补?我多吃些么?”眉畔抬起头问。   曲宽道,“不必如此,你从前给我的那种好药材可还有?若是有最好,那个见效快。”   “有的!”眉畔连忙让行云去拿。临行之前周映月给她的,说是以备不时之需,不曾想竟真的用上了。   曲宽拿到药材,便钻进自己的屋子里钻研去了,连小九那里,都是每天布置了功课,让其他人看着他。   小九虽然小,但很懂事,显然已经察觉到家里出事了,所以十分乖巧,按时起床,给爹娘请安之后就开始完成功课,晚上也准时睡觉,不给大家添一点儿麻烦。   曲宽关在自己的房间里五天五夜之后,出来了,将一大包药材递给元子青,“熬汤沐浴。这里是三天的份,用完了再来找我。”   然后就回床上倒下睡了。   眉畔至今没有觉得身体有任何不适,但是发现了这个问题,仍旧令她忐忑不已。现在曲宽拿出了解决办法,自然是立刻照做。泡了三天澡之后,别的感觉没有,只觉得自己浑身药味,人似乎也更精神了。   曲宽从床上爬起来给她扶脉,总算松了一口气,“虽然强的更强了,但若的也变强了许多。细细想想,跟那普通胎儿倒也相差仿佛。”顿了顿又道,“这补也不能没有限制,免得其中一个长得太大,生产时困难。暂且先这样吧!”   据说生双胎,总是会提前一两个月,因为母体难以承受。但眉畔从头到尾压力都不大,从前觉得是孩子体贴自己,现在想来全不是滋味。若是一个孩子健康,另一个残疾,他们要怎么面对这两个孩子?毕竟是自己的骨肉,心疼自然是心疼的,可是恐怕每次看见,都难免心有芥蒂了。   就这么一路挨着,眉畔竟熬到了十个月整,然后才算是瓜熟蒂落,发动起来。   稳婆是当地找的,也算是经验丰富,又有曲宽坐镇,本不该出什么问题,但想到孩子的状况,所有人都揪心不已,根本不见任何喜色。   结果眉畔这一次生产果然不大顺利,许是孩子养得太大了,胎位又有些偏,是背对着产道的,这样一来就有些麻烦了。好在这里不是大楚,没有那么多禁忌,曲宽听说之后,也顾不得什么避讳了,直接进了产房,以按摩的手法帮助孩子正位到头朝下,然后才开始生产。   整个过程自然痛苦难言,但眉畔咬着牙忍了下来。只是到了生产时,毕竟没有力气了。最后还是灌下两碗参汤,才总算是挣扎着将孩子生了出来。   因为孩子太大,中途出血不止,场面极其吓人。   曲宽进了产房,元子青便也跟着进来了。这会儿所有人都紧张的看着孩子生出来。等到孩子落了地,稳婆抱起来才发现,大小两个孩子竟是紧紧缠抱在一起的!   难怪这一胎生得如此艰难,原来竟是出现了这样奇怪的状况。   好在两个孩子被分开之后,虽然体型有些差距,但两个都是齐全孩子,小的虽然稍弱,却也能哭得出声,只是将来养的时候要多费些心思了。   孩子健康比什么都好,所有人这时才出了一口气,元子青跟曲宽对视一眼,都有些劫后余生的感觉。   曲宽先一步回过神来,朝元子青拱手,“两位千金,恭喜。”   以元子青对女孩儿的喜欢,这倒也的确称得上是喜事。在这个时候,这一声道喜显得格外的情真意切。元子青被他一说,也慢慢反应过来,心中终于涌起了一点喜意。   眉畔没坚持到看到孩子,就睡过去了。元子青看看被稳婆抱在怀里的两个孩子,再看看一脸惨白的眉畔,不由以手加额,满脸庆幸。   “这样的情形,不能再来一次了。”元子青这次是真的被吓坏了。之前眉畔再三保证这一胎没有问题,他竟然也被蛊惑住了。或许是心里想要一个女儿的念头的确很强烈,于是情不自禁就信了她那些话。   却忘了女子生产,从来都是一脚踩进了鬼门关,不分第几次,端看运气如何罢了。   而他,却再也不想将这样的运气,交给老天爷来决定了。   见曲宽出门,元子青嘱咐了稳婆几句,也跟了出去。   曲宽诧异的看着他,“你不在里面陪着,跟着我做什么?这一回是我对不住你们,总算孩子没事,看来即便是神医,也有砸招牌的时候啊!”发生了这件事,曲宽显然也十分感叹,重新审视自己的态度。他对自己的医术一向很自信,但这世上没有能够治一切病症的神医,他几乎都要忘记这一点了。   再想想自己本来打算将这一身本事教给小九,曲宽都不免觉得自己是在误人子弟了。毕竟他也有看错的时候。   “不关世叔的事,况且孩子最后好好的,还是世叔的功劳。”元子青道。   曲宽摇头,“非也,我看到孩子生出来的情形,才发现可能是我诊到的脉象有误。毕竟我只能从母体脉搏,摸出两道细微的脉象,很难确定肚子里的情况。眉畔这一次,显然是因为两个孩子缠在一起,大的抱住了小的,将她的脉搏挡住了,所以才会显得弱。若是我给眉畔补了那么一次,说不准生产时不至于如此艰难。”   若是两个孩子小一点,生产时自然就容易许多了。所以他非但没有帮上忙,反而是差点儿办了坏事。   元子青听了他的话,道,“既然如此,那就更怪不得世叔了。人力毕竟有时穷,这绝不是世叔的过错。”   这种比较奇特的胎相,从外面看根本看不出来,误诊也怪不得他。但曲宽由此也看出了自己的不足之处,不能过分自信,毕竟一不小心,就是一条人命啊!   曲宽并不是心胸狭隘的人,想了想,便点头道,“我知道了。不过你莫非是特意来宽慰于我?”   “不是。”元子青一脸黑线,“我是想问,世叔有没有什么……不伤身子的避子药?”   “你用?”曲宽惊讶的看着他。   元子青点头,“是啊,我用。我有小九,还有这两个女儿,已经足够了。这样的情形,我不愿再见第三次。”顿了顿,道,“此事算是我求助世叔,不要让眉畔知晓。”   她如果知道,说不准又会自责。但元子青这一次,绝不会在出现之前那样的乌龙了。   曲宽道,“替你配一剂也未尝不可,只是以后就真的不要了?”   “有劳世叔。”元子青朝他躬了躬身。   这个态度已经十分明显了。曲宽看着他,心中也不免感叹,自己那个世侄女,是何等好运,才能碰到这样一个男子啊!   这件事情商定之后,元子青才回去陪伴眉畔和两个孩子。他之前挑名字的时候迟疑不下,如今生出来的是两个女儿,反倒比较好决定了——必须得是两个有关系的字,这样才显得像是双生姐妹。   不过具体如何,还是等眉畔醒了,跟她商议。   闲来无事,元子青让人抱着孩子上秤一称,大的那个竟足有七斤,小的也有五斤。这是相当于一下子生了一个十二斤的大胖小子,难怪眉畔受不住呢!寻常的孩子,八斤多就算是很大了。   等到眉畔醒来,听说之后,也是暗道好险。若是孩子再大一点,说不准真的生不下来了。就是现在醒过来,身上还是无力得很,跟生小九时,又不一样。   生小九的时候,她被下了药才没有力气,曲宽来了之后,很快就给调理好了,恢复得也快。但这次,眉畔知道,自己是真的伤了身子了。甚至最开始的几天,一日要睡上整整七八个时辰,清醒的时间反而很少。   另外就是,她母乳很少,几至于没有。幸好之前准备好了奶娘,只是眉畔本打算自己喂养体弱的那个孩子的打算,却是彻底破灭了。   好在听说两个孩子都还算健康,小的那个也不至于十分不足,调养一番,等长大些自然也就好了,眉畔这才略觉得好过些。否则这当娘的什么都不能做,岂不是更难受?   元子青将曲宽的猜测告诉给她,故作轻松的调侃道,“世叔说,这也算是百年难得一见了,他在医书上都不曾看见过。只是这样一来,却让我发愁,两个孩子一起出生,谁大谁小?”   眉畔想了想,道,“不如就按个头来叫。长得大的就是姐姐,小的是妹妹。本来也是姐姐抢得凶,妹妹才弱些。好在还知道姐妹情深,护着妹妹,便不与她计较了。”   这便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对两个孩子不会有所偏颇。即便多偏疼小的几分,也不会冷落了大的。   毕竟两人之前虽然没有谈过这个问题,却都想过:若是一个是健康的,另一个残疾了,是否会多疼那个不健全的几分?又是否会对健康的生出芥蒂,认为是她抢了另一个的养分?   好在并不需要面对这些问题。   接下来便是给孩子定名了。元子青最后从所有的字里挑了一个羲字。这是神话传说中太阳神母亲的名字,取这个字,是希望孩子能够长得健壮。毕竟有了太阳,万物才开始生长。然后姐姐叫大羲,妹妹叫小羲,十分好辨认。   眉畔对于这个名字不算喜爱,但也并不讨厌,关键是寓意好,便就这么定下来了。   养了几日之后,眉畔的身体也好了一些,能让人将孩子抱来自己照看了。两个孩子生得一大一小,但是五官却十分相似,若是体型大小相同,还真要担心认不出来。   无论之前是什么心情,现在看到两个模样相似的孩子并排躺在身边,眉畔心中都只有满足。   至于元子青,就更加夸张了。   他本来只是想要一个女儿,结果现在一下子来了两个,每日里乐得几乎找不着北了,面上随时都含着柔和的笑意,倒是让进出的人都十分诧异。毕竟在外人面前,他还是相当不苟言笑,颇具威严的。   就是小九也对两个妹妹十分喜欢。   他之前虽然隐约知道出事了,但毕竟还不太懂,现在见妹妹生出来了,娘也好好的,立刻就欢喜起来了。成日里趴在床头,盯着两个流口水的小孩子看,时不时便惊奇的呼一声,“娘,你看大妹妹吹泡泡了!”“娘,小妹妹的手动了一下!”之类。   又一次见到奶娘抱孩子,还伸出手,试图将小羲也给抱起来,幸亏刚动手就被发现,好说歹说才让他明白,现在抱不动妹妹,长大了才可以抱。   眉畔一边安抚他一边在心里想,等他长大了,妹妹也就长大了,要长到能将妹妹抱起来的年纪,小九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   [    第109章 山长水阔]   虽然发生了一点点失误,但总体来说,曲宽还是十分靠得住的。在他的调理之下,眉畔的身体好得很快。刚刚生产完的时候整个人仿佛都被掏空了,出月子时便又重新精神起来了。   而小羲的身体也比设想中的好得多,在能够吃奶之后,长得反而比姐姐快些,满月之后,姐妹俩看上去大小差别已经不是很大了。   这让本来就疼爱女儿的元子青喜出望外,每日连出去应酬都全部推了,留在家里陪伴孩子。所以每天都能看见他“左拥右抱”,两只手上都沉甸甸的压着“幸福的负担”。   好在他自己乐在其中,十分满足,眉畔便也不去管他。反正他喜欢孩子,跟孩子亲近,总是好事。   只不过这样一来,难免就会对小九疏忽几分,于是眉畔便只好多关心小九几分,让他明白,爹娘偏心是很正常的,虽然爹偏心两个妹妹,但娘偏心他啊!   然而事实证明,他是多虑了。在元子青和曲宽的教导下,小九从胎儿时期就对妹妹十分期待,现在有了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妹妹,更是新奇得很,也很有做哥哥的自觉,甚至连自己的零食和玩具,也舍得贡献出来给妹妹玩儿。   再加上他时不时跟着曲宽出去疯,而两个妹妹却每天都只能待在家里,自觉两个妹妹十分“可怜”的小九更是大方。   双胞胎出了月子,他们要等的季风也终于等到,于是船又要重新起航了。   眉畔在这边住了这么长时间,如今要走,竟也生出了几分不舍。好在早就知道要走,在这里住着的时候也因为养胎,和外人来往并不多,所以很快就收敛起了伤感。   因为多了两个孩子,所以海上的生活更加热闹了。从早到晚都伴随着婴儿的啼哭声,一点点清净的时间都十分难得,夫妻俩因为时间多,所以亲自照顾孩子,从早忙到晚,每天躺在床上时,都累得几乎是立刻就睡过去。然后睁开眼又重复昨天的一切。   这情形一直到两个孩子长到百天之后,基本上长开了,也不再每天除了吃就是睡,开始懂得跟别人互动,甚至会翻身了。这时候,带孩子才算是有了几分趣味,因为能够从她们那里得到回应。   元子青从前虽然也疼爱小九,但那时候毕竟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做,也就是每天回家之后,得空了逗一逗他,从没有这样事无巨细的参与到孩子的生活之中去。所以这一切对他来说都十分新鲜,也更加明白了眉畔从前照看孩子的辛苦。   “养儿方知父母恩,古话说得不错。”这天,好容易将两个女儿哄睡着了,他揉着腰对眉畔感叹。   明明今年也才不到三十岁,可是元子青跟两个孩子在一起的时候,时常会觉得自己好像真的老了,骨头都僵硬了,陪孩子玩一会儿,身体就有些受不住。   这种略有些“颓丧”的感觉,却并没有让他觉得不喜欢。   他是心甘情愿的觉得,自己也到了该老去的时候了,让孩子们快快长大,拥有属于他们自己的人生际遇。   提起这个,眉畔也忍不住道,“咱们出来都快一年时间了,也不知道家里现在怎样了。”   “想来一切都好。”元子青道,“爹娘的身体都不错,又有子舫和映月陪着,想必不会寂寞。等咱们回去了,多多尽孝便是。”   虽然元子青身体不好,从小到大几乎没怎么离开过家,但是这种状态对他来说,反而才是正常的。他所认识的那些人之中,绝大部分官宦子弟的人生都是这样的。   考科举之前,要离家去游学,增加见识,同时也结识志同道合的同龄人,或者拜个好老师苦学。等考上了科举,然后外放做官。去做官当然不可能带上父母,最多带上妻儿,甚至有的妻儿都不带。有些人在外为官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然后才有机会回乡探亲一两次。   他跟眉畔如今的情况倒是与此相似,只当是自己外放做官几年了。幸好福王与王妃的身体还十分康健,将来再回去尽孝也可以。   听他这样说,眉畔忽然想到,将来等孩子们长大了,或许也是要离开自己的。这样一想,整个人都不好了。   “小九如今就喜欢跟着世叔出去到处走,将来长大了,岂不更喜欢往外头跑?”万一十年八载的不归家,这可怎么好?   元子青听她这么一说,忽然想到自己一双宝贝女儿,将来长大了也是要许人家的!想到自己的掌上明珠会被不知道哪个臭小子给抢走,他的脸色比眉畔还要难看。忽然之间无比忧愁起来。   所以等眉畔自己发愁回来,转头看见的就是元子青苦大仇深的表情,不由吓了一跳,“你这是怎么了?想什么呢?”   “没什么。”元子青咬着牙想,不经过重重考验就想娶走自己的宝贝女儿?做梦!   这一瞬间,元子青忽然诡异的有些明白曲宽每次看到自己时究竟是什么心情了。虽然眉畔并不是他的女儿,但也算是十分看重的世侄女,嫁给了自己,他自然百般看自己不顺眼。   眯了眯眼睛,元子青决心要跟曲宽学习一下为难未来女婿的手段,将来尽数在他们身上施展开,让他们知道,自家女儿是有人撑腰的,若是胆敢胡来,他这个岳父这一关可过不去!   好在自家女儿还有个郡主的身份,想来婆家人并不敢薄待她。这么想着,元子青深深觉得,自己没有跟皇帝撕破脸皮果然是正确的选择。撑腰的人,当然越多越好。   嘴里说着没什么却越想越入戏的元子青终于没忍住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了,眉畔听完了之后,笑得前仰后合,“你转头看看,你两个女儿还在襁褓之中呢,急什么?”   “这些事情自然越早打算起来越好。”元子青一本正经,“对了,女儿的嫁妆也该早早准备起来。正好这一路上多采购些好东西存着。”   眉畔见他如此上心,有些哭笑不得,忍不住道,“果然有了两个小女儿,我这大女儿便失宠了。”   然后故作失落的别过脸去,不再理会元子青。   元子青愣了一下,才意识到是自己冷落了眉畔,让她心中不高兴了。   也是他刚刚得了盼望已久的女儿,难免就欢喜得过头了。不然早该注意到这一点的。   他连忙走到眉畔身边坐下,将人拉进怀里,柔声道,“是我的错,怠慢娘子了。我只是心疼咱们的女儿罢了。娘子可不要与我计较。”   眉畔有些脸红。老夫老妻了,元子青还说这些话来哄自己,让她一面觉得难为情,但另一面,心中又忍不住有些欢喜。   有了孩子之后,留给彼此的时间便大大减少,这是难免的。但偶尔有时候,也会觉得略微失落。这时元子青能注意到自己的失态,也说明他对自己的在意。   所以眉畔一边唾弃自己,一边却又静静的靠在元子青怀里,享受着这难得的静谧时刻。   靠着靠着,两人都不由有些心猿意马。从眉畔有孕以来,夫妻二人便没有亲近过了。出了月子以后本该解禁的,可是带着两个小天魔星在身边,时时刻刻哭闹不休,白天夜里不得安宁,哪里还能分心去想这些?   可是此刻孩子已经睡了,两人难得觅到了空闲,气氛又正好,自然是心思浮动。   元子青在眉畔脖子上亲了亲,眉畔身子立刻抖了抖,往他怀里缩。这个动作让元子青有些好笑,抬起她的下巴,细细的吻她。   眉畔也抓着他的衣襟,努力回应这个吻。   两个人都十分投入,不一会儿便都气喘吁吁,不得不分开喘息。眉畔的脸颊上一片晕红,眼神也带上了几分水润,跟元子青对视。元子青立刻将她整个揉进自己怀里,带着几分急切的爱抚亲吻。   因为太久没有亲近,两人都十分渴望对方,几乎是肌肤相贴的瞬间,便有火顺着两人中间烧起来,将理智彻底湮灭。   亏得中间没有出现任何意外打扰,等到餍足之后,元子青搂着眉畔躺在床上,忽然就看开了,“其实是我魔怔了。孩子们总会有自己的日子,咱们才是要一辈子相伴到老的。”   眉畔笑了一声。   元子青继续道,“我想好了,等孩子们都有了归处,不需要咱们操心时,我就带着你到处走走,像现在这样,好不好?”   其实这才是元子青最初时的心情,成婚之后,他是希望自己和眉畔之间的两人世界能延续得久一些的。结果不久眉畔就有孕了。但孩子毕竟他也十分期盼,所以也就接受了。这会儿想透了这一点,反而觉得孩子们赶紧长大了也不错。   虽然他仍旧会是一个看女婿们不顺眼的岳父。   眉畔在他怀里点头,“好。”   这人间山长水阔,最后能够陪伴着彼此的,终究只有那个人。   —————   (正文完)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