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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他面前急于出手的人众太多,门生们跟那些削尖了脑袋想拍马而不得其门入的官员们,几乎等不及应兰风发作,已如看见猎物的猎犬,纷纷撸起袖子冲上前教训这出言不逊又无眼色的江湖术士,仿佛晚一步就无法表达他们对应尚书的拳拳忠心。   围殴的人数太多,还有人在外围奋勇雀跃,呵斥助阵,所以当应兰风站起身来,只能看到人群中一个抱头缩颈连滚带爬的身影。   呜呼,这十多年来好不容易出现了一个敢在应兰风面前说实话的人,就这么被活生生打跑了。   这位耿直的竹先生好不容易逃出重围,一张本来清俊的脸青紫肿胀,如发的极好的面团,竹先生痛惜地轻抚自己面目全非的俊脸,一边不忘回看身后很有穷追不舍势头的人众,面露不舍之色。   行童张烨看懂主人的神情,忍不住出言提醒:“您老还看什么,再看人家索性过来打杀了您老,哪说理去,还要连累我。”   竹先生的眼波留情,依稀看到应兰风身边那道娇娜身影,叹息:“孺子不可教,老子走遍天下,好不容易看到个根骨绝佳的苗子,本想帮她解了那情劫的……奈何这帮人委实粗野,话都不待我说完!”   张烨啧啧:“不是我说您老,说话不看场合,也不看人家是谁,这可是堂堂尚书府,谁不知道应尚书对这位千金宝爱非常,退一万步说,就算不是当大官儿的,您张口就说人家闺女不得好死,不即刻拎棍子打死您算是轻的。”   竹先生摸摸青肿的面皮,又还恨恨:“老子还没说完,若把那女孩儿给我带走,过了二十岁还回来,才保她一生平安喜乐,可惜这些俗人有眼不识泰山,另外……倒是还有个法子……”   行童看他兀自满脸怨念怜惜,忍不住抱头:“快快打住,亏得您话没说完就被打出来了,若还说出这些,必然会被打死当场……您当自个儿是皇帝老子呢,还要带走人家的宝贝闺女,就算是皇上老子,也不敢就这么对应尚书说话呀!”   这话其实说的很对,彼时应兰风气焰熏天,普天之下,除了皇帝可以刺他几句,其他人莫敢来撩虎须,别说是不好听的话,就算是拍马的话,都没得机会跑到他跟前说,从满朝权贵到平民百姓,谁不知道应尚书是皇帝面前一号红人,说一不二,只手遮天?   当然,“奸贼”或“权臣”的骂名,是背地里才敢悄悄言语的。   当日,因为抢着出拳的人太多,应怀真对那个曾在她跟父亲面前判她终生所归的“竹先生”记忆并不深刻。   甚至很快淡忘了有这么一回事。   的确,记他做什么?她是当朝一品大员之女,有随意出入皇宫的权力,皇帝对她宠爱异   常,宠爱的程度甚至超过几位公主。   然后,十六岁的时候,便跟锦宁侯之子、当年一甲第三名的凌绝成亲……凌绝人如其名,以双绝著称,一是相貌,二是才学,婚后两人恩爱异常,凌绝对她,疼惜爱护,无微不至,那份宠溺甘美,孜孜温柔,让京城内的名门淑媛们个个眼热心乱到夜里睡不着觉。   应怀真像是只小小地蜜蜂,在蜜罐子里翩翩起舞,甜腻温软,美不胜收,似一生都享用不尽。   所以谁会想到,竹先生那一句判词,竟一语成谶。   而且捅出致命一刀,让整个庞大的应氏派系一败涂地的,不是别人,正是凌绝。   那个有双绝之称的温柔貌美的探花郎凌绝,她的夫君。   跟应氏有牵连的官员大小,上下足有万人之多,新帝仁慈,下令轻判,就算如此,判斩首的也有千余众,行刑那日,京城菜市口,用一个血流成河来形容,并不为过。   应怀真记得那天的落日格外鲜红,把半边天都染得通红,地上的血流一直往前蜿蜒,跟晚霞接连,似乎这血一直流到了天上,遮蔽了她头顶的天空。   而凌绝站在血泊里,冷绝而狠绝地笑。   那时候应怀真已觉察不到痛楚,只是看着凌绝,他的影子在她的眼眸里,从清晰到模糊,从模糊又到清晰,周而复始,而那个笑容,刻骨铭心。   奇怪的是,应怀真忽然也很想笑:她想,凌绝真的是有双绝,只不过,第一是绝情,第二是绝义。   他踩在众人的尸骨跟血泊里的冷酷淡漠样子,当真不负他的这个“绝”字。   应怀真大笑。   负责押着她的差人们却面露骇然之色,这位以倾国之貌名动天下的千金小姐,此刻笑得眼中滴血,那种诡异的样貌,凄绝的气息,像是鬼魅修罗。   当眼前再看不到所有,应怀真的脑中有无数影像掠过,最后,居然冒出一个似是而非的面容,那个相貌清俊的文士,皱着眉头忧心忡忡地说:“令千金活不过双十,且死于怨愤痛楚,凄绝不可言喻……除非……”   曾经遗忘在记忆深处的话,复又涌现,且如此清晰。   而当时,父亲揽住她说:“有为父在,谁敢让真儿受半点委屈,我才要让他不得好死。”云淡风轻似的说,双眸中满满地都是对女儿发自心底的疼爱。   应兰风的笑影像是无边融融暖阳,在应怀真的眼底却是潮涨无边。   她未落地,而心已死。   应怀真挑唇,笑了一笑。      ☆、第 2 章   泰州徐家村最近出了件小事,有几户的狗被打伤了,不是瘸了腿就是趴窝不能动,还有些平白就不见了踪迹,众人估摸应该是闲汉黑天牛干的好事,这黑天牛向来游手好闲,欺男霸女,偷鸡摸狗不过是平常爱好。   众人敢怒却不敢言,只因黑天牛素来霸道,他娘又是个十里八乡有名的神婆,颇有些邪性,倘若是谁不慎得罪了他们家,轻则黑天牛出手殴打,最损的是那黑婆,暗地里弄什么妖魇鬼法儿,多半会整的对方家里鸡犬不宁,所以并没有人敢得罪这一家刺儿头。   有一次黑天牛偷了条狗,正同婆娘在家里整治,那狗主人寻来发现,愤怒之下大骂,反被黑天牛打的倒地不起,回家后病了许多日子,终究一命呜呼,那家人想要找黑天牛讨说法,奈何黑天牛家里都是成了精的贼,去县衙告状,却而差点被他们反咬一口。   自此更加无人敢惹黑家,在这周遭十里八乡,黑天牛都是横着走,不料夜路走多遇到鬼,这黑天牛一朝在县城里乱逛,发现好一条肥壮金毛狗儿,他养成的贪苛性情,又加馋痨发作,便捉了那狗,绳子套在脖子上,弄得半死,正要泡制,却被人寻来。   黑天牛纹丝不怕,耍起横来,将那来人痛打了一顿。那人不敌,落荒而逃,黑天牛心下十分得意,谁知片刻之后,呼啦啦来了二三十号人,把黑天牛围住,水泄不通,黑天牛双拳难敌四手,被打得奄奄一息,那些人还不罢休,把黑天牛连同那条狗儿一同带到县衙。   原来这狗主人一家正是当地最有势力的张大官人,这大官人不仅是本地土豪,而且家中更有亲戚在京城做官,素来无人敢撩虎须。   本来打死一条狗并不算什么,可是俗话说“打狗也要看主人”,以前黑天牛打死的都是平民百姓家的狗儿,如今这个,却算是跟官家“有亲”的,自然跟寻常不同,这狗儿偏又是这张大官人甚是喜爱的一条犬,平素里喂养的都是精精细细的鸡鸭鱼肉,简直爱逾性命,如今无端被黑天牛打死,自然恨极,打定主意要黑天牛给爱犬偿命。   张家的讼师也是厉害,便将黑天牛之前打死人的事儿重翻了出来,又邀请许多人证,众口一致,证据确凿,终于判了他一个斩监侯。   满县里的人听闻此事,都暗地称快,众人不说张家势大,也不说县官似有偏颇,多半只说黑天牛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如今终于得了报应,可见天上是有神佛看着的。   百姓们拍手称快,黑天牛的娘却自是乐不起来,先是去县衙寻死觅活了数次,都被衙差赶了出来,她到街头哭冤,那些知道内情的百姓们哪里理会她,乐得看热闹,想这婆娘之前做了诸多阴损的事儿,如今可见是苍天有眼,她若有冤,那些被他家里害死的狗儿哪里说冤,那被他母子打过咒过的乡邻又哪处说冤。   此处暂时按下,且说这张家虽然势力大,黑天牛曾打人致死也是真,但上回那家人已经来告,却败了诉,这一次为何却又如此顺利地判了黑天牛呢?这还要从这泰州府的这名县官说起。   此地的县官老爷,姓应名兰风,说来也算是个极有来历的人,他的出身,却是京城的应公府。   应兰风的祖上也算是本朝开国元勋,被封为应国公,应家同京城内许多权贵关系都是极好的,提起来也是无人不知。   应兰风是应家新一辈中的子弟,只可惜是个庶出,性情有些风流不羁,十五岁上家中做主,同翰林家的某位庶小姐成亲,那小姐身子骨历来不好,一年后生了一子,便撒手尘寰,不多久妾又生了一女。   自此之后应兰风便有些转性,不再似之前的浪荡,开始发奋苦读,也是他有些聪明,加上几分运道,三年后竟一鸣惊人,在科考里崭露头角,虽然名次并不靠前,但圣上念他是公侯子弟,御前又见他生得玉面秀美,风姿出色,因此十分嘉许,皇恩浩荡,将他外放了知县,算是历练以备后用的意思。   应兰风本是纨绔,虽有几分聪明,只是材质并不如何出众,加上之前很不上进,因此在新辈子弟中毫无光芒,颇受了些冷落,然而自御前得宠之后,顿时天下闻名,前来说亲的人又络绎不绝。   这番,应府的人本想选个门当户对的,谁想出人意料,应兰风竟自作主张,挑了个清白小户人家的女子,那女子姓李,貌不惊人,出身且又低微,不知为何竟入了应兰风的眼。   终于临行,他的嫡母言说两个孩子年纪尚小,不便远行,续弦李氏又有了身孕,恐怕劳乏了她,因此就把那对孩儿留在身边照料,嫡母又特意送了两个贴身丫鬟随行伺候。   这本地的张大官人,也知晓应兰风的来历,自应兰风来到,便一团和气,照应的十分周全,应兰风是个大家子弟出身,虽然曾是纨绔,但对官面交际,种种手段,也自不陌生,因此两下里相处的很是融洽。   这一番黑天牛打死张家狗儿案件,张家只用先前那宗打死人的案子诉讼,这件案子的苦主之前也曾告过,奈何并无任何人证——众人都怕黑家霸道,故而不敢出头,所以当时应兰风只判了两家和解。然而风水轮流转,今番却不同了,张家势力无敌,百姓们又苦黑家久矣,张家讼师略一招呼,真个儿似一呼百应,纷纷出面指证黑天牛,应兰风顺水推舟,判得轻轻松松,也算是给足了张家面子。   自来到泰州这偏僻地方,府内对应兰风向来不闻不问,除了家长有过几封书信,从未打点他些银两,而县令的薪俸又低,身边总还要养几个丫鬟仆人,应兰风又不肯盘剥百姓,初来乍到那段时候,差点便捉襟见肘,多亏张家常有来往,二来也多亏李氏能干,里里外外地周旋,因此两人手头虽不算宽绰,日子过得倒也安泰。   且说应兰风来到泰州后不久,李氏便产下一女,取名怀真,今年四岁,生得粉妆玉琢,冰雪聪明,应兰风疼爱非常,他本算是养尊处优惯了的,起初还透出几分贵族子弟的骄娇做派,挑衣挑食,自打有了应怀真,竟自发地节衣缩食,但凡有点银钱,便一概放在小女儿身上,比李氏更疼女儿三分。   前几年,这一对夫妻磕磕绊绊,还算是顺风顺水,第四个年头上,泰州这地方忽然大旱。   先是天不下雨,烈阳高照,继而河道干涸,水井枯竭,田地青苗也逐渐枯死……民间有渴死人的事不说,还有村落的百姓为了争夺有水的井头,生出许多持械殴斗的案件,平白死伤许多。   应兰风虽不算十足的青天大老爷,但自从来到这僻远的小县城,治下倒也向来太平无事,眼看民生也渐渐地有了起色,哪想到会出这等事。   上头府衙情形虽也不妙,但各县镇,偏是他的泰州旱情最是严重,因此府衙已经派人几度申饬,命应兰风快些想法儿。   应兰风自诩不是孙猴子,请不得四海龙王,每日跌足捶胸,望天长叹,忧心如焚却无济于事。   早先应兰风也请过几个探水师,在各处找寻水源,打了新的水井救急,然而也不过是权宜之计,新的水井很快见底儿,而再去探水源,能打出水来的也极稀少,堪称凤毛麟角。   偏在这时候,应怀真病了,请遍了名医都束手无策,药石无效,近来几日,已见昏迷不醒。   外面的灾情日趋严重,爱女的病又不见起色,内外催逼,应兰风从小到大不曾经历过这样凶险窘迫的境地,整日长吁短叹,寝食不安,忧闷欲死,幸好李氏是个刚强的人,强忍悲痛,不时从旁劝慰夫君,应兰风才勉强撑得住。   这日,门口忽然来了一人,声称自己能治应怀真的病。   应兰风正是六神无主的时候,忙叫人请了进来,乍一看觉得有几分眼熟:乃是个长脸偏瘦的婆子,眼神浑浊,双颊微红着。   此刻应兰风已有些病急乱投机,也来不及想自己那里曾见过这婆子,只问她是否能救应怀真,那婆子拿着腔慢腾腾地应了声,道是要先看看小姐。   李氏瞧着不甚妥当,待要阻拦,却又不舍放弃这丝希望,只好小心从旁瞧着,暗暗防备。待那婆子入内看应怀真的时候,应兰风猛可里想起:这婆子不是别个,正是之前捉入监牢的黑天牛之母,当日曾来县衙厮闹过多次的黑婆……   应兰风吃了一惊,生怕这黑婆是来报复的,急忙入内,却见那黑婆道:“姑娘这病不是好病,不是单单吃药就能好的,若要救活了人,老身这里有个条件,希望大人先答应。”   应兰风见她来意不善,本正欲发作,忽然见她说能救应怀真,顿时觉得眼前一亮,忙问如何,这黑婆慢慢地道:“还请大人放了黑天牛。”   若是平常,应兰风自然不肯答应,但此刻若能救应怀真,就算是要他自家的性命,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虽不知这黑婆说的是真是假,但她却是这些日子来唯一一个敢说能救应怀真的,当下应兰风便一口应承:“若是真儿安然无恙,便放了黑天牛。”   那黑婆阴测测笑说:“大人最好说话算话,不然的话,只怕小姐的病一世也不得好。”   应兰风只觉得这话刺耳,却也不以为意:“你快些救人,只要真儿醒来,我即刻放黑天牛出狱。”   李氏在旁看着,半喜半忧,犹豫片刻,咬牙跺脚,暗中叫丫鬟如意跟吉祥各自取了条烧火棍伺候身后,若见应怀真不好,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直接先把那黑婆乱棍打死。   而后两天,不知这黑婆用了什么法子,过了两天后,应怀真竟果然醒了过来,应兰风欣喜如狂,即刻命人放了黑天牛。   应怀真一醒,应兰风心头宽慰了一半,抱着亲了又亲,简直不舍得放开,李氏笑得弯腰,百般劝了出去。   爱女总算转危为安,应兰风算是人逢喜事,打起精神,重跟县衙的师爷以及乡老们商议如何救灾之事,如此忙忙碌碌,又过了数日,县衙外一片鼓噪,派人去看,竟然是十几个百姓,押着一个人来了,那人真真也是旧日相识,不是黑天牛又是谁人?   应兰风一怔,升堂问起,原来黑天牛自打出狱后,很快故态萌生,不仅变本加厉欺压百姓,今日更在青楼之中,不知为何,竟活生生打死了个女伎,这伎人虽是贱籍,却也是一条人命,加上黑天牛早犯了众怒,大家伙儿一声喊,把他押送衙门。   应兰风正因救灾的事忙的头顶冒火,又见黑天牛如此作恶,人证物证俱在,他大怒之下,命人先打五十大板,才打了三十,黑天牛已经皮开肉绽,眼见奄奄一息,那黑婆闯上公堂来,挡住行刑,求应兰风看在她相救应怀真的份儿上,网开一面。   之前放了黑天牛,本来是应兰风私下之举,已经有许多人窃窃非议,黑天牛不犯事还则罢了,如今竟弄出人命来,应兰风决计不肯再徇私,何况此刻众目睽睽,周围有无数百姓,一个个怒目圆睁,怨怒正炽。   应兰风正要命人动手再打,神婆忽然道:“大人,民妇能求雨。”   这一句话宛如石破天惊,不仅是应兰风,连百姓们也都被惊呆在当场。   之前这黑婆救了应怀真,应兰风虽觉得神奇,但想来也不是不能解释的,民间珍奇万千,本就有许多异样法子,有说“偏方能治百病”,这黑婆镇日装神弄鬼,焉知没有些不为人知的不传秘方或者怪异手段之类,因此应兰风心服。   但是此刻她说能够求雨……这便不是一般的不传秘方或者奇异手段能解释的。   应兰风此刻虽巴不得有个真能求雨的,但毕竟理智尚存,且身为朝廷命官,怎能偏听这些子虚乌有。   因此应兰风微微愕然之下,便要将那黑婆斥出,然而周围百姓却议论纷纷,那黑婆见状,便越发高叫:“大人若是不信,为何不让民妇试一试!”   应兰风喝道:“胡闹,这要如何试法儿?”   黑婆道:“老身曾习过茅山道术,用五雷法儿,可以向天借雨,只要大人放了黑天牛,老身即刻做法,两天里就见灵与不灵。”   应兰风虽然还半信半疑,但在场百姓们却已经有大半动了心思,一来这黑婆以前装神弄鬼,的确有些灵验之处,二来此刻已经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所在,因此但凡有希望出现,便不免叫人心动,一时之间,已经有人相顾私语,一位乡绅见状,便出列替那黑婆求情,道:“此事毕竟关乎万千性命,大人不如暂时应了她,左右若是不灵,便仍可以处置黑天牛。”   应兰风尚自犹豫,其他百姓见状,纷纷跪地同求,应兰风见民意如此,眉头一皱,便道:“既然如此,先放黑天牛,两日后若是无雨,便休怪官法如炉。”   当下放了黑天牛,却派了衙差们跟随看守,防范那黑婆跟黑天牛私逃了,百姓们也自发聚集,按照那黑婆要求,搭建了祈雨的高台,以及要用的各种书纸。   傍晚时分,黑婆上了台子,打鼓烧纸,手舞足蹈,做了一场,众人见状,心中有几分敬畏,一个个回到家中,伸长脖子看天,只见傍晚满天繁星,过了子时,忽然之间刮起风来,吹来乌云,挡了满天繁星。   晨起,百姓们个个雀跃非常,这却是大旱这数月来头一次阴天,那黑婆家中更是人头攒动,许多人跪在门口,大叫“天神灵验娘娘”。   应兰风觉得这情形十分怪异,但事实如此,却不得不叫他信服,此刻那黑婆是否作怪是小,只盼真的能下得雨来。   于是万千百姓伸出脖颈眼巴巴看天,谁知过了午后,阴云逐渐散开,又见了晴天。   应兰风大失所望,自命人把黑天牛重捉拿归案,那黑婆却如神魔附体,作妖作怪,念叨说黑天牛乃是她的副手,能往天界通信,只因之前被打伤,损了元气,因此上不得天界,通不了信息,此刻若是缉拿了他,上天怪罪,恐怕这泰州地方将永不下雨,变作赤地千里。   百姓们听了这番鬼话,有不信的,却更有一半是信了的,纷纷央求放过黑天牛。   应兰风之前看到阴天,还把一线希望寄托这黑婆身上,然则听了这番话,便知道这黑婆乃居心不良,耍奸弄猾,希图脱罪而已。   他本想严惩这母子两人,可是众怒难犯,若是押了人,百姓们难免觉得县官不近人情,最后恐怕还把求不来雨的罪名放在他身上……奈何,这头儿是他自己开的,此刻苦果自也要自个儿尝。   应兰风思来想去,终究没有动黑天牛,只命那黑婆速速求雨,看她还有什么鬼把戏要施展出来。   如此不觉两天又过,依旧晴空万里,不见雨点,应兰风怒极反笑,带了差人来到求雨高台,命人把黑天牛押了。   那黑婆依旧厉声要挟,应兰风不慌不忙,命人用干柴架起柴堆,将黑天牛绑在上头,亲自持了火把,道:“既然黑天牛乃是上天信使,这两日不曾成功,不如今日便烧了他,让他着实地往天上走一遭,这样一来必然是要下雨的。”   那黑婆跟黑天牛一听,吓得魂飞魄散,应兰风雷厉风行,举手把火把一丢,顿时烈焰万丈,烧得黑天牛惨叫不休,然而不多时便悄无声息。   黑婆亲眼目睹这骇人景象,昏死过去,顷刻醒来,口角流涎,已然疯癫。   周遭百姓见状,个个胆寒,不知应兰风还将如何,应兰风撇开众人,走上高台,目视台下万千民众,道:“我为泰州父母官,泰州无雨,百姓受苦,我却无计可施,想来大概是上天见我无政德方降灾于此,与其相信神巫之说,不如我亲自求之。”说罢便把官服解开,官袍摘下放在旁侧,只着雪白的中衣,盘膝于高台上。   烈日当空,不多时候,应兰风的汗已经湿透了浑身衣裳,原本端正的身子也有些摇摇欲坠,百姓们见状,十分感动,有人便哭出声来,随着跪在地上,有人苦请应兰风下来,应兰风只置若罔闻,岿然不动。   如此过了两个时辰,将近黄昏,此刻连风都没有一丝,天地间极为憋闷,仿佛诸神都遗忘了这个角落。   而应兰风整个人被晒得气息奄奄,已半是昏厥,只一口气撑着不动而已,就在这生死一刻,应兰风的衣袖忽然轻轻一飘,底下有人道:“什么声儿?”   众人凝神细听,隐隐地听到天际微微一声闷响,有人不敢置信道:“这莫非是雷声么?”一语未罢,只见眼前一道雪亮的闪电掠过,而后喀喇喇,惊天动地地霹雳巨响自天边滚来,似雷神驾着战车迅疾而至,刹那间,阴云密布,聚拢在天空,像是一把巨大的黑伞,然后,长长地闪电撕开了阴森的天色,猝不及防地,大雨倾盆而至。   应兰风自半昏半醒中睁开双眸,抬头看天,大雨迷了他的眼睛,却丝毫也不觉得难受,雨水流入口角,仿佛甘霖般甜美。   应兰风仰头而笑,他的小厮进宝自地上爬起来,上前扶住,又哭又笑:“大人,大人一片诚感动天,才让老天降下雨来,大人你看百姓们多高兴。”   应兰风放眼四看,百姓们在雨中载歌载舞,有人仰头,张嘴伸手,接那从天而降的甘霖,有人跪在地上,将额头贴紧泥水横流的地面,更有人跑到他的跟前,跪拜大呼。   那份发自心底的狂喜,让人动容,应兰风大笑,一步向前,心底想到的却是之前他出门时候,跟小女应怀真告别时候,女孩儿趴在他胸口说的话。   “爹,不用怕,最迟是明日,定会有大雨,只要你耐心……”她病体还在恢复,语无伦次声音微弱,说了几句,便咳个不停,小手紧紧地抓着他的肩头:“爹别信坏人,爹不是奸臣……这次我会……保护爹……””似乎怕他一步离开,便会一步走错,万劫不复一样。   应兰风不知道,应怀真那句话,是安慰他的,还是……只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他拼一口气烧死黑天牛,赌了性命走上高台,被烈日曝晒的那一刻,心中所想最多的,竟都是女孩儿说的那句话:爹,不用怕,定会有大雨……   热泪盈眶,泪水伴随雨水滚滚落下,而应兰风此刻最想做的,就是回到县衙,抱住他失而复得的女孩儿,于他而言,这一番简直如生离死别,再世重逢。   殊不知,应兰风同应怀真之间,真的是经历生死离别,如今,失而复得,再世重逢。      ☆、第 3 章   应兰风的续弦李氏,本名李贤淑,只是她并不算太“贤”,更加够不上时下所谓的“淑”。李娘子外貌虽并不出众,其实内里有些姜桂之性,最是爽利果决,热辣辣地。   若说她贤,在照料应兰风一面上,的确是毫无挑剔,然若说她淑,则一点不沾边,常见她雷厉风行地叉着腰指挥丫鬟仆人,毫无贵妇或者淑媛们的内敛羞涩,偶尔有来县衙做客的撞见了李娘子高声大气的行事风范,不免愕然,然而应兰风却仍泰然自若,其呵护尊重之态,让来客们一发目瞪口呆。   本以为如此风姿华茂斯文一表的应大人,出身且又高贵,所配的必然也是个仪态高雅的大家闺秀,何况应兰风对外时常夸奖自家的“贤内助”,言辞间万般推崇,让诸人听了不免神往,以为应兰风金屋里不知藏了何许神仙妃子,恍惚间蓦然见了个呛辣子似的人物,真让这帮男子们一口气在胸中堵得上不去下不来,几乎憋死过去。   应怀真自小受李娘子影响,又被应兰风百般地宠溺,自然也养的有几分娇纵刁蛮,虽说这些不过是时下大家子小姐们常有的通病。   而应怀真当时也并未觉着自己的脾性有什么不妥。   大雨倾盆,打得地上水花四溅,院子里的一丛月季于风雨中摇曳不休,李氏闲暇时候爱操弄些花花草草,因此这几年月季也被照料的极好,虽然风吹雨打,但粗壮的花杆仍然柔韧不倒,此刻花季未到,只有绿叶沐浴在雨水中,骄傲的模样像是在吟唱起舞。   忽然风来,应怀真嗅到一阵清香,香气越来越浓,清香变成了甜香,应怀真靠窗户近了些,探头出去,看到在窗户边上摆着一盆栀子。   肥大的栀子叶,色泽深绿如同极好的翡翠,上面一朵鸡蛋大小的栀子花开得正好,洁白无瑕,似白玉微微有光,甜香便是从这里传来。   外头风大雨大,却侵袭不到窗边,仅仅有些许雨丝扑来,使人略觉得寒浸浸地,栀子花随风摆动,一个曼妙的弧度。   应怀真略觉得冷,视线自栀子花上移开,看向前方紧闭的院门,双眸之中泛着隐忧,同雨丝交织,薄雾笼罩似的。   就在她的注视中,大门轰然被推开,一道湿淋淋地身影闯了进来,纵横的雨丝跟阴沉的天色,却遮不住那满脸的狂喜之色。   应怀真看着应兰风写满喜悦的双眼,鼻端又嗅到栀子的甜香,她慢慢深吸那叫人沉醉的香气,那甜香蔓延,仿佛渗透到五脏六腑里去,把先头那点寒意也驱散的荡然无存。   樱红的唇角缓缓挑起,这是她醒来之后,第一次露出笑容。   ——身为朝廷命官,公然行巫鬼之事,辱上愚民,以权谋私,罪大恶极。   应怀真记得清楚,这是凌绝展开圣旨,所念的应兰风十九大罪状的头一道。   此事就是指应兰风在任泰州知县时候,偏信黑婆之说,纵放已判死刑的黑天牛,最后还嘉奖她们母子两人,致使日后,黑婆母子竟成了泰州一霸,为非作歹,无恶不作,偏因为有应兰风的关系,无人敢动他们,让他们祸害百姓无数。   由此种种,也成为砍在应兰风颈上的第一刀。   虽然说当时泰州大旱,在种种法子无效之下,应兰风用巫神法子求雨,不日便天降大雨,乃是大善……但事实上根据钦天监的折子记载,那时钦天监曾派人前往,一名善观天象的官员断定,泰州两日内必有大雨。   所以黑婆之事,不过也是凑巧,或许黑婆也懂看些天象,所以才敢从中投机取巧,哄骗应兰风。   故而当应怀真醒来,在最初的惊悸之后,所想的头一件事,便是这个。   不管如何,不能让父亲再成为所谓的奸臣,起码,要避免能避免的,比如这种明显的罪名,——看似无计可施的权宜之计,也的确“奏效”,可长远来说,这就像是悬在头顶的利刃,有朝一日必然夺命。   而应怀真已经亲眼目睹过。   她想尽量避开应兰风仕途上所犯的错误,若是避不开,尽量不叫他当什么奸臣权臣,伴君如伴虎,这句话从来不是虚言,何况君之下,还有诸多虎狼环肆。   毫无预兆地,眼前又浮现那漫天匝地地血红,而那一人负手站在血泊之中,冷绝的眼神。   那眼神如刀,有凌迟之效。   不然为何至今想起,仍牵动五脏六腑莫名地抽痛。   李娘子及时地捧了药来,小心体贴地喂应怀真喝下,而应兰风沐浴过后,便饶有兴致地站在旁边看,每当应怀真嫌苦皱眉,就笑着出言劝哄。   天公落雨,女儿病愈,此刻压在应兰风头顶的两座大山都不翼而飞,一瞬清平世界,无限之好。   连家中仆人都被这喜气感染,丫鬟吉祥跟如意垂手站在门边笑,家仆招财叔跟进宝站在门外探头探脑,每个人的脸色都是喜盈盈地。   应怀真瞥见这一幕,心中一动,双眸便有些发潮,忙低头,掩饰地将苦药一饮而尽。   李娘子心疼地忙把碗接了过去,一边念叨:“心肝肉儿,喝这么快岂不是苦坏了?二郎快快!”应兰风也拧眉叫着:“乖乖女儿,不苦不苦!来,张口……”急急拿了蜜饯,俯身来喂。   这是两个最疼爱她的人,也是最真心疼爱且永远不会加害她的,这些场景,她曾习以为常并以为再寻常普通不过,甚至有时还嫌李氏啰嗦,应兰风多事,然而此刻,才知这些有多珍贵,该怎样珍惜才好。   应怀真再也忍不住,双眸中的泪纷落如雨。   在这般将养下,应怀真的身体一日好过一日,两月后,已经强健如昔。   这段日子里应兰风也忙得不可开交,因为大旱的原因,耽搁了田地耕种,今年的收成简直少的可怜,百姓若吃不上饭,日子自然不会太平,于是应兰风一面马不停蹄地写公文上报,一边紧锣密鼓地商议如何赈灾,因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也不敢马虎,亲自去了底下几个镇村查探了数次,两个月下来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儿,因他生得好,故而看起来却越发超逸了,少了先前贵公子的派头,隐隐透出几分忧国忧民的官员姿态。   百姓们也都知道他舍身祈雨的事,因此都认定了他是个青天大老爷,又见他亲自跑村窜镇,模样又是这样的撼人,故而整个泰州无不称颂应青天的仁德,名头甚至传到了别的州县。   而就在泰州旁边的齐州,最热闹的范公府街头,有几个人相偕缓步而行,后面的几位青衣简装,无非是些随从,而头前两人,细看便见气度超凡。   左手的一位人到中年,中等身量,貌不惊人,下颌几缕文士短须,头戴方士纱帽,一双眼睛精光内敛,却偏笑呵呵的,楞眼一看,仿佛是个薄有身家的发迹乡绅,正闲游街头,而他右手一位,身量略高,身形修长,肩宽腰细,看来十分匀称舒服,脸形比寻常男子要柔和些,浓眉凤目,光华隐隐,朱红的唇微微上挑,似含笑似含嗔,正歪头在跟那中年男子边走边说。   只听那中年男子道:“这齐州倒也看得过去……该归拢的都收拾好了?”   年青男子道:“恩师放心,已经整理妥当,今天便可派人快马回京,呈报刑部跟吏部,等圣上过目批示后便可行事。”   中年男子点头,忽然停了步子,问道:“小唐,临行前圣上把生杀大权交给我,齐州这些人就地处置就可,你为何还要特意派人上京呈报?”   被唤作“小唐”的青年眼波轻转,见周遭并无可疑人等,才含笑低语道:“恩师是来考我么,恩师虽对那些贪官污吏有生杀予夺大权,只不过齐州这里头牵扯的,有个后宫的眷亲,若我们贸然处置,将来若圣上不乐,也是麻烦。”   中年男子仰头笑了几声,面露嘉许之色,点头赞道:“你做事越发谨慎了,那人并未张扬,你竟也留意到,的确,这后宫的事,虽跟我们不相干,但只不过毕竟是圣上内眷,圣上怕我们为难,顾许我们握生杀之权,故而我们自然更要体谅,也别让圣上因此而为难了才是。”   小唐道:“恩师以为,圣上会赦了此人么?”   中年男子摇了摇头:“照我看,不会。圣上虽则仁德,但最恨这些贪官污吏,不然的话就不会让你我当臂膀先斩后奏了。”   两人相视而笑,中年男子伸出手来,在小唐的手上搭了一搭,复往前行,才走几步,中年男子又道:“下一步就是泰州了,是了,你对泰州的那位应家子弟有什么看法?”   小唐见问,脸上笑容微敛,慢慢说道:“说来也怪,本来这位在京城的时候名声并不如何地好,也不见什么真实惊人的才学……被发付泰州四年,向来政绩平平,这几个月,却忽然之间声名鹊起,学生驽钝,也着实有些扑朔迷离了。”   中年男子低头微微一笑:“你还算是给应兰风留了几分颜面,当初他在京中,何止是声名不佳,在科考之前,便是端端正正一个纨绔子弟罢了,就算是被圣上钦点……我也看过他的卷宗,答题不过中规中距,没什么格外文采风流的地方,圣上多半是看他是公府出身,又兼……金玉其外,生得一副好相貌,故而才格外开恩罢了。”   小唐听到“金玉其外”四字,不由也笑了笑,中年男子又道:“然而他最近烧神汉,袒身求雨的事,传的沸沸扬扬,这般果决处事,却不似是个草包会做出的,连为师起初听了,都为之惊滞……我也的确有些看不明白此人,故而咱们这一番巡访,这泰州定然是要去看一看,少不得当面会一会这应兰风,看看他到底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草包呢,亦或者真的是深藏不露的高人……”   “这两天不还说他得罪了公府么?若真个儿有这种决断,倒的确该让我辈心生敬仰,”小唐笑道:“不过,应兰风若知道自个儿给铁骨御史惦记上,不知会是如何反应?”   小唐声音极低,但“铁骨御史”四字一出,却似掷地有声,令人悚然。铁骨御史林沉舟,伺候了两朝帝王,向来以不惧权贵,行事老辣著称,不知有多少贪官污吏在他手里栽了跟头,在相当一段时间内,大舜的官员们听到林沉舟三个字,都会不由自主觉得头皮发紧,背上生寒,暗中只称呼他为“勾魂使者”。   林沉舟闻言,便轻笑了声:“也不能先小瞧了他,应家这一辈虽然人才凋零,但祖上毕竟是行伍出身,应兰风一介书生,若有应家祖上的一点铁血,也未可知……”   两人身处闹市,悄然低声细语,周围四五个随从分列在周围,有意无意地将两人护在中间,这街头上人来人往,却没有人发现,一概闲人,无一个能靠近这两位身侧的。   就在两人结束话头,再度往前而行的时候,前方来了一个五短身材的瘦削汉子,一身灰布衣裳,看来风尘仆仆,最奇怪的,就是他怀中抱着一个粉妆玉琢的女娃儿,两相对比,看来就像是一颗明珠被裹在蛛网尘灰里。   小唐正起步抬头,猛然间看见这幕,心中一怔,略觉有异,就在他端详对方的时候,那女娃儿的目光忽然一转,看向小唐。   先是淡淡扫了眼,继而就直直地盯紧了小唐看,仿佛在疑惑猜测什么,这种略显沉静的眼神跟那颇为老成的度量神情竟出现在一个三四岁的女孩儿脸上,这让小唐有瞬间恍惚。   人群依旧熙熙攘攘,那灰衣汉子抱紧女娃,低头从他身边经过,双肩交错的那一刹那,小唐并未转头,但他仍觉得那女娃儿在看着他……他略有些讶异,身侧林沉舟开口说了句什么,小唐忙要打起精神听,这电光火石的一刻,那本来安安静静的女娃儿却蓦地向他怀中挣了过来!   因为林沉舟身份特殊,不知有多少人想置他于死地,因此他身边的几个随从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反应也是一流,却怎么也想不到一个三四岁的女娃儿竟然会发难……众人急忙上前保护,却见那女孩儿紧紧抱定小唐,脆生生地大叫起来:“大人救我!大人救我!我是泰州知县应兰风之女,我叫应怀真!”      ☆、第 4 章   应怀真不是好端端在泰州么,怎么会随着一个陌生汉子来到百里开外的齐州?这还要从两天前的一件事说起。   应兰风接了一件公案,是两个青年子弟争风吃醋,斗殴致死人案,这件案子的奇特之处在于,这两名男子都并非本地人士,都是自他处而来,栖居客栈之时,一语不合继而动武,才闹出人命的。   事情发生在应兰风的制下,自然责无旁贷,开堂问案,问询过行凶者,提审各色人等,分别一一录下口供,这事情的来龙去脉眼见是一清二楚,应兰风心情舒畅,正欲给出判决,却见家奴招财在公堂一侧向着自己招手。   应兰风情知有异,只好暂缓审讯,来到后堂问起端倪,招财道:“少爷,你可是想判这郭继祖死罪?”   招财原本不叫这个名字,此刻县衙里的两个仆人,年纪大点的这位叫招财,年纪轻些的是进宝,加上两名丫鬟:如意,吉祥……这四个的名字,却都是李贤淑李娘子统一所改,据说是图个吉利。   招财是从应公府跟着应兰风来到泰州的,算是从小到大看着应兰风长大,也是应兰风心腹的人,因此应兰风对招财还是有几分敬重的,此刻听了这话,虽然有些不悦,仍道:“怎么?杀人者死,有何不妥么?”   招财摇头道:“少爷,我瞧你是真不记得了,你忘了这郭继祖跟咱们府里有些牵连么?你小的时候还曾跟他见过面的。”   应兰风一听,心念转动,猛地惊了一惊,失声道:“我还想这名字有些熟悉,难道这郭继祖就是府里夫人娘家兄弟的那个?”   招财见他记起,不由笑道:“可不是他怎地?他的左边脸上有一颗痣,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少爷,这是夫人那边的亲眷,此刻你若是判了他,府里恐怕不好交代呀。”   应兰风听了,不由地皱起眉头来,他虽然出府四年多,然而毕竟应家是他的出身,且他从小也曾受嫡母的教诲……深知嫡母的性情,倘若此事他判了郭继祖,只怕嫡母那边,可不仅是一个大大地得罪了。   应兰风本以为这是宗简单的案子,如刀切豆腐般不容分说,没想到半路竟杀出亲戚来了,瞬间忧闷,待要狠心判了郭继祖……又真怕回应府后不好交代,思来想去,只好暂时拖一拖,就把郭继祖押在监牢里,容他三思后再定夺。   应兰风退堂,闷闷不乐来到后院,就听到前方笑语喧哗,乃是童稚之声,应兰风循声而去,只听云雀般的笑声响起,说道:“大元宝,你跑什么?”另一个男孩子的声音回答:“你打我可以,不许捏我的脸,我娘会问起来,我可不知怎么回答她了。”   应兰风一听,忍俊不禁,知道自己的女儿应怀真正在跟张家的小少爷张珍一块儿玩耍呢,他索性放慢了步子,一边侧耳倾听,只听应怀真噗嗤一笑,道:“这话怎么说?”张珍道:“我可不能说谎了,上回奶娘看到我的手臂划破了,娘发了好大脾气,我差点瞒不住啦。”应怀真道:“上回你手臂划破,是你太笨,谁让你躲在蔷薇花丛里了,花枝是有刺儿的呀。”张珍道:“我瞧着花开的好,哪里知道有刺呢。”   应怀真大笑,也不知她做了什么,就听见张珍杀猪似的叫了起来,应兰风在花丛后听得心旷神怡,又怕张家小少爷有事,忙迈步出来,一眼瞧见应怀真正伸手揉着张珍的小脸儿。   应兰风心头一松,故意咳嗽了声,道:“真儿,你胡闹什么呢!”   应怀真见他出现,便笑盈盈地松了手,道:“爹,你瞧大元宝,也忒胆小了。”   应兰风看着张珍,瞧着那肥嘟嘟地小脸被揉的发红,待要笑,却又觉得这样不好,便忍住了,只道:“元宝是男孩子,自然要让着你,可你怎可如此欺负他?”   应怀真嘟了嘟小嘴,张珍已经抢着开口道:“叔、叔父,我乐意给妹妹欺负!”   应怀真转头看过去,张珍涨红着脸,结结巴巴又说:“不、是我说错了,妹妹并没有欺负我……我们闹着玩呢。”   应兰风略有些愕然,看看张珍发红的脸,若有所思笑了两声,转身对着应怀真,道:“你瞧元宝多懂事……你呀……别仗着人家喜欢你就一味胡闹啦。”说着,伸出手指,轻轻地在应怀真额头一点,又笑说:“小心有一天他就跑了不见了。”   应怀真原本笑眯眯地,听了这句,脸色微微一变,也不做声。   张珍忙摆手说:“叔父,我不会不见,我得陪着真真妹妹,只怕她会不、不喜欢我……赶我走……”   应兰风挑眉,看看张珍紧张羞涩的脸色,又看应怀真有些出神的模样,不由低低笑念道:“真是……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啊……”   应兰风见两个小孩儿玩的开心,他也不愿立在这里阻碍他们,加上他自己还有宗难办的“公务”,便叮嘱两人不许打架,轻笑两声,负手而去。   花园里,张珍见应兰风去了,才又恢复了之前的活泛,见应怀真默立不语,他生怕她不开心,便拉拉她的衣袖:“妹妹,我们还玩捉迷藏吧?”   应怀真听了,歪头看他:“不玩了,你这样笨,万一还望蔷薇丛里躲藏该如何是好。”   张珍道:“躲在那里也好呀,你知道我藏在那里,就会早一点找到我。”   应怀真双眸微微泛红:“傻子,被人早点找到很开心么?”   张珍道:“当然开心啦,每次跟你捉迷藏,我最开心的时候就是给你捉到的时候。”咧开嘴笑,像是天上掉了个大元宝。   怪不得每次轻而易举找到他的时候,他总是笑得跟天上掉下一个大元宝一样。   晶莹的双眸圆睁,樱唇紧闭,应怀真死死盯着张珍,小孩儿有些害怕,不知自己做错什么,喏喏问:“妹妹,我说错了么?你、你别生气……”   应怀真忽然用力推他一把,叫道:“你是真傻么!”她用力极大,当下就把张珍推倒地上,她却不理会,倒退两步,转身跑了。   地上张珍愣了会儿,才爬起身来,叫着:“真真!”想要去追,他的小厮却赶了来,将他拉住:“少爷,夫人找你了……你怎么又弄了一身泥?”生怕受责罚,拉着张珍就走,小孩儿叹了口气,一步三回头地跟小厮走了。   应怀真一口气跑到花丛边上,眼前是星星开放的蔷薇花,小簇的花朵,很是活泼地点缀了半边墙,有粉色的,有纯白的,含着微微暖黄的花心。   应怀真伸手掐住一枝,脑中却浮现许多凌乱的场景。   多半是她遭事之后的记忆。   那个微胖的,面貌平淡腿脚不便的张珍,四处奔波,上下打点,用尽所有方法求见她一面:“妹妹,我听说叔父出事就动身来京了,我、我没想到竟然是真的……我一定会救你!你别怕……”   他颤声说,似说了很多,但当时那种朝堂争斗,俨然已是诸神之战,似张珍这种低微凡人,哪里有插手的余地?别说是救人,他沾手此事便已似飞蛾扑火。   而那时的应怀真,早已心死,双耳已经听不见任何,心神也不愿再理会周遭,故而对张珍奉上的关切,也同样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此刻,都在那看似童稚无心的对话中,有些零碎的场景浮现,是在法场上,人群中,他拖着腿奋力要闯上前来,声嘶力竭地叫:“真真!”声音都嘶哑变调,守卫不得不举起器械将他击退,不知是什么狠狠打在他的头上,血顿时就迸流出来,那身影愈发踉跄,人浪中似大海孤舟。   只是那日,流了太多的血,故而应怀真竟不记得,其中,还有一个叫做张珍的,她昔日的青梅竹马的玩伴。   要如何才能见真情假意?   岁寒知松柏,患难见真情。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应怀真拼命跑到后院,胸口像是要炸裂一样,她怕被人发现又要大惊小怪,便停步,轻手轻脚地走到角落,在台阶上轻轻坐了歇息。   说话的声音,从开着的窗户里断断续续传了出来,应怀真听出是爹娘在说话,便也不以为意,手托着腮边歇息边听。   只听李贤淑问:“真的是府里的亲戚?你可认清楚了?”   应兰风道:“可不正是我的小舅舅郭继祖么?脸上有个痣的,我当时并未认出来,是招财提醒了我,不然我差点儿就判了。”   李贤淑忽然恨说:“什么差点儿,你做什么理会招财叔那老糊涂,左右你起初没认出他来,索性就直接判了!”   应兰风迟疑:“这、这使得么?毕竟是亲戚,事关人命……”   李贤淑道:“他若不打死人家,怎会要判他死刑?如今你是官,他是囚犯,又不是偷鸡摸狗的小事可以周旋的,这有什么情面可讲?”   应兰风道:“然而夫人那边,若是知道了……”   李贤淑颇有点恨铁不成钢:“到时候真的夫人知道了,你便只说你没认出来就是了!反正他们那边不也没有认出你来么?若他们认得你,早来讨情面了,何必招财那个老糊涂提点你?”   应兰风恍然大悟,却仍有点儿于心不忍:“唉,毕竟曾跟他相识过一场的,我亲判他死罪,未免……”   李贤淑道:“亏你还是当官儿的,这点子小事竟把你为难成这样儿,可知这事关你的前程,公事公办便是!如今趁着府里没有知晓,你就只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赶紧判了了事!招财叔那边我来料理就是了。”   应兰风被推着往外,还不忘说道:“别为难招财……”   李贤淑笑了声:“为难他做什么?我疯了不成?招财叔是你的心腹,说这些也是为了你好,我跟他说透了他必然明白,要知道他是一时糊涂,却并不傻!”   应兰风长吁一口气:“近来赈灾的事儿还忙得焦头烂额,偏又添这份乱,我自交州程兄处听说,朝廷派了铁骨御史下来巡查,那人是有名的心狠手辣,走到哪里,哪里就得掉几个脑袋,简直就是勾魂御史……也不知是否会到泰州来,我这心里可有些发慌呢。”   李贤淑安抚道:“怕他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横竖你对得起天地良心朝廷俸禄,他再铁骨勾魂又能如何?别先唉声叹气,平白矮了自家气势,别忘了你还有阿真跟我,上回不是说阿真一心想你做个清官儿么?”   应兰风听了这句,却蓦地精神万丈:“娘子教诲的很是!既如此,不能再耽搁,我且去了。”   应兰风抖擞精神,迈步出门,一眼看到台阶上的应怀真,微怔之下过来,摸摸头顶,又轻弹了弹她鬓间那朵小花,含笑问:“真儿怎么在这儿?”   应怀真道:“方才跑的累了,才过来坐坐。”   这会儿李贤淑也出来:“阿真在这里?听到爹娘说什么了?”   应怀真摇摇头,露出疲惫的样子:“跟大元宝玩的累了,有些发困。”   “那我抱乖乖回去睡觉。”应兰风见了女儿,便把他事忘得一干二净,才伸手要抱,李贤淑推他一把:“你有正经事,还不快去?我抱回去就是了。”   应兰风只好一笑,又刮刮应怀真的鼻头:“你才病好,不要玩得太疯了些,瞧脸儿红的……那爹去办事了,等回来再看乖乖。”   应怀真打了个哈欠,点头。      ☆、第 5 章   应怀真乖乖趴在李贤淑怀中,心中想着父母方才的对白。   当初凌绝那厮于她面前展开圣旨,所提到的应兰风的罪名第二道,是徇私枉法,包庇杀人凶犯郭继祖,但是方才,李贤淑跟应兰风明明商议了要秉公处置。   应怀真并不怀疑自己的记忆出了差错,只是对现在这情形百思不得其解。李贤淑抱了她上床,哄她歇息,正半睡半醒里,就听外面李贤淑压低了嗓子说:“怎么忽然又给拦住了?那来人是谁?”声音里满是诧异。   家奴招财回答:“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自称是大人的表弟,虽然年幼,可瞧着十分厉害似的,把大人堵在房里至今没出来……我怕会有什么变故,所以赶紧来禀报二奶奶。”   李贤淑琢磨道:“一个毛孩子难道能反了天?不过,他又是怎么忽然来了的?来的可真快!”   招财回:“应该是郭家的人回去送了信……”   李贤淑道:“就算郭家要派人来,也不能派个毛孩子,郭家都没别的男人了?”   招财苦笑:“还真差不多……郭家这一门,就只有这个郭继祖,还有咱们府里夫人兄弟家的男孩儿,今儿来的这少年多半就是那位小少爷了。”   李贤淑思来想去,道:“我不信他能翻天,你再去听听他们说什么,随时回报。”   招财领命而去,榻上应怀真听得暗自心惊,此刻李贤淑并不知道这来人的身份,但是应怀真却清楚的很。   这位来救郭继祖的少年,名唤郭建仪,就如招财所说,正是公府夫人娘家兄弟的孩儿,这位小公子,自小就生得清秀端丽,且聪慧异常。   郭家这一辈人丁不旺,郭继祖并不成器,整日花天酒地,算来果然只有郭建仪一个出色的后辈,里里外外都是他一肩挑起。   郭建仪也争气,自幼饱读诗书,十五岁上便在科考中崭露头角,皇帝龙颜大悦。后来也凌绝高中了,翰林宴上,众学士簪起花来,满座琳琅,而凌绝同郭建仪两位,却似双壁,相映生辉。   很快郭建仪被选入翰林院,本来前途无可限量,不料数年之后,他自行辞官,于四海悠游,顺手竟经起商来,此举虽颇为人诟病,然短短两年内,郭家的商号遍地开花,简直富可敌国……而其待人接物,面面俱到,手段一流,但凡认得他的人,无不如沐春风,交口称赞。   但是应怀真也知道,她这位七拐八弯并无任何血缘关系的“小表舅”,其实是个面热心冷的人物。   譬如前世,起初同应兰风家里也是花团锦簇,跟她也是孜孜和气,然而不知从何时起,这位小爷便若即若离,有意无意疏远了……不久之后,应兰风便出了事。原本郭家同应府实有亲眷关系,是在株连之内的,可最后入狱以及绑缚刑场的人众之内,却并没有郭家一个人。   不得不说,手段通天。   现在细想,以郭建仪交游遍天下的手段,恐怕他不知从哪里听了些风声,或者他自己察觉了有什么异样,但是这人却只字不说一言不发,所做的只是袖手旁观,远离避祸而已……   在某种意义上,郭建仪跟凌绝是同一类人,都是聪明绝顶,也都极为无情,只不过凌绝的无情如刮骨利刃,杀的人面目全非;而郭建仪的无情,却是初春的风,借着恰恰阳光的照耀透出一派暖色,底下脉脉地寒凉入骨。   如今想想那金玉似的面孔,应怀真情不自禁轻轻裹了裹被子,而又想到郭建仪的手段,应怀真有一种预感:应兰风是摆弄不过这“少年”的,郭建仪敢自己前来,又来的这么快,必有万全之策。   这时侯应怀真也隐隐猜到,前世应兰风所犯的罪行,多半跟郭建仪这次“不期而至”脱不了干系。   李贤淑正在想心事,忽听女儿大叫了声,唬了她一跳,忙起身至床边细心查看,见应怀真正摸索着坐起身来,满脸惊慌之色,李贤淑一把抱住,将她脸上的头发撩开,问道:“乖乖,怎么了?”   应怀真揉揉眼睛,小嘴微微撅起,吸吸鼻子,道:“娘,我做了个梦。”   李贤淑松了口气,笑道:“小小年纪,做得什么梦?莫非是梦到什么不好的吓醒了?”   应怀真吸了吸鼻子,仰头看着母亲:“我梦见一个白胡子老头,拿着拐杖要打我。”   李贤淑这才意外,皱眉道:“什么白胡子老头?无缘无故做什么打你?”   应怀真低头,愀然不乐的模样,因是小小地女孩儿,面上流露一分的委屈,瞧在大人眼里就有十分,李贤淑很是心疼,抱紧了道:“乖乖不怕,娘在呢,你好生说来听听。”   应怀真用几分哭腔,道:“是一个白胡子白头发的老头,他说、说是爹爹做了坏事,放了坏人,故而他要打我出气。”   李贤淑心中正惦记着郭继祖之事,蓦地听应怀真说起,就如戳中心头一根刺般,有些色变。应怀真做戏做十分,索性便抽抽噎噎地假哭起来,李贤淑忙抱紧了女儿哄道:“你爹怎会做什么坏事?别怕,咱们不哭。”转头又恨恨道:“何况就算做了,那也是大人的不是,是哪里的白胡子老头这样不懂事理,做什么吓唬个孩子!有本事冲我来!”应怀真哭笑不得。   李贤淑哄着应怀真,心底计较前面的事儿,扬声叫道:“如意!”外间丫鬟忙进来,李贤淑道:“你去前面,看看招财进宝谁在,让他们不管如何都要把老爷叫来。”丫鬟领命而去,顷刻功夫,应兰风果然回来。   李贤淑放开应怀真,叫如意拿了果子给她吃,自己到外间先问详细,果然跟招财说的差不许多,应兰风拧紧双眉道:“不成想郭家的人来的这样快,这位小表弟委实厉害,让我招架不住。”   原来之前郭建仪登门,先是叙了身份,开口并不提郭继祖的案情,只命人捧了个拜匣上前,道:“二表哥在此任职,本该早来拜会,然而母亲身子不甚好,我又年幼,因此竟不得来拜会,真真失礼。之前听闻怀真侄女病了一场,我家里也有几个生药铺子,颇存了些好冬虫夏草,花胶燕窝,最是滋补,算是我做叔叔的一点心意。”说罢,便将匣子打开。   应兰风见他身量未足,一身浅蓝色的骑马装,虽然年纪小小,却透出一份干练利落,让人一见心喜。   应兰风自知道他的来意,本来打定主意不管他送什么只推辞罢了,没想到他竟是说送给女儿之物。   之前应怀真那场大病,委实有些伤了元气,是以一直拖拉了几个月才算病愈,为此,应兰风跟李贤淑还兀自不放心,虽然想给应怀真补一补,不过囊中羞涩,无法尽情罢了。如今听了郭建仪说起,不由微微心动,沉吟着低头看去,见匣子乃是三层,头一层是黄橙橙的花胶,金黄润泽,一看便知道是极好的,中层是些冬虫夏草,最下面的是金丝燕窝。   郭建仪道:“这些并不是什么稀奇难得的珍贵之物,都是些普普通通的东西,想怀真必然也是吃腻了的,怕是看不到眼里去,只不过我来的仓促,也没什么准备的,还请二表哥别见笑,只看在我疼侄女的一点小心意上。”   应兰风见他面容尚稚嫩,然而话说的动听婉转,表情亦诚然恳切,不由暗暗诧异,便一笑道:“何必,都是亲戚,大可不用这样客套。”   两人落座,郭建仪道:“我家跟府上本来交好,又属亲眷,本该多亲近才是,府内的姑母年前还说叫我母亲过去住两天……只我母亲身子不好,就耽搁了,我早也听闻二表哥之名,恨不得早些相见,没想到阴差阳错,初次相见竟是在这样的情形下,惭愧。”   应兰风越发吃惊,这郭建仪年纪虽小,但口齿伶俐,其中老成心思,比一个阅历丰富的中年人尚且不换,再端详他的言行举止,一派大家之风,心底便有几分赞赏之意,道:“建仪,不必多礼,只是你这番匆忙远道而来,可是为了你叔叔的事?只是这件事却是难办的,一来之前我并没认出是小表舅,故而一点儿周旋的余地都没有,二来人证物证都是全了,我虽是有心……唉……你晚来了一步。”   “真是为此,还请二表哥别怪我初见失礼,”郭建仪听他主动提起郭继祖,便即刻站立,继续说道:“二表哥有心便好,我听说目下尚未宣判,那便是还有转圜,何况本案系两方斗殴,本就是双方有责,我叔叔是失手打伤,并不是有心夺人性命,且并未手持武器,按照刑律,并不至于就直接判了死罪……二表哥以为呢?”   应兰风听到这里,便又沉吟:“这个……然而对方一口咬定……”   郭建仪道:“我们出面跟他们家商量,多赔些银子,且看看他们会不会松口……”   李贤淑听了应兰风说起跟郭建仪会面情形,不觉诧异,便道:“只听你说起这位小表弟的言语,若不知他的年纪,必然以为是个老成持重的人了,啧啧,郭家竟有这么厉害的主儿!幸亏是年纪小,再大点那还了得?”   应兰风道:“可不是么?你看如今该如何是好?”   李贤淑道:“你又问我?我也正想跟你说呢!如今就不能顾忌抹不开情面,就算他是个哪吒转世,你也不能给说动了,总不能为了保别人的孩子,坏了自己的孩子。”   应兰风听这话头不对,便问缘故。李贤淑把应怀真方才做梦的情形说了,又道:“这种事件,本就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何况阿真年幼,好端端怎么做起这样古怪的梦来?且她又是大病刚好了一场的时候,不得不忌讳些。”   应兰风素来以应怀真为重,听了这话再无迟疑,道:“这话再对不过了,我即刻去辞了他就是。”   李贤淑仍叫招财跟着应兰风,自己便坐在屋内哄应怀真吃甜汤。那边应兰风复往前厅而去,还未到厅门,就见郭建仪正在厅内负手出神,听了声响便转过头来,很是眉目如画的一张脸,一看应兰风,双眸微微一亮,作揖唤道:“二表哥。”   应兰风一笑,招呼入内,略说了片刻,郭建仪叹道:“想咱们两府,本属亲近,家族间相互照应才是正经,我叔叔这番胡闹,我母亲也着恼病倒,又恨又忧的,这番多亏二表哥肯出力,不仅是救了我叔叔,更是救了我母亲了,回头二表哥述职回京,我们必然也是要到府上亲自相谢。”   应兰风心中咯噔一声,默默不语。郭建仪察言观色,仍是笑道:“表哥方才离开可是有事?对了,怀真侄女的病大好了么?我家也有几个老大夫,极为经验老道……”   应兰风咳嗽了声,道:“怀真已经大好了,放心无碍,只是……建仪你一路过来可曾听说,近来有铁骨御史之称的林沉舟大人在周边州县巡访?”   郭建仪道:“我也略有耳闻,但是二表哥之前烧杀巫汉求雨,救了万千百姓,政德极佳,远近驰名,林大人自也巡不到表哥头上。”   应兰风笑笑:“但林大人是有名的明察秋毫,恐怕稍有龃龉,便无法瞒过他的双眼去,你方才说咱们两府该多加照应,自然很是,然而若是在这个关头上我害在林大人手中,岂不是反拖累了两府?”   郭建仪听了,默然不语,心中猜疑:“方才二表哥明明已有松动之意,怎么去而复返,就忽然改了主意了?难道……”   他心中虽然犯疑,面上却并不露声色,反而点头道:“二表哥说的也有道理,我也不好再为难,只不过……只求二表哥再细细地审讯一遍,不求偏颇我叔叔,但求寻一线机会……又做的公平又可以救得性命就最好了。”   应兰风见他答应的如此容易,并不纠缠自己,便欣然答道:“这个自然。”郭建仪又求跟郭继祖见上一面,应兰风也应允了。   是夜无事,到了次日,自又要升堂问案,不料才着了官服往前行,外头报京城内有人来到,应兰风大惊,忙止步,传了人到花厅。   原来京内来的正是应公府的一位家人,所带的竟是应侯爷的亲笔信,竟是为了郭继祖之事,其中多有叫他周旋的意思,应兰风拿着信笺,震惊之余,很是为难。   正好郭建仪也来到,应兰风看着少年晶莹有光的双目,忽然明白为何他昨儿并不见怎么慌张,——多半是暗中早派人去京城求救了,故而父亲这封信才来的这样及时。   应兰风心中不快,便不做声,郭建仪却主动说道:“我看门口好像有京内来的马匹,莫非是京城来人了吗?”   应兰风哼了声,郭建仪微微一笑,道:“二表哥莫非以为是我暗中传信?这可是大大地误会了。”   应兰风听了这话,才又看他,郭建仪解释说:“早先哥哥出事的消息传了回去,我母亲便晕了过去,那时候我们皆不知道是在二表哥这里……母亲醒来后,只匆匆地叫人赶紧上京传信,指望公府里的姑母跟姑父他们能从中周旋,我也是往这里来的路上才知晓竟然是二表哥主审此案的。”   应兰风半信半疑,郭建仪叹息了声:“其实于我心里所愿,竟还是别人判这案的好,别人碍于应公府的颜面,十有八,九是会周全些,只是二表哥为人忠直,昨儿我听二表哥的意思就已经明了了……奈何如今,覆水难收,不过,我昨儿连夜叫人问过当日在场的几个人,有人说是那死者先向叔叔动手的……”   应兰风听了这话,盯着这少年看似单纯的面庞,当场的人证他都曾审问的差不多,都是说郭继祖先动的手……如今怎么会改?自然是郭建仪从中行事。   这样一个孩子,竟然有这般的手段,笑里藏刀密不透风,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果然是了不得。   应兰风无言可说,手中那封信也沉甸甸地,他起身回到内室,跟李贤淑相见,把信念给她听,李贤淑听了,也是一个默然,按照她的性子,本来要不管不顾,直接判死了事,然而既然府内差了手,更是侯爷亲自来信,那么就不能不多加考量。   毕竟,应兰风总不能一辈子都在此当知县,必定有回京的一日,既然回京,就跟应公府脱不了干系,那里毕竟是他的出身。   李贤淑思来想去,无奈道:“此事已经没了先机,少不得……就稍微周全些……”   应兰风道:“娘子也这么以为?”   李贤淑道:“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总不能就公然跟府内不合了。”   应兰风叹了口气:“那……你好好照顾真儿,我出去了。”   李贤淑道:“阿真跟张家小少爷一块儿后院玩呢,放心,一会儿我去看看。”应兰风便自去行事。   李贤淑正要出门,丫鬟吉祥气急败坏地跑了进来,道:“少奶奶,大事不好了,小姐不见了!”李贤淑一听,仿佛耳边惊雷炸响,整个人灵魂脱壳,平空里脚下有些打滑,颤声问道:“这是什么话!怎么不见了?”   吉祥双眼带泪,哭道:“先前还跟张家小少爷在花园玩,奴婢迟了一会儿去看,再没找到人,张家小少爷说她之前出后门了,已经派了进宝带了几个人去寻找……”   且说张珍一大早来找应怀真,正好应怀真也睡不着,两人在花园中玩耍。   应怀真心中挂念郭继祖一事,十分忐忑,前世她对应兰风的仕途上事从不关心,也不知他在泰州这地的时候风评是如何,断案又如何,然而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前世郭继祖并没有死,因为以后他们在公府里照面过。   如今看来,他之所以没死,必然就是郭建仪从中行事无疑。   应怀真很有些苦恼,心中悄悄盘算下一步该怎么做,倘若应兰风真的被说服……她是不是真的要弄点什么出来吓一吓父亲才好?……想来有些头疼。   应怀真想的出神,张珍跑来,道:“妹妹,别站在风口里,留神吹的头疼。”一边说,一边伸手替她挡在额前,又挪动步子挡在风头处。   应怀真本满腹忧虑,见张珍如此,不由笑了起来,便问:“大元宝,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真是奇怪,前世有关张珍,她的记忆甚少,如果最后不是他又出现……恐怕应怀真很快会忘记她的人生中曾出现过这么一个人……   想来真是奇怪,一个于她而言仿佛可有可无的人,在对方眼中,她却似万斤之重,无可替代。   应怀真心中想着,目光自张珍面上往下,她看着张珍的腿:这段日子她跟张珍玩闹,从来不曾发现他腿脚不便,莫非是以后出的事?   脑中一刻恍惚,似想到什么。   张珍正握着一朵蔷薇,小心摘去上面的刺,一边儿回答:“什么为什么,我就该对妹妹好呀。”   应怀真随口叹道:“是啊,是啊,就算是哪辈子你欠我的,那你也还我了呀,这辈子,就别那么辛苦了。”   张珍自然不懂这话,奋力把蔷薇上的小刺去掉后便递给应怀真:“没有刺了,再不用怕被扎到,妹妹你看好看么?”   应怀真低头看了一眼,看着那已经变得柔顺的粉白蔷薇,莞尔一笑:“果然好看的很。”   张珍看着她的笑颜,只觉心花怒放,不由也跟着傻笑。   应怀真掐着那朵花,蓦地看到他的神色,不由眉头一皱,竟把花儿扔给张珍,敛了笑意,淡淡道:“它先前带刺,本就是防备着人来靠近,肆意采摘,你却偏要这样……”   张珍愕然,不明白应怀真为何忽地变了脸,想辩白,又不知从何说起,一时脸色涨红。   应怀真不忍看他的脸色,便转身道:“我累了,你快快回去吧,改日再说。”不待张珍回答,拔腿就跑。   有些模糊的记忆仿佛沉在水底的落叶,飘飘悠悠地逐一浮起。   张珍对她确实是从头到尾的好,但她离开泰州之后,很快就忘记了他,有一天门上告知有个泰州的故旧来拜访,恰好她跟一帮淑媛游玩,当看到微胖腼腆的张珍时候,她甚至没认出那是谁。   那时候,在她旁边不知是哪家的小姐,看着张珍微有些颠簸的腿脚,居然笑嘲道:“这是哪儿来的土包子,看他长得,何其可笑……”她们这帮名门闺秀,锦衣玉食长大,素来眼尖的很,将人扫上一眼,便能辨别对方出身,自然也看得出张珍非出身官宦,又见他腿有不便,便知必然是个无名小卒。   一语罢了,轻浮无礼的笑声纷迭响起,应怀真甚至也跟着笑了几声,当时她并没有格外留心,张珍的脸色,在瞬间变得紫红窘迫,他本竭力走的端正些,笑声乍起时候,那原本就不灵便的腿蓦地一拐,差点踉跄倒地。   是啊,彼时她是无心的,但这无心的伤害却伤人至深,但是却并不知道,这个她忘记过的伤过的人,却在她落难之后,曾经不顾一切拼了所有的想要救她于水火。   但是当时再见时候的张珍,已经成亲。听说他的妻子是泰州当地的大户人家女子,温柔娴淑,成亲一年就生了麟儿。   然而他却为了她,奋不顾身地投身到那个令人望而生畏的党争大漩涡内,真似飞蛾扑火。   上辈子已经欠足了人家,这一辈子就别再造孽了。   怕张珍追来,应怀真拐来拐去,跑到僻静地方,正驻足喘息,就见一道人影从墙上跳下来,一把抓住她道:“小丫头,张家那小少爷呢?”   应怀真吃了一惊,心念转动间,便仍是吓得呆呆的模样,结结巴巴道:“你问张珍吗,他回家了。”   那人很是意外,却万万想不到一个四岁的女童竟会说谎,咬牙切齿道:“可恨,又给他跑了……”   应怀真此刻只在心中祈祷张珍不要忽然出现,那人盯着她,眼神一变问:“你又是谁?”应怀真见他目露凶光,便装作吓得说不出话来的样儿,一声不吭。   那人皱了皱眉,忽然道:“生得倒真是好……总比空手回去的好。”说着咧嘴一笑,很是不怀好意,应怀真见势不妙,才要呼救,那人一把将她抱住,扭身跳出墙去。   县衙的后花园墙并不高,这人轻易翻出,生怕应怀真呼救,便把她捂在怀里于路上疾走,应怀真起初的确是想挣扎或者呼救,然而这人凶狠强悍,若要她闭嘴只怕有千千万万的法子,因此她索性不言不动,静观其变。   这汉子起初讶异应怀真并不哭叫,慢慢地便只认为这孩子生性如此,或许她并不明白发生何事,也未可知。   应怀真始终安安静静,怔怔呆呆,不管是人多人少,置身何处,总是不哭不叫,十分听话,故而那汉子一路走来,终于逐渐放松了警惕,不再似之前一样防范她。   这一日来到齐州街头,汉子便抱她在怀中,似抱着看光景的模样而行,不料走到街中,应怀真忽然大叫起来。   这汉子大为错愕,反应过来之后,急忙想把她拉回来,不料应怀真死不松手,并大叫:“救命!我是泰州知县应兰风之女应怀真,这人是拐子,是坏人!”   拐子目瞪口呆,如在梦中,此刻那些侍卫一拥而上,将他掀翻在地,这人的功夫本也不错,奈何一来太过震惊,二来扑上来的都是顶尖儿的高手,一时如狐狸遇到一群饿狼,毫无还手之力。   小唐牢牢抱住应怀真,却听小女孩儿义愤填膺又说:“大人别放过他,他还想害我张家哥哥呢!”四岁的小童,微微蹙眉,稚嫩却肃然的声音清清楚楚。   小唐按捺心中诧异,好不容易将目光从应怀真脸上移开,他转过头去,看到林沉舟的双眼中有跟他一模一样的震惊之色。      ☆、第 6 章   其实应怀真始终在找一个能脱身的机会。   一路上她见过很多人,也有很多机会呼救,但是她都不曾贸然出声,只因为她得找一个确确实实能帮她脱身之人。   这个人得聪明,果断,而且有足够的能力。   寻常百姓不行,这拐子大可以捂住她的嘴,说是小孩儿开玩笑而已,的确,谁会信一个四岁的孩童呢?第二,假如有聪明的信了她想施加援手,也得看能不能打得过这拐子……综上两点,若无十足把握而贸然呼救,下场可能只会更惨。   她一直隐忍着,期待自己能遇到这样的人,等待最佳机会,离开泰州到了齐州,她心底自然不免有些惊慌,直到在人群中看到小唐。   被那拐子抱着,应怀真装作看热闹的模样,实际心中颇为紧张,看小唐的第一眼她并没在意,当目光转开时候,心底却有种奇异的感觉。   不动声色地重看向小唐,打量着那眉眼,依稀有些眼熟。   应怀真心底飞快思量到底为何觉着小唐有几分面熟……他究竟是何人,又曾在哪里见过?当然不可能是今生,然而前世她的活动范围只在京城,且闲杂地方从不去,只在高门大户里行走,接触的人非富即贵,见寻常陌生男子的机会实在不多,而依照小唐的年纪推测……再加上他身上那份卓然清贵的气度……   应怀真跟自己赌了一把,她赌小唐身负官职,多半是朝中人。   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她所能想到的跟小唐照过面的最大可能,无非是在朝堂或者家中,而能进入尚书府的人,已绝非一般的官员,三品以下的都寸步难行。   也容不得应怀真再多想,因为这一刻拐子已经抱着她越发靠近了小唐,飞快地已经要擦肩而过……应怀真再无犹豫。   事实证明,这一把,她赌赢了。   拐子被侍卫们五花大绑地押着,捆绑的如一只受缚的螃蟹,只顾瞪着应怀真:“你、你这贱……”   小唐冷道:“让他住嘴!”侍卫们伸手在拐子下颌上轻轻一转,轻轻易易卸了他的下巴。   因这一场小小风波,许多人聚集了看。齐州府的衙役们闻风赶来,小唐本想把应怀真放下,然而这女孩儿像是认准了似的,紧紧搂住他的脖子不放,又是警惕又是坚定,像是受惊的小动物,找到了唯一可信赖倚靠的人。   小唐无奈,把她的头往胸前一抱,微微遮住她的耳目,才吩咐道:“把此人押回衙门,详加审问,派人快马前去泰州,询问应知县的爱女是否丢失。”   那衙役也是有眼色的,见小唐气定神闲地指使,情知必然是大人物驾临,便不敢喝问,只陪着小心问:“您是……”   小唐探手入怀,掏了一面令牌,握在掌心微微一晃,口中道:“不可张扬。”衙役仰头细细一看,瞧见上面“大理寺”的字样,冷汗刷地流了下来,忙弯腰答应。   小唐本要把应怀真交给齐州府的差人,不料应怀真毫无松手的意思,小唐还以为是女孩儿受了惊吓所致,也很不忍心强把她拽下来,只好勉勉强强地抱着。   一旁的林沉舟负手,在他身边踱了几步,饶有兴趣地看看应怀真,向着小唐笑说:“这孩子瞧来是看上你了。”   小唐觉得自己背上似出了一层汗,转过头来看看应怀真,后者把脸窝在他鬓边肩窝处,真个似害怕不敢抬头的样儿,现在想想方才她大声叫嚷的时候,看似镇定,可实际应该是紧张透了吧……委实可怜极了。   小唐不由地伸手轻轻拍了拍应怀真的后背:“好啦,无事了。”然而他跟林沉舟心底却双双好奇的无法言喻:为什么这孩子竟一眼认得出他是“大人”呢?   倘若不是别的原因,而是这孩子单纯地认出来他们两个身负官职的话,那么这一路走来的“微服私访”,又算什么?   齐州的衙差们很快来回复,这拐子起先嘴硬,用刑之后终于招认,原来他觊觎张家财大气粗,然而张家防卫森严,他无法动手,于是就把主意打到张珍身上,本想趁着张珍出来的机会,绑了张珍勒索钱财,没想到错遇应怀真才临时起意……   林沉舟跟小唐听了,方确信应怀真真的是应兰风之女,但如此一来,事情就越发可疑了:譬如,他们方才还商议去会一会那应兰风,为何下一刻他的女儿就找了来,且认得他们?莫非那应兰风早料到他们会在此地,且早有防备?若真如此,那么应某人的手段可真是无法限量。   客栈内,林沉舟向着小唐使了个眼色,两个人都看向坐在小唐身边正在一板一眼认认真真吃面的应怀真。   小唐轻轻咳嗽了声,问道:“丫头,你叫什么?”应怀真扫了他一眼,方才在街上她那么大声地报自己名头,莫非他忘了?闷闷低头:“我叫应怀真。”   小唐道:“是了,你方才说过……你是应兰风的女儿……对么?”应怀真点了点头,头埋得更低了些,几乎要把脸埋在碗里。   小唐见她的头发晃了下来,便替她撩起抿在耳后,应怀真怔了怔,本能地想躲,却又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是不用躲的,于是继续认认真真地吃面。   小唐温声哄道:“那我叫你小怀真好么?是了,小怀真,告诉叔叔,你怎么在街上叫我‘大人’呢?”   应怀真猛地咳嗽起来,大概是吃的太急了些,呛到了,小唐忙给她顺气,又替她擦拭嘴角,竟十分细心温柔。   应怀真镇定下来,小唐见她无恙,才又继续絮絮善诱地问:“你可以告诉叔叔么?方才为何叫我大人?”   应怀真嘟了嘟嘴,慢慢地说:“因为……你长得像是好人……像、像是我爹那样的,我爹是大人,你也一定是大人。”她的意思是应兰风是当官儿的,那么小唐自然也肯定是了。   小唐听了这个果然孩子气十足的理由,哑然失笑。   林沉舟也轻轻一笑,问道:“小怀真,那你觉得我是不是‘大人’呢?”   应怀真抬起眼皮看他一眼,说道:“你不是。”   林沉舟问道:“为何?”   应怀真仍是慢慢地说:“伯伯你长得不像是好人。”说实话,如果不是小唐在,单只是遇上林沉舟,应怀真未必会呼救……林沉舟在她眼里,就像是个寻常的老伯而已,而应怀真自诩前世也并没见过林沉舟,自然不知他是何许人也。   小唐听了这般回答,不由咳嗽了声,林沉舟却已经大笑出声,小唐忍笑道:“您老莫怪,小孩子不懂事。”   林沉舟一摆手,点点头道:“童言无忌,何况这说的乃是实情,不过这孩子倒是有些眼力,一眼就相中了你,若是看错了人,落到别人手中去,可未必像是现在这样顺利脱困了。”   两人试探了会儿应怀真,也并没什么言语上的破绽。小唐见她小小地手捏着筷子,吃面吃的有些辛苦,便索性替她拿了筷子,自己一筷一筷的喂她吃。   应怀真隐隐觉着这样有些“不太合适”,然而身为一个四岁的孩童,也只好竭力做无事状,饭来张口就是了。   林沉舟在旁眼看这状,便道:“小唐,你今年也十七了吧。”   小唐抬头:“恩师记得没错。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林沉舟的眼神中掠过一丝笑意,道:“只是觉得你也该成家了,可有看中哪家的姑娘?”   小唐喂饭的手势一停,笑道:“这个却不着急,我心并不在此。”   林沉舟若有所思道:“为师知道你心在朝堂……只不过,你该明白,若是想立足朝堂,万事都要长远算计才是,包括……你的婚姻大事。”   小唐一怔,脸色也有些异样,林沉舟却复一笑:“是了,的确不急,再等几年也不迟……”   应怀真听着两人没头没脑的对话,便抬头看小唐,见他听到林沉舟说“再等几年”的时候,长长地睫毛轻轻一动,似心弦抖动,应怀真不由地舔了舔嘴唇,林沉舟举杯笑道:“快喂小丫头吧,瞧她饿得不轻,怕是在那拐子手中没怎么吃。”   “是。”小唐答应了声,忙敛神又喂,又道:“只吃一碗面可以么,要不要吃点别的?”   应怀真不理,忙吸了那口面,甘甘甜甜地嚼吃,一边想林沉舟跟小唐的对白,一边抬头又看小唐,正看到他形状极好的下颌,脸颊往上,在左边的眼角边上,很是正气的浓眉之下,略有一颗比芝麻还小的点印,色浅浅地,不仔细看却是看不出的。   应怀真呆了呆,伸手试着去擦了擦,却擦不去,果然是小唐自生的。   小唐将她的小手握住,笑道:“做什么?”   林沉舟道:“她揉你那颗滴泪痣呢。”   小唐道:“恩师又来取笑,什么滴泪痣。”   林沉舟饶有兴趣道:“相书上说这般面相是:一生流水,半世飘蓬。所谓孤星入命,极容易为情所困的,你可要留神。”   小唐越发啼笑皆非:“怎么您老也来说这些不经之谈。”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却没看到应怀真在旁边已呆若木鸡。小唐再喂她吃东西,她却怎么也不肯张嘴了,也不肯说话……小唐纳闷,林沉舟也不知如何,眼见天色已黑,便抱了她暂时回房休息。   直到小唐不在身边,应怀真才慢慢地缓了一口气,回过神儿来。   怪道如此眼熟。   终于记起他是何人。   就在看到那一颗极小的痣之后。   其实怎么会忘呢,那样的浓眉凤目,容貌慈悲而威严,令人过目不忘的人物。   他是勋贵之后,于朝堂之上游刃有余,不偏向任何一派,却是皇帝面前的红人,且赢得文武百官的敬重,乃至新帝登基,依旧荣宠无双,左膀右臂。   所到之处,所有声音都是毕恭毕敬一声“唐大人”,委实的德高望重,仰视才见,谁人敢呼“小唐”二字。   也正是“小唐”二字,蒙蔽了应怀真,若是早提及他的名字,恐怕她一早就记起他是谁。   礼部尚书,太子少傅,东阁大学士:唐毅。   单是这两个字抬出来,便似重若千钧,能彪炳千秋。   只是没想到,青年时候的他,竟是这等的……风姿华茂,眉眼里多一份锋芒隐隐的青涩。   手托着腮,应怀真心想:她果然是没选错“救命恩人”,只是这恩人的来头也忒大了些!   于是问题又来了,这样来头的小唐唤老伯“恩师”,那么这两个人现在的身份就很值得探究了。   看着灯影变幻,应怀真幽幽地叹了口气:这种感觉有点像是……本来想叫一只猎狗赶走黄鼠狼,没想到唤来的是一只老虎,不不,现在看来,很可能是两只。   暮色沉沉,小唐从县衙回来,路过街头时候,嗅到甜香的气息,原来是路边上卖糖饼的,他心念一动,竟买了两只。   油纸包裹住,他拢在袖子里上楼,先去见林沉舟,说了去衙门的事宜,出门回房,推门就看到孤灯一盏,那小小地身影趴在桌上,面前是一本摊开的书。   小唐以为应怀真是闲着无聊乱看,便走过去:“小怀真不困么?”   应怀真转头看他,眼睛瞪得极大,然后摇头,复又去乱翻书。   小唐看着她似玩闹的姿态,只觉可爱,忽地想到袖中糖饼,忙掏出来,献宝似地送过去:“晚饭没怎么吃,必然饿了,这是刚出炉的,又香甜又酥脆,你必然爱吃。”   应怀真仍是一言不发,只是瞪着他,像是见了鬼。小唐被这样的目光盯着,竟有些讪讪地:“卖饼的说好吃……你尝尝看……”举起来往前一凑,不料碰到了应怀真的嘴,烫得她叫了声。   小唐大惊,他素来进退有度,大有章程,面对一个女娃儿,竟如此张皇,忙道:“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让我看看烫坏了不曾?”他颇有些汗颜地忙赔不是,却不知应怀真心底更是汗如庐山瀑布挂前川。   正僵持,门口有人大笑:“小唐,你毕竟是一个未婚男子,哪里会哄孩子呢。”   小唐回头,脸蓦地红了,讷讷:“恩师……”   林沉舟进门:“原来买了吃食回来,为何方才不分给我一个?竟偷偷地给你这小友藏私。”小唐知道他是玩笑,便也一笑,不料应怀真板着脸道:“叔叔,这两个糖饼你给我放在碟子里,凉一些再吃可好。”   小唐听了,顿时转忧为喜,连声说好,林沉舟玩味道:“这孩子是怕我抢你的糖饼么?”应怀真看他一眼,默默地又叹了口气。   那些沉在水底的叶子又浮上来,她的确不认得林沉舟,因为她并未见过这位传说中的铁骨御史。   至于唐毅,她是偶然见过几回的,除了一次是在私宴上,曾见他跟同席的官员相谈甚欢似的大笑,其他时候,多半是板着面孔,不苟言笑不容侵犯似的的赫赫威严。   当时她机缘巧合看了一眼,望见灯影下他眼角那颗小小地痣微动,那样威严温和的一张脸,却在那一刻平添了几分奇异地风情。   是以才记得深刻了些。   可怎能想到唐毅会有这样的一面:单纯毫无防备地冲一人展露柔软笑容,温声软语地哄。   于他而言,一生中大概也只有这段时光会如此,以后皆不是了。   次日大早,两人乘马车往泰州方向而行,应怀真昏昏欲睡,在小唐怀里东倒西歪。   因为林唐两人本就打算前往泰州一行,想会会应兰风,如今证实了应怀真是他的女儿,便更有了相见的借口,且小唐也并不放心把应怀真交付别人带回泰州,因此上一举两得。   小唐低头看看怀中女孩儿,见她肤色如雪,吹弹得破,长睫静静地动也不动,看来乖巧可怜,两只小手半拢在袖子里,细嫩的手指且紧紧地抓牢他的衣襟。   小唐莞尔,又怕她受凉,就把两只袖子拢起来盖在她的身上,幅袖颇为宽大,如两片羽翼。   林沉舟在对面瞧着,便低声道:“你觉得这孩子昨儿说的是真是假?她真的是靠猜认出我们的么?”   小唐看看怀中无邪的睡容,道:“我自然信她所说,这样年纪的孩童不会说谎。恩师以为呢?”   林沉舟道:“起初我尚怀疑是应兰风早有防备……然而,大概真的只是个巧合,加这孩子运气好罢了。”   小唐笑笑:“这丫头瞧着有一份鬼精灵,不过……”   林沉舟道:“不过如何?”   小唐把声音放得更低:“人常说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如今看看小怀真,不由不让人想到应兰风会是何样的人。”   林沉舟忍俊不禁:“是啊,本以为是个草包纨绔,然而看看这孩子……那应兰风,倒像是个胸有丘壑的人……”   小唐也颔首道:“我现在也很是好奇神往,小怀真如此聪颖,那应知县夫妇,必然也是非凡之辈。”   应怀真觉得自己很应该真的睡着,想到应兰风跟李贤淑,听到林沉舟的“胸有丘壑”跟唐毅的“非凡之人”,她真的很想大笑,于是,竭力保持面无表情实在是太累了,还是小唐发现她的嘴在轻微抽搐,怕她做噩梦,轻轻哄了两声,应怀真趁机把脸埋在他的怀中,自此两耳不闻,逼自己睡了过去。   从齐州往泰州县衙,马车也得走上三四个时辰,小唐跟林沉舟且说且看风景,不知不觉进了泰州地界,此刻将要天黑,马车径直来到县衙门口,门口的差人一看应怀真,如得了宝贝,飞速赶紧去通报。   小唐同林沉舟携应怀真往内而行,泰州这县衙并不甚大,才拐向内堂,就听隐隐地有喝骂的声音传来:“女儿若有三长两短……我也不活……”却是个女子的声音,带些哭腔。   小唐跟林沉舟面面相觑,应怀真索性装作什么也没听到的样儿。却听小唐低低道:“莫非是河东狮吼?”林沉舟捋胡须笑道:“罕见,罕见!”   话音未落,就听里头鸦雀无声,然后一道人影飞快地跑了出来,身形虽有些仓皇,却仍透露不俗的风致。      ☆、第 7 章   自打应怀真失踪,李贤淑想到应怀真跟自己说起的那“白胡子老头”故事,不免把罪怪到应兰风身上,只说是他被郭建仪同应公府阻挠,在判郭继祖之事上左右不定,神明见怒导致应怀真出事。   应兰风悔恨交加,也不理会郭建仪,只黑着脸把郭继祖判了斩监侯,扔入牢中,便发动人众四处找寻应怀真。   是以前回曾说到林沉舟跟小唐交谈时候,曾提及应兰风这两日又得罪了公府,就是指的此事。   昨儿因天色已晚,负责来泰州报信的人半夜三更才到,当着应兰风的面儿,简单地将拐子在街头被擒之事说了一遍……应兰风跟李淑贤乍惊乍喜,忙问应怀真何在,偏那人也不知道林唐两个人的来头,只模糊说应怀真被两个商人带着来泰州了。   两夫妇听了,不知如何是好,揪心了一夜,次日一早,应兰风便想索性就赶去齐州罢了,李贤淑也是一夜未眠,不免又吵闹了几句,正热闹里,门人报有人来到,与此同时林唐两人便进门了。   两夫妻听了,顿时齐齐住口,应兰风不顾一切,撩起袍子,一阵风似的往外跑来。   遥遥地看了女孩儿,应兰风眼中的泪如同泉涌,大叫了声“真儿”,扑过来将应怀真抱在怀中,百般亲爱,竟把身边两位完全无视。   此刻李贤淑也奔了出来,先一眼看到应怀真,那颗悬着的心总算落定,扶着柱子泪就跌了出来。   此即林沉舟跟小唐两个在旁,把应兰风看了个足,却见他身上衣衫不甚整齐,耳朵被李贤淑扯的发红,眼中还含着泪花……看相貌倒的确不俗,只是……   应怀真被应兰风拥入怀中,几乎喘不过气来,眼角扫到身侧林唐两人,忍不住叫了声:“爹!”   应兰风半跪地上,忙应了声,抬头看着应怀真的脸,忽然又悲从中来,抱住她哭道:“我的真儿瘦了,定是吃了苦……”   应怀真的嘴角斜抽,迫不得已微微高声了些:“爹,是这两位好心的伯伯叔叔救了我,你还没有好好地谢过人家呢。”   林沉舟跟小唐两人看了个够,心中滋味当真奇异……听了应怀真的话,相视一笑,此刻应兰风这才如梦初醒,抬头看向两人。   应怀真也随着抬头看向两位,她的面上虽然仍保持镇静,内心却已经无奈地叹息:天知道她的这父亲,望之烨然如神人,且必然一肚子文韬武略的模样,实际……   前世他是怎么爬上一品尚书之位,位极人臣的?   可惜又没有办法像是她娘一样揪住应兰风的耳朵叮嘱:面前这两只是很大的灰狼老虎,爹你一定要好好表现,不然人家是会把你咬碎的渣都不剩的!   然而应兰风毕竟不是普通的泛泛之辈。   应怀真前世被娇养的太好,朝堂跟政事完全不关心,有应兰风跟李贤淑的保护,什么大人的龌龊之事也从来侵扰不到……她只知道自己的爹是厉害的大臣,却不知应兰风如何厉害法儿。   应兰风浑身上下只有两个软肋,李贤淑跟应怀真,故而在两人面前不管如何的做小伏低出尽洋相都罢了,毕竟也是应公府长大的,御前面过圣,泰州做了四年官,治理一个县管理万把人,虽然不至于明察秋毫,却到底并没有什么大的差错,民间风评也极佳……怎会是个单纯的草包而已?   听了应怀真的介绍,应兰风抬头见了两位,便站起身来,袖子遮着面略一转头,轻轻地把眼中面上的泪拭去,再抬头时候,面上那酸楚悲痛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风清云淡的儒雅笑容。   应兰风举手作揖,正色道:“原来是两位先生相救小女!应某感激不尽!”   应怀真目瞪口呆,在她面前,方才还啰嗦悲戚的父亲,忽然变成了十足合格的应知县,这份瞬间变身的功力,委实非同等闲。   林沉舟跟小唐正欣赏父女重逢的感人情形,忽地看到应兰风拂袖站起,形象光辉夺目,这份突兀之感当真叫人有些无所适从……然而毕竟大家都是混迹官场的好手,——林沉舟自不必说,乃是老辣风骨,小唐更是朝廷将来的中流砥柱,一个备选的高高手……   两人不约而同举起手来还礼,口称:“大人言重了!”   林沉舟眯着精光四射的小眼睛,袖手缩肩,楞眼看来仿佛有几分受宠若惊似的,而小唐也是毕恭毕敬谨慎小心之态。   目睹这一切的应怀真,嘴角又有点抽搐。   应兰风如此端起架势来说话,同林沉舟和小唐站在一处,三人对视而笑相互作揖寒暄的这场景……那已经不是两只老奸巨猾的狐狸了,俨然神似三只老奸巨猾的狐狸。   但只有应怀真心中知道,此刻在场的外来那两只的的确确是货真价实的狐狸,而另外一只……最多只能算是披着狐狸皮罢了。   因为此刻的应兰风,不管是资历或者心机,跟眼前这两人都不是一个级别的,幸好外表比较唬人。   此刻李贤淑终于上前来,不胜欢喜地向着林沉舟和小唐行礼,又抱着应怀真入内去了。   应怀真在李贤淑怀中,频频回头,很是担忧。   正看着,却见小唐转眸看了她一眼,微微而笑,应怀真把头靠在李贤淑肩窝里,心里重重叹了声。   李贤淑把应怀真抱到里屋,便问她此前的遭遇,应怀真尽量简单地说了,只说自家无事,李贤淑不放心,又仔细翻看应怀真衣裳,见她身上果然并没任何伤痕,才叹道:“亏得我的宝贝福大命大,又人见人爱,才不曾被那贼折磨,真真心疼死娘了。”鼻子泛酸,便掉下泪来。   应怀真举起小手,替李贤淑擦擦泪:“娘别担心,我好着呢,且那坏人也被大人捉住了……”   应怀真说到这里,心中咯噔一声,依稀地想:正因为这拐子遇到了她,才没捉去张珍,如今更是免除后患了。   李贤淑见她这样懂事贴心,更加感动。应怀真便问:“娘,我听你们说前日子家里有亲戚来,亲戚呢?”   李贤淑一怔:“什么亲戚?”忽地明白过来:“你说的莫非是郭家那小公子?他早走了!”   应怀真心中仍牵挂郭继祖的案件,听说走了,便又旁敲侧击地问,才得明白。   原来当日应兰风判了郭继祖后,本以为郭建仪会翻脸,不料小公子仍是淡然自若,丝毫不见气急败坏之色不说,态度还越发温和。   应兰风把他之前送的鱼胶燕窝等取来交还,郭建仪竟推辞不收,逼得急了,便才带了三分忧色,皱眉道:“我这次来虽则是为了堂叔之事,难道就不兴给侄女儿一点见面礼了?这不过是亲戚之间的寻常礼数,又不是为买通表哥……若想那样,也不至于带这些不值钱之物了,如今表哥执意叫我带着些回去,莫非是怕落嫌疑,或者怪罪我贸然前来?不认我这个亲戚了么?”   应兰风见他如此,便只好收了,郭建仪才举手告辞,也并没有再在郭继祖案件上多加纠缠什么,这份不愠不躁地表现,让李贤淑都为之叹服。   应怀真听说详细,心头一块儿石头落地,委实高兴。   然而一宗事完结,另一件却又沉甸甸地出来。   应怀真趁着李贤淑离开的当儿,悄悄跑出房,来到前面花厅,她蹑手蹑脚躲在假山石后面,踮脚探头,遥遥地看到厅内一副其乐融融的场景。   但是细看,就能发现端倪,表面看似谈笑风生,相谈甚欢,实际上小唐跟林沉舟之间暗中目光交流,波涛汹涌加刀光剑影,双剑合璧,一唱一和,配合无间,于不动声色里试探应某人的深浅。   只听应兰风正恨恨说:“合该把那拐子千刀万剐,我要发公函到齐州府,还请早些把那贼移送过来才好。”   大约是林沉舟跟小唐说了那拐子的事,故而应兰风恨极那人。   林沉舟笑说:“这贼人的确该被千刀万剐,听说他招认,起初是想绑贵地的张家小少爷的,阴差阳错碰上了令爱。”   小唐点头道:“这贼人原来是个惯犯,都是冲着大富大贵的人家动手,他习惯觑空里把孩童掳走勒索赎金,然而这又是个心狠手辣之人,就算他得了赎金,孩子也不一定能完好无损的回来,一旦被他盯上,极难逃脱毒手,这次令爱是替张家公子挡了这劫了,幸而有惊无险。”   本来若是那拐子落到衙门手中,并不会如何重视,多半只淡淡审讯然后扔到监牢罢了,可是齐州衙门的人见过小唐的腰牌,所以竟丝毫不敢松懈怠慢,把那贼拉上大堂,用尽十八般法子审讯,那贼从不曾吃过这样的苦头,接二连三地竟把自己以往所犯的案件一一招认了。   几个月前他在京内也刚犯了一件大案,竟把京兆尹一个妾的儿子绑了,京兆尹家里交付了银子,那孩子却已经没了……因此京内掀起轩然大波,风声甚紧,这人才一路奔逃到泰州,也盯上泰州首富张家,可惜一直盯了数日不曾得手,他心中不甘,索性又顺手绑走了应怀真。   应兰风听了,一阵后怕,更是切齿痛恨:“我家真儿才不过四岁,又这样玉雪可爱,那贼竟能下手……”   林沉舟道:“令爱的确是人见人爱,且聪慧难得,据那贼人说,她一路上十分乖顺,哄得那贼人失了防备,也才不曾为难她……不成想她竟懂得当街向我们呼救,还清清楚楚报出大人的名号,小小年纪竟能如此……真真令人惊叹。”   应兰风转怒为喜,大笑说:“总之我家真儿是个有福气的,才得遇两位贵人相救,我都要好好地相谢二位……对了,不知二位来泰州,是行旅呢,亦或者经商呢?”   林沉舟见他转开话题,便把早先想好的一番托词来道:“我跟侄子在京城有个专营各色果品的商号,听闻泰州产的好枣子,故而过来看一看。”   应兰风目光一亮:“不知贵宝号是哪一家?”   林沉舟知他是京内的出身,恐怕通晓商号,不敢肆意糊弄,便笑道:“是祖传的小买卖罢了,怎么,大人感兴趣?”   应兰风面露喜色道:“不瞒先生,今年我泰州大旱,稻米不足,然而枣树耐干旱,是以产的极好,也并不贵,好些还烂在山中无人收拾……若先生有意,倒是一桩好买卖。”   林沉舟越发意外,却不动声色道:“莫非大人有意要做这桩买卖?”   应兰风道:“如果先生有意做这笔买卖,自然是极好的!我可以全力促成此事!”   林沉舟跟小唐听了这话,均都暗中皱眉,林沉舟呵呵笑了两声,便道:“大人如此热衷,倒是好事,不过小民还要先看看枣子如何,才能定夺。”   应兰风见他不言语,隐隐地有些失望,听他如此说,才又笑道:“是是,那先生就多费心了,如果要看枣子如何,我可以派人领两位去,不知两位原先打算要多少?”   林沉舟见他市侩之气四溢,并不像是个英明的清官模样,心中已经不悦,面上却还是笑微微地,只是这笑却已有三分冷意。   小唐在旁做玩笑般问道:“林大人对这买卖好似十分心切……莫非是急等银子用么?”   应兰风居然一口答道:“可不是着急么?简直是火烧眉毛……”   窗外假山后,应怀真竖起耳朵,听到应兰风说起绑匪之事,以及两只狐狸越来越莫测高深的眼神,感觉抽抽的已经不仅是嘴角,而且连她的心也吊在半天里晃动。   一直到听到后面,应怀真默默地举起两只小手捂住脸,心里叫苦不迭:“爹啊爹,你这是把自个儿往老虎嘴里送呀。”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忽听有人笑说:“小怀真,躲在这里是做什么?”   应怀真吓得抖了抖,回头却见唐毅不知何时踱步靠近,负手浅笑。   应怀真定了定神,叫:“唐叔叔……”   正当黄昏,夕照洒满庭院,一道刺目的光芒直射过来,唐毅脚步微动,竟正站在那道光芒中,他脸色有些暗淡不清,应怀真眯起眼睛,耳畔依稀听到他的笑声,而这略带三分熟悉的笑声,就像是一道极寒坚冰,从她头顶插下。   连这一刻的时光都好像被寒冰狠狠冻住,应怀真手足僵硬,无法动弹,甚至呼吸都梗住。   她以为自己记起了小唐的身份,那就已经是所有。   可并不是。   事实上,她跟唐毅的缘分,并不仅仅是权臣之女跟朝中大臣偶尔惊鸿一瞥间的关系,他们之间,更有一层极为亲近而直接的关联。   元嘉七年,有双绝之称的凌绝高中一甲第三名的探花郎,拜在礼部唐尚书门下。   ——唐毅,是凌绝的恩师。      ☆、第 8 章   极耀眼的那道光在唐毅头顶一闪而没,原来是他躬身下来,双眉之下凤眸带笑,和蔼又亲切地看着她。   可是,能成为凌绝恩师的人,会和蔼亲切到哪里去?   应怀真只觉得手指尖都冰冷着,白着小脸不发一言。   唐毅见她面色有异,便问:“怎么,莫非吓着你了?”忙小心地伸出手去把她从石头上抱下来,放在地上,又嘘寒问暖。   那双手挟裹住她,应怀真机伶伶地打了个寒战,醒了神,然而大概是在这儿站了太久,双脚落地,里里外外的寒意顿时交相袭来,冷得那脸越发地白了,小唐试着握握她的手儿,只觉那软软地小手如冰棱子一样,不由惊道:“这是怎么了?”还好此刻应兰风也已出了门来,见状只以为她不舒服,忙着先抱回后院去了。   当夜应怀真大做噩梦。   一会儿梦见凌绝狞笑着,举刀向她劈来,一会儿梦见应兰风披枷带锁,被林沉舟跟唐毅两个踩在脚下。   次日一早,李贤淑在房里帮应兰风整理袍服,应兰风道:“今日我得先去处理了公事,林兄跟唐贤弟两人,还劳烦娘子代为招呼。”   李贤淑道:“昨儿晚你已说了,我理会得。”   应兰风笑看她说:“我知道你能干,我不过也是白唠叨罢了。”又问道:“真儿还睡着么?昨儿睡得可还安稳?”   李贤淑道:“我起来看了两次,没什么事儿!”   应兰风叹道:“没事是最好的,昨儿不知怎么了,一个人在院子里,冻得脸都那样了,问她也不支声,若不是唐贤弟发现,这傻孩子不知会怎么样呢,刚又出了那件事,这会子可要用十万分精神看紧了些,她若再有个三长两短,我的命也就给折腾没了。”   “呸呸,咱们家闺女的命大着呢!大清早说这些没道理的话!”李贤淑笑着打他一下,又道:“不过可真的要好生谢谢这两位,若不是他们,还不知阿真要给拐到哪里去呢?”   应兰风思忖道:“我也正是这么想,故而先多留他们住上几日,只不过咱们这家里的情形,也没什么可拿得出手的东西相送……”   李贤淑细想了想,道:“你忘了前些日子你那小表弟送的补品?我看真儿一个孩子也吃不了那许多,不如分些虫草燕窝做人情,岂不又体面又便宜?”   应兰风道:“你说那些,我也知道真儿吃不了太多,然而我本来还想你也吃些的……”应兰风说到这里,声音渐低:原来李氏自嫁了他,也不曾享受过什么,反倒里里外外操劳,此刻应兰风想到这个,心里不由有些难过。   李贤淑看一眼应兰风,便晓得他心里所想,当下反而一笑,道:“嗐,你又唠叨些什么,我好端端地又补些什么,再说我也不爱吃那些东西……你就别惦记着了!别说这些,只是昨儿我担心阿真,拧了你的耳朵,你可别怪我才好。”   应兰风握住她的手,道:“照我看是拧的轻了些,谁叫我没听娘子话呢。”   应怀真夜间噩梦连连,到早晨才睡了过去,因此未免起来的晚。李贤淑抱她起来,穿衣穿袜,洗脸梳头,又把朵新掐的粉白花儿簪在髻上,最后捧着那粉嫩的脸蛋亲了两口,娘儿两正腻歪,有人丫鬟如意在外叫道:“张家奶奶跟小少爷来了。”   李贤淑一听,忙转身迎接,却见帘子打起,走进来一位银盘脸儿的貌美妇人,手中牵着张珍,款款进了门来。   张珍一看应怀真,便挣手先跑过来,叫嚷道:“妹妹,你没事吗?那恶人有没有打你骂你?”   此刻李贤淑便起身迎了,道:“怎么你亲自过来了,说了是有惊无险,让你们放心的。”   张家奶奶道:“我倒是想让怀真再休养些时候再过来看,可元宝等不及了,昨儿晚上若不是他爹强压着不许乱跑,早就过来了。”   李贤淑笑着让了座儿,张家奶奶看看榻边的两小,压低声儿对李贤淑道:“我们老爷打听到了,据说那贼是冲着元宝来的,那时候元宝正在你们这儿,他就发毒心把真儿给掳去了,所以这件事儿,还是真儿替了元宝的祸,唉……亏得真儿有菩萨保佑,平安无事归来,不然的话……”说到这里,便举手拭泪。   李贤淑自也后怕不已,昨晚已经抱着应怀真念了千百遍的菩萨保佑,今儿听张家奶奶说起此事,也甚是感念,便也湿了眼。   张家奶奶又道:“我这次来还想跟妹妹说,这段日子里要多看着怀真些,我家里也多派了人看管元宝,等闲就别叫他们出门……免得又给别的歹人盯上……”   两个妇人在旁边说话,旁边张珍拉着应怀真,忧心忡忡地道:“爹说以后不许我出来乱跑,我很怕他不让我来见你了。”   应怀真听着他关切的问话,耳旁又传来张家奶奶的只言片语……   她模模糊糊记得前世在泰州这段时候,李贤淑把她圈在家中好久不许外出,而她也不曾见到张珍,仿佛是很长时间后才重又见面,而再往后的零星记忆中……张珍的一条腿就是残了的。   或许,有那么一种可能,真的是……   应怀真将张珍上下看了会儿,道:“你是该多听听你爹的话,对了,你的腿不疼么?”   张珍一愣,然后低头踢了踢两只脚,又跳到地上,十分灵活地蹦了两下:“不疼呀?好端端地怎么了?”   应怀真看着张珍呆呆的模样,透过他清澈的眼睛,却仿佛看到那个在法场上拼命想冲向前的身影,他焦虑忧痛,血流满面……那于人群中的身影摇曳,逐渐远去消散。   应怀真抬手在张珍的头顶抚过,粲然一笑:“不疼就好,没事啦!”   张家奶奶这遭儿过来,随身的几个丫鬟又捧了好些吃食之物,并不贵重,然而看着却十分丰盛,李贤淑有些过意不去,再三推辞,张家奶奶道:“听说你们这儿也有客在,还是救了怀真的大恩人,故而对我们自然也是有恩的,知道知县大人得避嫌,故而只送了点吃的东西过来,寻常邻里照应也是如此……另外,我们老爷说了,改日还要亲恩人们请过府饮宴呢。”   闲话了半个时辰,张家奶奶带了张珍便先回府了,张珍虽想留下,然而张家经历这遭,果然把他看管的十分严厉,加上他娘说应怀真得多休息,故而也只好恋恋不舍地家去了。   送走了人,李贤淑把应怀真安置在屋内,不叫她乱跑,便拉上门出来,正巧吉祥如意从廊上来,说说笑笑地,见了她,忙止步行礼。   李贤淑道:“林爷跟唐爷都起了吗?”   如意道:“刚去看都起了,按照奶奶的吩咐,我们正要备饭呢。”   李贤淑一挥手道:“都利落有眼力价些,别怠慢了贵客,快去吧。”两个丫鬟齐说“知道了”,往厨房去了。   李贤淑县衙虽不大,但人更少,两个丫鬟都给李贤淑派了用处,招财进宝也各有活计忙碌,因此空荡荡地,十分寂静,隐隐听到树荫里传来鸟鸣。   应怀真在屋内翻来覆去了会儿,闷得头晕,出来闲走了会儿,想到林沉舟跟小唐都在,不免犹豫,有些不敢到处乱走,生怕撞上。   正神游太虚,忽然听到扑簌簌一阵声响,应怀真闻声抬头,那响动却是从头顶树上传来,她暗自心惊:莫非又是一个贼?   呆看间,却见满树细碎黄花洒落,绿油油之中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头,一只小奶猫向着她“喵”地叫了声,有条不紊地顺着树干往下,轻轻跃落地上,跑了个无影无踪。   应怀真不由莞尔,鼻端却嗅得甜香之气阵阵袭来,原来是这一树桂花,翡翠样叶片间簇簇堆金,那花儿香气沁人心脾。   应怀真看得欢喜,忍不住又深深地呼吸了两口,只觉心情也都愉悦起来。   且说林沉舟跟小唐清早起身,应兰风便先来打过招呼,请他们在偏厅用饭。   早饭都已经备好,琳琅满目地摆了一桌子,无非是些小米粥,白米粥,腌的嫩黄瓜,扁豆,咸菜,豆腐干之类,看起来摆弄的十分干净,吃起来也清脆清甜。   林沉舟跟小唐微服私访间也吃惯了民间饭食,却没尝过这样的新鲜风味,应兰风只陪着起了筷子,说已经吃过了,又道:“这都是内人亲手所做,林兄跟唐贤弟不嫌弃就好。”   两人还未吃完,外头就有人击鼓,应兰风告了失陪,匆匆而去。   林唐两人将桌上饭食吃了大半,吉祥跟如意便上前收拾,林沉舟看着两个丫鬟,道:“想不到你们奶奶有这种手艺。”   吉祥善谈,便道:“先生不知道,我们奶奶会的可多了,这县衙里全靠她一个人撑着呢。”   林沉舟挑眉:“这是什么意思?”   如意谨慎些,便对吉祥小声说:“你别多话,留神奶奶知道骂你。”   小唐便一笑道:“是啊,你们奶奶看来是个厉害的人。”   两个丫鬟看着他玉面生辉,不由脸热,吉祥便说:“我们奶奶就是这样,刀子嘴豆腐心罢了,其实是个极能干的人,不然大人那点儿薪俸,怎么能养得起这家子呢!”   林沉舟一震,小唐仍是笑笑地,问:“是吗?我也觉着应大人真是个大大地清官……若是其他当官儿的,哪里至于这样呢?”   如意看一眼他,到底是女孩儿有些羞,便也不再出言,只默默地把碗盘撤了下去,吉祥见她走了,才又说:“这一次多亏了两位救回了小姐,不然我们真不知怎么办了,我们大人是不是清官我可不清楚,只知道外头百姓都叫他青天大老爷呢。”向着小唐一笑,扭身出门了。   林沉舟跟小唐两个见人都去了,便双双站起,走到门口,两人沉吟片刻,林沉舟想到方才外头击鼓,便道:“咱们兵分两路,我出去看看发生何事,如果能看他审案则再好不过,你在这衙门里转转,我看着你在这里面打听消息比我要容易的多。”   小唐听出林沉舟话语中的戏谑之意,自然是说方才两个丫头被他一笑迷倒的情景,当下一笑,两人分开,林沉舟往前,小唐则信步往后院而行。   这县衙看来已经有些年岁,墙皮不免斑驳,然而收拾的十分整洁干净,且三五十步就见花花草草,勃勃生机中显出幽然之趣,小唐且看且行,心道:“能把庭院收拾的如此雅致,主人必然也不至于是个大奸大恶之徒罢。”   走到廊下,一墙之隔,便传来人声,似是方才的如意跟吉祥。   小唐放缓步子,听如意道:“方才你多嘴的事记得别跟奶奶说。”   吉祥道:“我也没说什么别的,不过是些实话,奶奶知道又如何?总不会就骂我。”   如意道:“我是说,咱们得顾及大人的体面,想咱们这县衙穷得这样,得奶奶领着咱们种菜吃……你在那两位客人跟前说大人没钱,人家一来瞧不起大人,二来,或许还觉得咱们是在哭穷呢!想这两位是救了小姐的大恩人,咱们自然要尽心尽力地对人家……要不然奶奶怎么会特意地弄那么一大桌子的菜……这话怎么能叫人知道呢。”   吉祥听了才明白:“好姐姐,果然是我又多嘴了,你万万别告诉奶奶,我以后一定把自己管的牢牢地,唉……都怪那唐爷,笑得真真好看,我一瞧他笑,就着了魔似的总想说点什么才好。”   如意吃吃地笑起来:“你哪里是着魔,明明是犯花痴了!”   吉祥不肯饶人,道:“只说我,难道你不是么?方才我瞧你的脸都红了。”   如意含羞忍笑道:“你够了,再说我我就跟奶奶告状去了,赶紧打水,奶奶说了,那秋黄瓜再不浇水可就长不起来了。”   两个丫鬟说说笑笑,声音渐渐远去。   墙壁这边,小唐听得发呆,半晌才又迈步往前,一阵北风徐徐吹来,风中竟有朦朦胧胧地甜香,小唐身不由己循香而去,才进月门,便发现一株破粗的桂花树,挨墙而立,枝叶散开如一蓬大大地伞,点点桂花落一地金黄,颇见雅趣。   小唐正看,忽然幽幽地一声叹息,似是从树上传来!小唐盯着那花枝掩映处,半信半疑唤道:“小怀真?”   才说完,只见桂丛一阵簌簌地抖动,自花叶之中探出一个乌溜溜地小脑袋,圆圆地双眸中满是惊慌。      ☆、第 9 章   小唐看着她张皇的小脸,啼笑皆非,便问:“小怀真,你在树上做什么?”又打量那棵一人多高的树:“你是如何爬上去的?”   应怀真手足乱动,弄得树叶哗啦啦作响,小唐吓得伸手制止,道:“行了,不要乱动,掉下来不是好耍的。”   应怀真咽了口唾沫,道:“那……你别跟我娘说。”   小唐差些儿笑出来,怕她着急,只得应承:“好好好,那你先下来再说吧。”   应怀真答了声,把头缩了回去,小唐不错眼地看着,见树枝摇晃片刻,密叶里探出两只小脚来,在树干上乱蹬了会儿,又停下。   小唐不解,便问:“怎么了?”却听里面传来闷闷地声音:“我下不去了。”小唐忍笑:“那你原先如何上去的?”   隔了一会儿,应怀真才答:“你在下面看着,我就不会下了。”小唐终于笑出声来:“那我不看就是了。”应怀真却道:“唐叔叔你先走吧,我一会儿再下去。”   小唐咳嗽了声,索性走到树边,仰头看看,笑说:“你休要乱动,我带你下来。”   应怀真大吃一惊:“什么?”话音未落,就惊叫一声,原来小唐双足点地,身形轻轻跃起,探手在她腰间一抱,旋即落下地来,一起一落,带动树上的金桂纷纷飘摇而下,甜香阵阵。   应怀真如在梦中,定睛看去,正对上金色的桂花雨中,小唐笑微微地双眸,眼角那一点滴泪痣若隐若现。   小唐笑道:“别怕,已经下来了。”   俯身把她放在地上,举手向她头顶摸去,本是安抚,手心却落了空,原来是应怀真转过身去,迈动小短腿,刹那间竟跑的无影无踪。   小唐十分愕然,想到昨日应怀真煞白的小脸,他百思不得其解,不由探手摸摸脸,自言自语道:“难道我生得很可怕么?”   小唐在县衙后院乱逛之时,林沉舟在县衙大堂,看了一场好戏。   这一次前来击鼓的人,报的是宗人命官司,而这案子中的死者,却并不是别人,正是之前出现过的黑婆。   而凶手也一同被四邻八舍解押来了大堂,分毫不费应兰风半点气力,只是让人惊讶的是,凶手居然也并非别人,而是黑婆的女婿。   原来,自从应兰风一怒烧杀了黑天牛,黑婆便失了心智,整天疯疯癫癫,却也不改骂鸡打狗的脾气,因此满村里的人越发嫌她。   黑婆的女儿早就出嫁,离得也不远,就在邻村,因此保长把黑婆送到她女儿家里,本来是想让她女儿照应着,不料黑婆的女儿性子同她娘一脉相承,极是个爱撒泼无事生非的妇人,寻常在家里就挑唆着汉子不去孝顺公婆,如今她自个儿的娘来了,伺候不上两日,也便生了厌。   其实黑婆虽然疯癫,但这么多年搜刮,家里也累积了不少的钱财,自打出事后,她这女儿就跟女婿一块儿风似的跑去,先把婆子的钱财搜刮干净,黑婆疯了住到她家后,她就顺势也把黑婆原来的房子卖了,得的钱自然都攥在自个手中。   本来有了这笔钱,也自养得起黑婆,可惜这妇人全没有半点孝顺亲娘的心,动辄高声训斥,打打骂骂,把她娘当猪狗似的对待。   只可怜黑婆先前那样尖酸不饶人,教导出个跟她不相上下的女儿,如今反被女儿欺压,果然也是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了。   邻舍的人时常听见,虽然不平,但也不敢多管闲事,若是招惹那妇人,不免会被骂的狗血淋头,因此虽然很多人心里不平,却不敢多嘴,又想黑婆不过是自作自受……于是四邻八舍虽个个明白,却也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罢了。   前日里那妇人因嫌黑婆弄腌臜了一床被子,便指着鼻尖把黑婆骂了一顿,这还不算,又接连几顿没给饭吃,婆子晚间饿得难耐,便跑到厨下偷东西吃,正巧黑婆的女婿出来解手,看到黑乎乎一道人影鬼鬼祟祟,只以为是入了贼,拿了杠子上前,当头一棍……   此刻已经惊动了四邻,点灯了看时,才发现死者是黑婆,可怜嘴里还塞着半个馒头,大家伙儿见死了人,又见黑婆死状如此,不免觉着可怜,当下齐心协力,把那汉子跟妇人解来衙门。   那汉子一股脑叫屈,只说自己以为是进了贼,并不晓得是自己的丈母娘,妇人也慌神,在旁边作势哭泣,求大老爷轻判。   应兰风听了两人供词,微微沉吟,就叫人证。   因为当场围了许多邻居在,见老爷叫到,便一个个出面作证,把黑婆的女儿平素里如何虐待亲娘,她汉子不管不问之事都说个明白。   一时仵作上来,回禀查验过黑婆死状,确定是吃东西时候被打死,又说她衣衫褴褛,且又枯瘦,身上各处有些淤青,显然是被虐待良久……   围着的百姓们听了,一个个向着那两口儿撅嘴白眼,都等着看县老爷怎么判此案。   围观者之中,自然也有一个林沉舟。   “那到底是如何判的?”   县衙后院的客房之中,两人对桌而坐,小唐替林沉舟倒满一杯新茶。   林沉舟看着那碧绿的茶色,一股清香的气息缓缓缭绕,他点头,答非所问:“你看这茶如何?”   小唐挑眉,知道林沉舟如此问必有缘故,便道:“像是上佳的龙井?”   林沉舟微微一笑:“还是今年新出的,龙井价贵,尤其是新茶,只有富贵人家同官宦之家才能购得,另外他昨日拿出来相谢我们的那些燕窝,也非凡品,寻常的贫寒官员家哪里会有这些?”   小唐隐隐猜到林沉舟要说什么:“恩师的意思,莫非是说……”   林沉舟并不回答,反而说道:“黑婆这案件,应兰风判了那凶手斩监侯,那妇人流放,将家产一半充公。”   小唐再度挑眉:“过失杀人原本不必判死……是不是太重了?”   林沉舟一笑:“不,恰恰正好。若非她女儿女婿不孝虐待,她也不至于夜半做贼,自然不会被无故打死了,所以她之所以死,还是那两人所致。”   小唐微微点头:“既然应知县判的很好,恩师为何仍是心事重重?”   林沉舟目光垂下,看着那杯茶,轻声道:“为师只是担心……这应兰风,若不是个大智若愚的清官,就是个深藏不露的大奸之徒。”   小唐一惊:“这……此话从何说起?”   林沉舟道:“照你方才所说,他分明家徒四壁,穷得捉襟见肘,然而你看这龙井,一两的龙井,恐怕得有一两银子……这是一个穷官能有的手笔么?另外,今日中午他请我们吃的,瞧来也丰盛的很。”   小唐忙道:“今日中午的饭,我打听了那两个丫鬟,那叫吉祥的才告诉我,原来是那张大官人家早上送来的。说是为了答谢这一次小怀真为他家小官人替了祸。”   林沉舟沉吟不语,桌上两盏茶盈盈碧绿,水汽袅袅,模模糊糊,变幻莫测。   片刻,小唐才问:“恩师……莫非已经有了打算?”   林沉舟起身,往外看了看,庭院寂寂,花树寥寥,有麻雀在树枝上跳来跳去,十分自在。   林沉舟道:“既然他想同我做买卖,那么我就同他做一笔买卖。”那本来于枝叶间玩闹的麻雀“吱儿”一声,飞得无影无踪。   进宝头前领路,林沉舟同小唐拐过走廊,来到县衙书房。却见应兰风埋头在看什么,见两人来到,忙推了文书起身相迎。   三人落座,林沉舟道:“大人前日所说的贩卖枣子之事,我已经思虑过了,倒正是可行。”   应兰风有些不敢相信似的:“是么?那、那着实大好……不知两位要多少?”   林沉舟微微一笑,道:“不知大人有多少可以出手?”   应兰风见他口气颇大,精神一振,想了想道:“大概有二三百石,不不……大概四五百担也是有的。”   林沉舟跟小唐心中各自震惊,林沉舟似笑非笑:“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小唐张了张口,终究没有出声。   应兰风笑道:“尚可尚可,不算太小,不过也不算太大就是了,毕竟先生两位乃是从京城来的……这枣子鲜吃最好,若是吃不了,还可以晒干备用,横看竖看都不是亏本的买卖。”   林沉舟呵呵道:“那么不知要价几何?”   应兰风想了片刻,道:“按照市价行情的话……”他大概说了个数目,又问:“两位觉得如何?只是有一点最是要紧:银子万万是不能拖欠的。”   林沉舟见他句句不离银子,如此善于钻营,市侩兼铜臭,亏得先前他还跟小唐暗中商议,说应兰风是个“不凡之人”,此刻见状,不免大失所望,脸上透出几分愠怒之意。   小唐便咳嗽了声,低低道:“大人真的想做这笔买卖?我可是听闻……朝廷官员不能行商的。”   应兰风面露尴尬之色,随即呵呵笑道:“我何尝不知呢,只因为见两位是诚实君子,又委实是走投无路,才暂时出此下策……”   小唐听他仿佛有言外之意,正要问起,便见外头招财跑了进来,向着应兰风道:“大人,有人来找,还请您快快过去。”   应兰风道了失陪,他前脚去后,林沉舟叹气道:“这厮真是鬼迷心窍,竟如此可恶,果然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小唐道:“恩师,我们尚不知他为何急切间要如此,莫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林沉舟冷笑道:“不过是贪财罢了,现在泰州被旱情所苦,他不思勤政赈灾,却忙着大发横财,这等贪婪愚蠢,实在少见。”   小唐笑问道:“恩师多久都不曾犯恼了,怎么这一次竟这般动怒?”   林沉舟顿了顿,皱眉叹道:“或许之前因为听闻他种种不凡举止,故而对他暗怀期望,没想成想竟是这种人品,倒果然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了,岂不让人恼怒?”   小唐笑了两声,道:“照我看,反正他是逃不脱的,何不再缓一缓,细看看他意欲何为,再行动作?”   林沉舟思忖片刻,终于点了点头:“我好似真的有些急躁,那便如你所说,且再看看罢了。”   小唐见无人来到,又低声问道:“不过,要真的给他银子么?算来总也有两千两了。”他们两人微服出巡,虽然不缺银两,但一时也拿不出千两银子之巨来。   林沉舟一怔哼道:“之前在允州不是抄了几千两出来么?便先用着。横竖等他收了银子,治他的罪便是铁板钉钉,给了多少到时候我分文不差地叫他再吐出来,哼……偏偏这厮还说什么‘万万不能拖欠’,真是自寻死路。”小唐闻言,只得苦笑。   一刻钟的功夫应兰风便返回,两只眼睛撇着他们,不知又在寻思什么。   林沉舟怕事情有变,向着小唐使了个眼色,小唐起身,从袖子里掏出两张银票,道:“这是一千两的银票,以做定金之用,请大人收着。”   应兰风一看,两只眼放出光来,急忙接了过去,双手捏的紧紧地,道:“两位竟如此爽快!我方才已命人去采摘枣子,下午便会送来,两位可先看看成色,委实是甘甜多汁……”   林沉舟素来城府深厚,此刻却恨不得一掌拍死他。小唐虚与委蛇道:“我等自然是相信大人的,对了,方才大人说是急需银子用才出此下策,莫非是衙门中出了什么事?”   应兰风摆手道:“不曾不曾。”   小唐本是想看他是否有什么隐衷……见他一口否认,微微皱眉,正要再问,应兰风却又看向林沉舟,道:“林兄,说起来,我还有一事……”   林沉舟侧目看他:“何事?”   应兰风笑了两声,道:“我泰州除了枣子,更盛产柿子,不知先生有没有意思想要?”   林沉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耳,连小唐也是目瞪口呆,独应兰风还满怀希冀笑容可掬地等候回答。   书房内一时寂静无声,应兰风见两人不答,便自顾自地又道:“这柿子也是极好的,个儿大,又香又甜……”   林沉舟忍无可忍,打断他的话头,道:“这一次大人又要多少银子呢?”   应兰风微微露出喜色,说道:“这个的数目不大,约略也有二三百担而已……”   林沉舟倒吸一口冷气,冷笑道:“果然数目不大。”   应兰风笑道:“先生果然有意?”   林沉舟双眸微寒,冷看应兰风:“应大人好算计,做泰州的知县委实是屈才了,如此善于经营,大可似我们一般行商,必然博得家财万贯……”   应兰风搓了搓双手,笑道:“过誉过誉,那这银子是否还要多些?”   林沉舟磨了磨牙,又向着小唐使了个眼色。   小唐无奈,摸了摸袖子,掏出一张银票,欲给不给,眼望着应兰风,说道:“应大人你可要想好了,休要只顾眼前,忘了退路……”这自然是小唐好心,旁敲侧击地提醒应兰风。   应兰风不明其意,林沉舟却心知肚明,便重重咳嗽了声,笑说:“小唐的意思是……这么大笔银子,大人留神一口吞不下……噎住了,那便不大好。”   应兰风这才笑了起来,拱手道:“两位大可放心,应某必然吞的顺顺利利,干干净净。”他说完之后,便匆匆道了失陪,忙不迭出门去了,看那姿势竟像是迫不及待拿着银子逃走似的。   也幸亏应兰风走得急,他前脚刚出门,后面小唐死死拉住林沉舟,低声道:“恩师忍耐!”几乎是与此同时,只听屋外应兰风高声叫道:“招财进宝!快来!快快!”一叠声地叫嚷,声音里喜气洋洋,情难自禁。   林沉舟对小唐道:“你可瞧清楚了,此人贪得无厌,厚颜无耻,再看他这些家奴,叫什么招财进宝,唯恐他人不知其贪婪成性,真真是妙极了!”   小唐也是无可奈何,之前本想深问应兰风是否另有缘故,只可惜没得机会。   林沉舟思忖片刻,不怒反笑,道:“实在有趣的紧,办过这么些贪官污吏,就没有似他这般急不可待想要撞到手心里来的,既然如此,便成全他!你速速去传人进衙门,我要即刻把这昏官拿下,定斩不饶!”   小唐见他怒意勃发,也不敢劝,只好行了个礼,领命出门。      ☆、第 10 章   小唐跟林沉舟以商贾身份来访应兰风,自然行事低调,一干随从侍卫们都在县衙外头候命。   小唐出了衙门,拐到旁边的巷口,即刻有人迎上前来。小唐正欲吩咐,忽然看到县衙门口有六七个人出来,头前的是招财跟进宝,后面几人都身着常服,众人分别上了马儿,又赶了一辆马车,乱糟糟飞快地往南去了。   小唐凝视队伍离去的方向,眉头一皱,便道:“派两个人跟上,看看是往何处去,所为何事,切记别让他们察觉了。”侍卫领命,挥手一招,身后不远处等候的两名下属跃上前来,各自骑马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侍卫又问:“大人还有吩咐么?”   小唐犹豫道:“你……”正沉吟间,忽然见从衙门内又出来数人,边走边说,十分热络。小唐飞快一想,便道:“稍等片刻。”撇开那侍卫,负手往前而行,装出个刚从外头往回走的模样。   快要到县衙门口,就跟那群人撞个正着,只听有人道:“我即刻回去叫大家伙儿动作起来,你们也各自勤谨着些。”另一个道:“谁能想到知县大人果然这般能干,真是我们的造化。”忽然有几人看到小唐,便都慢慢地停了鼓噪。   小唐咳嗽了声,举手道:“列位有礼。”   众人见他相貌堂堂,举止温文,便也慌忙回礼,当前两人问道:“这位爷是?”   小唐道:“鄙姓唐,是前日来到泰州的,如今住在县衙里。”   小唐说罢,便有人惊呼道:“莫非正是唐大爷?”   小唐一怔,又有人道:“这位爷可是救了我们大小姐,且要买柿子跟枣子的唐大爷?听闻同伴还有位林爷的?”   小唐笑道:“不敢当,我的确有位同伴姓林,也确实跟应大人谈过买卖。”   众人闻言,哗啦啦围上来,一瞬间小唐满耳都是赞溢之词,有说他生得出色,一看就是个贵相的,有说他风度不凡,今年定会发财,许多声音响做一片,十分热情。   小唐正无所适从,只听当前一人道:“真真是多亏了两位救星……就如应大人一般,都是我等的大恩人了。”也有人说:“等果子采摘好了,必然要好好地请两位吃上一顿。”   小唐好不容易插嘴道:“原来应大人已经把此事吩咐了诸位吗?”   众人道:“那是当然,我等这便要去准备了。”忽然有个老者出头说:“我们别围着唐爷了,或许人家有正经事,改日再好好地请两位罢了。”大家伙儿听了,这才举手告别,一哄而散。   小唐回望众人远去,转身进了县衙,正走间,迎面见到林沉舟前来,小唐正欲说话,林沉舟见他身后左右无人,一把握住他的手腕,道:“跟我来。”   小唐心知有异,便不急开口,跟随林沉舟回到居所,才问道:“恩师,是不是出了何事?”   林沉舟不答反问:“你为何没带人来?”   小唐道:“我只是觉得此事另有蹊跷。方才在门口见到招财进宝带了若干人众赶着马车匆匆离开,看样子是出泰州,却不知奔向何处所为何事,我便叫张忠他们跟着了。”   林沉舟道:“原来如此。”   小唐道:“另外我回来之时,看到若干村民打扮之人,在议论的也是应兰风卖枣子柿子之事,且口口声声说咱们是他们的大恩人,又盛赞应兰风,所以我才大胆叫张忠暂时按兵不动,想回来再问问恩师的意思。”   林沉舟轻轻一笑,道:“我前日赞的果然不错,你真个是谨慎老成了许多,我方才出去,就是想拦下你。”   小唐忙问缘故,林沉舟道:“我也略知道了些内情,这应兰风钻营行商,好像并不是为了中饱私囊而已。”   原来小唐外出之后,林沉舟心中不快,便自屋内走出来,信步而行,他本想压下心气儿,仔细再去问问应兰风,探探他到底是否有什么未说的隐情,不料走到后院,就看到丫鬟吉祥端着盘子进了一间房,屋内有人道:“熬好了么?”吉祥道:“按照奶奶吩咐,熬了两个时辰,奶奶看看。”   片刻吉祥便出来了,林沉舟知道屋内的是应兰风的内室李氏,正欲离开,便听李贤淑道:“阿真,过来喝汤了。”   应怀真小声道:“我不喜欢,有怪味儿。”   李贤淑笑道:“乖女儿,别不知好歹,这鱼胶燕窝都是你小表舅大敬意送的,很是名贵,你爹想给你买还都买不起呢,前日你又病了,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快乖乖地喝了,好让爹娘放心。”   林沉舟听了,微微一笑。想必应怀真喝了两口,便道:“我喝足了,娘也喝。”   李贤淑道:“这话跟你爹说的一模一样,唉,我哪里用得着喝这些?有你们这样儿我就很好了。”   应怀真撒娇道:“娘喝嘛。”   李贤淑无法,道:“好好好,真是个小磨人精。”   林沉舟听到这里,便想到头前应兰风为了答谢他们两人所送的那虫草燕窝,这才想到或许也是郭建仪所送,他的心底本还有些火儿在烧,此刻在稚女慈母的对答声里,不知不觉却都消散无影了。   林沉舟心内一叹,迈步又走,只听应怀真问道:“娘,爹叫招财叔去做什么了?”   林沉舟忙停了步子,屋内李贤淑道:“你这小人儿,倒是知道挺多事儿的,你怎么又知道招财出门了?以后不许乱跑知道么?”   应怀真答应,李贤淑才说:“你招财叔跟人办事儿去了。”   应怀真问:“做什么?”   李贤淑道:“真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你这性子是像谁呢?人小鬼大的,跟你说你又哪里会懂这些?你爹啊,被逼的偷偷跟人做买卖,弄了些钱,让招财他们去别的府县买粮食去了……懂吗?”   应怀真喏喏道:“不懂。”   李贤淑噗嗤一笑:“亏得你不懂,你才四岁,若真的懂这些,可要吓死爹娘了,好了,才喝了汤,乖乖地坐会儿玩儿吧。”   林沉舟听到这里,心中一震,半晌才举步离开。   林沉舟把自己所得跟小唐说了,两人才明白这事情的内里缘由。   小唐道:“原来应兰风做此事果然是有缘由的,他不同我们说,大概是怕解释起来也说不清罢了。”   林沉舟道:“赈灾之事本来该朝廷所为,如今应兰风居然冒险私底下行事……”   小唐道:“我看应兰风此人,虽然不按常理出牌,但他做事必然事出有因,只怕府衙上面……有些说不得。”   两人目光相对,林沉舟缓缓点头,道:“也亏得你自有主张,未曾轻举妄动,不然……唉。”心绪复杂。   小唐安抚道:“我瞧恩师此番急躁,恐怕也是因先前对应知县期望甚重的缘故,如今知道应知县并非贪官,岂不是一件大大地幸事?恩师何必苦恼。”林沉舟哈哈一笑,释然大半。   两人正说笑间,却见外头如意来到,说道:“大人派我来看看两位爷是否出门,若是在,请两位过书房说话呢。”   林唐两个随着如意来到书房,应兰风正把一个帖子放起来,忙迎了两位又奉了茶。   林沉舟瞧了瞧,这里的茶却不是上回给他们喝的龙井了,看色泽香气,不过是最普通的花茶罢了。   此刻小唐说道:“方才我出去遇到几个人,原来大人同我们做这笔果品买卖,是另有内情的?”   应兰风见他已经知晓,便答道:“这件事有些不好启齿,我身为朝廷命官,的确不好私下做这些事,然而泰州大旱粮食减产甚多,眼看就秋冬了,弄不好便会闹出人命来,故而才不得不如此。”   林沉舟抬头,故作惊奇问道:“咦,难道朝廷不肯拨赈灾粮食么?”   应兰风苦笑道:“我已经写了十几封公函到府衙,上峰只说今年受灾的地方太多,得缓缓而行……我看那个意思,这一缓的话,年前怕是排不到我泰州了。”   小唐皱眉道:“这是怎么说?我们虽不在本地,却也知道泰州的旱情是最为严重的,怎能不理不管?”   应兰风摆手道:“罢了,不提这些……然而天无绝人之路,两位真是应某跟泰州的大救星。”   林沉舟不由也笑了笑:“应大人,难道是府衙里也嫉贤妒能?或者于你有什么仇怨?若是如此,你可要留神你太过能干,会更遭人嫉妒,你私下行商给他们知道了,怕不与你甘休。”   应兰风道:“可不是么,上次烧死黑天牛,上司就很是恼怒,本来还想治罪来着,碍于民声还过得去,便才放我一马,然而今次若不与两位做这买卖,等过冬的时候饿死了人,岂不还是我的罪名?所以索性就做起来罢了。”   小唐也忍不住笑道:“应大人,真有你的。”   应兰风忽地有些赧颜,咳嗽了声道:“我看两位是可交之人,才肯跟两位说恁么多,另外还有一件,索性也跟两位说了……本来我泰州的枣子极为有名,每年也有人来收,但今年因粮食减产,乡民们急欲将枣子出手,因此一个个把价格放低,最后竟怕卖不出去,价贱得令人发指不说,因此还引发了好几次的斗殴,我见这情形不是好的,便勒令他们不许胡乱压低价格贱卖,正好两位来到……给两位的价格,虽比市价低那么一点儿,却比他们自行乱卖要好多了……还请两位莫怪!”   应兰风举手行礼,小唐还礼:“大人给的价格算是公道的,故而我师父才也肯答应同大人做买卖。大人不必在意。”   林沉舟看他一眼,笑而不语。   林唐两个又在县衙住了一夜,次日用了早饭,才出厅来,就见李贤淑抱着应怀真从廊上来,应怀真穿了件新的红缎子衣裳,脖子上戴着明晃晃地银项圈,看来如蓓蕾发在枝头,娇憨明艳。   小唐随口说道:“小怀真今日打扮的这样好看?”   应怀真瞅他一眼,低头去拉扯自己的袖子,仿佛不懂他说什么似的,小唐略觉尴尬,不由自主地伸手抓抓眼角。   却听李贤淑笑说:“这孩子想是害羞,怎么不理你唐叔叔了?”又喜洋洋地对小唐说道:“今儿是阿真的生辰,正好两位也在,咱们要好好地热闹热闹才是。”      ☆、第 11 章   不多时,张家的人也来了,少奶奶带了些丫鬟仆人来帮手做中午要吃的菜,又跟李贤淑商议菜色,大家忙碌起来,刹那满园人影纷乱。只有小公子张珍最闲,满面喜色,拉着应怀真远远跑开,才道:“真真妹妹,我娘让我把这个给你!”   应怀真道:“什么?”伸手接过张珍手中一个方方扁扁的匣子,打开来一看,满目辉煌,金光灿烂,竟然是个沉甸甸地金项圈,做工也十分精致,一看便知价格不菲。   应怀真吃惊道:“这是给我的?”   张珍点头,道:“你喜欢么?我来给你戴上吧!”   应怀真心道:“这样贵重的东西,我收了怕是不好,将来万一被人翻出来,说是张家给爹行贿那就不好了。”当下便道:“我不要,你快放起来。”   张珍惊道:“难道你不喜欢么?这个是很好看的,我给你戴上试试看就知道了。”   应怀真不知怎么对他说,见他伸手要给自己戴,便躲开去,张珍急得叫道:“你别躲呀,你试试看,娘说让我给你……”   张珍一急,叫的大声了些,远处小唐跟林沉舟便看过来,应怀真本不想惹事,偏又给那两个紧要的对头看到这幕,顿时小脸通红,便赌气住脚:“你再叫嚷,我就不和你玩了。”   张珍这才蹑手蹑脚停下,小声说道:“我不敢了,那你戴上好么?”   应怀真见他鬼鬼祟祟的样子,又觉好笑,又气又笑道:“不好……我、等我问问爹再说。”扫一眼小唐跟林沉舟,趁机拉着张珍便跑开了。   应兰风忙于政事,无暇奉陪,县衙内每个人又各有其事,除了张家来人,且更有些地方乡绅之类也鱼贯而来庆贺,里里外外果然难得地热闹。   小唐同林沉舟见如此,便出了衙门,在县内闲逛。   两人看这泰州县城,虽然不算富庶繁华地方,但街面干净,店铺也颇多,来往的百姓虽然不着绸缎绫罗,可一身布衣也十分整洁,很少蓬头垢面的,街头上连乞丐也不见一个。   林沉舟渐渐肃然,道:“这应兰风果然并非泛泛之辈。”   小唐正走神间,蓦然回头:“恩师何出此言?”   林沉舟道:“这泰州本属偏僻,四年前应兰风未到任之时,我行经此地,满眼所见多是破屋烂舍,哪里似现在这样屋宇整齐?而今年泰州大旱,粮食减产,本来该民不聊生哀鸿遍野的,但是我们一路走来,这些百姓们个个神情泰然,并不张皇,你猜他们因何如此?”   小唐道:“自然是应兰风治下有方,百姓们才遇饥馑不慌。”   林沉舟叹道:“不仅如此,一个地方的官长如何,一个地方的百姓就会如何,地方长官的品性精神,往往会直接影响百姓们的品性精神,应兰风那人……虽然有些行事不羁,但他在泰州这四年,所作所为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深入民心,若说之前百姓们还是无知无觉地受他影响,那么自他烧黑天牛,得罪应公府,如今又担着干系解决粮食问题,无形中在百姓们心中已经觉着,泰州有应兰风,就意味着一切会太平无事。这个人,才是让泰州到目前为止仍旧安泰的原因。”   小唐若有所悟,道:“那恩师是认可了应知县了吗?”   林沉舟双眉紧锁,复长长地叹了一声:“他虽则是能干,但是用的法子也不是正统法子……处处挑着险处,这种剑走偏锋的性情,对他将来的仕途可算不上是好事。”   小唐把这两句话琢磨了会儿,说道:“恩师,像是应兰风这样的官员,的确是有诸多瑕疵,譬如他受郭家的馈赠,也受张家的好处……自然算不上是两袖清风的清官,但是他为百姓着想敢于不拘一格,甚至冒险而为,对百姓而言,可也称得上是一名好官了吧?”   林沉舟皱眉想了会儿,忍不住笑道:“是啊,我虽仍不很喜欢他的脾性为人,然而无法否认,他身上也的确有些叫人不忍毁掉的东西……为难,为难。”   小唐忽然想到一件要紧的事,便问:“是了,本以为那应兰风是贪官,我们可以把银子分文不差拿回来的,如今却怎生是好?”   林沉舟更啼笑皆非,道:“我方才恼的也正有此事,想这应兰风,自己跳脱乱为不说,如今更拉上你我下水,唉,真真想不到,你我生平第一遭做买卖,竟然是要赔了。”   小唐大笑,林陈州也笑着摇头不已。   正行走间,小唐忽然脚步一停,往旁边店铺斜了几步,林沉舟回头,却见他站在铺子门口,仰头正看什么,林沉舟问道:“怎么?看到什么好东西了?”   小唐笑道:“也没什么……”转身离开,林沉舟看着他的神情,狐疑地扫一眼那铺子,却见原来是个专门卖银饰的小店。   中午时候,加起来也有七八桌的来客,多亏了张家少奶奶带来的人手帮持,才得周全。   应兰风本不善饮酒,因为高兴,便多吃了几杯,一时便有三四分醉意。   应兰风去后,同席的张大官人便向着林唐两人举杯,说了些感激的话,又道:“还不知两位恩公高姓大名?”   林沉舟笑道:“张爷客气了,我姓林,林心斋。这是我的徒弟,唤作唐不二。”   应兰风在旁闻听,笑道:“我也是今日才知道两位的姓名,两位行事非同一般,连名字也很不同凡响。”   李贤淑一直留神着应兰风的举止,见他如此,情知醉了,便忙指使人把他扶了回里屋休息。   应兰风兀自挣扎,口里说道:“不必着急,我还要跟林兄和唐贤弟多喝两杯……”   李贤淑在屏风后狠狠地咳嗽了声,应兰风耳朵一抖,顺势便趴在小厮的肩头,喃喃道:“我醉了,各位,暂且失陪了……”   应兰风离席之后,张大官人笑着端详林沉舟,道:“心斋先生相貌清奇,这位不二小哥,也委实的一表人才,听闻两位是从京内而来么?”   林沉舟目光微转,不动声色道:“张爷谬赞了,我们正是京中而来的。”   张大官人道:“帝都而来的人物,都是这般出色,两位是怀真跟犬子的救命恩人,我有意请两位过我府内住上一段时日,不知肯赏光否?”   林沉舟道:“您客气了。承蒙应大人不弃,许我们住在衙门内,已心满意足,他日等果品准备妥当,便要启程了,是以就不劳烦。”   张大官人也未多言,只仍道:“既然如此,那我便不强求两位了,倘若两位在此地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开口,我会尽力而为。”说着,便起身拱手行礼,态度竟极恭谨,林沉舟跟小唐起身还礼,张大官人便离席回家了。   此人去后,小唐同林沉舟两人也顺势离席,廊间,小唐便问道:“恩师,方才那几句话中颇有试探之意,他是否知道你我来历?”   林沉舟道:“张家原本在京内为官,或许在机缘巧合里曾看见过你我也是有的,然而此人极聪明,并未点破,想必就算是知道你我来历,也不会张扬。”   林沉舟想去看应兰风,小唐陪他走了会儿,经过月门的时候,不经意转头,便看到隔着一丛花,露出两个毛茸茸地头,正是应怀真跟张珍。   小唐便道:“恩师,您先行一步,我稍后过去。”   林沉舟点头,举步离开,小唐便拐到月门里头,正要叫应怀真,就听应怀真对张珍道:“我说了多次,不许你对我太好。”语气像是很不高兴。   小唐挑眉,心道:“这两个小家伙拌嘴了呢。”一时兴致上来,便不靠前,只是听着。   却听张珍道:“我不懂,这是为什么呢?”   应怀真道:“你为何总问为什么?你对我这么好做什么?”   张珍笑说:“真真妹妹,你怎么傻了,我当然要对你好,不为什么也要对你好啊……还有这次,你被贼掳走,我爹说还是我带累你呢,我加倍对你好也是有的呀,你就别恼了,你看这个金项圈是不是比你之前那个银的好看呢?”   应怀真索性举手把金项圈摘下来,道:“是我爹让戴的,如今还给你了。”   小唐见了那个晃得人眼瞎的精致华美金项圈,不由探出手指,摸了摸自个儿的衣袖。   那边张珍吓道:“妹妹,你不要这样……我做错什么你打我就是了。”   应怀真不耐烦地说:“我没说你做错,你不会去找别人玩么?”   张珍道:“我为什么找别人,我喜欢找你。”   应怀真道:“那……那我迟早是会离开泰州的,到时候你找谁去?”   张珍呆了呆,道:“你去哪里,我就跟着去哪里罢了……”   应怀真倒吸一口凉气:“你说什么?”   张珍似是真的怕了,声音里带了哭腔:“大不了我求我爹,让我跟着你一块儿走……”   应怀真大叫一声:“你别胡说,你哪里也不许去!”   张珍道:“为什么?”   应怀真尖声嚷道:“因为我怕你离开这儿后会出事!”   小唐起初还觉得两小无猜,赌气似的话十分有趣,渐渐听到最后,却不由地震惊起来,心底竟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他想打断两个小孩儿的对话,却又不知该不该在这时候出声。   正在这时,应怀真转过身,从花丛后跑了出来,她一边跑,一边似个低头擦泪的样子,竟然没看到小唐站在月门口,小唐躲闪不及,顿时撞个正着,应怀真往后一退,跌在地上!   小唐因为震惊,未曾及时抱住她,见状忙抢过去将她扶起来,握着她肩头问:“怎么了,摔坏了哪里不曾?”   应怀真一声不吭,小唐单膝半跪,低头看着她,却见晶莹的泪滴不断地掉落下来,有的打在他的衣襟上,纷纷如雨,但偏偏不言不语。   小唐胆战心惊,尽量让声音变得温和,道:“小怀真,你是受委屈了么?别怕,叔叔……”   小唐还未说完,应怀真忽然扑到他的怀中,竟放声大哭起来!      ☆、第 12 章   应怀真嚎啕大哭。   起先她是被张珍逼的急了,情急里竟把真心话嚷了出来。自打重生,她处处留心,每每偷偷算计思量,这份心思却是谁也不能说的,也自然万万不能给旁人知道。   面对张珍,这个前世里被她彻头彻尾忽略的好人,只盼他不要再如前世一样为她所累就好。   然而张珍小孩儿执拗心性,全不解应怀真不理他乃是好意,如今更说出“跟着你一块儿走”的话来,无形中就跟应怀真最担忧之事相契合了,让她十分刺心,才口不择言说了心里一直忧虑着的实话。   没想到正好给小唐听了去。   自打记起了小唐的另一重身份,应怀真对他便更“避之不及”。   她前世是个不折不扣的娇养少女,懵懂无知。此番虽然重生,不再似之前一样无忧无虑,可却更加多了份自知之明:不管她如何地有些小小聪明,于唐毅这等注定一生于朝堂上覆雨翻云的人来说,也委实是太嫩了,她担忧的是,若跟唐毅多有亲近,他是否会察觉她的异样……弄巧成拙惹祸上身也不一定。   故而每次见他,都只露出一副呆愣的小孩模样,能避就避,话也不肯多说一句。   然而此次,却偏又在她忍无可忍真情流露的时候,被小唐见个正着。   昏头昏脑地跌倒,一抬头,猝不及防地就看到是他,那双凤眼里毫无笑意,而是震惊地看着她。   应怀真浑身发寒,心中忽然有极大的恐惧:她如今只是个四岁的孩子啊,她刚才说了什么?有多少是不该说的?他又听见了什么?   越是着急,脑中竟是一片空白,连自己刚才叫嚷过什么也忘了。   直到小唐上前,忙不迭地把她扶起来,轻轻握住她的肩头,温柔低问。   应怀真听着那温柔的声音,小唐掌心传来的温暖似有魔力,将包裹她全身的坚冰击碎。   这么多日子来的提心吊胆,担惊受怕,汇流交织,像是泪的长河,如今越闸宣泄而出。   或许此刻出现在跟前的并非小唐,就算是一个路人,也会叫她顷刻泪如雨下,暂时依顾。   她委实需要一个令她发泄的怀抱。   然而小唐呆若木鸡。   只是本能地把应怀真抱入怀中,手掌在她在她后背处护着,耳边听到小孩儿放声大哭,就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他愣了愣,终于轻轻地在她背上抚了两下,道:“乖,没事了……”   此刻张珍也跑来,呆呆地看着应怀真哭,自个儿的眼泪也扑簌簌往下掉。   应怀真自打出生也没这样大哭过,早就给路过的丫鬟仆人们听到看到,以为出了大事,飞快地向李贤淑应兰风通报了。   两夫妇不知所以,连忙鸡飞狗跳地跑来,猛然见女儿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原本粉白的小脸通红,泪人似的,实在可怜的紧,李贤淑急忙把应怀真抱了过去,百般安抚,应兰风围在旁边便问:“怎么了,发生何事?”一边问着,一边看小唐。   小唐微觉窘然,道:“我……”   亏得张珍发声说:“妹妹跟我说话,我说错了话,惹她生气了……”说着眼睛更红了,“哇”地一声也哭了出来,叫道:“是我不好!妹妹别哭了!”   张家少奶奶先前正跟李贤淑安排诸事,跟李贤淑前后脚来到,见状急忙把张珍抱了过去:“你又哭什么呢?你打妹妹了?害她哭的这样?”   张珍哭着说:“没有打!”   在场的众人十分狐疑,看来看去,都看向小唐,小唐咳嗽了声,不觉有些心虚,便道:“我……没看见,小怀真撞在我身上跌倒了……想必是跌疼了……”   此话一出,大家伙儿的目光都有些不太友善,小唐忽觉脸热。   还是应怀真停了哭,抽噎地解释说:“不关唐叔叔跟哥哥的事,是我自己不好。”   李贤淑便问:“乖乖不哭,跌到哪里了么?”   应怀真摇头,又看张珍,泪汪汪地说:“哥哥也别哭了,是我不该对你乱嚷。”见张珍哭的伤心,一时也忍不住有些心酸。   李贤淑见她并未受伤,又如此说,情知多半是孩子们吵嘴赌气,她便松了口气,笑道:“好了,吓得我以为怎么了呢,哭得这样惊天动地的,都是小孩子家里吵嘴,珍哥儿也别哭了,你再哭,你妹妹也要跟着哭,今儿是她的好日子,咱们该开开心心的才是。”   张少奶奶也说:“就是的,你是男孩子,怎么也跟妹妹似的哭哭啼啼呢?她既哭着,你该去好生安慰才是。”   张珍本还在哭,听到这里,就点点头。   李贤淑道:“好了,雨过天晴了,看你们俩哭的,跟小花猫儿似的……”便抱着回去洗脸,张少奶奶也带着张珍一块儿去了。   到了晚上,才吃了饭,应兰风正跟林沉舟和小唐闲话,李贤淑抱着应怀真来到,笑着说道:“这孩子冒失,白日里吓到唐爷了,我替她陪个礼。”   小唐见说的这样客气,忙起身道:“说哪里话。”应怀真在李贤淑怀中,忽然探手出来,原来小手中握着一个很大很红的苹果,举着送到小唐跟前。   李贤淑忍笑道:“这孩子过意不去呢,唐爷您就笑纳了吧。”   这果然是示好之意了。小唐一笑,接了那果子过来,略一沉吟,便道:“我起先并不知道今儿是小怀真的生辰,也没什么准备……”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来,道:“这算是我的一点心意,没什么好的……你就拿着玩儿罢了。”   李贤淑有些诧异,笑道:“唐爷太客气了!”   应怀真瞧着,也十分地惊讶,便扭了扭身子,李贤淑察觉,忙放她下地。   应怀真迈动短腿走到小唐跟前,乌溜溜地眼睛转动,一会儿看着他手上的锦囊,一会儿抬头看看他的脸,伸出手去要接,却忽然又缩手。   小唐轻兀自伸着手做一个递送的架势,动作依稀有些僵了,便咳了声道:“莫非不喜欢么?也不是别的,是两个……”   李贤淑见这场景怪异,便提醒道:“阿真,唐叔叔一番心意……还不快接了?”   应兰风也道:“是啊,快快接了。”   林沉舟在旁边瞧着这幕,不由暗笑。   谁知应怀真摇摇头,仍是不接,反而说道:“唐叔叔,我能不能不要这个?”   众人一听,都是大为意外,应兰风跟李贤淑对视一眼,李贤淑忙道:“阿真,怎么能这么无礼?”   小唐看着她的眼睛,若有所思问道:“那……你想要什么?”   应怀真仰头看着他,脸上又露出那种思虑之色,跟小唐第一次看到她被拐子抱着的时候那副表情一模一样。   鸦雀无声里,只听她道:“我现在还没想好,唐叔叔,你能不能答应我……将来有一天,等我想到了要什么……我跟唐叔叔说的时候,不管是什么,你一定要答应我好么?”   大家听了,越发地惊讶诧异,连林沉舟也没了笑,怔怔地看着应怀真。   小唐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沉默中,应怀真眼巴巴地看着他,又道:“好么?”   静默中,应兰风笑了声,道:“这孩子今儿是怎么了……”正要把话头撇过去,小唐道:“好,我应承你。”   应兰风目瞪口呆,应怀真却面露喜色,拍手笑道:“那……你可不许反悔!”   小唐见她绽开笑容,委实地天真无邪,令人心情也忍不住愉快起来,便笑道:“自然了,一言九鼎,绝无反悔。”   今儿来的宾客颇多,也送了不少礼物,多是给应怀真的,琳琅满目,种种形形,夜晚里李贤淑一一查看,应怀真却一个也不看,呆坐在炕上,心里所想的,都是小唐说“一言九鼎”那句。   其实也是在一刹那冒出这个念头的,她知道他以后会是朝廷的中流砥柱,地位不亚于前世的应兰风,故而想要趁机……“借”一个机会。   趁着他还不曾成为心如铁石滴水不漏的老辣朝臣之前。   李贤淑边看礼物,边同应兰风道:“今儿可真是怪了,你女儿怪,这林唐两位爷也有些怪,一个连阿真那样孩子气的要求也严严肃肃地答应,一个就送了这个,怪模怪样地,是什么?”说着,便举起一物。   应兰风探头一看,见是林沉舟所送的,乃是一枚极小的印章似的,他拿在手里仔细观摩片刻,看清楚底下字迹,笑念道:“这刻的是‘谓我何求’四字,‘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咦!这位心斋兄,虽然行商,倒是个风雅之士,就给阿真留着玩耍罢了。”   应怀真怔怔听着,心头一动便道:“爹,你替我好生留着,不许给我丢了。”   应兰风是最听女儿话的,便戏谑笑道:“好好好,就听小姐的。”郑重接了过去,和自己的印章放在一块儿。   次日早上,李贤淑先起身带领丫鬟们张罗早饭,应兰风还在睡着,忽然觉得有人在推搡自己,他以为是李贤淑来叫自己起身,便模模糊糊说道:“就起了……”   却听应怀真的声音,道:“爹,爹快起来!”   应兰风一惊,蓦地睁开双眼,果然见女儿趴在床前,应兰风忙支起身子,问道:“真儿怎么在此?出了何事?”   应怀真不答,只用力往外拉应兰风,应兰风见状,情知有事,急忙披衣起身。      ☆、第 13 章   应兰风身不由己地被女儿拽着,出了卧室,一边问:“到底怎么了?”   应怀真把他拉到外间的书桌跟前,仰头看他:“爹快拿笔。”   应兰风呆道:“要做什么?”   应怀真歪头道:“我方才听爹说梦话了,爹快快写下来。”   应兰风本正握住了毛笔,闻言大笑,丢了笔道:“你这孩子真真古怪起来,梦话又记他做什么?”转念一想又问:“我说梦话了么?说了什么?”   应怀真急得爬上他平日坐的椅子,催促说道:“爹写下来就知道了,我这会儿还记得呢,一会儿或许就忘了。”   应兰风哭笑不得,然而他是最听这位大小姐话的,当下无奈执笔,嘴里说道:“好好好,下官遵命就是了,敢问我说了什么梦话呢?”   应怀真眨了眨眼,慢慢地念道:“千里黄云,白日曛……”   应兰风本满面无奈而宠溺地笑意,听了这句,蓦地抬眼看向应怀真,问道:“什么?”   应怀真神色无辜天真,眼睛晶亮地看着他,好奇道:“就是‘千里黄云白日曛’,我也不知是什么意思,只听爹念叨的,是什么意思呢?”   应兰风喉头一动,咽了口唾沫,飞快地思忖片刻,终于正正经经地俯身低头,写下这句。   隽秀的楷体跃然纸上,应兰风看着这句诗,怔怔呆呆,双眉微蹙道:“好诗……这是爹……说的梦话?”   应怀真探头看着,闻言便鸡啄米似的点头:“当然了,是爹做梦的时候念的,正好给我听见。”说完便又问道:“爹写完了么?写完了还有呢……”   应兰风如在梦中,问道:“还有?”   应怀真托腮说:“还有……我也不知记得对不对,第二句是‘北风吹雁雪纷纷’……”   字字清晰入耳,这下应兰风的脸色越发精彩,听应怀真念完,竟脱口道:“好诗好诗!怀真,这真是你爹我做梦时候念的?我梦中竟会得此好诗么?”   应怀真歪头,用小白眼斜睨应兰风:“爹你好啰嗦,快些写,不然我都忘啦!”   一大早,县衙外面有人来找唐爷,小唐出门,前日那侍卫一身普通打扮,上前低语了几句。   小唐点头,示意他去了,自己又回屋里来,就跟林沉舟道:“张忠他们去跟踪的人回来了,招财进宝果然是去采买粮食了,因为一路上有些不太平,张忠的人还暗暗地护送了半道,这才赶回来报知我们。”   说完后,应兰风身着常服而来,邀林沉舟跟小唐去“验货”,原来泰州的枣子柿子都收拾完毕。   两个人演戏演全套,便随意看了一遭,只见那些百姓们靠在衙门墙边,把箩筐放在跟前,扁担竖在身后,因为感激,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叫林沉舟跟小唐两人品尝。   小唐见那枣子色泽如红玉,个头饱满,柿子橙红,又大又圆,盛情难却稍微吃了两个枣子,果然脆甜多汁,倒是上品。   下午时候,招财他们押送的粮食才回来,十几辆马车迤逦拖了好长的队伍,百姓们见了皆夹道欢呼,虽然仍不算十分充足,但要应付过寒冬熬到明年春天却已无碍。   应兰风又叫各镇各村管事的来,按照上交的枣子柿子数量分发粮食,好一番的忙碌热闹,直到傍晚还是人声喧喧。   到此,林唐两人明儿就当起程了。次日一早,车马齐备,整装待发,应兰风一路相送,直到出了城门,便在七里亭挥手道别。   小唐道:“大人请回吧,此处风大。”说着就看了应怀真一眼。   应怀真站在应兰风身边,有些不太放心,顺势叮嘱道:“唐叔叔,你可别忘了答应我的事。”   小唐一愣,然后笑道:“知道了,一言九鼎么。”   应怀真伸手道:“我们拉钩。”   小唐忍着笑,微微俯身,伸出小指勾住她的,应怀真嘴里念念叨叨,煞有其事,小唐瞧着,眼底笑意漾起。   那边应兰风忽地想起一事,忙探手入袖子里,掏出一个不大地卷轴,双手奉上,对林沉舟道:“林兄,应某别无他物,只昨日梦中偶得了几句歪诗,相赠林兄跟唐贤弟,还请莫笑。”   林沉舟颇为意外,便顺手接了过来,正欲打开来看看,身后侍卫道:“主人,风大起来,怕是会下雨。还是及早起程赶路吧?”   林沉舟回头一看,果然见天色阴沉,远处一片淡灰色乌云,他便不急着看,只把卷轴捧住,对应兰风道:“多谢应知县美意!”   应兰风本以为他会打开看看,好得几句品鉴,不料如此,便也只好说道:“两位一路顺风,他日若有机缘回京,定当拜会林兄,唐贤弟。”   林沉舟微微一笑,意味深长道:“大人也好自保重,咱们必有再见之日。”   三人举手告别,小唐翻身上马,林沉舟便进了马车。车队缓缓往前而行,小唐回头,却见应兰风仍站在原地,这会儿风更大了,吹得他一身袍服飘逸,整个人看来越发超脱,而应怀真贴在他的身边,小小地身影仿佛不胜大风吹拂,便张开手臂紧紧地抱着应兰风的双腿,见了小唐回头,便伸手向他挥了一挥。   小唐冲她一笑,也一摆手,旋即回头打马往前。   一直看车队走得远了,应兰风抱着应怀真回城,边走边说:“也不知心斋兄是否喜欢那首诗。”   应怀真悄声道:“会喜欢的。”   应兰风道:“说来我个人也极为喜欢……这首诗气度非凡,大气洒脱,阿真,亏得你听到了爹的梦话,不然的话岂不是会埋没了这样的绝代好诗?”   应怀真隐约笑了声,含含糊糊说道:“埋没不了的……”   应兰风并未在意,只自顾自道:“原来我在梦中竟如此的才华横溢,以后我可要留心些了,不知什么时候便会冒出一首惊艳好诗……”   应怀真伏在他的怀中,神情却十分异样,似悲似喜,又似凉凉地。   林沉舟自个儿在马车里坐着,马车微微颠簸,他出了会儿神,目光一转间便看到放在旁边的那卷轴。   随意拿起手中,林沉舟自言自语,嘲笑道:“此人又会做出什么好诗来呢,在京内也不曾闻听他有什么诗才,还‘梦中偶得’,委实可笑,倒要看看是什么歪诗……”   说话间便将卷轴打开,见题目是“送林唐二兄”。   林沉舟看到那个“兄”字,先“嗤”地笑了声,然而应兰风的字倒是极佳,眼前这笔行书干净利落,龙飞凤舞,飘逸中又透风骨,怪道科考里可以脱颖而出。   漫不经心地目光转动,林沉舟看向那首诗,只看了一眼,神情就变了,当整首诗看完之后,林沉舟的脸上已露出一种无法置信的表情,他急忙反反复复而又仔仔细细地将整首诗多看了几遍,竟然失语。   手已有些颤抖,林沉舟举手敲窗,唤道:“小唐!你来!”车马外头小唐闻声而来,弃马上车,正欲问何事,林沉舟把那展开的卷轴给他:“你看看应兰风写得诗!”   小唐见他神情十分异样,仿佛是激动又像是狂喜,便忙低头看去,只见上面行云流水写道: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   莫道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注1:看作者有话说)   小唐看了,心头震撼,满口满心地竟然无言,林沉舟看着他惊艳不信的表情,叹道:“先前说他金玉其中,没想到倒是我心地偏狭,小觑了他了!能写出这样诗来的,岂是那种市侩世俗之辈?惭愧,惭愧!”   小唐的目光无法从纸上字迹离开,也喃喃说道:“这诗真真难得,果然是万里无一的精品!豪爽洒脱且又大气,可见的确是胸有丘壑……然而他说是送给恩师的,莫非他也瞧出恩师来头不凡,才意有所指?”   林沉舟苦笑,叹道:“他是否大智若愚意有所指我并不知,然而……对应兰风此人,的确是我看走眼了。”林沉舟微微闭上双眸,唇边却是满怀赞赏的欣慰笑意。   与此同时的泰州街头,应兰风被自己做梦能得佳句的本领很觉兴奋,同应怀真碎碎念了一路,并且揣测了好几次林沉舟看此诗时会是什么反应、是否喜欢。   应怀真起初还应付两句,渐渐地便假装睡着,不闻不问不理会了。   听着应兰风自言自语,应怀真心想:“爹啊,你何必担心……这首诗必然是会深得林大人喜欢的,不,何止是林大人,还有唐毅,应该说是唐毅,是唐毅深为喜欢……因为……”   因为曾经,第一个得到这首诗的人,是唐毅。   有个人曾以此诗为拜帖,从而深得礼部尚书唐毅赞赏。   ——“莫道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的确,天下谁人不识君,当年这首诗曾轰动京城,并飞快地传遍天下,伴随这首诗同样传遍天下名噪一时无人不知的,还有那个名字:凌绝。   前世,那个真正做出此诗的人,就是凌绝。   当然,前世曾被这首诗深深折服的不仅是唐毅一个,还有一个叫做应怀真的蠢材。   趴在应兰风暖暖地怀中,应怀真呵呵笑了声。 作者有话要说: 注1: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此章的这首诗本出自唐代诗人高适的《别董大·其一》,在此引用哦!^_^ 请问小怀真这一手是不是很“坏”呢?无辜望天~~      ☆、第 14 章   应怀真想到“借用”凌绝的那首成名作,起因是应兰风对林沉舟所赠印章的解读。   印章上那“谓我何求”四字,应兰风自然而然便想到这多半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一句,这两句出自《诗经》,意思是说:懂我之人,知道我心里有所忧虑,不懂我的还以为我另有所图。   要知道林沉舟虽为重臣,百官闻名丧胆,然而所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清则无徒”,毕竟曲高和寡,那些敬畏他的人,憎恨他的人,暗地之中万般诋毁,相比之下,真正为知己懂他的却极少。   林沉舟自然不是那种伤春悲秋之人,也早已经习惯身居高处冷冷俯视众生,但于他自己来说,偶尔……毕竟也是有那么一丝寂寥遗憾的。   所以应怀真蓦地就想到了凌绝这一首诗。   “莫道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这是赞扬,也暗含褒勉之意,洒脱快意,却丝毫无任何谄媚,故而当林沉舟看到这两句的时候,心中必然会对写这首诗的应兰风生一份知己之感。   谁叫林沉舟一直用那种略带阴沉的目光看应兰风呢?应怀真在旁边可始终暗暗留心这位“心斋伯伯”的,林沉舟并不十分地欣赏应兰风,这个她是明白的。   虽然应兰风并不十分在意,但他却不愧是个通透机变之人。应怀真所做,只是假借应兰风的手,造了一块儿极好的“砖头”,而应兰风自然而然地就拿起来当作敲门砖……打消了林沉舟心底对他的那本来挥之不去的一丝偏见不说,很快,便又引发了其他的一些反应,这个暂且按下不提。   今日一早,应兰风自去公堂,李贤淑指挥丫鬟们跟一个婆子浆浆洗洗,外面报说张家少奶奶来了,李贤淑忙洗了手迎了出去。   应怀真正在屋里打瞌睡,听到外头张珍的叫声,心就没来由地抽了一下。   自打她生日过后,张珍就没来过县衙,虽然有些无聊,但总比见了戳心的好。   没想到今日又来了。   张珍如一匹没了笼头的小野马,踢踢踏踏地跳进屋里,笑道:“真真妹妹,我来啦!这两天没见,你想没想我?”   应怀真本有些许抑郁,然而看到他胖乎乎的脸笑得十分之傻,顿时便忍不住笑,便说:“你在家干什么呢?”   张珍跑到桌边上,先把手里提着的小篮子放在桌上,原来里头放着好些的糕点果子,张珍道:“爹不知怎么了,这一次看我看得比先前都严,连我不肯吃饭吓唬他他也不肯放我来,今儿好歹被娘说动了……我给你带了些点心果子,你尝尝看。”   应怀真回头叫了声:“吉祥姐姐,倒茶呢。”并没有人答应,想必丫头们还在忙,她便自己爬下椅子,找了茶壶来,摸了摸里头,茶水尚且温热。   张珍见状,忙抢着接了过去:“你别弄这些,打破了割了手不是好耍的,又或者烫着了呢?”   应怀真便随他去,张珍提着茶壶到了桌边,一人倒了一杯茶,就分吃那果子,果然香甜可口,两人吃得津津有味,应怀真便问道:“你娘呢?”   张珍道:“在外头说话呢。”   应怀真点点头,垂眸看着那油炸果子,说道:“这个又甜又香,很好吃。”   张珍听了,便又笑道:“下次来我还给你带。”   两人在屋内喝茶吃糕点,外头张家少奶奶跟李贤淑坐了,少奶奶便道:“你又在忙?那些活计,就交给下人做便是了,若是人手不够,就叫人去我家里喊几个来帮手,多容易的。”   李贤淑道:“你的好意我自然明白,然而这些小事,能自己做就举手做了,何必再特意劳动,自我们来了泰州,受了府里多少照顾的,前日怀真生日,又送那样的厚礼,怎么过意得去呢?”   张少奶奶笑道:“你既说咱们两家里好,就别提那些零七八碎的小事了,何况怀真这些年来生日,为了怕落人把柄,我们何尝送什么名贵的物件了?这一次不是因为她救了元宝一命才特意如此的么?送一件儿金器算得了什么,若是元宝有个好歹,就算我们府里倾家荡产,又怎么样呢?”   李贤淑也笑道:“好了,这也不过是凑了巧的事,你倒是总不忘了,说起来也是阿真跟元宝命大福大的,所以就算遇到那样凶狠毒辣的人,竟然好端端地又回来,我心里想起来也是后怕的,然而又觉得冥冥中是有天神菩萨庇佑着这两个孩子的。”   两人皆含笑点头。喝了口茶,张少奶奶看着李贤淑,欲言又止。李贤淑是极能察言观色的人,便问:“你是怎么了,还有话跟我说?”   “这……”张少奶奶垂了眉,却不言语。   李贤淑心知有异,便握住她的手道:“方才还说咱们好,那还有什么不能跟我说的?你既然来了,难道还要把话再带着回去?”   张少奶奶抬眸看她,忽地笑了一笑,抽手在李贤淑的手背上一搭,说:“哎,看你急的,你这人也委实地心细,我一点儿神色不对,你便瞧出来了……怪道我们爷常年家在家里说你厉害,说应大人有福呢。”   李贤淑闻言摆手,笑说:“快别说这些,谁不知道谁呢,只别说我厉害辖制着我们家那位就是了。”   张少奶奶抿嘴一笑,忽地叹说:“我倒的确有件堵着心的事儿,也只好跟你吐一吐苦水了。我们家爷什么都好,但是有一件是万万比不上应大人的。”   李贤淑问道:“这话如何说起来?”   张少奶奶道:“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们家里已经有了这么几个了……”说着,就举起右手,伸出三个手指头,又道:“他尚且不足,还想再纳一房,家里这几个已经不是好相与的主儿了,隔三岔五便弄几出‘大闹天宫’‘三岔口’的,乌烟瘴气……你说我心里这口气儿怎么能顺呢。”   李贤淑捂着嘴笑,道:“你们家那位便是这样的性子,这么些年你竟还没习惯么?”   张少奶奶蹙了双眉,道:“我就是说呢,亏得我有了元宝,不然的话,此刻张家里那里有我的容身之地呢,早给那些牙尖嘴利的撕嚼着吃了……”   李贤淑道:“这个不能够,到底是夫妻一场,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才修的共枕眠呢,不管如何胡天胡地的闹,难道要丢了结发妻不成?”   张少奶奶微微一笑,看着李贤淑,便道:“故而我说,我心里很是羡慕你,应大人这样的人品,谁见他对别的猫三狗四如何了?”   李贤淑哼了声,道:“他倒是敢试试?”   张少奶奶便笑出来:“你们两个合该是前世修来天造地设的……”笑意慢慢隐没,顿了一顿,忽然道:“不过,我倒是听说,应大人京内还有两个孩子的?”   李贤淑见她提起这宗,微觉诧异,道:“是先前那位留下的,本来要带着过来,他们府里的夫人极有主张,说是孩子还小,跟着我们跋山涉水的怕有个三长两短,故而先留在府里她亲自教养……其实有什么呢?那公府里家大业大人又多,哪里似我们这样直心肠的人,都不知想些什么呢。”   张少奶奶颔首,道:“那,怀真也大了,你倒是没想再养一个?我的意思是……毕竟那边还有个儿子,倘若将来……”   李贤淑一挑眉,道:“将来如何,将来他还能弃了我们娘儿两不成?这个我倒是不担心的,这会子在二郎眼里,举天下的人都不如阿真一个,他是最疼阿真的,连我也比不上,何况那些人呢。”   张少奶奶见她如此说,便含笑温声道:“我也是因为家里的事儿太心烦了,故而胡思乱想,才多说了这些,你可万万别放在心上,别因此恼我,怪我多嘴才好。”   李贤淑道:“哪里话,我们在一块儿,难道不说几句玩笑话了?何况我也是知道的,你是真心为了我好,才替我想到这个地步了,我承你的情还来不及呢!”   少奶奶听闻此言,知道她心无芥蒂,便也又笑了。   此刻如意便来添茶,等如意退下后,少奶奶浅浅啜了口,把手中茶杯放下,忽地有意无意道:“对了,前日里那两位救了怀真的爷们儿,已经走了么?”   李贤淑并未留意,一举手道:“早就走了,你没听说么?押送着枣子跟柿子,那日二郎还带着阿真亲自送出了城呢。”   少奶奶点头道:“这两位爷可真如天降救星一般,不仅救了怀真跟元宝,更对泰州有恩了……应大人跟他们相处的可好么?”   李贤淑听到最后一句,才转头看她,道:“这两位倒是极容易相处的,阿真生日,还都送了礼物呢,自然是极好的,怎么了?”   少奶奶凝视着她,道:“我也是随口问问,你也知道先前我们家也是京内的……那日怀真生日我们爷也来,正跟那两位同席……后来我恍惚听他说,这两位很是面善来着,倒似是在哪里见过。”   李贤淑笑道:“他们也是京内的生意人,哪里见过也是有的。”   少奶奶片刻才也笑了一笑,又道:“总之……既然跟应大人处的‘极好’,那就安然无事了。”   李贤淑觉得这话有些古怪,便问:“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没跟我说呢?”   少奶奶道:“又有什么呢?你也别多心了,我便是心里闷,才来找你说说话……也该走了,你自忙,别送我了。”   应兰风上午处置了一件公案,原来昨日放粮后,有个村子的管事克扣粮食,让许多人上交了枣子柿子的百姓分不到,激发民愤,应兰风查明属实,把这人打了一顿,关入牢中,粮食重新公平发放,整整忙了半天。   午后,应兰风朦胧睡了会儿,起身到了书桌前,心道:“特特睡了一觉,然而仍是一无所得,唉,何时还能再有好诗呢?”他拿起毛笔,却发现砚台里的磨已经干了,正要举手去倒水研磨,忽然心头一个闪念:“那日怀真拉我起身,叫我写字……明明墨是满的,我记得那些日子我并不曾用这书案,莫非是真儿事先给我研好了墨?”   正出神里,李贤淑自外进来,见他神情恍惚,便道:“怎么吃了饭就不见了影子,还以为你有正经事,叫我不敢去扰,没想却是在这里睡觉……我还有事儿跟你说呢。”   应兰风便问何事,李贤淑道:“今儿张少奶奶来,跟我说了会子闲话。”   应兰风戏谑道:“你们说话,倒要再跟我讲一遍?莫非是说起了我?”   李贤淑见他竟然猜到,便笑着在他额头轻轻点了一下,才道:“那些闲话也没什么紧要的,只是我觉着有一事古怪了些,总觉着她好像瞒着我些什么。”   应兰风道:“这话怎么说?”   李贤淑皱眉道:“她看似是来闲话家常的,但她素来是个有分寸不肯多嘴的人,今日居然破天荒说起家事并你我的事,我看……她本意不是说这个,只是被我逼急了拿出来挡的……”   应兰风笑道:“我越发不明白了,那她到底想说什么?”   “便是这事儿蹊跷,”李贤淑思忖道:“她说来说去,竟特意问起前日走的林唐两位爷,还问你同他们相处的如何……最后又说什么,他们家的爷在京内似跟这两位照面过,你说她无端端在这时侯说这些,是不是有些古怪?我看她那行止,却又像是特意来跟我说这件事儿的。”   应兰风琢磨了会儿,道:“既然是行商的,见过也难免……”   李贤淑道:“我也是这么说的,她却说你跟那两位爷相处的好便‘安然无事’……这是什么话,你大小也是个官儿,他们那两个过路行商罢了,难道还怕得罪他们不成?难道他们还会是什么得罪不了的大官儿不成?”   应兰风她一口一个“得罪”“大官”,脸色忽然慢慢地白了,竟如雪一般。   李贤淑说了半天,不见回应,一看应兰风,却似灵魂出窍的模样,她吓了一跳,忙过去推他:“你是怎么了?见了鬼了?”   应兰风应声而倒,顺势竟跌在地上,李贤淑大吃一惊,忙扑上去扶,急着问:“到底是怎么了,你说句话儿啊?跌坏了不曾?”   应兰风并不起身,顺势将李贤淑抱住,哭道:“娘子,对不住……这次我怕是要死罪了!”   李贤淑不明所以,忙问究竟。应兰风道:“是我该死,我自己作死也就罢了,如今怕会连累娘子跟怀真了……这可如何是好?”   李贤淑一惊,用力把应兰风拉起来,气道:“到底说什么?如何就说到死?若真个儿会死,我同你死倒是不打紧,如何连累阿真?你给我说明白些!难道是跟那林爷跟唐爷有关?他们总不成是天王老子派来的!”   应兰风道:“虽不是天王老子派来,却比那个更加厉害,可记得前日我担心的铁骨御史?那位御史,是姓林的……”   李贤淑听了,也不禁打了个寒战:“你说什么?你、你莫非是说……”   应兰风颤声道:“可不就是他们!张兄怕是认出来了,故而这两天才未上门来……今日便叫少奶奶来旁敲侧击,却是我忒粗心大意,竟丝毫也没疑心,还跟他们称兄道弟,更把私下买卖的事儿全盘告知……这不是自己往老虎嘴里送么?”   李贤淑好不容易回了神,结结巴巴道:“可、可他们买了咱们的果子呀?”   应兰风叹道:“那正好作为物证不是?这会儿只怕随时都有人上门来……”应兰风说到这里,忽然把头一抬,咬牙切齿说道:“事到如今怕也无用了!不管如何,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能连累妻女。”   他抬手拭泪,挺胸走到书桌跟前,倒水研磨,眼神也逐渐冷静坚决。   李贤淑慌忙问道:“你做什么呢?”   应兰风全无方才的惊慌,沉沉静静地说:“我自行上书请罪,娘子你放心,我不会让你跟真儿有事。”   李贤淑急得把他手中的笔夺出来扔在地上:“你胡说什么?就算要死我也跟你一块儿!再说……再说也未必,那两位爷不是、不是对咱们极好的么?”   应兰风沉声道:“这才是他们的厉害之处,表面叫人毫无防备,实际笑里藏刀罢了……铁骨御史素来铁面无私心狠手辣,如今我更明明白白撞在他手中,官法如炉,以他的性情手段,又岂会善了?想来那日那唐贤弟……那唐大人已经提点过我,说官员行商触犯律法,让我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是我太狂妄轻率了。”   他摇摇头,低头吸了口气,拧眉道:“也罢,我再写信给公府,好歹让你们先回府里去,免得遭遇池鱼之殃……”   李贤淑见他说的如此严重,不由也落了泪,上前抱住道:“别要胡说,我哪儿也不去!”   应兰风在她额头上亲了口,道:“娘子别哭,这件事也先别跟真儿说,她年幼,别叫她受惊,若我有三长两短,她便只剩下你了,你一定要好好地……”   李贤淑素来刚强,此刻却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夫妻两个在内说的伤情,却没想到应怀真在门口早已听见。   小小地身影立在门边,静静地动也不动。   应怀真本来以为在卖枣子的事情上,应兰风虽然冒险而为,但毕竟是为了百姓,他并未做什么破格的坏事,故而不算“奸臣”……然而她从未涉足官场,又怎知道官场的规矩?   一念让人生,一念也能令人死,应兰风所做这件事,可大可小,就如应兰风所说,以林沉舟眼里揉不进沙子的个性,此事多半要依法处置。   她本以为眼前的劫已经度过……却仍是目光短浅了,风平浪静底下,依旧有暗涛汹涌。   应怀真并未进屋,回身走到台阶前,慢慢坐下,托腮呆呆地:此一刻,阳光满目,天空湛蓝,然而风卷着云,如风驰电掣滚滚而来,又怎能预知下一刻阴晴祸福?   劳心劳力,费尽心思,仍是得了一个“前途未卜”。   眼前云卷云舒,瞬息万变,应怀真眯起眼睛,无奈苦笑。正在此刻,却见吉祥从外飞快地跑来,叫道:“大人!少奶奶!外面来人啦!”尖利的声音,如许刺耳。   ☆、第 15 章   应兰风闻声色变,惊道:“竟来的这样快?”飞快地一合计,便对李贤淑道:“你快去找真儿,守着她在屋内万万别出去,待我看看情形。”   李贤淑拉着他不肯撒手:“要去就一块儿!”   应兰风喝道:“这当口你还闹什么?听我的话,不然若是有兵进来乱跑,岂不是把真儿吓坏了?”   李贤淑听到一个“兵”字,越发哭的厉害,应兰风见她如此,心中大不忍,便重把声音放得缓和,温声劝道:“阿贤,是我不该冲你叫嚷,你自打嫁了我,非但没享些富贵荣华,反倒令你日夜操持,如今更因我担惊受怕,捱这等苦楚,倒不如你当初嫁了别人……”   李贤淑本正哭着,听了这话便道:“你瞎说什么!我从来不曾后悔嫁你,莫非你倒是嫌我了么?”伸手便打在他的胸前,却又不舍得用力,轻捶了两下,又哭出来,道:“都这么多年,阿真也都这么大了,你也该知道我的心,怎么净说些叫我伤心的话。”   应兰风将她搂到怀里抱了一抱,道:“你跟真儿都是我的心头肉,尤其是真儿,她还小,你得守好了她……你懂么?”   李贤淑咬着牙,终于点了点头,泪自眼中劈里啪啦地掉下来。   应兰风含笑看她,温柔道:“快去吧。”蓦地放开她,拂袖快步往外走去。   李贤淑大声叫道:“二郎!”伸手便想拉他回来,手指擦过应兰风的袖子,他已经推开门,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李贤淑捂住嘴,强令自己不要追出去,见吉祥还在门边,便忍泪道:“阿真现在在哪?”   吉祥一脸茫然,道:“姑娘一早拦着我问了我来人在哪,便自个儿出去了……少奶奶,这来人是……”   吉祥还待要说,李贤淑已经失声道:“你怎么不拦着她呢?”满面惊慌,也不等吉祥说完,拔腿就跑。   吉祥在后看着,呆愣说:“这是怎么了呢,一家子竟都火燎眉毛似地往外跑?”   李贤淑心惊胆战,一边儿脚步不停地往外,一边心里想出各色生离死别的凄惨场景,生怕应兰风真个儿被林沉舟派来的士兵五花大绑,万一又给应怀真看个正着,小小地女孩儿岂不是要吓坏了么?   如此泪竟落了一路,李贤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县衙门口,手扶着门扇才要叫上一声,眼睛却已看到面前情形,顿时之间目瞪口呆起来。   就在县衙门口,并没有任何杀气腾腾地士兵之类,而应兰风跟应怀真却都在场,正在同一个人说话。   那是个衣衫朴素却极精神的婆子,已经上了些年纪,一笑之间额头眼角便有皱纹显出,她的身边左右,跟着个看似五六岁的男孩儿,十分瘦弱,并个十三四岁的丫头,羞羞怯怯地立着不言语。   李贤淑的目光转来转去,先确认应兰风跟应怀真无事,然后便直勾勾地看向那婆子,原本紧紧扣着门扇的手指松开,迈步出了门槛。   只听那边婆子对着应兰风笑道:“我一下子看到真哥儿,竟然没认出来,这才是两年的时间呐,真哥儿出落的越发水灵好看了,不是我说大话,我自来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孩子,简直就是观音菩萨跟前的玉女儿下凡。”   应怀真仰头看着,又是好奇,又是笑。应兰风连声道:“是是是,您老人家说的极是,只是您老人家要来怎么不事先说一声儿?我或者派人去接……这一路上道儿可不好走,必然受累了。”   那婆子越发眉开眼笑,道:“我的身子骨好着呢,这两个孩子也争气,一路上没给我添麻烦,顺风顺水儿地就来了!倒是别嫌我们来的唐突才好……”   应兰风才要笑答,这会子李贤淑已经慢慢地走到跟前,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那婆子,唤道:“娘……”   婆子回头,见了李贤淑便笑道:“大丫儿……” 忽然看到她脸上泪痕纵横未干,双眼也是通红的,便楞道:“这是怎么了,怎么像是哭过?”   李贤淑看一眼应兰风,勉强一笑道:“何尝哭了?方才出来的时候风吹了眼。”飞快地低头擦去面上眼中的泪,再抬头时候,已满面笑容,上前道:“我方才还以为自个儿看错了,您老人家怎么来了?”   这来人果然正是李贤淑的母亲徐老夫人,因她为人最是和善爽快,因此人都唤徐姥姥。老夫人看看两夫妻,笑道:“不仅是我来了,顺便带着四丫也出来走走,长长见识……”说着就拉拉身边的那丫头,正是李贤淑的四妹爱玲。   原来李贤淑头上有个哥哥唤作李兴,业已成家,已育一子。底下三个妹妹,二妹美淑,三妹巧玲,四妹妹爱玲,都还待字闺中。   李爱玲红着脸,上前行礼,小声叫了“姐姐,姐夫”,便又低头不言语了,徐姥姥又拉那小孩子,对李贤淑道:“你看他是谁?”   李贤淑望着那小孩儿有些清秀的脸,又惊又喜地拉住了,道:“这不是土娃么?我离京的时候才一岁的,已经长这么大了!”   李霍正是李兴之子,小名土娃的,年幼且生性腼腆,徐姥姥推他叫人,他只闷声不吭。   应兰风忙让着徐姥姥入内再说话,大家伙儿才都又进了门。   徐姥姥在前,李贤淑跟应兰风就互使眼色,万万想不到这来的并非是“兵”,却是“亲”,两人疑惑且意外,彼此暂时松一口气之余,却又暗暗揪心,今次来的不是“兵”,下次呢?总归是要来的,简直如一块大石从天而降,压得人心里沉甸甸地。   入内请徐姥姥坐了,李贤淑怕她们赶路匆忙中午没吃饭,何况跟着两个半大的孩子……最是怕饿怕渴的,于是便先叫如意吉祥两个倒热茶上来,又去准备些吃食。   李贤淑坐了问道:“娘,怎么忽然来了?不会是家中有什么?”   徐姥姥道:“家里头都好着呢,就是我想着有两年没见真哥儿了,心里怪想她的,也不知她长了多少,是不是把我忘了……就惦记着来看看,正好儿土娃也大了些,我想带他来认一认他的大姑姑跟姑父。”   应怀真站在旁边,正打量李霍,见小孩儿只顾耷拉着头,也不知是不是在听,一副神游物外的模样。   李贤淑不由笑道:“哥哥嫂子可还好?他们可放心你把这宝贝疙瘩领了来?”   徐姥姥道:“这有什么不放心的,就算在家里也是我看着,还能让老鹰叼了去不成?”   应怀真听了这句,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李霍听见了,就歪歪头看向她,正赶上应怀真也瞧过去,目光相碰,李霍忙又深深地低了头下去,仿佛受了惊似的。   说话间,吉祥同如意便捧了点心糕饼上来,果然李爱玲跟李霍都饿了,只碍于有人在场,羞手羞脚地不敢乱动。   李贤淑冲着应兰风使了个眼色,应兰风明白其意,又叙了会儿话,便称有事退了出去。   应兰风刚一出门,李贤淑便笑着说:“娘,你中午必然是没吃饭,这些点心先吃着垫吧着,我再叫丫头们做些面上来。”   见李霍跟四丫头兀自不敢动,李贤淑就拿了一块儿核桃酥,把李霍拉到身边儿,道:“到了大姑姑这里,就像是在自个儿家里一样,别拘束着,先吃着这个,晚上姑姑再给你做好吃的。”   李贤淑摸摸李霍的头,小孩低低地答应了声,拿着桃酥到旁边吃去了,应怀真在旁边,就端着点心盘子捧到四丫头跟前,道:“姨姨吃。”   四丫头见状,便向她含羞笑了笑,才开始吃。   徐姥姥见孩子们都忙着,应兰风又不在,就跟李贤淑小声地说:“大丫儿,我是不是来的不凑巧了,你这儿是有什么事儿了呢?”   李贤淑见她娘猜了出来,不由地眼圈一红,却又不忍让老人家替自个儿担心,便又笑着说:“您老人家别多心了,既然来了,就自管住下,来这一趟也是不易,能多住些日子就多住些日子才好!”   徐姥姥盯着李贤淑的眼睛,道:“我是你亲娘,有什么为难处你可不能瞒着我。”   李贤淑竟不知如何回答,便站起身来,笑道:“好端端地,您老只管问做什么!娘你带着孩子们坐着,我先去厨房看她们弄得怎么样了,怎么这么慢呢……阿真,多陪你姥姥说会儿话,她这么大把年纪了还特特来看你呢,你可得记得姥姥的好。”   应怀真答应了声,李贤淑便出了门。应怀真小心地捧着一块儿软软地桂花糕送到徐姥姥跟前,道:“姥姥,吃点心了。”   徐姥姥很是欢喜,把她抱在怀里,摩挲着她的头发说:“真哥儿乖,又聪明又伶俐,哪里寻这样的好孩子去呢?”说着,就从自己的包袱里翻出一个系着的帕子,打开来,里头是红彤彤地山楂果子,徐姥姥拿了一个,翻出干净的衣襟擦了擦,便给应怀真吃。   应怀真咬了口,小脸微微皱起,吐舌叫说:“酸……”   徐姥姥大笑,四丫头也跟着笑起来。李霍在旁边吃着点心,就偷眼来看,应怀真见他嘴角还沾着点心渣子,这幅鬼鬼祟祟的样子就像是只偷吃东西的小老鼠,便也忘了酸,咯咯笑起来。   徐姥姥捡了几个有些儿软的沙瓤山楂果子给应怀真,道:“真哥儿嫌酸,等姥姥把剩下的果子和冰糖一块儿煮地烂烂的,给真哥儿舀着吃,那是又甜又酸,最顺气解闷儿不过,你娘在家里的时候也最爱吃的。”   应怀真听着,不觉口水也流出来。却听徐姥姥低声又问她:“真哥儿,你是个好孩子,你跟姥姥说,家里是怎么了,你娘因什么哭呢?”      ☆、第 16 章   应怀真看着老人家焦急担忧的眼神,张了张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徐姥姥见她不言语,就试探着问:“是跟你爹吵架了不成?”   应怀真见她已经开始自行乱猜,便摇头:“没有吵。”   徐姥姥问道:“那究竟是为了什么事儿?什么大不了哭得眼睛都红肿了?必然是极严重的了?”或许是见应怀真似懂非懂,徐姥姥抱着她,叹说:“大丫儿那个性子我最清楚,她是个极刚强有主张的,若不是遇上了真难开解的要紧事,必然不至于这样……”   李爱玲已经十三岁半,颇为懂事了,便插嘴说:“娘,是姐夫欺负大姐了吗?那可怎么是好呢?”   徐姥姥忙喝道:“别胡说,快吃你的饼。”   应怀真坐在徐姥姥腿上,忽然爬起来,徐姥姥道:“真哥儿怎么了?”   应怀真凑近徐姥姥耳畔,细声说:“姥姥别说是我说的……爹做官儿出了事了。”   徐姥姥听了,惊看应怀真:“什么?”神情渐渐凝重起来,却并不曾再说什么,只低声念说:“怪道的呢,我心思着若不是这等要人命的大事,大丫儿断不会哭成那样……”   徐姥姥把应怀真抱起来,放在地上,对李爱玲道:“四丫儿,你看着土娃别带他乱跑,娘出去会儿。”   李爱玲问:“娘去哪里?大姐说让在这里等着吃面的。”   徐姥姥说:“我就是去看看你大姐,面好了你们就先吃。”   应怀真牵住老人家的手,说:“我领姥姥去,我知道娘在哪。”   两人出了客厅,一路往后,过了走廊,转过月门,又走了一个狭长的夹道,左转上台阶,沿着走了会儿,才到县衙书房。   徐姥姥四处打量,说:“我上回虽然来过,却仍是不记得这些弯弯绕绕的,亏了真哥儿伶俐。”   又走了两步,应怀真“嘘”了声,徐姥姥知机,忙放轻了步子,只听隐隐约约是李贤淑的声音,嚷道:“你说的哪里话,娘是来看咱们的,竟叫我跟着她回京城去?除非我死了你把我运回去!”   徐姥姥听了这句,吓得心一跳,忙皱眉念佛:“阿弥陀佛,这些是不作数的。”   应兰风道:“咱们先前不是说好了的么?”   李贤淑道:“先前以为来的是拿人的兵丁,这会子既然不是,那些话自然也算不得数!”   应兰风急道:“不是才好呢,正好给咱们转圜的余地,若真个儿是,弄得鸡飞狗跳,连后退的余地都也没有了,偏岳母在这个时候来了,你便带着真儿跟她一块儿回京,正似天意一般,你若是不依,赶明儿或者后日真个儿兵来了,倒如何是好?一老一小都在场了,难道要一块儿跟着咱们受惊吓折磨不成?你仔细想想!”   李贤淑听了这话,果然无言以对,沉默了会子,便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小声道:“你叫我怎么能舍下你离开?就算真个儿有事,也要咱们夫妻两个一块儿才好,不然就这样……让娘把真儿带回去……”   话未说完,应兰风道:“不成!”与此同时,窗外也有个声音道:“不成!”   应兰风跟李贤淑两个忙转头看,却见门口处,徐姥姥领着应怀真走了进来,李贤淑吓的迎上来,看看老的又看看小的,还要笑着掩饰,徐姥姥道:“不用慌,方才我在外头都听见了。”   两夫妻一听,便无言了。徐姥姥道:“姑爷真个儿做官出了事了?究竟是做错了什么?竟至于到要人命关天的地步?”   应兰风见事已泄露,只是碍于应怀真在,不免难以启齿,应怀真便说:“爹,你先前跟娘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不走。”   应兰风一惊之下,眼圈刷地红了,徐姥姥抱起应怀真,道:“你爹没白疼你呢。”   应兰风忍着鼻酸之意,便把自己同林唐两人相交之事同徐姥姥说了一遍,道:“若此事不是他们两个,换做别人,还可以说明白,只说我并未出面……乃是各镇村的管事自己谈拢的便是,可偏偏是我亲自跟林御史他们谈的,言语中多有冒犯逾矩不说,糊里糊涂里,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别的大不韪的……”   除此之外,应兰风自省,之前跟张家的交际便不提,只偏偏最近因怀真误打误撞为张珍“替罪”之事,张家感激,故而借着怀真生辰,送了个金项圈……偏偏他就也大心留下了,这件事林唐两个可是看得真真切切,明明白白,这件事虽说人情上说的过去,奈何他身份所关,若真个儿追究起来,可也是一宗罪责,雪上加霜。   那日张官人猜出林唐两人身份,故而此后几日才不曾露面,自也是知道林沉舟的底细,十分忌惮的缘故,最后两人走了,才叫少奶奶过来隐约透个消息……   徐姥姥低头不语,应兰风又道:“我方才跟贤淑说,您这番来的正是时候,最好即刻就带着她们娘儿两离开……您劝劝贤淑吧,她还正当青春,别为了我……”   李贤淑不等徐姥姥开口,便双眼竖起,红红地瞪着应兰风道:“你若再敢说一句这话,我即刻死在你跟前,也免得你总疑心你死了我就再寻别的人去!”   应兰风道:“冤枉死我!”看着李贤淑的眼神,忙轻轻打了自己一个嘴巴:“我不说了就是。”   李贤淑见他服软,忍不住便笑了,心思一转,又恨说:“可气这张家也太薄情了!明明已经知道那两个的身份,居然悄悄地一声儿不言语,等人走了才肯遮遮掩掩地透这几句,这又有什么用呢?平日里真是白跟他们交情了!”   应兰风道:“他既认得林大人,林大人多半也知道他的底细,他一家子,在京内也还有根基,怎么敢轻举妄动得罪御史呢?”   徐姥姥听到这里看,便才道:“姑爷,你肯不肯听我老婆子一句话?”   应兰风道:“您说。我自然是听着的。”   徐姥姥点点头,说:“我们那儿有句话,叫:宁可被人打死,不可被人吓死。若真刀真枪地干起来,你死我活的那还好说,若是什么也不曾有,就先活活地被人吓死,那这口憋闷窝囊气,可要到哪一世解脱呢?也白为人一场了。”   应兰风见她忽然说起这个,微微动容,便凝神细听。   徐姥姥道:“叫我看,姑爷这罪,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咱们便只想这两面儿的,听你说起来,这两位官爷住在这里数日,把姑爷的所作所为,看得清听的明,他们若是想为难姑爷,恐怕早就下手,何必再等这么些日子?所以姑爷应当是无事的。当然,这是往好处想……”   李贤淑听了这话,不由点头:“正是的呢。”   徐姥姥又道:“别急……那不好的呢,也有两个说法:第一,他们真的要追究起来,但并不止于要命的境地,万一姑爷被贬官了或者降些什么罪之类,那其实也算是个好结果,毕竟只要人活着,那就没什么过不去的;第二,若真个儿如姑爷所担心的,掉了脑袋……那也是没有法子,不过,姑爷你放心,大丫儿我或许管不住她怎么样,可是真哥儿,但凡有我在一日,我就会好好地守着她,不会叫她受丁点儿委屈。”   两夫妻听到这里,互相对视一眼,又觉得眼涩湿润。   徐姥姥把应怀真搂在怀里,见她静静听着,面上不怕也不慌,不由问道:“真哥儿,你懂姥姥在说什么吗?”   应怀真仰头望她,便点头示意。徐姥姥看着她晶莹清澈的双眼,叹道:“我们真哥儿可不是个寻常的孩子……”   她定了定神,才又说道:“我虽然不懂官面上的事儿,可我知道姑爷是个为老百姓着想的好官,这上头不拨粮食,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饿死人不成?是对是错,老百姓心里自也有一杆秤。你说那个大官是专门惩治贪官污吏为百姓好的,故而我是不信他竟然会连姑爷这样的好官也要抓,要真是那么黑白不分,他也不配做这个大官了。我说这些不为别的,就是想跟你们说:既然做都做了,又对得起天地良心,那往后是好是歹,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尽管来就是了!咱们不怕,能撑住,也受得起!横竖老天都看在眼里呢!”   李贤淑含泪扑到徐姥姥怀中,叫道:“娘!”   徐姥姥拍拍她的背,道:“不管到底是如何,毕竟现在这事儿还没发生,咱们可不能就先被吓得整日家悲悲苦苦,什么事儿也撇了不干,像是坐着等死一般,人活一世,谁知道究竟会遇上些什么呢?只要还有一口气儿在,那就得可劲儿地活着,高高兴兴多活上一日,那就多赚一日,你们说可对不对呢?”   应兰风冲着徐姥姥深深地一揖到地,道:“多谢岳母教诲,我知道怎么做了。”抖落满身忧虑悲戚,重新露出笑容,挺直腰杆。   徐姥姥笑道:“这才是我的姑爷呢。”   应怀真在旁,把徐姥姥这番话听得入耳入心,这些话是对应兰风说的,但同她的心境,却也不谋而合。   缓缓地舒了口气,应怀真跑到应兰风跟前,伸手抱住他的双腿,应兰风见女儿撒娇,便长笑了声,抬手把她抱起,举在空中,做飞翔状。   应怀真咯咯地笑起来,如一个真正孩童似的烂漫快活,是啊,她可是……曾去过地狱的人,很该更明白这珍之又珍的一世应怎么度过。   虽然对前途如何仍不是十分清楚,但此刻,心却是温暖而笃定的。   这一日,李贤淑应怀真正跟着徐姥姥在院子里,看那新长的青萝卜,说着年下该如何做咸菜的各种事宜。应怀真蹲在陇上,看着叶子上趴着一只绿蚂蚱。   李霍不声不响地也跟着站在后头,见状上前,轻手轻脚地居然一下子拢住了,徐姥姥揪了根草叶子拴了,李霍提着,递给应怀真玩耍。   应怀真拎在手里,低头看那绿蚂蚱悬空,在细草上一跳一跳地却挣扎不脱,李霍又站着呆看,她便促狭,提溜着蚂蚱往李霍面上一晃,惊得他大叫一声,往后跳出去,应怀真看着他瞪圆眼睛一脸不信,不由嘻嘻哈哈地乐了起来。   就在这时候,进宝如风一样跑了进来,仓皇说:“少奶奶,门口有两个府衙派来的爷们,说请、请少爷。”   李贤淑冷不丁就僵在原地,身后却传来应兰风淡淡的声音:“知道了,让他们稍等。”   众人回头,见应兰风不知何时来到的,信步走上前来,浅笑着说道:“你们好好地在家,我去去就来。……岳母,我去了。”   徐姥姥望着他,点点头说:“姑爷,你放心吧。”   李贤淑在旁,终于深吸了口气,抬头笑了笑,道:“我跟真儿……在这儿等你回来。”   应兰风用力点了点头,把应怀真抱了一抱,亲亲她的小脸,转身大步出门。   应兰风前脚刚去,张珍跟几个仆人恰好进门,见大家都呆站在这里不言不语地,他便问道:“都站在这儿做什么?伯父去哪里呢?”   ☆、第 17 章   李贤淑已忍不住滚出泪来,脚下微微挪动,随时都要追出去似的,徐姥姥见状,便拉着她笑着道:“前儿你不是问我那糖葫芦是个怎么弄法儿?正好孩子们都在,索性就去做出来给他们吃。”   李贤淑用帕子掩着口,一声不吭。   徐姥姥把她肩膀抱了抱,扬声叫说:“四丫儿,四丫儿!”   原来李爱玲自打来了,见应兰风有许多书籍,她便央求着取了几本来,每日家便躲在屋里头看,此刻听了徐姥姥叫,便把书扔了跑出来道:“娘,叫我做什么?”   徐姥姥嘱咐道:“别只顾着躲懒,这儿数你最大,你看着他们好好玩耍,不许吵嘴打架。”说着回头又看应怀真,笑说:“真哥儿,前日你不是央求着叫做糖葫芦呢?你在这儿乖乖地,等做出来了叫你吃。”   应怀真点点头:“知道了。”徐姥姥见她神情平静,十分地乖巧,心中大为欣慰。   这会儿张珍已经走了过来,才留意到应怀真身后的李霍,便问:“你们怎么都不理我?真真妹妹,他是谁?”   应怀真强打精神,道:“是我表哥,跟姥姥从京城过来看望我们的。”   张珍见李霍生得瘦弱,便微微斜着眼睛打量,道:“是你表哥么?我还以为是你表弟。”   应怀真正看着手中的那支蚂蚱,见它兀自徒劳地蹬着腿儿,抻的自个儿的手也一抖一抖地,便叹了口气,把草解开,将那蚂蚱放了。   李霍见了急道:“你做什么放了它?它会把菜叶子都咬坏了。”   应怀真无言以对,张珍却双手叉腰,道:“真真妹妹喜欢放了它,要你管么?”   四丫头爱玲见三个孩子站在一块儿,倍觉无聊,本正想偷溜回房看书,闻言便道:“你又是谁?这样多嘴?”   应怀真只好又说:“四姨,这是隔壁张府的小公子,他叫张珍。”   四丫头打量张珍的衣着举止,便知道是有钱人家的小公子,当下就对李霍说:“土娃,娘说了不许跟人吵嘴打架,你要记得,别理会不相干的人。”   李霍低着头仍不搭腔,张珍却哈哈大笑,道:“什么?他叫土娃?”   李霍的脸依稀有些发红,应怀真便打抱不平,斜睨着他说:“大元宝,你笑什么?难道叫土娃比叫大元宝还要难听么?”   张珍讪讪地停了笑,摸摸头说:“真真妹妹,你不喜欢那我不笑了就是。”   四丫头在旁看的明白,便抿嘴一笑,索性回去拿了书出来,就坐在台阶上边看书边守着这三个。   张珍围着应怀真,不离左右,又问:“你方才怎么捉了只蚂蚱的?咱们再把它捉回来可好?”   应怀真道:“不是我捉的,是表哥捉的。”   张珍扫一眼李霍,不太服气,便道:“我也是能捉的,看我给你捉一只。”便把袍子挽起,俯身去找。   应怀真却自顾自走到廊下,靠着柱子站了,伸手把腰间的一个小锦囊取下,从里头掏出一物,黑黢黢地并不起眼,却正是林沉舟送的那枚印章。   应怀真举着看了会儿,心中便想起她做生日那夜的情形,想到临别时候跟唐毅勾手指立誓的情形……不由心道:“若林大人这次真的不肯罢休,少不得就要把这件事儿拿出来说,当时唐毅说‘一言九鼎’,若我要他帮忙,他虽然会不高兴,但以他的人品个性,总不会食言而肥吧……假如爹这次真的过不了关,少不得我就要提出来了,谁叫他当日答应了呢。”   应怀真思来想去,便暗暗打定主意:想着若万不得已,便一定要向小唐求救。   且说应兰风出了衙门,果然见两个府衙来的公人站着等候,见了他便行礼道:“应大人请了,上头传的急,还请应大人即刻随我们上路。”   应兰风听了这话,心知有七八分不好,却也不惊,一笑道:“劳烦了,请。”   三人竟翻身上马,便往城外而行,谁知才出了县衙的大街,便有些百姓看见了,在旁指指点点,过不多时竟渐渐聚拢过来,应兰风跟那两个公差不解其意,却听一个人站在路边,大叫说道:“应大人,知府大人真的要处罚大人吗?”   应兰风一愣,原来这两日泰州内沸沸扬扬,传的都是朝廷派的官儿因为应兰风主持贩卖柿枣的事儿要降罪了,方才两个公差过街头的时候,百姓们已经在猜测是否如此,如今一看差人“押着”应兰风出来,顿时便群情激愤。   应兰风还未答话,就有人复大声叫道:“应大人乃是好官,你们不管我们生死,应大人肯理会,为何却要治他的罪?朝廷就是这等糊涂的?”   那公差见说的很不像话,便呵斥道:“住口!我们乃奉命行事!”   百姓们却并不怕,反更靠近过来,把路两边都堵住了,又有人横在马前,连马儿也半步不能上前,到处都只是嚷说:“放了应大人,不许为难应大人!”   两个公差见势不妙,手按腰刀,一触即发,应兰风看人越来越多,急忙拦住公差,自个儿翻身下马,举起手来道:“大家休要鼓噪,听我一言。”   人声果然渐渐小了,应兰风道:“我应某人既然做了,便自要担着,不管朝廷如何处置,我都心甘情愿俯领,各位若是还当我是父母官,便请散了吧!休要让我再多一个罪名。”   百姓们听了这话,才微微地后退,应兰风翻身上马,打马往前而行,一边走一边拱手,向着两旁众人作揖,百姓们也不离开,有人便呜呜地哭起来,一路跟着。   两个公差只好跟在后面,走了许久,才终于出了城,回头时候兀自有许多百姓在身后或哭或看,不肯离散。   两个公差面面相觑,便道:“应大人果然是清明好官,我们做公这许多年,这还是头一遭儿见百姓们这般拥护一个官儿呢。”   应兰风只得苦笑而已,又道:“不知这次知府大人要治我何罪?那林御史也在府衙么?”   其中一个公差转头看他,便道:“治罪?这个我们倒是没听说过,只是奉命来请大人罢了,至于其他……如今府衙主事的已经另有其人了,大人到了便知。”   应兰风愕然,还待要问,见两人并无再谈的意愿,于是便也住嘴。   一路打马急赶,终于在过晌午的时候到了府衙,应兰风翻身下马,随人入内,到了议事厅中,猛然惊了一惊,却见原来周边的各地的县令赫然都已在座。   有几个相识的见了他,便举手行礼,应兰风略微寒暄,才落了座,便听一声咳嗽,有人道:“可是都到齐了吗?”   负责点卯的便道:“都已经到齐了。”   这才有人从屏风后转了出来,却是个生面孔,容长脸,下颌上飘着几缕胡须,的的确确并非知府大人,众县官虽不知详细,却也多半有耳闻知道府衙易主了,于是纷纷起身恭迎。   应兰风随众相看,见此人并非林沉舟,放眼扫了一遭,并不见林唐两人,如是心下越发忐忑。   那人在堂中立定,侯众人鼓噪方定,便道:“下官王克洵,受巡察御史林大人之命,在此代理泰州十一县政事。想必诸位对府衙中发生之事已经有所耳闻,如今便由下官在此向诸位说明。”说着,抬手从旁便取了一则卷纸,展开念道:“泰州知府程宇贪赃枉法,克扣赈灾粮饷,欺上瞒下,杀戮无辜,罪名查明属实,已斩。齐州县令陈钰,维州知县代文庆……”一气儿念了四五个地方的官员及各种罪责,被点到名字的官员纷纷战栗,有人坐不住,竟自椅子上跌在地上,晕厥过去,只是很快便有士兵鱼贯而入,把念到名字的即刻都拖了出去。   应兰风自听到把知府斩了,这般雷厉风行,整个人就仿佛跃入冰水之中,已经浑然不能动,脑中所想的竟都是“到底无力回天,再也无法见到真儿跟娘子了”之类。   正也骨子里生寒的时候,听那王大人终于念完了,应兰风正觉着仿佛有一线光明幽幽地降临,却见那人合了手上的卷宗,目光一扫当场,开口问道:“哪位是泰州知县应兰风?”   应兰风一听,耳朵“嗡”地一声,整个人恨不得即刻化作灰飞便是!狠命地把舌尖一咬,才恢复了几分神智,把心一横,举手涩声道:“下官……正是!”   众目睽睽中,那王克洵迈步走下台阶,竟径直走到应兰风跟前,端详着他,半晌竟然一笑,说道:“果然是一等的好人才,应大人治下有方,政绩斐然,前途无量。”说着,便也举手,向着应兰风微微也做了个揖。   应兰风已经不知此身为何物,也猜不透对方究竟是何意思,至于该如何对答是好也一概不知,便只道:“大人谬赞了。”   那王大人又道:“我刚来此,才接手各色事务,有一些需要再行核对才能解决,听闻此番大旱,以泰州县最为严重,等本官查兑无误,赈灾粮饷便会分毫不差地送往泰州县,还请应大人多多留心操持了。”   应兰风听了此话,三魂六魄恍恍惚惚,只能强自镇定,应了一声:“是……多谢大人。”见他面上并无愠色,复大着胆子问道:“不知……御史林大人可在?”   王克洵笑道:“林大人前日便已离开了。”   应兰风一个恍惚:“已离开了?”   王大人道:“正是的呢。”又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见他生得宛如临风玉树,斯文儒雅,因为脸色泛白,更见冰雪之姿,王克洵眼底的笑意越发明显,一点头,转身便欲走开。   应兰风见状忙唤道:“王大人留步,敢问……”略微迟疑,便道:“敢问林大人身边儿,是否有位姓‘唐’的少年同行?”   王克洵略略一怔,便仰头笑道:“这说的必然就是东海王家那位三公子了。”   “东海王”三字入耳,应兰风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王克洵往前一步,低声笑道:“应大人也是京内的出身,怎么竟忘了曾尚过公主的‘东海王’唐家呢?”微微一笑,举步离去。   直到散会,应兰风整个人还如在梦中,跟他相识的岷州县令上前,道:“应兄大喜呀,竟深得王大人青眼!”   应兰风只得苦笑:“我实在料不到竟会如此。”本来正好相反,还以为是大祸临头了。   岷州知县也松了口气,叹道:“的确,咱们这些人如今能平安无事实属不易,连知府大人都斩杀当场了,这真是……”   应兰风惊道:“斩杀当场?”   岷州县令越发小声,道:“我来得早,听得多一些,据说知府大人察觉林御史要问罪,所以想先下手为强……”他做出一个横刀的手势,让应兰风倒吸一口凉气:“他竟然敢如此?”   岷州县道:“可不是么?殊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林御史的命,他哪里就会那么容易被……才一动手,反被林御史身边的一名少年杀死,听说场面实在是惨烈惊人……咳咳!不过,知府大人之所以如此,恐怕也是仗着肃王的势力,若真给他得了手,他也不至于会死,怕他也是想孤注一掷搏个鱼死网破……可不料铁骨御史便是铁骨御史,谁能撼得动呢。”   “那名少年……”应兰风听得呆呆地,脑中浮现小唐总是温和的脸容,一时难以想象此种说法,忽然道:“是了,知府大人曾是肃王心腹,林御史竟这样果断地把人杀了,岂不是得罪了肃王?”   岷州县道:“谁说不是?这下子肃王还不知会怎么样呢,林御史的处境只怕更为凶险,两方势必会有一场恶斗,然而这也跟咱们没什么相干了。”   应兰风的脸白一会儿青一会儿,不听这些话还好,听了之后,这份感觉就如同在高举起来的钢刀底下走了一圈儿,那雪亮锋利的刀刃上还滴着血呢,他现在能活着,又哪里是一个“不易”可以形容的。汗把中衣都湿透了,走出府衙大门,风一吹,后背处一片冰凉。   天高云阔,风有些冷,然而那股凉意却叫人顿生一种再世之感,应兰风精神一振,匆匆跟相识告别,翻身上马,急急打马往泰州赶回,谁知才行半道,就见前方有一人也急急而来,竟正是家奴进宝儿,应兰风不知何事心头一紧,忙迎上前去。      ☆、第 18 章   应兰风忙叫进宝,进宝老远也看见他,赶紧翻身下马,应兰风问道:“你为何在此,莫非家里有事?”   进宝儿道:“大人莫急,家中无事,乃是大姐儿吩咐小的赶去府衙的。”   应兰风奇道:“你说什么?怀真叫你过来?”   进宝点头道:“正是,自打大人走了,大姐儿叫如意姐姐唤我,给了小人这个东西,让我带着上府衙,若大人无事则罢,若大人有事,就拿出这个东西来,跟一位姓唐的爷们儿说……大姐儿的心愿已经有了,他自然懂得是何意思。”   应兰风呆呆怔怔,无言以对,接过进宝手中之物细看,正是林沉舟送的那印章。   进宝挠头道:“小人虽不知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可是大姐儿很是一本正经,小人不敢违背,就只得来了。”   应兰风紧紧捏着那枚印章,心中五味杂陈。   天气渐渐转凉,应兰风去府衙那趟历险已是半月前的事儿了,那位王克洵大人果然言而有信,很快把赈灾粮食派兵押送过来,同时在吏治之上,整个泰州府不免也有一番动荡,然而对应兰风来说,便如“曾经沧海难为水”。   这日,天色阴森森地,仿佛是个要下雪的光景,徐姥姥便把家里带来的虎头帽虎头鞋拿出来,给应怀真穿戴上,都是她亲手缝制刺绣的,老虎的耳朵竖起来,眼睛炯炯有神,胡须根根可数,活灵活现,应怀真十分喜欢,爱不释手。   徐姥姥打量着她花儿似的面庞,不由地说:“啧啧,这真哥儿生得,叫人见一回爱一回……多亏你随你爹多些。”   李贤淑在旁听了,便笑道:"我的娘,这话是怎么说的呢,难道我长得不俊?人家说狗不嫌家贫,子不嫌母丑,您老倒是好,反褒贬起自己亲生的闺女来了,虽说你那姑爷生得出色,人见人爱,可我也不至于就真那么不堪入目的?"   徐姥姥也笑道:“那怎么样,有道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得意,你也是修了几辈的福气,才能找这样个好姑爷,出身好,难得又对你百依百顺的……”说到这里,便停了停。   李贤淑听了咯咯笑了几声,抬眼看着应怀真已经跑到在门口,把帽子鞋子穿戴起来,那身影俨然一头小老虎,就又笑说:“娘,你把你姑爷的心肝宝贝儿捯饬成这个样儿,跟个男孩儿似的,你留神他不欢喜。”   徐姥姥道:“姑爷有什么不欢喜的,小孩儿头脸上最是娇贵,这棉帽子最厚实,戴上也不怕她到处玩闹淘气了,而且我刚来的时候,见真哥儿虽生得好,只是太瘦弱了些,怕有些邪祟,用虎气给她冲冲也是好的。”   李贤淑道:“行行,您有理,不过……说来自打您来了,阿真的确比以前爱说爱笑了些,先前她病的那场,差点没把我吓死。”   两人说到这里,见应怀真自门口走开了,徐姥姥就叹了声。李贤淑留意,便问:“怎么忽然叹气呢?”   徐姥姥道:“大丫儿,这次来我是有些事儿想跟你说,只是刚来那会儿姑爷正为难着,故而不好说出来又添烦恼。”   李贤淑停了手中的针线活,便道:“我就知道您老不止是来看您外孙女儿的,到底是什么事儿呢?倒是说呀。”   徐姥姥道:“这第一件,是二丫儿,她相中了人,整日里哭着喊着地想嫁。”   李贤淑有些意外,却笑道:“这倒是好事呢,您老做什么愁眉苦脸的,是哪户人家?”   徐姥姥叹说:“若是好人家,我自然也没话说,你可还记得甜水巷里头开典当铺的于家?”   李贤淑皱眉一思量,道:“竟是他家?那家子的小子我恍惚里是见过,皮相虽生得不错,只是……听说性子上偏爱惹花惹草的不是?据说这还是他们家一脉相承的习性……美淑怎么看上他呢?”   徐姥姥道:“就是说呢,我私下里问过,美淑说,他生得好,所以她看上了。”   李贤淑又气又笑,道:“真真是孩子气的话,她也老大不小了,还是这么赌气任性的?生得好难道能当饭吃,当钱使?以后若真成亲了,外头一大堆混账女人的烂账呢,她能受的了?”   徐姥姥道:“我也是这么说的,可她说到时候自然有法子降服,总会让他都改了的,叫我不要担忧这些,故而说她铁了心着魔似的了呢,因我之前跟她说了几句狠话,她就跟我赌气,闹了一场,不肯吃饭,闹得我也没法儿。”   李贤淑恨了恨,道:“难怪说这女大不中留呢,美淑又是那个死犟的性子,怕是劝不了的,若硬拉着,还以为咱们齐心要坏她的好姻缘呢。”   徐姥姥道:“谁说不是,所以我也有些犯愁,才来问问你有没有什么主意。”   李贤淑思忖了会子,道:“照我看,娘你也别管了,一来管不了,管的狠了还成了仇呢!成仇倒是小事,只怕美淑那个性子,又闹出什么不好看的来。这二来呢,儿孙自有儿孙福,美淑这么一心铁意的,或许真的有法子降服也未可知。”   徐姥姥道:“就怕到时候她摆弄不了那于家的,又要受苦了。”   李贤淑哼道:“那也是她自己死性儿挑的,怨得了谁?”   李贤淑起身走到门口,看到应怀真跟李霍正在廊下不远处玩耍,她便叫说:“阿真,别走远了!”   应怀真回头道:“知道了,娘!”戴着虎头帽子,显得炅炅精神,通身透着一股精灵气儿。李霍站在旁边,仍不做声。   李贤淑这才放心回来,便说:“土娃这性子怪,怎么总闷声不响的?小小地年纪,倒像是有什么心事。”一边儿摸摸那茶壶都有些冷了,扬声就叫:“如意,倒茶。”   徐姥姥苦笑说道:“我这要说的第二件事,就是跟土娃有关……是你哥哥的事儿。”   如意上来把茶壶拿走,李贤淑惊得只看徐姥姥,忙问:“哥哥又怎么了?”   徐姥姥道:“你也知道你嫂子家里只她一个,她原来不住京里,是在北边的,故乡里还有些个产业,如今亲家门年纪大了思乡,便欲回去,惦记着无人伺候,就叫你嫂子也跟着回去。”   李贤淑着急道:“这是什么话呢?嫂子回了,我哥哥怎么办?”   徐姥姥道:“他们的意思,是你哥哥,土娃儿也都一块儿跟去。”   李贤淑急得一拍桌子,把来送茶的如意吓了一跳,李贤淑横眉怒眼地说道:“真真是些屁话,这万万不行,他们家只一个女孩儿,我们家还只哥哥一个男丁呢,怎么能随着他们去?做什么青天白日梦的!”   徐姥姥面露忧愁之色,李贤淑心念一转,问道:“哥哥不会是应了吧?”   徐姥姥才微微点头:“看你哥哥看样子,心里约略也是想去的。”   李贤淑又是震惊又是气恼:“哥哥好端端地竟要跟着他们走了?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徐姥姥见她着急,便劝道:“你先别着急上火的,有些事儿我本不想跟你说:前段日子你爹被人施套赌钱,输的还把咱们的铺子也垫了进去,你哥哥找那人去理论,一言不合竟打起来,对方虽然人多,可你知道你哥哥本事好,没吃什么亏反把人打伤了几个,可那些人因此竟然告了你哥哥,他们又跟官府有些关系,竟把你哥哥拿了……好不容易又使钱才救了出来,其中多半还是你嫂子家使的力。事后你哥哥很恼你爹,大吵了一架……”   李贤淑听了愈发气道:“爹也太过了些,当初我在家的时候,因着他糊涂,每每纵容赊欠,竟弄得铺子入不敷出,好不容易哥哥在外头奔波走动,生意才算有些好了,他竟还是不改这毛病,不帮着哥哥也罢了,竟还添乱……”   徐姥姥也不做声,李贤淑转念一想,忽地又醒悟道:“所以娘你才把土娃带来跟我见个面,万一真的背井离乡去了,到北边那遥远偏僻的地方,也不知道以后再见是什么时候,就连能不能见着也不可知……”   徐姥姥听到这里,双眼中已经微微地见了泪光,道:“我是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了,索性先带了土娃过来给你和姑爷见见。”   屋内两人说着,屋外应怀真正跟李霍玩耍,见张珍兴冲冲来了,手中拿着一本书似的,一眼看见应怀真的打扮,便惊喜交加道:“真真妹妹,你这样打扮可真好看。”围上前来,目不转睛地打量,啧啧有声。   应怀真举手摸摸自己的虎头帽,道:“姥姥给做的,你家里没有?”   张珍道:“有倒是有,我觉得难看,我又大了,就不爱戴,如今看你戴的这样好看,少不得我回去也跟我娘要,好歹翻出来也戴一戴。”   应怀真见他这样呆,便抿嘴笑,又问:“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张珍这才记起自己来意为何,便举起手中的册子道:“我新得的一本连环画,画的又热闹又好,给你看看。”   应怀真拿了过来,见封皮上画着个戴红肚兜的胖小子,旁边写着“哪吒闹海”四个字,她便说:“原来是哪吒闹海打龙王三太子的故事。”   张珍道:“妹妹可真聪明,一下儿就认出是哪吒闹海来了。”   原来这会儿张珍已经开始读书认字,然而应怀真才四岁,尚未认字,可张珍并不知情,只以为她是看图猜出来的,应怀真知他误会,却也不解释。   两人探头在一处看,旁边李霍也呆呆地看,问说:“这就是哪吒闹海么?”   张珍道:“你没看见封皮上写着么?”   李霍的脸刷地一下红了,应怀真抬头看他,若有所思问道:“表哥,你还没开始认字儿吗?”   李霍闻言低头,并不回答,张珍道:“原来你还没开始读书?你比真真妹妹大两岁,也该开始认字儿了,千字文也没读么?我都背下来了。”   李霍呆呆地,头越发低,应怀真对张珍道:“你别炫耀,表哥还没说什么,你倒是自问自答起来了。”   张珍见她开口,便笑着捂住嘴不说了。应怀真便小声问李霍:“哥哥,真个没读书?舅舅没给你找私塾,教书先生呢?”   李霍愣了半晌,终于才闷声说道:“今年本是要读的,家里一团乱,就没顾上……近来因为要搬,所以爹也没再管。”   张珍跟应怀真齐声问:“搬什么?往哪儿搬?”   李霍越发闷闷道:“搬到我娘的老家北边儿去。”   应怀真心中一震,一时无声。张珍却皱眉问道:“你们在京内,已经算是北边了,还往北那越发到哪里去了?”   正在这时候,应兰风从廊上来,一眼看到三个在此,又看应怀真是这幅摸样,喜不自禁:“真儿,哪来的虎头帽子?”   应怀真忙跑过去:“姥姥给的。”   应兰风把她抱在怀中,道:“这样倒是越发精神,比个男孩儿不换。”左看右看,才想起正经事,忙问:“你娘呢?”   应怀真指了指那边儿的屋,应兰风道:“爹先去跟你娘说点事儿,待会陪你玩耍。”把应怀真放下,又摸了摸李霍跟张珍的头,道:“一块儿好生玩,别吵嘴。”   应兰风去后,应怀真看看那两个,见他们正头碰头地在翻那连环画,看的很是入神,她便蹑手蹑脚跟着走到那屋门口,刚站定,就听应兰风说:“……正好岳母也在,这件事也由您老人家给参详参详……我,想要辞官。”      ☆、第 19 章   先前因林沉舟之事弄得人心惶惶,又加府衙那场惊魂,应兰风每每想起,便周身寒栗。   尤其是想到事后进宝儿带着应怀真送的印章急急赶来之举……后怕之余,就又觉着愧疚难安。   应兰风思量了数日,只觉得自己做这个官,虽然勉强能安身立命,然而行事处处不便,连给妻女些好日子也甚是难得,反而一个不慎,就有掉头的危险,甚至带累家人。   在府衙的时候,听王克洵点破小唐的来历……应兰风每每回想那少年笑如暖玉的模样,更是黯然:论做官他也做了四年官,但小唐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少年罢了,其深沉干练,自己竟是连一半也比不上。何况小唐竟是东海王的后代……   这“东海王”其实并非是封号,而只是个文武百官连同百姓们心知肚明的尊称罢了,乃是在本朝开国之初,镇守东南沿海的一位将军,因为他用兵如神,终究把个原本匪患难治的东海治理的一片靖平,百姓们感恩戴德,暗中都以“东海王”称呼,最后这位爷也深得皇帝宠爱,便以公主许之。   唐家在那一代恩宠无双,然而到如今已经是第四代上,势力虽然已不如初,却也仍是举足轻重的簪缨世族。   应兰风说罢,徐姥姥跟李贤淑都愣住了,李贤淑忙问究竟,应兰风道:“我官职虽卑微,然一有不慎就是灭顶之灾,把自己搭进去倒也罢了,万一再连累你们,那真是猪狗不如了,这一次好歹平平安安地过去了,倒不如趁机急流勇退……”   李贤淑蹙眉不语。徐姥姥道:“姑爷已经想好了?”   应兰风道:“我自忖当官儿倒不如去行商的好,那林御史也说过,我有经商的才能,必然会博得家财万贯……起码钱银上不至于短缺了。”说着便自嘲一笑。   李贤淑道:“二郎,你当真已经决定了?”   应兰风道:“这几日我都在思量此事,正好岳母也在,就一块儿出个主意罢了,只是这官儿做的叫我又怕又悔,很觉得无趣,大概是我天生不会做官,想来也没什么前程可言,索性就断了这条路,另找别的。”   徐姥姥听到这里,就看一眼李贤淑,道:“其实这是你们夫妻两个的事儿,你们商量着决定就是了,至于我,不过是个村野婆子,又懂什么做官不做官的?只是我私心觉着,若姑爷真的不想为官,做别的倒也可以,平平安安地未尝不好。”   李贤淑仍是思量着,却没开口,应兰风想看她的意思,正沉默里,李贤淑一抬眼,应兰风顺着她的目光回头,却见是应怀真站在门口。   应兰风见了,索性走过去,蹲下问道:“真儿听见爹说什么了?”   应怀真慢慢点了点头,应兰风道:“爹不会做官儿,不然的话,又怎么用得着让你替我担忧呢……你生日那天跟小唐……跟唐大人做的那个约定,可是为了爹吗?”   应怀真便摇头,应兰风盯着她明澈如溪的双眼,心中浮出许多疑惑来,却又问不出口,终于只说道:“真儿,你说爹会不会成为一个有能耐的好官?你是希望爹做官呢,还是辞官?”   徐姥姥跟李贤淑见他忽然问起应怀真来,都觉有些诧异。   应兰风并非玩笑,而是极正经严肃地在问,仿佛应怀真的回答便能决定他的去留。   四目相对,应怀真心中有个声音便说:“爹,你其实会做的很好,虽然未必是什么好官,但你可以权倾朝野,一手遮天……将来,会有很多像是林大人,唐叔叔那样的大官向你行礼,丝毫不敢小觑,天底下几乎无人不知你的名字,但是……”   但是,如果真的走上那条路的话,最后的结局,那么或许……   假如应兰风不当官,就此离开仕途,自然就跟那些朝政上的纷争不相干,多半不会卷入杀身之祸的事件当中去……那么由此看来,应兰风此刻辞官,也是一件好事?   就好像眼前有两条路,应怀真无法选择,不能回答。   应兰风凝视应怀真清澈的双眸,忽然觉着自己如此逼问一个四岁的孩童仿佛太过可笑,便道:“我……”   应怀真忽然开口说:“我并不懂别的……可是,我知道……爹如果能当官,将来一定可以成为很了不起的大官。”   应兰风浑身一震,双眸中满是不信,连李贤淑也情不自禁地从炕上下来,站直了呆看。   应怀真抬手,在应兰风的脸颊上摸过,轻声又说:“爹不用怕,只管做自个儿想做的就好了。”   屋里鸦雀无声。   事后,李贤淑私底下便同应兰风说:“你觉不觉着阿真越发像是个小大人儿了?她白日说的那些话,哪像是四岁孩子说的,我四岁的时候,还不知道在哪儿玩泥巴吃草呢。”   应兰风何尝不觉得愕然?然而回头细想,应怀真所做的令人意外的事,仿佛不仅仅是这一件……   应兰风微微一笑道:“你也说了是真儿,天底下的奇异孩子多了,我家真儿便也是其中一个又如何?只是小小年纪竟如此……似并不是好事。”   李贤淑呸道:“怎么不是好事?我觉着我的丫头这样倒是好!那你心里到底是想怎么样?”   应兰风知道她问的是辞官的事,便叹道:“女儿这样为我,我又怎能不三思而行?等过了年,我便上书辞官。”   李贤淑动了动唇,欲言又止。   应兰风又道:“是了,这两日公府的人就该到了,还要劳烦你操持了。”   原来前些日应兰风接了一封来自京内公府的书信,信里说府内的堂兄应竹韵不日便会前来探望,同行的还有他的长子应佩。   李贤淑像是有些心事,道:“知道了,就只这里穷困破烂的,怕人家笑话,我就尽力好好地伺候罢了。”   应兰风道:“伺候什么?既来之,则安之,平常对待便是。这次特意让三弟来,多半是为郭继祖的事儿兴师问罪罢了,只是做什么还带着应佩呢?”   李贤淑笑道:“来就来罢,毕竟是你的儿子,这么多年了,你又回不去,他倒是也该来一次看看他的亲爹了。若真个儿向你兴师问罪,横竖咱们公事公办,怕他不成?何况你打定主意辞官,以后行商,怕也难再跟府里有牵连,倒也罢了。”   又过了两日,果然应竹韵到来,随行的是两辆马车,七八个公府的随从,应兰风闻讯出迎,见他的三弟比之前越发出挑了,其神采飞扬,外加华美衣着,一看便是贵族公子的风流气派。   相互才行了礼,后面一辆马车上下来一个八、九岁的孩童,虽身量不高但已初显风采,眉目清秀,约略有几分似应兰风,正是他亡妻留下的儿子应佩。   应竹韵便拉着应兰风,道:“你看看佩儿,是不是越发像你了?这次特意带他过来,不然你长久不回京内,父子两都不认得了。”   应兰风见应竹韵笑容满面,不似是来兴师问罪的,然而却也不能粗心大意,便道:“外官无旨不能擅自回京,难得三弟想着,不顾山长水远地过来,真真有心了。”   应竹韵朗声笑道:“二哥这话没的是来羞臊我的,这么多年了都没来探望兄长,你心里必然是怪我了。其实我早就想过来看看,只是府内事儿多的很,我竟总是脱不了空儿,还请二哥勿怪才是。”说话间,就拉应佩上前:“佩儿,来见过你爹。”   应佩果然行了个礼,口里道:“佩儿见过父亲。”   应兰风点点头,他离京时候应佩才三岁多,话也说不利落,如今竟这般大了,一时颇有陌生之感。   这会儿李贤淑领着应怀真出来,见了便道:“都站在这里做什么,二郎,快请人进屋里说话。”   应竹韵忙行礼道:“二嫂子怎么亲自出来了。”猛地看见应怀真,见她年纪虽小,可生得眉目如画,其灵透慧丽,如明珠耀耀,叫人眼前一亮,顿时便满口赞道:“这便是怀真侄女儿了?不愧是二哥的宝贝,果然是掌上明珠了!”   李贤淑便笑说:“自小跟着我们在这地方,不过是个粗笨的野丫头罢了!”又看应佩,道:“这便是佩儿了?”   应佩闻言,就上前来又行了一礼:“见过母亲。”   李贤淑听到那一声“母亲”,微微一笑,道:“真是个乖巧有礼貌的孩子,生得又好,很有大家公子的风范……只是这些年来你也不在我身边儿,我也尽不到当娘的心意,你唤这一声倒是让我愧疚了。”   应佩拱手行礼,边低头恳切答道:“母亲虽如此说,佩儿心中,您依然是我的母亲。”   李贤淑笑着就来扶他:“这孩子真真叫人喜欢……别多礼了,阿真,快见过你哥哥。”   应怀真在旁看着这位兄长,因她个子小,便是仰视的,正好应佩是低着头,李贤淑跟应兰风等看不到他的面色,应怀真却看得清清楚楚,却见应佩口里说“我的母亲”之时,满脸地冷笑,其轻蔑之色难以掩饰,忽然目光转动看见应怀真时,那眼角一瞥,透出几分料峭地寒意。   应怀真看着应佩这幅模样,不由地就咽了一口唾沫,慢慢往李贤淑身边站了站。   李贤淑拉不动应怀真,就催她叫人,应佩却抬头笑道:“妹妹怕是认生呢,母亲不必催她。”笑的灿烂斯文,人畜无害似的。   应怀真目瞪口呆,斜睨此人,只觉这的确是应兰风亲生的无疑,因为这份瞬间变脸的本事可真是无人能比了。      ☆、第 20 章   应兰风把应怀真抱起来,拥在怀中道:“真儿从不认生,是不是?来叫三叔。”   应怀真看着应竹韵,便唤道:“三叔好。”   喜的应竹韵越发眉开眼笑,道:“好乖巧,哥哥真是大有福气。”情不自禁伸手欲抱,应怀真忙道:“爹,我要跟表哥去玩。”   应兰风哈哈一笑,只得将她放下,应怀真便头也不回地跑进屋里去了。   当下一行人进了屋里,应竹韵又吩咐随从把马车上的物件等都搬了下来,李贤淑在旁看着,不觉诧异,应竹韵略指点着,边走边道:“都没什么别的,眼看年关快到了,我随行便带了点儿干货物件,并几匹布料,哥哥捡那稍微看的过眼去的,给侄女儿做件衣裳。”   应兰风心底也甚是意外,就道:“自家兄弟,何必这样兴师动众的呢?”   应竹韵道:“便是自家兄弟,哥哥才不要跟我客套了,总也没什么好东西,都是过日子寻常要用的一些儿,我心里还觉着过意不去呢。”   如此到了客厅里,应竹韵又从袖子里掏出个长条儿的盒子,道:“说来真真是惭愧极了,侄女都这样大了,我这做叔叔的竟是第一次见,偏怀真又生得这样惹人爱,这件儿薄物,且暂做我给她的见面儿礼罢了,哥哥万万别嫌弃……等哥哥上京之后,再备点儿好的,必不亏待了侄女儿。”   应兰风同李贤淑两个对视一眼,心中愈发地惊愕了,应兰风接了过来打开一看,竟然是一条金链子,挂着个长命百岁的嵌宝金锁,中间是块儿碧色如水的无瑕翡翠,周围镶嵌着珍珠宝石,看来华贵之极,妙不可言。   应兰风本以为应竹韵是奉命来问罪的,见这情势已经大不像了,又哪里敢收这珍贵物件儿?当下推辞回去:“不不,这委实太贵重了。”   应竹韵忙举手推了回来,道:“这是我做叔叔给侄女儿的,再说这么多年都没见我的东西,这又算得了什么?若你们在府里,也早就给了,这会儿已经是晚了。”   应佩在旁也道:“父亲还是收了吧,再不收三叔得急了。再说,妹妹生得那样好,这长命锁正好跟妹妹十分相配,她戴了必然好看的紧。”   李贤淑在旁听应佩如此夸奖应怀真,纳罕之余却也十分喜欢,又看应竹韵出手大方,任凭她心思活泛,却也猜不到到底如何。   应兰风只得接了,索性便道:“上回郭家那件事,虽然父亲有亲笔信来,可我仍是未曾帮得上什么……母亲必然不悦了?”   应竹韵点头道:“若说这件儿,哥哥按律行事,却也无可厚非……”说到这里,便微微咳嗽了声,对应佩道:“佩儿,你初来乍到,何不去找怀真一块儿亲近亲近呢?”   应佩闻言起身,向着应兰风告退,李贤淑见状知道他们有事商议,就顺便道:“我领佩儿去罢了。”   两人离开后,应竹韵才道:“哥哥有所不知,按照伯父的意思,本不愿写那信的,只是碍于伯母的意思……所以才不得不为之……哥哥不用太过在意。”   应兰风道:“果真?”   应竹韵一笑,又看了看左右无人,才凑近了些,低声道:“另外一件儿我不得不跟哥哥说明了,哥哥虽然判了郭继祖斩监侯押解上京,然而如今他已经脱困矣……”   应兰风震惊:“这是何意?”   应竹韵笑得别有深意,道:“还不是郭家的那位小表弟?委实的好手段,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买了个人进去替了郭继祖出来……神不知鬼不觉地,如今人好端端地在家中呢!”   应兰风倒吸一口冷气,半晌无法做声,想到郭建仪临去那样的温和谦然、波澜不惊地,原来人家虽然在他这里碰了壁,却早安排釜底抽薪之计了。   应竹韵笑道:“那边的伯母恼哥哥,的确有她的道理……但这整件事上,哥哥并无做错……我听闻前日里铁骨御史自泰州过去?”   应兰风听他提到林沉舟,便道:“正是前知府便是因此人头落地,京内莫非已经有了传闻?”   应竹韵果然笑说:“何止,早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   应兰风道:“都是怎么说的?”   应竹韵道:“说什么的都有,离奇的仿佛话本儿一般了,什么‘贪知府夜刺林御史,三太子仗剑保忠良’,热闹的紧……”说着便大笑起来。   应兰风也不由笑问:“这又是怎么说?前面那句还可以,后面这句又如何?”   应竹韵道:“自然是说东海王家那位三公子了……小小年纪,倒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应兰风脱口道:“是小唐?”   应竹韵看他:“小唐?他的本名是唤作唐毅……前年才入大理寺的,不知怎么给林御史挑了去当副手,因他素来判案清明,说一不二,端的勇毅,因此又人称‘不二郎’。此番他为保护林御史而斩了知府,十分神勇,他排行第三,家里又有东海王的绰号,又有天家骨血,故而那民间的百姓们,便都用‘三太子’来指他。”   应兰风摇头叹说:“这也太过了,怕圣上若听闻了会不喜。”   应竹韵便道:“哥哥好似对此人十分上心?又唤的那样亲密……莫非真个儿有交往么?”   应兰风一惊,便道:“并不曾。”   应竹韵复意味深长笑说:“然而在京内已有风声流传,说是林御史对哥哥很是另眼相看来的。”   应兰风听到这里,才蓦地明白了为何他来此四年府里冷落四年,转眼间应竹韵却盛情而来的原因了。   且说李贤淑领着应佩,出门去找应怀真,走过廊下,见如意吉祥两个兴兴头头地往后院去,她便叫住问道:“不正经干活是做什么去?”   如意道:“听闻府里的三爷来了,还带了好些物件,奴婢们便想去看个热闹。”   李贤淑咳嗽了声,看一眼应佩。应佩却一本正经说道:“叔叔带的东西有些杂乱,怕府里的人不知如何料理,恐怕还要母亲操劳,母亲自去忙碌便是,孩儿自己去寻妹妹无碍。”   李贤淑见他果然懂事,心里大悦,便道:“这大家子的公子到底是不同,那好,你看着路,往前去就是花园,你妹妹习惯在那里玩耍,你直走该就见着了,也不难找。”   应佩毕恭毕敬行礼,果然自去了。   李贤淑打量他背影,叹说:“今儿见了佩儿,才明白郭家的那个小表弟为何是那样厉害,这府里养出来的个顶个儿都是人尖子不成?”   两个丫鬟掩口而笑,吉祥道:“奶奶何必说这样的话,若说人尖子,咱们这儿不是现成的也有一个么?”   李贤淑只当是说她,便啐道:“竟敢拿你娘打趣!”   吉祥道:“奶奶别急,我说的可不是奶奶……而是咱们大姐儿。”   李贤淑听了,不由也喜道:“可不是么?若说人精,我们阿真可也不比他们差。”又忙回神,嘱咐两个丫鬟道:“来的可是府里的三爷,你们认真些,别见了什么东西都失惊打怪的,免得叫人笑咱们小家子气。”   李贤淑自忙着去整理物事,应佩得了指点,一路往前,过了月门,就见眼前郁郁葱葱,便是花园到了。   应佩扫了一眼,见狭窄逼仄,也无什么奇花异草,反而种着许多果蔬之类,俗不可耐……跟府里的花园不可同日而语,他心中便道:“这也算是花园么?为何连朵花儿都少见,何况连做仆人的院子都算小的。”   如此又走几步,果然见到前方有两道人影在栏杆上对面坐着,一个是应怀真,另一个生得面黄肌瘦,乃是个七八岁似的男孩儿,自然是方才应怀真口中的“表哥”了。   应佩站住脚,便听那表哥道:“妹妹怎么像是有心事?你那个哥哥来了,莫非你不高兴么?”   应兰风沉默了会儿,才叹息道:“表哥,我觉着我像是做了一场梦,今儿才有些睁开眼了似的。”   李霍不解,便问:“是不是困了?我陪你回房睡好么?”   应怀真摇了摇头,不言语,李霍见她闷闷地,便要逗引她开心,想了想又道:“那么我把张珍送的那本‘哪吒闹海’拿来,你再给我讲故事好么?”因李霍尚不识字,只能靠看图猜测剧情,始终不如详细解说的明白,应怀真闲暇就给他说,一本书尚未说完。   应怀真本懒懒地,见他双眼含光,不忍拂他意思,只好答应说:“那好。”李霍见她应了,兴冲冲地就去取书了。   当下只剩下应怀真一人坐在栏杆边上,垂眸若有所思,双足悬空,不时地晃一晃。   应佩见状,迈步就走了过去,应怀真正低头出神,一抬头看见应佩靠近,略有些受惊。她待要起身,应佩却上前一步,恰好挡在应怀真身前,道:“妹妹在这里呢,让我好找。”   应怀真见他面上带笑,又靠得极近,令得她无法动弹,便只好仍是坐着,勉强笑说:“哥哥怎么来这里了?”   应佩笑道:“我在公府里就常听人说起爹十分疼爱妹妹,所以很想来看上一看,好不容易见了,自然要多亲近些才好。”他靠得太近了些,个子且又高,应怀真须得竭力仰头才能看见他的脸,两人间又是这般姿态,委实有些不舒服。   应怀真便稍微往旁边挪了挪,想换个地方跳下地,随口应付着说:“我也听爹说起哥哥,还有一个二姐姐……”刚说到这里,忽然应佩伸手,在她胸前用力一推!   应怀真猝不及防,加上身子又是悬空,当下坐不稳栏杆,整个人天旋地转,往后倒了出去!      ☆、第 21 章   身子失去支撑,猛然往后摔出,应怀真抬头,双眼所见便是头顶那略有些阴霾的天空。   就像应佩推出的这猝不及防的一掌一样,有些往事,也同样以猝不及防之态呼啸而过。   应佩,应尚书的大公子,被誉为公府之中脾气最好的人,有口皆碑。对应怀真来说,同样也是个总是对她温柔关切,值得尊敬的兄长。   他们虽并不十分亲近,但这无碍应怀真对他的印象极佳。   然而……真的如此?   应佩一把推出去,忽然听到有人大叫道:“你干什么?”   应佩年纪虽小,机变却快,当下手并不缩回,反而叫道:“妹妹小心!”竟做出一个要拉住应怀真不叫她跌出去的姿态。   那人又叫了声:“真真!”原来是李霍,魂飞魄散地,把手里的书一扔,撒腿跑了来,仓皇跳过栏杆,便去扶应怀真。   亏得因为李贤淑委实太过“贤淑”,故而这一片儿也没种什么花儿草儿,反而栽了满地的大白菜,正是秋末,白菜一棵棵长的十分肥壮,舒展着大叶子,正是慢慢要卷心的时候,应怀真往后倒下,正好儿就跌在一颗白菜上面,松软的白菜叶子托着她,却并没有受什么伤。   然而李霍早就吓得魂飞九天,把应怀真扶起来,颤声问:“真真你怎么样了?不要吓我!”   应怀真眼睁睁地看着头顶的天,一声不响,李霍的心绷的死紧,见她并未如何伤着,但这幅模样,必然是给吓坏了。   李霍心疼之极,忽然一眼看到应佩站在栏杆那头,李霍大叫一声:“你干吗推她下来!”   应佩极快地镇定下来,反道:“是妹妹没坐稳掉了下去,我本要拉她回来的,可惜……”   李霍看他振振有辞的模样,腾地站起身来,咬牙说:“我看的清清楚楚,分明是你推的。你还抵赖!”上去翻过栏杆,揪住应佩的衣领就打。   应佩在公府长大,应公府祖上是武将,故而应佩每日读书不说,且还跟着习武,虽然此刻习武已经只为强身健体罢了,但相比较而言,李霍生得瘦弱,又并没学什么正统武功,哪里是应佩的对手?   应佩见他扑上来,便冷笑一声,伸手一格,轻轻易易挡住李霍的手臂,复一把把他推开去,嫌恶地喝道:“滚开!”   李霍因亲眼见他推应怀真,早就气炸,不退反进:“我跟你拼了!”   应佩见他来势凶猛,很不耐烦,又怕他大叫起来给人听见,当下一脚踹出去,正好踢在李霍肚子上,李霍跌跌撞撞倒了出去,疼得皱紧眉头,冒出冷汗。   这会儿应怀真已经坐起身来,正好把这一幕看得仔仔细细,清清楚楚。   那些记忆的碎片,复蜂拥而至。   声音嘈嘈杂杂,在耳畔响起:   “那个霍哥儿又不好生上学,不知躲到哪里玩耍去了……”   “真是个不长进的下作东西,穿了锦绣也不像是大家公子气象!”   “惯常喜欢撒谎,且无端端的竟跟大公子打架,把大公子的手都弄伤了,原不该收留他在府内。”   潮水一般涌来,令她忽然头疼欲裂。   而廊间,李霍虽然落败,却仍挣扎着要起身,就在这功夫,却听有个声音说:“唉?你们怎么在打架?土娃……这是谁?”   原来竟是张珍从廊上来,因为应怀真跌在栏杆外,他一下子竟没看见,只看着李霍跟应佩打架了。   李霍见他来了,便叫说:“他欺负怀真妹妹!”   张珍一听,瞪大眼睛问道:“你说什么?”   李霍十分悲愤,指着栏杆外的应怀真,叫道:“我看到他故意把怀真推下去的!”   张珍大吃一惊,这才看到躺在白菜上的应怀真,见她呆呆地坐着,双手抱头,头上肩头还有些零碎菜叶子,显然是受惊太狠的可怜模样,当下怒不可遏,骂道:“哪里来的野小子,敢欺负怀真妹妹,找死不成!”   张珍大怒之下,便如一头小野牛似的冲了过来。   应佩见又来一人,却也是个孩子而已,便更不惊慌,等张珍来到跟前,才举手擒住他的胳膊,本想把他也扔出去,奈何张珍虽然年小,却不似李霍一样瘦弱,反胖墩墩地颇有些力气,加上来的快,因此竟把应佩顶住了。   应佩皱眉,张珍挥拳趁机乱打过来,口里叫着:“叫你欺负妹妹!”   应佩见他出招毫无章法,只是乱披风似的打过来,他招架不及,竟吃了两下,一怒之下便道:“哪里来的浑小子……”觑空揪住张珍的衣裳,就要把他推出去。   地上李霍却在这时候爬了起来,咬牙冲过来,挥拳向着应佩脸上打来,应佩正忙着对付张珍,未曾留神李霍,眼前一黑,脸上已经吃了一拳,虽然并未受伤,却也疼得叫了声。   张珍趁机用力一顶,应佩站不住脚,踉踉跄跄后退两步,身子撞在栏杆上,应佩临危不乱,脚下一绊,张珍哪里见过这个,被他绊得身子一晃,一屁股跌在地上。   应佩顺势握住李霍的手腕,用力扭在身后,疼得李霍脸上顿时冒出冷汗,应佩便冷笑道:“凭你们也敢……”   话音未落,张珍从地上爬过来,斜身一把抱住应佩的腿,张口就在他腿上咬了口。   应佩尖叫了声,大惊失色,又疼又怒,伸脚就去踢张珍。   李霍见势不妙,一弯腰用力挣脱应佩的手,同时张开双手抱住他的腰,又把他摁在柱子上。   应佩从不曾见过这般无赖的打法,气得发昏,于是伸手只拼命地在李霍背上头上乱打,奈何李霍虽然瘦弱,却是个极为倔强的性子,竟然忍痛也不肯放开手。   张珍得空,就跳起来,又扑上来厮打。   应佩没想到这两个孩子比自己年纪小,却竟如此难缠,咬了咬牙,正要再反击,忽然间目光一动,看到远处急急来了数人。   应佩当下便垂了双手不再殴打李霍,也不再抵抗,反而叫说:“我说了是你们看错了,一场误会,不要打了!”   李霍跟张珍两个见他忽然乖乖地不动,话里很有投降的意思,虽然惊讶,但毕竟是两个孩子罢了,哪里懂其他的,张珍就叫说:“还嘴硬,打死这混账!”   耳畔却听有人叫说:“都不要动,快住手!”   原来应佩身边本有个小厮跟随着,远远地因看到打架,不敢插手,偏张珍也来了,他身边两个小厮见状,也不敢乱动,就忙飞奔告知,应兰风跟应竹韵闻讯慌忙来看,正好看到张珍跟李霍两个“围殴”应佩。   应兰风大吃一惊,忙上前道:“这是怎么回事?”一眼看到应怀真坐在白菜堆里,受惊匪浅,赶忙过去抱了出来。   李霍跟张珍才要开口,应佩已经先满面愧色地说:“父亲,是我的不对,方才妹妹在栏杆上未曾坐稳,我看她要掉下去便想拉她回来,不料给他们误会了。”   此刻应佩浑不似方才那样衣冠整齐,好好地衣裳被拉扯的很不像样,脸上也淤青了块儿,头发散乱,颇为可怜。   李霍见他空口说白话,便怒说:“不是,是我看到的!是他推的妹妹!”   应竹韵横他一眼,见他形容其貌不扬,便道:“胡说,佩儿怎么会去做这种事?这必然是看错了的。”   张珍摩拳擦掌,恨不得仍冲上去打,叫道:“怎么会看错?你问问真真妹妹就知道了。”   此刻正好应兰风细哄应怀真,道:“真儿,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自己跌得?还是……”说着就看了应佩一眼。   应佩低了头,不再言语。应怀真道:“爹你放我下来。”   应兰风忙将她放下,应怀真走到李霍跟前,问:“表哥你伤的要紧吗?肚子疼不疼?”   李霍被她温声一问,便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疼,真儿……”   应怀真向他使了个眼色,回头道:“是我自己跌了,表哥关心我的缘故,一时看错也是有的,这不过是一场误会,想必哥哥也不会怪表哥的,对吗?”   应佩听了,猛抬头,面色惊愕之极,竟未曾回答。   应竹韵在旁笑道:“你哥哥又不是小气的人,这自然不会了,只要怀真无事就行了,男孩子间打打闹闹,才是好事呢,只大家别记仇就是了。”   应怀真点点头,回头又对应兰风道:“方才表哥被哥哥踢了一脚,怕伤着了,爹你找个大夫给表哥看看吧?”   应兰风早知道她常有些令人意外的举止,便忙叫小厮去请大夫。   张珍却有些不信,还想说话,应怀真拉拉他,张珍到底跟她从小玩闹,即刻会意,李霍说:“我的书……”张珍又忙把那本《哪吒闹海》捡了,三个便一块儿回房去了。   应佩站在原地,盯着应怀真身影离去,满面疑惑。   应竹韵便笑着对应兰风道:“二哥,小怀真可真不得了,这样懂事聪明,真真叫人惊叹,若是回了府里,老太太也必然是喜欢的不得了。”说着又回头对应佩道:“这次多亏了你妹妹替你作证,以后你可得更加疼她才是。”   应佩忙低头,恭谨答道:“佩儿自然会越发对妹妹好。”   应兰风在旁看着应佩看似认真的脸色,却只淡淡一笑,并未说什么。   三个小的回到房中,张珍先按捺不住问道:“妹妹,真是你自个儿跌下去的?我可不信土娃会看错。”   李霍虽然平日少言寡语,此刻却道:“真儿这样说,必然有她的用意,张珍你别急。”   应怀真看他一眼,见这张并不如何出色的脸上仍还带着伤,她心中的滋味竟似打翻了五味坛子,酸,甜,苦,辣,咸,你来我往,难以描述。   如果指认了应佩,就算应兰风跟李贤淑信了,但还有一个应竹韵在场。   应佩那样会装,故而应竹韵绝不会信他推应怀真,若应怀真一口咬定,对应竹韵来说,未免会想:好好地孩子来到县衙认爹,竟被后娘的孩子联合两个小子打了一顿……   应竹韵未免不会对应佩心生同情,却对应怀真心生恶感,也让应兰风难做。   但是今儿发生的这场,却并未算坏,吃了点亏,反看清了许多事。   前世,仿佛是因为李兴搬去北边……曾有段时间李霍在公府里住着,虽然是跟着李贤淑应兰风,却也算是寄人篱下了。   不知从何时起,对应怀真而言,耳旁所听见的,多数是说李霍不好。   而应佩是她的亲哥哥,且对她时常是温和可亲的脸,所以她当然是向着他且相信他的,加上说李霍不好的声音越来越多,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在她心中,一提起李霍,便也皱眉,觉着是个不长进的浑小子罢了。   后来李霍便离开了公府。   听闻他去了边塞。   后来的后来就没了任何消息,而她也并不关心。   在被应佩推倒的那刻,看着他稚嫩的脸,被沉埋心底的一幕场景也摇曳浮起。   那年夏天她在湖畔玩水,不知怎地就失足落水……跌入水里的那刻,她仿佛看到水面上有道熟悉的影子。   本以为应佩是来救她的,可是他只是冷冷地站着。   当她被人救上来后,却得知应佩并不在场。于是她便把那一场当作意外,而她落水那刻看见的应佩,估计也是她恍惚间的幻觉。   毕竟那是她可敬可爱的亲哥哥。   那样禽兽般的行径,怎可疑心到他身上。   如果换了那被千夫所指的李霍,倒有几分可能。   应怀真笑笑:她在二十年里,所见的一张张脸,到底几为真几又为假。   她那上一世所遭逢的生死关,原来,也不仅是最后被凌绝背叛的那一次。   当然不能怪别人狠诈,也都怪她,听惯了甜言蜜语,看多了阿谀奉承,于是都把那些当了真,有眼无珠地,浑然看不到鲜花锦绣底下的刀光剑影。   前世李霍为何跟应佩打架?经由今天这幕,原因可想而知。   张珍跟李霍两个眼巴巴地看着应怀真,她不做声,他们也不敢打扰。   应怀真出了会儿神,终于摸摸李霍的头,轻声说:“表哥,你放心,我会为咱们把这口气争回来。”   虽然不如何明白这话的意思,李霍还是十分快活地笑起来,而张珍暗暗羡慕,把头探过来道:“方才他踢到我的头了,隐约有些疼,妹妹也来给我摸一摸。”   应怀真忍着笑,果真也给他的头顶摩挲了一下,张珍即刻咧嘴而笑,仿佛吃了十万罐蜂蜜似的甜。   三个正笑,外间有人进来:“好了,看你们这幅模样,就知道没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第 22 章   这进门儿的正是徐姥姥。   先前徐姥姥听说来了京内的客,又是府内的,便暂且不好出来乱逛,只在屋内给应怀真做那冬下要穿的小棉袄鞋袜等,忽然间听闻打起来了,里头还有李霍,便忙不迭地跑来看。   因知道李霍素来是个不声不响的性子,纵然别人说他什么,他连辩解也极少的,垂头耷脑就如同没听见似的,更别说是动手了,故而徐姥姥听了很觉诧异,以为必然是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才会如此了。   路上听吉祥匆匆说了缘由,徐姥姥才有些了然,但又暗暗地忧虑真个儿打出什么三长两短来,没想到一进门,看到三个小的彼此笑哈哈地,那颗心才又放的稳稳地。   徐姥姥上前来,先看看脸上的伤,听说踢了一脚,又忙掀起衣裳看看,果然肚子上的一块青。徐姥姥唬了一跳,忙试着摸了摸,李霍不由“嘶”地一声,自然是疼,但忙咬牙忍着。   徐姥姥自然有些心疼,却仍笑着说:“亏得你向来摔摔打打惯了还算皮实,该是不碍事的。”   应怀真也觉难过,红着眼圈说:“爹已经请大夫去了,姥姥别着急。”   徐姥姥笑了笑,说:“不碍事!我瞧着还好,毕竟都是小孩儿,下手再重又能重到哪儿去呢。”说着就抱住李霍,问:“你是因为妹妹被欺负了才跟人动手的?”   李霍点了点头:“我亲眼看他推妹妹了。”   徐姥姥点了点头,想到来的路上吉祥说是“一场误会”,便对应怀真说:“那真哥儿怎么不跟你爹实说呢?”   应怀真道:“我怕三叔不信,何况他们刚来就打起来,显得不好。”   徐姥姥就笑,一左一右抱了两个:“你们两个,一个难得地懂事,一个能护着妹妹,都是好孩子。”   应怀真靠在徐姥姥怀里,心中转来转去地想事情,见张珍在旁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便说:“大元宝,你陪表哥说说话,先前本要给他说哪吒闹海的故事,因这事耽搁了,你给他说说。”   张珍是最听她的话,当下果然拉着李霍,在旁指手画脚地说了起来。   应怀真趁机就小声地对徐姥姥说:“姥姥,你信我跟表哥说的,是应佩推我的吗?”   徐姥姥想了想,点头:“姥姥自然是相信的。”   应怀真道:“可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对我……明明看起来是挺好的……”   徐姥姥抱她入怀,轻轻拍着胳膊,说:“你得想想,你这个哥哥,他从小没了娘,还不到一岁,爹又离开了,他在那深宅大院里长大,无依无靠的,大户人家的事儿又极复杂,指不定他在里头遇到什么呢……可是你从小跟着你爹你娘,你爹偏生又那样的疼你……就算从来没见过你,只怕他心里也是嫉恨你的。”   应怀真皱着小小地眉心,说:“是那府里的夫人留下他的,不是爹要留的,若是他们答应,爹自然也会带着他,他做什么这么怀恨我?我瞧他也很不喜欢娘。”   徐姥姥道:“他也不过是个小孩子罢了,再懂事也不过是个孩子……在那府里又是偏听偏信的,谁知道那些人对他说了些什么?这就好比是一棵小树苗子,若有人整天拽扯他,未必就能长高,反会长歪了……”   应怀真似懂非懂,徐姥姥看她一眼,又道:“别说是你这哥哥嫉恨你和你娘,就算我见过的……连那亲生的母子、母女反目成仇的也有呢。”   应怀真听得呆呆地:“这是怎么说?”   徐姥姥道:“我们原先有个相处的不错的人家,他们家有个妾生了儿子,大娘就抱了去养着,从小儿不叫他跟他那当妾的娘见面儿,又总说他亲娘的各色不好,故而这孩子长大后,也百般地厌恶他的亲生母亲,甚至也跟别人一样轻贱唾弃,恨不得不是从他亲娘肚子里出来的呢。”   应怀真听得打了个激灵,又想了会儿,就问:“姥姥觉着我该怎么做?如今他已经像是长歪了呢。”   徐姥姥笑说:“你人小小地,想这些做什么?大不了咱们离他远些儿就行了。”   正张珍在那里对李霍讲得兴起,便举手做哪吒三太子状,疾言厉色道:“故而那哪吒就剔骨还父,割肉还母,剖心挖肠……对李靖说:‘从此以后我便不是你们的儿子,你也不是我的父亲……’”   应怀真听着这字字刺心,不由一阵寒颤,思忖了会儿,忽然又问:“姥姥,以后他……会不会因为仇恨我,变得更坏、做更多坏事?”   这次徐姥姥并没很快地回答,隔了会儿才说:“这个也不一定,幸好他现在不算太大的年纪,比起来也算是一棵小树,若是用法儿强把他端正过来,也未必不成……假如他已经大了,那就没法儿了。”   应怀真怔怔问道:“真的有法儿?那到底是什么法子才成?”   徐姥姥大笑:“这个姥姥可不知道了,毕竟这人又不是树,若是树倒是好办了,实在歪的不成样子了,那就锯了他完事儿。”   傍晚时分,用了晚饭,应竹韵便同应兰风在厅内说话儿,夸道:“哥哥有福气,才娶了这样能干会照料人的嫂子,看你竟是比先前在府里更加容光焕发了,更兼把怀真也养的这样好,真真是羡煞旁人。”   应兰风道:“这些年的确是多亏了她,里里外外地操持辛劳,若换了第二个,也是不能够做到这般。”   应竹韵道:“我看着花园里种的都是些能嚼用的菜蔬……莫非也是嫂子的手笔?”   应兰风大笑:“可不是么?我头一次看她这样来弄,还觉得焚琴煮鹤,有些煞风景,慢慢才知道大有用处,省了多少钱银不说,还得了新鲜的菜果来吃,你看今天吃的,多是院子里种的,也有大部分是你嫂子亲自下厨做的。”   应竹韵也笑道:“嫂子可真是个妙人,怪道我觉得那饭菜格外可口,是别处难比的呢……我看怀真容貌上多随哥哥些,那等乖觉灵巧,却有些像是嫂子呢,若长大些,必然了不得!”   应兰风听他夸赞应怀真,便又哈哈大笑起来,也是心花怒放。   窗外,一道人影静静站着,听到这里,便低头缓步离开。风把走廊上的灯笼吹得摇摇晃晃,明明灭灭地光芒照在他面无表情的脸上,看来有些阴冷,正是应佩。   正走间,忽然听前方灯笼有说话的声音,道:“你们不用跟着我了,去回吧,我自个儿走走就行了。”   应佩听了,神情一变,停住脚步犹豫片刻,终于迈步走了过去。   那道小小地身影在前,似是往白日里他们打过架的那花园而去,沿着走廊拐了两拐,应佩怕跟丢了,不由地加快了步子,然而花木扶疏,已经看不见那个人。   应佩不由地伸长脖子四处张望,正看着,却听有人说:“你在找我?”   应佩竟吃了一惊,一转头,看见旁边站着的果然正是应怀真,月光下不言不笑,脸庞却越显得皎白如玉,更透出几分精灵。   那双黑若曜石清若水晶的眼睛,月光下微有几分寒浸浸地,应佩蓦地想到方才应兰风跟应竹韵交谈之语,便道:“你……你白日为什么没有当着父亲的面指认我?”   应怀真歪头道:“你当真盼着我对父亲说实话吗?”   应佩听她口吻淡然,心中越发惊颤:“你……”   起初他以为不过是个四岁的孩子,尚且不懂事呢,就算是狠狠推她一把,甚至害她受伤又如何,纵然她说是自己干的,一个孩子而已,受了惊颠三倒四地,谁又会信多少。   但是事情的发展出乎他的意料。   应怀真露出思索神色,道:“或者,你真的想我说实话,你可以趁机看看爹爹是信你还是信我,是吗?”   应佩情不自禁倒退一步:“你……”   应怀真忽然一笑,说:“其实你大可不用这样,因为我是知道结果的,爹一定是信我。”   应佩吸了一口冷气,双手握拳,微微发抖,也不知是因为愤怒或者其他。   应怀真偏偏又道:“毕竟我是跟着爹一块儿长大的,可是你一直都不在跟前儿,爹自然是更疼我的,你说是吗,哥哥?”   应佩听到那声“哥哥”,气得满眼发花:“不要叫我哥哥!”   应怀真仰头问道:“为什么?你不是我哥哥吗?”   应佩咬牙切齿,微微低头瞪着应怀真,道:“你给我记住,我才不是你哥哥,你也不是我的妹妹,你不过是那鄙贱商户女所生的贱种罢了!”   应怀真闻言呆怔片刻,声音里有些发颤:“哥哥,你怎么这样说话?爹知道了会不高兴的,爹……”   应佩怒道:“你闭嘴!”   应怀真摇摇头,认认真真又道:“姥姥说的对,你是长歪了,歪的还很厉害呢……我不该跟你说话!你还是快些回京吧,爹不会喜欢你,更不会喜欢你留在这儿的,给他知道你是这样的人,就很不好了。”   应怀真说完之后,转身就走。   那嫩声嫩气偏又带着一本正经的话,于应佩听来,似乎即刻在心里点燃了一把火,他的胸口起伏不定,眼睁睁看着应怀真无事人般走开,便喝道:“你给我站住!”   应佩想也不想,拔腿便追了上去,应怀真见状尖叫了声,似是要逃,却跑的并不怎么快。   应佩被她方才那两句话激怒,极想立刻捉住她,听了尖叫声,更是起了几分恶感,他一心盯着应怀真,便没怎么留神脚下,跑了几步,竟不知被什么东西猛地一绊,整个人往前栽过去,偏偏正好应怀真就在前面,不知是不是吓呆了,居然没有再往前跑,应佩意外之余,伸手便捉住了她!   应佩大喜,情不自禁狞笑了声,冷道:“你竟敢那么对我说话!你这贱丫头算是什么东西!你得意……”   话还没说完,就听到身后不远处有人怒喝道:“放开她!”   应佩闻声,魂飞魄散,猛地放开应怀真,回头一看,却见从廊上飞奔而来两人,头前一个大袖飘飘,神情紧张,正是应兰风,身后跟着的却是应竹韵。   应兰风急奔而来,先把应怀真一把抱了过去。   应佩浑身发抖,冷得连心也紧成一团,他咽了口唾沫,才叫了声“父亲”,还想解释,忽然间应兰风挥手,“啪”地一巴掌竟打落在他脸上。   应佩毫无防备,被打得眼冒金星,身形一歪,重重跌在地上。   应兰风兀自气得脸色发白,瞪着应佩道:“你着实好!小小年纪你竟然这样有心机,又这样狠毒,怀真才多大,你竟敢对她下毒手……”   应竹韵见应佩倒地,有些不忍,可方才亲眼目睹应佩喝骂应怀真,且又见他丧心病狂地追逐应怀真,于是便只皱眉,把应兰风拦了一拦,道:“哥哥别动怒,看看侄女儿伤着了没有?”   就算是应怀真被拐子掳走,应兰风也不曾似方才亲眼目睹时候那样心悸,被应竹韵提醒,急忙低头看应怀真,问道:“真儿怎么样?他打你哪里了?”   应兰风看着应怀真,忽然想到白天之事,便又气得回头,指着应佩道:“白天必然也是你把真儿推下去的?她有心替你瞒着,你居然更忍心再加害,是谁教导你如此禽兽一般……你、你究竟是成了什么样子!”   应竹韵此刻也明白白天之事的确另有蹊跷了,若说他之前还不信应佩对应怀真动手,方才亲眼目睹之后,却已经无言以对了,便只叹息了声,皱眉责怪道:“佩儿,胡闹!你也太过了些!”   应佩一个字也说不出,起初还能看得清三个人的模样,渐渐地眼中涌出泪来,眼前便一片模糊黑暗,脑中所记得的,竟是应兰风憎恨嫌恶的脸色,以及应怀真那毫无表情的脸,只是那双眼睛仍是冷意浸浸如同寒星……依稀仿佛,还带着一丝怜悯……   应兰风抱起应怀真,头也不回地离开,仿佛身后的应佩并不存在。   应竹韵看看应佩,跺了跺脚,道:“你向来聪明,怎么到了这里竟犯了糊涂呢?你对谁动手也不能向怀真动手,她才四岁,又这样惹人喜爱,还是你父亲的心头肉,疼她还来不及呢,唉……叫我说什么好!”   应竹韵摇头叹息了会儿,见应佩如泥塑木雕般跌在原地动也不动,本来雪白的脸此刻半边通红,正是给应兰风一掌掴的,颇有些可怜。   应竹韵心下不忍,便走过来将他拉起,拍了拍身上泥土,叹道:“罢了,先回房吧。”   此刻院门处有许多人站在那里伸头探脑地看,见两人走过来,都尽数散了。   应竹韵在前,应佩精神恍惚地随后而行,才出月门,应佩忽然见李霍站在门口处,他不由自主站住脚看他,却见李霍也打量着自个儿,四目相对,李霍竟抿嘴笑了笑。   应佩微微仰头,冷冷地问:“你笑什么?”   李霍回头见应竹韵已经走远,就对应佩道:“你不要指望再欺负妹妹。”   应佩当这只是李霍的警告罢了,冷笑一声,正要走开,李霍却又说:“妹妹说会争这口气回来,不成想会这么快!方才你被姑父打了一巴掌,就跟今儿那场扯平了吧。”   李霍说完之后,转身就走了,而应佩听了这话,仿佛被人从后面用带刺儿的鞭子狠狠地抽了脊梁骨一下儿似的,双脚如生根一样站在原地无法动弹,连应竹韵叫他都没听见。      ☆、第 23 章   因为担心女儿受惊,李贤淑便搂着应怀真睡了一晚上。   次日一大早儿醒了,见她还睡着,就悄悄地出来自个儿房内,对应兰风埋怨说道:“你瞧瞧看,这世上哪里有这个道理?我这当后娘的没有去折磨那前头留下来的小子,他倒是对我的闺女下起毒手来了……亏得我先前瞎了眼,还夸他是大家公子的气象!莫非那府里养出来的,都是这等心狠手辣的种子不成?”   应兰风正也洗了脸,闻言叹说:“我也没想到他竟然会这样儿,多半是这些年我不在身边儿,被他记恨了,偏他来了,又看我疼真儿,才对真儿动手,是我欠了考量,幸好他们不两日就要走了,这两天里,你叫吉祥如意上心些,守着真儿,别再出什么意外。”   李贤淑竖起眼睛便骂道:“那混小子若敢再对阿真动一根手指头,我就活活地掐死他,你可别心疼!”   应兰风笑道:“昨儿我教训了他一番,应该不至于了……”便温声细语,宽慰安抚李贤淑,心头对应佩又是恼恨,又是失望。   夫妻两个在这边说话,另屋里,应怀真也醒了来,因口渴要喝茶,吉祥便给她倒了一杯,端了小心奉上。   吉祥回身,见小孩儿穿着白色的中衣盘腿坐在炕上,乌黑的头发雪白的脸儿,脖颈手足都跟衣裳一个颜色似的,整个儿如雪团子一般,娇嫩可爱,这样的好孩子看看就叫人心头喜欢,呵护都来不及,怎么会有人下得去手?   吉祥便叹道:“昨晚上真是吓人的很,亏得我们一去跟大人回说姐儿的金项圈掉了,怕是掉在白日打架的那地方,姐儿亲自去找了……大人一听这话便很不放心,就跟三爷一块儿去找,才得遇见那一场,不然的话又怎么样呢?想也不敢想的。”   应怀真抿了抿嘴,也不做声,低头才喝了口,房门便猛地被推开来,应怀真一愣,见来人居然正是应佩。   吉祥昨儿也亲眼见了应佩“追打”应怀真,吓了一跳之余,便忙拦住道:“哥儿怎么跑这里来了?快请出去。”   应佩并不动,反看着应怀真道:“我有话跟你说,让这丫头走开。”   吉祥听他口吻颇为阴森,不由胆虚,却仍壮着胆子道:“我们奶奶吩咐了……”   才开口,就听身后应怀真说道:“吉祥姐姐,你先到外面站站,我跟哥哥说会儿话,我娘问起,就说是我说的。”   吉祥听了,心下为难,回头看看应怀真,见她小脸上云淡风轻地,自给人一种安心之感,她便犹豫着点点头,道:“大姐儿,我就在外面,你若是有事儿,就大声地叫我,知道么?”   应怀真答应了,吉祥便出了门,剩下应佩把门一掩,走到跟前。   应怀真把茶杯放在桌上,淡淡地问:“哥哥这一大清早地来找我做什么?”   应佩打量着她浑然不惊的模样,哪里似个无知的孩子?昨晚上他思来想去了一夜,加上最后李霍那句话,终于让他认定了昨夜那一场,的确是自个儿遭了应怀真的算计了:只怕是她故意做给应兰风跟应竹韵看的……   但是,在他心中,这本来是个稚龄呆傻的乡野女孩儿罢了,别说是什么算计,连完整准确地说完一句话都难,谁成想会精灵古怪到这个地步?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应佩定了定神,道:“昨晚上,可是你故意安排的?”   应怀真抬眸看他一眼,长长地睫毛底下一双眼清明透彻,她停了停,才慢慢地回答:“是呀。”   应佩听了这简简单单且又清晰无比的两个字,整个人周身发冷,已经顾不得想一个四岁的孩子怎么会有如此心机了,便只道:“你、你为什么这样儿?”   应怀真笑了一笑,悄声说道:“哥哥怎么不懂?我不过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罢了,哥哥白日里怎么对付我们的,我就怎么对你,昨晚上你可也明白了被人冤枉的滋味了吧……不对,也不能算是冤枉你,毕竟你的确是想对我动手的,是不是?”   应佩双手紧紧握拳,整个人才算没晕过去,深吸一口气道:“你、你好狠……”   应怀真下地穿了鞋子,走到桌边儿把茶杯放了,才又回身,望着应佩双眼,说道:“我只当你是我最亲的哥哥,你却当我是仇人一般的对待,只因为这几年爹一直都在这里不曾在你身边儿?就因为这个你便把怨气撒在我身上,是不是太过了些?”   应佩死死地咬住牙关,一声不响。   应怀真又道:“我知道你在公府里长大不易,然而人人皆有不易,当初留你也是府里夫人的决定,不是爹能做主的,你要恨,为何不去恨府里头的夫人?大概也是他们对你说了好些不中听的,才让你越发恨了我跟我娘,我说的可对不对?”   应佩把嘴唇都咬出一道深痕,终于索性昂头道:“很好,都给你说中了……你也的确厉害,现在爹真的厌憎我了!”   应怀真道:“若不是你先对我动手,又何至于现在这样,是你自个儿先坏了心,不把我们当亲人。”   应佩听到这里,就笑了笑,低声道:“亲人?”   应怀真道:“不管公府里的人曾对你说了什么,也不管你心里头曾是怎么想我们的,其实对我来说,人对我以真心相待,我对人也自然是真心相待,对爹跟娘也是同样,你若真心当他们是你的爹娘,他们又哪里会亏待你?”   应佩闭上眼睛,复慢慢吸了口气,缓缓地说:“你说的对,是我开始就做错了,可现在爹已经嫌弃我,我又该怎么做才好?”   应怀真道:“你若真心改过,就先去跟表哥赔个不是,然后去跟爹说明白,毕竟是父子两,血浓于水的,你又是一时想不开犯了错,真心认错儿了,爹难道会记恨你不成?”   应佩眼睛微微眯起,说道:“让我赔不是说明白就成……真的有那么简单?”   应怀真看了他一会儿,才又开口说:“我知道你仍是恨我,不肯把我当妹妹看待,但咱们毕竟是血脉相牵的手足,我不忍看你就这样走了歪路不能回头,故而还是希望你听我一句话:你若执意偏听偏信,一心不悔地跟我们做仇人,如此下去……是绝不会有什么好儿的,纵然你会遮掩,在众人面前装的像样,也终究不是长远,我不信你会瞒得了爹。”   话音刚落,应佩忽然说:“你说的对,我的确是把你当仇人……只怕这恒久是变不了的!”他说着,竟扑上来,一把掐住了应怀真的脖子,将她抵在了墙上。   应佩忽然发难,同上回一样令人毫无防备,应怀真心头一惊,喉咙被捏的紧紧地,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她张手想要挣扎,目光一转看到桌上的茶杯,只要她一挥手,茶杯落地,响声自然会引得外面的吉祥闯进来查看,应怀真探了探手,却又停了动作。   她看着面前应佩发红的眼睛,这双眼睛里有着极度的愤怒,嫉恨,痛苦,以及……深深地绝望。   他的眼睛瞪得这样大,但却仍有薄薄地泪花,将落未落地,他的手很凉,也有些发抖。   应怀真呼吸艰难,眼泪也给逼了出来,却仍断断续续地说:“哥哥,你已经……错过一次了,是不是真的想这样……不死不休……?”   应怀真说的是上一世的事,然而应佩以为她是说昨儿那场架。   应佩的手猛地一抖,应怀真只觉得头有些发昏,呼吸越发困难,却仍挣扎着说:“别、别做让自个儿后悔的事……你毕竟还是我的、哥哥!”   “哥哥”两个字撞入耳中,应佩心一跳,眼中的泪刷地跌落。   他蓦地松开了手。   应怀真站立不稳,勉强靠着墙壁摇摇晃晃,只觉喉咙极为难受,便捂着脖子垂头咳嗽起来。   应佩则跌坐地上,双手捂住脸,浑身发抖,泪从指缝中一涌而出。   应怀真定了定神,试着想说话,便听外头说:“你不在屋里伺候,站在这儿是做什么呢?”   是李贤淑的声音,吉祥答道:“少奶奶,大姐儿叫我出来,她在跟小公子说话……”   就听李贤淑惊叫了声:“什么?”与此同时,房门便被推开。   几道人影纷纷地出现门口上,除了李贤淑之外,还有应兰风,两人均是满面惊慌,一眼看到应怀真斜靠着墙边儿,脸色涨红的模样,便双双跑了进来。   李贤淑先一把抱住,低头打量,猛地发现应怀真脖子上一片乌青,又见她神色不对眼中带泪,即刻明了发生什么。   李贤淑气极,竟把应怀真一放,起身发了疯似地扑向应佩,厉声叫道:“我打死你这有爹生没娘教的混账下作胚子!”   应兰风见她怒气攻心,怕真的打死了应佩,便急忙拦着她。李贤淑已经狠狠地在应佩身上踢打了两下,应佩却并未躲闪,也不曾出声。   应兰风挡在跟前,或拦或抱,李贤淑左冲右突,无法到应佩身边,便怒恨交加地叫道:“你拦我做什么?你索性看看清楚你生出来的好儿子!你问问他是从哪里学来的这样毒手狠心,阿真年纪小小又哪里得罪了他,他竟非要治死她不罢休,你今儿还拦着我,莫非是留着他以后再害阿真?你好啊,平日里装的好好地,多疼爱阿真似的,这会子我可看出来了,你竟为了他不要我们娘儿俩了,这到底还是你的儿子金贵呢!你跟他们一块儿过去!”   李贤淑说着,便不去打应佩,回身就厮打应兰风,她急怒攻心之下,也乱了分寸,指甲划过应兰风脸上,顿时就划出几道血痕来。   应兰风也给逼急了,却并不能还手,只大喝了声道:“给我住口!”   李贤淑一愣,一时来不及还嘴,应兰风已经指着应佩,眼角眉梢都是怒意,颤声道:“你给我听好了:我就当从没有生过你这样的儿子,你给我滚!给我滚!”   应佩愣愣地听着,眼中的泪不停地顺着流下来。   应怀真咳嗽了声,声音有些沙哑:“爹,娘,不是的……”   李贤淑抱着她小小地身子,心疼之极,道:“阿真,你还替这个混账东西说话?如今爹娘都在身边儿,你不用怕他!”只以为应怀真是给吓坏了胡言乱语,更恨不得打死应佩了事。   应怀真摇头道:“哥哥、咳!他已经知道错了……”   才说到这里,忽然应佩打断了她的话头,大声说:“我的确是有爹生没有娘教,因为我亲娘早就死了!我爹也从来都不在我身边!”   屋内顿时鸦雀无声,应兰风紧皱双眉,几乎不能相信:“你说什么?”   应佩死死地盯着应兰风,说道:“当初你为什么不带我一块儿?他们都说你眼里只有她一个,所以把我跟二妹妹都扔了不管,任凭我们死活去,我也想过你不是这样的,也想过你其实是疼爱我们的,然而除了我自己这么想想外,再也没有人这么对我说过……我想着亲自来看一看也好,然而……毕竟在你眼里我就只是个恨不得从没有过的混账东西而已?我是嫉恨她!恨她有我没有的,恨不得她死了好!若是她死了,或许你就记得我只认得我,可现如今我知道了……不是!你让我滚,那我滚就是了,再也不来烦你!”   泪如雨下,吼着似的说完,应佩猛地爬起身来,扭身就冲出门去。   应怀真竭力地叫了声:“哥哥!”应佩却头也不回,很快地消失不见了。   应怀真挣扎着欲起身,李贤淑却抱紧了她不许动,外面隐隐传来两声惊叫声响,想必是应佩急着跑,吓到了丫鬟仆人。   屋内一时没有人再说话,过了会儿,李贤淑才冷笑着说:“好个混账东西!自己做了天理不容的混账事,居然还找尽了各色理由,当初明明是那府里死扣着不放,难道要把他从府里抢出来不成?再说在那府里锦衣玉食地,不比在这乡野地方吃草要强?最好别叫我再看见他,看见了我还是要大嘴巴子抽他,这种话也说得出口!”   应兰风皱眉不语,李贤淑道:“你莫非是心软了?他才八岁,就恶狠狠地要杀人呢!将来还不把我们全杀了?”   说到这里,却听怀中应怀真叫了声“娘”,李贤淑忙停口,道:“阿真,你觉得怎么样,我叫大夫给你看看有没有伤到骨头,——应佩这狠心恶毒的胚子!”   应怀真仰头看着她,道:“娘,姥姥说哥哥这样儿,就像是长歪了的树……”   李贤淑愣了愣,不知她是什么意思,应怀真又道:“然而他现在才八岁,不算是大树,所以……如果用对了法子,还可以让他长好了的。”   李贤淑张了张口,看着应怀真的神色,又有些说不上来。   应兰风微微愕然,应怀真又看向他,道:“爹,方才他的确想害我,然而最后还是放手了的,可见他并不是十足地坏到骨子里,若是好生教导,未必转不回来,毕竟……也是我的亲生哥哥,是爹的儿子。”   应兰风锁着眉,眼睛却微红起来,应怀真道:“他一气跑出去了,人生地不熟,爹快叫人去找找,别出什么意外……”   李贤淑听到这里,才又说:“又怕什么?不许去找!任凭他死活去不与我们相干!死了我倒是要念佛的!”   应兰风叹了声,向着应怀真点了点头,转身出门。   李贤淑见他迈步出去,兀自冲着应兰风背影叫嚷说道:“告诉你!不许去找!就算你找回来了我也必不放过他!”   李贤淑到底找了大夫来,给应怀真看过,幸好没伤着骨头,只是她人又小皮肉且娇贵,是以淤青的触目惊心,于是留了一盒药膏让涂抹罢了。   大夫去后,李贤淑搂着应怀真,背着人不由落了几滴泪,哭道:“这又是怎么了,这一年来十灾八难的,天神菩萨,有什么灾殃就将在我身上就是了,别为难我的孩儿。”   应怀真抬手替她把泪拭去,道:“娘,又让你担心了,如今我好端端地,你别哭好么?看你哭,我也想哭。”   李贤淑吸吸鼻子,忍着泪道:“你这丫头,偏生的又这么懂事,又心善,将来可怎么是好?就算人家要卖你你还要替人家数钱呢!比如应佩那混账东西,你理他做什么?”   应怀真叹了口气,小声说:“虽然爹疼我,但哥哥若在我们这儿真出了什么事儿,爹以后想起……心头未免不会多一根刺。”   李贤淑微微愣住,呆看应怀真,应怀真就笑了笑,撒娇说:“娘,我自己会长心眼儿了,再说,还有爹跟娘护着我呢。”   李贤淑听了这话,才破涕为笑,伸手点点她的小鼻头道:“小鬼精灵的!既然说长心眼儿,那以后可万万不许这样让娘担心了!”   应怀真答应,李贤淑便低头,鼻尖蹭着鼻尖儿,母女亲昵了一回。   渐渐地听闻有许多人在帮着寻找应佩,然而直到傍晚还未得到消息,因李贤淑特意叮嘱,应怀真只在屋里,哪里也未去,掌灯时分,应怀真坐在桌前,看着那跳跃的灯光,面上平静而内心微澜。   ——她想通了前世,应佩的下落。   那件事,也跟凌绝有关。   ☆、第 24 章   要不怎么说自个儿是蠢货呢。   对周围之事从来都是懵懵懂懂,毫不关心,素来以自己为最要紧,故而周围的人是黑是白也从未真正看清过。   比如一直在她心中是“亲善可敬”的哥哥的应佩。   前世应佩在应怀真心目中从来都是如此一个“亲善可敬”,并没有改变过,这是为何呢?因为在她跟凌绝成亲之前,应佩离开京城了。   无端端便离开了,甚至毫无预兆——自然,这些是对应怀真来说。   她隐约问过应兰风为何应佩离京了,应兰风给她的回答,仿佛是因为公事要紧,所以紧急离京,且要驻扎外面很长一段日子。   这个答案对当时的应怀真来说已经足够,毫无纰漏,因她从不多想。   在有些日子后她才听了些许风言风语,据说应佩不知做错了什么事儿,惹得应兰风大发雷霆,亲自动手打了一顿,竟狠狠地打得半死,然后,应佩就离京了。   应怀真听了,心中随便想了想,觉着大抵是应佩真的是做了什么了不得的,才让父亲难以容忍,想来多半应该是男人们朝堂上的正经事罢了。   不然,还有什么能惹得应兰风几乎杀了应佩?   这些印象都是模模糊糊地,除了一件。   因何这一件的印象深刻呢,那自然是因为有凌绝在内。   当时不知为何提起了应佩离京的事儿,私底下,应怀真便说:“你可要勤勉谨慎些,免得也做错了事儿……惹得父亲不喜欢,就跟对待哥哥一般把你发配到边关去,到时候我可怎么办呢?”这不过是恩爱撒娇的口吻罢了。   当时凌绝的反应有些奇异,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说道:“你知道你哥哥做错了什么事儿?”   应怀真玩着新得的一支攒珠镶玉的蝴蝶压发,歪头娇嗔地答:“不就是你们朝廷上的事儿么?”   凌绝就那么含笑看着她,他的眼睛很亮,从第一次见他时候,应怀真看着那双眼,就会想到天上的星子,以至于每次夜晚仰头看夜空,看到漫天繁星或者月朗星稀,那闪烁的星子,便都似凌绝的眼睛,正一眨一眨地看着她,惹得她的心怦然乱跳,充满欢喜。   但是回想起来,彼时那含笑的明亮双眸,却分明深如黑暗渊薮,波光迷离而诡异。   应怀真被看得无端脸热,便嘟嘴道:“你这样儿看着我做什么?”   凌绝走到她跟前,低头打量她,见她微微低头,露出雪白的后颈,看来优雅可爱,他缓缓伸手,拢在她的颈间,修长的手指似落非落,如收紧又松开。   应怀真觉得颈间有些痒,便咯咯笑道:“你是在做什么?为何不回答我,哥哥到底做了什么错事儿呢?”   凌绝这才收手,他微微俯身,唇几乎贴近了她的耳朵,应怀真听到他意味深长的声音,说道:“他曾经做了一件……我也十分想做的错事儿。”   那时候应怀真自然不明白。   她只记得那口吻旖旎,气息暧昧。   还以为凌绝是故意调戏来着。   记得她红着脸儿嗔说:“你瞎说什么,莫非真的也想跟哥哥一样被爹发配不成?”   凌绝微微一笑,道:“放心,若我真的做了……你父亲不会发配我,他会直接……杀了我。”   应怀真起初以为他只是玩笑而已,然而当时他的语气,尤其在说及“杀了我”那三字之时,却无端地叫她忍不住有些毛骨悚然。   这一段记忆,跳脱而出。   应怀真隐隐地猜透:为什么应佩会被打,为何凌绝会说若犯这个“错”,应兰风会直接杀了他。   因为导致应佩被打被逐的原因,只能是应兰风已经知道了,应佩曾经下手害过应怀真。   比如那一年她的无端落水,曾见过水层之上应佩的脸……还以为是幻觉。   应佩曾想她死,故而动手,是以犯错。   而凌绝也想做的“错事”,同样也是:让她死。   彼时他的手将落未落地拢在她的颈间,想象的怕是只消一用力,就能达成所愿。   真相真是……让人苦苦思索追寻,但当真相出现眼前的那一刻,却又让人无法承担。   在应怀真记忆中关于应佩的最后一个消息则是:他死在边关一场骚乱之中。   她听了这消息,惊愕之余落了些儿泪,后来每每想到那个“哥哥”,微微有些伤心,如此而已。   倒是她那位妾室所生的姐姐应蕊,曾失态地指着她大骂:“是你害了哥哥!都是你!”   那时应怀真并不明白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从何而来,也不晓得为何先前应蕊每次见着她时,皆有掩饰不住的满眼恨意。   如今她在这偏僻县城的小县衙中,趴在桌上看灯火昏黄,听外头时而远远传来几声犬吠,脑中凌乱的碎片一一拼凑起来,勾出前生今世各人的命运遭逢。   如经历醉梦一场。   入夜时分,应佩被找到了。   原来他竟跑出了城,因山路崎岖加他心慌意乱,不慎跌在沟里崴了脚,幸好被一个过路的农户所救。   恰好这农户的邻居从县城回来,因这大半天的功夫里,应知县的大公子跑丢了的事儿传得沸沸扬扬,除了衙门的公差跟府内的下人们在四处找寻外,许多百姓们也自发开始找人。   故而这邻居一看应佩的形容相貌,便猜是应兰风要找的人,奈何问应佩些什么,应佩只闷声不答。   那农人便笑呵呵说道:“是赌气了不成?父子两个又哪里又隔夜仇,何况似应大人这般的好官,作为他的公子,很该也气度宽宏不凡才是,我看小公子生得倒是跟大人十分相像,若将来也能考取功名,做一个应大人似的英明能干的好官,便是我们的造化了。”   应佩见这些农人衣衫褴褛,形容委琐,住处且又狭窄简陋,地上走鸡跳狗地,显得腌臜……又加上他心中怀怨带恨,便打定主意不理会这些俗人,然而听到这里,却忍不住,便问:“怎么他很英明能干么?”   这会儿周围的农户们听闻应知县的公子在此处,纷纷地都围了来看,正是吃晚饭的当儿,有人还端着碗筷,边吃边看,听了应佩问,便纷纷道:“这是自然!”   当下七嘴八舌地,把应兰风向来的事迹都说了一遍。   有几个凑得太近,加上吃得不甚利落,菜叶子也掉在应佩身上,应佩正听他们讲应兰风袒身求雨的故事,讲的自然绘声绘色,活灵活现。   应佩听得出神,竟也没发觉异样,一直到那只走地鸡探头探脑地过来,伸出尖嘴来他身上啄,才吓了他一跳,急忙手舞足蹈大呼小叫地把那只鸡赶走,惹得农户们哈哈大笑。   应佩倍觉气恼,待要走开,怎奈腿脚不便,只好嘟噜着嘴坐着,听那些农夫在旁边谈天说地,又说应兰风如何如何,正热闹时候,衙门的公差来到,便接应佩回县衙。   大家伙儿簇拥着应佩,也不管他连声说“不愿意回”,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众星捧月般抬了出来,公差谢过村民们,便用竹子制成的轻简软轿抬了应佩,往县城赶回。   应佩一路忐忑,有几次便想中途逃走,然而夜色沉沉,身体疲累,腿上又有伤……念头转来转去,终究还是随着进了城,回了衙门。   县衙大门口,两盏灯笼之下有道人影站着,应佩先是惊喜,定睛看清楚那人之时,便复黯然低了头。   原来是应竹韵站在门口等候,见应佩从软轿上下来后一瘸一拐地腿脚不便,便道:“怎么伤着了?”俯身看了会儿,见无大碍,起身又说:“佩儿,你素来让我是极放心的,怎么一来了此处就一反常态,屡屡地闯祸呢?今儿竟赌气跑了,可知满县城的人都在帮着找你?你父亲也是一整天地到处乱找,至今还未回来呢!”   应佩原先听他怨念自己,心中更生叛逆之意,忽然听到最后一句,不由一愣,他见只有应竹韵在此,本以为应兰风是不愿理会自己的了,没想到却听见这般。   于是问道:“他在外面找我么?他怎么会找我,不是骂了让我滚的?”   应竹韵听了这话,便唉声叹气:“你到底是个孩子……要我怎么说是好?你自个儿闯了多大的祸你竟不知?就算你去杀人放火都好,你唯独不能碰怀真一根手指头,你不是不知道你父亲多疼爱她,然而也是怪了,你那样对待她,她竟还为了你说好话……”   应佩又是一个愣怔:“你是说……怀真?”   应竹韵道:“可不是她么?她还劝着你母亲叫不要动怒,唉,我本以为你是个极懂事的,却没想到,竟不如个四岁的孩子,今番多亏了怀真没什么事,若然有个三长两短,可叫我怎么办呢?就算是我即刻死了也顶不了这罪过!你啊你……你自个儿好生想想罢了。”   应佩愣愣地听着,心中滋味十分复杂,正在此刻,听得马蹄声声,应竹韵抬头一看,喜形于色,高声唤道:“二哥!”便下台阶迎了上去。   此番却是应兰风回来了,应竹韵举手拉住缰绳,应兰风翻身下马,脚刚落地,忽地一个踉跄……应竹韵忙扶住:“二哥留神!必然是劳累着了!”   应兰风站稳了脚,喘了口气,一抬袖道:“行了,回去吧。”迈步往前,竟不看应佩一眼。   两人一前一后,经过应佩身边之时,应竹韵拉拉他,低声嘱咐道:“回去后记得向你父亲赔罪,你若诚心诚意地开口,他自然就原谅你了。”   诸人进了衙门,应兰风径直便去看望应怀真,应竹韵见这情形,只好先让应佩去歇息,应佩回了屋,只觉得四顾茕茕,回想方才应竹韵说的话,及应兰风仍是冷淡的态度,复一阵凄凉,凄凉过后,心中却又忍不住懊悔起来。   正在默默地难过,敲门声响起,跟随他的一个小厮进来,手中捧了个碗,道:“少爷必然是没吃东西……”   应佩歪过头去,道:“我不吃!拿走!”   那小厮不敢强辩,便把面放在桌上,低着头陪着笑道:“那小人放在这里,少爷若是饿了,将就着吃两口……是怀真小、姐让送来的。”   应佩听到最后一句,眼睛一睁,张了张口,这会儿那小厮却已经出去了。   应佩走到桌前,低头看着那碗素面,他奔波了一天,滴水粒米未进,此刻这素面的香气勾魂儿一般。应佩忍不住咽了口唾沫,握起筷子端了碗,面条入口,竟难得地香甜可口,滑入肚肠,更十分地熨帖。   屋内静极,只有他吃面的声响。应佩专心吃着,扒拉来去,竟又从碗底翻出一个荷包蛋,看着那饱满圆润的鸡蛋,应佩呆了呆,忽然间双眼中的泪就如泉涌一般,劈里啪啦地打落下来。他用力吸了吸鼻子,低头吃了几口却又停下,嘴里还含着面条,捧着碗便放声大哭了起来。      ☆、第 25 章   第二天清早,应佩爬起身来,隐隐地听到外面有些说笑的声音,却听不真切。   小厮进来见他醒了,伺候着洗脸,应佩问:“外面怎么了?吵吵嚷嚷的?”   这小厮是府里带来的,名唤守儿,平日里应佩进出公府惯常跟随伺候的,这番应竹韵带了应佩过来,也特意叫守儿跟着,昨晚上送面的便也是他。   守儿见问,便带笑着比划说道:“少爷吃了饭出去转转看看,真真有趣,是少奶奶跟那位姥姥在院子里挖萝卜呢,都是自家种的,这么长这么粗的大青萝卜,我在京内也没见过的长得这么好的……大姐儿也在那儿帮手,瞧着她都没一个萝卜高呢,实在好玩。”   应佩听得怔怔的,末了听说应怀真也在,眉头一挑,想不出她小小地人儿不如一个萝卜高究竟会是何种情形,口里却轻哼了声,说道:“有什么可看的?大惊小怪。”   守儿见状便不再做声,只端了早饭上来,应佩也不挑剔米粥粗糙,馒头微凉,忙忙地吃了几口,便道:“我吃饱了,出去走走,你不用跟着。”   守儿把碗筷端了出去,顺手掩上门,应佩见身边儿再无人,便急忙踱步出来。   他循声而去,走不多时,就到了一重院子外头,那笑声只隔着一堵墙,越发大了,叽叽呱呱地格外热闹。   应佩略微踌躇,走到那院门处,慢慢地探了个头出去看,果然先见了几个人或站或蹲地在里面,李贤淑跟徐姥姥站在一处,身边儿蹲着个面生的半大丫头,脸颊上略有几颗淡斑,正是李爱玲。往左是两个丫鬟吉祥跟如意,正俯身指着什么说笑着,李霍跟应怀真站在旁边,低着头也正瞧。   应佩又再看,果然见前面那排月季之后的一大片地方,长着些极高极长的绿叶子,叶片青绿色,边缘像是有些宽宽锯齿似的,极张扬地散开着。先前应佩路过此处虽则见过,却并不知这是何物,也没留心,此刻细看,才知道这便是“萝卜”了。   忽然听吉祥跟如意大笑了几声,两个人站起身来,吉祥手中提溜着一个萝卜,果然有半臂之长,比应佩的胳膊都粗,头青尾白,沾着新鲜的泥,又圆又肥又长又壮,果然长得极好。   应佩看着那新鲜拔了出来的大萝卜,正瞪圆眼睛心中惊啧,却见应怀真已经迫不及待地伸手过去,说:“姐姐给我看看!”   吉祥晃了晃那萝卜上的泥土,道:“这个脏,大姐儿留神别弄脏了衣裳,洗了再玩也好。”   徐姥姥在旁听了,却道:“不相干,让她玩就是了,小孩子家就该这样儿,泥地里打滚,脏脏的才皮实好养。”   李贤淑忍不住便笑:“娘,你这样教土娃儿也就罢了,毕竟是个男孩儿,你外孙女儿是个娇娇的女孩儿,若真个儿摔打惯了,将来长得粗皮糙肉的,可怎么嫁人呢。”   应怀真正在摸那萝卜,刚从地里出来,拖着很长的尾须,摸上去,带着泥土的微微湿润跟凉意,虽然出了土,却更透着勃勃地生机。   应怀真爱不释手,不由赞叹了一句,满心欢喜地打量那青翠欲滴的皮儿,几乎忍不住想咬上一口,猛地间听到李贤淑说“嫁人”两个字,便一哆嗦,愣住了。   却听徐姥姥道:“真哥儿才四岁,你倒是想着她嫁人了,只怕将来她真要嫁的时候你却舍不得了。”   李贤淑道:“有什么舍不得的,哪个女孩儿长大不得嫁人的,我只给阿真找个天底下极好的女婿罢了……这可不是我自夸,能配得上阿真的,还不知是什么出色的人物呢,我跟二郎必然要仔仔细细地才行。”   徐姥姥看她得意的模样,笑得弯腰,忍不住伸手拍了她一把:“快别在这里说嘴儿,叫人听见成什么样子呢?”   李贤淑笑道:“怕什么!我只说实话罢了!”   应怀真越听越皱眉,仿佛有个刺猬在心底里窜动,扎得好生难受,只抱着萝卜呆呆地,不言不语。   亏得李霍走过来,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说道:“妹妹,我找到一个极大的萝卜,怕是这块地里最大的,咱们一块儿把他拔了出来好么?”   应怀真微喜,这才重又兴头起来,先把抱着的那萝卜放在地陇头上,便回身跟李霍一块儿拔萝卜去了。   应佩在旁边躲着看,起初见这些人在地里或铲或刨,弄得手上沾泥,便觉着有些肮脏,然而瞧着他们一个个儿都兴高采烈地,仿佛丝毫不觉着脏,反而极为快活似的,他便有些怅然。   又看李霍鬼鬼祟祟拉着应怀真,两个跑到墙角儿,先是蹲了半晌似是商议事情,继而站起来,竟是双双伸出手去,拉着长长地萝卜缨子齐心协力地使劲儿往外扯……应佩目瞪口呆之余,又不由觉着好笑。   正看得入神,不料那边的萝卜缨挨不住两个人使劲儿,“啪”地一下,竟然被挣断了,害得李霍跟应怀真两人齐齐往后便跌了个腚墩儿。   应佩见状,竟来不及笑,只心头一紧,情不自禁迈出一步,伸长脖子看应怀真如何,心中隐隐地竟为她担忧,然而见她跌坐在地上,并不见痛色,反而嘻嘻哈哈地笑的越发快活,应佩这才放心,忍不住也掩口笑了声,心情竟豁然开朗。   正在这会儿,身边有个人道:“哥儿在这里呆站着看有什么意思?若是不怕劳累,何不跟真哥儿他们一块儿玩去?”   应佩吃了一惊,忙敛了笑容,转头看时,见正是徐姥姥,也不知什么时候竟走了过来,他竟也没发现。   应佩心下戒备,便皱眉道:“这又有什么好玩的?我不过是路过罢了,无意看了一眼,即刻要走了。”   他在此偷看,却被人发觉,心中未免讪讪地,却只能装做无谓之态,转身便欲离开。   不料徐姥姥笑笑,道:“我知道了,哥儿毕竟是大家子里长大的,哪里见过这些,必然是觉着脏了,何况你那手是该握笔的,何等的尊贵,又怎么能像是咱们这样沾着泥带着土的呢?”   应佩一怔,目光一扫,看到徐姥姥的手,却见这手皱如树皮,显得十分粗糙,手掌上果然也沾着好些泥土。应佩皱了皱眉,忍不住回头又看了应怀真一眼,却见她才从地上爬起来,一发脏了,连原来那冰雪一样的脸上都沾着泥,倒是俏皮许多,像只刚在泥地里打过滚儿的花猫儿。   应佩瞧着她满脸快活,忽然道:“谁说的?握笔的手又怎么格外尊贵了?这样容易的活儿,我也一样能做得。”他见应怀真一个小小地女孩子尚且毫不在乎,胸中便平生一股不服之气,不愿自个儿被比下去是一则,另一个原因却是……应佩隐隐地觉着:既然应怀真能如此且乐于此,那又有什么脏累的呢?   徐姥姥拍掌笑道:“哥儿可别说大话,这活儿认真干起来可是会累人的,你当真试一试?”   应佩听她说要试一试,张了张口,待答不答。   徐姥姥却点头自言自语道:“叫我说还是别自讨苦吃……哥儿又从来不曾干过这些的,像是土娃儿,年纪虽比你小,却也是做过许多,我倒不怕他会累着。”   应佩听徐姥姥把自己跟李霍相比,即刻再无犹豫,便道:“我难道竟会比他差?试就试罢了!”   徐姥姥在前,应佩在后,两人便到了菜地里,李贤淑斜着眼睛看,方才她见徐姥姥跟应佩嘀咕半日,已在犯疑,如今看把人领了来,便道:“娘,你把他拉来是做什么?”   徐姥姥道:“哥儿从未做过这些,瞧着好玩,我便叫他过来看看,他年纪小,正好跟真哥儿土娃他们玩在一块儿了。”   李贤淑便“嗤”了声,道:“这怕是鸡窝里来了一头狼呢!不把小鸡都咬死就算好的了!”   应佩有些面红,心中略有些懊悔就这么随着徐姥姥过来了,明知李贤淑此刻还仇恨着他呢……然而此刻再转身离开,却又未免太……正尴尬时,却见应怀真跑过来,拉着他的手道:“哥哥到这里来,我教你怎么拔萝卜。”   应佩愣住,应怀真小小软软地手拉着他的手,只觉得整个人先是像跌进一团火里,烧得浑身难受,但飞快地,却又像是飞到了云端,飘飘然地有些发昏。   正恍惚中,李霍狐疑地打量着他,问道:“你的脸红成这样,今儿没大太阳呀?是不是着凉发烧了呢?”   应佩看着他乌溜溜的眼珠,忙伸手拢住嘴,掩饰般吭吭地咳嗽了几声,恨不得自己便是那萝卜,一头钻进地里藏起来也罢。   李贤淑虽然不快,然而应怀真对应佩却极是友爱,李霍对他印象虽也不佳,然而看应怀真喜欢,就也随着她罢了,何况毕竟是小孩儿心性,恼来的快,也去的快。   李贤淑见他们极快地一团儿和气了,便也不管,索性现如今是在眼皮子底下呢,倒也不怕应佩忽然“变身成狼”,把这些小鸡崽子们咬死。   几个小的似玩又似正经,吵吵嚷嚷地热闹着,在地里滚来滚去,应佩学会了挖萝卜出来,只觉得此事实在简单的很,然而他毕竟也是娇生惯养的,忙了会子,那身上便发热,手也有些疼了。   应佩喘了口气,正要歇息一会儿,应怀真便跑过来,把他刨出来的萝卜抱在怀里,乐不可支地抱到地头摆放整齐,应佩看着她乐颠颠的模样,又看没萝卜给她抱了,便急忙又忙起来。应怀真偶尔说一句“哥哥好厉害”,他整个人竟连疼都不觉着了,只恨不得有拔不完的萝卜才好。   忙了大半晌,丫鬟们先送了水来喝,李贤淑给徐姥姥倒了一杯茶,又把应怀真叫来,给她喝水,应怀真喝了两口,又叫她倒满了,便亲举着走到应佩身边,道:“哥哥喝水。”   应佩愣了会儿神,终于慢慢接了过去,转身一口一口地喝,许是喝了水进去,眼睛里竟觉得微微酸涨。   到了晌午,小厮们打了两桶水来,徐姥姥便把萝卜泡在大木盆里,一个个洗的干干净净地。   几个小的就围在旁边看,抚着那洗好的萝卜一致赞叹,徐姥姥切了两片萝卜给他们啃着吃,除了皮儿辣外,瓤是脆甜脆甜的,应怀真跟李霍一人捧了一块儿,咔嚓咔嚓地嚼吃,徐姥姥又递了一块给应佩,应佩从未吃过生萝卜,又是刚从地里弄出来,才还沾泥带土的,便小声道:“我、我不要……”   应怀真跟李霍两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眉开眼笑。徐姥姥也笑说:“你尝尝,这个是好的,最是顺气开胃。”   应佩只好握了,半信半疑咬一口,眼前一亮,只觉得从未曾吃过这样的萝卜,竟甜的入了心似的,比先前吃过的苹果,香梨,西域来的哈密瓜都强上百倍,便也跟着咔嚓咔嚓吃了一块儿,不料那皮儿委实太辣,应佩吃的急,辣的嘶嘶地吐舌吸气,额头冒汗脸上发红,把应怀真跟李霍在旁笑得歪倒,李贤淑远远儿地看着,不由也笑骂了声:“小兔崽子,活该!”   下午时候,应佩在屋里想了一会,便踱步出来,脚步慢慢地往应兰风书房去,走到半道,却又折回来,如此反复数次,弄得自己恼了,正呆站着不知何去何从,见应怀真跟李霍两个从廊上来,应佩本想躲开,一念之间却又站住。   应怀真正说:“也不知是什么事儿,整天他往这里跑……咱们去看看也是好的。”   两人见了应佩,就停住脚,应怀真看看他,又回头看看不远处应兰风书房的方向,问道:“哥哥在这儿做什么?”   应佩喉头一梗,便忙问道:“你们是要去哪里?”   李霍说道:“张珍两日没来了,听丫鬟说他们家有什么事儿,妹妹说去看看。”   应佩正愁不知去哪,便道:“我也去可好?”   两人听了,都看他,应佩索性将脸皮放厚,应怀真笑道:“哥哥去自然好,只是别打架。”   应佩自觉脸儿并不够厚,竟有些发热。   张府离此不远,三个到了门口,即刻有下人入内禀报,刚进二门,就见张珍飞也似地跑出来,见了应怀真,先是一喜,猛然看见应佩,便刹住脚。   三人上前,张珍狐疑而戒备地瞪着应佩,便问应怀真道:“他来做什么?”   应怀真道:“大元宝,我们来看看你,……哥哥已经是知道错了。”   应佩索性举手行礼,正色道:“珍兄弟,先前是我莽撞无礼,我向你赔罪了,望你既往不咎,大家做好兄弟。”这点子上却又像是应兰风了,若要决心做起来,便会做的十足之好。   张珍见他这样一本正经,不由目瞪口呆。   应怀真拍拍他的肩膀,打趣道:“你怎么了,快说话呀?”   张珍眨了眨眼,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总算回神,加上他心中有事,便不再嚷闹,只转身忧愁道:“也算了……咱们倒是好了,我家里的事儿可怎么办呢?”   三人忙问究竟,张珍道:“我娘跟我爹大吵了一顿,已经回我外婆家里去了。”   原来张大官人近来恋上个女人,要命的还是这女人竟是个有夫之妇,不知怎地消息走漏了,少奶奶从相好的夫人们嘴里听了这个,气得寻死觅活,闹了一场,赌气回娘家了。   张珍毕竟年幼,所知有限,隐隐约约知道些内情,就只说是为了个女人。   李霍听完,便挠头道:“大元宝,你爹真是、真是……”   张珍叹了口气,道:“他还总说男人风流一点不算什么,可我娘哭的那样了,又怎么办好呢?”   应佩在旁点头道:“这的确是没什么大不了的,自古三妻四妾有的是呢,然而对正房自然是要安抚妥当的,不该闹的这样才是。”   两个男孩儿听了这种“老道”的话,都有些震惊。   李霍琢磨着道:“三妻四妾?”   张珍呆问:“哥哥竟这么懂?那该怎么安抚才妥当呢?”   应佩咳嗽了声道:“我……也并非很懂,也是偶然听别人说的。”   应怀真在旁斜睨三人,见李霍跟张珍都看着应佩,眼神莫名,她的心中忽地有种不妙之感:这三人先前还打得死去活来,如今……该不会要抱做一团儿了罢。   正在这时,外头有人叫道:“下雪喽,下雪喽!”   四个人都是一惊,忙转头看去,却见阴霾的天空中纷纷扬扬飘下许多细碎白絮似的,随风舞动回旋,果然是下雪了!四个人见此情形,不由地都欢呼起来!   这一声欢呼,不仅在僻远的泰州县响起,越过关山万里,在遥远的京城内,也正有许多顽童,在街头巷尾中跳跃叫嚷着。   而在监察院的明轩堂中,林沉舟于二楼上凭栏相看,见满目琼玉飘坠,不由心情大快。   雪下得绵密快速,不多久地上就起了一层白,林沉舟抚栏倾身看出去,忽见遥遥地院门外走进一个人来,身着枣红色的圆领长袍,玉带束腰,脚踏黑色鹿皮靴,也不撑伞,就这样洒脱自在、不疾不徐地走在雪中,美人佳景良辰,意境绝妙,赏心悦目。   林沉舟看着那道身影,眼中透出笑意,见那人将走到明轩堂处,底下楼中出来一员笔吏,迎着便举手作揖,口中道:“唐大人别来无恙?何时回京的?”   小唐扬眉一笑,拱手还礼,温声作答,雪色映照之中,越发显得发乌脸白,眉目隽秀容色清和。   同那人寒暄罢了,小唐举步欲向前,忽然一停,竟抬头往上看来,正看到林沉舟含笑凝视,小唐莞尔,微微举手朝上行了一礼,风度翩翩,令人倾倒。      ☆、第 26 章   雪落无声,楼上楼下,相顾一笑。   林沉舟抬手招了一招,那边小唐进了楼来,上了二楼。这一层正是各色案卷书册积存的地方,虽也有人在办公,却静悄悄地,都在各忙各的。   林沉舟仍靠在栏杆边儿上,遥遥回头看他,道:“正想着你该来了,可巧就到了。”   小唐徐步上前,问道:“恩师找我有事?”   林沉舟摇头,道:“只是见今年这雪下的格外早些,倒是叫我想起了一个人来。”   小唐略一思忖,笑道:“恩师莫非又想起那位‘不可拖欠’大人么?”   林沉舟听了“不可拖欠”四字,想起应兰风跟他们要银子时候的故事儿,竟大笑出声,笑罢负手又道:“你果然跟我心念相通,不错,我正是想着他。”   正这会儿一位同僚捧着卷宗经过,见两人谈笑风生,便笑问道:“林老跟小唐说的什么这般热闹,怎么又像是说在想什么人呢?”   林沉舟道:“确是在想一人,还是一个妙人。”   那人起了兴趣,把手头的卷宗一合,沉吟问道:“哦?不知此人竟是如何之妙?能叫林老如此称赞的,恐怕真非凡人也。”   原来众人都知道林沉舟素来严苛,等闲不会称赞什么人物,若真入了他的法眼叫他记挂着的,那必然非泛泛之辈了,说话间,一时又有几个监察院的人放下手头事务,聚拢过来,等林沉舟开口。   林沉舟笑道:“其实我也不知他究竟是非凡之人,亦或者只是一个俗之又俗的人罢了……”   众人不解,纷纷地问:“这是怎么说的呢?既然是林老口中的妙人,又岂能是个俗之又俗的角色?”   林沉舟同小唐对视一眼,心意相通,便含笑道:“他的为人如何且不说了,有道是‘文如其人’,我如今只说他写的一首诗,给大家看一看到底是如何的。”   明轩堂内鸦雀无声,众人屏息静气,都等着听林沉舟说些什么。   林沉舟回身,抬眸远望,栏外风吹着雪,扬扬洒洒,漫天飞舞,整个宇宙仿佛已成冰雪世界。林沉舟的目光越过那细密的雪片,眼前却又浮现在泰州城外告别的情形:当时他面带不屑笑意,在马车中徐徐展开卷轴,那行云流水似的行书缓缓出现……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道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那份惊艳之意,此刻犹然。   小唐离开明轩阁之时,楼上众人兀自在交口赞叹,感念不已,监察院的人历来消息最为灵通,交际的人又广,料想不出两日,“应兰风”的名头便要传遍整个京城了。   小唐笑了笑,正要出门,身后一名侍者赶着上来,双手中捧着一柄油纸竹伞,道:“唐大人,外头雪越发大了,还是拿着这伞罢了,免得雪水冰凉,伤了身子。”   小唐看着对方,温声道:“你有心了,多谢。”   那人见他应了,忙把伞撑开来,才又恭敬递给小唐手上,小唐接过,向他笑着一点头,撑着伞便才离开。   那侍者站在门口凝视许久,才复回到堂内。   小唐独自一人,撑着伞出了门,他的小厮们先前正躲在门房里吃茶等候,见他出来,忙牵了马来伺候。   小唐正要把伞收起来,忽然目光一转,望见右手边沿着监察院的外墙,茕茕地来了一人,一身黑色的斗篷,随风飘摇,却也是没戴帽子没撑伞,大约是且走且想事儿,也没发觉前方有人。   小唐见了,又是一笑,等那人走的略近了些,才咳嗽了声。   那人猛地听见声响,抬头一看,顿时眼中流露惊喜之色,笑着连连拱手作揖,道:“失敬失敬,我竟没看见唐大人在此,还请原谅我失礼之罪。”   说话间便走上前来,小唐也不答话,抬手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捶了一下,道:“我眼睁睁地看着你过来了,想些什么呢?竟然如此的目中无人?”   那人哈哈笑了两声,道:“可巧了,正是在想你。”   小唐便挑眉,道:“你想我做什么?”   那人道:“想你什么时候回来……好请我吃酒去。”   小唐闻言,便也哈哈笑了两声,道:“凌景深,你果然不是惦记我,是惦记我的东西呢!怎么,这段时日缺了酒肉吃么?刑部的俸禄竟没发给你不成?”   凌景深搓了搓手,道:“发是发了,你是知道的,我吃得快。”   小唐忍笑瞪了对方一眼,回头就对小厮吩咐道:“回去跟家里说一声儿,我暂且不回去了。”   小厮领命而去,小唐才又对凌景深道:“今儿被你逮到了,也是没法子,也罢!想吃什么了?”   凌景深闻言,探臂将小唐抱住,笑说:“天这样冷,又下雪,咱们去兴泽楼吃滚滚地羊肉锅喝烧酒倒是最好的。”   小唐转头看他,思忖道:“你今儿来监察院,总不会没正经事儿,只为找个陪你吃酒的人吧?”   凌景深摇头,正色道:“说哪里话?哪里是为了找个陪我吃酒的,想陪我吃酒的人从监察院能排到东华门去,我还懒得理呢……我是找个能请我吃酒的!正好遇上你不是?真是有缘啊有缘。”   凌景深感叹着,左手拦着小唐,右手在他肩头又拍了拍。   小唐笑道:“是啊,真是孽缘啊孽缘。”   两人相扶相携,并肩而行,说说笑笑,不多时便到了兴泽楼,伙计们都是认得的,忙请两位上楼,择了极好的雅座坐了,因下雪,楼上人极少,显得十分清净。   凌景深把窗户推开,看着外头一片琼瑶匝地雪白世界,不由赞道:“好好好,来了这么多次,这一遭儿最合我的心意,景儿好,人也好。”说着又看小唐一眼。   小唐在他对面坐了,闻言便戏谑道:“你忘了最要紧的一件,是要菜好,不然我们的凌典狱可也是不依的。”说着举手便要倒茶。   凌景深正哈哈大笑,见状忙抢了去,道:“哪里能让东主儿给斟茶的道理?少不得我殷勤些。”   两人举杯先喝了口热茶,小唐才问:“这多日子不见了,你都在忙些什么?”   凌景深道:“不过都是些杂七杂八的,没有什么正经事,倒是前些日子,从泰州押解来一员死囚,居然是前些日子绑了京兆尹家孩子的那个,我怎么隐约听说跟你们有关?”   伙计们上来加水添汤,很快流水般地又把些碗碟菜蔬等上齐了,满满地摆了一桌子,又问要不要烫酒,凌景深道:“我喜欢喝冷冷的,给唐大人烫上。”   小唐道:“你这也算是怪癖了,人家都喜欢把烧酒也烫的热滚滚的,好暖肚肠,你倒是正相反,竟喜欢喝这冰凉的。”   凌景深道:“你不懂这道理,锅子本就是滚烫的了,正要凉凉的酒水来配才对,这叫做‘冰火两重’。”   小唐忍不住笑:“原来这就叫做‘冰火两重’……”   伙计忙又把酒水也都备好,末了便道:“若有什么想要,大人们便叫一声儿,小的即刻便来。”   小唐略略点头,道:“你去吧。”伙计识趣,先后退两步,才转身去了。   凌景深正探头看着那锅汤几时会开,小唐才缓缓道:“你的鼻子倒也灵敏,那贼囚确实是被我跟林大人撞见了的。”   凌景深拍掌道:“我说呢,满天下都找不到这贼,忽然间给个名不见经传的齐州县捉住了,那自然是你也恰巧在那里才能够……”   小唐摇头道:“这个其实并不是我的功劳,说起来,是那贼自己撞过来的……不对,也不能这样说,而是……这贼是栽在一个人的手里。”   凌景深睁大眼睛,忙问那人是谁,又猜必然是个武林高手,小唐忍着笑道:“说出来恐怕你要羞愧的连饭也不吃了,不说也罢。”   凌景深哪里肯放过,忙又催,小唐见他着实急得难受,便颠着肩头笑说:“我说了只怕你也是不信的,捉住那贼的……是个四岁的女孩儿。”   凌景深的嘴蓦地张大,瞪着小唐,半晌不言语,虽然一开始是不信的,但他跟小唐相交多年,自然看得出他是不是在玩笑。   小唐见他目瞪口呆的模样,又看那锅汤已经滚开了,便慢慢地拿了筷子夹了一片羊肉,在滚烫的汤里一划,举起来,直送往前,就塞在凌景深兀自张大的嘴里。   凌景深这才回过神儿来,捂着嘴含混不清地叫:“烫烫烫!”却又舍不得把那又香又美的肉片给吐了,便强忍着吞了下去,举起酒盅把那冷冷地烧酒一口气儿喝光了,将盅子拍在桌子上,才长吁了口气道:“痛快!”   惹得小唐又笑个不住。   当下锅开了,两人便开始慢慢地吃,小唐也把在齐州跟泰州的遭遇跟凌景深说了一遍,凌景深啧啧称奇。   说完了后,肉也吃得差不多了,小唐又叫了两碟子面下在锅里,两人各自吃了一碗。   酒足饭饱,凌景深摸摸肚子,打了个饱嗝,道:“我真真是没白盼着你回来,你一回来,我就有好东西吃,久而久之这肚子都知道了,每次见到你,自己就会咕噜咕噜乱叫,不饿也都觉得饿。”   小唐听他又说的这样有趣,便情不自禁又笑了一番。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看了会子雪景,便结账下楼,将出门的时候,正好那葱肉烧饼新出炉,一阵阵地香气扑鼻,凌景深见了,顿时便动不了脚,屡屡地斜着眼睛看。   小唐见状,就叫了小伙计来,片刻那伙计拎着个包好的油纸包过来,小唐接了,又给了他几钱碎银子,道:“多的就赏你罢。”   伙计哈腰谢过,那边凌景深还在呆看烧饼,小唐过去挽住他的胳膊,笑着硬把他拽了出来。   出了门,小唐才把纸包塞到了凌景深怀里,凌景深忙抱住,问道:“这是什么?”   小唐嗤嗤又笑了两声,道:“你猜猜看。”   凌景深举起来闻了闻,大喜,道:“你怎么知道我想吃这个?”   小唐道:“这话说的,你方才站在那儿,满堂的人都知道你想吃了,我又不是瞎子。”   凌景深把纸包抱在怀中,热热地贴在胸口,又道:“其实已经是吃饱了,奈何只是眼馋……就留晚上吃也是好的。送饼之情无以为报,我以身相许如何?”说着就抱住小唐胳膊,靠了过来。   小唐忍俊不禁,把他的头一推道:“我可愧不敢当,你还是跟这烧饼相亲相爱罢了。”   因为下雪,街头上人少,两人踏雪行了片刻,凌景深忽然说道:“对了,你这次在泰州府干的那件事儿,我可听说了,肃王爷很是不高兴。”   小唐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我若不动手,遭殃的就是恩师了。”   凌景深闻言,凝眉想了会儿,点头说道:“也罢,王爷虽不高兴,然而林大人深得皇上的心意,倒也不用怕他,只是你以后行事最好再避忌些,这些事儿让别人动手就成。”   小唐点头道:“我领会了,你放心。”   两人走了一程,不知不觉将到了唐府,那雪却越发地大了,小唐便拉着凌景深一块儿进了府里,等雪小些了再走。   两人素来交好,凌景深便也欣然答应,小唐先送他到了自己的院内,让他在书房暂且歇息,自己却先去前面回府里的夫人。   凌景深把大氅脱了,雪抖干净,便搭在那椅子背上,拉到火炉边上烤。他又扫了扫头上的雪,也坐着烤了一会儿火,因酒足饭饱,不免有些发困,就倒在小唐惯常歇息的罗汉榻上想歇一会儿。   刚闭了眼睛,就听到门响,凌景深只以为是小唐回来,也不以为意。   不多时,那脚步声就到了跟前儿,凌景深听他脚步轻轻,还以为小唐有心捉弄,便索性装睡,想趁机吓他一跳。   正憋着笑,便有一只手搭上他的肩头,凌景深耳畔竟听一个女子的声音,笑道:“怎么竟睡在这里呢?衣裳都湿了也不先换一换……出去了一趟,越发不知道保养了,挨了冷病了怎么办?”   凌景深吓了一跳,忙坐起身来,回头一看,却见眼前站着的,竟是个貌美如花的少女,双眼笑盈盈地,猛然见是他,便惊得花容失色,尖叫一声向后退去。      ☆、第 27 章   四目相对,那女孩子满面通红,又惊又羞又怕,外头的丫鬟听见声响,忙进来查看究竟,猛然看见凌景深,也吃了一惊。   凌景深起身退后几步,急忙转过身。   少女看他背对自己,也缓缓地镇定下来,道:“凌公子怎么在此呢?我还以为……”说到这里,不由脸又红了几分,自悔方才实在太过唐突了。   凌景深听她说话,才道:“小唐方才回来过,去见夫人了,想必等会才能再回。”   少女见他已经明白自己的意思,却咳嗽了声,敛了羞色,道:“方才我跟明丽妹妹在一块儿说话,听说毅哥哥回来了,就顺便来看看……既然不在,我待会儿再来罢了。”   说着一点头,转身便退了出来。   少女带着丫鬟,才出书房,迎面就看到小唐缓步而来,两下见了,小唐看她面上有羞恼之色,便又望望屋里,道:“怎么了?”   少女哼了声,白他一眼,道:“你回来也不说一声,又不声不响地留个人在书房里,是想吓死我么?”   小唐打量她的神情,心内隐隐猜到发生什么,便笑起来,道:“这也是你活该,不好好地跟明丽一块儿玩,跑这儿做什么?叫人看见了像什么。”   少女跺脚道:“你倒说我!我原听说你跟爹在外遇险,你更因为护着爹差点受伤,心里担忧……就巴巴地跑了来看看你如何,你不领情也就罢了,怎么还打我的脸呢?真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罢了,也是我不该来,如今我走就是了!”   原来这少女正是林沉舟的独生女儿,名唤林明慧,林沉舟因发妻早逝,只留下这一个女孩儿,她生得又好,又聪明伶俐,因此自小十分宠爱,未免也也有些娇惯。   林沉舟曾跟唐老侯爷相交甚笃,两家互有往来,林明慧跟小唐也自小相识,至今两府里也常有往来。   小唐见她恼了,便笑道:“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我也是好意不是?你也该改改你这不拘的性情,毕竟年纪也都大了不比小时候,该避忌的时候须避忌些,不要再这样率性妄为的……方才在屋里是不是冒冒失失地又撞见景深了?”   林明慧听他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想还嘴又停住,只是一脸不服。   小唐笑微微地又说:“这次是景深,倒没大碍,横竖都认得,若是什么不相干的男子呢?你倒怎么办?”   林明慧恨道:“不相干的男子又如何?我又不是故意撞见他在这儿的!你明知道我不爱听那些迂腐之谈,却总是隔三岔五说来聒噪!明明只大我两岁,却跟我爹似的念念叨叨老气横秋,我若要听你那些管束之言,又何必来这儿?在家听我爹教训就罢了!”   小唐仍是笑,道:“你父亲是我恩师,我自然是跟他一个样儿的,我便当你这是夸我呢,多谢多谢。”   林明慧气不打一处来,索性道:“罢了,我走就是了,我知道你是烦了我,变着法儿赶我呢!”   小唐咳嗽了声,道:“你看这儿多冷,你穿的又单,明丽还等你回去呢,快走吧。”   林明慧见他竟不拦自己,便瞪他一眼,小唐却温声道:“妹妹慢走,下雪地上滑,留神脚下。”   林明慧恨了声,一甩帕子,气冲冲地便去了,那丫鬟向着小唐行了个礼,匆匆地也跟上去了。   小唐站在原地,双眸带笑望着,见林明慧走的甚快,在那廊下拐弯的地方,有风吹了些积雪进来,化了一滩水,林明慧并未留心,一脚踩了上去,身子踉跄,急忙扶住柱子才站定了。   小唐要出声提醒已经晚了,见状便又轻轻笑起来,林明慧正心虚,一抬头看见他站在书房门口儿笑,又羞又气,差点把手里的帕子绞碎,恨恨地去了。   小唐正在发笑,身后有人道:“你怎么就这么坏心呢?万一林小姐在这儿摔坏了,只怕林大人不与你甘休。”   小唐回头看着凌景深,口中说道:“你这么怜香惜玉,你怎么不去扶着她?”   凌景深撇了撇嘴,一脸无谓状,小唐抬头看了看天,道:“这雪若还不停,今晚你就在这儿留一夜罢。”   凌景深道:“不瞒你说,我也正有这个意思,你这书房极好,挺暖和的,我都不舍得走了……”两人对视一眼,双双笑了起来。   京内大雪,泰州的雪却飘了一阵儿便停了,大约是到底气候比京城暖和些的缘故,到了午后,雪居然变成淅淅沥沥地细雨。   秋雨如添新愁,小厮们打着伞,送应佩应怀真李霍三个回到县衙,刚进了门,小厮守儿便忙迎上来道:“哥儿可回来了,三爷找你呢。”   应佩便跟应怀真两人别了,自赶去应竹韵房里,正拐过夹道,忽地一愣停了步子,原来前方应兰风正走过来。   虽是父子,此刻却仿佛有些狭路相逢的意思,应佩无端有些紧张,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正犹豫为难间,应兰风已到跟前,将他上下一打量,问道:“你去哪里来?”   应佩忙道:“跟妹妹和李霍去了张府,才刚回来。”   应兰风闻言略点了点头,并没再答话,迈步欲走,应佩见他经过身边,心跟着一揪,蓦地叫道:“父亲!”   应兰风闻声停步,转头看他,淡淡地问:“怎么,有事?”   应佩喉头梗了数次,终于深吸一口气,垂手低头说道:“父亲,先前我做的事儿都是大错了,我如今已经知道,然而毕竟做了就是做了,没法子抵赖,也不能抵赖,父亲打我骂我,我都甘心领受,以后、以后也一定会好好地对待妹妹,绝不会再亏待她分毫,若还再犯,就天打雷劈,天诛地灭……”   应佩一口气说到这里,又颤声说:“父亲可以不信,但这些话,我是一定要跟您说的。”   应兰风愣了愣,若有所思地看着应佩,一时并未搭腔。   而应佩说完之后,又行了个礼,才转身匆匆去了。   当夜,应佩睡了有生以来最为安稳的一觉。   与此同时,李贤淑看着应怀真睡着后,便回到自己房中,见应兰风靠在床边儿,手里握着一卷书,似看非看地。   李贤淑瞥他一眼,便把外褂脱了,边道:“张家闹起来了,你听说了?张云飞找过你不曾?”   应兰风把书一垂,道:“他找我做什么呢?该找的是他家里的那位。”   李贤淑嗤地一笑,道:“他若真想找,就不用总死性不改地在外头鬼混了,你说他是不是也太混账了,上回元宝他娘就跟我诉苦……家里都有几个不消停的了,还在外头惹火,如今更闹的离了谱!知道这事儿的谁不偷笑呢,亏得那奶奶好性儿,才忍到如今。”   应兰风有些心不在焉,也没说话。李贤淑皱了皱眉,伸手打他一下,道:“跟你说话呢,做什么眼睛乱晃的,是不是也背着我干什么亏心事儿了呢?”   应兰风听了,才正色叫屈起来:“我整天里忙县衙的事都忙得发昏,哪里有什么时间做亏心事儿?你倒是说说!”   李贤淑才抱臂一笑,道:“人家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可千万别染上那臭毛病!不然我可不饶!”   应兰风哼道:“白日里的活儿不够你忙得?你倒有心思还想这些有的没的。”说着就叹了声,翻了个身。   李贤淑看着他,想起张家那位,不由一笑,上前就从后面轻轻地掐了应兰风一下,道:“做什么呢?这翻腾的跟驴打滚儿似的……还要背对着我?”   应兰风“嗤”地一笑,慢吞吞翻过身来,却是忧愁满脸。   李贤淑睁大眼睛,打量说道:“到底怎么了?你真个儿有心事?”   四目相对,应兰风踌躇片刻,终于说:“娘子,我的确是有件事同你商议。”   到底是夫妻,李贤淑心念一转,猜到几分,面上却不动声色,只说:“什么事儿,你说来听听。”   果然应兰风迟迟疑疑地说道:“我瞧着……那浑小子仿佛真的改过了,先前看他跟真儿他们玩的极好,所以我觉着……能不能就把他留在这儿跟咱们一处?”   李贤淑猛地站直了身子,道:“你说什么?半夜发昏不成?别好了伤疤忘了痛的,谁知道他是不是又装出来的?你留他在身边儿等着机会再害阿真?若真给他得了手那可就晚了!”   应兰风忙道:“这次真不像是装的,今儿他还跟我认错来着,若这还是装的,那可真、真的不算是个人了……咳,总之我只是跟你商议商议,没有就定了下来,你先别急,你若不愿意,我叫他走就是了。”   李贤淑听了这话,却难得地并没恼怒起来,反静静地看了应兰风一会儿,片刻说道:“你是不是仍觉着我没给你生个小子,心里遗憾着呢?”   应兰风没想到她会这样说,当下坐起身来:“这是什么话,我有真儿了还不知足么?比一万个小子都强!你怎么又说起这个?我若有这份儿心,立刻就死……”   一个“死”还没说出来,就给李贤淑堵住了嘴。   李贤淑盯着应兰风看了会儿,道:“你急什么就赌咒发誓的,我也只是随口说说,你可知道上回你出去找应佩,你闺女对我说什么了?”   应兰风握住她的手挪开了去,疑惑问道:“真儿对你说什么了?我怎么知道呢?”   李贤淑叹了声,道:“真儿对我说:倘若应佩在咱们这儿出了事,以后你的心里未必不会总有一根刺的……”说着,就仔细看应兰风。   应兰风听了此话,陡然而惊,张了张口,又没说话。   李贤淑心头一黯,道:“我也知道不该想别的,然而毕竟那是你的儿子,你若真个想留他,那就随你,只是有一件……”   应兰风静候,李贤淑哼了声,咬牙说道:“我可不会好性儿惯着他,若是他不听话,我仍是老大耳刮子狠狠地打他,若他敢对真儿有半点儿不好,那我便有一百种法子治他死!那时候你可别跟我说三道四的!谁让你留下他呢!”   应兰风却也明白李贤淑很有些“刀子嘴豆腐心”,她既如此说,便是同意留应佩了,当下便笑,李贤淑见他面露笑容,便又叹了声,道:“算了……谁让我没给你生个儿子呢……”   李贤淑说罢,这才上了床,徐徐躺倒,应兰风看了她一会儿,才也跟着倒身躺下。   屋内一片悄然,片刻,应兰风斜身而起,对着李贤淑轻声说道:“娘子……真儿其实说的对,若应佩真的在咱们这儿出事,我的确是会心里难安,然而并不是因为他是我的‘儿子’,只是因为他是我的‘孩儿’。”   李贤淑背对着他,却并未闭眼,自然把这话听得清楚明白,半晌微微一笑,啐道:“什么儿子孩子的,又来发昏了不成?快睡你的觉罢!”   次日,应兰风便叫了应佩来到,对应佩说:“你若不想回那府里,此番就借机留下罢了,你母亲也都同意了,其他的你也不必担忧,只看你心意如何便是了。”   应佩有些愣愣地,似不可置信。应兰风又道:“我知道昨儿你三叔跟你说了,不日你们就要启程回京里,所以我今日来问问你:你想去还是想留呢?”   应佩仰头看着应兰风,过了一阵,才回答:“父亲,我……我仍是要回去的。”   应兰风没想到应佩竟如此回答,还疑心自己听错了,忙问:“你说什么?”      ☆、第 28 章   应兰风原先对自己在京内的一双儿女不管不问,其实也是无可奈何,府里门高院深,人多事杂,他既然做不了主带不了人,又隔着千里,那再多的记挂思量也是枉然,只好统统压下,索性不去想着自苦罢了。   何况他在这偏僻之地为官,品级虽然不高,繁杂之事却多,整天里忙得自顾不暇,渐渐地那份思念之情也就淡了。   乍然相见,小小地婴儿已经长得半大,应兰风见应佩品貌俱佳,倒也内心宽慰,谁成想又亲眼撞见应佩竟仇恨应怀真,且作出那种事来,应兰风起初真个儿气得恨不得没有这个儿子好,直到听应佩吼出了那些心里话,应兰风才知道这少年其实并不似表面看起来般生活的优渥无虑,他忽然也记起自己在府内度过的那些年少时光,隐隐地明白了应佩心底的感受,不再一味地恨他狠毒了。   再到应佩从张府回来对他说了那些悔恨的言语,应兰风思来想去,最终定了决心,才跟李贤淑商议让应佩留下。   本以为应佩会满怀欣喜地答应,毕竟先前他最恨怨的便是父子分离,不料应佩的答案竟在意料之外。   应兰风惊愕之余,忙问因由,而应佩的回答,则叫他更加的意外了。   应佩道:“我还不懂事的时候母亲就没了,自打懂点事开始,所希望的就是早些看到父亲,跟父亲一块儿生活才像话,可一日日地总是落空,又加上听了些风言风语,竟让我差点犯下弥天大错。然而这一趟却也来的很对,不然的话,我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儿呢,像是妹妹说的,一辈子必然就当妹妹是仇人了……”   说到这里,应佩眼圈一红,又道:“我明白父亲的意思,也知道父亲先前的不得已,然而我却不能留下,之前父亲因为郭家的事,已经惹了府里不高兴,我这次来,也只说是来看看就回去,如果再留下,背后未必不会有人说闲话,而且爹仍是得回京的,迟早晚还是会在一起,就不争这片刻岂不是好,爹以为呢?”   应兰风听了这话,半晌无语,应佩又道:“且蕊儿妹妹还在府里,我在那边,时常也能跟她见个面儿,若我留下了,剩下她一个,她心里不自在也是不好的。”   应兰风片刻才说:“你说的有道理,可是……”   应兰风想着自己已经准备辞官,将来是不是还会回公府却不一定了,然而前途未卜,强留下应佩仿佛也不妥当,便又道:“也罢,你既然想得这样周全,我也不便拦着。佩儿……”   应兰风迟疑了会儿,终于沉吟说道:“你十分机灵,又且懂事,父亲十分欣慰,以后……你回了公府,务必要好好地照顾自己跟妹妹,旁人若有什么言三语四,你只不用理会,好好读书,将来必有出头一日。”   应佩听了这些话,便道:“父亲你放心罢了,我跟蕊妹妹会好好地,等爹回去一家子团聚。”   应兰风看着他,微微笑了一笑,便道:“你出去吧,明儿就走了,跟你妹妹多相处相处。”   应佩本想留下,闻言便答应着退了出来,才出门口,心里忽然有种异样之感,便想:“父亲方才叫我回去好生读书,将来必有出头之日,这话听起来怎么倒像是要许久不再见了一样?莫非是我多心了?”   晚上时候,徐姥姥跟李贤淑包了饺子,又蒸了些萝卜头的菜肉包子,饺子算是给应竹韵跟应佩送行的,包子则留给他们路上带着吃。   应竹韵道:“二哥,下次咱们再见面儿就是在府里了,我先在这儿祝你步步高升了。”   应兰风便不提他准备辞官的事儿,只笑了笑道:“那我便祝你跟佩儿一帆风顺了。”两个各自吃了几杯,便早早地安歇了。   次日送别,张珍也听说了,一大早便赶来,跟李霍应怀真一块儿相送应佩。   四个小的站在门口,张珍道:“佩大哥,你这一回去,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面儿呢?”   两人正也是“相逢一笑泯恩仇”,应佩便道:“珍兄弟,将来你若上京,便去公府里头找我,我领你逛好玩儿的去。”   张珍看一眼应怀真,道:“将来妹妹也要回京的,那时候少不得我要跟着。”   应怀真打他一下:“你再胡说我就恼了。”   张珍吐了吐舌,便不说了,应佩却对应怀真道:“这有什么,莫非你不许珍兄弟去不成?到时候咱们还得好好招待他呢。”   应怀真听他开口,便没有做声,张珍见有人撑腰,便不由地得意洋洋。   应怀真瞥他两眼,终于忍不住伸手在他胳膊上掐了一下,张珍“哎吆”一声,虽然疼,却仍是笑嘻嘻地。   他们两个在闹,李霍就从怀中掏出那本《哪吒闹海》的连环画,双手捧着,对应佩说道:“哥哥,我没有什么东西给你,这个是张珍给我的,我送给你做个纪念。”   应佩有些意外,接了过来看了两眼,因李霍格外喜欢这本,故而翻得也勤快,已经都有些旧了,可见乃是他珍爱之物。   应佩打量封皮上那脚踏乾坤圈手持混天绫的哪吒,先前乍见的时候,觉得他横眉怒眼,满腹冤屈,但此刻看起来,却竟有些英姿飒爽,傲然于世的模样了,果然是心境不同,所见所感也都不同了。   应佩若有所思,把这本书小心揣入怀中,才对李霍道:“土娃,这份礼甚好,我收下了。咱们那里离得近,等你有空去府里,我再给你几本好看的。”   李霍大喜,道:“谢谢哥哥!”   应佩在他肩头一拍,说罢微微转头,见三五步开外,应兰风在跟应竹韵话别,没留心此处,他就对应怀真道:“阿真,我在家里听他们的意思,仿佛说最多过了年,爹就可以调任回京了……”   应怀真吃了一惊:“真的吗?”   应佩点点头,又道:“阿真,爹本来想叫我留下来跟你们一块儿,可我担心这样一来,又要得罪人了,所以哥哥先回去……等你们上京咱们再团聚。”   应怀真微微蹙眉,慢慢地点了点头,应佩拉起她的小手,眼睛红红地说:“阿真,哥哥先前做了坏事,很对不住你……你别记恨我……”   应怀真听应佩说的恳切,又是离别时候,鼻子也不由一酸,便道:“先前什么事儿我都忘了,又总提它做什么?只是哥哥你回去后要保重自个儿,这才是最要紧的。”   应佩见她这样体察人心,便将她的手儿握的紧了紧,点头道:“你自管放心,我会日思夜想盼着你们回去的。”   终于话别,应竹韵那边招呼应佩上车,应佩恋恋不舍地上了马车,县衙一干人便在门口挥别,马车行开了十几步远,应佩就掀起帘子,趴在车窗上探头往外看。   马车骨碌骨碌地越行越远,应佩目不转睛地看着门口那些人,目光在诸人身上转来转去,眼中的泪止也止不住,他的双手紧紧地抓着车窗,几次都想索性跳下车去罢了,但几次却又死死地忍住,终究到马车转了弯儿过去,已经看不见那些人了,应佩才坐回车内,将身子倒在车壁上,咬着牙吸着鼻子,已然泪痕满脸。   自应竹韵应佩去后十七八天,天也日渐冷了,京内又来了信儿,原来是李家来的,催徐姥姥回家去。   徐姥姥听应兰风念了信,便道:“我这两天想,也是时候该家去了,出来这么些日子,也不知家里头闹腾的怎么样儿了呢。”   应兰风道:“都快要冬至了,索性过了年再走罢了。”   李贤淑也点头道:“正是的呢,好不容易来这一趟,就听你姑爷的罢。”   徐姥姥摇摇头道:“你也知道家里那个情形,二丫头惯常闷声不响,跟甜水巷那家子还等着我回去给她做主呢。三丫儿又是个爆炭脾气,我倒是怕她一言不合就又跟你爹吵闹起来……还有你哥哥那里,唉……”   李贤淑见徐姥姥叹气,就也想到李霍,便道:“娘,你真个儿要让土娃跟着他们一块儿去不成?这可万万使不得,但凡能留下来,定要让哥哥留下来才是。”   徐姥姥道:“你哥哥着实是恼了你爹了,他这次像是打定了主意,只怕轻易也难改……”说到这里,见应兰风跟李贤淑都有些忧虑之色,她却反而一笑,道:“罢了,操这份儿心做什么?孩子们翅膀硬了,想飞到哪里去难道要绑着他们不成?好了,不说这些了,趁着天儿还不算大冷,赶明儿我们也就动身回去吧,如果再来一场大雪,道儿就不好走了。”   李贤淑劝不住,便也罢了,何况也知道家里的情形一团糟,没有徐姥姥主事还真不行。   当夜,李贤淑跟应兰风商议了一番,次日一早,备好了东西,半晌马车来了,就叫进宝招财把东西搬上车去。   徐姥姥正抱着应怀真告别呢,瞧见两个小厮并丫鬟都拿着东西往外走,忙叫李贤淑,便问:“这是干什么呢?”   李贤淑道:“没什么,都是些现成儿有的东西,阿真的小表舅之前送了点子鱼胶燕窝,阿真自个儿也吃不了,我包了些给娘带着,你回去就到亲家那里,把东西给他们,再细细地跟他们商议商议,总要想个法儿把哥哥留下……好歹也试一试才好。”   徐姥姥正要推辞,听到最后,便也罢了。   李贤淑又道:“还有阿真她三叔前阵子来也带的东西,难得府里头这次大方,送了好些干货,粮米,布匹之类……我捡好的也拿上些,就算家里置办年货也能少花点钱了。”   徐姥姥忍不住笑道:“你把他们送的都给我带上了,你留神姑爷不高兴,说你败家呢。”   李贤淑道:“这话可说错了,都是他的主意,他恨不得都叫你拿上呢,我倒是骂过他败家来着。”说着便笑了起来。   笑了一回,李贤淑把徐姥姥拉到边上,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布袋,放在她的手心,徐姥姥觉着沉甸甸地,便问:“这是什么?”   李贤淑道:“是我攒的一点体己,不过是二十两的银子,娘你带着回去,若是手头紧的时候就拿出来使。”   徐姥姥忙推回去:“这个不成,你留下用就是了!”   李贤淑急忙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娘!快别推让了,给别人看见不像,唉……虽说你来了这么些日子,从没说家里的情形,可我也是知道的,爹是个恨不得把自个儿全部家当都送给别人的性子……纵然有些铺子银子,这些年来也该败的差不多了,我想着这一次若不是山穷水尽,哥哥也断不会就想要背井离乡地靠嫂子家里……唉,恨只恨你姑爷做这个穷官儿,一年到头也攒不下什么钱,不然的话怎么也得帮衬帮衬,又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家都快散了呢!”   李贤淑说到这里,不由地唉声叹气,徐姥姥见她竟已经都知道了,也是无言。   李贤淑却又打起精神来,又说:“想当初我们刚来这儿,人生地不熟的,一时缺了什么,还不是您老人家偶然救济?故而别的话就不说了,快收起来。”   徐姥姥点点头,把银子收了。两人正要出门,却听身后有人叫,李贤淑回头,见是应怀真跑了过来。   李贤淑跟徐姥姥住脚,徐姥姥俯身便把应怀真抱在怀里,看着她玉雪可爱的模样,一时湿了眼睛,道:“也不知道再见到真哥儿会是什么时候了……”   应怀真举起右手,替徐姥姥擦了擦泪,道:“姥姥别急,过了年大概就能见着了。”   徐姥姥愣了愣,有些回味不过来,应怀真又道:“娘方才跟姥姥说什么呢?”   李贤淑只以为小孩子乱问,便敷衍着说:“没什么,就是叮嘱你姥姥路上小心些,你是不是也有什么跟你姥姥说呢?”   应怀真点点头,转头看着徐姥姥,一本正经地说:“姥姥家去,要跟舅舅说,别叫他搬家了,更不管怎么样,一定要先让表哥读书识字,不管什么都不能耽搁了这个。”   徐姥姥跟李贤淑听了这样认真正色的话,都觉诧异。   徐姥姥心下为难,只好苦笑着先应承,道:“真哥儿竟惦记着这个?好……我、我回去就跟你舅舅说。”   李贤淑忍不住叹了口气,便要把应怀真抱过来,道:“阿真,别缠着你姥姥了,过来娘抱。”   应怀真却抱着徐姥姥的脖子不放,且说:“姥姥可不许骗我。”   徐姥姥对上她清澈如溪流毫无杂色的双眸,一时竟无法忍心再哄骗她,只道:“真哥儿,这个姥姥做不了主,你舅舅他……”说到这里,想到母子分离,再相见不知何时,不免难受,就有些哽咽。   李贤淑见应怀真惹得徐姥姥伤心,便皱眉道:“阿真!这么不懂事呢?小孩子家知道什么?快过来!”   正要硬把应怀真抱过来,却听她道:“我自然是懂得,娘方才说舅舅没钱是不是?”   李贤淑闻言,目瞪口呆,连徐姥姥也发了怔,应怀真双眸带笑,道:“娘怎么不跟我说呢,我有钱。”   李贤淑的嘴张的更大了些,半晌才回过神来,便结结巴巴道:“这孩子今儿是疯了,怎么竟说些胡话呢?你又有什么钱?”   应怀真不等她说完,便把右手里握着的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打开,举起来说:“我没有说胡话,这个不是钱么?”   徐姥姥跟李贤淑双双一看,却见眼前金碧辉煌,光芒烁烁地,原来应怀真手中握着的,竟是个沉甸甸黄灿灿地金项圈。   李贤淑呆了呆,叫道:“这不是你生日那时张家给的贺礼么?你拿出来做什么?”   应怀真歪头说道:“我已经有个银的了,这个就给姥姥带回去,卖了也能换钱,如果不够,我叫张珍把他的也拿来,算是我借他的,将来会还的,他最听我的话,必然答应。”   李贤淑听着这等孩子气的话,又是好笑,又是意外,又是感叹。   徐姥姥已经忍不住老泪纵横,抱紧了应怀真,毕竟忍着不曾哭出声来,只道:“真哥儿……你这份心意姥姥知道了,可是姥姥不能要你的东西……”   应怀真趴在徐姥姥肩头,伸手在她背上轻轻地抚了两下,安慰说道:“姥姥快别哭,这个项圈我是给表哥的,若能读书识字,是有大用处的,表哥那样聪明,不要白白地给耽搁了才好……姥姥看在为了表哥好的面儿上,也要收了呀。”   李贤淑听到这里,便也明白了,当下干净利落地从应怀真手中接过项圈,重包起来,塞到徐姥姥手里,道:“娘,难得你外孙女儿懂事孝顺,她有这份心,您也别辜负了她,快快收着,恨我也没想到这宗,若是想到了,也早拿出来了!想来我们两个竟都不如阿真有心,可见都不如你外孙女儿孝顺!话说回来……若是土娃能跟着哥哥留在京城,读书出头,那岂不是大家都好了?”   徐姥姥止了泪,终于点了点头,拿着项圈摩挲了几番,感念万千。   应怀真这才下地,她回头看去,见身后不远处李霍还在跟张珍不知说什么呢,一边儿说一边儿回头看,不经意间目光相对,应怀真便笑了笑,李霍看着她笑,自个儿就也笑了。      ☆、第 29 章   徐姥姥走了有半个月多,果然泰州又下了一场大雪。   因为没生炉子,书房里冷得厉害,应兰风写了一会儿字,手已经冻得冰凉僵硬,浑身微微地哆嗦,他合起双掌搓了一会儿,还是冷的难耐,想喝口茶暖一暖身子,茶壶里却又冰冷。   正在难捱,丫鬟如意敲门进来,手里提着一柄铁壶,见他缩着肩头脸色发青坐在桌子后,便说:“奶奶叫我来看看大人这儿冷不冷,又叫添些茶水。”   应兰风牙关正打战,却道:“不算太冷。”   如意上前把那凉茶倒了,加了热水,应兰风忙搁了笔,把杯子碰在手心里,觉着一股暖意从掌心里涌上心头,才缓缓舒了口气。   如意看得明白,忍不住说道:“我瞧大人还是听奶奶的罢,这儿也加个炉子岂不是好?一进来都冷森森的,又不是总站着活动,一坐老半天,那手脚怕是都冻坏了呢。”   应兰风稍微啜了口热茶,道:“不碍事,喝点热茶便好了。”   如意瞅他一眼,默默地提着壶出去了。   应兰风索性站起来,捧着杯子原地跺脚,门复又开了,一个小小身影跑了进来,口里叫着:“爹!”   应兰风一看是应怀真来了,顿时喜形于色,忙把杯子放下,见应怀真已跑到近前,便顺势将她抱了起来。   应怀真仍是戴着虎头帽子,小脸儿红红地,通身有些热烘烘地,应兰风把她紧紧抱在怀里,道:“你是在那屋里烤炉子了?就这么忽然跑出来怎么成!风扑了不是闹着玩儿的。”   应怀真把手中捧着的一物送到他的嘴边,应兰风垂眸:“这是什么?”见帕子打开,里头竟是个热气腾腾的包子。   应怀真道:“娘才蒸好的豇豆包子,爹快吃个。”   应兰风越发大喜,才要热热地吃上一口,外间有人笑说:“我本是想给阿真送了,再给你送来,她倒是等不及了,非得亲自先跑了来。”话音未落,李贤淑满面带笑地走了进来。   应兰风摸了摸应怀真的头道:“真乖!”便掰开包子,热气一涌而出,令他十分满足,也不顾烫就小心地咬了口,豇豆是用糖拌的,又甜又糯又香,先前身上的寒气儿因之散开,四肢百骸的毛孔都舒服地叹了声似的。   李贤淑走到跟前,先摸摸应兰风的手,又摸摸他的额头,均是冰凉。   应兰风吃着掰开的包子,又把另一半也凑到应怀真跟前,道:“真儿也吃一口。”   应怀真推回去道:“爹在这里冷,爹先吃。”   应兰风听了这样贴心暖意的话,便又开怀笑起来,且笑且忙着吃。   李贤淑在旁瞅着,便说:“不如你听我的,咱们也不用就烧两个炉子,白日里就把阿真房里的那个挪来这儿,大不了你捱着些闹腾,让阿真白日也过来这里窝着就是了,晚上就再把炉子挪回阿真房里,这样岂不是都不用挨冻?”   应兰风吃了包子,十分舒适,又喝了口热水,便说:“我身子强健,挨得住,不用搬来搬去那么麻烦了。”   李贤淑见应怀真走开了,就小声说:“你别逞强,手都冰凉呢,为了省钱把人冻出毛病来又哪头合算呢!咱们买的炭也够用的了……”   应兰风“嘘”了声,道:“今年的炭格外贵,冷的又格外早些,还要预防明年春寒也长,那些就留着给阿真屋里用,多了总比少了强。”说完又笑:“再说我哪里就能冻出病来那么娇弱了?大不了就再多穿些棉衣就是了。”   李贤淑瞅着他出了会儿神,左右为难,片刻才无奈何地说道:“也罢了,前些日娘在这儿的时候,给阿真做了好些过冬的厚棉衣裳,你也知道老人家心事多,竟不声不响地也给你做了一件儿,里头是那么厚的一层,我见那样笨拙,以为你必不爱穿的,就给放在橱里了,如今我给你找来,你好歹穿着,虽不好看,却也能御寒不是?”   应兰风忙道:“要不怎么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呢,可见是她老人家真疼我,才连这些都想到了!”   李贤淑忙去开柜子取了出来,果然沉甸甸厚重长大的一件棉衣裳,应兰风如获至宝,忙穿上了,身上那股寒意慢慢地消散了大半,一时举手投足,十分得意。   李贤淑上下打量了一回,笑得弯腰,拍手说道:“可不能怪我不早给你穿上,这样打扮起来,好端端一个应大人,竟变成乡野里那收地租子的土财主了!”   应兰风却不以为意,拍拍身上,衣裳里的棉絮被弹得极蓬松,他便啧啧赞叹说:“岳母的手艺也是极好,都不曾量身,做的却比量过都要合适。”   李贤淑正给他扯扯衣襟领子等,闻言便笑着白他一眼,道:“把你美的都不知姓什么了!还不是我跟娘说了你的头肩身长?不然也难做得这样合身儿的!”   应兰风忙转身向她也施了一礼,道:“有岳母那样仁德睿智的老人家,才能有娘子这样能干贤良的女儿,这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了,也是我的福气,白捡了这样的好人。”   李贤淑咯咯地笑了起来,道:“瞧你这轻狂的样儿!当着阿真呢,就越发胡说了!”   应怀真在旁,打量应兰风衣裳一上身儿,整个人似胖了一大圈,本来是个有些清癯的斯文书生,此刻居然肥胖圆润起来……这幅模样,简直一言难尽。   应怀真不由微微觉着好笑,应兰风见她抿着嘴乐,就把她又抱在怀中,摸摸她的虎头帽子,道:“爹这样穿好不好看?”   应怀真道:“爹穿什么都好看。”   应兰风哈哈大笑,李贤淑道:“可知你们两个是父女呢,都是嘴甜的跟抹了蜜似的!”笑看两个一眼,想起自己厨房里的豆包子还没起锅,急忙又抽身去了。   剩下两个在书房里,应兰风索性抱着应怀真,一手又去写字,应怀真起初不在意,瞅了两眼,心中不由“咯噔”了声,原来她已经看出来了,应兰风此刻在写得,居然是辞呈。   应怀真呆了一会儿,便故意问道:“爹你在写什么?”   应兰风随口道:“啊,没什么,是个公文折子,写好了叫人送到府衙去的。”   应怀真不便追问,心思转念,忽然道:“爹,你当初为什么会想要当官儿呢?”   应兰风闻言,手上一顿,沾墨的笔尖悬空,静静不动。隔了会儿,才笑看应怀真一眼,却并不回答。   应怀真歪头看着,手抓着应兰风的肩膀轻轻晃了两下。应兰风见她似是故意捣乱,便一笑停手,说道:“你真的想知道?”   应怀真点了点头,应兰风垂眸看着她很是明净的眼眸,张了张口,却又沉默,片刻终于把笔缓缓放下,才说道:“因为……因为爹当时……受够了。”   他的喉头动了动,双眸闪烁,继续道:“所以爹想当官,想当很大很大的官,不要再看别人眼色,也不再……一无所成、无处可去。”   应怀真心头一震,便寻思这两句,乍然一听仿佛没什么道理,细想想,又禁不住有些心惊。   应兰风说完之后,脸上浮现回忆之色,两个人一时谁也不曾说话,沉默片刻,应兰风低低一笑,道:“好啦,现在你便知道了?不要闹了,乖乖地等爹写完了这个。”   应兰风探手提笔,应怀真忽地又问:“那爹现在还想当大官吗?”   细细地笔尖微微晃动,但也是极快的一瞬而已,应兰风又笑说道:“不了,爹现在……只想好好地守着你跟你娘,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应怀真口干舌燥,喉头也阵阵地发紧,竟说不出一个字来了。   数日之后,府衙来人,说是主事的王大人请应兰风过府一趟。应兰风知道必然是为了他上表请辞之事, 便随着来人赶去府衙,入内相见了王克洵,稍事寒暄,彼此落座。   王克洵举手便拿出一份公函,应兰风一眼就认出那是自己的辞呈,便一笑。   王克洵望着他,道:“前日我收到泰州县送来的这封公文,委实有些诧异,这是应知县的意思?”   应兰风起身拱手道:“正是。”   王克洵一抬手示意他坐下,便道:“我只是不解,为什么好端端地要辞官呢?”   应兰风只道:“回大人,是下官自觉才能有限,在泰州这四年也一直庸庸碌碌,没什么作为,反而几次三番差点闹出事儿来,故而下官想着倒不如急流勇退,也好让朝廷另选贤能取而代之。”   王克洵听了这话,呵呵地笑了两声,道:“应大人真是太过自谦了,我知道你在泰州这地方委实是有些屈尊了,然而有道是‘淘尽狂沙始到金’,想来应大人很快就有出头之日了。”   应兰风举手道:“不敢不敢,其实不管在何处都为皇上的臣子,食君之禄忠君之忧罢了,虽然大人抬举下官,然而下官也有自知之明,不敢就妄自尊大……”   王克洵不等应兰风说完,便温声说道:“我也并非是故意抬举,做地方小吏,琐碎之事甚多,若是那些熬不住的,自然就此消磨了志气,也是无法,然而若真的能把这样的小官做的出色,那么将来必然大有一番作为,前途无量……在我看来,应大人便是后面这一种,为何却忽然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呢?”   应兰风见他好言相劝,又一再追问,索性缄默。   王克洵看着他一笑,道:“你虽然不肯同我交心,但我也知道你必然有自己的许多苦楚不足以为外人道。比如前些日子,便有个泰州县来的刁民,说是状告应知县……”   应兰风颇为意外,抬头看向王克洵,问道:“竟有此事?不知是谁,为何告下官?”   王克洵捋着胡须,含笑说道:“也没什么,就是你那里一个村子的里长,告了你好些罪名,都是些不经之谈……你放心,我也已派人调查清楚,都是因为你那里放粮,他私自扣押贪污许多,被村民们告了,你秉公办事打了他板子,他心里怀恨,就来我这里告了一状……”   应兰风听了,身上不由一阵寒战,记起来是有这么一回事:当时他变卖枣子柿子运回了粮食,叫各镇村主事之人领了发放,是这人仗着是里长,故意克扣了村内百姓的粮食,应兰风审问无误,就把他打了一顿,罚了若干,竟没想到此人怀恨在心……幸亏府衙这里主事的已经不是昔日的知府了,不然的话这一次他岂不是又是凶多吉少?   应兰风忙起身相谢,道:“幸亏王大人明察秋毫,不然下官又是跳入黄河洗不清了!”   王克洵复呵呵笑了两声,道:“何必这样儿?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人,我也知道前知府在的时候,曾对你多有刁难,也是他多行不义必自毙,所以才给林御史斩了,而大人堂堂正正,故而仍然好端端的不是呢?”   应兰风承他的情,只好也跟着笑了笑。   王克洵见他兀自站着,便亲走到身边儿,挽住了应兰风的手臂,意味深长地说道:“你且安心,那人已经被我判了诬告长官,如今关押在大牢里了,断不至于再生事。应知县如今要做的,便是安心等候……过了这一冬,,来年开春儿,必有好消息。”   王克洵说到这里,便抬起手来,在应兰风的手背上轻轻地拍了两下。   应兰风转头,同王克洵目光相对,对方品级虽则不高,但乃是京内出来的林沉舟嫡系,身份尊贵,不管走到何处,百官们都需仰视,如今却这样“屈尊降贵”地同他手挽手地说话,又百般劝慰,当下那“辞官”两字就也不便再出口了,只好缓缓点了点头。   王克洵亲送了应兰风出客厅,又颇多叮嘱了一番,无非是说将来大有前途,又有‘若有难处只管来找’等的言语。   承蒙他如此厚待,若换了第二个人,必然是要感激涕零受宠若惊的,奈何应兰风心里是不想再在官场上厮混的,于是对答也只是中规中距而已,不见什么格外惶恐或谄媚的神色,这在王克洵眼里看来,——如此不卑不亢,则更是个“极有风骨”的人物了,是以对应兰风好感越发添了三分。   且说应兰风出了府衙,骑上马儿,带着招财,慢吞吞地就往回走。   路上招财见他郁郁不快,便打马上前两步,问道:“大人,老爷叫你来是做什么?”   应兰风叹了口气,道:“也不知他们是怎么想的,如今我不想再当官儿了,一个个却竟把我当宝贝似的捧着,叫我跳也跳不下,跑也跑不了。”   招财笑道:“好端端地怎么不想当官儿了呢,被这些京内来的大人物青眼,岂不是好事?别人求也求不来的。”   应兰风重重地叹了两声,抬头看看天际,见那北风吹得彤云漫天,背后的阳光虽被遮住,却仍透出几分昏黄之意来,他心中一动,随口喃喃念道:“莫道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念完之后才醒悟,便笑着摇了摇头,心想:“如今我的前路倒似一片迷茫,谁成想会做出这样的诗来?”   冬至一过,很快就到了新年。   今年不同往日,因为应竹韵来那一趟,所带的有那外头能买到的,也有外头买也买不到的,吃穿用的,几乎都有。故而今年过年所备之物便格外充足了,李贤淑早早地开始领着丫鬟小厮们忙活,兴兴头头地扫屋扫院,贴对联挂灯笼,又准备了极丰盛的年夜饭。   辞旧迎新这天,一家子从上到下,包括丫鬟仆人们都换了新衣裳,因先前有徐姥姥在此帮忙,早早地就给应怀真预备好了过年的新衣裳,故而李贤淑更轻快了许多,一家子团团圆圆地过了个好年。   第二天早上,张珍先打扮一新地跑来拜年,拜年事小,跟应怀真玩耍事大,应怀真只觉自己其实不算是小孩子了,很不想再跟他去做那些点炮仗窜门子要糖的孩子举动,然而她若是一反常态地安静了,李贤淑跟应兰风却总担心她忧闷或者病了,不住地催着她叫她好生地出门玩耍,于是应怀真少不得也要“应酬”,只不过若真个儿玩闹起来,不知不觉中倒也极为开心,仿佛自个儿真的也变成了小孩子,快活的无忧无虑地。   除夕过后,很快又到了元宵节,按照惯例,每年元宵节里,张府都要大放烟花的,而县城里却也有一半的人要来凑这热闹,竟成了元宵节一大庆典似的,张珍更是早早地跟应怀真说好了,约了晚上要一块儿看烟花。   当夜,李贤淑把应怀真打扮的花团锦簇的,便跟应兰风一块儿陪着去张府,张珍一早儿就在门口伸长脖子等呢,见他们来了,便忙不迭地撒腿跑上来,把应怀真的手一牵道:“怎么才来,我带你去看我爹买的烟花,有那么好几大车呢!”   张少奶奶走过来迎了李贤淑,便笑道:“元宝饭也没吃好,总惦念着你们怎么还没来呢,瞧他急得那样儿。”   李贤淑也说道:“可不是么?元宝就是爱护妹妹,瞧他们感情可真是极好。”   张少奶奶便道:“我瞧他也不曾对别个儿这样,前日我姨家的丫头过来,缠着他玩儿他都爱答不理的……偏对怀真这样。”   李贤淑便打趣道:“也是他们投缘,一天看不见都不成!不是你跑去找他,就是他跑去找你的,活像是一对儿!”   张少奶奶闻言,忽然道:“可不是么?他们两个好的这样儿,以后分开可怎么办好?不然……就给他们两个定个娃娃亲如何呢?”   李贤淑怔了怔,转头看向少奶奶,正要说话,那边张珍已拉着应怀真跑开了两步,应怀真脚下不知怎地就绊了一下,差点摔倒,吓得李贤淑急忙叫说:“你们两个跑慢点儿!那烟花儿又不是长着腿会跑了!”   此刻欢声笑语地,却是谁也不知道,就是在这团圆热闹的元宵夜,又出了事。   ☆、第 30 章   灯火阑珊,来看热闹的人也越发多了,张少奶奶只得先跟李贤淑入内,那边儿张珍已然迫不及待地拉着应怀真去看准备下的烟花,不停地向她指点:这是什么,那又是什么,唧唧喳喳停不住口。   又有张府的许多小厮们,搬了要打头阵放的烟花到大门口上一字排开,这张府的门口极为宽阔,从东往西有十几丈,每隔着七八步左右就摆一个烟花,一个小厮管一个烟花等待号令。   这功夫儿,那些百姓们就街头巷尾地涌出来,远远儿地站定了等着看,等一切布置妥当,张官人一声令下,小厮们齐齐地先把这十二个的“火树银花”点燃了。   当下一溜儿长道的烟花绽放,仿佛是一棵棵极大的松树着了火似的,从底下往上喷出华美壮丽的焰火,那焰火越喷越高,一直越过院墙去,也越绽越大,跟周围的连在一起,仿佛起了一道鎏金跃彩的烟花墙,而燃尽了的焰点就从高空又纷纷坠落下来,瞬间如同千千万万的流星坠下,又像是落了满地的碎金子,这般阵势,赫大雄壮,百姓们看得精彩,都鼓掌叫好。   应怀真站在门口,目不转睛,金色的光芒在脸上跳跃,显得明明灭灭,她眼前的烟花从壮美激烈到逐渐沉寂,又何尝不似是人的一生?起初小心翼翼,然后不可一世,奋勇上前,最后仍寂寞落地,如此而已。   这烟花虽然美得令人目眩神迷,然而细想想,却又不免叹息。应怀真正在胡思乱想,听张珍悄悄在耳旁道:“妹妹,我们不看这个了,我私藏了一个好玩儿的,你来,我放给你看。”   原来方才张珍看小厮们在点那烟花,他就也跃跃欲试地也想上去点,奈何张大官人跟少奶奶不许,只怕他小孩儿毛手毛脚地唯恐出事。   张珍又看应怀真看得出神,他便有意想在应怀真面前卖弄一番神勇,因此悄声跟她说了后,便拉着进了院内。   应兰风虽然看见了,但是想着两个大概是入内不知说什么了,于是便也没管。   那边张珍拉着应怀真到了厅上,便爬到那花瓶后面,摸了一个长筒的烟花出来,道:“这个好玩,我特意留了的。”   应怀真道:“这是什么?你别乱弄,留神伤着就不好了。”   张珍有意要显示神通,便道:“保管无事,来,我放给你看。”   两人来到院内,见四周无人,张珍把那筒子放在地上,又去里屋拔了一根香出来,应怀真微微有点紧张,道:“还是别乱来,咱们出去看罢了。”   张珍笑道:“放完了这个自然就出去了。”就把应怀真拉在门口又道:“你就站在这儿,别动。”   应怀真不由地有些心跳,见张珍一心想如此,便只好说:“你小心些,点了后就也快过来。”   张珍果然应了,俯身就去点那物,应怀真远远地看着,忽然觉着心跳加速,恨不得一把把张珍拉回来,然而此刻却已经是晚了,那边张珍手上的香一晃,只听得“嗤啦”一声,那烟花已经被点着了。   应怀真不由尖叫,道:“快回来!”张珍倒也机灵,果然转身撒腿就往这边跑来。   事情就在顷刻间发生了。   墙外正放着高高地大烟花,直冲上天,璀璨绽放,如同一朵金菊,引来万民欢呼之声,张珍正满怀欣喜地往应怀真这边跑来,闻声转头看过去,目光之中,清清楚楚地映出两簇金色的光影,在瞳仁中闪闪烁烁,浮光跃金。   几乎是与此同时,一阵风如那那突然响起的惊呼声一样,悄然掠过,那立在原地的烟花晃了晃,就在打出第一响的瞬间,便向着门口的方向倒了下来!   明亮近乎刺眼的火光也灼痛了应怀真的双眼,她几乎来不及抬手捂住眼睛,那道光芒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向着她冲了过来。   张珍的目光下移,脸上的笑就在顷刻间也变成了惊恐,他猛地回头看看身后不远处的应怀真,——此刻他正是奔跑之间,这会儿若是一迈脚也就轻易地跳到旁边躲开去了,然而这道烟花火却势不可免地会冲向应怀真。   张珍愕然叫了声:“妹妹!”忽地不退反进,猛然加快了步子向着应怀真方向冲来,张开双臂将她紧紧地抱住。   张珍生得胖乎乎地,且又比应怀真高上许多,这样一抱,便将她挡的密不透风,而就在他扑过来的瞬间,那道火光已经袭到跟前,张珍只觉得腿上一阵热辣辣地灼痛,不由自主地叫出声来,却仍是死死地抱着应怀真不肯放手。   那筒倒地的烟花嘶嘶作响,因为弹出了一个火球,长长地筒身抖了一下,便转开了方向,第二个烟火花便打向了张珍跟应怀真身旁的门扇上,发出尖锐刺耳的啸声,炸开的烟花火四散洒落,像是门扇上忽然开出了一朵大大地金花。   惊呼声从不远处传来,有人高叫着两个孩子的名儿,便飞跑过来,头前一个是应兰风。   应兰风其实在刚进门的时候就看到了烟花倒地,他叫出一声“真儿”的时候,正是墙外百姓们欢呼的时候。   眼睁睁地看着张珍把应怀真护住了,应兰风心底的震惊无可言喻,然而已经来不及叫他迟疑犹豫,应兰风撩起衣袍,飞快地奔向那倒地的烟花,趁着那烟花嘶嘶在原地打转的时候,他一把抄起来,向着身旁另一侧空旷无人的场院扔去,那烟花腾空,在高中里仍是“啪”地继续打出一枚花火,喷出的火光直冲天空!   应兰风脚下不停,仍看了一眼,见那火光渐渐坠落跌地已经没有危险,才松了口气,他边跑边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来,跑到门口,俯身下去,用棉袍把张珍的腿一把裹住。   事情发生的太快,几乎是眨眼之间。   原来方才那第一道烟花火正射在张珍的腿上,不知伤的怎样,却闪闪地有些火光,已经到了腰间,应兰风惊心动魄,拍了数下才将火彻底扑灭,此刻身后也是人声吵嚷,乃是李贤淑跟张少奶奶等冲了进来。   应兰风灭了火,忙抬头看去,见张珍仍是不肯放手,两个孩子都没有动,应怀真被抱得严严实实看不出什么,张珍的情形却叫人触目惊心,半边衣裳都被烧得七零八落,腿上也不知伤的怎么样,只看到半腿的血,地上也是血迹斑斑。   应兰风颤声唤道:“元宝?真儿?”   这会儿张少奶奶跟李贤淑齐齐跑上前来,张少奶奶看着儿子这幅惨状,想伸手抱住又不敢,捂着嘴厉声尖叫,站立不稳,几乎晕倒,身后丫鬟忙扶住了。   李贤淑也大叫道:“真儿!”想把应怀真抱出来,奈何张珍却抱得紧紧地,只好又叫:“元宝!元宝你怎么样?快放手让我看看你妹妹!”   张珍这才松开手,如梦初醒似的睁开眼睛,忙问:“妹妹没事吗?”   他不松手倒好,才松开手,应怀真目光往下,蓦地看到张珍腿上血肉模糊,她睁大眼睛,死死地看着那处伤,胸口一口气猛然冲上来,虽然双眸圆睁,却已经什么也看不见,唯见一团漆黑,耳旁传来李贤淑应兰风等的呼唤,应怀真只觉天晕地旋,身不由己地往后倒下,晕了过去!   事后,应怀真曾经想过,当时她心中忽然生出的那种极为不祥的预感到底是从何而来。   到底是因为偶然地预知到了不妥,还是因为前世的阴影,让她有一种对于将要发生的坏事的未知恐惧?   再醒来的时候,见李贤淑应兰风都守在身边儿,应怀真把两个人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确认自己还是个五岁的小孩儿,便猛地爬起身来。   李贤淑忙抱住她:“你做什么?起的这么急又要犯晕了!”   应怀真道:“娘,元宝呢?他的腿怎么样了?”才说一句话,已经泪如泉涌,无法自制。   前世张珍的腿是瘸的,她却想不起来他到底是为何而瘸了。上回因为拐子之事,还以为已经替张珍应了一劫,当时还十分高兴来着,但如今却又是如何?   莫非……该来的终究是躲不过?而且这次,竟然是为了她才受伤了!若真的张珍瘸了是因为她,叫她这辈子怎么还得了?   应怀真捂着脸,大哭不已,断断续续哽哽咽咽地叫说:“我要见大元宝,快带我去!”   李贤淑跟应兰风两个心慌之极,从未见她哭的这样厉害,应兰风忙道:“真儿,元宝的腿没有事,只是烧伤了,大夫说没有大碍。”   应怀真呆了呆,放下小手,却仍是哭的满脸通红,泪痕遍布,问道:“真的?不……你们一定是骗我的!”复又大哭起来。   李贤淑听她这样说,反倒是放了心,能大哭大叫,证明孩子没有大碍了,便忙抱住了应怀真,细细安抚说:“阿真乖,你听话别哭,娘跟你说,元宝的腿叫了四五个大夫来看,都是县城里最好的,个个都说只是皮外伤,养个三五七天就好了的!而且元宝也叫嚷着说要来看你呢,只是大夫不许他乱动,所以才没叫来!”   应怀真一句一句地听见了,心也跟着忽上忽下,倒是不哭了,只又说:“娘没骗我么?那我要去看他!”   李贤淑见她即刻便要去,点点头安慰道:“好孩子,娘骗你做什么?你先别哭了,如今还是半夜呢,元宝该喝了药正休息,你过去了打扰了他反而不好,现在你先乖乖地睡下,等明儿一大早,娘就带你过去看元宝,叫你亲眼看看,好不好?”   应怀真这才点了点头,又吸了吸鼻子,眼中仍是不停地往下掉泪。   次日一大早,李贤淑果然带了应怀真到了张府探望张珍,张珍早也醒了,只是不许下地,听说应怀真来了,十分高兴,硬挪到了炕边上,道:“妹妹快来!”   帘子掀起来,应怀真先跑了进来,张珍见她眼睛红红地,一怔说:“你又哭了?为什么哭,是因为昨晚上吓着了吗?”   应怀真鼻头发酸,只说:“我没吓着,你的腿怎么样了?”低头去看,却见张珍腿上盖着薄薄地羊毛毯子,看不真切。   张珍听她这样说,便道:“没事,只是暂且这几天里是不能跟你玩了,我娘不许我下地呢。”   应怀真道:“那……伤的到底怎么样?会不会……”后面一个字,却总是在舌尖上打转说不出来。   张珍不懂,便只看着她没有回答。应怀真忍着泪,道:“只说有没有伤到筋骨,以后跑跑跳跳可使得……?”   张珍听了这个,便笑起来,道:“原来你是怕我不会跟你玩了,放心,大夫说养个十几日,依然跟以前一样,能跑能跳的。”   应怀真听他亲口说了,又看他精神还好,才又松了口气,仍道:“给我看看……”   张珍道:“包着呢,再说也不好看。留神吓着你。”   应怀真道:“我没那么容易被吓着,你给我看看我好放心。”   张珍只好轻轻地掀开毯子,因为他是被火药伤着,是破损伤加上烧烫伤,有的地方轻轻地包扎了,多半的烧伤却是不能包扎的,便只盖着一层极轻薄的丝巾,应怀真低头看看,心头几乎又是窒息,只见从小腿到膝盖及大腿一片,都是烧伤,叫人目不忍睹,留疤是必然的了,只小腿的地方想是伤了皮肉,上了药小心地裹了起来。   应怀真心中悲戚,几乎忍不住就又哭出来,眼中含着泪花问:“是不是很疼?”   张珍抬手擦擦她脸上的泪,道:“疼是有些的,但是我并不怕,只是有些后怕。”   应怀真问道:“你后怕什么?”   张珍道:“若是差一点,伤着了你那可怎么办?那我还不如死了的好。”   应怀真伸手就想打他,却又忍住,吸了口气,才道:“你要听你爹娘的话,听大夫的话,规规矩矩地养好了腿再下地,不然的话我一辈子也不理你了。”   张珍有些紧张,听她是为了自己好,又笑起来:“我知道了,能跑跳的时候再跟你玩,但你记得,隔三差五来看看我,不然我要闷死了……也许忍不住就去县衙找你玩了。”   应怀真又好气又好笑,却仍是答应了。   虽然得了张珍亲口确认,应怀真却仍是提心吊胆,如此过了十多天,张珍终于能下地了,应怀真紧张之极,仔细看着他的走路姿势,并不见异样,才算半放了心。   又过了十几天,张珍已经能跑能跳,腿脚十分顺溜,比先前还见活泼,应怀真那颗心才算全然放下,但每一次想起来,仍是忍不住泪湿眼眶。   经过这一回,两家比先前倒是越发好了。   有一天,李贤淑便跟应兰风说:“上回张家少奶忽然跟我提起,说是不如让元宝跟阿真定个娃娃亲。”   应兰风一怔:“竟有此事?你怎么回的?”   李贤淑道:“当时人多,我就随口岔开了去,这种事就算要决定,也得咱们商量着来不是?”   应兰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李贤淑又叹了口气,道:“然而这一次因为放烟花的事,我见元宝那样,心里真真过意不去。”   这段日子来,应兰风也始终忘不了那夜张珍不顾一切护着应怀真的情形,每次想起来都觉得心颤,这种事就算是换了个大人也未免能做得到,张珍这孩子也确是难得。   应兰风便说:“元宝是真心对真儿好,这段日子我也看出来了,两个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可如果真的谈到婚嫁……不免要多想,元宝的确是没什么挑的,但是你看他爹……我怕万一元宝长大了,也似张云飞一样风流……那吃亏受屈的不还是我们真儿?”   李贤淑怔怔地听着,全没料到应兰风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不由哑然失笑,拍手道:“天神菩萨,真真笑死个人!你竟然连这个都想到了!”   应兰风笑道:“那是自然了,我必然不叫真儿受一点委屈才好。自然万事要为她都想的周全,且由我看来,虽然元宝一心为了真儿好,不过真儿对元宝,好像、好像……”   说到这里,应兰风微微皱眉琢磨了一下,却说不出心底那种感觉。   李贤淑道:“上回娘在这儿的时候,我也还说要给真儿找个绝好的女婿才好,只是这会子忽然又说起这个,倒让我真有些不舍了——真儿还这么小呢,就忙着要把她定给混小子了?横竖她只说过那一回,也未必是当真……咱们就先装作不知就好。”   应兰风点头答应,道:“反正孩子们都还小,元宝虽好,也要再长长看,万一长歪了,竟随了他老子的情形那岂不是糟了?”   李贤淑不由笑着躬身行礼,口中故意道:“应大人有凭有据,言之有理,民妇心服口服!”   眼见便开了春,万物复苏,山川重又一片新绿,河道的冰也化开,山间四处有潺潺流水声。   这日,应兰风到个镇村查看春耕情形,打马经过湮翠湖之时,正见到几个百姓们到湖边打水浇地,因为来往的人众多,一条羊肠小道上也跟着洒满了水,泥泞一片,甚是难行,有一个老者脚下打滑,竟跌倒在地,辛辛苦苦打的水也都泼洒了一地。   应兰风忙叫进宝过去扶起来,自己翻身下马,那老者见是应知县来到,急忙上前行礼。   应兰风见他面色黝黑,皱纹密布,形容枯瘦,看来已有六七十岁,不由问道:“老丈年纪这样大了还来挑水?来去有多长的路?”   老者道:“回大人,草民是姚家村的,距离这里有七里地,因家里种了些许菜地,不浇水都要枯死了,原本村里有水井,只是因去年干旱,至今水还没有上来,不得已只好辛劳些罢了。”   应兰风略问几句,那老者就又回身打水去了,应兰风见他蹒跚的身影,不由一阵忧心。   是夜,应兰风想到白日所见的那老者,以及各处村镇仍是被水所苦的情形,这湮翠湖极大,地势要低一些,加上地理特殊,经过一冬的酝酿,雪水渗透,才又满了,每天足有几百人前来取水。   应兰风思来想去,起身走到书架前,打开底下柜门,在里头翻来翻去许久,终于找出一个落满了灰尘的卷轴,他借着灯光打开来看了看,脸上露出笑容。   次日一早,应兰风便写了一封公函,叫衙差快马加鞭送到府衙。到了下午,那衙差便回来了,进门后呈上一封回函。   应兰风打开信函,反反复复看了几遍,便哈哈大笑了几声,十分得意,笑了一会儿,却又哼了声,把信“啪”地一声拍在了桌子上。   正应怀真从外面经过,见状便趴在门边上问:“爹你怎么了?谁惹你生气了么?”   应兰风向她招招手,应怀真便跑过去,应兰风将她抱在腿上,道:“爹没生气,爹只是想,真个儿是此一时,彼一时也。”   应怀真不解,应兰风刮刮她的鼻头,畅快笑道:“你不懂这话,只是……既然他们如今开了金口,那么爹索性就先大大地做他一场!”   应怀真自然是不明白应兰风说的是什么,也一无所知,是后来才渐渐地知情。   原来应兰风见旱情仍存,便想要引湮翠湖的水出来加以利用,其实这想法早在他上任的第二年就提出过,但当时向着府衙禀告,却被批了一顿,说他是无故生事,想耗费人力物力罢了,于是当时那计划就也埋在了柜底。   如今应兰风重想起旧事,不免又想起王克洵在府衙所说的那番话,王克洵阻止他辞官之事,曾说应兰风若有难处,便向府衙申告,他必然会全力相助。   应兰风便故意又发公函,说明泰州的旱情以及自己欲实行的计划,需要的银两等等,他心中也暗暗地盘算着:倘若此次王克洵驳回,他便正好顺理成章地辞官罢了。   没想到王克洵竟然批了,还如此地痛快。   应兰风看着王大人的回信,又是笑,又是无奈,才有“此一时彼一时”的感叹。   因得了府衙首肯,又有了银子,应兰风索性便做起来,召集各村镇主事之人,召集每日所需的工人,言明每日必付工钱。   对百姓们而言,正好是惨淡的春日里居然有钱可赚,加上这又是对他们好的大利之举,因此竟然人人踊跃,个个争先,泰州县的开渠引水之举轰轰烈烈开始,工程虽然浩大,也遇到若干难处,但因人多心齐的缘故,竟然做的无比顺利,只用了三个多月,整个泰州县的水渠纵横,四通八达,一改先前的困窘苦旱之态。   应怀真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弄明白之后,捧着头想了许久,并没有搜刮出脑海中关于泰州水渠的任何记忆……   一连想了数日,才终究慢慢地心安,应怀真安抚自己:只要水渠不会成为应兰风的一大恶政那便好了。   然而应怀真终究非全知之人。   她不知道的是,这泰州的水,跟应兰风其实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前世,林沉舟并没有来泰州“亲自面见”应兰风,而知府大人也并没有被当场斩杀,只是被革职押送查办。   王克洵并没有亲来泰州主事,所以应兰风仍是没有修成水渠,只是任满便离开了。   但这并不是完结。   就在应兰风离开泰州后半年多,泰州忽然连日下雨,最后竟成涝灾。   在一个风大雨急的夜晚,湮翠湖的水一涌而出,将泰州十几个镇子淹了有一大半,死伤无数。   这件事并没有跟应兰风扯上关系,因为应兰风早就调离。   除此之外,当时没有人想到去年才大旱的泰州今年竟能涝灾,更没有人想到要去修什么水渠,虽说当时的县官被革职,但绝大多数人只以为此乃天灾罢了。   也正是因为应兰风修了水渠,在今年秋季即将来到的涝灾之中,湮翠湖的水被四通八达的水渠疏通开去,虽然发生涝灾,却并没有形成大规模的洪水泛滥,更不曾有人命死伤。   这些事情,应怀真自然不知,也无从知晓。   她虽然重生,懂得了细心留意,但却仍是天地之间苍茫众生中的一员,懵懵懂懂地,不知将来究竟会发生什么,也不知自己所做的一点一滴,在无意之中,会改变了什么。   然而……或许……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比如张珍的腿,比如湮翠湖。   应兰风站在正干活的百姓中间,指点着该从何处下手,一边跟旁边的耆老和有经验的水工研究着河流的走向,水渠的安排。   周围的百姓抬石的抬石,挖土的挖土,热火朝天,有人竟唱起当地的歌子,引起一片应和之声,及暄腾的笑,歌声同笑声四散开去,飘飘荡荡漾出极远。   笑声随风而行,在树荫上盘旋摇曳。   而就在远处山边那如伞的树荫底下,一块儿大青石上,有一人头戴毡笠,席地而坐,他举手在雪色的白纸上落笔,墨色晕染,几笔便勾勒出一个风骨凛然的人物,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形神俱佳,正跟远处的应兰风如出一辙。   而落笔者端详片刻,轻轻笑道:“真真是看不出,这人竟是应家的子弟?不错,不错!”   墨色的落笔逐渐扩大,从应兰风身边一直延伸出去,渐渐地有了芸芸百姓,有了层峦飞瀑,有了松涛泉石……再一笔挥洒出去,是豁然开朗的云天,壮丽连绵的大好河山,以及身处其中,肩负风流傲骨的绝色人物。   水渠修成后半个月,京内吏部来人:命泰州知县应兰风即刻上京述职。      ☆、第 31 章   应兰风看过来人所带的公函,上写着让他即刻动身带家眷进京听调,泰州县的一概事务暂时交给主簿处置,不日朝廷将另派县官前来接替,且限他在月底之前务必赶到。   那吏部来的人又作揖道:“先恭喜应大人了?回到京中,府内恐怕也该极欢喜的了?”   应兰风只得笑道:“哪里哪里,上差一路前来辛苦了,请喝杯茶歇息歇息再去。”   那人便略坐了一坐,又说了许多好听的言语,叮嘱他赶紧安排各色事务,及早启程,便先回京复命去了。   这消息很快地就传了出去,一时之间各个镇村都知道了,百姓们虽然极为不舍,然而想到应兰风回京多半该是升迁的,便都也替他高兴,独独有一人不仅很不高兴,而且十分难过。   张珍从父母口中听闻应兰风要带家眷回京,立刻就跑到了县衙,见了应怀真便叫嚷说:“要去我也去!”   应怀真见他来的匆忙,又是没头没脑嚷了这句,却也猜到是为了什么,一时竟也无话。   张珍捉着她的手,道:“你怎么不说话?要不我跟着你们一起,不然你就留下好不好?”   应怀真道:“大元宝,你又胡闹了。”抽开手走到一边去,坐了发呆。   张珍着急,忙到她身旁肩并肩地坐了,眼巴巴地看着应怀真,说道:“我并没有胡说,我早就说过了要跟你一块儿的……上回佩大哥在的时候,也还邀我去京内玩耍,你忘了?”   应怀真道:“我当然记得,可是……”   张珍急道:“又可是什么?不然……我们家原本也在京城住的,我多央求一下我爹,让他再搬回去,好歹我们在一起。”   应怀真听他委实急得不成样子了,她心里却十分难受,便道:“你别嚷,让我静一静。”   张珍张了张口,又不敢违背她,只好强忍着,目不转睛地瞅着应怀真。   应怀真出了一会儿神,转头看着张珍,道:“你腿上留下的疤可轻些了?”   张珍没想到她问的居然是这个,一愣便回答:“有的轻了,有的还在,怎么了?”   应怀真道:“你挽起裤腿儿来,让我看看。”   张珍摸不着头脑,却也依言把裤脚挽起来,一路向上到了膝盖处,应怀真低头仔细看去,一看之下,整个人的心又抽了几下。   虽然伤已经都愈合妥当了,但留下的疤痕却仍是能叫人看出当时的伤势是如何的惨烈。小腿上正被烟花火撞上的地方都缺了一块儿,微微凹了进去,周围烧烫所致的痕迹盘错虬结,小孩儿皮肉娇嫩,对比之下更是触目惊心。   应怀真强忍着心中的痛涩之意,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番,才含泪点了点头:“放下来吧。”   张珍忙把裤脚放下,道:“无端端看这个做什么,都好了的。我又是男孩儿,这点儿疤痕又算什么?对了,你还没跟我说上京的事儿呢?”他关心的仍还是这个。   应怀真缓缓地吁出一口气,才道:“大元宝,你听我的话吗?”   张珍赶紧点点头,说道:“我自然是最听你的话了。”   应怀真道:“既然这样,那你听我的话,哪儿也别去,就呆在泰州。”   张珍大惊,立刻叫嚷起来:“你故意诳我!我不!”   应怀真见他急躁起来,忙伸手握住他的手,看着张珍的眼睛,认认真真地说道:“大元宝,我知道你对我好,比对什么人都好,而且不止是现在,以后也不会改。你不像是那些两面三刀的人,也不是那种薄情寡义的,但正是因为这样,我不想让你有事儿。比如这一遭你的腿伤,你若不是因为我,也不至于伤的这样,幸好是有惊无险,只是一场皮肉之苦,但若是有个差池呢?”   张珍听得一愣一愣的,听到最后,便又叫起来,道:“这怎么是因为你呢?这明明是我自己淘气!爹娘也都这样说我!跟你什么相干!”   应怀真道:“那若不是因为我去了,换了别的人跟你在一块儿,你会这样淘么?”   张珍琢磨了一会儿,慢慢地低下头去,却不回答。   应怀真叹了口气,道:“你是一个实实在在地好人,我心里从来都是很感激你,这些你必然是不知道的……其实也不需要知道。但你要明白的是,如果你再因为我出什么事儿,只怕我也就活不成了。”   重活一世,她或许可以对别的云淡风轻些,只是无法对眼前这样的好人视而不见,无法全盘接受他的好意,正是因为怕因此伤了他。   张珍张了张嘴,两道眉毛拧在一块儿,终于结结巴巴说:“妹妹,你、你说的话我怎么不懂……”   应怀真看着他单纯的模样,眼中的泪终于落了下来,张珍见状更慌,手足无措说:“我又说错什么了?”   应怀真吸了吸鼻子,忍了那份心酸,温声道:“总之你要记住,我不叫你去京城是为了你好,是掏心掏肺地为了你好,你若是真的听我的话,也爱护我,那么你就答应我,别去京城,别让我再伤心,别让我再欠了你的……”   张珍虽然不是十足明白应怀真这话的意思,但看她红着眼流着泪的模样,却也知道应怀真是正经拿主意不叫他跟着的,张珍自然是极为失望,然而看着应怀真这般伤心的模样,却也更叫他忍不住也跟着伤心,竟无法责怪她或者不听她的。   张珍一时便也没有开口,两个小的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张珍眼中也流出泪来,末了,才带着哭腔说道:“你不叫我去,那我不去就是了,只要你别再哭,你一哭,我的心里也难过的很。”   应怀真几乎忍不住大哭起来,便张开双臂,把张珍抱住,道:“这一次我绝不会忘了你。可是我倒是希望你少记挂我一些。”   张珍听了这话,更觉着伤心了,便呜呜地哭起来。   顷刻,应怀真擦了擦泪,又掏出帕子给张珍也擦了擦,说道:“咱们也别先对着哭起来了,就算这会儿分离,将来未必不会有再见的一天,也许我爹又不愿在京城里了,即刻又回来了,又或者过两年也调来泰州了……”   张珍只好点头。应怀真看着他红红的双眼,又笑道:“何况我虽然希望你少记挂我一些,可我隐约知道你是不会忘了我的,古人说‘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只要彼此心里记挂,就好像仍在身边上一样,你说是不是?”   张珍不由道:“妹妹,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   应怀真看着他的呆样儿,伸出手来,轻轻扯扯他的脸皮,莞尔笑说:“你信不信我知道得更多?我还知道将来大元宝会长成一个极英俊的男子,而且会遇到一个温柔贤惠的大家小姐,你会娶妻,成家,还会生一对可爱至极的宝宝。”   张珍听得一愣一愣地,听到最后竟笑起来,双眼放光地问道:“真的么?那我们该给他们起什么名字好?”   应怀真怔了怔,这才明白张珍是误会了:她哪里会是那个“温柔贤惠”的女子?一时啼笑皆非,便笑着摇头说:“罢了,你就当我什么也没说!”   两个人坐在檐下你一言我一语,起初还相顾凝噎,继而抱头痛哭,最后却又笑语晏晏起来,两个说得入神,更没留意不远处,李贤淑靠着门扇站着,看着这一幕,便回头对屋里的应兰风道:“你快出来瞧瞧这两个小冤家!”   应兰风踱步到了门口,探头一看,也是哑然失笑。   到了晚间,张珍好歹回家去了,李贤淑抱着应怀真放在炕上,便说:“阿真,元宝是不是不舍得你走?我听他娘说,他在家一直叫着说要上京去呢。”   应怀真双手捧腮,想着跟张珍惜别之态,双眼中笼着些许忧郁,说道:“我已经劝了他了,他不会再闹了。”   李贤淑笑吟吟地看她一眼,道:“是吗?还是阿真能耐,他爹娘都被闹得没了法儿,向我叫苦呢!他们还说……”   应怀真眼睛骨碌碌地一转:“说什么?”   李贤淑坐过来,笑说:“还说让给你和元宝定个娃娃亲……你知道什么叫娃娃亲?就是你们将来要像是爹娘一般做夫妻的。”   应怀真满心冷汗,忙摇摇头道:“不要。”   李贤淑好奇问道:“为什么不要?”   应怀真拧眉,却不回答,李贤淑便自言自语地说:“我本来觉着元宝不太配……只是元宵节那夜看他那样舍命护你,倒是个值得托付的好孩子……这番他又这样闹腾,他娘就又说给你们定亲的事儿呢……你跟娘说说,你可喜欢他么?”   应怀真见她一本正经问起自己来了,心中微微警觉,便也说:“娘,我自然喜欢元宝,因他是个极好的好人。可是我不要嫁给元宝,我也决不要嫁给任何人,我要一辈子守在爹跟娘身边儿,一辈子也不嫁人。”   李贤淑虽是试探,也有几分真意,忽然听了应怀真也是正正经经地说了这话,自然十分意外,想了想,却又笑道:“傻孩子,你是胡说什么呢?哪里有一辈子不嫁人的?”   应怀真忽然大声说:“我不嫁人!死也不要嫁人!”   李贤淑吃了一惊,见她咬牙切齿满腹憎恨的模样,这才确认应怀真不是孩子气的随口说说,忙抱住她道:“乖孩子,这忽然是怎么了?谁惹了你不成?”   应怀真鼻子酸楚,压着那股痛意,低声道:“娘,我真的不能定亲,更不能嫁人,你们不要让我嫁人,不然我会死的。”说到最后,已经是极委屈要哭的声调了,却偏偏忍住了。   李贤淑毛骨悚然,一时连斥她都不敢出声了,只紧紧地抱住应怀真,半晌才说:“好好好,不嫁就不嫁!娘也是随口浑说的,你还这样小呢又知道什么?都是娘不好惹了你,娘不说就是了……阿真也不许再乱想啊?你乖乖的。”手在应怀真头上脸上摸了摸,百般安抚。   晚间,李贤淑就把此事跟应兰风说了,应兰风听了,也十分诧异,沉吟半晌,才说道:“罢了,那就不用再计较此事了……我近来越发觉着,真儿的行为举止……不像是那些寻常只懂得幼稚玩闹的孩子,倒似是个有主意的。何况她才这样小,还是不提也罢,以后……再说就是了。”   李贤淑按按胸口,道:“你可没亲见她说不嫁人时候那情形,倒不似是小孩子赌气的话,倒像是、倒像是……真的吃了大亏恨绝了嫁人似的,吓得我的心也乱跳!”   应兰风道:“都说咱们女儿跟别的不同,既然她不喜欢,且不要招惹她了,横竖小着呢,等大了些,或许不用人提,自个儿就变了心思了。”   李贤淑点头称是,当下这事便就此按下。   应兰风一家子启程那日,县内的百姓均来相送,把县城的路堵得水泄不通,大家感念应兰风四年来勤勉能为,做了许多有利民生的好事,都是自发前来,足有千余人,一直簇簇拥拥地送出了城外十多里地,还有许许多多百姓们苦苦跟随,应兰风竟没空上马,只好站住了一再地苦劝,众人才挥泪去了。   只剩下张家的人跟县衙的主簿几名差人等,此刻才得以好好照面,应兰风跟李贤淑便与各位一一道别。   马车里,张珍跟应怀真手握着手,不肯松开,张云飞同应兰风辞别了,便催张珍下马车,张珍不肯,张云飞只得强把他抱下来,张珍眼见真的要分开了,竟不顾一切,乱哭乱叫起来,许多大人见状,也都不由红了眼眶。   应怀真听得难受,就自车窗处探身出来,叫:“大元宝,不要哭了!”   张珍听了,才慢慢停下,回头看向应怀真,又扑到马车边上,应怀真伸手拉住他的手,忽然把自己脖子上自小戴着的银项圈摘下来,递到他的手中,道:“这个你拿着,看见了就当看见我了,不许再哭闹了。”   张珍流着泪,紧紧握着银项圈,便也把自己的金项圈摘下来,塞给应怀真:“你也拿着我的!”   应怀真只得握住了,张云飞上前,把张珍抱开,马车才缓缓而行。   张珍眼睁睁地看着马车远去,恨不得就追上去,奈何张云飞一直抱住他,张珍又记着应怀真不许他哭闹的话,便只忍着,哭的一抽一抽的,却并没出声。   张云飞低头看看儿子哭得满面泪痕,不由叹息说道:“你爹我是个风流的性子,怎么却生出你这样的儿子来呢?”然而见两个孩子好的这样难舍难分,他心中又是好笑,又不由有些动容。   应兰风骑马在前,招财跟进宝也各自骑了两匹骡子跟随其后,又行了将近十里地方,拐弯处往前就是湮翠湖,从湖上引出来的清清水流正欢快地顺着水渠奔腾,源源不断地通向泰州的四面八方。   进宝忽然一抬手指向前面,叫说:“大人,你看那立的是什么?”   应兰风顺着手势看过去,蓦地怔了怔,原来在前方湮翠湖的方向,水渠旁边,不知何时竟立起了一块儿极大的碑,上面用红字凿刻着三个大字:应公渠。   走近了看,见下面是用小字写着:某年某月某日,泰州知县应兰风率众开渠引水,功在百姓,利于千秋,应公明节高义,泰州百姓感念,共立此碑,以为纪念。   应兰风微微挑眉,半晌无语,双眸盯着“应公渠”那三个字,目光逐渐变得深邃,仿佛能把这三个字刻在眼底似的。   夏日的和风吹得人微醺,应兰风就这般静静地立马看了许久。   直到应怀真探头出来问道:“爹,你在做什么?”应兰风才仰头哈哈一笑,重又打马往前而去。   马车在路上走了十多天,算是行了一大半儿路了,这日已入了沧州地界,眼看天晚,城门都也关了,便在城外的一家客栈歇了。   安排妥当,用了晚饭,因为连日赶路辛苦,便各自早早地安歇。   是夜,应怀真因颠簸劳累,便也沉沉睡着,正梦境沉酣,忽然没来由一阵发冷,心也跟着缩成一团,应怀真生生地从梦里醒了过来,茫然看着黑暗……突如其来的不安令她战栗。   应怀真屏住呼吸,这种未知恐惧的感觉似曾相识,就如同元宵那夜,她看着烟花火直冲向张珍身上时候的一模一样!   虽然仍是夜色寂静,一切仿佛如常,但应怀真知道:有什么大不对了!      ☆、第 32 章   此时夜深,四野无声,客栈内的住客多半都睡了。   这家客栈在沧州城外十多里处,周围村落也少,最近的还有七八里的路程,因此来投栈歇脚的都是些过往赶长路的客商之类。   客栈门口的招牌在风里摇摇晃晃,柜子上的小伙计正打瞌睡,忽然听到外头马蹄声响,小伙计忙打起精神来,往外迎了出去,却见门口上两人正翻身下马,统统是一色的黑袍劲装,看这行止竟似是官爷的模样。   小伙计在此迎来送往,自是眼神厉害,当下小心地替两人牵了马儿过去,问道:“两位爷好!是住店还是吃饭?这个时候了怕是要歇一晚上再走?”   其中一个长脸儿的年青男子点了点头,看一眼客栈,忽然问道:“今儿来的人可多么?都有些什么人?”   小伙计听他压低了声问,心内识趣,就回道;“来的也不算太多,有两个南边来的贩丝绸的客商,还有一家子上京去的,也是个当官儿的大人,身边有个才四五岁的小.姐,生得一副好相貌……”小伙计说到这里,忽然醒悟,便笑说:“因那孩子生得委实出色,我便多嘴了,两位莫怪……除了这伙人,还有几个寻常过路的,此刻都安歇了。两位里面请?”   两人抬脚欲走,那长脸男子又问:“那上京去的大人可是姓‘应’?”   小伙计一愣,旋即笑道:“可不正是么?莫非是两位爷的相识?”   这两人对视一眼,并不搭腔,双双往客栈里去,里头店掌柜伸长脖子看着,见两人进了门,忙笑脸相迎,长脸男子走到跟前,低声便问:“那姓应的大人住在何处?”   掌柜的也是见多识广,忙向着楼上一指,那长脸的男子抬头看了一眼,向着身边那位使了个眼色。   那人一声不响,抬脚就往楼上去,走的飞快,然而脚下却竟一点儿声响都不闻。   那掌柜的见状,有些战战兢兢,把身子微微往柜内缩了缩,颤声问道:“两位官爷莫非……是、是办案?”   长脸汉子不理,只又问:“其他几位分别住在哪里?”   掌柜的生生咽了口唾沫,翻开账本看了看,指点着略说了一番,长脸汉子听罢,略微沉吟,便也抬脚上楼而去,掌柜的看一眼对方腰间佩刀,欲言又止。   是夜,应兰风正熟睡之中,忽地听到敲门声响,模模糊糊间,有人在外问道:“敢问泰州来的应大人可在?”   应兰风一惊,忙翻身起来,旁边李贤淑忙也爬起,道:“这功夫怎么有人来找,莫不是有什么急事儿?”   那人又道:“应大人可醒着?”   应兰风忙答应了声:“请稍等。”披衣而起,到了门口,把门打开,抬头就见一名黑衣青年男子矗立门边上,一双眼睛精光四射。   应兰风不由愕然,问道;“您是?”   乍然照面,青年男子眼中的锐光隐没许多,微微一笑,拱手行礼道:“失礼了,在下是京内来的,大理寺行走梁九。路经此处冒昧打扰,还请应大人勿怪。”   应兰风不明所以,然而见对方举止温和有礼,便道:“无妨无妨……梁大人深夜来此,莫非是在办案?”   两人说话间,梁九双目如电,已经将屋内扫了一遍,这会儿李贤淑也穿好了衣裳,便走了过来看究竟。   梁九道:“大人不是还有位令爱的?不在这屋内么?”   应兰风一呆,便道:“小女在隔壁睡着,不知……”   梁九听了,并不答话,转身疾走,应兰风心头一跳,急忙跟着出门,见梁九到了应怀真门口,抬手就去推门。   应兰风见梁九行为异常,自然也知有事,顾不得阻止他,反而叫道:“真儿,真儿你睡着了么?”   此刻梁九一把推了过去,察觉门从里头闩上了,正要用内力将房门震开,却听得里头有人道:“爹,我没有睡。”   梁九一怔,耳旁听到微微声响,他忙吸了口气,将手掌斜斜垂落。与此同时,房门被打开,梁九垂眸看去,见眼前果然站着个粉妆玉琢雪一般的好孩子。   应兰风赶紧上前,一把先把应怀真抱住了,李贤淑此刻也跟了来,见应怀真无恙,忙问:“发生何事了?”   此刻,梁九便把应怀真屋内又看了一回,见并没什么异常,只有两个丫头惊慌失措地正爬起身来,手忙脚乱地穿衣,口中说道:“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又彼此乱叫:“哎呀!你拿错了我的衣裳!”   梁九并不在意,转回目光看向应怀真,见她在应兰风怀中,双眸乌黑晶亮,脸上丝毫地惊慌之色都无……半夜三更被人吵醒,连应兰风夫妇都惊慌不已,两个陪着睡的丫鬟更是手足无措,这女孩子却毫无反应?   梁九心中一动,暗暗称奇。   此刻有许多住客也被吵醒,都来围看。   梁九面上带笑,便对应兰风说道:“让两位受惊了,其实并没什么要紧,只是我们奉命捉拿一名江洋大盗,听闻他今夜宿在此处,唯恐他对大人不利,所以冒昧相扰了!”   正在这时侯,梁九的那位同伴远远地向他打了个手势,梁九目光一变,对应兰风道:“暂且失陪片刻。”扭身便赶往那处。   应兰风抱着应怀真,歪头看过去,却见这两位侍卫走到靠角落的一间房前,闪身到了里头,然而屋里黑漆漆地,更并没有任何的动静。   楼上楼下的人一起望着那处,有人想上前去看,又不敢着实靠近。   正窃窃私语,就听得楼梯上一阵咕咚咕咚声响,原来是小厮进宝跑了上来,见应兰风站在门口,便问:“爷,出什么事儿了?”   应兰风挥挥手道:“没什么,你先回去睡吧。”   进宝半信半疑地,要走没走的光景,就见梁九从那边走了出来,径直到了应兰风身旁,复笑说:“虚惊一场,没什么大碍,大人回房歇息罢。”又对周围的人说道:“没事儿了,大家也都回房吧!”   底下掌柜的松了口气,顺势便也从柜台后爬出来,挥手道:“大家伙儿都回去睡吧,明儿还要早起赶路呢!”   众人听说,才慢慢地都散了回房去了,应兰风受这一惊,不敢放应怀真独自去睡,便道:“阿真跟爹娘一块儿睡可好?”   应怀真眨了眨眼,看看梁九,摇头道:“不用了,我跟如意和吉祥睡就好了。”   吉祥跟如意方才吓得不知所措,半晌才穿好了衣裳出来,闻言就把应怀真接了过去,领回房中。   梁九在旁看着那小小身影进了房内,不由便对应兰风道:“令爱果然与众不同,玉雪可爱,怪不得唐寺丞念念不忘呢。”   应兰风正目送应怀真进房,闻言愣了愣,道:“唐寺丞?”   梁九才笑道:“是了,我们是大理寺唐寺丞的手下,我叫梁九,那位兄弟唤作张珉,听说唐寺丞跟御史林大人经过泰州的时候,跟大人有些交际?”   应兰风这才反应过来,道:“原来是小唐……咳!是唐大人,两位竟是唐大人手下?”   梁九听他一声“小唐”,眼中略有笑意,便点了点头。   应兰风如梦初醒,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呆了一会儿才又说:“唐大人竟还提起过小女?”   梁九笑道:“正是的,令爱着实叫人过目难忘,听说……唐大人跟令爱还有个约定未完?”   应兰风乍愕然之余,不由笑出了声儿,道:“那不过是小孩子胡闹罢了。”心想那不过是应怀真一时兴起孩子气的话,怎么这些人也知道了?   应兰风正欲问一问,忽然梁九道:“大人明日还要赶路,不如早点回去歇息罢了。今夜多有惊扰,请大人海涵。”   应兰风知道他们公务在身,又见说的这般客气,忙道:“哪里哪里,既然如此,应某先告退了,两位且也自便,请。”   应怀真说罢,转身自回了房,将房门关了。   梁九转身欲走,经过应怀真房间的时候,听到里头丫鬟的声音,道:“吓得我的魂儿都没了,半夜三更做什么呢?”   是应怀真的声音答道:“现在没事儿了,不要说话,快些睡吧。”声音仍是一如既往的淡定安然。   梁九双眉微蹙,忽然心想:方才拍门的时候并不曾听见里头有脚步声,直到应兰风呼唤的时候,应怀真应答的声音却俨然就在门边,莫非这女孩子一直就站在门口?然而……这又是为何?   此刻客栈内复又恢复一片静寂之态,梁九脚下无声,重又回到之前跟张珉查探过的那房间,进门之后,就把房门闭了。   外间的掌柜跟小伙计一直仰头看着,自然是什么也看不到的。   梁九把门关了,沉声便问:“看出什么来了?”   火光一亮,同伴张珉道:“都是被人用重手法拧断脖颈而死,其他的暂时看不出来。”   梁九点头,火折子逐渐亮起,将屋内的情形也映了出来,原来就在这房间的门口两侧,梁九的身边儿上,竟各有一具尸体横躺,两个都是着一身黑色的夜行衣,面上半围着一块儿黑布挡脸。   梁九俯身又看了几眼,望着两人略有些粗糙的手掌,道:“的确是他们……然而,怎么竟忽然被人杀了?下手的又却是何人?”   张珉说道:“看这杀人的手法,必然是高手!难道是寺丞不放心我们,又另派了兄弟来?”   梁九摇头道:“不可能,寺丞吩咐我们此事要暗中进行,绝不会再叫别人来插手,也不是他素来行事的习惯。”   两人面面相觑,半晌梁九才道:“罢了,不管如何,幸好应公一家无事,我等也算并未失职,改日上京跟寺丞一一禀报就是了。”   次日一早,应兰风一行启程赶路,沧州距离京城已不算太远,然而紧赶慢赶,仍然是走了近一天的光景,将要到天黑的时候才进了城。   应兰风看着暮色中景物依旧,心中想到:五年前他离京的时候还是个生疏青涩的懵懂子弟……不由地感慨万千,正在四处乱看,忽然招财上前两步,对他说:“大人,昨晚上那两位差官才也进城了。”   应兰风一怔,转头看去,果然依稀看到梁九跟张珉的身影,两人骑马正拐进左边的一条大道,极快地便消失不见。   应兰风微微蹙眉,心中不由想到:“这两位怎么就在我们身后?莫非又是正巧儿遇见了?”   正在琢磨,便听前方有人叫道:“二哥,让我等了好久,可算是来了!”   应兰风抬头,见是应竹韵骑着一匹马,身后跟着四五个小厮,满面带笑地迎上前来。   应兰风见状,便把梁九跟张珉的事儿暂且抛在脑后了。   且说梁九张珉两人,飞马赶到大理寺,询问门口守卫,却说唐大人早就离开了,又问他们是否有急事,指点两人前往兴泽楼去,道:“刑部的凌典狱早早儿地来了,叫了去吃酒呢,两位此刻去或许还在那处。”   两人闻言,即刻便来到兴泽楼,不料那小伙计道:“两位来迟了一步,唐大人跟凌大人一刻钟前就走了。”   两人听了,十分无奈,梁九便说:“不知寺丞是回家去了亦或者别有应酬,却到哪里找去?在别的地方还好,若是在府里,我们贸贸然寻去,仿佛不妥……左右应兰风已经顺利回京,我们也算交差了,索性明儿再回罢了。”   张珉也是如此想的,两人便当街分开,各自回家。   你道小唐人在何处,此刻他果然是在家里的。   跟凌景深吃足了酒,彼此分别,小唐回了府,不免先拜见老夫人。   唐夫人见他似有三分倦意,便问道:“可是吃了酒来?”   小唐道:“跟景深吃了几杯,不曾多饮,娘且放心。”   唐夫人笑道:“我自然是放心的,你都这么大了,又是个极有分寸的。好了,不用在这里耽搁了,快回去吧,你明慧妹妹在呢,等了你半天了。”   小唐听了,略略一怔,只好答应退了出来,他自忖林明慧此刻必然在妹妹敏丽那里,于是便慢慢地往敏丽的居处而去,刚进了门,就有丫鬟迎了,道:“少爷回来了,才姑娘催我们去看看呢。”   小唐停步问道:“林姑娘可也在?”   丫鬟道:“正是的呢,下午就来了。”便替卷起帘子。   小唐进了屋里,转往内而行,隐约听里屋说话的声音,只听是妹妹敏丽的声音,说道:“我也很是心爱这诗的……怪道皇上当初格外恩赏,想来必然是察觉了这位应大人终非池中物,还是皇上有先见之明。对了,你可知道这位应大人是何等的人品人物?听说他不日就要回京了。”   林明慧道:“这位是应公府的出身,人品人物必然都是一流的。也只有这样的人物才能写得那样的好诗,不然……若是个丑八怪写出这诗来,我也必不喜欢的。”   敏丽轻笑道:“子曰:‘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你倒是好,竟反其道而行之,把圣人的言语抛之脑后。”   林明慧便哼了声,道:“什么圣人俗人的?我又不是那等读死书的迂腐书生,动辄把什么‘子曰诗云’奉为圭臬,谁理会那些劳什子呢,只凭我心情罢了。”   小唐听到此处,啼笑皆非。   这会儿那丫鬟进来,见他不进去,便咳嗽了声,向内说道:“少爷回来了。”里头听见了,说话声顿时止住。   小唐只得迈步进内,却见林明慧跟妹妹敏丽坐在一处,旁边桌上放着张纸,他扫了一眼,看到上头用簪花小楷写着一首诗,自然正是应兰风那首轰动京城的佳作了。   敏丽见他来了,就起身见礼,道:“哥哥回来了。”   林明慧也起身,见他双颊微红眼泛醉意,便轻轻地用手扇了扇,皱眉道:“你又喝酒了?”   小唐微微一笑,还未做声,林明慧忽然又道:“必然又是和那个凌景深?这人做什么总缠着你呢!好生讨厌!”   小唐见她倒是聪明,便笑道:“我跟他自小的好友,当然形影不离了。”   敏丽则轻声细语地说道:“那位景深哥哥我也是认得的,锦宁侯家里跟我家原本也是世交……只是近来他们家有些潦倒了,景深哥哥本是极有才能的,如今只在刑部做一个典狱,真真是大材小用了。”说着便幽幽地叹了一声儿。   小唐仍是不语,林明慧却笑道:“要不怎么说‘志士幽人莫怨嗟,古来材大难为用’呢,叫我说,你且不用急着替别人感叹,倒是要先管管你哥哥了,留神他也给那管刑狱的人给带坏了!”   敏丽走到桌边,自顾自拿了那张写着诗的纸来看,一边儿说道:“我哪里管得了哥哥?再说也不用管,哥哥是自有主张的人,他若是不愿意,任凭是谁也带不坏的,他若是要学坏,就算一万个坏人只怕也坏不过他!”   小唐见两人斗嘴取笑,便只做没听见的,走到窗台边上去看那盆未开的海棠花。      ☆、第 33 章   敏丽说道:“哥哥若不愿意,凭谁也带坏不了,他若真想学坏,一万个坏人也不及他!”说完了便抿了嘴儿笑,又回头对林明慧道:“哥哥既然回来了,你就不用再在我这里呆着了,快快去说你们的体己话罢!”   林明慧没来由有些面红,口中兀自说道:“谁是故意来等他的么?偏不去,就要赖在你这儿烦你。”   敏丽便笑道:“阿弥陀佛,你还是饶了我,我受了你半日聒噪,如今快请去烦别人罢了。”   林明慧扫一眼小唐,见他正端详那盆海棠,便赌气道:“罢了,你们兄妹都是一个样儿的赶人,我走就是了。”   敏丽略屈膝行了一礼,道:“姐姐要走,那我便不送了。”   林明慧微微哼了声,果然抬脚出外,敏丽回头,见小唐若有所思地望着海棠花,便说:“我能不送,哥哥你难道也不去送送的?”   小唐这才回头,见林明慧已经出门去了,才对敏丽道:“那好,我先回去了,改日再找你说话。”   敏丽轻轻一笑,见他眼角略带几分倦色,忍不住又悄声道:“虽然慧姐姐说的多是顽话,但哥哥你自个儿也真要多留点心……别的不说,酒别喝多了,伤的是自个儿的身子。”   小唐点头笑道:“知道了,你早些安歇。”   此刻外头便又传来林明慧的声音,隔着窗子说:“兄妹两个素日有多少话说不完,如今还巴巴地把人赶出来偷偷地说不成?”   敏丽便笑着推了小唐一把:“哥哥快去,我可惹不起她。”   小唐不置可否,笑着出门,果然见林明慧远远地站在门边上,回头看他一眼,故意地又扭身看向别处。   夜风一吹,胸口酒意微微翻涌,小唐抬手扶了扶额角,略揉了揉,才负手走上前去,道:“你不是要走么?站在这里是真的等着我送?”   林明慧看他左右无人,才笑道:“寺丞大人,你如今是越发矜贵了,又叫我等了半天,可不能白等的!”   小唐挑眉问道:“那你竟要如何呢?”   林明慧道:“先不说,且去你的书房。”   小唐苦笑道:“这时侯?已经这样晚了,不如改日如何?”   林明慧跺脚道:“我这还是等了半日才把你捉住了,谁知道改日又是什么光景?你别想逃,快跟我去!”说着就拉了小唐一把。   小唐忙抬臂让开,道:“好好好,去便去就是了,只是别拉扯,你又忘了我前儿唠叨的话了?”   林明慧撇着嘴,冲着他啐了声道:“谁拉扯你了!好好地快成个迂腐老头儿了!”   两人才向着书房方向而去,身后林明慧的丫鬟便隔着四五步跟着。   不多时书房已到,小唐把门推开,冲林明慧做了个“请”的手势。   林明慧冲他一笑,跳了进去。   小唐把两扇门都敞开,见那丫鬟也跟了上来,就站在门口,才迈步入内,口中道:“快说罢,特特要过来是为了什么?”   林明慧将他的桌面儿打量了一番,回头笑说:“我听说近来坊间有一本好书,只是我在家里,找起来也不方便……什么都瞒不过爹的眼,故而我来求你,你给我寻了来好不好?”   小唐诧异问道:“什么好书?既然是好书,为何要瞒着恩师?叫人出去买就是了!”   林明慧掩口笑了会子,道:“你这人聪明也是聪明,怎么笨拙起来也异于常人,那本书自然不能给爹看到,你知道他的脾性,必然又会骂我一场!要让别人去买吧……若遇到那没见识的,还不知背地里乱说什么呢!你整日在外头走动,莫非没听说的?那叫做……”说着,就走近了些,悄声说了。   小唐皱起眉来,道:“原来是这种闲书,好好地女孩儿家,你看这些做什么,又是从哪里听来的?怪道要瞒着恩师……”   林明慧恼道:“你又来啰嗦,到底是找不找?你别一听就蔑视起来,听人说这本书是极好的,辞藻故事都是一流……我有心赏玩赏玩。”   小唐带着酒意说了半天话,不免越发倦了,就走到椅子边儿上坐了,才道:“赏玩什么?你如今已经是个顽劣性情了,若再看了那些不经之谈,还不知是什么样子了……再说,若是给恩师知道了你是从我这里寻来的书,那我又怎么说?”   林明慧皱眉嘟嘴,不悦道:“你总是百般推脱,这点子小事也不能为我做么?何况,我不信你是不看那书的……备不住早就看完了存起来呢,待我找找看!”   林明慧说着,便去书架子上四处逡巡。   小唐哑然失笑,也不以为意,看着她扫来扫去,便道:“我这里真个儿没有,你翻遍了也是白费力气……”   说到这里,忽然见林明慧瞅着一物,自言自语道:“这又是什么?”   小唐目光一动,忙喝道:“别动那个!”   林明慧闻言,回头看着他,歪头笑道:“咦,难得叫你这般着急的……这竟是什么好东西?竟然不能给人看的?”   小唐看着她那般笑容,就知不妙,待要再拦阻,林明慧偏伸出手去,道:“少不得我要瞧瞧!你若是有什么把柄在我手里,那以后我求你做点什么事儿,你可就推脱不成了!”娇笑着把那物拿在手中,乃是个不大的绣锦囊,轻轻掂量了掂量,隐隐叮当有声。   林明慧心中疑惑,又看小唐一眼,才慢慢打开。   小唐见她已经到手,也知道她的脾气,若跟她争抢她必然是更不依不饶的,于是只得作罢,只似笑非笑地说道:“能有什么?你看就是了。”   林明慧已经打开了那锦囊,手指拨弄了两下,狐疑道:“怎么是这个?这是……小孩子的东西?”只见她指头纤纤,从内捏出两枚小巧精致的银镯子,尺寸极小,可见是孩子的物件。   小唐见淡淡道:“如何,你可找到我的把柄了么?”起身走到林明慧身边,举手拿了过来,重新把袋口拉紧,笼进袖子里。   林明慧疑惑问道:“真个儿是孩子的东西?你无端端弄这物事做什么?是给谁的?”   小唐见她追问不休,略有些头疼,便道:“本来是给人的……你回去问恩师便知道,当时他也在场。”   林明慧眼珠一转,道:“何必我又去问,你跟我说不就成了?”   小唐叹了口气,只好耐着心说道:“也不是别人,正是你方才跟敏丽说起的那位应知县的女儿,才四岁,年前我跟恩师在那县衙里正遇上她过生日,本是给她的。”   林明慧这才恍然大悟,笑道:“你倒是有心了……可既然是送人的礼物,为何竟没送出去还拿了回来?莫非人家不喜欢不成?”   小唐闻言苦笑,眼前不由浮现那也应怀真于他面前时候的神情……便道:“可不是不喜欢么?”   林明慧点头叹说:“你哪里知道小女孩儿是喜欢什么东西的?只不过纵然不喜欢,那应知县也该留下,岂有把客人送的礼物拒之门外的道理?又不是有什么怨仇。”   小唐眼中浮出几分笑意,道:“不是应知县的意思,是小怀真……”说到这里,忽然觉着自己没来由竟跟林明慧越说越是详细了,便打住了,只道:“总之那孩子也有些古灵精怪,大约是孩子气罢了,你就不必问了……你来了这半天了,天儿也晚了,是时候该回去了。”   林明慧哼道:“跟你说不上两句话就不耐烦,亏得是你,若是别的谁敢这样对我,我就一世也不会再见他!”   这会儿小唐的丫鬟前来送茶,小唐正觉口渴,端起来喝了口,便也请林明慧吃茶。   林明慧道:“毅哥哥,你也不用做的这么明显,端茶送客,急成这样不成!你那本书还没给我交代呢,到底给不给寻呢?”   小唐道:“请你吃茶本是好意……至于那本书,你还是断了念想,我不会做惹怒恩师的事儿。”   林明慧恼的又跺了跺脚,道:“你怕什么?大不了我不说是你给的就是了!”   小唐笑道:“你不说,恩师能察觉不了?纵然他一问我,我难道能瞒着?”   林明慧见无望,就重重地叹了口气,道:“罢了,算是我白求错了人,你放心……你不给我寻,难道别人也跟你一样铁石心肠的?我自然找那愿意给我寻的人去。”   小唐听这话有些异样,便看她,林明慧偏不说了,只笑道:“瞧你是有几分醉了,还是早些歇息罢,我回去了。”   小唐起身相送,林明慧又叹说:“敏丽跟你说的我也听见了,我便不同你啰嗦,你自己横竖也有数,别给什么杂七杂八的人带坏。”   小唐道:“你又说景深么?他哪里惹了你了,你总乌眼鸡似的仇他。”   林明慧皱着眉头道:“谁仇他了,只是那个人……一看就叫人不喜欢,身上有种惹人厌的味儿。”   小唐忍笑摇头。   林明慧白他一眼,走到门口,忽然停了步子,回头对小唐说:“毅哥哥,方才……亏得你说那丫头只有四岁,若再大个十岁,我定要吃醋了!”   小唐一怔:“什么?”   林明慧笑道:“方才你提到那孩子,满眼的笑,还给她送什么礼物,除了我跟敏丽妹妹,你何尝给哪个女孩儿送过礼物来着?幸好是送了人家也不要!”   她笑得促狭得意,看小唐一眼,帕子掩口回身去了,她的丫鬟忙也跟上。   小唐见林明慧终于走了,便松了口气,回头时候,听到袖子里叮咚响声,他站住脚,从袖子里摸出那个锦囊。   小唐怔怔地盯着看了会儿,心中不由地想起那日离开泰州城,林沉舟曾对他说的一番话。   那时候才别了应兰风父女,林沉舟尚未打开那有诗的卷轴,林沉舟便对小唐说道:“你做什么就答应了那孩子说的那‘将来之约’?”   小唐一愣,笑道:“小怀真天真烂漫,又是个极独特的孩子,我见她那样儿,不知为何心里就极想答应她。”   林沉舟笑了笑,道:“那你可想过……若然不是小怀真自己想提的要求,而是有人指使她这样做……将来岂不是可以当做要挟你的条件?”   两人目光相对,片刻小唐才迟疑着道:“恩师怎会这样说?莫非……是觉着那应兰风藏奸使诈,利用小怀真……然而……”想起应怀真那夜仰头看着自己的情形,无论如何不能相信那双明眸里透出来的祈求之意竟是被人指使所致。   林沉舟却又温声道:“不必着急,我虽这样说,只是警示你罢了……当时我已看过诸人的反应,应兰风跟李贤淑都也十分意外,绝不是伪装的,所以小怀真说的那番话,的的确确该是她自己的主意,不过我倒是左思右想也猜不透,为何这孩子竟那样要求你……”   小唐也把当时的情形仔仔细细回忆了一遍,记得他举手相赠镯子的时候,应兰风跟李贤淑两人均也满面惊愕,不停催促应怀真快些接了的……确实绝无作伪的可能,这才重又放心。   听了林沉舟这般说,小唐琢磨着道:“我也是头一遭遇见这样奇特的孩子,有时候……简直觉着她并不像是个单纯的孩童而已。”   林沉舟笑而不语。   小唐捏着那镯子看了半晌,终于又装了进来,这次却放进自己桌边的抽屉里去。   此刻外头夜色沉沉,小唐忽然想道:“按行程算来,今日应兰风一家该抵京了……如今大半年过去,不知小怀真又是什么样儿了。”   小唐默默地出了会儿神,最后却又轻轻一叹,心道:“可惜不能即刻去拜会……恩师特意叮嘱我暂时不能跟应兰风相见,又叫我派梁九他们去暗中保护……到底是防谁对应兰风不利?真的只是肃王?”   小唐思来想去,越发困倦,便起身回房,只想着明日早些回大理寺,想必梁九张珉两人也已回来,只先听他们回报就是了。   小唐回了房中,朦胧睡去之时,忽然又想:“小怀真究竟是为何才向我提出那样‘约定’的,也不知她是否会记得有此事,将来若真有践约的一日……又是何种情形?”思来想去,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小唐睡到半夜,忽然听到轻微叩门声响,小唐翻身坐起,喝道:“谁?”   门外小厮轻声道:“少爷,梁九爷在门外,说有要事求见呢。”   小唐披衣下地,道:“请他进来。”   顷刻梁九带到,拱手道:“梁九见过寺丞!”   小唐淡声道:“何事夤夜前来?”   府内小厮知道两人有事相商,早回避了。梁九压低声音,道:“寺丞曾说过,若无紧急要事不许入府打扰,还请寺丞恕我贸然之罪,因为方才属下发现一件极重大之事,不得不破例前来。”   小唐双眸微微眯起,道:“什么事?”   梁九沉声说道:“正是跟应兰风一家相关!”      ☆、第 34 章   小唐听了,忙问缘故。   梁九道:“属下领命前去暗中保护应公一家,一路无事,只昨儿在沧州七里客栈发现不妥,我跟张珉赶到之时,发现两个假扮客商入住的蒙面人已然死在房中,手法干净利落,且丝毫没有惊动他人。”   小唐闻言挑眉,原来之前一日,林沉舟寻了他去,道:“因先前说了应兰风相赠的那首诗,京内内已是人人皆知,又因这次咱们斩了泰州知府,听闻肃王大发脾气,可巧应兰风又听调进京,两下里关联,难免肃王不会以为应兰风已是跟我们一伙儿的了。”   小唐问道:“恩师担忧的也有道理,只不过肃王纵然迁怒,也该不至于就直接对应知县下手?”   林沉舟道:“你还不明白肃王?极是心狠手辣,我们给了他好看,他必然要立刻给予反击,我素日不曾夸人,那日却把应兰风好生赞了一番,想来是有些欠考量了,虽然给他扬了名,但无意中却也可能给他招了灾祸,不管如何,行事务必万无一失才好,应兰风此番上京,安然无事自然是好,但若稍微有个闪失,岂不又是我们的罪过了?故而我想还是派两个人暗中护佑着最为妥当。”   小唐肃然拱手道:“还是恩师所见长远,是我目光短浅了。事不宜迟,那我即刻派人。”   林沉舟点点头,又道:“此事万别声张,叫两个老成又能干的人悄悄地去,最好也别惊动应兰风一家……本来我该亲自派人,不过你也知道,多少人眼睛都看着我,只怕人刚出京,就被有心人猜出是去做什么了,打草惊蛇反而不美……”   小唐道:“恩师放心就是,此事交给我来料理。”   回头小唐就派了手下的梁九跟张珉两个,梁九老成,张珉谨慎,两人的身手又是出类拔萃的,只吩咐两个,以“捉拿江洋大盗”之名出京行事,倘若不得已跟应兰风照了面,也只说是缉拿大盗而已,务必做的不露痕迹。   梁九把那夜的情形详细说了一遍,小唐也是疑惑不解,道:“我只派了你们两人,怎么还会有人插手此事?且做的这样隐秘,不像是敌人,反而也是护着应兰风的。”沉吟至此,忽然问道:“那两具杀手的尸身呢?”   梁九见他问到关键之处,便道:“属下要说的正是此事!因看不出其他线索,那两具尸身我便叫周围的弟兄先行运回了大理寺,叫仵作勘查。我们则远远跟着应公一家,直到傍晚时候见他们进了城才回大理寺,因寺丞不在,我跟张珉便思量明日再报,各自回家了……不料半夜,有人便去敲小人的门。”   小唐即刻明了,问道:“是尸身上发现了什么?”   梁九微微点头,虽然室内无人,却仍是再度压低了声音,道:“起初我们只看出死者是被人用重手法拧断脖颈而死,然而验尸的正是木师傅,他连夜叫了我去……说……”接下来的几个字,声音似有若无,小唐却听得分明,那微弱的声音入耳,却仿佛霹雳洪钟似的。   小唐也不由面露惊疑之色,默然片刻,才又问道:“可查验清楚了?”   梁九道:“寺丞也该明白,若是别人经手的,还可怀疑,但是木师傅亲自查探过的,确凿无误。”   小唐复又默然,室内悄然无声,两人面面相觑,顷刻,小唐慢慢说道:“若我没有记错,练这种独门招式的,只有昔日皇上身边的……然而那个人不是已经……”他欲言又止,看着梁九。   梁九默默说道:“属下也听说那个人早就亡故了,故而觉着兹事体大,才急着来禀告寺丞……如今,究竟该如何料理此事?”   小唐不语,回过身走到窗户边上,静静地看着外面夜色如墨,过了片刻,才又回过头来,道:“木师傅素来可靠,不会对别人说及此事,你也记住,除了我之外,不可对任何人透露此事。”   梁九拱手遵命,忽然又道:“那林大人那边……您该怎么交代?”   小唐思索了会儿,道:“容我再想一想,你且先回去罢……”   是夜,小唐再也睡不着,脑中竟似有刀光剑影闪烁:宫内旧人的手法,怎会忽然出现荒郊客栈,这究竟是偶然,还是跟应兰风之间有什么牵连?   虽不知真相为何,但小唐心中隐隐明白:这世上本就没什么单纯的偶然。   而在京城之中,睡不着的自然不止小唐一个,距离唐府只隔着三条街的应国公府里,今夜却也还有更多人无法安眠。   原来先前应竹韵迎了应兰风一家,十分欢喜,跟应兰风两个并辔而行,往国公府缓缓而行。   眼见将到了,应兰风抬眸相看,远远地就看到两个大红灯笼悬在门首,两边小厮门人整齐站着,应兰风一眼看到自个儿从小长大的地方,心中自然百感交集。   还没到门口,门口那些小厮就说道:“是二爷回来了!”也有人道:“快进内禀报老爷,二爷跟三爷回来了!”   又有许多人奔了上来迎接,说话间马车到了门边上,应竹韵翻身下马,见门口只有一伙小厮跟下人,不曾见送往内院的仆妇,便道:“好惫懒东西们!二少奶奶跟小姐也回来了,还不叫人备轿去?”   急忙又有个小厮跑了进去。这一会儿应兰风已经接了李贤淑下轿,李贤淑双脚落地,又把应怀真抱入怀中,应怀真探头看了一眼眼前的府邸,又把脸埋在李贤淑怀中。   应竹韵又叫小厮们把他们随身带来的物事一一搬抬进府内,道:“先跟哥哥说声,你先前住的那院子有些狭窄,我便叫人另外给你收拾了一重院子,虽然有些简陋,以后东西之类再慢慢地添加就是了,哥哥跟嫂子侄女儿且先住着。”   应兰风道:“劳烦三弟了。”   应竹韵笑道:“都是自家兄弟,说什么见外的话?哥哥只别嫌我做事不够周到就好了。”   说话间,里头果然有仆妇抬了轿子自角门出来,李贤淑不由笑道:“我倒是不习惯这些,自个儿走就是了。”   应竹韵道:“嫂子还抱着怀真侄女儿呢,再说进内院还有段路程,少不得委屈些。”   李贤淑见他口灿莲花,十分地会说话,便笑道:“三弟果然是个会办事的,倒叫我不好意思了!”说着就也上了轿子先行入内。   应兰风随着应竹韵入内,他们一家子才回京进府,按礼本是先要去见过应老夫人的,不料里头有丫鬟出来传话,说:“老夫人说了,近来有些身子不适,所以早早儿睡下了,天又这样晚了,二爷一路上赶路必然劳累,自家人就不必太多礼节,还是早些歇息,明儿再见罢了。”   应竹韵便道:“既然如此,哥哥就先去见过父亲罢了?”   当下两人便去应熙的书房,应老爷却正好在等着,小厮通报了,就传了两个入内。   应兰风依规矩行礼,应熙将他上下一打量,道:“在外历练了四年,果然是大有不同了。今次承蒙圣恩回京,若有派遣,还当尽心尽力为朝廷效忠才是。”   应兰风一一应答,应熙又问:“今日有些天晚了,就只见见你也罢了,反正如今是回来了,见面儿的机会也多着……”   应兰风统统称是,应熙觑着他,半晌不语,隔了会儿才说道:“你虽人在泰州,然而自从年初,却听了不少又关你的传言……那首相赠林御史的诗,真个儿是出自你的手笔?”   应兰风闻言,不由一顿,应熙蹙眉道:“怎么?”   应竹韵在旁便笑道:“父亲怎么这样问,那不是哥哥写得还能是谁?林御史不也是这样说的么?如今街头巷尾无人不称颂呢。”   应熙哼了声,道:“用你多嘴?我可问你来着?”   应竹韵便收声不语,应兰风才道:“父亲容禀,那诗的确是出自儿子的手笔,只不过得来的有些奇异,是自梦中偶然得了的。”   应熙一怔:“哦?竟有此事?”   应竹韵不由也聚精会神,应兰风笑道:“我原本也不知……是怀真在侧叫醒了我,说我正说梦话呢,才得以把此诗录了下来。”   应熙听了,沉吟不语,应竹韵拍掌称奇,笑道:“好好好,原来这诗竟也是有来历的,怪不得我看着怀真只觉得她灵透聪慧非常……果然是个极聪明过人的好孩子,哥哥真是大有福气!”   应熙听到这里,眼神略有松动,才慢慢地又问道:“怀真是几岁了?”   应兰风道:“五岁了。赶明日带她过来见过父亲。”   应熙琢磨了会儿,道:“也好,我这里没有事了,你就先回去吧……若有什么需要的,就跟你三弟说,如今家里是他管事。”   应兰风道:“儿子知道,三弟谨慎妥当,早已安排妥当。”   当下两人起身辞别了应熙,刚出院门,应竹韵笑道:“父亲就是这样,心里替哥哥欢喜着呢,年初当林御史传出那首诗后,一时之间京城纸贵,但凡有些儿交往关系的,都来府上跟父亲寒暄呢,如今见了面儿,却只轻描淡写地。”   应兰风听到“林御史”三个字就觉皮肉发紧,只好应付笑道:“我竟全不知道还有此事。”   应竹韵道:“大哥今晚上在礼部值夜,应是不回来了,明儿你再去见罢了。大伯家也明儿再去就使得……老太太既然睡下了,不如先去拜见母亲?”   两人便到了内宅,正欲去拜见应夫人,却见遥遥地厅内有几道人影,仔细看去,影影绰绰,可见有李贤淑同应怀真,身前是个半高的男孩儿,正是应佩,应佩身侧站着几个妇人,上面还坐着两位,不知说着什么,颇为热闹。   应竹韵一看,便笑道:“看样子嫂子已经见了母亲了,我家里的也在,不知哥哥还记不记得她?”   应兰风道:“我记得弟妹是工部许侍郎家的女儿……是个极能干贤惠的人。”   应竹韵道:“能干倒是真的,其他倒也罢了。”说着哈哈一笑,引着应兰风往前,到了厅前,有丫鬟见了,便入内禀报。   两人进了里头,果然见满堂的人,多半都是府内的女眷,倒也不用刻意回避,应兰风上前先拜见了嫡母,应夫人笑道:“我正在跟你媳妇说你来着,正好就来了,你见过你父亲了?”   应兰风道:“才见了父亲,母亲一向安好?”   应夫人道:“都好,这里没有别人,你且起身罢了,算来有五年不见了,彼此也先认一认。”   应兰风起来,团团地跟家里的众眷亲略见了见,其中有他大哥的妻子陈大奶奶,含笑见礼;也有他早先收房的那个妾杨氏,双眼微红地见过应兰风,她跟应兰风所生的女孩儿应蕊则在应夫人身旁,今年已经八岁,生得也是杏脸桃腮,十分出挑,见了她父亲,毕恭毕敬地行礼,看着很是规矩。   应夫人等他们见礼完了,便道:“今儿晚了,你们又车马劳顿,我看怀真都有些发困了,不如先安歇下……老三都给你哥哥安排妥当了?”   应竹韵还未说话,旁边一个眉眼精致的妇人笑道:“都妥当了,南跨院那个院子又大又干净,正好哥哥嫂子跟侄女儿住,一应要用的东西也都早按照太太的吩咐备好了。”这正是应竹韵的内人,唤作许源,是个八面玲珑心灵口巧之人,在府内帮着管事。   应夫人点头道:“你办事儿我是极放心的。”当下略说笑了一回,就各自散了。   应竹韵的女人许源便亲领着李贤淑去了南跨院的房子,果然极大,从东到西有六七间的大房,院子里略种了几棵树跟花儿,许源眼见安置妥当,就道了乏退出去了。   许源又另有事务,忙到半夜回到房中,见应竹韵已经歪在床,见她回来,便说:“怎么才回来,哥哥那里不是都妥当了吗?”   许源便说:“你只知道你这哥哥,难道除了他家里没别的事儿了?”   说着就坐在梳妆台前让小丫鬟们卸妆,摘下珠花又挥手叫退出去,便扭身对应竹韵又道:“你也太热心了,且也收敛些,别先就这么一心一意地为了人家,你瞧这事儿府里的人哪个愿意插手,倒是你欢天喜地凑上去……别的不说,就只老夫人今晚上都不见,可知如何了。”   应竹韵听了这话,便道:“叫我看,都是一帮子不开眼不知高低的,都觉着二哥哥一放泰州五年悄无声息地,将来恐怕也不会有大出息,故而连热络都少了,伯伯家的几位弟兄姊妹竟连露面也不曾了,且看换了大哥他们又是什么一种谄媚样儿!我可是亲去过泰州的,你听我一句:哥哥将来必会有一番大作为,哼!到时候才叫那些人后悔今日的慢待呢。”   许源听得好笑,便道:“你快留神你的嘴,叫人听见了像什么,这可是老夫人带头儿不待见,你说谁不开眼呢?”   应竹韵摸了摸嘴,道:“罢了!我又没说她老人家!她老人家是精明的,心里自有主意,别人岂能猜得透?或许另有打算也不一定……只是别人如何且由他们,横竖我只尽我的心就是了,我可不做那种拜高踩低的势利小人。”   许源闻言就笑白了他一眼:“就你是好人,心善!”   应竹韵却又正经坐起来,对她说道:“他们才回来,人生地不熟,这些日子你多留心着那边,万万别缺了他们应用的东西,再者,多跟嫂子亲近亲近才是……那是个爽利的人,你们想必是对脾气的,免得你总说这府里的人都不对你的眼。”   许源忍不住笑道:“我的爷,怎么你竟把这两个人捧到天上去了呢,还没回来你就百般叮嘱,如今回来了你还是这般……难道我要把他们当菩萨拜着不成?”   应竹韵也笑了笑,道:“有道是礼多人不怪,总比失礼的好。”他思索了片刻,忽然又想起一事,便瞪起眼睛道:“今晚上你也见过了,你可信了我的话了?咱们这怀真侄女儿的品貌,京内这几个世家里的孩子是不是都比不过的?”   许源不由喝道:“你再敢说!别人家的倒也罢了,你自家的闺女呢?光瞧着别人家的好,再给我聒噪,今晚上你索性就去南跨院住着!”   应竹韵见状,才笑着住嘴,到了床边一把将许源搂过去,道:“奶奶饶命,是我失言了。”   许源斜睨他一眼,在他肩头用力一推,应竹韵顺势跌到床内,索性歪着身子笑道:“你可快着些,我这儿等了半天了!”      ☆、第 35 章   次日一早,李贤淑便叫应怀真起身打扮,要去拜见应老太君。   应怀真只是装睡,被李贤淑硬抱了起来,就揉揉眼睛道:“娘,我觉着不舒服,能不能不去了?”   李贤淑忙问哪里不舒服,又摸摸她的头,并不觉得发热。应怀真闷闷地说道:“我头疼,不想动弹。”   李贤淑想了一想,温声劝道:“阿真,今儿是第一次见老夫人,若然不去,必以为咱们怎么着了……府里头规矩大,咱们哪怕只去探一头呢,只要露个面不失礼就成。”   应怀真只得任由她打扮自己,才装束停当,就听外面吉祥说道:“小少爷来了!”   声音刚落,就见应佩从门外走进来,跟李贤淑一照面,立刻站住脚,行礼说:“母亲……我、我来看看妹妹。”   李贤淑“啊”了声,瞅他一眼就从匣子里取了金项圈要给应怀真戴上。   应怀真正看应佩,见状忙握住了,道:“娘,这是大元宝的,戴这个做什么?”   李贤淑道:“谁叫你把自个儿的给了他呢?什么都不戴叫人看着未免寒酸,少不得就先用着这个,乖。”说着硬是给应怀真戴上了,歪头看了看,觉着十分满意,便笑道:“张云飞家里不知是不是骂咱们呢,竟用个银项圈把他儿子的金项圈换了来。”   应怀真只得叹了口气,抬手摸摸金项圈,忽然自言自语说:“我真想念大元宝。”   这会儿应佩老老实实站在原地不动,只是看着,应怀真便跑过去,道:“哥哥怎么一大早儿来了?”   应佩这才开口说道:“我知道你们今日要去见老夫人,特意来看看。”   李贤淑在旁边收拾东西,也不理应佩,耳朵却仔细听他说些什么。只见应佩拉住应怀真,小声地说:“昨儿我看你好似有些累了似的,也不爱说话,也不太看人……所以我先来这趟,你去见老夫人,可不能像是昨儿一样了,她老人家不喜欢小孩子无精打采,喜欢活活泼泼的才好。”   应怀真叹了口气,道:“是么?”   应佩说道:“她就很喜欢蕊妹妹,因为蕊妹妹伶俐会说话,所以很得她老人家欢心,我想你本就聪明,自然是无碍的,不过我自个儿瞎担心,才来叮嘱你一番。”   应怀真垂头默默地道:“哥哥,我知道你是好意,可是老夫人喜欢谁不喜欢谁,不单单是看脾气性格的。”   应佩一怔,旋即慢慢地点了点头,叹了口气。   李贤淑见两个相对无言,心里诧异,就道:“还不走?是在做什么?”   应怀真打起精神,道:“迟早晚都要见的,咱们去吧。”   应佩才也微微一笑,道:“说的是,以后就在这儿住下了,少不得要用心些。”   李贤淑听到这里,便挑了挑眉。   此刻老夫人已经起身,早一步应兰风也来拜见过了,李贤淑领着应怀真到了老夫人屋里的时候,还没进门,就听见叽叽呱呱地笑声,丫鬟见她来了,便道:“二奶奶跟二小、姐,佩少爷来了。”   里头的笑声渐渐停了,应怀真随着母亲进了门,她几乎不用看也都熟悉这屋子的路,闭着眼也能来去自如。   应怀真其实是不愿回京的。   在泰州的时候应兰风说要辞官之时,她先是一惊,细细想想,却又隐约觉着欢喜,毕竟若应兰风不再涉足官场,以后那场泼天大祸恐怕也不至于落在身上。   然而一面喜,一面却又隐隐地担忧,毕竟这世间的因缘结果,不是人力能改变,也不能人心能算透的,冥冥中造化如何,也只有老天的翻云覆雨手操纵罢了,纵然离开官场,也不能就全然保证此生安然无恙了,这点应怀真是深知的。   比如张珍,本以为拐子今生错把自个儿绑了去,就免了他的灾劫,不料往后,元宵那夜,他仍是还伤了腿,幸好没有伤筋动骨,不似前世一般变作残疾之人。   由此推彼,纵然强让应兰风不去为官,最后的结果又会是如何呢?也只一个“看天数”罢了。   另一方面,则是应兰风。   在那次应兰风问她自个儿是当官好还是辞官好的时候,应怀真看着应兰风的眼睛,心里隐隐是明白的,对应兰风而言,此刻所做的辞官选择,不过是因为受了林沉舟的那番惊吓,又出于对妻子女儿的考虑,才毅然做出这种决定,这决定宛如“壮士断腕”。   若应兰风不想做官,那他也不至于在泰州安安稳稳地蹉跎了四年多,若他不想做官,也就不会问应怀真自个儿是为官好还是辞官罢了,甚至于说出“爹不会做官”这种试图自个儿说服自个儿的丧气话。   那天应兰风躲在森冷的书房写辞呈的时候,应怀真问他当初为何要科考为官,应兰风的回答,则更肯定了应怀真心中所感知的。——应兰风其实是想做官儿的。   那是他的心愿,然而却要忍痛舍弃,应怀真当初是看出应兰风心底的犹豫,才说“爹只管做自己想做的就好”,她想让应兰风自己选择,不用以别的什么为意。然而几次三番,应兰风却还是选择为了妻女断绝前途。   暗地里应怀真想了许久,终于也没有在应兰风拿主意的时候横加干涉,索性一切由得他。   她不能因为自己算不上周全的私虑,替应兰风为他的将来做决断。   直到府衙王克洵劝回了应兰风,应兰风又大操大办废寝忘食地开始修渠,应怀真已经明白,仕途这条路,应兰风还是得走下去,纵然他能辞官经商,但是做官,才是应兰风心底所望。   回京那天,在泰州城湮翠湖外,当看到应兰风驻足凝视那万民竖起的“应公渠”碑上三个字时候的模样,一切已经不言而喻。   既然已经决定了,不管将来如何,只有奋勇前行。   只是这一次她不再万事不问,而会步步留心。   然而回到了应公府,心中仍是不免抵触,所以自打下了车,应怀真只是在李贤淑怀里装睡,纵然见了应夫人,也仍是一脸懵懂发困、少言不语的模样。   太久没有面对这种场面儿了,花团锦簇满当当地一屋子人围着,各种各样的神情,眼色都落在她们身上,嘴里说的都是客套好听的言语,然而心里怎么想的谁又知道?   比如应老太君。   应怀真自诩自己是个愚钝无知的人,前世的情形,只是大概记得,小时候仿佛并不讨老夫人的喜欢,几度疏远,等她逐渐大了起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竟入了老太君的眼,老人家时常地喜欢抱着她,说她可人疼、乖顺之类,在众人面前,和乐孜孜地就像是一对儿极亲热的祖孙。   应怀真心大,也没怎么多想,此番重生,肯睁开眼睛留心观望周遭,也开始细细地揣摩人心,对于老夫人前世的举止为何会两样,已经也隐隐地明白了。   应佩特意来叮嘱了那番,不料应怀真眼睛睁开了,心却懒了,已经懒得去应付,也懒得去什么“伶伶俐俐地讨老人家的喜欢”,因为她知道,她再伶俐活泼,此刻在老夫人眼里,也不过是个没什么地位的庶子的女儿,又自小在外养大,自然是“亲疏有别”。   事实上应怀真隐约也记得,前世她这么小的时候,性子十分活泼,也爱嬉笑捣乱,正是应佩口中所说的“老夫人喜欢的那种性子”,然而每每她在老夫人跟前儿说笑玩闹,所得的多数竟只是厌烦的表情,以及一句:“到底是外头长大的毛丫头,没规没距的,这样怎么得了。”   等她逐渐长大,应兰风官越做越高,她的脾气并没改多少,在老夫人眼里,却成了:“心肝肉儿,到底是大家闺秀,跟别人不同,我也没白疼你。”   应怀真一路走一路想,不时地嗤嗤发笑,惹得应佩转头看她,问道:“妹妹在笑什么?”   应怀真咳嗽了声,道:“没什么,只是想到些好笑的事儿。”   屋内一片鸦雀无声,等着李贤淑领着两个孩子向前行了礼,上面应老太君才说道:“快起来吧,可怜见儿的。”   其他在场诸人多半昨晚上都见过了,只是老夫人身边除了应蕊跟应竹韵家里的两个女孩儿,还有个十一二岁的男孩,生得眉如春山,脸似银盘,十分贵气,跟应佩的清秀长相大不相同。   应怀真知道这位就是昨晚上露面的陈少奶奶的独子,也是应兰风大哥家的儿子,今年才十一岁,名唤应春晖。   有丫鬟上来,请李贤淑坐了,正好是在陈少奶奶的下手,应怀真则被老夫人叫到跟前去,仔细打量,片刻道:“果然生得不错,只可惜这几年都在外头……泰州那个地方太偏僻,必然没什么好的,把孩子也养的面黄肌瘦不成个样儿了。”   应怀真低着头,心里哭笑不得,若说先前她的确是有些“面黄肌瘦”,那也是因为大病了一场,自然是瘦的不成样儿了,但自从去年徐姥姥到了泰州后,每日里变着法儿的做好吃的,应怀真又渐渐地放宽了心思,因此到了年后这段时间,竟养胖长高了许多,肉嘟嘟的脸蛋,雪色里泛着微微地润红,唇若樱桃,眼睛水汪汪亮晶晶地,连小手也略长了点儿肉,跟之前病着的那个可怜的小娃儿不可同日而语,没想到在应老太君眼中,仍只是个“面黄肌瘦”?多半是老夫人的眼神出了问题。   李贤淑虽然性子泼辣爽利,但毕竟是小户人家的女孩儿,而应老太君则不同,出身大家,又嫁了应公府,乃是个几代荣华富贵熏陶出来的人物,如今更是应公府里一家之长……因此李贤淑虽然不觉着应怀真面黄肌瘦,但有些话说出来恐怕显得逾矩,所以竟也不便搭腔,只笑说:“她去年大病了一场,年底才好了,怕是瘦了些。”   应老太君一脸了然,对周围道:“我说着呢,这孩子虽然看着好,瞧起来却仍是有些虚,如今回来了,务必要好好养养,顺便也学学府里的规矩,别像是在乡下一样无拘无束的了,叫亲戚们看了笑话。”   李贤淑心底已经不大痛快,但毕竟是老人家,纵然说些偏颇的话,做小辈的又能怎么样呢,难道要当面忤逆?便只称是罢了。   应老太君说话的功夫,她旁边的应春晖跟应蕊几个就一块儿打量应怀真,应蕊眼中透出几分笑意,应春晖却眨巴着眼,忽然道:“我瞧着怀真妹妹也并不瘦,不过比起我来倒是要瘦一些。”   应老太君别人的话可以不听,应春晖的话却一个字也不拉,听了也不恼,反而笑了起来,道:“你说哪里话,你是个男孩儿,若比个女孩儿还瘦,那成什么话?且你从小底子好,你这妹妹在外头,哪里能有你这么受用?”   应春晖道:“那妹妹这次好不容易回来了,我定会好好地照顾妹妹……”说到这里,忽然觉得手臂上一疼,应春晖回头,正看到应蕊的手搭在他的胳膊后面,笑眯眯地说:“春晖哥哥倒是个兄妹友爱的,只不过你别见了新妹妹,就一心一意地为了她,反把我们都忘了,我们可也不依的。”   应老太君一阵大笑,抚着应蕊的头说:“不用怕,都是一样的友爱,再说还有曾祖母呢?”   应蕊便又笑道:“其实我们知道哥哥不会这样,不止是哥哥,连我们见了怀真妹妹都觉着喜欢,疼她还来不及呢,只是怕哥哥太兴头了,反而显得我们都尽不上心了。”说得众人一块儿大笑。   笑罢,应夫人对李贤淑说道:“你们一家回来的正好,下个月就是老夫人的寿辰了,正好一家子团团圆圆了。”   许源便在旁笑道:“可不是?要不怎么说老太君有福气呢,我们这些子孙也都跟着沾光了。”   众人点头称是,均都十分凑趣。   说了会儿话,应老太君有些乏了,众人就散了。   李贤淑领了应怀真出来,正陈少奶奶领着应春晖也往回走,只听应春晖求说:“娘,今儿是怀真妹妹回来第一天,索性放我去跟她玩一天岂不是好?”   陈少奶奶板着脸道:“不用又找借口,你先把那字练好了再说不迟,横竖他们都是搬回来了,日子长着,玩闹的时候也多,但倘若你的字还是那样难看,就再也别想玩乐。”   应春晖叹道:“快饶了我吧,夫子都称颂我的字好,怎么娘仍是不满意?我得练到多早晚?手都要断了。”   陈少奶奶冷哼道:“不用装可怜,倘若别人说一声好你就信以为真,这样固步自封,一辈子也别得好!你那手哪里断了?方才我看你抓着果子吃,吃得倒是飞快,一点儿也没嫌累。”说的应春晖一声不吭,果然乖乖地跟着走了。   李贤淑看着发笑,不由对应怀真说:“这大嫂子倒是有趣,方才坐着大家伙儿都笑眯眯地,独她有些冷冷地,也不大说话。”   应佩在旁说:“大伯母自来就是这样,她是极有才气的,平日里也不管事儿,整天写写诗读读书,得闲就教导春晖哥哥,指望他也学了一二。”   李贤淑早先嫁来府里,没多久就跟着应兰风去泰州了,因此对这些人物并不算十分了解,听应佩的话,便看他一眼,道:“所以家里头的事儿都是你三叔家里管了?”   应佩点点头道:“三叔跟婶婶都极能干……”说到这里,忽然看到应蕊从屋里出来,忙说:“我失陪一会儿。”   应蕊一出门就看到应佩正跟李贤淑说话,却假装没看见的,低着头往旁边的小路上去,冷不防应佩跑了来,将她拦住道:“蕊妹妹去哪里?”   应蕊说道:“我回房去。”又冷笑说:“你怎么不跟着他们,跑来拦我做什么?”   应佩握住她的手道:“如今母亲回来了,你好歹也得去拜见拜见?”   应蕊扭头说道:“什么母亲!我五年都没照面的人,也能叫母亲?”   应佩见她又要走,忙道:“蕊儿别赌气,父亲跟母亲在外面也不是自己乐意的……”   应蕊皱着眉,抬头看着应佩道:“佩哥哥,你自打从泰州回来就有些变了,怎么竟总是为了他们说话?”   应佩欲言又止,应蕊咬了咬唇,道:“你爱跟他们好你便去,我却懒得理会!”说着拔腿就要走。   应佩想到方才她在屋里的举止,便忙将她拉住,低声说:“蕊儿,你不去亲近他们倒也罢了,只不过你得听我一句话……别去惹怀真妹妹。”   应蕊听了,柳眉倒竖,冷笑说:“原来她真是个可人疼的,春晖哥哥这样,你也这样护着,再说,我好端端地做什么要去惹她?大家井水不犯河水罢了,只不过她也别来惹我,不然她就算是天王老子,我也不放在眼里。”   应佩见她误解了自己的意思,才又要说,应蕊哼了声,甩手去了。   如此一家子就在府内暂且住下。   连日来,应兰风便忙着去吏部报到,本以为很快就会被派个一官半职,不料吏部的人口上虽说极为热情,但迟迟地并未发排,应兰风问起来,便说是上头正在商议。   应兰风隔三岔五便跑一趟,腿儿都跑细了,那边的“商议”还没有结果,让应兰风不由地心烦气躁,托人入内打听,有的说是要给上头送点礼才成,有的却说……好像是有人从中作梗的缘故。   眼见一个月将到,应兰风这边还无着落,整个人也都瘦了一圈儿。   府里的人自然都听说了,一时也众说纷纭。   这天,因为天热,应怀真自己坐在花园的亭子里乘凉,阳光正好,照的池子里的水波光粼粼,有些迷眼,应怀真伸手挡了挡脸,忽然听耳旁有人道:“你……必然是怀真了?”   应怀真趴在栏杆上,闻声转头看去,方才眼睛被阳光映着,一时还不适应亭子里的光线,便微微眯起眼睛,兀自觉得眼前一阵光线恍惚,片刻待那晃动之感停了,应怀真看到眼前站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生得极隽秀俊美的眉眼,眼中乍惊乍喜,微笑看着她。   应怀真怔了怔,脱口道:“……小表舅?”   原来这出现眼前的,正是之前曾去过泰州的郭建仪,应怀真因对此人记忆深刻,故而一眼就认出来,但对郭建仪来说……今生他跟应怀真见面,这却还是头一次。   郭建仪听应怀真见面就认出自己,略有些诧异,旋即笑道:“我果然是没认错……这府里的几位小小.姐我都见过的,独没见过你。又听说你们月前来了,竟然一直都没得空来拜见……没成想今日竟不期而遇了。”   郭建仪说着,便进了亭子内,应怀真已经起身,眼睁睁地看着他靠近了些,心竟有些微跳,偏他的口吻恰到好处,样子又温和宁静,从头到脚都透出无害有礼的气息。   应怀真虽知道这不是个好惹的人,但还是不由地略放松了身心,便道:“我也听说小表舅一家早在年前就上京了……小表舅怎么在这儿?”   郭建仪走到她旁边的栏杆旁,转头看着她笑道:“我本是来看望老太君跟姨妈,顺便也拜会拜会哥哥,不料来了才听说哥哥出门了。”   应怀真道:“爹大概又去吏部了。”   郭建仪道:“这仿佛要一个月了,怎么官儿还没放下来么?”   应怀真摇摇头,因知道这人是极缜密的心思跟极沉厚的城府,他虽看似随便问问,可谁知他心里究竟是打着什么主意,会不会一不留神就落了他的套中?   因此应怀真并不想跟郭建仪深谈,就淡淡地道:“具体怎么我也不太懂,只听说有些麻烦罢了,等爹回来,我跟他说小表舅来看望过了。”   郭建仪听了这句,觉着仿佛有送客之意,又看应怀真十分稚嫩的一张小脸,双瞳黑白分明,毫无杂质,便只当是自己多心了,复又笑道:“上回我去泰州,因事情紧急,竟没跟怀真你见面儿,那时候听闻你刚病好,如今身子可大好了?”   应怀真道:“已经大好了,还要多谢小表舅送的东西。”说着就低了头行礼。   郭建仪凝视着她,因微微垂首,便显出那极长的睫毛来,轻轻地动了动,显得乖巧安静。   郭建仪咳了声,微笑道:“那个不值得什么,我倒是觉着简薄了,一直心里不安,幸亏你们也回京来了,以后来往的机缘也多着呢。”   应怀真心想:“你这样冷心绝情的人,谁愿意与你来往?”恨不得离得远远地,嘴上轻声说:“小表舅这样多礼,我们怕受不起。”   郭建仪见她小小年纪,却神情自若,安稳沉静,毫无孩子的玩闹气息,心中越发诧异,正要说话,忽然听到背后一道花墙后有人说:“你还敢说她?上回三爷房里的小茶怎么上吊死了呢?可不就是因为三爷跟小茶的事儿被她发觉了,逼得小茶上了吊?随便又给了小茶家里几个钱这件事就算完了。又有谁知道呢?”   另一个人笑道:“这满府里的人哪个跟她好?如今二爷家的回来了,也是个什么都不清楚的,竟跟她好起来了……我们且看着,什么时候也被她坑一道才知道厉害呢。”   先前那人道:“说起咱们这‘风二爷’,可真不是个成器的,人家都在京里舒舒服服地当官儿,他倒好,一个大家子弟被发到外头那么长,亏得开始被钦点赐外的时候,还有那么多人说他不过一年半载就回来了,必然平步青云的,如今倒好,白耽搁吃苦了那么久,回来也派不上什么官儿。”   另一个接口道:“可不是呢?当初面圣的时候何等轰动,多少大官儿都争着要把闺女许配给他,他倒好!竟都不要,偏选了个小门小户的商家女……啧啧,别说我们,连上头都给气坏了……想来这叫什么锅配什么盖?”   两个人说到这里,便笑了起来,忽然又说:“这外头是个亭子,我们说的得意,留神有人在哪儿给听了去。”另一个说:“快去看看!”当下花墙一阵窸窸窣窣地响动。   应怀真跟郭建仪从头到尾听得明明白白,起初郭建仪听了两句,就想喝住这两个人,然而看应怀真一脸的淡然不惊,他一蹙眉,便没出声,只是默默地留意打量。   如今听到这里,知道那两个人要出来了,当下再无迟疑,郭建仪探臂将应怀真一抱,便跃出亭子去,刚将身子藏进旁边垂下的一大簇紫薇后,就听那边人声说道:“好了,亏得没有人,咱们也小声儿点,给人听见不是好耍的。”又是一阵窸窸窣窣声响,那两个人缩头回去,脚步声逐渐远离了。   郭建仪低头,看到应怀真在他怀中,小小地眉头紧皱,正微抬头瞪着他。   郭建仪一怔,忙将她松开,放在地上,又小声解释说道:“若是给她们看见,你不能奈何她们,她们反倒会因着心虚,未免从此就记恨你。……小怀真明白吗?”   应怀真半低着头,抬起小手拍了拍裙摆边儿沾上的一片花叶子,爱答不理地“嗯”了声。      ☆、第 36 章   郭建仪盯着应怀真,越看越觉的心里不太对劲儿,忽然见她捏着衣角,问说:“小表舅,方才那两个人说什么上吊,又说谁面圣?究竟是什么意思?小表舅又怕她们记恨,想来都是不好的话?”   郭建仪一怔,这才知道原来她并没有全听懂的,也难怪,她也不过才五岁,那些人又说的狠毒杂乱,对个小孩子来说很难就想得那么清楚。   郭建仪略松了口气,便笑了笑,道:“其实也没什么,不过都是这些人闲极无聊胡乱编排的混话,也不能当真。怀真你不用理会忘了就是了。”   应怀真抬头看他,眨了眨眼,正色道:“那既然她们这么爱编排,以后我少不得就远着她们了,只不知道她们是谁呢,小表舅可认得?”   郭建仪想了想,随口说道:“瞧着像是大少奶奶的陪房陈六家的跟春晖的奶母……”说到这里忽然心中一动,便又笑了笑,说道:“我对这府里的人也并非十分熟悉,方才又没瞧真切,看错认错也是有的。”   应怀真点了点头道:“我也不认得她们是谁,那就算了罢,反正都不是好话,就当没听见的行了,小表舅觉着我说的可对?”   郭建仪忍不住笑说:“正是这样,很对。”又想起一事,便问:“方才怀真怎么一眼就也认出我来了呢?”   应怀真看了郭建仪一会儿,说道:“我也是猜的,府里除了春晖哥哥跟佩哥哥,其他都是小孩儿了,没想到就猜中了。”   这话有几分道理,但猜的这样准,也算是机缘巧合了。郭建仪便笑道:“这儿太阳大,你是要回亭子里,还是要回屋?我送你可好?”   应怀真忙道:“不用了,吉祥姐姐说一会儿就来接我……”说话间,果然见吉祥蹦蹦跳跳地从路上过来,一眼看到应怀真跟郭建仪站在一块儿,忙上前行礼。   在泰州的时候吉祥是见过郭建仪的,是以认得,又道:“表少爷怎么在这儿?不如回屋里坐坐。”   郭建仪便推说改日,又对应怀真道:“改天小表舅再来看望你。”果然便去了。   应怀真瞅了一会儿,转身往回走,吉祥笑嘻嘻地道:“没想到郭少爷一家也来了京,以后来往起来可就方便多了。”   应怀真看她满脸喜色,不由说:“有什么可来往的呢?我们跟他们家也没什么格外的交情。”   吉祥说道:“虽说是这样,但我瞧着郭少爷委实不错,年纪还这样小,偏行事是这样的妥当可心,给个老成人也不换。”   应怀真心知给吉祥这样夸赞,其中郭建仪的好皮相自然是一大原因,另一原因,怕也是那一盒子花胶燕窝的功劳,然而郭建仪是个外面纯白内里漆黑的主儿,这样的人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应怀真心内腹诽不已,只是不好就对着丫头说出来。   刚回了院子,就见李贤淑从外面回来,面上颇有愠怒之色,应怀真瞧着讶异,便问:“娘你去哪里来?”   李贤淑因着了恼,气哼哼坐了,先是不语,然而实在忍不住,便道:“这儿有些住不得了,等你爹回来了合计合计,能搬出去且搬出去住罢了。”   应怀真道:“怎么了?究竟是谁惹了娘生气?”   李贤淑骂说:“无非是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却并不肯说缘由,起身回房去了。   片刻如意也回来了,脸上也并不好,应怀真便把她叫了来,细细地问:“我娘方才做什么去了,如意姐姐你可跟着?”   如意欲言又止,摇头不说。应怀真一再催问,如意才道:“姑娘,我跟你说了,你可别对奶奶透露是我说的……原是因为这些日子来,咱们大人总在外头跑,也不见结果,不免费心劳力,再加上刚换了水土,你没见都瘦了好些?这两天晚上更有些咳嗽,奶奶自然心疼,就叫我去厨房,想叫他们做点儿清火润肺的汤水来,没想到那些人推三阻四,一会儿说百合没了,一会儿又说梨子也贵……总是不肯动手,我没了法子,回来跟奶奶一说,奶奶气极了,亲自过去了一趟,那些人见了,才服了软,不料方才送来了汤,奶奶一看,那梨也是有好有歹,百合没有几片,汤水也并不甜,奶奶索性就把罐子摔了,又去指着那些人骂了一顿。”   应怀真听了,惊道:“娘骂他们,他们表面不敢说什么,底下必然又嚼舌头了。”   如意叹了口气,道:“可不是么?我也是这样担心的,方才我在后头,就隐隐地听他们议论说咱们奶奶……”说到这里,再往下就是不好听的言语了,如意就停下了。   应怀真想了会儿,便说:“倒也不用怕。原是他们的不对,那管厨房的是什么人呢?”   如意道:“管事的叫秦大娘。今儿她虽没露面,但指使着送那种汤水的必然是她。”   应怀真问说:“她倒是大胆,竟敢这样欺负人,不知道背后又是借了谁的力呢?”   如意有些惊讶,想了想笑说:“姑娘的心思真活泛,竟想到了这个,你不说我还没主意呢,我隐约记得这秦大娘是大奶奶陪房陈六家里的亲戚。”   应怀真漫不经心地说:“这些人我统统都不认得,陈六家的是长得什么样儿呢?”   如意笑道:“姑娘自然是不认得,咱们才回来多久,倒是我之前是在府里的,陈六家的是个圆盘脸,也没什么特色,就是眼白多些,就是俗称的三白眼。”   应怀真嘻嘻笑道:“这么有趣儿,改日我必要见上一见。”   如意道:“姑娘见那些小人们做什么,倒是别照面的好,免得看那嘴脸便生气!”   应怀真跟如意说了一会儿,就去找李贤淑,推门进去,见李贤淑坐在床边,拿着帕子拭泪呢,应怀真一惊,忙唤道:“娘……”   李贤淑没想到会有人突然进来,忙扭过头去把眼角的泪擦干了,急收了帕子才起身道:“怎么了阿真,有事儿找我?”   应怀真看着她泪痕未干之态,问道:“娘,那些人既使坏,你为何不跟三婶娘说呢?她不是管事儿的吗?”   李贤淑听她问起这个,便明白她已经是知道了,就道:“阿真你还小,不懂这些……起先已经有过缺三短四的事儿,我也找过几次了,然而我们才回来……纵然受她高看一眼,彼此相处的也还好,但总是去烦她,她心里未免不会觉着我多事。”   应怀真点了点头。李贤淑见她一脸了然似的,便把她抱在腿上,搂着说道:“自打回来了,只觉得处处不便,连要吃个汤水都要看人脸色了,还不是觉着你爹得不了好官职才这样欺负人?偏老太君那里又……”   李贤淑停了口,眼中蕴泪,又道:“虽然我不愿跟这起子小人置气,但今儿实在是赶上了,一边担心你爹,一边又忍着他们,委实是受够了,才去厨房跟他们闹了一场,如今虽然有些后悔,但做了便是做了……等今儿你爹回来,少不得跟他认真商议一番搬出去住,大不了我们便回你姥姥家里住一段时候,哪里活不了人呢,总比在这儿缩手缩脚的强!”   其实李贤淑说了这些,也并非是全部,让她之所以忍不住大发雷霆的,其中还有一件小事。   起初头两遭儿,派了如意去要汤水,却屡屡没得,李贤淑本想忍一时风平浪静,不料次日,那应兰风的妾杨氏竟亲来了,身后带着小丫头子,捧着个五彩花纹的盖盅,里头盛的竟然正是百合莲子甜汤。   杨氏细声细语地说道:“这是我自己熬了的,听说姐姐近来寻这个,若不嫌弃,就先用这个罢了。”   李贤淑见这情形,心中大怒,面上却还未露出来,只笑吟吟说:“妹妹倒是个有本事的人,既然一片盛情,那我便留下了。”   杨氏只道:“姐姐别嫌弃我手笨就好了,当初咱们二爷离京,因为蕊儿还小,夫人做主让我留下照顾,不得随行。二爷在外头放了这么久,都是姐姐操劳照料,十分辛苦,我心里有愧,如今回来了,好歹且让我尽点儿心意……”   温声软语地十分恭敬,也并没再说其他,只略问了问应兰风的事儿,李贤淑只说他近来忙的不成个样子,早上早早儿出门,又非得三更半夜才回来之类,杨氏便告退了。   次日李贤淑越想越是不对:凭什么她去要东西就没有,杨氏却能变戏法儿似的“自己熬”了呢?于是又叫如意去催厨房,仍是没得,李贤淑本来性子就有些泼烈,因为进府才一再忍耐,此刻哪里还能再忍,心头那股火儿无论如何再压不住,最后竟才闹得那样,虽也暗暗后悔,却也无济于事,只得咬牙罢了。   应怀真从头听到尾,便道:“娘,不用为了这些小事儿悔天悔地的,也别多想其他,照我说,他们敢这么明目张胆的胡为,等时候到了,自会有收拾他们的人。另外,你也不必担心爹爹,不是说‘好事多磨’来着?泰州五年都也过了,这些怕什么?少不得耐着性子,只怕到时候爹升了官儿,你还会高兴的哭呢。”   李贤淑听了这等宽心的话,破涕为笑,就把应怀真紧紧抱在怀中。   又过两天,傍晚时候,李贤淑带了应怀真,去老太君那边吃了晚饭。   应怀真吃了几口,转头四处看,却见许源的一双女孩儿,大的应翠八岁,还在规规矩矩地吃,小的应玉六岁,已经吃完了,就到了外间自己玩耍。   应怀真便也跟了去,见应玉正在玩一个串珠算盘,她便凑过去说道:“姐姐,这个怎么玩儿?”   因许源听了应竹韵的话,有心跟李贤淑交好,故而两个姐妹也常跟应怀真玩在一块儿,应玉见问,就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只看别人玩的好。”   应怀真便笑了笑,道:“那么我们不玩这个,我那里有个布偶老虎,姐姐要不要一块儿玩?”   应玉听了,便说:“你说那个,我们也有,我跟翠姐姐一人一个呢……上回你去没见着么?腿跟眼珠子还是能动的,你的能动吗?”   应怀真诧异说:“我没留意,自来也没见过能动的,姐姐别骗我。”   应玉听了,一心想要炫耀,正好应翠也吃了饭,应玉就叫了应翠,三个小的便叫丫鬟领着回了房,两姐妹把布偶找了出来,应怀真看着那老虎果然逼真,眼珠子却是黑色的水晶石做成的,一推便骨碌碌乱转,不由啧啧惊叹。   三个人玩得高兴,不知不觉过了半刻钟,就听外头有人咳嗽了声,道:“奶奶回来了。”   隐隐地脚步声传来,应怀真听得分明,便摆弄着布偶,对应翠道:“你晚上抱着老虎睡么?”   应翠道:“我大了,哪里还抱这个,连阿玉也不抱的,莫非你还抱着?”两姐妹说着就嗤嗤笑了起来。   应怀真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说:“我原本也是不抱的,可是这两天总做噩梦,跟娘一说……娘就叫我抱着老虎,说是老虎会把那些坏东西都吓跑了。”   应翠睁大眼睛问道:“你做什么噩梦了,又是什么坏东西呢?”   应怀真故意四处看看,见没人进来,才说:“这件事我连我娘也都没说,姐姐们答应别告诉人去,我才说呢。”   两姐妹见如此神秘,赶紧又催她说,应怀真道:“我听人说府里吊死过人,叫什么小茶的……你们可听说过么?我也不懂,只是那天听了人说后……回去就做噩梦了,好生怕人。”   应翠已经有些懂事,应玉却一无所知,应翠正欲说话,就听外头许源的笑声传来,道:“你们几个小的,饭也不好好吃,跑到这里叽叽喳喳做什么呢?”   应怀真忙停了口,许源看她一眼,对应翠道:“翠儿,你瞧你妹妹来这半天,你也不把你素日藏得那好吃的拿来给她吃,光顾着说话了,快去拿去!乖!”   应翠很懂她母亲的心意,当下答应了,便又拉着应玉,应玉道:“我还没听完呢……”话音未落,就被应翠拖了进内房了。   当下屋里就只剩下许源跟应怀真,许源就把应怀真拉到身边儿坐了,亲亲热热地说:“真儿,跟婶娘说实话,方才你跟翠儿玉儿说什么呢?”   应怀真道:“我、我没说什么……”   许源故意低头看着她,道:“小孩子家说谎可不好……留神那小鬼儿来抓你!”   应怀真伸手捂住脸,半晌才说:“婶娘别吓唬我,我这两天总做噩梦呢。”   许源就问道:“那你做什么噩梦,因为什么做梦呢?你一五一十地说来,那小鬼儿就去抓别的爱说谎的小孩儿了。”   应怀真琢磨了一会儿,才看着许源,小声说:“那我跟婶娘说,婶娘可别告诉旁人。也别跟我娘说才好。”   许源道:“你放心,婶娘的嘴是最严的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   应怀真便道:“这本是我无意中听来的……那天我在院子里……”   当下应怀真便一五一十,把遇到郭建仪,听到谈话,如何躲开的情形说了一遍,将陈六家的跟春晖乳母的对白也捡着要紧的说了大半。   末了应怀真道:“我本来也不知道说话的是谁,只看见那个人的眼睛白的多些,是小表舅无意里说了他们是谁,不过也未必是真,小表舅说他并不熟悉府里的人,或许会看错了,叫我不要跟别人说起……”   许源听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本来是个七窍玲珑心的人,有十八般花花肠子,早听说前两天李贤淑在后厨闹了一番的事儿,如果这次是应怀真自个儿主动来向许源“告密”,只怕她反而会觉着是李贤淑指使应怀真,好报复陈六家跟管厨房的秦家的。   又,如果单是应怀真自己说这些,许源恐怕也是不会全信,如今现场偏又多了个郭建仪,许源听着应怀真说的郭建仪的举止,正好跟郭建仪素来谨慎不肯多话的性情相合,这自然是板上钉钉,确凿无误的了。   应怀真见许源不言语,却又皱着眉,呆呆地问:“婶娘,真的有上吊的小茶吗?会变成小鬼儿吗?我总是做噩梦呢。”   许源听了这句,大为刺心,又见她傻傻地,心里反倒愧疚起来,心想:“这样小的孩子又懂什么呢?竟白给那些下贱背后爱嚼舌根的混账东西们吓唬着了!”   当下忙把应怀真搂入怀里,反而百般安抚,道:“别听他们的,哪里会有那种东西!都是他们编出来吓唬人的,若真的有什么小鬼儿,头一个就去捉这起子丧了良心的东西们!你是乖孩子,周身都有菩萨保护着呢,别怕。”   说着,许源就把应怀真抱着,抚着她的背,轻轻地晃来晃去,十分疼爱。   正好李贤淑找不到应怀真,打听了丫鬟说是在这儿,便寻了来,进门一见这情形,不由笑道:“这是在做什么呢?竟跑来这里缠磨你婶娘呢?”   许源抱着应怀真不放,道:“你可别眼馋,我们娘儿俩感情比你们娘俩都好呢!”   李贤淑又惊又笑,便也打趣道:“你也有两个闺女了,偏又要收个干女儿不成?快别臊了,自己再生个小子岂不是好?”   许源只是嘿嘿地笑,将放开应怀真的时候,就悄悄地在她耳畔又说:“方才说的那些话婶娘替你保密,你也不许告诉第二个人了?”   应怀真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婶娘。”   李贤淑越发笑道:“你们两个倒是真的好了,竟连体己话都有了?”   许源笑眯眯道:“可不是?怀真,可记得千万别跟你娘说呢。知道吗?不然婶娘不依的?”应怀真果然乖乖地点了点头。   李贤淑坐着说笑了会儿,便带着应怀真回了屋里去。剩下许源在灯下坐了一会儿,心想:“因为大嫂子不管事,我来管家,那些跟着她的人落不了好差事,自然不服,亏得我还特意给他们些脸面,安排了些体面差事给他们……没想到竟全是喂不熟的白眼狼,表面上三奶奶长三奶奶短地奉承,背后竟揭我的皮呢!我虽也知道他们背地里不会全说我的好,可也想不到竟说的这样不堪,又是这样不知避忌,可见她们已是恨我入骨……”   转念又想:“这次幸亏是给怀真这不懂事的丫头听见了,倘若给别人听见了呢?传扬出去还了得?我白想做好人,却养了这些专坏我名头的混账淫妇们!”   许源想了一会儿,便咬牙切齿一会儿,各种念头涌上,心火熊熊,一时就想叫了人来,把陈六家的跟春晖的乳娘立刻打死,但这毕竟是气头上的想法儿,这两个人又都不是一般的下人,轻易动作起来没凭没据不说,更反而会得罪人,自要好生想法,慢慢摆布才成。   许源思谋良久,双眼里渐渐透出几分锐色。   且说李贤淑领着应怀真自回东院去,路上便问她:“你跟你三婶娘说什么呢?”   应怀真偷偷笑了笑,道:“都是些没要紧的闲话,三婶娘哄你呢。”   李贤淑也觉得如此,不然的话许源没头没脑地跟个小孩子说什么要紧的话?便只一笑,心道:“没成想阿真倒是跟她投缘,近来我越发隐隐地听说,她是个厉害的人,这样的人如果一直交好倒也罢了,但倘若反目,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李贤淑满腹心事,也不出声,应怀真问道:“娘,爹回来了吗?”   李贤淑便道:“回来了,这会儿正吃饭呢,见你不在屋里,就忙着叫我出来找了。”   应怀真听了,便加快步子,最后竟小跑起来,李贤淑急的忙追,一边叫道:“黑漆漆地留神跌一跤!”   两人一前一后回了院子,正应兰风吃了饭,站在门口张望,一眼看到应怀真跑了进来,口中叫着:“爹!”小旋风似的奔来。   应兰风大喜,便俯身张开双臂,将她高高抱起。   应兰风见他兴致颇高,加上又被举得高高地,倒有些新奇有趣儿,便也咯咯笑了起来。   李贤淑后面赶来,因走得急一时气喘,便停步扶着柱子道:“你们一大一小……真是要折腾死人不成!”   应兰风把应怀真抱定了,道:“我等半天了,就等你回来……你可猜到我今儿遇见谁了?”   李贤淑啐道:“我去找阿真前你就开始卖关子,如今还是没玩够不成?你一天出去见的人没有上千也有几百,我知道你是看见哪个老相识的了?”   应兰风哈哈一笑,道:“你却是说对了,我的确是见了个旧日相识……再给你提一下,是在泰州见过的。”   李贤淑一怔,脱口说道:“难道是看见娘了?”   应兰风白她一眼,李贤淑已经连珠炮似的叫道:“又或者是哥哥?妹妹们?”   应怀真在旁边站着,仰头看着应兰风,忽然叫道:“我知道!”   夫妻两闻言,齐齐低头看来,应兰风问:“真儿知道?那你说说看爹遇见的是谁?”   应怀真脆生生说道:“必然是小唐……唐叔叔!”   应兰风本是满怀戏谑,乍然听了这句,笑容一收,惊讶问道:“真儿怎么知道?”   李贤淑见他这样问,情知应怀真是猜对了,忙也问:“真的是遇见小唐……咳!是那位了不得的唐大人?”   应兰风看她一眼,忍笑答道:“可不正是这位了不得唐大人么?真儿,你且先跟爹说说,你怎么猜的这样准?”   应怀真眼珠一转,道:“我瞎猜的。没想到真的就猜中了。”   应兰风便又大笑,又把应怀真抱过去,赞叹道:“真儿就是聪明,随便一猜就猜中了,不像你娘,左猜右猜都不中。”   李贤淑见他如此,便又啐道:“你夸你闺女就夸呗,做什么又踩着我呢?说起来……我知道真儿为何一猜就中,你可知道?”   应兰风跟应怀真一起看她,应怀真也觉好奇。只见李贤淑笑道:“那唐大人生得好,人又大方,跟阿真竟是极投缘的,你女儿必然是瞧上人家了,故而心心念念记着,自然一猜就中了!”   应兰风听她这样说笑,便也大笑起来,又故意地逗应怀真,道:“真儿,你娘说的可对?”   不料应怀真听了,先是张口结舌,呆了半晌,继而慢慢地红了脸,脸上的表情慢慢地竟是恼羞成怒真生了气似的,最后竟挥起拳头来,又砰砰地打了应兰风几下,趁着他松手的当儿,便撇了两人跑进门去。   倒是让李贤淑跟应兰风两个怔了半晌,李贤淑道:“这是怎么了,我是玩笑话罢了。”   应兰风想了会儿,道:“阿真眼见大了,大约……也知道害羞了?”   李贤淑呸道:“什么眼见大了,才五岁呢!”忽然记起正经事来,忙又问:“别打岔!你今儿倒是比往日高兴些,莫非跟遇见这位唐大人有关?莫不是他做了什么好的?”   应兰风听问,脸上的笑却慢慢地敛了,叹道:“倒是没做什么,只是我们说了一番话罢了……你也是再想不到他对我说了什么的。”      ☆、第 37 章   自打回京以来,吏部的门槛都要给应兰风踏平,几乎多半的差人都认得他了,门口的公差见了他便笑着招呼:“应大人来了!”不管如何,倒先混了个脸儿熟。   这日应兰风又来问询,那主事官见了他就头疼,早吩咐了底下人盯紧,但凡应兰风来了,便早躲得不见人影。   应兰风也是练出来了,并不恼怒,跟些文吏吃了会儿茶,闲聊了几句,才出来又溜达一回,见人仍是没回,就跟那些文吏打了个招呼,迈步往外走。   正踱步徐行,听到后面有人道:“应公!应公留步!”   应兰风回头看时,却见是吏部的一个制书令,隐约记得姓寇,当下停步拱手道:“寇书令好,何事相唤?”   寇书令拱手作揖,见左右无人,便拉应兰风往前又走几步,在那墙根边上站住了,才道:“应公不必多礼,应公之前为泰州知县,风评极佳,本来众说纷纭,我也是半信半疑,然而前日我有个泰州的亲戚上京,说起应公来,委实称赞,我才知道应公确是个清明仁德的。”   应兰风见他无端说起这些,只好笑着应付道:“哪里,只不过是尽我之能罢了,都是分内应当的,不值什么。”   寇书令叹了声,道:“朝廷的官员若都似应公这般,那普天之下的百姓则都有福了……是了,我拉住应公是想问问,你可知道为何至今不能选官的原因?”   应兰风道:“胡乱也听了些传言,只不过不知道该信哪头,因此毫无头绪,只是干等罢了。”   寇书令双眉微蹙,看定应兰风,道:“这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应公当时以一首诗名扬京城,但同样也因此引至灾祸,你可知肃王已暗暗把你当做林御史一派的人,因此才暗中阻挠刑部给应公选官?”   这么些日子,应兰风终于听到一句详细言语,忙说道:“我算是个什么东西?怎么能跟林御史扯到一块儿去?肃王竟因此敌视我了?可真是荒天下之大谬,无妄之灾了。”   寇书令道:“其他人或怕肃王势大,或畏惧林御史之威,所以竟然不敢做声,我因知道应公高义,不忍你久困此间,所以来跟你通个声儿……应公还是及早想法儿……”   应兰风苦笑道:“多谢!我竟不知自己成了肃王跟林御史间的棋子了,只是这又有什么法子可想?我跟林御史也不过是一面之缘,当初还以为他是贩卖果品的商客,才胆大包天地赠了那诗……后来知道是他,也着实吓的不轻。还暗自捏着一把汗,自忖相处时候因不知他的身份,言语中多有些逾矩之词,更生怕会因此获罪,没想到好不容易得了活命之机,转头居然成了肃王爷的眼中钉了?这份冤屈可真无法可说,说句不好听的,就像是风箱里的老鼠,左右为难呢?”   寇书令不由也笑起来,笑了半晌,才道:“其实倒也不是没有法子,只要向肃王爷说清楚了,叫他知道应公不是林御史一派的,肃王大概也不至于如此为难?”   应兰风道:“言之有理,只可惜我哪里会有门路去跟王爷说明白呢?”   寇书令思忖了会儿,道:“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我倒是想到一个人……”   应兰风见他这样说,忙问究竟,寇书令道:“我知道礼部一位王主事跟肃王府内赵长史是连襟,偏这位王主事又跟贵府的大爷私交不错,应公何不接着这机缘,一探究竟呢?”   应兰风听到跟他大哥有关,不由又苦笑说道:“不瞒寇兄,我的事家兄是不管的,我也不想去劳烦他,何况如今更有肃王牵扯进来,万一弄得不好,岂不是反连累了他?还是罢了。”   寇书令没想到会是如此,便无奈道:“我也是不忍应公明珠蒙尘,也罢,再想别的法儿就是了。”两人又寒暄了几句,便彼此道别了。   应兰风自吏部出来,一时自觉头顶乌云滚滚,这些日子来他虽然听说了上面有人故意为难,却想不到肃王头上,如今坐实了此说,当真棘手。   才行了会儿,忽然有人从旁拦住,问道:“敢问是泰州新调回京的应大人么?”   应兰风回头一看,却见是个青衣小厮,便说:“我就是了,不知何事?”   小厮便笑道:“应大人有礼,是我们家大人命我请您到兴泽楼一聚。”   应兰风便问何人,小厮道:“请恕小人不能告诉,横竖大人去了便知,是您的旧时相识呢。”   应兰风心怀疑惑,但如今到了这个地步,倒也不怕什么,便欣然前往,到了地方,小厮引着上了楼,指了指位子方向,便退了下去。   应兰风踱了过去,见乃是个雅间,门半开着,他将手一推,看到里头靠窗端坐一人,身着极淡雅的浅紫色圆领袍,白玉腰带,领口处露出小半截雪白的里衣,鹤背蜂腰,利落标致。   应兰风乍一看,正觉几分眼熟,那人却站了起来,转身面对应兰风,微微笑道:“应知县,泰州一别,可无恙乎?”   应兰风瞧着那样的笑脸,浑身先是一阵热,忽地又是一阵冷,可谓水火交煎,忙拱手作揖,口称:“不知是唐大人,失敬!”   此人自然便是小唐了,见应兰风行礼,小唐便上前一步,抬手在他胳膊上轻轻一拖,道:“何必多礼?今日只是请大人前来叙旧的,委实不必拘束。”   小唐虽如此亲近示好,应兰风却不敢怠慢,上回在泰州便被他跟林沉舟一唱一和,将他活活地蒙在鼓里,想着自个儿当初肆无忌惮的举止,这两人却不动声色地只看着……就宛如在丛林之中翩翩起舞,却不知背后有虎狼无声窥伺随时会起身扑杀一般。   至今想起仍觉后怕。   应兰风咳嗽了声,便道:“不知唐大人叫我前来有何事?”   应兰风是绝不相信小唐这番相请只是为“叙旧”,他扫一眼桌上,见只一杯清茶罢了,不由地暗暗略松了口气……只要不是“鸿门宴”便好。   终于落了座,小唐见应兰风双眸微垂,知道他心中忐忑,便起手替他斟了杯茶,应兰风忙握住,连连道谢。   小唐笑道:“当初在泰州乃是公务在身,不得已而为之,还请应知县休怪,这一杯茶就当我请罪了。”   应兰风忙道:“哪里哪里!唐大人这话折煞下官了。”心中万分狐疑,仍是猜不到对方究竟意欲如何。   小唐觑着他的脸色,忽然问道:“自泰州一别,差不多已是一年过去了,可喜应知县调回了京内,以后大家相处起来更容易多了……是了,不知小怀真可好?我离开之时她仿佛刚病愈,看着瘦弱的可怜。”   应兰风听着他说“大家相处起来容易多了”,正心里打战,暗觉着还是不要“相处”的好,最好是离着千里远!忽然听他又问起怀真,便不由地放松心神,竟笑着回答道:“真儿好着呢,前日还嚷着说自个儿比先前胖了……”说到这里,对上小唐笑吟吟的双眼,笑容一僵,便不再说下去。   小唐却自顾自叹道:“我甚是想念那孩子,若不是恩师嘱咐我近来不要去拜访应知县,我便早去府上拜会了。”   应兰风一怔,迟疑着问道:“虽则不敢当‘拜会’二字,但您说的是林御史大人?可……大人却又是为何这样嘱咐您呢?”   小唐淡淡道:“想必应知县也听说了,因为那首赠诗的缘故,肃王很是恼怒,他自然奈何不了林大人,故而就迁怒于你。”   应兰风目瞪口呆,想到寇书令的话,便道:“可、可我委实是跟林大人不熟……”   小唐微微一笑,道:“应知县其实也该明白,肃王并不是个讲理的人。”   应兰风一口气闷在喉头,过了会儿才说道:“那么我这次回京,岂不是调职无望?”   小唐摇摇头道:“不然,肃王只是要折一折你的锐气罢了,让你知道他在朝中仍是不容小觑,倘若你若肯向肃王低头,恐怕平步青云指日可待,只看应知县如何选择罢了。”   应兰风听得皱眉,竟忘了忌惮,哼了声道:“平步青云应某是不指望了,只想清清白白做个官儿罢了,倘若还得去跟人溜须拍马,做尽不堪之态,那索性不做这官儿也罢。”   小唐轻笑,目光中颇有深意,看着应兰风道:“我听人说应知县在泰州的时候曾想辞官?”   应兰风一怔,即刻明白必然是王克洵把此事告诉的他,恐怕林沉舟也知道了,事已至此,应兰风索性坦然道:“不错,正有此事。”   小唐问道:“这却又是为何?”   应兰风道:“官场上步步惊心,且应某才智平庸,唯恐行差踏错,更祸及妻女。”   小唐微微挑眉,片刻点了点头,道:“但你在泰州开渠,又听调上京,可见仍是选择走仕途一路了?”   应兰风皱眉不语,半晌缓缓地出了口气,道:“是……”   小唐笑道:“既然决心已下,又怎能轻言放弃呢?应知县也该知道,自古以来这青云路就非坦途……越是往上,便越是九死一生。”   应兰风闻听此言,默默不语。   应兰风面前杯中的茶水已经冷透,他举起来喝了口,略觉苦涩。   小唐看着应兰风,忽道:“我有个人要介绍给应知县认识。”   应兰风抬头看他,小唐话音刚落,便听门外有人道:“赵爷来了。”上楼的脚步声响起,一直到了门口边上。   小唐道:“赵兄请进。”   门外那人推门而入,应兰风仔细看去,见来人白净脸,下颌三缕胡须,一派斯文。   小唐起身相迎,那人举手寒暄,又看应兰风,道:“这便是应大人了?”   应兰风不知此是何人,便也举手道:“如今也没什么官职,兄不必客气,直呼姓名便是,不知兄是……”   小唐在旁道:“赵兄如今在肃王府当差,想必应知县也听说过一二。”   应兰风心头一跳,便想起先前在吏部寇书令所说的那“肃王府的赵长史”,不由看看小唐,又看那人,重作揖道:“失敬失敬!原来是赵长史。”   赵长史看着他,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情,让应兰风毛骨悚然。   三人重又落座,应兰风猜不透小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索性不语。   小唐却也不做声,倒是赵长史看着应兰风,似笑非笑道:“早听闻应大人的名头,没想到见面更胜闻名,果然良才美质,国之栋梁。”   应兰风勉强道:“谬赞了。”   赵长史嘿嘿笑道:“应大人不必自谦,大人若不是身负惊人才干,肃王爷也不至于如此的求贤若渴,唯恐别人得了大人去。”   应兰风听了这话,心中越发有苦说不出,扫一眼小唐,却见他仍是那副微微笑的模样,仿佛什么也不曾听见。   应兰风咳嗽了声,道:“承蒙王爷青眼,然而方才我同唐大人也说过,此事委实是误会一场……我跟林御史相交泛泛……”   赵长史笑道:“大人勿惊,我也只是来传王爷话的,且让我说完再议。”   应兰风一怔,赵长史将笑脸收了,改做正容,道:“王爷说,叫我去传他的话:王爷敬大人是个有骨气的,所以不肯十分为难,但若大人仍是一心选择林沉舟那一边儿停靠,可要好生掂量掂量,王爷是天潢贵胄,姓林的不过是个区区御史,就算再怎么被皇上重用也好,终究只是一时的!王爷跟皇上却是手足,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大人若真的想‘莫道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且看好了再站不迟!”   应兰风听了这话,如痴如醉,如傻如呆,他竟不知自己何时竟真个儿成了肃王爷眼里的香饽饽了,而这位爷当着小唐的面儿说这些出来,总不能不知道小唐乃是林沉舟的心腹?   赵长史说罢,仍皮笑肉不笑似的道:“大人可掂量着行事了?我的话已经带到,也不耽搁了,告辞。”说着起身,向两人行了礼,便出门而去。   剩下应兰风跟小唐茕茕相对,小唐仍是泰然自若,叫了伙计来添水添茶。   伙计去后,门又掩上。应兰风看着他,道:“我竟是猜不透,唐大人,当着明人不说暗话,索性摊开来说明:你们究竟是想要如何呢?”   小唐微笑相视,道:“应知县还不明白?自然是想你选边儿站了。”   应兰风啼笑皆非,把心一横,道:“你们一个是狼,一个如虎,我却要往哪里站?我自然谁也不站。”   小唐摇头道:“既然你知道这都是虎狼之辈,若你谁也不站,虎狼齐心,你却往哪里逃去?”   应兰风倒吸一口冷气,看着小唐的眼神,忽然间心头灵光一动,脱口说道:“我知道了!原来你们是想让我投靠肃王!”   屋内并无他人,应兰风把今日所见所闻,以及跟小唐所谈的话尽数跟李贤淑说了一遍。   李贤淑满耳的“肃王”“林御史”,也早已“如痴如醉,如傻如呆”,更是做梦也想不到刚从七品知县的位子上爬回京内,忽然之间就有两个这样的厉害角色来“泰山压顶”。   两夫妻你看着我,我瞪着你,两两无言。   而在室内,应怀真听着这些话,也是心跳加速,两耳轰鸣。   起先应怀真之所以猜中应兰风遇见的人是小唐,一是因为应兰风说了是泰州遇见的旧相识,如果真的是徐姥姥等人,就不会说是“相识”了,而人在京城却又能于泰州遇见的,最大的嫌疑就是林沉舟跟小唐两人。   应怀真之所以不猜林沉舟,是因为林沉舟毕竟是人人望而生畏的监察御史,若真个儿遇见的是他,应兰风就不会用如此轻松的口吻提起了。   再加上应兰风最近正疲于奔命,如果遇到的是其他闲杂人等,他也不会有心应付,更不会还郑重其事地拿出来说了。   故而一猜就中。   然而听到应兰风说完跟小唐见面的情形,应怀真喉头发干,心跳加快。   她几乎就忍不住冲出去告诉应兰风:肃王那个人,投靠不得!   让当时对朝堂事务丝毫不关心的应怀真也记忆鲜明的是:肃王最后被判以谋反之罪。此案牵连甚广,甚至应兰风最后的倒台,也跟这个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还隐约记得,起先查肃王案的时候,应公府内人心惶惶,每个人都是一副即将大祸临头的神情,甚至有流言悄悄散布,说应兰风也牵扯其中,下一个要查要倒的必然是他。   虽然没有人敢对她说什么,但那种恐惧弥漫的氛围,却无法阻挡。   后来应兰风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居然风平浪静了下来,一直到两年之后,凌绝反判,大理寺跟刑部才联手复又彻查此事,在应兰风的罪状上又添新的一笔:勾结肃王党羽,行谋逆之实。   应怀真双足落地,软绵绵地如踩在云端,她攥紧双拳,心中乱乱地想着该如何去开口,才能叫应兰风别去碰肃王。   忽然外面李贤淑如梦初醒地问:“那、那最后到底是怎么样呢?”   应兰风笑道:“也不怎么样,总之我是不去投靠肃王的,任凭他们怎么都好,实在逼得我急了,我只认了我是林御史一派的罢了,好歹也有个贤名不是?”   听着他这般轻松的口吻,李贤淑也才忍不住笑了,啐道:“我的魂儿都飞了,你还有心说笑呢。”   里头应怀真听到这里,眼睛一眨,那堵在心头的一口气也才慢慢地缓了过来,握紧的拳也渐渐放下。   又听李贤淑道:“这唐大人也委实的可恶,竟要你投肃王,这不是与虎谋皮?”   应兰风叹道:“他们正是这个意思,故而我打定主意,才不做他们的棋子。”   应怀真听到这里,不由也暗暗地怀恨小唐,心道:“今日我才信了,‘唐叔叔’你果然不愧是凌绝的恩师。”   想起小唐浅笑的模样,恨不得张手去抓几把,把他的笑脸抓破了才好。   应兰风既然打定主意不去投靠肃王,他自忖自己的仕途只怕越发会艰难,虽然不再轻言放弃,然而也要为自己做了点儿打算,加上李贤淑说府里住的艰难,他便想着不如趁机搬出去罢了。   只是近来府里正筹划老太君的生日,人人各行其事,十分忙碌。   应兰风跟李贤淑商议了一番,觉着好歹给老人家做完了这个生日再议此事不迟,免得又另生波折。   应老太君做寿这天一大早,应公府就开始忙碌,天刚明,满朝文武各色官员的车驾便鱼贯来到,其他的威武将军府,武安侯府,锦宁侯府,忠义伯等各府里都有专人前来贺寿,除此之外,庆王府跟肃王府竟也派人送了表礼过来……委实排场非凡,极为热闹。   府里又安排了戏班,热热闹闹地连唱了三天大戏。   对应怀真而言,这种场面可谓是屡见不鲜,见怪不怪了。她前世因应兰风身居高位,故而其华美盛大,竟比此刻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不管见了什么都只是懒懒淡淡地罢了。   但对李贤淑而言,却是目眩神迷,眼花缭乱了,几乎不知身在何处。   第一次见识这样的奢侈靡费的排场,又是那么多的达官贵人齐齐蜂拥而至,各家的女眷们也都打扮的珠光宝气,不是几品夫人就是某某诰命……李贤淑一时几乎连话该怎么说都不知了。   等稍微定了定神,才看见许源领着好些丫鬟婆子,泰然自若地颐指气使,又去逢迎各家的贵妇名媛们,其灵巧自在,游刃有余,简直让李贤淑大开眼界。   从这等空前的大场面里,李贤淑才亲见识到许源的不同凡响之处,那份鹤立鸡群宛若能指挥千军万马似的气势,简直不似一个后宅妇人会有的风度。   李贤淑捏着帕子,凝眸暗看许源的所作所为,心中不知为何竟有股微微地热血涌动,一时竟说不清那是何种滋味。   李贤淑在前厅之时,应怀真却受不住那股闹哄哄的气息,那满眼的笑脸满耳的笑声让她不由想起前世的种种,虽身处锦绣堆里,胸口却阵阵地发闷,终于趁着老太君正搂着应春晖跟各家太太姑娘们说话的功夫,便偷偷跑了出来。   远远地一直跑到花园里,耳旁没了那些说笑聒噪的声响,又嗅着扑鼻而来的花香气,整个人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正觉舒心的功夫,便听到有人惊喜地叫了声,道:“小怀真,你怎么在此?”   应怀真听了这个声音,便知道是郭建仪,她暗自挑了挑眉,心道:“真真是狭路相逢!”慢慢回过身来,才要说话,整个人忽然似被雷殛了一般,僵冷原地。   郭建仪正笑着向旁边招呼,道:“小绝快来,不是整日家要见我二表哥么?如今倒先见着他的女儿了……”   应怀真手脚都不能动弹,连眼珠子也像是冻住了一般,眼睁睁地就看到有个人自花丛后徐步出来。   他走前了两步,将应怀真从头到脚略一打量,淡淡冷冷地说道:“是个小丫头。”   应怀真心想:这才是狭路相逢。   ☆、第 38 章   这来人一身白色的缎子服,发端镶着一颗无瑕明珠,浑身不染纤尘,有飘然出世之姿。   一张脸更如霜雪,双目像是浸在冰水中的黑水晶,明澈里透出几分寒意。   跟郭建仪两个站在一处,虽然都是身负稀世之才的俊美少年,但一个好像孤高冷月,一个却似暖阳,迥然不同。   这人自然便是应怀真的“心腹大患”,——凌绝。   两人刚刚照面,只听凌绝哼了声,道:“不过是个小丫头。”   虽然如今的他不过是个稚嫩少年,那副略带高傲冷意的口吻却似一个信号。   应怀真脑中走马灯似的浮现许许多多昔日相处的场景,渐渐地那马灯越转越快,又像是彼此撞在了一块儿,令人眼晕头昏,胸闷憋气,而她耳畔也有许多嘈嘈杂杂的声音涌了上来,争先恐后似的挤逼。   应怀真此刻只觉自个儿如溺水之人,被一波一波的巨浪包围推挤,眼前金星乱闪,胸口的那股子闷气也越发涨的难受,层层叠叠,令人难以承受,终于“哇”地一声,竟是忍不住吐了!   郭建仪早见她脸色不对,正到了跟前查探,才问了一声:“怀真你如何了?”就见她涨红着脸,双眉微蹙,张口竟是吐了。   郭建仪自是想不到会出现这情形,顿时就被秽物弄脏了半幅袍摆。   不料方才凌绝见他上前来,便也跟着走前两步,本正高冷地斜睨应怀真,谁想到会有这一出?当下躲闪不及,也遭受了池鱼之殃。   凌绝先是愣怔,仿佛无法置信一般,然后双眉紧皱,猛地往后退了一大步。   凌绝退后三尺,旁边郭建仪却反而着急地上前,忙蹲下身去扶住应怀真,又惊又忧地道:“这竟是怎么了?好端端地……”   见应怀真唇角仍沾着些许秽物,脸色且还大不好,就忙又去怀中掏出一方丝帕来,轻轻地为她擦拭干净,一边仍紧锁双眉喃喃道:“是吃坏了什么不成?”竟一味地关心,毫无嫌弃之色。   应怀真吐了一吐,整个人反而清醒许多,她抬眼看向前方,酸涩的双眼中,见凌绝一脸嫌恶地正低头查看那被她弄脏的衣裳。   应怀真望着那略有些熟悉的表情,忽地想起来:凌绝是个好洁之人,便是俗称的“洁癖”,记得曾有个丫鬟不知死活地碰了他的衣角……自此应怀真就再也没见过那丫鬟。   对他而言,被人这样招呼,恐怕是前生也不曾有过的待遇罢了。   应怀真忽地想笑。   其实在此之前,自打重生后,应怀真便想过若有朝一日跟凌绝相遇,那将会是什么情形,然而这念头只不过是一闪而过罢了,因为那人给她留下的伤痕太狠太深,故而竟从未敢细细地设想过,只是想着此生最好不相遇也就罢了。   没成想,偏在今日今时不期而遇,更加想不到,初次相遇会是这样的情形。   不过老天这样的安排,倒让人大为满意——起码才相逢,就送了他一份绝好的礼物,竟比所有能预想到的都好了。   毕竟就算是让应怀真事先准备,只怕她也想不出这一招:会叫凌绝露出那副恼怒恨憎、却偏偏无可奈何的表情。   应怀真心中念头转来转去,五味俱全。   而郭建仪见她一声不吭,整个人呆呆怔怔,一双原本灵动的眸子也是定定地,直勾勾看向前方,仿佛中了邪魔似的,纵然他是个稳衬之极的人,也不由心中暗惊,问了两声不见答应,便索性一把将应怀真抱住了,道:“怀真别怕,小表舅带你去看大夫。”   那边凌绝见他竟要离开,忙唤道:“哥哥!你做什么去!”虽然叫,却不上前,脸上表情复杂,仿佛是恨不得叫郭建仪赶紧扔了应怀真了事。   郭建仪闻声回头,见凌绝兀自举手撩着那脏了的半副袍子。郭建仪便道:“小绝,恕我不能再陪了,我要带怀真去看大夫,你自行先回去罢。”说完了,拔腿就走。   凌绝本要叫住他,见状只能作罢,唯有皱紧了眉头目送而已,不料正对上趴在郭建仪肩头应怀真的双眼。   凌绝一愣,只觉得这女孩子看着自己,那眼神十分奇特,他竟无法分辨里头究竟是何种情感,喜怒哀乐……又仿佛都不沾边,倒是有些凉凉的淡淡的……如秋日的湖水,叫人看不透。   目送两人离开,凌绝低头看看自己的袍摆,越看越恼,咬了咬牙,终于还是忍不得,举手把那衫子脱了下来,含恨带怒地扔在地上。   且说郭建仪抱着应怀真疾走了片刻,应怀真忽然道:“小表舅,不要去找大夫,我好了,你放我下来好么。”   郭建仪哪里肯听,低头看她,迟疑问道:“真个儿好了?去看看大夫妥帖些,方才你的脸色很是苍白,是先前吃坏了东西?”   应怀真只得应着,道:“大约是吃坏了,然而已经吐了,吐出来就自然好了。”   郭建仪见她坚持,便往前又走了一段,才将她小心地放在湖畔的青石之上,蹲下身子端详她的脸,又抬起手来摸摸她的额头,道:“果然是有些发热,照我看还是大意不得,你这样小,病了不是好玩的。”说着便东张西望,想要拦住个来往的下人,叫去传大夫来看。   应怀真看着他双眉微蹙眼中带忧的神情,心中微微一动。郭建仪此刻这份关怀,却是发自内心绝无作假的。   许是刚才见过了凌绝那世间第一的冷心冷面之人,所以竟不再似先前一样避忌郭建仪了。   应怀真轻轻叹了声,心头微觉出几分暖意来,又看到他袍摆仍是湿着,便道:“小表舅,对不住,弄脏了你的衣裳。”   郭建仪闻言才低头看去,却不以为意道:“别管这些,只要你人没事儿,一件儿衣裳算得了什么呢……你如今觉着怎么样?”   应怀真缓缓摇头,心兀自乱跳。   此刻那些丫鬟仆人多数都在前头伺候,此地经过的人竟少之又少,郭建仪温声劝说:“怀真,我抱你回房去好么?”   应怀真定了定神,道:“我在这里坐一会儿就好了。小表舅,你忙的话自去就好,不用管我。”   郭建仪便笑道:“瞎说什么?此刻还有什么能比你更要紧的?小小地年纪,倒是会多心乱想。”   应怀真不由地也跟着笑了笑,道:“那……那方才你那个、那个……”   郭建仪知道她说的是凌绝,便笑道:“你是说小绝?他是锦宁侯的次子,名唤凌绝,今日同他哥哥一块儿来给老太君拜寿的……你大约不认得他们,想当年老侯爷在的时候,跟应公府交情甚好。”   应怀真低头默默不语,郭建仪见她的脸不似方才那样红了,略微心安,便又道:“其实他虽然年纪小小,然而才气纵横,很了不得,偏是个冷淡的性子,轻易不肯出来应付这些场合的,只是先前听说了你父亲写得那首诗,他竟倾慕不已,仿佛得了知己……每每念着想见一见表哥,今日才特来了的……对了,你若有什么不舒服的,要即刻跟我说,知道吗?”   应怀真听他说的详细,又听到说凌绝“仿佛得了知己”,几乎忍不住笑,那是自然了,那首诗原本出自凌绝之手,如今在别人手底“做”出来,他看着自然会有种格外不同的感受。   应怀真微微咳嗽了声,便道:“我现在好了,小表舅你别担心了。”见他仍是蹲在地上仰头看着自己,很是担忧的模样,不像是素日行事那样沉沉稳稳的光景,便举起手来,在他肩头轻轻地拍了两下,安抚般说道:“真的没事了。”   郭建仪一愣,正欲说话,就在这时,便听旁边有人道:“真的是小怀真?你在这地方是做什么?”   应怀真转头看去,又是吃了一惊,却见前方过来的那人,着绯色公服,曲领大袖,腰束革带,上面悬着个银鱼袋跟一块儿云纹玉佩,虽未十分打扮,却自有一段风情,正是小唐。   应怀真见了,惊愕之余又微微烦恼,心道:“今儿到底是什么日子,这帮对头竟都来了!”   然而细细一想,却是自己疏忽了,应老太君做寿,京内的达官显贵多半都来道贺,连两个王爷都送了礼,而东海王家里算来也跟应公府有些渊源,又怎会不派人来?   方才跟凌绝狭路相逢,如今又见了他将来的“恩师”,应怀真委实提不起精神来,便含糊叫了声:“唐叔叔。”   说话间小唐已走了过来,郭建仪是个八面玲珑之人,自然不会不知道这来人是谁,当下起身行礼,道:“不知唐大人到来,建仪失礼了!”   小唐微微一笑,将他看了一眼,抬手一扶,道:“郭公子不必多礼,令祖郭司农为官清廉勤政,正是我辈心中楷模,如今见郭公子如此良才美质,器宇非凡,可见郭公后继有人了!”   郭建仪便低头,越发恭谨端庄道:“大人谬赞,建仪愧不敢当,只求不辱没祖宗家声就是了。”   小唐满怀赞赏似地复笑了笑,郭建仪也恰到好处地报以笑容,两个人目光略略相对,如此一来,竟似有几分惺惺相惜似的。   应怀真在旁边坐着,看到此情此景,周身又有点不自在。   小唐这才问道:“我方才在那边经过,无意中看到你们在此,是怎么了?”   郭建仪道:“怀真方才不知为何竟吐了,我本想带她回房叫大夫来看。”   小唐闻言,果然见应怀真的脸色有些不对,不由微微躬身,打量着应怀真问道:“竟这样……小怀真难受的紧么?”声音里竟带了几分柔和地关切。   应怀真越发不自在,支吾了声,道:“没有。”   小唐见她吐字不清,很像是精神萎靡之态,便探手出来,握住应怀真的手腕,想要给她听一听脉,不料才握住了,对方却像是被火钳子烫了一下似的,猛地甩手抽了出去。   小唐一愣,连郭建仪也是愣怔住了,应怀真也被自个儿吓了一跳……看看小唐,又看看那闯祸的手,幸亏她机敏,顺势就把手放在胸口去按了两下,装作有些痛苦的模样,小声道:“小表舅,我又有些不舒服,你带我回房好么?”   郭建仪闻言,忙向小唐请辞,小唐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应怀真,闻言便温声说道:“那便快些回去吧,只是不要叫外头的大夫,去找太医院的苏太医,他是最擅医治小儿之症的。”   应怀真听到“小儿之症”四个字,嘴角又是微微地一抽,幸亏郭建仪把她抱了起来,应怀真只好竭力把脖子缩起来,将脸藏在他的怀中,更是一眼也不敢去看小唐。   原来方才小唐试图给她把脉之时,应怀真正想着小唐如何算计应兰风之事。   试想小唐无缘无故为何要让应兰风去投靠肃王,且还特意邀应兰风当面说了一番呢?应怀真丝毫不懂朝堂之事,但她毕竟聪明,只要肯细细地留心,必然有迹可循。   小唐自然是林沉舟一派的,肃王以为应兰风是林沉舟的人,故而想争取过去,小唐索性顺水推舟地让应兰风过去……乃是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举止,把应兰风当成他们安插在肃王那边的一颗棋子,表面看来虽是为肃王所用,实际上却是他们的人,有了“内应”,行事必然更加方便。   所以李贤淑才也说“与虎谋皮”,若是被肃王发现了,后果自然不堪设想,应兰风也深知这一点,故而坚持不从。   但应怀真想起小唐居然把自家老爹往“火坑里”推,又加此人是凌绝的恩师,心下极为气恼,见小唐伸手过来,竟想也不想地抽手躲开了去。   这自然是欠妥当的举动,偏偏在场的两个人都不是等闲之辈。   一直到回了房,应怀真脸上兀自微微发热,情知方才她做的太露痕迹了些,只怕小唐又不知想什么……应怀真越想越后悔,本来是装病,这样一闷,竟真似不舒服起来,直到回了房,还是恹恹地。   郭建仪将她送回了东院中,李贤淑因不在家,两个丫鬟都也跑去前头看热闹了,屋里竟连个看家的人都没有,郭建仪把应怀真放下,少不得自己出了门,拦住一个过路的丫鬟,叫去前面找他的小厮广实,叫广实去请个相识的大夫前来。   这也是郭建仪想事情周全,他知道今日府内事多忙碌,只怕就算去传了要太医,那些下人纵然有空,也都乐得偷懒躲了,一耽搁必然半天,所以他只让叫自己的小厮去,倒是更方便些。   那丫头去了,郭建仪便慢慢地回了屋内陪着应怀真,进门便见她懒懒洋洋地趴在桌上,脸儿仍是红红地,双眸微闭,似睡非睡。   郭建仪不敢扰她,便轻轻地对面坐了,望着近在咫尺的脸容,想到方才在外头的情形……心中有个疑团浮起,却又压下。   外头隐隐地传来蝉唱声响,依稀似乎还有鼓乐之声传来,更衬得室内寂静非常。   郭建仪一边儿打量应怀真的睡容,手按在桌面上,手指作出个敲桌的动作,却偏不落下,只是悬空。   前些日子,这府内出了一件小事,原来大房里春晖的乳母,竟被撵了出去。   事情的经过也是众口纷纭,有说春晖的乳母不知偷盗了什么要紧的东西,也有说是春晖自己不想要乳母了,故而叫辞了,还有说这乳母惹怒了大夫人……   郭建仪听说这消息的时候心中一动,他记得那日跟应怀真在花园亭子里听到两个人在说闲话,议论的正是三奶奶许源跟应兰风李贤淑夫妇。   这嚼舌的两人之中正有春晖的乳母,当时应怀真还问说话的人是谁来着。   郭建仪无端留了心,特意叫人去问了一番,只要他想知道的,终究会查问的水落石出,果然,据说真相是春晖的乳母偷了一样东西,行迹败露,那大奶奶虽然有心慈悲,大夫人却眼里不揉沙子,硬是把人撵了。   在外人看来,这春晖乳母实在是极不开眼了,这样好的差使,她竟然能眼皮子这样浅,莫不是偷了什么价值连城的好东西?   其实不然,只是一块儿砚台而已。   关键的是,这砚台正好儿是许源送给春晖的。   郭建仪也自深知,他这位名头上的三表嫂,其实不是个善于之辈,她每做一件事,每走一步路,几乎都是带着算计的。   这送砚台的背后必然有一番内情。   正如郭建仪所猜的,许源送春晖砚台,的确是有其用意。   那日,许源的贴身丫鬟芍药从外面捧了个匣子回来,特意捧得小心谨慎,像是里头藏得是皇上的金印玉玺一般,那见着的人自然好奇,一问之下才知道,里头是一块儿三少奶奶从外头重金求来的一块儿“状元及第”端砚。   据说这砚台曾是前科状元用过的,也不知是哪个算命的说了,用了这块儿砚台,将来必然又是个状元及第,因此有那许多望子成龙的大门大户里不惜重金要买,却终究是给三少奶奶买了来,特意要送给春晖少爷的。   众人听了,一则惊叹这砚台的不凡,二则便都以为是许源特意巴结,好讨大夫人跟老太君的欢喜罢了,毕竟春晖乃是大夫人跟老太君的心头肉,而许源也并不是头一遭儿做这种事儿。   这些人虽然心里嫉恨鄙视许源,但表面上却都做足了奉承功夫,于大夫人跟老太君面前,越发把这砚台吹得天上有地上无,好似春晖有了这块砚台,便即刻就要高中状元一般。   由此阖府皆知,传的活灵活现。   偏偏春晖乳母的儿子正要应考,因此不由不在心里暗暗羡慕,恨不得把这块儿砚台送给她儿子才好,只是徒有其心,也不敢妄动的。   谁知有个丫头,好死不死地就当面儿对春晖乳母说道:“奶奶家里的哥儿是不是就要科考了呢?如果有那砚台岂不就立刻当了状元光宗耀祖的?”   春晖乳母只好干笑道:“我倒是想要,只是哪里买得起呢。”   丫鬟琢磨着说道:“反正春晖少爷年纪小,这两年也不科考,叫我说奶奶你不如去求求大夫人或者大奶奶,就算借一借也是好的,难道你们家的哥儿成了状元,主子家面上不也跟着有光的?”   春晖乳母思忖了会儿,仍是摇头。   丫鬟便笑道:“瞧着奶奶您素日里刚硬的很,谁知也是个没主见没胆识的,如果是我儿子要科考了,我豁出命,或偷或抢也得给他捞一块儿状元及第用呢!再说……大不了以后再还回来便是了,谁知道呢!”说着,便翻了个白眼儿去了。   不料春晖乳母听了这话,便触动了邪心,自忖春晖素来有些粗心大意,陈少奶奶又是个懒散的性情,房里的东西有时候少了便少了,从不放在心上,更不会特意追问……   再按照春晖素日的脾气,就算是再心爱的东西,用两天新鲜劲儿过去也就束之高阁了……等闲不会再看一眼。   假如真按那丫头所说偷偷拿了出来,用完了再偷偷放回去……倒也不是不行的。   一瞬便又想到那砚台的好,念着她儿子若真得了,将来披红挂彩光宗耀祖,谁人不羡慕?哪个还敢说什么?   但凡人最怕动心,一念心动,便成了魔怔,竟再也挥之不去,越想越是心热,终于按捺不住,便下了手。   谁知事有“凑巧”,春晖乳母前脚拿走了砚台,后脚房里丫鬟便叫嚷起来……于是一路追查,嫌疑再无别人的,轻而易举地就把她拉扯了出来。   陈少奶奶倒的确是个息事宁人的性子,本不想声张,奈何事情竟不知如何给大夫人知道了。   这大夫人素来当春晖是自己的眼珠子一样,如今见他乳母偷走砚台,便认定了是在坏春晖的前途,这样包藏祸心的人怎么能留在春晖身边儿?当下大怒,便将人撵了出去!   这件事郭建仪细细查访,虽不曾亲眼见着,却也把来龙去脉理的差不多了。   郭建仪并不像是众人所想的那样,以为是春晖奶母自己作死……   他反而怀疑两个人。   第一便是三少奶奶许源。她送那块砚台,当真是毫无用意的?据他所知,并没有“状元及第砚”这种事,那她为何竟要嚷的阖家知晓?   原因只有一个,因为许源要料理一个人,那人自然就是因此事而被撵走的春晖乳母。   那问题不由又来了,许源为何要摆布春晖奶母?偏巧在他跟应怀真在花园里偷听了春晖乳母跟陈六家的嚼舌之后?   于是郭建仪第二个怀疑的,则是眼前的人了。   郭建仪默默地思忖了半晌,抬眸看向对面——应怀真仍是趴在桌上没动,长睫也静静地,仍是那副乖巧安静的模样,仿佛已经睡着。   面对这张脸,郭建仪心头一阵恍惚,竟自问:“我是不是想的太多了些?像是怀真这样的孩子……又怎么会有这样的心机?”   正在发呆,门外有人道:“太医院的苏太医来了……”郭建仪一听,又是愣住!   ☆、第 39 章   原来先前郭建仪命小厮广实去找一位相熟的大夫,却并不是什么“太医院的苏太医”,虽然方才在院子里小唐曾提及此人,但要知道这些太医在宫内当差,若非是相熟的高门权贵等闲也是不伺候的,郭建仪祖上虽曾贵为大司农,然而到这一代却已式微,何况最近才搬来京中,眼下跟他们自然并无深厚交际……如今这位苏太医忽然来到,这自然多半是小唐所为了。   郭建仪忙去开门延请,这边应怀真听了声响,才怔怔然睁开双眼,却听外头细微笑语,片刻有几人进了门来,除了丫鬟,便是郭建仪在前,让着一个长胡须头发有些花白的老者在后跟随,自然就是苏太医了。   应怀真也没料到太医竟然会来,才下了椅子站住脚,那边苏太医已经笑呵呵地忙说道:“这就是小.姐了?好个贵气的相貌……快不须劳动,我来为你诊一诊脉就好了。”果然是个有资历的好太医,神态竟也是极为祥和,令人心安。   郭建仪便走到应怀真身边,又叫她坐了回去,苏太医上前,打量应怀真的脸色,仍是带笑轻声说道:“请姐儿撩了衣袖……冒犯了,不用怕,一会儿就好。”   应怀真本是装病,此刻骑虎难下,微微地有些皱眉。郭建仪俯身道:“怀真,听太医的。”见她发呆,少不得举手,将她的袖子往上轻轻掀起一段儿。   苏太医笑道:“多谢小公子。”   这才举手探了过来,在应怀真的腕上搭了,微微闭起双眸听了会儿,才道:“小姐这病没什么大碍,不过是天儿热有些积食,再加上思虑忧闷无法开解所致……敢问先前小姐可受了什么惊吓不曾?”   应怀真听了,便知道这太医果然是有些来历。她所谓的这“病”,可不是因为见了前世的冤孽、又惊又虑,百感交集才引得如此?   应怀真被说中心事,却只能低头不答。   而郭建仪听到“思虑忧闷”四个字,心道:“小怀真这个年纪,又能有什么可思可虑之事?竟能抑郁成疾不成?”忽然听到后面一句,便道:“好像并没受什么惊吓……只是……”忽然想到应怀真是在见了他跟凌绝之时吐了的,心中转念间,便停了口。   苏太医倒仍是笑呵呵地,连声道:“不碍事不碍事,吃两幅疏通消火的药便好了……”说着,又对郭建仪道:“我去开个方子,叫人拿了抓药。只是最要紧的是小姐得放宽胸怀……”说到这里,忽然也觉着虽然脉象如此,但这样一个小孩子,未必真的就思虑过盛,多半还是不知何时受了惊吓,便又笑道:“今日人多,只怕不知哪里就吓着了……总之好生保养,保管无事。”   郭建仪复又谢过,正要相送苏太医。应怀真忽地问道:“苏伯伯,你是怎么知道我病了的?”   苏太医见她发问,便看一眼郭建仪,道:“原来你们不知的?是大理寺的唐寺丞派了人,叫我急来府内一趟。”   郭建仪道:“果然是唐大人,方才在院子里遇见他,他就赞苏太医是极好的脉相,只我想着倒是不好贸然相请的,不料唐大人竟亲相请了,委实感激不尽!”   苏太医见他年纪并不大,但待人接物竟如此的周到,令人如沐春风般,偏又生得好相貌,便捋着胡须笑道:“哪里哪里,想必是唐大人跟郭公子交好……是了,令祖莫非就是曾贵为大司农的郭大人?”   郭建仪点头道:“正是呢。”   苏太医乍惊乍喜,复把他从头到脚看了一回,盛赞道:“真真是英雄出少年,不愧是郭大人的后代!也怪道唐大人对公子另眼相看!”连连点头,又含笑道:“此番也算是相识了,以后若有什么需要之处,公子只需派人去太医院寻我就是了。”   郭建仪起初听他说“唐大人跟郭公子交好”“另眼相看”云云,知道苏太医是误会了,他今日才跟唐毅见第一面,断不至于让唐毅上心如此,这自然是因为唐毅着紧怀真的缘故……末了又听苏太医如此钦赏,便道:“承蒙您老青眼,既然如此,晚生先行谢过。”   苏太医笑了两声,这才又向应怀真道了告辞,到外间写了药方,郭建仪少不得亲自陪着送了出去。   郭建仪陪着苏太医一路往外,到了前厅,苏太医道:“郭公子请回,不必相送了,我还要去向唐寺丞回一声儿呢。”   两人才别过,就见小唐从厅内出来,苏太医见着,忙迎上去,就把方才给应怀真诊脉的情形一一说了,正欲告辞出府,不料那来贺寿的官员里头,有些跟苏太医是认得的,又见他是个普通装扮,不似来贺寿的,就忙问端详。   不多时候,应家的人也知道了,连老太君也听说了。   原来这苏太医也曾来过府里几次,不过都是为了春晖罢了,只因他最擅长儿科,几乎是药到病除,所以人人敬重,老太君对他都也格外赞赏,只隐约听下人说他来了,忙问详细,才有人说是来给应怀真看病的。   大夫人就在旁边,明白老太君的心思跟自个儿是一样的,当下问身边人道:“是谁去请的苏太医,怎么也没有人来回一声儿?”   底下人也都不知情,又派人去探听,好一会儿才查明白了,报说:“原来是二小.姐忽然病了,正巧给大理寺的唐寺丞见着,是唐寺丞派了人去请的苏太医。郭小舅爷也在场呢。”   众人一听,才得了明白。   老太君很是意外,一时没什么话,倒是许源在旁笑道:“这怀真倒是个福星呢,这位苏太医可是有名的难请。”   老太君才点头说道:“原来如此,倒也罢了……怀真没什么事儿吧?”   那丫鬟道:“苏太医说是无碍,开了药方便走了,小舅爷叫回复老夫人,叫务必放心,二小.姐已经好了。”   老太君道:“这样就好,只是我们自家的人怎么不跟紧点儿?倒是要麻烦外头的大人们。”   丫鬟说道:“其实表舅爷已经叫人去请大夫了,是唐大人觉着苏太医比较妥当,竟自己叫人请了来,表舅爷也很是意外呢。”   应夫人听到这里,便笑道:“我道建仪是个细心谨慎的孩子,怎么见着怀真病了却不理,反叫外面的大人去请太医呢,原来是这样的。”   许源笑道:“说来说去,这还是老太君的福气,一个曾孙女儿稍微有些不舒服,就有人鸦雀不闻地忙请了大夫来看得妥妥当当,竟不叫您老人家操一点儿心的。”   老太君这才笑了起来,应夫人等也便笑了。   应老太君大寿过后,这日,应兰风便跟应竹韵先说了要搬出去住之事。   谁知应竹韵听了,先是着急问他是否在府内住的不顺,是否各处有亏待的地方。应兰风忙说不是,应竹韵便拧眉说道:“如今咱们这房是三弟兄不分家,哥哥又是才回了府,这么快就搬出去,叫别人看了怎么说?必然以为我们兄弟不和云云。”   又说:“若哥哥在府内有什么欠缺的,你万万别忍着不说,我回头也跟我房里的说一声儿,必然是她有些疏忽怠慢之处,才让哥哥不自在,竟生出这样的念头。”   应兰风只得解释说:“不是这样,因我之前在泰州懒散惯了,回来倒是不习惯了,何况近来我的官职调动十分艰难,更有些流言蜚语,让我十分忧心,索性就想搬出去罢了。”   应竹韵道:“莫非跟肃王有关?”   应兰风一怔,没想到他竟知道此事了,莫非也是从哪里探听来的?便问。   应竹韵笑道:“因这段日子来哥哥一直在吏部奔走,我自然也留了心,本以为是上头没有打点妥当才不得选官儿的……我又不好跟哥哥直说,就跟大哥暗中商议了一番,毕竟大哥也是六部的人,自家兄弟该尽心尽力的时候得尽心尽力才好,或去疏通或去打点,总要做点什么……不料我才跟大哥说,大哥就斥了我一顿,叫我不得轻举妄动。我自然不解,大哥才跟我说你的事多半是有人从中作梗,而那人又多半跟肃王有关……我听了这个,才作罢了。”   应兰风这才明白。应竹韵又叹说:“虽然此事咱们没法子应付,但也不能就因此着急搬出去呢?就算是父亲跟大哥那边大约也不会答应的,不信你且先跟大哥说说看?”   应兰风心想:既然已经动意,又怎么能就此作罢呢?   这日正好儿他大哥应梅夫从礼部回来,应兰风便趁着这个机会,硬着头皮又说了。   应梅夫听罢,脸上表情阴晴不定。片刻才冷笑了声,道:“本以为你外放了五年,总算是回来了,该好好地了罢,没想到竟又生了外心,你虽找了这些理由,事实上却未必不是想趁机自立门户去呢。”   应兰风目瞪口呆:“我并没有……”   应梅夫斜睨着他,道:“并没有?且不说你这一搬出去,会叫外人怎么想咱们府,就算真的因为肃王,虽然我们是胳膊拧不过大腿,但也并不是一味畏事的门第,我们都不曾说什么,你又何必因此而急着撇清?”   应兰风自然不好说还有别的原因:譬如在这府里住着多有不便……那样的话应梅夫必然又有许多话质问,只好沉默。   应梅夫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又冷哼道:“或许你自己觉着我们不配跟你住在一块儿,毕竟如今你也算是有了靠山了。”   应兰风越发呆若木鸡:“哥哥这话我竟不明白?又什么靠山?”   应梅夫道:“谁不知道,老太君寿辰那日,怀真略有不适,那唐大人竟大费周章地去叫了苏太医来看,你当这件事外头没有人传论不成?你怕是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   应兰风只觉得夏日飞雪,竟比窦娥还冤,苦笑道:“哥哥有所不知,唐大人这样做未必是因为我,他不过是格外疼惜怀真那孩子罢了。”   应梅夫不予理睬,只自顾自又道:“你若真生了分离之意,我也不便拦阻,你自去跟父亲说罢了……”   应兰风见他有几分冷冷地,思来想去,只好叹了口气,正要离开,应梅夫翻开桌上一页书,淡淡地又说:“是了,也不知你知道了没有,我打听了人,说是你被派了吏部的文职……消息明儿大概就放了。”   应兰风大为吃惊,本以为应梅夫或许对自己的事情并不上心……没想到竟然不是,半信半疑地问道:“哥哥说的可是真的么?”   应梅夫眼皮也不抬,说道:“横竖明日就知道了,只管问什么?”低头看书,再也不理他。   当夜,应兰风把自己跟两个弟兄商议的情形同李贤淑说了,便试探着道:“看哥哥的意思,我被派户部竟然是十有八.九了,而且他们两个都不同意我搬出去,你看……这该如何是好?”   应兰风实则有些忐忑,生怕李贤淑又发脾气,没想到李贤淑听了,竟说:“不搬就不搬,强搬出去,还惹得他们不高兴,那就留下来罢了。”   应兰风大为意外:“我……本以为你会不高兴……怎么……”   李贤淑噗嗤一笑,道:“其实我知道你会因这件事为难,早在你去跟他们商量前我就想到了:他们必然是不乐意的!毕竟是一个大家子,好端端地你搬出去,岂不是叫人说闲话?所以我早就打算好了,若能出去,自然是好,若不能,那咱们就住下,有那么一句叫什么来着:随遇而安不是?”   应兰风如醍醐灌顶,不由抱住李贤淑,道:“真真是我贤良淑德的娘子!”   李贤淑忍笑推他一把,道:“又轻狂起来了,快些早点睡是正经,明日还要等消息呢,若真的放了官儿那就更好了……”目光扫过桌上那摇曳的灯火光,微微地叹了声。   次日一早,应兰风照旧往吏部跑了去,果然如应梅夫所说,被放了从六品的吏部令吏,应兰风心中大喜,虽然品级不高,但连月来的奔走也总算有了着落,因此在府内也便再未提出要搬家之事,幸好应梅夫跟应竹韵也都不曾透漏过一言半语,因此府内众人也都不知道曾有此事。   正是九月初的时候,这一日应兰风正在查看卷宗,忽地有个相识过来,道:“应大人,外头有人找。”   应兰风忙放下书卷,出外探看之时,却吃了一惊,见吏部门口站着一大一小两人。   左边那位是个身材高大挺拔的中年男子,生得相貌堂堂,牵着的那孩子看来也虎头虎脑,竟然是李贤淑的哥哥李兴跟外甥李霍。   李霍见了他,便露出几分喜色,叫说:“大姑父!”   应兰风忙迎了上前,摸了摸李霍的头,忙问李兴道:“大哥怎么来这里了?”   李兴略有些忐忑,压低声音道:“妹夫,我来这里是不是给你添了麻烦了?本来我是想在这儿等着你出来的,不料这些公差见我在此,便不住地相问,我只好说了找你。”   应兰风忙道:“不妨事!只是大哥来这儿找我,莫不是有事?”   李兴忙摇头,说道:“你放心,并无事,是我听闻你们回京来了,一直想去探望,只不过府内门高,又是人多……贸然前去,不知又给人说什么,因此一直都耽搁着,最近又听说你放了吏部的官职,这才想着倒不如来这儿找你。”   应兰风这才笑道:“大哥你也忒见外了,自去府上找就是了,阿贤一向也十分念叨你们,跟我说了几次要回娘家看看,只不过也因为才回了府,一时事儿多,上个月又是老太君做寿……因此竟没有得空,若知道你跟土娃来了,不知是怎么高兴呢。”   李兴闻言,眉开眼笑,不防李霍在旁问道:“大姑父,怀真可好么?”   应兰风道:“好得很,她也跟我说过十分想念你。”李霍顿时也笑了起来。   说了会儿话,应兰风见门口上不停地有人前来,屡屡张望,不是个说话的地方,便叫李兴稍等,他入内向着当值的长官请了个假,才又出来。   李兴兀自道:“我只是来看一看,不打扰你办公才好。”   应兰风笑道:“大哥说哪里的话呢?好不容易见着了,自然要回府里去一趟才好。”   李兴有些犹豫,李霍却十分高兴,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应怀真了,应兰风便拉住李兴:“哥哥再客气就见外了,若给阿贤知道你来了,我却没带家里去,她必然不放过我,你那妹子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别为难我。”   李兴听他如此说,才笑道:“那好吧,少不得麻烦了。”   应兰风因再吏部办公,中午便不回去,只在吏部用饭,此刻晌午已经过了,李家却住在城外,此刻赶到,必然是没吃中午饭,应兰风心想若是回府,还得另催厨房动火,倒不如顺路吃了方便。   因此在路过兴泽楼的时候,应兰风便带了两人入内,估摸着李兴父子爱吃的捡了几样菜色,边吃边说。   应兰风因用过饭了,便只喝茶作陪,李兴虽是个商人,却很知礼,见应兰风不吃,他便也吃了一会儿很快就停了,只跟他说话。   应兰风不免问起他家中是否安好之类,李兴一一说了,又道:“若不是你们救济,我早已跟内人搬去南边了,如今我盘了个铺子,生意还算不错……也给土娃找了地方读书了。”   李霍正在埋头吃饭,闻言就道:“爹,我不爱读书,那学堂里太乱,他们也不喜欢听先生讲课,上课时候都在打闹呢。”   李兴皱眉喝道:“住口!有书读已经不错了!”   李霍见他爹疾言厉色,吓得一声也不敢言语了,忙低下头去。   李兴才又对应兰风道:“我本来也没想让他读书,只不过娘自打泰州回来,说怀真也说了的?务必让土娃读书识字才好……想来我这当爹的,竟不如怀真一个孩子,所以才给土娃找了家书塾,虽然不知他将来有没有出息,但好歹不算辜负了你们跟怀真的一片心意……”说着叹了口气。   应兰风正欲安抚,忽然听有人道:“应大人怎么在此?”   应兰风一抬眼看见了来人,脸色就有些奇异。   原来这来人竟正是小唐,看他模样,是刚下楼来的,身后还另有一人,生得略显苍白,瘦削高挑,应兰风认得这位是刑部的典狱凌景深,大约这两人是刚在楼上吃了酒来。   应兰风忙起身行礼,道:“唐大人有礼了,只因我妻舅前来探望,方才在吏部告了假……”   此刻李兴见应兰风起身,自己便也停了筷子起身。小唐打量着他,便道:“原来是李大哥……”   李兴慌忙拱手道:“不敢当!”   小唐一笑,忽地又看到李霍正仰着头看自己,便带笑说道:“你一定便是土娃儿了?”   在座的三个都呆了,李霍睁大眼睛问:“你怎么知道我?”   小唐笑道:“是有人同我说的……”见这孩子好奇之色更重,便不忍戏耍,只笑说:“是我方才无意中听见了的。”   应兰风见他竟跟一个孩子开起玩笑来,一时有些凌乱。   李兴虽不知小唐身份,但见他年纪不算大,却光彩夺目,隐隐地竟叫人生出一股崇敬之意,且应兰风还起身相迎,面有谨慎之色,便知是非一般人,因此竟不敢出言。   李霍听了,便笑起来,小唐见他眉眼精神,便问道:“这孩子习武么?”   应兰风见他问的古怪,因并不知情,一时就看李兴,却见李兴微有些诧异,小心地答道:“大人竟看得出来?我自教他练了几个月的拳脚……其实也算不得习武,只是强身健体罢了。”   小唐点点头,又笑看李霍一眼,道:“原来是这样,这孩子瞧着像是个练武的好苗子。”   李霍听了,精神一振,竟说道:“我不爱读书,不如练拳脚好些。”   小唐挑了挑眉,问道:“你喜欢拳脚功夫么?”   李霍想了想,竟说道:“我只要会了拳脚功夫,打架的时候就能不被人欺负,还能保护怀真不被人欺负了!”   小唐闻言,眉峰一动,眼中透出几分惊讶之色,半晌,才轻笑了两声。   李兴见李霍“口没遮拦”,几度想喝止他,然而看小唐一脸饶有兴趣,便才忍着不曾出声,直到此才皱眉说:“又胡说了!大人面前这样失礼!”   李霍忙又低了头,应兰风在旁看着,心中忽上忽下。   小唐笑说:“无妨无妨,这话说的很有道理。”   他见应兰风跟李兴统统站着,场面有几分尴尬,便又道:“既然如此,我便不打扰了……改日再会。”   小唐说罢,微一点头,又向着李霍一笑,才出门而去,他身后凌景深始终在旁边不言不语,见他出门,便才随着离开。   一直到两人去了,应兰风才松了口气,同李兴复又坐了。   李兴便问这是何人,应兰风叹道:“说话的那个是大理寺的唐寺丞,旁边站着的那个是刑部的凌典狱。”   李兴听了,只觉一阵冷风绕身,不由道:“怪不得我方才竟一声儿也不敢吭呢,原来是这两个要紧地方的大人!”   李霍忍不住说:“那叫我名字的是唐大人吗?”   应兰风点点头,李霍思忖了会儿,肯定地点了点头,竟说:“我倒是觉着他人很好。”应兰风听了这样孩子气的话,不由便笑起来。      ☆、第 40 章   且说小唐同凌景深一前一后,出了兴泽楼,走了方一会儿,凌景深瞅着小唐,笑得有别有内情似的。   小唐问道:“你这样盯着我是什么意思?”   凌景深道:“我倒要问问你,你方才那又是什么意思?”   小唐挑眉问:“你是说跟应兰风?寒暄罢了,你竟看出了什么别的意思不成?”   凌景深轻轻笑道:“寒暄倒是没什么特别,只是头一遭儿看你特意去跟人‘寒暄’至此,无端端还跟个小孩子聊得投契,你何时对孩子这样耐心了?”   小唐便也笑起来:“谁让你跟着看来着,你自己走便是了,白给你看了这许久,你反而挑起刺来。”   凌景深道:“我倒是想走,只是才又吃了你一顿,立刻就走岂不是显得薄情寡义?好歹再唠叨两句,显得我情长。”   小唐大笑,举手在他肩上搡了一拳,才又负了手前行。   他边走边放眼看去,见街市上人来人往,也有些小小孩童,或紧紧地跟随大人,好奇又胆怯地东张西望,或在店铺门口嬉笑玩耍,欢欢喜喜,无忧无虑。   小唐看了会儿,忽然问道:“景深,你觉着方才那孩子如何?”   凌景深正揣着手,眼睛四处看些好吃好玩的,没料到他会这样问,不解其意,就道:“又如何?不过是个毛孩子罢了……哦,你莫非是指他的根骨么?倒的确如你所说,是个习武的苗子,若加以指点,会是可造之材。”   小唐摇了摇头,道:“我不是指这个,我是说……你觉着这孩子……”他想了片刻,想不出什么词儿来。   倒是急得凌景深笑催:“你到底想说什么呢?”   小唐叹了口气,不由地想起在齐州街头一眼看见应怀真时候那情形,那孩子被拐子抱着,对她而言虽是身处凶险之中,但她双眸淡然沉稳,毫无任何惊慌及稚嫩之色……   小唐道:“我是想问,你有没有……见过那等十分奇异老成的孩子?就是说……你面对她之时,就仿佛不是面对个孩子而已?”   忽然又想起在泰州县衙,应怀真对着张珍大叫了声“我只是怕你会出事”,那种情形,至今想到那孩子无声坠泪的模样,心兀自震颤如初。   然而小唐说罢,自己也笑了,他这话说的有些含糊,自个儿都觉着没说明白,凌景深也未必会懂。   不料凌景深点头,竟深有感触地说道:“你早说我就明白了……我自然是见过这样孩子的,这不正是小绝么?”   小唐听了,“噗”地笑了出来,道:“我这可是问错了人了,竟忘了你那兄弟。”   凌景深仍是揣着双手,便笑了起来,说道:“我说的可没错儿吧?我这弟弟,可是连我也不敢小觑的,你也是见过,才八岁呢,可那通身的气派,素日里的举止神情,竟不像是我弟弟,我倒要赶着他叫哥哥才是。”   小唐更是大笑,恨不得把凌景深打上一顿,道:“嘴脸!这种话也说得出来!不过你倒要改改这嬉皮笑脸的毛病,你们兄弟两个的脾性的确是掉个个儿才算对呢。”   凌景深啐道:“我若是跟小绝一般冷冷冰冰的,岂会跟你相处的这样好?快知足罢了!”   小唐点头称是,两人信步而行,凌景深见旁边新出的桂花糕香气扑鼻,便买了些,小唐以为是他自个儿要吃,不料凌景深道:“我带些回去给小绝吃,只是他等闲不爱吃外面的东西……挑拣的很,整个人最近又有些瘦了。”   小唐听了,便叹说:“你这长兄为父,又忙里又忙外的……这几年来难免辛苦了。”   凌景深却笑哈哈道:“辛苦什么?小绝这样省心,又不似别的孩子一般动辄哭闹,更不会向我要东要西或者缠着我什么,我倒是怪他实在太乖巧了些,恨不得他多像个无知孩童一样爱玩爱闹的好。”   小唐明白他的意思,尤其是想到应怀真的时候,竟隐隐地有些戚戚然之感……   凌景深却又看他道:“对了,你方才问我是不是见过小绝这样的孩子,是什么意思呢,莫非你也见过别的孩子这样?”   小唐听他问,不由地说:“可不是么?我自来也没见过那样奇异的。”   凌景深忙追问是什么人,小唐见他一脸好奇,便笑道:“你方才不是见过她的父亲跟舅舅了……?”   凌景深一听,便道:“原来是那位劳动你特意请了苏太医去看病的应二小姐?”   小唐一皱眉,叹道:“怎么一件小事儿竟闹得都知道了?我当时只是看她委实不舒服,才想着去请苏太医看看的,毕竟他是个老成可靠的,比那些动辄骗人的庸医强,如今想想竟然是唐突了。”   凌景深却不以为意,挑了挑眉道:“这算什么唐突,小孩儿的病本就可大可小,谨慎些又有什么错儿?别理那些有的没的。”   小唐听了,才又笑道:“我就是爱跟你一块儿,在你口里,似是从未有什么大事。”   凌景深也哈哈大笑,道:“可知道我的好了吧?那……下次我们换个地方吃东西可好?总吃兴泽楼难免有些腻歪了。”   小唐无奈看天,叹道:“这可是三句话不离正题呢,你前辈子莫非是只害了馋病死了的猫不成?”   凌景深伸出舌头卷了一圈,灵机一动,忽地说道:“你说猫?那下次我们就去百脍楼吃鲜鱼可好?早听说那里的红白鲜辣鱼汤是最好的!又爽口又滋补……”   小唐忍着笑,说道:“你那哈喇子都要流出来了,且收收!给小绝见了怕不骂你丢他的脸呢!”   凌景深跟小唐在岔路口上分开,自行回家。   回了府里,凌景深自然先去见他母亲,谁知还未进门,门口的丫鬟采莲先拦着他,拉到了旁边,悄悄地说:“今日二姨奶奶又来了,跟夫人说了半天话……多半又提起那件事了,爷要留心着些。”   凌景深点点头,冲她笑了一笑,采莲这才走到门边,冲里报了一声道:“大少爷来给太太请安了。”含笑往门边一让,凌景深便迈步进了里头。   凌夫人正在念经,手上拎着一串紫檀木珠子,一手翻着经书,见他进来了,略抬眼看了看,仍是没停。   凌景深不敢出声,只是站着等,片刻,凌夫人才淡淡地问:“你回来了?今儿回来的比平日倒晚。”   凌景深道:“遇见了唐三公子,同他吃了顿饭。”   凌夫人瞧他一眼,道:“你也大了,也是时候该成家立业、给咱们府里开枝散叶了,你若是早点娶了个人回来,府里也不至于这样冷清,你也不至于整日都在外头厮混。”   凌景深垂眸,只道:“母亲说的是。”   凌夫人冷冷一笑,道:“你表面说我说的是,心里不定怎么不乐意呢,不然我先前说你二姨家里的红芳不错,你怎么却总是推三阻四的呢?”   凌景深只得低头不语,凌夫人面色不愉,便转开头去,道:“行了,你出去吧,不必在这里惺惺作态了。”   凌景深闻言,答了声:“儿子不敢。”才慢慢地退了出来。   凌景深出了门,丫鬟采莲站在门边上,正捂着嘴笑。   凌景深也苦苦一笑,采莲悄声道:“我说的可对?爷拿什么谢我?”   凌景深看一眼屋里,并不言语,只是伸出手来,忽地握住了采莲的手,采莲一惊,忙要撤手,凌景深望着她的双眼,手指在她掌心里轻轻一划,便放开了。   采莲满面绯红,也不敢出声,却并没恼色。凌景深向着她一笑,才低声道:“我去了。”果然就走了。   采莲在身后看着他远去,只觉浑身酥软无力,只能靠在板壁上轻轻地呼气。   凌景深径直去了书房,到门口一瞧,果然凌绝正在里头,握着一卷书苦读,凌景深笑了声,道:“别总是看书,把眼睛弄坏了。”   凌绝并不抬头,仔仔细细地把那一行词看完了,才放下书卷,说道:“哥哥今天回来的晚,倒也是好,先前二姨妈又在,你若是回来,必然又要受她聒噪了。”   凌景深把那包桂花糕放在桌上,道:“方才母亲已经对我说过了。”   凌绝闻言挑眉,道:“果然又跟你说了?你又不敢跟母亲犟嘴,不是又受了气了吧?长久这样怎么得了,不如你听我的,我去跟母亲说,索性替你辞了就是了,反正母亲又不肯说我什么,有气仍旧撒在你身上。”   凌景深听了这话,便又想起在路上跟小唐谈论起的那些……他笑了两声,道:“你知道母亲疼你,就该也想发让她高兴才是,怎么反而想着给她添堵呢?”   凌绝道:“这话说的不对,你总该也明白的,我再怎么添堵,对她来说也算不得添堵,你再想法儿让她高兴,她心里还当做是添堵呢!”   凌景深竟然无言以对,只好说:“我买了些桂花糕,你好歹吃两块儿罢了,近来又见瘦了,大概是太过苦读的缘故……你年纪还小,也不急着去科考,何必这么拼命呢?”   凌绝却道:“你知道我不爱吃这些甜腻之物,何必乱花钱?我就是知道自己才学尚浅,所以能紧一刻是一刻,总要多学点东西才好,难道得到那科考的时候再急着磨刀不成?何况自打父亲去了,家里竟只靠你一个……我若还不知好歹不着急用功些,岂不是成了那种吸肝吮髓只吃哥哥的蠢虫了?”   原来凌景深跟凌绝两个,其实并不是一个娘生得,如今的凌夫人是凌绝的生母,凌景深却是锦宁侯一个妾的孩子,老侯爷去后,那妾也便死了,那时候凌绝才四岁,多亏了凌景深兄弟友爱,多方照顾,然而凌夫人却总是不很待见他,只是无微不至地疼惜凌绝,反而是凌绝深明凌景深之心,自小就十分维护他这位庶出的哥哥。   凌景深听凌绝又说出这番话来,心中又是感动,又是叹息,凌绝见他不言语,反倒后悔自己的话说的太过了,于是便走到桌边,把那桂花糕打开,拿了一片吃了,装模作样道:“还不错……哥哥也来吃一块。”   凌景深见状,便笑说:“你不爱吃不用强吃,快放下吧。”   凌绝这才皱着眉放下,又喝了口茶,道:“实在甜腻的厉害。”说着便微微嘟起嘴来,这一刻,才总算流露出一个小孩儿的神情姿态。   凌景深忍俊不禁,又想起小唐的话,不由地问道:“小绝,上回应公府老太君寿辰那天,你跟郭家的那小公子去了后院,可见过那府里的二小姐?”   凌绝随口问道:“哪个二小姐?”   凌景深道:“就是……后来你唐哥哥给请了太医的那位?”   凌绝这才抬头,“啊”了声,道:“原来是那个小丫头,我是见过。”   凌景深忙问:“是么?你觉得那孩子怎么样呢?”   凌绝微微皱眉,道:“什么怎么样?”   凌景深道:“就是……是不是跟别的孩子有什么不同?”   凌绝想了一想,忽地一笑,道:“那个小丫头的确有些不同。”   凌景深越发好奇,复追问说:“到底是哪里不同呢?”   凌绝哼了声,道:“自是比别的孩子要格外地脏些,吐了我一身儿!”提起这件事,面上复怒冲冲地。   凌景深目瞪口呆,半晌才道:“你……怪道那天你回来没穿外裳,莫非……”   凌绝咬牙道:“都给她弄污糟了,自然就该扔了,难道还穿着?可恨……我十分喜欢那件衣裳来着。”   凌景深不由大笑,凌绝忍着气斜睨他,问道:“你还笑?你做什么忽然问起那可恶的小丫头?”   凌景深忍着笑摇头道:“没什么,随便问问罢了。”   且说应兰风陪着李兴李霍回了府,径直入了后宅,不料进了院子,却扑了个空,李贤淑跟应怀真竟都不在。   应兰风忙叫吉祥去寻,不多时候应怀真倒是先回来了,那边李霍已经迫不及待等在门口,一看她的身影出现,即刻就扑了过去,叫着:“怀真妹妹!”   两小重逢,欢天喜地,情难自禁。   应怀真见李霍比先前见的时候似长高了许多,人也不似之前那样瘦弱了,心中安慰,两个人手牵着手,便去见过李兴。   李兴见外甥女儿已经生得这样整齐出色,更是喜欢非常,一时问东问西,竟顾不上理会李贤淑为何没回来了。   还是应兰风问吉祥道:“奶奶怎么没回来呢?你可说了舅爷来了?”   吉祥看了会儿,便把他往旁边一拉,才道:“我自是说过舅爷来了,只是如今二奶奶脱不了空……那边闹起来了!”   应兰风一惊,忙问端详。      ☆、第 41 章   吉祥说的“那边”,原来是指三少奶奶许源那里。   上回因为春晖乳母那件事,郭建仪曾暗中揣测了一番,他疑心是有应怀真从中泄密,故而三奶奶许源才恨上了那嚼舌之人,暗中设了套,摆布春晖乳母呢……只是并无十分证据,便只是心中存疑罢了。   何况就算真的是如此,那么背地里嚼舌头的,除了春晖乳母,却还有一人,自然就是大少奶奶的陪房陈六家的,她倒还仍是无事……由此可见或许这只是巧合罢了。   谁知就在老太君的寿辰过后,陈六家的也出事了。   这一日,应夫人吃了饭,靠在美人榻上睡了会儿,便醒了,丫鬟伺候吃了口茶,应夫人便出门来,按往常的行止要去给老太君请安的。   刚带着丫鬟刚过了前头回廊,隐隐地就听到菱子窗后的夹道里有人嘀咕说话。   应夫人本没留意,谁知那人忽然说了一句:“瞧她那兴头的……前些日子不还巴巴地送了春晖少爷那状元及第的砚台?讨得太太跟老太君何等欢心,却不知道她暗地里藏奸使诈的呢!那厨下一个月的油水就足有几百两银子,那各房必派的花销她也克扣,该用的上好的料,就拿那些便宜的应付……可笑上头全不知道呢!”   应夫人听了这句,浑身一震,隐隐地就猜到这是在说三少奶奶许源了。她留了心,便示意丫头们不必做声,也停了步子细听。   忽听另一人说:“您可别把这些实话说出来,若给她听见了,不知又想什么法儿害咱们呢!横竖如今是她管家,她私吞多少东西也由得她,横竖太太跟大奶奶是不管的。”   应夫人听到这里,再也无误,当下便道:“去看看这两个是什么人,赶紧拿了来,我要问话!”   丫鬟们忙领了命,果然就把人拿了来,一问,原来也是三少奶奶底下的两个婆子,只是寻常并不在跟前儿做事,因此只是面生。   应夫人即刻就拷问两个说的那些话,到底有什么内情。这两个婆子起初不敢吱声,后来被威逼喝问了一番,才招认了,只说许源虽然管事,但处处中饱私囊,欺上瞒下。   应夫人听了,怒火中烧,便又叫人赶紧把许源叫来,便要问罪。   顷刻许源来了,应夫人就把那些婆子所说的一一说了一遍,愠怒喝道:“我因为觉着你能干可靠,才叫你管家里的事,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儿的,竟把老太君和我当猴子耍弄不成?谁许你这样大胆的?”   许源听了,先是大惊,又见应夫人大怒,便忙跪下,眼中便流出泪来,哭着道:“太太从哪里听来这些话的?不知是谁人嚼舌的?”   应夫人喝道:“你且不用问这些,只说你是不是做了这些便罢了!”   许源擦着泪,颤声说道:“太太责问,我不敢就此撇清,只因我的确是得了太太信任管家的,如果真的出了这些事,就算我不知道、也没做过,那也算是我的失职,谁叫我竟然是个呆子,又用错了人呢!”   应夫人听了这话,怔了怔,问道:“这么说,你是没做过的?你若真没做过,那自然跟你无关,你只说你用错了什么人?”   许源停了停,才又说道:“我不敢欺瞒太太,只因为这家里的事原本该是大嫂子管的,只是大嫂子身子有些弱,便交给了我……太太倒是不会多想什么,但如此一来,大嫂子身边的那些人未免就觉着太太偏心了,又难免私底下抱怨,说他们跟着大嫂子得不到好差事之类……我隐约地有些听闻了,心里不安,于是就常把些好差事交给他们去做,就算是这厨房里的差事,也是大奶奶陪房陈六家的亲戚管着,他们之间的关系自然亲密,我又不经常过问,其中有什么出入……我竟全不知情,另外各房的开支花销,我也是交给陈六家的管事,太太也知道的,近来因为老太君寿辰那场,我的身子未免不好,竟更加把家里的事全给了她……如今太太竟问我的罪,我又怎么说呢?”   应夫人听了这话,便问道:“这样说,原来如今这些事都是陈六家的管的?跟你无关?”   许源擦着泪点了点头,道:“太太若不信,自然可以问别的人,我是万万不敢在您面前扯谎的……太太今儿拿住的那两个婆子,的确是我底下的人,又是惯常在外头跑,不知道里面事儿的,多半是见陈六家的克扣的那样严重,只以为是我指使的罢了……她们又没得了好处,自然把这些抱怨都加在我头上了。”   许源说到这里,又泪如泉涌,咬着唇说道:“虽说这事是我的疏忽,不过毕竟是我错用了人,我不敢推卸责任,太太只管责罚我……免了我管家的差事我也无怨。”   应夫人见她哭得泪人一般,说的又如此恳切,心中大为愧疚,忙叫丫鬟把她扶起来,温声安慰说道:“你别急,我没说要免你管家的差事,只是我以为你背着我做那些事,藏奸使诈的……你知道我是最恨这样的人的,如今既然此事跟你无关,又何必责怪你?只拿住那使坏的人就是了!”   当下应夫人即刻命人把陈六家的拿来,详细拷问,又去搜她的房子,果然搜出了许多的金银物件,可见素日里的确是贪得极厉害的。   应夫人见人赃并获,当下便叫把陈六家的绑了,在角门上先打三十板子,再赶出府去。   另外那管厨房的秦大娘,也免了她的职务,一并赶出府去!   应夫人又体恤许源操劳病着,又受了这些惊吓委屈,反而越发地好言安抚,又叫丫鬟送了若干的补品之类给她养身子。   许源出了应夫人房中,她的贴身丫鬟跟李贤淑忙迎上来。   原来方才应夫人命人叫许源的时候,李贤淑也在场,听那丫鬟口风不对,便也悄悄跟了来,只在门外听着,不曾露面,这来龙去脉是听得明明白白的。   李贤淑方才开始就捏着一把汗,便说道:“可真是吓了我一跳,亏得只是虚惊一场。”   许源掏出帕子擦干了泪,道:“可不是么,总算是雨过天晴了。”说着便微微一笑,跟方才委屈哭诉的模样很是不同。   李贤淑尚有些不明白,便替她愤然,道:“真没想到陈六家的是这样没心肝的人,你明明是给了她一个肥差,她竟然打着你的旗号胡作非为……亏得你说的明白,太太又查的清楚,才不至于冤屈了好人。”   许源看她一眼,举起帕子在双膝上挥了一挥,掸去方才沾了的尘,轻笑说道:“这是自然了,这叫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仰头笑了会儿,回房去了。   李贤淑还担心她受了委屈,兀自在她房中安慰了半天,就算是吉祥来报说她哥哥来了,她仍是不敢就离开,还是许源说道:“嫂子别担心我了,我是个能屈能伸的,何况也没吃什么气!你家里来了人,你还是快些回去,待会儿我也叫玉簪过去,或者留家里人住下,或者要走也要送些体面东西,万别忘了,别失了礼。”   李贤淑见她刚受了场惊吓,却还替自己想的明白,越发感激,便不再逗留,起身离开。   李贤淑走到半道,忽然想到先前跟许源说的一件事儿因为应夫人派人来打断了,还没说完呢,便折回来,谁知刚走到窗户底下,就听里头丫鬟玉簪道:“这下子连陈六家的也除了,奶奶真是好计策!”   许源笑了声,道:“那两个算是什么东西……我摆弄他们还不是如捏死一条虫子?不是我自夸,我亏得是个女流,若是个男人,便是那诸葛亮第二了。”笑得十分开怀爽快。   李贤淑没头没脑听了这两句,心猛地急跳,竟然不敢入内,忙抽身回来,急急地往东院返回。   先前在东院里,因应兰风问,吉祥早就把应夫人生了怒,质问三奶奶许源的事儿笼统说了一遍,应兰风因不管内宅的事,因此全不知情,更不知如何,便并未在意。   应怀真在旁边就对李霍说:“表哥看起来比之前长高了,也壮实了些。”   李霍举起胳膊来亮了一亮,道:“爹每天都教我练拳脚呢,若下回还有打架的事儿,我可一定会打赢的。”   应怀真笑道:“怎么光想着打架呢?”   李霍道:“不是想着打架,只是因为上次……跟佩大哥的事儿,我觉着自个儿没用,好歹学点拳脚功夫,长得壮壮的有力气才好。”   应怀真这才明白他的意思,便抿着嘴笑,又问他读书了不曾,李霍便说了在个私塾里念书,应怀真越发宽慰。   因说到了应佩,李霍就问:“怎么不见佩大哥呢?”   应怀真道:“他下午怕是也上学去了,不得空。”   正说着,就见李贤淑回来了,跟她哥哥李兴见了,虽然十分欢喜,但因方才无意听了许源那一声笑,心中竟一直毛毛地,未免有些神不守舍。   应怀真见李贤淑神思恍惚,她便凑过来,问道:“娘,太太叫三婶去做什么?”   李贤淑道:“没什么,就是府里的一点事……如今已经无事了。”   吉祥方才跟应兰风说话的时候,应怀真侧耳听了几句,便问道:“是不是有人做了坏事,太太赶了他们出去?可有那管厨房的坏人么?”   李贤淑一听,猛地一震,呆呆地看了应怀真一会儿,才回想起来那管厨房的亲秦娘子果然也被撵了……   既然她是陈六家的亲戚,如今被赶出去,那厨房里群龙无首,原本跟着她的那些狼狈为奸的人自然也是呆不长久的……要知道这后厨乃是个肥差中的肥差,其中不知有多少人眼红着呢,如今见陈六家的落败,那些底下人听闻此风,早开始活动,一个个争着要取而代之,又说了秦娘子若干贪扣坏处,因此后厨早就没有秦娘子容身之地了。   李贤淑想通了这点,隐隐地猜到此事多半是陈六家的不知哪里得罪了许源,故而许源使法子处置她呢……李贤淑越想越是心惊,一会儿想着许源在人前那样指挥自若,一会儿想着方才她在应夫人面前哭得真切……更加上她方才那声笑“亏得我是个女流”……   原来先前许源借口生了病,一步步地叫陈六家的代她管事便是设计,多半那两个嚼舌的婆子也是她安排的,不然怎么那么巧就叫应夫人听了个正着呢?她故意地叫人给自个儿身上泼了脏水,免除了所有的嫌疑,最后反把陈六家的推挤出来,好一招大胆的“苦肉计”。   李贤淑本就机敏,只是原先不曾在这样的深宅里久居,所以不知暗地里竟有这么多钩心斗角之事,如今乍然想通,心中大为震撼。   应怀真兀自看着她,问道:“娘,你怎么不说话呢?”   李贤淑将她抱住,道:“是了,那个管厨房的坏人也被撵了。”   应怀真笑道:“我早说了吧?娘本就不用跟她们生气,果然时候到了,是会有人料理他们的。”   李贤淑听了这句,猛地想起许源说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那句话,她张了张口,最终却又什么都没说,只在应怀真头上亲了一口,道:“说的很是。”   李兴并没在府内过夜,只跟李贤淑说了会儿话,便要告辞了,那边许源早派了人来,给他们准备了走的时候带的一应礼物,十分丰富,又知道他们是走着来的,便备了车,周全的无可挑剔。   应怀真跟李霍又约定了改日去找他玩,恋恋不舍地分别了。   如此安然无事,过了九月,秋风乍起,黄叶委地,很快地又到了年关,应公府里不免又好生忙碌,许源身为内宅管事,更是忙得不可开交,李贤淑便时常跟在她身边,只是细看她的待人接物,举止行事。   如此过了年,又是开春,万物复苏,柳絮抽芽。   近来小唐因忙着一件案子,连日来没有脱身之时,连府内都少回去了,得空就只在大理寺歇息片刻,这一日,外头有人来到,原来是凌景深派来的,说是有事要见小唐。   小唐正在外奔波了一夜,天明时候才进城来,刚合了眼,听是凌景深派人,少不得打起精神,出来问道:“怎么了?你主子是不是又馋哪里的好东西了?我这两天竟没空闲呢,你回去告诉他,再等两日,不拘他吃什么都成。”   谁知那小厮笑道:“怕不是为了这宗儿,少爷说务必叫您过去一趟,说是有要紧正经事情。”   小唐疑心是凌景深叫他来诓骗自己的,便仍是笑微微道:“你可别随你主子一样弄奸使诈来瞒我,我可叫人拿老大板子打你的?我这才从外头回来,还没睡一刻钟呢,累的不成……”   说着便举手揉了揉太阳穴,刚要打个哈欠,冷不防那小厮陪着笑又说道:“真个儿是有要紧事情,少爷说您若是不信,就跟您说……‘可还记得上回兴泽楼见过的那个孩子?就是为了他的事儿’。”   小唐刚微微张口,闻言连那哈欠也忘了,皱眉闭眼思忖了会儿,终于叫了自己的随从来,让备了马儿,就忙忙地往刑部而来。      ☆、第 42 章   清晨的风扑面微冷,小唐骑马直奔刑部,他自然明白凌景深所说的“上回兴泽楼见过的那孩子”是谁,那就是应兰风妻舅李兴的儿子李霍。   小唐也知道,凌景深素日里虽然嬉笑不羁,但遇上正经事儿从不含糊,今次他一大早儿就派了人来特意请他过去一趟,必然是李霍那孩子出事了。   马儿刚从中州大道上调头拐进刑部的大街,在东城门方向的路上便出现一道小小的人影,慌里慌张地沿街跑来,跑了一会儿,似是迷了路,便停下来四处张望,小脸上满是惶急之色,眼睛红红地,包着泪花,这孩子却正是小唐方才想着的李霍。   渐渐地日上三竿,路上行人也越发多了,李霍逢人便问:“应公府怎么走?”   那些人见他是个孩子,有好心的则给他指点一二,多半竟不理会,更有促狭的人反而给他指了错的方向。   李霍没头苍蝇般跑来跑去,绕了无数圈子,直累的精疲力竭,才终于摸索到了应国公府的门口。   李霍去年虽则来过,但一来隔着时间长,二来国公府门口这帮人也是轮换当值的,在场的人里并没有认得他的,见是个孩子冒冒失失地冲过来,便忙拦住,把他推开去,喝道:“这是国公府,不要乱闯!”   李霍跑了一上午,早已累得支撑不住,竟站不住脚跌在了地上,他抬起头来,哭道:“我要找我大姑跟大姑父,我要找怀真妹妹!”   那些小厮说说笑笑,哪里肯理会,正拦阻间,里头出来个老成的门房,见状了便道:“你们真是太不像样!怎么竟然为难个小孩子呢?”   这人下了台阶,上前把李霍扶了起来,见他满面泪痕,哭得哽咽,便问道:“你这孩子是怎么了?跑来这里做什么?”   李霍抽噎着说道:“我要找我大姑跟姑父,我要找怀真妹妹……”   众人越发不知何事,只有这老门房似是略有耳闻,知道府里二爷的女孩儿仿佛就叫“怀真”,急忙问道:“你的姑父可是风二爷?你姑姑可是姓李的?”   只因近来李贤淑一直帮着许源管理后院之事,所以名头渐渐地也传了出去,有那些风闻了的,便唤她“李二奶奶”,不再似之前刚回府时候无人知晓的情形了。   李霍忙点头,抓着他道:“我有要紧事,要赶紧见他们!”   老门房见状,急忙命小厮入内通传,偏巧就在这时候,一辆马车停在门口,马车上跳下一人来,生得清秀斯文,竟是应佩。   应佩定睛一看眼前情形,失声叫道:“土娃,怎么是你?”忙扑上来把李霍抱住,又见他浑身尘土,近看脸上竟还带伤,满脸更不知是汗是泪,一时大惊。   李霍好不容易见了认得的人,也便把应佩抱了大哭,道:“佩大哥,我爹出事了!”   此刻应兰风早去吏部当差了,里头的小厮一传,李贤淑先得了消息,急忙叫人把李霍请进来,自己也忙往外去接,还未到前厅,就见应佩拉着李霍飞跑了进来。   李霍见了她,如见了亲人一般,便冲上来将李贤淑抱住,大哭道:“姑姑,我爹出事了,你快救救他罢!”   李贤淑闻言,心头一颤,然而她在府内历练了快一年,脾气心性已经较之前有所不同,因此并不十分慌张。她抱住李霍,便道:“土娃别急,你好好地跟姑姑说究竟是怎么了?”   李贤淑又见周围许多丫鬟围着,人多眼杂,便拉着李霍回到自己院内,应佩便跟在后面儿。   正好应怀真得了消息,也正要出来相见,两下遇见了,李霍的泪越发止不住,应怀真见他哭得如此可怜,眼角青紫发肿,嘴唇也是破了皮儿,显然曾被人打了一顿的,虽不知何事,却也忍不住心惊,红了眼圈。   还是应佩在旁帮着李贤淑安慰两人,又道:“怀真别慌,让土娃先说说到底怎么了,横竖咱们都在一块儿,不管是天大的事儿,也有解决的法子。”   应怀真听了,果然就点点头。李贤淑看了一眼应佩,此刻才对他有些“另眼相看”。   此刻如意跟吉祥两人送了一盆水上来,拧干了帕子,李贤淑接了过来,轻轻地给李霍把脸上的汗,泪,尘土擦了擦,避开他的伤处,一边又问端详。   李霍定了定神,便道:“是因为我在学堂里读书的事儿……”   李家所住的幽县,乃是近在天子脚下,县城虽然不大,但跟京内沾亲带故的人却不少。   李霍就读的这学堂里便有几个小霸王式的孩子,大的也有十三岁了,因为家里财大气粗,又仗着有亲戚在京内做官儿,便作威作福,在学堂里拉帮结派,专门以欺负弱小为乐。   因众人都知道李霍是商户人家的孩子,又多半知晓他家里的底细……便很瞧不在眼里,得了空儿便变着法子的欺凌。   只是李霍是个极懂事的孩子,知道自己过来读书不易,若是闹出事来自然不好,他的性子又是那种素来闷声不吭的,于是受了委屈便总是不言语,默默地一忍再忍罢了。   之前虽然也曾跟李兴透露过不想再读书的念头,然而每当如此李兴便怒斥他一顿,偶然机会,李霍又从徐姥姥口中得知了自己能读书是多亏了应怀真,他听了徐姥姥念叨,说应怀真务必要他读书的话,便才又咬着牙继续撑了下来。   不料那些人见李霍总是不言不语的,便更加觉着好欺负了,竟变本加厉起来,今日给他头上浇水,明天故意推他到泥坑里,或者围着殴打……花样百出。   亏得李霍跟着李兴练拳脚,也学了点自保的法子,被那些人欺负不过,便撒腿便跑就是了……倒是李兴,偶然见他身上衣裳都脏了,又且带着伤,就疑心他跟人玩闹打架,每每见此,都要狠狠地怒斥他一顿,说他不争气,没出息之类……赶上他脾气不好,就会捉过来狠狠地把李霍打上一顿。   因此李霍见自己还未动手跟人打架呢,他爹就这样恼怒了,若真的跟人打起来,那还得了?   偏偏这天,那几个刺儿头又来挑衅李霍,一个便把他的头一推,道:“你看的什么呢?装模作样的,是不是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李霍不理会,见势不妙,就收拾书本准备离开,不料另一个一脚踹来,书桌顿时歪了,也把李霍绊倒,手上的书也撒在地上。   李霍看他们一眼,忍着气,就要去拿书,却有人抢先一步拿了起来,向着他说道:“呸!臭小子,你瞪什么?你爷爷是个烂酒鬼,上回我看他喝醉了满大街上打滚儿,简直不像是个人!你家又是行商的,该死的下、贱小畜、生也敢似个人一样,来这里跟我们一块儿读书学字!”   李霍听了这话,心气得怦怦直跳,却仍忍着,起身就要拿书,不料这些人见他越是忍让,气焰便越是嚣张,看李霍一眼,双手挥舞,竟把那本书撕扯的雪片一般,向着李霍头脸上用力一甩,道:“你将来也不过是个烂赌鬼酒鬼,趁早儿给我们滚的远远的吧!”   书页如雪片似的砸在脸上,李霍脑中一热,已经是烈火熊熊,猛然间跳起身来,揪住那人衣裳,劈里啪啦就打了几拳。   那少年猝不及防,被打得眼冒金星,旁边的狐朋狗党们见状,忙上前来拉扯厮打李霍,李霍已经打得红了眼,多日来受得委屈在此刻尽数按捺不住,见这些人都涌上来,他却浑然不惧,转过身来,拳打脚踢,疯虎一般,顷刻间就把围着他的四五个人都打倒在地,或呻吟或惨叫,狼狈非凡!   先前那领头的小霸王回过神来,见状兀自叫嚣:“你这混账小妇养的下、流胚子!你竟还动了手了!好好……你就等着死罢了!连你家里的人也……”   李霍看着地上自己的书,情知这一闹学堂必然念不下去了,又想到应怀真曾经叮嘱过他不要打架,好好读书的话,心中又是酸悲又是愤怒,索性破罐子破摔,冲上前去在那人脸上又挥了一拳。   那小霸王见他来势凶猛,吓得后退一步,李霍一不做二不休,跳上前去边打边骂:“你才是小妇养的混账下、流胚,叫你们欺负人!你还我的书!”   周围的学生们,多半是吃过这几个恶童的苦头的,因此眼见这场景,都兴高采烈,有人大声叫好,拍掌欢呼;也有那些个有些心机的,见闹得这样,便忙着撇清,偷偷出去,有的去叫先生,有的却去通知这几个恶童的随行仆人……而那些有心站在李霍这边的,虽然不敢直接出面帮他,可眼见他要遭殃,就忙也跑去李家报信,因此学堂里炸了锅似的,乱成一团。   李兴正在铺子里,闻言慌忙赶了去,因那小学生说的不明白,李兴只以为是李霍跟人打架,一路上十分愤怒,只想着该如何教训李霍才是,没想到一进私塾,就见到几个小厮打扮的人擒着李霍,李霍鼻青脸肿,嘴角流血,显然是被人欺负的吃了大亏。   李兴见状,即刻怒火中烧,李霍再怎么顽劣,也是他的儿子,他要如何教训都罢了,如今却给被人逮着狠狠地打,李兴哪里能忍了这个?   因这些小厮随从是跟随着那帮恶童的,都是些势利眼不辨黑白的人,见他们的主子吃了亏,生怕自己挨罚受责,又因那些恶童们叫嚣着要报仇,因此便只痛打折磨李霍。   李霍虽然会些许拳脚功夫,终究只是个孩子罢了,哪里禁得住这些大人一拥而上?正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李兴赶到了。   李兴这人,自小的时候曾跟一个武师学过些拳脚功夫,平常里若起了争执,四五个大汉也近不了他的身,又哪里会把这些奴才们放在眼里,更加上他挟怒之下,动手更是不容情,三拳两脚,竟放倒了七八个小厮,有的断了腿,有的折了胳膊,统统挂彩。   不料却正是因此而闯了大祸了。   这本来只是一件儿孩子争执而起的小事,但是这些惹是生非的恶童们,个个儿都是家中宝玉明珠似的,也是被家里的人惯坏了,哪里曾吃过这样的亏?这几家子又的确是在京内有些仰仗靠山的,发狠要弄死李兴父子。   因此幽县的县官也不敢得罪,匆匆地审讯了一番,因李霍年纪小,便不予处置,只是把李兴锁了起来,痛打一番,关在了牢房里头。   李霍说完了,便流着泪道:“事情是因为我起的,跟我爹没有关系……姑姑你快救救爹吧。”说着又哭,道:“其实爹不许我告诉你们……前日姥姥领着我去牢里看爹,商量该怎么办好,姥姥本来想要来京内找你们,可是爹不愿意,说上回已经承了姑姑姑父的情,不能再给你们添麻烦……可是我看爹被打得那样,再不管怕是要给他们打死了……就瞒着姥姥偷偷地跑了来。”   李贤淑微微怔住,道:“土娃你是什么时候跑出门的?”   李霍哭道:“是昨晚上他们都睡着了,我就跑出来的……”   李贤淑浑身发凉,道:“晚上城门关了,就算你没有迷路,跑到城外又怎么办的?”   李霍说:“我在城门外睡了一晚上,天不亮就进城来,可惜我不知道路,才又耽搁了半天才找到了这儿。”   李贤淑听了,眼中也见了泪,把李霍抱紧了,说道:“你这傻孩子,就白天来也是好的,做什么半夜三更的?亏得你没事,不然的话该怎么办呢?”   应佩跟应怀真在旁,见李霍脚上的鞋子都已经磨破了,两个心中各自十分难受。   应怀真便道:“娘,是不是该把爹叫回来?让他去看一看,总不能让舅舅白白地坐牢。”   应佩也道:“这是当然的,母亲,索性我出去喊人叫爹回来?”他说着就看李贤淑,见李贤淑微微一点头,应佩便忙抽身出去了。   应怀真便安抚李霍道:“表哥,你不用怕,这件事是那些人的不对,舅舅不会有事的。”   李霍听了这话,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应怀真嘴上虽如此说,心中却想:“爹才回京不久,还没什么根基,他在吏部,又只是个品级不高也不管事的文官……恐怕很难使上力,更还不知道那帮人的靠山是什么人,如果真的来头极大,那又该怎么办好……”   应怀真默默想着,忽然灵机一动,又想:“这件事须得一个专门管刑狱的人来料理才好,那也算是名正言顺,也能镇唬住那些坏人,只是哪里寻这么一个人去?急促间人家又怎么会帮我们呢……”   她慢慢地想到这里,脑中忽然掠过一个人影来。   应怀真呆了一呆,忙摇摇头,转念又想到:“怎么会想到他呢?他倒正是个极好的人选,只不过……无端端地又怎么求去?就算真的贸然开口,他又怎么会轻易答应呢?对了……他还跟我有个约定,我是不是可以……”   应怀真心中胡思乱想,想的那个人自然正是小唐,一时也没说话。   旁人却不知她呆呆地是在做什么,李贤淑因见应佩去传话了,半天却不回来,隐隐有些恼怒,就叫丫鬟如意去催催看应佩在做什么。   不料片刻如意回来,说:“佩少爷留了话,他怕小厮们传的不明白,所以亲自骑马去刑部了。”   李贤淑听了这句,又是意外,半晌才微微地点了点头。   如此一刻钟后,跟随应佩的小厮先回了府来,报说:“佩少爷把事情都跟二爷说清楚了,二爷听了,索性就请了假即刻赶出城到幽县去了……二爷让小的回来告诉二奶奶一声:一切不用烦心,二爷会尽心竭力想法儿的!”   李贤淑听了,见应兰风竟如此的雷厉风行,心中大为安慰,她又挂念自家哥哥,极想也立刻到幽县看一看,见李霍眼巴巴地看着,忙对他说道:“土娃你听见了?你姑父已经过去了,有你姑父在,他们不敢把你爹怎么样!不然姑姑纵然豁出去,也要跟他们干一场看看是谁死活呢!”   李贤淑正发狠,就听外头有人笑道:“哟,你是要跟谁豁出去干一场呢?”   屋内的人齐齐看向门口,却见许源同丫鬟玉簪一前一后进了门来,笑吟吟地极为明艳,一时竟让满室生辉起来。   李贤淑赶紧起身让了座儿,见许源来了,事情必然瞒不住,于是便一五一十跟许源说明白了。   许源听了,大怒,一拍桌子,道:“究竟是什么不开眼的混账王八羔子们,要欺负人也不打听打听!”   她疾言厉色地看向李霍,便问:“你们可曾跟他们说了,你的姑父是应公府的二爷呢?”   李霍低头,小声儿说道:“没说,爹不让宣扬,说这样对姑父不好……”   许源意外之余,呆了呆才叹说:“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好人,偏是好人又受这份儿罪!……我当是呢,若是说了跟应公府有亲,怎么还有人敢这样的胡作非为呢?二嫂子,你不用怕,这件事儿哥哥既然去了,他能摆平则罢了,若是他治不了那起子瞎眼小人,这件事儿你只管交给我,我若弄不死他们替你出不了这口气,我把脑袋揪下来给你们赔罪!”   李贤淑心底本来也没什么数,如今听许源斩钉截铁地说了这番话,不由精神一振,湿了眼眶。   许源立刻又派了两个手下得力的小厮,吩咐赶紧去幽县一趟查看端详,有消息即刻回报。   如此下午的时候,其中一个便快马加鞭地赶了回来,进了门来,隔着帘子跪地,禀报说道:“二爷让家里的二奶奶三奶奶放心……说这件事儿已经平了,但却不是二爷出的力,二爷到的时候,已经有人替咱们解决了,舅爷也早回了家,好生休养着呢!”   李贤淑跟许源一听这话,各自愣了楞,许源忙问:“可打听清楚了是谁出的力?”   那小厮道:“这个并不清楚,只听说是个极要紧的大人。”   许源微微沉吟,却想不通究竟是谁行事如此利落,又如此能耐,索性便轻轻地一拍桌子,笑了起来,道:“这可真是的……我们还在这里咬牙切齿,却不知是哪个好人,竟悄无声息地做成了这件事儿,白叫咱们操心了一番,竟也不留个名通个信儿叫我们感激呢!”   许源虽如此说,心中难免推想:“这出手的人怕还是看在公府的面子上……只不知却是什么人?若真要卖人情给府里,怎么竟也没个名儿呢?罢了,大概是不便透露,等再细细地打听就是了。”   李贤淑先前一颗心悬在半空,此刻也总算尘埃落定,长长地吁了口气,双手合什道:“阿弥陀佛,神佛菩萨保佑。”   许源便站起身来,道:“既然嫂子这里没有我能效劳的地方,我就先走了,你也知道还有一起子事等着呢……”又看李霍,道:“可怜见儿的,这孩子这样小,偏又这样懂事,嫂子还是把他留几天,让他在府里头住上几日罢了?”   李贤淑便应承了,又道:“另有一件事,家里既然闹得这样,我想回去一趟看看……”   许源道:“这有什么难的?你想明儿还是后天都成,你去回太太一声,我给你准备些东西带着。”   李贤淑忙推辞道:“不必这样劳动。”   许源说道:“你跟我好了这么久,怎么还跟我客套呢?何况舅爷受了惊,自然要好生养一养才好,东西也都要带好的,我多派几个丫鬟小厮跟着你,叫那些不开眼的东西都瞧仔细,让他们知道得罪了什么人!”   李贤淑又是感激又是笑,道:“亏你想得出来,又想的周到。”   许源瞧她一眼,笑道:“只因你们那家子不肯叫人知道是跟国公府沾亲带故,才无端端吃了这次亏……怕什么呢?只是你回去别一味地在家里呆久了?我这里还缺不了你呢!早点回来帮手,我也轻松些!”笑着说完了,才跟丫鬟出门去了。   许源去后,李贤淑回头看看李霍跟应怀真,摸摸两人的头,道:“总算是雨过天晴了!土娃今晚上住下,明儿我带你一块儿回家看看去!”   李霍早喜得咧开嘴笑个不停,虽然挂念他爹,但因能留在府里跟应怀真应佩相处,自然也十分快活,又且明日就能回家了,一时手舞足蹈。   李贤淑叹了声,拉着他叮嘱说道:“以后不许再偷偷地乱跑吓人了,知道么?”又见他浑身有些脏了,就叫了吉祥进来,让备水好给李霍洗一洗。   李霍还有些害羞,应怀真笑说:“你才多大?又不会有人偷看你。”   李霍嘿嘿笑了笑,少不得去洗了,李贤淑把应佩旧日的衣裳找出来给他换上,真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整个人看起来焕然一新,气质亦有不同。   只是脸上仍是带伤,应怀真叫如意拿了药箱来,自己给他了药,李霍乖乖地盘膝坐着,道:“妹妹,你别伤心,这次我并没吃亏,是我先把他们都打输了的。”   应怀真见他兀自惦记这个,便笑了笑,道:“知道了。”   李霍又道:“我若再长大些像爹一样,就没有人能打得过我,哼,他们就会仗势欺人,算不得真英雄……”   应怀真笑着点头,并不言语,心中却想:“却不知这悄悄出手相助,救了舅舅的人是谁呢?”左思右想,并没着落。      ☆、第 43 章   凌景深昨儿接了城郊幽县的一名旧友,名唤陆波,也是管囚狱的,因为押解一名要犯到刑部来,顺便就跟他见了面儿。   两人晚上喝了一回,因凌景深当夜值班,便又留他在刑部自己的卧房里睡了一夜。   直到天明,凌景深换了班,打着哈欠回到房中。陆波已经起身梳洗,见凌景深进门,便回头笑道:“又是一夜?这么些年难为你怎么熬下来的。”   侍从打了水来,凌景深也洗了脸,拿了帕子擦手,道:“无非是习惯了,你难道不是的?”   陆波笑道:“我哪里不过是区区县衙牢房罢了,关押的也极少有穷凶极恶或罪犯滔天的重囚,上头查的又不严,好歹比你这里轻快些。”   以往凌景深值了夜回来后都要先睡一觉,然而因友人在,便叫小厮去准备早饭,一边说道:“论起你的资历,也该是升迁的时候了,怎么还不见动静呢?”   陆波哼了声,道:“这天子脚下,周围几十个城县,从上到下当差之人,哪个不是削减了脑袋想要进京当官儿呢?我又没靠山,只谈资历有何用?每年虽有升迁的机会,却早给那些有门路的恶狗扑食般抢了去,哪里轮得到我呢。”   凌景深也明白这个道理,无奈地拍拍他的肩膀,安抚道:“别说丧气话,去吃早饭是正经。”   陆波便也笑道:“想来我交好的人里,你算头一个,你倒也给我争口气,速速跳出这个地方,也当个只手便能翻云覆雨的差事……到时候岂不是轻轻易易地就能把兄弟我调回来?气死那些王八犊子。”   凌景深大笑道:“那你回去后,好歹一天三炷香地求菩萨保佑,菩萨见你心诚,备不住一心软就答应了。”   陆波道:“那我求菩萨保佑我升迁岂不是更便宜写?做什么还要绕个弯子求你先升?”   两人说说笑笑,便去前面用餐。   吃了一半,陆波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便道:“我影影绰绰听说……这京城内应国公府内的二爷……从泰州调任回京了?不知有没有这回事,你可知情?”   凌景深见他忽然提起此事,便道:“你也听说了?早回京来了,如今在吏部供职。”   陆波愣了愣,一时竟没继续吃饭,凌景深道:“怎么了?无端端问这个,莫非是有缘故?”   陆波见他问,琢磨着回答:“这位二爷的事儿,想当年我也隐约知道些,听闻他发妻早死,后来又娶了一房,是不是姓李的呢?”   凌景深听到这里,便知道果然有缘故,就也停了筷子,问:“自然是姓李的,上回我在兴泽楼里还见过他的那位舅哥,带着个八九岁的伶俐孩子,他的乳名倒也怪,叫什么‘土娃儿’。”因当时小唐曾这般戏弄过李霍,因此凌景深记得真切。   陆波听到这里,脸色微变,喃喃道:“坏了……”   凌景深心知有异,忙问:“什么坏了?”   陆波定了定神,才道:“你有所不知,如今我那县衙的牢房里关着个人,怕就是公府二爷的舅哥了。”   凌景深忙催问端详,陆波将李兴李霍跟那些恶童跟几家豪绅间的纠葛说了一番,道:“论起来原本这人该是清白的,毕竟起因是那些孩子殴打李霍……怎奈他们势不如人呢,那大老爷又是个欺软怕硬的,当下就硬判了。”   凌景深甚是震惊,问道:“这是怎么说的?李兴可是应二爷的舅哥,好歹也跟国公府沾亲带故的,这些人的靠山莫非比应公府还厉害?”   陆波嗤之以鼻,道:“坏就坏在这里,这李兴被拘拿了之后,半个字也没提跟应公府的关系,但凡他吱一声,大老爷又怎么会这样西北风刮着似的偏向一方呢?”   凌景深也很是愕然,又问:“他怎么竟不说的?可他既然不说,难道你们也不知道?”   陆波苦笑道:“我隐隐地记得他家是有个大女儿嫁得很好,仿佛是个什么京官儿……只不过那已经是七八年前的事儿了,偏应二爷这段时候又不在京内,因此竟都给忘了!虽然也听别人提过三言两语,怎奈并不真切,他自个儿又不提,所以也并不当回事儿。”   陆波说完,又念道:“如今真的是国公府的亲戚,这可如何是好?现在国公府的人并不知道……若是知道了,怕是不会甘休。”   凌景深皱眉琢磨了会儿,忽然说道:“你别只是忧心国公府如何,我只怕,另还有个你万万得罪不起的人呢。”   陆波一愣:“还有谁?难道比国公府来头还要大?好兄弟,你快跟我说说。”   凌景深不由笑了两声,道:“其实也不算很大,不过这个人如今在大理寺供职罢了,就是这个……”凌景深说着,便抬起右手,伸出三个指头。   陆波睁大眼睛,呆看了一会儿,忽然打了个哆嗦,道:“你说的该不会是那位斩了泰州知府的……”   凌景深嘿嘿笑道:“可不就是他么?你说跟国公府相比如何呢?”   陆波做不得声,半晌才愁眉苦脸地说道:“这是怎么说的?本以为是个无权无势没什么靠山的人,如今竟扯出两座大山来,先前还说想法儿升进京来,如今看来,却还是要先想个法儿保住命才好!”   凌景深见他急了,才道:“不急!他虽然难缠,不过我同他相交还好……何况此事跟你关系不大,我如今有个让你转危为安的法子,你可愿意?”   陆波急忙靠过来,道:“这还有什么愿意不愿意的?你只是快说,横竖别眼睁睁看我沾着这趟浑水脱不了身。”   凌景深俯身过去,靠着耳朵唧唧喳喳说了一番,陆波连连点头,末了,凌景深便叫了小厮过来,吩咐他去大理寺,如此这般行事。   因此小唐前往刑部之时,正好跟李霍错身而过。   凌景深见他果然来了,便笑说:“果然这一次我没白多心,若不是个要紧的事儿,你自然不肯特意来一次的。”   小唐道:“既然知道是要紧事,怎么不自己过去见我,反叫个人来叫我跑这一趟呢?我昨晚可是一夜没睡。”   凌景深越发笑道:“这可巧了,我昨晚也熬了一夜……若不是为了你这档子事儿,我也早睡了。”   小唐见他双眼略有些乌青之色,才知道他昨晚上值夜了。   凌景深又道:“若是我自个儿,我也早去见你了,何必费事叫你跑。”说着就把小唐让到自己内室,陆波便出来相见,报了姓名,凌景深便叫他把幽县发生的事儿说了一遍。   陆波详细讲了,又道:“原本这件事跟李兴无关,只是孩子打闹罢了,只因他把那三四家跟随的下人们都打得不轻,那几个挑事儿的孩子又被他儿子李霍打伤了,所以这几乎人家联起手来,竟不肯善罢甘休。”   凌景深见小唐沉吟,便问道:“如何?事儿都跟你说了,你打算怎么做呢?理还是不理?”   凌景深也并不知小唐跟李家究竟是有何关系,只是看那日在兴泽楼他的表现有异,故而听陆波说起来的时候才特意多留了心,若小唐不来,那自然无事,没想到他竟来了。   小唐略微沉吟,便道:“多谢陆兄弟据实相告,只是还望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他人,并同我相见的事也一并守口如瓶,可使得?”   陆波急忙允诺,小唐又跟凌景深道:“我先回去了……等事儿完结了再跟你说话。”   凌景深知道他是要安排行事的,也不阻拦,便送出门外。   是夜,李贤淑先去回明了应夫人,说明日要回娘家一趟,应夫人早听许源说了,自然许了。   不多久应兰风回了府,李贤淑便拉住了他细问端详。   应兰风道:“说起此事来委实有些蹊跷,原本那县令只是支吾,被我一再催问之下,才向我透露,原来这起初带头欺负土娃的一家,姓孟,跟扬烈将军孟飞熊是堂兄弟的关系,所以时常作威作福不可一世,不料昨儿还不到中午,就有孟将军的一员副官亲自去了一趟,传了孟将军的话:说李兴这案子若不秉公处置,冤屈了好人的话,谁判的,孟将军就亲自去打死谁!”   李贤淑虽然回了京内,却并不知道这京里头官员的来历,更不知脾性如何了,听到这里,便吐吐舌头,道:“这人竟这么厉害?一定是个大官儿?做的倒是好!”   应兰风笑道:“说起来也不算什么大官儿,只是凡京内的人都知道,孟飞熊是天生的性烈如火,若是惹得他脾气发了,任凭你是谁,是比他官大还是官小,一概不放在眼里……你可知道肃王厉害?有一次两人酒宴上遇见,不知为什么一言不合,孟飞熊竟挥拳打去,害得肃王跌坏了腿,亏得皇上圣明,才饶了他的死罪……”   李贤淑又是震惊又忍不住笑,道:“阿弥陀佛,世间竟有这样的奇人?我虽没见过肃王,但自进京,但凡是说其他的人,无不怕的什么似的……他竟倒好,反上去把人打了?”   应兰风无奈苦笑道:“可不是么?我近来在吏部看了许多官员的记录,这人论武功论谋略都是一等一的,又有资历,可就因为他这个性子,所以原本该几次升官,都给拦下来,至今还是个五品的扬烈将军罢了。”   李贤淑听到这里,却又叹了声,道:“这可真是的……这世道不许好人出头不成?不过,若换了我,也不受那鸟气,倒不如痛痛快快地好!”   忽然又转怒为喜,笑道:“这孟将军如此耿直了得,那县官必然是怕了,才忙不迭放了哥哥?”   应兰风笑道:“可不是么?若还不放人,等孟将军动了火,轻则打伤,重则打死,谁说的准呢?”   李贤淑笑道:“我可算是放心了……”又把明儿要回娘家看看的事儿也跟应兰风说了。   应兰风道:“你去看看也是好的,我听说最近三妹妹也说了亲……”原来这两年里头,李贤淑的二妹已经成亲,果然是跟甜水巷那家的小子。   李贤淑便应了,又喃喃道:“老三是个心高气傲的主儿,不知道是跟谁家说成了呢?”   应兰风随口道:“我也不怎么清楚,倒仿佛也是个官宦人家。”   李贤淑听见,便念念叨叨,又问他是不是把李霍在府内的事儿告诉徐姥姥了,应兰风道:“我自然是说了,本来他们慌得什么似的,又不知孩子去了哪里,嫂子急得哭天抢地要跳井呢……咳,亏得佩儿亲去吏部对我说的明白,不然小厮们去传话,未免颠三倒四说不清楚。”   李贤淑想到应佩,便点点头,道:“这孩子倒的确心细能干,只希望……”   应兰风似听非听,自走到桌旁坐了,看着那一盏灯光出神,心中想:“虽然哥哥的事好歹了结了,但……孟将军无端端又是从哪里听说了此事?真的只是巧合不成?”   次日五更时候,天还未亮,李贤淑早早起身,叫人唤醒李霍,准备出门到幽县去。   那边应怀真听了吉祥来唤,也睡眼惺忪地起来,吃了两口汤面,便被应兰风抱着出了门。   应兰风把她送上车,摸着头叮嘱:“回去告诉你姥姥,给我带好儿,说我改日再去请安,让她老人家宽心,保重身体。”应怀真一一答应。   果然许源早就给李贤淑备好了所有要带之物,随行的小厮有七八个,丫鬟也四五个,赶着两辆马车,四匹马,出城往幽县而去。   从早晨一路走了两三个时辰,终于到了幽县,应怀真跟李霍趴在车窗边往外看,李霍便给她指点几处好玩的地方。   正在大路上慢慢而行间,忽然听得耳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从后滚滚而来,隐隐地还有呼喝之声,令人心惊。   应怀真跟李霍挤在车窗上,一起往后看去,却见有两员武官打扮的彪形大汉,骑着两匹油光发亮的健马,从后面急奔而来。   李霍见那马上汉子十分雄壮,威风凛凛地,不由“哇”了一声,满眼羡慕,应怀真歪着头问道:“他们是谁?像是京里的武官,怎么在这儿赶路似的呢?”   李贤淑本没理会,闻言也凑过来看了一眼,也没头绪。   刹那间,那两个人已经一前一后策马而来,经过马车的时候,便扫了一眼。   应怀真见那人一脸胡渣拉碴,两只眼睛却生得格外凶猛,煞气十足似的,她的心没来由地颤了一颤,竟觉着有些害怕,不由自主便缩回李贤淑怀中去。   李霍在旁却不错眼儿地盯着看,仍是满脸艳羡。   那武官扫了一眼应怀真,又看看李霍,他身后那副手便叫说:“让开,让开!”前方行人闻言,纷纷避让。   刹那间,这两人已经越过马车,风驰电掣地远去了。   李霍兀自趴在车窗上,伸长脖子往外看,喃喃地说:“他们是什么人呢?好威风!”   忽然听前方两个小厮说:“这不是孟将军吗?他来这儿做什么?”   另一个说道:“前天我还听说他不在京里,在燕翼那边练兵呢,什么时候回来的?”   这两人惯常在府外头厮混,对京城内各色消息自然十分灵通。   李霍听了,不由眼睛发亮,道:“原来真的是个大将军!”   李贤淑却愣了愣,心中想起昨晚应兰风说的那番话,不由忐忑,心道:“这位孟将军来幽县做什么?昨儿他明明做了好事,难道……是要反悔不成?”   生怕有变,当下赶紧叫小厮快些赶路!   果然,刚拐过巷子,远远地就看到李家门口围着一大堆人,还有两匹高头大马,在人群中十分清楚。   李贤淑心头一惊,来不及坐车,赶紧跳下车来,便往前奔去。   应怀真跟李霍不明所以,手拉着手下了车,也往前跑去。   丫鬟们见状,赶紧跟上,那些小厮们都是许源手下的能人,一个个十分机警,早在许源下车时候就已经在前开路,口中喝道:“快快让开,应国公府二奶奶回家来了!”   那些百姓们们听到“国公府”二字,吓得纷纷避让。   李贤淑跑进门去,心中惊跳不已,抬眼却见一个身材魁梧胡子拉碴的军官从娘家屋里出来,四目相对,李贤淑的心一阵狂跳。   那军官双眸睥睨,大喇喇地仍是抬腿走了过来,李贤淑身前那小厮知机,便迎着上前跪地行了个礼,道:“给孟将军请安,小的们是国公府的人,今儿伺候我们二奶奶回家来的。”   孟飞熊闻言,才略站定,看了李贤淑一眼,“嗯”了声道:“失礼了。”   李贤淑忙还了礼,这才问道:“不知孟将军今日到我娘家来,有什么事么?”   孟飞熊才要回答,忽然听到门外有人叫骂道:“你这该死的小子还敢回来?上回给你跑了……今日必然打死你!”   又有人道:“我怕你么?有种你跟我打!别叫他们帮手!”   顿时一片鼓噪之声,李贤淑忽然记起应怀真跟李霍还在外头,后面这声音却是李霍在说话,她生怕有个闪失,当下忙转身奔出门去。   先前李贤淑虽进了门,李霍跟应怀真跟在后头,剩下两个小厮跟几个丫鬟伴随着,谁知还没到门口,就见对面来了一伙人,当前领头的居然正是之前跟李霍对打过的孟家的混小子,领着十几个身强力壮的小厮,个个手中提着棍棒,一副杀气腾腾之态。   原来昨儿县官忽然放了李兴,这孟家很是不解,他们横行惯了,自然窝着一肚子气,幸好还算有几个明白人,处处劝着,才没另外生事。   不料今儿孟飞熊来了,即刻有那些好事之徒去告诉了孟家小子,这孟小子是在李霍手中吃了大亏的,又因是他们家里的独苗,从小娇生惯养如小霸王一般,早恨不得将李霍置之死地才好,如今听说他叔叔来了,只当是来给他撑腰的,那还怕什么?顿时便兴头起来,叫了十几个小厮拿着棍棒,就想顺势前来把李家的人一概打死!   两下相见,分外眼红,李霍把应怀真挡在身后,虽然见这么多人在跟前,却丝毫不怕,跟孟小子叫骂完了,又急忙吩咐小厮跟丫鬟道:“待会儿你们不用管我,只务必护好了妹妹!”又跟应怀真道:“怀真你别怕,等会捂着眼睛什么也不要看。”   应怀真见对方人多,十分紧张,拉着李霍的胳膊道:“别跟他们打,好汉不吃眼前亏。”   李霍不屑地看着孟家小子,道:“他们都是孬种,不是好汉子,我若怕他们,岂不是比他们还不如了?”   正说了这句,便听到有豪爽的笑声响起,有人道:“不错,他们都是孬种,你很不用怕他们!”   众人一惊,齐齐抬头看去,却见李家门口,先是李贤淑跑了出来,而后却是那位先前进门去了的军官。   孟家的小子一见此人,喜得跑过来仰头叫道:“叔叔!”此时此刻,还以为孟飞熊是站在自己这边,当下又得意洋洋地向着李霍道:“你今日是死定了。”   李霍暗暗警惕,李贤淑已经赶紧把应怀真抱了,也回头看孟飞熊,究竟不知他是敌是友。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孟飞熊出了门,垂眸看了一会儿孟家的小子,忽然一抬手,只听“啪”地一声,老大一个蒲扇般的巴掌落下来,把孟公子打得如一个断线的纸鸢,“嗖”地便向旁边飘了出去。   底下人一看,都惊呆了,孟家小子跌在地上,像是被人狠狠摔在地上的蛇,浑身上下每一寸骨骼都在疼痛,懵头懵脑叫:“叔叔!”竟疑心是不是他打错了人。   不料孟飞熊指着他,道:“老子本来不想去见你们,你这小畜生倒自己找上门来,那也好,你给我听清楚了:以后若还仗着我的名头做这些丧尽天良的狗屁事,老子不跟你废话,只把你的卵蛋割下来,塞在你那花花肠子里,也好绝了你们这只会仗势欺人的劣根!免得留着给孟家祖宗丢脸!”   孟小子听了这话,又惊又怕,不知如何是好,正想哭呢,孟飞熊冷笑一声,见旁边一个小厮正有瑟缩躲闪之意,手中却还握着那打人的棍棒,孟飞熊便道:“你们一个个也给老子听好,以后若还是帮着他做这些恶事,就如此棍!”   孟飞熊说话间一抬手,手掌如刀,横切出去,只听得轻微“咔嚓”一声,那如儿臂粗的棍棒竟然应声断开,断口平整,如刀切的一般!   孟小子见状,那哭腔还没冒出来,就又猛地噎了回去,又伤又惧,索性晕了过去。   那些小厮也吓得发一声喊,扔了手中棍棒,四散逃开,有几个把孟小子拉住,横拖竖拽地架着逃走了。   此刻在场的人都看呆了,一个个如同被雷惊了的河蟆,半晌没有声息。   孟飞熊见那些人飞速逃窜,这才哈哈大笑,回身看到李霍,便向他走了过来。   李霍睁大眼睛盯着,满心又是敬仰又是震撼,已无法言语,孟飞熊对上他乌亮的眼睛,忽地一笑,道:“唐老三真没说错,你果然是个好小子,有胆识又讲义气,还的确是个习武的好苗子……一味跟他们学些咬文嚼字岂不辜负了?你想不想去尚武堂?”   李霍嘴巴张的鸡蛋大小,仍是无法做声,更不知“尚武堂”是什么……孟飞熊盯着他,又问:“到底想不想呢?你若怕吃苦,不去也罢。”   李霍自然是不怕吃苦的,然而心中如此想,嘴里却结结巴巴道:“我、我……你……”   孟飞熊哭笑不得,忽听身旁有个女孩子的声音道:“孟将军,表哥自然不怕吃苦,只是究竟去不去,他也要跟家里人商议商议才好。”声音虽然稚嫩,却竟十分婉转得体。   孟飞熊回头,却见说话的是李贤淑怀中抱着的那女孩子,六七岁的模样,清丽无双。   李贤淑也没想到会如此,忙把应怀真又抱紧了,小声道:“阿真,别乱说话……”   孟飞熊微微一怔,然后笑道:“也好,原是我太性急了……小家伙儿,你再想想罢了。我先告辞啦!”   他看一眼李霍,又看看应怀真,拔腿往外而行,他的副官便牵着两匹马随行,人群本牢牢围住,见状如分水般忙退向两侧,给他们让出一条路来。   孟飞熊出了人群,翻身上马,跟副官两个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那些围观的百姓们见状,也逐渐地散了。   一直到他走了,李霍才跳起来,叫说:“我不怕吃苦!”才叫一声,就被人紧紧拉住,喝道:“土娃儿,你四处乱跑什么?信不信你娘打你!”   原来徐姥姥方才就出了门来,只是见情势不对,就并未出面,见孟将军走了,才出来拉住了李霍,又忙跟李贤淑说话。   李贤淑此刻也才回过神来,先问:“娘,这人是来咱们家干吗?”却又不急着等回话,只对小厮丫鬟们说:“把那带来的东西都抱进家里来!”   当下小厮丫鬟们一团忙碌,把所带之物齐齐整整搬了进家里。有那些没散的邻居见如此气派,一个个咬舌啧啧,又惊又叹。   徐姥姥一左一右,拉着应怀真跟李霍进门,应怀真回头看一眼巷口,见孟将军已不见踪影,唯有他方才说的那句话还在耳畔:“唐老三真没说错……”   当时众人都慑于孟飞熊威势,惊心动魄的,并没在意这一句,独应怀真记得真切,一颗心怦怦乱跳,心想:“会有这么巧么?孟飞熊说的唐老三……是不是我昨儿想过的那个人?”   然而如果真是那个人,这发生的一切倒的确能说通了:小唐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或许他为了避嫌,所以自个儿并不出面,却通知了跟此案有关的孟飞熊,他知道孟飞熊嫉恶如仇,绝不会纵容家族子弟胡为。果然如此一来,竟比他自己插手更直截了当。   从孟飞熊口中所提的那一句看来,他们之间的关系应该也非比寻常。   只不过若真是他的话,无缘无故他做什么要暗中相助?想到上次肃王的事,莫非仍是对应兰风有什么“居心”不成?应怀真咬着手指,想了半天,忽喜忽忧,不知不觉指甲都给咬秃了。      ☆、第 44 章   应怀真正琢磨这事儿是不是唐毅暗中使力,却听耳旁有人说:“妹妹,尚武堂是个什么地方?”   原来是李霍跑来,挨在她身旁坐了,眼巴巴地问。   应怀真笑看他一眼,道:“舅妈教训完了你了?有没有打你?”   李霍摸着头笑道:“不曾打,只骂了几句,叫我以后不许再偷跑了。我也记下了……你只是快跟我说说,这尚武堂是什么地方,好不好呢?”   应怀真听他问,却低下头去,并不回答。   李霍着急,便催着又问。   半晌,应怀真才对他说:“这是京内一些勋贵子弟学武的地方……不过也不单单是学武,还能读书的,就只是武学上的教习比别的地方更强些……”其实用“更强些”来形容并不真切,这应该是大舜最顶级的武官学堂。   李霍听了,果然悠然神往,呆道:“我去可使得么?”   应怀真垂头想了会儿,问道:“你心里是想去的?”   李霍又挠挠头,道:“大将军那样威武,我若去了,将来是不是就也能变成他那样的人?”   应怀真听了这话,心里不知怎地,就有些不太舒服……可是细想想,却又毫无道理:这分明是一件好事来着?   一来,给孟飞熊这样有权有势的人看中,这是李霍的造化,二来,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进那尚武堂的,若不是孟飞熊说,以李霍这样的出身,恐怕连尚武堂的门儿都摸不着。   再者,应怀真细细地想了想孟飞熊此人,却发现自己竟对他毫无印象。   可是虽无印象,却从他的行事来看,此人竟是个性烈如火的好汉,李霍若有他为靠山,岂不是天上掉下宝来?白捡的运气?   但虽然有这以上的种种理由,应怀真心底却始终犹犹豫豫的,总觉着不踏实。   她仔细琢磨原因,却找不出什么原因,只是一种莫名而生的感觉。从在马车里第一眼看见孟飞熊的时候,这种感觉就不是很妙,甚至想到他的名字,心都会无端绷紧,隐隐地似是……恐惧?   这真真是怪异极了。   应怀真无奈地捶了下额,每当这时候,她都会后悔前世为何没对周遭的事多留心些,曾经她身处的其实是大舜所有争斗的漩涡之中,若要稍微留心些,恐怕没有她得不到的消息,没有她不知道的人。   可偏偏给保护的超然物外,她自己更加自得其乐,所知道的外间的事简直少得可怜,最精通的却无非是插花,煮茶,诗词功夫,以及梳妆打扮,仿佛整个大舜只有她跟凌绝两个人,而她的世界充斥的都是他们两的喜怒哀乐。   现在回想起来,真恨不得回到那个时候,把那时候的自个儿掐死!   应怀真抱头不语,李霍却急不可待,推她的肩膀,不停地问:“妹妹你说我该不该去?你怎么不说话?”   应怀真被催的没法儿,只好打起精神来,道:“你自己想不想去?再者,你跟舅舅舅妈商议一下……再问问姥姥,看看他们是怎么想的,若他们都答应了你自己又乐意……那就去罢了。”   李霍听了这句,喜不自禁!嗷嗷叫着,竟然一刻也等不得,跳起来便找李兴问去了。   且说李贤淑起初以为孟飞熊是来找麻烦的,见他把孟家小子毫不留情地打跑了才心安,等进了门,徐姥姥说起来,原来孟飞熊是来看李兴的。   李兴原本是个能打的,虽然从小没得什么名师教导,但自保却是无碍,前回也说他若跟人打架,七八个汉子近不了身的,故而这次一怒之下才把那几家的随从也都打得七零八落。   其实并未吃亏,只是在被官府拘了后才受了些皮肉之苦:先吃了三十记的杀威棒,因为那些衙差们也是看眼色办事,下手自然不轻,打得皮开肉绽。   孟飞熊便是来看究竟的,看李兴趴在床上,脸色发白,知道打得重了。   孟飞熊是个武夫,动手比动口的时候要多,也不耐烦啰嗦,便留了一锭银子,道:“我必还你个公道。”   倒是让徐姥姥跟李兴两个揣着半天的心,直到他出了门,两个人还在屋里大眼瞪小眼,有些摸不着头脑呢。   谁知孟飞熊一出门,就遇到他那不知好歹的侄子自己送上门来,倒是省了他再走一趟。   李贤淑看了李兴的伤,少不得又咒骂了一顿,从孟家那伙人跟衙门的人无一幸免。   徐姥姥笑道:“快罢了,横竖只是些皮肉伤,也没伤筋动骨的……倒是这位孟将军,真真是个仁义忠厚的人,他那样的大官儿,自己亲自来看不说,还给了这银子,我们虽然吃了亏,却不能平白得人家的银子,要不要想个法儿送回去呢?”   李兴也道:“我见他进来,本也以为是来寻衅的……没想到却是这样仁烈的好人!真是难得!”   李贤淑想了想,道:“娘,银子你便留着就是了,人家那样的身份,既然给了,又哪里有收回去的道理,再说咱们连他住在哪儿都不知道呢……何况哥哥受了这场委屈折磨,当然要买点好的好生调养才是!”   徐姥姥闻言,这才把那银子小心用帕子包起来,放在柜子里。   这会儿李兴家的训完了李霍,就也进了门来,李贤淑一看她眼睛红红地,便笑着起身,先行礼,道:“嫂子也受委屈了,怕是惊吓不轻呢。”   李兴家的笑了笑,有些儿腼腆,见李贤淑站着,也不敢坐,只是站着说道:“我是个没什么见识的,遭遇点事儿自然就慌了,这一场多亏了妹妹跟妹夫出力,不然真是天塌了一样。”说着又眼红了。   李贤淑忙安抚了几句,又笑说:“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嫂子快放心,叫我说,这件事还不一定是坏事呢!有那么一句话叫什么来着……祸兮福之所……什么来着?”   李兴道:“祸兮福之所倚?”他也是读过几年书的人,忙问缘故。   李贤淑就先把方才孟飞熊在外说的那番话叙述了一遍,李兴大为震惊,问道:“他真的这样说了么?是说……让土娃儿进尚武堂?”声音竟有些发抖了。   李贤淑却不怎么知晓“尚武堂”是什么地方,但总归是孟飞熊口中说出来的……总不会是那低级不好的去处,于是道:“可不是么?土娃儿那呆小子,不知该怎么回答呢,是阿真说了……要跟你们商议商议才能回他。”   说着,李贤淑又对徐姥姥笑说:“娘,你看你这宝贝外孙女儿,方才在外面,百多号人看着那孟将军,都吓得跟木头人一样,没一个敢搭腔的,还是你这外孙女儿,伶伶俐俐地就回答了,还说的那样体面……我瞧那孟将军都愣了,不是我自夸,真是给人长脸!”   徐姥姥亦眉开眼笑,喜的拍手乐道:“那是,我原就说真哥儿是个不一样的!”   李兴在旁半晌无言,李贤淑才问道:“哥哥怎么不说话?莫非是不喜欢土娃儿去的?”   李兴这才回过神来,斩钉截铁道:“这怎么能不喜欢呢?竟是连想也不用想,若是这孟大人开了金口……就叫土娃儿即刻去就行!”   屋内的人听了,还没来得及说话,外头有人便叫起来:“爹你答应了!我可以去尚武堂啦!”一边喊着,一边就扑了进来。   原来李霍本是想来跟他爹商议的,心里还忐忑着呢,没想到到了门口,正听到里头在说这个,一时听说李兴答应了,简直心花怒放,便跑进来,扑进了李兴怀中。   李兴紧紧抱住了他,眼中有些湿润,道:“真的如你大姑姑说的一样,或许这真是因祸得福了,你若是能去尚武堂,将来有个出息,你爹我就算是这番被打死了,也是心甘情愿的!”   李贤淑呆呆听着,闻言便笑骂道:“哥哥你说什么胡话呢,呸呸,大吉大利!”   李兴家的见李兴如此,也情知儿子得了一个极好的去处,不由也喜极而泣。   正在此刻,帘子一搭,有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见了里头的情形,前面的便道:“这又是怎么了?”   前面一个鹅蛋脸,嘴唇微薄,双眉微挑,肤色白皙,正是李贤淑的三妹妹巧玲,她身后跟着的丫头,却正是之前跟随徐姥姥去过泰州的爱玲,因为方才孟飞熊贸然进门,两个女孩儿不知何事,便都躲了,方才听丫鬟说人去了,便出来见面。   李贤淑见妹妹们来了,少不得又说笑了一回,巧玲便打趣道:“姐姐回京了,也不多回来看看我们,别只顾着当你的官儿太太,把姐妹们都忘了!”   李贤淑知道她向来牙尖嘴利不肯让人,便一笑不语。   徐姥姥道:“你不知道他们府里人多事也多?你姐姐自有她的因由。”   巧玲便哼道:“姐姐还没说话呢,娘你先护上了,唯恐得罪了她不成?还是说她如今是国公府的二奶奶了,我们姐妹几个都不及她?”   徐姥姥还未说话,李贤淑笑道:“别说嘴了,我怎么隐约听着你也要定亲了?还也是个当官儿的?你若是嫁了自也是官太太了,娘必然更不敢得罪。”   巧玲听了,脸上微红,啐了口道:“好意思说!本想你回家也帮着拿个主意,不料都是这样,一个两个,嫁出去了就不见人了。”   徐姥姥笑道:“你只记得你说的话,以后别也不见人就成了。”   巧玲又哼道:“偏来约束我?到时候再说罢了。”   李贤淑见她这样说,就问道:“怎么美淑这些日子都没回来么?”   徐姥姥倒是罢了,李兴家的也没吱声,仍是巧玲道:“快别提她了,跟长在了他们家一样,又死抠,自嫁出去后也不曾带点什么好儿回来!那也罢了,这一次哥哥出事,她只匆匆回来瞅了一眼,竟什么法儿也不跟着想,什么力也不出,即刻就走了!什么人呢!”   徐姥姥咳嗽了声,李贤淑明白,便只开脱道:“怕是她有心想出力……她那家子也出不上什么力的,就别怪她了。是了,娘,美淑在于家还好?”   徐姥姥叹道:“才成亲一年多,新婚燕尔的,能看出什么好不好的。”   巧玲翻了个白眼,却道:“快别担心她,人家好着呢!不然怎么连家都不肯回了呢?”   李贤淑笑着摇头,见爱玲仍是不言语,许是插不上嘴,便拉她出来,道:“爱玲又长高了好些,只是这衣裳有些素淡了,娘,我带了几匹料子回来,你捡那新鲜花样,给爱玲做两身儿。”   因为李家姊妹多,因此爱玲身上穿的,都是姐姐们的旧衣罢了,听说李贤淑给了新的,自然十分欢喜。   爱玲果然高兴,便说:“谢谢大姐。”   巧玲撅嘴道:“怎么光惦记她?我的呢?”   李贤淑道:“你的也少不了,还有美淑跟嫂子的也有,足有五六匹好料子,你们自个儿挑挑就是了。”   巧玲大喜,把爱玲一拉,两个就溜出去了。   李贤淑知道她是忙着去挑料子了,就只对徐姥姥说道:“巧玲的嘴还是这么利,她许的那究竟是什么人家呢?当的什么官儿?”   徐姥姥便又叹了声,道:“什么官儿,说起来好听罢了,就是隔壁村儿里长的儿子,也还没定,下个月才是黄道吉日,看看再说。”   李贤淑道:“原来是这样,不过看巧玲倒是很乐意似的。”   徐姥姥道:“你知道她素来心高,不过也罢了,咱们这家里,难道还能再出个嫁国公府的不成?就算真个儿撞了天运,那也找不出姑爷那样的好人了,百里挑一也不能,竟是万万里挑一了。”   李贤淑听徐姥姥夸应兰风,自然心喜,然而见那门帘动了动,便生怕给巧玲听见,巧玲是个多心的,未免生事。   于是李贤淑忙咳嗽了声,眨眨眼道:“娘,怎么说这些,叫嫂子听了笑话。”   徐姥姥知机,两个便笑着又把话头岔开了去。   李贤淑便在家里住了两天,姊妹们虽然偶然斗嘴,却也安乐,加上她带了若干布料首饰糕点之类,因此众人均都欢欢喜喜。   只第二日快晌午了,李家姊妹正围坐在屋内,应怀真也坐在炕上玩耍,忽然听外头丫鬟说:“二小姐回来了。”   巧玲听了,便哼了声,并不动,李贤淑起身迎了出去,果然是李美淑带了个丫鬟正进门。   姐妹两个见了,握着手进了屋,谁知巧玲劈面见了,便即刻说道:“你干什么又回来了?怕是听大姐回来了才敢露头的?”   美淑也不肯让人,道:“还不兴我回家来看看?这家里几时是你做主了?”   巧玲道:“那哥哥出事儿的时候怎么求着你你都不肯?如今见没事儿了才敢回来,还说呢!横竖你如今眼中只有那姓于的一家子,哪里把我们放在眼里呢。”   美淑道:“我难道没回来的?我只是帮不上忙怕留下来添乱罢了,说我眼里只他们家的人,横竖你也要定人家了,等你嫁了再看看你是什么情形,怕是比我更眼里没有别人呢!”   李贤淑忙调停道:“一人少说一句!别一见面儿就吵,像什么话呢!”   两个人见她开口,才消停了,应怀真忙叫“二姨妈”,李美淑看着她,夸出一朵花儿来。   巧玲又看她带了两包糕点回来,便又挑剔起来,撅嘴说:“你们家好歹也是有个铺子的,什么好东西没有,回来只带这东西!谁稀罕呢!”   美淑脸上涨红,气道:“虽然有铺子,我才嫁过去多久,难道就能整个都搬回来不成?”   李贤淑见这架势又要吵起来似的,就忙先拦着美淑道:“你怎么句句当真?不要和她吵,她毕竟比你小一岁,你笑笑也就算了……我带了几匹料子回来,你若不嫌弃,等会儿让娘给你拿一匹出来做衣裳。”   巧玲自然又是一脸不服。美淑问道:“什么好料子?多谢大姐还想着我们。”   巧玲一转眼珠,忽然偷偷笑了起来,美淑早看见了,便问:“你又笑什么?”   巧玲道:“没什么,我只是想说,你还是回来的晚了一天。”   美淑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又在拐弯骂我?”   巧玲笑道:“这可不是骂你,我是高兴着呢,大姐带了好几匹布,昨儿我们已经先都挑好了,剩下的两匹给你挑……我觉着你必然不高兴。”   美淑道:“横竖还有我的呢,难道我就不高兴了?谁像是你那样小心眼儿。”   巧玲得意洋洋,道:“你在家的时候,哪次不是争着跟我抢东西,但凡我爱的,你也一定爱,还因此跟我打过多少次呢!如今我挑了一匹我最爱的,那你岂不是得不了了?”说着便拍手又笑。   美淑本是恨恨看着,然而瞧着她那样得意,不由又笑道:“什么事儿,就乐得那样,跟吃了蜜蜂屎一样。”   巧玲张开双手向两边一划拉,道:“有这样的蜜蜂屎,谁也别抢,统统都给我吃!”   应怀真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忍不住笑起来,正好李贤淑也觉得好笑,听了她笑,就也笑起来,巧玲说完,也自觉好笑,因此四个姐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统统大笑起来。   当夜美淑就也留在家里,姐妹们便做一个屋里睡,亲亲蜜蜜地又说了半宿的话,才都困了睡了。   到了第三天一大早,京城内公府派了人来,说是请二奶奶回去呢。   李贤淑也早打算一早儿就走,因此早早地收拾好了,一家人送出门来,连李兴也都被他娘子扶着,撑着出了门口。   上车时候,四个人都不舍起来,彼此相看,眼圈儿都是红的。   李贤淑满心微酸,却仍笑道:“都高兴起来,又不是以后见不着了,若得了闲就回来……”先把应怀真抱上车,又跟诸人道了别,狠心上车离开。   将要晌午的功夫,终于回了府。   应怀真因从未跟应兰风分别这样久,只觉得十分想念,一进内府就撇开李贤淑,打听了应兰风在书房里,便迫不及待地飞奔着一路跑去。   李贤淑见她又跑的飞快,又气又笑,忙叫吉祥快点跟上,留神她摔着了。   应怀真飞跑到书房门口,见那房门开着,便大叫一声“爹”,忙要跳进去。   谁知才一抬头的功夫,猛地看到里头除了应兰风之外,竟还坐着一个人,正也抬头看着她。   应怀真对上那双眼睛,又是熟悉,又是陌生,又是心惊……要跳不跳的光景,脚下被那门槛一绊,顿时往前栽倒,只听“啪”地一声,竟然结结实实地匍匐在地。   自她露面到她扑倒,只是一瞬间的功夫,而说时迟那时快,那人离门口较近一些,早在见势不妙的时候就已起身,然而到底晚了一步,心慌意乱地到了跟前,探臂将她扶起,照面间又吓了一跳,却见应怀真鼻子发红,嘴唇往上似是磕破了,血沁出来。   原来方才应怀真站立不稳,跌倒的时候只顾举起手来护着头,不妨就磕破了上嘴唇。   忽地被人拉起来,应怀真觉着自个儿仿佛是一头撞到窗棂上的蜜蜂,脑中嗡嗡作响,满圈儿都写着“糟糕糟糕”,两个字。   这一刻应兰风早也吓得忙跑过来,跟那人一左一右查看应怀真摔得如何,见她不言语,慌忙又问如何。   应怀真正摔得七荤八素,懵头懵脑,那人探手,手指轻轻捏着她的下颌,仔细打量了一番,安抚说道:“不碍事,只是磕破了点儿皮,牙齿没事儿……”   应怀真听了这话,又愧又羞,顿时满面通红。      ☆、第 45 章   对应怀真来说,受惊吃疼还是其次,只是当着他的面儿又出糗,实在叫人情何以堪。   只是若不是此人,又怎么会叫她惊得当场摔跤?想来真也算是一大冤家对头。   应怀真呆立原地,呆呆看着眼前之人,应兰风旁边那位,身着宝蓝色的缎服,气质温和中隐隐有些锋芒,凝视着她的时候却又是温和跟忧心的眉眼,眼角那一点本来极易忽略的泪痣此刻如此扎眼,竟正是唐毅。   一时不知该是什么反应才是对的,依照其他孩子这样狠狠地摔了一跤,必然是要嚎啕大哭的,然而应怀真此刻震惊且羞愧,自忖是哭不出来的,若哭的不好,弄巧成拙,那就非一个“糟糕”可以形容。   幸好丫鬟吉祥赶上来,见状大惊失色,叫道:“奶奶叫我好好看着别让摔了,怎么竟真摔了?天!这可怎么办好!”见应怀真脸上见血,吓得差点先哭了出来。   应兰风见她这样慌张,生怕再告诉了李贤淑,岂不又受惊吓?便道:“不碍事,你先不用跟二奶奶说,去拿药箱来就是了。”   吉祥有些迟疑,道:“回头二奶奶知道了,要打我的。”   应兰风道:“待会儿我跟她说就是了,不要耽搁,快去拿药箱罢了。”吉祥听了,这才飞奔去了。   应兰风把应怀真抱起来,哄着说道:“真儿必然是吓坏了?别怕别怕,只是破了皮儿。”   小唐跟着走过来,道:“原来小怀真以前也是这样爱乱跑的?所以才吃了亏了……以后可要留神些别这样了。”   应怀真嘴唇上火辣辣地疼,绞着双手“哦”了声。   小唐打量着她,又笑:“只是也算奇异了,嗑得这样狠居然也不哭,换别的孩子早就哭的不知什么样儿了。”   应怀真听了,微微冷汗,忽然极为后悔,方才为何没有顺势嚎上几声呢?眼泪拼命挤一挤,总还是会有几滴的。   应兰风笑道:“真儿不像是别的孩子,大概是以前跟我们在泰州那住习惯了,爱一个人玩闹,爬树爬墙,都曾干过,是以竟不像是其他女孩子般娇气。”   应怀真闻言略微心安,心底便暗暗把应兰风夸了一番。   而小唐听了这话,不免想起自己在泰州的时候也见过如此一幕,想到那从桂花树上冒出头的应怀真,他不由哈哈笑了两声,却并没有说破。   吉祥很快地便拎了药箱来,应兰风叫她先回去,自己亲拿了药酒给应怀真擦唇角那伤,应怀真疼得呲牙咧嘴,忍了一忍,无法再忍,举手推开,不准再擦。   应兰风也是心软,便自我安慰道:“反正擦了一点了,伤的也并不重……”   不防小唐在旁看着,说道:“照我看还是再涂一涂,女孩儿皮肉娇贵,若弄不好留了疤就……”   应兰风闻言,少不得狠了心道:“怀真,你再忍一忍……”   应怀真早大叫了声,推开应兰风,从椅子上跳下地,道:“我不要!疼得很……我不怕留疤,就留疤好了!”   应怀真心想:反正她又不打算嫁人,所谓“女为悦己者容”这种肤浅的所为,做过一次已经让她呕心沥血,此刻倒是恨不得留疤更好。   应兰风无奈,只好道:“罢了罢了,不擦就是了,反正真儿这样好看,就算留一点疤也是无碍的。”   小唐笑道:“我那里有一种好伤药,涂了也并不会疼,只会有些清凉之感,回头我叫人给应大人送一些过来,以备不时之需。”   应兰风忙作揖称谢。   应怀真趁机躲在旁边,见不会再涂药了,便松了口气,就又装作乱翻东西的模样,守在那书架子旁边,不时伸手拨这个弄那个。   应兰风见她自得其乐,便又相让小唐落座,才对小唐道:“上回在兴泽楼里大人曾见过我那位舅哥的,不知可还记得?”   小唐道:“自然,我还记得他身边那孩子乳名唤作‘土娃儿’的,怎么了?”   应怀真听到这里,精神一振,耳朵不由竖起来。   原来先前她乍见唐毅也在,本来想即刻回避了的,可转念一想……她正猜疑李兴的事儿是不是小唐从中出力呢,也不知小唐此刻在跟应兰风说些什么,那听一听自然是有好处的,或许会听出什么来也不一定。   何况,谁知小唐心底究竟打什么主意?上回肃王那件事前车之鉴,如今且偷听偷听再留心地详细琢磨琢磨也好,免得总被这伙儿人当傻子耍。   此刻听到两人竟说到李兴的事,正中下怀。   应怀真不由回头,就扫了两个一眼,——见小唐正脸儿对着应兰风在说话,并不曾留心自己。她便又飞快地回过头来,脚下往两人的方向蹭了一步,以便听得真切一些。   却听应兰风道:“原来前些日子他在家里出了事,竟是土娃儿连夜跑来报信,我得了消息急忙赶去,幸亏事情已经平息了。”   小唐点头道:“原来如此……”   应兰风顿了一顿,应怀真也暗暗着急,心道:“什么叫‘原来如此’,平常人听了不是会追问一声‘到底怎么出的事’或者‘是怎么平息的’……这样么?他这反应又是何意?”   应兰风见小唐并不搭腔,只得又道:“说来也是巧了,你当如何平息的?原来那跟我舅哥起纠结的正是扬烈将军的亲戚,却不知扬烈将军怎么得了消息,有他出头,才平息了这场无妄之灾。”   应怀真呆呆地听到这里,忽然心头一动,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见应兰风是盯着小唐的模样,小唐却是似看非看地望着别处……   应怀真忙又回过头来,伸手去乱乱地摆弄面前那些书册子,这刹那她心中却是通明:原来应怀真已经猜到了,必然是应兰风也有些疑心小唐……所以才故意提起这件事来探他的究竟。   可是这唐大人又是怎么回事?怎么毫无反应?   应怀真心中不由暗暗着急,好不容易听那边小唐“嗯”了声,道:“孟将军是从不护短的,有他出面自然万事大吉。”   不止是应怀真着急,应兰风似也着了急,咳嗽了声,说:“我怎么隐隐地听说……孟将军同您的私交甚好的?”   应怀真拿着一本书,装模作样地正看,听了这句,知道自家爹已经抛出最后一招了。   她着急等小唐的回答,忍不住又回过头看去……   不料才一回头,正正好儿就对上一双明若秋水的眼睛,不偏不倚正看着她!   毫无预兆地目光相对,应怀真吓得一抖,手中的书“啪”地落地,而小唐向着她,微微一笑。   这笑容看不出是何意思,无喜无悲,无忧无怒,没什么好恶,倒像是寒冬腊月里的暖阳,又带着些沁冷的风,令人又冷又热,说不出是要亲近,还是远离。   幸好小唐很快地就移开目光,依旧淡定无比地看着应兰风,微笑道:“其实是祖上有些关系……我又敬孟将军是条好汉,承蒙他也看得起,私下里才有些往来。原来大人也知道了?”   应兰风见他仍是这样滴水不漏,好无奈何,想直截了当地问他是否插手过……万一他并没有呢?自个儿冒冒然发问,岂不是有自作多情之嫌疑?   何况这种事,就算是对方真的做过,如今自个儿的话说到这份儿上,他却仍然不认,那估摸着人家就是不想让他们承这份情,如此一来,倒也不用上赶着问,追的急了,反倒让人觉着自家巴巴地要示好呢。   因此到了这个地步,应兰风便十分识趣的住嘴,忽然想到应怀真还在这屋里玩耍,于是便转头看去。   不料一看之下,却见书架旁边空空如也,原来站在那里的应怀真,此刻竟然不知去向?   应兰风一怔之下,笑道:“这孩子……不声不响的,一会儿间跑到哪里去了?”他关心应怀真心切,想起身看看,却又不好当着小唐的面儿便走开。   正踌躇间,不料小唐道:“才涂了药,又去哪里了?风扑了就不好了,不如我且在这里等等,应大人你去找找怀真才好,何况她小孩儿爱玩闹,倘若跑到那不干不净的地方,弄着伤处那就……”   这边儿话还没说完,应兰风已经心惊肉跳,火烧火燎,竟半刻也不能等,便道:“既然如此,您先坐会儿,我去去就来。”匆匆作揖,转身出门而去。   一直等应兰风离开了,小唐才慢悠悠地起身,先是走到应怀真之前站过的那书桌前看了眼,故意咳嗽了声儿,忽然又悄无声息地从应兰风书桌后绕了过去,一直走到了窗户边上。   他挨着窗户站住了脚,转头往外一看,便笑道:“你躲在这儿做什么呢?”   应兰风书桌左手边有个窗户,外头是个小小地院子,栽着些大冬青,高月季之类,墙角还有一树芭蕉,肥硕的叶片茂茂盛盛,十分诗意地张扬着。   应兰风方才出门找寻,原是先往这里探了一头的,见并无应怀真的踪影,就转身走开了。   应兰风并没有留心应怀真何时出门,去向何方,小唐却是一猜就准。   然而让应怀真百思不解的是,在她偷偷溜走之前明明仔细看过,小唐全程在跟应兰风说话,怎么会注意到她的?   她蹲在那摇曳的月季之下,旁边一丛很大的冬青把她的身影挡的严严实实,从外面自然是看不到,可是自这扇窗户里看下来,却是一览无余。   应怀真魂飞魄散,此刻已经确认无疑:方才在书房里,应兰风的确是在试探小唐的底细,可是小唐,——却在试探她呢!   应怀真起初并不知情,只想偷听两人究竟说些什么,三回头之后,无意中跟小唐目光对上,一刻心惊胆战,竟有种无所遁形之感,她疑心小唐是在留意着她,越想越觉着不安,就趁着两人说话的功夫溜之大吉。   然而却又不肯死心,仍是想听一听他们的说话,于是就拐到这不起眼的小院子里,蹑手蹑脚地藏在这隐秘的地方。   谁能想到竟又被捉个正着?如此一来,竟然比方才在书房里更加露了行迹了!   一个在内,一个在外,小唐好整以暇地,然而双眸之深,却叫人难测吉凶,应怀真想跑却不能,此刻真真是想在地上挖个坑,把自己深埋进去……无地自容。   早在记起小唐身份之初,她已经知道自个儿是万万不能跟这种人斗心机的,也打定主意要远离此人,却没想到,不知不觉中,如今竟仍是陷入了这样可怕的境地。   应怀真脑中乱转,一股子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慌张想法,把心一横,便眨眨眼,天真无辜地回答说:“我不想上药,才躲在这里的,唐叔叔。”   小唐听了“唐叔叔”三个字,复又轻轻地笑了笑,微微俯身望着她,又道:“小怀真……你是不是……能听懂我跟你爹说的话呢?”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如惊雷。而唐毅的目光更是如此明澈,简直像是能透过她的双眼,直直地看到她的心里去,将她满腹的心思都毫无遮蔽地看个一清二楚!   应怀真耳畔又是一阵轰鸣,若说方才不慎跌倒是一只蜜蜂撞在窗棂上,那么现在就是一万只蜜蜂撞在墙上,应怀真不由真心实意地想:现在装晕是不是最好的法子呢?因为就算是不用装,她的眼前已经有些阵阵发黑了。   ☆、第 46 章   正两两相对,四顾无言,无法可想、不可开交的境地,忽然间听到有人道:“阿真,你原来在这儿,让我好找!”   应怀真还未回头,里面小唐微微探头,却见在院子外站着一个仪表堂堂翩翩美少年。   这来者竟是郭建仪,他招呼了声后,便直奔应怀真身旁,俯身问道:“你怎么这样顽皮,躲在这里做什么?”   郭建仪才问了一句,忽地察觉不对,一抬头看见了小唐,他急忙又站直了身子,隔着窗子向小唐行礼:“一时眼拙,并没看见您也在这儿,建仪失礼了!”   小唐向着他一点头,道:“不碍事,我方才跟应大人说事儿,他有事走开了,你怎么来了?”   郭建仪一笑,回道:“正是我方才在前面,见表哥四处找寻怀真,竟慌得那样……我见不好,就也帮着来找,没想到她竟在这儿呢。”   小唐呵呵笑道:“可不是?这孩子看着乖巧,不料竟是顽皮的很。”   郭建仪低头看向应怀真,见她唇上带伤,不由也道:“这嘴上又是怎么了?可又是玩闹弄伤了的?”   应怀真见两个人对上了话,而小唐的目光也并不在自己身上了,如蒙大赦,赶紧低头,听到郭建仪问,就微微“嗯”了声,眼睛只盯着裙摆下那抹草色。   郭建仪摇头跺脚,叹息说道:“真是淘气的不成了!给表嫂见了,不定心疼成什么样儿!”   小唐却道:“不妨,小孩子淘气些是正经,她方才摔着的时候我也在场,倒也是怪我没护住了……不过这一次只是皮外伤,并没磕坏了牙,给她个小小地教训也是好的。”   两人说了这会儿,应怀真极想趁着他们不留意就偷偷跑了,然而双腿竟是毫无力气,只好小声儿道:“小表舅,我的腿麻了……”   郭建仪闻言,向小唐道了声失礼,俯身把应怀真用力抱起,道:“下回可再淘不了?”   小唐歪着头看应怀真,见她在郭建仪怀中,始终深深地埋着头,隐约只瞧见细碎的流海,长长地睫毛,小小地鼻头,以及嘴唇上那一点破皮的地方,十分醒目,只是看不清神情如何。   小唐笑道:“她在这儿蹲了半天了呢,怪道腿麻了,快带她去吧。”   郭建仪道:“既然如此,我先抱她去跟表哥说一声儿。”   小唐仍在屋里,歪着头看郭建仪抱着应怀真走开去,那孩子仍是头也不肯抬,这模样倒是跟上回在花园里她不舒服、被郭建仪抱走的姿态一模一样,让小唐无端想到,就像是什么受惊的小动物,胆怯又警觉地趴在屏障后面,以为把头藏起来就不会被人发现了。   忽然听郭建仪说:“怀真比以前沉了些,你若是再长大两岁,小表舅可就不能抱你了。”   郭建仪抱着应怀真越走越远,一直离开了书房周遭,到了内宅花园里。   郭建仪见左右无人,便停下来,问应怀真道:“阿真,方才那唐大人跟你说什么了?”   应怀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低着头。   郭建仪抬手在她脸上一摸,有些凉意,他往前又走几步,见花丛里有个石头长凳,就把应怀真轻轻放下,坐在旁边问她:“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腿还麻?”   说话间,就挪到她的跟前,蹲在地上握住她的脚踝,轻声说:“看样子你真是蹲了半天……气血都不畅通了,自然就麻了,还难受么?”   应怀真看着他温柔的模样,浑身轻轻地抖了抖,不由小声儿说:“小表舅,我害怕。”   郭建仪一愣,抬头看向应怀真,片刻后才一笑,道:“怕什么?是怕唐大人么?”   应怀真重又不言语,郭建仪也并不追问,只是用手掌心压着她的腿,缓缓地替她推血过宫,过了会儿,才又轻声地说:“阿真,你听小表舅的话……以后,离那唐大人远一些就好了。”   应怀真一愣,郭建仪笑笑,把她的裙摆整理妥当,自言自语似的又道:“表舅知道你聪明,一定懂我说什么……好了,还麻不麻了?”   应怀真握着小拳头,摇了摇头。   郭建仪这才起身,在她头上又摸了一把,道:“乖。我带你去找表嫂……”   应怀真见他张手又要来抱,便说:“小表舅,腿上仍有些酸麻……我在这里等着,麻烦你去跟爹娘说一声我在这儿好么?”   郭建仪看了她片刻,终于笑道:“也好,那你可别乱跑了。我一会儿就回来。”   郭建仪说着便站起来,缓缓地转身,背对应怀真之时,脸上的笑却缓缓地敛了,双眉微蹙,眼中透出忧虑凝重之色。   他微微转头,似是想看应怀真一眼……却到底并未回头,无声一叹,迈步往前而行。   曾几何时,郭建仪疑心是应怀真向许源泄密,才让许源动手处理春晖乳母的。   但那时候他只是推测,让他推测不成立的原因,一是不信应怀真小小的孩子会有那样的心机,二是,许源当时没向陈六家的动手。   毕竟背后嚼舌的人是两个,许源若得了消息,要处置自然是处置两人。   不料,郭建仪是低估了许源的耐性,以许源的聪明,自然知道,不管是春晖乳母还是陈六家的,这两个都是大少奶奶的房里人,单料理一个,以她的手段当然可以做到不露痕迹,可要连着料理两个,那就未免会惹人怀疑。   所以当许源隐忍数月,终于把陈六家的也处置了后,郭建仪终于确定了自己当初那个想法。   那天,他曾留心看过,除了他跟应怀真在场别无旁人。   现在这情势看来,自然是应怀真同许源交了底儿。   可试想,以许源的为人,假如你亲跑上前去说某某背后嚼她的舌头,她非但不会信,反而会疑心到这告密的人身上:你来说别人嚼舌,那你呢?难道真的一清二白不成?备不住素日也一并嚼舌,如今却来献好儿,还不知打着什么主意呢。   当初李贤淑跟后厨的人大闹一场,那后厨的人偏又是陈六家的亲戚——这件事郭建仪不是不知道。   所以就算应怀真跟许源泄密,那她也一定用了个极巧的法子,又不让自己沾一点嫌疑,又让许源完全相信。   最让郭建仪想来惊心的是,应怀真并不认得春晖乳母跟陈六家的,当时她仰着头问他:“那两个嚼舌的是什么人?……以后我自然离她们远一些……”   她就是这样,毫不费力地从他嘴里知道了那两个人的身份。   郭建仪从来都老成谨慎,却没想到,竟被这样一个孩子瞒天过海。   郭建仪满心猜测,一步一步地往院子外走,在他身后,应怀真安静地坐在石凳上,小小地身影看来十分乖觉。   郭建仪并未回头,脑中在想的是另一件事。   当初他叔叔郭继祖在泰州打死了人,他连夜赶去处理,应兰风跟他一番谈话,本来有松动之意……   可是只出去了一回,再回来的时候,应兰风已经一反常态。   当时他还疑心到底发生了什么来着。   再后来应怀真被拐子带走,整个县衙乱成一团。郭建仪自然也没空闲着,他如同闲话家常一般,从两个丫鬟的口中得知,原来病着的大姐儿做了个白胡子老头的噩梦……   郭建仪即刻想通,让应兰风改变主意的关键,就是应怀真的这个梦。   当时他只是感慨事情凑巧,并没有疑心其他。   可是……自从见识了春晖乳母跟陈六家的被许源“借刀杀人”的计策处置了,郭建仪不得不多想,许源,又何尝不是中了那孩子的“借刀杀人”呢。   郭建仪的心情略有些沉重。   但是虽想通了这许多,他却并未对那孩子心生恶感,反而……隐隐似有种惺惺相惜之感,所以在今日,看到她在窗外,被小唐问的无法出声……他才假作来寻她的,把她带了出来。   怀真自是有些小聪明的,或许可以瞒得过府内人,或许也可以暂时瞒得过他的眼睛,但是……唐毅那个人,是万万惹不得的。   郭建仪缓缓出了院子,心想:“希望那孩子真的懂这个道理……”   而郭建仪离开之后,应怀真坐在原处,手心里的冷汗还未消退,简直便是惊魂未定。   现在她略微镇定下来了,虽然想到自己的确有些大意冒失的地方,但是……方才那一幕,转头细想,其实不是不可以遮掩过去的。   比如他们说她“顽皮”,那么就当是“顽皮”好了,一个淘气的孩子躲起来偷听说话,又能如何?只需放下脸皮,如个真正孩童般撒泼耍赖或满地哭叫,怎么也能应付过去。   只要对手不是唐毅。   不知为什么,只要被他双眸注视着,整个人竟像是不由自主似的,心慌意乱失去自制。   若说起来……应怀真最多也不过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狐狸猫儿,但是唐毅是狮虎。   就算他并无什么恶意,只是饶有兴趣地溜达到她身边嗅一嗅,就足以叫人魂飞魄散了,就算他是在笑着,谁能料准下一刻是不是就一张嘴狠狠咬下呢?   被他注视的时候,她满心所想的并无其他,只是一个:他已经识破了,她已被看穿了。   后背都被冷汗湿透了,想来……他或许是因觉好笑而闪了闪牙,她便当是獠牙微张,竟差点儿自己先把自己吓死。   那个人实在是……太可恶了!   应怀真想到方才自己失态的窘迫模样,又是后悔又是羞愧,又有些恼羞成怒。   可是……按下唐毅不说,郭建仪又是怎么了?   他方才为何对她说那些话?难道他看出了什么不妥?应怀真仔细思忖,料到让郭建仪疑心的,多半就是春晖乳母跟陈六家的那件事……虽然不算什么,但郭建仪心细如发,自然会从中想到端倪,疑心到她身上。   不过,看来他仿佛并无恶意。   应怀真缓缓地叹了口气,大概是方才太过紧张,此刻缓过劲儿来,只觉得浑身疲倦之极,便顺势斜倒在石凳上,蜷起双腿枕着手,正微微闭眼,忽地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接着有个人问:“怀真,你怎么睡在这儿呢?”   应怀真抬头看去,见来的人是应国公府长房那边她大伯的女儿,名唤应含烟,自她们回来后也见过几次,是个温婉可亲的人,因为某个原因,应怀真对她一直有些“敬而远之”。   此刻见应含烟来到,应怀真忙坐起身来,规规矩矩地唤了声:“含烟姐姐。”   应含烟嫣然一笑,在应怀真身旁坐了,上下看了她一会儿,关切问道:“这嘴上必然是方才淘气弄伤了的?还好不算严重。”   应怀真问道:“姐姐从哪里知道的?”方才心神恍惚,几乎忘了这伤的事儿,如今忽然觉着痒痒,伸手想要抓一把。   应含烟忙握住她的手,劝道:“不能碰,若再抓破了留下疤就不好了。我方才去见了老太君,才出门儿,就听见说你淘气伤着了,二叔父在四处寻你呢。”   应怀真这才明白。应含烟打量着她,又笑道:“这样好看的容貌,若是有了损伤可就真是暴殄天物了……”   应怀真不由有些害羞,应含烟握着她的手儿,见她不言语,便忽地又说:“方才我过来之前,远远儿地看着……好像是郭家的小表舅跟你在一块儿?”   应怀真随口道:“是小表舅,因我腿麻了,他就先去报个信……”   应含烟点点头,道:“的确是个极心细体贴的人……只是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倒是不太妥当,我陪你坐一会儿罢了,待会儿他该是会回来的?”   说到最后一句,应含烟又看向应怀真,双眸盈盈,似在等待她的回答。   应怀真道:“多谢姐姐,应该是会回来的,小表舅说让我在这儿等着呢。”   应含烟闻言,满面春风,笑意如花,应怀真看着她这般模样,心中忽地掠过一个念头,却又急忙压下,不去多想。   不料两人在此等了半晌,也不见郭建仪回来,反而是李贤淑跟应兰风两个鸡飞狗跳地跑了来。   应含烟见状,四处打量,脸上流露失落之色。   李贤淑把应怀真拉了过去,先看了看伤,又是心疼又是恼火,匆匆地跟应含烟道了别,抱着应怀真先回去了。   应含烟站在原地,见应兰风要走,她便试着唤道:“二叔父……”   应兰风停步,应含烟问道:“先前是郭家的小表舅把怀真送来的,怎么他并未回来?”   应兰风一怔,说道:“这个我也并不知情,是建仪找了个丫鬟跟我说了怀真在这儿,至于他去了哪里,那就不知道了。”   应含烟勉强带笑,应兰风见没别的事儿,就也离开了。   且说李贤淑把应怀真领回房内,先把吉祥骂了一顿,说她不好好看着,又把应兰风骂了一顿,说他明知女儿受了伤却瞒着不说,最后又把应怀真也骂了几句,道:“以后可还这么上蹿下跳的不了?这次还是轻的,下回磕掉了牙看你怎么办呢?”   应怀真嘿嘿一笑,道:“还会长出来的。”   李贤淑气得牙痒痒,不舍得打骂女儿,就指着她对应兰风道:“你瞧瞧你瞧瞧,不思悔改居然还跟我犟嘴呢!你也不说说她!”   应兰风道:“的确是还会长出来的……你就消消气儿,这不是没大碍么?何况真儿生得这样好,不碍事的,长大了依旧有许多小子争着抢着要娶呢。”   应怀真本笑嘻嘻地,听到最后一句就蔫儿了。   李贤淑又气又笑,道:“有这样当爹的么?就是因为她生得好,保不齐有那些邪祟东西暗中妒天妒地的盯着呢,之前她生那一场大病你又忘了?所以我常说要好好地看着!竟然是白说了!”   应兰风只得装模作样地斥责了应怀真几句,又对李贤淑道:“我已经说过她了,你只管放心,她以后不敢了……再者,保证不会留一点儿疤,先前唐大人也在,他说回头送一种御用的好药膏子来,保管恢复如初不说,还比之前更好看呢!”   李贤淑听了这话,才渐渐地转怒为喜。   不料因为都知道了应怀真磕伤了,自打她回来院子里,前来探望的就络绎不绝。   除了应夫人及以上的只派了丫鬟来问,大奶奶跟三奶奶都亲来看了,春晖更是瞧着应怀真的唇,笑道:“以后可要留神些,若再狠着些儿,可就成了那小兔子模样了,岂不好笑?”   陈少奶奶一听,气得拉过去狠狠地在屁、股上打了两下,喝道:“怎么说话呢!老大不小的还口没遮拦,你妹妹是个女孩儿,你安心咒她呢?”   春晖忙向着应怀真赔不是。   应怀真看着他嬉皮笑脸的模样,自个儿只觉着好笑。   李贤淑因护女儿心切,听了这话心中自然不受用,然而见陈少奶奶立刻就教训了春晖,心中那股气儿便也当场散了。   应翠跟应玉也来了,都围着应怀真看,知道没有大碍才放心。   等了应佩放学,也来探望了一番,此刻到了晚间,不知为何应怀真唇上那伤更有些肿了,看来比白天还吓人一些。   应佩见了,立刻红了眼圈儿,十分难受,反倒是应怀真忙着安慰了他几句。   李贤淑在旁看着,微微地点了点头,等应佩起身要回去的时候,李贤淑便道:“别走了,留下来一块儿吃晚饭吧。”   应佩有些震惊,李贤淑哼道:“怎么,是不乐意留下?怕这饭菜里有毒不成?”   应怀真忍着笑拉了应佩一下,应佩也知道李贤淑是刀子嘴豆腐心,只是方才委实太愕然了,忙连声应道:“多谢母亲,我自然乐意的!”   李贤淑这才笑看了他们兄妹一眼,出去吩咐如意道:“去叫厨房把佩少爷的饭送到这儿来,对了,再加一道栗子蒸鸡。”   李贤淑因帮着许源操劳家事,声威渐旺,加上厨房又换了人,不似之前的那样没眼色,时常上赶着奉承还来不及呢,若她说一句话,必然要做的妥妥当当,情形同刚进府时候一个天一个地。   里头应怀真听了,便又拉拉应佩,悄声说:“娘还是心疼你呢,特意给你叫你爱吃的栗子蒸鸡……你可放心了吧?”   只因之前应佩在泰州的所作所为,让李贤淑十分憎恨,自打回了府内,也并非轻易就原谅了他……退一万步来说,纵然别人都能原谅应佩,但从李贤淑来说,谁敢动她的宝贝女儿,比要她的命都狠呢,因此仍是心里暗暗地提防警惕着,不肯放松。   没想到三番两次冷眼旁观,见应佩的行事,对待应怀真跟自个儿的举止……竟然真真正正是发自内心的好,今日她肯留下应佩一块儿吃饭,自然就代表也是真真正正原谅应佩,开始当他是一家人看待了。   应佩本就聪明,自然明白这个,心中一阵暖意如涌,双眼中已经泪花闪闪,竟说不出话来,只向着应怀真用力点了点头。   次日,果然唐毅派了人来,送了一个被锦匣盛着的碧色玉盒。   应兰风将它给了李贤淑,李贤淑捧着那玉盒仔仔细细看了一遭儿,见盛器精致名贵,里头的东西必然是好的,急忙打开一看,里头膏体是淡淡地鹅黄色,扑鼻一阵沁人清香,可见果然是御用的好物,当下喜不自禁,就把应怀真叫来,给她厚厚地涂了一层。   应怀真见是唐毅送来的,本有些抵触,闭着眼睛让涂了,然而这膏药一碰伤处,顿时一阵清凉,十分舒爽。应怀真伤在唇上,吃饭喝水都要避着,更加不能大说大笑,不然扯动了,动辄便是难耐的锐疼,正有些苦不堪言,如今有了这药,才又得意起来,渐渐地便不介意是唐毅所送了。   一连两天李贤淑不放应怀真出去乱跑,生怕风扑了伤口,不料因药膏抵用,那伤看来很无大碍了,加上应怀真又觉着闷,因此这日终于大发慈悲,就放她出门。   应怀真终于出了门,心旷神怡,即刻就想撒欢儿。   吉祥因被骂了一顿,半步也不离开,紧紧地跟着,见她稍微跑跳,立刻上前死死拉住,三番两次,应怀真笑道:“你倒不如拿个绳子,把咱们捆在一块儿才方便呢。”   吉祥委屈道:“好姑娘,只求你别跑,奶奶说了,若还再摔一次,真真儿地揭我的皮呢!”   应怀真笑道:“我哪里那么运气不好,就会再摔一次了,我自然倍加留神。”才说着,吉祥忽然一阵激动,指着前方道:“是郭小少爷!咦,他旁边那是谁?”   应怀真忙踮起脚尖,才看了一眼,那眼皮子没来由就狠狠跳了两下,等真正看清那人之时,慢慢地就退后一步,拉住吉祥道:“这里不好玩,我们去别的地方耍。”   吉祥见了郭建仪,颇为不舍,正想去打个招呼……应怀真只得威胁要跑,她才慌忙回过神儿来,急急跟上。   应怀真在前,两人便往相反的方向而去,在花园的一角儿溜达了会儿,应怀真坐在亭子里歇息,吉祥便下台阶去周遭摘花儿,忽然不知哪里飞出一只粉白大翅的玉蝴蝶来,翩翩飞舞,吉祥玩心忽起,便对应怀真道:“姑娘,你看我给你捉个蝴蝶玩儿!”当下就一跳一跳地在那花丛中乱拱。   应怀真看得忍俊不禁,正哈哈大笑,身后有人道:“什么这么好笑呢?”      ☆、第 47 章   应怀真正在闲看吉祥扑蝶,见她在那花丛之中时而跳出,时而伏底,做尽各种姿态,那玉蝶却似故意逗她,时而飞高,时而穿花闪过,引得吉祥气喘吁吁,终究不能得手。   应怀真大乐,正高兴时候,听身后有人笑道:“这是看什么呢,这么高兴的?”   应怀真闻声回头,见来的却是应含烟。只见今日她穿着件水红色的上襦,暗花纱石榴红的裙子,挽着条纯白色花素绫的披帛,乌黑的头发松松挽就,只簪着一支指头大小的珍珠发钗,并一朵同样是水红的宫样儿绢花,有应怀真的手掌大小,却更显得肤白如雪,眉目如画,果然是极美的风姿。   应怀真见了,心中不免暗中赞叹。便起身让道:“含烟姐姐几时来了,我竟不知道。”   应含烟见她年纪虽小,难得如此礼数周全,心中也是赞叹不已。便含笑说道:“我正好打这里经过,不妨看见你在这儿坐着直笑,是怎么了呢?”   应怀真抿嘴笑道:“我跟吉祥出来散散心,她在捉那蝴蝶,却怎么也捉不到,我就觉着好笑呢。姐姐你看……”   原来应含烟方才未上台阶,因此看不见这边儿的吉祥,见应怀真一抬手,她顺势看去,正也看见吉祥双手掐腰,气道:“我就不信捉不到你!”索性跟那蝴蝶斗起气来,躬身跃起,上蹿下跳,猴儿似的,忙得不可开交。   应含烟见状,便了然,举起美人团扇便也笑了起来,道:“果然好乐,妹妹的丫鬟也是这样与众不同。”   应怀真见她这样打趣,便笑说:“我是比别人爱淘气些,才跌了跤,丫鬟也跟我有样学样了……姐姐别见笑才好。”   应含烟摇头道:“这是哪里话,我反倒是羡慕你呢。”说了这句,两眼之中朦朦胧胧多了一层愁绪。   应怀真忽然看应含烟身边儿无人,便随口问道:“姐姐出来怎么没带个丫鬟?”   应含烟抿嘴儿笑了笑,道:“我心想只是随意走一走,片刻就回去了,就没叫她跟着。”   应怀真点了点头,应含烟打量着她,虽然唇上带伤,然而其灵透绝色,却叫人一见难忘,应含烟看了会儿,忽然说道:“妹妹也一天大似一天了,你们刚回京那时候我见你,身量还没有现在这般高。”   应怀真见她一味寒暄,也不知该如何继续,却又不能不理,就只打起精神来应了两句,应含烟又道:“我近来想,你以后也该有些大姑娘该带的东西……”   说着,便在袖子里摸了一摸,掏出一物来道:“这是我亲手绣的一个香袋儿,你若不嫌弃便收下,当是姐姐的一番心意罢了。”   应怀真见她无端又送自己东西,不免惶恐,然而却又却之不恭,又见那香袋儿绣工精巧,上面绣的是一棵盛开的芍药花,娇艳欲滴,栩栩如生,十分可人。   应怀真眼前一亮,便赞道:“含烟姐姐竟有这样好的绣工?这香袋儿真真是出色极了!”到底是女孩儿,一时翻来覆去,爱不释手。   应含烟见她如此喜爱,才又笑道:“你不嫌针线粗就好了,是了……你若还有什么爱的,只管跟我说,姐姐若得了闲,少不得就给你做起来。”   应怀真听了这话,心中透着惶恐。只觉得应含烟对她的示好儿似是太过了些,而且将来这人……她便越发有礼地笑回:“我哪里敢再劳烦姐姐,姐姐想着我,有了这个我已经感激喜欢的不得了了。”   应含烟带笑看她,握了握她的手道:“不必客气,你我虽隔了一层,但毕竟也是同族姐妹。”   应怀真正不知该如何应对,应含烟忽道:“是了,说起来……我刚从夫人那边过来的时候,隐约听说郭小舅爷也来了?你可见了他了?”   应怀真听了这句,心下这才雪亮,原来她是为了这个来的……便道:“小表舅么?我才出来,也并不曾见着他。”   应含烟闻言双眉微蹙,却又一笑道:“我瞧他跟你倒是比对别人更亲密些,所以才随口问一问。”   两人闲话说笑了一回,应怀真暗暗留心应含烟其人,只觉着她虽生得明艳动人,但言语温和,神态可亲,并不像是个大有心机城府之人,不由心中纳罕。   如此竟过了小半个时辰,天渐渐地有些阴沉起来。那只蝴蝶早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吉祥累了,便无精打采地回来,对应含烟行了礼,又看天色不好,就说:“姑娘,我瞧着像是要下雨,不如咱们且回去吧?”   应怀真正有此意,然而看应含烟却似意犹未尽,虽坐在身侧,却抬头打量周遭,似是在找什么人。   应怀真此刻心中已经明白了,却自然是不能说的,便笑道:“姐姐要不要去我那里坐坐?若是下了雨,你又没带伞,怕是不妥当……不然我叫吉祥去跟你的丫鬟说一声,叫她们带了雨具过来接姐姐?”   应含烟眉间隐隐有些焦躁忧虑之色,闻言思忖片刻,便笑道:“倒是让你替我费心了……只不过,我有件事想跟你说……你便叫你的丫头回去拿伞,咱们再说会儿体己话可好?”   应怀真听了这个,心下诧异,却只好答应。   吉祥见有应含烟在,料想应怀真不至于有事,便答应着下台阶去了。   应怀真望着应含烟道:“姐姐有什么要紧的话?”   应含烟见左右无人,微微垂头,终于说:“怀真,你是个机灵的好孩子,我先前也听过佩儿弟弟跟我说起……只是不大信,自你们回来了,我仔细看……你果然是跟别的不同。”   应怀真听了这话,微觉紧张,便道:“我就是比别人爱胡闹罢了。佩哥哥说我什么了?”   应含烟道:“只是说你懂事乖巧,都是些好话。怀真,你能不能答应姐姐,我此刻同你说的话,你不可对第二个人透露呢?”   应怀真越发有些紧张了,怔了会儿才说:“是什么要紧的事?若真的是了不得的大事,姐姐还是别跟我说,我怕我不懂事……”   应含烟微微一笑,又握住了她的手,悄声说:“并不是什么大事,你放心,只是我的一点儿小小地私事罢了……”   应怀真仍是不敢放松,只是迟疑地看着她。   应含烟犹豫了会儿,下定决心似的,说道:“原本是我瞧着你跟郭小舅爷比别人交情好些……正好我有件事想拜托他……偏又见不着他的面儿,今儿听说他跟他一位朋友来了府里,我便想着,你能不能帮姐姐跟他说一声儿,让他来这里,我同他说几句话呢?你看……就是这件事了。”   应怀真听了,一愣一愣的,心中虽然大略明白应含烟是何心思,但……让她去叫郭建仪过来,真真是“好听不好说”的。   郭建仪是应夫人娘家兄弟的儿子,所以应怀真才叫他一声“小表舅”,原跟她或者应含烟都并无血缘相关,可说起来自然仍是一家子的。   亲戚间私底下见面说几句话,原本是没什么可说的,只不过如今应含烟心中所怀的念想有些“不可告人”,因此这整件事说起来……自然也有些尴尬不可告人了。   应含烟见她不回答,略有些着急,复靠近了些,柔声又说:“怀真,姐姐素来没求你过什么事儿,你帮姐姐这个忙,以后我永远都记着你的好儿。”低声求着,眼圈竟是微微地红了。   应怀真见状,无可奈何,便道:“姐姐别急,我只是在想该去哪里寻小表舅,只是……纵然我叫了,若是他不得空,那又怎么办呢?”   应含烟呆了一呆,然后咬了咬唇,道:“你只说我有要紧的事务必要亲自对他说,他若真个儿不得空不能来……那就……罢了。你只要帮我把话传过去就是了……”   应怀真听了,心头一松,便说:“那么我现在就去了,姐姐在这儿等会儿,吉祥来了,你就叫她去外面的观鹤轩等我就是。”   应怀真离了亭子,一边想着,一边往前面去,遇到两个丫鬟,就打听郭建仪在何处,其中一个不知,另一个却说:“方才在二爷书房里说话呢!”   应怀真一听是跟应兰风在一起,压着心中诧异,就叫那丫鬟道:“你快去看看可还在那里,若是在,你就悄悄地把他叫出来,别声张,只说我有事找他。”   那丫鬟笑道:“姑娘怎么不自个儿去呢?又不是在别人家,郭小舅爷也不是外人,姑娘还这样小,竟连避嫌都不用呢……”   应怀真道:“让你去你就去,我自然是有缘故的。”   丫鬟闻言,只好赶紧去了。   果然,片刻就见那丫鬟领着郭建仪匆匆来了,隔着十几步远,丫鬟往这边指了指,便未再靠前自己去了。   郭建仪见她在这儿,笑吟吟地快步走了过来,便问:“怎么说你有事找我?我正在跟表哥说事儿呢,你怎么不自己去?”   应怀真并不答,只东张西望,见没有别人,就说:“小表舅,我是来给一个人传话的。”   郭建仪一怔,挑了挑眉笑道:“你越发弄鬼了,这样鬼鬼祟祟……给什么要紧的人又传什么话呢?”   应怀真看着他带笑的双眸,道:“是大伯伯那屋里的含烟姐姐,她说有要紧的事,要当面跟你说……如今她正等在花园里的牡丹亭呢,你快去罢。”   郭建仪闻言,脸上的笑就收了,看了一眼应怀真,并不说话。   应怀真望着他,心里并不意外郭建仪是如此反应。只又说:“本来我也不想来的,只是姐姐说的恳切,像是真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跟小表舅商议……所以我就来了。”   郭建仪听了这两句,才又笑了笑,轻轻说:“你这心慈面软爱管闲事的毛病,倒让我……不知说什么好了。”   正说到此,忽然听到远处一声闷雷轰隆隆地响起,天色阴得越发厉害些了,应怀真忙道:“她可还在那里等你呢,你究竟去不去……我可不管了呢。”   郭建仪见她有些焦急,便抬手在她头上轻轻摸了一把,道:“难为你了……好像真个儿要下雨了,这件事你就不用管了,快回家去,别淋了雨又生病难熬了。”   应怀真正巴不得把这个担子甩了,当下说:“我可传到话了?那我走了!”说着果然转身,拔腿跑了。   郭建仪见她又跑,忍不住便喝道:“慢些!那嘴上伤还没好呢!”   应怀真这才又放慢了步子,却并不回头,一口气拐过弯,才要去观鹤轩,猛地又停下脚步。   她思忖片刻,回身蹑手蹑脚地走到那院门边上,趴在门边探头往外看,——见郭建仪站在原地,仿佛踌躇不定,过了一会儿,却终于迈步往牡丹亭那里去了。   应怀真见状,心中竟不知是喜是忧,眼睁睁看着他的身影消失花丛之中,心头一跳,便从藏身处跑出来,沿着花园的外面抄小路跑到那牡丹亭的一侧的蔷薇廊下。   这蔷薇廊是许多棵蔷薇攀爬在顶上的架子上形成的,花丛茂密,似天然的走廊,而位置正是在花园东墙边儿上,虽然离牡丹亭远些,但在这儿正好能看到左右的花园入口,来往进出的人一览无余。   应怀真见左右并没人来,略松口气,才站稳了,就见亭子里应含烟猛然起身,先是神情紧张地看向前方,继而唇角一动,难掩喜色。   果然郭建仪的身影出现在亭子内,只是站在边上,并不入内,远远地向着应含烟施礼。   应含烟上前一步,却又不敢靠近,低头不知说了句什么,脸上即刻有薄薄地晕红,十分羞涩,眼中却是盈盈喜意。   郭建仪却总是垂着眼皮,看也未曾看她一眼,虽然仍是态度温和有礼,但骨子里却透出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气息来。   应含烟越是含情脉脉,便更显得郭建仪冷情淡然,简直似是一团徐徐燃烧的温火遇上了一团看似棉白的冷雪!   应怀真虽然听不见亭子里他两人的说话,但看着这样情形,心却没来由地揪了两下。   正呆看中,天边闷雷轰响,一团乌云掠来,应怀真只听的窸窸窣窣地声响,知道是细雨打在头顶的蔷薇花叶上发出的响动。   应怀真情知雨会越下越大,心里想走开,脚却动不了。   亭子里两人你说我答,不多一会儿,就见郭建仪又施了一礼,转身便欲走!   这刹那,应含烟急着叫了声,走到他身边儿,情不自禁地伸手握住他的衣袖,似是拦阻之态,而郭建仪将袖子一甩,倒退两步,他本就是在亭子边儿上,如此一退,就下了台阶,头顶的雨刷刷地落下来,打在他的头脸之上。   应含烟见状,皱着双眉仿佛是叫他进来,自个儿也往外一步。   郭建仪却并不动,只缓缓地仰头看了应含烟一眼,雨把他的眉眼浸润的格外温柔几分,但偏偏那双眼睛,清净的仿佛无知无觉,无欲无求。   天空的雷越发大了,那窸窸刷刷地落雨声儿已经响成哗啦啦一片,雨点从蔷薇架中透下来,劈里啪啦打在应怀真的头上脸上,身上肩上,然而她竟来不及躲避,只是痴痴傻傻地看着。   郭建仪站在雨中,双眸凝视着应含烟,不知说了句什么,然后终于微微一笑,因脸上带着雨,这原本是温淡的笑容竟多了几许伤感的意味,然后他转过身,冒着雨大步离开了!   亭子里应含烟追出去两步,却又生生地止住。   此刻天空惊雷连响,应含烟凝视郭建仪离开的方向,半晌,忽然双手捂住脸,俯身弯腰下去,应怀真不知她是怎么了,才要跑出去……忽然间惊雷疾风之中传来了呜呜咽咽的哭声。   应怀真猛然止步,耳边听着应含烟幽咽的哭声,双手死死地抓着胸口衣裳,身子一晃,顺着那蔷薇架便缓缓地坐在地上。   水把头发都打湿了,流海儿上滴滴答答,像是个水帘子,应怀真捂着眼睛,眼中热辣辣地,热泪滚滚涌出来。   应怀真当然知道应含烟是怎么回事,她甚至早知道如今这件事的结局。   早在应含烟求她去叫郭建仪的时候她就知道:不会成事的。   不然上回郭建仪把她单独留在花园里,为何却并没回来接?以他那样谨慎小心的人,怎么会去而不返?   应怀真曾问过给应兰风传信的小丫头,说起那日小舅爷的事,小丫头说:“小舅爷在花园门口儿就拦着我,叫我去给二爷二奶奶送信儿,他自个儿就回花园去了,说是不能留姑娘一个人在那儿干等。”   多半是郭建仪要回来的时候,看见应含烟在,所以才特意地避开了……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曾几何时,她又何尝不也是这样别有心思的痴人,心心念念地惦记着的……却是个对自己完全无意的冷心绝情的。   所以此刻应含烟的心情,应怀真亦感同身受。   方才她看着亭子里的情形,眼前浮现的,却是前世的自己,那些痴傻眷恋,一点一滴,本以为全都淡忘了的,连想也不会去想,可仍是被这一幕勾了出来,那颗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涌动,撕心裂肺,痛不可挡。   只因原本那些刻骨铭心地贪恋,都因为最后那一场给绞得粉碎,还是被他亲手撕碎的所有。   原来当时有多么自以为是地深爱,后面就有多真多狠的伤害。   听着远处那隐隐地哭声,唤醒昔日的噩梦似的,让应怀真情难自禁,竟也随之泪如泉涌,又怕不留神哭出声儿来会给人听见,便忙又掩住口罢了。   正在默默垂泪,忽然间有人道:“你在这儿……是做什么?”   应怀真吃了一惊,猛然抬起头来看去,泪眼朦胧中,隐约看到一个白衣飘飘之人,手撑着伞站在眼前,一时看不清脸容。   应怀真抬手擦去眼中的泪,终于看清他的脸……并不是昔日噩梦里的幻影,或者只沉浮于她记忆中的那个人,而是——真真正正地凌绝本尊。   一刹那,应怀真身心都冷彻了,她正是心碎悔恨的时候,偏偏那个令她心碎悔恨的人正好儿出现跟前,这莫非就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应怀真看着凌绝,满心里不能言语。   而凌绝亦是吃了一惊,他看着她泪痕狼藉的脸,唇上的伤,湿透了的头发跟衣裳,那裙摆上还沾着被雨打湿了的蔷薇的枯叶子。   凌绝皱了皱眉,又打量了会儿应怀真的眉眼,忽地恍然大悟,蹙眉说道:“是你?怎么你竟比上回更脏了许多!还弄得这样狼狈?”   应怀真听了这句,又是愣住。   凌绝斜睨着她看了会儿,看她傻呆呆地模样,忽然轻哼:“罢了,小丫头而已……”说话间,便撑着伞走到应怀真的身边,却只是站定了,居高临下地扫着她,咳嗽了声,道:“快些起来,我送你回去。”   应怀真仰头望着他的脸,心中又冷又疼,挣扎了两下,才终于按着柱子爬起身来。   凌绝见她起的艰难,垂着的左手一动,似是想扶,然而看她身上湿透,正犹豫间,应怀真已经站起身来,凌绝便又咳嗽了声,把左手拳起来,背在身后去了。   应怀真站起身来,垂着头仍是一言不发。   凌绝道:“走吧?怎么总是呆呆愣愣的。”说话间,略往她身边挪了一小步,把伞往她头顶移了移,目光微垂,看着她淋的如一只小山雀儿般,不由嘴角一挑,想笑却又板住脸,迈步往前要走。   忽地听应怀真轻声唤道:“凌绝。”   凌绝一呆,疑心自己听错了,便低头去看应怀真,谁知应怀真抬手,用尽全身气力在他腰间狠狠一推!   凌绝猝不及防,站立不稳,身子往后踉跄歪倒,重重地撞在蔷薇枝子上,头顶的蔷薇花架本就吸足了雨水,经如此一震,顿时哗啦啦地似下了一场急雨,雨水劈头盖脸地打下来,凌绝的伞因歪跌在旁边,顿时整个人被雨浇了个正着,如突然之间洗了个冷水浴,从里到外透心儿地凉。      ☆、第 48 章   应怀真早上刚出门的时候,吉祥指着郭建仪的方向道:“小表舅也在……”又说他身边有人,应怀真只踮脚看了一眼,便惊见他旁边的是凌绝。   故而就没有靠前,反而当即转了相反的方向。   因此后来,在院子里应含烟求她去找郭建仪的时候,她也只叫了个小丫头过去罢了,免得跟凌绝照面。   没想到就算是如此竭心尽力地避开着,竟还是不偏不倚地遇见了。   然而瞧着凌绝浑然无事的模样,眉眼里那股淡淡地轻蔑傲慢带得那样明显,应怀真才自方才那股心头剧痛中缓了过来。   她看定凌绝,心想:现在在她眼前这个人,就是那个冷心冷面冷至绝天绝地的人物,曾让她领教何为地狱,明白何谓刻骨铭心的人。   方才她目睹应含烟伤心之态,勾起往事,心中惨痛非常,他却在这个节骨眼上轻飘飘地出现,一如既往没事人儿一般。   虽然知道此刻的凌绝还并未作出什么来,也不曾欺瞒她伤害她,但仍是在这么一瞬间,心里的那股恨竟竟覆地翻天地涌了出来,总想做点儿什么也好。   应怀真狠狠地一推一撞,因是用尽全身力气所为,凌绝又全无提防,后退一步没有停住,推金山倒玉柱似地跌在了那一排蔷薇上头。   他因着急稳住身形,便撒手丢开了伞。   应怀真心中烈火熊熊,又见那油纸伞落了地,便想也不想地就抄手拿了过来,举起来向着那石柱子上拼死力砸下去,谁知那伞坚固,砸了一下竟然没碎,应怀真火遮了眼,索性狠狠地扔在地上,纵身跳了上去,将那伞乱踩乱跺,务必要毁了才甘休似的。   凌绝才被雨水浇了个遍体通透冰凉,又有些花叶泥枝落下来,零零落落地打在头上身上,更让素来爱洁的他难受难堪,无法言喻。   凌绝又惊又气,却因事出突然,竟一时没反应过来。   猛然又看应怀真把他的伞给毁了,凌绝又是惊心又是愤怒,好不容易起身,气得喝道:“臭丫头!你是疯了么!”   应怀真抬头,忽看见他怒意勃发的模样,那样锐利凛然的眉眼……又让她想起前世的种种,所有温柔面目的背后,无非是他露出獠牙的那一刻,他说:“我如今终于不用再面对你这张令人恶心的脸了。”说完之后,仰头大笑。   应怀真浑身微抖,喃喃地说:“这样很好,你觉着我恶心,我也觉着你面目可憎,彼此两看生厌,也算公平。”   她的声音极微弱且又颤着,凌绝并未听清,皱眉道:“你说什么?”   他见应怀真举止这样反常,不由心生狐疑,便试着上前一步,低头仔细打量应怀真的神情,试探着问:“你是不是……”   就在这时,忽然脚步声响,有人急急而来,人还未到,先叫道:“怀真,小绝!你们两个在这里做什么?怎么都不撑伞呢!”   凌绝回头一看,来的竟然是郭建仪,举着伞飞奔而至。   凌绝张了张口,看看应怀真,又看看地上被踩坏了的伞……才要说话,不料应怀真捂住脸,忽地大哭起来。   郭建仪正走到跟前,本正疑惑地打量凌绝,见应怀真哭,顿时顾不上理会凌绝,忙转到应怀真身边,单膝一屈扶住她的肩膀道:“怀真怎么了?怎么通身都湿透了呢!”又见她头发散乱面色红白,跟凌绝的狼狈竟不相上下,心中一阵惊跳。   应怀真并不回答,只是装着大哭,像是受了天大委屈。   郭建仪心疼之极,单手将伞撑在她头顶,右手将她抱入怀中,柔声道:“不哭不哭,小表舅带你回房去……”忽然又想到若是这个模样给李贤淑跟应兰风看见,两个不管是谁,一定会心疼的死去活来,当下便想不能回他们东院去。   凌绝站在一旁,见郭建仪浑然不管自己,不由叫了声:“哥哥……”   郭建仪心中正盘算,闻声回头看他,匆匆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道:“你这样……敢情是在这儿摔了跤?总不会是正好也吓着怀真了吧?”   原来郭建仪见凌绝浑身狼狈,伞在地上又破损的蹊跷,应怀真又是这样……短时间内便只猜是如此。   凌绝一听,啼笑皆非,忍不住道:“谁说是我?你不如问问她!”   郭建仪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又看看应怀真,便对凌绝道:“罢了,看你似是伤着了,不管如何,先跟我去料理一下伤处……”   凌绝顺着他目光看去,低头忽然见自己袖子上一点儿红色,仔细一看,果然是臂上被划伤了渗出血来,沾湿了白衣,被雨水一洇,格外醒目。   凌绝复又大怒,对应怀真说道:“看看你干的好事!”   应怀真只是埋着头装哭呢,闻言急忙将哭声放的更高些。   郭建仪抱紧了她,皱眉对凌绝说:“你做什么冲怀真这样,没见她已经吓坏了?”说到这里,又叹了声道:“也罢,不跟你说了,你们两个这样,你也难跟我一路……这样罢了,二表哥还在书房,你先过去他那里,好歹先换身儿衣裳,料理一下伤处,只是万万别提怀真如何,免得二表哥担忧。”   凌绝见他似对自己不悦,忙道:“哥哥你听我说,真的不关我的事……”   郭建仪摇头制止了他解释,只又说:“湿淋淋地先说什么?等害了病就不好了,快先去换衣裳罢了,怀真小孩儿,更是禁不住这雨冰凉的。我且先不跟你说了,回头再说不迟……对了,你可记得我的话了,万万别跟二表哥说怀真淋雨之事。”   郭建仪盯着凌绝的眼睛,凌绝只得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哼说:“知道了,左右你都护着她罢了。”   郭建仪也不理会这话,抱着应怀真匆匆地就去了。   郭建仪生怕惊动了应兰风夫妇,便特意想避开人走,要出花园的时候,应怀真探出头来向着牡丹亭方向看去,却见那里空空如也地。   应怀真隐隐地有些担忧,不料郭建仪道:“不用看了,人已经回去了。”   应怀真一愣,道:“小表舅知道我在看含烟姐姐?”   郭建仪“嗯”了声。应怀真忙道:“下着雨呢,她就这么回去了?也淋了雨么?”   郭建仪道:“不曾,你放心罢了……”说到这里,又是无奈,又是微微地愠怒,便低头看她,道:“怎么竟还有心关心起别人来了?怎么不多看看自己呢?你说,你这又是怎么弄得?”   应怀真一阵心虚,急忙把头转开不看郭建仪,眼见出了花园,又慌张起来,说:“我不回家里,给娘看见了又要骂我,今儿才开恩叫我出来耍呢,又弄成这样了。”   郭建仪道:“现在知道怕了?那也是白怕,就该让二嫂子狠狠地教训你一顿才长记性。”   应怀真听他这么说,反倒有些放了心,知道以郭建仪的心性,恐怕早替自己想到这一着了,既然他肯这样赌气地说她,就不会真的这样儿做出来。   果然,见郭建仪并未往东院的方向去,反倒拐向左手,应怀真便问:“小表舅,这是去哪里?”   郭建仪道:“你的衣裳都湿了,必须要换一身儿才好,我带你去应玉应翠那里,她们两个的衣裳横竖你都能穿……再者我先前见吉祥在观鹤轩等你,就跟她说了让她不用等,我自回送你回去……等回了家,你就跟二嫂说你去跟应翠应玉玩了,岂不是一举两得,毫无纰漏。”   应怀真听了,便笑道:“小表舅,你替我想的这么周详了。”   郭建仪叹了声,道:“罢了,只求以后让我替你想得这么周详的机会能少些。”   应怀真心里得意,又十分感激郭建仪体贴缜密,便抱住他的脖子道,心道:“我原本以为他是个冷心绝情的人,跟凌绝一样……没想到此刻看来,竟然并不是。”她淋了雨,本身心极冷,此刻才觉出几分暖来。   郭建仪见她默不做声,正不知如何,忽然见她抱住了自己的脖子,十分乖顺地靠在身上,才放了心,微微露出几分笑意。   果然带到三房里,门口的丫鬟见是郭建仪来了,便忙迎上来,道:“小舅爷今儿怎么有空来我们这里了?是找三奶奶有事儿不成?”   郭建仪道:“不是找三嫂子,只是有点事烦福喜姐姐,怀真方才不慎淋了雨,又怕二嫂二哥担心,我便带她来这儿,好歹给她清理清理,换身儿衣裳。”   那丫鬟见他竟记得自己的名字,心中很是欢喜,又加上这些丫鬟们素来对郭建仪很是好感,李贤淑又同许源交好,两房是常来常往地,当下满口答应,反说郭建仪太过客套了。   当下这福喜丫头就把应怀真抱进屋里,叫小丫头子烧了热水来,给她把身上湿了的地方擦了擦,才又找了一套合用的衣裳给她换了,不多时候便打扮的焕然一新,领了出来。   郭建仪见状,又谢福喜,又问应翠应玉可在,福喜笑道:“本来这时侯该回来了,因下雨,都在春晖少爷那屋里玩儿呢。”   郭建仪听了,就告了别,先抱着应怀真又出来了。   才出了三房,应怀真道:“小表舅,我自己走就好了,你放我下来吧。”   因这会儿是在廊下,地上并没有雨水,郭建仪才将她放在地上。   两人顺着走廊,慢慢而行,因应怀真人小步子也小,郭建仪自然也放慢了步子陪她慢慢儿地走。   顷刻,应怀真道:“小表舅,你对含烟姐姐说什么了?”   郭建仪一愣,却并没有回答。应怀真缓缓地又道:“我知道你不喜欢她,可是她是极喜欢你的……前两次你来府里,她也很是惦记,今儿是特意打扮好了的……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跟你说,若你不喜欢她,或许可以叫她知道……不用叫她白白地惦记,一直……蒙在鼓里,傻呆呆地以为你也对她有心呢。”   郭建仪听了这句,脚步微微一停,就看应怀真。应怀真也停下步子,也抬头看郭建仪。   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郭建仪终于说道:“你放心,我已经跟她说明白了,她也知道了。”   应怀真眼中微微湿润,深深呼吸,又问:“小表舅,你当真……半点儿也不喜欢含烟姐姐吗?”   郭建仪听她又问出这些逾矩奇异的话来,却细想了会儿,然后摇了摇头。   再也没有人说什么。其实无非也是这个道理,并不一定你喜欢别人,别人就也喜欢你……并不是你生得美,性格好,身份高贵,你喜欢的那个人就一定也喜欢回来。   应含烟是如此,应怀真也是如此……只不过这个道理,她委实明白的太晚了些,付出的代价也太高了些。   所以才跟郭建仪说:若是不喜欢,就趁早儿说明白,不要白白地又害了一个人。   眼见要走到这回廊的尽头了,郭建仪忽然说道:“你大概是没听说的,若无意外,她是要进宫了。”   应怀真心头一惊,脱口说道:“这么快?”   郭建仪一怔,低头问道:“你已听说了?”   说罢,他心中极快地转了一转:原来这消息是郭建仪偶然之间从一个极隐秘的地方听说了的,据说是今年选秀,有应公府的一位小姐,虽没有说是谁,但郭建仪从几位小姐的出身年纪来推算,必然是应含烟无疑了。   然而应怀真又怎么会知道?   应怀真忙握住口,有些后悔失言:她的确是不该知道此事。   因为所选的秀女进宫,也是明年开春的事儿,消息最早也要年底才放出来呢。   应怀真之所以知道应含烟会进宫,是因为她对前世的记忆。   其实前世她小的时候,在府内跟应含烟照面的机会少之又少,而自从懂事,对应含烟的印象却是——“宫里的那位娘娘”。   那时候的应含烟,已经进宫且已经为妃了。   故而今生从见着应含烟的那一刻起,应怀真便十分恭敬守礼,窥破她喜欢郭建仪后,自然十分震惊……而她开口求约见郭建仪的那一刻,她便也预知到结局。   唯一令人安慰的是:应含烟已经知道郭建仪对她无心了。   其实也并不能算是安慰,倘若真的两情相悦佳偶天成,那才算是真正安慰呢,可不管如何,总比闹得反目成仇要好。   郭建仪还等着她回话呢,应怀真只好说道:“我并没听说,只是听小表舅你说,所以觉着意外……就问了……”   郭建仪凝视她片刻,并未深究,微微点头道:“我同她说了,她会有更好的归宿跟去处……”说到这里,欲言又止,忽又问道:“好了,不说这个,你且跟我说实话,你跟小绝是如何一回事?”   应怀真猛然听郭建仪这样问起来,心不由又是一堵。她想撒个小谎,可郭建仪何等精明,怎瞒得过?而且保不准凌绝会向他告状,若给凌绝先说了,自己岂不被动?   应怀真深深低头,说:“我讨厌他。”这自然是大实话。   郭建仪挑了挑眉,上回应怀真一见凌绝便吐了,郭建仪还以为是凑了巧儿,不料方才两个人是那样的情形,便知道不对了。   郭建仪笑了笑,道:“你果然是个极怪的孩子,你可知道小绝何其惹人喜爱?但凡见过他的,没有不交口称赞的,就算是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儿,比如应翠应玉,见了他也是乖乖地叫‘哥哥’呢?缠着他不放……你怎么倒是一见就讨厌他了?”   应怀真想了半天,才回答说道:“……他也讨厌我。”   郭建仪又是一愣,哑然失笑:“你是说……哈,他就是那个脾气,好洁而已,因为极有才气,不免为人也有些冷罢了,并不是真的就讨厌你。”   应怀真摇头,肯定地说:“他是真的讨厌我恨着我呢,我其他的什么都还不知道,独这一点是最最清楚的。”   这是自然了,恨到最后害死她都不够,还有那么多人陪葬,这该是何等过人的恨意?用一个“讨厌”来形容反轻飘飘地了。   郭建仪见她如此认真,笑了笑,又叹了口气,道:“你这孩子,可是我所见过的人里头最古怪精灵的一个了。却不知道是祸是福呢?”   等郭建仪送了应怀真回房,便去应兰风书房找凌绝,不料却被告知说他已经先回去了。   郭建仪不便同应兰风说什么,就也顺势告辞出府,此刻雨小些了,郭建仪冒雨打马往锦宁侯府而去。   因两家也算是常有来往,郭建仪下马便问凌绝是否回来,那小厮道:“二爷才回来一刻钟呢,只是看模样有些……”吐吐舌头,不敢再说,因知道郭建仪好性儿,就嘿嘿笑笑,只说:“您快进去吧。”   郭建仪熟门熟路地便去书房,还未进门,就听里头凌景深的声音,道:“你素来讲究,怎么今儿去一趟应公府就弄得这样回来?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凌绝有些不耐烦地说道:“谁敢欺负我?说了只不慎跌了一跤的,你不信便去问建仪哥哥。”   郭建仪听到这里,便笑了声,道:“果然需要我这个人证的,我来的倒正是时候了?”说着便进了门去。   正好儿见凌绝已经沐浴了一番,重换了一身儿干净衣裳,整个人更如冰雪不沾尘,明净通透。然而两根袖管挽起来,露出双臂跟手,原本毫无瑕疵的肌肤上,有些零零星星地伤痕跟划痕,看来有几分触目惊心地,凌景深正给他上药呢。   郭建仪并没料到伤的竟这样,忙上前来细看,一边说道:“我不是跟你说了叫你找二表哥……你竟就这么回来了?在那上了药岂不是好?”   凌绝哼了声,也不理他。   倒是凌景深说道:“建仪,整个儿是他自个儿摔到蔷薇架里去了?你可别瞒着我什么?”   郭建仪知道凌景深十分地爱护凌绝,若知道有人算计他,必然不会罢休,何必另外生事呢?更何况他是无论如何也要护着应怀真的,现在见凌绝并未说出什么来,便只笑着说道:“我就离开办了点儿事的光景,他自己撑着伞出去转,花园里水流满地,一时不慎,把那伞都给摔坏了,我叫他收拾了再回来,他大概自觉失了颜面,竟就不顾我劝,自己回来了。”   凌景深闻言,才点点头道:“这也罢了……既然是自个儿不小心跌坏了,也没什么可说了,算是个小小惩戒,以后务必多加留神,下雨天尽量别出去乱走了!”   凌绝脸上浮出不耐烦之色,道:“好啰嗦,我听得耳朵发热了,药都涂好了,你还不去?”   凌景深叹了口气,道:“我能说的,你就能听才好……罢了,我不说就是。那我去了,你们好生相处。是了……母亲那边,万万别透一点儿的?免得她老人家又心疼。”   凌绝道:“难道我不懂?要你巴巴地再说一遍。我记下就是了……你也知道下雨地滑,出去且也留神脚下,一应雨具也都带齐了别有缺漏,不要只顾得说别人反自己打嘴!”   凌景深知道他是嘴硬心软,实则也是在提醒自己呢,便笑着应承,出门去了。   凌景深才出了门,郭建仪刚要说话,凌绝向他使了个眼色。   郭建仪即刻会神,就慢声说:“你大哥说的你可记住罢了,别整天冒冒失失的,如今吃了这场皮肉之苦,以后走路的时候可别改了那要么东张西望、要么神游物外的坏习惯了。”   凌绝翻了个白眼,道:“才走了一个啰嗦的,又来了一个?你们怎么不结伴儿去了呢?饶了我耳根清净,我受皮肉苦已经难捱了,快放过我罢了。”   郭建仪便笑,如此又过了一会儿了,凌绝才哼道:“现在是真走了。”   郭建仪出了口气,道:“还是你机警,不然我漏了底了。”   原来方才凌景深虽口上说信了郭建仪的话,但出了门后,仍是悄悄地没走开,只想听他们又说什么。不料凌绝素来知晓他这大哥的心性行为,便以眼神提醒郭建仪,两人才故意那番说话。   凌绝听了郭建仪这样说,便冷冷地又说:“你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发生什么了?”   郭建仪道:“我只是猜,你跟个孩子赌什么气呢?”   凌绝在凌景深面前尚一副冷漠沉稳,此刻却叫道:“什么?我倒是当她是个孩子呢?所以我才好心给她撑伞,谁知她却狠推了我一把……害我淋了一身雨不说,你看看我的手,简直是好心没好报!”说着就把两只手臂送到郭建仪跟前,叫他细看。   只因他跌在蔷薇上头,因想站稳,双手乱抓,便被蔷薇的尖刺扎破了数处,手臂上也有划伤,凌绝一身皮肉甚是娇贵,又自小没捱这苦楚,这样的伤一出,冷眼一看像是极严重的,怪道凌景深含怒。   郭建仪叹了口气,道:“你们怕是前世有仇呢。”本想提应怀真说讨厌凌绝以及凌绝也讨厌她的话,想想却又按下。   不料凌绝听了他这句,也冷笑了两声儿,道:“我也正是这么觉着呢,我只见了她两次,她竟连毁了我两身儿衣裳……竟像是我前辈子果然欠了她什么!”   凌绝恨恨了两声,忽然道:“竟只说这些闲话,差点儿忘了正经事,你那科考可准备的如何了?”原来今年的科考在即,郭建仪也是报了的。   郭建仪见问,便淡淡一笑道:“又准备什么?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凌绝一听,忙说:“哥哥你怎么竟然不放在心上一样呢,这可是正经的大事,关乎你的前程及郭家……”   郭建仪见他着了急,便笑着安抚道:“好了,你别急,我知道了,我已准备了一些。”   凌绝见他轻描淡写的模样,本想再多多地嘱咐几句,然而转念一想:但凡他能想到的,郭建仪岂有想不到之理?他这个人素来又不爱显山露水,只怕早就胸有成竹,却偏只自谦藏拙罢了,自己又何必替他杞人忧天的呢?……因此凌绝便一点头,不言语了。      ☆、第 49 章   且说凌景深出府,骑了一匹劣马便去刑部,到了门口,小厮把马儿牵了去,凌景深正欲进门,忽地停了一停,却见从刑部大门里缓步出来一个正当妙龄的女子,生得美貌非常,着杏红衫子,身段袅袅,被个小丫鬟扶着下台阶。   因刚下过雨,地面有些水渍,那女子裙摆摇曳间,露出底下一双大红色的缎面绣花鞋来,想着要避水,却不慎踩空了,顿时惊呼一声。   凌景深见状,不免上前一步,抬手在她臂上扶了一扶,见她站稳了便即刻抽手。   那女子抬起头来,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十分撩人,肆无忌惮地盯了凌景深一眼。凌景深见此女妖娆非常,身上隐约有些风尘气息,便只一点头,迈步往里去了。   进了刑部,正遇上一员同僚,伸长脖子往外张望,同他道:“你从外头进来,可看见那胭脂姑娘了?”   凌景深回头,道:“什么胭脂姑娘粉儿姑娘?”   那同僚嗤嗤笑了两声,道:“你竟然孤陋寡闻了,不过倒也说的很对,可不正是粉头儿姑娘,她就是十八教坊里有名的胭脂,你不往那些地方去,所以不知道也是有的。”   凌景深一笑道:“哦,原来是个伎女。”   同僚意味深长道:“你可别小看她,虽是个抛头露面卖笑的娼伶,然而名头却甚是响亮,许多权贵豪门里的大人老爷们争相追捧的人物呢。”   凌景深呵呵笑道:“一个娼伶也这样风光?那她今日是做什么来了?”   同僚道:“说来也怪,你来迟了一步,她是去你管辖的天牢探监的。”   凌景深本不以为意,闻言一愣道:“什么?去探监?探谁?”   那同僚却摇头不知。   凌景深同他分别,自回天牢,把值班的狱卒叫来,问起方才胭脂姑娘来探监的事,狱卒道:“回典狱,她是来探望王都尉家公子的。”   凌景深听了,皱眉道:“原来是他。”   既然是关在这里的人,凌景深自然也清楚这王公子的底细,能关入刑部大牢的人,多半都背负人命,这王公子就是如此进来的,据说是因争风吃醋,把个官宦人家的少爷打死了,对方也有些权势,所以才闹得不可开交。   然而虽则关了进来,却也是因对方闹的厉害,故而用权宜之计,暂且进来避避风头堵住人的口罢了。   狱卒们也尽数知情,加上都尉家里通通都打点到了,因此都对这王公子十分客气,不敢亏待了他。都知道他家里在上头有些门路,正四处活动着,准备等事情淡了些的时候就把他再救出去。   凌景深自然也知道这个,如今见那胭脂也来探望,便皱眉道:“以后还是看紧了些罢,这儿毕竟是刑部的大牢,岂是任凭谁都能进来探望的?你也来我也来闹哄哄地,这竟不是大牢是菜市了!以后这些闲杂人等若还来,便一概给我挡住了,倘若出什么事儿谁担当得起?”   那些狱卒听了,忙也答应了。   又过两日,那胭脂姑娘还来探望,狱卒不敢忤逆凌景深的话,就将人挡住了。   不料胭脂姑娘去后,刑部的一位主事就把凌景深叫了去,好一顿训斥,说道:“你只是看负责看守那要紧的人犯,别让人出逃越狱之类,何必就拿着鸡毛当令箭,无事生非,连人来探监都不让,这等不近人情?何苦来着?”   凌景深道:“这人原是死囚,只限家人来探,其他人……”   还未说完,主事就呵斥道:“住口!我好好跟你说你便听着就是了,这里是你做主还是我做主?纵然出了事也是我担着罢了!只是我知道你自觉才大,留在刑部管刑狱岂不是委屈了你,所以你每每要弄出些事来,好显得你精明能干……哼,我知道你跟大理寺的唐少卿素有交情,他家里又是那等的威势……何不带挈带挈你,也不至于总是屈尊在这里呢?”   凌景深听了这话,心中已然恼火,然而心想对方毕竟是官长,若是当面冲撞,以后日子还过不过了?毕竟如今还在这里当官儿受人管辖呢,于是心里虽然愠怒,面上却笑了笑,道:“大人训斥的是,原本是我多虑了,既然大人允了,那么下次她来,我便不叫人拦着就是了。”   主事见他笑着答应了,才也说道:“这才是会做人的呢。去吧。”   凌景深出了门来,暗中咬牙,知道必然是那胭脂姑娘在主事跟前说了什么,才导致今日自己又受了这番气,心中便暗恨那娼伶。   此后胭脂姑娘果然又来,偶然撞见凌景深,便笑着招呼,道:“凌大人辛苦了,给您请安。”   凌景深很没好气儿,淡淡只道:“胭脂姑娘这样贵体,每日不在家里迎来送往地发财,却偏跑来这腌臜地方岂不暴殄天物?到底图个什么呢?”   胭脂似是没听出他的嘲讽之意,妖妖娇娇地笑了声,飞了个眼风过去,竟道:“凌大人竟是心疼我了?既有如此怜香惜玉的心思,以后还要请凌大人也多去几次十八教坊,也好帮衬帮衬小女子呀。”   凌景深听了这等不知羞臊的话,心中暗叹果然是出身风月场的人,便不跟她斗嘴,冷冷去了。   谁知就在胭脂来的第五次上,竟出了事。   这天胭脂去后,负责送饭的狱卒走到关押王公子的牢房前,猛抬头一看,吓得半死,却见王公子斜躺在门边儿上,喉咙处血肉模糊,瞪着眼睛死在地上。   当下整个刑部都惊动了,因是王都尉之子,原本都尉家还打算好端端地救回去呢,怎能接受这个?都尉家得了信儿,立即大闹起来,一边要求擒拿凶手,一边控告刑部害死了人。   凶手倒是极快捉拿归案了,竟正是那时常来探监的娼女胭脂,不须拷打,胭脂便供认不讳:原来王都尉公子杀死的那人,竟是她的情郎,素来对她极好,也约定要为她赎身,不料竟给王公子棒打鸳鸯不说,又打死了这人,胭脂便誓死要为她的情郎报仇,忽然又听说王家想尽法子要救王公子出去,她便暗暗地打定主意,终于在探监的时候寻了个最好的时机下手,亲自杀了王公子!   此事极快地在京城内传的沸沸扬扬,很多人听闻此事,都惊啧不已,暗暗感叹胭脂虽然沦落风尘,却竟是这样的忠烈侠义,比许多男人更强很多,也算是风尘里的女中豪杰了。   王家的人恨不得把胭脂折辱而死,奈何已经关押大牢,一边仍追究刑部之过。   这件事虽然看来跟凌景深干系甚大,但之前他曾提醒过不许放人,是被刑部的主事驳斥了,但既然出了事,那主事便立即推得一干二净,竟把所有罪名都加在凌景深头上,一力要他顶缸。   凌景深有冤无处诉,胳膊拧不过大腿,少不得就稳稳地当了替罪羊,被革了职,由此赋闲在家。   这日凌景深吩咐了底下人,不管是谁来一概不见,他自个儿就在后院里练起箭来,半晌身上发热,便索性除去外裳,全神贯注地瞄准了,一箭发出,正中靶心。   凌景深微微一笑,忽听一阵拍掌声音从旁传来,他转头一看,却见是小唐,不知何时来了,站在那廊下且笑且鼓掌。   凌景深把弓箭丢给小厮,接了毛巾擦脸,便道:“你几时来了?我今儿不见客的,他们怎么没拦住你?”   小唐道:“你还想拦我?真是不识好歹,我知道你受了气,怕你在家里闷的长毛犯病,所以特意来探望探望,你倒是不领情?那我走了。”说着作势转身欲走。   凌景深少不得挽住他的手臂,将他拉了回来,道:“是我的错,唐少卿大驾光临,我不能出门相迎已经是大不敬了!”   原来前段日子里,小唐早已经升了少卿之职。小唐见他揶揄,便笑道:“还知道说笑,可见没失了魂,那我就放心了。”   两人回到厅里,小厮奉了茶,小唐便道:“刑部的事我都听说了,以后你可有什么打算不曾?”   凌景深垂了眼皮,道:“眼下还不曾有,毕竟我是因‘玩忽职守’被革职之人,若还要谋一官半职也是难了。”说话间,眼中忧色重重,这段日子凌景深蜗居在家,凌绝倒是百般安慰,怎奈他的母亲听说了,隔三差五便百般斥责,令他心中郁郁。   小唐道:“不必这样,你在那里也并不是长久之计,趁机另作打算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凌景深道:“好事?”   小唐不语,沉吟片刻,才又说道:“这话我只跟你说……年底事情越发多了,若不出意外……我将有一趟远行。”   凌景深一惊,忙把茶杯放下,问:“什么远行,你要去哪里?”   本来以为小唐仍是像上回一样,跟林沉舟在各地游走,然而见他说的这样,口吻又很不对,一时猜疑起来。   小唐道:“现在不便说,到时候你必然知道。只是,我有一件事想求你。”   凌景深呆了呆,道:“什么事?我们之间,怎么谈起一个‘求’来了?”   小唐轻轻地叹了口气,道:“你大概也风闻了,前两天又有人行刺恩师,虽然没有大碍,却仍是折损了两个好手。”   凌景深道:“我是有些听说了,不知动手的是谁?”   小唐道:“已经在追查了,但有时候纵然查出来……也是无奈何的,只能加紧防范罢了,故而我在想,若是我又不在京中,实在是难以放心,可巧你近日反得了闲,我便想,倒不如你暂且在恩师身边儿,替我做个护卫之职可好?你的身手自是一流,不输给那些大内侍卫,而论起冷静沉稳,体察入微,更是无人能胜你一筹,所以我便想求你这件事,不知你肯不肯呢?”   小唐说罢,凌景深半晌无言,过了片刻,才苦笑道:“你竟还问我肯不肯,你不过是为我着想之故,想给我谋个职罢了,却又怕我面子上下不来,偏说的这样好听。”   小唐笑道:“我倒是真怕你赌气不肯的,所以只能说的好听些……既然这样,你是答应了?”   凌景深却又踌躇起来,说道:“只怕我技艺微末,不入林大人的法眼。”   小唐道:“这个你大可放心,我已经向恩师举荐了你,他也是知道你的,也已经应承了,故而我才来找你。如今你既然答应了,以后时常跟随恩师身边,若得了他的赏识,再入官场,并非难事,只怕跟着他再历练历练,便前途无量,到时候还须你带挈我呢。”   凌景深听了这话,才转忧为喜,道:“别说那没用的!难得你竟又替我想的这样周全,果然是你的行事风范,只不过……你到底去哪里,去多久呢?可……有凶险?”最后这一句,是凌景深犹豫了会儿后才问出来的。   小唐却笑了笑,抬手揉了揉额头道:“若论凶险,又是何处没有呢?无妨……你答应了帮我看护恩师,我已经心安了一大半了。”   小唐同凌景深说定了这件事,便告辞出府,径直回家。   才进门,就见丫鬟迎上来,道:“太太请少爷呢。”   小唐正要去拜见,便去了大房中,行礼完毕,唐夫人道:“我方才还吩咐人去看你回来了不曾,可巧就回来了。”   小唐道:“才去见了景深,说了件事,娘有事叫我?”   唐夫人笑着点点头,道:“正是有正经的要紧事情跟你商议,毅儿,你今年已经是十九岁了。”   小唐听了这句,心一动,便笑道:“娘要说什么?”   唐夫人道:“你觉不觉着你是时候该定门亲事,成家立业了呢?”   小唐不敢忤逆,只是低头。唐夫人望着他,忽地问道:“你觉得明慧如何?”   小唐眉头微蹙,仍是不语。   唐夫人徐徐说道:“今日你老师林大人来过,同我说了一回话,说起你跟明慧都大了……你们又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彼此知根知底,我看着明慧也还好,不知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小唐听到这里,才说道:“明慧妹妹自是不错,只是……孩儿如今心思并不在这上头,想着……自然要先建功立业才能考虑儿女之事。”   唐夫人便笑了起来,道:“你老师可不也是这么说的?说你心高志大,恐怕不愿被儿女之事束缚……只不过毕竟还是得娶妻生子的,你又这个年纪了,再迟延能到几时去呢?”   小唐见母亲仿佛很乐意促成此事,微微地有些犹豫,却并没反驳。   唐夫人见他默然,便又道:“你索性再细想一想,若觉着无碍……咱们两家就先定个亲如何?再过两个月便是平靖夫人的寿辰,若这件事定下来,你姑奶奶她老人家也高兴高兴。”   小唐只好先答应了要细想一想,便退出了他母亲房中,才想回房,就见敏丽迎面而来,见了他便抿嘴笑道:“哥哥大喜呀。”   小唐只得笑道:“你又胡说什么?”   敏丽见左右无人,便道:“今儿明慧姐姐的父亲林大人来过,他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物,若是说朝廷里的事自然是找你就行,如何特意来跟母亲说话?若是寻常的杂事,也不必他登门,且他走了后,母亲又那样高兴的……我猜必然是因为哥哥的事了。我说的对不对?”   忽然见小唐并没什么喜色,也不搭腔,便道:“怎么了?你不高兴?”   小唐摇了摇头,道:“没什么,你不必问了。”   敏丽琢磨了会儿,打量他神情,自言自语道:“莫非你当真不喜欢明慧姐姐?我素日里看着,你对她虽好,可……”说到这里,忽然警觉这些话不是她这样的深闺女孩儿说的,于是忙掩住口。   小唐反而嘲笑道:“怎么不说了?竟说的头头是道的,我等着看你还能说出什么来。”   敏丽便又笑道:“我再说的话,怕你骂我胡说了……不过哥哥,你若真的不愿意,可要想好了,这是一辈子的事儿。然而我又觉着纵然你不愿意,也是没什么法子的,毕竟是林大人开了口,难道你要折回他的面子去不成?母亲要是不愿意也就罢了,可母亲像是极乐意的,这就难办了。”   小唐叹了口气,道:“难为你说了这许多,罢了,容我想一想。”   次日一早,小唐便去林府。   因他常来,也不用小厮指引,一路往林沉舟书房而去,走到半路,忽然间林明慧对面而来,见了他竟不似往日那样说笑着缠上来,反而脸上一红,竟含羞躲开了。   小唐见状,心里微微一沉,只得淡淡一笑,先去见林沉舟。   如此又过了两个月,眼见便是年底,唐府里也有一场大热闹,因为平靖夫人的寿诞,说起这位老姑奶奶来,倒也是个传奇。   先前曾说唐家尚过公主的,这位老夫人,便是公主之女,算来是小唐爷爷的妹子,家里人只以“姑奶奶”称呼。   这位姑奶奶年轻时候也曾在海上纵横叱咤,作出的事业不输男儿,因她一辈子未嫁,皇上便封她“平靖夫人”,等同一品诰命,就算面圣也不必跪拜,地位殊然。   因此在她寿辰这日,京城中各路的豪门权贵都提早数日便来送礼,连宫里皇上也特意派了太监来问好祝寿,又赏赐了若干东西。   寿辰这天,前来登门的车轿把整条街都塞住了,只因唐家素来声名卓著,又深沐皇恩,所以人人敬重,那些王公大臣倒也罢了,但凡是跟唐家偶然沾亲带故或者京内有些交情的,竟无一不来。   应国公府跟唐府自然也有来往,应老太君寿辰之时小唐也曾去过,这一番府里就派了应夫人陈少奶奶一干女眷前来,外面男的则是应梅夫跟应竹韵,本来已不必应兰风出面儿,然而只因小唐跟应兰风又另有一番渊源,故而应兰风也不好不来,免得失礼于人,又听说平靖夫人是最爱小孩子的,少不得又带上应怀真。   本来应兰风只想着给平靖夫人磕个头应个景便是了,不料小唐一见他来了,满面欢喜,又见他还带着应怀真,更是喜上加喜,便道:“姑奶奶是最喜欢小孩子的,今儿来的孩子们也多,她老人家必然更加喜欢了。”   当下撇了众人,亲自拉着应兰风入内,又看应怀真身着嫩黄色的衣裳,头顶挽着两个髽鬏,各簪了一朵粉红色绢花,打扮的虽则可爱,奈何脸色有些严肃似的,更是拉着应兰风的手走得目不斜视,一本正经。   小唐便故意又逗她,笑说:“小怀真,几日不见,你又长高了许多,唇上的伤可已经好了?让唐叔叔再仔细看看……”   应怀真听了,忙伸手捂住嘴,做贼心虚地翻眼睛看小唐。   小唐越发忍俊不禁,应兰风道:“经过那一次跌,后来就老实多了,还得多谢少卿送的那盒子好药,不然真儿又要多遭些罪了。”   小唐笑道:“那个不妨事,只要她好好地就行了。”   应怀真听着,就又斜睨他。如此说笑着进了内厅,远远地看到大厅里许多人围坐着一位老太太,满头华发,气质高贵,门口已经有许多人等着挨个儿拜寿。   小唐领着应兰风跟应怀真便上前去,应怀真少不得也像模像样地朝上给平靖夫人拜寿,不料才行了礼,就听上面老人家叫道:“这是谁家的孩子?快点过来给我瞧瞧?”   应怀真一怔,小唐忙俯身道:“小怀真,姑奶奶叫你呢。”   应兰风忙也领着她上前几步,因里头多是女眷们,是以不敢入内,小唐便向他一点头,亲自握住应怀真的手,把她领了上前。   此刻在平靖夫人身边儿已经有许多的小孩子团团围着玩耍,有一多半是唐家族内的子弟们,敏丽也在其中,她的旁边便坐着林明慧。   除此之外,还有些来拜寿的客人家的子弟,比如春晖跟应翠应玉便也在其中,其他各家诰命,奶奶小姐们,满满当当坐了一屋子,比应公府老太君做寿那日更加热闹隆重许多。   应怀真莫名其妙,小唐把她带到平靖夫人身边才撒手,平靖夫人接了过去,眯起眼睛将她的容貌细瞅了一会儿,忽地喃喃说道:“这孩子生得面善,竟像是在哪里见过一样……”   小唐在旁听了,又是诧异又觉好笑,却不敢笑的。   平靖夫人又问应怀真叫什么,几岁了,应怀真一一回答,平靖夫人见她口齿清楚伶俐,又不似寻常孩子一样或羞怯或顽皮,竟更是喜爱,竟不肯放她,赶紧叫媳妇们拿了果子来给她吃,又对小唐道:“毅儿,你们有事自先去,这孩子我留下了,回头你再来领她出去罢。”   小唐心中暗暗惊讶,只好对应怀真道:“怀真,你在这里乖乖的,回头叔叔再来接你?”   应怀真只好答应了声,小唐才出去了。   这日平靖夫人格外高兴,竟留了应怀真整整一日,任凭是谁来拜见,只叫她坐在身边儿,对其他各家的孩子虽也喜欢,却都不似对她一样亲密疼惜。   唐夫人在旁看着,虽然纳罕,却也暗暗高兴。只因平靖夫人出身不凡,自来性情有些高傲,等闲之人入不得眼里,对谁也都是淡淡地,只是对着小孩子才会露出笑容,或多说几句话,却也不像是今日对应怀真这样。   说笑了会儿,平靖夫人一高兴,便也破例叫唐夫人靠前来说话,又笑道:“平日里我虽然不去你那边,你也只是少言寡语的,既然认得这样的好孩子,也不带来让我瞧着欢喜?”   唐夫人只好笑回:“我原来也没见过的……是毅儿在外交往的大人家的孩子,并没往家里去,我若早见了,也早带来给姑姑您喜欢了……今日既然都认得了,以后我便多请她去家里玩就是了。”   应怀真在旁听了,心里略觉着忐忑,想到小唐其人,他的家里岂不是龙潭虎穴了?怎么能去?然而这个场合却不能说些不好听的,何况“巴结”好了平靖夫人跟唐夫人,却是绝对没什么错儿的。   应怀真便探头说道:“我原本也是想去的,只是唐叔叔事多人忙,倒是不好烦他,既然夫人开口了,那我以后就天天去烦罢了。”   众人听了,都轰然大笑,觉着一个不足七岁的孩子竟一本正经地说出这话来,实在趣致极了。   唐夫人见应怀真如此嘴甜,心中也着实欢喜,老夫人更是乐开了花儿,索性把应怀真抱入怀中,没口子的夸道:“瞧这伶俐孩子!说的话都这么叫人爱听呢。”   平靖夫人本还要留应怀真吃了晚饭再家去,然想着今儿第一遭见面,已经拘了她一天,便依依不舍地叫人唤了小唐过来,又叮嘱应怀真道:“想太姑奶奶了就过来寻我,别回头就忘了不来了。”   应怀真便道:“我自然是常来常往的,太姑奶奶放心。”   平靖夫人摸摸她的头,又对小唐道:“以后你也记着,得闲且带怀真过来,我看着她就觉着高兴,你有心就多带她来,叫我多笑两回。”   小唐恭敬地应承了,便领了应怀真出门,走了几步,才说:“小怀真,你究竟是做了什么,姑奶奶竟这样疼你?”   应怀真道:“我没做什么,是她老人家慈爱罢了。”   小唐道:“那就算是跟你格外投缘了,也是奇怪,虽然姑奶奶疼爱小孩子,却并没对别的小孩子跟对你这般亲。”   应怀真本打定主意,在面对小唐的时候能少说一句就少说,闻言不由问道:“难道对你也没有这样亲么?”   小唐听了,哈哈笑了两声,在她头顶一按,道:“没有,大约因为我是男孩儿……只对你这样,你可高兴了吧?”   应怀真心道:“这有什么可高兴的?”然而见小唐此刻当她是个孩子对待,却也稍微心安,便也咧着嘴干笑着说是。   小唐打量着她道:“你笑得这么奇怪?莫非心里不这么以为的?”   应怀真又吓一跳,想不到小唐即刻就看出自己在假笑,当下忙转过头去不叫他看见自己的脸,心里叫苦。   小唐倒也不理论,领着出来,应兰风忙接了过去,小唐亲陪着往外走,又道:“应大人在吏部近来可还好?”   应兰风道:“只是抄抄卷宗,整理文书,倒也清闲自在。”   小唐笑道:“可知若有人给派了这差事,只会嫌官职卑微,做的又枯燥,许多不肯甘心从事的?”   应兰风听他似话里有话一样,便道:“这又有什么不甘心的?横竖都是为朝廷效力。”   小唐笑了两声,此刻有个人过来寒暄,小唐便略同他说了几句,应兰风不便就离开,只好等他说完了再一块儿走。   顷刻那人去了,小唐才又过来,随行往外,道:“大人虽随遇而安,只是……吏部这份差事只怕也做不长久了。”   应兰风吃了一惊,便停了步子,应怀真也顾不得,仰头看着小唐。   小唐见他父女两个都看自己,便笑了笑,道:“我的意思是,应大人先前所历练经手的这些,虽看似繁琐平淡,却绝非无用的,适当之时,反会派上大用场。”   应兰风双眉微蹙:“您的意思,究竟是说……”   小唐思忖着,终于道:“我的意思是……大人很快就会被从吏部调离了,只是这新的差事,却是更难……大人要有所准备才好。”   应兰风并不明白,又看小唐是提示之意,忙又问。   小唐道:“大人可记得去年泰州闹水灾之事?”   应兰风一怔,然后点头,道:“虽然犯了水灾,不过侥天之幸,并没有人员死伤。”   小唐摇头笑道:“这可不是天幸,而是全托赖应大人之福。”   应兰风又是怔住,小唐抬手在他肩头一拍,示意他继续往前走,又低头看应怀真,见她双眼乌亮,便故意问道:“怀真,你听明白唐叔叔说的话了?”   应怀真记得上回被他捉个正着的事,索性也不遮掩了,便说:“唐叔叔,你是说爹做了好事?”   小唐见她果然明白,便笑道:“何止是好事,是造福万千百姓的大利之举。可记得‘应公渠’?”   应怀真听了这三个字,浑身一阵血涌。   小唐却正色看向应兰风,郑重说道:“应大人只需记住,以后不管派了你何种职责,你只当如在泰州一般,以修建‘应公渠’那当时的心性行事就是了。”   应兰风闻言,心中一震,目光中流露若有所思之色。   应怀真有些着急,就问:“唐叔叔,你是说爹要调职?莫非……莫非要调到别处去?”   应兰风只以为是调职而已,并没想到“外调”两字,一瞬极为意外。   小唐亦觉着诧异,意外之余,却又轻轻叹了口气,他缓缓蹲下身去,看着应怀真,双眸中流露几许悒郁之色,却偏带着些笑意,轻声说道:“小怀真,你当真灵透的很,不过……你只猜到你父亲可能会被调到别处去,可猜到我会如何了么?”   应怀真看见他的眼神,竟发了呆,定定地同他对视片刻,张口问道:“你、你也要去哪里吗?”      ☆、第 50 章   应怀真发呆,应兰风也转不过来,不知应怀真猜的究竟是对是错。   两父女一起看着小唐,小唐却并不回答,见应怀真头上那朵绢花有些歪了,便举手给她整理妥当,两边儿的花对着比了比,见已是极好了,才要笑一笑,忽地发现两个人还都盯着自己呢。   小唐长指一顿,半晌才又说道:“总之叔叔记着跟你的约定……希望有朝一日……”欲言又止,缓缓地负了手。   应怀真见他仿佛心不在焉,疑心他方才是不是弄乱了自己的头发,便举起手来摸了一把,小唐忍笑起身,同应兰风道别。   应兰风见小唐不再说下去,也不便再追问。毕竟小唐此刻同他说的这些已经是额外的人情了,便也举手作揖相别。   应怀真随应兰风走了几步,心下想着小唐方才的那没头没尾含混不清的两句话,越想越觉着不对,一边走一边回过头来看小唐,却见他站在门口,袖手正抬头看天,面上全无喜色,神情竟显出几分孤冷空寂来。   应怀真张了张口,却不知要说什么,还未想明白,已被应兰风抱着上了车,只得作罢。   果然,平靖夫人大寿后数日,应兰风的调令很快便下了,从吏部调往工部,任工部员外郎,即刻出发前往南边,统管江南六府的土木工程并地方水利等等事务。   这江南之地虽有一半儿是富庶的膏腴之地,但另也有一半乃是穷乡僻壤,有的连泰州都比不上,而土木水利跟各地官吏一样,也都良莠不齐,管治起来十分困难,若真要好生整治妥当,总也要三五年或更久。   偏应兰风是外派的行官,并不是单单驻扎一个地方而已,加上朝廷想让他专心政事,故而竟不许携带家人同行。   李贤淑起初听说要外调,还不以为然,毕竟他们在外惯了,要走就走罢了,不值什么。   后来明白了只应兰风一个去,顿时哭天抢地地闹起来,应兰风无法,只得百般安慰,他们两个自成亲以来便鹣鲽情深,不曾长久分开,如今乍然如此,怎一个凄凄惨惨了得,李贤淑一连数日都病恹恹地,只在东院内卧床不起。   还好这数日府里另也有一则新闻,惹得众人议论纷纷,那便是应含烟要入宫的消息。   据说京内还有若干门第的妙龄女子入宫,也算是几家欢喜几家忧。   应怀真因总没见着应含烟,却也不知她现在如何,是不是甘心进宫,对郭建仪又是否真的放下了。   只因近来应兰风忙着准备启程的各项准备,李贤淑更是伤心之际,应怀真一会儿守着父亲,一会儿守着母亲,左右为难。   其实平心而论,应怀真更是不舍得跟应兰风分离的,但既然已经选了仕途,自然要一心一意地走下去,若只想着家人妻女,早在泰州就去经商了,何苦来京?   而应怀真现在又不像是前世一样无知无觉不理周事,竟格外地懂事体察人意,自忖此刻若她也大哭大闹起来,应兰风心里岂不是更加难过?只怕非但上任不能安心,或者还更不去了呢?岂不是自毁前程。   于是应怀真反表现的十分沉稳,每日监督看看应兰风要带之物是否齐全,一边安抚应兰风,一边安慰李贤淑,让应兰风大为欣慰,然而见她如此懂事明白,却更加舍不得这样的好孩子,反暗地里揪着心垂了好些泪。   这天应怀真在屋里安慰李贤淑,道:“娘别太过伤怀,若是得了病,爹怎么放心的下?”   李贤淑拭泪道:“我恨不得我病了也罢了,总之叫他不能去……如今一去三五七年,撇下咱们娘儿两个,究竟是什么意思?”   应怀真忙道:“娘别说这样的话,爹这一去也是好的,小唐叔叔早知道这件事,还特意叮嘱过爹好好行事,这一次爹出去历练历练,做出些成就来,将来回了京,自然不会像是现在这般了,娘只往后想想。否则的话,以爹的能为,只窝在京内干些芝麻绿豆不起眼的琐碎事情,他嘴里虽然不肯向我们诉苦,心里只怕也难以自在。”   李贤淑一惊,只觉得这话如风雷轰动,不由止了泪,定定地把往日的情形想了一遍,半晌才呆呆地说:“我竟然没留意到这个……只觉得一家子团团圆圆,他又当了京官……还求什么呢?”   应怀真细细说道:“娘想想看,在这京城里,不比我们在泰州,在泰州爹一个人说话大家伙儿都听,他纵然品级低,却是一呼百应的。但是如今回京了,你瞧瞧,品级虽然高了些,但在这京内,如此品级的人怕不成千上万?说一句话,哪里有人听呢?倒是上面那千万个人说话,他都得好好听着答应着的……”   李贤淑越发悚然,细想想,可不正是这个道理?一瞬战栗无语。   应怀真道:“如今总算给了爹这个机会,让他出去闯荡也好,因他是奉上命行事,那些地方官儿之类的,总不敢不把他放在眼里,倒是个让爹大展拳脚的好机会!若真的立了功升了职,才算是在京内真正站稳了脚跟儿,岂不也正好是娘的福分到了?到时候封了娘诰命夫人,何等的荣耀威风,何必在这时候自寻烦恼地伤身,又叫别人看着笑呢?”   李贤淑仔仔细细听了应怀真这一番话,如醍醐灌顶,比什么药都有用,即刻就起身下床,叫丫鬟打水沐浴,换了新衣整了装束,去书房寻应兰风了。   应怀真情知母亲想开,便也才欢喜起来,正要出去透透气,却听外头有人道:“妹妹可在家吗?”   应怀真听是应佩的声音,便笑道:“在呢,哥哥快进来吧。”   果然见应佩在门口出现,见她独自在内,便笑道:“我带了个人来给你看。”   应怀真问道:“什么人?神神秘秘的?”生怕应佩带他的什么同窗之类的陌生人,就站起身来。   不料应佩把身子往旁边一让,门口就走出一个人来,应怀真定睛一看,一下儿居然没认出来!却见此人一身宝蓝色的长衫,墨色的宽幅腰带,同色的长靴,整个人英姿飒爽,利落干净,仔细看那眉眼,竟然正是李霍。   应怀真盯着他的脸细看了一番,才敢确认是李霍,当下大喜,尖叫了声跑上前去,正好李霍也跳进来,叫了声“妹妹”,就也扑上来,两个人手拉着手,都是欢天喜地莫可名状。   原来早在李贤淑从娘家回来后不久,孟将军又派了人去,正好儿就接了李霍上京,徐姥姥兀自不放心,替李兴跟着去看了一遭儿,见那来往的学生们一个个气象非凡,都是那些龙睛虎眼的大家子弟。其他又有读书的地方,又有习武的地方,睡觉吃饭的地方也都妥妥当当,一点儿差错都没有,反比家里的还齐整十分呢,当下放下一万颗心,只是不停地念佛。   李霍因初来乍到,不免得习惯习惯,一直在学堂里拘了几个月,终于今儿才得闲。   应佩虽并非就读尚武堂,可也早从应怀真口中得知李霍来了的消息,因此时时关注,今日既然李霍得闲,两人就约好了,应佩便接了他,一块儿来到府内。   又都因为知道应兰风近来接了差事,不日就要出京,他们两个都怕应怀真心里不自在,正想逗她开心呢。   不料相见了,应怀真却自如先前一样,说说笑笑,神情里并无异样,两人惊讶之余,却也都放了心。   应怀真便问李霍在尚武堂的事儿,又特意问了孟将军如何,李霍道:“孟将军其实极少去学堂,一个月大概能去一两遭,就看看我们练得如何,每次都要骂上几句……”   应怀真不免紧张,问:“骂你了?有没有打你?”   李霍大笑道:“他算是谁都骂,见什么不好就骂什么,不过我们也都习惯了,何况他骂的都对,那些人还暗中说笑:见了孟将军不被他骂几句反而心里不爽快呢!打却是从不曾打过。”   应怀真这才放心,道:“原来他果然是个好人。”   应佩听了,不由在旁啧啧羡慕,道:“我瞧你在那不过只几个月,整个人却都跟以前不太一样了,胳膊都结实了,个子也长了,人也出落许多……可见那果然是个好地方,难得是你得了这机缘,我也听说过这位孟将军,是个有名眼高脾气大的人,只不过本事自然也是极大的。”   李霍听到这里,忽然面露忧色。   应佩忙问缘故,李霍叹了声,道:“说起来,上回孟将军来了,我们瞧着他跟平常不同,像是真动了怒……临走的时候还把我们的一根梅花桩给踢坏了,样子实在吓人!以前从没见他这样,孟将军走后,他们都暗中议论,说是出了什么事。”   应佩问道:“是何事?”   李霍道:“他们并没跟我说,是我无意中听了一句……据说是西南的番邦出了事,孟将军想请缨出战……朝廷没有准……反而想、想什么来着……”   应佩跟应怀真都不由自主凝神等着听,见李霍皱眉想了会儿,道:“想和什么什么来着……跟个公主有关?”   两人听到这里,不约而同道:“和亲?”   李霍一拍桌子道:“对了,就是和亲!”   应怀真的心怦怦跳了两声,应佩道:“这怪道孟将军生气了,把好好地金枝玉叶送到蛮邦去,是个有气血的武将哪里肯咽下这口气呢……”   李霍也叹说:“总之他们私底下也都生气呢,一个个嚷着要打才好,不过有的人也说:这不过是朝廷的权宜之计,现在不适合开战,所以才用和亲的法儿。”   两个男孩儿你一言我一语,应怀真在旁听着,不知不觉就想起平靖夫人寿辰那天小唐说的那番话。   应怀真便说:“你们可听说了,和亲的话是不是会派朝廷的人过去?”   应佩跟李霍一停,应佩道:“这是自然了,都得有随行官员陪同,应该是……赐婚使吧?”   应怀真道:“那、那这次的赐婚使会是谁呢?”   李霍摇了摇头,道:“这个我却没有听说过。”   应佩叹道:“不管所派的是谁,这却不是个好差事,那番邦气候跟我们这相异,他们那奇异的规矩又多,脾气也古怪,谁也不知究竟是个什么复杂情形……若打不好交道,随时都会出事,而朝廷这次用和亲的法子,自然是不想正面跟番邦打,所以必然会派一个极能干妥帖的人去……”   应怀真瞪圆眼睛,小手握拳,心中隐隐地已经知道这“能干妥帖”的人究竟是谁了。   不料李霍说道:“咱们不说这些了,横竖现在咱们也管不了,对了妹妹,你可知道我在尚武堂还遇见谁了?”   应怀真恍惚问道:“谁呢?”   李霍笑道:“是唐大人,你可记得他?”   应怀真只听到一个“唐”字,心里仍没反应过来是说谁,便没说话。倒是应佩道:“怎么不记得?这位少卿大人对怀真可是极好的,老太君生辰那日怀真有些儿身上不好,他就忙忙地去请了有名的太医过来给诊治,阖家都轰动了呢。”   应怀真这才回过神来,道:“你们在说唐叔叔?”   李霍拍手笑道:“我就猜你是认得他的,他跟孟将军交情甚好……是了,那日我跟爹去找大姑父,大姑父请我们在饭馆吃饭正好遇上他,他一见面儿就夸我是习武的好苗子……真真是个大好人。”   李霍原本性子有些内向,只因从小没什么人夸他,李兴管教的又严格。然而那一次小唐初见就夸了他几句,小唐又是那样的身份,故而令李霍念念不忘,隐隐地当小唐是他的“知己伯乐”,对他又有几分“知遇之恩”似的感激。   不料应怀真听了这句,顿时就想起孟将军在幽县时候说“唐老三说你是个习武的好苗子”的话……此时此刻正好对上号了。   难为那日应兰风在书房百般地试探,小唐总是不动声色、滴水不漏的……原来这件事果然正是他做的。   中午李霍便下吃了饭,才吃过饭就忙忙地要走,应佩少不得就陪着去了。应兰风跟李贤淑夫妇解开心结,依旧如往日和美。   应怀真心中有事,趴在桌上,手指把一枚瓜子拨的团团转。   应兰风走了过来,道:“今儿怎么了,你表哥来了该高兴才是?怎么中午饭也少吃?”   应怀真只闷闷地不语,应兰风笑着摸摸她的头,道:“本还想带你去唐府走一趟,既然这样,想是不舒服,就不叫你去了吧。”   应怀真一听“唐府”,立刻跳下地来,道:“爹什么时候去?快带我一起!”   ☆、第 51 章   唐敏丽午睡醒来,无端有些心慌,却不知是何原因,起身看了几页书,便想去母亲房里看看,还未起身,外头丫鬟便报说林明慧来了。   说话间,就见门帘打起,林明慧一身大红色梅开五福镶嵌雪白狐狸毛的斗篷走了进来,一抬头见了她,便笑道:“你做什么还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儿?”   唐敏丽见她如此神采,不由笑道:“我可不是才睡醒了?谁似姐姐你整日里有使不完的精神呢。”   林明慧把斗篷解开,小丫头上前接了去,唐敏丽见她里面穿着同样大红梅花的绸子夹袄,配着姜黄色的衫子,底下同姜色裙子,打扮的又精神又爽利,心中着实赞叹,忙让着坐了。   林明慧随意把她桌上的书看了一眼,见无非是“四书五经”、“女则女训”之类,便道:“这些个都是看老了的不新鲜,改天我送你本好看的。”   唐敏丽笑道:“那我先谢过了。这几日天冷,我不爱出去,连你也少来……实在闷得不成了,偏偏……”   唐敏丽本想说小唐被皇帝封为“赐婚使”不日便要离京之事,忽然转念一想:“上回林大人来提亲,母亲说若是定下来的话,好在姑奶奶生日那天也让她老人家高兴高兴,不料那日母亲竟是一个字也没提,我又不敢问……”   敏丽自忖此事太过敏感,便不敢如往日一样随意打趣了。本以为两家亲事或许告吹,所以近来林明慧才也很少登门,可今日看她如此的形容举止,又不像是个婚事被拒的模样。   唐敏丽便只一笑,不料林明慧说道:“我倒是想来,只是近来我爹也不知是怎么想的,竟然弄了个我极讨厌的人在家里,又因为不知从哪里听的风声,怕我出门会有什么危险,所以也不许我外出……今日还是叫那人陪着才肯放我来呢。”   敏丽好奇问道:“什么讨厌的人?既然是讨厌的人又为何要留在家里?”   林明慧哼了声,道:“你还没听说?还不就是先前跟你哥哥厮混的那个凌景深?近来他因为玩忽职守被刑部革职,也不知你哥哥怎么想的,竟把他推荐给我爹了,如今是我爹的护卫呢!你哥哥跟我爹竟还统统地对他赞不绝口,岂不知我一见到他就生气?”   敏丽又惊又笑,道:“这件事儿哥哥并没对我提起。我只隐约听闻他是被革职了……然而哥哥说过,并不是因为他玩忽职守,是他的上司拿他顶罪的……没想到竟到了你家里了。”   林明慧道:“什么顶罪呢,牛不喝水强按头?他本来就是管大牢的,为何让别的不相干的人来指指点点?他若是能一口气撑住了便没了这飞来横祸了!还是他骨头软,被人一吓唬就怕了,或者本就疏忽大意,总之左右都脱不了干系。”   敏丽笑道:“你竟当景深哥哥是个仇人似的,然而我哥哥跟林伯伯既然都赏识他,那必然他是个好的。”   林明慧摆摆手说道:“快别提这个人了,没得让我烦心。”   正说到这里,忽然见丫头来报说:“夫人那边派来请,说是应国公府的二小姐来了,叫请姑娘跟林姑娘过去说话呢。”   林明慧奇道:“什么应国公府的二小姐?我竟不知是谁,做什么要去说话?”   敏丽道:“你忘了在平靖夫人寿宴上,被我姑奶奶拉着手儿一直坐在她身边儿的女孩子?还是我哥哥亲自把她领进去的?”   林明慧这才记起来,笑道:“原来是她,那个孩子倒是看着不错,我素来嫌小孩子闹腾,她倒一点儿也不,反而安安静静地,倒像是我们一派的人。”   敏丽一边儿起身,一边儿道:“也不羞,什么叫‘像我们一派的人’,你还嫌小孩子闹腾,照我看小孩子还嫌你比他们更能闹呢……罢了,快点儿随我去见客。”   两个人手挽着手,果然往唐夫人房中来,还未进门,就听里头唐夫人笑说:“我近来正想着你,只是不好就叫人去请你过来……你竟像是懂我的心意一样,可巧就来了。”   林明慧在外面且不入内,只拿手指戳了戳敏丽的手臂,低声道:“听听,从今以后你可失宠了。”   敏丽知道她打趣儿呢,便轻轻啐了口。丫鬟道:“姑娘跟林姑娘来了。”   两人相视一笑,一左一右进了门,果然见唐夫人身边儿坐着个粉妆玉琢的女孩儿,看见她们两个进来,竟站起身来,行礼道:“敏丽姐姐好,林姐姐好。”   两个人见她如此知礼,都心生欢喜,敏丽便扶住她道:“怪不得都这么爱你,这么乖巧懂事的,哪里寻去?”   唐夫人已经急得说:“快不必多礼了,来这儿就跟自己家里是一样的,好孩子快过来。”三人这才又回了座位。   敏丽打量着应怀真,越看越觉得喜欢,忽然想起一件事儿,便掩口一笑。   林明慧在她旁边,正好儿看见,便问道:“你偷偷地在笑什么呢?”   敏丽只是不语,林明慧道:“你再不说,我便要胳肢你了。”   敏丽最是怕痒,又知道林明慧是个说出做到的人,她才不管是不是当着母亲跟别人呢,便只好说道:“我方才想到件有趣的事儿,是以才笑了。”   唐夫人闻言也问,应怀真也看着,敏丽却看向应怀真,笑着问道:“我只是忽然想到了……你叫我哥哥是‘叔叔’,怎么反叫我‘姐姐’呢?”   应怀真一怔,原来她见敏丽年纪并不大,加上两家并没有其他亲戚关系,便只能忖度着这么叫了,而林明慧虽比敏丽大两岁,却也是个待字闺中的女孩儿,因此就通通地叫“姐姐”罢了,并没有就想到还有小唐这一宗事儿。   应怀真脸上微红,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林明慧却笑道:“你瞧你不过这一点儿年纪,难道要人家叫你婶婶不成?”   敏丽也红了脸,便啐了一口道:“只是口没遮拦地胡说。”   唐夫人也笑道:“咱们不用论这些虚套,爱怎么叫就怎么叫都好。”   不料应怀真坐在唐夫人身边儿,心中暗暗有些着急,原来她跟着应兰风来唐府,其实是为了见唐毅的,不料才进门,里头一报,唐夫人听见她来了,便立即叫人把她领了进去,竟连小唐的面儿也不曾见着。   忽然听林明慧又说:“说起毅哥哥来,我倒也想起一件好笑的事儿,可还记得上次他跟我爹从外面回来?”   敏丽看着她问道:“就是那天你在我这儿坐等了半天,不妨哥哥是去跟景深哥哥吃酒的那次?”   林明慧笑道:“可不正是么?那日我去他书房里寻书,书没找到,反找到一个小锦囊来,他见我拿,急得什么似的,吓了我一跳,还以为他藏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这件事唐夫人跟唐敏丽都不知情,忙追问究竟是什么东西,应怀真也定定地等着。   林明慧笑着比划说道:“终于给打开来看,原来是孩子戴的两个银手镯子!看来倒也精致……我问起来,他才承认,说是在泰州的时候买了送给怀真的,不料怀真看不上,竟没要他的,我瞧他那个样儿,笑的不成,想他素来虽然心细,但对女孩儿上面却从来粗心大意,别说你们族内的那些子侄们,就算是我跟敏丽,又何尝从他手里得过什么礼物的?没想到头一次心细体贴了,却又给人嫌弃了!故而我笑了他一顿呢。”   唐夫人也笑道:“我倒是头一次听说,可见怀真可人疼,连毅儿这个素来粗心的也惦记着呢,可毅儿又哪里知道小女孩子喜欢什么?必然买的不好看,怀真才不喜欢。”   说完又拉住应怀真的手,嘱咐道:“以后你若想要什么,只管开口对他说就是了,他必然会给你买好的。不然由着他的心性买,不知道买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呢?不怪你不爱。”   应怀真不由红了脸,她哪里知道小唐买了银镯子送她?这也是才知道,可这件事自然不好解释,加上她心里只想该找个什么借口去见小唐才好,于是便趁机说道:“伯母,唐叔叔现在在家吗?我还想当面儿向他道谢呢。”   唐夫人道:“自然在家,大概正跟你父亲说话呢?你想见他?我让人叫他过来就是了。”   应怀真还没开口,敏丽咳嗽了声,便说:“哥哥近来因为事忙,连我都少见到他了,今儿应大人又来了,必然有好一会子话说,何况把哥哥叫来,未免冷落了应大人,倒不如让怀真过去说话便宜。”   唐夫人点了点头,道:“那也罢了。”   当下就叫丫鬟过来,给应怀真穿了披风叫领着过去,又叫丫鬟好生看着她,留神地滑风大,又格外地嘱咐她说完话后就回来。   应怀真如释重负,虽然觉着敏丽后面拦下唐夫人、不叫小唐过来有些古怪,但却并未多想,随着丫鬟出门往前面书房走去,边走边问:“姐姐,原来林姑娘是林御史大人的女儿吗?”   丫鬟道:“正是的呢,从小儿跟我们家少爷和姑娘是一块儿玩的。”   应怀真想了想,道:“怪不得我听着跟唐叔叔和敏丽姐姐是极好的。”   丫鬟抿嘴笑说:“可不是好着呢?前阵子差点儿还订了亲呢。”   应怀真仰头问道:“谁跟谁订了亲呢?”   丫鬟才要说,忽然听前方有人道:“小怀真!”   应怀真抬头一看,却见前方有三个人,迤逦而来,除了自家父亲外,右手一个自然是小唐,着一身朱红色的袍服,笑容里一团光明,在萧瑟冬日里看来格外打眼,他旁边站着的那人仍是一身的黑衣,脸儿雪白,如一片雪似的,看着有几分眼熟。   应怀真并没仔细留意,只顾看着小唐去了,却见那边小唐已经先走一步,撇开应兰风跟那黑衣人,径直来到她身边儿,笑道:“我听你爹说你也来了,不料给母亲带了去,还以为见不着了。”   应怀真对上他的眼睛,特意歪了歪头,从他身侧往后看去,见应兰风跟凌景深还在远处,她便道:“唐叔叔,上回你说你也要离开,你是要去番邦吗?”   小唐闻言,面上的笑收了几分。应怀真等不及他回答,又问:“真的要去对么?那里……是不是极凶险的?”   小唐见她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心中恍然了悟,明白她是担心呢,便复一笑,在她的小脸上摸了摸,道:“怀真不用担心,唐叔叔不会有事的。”   应怀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虽然明知道他并不是个好惹的,但是忽然间想起从泰州相识的种种……在街头上她捉住救命稻草似的抱住他,在县衙里他目睹她失声痛哭将她小心安抚,以及后来回了京……她因为见了凌绝吐了,他以为她身子不好的担心焦急,以及后来他悄无声息地出手相助李兴李霍。   北风有些凉,掀起她粉白色的斗篷一角,微微抖动,应怀真觉着眼睛里有些微微地难受。   小唐见她眼圈发红,鼻头也是红红的,又见风大,便把她的斗篷拉起来将她裹住,正要说话,应怀真结结巴巴地说道:“唐叔叔,我、我也一直记得我们的约定呢……我、我等你回来……”   此刻应兰风跟凌景深正走到跟前儿,应怀真有些艰难地说到这里,忽然觉得情形古怪:自己这话明明是想让他保重自己好生回转的意思,可听起来似乎……她不免有些害臊,就不肯说了,正好见应兰风来了,便急着要跑到他身边儿去。   不料脚下才一动,就给小唐拉住小心拢着身子,笑道:“话还没说完,怎么又跑?忘了上回受的伤了?”   应怀真撅起嘴来,疑心他不明白自己方才所说的那句话的意思,应兰风上前握住她的手接了过去,道:“听见你唐叔叔说的话了?快些答应。”   应怀真只是不高兴,就盯着小唐,小唐对上她的眼神,终于才说:“你应承我以后不许乱跑,我也应承你会好端端回来,可好?”   应怀真睁大眼睛看着他,才知道他果然明白她的意思,便笑着点点头,伸出手指道:“那我们拉钩。”   小唐哈哈一笑,果然伸出手来,同她勾了手指。   应兰风因还有事,便叫应怀真去跟唐夫人告了别,就领着她出府而去,小唐同凌景深两人送出门外,见他们上车离开,小唐微微地叹了口气,正要转身回府,忽然看见凌景深站在身旁,一脸若有所思。   小唐见他又露出这幅表情,便笑问:“你又是怎么了?”   不妨凌景深问道:“这个,就是上回你盛赞不绝口的那孩子了?”   小唐道:“你说小怀真?可不就是她……你觉着我说的可对?是不是个很奇异的孩子?”   凌景深缓缓点头,竟叹说“果然果然,可惜可惜。”   小唐忍俊不禁,道:“你又发病了……没头没脑,什么果然又什么可惜的?”   凌景深道:“果然是个极伶俐聪明的好孩子,又可惜年纪太小了……”   小唐皱起眉来,笑问道:“这又跟年纪有什么干系?我竟不懂?”   凌景深笑着看他,道:“自然是可惜的,——若这孩子年纪再大些,十足跟你是一对儿。”   小唐一怔,继而笑道:“以为你跟了恩师,能学的老成持重些,没想到竟仍是这么没正经。”   凌景深嘿嘿笑道:“儿女大事是再正经不过的了……说到这里,我倒是真有一件事要问你:前些日子我分明听说林大人有意把林姑娘许配给你,怎么后来竟悄悄地没有下文了呢?”   小唐闻言,才又吁了口气,道:“罢了,进去再说。”   两人进了府,便又回书房去,谁知才走到半路,迎面就见林明慧和敏丽两个联袂而来,两个都穿着大红色的毛斗篷,一般的年少貌美,行动处衣袂飘飘,如一对儿世外仙姝。   远远地看见他们,两人反应不一,林明慧瞪一眼凌景深,然后却笑吟吟地看着小唐,而敏丽的目光则一直若隐若现地在凌景深身上,看了会儿便垂了眼皮,脸颊微微泛红,唇边一抹浅笑。      ☆、第 52 章   且说应怀真出来找小唐后,屋里林明慧横了敏丽一眼,冷冷一笑。   两个又同唐夫人说了会儿话,林明慧便对敏丽道:“我有本书一直想跟你要,如今少不得劳烦你帮我拿出来。”   向着唐夫人告辞,借故拉了敏丽出来。   两人到了外间,各自披了斗篷,敏丽问:“你要什么书?方才在我屋里怎么不说?”   林明慧冷笑道:“只怕我说出来了你对不上,大家面儿上不好看。”   敏丽见她神情口吻都是不对,便料想方才在里屋她咳嗽一声拦下母亲之举给她看出来了,当下便笑道:“哪里就不好看呢,我也不过是为了大家面上好看才那样儿的。”   原来当时应怀真说要见小唐,唐夫人就想让小唐过来,然而敏丽知道小唐的性情,明知他对敏丽并非十分,如今两人的情形又是这样晦涩不明,何必把他叫了来两两相对呢,于是才发声拦下了。   没想到林明慧表面看来似粗枝大叶,实际也是个多心的,早看出来了。   听了敏丽的话,林明慧便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你多半是见你哥哥跟我的事忽然搁下了,正摸不着头脑呢,原本你不叫他来,是怕我们见了两两无言地尴尬,原是好意……只是却叫我笑你浅见了。”   敏丽正不知他两个到底如何呢,忙过来拉住林明慧的胳膊,道:“好姐姐,你也知道我年纪小,究竟是不懂事的,你明白我是好意就成了,不如你却跟我说说,你们两个竟是怎么回事呢?”   敏丽见她作出乖觉的模样来求,才“噗嗤”一笑,道:“不必作出这个可怜模样来,这件事你若不问,我便也不会说了,既然你问了……你来。”说着拉着敏丽,两个往廊下走去,也不用丫头跟着,且走且说。   原来那日小唐去了林府,相见了林沉舟,自然便说起定亲之事。   小唐道:“恩师知道我眼下有一宗差事退却不得,最快也要两三年才回来,若有凶险,只怕……怎么在这个时候提起亲事呢?”   林沉舟道:“这件事我本来早就有意,你同明慧又是一块儿长大的,彼此相知。而这京城内的后生子弟里,我独是最器重欣赏你的。你也知道明慧幼年丧母,我因怜惜她,不免娇纵了些,但除去这个,却没什么不好的,我只这一个宝贝女儿,若是把她给了别人,我究竟是不放心的,这是一件。”   小唐垂眸静听。林沉舟又道:“纵然你要领那件差事,前路未卜,可我对你却是极有信心,皇上跟我也是一样的心思,若不是知道你能做好此事,也是做此事的最佳人选,又怎会选你前去呢?是以你不用担心其他了。”   小唐道:“就算如此,我这一去若干年,回来后明慧年纪也不免大了,我只怕耽搁了她的青春,何况虽然恩师跟皇上都高看我,实际上前路多变,我也不敢就说会如何……所以我思来想去,还是恳求恩师,在我回来之前,还是不要有什么举动,就算是定亲,也等我好端端地回来了再说可好?”   林沉舟想了想,笑道:“难得你还为明慧着想,你以为你不在这两年,或许明慧可以另寻佳婿么?”   小唐道:“我只是不想就先把明慧也拘束住了,她也是个倔性子,若真跟我定下了,必然就也认定了我,若我再真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害她一生?”   林沉舟沉吟半晌,终于道:“我心里是不以为意的,但既然你坚持如此,那想必自有你的道理,也罢,那就等你回来再议此事罢了。”   后来林沉舟就把此事跟林明慧也说了,林明慧听了,又叹又笑,对林沉舟道:“就算他真的有什么事儿,我难道就欢欢喜喜嫁给别人去了?少不得给他守着。”   林沉舟反而喝道:“什么话!可知就是你这样的坏性子,才叫小唐多思多想了的?”   林明慧撅了撅嘴,林沉舟看她片刻,忽然又问道:“明慧,我先前问你是否中意小唐,你却不曾跟我直言,如今因小唐有些推辞之意,爹心里反而有些忐忑……毕竟他一直都是爹私心看中的人,倒是没怎么细问你的想法?”   林明慧道:“我能说什么?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何况爹看人向来很准……”说到这里,脸上就红了,只道:“且……我也当真觉着并没什么人比他还好的。”   到底是个女孩儿害羞,说完便掩面跑了。   林明慧跟敏丽细细说完,只是不曾提后来林沉舟跟她的对话。   敏丽听了,才明白其中究竟,两个人谁也不曾开口,默默地沿着那池子边儿走了会儿,敏丽才说道:“说起来,你觉着我哥哥如何?”   林明慧见她问的跟林沉舟一样,便笑道:“只管问这个做什么,你自己的哥哥,你难道不知道的?”   敏丽也笑道:“你也知道是我自己的哥哥,我自然什么都觉着他好的,可是你不同,你跟他又不是兄妹相处。”   林明慧微微面红,隔了会儿,才说道:“叫我说……毕竟都是知根知底的,总比外头那些混三五六的人强,何况你也知道你哥哥素来的性情,脾气教养俱佳且不说,他又不是那些爱拈花惹柳生性风流的,若真个儿跟了他,他必然不会像那些下作男人,今天想个丫鬟,明儿又馋美妾,必然只对我一个人好……只这一点就很够了。”   敏丽听了此言,目瞪口呆,说:“你真真吓死我了,这些话也说得出来,你一个女孩儿,怎么竟想到这些呢?”   林明慧索性抛开脸,道:“怕什么,这些不是应当想的么?你且别吓,你也仔细听着,以后你若是择婿,也要这么想才是正经的,免得不先想好了,不知高低地就冒冒然嫁了过去,不知是什么火坑等你熬呢。”   敏丽抿着嘴儿笑了会,又问:“那你就是认定哥哥了?可……他毕竟要去三五年……这也太长了些,回来你都多大了呢?”   林明慧听了,也叹了声,却又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也听说了,去那个地方,最快也要两年才回来,迟的话就不好说了……然而我既然立定主意要嫁他,那便早也罢晚也罢,迟早都嫁给他便是了,两年又怕什么?后面还是一辈子的事儿呢!”   说到这里,林明慧忽然又放低了声,叹息说:“再说,我想你哥哥这样推辞着不肯先跟我定亲,未尝不是也想要试探我的心意,看我是不是在这几年里为他守住了……”   敏丽闻言大惊,抚着胸口说道:“我怎么竟没想这么多?你却不用想后面这一件,我想哥哥必然只是不愿带累你罢了,唉……你们呀,想的这么多可累不累呢,平日只瞧你大大咧咧地,没想到轮到这事儿,竟想的如此细致入微,连不必想的都想得这样明白。”   林明慧又扬头笑道:“这是自然了,终身大事岂是儿戏么?既然咱们说开了,索性我再教教你,——不管如今咱们何等的自在,以后总要嫁男人的,何必羞羞答答,要知道的总该知道才好。以后你择婿,远的不说,近的十足又有两个对比:一个是你哥哥,一个是凌景深,挑人就要挑你哥哥那样的,不能选的就是凌景深这种。”   敏丽惊笑起来,咬着帕子道:“我知道你心爱哥哥,故而一心一意觉着他好倒也罢了,景深哥哥究竟是怎么得罪了你呢,竟又怎么成了嫁不得的那种人了?”   林明慧哼道:“他这人,冷眼一看皮相倒也不算差,只是生得好能当饭吃么?性情坏才会害死人!别为了一张脸什么都不顾了,前日子他又做出一件事儿来你大概不知道的?”   敏丽深居府内,并没听说凌景深什么消息,急忙问。   林明慧见左右无人,才在她耳畔低低咬了几句,敏丽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道:“果然是真的?”   林明慧道:“可不是么?他的嫡母因此大怒,把他还打了一顿呢……”说到“打了一顿”,才又笑起来。   敏丽思来想去,默默地咬着手指不肯言语。   林明慧左顾右盼,道:“你哥哥如今在哪里?他不日都要启程了,我想去见见他……”   敏丽正要给她指个方向,忽听林明慧又道:“今儿就是凌景深护送我来的,此刻他必然又偷懒抽空地跟你哥哥说话呢?”   敏丽听到这里,忽地精神一振,道:“左右我现在也是闲着,不如我陪你去找哥哥。他即将出远门了,真真是守一刻没一刻了……”说到这里,便红了眼圈。   于是敏丽就跟林明慧两个往前面而来,正好小唐跟凌景深送走了应兰风回来,两下在廊中遇见,对行了礼,敏丽又对凌景深道:“凌哥哥好,许久不见了。”   凌景深将她上下一打量,道:“算来也有一年多了,妹妹如今大了,确是不好像之前一样时常见着了。”   林明慧在旁看着,十分扎眼,却也顾不上,只对小唐道:“我有几句话跟你说,你过来。”说着就先走开了几步。   凌景深闻言,嘴角却挑起来,就看小唐,小唐自然知道他心中又想什么,便不理会,只对敏丽道:“且在这边稍候。”   便跟林明慧往旁边而行,一直走到那廊中间的临水亭子上。   林明慧站住了脚,回头便看小唐,道:“你多早晚要走呢?”   小唐道:“还有五天。”   林明慧垂眸不语,过了片刻,才道:“如今没有别人,你实话跟我说,那日你上我家跟爹爹说暂时不定亲,是为了什么?”   小唐微微眉动,林明慧道:“你不用安慰我,只说实话,你究竟是为了我着想才如此呢,还是你心里没有我,故而借故推辞呢?”   小唐双眉微蹙,也是没想到林明慧会说出这话来,一时无言。   风从湖上来,吹得两人衣袂翻飞,只如心思翻涌。   片刻,小唐才缓缓说道:“明慧,你该知道,我对你之心……就如同对敏丽一样的。”   林明慧听了,先是双眼微睁,手便握紧了披风的边角,过了会儿,才说道:“这算什么?”   小唐说道:“明慧,你该明白我的意思。”   林明慧看着他,眼圈先是发红,继而深吸一口气,道:“是了,我自然是明白的,你就当我是敏丽一样,把我如亲人般对待,可对么?其实也很好,将来我们若成了亲,岂不是正好是一家至亲之人了?”   小唐眉头深锁:“明慧,我不想误你,以你的容貌,人品,出身……”   林明慧却一挥手,猛然打断了他的话,道:“你不必跟我说这些,容貌人品又如何?但是你却并不喜欢我!”   小唐见她隐约动怒,便道:“明慧,我自然喜欢你。”   林明慧即刻明白,接口道:“是跟喜欢敏丽一般?”   小唐苦笑,林明慧盯了他一会儿,猛然转身走到栏杆边上,背对着小唐不言语,小唐看着她的背影,情知她此刻必然心绪复杂,然而他又何尝不是?   其实对小唐来说,答应林家的婚事,真真有百利无一害。   林沉舟在朝中浸淫数十年,深受皇恩不说,人脉更深不可测,两家若是联姻,有林沉舟这个岳丈,对小唐的前途自然是如虎添翼,锦上添花,乃是相得益彰的大好事,但若是出言拒绝,林沉舟虽然不至于翻脸,但……毕竟是差了一层了。   何况是林沉舟亲自开口,恩师决定的事,自然是不许他不答应的意思了。而林明慧也并不是令人讨厌的那种女子,又是自小一块儿长大的……小唐究竟也说不清自己此刻到底在想什么了。   两个人在亭子内如此情形,旁边百米开外,凌景深同敏丽相对站着,凌景深看着这一幕,笑道:“好像说的并不如何好……”   敏丽觑着他淡色的笑,阳光下的轮廓更显俊雅,也随着笑着低头道:“只怕哥哥的心不在明慧姐姐身上。”说了这句,自知失言,一时红透了脸颊。   凌景深闻言回头看她,饶有兴趣地问道:“哦?莫非他有了意中人?我怎么不知?”   敏丽正无地自容,见凌景深只是问,似并没留意她一个闺中女儿竟如此胡言乱语,才稍微心安,只小声说:“并不曾有……只是我胡说呢。”   凌景深看着她低着头,几分害羞窘迫的模样,心里明白,便只笑说:“好罢,我便当敏丽是‘童言无忌’罢了,放心……我是这边耳朵听了,这边耳朵出来,即刻忘了的。”   敏丽听他说笑,不由也笑,然而细想,又觉着是他体贴之意。   敏丽情不自禁又抬头看向凌景深,正对上他闪烁的双眸,心竟怦然大乱,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是紧张地绞着帕子。   凌景深却又看向那边,道:“咦……好像说完了?”   原来那边,林明慧回过身来,不知对小唐说了几句什么,说完之后,竟也不等小唐开口,便一拽披风,迈步往这边来了。   敏丽心慌抬头,正好儿也见了这幕,她很想趁着这机会再跟凌景深说几句话,偏偏嘴笨的竟连张也张不开,正心火焦急,却见凌景深撇开自己,往前走了几步。   此刻正好林明慧急匆匆地过来,见了他,便扔下一句道:“回府。”再也不看他一眼,只向敏丽说了告辞,便又往前急行。   凌景深挑挑眉,只好对着小唐张口做了个“我走了”的口型,又回头对敏丽道:“改日我再来看望敏丽妹妹。”   又是冲她微微一笑,把披风往旁边一挑,迈步跟上林明慧去了。   两人去了之后,敏丽兀自站在原地,无法回神,满心满脑竟都是方才凌景深那个笑……正发呆中,却听耳畔有人问:“你怎么还站在这里,岂不是冻坏了?”   敏丽慌慌张张抬头,才见是小唐走了过来。她左右一看,见凌景深已经不见了踪影,心中怅然,想到那俊美笑容,又微泛出甜意来,却因看见小唐面色淡淡,便咳嗽了声,问道:“哥哥,方才明慧姐姐对你说什么了?”   小唐一笑道:“没什么。”   敏丽停了停,终于问道:“哥哥,你回来后,当真会跟明慧姐姐定亲?”   小唐无言,片刻后才说:“若无意外,应该是了。”   敏丽听了,幽幽地说:“也罢。”   小唐见她脸上发红,又有些神不守舍,怕她冷着,便陪着她缓步回房去了。   且说林明慧匆匆往外,因心中仍是有些意乱,从廊下转过的时候被一株斜出的梅花勾住了披风,拽的她往后仰倒,幸好凌景深紧跟在后,见状抢上前来,将她拦腰抱住。   林明慧站稳脚,兀自惊魂未定,忽然看见凌景深抱着自己,顿时想也不想,举起手来,“啪”地一个耳光打了下去。   凌景深正缓缓松手,不妨脸上吃了一记,那雪白的脸颊上顿时浮出淡红色指印。   林明慧一掌打下,手也微微发麻,这还是她生平第一次打人,不由也怔了。   两人四目相对,林明慧只见凌景深双眸乌黑微冷,正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凌景深却后退一步,低头垂眉道:“是我失礼了。”   林明慧见他如此,才也整了整神情,转开头冷道:“下次不必了。”心里愤恨,便又踢了一脚那梅枝,才往前去了。      ☆、第 53 章   年底事多,今年京内诸事尤其繁杂。   科考放榜之后,郭建仪赫然中了一甲第二名的榜眼,皇帝知他家是大司农的后代,想到郭司农为民操劳一生、积劳成疾,格外叹息了一番,且见郭建仪生得这样金玉之质,便把对忠诚老臣的一腔念顾加在他的身上,竟直接便挑了他去工部,担任屯田主事一职,也算是让他继承先祖之志,继续为朝廷效力之意。   因此这几日郭建仪亦忙的不可开交,许许多多新旧亲戚,自来京后交往的众人争相延请,个个想与他交往。   其实郭建仪在未中举面圣之前,人面已经极广了,凡是见过他的众人,无不爱他温和的性情,恭谨的为人,虽然是大家子弟,却毫无骄奢傲慢之态,总是一派的谦和周到,因此人人乐于结交。   如今更加中了举,得了皇上青眼,顿时之间更是锦上添花、炙手可热起来。   这一日郭建仪自外头回来,先去见过了他母亲郭夫人,正好见郭夫人在同他的妹子郭白露在炕上对坐着,做针线说话,见他进来,郭夫人便放下手中针线,问道:“今日又去了哪里?”   郭建仪一一说了,郭夫人道:“应公府里你二表哥明日就要出京了,你不要忙的忘了,且记得去看看。”   郭建仪便道:“孩儿记得呢,故而下午跟晚上都腾了空出来,必然要去府里走一遭儿的。”   郭夫人点头说道:“你能想到我就放心了,如今你得了官职,你二表哥也被派了这样能实干的官儿,你们又都在工部,以后互相帮携,必然更好办事了。如今皇恩浩荡,若是你争气,再做出一番事业来,重振郭家的声望,以后我去了……也好有颜面见郭家的先人们。”   郭白露在旁听了,便微笑道:“哥哥大好的日子里,母亲怎么竟说那些呢?以哥哥的才学,既然出仕,必然大有一番作为,母亲只管放心就是了。”   郭夫人笑道:“说的也是,不过我是我老了,爱多操心……就说前些日子,我看他也并不怎么专心在读书上头,我还暗暗着急,觉着他不肯上进、不把科考功名放在心上呢,心里不免责怪。竟是做梦也料不到最后他竟然考中了榜眼,争了这么大颜面回来的……”说着,便落下泪来   郭建仪眼圈微微发红,忙奉上帕子劝母亲止泪。   郭白露也劝慰道:“才说着是哥哥的好日子里,怎么又哭了呢?哥哥原本跟那些庸庸碌碌之辈是不一样的,他天资过人,只需拿出三分聪明来便顶用呢,还不是母亲自小教养的好?如今却还来哭,那些考不中的家里可又怎么办呢?”   郭夫人听了这话,这才转了喜色,拭干了泪,笑道:“我这也是喜极而泣了,只是因着咱们娘儿们终于熬出了头来,才一时忍不住,罢了罢了,不说了。”   郭白露见状,就叫小丫头打水上来,给母亲洗脸,自己对郭建仪道:“哥哥你来,我有话跟你说。”   两个人到了里间,郭白露便道:“哥哥可知道我要问你什么?”   郭建仪心中已经猜到,只装不知,反问道:“莫非是看上什么新样儿的头花要我给你买?”   郭白露嗔道:“别又来打混,那件事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你总是跟我支支唔唔的,如今各家进宫的人选都陆陆续续出了,怎么我一直都没有信儿呢?如今你更是高中了,从中打听打听,疏通疏通都是便宜的,总不至于一点儿也不知道?”   原来先前宫内选秀,郭家因也是官宦世家,郭白露年纪虽略小些,却也在应选之列,不料眼看日子一天天耽搁了,郭家究竟没接着消息。   郭白露暗暗着急,问过郭建仪数次,郭建仪只说已经报上名去了……只等消息罢了,总是这样说辞,今日郭白露按捺不住,便又来问。   郭建仪听他妹子这样说,半晌无言,郭白露凝视着他,若有所思,问道:“哥哥总不会……瞒着我什么罢?”   郭建仪听了,微微叹了声,说道:“我原本同你说过,那宫内又是什么好去处了?进了宫,步步凶险,谁知会遇上什么?所以我从来不主张你选秀。”   郭白露闻言惊道:“你、你莫非……哥哥,你快跟我说实话!”   郭建仪把心一横,便道:“我并没有给你报名,他们倒是问起来过,我只推说你年纪小,已经给搪塞过去了。”   郭白露听了这话,着实震惊,又是失望,缓缓倒退一步,双眉紧皱,半晌,手拿着帕子掩住口,一转头,眼中便掉下泪来。   郭建仪见她伤心,心里不安,上前去轻声唤道:“妹妹……”   郭白露将他一推,碍于母亲在外不敢高声,只忍着泪道:“哥哥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怎么这点上竟想不通起来,我其实早就料到你必然会在科考上崭露头角,故而我想着要进宫去,将来为妃为嫔,好歹也算是郭家在后宫里有人……以哥哥的才干,再有我相助,将来何愁不青云直上?哥哥如今却这样……叫我说什么!”   郭建仪听了这话,惊心之余,眼中也见了泪,片刻才道:“我也知道你一心想进宫,并非只是为了自己如何,然而你想助我,难道我就眼睁睁地看着唯一的妹子进到那个地方去?你虽有主见,到底年纪还小,虽然聪明,可是比起那些习惯钩心斗角手段狠辣的人,却仍是青涩的很,我怎么能送你入虎口似的?毕竟我是郭家的男人,好歹一切都得我来担着,若真送你去了那里,一家子等闲连面儿都见不上,稍有差池,又叫我置身何地?”   郭白露擦了擦泪,听了这话,过了会儿,才点点头道:“罢了,既然这件事已经是不能成的,又何必再徒增伤心,哥哥既然主意已定,我少不得就听哥哥的。”   郭建仪道:“妹妹可生我的气了?”   郭白露道:“你我是兄妹,至亲骨肉,我心知你如此只是为了我好,哪里会生气呢?”   郭建仪见她露出笑意,看看门口并无人在,才又道:“妹妹,你也别恼我,我之所以不肯你入宫,一来是因为怕那个地方太凶险,二来,现成的一桩好姻缘在你跟前,怎么偏不要呢?”   郭白露一听,缓缓转身,道:“你说的又是凌家的那个二公子么?”   郭建仪笑道:“可不正是小绝,上回我领他来家,你不是也见过了的?母亲也是赞不绝口的,你见小绝的人物何等之好,更兼他年纪虽小,文采风流叫人惊啧,若等再过几年,必然会蟾宫折桂,独占鳌头。”   郭白露微微一笑,回头啐了声,道:“我知道你跟他玩得好,竟把他夸到天上去了,凌家如今已经是式微了,就算他得了状元,重振家声也不能操之过急,对我们竟有什么相助?”   郭建仪见她如此说,便道:“何必事事都想的这样深远?若真的你同他结了缘,你们两个夫唱妇随,如神仙一般,何必再想其他?”   郭白露越发红了脸,便道:“怎么越说越不像话了。”   郭建仪道:“我只是为你着想才肯说这些,何况这不过是实话,母亲也曾亲口说过,当初跟他家曾经有过口头约定,——说是你们两个长大了后就结为夫妇呢,莫非你忘了?”   郭白露道:“你也知道是口头上说的,或许人家也早忘了。你巴巴地记着做什么,莫非我将来就没人要了,非得给他们家?”说着脸又红了,便回过身去。   郭建仪笑道:“上回我旁敲侧击地问过小绝,听他的口风,他倒似知道这件事,所以我说你且安心……这现成的大好姻缘在呢。”   郭白露看着郭建仪,只是淡淡一笑。   傍晚时分郭建仪便自去了应公府,同应兰风说了一会儿话便告辞了。   次日一早,郭建仪早早地便又来,此刻天还是黑的,小厮在前引路,远远地就见应公府大门口灯火通明,正是下人们在准备车马远行等物。   郭建仪忽地看到中间有个人跟别个儿不同,正仔细打量,那人眼神着实厉害,便看过来,见是他,就笑着迎过来作揖,道:“原来是郭大人来了。”   郭建仪向来心细,但凡见过的人都会留意,心中一转,便记起来,道:“这位不是大理寺的张大哥么?”   张珉笑道:“大人真好记性,我只跟大人见过一面儿,大人就记住了贱名,真真荣幸。”   郭建仪忙道:“哥哥委实客套,不知今日为何在此?”   张珉道:“应大人此次南下,兄弟受命随行保护。”   郭建仪这才恍然,心想这张珉原本是小唐手底下得力的人,如今竟舍得给了应兰风,可见两个的交情也是不一般的,也难得小唐的深情厚谊至此……两个便又寒暄了数句。   顷刻间应公府诸人相继出来送行,在门口依依惜别,其他人便留下了,只有郭建仪,应竹韵,应佩跟李贤淑仍陪着出京而去。   应兰风最不舍得应怀真,便抱了她同李贤淑坐在车内,应竹韵郭建仪两个人骑马,其他小厮随从们或者坐车,或者骑马跟随。   行到外间的宣和大道上,蓦地看到两边卫士森严,也是一应地挑着灯笼……应竹韵便对郭建仪道:“我差点儿倒忘了,今日是公主和亲出发的日子,可巧竟跟哥哥启程是一天。”   郭建仪也道:“听说是唐大人做赐婚使,这一去山重水远,都不知几时回还。”   因宣和大道被封了,他们便特意饶路而行,从朱雀门出城,直到城外八里,李贤淑兀自不肯回去,又不敢太过露出悲容来,然而那泪忍了又落,竟没有休止。   应怀真心中也十分难受,此刻任凭她再懂事,那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了,便只紧紧地抱着应兰风的脖子,不肯撒手。想到前生种种,更是泪如雨下,只差嚎啕大哭了。   还是郭建仪进来劝说了一会儿,好歹把应怀真抱了过去,应竹韵也劝李贤淑,应兰风狠了狠心,就跳下马车。   应怀真被郭建仪抱着,回头看一眼应兰风,眼睛即刻又模糊了,只拼命地叫:“爹!爹!”应佩见状,不由也落泪不止。   应兰风才走两步,听了这声音又忍不住,便跑回来又把她抱住,在小脸上用力亲了几下,道:“真儿别哭,爹会早点回来跟你和你娘相见的。”   应怀真只顾着哭,听了这话,却还拼命点了点头,道:“爹要好好地保重……”话未说完,又哭的难以自制。   应怀真哭的头都有些发晕,原来她先前回想前生,并不记得应兰风曾被外派过,原本这是一件大事,纵然她再不留心政事也该有印象才对,奈何竟一点也不记得,可见并无此事。   如今虽然反复度量过,自忖这是件对应兰风有益的好事,可到底不知吉凶如何,临到生离,忽然心生恐惧,自然更是情难自禁了。   好不容易一家子才告了别,应兰风上马而去,渐渐地那身影就看不见了……   应怀真哭得气短力竭,李贤淑反而渐渐镇定下来,擦干了泪,正要叫应怀真上马车回转,忽然见城内大旗招展,出来一列队伍。   郭建仪跟应竹韵回头,知道是和亲的队伍,当下忙让车马往后又退了些。   不多时,那和亲的队列便到了跟前,已经出城八里,但后面的队伍仍是绵延不绝,看来足几千人马。   应怀真呆呆地看着,因方才哭过,眼睛鼻子还是红红地,脸上挂着泪。   队伍终于走到三分之一,应怀真才忽然看到队列里一个熟悉的人影,着一身浅黄色刺金的吉服,头戴镶玉垂带的进贤冠,端庄肃然地骑马而行。   应怀真看着那张毫无笑意的脸,嘴唇动了动,无声唤道:“唐……叔叔……”看着那端庄无情的容颜,忽然打了个寒噤,眼前的小唐便跟她记忆中的唐毅合在一起,心底像是突然进了一股冰冷的寒流,令她牙齿也格格作响。   车队行进间,马上的小唐目光一转,看向这边,当他扫过众人,看见应怀真的时候,望着她泪痕狼藉被冻得像是花了似的脸,双眸中微光流转,如诧异,如担忧。   马儿缓步往前,小唐只是微微转头看着这边,良久,终于唇角微挑,冲着她轻轻颔首……瞬间,便仍转过身去,一径向前而去。   应兰风跟小唐相继离京之后,很快地便过了新年。   因老太君发了话,过了年后,应怀真就跟应翠应玉等本族女孩儿一块儿读书识字,起初倒也相安无事,可渐渐地便有些流言蜚语传了出来,应怀真隐约听了一二,却只是不理,后来听见众人窃窃私语的厉害,便借机称病,不去上学了。   如此在家里呆了数日,李贤淑不免忧虑,加上老太君那边也问起她,听说病在家里,只道:“快叫大夫给看一看,我隐约听说已经有些日子了?小孩子家顽皮,或者是借着装病不去读书知礼呢?”   又对李贤淑说道:“如今你家里的在外头,你却是很该把孩子照顾好才是,怎么叫她一直病着?听说你最近又帮着老三家里的管事?也别在外头太操劳了些,反丢了家里。”   李贤淑听了这话,疑心有人在老太君跟前碎嘴,毕竟她这一年来偕同许源管家,虽然她为人不似许源一样锋芒毕露,夸赞她的人也多,但毕竟她是新回来的,那些久居家里的都挨不上边儿,却叫她凭空管着,又见跟许源交好,怎能甘心?   李贤淑心里有刺,面上却也只得应承。   回来后李贤淑不免提起,猜究竟是谁在背后使坏。又问应怀真:“我瞧你也不像是病着,是不是在学堂里有什么不好呢?若是受了委屈,一定别闷在心里才好。”   应怀真道:“没什么不好,只是我才去,不免有些不习惯,所以一时不爱去,既然老太君也说了,明儿我再去就是了。”   李贤淑摸着她的头道:“你爹不在家,只剩咱们娘儿俩相依为命了,你可要好好的,别让娘揪心。”   次日,应翠应玉便来叫她,应怀真带了吉祥,跟李贤淑说了声,便出了门。   应公府自有给男孩儿们所建的私塾,是在外头,请了些大儒名流之类的教习。而府内的女孩子们,便只在府中安置了一所小学塾,每日有饱读诗书的先生教上几页书,下午便有些嬷嬷们教导礼仪之类,功课自然并不繁重,这些女孩子们都是应家同族的,只当是在一起玩乐罢了。   应怀真到时,已经有许多女孩子在说笑,见她来了,便笑声渐停,三三两两地你推我一把,我打你一下,交头接耳。   应怀真充耳不闻,自到了位子上坐了,谁知才坐定了,忽然不知从哪里飞出一个纸团来,正打在她的头上,应怀真皱眉回头,却见身后好几个女孩子在笑,应蕊却坐在旁边。   应怀真想了想,只是忍了。翻开书看了几页,忽然又一个纸团儿过来,骨碌碌滚在她面前桌上,应怀真抓起来看了看,见上面隐约有墨色,打开来看,却见写着“恶毒下作”四个字,应怀真也不理,只抓起来放在旁边。   不多时教习先生来了,此人姓徐,乃是个性情刚直且又饱学的名士,因得罪了朝中人被革了职,应熙便请了他来,教导族内的女孩儿们读书。   众女孩子却甚是惧怕他,忙都规矩落座,徐先生正欲开讲,忽然见有人走上前来,抬头看时,正是近来缺席的应怀真。   徐先生便问道:“有何事?”   应怀真便行了个礼,道:“先生,方才不知是谁扔了这个给我,我因新来,还不懂得是何字,想来必然是姊妹友爱……先生可给我看看么?”   徐先生应了声,低头再看她手中摊开的纸团,一看上面那四个字,顿时勃然色变,当下也不上课,用戒尺一拍桌子道:“这是谁写的?”   自然无人应承,满座寂静。   徐先生黑着脸,道:“你们不用以为不肯承认我便没有法子了,我好歹教了你们一顿,难道认不出这是谁的字迹?若还不认,所有人都要罚!”   当下所有女孩子都慌了,纷纷看向中间两人,那两个女孩子也是心虚,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徐先生冷哼道:“你们家里请我,原本是想教导你们些礼义廉耻,没想到竟越发教出这种来了,待我去跟应老先生说了,看他如何说法的?”   那两个女孩儿听了,忙出列求道:“老师,我们认了,是我们做的。”   徐先生还未开口,应怀真在旁道:“为何老师这般生气,莫非不是好话?可是两位姐姐,我初来乍到,哪里有得罪你们之处?要你们这样待我?”虽不曾哭,然而委屈之态,却令人十分怜惜。   两人更不能言,徐先生便好言安抚应怀真,道:“你不必理她们,以后她们若还敢这样对你,你只管跟我说。”好生劝着应怀真回了座,又罚那两个女孩儿抄写《女则》。   如此上午的课完了,应怀真夹了书往外走,才出了门,就听身后有人说道:“真真是跟她的那个娘一般的恶毒,一个折磨佩哥哥不说,如今她更来折磨我们了!”   应怀真回头看去,道:“躲在背后鬼鬼祟祟地说人是非有什么意思?真叫我瞧不起!”   话音刚落,却见应蕊从后面走了出来,笑道:“这话说的是,说那些不痛不痒地又有什么用呢,倒不如人家闷声不响地咬上一口最厉害,这种厉害的招儿偏是我们学不会的。”   应怀真早料到必然是她背后传言弄鬼,便也笑道:“小人有小人的法子,我口笨心拙,学不来小人的行径,便只能用我自己的法子了。”   应蕊走上前来,冷笑道:“你说我是小人?”   应怀真道:“姐姐忙着自认,我也是没有法子。”   应蕊看着她,忽地说道:“究竟你得意什么?如今你也一样尝到被扔下的滋味了?可笑你娘还哭的那样,连个体统都没有,可知道合府里人人都说她疯了?”   应怀真听到她竟说起李贤淑来,再不能忍,死盯着她道:“你说谁?”   应蕊笑道:“自然是你那个商……”   应怀真哪里容她把话说完,已狠狠一巴掌掴在应蕊的脸上,顺势伸手揪住她的头发,道:“你再敢说!”   应蕊做梦也料不到应怀真竟会动手,一时尖叫起来,拼命挣扎,她毕竟比应怀真要大,用力一推,便把应怀真推开,一边指着骂道:“果然是个没教养的……”骂到一半,忽然跟咬了舌头一样停住了。   应怀真正要跳上去再动手,却不知被谁从身后猛地抱住了,身子腾空而起,耳畔有人道:“怀真怀真!”   应怀真气得血涌上脸,呼呼喘气,听出是郭建仪的声音,转头欲看,不料郭建仪还没看见,先看见他身边儿不远处站着的另一个人:雪白的一张脸,脸上满是错愕跟……熟悉的类似嫌恶的表情。   居然正是凌绝。   应怀真一口气差点噎住,无法形容此时此刻自己的心情。   ☆、第 54 章   有那么一句话: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注2)   对应怀真而言,从发现自己重生那一刻,是失而复得般的喜悦,而她最想做的事情并不是寻仇或其他之类,此生最想的,便是父母平安一生喜乐,不要再经历那剜心刨肺般的苦痛悔恨。   相比较失去亲人的痛苦,与凌绝那段感情及被他所害,反倒微末。   对于凌绝此人,虽每每提起便不免触动心中那一点子痛,但应怀真起初还想着此生永不会再遇上,自然就: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她自安安稳稳过她的日子,与他没什么相干,前世的怨仇,并非她的全部。   何况,只想着如何让应兰风避免上一世的奸臣之路,已经让并不擅长谋算的她双眼昏昏了,并没有再分神去对付上一世冤孽的精神与力气。   而自打回京,毕竟遇上,然而每次不期而遇,每次相遇时候的情形且都出人意料。   不过他脸上的神情倒是每一次都是差不多的。   应怀真实在不知这是一种何等的运气,当看到凌绝又出现眼前之时,一怔之下,简直便想大笑。   此刻她深知,在凌绝心中,“应怀真”此人,只怕真真是个不可招惹的小疯子了。   然而这个倒真是极好,想前世她挖空心思做尽姿态,无非是想搏他多看一眼,相比之下,她倒是爱极了现在这种情形,这一遭:两个人对彼此的厌恶,都一清二楚地摆在台面上。   郭建仪已忙着唤她:“怀真你如何?”见她安静下来,便把她放在地上,俯身看她道:“我听说你病了数日,今儿怎么又来上学了?这又是怎么了,做什么打架呢?”   此刻应蕊哭道:“小表舅,你瞧见了,不是我动手的!”她的头发被揪得散乱,脸上也吃了一记,显得极为可怜。   郭建仪还未开口,凌绝在旁道:“不错,你不必怕,我们都看得清清楚楚,是黑是白,一目了然。”   应怀真见应蕊已开始扮可怜的戏码,她反淡然。   上回跟凌绝闹了那场,见郭建仪来到,凌绝很有告状之意,她便“大哭”起来,引得郭建仪关切,又把凌绝所有言语都堵住了,如今应蕊用了这招,又看凌绝如此忙不迭地“落井下石”,便只问郭建仪道:“小表舅,你也觉着是我错?”   郭建仪同她目光相对,微笑着摇头,道:“我知道的是,怀真绝不会无缘无故动手打人。”   应怀真闻言,即刻笑面如花:那些人有何要紧,聪明如郭建仪,自然懂她。   凌绝在旁看着,气不打一处来,上前道:“哥哥,你怎么还帮她说话呢?瞧她方才那个凶悍样儿,抓着人乱打呢,哪里像个大家小姐……”   周围还有许多人看热闹,郭建仪咳嗽了声:“小绝!”   应怀真微微笑道:“我从来并没说我是大家小姐,也受不起这样称呼,我只是个乡下来的野孩子罢了,她们都这么说,有人既然孤陋寡闻,何不细问问去?”   应怀真说着,也并不曾瞧凌绝一眼,说完了便道:“小表舅,我头疼,不想见那些不相干的人,你送我回去好么?”   郭建仪忍不住笑,心想这两人的确是天生对头,便对凌绝道:“你且去等我一等,我稍后找你。”   凌绝见他又护着应怀真,更加不乐,便不答话。   郭建仪领着应怀真回去,只听应怀真问:“小表舅,你怎么来这儿了呢?”   郭建仪回答:“我带小绝去见春晖的,听说你来上学,就顺便过来瞧一眼,没想到见着这个……”   应怀真道:“你可高兴了,又见我跟人闹!”   两人的声音皆是带笑,渐渐远去。   凌绝立在原地皱眉,此刻周围那些小女孩子们无不偷眼看他,那些十一二岁已有些懂事的便不免脸红心热。   应蕊因他方才替自己说话,也越发感激,便走过来道:“凌哥哥,你要去哪里,我跟你一块儿可好?”   凌绝本要说“不用”,但见她在应怀真手里受了这样的委屈,不免想到上回自己也吃得苦头,竟有点儿“同仇敌忾”,于是便道:“我要去前面等哥哥。”   此刻应翠应玉见状,也不约而同跑过来,便跟他们一起往前面去。   四个人往前而行,应蕊不免便道:“方才多谢凌哥哥替我说话。”   凌绝道:“这个没什么,我不过是说我所见的实情罢了……对了,她为何打你?”   应蕊垂着头,口吻略有些悲惋,道:“她素来就是这样,向来不把我们瞧在眼里,方才我只是说父亲不在家,她就多心了,疑惑我说母亲什么……我也没料到她竟能动手的。”   凌绝道:“你以后远着她些罢了。”   应蕊点点头道:“我听凌哥哥的。”   应翠应玉在旁边听了,也不做声。   说话间应蕊便到了,便请凌绝进屋内坐会儿吃茶,凌绝只说要去等郭建仪,便脚不停地去了。   应蕊歪头看了会儿,一直见他人不见了,才转身回了屋里。   应蕊才进屋,小丫头就瞧见她不妥,忙叫了声,里头杨姨娘听见了,出来一看,也吓了一跳,急忙问缘故。   应蕊便把跟应怀真打架的事说了,杨姨娘先将她仔细检视一番,见无大碍,又急道:“怎么能跟怀真动手呢?传了出去可怎么样呢?”   应蕊不忿道:“娘你怕什么?又不是我动的手,是她打得我,郭小表舅同凌公子都看见了的。”   杨姨娘叹息道:“话虽如此说,女孩子们打架又成何体统,传到夫人跟老太君那边,必然又要生气呢。”   应蕊气道:“我都吃了亏了,娘怎么还这么怕事?哼,要不是她们母女,娘何苦白白在府里守了五年,又何苦如今还半吊着……早已经是正经的二奶奶了。”   杨姨娘心惊肉跳,忙捂住应蕊的嘴,道:“小姑奶奶,你要死了!说这些做什么?青天白日的,叫人听见了怎么得了?”   应蕊把她的手挪开,道:“我说的难道不是实情?当初夫人本有把娘扶正的心思,谁知道她竟来了……这些年来她并不在老太君跟夫人身前儿尽孝,府里头谁不称赞娘,谁又说过她们的好话了?娘就是太老实了,才总给她们压一头。”   杨姨娘见她越发火星四溅,急得念佛,又吩咐丫鬟们不许将此事到处乱说。   应蕊兀自生气,赌气回到屋里,对着镜子看脸上,见并没十分严重,才放了心。   且说凌绝陪着应翠应玉回三房里去,两个女孩子十分喜欢他,不停地围着转,凌绝只觉着好笑,又不好说她们,便只板着脸罢了。   走了有一会儿,眼看要到了,只听应玉对应翠说道:“今儿先生罚红姐姐她两个抄写《女则》,也不知抄的怎么样了。”   应翠道:“那么长,几时能抄完呢?只怕手断了也抄不完的,哼,谁叫她们招惹怀真姐姐呢。”   凌绝听到这里,便问道:“你们说的是什么?如何一回事?”   方才两个女孩子一直想同他说话,他却总是以“嗯、哼”等词作答,如今见他主动来问,应翠应玉大喜,当下你一言我一语,就把课堂上的情形说了。   凌绝听了,半晌无语,片刻才问道:“这么说,果然是她们先招惹应怀真的?”   应玉年纪大些,便道:“正是的呢,起先都暗地里传她的坏话,害得我们都不敢过分亲近怀真了……都不知那些话是真是假……怀真前几日没去上学,就是因为这个呢,所以今儿才跟蕊儿打起来。”   凌绝自然不笨,立刻就想通了,却不再说什么,眼见三房到了,就同两姐妹告别,自己怀着心事往外去了。   虽然杨姨娘不许丫鬟说,但打架之时仍有许多女孩子在场,都看得清楚呢,下学后四处一说,顿时吃一顿饭的功夫,满府里都知道了,连老太君也听闻了。   当下老太君不悦,只说:“真真是顽皮,我才说叫好好地去识字知礼,头一天去,就闹得这样,果然是外头长大的孩子,着实的没规矩,传了出去,不知叫多少人笑咱们府呢。”   又吩咐丫鬟:“去把老二家的叫来,我要当面问问她,究竟是怎么管的孩子?”   应夫人当时在场,只说:“想必是一个巴掌拍不响,既然两个人打架,那必然蕊儿也有错。”   老太君道:“蕊儿能有什么错?素来是个机灵的老实孩子,这些年更是好端端地,怎么就偏跟怀真打起来了?何况那杨姨娘原是你房里的丫头,又是个老实不吭气儿的性情……唉,那些年兰风只在外头,她虽是个妾,好歹有几分情意,又给他生了蕊儿,偏只苦了她独守空房,前些日子好不容易盼回来了,我听说竟一日也没在她房里安歇?这也实在是太过了!你也不管管!”   应夫人只好陪笑说:“他们小夫妻房里的事儿,我也难说……”   老太君道:“你不必怕什么,你毕竟是他的母亲,说话难道他不听的?此番又出去倒也罢了,等回来了,你可不能不管了。”   应夫人便称是。老太君果然就把李贤淑叫了来,申饬了一番,李贤淑早知道是为了此事,毕竟应蕊是姐姐,先动手的又的确是怀真,偏偏老太君心向应蕊,纵然强辩,只能更叫她不悦,反以为她们娘儿俩强横,李贤淑在府内厮混许多日子,心气儿渐收,便仍只答应着便是。   李贤淑回了房,却见杨姨娘不知何时来了,正在屋里坐等,见她回来,忙起身见礼,道:“姐姐安好。”   李贤淑坐了,似笑非笑道:“安好不了,每日家鸡飞狗跳的。”   杨姨娘恭谨地立着,道:“方才老太君叫姐姐过去,是不是为了蕊儿跟怀真打架的事?我本来想去解释的,只是又怕说错话,反而不好,就在这里等姐姐了。”   李贤淑道:“等我做什么?”   杨姨娘道:“这不过是小孩子们口角,我也训斥过蕊儿了,她当姐姐的很该照顾妹妹才是,如今闹成这样,自然是不该。”   李贤淑斜睨着她,便笑道:“是怀真动的手,这件事跟蕊儿不相干,你何必特意来说?”   杨姨娘道:“我自知怀真不是个不讲理的,必然是蕊儿惹了她生气了。”   李贤淑心中纳罕,把杨姨娘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竟不知她这话是真心或者假意。   杨姨娘又道:“只望姐姐别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我方才也跟怀真这样说的,蕊儿年纪虽大,也有不懂事的时候,怀真年纪虽小,却也未必就不懂事呢。”   李贤淑听了这话,无言以对,过了会儿才说道:“罢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只要蕊儿不招惹怀真,我难道就对她不好了?何况如今老太君跟太太都护得她紧紧地呢……你就更加不用担心了。”   杨姨娘听如此说,面上仍有些踌躇,半晌才说道:“可蕊儿的母亲毕竟仍是姐姐,姐姐瞧在我的面儿上……”   李贤淑叹了声,道:“罢了,你且回去吧。”杨姨娘听了,不敢再说,便才又行了礼,缓缓地退了出去。   此事暂且平息下来,又过几日,应怀真正闷坐屋内,忽地听外头应佩的声音,笑道:“怀真!怀真!”竟不顾丫鬟通报,便急着跑了进来。   应佩近来年纪大了些,人也越发沉稳,在外人面前更是极少这样跳脱无状的,应怀真见他如此,不由笑说:“哥哥这着急上火似的做什么?”   应佩握住她的手道:“你来!快些!”拉着她就往外跑去。   应怀真越发笑:“你是怎么了?疯了不成?”   应佩道:“我知道你近来有些不痛快,只不过你见了这个人,保管什么不痛快都没了。”   应怀真又惊又笑,究竟不知怎么样呢?身不由己随着应佩跑了出去,才出了门口,还未下台阶,就见院子里站着一个人:脸已经不似先前那样胖嘟嘟的,却仍是看起来肉肉的有些儿圆……身量也长高了许多,已经跟应佩不相上下,只有一双眼睛依旧如昔,又清澈又亲切。   应怀真乍然相见,几乎不敢相信,屏住呼吸片刻,才大叫了声:“大元宝!”便撇开应佩的手,飞也似地冲下台阶,往那人身边奔去。   张珍站在远处,心下兀自有些忐忑,忽地见应怀真拔腿奔来,心中欢喜如滔滔江流,当下也笑着叫了声“妹妹”,迎了上去,张手就把应怀真抱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注:"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四句,出自唐代出土的:放妻协议 下午加更      ☆、第 55 章   自别后已有两年,彼此情形也各有不同,但应怀真同张珍两个人,此刻目光相对的瞬间,却分明丝毫隔阂都不曾有,两个人欢天喜地地抱在一块儿,手拉着手,又跳又叫,闹个不停。如意跟吉祥听了动静,也出来看,见状都嘻嘻哈哈,十分快活,这场景倒像是又回到了在泰州县衙的时光。   应佩在旁看着,也觉欢喜,又见他们两个喜的只顾乱嚷,便忙道:“别顾着在外面,咱们到里屋说话。”   三个到了屋里坐下,应怀真惊喜交加,忙问道:“大元宝,你怎么忽然进京来了?”   张珍听她果然问起这个,生怕她不快,便解释说道:“不关我事,真的不是我不听妹妹的话……只是我叔伯爷爷做寿,他老人家惦记着我,特意叫我来的。已经来了三天了,今儿有空,我才叫人带路过来找你们的……”   应怀真见他满面惶恐,知道他怕自己兴师问罪,心里哪里有半分怪罪?只觉十分感动,便笑说:“我又没说你什么,何况你来是因为正经有事呢。”   虽说临别的时候百般叮嘱他不要上京,但真的相见了,心中却只有喜悦无限。   李贤淑得了信,也十分之喜,中午便留了张珍吃饭,三个小的坐在一块儿,应佩看看他们两个,笑说:“只差土娃弟弟了,他若在便是齐全了。”   李贤淑才给张珍夹了个嫩嫩的鸡腿,张珍正咬着吃,闻言说道:“我也正想着他,这一次来了,自然也得去看看他,只仍不知住在哪里呢?”   应佩笑着握住他的手道:“好兄弟,这可不用特意跑了,如今土娃在尚武堂读书,很是了不得!等他休假,我叫着他过来就是了!”   张珍又惊又喜,忙不迭说道:“竟然这样?既如此,何必等他休假,我和你一块儿去!”   应怀真看他双眼发亮,嘴上也油光光地,便拿了帕子给他擦了擦,笑道:“瞧你这个样儿,怪道这两年都没瘦一点儿的。”   张珍便有些不好意思,讪笑着放下鸡腿子,道:“妹妹既不喜欢,那我以后少吃点儿……”   李贤淑伸手就打了应怀真一下,又对张珍道:“别听她的,男孩儿就该吃得壮实些才好,像是应佩,我总嫌他不够肥壮。”说着,也把另一个鸡腿夹了过去。   应佩忙称谢,笑着接了过来,心里美滋滋地,也便吃了起来。   应怀真见李贤淑如此,点头叹道:“唉,统共两个鸡腿,都没我的份儿了……”话音刚落,应佩跟张珍一同把那鸡腿送了过来,竟不约而同地道:“妹妹吃这个!”   李贤淑见三个如此友爱有趣,笑个不停,赶着叫他两个人拿回去,自夹了一筷子鸡胸肉给应怀真,道:“就爱拿你哥哥们打趣,你那小胃肠能吃多点儿呢?快吃这个!”   吃了饭,三人又说笑了一回,眼看时候晚了,张珍不便久留,便起身告辞,又约了改日再来,应佩便送了他出去。   应怀真回到屋内,趴在窗户边儿上,经过方才那场重逢乍见的聒噪热闹,更显得此刻孤寂安静。   正在发呆,忽地觉得脸上一些微凉,应怀真抬头,蓦地见头顶空中飘起点点清雪。   此刻已经是三月下旬,竟还下雪,应怀真看了会儿,只见那西南边儿的天空阴云渺然,却自然是什么也看不见的。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送亲的车驾已经走了四个月多了。   起初走的多是官道,路倒也好走,渐渐地便到了那人迹罕至、十分难行的地方,一整天也不过只走几里地罢了。   何况越走,越离开那安治富庶之地,到了山穷水困的地方,更有许多山贼流匪,不时前来侵扰,虽然多半是不成气候的小股匪类,但几次三番,仍是折损了几个送亲的宫人及嫁妆之类,故而小唐一边下令叫地方上派兵清查,一边指挥侍卫们日夜严防。   这一日,清弦公主身边的宫女泉儿来请小唐,道:“唐大人,公主请您过去一趟,有话说。”   小唐正跟那带路的土人商议行路之事,周围许多下属都在围着看,小唐闻言便道:“此处正商议要事,劳烦请公主再稍等片刻。”   那宫女便自去了,半晌小唐议事完毕,便才去拜见。   不料行了礼后,车驾内杳然无声,小唐连唤两次,里头都不搭腔,小唐心中一紧,生怕有事,又不见宫女在侧,只好起身开门入内,谁知抬头时候,却见清弦公主靠在车内,默然无语地落泪。   小唐见她好端端地,才放了心,忙道了失礼,才要退出去,忽听清弦公主开口道:“物离乡贵,人离乡贱,如今我才离开京城,连国土都还未出,就已经被人轻贱至此了……”   小唐一听,不免停下,便问道:“公主何出此言,谁敢轻贱公主?”   清弦公主拭了拭泪,转头看他,冷冷一笑道:“你倒问我,你若不是轻贱我,怎么我派人三番两次的叫,你只是不肯来?”   小唐其实早便料到是因为此事,自打出京后不久,这位公主殿下就时常找各种借口叫他,几次之后小唐也看出来,清弦公主多半是因为被发配似的和亲远嫁,故而心中愤懑难平借机发泄罢了。   小唐明白了这点,便时而出言百般安抚,另一边便命伺候公主的人越发上心,免得公主抑郁成疾,若是病倒了,在这赶路的当口可是大不妙。   然而清弦公主渐渐地竟变本加厉,越发频繁地呼唤小唐,起初只是一个月不过一两次,近来便隔三岔五便要叫他,也并不是些麻烦事,只是用些小事来做借口。   小唐也觉出不妥来,便每每不去,然而毕竟是公主,也不能全都推了,便只好打起精神勉强应付。   此刻听了公主如此说,小唐便忙低头道:“臣惶恐!并非是臣轻慢公主,实在是事忙,一时无法分身,请公主见谅。”   清弦公主见他面露焦急之色,才一笑道:“这也罢了,我本以为你是有心轻慢于我,若是事忙,难道我要责怪你?只是你究竟在忙些什么,为何也不肯跟我说说?”   小唐所忙的无非是严防山贼之类,但此刻说起来,岂不是会惊到公主,便只说道:“因路况有些不明,所以在跟当地的向导商议如何行路。”   清弦公主竟点点头道:“正也是呢,我这几日只觉得颠簸的很。快些找点儿好的路行罢了。”   公主的车辇比别的车驾不同,若车辇还颠簸,其他的便只是在乱蹦罢了。   小唐自然不能说这些,何况公主金枝玉叶,自然跟别人不一样,便只答应着。   清弦公主望着他笑道:“唐家的祖上也尚过公主的,算来我们还有些亲缘关系,或许这也是父皇命你来当赐婚使的原因?毕竟是自家人。”   小唐见她忽然聊起这些来,便微微皱眉。清弦公主见他不语,又叹道:“只可惜我如今远嫁,以后还不知怎么样呢,一家子也是再难见面的。”   小唐道:“公主和亲是为了两国间不起战事,保万千黎民百姓的太平日子,正是利国利民之举,公主通晓大义,何必生自怨自艾之心?”   清弦公主闻言,笑了一笑,道:“满天下的血性男儿难道都死绝了,怎么偏要让我一个弱女子前去和亲保平安呢?”   小唐听了这话,知道话不投机,强辩徒增烦恼,便只道:“臣外头还有诸事料理,既然公主无事,臣便退下了。”   清弦公主凝视着他,半晌无语。   小唐正要后退,忽然间车驾猛地一顿,只听有人道:“贼人来犯!”   小唐大惊,清弦公主也是色变。小唐看她一眼,沉声道:“殿下勿惊,安心在此勿要露面。”   说罢便跳下车驾,放眼看去,却见手下诸人已经按照他先前所说分部防御,再看两边,见山上的确隐隐见着若干贼人窜动。   忽然前面有先行官来报,道:“大人,前面路上多了一块儿巨石,挡住去路。”   小唐拧眉道:“不必分神,全力御贼!”   忽然间听到无数喊杀声,都从两边传来,喊声之中,忽然箭如雨下,小唐大呼:“盾牌!”侍卫们阵列两边,举起盾牌抵御,把一些宫女太监等护在中央。   仍是不免有人伤亡,小唐见状大怒,先前的贼人还是小股流匪,如今却似不下百人,加上山势复杂,要追击自然无果,只能任由他们攻击而已,小唐虽然恼怒,却竭力压着怒火,一边观察周围情势,一边迅速思量该如何灭敌。   正在此刻,有几支箭射了过来,不须小唐动手,他周围的侍卫已经挥刀劈落,小唐浑然不惧,反站的更高了些,见地上落了许多弓箭,便挥手喝道:“弓箭手就地还击!”   当下盾牌手在前,弓箭手在后,纷纷捡箭射杀匪贼,那些太监宫女见状,也一个个忙着把地上的乱箭捡起来递送过去。   贼人的箭很快便用光,送亲侍卫们所带的箭却还未用一半,他们的箭术又非比寻常,几乎箭无虚发,很快对方的气焰便消减下去。   小唐仍然拧紧眉头看去,忽然听身后有人道:“唐、唐大人,公主问你、问你在找什么。”   小唐一惊,回头见是清弦公主身边儿那宫女泉儿,伏在一个侍卫身后,满面惊慌,哆嗦着问。   此刻正是凶险之时,小唐啼笑皆非,便喝道:“你出来做什么?”   泉儿几乎哭了出来,道:“公主叫我问……”   小唐很是不悦,忽地回头,看见车驾的窗户口的黄缎帘子似乎一动,他心中一惊,便喝道:“回去跟公主说,让她呆在车内,不许妄动!”   泉儿心慌意乱,少不得连滚带爬地回了车驾上,中途还有一支箭射来,亏得护送侍卫给她打飞了,饶是如此,仍吓得她厉声尖叫,更让小唐哭笑不得。   谁知顷刻,泉儿又贴地爬了回来,道:“公主叫我问的,问大人是不是在找匪首……”   小唐本想叫侍卫把她扔回去,听了这话,却心头一凛,看看满脸泪痕的泉儿,又看看銮驾,忽然之间浑身微寒,隐隐明白了清弦公主的用意。   小唐还未发话,那边銮驾里传出清弦公主的声音,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唐大人应该是如此想的罢……”   小唐来不及回答,忽然间銮驾的门打开,一身明黄满头珠翠的清弦公主乍然现身出来!   此刻天色本有些阴翳,然而如此明艳照人的公主出现,就如一道阳光似的,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那些贼人本藏匿在山上,猛然见公主现身,又看她丽质天生,打扮的且如天人一般,顿时个个按捺不住,纷纷探头来看,连小唐所带的侍卫们都有些惊呆了。   只见盛装的清弦公主站在高高地车驾之上,大敌当前,神态却十分惬意,张开双臂做迎风状似的,这样的曼妙身段,衣袂飘然,仿佛翩翩起舞似的,美妙绝伦,更是引得众人目眩神迷。   在一团目瞪口呆之中,清弦公主叹息般说道:“这几日可把本宫闷坏了……”目光一转,若有似无地看向小唐。   却正见小唐丝毫未曾留意清弦公主,反而冷冷静静地看向山上某个角落,目光似鹰隼般犀利冷酷,手中的弓缓缓随之张开,翎羽箭利落一搭,只听“嗖”地一声,那白色的翎毛如一点流星,射破虚空,没入翠色山中,而那树木掩映中,只听“哎吆”一声,有人当头栽倒!   小唐把弓慢慢一垂,冷冷喝道:“都愣着做什么!尽数掩杀!”   侍卫们这才回神,纷纷地张弓搭箭,把那些来不及躲藏的贼人一一射死!   小唐那一箭,射死的原本是匪首,匪首一死,群龙无首,这些匪贼胆战心惊,被射死了大半,战役很快便结束了。   小唐这才命清点死伤人数,检查器械装备,又叫人前去挪开那块大石。   此刻清弦公主已经进了车驾内,小唐心绪复杂,跟属下交代完毕后,便亲来了车驾面前,却并不入内,心中颇为犹豫。   不料宫女泉儿又探出头来,见是他,便喜道:“唐大人,你在这里?公主有请……”   小唐闻言一笑,摇了摇头便上了车驾。   因为清弦公主一路上“胡搅蛮缠”了数次,小唐只以为她是个寻常娇养的金枝玉叶罢了,没想到方才在跟山贼的交手之中,竟有如此出人意料的表现。   小唐当时不闪不避,的确是在找“贼王”,难得的是,清弦公主在銮驾内竟也看出来,且懂得他欲“擒贼先擒王”的心意!这还罢了,她竟然有胆识亲自露面,以自己做诱饵,引那些贼人现身……好让小唐动手!   这份心思心机,又岂是寻常娇养的女孩儿们会有的?小唐思量自己先前对清弦公主曾稍有微词,不由心里隐隐有些愧意。   小唐刚入车驾见礼,清弦公主一见,便笑道:“早就听说你文武双全,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方才那一箭实在令我大开眼界。”   小唐见她如此夸奖,只道:“不敢。”又说:“多亏公主方才用计,引得匪首露面,只是如此举动未免有失妥当,若公主有个万一,臣万死莫辞其疚。”   清弦公主笑道:“我敢如此,也是仗着你能明白我的心意,你果然不负我心,即刻便射杀那贼首,换了第二人也不能够如此利落。”   小唐仍是自称“不敢”,清弦公主端详着他,见他容貌端方,气质殊然,比明珠美玉多几分夺目的光华,比宝剑利器又少些许慑人的锋芒。   清弦公主便又叹道:“何况有你在,我怎会有个万一呢?出发前父皇就曾说过,后生子弟里数你是最妥当的人,必然能保我安然无恙去沙罗国。”说到最后那句,却淡淡地一声冷笑了。   小唐不解其意,便未曾做声。   清弦公主叹了口气,忽然淡淡说道:“我知道,方才我怨念了那句,你心里不受用,你口上自不会说,心里难免觉着我是女子、见识短浅而已,然而试想你若是我……要背国离家,去那种蛮夷之地,你当怎么想?”   小唐无法作答。清弦公主又是一声冷笑,道:“其实起先选定的是六妹妹,因她有个得宠的贵妃娘,故而才换了我,我竟一声也不能吭的,不然就是忤逆,不孝,不识大体,最终也得不了好儿。”   小唐听了这话,忽然想到自己跟林明慧的事,此刻竟有些明白清弦公主的心情。   小唐只得说:“古人云:能者多劳。这必然也是因为皇上觉着只有公主才堪担此任……譬如方才公主诱敌之举,便叫臣很是敬佩。”   清弦公主笑微微地看他,问道:“听闻你十九岁了?”   小唐听她问起这样私密的问题,一时愕然,只得说道:“臣今年已二十了。”   清弦公主道:“我跟你同年,你几月的生日?我是一月,必然比你大?”   小唐道:“臣是五月。”   清弦公主和颜悦色道:“既如此,索性不要那些生疏的称呼,从此之后,只要不是在外头,你便叫我弦姐姐,我叫你毅弟可好?”   车驾内一时寂静,小唐心中暗惊,忙答道:“这个怕是使不得,不能逾矩。”   清弦公主道:“什么逾矩,起先也说过咱们是有亲的……是了,毅弟,你可订了亲了?”   小唐道:“尚未。”   清弦公主道:“怎么前些日子,我隐约听闻你的恩师林大人有意把他的千金许配给你呢?”   小唐默然片刻,道:“因我要送亲,路途遥远,也不知耗费多久,怕拖累明慧妹妹,便不曾跟她定亲。”   清弦公主笑了起来,道:“你倒是个有心的,也是,这样一去……三年五载还算是短的,更倘若就如我一般长远地留在那里,一辈子也不回来了呢?倒不如让她自在去配了别人,休要耽误青春的好。”   小唐并不想说的如此深入,便只是垂头,心中想起林明慧来,隐隐一声叹息,倒也希望真如清弦公主所说,让她早些自在地择了良婿,别要为他苦等的好。   而此时此刻,京城内的林府之中,林明慧正指着一个人骂道:“他怎么不跟毅哥哥一块儿去送亲?还不是因为贪生怕死希图安逸呢,我便是瞧不起这样的男人!”      ☆、第 56 章   原来自打小唐启程之后,林明慧起初倒也不觉如何,只因先前,纵然小唐并未被派这样远的差使之时,他们也只偶然才得见上一面儿,有时候小唐离京,也总得几个月才能见上一面,只比那外头不认不识的人要强些。   不料四个月后,林明慧不免想念起来,又算计了一番和亲车驾到了哪里,要等到那回来的日子还是遥遥无期,于是渐渐地便焦躁起来。   偏偏凌景深因最近很得林沉舟的喜爱,每每出入府内,林明慧几次撞见,想到他跟小唐原来关系那样亲密,如今想见的人不在,这不想见的偏偏时常出来刺她的眼睛,因此又有些心火上升。   这日,林明慧自觉身上不好,便只歪在屋里,实在躺的累了,起来翻了翻书架子,见所有的书都看遍了,勉强拿出一本翻了两页,便扔在旁边。   丫鬟见她焦躁,便劝她不如且去院子里走走,林明慧闲极无聊,便果然出来,谁知才走了一阵儿,就看到远远地在对面的阁子里,凌景深正不知跟哪个官员在谈天说地,看来十分的意气风发。   林明慧见状,气不打一处来,便骂:“苦的累的都让毅哥哥去干,他倒是会躲清闲!我便是瞧不上这样的人!”   她的丫鬟忙劝:“姑娘,少说一句罢,这里有风,你留神给他们听见了……”   林明慧偏说:“听见又怎么样?我回头还要当面说给他听呢!看他可害不害臊!”   正说到这里,那边亭子里凌景深忽地转过头来,遥遥往这里看了一眼,丫鬟便惊叫起来:“不好了,真的给凌大人听见了!”   林明慧没防备,也吓了一跳,仔细看去,却见凌景深又转回头去,林明慧松了口气,仍嘴硬说道:“怕什么?他算哪门子的凌大人?我能说就不怕他听!”   话虽如此,却有些害怕那亭子里也有林沉舟在,若真个听见了,回头不免又给怒骂一顿,于是便只装作无事人一样,转身离开。   如此又过了两日,林明慧越发百无聊赖,偏偏天儿不好,下了满地的雪。   林明慧玩心忽起,便要到那雪地里弄雪玩耍,正嘻嘻哈哈地四处跺着玩儿,又见那小丫头急着叫她别摔着,她越发卖弄精神,竟团了那雪,便扔那丫头。   正看着那丫头四处躲闪求饶着好玩儿,猛然间又看见前面廊下一道人影经过,拖着一袭半新不旧的黑色大氅,不疾不徐地,正是凌景深。   林明慧见状,忽然促狭心起,加上向来憎厌凌景深,便悄悄地抄一把雪,在手心捏紧了团成一个雪球,见凌景深走的近了些,便用力向着他扔了过去。   凌景深似并未发觉,也不曾抬头,眼见那雪球要砸到他的身上,只见他闪电般一抬手,张手随意一抓,那雪球竟不偏不倚落在了他的掌心。   林明慧正捂着嘴忍笑,等看热闹,不料看了这情形,一时目瞪口呆。   凌景深笑了一笑,扫他一眼,便把雪球一抛,扔在旁边,继续往前而行。   林明慧一时脸红,又瞧见他那笑中似有几分嘲弄之意,便恼羞成怒,赶上两步道:“你给我……”   不料只顾着拦凌景深,没提防脚下一滑,竟往前扑倒过去,眼前一黑,竟结结实实地跌卧在了雪地上。   小丫鬟见状,忙跑上来搀扶。   凌景深却站在原地一动也未动,只是看着。   林明慧摔得七荤八素,被丫鬟扶起来,抬头一看,气得指着他说:“你竟眼睁睁看着我摔跤却不理?”   凌景深向她施了一礼,淡淡地说道:“只因上回小姐嗔我多事,吩咐我下回不许搀扶的,我不过是遵命行事罢了。”   林明慧眼前火星乱窜,恨不得一下把他打死,凌景深却目不斜视地迈步去了,林明慧看着他的背影,气得只是乱叫,只从地上抓起两把雪扔过去,却哪里扔得到他?回头只害得自己腿疼了好几日。   如此又过了几个月,时值夏日。   林明慧正吃了中饭,便依旧乱逛消食儿,沿着花园边上才钻出月门,忽然看见小丫头拿着一本什么书乱跑,她急忙喝住,问道:“你哪里拿了我的书,做什么去?”   不料小丫头道:“姑娘,这不是姑娘的书,方才我看到凌大人经过,这本书自他身上掉下来的,我正赶着要送还给他呢。”   林明慧一怔,道:“他的书?”正要鄙夷他竟能看什么书,忽然一眼看到那本书封皮上隐约有“花月”两个字,当下忙要了过来,一时又惊又喜,喜不自禁:原来这正是她近来心心念念想要找的一本。   这些日子林明慧苦闷无趣,得了这书,如久旱得了甘霖,哪里肯放手,幸喜左右无人,正要叫小丫头不要走漏消息,却见凌景深去而复返,东张西望在找什么东西。   林明慧吓得忙把书藏在背后,偏凌景深看了过来,见她一脸鬼祟,便问道:“小姐可看见我丢的一本书了?”   林明慧毕竟是个有教养的官家小姐,虽然心爱那书,可当面儿扯谎的事仍是做不来,脸上微红,无奈地就把书拿出来:“可是这本?”   凌景深面无表情地点头道:“正是这本,多谢。”竟拿了就拔腿要走。   林明慧忙叫了一声:“你等等!”   凌景深停了步子回头看她,林明慧红着脸,便说道:“你哪里来的那本书?可是你自己看的?”   凌景深仍是淡淡地说道:“是外头买的,倒不是我自己看的,是敏丽说要看,我帮她找的,一直没得空送去。”   林明慧听了这话,大喜道:“是敏丽的?那你给我就是了……我、我这两日正要去找她玩,顺便替你送给她岂不是方便?”   凌景深狐疑地看她,并不做声。   林明慧略有些牙痒,便道:“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好像我倒是个贼?我好心帮你,你既然不愿意倒也罢了!”   凌景深才道:“哪里,我只是怕劳烦了小姐,何况这等闲书,若是给大人发现,以为是我找来给小姐看的,我岂不是说不清?还是我自己送了去好。”   林明慧顾不上忸怩,道:“我必然不会让爹知道……纵然给他发现,我也只说是我自个儿找来看的……跟你无关……”   说到这里,忽然醒悟自己告诉了凌景深是她想看,一时又红了脸,赌气说:“我原本就想看这本的,可巧你有,你就给我,我看完了再给敏丽又有何妨?又不是昧了你的!你这样推三阻四,算什么男人!罢了!不给也就算了……”   正狠下心来要走,凌景深却道:“姑娘留步。”自怀中掏出那本书,道:“那就不免劳烦了。”   林明慧转身之时本十分失望恼怒,忽然见他双手奉上,才转怒为喜,便忙接过来,抱着跑了。   凌景深看着她的背影,微微一笑,转身自去了。   这日,李贤淑给老太君应夫人请安回来,刚走到半路,因见那院子里的牡丹花开的好,又惦记着应怀真素来爱把新鲜的花儿放在瓶子里,她便想去摘两朵回去,给女儿欢喜。   正捡着那好看的摘了两朵,一紫一粉,每一朵都是比碗口还大,便擎着往回走,谁知正走着,忽然听到呜呜咽咽的哭声,从花丛深处传来。   李贤淑吓了一跳,抬手抚着胸压惊,狐疑道:“是谁在哪儿哭呢?”   话音刚落,就见花丛里一阵窸窸窣窣声响,站出一个眉目清秀的丫头来,只是满脸泪痕,形容悲凄,见是她,便忙出来行礼,擦着泪道:“给二奶奶请安。”   李贤淑上下打量了会儿,记得这是跟着许源办事的一个丫头,像是叫什么小笛,素来倒是极伶俐的,便问:“好端端地,你怎么在这儿哭呢?”   小笛闻言,眼中又落下泪来,泪汪汪地说道:“二奶奶还不知道?我们奶奶做主,要把我配给二门上当差的黄四哥了。”   李贤淑并不知这“黄四哥”是什么人,只说:“这难道不是好事?你又为什么哭?”   小笛听了,越发悲从中来,道:“二奶奶果然不知道的,这人是四十岁有过老婆的,只是给他好赌烂吃酒,他老婆便跑了,他不思改正,反而更染了那种毛病……”   小笛说到这里,又哭道:“我的姐妹们听说了都笑呢,我纵然死也不能嫁给他。”   李贤淑一听,小笛才十五岁一朵花似的女孩儿,竟要嫁给那样的老头子,怪道她哭的这样。李贤淑便道:“叫我说,你纵然是在这里哭死了又有什么用?你为何不去求求你奶奶?这才是正经呢。”   小笛道:“我已经是求过了,奶奶只是不答应,是铁了心要我嫁给黄四的了。”   李贤淑问道:“这又是为何?必然是她不知道那黄四的为人?”忽然又想许源那样的八面玲珑,这府内有什么事是她不知道的?   果然小笛说道:“怎么不知道呢?就是因为给那黄四说别人,人家都不乐意,奶奶才把我给他的……只因他家里曾是奶奶的陪房,所以自然就为了他们,哪里就管我死活呢……”   李贤淑听了,半晌无语。   小笛本已经走投无路,此刻见李贤淑面露怜悯之色,不由跪在地上,拉着裙角求道:“三奶奶,你素日跟我们奶奶相好,我求你给我说个情,我是无论如何不能嫁给黄四的,这是把我往死路上逼,我若嫁了他,必然就没有活头儿了……”   李贤淑见她说的可怜,心里也难受,然而这种事既然许源已经决定了,她又能有什么法子呢?想来想去,只说道:“我若说话好使,我自然就跟你说了,可你也知道我在这府内,原本也是不受待见的……”说到这里,忽然又问:“你没有爹娘兄弟?三奶奶要把你许人,是不是也该你家里人同意呢?”   小笛闻言只顾磕头,又气又苦,道:“我的爹娘听是三奶奶的话,就什么也不敢说,我兄弟更是巴不得把我许出去,只要给他们钱便是了,我真真是给逼的没有了法子……”   李贤淑听了这话,不由动了义愤之心,道:“这真是一窝子的混账,哪里有这么对待女儿的呢?”又忙扶住小笛,却见她的额头已经磕破了,沾着土带着血星。   李贤淑见这惨状,把心一横说道:“你也别急,我难道眼睁睁地见死不救?反正我已经不被待见了,又怕什么!少不得……再去给你说一句,是好是歹,总算是我尽心了。”   小笛大哭,复又跪地道:“若是真能救了我,三奶奶就是我的再生父母了,我做牛做马也忘不了您。”   李贤淑因怜惜小笛,又答应了她,便拐了个弯,往许源房中来,正好许源也才回来,歪在美人榻上歇息,见李贤淑来了,作势欲起。   李贤淑忙拦住了,她便顺势又倒下乐。   李贤淑落座,想着如何开口,许源见她脸上有犹豫之色,知道有事,便问道:“嫂子是不是有什么事跟我说?”   李贤淑见问,就把方才遇见小笛的事儿略微说了一遍,只说小笛偷着哭不愿意等话,又道:“我见那孩子委实哭的伤心,所以有些不忍,她正是花一样的年纪,那黄四的年纪都能当她的爹了……且品行又是那样……”   不料许源听了,只吊起眼睛来,道:“他品行怎么样了?就算再差,也曾是我家里带来的人,再说,这些不过都是些传言,指不定是哪些红眼嫉妒的小人中伤呢!年纪大也没什么,年纪大点儿更疼人不是?”   李贤淑一怔,见她句句铁口驳回,竟是十分的不由分说,却仍道:“然而毕竟是小笛一辈子的大事,总归要看她的意思呢?她既然这样的不愿意……”   许源不等李贤淑说完,便满是不屑地哼了声,道:“她一个小姑娘家,又懂什么好不好的?我们做主都是为了她好,难道我,她的老子娘,以及她哥哥……我们这些人加起来反倒不如她有见识?叫我说,嫂子趁早别沾这个手,赶明儿她果然嫁了,夫唱妇随的,反倒怨恨你坏她的好姻缘呢!”   李贤淑见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许源又是这样的狠绝寡断,心中有些微凉,也自觉无味,便起身道:“既然如此,我不扰你清净了。”   李贤淑起身要走,许源却又慢条斯理地说道:“是了,我倒差点忘了一件事,太太前日训了我一顿,说我近来偷懒了,什么事儿都只都推给嫂子去替我料理,太太很不高兴,说‘要不然你就好好地管起来,要不然就交给你三嫂管家,别弄得哪个人都不得清净’……我听了这话,少不得就先跟太太请了罪,再跟嫂子说一声:以后家里的事儿,我还是不敢劳烦嫂子了沾手儿……”   李贤淑又听了这个,便看了许源一会儿,对上她的双眼,心里明白,老太君跟应夫人那边自然不愿她插手家里的事,但也未尝不是许源的意思。   只因自李贤淑帮手许源开始,因她不似许源一样苛刻,对下人也是极好的,底下人若有什么事,总是会偷着来求李贤淑,李贤淑分辨是非,能帮则帮,所以那些人无不盛赞李贤淑,既然有了个好的,便更显出那不好的来,于是反更变本加厉骂许源的不好……许源有些耳闻,渐渐地唯恐李贤淑夺了自己的风头,自然不能忍的。   如此一来,所谓往日的情分也便浅淡到了极致。   李贤淑便也淡淡一笑,道:“随你。”也不等许源答话,起身出外了。   李贤淑沿路返回,小笛却正还苦等在路边,见李贤淑的脸色,就已经知道是无力回天了,李贤淑见她又落下泪来,好歹又劝了两句,只说:“你也知道她那张嘴,我才说起来,她就句句驳回,不容我开口的。”   小笛只是落泪,李贤淑又说道:“好孩子,别哭了……是我无能,帮不了你……”   小笛拭泪道:“奶奶别这么说,奶奶是这府里唯一肯帮我的人,不管如何,这份恩情我是记下了。”说着,又向着许源磕了个头,起身便摇摇晃晃地去了。   李贤淑回看小笛的背影,心隐隐地乱跳,一直看她不见了,才转身回到房中。   第二天一大早,外间就吵吵嚷嚷地,李贤淑便叫吉祥出去看看何事,顷刻回来,脸色大变说道:“听说花园的湖里头死了个人……”   李贤淑一惊,忙问是什么人,吉祥却不知道,李贤淑因怕吓着应怀真,她小孩子家眼睛又干净,别看到什么东西就不好了,便不叫她出门,自己也只留在屋内抱着她不动。   如意又跑出去看了许久,回来说道:“是先前三奶奶那屋里的小笛……”   李贤淑听见“小笛”的名,惊得猛地抖了一下,瞬间浑身发冷。   应怀真仰头看她问道:“娘,你怎么了?”   李贤淑却并不回答,只红着眼睛忍着泪,咬牙切齿地说道:“造孽,真是造孽呀!”   应怀真有些害怕,便又叫她,李贤淑回过神来,抬手摸摸她的脸,在她额头上亲了几下,道:“没事……阿真不用问,也不用怕,横竖就算是做了鬼,也不是找咱们的……”后面一句自然不肯让应怀真听见,只是说着,又想起小笛那样凄惨的样子,不免又落了泪。   李贤淑虽没有说此事究竟如何,后来应怀真却从丫鬟们口中打听到了。   那些丫头们私底下议论纷纷,都说小笛可怜,是许源太过强横霸道才逼死了她,而许源为了堵她们的口,反假做慈悲,赏了好些银子给小笛的家人。   许源暗地里却只是大骂小笛不识抬举,自寻死路,又想起那日李贤淑前来给小笛说情,不免又牵连恨上了李贤淑,私底下跟贴身的丫鬟只道:“竟也不看看自己的出身,我是听了二爷的话可怜她,才跟她交往的……可知因跟她相好,让老太君跟太太很不待见我?她不思感激,反倒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还跑来说我的嘴呢,实在不知高低!”   因又仗着老太君跟应夫人也不如何待见李贤淑,又知道她们可怜杨姨娘,就特意又叫丫鬟,拿了些上好的燕窝送到杨姨娘屋里,特意嘱咐了让她补身子。   且说杨姨娘得了这一大包的燕窝,颇有些惶恐,因许源素来是个朝上看的人,那几年应兰风又不在府内,杨姨娘竟似失了凭依,只仰仗老太君跟应夫人的恩典罢了。   许源更不把她放在眼里,先前并不曾从许源手里得过什么好儿,忽然间见她如此慷慨,竟有些受宠若惊了。   倒是应蕊看了这些,着实高兴了一回,便说道:“娘你好歹也吃些补一补才好。”   杨姨娘笑道:“我哪里受得起这个?何况平白无故地送了东西来,你三婶子又不是个好相与的人,我怕她私底下又打什么额外的主意呢?”   应蕊道:“娘你是多心了,我倒是听说前些日子三婶子跟那屋里的闹翻了,所以三婶想借这个来气气她也是有的。”   应蕊说着,就指点李贤淑那院子。   杨姨娘忙打下她的手,道:“你又来口没遮拦了!见了她只好叫‘母亲’,万万不能失礼可知道?”   应蕊翻了个白眼,心中很不以为然,却不做声而已。   杨姨娘看着那一大包燕窝,思来想去,忽然想到:应蕊无知,得罪了李贤淑却不思悔改,偏偏许源又拿了这些东西来,若给李贤淑知道,必然更是愠怒的……如此一来,她何不借花献佛,顺水推舟地把这些东西送给李贤淑呢?   杨姨娘打定主意,便把包又包好了,应蕊见她动作匆匆地,不由问:“娘你怎么要放起来,为何不熬了吃呢?”   杨姨娘道:“这样贵重的东西怎么好自己吃?”   应蕊极为聪明,见状便猜到她或许要送人,忙问:“你又是要给谁?”   杨姨娘不敢说是李贤淑,生怕应蕊不高兴,然而应蕊见她面露犹豫之色,即刻就猜到了,当即叫起来:“你要给她?不成!”   杨姨娘只好劝慰,道:“你这孩子,为何越发不懂事了呢?不管老太君,太太如何疼你,但毕竟她才是你的正经嫡母,将来若轮到婚嫁,也是她做主的……你如何不好好地恭敬对待她?你且看看你佩哥哥是怎么个光景,如何不学着些?”   应蕊听到提起应佩,更是恨说:“不必提他,我算是看透了他了,真是个靠不住的!”   杨姨娘道:“你住口,你哥哥做的才是正理呢!你嫡母又不像你三婶那样厉害不近人情,前些日子她帮着管家你难道没看出来?多少人明着暗着称赞呢?你若真心待她好,她必然也当你是亲生的一般……你看佩少爷不是每日都高高兴兴地?上回因为你跟怀真打架,已经惹得她很不高兴了,如今好歹得了这些好东西,若是能叫她从此对你如对佩少爷一般,我也放心了。”   应蕊听了这话,咬了咬唇,说道:“娘你怎么一点儿心气儿也没有呢?”   杨姨娘自然懂她是什么意思,便缓缓坐了,说道:“谁说我没心气儿的?当初前二奶奶死了的时候,人人都说我必然是要被扶正了的,我心里何等高兴……毕竟太太向来对我也极好,你爹又是个随性的人,又最听太太的话,所以以为这事必然成了。不料他考中了之后,有许多来提亲的……都是些有权有势家的小姐,唉,当下自然就把我比下去了……谁知后来,又选了她……或许这就是我的命罢了,事到如今又说什么呢?索性就随遇而安地……我如今又有你了,只为你着想就是了,只要你好好地,将来嫁个好人家,娘不管如何都是心甘情愿。”   应蕊听到这里,眼中也见了泪,便走过来抱住道:“娘……”   杨姨娘摸摸她的头,说道:“你若还肯叫我一声娘,那就听我的话,以后且不可跟她和怀真置气,一定要和和顺顺的,知道了?”   应蕊看看她娘,又看向桌上那一大包子燕窝,终于慢慢地点了点头。   下午,杨姨娘带了应蕊,果然就把燕窝送了过去,应蕊这次倒是丝毫都未作怪,十分乖巧地站在旁边。   杨姨娘说了许多好话,李贤淑见她倒像是个真心实意的模样,面色才略见了几分好转。   杨姨娘去后,李贤淑想了一会儿,略也觉着有些可怜,想杨姨娘自成了妾,应兰风便去了泰州,他们夫妻虽然艰难,但到底一心,甜甜美美地过了这么几年,不管如何都比杨姨娘要强。   如今回了京,应兰风忽然外放,这还不到一年的时间,李贤淑已经难熬的很,每每想起来都总会掉些眼泪,或许杨姨娘并不似她一样同应兰风夫妻情深……但毕竟也是独守了许多年,虽有一个应蕊,却也是不省心的,每每闹出事来,也难叫人喜欢。   李贤淑想着,拨了拨那包燕窝,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拿着放了起来。   前面有两次,一次是给应兰风炖那润喉清火的梨子汤,开始的时候因为未得,杨姨娘便熬了送来,她前脚走,李贤淑后脚直接就给倒掉了。   还有一次,是应怀真因为乱跑摔伤了唇,众人都来看望过后,杨姨娘也来了,送了一瓶子膏药,等她去后,李贤淑仍也是把药扔掉了的。   如今思来想去,因不再对杨姨娘一味地恶感,李贤淑便把这包燕窝留下了。   如此又过几日,天气转凉,应怀真因有些咳嗽,李贤淑想到那包燕窝,少不得找了出来,挑了些让如意拿去煮。   不料应怀真正从里面出来,见了问道:“娘,哪里来的燕窝?”   李贤淑道:“是杨姨娘前些日子送来的。你近来又咳嗽,熬好了给你吃。”   应怀真走了过来,拿了一块儿看了看,脸上的表情微微变化。   李贤淑见她握着燕窝,仿佛要往嘴里送似的,便笑道:“怎么了?这可不能生吃,快放下。”   应怀真正想再闻一闻,见李贤淑拦挡,便作罢,只站在旁边发呆似的。   过了会儿,应怀真才说道:“娘,我今儿不想吃这个,你明天再给我煮可好?”   李贤淑忙问:“怎么不想吃呢,早点吃早好不是?”   应怀真盯着那燕窝,又抬头看李贤淑,笑了一笑,半是认真地说:“娘听我的,明儿吃一定才是最好的。”。   李贤淑见她如此人小鬼大地,又知道她从来有主张,便只好把燕窝先收了,等明日再做。   到了晚间,应佩来请安,应蕊也来了,过后本要跟应佩一块儿走,应怀真叫住应佩,道:“哥哥,我有点功课不明白,你帮我看看。”   应蕊闻言,便只好先走了。   应佩到了里屋,就问是何功课,又赞道:“你怎么越发用功了呢?”   应怀真拉住他,却只问道:“哥哥,上回表哥来这里,说起他们学堂里的那些人,是不是有个唐家的小孩子?你可记得?”   应佩笑道:“自然了,唐家的子弟十分杰出,尚武堂里就有三四个呢!”   应怀真点点头,道:“上回表哥又来,不是说跟那孩子交情不错的?”   应佩思忖着说道:“唐家的孩子性情也是不错的,不似其他人一样骄盛不把人放在眼里,你问他做什么?”   应怀真道:“我只是记起来,上次平靖夫人寿诞,我也曾在厅里见过他一面的……其实没什么,就是我上次去见平靖夫人,还是两个月前,承蒙她老人家喜欢,还留我住了两日,我又答应了她老人家不久再去,然而竟没有去。近来我又有些想念,只不过身子不适,就想过两天再去,哥哥你明日可不可以帮我跑一趟尚武堂,找着那唐家的孩子,跟他说:怀真十分想念太姑奶奶,只是近来病着,不能亲自给太姑奶奶请安,若是好了,立刻就去拜见。”   应佩听了这话,心中不免诧异,忙先握住应怀真的手道:“你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快跟我说,我跟他们催大夫去!”   应怀真见他紧张起来,便笑了笑,道:“不碍事,只是有些胸口发闷,时常咳嗽,你也知道我前些日子也是不太好,请了多少次大夫,只怕已经让那些人心烦了,所以这次不必,我娘才得了些燕窝,明儿熬了给我吃,必然就好了。哥哥……你可记得我方才叮嘱你的话了?”   应佩听她这样说,心内五味杂陈,想说几句,又停下来,只回答:“我记下了,我对那人说:怀真十分想念太姑奶奶,只是这两天病得厉害,不能亲自请安,若好了再去请安。”   应怀真听他说“病的厉害”,眉梢一动,便又笑了:“哥哥,明日劳烦你了。”   应佩握住她的手,只觉柔若无骨,小的可怜,想了半天,只说:“怀真,我不管你心里究竟想些什么呢,好歹……要保重自己。”   应怀真听了这话,鼻子微酸,就点头道:“我知道了,哥哥不必担心,并不会有事。”   到了明日,中午光景,李贤淑熬好了燕窝,便给应怀真送来,怕烫,就舀了一勺子吹了吹,又想尝尝热不热,应怀真忙道:“娘,快给我!”   李贤淑一愣,笑道:“这孩子,竟馋的这样儿了?放心,那里还有一碗给你留着呢!”   应怀真接了过去,笑说:“我知道娘对我好,那一碗可也留好了,别给小野猫子偷吃了去。”   李贤淑抬手轻轻点了点她的眉心,道:“只有你这小野猫子能吃,快吃吧,吃了快些好起来,让娘看着高兴。”   应怀真点点头,却并不吃,只先看看窗上的光影,问说:“这是什么时候了?”   李贤淑起身打量了会儿,道:“是晌午该吃中饭的时候了。”   应怀真垂眸,说道:“正是该给老人家请安的时候了,娘,你不用在我这里,你自去忙罢了,免得又有人闲话。”   李贤淑心中一软,道:“那娘先去那边看看,你自个儿乖乖地,吃了燕窝便睡一觉,娘一会儿便回来。”   应怀真看着她,缓缓点头,李贤淑一笑往外,走到门口,忽然心中一痛,不知为何眼中竟有些酸涩难受,她伸手抚了抚胸口,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怎么无端心慌,莫非我也要吃点什么补一补不成?”   如此过了一顿饭的功夫,李贤淑在上房里伺候完了,正往回走,忽然见如意满面惊慌,发了疯似的往这儿跑来,见了她,便紧紧拉住手臂叫道:“奶奶快回去看看,姑娘不好了!”   李贤淑闻言,三魂丢了七魄,忙随着如意踉跄着往回跑,进了屋,果然见应怀真直挺挺地躺着,脸色如蜡纸一般,李贤淑当即便软了身子,挣扎着跑到跟前儿把应怀真抱起来,只觉得双眼发黑,胸口闷得要憋死过去,忽然听到耳畔如意道:“姑娘还有一口气,奶奶好歹撑着些!”   李贤淑听了这话,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力气,慢慢地爬了起来。      ☆、第 57 章   李贤淑攥紧双拳,深吸一口气,先问如意:“请了大夫了没有?”   如意道:“吉祥已经去三奶奶那边禀告,还没回来。”   正说话间,吉祥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说是刚回过了许源,已经派小厮去请大夫了。   李贤淑看着应怀真的模样,见她小小地身子躺在床上,仿佛透影儿的细白瓷娃,脆弱简薄。   李贤淑心如刀绞,便小心翼翼,将应怀真抱入怀中,喃喃地说:“前儿还说叫你好好地,别让娘揪心,如今竟是这样……你爹又不在家,你若有个万一,我也没有法子跟他交代,只跟你一块儿去罢了。”如意吉祥听了,便抽噎着又哭起来。   顷刻间,陈少奶奶闻讯先来了,一眼看到应怀真这个模样,吓得脸色也变了,忙说:“我只以为是小孩子的头疼脑热罢了,怎么竟然是这个样子了?”   李贤淑木然无语,陈少奶奶极快思忖了会儿,道:“这个气相不是好的……只怕请外头那些大夫不中用,还要请宫内的那位苏太医才好……”   可巧说着,外面说大夫来了,忙请进来,陈少奶奶不免退避开去,李贤淑动也不动,那大夫见状,少不得猫着腰上了前来,先一看应怀真的模样,已经吓得心里乱颤,又勉强伸出手来按了按脉象,顿时后退几步,口中只是说:“姐儿这已经是不成了……”   李贤淑听了这句,又是一颤,陈少奶奶急得在屏风后说:“你可看仔细了?别就先信口胡说!”   那大夫道:“看这脉象已经是希微了,这气色也是难救,请恕老朽实在无能为力,叫我看,各位奶奶不如早些儿准备后事,冲一冲也是……”   不料李贤淑听他口口声声说“难救”,早慢慢地先把应怀真放下,听到“准备后事”四个字,起身便劈面啐了口,咬牙切齿地骂道:“呸!纵然准备也是给你备的!你这老糊涂死不了的!你是哪里来的庸医,来这了这儿连手也不曾仔细搭一把,就急着报丧鸟一样号丧?我家阿真必然长命百岁!你赶紧一声也别吭给我滚!再敢乱吣一个字我立即撕了你那嘴!滚!快滚!”   那庸医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被骂的狗血淋头,当下抱头鼠窜而去。   大夫刚被撵出门,陈少奶奶便转出来,拉住李贤淑道:“别跟他动气,有什么用?如今快点叫家里请宫内的苏太医救命是正经!”   李贤淑闻言,略镇定了一会儿,忽然冷哼道:“若是他们肯把阿真的病放在心上,此刻请的又怎么会是这种庸医?”   陈少奶奶听了,心中才转过来,急忙把自己的丫鬟叫来,道:“快去跟三奶奶说,赶紧请苏太医,二小姐的病非同寻常,片刻也耽搁不了,快去!”   丫鬟忙忙地就跑了,陈少奶奶拉住李贤淑道:“怎么好端端地就病成这样儿了?昨儿春晖还只说怀真有些恹恹地而已……我还以为没大事呢!怎么不早点请大夫来看?”   李贤淑忍泪道:“中午吃饭前还好端端地,谁知道会忽然这样?”   正巧此刻杨姨娘闻讯也来了,进了门,六神无主惶惶然地就问:“怎么我听说怀真病的不轻呢?到底是怎么样了?”   李贤淑看见她,心中微微一动,忽然回身到了应怀真床前,却见柜子上还放着半碗燕窝,可见应怀真是吃了半碗的。   李贤淑怔怔地盯着那碗燕窝,脑中火星四溅,却只是不敢相信。   忽然听门口有人说道:“怎么了?怀真病的如何了?”来者却是三奶奶许源,边说边快步走了进来。   原来许源起初见吉祥鸡飞狗跳似的来说应怀真病了,心里并不把这当回事,只因应怀真身子有些弱,隔三岔五或许咳嗽或着凉……前阵子更因为学堂里的事而装病了一阵,加上最近许源跟李贤淑闹翻了,所以心里想未必不是李贤淑借机生事烦人罢了,于是就只叫小厮去随便请个大夫来罢了,自己也并没想来看看。   不料忽然听说赶走了大夫,陈少奶奶的丫鬟又来了,且说的那样,许源才信以为真,急忙一边打发人去告诉应夫人,张罗着请太医,一边也亲自来了。   李贤淑见她进来,更不起身,只是坐在应怀真的床边儿,许源先看李贤淑神色大不对,一眼又看见应怀真的模样,不由一阵战栗,才知道果然是极严重的。   许源心中有些后悔方才并没当回事儿,此刻只好走上前来,拧眉说:“哎呀!了不得!怎么竟是这个模样了?我只当是寻常的小病罢了……”   陈少奶奶见李贤淑不接茬,便也说:“可不是呢,我本来也是这么想,来了才知道不好了,你叫人去请太医了不曾?”   许源忙说:“我派了人去告诉太太了,这会子怕已经是去了!只不知什么时候会来,这真真急死个人……”   李贤淑听了,冷笑一声。   许源见她神情不好,便不敢十分地同她说话,只回头问吉祥如意,道:“你们是伺候着姑娘的,可知道她怎么忽然就这样儿了?是不是你们有不留心的地方?快点仔细说来,不然……若姑娘有个三长两短,你们也都活不了!”   吉祥如意听了,都知道她素日来的手段,吓得双双跪地求饶,道:“我们都是仔细侍候的,不敢有半分疏忽。先前姑娘喝了药,说是饿了,便又喝了两口燕窝……我们只是出去了一会儿,就听姑娘叫着肚子疼,在床上翻滚了一会儿,就渐渐地、是这个样儿了……”说着说着,便也哭个不停。   李贤淑在旁听两个丫鬟说起应怀真的惨状,一瞬也泪流不止,却仍是咬紧牙不做声。   许源听了,不由问道:“燕窝?什么燕窝?”   杨姨娘在旁听到这里,忽然面如土色,吉祥如意道:“是、是姨娘送的燕窝……”   许源目光一动,扫到旁边的杨姨娘,看着她瑟缩的神情,忽然想到自己曾送燕窝给杨姨娘的,莫非……顿时浑身一震,面上却还不怎么动声色,只又问道:“那吃的又是什么药?”   两个丫鬟才要回答,外面丫鬟来禀报,说道:“今儿苏太医不在宫里,听说是才出了门,到肃王府去给小世子看病了。”   许源听了,大怒,走到门口道:“一帮子蠢材,苏太医既然不在,怎么不叫别的太医来?这儿都人命关天了,还在路上白跑?快些再去请,迟了一步,我打断了你们的腿!”   那丫鬟急忙领命退了出去。   许源在门口回头往里看,内心暗自焦急,看应怀真这个情形,已经大为不好,除非苏太医亲自来了那还有救,别的太医不似他经验老到,医术高明,只怕纵然来了也是不中用的。   许源心中越发懊悔自己不曾早点派了人去请,此刻苏太医已经去了肃王府,谁又敢从肃王府抢人?那简直如同虎口掏食一般,就算老太君发话也不能的。   许源无可奈何,只得硬着头皮回来,见李贤淑静坐床边,默然无声,只是泪如雨下的模样,一时心肠也不由软了,便道:“嫂子别忙,怀真是个福相,必然会逢凶化吉的……”   李贤淑听到这里,微微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竟问道:“我问你,起先吉祥去跟你回话的时候,是怎么跟你说的?”   许源一怔,还未开口,吉祥在地上哭说:“我是说我们姑娘大不好了,求三奶奶快些找太医来救命。”   许源皱了皱眉,李贤淑看着她,说:“这丫头可是这么说的?”   许源勉强一笑,明白了李贤淑的意思,便说道:“我只当她年纪小失惊打怪的,再说,我也当即就叫人请大夫去了……”   李贤淑冷笑道:“你请的什么狗屁大夫?进门只看一眼,就说阿真不中用了?叫准备后事?”   许源听李贤淑口吻很是不善,她素来在府内呼风喝雨惯了,除了应夫人跟老太君没有敢呵斥她的,不由有些面上过不去,便道:“这都是底下人干的事儿,我怎么知道他们会请了这样的人呢?回头我自然要狠狠地惩治他们的。”   李贤淑闻言笑道:“你倒是厉害,素来那些底下人都怕你怕极了,你说东自然不敢往西,今日他们必然也知道你不是有心给阿真请大夫,所以才特意顺着你的心,请了个庸医来。”   许源忙睁眼回道:“这话怎么说的?难道我有心要害我侄女儿死?”   李贤淑听她说了一个“死”字,顿时触动那股滚滚怒意,想也不想,起身抬掌,一巴掌掴了下去。   许源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出,顿时被打了正着,脸上火辣辣地疼。   许源自小到大,不管是做女孩儿还是当少奶奶,哪里被人动过一根手指头,一怔之下也是怒火中烧起来,道:“你竟是失心疯了不成!好端端地竟动起手来!”   李贤淑已经指着她大骂道:“你还敢在我跟前提一个‘死’字?只怕你心里巴不得阿真有个三长两短,所以才请庸医不请太医,我知道你素来不把我放在眼里,可是阿真这么个小孩子又有什么错儿?有什么花招只冲我来就是了!”   杨姨娘靠在门边上,不敢动作也不敢开口,陈少奶奶上前来拉住李贤淑,一边又劝:“不要这样,她也不是有心的,怀真的病要紧。”   李贤淑气得声音发抖,又道:“当着大嫂子的面儿,我也不怕得罪人,我只问你:若是今儿病的是春晖,你也是这样轻慢不成?上回春晖只是吃多了积食,你就忙不迭地告诉了夫人,叫请太医,可是不是你做的?如今你倒是说我失心疯了,我倒是想问问,这府里的人是不是都失心疯了!”   许源又气又急,半边脸被打的通红,半边脸又是发红,又见李贤淑正值盛怒,如此的不顾一切撕破脸似的,便也不敢就顶触她的锋芒。   正在这时,忽然间听外面有人怒道:“光天白日,大呼小叫的,都是有头脸的奶奶们,怎么竟闹得这么不像话?”   说话间,便见应夫人走了进来,满脸怒容,把李贤淑跟许源扫了扫,一眼看见许源狼狈模样。   许源趁机捂着脸哭道:“太太来得正好,太太给我做主,二嫂子冤枉死我了。”   应夫人便看向李贤淑,皱眉道:“我听说孩子病了,便忙着来看看……知道你心里着急担忧,但也不用先自家里就吵起来,三奶奶镇日操持管家,哪里有处处都妥当的?必然有那一两次疏漏,你何必迁怒到她身上?且把整府里的人都骂上了,又像什么话?”   先前应夫人若是发话,李贤淑总是低头应承,此刻因听说苏太医请不来,自诩这些人已经倚靠不得了,只怕应怀真如今真的有个好歹,她们也无非是挤出几滴泪来罢了,横竖她们娘两的死活不跟她们相干。   如今更见应夫人一来便为许源说话,李贤淑便冷笑一声,道:“若是因为一两次疏漏就害了一个人的命,那也不许人说话了?若此刻是春晖命悬一线,太太敢情还会气定神闲地说出这些话来?只怕比我更加迁怒!”   应夫人闻言,只觉如被人当面掴了一掌一般,气得噎住。   许源跟陈少奶奶也都惊得呆了,想不到李贤淑竟然当面顶撞太太,杨姨娘更是浑身发抖,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   正在千钧一发,外间忽然有脚步声来,有丫鬟道:“唐府来人了,老太君请夫人赶紧过去。”   应夫人仍然气瞪着李贤淑,半晌才指着她说道:“好,你很好!”竟然连应怀真也不再看一眼,转身去了。   许源见状大不妙,也不敢逗留,忙也跟着走了,只剩下陈少奶奶还留着,见她们都去了,便对李贤淑叹道:“你怎么不忍着点儿,这次可闯了大祸了。”   李贤淑却毫无惧色,眼中又落下泪来,道:“我的真儿已经是救不得了,我还怕谁?”   此刻,里头守着应怀真的如意忽地叫起来:“奶奶快来!”   李贤淑脸色一变,忙回身跑到床前,却见应怀真微微蜷缩起身子,满面苦痛,仍是闭着眼,嘴里似乎叫嚷着什么。   李贤淑含着泪把她仍抱起来,手摸过她的额头,只觉手掌心满是汗,不由失声哭了起来:“阿真,阿真,你是要娘怎么做才好?让娘替了你遭罪罢!”连陈少奶奶闻听此声,也忍不住掏出帕子来拭泪。   李贤淑伤心欲绝,忽地听应怀真道:“娘,娘……不要吃……”叫了两声,又没了声息。   李贤淑失声大哭,哭了两声,便猛地把应怀真抱起来,扭身往外就跑。   慌得吉祥如意,陈少奶奶一块儿拦住了她,道:“你做什么去?”   李贤淑道:“我要自个儿去外面找大夫,我去肃王府,找苏太医!……你们让开!”   正推推嚷嚷,无法可想之时,外面忽然有人道:“苏太医到了,奶奶们快回避!”   屋内李贤淑跟陈少奶奶听了,都有些不敢置信:方才不是说苏太医去了肃王府么?   正发呆中,却见个须发花白的老者快步走了进门,果然是苏太医无疑!陈少奶奶忽然记起自己还未回避,忙抽身转到屏风后面去了。   苏太医见状,也顾不得啰嗦见礼,忙上前先看了看应怀真的脸色神情,又叫李贤淑仍把她放在床、上,握住她的脉一搭,才沉沉稳稳地说道:“莫慌,有救。”   李贤淑听了这句,心上那根绷得死紧的弦蓦地放松下来,整个肩头也颓了下去,手撑着床边儿,只是颤抖着泪如雨落,却又死死捂着嘴不敢放出一点声儿来。   就在李贤淑悲痛欲绝之时,应怀真如做了个一个梦。   她恍恍惚惚中,看见许多场景,还有好些或熟悉或陌生的脸。   有在泰州时候认得的人,也有在京时候的人,时而走马灯似的在眼前乱转,时而上下飞舞,乌压压乱糟糟,毫无尽头似的,让她喘不过气来。   忽然,从无数场景无数人中,她竟看到前世七八岁时候的应怀真,小心翼翼地端着一个瓷碗,送到床边。   床上的人向她笑了笑,伸手出来接了,一口一口地喝下去。   应怀真站着看,此刻在她面前卧床不起的人,是李贤淑,然而脸容枯槁,已经瘦得下巴尖尖,一见就是病弱之人,并不像是她那康健的娘亲。   她手中端着的那个碗,里头是煮好的燕窝。   应怀真记得那个味道,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李贤淑都是在吃这种“补品”……直到在她十一岁那年,李贤淑因病离世。   那时候应兰风已经在朝中崭露头角,正是个要扶摇直上的姿态,为多方瞩目。   李贤淑去世之后,不知为什么,有一日原本伺候李贤淑的人都统统给给撤换了,只剩下一个吉祥留在应怀真身边儿。   吉祥并没说什么,提起这件事也三缄其口,应怀真依稀只听说有很多人似乎没得好儿……她还以为应兰风是怕触景生情,或者把母亲的病情迁怒于人而已。   也是从那时候起,那种味道就在她生命中绝迹了。   她一直以为,李贤淑是因病而逝,事实上应兰风也是这么告诉她的,除此之外的,他一字不漏。   后来应怀真也吃过几次燕窝,那些燕窝中并没有当时李贤淑吃的那些里的味道,应怀真也不爱吃,于是曾经那一段的记忆,也渐渐地忘了。   当在这重生后的冬日,李贤淑笑着捡那些杨姨娘送的燕窝要给她煮着吃的时候,应怀真看着那些如莲花瓣似的东西,重新嗅到了那种异样的味道。   因为在很长时间内李贤淑都是在吃这些,所以伴随着这种味道的,竟然是萦绕在病情日益加重的母亲身上那种虚弱无助的感觉,挥之不去,像钩子一样把她的记忆猛然勾了出来。   吩咐完应佩记得次日传话,那晚上,应怀真一夜未眠。   她似乎知道了什么,又不敢着实地去相信,这不眠的一夜格外的冷,她把被子裹得紧紧地,牙齿还在拼命地咯咯作响。   李贤淑的身体向来很好,却就在她们回京后不久,素来健壮的李贤淑却渐渐地一病不起,虽然府里头多方关怀,送了无数补品,请了无数大夫……最终她的病情却越发严重,以至于无力回天。   所以当发觉自己重生而来,见着依旧能笑能骂的李贤淑,跟尚是满眼懵懂的应兰风,应怀真才发自内心的欣喜跟感激,除此之外,竟不再去想其他,只想紧紧地抱住这两个人。   怎能想到,竟还有另外一种如此令人战悚的可能。   那些吃下肚的东西在不停作怪,应怀真只觉气息奄奄,仿佛听到耳畔有李贤淑的声音,唤她的名,声声悲切,这一瞬间似前世的角色对调,她忍着痛,只是想拼命挽救。   或者说是弥补而已。   她的无知虽也是应兰风对她的保护造成,但对她来说,仍是一种大罪。   所以如今竟来身受了。   应怀真闭着眼,大口地吸气,脑中又是一团黑暗,身体仿佛也坠入无边暗渊之中,也好像会永远地这样黑暗寂灭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间眼前微亮,一道光透进来。   她睁开眼睛,看到了十三岁时候的应怀真,在走廊中拦住了一个人。   口不能言,应怀真却猛地便记起这里发生的事,一点一滴。   她极想叫醒当时的那个自己,告诉那时的应怀真:不要拦住他,不要对他说那些倾慕的话,不要犯这会令你刻骨铭心、前生今世都无法自谅的极蠢错误。   ——不要——喜欢——凌绝!   而走廊中十三岁的应怀真,满面绯红,满眼期待,正看着对面的那个人,他冷冷的眼神里透出讶异之色,夹杂着些许厌恶,可惜当时的她已是个半盲子,只看出了前者。   两个人相持不下之时,旁边书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应怀真看见一个意外却又并不陌生的人:他缓缓抬头,眼角一点若有似无的泪痣微冷。   ☆、第 58 章   却说因唐府忽然来人,应夫人被丫鬟请了前去老太君那边,走到半路,想到李贤淑方才那样“猖狂放肆”,仍气得心绪难平。   眼看将要到了堂前才想起来,应夫人便问那丫鬟道:“唐府无端端怎么来人了?来的又是什么人?”   那丫鬟因知道她方才受了气,因此一路上也不敢出声,直到此才忙回道:“奴婢正要跟太太说,来的是唐府的平靖夫人,为什么来的却并不知道。”   应夫人一听“平靖夫人”四个字,陡然心惊,这才把李贤淑之事抛在脑后,心道:“平靖夫人身份尊贵,加上素来深居简出,纵然是皇亲贵戚们相请都不肯赏脸前往,怎么今日竟来到家里了?”   应夫人心怀忐忑,到了老太君的大屋前面,门口的丫鬟忙说:“太太来了?平靖夫人才刚进去。”   应夫人点了点头,迈步正要进屋,忽然听到里头有人说道:“老姊妹,咱们之间虽然许久未见,然而你也知道我的脾气,从来都不喜欢那些虚言假套的,我就直说我的来意了。”   应夫人一听,知道是平靖夫人说话,便命那丫鬟先别通报,且住了脚只是静听。   却听老太君笑了两声,道:“您肯来府里,不管如何我正高兴着呢,有什么吩咐您也只管说就是了,我自然仔细听着。”   老太君虽也是出身高门,一品诰命,然而身份上却仍是比不上平靖夫人,整个京城内的一品诰命虽多,却只有这独一无二的一位、能让今上也尊崇有加的“平靖夫人”。   因此老太君在平靖夫人面前自然要处处留意,说话也是十分客气。   平靖夫人道:“是这样,去年我做寿的时候,见了你们府里的二小姐怀真,我跟那个孩子竟十分投缘,临她走前我叮嘱过以后须常来常往,她也应承了,然而近来总不见她,我还以为她人小记性差,并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还心里不自在了一阵子,不料才听说她病了,原来竟是我错怪了她,少不得我亲自来看看了。”   应老太君听了,呵呵笑了起来,道:“原来您惦记着怀真那孩子……她倒的确是个极伶俐讨人喜欢的,我也很是疼惜她,只没想到竟也有缘入了您的眼呢?可我这两日正也身上不大好,就没有留心她们的事,竟连她病了也是不知道呢?我且问一问。”   应老太君说着,便回头看身边儿的大丫鬟道:“怎么太太还没来呢?是做什么去了,叫人再去催一催。”   应夫人在外听到这里,忙向着那丫鬟使个眼色,丫鬟才扬声说道:“太太来了!”说着掀起帘子,应夫人才迈步入内。   应夫人快步走到里间,果然见在上面,老太君身旁端然坐着一位银发的老夫人,打扮的气象、通身的气质格外不凡,让人一见就不由地心生崇敬之意。   应夫人忙上前拜见了,不敢坐,只是站着回话。   老太君说道:“你坐着说话罢了。”   丫鬟才上前递了锦墩,应夫人坐在下手。应老太君才问:“我派人去叫你,怎么才来呢,是什么事儿耽搁了这半日?”   应夫人本来并没打算回应怀真病倒之事,如今在外间听见了,便顺势说道:“只因为那边怀真忽然病了,我才去看了她……又忙着叫人去请太医呢。”   老太君一惊,脱口说道:“什么时候病的?病的可要紧?太医来了?——怎么都没有人跟我说这件事儿?”最后声音里便带了几分严厉。   应夫人忙站起身来,告罪说道:“本来是要告诉您的,只是因老太太近来身上不自在,所以怕惊扰了您老人家,就一直没有说,何况昨儿怀真还病的不怎么厉害,今儿竟然有些不好了,本来派人去请苏太医的,不料苏太医竟去了肃王府里……少不得又派了人去请别的太医。”   老太君张了张口,才要说话,旁边平靖夫人淡淡一笑,道:“就不用劳烦了,我来的时候已经派了人,去肃王那里把他揪了来,这会儿怕已经去看望怀真了。”   方才应夫人急着赶来老太君这边,正好儿跟苏太医错过了,听了这话自然震惊不小:试想满城里谁敢去招惹肃王那个混世魔君,没想到平靖夫人提起他,竟是如此的轻描淡写,浑然不放在眼里似的。   应夫人心中暗自战战,平靖夫人却慢慢起身,对应老太君道:“我此番既然亲自来了,少不得就亲自去看看怀真。老姊妹觉得使得么?”   应老太君忙也起身,道:“哪里话?我这几日竟被蒙在鼓里,什么也不知道,此刻也正想去看看她呢,既然这样,我便陪您一块儿去就是了。”   两位起身往东院而行,应夫人心中暗暗叫苦,却无可奈何,只好随行在侧。   两人到了之时,正好苏太医给应怀真用了针,李贤淑在旁看着,见应怀真的脸色略有好转,一时极想给苏太医跪下磕头。   应佩因下了学,正回到府里,还兴冲冲地想着告诉应怀真,他已经跟那唐家的小少爷说了昨儿叮嘱的话呢,不料才进府里,就听说大事不妙了,当下发了疯似的跑来,一看应怀真的模样,早已经哭得跪在床前,亏得李贤淑还拉着他。   此刻见苏太医大施股肱手,他不知李贤淑心中的意思,自己反倒给苏太医跪下了,含泪道:“我替妹妹跟母亲多谢老先生救命……”   应佩才要磕头,苏太医已经忙不迭地把他拉扯着扶起来,道:“哥儿快起来,这怎么使得!折煞老夫了!”   李贤淑见了这幕,鼻子发酸,万般感念应佩竟懂得她的心意,便唤了声:“我的儿!”紧紧地把应佩抱住了,两个均是泪珠纷纷。   顷刻,苏太医却又沉吟着问:“敢问二小姐先前吃得什么药?……另外还吃过什么东西不曾?”   李贤淑微怔,才要回答,外头报说平靖夫人同老太君来了。   李贤淑先前从应怀真口中曾听说过“平靖夫人”其人,忙起身迎接,守在外间的陈少奶奶等早忙着先行礼拜见了。   说话间平靖夫人便同老太君一前一后进来了,平靖夫人先看见李贤淑,见她要行礼,便一摆手道:“不必了,我只是来看看怀真。”说着便迈步上前。   苏太医早就起身恭候侍立,平靖夫人走到跟前,看着应怀真这般气息奄奄之态,心中震惊,且又痛心,便问道:“究竟是怎么样了?”   李贤淑还以为是问自己,才要说,却听苏太医道:“您请放心,虽然有些不好,但幸好还来得及……已经救过来了。”   李贤淑听了,即刻也明白这话的意思是应怀真方才果然是命悬一线,泪才停了,又涌出来,忙转身悄悄擦去。   老太君也走到跟前儿,端详了一番,不由也双眸见泪,道:“我可怜的曾孙女儿,这是怎么了?我一时儿看不到就生了事……真真叫我怎么样呢。”丫鬟忙奉了帕子,老太君便拿了拭泪。   平靖夫人便问苏太医道:“究竟是什么病,这样厉害?”   苏太医顿了一顿:“这个……”   平靖夫人扫一眼苏太医,见他面上颇有犹豫之色,欲言又止地,便道:“有什么不好说的?”   此刻老太君也抬起头来,见状,便微微皱眉,对周围人说:“你们先都出去,这儿人太多了,乱糟糟地,对怀真的病不好。”   当下应夫人,陈少奶奶,应佩及一干丫鬟等都也退了出去。   李贤淑却并不离开,老太君才要说话,平靖夫人道:“既然是怀真的母亲,就留下来罢了。”   老太君便也罢了。   如此室内除了尚未醒来的应怀真,只有苏太医在内的四人,平靖夫人才说:“你到底有什么话,快说罢。”   苏太医道:“回夫人……据我看来,二小姐这病,不是寻常的症候。”   老太君问道:“那又是什么?”   平靖夫人已经不耐烦起来,道:“有什么你就快快直说,没有时候跟你耗!”   苏太医忙尚且陪笑说:“不敢不敢,只是怕说出来会惊动平靖夫人跟老太太,我的意思是,二小姐不是病了,而是中了毒。”   这话一出,三个人果然都大吃一惊。   李贤淑一惊之下,目光一抬又看向那碗燕窝,不料一看之下,那桌上竟是空空如也。   苏太医道:“所以我方才问二奶奶,先前给姑娘吃的何药,又吃了什么东西,我也好检验检验,看究竟是什么样……对症下药,才好药到病除。”   平靖夫人并不搭腔,只看看老太君,微微地冷笑说:“您觉着苏太医的话如何?”   老太君脸色发白,听了平靖夫人这话,便颤巍巍站起身来。   李贤淑见她如此,丫鬟们又不在身旁,少不得就过来搀扶着。   谁知老太君方站起身来,便立即屈膝,竟要下跪!   李贤淑越发吃惊,不知该如何是好,苏太医见状也过来搀扶住,独平靖夫人只是看着,慢慢说道:“有什么话您就只管说就是了,跪下又做什么?”   老太君被李贤淑跟苏太医一左一右搀扶着,眼中泪落,说道:“家门不幸,竟出了这等丑事,不知是什么狼心狗肺之人,竟对怀真这样一个稚龄弱女下手,我虽不管事,却也难辞其咎,只求您高抬贵手,看在怀真的面儿上……”   李贤淑听了这话,并不如何懂,平靖夫人却仍是面色淡淡冷冷地,道:“您也算是想得明白,知道我不肯善罢甘休,您说的不错,我的确是大不忿,怀真一个无辜稚子,竟是刺了你们府里谁的眼了!竟下这种恶毒的手段害人!这哪里是堂堂公侯府邸里能做出的事?我的确是想向皇上奏上一本,问一问皇上:他宠信器重的大臣家里竟出了这种丑恶之事,他可管不管呢?!”   平靖夫人本就有些风雷之性,此刻动了真怒,话语中隐隐竟似有雷霆万钧。   李贤淑此刻才明白两位老夫人对话的含义,一时连惊怕也顾不上了,只是怔然听着。   苏太医却早料到兹事体大,故而方才并不说真情,等人都去了才敢说出。   应老太君毫无办法,此事如果不是平靖夫人插手,只一个苏太医的话,倒也好糊弄过去,如今偏平靖夫人就在此地,且她是个耿直烈性,若她不依不饶,此事必然会捅到皇帝面前去,到时候……   是以方才应老太君才不惜想要跪地相求的。   此刻见平靖夫人话语仍是刚硬,老太君泪光潸然,道:“还望看在昔日交情的份上,给公府里留些颜面,毕竟此事谁也不想,我也必会查出究竟是谁所为,必还怀真一个公道。”   平靖夫人听到这里,却缓了缓气息,微微一笑,亲自起身将老太君的手臂一搭,道:“是我太过激愤了……你何必就先惶恐起来?只是我从未跟一个孩子这样投缘,又见她无端遭这样的罪,自然替她大不平,试想若此事我不知道,岂不是就枉送了她的性命?到时候就算我告上御前,罪及你们府里,又有什么用?亏得现在这孩子还没有大事!”   老太君听她的话头里有些转圜余地,忙道:“正是,正是,好歹苏太医在此,必然无恙的。”   平靖夫人又说:“然而这一次是侥幸,倘若还有下回呢?我可是不能放心了。”   老太君忙说:“怎么还会有下回?若还有下回,我这条老命也是不要了!”   说着,老太君抬头看着平靖夫人,又道:“您只管放心,只因这些日子我病了,未免就疏忽了底下的事……经过这番,我自然先会把那害人的贼子给找出来,以后,必然也会好生护着她们娘儿俩,不再让她们受丝毫委屈。”   老太君说着,便紧紧地握住了李贤淑的手,道:“怀真受了罪,究竟算是我的错儿罢,也让你受委屈了……你看在我老了糊涂,可就原谅了罢?”   李贤淑从未见过老太君如此,又看她说的如此恳切,便落泪道:“我是万万也不敢怪罪您老人家的。只是我跟怀真命苦罢了。”   老太君便揽住她的肩膀,道:“别哭了,你心里的委屈我尽知道了,必然还你们一个公道,你也打起精神来,好生照料怀真……让她快些好起来,我跟平靖夫人也能放心。”   李贤淑含泪哽咽着答应了“是”。   平靖夫人在旁看着,脸色又慢慢地缓和了几分。又问李贤淑:“方才苏太医问你怀真吃了什么药,又吃了什么东西,你怎么有些犹豫之色?”   苏太医察言观色,早有所察觉,便问:“到底有什么呢?二奶奶请说无妨。”   李贤淑只好说道:“因有些着凉,就吃着治疗伤寒的药,后来又吃了些燕窝,本来还剩了半碗放在柜子上,方才还在……大概是被丫鬟们取下了。”   苏太医道:“不急,叫丫鬟把剩下的仍拿来我看,还有那熬煮过的药渣子也拿来。”   李贤淑忙出去吩咐,吉祥如意面面相觑,都说自己不曾拿走那燕窝,李贤淑想了一遍,心里有数,就叫他们先把药渣子取来。   顷刻药渣找了回来,苏太医看了会儿,道:“麻黄,桂枝,杏仁……炙甘草,并无别的,虽然对孩子来说略重了些,但是没什么大碍,那燕窝呢?”   李贤淑道:“那吃剩的一碗不知为何不见了,然而还有些没熬煮的。”说着,就把剩下那一包燕窝放在桌上。   苏太医打开来,看颜色并无异样,拿了一片仔细嗅了嗅,忽地面色大变,就扔在桌上,皱眉问道:“这是哪里来的!”   李贤淑早有所知,便道:“是杨姨娘送来的。”   老太君跟平靖夫人上前看了会儿,也嗅了嗅,并不觉得如何,老太君便问:“可是这燕窝不好?”   苏太医道:“您有所不知,这不止是不好,若我所料无差,二小姐就是被这物所害。”   老太君惊问:“这究竟有何不妥?我却瞧不出来呢?”   苏太医道:“难怪两位瞧不出来,这是用外域的‘乌香’跟矾石调配了熏出来的,这样的燕窝色泽看来更好,然而却对人有百害无一利,大人若是服了,便会小病拖成大病,久病不治无疾而终,可二小姐年纪太小,又身子弱,大概并没吃多少,却已经承受不住了……”   平靖夫人听了,更是大愤,怒得一拍桌子道:“是何人如此恶毒?可是那杨姨娘?那又是什么人?”   老太君也气得浑身发颤,道:“是二房的妾室,亏得我素日当她是个老实人,没想到竟有如此祸心,只怕她是想借机害了正室,好把她扶了正呢!”   当下立即叫传杨姨娘,又叫几个丫鬟婆子去搜她的屋子。   片刻杨姨娘给带了来,许源早听说平靖夫人登门,又听说是为怀真而来,一时急急地也赶了来,因说不许入内,就也跟应夫人一块儿站在外头。   老太君跟平靖夫人来到外间坐定,就审问杨姨娘燕窝是否她给,她又为何下毒。   杨姨娘见这阵势,跪在地上,早已经怕的无法言语,李贤淑见她只是哭,便忍不住说:“因为你对我说了那些话,我满心里只当你是个好人,所以才放心地留下那些燕窝,然而你却是没有想到罢了,我竟不是自己吃,反给了阿真吃……你真真是好狠的心,你看着阿真受罪,你也不告诉我?”说着就哭起来,上去掐杨姨娘。   杨姨娘吃了两下,只是跪地道:“不是我,我也不知道……我并没有下毒,我并没有想害姐姐跟怀真。”   老太君见李贤淑如此,便叫了许源跟应夫人进来,许源忙拉住李贤淑,问:“我听说太医来了,怀真无事了,怎么还闹得这样?”   李贤淑推开许源,指着杨姨娘道:“你只问她!”   老太君便把燕窝上有毒的事说了一遍,应夫人听了,惊问:“竟有这种事?”就也问杨姨娘道:“你是不是犯糊涂了?素日里那么安静,怎么竟干出这种事来呢?”   杨姨娘哭着摇头,只仍说不是她,应夫人忽然道:“是了,你又哪里来的燕窝?你素日没那东西的。”   杨姨娘不敢回答,倒是许源在旁说道:“太太不用问,这个燕窝,原本是我给她的……是我因看她日常勤俭的很,近来又瘦了好些,就特意叫拿了给她补身子的。”   众人一听,都无言语。   许源又说:“我全然不知她竟把燕窝给了二嫂子,再给怀真吃了的事儿。”说着又看向李贤淑,认真正色地说道:“虽然二嫂子先前生气打了我一巴掌,然而你却仔细想想,倘若是我下毒害你,又怎么给她送燕窝,又怎么能未卜先知到知道她把燕窝送你呢?必然是她嫉妒你正室之位,故而狠心下毒了!”   老太君听了,也哼道:“我正也是这样想的,真真是人不可貌相,看着好端端地,实际上竟一肚子坏心肠!我跟太太竟也给她瞒了。”   一时间去杨姨娘屋子里搜检的丫鬟婆子们也回来,果然在后院里找到了那个李贤淑屋里不见的燕窝碗,拿了回来给苏太医过目,苏太医嗅了嗅,确认无疑!   当下杨姨娘百口莫辩,老太君发话,许源叫了两个婆子进来,把杨姨娘拉下去,先关在柴房里,等候处置。   因查明了毒因,苏太医便出外写药方,叫药童抓药。   应老太君因惊心劳神了这半日,只觉得阵阵发晕,有些撑不住。   平靖夫人只说要等应怀真醒来再去,就叫她们自便罢了,老太君于是便向平靖夫人告了罪,暂且退下了,应夫人也顺势陪着去了。   顷刻陈少奶奶也自去了,许源在屋里看了会儿,对李贤淑好言好语地说道:“嫂子若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开口,我也是当娘的,知道你的心,将心比心,倘若真个儿是应翠应玉病了,换了是我,何止一个耳刮子的事儿呢?早就满世界乱打起来……总之咱们只求怀真快快好起来,别的什么也不用论。”   李贤淑先前因怀真病危之事,才怒而打了她, 本心有芥蒂,见许源如此,便也点了点头。   许源这才离开了东院,带着丫鬟自回房中。丫鬟问道:“奶奶不去看看老太太?”   许源摇了摇头,满腹心事而行,走到半路,丫鬟忽然叹了口气,说道:“杨姨娘素来老实巴交,怎么忽然想不开要动手害二奶奶?”   许源一震,左右看无人,便才厉声喝道:“兴许她丧心病狂了呢?再说不是她是谁?莫非是你?是我?还是太太或……”说到这里,便紧紧地闭了嘴,又道:“总之人证物证都有了,还说什么?你也给我记住,不许再提此事!”那丫鬟慌得忙低头答应。   只因应怀真一场病,引得平靖夫人亲临,以致应公府里地覆天翻。   应怀真却并不知情,她自虚空里,俯视下方那一幕。   微微地有些恍惚:为何她从未记得,曾经在此遇见过小唐呢。   ——是了,当时只当他是个陌生人,何况那时应怀真的眼中只有一个凌绝罢了,哪里还能容得下其他。   只见凌绝忙让开旁边,毕恭毕敬地向着小唐见礼,口称:“恩师!”   小唐面色淡淡地,也并无今生应怀真所熟悉的那笑,把两人扫了一眼,一点头,负手去了,连一个字也不曾说。   应怀真不以为然,冲着他的背影嘟了嘟嘴,又问凌绝道:“凌哥哥,他是谁呀?”   凌绝横她一眼,道:“这是唐大人!”   应怀真哼了声,心想:“什么糖大人、蜜大人……这样奇怪。”   她歪头目送那道背影转过回廊,忽然觉着“糖大人蜜大人”之称十分好笑,于是便无知无邪地笑了起来。   脑中忽地又是昏沉,眼前的场景一阵模糊,隐隐约约间,有个声音在耳畔轻笑着说道:“你连他也不知道?就是礼部的唐尚书,呵呵,先前我们都笑他,已经二十有六了,虽然订了亲,却还不曾成亲呢,……可是古怪不古怪?”   应怀真只觉身躯如风中之沙,飘飘荡荡,终于停住,眼前场景已经转换,原来竟然是在应公府里,跟她说话的正是应兰风。   而应怀真正站在应兰风的对面,帮他整理一身吉服。   见她抿嘴笑着回说:“那今儿好歹是要成亲了?怎么忽然又想开了呢?只不过……可见他是个要紧的人,不然爹也不会亲自去给他恭贺的。”   应兰风在她发端一拂,笑道:“可不是么?东海王家里,任凭是谁也不能小觑的,何况他更是唐家里最顶尖儿的一位。”   应怀真好奇问道:“是了,他既这样不凡,那不知他的新娘子是谁呢?”   应兰风道:“说来也是了不得,这位唐三少奶奶正是……”   耳畔忽地一阵锣鼓轰然,应怀真吓得大叫一声,身躯再度飘飘而起,这一次陷入了更漫长的黑暗之渊,不知多久,耳畔才听到呜呜咽咽的声响,又似是流水之声。   应怀真身心俱疲,放眼周遭,什么也看不到,索性住了脚。   忽然不知从何处传来一个声响,道:“你阳寿未尽,跑来这里做什么?”   应怀真只觉得累极,竟也不怕,便应说:“我只是觉着累得很,索性就在这里歇息了罢了,若是回去,怕再连累千余人的性命,留在这里倒是好的。”   黑暗中一声笑,隔了会儿,那人才道:“我算了算,你的确倒是会牵连一国人的性命,”   应怀真惊呆:“你说什么?怎么是一国人了,只是千余人罢了!”   那人道:“速速回去吧,此处不是你久留之地,何况那边有人守着你呢,我们也不敢收。”   话音刚落,应怀真只觉得有一股极大的力道引着她,吓得她心生恐惧,不由大叫,拼命手舞足蹈地挣扎,正乱抓乱叫中,忽地听有人叫道:“阿真!怀真!”   应怀真拼命睁开眼睛,喘息不定,眼前仍是模模糊糊看不清楚,过了好一会儿,才看得明白,不由大叫了声:“娘!”   李贤淑张手,把应怀真重又紧紧地抱入怀中。      ☆、第 59 章   应怀真历经这场生死劫,多亏有个苏太医每日来探望,仔细调养了三天之后,总算脱离险境,也恢复了几分元气。   醒来后应怀真才知道,原来究竟是她太轻率了些。   应怀真只以为,前生这种燕窝李贤淑吃了若干年才出事,所以她吃个一遭儿两遭儿的那必然不会有大事,只多少会有些中毒的迹象罢了。   那天晚上她特意嘱咐应佩,叫他到尚武堂给唐家小少爷报信儿,只因平靖夫人寿辰之日,那疼惜宠爱她的情形在场之人均是印象十分深刻,加上后来她又去过唐府且住了两日,应怀真便算到那小少爷必然会在给平靖夫人请安之时把此事禀告,而以平靖夫人的心性脾气,若是听说她“病的厉害”,必然不会等闲视之。   应怀真之所以如此孤注一掷似的,无非是因自打应兰风出京后,这段日子来府内又有些阴损之人不可安分,暗中仇恨她们母女,且用些招数屡屡下手,比如府内的那些女孩儿被应蕊挑唆,在学堂里欺负应怀真,又比如李贤淑被夺了管家的权,同许源决裂。   若不有所动作,想必很快,这府内就没了她母女容身之地了。   所以当应怀真看到那燕窝之时,才并没有声张,反而顺水推舟,将计就计,就是想彻彻底底地大闹一场,从此把那些邪魅魍魉都震慑住了,叫他们不敢再下手捅刀。   又事先敲山震虎,安排了平靖夫人驾临,以便主持公道。   应怀真十分清楚:满京内除了平靖夫人,再无第二个人如此合适,身份上恰好能压住应老太君,嫉恶如仇的性格又叫人望而生畏。   果然一切都如她所料一般,天衣无缝。   只是应怀真算来算去,算错了一件事:那就是这毒的分量。——若是小孩子吃了,并非是简单地“有些中毒的迹象罢了”,甚至严重到生死一线。   因此竟傻傻不知,冒冒然差点儿把自己的命也搭进去。   醒来后明白了这点,应怀真也是一阵后怕。看着李贤淑双眼红肿的模样,暗暗打定主意要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永不对人透露半分。   倒还是应佩暗中问了她一句:“那天你做什么叫我特意去跟唐深转告说你病了呢?”   其实应佩当时就有些怀疑她要做点什么,故而曾叮嘱叫她保重身子。   应怀真见他如此灵透,自家却哪里敢承认半个字?若给应佩知道自己是明知那燕窝有毒还吃下去,只怕应佩也要翻脸把她狠骂一顿。   因此应怀真只说:“因为我那两天觉着很不好,总像是要大祸临头似的,就格外想念平靖夫人,没想到她老人家真个来看我了。”   应佩半信半疑:“真的?”   应怀真咳嗽了声,说道:“不然又怎么样呢?”   应佩见状,便不再追问了,只叹息着说道:“哥哥知道你心思多,我也猜不透的……只是有一句话你务必要记着:不管怎么样,你且要好好地才行,不然若再有个万一,我跟母亲都不知道要怎么办了,你做事……好歹要多想想父亲母亲的心。”   应怀真见他如此,心中感动且愧疚,便道:“哥哥放心,我明白了……我必然会记着,以后不会叫你跟爹娘担心。”   应佩这才摸了摸她的头,笑笑说:“你乖一些就大好了。”   应佩探望过应怀真,便出门自回房去,不料才出东院,就见墙边站着一个人,正伸着脖子往这边看。   应佩走前两步,试着叫道:“蕊儿?”   那人听了他叫,才慢慢从墙角走了出来,应佩见果然是应蕊,便迎上去问:“你怎么在这儿?是要去看怀真……还是找我的?”   应蕊听应佩问,顿时就流下泪来,握住应佩的手,求说:“佩哥哥,你帮我去求一求她们……叫她们放了我娘罢,她已被关了三天了……”   应佩听了,心下为难,便说:“蕊儿,你不是不知道,姨娘这已是大罪,老太君跟太太都生气的很,皆因顾及府内的体面才没有押送公堂,何况她差点断送了怀真的性命,如今怎么好去求她们说情呢?”   应蕊道:“我娘没有害怀真,她并没做什么!”   应佩道:“然而燕窝是她送的,何况她又偏把那碗偷走了……若不是心虚,偷碗做什么呢?”   应蕊哭道:“我娘不是心虚,她只是错以为、以为是我做了什么,所以才把碗偷了扔掉的。”   应佩很是意外,便又忙问详细。   应蕊抽噎哭说:“只因我娘说要把燕窝给嫡母,我很不舍得,可娘劝我许久,我也没有法子,本来、本来也想过做点手脚,可又怕……怕会真的出事,也怕娘伤心,到底是没敢。”   那天杨姨娘要给李贤淑送燕窝,是应蕊主动说要去拿的,事后应怀真病的那样,杨姨娘回想起来,只觉心惊肉跳,生恐应蕊不懂事真个儿作出什么来,又见李贤淑屋里人人都忙得自顾不暇,她便鼓足勇气,趁人不留意,把那碗拢着偷跑出来,匆匆忙忙地就扔在后院草里,不料却仍是被人发现。   应佩呆呆听着,说道:“可、可如今姨娘是百口莫辩了……倘若不是姨娘做的,又会是谁做的呢?谁又知道你们把燕窝送给母亲?或者说……莫非是燕窝送过来的时候就有毒的,只是为了害姨娘?然而这不该呀……”   应蕊听到这里,呆了呆,说道:“我娘也曾问过我……是不是有人知道要把燕窝送给嫡母……”   应佩忙问:“是谁知道?怎么知道的?”   应蕊道:“那天我去老太君屋里,跟老太君说起……老太君听了,还夸娘心善,并许了我以后再给我们送点儿来补偿的。”   其实应蕊这样做,也自有她的私心,她不想杨姨娘悄无声息地就做这样的好事,故而特意在应老太君面补明补明,诉诉委屈之意,果然老太君十分体恤明白,又是盛赞杨姨娘懂事和睦,又答应以后再补偿她们些罢了。   应佩听了,并不觉得如何,只道:“除了老太君还有谁知道?身边儿是有谁伺候着呢?”   应蕊说道:“无非是几个常在身边儿的老嬷嬷罢了,还有安品姐姐,除此以外就没有人了。”   安品是老太君身边儿的大丫鬟,最是伶俐能干,老太君十分重用,那些嬷嬷也是一直伺候的,应蕊应佩都熟识。   应佩想了一想,并无头绪,便猜测:“会不会是这些人里头有跟母亲有仇的……趁机用法子调包呢?”   应蕊说道:“我、我不知道,然而都是老太君屋里的人,怎么会做这种事儿呢?不要命了不成?”   两个人面面相觑,应佩忽然又想到一事,便问:“你方才说姨娘也问过你这件事,那姨娘知道了又是怎么说的?”   应蕊听问,又落了泪,道:“我也是这般跟娘说了,娘听了后,并没说别的,只叮嘱着叫我不要再对任何人提及此事,还说既然如今无可推卸,那她就认了是了……”说到这里便又垂泪,道:“佩哥哥,我娘真的是冤枉的,你相信我。”   应佩十分为难,想到杨姨娘素日的样子,也不信她真的就穷凶极恶到这个地步……然而毕竟人心难测,再者似这等的大事,也轮不到他来插嘴。   可真的要回头去求李贤淑跟应怀真,又有什么脸呢?应怀真差点便被害死,应佩是亲眼所见的,心里自也是恨极了下毒之人的……思来想去,只是勉强安抚了应蕊几句,陪伴着她回去了。   不料两人在外头说,在东院墙内,如意正巧经过,便听了个正着,如今见他们两个走了,如意就跑回屋里,把听见的一五一十都跟李贤淑说了。   李贤淑听见了,果然生气,怒说:“这小蹄子倒有脸来求呢?先是她在学堂里率众欺负阿真,最后竟打起来,叫我们受了一顿气,如今她们母女联手来害人,竟还想着叫我们这些才捡回一条命的去救她们不成?”   不妨应怀真在里头听了,便唤了一声。   李贤淑忙进进内相看,应怀真道:“娘,方才在外头说什么?”   李贤淑不想她沾及这些,便道:“没什么,你只乖乖地养神就是了,多想什么呢?”   应怀真道:“我怎么听你们说应蕊在哭求呢?娘……正好我也想跟你说,你觉着真个儿是杨姨娘动的手嘛?”   李贤淑道:“不是她又是谁呢?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亏得这次是平靖夫人出面,不然难保老太君跟太太仍是护着她,不肯当真处置。”   应怀真想了会儿,问:“那……究竟会怎么处置杨姨娘呢?”   李贤淑道:“这个我不知道……或许打一顿,撵出去?或许卖了人……”   应怀真问:“会不会害了她的命呢?”   李贤淑听了这句,虽然悚然,却仍咬牙说道:“那也是应当的!她有心害人,就当有这个下场!”   应怀真想了一番,左右为难:她虽并不知晓前生究竟是谁害的李贤淑,可却也不能全信是杨姨娘所为,要燕窝这种东西,杨姨娘得一次容易,但是要四五年间一直都得,还得分毫不差地从中下毒,那便有些为难了……   何况苏太医曾提过:乌香那种东西,是域外进贡,不是寻常人能到手的。   然而杨姨娘毕竟是李贤淑的一根刺,若是趁机去了她,倒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毕竟眼前干净。   可应怀真又一想:纵然此刻去了一个杨姨娘,以后又怎么能保不多一个张姨娘,王姨娘之类?   应怀真便咳嗽了声,试着对李贤淑道:“娘,我觉着这件事尚有些可疑的地方,不能保证就真个儿是杨姨娘所为……又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娘不如从中说一说,好歹保全她一条命罢了。”   李贤淑听了,先是皱眉,转念想到先前杨姨娘来屋里的两次,说的话句句真心,并不像是伪作的,——倘若人能装到那个份儿上,可就真是不成人了。   又想到应怀真中毒那日,杨姨娘慌得那个模样,她若有胆量下毒,又怎会那样没胆识?   可不管如何,燕窝毕竟是她经手的,若说要纵放她,真真有些不甘。   次日一早,应蕊却来了,李贤淑见了她,冷淡十分,正眼也不看一眼。   应蕊到了她跟前,双膝跪地,求说:“求嫡母大发慈悲,救救我娘!”   李贤淑冷笑说:“我倒是想大发慈悲,只是我阿真生死不知的时候,倒是有谁肯对我大发慈悲呢?我竟然连能求的人都没有!”   应蕊哭道:“这件事真不与我娘相干,她的性子我是知道的,就连平日我对怀真妹妹不好,背地里说她几句坏话,娘都拦着不许说,她从来都是怯懦胆小的人,前几年父亲不在府内,更是过的小心翼翼看人脸色,没一天快活过……”   李贤淑听了,便又一声冷笑。   应蕊继续说:“虽如此,却从不曾怨恨过嫡母,只是我听了别人一些不三不四的话,又知道了嫡母的出身,我年幼无知,不免就想痴心妄想起来,才几次有意跟母亲和怀真妹妹闹腾……”   李贤淑见她说的这样坦白,才看她一眼,心中略有些讶异。   应蕊伏在地上,哭道:“如今我已经知错了……那燕窝我本劝娘留下自己吃,是她觉着我得罪了怀真跟母亲,所以不舍得吃,才送来请罪的……来之前她还特意又劝了我一番,叫我从此以后乖乖地,要听嫡母的话……我才跟着来了,——试问我娘这样,又怎么会忽然下毒呢?求嫡母明辨,救我娘一命。”   李贤淑见她委实哭的不成样,就使了个眼色给吉祥,吉祥忙过来扶住了。   李贤淑才道:“你素日那样讨老太君的喜欢,又得太太宠爱,怎么不去求他们,这件事是他们做主,你求我做什么?”   应蕊拭泪道:“我也不瞒嫡母,我何尝没有去过?只是老太君虽然慈悲,却并无饶恕我娘之意,太太更只是叹息,反说了我一顿,说我们母女闹事。”   应蕊说到这里,呜呜哭了起来,此刻她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只有来求李贤淑了。   李贤淑听了,又想到昨晚上跟应怀真说的那一番话,思忖了一会子,终于道:“罢了!你不用哭了,我们并不是那种非要置人于死地的冷心绝情之人,如今少不得去求一求老太君同夫人,好歹不叫你年纪这么小就没了娘。”   应蕊听了大喜,忙磕了头,便随李贤淑出来,要去老太君房里。   不料走到半路,就见一个婆子走来,拦住李贤淑,又见应蕊也在,便道:“给二奶奶请安,姑娘也在,这可好了……杨姨娘托我来说一声,立刻想见见二奶奶跟姑娘呢。”   李贤淑同应蕊面面相觑,李贤淑想了会儿,便说:“既然特意叫你来说,必然有要紧事,那等回来再去老太君那里罢。”   两人便来了柴房,那老婆子开了门,果然见杨姨娘被绑在地上,不过几日而已,已经更消瘦了许多,又因并没吃什么东西,奄奄一息地卧着,听了动静才抬起头来。   李贤淑本恨得她牙痒痒,见状却有些不忍,便上前去,亲自给她解了手上的绳子,应蕊靠在旁边,就跪着哭起来。   杨姨娘坐住了身子,摸摸应蕊的头,又对李贤淑说:“没想到姐姐还肯见我……”   李贤淑皱眉道:“你究竟有什么事说呢?”   杨姨娘咳嗽了一会儿,才喘吁吁地说:“我如今这个情形,已经是好不了的了,所以想趁着这时候跟姐姐说几句……蕊儿从小在我身边,我本该将她养的好好的,不料我究竟不是个好亲娘,若她似怀真那样懂事,我也就放心了。”   应蕊哭道:“娘,是我的错。我已经跟嫡母说了,她答应去求老太君,你不会有事的。”   杨姨娘听了,愕然抬头看向李贤淑。   李贤淑心中虽不忍,面上却不愿刻意对她示好,只哼道:“我也是看在应蕊的面儿上,孩子还这样小,总不能就没了娘。”   杨姨娘听了,泪如雨下,哭了会儿,才说:“我以前耳朵软,没主见,别人说什么,我就当了真……蕊儿如此,未尝不是我害了她,如今姐姐是这样的明白人,我又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李贤淑最见不得这样的凄惨模样,便回过身去,道:“好好地又哭什么?”   杨姨娘握着应蕊的手,便忍了泪,正色对应蕊说:“蕊儿你以后记住:凡事务必都要听你嫡母的话,万万不可听别人的挑唆,娘的这句话你可听明白记清楚了?”   应蕊只顾点头,杨姨娘才说:“蕊儿先出去,我有话跟你嫡母说。”   应蕊有些不舍,但想到李贤淑去求了应老太君,自然就放了她娘了,便起身出去了。   柴房内只剩她们两个,李贤淑道:“你想说什么?我还要去老太君那里呢。”   杨姨娘道:“姐姐竟不用去了……求也是没有用的。”   李贤淑皱眉道:“你这话什么意思,敢情是说我不是真心替你求情?”   杨姨娘摇头道:“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老太君跟太太们,未尝不是想要我快点儿死呢。”   李贤淑怔了怔,道:“我竟不明白这话?”   杨姨娘笑了笑,说道:“姐姐到底不是这府里长的,自然不太明白里头的事……其实细想想,已经把我关了这许多天了,为什么竟没有发落呢?其实未尝不是想姐姐催着打死了我才好……”   李贤淑越发似懂非懂,只说:“我催着打死你?哼,若你真个儿是个心狠手辣的,我自己赶上打死你也是有的!”   杨姨娘听她果然不懂,便又笑了笑,轻声说:“姐姐这个样,叫我也不放心。姐姐只听我这一句话罢了……以后,在府内须处处留心,不要轻信轻听才好。”   李贤淑见她有嘱咐之意,才正经道:“那是自然,经过阿真这事,我若还不长心,那真不该活着了。”   杨姨娘沉默片刻,又说道:“我还有一件事托付姐姐。”   李贤淑不愿在这里久留,又想着要去见老太君,便道:“有什么事?回头你出去了再说就是了。”   杨姨娘道:“怕只有在这里才能说了……”   李贤淑只好耐心,且站住脚听她说什么。   只听杨姨娘说:“蕊儿年纪小,我是个不称职的……但姐姐把怀真养的那样好,对佩哥儿也如亲生的一般无二,我每每看着眼馋,故而劝蕊儿多跟姐姐亲近,只恨她从小在府内长大……以后,我还求姐姐看在我的薄面上,多多宽容善待蕊儿……”   李贤淑听着,心里有些异样,就摆摆手说:“知道了,以后再说便是。”   杨姨娘道:“求姐姐务必放在心上。”说着,竟端端正正跪好了,向着李贤淑磕了个头。   李贤淑一惊,待上前扶她起来,又止步,心想既然做到这个份儿上,只要去跟老太君求了请就是了,自己受她一跪也是应当的。   李贤淑便点点头,转身要走,刚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一事,回头看着杨姨娘,问道:“我再问你一句,你也跟我说实话:那毒究竟是不是你下的?”   杨姨娘定睛看着她,眼中便流出泪来,半晌,含泪轻轻地摇了摇头。   李贤淑直奔老太君那边,才进门,说了来意,老太君道:“你既有此意,正是善莫大焉,我素日瞧她也是不错,没想到竟鬼迷心窍,做了这等事出来……本不欲饶她的,既然你都开了口了,那便网开一面倒是好的,不如且把她撵出府去,让她自回她的家里罢了。”   李贤淑得了这一句,心中倒也满意,闲话了几句后,就忙又出来跟应蕊说了。   应蕊早在门口偷听了几句,听说要把她娘赶出去……虽然不能留在府内,但到底以后还能见面,就也揣着欢喜,赶紧跑回来要告诉杨姨娘这个消息。   不料等那看守柴房的老婆子开了门,应蕊欢欢喜喜推门,才叫了一声“娘”,顿时吓得大叫一声,旁边那老婆子也吓得往后跌在地上。   李贤淑不明所以,在后头赶上,抬头一看,也是毛骨悚然,只见屋梁上吊着一个人,却正是杨姨娘,早已经死了半天了。   应蕊吓得愣住了,半晌才哭喊着要冲进去,李贤淑忙把她抱住搂了回来,捂住她的眼睛不叫她再看。   杨姨娘自缢之后,应夫人老太君感念她以前倒还懂事,赏了些银子给她家里,她家里人原本也听闻了风声的,不敢如何,就也接了出去埋葬了,私底下想问应蕊究竟是因为什么,应蕊只是三缄其口,不肯说什么,于是倒也罢了。   而经过此事,府里之人皆都不敢再小觑李贤淑母女半分,都知道外头有个了不得的平靖夫人撑腰,府内老太君更是一反常态,从此之后,对待应怀真竟如对春晖一样,一般无二地疼爱起来。   如此便过了年,应怀真的身子已经大好,因为苏太医调养得当,反比病倒之前更圆润了些,看起来越发讨人喜欢了。   李贤淑这阵子也又恢复了管家之权,再也没有人敢说什么,反倒许多奉承追随之人,连许源也不敢如何,说话间比先前多了几分恭敬之意。   原来自从李贤淑打了许源那次,晚间应竹韵听说了,大怒,便同许源闹了一场,道:“我说的话你只不听,就藏不住你那性子!古人说:善始善终!你倒是好,见上头不喜欢了,你就也跟着翻脸,若不是嫂子打了你一巴掌,这巴掌就该我来打了!”   许源心中愧疚,面上却有些过不去,便道:“这事儿都赶到一块儿了,我哪里想得到怀真病的那样?起先也并没想就真的翻脸,毕竟以后还是要相处的。”   应竹韵兀自气哼哼说道:“哥哥如今不在家,咱们正该尽心尽力些对他们娘儿俩好才是,竟闹出这种不堪的事来,哼!叫我说,平靖夫人来的着实是好,不然以后还不知会出什么大事呢,若真的出了什么事,等哥哥回来……你且瞧着吧!”   许源见他怒气冲天,只好说:“行了性了,你已经骂了我半天了,我也知道错了,以后再对她们好就是了。”   应竹韵冷笑道:“只怕人心里有了伤,等闲也难弥补的……你只在府内,又懂什么?殊不知外头都在传:哥哥在南边做的很好。倘若真是这个势头,几年后回了京来,他就不是现在这个光景了,跟我交往的一些大人们也都说了,哥哥这趟差事虽然看着苦,但也是皇上许他历练之意,若他熬得过做得好,以后我们家里,指不定是谁做主呢。”   许源听着,暗自惊心。   且说应竹韵发脾气说这番话的时候,在京城林府里,也有人正如此说着。   林沉舟看着手下人送来的折子,笑着放在桌上,道:“这应兰风果然是了不得……没想到竟是这样有胆有识的好人才。”   林沉舟旁边有人道:“所以他才说‘莫道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呀,叫我看,竟不像是只送给爹跟毅哥哥的,竟也是说他自己呢!”   林沉舟哈哈笑了两声,往旁边看去,说道:“你不在自己房内看书,只在这里磋磨什么呢?”   原来趴在桌边儿的竟是林明慧,听了问,就站起身来,撒娇道:“爹,你不要只管不相干的人,到底知不知道毅哥哥到了哪里了不曾?几时能回来呢?”   林沉舟听问,便叹了声道:“早着呢,离京一年多了,上次传信,还只说在川西遇险,只怕此刻最快的话……也是刚到沙罗国。若等回来还不知几时……”   林沉舟说着,忽地抬眼看林明慧道:“上回才问了,怎么又问?”   林明慧摆弄着那吊着的毛笔,便嘟嘴道:“我着急盼他回来,问问都不成么?”   林沉舟笑了声,忽然正经看着林明慧,缓缓说道:“明慧,其实这些日子来,有好些人家前来求亲,我留神看了几个孩子,倒也有两个还不错的,不论家世人品都……”   林沉舟还没说完,林明慧已经捂住耳朵,道:“我不听不听……”竟也不再理林沉舟,拔腿就跑出书房去了。   林明慧一口气儿往自己房中跑去,跑到半路,忽然差点撞到一个人,忙停了步子,却见是凌景深。   四目相对,凌景深行了个礼,林明慧哼了声,拔腿要走,凌景深忽然说道:“姑娘留步。”   林明慧闻声回头,凌景深从怀里一模,摸出一支极为精妙的绢花,道:“我方才从外头来,看到这个,想姑娘大概喜欢,便顺手带了来。”   说着双手奉上,林明慧一看,双眼一亮,知道是最近外头流行的新样儿绢花,便解了过来,见做的足以以假乱真,实在是好,便欣喜把玩不已。   凌景深看着,微微而笑,林明慧反复看了会儿,心头一动,抬头看向凌景深,忽然哼道:“凭你也配买这东西给我?我不稀罕!”竟把花儿往凌景深怀中一扔,转身自去了。   凌景深并没伸手接,那花儿就掉在地上,孤零零地躺着,凌景深看林明慧拔腿走了,半晌挑了挑眉,也并无恼色,反笑了笑,弯腰又把那花儿捡起来,仍放进怀中而已。   又过数月,林明慧从外回来,进门便气冲冲地。   原来她先前去找敏丽玩耍,在座的也有几个京内名媛,说来说去,提起近来又有一个女伴要成亲了,竟又是比林明慧年纪还小两岁的,林明慧心中很是不快,回来路上便想:这些人分明都不如自己,却一个个有了归宿,便流露出一副志得意满之态,想想实在令人不悦。   而他们那些夫君,无非是些不入流之辈,又有哪个比得上小唐呢?简直连小唐一根手指都不如!想到这点,林明慧便又嗤之以鼻。   可是到了家后,林明慧忽然又想起来,小唐虽好,可到底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她如今已经是十八岁了,正是最好的年纪,倘若小唐再有个十年半载才回来,那她岂不是要成了老姑娘了?   因此林明慧竟是一肚子气,无处宣泄。只恨恨地往自己房内去,走到半路,竟看到凌景深呆站在亭子里,不知在看什么。   林明慧一见凌景深,就如见了天敌一般,平添一股恨意。   只因凌景深同小唐相好,小唐又不在眼下,于是凌景深竟似成了活靶子,林明慧一见就想打上一顿,偏凌景深通身的气质又很不入她的眼,于是越发眼中钉似的。   林明慧当下便走过去,挑衅似的道:“你不去书房里守着等我爹使唤,却有闲心在这里看鱼?我果然没说错,你是个胆小……”   话还没说完,凌景深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面上大有惆怅之色。   林明慧一怔,问:“你在故弄什么玄虚?”   凌景深这才看向她,叹道:“我方才看到一条不错的锦鲤,不料姑娘才过来,他看见姑娘的影儿,就立刻跑了。”   林明慧有心找茬,此刻更气道:“你的鱼跑了关我什么事?”   凌景深却笑微微说道:“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忽然间想到一句话。”   林明慧斜看他道:“什么话,必然不是好话。”   她以敌对之心对凌景深,自然也便猜凌景深不会有好言语。   却听凌景深说道:“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林明慧一听,先是愣怔,旋即睁大眼睛问道:“你也知道《牡丹亭》?”话音刚落,忽然之间掩口不语,面红耳赤。   凌景深却奇问道:“什么《牡丹亭》?这句子我只是听我弟弟有一次念了起来,我觉得好听耳熟,无意中就记住了,此刻觉着倒有些适合姑娘,才念出来,是不是冒犯了姑娘?”   林明慧狠狠看他一眼,忽然说:“只懂贫嘴贫舌,胡言乱语。”红着脸转过身,脚步匆匆地自回房去,只不过这时候,林明慧心中却已经恼意全消,连先前跟女伴们相会受得恼怒也都烟消云散了。   林明慧回到房中,坐在桌前怔怔发呆,不由呆呆地念道:“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反复几遍,情难自禁。   这原来正是《牡丹亭》里杜丽娘思春时候,顾影自怜所念之词,竟被凌景深念出来形容了她……虽有些唐突,只是竟正合了林明慧此刻的心绪情景。   林明慧呆呆地念了几次,忽然越发心跳,竟有些口干舌燥起来。   如此京内诸事太平,时光悠悠,转瞬间两年又过。      ☆、第 60 章   这一年暮春时候,西南山上,来了一队人马,几十人在那蜿蜒的山路上缓缓而行,走到那极崎岖地方,便尽数翻身下马,小心牵着马儿前行。   渐渐地山势越高,再往上半山腰的雪犹未化去,往上也是一片雪白,在太阳的反光下金灿灿一片,若久盯着看,眼先受不住,厉害的便会害了盲症。   然而头顶的日光虽刺目的很,风偏却极冷,刮在脸上如小刀子割着一样,又加空气稀薄,令人呼吸维艰。   众人无瑕言语,只是在土人向导的带领下,闷头仔细赶路。   如此走了小半个时辰,前方有一片平坦地方,又有山石矗立,挡住大半的山风,头前向导便做了个手势,拉着马儿慢慢停下来,示意大伙儿就地歇息。   土人向导叫手下少年把马儿停住,自己往后走到中间一人面前,那人披着黑色绣金的斗篷,风一吹,把罩在头上的帽兜吹得鼓了起来,他索性举手把帽兜拂下,抬头一笑,只见华容光润,玉颜神飞,令人见之忘俗,陡然生钦敬之心,正是小唐。   那土人便抬手抚胸,微微躬身行了个礼,说:“大人,过了这山,就是舜的地界了。只是山上气候多变,要加倍小心。”   小唐微微一笑,道:“有劳你了。”抬手在那土人胳膊上轻轻一拍,颔首示意,转眄间流光敛彩。   那土人向导为他的气度容色慑服,竟不敢直视,只垂头躬身道:“大人是天朝使者,山神必然也是庇佑的,能为大人效劳,这也是我的荣幸。”   如此歇息片刻,复又赶路,不料才翻过山梁,忽然不知从哪里来了一片乌云,将半个山顶笼罩。   那土人见势不妙,早忙先叫让马儿卧倒,又招呼大家伏底身子,果然才将就着藏好,一阵风忽悠悠吹来,裹着凌厉的雪片,风中竟有呼啸之声。   刹那间晴空万里已经不见,人人连眼睛都睁不开,面前只有乱舞的飞雪夹杂着山石,那风越大,仿佛要把人刮起来卷走一般,大家伙儿只得拼命地抓住身下能抓住的任何东西,祈祷这场风暴赶紧过去,不敢分毫懈怠。   忽然之间,听到一声尖叫,原来是跟着那土人向导的少年身轻力薄,被风卷的双脚腾空,那土人向导距离他有十几步远,想要来救,只怕还未到跟前就已经被风卷走,只能眼睁睁看着,一边儿大声呼喝。   那少年身子随风而起,已经抓不住任何东西,手一松,身子如断线纸鸢,腾空而起!眼看就要被卷入万丈深渊,忽然一道人影飞身跃起,将那少年用力抱住,脚下在地上拼命一勾,划着地上的杂石想借机稳住身形,却挨不住风里强大,推挤着两人往那深壑边儿而去。   原来这起身救人的却是小唐,生死一刻,小唐喝道:“抱紧我!”   那少年已经不顾一切抱住他的腰,小唐腾出手来,猛然从腰间拔出匕首,奋力往地上一插,只听金石之声,那匕首深深扎入身下石上,好歹止住了两人下滑之势。   此刻风雪狂舞,已经是对面不见人了,小唐只听有人大叫自己,知道是属下们担心,生怕他们冒险来救,便喝道:“我在这里,都不许妄动!”   风吹的两人摇摇欲坠,那少年怕的双眼紧闭,已经抽噎起来。   小唐只能尽量将他压在身下,拼命支撑。   如此将近一刻钟时候,风雪才缓缓平息,很快地阴云散开,重显晴天。   梁九回头一看,心头一颤,忙抢过来相救,却有一人比他更快,两人拉着小唐的手臂,将他们两个拉了起来。   那向导也跑过来,抱住那少年哭了起来,原来这少年是他的儿子,方才只以为是必死无疑了,却做梦也想不到会被小唐相救,顿时千恩万谢,感激不已。   梁九后怕,忍不住说:“大人这样,太过冒险了!”   小唐道:“山上的风雪来得快,退得也快,我理会得。”   梁九叹了声,说道:“咱们这些人跟着您,好不容易才平安出了那狼窝,大人却要保重才好。”   小唐拍拍他的肩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此刻所有人复整装待发,梁九又道:“沙罗国那样的情形,也不知公主可应付得?”   小唐眼中有些许忧色,道:“沙罗的情形的确复杂,几个亲王又各怀野心,只怕也安稳不过多久,然而公主聪慧机变,我已经同她商议过,也嘱咐了让她各处留意,好生应付……只是,毕竟……也难保会有几年的平安……”   梁九笑道:“怪不得临走的时候公主那样不舍,一再想大人留下来相助呢……沙罗距离大舜又是这样路途遥远,就算互相传个信息最快也要一年时间,唉……公主再聪慧,毕竟也是个女孩儿。”   小唐也淡淡一笑,眼中已经一片清明,道:“可谁叫她生在皇家呢,这便也是她的宿命罢了,逃是无法的,只能接了,再见招拆招……”   小唐欲言又止,缓缓抬头看向天空,却见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只鹰,于头顶天空盘旋长啸。   小唐看了片刻,长吁一口气道:“个人皆有缘法,然而我们好歹将回到故国了!诸位,启程了!”   下属们听了“故国”两字,想到久违的故土,家中的亲人们,一瞬皆热血沸腾,才把方才那场惊魂都抛到脑后去了,人人喜气洋洋,精神倍增准备赶路。   那土人向导回头看看几人,便仍头前带路,走了会儿,竟扬声用土语唱起歌谣。   小唐只听那曲调悠扬,歌声似饱含情意,却不明究竟,那向导的儿子因小唐方才相救,便一直跟在他身旁,见他流露思索之色,便说:“大人,这是我们族里赞美英雄的歌。”   说着,就给小唐一句句地解释,原来唱得是:   他单枪匹马与敌交锋,左冲右突势不可挡   傲慢之众纷纷退避,直杀至暮色笼罩大地   而风雪必将在冰川上铭刻他绝世之战绩   那向导见少年向小唐解说,就又回头用土话说了一句什么。   少年听了,便笑吟吟地对小唐说:“父亲说,这是献给大人的歌。”   小唐听了,哈哈大笑,道:“世间竟有这样的英雄么?必然只是在传说中罢了,我心向往之,然而是不敢当的。”   一阵风悠悠地掠过,裹着几片清雪,便吹在身后的冰川壁上,古老的雪山同风迎合,发出奇异的呜呜声,忽然一声尖锐清啸,令人精神一振,小唐抬头,望见头顶的那只鹰转了个圈儿,铁翼张开,越飞越高,逐渐不见了踪影。   小唐自不知道,这首歌对他来说究竟有何意义,此刻他心之所系,已经是阔别了近四年的故土跟家人,却不知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些他牵挂的人究竟如何?   与此同时,在京城之中,三辆马车一前一后在路上而行。   最前面的一辆马车中,有人叹了声,悄声道:“也不知道林大人究竟是病的如何……这几日林姐姐都不得空,还好有你,叫我不至于落单。”   说话之人,容色越发秀婉出挑,赫然正是小唐的妹妹唐敏丽。   而在敏丽对面那人,容颜还未十分长开,仍略有些稚嫩,但却已经初露绝世之姿,就如一朵半绽的花苞,而花开必将倾城,而此即看来,其清丽出尘,却更叫人想好好地保护起来,却正是应怀真。   原来这两年多来,应怀真同唐府里时常来往,一来二去,竟渐渐地同唐敏丽成了无话不说的闺中密友。   唐敏丽喜她年纪虽并不大,却一派的平和恬淡,最是知心知意,有时候同她说起一件事来,她每每都有不凡的见解,让敏丽意想不到,因此敏丽竟格外另眼相看,渐渐地对待应怀真比对林明慧还要亲密上三分。   应怀真也欣赏唐敏丽性情温柔,又毫无小唐一样的深沉心机,不必费心猜测,相处起来格外轻松,因此也爱跟她来往,因此两个竟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   今日,唐敏丽陪着母亲唐夫人去香积寺进香还愿,原本林明慧是要相陪的,不料这些日子,林大人忽然病了,林明慧侍奉父亲,无瑕分神。   可喜应怀真知道了,怕敏丽一个人陪着母亲,未免孤单,便一早就来了。   果然敏丽见了她,十分喜欢,道:“我本来想请你来,又怕你嫌我是因为明慧不来才又叫你的,且又怕你自己有事,所以竟不敢说,没想到你自己倒来了,你这小精灵古怪,莫非是我心里的虫子不成?”   应怀真笑道:“我虽不是精灵,也非虫子,却是个包打听,因我哥哥昨儿说了林大人病了,我就猜明慧姐姐不会来陪你,我倒是怕来的唐突,你嫌我多事呢。”   敏丽便挽住她的手臂,口中笑道:“我是嫌你,嫌的都不肯放开你了。”   唐夫人带着贴身丫头便乘第二辆车,第三辆上是敏丽跟应怀真的丫头们,很快到了香积寺,那先来的小厮便迎上来,有些焦急说道:“小的正想回去跟太太说,今儿是熙王爷在此礼佛……门口都被人拦住了。”   此刻唐夫人已经下了车,闻言一怔,原来他们前来还愿是早一天就派人来说好了的,那时候也并没没有提熙王来礼佛的事儿,如今却又是怎么了?   正好唐敏丽跟应怀真也下了车,被丫鬟们簇拥着过来,见小厮跪在地上,便问怎么了,唐夫人便说了熙王在此。   三个人面面相觑,唐夫人便道:“既然如此就罢了,改日再来就是了。”   敏丽也说:“正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明儿再好好地问问这寺里的主持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母女正商量着回去,忽然见寺门口有个侍卫跑出来,问道:“敢问来的是唐府的人?”   那小厮忙回话,那侍卫远远地站着行礼道:“请恕小的们不懂事,方才熙王爷听说了有人来礼佛,特把我等训斥了一番,叫不许拦着,唐夫人跟小姐们请。”说着便退到一边,不敢抬头乱看。   唐夫人见状,便微笑道:“还是不必了,我们不便打扰王爷礼佛,改日再来也是使得的。”正说了一句,就见里头一个内监跑了出来,见了她们,便双膝跪地,道:“见过夫人跟小姐们,王爷听闻是唐夫人来到,特叫奴婢前来好生迎接着。”   唐夫人见行此大礼,未免有些惶恐,当下不好再推辞,看看敏丽跟应怀真,便道:“既然王爷这样和善,我们如此走了反而拂逆了他的好意了。”于是便一并入内。   才进了门,将到了一重大殿,就见有个人正从佛前起身,一身素白的袍服,肩头绣着龙纹章,镶玉的宽革带束腰,大袖轻拂回过身来,身姿看来倒是格外潇洒。   唐夫人见状,不免走上两步,便欲行礼,敏丽也只好随母亲而行,应怀真虽然不想跟陌生人照面——尤其是这位熙王爷,此刻却也是骑虎难下,只好尽量低着头,半跟在唐夫人身后缓步上前见礼。   熙王却是跟小唐一般年纪,皇家子弟,生得面容白皙,眉目清俊,器宇非凡。一看唐夫人见礼,他便快走几步,赶忙扶起来,笑微微说道:“何必行此大礼?快快请起。”   唐夫人见熙王如此谦和,含笑道:“委实不知王爷在此,多有唐突冒犯了。”   熙王眼中带笑,道:“夫人万别这么说,是本王唐突了才是,因昨夜得了一梦,今儿才忙忙地赶了来……来了才知道夫人也是今日来的。可是凑巧了……若要真细说起来,倒是小王的不对了。”   唐夫人连称不敢,熙王却又看向唐敏丽,微笑道:“这必然就是敏丽妹妹了?可还记得我?”   唐敏丽些许愕然,却也微笑着轻声道:“原来殿下还记得敏丽。”   熙王气质本极高雅,此刻笑起来倒有了几分单纯孩气,望着敏丽道:“小时候三郎常带我去府里玩耍,那时候敏丽还只是个小丫头,只这些年我在外头,竟不曾见……才回了京内,偏又听说三郎去了沙罗国,倒不好贸然去拜见了。”   应怀真在旁边听着,心头恍惚,却并不敢抬眼看面前之人,只听他们寒暄了几句,熙王便看向她,道:“这位又是……”   敏丽忙说:“这是应公府的二小姐,是怀真妹妹。”   熙王将应怀真打量了一番,忽地笑说:“我早听说平靖夫人对应公府的一位姑娘很是另眼相看……就是怀真妹妹了?嗯……看来倒有几分眼熟,像一个人。”   应怀真只觉心跳加快,仍是不敢抬头,也不愿做声。   敏丽见她不似平日一样应答如意,还以为她见了陌生男子怕羞而已,便替她说道:“又像是什么人呢?”   熙王想了半晌,却又笑道:“一时倒是说不上来。”   熙王只说自个儿已经拜了佛,当下就陪着唐夫人跟敏丽随行,可见熙王是个随和善谈之人,敏丽起初还对他有些隔阂,相处了片刻,又想起小时的情谊,便也放宽了心怀。   应怀真只勉强随着走了一会儿,就拉住敏丽,悄声说:“姐姐,我忽地觉着有些头疼,不如你们在这儿,我先回去……”   敏丽果然见她脸色微白,便忙问:“可疼得厉害么?怎么忽然犯了头疼?”   两个人在这儿说话,不妨熙王听见了,便走过来道:“怎么了?”   应怀真想拦着敏丽,敏丽却果然就先说了,熙王听了,眉头一皱,道:“怕是被风吹了也是有的,只不过如此的话再去乘车,车马颠簸岂不是更难受了?这寺内自有香客住的厢房,不如在此歇息片刻,我再叫他们熬点汤水,必然片刻就好。”   敏丽听他说的如此详细,便也点头,道:“我正也是这么想的。”   熙王闻言,便叫了内监来,吩咐说:“好生伺候着二小姐,别的厢房怕不洁净……就去我那间房里歇会儿,她的头疼,你再叫僧人熬点汤药送上。”   应怀真怔怔听着,心中好生后悔提起自己“头疼”,如今竟更是坏了事,她本想借口头疼先离开这里,确切说来,是离开熙王……不料此刻,却更是难以脱身了。   内监们小心引路,敏丽陪着应怀真往熙王素来歇息的那厢房去,一边温声问长问短,应怀真几乎不知自己可回答了她,又回了什么……满心里只是又恍惚,又有些隐隐地难过:叫她怎么说呢?此刻,面对前世曾下旨斩了应家满门的人,竟要怎生应付、又要以如何面目面对?      ☆、第 61 章   应怀真想不到,今生竟然在这种情形下跟熙王照面。   ——熙王爷赵永慕,自然就是将来的新帝,也是最终阻断了应兰风仕途,一纸诏书叫整个应氏派系大厦倾覆之人。   敏丽陪应怀真入了香房,见她有些儿神不守舍,便不放心,应怀真只得打起精神来,笑说:“本是我来陪姐姐跟伯母的,如今竟叫你来陪我了?你快些去,不要在这里耽搁,不然我也一来不得清静歇息,二来更于心不安的。”说着,便笑着把敏丽往外推。   敏丽也有些担心母亲,毕竟不能只叫熙王陪着,又见有内侍在此,便叮嘱说:“那你自在歇会儿,若有什么不妥,就让他们去叫我。”   应怀真答应了,敏丽便出门去了。   敏丽退了后,应怀真只得进了内室,打量着这房间收拾的果然干净清雅,倒也不觉得如何不自在,她便到榻上坐了,手拄着旁边的小桌,仔仔细细在脑中回想有关熙王的事。   不料所得居然极为有限,除了有一次曾照面过,其他据应怀真想来,这熙王原本竟是个无声无息、没什么印象之人,只是在最后那场巨变中,他的名字才蓦地横空出世似的……被她牢牢记住了。   然而倘若熙王真的是个默默无闻的寻常之人,又怎么会历经太子倒台,肃王谋反等事,最后却给他平平坦坦地登上皇位了呢?   而那一次的相见,也并不寻常,因为应怀真跟熙王的那次照面,是在宫内。   那次应兰风带她入宫,皇帝见了她,又是格外高兴,特意叫她同座用膳。   正谈笑中,忽然外面内监来报说:“熙王爷进宫请安来了。”   皇帝淡淡地说了声宣,应怀真抬头看去,就见一个清俊风雅的年青人缓步踱了进来,上前躬身行礼,姿态倒是极好的。   然而她只是看了那么一眼而已,当时的熙王对她而言,还不如面前那一盘新鲜的菜色更吸引人。   耳畔隐隐约约倒是听了几句话,如今搜肠刮肚地回想,只模糊记得皇帝曾问他关于熙王妃之事,而熙王道:“她的身子虚……近来越发欠安,便不曾进宫……”而后皇帝也没说什么,只叫好生调养保重,如此之类。   应怀真思忖了半天,又想给前生的自己几个耳刮子:能别忙着吃东西么?竖起耳朵仔细听听这些说话该多好呢?不至于现在一团儿空白。   但当时怎能想到呢,这个看似很不起眼儿、也并不如何受皇帝宠爱的熙王,最后竟会是坐上九五至尊皇位的那个?   正想着,内监放轻了脚步进来,躬身问道:“汤水备好了,请二小姐慢用。”   应怀真正也有些想的头疼,便接了,吹了吹,尝了一口,觉着味道清淡,倒也可以入口,便慢慢地喝了。   一碗汤药喝过之后,不知不觉身上就有些倦意。   那内监在旁看着,见她有些困倦,便轻声又道:“二小姐可去那榻上歇息片刻,被褥都是崭新的,王爷还没进来睡过呢。”   应怀真答了声,却并不动,毕竟这是熙王休憩之地,进来暂歇已是破例,怎么好再大喇喇地去躺了睡呢?   那内监见她手拄着桌子,微微闭了眼睛有些打盹儿之意,便悄悄把药碗端了起来,又看应怀真,见她渐渐地地趴在了桌上,竟是睡了过去。   内监便不再做声,只轻手轻脚地便又出来,把碗交给小内侍拿走,自己便站在门口。   片刻,就见熙王摇摇摆摆而来,到了门边,便问道:“人可还在?”   内监点头道:“方才喝了药,有些睡着了。”   熙王应了声,又思忖着自言自语道:“不知好些了不曾?”   内监见他是个要进去的光景,便把门轻轻推开,熙王果然迈步进了室内,才走一步,又回头道:“开着门便是。”   熙王转到里屋,一眼便看到应怀真坐在榻边儿上,歪着身子趴在桌上睡着呢。   他微微一怔,走近了几步,望着应怀真闭眸熟睡,长睫动也不动的光景,静默片刻,便缓缓伸手探过去。   修长的手指往前,将要碰到应怀真的脸颊之时,忽然一停,熙王打量着她的眉眼神情,半晌,才低低地笑说:“我忽然记起来……你究竟是有些像是谁了……”   一梦沉酣,应怀真醒来之时,却见自个儿正歪倒在榻上睡着,慌得忙爬起来,正有些不知所措,转头却敏丽正在小桌对面儿坐着。   敏丽见她醒来,便笑道:“真真是个睡美人儿,看你睡得这样好,我都不舍得叫醒你。”   应怀真本正震惊,见她也在才心安,揉揉眼睛道:“我睡了多久了?熙王爷呢?”   敏丽看着她懵懵懂懂之态,越发笑道:“别怕,其实也没多久,大概半个时辰罢了,殿下也是方才才回去的,我就来看看你,才坐了一刻钟不到呢。”   应怀真脸上有些微红,忐忑问道:“姐姐,我可是失礼了么?”   敏丽笑道:“什么失礼呢,不必在意那些……我同你说,这位熙王殿下,原本跟我们是早就认得的,他小的时候,我哥哥常常带他回家一块儿玩耍,是最熟悉不过的……他人也极好,性情最是和善亲切,毫无皇子的骄奢之气,后来他出了京,彼此才远了,如今再重逢,我见他的举止神情,却好像是还没有变,跟小时候一样似的。”   应怀真只是听着,不敢多嘴,是试探着问:“姐姐,他毕竟是位王爷……真的有你说的那样好?”   敏丽道:“王爷也是分人的,你瞧肃王,便无人敢招惹他……至于太子,更是人人敬畏了,只是永慕哥哥不一样……其实我也知道他回京来了的消息,也零零散散地听人说起来,虽然皇上不是很宠爱永慕哥哥,但却是个难得的好人,底下人人称赞的。”   应怀真琢磨了会儿,忽然记起一件事来,便问说:“那他成亲了不曾,王妃又是谁呢?”   敏丽听了,歪头想了会儿,说:“本来是成亲了,王妃……隐约记着是礼部员外郎之女……然而前两年竟病死了。现在还并没再娶呢。”   敏丽说着,忽然吃吃笑了起来,看着应怀真道:“你这鬼丫头,怎么竟问起这个来了?莫非是看永慕哥哥人生得清俊,就……”   应怀真本一头雾水,想来熙王很快就会再有一位“王妃”了,只不知道究竟会是谁?   忽然听敏丽又打趣自己,一时红了脸,便啐道:“姐姐比我年长,再怎么也先轮不到我的。”   敏丽听了,便也适可而止,只笑说:“罢了罢了,知道你脸皮薄,我便不招惹你了。”   两人斗了几句嘴,应怀真却又暗暗在心中自省,方才问的的确是唐突了些。   又说了会儿话,应怀真喝了几口水,两人挽手出来,乘车回府。   因应怀真在外耽搁了大半天,便没有再在唐府久留,回唐府略坐了坐,就出门乘车回家了。   才回了应公府,进了二门,就见有个丫鬟笑迎着说:“二小姐可回来了,春晖少爷找了你一上午!”   应怀真惊诧道:“春晖哥哥找我做什么?”   丫鬟笑道:“佩少爷也来找过呢,不过佩少爷这会子出府去了,姑娘只去春晖少爷的书房就知道了。”   应怀真不知究竟发生何事,便同吉祥往应春晖的书房而去。   因应春晖性子单纯活泛,又有些不拘小节,这两年内,两人之间也比别的姊妹亲近些,多半是春晖跑来找应怀真,或送些小玩意儿,或说些外头的趣事,偶尔应怀真也来寻他,要一些书看、给陈少奶奶请安顺便见他之类。   应怀真也知道春晖有时候最喜欢无事生非,虽然着急找她,未必就会有什么要紧的事儿,只是前去看看倒是无妨。   顷刻便到了春晖的书房,见两个丫鬟站在门边上,见她来了,便喜道:“二小姐到了。”   应怀真才在门口露面,一眼就看到应春晖从书桌后头跑出来,手中拎着一张纸,火上房似的叫嚷说道:“妹妹你可回来了!快来看这个!”   应怀真忍着笑,道:“又有什么了不得的?竟这么着急似的给我看?”   应春晖欲言又止,只跺脚说:“你只是快看,只说这诗写得好不好?”   应怀真听了这句,更加认定他是在“无事生非”了,便忍着笑道:“以后你的房子着了火,我可也是不理会的,谁让你平日里总叫‘狼来了’呢,次数多了,真的也当做假的了。”   一边奚落着,一边果然就取了那纸在手上,端着仔细看去,只见上面写得是:   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林。   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注4)   应怀真一看,陡然惊心,不由说道:“好诗!果然是写得好……”忽然又疑惑起来,便先不去急着乱夸,只问应春晖道:“这是谁写得?”   原来这两年里,应春晖因上学,不免跟一些年纪相仿的少年厮混的极好,只因他性格好,所以很得人爱,而这些少年里头,也有一个叫做“凌绝”的冤家对头。   先前应春晖也夸奖过几次凌绝写得好诗,只不过那些诗多半都是应怀真早就滚瓜烂熟,甚至可以倒背如流的,于是每次听了,只是哼一声罢了。   前生已经为此疯了一次,那时候,每看到凌绝的大作,都要用尽万千言语夸奖才好,几乎想要每个自己认识的人都也倒背如流……真真痴狂的无法自拔。   此刻今生,报之的无非是一声冷哼,一个白眼,其他,就算再为此说上一句话也都嫌多。   因此此刻见应春晖雀跃至此,而这一首诗偏偏是她从未听过见过的,于是便起了疑心,怀疑是不是凌绝的大作,倘若真是他的手笔,那自然是不能夸的,要“呸”一声才好。   不料应春晖笑道:“你也说是极好的,可是不是呢?”   应怀真打定主意不开口,先要问出是谁所做才好,见应春晖这个模样,认定了八分是凌绝所做了,毕竟评心而论,这诗做的的确是极好,不仅工整,且意蕴极佳,如果说是出自凌绝的手,也不出奇。   应怀真就道:“这也分人的,若是人品欠佳之人所做,那……”   应春晖不等她说完便哈哈大笑起来,笑了会儿,才道:“你敢说嘴?你道这诗是谁写的?正是二叔父的手笔!你可说好不好呢!”   应怀真呆了呆,本以为耳中听见的会是“凌绝”两字,陡然换了“二叔父”,一时竟转不过弯来,不知应春晖的“二叔父”是谁,隔了会儿,才浑身一颤,道:“你说的莫非是我爹?”   应春晖看着她呆怔的模样,越发大笑起来:“你可是傻了,我的二叔父,不是你父亲又是何人呢?”   应怀真震惊不已,仔仔细细又把那首诗看了一遍,看着“江南”两字,又看到“经冬”,“岁寒心”等词,岂不是正合了应兰风此刻身在南边儿的处境?一时忍不住,眼中热泪便涌出来,怕滴落在纸上,又忙擦去,喃喃地说:“真的是我爹爹所做?”   应春晖才止了笑,道:“我骗你做什么,这是我从外头抄回来的,如今京内已经是传遍了!听说是二叔父写给病中的林御史大人的,林大人一见便连声称好,是他身边儿的人传了出来……才一上午的功夫,外面人人皆知了,还能有假?”   应怀真先是掉泪,却是感动至喜极而泣,此刻死死地看着那一张纸,不肯相信自家老爹竟有这种才气,却又只能相信:这一次,不是她暗中弄鬼,的的确确,是应兰风自己做了一首好诗出来。   此生竟有这等造化,怎不叫人感叹?怎不叫人喜悦?   其实应怀真并不清楚,应兰风本身便有几分才气,只是因向来仕途阻衰,更是无暇他顾,渐渐消磨了意气。   自应怀真假称他做梦写了那首送林沉舟跟小唐的诗后,让应兰风精神大振,此番又放了出去,见识过许多不同的风土人情,经历了更多匪夷所思的情形,整个人同过去又是大为不同,一日有感而发,灵感如涌,便有了此诗。   应怀真确信是应兰风所写之后,心中的喜悦无法遏抑,举着那轻飘飘地一张纸,简直爱不释手,其狂喜欣慰,比春晖更有过之而无不及,竟在屋内转了几圈儿,边看边笑,道:“是我爹写得,我爹写得!太好了!”   忽然想起来要告诉李贤淑知道……于是便匆匆往外跑去,一边儿回头对春晖说:“我先拿走了,回头再给你送回来!”   应春晖张手要叫住她,不料只说了一个“小心”,就捂住了眼。   原来应怀真正跑到门口,冷不防门口又走出一个人来,两下便撞在一起。   应怀真猝不及防,一头撞在那人胸前,耳畔只听“嗤啦”一声,手中的诗已经在这一撞间被撕成两半了。   应怀真撞得昏头昏脑,顾不得去摸头,呆呆看了看手中被撕成两半的诗,心疼之极!   再抬头,忽然看到面前之人,一时心中又惊又气,忙后退一步,指着来人道:“怎么又是你?”   门口站着的少年,已隐约有了些玉树临风之意,一张脸越发出落的脱俗标致,只是气质上不敢亲近,有些冷若冰霜之意,正是凌绝。   凌绝被猛然一撞,胸口隐隐做疼,那张冰山似的脸上便更多了几分不悦,听应怀真如此说,便冷冷说道:“是恶人先告状么?明明是你撞了我,不肯道歉,倒要反咬一口?”   应怀真心道:“早知道是你,越发撞得狠一些,撞死了倒也干净。”   面上却冷冷淡淡地,斜睨着凌绝,道:“我只说了一句,凌公子倒不依不饶地补上这么若干,不知道要咬人的可是谁呢?罢了,我不与闲杂人等一般见识。”说着,一扬头,哼了声,迈步出门去了。   凌绝被堵了一句,待要还嘴,对方已经走了,何况跟个小丫头拌嘴,却也不是他素来的作风……只不知为何每次应怀真都会惹得他失态。   凌绝便恨恨地,回头对应春晖道:“不是我说,府上这位二小姐着实的泼辣凶悍,府上其他几位小姐我也见过,都也是极有教养的名门淑媛,怎么偏偏她竟是这般模样?”   应春晖因方才看了一番热闹,早笑得乱拍桌子,闻言便回答:“你问我?我问谁去?我这位怀真妹妹,可是人见人爱无人不夸的,凡见过的,都说她太过懂礼了,不知为什么一见着你,就跟变了个人儿似的……大概是前辈子的冤孽!哈哈!”说着又乱笑起来。   凌绝自诩从未做什么破格的坏事,竟然不知哪里得罪了应怀真,自跟她认得,算来也有四五年了,这份宿怨跟恨意似乎从未改变过……   凌绝虽然是个冷清之人,但被人无端这样地记恨抵触着,也难免觉着有些气闷,何况除了应怀真外,远的不提,就说应公府里的应翠应玉,以及应蕊,见了他无不是小心翼翼,唯恐惹他不快,都是以他为重的姿态,对比之下,真是越发又生了几分闷意。 作者有话要说: 注4出自以下,本章拿来应用^_^ 唐 张九龄 《感遇》 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林。 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 可以荐嘉客,奈何阻重深。 运命惟所遇,循环不可寻。 徒言树桃李,此木岂无阴?      ☆、第 62 章   凌绝本是同春晖一块儿回府的,因近来他年纪渐大,才气横溢,声名鹊起。这样尚未参与科考的少年才子素来是极易为人瞩目的,京城内便有多权贵大人们赏识他。   先前便是被应梅夫特意叫了去说话,应梅夫因见他人物出色,谈吐不凡,心下很是激赏,亲儿子春晖反倒不及他了,只恨没有个亲生女儿,不然立刻就要许了凌绝。   凌绝从应梅夫的书房回来,才正好撞上了应怀真。   当下凌绝便又同春晖说些功课,探讨些四书五经,指摘些近来新出的诗词,说来说去,竟是以应兰风所作的这首为最佳,凌绝心中暗自感叹,忽然不免想起应怀真,又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春晖因见他若有所思似的,便会错了意,只因凌绝近来也有两首好诗出世,但论起来仍是不如应兰风这一首,他便只说:“你年纪毕竟还小,以后大有可为呢,何必耽于一时的短长?将来这风流文坛的领袖,除了你我竟想不出第二个。”   凌绝见他想错了,却也不解释,只笑道:“你休要一味地夸奖,只怕捧杀了我。”   春晖拍掌笑道:“我倒是想捧杀,只怕你心里大有数,别人想捧杀也是不能的。”   两人又说笑了会儿,约了改日再见。   凌绝就出府而去,春晖送别了他,自回府来,谁知还未进书房,就有小丫鬟说应梅夫叫他,春晖忙去见父亲。   应梅夫见了他,不免又斥责了几句。只因春晖虽然不错,但应梅夫才见了凌绝那样的最出色的少年,故而把春晖比下去了,所以应梅夫更生了几分“望子成龙”的心思,好歹把春晖说了一顿,无非是说叫他务必用心些读书,多多向凌绝请教之类,春晖不免一一答应,应梅夫见他有些虚心之意,才放他去了。   且说凌绝自回了府,才进门,就看见一个人往外走,那人见了他,便笑呵呵地迎了上来。   凌绝仍是淡淡地,举手行了个礼,那人三十来岁,普普通通的面相,文士打扮,带笑道:“表弟是又去外头应酬了?今儿是被哪位大人相请呀?”   凌绝心中不喜,面上便更带出三分,只道:“是跟学里同窗相见。”   那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仍是自顾自地笑着说:“表弟如今越发出色了,更兼在外面好大的名头!前儿我跟黄大学士家里的一个亲戚见面,他还特意问起我来,说大学士每日家称赞哥儿,那人原本跟我没什么交情,只因知道哥儿跟我有亲,这次竟还特意请了我一顿……我的脸上也着实地有光了不少呢。方才我也把这件事跟姨妈说了,她老人家也高兴的不成。”   凌绝越发不喜,也懒得应付,便只说道:“若是无事,我便不耽搁了,改日再说话。”一拱手,抬脚去了,那人见状,只得也出府去了。   凌绝进了内宅,打听了凌景深并没回来,心下更有几分惆怅,就去见他母亲。   凌夫人见了他,倒是欢喜不已,只因方才又听了若干奉承赞扬他的话,一见他回来,便一叠声说:“我的儿,正想着你呢,快过来。”   凌绝只好上前,凌夫人握着他的手,叫他身边儿坐了,就问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吃没吃饭之类,说了好一会儿。   凌绝见母亲只是喋喋不休地说些无关紧要的话,便忍不住问道:“母亲,方才我那表哥是来做什么的?”   凌夫人见他问,知道是见了面儿,就说:“也没什么……无非是来亲戚们来往来往罢了。”   凌绝嗤之以鼻,道:“来往来往?若是真心想来往,先前我们家落魄的那样的时候他们都去哪儿了?如今无非是看哥哥出息了,所以忙不迭地都跑来,烦不烦呢?”   凌夫人听了,却也不恼,只是笑着嗔了一下,道:“这孩子说些什么胡话,亲戚们家里也有个忙乱不忙乱的,先前他们家里忙乱,如今自然是空闲了才想着来了,何况,纵然真是看咱们家出息,那也不是你哥哥出息,必然是你出息才对。”   凌绝不以为意,道:“我又出息什么?又没功名,又没能耐。”   凌夫人轻轻打了他一下,道:“可不许胡说!现在没有功名,将来难道不许有的?迟早晚的事儿,方才你表哥也跟我说了,好些大人们都赏识你呢……”说着便面有喜色,却欲言又止。   凌绝瞧在眼里,并不说,只是又问:“他亲自跑来咱们家一趟,真个儿只是说些奉承娘的话,并没别的事儿的?”   凌夫人见他一再追问,却不敢就再隐瞒,只好迟迟疑疑地说:“只还有一件小事儿罢了,你不用管这个。”   凌绝眼睛一眯,道:“究竟是什么小事儿?若是小事,又哪里值得巴巴地赶上门来,又说那么些好话呢?母亲只快跟我说。”   凌夫人勉强笑了笑,便道:“你大概也知道,你这表哥……他原本是隶属京兆尹手下的,任的是长丞一职,不料因为前些年京兆尹家里孩子被贼人绑走之事,受了牵连,竟被降了职,这几年一直不得升迁呢。”   凌绝哼了声,只问然后如何。   凌夫人停了片刻,才道:“只因他听说近来……你哥哥在林御史的手下当差,所以就想走你哥哥的门路,让他在御史大人面前美言几句,疏通疏通,这本是一件极小的事,何况你表哥也没什么大错,倘若御史大人肯发一句话,他自然就官复原职了……所以我说这件事你不用管,只等你哥哥回来我跟他说就是了。”   凌绝听了这句,一声冷笑,道:“我就猜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果然也给我猜中了,正是为了这件事。”   凌夫人忙问:“你已经知道了?”   凌绝道:“我早听说他近来想疏通此事,只是苦于没有门路罢了,偏偏赶巧这时侯又来,不是找哥哥又是为何?叫我说,母亲不要揽这件事是正经!”   凌夫人皱眉道:“这又是为何呢?若他真官复原职,对我们家里也是有好处的。”   凌绝越发冷笑说:“他先前也有在原职的时候,那时候我虽年纪小不懂事,可也不曾见着有什么好呢?”   凌夫人只得哄说:“不要说赌气的话,以前是以前,以后他们不是就懂了?自然忘不了我们。”   凌绝正色说道:“娘不用说往后如何,我们再艰难也不曾去求过谁,只是靠着哥哥过活,才一直到如今,若是哥哥先前是个好吃懒做或者游手好闲的,难道叫我们上这些亲戚家里去求不成?如今好不容易哥哥好一些了,我也略有点名声,他们就巴不得地上来了?”   凌绝说到这里,又起身来,看着她娘说道:“倘若这件事真个儿是无关紧要的,那也无妨,我也不至于说这几句话了。可是母亲仔细想,林御史大人素来以铁面著称,若是肯徇私情,又哪里会有这个名头叫人人生畏?哥哥在他跟前当差,自然要打起万分精神,丝毫差错都不能有才是,如今母亲接了表哥这件事,若是真怂恿哥哥去说情,岂不是等同哥哥自己把自己的错儿送上?以林御史眼里不揉沙子的做派,恐怕立刻就不用哥哥了!到时候母亲却又让我们再靠谁去?”   凌夫人听了这一番话,心中微微地发毛,也有些懊悔自己方才禁不住她外甥一些好话,就贸然应承了。只好勉强说:“我听说林御史十分待见他,应该也不至于因此而革除了他?”   凌绝说道:“正是因为哥哥从不做这些下流猥琐之事,所以林御史才重用他,若真做了,又哪里有今日?何况哥哥这职位,也是唐家哥哥一力举荐的,若哥哥不仔细做好了,竟是连唐府的面子也一并驳了!以后再哪里寻第二个唐哥哥一样的人,再来相助哥哥的?我那些表哥堂兄弟之流,虽然多,又有那个指望得上?”   凌夫人听到这里,隐隐后怕:“照你这样说来,若真的做了此事,不仅得罪了林大人,连唐家也一并得罪了?”   凌绝说道:“母亲细想便知,别因母亲一时心软,毁了咱们全家。”   凌夫人呆呆怔怔,出了会儿神,才幽幽叹说:“果然是我想的太浅了……罢了,等改日他来,我只说帮不上就是了。”   凌绝这才点头道:“母亲也不用怕得罪人,只要哥哥在林大人身边一日,就算得罪了这些人又能如何?”   凌夫人见他又说孩子气的话,才又笑道:“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一说你哥哥,你就维护的他什么似的,难道我就是坏的,有心要害他?”   凌绝道:“倒不是害他,只是倘若是无心之间若做了错事……难道就不用担干系的?何况哥哥的事也跟我们家休戚相关。”   凌夫人又叹了口气,道:“罢了,竟不说此事了。”   凌绝见他母亲终于断了这个念想,才想告辞,凌夫人忽然又笑着说:“其实今儿倒另还有一件喜事的。”   凌绝见她面露喜色,一时想到凌夫人方才说话欲言又止时候的神情,便道:“是何喜事?”   凌夫人笑看着他,终于忍不住说道:“今儿……有人上门给你提亲了。”   凌绝一愣,有些啼笑皆非,道:“提亲?给我提的什么亲,哥哥如今的事儿还没定下来呢,我着什么急。”   凌夫人听他又说凌景深,便敛了笑,气愤道:“他倒是还得愿意定下呢,上回我想给他定你姨妈家里的红姐姐,不料他竟无法无天地闹出那件事……虽然已经过去了,但是京内这些人消息是何等的灵通,虽然他如今差事还好,但那些有头有脸上得了台面的人家,毕竟是不敢轻易开口的,因此竟不能指望!”   凌绝便替凌景深分辩说道:“哥哥怎么了?上回那件事……不过是跟个娼伶喝醉了酒罢了,满京城内风流的王孙子弟多着呢,做尽了那些荒唐事……怎么偏哥哥就做不得?”   凌夫人听了这话,微微有些动气,说:“快快住口!你才多大,就也跟着知道‘娼伶’了?我就是恨他这点,他自己做就罢了,先败坏了你的名头,又叫你也学着这个了!”   凌绝冷笑道:“母亲怕什么?这种事还需要人教的?若心里想自甘堕落,不用人教也有一百种法子学会,自己立志走正途的话,便是满世界的人都拉着学坏又如何?——何况哥哥哪里会教我坏?他只是被母亲逼得没了法子,才闹出那种事来……母亲不也是因此断了叫哥哥娶红表姐的事?”   凌夫人听了这些话,气得不成,又不舍得打凌绝,便只捶腿道:“你们兄弟两个要气死了我!你也不听话了!”   凌绝见她动了怒,才略缓和了语气,说道:“哥哥是个有主见的人,只会做对凌家有益的事,母亲何必替他多思量呢?至于我的事……”   凌夫人听他说到这里,便睁着眼睛看。   只听凌绝道:“我年纪还小些,竟不着急,何况此刻看着我好的大人们,不过是想赌我将来的前途罢了,纵然要定亲,那定给我的也不会是什么着实高贵的小姐,倒不如等过两年,我若像是郭家哥哥一般在科考中崭露头角……那时候自有更好人家来说呢。母亲觉着如何?”   凌夫人听他有板有眼地说了这些,却转怒为喜,乐得笑起来,道:“先前还说你只是气我,到底是我的儿,正经事上丝毫也不糊涂!可不正如你说的呢?虽然今日来提亲的也是个不错的官宦人家,但我打听着,倒像是要你定一个庶出的小姐,我心想若咱们家还是当初的家声模样,哪里要庶出的小姐呢,就算他们家的嫡小姐也是配不上!可喜你又这样有主见。”   说话间,就把凌绝又拉过来,抱了一抱,感慨说道:“你哥哥……我便不说了,横竖母亲心里只指望着你……好孩子,你就是母亲一辈子的倚靠。”   凌夫人知道凌绝有个古怪毛病,不爱跟人肢体相碰,就算至亲也是不成的,虽然他忍着不说,到底心里难受,因此只抱了一把就放开了。   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便道:“是了,我今日还想起了跟郭家的那件事……”   其实凌绝方才心中也影影绰绰浮起过这件事,听他母亲说,便不做声。   凌夫人觑着他的神情,道:“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呢?郭家那位小姐……我见着虽然是没什么挑儿的,可到底要比你大两岁呢?”      ☆、第 63 章   凌夫人问了一句,见凌绝不言语,就又说道:“当初跟他们家这件事,其实也是仓促间定下来的,后来他们家搬了……咱们两家的声望又不似从前了,所以竟都疏远了,也不知他们家里到底还记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如今母亲只问你的意思,你觉得你白露姐姐如何?若是不喜欢……倒不如就再给你寻个岁数相当的。”   虽然这数年郭家又搬回了京内,郭凌两家互有往来,郭建仪跟凌绝自不必提,凌夫人也跟郭夫人也都重叙了旧日之情,但因彼此心内都有些顾虑,便都十分默契地不曾提及儿女之间那口头约定的亲事,因此凌夫人此刻才又提起来,只看凌绝意下如何。   凌夫人正等凌绝回话呢,忽然外头有小厮喊:“大公子回来了。”   娘儿两个便停了口,顷刻,果然又有丫鬟说凌景深来请安了,当下就叫了进来。   凌夫人本没好气儿,只因凌绝方才说了她一顿,才对凌景深和缓了些,只问了几句他当差如何,略说了几句,便叫他退下了,凌绝顺势就也退了出来。   两兄弟数日不见,此刻在廊下并肩而行,凌绝便不住地打量凌景深,凌景深不由笑问:“你只看我做什么?不认得了?”   凌绝道:“哥哥近来瘦了些,听说林大人病了,你这几日又一直都没回家来,是不是更劳碌了?”   凌景深这才笑说:“有什么劳碌的?每日里无非吃吃睡睡。只是现在是紧要时候,林大人身边缺不了人,我又怕被歹人趁虚而入,于是未免比平日多上心些,这几日我不在家,你可还好?”   凌绝叹了声,道:“我能有什么事,无非是看书罢了。是了,说起来我要先跟你说一声……”   凌绝说着,就把他表哥来求疏通的事说了一遍,又说自己已经劝了母亲,末了叮嘱道:“虽然母亲听了我的话,难保以后再隔三岔五地被这个哄那个骗,若真的趁着我不留意,对你提什么非分要求,你可千万不要因碍于母亲颜面、当真就替他们办了?”   凌景深哈哈一笑,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两人走了会儿,将到凌绝书房,凌绝知道他即刻就要走,便站住脚,又道:“还另有一件事,今儿母亲跟我说起你的亲事来……是不是也好上上心了呢?毕竟这把年纪了。”   凌景深呵呵了两声,凌绝便不悦说道:“你不要只是打哈哈,这是正经事,或许……你心里有什么中意之人了?到底是哪家小姐,你莫非不好意思说?若真的有看中的,也好趁早儿提亲呀?”   凌景深只道:“什么意中人!你才多大,竟替我操心起这个来了,还是多想想你自己罢了,林大人前儿也还对我夸奖你来着,只怕再大一岁,那上门提亲的人连应付也应付不过来呢。”   凌绝听他又绕回自己身上,就哼道:“同你说正经话,你却这样攀扯我,罢了,我不管了就是。”说着,一仰头,进书房里用功去了。   下午时候凌景深便回到了林府,林沉舟毕竟是有些年纪,因为一向操劳过甚,又加上换季之时,时气又不好,故而竟害了病,卧床数日,近来才渐渐地能起身。   见凌景深回来了,林沉舟便道:“你也不必着急就回来,这些日子多亏了你内外照料,我如今好些了,你倒不如就回家歇息两日。”   凌景深道:“大人说哪里话,这不过是我的分内事,且我回家不过也闲着,反而浑身不自在,不如在大人跟前伺候着还踏实些。”   林沉舟便笑起来,道:“果然小唐没错举荐了人。”   原来自凌景深来了,凡事留心,处处谨慎,果然比先前跟着的都做的好,林沉舟暗自留心,又见凌景深为人,虽平日里能说能笑,但若真遇上正经事情,却也有些雷厉风行,丝毫也不含,便是因为他这洞察入微,还曾躲开了两次极厉害的刺杀,因此林沉舟省心不少,对他极为满意。   还另外有一点是,只因林明慧不知为何,从还没见凌景深时就对他百般挑剔,每每出言褒贬,语带不屑,自从凌景深来到,更是变本加厉,说的林沉舟的耳朵都发了热,劝也无用,只好由她。   而凌景深却十分的好性情,有时候听见了也只当没听见的,一直是个“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我行我素的模样。   林沉舟更是欣赏他这份淡然,一方面信了他的为人,另一面也深知林明慧的脾气,知道两个人是不对盘的,见了自然是相互避开。   因此尽管凌景深在林府随意出入,林沉舟也并不疑心其他,何况凌景深还是小唐举荐之人。   凌景深同林沉舟说完了话,丫鬟送了汤药上来,凌景深亲自接了,伺候他喝了,又扶他去榻上歇息养神。   林沉舟便靠着他,问那丫鬟道:“小姐如何了?可好些了?”   丫鬟回道:“大夫晌午又来看了一次,说是并没什么大碍,只是害了风寒……已经抓了药熬上了。”   林沉舟点了点头,又嘱咐丫鬟看紧林明慧喝药。   凌景深听着,便道:“原来林小姐也病了?”   林沉舟叹了口气,道:“正是呢,这几日她在我跟前端汤送水,受了劳累,大概也有些思虑过甚……”   凌景深便不再问,扶着林沉舟躺下,见他闭上双眸睡了,才踱步出来。   林沉舟卧房边儿上都有侍卫守着,凌景深前后左右又走了一遍,看着十分妥当,才信步往内院而来。   此刻已入秋了,百花凋零,院子里的几棵红枫开的倒是好,点点如火,于满目秋色萧瑟之中,团团艳红,颇为赏心悦目。   凌景深边看边走,不知不觉将走到林明慧的居处,他便站住脚,扬头往那边看了会儿,正要转身离开,忽然听到几声呼喝,隐隐传来。   凌景深不由地停了步子,凝神一听,却仿佛是林明慧在喝骂什么,道:“蠢材!叫你倒杯水也不会!是要着实气死我不成?”   凌景深一怔,细看过去,又听林明慧声音不太好,连喘带气地又骂了两句,道:“都别站在我眼前儿!没得更叫我上火,一点儿眼力价都没有,留你们何用?知道你们也无心留在这儿,赶明儿都撵出去就是了!”   凌景深挑眉,忽然见伺候林明慧的两个丫鬟匆匆忙忙从屋里跑出来,便往这边而来。   凌景深脚下一动,往那棵枫树后一站,借着些高大月季的掩映,悄无声息地便遮住了身形。   只见那两个丫鬟急急而行,将走到这边的时候,才说:“姑娘的脾气越发暴躁了,真是叫人不知该怎么办……如今更加连药也不喝……病要多早晚才能好呢?”   另一个说道:“叫我看,这病只怕也不是真的病,多半还是心病罢了……毕竟……咱们还是要小心些,别招惹了她才好……”   说着说着,声儿小了下去,人也经过这边儿,去的远了。   凌景深目送那两个丫鬟去了,才从树后转出来,又看了一眼林明慧房间的方向,思索片刻,正要离开,忽然听到“嘡啷”一声锐响,仿佛跌碎了什么,紧接着是林明慧尖叫了几声。   凌景深心中一动,此刻那些丫鬟都退下了,左右静悄悄地,竟无人前去查看。   凌景深无法,忙闪身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赶去,到了门口,见那两扇门关着,他便不动,只隔着门问道:“小姐安好?”   里头悄无声息,凌景深皱了皱眉,抬手将那两扇门推开,扑鼻只嗅到一阵香气夹杂着药气,屋内锦绣铺陈,布置的清雅不失华美,的确是个女孩儿的闺房,却看不见人。   凌景深屏住声息,这是他头一次来此,此刻侧耳细听,便抬脚迈步进入,把右手边的帘子一搭,定睛一看,微微吃惊:却见林明慧半趴在地上,不知如何,旁边有个紫金的小香炉跌在地上,桌上的一杯茶也倒着,水滴滴答答地顺着桌布往下。   凌景深忙抢上前去,先唤了两声,不见回应,暂时却也并不见什么伤痕,才要伸手去扶她起来,却见林明慧慢慢抬头,竟是双目通红,泪痕满脸,竟是比往日憔悴了许多。   凌景深一怔,而林明慧见是他,便哑着嗓子道:“怎么是你?你……好大的胆子,快快给我滚出去!”   凌景深见她开口便如此,少不得退后一步,道:“我听着像是有事,才大胆进来看看,既然姑娘没事,我便退下了。”说着,微微一躬身,便欲转身往外走。   才动了一步,忽然听林明慧哭了起来,哽咽着道:“都走!都给我走得远远的!你们索性都离了我,倒也清净……让我一个人死了便罢了!”   说到最后,竟伤心不已,又放声大哭。   凌景深闻言,便皱了眉头,脚下将动未动之间,便又转回身来,竟走到林明慧身旁,略一犹豫,才弯腰下去,双手抱住林明慧的身子,微微用力,便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林明慧正凄惶大哭中,忽然间身子一轻,有一双极为强而有力的手臂将她环住,还来不及反应,人已经腾空而起,被他牢牢地抱入怀中。   林明慧一惊之下,哭声也立停,只是瞪大眼睛看着,泪光朦胧中,只见凌景深白着一张脸,并不言语,打横抱起她后,迈步就往床边走去。   林明慧这才惊觉,忙道:“你干什么?”见他不做声,就伸手捶了过去,乱打一气,道:“你放肆!快放我下来!”   凌景深任凭她乱打,只是不理会,几步到了床边,微微俯身,将她轻轻地放在被褥上。   林明慧跌回褥子里,来不及如何,忙拉起一床被子,慌慌张张挡在身前,又惊慌失措地看着凌景深。   凌景深盯着她看了会儿,却默默地转过身去,走到桌前,把那杯子里的残水泼了,又重新倒了一杯,复走到床前,向着林明慧递过去。   林明慧看看他,又看看那杯子,道:“你……”   凌景深淡淡道:“病了就好好地吃药,不要再胡思乱想,自讨苦吃。”   林明慧知了他并无恶意,又羞又恼,脸便慢慢红了起来,道:“你敢教训我?”想了想,脸更红了几分,道:“谁胡思乱想了?又想什么了?”   凌景深也不回答,见林明慧不接,就伸出手去,把她的手拉出来,将杯子塞在她的手中。   林明慧浑身僵硬,身不由己握住了,凌景深又回身,把那紫金香炉捡了起来,放在桌上。   林明慧见他又往外去,不由叫道:“你、你站住!”   凌景深缓缓停了步子,并不回头,林明慧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看手中的水杯,眼中的泪又涌了出来,便道:“我爹不会有事么?”   凌景深道:“林大人的病已经有所好转,不日就大好了,小姐请放心便是。”   林明慧听了这话,便又哽咽着哭了起来。   凌景深不好就走,站了会儿,便道:“若是没有别的吩咐,我便退下了。”   林明慧擦了擦泪,才道:“我知道这些日子,多亏了你,先前我对你那样……你不要放在心上。”   凌景深背对着她,微微一笑道:“莫非小姐当我是那种小肚鸡肠的妇人么?”   林明慧“噗嗤”一声,破涕为笑,忽然又道:“你莫非在拐着弯儿骂我?说我是小肚鸡肠的……”   凌景深道:“小姐什么都好,就是太多心了些。”   林明慧闻言,便又愁上眉心,道:“我怎能不多心?父亲这一场病的厉害,偏偏那个……狠心的毅哥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才回来……若真的有个万一,叫我倚靠谁去?”   说到这里,更觉伤感,便又落下泪来,索性把手中杯子往地上一扔,抱头就哭起来。   凌景深站了会儿,便慢慢回过身去,重新走到床边,看着林明慧哭的身子发抖,他便缓缓伸手,在她头上轻轻抚过,双眸中如墨如渊,轻声道:“放心,还有我在。”   林明慧察觉到,又听此言,猛然一抖,便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林明慧先是用力打开他的手臂,神情里有几分迷惘,几分张皇,忽然有些醒悟过来,便道:“你、你在瞎说什么?你、你这该死的……不许碰我!还不出去!”   凌景深缓缓地将手握了起来,看她一眼,转身缓缓地往外而行。   林明慧望着他,心怦怦乱跳,不由又道:“以后不许你……再过来!我的事、不用你理会!不然的话,我就告诉爹……告诉毅哥哥,说你欺负……”   凌景深本已经走到门口,闻言双眸中光芒一闪,便站住身形。   林明慧还未说完,就见凌景深忽地转过身来,脸上的表情竟大不好,她一愣,还未想到要说什么,凌景深已经大步走了回来,将她拦腰一抱,紧紧拥住,低头便向她唇上亲了下来。   林明慧浑身一震,无法可想,只觉得他的唇极冷,双臂却坚硬如铁,半分也逃不脱。   隔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忙伸手乱打乱推,凌景深双臂放松,将她放开,低头看她,林明慧只是战栗,道:“你、你……”   凌景深凝视着她,道:“你向小唐说什么呢?说我如何欺负你……”还未说完,又把她抱回来,慢慢靠近她的唇,手臂上一紧,搂得她更贴近自己,沉声道:“是说我……这样?还是……”说话间,那唇便越发贴近,道:“这样?”话音犹在,便又吻落。   林明慧只觉如身在水中,起初还有些意识,渐渐地便已沉沦,浑然不知如何,正如灭顶一般,忽然听外面有人叫道:“姑娘,姑娘!唐三公子有消息来啦!”   林明慧耳中听得分明,却仍是无法动作,连眼睛一时也睁不开,忽然觉着身上一松,整个人跌回了褥子上,缓缓地睁开眼睛,眼前却不见了凌景深的影子。   林明慧怔怔呆呆,无法反应,此刻那丫鬟已经欢天喜地地进来,见她趴在床边儿,双眸惺忪,还以为是睡着了,便忙站住脚,道:“姑娘,我方才前面得了信儿,老爷让我来跟您说一声,说是唐三公子来了消息,若无意外,最迟年底就回来了。”   原来林沉舟料到林明慧思念小唐,刚得了小唐的信,便忙叫丫鬟来通知,也叫她心下欢喜欢喜。   不料林明慧听了,呆怔了半晌,才喃喃说:“毅哥哥要回来了?”   丫鬟忽然看到杯子在地上,忙俯身捡起放在桌上,笑道:“可不是呢?姑娘这下该高兴了。”   林明慧又怔了一会儿,才恍恍惚惚笑了起来,含糊说道:“是……这实在是太好了,你……你去看看药熬好了不曾,拿来我喝。”   那丫鬟见她肯喝药了,忙去看药熬得如何。   丫鬟去后,林明慧才撑着起身,左左右右看了会儿,并不见凌景深的影子,林明慧情知他已经去了,对空愣怔了会儿,抬手在唇上轻轻试着抚过,想到方才一场,如梦如幻……心中又是惊跳,又是恼怒,又是……翻来覆去,究竟不知是何滋味。      ☆、第 64 章   天渐渐凉了,这一日,应怀真在屋内炕上,趴在桌子上描花样子,一只肥壮的狸猫便趴在她的腿边上,闭着眼打呼噜。   应怀真描了会儿,便觉着手有些发僵,正揉搓着,见李贤淑气哼哼地进来。   应怀真见她面带恼色,就问出了何事。李贤淑在外面不便说什么,如今面对女儿,却也没什么忌惮,便道:“还不是你那两个好姨妈,当初她们两个要嫁的时候我就有些不乐意,到底拗不过,如今终究是闹起来了?”   原来李家的两个姊妹,二妹妹美淑跟三妹妹巧玲两个,一个嫁了甜水巷于家典当铺的少东,那人生得倒是齐整,就是好拈花惹草。当初徐姥姥还为了此事特意在泰州跟李贤淑商议来着。   三妹妹巧玲,本来是许了幽县村子的一个里正之子,前年李贤淑带着应怀真回娘家,还说了此事来着,不料自她们回了京内不久,徐姥姥便传了信儿来:那门亲事竟然告吹了。   李贤淑自然吃了一惊,仔细问了才知道:原来另有一家男方上门提亲,那人却是在幽县县衙里当差,虽说是管囚狱的,却大小是个官儿,倒是比里正之子更有几分体面了。   原本徐姥姥是不肯的,只是捱不住巧玲自个儿动了心了,在家中闹死闹活地,立意要跟之前的里正之子断了,要改这叫“陆波”的小官儿。   到底是没有法子,过了年便也嫁了,日子过得起初倒也和睦,后来就看出来了,陆家的两个老的十分厉害,又嫌弃巧玲的娘家是行商的,只觉着他们的儿子实在不会挑人,因此处处不满挑剔,隔三岔五地打骂。   而巧玲偏也不是个任人拿捏宰割的主儿,开始碍于颜面还忍着,时间一长,便也索性跟两个老的闹起来,三天两头地双方吵闹,那陆波就夹在中间,两边儿安慰而已。   次年巧玲便生了个儿子,本以为两个老的会因此高看她一眼,不料两人竟仍是如故,把巧玲气得半死。   这倒也罢了,偏偏是今年,陆波因为一宗官司纠葛,竟给告了,对方又有些权势,思来想去,便只能向李贤淑求助。   李贤淑只因心内早有芥蒂,又加上应兰风不在京内,此事又是外面的,超出她能打理的范围,便不愿理。   相比较而言,美淑那边的情形倒要好上一些,除了那于家的小子又开始死性不改,招惹几个风流秧子,美淑闹了几次不听,姑且只好忍着,只每次回娘家仍向徐姥姥诉苦罢了。   李贤淑说了巧玲的事,应怀真摸了摸狸猫油光水滑的皮毛,道:“娘不理会倒是好的,反正这件事儿不是我们不想理,而是也管不了,假如爹如今在家呢,倒是好说,让爹自去打听打听便是了,爹如今不在,娘若叫底下人去办,难保他们趁机狐假虎威地闹事之类……反生出更多事端来。”   李贤淑叹了口气,若真的撂手,却又有些于心不忍。应怀真明白,就又说:“我素日看着,三叔父倒是个有心人,对咱们也好,行事向来也稳当……娘倒不如跟他暗地里说说,让他能顺手帮一把,就帮一把,只别叫他为难。”   李贤淑听了,心头一喜,拍掌说道:“我怎么没想到呢?找他真是最合适不过。”   应竹韵素来在京内厮混,上上下下各部各地都十分熟稔,这件事的确是找他最合适,他又不是那种一味恃强凌弱的人,办事讲理,素来妥当,一向对李贤淑且又尊敬,真真是最好人选。   李贤淑眼前一亮,当即就要走,忽然丫鬟报:“表舅爷来了。”   说话间,郭建仪便走了进来,上前给李贤淑见了礼。   李贤淑打量他,见他比先前更加气度和润了许多,心中暗自称赞,便同他闲话了几句,因心内惦记着去寻应竹韵,当下也没久留,说了几句就出去了。   应怀真已经下了炕来,那只狸猫失了爱抚,又见来了人,就也随着跳下地,翘着尾巴踮着脚出门去了。   郭建仪笑看着它去,便道:“它倒是比人自在。”   应怀真已经跳过来,故意敛手行礼,认真说道:“今儿怎么有空来了?员外郎大人?”   原来这两年间,郭建仪已经升了从六品的工部员外郎。郭建仪见她打趣,便笑说:“明日休沐,我今儿早些回来,想着有段日子没见你了,特意过来看看。”   应怀真让着他坐了,就也笑道:“现在倒好,还常常地记得来看看,将来小表舅的官儿越做越大,只怕就不记得我了。”   口里似是说笑,心中未尝不唏嘘的,前世岂不是就是这样?   郭建仪却是个极灵透的人,听了这句,便打量着她的神情,问说:“为什么这么说呢?是真心,还是假意?”   应怀真被他认真一问,倒不知如何回答了,就低下头去,想了会儿才说:“我不知道,谁又能猜到将来会发生什么事儿呢,我就是有些……担心罢了。”   郭建仪望着她,半晌笑道:“你这孩子,这性子仍是丝毫未变,总是喜欢多心多想。还是说……你是听了什么风言风语的……”   应怀真听他说起这个,反而疑惑问:“什么风言风语?”   郭建仪见她双眸清明,便一笑道:“没什么,我随口说说罢了。对了……这个给你。”   说话间,从袖子里掏出一包东西,递给应怀真。   应怀真接过来,不忙打开,只笑着问:“你又拿了什么东西来?”   原来这两年来,郭建仪每次来看她,都会随手带点东西,或者是小玩意儿,或者是吃食之物,总是不空手罢了,偏偏每次都让应怀真惊喜不已,难得地十分可心。   郭建仪笑道:“这是桂胜斋新出的芝麻松子糖,我尝了尝并不十分甜腻,料想你该爱吃。”   应怀真早闻到一股香气,她在桌上趴了半天,又觉着冷,正想吃点儿甜的东西,这却如雪中送炭一般,便笑道:“小表舅,别对我这么好。以后若你不对我好了,可怎么办呢?”   说着回身,便在桌上打开纸包,拈了一颗含在嘴里,回头又笑:“你要不要?”   郭建仪本不想吃,然而见她手上拈着一颗送上前来,那手指纤纤,竟是玉色一般,他便笑道:“却之不恭。”起身抬掌接了,那颗松子糖便落在手心里,郭建仪拈了吃了,香甜入心,室内一刻静默。   应怀真便坐在炕沿儿上,垂着双腿,吃了三颗才住了,郭建仪早倒了一杯茶,放在她旁边的桌上,应怀真冲他一笑,举手喝了两口。   郭建仪看着她一举一动,并不说话。   应怀真看出他今日有些不太一样,便敛了笑,问:“小表舅想些什么?像是有心事?”   郭建仪回过神来,笑了笑道:“是了,我来是跟你说件事儿,我有一位刚从南边儿回来的同僚,曾跟二表哥照面过……”   应怀真一听,便跳下地来,握住郭建仪的手道:“他见过我爹?我爹怎么样了?”   郭建仪垂眸看了一眼,见那小手紧紧地抓着自己的手,十分急切,便又一笑,抬眸道:“你别急,二表哥很好,据那人说,虽然比先前有些清减了,但精神却极好的,那人说起来满口的称赞,看得出十分地钦佩二表哥。”   应怀真听了,闭上眼睛仰起头,先念了声“阿弥陀佛”,满心欣慰。   郭建仪笑道:“索性一块儿告诉你罢了,我听部里的一些长官们议论说,若照这个势头,二表哥明年有可能便回来呢,然而并不能十分确定。”   应怀真大为惊喜,尖叫一声,双手捂住嘴,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郭建仪。   郭建仪见她这模样,便伸手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道:“做什么?”   应怀真眼圈发红,瞪着郭建仪看了会儿,忽然张手将他抱住,跳着脚说道:“太好了,小表舅!”   郭建仪一怔,半晌,才抬手在她腰间轻轻握住,只觉不盈一握,便笑说:“傻孩子,如今怎么还像是小时候?不好再随意地乱抱人了,小表舅现在都不能像是以前一样抱你了,要避讳点好。”   应怀真才也松了手,只是仍是高兴的情难自已,又原地跳了两下,仰头上看,合掌喃喃道:“这真是我今儿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了!”   郭建仪看着她笑面如花,自己虽也唇角微挑地带着笑,眼中却有一丝悒郁,起身走到应怀真身边,抬起手来,似乎想在她头上摸一把。   可手停在半空半晌,却终究未落下,只是轻叹了声:“你怎么还是这么小呢……”   应怀真依稀听见,便歪头看他:“小表舅你说什么?”   郭建仪向她一笑,道:“我说叫你不要挑食,免得整天长不高,你瞧应蕊应玉。”   应怀真笑道:“昨儿老太君还说我长了肉了,你偏来说这个。”   郭建仪笑着摇了摇头,道:“总之你要好生吃饭,快些儿长……”说到这里,便又停下,只又说了几句别的,才又走了。   到了晚间,应佩也过来吃饭,吃完了就跟应怀真闲话,听说郭建仪来过,便随口说道:“小表舅如今了不得,连肃王都十分青眼……竟说有意把郡主许配给他呢。”   应怀真闻言,目瞪口呆。   应佩又笑道:“然而郡主如今才十二岁,自然还不能论婚配,不过这两年的确有许多人前去郭家提亲是真的,小表舅这样的人物,不知将来咱们的表舅妈是什么样的呢?”   应怀真听了,想起白日郭建仪那副偶尔神不守舍的模样,却不知跟这个有没有关系?   她闲来无事也曾回想过,却不记得郭建仪前世曾说过亲,因为后来他逐渐远了应公府,至于他身边儿发生何事,自然更是不得而知。   应佩又说:“说起小表舅来,我又想起,昨儿我跟土娃见面,他说唐三公子、就是你的‘唐叔叔’,最迟年底就回来了,你可听说了?”   应怀真正琢磨郭建仪的事儿,便应道:“春晖才跟我说了。”   应佩笑道:“他倒好,有这消息不跟我说,反嘴快跟你说了……也不知道唐大人如何了,可还是原来那样风姿脱俗叫人倾慕?”   应怀真心头一动,忽然又想起另一件事来,就不答话。   应佩见她仿佛神思恍惚,怕她是犯了困,就让她早些休息,自己退了出来。   是夜,应怀真卧在床上,外头窗棂下的花草里,秋虫熬着冷,仍发出虚弱地声声鸣叫,似带凄凉。   上回中毒命悬一线时候,应怀真想起了好些曾以为是忘了的事,事后她把记着的仔细理了理,起初并没什么头绪。   直到小唐离开,应怀真同敏丽成了好友,一来二去,从敏丽口中得知了小唐曾要同林明慧定亲之事。   联想上回昏迷时候,见到前世应兰风欲去参加小唐的婚礼,并对她所说“那位唐三少奶奶,也是个了不得的”,以及小唐前生也是定亲许久,拖延到二十六岁才成亲……这两件事渐渐地竟像是合起来了。   应怀真心想:小唐前世所娶的那位了不得的少奶奶,自然没有别人,便是林明慧了。   林沉舟在朝中地位举足轻重,被应兰风如此推崇,理所当然,加上林沉舟是小唐的恩师,小唐与林明慧自小认得,此刻两家又有这个意思,这桩亲事竟像是铁板钉钉,自然是没有跑儿了。   应怀真翻来覆去,黑暗中眼珠转动,想道:“以后若是再见着林姐姐,我倒要好好地巴结巴结才是……”   忽然又想起林明慧那样的牙尖嘴利不肯饶人,不由又笑:“唐叔叔以后若是娶了林小姐,两个人相处,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形呢?”想到林明慧娇蛮之态,又回忆起前世小唐不苟言笑的庄严模样,只觉着有趣,翻了个身睡了过去。   如此睡到半夜,忽然间不安起来,隐约叫了两声。   吉祥是睡在她外间的,模模糊糊听了声音,便起来查看,却见应怀真躺在帐子内,不停地挣动手脚,嘴里发出哭喊之声。   吉祥吓了一跳,知道是魇住了,便握住应怀真的手臂,叫道:“姑娘!姑娘!快醒醒!”   应怀真猛地大叫了声:“爹!”猛地坐起身来,睁开眼睛,却是满眼的泪。   李贤淑就在对屋住着,听了动静,早忙的披衣起来查看,应怀真正气喘吁吁,满头满脸地汗跟泪,见了她,张手将她紧紧抱住,哭道:“娘!”   李贤淑大惊,抱住她问:“怎么了?做了噩梦了?”   应怀真含泪点头,李贤淑掏了帕子,给她拭泪,又问她究竟做了什么噩梦。   应怀真一见了她,本想立刻就说的,然而心中转念,却又一字不提,只忍了泪道:“没什么,就是梦见一只老虎追着我咬,我跑来跑去,就是逃不了。”   李贤淑闻言,才笑起来,轻轻一点她的脑门儿道:“什么老虎呢?必然是睡觉手压着胸口,才做噩梦,以后睡相可整齐点儿才好。”说这,又叮嘱吉祥晚上多加留意,见无碍,就自回房睡去了。   应怀真只打发吉祥也去睡,自己却坐在床上,毫无睡意,心仍是怦怦乱跳,看看窗外夜色如墨,距离天明还早着呢,应怀真一时恨不得即刻天光。   次日一早,应怀真就打发人去寻郭建仪,让他得空即刻来府里一趟,不料偏郭建仪一大早儿就出京去了,家里人也并不清楚是去了哪里。   应怀真听了消息,呆呆愣愣,不知该如何是好,回想梦中情形,仍觉得心惊肉跳。   原来应怀真昨晚上是真的做了一个噩梦,只不过却并不是给老虎追,而是梦见应兰风。   也并不是前世的事儿,而是真真地做了一个梦而已,只是这个梦真实的可怕,让她惊心动魄,才从梦里哭得挣醒了过来。   应怀真梦见应兰风人在南边儿,仿佛是一道大河,正在命人架桥似的……忽然之间上流决堤,一道大水咆哮而至,便把应兰风卷在其中,他拼命挣扎,却身不由己地被大水卷没其中,转瞬不见。   应怀真眼睁睁在岸上看着这一幕,一瞬揪心疼痛,拼命往应兰风身边儿去,却总是不能够救的,因此才哭醒了……本来她想立刻跟李贤淑说明,然而又一想,此刻说了,徒增母亲的忧心烦恼,却是无济于事的,于是强忍住了。   次日,只想找了郭建仪来,好歹派人去南边儿也好,再仔细打听也好,总要得一个确切的消息,不料郭建仪竟不在京内,着实让应怀真束手无策。   而就在应怀真做了这样一个噩梦的夜晚,在南边的象郡,应兰风的的确确也才经历了一场生死劫难。   被人从水里捞出来,用力按压胸腹,吐出了许多水,应兰风幽幽醒来,看到头顶一尊圆圆地明月,恍若隔世。   天空往下,是几个挤在一起的手下人,正盯着他着急查看,许多声音在喊他:“应大人,应大人……可无恙么?”   又有人喜道:“醒了醒了,还好是醒了!”   若干关切呼唤的声响里,还有一个声音与众不同,竟说道:“放心,是死不了的,他命里注定不该死在这儿……”声音陌生,更颇有点儿阴阳怪气。   应兰风张口,却又吐出一口水来,咳嗽了两声,招财便扶着他起身,替他在后背上顺气儿。   应兰风才有些呼吸平顺,忽然听到先前阴阳怪气的那个声音又说道:“咦,好生古怪,你这个人……原本的运道不是这样的……”   应兰风的眼睛方才被河水冲的生疼,又加上暗夜,更加看不清是谁在出言,只依稀看到有个黑幽幽地人影在眼前晃了两晃,而后又惊讶地叫起来,说:“哎呀!逆天改命!这可不是好的……究竟是谁人如此?只怕不得善终呀!”   这人从开始发声之时,已经有许多应兰风的随从跟下属们心中不快,只是碍于方才之事,便不曾出言呵斥,此刻听到这一句,再也忍不住,便纷纷骂道:“住口!怎么说话呢?敢如此诅咒大人?”个个怒目而视,只差围过去打上一顿了。      ☆、第 65 章   因近来秋雨连绵,河水暴涨,象郡地形且又复杂,应兰风同一些水工、筑师连日勘查,定了用疏通分流的法子来遏制洪流。   这几日里天公作美,好歹暂时停了下雨,因此诸人不免连夜赶工,应兰风自诩身为朝廷钦派,凡事必须要亲力亲为,严格督导监察,务必不出一丝纰漏才好,因此竟也夜晚不寐,带了招财张珉等到河堤上观望施工。   工地上早有地方官在驻扎着,但见应兰风亲来,自然十分动容,劝了数次叫应兰风回去歇息,应兰风并不听,东走西看,观察情势,见进度已经十之八九,心下满意,又招呼施工诸人,说明了竣工之后请众人饮酒,工人们也都十分欢喜。   不料因先前河水涨了几寸,上游有一道堤坝年久失修,已经有些摇摇欲坠,被几番冲刷,终究决堤。   应兰风正站在一块石头上张望情形,忽然看到上游一道黑影呼啸席卷而至,月光下银光烁烁,一时竟不知何物,片刻才反应过来,瞬间毛骨悚然。   应兰风目光一转,见有几个工人正在河边儿上,他便大叫起来:“快些离开!”连呼数声,那些人有些听见了却不明所以,有些兀自没听见,仍是低头搬运石块。   应兰风见情势紧急,生死一刹,纵身跳下大石,一个不慎跌倒在地,浑然不顾忙爬起身,趔趄着边跑边大声呼喝,拼命挥手叫他们即刻撤离。   此刻那些工人们终于有所察觉,纷纷往堤坝上跑来,应兰风俯身下去,伸手助力将他们拉扯上来,最后一个迟了些,还未上来,水已经冲到跟前,顿时歪了身子即将跌入水中。   这瞬间,应兰风见他高擎着手,满眼绝望,当即想也不想,豁命俯身,用力抄手将那人的手死死握住,便欲使力拉他上来。   洪水的巨力又有谁人可挡?应兰风只将那人拉上了一寸,刹那间水流宛若巨兽的长舌,轻轻一卷,应兰风的身子倒栽葱似的就随着跌入水中。   招财跟张珉原在别处探看,忽然间应兰风发疯似的往河边跑去,还不知所以,听到洪水的咆哮巨响才反应过来,两个人双双不约而同地往这边赶着来救,却毕竟是晚了一步!   张珉靠得近一些,见那河水如洪荒巨兽似的,把应兰风跟那名水工吞噬其中,心中恐惧之极,生生地刹住脚,忽然间听到身后有人大叫。   张珉还未回头,只觉得一道劲风扑面,有个人影竟从自己身旁掠了过去,如流星一般冲入激流!   张珉惊心动魄,无法言语,耳旁听有人厉声尖叫说:“大人落水了!快来人啊!”   又有人叫道:“招财叔跳下去了!招财叔跳下去了……招财叔!”   不知如何是好,处处纷纷叫嚷,十分凄厉刺耳。   张珉如石块一样呆呆矗立,这才明白方才掠过自己身边的那道影子是招财,但虽然明白,却仍无法相信,心神震撼。   眼见一道道身影从身边跑过,张珉终于反应过来,当下拔腿顺着河流奔腾方向跑去,双眼死死盯着河面上,希图看见任何一个人的身影。   在场的工人官员们也发足狂奔,一边拉起绳索等物,拼命往河里扔,但是见这河水如发狂的猛兽之态,人人心中却是一团绝望,就算再精通水性的,也是不敢贸然就跳入这样的激流之中,事实上,面对这样湍急的水流,是否通水性已经是不重要了,因为纵然是再好的潜水功夫,也毫无施展的余地,能自保已经不易了。   但饶是如此,仍有几人奋不顾身地跃入水中,竭力相救。   众人正胆颤心惊,忽然听有个声音遥遥地喊道:“快来这里!”   只见月光下,下游不远处有一道身影,正挥着袖子不知做些什么,他身后有个略矮些的影子,纵身一跃,如游鱼般地钻入水中,竟连丝毫水花也不起。   众人一边急救,一边儿看着,只见顷刻间那洪水已经涌至,幸亏此处的分流河道已经建成,水流暂缓,分成两截滔滔流去。   岸边上那人跑跳着行到高处,此刻已有些工人奔到跟前,那人指着水面一处,道:“绳子往那里扔!快快!”   工人们此刻六神无主,虽不知此人是何意思,却仍是将绳索纷纷扔下,忽然其中一个工人惊叫一声,原来绳子被什么拉扯住似的,他忙撑住双脚。   先前出声那人又道:“快往上拉!”   旁边工友见状上前,一个接一个拔河似的,往上使劲儿,渐渐地靠了案,却见先露头的是个陌生的少年,手臂里勒着一个人,正是应兰风!   工人们大喜,奋力又拔,又有人前去接应,少年手撑着地,自己爬上来,其他人就去拉应兰风,不料竟极沉重,又多了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往上拽出来,却见应兰风手上还死死扣着最先落水的那名工人。   紧接着,那些下水救人的也都冒了头,见已经救了人,便各处上岸。   他们久居河边,深知救援方法,见应兰风双眼紧闭,当下便挤压胸腹各处,忙着急救。   那救人的少年坐在地上,把湿了的衣裳脱下来拧干,一边擦了擦湿淋淋地脸,他抬头看一眼被众人围着的应兰风,又看向另一处,见自己的师父仍是站在岸边上,探头探脑地往河里看什么。   少年随着看去,忽然看到河里有一道影子,随波逐流地出现,几度沉浮,终于攀住河岸,爬了上来,想要起身,却一时踉跄跌倒。   有眼尖的水工看见了,便叫:“是招财叔!”即刻有好几道人影上前,将招财扶起来,往应兰风方向走来。   这边正好将应兰风救醒了过来,那名落水的工人已先一步醒了,正也围在旁边,偏偏听那人阴阳怪气说什么“不得善终”,顿时个个发怒,若不是看在他方才指挥人救援的份儿上,早就打了起来。   应兰风呼了几口气,只觉得心肺仍是要炸裂似的,想摆手,手指却都动弹不得,便声音微弱地说道:“人可都无恙吗?”   地方官跟工头忙说道:“大人放心,人都在,一个也没少。”   应兰风点点头,还没说话,便头晕眼花,撑不住又跌了回去,招财将他抱住,说道:“大人还是先回去歇息歇息。”   应兰风又转头四处找方才说话那人,依稀看到一道灰白色的影子,便模糊地问:“这位……先生,方才所说的不知何意?”   众人鸦雀无声,都瞪着中间那人,生怕他再说出什么不好听的来。   却听那人呵呵笑了两声,说道:“有趣,有趣……”目光一抬,又道:“神劳形瘁,有所不恤,何苦来着……”   应兰风以为他是在说自己,疑惑道:“先生……”   那人不待他说完,才又看着他道:“你走这一趟,处处生变,弄得神憎鬼厌,前面还有一道劫呢,不过……倒也不用怕,会有贵人相助。到时候你便知道我方才所说真与不真。”   应兰风心头恍惚,还要再追问,却觉着头目森森,已经精疲力竭,张口咳嗽了几声,招财替他抚着后心,道:“大人还是先回去罢!”   应兰风竟无法出声,张珉见状上前道:“招财叔,我来抱大人。”   招财一点头,张珉就把应兰风接手抱了,转身离开。   工人们见状,也纷纷散开各自做工去,临去还都瞅一眼“出言不逊”的那位,却有好几位纷纷地向地上那救人的少年道谢,那少年只是笑着摆手。   招财站起身来,也扫了一眼那人,便也跟着张珉去了。   此刻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地上那少年把湿衣裳重又披上,便说:“您老人家能不能管住这张嘴?明明出力救了人,却仍是得了不少白眼。”   那人看来不过是四十左右,戴着一袭黑色的文士方巾帽,身着灰白色的鹤氅,清秀脸容,三缕长须,生得倒是斯文一派,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意思。   此刻这人袖着手,仰头朝天,哼道:“这些俗人糊涂,也难指望他们懂为师的神机妙算。”   少年叹了口气,道:“人人都糊涂,只有师父你是最懂的,只是我也不明白:何至于差点送了我的命,也要救这个人呢?”   那人嘿嘿一笑,道:“你命里跟他有这样一种缘法。”   少年道:“半夜三更不好好地睡觉,哄骗我说来这里钓鱼,却竟叫我做这种要命的苦差事。我瞧着……明明是你跟他有这一种说不得的缘法?”   那人嘻嘻笑了两声,道:“我并不欠他,哪里有缘?”   少年啧啧说道:“难道我竟欠他?我从来不曾见过这人。您老编故事也要找个像样点的。”   那人并不回答,只是左右看看,道:“这一场大水把鱼都冲走了,咱们还是正经回去睡觉罢了。”   少年又气又笑:“哪里都冲走了,我便抱上一条来不是?”   那人闻言便笑起来,道:“果然很是,你抱上来的是最大的一条肥鱼。小张烨,果然是有近朱者赤这回事,你跟着为师许久,竟也变聪明了许多。”   少年张烨叹息,道:“方才他们怎么没打您老一顿呢?”   两人斗着嘴,沿着河岸往远处的小镇上而去。   次日应兰风从睡梦中醒来,猛然坐起,回想昨夜,恍若一梦,只是胸口仍是有些隐隐作痛,可见并非是梦。   忽然耳畔隐隐地又有人说道:“你原来的运道不是这样”又说“逆天改命,只怕不得善终”……嗡嗡然响成一片。   应兰风揉揉额头,却见招财走了进来。   应兰风并不知道招财昨晚上拼命地跳河相救的事,便只道:“现在什么时候了?他们修的如何了?”   招财把手上的汤盅捧着递给应兰风,才道:“大人虽然尽心尽力,可也要保重自己些才好,倘若出了什么事,家里头可还有奶奶跟小姐呢。倒也要为她们着想着想才是。”   应兰风接了汤盅过去,闻言一点头,有些愧疚道:“你说的很是,只是昨晚上情形紧急,我一时就顾不上许多了。只想着救人罢了。”   招财叹了口气,不再说话,只是看应兰风喝汤。   应兰风喝了几口热热地鸡汤,才觉得胸口那副冷闷之意慢慢散开,忽然想起一事,就问道:“昨晚上是不是有个人说什么……我的运道不是这样,又说我不会死在那里等话的?”   招财顿了顿,才道:“的确是有这么个人,还是他救的大人。”   应兰风愕然,便问详细。   招财就同他说了,应兰风听完,喃喃道:“这人倒不像是个寻常的江湖骗子,倒像是有些能耐的,只不知道为何那样说我呢?”   招财笑道:“大人何必放在心上,这种人信口胡说的多着呢。”   应兰风道:“若真是胡说,又为何有能耐救我上来呢?”   招财便默然不语了。   隔了十几日,当地的工程便竣工了,应兰风便请那些水工等喝了一场,满城欢悦,张灯结彩,如过年一般。   次日,应兰风就打点启程去下个地方。   当地人众念着从未见过这样的好官,来到地方,并不贪吝剥削,却是踏踏实实地为民谋利,且又都传遍了应兰风舍身救人之事,委实感恩戴德,因此应兰风临行之时,满镇的百姓都来相送,喧喧闹闹地送出十几里。   好不容易劝了那些百姓回头,应兰风便骑马而行,一边走一边查看周围的地形山势,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既然被钦点管理土木等事,但凡到了一处地方,先留心的便是地势。   南边山上草木茂盛,水汽氤氲,且又多雾,走了会儿,就见白雾茫茫,将路都遮蔽了,就如人行在云端一般。   几个随从跟向导在前带路,中间张珉手按腰刀,紧紧跟在应兰风身侧,招财骑着一匹骡子,押着些行李等物跟在后头。   如此又走了十数里,那雾竟聚而不散,越发浓了,应兰风担心再有瘴气,就叫众人把口鼻上围了帕子,又行了会儿,张珉忽然道:“大人,情形不太对。”   应兰风便问:“怎么了?”   张珉还未回答,便听得利箭破空之声,张珉反应极快,大叫道:“偷袭!”立刻把应兰风从马上拉下来,按在地上。   应兰风才下马,就有一支箭从他原本所在之处射过,与此同时,周遭乱草丛中跃出许多道人影来,个个蒙面,手持兵刃,呼喝着便砍了过来。   迷雾之中也不知多少人马,张珉指挥手下严防死守,一时险象环生,如此左冲右突,大概一刻钟功夫,来敌才败退而去。   张珉叫点查剩下之人,见死了两个侍卫,伤了四个,却有十几个贼人死在地上,暗自叫了声“侥幸”。   此刻日头有些出来了,雾气渐渐消散,张珉知道此地不可久留,便急忙催着人马赶路,一边越发警惕,又走了近两个时辰,才影影绰绰地见了前方村镇的影子。   张珉松了口气,回头对应兰风道:“总算脱离险境了,方才大人受惊了。”   应兰风道:“无妨……”心中却想起那夜,那位奇怪的先生所说的话,心道:“莫非这就是他所说的又一劫?只不过并没有什么贵人相助,难道真个儿只是个信口雌黄的骗子而已?”   其实应兰风自到南边来,虽然是钦点的兴修水利土木等工程,但是有些地方官儿贪墨成性,不免想趁机从中克扣捣鬼,还有一些因天高皇帝远,故而自高自大得很,全然不把应兰风放在眼里,面对这些蠹虫,应兰风自然得想法儿对付。   幸好的是,他在吏部那段时间,因为要归类卷宗等,所以竟把些官吏的档案看了个遍,他又是个有心人,竟在心中记了大半,此行之中,就见到了好几个“老熟人”。   虽然是第一次见面儿,但他对对方的底细却是摸得极清楚,譬如京内可有什么靠山,家中又有什么亲戚之类,其优劣之处,皆都通晓。   那些官员见他如此厉害,本来要十分的刁难,不免就也只浅浅地做上三分罢了。   而因此应兰风也明白了当初调令未下、在平靖夫人寿宴之时,小唐对他所说的“未尝不是没有用的”那句话究竟何意。   小唐必然也是算到了他此行阻难重重,在吏部所学的那些,早晚会派上用场,果然给他所料不差。   但除了一些识时务者外,自然也还有一些冥顽不灵的地方官,不仅不听调令,反而生出不轨之心。   应兰风一路而来,多亏了张珉是个极机警得力的,因此虽然遇上了几次劫杀,却都安然度过,因此也还扳倒了几个贪官污吏。   顷刻间到了县城之前,应兰风抬头看去,见乃是一座古老城池,城门口两个差人耀武扬威,知道又不是个好地方。只怕方才那一场围杀也跟此处的地方官有些关系。   当地的县官接了,倒也和颜悦色,并无差池之处。当夜便住在驿馆之中。   睡到半夜,迷迷糊糊中,应兰风忽然听有人唤道:“应大人,应大人醒醒。”   应兰风浑身困倦,心里虽明白是急事,却并不想睁开眼,却听那人道:“已经中了迷药了,先带出去。”   应兰风听到“迷药”两字,勉强睁开双眼,依稀看到一道有些熟悉的影子,自眼前一闪而过,应兰风此刻心底已经迷糊,想道:“怎么是他?他什么时候回京了?我又什么时候回京了?”   忽然间有一声惨叫声传来,继而火光冲天,照的白昼一般,到处都是喊杀之声。   应兰风虽仍缓不过劲儿来,却也知道大事不妙,在一团血火跃动之中,只听有人沉声道:“竟是如此丧心病狂,统统杀了!一个也不要留!”   这声音本极好听,此刻压低了,却显出令人战栗的狠辣之气来。   应兰风试着动了动,歪头看去,却见前方门口,在涌动的血火之光中,一道黑衣劲装的影子站在彼处,宽肩细腰,身段是极好的,平静的仿佛闲看景致。   然而在他周围,却有许多人正拼命呼喊,逃窜,或者负隅顽抗,一个个闪身而过,一个个却又血溅当场,极快地倒下,终于……一切都归于平静,那火光随着应兰风的闭眼,也慢慢地熄了。   应兰风一直昏迷到次日傍晚才醒来,仍觉着头疼如裂,咳嗽着爬起身来,发现自己睡卧在一间陌生的房中,回想昨晚的情形,顿时打了个寒战,忙跳下地,鞋子也不顾穿便往外而行。   到底身体脱力,蹒跚着刚走到门口,就听到外面有人道:“……他们仗着朝廷不会追查来此地,竟无法无天至此,但凡是剩余党羽,一概格杀,必定要斩草除根,以儆效尤。”   应兰风猛然止步,没来由咽了口唾沫,已经听出这声音是谁,却又无法相信,伸手想要开门,手却有些发抖。   正在迟疑,忽然听外头脚步声响,渐渐到了这边。   应兰风情知那人来了,竟忍不住后退一步,与此同时,眼前那两扇门便被推开,光芒随着打开的门扇一拥而入,有人站在那一团光里头,身姿影影绰绰。   应兰风眯起眼睛细看,终于看清楚那人的脸。   小唐站在门口,目光相对,便一笑道:“应大人,没想到竟能在此相见,久违了!”   他乡遇故知,情形偏又是这样的复杂,应兰风仍是在震惊之中,便忙僵着行礼:“唐大人!你……您怎么在此?昨晚上……”   小唐迈步进来,在他手臂下轻轻一搭,道:“大人昨晚上被他们用毒烟熏倒,索性有惊无险,不必客套了。”   应兰风无法做声,忽然想到手下一干人等,忙又先问如何。   小唐皱眉道:“折损了几个侍卫,张珉受了伤……其他众人都无恙。”   应兰风松了口气,知道是此处的县令图谋不轨,果然,小唐道:“因此处靠近边界不远,此处县官便勾结境外贼匪,有自立为王之意,又奴役百姓,无所不用……知道大人前来,生怕对他不利,便安排了杀人灭口计策,先前路上的截杀便是他们所为。”   又说了那县官昨夜已被斩杀,也命人去彻底清查其残余羽翼。   应兰风张口结舌,半晌叹道:“幸好唐大人及时赶来,不然我们皆成了刀下亡魂,更叫此獠越发在此狂妄坐大,将来岂不是成了朝廷的心腹之患?对了!大人如今已经是回国了么?”   小唐笑道:“我也是才回来,本不经过此处,只是推算着应大人是时候要经过此地了,又因听说这里的官儿不是好的,所以多心过来看看,不料正好遇上。”如此一团温良谦和,让应兰风疑心先前听见的那个下令斩草除根的声音……究竟是不是他。   而小唐虽说的云淡风轻,应兰风心中又怎么不知:这种事哪里有“正好”之说,必然是小唐料到他会置身危难,所以故意来帮手的罢了。   应兰风细看小唐,分别近四年,当初泰州遇见的这少年面上少了些许青涩之意,宝光内蕴,锋芒不露,倒更显得出色了,一时心中感慨万分。   小唐又说了几句,便叫应兰风歇息调养,他便出门而去。   应兰风却又哪里睡得着,跟着出门来,见天井里苍苔斑斑,遍地流水,正看处,就见招财从对面楼下堂中出来,手臂也是吊着。   应兰风见他受伤,忙赶上去问讯,招财道:“只是些许轻伤,大人不必担忧,幸喜大人无碍。”   应兰风查看了他的胳膊,又点头叹道:“唉!还真是给那个人说中了……”   招财一怔,应兰风以为他忘了,便道:“就是那夜救了我的那位先生,他说我前路还有一大劫难,但会有贵人相救……我起初也还不信的,如今岂不是对上了?”   招财想说什么,又不曾说,默默地低了头,应兰风却又道:“只没想到,我的贵人竟是唐大人……”说着,想到小唐出色的眉眼,不由摇着头笑了笑,道:“从泰州开始……到如今,天南水北的,竟是何种缘分呢?”   因为那恶吏在此地盘踞数年,从上到下都是党羽,小唐便不忙着赶路,先命手下细细地搜查,竟着力把那些为非作歹的官吏跟恶霸等一一清除干净,免得留下后患。   如此一直到了第七日上,才准备出发回京。   应兰风因还有公干,自不能随行,临别时候依依不舍,忽然想起一事,便忙回身取了一个包裹,双手奉上。   小唐不解其意,只问:“这是?”   应兰风笑笑,道:“大人不必误会,这个……是我一路南下所见的一些小玩意儿,本来想回京之后给真儿的,只不知道几时才能回去,如今正巧大人路过此地,倒不如请大人先帮我带回去交给真儿,也叫她勿要挂念,心中欢喜,不知可使得么?”   小唐听了,大笑道:“大人一片拳拳之心,我怎么能不成全呢?何况是顺手之事。”说着,便双手接了过来,又笑道:“应公放心,我定会亲手交给小怀真。”   两人话别完毕,小唐翻身上马,向着应兰风一抱拳,道:“以后便在京中跟应公相见了。”说罢,打马往前而行。   应兰风在后举手挥别,目不转睛且看,只见骏马如龙奔腾,马上之人英姿飒爽,身后诸人一一跟上,虽只有数十人,却好生地整齐英武,似有千军万马之势,马蹄声如雷,转瞬间便消失眼前。      ☆、第 66 章   只因沙罗国距离京城实在太远,纵然是传信儿的话,走一趟也要一年时间,因此消息传递极为不灵便。   譬如小唐自启程前就发了信回京,林沉舟虽知道他出发了,但接到信的时候,却并不能得知他如今已经走到哪里了,因此就算想回信也是无处可投递。   所以自从小唐出使,两方面的消息便如同断绝了一般。   而小唐又怎能算准了应兰风便是在当月今日来到这穷山恶水之地呢?自然不能,事实上,在小唐的预计中,应兰风最早也得几个月后才到。   只因知道此处的官员并不是普通的恶吏,而是那种穷凶极恶无法无天之徒,应兰风虽有张珉随护,却仍是难以对付。   小唐怕有凶险,因此特意前来替应兰风先清路的,没想到正好遇见,救了个正着。   小唐自沙罗国回来,随行其实还有些车驾,譬如沙罗王所送的回礼等物,其中还有九个沙罗国美姬。   小唐便只将这些人暂时安排在旁边县城之中,命梁九亲自看护,自己却带了几个得力的下属绕路来到僻县,亏得他连夜而至,不然的话,纵然晚一步也是万事皆休了。   如今总算是替应兰风扫平障碍,才又快马加鞭地率人赶回,继续往京内而行。   这一日在京中唐府,敏丽正跟应怀真说话,忽然外间丫鬟说:“林大小姐来了。”   两个人才站起来,就见林明慧笑吟吟地从外头进来,只见她穿着一身紫色的衫子,上绣着百蝶穿花的图样,显得身段窈窕,更添几分美貌。   敏丽上下一打量,便笑道:“林姐姐病了一场,还以为你要成个病西施了呢……怎么反倒添了颜色了?竟比没病之前更好看了!”   林明慧闻言,面上微微一红,却不言语。   敏丽却又笑说:“你纵然不说我也知道。”   林明慧一惊,便看她:“你知道什么?”   敏丽瞅着她,道:“你别慌……我怎么不知道的?还不是我哥哥快要回来了的缘故?瞧姐姐这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模样儿,快快收着点儿罢了,免得叫人都看出来了,笑话你呢。”   林明慧这才又笑着低头,暗中松了口气,因见应怀真也在场,便又啐了口道:“你才要收着点儿,一个闺中的女孩儿,总拿人取笑是怎么样呢?何况还对着怀真妹妹,你留神教坏了她。”   敏丽也走过来,拉着应怀真的手坐在她旁边,含笑说道:“你别瞧她年纪比我们小,然而她什么不懂的?哪里就轮得到我教坏了。”   应怀真只是笑说:“姐姐别拿我取笑,我原是什么也不懂的。”   敏丽就也瞧着她笑,道:“这才是正经知礼的女孩儿呢。”   林明慧见她两个如许亲密,心中诧异,便也坐了,说道:“我病了一场,你们两个比先前竟更好了……”   敏丽回头道:“姐姐别吃醋,你病了一场,我不是还去瞧过两次的?”说着抿嘴一笑,便低了头。   林明慧笑道:“算你还有些良心。”忽然目光一顿,望见敏丽头上斜插着一支发钗,顶上一朵水红色的绢花,极为精致好看。   林明慧心中一动,竟觉着这花儿眼熟的很,细想想,竟有些像是先前凌景深送给她、却又给她扔了的那支。   林明慧便故意问道:“你这朵花儿倒是新鲜,听闻是外头都爱戴的,我原本也想买一支,你哪里得了的?”   果然敏丽听了,脸上有些腼腆羞色,便道:“也没什么……是景深哥哥送的,若是我自己买的,就也给姐姐也买一支了。”一句话而已,却喜滋滋地带着难掩的甜意。   林明慧听到“凌景深”三字,心中顿时大不自在起来,又窥着敏丽含羞的神情,忽然心头一动,脱口道:“你莫非……”   话到嘴边,猛然想起应怀真也在,有些话却不便说的,于是便忍住了,只沉吟低头。   应怀真却并不言语,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只捡了桌上敏丽没做完的一个绣面儿,认真打量。   原来应怀真同敏丽一场相交,几乎无话不谈……敏丽也曾隐隐约约提起过几次凌景深,每次提及,总是十分赞扬之色。   应怀真因是经历过“情”之一字的,见敏丽说及凌景深时候的神情,含羞带怯,满面喜悦竟压不住,简直同她前生提起凌绝时候的模样一般无二,心中便知道敏丽钟情于凌景深了,而且还用情颇深。   应怀真心中暗自叹息。   上回小唐临出使之前,应怀真跟随应兰风去他府里,凌景深当时也在场,只是应怀真那时候只顾注意小唐去了,因此只是惊鸿一瞥,不曾十分留意。   后来跟敏丽又说起来,才慢慢地记起了此人,知道他是凌绝的兄长,以及……   只是她虽和敏丽交好,可有些话自然是不便说的,还有一些是绝对不能说的。   因此每当敏丽提起凌景深,应怀真只当做不在意听的模样,或者随意地敷衍几句,除此之外,一个字也不肯多说,一句也不肯补明。   然而敏丽心中极为心仪凌景深,这些夸耀的话偏又不能对旁人说,若对林明慧说,以她的性子必然不依不饶,或者又大骂凌景深一句,或者又取笑敏丽一顿……但是应怀真不同,不管对她说什么,她只是笑听着,温和之极,令人舒服。   因此敏丽反而更加喜欢,此刻她的心神都在凌景深身上,只顾喜悦于自己的喜悦,横竖有个人在跟前听着作为分享就是了,其他的全不在意而已。   此刻应怀真听两个人又提起凌景深来,便又装作漫不经心的模样,把绣品放下,搓着手说道:“好似有些冷了,让我把火挑的旺些。”起身就去那火炉旁边,伸出手来烤火。   林明慧见她离开了这儿,才一拉敏丽,小声说道:“你可忘了先前我跟你说的话了?”   敏丽问道:“什么话?”   林明慧皱着眉,喝道:“别装傻,你明知道……那个人、那个人不是好的!”   敏丽才笑着道:“原来你说景深哥哥?唉……你别总是对他有偏见,我跟他是一块儿长大的呢,岂能不知?何况哥哥又跟他好……”   说到这里,忽然见林明慧满面通红,仿佛是个极气愤的模样,敏丽慌忙哄着说:“好了好了,你别气,我不说了就是了……我并没有如何,只是景深哥哥既然记着我,买东西送给我,我岂有不收之礼?不过是这样而已,并没有别的。”   林明慧打量敏丽的样子,疑心她是喜欢凌景深的……一时又惊又急,她张了张口,极想说凌景深也曾送过她这花儿,但是却又怎么说呢?说出来之后又会如何?何况凌景深还对她做了些绝不能宣之于口的事……   林明慧想来想去,只是气得转过头去,不再说话。   应怀真背对着她们两个,隐隐约约听到了三言两语,知道两人在为凌景深叽咕。   应怀真默默不语,只是拿着火钳子拨弄那炭,红彤彤地炭在炉子里忽闪忽闪地,好像是个人一口一口地呼吸,应怀真眼前却出现令人几乎窒息的一幕:   白幡飘扬,低低啜泣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而那个人一身缟素,背对着她,直挺挺地跪在地上。   她身旁一个丫鬟带着哭腔,小声说:“这可如何是好,小公子已经三天三夜不曾离开,饭也不曾吃一口,水也不曾喝,任是谁劝也不听……”   应怀真的泪刷地涌了上来,只是盯着那道背影,看着那挺直如冰的脊背,知道他心里此刻必然是极难过的,她想劝他休要太过悲伤,不管如何,还有她在,他须得保重身子才好。   于是不顾一切地跑上前去,唤道:“凌绝……”   凌绝并不看她,只是死死地盯着面前那个牌位,应怀真看见他的脸如雪一样,毫无血色,但双眼却偏极红,仿佛哭出来的泪都是带着血的。   那一刻,应怀真仿佛能感同身受,她能真切地体会到此刻凌绝那种摧心折肝般的痛楚,泪不由自主地模糊了双眼,应怀真伸手,试着去拉他的胳膊:“凌绝……”   不料才一碰到他的手臂,凌绝用力一挥手,竟把应怀真猛地撇到旁边去了,她猝不及防,倒在地上,半边身子摔得生疼,几个丫鬟吓得乱跑上来,忙把她扶住。   应怀真忍着痛,却仍又惊又怜地看着凌绝,却见他仍是一眼也不看她,只是死死地盯着前方那个牌位,顷刻,才冷冷地说:“你走开。”   那时候应怀真以为是他伤心欲绝之故,故而才那样对自己。   所以回头后,她还特意叮嘱了随行的丫鬟不许把此事告诉应兰风……毕竟是她偷偷跑出来看望他的。   那一摔,她的肩膀都青紫了,伺候的嬷嬷无意中看见,应怀真只辩称是自己不留神摔了一跤,叫不许声张。   应怀真无法忘却凌绝跪在灵堂上的样子,那时候她曾想:不管做什么都好,只要不让他这样伤心,那无论让她做什么都愿意。   可不管如何,都不能让那个人活过来了,而这偏偏正是凌绝所想要的。   应怀真被丫鬟们扶着离开,她仍是看着凌绝,而他仍是看着牌位上的那几个字:凌景深……   黑底白字,触目惊心。   是的,在他们成亲之前,凌景深已经过世了。   起初不知他的死因如何……应怀真打听过,众口一词地说是急病。   思绪起伏,耳畔又听敏丽低低地笑说:“你就别管我了,还是管管你自己罢了。”   林明慧哼道:“你且笑罢了,你只不要说我没有提醒过你……要知道,世上可没有卖后悔药的。”   敏丽道:“什么后悔药,我要那劳什子做什么呢。”   应怀真的眼睛微微有些湿润,幸好靠着火,很快便又干了。   屈指算来,距离前世凌景深过世……算来还有不到三年的时间。   忽然有人轻轻板住她的肩头,低声笑语:“傻丫头,对着炉火发什么呆?瞧你……脸儿都热烘烘的了,这样再跑出去,保管就跟林姐姐一样病倒了。”   原来是敏丽过来了,轻轻地把应怀真扶起来,让她仍回原来的榻上坐了。   应怀真看着敏丽温柔的脸,想到方才记忆的那些场景,心中仍是不由有些难受:若真的凌景深三年后会死,那这世上除了凌绝,又要多一个伤心欲绝之人了。   下午时候,应怀真乘车回到府内,才进屋里,就见李贤淑满面春风地自外头回来,笑道:“总算是万事大吉,天下太平了。”   丫鬟来帮应怀真把斗篷收了,应怀真还未开口问端倪,李贤淑已经笑道:“你三姨妈那件事已经好了……多亏了你三叔父,真真是个能干事儿的好人!我还以为是天大的事儿,心烦的不得了,今儿你三叔父跟我说: ‘都是互相知道名姓儿的,大家坐在一块儿,喝了两杯酒就没事儿了’,如今你三姨夫已经放出来了。”   李贤淑喜不自禁,想了会儿便又笑起来,自此跟三房才又多了几分亲近。   很快便到了年底,天气转冷,这两日又下起雪来。   应怀真一大早儿起来,披了斗篷,去给老太君请安,跟应翠应玉应蕊他们几个女孩儿围着说了会儿话,见老太君乏了,便起身回房。   四个女孩儿走到半路,正说笑着,忽然见从旁边的廊上来了一人,应玉先叫起来:“是小表舅!”   当下跟应翠两个就迎上去,围着说长道短,郭建仪就也停了步子,同她们说话。   应蕊在旁看着,便道:“这里怪冷的,你回不回去?”   应怀真因见郭建仪同应翠两个说话的时候抬头看了自己一眼,怕他有事,就对应蕊道:“你先回去,我等会儿再回。”   应蕊也不说什么,只有看了一眼郭建仪,便自去了。   应怀真就站在原处,一边看雪一边等着,果然过了片刻,也不知郭建仪说了什么,应翠应玉两个便撒欢儿跑了,周遭又是一团安静。   应怀真回头,见郭建仪已经走到身边儿来,望着她笑说:“怎么不跟蕊儿一块儿回屋,在这儿吹风做什么?”说话间,就把她的斗篷拉了拉,帽子又扶了扶,顺便掸去上头的雪。   应怀真回头道:“小表舅这会子来做什么?可是有什么事儿?”   雪映着光,照的她的脸越发的白,如美玉微芒,双眸更是黑白分明,仿佛能看透人心。   郭建仪看了会儿,便转开头去,只道:“上回你不是叫我打听二表哥的事儿么?我已经派了个亲信过去南边儿,今儿才传了信回来……”   应怀真听到他说父亲的事,早忘了淡然为何物,忙抓住他的手着急地问:“我爹怎么样了?小表舅你倒是快说。”   郭建仪看着她满目期待,微微一笑,道:“别急,那人是亲见的,也跟二表哥说了话,二表哥好得很呢,你放心就是了……唉,整日里操不够的心,可怎么成?”   应怀真正眼巴巴瞪着,听了这话,喜得眉开眼笑,伸手握了握嘴,呵出一口气,便笑道:“哎呀!我可是放心了!你不知道我悬了多少日子的心呢!”   郭建仪看着她笑容烂漫,在怀中一摸,应怀真不由又笑:“你又给我带东西了?”   郭建仪笑道:“这次可不是我给你带的。”说着,就掏出一物,递了过来。   应怀真低头一看,竟似是一封书信,呆呆接过来,不由问道:“这是……”   郭建仪道:“你打开看就是了。”   应怀真忙撕开了,将信纸展开,一看那上头的字,顿时就落下泪来,原来正是应兰风写给她的亲笔信。   应怀真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见应兰风写他沿路的趣闻以及窘事,情难自禁,又是掉泪又是笑,如此看了两遍,才把信收起来,道:“小表舅,我不知该怎么谢你。”   郭建仪已掏出一方帕子,递给她道:“同我说这个,便是要同我生分了。”   应怀真接过帕子,一边拭泪,一边破涕为笑:“谁跟你生分了,我若当你是外人,就不敢烦你帮我打听我爹的事儿了,你倒是也肯用心,特意派了人过去……换了别人,也难得是这样放在心上。”   郭建仪唇角动了动,应怀真看看那方帕子,仔细叠了叠,道:“弄脏了,等我洗了再还你。”说着便欲收起来。   郭建仪笑笑,却说:“不妨事。”便举手拿了过来,重放到怀里去。   应怀真听说了应兰风的近况,又看了他的亲笔信,心中一块巨石落地,转头看着面前飞雪,长长地吁了口气,道:“这几日我最高兴的就是今儿……小表舅,每次你都带好消息给我,真真是我的福星……”说着,乐得又笑。   郭建仪目不转睛看着她,目光里一片温柔,忽然见几片雪随着风吹飘了进来,有的便落在应怀真的流海儿上,郭建仪见着,便抬起手来,想给她拂去,手悬在半空,将要落下之时,忽然见应怀真睁大眼睛,愣愣地盯着对面。   郭建仪一怔,随着转头,蓦地看到对面一道卓然不群的人影,依稀正也往这边看来。   郭建仪认出那是谁,顿时整个人似轰雷掣电,竟呆在了当场。   雪纷纷飘落,几乎迷了人眼,应怀真先是愣住,而后惊喜交加地欢叫道:“唐叔叔!”即刻把裙角拎起,拔腿往那边跑去。      ☆、第 67 章   密云似盖,雪落如尘,正是妆点山河,乱迷人眼的时候,在回廊对面出现的那人,却更是风姿卓绝,皑如山上清雪,皎若云间之月。   郭建仪万万想不到小唐竟会在此出现。   大约是因方才有些心神动荡,只顾注目应怀真去了,因此竟不曾留意周遭,更不知道小唐是几时来的,看了多久,心中竟无限不安。   他素来敬终慎始,克己慎行,从来不曾失礼人前,不料今日这一阵儿恍惚,竟偏给个最通幽洞微、明鉴万里的人撞个正着。   也不知他见了多少,又懂了多少。   郭建仪一怔之下,那手便握住了,正要收回,应怀真已经欢呼了声,竟是撇了他,转身往小唐那边奔去。   那锦白色的披风在他面前一荡,如曼柔的轻云闪过,因跑的快又兼风吹,底下裙裾飞扬,像是绽开一朵飘然的莲。   郭建仪身不由己地凝视着应怀真的背影,只见她离自己越来越远,这走廊下也越来越冷,两边的雪密密实实地落个不停,就像是给廊子加了两道白色的垂帘,而天地已经消失不见,于他面前,只有这一道孤孤零零的回廊,他在这里站着,而应怀真转身跑离。   心里忽然有种异样的预感,莫名地有一丝揪痛。   然而目光所及,望见彼方的那个人,郭建仪悄然吸了口气,于面上作出三分无可挑剔的微笑,手在腰间微微一握,端直了肩,迈步也往那边徐徐而行。   应怀真跑到走廊尽头,又忙着转了个弯儿,裙裾斜斜漾了开去,她伸手在廊柱上扶了一扶,眼中透出慢慢地喜悦,望着那边小唐也已经转了过来。   如此,则更加清晰地看清了他的脸。   一别四年,这人的容颜仍是依旧,只依稀……通身似多了些什么,是她有些熟悉然而畏惧的。   应怀真的手握在廊柱上,廊柱在风雪中冰封雪冻,自是冷极,那股寒意便自她的掌心传了往上。   应怀真忙松开手,脚下复又往前,此刻脚步却略放缓了一些。   而小唐已经也快步走到了跟前,应怀真看清他双眼中的温和喜悦,心中不由也一喜,才又跑前两步,张开手欲抱,忽然想到一事,忙又垂下手臂,只是看着小唐,笑问道:“唐叔叔,你几时回来了?”   想到他临行之前的忧心难以自制,这几年来偶尔想起的种种思量,更觉此刻相见可贵。   小唐早将她一举一动看的明白,不由笑道:“今儿才回来……怎么不抱唐叔叔了?”   应怀真见被他发觉,略有些脸红,便道:“我如今大了些,不能像是先前那样乱抱人了。”   小唐哈哈仰头一笑,却蓦地张开双臂,竟将她拥入怀中抱了一抱。   应怀真愣住,身不由己靠在他的胸前,惊得睁大双眼,然而靠在小唐身上,心中蓦地生出一股无比踏实的感觉。   忽然间,莫名地便想起在齐州街头的时候,她从拐子怀中用力向着他挣扎过来,紧紧搂住他的那一刻感觉,就如同漂流水上的人终于抓到一块儿浮木……不不,如今看来,竟是一艘大船了。   应怀真胡思乱想着,便不由抿嘴笑了起来,双手动了动,悄悄地在小唐腰间也抱了一抱。   此刻郭建仪已经到了跟前,小唐便放开应怀真。   郭建仪微微一笑,拱手见礼:“唐大人有礼,早上听闻您回来了,只想不到这么快便见面了。”   小唐亦微笑道:“郭大人不必多礼,我因有件事,所以特来见怀真一面。”   郭建仪看一眼应怀真,仍是笑微微地便道:“既是这样,我便先不打扰了,怀真,改日小表舅再来看你。”   应怀真忙道:“小表舅慢走。”   郭建仪又向小唐施了一礼,才缓缓转身。   一直等他转过身去,脸上的笑才一点一点敛了,纷纷雪落如雨,郭建仪只觉耳畔一片无边寂静,只听到刷刷地落雪声音,更显孤寂。   如此好歹出了这一重院落,郭建仪站在门口,面无表情,抬头看雪。   站了半晌,才欲离开,就见两个丫鬟顶着雪,嘻嘻哈哈说笑着过来,见了他在此,便站住了行礼。   郭建仪见她们是想进院子的模样,便问道:“你们是去哪里?”   其中一个说道:“我们去找东院的吉祥姐姐,跟她借样儿东西呢。”   郭建仪微笑道:“若不是要紧的东西,何必这时侯去呢?我方才见太太那边正翻检箱柜,把那些用不着的衣物等都赏了人,你们何不去凑个热闹呢?”   两个丫鬟听了,大喜,忙谢过郭建仪,拔腿就去应夫人那边了。   郭建仪目送她们去了,回头又看一眼院内,微微闭了闭双眼,才迈步下了台阶。   此刻地上的雪已有一寸厚,踩上去咯吱咯吱作响,郭建仪缓步踏雪而行,雪片子刮在脸上,旋即化成冰凉的水,郭建仪走了会儿,便想到了什么似的,脚步一顿。   他抬手在胸前摸了摸,似乎出神,顷刻,面上才重又露出几分淡淡笑意来,再走时已加快了步子,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郭建仪离开之后,应怀真便忙问:“唐叔叔今儿才回来,这么快就来见我,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原来小唐绝早进城,自然先去面圣,将出使的情形禀明,出宫之后,安排了各色事宜等,自然又回府拜见各位长辈,闹哄哄地,将近中午时候才出来,然而还得去见恩师林沉舟。   他一路上长途跋涉历经艰难才回来,鞍马劳顿,殚精竭虑,本该先行休整,然而偏又连环转似的走了这一趟,所见的又都是分毫也不能松懈面对的人物,任凭他年少体健,精力过人,却也已经身心俱疲,有些撑不住了。   小唐本来想下午再来见应怀真罢了,回府之后稍微整理了一番,看着应兰风交付之物,忽然想到自己临行之前,应怀真在唐府对他说的那番话,刹那间眼前便浮现那张写着担忧的小脸儿,她红着眼哽咽似的说:我等你回来。   小唐回想着,不知不觉莞尔一笑,竟又凭空生出一股力气,便仍是打起精神,来了应公府内寻她。   小唐见她问,就把自己在僻县遇见应兰风的事说了一遍,只没有提剿除了恶吏及应兰风遇险之事罢了。   应怀真目不转睛凝神听着,小唐瞧着她专注之态,笑道:“你父亲叫我捎了些东西给你……方才我因没遇见你,就叫人送到你们屋里去了。”   应怀真喜不自禁,忽然又问:“唐叔叔是顺路去了那里,才跟爹遇上的?”   小唐只哈哈一笑,道:“又问这个做什么?”   应怀真想了想,见他不答,就知道其中有事,恐怕涉及政事,只好不问了。   小唐见她似乎身上单薄,便说:“不要在这儿说了,免得冻着,我送你回去,且走且说罢了。”   应怀真也笑了一笑,两人便往东院而去,下了回廊,雪顿时洒满了头。   小唐看着应怀真,忽然想起方才郭建仪给她整理貌兜的情形,此刻见风撩起她的帽子,便也站住脚,伸手替她往前整了整。   应怀真抬头看着,道:“唐叔叔,你这样细心……”忽然不知想到什么,就掩口一笑。   小唐道:“你的小表舅不也是这样细心么?你这样笑是什么意思?”   应怀真听他说起郭建仪,便点头道:“那是自然,小表舅对我是极好的……”说到这里,却又笑。   小唐越发觉着古怪,便又问:“到底笑什么?倒不像是个好的笑。”   应怀真索性笑出声来,才说道:“怎么不是好的?正是个极好的呢……我方才不过想起来了,唐叔叔这次回来,大概不久就要成亲了?”   原来应怀真见小唐如此温柔,不免又想起林明慧来,想到他两个的相处情形,于是才忍不住笑了。   小唐听她提起这个,便回过头来继续往前而行,微笑回道:“应该是的。”   应怀真便念了声“阿弥陀佛”,小唐不由也笑道:“怎么先念上佛了?”   应怀真歪头道:“没什么,先前我常去你们府里,跟敏丽姐姐说话,她常念叨这件事呢,好不容易你回来了,可算去了心事,府里必然又有一场大热闹了,我也高兴呢。”   小唐点了点头,并不说什么。   应怀真想了想,心中一动,就又笑说:“是了,我只跟唐叔叔你说,本来这两年里,也有好些人去向敏丽姐姐求亲……她只推说你还未成亲呢,所以都不答应,若你跟明慧姐姐成亲了,看她还推脱什么。”   原来应怀真心中想起敏丽心仪凌景深的事,只不明白小唐是否知道此事……但不论如何,最好早些给敏丽另外选一家好人家,能早些断了她对凌景深的痴念才好。   有道是“长痛不如短痛”,若是早些死了心,等凌景深真的过世……或许就不会太过的伤心欲绝呢?   因此应怀真此刻便说起此事,隐约也是提醒小唐,让小唐给敏丽留心的意思。   不料小唐听了,便笑道:“我也听了敏丽满口的夸你,说这几年亏了你陪伴她……你这丫头,倒是替她打算起来了?嗯……不过你也大了许多,只怕再过两年,求亲的人也要纷至沓来的,你可替自己想过?”   应怀真听了这话,脸上微红,却道:“怎么又说到我身上来了?我不用想,我是不会嫁的。”   小唐很是意外,转头看她,笑道:“又孩子气了,可是胡说。”   应怀真摇摇头,脸上一丝儿的笑都没有,道:“不是胡说,我真的是不嫁的。”   小唐见她说的认真,不由双眉微蹙,问道:“这又是为何?”   应怀真并不言语,只是微微低着头,小唐在旁相看,见她含辞未吐,矗立雪中,美若空谷幽兰,洁似梅花带雪,气质秀雅绝伦,更兼肤色莹玉,樱唇半启,眉尖带一丝轻愁似的,越发惹人怜爱。   虽然此刻才十一岁,然而这般的容颜气质,已初露绝世之姿,只怕再过两三年,出落的越发好,名声又渐渐传出去……   小唐忽然又想起郭建仪方才的神情举止,应怀真虽然并没察觉什么,然而方才他在对面看得清楚。   郭建仪凝视应怀真之时,同这人先前的淡漠冷静不同,无论举手投足亦或者眼神之中,都透出一股温柔之意。   想应怀真此刻年纪虽小,情窦未开,却已经有人暗中动心了,若她再大一些,又是如何呢?   只是……从未想到,郭建仪那种寡情持重之人,竟然会喜欢这小丫头?然而他们两个却是名义上的甥舅关系,只怕郭建仪若想好事成真,也是阻难重重,可转念又想:以那人的心机心志,若真的看上了应怀真,只怕等闲也是不肯放手的,必然会想法儿达成所愿。   小唐想了想,摇头暗笑。   见应怀真不答,小唐敛了神思,便笑着打趣道:“好好好,你若不嫁人,那么唐叔叔就也不娶亲了。”   应怀真一震,凝眸看了小唐片刻,竟不理睬他了,只赌气低头,往前快走。   小唐忙说:“地上滑,慢一些,忘了小时候跌的那一跤了?”   一边说一边几步赶上,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臂。   应怀真停步不及,加上脚下地滑,身子便往旁边歪过去,不由心慌,电光火石间,小唐忙张开双臂,重将她抱入怀中,这才稳住身形。   应怀真惊魂未定,忙站住脚,有些赧颜,才要说话,不料小唐见地上雪厚,又见她只仍穿着一双薄棉的绣花鞋,站久了必然被雪打湿了,便道:“不要动。”   应怀真尚不知如何,小唐已微微俯身,竟将她打横抱起,往前而行。   应怀真双脚腾空,惊慌起来,忙叫道:“唐叔叔!”不敢高声,又低低道:“快放我下来!”   小唐笑着垂眸看她,故意又逗她道:“怕我把你扔了?还是怕我也跌一跤,连累你摔了?”   应怀真一颗心乱跳如鹿撞,已经满面通红,只是不好再说什么,无可奈何,只好伸手捂住脸。   小唐看着她的模样,想笑,又怕她更加羞臊,只好忍笑不语,抱着她一气儿走到那门洞里,才将她轻轻放在那干净没雪的地方。      ☆、第 68 章   应怀真双足落地,便稍稍后退一步。   小唐不免又叮嘱:“别乱动,从这里滑下去只怕摔得更厉害些。”   应怀真便停了脚,一手撑在门侧,微微抬头看一眼小唐。   小唐见她雪肤里透着娇嫩的粉红,眸光流转,含羞带恼似的,便笑道:“放心罢了,你既不乐意,以后再不如此就是了。”   应怀真握着衣角,微微低头,小声道:“我倒没有不乐意,何况唐叔叔是一片好心,只不过,叫人看见了未免不大好……”   小唐见她如此守礼,本要打趣两句,然而又想到先前郭建仪的举止,便也点了点头,若有所思说道:“说的也是,你毕竟……”末了一声轻叹,也不知是何情绪。   应怀真听他语气中似有几分寥落之意,便抬头看过去,正见小唐抬头望着眼前飞雪茫茫,应怀真就也随着看过去。   只见乱雪纷纷扬扬地自天际飘洒而下,真如“战退玉龙三百万,残鳞败甲满天飞”,将眼前亭台楼阁,冬青松柏等尽数覆盖,那些大松萝,假山石跟石墩子上都覆满了白雪,在庭院之中,看来如一朵朵云飘在地面,场景如画,静美绝伦。   两人站在门洞里,一时谁也不曾言语,只双双看着眼前飞雪乱舞,耳旁听着雪落无声,周遭阒无一人,天地间静谧寂然。   顷刻,小唐才回过神来,转头看应怀真,见她也正痴痴看雪,便微笑着说:“只顾站在这里做什么?快些回屋里去罢,我就不过去了……改日有空再来。”   四目相对,应怀真只觉心里仍有话,然而却不知要说什么才好,半晌,只得答应了一句,低头转身,进了门里。   小唐只站在门外望着她,见应怀真小心翼翼地下了台阶,走了两步,忽地停了脚。   小唐见她立在雪里,因方才抱她的缘故,那遮雪的披风帽子便滑了下来,雪纷纷地落在她的头上肩上,小唐才要让她快走,应怀真却回过身来。   小唐一怔,却见应怀真双目盈盈,望着他说道:“唐叔叔,你能安然回来,实在是再好不过……”说到这里,似有些不好意思,便莞尔一笑,又转回身去。   小唐未及答话,见应怀真已经一路小跑着到了屋前,撩起帘子低头进了里面儿。   小唐见她已经进了屋,才也笑笑转身,踏雪而去。   应怀真跑回屋里,吉祥闻声便迎过来,见她头上落了雪,有些已经化了,忙叫小丫头拿了丝帕来擦,又道:“姑娘怎么没有戴帽子?给奶奶看见,又要骂我们没跟着了。”   应怀真只是笑,却不答话,把披风去了,才问道:“起先是不是有人送东西来了,在哪里呢?”   吉祥道:“在里屋呢,给姑娘放在桌子上了。说是一位唐大人从南边带回来的?是什么好东西呢?”   应怀真仍是乐着,来不及跟吉祥啰嗦,就跑进自己屋里去,果然看到桌子上放着个包袱,忙打开来,见里头是个极普通的红漆描纹木匣子。   应怀真轻轻一板打开,扑鼻一阵清香,沁人心脾,却又惊见这匣子里原来有许多格子,每个格子里放着不同的小物件,有的是色彩夺目的小玩偶,有的是些小首饰似的,还有一些格子里放着的是一团锦绣之物……总之有十多个格子,其琳琅满目,不一而足,正是小女孩儿们最喜见到的。   应怀真又惊又叹,果然也是心花怒放,又忙拿出些玩偶来观赏,见有木制的,有泥塑的,还有斑斓的小瓷娃,或笑或出神,许多表情,无不惟妙惟肖,各有可观之处。   应怀真将它们一一排列在桌上,又把那些头花,钗环之类的拿出来瞧,却见无非都是些别具风情之物,跟京内时下流行的不同,想必是南边儿各部族之类的女孩子们常用的。   渐渐地摆了小半个桌面儿,应怀真又拿了那锦绣的袋子出来看,见上面绣着一束唤不出是何名字的花草,用的针法也不是她学过的刺绣手法,还未打开,就嗅到一阵香气浓郁,令人心旷神怡,原来是个香袋儿。   除了这些,还有两块儿女孩用的绣花手帕。   应怀真看了这个,又看那个,爱不释手。   虽然这些小玩意儿并没有一件值钱珍贵之物,然而难得的是,这并不是一夕一地所能收集全了的东西,可见应兰风一片拳拳爱心,他虽在外,可心里未尝不是时时刻刻惦记着他的小女儿,想必见了这些玩意儿,就记起应怀真来,便特意给她收藏了。   应怀真坐拥这许多物件,一会儿笑,一会儿却又湿了眼眶,最后竟含着泪笑了起来,这一瞬间,只觉着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儿了。   顷刻间李贤淑也来到了,才一进门,就被应怀真拉着去看应兰风给她所带的“宝物们”。   李贤淑又惊又喜,也端量着瞧了许久,便叹说:“可见你爹是最疼你的。”忽然想到应兰风也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就又有些难受。   应怀真见李贤淑呆坐不语,便明白她的心情,忙安慰了几句,见丫鬟不在跟前儿,就偷偷地把郭建仪先前跟她透露的消息说了,李贤淑惊问:“可是当真?明年你爹就可能回来?”   应怀真道:“小表舅说只极有可能,所以娘不用太伤心了,且安心等着罢了,没什么比爹能安然无恙回来更好的了。”   李贤淑才转忧为喜,道:“倘若真个儿回来了,说什么也不叫他再往外跑了,他自个儿吃苦不说,咱们也提心吊胆的……纵然是给再大的官儿也不要。”   应怀真笑问:“就算是给娘一品诰命也不要么?”   李贤淑转了转眼珠,道:“那个容我还得再思量思量……”母女两个便笑了起来。   应怀真把东西一样一样放回匣子里,李贤淑在旁看着,忽然想起一事,便道:“这是谁给你送来的?是不是……那位刚出使什么……什么‘傻了国’才回京的唐大人?”   应怀真微微诧异,听李贤淑说的如此可乐,便忍不住笑起来,道:“是沙罗国,不是‘傻了国’,娘怎么知道是唐叔叔给送来的?莫非也见着他了?”   李贤淑坐正了些,看着应怀真道:“真的是他送来的?他怎么会跟你爹见着了?”   应怀真就把小唐同她说的略转述了一遍,李贤淑听得点头,末了又思忖了会儿,道:“真真儿看不出,这人原来是这样有心……这一次到府里来,却没惊动别人,想来是专程单独来见你的,啧,对你倒是极好的。”   应怀真听到后面一句,微微一怔,便道:“唐叔叔虽然对我好,不过也是看在爹的面儿上罢了。”   李贤淑又出了会儿神,才又说:“我倒是不曾遇见这个人,只是方才我在前头办事,听二门上那些小厮唧唧喳喳,说家里来了个了不得的人物,是刚从那傻了……沙罗国回来的唐大人……”   应怀真这才明白,李贤淑却又道:“他是一个人来的?”   应怀真道:“是一个人。”   李贤淑有些疑惑,又道:“我怎么依稀听那些小厮们说外头还有一辆马车,难道是别的客人?”   应怀真自不知道那另一辆马车又是如何,只说小唐别过应怀真后便出府而去,原来他来之时,恰好应老爷在书房里,听了门上报,急忙迎了出来。   小唐只略寒暄几句,便说应兰风有东西托他送给应怀真。   应老爷十分知机,心想小唐这样的身份,若是要转交什么东西,不管随便派个什么小厮送来就是了,如今竟亲自登门,必然是要亲手转交了,当下也不多说什么,即刻叫人领了他去相见了。   小唐出府之时,只叫了个小厮向应老爷转告一声,免得再惊动相送,自己便径直出了应府。   不料才出应府大门,就见有个黑衣之人,撑着伞站在雪里,缓缓迈步,竟是冲他而来。   小唐一怔,便住了脚,才要问询,那人伞下抬头,虽是一身黑衣,脸却白的如同一团儿雪,向着他微微一笑,道:“唐大人可还认得小人么?”   四目相对,小唐心中大喜,走上前去,二话不说,轻轻一拳打在那人右胸肩头,道:“凌景深,你搞什么鬼!”   凌景深被“打”了一拳,顺势便往后一仰身子,一手揉着肩膀,笑了几声,道:“我怎么敢在唐大人跟前搞鬼?何况我特意来寻你,这就是你的见面礼么?”   小唐仔细打量他的脸,见他比先前仿佛清瘦了些,却仍是那副懒懒笑笑地神情未改,就仿佛昨日才分别似的。   小唐心中百感交集,又走上一步,将他抱了一抱又放开,问道:“是特意来找我的?为什么不在我家里等着,却跑到这里来风吹雪打的?”   凌景深道:“我倒是想安安稳稳地喝着酒等你呢,只是有人等不及了。”   小唐疑惑,微微挑了挑眉。   凌景深把身子一让,小唐抬眼,看到墙角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此即,正有个人开了车门跳下地来,黑色麂皮厚底官靴,朱红色的衣袍,两肩绣金龙纹,黑金相间的宽革带束腰,大袖飘扬,委实龙章凤彩,迥然不群。   小唐一见,又惊又喜,急急上前几步迎了过去,那人也往这边走来。   小唐满面惊喜,将走到那人跟前,却蓦地单膝一屈,将要下跪的样子,那人却一步上前,及时将他的胳膊握住,硬生生拉了起来。   小唐才站住了,抬头看向那人,却见那人眼中带笑,道:“这么些年不见了,还跟我行些虚套?当不当我是兄弟了?”   小唐看着对方双眸,却只见一片热诚恳切笑意,经年未改,一如昨日。   雪纷纷扬扬,落了两人满头,看起来仿佛各生华发一样。   彼此凝视片刻,小唐才笑起来,手上一动,反握住那人的手,左手往前,抱住那人肩头,在他背心上轻轻地捶了两下,道:“永慕!”   原来这亲自来到应府,于车上等候小唐的,竟然是熙王赵永慕。   听了小唐唤他的名字,熙王才也笑了起来,同样抱住小唐的肩,也在他背上捶了两下,轻声唤道:“三郎。”   身后凌景深扛着伞,缓步走了过来,见状道:“你们两个要在这里站多久?我可不比两位,已是饿得前心贴后胸了。”   小唐跟熙王听了,才各自松手。   小唐回头,索性一把把凌景深抱了过来,道:“咱们许久不见了,的确该好好地喝一场才是,说,你要吃什么?”   凌景深仿佛在思索,一时未答,小唐又看向熙王,道:“今儿总算不用我掏银子了,已经有了个大大地金主在此,有那些平日里馋却吃不起的,趁早儿快说出来。”   熙王仰头大笑,凌景深道:“有你这句话我可要放胆说了……熙王殿下,如果要讨账可要找对人,记得不干我事,是他怂恿的。”   熙王笑道:“使得!这一会子,纵然你说要吃御膳,我自也要飞天遁地想尽法子给你们弄来!”   小唐听了,跟凌景深面面相觑,顷刻,两人也都大笑起来。   三个人勾肩搭背,竟然也不乘车了,只是随性踏雪而行,边走边谈天说地。   凌景深起初还举着伞,走了会儿,小唐兴起夺过来,自己撑着挡雪,过了片刻又嫌手冷,那伞便东倒西歪,熙王见状便接了过来,却只是往中间撑着,替小唐挡着雪。   三人吵吵嚷嚷,不多时已经便到了一座酒楼,当下也不挑拣,便进了门,到了楼上,小二见三人身上带雪,特意弄了两个火炉放在身边烤湿衣裳。   很快布置了一桌的酒席,三人边吃边说,小唐因见了旧友,又因刚回来,意兴飞扬,一时忘情,吃了几杯酒,渐渐地犯了酒意,更加上他已经疲倦到极致,起初还撑着说话,慢慢地便趴在桌上,闭了眼睛,一时竟睡了过去。   凌景深从旁推了他一把,见他不动,便笑道:“这么不顶用,即刻就醉了?”   熙王探头也看了看,道:“也没吃几杯,莫不是太累了?毕竟他早上才回来,昨晚必然是没睡好,更加上长途跋涉……今儿也没好生歇息,唉,都是我们太性急了,倒该等他歇好了再闹他。”   凌景深道:“早知道就在唐府等他就是了。只怕他不知在应公府耽搁多久呢。”   熙王听了,也道:“说的是,谁耐烦等……只是三郎忽然跑去应公府做什么?又不像是紧急公事。”   凌景深想了会儿,笑说:“大概是为了他那个小朋友罢了。”   熙王越发好奇,便问:“什么小朋友,我竟一点儿不知?”   凌景深喝了一杯酒,才说道:“就是调去南边治水的应兰风应大人的二小姐,叫……应怀真的,小唐对她很是不同。”   熙王想了想,抚掌笑道:“原来是那个孩子,我是见过的,哈……原来他们竟这样好。怪不得……”   凌景深问道:“怪不得什么?殿下又是在哪里见过那孩子的?”   熙王也又倒了一杯酒,才道:“上回我去香积寺还愿,正好撞见了唐夫人跟敏丽妹妹也去,那位……二小姐也随行,我瞧了几眼,倒觉着她那一身儿的气质,有些跟三郎类似。”   凌景深噗地笑了出来,道:“这话有理,他临行那日,那孩子过去送他,说了几句话……我旁边瞧着,也觉着……”说到这里,便笑着摇了摇头。   熙王追问道:“觉着什么?可知我生平最恨人话留一半?”   凌景深笑道:“也没什么,只觉着那孩子有些与众不同罢了……是了,我们是不是先送他回府去?睡在这里也不像话。”   熙王转头看看小唐,见他脸上发红,便点点头道:“也罢,改日再叫他出来,补上我们这一顿罢了。”   两个当下又吃了两杯酒,便结了账,熙王把自己的大氅拿了替小唐裹住,又特意盖了头脸,免得风扑了害病,凌景深半扶半抱着,便下了楼。   熙王的马车已经停在门口,便扶着小唐上了车,凌景深便道:“我不去唐府了,还要回去办差,就劳烦殿下送他回去罢了,改日再会。”   熙王便应承了,当下两面儿分道扬镳,熙王自送了小唐回府。   如此三日后,皇帝论功行赏,小唐便被擢升为正三品的礼部侍郎,兼翰林院学士,又赏赐金珠百颗,金花十朵,羊脂玉如意一柄……并沙罗国进贡的美姬一名。   小唐听着许多赏赐,倒也平静淡然,只听到最后才有些受惊。   那宣旨太监瞧得明白,便收起圣旨,笑哈哈道:“皇上是念三公子为国效忠这些年,未免耽搁了许多青春,虽然至今未曾婚配,不过既然回来了,想必好事将近,皇上才特意先送美人儿一名,也是三公子办差办的好,才得皇上如此的体恤奖赏,别人想求也求不来呢。”   小唐听这样说,就不便再另言语,只谢主隆恩而已。   这消息很快便在京内传了开去,应怀真自然也是听说了,小唐升去礼部之事也在她意料之中,只是有些好奇:不知这沙罗国的美人儿究竟是什么样的,又想到林明慧可会因此吃醋?只是近来一直下雪,天冷却也懒得出门,因此一直不得见。   这一日雪停了,应怀真便出门透气,才出院子,就见春晖同一个人自廊下踱步而来,应怀真看着那人的脸,微微一怔,便先站在门首不动。   却听他们两个且走且说,春晖道:“我若不叫你出来,你是不是就不来找我了?叫我说,还是不要一味地看书,横竖你肚子里的学问已经够用了……这两日尚武堂里正是考核的时候,听人说是极精彩的,今儿我们就去看看热闹,顺便长长见识。”   却听凌绝淡淡地说:“我不喜欢那些舞刀弄枪之人。”   春晖道:“我倒是羡慕他们一身功夫,‘男儿本该重横行’,我是最爱这一句的。”   凌绝便笑道:“你也横行不起来,只能徒增羡慕罢了。”   两人边说边去的远了,应怀真见他们都走了,才松了口气,便拾级而下。   回头时候,见春晖跟那一道洁白的影子正出了院门,应怀真看着那抹曾熟悉之极的纯白,心里只是淡淡地凉凉地,半晌轻轻一笑,自转回身来。   正要去花园闲逛,却见应玉迎面而来,见了她,便走过来挽住手臂说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快跟我去老太君那边,郭家的白露姐姐过来了,几日不见我怪想她的,你也跟我一块儿去看看她。”   应怀真听是郭建仪的妹子来了,便也道:“那小表舅不曾来么?”   应玉道:“今儿算来是小表舅休沐的日子,多半会来,横竖咱们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么?”两个人便手挽着手,往老太君房里去。   两个人刚走到老太君的屋门口,就听到里头老太君道:“虽然说得这样好……倒也不能只是全信,须得叫人打听打听才是,咱们家的女孩儿,金珠宝贝似的养着,自然不能就听了些好话,就随便许了出去……”   应怀真跟应玉面面相觑,都看出彼此眼中的疑惑之意,应玉不由小声问说:“怎么听着像是说亲事呢……这又是在说谁?”      ☆、第 69 章   应怀真跟应玉两人刚听了一句,就有丫鬟向内通报了。   两人忙进了门,到了里间,却见应夫人也正在,便向着老太君跟应夫人行了礼。   应老太君满面堆笑,道:“快些起来……我方才还想着让人去叫你们过来热闹热闹呢,来的正好儿。”   此刻郭白露已经起身,行礼道:“玉妹妹,怀真妹妹。”   她们两个也上前行了礼,只以“姐姐”相称。   虽然按辈分来算,本不该这样称呼,只因为郭白露只比应翠应蕊大三岁,若跟称呼郭建仪一般,未免有些叫老了,也显得生分,于是彼此私下里便只姐姐妹妹地乱叫罢了。   几个人坐了,应老太君又问应玉道:“你姐姐呢?怎么也不来?”   应玉说道:“她出来的早,只怕是找蕊儿姐姐玩去了……若是知道白露姐姐来了,必然也就来了。”   正说了一会儿,果然应蕊同应玉两个联袂而来,又见了礼彼此坐了。   应老太君也并不提先前所说之事,只是看着女孩子们说笑,应玉便问道:“姐姐,怎么小表舅没有来?今儿不是他休沐,陪你一块儿来岂不是好?”   郭白露微笑答道:“哥哥今儿有别的事,也同我说过,若早早地做好了,就也来府内给老太君请安了。”   应玉道:“小表舅近来可还是先前那样忙碌?”   应翠笑道:“小表舅官儿越做越大,自然也越来越忙,哪里能整天跑到府里来陪你玩儿呢。”   郭白露道:“他倒是有心想多过来几趟,只是年底了,那衙门里的事儿虽不大,却件件繁琐,每日里顶风冒雪、早出晚归的,我跟母亲也很是心疼,却也没有法子,谁叫担了这个差事呢?”   在座的女孩儿听了,各自默默点头。   应老太君道:“建仪那个孩子是个能干的,他有效忠朝廷的心自然是好……皇恩不负,我看他将来必然大有一番作为。”   郭白露便笑着低头:“承老太君吉言了。”   老太君道:“你只管放心,也叫你母亲不用心疼,我看人是最准的……叫你母亲只管安心等着做诰命夫人就是了!”   说到这里,满堂欢笑,忽然老太君转头,对应夫人问道:“我忽然想起来,建仪年纪好像也不小了,怎么还没听说有没有定了人家呢?”   应夫人道:“我也不知道详细,只是建仪那个孩子心高,大概寻常人家的女孩儿是看不上眼的……左挑右挑,就直到今儿了。”   老太君仰头笑了两声,道:“他原本生得比别人好,官儿又做的极好,尽力挑拣挑拣也不妨事,若换了别的孩子,或许我们能替他定一定,然而建仪那孩子是个有主见的,倒不如就由着他的意思去罢。”   应夫人也笑吟吟地答了一声“是”。老太君忽地又看郭白露:“白露今年多大了?”   郭白露低头道:“过了年就十七了。”   老太君点了点头,道:“不小了,也怪不得许多人家去求呢……不妨事,这种事倒也急不得,横竖要找个可心意的,像是方才说的那家子……也要再仔细打听打听,不能就轻易地叫人骗了去。”说了这话,又引得众人笑了起来,郭白露也含羞带笑地低了头。   应怀真跟应玉听了,才知道方才果然说的是郭白露,两个人就相视一笑。   应玉就问道:“怎么也有人给姐姐说亲了么?不知道是哪一家子?”   郭白露含羞不语,应夫人回头道:“是鸿胪寺少卿家的公子……”   应玉啧啧称赞,道:“这也是个五品官儿了,果然不错。”因见郭白露低头不语,知道害羞,就不再说下去了。   彼此坐着又说了会儿闲话,无非是京内的逸闻趣事之类,才别了老太君一一出来。   应玉跟应怀真在左,应翠跟应蕊在右,中间便是郭白露,五个人边走边闲话,忽然应翠对应怀真说道:“还没有谢谢妹妹给我们送的那些南边儿的东西,实在是有心了。”   应怀真闻言笑道:“都是些不起眼的小玩意儿,我怕姐姐们不喜欢,只别笑话,拿着把玩罢了。”   应玉也道:“是二伯父一片心意,怎么能笑话呢?倒是我爹说了,本是二伯父只给姐姐一个人的,姐姐倒是友爱,给我们每个人都分了一份儿,我可是很喜欢那个大笑的泥娃呢!瞧起来跟我有几分相似。”   应玉说着就又笑起来,应翠又气又好笑地看她一眼,道:“整天只是傻笑……你若也胖成那泥娃娃一般,我可不理你了。”   应玉笑道:“我笑又怎么了,心里高兴自然就笑了,哪像你们一个个整天愁眉不展心事重重的。何况胖些儿也没什么,人家都说是福相。”   应怀真也笑道:“玉妹妹的确是福相,本就好看,这样白胖的样儿,更觉可爱了。”   应玉听见,越发得意。   应蕊忽然向着她道:“妹妹,那日来送东西的,真是那刚回京不久、升了礼部侍郎的唐大人么?听说他来府里独为了见你,可是真的?”   应怀真道:“本是爹的旧识,先前没有跟姐姐说过?是在泰州的时候就认得,这次又受了爹的托付,才亲给咱们送了来。”   应蕊笑道:“只是觉着他好大的官儿,竟亲自上门送这些物事,实在叫人惊讶。”   应怀真不语,郭白露却思忖着说道:“怪道我听说……唐侍郎一回京也先来了府上,我听了还觉纳闷,不知他跟府上有什么来往呢,原来是为了这个,怪不得唐府那样兴旺,就单从这一件事上就看出来了:既然应了的事,就绝不失信于人。”   一席话说的几个女孩子都点头称是。   应怀真想到小唐,便也不由笑了,又感激郭白露话语中隐隐带着替她开解的意思,便转头多看了郭白露一眼,却见她桃腮带笑,双眸剪水,是个极出色的美人儿。   郭白露察觉应怀真在打量自己,便也转过头来,向着应怀真微微地一点头。   女孩子们聚在一起,自然话多,在外头说不够,就又到了花园的暖阁里,又天南海北地说了半日,忽然听外头小丫头说道:“春晖少爷回来了!”   应玉最是爱热闹,先跳起来跑到门口,便招呼道:“哥哥,这里来!”   门一打开,便看到前方不远处站着两人,一个是应春晖,一个却身形稍修长些,一身白衣格外醒目。   应春晖听了招呼,忙也伸手招呼过来,满脸地笑,然而他旁边那位却仍是一脸的冷若冰霜,面无表情。   应玉一眼看见,不忙出门,越发欢喜雀跃地回头对众人说道:“凌家哥哥也在呢!”   应翠听了,便也跑过来往外看,应蕊迟疑了会儿,也走到窗边上,只有郭白露跟应怀真对面儿坐着不动。   应怀真因早知道凌绝自有一股令女孩子们癫狂的能力,是以对应家姊妹的反应毫不在意,只是见郭白露丝毫也不动容,眼皮儿也不抬一下,心中倒有些暗暗诧异,却只以为郭白露是天生端庄娴静,又加她年纪大一些,所以不像是女孩子们一样轻狂而已。   凌绝见许多女孩儿在此,便不靠前,转身有离开之意。   春晖倒是有心跟姊妹们热闹热闹,但见凌绝执意不肯过去,眼见无法两全,少不得就跟应玉招手说:“妹妹们自管先热闹着,改日得闲了我再来!”说话间,就紧紧随着凌绝去了。   郭白露当日便家去了,次日,应玉忽然跑来找应怀真,道:“今儿无事,我们去白露姐姐家里去玩如何?”   应怀真先前虽也去过郭府两次,但对郭白露的印象,也无非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大家闺秀罢了,交情也是浅浅的,然而因昨日之事,对郭白露印象便更好了一层。   如今听应玉这样说,略有些犹豫,应玉又道:“快走罢,还想什么?我已经跟老太君和夫人说过了,我娘也答应了,你只需跟二伯母说声就是了!整天坐在家里头,只是绣花看书,可闷不闷呢?”   应怀真听了不由便笑,也动了意,就叫吉祥去跟李贤淑说了,李贤淑即刻同意。   应怀真便换了一身儿衣裳,吉祥也稍微收拾了一番,本要亲自跟着,不料应玉说:“我们只两个人去,不用你们跟着,何况我自有丫头,且是去亲戚家走走罢了,人多了显得轰动,反而不得方便。”   于是就拉着应怀真出了门去,应怀真见她脚步飞快,便笑道:“又不是没去过,瞧你这兴头的……竟是一刻也等不得?”   应玉只是不说,出了门上车,应怀真道:“你跟着的丫头呢?”   应玉道:“咱们自在说话,要他们也在这儿岂不碍眼?都在后面的车上呢。”   应怀真便笑道:“总觉着你今儿有些怪。”   应玉道:“哪里怪了?我成全你出来透气儿,你不感激我反说我怪,难道你整日闷在屋里反而高兴?”   应怀真叹了口气,道:“我虽然想出来,然而我们又不是男人,哪里能整日里出来呢。”   应玉忽然鬼鬼祟祟笑了一笑,应怀真瞧见了,便道:“你笑什么?我说的不对?”   应玉向她身边儿凑近过来,抱住她的手臂,问道:“姐姐,都说平靖夫人疼你,那你可知道平靖夫人年轻时候的事迹?”   应怀真道:“这个自然是人人皆知的,太姑奶奶年轻时候,是不让须眉的巾帼英雄,也是我朝唯一一位女将军,当时叱咤海上,是何等的英姿飒爽,多少男儿甘心跪拜,听她号令……真真是绝世的风姿……”   应怀真说着,不由地悠然神往,只觉得曾有那般恣意的人生,该是何等的滋味呢?只是自己重活两世,却仍是个闺阁女子,不必提什么叱咤风云,就连出府一步都得先问过人。   应怀真想着,微微地叹了口气,又道:“罢了,得多少年才能出一位‘平靖夫人’呢,像我们这种平庸女子,还是规规矩矩绣绣花看看书就罢了……”   转念一想,虽不能如平靖夫人似的有一段传奇人生,然而相比较上辈子滔过血海地狱似的经历,此生,若能如眼下一般始终都平平安安,波澜不起地度过,又何尝不是一种福气?且安于当下便是。   应怀真想到这里,心中微微释然,便抿嘴一笑,转头微微地把车帘撩开一些,想看看已经走到哪里。   不料一看之下,却觉着有些诧异,应怀真便道:“是不是走错了路?怎么瞧着有些眼生呢?”   应怀真一问,应玉便捂着嘴笑起来,道:“姐姐,我可要跟你说实话了,你可要先答应不许骂我。”   应怀真回头看她:“什么?”、   应玉便伸手把车里的一个包袱拿了来,道:“姐姐快换上这个。”   应怀真疑惑着打开,吃了一惊,认得是应佩素日穿的他们学院里的服色,便问道:“这……这又是什么?”   应玉道:“这是我跟佩哥哥借的,他先前的两身儿衣裳。”   应怀真越发吃惊,问道:“你借这个做什么?”忽然想到路不是往郭府去的,更是惊诧,忙抓住应玉道:“玉儿,你是想做什么呢?”   应玉嗤嗤笑了两声,道:“姐姐别怕,我不会卖了你,只是今儿咱们也像是男人一样……出去看看热闹罢了。”   应怀真大惊,道:“你是疯了!竟是要做什么?快点叫人调头去郭府!”说着,自己便要欠身叫小厮改道。   不料应玉把她拉回来,道:“姐姐听我说,咱们又不是去那些不好的地方,只因这两日是尚武堂的考核日子,各家学院的人都涌去看,你没听佩哥哥说过么?他今儿也是去了,昨儿春晖哥哥他们也是去了的。”   应怀真倒的确是听应佩说起过,应佩还曾说要去给李霍打气儿,应怀真心中十分羡慕,虽然也向往着想去……可毕竟没有法子,却做梦也想不到应玉竟会如此大胆。   应怀真定了定神,便道:“你别瞎胡闹,他们都是男子,自然去得,若给人发现你也这样,你倒是活不活了呢?”   应玉道:“这有什么?凭什么他们能做的,我做不得?何况当初平靖夫人不也是做了一番男人们都做不出的事?好姐姐,反正我们出都出来了,眼见也要到尚武堂了,不如就去一趟罢了,咱们只悄悄地去,再悄悄地回,神不知鬼不觉,又怕什么?”   应怀真只是皱眉摇头,应玉又撅嘴道:“我知道你不是姐姐跟蕊姐姐那样,一味胆小怕事死不变通的,所以才叫了你一块儿的,何况我知道今日参与比试的还有你那位表哥,你难道不想亲眼看看的?”   应怀真听到这里,想到李霍,心中一动。   应玉趁机把衣裳拿出来,便塞在她怀中,催促道:“快些快些!如今是万事俱备,好姐姐,你就依了我罢了!你若是真不去,那么我就自个儿去了!”   应怀真见拗不过应玉,何况自打进了京,出了偶尔到郭府唐府走走,竟没有一刻能自己做主玩闹的,想昔日在泰州小的时候,还能时不时地出去外头逛逛,自进了京入了府,像鸟儿进了笼子一般。   如今被应玉说了一顿,未免有些动了心。   两个人在马车里把衣裳换了,梳好的头发也拆了,只束了一个发髻,彼此相看,忍不住笑,应玉就道:“姐姐生得太好看了,有些不像男子。”   应怀真见应玉这样一打扮,竟像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少爷,只比张珍多几分肤白跟眉目清秀罢了,便捂着嘴笑,道:“你倒是像的很。”   此刻马车便停在尚武堂门外,应玉从车窗往外一看,先叹了声,就叫应怀真来看,应怀真也凑了过来,往外瞧了一眼:只见外头车水马龙,身着不同服色的学子们或成群结队,或三三两两便往里去。   应玉见这样喧腾的场面,喜不自禁,便先开了车门跳下去。   这负责赶车的正是许源的心腹小厮,知道许源最疼应玉,虽然她每每胡闹,却总纵容着,已经是习惯了。又加上应玉人小鬼大,给了他些银子打点,他便也大着胆子应承了。   应玉下地,回头招呼应怀真,应怀真迟疑了会儿,终于也下了马车。   应玉挽着她的胳膊,长长地吸了口气,才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又停住,仔细想了想,特意把肩膀一端,直了腰,又看应怀真一眼,特意放大了步子,大摇大摆地望内。   应怀真忍着笑,起初只顾深深低着头,生怕被人察觉,不料走了会儿,见周围来来往往都是些要观礼的学子们,倒是没有人格外留意她们,于是才也缓缓抬头四处打量。   本来是不知道路的,然而大家都往一个方向去,于是她们便也随着人潮而行,果然不多时便见前方偌大的一片空地,已经到了演武场上。   应玉拉扯着应怀真,随意找了个座位坐了,应玉初次这般任性大闹,见周围都是少年学生,满心欢喜无法自制,应怀真虽面上还淡然着,心中却又是惊跳,又觉着有些隐隐地欢喜,眼见无数人走来走去,各司其职,又有学生们呼朋唤友,高声谈笑,应怀真抬头,见天高云浮,一望无际……竟是满心的畅快自在。   顷刻间一声鼓响,观礼席上的众人都纷纷落座,鼓噪声也极快停了。   场上便有一队服色相同的尚武堂学生,上前练了一套拳法,只见个个龙腾虎跃,拳拳带风,令人观之精神一振,应怀真仔细看去,想找是否有李霍,应玉却抓着她道:“左手第二个,是李家哥哥!”   应怀真定睛一看,果然不是李霍更是何人?这几年来李霍的个子长了许多,竟比应佩还要高一寸,更兼因练武之故,整个人似脱胎换骨,透出一股勃勃英武之气。   应玉竟比应怀真还要高兴,拍掌便叫了几声,顿时就引来周围数人瞩目,应怀真忙拉她一把,应玉才忙噤声。   接下来便是分列比试,起初是比试拳脚,继而便是刀枪剑戟等兵器。   比拳脚之时,跟李霍比试那人稍逊一筹,败下阵来,引得两个人一块儿叫好,接下来便见亮了兵器。   应怀真瞧不得舞刀弄枪,只觉得心头肉跳,便总是捂着眼不看,倒是应玉全程目不转睛,又给她解说李霍如何如何了得,如何如何又取了胜。   应怀真听到李霍得了胜,才敢睁开眼看,又见周围似又有些异样的目光,便拉拉应玉,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走罢。”   应玉兀自意犹未尽,应怀真怕生事,且又看过了李霍,便一心要走。   应玉无法,就也起身,两人拉着手往外而行。   顷刻,便出大道,行到外间路上,应玉仍是意犹未尽,不时地手舞足蹈,且把李霍一顿夸赞。   应怀真见左右无人,便笑道:“你方才不好好地坐着看罢了,一味地乱叫什么,我怕都给人看出来了。”   应玉正志得意满中,又仗着已经出来了,便哼道:“看出来又如何,他们又不认得我?”   正行间,忽然从前方走出几个人来,把路拦住了,为首一个便觑着他们,笑道:“你们是哪个学院的?”   应怀真一惊,见几人仿佛来势不善,便并不答话,只拉着应玉要从旁边绕过去。   不料那人又横着出来一步,不偏不倚挡住了,道:“问你们话呢,怎么不搭腔?”   应玉忍不住道:“哪个学院的又关你们什么事?让开!”   应怀真要拦已经来不及,为首那人听应玉声音青嫩,便笑道:“难得,我自来也没见过这样绝色的……”说话间,便双眼发亮地看向应怀真,仿佛垂涎欲滴似的。   应怀真的心噗通乱跳,打量周围,所有人都去看比试了,因此此处竟不见人迹。   应玉又怕又怒,却仍叫道:“你们想干什么?”   旁边一人蓦地伸出手来,就拉扯应玉的衣裳,道:“怕什么,不过是跟你们交个朋友罢了。”顺势竟又摸应玉的脸。   应玉虽然娇蛮,毕竟是个女孩儿,从未见过这种阵仗,顿时尖叫一声,道:“放开我!”   那人更加得意,眼见要摸过来,忽然间“啪”地一声,脸上已经吃了一记。   那人猛然愣住,应怀真一手打人,一边把应玉往身后一拉,将身挡住她。   她用尽全身力气打了这一巴掌,手心火辣辣地疼得紧,却忍着痛握住手,面上疾言厉色地说道:“看打扮你们也是尚武堂的学生,怎么竟敢这样放肆!难道不怕我告诉孟飞雄孟伯伯吗?”   几个人一听,顿时面面相觑,露出胆怯之色,为首那人问道:“你是说孟将军?”   应怀真冷笑一声,道:“京城内还有几个扬烈将军不成?”   众人听见她说的详细,有的就窃窃私语,道:“莫非是跟孟将军有亲的?怕不好惹。”便生出退意来。   应怀真趁机喝道:“既然知道孟伯伯的厉害,还不滚开!”说话间,再不犹豫,一把攥住应玉手腕,握着她往外就走。   为首那人也忌惮孟飞熊,不敢硬拦住,刚往旁边推开一步,忽然看到应玉耳朵上扎着个小孔,顿时叫道:“你是女孩儿!”   应玉大惊,伸手捂住耳朵,那人大笑起来,重把应怀真拦住,上上下下打量她一会儿,道:“差点儿给你唬住了!生得这样绝色,必也是个女孩儿了……孟将军又哪里认得这样的女孩儿,何况他如今不在京内,你难道不知道……”说话间,就伸手往应怀真的脸上探去。   应怀真满心叫苦,心中大为懊悔此行实在冒失,正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之时,忽然听到一声轻轻咳嗽,有人冷冷道:“尚武堂里竟也有这样的败类,也是难得。”   几个人一听,顿时大怒,道:“什么人敢在此大放厥词?”   话音未落,就见有个人从一丛冬青后踱步走了出来,白衣胜雪,眉目冷清,居然正是凌绝。   应玉方才害怕,眼角已经带泪,见了凌绝,如见救星,便脱口唤道:“凌哥哥!”   应怀真见凌绝居然在此,竟还现身,似乎是救护之意,心中大为意外,护着应玉后退一步,道:“玉儿别做声。”   凌绝扫她们两人一眼,淡淡地负手站定了,斜睨着这些人,冷道:“有本事冲我来,欺负女孩儿算什么东西?”   凌绝自来就带有一种冷然傲气,此刻故意如此,更是傲慢逼人,那些人瞧着他睥睨的眉眼,不由火冒三丈,为首那人冷笑道:“好个小白脸儿,你又有什么能耐,敢在这里充什么荆轲聂政?”   凌绝扫一眼应怀真,哼道:“自管来试试看便知道啊。”   应玉大喜,应怀真心中却紧张之极,暗中捏了一把汗,她怎么会不知道?凌绝虽也会些拳脚功夫,却因不好此道,故而并不擅长,对付平常人还能使得,若是对上这些尚武堂的人,只怕凶多吉少,只不知他为何竟在此硬挺。   忽然看到他那个眼神,应怀真心中一震,顿时明白了凌绝的意思:他是想拖住这些人,叫她们趁机快走!   应怀真虽然明白,只是不信,凌绝这种人怎么会做这样出力不讨好的事?何况她素来跟凌绝敌对,若说他是为了自己,那自然是绝不可能,难道是为了应玉?   应怀真一瞬恍惚,那边却已经动了手,第一个人动手的时候,凌绝尚能应付,第二个围上来的时候,已经捉襟见肘,身上竟吃了两拳!   那为首的恶少年一看就知端倪,便狞笑道:“就凭你也敢胡吹大气……”顿时上了前来,把那两人喝退,自己迎上前去,一拳击出。   打斗间,凌绝已经不知不觉挪步到了应怀真跟应玉身前,见应玉已不知去了哪里,可应怀真却仍在,他心中着急,正要说话,那恶少年已经冲了过来。   凌绝见他来的凶狠,把心一横,伸手硬挡,不料此人乃是虚招,左手蓄力,一拳击出,正中凌绝胸腹之间。   凌绝只觉身心俱震,猛然往后倒了回来,当此时,应怀真赶上前来,张手从后面将凌绝拼力扶住,却仍是站不住脚,顺势跌坐地上,却仍抱着凌绝不放。   凌绝倒身下去,本以为会狠狠摔在地上,不料只觉一片绵软,摔得并不要紧,他抬头一瞧,却见竟是应怀真。   凌绝一张口,本想说话,喉咙却一阵腥甜,忙牢牢闭住嘴。   应怀真低头看着,却见他唇边沁出一丝鲜红的血痕来,蜿蜒顺着淌了下来,他的肌肤本就白,如此一衬,越发触目惊心。   应怀真胆战心惊,不由失声叫道:“凌绝!”   凌绝只觉得脸上湿润,仔细看,才见她居然流下泪来,泪滴打在他的脸上,如雨微润轻凉。   那些恶少年们见状,才欲聚拢过来,忽然听到有人暴喝了声,道:“好混蛋们!”   这些人才一抬头,就见当前一个人如猛虎似的扑了过来,竟然是李霍,身后还跟着许多人,应玉便在之后,跑的趔趔趄趄。   原来方才应怀真虽明白了凌绝的意思,可自忖若是此刻跑了,凌绝必然会大大地吃亏,何况她们两人又怎能跑得过这些恶徒?于是便忙叫应玉回去场中叫人,不管是应佩、春晖还是李霍……且都使得。   正好李霍得胜下了场,应佩跟春晖以及几个同窗正在恭喜,应玉跑过去,颠三倒四说了几句,李霍明白后,乍惊复大怒,一马当先便冲了来。   这些年来,李霍在尚武堂中也颇有名头,这些人见是他,已经有些心虚,才要分辩,李霍哪里容得他们分辩,飞身一个回旋踢,顿时把为首那个踢的斜倒了出去。   跟此人相好的那些人见状,忙来抵挡,两方便打了起来。   此刻应佩也赶了来,一看应怀真也在场,顿时脑中轰然一声,怒道:“好混账东西!”顿时也跟着飞扑入战圈。   应怀真见应佩也冲上去,急得叫:“哥哥!”她知道应佩不是习武的人,上去只能吃亏罢了,生怕他受伤,故而想叫他回来。   然而应佩怒火冲天,浑然不顾,冲进去便乱打,应怀真连叫两声,他都是没有听见。   应怀真正悬心,忽然有个人过来,向着她道:“怀真妹妹别急,我把佩哥哥叫回来。”说着冲她一笑,便纵身入了战圈。   应怀真见他的笑有几分熟悉,认得是唐家的一位小少爷,依稀记得仿佛叫“唐绍”的。   唐绍纵身跃入,正好有个人冲着应佩打去,唐绍一把挡住,那人回身便打,一看是他,忙收了手唤道:“不知道是您……”   唐绍轻轻踹了一脚过去,笑道:“好糊涂东西,还不快滚?”那人识趣,见他也下了场,急忙抽身溜走了。   唐绍左冲右突,见着他的人都不敢跟他动手,倒有一大半趁机溜了,唐绍把应佩揪住,道:“佩大哥,怀真叫你呢!”   应佩这才回过神来,回头看应怀真在原地看着,忙跑回来,见她半倒地上,手上还半扶半抱着凌绝,忙问:“伤着哪里了?吃了亏了不曾?”   正一场大闹,尚武堂的教师傅们赶到,见这一团大乱,顿时个个发怒,将在场所有动手都押住了,雷厉风行地便要狠罚。   应怀真见李霍跟唐绍也在其中,很想替他们分辩,然而她乔装来此,又怎好再出声?   正在此刻,忽然有人笑道:“众位何必生气呢?不过是些孩子们……比武场上没分辨出输赢来,私底下又来了一场,何必就当真地恼怒起来要打要罚的?”   应怀真闻声抬头,却见来者竟是熙王赵永慕!她心头一震,那边尚武堂的老师们便迎上去,纷纷见过熙王殿下。   熙王扫了一眼在场众人,越发笑道:“看在本王的薄面上,今儿又是个好日子,且就放了他们一马罢了。”   众人见熙王殿下发言,哪里敢不给他面子,当下便雷声大雨点小,将这些学生们都饶恕了。   李霍便跑过来,问长问短,又看凌绝伤着了,更加愤怒,兀自恨恨不已。   唐绍便在旁边劝慰,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要再闹了,不然不好说……还是快叫佩大哥把他们先送回去,请个大夫给凌兄看看是正经。”   应怀真知道他是故意大事化小,不然若真牵扯了她跟应玉进来,就大不好了。   李霍倒很听唐绍的话,便握着应怀真的手,低声道:“等我得空了就去看妹妹,咱们再说话。”   应佩过来便抱凌绝,虽有春晖帮手,却仍有些吃力,却见熙王走了过来,道:“不必再劳累,我已叫人赶了车进来,一并送你们出去罢了。”   果然顷刻,熙王的马车便到了,几个人便上了车,出了尚武堂大门,熙王就对应佩和春晖说道:“你们同我的人一块儿,把凌绝送回他府上,我方才已经派人去传太医了,你们回去正好就能遇见。”   应佩见他如此吩咐,只得遵命,又看应怀真,有些不放心。   熙王笑道:“不必担心,我亲自送她们回去,比你送回去好。”   两人这才谢过熙王,果然就跟凌绝同车去了。   应怀真下了车,目送那马车离开,不知凌绝究竟如何,正发呆,就听熙王道:“怀真还不上车?”   应怀真忙回过身,却见应玉已经上了马车,熙王站在马车边上。   应怀真便走过来,踩着脚踏要上去,熙王抬手在她腰间一抱,略微用力,送她上了车,自己随即也登了车。   应怀真早坐在应玉旁边去了,见她受了惊,便安抚了两句,应玉呆呆地问道:“凌哥哥不知如何了?”   应怀真心中一沉,也不知该怎么回答,说话间,熙王便也上了车,坐在两人对面,含笑就看向应怀真。   应怀真望着他看似清雅的笑容,心中如有一根刺,只好若无其事地道:“这一次多亏了殿下相助。”   熙王和颜悦色笑道:“不必多礼,你是唐侍郎的小朋友,自也是本王的小朋友呢,不值什么。”   应玉因知道他的身份,不敢多言。   应怀真见他提起小唐,越发不知回答什么好,又感觉熙王正打量自己,便只竭力垂了眼皮,目不斜视。   熙王看了她一会儿,又笑道:“怎么你的样子,倒像是本王是会害人的老虎一样?”   应怀真心中一震,面上仍是镇定状,说道:“殿下说笑了。”   熙王越看越觉着有趣,隔了会儿,又道:“你对谁也是这样不苟言笑的?对唐侍郎也是如此?”   应怀真心中大乱,恨不得他堵上嘴、一个字也不说的好,偏偏对方身份非同等闲,就只打起精神,勉强说道:“我跟唐叔叔并不常见面,若见了,自然也是以礼相待。”   熙王低低笑了两声,道:“以礼相待?我可不曾说你们并没有以礼相待……”   应怀真顿时红了脸,无端想起上次那一场雪,小唐贸然抱她之事,便仍是尽量温和地回答道:“殿下真真风趣。”说着便牵一牵动嘴角,试图露出几分笑意,才唇角一动,忽然又想到曾有一次她对着小唐假笑,他竟一眼就看出来了,应怀真想到这个,便忙又不笑了。   熙王听她说自己“风趣”,然而她却是板着脸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哪里是有丝毫“风趣”可言,且虽如此面无表情,但脸却分明已经红到耳根……便自言自语般低声笑说:“哎,真是个口是心非的小丫头。”   应玉在旁边本十分紧张,不料见熙王能说能笑,待人竟极为亲切温和,才慢慢地也放松下来。      ☆、第 70 章   眼看将到了应公府,应怀真心中暗暗着急,竟不知该怎么才能度过这场去,然而事到如今,只怕也是瞒不住的。   熙王见她不言语,便道:“怀真丫头,你在想什么?”   应玉听了,越发觉着熙王亲切可爱,不由多看了他几眼,却仍是胆怯,不敢擅自开口。   应怀真却丝毫不敢掉以轻心,垂头说:“殿下虽好心送我们回来,只是这一闹……府里的人必然会都知道了……”   应玉听了,也忧愁起来,便道:“都怪我,若是我听妹妹的劝,就不会弄成这样了。”说着,又怕又急,又是后悔,便又掉了泪。   应怀真忙劝慰她,悄声道:“哪里能怪你,只怪我自己也没主意,若我安心拉住你也就罢了……谁让我自己也动了心呢。”   熙王在旁听了,才又笑道:“我以为呢,这倒不像是你能做出来的,原来是被人拉着去的。”   应怀真扫一眼熙王,又低了眉不言语。   熙王见她双眸黑白明净,虽然焦急,却仍是沉稳安静,并不慌张,此刻虽是男孩儿打扮,却比女装的时候少些许娇美之意,反更加明丽脱俗了。   熙王忽地又想到方才她抱着凌绝的模样,便微微探头,问道:“怀真丫头,方才为了你受伤的小凌公子,是你的相识?”   应怀真听到“为了你受伤”,便道:“回殿下,凌公子同我佩哥哥跟春晖哥哥都有来往,时常出入府内,故而都认得,这一次他路见不平挺身相助,我跟玉妹妹也都十分感激。”   熙王点了点头,思忖说道:“哦……不过小凌伤的这样重,只怕凌景深知道后不知会什么样儿呢。”   此刻马车便缓缓停了,应怀真心知到了公府,横竖躲也无用,把心一横,便欲起身下车,谁知刚一动,就觉着半边身子疼极,一时竟没起来,腿颤了颤,差点儿歪倒。   熙王见状不妥,及时抬手将她扶住了,低头问道:“怎么了?”   他的手指搭在臂上,轻轻握着,应怀真只觉着手臂处一阵刺痛,皱眉想了想,估摸着是方才扶凌绝的时候被他撞倒在地上,磕碰伤着了。   应怀真便忍着痛道:“多谢殿下,不碍事。”略咬着牙,轻轻地把手臂抽了回来。   熙王见她眉宇间分明有些痛楚之色,心里也猜是方才凌绝那一摔伤着了,但她但既然不说,便也罢了,就笑着道:“先别忙着走,本王方才答应了好好地送你们回来,自然要好人做到底……我带了几个随从,就只说拜访应老爷,你们跟着我身后,只低着头别叫人看见模样,自然也就混进去了。”   应怀真见他如此提议,越有几分愕然。   应玉已经惊喜交加,便问:“王爷真的肯这样帮我们?”   熙王笑看她一眼,道:“我自然不能眼睁睁地看你们被罚,好了,走吧。”   因此熙王便先下了车,应怀真抱着先前换下的衣裳包袱,同应玉相继下车。   熙王身前便有个小内侍去应公府门首通报,身后几个随从敛着袖子垂首跟着,应玉跟应怀真便跟在熙王身后,深深地低着头。   公府的门人听说是熙王爷来访,一面儿紧急派人进去通报,一边儿不敢怠慢,恭敬引着熙王入内。   众人只顾诚惶诚恐地相让熙王而已,竟是都不怎么留意熙王身后的应怀真应玉两个,有那些立在两侧的小厮,目光也都在熙王身上,略楞眼一看,都以为她们两人是跟随着王爷的小内侍们罢了。   如此进了二门,趁着那下人在前面引路的功夫,应怀真见正是时候,便拉拉应玉,两个沿着院墙绕了弯子而去。   将要转弯的时候,应怀真回眸看去,却见熙王正望着这边,四目相对,便向着她轻轻地单眼一眨,露出几分明朗笑意。   两个人一气儿到了内宅,见并不曾有人留意为难,才双双松了口气。   应玉到了这安全地方,才又长叹了声,道:“本是要好好地玩一场的,不料竟遇到那些无耻的蠢货,真是吓死人了,幸亏遇着了救星!我素来只听人说熙王殿下最是宽厚温和的,今儿见了,才知道原来名不虚传。”   应怀真抬手在她脑门上轻轻一弹,道:“又开始说嘴,只看你以后可还异想天开不了?”   应玉摸着脑门笑道:“那也得再看看是会遇见什么热闹罢了,咦,也不知道凌家哥哥如何,这次也多亏了他,只愿他无事。”   应怀真想到凌绝嘴角带血之态,不知为何心竟隐隐难受,忙不去想,摇摇头说:“王爷不是说已经派了太医过去了,必然是无碍的。”   两人说了几句,便分头回去家里。   应怀真方才下车进门之时,动作间已经觉着手肘跟腿上一阵阵疼,怕有人发觉,又不想应玉担心,只是忍着不说。   如此走到门口的时候,越发觉着右腿已经有些疼得动不了,应怀真停了停,隐隐担心是不是摔折了腿……可仍是担心惊动了别人,就只咬牙往里。   正一步一步撑着腿往里挪,身后一人才转进门来,见状吓了一跳,忙上前来扶着。   应怀真见有人悄然来到,也吃了一惊,抬头见是郭建仪,才松了口气,心里又有几分欢喜。   郭建仪惊见她脸色雪白,鬓角见汗,行动不便,又见通身竟是男孩儿的打扮,心中震惊,便问:“这竟是怎么了?”   应怀真只苦笑道:“方才不留神……摔了一跤。”   郭建仪见她眼神躲闪,早知道有内情,却不再问,只道:“小心些,我扶你进去。”说话间,便避开应怀真臂上痛处,手斜入她腰间轻轻握住,应怀真靠在他身上,便一瘸一拐地进了屋。   吉祥却不在家,只有个小丫头守门,见应怀真回来了,才要招呼,应怀真已经道:“我方才跌了一跤,去备些热水来。”那小丫头见她满面痛色,只当跌得厉害,便有些慌张。   应怀真又怕她叫嚷出去,就叮嘱说:“悄悄地打水罢了,不许告诉一个人!”那丫头答应着,才忙去了。   郭建仪扶着应怀真到了里间,见左右无人,便问:“现在没有人了,倒是快说是怎么一回事?”   一边问,一边就单膝半跪下去,将她男装袍摆一掀。   应怀真忙压住袍子,道:“小表舅!不可!”   郭建仪拧眉道:“动都动不得了,怕折了腿,还只管讲究这个?”   应怀真红了脸,揪着袍子道:“自然要避忌的,你不用管,我自己看就是了……”   谁知郭建仪却已经等不得,因早见着她的袍子上破了几处,方才她又是步步维艰,生怕有事,便索性拎起来,却见底下的裤子上又带着些零星血迹。   郭建仪一惊不小,手就停住了。   应怀真见他手势一僵,便问道:“是怎么了?”   郭建仪定了定神,望着那一星红,便道:“没什么,你腿上哪里疼?”   应怀真只觉着不好说,就把袍子往下放,道:“只是小腿上有些疼,真个儿没什么,不用问了,我自己拾掇就好了。”   郭建仪更是不问,见她一味躲避,便张手轻轻地握住她的脚踝。   应怀真浑身一抖,脸上火烧,已经无地自容,既怕且羞,身上还疼,颤声道:“小表舅!”   郭建仪淡淡地说道:“怕什么?若真的这样懂避忌,我如今碰了你了,自然要为你负责……以后大不了便嫁给我就是了?”   应怀真闻听此言,心头巨震,却不知郭建仪这话是笑话还是……一时也忘了羞怕,只是怔怔地望着他。   却见郭建仪面上并无什么其他表情,仍是一如往日似的平静淡和,仿佛方才说的也不过是句寻常的话而已。   应怀真半晌才徐徐又出了口气,心中想郭建仪必然是说来安慰她的罢了。   在应怀真恍神之时,郭建仪已经看清了她腿上的伤,见是不知被什么撞破了似的,周围好大一块儿青紫肿胀,中间几处破了皮,便流了些血,郭建仪暗自皱眉,少不得又以手轻按,仔细查看其他各处,留神那骨头有没有事。   那青紫之处稍微一碰,便疼得钻心,更何况按捏了数下,疼得应怀真想叫又不敢,只是忍着,片刻又出了一头汗。   郭建仪又是心疼,又觉无奈,幸好到底并未伤着骨头,这才松了口气。   郭建仪疑心她腿往上还有伤,只是再看就不便了,就抬头看应怀真。   应怀真瞧出他目光中有些责怪之意,便小声试着问道:“看完了?伤的也不算厉害罢?”   郭建仪竟冷哼了声,道:“你这话可敢跟你母亲说?”   应怀真果真就咽了口唾沫,嘿嘿讪笑了两声,郭建仪才复站起身来,又道:“臂上我还得看看。就不用我动手了?”   应怀真低着头,百般不情愿,郭建仪见她磨磨蹭蹭不肯,不由气道:“方才说了,若是不放心,我便讨了你如何?”   应怀真见他又提这话,忙摆手笑说:“不用不用,早上老太君还说你眼光高,可以随意的挑拣,我可不想给挑拣……”   郭建仪才要说话,应怀真又叹了口气,道:“我的手臂能动,并没有折了,就不用看了好不好呢?”   郭建仪并不理会她的祈求之意,只冷冷地道:“也好,我去叫你母亲来,让她给你看是正经。”   应怀真忙拽住他的衣袖,苦笑说:“好好好,小表舅……当我什么也没说。”   说着,不免叫郭建仪回过身去,她自己挣扎着把外面的男装脱了下来,放在一边,又把套着的棉衣也脱了,才露出里头的中衣,低头一看,猛然见袖子上果然也殷着血,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郭建仪闻声不免回头,见她只穿着小衣,低头正看手臂,就顾不上别的,忙也看过来,见衣袖虽然完好,只是这血从何来?必然是因为有伤。轻轻撸起袖子往上,果然也是一大片的青紫,有两处破了皮儿,渗着血。   郭建仪见她不知为何,竟把自个儿弄得遍体鳞伤,触目惊心,心中更是又气又痛,比伤在自己身上更忍不得。   半晌,只压着气,点头叹说:“你这一跤是怎么摔得?难不成是从屋顶上掉下来了?”   应怀真想了想,答道:“也差不多……”   郭建仪冷冷地看着她,目光大不似平常。   应怀真也知道毕竟瞒不过他,就把方才跟应玉出去,遇到歹人,凌绝相救、李霍打架、熙王相送等事儿简略同他说了一遍。   郭建仪耳听着,趁机已经帮她看了看手臂,应怀真又是疼得嘶嘶乱哼。   郭建仪便含恨带疼惜地说:“你还叫呢?亏得没有折了骨头,若骨头有事,也不只是现在这份疼了,还不疼的你晕过去?”   应怀真见他只是训斥自己,知道他是好意,倒不觉着什么,忽地又想起一事,就问道:“小表舅你怎么在这儿?玉儿说是去你们府里了,你可不会说漏嘴了罢?”   郭建仪哼道:“我因昨儿没得空过来,因此今日想来看看,谁知才进门,门上的小厮就说你们去了我家,我听说你是跟玉儿作伴,以玉儿那个性子,必然弄鬼……因此入内见了老太太等,只说我并不从家里来因此不知道,哪里会那么笨就把你们说破了呢。”   应怀真便笑起来,道:“小表舅,你果然是个人精儿。”   郭建仪见她额头兀自带汗,身上又各处受伤,明明是极凄惨的,却偏又笑了起来,这模样真是又可怜,又可恨,又叫人心疼,便道:“叫人说你什么好?本该狠打两下长记性,只已经是这模样了,再打还不……唉……”   应怀真见他无奈又磨牙的模样,知他是关切之心,便只陪笑。   郭建仪把药膏取来,便给她上了药。自始至终十分地温存小心,应怀真若是呼痛,他便会停手,时而替她轻轻吹一吹。   应怀真凝神看着他动作,也并无起初的窘迫了,心软了十分,呆了半晌,忽然问道:“小表舅,你到底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郭建仪手势一停,把最后腿上的伤涂好了,便道:“这有什么为什么?”   应怀真想起前世的种种情形,一瞬黯然,道:“我只觉着我是个天生就讨人厌的……不管是你,还是……总之除了爹跟娘是真心疼我,其他的人,大概都是不喜欢我的。”   郭建仪皱起眉来,复抬头看她,眼神里几分凌厉,道:“怎么忽然说出这话来?莫非……是谁说过讨厌你或为难你了不成?”   应怀真心道:“前世就是如此,佩哥哥跟凌绝就对我深恶痛绝,而你……虽然不曾说什么,我也是知道你心里并不喜欢我的。”   可是这些话自然不能说出来,因想到前世,不免心里难过,就只默默。   郭建仪看着她垂眸之态,片刻,便从屏风上取了她家常的一件衣裳替她披了,自己背过身去。   应怀真便慢慢地穿衣裳,却听郭建仪背对着自己,说道:“你从小的时候我就对你说,不可思虑过度,只是不听,现在这么大了,仍是说这些子虚乌有的,谁会讨厌你?只怕……正好相反。我倒是觉着喜欢你的人太多了些。”说到最后,便笑了一笑。   应怀真呆呆听着,也不知该答什么,郭建仪问道:“穿好了?”   说着回身,见她呆呆地出身,手上胡乱地系着带子,就又过来,道:“我来罢了。”俯身替她把带子系好。   应怀真望着郭建仪动作,心中一团儿乱:此生,她本来打定主意要疏远郭建仪,不料他竟出人意料的好,几次三番护着她或为了她打掩护,浑然不像是前世留下的冷清寡情印象。   又本来以为小唐是个呵一口气就能致人死地的,所以不敢造次,不料纠纠缠缠如今,竟成了个除了应兰风之外第二对她好的“长辈”,并不像是一个眼神就能杀了千万人的主儿。   应佩不必说了,原本对她跟应兰风有误解,误会解开了,自也就好了。   可是郭建仪又如何?小唐又如何?   想想凌绝前世的所为,对比他今日奋不顾身救护她跟应玉的行径……先前看着他口吐鲜血之状,简直惊心动魄,叫人无法相信……   应怀真思来想去,点头说道:“我必然是有什么极招人恨的地方……只是不自知罢了……”   应怀真本来叹的是前世的她,郭建仪听了,细看她的神情,却见她并不是小儿女似的自怨自艾,反而流露出一种着实的自愧自省模样。   郭建仪心中一动,便道:“古人云: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我虽不知你指的是谁,又是如何的恨你,然而在我看来,怀真却是天底下最难的的女孩儿……我心里……”   郭建仪说到这里,见应怀真仰着头,双眸晶亮地看着他,他心中竟有些窒息似的,略停了停,手暗中握紧了,才又道:“怀真,我……”   正在那将说未说的当儿,却听外头小丫头叫着说:“姑娘,姑娘!”   郭建仪听了,便蓦地停了口。   应怀真忙转头看去,见小丫头跑进来,说道:“姑娘,我方才去打水,怎么听说三房里的玉小姐惹了事,给老太君叫了去呢,她先前不是跟你一块儿的吗?又怎么惹了事呢?”   应怀真一听,便知道东窗事发了,忙二话不说,只叫小丫头给自己梳头。   果然才整理好了,便有老太君那边的一个丫鬟来,传话说叫应怀真即刻过去。   郭建仪怕她受罪,便道:“不必慌张,你身上有伤,我去替你挡了。”   应怀真急拦住他,道:“这件事同小表舅没有关系,你万别插手,不然连你也不好了。”   说着,便随着那丫鬟前去老太君那边,因腿上仍是疼,便走的极慢,虽如此,却仍向着郭建仪一笑,示意他无碍。   郭建仪怔了片刻,忽然想起来,便不去老太君房里,只到了二门上,对小厮广实道:“派个人去凌府,寻春晖少爷跟佩哥儿回来,我有事找他们。”   广实领命出来,才要上马赶路,就见前面有几匹马颠颠而来,其中两个正是应春晖跟应佩,广实大喜,忙迎上去,两人赶紧进门去见郭建仪。   且说先前老太君唤了应玉前去,道:“怎么我听说你穿着你佩哥哥的衣裳回了家?不是说去郭府了?”   应玉起初还想抵赖,不料老太君喝道:“你素来淘气,这一次又玩出什么花样来了?再敢说谎,我叫你娘老子打你!”   许源跟李贤淑早已被叫了来,许源听老太君动怒,便唉声叹气,对应玉说道:“小祖宗,你又做了什么事儿了?整天里只是胡闹!给个男孩儿也比不上!如今老太君已经知道了,你还瞒着做什么?还不快快说实话?”   应玉心知此事恐怕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了,不然昔日她也曾穿过男孩儿的衣裳在家里胡闹,为什么老太君都不理论,这一次却特意揪了来呢?   应玉自忖瞒不住,便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听说今儿尚武堂热闹,便想去见识见识罢了,除这个没有别的了。”   老太君恨得重重叹了口气,对许源道:“你快听听,你养的好大家子小姐!到底作出了什么!”   许源无奈,忙劝老太君息怒,又呵斥应玉道:“你这孩子,胡闹也该有个度,那是男人们聚集习武的地方,你又去凑什么热闹?”   应玉嘟嘴道:“因家里春晖哥哥跟佩哥哥都去了,我便也想去看看,其他的也并没做什么,看完了就回来了。”   老太君缓缓问道:“这样说来,怀真也是跟你一块儿的了?”   李贤淑在旁听了,就看应玉,却见应玉忙摆手道:“怀真妹妹什么也不知道,我到了半路才跟她说了。”   老太君道:“她竟也同意了,随着你一块儿胡闹?”   应玉又道:“怀真不肯,又劝我许久,是我逼她,说她若不跟着我去,我就自个儿去了,她不放心我一个人闹,就也随着我了。”   原来应玉倒是个明理又懂事的,知道此事是她连累了应怀真,故而丝毫也不肯把事儿往外推。   许源听了,又恨又气,又是笑:谁知她一世聪明,倒生了个如此实心的孩子。   李贤淑旁边听了这话,倒是略松了口气。却见老太君点点头,沉思道:“怀真倒是个懂事的……你们果然没闹出什么别的事来?”   应玉听了,又有些心虚,正在此刻,应怀真便到了。      ☆、第 71 章   应怀真才进门,便见应老太君身边的大丫鬟安品匆匆入内,上前在老太君耳畔低语了几句。   应老太君转头看她,微微皱眉,问:“真有此事?”安品点了点头,便退到旁边去了。   此刻应怀真见应玉站在中间儿,便也上前行了礼,应玉转头看她,小声道:“妹妹,我也不知老太君怎么就知道了,对不住你了。”   应怀真向她轻轻摇了摇头,道:“错儿是两个人犯下的,哪里有都给你兜揽了去的,不必说这话,不论怎么样,都一块儿受着便是了。”   她两个说话虽轻,旁边的许源跟李贤淑却听了个正着,李贤淑倒也罢了,许源听了倒很诧异。   此刻老太君就看向她两个,不悦地说:“怀真丫头,素来你是个懂事的,玉儿虽然贪玩胡闹,你既跟着她,本该好好地劝导止住,怎么竟也随了她一块儿闹呢?”   应怀真垂头道:“这件事的确是我冒失了,求老太君责罚,我跟姐姐都甘心领罚的。”说着便要跪下去。   应玉忙将她扶住,自己反倒跪在地上,说:“老太君,真的跟怀真妹妹不相干,都是我起头儿的,就罚我罢了!”   应老太君闻言又恼,才要说话,忽然听外头有人笑了起来,道:“若说你是个起头儿的,那我又做什么去了呢?”   应老太君本面带恼色,听了这声儿,却不由露出笑容,且不忙训话,抬头看去,却见是应春晖自外头进来,满面笑容,上前跪地给老太君行礼。   应老太君笑道:“快起来罢了……你不是出门去了?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方才又说的什么话呢?”   应春晖抬头道:“老太君且先答应我,饶了玉儿妹妹跟怀真妹妹,我才敢起来呢,不然是万万不敢的。”   老太君诧异,看两人一眼,便道:“罢了,都先起来!春晖你说,竟是怎么回事儿?”   应春晖起身,先忙把应怀真扶着起来,应玉自己也跳起来。   应春晖才道:“方才去尚武堂看他们演练了……一错眼的功夫两个妹妹就不见了,慌得我忙也回来了。”   老太君恼道:“你说什么?你也知道她们乔装改扮地出去了?”   春晖只笑着说道:“老祖宗不要动怒,这件事原本是我的错,是我觉着热闹好玩,就怂恿着玉儿过去凑热闹,玉儿毕竟年纪小,听我一说,不免贪玩儿,就又撺掇着怀真妹妹,便跟着去了……故而老太君若是要罚,不如且罚我就罢了,究竟我是当哥哥的,没带好了妹妹们反而叫她们受罚,又怎么忍心呢?”   老太君闻言凝视着春晖,半信半疑地道:“真个儿是你挑唆着她们出去的?我知道你每每心软爱兜揽事儿,只是这些事上却别替她们瞒着,这哪里是大家子的女孩儿所能做的呢,若传出去,这一生的名头也就毁了。”   春晖便叹气道:“不是我又是谁呢,其他人也没这么大胆的……不然她们哪里知道会有这回事?原本是我做事欠了考量,以后绝不会再犯了。我给老太君请罪,也向两位妹妹赔礼了。”说着,就朝着应怀真跟应玉行了个礼,才转身冲着老太君又跪下了,便要磕头。   应老太君见状,倒是心疼,就忙叫应春晖起身不必磕头,又看看应怀真跟应玉,便问应玉说道:“既然是你哥哥挑唆的,方才你怎么不肯说他呢?”   应玉眼珠乱转,见春晖如此,便灵机一动,顺着道:“因哥哥是好意,我自然不舍得供他出来,免得老太君生气,把哥哥也罚了岂不是不好?”   老太君听了这话,又气又笑,道:“这样说,还是见了你们的兄妹友爱了?怀真……你是个懂事的,跟他们不一样。你跟祖奶奶说一句实话:真真儿的是他们说的这样儿?”   应怀真见他们两个都已经说的有鼻子有眼儿,自然无法,只带笑说道:“正是的呢……哥哥原本是好心,不过也是我们自家太贪玩儿了,倒是不怪哥哥。”   老太君听了,哈哈笑了几声,道:“你们都说不关别人的事儿,总一心为了对方好,嗯……我看着倒也欣慰。不过,虽然春晖应承了此事,但你们也有错,也该罚,自此后,半个月不许出门,只在家里头自省,算是给你们一个教训。你们可领受?”   应怀真跟应玉对视一眼,应玉是个闷不住的性子,就撅嘴,应怀真拉扯了她一把,两人才双双答愿领。   应老太君点了点头,端详着三人,忽然又问道:“说了半天,你们却是怎么回来府里的,为什么门上说并不曾见着?”   应玉语塞,只看应怀真。   应怀真听老太君这样问,便想到方才安品过来耳语了一番,料到老太君已经知道一二,纵然现在不明白其中详细,以后再行追查起来,自然也明白,倒不如现在承认的好,因此她便道:“原本是遇见了熙王爷,是他好意,送了我们回来,又怕我们挨罚,就悄悄领着我们进府了。”   春晖也忙笑道:“正是,我才要跟老太君说呢,走到半路便有王爷的人跟我们说了:原来熙王殿下要来咱们府里,就一块儿同行了。”   老太君问道:“王爷怎么会认得她们?”   应怀真只好说道:“上回去唐府的时候,曾遇见过王爷,是以认得。”   应老太君点了点头,又皱眉叹道:“我以为王爷怎么来的这么巧呢?唉……本来我不想让这件事传扬出去,故而这会子也没叫别人在这里,不然若给别人知道了……毕竟是大不像话,没想到竟偏给熙王殿下知道了,给王爷这样的人知道了去,却让府里颜面何存?你们这些冤家!”   应玉听了,就插嘴说:“老太君别急,熙王殿下是极好人的,他就是担心我们给别人看见了,所以才偷偷带我们进来的,总不会自己帮我们,回头却把这件事又说出去呢?”   春晖道:“妹妹说的是。”   应老太君唉声叹气,喝道:“殿下那是心高宽仁,不肯跟你们这些小的计较,你们却不能就真当太平无事了似的。罢了!总之以后各自记着,若还是一味地胡闹,就不是今日这般光景了?”   三个忙又答应,老太君又教训了许源跟李贤淑两个人一番,道:“我原本说过,不要总是一门心思管家里的事,也要管管自己的孩儿才好,好不容易养的这样大,一不留神走上邪路又怎么说呢?连带把家门的声誉也毁了!”   说了一通,就叫许源跟李贤淑把两人各领回家,好生管教。   应老太君却把春晖留下,又细细地问他在尚武堂的事,及熙王来府的事。春晖自一一作答。   许源揪着应玉出来,当着人,不便骂她,就对李贤淑道:“今儿是玉儿不懂事,把怀真也带累了,我替她向嫂子赔不是了。”说着便微微屈膝。   李贤淑笑道:“都是些小事儿,何必这样隆重其事的……她们虽出去一趟,横竖没出别的事,已经是极好的了。”   许源笑道:“嫂子说的是,倒是比我想得开。”   李贤淑道:“哪里是想得开,你自也知道,我们原本在泰州,怀真也是跟个男孩儿似的,四处乱跑惯了,自来了府内,又大了,便不像是之前一般了……我倒是有心叫她多出去散散心,只不要偷偷地跑出去闹事就是了。”   应玉乐道:“三伯母,难得你有这心,以后你带我们出去罢了?”   李贤淑便笑着点她的额头,道:“今儿可是还没玩够?我若带你们出去,岂不是也要被骂一顿?你娘自也不依的。”   许源便笑,作势要打应玉:“家去再教训你!”   正说着,就见应佩从外进来,给李贤淑跟许源见了礼,就问应怀真道:“没事了么?”   应玉道:“佩哥哥怎么才来?自然是没事了,春晖哥哥把事儿揽了过去。”   应佩笑道:“你倒是还笑,幸亏小表舅给我们支招,不然你觉着春晖怎么能去揽事儿呢?你以后可改了罢!”   应玉吐吐舌头,道:“原来是小表舅,我当春晖哥哥怎么这么及时进去担了呢。”   原来郭建仪有心替应怀真她两个兜揽了此事,好歹把起事的由头揽在自己身上,老太君对他,也无非是表面训斥几句罢了,偏他人在应公府,自然无从兜揽起来,所以急忙叫小厮找春晖跟应佩,因知道老太太是最喜欢春晖的,纵然他再乱闹也不至于罚他,瞧在他的面儿上,也不至于重罚她们两人。   应佩本也要一块儿担着的,郭建仪只拦着他,道:“这件事春晖一个人扛就行了,你去了反而不好。”应佩一想,就也没有随行,只等在外间听消息。   李贤淑跟许源听了这话,也才明白其中竟还有这样的内情,各自啧啧,便赞郭建仪。   应怀真心中暗自感激,问应佩道:“小表舅现在人呢?”   应佩道:“因熙王来了府里,父亲把他也叫了过去说话了。”   当下各自散了,许源领了应玉回屋,李贤淑自带了应怀真回房,应佩便留下来等春晖。   走到半路,李贤淑见应怀真行的极慢,不像是往常一般,便回头道:“是想什么呢?怎么慢吞吞地?”忽然见她脸色不大好,便拉了一把胳膊,才要说话,应怀真疼得已经叫出声来:原来李贤淑一把正握着她臂上的伤处。   李贤淑吃了一惊,打量着她道:“是怎么了?”   应怀真额头汗津津,却咬着牙回答:“没有什么。”   李贤淑心头一慌,却因是在外头,不好如何,便好歹搀着应怀真回了房内,把房门掩了,应怀真已经疼得受不住,坐在榻上,半条腿只是发抖。   李贤淑心慌意乱,把丫鬟都指派出去,自己才上前,轻轻扶着应怀真肩膀,问:“哪里怎么了?你别吓唬娘呢!”   应怀真见李贤淑如此,心想若是不说,恐怕她又胡思乱想了,便道:“我先前在外头……摔了跤,手臂上伤着了……只是没事儿,已经涂了药。”   李贤淑定了定神,问道:“真个儿只是……摔跤?没有别的?阿真,你可别瞒着娘!”原来她想着应怀真跟应玉今儿跑去的地方,全是些男儿,万一有个好歹……   应怀真见她认真起来,心中一怔,啼笑皆非,便道:“有什么可瞒着的,娘你又瞎想什么!真是摔跤了,之前小表舅……”忽然咳嗽了声,就不言语了。   李贤淑很不放心,当下便命应怀真她把衣裳脱了,自己检看,应怀真无法,只好委委屈屈地脱了外衫,最后只穿着亵裤中衣,李贤淑见裤子上带血,更是惊得魂不附体,仔仔细细看了一翻,只见小腿跟大腿上都有擦伤,小腿上却涂了药了……再看上身,除了手臂上带伤,右边肩背上竟也是青紫了一片。   李贤淑见是这样的场景,越发魂飞魄散,便逼着应怀真把今儿发生的事,一点一滴,巨细无遗地统统说了一遍,那颗心才缓缓地放下来了。   李贤淑跌坐在旁边,长长地出了口气,抚着胸口道:“我的这魂儿……也是飞了……”   应怀真啼笑皆非,道:“说了只是摔跤罢了,不然又能怎么样呢。”   李贤淑瞪了她一眼,忽然狠狠在她脑门上点了一下,道:“你知道什么?还当自己是四五岁不成?如今大了,事儿自然也多了……”   说到这里,忽然问道:“既这样说……你腿上那伤跟胳膊上的……都是建仪给上的药?”   应怀真本不愿说此事,只不过李贤淑认了真,一步一步逼着她说的极明白,连她跟熙王在车内说了什么话都要反复问几次,郭建仪这事儿自然也瞒不过,好歹他是“小表舅”,倒也不算什么。   应怀真便点头道:“正是,故而表哥知道了……才想法儿向了春晖跟佩哥哥通气儿呢。”   李贤淑皱着眉道:“虽然你叫他一声‘小表舅’,只不过毕竟不算是什么正经亲戚,孤男寡女的……”   只觉得心里有些纠结,却又道:“不过也不能怪他什么,毕竟是好意……倒也是亏了他,不然老太君这一场怒,不知要怎么样呢。”   思来想去,只好对应怀真道:“以后可谨慎着些罢了!幸亏建仪是个老成的,若换了第二个人这样……我也不依!以后也再不许了!”   应怀真见李贤淑这样说,便笑着答应了,李贤淑这才又拿了药膏子,亲自给她涂那后背跟大腿上的伤,看着伤的那样,自然是心疼的,便一边涂一边儿唉声叹气,道:“亏得你爹不在家,不知道……不然……连我也要大骂一顿了!自小你就跌跌撞撞,到如今还是如此,几时才能改?”   应怀真听着她娘唠唠叨叨,一时忍痛,一时又笑,一时却忍不住又嘶嘶乱叫,李贤淑越发心疼,又气道:“活该活该!罢了小祖宗……我轻点儿就是了!”   当下应怀真便跟应玉在家中禁足,虽说禁足,只是仍可以彼此乱逛探望的,应怀真正好儿在家里养伤,因此乐得各处不去。   应玉是个闲不住的,隔几天便来同应怀真说话,这日,因又说起这件事来,应玉便说:“可是怪的很,老太君连咱们怎么回府的都不知道……怎么竟听说我们去胡闹了呢?也不知是哪个多嘴的听了风去!”   应怀真便问她:“你可把这件事跟别人说过?”   应玉道:“哪里敢呢?我只隐约跟姐姐说过一次,姐姐总不会害我的呢。”   应怀真听了,心中暗想应翠跟应蕊素来极好,莫非……然而应玉是个急脾气,若跟她说了,又无什么证据只是猜测,只怕她又闹出事来,因此应怀真便并没有吱声。   又过了几日,正应玉郭白露等在同应怀真闲话,忽然门上报说唐府的小姐来到。   原来应怀真因禁足,一直不曾出门,敏丽多日不见她,未免想念,便亲自来了。   应玉等见敏丽来了,知道她向来跟应怀真交好,两人或许有什么体己话说,便略坐一会儿,借机告辞了。   等众人去了,敏丽便道:“你这坏丫头,可是把我忘了,这许多日子都不肯理我,非要我亲自过来揪你。”   应怀真见她问起来,不免就把惹祸的事儿说了,因知道敏丽谨慎妥帖,不是嘴碎之人,故而把出去玩、遇上歹人等事都说了。   敏丽听了,呆了半晌,便叹道:“怪不得呢,竟是出了这事……原来小凌公子是因为这个受的伤,怪不得……”   应怀真听她说“怪不得”,还以为她是因明白了自己为何没去寻她,没想到竟说到凌绝,便一怔。   敏丽兀自出了会儿神,才幽幽地对应怀真道:“你这几日不曾出去,大概也不知道罢了……景深哥哥……唉,他惹了祸呢。”   应怀真正琢磨她提起凌绝之事,忽然又听见说凌景深,不由便问:“这又是什么事?”   敏丽双目盈盈,竟是眼圈微红,便道:“我只听说,景深哥哥不知何故……忽然间把驸马都尉的侄儿一家子都给打了……”   应怀真目瞪口呆,敏丽道:“我听说了后只问哥哥,哥哥说是因为驸马都尉的那个侄儿打伤了小凌公子……景深哥哥难忍这口气,便找上门去,打了他们满家,伤了不少人……事情闹得极大,驸马都尉上奏了,要严惩景深哥哥呢。”   说到这里,敏丽竟掉了泪,忙掏出帕子擦泪。   应怀真呆了半晌,问道:“凌大人素日瞧来是那样冷静的一个人,怎么竟如此冲动行事呢?”   敏丽拭干了泪,才说:“若事情不关小凌公子,他自然无事,只是小凌公子如他的性命一样……”   应怀真也觉震惊,忙又问道:“姐姐可知道凌绝、那小凌公子……他伤的如何呢?”   敏丽定了定神,道:“听说倒是无碍,太医给瞧过了,胸腹间略有些内伤,调养些日子就会好了……”   应怀真徐徐出了口气,暗中念了声“阿弥陀佛”,心中只想:本来两不相干,倘若凌绝因此而重伤或者如何,彼此之间却有些说不清了,如今听他会痊愈,竟无端松了口气。   敏丽却只是为了凌景深担心,又道:“我哥哥也是坏了,我向他打听景深哥哥的事儿,他竟然不怎么理睬我,爱答不理的……我问的急了,他就说:‘妹妹不要理会外头男人们的事儿,你如今年纪大了,该正经择一门好夫婿,总是一味地关心他又像什么话’——怀真你听听,哥哥这是怎么了?景深哥哥遇了事儿,我关心关心又如何,他不肯告诉我也罢了,竟还拿这话来噎我……”   敏丽说到这里,更觉着伤心,便又帕子掩着口,流下泪来。   应怀真听到这里,心里却不安起来。   原来她上次曾跟小唐提起过敏丽的亲事……本来也是想让小唐上心,替敏丽另择好的夫婿人选,别叫她沉溺于跟凌景深的无望之望中,也不知小唐到底听进去了不曾。   如今听敏丽如此说,应怀真心中便想:“莫非是小唐叔叔听明白了我的话……所以才这样对姐姐的?”可是眼看着敏丽如此伤心,却又十分不忍。   应怀真只好劝慰,道:“可能唐叔叔也是为了这件事心烦……所以才不似往日一样耐心,或许他正为凌大人的事奔波忙碌呢?只是这些自然不会告诉姐姐知道……他多半是叫姐姐安心的意思,只是说错了话……”一边身不由己说着,一边心中叫苦。   敏丽听了这话,倒是受用,便停了泪,握住应怀真的手,说道:“这几日我心里只觉得憋闷委屈,却无人能说……亏得有你……”   因方才哭了,自觉有些不好意思,忽然想到方才在此坐着的诸人,便对应怀真道:“方才在这里的一位,是不是就是郭家的那位小姐?”   唐敏丽来过几次府中,自然认得应玉,此刻说的必是郭白露。应怀真道:“正是呢,姐姐不认得她?”   敏丽垂了眼皮不言语,隔了会儿,才说道:“我虽不认得她,但是却也知道是个冷心的人。”   唐敏丽素来不肯轻易褒贬人,如今竟这样说郭白露,隐约面露不屑……应怀真听了这话,很是诧异,忙问端倪。   敏丽并不回答,只先看了看室内并没别的人,半晌,才对应怀真低声说道:“我就知道,你必然是不知道的……这位郭姑娘,跟小凌公子是有过婚约的。”   应怀真听了“婚约”,还没反应过来,只是寻常,顷刻才如五雷轰顶,呆呆怔怔地问:“哪个小凌公子?姐姐说的难道是……凌绝?”   敏丽叹了声,道:“除了他,还有谁?两家本是小时候就定过口头之约的,后来因为各种事情分开了,后来郭家又回京……两家虽见了面儿,可都不曾把此事对外说过……只是景深哥哥有一次对我提起来,说是小凌公子……对那位郭姑娘是极中意的,只是这位郭姑娘……倒是有些……怎么说呢,我近来倒还听说有些人还向他们家提亲来着……”   应怀真心中大乱,满脑子只是“凌绝同郭白露有婚约”这一句话,然而她却丝毫也不知此事,别说今生,就连前世竟也是一丝儿也没听闻过的!这怎么可能?   忽然应怀真又乱乱地想起来:上回郭白露来见老太君,说起鸿胪寺少卿向他们家提亲的事,郭白露只是略有羞色,并不曾说及其他。   再后来……她们在暖阁里说话,春晖带着凌绝经过,应蕊应玉等都忙着跑去看,独郭白露端然坐着,八风不动,像是不曾听过凌绝这个人。   当时应怀真还赞她娴雅端庄,很是正经大家小姐的风范。   可话说回来,若真的凌绝同郭白露有婚约,上一世她跟凌绝结亲之时,为什么竟毫无风声,连谁的只言片语都不曾有过?凌绝竟也不曾提过。   然而既然是凌景深亲口跟敏丽说的,那自然是并无差错了。   应怀真越想,心中就越像是有一个莫名的疑团,正在鼓涨跃动,嗡然发声,闹得她十分难受,竟连敏丽在叫她都未听见。      ☆、第 72 章   马车停在兴泽楼前面儿,小伙计一眼瞧见,忙迎上去,垂手恭候两人下车,一边儿笑说:“唐大人凌大人,有日子没来了,小人可盼着两位呢!”   小唐笑看他一眼,道:“不必这样殷勤,准备了好东西给我们就是了。”   小伙计躬身迎着入内,边问道:“大人们今儿还是吃羊肉锅?”   小唐转头看凌景深,见他低着头不做声,就对小伙计道:“成天吃那个未免犯燥,今儿不吃了,就切二斤熟牛肉,弄点清淡的菜色就行,酒倒是要好……”   凌景深听了才抬头,道:“你不是不吃牛肉的?”   小唐道:“我不吃你可以吃。你既然不肯说要吃什么,自然是我给你做主了。”   凌景深仍是双眉郁郁,小唐笑着,探臂将他一揽,道:“走吧,你自跟了恩师当差本就瘦了些,再加上这件事闹心,到底要补补才好。”   凌景深脚下还有些迟疑,早被小唐搂着上楼去了。   小伙计请两人入了座,又问:“酒有上好的寒潭香跟秋露白……还有新进了一种罗浮春,味道是最好的,许多大人们也都喜欢。”   小唐见凌景深仍是不言语,便笑道:“三山咫尺不归去,一杯付与罗浮春……好!那就喝这个了。”   小伙计应了,果然极快地送了几样儿好菜来,大冬天的,除了小唐要的牛肉,其他无非是些肴肉,熏鸭,白玉豆腐,水晶虾仁,清炒时蔬,并一道松鼠桂鱼之类。   小唐端详着,总觉着凌景深不甚喜欢,小伙计见他有犹豫之色,便又陪笑道:“咱们刚来了新鲜的海参,葱烧了是最入味的。”   小唐笑说:“既有这好东西,那还藏着不成?快去做来。”   那小伙计高高兴兴地忙去了,凌景深便看小唐:“你是哪里发了大财?这些已经够吃了,谁又吃那贵价东西做什么?”   小唐道:“少罗嗦……先喝一口你要的冷酒,尝尝顺不顺口。——你不吃我不吃,就拿来看总成罢了?”   凌景深出了口气,肩膀微垂,举手端了酒杯一饮而尽。   小唐便夹了块白切牛肉放在他跟前儿,道:“快压一压,别空心着喝立刻就醉了,跟我上回似的。”   凌景深才忍不住笑了,道:“你上回哪里是空心喝酒的缘故……”一摇头,果然就吃了那块肉。   小唐见他露出笑容,才也吃了口时蔬,道:“你也好意思说,我听说是永慕送我回去的,你倒是跑的快,哪里有这样的人。”   凌景深道:“让堂堂王爷殿下亲自送你,难道不比我强?不要得了便宜又卖乖。”   小唐道:“谁送不是送,多少是个情谊罢了。”   凌景深一笑,自顾默默地吃了起来,小唐见他意兴不高,有心逗他开怀,便故意说些逸闻趣事,片刻葱烧海参便上了,小唐吃了口,点头道:“难为他们了,你尝尝这口味如何?”   凌景深便也吃了一道,又喝了两壶酒,渐渐地便有些醉意了。   小唐见他喝酒喝得又快又凶,怕他醉了,就把酒壶拿到自己跟前儿。   凌景深斜睨他,道:“你既请客,怎不叫人喝酒?”   小唐便笑说:“我是怕你喝醉了,把人家桌子掀了,岂不是又要赔一份儿钱?”   凌景深听到这里,便笑起来,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自然是我打了那贱胚一家,实在太冒失冲动了,何必只是忍着不说出来?”   小唐见他说起这个,便道:“我说你做什么?你又不是孩子,自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何况我知道你极疼小绝,试想……若有人胆敢伤了敏丽……我也必然不会善罢甘休的。”   凌景深瞅着他,默然。   小唐又笑说:“我是将心比心之语,然而我却不会像是你这样冒失,只慢慢地摆布罢了,自有一千种法子叫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呢,何苦这样大闹一场,反而连累了你自己呢?”   凌景深才又笑道:“看看,这不是开始训我了么?”   小唐抬手过去,在他肩头一按,道:“我也难忍心就训你,小绝是那样出色的孩子,从小连被人大声说话也不曾有过,我瞧着都心疼,何况是你?”   凌景深听了,复又喝了一杯酒,还要,小唐却已经不给了。   凌景深便不再动作,只呆呆地看着满桌菜色,半晌,才喃喃道:“小绝从小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又那样懂事,生得又好,我真是疼他如疼自己的眼珠一般,你也知道,我母亲素来并不待见我,小绝每每替我说话,我是绝不容许有人动他一根手指头,若他有事,就如要了我的性命一般……前儿我见他那样,竟还吐了血,我一想到他的样子,只恨不得把那些人都杀了!”   小唐点点头,听凌景深声音有异,又见他垂着头僵着肩的模样,仿佛仍是处在刚见到凌绝受伤时候的那种无端恐惧中。   小唐叹了声,起身走到凌景深身边儿,将他肩头一揽,道:“我明白你的心,你对小绝,竟不像是对待弟弟,而是像对待儿子一般……”   凌景深听到这里,鼻子越发泛酸,泪便坠了下来,只压着嗓子道:“你说要悄悄地摆布他们,但我若想暗中动手,林大人明察秋毫,未必肯允许,难道此事就这么过了不成?故而我索性就正大光明地大闹一场……我为他所做的也只有这个了。”说着,想到不管如何出气,凌绝却仍是受了那样一场苦楚,凌景深心中难过之极,浑身微微战栗,却仍是强忍。   小唐看得明白,轻叹一声,把他往自己胸前一搂,轻拍他的肩头道:“没事了景深,小绝如今已经平安了不是?以后再多加留意就是了……何苦总害自己难过?小绝也知道你近来不快,他心里难道不担忧你的?你倒是也为他想想。”   凌景深听了这话,多日来的愤怒难过恐惧,等等等等,尽数在此刻掩不住了,靠在小唐胸前,瞬间泪如雨下。   却说在应公府,应怀真正自乱乱地想着凌绝跟郭白露曾有婚约之事,耳畔听敏丽连唤数声,她才回过神来,呆呆看向敏丽。   却听敏丽问道:“你方才在发什么呆?”   应怀真道:“我……我只是有些诧异,怎么我丝毫也没听说这件事儿呢?谁也不曾说过。”   敏丽道:“这是凌家做人厚道,你当小凌公子是怎么说的?他知道郭家姑娘心气儿高,便只说‘此刻且不忙着下聘,等我高中了有功名在身再定不迟,务必给人家一个交代’……你瞧,小凌公子年纪虽小,却是个有志向的,只可惜……郭家的姑娘……”   应怀真听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也不再噤口,便道:“我也听说了,白露姐姐家里头……有好些人去提亲的?前儿还有个鸿胪寺少卿家的公子……只是他们家好像不中意……”   敏丽点头道:“可不是呢?所以景深哥哥很有些不高兴,唉,只是他弟弟那傻孩子……一心一意喜欢上了,就被人戏弄了也不明白。殊不知人家真个儿暗中在比着看呢,倘若真的有个权势地位比他们家都强的,叫我私下里看,郭家一定是会转而选之的。”   应怀真听了这一番话,如傻如呆,还怕不实,就又问:“这些可都是凌大人告诉姐姐的?”   敏丽点点头,悄声道:“景深哥哥也是不喜的,才偷偷跟我说了这些,只是捱不过小凌公子自己喜欢呀……”   应怀真复又出神,却听敏丽又唉声叹气说道:“小凌公子伤的那样,她连去看一眼也不曾,故而我说她是冷心的呢……”   敏丽说到这里,忽地看着应怀真,握住她的手道:“怀真,既然小凌公子同府内是相识,又是为了救你们伤着了,好不好今日咱们一块儿去凌府探望探望呢?”   应怀真猛然听见这句,立刻脱口说道:“我不去!”   敏丽一愣,定定地看了她半晌,才又低下头去了。   应怀真自忖话说的太快,忙平复了一下心绪,才说:“我并不是不想去……只是如今老太君叫我禁足,姐姐是知道的。”   敏丽听了这句,才点了点头。应怀真瞧着她的模样,依稀猜到她的心事,便问:“姐姐去凌府……”话说一半,忙又停住。   原来应怀真猜敏丽是因想念凌景深,所以想借口去探望凌绝,顺便见见那人罢了……然而这话怎么说得出口?只怕敏丽必然羞臊无地。   两人对坐了片刻,应怀真心中思潮如涌,恨不得抓住每一个人到跟前儿,亲口问一问才好,问郭建仪为何疏远了他们,问凌绝前世为什么不说他跟郭白露有亲,问他究竟为什么曾那么恨她跟应家……   本来想把这件事彻底撇下的,毕竟今生已经两不相干,然而一步一步到此,应怀真只觉得此刻虽然瞧着比前世安逸,但周遭的情形却仍是如前世一般,并不是因她已经变了而全变了的。   尤其是那些她所不知道的内情,仍是如前世一般悄然有序而行。   倘若……真的还是这样下去,将来会不会仍是会……重蹈覆辙?   这个想法让应怀真的心猛然刺痛了一下,顿时就又想起李贤淑之事来,若不是那燕窝她发现的及时,对那味道记得牢靠,今生的母亲,岂不是正跟上一世一样的下场了?   应怀真一边儿想,一边通身发凉,紧握着双手,才能克制住那种无端袭来的战栗悚然之感。   她本来想安分守己,以守为攻,不去招惹任何是非。可如今看来,这冥冥中的因果,竟有些“我不去就山,山却来就我”、毕竟会来到之势。   室内鸦雀无声,应怀真跟敏丽两个人各怀心事,忽然外间有个丫头来到,竟是老太君房里的。   应怀真不知何事,忙打起精神来,那丫头进来,笑说:“老太君说了,姑娘在家里也闷得够了,既然是唐府的小姐来了,倒可以出去走走,不用拘束,更别慢待了客人。”   应怀真听了这话,心中诧异。   敏丽便向那丫头笑道:“替我多谢老太君美意了,先前正也想叫怀真妹妹陪我出去走走,不过……”   应怀真听到这里,便把她的手轻轻一按,冲那小丫头道:“既然如此,请姐姐回去回禀老太君一声,唐姐姐正想叫我出去一趟……不会耽搁许久,晌午就回。”   那小丫头便道:“姑娘去就是了,不碍事的,老太君特意叫我传话来呢。”说话间,就自回去禀告了,片刻回来,笑道:“老太君只说:什么大不了的,特意要回一声,自管去就是了,只是要好好的就行。”   敏丽打量应怀真,不明白她为何变了主意,便问道:“你当真愿意陪我去?”   应怀真道:“毕竟小凌公子是因我们伤着的,我倒要跟他说一声谢才好。”   敏丽大为欢悦,握住应怀真的手道:“这才是有情有义的好丫头呢。”   应怀真心中只是苦笑:殊不知历经前世之事,此生她以“情”之一字为穿肠毒药,是打定主意绝不会碰的。   当下应怀真换了衣裳,带了个丫鬟,只乘了敏丽的马车,往凌府而去。   谁知到了凌府,却被告知凌景深先前出去了,还是被小唐叫了出去的。   唐敏丽十分愕然,又隐隐地有些失望,可既然来了,少不得要去探望一番凌绝。   丫鬟领着进了内室,凌绝本还在床、上静养,听闻是她们两人来了,满心诧异,早已起身换了衣裳。   两下相见了,敏丽自然便嘘寒问暖地说了几句,凌绝道:“谢谢姐姐还牵挂着,我已经好了……”说话间,就扫向旁边的应怀真,心中仍是讶异她竟也会来。   正好应怀真也看他,目光相对,应怀真明白凌绝的意思,便道:“敏丽姐姐去我家里,跟我说起来,大家就一块儿过来看望了,如今见你没事就大好了。”   凌绝心中虽惊讶,面上仍是没什么表情,只点头道:“多谢了,不妨事。”   敏丽就又问凌绝近来凌景深如何,凌绝叹道:“哥哥虽然不说,我也知道他近来很是不快,唐哥哥是有心人,来硬拉着他出去了,散散心却是好的……”说到这里,胸口有些气不顺,便轻轻咳嗽了声。   敏丽点点头,心不在焉,就起身来走到外头,微微地四处看去,心想着凌景深是否曾在此处做过什么……一时又有些痴痴发呆。   应怀真回头看看,见敏丽出神,却也明白。又见小丫头都站在门口,她心中略想了想,便对凌绝道:“我有一件事,大概唐突,却也很想问一问,希望你不要介意。”   因为始终心怀芥蒂,当面儿连他的名字也不能叫一声。   凌绝挑了挑眉:“何事?你说就是了。”   应怀真暗中吸了口气,放低了声,问道:“我听说……你跟郭家的白露姐姐是有过婚约的?此事可真?”   凌绝听了,微微色变,见左右无人,才道:“你怎么知道?”   应怀真见他如此回答,已经认定是真了,心中冰凉,镇定片刻,才又问:“既然是真的,那么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们两家竟都不说,别人都一字不知?”   凌绝只是盯着她,问道:“你到底从何处听来的?你……你可对别人说了?”   应怀真见他隐约紧张,口吻中竟还有几分提防似的,仿佛担心她已经泄露了什么重大机密一样,便微微皱眉,并不做声。   凌绝见她微冷的模样,略想了想,知道她虽然跟自己不对脾气,但却也不是个爱弄舌之人,凌绝暗中松了口气,便道:“不错,是有此事,然而我不想现在就叫世人知道……我现在并无功名,何必就急着去把人家束缚住了?等功成名就了再说不迟。何况此刻说出去,让郭家以为我是个以此为要挟之人了……对了,究竟是谁跟你说的,莫非……是白露姐姐?”   原来想到她曾跟郭白露相处甚好,不由微微露出几分急切,心中又隐隐喜悦,竟是想:若是郭白露把此事说给了应怀真,那么岂不是证明郭白露心里也记挂此事的?   应怀真看着他,将凌绝双眸中的神色看得一览无余,于是并不回答,只顺水推舟地问道:“话虽如此,可如今郭家有许多求亲的,你难道一点儿也不担心?”   凌绝微微一笑,道:“我担心什么?她……总之,就算一万个人去提亲又如何,且比比看罢了。”面上是一股少年自傲。   应怀真无言以对,记忆中的种种缓缓涌出,似水流将她包围其中,暗中用手指甲掐了掐掌心,便又问道:“那么……假如有人家向你提亲,你又如何?”   凌绝见她今日只说这些,越发诧异,便冷笑道:“能入了我的眼的,也是少的很!”言外之意,自然已经是认定了郭白露了。   应怀真缓缓地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凌绝却又不舍问道:“你还未曾告诉我是谁跟你说的……”   四目相对,应怀真越发看清楚凌绝双眼中的期盼:原来他对郭白露动了意了,所以才露出这种略带渴望的凝视神情。   前生他何曾这样看过她?到最后还以为他只是一味地无情,不料此刻见了才知道,原来他不是无情,只是对她无情罢了。   然而这样倒也是好,毕竟这世间会有一人……能叫他也尝到患得患失、被人折磨的滋味?   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凌绝双眸隐含情切,急欲得一个令他心安的答案,应怀真的双眼里却是一片烟花绽放后的灰烬,从天徐徐降落在寂寂荒原上。   半晌,应怀真淡淡地笑了笑,挪开目光,慢慢起身。   她缓步走到外间,对敏丽道:“姐姐,咱们走罢。”   凌绝见她竟然不答,心中不免失落,只好相送,敏丽忙对他说:“你且歇着,让底下人送就是了,不要因我们来了一趟,反让你再受累。”   凌绝只好答应,在门口止步,却看向应怀真,一看之下,却见她正仰头看着前方天际,神情无悲无喜,只是一片淡漠清寂。   因凌府跟唐府较近,敏丽便请应怀真去府里坐会儿,应怀真只推辞了。   敏丽知道她禁足中,也不敢苦留,如此顺路先到唐府,敏丽先下了车,正要吩咐小厮好生送她回去,便见到有个人骑着马儿遥遥而来,到了门口,翻身下马,道:“妹妹去哪里了?”   原来正是小唐回来了,敏丽倒是欢喜,便说:“方才跟怀真去了凌府探望小凌公子,哥哥去喝酒了?”   小唐颔首,又望着马车道:“怀真也在?怎么不进府去?”   马车里应怀真听了动静,便略掀起帘子,点头致意道:“唐叔叔,恕我失礼,不能下车相见了。”   小唐看着她笑道:“怎么不下来呢?莫非是看我回来了,故意躲着?”   敏丽便说了应怀真要家去,又说:“哥哥回来的正好儿,我正担心他们不能送的周全,你便替我送怀真回府岂不妥当?”   应怀真听了,正要拦住,小唐已经翻身上马,回头笑道:“妹妹纵然不说,我也是要送她的。”      ☆、第 73 章   敏丽满心里其实想问凌景深之事,见状只好作罢,目送车马离去,便转身进了府。   且说小唐骑马随车而行,走到半路,忽地见车帘子微微一动,小唐低头看去,却见应怀真正在看着他,似有话说。   小唐忙一牵缰绳,将马儿靠近了些,便问道:“小怀真,是有何事?”   应怀真看了小唐一会儿,便小声道:“唐叔叔,我……有件事想要请教你……”   小唐闻言便笑道:“请教……倒是什么事儿?你说,我听着呢。”   应怀真有些难言,便说:“这样不好讲话,唐叔叔你且上来说话可使得?”   小唐便笑道:“真真儿是人小鬼大。”   果然就叫赶车的小厮停了下来,自己过去交代了两句,才也跃上马车。   小唐进了车厢内,一抬头,便见应怀真端端正正坐在左侧的车壁旁,瞧来分外规矩,小唐便到她对面儿坐了,盘膝说道:“到底什么话呢?”   应怀真看他一眼,欲言又止,低头思忖片刻,才说道:“唐叔叔,只因我前儿看了一则话本,里面有个故事,我瞧着很不明白……我想着你的见识高明,故而想请教请教。”   小唐闻言挑了挑眉,便笑问:“难得竟又给你夸了一番,高明却不敢当,只比你痴长几岁罢了,究竟什么故事?你说说看。”   应怀真抬眸看他一眼,才道:“是我偷偷看的一个故事,我如今跟你说,你可万万别跟别人说好么?”   小唐瞧她说的认真,便笑道:“好,我答应你,在此间说的话,出去我便忘了,如何?”   应怀真这才一笑,想了会儿,才垂了眼皮儿,道:“这个故事……说的是一个大家子的小姐,她、她喜欢一个少年公子……”   说到这里,脸上已经泛了晕红,便低了头,目光四处乱看,心想幸亏是他,若换了第二个人,也是无法出口的。   小唐听她说了这句,已经忍不住要笑,然而见她满面羞赧难以掩饰,却又忍着不笑,反而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道:“然后如何呢?他们最后必定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应怀真见他接了口儿,并不曾取笑自己,才松了口气,就道:“他们的确是成了亲,只不过……这位公子很不喜欢这小姐……甚至憎恨她,最后竟害了这小姐的全家。”   小唐本以为是个“才子佳人鸳鸯蝴蝶”的寻常故事,听到这里,才露出几分讶异之色,道:“好奇异,竟还有这样的话本儿?”   应怀真微微点了点头,道:“后来这位小姐才知道……原来这位公子早先,曾同另一家的姑娘有过婚约,只不知这小姐并不知情罢了……”   小唐面露思忖之色,微微颔首,道:“所以?”   应怀真停了一停,便问道:“唐叔叔,我只是不明白,莫非就是因为此事,所以这公子就恨极了这小姐?所以竟害了她全家来报复不成?”   小唐听到这里,才道:“你所说的这位小姐,家中是否极有权势的?”   应怀真吃了一惊,抬头问道:“你怎么知道?”   小唐笑了笑,道:“听你这故事里,这位公子却像是个有点儿气性的,只是走了邪路。既然害了她全家,像是个不肯屈身的意思,且你又说他早有婚约……所以我推想他当初答应这门亲事必然是迫不得已,或许于他看来,是被权势所迫,故而不甘心呢?”   应怀真怔怔然地听着,眼前微微发花,忙定神,又问:“可是他自始至终并不曾提及自己曾有婚约……何况,那小姐也不知他有婚约在身的,因此惹祸,何其无辜?”   小唐笑道:“你也说着小姐家里权势极大,必然是个被娇养成性的了,纵然她真的一无所知,莫非她家里人也真的一无所知么?只怕是明知而瞒着?”   应怀真听了这话,细细一想,似醍醐灌顶,往后一靠,生生地咽了口气,竟不能言语。   小唐又道:“不过……只因为被棒打鸳鸯就害了人全家,这似乎又有些说不通,以我的想法,——若这公子本性极恶,想借机攀龙附凤,他害了这位小姐全家必有好处,背后或许又有人指使……”   小唐说到这里,忽地哑然失笑:原来他竟开始以朝堂上的权谋之争去推测此事,而应怀真所问的明明是个小女孩儿爱看的“鸳鸯蝴蝶”故事,真真是风马牛不相及了。   因此小唐便停了口,不料应怀真颤声问道:“若他真的得了好处呢?”   小唐有些愕然,凝视着她的眼睛,却见应怀真的双眼微微泛红,他便慢慢说道:“若真如此,只能证明此人狼子野心罢了。”   应怀真听着“狼子野心”四字,想到今生凌绝挺身护着她跟应玉之态,又想到前世最后的那绝情面孔,微微摇头,仍是犹豫道:“我、我也说不清了……”   小唐心中一动,便说道:“若他真个儿本性不坏,那么必然还有其他更深重的原因叫他如此,只是你跟我说的只有这么点儿,我也难想到别的,再说也只是瞎猜罢了。唉……究竟你是看的什么话本呢?竟是这样离奇古怪的故事?寻常故事不都是……”   应怀真忙低了头,小唐笑道:“总不会是敏丽给你的什么书?回头我可要训她的。她先前跟明慧两个时常偷偷地乱换些稀奇古怪的书看,还打量我不知道呢,你可也别给她们带坏了?”   应怀真极快地压下心中翻腾之意,抬头一笑,道:“当然不是了,是我自己……闲着乱翻看见的。”   小唐见她虽然是笑着,但双眸水光闪烁,这个笑竟是悲喜交加似的,他心中微动,面上仍只做若无其事状,说道:“那么,你问了这么些,莫非书中竟都没有提的?”   应怀真小声道:“并没有提……所以我不知此中究竟……才问唐叔叔你的。”   小唐温声道:“傻孩子,看看就罢了,何必又想得这样儿?又不是你亲身经历了的。”   应怀真听了这句“亲身经历”,只觉一颗心好像又给人撕开了一样,忙转开头去。   正此时,外头一阵呼喝,马车忽然颠了一颠,应怀真不留意,身子不免微晃。   小唐举手将她双肩握住,却见她双眸之中泪光一摇,悄无声息地两滴泪就没入衣袖上了。   小唐忙扶着她,一手掀开帘子往外看,沉声问道:“发生何事了?”   外头的小厮说道:“爷放心,并没什么,只是没提防地上有块儿石头,颠了一下子。”   小唐点点头,放下帘子,此刻应怀真往后挪了挪,便又靠在车壁上端然坐好了。   小唐回头,便道:“其实人心实在难说,比如……但凡得不到的,总觉得是至好不过的,那最终到了手的,却可能觉着并不珍贵,每每弃若敝履,喜新厌旧……你这个故事倒也好玩儿,不落俗套,只是这小姐一家子未免太惨了些。”   应怀真听了,便笑了笑,悄声说道:“都是她鬼迷心窍,没有带眼识人。”   小唐叹了声,道:“其实也不能这样说,有时候造化弄人罢了,何况你道是‘痴男怨女’这四个字是凭空捏造的么?自然是有人做得出……又连欧阳公也说‘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连文豪大儒尚且如此……”   小唐说到这里,忙停住了,自悔道:“我还说敏丽和你,连我也差点儿给你引的邪魔了,竟跟你说起这些来……你只当没听见,即刻忘了,知道么?”   应怀真正呆呆听着,忽然见小唐自悔失言,她反倒破涕为笑了,便道:“我自来也没听过唐叔叔说这些话……倒觉着有趣。”   小唐见她笑得有几分促狭,忍不住抬手虚虚地点了她两下,道:“竟给你这小丫头戏耍了……罢了,你只管听了去,只不过别像你说的故事里这小姐一般痴妄就是了。”   应怀真复又默然不语。   小唐却又觑着她,慢慢说道:“然而也不用怕,还有唐叔叔呢……我总会给你仔细看着,不会叫人随随便便地就把你骗了去。”说着就又看着她笑。   应怀真的脸又慢慢地红了,似薄薄染了一层胭脂,道:“怎么说不上两句,就总拿我取笑呢,上次都说了我是不嫁的……也不劳你操心……”   含羞带恼地说到这里,忽然又抬头问小唐道:“是了,唐叔叔回来这么些日子了,怎么还没听说你跟林姐姐的好日子呢?”   小唐见她问,便道:“因才回来事儿多,又是年底这时候,未免杂乱,家里头已经在商议了,过几日大概就先订亲。”   应怀真便含笑问道:“唐叔叔都这个年纪了,还先订亲?”   小唐瞧着她狡黠的眸光,又大笑道:“好好,你总算又找着机会,总算拿我取笑回来了?”   应怀真掩口而笑,便不再说下去,一时也把方才的惊心伤怀给全忘了。   马车骨碌碌而行,两个人便一时都没有说话,应怀真这才嗅到车厢内有一阵微微地酒气,就又问道:“唐叔叔,你方才是跟凌大人喝酒来着?”   小唐忙举起袖子自己嗅了嗅,道:“可是的呢……是不是熏着你了?若没别的话,我先出去罢了。”   应怀真道:“不碍事,这气息倒是不难闻,你喝的什么酒?”   小唐道:“是罗浮春,你可尝过?”   “罗浮春?我并没有尝过,只是听说过……”应怀真嫣然一笑,心头微动,轻声念道:“我今身世两相违,西流白日东流水。楼中老人日清新,天上岂有痴仙人,三山咫尺不归去,一杯付与罗浮春……”   小唐见她竟知道这诗,又听她娇声嫩语,念了一遍,只觉魂魄动摇,不由愣怔住了。   应怀真因听了这个酒名,又因此诗触动心事,念罢之后,见小唐定睛看她,便有些不好意思,怕小唐以为她故意卖弄,便咳嗽了一声,道:“只是无意中忽然想起来,唐叔叔别笑话我……”   小唐见她转开脸去,就也只是一笑,道:“我也很喜欢这首,也因了这一句,才喝得此酒……”说到这里,忽然觉着不太妥当,就也不言语了。   车厢内散发着淡淡地酒气,合着一股清香,氤氲暧然。   小唐因多吃了几杯,进了车内,被暖气温香微微一熏,不由地有些困倦,见应怀真不言语,就也往后靠了靠,微微地闭目养神。   如此走了片刻,马车慢慢地停了下来,应怀真见他双眸微闭,长睫动也不动,光影在他面上闪闪烁烁,那眼角一颗泪痣也是似有若无,瞧来万般安宁。   应怀真见他似乎睡着了,就不惊动他,只轻轻地掀起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却见果然是将到了应公府,只不过并不是在门首,而是在街头上。   应怀真正疑惑着,小唐睁开双眼,望见她的神情,便道:“不妨事,我特意吩咐他们停在这里的……”   应怀真仍是不解,小唐伸了伸胳膊,道:“我先下去了……”   应怀真听了这句,才明白小唐的用意:他在此处下车换乘了马儿,免得到了门首给人看见了,又多一些奇异古怪的言语。   应怀真心中感念,见小唐到了车厢旁,忽地说道:“唐叔叔,我还有一件事……”   小唐便停了下来,回头道:“何事?”   应怀真道:“敏丽姐姐跟我说……她问起凌大人的事儿,唐叔叔不甚喜欢,反噎了姐姐……这却是为何?”   小唐凝视着她的眸子,半晌一笑道:“你这丫头倒来问我?不是你提醒我的么?”   应怀真本正猜疑是因为她旁敲侧击了几句所致,没想到小唐果然直认了,不由心慌,忙道:“我哪里提醒你了?快不要乱说。”若给敏丽知道,她恐怕就活不出来了。   小唐见她慌张,便笑道:“好罢,是我说错了……只是我自己多心如何?我自也觉着敏丽也渐渐大了,是该给她找个正经的良婿了。”   这话却正是下雪那日应怀真隐约说过的。应怀真心中一叹,咬了咬唇,索性问道:“唐叔叔如此,是担心敏丽姐姐同凌大人……可是你不是同凌大人极好的么?难道觉着他不好?”   ——她是因为知道凌景深并不长命,所以才想劝阻敏丽的,小唐却又如何?   小唐笑微微地看着她,道:“我的确是同景深极好,只不过……景深那个人,做兄弟自然是不错,可当人家的夫君么……”   说到这里,就自顾自一笑摇头,道:“景深性情不羁,只怕并非敏丽的良配。”   应怀真听着这话,半是意外,待还要问什么,却又适可而止罢了。   小唐见她懵懵然瞅着自己,便忍不住伸出手来,在她头上摸了一把,笑道:“鬼丫头!”这才回身跳下车去了。   应怀真猝不及防,捂着头时,小唐已经下车去了,她心中又恼又笑,忽然想起一事,便掀起帘子,轻声道:“唐叔叔,你吃了酒身上热,留神被风扑了害病。”   小唐正要翻身上马,闻言道:“不妨事。”   正要赶车往应公府去,忽然听到旁边有个声音啧啧地两声,有人便道:“你叫他‘叔叔’?不对不对,叫错了叫错了!”   小唐闻言便看过去,应怀真本放下了车帘子,闻声心中诧异,也又轻轻掀起来,微微侧面往外看去。   且说小唐跟凌景深先前在兴泽楼喝了酒,小唐见他有些醉意,便想叫他回家休息,不料凌景深有事需去林府,小唐就把自个儿的马车叫他乘着,路上也好歇息歇息,自己却骑马回了家。   凌景深到了林府,自进了门,到了书房里,却并不见林沉舟,因问了底下的小厮,便说林沉舟才出了门,竟去了监察院了。   只因凌景深近来闹了那一件事后,林沉舟迫于一时压力,便叫他暂时在家歇息,凌景深此刻的身份,却也去不得监察院,于是别了那小厮,便要先行回家。   不料才出书房,就见林明慧迎面而来,也并没有带丫鬟,见了他,便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凌大人,如今总算是丢官罢职了,可如你的意了?”   凌景深并不言语,只低头唤了声:“大小姐说笑了。”迈步就要走。   林明慧一怔,望着他淡漠的脸色,微微皱眉,见他将要从自己身边儿经过了,便喝道:“你站住!”   凌景深脚步微微一停,仍是垂着眼皮儿,八风不动似的,微微躬身垂首道:“大小姐可还有什么吩咐?”   林明慧盯着他,只觉一阵气往上撞。   原来自从上回凌景深对她行了那非礼之事,林明慧自不会对别人提半个字,但清醒过来后,便越发对凌景深冷若冰霜,退避三舍的,生怕他又胡作非为。   不料凌景深竟也一如既往冷冷淡淡,纵然偶遇,对她也是以礼相待,无一刻逾矩之时,就好似那件事从未发生过,林明慧意外之余,却暗暗放心。   又因小唐回来了,林明慧一颗心便又落在小唐身上,只是不知为何,看凌景深时候,虽然表面还冷冷地,心中对他却并没有昔日那种厌憎之意了。   后来因见了敏丽,察觉她言语之间对凌景深的那股钦慕之意,林明慧大惊,才知道敏丽素来是心系凌景深的……怪道昔日她百般地说凌景深如何如何不好,敏丽都只是软和带笑地出言替他辩解一二……并不会随着她大骂或褒贬之类。   林明慧又想起前些日子她病着之时,敏丽竟隔三岔五就来探望……本来以为敏丽实在是个知心体贴的,然而因为凌景深这一件事,不免就想:敏丽这样频繁而来,莫不是也为了常常见着凌景深的?一想到敏丽对凌景深居然用情至此,心中只觉着很是异样。   本以为凌景深是那种人见人憎的,没想到敏丽竟然对他十分青眼,又因为凌景深对自个儿的各种举止,林明慧一则觉着凌景深不配被敏丽所爱,二则却又想,被敏丽钦慕的凌景深,却偏曾对她……无端地竟有一丝惶惑窃喜之意。   偏偏自小唐回来,凌景深便极少在她面前露面,更因为近来的凌绝之事,凌景深竟不再府内了,林明慧见着他时,每每冷言冷语,如今见不着,反而有些莫名的念想了。   因听说驸马都尉上奏要处罚他,林明慧还忍不住在林沉舟跟前替他说了几句好话,惹得林沉舟有些诧异,还问林明慧:“你不是向来很仇视景深的?如何竟替他说话?”   林明慧只得道:“那也不是同一码事,我只凭道理说话罢了,这件事又并非全然是他的错儿,做什么就要对付他呢,我只是抱打不平罢了!”   今日忽然听说他来了,林明慧忙出来,本是想看他如何了,不料凌景深仍是这幅拒人千里的模样,让林明慧心中一片柔软温和顿时化成冰雪水。   林明慧便指着凌景深道:“什么吩咐?我有吩咐何必要你?自管看看你这幅模样……又去哪里浑吃酒了?……也是,如今丢官罢职了,也没什么好做的,只是没志气罢了!你只别说你是跟毅哥哥一块儿去的?你别缠磨好人!”   凌景深听了这句,脸色一变,转头看向林明慧,便上前一步。   林明慧吓了一跳,往后一步,忽然觉着退无可退,原来背后已经是墙壁了。   凌景深逼得她紧紧地靠墙而立,双眸狠狠地盯着她,脸也慢慢地靠近了,林明慧只觉心怦怦乱跳,唇舌发干,颤声问道:“你、你想做什么?”   凌景深眯起眼睛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冷笑一声,道:“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林明慧惊愕,仔细一看,却见凌景深一挥袖子,转身走开,林明慧醒过神儿来,含羞带气地便骂说:“凌景深!你这混账东西!”   凌景深脚步一顿,林明慧忙捂住嘴不敢言语,凌景深回过头来,缓缓说道:“你最好不要再来招惹我,不然的话……”后面的话并没有说完,只深深看了林明慧一眼,便自去了。      ☆、第 74 章   凌景深快步出了林府,因已打发了唐府的马车回去了,便在门口站了片刻,就信步择了个方向而行。   原来先前他承蒙小唐举荐,到了林府,不料林明慧竟百般针对,凌景深起初并不理会,然而渐渐地被林明慧诋辱,便想戏耍一下这刁蛮小姐,他略施手段,果然引得林明慧心思大乱。   此后小唐回来,又加凌绝出事,凌景深便想收手罢了,横竖林明慧也略受了教训。   然而毕竟心中不快,此刻也不想回家,就只沿着路乱走,不知不觉中竟过了半个时辰,耳畔忽地听到一阵丝竹管弦之声,悠扬传来。   凌景深停了步子,转头看向声音来的方向,却见前方不远处的箱子里,一家的门首挂着偌大个红灯笼,门边上一旁深竹林立,于冬日茫茫中一抹苍绿,很见格调。   凌景深仰头看了会儿,一阵风吹来,那灯笼在风中摇曳不休,底下的穗子也簌簌发抖,伴随着依依婉转的丝竹之声,竟隐隐透出几分风情来。   凌景深不由迈步往那端走去,到了门首,却见两扇大门紧闭,他定睛看了会儿,上前一步,却又停下来,思忖片刻,转身就要走开。   正在这当儿,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门内走出一个八九岁的小丫头子,一看凌景深,便笑道:“咦,是凌爷,多早晚不曾来我们这儿了……一大早那鹊儿就唧唧喳喳个不停,原来是应了这个。”   凌景深只是一笑,那小丫头却跑过来拉住他的袖子,道:“我们胭脂姐姐一向念叨着爷,只当爷是把我们忘了呢,这会子可来了!也是姐姐心灵,早上听到那喜鹊们叫,就让我们留心门口,果然是来了贵客……”   凌景深听她聒噪不休,便笑道:“你们姐姐莫不是在等别人呢?”   小丫头嘻嘻一笑,不由分说地把他拉到门内,便把门又闭上,才道:“除了爷,我们姐姐还念过谁来?我常伺候着难道我不知道的?”   一边儿说着,一边儿冲楼上叫道:“胭脂姐姐!你快看是谁来了?”   才叫了两声儿,就见二楼上有个淡紫色的身影缓缓出现,低头往下一看,红唇便微微挑起,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凌爷……只管乱叫做什么,还不快请进来?”说着,向着凌景深嫣然一笑,腰肢一摆,入内去了。   凌景深入内,那些小幺儿们都知道他是贵客,一阵乱忙,飞快地就摆了一桌子瓜果菜蔬。   半天,胭脂姑娘才下楼来,此刻已经又换了一身衣裳,却是换了白色的绫子袄,下衬着石榴红的留仙裙,行动处飘飘若仙,走到凌景深身旁,便跪坐了在席上,笑道:“爷这许多日子都在忙些什么?每日盼着,都不见来。”   凌景深淡淡地道:“没钱,不敢来。”   胭脂听了,“噗嗤”一笑,便把他的杯子举起来,把原先小厮们斟的酒倒了,亲自又给他斟满,才笑吟吟地说道:“我不要你的钱,只要你肯来,我反给你钱……你觉着如何呢?”   凌景深凝视那杯酒,举手喝了,淡淡道:“你自己买个小倌儿,岂不是更容易。”   胭脂又给他斟满了酒,垂眸道:“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可又何必这样说来故意怄气呢?”   凌景深仍是默默地不动,胭脂凝视着他,忽然说道:“你比上次来之时,要瘦了些……是因为近来又出的这许多事?你弟弟可还好……”   凌景深神色一冷,道:“不许提他。”   胭脂便笑了笑,凝视他双眉间皱起的纹,便柔声道:“好……那不提他,提王爷如何?”   凌景深垂眸看去,胭脂却并不说了,只娇笑道:“且先喝了这杯,我同你说。”说着,纤指捏着杯子,送了过去。   凌景深终于接了过来,慢慢地也饮尽了。   胭脂见他扬首喝了,才轻声说:“你可知道……因你做的这件事儿,王爷很不高兴……”   凌景深双眉微蹙,胭脂望着他冰雪似的脸色,忍不住举手,轻轻抹在他眉心的皱痕上,又叹道:“不用担心,我替你说了几句话……该不会为难你了,只以后行事务必留心些罢了,不要怪我没提醒过你。”说到最后,又笑着看凌景深,道:“我对你这样好……你倒是说说,可拿什么报答我呢?”   一阵风吹进来,厅中的紫色纱帐便飞舞而起,如波浪般起伏不定,把后面两个人影都遮的模糊不清了。   却说先前小唐护送应怀真回府,将要到应公府之时,却听到有人啧啧声道:“你竟叫他‘叔叔’?叫错了叫错了!”   小唐闻声,便转头去看何人发话。   应怀真在车内,隐隐地觉着这声音似乎有些耳熟,却想不起是哪里听过,便也略掀起车帘往外看去。   却见在大街的对面儿,站着个身着灰白棉布袍子的身影,头上戴着黑色的方士巾,下颌三绺长须,袖着手儿,瞧着一派斯文清秀,看来不过四十开外的年纪。   此刻车周围的小厮们听见了,便呵斥道:“什么人在此胡言乱语?”   小唐忙止住他们,道:“无妨,不可无礼。”那些小厮们见他发话,便才退下了。   小唐阅人多矣,见此人形貌风度皆不同凡品,正欲上前相问此话何意,却见这人身后飞跑来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一把拉住此人,叫嚷道:“师父!我一错眼的功夫您就又来惹是生非了?消停点儿可好?”   小唐略一挑眉,就停了步子,那少年却又向着他行了一礼,道:“实在对不住,我师父今儿又犯病了!他一犯病就爱胡言乱语,这位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小唐见状,只好遥遥地向着少年微笑着一点头,示意无妨。   此刻那中年文士还欲说话,少年道:“不要开口!你但凡开口惹了祸,便要我背锅呢!”横拉竖拽,撕撕扯扯地终究去了。   小唐无奈,一笑摇头,重回到车边儿上,这会儿应怀真便隔着窗帘,轻声问道:“唐叔叔,那是些什么人?”   小唐情知方才说话那位非俗,却又怕应怀真多心,便道:“不必在意,大概是哪里过路之人罢了。”   当下小唐将应怀真送到府门处,里头自有人来接了去。   小唐也并不入府,只有乘车往回而行,因劳乏了半日,车内又空闲了,便索性伏身欲睡一觉,不料倒身之时,鼻端只嗅到丝丝清香,萦绕不去。   小唐翻了个身,逐渐地竟没了睡意,脑中想起方才应怀真同他的一席话,心道:“怀真丫头说的究竟是何意思,那分明不似是话本上看来的故事……可又从何说起?”   想到自从同她相遇开始,便始终猜不透她心中想些什么……可是每每有那等机灵过人之处,又叫人惊叹,譬如那日雪中,她借着说他的亲事,有意无意说起敏丽的亲事来,小唐其实早觉着敏丽对凌景深有些不同,然而应怀真素来跟敏丽交好,以她的性子本是不该在这上面多口的,如今竟跟他说了,自然也是察觉不妙了……小唐思来想去,末了只微微地叹了声。   且说小唐回了家,先拜见母亲,不免又谈及跟林家的亲事,说是已经择定了日子,小唐也无二话,行礼过了出门,略想了想,就去见敏丽。   丫头们都在外间,看小唐来了,便报了声。   小唐已往里头去,才进门,就看到敏丽把一样东西压在书下,起身相迎,道:“哥哥这么快就回来了?”   小唐也不说破,笑笑地上前坐在桌边儿,道:“我并没进他们府里去,免得事儿多,前阵子熙王殿下因去了趟,已经引得众说纷纭了。”   敏丽也随着坐了,闻言说道:“哦,原来是那次……”   小唐早从熙王口中得知了当日的情形,目光只扫着桌上的书,见底下露出的像是一支珠花钗子。   敏丽见了,隐约有些张皇,小唐沉吟了会儿,便并不理会,只问道:“妹妹,你今儿出去……跟怀真有没有说什么?”   敏丽见他问起这个,松了口气,便说:“也并没有什么……可是怀真跟你说什么了?”   小唐便笑道:“怀真的性子你知道,不该说的半句也没有,故而我来问你,你对我还要瞒着什么?倒显得有鬼。”   敏丽是个不擅说谎的,被小唐一逼,便叹口气道:“罢了罢了,谁瞒你了,只是女儿家说的话,为何你也要问呢?”   小唐只是笑看她,敏丽无法,就把今儿同应怀真说起的郭家跟凌家的事儿也交代了一遍。   小唐听罢,半晌不言语,心中却想:“怪道我听着怀真说的那个故事有些耳熟……竟像是凌家跟郭家的事,只是那个被骗且被害了全家的小姐又是何人?”想到应怀真那含泪却偏偏带笑的模样,瞬间有些恍惚。   正想事情,鼻端忽然嗅到一阵略有些熟悉的香气,小唐一怔,不由问道:“妹妹这屋里是什么香?方才进来的时候就觉着不同。”   敏丽听了,便笑起来,道:“我就说这香气是不俗的,果然哥哥也觉着好?”说着便起身,走到自己的床边儿,就把挂在床头的一个香囊取了下来。   敏丽把香囊递给小唐,道:“哥哥且瞧瞧这针线如何?”   小唐见她给自己看女儿家之物,便只好接了过来,却见是个云锦白的香囊,上面绣着一簇幽兰,虽然针线不算上乘,然而兰花栩栩如生,叶片似随风摆舞,自有一股灵秀生动之意。   小唐不由笑道:“还不错,你的针线有些长进。”   举起来便又嗅了嗅,只觉得清气沁人,不觉甜腻,反叫人遍体舒泰似的,不由赞道:“这香也好,不似寻常的那些香料,倒是哪里来的?”   敏丽看着他一举一动,只顾抿着嘴笑,闻言才说:“哪里是我的手工,连那香也不是我找的,都是别人送的……你却猜猜看是谁给的?”   小唐一愣,先便想到林明慧,本正要说,心头一动,竟道:“莫非是小怀真?”   敏丽诧异道:“怎么一猜就准呢?还以为你要说明慧姐姐。”   小唐听果然是应怀真,微微怔住,片刻才道:“方才我乘车回来,车内便似有这个气息……”忽地又笑了笑,低头又仔细端详那香囊,喃喃道:“没想到那丫头竟还有这手艺。”   敏丽见他打量,忙伸手把那香囊拿了去,道:“我知道你也爱上了,只别跟我抢……你若是想要,改日我再跟怀真要一个给你就是了,这个可是我的……”   小唐哑然失笑,道:“我要女孩儿家的东西做什么?何况一个香囊罢了,要多少不得?偏这个你宝贝的什么似的?”   敏丽把那香囊重新挂在床帐上去,回身道:“你也说要多少都能得了,可我有过那么些,独喜欢怀真送的这个,这股子香可真好,前些日子我总睡不着,自得了它,竟是一梦沉酣极香甜的,故而才不肯舍手给你。”   小唐挑了挑眉,却不说话。敏丽复回来坐了,又道:“你真不要?你若要,我就跟怀真讨一个罢了。”   小唐顿了顿,才笑道:“我若带着这个,给人看见了像什么。”   敏丽便笑道:“怕什么?你毕竟是人家的‘叔叔’,得侄女儿一点儿孝敬心意又何妨?”   小唐大笑。   与此同时,且说应怀真进府之时,也便在想马车内跟小唐的一番话,因想到最后问小唐为何阻了敏丽挂念凌景深之心,小唐竟说是她提醒,倒是让应怀真有些后悔起来。   小唐之心既如此的机敏灵透,若是从她说的话里窥知什么端倪可如何是好?然而她反反复复把自己所说的想了几遍,这些毕竟是前世之事,乍然听来只觉子虚乌有,小唐再聪明只怕也不能悟的。这才略放了心。   正进了东院,吉祥接了,伺候她换衣裳,又道:“这位唐小姐的面子可真大呢,老太君本是一心要让姑娘禁足,谁知听说唐小姐来了,立刻特特地叫人来说不必禁足了……”说着便笑。   应怀真道:“小声儿些,叫人听见传了出去……不知又生出什么事来呢。”   吉祥答应,把衣裳给了小丫头放起来,又倒了茶过来给她,便问道:“姑娘今儿去了哪里?是自个儿回来的?”   应怀真道:“是唐……”才说了一个字,忽然有些恍神儿,脑中响起一个声音,道:“你叫他叔叔?不对不对,叫错了……”   应怀真手一抖,茶杯竟直坠下去,跌在地上,顿时粉碎。   吉祥吓了一跳,忙过来看她伤着了不曾,又问为何失了手。   应怀真不应声,只举手握住头,闭上眼睛细细地想,那一句话竟反复地在耳畔回转,与此同时,还有另一句话也无端响起,道:“令千金红颜薄命,注定活不过双十,且死的……”   渐渐地,两个声音便合在一起。   吉祥眼看应怀真灵魂出窍似的站着,已经有些害怕,便牵着她的手道:“姑娘……你怎么了?是被水烫着了?”细看她的手上身上,除了裙子上有些水渍,其他倒还好。   正午着落出,应怀真一句话也不说,双手拎起裙子,转身便往门外跑去。   吉祥大惊,忙追上几步,唤道:“姑娘!”   应怀真跑出东院,便又流风回雪似的往外奔去,正巧应佩跟应春晖两个放学归来,见她脸色不同往日,又赶得急,忙迎上来,应佩便拦住了问:“妹妹怎么了?是要去哪里?”   应怀真定了脚,抬手指了指外面,见两人是才回来的模样,便气喘吁吁地问道:“哥哥们从外面来,可见着有个身穿灰白棉衣仿佛书生打扮的师父?瞧来三四十岁的年纪?”   应佩跟应春晖面面相觑,都摇头,应春晖问道:“这是个什么人?妹妹可是寻他有事?”   应怀真只是着急问:“真的不曾见?”   应佩忙说:“真的不曾,我们从外面一条街上过来,并没见着有这样一个人……究竟是怎么了呢?”   两个人不明所以,不免好奇,便都看着应怀真。   应怀真张了张口,末了只说:“并没什么,是我……忽然错想了一件事……”说罢之后,便怔怔地转回身去,仍往东院的方向回去了。   应佩同应春晖对视一眼,终究不放心她,两人商议了会儿,春晖自回房去了,应佩却赶上来,拉住应怀真道:“妹妹是有什么心事?可好对我说说?若有我能做的,也尽管跟我说,别这样闷闷的。”   应怀真抬头看他,隔了会儿,才说道:“也没有别的……只是,哥哥以后若还出去,便替我留心……”说到这里,忽然又觉着应佩从未见过此人,若是贸然去寻,岂不是大海捞针?万一又找错了人,岂不是更加弄出些笑话来?于是还是罢了。   应怀真便掩了心事,只笑说:“替我留心些那香气长远又好闻的香料……只因先前进宫的含烟姐姐给了我一个香袋儿,绣工那样精细,我爱的什么似的,起先只自个儿采了些花瓣儿,时常装着配在身上,只是那些香气到底是不长久的,冬日里的花更是难寻,哥哥以后出去,替我看着些,若有那好闻的香料,便买一些回来,我自己调一调也好……只是不要买那些贵价的,便宜些的就够用了。”   应佩虽觉着她仿佛有没说完的话,但却知道应怀真是个有主意的,便不再催问,只满口答应,又问她要清淡些的还是浓郁些的,故意逗着她说了会儿话,好叫她不至于太过沉闷忧心,才陪着她回了房。   应佩又坐了会儿,才起身去了。   应怀真便叫吉祥来,说道:“你叫他们看着些,若是小表舅来了,即刻告诉我……也同他说,我有事儿寻他呢。”   不料等了数日,竟不见郭建仪来,叫应佩打听打听,却原来郭建仪外派了出去,要七八天才能回来。   应怀真听了,心中只沉甸甸地,却也毫无办法,虽然小唐曾跟那人照面过,可又怎么好用这种事去劳烦他?何况小唐那人,猜不准他究竟是何等的心思,在马车内跟他说了许多话,事后想想已经很后悔了,何必再去多事呢。   因此应怀真虽然知道若找那人,小唐竟是个最好的人选,可也不敢去惊动他了。   如此左等右盼,一直到了第七日上,郭建仪才来了府里。      ☆、第 75 章   这一日,正好李霍也来了府里找应怀真,两个就在屋里坐着说话。   原来李霍过了年便十三岁了,尚武堂的学业已经修习了七七八八,因为表现出色,近来便给孟飞熊将军挑选了去,先跟在身边儿做个小小从卫,也是于军中历练的意思。   这也是尚武堂的学生们出路之一,每当将要结业之时,便有些武官大人们过来巡视挑选,若见着不错的,便会先挑到自个儿身边,跟着训练栽培,因此这个时候,越是那些出类拔萃的越炙手可热,李霍便就给孟将军挑了去。   应怀真听说了,很为他高兴,便道:“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老天有眼,表哥这些年来的辛苦总算没有白费。”   若说当初李霍进尚武堂或许是靠机缘,然而他能在诸多出色的官宦子弟中崭露头角,却全靠他自己的本事。这许多年应怀真也看在眼里,李霍不知伤过多少次,身上至今还有若干练习时候留下的伤疤,起初好几次还是李贤淑给他上的药。   李霍嘿嘿笑了两声,抬手抓了抓头,片刻叹了声,说道:“妹妹,孟将军挑我去当他的从卫,若跟了他,多半就要在外面跑了,以后咱们见面儿的日子可就更少了。”   应怀真听了,说:“见面少有什么紧要,只要表哥的前途好就是最好不过的,孟将军既青眼于你,你自要把握这大好机会,以后在孟将军身边儿务必打起精神来勤谨行事,万别出什么差错。”   李霍心中感动,点头道:“妹妹,我记下了!”   应怀真看着他的双眼,不由便想起在泰州时候那个内敛又少言寡语的李霍,外表模样同现在相比,简直天壤之别。   应怀真略有些感慨,便道:“表哥,李家先前是行商的,你若是出息了……便可以一改李家的家门了,真个儿光宗耀祖了。前儿因听佩哥哥说了你的事,娘高兴的什么似的,姥姥跟舅舅必然也欣慰欢喜。”   李霍听到这里,不由紧紧握住应怀真的手,道:“我若有什么出息了,头一个忘不了的便是妹妹!”   应怀真奇道:“说什么,又关我什么事?”   李霍道:“我都知道了,当时爹被诬坐牢的时候,是唐三公子同孟将军打了招呼,还说我是个习武的好苗子,如此我才能有今日,若不是妹妹,唐三公子又认得我是何人?又怎么会相助?”   应怀真见他竟知道了些内情,又听到最后一句,便将手抽出来,道:“胡说……跟我什么相干,是唐叔叔见了你的面儿,因为你是个可造之材才留意了,才不关我的事。”   李霍道:“妹妹不知道也是有的,只是这话是唐绍同我说的,却再没有错儿的。”   应怀真一怔,道:“唐绍?就是那日……帮着你打架的?”   李霍点了点头,道:“你果然记得他,唐绍比我还得孟将军的喜欢,他知道的自然比我更多,这事是他亲口跟我说的……只是唐绍不在孟将军麾下,他被选入执金御了。”   应怀真听了,赞道:“这个差事却比你的更好了……也难怪,他是唐家的子弟,被留在内掖也是意料之中。”   执金御是负责宫掖防卫的,俗称“禁军”,多半是些世宦权贵们的子弟后代担任。   李霍见她如此说,便不言语,隔了会儿,才自言自语地说道:“唐绍人倒是很好,起初我进尚武堂之时,没有人愿接近我,还有些想欺负人的……多亏唐绍跟我相处,后来他才跟我说,原来是唐三公子曾交代过,让他照看着我些,别叫我吃了亏。”   应怀真并不曾想到这个,不由吃惊,半晌才道:“竟还有此事?”   李霍点了点头,忽然问道:“妹妹,你觉着唐绍怎么样呢?”   应怀真不解其意,便道:“从你说的来看,这人自然是极好的,上回帮着你打架,我瞧着他也是个很有分寸的,还帮着我把佩哥哥叫了出来,我还没有谢过他呢。”   李霍闻言低头,半天不言语,应怀真看出古怪,便问道:“怎么了?”   李霍想了会儿,才期期艾艾地说道:“我也觉着唐绍不错,那件事后,是他跟我说不许闹大,我才知道若闹大了未免会把你跟应玉也挑出来……他、比我谨慎也比我心细……长的也比我好。”   应怀真起初不懂什么,忽然听李霍越说越离谱,便笑道:“表哥,你想说什么呢?”   李霍的脸微微发红,结结巴巴继续说道:“我只是想着……妹妹!我起初想习武其实不为别的,没想过要出息或光宗耀祖,我只想着若是能打,以后就可以更好地护着妹妹些……”   应怀真微微一笑,拍拍他的手道:“我知道,不许说这些了。”   李霍忙摇头,道:“你且听我说,起初我想、我曾经想……罢了!总之后来我遇见唐绍,又见他那样出色……我就……”   应怀真睁大眼睛:“你就如何?”   李霍脸涨红着,道:“总之、总之……唐绍近来也总向我打听你……妹妹,我是说,你现在也没定亲,唐绍又很不错,如果你跟唐绍……”   应怀真听到这里,才总算明白了李霍的意思,一惊之下,便想大笑,却又生生忍住,似笑非笑地说道:“表哥,你才多大,竟对我说这话,你猜我告诉娘去,她会怎么说呢?”   李霍慌忙道:“你别告诉大姑姑……我、我也是为了妹妹着想,才私下里跟你说说的。”   应怀真笑道:“你竟是别给我想这些,才是真正地为我着想呢。唐绍再不错,我也……总之以后你不许再对我说这些混话了,不然我定要告诉娘,让她打你。”   李霍徐徐出了口气,心中有点失落,又有点莫名地轻松,本以为唐绍比自己出色许多,若配应怀真,在他心中想来竟是再好不过的,恰好唐绍瞧来又有些对应怀真有意,因此李霍便压下自己的那份心思,反替唐绍来说。   不料应怀真竟分毫不放在心上。   两人正说着,便听到李贤淑的声音笑道:“两个人叽叽咕咕说什么呢?我听着什么‘混话’又‘告诉’谁的?”   应怀真忙向李霍使了个眼色,李霍也明白,当下闭口不语。   应怀真便道:“没什么,是表哥说起他学堂里一些古怪的事,我不爱听,故而叫他别说了。”   李霍就忙点头说是。   李贤淑扫了两个人一眼,道:“两个小鬼头,说话倒知道瞒着人了!”却也不理论,又吩咐李霍留下来吃饭,回头又叫小丫头去叫应佩也来吃饭。   谁知正吃了一半儿,就听外头有人招呼:“妹妹可在家?”不等丫鬟通报,便活泼泼地跑了进来,原来正是应玉。   应怀真忙起身来,接了应玉问道:“姐姐怎么这会子来了?可吃了中饭?”   应玉扫了一眼在场诸人,向李贤淑见礼,又见过应佩跟李霍两人,才道:“本有件事来找你,还没吃呢,正是赶巧儿了。”   李贤淑闻言,立即便叫又添了一双筷子,叫应玉坐在自己左手下方。   一顿饭吃完了,应怀真拉着应玉入内,应佩就跟李霍在外说话,应玉哪里有心思说话,只不停地往外探头,连应怀真跟她说话都心不在焉。   应怀真瞧出端倪,便不再拉着她说话,只把应佩给她买来的各色香料拿出来拨弄。   如此过了一刻钟的功夫,李霍便要去了,就来向应怀真告辞,应怀真自又多嘱咐了两句,应玉却也说道:“李哥哥,听说你跟了杨烈将军,将来必然是前途无量了。”   李霍因见过她几次,知道她的性情爽快,便也笑说:“多谢妹妹吉言。”   应玉冲他一笑,道:“只是以后纵然高升了,可也别忘了……要时常过来看看妹妹们才好,别叫我们干盼着。”   李霍憨憨一笑,点头道:“那是自然的,怎么也忘不了。”说着,便同应佩出门去了。   李霍去后半晌,应玉还是望着那门口发呆,边抿着嘴笑。   应怀真也不管,自顾自地调弄那香料,又拿出攒了的花瓣盒子出来挑拣,挑拣了半晌,才听应玉幽幽地叹了口气,应怀真暗笑,只是不理。   半晌,应玉才回过神儿来,转头看她,懒懒地说道:“你弄得这是些什么?像是小孩子过家家,又像是开作坊似的……”   应怀真正掏出一个小小石臼,放了两片花瓣进去研磨,一边儿说道:“并没什么,只是好玩儿罢了。”   应玉捡了一片玫瑰花瓣,放在鼻端一嗅,只觉得清香扑鼻,不由微微陶醉,眯起眼睛道:“你可真是有心,竟收集了这许多花瓣,瞧着怪有趣的。”   应怀真看着她的模样,终究忍不住,便笑着说道:“我表哥都走了,你还不去?”   应玉听到这个,才睁大眼睛,定睛看了应怀真一会儿,道:“这话古怪,我竟是不懂。”   应怀真磨着花瓣儿,便笑端量她,道:“既然不懂,为何脸红呢?”   应玉伸手捂住脸,果然觉得两颊滚热,便道:“谁脸红……是你这屋子里太热了,罢了,我不理你了!”说着,便跳下地,匆匆跑到门口,忽然回头又看应怀真,道:“可不许乱说!”   应怀真故意便问:“姐姐叫我别乱说什么呢?”   应玉跺了跺脚,咬牙说道:“你别叫我揪着你的……”话未说完,便拔腿跑了。   应怀真在屋里听着她跑的极快,便隔着窗户,扬声笑道:“又没有狼追你,可慢着些罢了,这地上滑,摔倒了才叫阿弥陀佛呢!”   正说笑了声,便听门口有人说道:“一个人在同谁说话呢?”   应怀真一回头,便见门边靠着一个人,长身玉立,笑容温和,竟正是郭建仪。   应怀真一见是他,便叫了声“小表舅”,顿时丢开手里的东西,便跳下炕去。   郭建仪已走了过来,将她扶住道:“一日大似一日了,怎么还是这样冒冒失失的?”   应怀真忙忙地穿了鞋子,仰头看郭建仪,道:“我等了你许久……”因盼了他多日,终于才来了,心情自然急切。   郭建仪心头一动,听她话语中似有委屈之意,便笑道:“我才回来,听闻你找我,便忙来了,怎么了?”   应怀真见了他,一时反倒不知从何说起,郭建仪瞧出她有些犹豫,便温声道:“不急,想好了再慢慢地说。”   应怀真听着他的声音,如吃了定心丸,垂头想了片刻,便说道:“小表舅,我有件事,看来像是强人所难了……只是仍要拜托你帮我……”   郭建仪笑说:“何必先说这些,到底何事,你说就是了,我不管如何也要替你办到。”   应怀真听了这一句,心中一阵暖意,便道:“我……我想找一个人……”   说着,就把前几日她见过的那位中年文士的模样、以及他身边儿跟着的那小童都仔仔细细地描述了一遍,然而只因她前生今世都不知道此两人的名字,因此竟连名姓都无。   应怀真说完,很是担忧,便定定地看着郭建仪。   郭建仪微微点头,面上毫无为难之色,只说:“我心里已是有数了,自会叫人去找寻此人的……是了,你说当日唐侍郎也在场?”   应怀真暗中松了口气,闻言点头。   郭建仪凝视着她的神情,缓缓问道:“为何你不叫他帮你去找?毕竟他是亲眼见过的,找起来怕是更容易些。”   应怀真听他如此问,便下意识地啃了啃手指甲,道:“我也不知道。”其实她纵然心里知道,却也是不便就说出来的。   不料郭建仪轻轻一笑,道:“那不如我来说……你觉着唐侍郎为人太过机变,若交给他做,不知会有何等变数,故而你叫我去……另外,或许,也是因为你觉着我比他更值得……托付?”   应怀真一怔,抬头看向郭建仪,郭建仪对上她的目光,复又笑道:“我说错了,是更值得信任些么?”   应怀真忽然觉着郭建仪说这话似乎也另有其意,一时不答。   郭建仪却道:“怀真,我只愿你把此事交给我做,并不只是把我当作是你的小表舅,而是一个……值得你信任托付之人。”   应怀真本不觉着什么,忽然听了这话,心猛地跳了两下,睁大双眸同郭建仪对视片刻,却又不敢再跟他对视,忙转开目光,胡乱看向桌上她方才摆弄的东西上去。   郭建仪见她并不答话,便也随着她的目光看去,望向桌上诸色东西,便笑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应怀真静了片刻,才道:“我……是闲着无事,随便玩的。”   郭建仪看了会儿,道:“莫非是在调香?我早听说应佩给你寻了些香料,怎么竟不叫我给你找?”   应怀真隐隐地有些不自在,便道:“怎么好什么都劳烦小表舅呢。”   郭建仪听她如此称呼,眸色微微暗淡,却仍笑说:“无妨,我家里有许多用不着的,白搁着也是坏了。改日我送你一些就是了……只是你要答应我,若是调制出来了,得给我一个你亲手做的香袋儿,如何?”   应怀真听了,自然便答应了。   郭建仪略站了会儿,便说:“你急着找这人,又隔着这许多日,只怕他已经离开京畿了,我便不耽搁了,早些去寻才好……”   应怀真忙起身道:“多谢小表舅。”   郭建仪定睛看了她片刻,终究只是说:“好罢……是了,你还未跟我说,你为何要寻他,可是有急事?”   应怀真想了会儿,便道:“的确有事。”   郭建仪便问道:“是什么事,可能同我说么?”   应怀真抬眸看他,半晌才道:“我只能说……是关乎生死之事。”   郭建仪虽不知具体,却知道此人是应怀真心切欲得的,所幸他门路甚广,认识的人也多,一时之间在京城各处便布下诸色眼线。   只是找了许多,郭建仪亲眼见了,都不似应怀真所寻那人,但此事一时半会儿却又急不得,只能细细地再找寻便是。   回头郭建仪果真也送了些香料去给应怀真,应怀真得了,见其中有许多自己得不着买不起的昂贵香料,譬如沉香,龙脑,麝香等物,又是高兴感激,想到郭建仪当日所说的话,又不禁有些惶惑,只是尽量压下不去思量罢了。   又十几日,腊八已过了,那文士仍是不曾寻见。然而唐府跟林府之间却热闹了一场,原来两家把小唐跟林明慧的亲事给订下了。   订亲当日,小唐自是十分忙碌,因为唐府在朝中地位显赫,小唐人品又是如此,是以来贺喜送礼的人众也是络绎不绝,几乎满朝文武尽至。小唐一直应酬不休,渐渐过了晌午,午后又喝了几杯酒后,才得了些许歇息时候。   小唐信步往后院而去,边走边忽然记起一件事,进了后宅,遥遥却见敏丽跟些相识的京内淑媛们在暖阁中坐着说话。   小唐远远看见,也不靠前,只是略微打量了一番……却并不见里头有应怀真,倒是见着了应府的其他两位姑娘。   小唐心中猜疑,却也无法,只等到晚间,才得空儿又见敏丽,说了几句闲话之后,不免问起敏丽道:“今儿我为何没见着怀真丫头?她跟你这样好,怎么竟没来的?”   敏丽道:“先前也答应了要来的,都说好了,今儿她不来了我也诧异着呢,后来问了应家的那两个丫头,才说她这两日赶巧病了。”   小唐皱眉道:“病了?”   敏丽道:“可是的呢,这丫头起初还不承认……特意叫人送了贺礼过来,来人只说她临时有事儿就不来了,向我们致歉,——可是个会扯谎的丫头呢。”   小唐便问道:“病的可要紧?”   敏丽说:“她们说是着了凉,已经请大夫看过了,大约过两日就好了。”   敏丽说着,就回身到了桌前,把个描纹半旧的小木匣子拿来,捧着递给小唐,笑着说道:“这便是怀真叫人送来的,且快来看看你侄女儿的心意,我也好奇竟是什么呢?”   小唐屈指,在敏丽额上轻轻一弹,笑道:“多嘴。”   敏丽揉着眉心叫疼,小唐接了那匣子过来,端详片刻,举手打开。      ☆、第 76 章   敏丽把应怀真送给小唐的订亲之礼转交了,便眼巴巴地在旁边等着看是何物,却见小唐缓缓地打开那小木匣子,忽然见里头放着的竟是一枚香囊,上面细细地打着同心结的絩子,香囊却用褐金色的缎子打底,绣着水灵灵艳生生地一茎并蒂莲花。   敏丽一见,即刻惊呼了声,道:“这个绣的好,竟比我那个更好看……”说着便眼睛发亮,很有占为己有之意。   小唐正取出来细瞧,闻言便哼道:“你要这个?”   敏丽忽然醒悟上面绣的乃是双莲并蒂图案,自然是应怀真因为自家哥哥订亲,所以故意绣上去以表喜庆吉祥的,自个儿却是要不得的,于是便偷偷一笑,不再做声,只是仍看。   小唐也打量着,并不言语,敏丽不由赞道:“这丫头的绣工比先前好了,若不是这个图样儿的,我一定要抢过来。”   小唐笑道:“先前你爱你那个爱的什么似的,生怕我抢你的,如今倒要抢我的了?可见是个喜新厌旧之人。”   敏丽说道:“哪里就喜新厌旧了,我旧的也要,这个也要……何况哥哥也是沾了我的光儿呢!还不是前阵子我同怀真说起来,说你也喜欢我那个香囊,她必定是留了意,所以特意给你做了这个,若不是我说,你哪里就能得了这个呢?”   小唐一笑,举起来嗅了嗅,面上略有些诧异之色,敏丽瞧着,便问道:“怎么了?”也过来闻了一闻,忽然疑惑道:“怎么竟不大香的?”   小唐便把上头打开来,双指一拈,就从里头拈出一枚灰褐色的小圆饼来,只比拇指大一些,上面模模糊糊地,仿佛有些纹路,通体看来平淡无奇,嗅着也并没什么格外奇异的味道,只隐隐地有一丝丝地香气,却说不出是何香。   敏丽睁大眼睛,便说道:“为何这个看来灰突突的,若说是香饼,也并没什么香气的?若说不是,为何又装在这香袋儿里头?看来倒不如我那个好。”   小唐也看不出是何物,但既然是在香囊里,多半就是香饼了,于是便道:“到底是那孩子一片心意,只是这份手工也够她忙一阵儿的了。”   敏丽点点头,道:“那手工的确是极好的……我瞧这饼子上也有花样儿,只是有些模糊看不出,这丫头可是搞鬼,改日竟要问问她究竟是送的什么呢?”   小唐笑道:“快别再去问她了,只因你多嘴了一句,倒要她费心做出这个来……何况我也不喜欢这些熏香之类,这个清清淡淡地,我反倒喜欢。”   敏丽听了,也抿嘴笑说:“可见是物有所归呢,莫非是怀真知道你的意思,明白你不爱那些浓香,所以特意弄了这淡香?”   小唐道:“那丫头灵透的紧,未必是不可能的。”   敏丽笑道:“只不过她病了,却是哪里又弄出这个来的,只别是为了这个……却把自己劳累病了罢?”   小唐听了,便也笑笑,两人都以为是玩笑话罢了,便都没有放在心上。   彼此闲话过了,小唐自带了匣子回了房。   小唐回了卧房里,正打开那匣子又拈着香囊端详,恰巧他母亲又使人来叫他。   小唐便把香囊放下,去母亲房里说了会子话才回来,沐浴更衣之后,时候也已经不早了,便安歇了。   次日一大早儿,小唐忽然听到窗外鸟鸣清脆,如歌唱一般,鼻端隐隐嗅到仿佛倒有一股清香之气,似有若无,他睁开眼睛,那香却又瞬乎不见,小唐无端只觉心情大好,便起身梳洗。   回头之时,忽地看到桌上那香囊仍在,小唐拿起看了看,只因他从小不爱佩戴这些东西,又见那刺绣这样精致,怕自己弄坏了亦或者不留意丢了,岂不是白费了应怀真一片心意?于是便仍小心地放回匣子内,搁在柜子里去了。   年底事情毕竟杂乱,小唐本想着找机会去看看应怀真病的如何,然而不管是礼部还是家中,诸事缠身,一时就顾不上了,又想她不过是小孩子偶感风寒,又许多人照料,自然是无碍的,于是就忘了此事。   又加上唐夫人不知为何也着了凉,咳嗽了数日,敏丽每日伺候,不得出门,小唐自然也是挂念忧心,请医延治,不得分神。   如此一直到了年后,事情总算是轻了,唐夫人的病也逐渐好转,这一日晚间家宴,小唐跟同族的男人们吃了几杯酒,便出来外间透气。   忽然间听到廊下有说话之声传来,小唐信步走去,抬头一看,见是同族内的两个子侄,一个唤作唐森,一个唤作唐绍,分别是他大哥跟二哥家的儿子,正在站着说话。   小唐见状,便要转身离开,忽然却听唐森道:“……就是上回叫我传信给太姑奶奶的那个女孩子?”   唐绍道:“自然就是她,太姑奶奶很喜欢她的,你也见过,敢情忘了?”   唐森笑说:“那样貌美的一个女孩儿,哪里就忘了?当时在座那么多姐姐妹妹,竟没有一个比她生得好,只是偏生通身的气质又安静的很,怪道太姑奶奶比疼自家的孩子更疼她呢。”   唐绍道:“我道是的呢,除非你瞎了才不记得她。”   唐森却又笑起来,道:“我并不是瞎了,只是我知道我瞧也是白瞧,又哪里像是你一样,心心念念总惦记着人家呢?”   唐绍咳嗽了声,道:“瞎说什么!”   唐森将声音放低了些,道:“怎么是瞎说?上回应佩跟我说那话,我本来并不在意的,谁知你偏听见了,就忙忙地拉着我飞一样往家里赶,我问你到底怎么了,你还只搪塞说是急着给太姑奶奶请安,你素日里虽然恭敬,却也不像是那日一样急切去请安的,还不是为着叫我给她带话儿?真真是那么巧,偏偏她那次病的极严重,后来我才也知道……他们府里竟不把她那病放在心上,多亏了太姑奶奶赶去了……退一步再说,岂不是多亏你忙忙地拉着我去跟太姑奶奶禀告的功劳?”   唐绍听他说了一通,又说得极明白,便笑道:“过去这么久的事儿了,亏得你还记得!别的事情上这么留心可多好呢,伯父就不至于总骂你了。”   唐森嘿嘿笑道:“我只是替你可惜,你对人家这样上心,人家却是半点儿也不知道的……”   唐绍又喝道:“你要死!又开始胡说八道!”   唐森道:“若真的是我胡说八道,怎么近来她病了,你就整天愁眉不展,只恨不得找个借口跑去他们府里看她罢了!我可还亲眼见……上回在尚武堂里……”   说到这里,忽然戛然而止,原来是唐绍捂住了唐森的嘴。   小唐起初并不以为意,后来听他们说起“那个女孩子”,听了几句,才知道他们在说应怀真。   又听唐森话里的意思是唐绍惦记着应怀真,心中不由惊讶,惊讶之余,却又有些暗笑:孩子们毕竟都大了,连自己的侄儿都也开始“辗转反侧,寤寐求之”了,只是也不怪他们如此,毕竟应怀真也日渐大了,又出落的那样,竟叫人过目不忘,生出“慕少艾”之心,也是人之常情。   然而唐绍跟唐森言语中却有些他并不知道的故事儿在内,因此小唐竟不曾离开,只是怔怔地听着。   谁知正听到这里,忽然间唐森就停了口,紧接着唐绍便从廊后转了出来,一眼看到小唐在此,先是一惊,然后就忙站住了行礼,毕恭毕敬地拱手道:“三叔。”   唐森在那边兀自笑说:“你也太小心了……莫非还有谁听见不成?”   谁知一语未罢,就听见唐绍大声叫了一句“三叔”,吓得唐森一个哆嗦,赶紧也跑出来,站在唐绍身边儿,也向着小唐行礼。   小唐见两个小的颇有些惶恐之意,便故意笑道:“我才出来,就听到那边好像有人说话……原来是你们两个,在说些什么呢?”   唐森听了,就偷偷地看唐绍,唐绍却道:“回三叔,无非是说些学里之事,并没有别的……”   半低着头说完,便狠狠瞪了唐森一眼,唐森暗中吐了吐舌,笑着低头不语。   小唐认真打量了会儿,见唐绍生得一表人才,因近来在执金御中当差,越发多了几分英武之气,神采飞扬,小唐常听人夸赞他这位侄子,可知所言非虚。   小唐便只一笑道:“你们自在说话去便是,只是可不要随意说些别人的闲话,这是在家里倒也无妨,若在外头给人听了去,就算你是好意,也自有人给你说成不知什么样儿了,岂不是不好?”   唐绍是极机敏的,心中噗通乱跳,却急忙低下头去,越发恭敬道:“三叔的教诲侄子们都已经知道了,以后必然记在心里,不会再高声乱嚷了。”   小唐见他果然懂事,便一笑点头,转身离去。   剩下两个少年站在原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唐森才半信半疑地问道:“你说……三叔可是听见什么了?”   唐绍起初也不知道,后来听小唐半是隐晦地提醒了那句,就明白小唐已经听见了。   此刻听唐森如此问,便气得伸手在他肩头捶了一下,道:“叫你不要乱嚷乱说,以后你若再敢说尚武堂那里一个字……看我怎么弄死你呢……”   唐森便故意笑道:“好好,我不说了就是,我只说尚武堂外的事儿,应……”   一个“应”字拉着长音儿,还没说完,唐绍已经虎跳起来,用手肘紧紧夹住唐森的脖子,唐森便说不下去,只“哎吆哎吆”地叫起来,一边伸舌头翻白眼地叫道:“绍弟,饶了我罢了!再不敢说了!”   却说小唐离开两人,隐隐听到身后闹腾,便只笑笑,暗叹毕竟少年轻狂。   他自然知道两人说的“尚武堂”是什么典故,自然是说应怀真当日女扮男装去尚武堂、且引了李霍唐绍打架的那一次。   只因这件事儿事关她们的名节,所以应公府里众人除了当事之人,其他人也一概不知,一字不提,至于知道内情的李霍唐绍,自也心照不宣地不肯说。   只是当日唐森也在场,他也是在平靖夫人那边见过应怀真的,当然认得,然而唐家的子弟都也知道轻重,又加上唐绍早叮嘱过千百次,故哪里肯把这些事情对外面乱说。   只因唐森知道唐绍的心思,故意拿出来打趣他,偏偏给小唐又听见了。   当夜小唐回了屋子,坐在床边想了想,起身又把那匣子拿了出来,将香囊拿在手中看了会儿,心道:“先前听绍儿他们说话,倒像是怀真的病还没好?怎么竟这么长时间还病着?”   只恨他一来事多繁忙,二来如今怀真也大了起来,倘若直接登门,赤眉白眼地直说要见她却有些不太像样儿了,总要找个借口才成。   何况因尚武堂那件事,熙王顺便去了应公府一趟,竟惹得京城私底下暗潮汹涌,肃王跟太子那边即刻如临大敌,以为熙王开始结交公族大臣了……倘若他再去的频繁了,那两边还不知要想些什么呢。   小唐思来想去许久,终于压下满怀思绪,渐渐睡了。   又过几日,小唐从礼部出来,骑马回家,正过了长安街,忽然见前方街头一匹马儿如飞似的奔腾而过。   小唐即刻认出那马上之人是郭建仪,本要打个招呼,郭建仪却停也不停,极快地去了。   小唐心中诧异,把马儿打了两下,出了街头往右手边看去,却见郭建仪的马儿在前方的一家客栈处停下,他竟旋风似的翻身下马,一撩袍摆,快步进了楼内。   小唐越发惊讶,原来这几天他隐约听说了,说是郭建仪向工部请了几日的休假,竟不知是在忙些什么,他也打听了一番,却听说郭建仪近来忙遍九城,据说是在找什么人!   因此事跟他无关,小唐也并没深究,今日忽然间撞见,心头一动,驻马看了会儿,却不回家,只打马往那客栈而去。   小唐到了客栈跟前,还未下马,就听见里头郭建仪喝道:“不是!”声音里竟有几丝焦虑。   小唐听了,更是愕然:想郭建仪行事素来冷静异常,怎么此番竟有些暴躁似的?   小唐还未下马,就见郭建仪竟去而复返,抬腿从客栈里匆匆地出来了,两下里猛然打了个照面,郭建仪一愣,便站住了脚。   与此同时小唐微微歪头,看向郭建仪身后客栈里的情形:却见里头有两个人押着个身着棉布衣裳、中年文士打扮之人。   小唐隐约觉着那被押之人有些儿眼熟,郭建仪却已经上了前来,已经整肃了神色,行礼道:“想不到竟在此相遇唐侍郎。”   小唐呵呵一笑,便道:“郭大人在此做什么呢?可是有公干?”   郭建仪的目光往后扫了一扫,才又道:“只是一点儿私事罢了,并非公干。”   小唐知道他为人谨慎,又见他有些防备之意,便不欲停留,就道:“既然如此,我就不扰郭大人了,改日再见。”   虚虚行礼,打马而行,马儿得得走了几步,忽然听到身后郭建仪叫道:“唐大人请留步!”   小唐一怔,牵住马缰绳,从马上回身看去,却见郭建仪赶上两步,道:“下官有件紧急事情想要请教唐大人……”   小唐见他如此,又见街上人来人往,便道:“此地不是说话之处。”当下翻身下马,两人仍是回了那客栈之中,捡了个无人的房间坐了。   屋内除了两人,再无旁人,郭建仪心中仍有些许犹豫,但是既然拦住了人,那便再无可退了,当下便道:“唐大人方才也看见我询问的那人了,不知可觉得有些眼熟么?”   小唐见他果然开门见山,便道:“像是在哪里见过,却又不是……”   郭建仪把心一横,便道:“大人莫非是忘了?年前大人送怀真回府,在府门口曾经遇上的两个人?”   小唐茅塞顿开,道:“原来是他们!莫非郭大人这两日来找寻的人,就是他们?却不知是为何呢?”能叫郭建仪连工部的假都请了的,恐怕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却让小唐好奇起来。   郭建仪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这两人不是下官要去寻的,是……是怀真叫我去寻的。”   小唐听了这话,心中一震,眼神才也有些变化,便道:“这是……何意?”   郭建仪道:“具体如何我也不知情,只是……我也问过怀真为何要寻这两人,她只说……此事关乎生死。”   小唐闻言,半晌无言,郭建仪苦笑了声,道:“只怕唐大人必然不以为然?起初我也是这般想的……只是从年前,怀真就病了,一直到现在仍是卧床不起,我实在是着急起来,才索性在工部请了休假,专心为她寻人,只可惜几乎寻遍了九城,找了不下百人,却终究不曾找着那两个……”   郭建仪说到这里,暗恨,手握成拳,在桌上轻轻一顿,又道:“我因听说当时唐大人也在场,而怀真又病的那样……所以、所以……”   小唐听到这里,才明白为何郭建仪将自己拦下了,若不是应怀真病的厉害,而郭建仪又实在无计可施,以他的心性,又怎么会告诉他实情?   忽然间小唐又想:当日本来是他遇见那两个人的,应怀真若要寻人,为何不叫他去寻,反而叫郭建仪?……若他记得不错,那几日郭建仪正好儿不在京内。是什么叫应怀真竟宁肯“舍近求远”?   瞬间,小唐面上不语,心中已经转了千万个念头。   顷刻小唐道:“我这些日子来因为忙碌,又……有些忌讳,故而就没有去府上……小怀真竟是怎么病了?可请了苏太医?”   郭建仪道:“怎么没请呢?然而苏太医说着病不是身上得的……虽然每日都来查看调养,可……可终究……”因为忧心如焚,此刻竟然说不下去。   小唐见郭建仪竟有些失态,心中一紧,便道:“郭大人,可否带我进府见见怀真?”   郭建仪沉默片刻,敛了心虚,微微点了点头。   两人出了客栈,双双上马往应公府而来,下马之后,也并不叫通报,直接便往内宅而去。   因郭建仪是府内亲戚,又常来常往,因此门上也是不理,如此便极快地到了东院。   李贤淑正也在家里,跟丫鬟如意说着什么,如意眼角带着泪,忽然小丫头说表舅爷来了,如意忙擦干眼泪退到一边儿去。   因郭建仪近来总是来,李贤淑也是惯了,不料眼见郭建仪进门,身后竟还跟着一个人,十分的丰姿伟仪……李贤淑一惊,郭建仪道:“表嫂不必惊慌,我因路遇了唐侍郎,他惦记着怀真的病,特来看看。”   李贤淑看清是小唐,心里反安定下来,只好便道:“怎么连唐大人也惊动了?”   话虽如此,却也知道小唐同怀真之间颇有些不同,且不说怀真当初是他从拐子手里救出来的,后来上了京后种种,也跟他们唐家有关,因此李贤淑见了小唐,心中却也有几分欣慰。   当下两个人就进了内室,才进内,就嗅到满屋的药气,隐约还有一抹极淡的香。   郭建仪上前一步,便见应怀真合着双眼躺着,面白如纸,仍是不见好转。   小唐只是耳闻应怀真先前曾大病了一场,还惊动了平靖夫人前来,却并不知道实情,也并没亲眼见过应怀真病重之态,如今一看之下,心中一紧,才知道自己这段日子来竟疏忽大意,居然连来看她一眼都不曾,应怀真病的如此,他竟不知道。   小唐心中大悔,便轻声唤道:“怀真……唐叔叔来看你了。”   郭建仪闻言,无声一叹,便低下头去,李贤淑拭泪道:“先前醒了一会儿,勉强喝了点药,就又睡了。”说着便挨着床边坐了,伸手握住应怀真的手。   不料小唐唤了几声,应怀真眼睫轻轻眨动,郭建仪见了,心头一动,小唐也看见了,就又叫道:“怀真?你可听见了,唐叔叔来瞧你了……”   两人眼睁睁地看着,就见应怀真皱了皱眉,慢慢地睁开眼睛。   李贤淑见了,忙也叫了声,应怀真睁开眼睛,目光却是看向郭建仪跟小唐两人,先是看向郭建仪,看了会儿,忽然轻声说道:“你做什么要远离了我们呢……”   郭建仪一愣,有些意外,又是心疼,还以为她是怪自己不曾守在身边儿,便忙说:“小表舅在这儿,哪儿也不去,怀真放心。”   应怀真眨了眨眼,却又看向小唐,看着他的时候,眼神却有些茫然,仿佛是才认得了他一样,嘴唇就动了动。   李贤淑流着泪问道:“阿真,你要说什么?好孩子,快点好起来……”   应怀真喃喃地,忽唤道:“唐毅……”   小唐正觉着她看着自己仿佛有话说,忽然听她念出自己的名字,猛然一震。   应怀真凝视着他,竟而又笑了笑,道:“糖大人、嘿嘿……蜜大人……”笑了两声,又慢慢地闭上眼睛,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李贤淑见状,不免又落泪,又不能大声哭,只哽咽着说道:“总是这样儿,醒一阵儿睡一阵儿的……连苏太医也没有法子,可叫我怎么办呢?”   小唐望着应怀真“睡着”的模样,过了会儿,才一拉郭建仪,郭建仪会意,两人就出了门来。   小唐见左右无人,便对郭建仪道:“我看怀真这病,真如苏太医所说,不像是身上的病……”   郭建仪紧锁眉头,道:“所以我着急找那位先生,或许症结就出在他身上。只可恨竟总是找不见,莫非他出城去了?”说到最后,只觉得一阵心凉害怕。   小唐思忖片刻,忽然问:“我瞧着这人不是个寻常之人,你已经寻的那样仔细了却仍是找不见,只怕他所在的地方也不是个寻常地方。”   郭建仪问道:“您是说?”   小唐问道:“各家官员家里你也试着寻过了?”   郭建仪点头道:“我都托了人打听过了,并没有这样形貌之人。”   小唐自然信任郭建仪的能耐,忽地又道:“那么……各位王爷家里也打听过了?”   郭建仪一听这话,脸色微变,半晌才问道:“你莫非是觉着……”   四目相对,小唐点了点头,抬手在郭建仪肩头轻轻拍了拍,道:“不必担心,这件事交给我罢了。”      ☆、第 77 章   小唐别了郭建仪,并不曾回家里去,反而去了大理寺。   原来昔日跟随他的梁九如今已经升了寺丞,见了小唐来到,忙迎了进内,两人略说了会儿话,小唐才自出来,看看天色,骑上马儿,沿着朱雀大街往前,便到了一所宅邸前。   眼前的宅子瞧起来半新不旧,倒也寻常,门口守着几个士兵,其中一个见是他,忙赶上来牵马,道:“侍郎大人来了,快去通报。”门上的人即刻入内。   小唐下马,负手往内而行,从正厅上穿堂而过,才走几步,就见里头有个人也踱步出来,见了他,便笑道:“咦,贵客临门,今儿怎么舍得踏足我这贱地了?”   小唐一笑,上前拱手参拜,口称:“殿下说笑了。”   原来他此刻相见之人,赫然正是熙王赵永慕。   赵永慕把他胳膊一抬,将他上下打量一遍,道:“什么说笑,过了一顿年,也不见你的人影,敢情如今你是订了亲的人了,一家子又亲近热闹,就把我抛在脑后了。”   小唐道:“到年下自然应酬多,莫非你不用进宫?没见过太子同肃王?”   熙王笑道:“那见着了又跟不见着有什么不同?表面上都是亲亲热热,暗地里恨不得你捅我我捅你……我也是瞧得够够儿的,这得亏是兄弟们少,若是多了,还指不定早死了多少个呢。”   小唐咳嗽了声,道:“我知道这是在你府里,可也毕竟要忌讳些,这些话心里想想也就罢了,做什么说出来?”   熙王看着他,道:“还不是被你招惹的?你若不说,我倒也不提。”   小唐见他略有些惆怅之意,便拍拍他的肩头道:“罢了罢了,谁叫你生在皇家呢?天潢贵胄,自然跟我等草芥不同。”   熙王闻言,便又笑出声来,道:“好个草芥!莫非你身上没有我皇族的血缘?你倒是给我说说。”   小唐便笑而不言。   两人入内坐了,丫鬟奉了茶,便即刻退了出去,厅中便只他两人而已。   小唐看看周遭,见陈设简陋,并无什么或新鲜或精致之物,连一应的桌椅板凳都透着些古旧气象,于冬日里看来,越发萧条,小唐便叹道:“你也好再寻一房亲了……这府内也不至于这样清冷。”   熙王便道:“是否清冷又跟有没有妻室何关?你这话,竟是肚子疼怪灶王爷。”   小唐道:“到底是多一个人,能说些知心知意的话不是?”   熙王越发冷笑,道:“罢了,只怕越发多个耳目,别说知心着意的话,就连方才那些抱怨我也是说不得了。”   小唐哭笑不得,便觑着他,道:“我今儿像是来的不巧,偏遇上你满肚子怨气,又是哪里受了气来着?”   熙王长长地叹了口气,才说道:“现在想想,竟还不如我在外头的好,这一回来,事儿便也多了,因为过年,我自要去各处拜一拜,尤其是我两个哥哥那里,然而在宫内当着父皇的面儿,他们一个个爱的我什么似的,纷纷示好,可等我到了他们府里相见,一个个却又冷如冰,瞧着我跟瞧着丧门星似的,恨不得拿扫把把我赶出去。——无非是我自讨没趣,可是不去走动的话,他们又要父皇跟前弄舌,说我跟他们生分,显得兄弟不和睦……你瞧瞧我可怎么办呢?”   小唐听他说的如此,倒觉有趣,只是笑罢了,听到最后就问道:“你几时去的肃王府?”   熙王说道:“前天……”才回答了一句,忽然觉着不对,便问道:“你为何这样问?”   小唐咳嗽了声,说道:“去的正好儿,那你在肃王府里有没有见着什么呢?”   熙王上了心,便问道:“这是何意?我能见着什么,只勉强坐了一会儿便离开了,只……略见了见侄子侄女儿。”   小唐问道:“没见着别人?”   熙王想了想,摇了摇头道:“你也知道是他的府里,我难道要各处闲逛个遍么?再说我也并不喜欢在那里。只走个过场罢了。”   这厅内并没炭炉,不免有些冷,小唐把手揣在袖子里,想了会儿,也不言语。   熙王不由催问道:“你到底是想说什么?我见着什么了呢?”   小唐一听,忍着笑说道:“也没什么……只是我想跟你通一声儿,改日倘若肃王殿下问起你来……你就说是你跟我说的就行了。”   熙王急的把他的手拉扯出来,问道:“什么没头没脑……我见着什么呢?若哥哥说我是不是见了他几个美妾沐浴的光景,我也只说我见着了?你是想害死我呢?”   小唐哈哈大笑起来,道:“你满脑子只想着这些?可见你是得快点儿找一房妻室了。”   熙王悻悻地说:“不是你闹得?每次明明是你挑事,最后反又怪我。”   两人说到这里,小唐才咳嗽了声,正色说道:“说正经的,若是肃王殿下问你是否见着一个中年文士打扮之人,跟一个十五六岁的小童……你只说见着了;若再问你是不是跟我说过,你也只答:说过。——可记住了?”   熙王听了,慢慢点了点头,说道:“这个倒也容易,只不过为何我要如此?你说的这两个人又是做什么的?你到底打算干什么?”   熙王歪头看着小唐,一连串地问着,忽然眉头一皱,又问:“你是不是又扯我蹚哪趟浑水呢?”   小唐笑了几声,起身说道:“左右你在肃王殿下眼里也是不讨喜的,再多这一件儿也不妨事。”   熙王不敢置信,走过来道:“合着你来就是为了这件事?为了……让我蹚浑水?”   小唐摇了摇头道:“自然不是。”   熙王狐疑地看他,问道:“那又是如何?”   小唐笑道:“不仅是让你蹚浑水,还要让你背锅呢。”   熙王闻言,表情很是难写难描,小唐看看天色,道:“我还有事儿,改日得空再找你喝酒。”   熙王拽住他胳膊,并不肯就放他离开,口中说道:“改日是哪日?却没听说?择日不如撞日,我觉着今儿就不错。”   小唐被他拉的脚下一顿,奋力把胳膊扯出来,整了整,便道:“今儿真不行,我得即刻去肃王府上呢。”   熙王闻言,心中一动,忽地问道:“你方才跟我说的那两个人,此刻正在肃王府上,你……这是要去跟肃王讨人?”   小唐笑道:“果然孺子可教。”   熙王皱眉道:“这究竟是两个什么人,需要你如此的费心费力,竟要亲自去要?”   小唐沉吟片刻,道:“以后你便知道了。”   熙王见他不说,颇为恨恨,才要抱怨,忽然怔住,自言自语道:“哪里来的香气?好香……”   小唐却是没闻见什么香,只抱着双臂道:“哪里来得什么香?我又不带那些阿物的,多半是你府里的梅树……好了,我先去了,说定了改日再喝酒,你且好好地……若我不得空,你好歹先去找景深,他巴不得有人找他喝酒呢。你就不必送了,我自己出去就是。”   小唐说着,向着熙王摆了摆手,往外迈步出厅,而后一甩袖子,大步流星地便去了。   熙王站在厅门边儿上,一直眼看着小唐越过一重门,又一重门,逐渐地便去了,忽然他抬起手来,在鼻端轻轻一嗅,却嗅到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自指尖传来。   熙王怔了怔,只觉那股香气萦绕不去,自指尖直入肺腑,萦绕而行,如能解渴,如能安神,竟比喝了上好的甜酿还觉熨帖妥当,瞬间竟有微醺迷醉之意。   却说小唐出了熙王府,马不停蹄,便到了肃王府。   门上向内通报,顷刻有人出来相请,小唐随着入内,径直进了花厅,落座之后,丫鬟奉茶。   又等了一刻钟的功夫,才报肃王来到。   小唐忙起身相迎,拱手见礼。   肃王同太子只差两岁,样貌却大不同,太子面相斯文,肃王却有些生得几分武将气象,据说是有些像是他母妃的娘家付氏,付家曾是武将出身,肃王的两个舅舅都也是赳赳武夫的样貌,瞧来跟肃王有些相似。   肃王踱步上前,举手示意小唐落座,道:“唐三公子亲自登门,真是稀客。不知可是有事?”   小唐道:“多谢王爷赏脸得见,委实是有一件事想求王爷成全。”   肃王道:“何事?三公子请讲。”   小唐说道:“听说年前儿进京的有位先生跟他的弟子……就在王府上,下官便是想求王爷成全,让下官跟先生一见。”   肃王闻言,神情微变,眯起眼睛看向小唐,道:“你怎么知道竹先生就在本王府上?”   小唐流露恍然大悟之色,道:“原来这位先生是姓竹么?好生奇特的姓氏……其实竹先生当初进京之时,下官同他偶然相见了一面,如今正有一件棘手的要紧事想请先生协助。”   肃王冷笑道:“竹先生是本王特意请来在府内做客的,怎么是你说能请去就请去的?又不知你竟是有何要事?”   肃王说罢,又冷冷地道:“唐侍郎,我知道你同永慕交好,他前儿来过……多半是见着竹先生了,是不是他多嘴同你说了竹先生在此的?”   小唐见肃王直接就问了出来,便咳嗽了声,笑道:“竟瞒不过王爷……这个也不怪熙王,只因我病急乱投医,无意泄露了要急寻此人,熙王才……”   肃王哼了声,道:“果然是他!你且说,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找竹先生?”   小唐道:“只怕下官不说,王爷日后自然也会知道,只因我的一个小友得了重病,就连苏太医也无计可施,听闻先生有过人只能,所以才大胆贸然前来,求王爷成全,有道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那只是个孩子。”   肃王半信半疑,又问道:“孩子?是你家中哪个病了?”   小唐苦笑道:“并不是我家中的……”   肃王闻言,一拍桌子,喝道:“胡闹,既然不是你家中的,又是哪个这样娇贵,需要你亲自上来讨人,莫非是公主不成?哼!上回世子病了,请了苏太医过来调制,不料人刚进门,就被你那位老姑奶奶硬派人揪了去……如今却又是哪个了不得的孩子,也要来跟本王抢人?”   小唐听肃王竟说起此事,又提到了平靖夫人,一时正中下怀,正要再说。忽然之间听到外头有个声音叹道:“奇哉奇哉!”   肃王一听,微微变了脸色,还未做声,就听外头那人又道:“哪里来的古怪香气……好香!”   一边儿说着,一边儿便在门口现了身,兀自是一副微微仰头四处嗅闻的模样。   小唐在听到那个声音的时候已经惊动,再见此人现了身,依旧一身棉布衣裳,头戴文士巾,顿时大喜,便站起身来,唤道:“先生!”   此刻偏肃王也站起身来,面色居然也缓和不少,不似方才的傲冷之态,向门口走出两步,轻声唤道:“先生怎地出来了?”   竹先生正掀动鼻子不停乱闻,忽然听到叫他之声,便睁开眼睛,目光扫过肃王,一眼看到小唐,顿时怔了怔,道:“啊……原来是你……”   一句话还未说完,忽然往前紧走几步,又闻了一闻,而后迈步进了厅内。   小唐见竹先生还认得自己,正端端正正举起手来准备见礼,不妨才低头的功夫,竹先生居然已经到了他跟前,正靠近他胸前,微低着头兀自嗅个不停。   小唐一惊,肃王也吃惊不小。小唐同肃王对视一眼,正想先后退一步,竹先生却盯着小唐,忽然道:“就是你就是你……好香!你身上藏着什么?快拿出来我瞧瞧!”   小唐摸不着头脑,肃王却知道竹先生性情古怪,便笑道:“先生说的什么?本王如何不懂?哪里有什么香?”   小唐见此人如许古怪,哭笑不得,也正欲说话,竹先生却跟没听见肃王的话似的,自顾自拧起眉头来,手指扯着胡须,喃喃自语道:“怪哉怪哉,这气息为何像是……可明明已经失传,是谁又弄了出来?只怕惊动鬼神,于自己不好……”   小唐听到这里,猛然间震动,便想到竹先生指的是什么了,他抬手按在胸口,忽然间斜入怀中,便掏出一物来,只见褐金底子,上有大红同心结,竟然正是应怀真送的那个绣花的香囊荷包。   肃王本好奇,此刻冷眼一看,却见他手中竟是一枚十分精致的香囊,又见绣着的是十分水灵的并蒂莲花,因知道小唐才订了亲,便以为是女方私赠之物罢了,顿时嗤之以鼻。   不料竹先生见了,却如获至宝,想要拿过来,毕竟这是私物,嗅了嗅,面上露出陶醉之色,就又催着小唐道:“就是它就是它!里头盛的东西且快拿来给我看。”   小唐想要打开,心中一转,却又不忙,只道:“先生容禀,这就是我那位得了病的小友所赠之物,她……就是当时在应公府外,先生对着说话的那位……如今她病的蹊跷,还请先生垂怜,随我过府给她看一看,若是她能好了,在下定有重谢。”   肃王在旁听见“应公府”三字,才知道原来这香囊不是林明慧给小唐的,此刻才又露出几分饶有兴趣之意。   竹先生听完,便道:“原来是那个女孩子……我倒是果然没看错人,这种失传了的方子都能给她制出来……哈哈,病的好病的好……”   小唐起初听他说的那样契合,自以为真个儿是找对人了,心中大喜!然而此刻又听这样说,不免又是悬心,便苦笑道:“她如今昏迷不醒多日……先生何出此言呢?还请务必发大慈悲之心……”   竹先生哼道:“她灵透过甚,本来就不像是个长命的,如今更是制出这样的香来,却像是嫌自己死的不够快一般,如今还有一口气在,已经算是极命大的了。”   睥睨着说完,又忙不迭催小唐:“快给我看看那香!”   小唐越发心如猫挠,看看肃王,也正听得入神呢。   此刻小唐也顾不得了,手中握住香囊,脚下后退一步,竟向着竹先生跪了下去,口中说道:“请先生万万垂怜搭救!”   肃王见状大惊!以小唐的身份,见了他尚且不必行此大礼,如今竟肯向着竹先生如此……一时竟然不能言语。   竹先生正双眼放光地看着那香囊,忽然见小唐如此,顿时抖了抖,飞快地往旁边挪开数步,侧身道:“你做什么忽然冲我下跪!我受不起你这一拜,是会折寿的!你何必害我,快些起来说话……”   小唐并不起身,只道:“先生若不答应,我宁肯长跪不起!”   竹先生挪到另一边儿去,小唐便转过身来,重向他跪好,竹先生不舍得他手中握着的香囊,便不肯离开,差点儿在屋里转了个遍。   肃王看得啼笑皆非,却也不知要说什么好,正在此刻,却见门口张烨来到,东张西望找他师父,忽见厅内这情形,正要说话,竹先生却道:“你快些来!”   张烨果然跑进厅内来,便抱怨说:“您老又在惹什么事儿呢?”   不妨竹先生把他拉到自己跟前,道:“替我挡着些,我受他一跪是会折寿的。”   张烨听了,目瞪口呆,怒道:“好个师父,真真儿的天上难找地下难寻,怕自己折寿,反叫徒弟挡灾?”   竹先生满脸堆笑,示好似的拍拍张烨的肩膀,道:“不怕不怕,你受他一拜却不打紧。”   小唐仍是苦求,张烨见状,便上前扶住小唐,道:“大人这是何意?何必向我师父行此大礼呢?”   竹先生跟在他身后,立刻纠正道:“不是向我,是向你。”   张烨回头狠狠瞪了一眼,小唐才把事情端倪说了。张烨听了,便道:“原来是那日那个女孩子病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自然是要救的了。”   竹先生见他如此轻易就答应了,便道:“好好好,去看看也罢,然而能救不能救,还要看过再说罢了,只先把那香给我瞧瞧。”   小唐听他师徒答应了,才露出欢颜,便把那香取了出来,恭恭敬敬递给了竹先生。   竹先生如获至宝接了过去,肃王见状,也探头过来瞧,却只见灰扑扑地一小块儿,看不出什么端倪,嗅了嗅,也并没有竹先生说的什么香气,不由纳闷。      ☆、第 78 章   竹先生擎着这一颗香饼,轻声念道:“花气蒸浓古鼎烟,水沉春透露华鲜,心清无暇数龙涎;乞与病夫僧帐座,不妨公子醉茵眠,普熏三界扫腥膻。”   说话间,双眸盯着这貌不惊人的香饼,眼神脉脉,却仿佛看着一个久别不见的好友一般。   客厅内悄然寂静,众人均都不敢出言打扰。   竹先生念罢之后,长笑三声,又道:“好好好,妙妙妙,果然这一趟京城并未白来。”   小唐虽不知这究竟何意,但毕竟竹先生已经应承了,当下便欲催先去应公府,不料肃王问道:“先生,这究竟是何香,有什么了不得之处?”心中想到小唐方才所说,这应该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子所制出来的,看着又无惊人之处,怎能如许了得?   若非不敢质疑竹先生之能,换作别人如此,肃王早就命叉出去也。   竹先生才欲说,忽然打住,道:“请王爷恕我失礼之处,只是我瞧见这样的异样之香,未免轻狂了,这唤作玲珑香,是极难调制出来的,佩戴者肌肤生香,能保灵台清明,消倦忘忧……故而我才见猎心喜。”   肃王笑道:“原来如此,受教了,只是本王并不曾闻见有多大的香气?”   竹先生呵呵了两声,道:“并不稀奇。”说到这里,便把香饼小心还给小唐,叫好生收起来。   小唐忙又放好了,仍把香囊塞到怀里去。   这边肃王仍是满腹疑问,不明白这“并不稀奇”指的是什么,不料竹先生话锋一转,又道:“我需跟这位大人去一趟,看看人能不能救,王爷,稍后再回来罢了?”   肃王虽然不甚情愿,却不敢拦着,便只好答应了。   当下竹先生便带着张烨,随着小唐出了肃王府,肃王早命人准备了马车,竹先生跟张烨便上了车,小唐在外骑马,便往应公府而去。   一路上,小唐随行车厢旁侧,心中仍是半悬着心,正行走间,忽然听见车内张烨问竹先生道:“师父方才在王府里有欲言又止之意,不知有什么不好说的?”   原来张烨自小随侍竹先生身侧,他的一举一动甚至一个神情都极明白的,方才在王府见了异样,此刻才问。   竹先生哼了声,道:“肃王为人贪欲甚重,我倒是不好十分夸赞起来,若说的太多,反引起他觊觎之心……”   张烨便问道:“既如此,这香果然是极厉害?当真唤作玲珑香么?究竟有何来历?为何我见他们反倒不觉着怎么香的?”   竹先生叹了声,道:“这香唤作透骨玲珑,佩戴的确能使人灵台清明,消倦忘忧,除此之外,又能和气血辟外邪,若是取而焚之,香气幽远可达数里,鬼神退避。”   张烨半晌才道:“果然竟有这么厉害?”   竹先生道:“只是曾见《香乘谱》上有记载,究竟能否如此谁又知道呢?毕竟配制之法早就失传了,若好不容易得到一块儿,谁又舍得焚之试试看?我也只是有幸……十数年前曾闻过一次,这香味独特,因此记得十分深切。”   张烨道:“那为什么他们竟闻不到的?”   竹先生又“呵呵”了两声,张烨笑道:“师父还是不要这般笑了,你这般笑之时,便很有讥讽之意,方才在王府里肃王问时,你也是这般笑,亏得肃王不明白,不然的话必然恼羞成怒。”   竹先生这才一哂说道:“俗人罢了,心智靡靡,双目昏昏,又岂能闻到这香,我同他再说一句也是多余。”   张烨忽然放低了些声音,道:“你说肃王也就罢了,可外头那位唐大人,他却不是心智靡靡双目昏昏之辈,为何他也闻不到?”   竹先生道:“唉,此人虽然不凡,究竟非我辈中人,我只同你打个比方罢了:若此刻兵荒马乱,周围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贼匪,你当如何?”   张烨道:“自然是速速避祸。”   竹先生笑道:“说的对。但你可知道,若是那位唐大人的话,他又会如何?”   张烨一愣,道:“我又怎知道?”   竹先生笑了一声,说道:“若是他,就会横刀立马,荡平贼寇,还一个清平世界,安泰盛世。”   两人在内说到此,小唐亦从头听到此,忽听竹先生问起张烨会如何之时,他心中便已经开始盘旋着若真遇上乱世,该当从何处着手,如何统兵,如何平贼,如何一步一步……   还不曾打算完毕,便听到竹先生判他的那一句话,顿时之间整个人便有些愣了!   车内一阵平静,小唐在外凝眸不语。片刻,才听竹先生又说道:“你眼前所见,是一个欲遁欲避的乱世,而他眼前所见,是待破而立的盛世,你们眼前所见不同,所感受到的自然也是不同,所以同一块儿透骨玲珑在你们面前,有人能察觉其心其意,其情其魂,有人却心另有所属,并不能见。”   小唐在外听着,抬手在胸前轻轻地一按,心中便想着竹先生在肃王府内所念的那一阙词:“花气蒸浓古鼎烟,水沉春透露华鲜,心清无暇数龙涎……不妨公子醉茵眠……”忽然想到若是应怀真念出来,又是何等的意境……一瞬竟有些惘然。   说话间便到了应公府,这一番小唐便往内通报了,应老爷早听郭建仪说过此事,便忙请了进内,应竹韵作陪。   自有人领着到了东院,里头得了消息,除了李贤淑,其他诸人都退避了,竹先生袖着手入内,张烨便背着药箱等物跟在后头。   径直到了床前,竹先生低头看了会子,望着应怀真的病容,不由叹说:“巧者劳而智者忧,却不知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又是何苦呢……”   嘴里这般说着,便缓缓坐了,便轻轻捏住手腕替她把脉,目光所及,却见皓腕如雪,隐隐透着一股淡淡香气,不由又点了点头。   应怀真仍是动也未动,竹先生听了左手,又听右手,过了整整一刻钟的功夫才把应怀真的手又放了回去。   李贤淑已忍不住问道:“先生可有法子?”   竹先生揣着手儿,思忖片刻,便道:“起因是受了寒凉,寒邪进了脏腑,后来又因劳了神,故而寒邪入骨,普通的药石自然无用。”   小唐起初担心竹先生会说出什么惊人之语,李贤淑不免受惊,此刻听他如此说,心头稍安。   不料李贤淑道:“先生说的正是,起初可不是因为受了寒么?这孩子不知怎么了,听说院子里那几棵梅树开了花儿,便大半夜冒着雪去摘,自那夜之后就开始咳嗽……”   竹先生闻言笑道:“有趣有趣,原来是用的寒夜雪梅,果然通透……”   应竹韵却悄声问李贤淑道:“怀真做什么大半夜去摘梅花,这样淘气呢?”   李贤淑也低声道:“可不是?后来还把我一个天香百合的银簪子给磕坏了,也不知是淘些什么。”说到这里,忽然有些心酸,当时因为应怀真如此顽皮,故而李贤淑曾骂了她一顿,却不料过了几日,应怀真便病倒了。   小唐在旁听着,面上不言,心中便记起那夜敏丽同他看应怀真送的香饼,上面模模糊糊地那印子……当时不知是何物,如今想来,那岂非正是一朵天香百合的形状?   小唐心中微觉酸楚,就看应怀真,心道:“你这孩子,这是在闹些什么?若真的为了这个弄得自己不好了,可叫我该如何呢……”   李贤淑同应竹韵说罢,又催问竹先生能不能救。   竹先生却回头又看应怀真,看了片刻,道:“这孩子天生灵透,悟性绝佳,然而行非常之事,自然惊神动鬼,若压得住便是不世之功,若压不住,可就祸及自身了。”   张烨在旁听了,张了张口,又没有做声。   李贤淑半懂不懂,求救似的看向小唐,小唐便道:“先生有通天之能,必然能救得了怀真。”   竹先生听到“怀真”两字,眉头一皱,道:“这孩子的名字,叫做‘怀真’?应怀真?”   小唐道:“正是。”   竹先生便又问道:“哪一年,生辰八字如何?”   小唐不知,李贤淑忙说了。竹先生听了,也不言语,紧锁双眉,拢着手指略动了动,张烨瞧见了,却知道他竟是在测算应怀真的命数。   竹先生善能预知祸福吉凶,因此肃王才不远千里将他请来京城,从来算人是最准的。不料这一回左算右算,只是变了脸色,张烨忍不住唤道:“师父。”   竹先生才如梦初醒,额头上见了些许汗,定了定神,才道:“说到哪里了?”   张烨道:“要了人家生辰八字,究竟能不能救,到底说一声儿啊。”   这正也是李贤淑跟小唐想要问的,应竹韵也眼巴巴地瞧着,道:“先生若需要什么药,只管说,我们这里都有,纵没有的也尽量给找了来便是了,只要能救得了我侄女儿,什么都使得。”   竹先生叹说:“救了这一回,难保下一回如何,何苦留着她受罪呢?”   李贤淑听到这句,以她的脾气即刻就要大怒,应竹韵忙拦住她,轻声道:“嫂子别急!”   小唐便又温和道:“先生好歹来了,能救且救一救,以后怀真好了,大不了不许她再调弄些稀奇古怪之物,只叫她善自保养,未必不能大好的?”   竹先生看看他,又看看应怀真,半晌道:“这也是因噎废食,调香于她而言,是天生之能,强不叫她为反而不好。叫我看,若要大好,除非一个法子。”   三个人忙问,独张烨有些悬心,因他知道竹先生的脾性,生怕他又说什么不好听的。   果然,却听竹先生道:“除非叫她随了我去……”   李贤淑听了,终于忍不住,骂道:“你这糊涂……”还没骂完,就被应竹韵死死拉住,拽着出去了。   原来应竹韵也知晓李贤淑的脾气,一时半晌是压不住的,然而这人是小唐巴巴地找来的,又是一派高人风范,怎能得罪?   两人出外之后,仍隐隐传来李贤淑的骂声,只听不太清罢了。小唐见屋内无人,便道:“先生好歹想个法子,我替怀真向你磕头了。”   竹先生吓了一跳,忙拽住他:“停住!你又要害我?”   小唐道:“还请先生慈悲才好。”   竹先生叹了口气,又看他,四目相对,忽地听到床上应怀真咳嗽了声,然后挣扎着,颤声竟道:“我、我愿意跟先生去……”   小唐听了这句,忙道:“怀真!”也不顾什么,便握紧了她的手。   应怀真瞧了他一会儿,有几分清醒似的,便说道:“唐叔叔……不碍事,先生是为了我好。”   小唐哪里肯舍,便道:“不许又乱说,必有别的法子。”   应怀真却又看向竹先生,便道:“先生只告诉我一句话:若我跟着去了,我的爹娘、家人们可会安然无恙?”   竹先生正要回答,小唐已经回身,直视竹先生,斩钉截铁地说道:“先生,你要什么条件尽数使得,只是这一件不能。”   竹先生目光变幻不定,忽然问小唐道:“唐大人的生辰八字且说一说如何?”   小唐一愣,虽然不明其意,却也即刻就报了。   竹先生算来算去,忽地露出笑容,道:“也罢……”   张烨从旁看着,总觉着竹先生这笑大有几分“奇货可居”之意,不由侧目。   小唐便问到底何意,竹先生道:“我算到……最迟五年之后,唐大人会得到一件异宝,只要大人答应届时将此物给我,我便保怀真丫头无事。”   小唐听了,毫无犹豫,道:“一诺千金,我答应先生。”   身后应怀真半昏半醒,听了此言,只是着急想拦着,便伸出手来,唤道:“唐叔叔……不可……”   小唐忙回身又握紧了她的手,轻声道:“不相干,什么也比不上你的性命要紧。”   应怀真凝视着他,起初还明白,慢慢地眼前便又恍惚起来。   却听竹先生笑道:“你不该叫他叔叔……”   应怀真已觉意识模糊,想问却问不出什么来,只听小唐问道:“为何先生一见我们之时就这样说?竟是何意?”   应怀真也不知何意,便只听着,隐隐约约听竹先生道:“因为你们不该是……你是她的……”   那声音却似隔着几重山一样,逐渐地消饵飘渺,竟是什么也听不见了。   一直到了黄昏之际,小唐才回到府内,才进门便给敏丽的丫鬟请了去。   小唐不知何事,待进了门,敏丽便迎上来,问道:“哥哥你一整天究竟去哪里了?怎么今儿竟忘了呢?”   小唐不解:“忘了什么?”   敏丽道:“昨日不是说过了的?今儿是明慧姐姐的寿辰,她还特意盼着你呢?”   小唐这才想起来,便笑道:“我竟忘了此事了。”   敏丽道:“你还笑?她很不高兴呢,你便自求多福罢了。……你究竟是做什么去了,怎么母亲使人去找,一会儿说你在大理寺,一会儿说你在熙王府,一会儿又说你去了肃王府……叫人找也没地儿找去呢?”   小唐听到这里,便道:“怀真病了,下午都在应公府内。”   敏丽甚是吃惊,忙抓住他问道:“病的可要紧么?”   小唐怕惊吓了她,只说已经好转了。敏丽转身,忧心忡忡,敲了敲手心自责道:“只因先前母亲病了那许多日子,又加上过年,竟一直都不曾去他们那里……原来自哥哥订亲那日她就病了,这已经许多日子了呢,唉……这丫头必然又受苦了。”   小唐安抚了几句,敏丽只说明日便去看应怀真,小唐道:“你三天后再去也使得,她才好转,需要养养精神,你早早儿去了反而不好。”   敏丽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只得答应了。   次日一早,小唐便仍去礼部,谁知走到半路,却有一人拦着,道:“林御史请唐侍郎过府一叙。”   小唐一怔,心中便想到一事,当下就随着那人去往林府。   原来小唐昨日跟郭建仪见面儿之后,知道他遍寻不着竹先生,便猜竹先生藏身处非凡,为了寻人,小唐便找了梁九,暗中动用了太子府跟肃王府内的眼线情报,果然肃王府内有消息说见过此人。   小唐怕贸然前往肃王府会打草惊蛇,肃王不免会怀疑府中有细作,因此小唐才先去了熙王府,跟赵永慕串通了口供,若将来肃王问起来,只说是熙王无意中遇见竹先生,又把这消息透给小唐的。   小唐此事是瞒着林沉舟所做,忽然在这功夫林沉舟派人相请,小唐便猜必然是为了此事,只没想到林沉舟这般快就知道了,小唐一路上便在心中思忖如何应对。   到了林府,门人因都认得,小唐便自行往里而去,正将走到林沉舟书房处,忽然见前方有个人影一闪而过。   小唐歪头看了看,见是林明慧的身影。小唐本以为林明慧是见了自己来了,就来找他的,不料林明慧竟并未往这里看一眼,只匆匆地低着头去了,竟像是个拭泪的模样。   小唐见她似哭了,心中一动,想到昨晚敏丽的话,不免有些愧疚,脚下一转,便想先去跟明慧赔个不是。   谁知才走了一步,就见到从明慧走出来的方向,也有走出一个人来,仍是一身黑衣,身形修长瘦削,容色郁郁,居然正是凌景深。      ☆、第 79 章   原来昨日是林明慧的芳诞,林沉舟疼惜爱女,每年便为她摆几桌宴席庆贺,请几个相识,许多密友来同喜祝贺。   先前之时,小唐若是不在京内便罢了,倘若是在,自然便也来为她贺寿,不料昨儿等了一天,竟不见人。   林明慧心中虽然不快,可想到毕竟是订了亲之人了,又何必在意这点儿小事,左右以后来日方长罢了。   加上敏丽又百般地安慰了一番……于是林明慧便不曾流露出半分不快,何况因为她同小唐订了亲,今遭儿来为她贺寿的竟比往年更多几倍,比去年小唐不在京内之时更热闹万分。   林明慧吃了几杯酒,便喝醉了,支撑着送走了宾客,便要回房歇息,走到半路,被风一吹,忽然觉着胸口有些不适之意,便扶着柱子住了脚,当下再不能动一步,就挥手叫小丫头去拿一杯热水来喝。   丫鬟领命去了,林明慧站在栏杆边上,正是想吐不能吐的当儿,忽然见到凌景深从前方走了过来。   林明慧见是他,急忙站稳了些,只做没事人一样,脸色微冷。本以为凌景深会如往日一样离开,不料眼睁睁地看着他竟径直来到了身边。   林明慧又是诧异,又有些惊慌,不由便想到他或许会做什么恶事,当下站在原地,手指也不能动一动,只是冷眼觑着他。   凌景深走到她身边,看她僵直地站着,便垂了眸子,道:“姑娘今日大喜,我给姑娘贺喜了。”   林明慧暗中挑眉,不知他究竟要如何,便冷哼道:“你……又想做什么?是又要戏弄我?”   凌景深道:“姑娘误会了……昔日之事委实是我太轻狂了,近来我也很是懊悔,所以是诚心诚意向姑娘赔不是来着。”   林明慧皱着眉,不知他究竟是何意图,凌景深从怀中掏了一掏,摸出一物,道:“我没什么好东西,这一股钗子当是给姑娘的贺礼,请姑娘也把景深昔日的冒犯无礼之处尽都忘了。”说着,便微微躬身,双手恭敬地将那钗子送上。   林明慧见他言辞恳切,不像是轻薄耍弄之意,又看那枚钗子,忽然冷笑道:“我若是不要又如何,你是不是又要给敏丽了?”   凌景深一怔,却仍是不抬头,只道:“那支……原是我随身带着,敏丽偶然看见了,甚是喜爱,我想留着也是无用,便给了她了,请姑娘不必误会。”   林明慧听了这话,仍是不适意,还想再说,胸口却已经翻腾起来,顾不上说什么,一扭身,俯身便吐了。   林明慧虽然刁蛮,却从不曾在人面前如此,偏偏又给凌景深看见,一时十分羞愤,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凌景深道:“大约是吃多了酒难受。”   林明慧觉得后背处一片微暖,竟是他伸手轻抚了两下,替她顺气。   林明慧顿时动弹不得,忽然间眼前一晃,仔细看去,竟是凌景深递过来一方手帕,只听他道:“姑娘若不嫌脏,用这个就是了。”   林明慧喘了口气,回头看了凌景深一眼,见他容色平和,并无丝毫嫌弃或者不悦之意,也无任何轻狂狎戏之态,才略微安心,便接过那帕子,稍微擦了一擦。   凌景深虽已撤手,然而见她站不住脚似的,便道:“姑娘小心些。”手微微张开,以为护佑。   夜风阵阵,林明慧嗅到他身上半是熟悉的味道,那味道竟有几分隐隐清苦似的。   林明慧心中一阵迷醉,便想到昔日相处时候那极亲密的情形,不由抬头看向他,却见夜色之中,凌景深的双眸却极寒,如寒夜高空的星子,只有一点淡色幽光。   林明慧定定地看着,忽然道:“你莫非是在怜悯我?你知道今儿毅哥哥没来,就特意来向我示好么?”   凌景深双眉微蹙,便道:“姑娘明鉴,我绝无此意。”   林明慧咬了咬唇,眼中就见了泪,道:“你真以为,就这样……我就能把往日你所做的都忘了?”定定地看了凌景深片刻,便将他用力一推,迈步极快地跑开了。   当夜林明慧翻来覆去,半梦半醒之间,看到桌上凌景深送她的那块帕子,看一会儿,想一会儿,流了会儿眼泪,才终究睡了。   次日早上,林明慧去给父亲请安回来,正好见凌景深遥遥经过,她想到昨夜的情形,便索性上前拦住,道:“你昨晚上跟我说的,究竟是真是假?”   凌景深道:“自然是真。”   林明慧看着他冰雪似的脸色,点头叹道:“也罢……昨儿那股钗子呢?”忽地笑笑道:“别立刻又给了敏丽罢了?”   凌景深也一笑,从怀中将那钗子掏出来,双手奉上。   林明慧接了过来,见是一股晶莹洁白的玉钗,钗子因藏在他怀中,到了她手中,兀自微微温暖,林明慧不由握紧了,抬头对凌景深道:“我很喜欢……多谢。”   凌景深微微低头道:“不谢。”   林明慧看了他一会儿,心中滋味无法形容,终于只是一笑,转身头也不回地自去了。   凌景深望着她的背影,见她紧走几步,忽然间抬手,似是个擦泪之状……凌景深默默地看了片刻,才也低头,缓步往林沉舟书房而来。   凌景深快到书房之时,忽然似听到书房里传出说话之声,他便问门口侍卫:“是谁在?”   那人道:“方才唐侍郎来了,正在里头跟林大人说话。”   凌景深“哦”了一声,若有所思问道:“刚来?”   侍卫道:“才进去不久。”   凌景深想了想,也知道此刻小唐来必然是跟林沉舟有事,不便相扰,便对那人道:“好好守着。”自己转身往别处去了。   且说小唐见了林沉舟,行礼毕,林沉舟便道:“可知道我唤你来是为何事?”   小唐自忖昨日闹得那样大阵仗,只怕林沉舟早就明白,便道:“可是为了昨日我去肃王府之事?”   林沉舟微微一笑,道:“此事我若不问,你是不是就不会说了?”   小唐道:“恩师容禀,这件事委实是我太莽撞了,然而我已经跟熙王殿下事先打过招呼,对肃王殿下也只说是从熙王处所知。”   林沉舟道:“你大费周章,不惜冒着将我们在皇子们府内的眼线暴露之险,就只是为了应兰风的那个小女儿?”   小唐却并不强辩,低头道:“我已知错了。”   林沉舟却笑道:“你虽说着知错,但若是还叫你再选一次,你未必不还是依旧的。听闻……你在肃王府还向那先生下跪了?”   小唐听林沉舟连这个都听说了,一时有些不自在,昨儿他委实是没了法子,只孤注一掷罢了,心想若是能救应怀真,就跪一跪又如何?   林沉舟见他默然之色,叹了声,半晌才说道:“看样子你是真不知情……”   小唐本以为林沉舟要责怪自己,忽然听这话有些古怪,便才抬头问道:“恩师……这话何意?”   林沉舟道:“据你所知,那位竹先生是什么来历?”   小唐道:“他是隐居在西南的一位隐士,听闻卦象是最准的,善能算人命数,预言祸福吉凶。”   林沉舟点了点头,道:“肃王大费周章把他请来,莫非只是为了请他预言吉凶?”   小唐思忖道:“这个……我也曾想过,只是除此之外,却实在不知还有其他什么了。”   林沉舟望了他片刻,终于说道:“也难怪你不知情的,当时大皇子被册立为太子的时候,你还小呢,自然是没见过的。”   小唐越发疑惑不解,便道:“请恩师赐教。”   林沉舟走到窗户边儿上,往外看去,却见远处屋顶上,仍有白色的雪未曾化开,像是天上的云落在了屋上,薄薄地一层压着。   林沉舟眸光深邃,漾着回忆之色,看了半晌,才道:“你虽不曾见过,可也该是听说过的,当年大皇子被册立为太子,有一人功劳最大,你可知是谁?”   小唐一怔,脱口说道:“是太子谋士:南宫竹玄先生。”   说到这里,小唐猛然一震,心中似乎想通,却又不敢说出来。   林沉舟听他说完,便回过身来,道:“你说的没错,正是这位南宫先生,暌违二十载,如今他重回京城,却是物是人非,故旧无几了。”   屋中寂静之极,片刻,小唐才迟疑着说:“莫非……今日这位竹先生,就是恩师口中所说的……那位曾经的太子谋士、南宫先生?”   林沉舟微微颔首,只道:“我早知道肃王请了一位先生进府,只不得亲见其面,所赖幸好有你昨日那场轰动,才叫我亲眼见了他,不错,正是故人无疑。”   小唐闻言心中略惊,极快地把昨日的种种情形回想了一遍,却并不记得林沉舟曾有出现……林沉舟又是在哪里跟竹先生照面过呢?   林沉舟却又问道:“如今你也知道他的身份了,不如且想一想,肃王对他的身份是不是毫不知情,又为何特意把他请了来呢?”   与此同时,在应公府中,有个声音说道:“师父说,呆在那山上十多年,也是闷得够了,便带我下山来游游逛逛,长长见识,又听闻京城乃是天下第一的繁华地方,于是一路便也来此了。”   说话之人,正是竹先生身边儿跟着的小童张烨。   张烨说罢,却听另一个娇嫩又略有些虚弱的声音道:“你们师徒倒是自在有趣儿,只是怎么竟去了肃王府呢?”这出声的,正是“大病”了一场,正在恢复的应怀真,此刻斜靠在床榻上,边儿上站着个小丫鬟伺候。   身前不远处的一张桌边儿上,张烨坐着,低头摆弄着桌上的药,一边说道:“正是肃王派了人去请的,本来师父不愿来,但肃王给了我们好些银子,师父一高兴,就一路花着钱一边儿来了。”   应怀真听了,便抿着嘴笑起来,又道:“倒是劳烦张哥哥了,不如你把这些放下,我叫小丫头收拾就是了。”   张烨道:“这个不成,他们分不出究竟,万一再弄浑了分量,岂不是更害了你,何况师父叮嘱了叫我亲手给你熬药的。”   应怀真听了,便微微地点了点头,不再言语了。   张烨把一瓣药片掰开,忽然想到一事,便回头看向应怀真,道:“是了,先前你送给唐大人的那透骨玲珑……咳,我是说那药,竟是怎么做出来的?可有药方?”   应怀真怔道:“什么透骨玲珑……好稀奇古怪的名字。”说着一笑,回说:“哪里又有什么药方呢?我不过是随便弄着玩儿的罢了。”   张烨听了,把手中的药一推,转身睁大眼睛瞪着她,道:“随便弄着玩儿便能把失传了的香制出来?可知道我师父见了那香,垂涎的什么似的?你倒是也教教我呢?改日我也弄了馋他去!”   应怀真才听见这些话,便想着说道:“有什么可教的?我真个儿是弄着玩儿的,起初也略看了几本书,无非是《制香记》《香谱》之类,然后起了意,便随心乱弄,只觉着什么好,就把什么放在一块儿罢了……后来敏丽姐姐跟我说唐叔叔喜欢那香袋儿,又赶上他订亲,我便想索性送他这个做贺礼罢了,既然是贺礼,自然要弄得像样点儿,于是便用了点心,最后竟有些疯魔了似的,满心里什么也不想,就只想着那香该怎么弄,大半夜去摘雪梅,现在想想我也觉着好笑呢,怎么竟作出那些事儿来……后来竟又病了,现在也还不知道他们喜不喜欢呢。”   张烨听了,十分叹息,又念叨说:“你这果然是天生之能,只怕别人学也学不来的,不过,这也算是明珠暗投了……”原来张烨觉着这样绝世的香,给了小唐,小唐又并不十分识得珍贵,便有此感慨,忽然又想到这般说人很是不好,于是便噤声了。   应怀真见他叹气,便道:“竹先生对我有救命之恩,你们师徒若是喜欢,以后我再调一些给你们……不过是随手的事儿,又值得什么?”   张烨起初大喜,旋即乱摆手说道:“万万使不得!”   应怀真问道:“怎么使不得,莫非你们嫌弃的?”   张烨道:“哪里会嫌弃什么?只不过……我师父曾经说过:——‘行非常之事,自然惊神动鬼,若压得住便是不世之功,若压不住,可就祸及自身了’……”   后面这句,自是那日竹先生在应怀真病榻前曾说过的,张烨学着说,一边儿板起脸,作出竹先生素日的模样跟口气来,说完了才又笑道:“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应怀真似懂非懂,小丫鬟见张烨装出竹先生的样子声气儿来说话,却忍不住捂嘴笑了。   张烨已经顾不得去摆弄药了,只眉飞色舞地说道:“师父曾也跟我说过,昔日仓颉造字,天雨粟,鬼夜哭,龙为之潜藏,可知道为何?就是因仓颉这不世之功绩非常之举动,连天地神鬼也惊动了。当初我跟师父在南边遇到一个人,他建桥修堤,又挖河开渠的,做得很是了不得……师父就也这么说他来着。说他……神憎鬼厌,哈哈。”   应怀真听到这里,若有所觉,正要问,张烨已自醒悟,摆手道:“不说了不说了,弄不完这些药,师父回头又念叨了,你也不许说话了,快些自在养神。”   应怀真听了,只得作罢,便闭了眼睛,心中却仍是想着事儿。   又过了两日,应怀真的身子便又好了许多,敏丽也来探望,说起先前年下忙碌、忘了来探望她之事,不免内疚。   应怀真又安抚了几句,两个亲亲热热说了会儿话,敏丽才回家去了。   到第三日上,张烨又来弄药,因天色见了好,小丫头就把那软藤的躺椅搬了出来,让应怀真在院子里晒晒日头。   应怀真便躺在那长椅上,身上盖着薄薄地一床蚕丝被,隔了会儿便觉着热,就叫掀了去。   张烨把罐子搬在旁边,就熬起药来,又拿了个小蒲扇蹲在地上给炉子扇风。   应怀真觉着自己在这里养尊处优地,反让张烨十分忙碌,便笑道:“张烨哥哥,你让丫头们弄就是了。”又呼小丫头秀儿给他沏新茶来喝。   张烨道:“我先前在山上伺候先生,都是做惯了的,这点儿算什么?”又道:“你也知道我那师父,一天里不惹事就浑身不自在,因此我在这里反倒是好,没人惹我生气呢。”   应怀真又笑。正在此刻,便听到院子外有人道:“谁惹谁生气了呢?”   说话间,就见有人从门口走了出来,打头的是应佩,然后便是春晖,应怀真见了两人,知道是来探病的,心中高兴,便露出笑颜来,不料正笑吟吟地看着,却见春晖身后又走出一人来,虽是在日头底下,却像是一团清雪似的,略带着几分冷冷地寒意,正是凌绝。   应怀真来不及收敛了笑,便只好不动声色地转开目光,只看向应佩跟春晖,一边儿想起身来,不料因躺了会子,这藤椅又软又是倾斜的,竟很难起身,只好唤小丫头道:“秀儿,快来。”   这会子应佩跟春晖却已经走了过来,应佩道:“你又忙什么?别急着起来,留神头疼。”亲自扶着应怀真的肩,叫她缓缓地起来。   春晖就把藤椅往上稍微提了提,让她坐得正了些,也叮嘱说:“才好了些,万别再惊扰了,好妹妹,你别起来,咱们都坐着说话。”   丫鬟秀儿见状,忙进内搬了几个锦墩出来,给他们坐了,又奉了茶。   应怀真见他两个关怀备至,便道:“我已经大好了,不用再把我当病人看待……这会子又来做什么,特意看我的么?”说话间,只是时而看向应佩,时而看向应春晖。   春晖道:“正因为小绝前些日子也大好了,他听说你病了,便也惦念着,今儿大家都有空,便一起来看看。”说着就看凌绝。   应怀真听了,只得也看向凌绝,目光相对,终究微微一笑,道:“多谢凌公子。”说着,就垂了眼皮儿。   凌绝见状,便也道:“不必客气,怀真妹妹无事就大好了。”   应怀真听到一声“怀真妹妹”,虽是在日头底下晒了半天,却几乎打了个寒噤,面上便越发淡淡地,说了一句,就转头去看应佩,只问他近来学业如何等等。   春晖见状,怕冷落了凌绝,便胡乱跟他说些有的没的。   不料凌绝在旁看着,虽觉着应怀真不再如昔日一般彼此见着就乌眼鸡似的,可方才那一声招呼、礼数周全的模样,却比昔日更透出几分冷意来,虽然如今面对面坐着,却如相隔千里一般。   四个人围着说话,旁边张烨一边扇火,一边儿冷眼儿看着,见应怀真对凌绝始终是疏离冷淡之状,他看看凌绝那冷若冰霜的面容,一尘不染的雪色衣衫,便不动声色地转了扇子,猛然扇了几下,正好一阵风来,顿时风卷着烟,便直奔凌绝身边而去。   凌绝猝不及防,猛地吸了口烟,当即大声咳嗽起来,抬起袖子遮住脸,皱眉看来。   应怀真见状,先是诧异,而后对上张烨有些促狭的眼神,知道他是故意作弄凌绝,便也笑着一掩口。   正在这时侯,忽然间见吉祥从外一阵乱跑进来,道:“姑娘,快看看是谁来了!”   应怀真见状,不免诧异,吉祥如今已经升了二等丫鬟,现在他们东院里,除了如意之外,还有四个新来的小丫头,四人都归吉祥调用,吉祥自忖有了“身份”,须摆出大丫头的样子来,自然也不似昔日一样乱跑乱闹了,如今这情形,倒是少见。   吉祥没想到院子里竟坐着这许多人,且都是些少爷们,才叫嚷完了,顿时刹住脚步,便重装出二等丫鬟的庄重模样,小步上前来,分别见了礼,又走到应怀真身边。   应怀真正要问她究竟忙个什么,却见那院子门口,探头探脑地出现一个人来,一别经年,仍是一张略圆的脸,只不进门。   应怀真一眼看到,几乎以为看错了,隔了会儿,竟叫了声,便从藤椅上站起来,往门口便跑了过去,欢呼叫道:“大元宝……”   门口的张珍原先探头一瞧,猛然见满院子的人,不由胆怯,又不舍得,再看一眼,却见中间坐着个雪团似的美人,穿着锦白色的衣裙,遥遥看来,竟似一朵云落在院子里似的,眉眼里却由昔日熟悉之意,自然正是应怀真了。   如今他毕竟已经大了,越发不敢再如昔日一样冒失,正在思忖该不该进去相见,应怀真已经奔了过来,脸上的笑竟比那阳光更加耀眼。   张珍见状,便也才笑起来,忙挪步出来,唤道:“妹妹!”赶上几步,两人手握着手,彼此相看,谁也不舍得松手。   身后应春晖跟应佩等都站起身来,因上回张珍曾来过府里,春晖也是认识的,便跟凌绝说道:“这是妹妹在泰州时候认得的张珍兄弟,妹妹同他竟是好的了不得。”   凌绝却也早起身来,此刻也忘了用袖子挡住那烟,只怔怔地看着应怀真同张珍两个,望着张珍貌不惊人,浑身上下甚至有几分土气,然而应怀真竟如此的青眼相待。   凌绝看着应怀真明澈烂漫的笑,他虽同她认得多年,却从不曾见她曾这般真心真意似的对他笑过。凌绝意外之极,心中不由地竟想:“原来她并不是天生冷淡,只对我格外冷淡罢了。”      ☆、第 80 章   应怀真拉着张珍,转身来见春晖应佩,几个人彼此行礼。   应佩见了张珍,格外喜欢,便也一拍他的胳膊,亲亲热热地说:“好兄弟,上回苦留你不住,终究还是家去了,以后我跟怀真时常想念,如今总算又来京里了,这一次可长住了罢?彼此也能常常见着,免得只是念叨。”   张珍道:“我这次来是准备科考的,应该能多住两年。”说着就偷瞟应怀真,又担心她不高兴。   应怀真在旁听了,便道:“真的想科考吗?”   张珍忙点头,道:“我并没骗妹妹,这次还是爹亲自送我来的呢。”   应怀真看着他的模样,想了会儿,便忍了笑,只轻声道:“倒也罢了。”如此一笑,却叫张珍放了心。   不妨春晖听了,忙问:“你可来的正是时候,我们几个也准备参加下次的科考呢,大家正好一块儿学习,彼此磋磨,也有个进益,不知道你在京里是在哪儿读书呢?”   张珍的家里本也是京内大族,只是近些年来逐渐淡出官场,只做些个富贵闲人罢了,家中子弟虽也读书,却也只是学些斯文气象,并没有一心要科考出头的。   张珍自己也更不是个爱读书的料子,只不过自打上回离京之后,同应怀真分开了,心里难免总惦记着,最终才乔借了这科考的法子罢了。   应佩上回曾去过张珍的叔伯家里,知道他家里也有私塾,便道:“虽说张家也有子弟们读书的地方,可到底大元宝你才上京来,若还去那里,一概的人都不认得,还须慢慢地相处。倒不如你来跟我们一块儿读书,你瞧,我,春晖哥哥,还有凌公子都在那里,大家都认得,也互相有个照应,岂不是好?”   张珍看一眼凌绝,见他生得那样出色,心里也十分羡慕,听应佩如此说,便更喜欢,只不知道使不使得。   春晖见他犹豫,就道:“什么要紧?这样果然是好,回头我跟老太君和爷爷说一声儿就是了,他们巴不得咱们一块儿学习进益呢……对了,何必就等回头,不如趁着今儿咱们都在,就一块儿去说,老太君见了咱们这许多人,必然高兴,再无差错儿的!”   春晖是个热络的急性子,说去就要走,张珍就看应怀真,道:“妹妹……”   应怀真微微一笑,向他招了招手道:“你过来。”   张珍忙走过来,应怀真见他衣裳有些皱了,就伸手给他扯了扯,又扫平了些,打量一下脸上,只额头上微微有些汗,就又掏出帕子来,给他轻擦了擦,才叮嘱说说:“跟着春晖哥哥跟佩哥哥,我倒也是放心的,你不用胆怯,老太君最宠爱春晖哥哥,见是他领着的人,也一定喜欢呢。去吧。”   张珍听了她吩咐,又见她如此厚待之态,早便心花怒放,就道:“怀真妹妹,我便去了……我、我回头再……”   应怀真笑道:“回头有空再来说话,反正如今你不着急离京了不是?”说着又对春晖道:“春晖哥哥,大元宝初来乍到,有些应对不当的地方,你可要多罩管着弟弟呢。”   应春晖冲她一笑,道:“只管放心!我当他是我亲弟弟可使得?”说着,一把拉住张珍,又招呼应佩跟凌绝,道:“咱们快些去了!”   几个人于是又说说笑笑,往外走去,应怀真在后看着,只觉得意气少年,实在是赏心悦目,除了一人夹杂其中,略有不太如意罢了。   正腹诽中,却见凌绝到了门口,慢慢地回过头来,竟看了她一眼。   猝不及防中,两人目光相对,应怀真心中一怔,面上却仍是笑微微地,神情丝毫不改,幸好凌绝只看了一眼,便即刻回头出门去了。   这四个人来去如风,剩下张烨自己挪了个锦墩过来,坐了说道:“那个白衣的公子哥是什么人呢?”   应怀真见他问的是凌绝,便道:“他是凌府的二公子,唤作凌绝。”   张烨听了,微微皱眉,就叹了口气。   应怀真道:“怎么了?”忽然想到他方才扇火烟熏凌绝之举,便又笑了起来。   张烨却道:“这个人……不太好说,总觉着……不是极好……罢了,不能乱说,等改日给师父看一看才知道端倪。”   应怀真听他说“不是极好”,便以为是说凌绝的人不好,当下便道:“反正我是不喜欢他。”   张烨却皱着眉,一脸苦思之状,想了一会儿也没着落处,只好罢了。   此时隐约有了点风,有些冷,应怀真便仍回了房中,片刻终究熬好了药,张烨又亲自拿碗盛了,给应怀真喝下。   应怀真喝了几回,只觉得药中有一股奇异的香气,只一直没问罢了,此刻便问张烨道:“这里面是不是放了什么花呢?”然而若是寻常的香花之类的,又怎能盖过草药的凛冽之气?就算是香气浓烈的玫瑰木樨等,若加在草药里,也一概变作无香的。   张烨笑道:“你喝出来了?这里头是有一样难得的,原本是我们在山上住的时候,采得一种叫做‘四色凤萝’的花,这种花儿开花需要六年的时间,花开却只有两天时间,花瓣只有四片,却分四种色彩,花开两日之后,便会凋谢,整株花儿都会随之枯死。我跟师父找了十几年,才只找了三棵,师父用秘法炼成丸药,如今都给了你。”   应怀真听了,又是咋舌,又则感激,不由叹道:“这样珍稀难得的花,竟给我白糟蹋了。”   张烨道:“又胡说了?怎么是白糟蹋了呢,除了你,别人也不配用。再者除了你……师父也不会再舍得给别人的。”   应怀真便也笑,张烨又赶紧说道:“你既然有调香的天分,赶明儿师父来了,你多求求他,他有几本孤本的典籍,你若得了看,岂不是大有裨益?如今你并没有人教,只看了几本寻常的书,全靠自己琢磨就能如此出息,若再有师父的不传孤本,那……”   正说到这里,忽然听门外有人哼道:“小张烨,我留你在这里熬药,不是叫你在这里卖我的家当的!”   张烨听了,便一吐舌头,转身笑道:“谁卖家当了,我是在向怀真说师父的厉害,叫她也敬仰师父你呢。”   竹先生进了门来,听张烨口灿莲花,便横了他一眼,看看应怀真的气色,道:“比昨儿又好了些。”张烨趁机便跑了出去。   应怀真正要起身相迎,竹先生摆手示意她不须动,小丫头搬了凳子来,竹先生坐在床边儿给她又把了脉,点头道:“很好,没白辜负我的好药。”   应怀真打量竹先生,却见他清秀的长脸,看起来只比应兰风大不了多少似的,便道:“劳烦先生了……”想到上辈子竹先生说的那一句话,不知该如何问出口才好。   竹先生自顾自叮嘱道:“以后记着,不要再搜神枯肠地做那些惊人之举了?不然,就算再过二十年,我也说不准是不是能再收集三棵四色凤萝了。”   应怀真笑着答应:“张烨哥哥说过我了,我原本也不知道会弄成这样,以后再不敢了。”   竹先生见她十分乖巧,心中不免怜惜,又因早起了爱才之心,想了会儿,便道:“我那里的确有两本书,因小张烨毛手毛脚地,怕给他扯坏了,就不曾拿出来。赶明儿找出来给你看看也是好的……只有一件,不许……”   应怀真早笑着说道:“不许搜神枯肠的再害病了,只是我怎么能夺先生之美呢?”   竹先生见她伶俐且懂事,便道:“不妨事,留着也白让虫子蠹了,给你看看,若对你有些裨益……倒也算是好事。”   应怀真听到这里,便犹豫着说道:“先生,我有一件事想请教……”   说到这里,忽然见小丫头秀儿跑进来,有些慌张地对应怀真道:“姑娘,大事不好了……二奶奶带人往后院去,瞧着像是要打起来呢!”   应怀真一听,惊问道:“说什么,好端端地跟谁打起来?”   秀儿着急说道:“还不是为了如意姐姐的亲事?可还记得上回死了的小笛姐姐?太太要把如意姐姐许配给那个该死的黄四,二奶奶不肯!闹起来了呢!”   应怀真这些日子病着,只依稀听闻有此事,李贤淑因怕她胡思乱想,便没跟她细说,此刻听闻跟应夫人有关,应怀真生怕母亲吃亏,便忙要下地前去看究竟。   不料竹先生将她一拦,道:“干什么去?”   应怀真道:“我娘的性子急,我怕她会……”   竹先生道:“会如何?你放心只管躺着,这件事跟你没关系……何况你娘那个人,如今她的运势正旺呢,她不去欺负人也就罢了,没有人敢欺负她!”   应怀真一愣:“先生……”   竹先生挥手示意秀儿出去,便才对应怀真笑道:“我算过了,你娘最险难的一劫已经过了,还是被人顶了去的……以后很快……不管是在这府里还是府外头,她只管横着走就是了。”   应怀真听得愣愣的,半信半疑,看竹先生一眼,心中猜想竹先生所说的“最险难的一劫”,多半就是先前那毒燕窝的事儿了,那一次应怀真把自己毒的死去活来,应该算是替李贤淑顶了这一劫罢了……   只是以后……“运势正旺”?“府里府外横着走”?   莫非是因为……应怀真想到前世的情形,若是换做前世,此刻应兰风已经扶摇直上,应怀真心中一动:难道……是父亲将要回来了?   且说李贤淑因何在府里闹出来呢?正是要从丫鬟如意说起。   如意原本是应夫人的丫鬟,后来应兰风要去泰州,如意就跟另一个丫鬟一块儿,被应夫人送给了应兰风,吉祥却是李贤淑自己家里带的陪嫁丫头。   到了泰州之后,另一个丫头因水土不服,不出几个月病死了,如意渐渐地明白了李贤淑的性情,知道是个不好惹的,自然就小心伺候,再无二心。   不料回来之后,过了这六年,如意的年纪渐渐就大了,自然要配人,正应怀真病的这几日里,应夫人便给她许了府内的黄四。   那日小唐领着竹先生进门之时,如意正同李贤淑说这件事,因见了人来,便压下了。   李贤淑正也因为应怀真的病而无心理会其他的事,只听说是黄四,自然很不乐意,要知道上回许源身边儿的那丫鬟小笛,可就是因为不愿嫁给黄四而自尽了的,因为没有救得了小笛,一直是李贤淑心中一根刺。   如今多亏竹先生高明,应怀真无恙了,李贤淑才腾开手来,就去应夫人面前替如意说情,只说黄四如何不堪,不能叫如意过去受委屈。   应夫人听她说完,只慢慢地说道:“眼见她的年纪也不小了,又有什么可挑剔的?难道就当自己是小姐了不成?还要可劲儿地东挑西拣呢?”   李贤淑听这话不像,少不得又陪笑说:“太太训的是,只不过倒不是怪丫头挑拣,委实的这人不太像话,是个人儿都不愿意嫁给他的,太太可还记得上次的小笛?不就是因为他而自尽了的?何必又白白地葬送了一个好丫头的前程呢。”   应夫人闻言,越发不悦,就冷冷说道:“说些什么话!我们是让她们嫁人,又哪里让她们去死了?怎么说的是我们逼她们死一样?她们自己想不开,又怪谁去呢?何况个个儿丫头的心气儿都这样高,动辄不如她们的意就要以死相逼,那我们以后说话可还有谁听呢?叫我看,竟不用惯着!”   应夫人斩钉截铁地,竟不肯听李贤淑所说,李贤淑白费半天唇舌,心里却也知道:必然是因为上回燕窝的事儿曾跟应夫人当面儿顶嘴,如今被夫人记恨着了,自然趁机给她颜色看呢。   因此李贤淑便不再说了,只出了夫人房内,就往外去,如意正等在外头听消息,见她低着头出来,心里就明白了。   两个人就不言语,只往家里回来,走到半路,如意说道:“二奶奶不用烦恼,其实我也早料到我没有什么好归宿的。”   李贤淑一怔,转头看她,如意轻声道:“其实当初,夫人把我们送给二爷……是想让我们到了泰州后,趁机好歹爬上二爷的床……成了二爷的枕边人,总比叫二奶奶一个人占着二爷好,且我们都算是太太的人,若真的成了妾得了宠,二爷身边儿自也有了太太的耳目了。”   李贤淑虽也早就知道应夫人是这个意思,如今听如意说出来,却自是不同滋味。   如意又道:“然而我看二奶奶是这样的人,又哪里有那些非分之想呢。回来了之后,太太见我仍只是个丫头,自然觉着无用,又因为我每每听二奶奶的话,故而在太太眼里看来,我的心是野了,已经不算是她的人了。”   李贤淑听到这里,便重重一叹,道:“也不全是因为你,也因为我,上回还曾当众顶撞了她。她这一次,是想给我们两个颜色看呢。”   如意道:“二奶奶不必再给我说情了,自己上火不说,也并没有用……我早想好了,大不了,就跟小笛一样……”   李贤淑喝道:“住口,瞎说什么呢?不许说这些没志气的话!横竖我还再想法子呢!”又安抚了如意一番。   又过了两日,李贤淑正在跟许源看账,忽然许源一个丫鬟跑来,道:“外头来人,闹哄哄地,说是要把如意姐姐拉出去成亲呢!”   两人一听,许源便问:“什么人这么大胆子,就要拉着成亲?”   那丫鬟道:“还不是那黄四?口口声声说有太太允许了的,如意姐姐哭的什么似的……奶奶们快看看去吧,迟些就给拉出去了……”   许源就瞥李贤淑,却见李贤淑咬着牙,猛地一拍桌子,一声不吭地起身下地,掀开帘子怒火冲天地去了。   许源倒是吓了一跳,半晌也下了地,那报信的丫鬟说道:“三奶奶,如今可怎么办?”   许源笑道:“什么怎么办,关咱们什么事儿,自是看热闹去呢。”又哼道:“当初因为小笛的事儿,她心里怪着我呢,如今我且瞧瞧她竟怎么办呢?胳膊可拧不过大腿!”   许源这话,却说的早了些。   且说李贤淑气得出了门,先对自己的小丫头说道:“立刻把进宝叫来,带几个小厮!即刻去后院见我!”   又叫丫头领着而去,将到后门,果然见到几个小厮拉着如意,正往门口去,如意披头散发,哭得不似人形,周围还有许多丫鬟婆子看热闹。   李贤淑一见,横眉怒眼,先喝骂了一句:“我的人,谁敢给我动?都给我撒手!”   小厮们听了,又认得是她,见如此阵仗,忙都撤手退到一边儿去。   李贤淑扫了一圈,道:“好哇你们,一个个都吃了熊心豹子胆,青天白日的就进来抢人了,你们是土匪呢,还是家奴!”   小厮们都不敢出声,独那黄四涎皮赖脸地道:“二奶奶怎么说这话呢,是夫人大发慈悲,赏了我的,不料她赖着不肯出去,我就叫人把她带出去成亲罢了。”   李贤淑一看这人,生得尖嘴猴腮,双眼阴险,果然不是好面相,便“呸”地先啐了一口,指着说道:“你也不撒泡尿照照看自己的模样!你也配要我房里的人?就连我那房里的耗子都嫌你恶心!你也不用拿太太出来压我,如今如意是我身边儿的人,她要配什么人,也得我说了算!你敢再来拉扯一把试试!”   黄四听了这话,又羞又臊,无地自容,几个小厮听了,都是暗笑。   黄四恼羞成怒,又见如意生得温柔标致,哪里肯舍手,便梗着脖子说道:“太太赏我做老婆的,二奶奶何必拦着呢?她年纪都这样大了,我肯要她已经是她的福分了!”   李贤淑听了,便道:“如意,你肯跟着这个人去?”   如意跪在地上,越发哭得不成样子,听了李贤淑问,就哭着大声道:“我宁肯死了,或者剪了头发做尼姑,一辈子也不要男人,也比跟了他好。”   李贤淑听了,道:“好!有志气!这才是我的丫头呢!”   说着又冷笑一声,对黄四说道:“你可听清楚了?她宁肯死也不肯跟你这种东西,你竟舔着脸说你肯要她就是她的福分……”   说到这里,忽然间想到上次小笛的事,想到小笛最后走投无路,跪在自己跟前的凄惨模样,就跟如意此刻一般,李贤淑更加愤怒,便咬着牙说道:“就为了你这种货色,已经害死了一个好端端地小笛,如今你又来祸害人……你还当我是好欺负的,白日里就来抢我的人了,我岂能放过你?”   李贤淑说着,便厉声又道:“进宝!给我把他捆起来,狠狠地打上三十板子,然后赶出门去,永远不要再叫他进府!”   因应兰风去了南边,招财就跟在应兰风身边,进宝却留在府内听李贤淑的使唤,平日就在二门上转悠。又因李贤淑跟许源一块儿管家,进宝自也是有些头脸的小厮了,身边儿也有几个兄弟,如今听了李贤淑一声令下,便应了声,上前来把黄四掀翻在地,几个小厮一块儿帮手,飞快地就把黄四捆了起来。   黄四见状不妙,不由杀猪似的叫了起来,道:“二奶奶饶命!是太太亲口许的,关我什么事儿?我娘还是三奶奶的陪房……你这样对我,太太跟三奶奶面前怎么说?”   李贤淑双手抱臂,睥睨看着,冷笑道:“这个且不用你操心,我先弄死了你,横竖出了我一口气!我自会再去跟太太请罪,向三奶奶赔礼!该怎么的就怎么的,我都能受!进宝!拉出去狠狠地打!”   两个小厮当下把黄四拖起来,横拉竖拽地拖了出去,又嫌他叫唤,就拿了块破布堵住了嘴。   看热闹的人瞧到这里,都是面面相觑,不敢出声儿,有人咋舌,有人惊叹,有为昔日小笛的事儿不平的,见黄四这个下场,则都拍手称快。   李贤淑见他们去了,才徐徐出了口气。跟着的小丫头们忙把如意扶起来,给她整理衣裳头发,如意见白捡了一命,越发大哭,立意要跪地向李贤淑磕头。   李贤淑把她拉起来,含泪道:“你好歹跟了我一顿,难道我眼睁睁看你被那样的人糟蹋了不管?恨只恨……当初……”   李贤淑本来要说恨只恨当初小笛出事之时,她还不似现在这般有能为,不然的话,又怎能眼睁睁看着那花儿一样的女孩子白白就死了呢?想了一想,就没有说出来。   当下李贤淑叫丫鬟扶着如意回房去了,自己也擦擦眼泪,随着回去了。   等她们都走了之后,花丛后面,许源才走出来一步,凝视着李贤淑离开的方向,半晌,便微微点了点头,似是冷笑,似又有赞叹之意。   当天晚上,许源就把今日之事跟应竹韵说了,又道:“原来贤淑嫂子这样厉害的……只怕将来要盖过我的风头了!只不过如今她已经得罪太太两次了,以后……倒不好说。”   应竹韵听了,便微微一笑,道:“嫂子吃亏吃在从小不在我们这样人家里长大,如今也算是历练几年了,有些事儿岂能看不透的?她今儿做的这件事,虽说不免得罪太太,可是你瞧瞧上上下下的那些丫头奴才们,哪个不赞她?一个如意,却换来满府人心呢。”   许源更是叹了口气。   应竹韵却又冷笑了声,见屋内并无丫鬟,便放低了声音,道:“说起来,你可还记得那燕窝之事?”   许源神色一动:“怎么又提起来?”   应竹韵盯着她的眼睛,说道:“这件事,你我都清楚,不是你做的……也不是那个替死鬼做的,那么……究竟她是替谁死了呢?你觉着嫂子能不明白的?纵然她不是十分的明白,可难道一点儿也不怀疑的?”   许源听了,遍体生寒,道:“你是说……”   应竹韵却又出了口气,重新枕着胳膊躺倒,看着帐顶说道:“听说再几个月,哥哥就回来了……唉,那南边的事儿苦着呢,我倒是有些想念哥哥了。”   许源还想再问,看着应竹韵的脸色,心中转了几个念头,终于还是不敢再说下去。      ☆、第 81 章   此事过后,应老太君特意把李贤淑叫了去,训斥了一顿,无非是说她自以为是,独断专行,不听应夫人的话,闹得浑然不像个样子等等。   李贤淑听了许久,却不似昔日一样沉默无言,听老太君说完了,便笑着道:“老太君说的是,只是我也不是有心的,只怕夫人也是被那起子小人蒙蔽了,误会了我的心。”   应老太君道:“你这又是何意?又被谁蒙蔽了什么?”   李贤淑叹了口气,道:“老太君只管叫个丫头上来问问,且打听一下那黄四是个什么人品就知道了,前年已经害死了一个丫头,如今又来祸害人,我思忖着老太太是慈悲良善的心肠,夫人也时常念佛,怎么会再把一个好好地孩子往火坑里推呢?必然是夫人不知道那黄四的底细,那是个吃喝嫖赌样样精通的货色!他先前的老婆就是受不了才跑了的,老太太若不信……安品姐姐大概也有些耳闻的?”   李贤淑说着,就看向老太君身边的安品,安品是老太君身边第一个得力的人,此刻见问了她,微微有些诧异。   老太君闻言,就也问:“安品,你又知道?”   安品不免笑着应说:“我也是略有些耳闻的,那个人的确不是个好的,丫头们都嫌弃着呢……老太太也知道,咱们家的丫头们,都是跟别家不同的,就比那些小门小户家的小姐都尊贵几分呢,再叫她们跟那样一个龌龊不堪的人,她们心里自然是过不去的。”   李贤淑听了,正中下怀,便又道:“只因为他家里最会说话糊弄主子,因此太太们竟也不知道呢。底下的人都有些怕,自然也就不敢跟主子们弄舌。”   应老太君听了两人所说,才略点了点头,道:“大概太太跟我一样,都是被蒙蔽了,早知道有这样不好的人,何必白送丫头去糟蹋呢,打一顿撵出去倒也罢了,留在府中,给人知道是咱们府里的人,也是面上无光。”   说到这里,便对李贤淑挥挥手道:“此事便罢了,你回去吧……只记得去跟你婆婆说一声儿,别叫她恼火了,不然,她还以为你是故意不听她话的呢。”   李贤淑笑吟吟地行了礼,说道:“是,老太太纵然不说,我也是要向夫人请罪的呢。”说完,就笑着向安品一点头,退后几步,转身去了。   李贤淑出了门,就去应夫人房中,里头丫鬟一报二奶奶来了,只听隔着窗扇,应夫人的声音哼道:“叫她回去,不见她的面儿,我尚且能多活两年呢。”   李贤淑听了,也不恼,微微一笑,仍和颜悦色对丫鬟说道:“太太仍恼着我呢,我也不敢再惹着生气了,就改日再来请罪。”   那丫鬟便道:“二奶奶慢走。”李贤淑便顺势就离开了,连应夫人的房也没进一步。   应怀真听了后,便吧自己先前做了一半儿的一个香袋儿绣好,又调了些香料放置妥当,便叫李贤淑送给安品。   李贤淑也正有此意,就也加了些女孩儿们素来喜欢的东西,找了个机会,就给安品送去,相谢她那日说话的情分。   安品见她如此,不免笑道:“二奶奶何必呢?你也知道我素日在老太君跟前,也不是爱多嘴说话的,只是这件事儿实在瞧不过眼了,我虽然跟着老太太,有些体面,但也毕竟是个丫头……一个两个都往火坑里推,我看着也是物伤其类,未免心惊的……”   说着,看了眼李贤淑送来的几样东西,便拿了那个香袋儿起来,闻了闻,便笑说:“只是还得多谢二奶奶一片心意,然而这些东西我都有,用不着,索性拿回去……这个香袋儿味儿却极好,我便留下了。”   李贤淑笑道:“你纵然不要,就分给你底下的小丫头们便是了!哪里有拿回去的道理……这个香袋儿原本是怀真自个儿做的,难得你不嫌粗陋。”   安品听了,又惊又喜,道:“竟是姑娘自己做的?不是病才好的?竟还惦记着我,又是这样的手工,真真难得……我倒是不敢要了。”   李贤淑笑说:“她还怕你嫌不好不要呢,若知道你喜欢,她自然也高兴,只管留着!”安品闻言,才含笑也收下了。   又过了十几天,应怀真已经大好,这半个月来,只有张烨还每日过来,督促应怀真吃药,又同她探讨些制香的法儿之类。   先前竹先生因答应了给她那些制香的孤本书籍来看,此后果然也叫张烨带了两本过来,只叫应怀真慢慢地看,不必劳神。   应怀真闲暇时候便翻看,见了许多稀奇古怪的配方跟名称,竟是她想也没想到的,心中又觉有趣,又觉得意,很有些茅塞顿开之感。   张烨因时常在侧,见应怀真看着那书,不时莞尔而笑,他便好奇,只问:“怎么看着这些平板无趣的东西也能笑呢?我也偷看过几眼,竟只觉得满眼艰涩,只是发困。”   应怀真听他说话,便笑道:“你不知道,我是看了这书才明白,原来先前天差地远根本不搭界的两种花儿、香料等,竟然也可以配在一块儿的,所以我觉得有趣,看着这个倒是叫我有些着急,赶明一定要试一试,看看究竟是会制出个什么来呢。”   张烨道:“就算要制,也等全好了再说。”   应怀真道:“这些日子来倒是多亏了你,该怎么谢你才好呢?”   张烨笑道:“不妨事,师父说了,这些都是我应该的。”   应怀真便又笑起来,道:“哪里是应该的,你又不是天生欠我。”   如此便到了四月,应老太君因有些心神不宁,便想着要去打醮还愿,李贤淑同许源两个自然又有一番忙碌,就定在了城外的天成观,从初一到初三的三天时间。   满府上下听闻,一概雀跃,众人都想趁机去城外放放风,游玩游玩,然而应怀真却另怀心事,一来她并不愿意动,二来,也是想留在家里,做一点儿针线活罢了。   只因她记得先前自己答应过郭建仪要送他一个香袋儿,然而病了这许多日子,不免耽搁,又想到郭建仪为了她,不顾公务尽心竭力走前忙后,心里自是感激。虽然病了无法,到底也是一件心事,每每想起,便不得安稳。   然而先前她病着的时候,虽然不能动针线,心里却暗暗盘算:该绣什么花样子,又用什么香……大体都是想好了,只消动手便是。   不料李贤淑听她说不想出门,却是不依起来,便道:“好孩子,你近来又是三灾八难的,不如趁机也去求求神佛,许个愿,求各色菩萨天尊们保佑保佑,何况病了这许多日子,总在家里岂不是闷坏了?”聒噪了一番,不由分说,到底是扯了她去了。   这日十分热闹,上到太太姑娘们,下到丫鬟婆子们,几十辆车马,哄哄闹闹地便往城外而去。   应怀真同应玉应翠,连带应蕊四个坐在一辆马车里,因有应玉,车内就十分热闹,只见她时而趴在车窗边儿上偷偷往外看,一边儿就唧唧喳喳地报说又看到了谁谁。   原来今日,连春晖应佩也是来了的,他两个又跟凌绝张珍相好,于是一并将他们也拉来凑趣,应玉眼尖见着他们在骑马,便十分羡慕,回头又说:“我若是也能跟春晖哥哥他们一样骑马就好了,唉,怎么不把我生成个男孩儿呢!”   应翠道:“你快够了,再说这些疯话,我又跟娘说去。”   应玉便叫嚷道:“我做是做不得,竟连说说都不成了?”   应翠哼道:“谁知道你日后会不会又做出来呢……别指望人家不知道你干出的事儿!”   应玉不服,便道:“我干什么了?你倒是说来听听?”   应翠欲言又止,只愤愤哼了声,道:“别乱叫乱嚷的,没个小姐架子,你瞧瞧怀真妹妹,你跟她那样好,怎么半点儿的斯文风范都没学着?亏得人家说什么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应怀真听着这话,仿佛有些刺耳,却只是不理论。也不想参与她们姐妹间的斗嘴里去,便只做也往车窗外看风景的样子。   不料应玉说道:“这是个人的脾气罢了,岂是没听说过‘江山易改禀性难移’的?哪里是学能学来的,何况怀真只是因为才病好,才缺精少神的呢,不然她也跟我一样淘气。”   应翠见她嘴上不肯让人,便伸出手来,就在她胳膊上拧了一下。   应玉捂着叫道:“你掐我,我要告诉娘去!”   应蕊听到这里,便笑说:“玩闹罢了,一人少说一句就好了。”   应玉便拉住她,叫道:“蕊儿姐姐你也看见了,须得给我作证。”   应蕊满面无奈,只是笑道:“罢了罢了,我可是什么也没瞧见……”   应翠便得意起来,笑向应玉道:“你听见了?快消停点儿,不然我还打你!”   应玉嘟囔道:“早知道你们是一伙儿的……”待要叫应怀真给她作证评理,却见她瞧着窗外,应玉便也凑过来,道:“你在看什么?唉,可惜今儿李霍哥哥没有来,不然人就齐全了。”   应怀真道:“听说他跟着孟将军在练兵呢,已经多日没见着了。”   应玉点了点头,有些惆怅,忽然听应蕊也说道:“小表舅也有日没见了,听说也是被外派了,白露姐姐甚是忧心呢。”   原来今日郭白露也是来了,只不过不曾同她们姊妹们一车,只在应夫人的车上。   应怀真听说到郭白露,心头不免一动,问道:“上回听说鸿胪寺少卿家里跟白露姐姐家求亲,不知如何了?”   应翠道:“没有信儿,大概是不成的。”   应玉问道:“没再定别的人家?”   应翠摇了摇头,只道:“不曾听说过。”   如此浩浩荡荡地到了天成观,下车入内,那观主便亲领着应老太君一干人从外到里,将各神像瞻仰了一遍,无非是些三清天尊,五方五帝,北极四圣,看来倒也十分地辉煌庄严,十分气派。   一行人簇拥着老太君,随着看了一番,又候应老太君上了香,众人也各自许愿,应玉跟着走了会儿,百般无聊,便把应怀真一拉,从众人中钻了出来。   当着人,应怀真不好叫嚷,出来后,便拽住应玉,问道:“你又拉我做什么?”   应玉道:“跟着她们挤挤挨挨地有什么趣?不如我们自己去看,又看的仔细又觉自在。”   应怀真笑道:“这又是什么游览的胜境了,你还要看的仔细自在?只随着老太太走一遭,然后大家坐了看戏就是了。”   应玉道:“不要不知变通,等我们看完了这些,再去看好玩儿的。”   应怀真见她一脸促狭,又听“好玩儿”的三字,忙求饶道:“好姐姐,还是罢了,上回你说好玩儿,竟闹得一场混乱斗,好不容易才脱了身,又被罚了半个月,如今好了伤疤忘了痛了?还是乖乖地回去……”   应玉只捏着她的手腕不放,便拉着她走出门去,道:“怕什么?又不是上那男人们扎堆的地方了,我听我娘说了,因为老太君前来,所以这观里的一应闲人都赶了出去,连那伺候的道童们都给拘束起来,不许四处乱走……又怕什么?除非有老虎出来吃了你。”   说话间,就把应怀真拉着,往后院而去。   她们两个走过一条回廊,应怀真不免忧虑,不料走了一会儿,果然不见一个人影,这才略放了心。   拐过弯,只见又是一座大殿,殿外有许多树木林立,应玉走到殿门口看了一眼,道:“快来看,原来是东岳大帝。”   应怀真便走过来,看了一眼,果然见是好一尊威武的神像,正气凛然。   应怀真知道是岱宗,主生死,统帅众神五千九百人,为百鬼之主。她仰头细细地看了会儿,感念自己重生之功德,便上前特意拜了一拜。   应玉却早耐不住,又跑到院子里去看那些参天古木,等应怀真拜完了出来之时,竟不见她的人影。   应怀真有些慌张,试着叫了两声,却听应玉的声音从旁边院子里传来,惊叫道:“怀真快来!”   此地十分清幽,只有应玉的声音,倍显突兀,应怀真只以为有何事,才要拔脚过去,就见应玉一溜烟地从院子里跑出来,站在门口急急切切地招呼道:“快快来看!等你见了这个,还不感激我带你出来?”   应怀真心中好奇,才要过去,猛然有个丫鬟从她们来的路上转出来,见了两人,跺脚道:“好小姐们,叫我一顿好找!多亏听着似是玉儿小姐的声音才来看一眼的……快点随我回去,老太太着急找你们呢!”   应玉此刻已经跑了过来,便问道:“做什么这么快就找我们了?”说着向着应怀真使了个眼色,小声道:“不用怕,若有责备,我就担着是了,说两句好话,老太太不会如何的。”   应怀真只得白了她一眼,应玉便吐吐舌头,讪讪地笑了。   不料那丫鬟道:“可不是因为出了大事?方才肃王妃来了……跟老太君说了几句话,点名儿要见怀真小姐呢!”   应怀真跟应玉听了这话,才各自震惊起来。应玉瞪圆了眼睛便问道:“这怎么说的,肃王妃见怀真妹妹做什么?”   那丫鬟已经拉住了应怀真,道:“还只管问做什么?那可是王妃娘娘,不是好玩儿的……姑娘们快些跟我回去是正经。”   两人听了,不敢再多说,只得随着那丫鬟忙忙而去。   三人离去之后,从应玉方才去过的那院子里有一人踱步出来,望着她们离开的方向,半晌,挑了挑眉笑道:“有趣。”   ☆、第 82 章   应怀真跟应玉两个心怀鬼胎,便随丫鬟转到前面,远远地就见许多人肃然站着,除了应夫人许源等内宅之人,连陪着来的应竹韵跟春晖等也恭敬地立在门口上伺候,从里到外,一片鸦雀无声。   见两人来了,众人都抬眼看来,春晖便向着她们吐舌,应玉便一努嘴,对着扮了个鬼脸。   应怀真匆匆看了一眼,见应佩眼中带着忧色,张珍却满眼喜悦,张珍旁边却站着凌绝,仍然冷冷静静的模样,只是双眸中依稀有些讶异罢了。   应怀真扫了过去,只冲着应佩跟张珍微微一笑,悄无声息点了点头,而后便略垂了头,继续往前去了。   门口伺候的众人见了应怀真两人来了,大喜,纷纷传报。   跟随肃王妃而来的一干宫人内监也分列两边儿,却都是低头垂眼,十分规矩。   此刻因找不到应怀真,肃王府跟老太君寒暄几句后,老太君就叫李贤淑上前回话,道:“这是怀真的母亲……才上京不几年的。”   肃王妃看了几眼,只微微点了点头,道:“好。”   老太君便问李贤淑道:“一错眼的功夫,竟是到哪里去了?该不会是她才病好,车马劳顿的又觉着不舒服了罢?”   李贤淑心中正也着急,听老太君如此说,情知是提点自己,便道:“回老太君,我本来念着她才病好,想让她在家里多歇息休养,但是这孩子说老太君都来了,她定也要跟着来祈福沾光呢,我即刻叫人去香房里看一看,许是因累了,又不好惊动了老太太惹人忧心,故而就自己偷偷地去歇息呢?”   老太君听了,连连点头,道:“我原本就说这个孩子太懂事了,果然懂事又孝顺。”   正说到这里,外头喜气洋洋地说道:“怀真小姐到了。”   应老太君忙叫赶紧进来,应玉也想进来看个热闹,被许源一把拽住,拉到旁边去,低声训说:“方才就不见了你的身影,知道你又拉着你妹妹去乱窜了!你真是不气死我不罢休呢!”   应玉道:“天大冤枉,我只是想拉她去逛逛,谁能想到肃王妃怎么来了,竟还要见怀真妹妹呢?这又是什么道理!”   许源伸手便想拧她的嘴,又怕她叫嚷出来反而不好,就恨恨地忍住了,说道:“小祖宗!今儿肃王妃本是往香积寺请佛烧香的……顺路回来听闻咱们家在这儿,就来看看了……”   应玉点头道:“原来如此,可又跟怀真有何关系?”   许源气得无话,道:“我没福气进去听着,你倒是进去问问就知道了?”   应玉嘿嘿一笑,道:“罢了,等会儿我自己再问怀真自然就知道了,何必又费事呢。”   许源被她气得发昏,抬手扶了扶额头,觉着自己竟生了个冤家对头出来,叹了两声,只好暂时压下。   且说应怀真入内,早有侍女放了锦垫,应怀真徐徐跪地见礼。   肃王妃见了她,才露出一点儿温和气象,道:“起来说话罢了。”侍女便上前,将应怀真扶了起来。   肃王妃又道:“不必拘束,你抬起头来我且看看。”   应怀真缓缓抬头,目光同肃王妃对了一对,却见肃王妃生得十分富态威严,打扮的且华贵非常,自有一番皇家气象,看了一眼,就又垂下眼皮儿去了。   肃王妃将应怀真打量了一遍,点头赞道:“果然是个灵透孩子。”   应老太君笑道:“先前还好,只是病了这段日子,又瘦了许多,以后少不得好生补养补养。”   肃王妃又道:“你且过来我仔细看看。”   应怀真见肃王妃如此亲近,心中只觉不妙,却也无法,应了声后,便挪步上前。   肃王妃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只觉得小手柔若无骨,滑嫩温软,十指纤纤,如玉造就。又仔细打量她的脸容,见她眉若远山,目如秋水,唇似樱桃,长睫轻垂,浑身娇袅依依,又有幽香淡淡,格外惹人怜爱。   肃王妃边看边微微颔首,看了半晌,才将应怀真的手放开。   肃王妃便又问应怀真今年几岁,什么时候上京的,住的可还好,应怀真一一回答。顷刻,肃王妃又同老太君略微寒暄了几句,便道了相扰,终于起驾去了。   一直恭送了王妃离开,满府的人才又松了口气,应玉已经迫不及待拉住应怀真,就问她肃王妃找她是为了什么,应怀真也自莫名其妙,就摇头说不知。   许源在旁看了,生怕应玉又拉着应怀真去胡闹,便来揪了她去。   应玉却忽然记起一件事来,忙求许源再说一句话,许源啼笑皆非,便松开她,应玉跑过来,凑在应怀真耳畔说了几句话,末了又说:“我打包票,你见了必然喜欢的什么似的……一定要看,切记切记!”   许源笑骂道:“小兔崽子,你反了天了,又在你娘跟前弄鬼!”果然扯了去了,把应玉扔给应翠,就叫应翠好生看着妹妹,不许她再乱跑。   此刻老太君拜过了神,便上楼歇息去了,特意把应怀真叫去,又问了几句话,才放她出来。   而应玉被应翠拘着,如上了紧箍咒的孙猴子,抓耳挠腮,却不得动弹,只冲着应怀真使眼色,想叫她救自己出去。   应怀真因想着应翠仿佛对她有些成见,若此刻再去叫应玉,在应翠看来,岂不是把她妹妹带坏了?因此应怀真只含笑不理。   应玉见状,无可奈何,只抽空催着说道:“你倒是去呀!若是不看,后悔死你罢了!”   应翠气得道:“你再闹我告诉娘,把你绑回家去!”   应玉便扁着嘴,只是眼睛仍瞪应怀真。   应怀真见她如此聒噪顽皮,无法,就起身出外,才在那台阶上站住了,就见有人在旁边的墙角处,探头探脑地,见了她,便悄声叫道:“怀真!”   应怀真见是张珍,心中喜悦,忙叫小丫鬟不许跟着,自己跑了过去,问道:“大元宝,你怎么进来了呢?”   张珍道:“我方才听说肃王妃找你,可是有事?我心里惦念,就求了进宝哥哥,春晖哥哥又赶着说情,才放我进来了。”   应怀真听了,又是感激,又是笑说:“并没什么事儿,只不知道怎么忽然想见我……也没说什么话,就走了。”   张珍道:“没事儿我就放心了,佩大哥也担心着呢!我回去跟他们说一声儿去……”   张珍说完,转身要走,应怀真因见他来了,又想起应玉的话,便道:“大元宝,你且别走。”   张珍不知所以,应怀真见左右无人,便拉着他顺着那墙角慢慢地往后溜去,张珍虽不知她要做什么,但见她有些小心翼翼的模样,心中反而高兴起来,隐约觉着两人此刻竟有些小时候在泰州玩闹的光景,因此就也咧着嘴儿笑着,却又怕自己太高兴了会冒出声响,于是又捂着嘴,蹑手蹑脚跟着应怀真往前。   绕过这重院落,就到了东岳大帝的院子,只见满园的古木参天,张珍叹了几声,道:“该叫佩大哥凌大哥他们一块儿进来看看。”   应怀真听他忽然提起凌绝,不免道:“什么凌大哥,你跟他很好么?”   不料张珍听说,即刻眉飞色舞道:“自然是极好的!凌大哥待我也很好呢……”   应怀真听了这些,一时皱眉咂嘴,暗做鬼脸,又道:“你这人只是心实又傻,哪里知道人对你好不好呢?万一被人卖了,只怕也是给人乖乖数钱的。”   张珍却笑道:“别人或许如此,凌大哥却不会。”   应怀真不由地又翻了个白眼儿,冷冷一哼,不理会张珍,拔腿往应玉先前在的院子跑去,张珍见她跑了,忙跟着追上,道:“妹妹等等我!”   应怀真一口气儿跑到那院子里,才进院门,猛然间就震住了,整个人站在原地,呆呆地几乎无法言语。   这一刻才明白应玉所说的“若是不见必然后悔死”竟是什么意思。   原来在她跟前的,竟是一棵似有数百年树龄的红花檵木,偌大的一丛树,张开来如一朵巨大的伞,此刻正是花期,红色的花儿密密匝匝,美的叫人无法呼吸。   整个院子之中除了这一株红花檵木,再无别的树木,但只是一棵树,偏胜过那千万的闲花野草,也几乎占了大半个院子。   应怀真满心震撼敬仰,抬头痴痴看着,竟挪不开眼睛。   张珍正从身后赶上来,见她呆站,不知如何,猛然也看见这一棵古树,顿时“哇”了一声,叹道:“这、这是什么!”   应怀真咽了口唾沫,才想起来,便喃喃道:“这是红花檵木……我头一次见到这样大的……”   红花檵木原本并不难得,难得的是这棵树至少也有三百年的树龄,才能长得如此威武光耀。   张珍已经迫不及待跑上跟前去,围着那树转了几圈,只见那树身极粗,若是他这样的孩子,也得三四个才能抱得过来,瞬间更是惊叹,又回头叫应怀真道:“妹妹快来,你摸摸看……这棵树一定很大年纪了。”   应怀真也走了过来,站在树底下仰头看去,所见的只有头顶上的红花闪烁,风微微吹来,满树红花轻轻摇曳,曼妙绝伦,一瞬之间,如置身仙境。   张珍仰着头只是乱转,边看边赞道:“我也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树,妹妹你就是来看这个的?”   应怀真见他转的有趣,就也仰着头乱瞧,一边说道:“是应玉提醒我叫我来看,我起初只是不信,以为她胡闹诳我呢,没想到这次她竟是做了好事。”   张珍转了会儿,便不再看树,反看向应怀真,却见她满面带笑,微微仰着头看花儿,然而那花儿虽美,在她面前,却是颜色全无似的,一时之间,张珍便只看着应怀真,竟把那花儿反而忘了。   应怀真转了几圈儿,不免略觉头晕,便站住脚晃了晃,张珍忙过来扶住她道:“可是头晕了么,虽然好看,也不能总盯着呢。”   应怀真嘻嘻笑了笑,道:“这会子自然要多看看,等待会儿回了府里,要看的话还不知是什么时候儿呢,何况又正赶上她开花儿,何其有缘呢?”   说着,只觉心花亦是怒放,便张开手臂,原地转了两圈儿,笑道:“我今儿真真儿高兴,能看见这样开花的红花檵木,就什么都足了。”说着便长长地吁了口气,也笑出声儿来。   张珍见她开怀,又听到笑如银铃,自也欢喜不已,便也张开手臂,叹说:“今儿我也是足了,能看到……”说到这里,就回头看了应怀真一眼,道:“能看到妹妹这样高兴,我也没什么别的想儿了。”   应怀真听了,抬手打了他一下道:“又瞎说呢!”   张珍哈哈笑道:“并不是瞎说,我说的是真心话……自妹妹入京,也没有人跟我玩儿了,心里难过的很,有时候我便去县衙,东走西看,看来看去,就好像妹妹仍在那里一样……”   应怀真望着他毫无心机地笑,忽然感动至极,眼睛微微湿润,只觉得如在泰州两小无猜时候的情形一般。   张珍又问:“我们分开这样久,妹妹可也想着我?”   应怀真自然也是时常挂念,便咬了咬唇,道:“大元宝,你来京我自然高兴,我只是怕……”   张珍道:“你怕什么,只要跟你在一块儿,我便什么都不怕。”   应怀真听了这一句话,又是想哭,又是想笑,忙抹去心底那忧虑之意,只笑道:“你再说这话,我就哭了,总招惹我……看我不掐你呢!”说着便伸出手来,在他胳膊上掐了一下。   张珍只觉得手臂上被她捏了一把,却并不疼,只道:“你掐的却似挠痒痒,让我来挠你试试。”说着便张开双手,作势欲追。   应怀真尖叫一声,转身便跑开。   张珍哈哈笑道:“是吓唬你的,怎么胆子这样小了?先前你若听了这话,反凶的要抓挠我呢!”   应怀真跑到树的另一边儿去,心里喜忧参半,见地上落了许多红花,便怔怔地蹲下身去要捡,才一低头,忽然之间又有一朵花儿飘然落下,擦过她的流海儿坠在地上。   应怀真定定地看着那花儿从眼前悠悠然飘下,若有所觉,慢慢地抬起头来往上看去,一看之下,忽然站起身来,愣住当场。   红花檵木的树枝如伞骨一样四处纵横撑开,中间一根树枝上,有一道影子斜斜躺着,枕着手臂似乎在睡,此刻微微转头,目光相对,他微微一笑,道:“不妙,竟被发现了……”   漫天的红花之中,这人身形一动,已经从树上跃了下来。   应怀真踉跄后退一步,正好张珍赶了过来,忙把她抱住,才唤了声“妹妹”,猛然见那人就在眼前。   张珍一惊之下,急忙上前一步,把应怀真挡在身后,道:“你是谁?怎么在这儿……想、想干什么呢?”   那人笑了笑,道:“咦,年纪不大,就想当护花使者了?唉,只可恨……这样好的两小无猜,本王偏来棒打鸳鸯了……”   苦恼似得摇摇头,偏仍是笑,歪头看向张珍身后道:“小怀真,你可别恼恨我呢?”   原来这忽然从树上飞身而下之人,竟然正是熙王赵永慕。应怀真站在张珍身后,飞快地定了定神,闻言便从后面拉拉张珍的衣襟,示意他不要做声。   应怀真深吸一口气,便从张珍身后走了出来,对张珍道:“哥哥快别冒失,这位是熙王殿下。”说着敛手屈膝,便行礼道:“见过熙王殿下。”   张珍听了,目瞪口呆,他虽来京有段日子了,可是却从没见过什么王爷,自然是不认得熙王了,见应怀真提醒,才忙也跪地行礼,道:“拜、拜见王爷……”   熙王笑道:“不知者不怪,快些起来罢了,若是叫你跪着,怀真丫头才是真正要恼恨我了。”   应怀真低着头道:“王爷说笑了。”又见张珍仍是迟疑着不敢起身,便轻声道:“哥哥,王爷说了不怪罪了,王爷一言九鼎,你快起来吧。”   张珍听了她的话,也才站起来,熙王挑了挑眉,凝视着应怀真,便道:“小怀真,你对这傻小子可是好得很呢。”   应怀真咳嗽了声,不知该怎么应答,只好又道:“王爷说笑了。”   熙王哼了声,道:“怪哉,怎么方才你那样无拘无束的,什么也能说,什么也能笑,一见了本王,就只一句‘王爷说笑了’?”   说到最后那句,便故意装着应怀真说话的声音来学。   张珍从未见过熙王,自不知这位王爷的性情,如今听他学应怀真的声调,愕然之余,忍不住“噗”地笑了声。   应怀真满脸发红,还想再说一声“王爷说笑了”,便又忍住,只低着头说道:“我们先前不知王爷在此,多有打扰……承蒙王爷不怪罪,我们便告退了……”说着拉住张珍的手,便要走。   熙王见她看也不看自己一眼,倒是一副牢牢护着张珍的模样,便道:“等会儿,本王没说让你们走,怎么擅自就要走?”   应怀真心中一震,只得住脚,心中猜不透熙王心中到底打什么主意。   熙王走到她身旁,微微歪头看了她一会儿,便说道:“方才可见过肃王妃了?”   应怀真更是惊诧,不由抬头看向熙王,却正对上他极亮的双眼,只好又垂下眼皮儿,道:“王爷怎么知道?”   熙王笑道:“可知道我这位嫂子无端端要见你,是为了什么?”   应怀真正也不知为何,便看向熙王,问道:“王爷可知道?”   熙王见她果然好奇,便笑道:“本王自然是知道的,不过,倘若想要我告诉你,须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应怀真因知道熙王不是好相与的,又哪里敢跟他谈什么条件,立即便说:“那还是不劳烦王爷了……王爷若没别的事儿,我们就退下了。”   熙王见她想也不想就果断拒绝,便咳嗽了声,道:“你这丫头,怎么竟一点儿也不好玩儿呢?你好歹问问我是什么条件?横竖我要告诉你的……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呢?你若就这么走了,一定会后悔。”   应怀真听了这两句,心里倒是有些七上八下。看看熙王,却见对方是一脸地笑,笑里透着引诱之意,只差在额上写满“快些求我”四个字了。   张珍不知如何,偷偷地拉拉应怀真的手,应怀真怕他担忧,就也捏了一下他,熙王眼角余光一扫,便哼道:“既然你们不想知道,本王自去睡了。”   应怀真见他欲走,忙叫道:“王爷想要我答应什么条件?”   熙王正作势走开一步,闻言便才笑微微地回过身来,道:“很简单,我要香。”   应怀真跟张珍都是一怔,应怀真疑惑问道:“香?我并不懂……”   熙王饶有兴趣地望着她,道:“先前你不是给了唐侍郎一个香囊荷包的?我便也要一个,跟他一模一样的。”   应怀真一听,不知熙王从何处知道了她曾送给小唐香囊,然而以小唐的性情,仿佛也不会是特意拿出来向人炫耀的,于是便一脸疑惑。   熙王道:“怎么样?可以么?”   应怀真想了会儿,慢慢地摇了摇头。   熙王大为意外,问道:“为何不成?”   应怀真道:“并不是故意推脱,只因救我的先生说过,我不适合做那香,先前给唐叔叔做的那个,差点儿就因此死了,所以以后不会再做那香了。”   熙王听了,满脸遗憾,道:“竟然是这样?果然不能做了?”   应怀真点了点头,道:“若是寻常的香袋儿,倒是使得的。”   熙王叹了口气,说道:“寻常的?可我想要的是他那个一样儿的……”   应怀真忍不住说道:“殿下,给唐叔叔的那个香饼,别人都说了并没有香气的,只是寻常,你为何非要那个呢?”   熙王挑了挑眉,似笑非笑道:“好啊,若是别的香,也能叫珍禽园中的仙鹤围着我起舞,那么也使得。”   应怀真听了这话,越发不解。熙王却也知道她不明白,便负着手,道:“我大方同你们说了,然而你们听了,可不要随意告诉别人去呢?更不能提是我说的。”应怀真跟张珍便齐齐点头。   原来前日,皇帝领着太子、肃王熙王,以及几位大臣往皇宫的珍禽园中闲游,不料将走到鹤馆之时,就见几只原本正呆站原地的仙鹤叫了几声,有的竟往这里跑了过来。   众人不明所以,忙护着皇帝后退,小唐自也挡在皇帝身前,然而那些仙鹤见了他,便拍着翅膀,一边发出清啸,一边如欢悦般轻轻起舞。   皇帝便命众人退下,只剩小唐跟熙王两人站在原地,却见那七八只的仙鹤并不理会熙王,只是围绕在小唐周围,时而跳跃,时而飞翔,有的便凑上前来,用嘴或者长颈蹭着小唐的衣裳,竟是仙禽翩然起舞之态!   众人见了这情形,都是呆了,这些仙鹤养在珍禽园多年,从不曾如此欢悦,此刻灵鹤美人,交相辉映,这场景似天人合一一般,又是绝美,又是撼人,但却无人能知道究竟为何。   那些臣子们便只用“鸟兽翔舞,箫韶九成”,乃是天下祥瑞来解释,倒是让皇帝龙颜大悦。   后来肃王回了王府,无意说起这件奇事,竹先生听了,失口说了一句:“有何难解,身佩奇香,纵然瑞兽也能招来,何况仙鹤灵禽呢。”   肃王闻言惊动,忙又请教。   竹先生却三缄其口,竟起身离开,负手而去,只念了一首诗,道:“长鸣似与高人语,屡舞谁于醉客求。试将衣袖闲招引,转尽花阴意未休。”   后来肃王府有位长随无意中说了出去,众人均都听说,却自不明白其中意思,但熙王同小唐交好,便百般地缠磨,终究给他探听出小唐那日身上曾带着一个香袋儿,乃是应怀真所赠。   应怀真听完熙王所说,心中也是惊讶,便说道:“那香只是我误打误撞制成的,并没有那样的效用,想必仙鹤起舞也只是巧合罢了。”   熙王闻言,笑说:“你这话跟他说的一样。”   应怀真问道:“‘他’是谁?”   熙王道:“自然是你唐叔叔……只不过我倒是觉着他口是心非,只怕是担心我来跟你要罢了!”   应怀真才又低头道:“怕要让王爷失望了,要也是没有了。”   熙王哼了声,道:“一个样儿的吝啬。那你不想知道肃王妃找你是为何了?”   应怀真轻声道:“王爷若愿说,我自然多谢……王爷不想说,也罢了,我们也逼迫不得。”   熙王瞅了她一会儿,叹道:“连这气死人的模样都也是如出一辙,怪不得你们两个性情相投。”   应怀真侧目看他,熙王却又笑起来,道:“既然这样,我不必非得要跟他一样的,你只答应我,须得也给我一个好的,也要极难得的,这个不是难为你了罢?”   应怀真淡淡地说道:“这个自然使得,然而让仙鹤起舞是不能够的。”   熙王指了她一会儿,终于道:“罢了罢了……你们都看我好欺负而已,我的命真真儿是苦。”   应怀真听他声音里颇有些自怨自艾,才忍不住抿嘴笑了起来。   张珍在旁边听得懵懵懂懂,满心紧张,此刻见应怀真笑了,才也跟着笑了起来。   熙王却咳嗽了声,对张珍道:“傻小子,你且去那边站站,我要说的话你不能听。”   张珍虽害怕他,听了这话,却仍是看应怀真的意思,见应怀真一点头,他才退后了几步,却并不走远,仍是看着两人。   熙王见状,才压低了声音,对应怀真道:“怀真丫头,你可听好了,肃王妃来见你,是因为她想给世子选妃了。”   应怀真听了这句,心中一沉。先前因见了肃王妃那般做派,她心中隐隐就有个不妙的想法,只不敢深思,就只当不知道的,如今听熙王说了出来,便一言不发地紧皱了眉。   熙王仔细看着她的表情,见状便道:“如何?你瞧起来不高兴呢?”   应怀真不言语,然而她何止是不高兴而已,——前世肃王是以谋反论处,比应家还倒的早几年,如果她真的入了肃王府,那岂不是跟自个儿进了鬼门关一样?      ☆、第 83 章   应怀真听了熙王的话,正自出神,一阵风吹来,树上的红花便随之飘落,纷纷扬扬,如花瓣雨一般,有一朵不偏不倚,便落在应怀真头上。   熙王正打量着她的神情,见她毫无所觉,他便伸手轻轻地替她拈了下来,在鼻端轻轻一嗅,却并不是此刻那萦绕鼻端的淡淡幽香之气,熙王便道:“此刻你身上的香便不错,给我看看是什么样儿的?”   应怀真回了神儿,便随口答道:“不过是寻常之物罢了,入不得王爷的眼。”   熙王微微一笑,拈着花儿便道:“怎么,真的不想当世子妃么?”   应怀真心中飞快地想了一遭儿,便道:“王妃也只是来看看罢了,我多半是入不了王妃的眼的,何况我年纪还小,家里还并不想谈婚论嫁。”   熙王笑眼看她,道:“不必太过自谦,你虽年纪尚小,然而人品相貌,京中又有几个能及的?若我是肃王妃,早就二话不说定下了。”   应怀真听了这话,便觉有些逾矩,于是微微皱眉,咳嗽了声。   熙王却仿佛不懂她的意思一般,又道:“何况你这个年纪,定亲的自也多着呢,倘若真看中了你,你觉着你们府里难道不答应的?”   这却正是应怀真最担心的,说句不好听的,假如此刻肃王府开了口,只怕应公府无有不从,即刻就会答应。   熙王见她双眸含愁,双眉微蹙,知道说中了她的心事,便道:“不过你也不用怕……王妃是个爱挑剔之人,不止是你呢,别的世家公族里的姑娘小姐,也看过不下五六个了……”   应怀真也不知他是否是宽慰自己,还是真有其事,就仍是不言语。   不料熙王又笑道:“倘若你实在是怕,倒也不是没有法子……只要你此刻跟别人定了亲,肃王府自然就也无计可施了?”   应怀真听了这句,便啼笑皆非,且不说她根本就不打算嫁人,退一万步说,纵然真的嫁人,急切里又哪里抓来一个人去定亲?又不是玩笑。   熙王复又问道:“小怀真,你有没有什么意中人呢?”   应怀真有些警觉地看他,果然熙王道:“假如没有别的人选,不如本王来助你一臂之力,先定了你罢了?”   此刻赵永慕仍是举着那朵花儿,红花花瓣极长,迷迷离离地遮在熙王唇角,这话看来也有几分扑朔迷离,难辨真假。   应怀真听了这句,心中只是意外同骇然,竟掩过本该有的害羞之意,便正色道:“王爷怎可同我开这样的玩笑?请恕我失陪了。”   应怀真说完,屈膝行礼罢了,转身欲走,熙王见她真恼了,便笑着拦道:“怎么说是玩笑呢?当我的王妃不好么?”   应怀真忍无可忍,回过身来皱眉道:“王爷请自重。”   熙王听了她这一句“自重”,便缓缓地敛了笑意,只是微微眯起双眼,眸光静静地便看她。   应怀真对上熙王的眼睛,他手上那朵红花虽妖艳如火,半掩在他微挑的嘴角,却依稀有些凛冽寒气。   应怀真忽觉心底便也透出一股凉意来,有一种极奇异的感觉,令她心头忐忑难安,恍惚间竟无法直视熙王的眼神。   正在此刻,忽然脚步声响,竟是张珍跑了过来,张手挡在应怀真跟前,竟然大声冲着熙王叫道:“不许轻薄我妹妹!是王爷也不成!”   原来张珍虽站在远处,却也时刻留意此处情形,起初虽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可熙王后面这一句却是听清楚了,他又看应怀真面上有些恼色,便顾不上“王爷”不“王爷”的了,便飞快地跑了过来,奋不顾身竟挡在应怀真身前。   应怀真被张珍一声,如梦初醒,忙又定睛看熙王,却见熙王不言不动,目光从她的面上转向张珍面上。   一瞬间,应怀真心跳如擂鼓,忙拉住张珍,想叫他跪地请罪,又想自己跪地请罪。   不料正在此刻,熙王复又笑了起来,抬手在张珍额上敲了一记,道:“傻小子,你又来英雄救美了?你莫不是瞧上人家了罢?”   应怀真见熙王忽然又笑起来,却仍是毫无松懈之感,只是揪心又警觉地看着他。   张珍闻言,却已经红了脸,竟说不出什么来,熙王看着他的窘态,抬手拍拍张珍的肩头,点头笑叹道:“只怕你惦记也是白惦记呢,傻小子!”   张珍不知所措,回头看看应怀真,应怀真便拉住他,示意他放下手来,张珍果然会意照做。   应怀真才又向熙王行了礼,依旧垂着眼皮儿,规规矩矩说道:“是我们一时冒犯,请殿下恕罪罢了,若王爷不怪,我们便告退了。”   熙王见她重恢复了先前那种冷讷谨慎的模样,便只一笑,道:“也罢,你们自去就是了……只是记着,今儿我跟你们说的,别跟其他人说……更别说在此遇见过我,只因这棵红花檵木这数日正开得好,我才特意过来赏花的……若是传出去,一来搅了我的雅兴,二来……就不说了。”   应怀真听罢,便又屈膝行了礼,才拉住张珍,两人便往外而去。   将走到院门口的时候,张珍小声问道:“妹妹,他当真是熙王殿下?”原来张珍见熙王如此不羁的举止,浑然不像个皇族中人,便心生怀疑。   应怀真虽然背对着熙王而行,但却隐隐地觉着他的目光如剑,抵着自己的背,简直如锋芒在侧,听了张珍这话,哭笑不得,只说道:“别做声!”   好歹拉着张珍,两个人出了院子,应怀真身后那股不安之感才算消失了,正想松一口气,忽地听张珍笑着叫道:“凌兄弟!”   应怀真才方有几分放松,猛然听了这声儿,只觉得魂儿都要给他吓飞了,刚要伸手打张珍,忽地转头一看,更是不妙:原来站在院门处左手边的,竟然正是凌绝。   应怀真手按着胸口,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给这一连串的惊吓吓得跳出来了,皱紧眉头看了凌绝片刻,又心有余悸地回头看看院子里,终究还是一言也没发。   凌绝反而对张珍说道:“别做声,快些随我出去。”说着,果然转身快步而行。   应怀真同张珍两个随在后面,好歹离开了那红花檵木的院落范围,将到了前方,张珍便问道:“凌大哥,你怎么也进来了?可是找我的?”   凌绝道:“你既然见过了人,就该早些出去才是,白叫人牵心……”   张珍道:“果然是来找我的!有何可担心的呢,我跟妹妹在一块儿。”说着就看着应怀真笑,不料应怀真却白了他一眼,张珍见状,就讪讪地不笑了。   此刻凌绝说着便站住脚,回头又对应怀真道:“我便带张珍出去了,姑娘自回老太君那边罢,方才我依稀看见二奶奶在找人,多半是寻你。”   应怀真只得低头说道:“多谢。”   张珍颇为不舍,看着她,小声说道:“妹妹,那我出去了……”   当着凌绝的面儿,应怀真只好把他往身旁拉了拉,低声叮嘱说:“大元宝你记着,今儿的事谁也不能说……尤其……他也不行。”说着,就向凌绝那边使了个眼色,却见凌绝正负手看向别处,并未留意他们似的。   张珍十分听话,就点了点头,握拳道:“我保证一个字儿也不提的!”   应怀真这才又笑,道:“既然如此,那就去罢。”   当下凌绝便领着张珍出门而去,应怀真自回了女眷们歇息的楼内,果然李贤淑正寻她呢,一见她回来,忙道:“又跑到哪里去了?你身子刚好,别四处乱窜……怎么丫头子也不带一个的?”   应怀真就扯谎道:“我只是又去拜了拜,心想着清静许个愿才灵验,因此就没叫人跟着。”   李贤淑听了,却赞说:“这样倒是好,菩萨们见你有心,自然庇佑着呢。”于是并不理论,只把她又领进去了。   应怀真心中自忖:老太君等对肃王妃的忽然来到必然是心中有数,只是此事非同一般,未确实之前,自然是不能说罢了。   然而肃王妃来了这一遭儿,倒是趁机促成了另一桩姻缘。   只因先前李贤淑把黄四打了出去,如意自然仍是留在二房里了,然而如意的年纪毕竟大了,李贤淑极想给她寻一个好的嫁了,也有个着落。   不料因为她才得罪了应夫人,一时之间倒也不好下手。然而自打肃王妃来看过了应怀真,李贤淑细细地度量老太君跟应夫人的种种反应,便察觉了众人比先前对她们母女更是不同了。   李贤淑虽仍不甚明白肃王妃因何而来,但却即刻领悟这是一个大好机会,因此打醮过后回了府内不久,李贤淑便同老太君提出来,要把如意许配给进宝儿。   李贤淑就说:“进宝原本也是府内的,跟着我们去了泰州几年,人是极可靠能干的,如意配了他也不委屈,何况如意再磋磨下去,就成了老姑娘了,倒是耽搁了一个好丫头的姻缘,因此我便想着把他们两个凑成一对儿,老太太您看呢?”   老太君听了,竟微微点头,道:“既然是你看中的人,又觉着他们合适,就成全他们就是了,何必再来跟我说呢?我年纪大了,下面的事儿管不过来,也不想理会……大可不必再来说,你只回头再跟你婆婆说一声儿,她若答应,那就没事儿了。”   李贤淑便应承了,又去见应夫人,说了一遍,应夫人不咸不淡便道:“你是个最会打算的,既如此,那就随你的意思便是了。横竖都是你身边儿的人,毕竟知根知底,不似别的。”   话中虽有些刺儿,可毕竟事情顺利,李贤淑心中喜欢,就也向着应夫人道谢,想到先前曾得罪不小,便想趁机再说几句,彼此缓和缓和,然而见应夫人脸色淡淡地……于是到口的话又咽回去,只后退转身便出来了。   因此如意的亲事便如此定了,如意知道了,心中感激且又欢喜,连吉祥及素来跟她相好儿的都喜欢不已,都知道进宝儿是一向跟着二爷二奶奶的,人品踏实可靠,生得又体面,虽然算不上英俊,但素来一派精神儿的,办事且利落,已经是小厮里拔尖儿的了,最主要是人好,并没那些吃喝嫖赌的恶习。   立刻择了个日子,给两人成了亲,进宝进来给李贤淑磕了个头,把如意领了出去,自此两人算是成了家,然而因如意能干又是心腹,因此纵然嫁了,也仍留在二房里当差,做个辅佐李贤淑的管家娘子。   这边儿里喜喜欢欢,那边儿却又有人并不高兴,原来自李贤淑定了如意的事儿不久,应夫人就把房内的一个丫鬟赏给了应竹韵为妾。   应竹韵得了美妾,心中欢悦,先前应竹韵屋里除了许源,原还有个妾,只因许源厉害,应竹韵又有些“喜新厌旧”的毛病,故而竟然不能尽兴……然而他素来在外头应酬走动,自然也在外头胡天胡地罢了,如今见应夫人开恩,许源纵然有嫉妒不忿之心,碍于应夫人面上却仍是不敢如何,那丫鬟偏也是美貌标致的,因此他竟十分喜爱,几日里便只跟那妾胡搅。   许源看在眼里,又是气苦,又是暗恼。却也知道这是应夫人给的下马威。   自从应怀真被燕窝毒倒那一件事后,许源见识了李贤淑的厉害,也知道她们母女是不好欺负的,更加上应竹韵也训斥了她一顿,因此她竟不敢再明白着拿捏小觑,就算是知道应夫人不待见她们,也不敢十分跟着作祟。   更加上近来这些日子,李贤淑越发变本加厉似的跟应夫人对着干,只差把应夫人气死,可偏偏应怀真背靠平靖夫人,连老太君都开始心肝肉儿地疼爱,应夫人也着实不敢对李贤淑如何。   这也罢了,偏偏天成观中连肃王妃也来探望,真真儿是无上的恩宠了,应夫人越发无计可施,不敢造次,甚至也答应了李贤淑给如意定下的亲事。   但应夫人拿捏不了李贤淑,又知道应竹韵向来照顾李贤淑母女,上次李家官司的事儿就是应竹韵出面摆平的……应夫人又见许源素来跟李贤淑仿佛和睦,不免就迁怒了许源,怀着个“我有眼中钉,你须也不好过”的心思。   偏应竹韵喜这妾是新得的,兴头之上,怎么也爱不够,一时竟把许源抛在脑后,每日只跟小妾胡调。   许源面上自然是不敢说什么,然而那小妾留芳因跟应竹韵几日情热,却未免得了意,时常摆出二房奶奶的架子来,许源有心整治,不料留芳也是个有些口齿的,又是府里长的,明白许源口蜜腹剑的为人,因此两三次交锋,留芳处处留心,每每机锋应对,许源竟全没讨得了好。   数日下来,许源只觉得胸口发闷,竟是被气病了,因此暂时不管事,家中事务,只叫李贤淑打理。   李贤淑早也知道此事,心中也略明白,便来探望了两次,劝许源想开保重而已。   屋内无人,许源便叹了口气,道:“你也见着我的情形了,我如今的情形,就是你的以后……其实哥哥去了南边儿,未尝也不是一件好事,倘若此刻在家里头,你当你那边儿会安静无事的?”   李贤淑听了这句,也自心惊。   许源又是一声冷笑,道:“我说这话,你别不爱听,你只想想看就是了,我生了应翠应玉两个丫头,你只有怀真一个……应佩虽跟你好,到底并不是亲生的……倘若将来哥哥真的也像是我们这位一样,再另添上个一子半女的……将来如何,还未可知呢。”   李贤淑未尝没想过这些的,便道:“二郎为人不是那些贪爱风流的……”   许源说道:“你也不用总一味地信着男人……该要为自己打算打算才好,这些日子来,那边儿……”说着指了指小妾留芳的旁屋方向,道:“那娼妇,暗中说要给三爷生个儿子呢……”   说到这里,只觉得胸口一阵郁痛,道:“三爷虽然素来不言语,可我也知道他心里也是嫌我太刚硬了,故而跟她好的如蜜里调油,若真的又得了个儿子,哪里还能有我容身的地方……”   李贤淑听到这里,不免啐道:“呸!你也知道你素来刚强,怎么这会子竟说这些丧气的话?纵然真的老天不长眼给她个儿子,她也没有那个当正房奶奶的梦!这会儿你倒是自苦起来,岂不是灭自己志气长他人威风?只把自个儿好生养起来,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撕一双!”   许源听了,心中才有几分感激,便红了眼圈儿,道:“好嫂子,难为你还为我说句话……想当初哥哥在家的时候,我隐约听老太君跟太太说过……说你为人有些霸道,不许哥哥去那死鬼杨姨娘的房中……没想到这会子杨姨娘没了,可以后难保没有张姨娘王姨娘的,唉,总之……你可防着些罢了。”   许源说到最后,便放低了声音,生怕人听见似的。   李贤淑心中一沉,便点头道:“你放心罢了,你说的话我都记着……且好好地将养身子,再做打算。”   许源点了点头,忽然倒竖柳眉,握紧了拳,咬牙切齿道:“我必不叫她好过!”   李贤淑又劝了许源一会儿,又同她把家里的各色事务略说了会儿,许源只说叫她放手去料理就是了,李贤淑见她累了,便叫她歇息,自己出了房来。   李贤淑才出了门,就见留芳自侧房出来,见了她,便行了个礼,笑吟吟道:“二奶奶有礼了。”   李贤淑点了点头,道:“你也大好呢。”   留芳走上前来,道:“二奶奶有心了,来探望我们奶奶,这些日子我却也忧心着,总想找个人来开解开解奶奶才是,若自己去说……又怕我们奶奶多心,骂我假惺惺的呢。天知道我心里委屈的什么似的,只因我一来,我们奶奶就病了,三爷也怪着我呢,我倒是有心端盆打水的伺候,只怕又做的不好……”   李贤淑见她果然会说话,真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心中想许源素来厉害,没想到竟遇上对头了,只以许源的为人,只怕不会这样就罢休……这两人之间必然还有好戏呢。   李贤淑便笑笑道:“三奶奶只是前阵子管家太操劳了,才累的病了,如今且让她歇息会子,不几日自然就好了,她又是个最伶俐的人,你的心意她必然都已经知道了,你也不用想别的,好好地伺候三爷就是了。”说着,抬手在留芳手上轻轻一按,点头一笑,道:“我还有事儿,先走了。”   李贤淑又去上房问了会儿账,看看晌午,便带着丫鬟回了东院,才进门就见小丫头秀儿在门口打盹儿,李贤淑便看着笑道:“好丫头,你娘在外头忙东忙西,腿儿都跑细了,你却在这儿偷懒晒日头儿呢。”   本想踢醒秀儿,见她懒洋洋闭着眼的模样,倒也可怜,李贤淑便只一笑,且饶了她,自己进屋去了。   李贤淑进了屋内,外间静悄悄地并没有人,心中便想道:“丫头们都跑到哪里去了?”却也不理,只想着去看看应怀真,不料才走到门口,隐隐就听到屋里有男人的说话声音。   李贤淑听了,心中一惊,本以为是应佩或者张珍等相识的小子,不料住脚仔细听了听,却都不是!   李贤淑暗中心惊,只听里头的人说道:“你不用总是跟我客套,岂不知我心里并不想要你这样待我的?”   李贤淑猛然听了这句,只觉得这口吻里依稀有些缠绵温柔之意,正在怔忪,却听应怀真的声音道:“不然又怎么样?好歹我先做好了这个香袋儿,也算是我一片心意……”   那人复轻声又道:“怀真,你竟觉着我……”   李贤淑呆立门口,一时之间惊心动魄,忙先看看周围并没有人,才抬手捂着胸口,生生地咽了口气。   此刻李贤淑也听出来了,里头这说话的人,竟然正是郭建仪,李贤淑口干舌燥,一颗心乱跳,伸手抓向帘子,便要一掀进门。      ☆、第 84 章   自从肃王妃忽然去了天成观,受熙王赵永慕点拨之后,应怀真虽百般自我安慰,却终究担心肃王妃一个不留神真的瞧上了她……倘若忽然来府内提亲又该如何是好?   因此自从打醮回来,应怀真心里一直绷着根弦,每每听说外间有谁来府里,都觉一阵恶寒,简直风声鹤唳,提心吊胆了许久,又暗中想了若干应对法子,五花八门,不能尽数。   幸好她最近调香的爱好渐趋正经,到底有点儿事磋磨着,胡思乱想的时候倒也少些。   这一日,正在摆弄香料,忽然听外间小丫头说“表舅爷来了”,应怀真心知是郭建仪回京来了,心中一阵欢喜。   刚放下手中的东西,就见郭建仪掀起帘子走了进来,应怀真忙让了座,又叫快些上茶。   顷刻,秀儿端了个定窑的白瓷点梅花茶盏,奉了茶上来,便退下去了。   应怀真笑道:“小表舅几时回来的?先尝尝这茶。”   郭建仪本无心吃茶,听了她说,才端起杯子,忽然嗅到一阵沁然清香,不由一怔,将杯盖拿起,却见泡得是青茶,上浮着几点儿雪色梅花。   郭建仪端量那梅花漾在水面之态,便笑道:“好巧的心思,又是你想出来的法儿?”   应怀真便道:“哪里敢说是我想出来的?古人早有所为。只尝尝好不好,润润喉也罢了。”   郭建仪果真吃了一口,只觉那香仿佛也绕入心头,瞬间神清气爽,似能解忧般,便道:“果然是好。”   应怀真打量他脸色,却见似有些憔悴,便知他外头的活不轻快,就道:“在外头这些日子,必然吃苦了呢?”   郭建仪将茶杯缓缓放下,便道:“这差事自是如此,说派出去就半点不能马虎,本还想等着你的病大好呢……可喜好歹是好了。”   应怀真道:“我病的稀里糊涂,等好些了,才听说你就出京了,一向也没多谢。”   郭建仪见她又提一个“谢”,便说道:“其实也不与我相干,这件事多亏了唐侍郎……”说到这里,就略停了停,又垂眸喝了口茶。   应怀真嫣然一笑,道:“唐叔叔自有唐叔叔的情,小表舅也有小表舅的情,难道还厚此薄彼不成,我心里都是感激着的。”   郭建仪便也微微一笑,忽然看到桌上堆着种种香料,各色物件,便道:“才好了,又在摆弄什么?这个阵势倒像是打仗一般,可累不累呢?”   应怀真正是给他调香,然而未曾做成之前,却并不想就泄露,若是做的不好可怎么样呢?于是只道:“胡乱弄着玩儿罢了,整天闷在家里,闲着只是发慌。”   郭建仪便不再看,只问道:“听说先前跟着老太君去了天成观……那肃王妃也是见了你的?”   应怀真听提到这件刺心之事,便没了笑,低头道:“我也不知是怎么了,忽然要见我。”   郭建仪沉默片刻,复问道:“果然不知她的用意么?”   应怀真听了这句,便抬起头来,目光相对,就明白郭建仪是知情了,当下复又低了头,默默地只说道:“你是不是哪里听说了什么?我隐约知道她的用意,这些日子心里正烦着呢……”   郭建仪听见了,就笑了笑,道:“这样说来,你是不想当世子妃的?”   应怀真听了这话,不免想到熙王所说,便有些恼道:“怎么你也这样说?当世子妃又什么好的,谁爱当谁当去,只别找我。”   郭建仪见她满面烦恼,便探手将她的手儿一握,道:“不必如此,不过,看你这般,我倒是放心了……”   应怀真诧异,便抬头看他,郭建仪忍着笑,便说道:“你不用担心,世子妃你是做不成的,我刚得知的消息,说是你跟世子的八字儿不合……”说到最后,便终究挑唇笑了。   应怀真听了这话,双眸陡然明亮了几分,反握住郭建仪的手,急切问道:“小表舅,你这话当真?可别哄我?”   郭建仪扫一眼她的手,却见手腕上戴着个白玉镯子,镯子有些圆大,她的手腕又瘦,一管玉腕便显得孤零零地。   郭建仪点头说道:“这种事怎会哄你呢?若然有假,我自有法子让他们再饶了你,只定别人去,这样说你可放心了?”   应怀真听了这话,喜的无法言语,拍手笑道:“大好大好!小表舅……先前我说什么来着,你就是我的福星!”眉开眼笑地,便自炕上跪坐起来,隔着桌子张开手将他抱了一抱。   郭建仪一怔,心中却是有喜有忧,只觉着她身上淡淡甜香气息袭来,一阵恍然之极,应怀真已经松开他,笑道:“本来想做好了再给你的,今儿我高兴,就先给你瞧瞧……”   她说话间,便转过身去,从身旁放着的针线盒子里翻了翻,便翻出一个天青色的锦囊来,双手递过来,笑道:“你瞧瞧这个花样子可喜欢?若是不喜欢……我再给你做个别的!谁叫你是我的福星呢,别人要换样子也是不能够的。”   郭建仪看着她烂漫盛笑的眉眼,此刻她对着他,全无心机,一片开怀,却不知越是如此,他心中越是患得患失,惘惘然然。   郭建仪便低头看去,见正是先前自己跟应怀真要的香囊,天青色的缎子上,绣着的竟是妖娆盛放的芍药花,且不说针线之细腻,只瞧着这一丛花,眼前竟像是百花尽数绽放似的,锦绣华美。   郭建仪一时怔怔然看着,移不开目光。   应怀真见他不语,歪头问道:“怎么了?莫不是不喜欢的?”眼巴巴看着,便有些担心。   郭建仪忙道:“不……这竟是极好的,再不用第二个了。”   应怀真仍有些不放心,道:“若是不好的话你不用只是哄我,我再做别的也使得呢。”   郭建仪握住香袋儿,抬头看向应怀真,道:“真真儿是极好的,我只要这个,也不要其他的了。”   应怀真这才展颜一笑,忽然耸了耸鼻头,对郭建仪笑着说道:“或许是你觉着是我做的,不忍辜负我的心意,所以纵然是不大好的,也只说是十分好罢了。我明白……”   郭建仪望着她顽皮而笑,喉头动了动,手竟有些发抖,忽地站起身来,转身要走似的,应怀真正有些诧异,郭建仪却又停住脚。   应怀真才觉有异,便轻唤了声“小表舅”,郭建仪听了,便回过身来,望着她微微笑了笑。   应怀真道:“你是怎么了?莫非……哪里不舒服?”   郭建仪沉默片刻,便说道:“怀真,你可还记得……上回你去尚武堂伤着了,回来后我跟你说过的话?”   应怀真看着他,只觉他的眼睛微微发红,她心中一动,已经想到了郭建仪欲说什么,手握在裙子上,微微用力抓了一把,才笑道:“你不说我倒是差些儿忘了,那一次也是小表舅帮我的……怎么每次我有事儿,都有你来相助呢,我真不知该如何谢你……”   郭建仪见她只是说这些,便道:“怀真,你不用总是跟我客套,你……你岂不知我心里并不想要你这样待我的?”   应怀真心中发慌,慢慢低下头去,想了半晌,便随手拿起一片香料,死死攥在掌心里,只道:“不然、不然又怎么样?好歹我先做好了这个香袋儿,也算是我一片心意……”   说完之后,便仓促一笑。   郭建仪只是盯着她,过了片刻,才道:“怀真,你竟觉着我……”   正说到这里,忽然间听到外头李贤淑的声音,遥遥地说道:“你们都作死呢,我一会儿不在家,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偷懒去了?连个跟前儿的人都没有?”   一边儿说着,一边又叫:“怀真?怎么鸦雀不闻的,也跟着睡了不成?”还在笑问着,就掀起帘子走了进来。   李贤淑进门,一抬头,便见郭建仪站在炕沿儿上,即刻便笑道:“表弟竟也在呢?瞧瞧瞧瞧,家里来了贵客我竟也不知道,都怪那些丫头放纵惯了,也不知道通报我一声儿的!表弟莫怪!”   秀儿此刻便跑进来,心虚地垂手道:“二奶奶……”   李贤淑转头觑着她,便问道:“怎么就你在呢,其他人都跑到哪里去了?竟没有个看家的,表舅爷来了,也不知道好好伺候,冷落了贵客!是不是我素日好性儿没打你们,你们就轻狂起来了?”   郭建仪何等机警的人,一看李贤淑如此,便知道她有些知机了,便垂眸道:“表嫂见谅,原本是我的过错,跟丫头们不相干,只因我素日常来,就不必他们在跟前儿伺候了,表嫂若是见责,以后我若再来,只更留神些就是了。”   李贤淑见他应答的这样快,便回过头来,笑道:“说哪里话?我训她们罢了,原本这些丫头也是懒懒的,实在该打一顿……倒是你常来探望怀真,这丫头还能高兴些,我感激还来不及呢!上回因为她的病,我也听说你在外头奔前走后的忙碌……着实过意不去,怀真,怎么不叫你小表舅坐着说话,反叫他站着?你这孩子竟也坏了,这样不知礼数!”   应怀真低着头,到了这个光景,她又怎会不明白李贤淑的意思,只闷闷地唤了声儿道:“娘……”   李贤淑到底拉着郭建仪坐了,又问起近来他官场上的事儿如何,又问起他家里人如何,郭建仪一一作答,李贤淑细看他的谈吐应对,委实地无可挑剔,更兼这样的人物,凡是见着的人无不夸赞,然而……   眼见到了晌午,李贤淑便又留郭建仪吃中饭,郭建仪哪里肯留,只说家里还有事,就告辞而去了。   郭建仪去了之后,李贤淑才又回到屋里,见应怀真低着头,抱着个小石臼,一下一下地在捣那些香料,听她进来,也不抬头,也不做声。   李贤淑望着她,见女儿半垂着头,随着动作,那细碎的流海儿一晃一晃地,隐约可见出落的极好的容颜,以及含愠紧抿的嘴角。   李贤淑看了半晌,便幽幽地叹了口气,坐在了炕边儿上。   应怀真也不做声,屋内便只有她捣香的声音,笃笃笃,一声声儿闷闷地。   半天,李贤淑才笑说:“罢了,快歇歇,你也不怕那手疼,娘看着都心疼了。”   应怀真只仍垂头低眉地说道:“不疼。”   李贤淑见她也不笑,便往前又坐了坐,道:“是生气了?为了什么?是为了我方才……”   应怀真听到这里,才把小石臼一放,道:“娘既然知道,何必当着小表舅的面儿说那些话呢?他是什么样儿的人,哪里会听不出娘话里指桑骂槐之意?”   李贤淑不言语,应怀真从未对李贤淑发脾气,说了几句,又有些后悔,就仍是低下头去,想了会儿,便道:“小表舅对我委实是极好的,几次三番相助……我只是……不想让他难堪罢了……”说到这里,便忍不住,就掉下泪来。   李贤淑看到这里,才又叹了口气,走到应怀真身边儿,把她慢慢地搂在怀里,又掏出自己的帕子,给她轻轻地擦泪。   应怀真靠在李贤淑身上,慢慢地止住泪。   李贤淑才说道:“傻孩子,娘岂是不知道的?你的心软……架不住别人对你好……可是、可是纵然他对你再好……莫非你就能嫁给他么?”   应怀真听到这里,简直如直点了她的痛处,便紧闭双唇。   李贤淑看看她的面色,道:“我原本看着他,也觉着是极好的……通身上下竟然没有可挑拣的,外头想嫁他的大家闺秀们不知有多少呢!可是我瞧着他的心,竟像是只在你身上……可是你这傻孩子,除非是你也对他有心,不然这样拖下去,难道对他是好的?”   应怀真听到这里,倍觉刺心,不免就想到曾经几年之前,应含烟因为单恋郭建仪不得,她还曾经对郭建仪说过“若是心里没有,就同她说个明白,不要白白地误了一个人”,那时候她本是将心比心之意……只因前世她就是错以为凌绝对她之心,如她对凌绝之心是一般无二的,才犯下滔天大错,谁曾想到到如今……竟然又换成她来误人了呢?   可是纵然隐约瞧出了郭建仪的心意,若真的要她开口拒人,却又是千难万难,李贤淑说的对:是她心软,架不住别人对她好。   偏偏郭建仪是个她绝不想去“耽误”之人。   应怀真听了李贤淑说罢,收住了泪,便道:“娘……我该怎么做呢?”   李贤淑道:“傻孩子,不是有那么一句话么?长痛不如短痛。你小表舅是那样聪慧的一个人,怎会不明白的?他比你懂得。”   这一句“长痛不如短痛”,却也是应怀真曾经对郭建仪说过的。只是前世她一颗心扑在凌绝身上,更不知什么叫“拒人”,此番才知道,这滋味儿竟是如此难受。   殊不知李贤淑抱着应怀真,心中也是自有打算的:试想郭建仪的确是没什么挑儿的,除了两个人年纪相差有些儿大,且有辈分上还有一重阻隔。但再想一想,本来李贤淑就跟应夫人之间很不对头,若是应怀真真的去了郭家,难道就能过得和美安乐?郭建仪虽然可靠,却也捱不过头上还有一个跟应夫人极好的母亲呢,应夫人又素来不喜她们母女,郭夫人对应怀真好才是怪了。   因此见应怀真并未对郭建仪动十分的心,李贤淑反倒松一口气,却也看出应怀真心软,所以索性挑明出来,趁机让她自己也做个了断,免得纠纠缠缠,最后若也动了心,那岂不是无法挽回了?   不料,又过了几日,应怀真的香包儿已经做好了,郭建仪却并不曾来,她每日拿出来看几眼,心里又想他永远也不要来最好,那么她永远也不用说那些伤人的话了……可是长久不见他,心里却又惦记着。   应怀真便只在跟应翠应玉相处的时候,旁敲侧击地问几句,或者从应佩口中打听一些郭建仪的消息。   转瞬间进了五月,天便开始绵绵密密地下雨,阴雨一连数日,平添无限愁绪。这一日,张珍便同应佩过来,三个人正在屋里说话,一边儿听窗外雨声哗啦啦响,应怀真看着两个人说的投契,倒也觉着开怀。   忽然张珍道:“妹妹的脸色比先前好看多了,脸也圆了些。”   应佩道:“先前病着,自然不能比。这样儿的气色多好呢?以后可再平平安安的罢了。”   张珍便道:“只要别病着遭罪,不管妹妹是什么样儿都是最好的。”   应怀真听着,就扫了一眼张珍,心中却想:“既然不能拦着大元宝来京里,却不能任由他总是如此……倒也要想个法儿才好。”   应怀真心中暗暗合计,记得张珍前世所娶的小姐着实不错,只是不记得究竟是哪家的姑娘……若是知道的话那便是再好不过了,横竖给他们先牵一牵线,张珍心眼儿踏实为人良善,若那姑娘真真儿对他好,自然又是一桩好姻缘。   张珍见她双眼发懵地出神,浑然不知应怀真心中替他盘算着亲事呢,兀自笑着摆手说道:“竟是在想什么呢?呆成这样?”   应怀真又扫他一眼,道:“大元宝,你是不是最听我的话呢?我说什么可都也听从?”   张珍见她忽然这样问,便认真说道:“这个还用问?你是不是想叫我做什么呢?”   应怀真点了点头,心道:“这样儿就最好了,以后我叫你娶哪个姑娘,你也一定得依。”又看着张珍圆溜溜的眼睛,便又忍不住笑,心中又想:“不管如何你放心就是了,我一定给你找一个顶顶合适的。”   不料张珍说到这里,见应怀真只是微笑着不答话,他便忽然又神秘兮兮地小声说道:“上回你叮嘱不许我把天成观的事儿告诉一个人……我果然就没有告诉的,就连凌哥哥问我,我都不曾说呢!”   应怀真一惊,便问道:“什么……他问你什么了?怎么问的?”   张珍道:“凌哥哥……就问我那个王爷、咳,那个人他对你说了什么……之类,我自然是不肯说的。”   应怀真看了张珍半晌,才略点了点头。   此刻应佩就笑说道:“大元宝,你在跟妹妹说什么呢?竟还避着我?”   张珍是个实心人,见应佩说避着他,便有些不好意思。应怀真才要替他开脱过去,忽然听外头有个声音道:“你们可听说了?肃王府的世子妃定了人了!”   应怀真听了这句,猛然一扫先前的慵懒之意,便跑到窗口边儿往外看,张珍跟应佩见了,忙也随着撒腿跑过去。   三个人一块儿挤在窗口上往外瞧,就见外间廊上,隔着雨幕,看不清是哪两个丫鬟,另一个说道:“先前肃王妃还看过咱们姑娘呢……如今到底定了,究竟是谁呢?”   然后先前那个便说:“说起来咱们也都认得……不就是唐府上的敏丽小姐?”   应佩跟张珍听了,反应倒是寻常,独应怀真听了,只觉得一刹那眼前的雨水交织,竟织成一张极大的水汽氤氲的网,兜头便将她网在其中,竟是满心湿涩空冷。   应怀真抬手掩住口,心中只是想着:“怎么会这样?!”      ☆、第 85 章   雨声潺潺,两个丫鬟在外说肃王府的世子妃已然定了,在应怀真听来,却如石破天惊一般。   只因知道肃王前世是因谋反论处,故先前郭建仪告知了她同世子八字不合的消息后,着实是宽慰放心。   又怎能想到,她倒是脱了身,然而肃王府竟然又看中了敏丽呢。   却听得急雨哗啦啦地响成一片,下的似更急了。窗户边儿上,应佩点点头,若有所思道:“原来肃王府定的竟是唐侍郎的妹妹……”   张珍趴在窗台上,转头问道:“佩大哥认得的?”   应佩道:“何止是认得?怀真跟唐侍郎相熟你该知道的,她同敏丽姐姐也是最好……”说到这里,便去看应怀真,一看之下,却见她脸色不甚好似的。   应佩便忙问道:“妹妹,你怎么了?可是因为开着窗觉着凉?”   张珍听见,赶紧起身,伸手就把窗户关了,两扇窗一关,室内更暗了几分。   应怀真正也觉着有些儿身上冷,便勉强说道:“好些了,只是、只是她们方才说的,我……竟不知道……”   应佩见她的是这件事,说道:“只怕是才定了,不然的话,多半敏丽姐姐也就跟你说了。”   应怀真微微点了点头,忽然说道:“既然是这样……我倒要去跟她道一声……才是。”口中喃喃说着,那一声“喜”却是极难说不出口的。   应佩笑道:“是该给敏丽姐姐道声喜的……”谁知一句还未说完,就见应怀真回身叫小丫头。   屋外秀儿闻声进门,应怀真便道:“二奶奶去哪里了?叫人去告诉她一声儿,我要出门,去唐府探望敏丽姐姐。”   秀儿忙出去探听,应佩听了愕然,抬头见外头雨下的越发大了,地上水流四溢,仿佛整个乾坤世界都浸泡在水中似的,便忙拦着说道:“妹妹好急的性子,怎么现下就要去?”   张珍也是跟他一样想法,便道:“怀真,雨下的这样大,若不留神跌一跤可不是好玩儿的,改天去也使得呢。”   应怀真哪里还能等到改天,已经是坐不住了,便只摇头。   过了会儿,秀儿回来,道:“二奶奶在上房,听说姑娘要出门,只叫我回来说:姑娘身子弱,今儿雨又大,若是着了那湿气或又受了寒便不好了,不如等雨停了再去。”   应怀真只是着急,并不肯听,这会儿竟像是急病遇上了慢郎中一样,便催着秀儿再去说。   应佩跟张珍见状,不免解劝。不多时候,李贤淑竟自己回来了,进门就笑道:“真是我的小祖宗,竟叫我一刻安生也没有?你还想出门,你看看!”原来她从上房来,虽然一路上有丫鬟跟着打伞,也不从那些积水遍地的地方走,可仍是湿了裙摆鞋袜。   李贤淑说着,又掏出帕子擦脸上的雨点儿,道:“你听娘一句话罢,就改日去又能如何?那唐家小姐莫非能飞了不成?自然还是等着你的,你才好了多久?又要这样胡闹,是不是想再叫娘替你揪心呢?”好歹说了一顿,只是拦着。   应怀真见李贤淑亲自回来,情知这会儿不能强拗,便道:“那我这会儿不去,若是雨小了些娘就许我去。”   李贤淑见她这样倔强,只好说道:“好好,小姑奶奶……都依你如何?”   李贤淑去后不多时候,应佩张珍自也去了,应怀真索性就叫丫鬟帮着换了衣裳,梳理了头脸,一副万事俱备只等雨停就出门之态。   然而那雨急一阵儿缓一阵儿,总没个安心停歇的时候。应怀真心焦乱急,却并无可奈何,只眼巴巴地看着,一直盯到下午偏黄昏时候,那雨才终究下的稀疏起来了。   应怀真便忙又催秀儿,不料李贤淑自己回来了,进门见她已经梳妆停当,等候许久的模样,便叹道:“可叫人怎么放心呢!也不知道竟有什么要紧的话说。好了,你不用跟我瞪眼,我方才已经叫人准备了车子,你只记得快去,也不要磋磨时候,早些回来才是正经。”   应怀真听了,才绽放笑颜,冲上去将李贤淑一抱,道:“多谢娘!”松手便出门去。   急得李贤淑厉声喝道:“地上滑!敢乱跑就给我回来!”见应怀真放慢了步子,李贤淑忙才又吩咐秀儿好生跟着,若有闪失,便打断腿。   马车沿街而行,应怀真心急如焚,却仍是不知见了敏丽该怎么说好。   一来,应怀真知道敏丽心中有个凌景深,便猜被肃王府定了这件事……敏丽必然也高兴不起来,只不知究竟难过成什么样子。   更有一件是应怀真心中忐忑,生怕是因为她上回跟小唐旁敲侧击之故,小唐曾说给敏丽挑个良婿……可万万别是因此也挑中了肃王府世子罢了?倘若如此,岂非天大罪过。   二来,应怀真着实也不知道唐家众人对这门亲事是何态度,按理说唐家在朝中属于地位超然的大家世族,家中势力更是盘根错节,别的不说,只说唐家最新的这一代……如小唐的两位哥哥,大哥所娶的是文太师家的嫡长女,二哥娶的是工部尚书家的嫡次女,而唐家的几个姑娘,但凡是出了阁的,不论嫡庶,所嫁之人,同样也是公侯大族的出身,或书香门第的清贵人家,并没有一个是寻常之辈。   而在林沉舟给小唐订林明慧之前,坊间曾有传闻,说是皇帝很有意给唐家尚一位公主……未知真假。   故而从表面上看来,唐敏丽嫁到肃王府为世子妃,倒的确是没什么可说的。   应怀真心中乱想,毫无头绪,慢慢地掀开车帘,却见因为阴雨天的缘故,路上行人车辆俱少,只是屋宇林立,水流遍地,地上有那被急雨打落了的树叶子,随水流飘转,却不知要向何处去,这一会儿的光景,真是:梧桐更兼细雨,点点滴滴到黄昏,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唐府门人见车辆到,忙入内相报,一边请了应怀真入内,里头的婆子们先迎出来接了,送到二门,又有丫鬟接着往内,应怀真便问:“你们姑娘可在家?”   丫鬟们答是,又笑道:“正是在呢。二小姐怎么冒雨就来了?可见待我们姑娘的情深意重,正也巧呢,晌午时候林姑娘也来了……这下雨天的,姑娘们正好说笑解闷儿。”   应怀真心想“闷”必然是“闷极了”,只怕却是“说笑”不起来的。   说话间就到了敏丽的闺房,里头早就报知了,门口敏丽的贴身丫鬟见应怀真来了,便皱着眉小声道:“姑娘来了就好了……快快看看我们姑娘罢了,从中午头开始,泪就没停过!又不许我们告诉别人去,真真儿的急死人。”   应怀真点了点头,才进门,就见敏丽从桌前起身,侧身站着,手中还捏着帕子。   应怀真唤了声:“姐姐……”   敏丽拭泪过了,才缓缓抬起头来,只见两只眼睛哭得红肿起来,凄凄惨惨,浑然不像昔日温柔爱笑的模样。   应怀真虽知道她会伤心,却想不到竟会如此,不由心疼,便上前道:“姐姐,快别哭了,眼睛都肿的不像样子,何况忧悲过甚必然伤身,还要好好地保重才是。”   敏丽见她不问自己为何而哭,只是劝自己不要哭,心中就明白应怀真也听说了,既然她这样说,必然也有几分懂得。   敏丽闻言,心中伤感无法,张开手把应怀真抱住,呜呜咽咽地又哭起来。   丫鬟们见状,上了茶后便都悄悄地退下了,应怀真只得又劝了几句,敏丽才缓缓地止了。   应怀真拉着她坐下,便道:“我听说了肃王府的事儿,果然是真了?”   敏丽含泪微微点了点头,应怀真咬了咬唇,看敏丽这个形状,索性也不问敏丽是否愿意了,只问道:“为什么偏定了你呢?唐叔叔又是怎么说的?”   敏丽听了,不由又是想哭:只因但凡是听说此事的人,多是向她贺喜的,连唐夫人也是如此,只觉得是件好事儿。   当着那些人的面儿,敏丽自然不好如何,只是强忍苦楚,勉强作出些许笑模样应付罢了,背地里才敢偷偷地痛哭一回。   不料应怀真并不说那些叫她刺心的话,敏丽心里又是熨帖,又是难过,忍住泪,低声说道:“这件事……我跟哥哥说了,哥哥只说……这是族内大伯他们定下的。”   原来唐家这边儿,小唐的两个哥哥,是唐家嫡长子所生,小唐的父亲算是嫡次子,盛年早逝,因此唐族内的大家长,竟算是小唐的大伯父。   而世家大族,要想保住祖宗基业,且在朝中屹立不倒的话,自然要全面儿的准备。   小唐的大哥所娶的是太子太师家的小姐,便同太子有了一重牵连,而小唐这数年来师从林沉舟,自然跟肃王不对付,又且定了林明慧……自然就跟肃王更加不睦了,肃王身为皇族,权势声威仅次于太子,公然得罪自然是十分不智之举。   而肃王府看来看去,别人都不选,只选中了唐府的小姐,恐怕心中未尝不也是存着一重意思的,肃王想要的,实则是唐家的表态罢了。   如果这个时候不肯跟肃王府结亲,那样就真的得罪肃王至无可复加的地步了,于整个局面的平衡等大为不利。   小唐虽然心有不甘,但他只是一人之力,而敏丽跟肃王府的亲事,却是族内家长们反复权衡了之后才定下的,是为了整个唐族的前途地位着想,小唐心里也明白,何况,连他自己的亲事都得由唐家跟林沉舟做主呢。   因此小唐虽知道敏丽不愿意,也只是假做无事之状,只稍微安抚几句而已。   敏丽哪里知道这门亲事后面竟会有这么些钩心斗角的谋算在内?只是忧愁痛哭,无法罢了。   应怀真这会儿自然也想不到,区区一桩亲事背后竟盘根错节,只陪着敏丽说了会儿话,见天色不早,应怀真便道:“早先不是说明慧姐姐也在呢?我还以为会遇见呢。”   敏丽道:“先前陪着我说了半晌话,你来之前才走,大概是去见母亲,或者又去找哥哥了……”   应怀真便问道:“唐叔叔可回来了么?”   敏丽瞧了瞧窗外,便道:“这会子也该回来了……只是我才不要理他,横竖没有一个真心替我着想的。”说到这里,又拿了帕子擦泪,从应怀真进门到现在,都已经换了几条帕子了。   应怀真握住她的手,苦口婆心道:“姐姐,你听我的,快不许哭了?眼睛红肿成这样,回头又擦坏了可怎么好呢?你心里已经是不好过了,何必又折腾身子?”   敏丽深深明白她对自己却是一片真切关心,便点头叹道:“我就知道,说来说去,竟只有你最懂我的心。”   应怀真把她的手握了一握,说道:“姐姐,我去看看唐叔叔……改天再来看你,你若觉着闷,也可以去寻我,万万别把自己的身子弄坏了。”   敏丽道:“现在我又怕什么呢?倒不如现在哭死了还自在些。”   敏丽含恨带怨地说了一句,又怕应怀真担心,忙对她笑笑,道:“罢了,时候不早了,你且快去就是了,多谢你同我说了这半天,我心里已经好过了许多,你放心,自然不会再哭了……”   应怀真看着她含泪带笑的模样,心头不免难过,终于依依不舍地出了门,便叫丫鬟带路,去书房找小唐。   不料到了书房外,就见跟随林明慧的一个丫鬟站在门边儿上,忽然见了她们来到,便道:“是应姑娘,姑娘几时来的?”   应怀真看一眼屋里,见房门是开着的,便悄声问道:“我才从敏丽姐姐那里来,你们姑娘也在?”   丫鬟笑道:“可不是呢?正好儿唐公子也回来了,我且说一声儿……”   应怀真迟疑着,心想着林明慧在,自己来岂不是打扰了?然而心中却又有许多话想跟小唐说,正犹豫中,不料里面已经听见了,听到小唐的声音道:“是怀真来了?快些进来就是了。”   应怀真听了,便垂了垂肩头,出了口气,低头迈步进了门。   应怀真到了书房,才走几步,便见眼前裙摆摇曳,她微微抬头,却见林明慧正从书案后面走了出来,面上微微有些红意。   应怀真定睛再看一眼,就见小唐坐在书案后面,面上倒没什么表情。应怀真见状,心头微微一跳,暗暗地更是觉着:“莫非我来的果然不凑巧了?”   然而到底骑虎难下,忙上前行礼,分别见过小唐跟林明慧。   小唐还未开口,林明慧已经笑道:“怀真妹妹怎么这会儿来了?天都要黑了呢,妹妹跟敏丽那样好……今晚上莫非留在府里住着呢?”   应怀真便道:“并不是,才去探望了敏丽姐姐,因有一句话要跟唐叔叔说……所以才顺便过来看看。即刻就要走了。”   林明慧虽从桌子后绕出来,却仍不离开,只站在桌子旁小唐的对面儿,回头看应怀真,道:“人家都说‘下雨天,留客天’……妹妹特意挑这下雨天过来,人家不留客,倒显得不知礼数呢。”   应怀真听到这里,才隐约觉着林明慧这两句话似有些意有所指似的,她心头诧异,微微皱眉,却并不做声。   此刻小唐起身道:“明慧你来了半日,也该去太太那边坐坐了,怎么只说怀真,你不也是下雨天来的?”   林明慧听了,便冲他哼了声,道:“怎么怀真一来,你便赶我走呢?可见厚彼薄此。”   应怀真仍是一声儿也不言语,小唐敛了几分笑意,望着林明慧,只轻声道:“怎么这么说话呢?”   林明慧见他如此,却一笑,道:“罢了,跟你们打趣儿呢,我也正想去看看太太呢……就不扰你们说正经事儿了。”说罢,便扫了一眼应怀真,自顾自走到门口。   林明慧到了门边儿,忽然回过头来,仿佛要说什么,停了一停,又终究只是笑笑,转身带了丫鬟去了。   小唐见她去了,才叹了口气,便又看着应怀真,笑问:“其实我也正要问你,做什么大雨天的跑来?也不怕着凉?”   因林明慧方才那两句话,倒是让应怀真无端多心起来,便不靠前,反而后退了一步,道:“唐叔叔,我来……只是因为刚听了消息,说是敏丽姐姐跟肃王府世子定亲了?”   小唐知道她若非急事,不会这会子上门来,闻言便道:“正是,你就是为了此事来的?你既然见过敏丽了……那她可还在哭?”   应怀真听了,便才抬头看他,道:“唐叔叔既然明白,那也该知道……敏丽姐姐不喜欢这门亲事,为什么却还……”   小唐微微笑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轮得到她喜不喜欢呢?你好好地女孩儿家,若给人听见这些话,必然笑话你呢。”   应怀真听到这里,一瞬语塞,心中竟隐隐作痛:想她前世,只爱着凌绝一个人,不管如何都要嫁他,然而应兰风也没说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云云,只因她喜欢,便二话不说地答应了促成。   曾几何时,她还单纯地以为普天下的女孩儿都如她一般能顺心遂意的呢。   应怀真定了定神,便道:“那么……便不提敏丽姐姐,唐叔叔,你觉着肃王……肃王府可好么?”   小唐见问,却沉默了片刻,才看向她问道:“这个……怎么说呢?”   应怀真心中着急,但是那些话自然是万万不能透露的,倘若这会子说出“肃王会谋反”这种话、甚至依稀透露半点儿这种意思的话……那么只怕死的就不是肃王了。   偏偏小唐可恨,自己并不表态,只是看她。   应怀真想到敏丽哭肿了的双眼,又想到前世的情形,双手绞了又绞,才道:“总之……总之我、我……”   说到这里,应怀真委实被逼的退无可退,正是无法可想的时候,忽地灵光一动,想到一个人来。   当下应怀真便看向小唐,道:“是、是有个人跟我说……肃王……肃王府不能嫁的。”   小唐忽然听她这样说,很是意外,嘴角便又有三分笑意,饶有兴趣般问道:“哦?谁跟你说的?”   应怀真咬了咬唇,把嫣红的唇瓣咬出了一抹白痕,小唐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见状,忽地有些想叫她不要这样心狠用力,他看着都有些替她疼呢……   正在恍神,却见应怀真左右打量了一番,见丫鬟在门口上,身边儿并无他人,才又低声道:“这话我只跟唐叔叔你说……你却不能告诉别人……是、是竹先生跟我说的!”   小唐听到“竹先生”三个字,才又警醒起来,重复问道:“是竹先生?上回我请来给你治病的那位?”   应怀真心中暗暗叫苦,只想:“我不想进拔舌地狱呢,可是又不能见死不救……神天菩萨,原谅我罢了。”   应怀真见小唐正色相待起来,心中便略踏实了几分,便点点头道:“是竹先生说的,所以唐叔叔……你想想法子罢了,万万别让敏丽姐姐嫁到肃王府去!”      ☆、第 86 章   且说在唐府里,应怀真为救敏丽,万般无奈下灵机一动,便把谎扯到竹先生身上,只求小唐速想法子罢了。   小唐听了,便细看应怀真,应怀真最怕被他盯着瞧,本就心虚,哪里禁得住被他那样似能洞察所有的眼神打量?可又怕露出马脚,于是少不得竭力作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小唐看了应怀真片刻,便不再问下去,只是轻轻笑了笑。   应怀真见他笑得莫测高深,也看不出到底如何,心中七上八下,便问道:“唐叔叔,你不信?”   小唐正低头打量桌上各位物事,闻言回头,含笑看她,若有所思地说道:“信……我自然是信的,小怀真做什么要骗我呢?”   应怀真听到后面一句,情不自禁就咽了口唾沫,不知该是何种表情才好。   小唐却又转开目光,忽然道:“对了,先前你送我那样的大礼,我还没好好谢过你呢。”   应怀真想不到他忽然转开话题,愣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道:“你是说那个……香囊呢,那个不算什么……”喃喃说了一句,又有些不好意思,说:“原本想绣鸳鸯的,只是我的绣工不好,怕反而会绣坏了……唐叔叔不嫌弃就好了。”   小唐道:“怎么会嫌弃?竹先生也曾同我说了,这种香很是难得……”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   应怀真道:“是了,我还没当面儿谢谢唐叔叔帮我找到先生……”   小唐笑道:“就不必我多谢你,你再谢我的……只是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你觉着竹先生是关乎生死,非要找他呢?”   应怀真听郭建仪说过几句,只因委实无法可想,又遇上小唐,才找他帮手。见小唐问,不免又搜肠刮肚想了想,便回答:“我……只是听说他是个有名的……能掐会算之人,所以我、我本想叫他帮我算算我爹在南边儿的事儿……”   一边思忖着,一边竭力支吾,眼神就有些闪烁不定,小唐瞧在眼里,仍只是笑了笑,道:“真个儿竟让你蒙对了,他真的是个无所不能的,如今是肃王府的座上宾呢。”   应怀真松了口气,道:“我只是想找他,却并不知道原来他在王府里。”说到这里,忽然纳闷起来,本来是要跟小唐说敏丽之事的,不料他竟转而不谈了。   应怀真忙又说道:“小唐叔叔,敏丽姐姐的事……你可要上心些,我、我也知道这件事是极难的,可是……”   小唐见她满眼地祈望,又看看外头越发阴沉的天色,道:“你冒雨而来,不是为见敏丽,是为见我?为了见我说这些话对么?”   应怀真无法答腔,小唐却慢慢走到她的身边儿,看着她微微有些湿润的绣花鞋跟被雨水打湿的裙摆,眼神也逐渐柔和了些,轻轻地叹了声道:“你那场大病才好了多久,就又为了人操心奔走的……”   又见她一缕头发似也被雨水湿了,斜斜地抿在腮边,往下垂落颈间,小唐目光所至,便伸出手来,手指微垂,便想给她抿到耳后去……   谁知正在此刻,就听到门外有人咳嗽了声,道:“有什么正经事,竟还说不完呢?”   应怀真乍然听了这句,知道是林明慧在说话,忽然见小唐已经在身前了,便下意识后退一步,心想着既然林明慧去而复返,自己该说的话也都说尽了,是好是歹,究竟如何,毕竟小唐自己心里有数。   因此应怀真忙又盈盈下拜,低头垂眉道:“唐叔叔既然知道我的来意,我说的话,也请放在心上……时候不早,我便告辞了。”   小唐早在听到林明慧出声之时就敛了笑,手也又缓缓握回去了,见状便道:“也好,我送你出去。”   应怀真执意不肯,道:“不必送了。”说着,低头转身便出了门。   才一转身,果然就见林明慧站在门口边儿上,见了她,便道:“怀真妹妹倒是有什么事儿呢,连我也不能告诉?”   应怀真微微一笑,道:“也没什么……我便要走了。姐姐告辞。”竟不再多看一眼,同丫鬟径直往前而去。   原来林明慧方才自书房出来,便去见了唐夫人,说了会儿闲话,便说起应怀真来了,她就同唐夫人道:“也不知有什么正经的大事儿,还要避着人呢。”   唐夫人自然笑道:“怀真那孩子是懂事的,既然这样,一定有话跟你哥哥说。”   林明慧嘟了嘟嘴,又道:“伯母大概不知道呢?上回我做寿那日,毅哥哥不是全天不在的?派人去找也没找见,你道是如何呢,原来就是因为怀真病了,他整日里为了她奔走呢。”   唐夫人微微点头,道:“这件事儿我隐约听敏丽说起了……委实是因为怀真这孩子惹人疼,你哥哥也待她不同。”   林明慧低下头去,小声道:“什么孩子呢……先前肃王府没订下敏丽之前,不也是见了她的?好歹也将要谈婚论嫁的年纪了。”   唐夫人听了这话,知道她是拈酸吃醋了,便笑起来,道:“你着实是想多了,都快要成亲的人了,做什么还跟怀真斗这八竿子打不着的气呢?罢了罢了,何况你还不知道你哥哥的,他哪里是那种三心两意的人?”   林明慧听到这里,才又笑起来,如此便不再提此事,然而坐了一刻钟,见天越发黑了,就仍是不放心,遂告辞了出来看看,谁知一看,两个人仍是在说话呢,林明慧才又按捺不住,便在外头说了一声儿。   小唐见应怀真头也不回地去了,知道她是个细致又多心的,听了林明慧的话,回头指不定如何呢……便有些不悦,就看着明慧,只道:“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林明慧抬头看他,道:“我哪里有什么意思了?不过是见天太晚了,怕她回去路上不便,若真的舍不得她走,留下来住在府里也是好的呢?”   小唐听了这话,越发不像,便正色说道:“你有话且想想再说出来,你细想想你这话可像样么?怀真年纪还小,又是好意才来寻我……你何必这样信口开河,若传了出去,是毁了她的名儿,还是毁了你的名儿呢?”   林明慧道:“你若是在意她的名儿,就不用孤男寡女地跟她在一个屋里说这么久了!”   小唐原本是极好的涵养,听了这句,隐隐动怒,道:“你说什么?”   林明慧自悔失言,便低了头,小唐深吸了一口气,压住胸口怒火,半晌才说道:“天色不早了,姑娘且早些回去罢了。”   林明慧听了这样冷冷淡淡的语气,知道小唐是动了真怒,她不由地有些后悔,又有些委屈,却站着不动。   小唐索性便叫了自己的丫鬟来让送客,林明慧见状,忍不住说道:“我早知道你对她留了心了,我就说了这一句,也没直着说什么,你就怕她受委屈了,反对我这样!”   小唐闻言住脚,气得指着她,却见丫鬟们已经来了,便不再理论,只是拔腿进了屋里。   不料林明慧见状,自以为说中了小唐的心事,竟跟着进来,说道:“你不用瞒着我,那天你为了她的病,在肃王府跟一个江湖郎中下跪,是不是有这事儿的?你曾为了谁这样过来着,只怕就算我或者敏丽病的快死了,你也不至于向人下跪的!”   小唐见她连这个也知道了,不由淡淡冷笑道:“我何必瞒着你?只不过这种事也不必到处嚷嚷罢了。”   林明慧见他这样反应,越发气道:“你、你这是承认了对她不同了?先前熙王爷跟我说的时候,我还不信……你……你……”   小唐听到这里,微微挑眉道:“熙王爷对你说什么了?”   林明慧情急说了这句,忙回手捂住嘴。   小唐凝视着她的眼睛,冷冷说道:“怎么不说了?你几时又跟永慕见过面儿了,还说些这样亲密的话?是了……你跟永慕两个私下见面儿是正经的,我跟怀真说上两句话就孤男寡女了?”   林明慧被小唐一激,便道:“我何尝跟他私下见面儿又亲密了?只是前些日子他去我家里,无意中见着了才说起来的,他只是说你很疼爱怀真,跟对别人不同,说怀真生得可人心之类……又哪里是什么亲密的话?”   小唐听了,恨不得把熙王捏死,便道:“你听了他的话,于是就来疑心我跟怀真了?你如何不去好生想想,赵永慕无端端跟你说这些做什么?他不过是个顽劣无聊的性情,又见你我已经订了亲,所以想挑拨你多心罢了,最好让你跟我吵起来,他才笑着拍手看热闹呢,不料你竟果然中计。”   林明慧听了这几句,目瞪口呆,小唐又道:“这样罢了,怀真我的确是疼惜的,也的确跟对别的孩子不同,现下是如此,以后多半也是如此。倘若你仍是这样不放心,总疑神疑鬼着,横竖此刻咱们还只是定亲,不如且同恩师说一声儿,叫你另寻可靠可信之人如何?”   林明慧听小唐说的这样明明白白,心中已经是后悔自己方才冒失了,便不言语。小唐道:“你不说话,就是默认了?”   林明慧才跺脚说道:“你明知不是,何必总是呕我?我……我已经知道错了。”   后面一句,却是悄悄地一声,似有若无。   小唐望着她,想到应怀真方才离去之态,有心再说几句,转念间只是止住,便道:“你且回家去罢了,以后若是无事,就不必往我这里再跑,虽说已经订了亲,到底仍是孤男寡女,未成亲之前如此亲密,知道底细的人明白咱们是从小儿长大,不知道底细的还不知说些什么呢,且回罢。”   林明慧见他一气儿说了这许多,她素来不饶人,心里虽然认错,面儿上却也有些过不去,便道:“你不用赶我,我自己走就是了,你当我愿意来么?若不是瞧敏丽,谁理会你……哼。”一甩袖子,果然赌气出门而去。   小唐见她走了,叫了小厮进来掌灯,烛光幽幽,点燃一室暗寂,窗外却仍是雨声细细。   小唐走到窗户边儿上,抬头往外看去,心知此刻应怀真仍在路上,忽然抬手在胸前轻轻一抚,隔着衣裳,能摸到里头放着的物件儿,此刻也不知怎地,竟能闻到一丝奇异的香了……在这无边的雨气之中窜动氤氲,令人心魄起伏荡动。   小唐将应怀真方才所说的话,思来想去过了一遍,不由地微微蹙眉。   半晌,忽然又想到她方才说“本来想绣鸳鸯,又怕绣坏了”时候,那略见羞怯小心的小女儿神情,不由莞尔,可一旦又想到她受了林明慧那几句,恐怕因此而生闷气……不免又叹了声。   且说应怀真匆匆辞别,上了车,果然鞋子便被雨水湿了,虽有些湿哒哒地难受,倒也能忍受得。只是想到林明慧方才那几句,心里有些不自在。   暗中想了半天,便喃喃念说:“这是怎么说的呢,竟惹来这种疑心……竟然也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了。”   嘴里这样念了一句,小丫头秀儿就问道:“姑娘说什么呢?”   应怀真摇了摇头,心中却也暗暗地打定主意,只想:以后无事尽量少去唐府罢了,纵然要去,除了见敏丽跟唐夫人外,绝不能再单独地去见小唐,要知道他已经是跟林明慧婚约在身了,自个儿也渐渐长大,不能再像是以前一样无拘无束,何况如今林明慧更有疑她之心了呢?还是趁早儿好生避嫌是正经。   秀儿见应怀真不言语,便趴在车窗边儿往外看,只因她素日极少出门,只偶尔才能跟着主子出来一次,仗着此刻天黑又下雨,路上人少,便乐得一饱眼福。   正乱看之间,忽然笑了起来,应怀真便问她突然笑个什么,秀儿回头道:“姑娘你快来看,那边有两个人,敢情是喝醉了呢?满地乱滚,那地上都是水,瞧着都湿透了,岂不可笑?”   应怀真听了,便略歪头看了一眼,果然依稀看见两个人在一块儿纠缠,其中一个仿佛要把地上那个扶起来一样,暮色里看不出什么来,便也罢了,耳闻着车子骨碌碌经过,忽然听到外间那人叫说:“凌景深,你必然是故意的!本王要制你的罪!”   应怀真听了这句,很是意外,却听外头有人似乎笑语了一句,而后果然又是熙王赵永慕的声音,笑道:“怕什么?这会子哪里有个人在,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且我便是如此,谁爱说便叫他们说去……”   应怀真听到这里,便叫停车。   这路边上的两个人,果然正是熙王跟凌景深两个,因没有带小厮,也未乘车而来,吃了酒要往回走,熙王一不留神跌了一跤,把个伞也跌破了,凌景深便来扶他。   两人正在拉扯说笑,忽然见一辆马车停在前方,车上徐徐下来一个人影,一手拎着裙摆,裙裾下先落地的那只脚,着嫩黄色的绣花鞋,如菡萏一般可爱秀巧。   熙王停了说笑,跟凌景深两个便看,只见那人撑伞来到跟前,微微地将伞往后,露出底下熟悉的脸,明眸在薄薄暮色中如秋水莹然。   应怀真先向着熙王屈膝,道:“殿下有礼了。”   熙王一怔之下,便笑道:“怀真?你怎么在这儿呢?”   应怀真看一眼凌景深,才要说话,凌景深自顾自往旁边走开了几步,就站在身后一座楼的屋檐底下,竟然是主动有意避开了。   应怀真本正想要不要避开他说话,然而此事又跟他有些关系……没想到凌景深竟这样知机,应怀真便重看向熙王,道:“上回肃王妃去瞧我,王爷必然是早就知道她想选世子妃么?”   熙王浑身水淋淋地,雨又不时落在脸上,他索性走上前来,把伞拿了去,便将两人都罩在其中,才垂眸看着她,道:“不错,又如何?”   应怀真道:“既然如此,那你必然也是早就知道了敏丽姐姐也在人选之列?”   熙王听了这句,就明白应怀真想说什么了,仰头又笑了声,道:“小怀真,你要跟我说什么?早知道你请我们去你的车上便是了……瞧你穿的单薄,亲自出来也不怕着凉?快直说罢了,不必拐弯抹角。”   应怀真心中一横,道:“王爷当初说……有法子叫我避开被选中,既然王爷有这个心,那为何没有对敏丽姐姐……”   熙王听了这话,望着她便嗤嗤地笑了起来,应怀真被他笑的脸上微微发热,道:“王爷只顾笑什么,可是我说错了话……”   熙王收了笑,就长叹了声,道:“怀真丫头,你倒是说的没有说错,是只竟要坑死我呢。本王索性跟你说句实话,纵然我有心娶敏丽,也是娶不了的。”   应怀真果然并不明白这话,熙王点点头,说道:“你这小丫头……罢了,你且想想看,唐家如今,大体上跟谁都是过得去,别的不提,只说在皇族里头,皇上面前自也不必说。底下……他们跟太子关系很好,你唐叔叔跟我也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独独跟肃王府隔阂着……倘若我再娶了敏丽,你且让肃王怎么想呢?又倘若肃王一朝得势,你叫唐家如何自处呢?他们家里百年鼎盛,连这点儿权衡都打算不到,还叫什么‘东海王’家里呢?”   应怀真听了熙王一席话,竟似如梦初醒一样,此刻才知道这一门亲事背后,居然不仅只还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还有这许多纠葛利害在里头。   应怀真呆呆听着,着实想笑,或是为了自己先前的单纯而笑,或是为了敏丽似无可更改的命运而笑……原来此前她以为结亲这回事,无非是男女两人之间两情相悦罢了,可现在想想,又哪里是男女之间的什么事儿,竟是家族之间的事儿,是朝堂之上的事儿了!   熙王打量着她惘然的神色,深深地吸了口气,道:“好了,不要多想了,快些回家去罢了,你不比我们,着了凉害了病便不好了。”说着,便道:“来,我送你上车。”   应怀真不再做声,熙王果然陪着她回到车边儿上,此刻路上行人绝少,熙王把伞放下,将应怀真轻轻一抱,直接送到车上。   应怀真到了车内,才想起探身出来,道:“王爷,拿着伞罢了。”   熙王果然把伞又撑了,向着她一挥手。   马车复又往前而行,熙王目送车消失在暮色跟雨幕之中,还在有所思,背后凌景深走到跟前,钻到伞底下,道:“看方向……应小姐这是才去过唐府?”   熙王点了点头,忽然说道:“是为了敏丽之事。”   凌景深听了,半晌,便“哦”了声,熙王转头看他,见他面色淡淡地,暮色中微见冷意。   忽然一阵风吹过,熙王通身湿透了,不由便打了个哆嗦,熙王叫了一声冷,凌景深便要脱自己衣裳给他,熙王笑着打了凌景深一拳,两人你推我挡,嘻嘻哈哈间才要再走,便见一辆马车急急而来,径直停在两人跟前,原来是熙王府派来接人的,两个人忙上了车,马车调头而去,街上才复又安静下来,只有黄昏雨仍是绵绵密密地下个不停。   且说应怀真回了公府,才进门,即刻又叫人唤进宝儿,叫赶紧去肃王府找竹先生。   进宝儿道:“这时侯又去找先生做什么呢?”   应怀真道:“是要紧事情……你只说……只说我又病了。”   进宝笑道:“这个万万不成,做什么白咒自己?我且只说要紧事情试试。”   果然进宝儿就去了,应怀真等在府内,只因先前跟小唐扯了谎,她怕小唐回头找竹先生对质,倘若说穿了可怎么办呢,因此想同竹先生先串好了谎。   进宝去了半天,回来说道:“先生说下雨天不宜奔走,明日是晴天,他一早儿便会来。”   应怀真急问:“你没说是我又病了?”   进宝儿笑道:“我才试着说了一句,先生就说我扯谎呢,还要打我的嘴……我哪里还敢再说,就飞跑回来了。”   应怀真听了这话,便没有了法子,只好等明日再说罢了,好歹想了想,小唐纵然想对质,大概也不会趁夜到肃王府把竹先生叫了去……于是才稍微安心。   当夜,应怀真便做了个梦,梦境模糊,到底如何是记不清了,只隐隐约约听到有女子的哭声,依稀仿佛是敏丽……应怀真以为是敏丽不愿嫁到肃王府,就想劝敏丽止住哭泣,不料只见敏丽在极远的地方,被若干人围着,她无论如何都到不了身边儿,急得用力挣扎,终于醒了……睁开眼睛,才见满目天光,竟然已经是天亮了。   于是赶紧收拾妥当,坐等竹先生来,又叫小厮盯着去催。   倒果然如竹先生所说,今儿天果然放了晴,且日色大好,只不过一直到日上三竿,竹先生才摇摇摆摆地来到了。   因竹先生曾救过应怀真,故而对外只说是个大夫,加上那几日门上众人都也认得他了……因此一路被带着来到内院。   应怀真等不及他进门,就已经迎了出来,道:“先生怎么才来,不是说一大早儿就来么?”   竹先生气定神闲地笑道:“急什么?这便是我的一大早儿呢。”   进了屋,丫鬟奉茶。竹先生就问何事。应怀真忙把敏丽的事儿说了,又把自己扯谎的事儿也说了,央求竹先生跟自己串谎。   不料竹先生听了,便略叹了声,并不说话。   应怀真问道:“先生怎么不做声的?”心里只以为竹先生或许不肯的,正打算再求一求,不料竹先生看她一眼,道:“若我跟你串谎,那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   应怀真不解,就问原因。   竹先生慢悠悠地说道:“唐家小姐的八字是我合的,她跟世子……是命中注定的姻缘。”   应怀真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更是做梦也想不到,呆问:“什么?”   竹先生却又看了她几眼,打量了片刻,竟道:“我瞧着……近来你自个儿也有件事儿,其他的就不必先担心了……”   应怀真听了,越发怔忪,竟不知要先问哪头儿。   ☆、第 87 章   竹先生揣着袖子,东张西望片刻,又使鼻子嗅了嗅,末了问道:“丫头,近来你没制什么香?”   应怀真下意识摇了摇头,忽然想起给郭建仪那个,便道:“原本给小表舅做了一个,只是……大概不好,近来他也都没来,就一直搁着了。”   竹先生满脸喜色,已忙不迭催着说:“快拿来我看看。”   应怀真心中正想事情,便回身去了房中,把放在枕边的那芍药香袋儿取了过来,竹先生一看先笑道:“这个花儿好,上回那并蒂莲花我却嫌太情意儿了。”   应怀真便小咳嗽了声,道:“那原本是贺唐叔叔订亲的,自然要讨个彩头呢。”   竹先生拿在手中看了一会子,又嗅其香,半晌说道:“这是掬香琼,本是以芍药为本香……为什么里面还有一丝……似又是果木的甜香?”说着又嗅了会儿,迟疑着说道:“像是柑橘,又像是桃李……”   应怀真笑道:“瞒不过先生,里面着实有桃儿香跟橘香,我试了几遭儿,好歹不负。”   竹先生叹道:“稀奇稀奇!芍药之香本来妖烈浓艳,你偏用果木香来调他,如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暗香浮动,甜意氤氲,沁人无声……好好!”   应怀真听他满口夸赞,微微脸红,道:“不算什么,哪里有先生说的这样好呢。”   竹先生大摇其头,道:“能叫我说一声好,你可知不易?唉……难为你了,这个虽比不上透骨玲珑,却也是极难得的了,可见你这位小表舅对你而言……是个非同一般之人,不然你也难肯又花这心思。”   应怀真想到已多日不见郭建仪,便垂下头去,默默只道:“他对我多方照料,只怕我已经得罪了他了。”   竹先生听了这话,不以为忧,反而喜说:“既然已经得罪了,这香袋儿白放着岂不可惜?不如且给了我。”   应怀真见他见猎心喜,不由啼笑皆非,唤道:“先生!”   竹先生见她终究不舍得,叹息几声,依依不舍便交了出来。   应怀真接了过来,重又放好了,才又回来道:“先生若喜欢,改日我再给你做一个就是了,不知偏爱何香?只怕做不好。”   竹先生嘻嘻笑道:“但凡是你做的都使得。只不过近来且不要做了,不然的话总有伤戚之意,反而不美。”   应怀真正有不解,便问道:“先生说我近来有事,不知是何事?又说‘伤戚’,这是何故?”   竹先生摇摇头道:“不碍事,最迟明儿就知晓了。也不必问,问了反徒增一日的烦忧。”   应怀真见状,只得把自己的按下,便试着说道:“既然如此,我倒也罢了,怎么敏丽姐姐那里……先生别是算错了罢?”   原来应怀真知道肃王谋反,若敏丽嫁了,将来岂不是会跟着一块儿人头落地?因此先前听竹先生说敏丽跟世子爷姻缘天定,才大为愕然,不能置信。   竹先生笑着虚点了应怀真两下,道:“你竟疑心我会算错?你这丫头,好大胆子……”   自从竹先生出现,但凡他说的每一件事几乎都得应验,肃王对他且深信不疑,应怀真闻言,面上微红,呐呐说道:“我、我也并没别的意思,只是……有些替敏丽姐姐担心。”   竹先生又揣起手儿来,微微地叹息说道:“不必担心,横竖个人自有缘法,以后自然印证罢了……”   说到这个份儿上,应怀真也不便再议什么,只猛然中忽然又想起另一件事来,忙拉住竹先生的袖子,问道:“先生给敏丽姐姐合八字这件事……唐叔叔可知道?”   竹先生眼中笑意隐隐,道:“我虽则不曾亲口跟他说过,然而他那个人……要知道自然是早知道了。”   应怀真听了这句,那脸腾地就红起来,满面羞愧,无地自容。   竹先生端详着她,越发笑得不怀好意,道:“自作聪明的小丫头,怎么样呢,露马脚了罢!”   应怀真伸手抓住脸,极想有个地缝钻进去:想她昨日还信誓旦旦一本正经地跟小唐扯谎,说是竹先生告诉自己肃王府不好嫁,却没想到这门亲事是竹先生算中了的。   当时小唐的反应只是寻常,但是他心中怕不早就知道了的?应怀真想到他侧身轻轻点头说“信,如何不信?”时候那种表情,从此之后,在他心中,只怕应怀真三个字大概就等同“扯谎精”亦或者“小骗子”了罢。   亏得她当时觉着自己能想到竹先生来当挡箭牌,委实是一大妙策,谁知竟是一步大大地错棋,真真儿是何苦来着。   幸好因为林明慧之事,故而早打算要避嫌了,横竖以后少见他,那也不至于太过窘然。   果然到了次日,应怀真才明白竹先生所说的“伤戚”之意究竟是为何。   幽县有人送了信儿过来,说是李家的老爷子过世了。   正这几日许源病好,跟李贤淑在合计事儿,李贤淑忽然听说李老爹过世,不免泪洒当场。   许源安慰了几句,又叮嘱道:“不必忙着太过伤感,快快收拾东西是要紧。”   李贤淑挣扎着,一边儿叫人回去收拾,一边儿自去回了老太君跟太太,便回到屋里,见应怀真也已经知道了,娘儿两个抱头先哭了一顿,外头车马已经准备妥当,李贤淑便带了应怀真上车往幽县去。   在车上,应怀真怔怔出神。原来她对自己这位外公的印象颇有些希微,只知道他脾气极不好,原本家中人人惊惧,前世更闹得李兴携家带口远走他乡。只因起初应怀真一家三口远在泰州,回来后又长居应公府,因此相处的时日竟然极少……   只是偶然记得,李老爹对别人虽动辄横眉竖眼,可对她却是极好的,赶着心情好之时,还会抱着她满院子溜达,又用胡渣蹭她的脸,惹得还是孩子的应怀真哈哈大笑。   后来不知哪一日,李老爹便去世了。对他的骤然离世,应怀真有些松了口气,他毕竟不会再打骂吵嚷徐姥姥等了,又有些伤感,再也见不到那个抱着她乱蹭胡子的人了。   而这一生,因应怀真从中行事的缘故,李家众人的命运跟上一世大有不同,先是李兴李霍父子不曾背井离乡,李兴经商渐入佳境,李霍却更争气,跟着大名鼎鼎的扬烈将军纵横军中,前途无量,幽县地界人人皆知,人人称赞。   几个女孩儿都嫁了,李贤淑且常回家来,若不能回,就叫人隔三岔五送些东西回来,人人都知李家大女儿是应公府的掌事二奶奶,但凡提起,三分嫉妒,七分艳羡。   其他诸人且不必提,总而言之,李老爹若是外出街头,已经不像是先前的光景,也没有人敢再骂他“醉猫”等言语,反而上赶着亲热,颇有恭敬的意思。   李老爹见状,也渐渐转了心性,不再动辄乱打乱骂,每日里喝上几杯酒儿,日子逍遥自在,因此徐姥姥也十分衬意。   应怀真也跟李老爹相处过两次,见他笑得眼睛弯弯,十分好脾气的模样,心里也是欣慰,虽隐隐想到李老爹前世骤然而逝之事,可既然他转了性情,那么大抵会活的长久一些,却想不到,该来的终究会来。   李贤淑带着她回到李家,见几个姊妹也都早回来了。因徐姥姥是个能干的人,又有儿子女儿们相助,早把事情整理的妥妥当当,当下隆隆重重风风光光地大办了一场。   连幽县的县令也亲临祭奠,其他小吏更不必提。街上众人见了这般齐整排场,也有感念李老爹素日风趣和善,便也纷纷前来拜祭,一时门前人来人往竟是不休。   一连过了七日,家中诸事都停当了,徐姥姥又是个刚强之人,便叫李贤淑早些家去,也不用再来回跑了,李贤淑先前来了三天,后来这四天里,便隔两日就回来一次,好歹把她的老父相送了才安心。   李贤淑听了徐姥姥吩咐,便点头答应了,说话间,几个妹妹也便进来了。   巧玲因知道李贤淑明儿要走,便道:“姐姐不比我们,府里几千几百号人呢,倒是听娘的话早些回去的好。”   美淑跟美玲也齐声说是,美玲前年便也嫁了,对方却是个落魄寒门,虽然祖上也是世代读书,近来却十分没落了,不过美玲却不在意,一心相当秀才娘子,到底是嫁了。   姊妹们说了几句话,巧玲便说:“赶明儿得闲,我们也能去那府里逛逛就停当了,姐姐竟也不请我们去见识见识的。”   李贤淑想到府内那个情形,又见巧玲是这个情形,便不言语。   不料巧玲见了,便道:“姐姐敢情是嫌姊妹们了?连应一声都不敢的?你放心,不过是吓唬你……哪里就去给你丢人了呢?”   李贤淑才道:“各家门当家户,有什么冷热自己知道罢了,只是我还没说话,你就补上这一句,你既自说自话了,我也无法。”   巧玲便“嗤”了声,略翻白眼,只因前两年陆波升了职,不再只管大牢,竟提到了县令身边当个主簿的职位,因此巧玲更多了几分得意,因不敢十分招惹李贤淑,便只转头看着美淑跟爱玲,道:“你们倒是不言语的,心里只是跟我一样想法,却装好人,只叫我出头。”   美淑便含笑说道:“哪里有,他们府里势大规矩且多,纵然大姐叫我去我也是不去的。”   爱玲也说:“这些大户人家,哪里是好相处的?只怕大姐在府里也是尽力周旋罢了,我们不能相帮,却也不去讨这个没趣儿,他们那些人都是心眼极亮的,口里虽说得好听,心里指不定怎么笑话鄙薄呢……所以娘也只去过一两次罢了。”   爱玲说的本有道理,不料巧玲听了,却大为不快,瞪着爱玲道:“你快些闭嘴就是!先前看你读书识字的还以为会了不得呢,不料好好地不去捡高枝儿,却选了那么一个潦倒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抗,只会念两句酸诗有什么屁用?如今还指着娘接济你们呢?你竟在我面前还说这硬话!”   爱玲听了,紫涨了脸,拔腿就跑了出去。李贤淑便喝道:“三丫儿,你轻狂什么!都是姊妹,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美淑便道:“就是呢!难道忘了先前三妹夫吃了官司,巴巴地叫人请大姐相救的事儿了?都是姊妹,何苦拜高踩低的呢。”   巧玲听了,又羞又气,也红了脸,半晌道:“好好,都是你们友爱,只是二姐你也太友爱了些,才叫你们家的在外儿招惹那么多风流账!”   正吵着,徐姥姥进门来,喝道:“又闹什么?外头还有客人,叫人听见了像什么话?再闹都给我走!”说着,只看巧玲跟美淑。   巧玲便冷笑道:“娘不必又护着……反正事儿都完了,我也正想走呢!”说着,叫了小丫头,又去通知陆波,立刻就要回家。   徐姥姥气的叹息,李贤淑不免劝慰道:“她就是这个脾气,娘何必生气?”   徐姥姥却道:“我哪里会不知道?只是……我怕你听了这些混话不免又上火罢了,你们姊妹们,现在都出嫁了,相处却比先前还艰难,好不容易有坐在一块儿的时候,却又每每吵翻了天。”   美淑哼道:“何曾吵,就是三妹妹不肯让人,一开口恨不得把我们都咬死才罢休。”   李贤淑听了,不由笑了声,于是只又跟徐姥姥说了会儿话,等客人也都散的差不多了,才出门上车回家。   李贤淑忙碌了这几日,身心俱疲,本来头三天后,便不想应怀真再跟着,不料应怀真因念着应兰风不在家里,若只李贤淑一个人来回奔波操持,岂不是显得孤苦凄惶,更添悲楚?于是执意要陪伴着。   两人回到府内,丫头们烧了水,各自沐浴了,才又去各处请安,闹了半宿才罢。   是夜,应怀真已经倦极,却仍是模模糊糊地想:“外公这件事,竟又给竹先生说中了,既然如此,那么敏丽姐姐的事儿只怕也是真的?她果然跟世子有姻缘的?”   想到这里,忽然一愣:既然是这样,那敏丽上一世所嫁的,应该就也是世子了?可……   她依稀记得后来肃王出事后,并没听说唐家如何,想来依旧是纹丝儿不动的……自然是唐家并没受到肃王之事的牵连。   应怀真思来想去,只是不明白,恍惚里就睡了过去。   是夜睡梦之中,仿佛又听到那有些熟悉的敏丽的哭声,应怀真在梦境里头,就想跟敏丽说说竹先生所讲的“注定姻缘”之事,好让她宽慰些,谁知逐渐地哭声便小了,最后就一片静寂无声。   应怀真恍惚里只想敏丽既然不哭了,大概就是好了,于是她也便笑了,谁知忽然林明慧不知从何处走出来,指着她一顿乱骂,什么不堪的话都有。   应怀真心中又气又急,又自忖必然是做错了事情,才惹得林明慧如此大怒,只不过又不知哪里错了,正着急的无处可想,就听到耳畔有人呼唤……睁开眼睛,才知道又做了几个乱七八糟的梦罢了。   吃了早饭,应怀真因念着这几日来总不在家,也不知道敏丽究竟如何了,更加又做了梦,便想着去看看她……然而又怕不期然遇见小唐或林明慧,因此迟疑。   她自顾自在屋里出神了半晌,便想:“我本无愧于心,各行己事罢了,他们爱如何想也由得他们,我又何必因噎废食,就连去探望敏丽姐姐都要看人脸色不成?”   于是即刻派人告诉李贤淑要去唐府,顷刻间备好了车马,应怀真便出了门而去。   进了唐府,丫鬟们接了,一路往里而去,走了半晌,应怀真便对带路的丫鬟道:“你们不用劳烦了,我自己过去就是。”丫鬟便退了。   应怀真本想问问小唐是否在家,然而一问,未免叫人想着她竟惦记着小唐呢,因此也并没有问。   如此又拐过两个回廊,从夹道口路过,将要穿过月门到正前方院子之时,忽然听到轻微的脚步声传来,应怀真怕有人过来,免得忽然撞见两下受惊,便微微放慢步子防备。   不料且走且看,却见前方跑过去的竟是敏丽,双手提着裙摆,飞也似的……很快掠过门口,往右手边而去,看方向似是回屋去了。   应怀真本来一喜,就想叫住敏丽,不料敏丽停也不停,微微低着头,也竟丝毫没见着她,很快飞奔得没了踪影了。   此刻庭院寂寂,隐约有鸟声清脆,应怀真不明白敏丽为什么跑的如此仓促,当下缓步走出来,才要右转去找敏丽,忽然听见有人怒喝着说:“你做什么要这样待她?”   应怀真听了这个声音,迈出去的脚顿时便止住了,原来这个声音,竟然是林明慧在说话。   此刻应怀真心中不免想:“是明慧姐姐……这一定是在跟小唐叔叔说话了,是了,只怕方才唐叔叔又说敏丽姐姐,她才跑了的……唉,我本有心避开这些人,才在家里思虑了半晌才来,没想到偏偏是这个时候又遇见了,真真儿是怕什么就来什么,可见老天就是故意为难人,却也没有法子。”   应怀真想到这里,心里反觉好笑,正想着是不是要这会子走出去,耳畔却隐约听见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似乎说了些什么,却有些听不真切。   应怀真一愣,心里想:“怎么……这听着不像是唐叔叔在说话?”   她心中怀疑,不免微微往前一步,转头看向左边去,只见在左边的长廊拐角处,一丛的绿枝子底下,面对面站着两个人,一个自然是林明慧,另一个,却是一身黑衣,伶仃孤绝似的,居然是凌景深。   应怀真见不是小唐而是他,正意外之时,那边儿凌景深上前一步,便拥住了林明慧。   周围忽然极静,鸟鸣声都不闻了,应怀真莫名其妙,只觉得这幅场景似有些诡异,正愣神儿的功夫,忽然又见凌景深一低头,光影浮动间,竟是向着林明慧唇上亲了下去。   应怀真来不及细想,乍然看见这幕,整个人灵魂出窍似的,竟直直地站在原处,无法动弹,这一瞬间,竟又像是在梦境中一般!   正在无法可想之际,却又见凌景深吻着林明慧,忽然间眼睛微微睁开,目光一转,竟瞥向她!   应怀真对上那幽深的眸色,猝不及防,才如梦初醒,猛然后退一步,却正好撞在身后秀儿身上。   秀儿正疑惑她为什么呆呆地站住了,见状忙扶住她:“姑娘,你怎……”   一句话还没问完,应怀真已经低低喝道:“住口!”   秀儿不知所措,应怀真心慌意乱,无法言语,拼命用力掐了一把她的手腕,此刻已经没了去探望敏丽的心思了,心跳如鼓,匆匆忙忙转身,往外疾走!因走的太快,那裙裾一摆随风竟微微往后曳出去。   秀儿张了张口,本想问她为什么不去见敏丽小姐了,见状只得跟上,又不敢多问。   如此主仆两个飞也似的,将出了二门,那些婆子们不免诧异,便笑着问:“姑娘怎么才来就要走呢?”   应怀真一声不能说,低着头只是快走!正巧一个人从外头进来,应怀真心神不属,也不留意,竟一头撞在对方的身上,正微微有些发晕,那人已经抬手将她抱住,却又缓缓放开,只握着肩头道:“怀真?”   应怀真茫茫然抬头,正好对上小唐注视的双眸,只见他半惊半喜地笑着说道:“我才回来,就听说你也刚来……怎么又像是要走呢?”   应怀真同他看了一眼,脑中纷乱飞扬,嘴唇微微动了动,却又紧闭双唇,只轻轻推开他的手,后退一步站好。   小唐眸中的惊喜之色转做疑惑,凝视应怀真半晌,试着问:“怎么了?是……跟敏丽争执了不成?还是……出什么事儿了?”   应怀真摇了摇头,强令自己镇定下来,便向着小唐微微一笑,屈膝行了礼,道:“只因家中忽有急事,我便要回去了……改日再来……还请唐叔叔代为转达给敏丽姐姐。”说罢之后,便低了头,复又匆匆地去了!   小唐听了这话,知道她竟然连敏丽也没见!不由微蹙双眉,心中疑惑。   目送她离去的身影,半晌,小唐才回过身来,不料一回头的功夫,就见前方不远处的小门边上,凌景深站在一丛紫藤之下,正静静地看着他。      ☆、第 88 章   自打上回林明慧负气离开唐府后,不过两日,林沉舟不知怎地竟知道了她在唐府之事,便特意把她叫了去,训斥了一顿,只说她任性胡闹,不知礼数。   林明慧素来被娇惯坏了,便趁机委屈道:“又是谁多嘴跟爹说了这件事儿?我不过只说一句罢了……你们竟都对我不依不饶的,只是护着她。”   林沉舟见她兀自不肯幡然悔悟,便道:“你也老大不小了,且瞧瞧自己再说别人!怀真那个丫头我自小就见过,却是知道些的,她年纪虽比你小,行事不知比你沉稳多少!她既然冒雨前去找小唐,必然是有要事,你何必做这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举止?又叫小唐觉着你度量不够宽大。”   林沉舟其实还未用十分重的口吻来训斥,只期望爱女能明白自己话中之意罢了。   不料林明慧听他也赞应怀真,便道:“一个小丫头罢了,能有什么正经事需要冒雨过去找人?哼……她竟果然是个香饽饽儿了?毅哥哥喜欢的什么似的,如今爹偏也这么说?我竟是什么也比不上她了?”   林沉舟见她一味胡搅蛮缠,一时啼笑皆非,道:“谁又说你比不上她?你只细想想,你自小跟小唐一块儿长大,跟他们家的交情且又好,如今更是订了亲,小唐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的,只要你自个儿好端端地,顺顺当当成了亲,以后自然还是你们两个人的好日子,跟别人有什么相干的。你却又是哪里来的邪火疑神疑鬼,何况你疑心谁不成呢?竟冲着怀真那样的小丫头,简直无事生非……你自忖做的可得体?”   林沉舟说到这里,不由连连摇头。   林明慧听了这话,却只低头不语,林沉舟才又语重心长地说道:“明慧,你当爹是为什么要把你许配给小唐?爹这些年来,在朝中树敌不少,咱们家又并不是什么大族,没有其他可以倚靠的亲戚,倘若有朝一日爹不在了,你可又怎么好呢?”   林明慧听林沉舟这样说,便愕然抬头,轻轻唤了声“爹”,欲言又止。   林沉舟看她一眼,继续又道:“只因我念你自幼丧母,故而对你多有娇纵,你的性子是这样……所以我看来看去,论人品脾性,小唐自然是个最好的,他唤我一声‘恩师’,也深知你的性情如何,自会多方担待好生照料你。再论家世,唐家又是世代大族,就算将来真的有人因为记恨爹而想要对你如何……面对唐家,他们自然也会知难而退的,你可明白爹的苦心?”   林明慧呆呆愣愣地听着,果然这会子才彻底明了,一时眼中见了泪,才有些真正懊悔起来。   林沉舟走到她身边儿,看了她片刻,才将她缓缓抱入怀中,道:“我统共就你一个宝贝女儿,所以想给你安排的至为妥当,让你得到最好的相待……你可……万万别辜负爹一片心。”   林明慧闻言,便掉下泪来,用力点了点头,道:“先前是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会了,爹只管放心罢了。”   林沉舟看着她,半晌才微微一笑道:“我且记着你的话呢?赶明若真遇上怀真丫头,可要好好地跟她相处?”   林明慧停了停,果然乖乖应道:“我听爹的就是了。”   如此之后,林明慧果然自省,这一日,便又来探望敏丽,实则也是想瞧瞧小唐。   两个人在房内说了会儿话,敏丽忽然说道:“姐姐,这些日子怎么只见你一个人过来,景深哥哥却是没跟着的?”   林明慧正略有些心不在焉,便随口道:“要他跟着做什么?”忽然一怔,仔细看着敏丽的脸色,低声问道:“你怎么又提起他来?”   敏丽却垂了眼皮并不言语,林明慧见丫鬟们不在身边儿,想了想,少不得便说道:“妹妹,你也是订了亲的人了,将来自然要嫁到王府里去,你可万万别再胡思乱想别的……以前的事儿,便由他去罢了?”   敏丽听她如此说,便看她一眼,而后默默地便转开头去。   林明慧拉住她的手,敏丽慢慢回过头来,竟是又落了泪。   林明慧便不忍心,又劝说了两句,敏丽忽然说道:“我也知道事难挽回,只是……毕竟心里还有个结,只是这些日子来景深哥哥竟都不来府里了……要见他一面儿竟也不能够。”   敏丽说着,拿着帕子擦干了泪,忽然说道:“姐姐,我能不能求你件事儿?”   林明慧便问何事,却听敏丽说道:“你下回来,能不能叫景深哥哥一并陪着你来……我……横竖跟他说上两句话,便心满意足,从此再也不惦记了。”   林明慧听了这话,又是意外又且惊怕。她原本不知道敏丽对凌景深有意之时,凌景深的确陪她来过两回,如今既然知道了敏丽的心意,哪里敢再刻意做这种事?岂不是私底下相会了么?不管是做出来还是传出去,都是大不好的。   何况倘若叫小唐知道了,她岂非更加无法可说了。   因此林明慧虽然觉着敏丽可怜,却仍是拒绝,敏丽反复求了几次,明慧总是不答应。   敏丽无法,便哭道:“好狠心的姐姐,自己寻了个好归宿,却眼睁睁看我受苦……亏得咱们还是从小儿一块儿淘气玩闹的,如今竟看出来了……”   林明慧只是为难,便道:“敏丽,你该知道我的苦楚,我虽然有心帮你,但若是给你哥哥知道了,又怎么说呢?”   敏丽道:“只说景深哥哥是陪着你来的,就跟先前一样罢了……至于我跟他相见,则是我的事儿,跟姐姐没什么相干,难道我就会不识好歹地把姐姐供出来了?”   林明慧听了这句,又见敏丽哭的可怜,心里已经有了三分松动,然而仍是不肯就此答应。   敏丽便又哭道:“我这心事,除了姐姐,连怀真也是不知情的……如今我又不是想叫你当个牵线成事的红娘,只是想让你帮我一把,别叫我做了那离魂郁亡的杜丽娘罢了,你竟是如此……眼睁睁见死不救不成?”说着,更是泪落如雨。   林明慧听了,几度思量,便只好叹气说道:“罢了,你不必再哭了,若叫伯母或者毅哥哥看见,还以为我也欺负了你呢……”   敏丽含泪看她,一派楚楚可怜。林明慧无奈道:“我只是试试罢了,至于能不能叫他来……那也看缘法罢了。”   敏丽握住她的手道:“姐姐肯帮我,我便是死了也忘不了你的好处!”   林明慧听了个“死”字,不免又笑又气,骂了敏丽几句,且叫她擦了泪去,更不许再胡思胡说罢了。   因此这一日,林明慧见凌景深正在府里,她便咳嗽了声,走上前去,道:“我要去唐府……你陪我去一遭儿罢。”   自从上回凌景深送了她那玉钗,两个人之间便一直“相安无事”。   林明慧也不再如先前一样动辄喝骂,若见了面儿,多半一点头便离开而已,偶然有事才略说一两句话,却也仅止于此。   不料今日她竟主动来说话,凌景深觉着讶异,便道:“近来并无事,大人也未有吩咐,我不敢擅去,姑娘若是害怕,我派个人跟着就是了。”   林明慧跺跺脚道:“叫你就是你了,说什么别人?我也用不着别人,只觉得你最妥当,你若不应,我先去请示爹,看他许不许?”   凌景深却知道若林明慧提出来,她软磨硬施的,那林沉舟必然是会答应爱女的,无法,便只道:“如此我陪姑娘去一趟就是了。”   如此便来到了唐府,林明慧半骗半哄,领着凌景深到了这一重院子。   凌景深何许人也,早已经看出不妥,却不知林明慧究竟如何,正暗中思忖,见林明慧道:“你就在这儿稍等……我去见敏丽妹妹了。”说着,头也不回地去了。   凌景深怔了怔,片刻的功夫,就见有人姗姗而来,仔细一看,不是明慧,而是敏丽了。   凌景深一见敏丽来到,心中已经明白了,只仍无事人似的行礼,道:“敏丽妹妹好,向来事忙,知道你大喜了,还未曾恭贺呢。”   敏丽听他开口如此,望着他平静如水的模样,还未开口,已经先红了眼眶,本是含羞,然而心想着这机会是好不容易求来的,有些话此刻不说,更待何时呢?   当下敏丽也顾不得羞怯了,便道:“这门亲事我并不喜欢。”   凌景深见她开口如此,微微皱眉,道:“肃王府世子妃……是何等显赫,正也配妹妹的身份,怎说不喜?”   敏丽咬了咬唇,含羞带盼地望着凌景深,道:“景深哥哥,莫非你一点儿也不知道我的心?我……一直以来,我心中喜欢之人,只是你、是你罢了……”说了这一句话,倒好似用了浑身的力气,如虚脱了般,偏心跳更急。   谁知凌景深听了,皱眉转开头去,道:“敏丽,不可乱说。”   敏丽着急,踏前一步,望着他的双眼,急切说道:“我并未乱说,景深哥哥,我心中之人一直都是你,我不想当什么世子妃,这么长时间来……好些人来府里求亲,起先我只说是哥哥还没定,我自然不能抢着先定了,实则……实则我一直都是等着你!”   敏丽说了这几句,胸口起伏不定,眼中的泪便转来转去,只是又急又渴盼地看着凌景深。   凌景深看她一眼,终于淡淡地说道:“我一直都当你是亲妹子罢了,今日这些话,我只当是没听过……敏丽,你嫁入王府,得了好归宿,我心中也替你高兴,其他的种种……不必多想了!”   凌景深说完,转身便要走。   敏丽见状,心痛如绞,猛地上前几步,张手紧紧地将凌景深抱住,哭道:“我心中只有景深哥哥,你为何不理我?我为你日夜难安,几乎哭死,你又可知道?”   凌景深呆了呆,回头看敏丽一眼,眼睛竟也微微地发红,他缓缓地抬起手来,似乎想安慰她不要叫她哭了,忽然眼神一变,复又握紧拳,硬生生把手放下。   略停了一停,凌景深微微扬首,冷冷说道:“敏丽,你是大家闺秀,不可说这些没品行没廉耻的话!更别做什么破格的事儿给唐家丢脸,快些放手。”   敏丽伏在凌景深的背上,乍然听了这句,瞬间似被千万支冰箭穿了心一般,泪如泉涌,无法停息,只是又痛又愧,浑身阵阵发颤。   凌景深闭了闭双眼,又道:“还不放手?莫非想叫人看见?”   敏丽哭得发昏,双手仍是扣在他的腰间,竟不能动了。   凌景深抬手,把她的双手硬生生地掰开,仍是不看她,只道:“好好地回去,去做你的肃王府世子妃,我看着……也必然为你高兴。”   敏丽望着他冷漠的面色,半晌,抬手捂住嘴,才勉强能忍住那脱口而出的嚎啕大哭,她看着凌景深,边哭边后退,最终转过身,将裙子拎起,踉踉跄跄,逃也似地离开了。   敏丽去后,凌景深站在廊下,木然冰冷,动也不动,忽然听到身后有人愤愤地道:“凌景深!你实在是太过了!你对她无心也就罢了,为什么说那些羞辱她的话!”   说话的自然正是林明慧。原来明慧虽答应了敏丽,却又担心,她害怕敏丽因喜欢凌景深,若是不顾一切作出什么来……又或者凌景深胆大包天,也不顾一切做出什么来,岂不是大不好了?因此她送敏丽出来相见了,自己却也躲在对面廊下偷听,不想所见竟是这样的情形。   林明慧虽然觉着敏丽跟凌景深是该决断的,然而却不忿凌景深竟这样对待敏丽,对一个一心想着他的女孩儿来说,竟是何等残忍,不啻于把她的心放在地上踩了几脚,因此林明慧着实忍不住,便索性走了出来,替敏丽不值。   凌景深仍是不语,林明慧冷笑道:“你何德何能,值得敏丽错爱,你不知感激倒也罢了,还那样羞辱她……她本是一片真心,你究竟为何这样对她!”   凌景深听到这里,才轻声说道:“我若不如此对她,她又怎么会死心?”   林明慧听了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蓦地愣住了。原先她只以为凌景深是不识好歹,故意折辱敏丽,但是听了这句,震惊之余细细一想,才明白几分。   林明慧呆了呆,便道:“你、你……莫非是为了敏丽着想才如此?可……”忽然一颗心乱跳起来,七上八下。她怔怔地盯着凌景深,迟疑着问道:“莫非……你真心喜欢敏丽?”   凌景深淡淡地扫她一眼,漠然不语。   林明慧气得挥拳打过去,道:“你倒是说话啊……你这小人,懦夫!你怎么不敢说了?”   凌景深握住她的手腕,双唇紧闭只是盯着她,林明慧一怔,才发现他看似淡漠无情的双眼之中似隐隐含着极盛的怒意,除此之外,仿佛……林明慧还来不及细细琢磨,凌景深便吻了下去。   回程的路上,应怀真微微合起双眸,脑中方才所见的那一幕却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凌景深如玉石雕琢似的冷峻面孔,林明慧微垂的长睫……他蓦地抬眼看向自己……   怎么能想到,这两个人……竟然……   隐隐仍是有些惊魂未定,车轮的声响中,应怀真忽然想到前世:明明在她十三岁的那年,小唐才方成亲。   而这一生,凌景深跟林明慧之间,应怀真并没有插手的余地,思来想去,只能说此刻他们之间发生的所有,前世必然也曾如此发生过。   然而最后小唐却仍是跟她成亲了?   忽然又想到方才跟小唐不期而遇时候的情形……对于那两个人之间,他竟是知不知道呢?   而前世跟唐毅不期而遇的那日,他神色微冷,容颜肃然,竟无法叫人窥知端倪。   自这次从唐府去而复返,应怀真便一直呆在府内,话也少说,人也少见,只是看书,摆弄香料,最常去的无非是花园儿罢了,因要收集些花瓣等物。   李贤淑只觉得有些反常,问过她几次,她只回说无事,李贤淑自无可奈何,只好叮嘱应佩,得空儿就跟张珍来家里罢了,好歹陪着她说说笑笑一会儿。   如此又过数日,平靖夫人忽然派了人来请应怀真过去。   李贤淑因见应怀真近来古怪,怕闷出病来,巴不得她出去转转,不料还未去跟应老太君请示,那边儿已经派了丫鬟来告诉,说是叫快去就是了,只是要注意形容举止,万万不可失礼等话。   应怀真倒是有些懒懒地,李贤淑催着叫给她换了衣裳,重梳理了头发,便赶羊儿一样把她赶了出门,上车而去。   平靖夫人住在小唐大伯父这边儿的府上,因她老人家爱清静,便自家里另又辟了几重院子给她老人家住,伺候的都各有专人。   下人们都知道应怀真很得平靖夫人的喜欢,见她来了,都也欢天喜地地迎了进去。   应怀真进内行了礼,还未起身,平靖夫人就唤她快快到跟前儿去,应怀真只得过去,仍是挨着坐了,平靖夫人便摸着头发道:“好怀真丫头,这些日子又跑哪里撒欢儿去了,也不知过来看我了?”   应怀真不便说李家有事等话,只说道:“并没有去哪里,只是在家闲着看书,顺便胡乱做点儿东西。”   平靖夫人笑问:“做什么?又绣花儿呢?”   应怀真嫣然一笑,回身把一个荷包拿了下来,道:“给您老人家说中了,可不是绣花儿呢?您且瞧瞧我的手艺,好多了不曾?”   平靖夫人拿到眼前,举高了细看一会儿,见绣着一丛桔黄色的万寿菊,瞧着倒是喜庆好看,便点头道:“好好……只是你小姑娘家儿的,怎么绣这个花儿呢?”   应怀真便抱着平靖夫人的手臂,撒娇笑道:“自然是我孝敬太姑奶奶的,您若是不喜欢,我便再送给别人去。”   平靖夫人闻言,又爱又喜欢,便也笑了起来,转头看着她,道:“真真儿是个鬼精灵……我就疑惑呢,怎么绣的是这个花样儿?我自然一见就喜欢,你敢给别人去试试?”忽然又闻了闻,便点头说:“这个香也好……我竟从没闻过这个香味的,是哪里买的香料?回头也叫人去买些回来。”   应怀真捂着嘴,又笑道:“没处买去,您老人家若想要,只能管我要。”   平靖夫人诧异道:“这是何意?莫非……莫非是你做的?”   应怀真抿着嘴儿笑,微微歪头看着平靖夫人,下颌处漾出小小地两个梨涡,十分可爱,便道:“可不像么?”   平靖夫人看着她俏皮的模样,轻轻拍着她的手笑道:“像像像!也只有怀真丫头这样的蕙质兰心的灵透孩子,才有这份儿巧劲儿,能制出这样的香来。”   一老一少说笑了会儿,丫鬟们便早拿了些点心果子之类的放了上来,平靖夫人又逼着应怀真吃了些,道:“你瞧瞧你的脸儿,该多吃些东西才好,我不喜欢那样瘦歪歪风一吹就没了的,先前你爹领你来的时候,那样圆乎乎地小脸儿,可精神着呢,我一看就爱上了。”   应怀真听到说应兰风,心中一动,平靖夫人早留意到她的神情,便问道:“你父亲还没回京?已经多少年了呢?”   应怀真怕自个儿伤怀起来,自然也惹老人家伤心呢,何必如此?便笑道:“不怕呢,我只告诉太姑奶奶一个人……”说着,就凑在平靖夫人耳畔,悄悄地说道:“听人说,我爹今年就能回京来啦!”   果然平靖夫人听了,又惊又喜,道:“这个果然是好!”又问道:“这莫非是毅儿告诉你的?”   应怀真一听,又是触动心事,便笑着摇摇头道:“不是唐叔叔说的。”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我近来也没大见他……一来我不出府,二来唐叔叔也事多繁忙。”   平靖夫人听了,若有所思,便不再问了。   如此到了中午时候,平靖夫人便留应怀真吃了饭,又叫她陪着睡了会儿午觉,醒来后,两个又出来在府里闲逛。   因为平靖夫人这边儿的院子里更有许多种类的奇异花草,有些不仅是应公府里少见,其他地方也难寻的,应怀真倒是如鱼得水,只怕平靖夫人累了,便叫她老人家在亭子里坐着歇息,她自个儿便跑到花丛中间,东瞅西看,捡着那些可心的花儿朵儿,肆意采摘了一些。   平靖夫人在亭子里,远远地看着她如穿花蝴蝶似的乱跑,便笑着点头道:“这个孩子,竟不怕累呢?”却只是看着她玩闹,一举一动都觉有趣,竟移不开眼睛。   如此又看了会儿,见应怀真钻进花丛里,老半天不出来,平靖夫人看不见她在何处,不由有些担心,便喃喃念道:“这个孩子不知分寸,日头低下玩这许久,不是晒晕了呢?又怕草里有什么蛇虫的伤着了……”老人家担心起来,急忙便叫丫鬟去叫她回来。   丫鬟领命去寻应怀真,平靖夫人手撑着额角,心中想道:“怎么跟怀真丫头这样投缘的……总觉着她像是什么人……”揉着额想了会儿,并没头绪,抬头就见丫鬟正东张西望,想是也没找着应怀真在哪里,丫鬟便伸着脖子叫了一声。   平靖夫人定神儿看着,却见丫鬟一呼之后,有个人便从百花之中跳起身来,原本雪色的脸儿有些微微地红,正是被日头晒的,又或者是忙了半天劳累所致,双眸却极闪亮的。   她埋首忙碌半天,浑然忘了东西南北,此刻手搭在眉端遮着日光,眯起眼睛四处看了片刻,终于找到了平靖夫人这边儿,目光相对之时,她便擎起右手来,边笑边向着平靖夫人用力挥了一挥。   日色正好,花开正好,这样烂漫开怀的笑也正正好,平靖夫人凝视着这样一张叫百花也失色的笑脸,自极开怀,只是看着看着,猛然间微微一震。   就在瞬间,年迈的平靖夫人忽然记起来……自己曾是在何处也见过这般光明灿烂的笑颜,也豁然明白,为什么竟觉着应怀真眼熟了。   平靖夫人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于花丛中流转翩然的人影,扶着石桌颤巍巍地站起身来。      ☆、第 89 章   那丫鬟叫了几声,应怀真才钻出花丛,丫鬟便忙迎上前去,同她说平靖夫人怕她被日头晒得头晕,叫立刻回去等话。   应怀真果然便乖乖地跟着丫鬟回到了亭子里,平靖夫人已经站起来,双眸定定地正瞧着她,隐隐地带着担忧似的。   应怀真喜笑颜开,便跑上前去,将老人家抱住,又撒娇说道:“我并没有事,倒叫太姑奶奶烦心了。”说着便仰头看平靖夫人,仍是笑的天真一片。   平靖夫人垂眸望着,手仍有些微微发抖,抬起来在她额角上轻轻地抚了一把,半晌才说道:“不碍事,不碍事……只要你高兴……什么都使得。”   应怀真见她老人家眼中似乎隐隐地有些泪似的,可偏笑得很是慈祥和蔼,她自以为是叫平靖夫人焦心了,便道:“是我太贪玩儿了,竟撇了您老人家在此……以后再不了。”   平靖夫人点了点头,也不说话,只握住她的手,拉她回来坐着,见她手上提着个颇有些大的锦云袋,鼓鼓囊囊地,便笑道:“这些就是你刚采摘的花儿了?”   应怀真献宝似的捧了起来,道:“可不是呢,您老人家闻闻香不香?”   平靖夫人果然闻了一闻,道:“果然是香。你爱玩这个倒是好……只别太劳神伤身呢?”   应怀真便笑着答应,两个人逛了这半晌,应怀真心想平靖夫人年老体虚,需要歇息,平靖夫人却又想她钻了半天院子,自然是累了,便双双要回屋去,才要起身,忽然有丫鬟说道:“绍公子来了!”   说话间,果然见一个身着云白色锦袍的少年行过花丛,大步流星地往这边来了。   唐绍走进亭内,便向着平靖夫人行礼,平靖夫人道:“绍儿你从哪里来?今儿不当值?”   唐绍道:“回太姑奶奶,今儿原本当值,有个同僚因有事,非要跟我换了,我因想着连日来不曾给您老人家请安,好不容易得了这个空子,便忙忙地过来了。”   平靖夫人点点头,道:“倒是好……你见过你怀真妹妹了?”   唐绍才又看向应怀真,仍一本正经地行礼,道:“方才也听说妹妹在此,心中着实欢喜。妹妹若有空,以后可多来府里陪陪太姑奶奶呢,也算是替我们都尽尽孝心。”   应怀真不免起身还礼,口称“哥哥”,平靖夫人看着两人,便笑道:“绍儿,你又弄鬼,怀真是应府的人,如何替你们尽孝心呢?”   唐绍含笑答道:“因我知道怀真妹妹聪慧伶俐,又格外跟太姑奶奶投缘,她一个人在跟前儿,比我们十个在跟前儿更叫您老人家高兴,所以才这样说的。”   平靖夫人闻言大笑,道:“在大内当了差,嘴倒是越发地油滑会说了。”   唐绍见老人家高兴,也含笑微微垂头,便又看了应怀真一眼。   应怀真见他年少英武,通身一派精神,虽穿着云白缎服,难得地竟不如何碍眼,只因他生得光明,那云白便不觉着冷,反透出几分暖意来。   当下两人便陪着平靖夫人回到了厅内,又略坐说笑了一回,唐绍时不时地就同应怀真说话,应怀真也有一句没一句地跟他说,平靖夫人看着两个,只是含笑。   正说着,外头忽然有人来报,道:“宫内派了人来了!”   平靖夫人一怔,问道:“是谁来了?”   丫鬟进门道:“是杨公公呢。”   正问着,便听到有个声音笑哈哈地响起,道:“可不正是我呢?我来给老寿星请安了。”说话间,就见一个身着太监服色的内侍快步转了进来,满脸地笑,手中拂尘一扫,上前躬身行礼。   平靖夫人笑道:“杨九公,你这会儿来做什么?”   原来这杨九公正是皇帝身边的首领大太监,自小就跟随伺候,在宫内也算是身份超然,人人见了便要叫一声“九爷”,却没有人敢直呼他的名姓。   然而平靖夫人早些年轻时候,出入皇宫如无物,在她叱咤东海的时候,杨九公还只是个少年罢了。   杨九公笑哈哈说道:“奴才自然是来请您进宫的,皇上说了,好些日子没见着您了,心里格外想念,才命奴才过来请您进宫说话呢,好歹也多住两日。”   平靖夫人道:“我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宫里闷,我不喜欢,今儿也不能去……我有客人在呢。”   杨九公早看到她身边儿一左一右,坐着金童玉女两个似的,唐绍他自然是认得的,另一位却只觉得面生,便道:“这是……”   此刻唐绍已经站起身来,走到杨九公跟前拱手作揖,道:“九公公,给您见礼了。”   杨九公忙抬手虚扶,把唐绍上下打量一眼,笑道:“果然是英雄出少年,近来听说绍哥儿进了执金御当差?真是越发出色了!”   唐绍便笑道:“九公公过奖了。”   平靖夫人也对杨九公道:“你眼里什么人物没见过的,不要夸坏了他。”   杨九公才哈哈了声儿,道:“纵然见过万千人物,又哪里比得上唐家人才辈出呢?”   平靖夫人便道:“不用乱吹大气,你且看看我这丫头如何?”   杨九公这才正色看向应怀真,却见她生得灵姿秀态,容颜非俗,便诧异说道:“京内各家的孩子我也差不多尽都见过,独没见过这一位姑娘的?”   平靖夫人便道:“你只说好不好?”   杨九公摇了摇头,叹道:“老寿星问这个我竟不知怎么回答了……一个‘好’字竟不足以形容,在老寿星跟前,就像是观音菩萨跟前儿的玉女似的。”逗得平靖夫人大笑。   应怀真正起了身,闻言欲行礼,平靖夫人却已经笑着把她又搂了回去,对杨九公笑道:“还算你有些儿眼光。”   此刻唐绍便道:“公公不知道,这位妹妹是应公府应二爷的小姐,名唤怀真。”   杨九公这才道:“我也早有些听闻,老寿星跟有一家的小姐颇为投缘的,莫非就是这一位了?”   唐绍道:“可不正是呢!”   杨九公点头笑道:“奴才也知道的,那位应二爷,是前几年上京的,近来两年又外派了,因此奴才竟然没怎么相处过,想不到又有这样出色的小姐,真真难得,怪不得老寿星疼得什么似的呢……”   平靖夫人才道:“什么两年,总也有四五年了,难为她小小地年纪,竟很是懂事,半分儿也不抱怨的……罢了,我今儿是不进宫了,你回去吧,就跟皇帝说,我改日再去罢了。”   杨九公面露苦笑之色,道:“皇上的脾气老寿星是知道的,只怕别的人请不去您,才巴巴地派了我来,若我也请不了,回头必然要挨一顿打呢……不然……老寿星只管进宫去,就也带着应小姐就是了,难道皇上见了会不喜的?自然是随您意愿的呢?”   平靖夫人听了,又笑了两声,道:“亏你想得出来……竟说这话!”   应怀真在旁听着,心里不免惊愕,正有些发怔,就见平靖夫人低头看她,似是琢磨了片刻,才又笑道:“她是来做客的,我贸然给带进宫里去算怎么回事儿呢?且她年纪小,我倒是怕惊吓着她,还是罢了……你自管回去,只说是我的话:明儿她家去了再说。——若是皇帝敢为难你……回头我替你找回来。”   杨九公见状,没有法子,也不敢为难平靖夫人,只好仍旧笑着答应了,又说了两句好话,才退后几步,转身去了。   直到此刻,应怀真才知道原来平靖夫人在朝中的地位竟是如此殊然,连皇帝亲自派了首领太监来请,她都能当面儿驳了,杨九公竟然还一声也不敢吭。   应怀真自也知道杨九公,因前世皇帝很宠爱她,她对皇宫自不是十分陌生,宫内诸人因皇帝的缘故,都也对她另眼相看,可是众人面对杨九公,却还是要恭敬地叫一声“九爷爷”的,连许多大臣都只以“九公公”相称,那时候除了皇帝,并没有人敢对杨九公颐指气使。   而在前世,应怀真非但并没如今生这般跟平靖夫人亲近,甚至连她的面儿都没见着……只隐隐地听说过她的名头罢了。   而关于平靖夫人,应怀真记得最真切的一件事,却又偏偏绝非好事。   杨九公离开之后,唐绍复又回来坐了,便对应怀真道:“先前我说太姑奶奶最疼你,如今可相信了罢?”   应怀真问道:“绍哥哥是什么意思?”   唐绍道:“太姑奶奶从未为了什么人驳皇上的面子……这还是头一遭儿呢,可见妹妹跟别人不同。”说着,就含笑望着应怀真,目不转睛地。   应怀真便笑着垂眸,平靖夫人打量两人,便对唐绍说道:“绍儿,我不带着怀真进宫,你是不是心里高兴着呢?”   唐绍一怔,平靖夫人笑道:“若我带她进宫去了,你这满肚子的好话要说给谁听去呢?”   唐绍听了,略咳嗽了声,脸上微红。   应怀真听了,忍不住去看唐绍,不料正巧唐绍也在偷眼看她,目光相对瞬间,即刻又各自避开,应怀真心中便略有些不太自在。   平靖夫人看着两小如此,心中叹了数声,便忍笑道:“我方才在外头走了许久,也有些乏了,也不能叫怀真总在这里跟着我,没得闷着了她。绍儿,不如你且带你妹妹在府里各处走走?她爱那些花儿草儿的,你留意些,只别叫刺儿扎着她,虫儿吓着她,好生看着才是。”   唐绍听了,满心欢喜,忙站起身来,道:“太姑奶奶放心,我会好生看着妹妹的。”   应怀真有些为难,待要不去,又未免拂逆了平靖夫人的心意,于是只好答应,便也起身。   唐绍引着应怀真往外,一时心花怒放似的,幸亏他年纪虽小,人却向来沉稳自持,便忍着那股欢喜,一路小心翼翼陪伴应怀真,时不时地又给她指点些假山楼阁之类,又因平靖夫人说应怀真爱花儿草儿,又特意领她各处见了些百年的紫藤,玉兰,梧桐,腊梅等……   两个人差不多的年纪,唐绍且又健谈,虽对应怀真有无限好感,却仍表现的彬彬有礼,因此应怀真渐渐地便也褪去了方才那一丝不自在,又因见识了许多好花树,也觉着心旷神怡,逐渐欢喜起来。   两个人从花园边儿上,渐渐到了一处门前,唐绍便指着说道:“从这里出去,就是我家里了……妹妹要不要过去转转?”   应怀真心中便想着说不用了,唐绍满眼期待地瞧着她,他又为人机灵,即刻看出应怀真有些不愿之意,然而他好不容易才等了这个机会,一心想同她多多相处些时候,便即刻又道:“我家里也有好些大树大花儿,比太姑奶奶这里的还多……有些花儿听说是域外传来的,是皇上赏赐,只有御花园里才有。”   这也算是“投其所好”了,应怀真听了,不免心动,于是便答应了。   当下唐绍便又陪着到了他府里的院子,这门相接的正是花园的侧门,走不一会儿,应怀真便嗅到郁郁馥馥的香气,一路走来,又见许多异样少见的花株,譬如紫绛,南烛,夕雾,香叶紫苏,到手香,豆蔻天竺葵等,唐绍竟大半不认得,连应怀真也有叫不出名字来的,不由欣喜非常,才觉此行非虚。   两人走到一处荼蘼花架下,此刻已是五月底了,荼蘼正是花末,这一处的荼蘼却正开得好,花如雪色,纷纷扬扬,两人走了出来,劈面又见一大丛比人高的月季,朵朵都有碗口大小,应怀真最喜这种清芬香气,便走了过去,唐绍左顾右盼,见有一朵艳粉色的最大最好,他便伸手弯了下来,给应怀真看。   应怀真凑上前嗅了嗅,果然清气沁人,才要伸手握住,唐绍忙道:“妹妹留神,小心刺儿扎了手。”   应怀真便莞尔一笑,道:“我看见了,多谢绍哥哥。”当下便掐着那朵花,低头只是轻嗅。   唐绍便站在她身旁,并不看花,却只是看人,只见花面相交融,其美竟是无法以言语形容,只是一个“倾心着意”而已。   两人在月季面前流连许久,一个看花,一个看人,一个陶醉于花香,一个倾倒于秀色,正都痴痴地,忽然间有个丫鬟匆匆而来,便向着唐绍行了个礼,道:“少爷,老爷叫您快去。”   唐绍闻言吃了一惊,问道:“老爷怎么知道我……”看一眼应怀真,欲言又止。   那丫鬟道:“老爷只是着急让我来叫您,像是有急事,且快去罢了。”   唐绍闻言无法,只得对应怀真道:“怀真妹妹,你在此等我片刻,我去去就来……你万万别动。”   应怀真道:“绍哥哥有事自管去,我自己回太姑奶奶处就是了。”   唐绍忙道:“不不,没事儿,你等我片刻,可务必等我回来呢?”任凭丫鬟催促,竟只等她回答。   应怀真无法,只得答应,唐绍才放心似的跟着丫鬟匆匆地去了,应怀真因心爱这丛大月季,便绕着走了一遭儿,只觉百看不厌。   正在呆看的光景,忽然有个人自身后走来,道:“怀真妹妹在看什么?”   应怀真回头,不由一怔,见来人正是林明慧。   原来明慧因跟唐府的几个姑娘都有交情,这一日,便也在他们家里闲谈玩耍,午后几个女孩儿都有些懒散,便不再聚着说话,有的在亭子里发呆,有的去湖边喂鱼,有的就在花园里闲逛。   本有个姑娘跟明慧一块儿,走了会儿便各自叉开了。只因先前闲话的时候,明慧早也听她们说起今儿平靖夫人叫了应怀真过去说话,她心中便有些留意,本想找个机会见一见她,只是苦无借口。   正在此处徘徊,却竟见唐绍跟应怀真在一块儿,明慧正想着该不该露面,就见唐绍被他父亲叫了去。   林明慧见状,才即刻现了身来。   应怀真回头见是她,微微意外之余,便行礼道:“原来是明慧姐姐,没想到竟能在此遇见。”一低头的光景,眼前不由自主地又出现在唐府那一幕情形,应怀真心中便猜测,林明慧这会子找上她,是不是……   当时她虽然及时抽身而退,但是秀儿不慎叫嚷了一声,更加上被凌景深看见……只怕林明慧也是知道了。   林明慧踱步上前,抬头看了看那月季,才转身向着应怀真,道:“上回雨天之时……因我乱说了几句话,回家后爹把我训了好一顿,叫我以后见着妹妹向你赔不是……妹妹你大人大量,可万万别记恨我呢?”   应怀真听了,便道:“那又有什么?姐姐多心,我早就忘了。”   林明慧凝视着她,见她面色如水,看不出喜怒好恶,便一笑道:“怪道我爹没口子的夸你年纪虽小,可自有见识,比我不知沉稳多少……我今儿才是信服了。”   应怀真微微一笑,垂眸道:“姐姐说笑了,我毕竟年纪小,自然有许多想的做的不周到的地方,我也自知。”   两人说到这里,林明慧顿了顿,便说道:“不用自谦,若只我爹一个夸你,倒也罢了,偏毅哥哥也百般疼惜……所以我也知道你是个极好的……是了,怎么上回,我听说你去了唐府,却连敏丽也没有见,匆匆地就走了呢?”   应怀真见她果然问了起来,便只道:“只因家中突有急事,才不辞而别。”   林明慧便思忖着道:“那日我也在唐府……是因为有件事儿,还是敏丽求着我做的……我本来不该答应她,可捱不住她苦求……谁知竟像是做错了,早知道就不该一时心软应了她的。”   应怀真微微低头不语,林明慧道:“你可不问问是何事?”   应怀真轻声道:“姐姐该知道我不是个多事的人,有些事儿,知道的少一些,反而少一些烦恼。”   林明慧愣了愣,才笑起来,道:“好好,怀真你果然是个极通透的,可不是么……若是知道的少些,少费些力气去做那出力不讨好的事儿,烦恼自然少些呢。”   应怀真点了点头道:“姐姐说的很是。”   林明慧本是要探听那日之事,不料应怀真竟滴水不漏,说的这几句话里,却依稀透出她不会多口的意思,然而林明慧因有那件事在心里,自是有些心虚的,毕竟想讨一句让她彻底心安的话。   于是沉吟了会儿,林明慧便又道:“妹妹,此处没有别人,我能否问你一件事呢?”   应怀真道:“姐姐请说。”   林明慧便道:“倘若……有个人因为好心,答应了别人帮着办了一件事儿,不料在这件事儿里,却身不由己地犯了个错儿,当真不是她有心的,是别人、逼迫她如此……以妹妹看来,她竟是不是十恶不赦呢?若是有人察觉了此事,倒要不要告诉人去呢?”   应怀真听了这话,自然知道她是在问那日的事了,应怀真看一眼林明慧,见她也正死死地盯着她,急着等她回话。   应怀真想了想,便垂眸说道:“我一则年纪小些,二来见识且少,只怕强要说也说不好……只是……私下里想,倘若那人真是被人逼迫……或许并不是什么十恶不赦。”   林明慧听了,心中稍微松了口气,应怀真又道:“至于是不是要告诉人去……别人我却不知道,倘若是换了我……”   林明慧忙问:“若是你又如何呢?”   应怀真抬眸看她,道:“若换了我,自然要先好生地想一想,这件事究竟事关何人,是不是会牵连到什么好人?又是否会伤到这好人?……倘若真的对这好人有碍,或者伤及他的体面,我自然不能眼睁睁地袖手缄默。”   林明慧听了这句,脸色陡然发白,道:“你!你莫非是想……”   应怀真看向别处,淡笑着又道:“不过,倘若真如姐姐所说,这件事里犯错的这个人只是被人强迫,且此事以后也不会再发生,对这位好人没什么影响的话,那么别人又何必胡言乱语地揭破什么呢?难道心里竟不想让他们好好相处的?”   林明慧听到这里,眼圈儿便红了起来,看着应怀真,道:“怀真……”   应怀真叹了声,低头说道:“说到这里,我倒是忽然想起来一句题外话……唐叔叔曾跟我说过,有时候……若是一样东西到了手,便可能弃如敝履,不再珍惜,但倘若总是得不到,却反而会心心念念……唐叔叔曾救过我的性命,是除了我爹之外我最敬重之人,以唐叔叔的为人,或许轮不到我替他担心什么,只是我私心里希望……若真的得到了,便须好好珍惜,不要辜负才是,不然伤人伤己,又怎么了局呢。”   林明慧听到这里,又愧又羞,无地自容,待要说话,又不能直说,忽然听到脚步声响,竟是唐绍去而复返。   林明慧忙停了口,唐绍见林明慧在场,忙见了礼,林明慧强作欢容,略寒暄两句,便借口离开,临去只深深看了应怀真一眼。   林明慧去后,唐绍问道:“林姐姐怎么来了这儿,跟你说什么了?看她的样子不太好似的?”   应怀真道:“并没说什么。”便又问唐绍怎么如此快回来了,他父亲找他可有事等。   唐绍只是笑道:“并没什么事,且不用管,我自送你回太姑奶奶那边就是了。”   应怀真正也想回去呢,便笑道:“也好,劳烦绍哥哥了。”   唐绍道:“别说什么劳烦,若有这种劳烦,送一百遭儿也无妨的。”两个你一言我一语,便往回而去了。   花园之中渐渐地又归于沉寂,那边唐绍送着应怀真出了角门儿,就在此刻,自花丛深处悄无声息地走出一个人来,凝视空无一人的角门处,面沉似水,眸色沉沉。   这人却正是小唐。   原来先前小唐的二哥唐勇得了几副好字画,便叫小唐过来一块儿鉴赏,两人屋内品评了半天,小唐吃了口茶,便信步出来。   因是在阁楼上,放眼便能看到花园的情形,小唐正闲看风景,忽然瞧见唐绍陪着一个人,小心翼翼地从平靖夫人那边走进来。   小唐定睛细看,却见那人竟是应怀真,心中哑然:怪道唐绍是那样细心体贴之态。   小唐看了半晌,见自己的侄子对人家小心着意,百般殷勤的,他便微微笑着摇头,心中不由想起春节时候那夜,曾听见的唐森唐绍间所说的……当时还以为是少年一时躁动罢了,此刻亲眼见了这情形,才知道唐绍果然是对应怀真动了心了。   又见唐绍弯了一朵月季给应怀真来嗅,她只顾喜欢着看花儿,唐绍却只盯着人瞧。   小唐遥遥望着,看的明白,见这一对少年少女,金相玉质的,真真是羡煞旁人……看了良久,却不知为何唇边的笑有些挂不下去了。   小唐便重又回到屋里,见他哥哥仍在细细观摩那一卷书法,他便咳嗽了声,随口似的说道:“绍儿今日不当值么?”   唐勇低头看字儿,头也不抬地便道:“今儿是他当值,此刻在宫内呢。”   小唐便道:“不是吧……方才我看到他在院子里呢,哦,兴许是看错了也是有的。”   唐勇听了,十分诧异,便不忙看字儿,放下来走到外间,从窗户里一看,顿时大怒,道:“该死该死!好好地不去当值,跑回家里闲逛游荡是怎么样?”即刻就叫人来,命到花园里把唐绍叫来。   小唐便道:“想必他是有事,哥哥何必先生气呢……”略略劝了几句,唐勇只满怀怒火。   小唐抽空便又退了出来,在对面阁子上瞧了一眼,果然见丫鬟把唐绍领了回去,他正笑着,忽然目光一动,见有个人到了应怀真身边儿,小唐端详了会儿,便下了楼。   此刻黄昏将至,院子里静了下来,小唐站在花丛之中,静默良久,终于伸手将应怀真方才嗅过的那一支月季勾住,眼前想起她低头轻嗅的模样,他便不由也微微垂首,轻轻一嗅,只觉一股清芬气息沁入心脾,除了月季之香,似乎隐隐地还有另一种幽香。   草丛中有虫儿开始喓喓轻鸣,小唐微微闭上双眸,目不能视物,通身仿佛都沐浴于这股花香之中,静寂中,却是应怀真说:“倘若总是得不到,反而会心心念念……若得到了,便须好好珍惜,不要辜负才是……”   只听轻微地“咔嚓”一声,原来是小唐手上微微用力,将那一支月季花茎给掐断了。   ☆、第 90 章   当夜,应怀真便留宿在平靖夫人府上。   平靖夫人晚上要歇息之时,竟也不舍得她离开,便带她一床睡了。   伺候的丫鬟们见状,都是啧啧称奇,只因平靖夫人素来好静,虽然喜欢小孩子,却每每只爱一阵儿就罢了,因小孩儿虽则单纯有趣,但若相处的熟络了,往往便吵闹顽劣起来,叫平靖夫人很是头疼。   然而对应怀真却格外不同,如今更是叫她一道儿跟着睡,其疼惜喜欢,竟是非比寻常,绝无仅有。   次日早上,天边有些阴沉沉地,似要下雨,将近中午,果然便落下雨来,很快地上就湿了一层。   应怀真本打算今日回家的,平靖夫人见落了雨,就劝她索性再留一日,应怀真因想到昨日皇帝曾派杨九公来请平靖夫人,生怕自己在此又耽搁了事情,便执意要去。   一直到了午后,细雨淅淅沥沥之中,应公府里也派了人来接,平靖夫人虽然不舍,却也无法。   丫鬟们早就包了若干应怀真爱吃的点心果子之类,平靖夫人又百般叮嘱她改日再来,才放她出门去了。   如此到了二门上,秀儿撑着伞替她遮雨,正要出门而去,就听到有人唤道:“怀真妹妹!”   应怀真转头一看,却见是唐府的小少爷唐森,撑着一把伞,跟一个人正往这边走来,略灰暗的天色之中,那人仍是千年不改的一身白衣,格外打眼,害得她每次看到有人穿白,眼皮儿都会跳一跳,幸而如今这症状已然减轻了许多。   唐森同凌绝快步走了过来,应怀真不免低头行礼,唐森笑道:“怀真妹妹别多礼,这是要家去了么?”   应怀真道:“正是呢,森哥哥却是要去哪里?”   唐森笑道:“先前凌兄弟新做了一首诗,二叔父十分赞赏,今儿特意叫我请他来说话呢,这会儿也正要相送他出去……”   应怀真看了凌绝一眼,却见他依旧的面无表情,应怀真便道:“既然这样,我便不打扰了。”说着又向着凌绝一点头,转身欲走。   不料唐森拦住她,笑道:“妹妹别急,只因先前我请凌兄弟来之时,他正要去你们府上……因为我才耽搁了,如今天下雨,你又正好家去,何不顺便载他过去?”   应怀真一听,便垂着眼皮儿说道:“这个怕是不妥呢,岂不闻……”想了想,就没说出那一句来。   不料唐森闻言笑道:“何必又怕什么呢?横竖大家又不是一间屋子里吃睡,只是同车罢了,何况妹妹还有丫鬟跟着,更不用怕了。”   应怀真抬眼看向凌绝,本以为他会出言拒绝,不料他竟也看着她道:“若实在不便,就也罢了,不敢为难怀真妹妹,我自行去就是了。”   唐森听了,略觉失望,便道:“不急,下着雨呢,淋湿了岂不害病?待我去安排马车。”   应怀真见状,想了一想,便说道:“就不必另外麻烦了,既然凌公子不嫌弃,那就请罢了。”说着转身,便出门,先上了车,秀儿也跟着上去。   唐森笑哈哈在旁边看着,拉了凌绝一把,出门之后,凌绝便也上了车,挥手离去。   唐森见三人都乘车去了,便才返回府中,边走边想:“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哈,赶明儿跟绍儿说一说,不知他可嫉妒的什么样子呢?”   且说马车往应公府而去,应怀真始终垂着眼皮儿,一丝也不肯乱看,倒是秀儿,眼睛频频去看凌绝,且看且羞,且羞且喜。   原来应公府内的丫鬟们尽都知道小凌公子的才貌双绝,加上凌绝又常常跟春晖应佩等来往,她们目睹凌绝容色,无不暗暗倾心,但是凌绝这人却偏如高山冷雪,只可叫人远观,寻常连近身一些都似冒犯。   如今秀儿得了这举世无双的大好机会,自然是喜的一颗心乱跳不已,起初还有些害羞,然后越看越是喜欢,又见应怀真只顾低头垂眸地一声不言语,凌绝也只是静静坐着面无表情,她便索性趁机看了个够:只觉得小凌公子远看极好,近看却竟比远看更好,除了神色略冷了些,其他一丝儿可挑拣的地方都没有。   车行半路,凌绝才忽地开口,说道:“我近来听闻……应大人似乎将要回京了?不知是否真有其事?”眼睛一抬,却是看着应怀真。   应怀真一怔,她本来打定主意不理不睬,不言不语,不看也不听……不料凌绝开口说的竟是应兰风……   这下由不得应怀真装听不见的,当下抬眸看向凌绝,问道:“你是从哪里听闻的?”   凌绝见她果然看向自己,嘴角微微一动,继而说道:“是听我哥哥说的,他在林御史身边儿,故而得到的消息大概是准的,你也知道了?”   应怀真心中一阵喜悦,既然连林沉舟都收到消息了,那么应兰风今年多半是要真的回来了……一想到一年将过一半儿,那么应兰风回来之期只怕也是不远。   应怀真难掩心中欢喜,便微微地笑了,道:“我只是隐约听人说了一句,只是不敢就信,既然林御史也这样说,多半是真了。”   凌绝点头说道:“这些年来应大人在外奔波,必然是吃尽了苦头,故而才有‘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林,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之妙句,且喜这诗又是绝好的意境,实在叫人赞赏不已。”   应怀真见凌绝更是称赞起自己的父亲来,不免意外,便道:“你也喜欢父亲写得这一首诗呢?”印象中凌绝一直都自负才气,绝少称赞别人的诗词如何,这还是她前生今世第一次听他赞一个人,那人却是父亲。   凌绝一笑,似冰消雪融,说道:“这是自然了,我对应大人的钦佩无以言表,其实从那一首‘莫道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之时,我便已经十分倾倒,只恨当时大人并不在京,因此竟无法得见。”   应怀真忽然听他说起这句来,心中却是一动:这首诗明明是前世凌绝所做,被她拿来给了应兰风的……如今……   应怀真心中滋味难明,便又低下头去,不再言语。   凌绝见她本来喜气洋洋,忽然之间神情转作暗淡,他心中纳闷,自省了一番,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句话又说错了,才叫应怀真不高兴了。   于是车内复又沉默下来,片刻,倒是秀儿开口,含羞说道:“凌、凌公子……你的诗却也是极好的,我们府里人人赞叹呢。”   凌绝本不想理会这丫头,然而见应怀真不言语,不免也说道:“那算不得什么,写一百首又如何,只恨比不上‘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这般的根骨凝重,意境深远。”   应怀真听到他又赞这句,心中倒不由有些感慨,便并不抬头,只轻声说道:“凌公子虽推崇我爹,何必太妄自菲薄呢,你写得诗自然也是极好的。”   秀儿素来虽都听说大家赞凌绝才气横溢,然而她只约略认识几个字罢了,又怎么懂凌绝方才那句话的意思呢?听了应怀真说,才也跟着乱点头,道:“必然是极好的呢,我虽不懂,却也知道。”   应怀真听了这一句话,倒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便看了秀儿一眼,笑道:“你既然不懂,却又知道什么?”   秀儿歪头说道:“我虽不懂,可是入耳就觉得好听,自然就是极好的呢?”   应怀真闻言,只觉得这一句话听来可笑,但是细细一想,却竟然自有其道理,于是便微微点了点头。   凌绝见她终于又开口说话了,心中竟暗暗松了口气,隐约听着雨点打在车顶上,砰砰有声,凌绝便道:“这雨仿佛有些大了。”   应怀真听了,就也歪头看向车帘处,秀儿见状,上前撩起半边儿帘子,便往外打量,一眼看去,便道:“可不是的呢?又下大起来……小姐快看,那些人都在乱跑呢?”   应怀真听了,就也看了一眼,果然见天色阴沉的越发厉害了,风从帘子外吹进来,依稀带着些细雨,湿淋淋地几分难受。   应怀真微微皱眉,正要叫秀儿放下帘子,忽然凌绝说道:“这条路是往应公府的么?”   应怀真见他如此说,不由一怔,秀儿却道:“不是往府里的又是往哪里呢?”应怀真还未反应,凌绝回头,自己掀起帘子看了会儿,忽然变了脸色。   应怀真一边问:“怎么了?”一边也看,果然隐约觉着不是往府里去的路,便喃喃道:“莫非是车夫绕路了么?”   凌绝盯着她看了会儿,便起身到了车门口,把车门打开,道:“怎么路走的不对?”   车辕上只一个赶车的,头戴着斗笠,也不言语,凌绝探身往前看了一眼,忽然看见城门在望,顿时就知道不好,忙喝道:“你是要去哪里?还不停车!”   那赶车的听了这句,便嘿嘿笑了两声,仍是不停车,此刻身后应怀真也急着问道:“怎么了呢?”   凌绝顾不上回答,便要出来去拦住那人,不料才一动,那赶车的手肘一甩,一记捶心肘便狠狠地撞在凌绝胸口,凌绝猝不及防,顿时整个人猛地跌回了车厢里头,便撞在应怀真跟秀儿身上。   秀儿见状,已经尖叫了一声,应怀真睁大双眼,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只先唤凌绝,却见他闭着双眼,竟是已经晕厥过去。   风驰电掣之间,那马车已经出了城,下雨天守城门的士兵也查的不严,又见车是应公府的,便连叫停都没停,就放了行。   此刻那雨下的越发急了,那马车飞速驶出去,极快地便消失在茫茫雨幕之中。   且说是夜,小唐回到府中,给唐夫人请安之后,就去见了敏丽,却见敏丽正拿着一卷诗词来看,见他来了,便起来让座。   小唐见她神情倒也安和,便道:“雨夜读书,倒是好意境,只是别只顾盯着看,留神眼睛才好。”   敏丽笑了一笑,道:“又有什么呢,左右瞎不了的。”   小唐听了这句,略觉刺心,便道:“你心里可还是不如意的?”   敏丽垂了眼皮,道:“人生不如意,倒是十有八九,哪里就处处那么如意,何况我也只是听母亲跟哥哥们的罢了。”   小唐一听,就知道敏丽心结难释,便思忖着说道:“哥哥知道,你……心里多半也是怨着我的,只是……以后你便也明白,哥哥是为了你好,才……”   敏丽眼中便缓缓见了泪光,转开头去许久,便道:“何必又说这些呢,我只明白的是,哥哥总不会有心害我。”   小唐闻言,微微一笑,道:“别的你想不开倒也罢了,只记得这一句,我就心满意足了。”   敏丽回头看着他,小唐伸手便握住敏丽的手,兄妹两个对视许久,敏丽终于也点了点头。   自敏丽房中出来,小唐便回到自己房中,一进门,便嗅到一股淡淡清香,他低头一看,才见到桌上白釉玉壶春瓶里,放着的那一支独自盛放的月季,正是昨儿他拿了回来的,因已经放了一天了,桌子上便落了几片花瓣。   小唐见状便走了过去,见烛光下这花儿幽幽发着暗香,自有一股将开已开,将谢未谢的悠然孤寂之美。   小唐怔怔看了半晌,鬼使神差地举手,要拿出来凑近了看,不料手指才拈住花茎,忽然指腹上一阵刺痛,他急忙撤手,指甲轻轻在那刺痛处一掐,就见一颗血珠很快冒了出来,烛光下那一滴血红,暗如墨色。   小唐皱着眉头,将那手指放进口中,雨夜乍见血光,不知为何,一瞬间小唐的心竟惊跳起来。   正在此刻,忽然听到门外脚步声响,小唐听出这脚步声并不是府内丫鬟,心念一动间,便想起一个人来,顿时三两步走到门口,猛然将门打开。   门口处,梁九举起手来正欲敲门,不防小唐正开了门,便问道:“何事?”   梁九见状,便压低嗓子道:“出事了……应家小姐下午从平靖夫人处离开,却不曾回到应公府,公府派人寻找,竟是各处不见。”   小唐听了这话,从脚底升起一股冷气来,极快袭上心头,他虽知道从平靖夫人府里出来的应家小姐除了应怀真别无他人,还是怀着一丝侥幸问道:“是怀真?”   梁九点头:“正是怀真小姐,另外……”   小唐心凉如水,道:“快说。”   梁九眉头一皱,稍微叹了口气,这个表情小唐却是并不陌生的,这预示着梁九接下来要说的,必然比方才说过的情形还要糟,小唐一时竟微微窒息。   却听梁九说道:“应公府本来派去接人的马夫,被发现死在他住所的床下,方才我已经叫木师父查验过了……这杀人的手法,像极了两个月前从刑部大牢逃走的金飞鼠。”   梁九只说是“金飞鼠”,小唐却深知道这三个字其实是何意,五年前,刑部以断送了两名好手为代价,将臭名昭著的采花贼金飞鼠缉拿归案,他在刑部吃了五年牢饭,却在两个月前突然越狱了,因为这两个月来毫无动静,故而要捉拿他无异于大海捞针,却没想到,他再次动手,却竟是向着应怀真。   小唐一时头晕目眩,手指上被花刺扎破的伤处更是钻心的疼,梁九见他脸色不对,忙扶了一把,道:“大人……现在该如何是好?”   小唐闭起双眸,深吸一口气,再睁开双眼,已经恢复昔日的冷静,他立刻迈步出门,同梁九往外快步而行,一边飞快地说道:“即刻通知京兆尹,九城巡防司,叫他们各自派人,连夜搜寻,我要搜遍九城!再叫刑部巡捕们带兵准备,我即刻去请旨开城门,城郊三十里都要搜遍。另外,大理寺里善追缉的那几个,手头的案子都放了,都给我调来……”语气森然吩咐完毕,一张原本温和俊美的脸,暗影之中冷绝似修罗。   梁九应命,又说道:“另外还有一件事,要告诉大人……”   小唐扬声命小厮备马,道:“快说。”   梁九说道:“马车上除了一名丫鬟外,还有凌大人的弟弟……小凌公子。跟怀真小姐一块儿失踪了。”   小唐一怔,脚步略顿了顿,才一点头道:“知道了。”转身欲上马之时,忽然又叫梁九,梁九忙上前来,小唐低声说道:“切记,‘应家小姐’半个字儿也不能提及,只说是搜捕要犯!”   梁九一听,心中即刻明白小唐是何意:若是给人知道了应怀真被采花贼劫走……纵然人能救回来了,只怕这名声也是毁定了。      ☆、第 91 章   大理寺那边负责侦缉的十几人,原本是小唐在的时候一手带起来的,也算都是心腹,不到一刻钟的功夫便整肃妥当,只等下命。   梁九明白告诉他们要找的乃是采花大盗金飞鼠,有可能已经逃出了城去,如今只等小唐那边请旨开城门。   其中一人听了,便道:“总算要拿这贼了么?还以为刑部的大爷们都把他抛之脑后了。”   另一人接口笑道:“当初缉拿归案之后,就该立刻杀了,好吃好喝供了五年,又给他逃走,如今果然生事。不知这次遭殃的是哪家小姐?”   梁九微微皱眉,正要喝止,却听又有人说道:“正是费死劲儿拿到手的,所以才不舍得杀了,还指望着他往外吐东西呢,若是死了,他先前偷走的那些稀世奇珍之类,岂不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梁九听到这里,才将他们喝住,正色道:“这件事是唐大人亲自吩咐的,你们都醒觉着些,不该说的话切记万万不可乱说,若是找到了人,唐大人自有恩赏。”   众人才屏息静气,肃然躬身,齐声道:“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且说小唐匆匆地便要入宫请旨,谁知才到半路,便被人拦下,道:“毅少爷,平靖夫人叫你即刻到府里一趟。”   小唐闻言就知道平靖夫人必然也听说了……惊问:“怎么姑奶奶也知道了?”   那人道:“原本都怕惊扰了平靖夫人,所以不敢告诉,是丫头们私底下议论,不知怎么就给夫人听见了。”   小唐无法,只好暂时改道,匆匆到了府上,入内相见,见平靖夫人坐在榻上,满面忧怒之色。   小唐忙跪地行礼,平靖夫人不待他开口,便道:“怀真出事了?”   小唐听了“出事”二字,心里难过,便道:“姑奶奶且不必过于着急,我正想法儿搜救。”   平靖夫人问道:“可知道是谁做的?”   小唐哪里敢说“采花大盗”,只说道:“目前已经有了眉目,是个一贯绑了人勒索钱财的强贼。”   平靖夫人听了,点头道:“倘若只是为了钱,那就好说,只别是为了……”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略微出神。   小唐心中着急想去请旨,又不敢催促平靖夫人,却见她思忖片刻,微微摇头,喃喃说道:“不可能会这么快……”   小唐心中一动,便唤了道:“姑奶奶……莫非有话跟毅儿说?”   平靖夫人回过神来,定睛看了他一会儿,眼神竟是前所未有的凛然,半晌,才缓缓说道:“没有别的。我只是想跟你说,毕竟怀真是从我这里回家才出的事,你务必、一定要把她好好地找回来……这一次若是安然无恙,以后……你也要替我多留心……要时刻保全她的安危。”   小唐闻言,只觉得这话虽则是情理之中,可……又仿佛另有一层意思在内,此刻也顾不得深究了,便正色道:“毅儿明白!”   平靖夫人才道:“既然如此,不必耽搁,你且快去罢!”抬手轻轻一挥,缓缓地低了头。   小唐又磕了头,才退了出来,转身出府。   小唐才出了府,还未上马,门边儿又有一个人忙迎上来,道:“唐大人!小人在此等候多时了!林御史大人请您过府!”   小唐闻言,心中转念,他知道林沉舟此刻必然也已经知道了,也隐隐猜到林沉舟叫人请他过去是为了何事,然而此刻,他却并不想从命。   小唐便道:“我知道了,此刻我要急着进宫,待会便去!”说着,也不等那人开口,便翻身上马,打马急奔,头也不回而去,那随从叫了几声,眼见追不上,只得作罢。   夜雨飘飞,只有马蹄声阵阵急促,眼看宫墙在望,小唐一抖缰绳,正要快马加鞭再追一步,忽然却见前方宫道路口上,停着两匹马,不偏不倚拦在路上。   两边有随从挑着灯笼侍立,在细细雨幕之中,灯笼的光也显得朦朦胧胧。   小唐一怔,缓缓放慢了马速,两边儿的距离越来越近,很快他已经看清来人是谁,——其中一匹马上之人正是林沉舟,他旁边的那位,一身黑衣隐在暗夜之中,却是凌景深。   小唐见状心中长叹,只得翻身下马,向林沉舟见礼。   林沉舟哼道:“我早就料到你绝不会去见我,故而我特意来此等候了,唐侍郎!”   小唐听他如此称呼自己,自然也知道林沉舟动怒了,便单膝跪地,道:“恩师容禀,我并不是故意违背恩师的意思,只是如今性命关天……片刻也耽搁不得,才……”   林沉舟喝道:“才令你什么也不顾的,居然连九城畿防都动用了?”   小唐倒吸一口冷气,森森雨气几乎沁入五脏六腑,他知道此刻不能跟林沉舟争锋,便微微低了头。   果然林沉舟道:“九城畿防,非乱时不得任意调动,你明知后果如何,却仍是任意妄为,我素来只当你是个最沉稳可靠的,没想到如今,竟只为了区区一个……”   说到这里,林沉舟便长长地叹了口气,只道:“为了她,便甘愿自毁前程么……”   小唐默然立在雨中,雨水自额角汇集,顺着鬓边流下来,因为微微低头,那雨水便斜斜滑落,最后从嘴角到了下颌,一摇坠落,瞧起来就像是一滴泪坠下一般。   林沉舟说的小唐又何尝不知道,但是虽然明知,却并无选择,此刻他心中也并不为什么前程担忧,却反而惦记着那个总是或笑或颦,或娇嗔或平静如水,声声叫着他“唐叔叔”的女孩子。   静寂之中,凌景深翻身下马,来到小唐身前,双手一拱,同样屈膝跪倒,道:“求大人网开一面,我弟弟也在车上,同样不知所踪,若要降罪,我愿意领受所有责罚,只求时机紧迫,望仍是放唐大人去寻人。”   小唐转头看向凌景深,却见他也已经是湿透了,雨水从发端无声流下,浓黑的双眉皱着,脸色却更透出几许惨白来。   林沉舟冷道:“如今你们都不听我的话了?”   小唐才低头道:“恩师恕罪,只是,我又何尝不明白恩师乃是一片爱护之意,但、但……”   林沉舟冷笑了几声,说道:“但是你关心情切,便自乱阵脚,纵然叫你调动九城,把整个京城翻了个遍又能如何?你当我是因你任性妄为动怒,却不知我更恼你就算闹得如此大阵仗,毕竟也是白闹一场,竟全没有什么用!”   小唐愕然,跟凌景深对视一眼,便抬头看向林沉舟,却见林沉舟微微仰头,慢慢地吐了口气,才说道:“罢了,以后再说就是了……你且听好,方才我已经细审问了九门守城,从中午到黄昏之时,从西城门有一辆应公府的马车出城,当时下雨,守卫又见是公府的车马,便不曾拦阻。”   小唐见林沉舟放他一马,略松了口气,他心思转动甚快,闻言便道:“那倘若是贼人故布疑阵,马车出城只是为了诱敌之计,实则他藏身城中呢?”   林沉舟肩头狠狠一垂,无奈说道:“我知道你已经调动了大理寺的侦缉好手,只须让他们到西城门处查探一番,便知道我说的对不对。另外……城内只须叫京畿司跟刑部巡捕们出动就是,九城巡防那边,我已经派人止住,不然的话,明日早朝,那些言官们一个人一句,你便死无葬身之地了!”   小唐闻言,心中感激,低头道:“多谢恩师保全!”   林沉舟又道:“你不必入宫了,自去办事罢了,横竖已经都闹起来,我便去替你请旨。”   小唐知道林沉舟是一片好意:若是言官弹劾之类,便是林沉舟在他身前挡住了。这也是林沉舟息事宁人保他前途的苦心,小唐越发感激,便点头称是。   林沉舟又道:“对了,让景深也跟着去吧,你们齐心协力,好生把人找回来。”   凌景深正要求此事,闻言也忙拱手领命,林沉舟才看了两人一眼,调转马头自去了。   背后,小唐同凌景深双双起身,彼此对视一眼,小唐道:“小绝怎么会在车上?”   凌景深道:“我已经问过了,下午时候他在唐府那边做客,大概是随着怀真一并乘车回来的。”   小唐又问道:“你可知道是何人动手了?”   凌景深听了这句,牙关咬紧,嘴角的肌肉也随之抽了抽,脸色微微有些狰狞,道:“我怎会不知,这才是叫我最担心的。”   小唐疑惑看他,凌景深道:“你也知道先前我是管刑部大牢的,那金飞鼠被关了五年,因为上头有令,须叫他吐出藏宝的地点,因此隔三岔五便会用刑催逼……他自然跟我是极相识的,也……恨我入骨。”   小唐听他如此说,心中才即刻明白:若是金飞鼠恨凌景深入骨,那么……倘若给他知道凌绝是凌景深的弟弟,那么……   凌景深仰头看天,亿万雨丝从天而降,暗夜沉沉,一丝儿星光自然也是没有的。   凌景深喃喃道:“若真因我而害了小绝……我可……怎么办好呢?”   小唐抬手在他肩头一按,道:“那贼人杀了应公府的车夫,可见是早有预谋,他并想不到小绝会也跟着上车,他的目标想来只是怀真,不会格外针对小绝。”   凌景深知道他是安慰之意,便点点头,道:“走吧!”   小唐同凌景深两个翻身上马,顷刻到了西城门处,见昔日手下的一个侦巡上前,道:“大人请看!”双手高高举起。   小唐定睛一看,却见他的手心里捧着三两片花瓣,有两片大概是被踩过,已经揉烂破损,还有一片倒是完好,花瓣微微翘起,中间点缀着些许晶亮雨点儿。   此处是城门要地,又哪里会有花瓣出现?那侦巡说道:“属下方才审问过下午看守城门之人,说是马车经过的时候从侧车窗洒落的,只是发现的时候车已经出城了。”   说着,凑近一步又道:“这种花儿唤作‘琉璃繁缕’,有些罕见,京城内有栽种的不过是三四家。”   小唐拈着那一片花瓣,隐约记得平靖夫人府的花园里也有这种花儿。   却听凌景深在旁边低声道:“那丫头喜欢花草儿,这大概……是她撒落的?”   小唐心中一阵微恸,忽然之间耳畔听到狗叫的声音,小唐忙回头,却见梁九带着几个人飞快而来,有两个人手中各自牵着一条细腿长颈的犬儿,两条犬儿昂首阔步,很是精神。   梁九上前见礼,说道:“大人,方才这两位公公前来,说是平靖夫人跟皇上借了这两条灵缇,它们最能寻物,望能帮得上忙。”   小唐自也去过皇宫的珍禽园,知道这两条灵缇也是从域外进贡而来的,血统珍贵,平常是皇帝打猎的时候才会动用,当下点了点头,道:“好极。”   顷刻间,林沉舟也请下旨意来,本来入夜的话京城城门严禁打开,但今夜却是破了例,大理寺的众侦巡们翻身上马,严阵以待,其他随行士兵也蓄势待发。   火光闪烁,诸人无声,只是屏息看着眼前,巨大的西城门在面前缓缓打开,而城门外暗夜无边,冷风无声无息推入,令人浑身微寒,两条灵缇也像是察觉了异样,冲着暗影纷纷叫了起来。   小唐道:“出发!”于马上一挥手,顿时之间马蹄得得,铠甲铿然,众人一涌而出!   几乎与此同时,在城郊的一处废弃破庙之中,应怀真昏昏沉沉之中,鼻端嗅到一阵枯焦气息,熏得她无法呼吸,咳嗽了两声,慢慢睁开双眸。   映入眼中的却是随风飘动的尘幔,上面还结着蛛网,她微微转头,猛然又见到一个青面獠牙的人正盯着自己,应怀真忍不住低呼了声,再仔细一看,却见竟是个陈旧掉漆的塑像罢了。   这一刻,应怀真才想起来下午之时发生了什么。   当时在车内凌绝发现不对,却被那车夫一肘打昏,应怀真才要呼救,那人袖底一抖,扔进一物,嘶嘶发声,冒出浓烟,呛得人无法出声。   秀儿惊慌失措,仍在尖叫,应怀真举起衣袖遮住口鼻,忽然脑中一阵晕眩。她本正欲想法子,然而浑身的力气却像是被抽没了似的,极快之间连手都似抬不起来。   顷刻间,秀儿的尖叫声也极快地消失了,风吹起车帘,吹进一丝冷风夹裹着细雨,应怀真忽然有一刻清醒,她来不及多想,察觉手搭在一物上,模糊记得是什么,便拼命地从那锦云袋儿里摸索出一把花瓣,本来轻飘飘的花瓣此刻却竟有千钧重一般,压得她不堪重负。   应怀真咬着牙,在意识彻底消退之前,举手靠近车窗口,此刻已经没有力气再撒手,风已经迫不及待地把她手中捏着的几片花瓣卷走了……   守门的士兵只瞧见车窗处似有只玉手轻轻一闪,旋即不见,那马车如风似的出城,只有数片花瓣,零零落落从空中飘坠地上。   火卷着枯树枝,发出劈里啪啦的声音,焦枯的味道便也是从这一堆火上传出的。   应怀真挣扎着动了动,转头却见凌绝正在旁边,双眸闭着,也似晕厥未醒,秀儿却不知所踪。   应怀真心头一动,试着叫道:“凌绝,凌绝……”才叫了两声,就听到外间有数声呼叫声音传来,依稀听来似是秀儿。   应怀真大惊,急忙要起身,却见手被绳子捆着,双腿也是毫无力气,正震惊无法之时,脚步声响气,那哭叫的声响也越发近了。   应怀真情急之下,忙装作昏迷不醒的模样,微微低头,实则眯起眼睛,便看外头的情形。   顷刻间,就见有人走了进来,手中拉扯着一人,把那人往地上一推,那人便倒在地上,衣衫均是破损不堪,头发散乱,满面泪痕,竟正是秀儿。   应怀真眼见这情形,双眼忍不住便睁大,正惊心动魄之时,那一双着厚底麂皮靴的脚却直直地向着她走来,应怀真浑身忍不住微微地发抖,不敢再看,忙紧紧地闭上眼睛。   那人走到跟前,应怀真忽然觉着一支粗糙的手捏住她的下巴,她不敢睁眼,却知道对方正在仔细打量自己,这一刻,浑身毛骨悚然,简直将要崩溃。   却听那人啧啧了两声,道:“真是个难得的美人儿……可惜只能看不能碰!”声音里又是垂涎,又像是无比惋惜。   应怀真几乎忍不住尖叫起来,却忽然听到身边有人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想做什么?”居然是凌绝醒来了!   那人闻言,便放开应怀真,应怀真的心惊跳不已,竟是前所未有的感激凌绝在这时候出声,耳畔听那人道:“你又是什么人?”   凌绝冷冷说道:“我是她的哥哥,你若是有什么怨仇,不要为难小女孩儿,只冲着我来便是了。”   应怀真浑身战栗,听了这个声音,却只是无端地想哭。   那人桀桀笑了两声儿,道:“小子,你不用着急,横竖一个都逃不脱的。”   此刻,地上秀儿便呜咽两声,爬起身来,似是想逃,那人猛然回身,举手抓住秀儿的头发,便将她揪了过来,抱在怀中。   应怀真因低着头,只见秀儿双脚几乎凌空,虽看不见那人在做什么,耳畔却听到极为恶心的声响,以及秀儿哭泣求饶的声音。   应怀真虽然怕极,却再也无法忍受,便竭力大叫了声,道:“住手!”   那人闻声,便停了动作,转头看来,望见应怀真之时,双眼又亮了几分,如饿极了的人看见无上美味。   凌绝见状,忙向着她身边靠了过来,低声喝道:“妹妹别做声。”   原来方才应怀真叫凌绝的时候,他隐约已经醒了,只是还未来得及答应,那贼就已经进来了,于是凌绝也便不动声色,只是看贼人竟欺辱应怀真,他自知道应怀真是怕极了,才出声相扰。   那人即刻便把秀儿松开,秀儿跌在地上,慌忙蜷缩身子,退到一个角落去,瑟瑟发抖。   应怀真这才看清楚此人的面孔,见他生得颇瘦削,颧骨高耸,眼窝深陷,满脸的淫邪恶相,她心中只是惊惧,竟无法出声。   一直到被凌绝轻轻一撞,才又有几分清醒,便颤声说道:“你、你是什么人?我哪里得罪过你?你究竟要如何?她、她只是我的丫头,你别为难她!”   那贼人一直凑近过来,道:“我是什么人?我倒是想当你的夫君,只是……”死死地盯着应怀真,口中喷出的气息令她几欲作呕。   冷不防凌绝喝道:“你若是要财,多少我们也能给,只别造次!”   那人被凌绝打断,便又看他,忽然仔细打量了凌绝几眼,道:“你这讨嫌的模样跟这说话的口气……倒是像一个人……你说你是什么人?”   凌绝哼道:“我是她的兄长,你若是不为求财,而为报仇,那找我也使得!”   那人闻言,一挥手,“啪”地一掌掴在凌绝脸上,凌绝猝不及防,身子跌在应怀真身上。那人冷笑道:“你当我金大爷是傻子不成?应公府的几个小子我见过,没见过有你!再敢说一句谎话,大爷拧断了你的脖子!”   应怀真转头看去,见凌绝身不由己地斜倚在她的肩头,嘴角已经见了血迹,神情却依旧冷峻如初。   应怀真浑身战栗,那贼却不再理会凌绝,又看向应怀真,望着她胆怯的模样,便笑道:“好美的小丫头,我金飞鼠阅女无数,虽也见过几个绝色,跟你一比,竟都算不了什么了……偏偏不能动……”   说到最后,这人咬了咬牙,忽然道:“虽说不能就吃了,好歹尝一尝也是好的……”说着,便捏住应怀真的下巴,竟似要亲她一样。   应怀真又怕又是呕心之极,拼命摇头,又哪里能挣脱?正无法可想,凌绝喝道:“你住手!我哥哥是跟随林御史身边儿的凌大人,你若敢动我这妹妹,将来必然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这人一听,蓦地撒手将应怀真一松,转头看着凌绝,似笑非笑道:“你说什么?哪个凌大人,可是……昔日里管刑部大牢的凌景深?”   凌绝见他知情,便道:“不错。我哥哥且跟唐家三公子交好,我妹妹也是唐三公子甚是疼惜的人,东海王家里你也该知道,你胆敢动她一根指头,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他们也绝不会放你甘休。”   这人听了凌绝的话,眼中却透出几分思量之意,想了片刻,便又笑起来,道:“先前我被关在刑部大牢五年,生不如死,难道还怕什么不成?想来真真是老天有眼,竟送了个仇人到我手上……”   凌绝不明白这话,这人便道:“你当大爷是谁?正是赫赫有名的玉面金飞鼠,当初一不留神被刑部的人捉拿,关押刑部大牢,正是你哥哥叫人百般折磨我,害得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过了五年……如今你倒是落在我手上,你说我该怎么报答凌景深对我的厚待呢?”   凌绝听了,心中暗惊,也知道不好,但他素来是一张冷脸,面上便丝毫惊慌之色也没有,只冷冷道:“既然落在你手里,便任凭你处置罢了,只是你又跟她们有什么仇?”   金飞鼠才要回答,忽然眼珠一转,举手又是一个耳光下去,便笑道:“臭小子,果然跟凌景深那厮一个德性,都是这样狡诈会欺瞒人!差点儿中了你的计!”   凌绝雪一样的脸已经被打的红肿一片,偏偏双眼还是冷冷清清,道:“只会冲着女孩儿下手的贼人,也说别人狡诈会欺瞒?”   金飞鼠怔了怔,本来盛怒,忽然心中一转,便看看凌绝,又看看应怀真,笑道:“我知道了,原来你这小子喜欢这小丫头,所以总是想着护着她呢?”   凌绝嗤之以鼻,道:“你不仅无能,而且愚蠢,我岂会喜欢她……早已经说过,只当她是我妹子罢了。”   金飞鼠目光变化不定,望着他清秀绝伦的容貌,忽然道:“可惜金大爷不喜兔儿,倒是可惜了……”   凌绝即刻明白他的话中之意,一时愠怒,脸上便红了,金飞鼠见了,倒觉得有趣,便伸手摸向他脸上,道:“你小子生得这样,真真是白瞎了这张脸,若是个女孩儿……”   凌绝本是好洁之人,最厌别人碰他,何况是被这低贱龌龊之人碰触,顿时浑身绷紧,脸色微变。   偏偏金飞鼠觉着他的肌肤细腻,不输女孩儿,又见他神情见紧张之色,便越发放肆,凌绝忍无可忍,道:“滚开!”   金飞鼠笑道:“我忽然想到一个法子……凌景深知道了必然也觉着有趣……”说着,手搭在凌绝肩头,微微用力,只听“嗤啦”一声,凌绝的衣裳已经被扯破了。   凌绝心中骇然,任凭他再冷静,此刻也忍不住微微战栗,不愿再看面前这张呕心的脸,便闭了闭眼,就在这时,听到应怀真尖声叫嚷道:“你又算是什么东西!我用不着你来护着!”说着便挣扎起来,奋力向着凌绝撞了一撞。   凌绝被撞得歪倒地上,金飞鼠手上落空,一时怔然,不知为何原本娇滴滴被吓得一声都不敢出的女孩儿为何忽然暴怒起来。   应怀真大骂了几句,竟从地上跳起来,伸脚往地上的凌绝身上乱踢乱踹,一边儿骂道:“可知我心中最恨的就是你?我是生是死要怎么样,都跟你不相干!你这混账东西!用不着你对我假惺惺的!你再装一装试试看!没得只叫我恶心!”   她发疯似的踢了一阵儿,到底是体弱,便踉跄跌坐地上,仍是看着他,咬牙切齿地叫道:“你纵然要死,也到别处去死,死的远远儿地最好!只万万别为了我死,我受不起,也不想要!我只恨不得前生今世从来都不曾认得你过!”   凌绝歪倒在地上,被她踢了几下,并不觉得如何重,还不如被金飞鼠打了两巴掌更疼,但是听着她一声一声骂着,此刻又看过去,却见应怀真跌坐地上,头发微微散乱,眼中含泪带伤似的,狠狠地说了这几声,他一时心中震动,又且一阵迷惘,心中只是想:为什么她竟会说这些……又不像是伪装的,可是这些话,字字千钧一般……无端端又是从何而来?   凌绝可并不记得自己曾做了什么跟她不共戴天之事。      ☆、第 92 章   应怀真一番乱踢乱打,又大骂了一顿,浑身力气已是耗尽,更加上触动昔日心情,望着凌绝说完之后,眼中的泪再也忍不住,便滚滚地落了下来。   两个人一个跌倒尘埃,一个坐在地上,一个震惊相看,一个模糊了泪眼,这郊野破庙之中顿时又是一片诡异的寂静。   秀儿缩在角落,一声儿也不敢出,金飞鼠看看凌绝,又看看应怀真,忽然啧了声,道:“我原本以为是你这小子喜欢上了这丫头,倒没想到是丫头喜欢上你这小子……”   凌绝闻言,心中震动,一时竟然无言。   应怀真却怒骂道:“你这贼在瞎说什么?谁喜欢他?我像是瞎了眼的人么?你这该死的贼活该天打雷劈!”   金飞鼠被劈头一顿骂,一怔之下,又怒又笑,道:“小丫头,别不识好歹,若不是你金大爷还有些怜香惜玉的心思,如今你早已经是个死人了,还敢骂我?”说着,眼神冷飕飕地看着应怀真。   凌绝暗暗忧心焦急,生怕应怀真惹怒了这金飞鼠,这种丧心病狂之人,一气之下还不知会做出什么来。   凌绝正想开口,却见应怀真微微低头,思忖片刻,便叹了口气,说道:“我虽然不知哪里得罪了人,却也自知如今的情形,竟是活不了的……”   金飞鼠见她不再乱骂,这般垂首哀婉的模样却更叫人心动,他便邪笑道:“那也说不定,倘若你这小丫头识趣儿……大爷倒可以考虑考虑……”说着,便摸着下巴,觑着应怀真,满脸不怀好意。   应怀真淡淡一笑,道:“我是公府之女,此番被劫,纵然不被你所害,名声受损,以后也自然再无活命之理……你且熄了那邪心野望,只快快杀了我便是。”说着,便冷然看向金飞鼠。   金飞鼠见她一身素服,火光映动之下,更见冰肌玉颜,朱唇凤眸,秀婉多姿,虽然是肃然求死,但越发多几分圣洁之美,令人心动不已。   金飞鼠虽有心杀她,但见其容其色,一时却又有些下不了手,只觉得这样美人儿,虽不能动,多看片刻都是好的,心念几转,却终究并没出手,只笑说:“横竖你们都是要死,什么时候死,却看我高兴罢了。”   此刻火气氤氲,更有香气慢慢缭绕,金飞鼠嗅得这股香气,更是神魂颠倒,便道:“方才抱你进来之时,便觉着有一股香气……莫非小丫头是身上自有奇香?”一边儿说着,口水几乎都流下来,恨不得便扑上去闻一闻罢了。   应怀真听了这句,忽然说道:“我在车上曾有个袋子的,你可给我扔了不曾?”   金飞鼠一怔,道:“什么袋子,要那个做什么?”   应怀真心中焦急,面上却还是淡淡地,只道:“里头是我采的一些好花儿,我是最喜欢花香气的,如今眼见快要死了,还求您大发慈悲,把那个袋子还给我,纵然是死,也要让我抱着花儿一块儿死罢了。”   金飞鼠听了这句,虽然诧异,却更笑道:“想不到你跟我倒是一个癖好,金大爷爱采花,你却也是一个样……我们岂不是志同道合呢?”说到这里,看着应怀真,更是心动。   应怀真也并不斥责,只微微低头,道:“劳烦您成全,让我死也死的安心,多谢了。”   金飞鼠听她温声软语,十分受用,便道:“小丫头就是事多,也罢……谁让你生得这样美呢?”说着起身,果然往外而去,走到门口,忽然停住脚,回头看向三人,又森冷说道:“不要跟大爷弄鬼,不然的话……便是自己找死!”   说话间金飞鼠便出去了,应怀真看一眼地上的凌绝,便道:“你无恙么?”   凌绝挣扎着坐了起来,转头看向应怀真,望着她的眼睛,低声问道:“方才你骂我,是因想要救我对么?”   应怀真听了,只是转头不答。   凌绝见她不回答,只好默默地又道:“如今是怎么样,我们趁机逃走可好?”   应怀真道:“这个地方必然人迹罕至,他又有武功,只怕跑不出两步,仍是给捉回来,反而不好。”   凌绝点了点头,道:“那你叫他拿那个袋子是为了什么?”   应怀真不回答,只是看着秀儿,轻声唤道:“秀儿……”   秀儿本吓得动弹不得,听了应怀真唤她,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连滚带爬地过来,抓住应怀真的胳膊道:“姑娘、姑娘救我……”   应怀真道:“别出声,也别怕……”目光落在那一堆燃烧的火上,便问凌绝道:“这烧得可是桐木?”   凌绝见她忽然问起这个,便也看过去,见那用来烧火的像是些废弃了的围栏等物,被折断了扔在火堆中,上面依稀可见曾雕琢过的花纹。   凌绝看不出来究竟是什么木头,倒是秀儿抽泣着说:“是……我在厨房里帮过一阵儿,有时候便用这木头烧火,便是这个味儿的。”   凌绝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应怀真却不回答,只是闭起眼睛来细想,秀儿见她不做声了,又哭道:“姑娘,他把我……我该怎么办?”仍是惊怕不已,便呜咽着哭起来。   应怀真睁开眼睛,却不知该怎么安慰秀儿好……只是叫她不要哭罢了。   还未说两句话,却听脚步声响起,原来是金飞鼠去而复返。   金飞鼠走进门来,见三人靠在一块儿,并不曾动,便嘻嘻笑道:“算你们识相!”说着就走到应怀真跟前,把那袋子放在她的膝上,道:“小丫头,大爷对你可好?”   应怀真望着那袋子,不由道:“能不能烦请松开我的手呢?”   金飞鼠闻言,故作惊愕之色,道:“我竟忘了,你为何不早些同我说?白受了苦。”说着,就惺惺作态地绕到应怀真身边,抬手去给她解那绳子,靠近之时,复又嗅到淡淡幽香,一时更是起了无限恶念。   应怀真松开手,她的肌肤娇嫩,手腕上已经被磨破数处,轻轻抖了抖,才得放松,金飞鼠看得口水横流,无法,就仍抓住秀儿,道:“少不得拿你一用。”   秀儿厉声尖叫,抓住应怀真的手,只叫:“小姐救我!”   应怀真忙也拉住秀儿,叫道:“别为难她!”   金飞鼠已经迫不及待,眼睛且都红了起来,便嘶声道:“好罢,不是她,便是你!小丫头,你自己说就是了!”   应怀真一震,不知该如何回答,正在此刻,凌绝忽然冷然说道:“你真真是天下第一卑鄙无耻!倘若再给刑部擒住,我哥哥必然有百般的法子,让你再也不能出来为祸!”   金飞鼠先前因为知道他是凌景深的弟弟,还想折辱他来着,只是被应怀真一撞打乱,才忘了这件事,忽然见凌绝又如此说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便把秀儿扔到一边儿,走到凌绝跟前道:“你不提老子倒也忘了……老子可听说,你那狡狯无耻的哥哥待你如珠似宝,可如今在老子手中,可知你连一条狗也不如!”   金飞鼠说着,便将凌绝踢倒地上,复一脚踩到他的腰间,狞笑道:“该怎么收拾你呢?用什么法子报答凌景深才最好?是了,你这小子生得招人厌,不如,就先弄花你的脸?”他说着,左右瞧了会儿,便信手把一根烧着的木棍拿起来,在凌绝脸前晃了两晃。   炽热的火炭靠近,凌绝几乎睁不开眼,直到如今,却仍是不见张皇之色,只是微微冷笑地看着金飞鼠。   金飞鼠大怒,脚下微微用力,凌绝闷哼一声,身子微微蜷起,额头差点碰到那火棍上去,一缕发丝却直晃上去,顿时发出“嗤啦”一声,室内散发一股烧焦的味道。   凌绝的脸被火烤的通红,又或者是疼得,汗从额头渗出,却又飞快被烤干。   金飞鼠哈哈大笑,道:“看你小子以后还怎么见人呢?”才要把炭火往前一送,忽然应怀真叫道:“你住手!”   金飞鼠回过头来,眯起眼睛看她,道:“方才我说什么来着,你这丫头是喜欢这小子,心疼了?”话音十分阴森。   应怀真冷冷道:“你别会错了意,你是冲我来的,他本来不必卷入此事,所以是因我连累了他,我很不喜欢这个人,所以一点儿也不想欠他的情。”   金飞鼠皱了皱眉,道:“小丫头花花肠子就是多,若是我恨一个人,就恨不得用天下最狠的法子折磨他。”   应怀真淡声道:“可对我来说,两不相欠,两不相干,才是最最好的。”   金飞鼠歪头看了她片刻,却见她一边儿说话,一边儿把不知什么花儿扔到那火堆里去,金飞鼠便道:“你是在做什么?”   应怀真屏住呼吸,又怕他生疑,便道:“我想把这些花儿烧了,让它们跟我同去。”说完后,便暗中狠狠一咬舌尖儿,一股痛意散开,才觉清醒了几分。   金飞鼠嘻嘻一笑,道:“你这丫头真是越来越合我的口味了……”便故意又嗅了一会儿,道:“果然是香……”才说了一句,忽然眼前微微发晕,手中的火棍便晃了一晃,有些握不住。   就在这时,应怀真忽地叫道:“凌绝!”   凌绝听了她喊了声,几乎想也不想,双手从背后猛地抽出来,便握住那火棍,往金飞鼠的脸上用力一砸!   金飞鼠浑然想不到他的双手竟挣脱开了,更没想他竟会有此着,只听“嗤啦”一声,室内散发着肉皮儿烧焦的味道,金飞鼠遭受重创,惨叫连连,一时竟睁不开眼。   凌绝把火棍抽出来,将双脚上的绳子飞快地烧开,与此同时,应怀真把剩下的所有花瓣往火堆上一扔,花瓣儿遇着烈火,飞快地被卷入,烧灼,那些一时半会烧不透的,便闷出一股子浓浓地烟气。   应怀真飞快冲过来拉住凌绝,又回身拉起有些昏昏沉沉地秀儿,三个人便往外跑去。   外头仍是夜雨连绵,眼睛一时半会儿适应不了夜色,应怀真一个踉跄,差点儿被什么绊倒,凌绝用力将她拉住,紧紧地便抱入怀中。   乍然如此,应怀真仓促中抬头看向凌绝,隐隐看到他的眼色,却忙将他一把推开。   又往外摸索了会儿,才从这破庙中跑了出来,站在门口,猛然见四野空旷,竟不知道身在何处?三个人都是倒吸了一口凉气,身后庙内,却传来金飞鼠惨烈的嘶吼声,隐隐叫道:“我要你们死的苦不堪言!”   应怀真打了个哆嗦,此刻才觉出后怕来,一咬牙,正要往前再跑,凌绝忽然说道:“他方才拿你的袋子,回来的很快,且此地在郊外,他杀了我们不可能徒步离开,马车定也在此处!”   秀儿被雨水一浇,才清醒过来,转头看了会儿,忽然指着左手几棵大树后面,道:“在哪儿!”   三人忙跑到树下,果然见马儿被栓在此处,忙解开绳子,此刻应怀真跟秀儿已经爬上车,凌绝也才上车,就见一道人影,踉跄着从庙内出来了。   三个都知道这是金飞鼠追了出来,秀儿已经又惊叫一声,忙又捂住嘴,应怀真也是心有余悸,颤声道:“快……快走!”   凌绝从未赶过马车,此刻却也别无选择了,便把马儿一打,道:“驾!”   那马儿倒也乖觉,听了人挥鞭,便迈动四蹄,往前而去。   那马儿沿着来路,撒开四蹄一阵乱跑,渐渐地便看不到身后金飞鼠的身影了,应怀真跟秀儿挤在一块儿,此刻才稍微心安了些。   车行过山路之时,忽然间听到一声冷笑,然后只听“砰”地一声,有什么从天而降砸落在车顶上。   秀儿跟应怀真顿时惊叫起来,凌绝忙回头,却也吓得魂不附体,却见车顶上趴着一个人,正对他狞笑着说:“说罢,你们究竟要怎么死呢?”   幸亏是暗沉雨夜中,对方的面容便也不能十分看清,可是那种惊惧之意却有增无减。   凌绝举手,挥动鞭子甩了过去,金飞鼠一把拽住,稍微用力,凌绝不肯撤手,顿时被拽了出去,从马车上跌了下去,竟被摔在山路旁边。   金飞鼠嘶哑笑了几声,从马车顶上钻进车厢,秀儿尖叫数声,却又无声无息,竟是已经被吓晕了过去。   金飞鼠大笑,一把把应怀真先扯了过去,道:“我真真是小看了你这丫头……本来想让你死的好看些……如今、可就怪不得我了!”   应怀真嗅到他的伤口散发出的血腥气,又听得这样恶毒的声音,几乎也快晕过去,便尖叫一声,举手乱打乱踢。   金飞鼠不费吹灰之力将她压住,却听身后传来凌绝的声音,叫道:“应怀真,怀真!”声声凄厉,如绝望一般。   应怀真正惊恐无措之时,听到凌绝的声音,微微转头,却什么也看不到,一时之间心痛如绞,便忍住泪,只是道:“你最好快些杀了我!不管是谁人指使你如此,你若还不动手,待会儿即刻有人来救我,便是迟了!”   金飞鼠道:“我难道还会中你的计不成?这荒山野岭,除非有天兵天将来救……”   身后凌绝兀自撕心裂肺地大叫“怀真”,应怀真忍无可忍,哭着冲着车后方向大叫道:“凌绝你住口!不许你叫我的名儿!我不要在死之前还听到你叫我!你住口住口!”   声嘶力竭叫了数声,猛然间用力向着金飞鼠撞去,金飞鼠猝不及防,颈间到脸上的烫伤顿时一阵剧痛,一时又厉声嚎叫起来。   应怀真趁着他松手的机会,猛地推开车门,也不看路,直接往旁边纵身跳下。   幸亏此刻马儿因无人驱赶,已经放慢了许多,应怀真滚在草丛里,吸足了雨水的冰凉草叶围着她,凉意提醒着她此刻尚还活着。   应怀真呆了呆,便慢慢地爬起身来,才摇摇晃晃地站稳,就见马车之后,有个人一步一趔趄地赶来,叫道:“怀真……应怀真……”喊了两声,声音里就带着哭腔。   应怀真呆呆地看着黑暗中的那个人,不能相信那就是凌绝。前世她百千期望他会如此真情流露地唤她,却没想到,今生,竟是在这种情形下……他莫非……是在为她的死而难过?可是此刻的她,早已经不需如此了!   正愣愣间,凌绝忽然又大叫了声:“应怀真!”   夜色中,应怀真看不清凌绝眼中的恐惧之意,却能察觉身后袭来的那种冷然的致命气息……然而此刻她却再也不想逃,也不想再躲,甚至想要彻底一了百了,倒也是好。   从马车上随着跃下的金飞鼠,对应怀真自是恨之入骨,此刻也没了邪念,只是一心一意地先杀了她再说,正伸手探向应怀真的脖子……以他的手劲儿,只要轻轻一用力,那极美的玉颈就会如雪白的藕段一样,清清脆脆容容易易地断开。   不料,在他的手还没碰到应怀真的肌肤之时,耳畔便听到隐隐地吼叫,如犬吠,又如虎啸,紧接着而来的,是如雷一样的马蹄声。   金飞鼠吃了一惊,不能置信地回头,却见黑暗的山路上,打头的是两条似虎似豹的野兽,一边奔跑一边发出狺狺低吼之声。   金飞鼠不由地后退一步,忽然间想到应怀真在侧,刚想抬手把她拉过来挡在身前,一刹那,耳旁却听到有物事尖锐破空的声响,金飞鼠来不及躲避,已然劲风扑面,“朵”地一声,那才抬起的右手无力地垂下,肩胛骨上插着一支长箭,箭尾兀自颤巍巍地微微抖动。   金飞鼠胆战心惊,情知真的来了救兵,而且绝非等闲,当下便顾不上应怀真了,拔腿往回就逃。   “怀真!”沉沉夜色之中,有人大叫了一声。   应怀真怔怔站着,恨不得即刻死了,一直到听了这个声音,心神才有些惊动。   她无法置信,缓缓地转过身来,却见在正前方,有一匹马正飞奔而至,她明明看不清马上的人是谁,可却已经知道了那是谁,而一想到那是谁,本来凄惶无边的心居然便安稳下来。   眼泪蓦地就涌了出来,只不过这一次却并非是因为恐惧或者伤心,应怀真沙哑着嗓子,喃喃叫道:“唐叔叔……”   她极想快些跑到来人身边而去,但是身体却似已经不是自己的,才走了两步,身子一晃,便往前栽倒过去。   与此同时,电光火石之间,那一匹高头骏马已经到了身前儿,马上的人脚勾着马镫,俯身下去,手腕一抄,及时地将她拦腰一抱。   应怀真只觉身子忽悠悠地腾空而起,下一刻,便被他极温柔地拥入怀中。   应怀真昏头昏脑,睁开眼睛,便嗅到自己亲手所制的那“透骨玲珑”的味道,从未有一刻曾觉着这味道如此叫人心安,她微微抬起头来,却正对上小唐的目光,虽是暗夜,却如见星光。   小唐一手持缰绳,一手抱住她,道:“怀真……”嗅到她身上淡淡的血腥气,一瞬五脏六腑都疼了起来,忙镇定心神,道:“怀真不怕,唐叔叔在这里。”   应怀真听了这句,猛然伸手勾住他的脖子,牢牢地便抱住了,脸靠在小唐怀中便无声地哭了起来。   这一刻,就仿佛时光倒转,又回到了在齐州街头,她从拐子怀中猛然挣向他时候那时候的情形,而这一次不同的是,是小唐主动找到了她。   小唐此刻已经勒住了马儿,只是稳稳地抱着怀中之人,察觉她的身子因为哭泣而轻轻抖动,正要再安抚两句,却见一匹马越过身边,直冲前方而去。   小唐一怔,定睛看去,却见金飞鼠在前逃窜,两只灵缇已经给训犬师给唤住了,却另有一人飞马赶上。   小唐心中察觉不妙,才叫了声:“刀下留人……”   才刚出声,就见暗夜之中刀光一闪,小唐眼见黑暗中一大团乌沉血色飞溅荡开,金飞鼠往前两踉跄一步,扑倒在地。   而那动手之人翻身下马,往前急奔而去,把地上的凌绝紧紧抱住,依稀仿佛,不知是哽咽声还是安抚之声。   应怀真听了动静,忽然想到凌绝跟秀儿,才要抬头,小唐已经伸出手掌轻轻捂住了她的眼睛,道:“不怕,已没事了,怀真不必看……唐叔叔会料理妥当,带你回去。”   应怀真听了这个声音,一颗心才安定下来,便重又埋首在他怀中,嗅着他身上透骨玲珑的气息,又累又倦,又受惊过甚,不知不觉竟昏昏沉沉睡着了。      ☆、第 93 章   长夜寂寂,风雨如晦。   小唐把披风从身后拽过来,将应怀真仔细裹住,小心妥帖地护在怀中。赶路之余不时低头查看她的境况,见她靠在自己胸前,依稀只能看到半面容颜,若明若晦,头发亦有些散乱地搭在脸颊上,看来格外可怜。   小唐看了顷刻,不由便伸出手去,将杂乱的发丝轻轻替她撩开。   梁九先率人先行一步进了城,等小唐一行人入城之后,城门口已经有两辆马车等候,小唐抱住应怀真,翻身下马,本来动作已经极小,应怀真却猛地醒了来,手握住他胸前的衣裳,微微抓紧了些,双眼不知所措地看向他。   小唐见她受惊,忙道:“别怕别怕,已经进了城了,如今换乘马车……”   应怀真怔了怔,忽然问道:“你可跟我一块儿么?”   小唐一愣,心中即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便温声安抚道:“唐叔叔哪儿也不去,就随车护着怀真……”   应怀真定定看了他片刻,眼中之色,分明是想叫他陪着自己不要离开,可却终究没说什么出来,只微微垂了眼皮,轻声道:“我知道了……”她便挣了挣,想让小唐放自己下来。   小唐见她懂事,心中一叹,便道:“你不要动。”说着,便解开自己的披风,仍是把她裹住,头脸也遮住大半,才抱着她走到马车边儿上。   此刻车厢打开,有个侍女探身出来,从小唐手中把怀真扶住,半扶半抱地接了进去,车厢门才又关上了。   小唐见马车调头而行,却并不急着上马,只是回头去,见身后凌景深才也把凌绝送到另一辆车上。   一抬头看见小唐看着自己,凌景深便向他一点头,道:“改日说话。”   夜雨潇潇,有万千雨丝于两人之间杂乱纷飞,灯笼之光透出迷离之色。目光相对顷刻,小唐便也微微点头,两人各自上马,分道而去。   应怀真上了马车,见车厢内已经有两个侍女在,她此刻并不愿说话,加上身上又疲倦疼痛,便只闷低着头而已。   只听其中一个侍女说道:“外头冷,又遭了雨,姑娘且先抱着这个手炉暖暖。”   另一个也说道:“还是让姑娘躺着最好,这鹅毛枕头软和又妥当,给姑娘枕着。”   两个人和颜悦色地说着,竟无微不至地扶着应怀真,让她慢慢歪倒在柔软的褥子上,又把那事先准备好的手炉放在她的怀里抱着。   应怀真见状,心里那股不安才又缓和了几分,此刻她身上裹着的还是小唐的披风,上面沾染着透骨玲珑的香气,仿佛还有他身上略熟悉却又陌生的气息,应怀真出了会儿神,怀中紧紧地抱着手炉,不知不觉又朦胧睡了。   不知多久,马车便停了,应怀真听到耳畔有人说了两句什么,接着,身子又落入那个叫她安心的怀抱,应怀真懵懵懂懂睁开眼睛,灯笼的光芒下,才把眼前的容颜看的明白。   应怀真不由唤道:“唐叔叔……”   小唐垂眸看她一眼,微笑道:“说了会陪着你的呢。”   应怀真心中微微惶惑,且又欢喜,只顾看他去了,竟没留意此刻马车停歇的所在,此地竟并非应公府,而是平靖夫人府上。   等她察觉异样的时候,小唐已经抱着她进了门,那两个侍女也悄悄地跟在身后,另外自另有人把后面一辆马车上的秀儿也接了进内。   小唐走进二门内,应怀真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人在平靖府上,不由意外且又觉紧张,便道:“唐叔叔,为何不送我家去?”   小唐向着她笑了一笑,才又安慰说道:“你现在这样儿,若是此刻回去,岂不是惊着一片?你的母亲见了必然更也忧心,若问你出了何事,又该怎么回答呢?这也是姑奶奶的心意体贴,她早派了人去通知我……”   原来自从小唐离开平靖府上之后,平靖夫人此夜不寐,只坐等消息,时刻又派人出去探听可有回信。   而小唐在找到应怀真之后,便也立即派人回来送信,平靖夫人得知之后,就也立刻叫人去应公府上,只说是应怀真贪玩儿,在平靖府里的一处屋子里累得睡着了,派人细寻才终于找到。   又说应怀真因如此之故,竟着了凉,若是冒雨再颠簸返回,只怕对身子不好,平靖夫人就再多留她住几日就是了。   平靖夫人派去的人,是她身边儿最顶用的侍女阿庆,是个最能说话办事、善察人意的,平日里就连小唐兄弟们见了她,都要毕恭毕敬叫阿庆姑姑,但凡知道平靖夫人的人,便知道阿庆,十分体面。   阿庆把上述说罢,就笑道:“我们老夫人说了,虽然是女孩儿家顽皮才闹出这件事儿来,不过且瞧在老夫人的面儿上,不要生真姐儿的气才好,真姐儿在府上,倒是个妥妥当当的好孩子,都是我们老夫人照顾不当,竟叫她生了病,若就这么回来,又哪里过意得去呢?还请老太君跟各位太太奶奶们见谅,且留真姐儿在我们府里住上两日,改天我们老夫人亲自来府上赔礼呢。”说着,便含笑微微躬身行礼。   应老太君听了这一席话,哪里还有分毫不悦?忙说:“使不得!快别如此!”安品不等吩咐,就过去扶住了阿庆。   应老太君便笑了起来,便环顾周遭,道:“其实下午说人不见了,我心里就也不信的,好端端地人怎能不见了,必然是小孩子贪玩儿,指不定钻在哪个角落里睡着了也是有的……你们这些人只是不信,竟没头苍蝇般乱嚷乱吵,瞎着急起来,如今可不是知道了呢?倒是又叫平靖夫人操心了……竟该是我们去赔礼才是,哪里有让她来跟我们赔不是的呢?真真是羞臊我们呢!”说着就又呵呵地笑了起来。   应夫人陈少奶奶等都点头称是,也便跟着笑。   此刻许源便也笑道:“叫我说都怪怀真,等她回来,别的倒也罢了,老太君跟夫人必也是舍不得责怪……只是且得让二嫂子打她一顿才是呢,自打下午听说人不见了,二嫂子急得什么似的,瞧那嘴上,即刻就长了个火疮。”   应老太君笑着点头,道:“说的很是,我们虽都不舍得打她,可她娘老子打她一顿倒是使得的。”   说着又看向李贤淑,果然见嘴唇边儿一颗红肿,便叹道:“这下子雨过天晴了,你可也放了心了罢?又上什么火呢,怀真那丫头整日闷在家里,笼子里小雀儿似的,我瞧着也怪可怜见儿的,难得平靖夫人跟她投缘,索性让她在那府里多住两日,也高兴高兴。”   李贤淑原本焦心的跳脚,听了阿庆这一番话,那一颗心才又回到肚子里,心里已经念了千百次的佛祖菩萨,听了应老太君这般说,忍不住就掉下泪来,便拭泪笑着说道:“老太君说的很是……只是改日等她回来了,我倒是要好好地打一顿才好,年纪也不小了,总是惹事,闹得两府的人鸡飞狗跳,都挂心了这许多时候,她倒是好,自个儿睡得又着了凉。”   阿庆便笑道:“少奶奶管教管教就罢了,只是可万万别打狠了,不然我们平靖夫人也不依的呢?”   应老太君又是一阵儿笑,也道:“我也是头一个不依呢!”众人其乐融融,轰然大笑。   如此应公府那边儿便偃旗息鼓,瞧着是一片风平浪静了。   且说应怀真听了小唐所说,心中着实感激,才明白平靖夫人暗中竟为自己做了这许多:试想今夜为了寻他们,弄得几乎地覆天翻,倘若消息传了出去,必然更是满城风雨……平靖夫人特意派阿庆过去说了这番话,让大家都以为应怀真只在平靖府上,自不会往别处去想了。   小唐抱了应怀真入内,见了平靖夫人才将她好生放下。   应怀真双足落地,双腿已是酸软,难以住脚,小唐在旁忙扶住她。   此刻裹在身上的披风也摘了去,灯光之下,平靖夫人见她素服之上血迹点点,头发微微散乱,脸色如雪,眼泪便已经流了出来,竟只颤巍巍上前,将应怀真一把抱入怀中。   应怀真见平靖夫人如此,亦是鼻头发酸,便唤了声“太姑奶奶”,顿时也哭了起来。   小唐在旁边看着,一颗心也似沉入水底,原本是在黑暗中看不真切,又加上事情仓促并没有时间细看,一路回来之时,也只用披风裹着遮盖……此刻才见应怀真身上竟这般狼狈。   只因她因为李老爹去世的缘故,近来不穿艳色衣裳,这会儿穿着的,便也是一件米白色的衫子,下衬着玉色的裙子,如今身上各处,或星星点点地沾着血迹,或沾泥带水,甚至有几处还殷着绿色的草汁子,委实触目惊心。   平靖夫人落了泪,小唐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正要出声,平靖夫人忽然止了泪,抬头看向小唐道:“你今夜做的很好,不管如何,是把怀真给带回来了……如今我要领她进内整理梳洗,时候不早了,你若有事,自先去做便是,改日再说话。”   小唐只好拱手道:“是。”答应一声后,又看向应怀真。   此刻平靖夫人便握住应怀真的手腕,要拉她到内室去,应怀真随着走了两步,便回过头来看小唐,双目依依,似有话诉。   小唐本正满面忧愁,见她回眸相看,便忙露出笑容,含笑向着她悄悄地一摆手,应怀真才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去了。   两人去后,小唐却并不离开,左右踱了几步,终究忍不住,便也跟着往内而去,还未到平靖夫人卧房处,就听到旁边的一间房内传出人声,竟道:“快些把这碗汤喝了。”   小唐一怔,微微驻足,听到里头有人哭道:“这又是什么汤?好姐姐们,是不是毒药,你们要把我毒死呢?求求你们饶了我。”   小唐听出这是应怀真丫鬟秀儿的声音,不由皱眉。   忽然听里头笑了两声,起先那个丫鬟便道:“你这蠢丫头,哪里就要毒死你了?快些乖乖喝了,是为了你好呢!”   秀儿又是哭道:“若不是有毒,你们为何不跟我说是什么呢?我死倒也不怕的,好歹叫我见我们家姑娘一面儿……”   那丫鬟便叹了声,道:“你这丫头果然是呆极了,这哪里是毒药呢?你听着,这是避……”   说到这里,那丫鬟的声音便放低了许多,小唐耳目极佳,却明明白白地听清楚了,心头不由一震。   只听里头秀儿又抽噎了两声,道:“真的?谢谢姐姐们好心,我喝,我喝……再多喝一碗也是好的。”   里头的丫鬟听了,又是笑又是叹息,道:“这呆丫头。”   小唐听到这里,便忙迈步走开了,顺着走廊而行间,却更是忧心忡忡,难以开解。   如此将走到平靖夫人卧房之外,见门口站着两个丫鬟,房门紧闭,里头灯火辉煌。   小唐左右看了会儿,不敢靠前,只顾仔细听去,却偏偏听不到一丝声响,他心焦如焚,忽然又懊悔自己为何没有早一些找到应怀真,正在徘徊之时,便见有个丫鬟端着个木盆走了出来。   小唐便不做声,只等那丫鬟走了过来,才唤了声,道:“小环姐姐!”   小环闻言停脚,见是他,便笑说:“毅少爷还没去呢?在这里是做什么?可还有事?我去告诉老夫人一声儿……”   说着正要走,小唐将她拦住,道:“不必告诉姑奶奶去,我没有别的事,只是……小环姐姐,怀真……她伤的如何?”   小环见问,才明白过来,便抿嘴一笑,道:“原来是问这个……”看小唐双眸之中满是忧虑,便忙止了笑,道:“少爷放心罢了,我们都看过了,虽然瞧着可怕,但毕竟都是些皮外伤,手腕磨破两处,脚踝也像是崴着了,颈子上大概是被什么枝子划了一下,伤口不深……不要紧的……就是小姐的皮肉儿太娇嫩了,一看倒像是极厉害似的。”   小唐略松了口气,心中却仍还有一丝迟疑,只是却不好开口问出来。   小环却心里明白,见左右无人,便又低声悄悄儿地说道:“除了这些伤外,就没别的了……放心罢了,老天保佑,并没有给祸害了。”   小唐听了这句,双眼中竟一阵微微发热,有些难受,一时说不出话来,想笑一笑,却也笑不出来,便抬手在额上一按,忙先回转身子去,此刻眼睛都已经湿了。   半晌小唐才又回过头来,面色已经平静,眼睛仍是微微发红,道:“多谢小环姐姐。”   小环见他这样,自有些明了他的心情,便微微点了点头,道:“若真出了事儿,又怎么做人呢?虽然如今好端端地,可若真传出去,又有谁信什么呢,必然会有许多是非口舌冒出来……少爷放心就是了,老夫人也都有吩咐,我们又都是跟着老夫人多年的心腹人,今晚上的事儿,我们死也不会对外面儿透露一个字儿的。”   小唐见她果然明白,便才笑了笑,又看向那木盆道:“这里是什么?”   小环道:“是小姐换下来的衣裳,夫人叫我拿去烧了。”   小唐听了,微微揭开那木盆上盖着的一块儿布幔,低头看一眼,竟不敢细看,便忙又盖好了,道:“烧了也好,烧了罢了。”   小环也笑道:“少爷若没别的事儿,那我先去了呢?”   小唐便让开一步,请那丫鬟先行。小环离开之后,小唐又看一眼前方那紧闭的房门,徐徐地出了口气,才回头往外也自去了。   应怀真沐浴过后,平靖夫人所派的侍女给她的伤处小心上了药,又换了干净的衣裳。   那侍女便笑道:“姑娘穿上这身儿,跟先前气质有些不同,却像是换了个人儿,想必我们老夫人年轻时候也就是这个模样了。”   应怀真听了这话,又看着衣裳的料子做工,心中一动,便道:“这个……莫非是太姑奶奶曾穿过的?”   侍女道:“可不正是呢,虽然有了点年岁,这料子却着实是极好,也难怪,老夫人的衣料都是上用内造的,有些是各地进贡的……都是极难得的呢。”   应怀真道:“我也见这针织跟花样跟别的不同,只是我怎么好穿她老人家的衣裳呢?”   侍女笑道:“难不成又如何,莫非穿我们的?那要折煞我们了……半夜三更,也不好去跟几位小姐讨罢了。”   应怀真走到穿衣镜前看了看,镜子里的人隐隐约约,似不像自己了,她想到平靖夫人年轻时候是如何的英姿飒爽,自己却是这样……便抿嘴笑道:“我哪里配穿太姑奶奶的衣裳呢……好好地衣裳,倒给我穿坏了。”   正说着,便见平靖夫人进来,闻言笑道:“你若不配,谁又配呢?又说什么穿坏了?白放着才是搁坏了,只要你不嫌是我穿过的便罢。”   应怀真便欲行礼,平靖夫人拉住她,道:“怎么还改不了这多礼的毛病?”当下扶着她的手到了榻边坐了,顷刻,丫鬟送了一碗人参定神汤上来,平靖夫人亲督促看着应怀真喝了。   半晌,应怀真掏出帕子擦了擦嘴角,此刻才微微地神魂归位了,便问道:“太姑奶奶,唐叔叔出府去了?”   平靖夫人道:“已经去了,怎么,你可有事寻他?”   应怀真微微摇头,道:“并没别的事,只是想着……因为我又劳动这许多人……还未曾谢过呢。”   平靖夫人笑道:“这是他应该的,又谢什么?”   应怀真低下头去,略叹了口气,才道:“这世上又哪里有什么应该的呢,非亲非故,已经救了我两次性命了……若加上那回太姑奶奶去我们府上的事,我欠了唐家三次了,只怕欠的太多,还不了。”   平靖夫人握住她的手,道:“那就不用还,谁还敢跟你讨不成?偏偏你身子这样,又爱想这许多事!快些老老实实地给我早些安歇便是了。”   应怀真才也笑了笑,当夜,便又同平靖夫人一块儿安歇了。   如此,应怀真在平靖府上又住了三日,才返回了应公府,此一回,随行的却有两名侍卫,应怀真本想问他们是不是小唐所派,转念间却又罢了。   回到公府之中,不免四处先请安,应老太君也并没说什么,只简单问了几句而已。   李贤淑便领着应怀真回了东院,到了家里,李贤淑就把丫头们都打发出去,把房门关上,应怀真见状,心中一跳,便笑道:“大白天地,娘干吗关了门呢?”   李贤淑回过身来,望着应怀真道:“这会儿没有人,你快跟娘说实话,你不见了那天晚上,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呢?”   应怀真心中已猜到如此,便道:“又有什么事儿?不过是因为贪玩儿睡着了,也没跟人说……半夜才知道闹出事来。”   李贤淑冷哼了声,上前一步,把她的手拉出来,道:“那这手上是怎么回事儿?”   应怀真一惊,不料李贤淑竟看出来了,才要扯谎瞒过去,李贤淑目光一动,眼神便直了,将她的领口微微一歪,果然看见脖子上一道半寸长的伤痕,虽已经愈合,却仍是清清楚楚。   李贤淑直着眼睛,便道:“这又是怎么了?也是睡着了弄的?”   应怀真忙把她的手推开去,便道:“这是……我因为摘花儿,给花枝划了一下……手上不过是跌倒的时候磕破了,昔日我在泰州的时候不也经常爬树闹事,也常不免伤着这里伤着那里的,娘怎么大惊小怪的呢?”   李贤淑瞪着应怀真,半信半疑,当初平靖夫人派了阿庆来说了那一番话,虽然李贤淑似吃了定心丸,可心中却仍不免怀疑。   起初找不到应怀真之时,她本就急的半死,又偏偏听进宝来禀告,说是满城里搜什么江洋大盗,弄得阵仗非常,李贤淑虽不忍就往坏处想,可终究母女连心,那一夜她心惊肉跳,眼皮也乱跳不已,总觉得会出事,几乎自己冲出府去找人罢了……忽然说是在平靖府里睡着了,知道人到底无事,虽然安心,却不能全信。   此刻好不容易盼着应怀真回来了,李贤淑便想问个究竟,不料应怀真一口咬定是贪玩所致,其他的任凭她怎么审问催逼,只是纹丝不吐。   李贤淑不免又问秀儿,秀儿也一口咬定是在平靖王府,除了这个,却像是个闷嘴葫芦似的,让李贤淑毫无办法。   李贤淑虽然狐疑,却也拿她们没有法子,三番两次,把应怀真问的急了,她就拿平靖夫人出来做挡箭牌,李贤淑倒也无计可施,转念一想,横竖女儿是好好地回来了,何必非要多心生事呢?只得作罢。   不料两天后,因日色好,李贤淑正在院子里闲逛,忽然吉祥派了个小丫头来叫她,道:“二奶奶快去!秀儿姐姐跟伺候留芳姨娘的两个丫鬟打起来了!”   李贤淑正拉着一朵绣球花打量,闻言便不以为意,只淡淡道:“做什么又打起来了?丫头们打架也要叫我不成?让吉祥把她们拉开就是了,若还不听话,每个人打上十板子。”   不料那小丫头急得叫道:“不成的,吉祥姐姐说了,只叫二奶奶快去要紧!迟了是要命的!”   李贤淑听说的如此严重,微微一怔,忽然又想到秀儿正是先前跟着应怀真去平靖夫人府的……李贤淑心中转念,一瞬间,虽是日头底下,浑身却有些微微发冷,当下李贤淑撒开那绣球花,便叫那小丫头赶紧带路!   ☆、第 94 章   原来秀儿因为被金飞鼠所害,本来满心惶恐,无法自处,不料平靖夫人接了应怀真去,她自然也一块儿去了。平靖夫人府中的丫鬟们待她竟也甚好,秀儿被她们一番照料,才又像是活了过来,因又得知此事被隐瞒的十分妥当,外头众人都不知情,秀儿本以为是必死无疑的,如今竟然似柳暗花明,绝处逢生一样。   那些丫鬟们又百般地叮嘱她,嘱咐她一丝儿也不许透露那夜的情形,任凭是谁问,都只说在平靖夫人府上罢了,秀儿紧紧牢记。   因此自从回了应公府,秀儿也是处处小心,李贤淑纵然问了她许多次,她虽然害怕,也只咬着牙只说在平靖府罢了。   眼见过了几日,瞧着并不曾有什么异样,秀儿那提着的心才算放下,这一日,她被吉祥派了去许源这里拿一样东西,谁知才走到门口,就见两个丫鬟凑在一起,正说什么“何曾有假?外头已经传了开去……都说那晚上是被个采花贼掳去了的……”   秀儿听了这话,顿时刺中心头,浑身又冷又疼,急抽身想要走开,不料那两个丫鬟眼尖,早已经看到她,便急忙叫道:“秀儿姐姐!”   秀儿只当没听见的,低头疾走,有一个便跳起来,跑上几步将她拦住,道:“秀儿姐姐跑什么呢?我们正想找你说话儿呢。”   秀儿脸色发白,低着头道:“谁又跑了?我只是有事罢了,没空说话。”说着只是着急要走。   那两个丫鬟偏拦着她,见左右没人经过,便把秀儿拉到那一丛的蔷薇旁边,道:“什么事儿这么急?我们有话问你呢。”   秀儿道:“我没空儿!”   甩手只是要走,其中一个丫鬟就道:“你忙什么呢,我们问的是一件要紧事儿……秀儿姐姐,你们姑娘不见的那晚上可不是你陪着的?你可告诉我们一句实话,究竟是怎么样呢?”   秀儿听了,未免勾起那噩梦似的记忆来,脸上又白又红,只仍道:“什么怎么样?我不懂这话。不过是在平靖夫人府上呢。”   另一个丫鬟微微一笑,低声说道:“可外头有人说……姑娘是被个采花贼掳了去,故而那晚上外面才有好些人搜捕那贼,啧啧,听说那贼糟蹋过好些名门大族里的小姐……”   秀儿灵魂出窍,颤声道:“哪里的话?你们、你们别瞎说!”   两个丫鬟因知道秀儿素来胆小怕事,又谅她不敢告状的,便不惧她,就笑道:“我们只问个虚实罢了,这是外头的说话,我们原也是不信的……试想倘若你们姑娘真个儿给那采花贼糟蹋了……又哪里有脸回来呢?也没脸活着了!”   秀儿听到这里,脸上紫涨起来,竖起眼睛道:“你们、你们再敢乱说,我只告诉二奶奶去!瞧二奶奶怎么制你们。”   两个丫鬟听她如此说,倒是有些胆怯之意,其中一个便哼了声,只说:“这不是我们说的,是外头穿的,我们说的还算好听的,外头的那些话更不堪呢……你可别就这样不知高低的告诉二奶奶去,若二奶奶知道了,头一个要先把你打死呢。”   秀儿听了,果然是这个道理,便含着泪要走,两个丫鬟见状,倒有些得意了,便说:“好歹你告诉我们一声儿呢?怎么只顾要走,倒像是有什么心虚似的。”   秀儿难受之极,只是哑忍罢了。   偏偏又听她们阴阳怪气地说道:“咱们还是别乱说了,这必然是他们外头乱传的,若真遇上这种事,哪里就风风光光地回来了呢,还整日里装的无事人一般,岂不是个无耻娼妇似的人了?”   秀儿听到这里,再也忍受不住,便道:“你们住嘴!”   两人一惊,秀儿羞怕极了,反而更有一股火冲上头,便睁圆了眼睛骂道:“别跟我瞎说八道的,再说我撕烂你们的臭嘴!”   两个丫鬟听了,都有些发怔,本以为是个任凭捏圆搓扁的软柿子,倒没想到发起火来,她们对视一眼,便道:“哟,我们好心好意提醒,你倒是发起火来,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呢。”   另一个说道:“瞧秀儿这脸红着急的模样,这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被糟践了的是秀儿姐姐呢……”   话未说完,秀儿举起手来,啪地一个耳光打下去,顺势便又揪住那丫鬟的头发,叫道:“我跟你拼了!”   另一个丫鬟见状,急忙上来拉偏架,秀儿被两人打了几下,满心憋闷委屈,便发了疯似的乱踢乱打。   三个人混做一团,不可开交。正好有几个经过的丫鬟见了,见状不知如何,有认得她们的,便上来拉架,有看热闹的,便远远站着,有人就急忙回去跟吉祥说了。   吉祥听说打得不像样儿,一边也忙赶去,一边又派人去叫李贤淑。   两个丫鬟打秀儿一个,自是不曾吃亏,其中一个丫鬟见人多了,便越发惺惺作态道:“真是何必!不过说了句玩笑话罢了,竟然动起手来。”   秀儿哭得跌倒地上,披头散发说道:“你们两个乱嚼舌头,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那丫鬟便道:“天打雷劈轮得到我们?自先劈那没廉耻的……”   正说到这里,便听到有人慢慢地说道:“到底是哪些没廉耻的,你倒是先给我说说呢?”   两个丫鬟听了这个声音,顿时如避猫鼠似的,双双发抖,便回过身来,向着来人行礼。   这自然正是李贤淑及时赶来了,身后跟着如意和两个婆子。   见在场这许多人,李贤淑便先不忙着摆布她们,只似笑非笑地说道:“原来咱们府里有这许多闲人呢?平日里安排点儿重活累活,竟不见一个人影在跟前儿!等看起热闹来就都来了?是不是都欠板子打呢?”   说话间,眼睛微微地往周围一扫,众人见状,哪里敢逗留,忙都鹞鹰赶雀儿似的飞快四散逃走了。   李贤淑见状,才又往前走了一步,望着秀儿哭得如此模样,便喝道:“住口!”   秀儿一哆嗦,果然便不敢出声了,李贤淑又看那两个丫鬟,道:“你们方才说什么没廉耻呢?我听着怪有趣儿的,给我也说说?”   两个丫鬟齐齐咽了口唾沫,其中一个还想着含混过去便是了,便笑着说道:“并没什么,只是跟秀儿姐姐开个玩笑,不料她误会了我们的意思……”   李贤淑听了,又是一笑,道:“秀儿这丫头实在是笨极了,跟了我屋里这么许久,竟也不知个高低,别人开个玩笑也听不出来呢?”   这丫鬟听了,还当李贤淑信以为真,便也笑道:“可不正是的呢。”   李贤淑又看秀儿,道:“秀儿你且跟我说,开什么玩笑了,让我也笑笑。”   秀儿咬着牙,浑身只是哆嗦,哪里敢说那些不堪的言语呢?   那丫鬟也生怕秀儿会说出实情来,就又遮抹着笑道:“真个儿没什么,都是我们素来私底下的闲话罢了……”   不料才说了一句,就见李贤淑转头看了旁边的如意一眼。   如意瞧见了她的眼色,即刻会了意,当下上前一步,挥起手来,“啪”地一个巴掌掴了下去,打得那丫鬟歪倒地上。   如意便指着骂道:“二奶奶问秀儿话,轮得到你来乱放屁?再敢乱说一个字,就戳烂了你的嘴!”   两个丫鬟见这情形,才知道竟大不好了,顿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是不敢做声。   此刻吉祥也早到了,见状便忙也过来侍候。   李贤淑见露天地下,人多眼杂,又怕隔墙有耳,不是说话的地方,便对如意道:“把她们三个绑了,扔到柴房里,我要细细地再问!”   如意应了声,身后两个婆子上前来,先把那两个丫鬟拖住,推搡着就走,秀儿也呆呆地站起来,跟着要走,如意见她果然是傻傻的,便拉住她,小声说道:“你还不站住?跟着瞎跑什么!”   那两个丫鬟自被拖到柴房里关了起来,李贤淑带了吉祥如意,拉着秀儿到了空闲的一间上房,把门一关,叫吉祥守在外头。   秀儿慌里慌张跪在地上,李贤淑坐在榻上,斜睨着她哭红的眼睛,冷笑说道:“你可也给我听好了,你把她们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给我说明白,再把你先前没跟我说明白的那些个事儿,也一句一句地说的清楚妥当了,你但凡再给我扯一个谎,我就先戳烂了你的嘴,也好给她们两个扎个筏子!”   秀儿听了这话,魂不附体,可牢记平靖府嘱咐的话,仍是不敢就说的。   如意劝了会子,秀儿哭道:“不能说,说了会害死人,二奶奶只打死我罢了……”   李贤淑气得不成,很想把她乱棍打死!如意安抚片刻,叹了口气,道:“你竟是个傻子不成?二奶奶难道能害你?何况纵然你咬牙瞒着不说,难道回头二奶奶不审问她们的?”   秀儿抽抽搭搭,知道瞒不过去了,一时发呆。   如意又温声软语地道:“纵然是有天大的事儿,你难道就能自个儿扛了?你比得上二奶奶一根指头?你说出来,二奶奶自有谋略应对呢!快点招了,大家安宁罢了。”   秀儿闻言,心神崩溃,便大哭起来,终于便才说了。   李贤淑在上听了,脸色渐渐地白的像纸一般,三魂走了七魄,半晌无法出声。   且说秀儿跟两个丫鬟打架,竟又引得李贤淑出面儿之事,片刻之间传遍了院子,自然也传到了三房的耳朵中去。   许源耳目灵光,也是立刻就听闻了此事,又打听说是留芳的两个丫鬟参与其中,又隐约知道她们嚼舌的是什么,一时非但不恼,反而长笑起来。   许源的贴身丫鬟喜莺便道:“奶奶怎么反笑了呢?她们闹得这样不像话,惹得二奶奶大怒,现如今把人绑在柴房里,好歹是我们这房里的人,不免脸上无光……又该怎么办好呢。”   许源闻言,冷笑道:“脸上无光?这样无光倒是巴不得,我还想要索性把这脸都抹黑了呢!再说她们又算什么我们房里的,只是那娼妇狐狸精房里的!真真是天助我也,也是那个狐狸精太猖狂了,才容许手下有这么愚不可及的小蹄子出去惹事……竟偏惹到贤淑嫂子头上去,果然是寿星公上吊,活该嫌命长……”说着,竟又喜不自禁,笑得前仰后合。   喜莺不解,许源却又敛了笑,仔仔细细飞快地想了一遭儿,便道:“快去,打听一下二爷在哪里,立刻请他回来!说有要事!”喜莺闻言,不敢怠慢,忙出来叫个小厮去寻应竹韵。   一个时辰之后,应竹韵才匆匆地从外进门,道:“又有什么事儿呢?我才好生打发了宫里来的于公公,你就催的什么似的,给人一刻儿喘息的功夫都没有。”   许源听说宫里来人,不免问道:“于公公做什么来我们这边儿,不是该在那府里去的?”   应竹韵道:“这不是树大招风?自然是因为听说咱们近来跟平靖夫人府里交往甚密,所以这位于公公特意过来熟络熟络,之前哪里肯来我们府里坐坐儿呢。”   许源听了,便道:“倒也不知道含烟在宫里怎么样呢?”   应竹韵叹道:“还只是个美人罢了,一直都还没侍寝呢……日子长着,且慢慢熬罢了……不过瞧于公公的态度倒是热络许多,大概好事将近也说不定。”   许源便道:“这必然是看在平靖夫人的面儿上,所以高看我们一眼了……细细想来,竟是因为怀真才有这份儿脸面的呢?”   应竹韵听了,才也一笑道:“可不是呢?我哥哥那样出色,这女孩子也是比别人出色,先前我说她比应翠应玉强,你竟还不忿呢。”   许源便也陪笑道:“我只是妇人浅见,又哪里比得上爷呢?”   正说到这里,忽然外头有小丫头来说:“姨娘请三爷过去呢……”   应竹韵听了,知道是留芳相请,才要过去,许源拉住他,对外头道:“你先回去,就说三爷片刻就去。”   应竹韵见状,知道有事,便不忙着走,回头问道:“怎么了?”   许源望着他,冷冷笑了笑,道:“只怕我跟爷说了,倒要坏了你的兴致了呢。”   应竹韵便问如何,许源立刻就把留芳两个丫鬟跟秀儿吵嘴打架之事说了,又把吵嘴的内容也说了,又说李贤淑如何如何大怒,如今捆住两个丫鬟要再审。   应竹韵听了,瞠目结舌,许源便道:“你方才还赞怀真,如今你且瞧瞧,咱们房里的人竟公然不把人当人看呢!下午喜莺还抱怨说连累我们三房脸上无光,可是这哪里是我能管得了的?只因她是太太给的,你又喜欢的心头肉一样,我哪里敢有半个字儿说她?平日里加倍小心怕得罪了还来不及呢!就连她那两个丫鬟,也是看着她自个儿喜欢,从别的地方挑上来的,倘若是我带出来的丫鬟,又哪里敢说这些该撕烂嘴挨千刀儿似的鬼话?”   应竹韵已经恨得牙痒,脸上色变。   许源说了一番,瞧着脸色,不免火上浇油,又道:“如今我可是不知该怎么办好了,因我先前曾得罪过贤淑嫂子,好不容易费尽心思地才又缓和些,偏又出了这件事儿,贤淑嫂子那边若是以为是我挑唆的人说这些没天理的话……又该怎么说?只怕这一得罪,就再是好不了的了!爷那姨娘我自然也管不了,但凡一伸手,太太那边自然就怪我吃醋拈酸,岂不是又得罪太太了?所以我就赶紧找三爷回来,只求爷做主,要怎么样就快些想法儿罢了!”   应竹韵听到这里,心火高炽,跺了跺脚,冷道:“这件事儿你不用管!真真是反了天的蹄子们!”说着,便转身一甩帘子出门去了。   许源见他走了,才一笑,忙也到了帘子边儿上,只是细听那屋里的动静。   应竹韵含怒来到姨娘留芳屋里,留芳忙迎了,见他脸色不好,微微一怔,才要出声,应竹韵已经举起手来,一掌掴了过去。   留芳猝不及防,竟被打得歪在桌子上,她自从给了应竹韵,从来千依百顺,十分恩宠,又哪里会动她半个手指,顿时又怕又气,哭道:“爷做什么打我?”   应竹韵指着她,含恨带怒地说道:“只因你是太太给的,我格外疼惜,不料竟惯的你什么规矩都不知道了,还纵容你的丫鬟出去嚼蛆!竟是谁给你那么大的胆子,又是从哪里听来的那些混账狗屁话?”   留芳这才知道是为了什么挨了这一巴掌,起初她叫人请应竹韵,本也正是想给自己的丫头说个情,好叫应竹韵跟李贤淑说情,放了她们罢了,不料还来不及开口,应竹韵已经盛怒。   留芳便不敢再说,只委屈道:“我何尝纵容她们了,也不知道她们说了什么,只以为她们做了什么得罪了二奶奶呢……关我什么事呢?”   应竹韵冷笑道:“你打量我是傻子呢!竟敢说你不知?若不是你指使的,她们竟敢私自胡说?你只给我听好了,从今往后,好生管好你的嘴,倘若再给我听到你一丝儿不好,别说你是太太给的,就算是老太君给的,我拼着得罪了太太老太君,便把你或打或卖,你不要怪我无情!”   留芳本还想要狡辩,听了这话,便有些害怕,竟哭了起来,还要喊冤,应竹韵却已经看也不看她,转身一脚踢开门走了出来。   应竹韵因为盛怒,声音自然极大,那边房里许源听得明明白白,一时极为称愿,冷笑着想道:“好淫妇,今儿才见你的下场!”   喜莺在旁听着,这才明白许源的意思,一时也笑道:“奶奶果然了得,这才叫人痛快呢。”   许源望着她,忽然心头一动,见应竹韵还未回来,便拉住了道:“前些日子我跟你说的那件事儿,你可想通了没有?”   喜莺一怔,便红了脸,犹犹豫豫道:“这……”   许源道:“你不用怕,如今我也是想通了,咱们爷这个性子,今儿爱红,明儿喜绿……总要新鲜的陪着才好,如今正好那狐狸精失了宠,咱们还不趁她病,要她命呢?正好扶了你上来……不管如何,你好歹算是我心腹的人,比那些脏三五六的强不知多少!”   喜莺听了,含羞不语,许源见状,知道她已经是肯了,便点了点头。   此后,那两个丫鬟便给打了一顿,卖了了事。留芳自此便失了宠,不几日,喜莺便由许源做主,又回了老太君跟夫人,成了应竹韵的三房妾室。   只不料自此之后,便又有些流言蜚语地四处传扬,应公府内因为被李贤淑压着,倒是不敢传的太甚,可毕竟也有一半儿的人知道了。   李贤淑因为从秀儿口中得知了实情,大惊之余,差点厥过去,多亏如意跟吉祥两个,抚胸捶背,又叫拿安神汤上来。   李贤淑好歹缓过劲儿来,虽严密叮嘱丫鬟们不许透露半个字儿,也并不再质问应怀真什么,只仍似没事发生、全然不知一样……私底下,却委实地大哭了几场。   李贤淑并不怪应怀真故意隐瞒着不说,委实是此事太过骇人听闻,若当时她知道实情如此,只怕即刻就要死过去……只是听着秀儿一句一句地说,那颗心就也像是被刀子凌迟一样,一片一片地疼。   何况应怀真出了事受了苦,她当娘的有心无力,如今好歹经过了此事,何必又再追问着,让孩子难过呢?因此李贤淑只是强忍。   因为流言传开,李贤淑自也知道,但因开始便拿了那两个丫鬟扎筏子,其他的人看在眼里,自然惧怕。   又因李贤淑素来带人恩威兼施,便都不敢也不肯大肆非议,李贤淑面上虽则无事人一样,其实心中是难受万分,虽然看着应怀真如今是好好地,心中欣慰,然而想到女孩儿的名声被毁了,以后只怕……   李贤淑想一阵儿,便哭一阵儿,又不敢给人瞧见,只是躲起来伤心罢了。   此时此刻,李贤淑便更想念应兰风,想他若是在身边儿,倒也可以出个主意,她自也有主心骨,如今这样紧要的时候他偏偏不在,李贤淑越想越是伤心,又有几分恨应兰风,又后悔自己当初怎么就放他出去了,怨天怨地,悲苦凄凉,回头还要抹了脸只做平常。   幸而虽然有些传言四散,然而应老太君却并不理论此事,李贤淑每日提心吊胆,又想着倘若应老太君说起此事,她该怎么应对,想来想去,终于把心一横,打定了主意,心中只是想:假如应公府容不下应怀真,那她就带着怀真离开罢了!一辈子嫁不出去那就不嫁便是了。想应兰风最疼应怀真,若他在家里,必然也是一个想法儿。   因为想通了这一则,李贤淑心里反倒是舒坦了一些。   这一日,李贤淑跟许源两个在上房说事儿,李贤淑因心里压着应怀真的事,沉甸甸地,未免有些神不守舍,许源明白她的心思,就也不引她说话。   如此过了一会儿,外头忽然有小丫鬟来到,说道:“二奶奶,老太君那边传,叫二奶奶立刻过去。”   李贤淑听到说“传”,一个激灵,便清醒过来,心底想该来的终究要来了,此刻倒也不怕了,反而立刻从炕上跳下地来,一时之间浑身戒备,就宛如要去打仗一般。   李贤淑攥着双手,深深地吸了口气,一扬头,往外便去。   许源在后看着,此刻倒也略有些为她担忧,就也放下手头的事儿,跟在后头一块儿去了。   且说李贤淑气昂昂地进了应老太君房中,已经做足了撕破脸离开应公府的准备,因此面上反而淡淡地。   行礼过后,忽然见屋内除了应老太君外,在座的还有应夫人,除了应夫人,却还有另一个她意想不到的人,正是多日不见的郭建仪。   自从那日无意中窥破郭建仪对应怀真的心思,李贤淑夹枪带棒地说了一番后,郭建仪便告辞离去,他涵养极好,城府且深,形色里自然看不出分毫不妥,只不过就那日起,再也没见着他罢了。   李贤淑偶尔自忖,虽觉着自己有些许冒失,必然是得罪了郭建仪了,但是在那种情形下,除了那样又该如何?不过是为了应怀真好罢了,因此便不再惦记此事。   此刻忽然见他来到,李贤淑不明所以,就看了郭建仪一眼,不料郭建仪举起手来,郑重其事地向她行了个礼,口称:“二奶奶。”   郭建仪素来见了她,只称呼“表嫂”,李贤淑乍听他这样相唤,更不明所以,却也顾不上理他,只看向应老太君……此刻李贤淑更看得明白了几分,却见应老太君面色倒还平常,只有应夫人,满面阴云,竟是掩不住的怒意似的。   李贤淑见状,更确信是自己心中所想,便不慌不忙,微微一笑,问道:“不知老太君唤我来是为了何事呢?”   应老太君微微叹了口气,抬眼看向李贤淑,却又笑了笑,道:“倒是一件好事的。”   李贤淑一怔,便皱起眉来,疑惑地问道:“好事?”   应老太君点了点头,看了郭建仪一眼,才缓缓说道:“建仪这番来……是来求亲的。”   李贤淑越发大惑不解,皱着眉问道:“求亲?”   李贤淑心中一瞬恍惚,不明白郭建仪这会子求的哪门子亲,又是跟谁求亲,又为何特特地把她叫了来……又想:应老太君叫她来,莫非不是为了应怀真那件事兴师问罪的?   李贤淑脑中想的太多,纷繁杂乱,一时竟反应不过来,应老太君在上见状,便笑道:“建仪,你说就是了。”   郭建仪始终面色平静,双眸更是清明如水,闻言便转身面向李贤淑,正色说道:“我的心思,只怕二奶奶早也知道,我如今登门,是为了求亲而来,建仪……想请二奶奶答应,将怀真妹妹许配给我。”   郭建仪说完之后,向着李贤淑端端正正,躬身长揖下去。   李贤淑做梦也想不到竟有此事,一时以为自己真个儿是在梦中?又或者思虑太盛,听错了,越发呆愣在当场。而许源正要进门,忽然听了这话,顿时也是目瞪口呆。   ☆、第 95 章   这日,唐绍正跟人交了班,回到了侍卫房门口的时候,便听见里头有人吵嚷,说得像是极热闹的。   唐绍不以为意,因这些执金御都是勋贵子弟出身,聚在一块儿闲来无事的话,玩闹的法子是最多的,唐绍只以为他们又不知在闹什么罢了。   谁知耳朵一瞬,便听有个人道:“那晚上应公府是死了个车夫的,随后就有人说他们家小姐不见了,再然后……就满城地找了起来,更是特意开了城门跑出去……就算是搜捕江洋大盗,怎么竟赶得这么巧儿呢?”   唐绍听到这里,心里已经有了数,因这几日他也听说了些流言蜚语,虽然暗暗替应怀真担忧,可也并不相信罢了。此刻听到自个儿的同僚在大肆张扬,便微微一哼,径直推开门便走了进去。   那些少年子弟正在兴头上,纷纷起哄着,一见是他回来了,顿时鸦雀无声,原来都知道那夜是小唐主事的,便有些忌讳,不敢再肆意胡说。   唐绍却笑嘻嘻地,道:“你们在说什么,也说给我听听呢?”   那原先正眉飞色舞说话的那个,因见唐绍向来都是一副笑面,人人都喜他好相处,还以为他并不在意的,便道:“绍哥儿来的正好,我们说的正是应家小姐失踪那一夜的离奇故事。”   唐绍慢慢走了过来,道:“失踪?果然是好生离奇,我竟不知道的……哦,是了,你莫非指的是应公府我那位妹妹?”   众子弟见状,都察觉有些不对,便不敢如先前一样嬉笑,有那些机警的,便后退了出去。   这说话之人却偏是个没眼色的,竟没看出来,便仍是笑道:“可不正是么?你猜怎么着,那晚上搜捕的那名大盗,正好儿是……”   这一句话还没说完,唐绍一抬脚,猛然一记窝心脚直踹了过去,那人一句话还未说完,就见眼前影子一动,整个人腾云驾雾似的倒飞出去,狠狠地砸在一张桌子上,把那桌子也撞得飞了出去。   唐绍才踹了一脚后,便纵身又跳过来,不等那人起身,便抬脚轻轻地踩在他的双腿之间,只一用力,吓得那人一动也不敢乱动。   唐绍不紧不慢地将双手抱在胸前,挑眉道:“是什么呢?继续说,我听着呢。”说话间,那脚上微微用了五六分力道。   那侍卫正紧张地垂眼看着,被他一踩,顿时疼得惨叫数声,道:“绍哥儿饶命,有话好好说就是了!何必如此!”   此刻有那些跟着侍卫相好的人,眼见如此,不免便想出头,唐绍冷哼道:“谁上来一步试试?我先把他阉了,再跟你们做一场,看看是谁生谁死!”   那些人投鼠忌器,不免也说好话,只说是玩笑而已,不必当真。   唐绍扫了在场众人一眼,才又缓缓道:“什么玩笑话?我奉劝各位也积点口德,倘若是你们家的姐姐妹妹被人说的这样不堪,你们难道会无动于衷?何况平白无故污蔑一个女孩子的清白,跟逼人家去死有何区别?你们竟说是玩笑?”   那些人面面相觑,无言以对,有那家中有姐姐妹妹之人,不免就低了头。   地上那人便求说:“好绍哥哥,原本是我错了,是我一时胡吣罢了,你且饶了我,我再不敢了。”   唐绍便笑道:“如今我逼着你,你自然是说软和话,回头我又怎么知道你乱嚼些什么呢?我只明白跟你说:你若是不知实情,且不用凭着那些没根没据的话乱猜乱传,你大可过来问我罢了,那夜我那妹妹好端端地安歇在平靖夫人府上,你若再不信,咱们便一块儿去问我太姑奶奶罢了,然而我那妹妹是平靖夫人的心头肉,老人家疼得眼珠子一般,见不得她受一点儿委屈……定然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你觉着如何?”   那人见他虽仍是笑眯眯地,话中却字字带刀,额头便见了汗,京中谁又不知道平靖夫人?不说别的,且说去年因平靖夫人做寿,前去拜寿的文武百官比上早朝还要齐整,工部有个侍郎大概是喝醉了酒,便失言说了一句“一介女流罢了,何必兴师动众”云云,不料这话不知如何竟传到了皇上耳中,竟然龙颜大怒,立刻下旨把那侍郎革职查办,这也算是本朝史上绝无仅有的一位倒霉侍郎了。   因此这人只顾求道:“绍哥儿,我果然是信服了,原本是我一时鬼迷心窍……我再不敢犯了,若还敢,便立刻天打雷劈!”   唐绍又才将脚撤开,笑道:“这样也罢了,只以后倘若我再听到有人乱嚼什么,我也管不过来,就只唯你是问。”   那人才松了口气,闻言冷汗便又冒了出来,却只能满口称是。   唐绍看时候差不多了,便出宫往家里去,走到半路,便看到小唐也骑着马儿在前,眼见是刚从礼部回来,唐绍忙打马追上去,口称:“三叔!”   小唐回头见他,便笑问:“下午不当值?”   唐绍道:“因明儿要出城操练,数日才回,统领大人才特给了这半日时间。”   小唐点点头,忽地想到上回之事,便笑而不语。不料唐绍打马往前几步,转头打量小唐,一副欲言又止之态。   小唐便问道:“怎么了?可有话说?”   唐绍便先笑一笑,才道:“三叔……我有件事儿想要问你呢……你可听说近来,有些人胡说八道,有关怀真妹妹的?”   小唐闻言,便淡淡道:“既然知道是胡说八道,又何必在意。”   唐绍琢磨了会儿,终于鼓足勇气又问道:“三叔……怎么他们说那晚上应公府死了一名车夫呢?”   小唐哼道:“传的可真快,京城里哪天不死几个人的?应公府那名车夫酗酒猝死,不曾去接人,那府里偏还只以为他去了……姑奶奶那边因没见着怀真,又看公府的人来找,便也以为接了去,因为都慌张极了不曾细问,两下里便闹了误会。最后才发现那车夫原来是死了没去接,而怀真也好好地在姑奶奶处,你可明白了?”   “我道是呢!”唐绍连连点头,又问道:“那么……那夜三叔搜查什么江洋大盗的事儿,又是如何的?”   小唐淡淡扫他一眼,道:“怎么又问这个?索性跟你说也无妨,那贼人是刑部追查数月的一名重犯,前几日终于寻到他的踪迹,刑部的人怕人手不够,所以特意向我求助,从大理寺请调了几名好手,原本早就定下那夜拿人,谁知竟凑了巧,闹出这许多流言来,毕竟不知怎么样……这件案子还有的查呢,过些日子就都知道了。”   唐绍听了,一面儿释疑,一边儿犯恼,便对小唐道:“三叔,叫我看,这里头指不定是谁弄鬼呢?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也捏做一块儿,好端端地就往怀真妹妹身上泼脏水,真真是居心险恶,可别被我知道是谁,不然的话一顿打死!”   小唐听了,便望着他笑起来,唐绍又道:“三叔,你近来也没去看望怀真妹妹么?也不知她好不好呢?”   小唐道:“怀真看似柔弱,实则是很有主见的孩子,不必担心她。”   唐绍实则是想撺掇小唐此刻去应公府,他正好儿也可以趁机一块儿跟着了……等明日出城操练,又要许多日子才回来,还不知何时能见着人呢。   不料小唐听他试探着问,也早明白他的意思,偏假装不知道的,竟不肯松口。   两人一厢走着,唐绍心怀鬼胎,总想找个法儿去跑一遭儿才好,一时并没有出声。   正走过朱雀大街,眼见左拐不远就是应公府了,唐绍心急如焚,正要再提此事,小唐忽然唤道:“卢大人,季大人,两位这是……”   小唐一边儿说,一边儿便翻身下了马,往前几步,向着两个人行礼。   唐绍定睛一看,才见着前方不远处,站着两名朝臣,唐绍依稀认得,左边那个高瘦长须的是吏部的卢侍郎,右边那位圆胖短须的,则是工部的季郎中。   唐绍忙便也翻身下马,只不知是否要上前拜见,却见两位大人也拱手向着小唐行礼,口称“唐侍郎客气”等话儿,唐绍见状,也上前见礼,两人打量着唐绍,又咱他“年少英武,前途无量”。   寒暄片刻,忽然小唐问道:“两位大人这是要去往何处?”   此刻唐绍也瞧出来了,今儿这两位大人不曾穿朝服,然而打扮穿戴的却跟素日不同,卢侍郎身着吉服,而季郎中所穿的看似也是一件新衣。   听小唐问,卢侍郎便笑道:“不瞒唐侍郎,我跟季大人今儿是受人所托……到应公府去提亲的。”   小唐微微一怔,便道:“哦?不知是何人所托,向哪位小姐提亲呢?”   季郎中笑呵呵地说道:“那人唐侍郎多半也认得,正是我们部里的郭郎中。”   卢侍郎见左右无人留意,也低声道:“是向应公府应兰风大人的二小姐提亲。”   小唐闻言心中震动,一时竟不言语,唐绍却忍不住,问道:“你们说的二小姐,难不成竟是怀真妹妹?”   季郎中笑道:“对对对,正是这位怀真小姐,没想到郭大人耽搁如今……心仪的竟是这位。”   卢侍郎略略点了点头,揣手看天叹道:“唉,到底还是有些年少轻狂啊。”季郎中闻言,便轻轻咳嗽了声。   两人说了几句,不敢耽搁,便向着小唐辞别,双双往应公府去了。   小唐回过头来,忽然间唐绍呆呆地站在身后,一脸的如丧考妣,小唐倒是明白他的心意,便在他肩头一拍,道:“还不走?”   唐绍似要哭出来,忽然问道:“三叔!那个郭郎中,他不是怀真妹妹的表舅吗?他……怎么好去求亲呢?”   小唐笑道:“只是名头上的罢了,若他真的有意于怀真……倒也不是不能的。”   唐绍听了,恨得无法言语,拼命跺了跺脚,倒不知该怎么发泄。   小唐笑着推他一把道:“做什么呢?给人看了像是什么,走了。”   唐绍无法,低头耷脑地跟着,才翻身上马,又忙问小唐道:“三叔,你说应家能答应这门亲事吗?”   小唐回头,正对上少年期盼的眼神,小唐想了想,便道:“这个我又如何知晓呢?”   唐绍竟又问道:“那么……怀真妹妹可喜欢郭郎中?”   小唐怔了怔,转头看向前方,半晌才又笑道:“你今儿怎么这许多问题的?赶紧走了。”说着便不理唐绍,打马便先行一步。   唐绍唉声叹气,回头看一眼应公府的方向,万般牵挂,仍是随着去了。   小唐回到府中,正赶上丫鬟来传他,便先去见唐夫人。   行了礼,唐夫人道:“你同明慧亲也订了,今儿我又找人算了日子,八月二十三是黄道吉日,所以跟你商议商议,你觉着八月成亲如何呢?”   小唐听了,隔了会儿,才说道:“一切都由母亲做主就是了。”   唐夫人听了,十分高兴,便又说:“你既然没有异议,我也就放心了……先给你把亲事办妥当了,你妹妹也好出嫁了。”   小唐微微低头,道:“是。”   唐夫人见此事妥当,便又问道:“是了,你从外头来,没听说什么话?”   小唐便道:“并没什么,母亲说的是?”   唐夫人道:“没什么就罢了,只是这几日我不见怀真那孩子过来……有些想念,她近来可好?我前儿怎么隐约听着又病了呢?”   小唐道:“只是偶感风寒,如今已经好了,娘不必担心。”   唐夫人便点了点头,又笑道:“说起来我倒是想到一件好笑的事儿,先前肃王府向你妹妹求亲后,怀真冒雨来的那趟,明慧竟有些不大高兴似的,在我这里说了几句……后来怀真来的就少了,偏偏那一次她来了,明慧也在府里,只不知道怎么着,她才来就又走了,我一直都想问问,这莫不是明慧又欺负她了呢?不然怎么好不容易来了一趟,谁也不见就去了?以后也再不曾来过的?”   小唐听了,便只好一笑,劝道:“多半是他们府里有事儿,加上先前她外公去世,多半是因为这些心情不快,所以不爱动罢了。母亲不必挂心。”   唐夫人才叹了口气,道:“怀真倒是懂事的,明慧……有时候嘴上不饶人,以后只不知道你能不能管得住她呢?”说到这里,自个儿又笑起来,道:“我是老糊涂了,说这些做什么?没得让你以为我在抱怨你媳妇儿呢,以后自是你们一块儿好。”   小唐笑道:“母亲又说哪里话,您说的我自也明白……以后,且再说罢了。”   唐夫人便也道:“正是呢,忧心太多也是无用,罢了。”   小唐便告辞母亲,自回到房中,走到桌边上坐了,却见那白釉玉壶春瓶里的那支月季已然凋谢的差不多了,只剩下一个淡黄色的花芯子,孤零零地衔着一片花瓣在上头。   而桌上也落了许多花瓣,堆在一块儿。小唐举手拈起一片花瓣,放在眼底看了会儿,心中忽然无端烦躁,慢慢地把那花瓣捏在掌心,轻轻揉了揉,忽然举拳在桌上一捶,暗力震得桌上的花瓣纷纷跳飞起来,花芯上唯一的那片花瓣便也坠了下来。   几乎与此同时,在应公府上,郭建仪进门之时,应玉正在东院里跟应怀真说话儿。   应玉因隐约听了几句闲话,心里又惊,又是替应怀真不平,偏偏她要来之时,应翠且又拦着她,两人还斗了几句嘴,应玉不免满肚子气。   应怀真正采了许多玫瑰花瓣,正在摆弄,应玉一进门便嗅到满屋子花香,顿时惬意起来,便爬到炕上,道:“你又在做什么?满世界一团乱,你这里倒是好极,真真是个宁馨儿!”   应怀真听了“宁馨儿”之说,也不由一笑,便道:“又乱个什么呢,‘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罢了。”   应玉“噗嗤”便笑了出来,道:“我的好妹妹,这句话说的,又超逸又见修养,真真让我对你五体投地。”   应怀真笑看她一眼,也不言语,低头用一块儿薄薄地绢布,把捣碎了的玫瑰裹住,往小白瓷盅子里挤汁子。   应玉便探头过来,打量着问:“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应怀真道:“我近来收集了好些玫瑰花瓣,用不了,听说做胭脂膏子是最好的,我试着捣弄捣弄。”   应玉顿时喜道:“你弄出来的必然是好的,若真做出来了,可得先给我一份儿?”   应怀真也笑道:“你若不嫌,先给你如何?”   应玉满怀欣喜,一时抓耳挠腮,便恨恨道:“最好是只单给我,别的人一概不给!眼馋死她们……哼,一帮子没心肝儿的……”   应玉说到这里,忽然打住,便看应怀真,生怕她多心。   不料应怀真道:“人家是知道避嫌,倒也无可厚非,谁都像是你一样呢。”   应玉听了这话,就明白她已经是知道的了,便伸手握住她的手,道:“妹妹,你说什么,你真的都已经知道了?”   应怀真道:“别捣乱呢,快把手拿开。”   应玉哭笑不得,道:“究竟是哪头儿的事儿大呢,你竟这样……真真是……看着你这样让我心里欣慰,但却又有些替你忧心。”   应怀真听了,就才停了口,便道:“你又忧心什么呢?有我娘一个忧心就够了,你就别跟着添乱了。”   原来这些日子,李贤淑虽不曾质问应怀真什么,但是应怀真又怎能看不出来的?常常出去半日,回来后眼睛还是红的,看她的眼神也不似先前似的明亮,反而每每是含愁带忧。   那天秀儿跟两个丫鬟打成那样,应怀真自也听说了……虽然此后李贤淑不许别人对她透露一个字,但自从那日后,秀儿便给拨到了如意手下,应怀真问起来,李贤淑只道:“我见着她伶俐,就叫她跟如意学些管家的本事,抬举她呢。”   应怀真心里就猜必然有事,她虽想把秀儿调回来,可看着李贤淑发红的双眼,却一时说不出口了。   此后她抽空便偷偷叫人传秀儿过来说话,秀儿果然来了,却并不说其他的如何,只说跟着如意,见的人反比在她身边儿要多,因此也很长了些见识,应怀真见她不似悲戚之状,才又放她去了。   且说应玉听了应怀真感慨,见屋内又无人,便道:“咱们两个素来很好,谁也不瞒着谁,索性就说句实话……我跟那些没见识的小人不同,他们暗地里说的那些,我是一个字儿都不信,我猜:必然不知是谁在乱嚼舌要毁你呢……”   应怀真笑道:“又何必巴巴地提起来呢,一提反倒像是上心了。”   应玉急道:“我自然有要提的道理,虽说不该理会那些子虚乌有的,可是倒也该好好地为自己将来打算打算……像是你这样好的,总要也寻个举世无双的人来配才好……”   应怀真便笑道:“阿弥陀佛,你快住嘴罢了,我都替你羞,无端端说什么这些了,既然你同我说实话,那我也同你说一句交心的,外头有这个恶名,我倒是不怕,若真的有人信了远了我,我反倒感激……横竖我是早就打定了主意一辈子不嫁人的,如此一来,省了多少麻烦。”   应玉听了这样的话,一时闻所未闻,竟似听了“歪理邪说”一样,瞠目结舌了半天,道:“神天菩萨,今儿我才对妹妹你真真地另眼相看了,你……你……”她结结巴巴说到这里,忽然灵机一动,忽然喜道:“若真不嫁人……这样儿倒也是好!岂不是跟平靖夫人一个样儿了?怪道你们两个投缘!”   应怀真见她乍惊乍喜,心里只觉着好笑,才要叫她住嘴,只听外间有个小丫鬟跑进来叫嚷道:“吉祥姐姐,出了大事儿了!”   应怀真跟应玉双双停口,便听是什么大事,果然吉祥问道:“慌里慌张的,什么了不得的呢?”   那丫鬟道:“可不正是了不得的?是郭小舅爷上门求亲来了!”   吉祥听了,果然大惊,忙问道:“说什么?是小舅爷?又是向哪位姑娘求亲呢?”   此刻在里间,应玉也是大惑不解,一边儿听着,一边儿握住应怀真的手,呆呆说道:“天呢,难不成是跟我姐姐?我听说……”   才说到这里,忽然听那丫鬟道:“哪里是哪位姑娘,岂不正是我们姑娘?不然我又怎么说是大事呢!”   吉祥尖叫一声,不知所措,里头的应玉也张大了嘴,就怔怔地看向应怀真,问道:“妹妹,你可听见了?我没听错罢?”   应怀真低头不语,心中却如惊涛骇浪一般,此刻吉祥便跑进来,道:“姑娘你可听见了?是小舅爷他……”   应怀真听到这里,便挪下炕来,穿了鞋子,往外就走,走到门口忽然又折身回来,到里屋床边儿取了一样东西,才又回来。   此刻应玉也已经跟着下来,匆匆便问道:“你莫非要过去看看?”   应怀真点点头,应玉已经迫不及待,便催着一块儿,两人于是出了屋子,一路上走得极快,顷刻便到了老太君的房门外,却见许多丫头们聚拢在那里,一见她们两个来了,忙都退后,有一个才要通报,应玉便制止了,只叫不许出声。   应怀真走到门口,隐隐约约听到里头李贤淑问道:“你……是说我们家的怀真……?”声音里十分迟疑。   却听郭建仪的声音,道:“正是怀真妹妹。只因我娘这几日身上不好,无法亲自前来,少不得便由我前来了……只是我也相请了吏部的卢侍郎跟工部的季郎中,此刻他们应该是在跟老爷说话。”   应怀真听了,便握紧了手中的香包,两颗朱红色的琉小圆璃坠子随着动作微微摇晃。   李贤淑沉默片刻,才说道:“可是、这样事出突然……何况,何况怀真年纪还小着呢?”   郭建仪道:“娶妻当娶贤,怀真妹妹的人品我是素来敬重的,但我也明白她年纪尚小,二奶奶怕不舍得,现如今我只是想求把这门亲事订下,等妹妹及笄了之后,再议婚嫁不迟。”   李贤淑听了这话,微微动容。满心滋味难以描述,本以为得罪了郭建仪,他再不上门的了,不料此刻回来,竟是为了此事。   想此刻外头正是风言风语之时,郭建仪不可能丝毫也不知,他却不避嫌疑,竟敢在这个时候上门求亲……李贤淑心中感慨之余,不由是也有些感激的。   李贤淑定了定神,飞快地想了一想,便委婉地说道:“然而……然而二爷如今不在家,何况怀真那个孩子,被我惯坏了,此事究竟如何,我倒还要问过她的意思才是……”   里头众人是什么反应且不知道,只说门口上,应怀真虽一字未发,应玉却已经忍不住了,握住应怀真的手,急着说道:“这还用问个什么又想个什么?小表舅的为人咱们都是知道的,难得他看上的是你……还不赶紧答应呢?”   应怀真听了这句,微微皱眉,应玉道:“你怕羞不肯说,我进去给你说!”   应玉说着,便要掀开帘子进内,应怀真忙拉住她,道:“不许去!”   应玉呆了呆,问道:“这是为什么呢?”   谁知此刻,里间听见了动静,便问是谁在外头,应怀真跺了跺脚,转身飞快地跑开了。   应怀真也不理应玉,一口气跑开,却又猜李贤淑会回家去找她,便不想回屋。   她心中慌乱,信步乱走,等回过神来,却见自己这会儿所在的地方,不是别处,正是昔日应含烟求她去跟郭建仪通信儿、让他来相见的牡丹亭里。   此刻牡丹花期已过,满园只是一片苍翠葱茏,应怀真走到栏杆边儿上,俯身看去,想到昔日两人相处的情形,心中越是左右为难。   正在发呆,忽然听到身后有人道:“到处都不见你,我就猜你在这里。”   应怀真一惊,忙回过身来,就见郭建仪正拾级而上,说话间便进了亭子里。   先前因为知道他心冷,便屡屡防备;后来因知道他不同,便以长辈看待,心无邪念;如今明白了他对自己有意,如此见面,却百般地不自在起来。   应怀真竟后退了一步,手扶着栏杆,才问道:“小表舅……你、你怎么猜到我在这里……”说着,就转开头去,居然无法直视郭建仪的眼睛。   郭建仪便走到石桌旁边,缓缓坐了,笑道:“或许是心有灵犀罢了……只是随意一猜就猜中了,是了,你手中拿的是什么?”   应怀真正紧张之际,听他如此一问,才反应过来,忙道:“是我给你做的香袋儿……一直你也没来,就没有给你……”说着,才走前两步,就伸出双手,向着他递过去。   郭建仪道:“我以为你已是忘了,不料竟悄悄地做好了……”   说笑间便接了过去,捧在手中看了会儿,微微闭眸细嗅,隐隐地嗅到一股似甜非甜,极为诱人的幽香之气……不由便问:“是什么香呢?竟好像在哪里闻到过,却又想不起来……”   应怀真见他举止神情一如既往,且又问的是香料,原本绷紧的身子才慢慢放松下来,便也笑说:“你只管猜一猜,不是什么难得的香,是寻常见的……最常见不过呢。”   郭建仪本就知道她紧张,便有意要引她放松下来,便笑着问道:“这上面绣的是芍药,必然也有芍药了?”   应怀真掩口一笑,点了点头,郭建仪想了会儿,又故意连连乱猜错了几个,惹得应怀真又觉好笑,又觉得意,便拍手笑道:“你果然猜不到的,我跟你说了就是:这有几味其实不是花儿,是桃儿香跟橘香呢,你再闻一闻就知道了。”   郭建仪望着她的笑容,只觉满目满心地明媚灿烂,自己三言两语就能叫她放下心防,以真意相待……他只盼日后也能如此,时常看见她这般地冲着他笑罢了,只不知是否会有这个机会。   应怀真见郭建仪不言不语,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瞧,才蓦地有些醒悟,便有些惶然地敛了笑,又想起方才求亲的事来。   郭建仪握着那香囊,上面那簇芍药花妖妖烈烈,开的极盛,一时心中便想:“去时芍药才堪赠,看却残花已度春。只为情深偏怆别,等闲相见莫相亲。唉,这却不是什么好句子……”只是她为何偏送自己这个?可既然是她给的,却一见便喜欢的很,竟难以撒手。   郭建仪心头叹息,思量片刻,便道:“我知道方才……我跟你母亲的话,你都听见了。”   应怀真下意识便咬了咬唇,无言以对。郭建仪忽然又道:“我也知道,你未必肯答应的。”   应怀真蓦然皱眉,抬头看向郭建仪。   郭建仪对上她愕然的眼神,微笑说道:“但你又顾及我的颜面,不肯直接拒绝。所以你竟不知如何是好,心里为难,才避开人跑到这里来……是么?”   郭建仪的声音十分温和,不是苛责,也非质问,听起来反而像是安抚。   应怀真听了,心想他果然是个极通透明白、又知道她心意的,一瞬间泪便涌了上来,嘴唇动了动,想叫一声“小表舅”,却又叫不出来,想说“不是”,也说不出,只含泪低了头。   耳畔听郭建仪叹了声,他慢慢地伸出手来,轻轻握住她的手道:“不许哭,惹了你落泪,倒是我的罪过了。”   应怀真才要掏出帕子拭泪,郭建仪坐着不动,却把她拉到身边儿去,又从自己怀中掏出一方锦帕,替她细细地将泪拭去。   若是在先前,应怀真还当不以为意,可是此刻……应怀真便慢慢地把手抽回来,又退后一步,想了会子,才道:“其实我知道你为何这时侯来求亲。”   郭建仪“哦”了声,便看她。应怀真道:“只因为你也听说了外头传的那些话,所以故意这会儿来,好教他们看看,我并不是被人嫌弃没人要的,是不是?”   郭建仪听了,笑了笑,道:“我若说不是呢?”   ☆、第 96 章   应怀真听说郭建仪上门求亲,心底本就有些猜到他是为谁而来,又是为何而来。   只因这些日子,自有那些杀人不见血的蜚语流言散播开来,郭建仪必也听闻,以他的为人、素日曾待她的情形,这会儿上门求亲的原因昭然若揭。   应怀真自忖:在泰州时候也就罢了,自从回府之后再见到郭建仪,他对自己便多方回护,全不似她记忆之中那个冷漠疏离之人,因此暗中对郭建仪便多几分亲近之意。偏偏上回他来见她,正欲言又止之时被李贤淑从中打断,自他去后,再未上门,她的心情同李贤淑几乎也是一样,——都以为必然是得罪了。   先祖曾是名动天下的大司农,出身尊贵,又是年纪轻轻便高中了,自被钦点工部任职之后,短短几年时间,已经升了从五品的屯田郎中。   今上本就有意重用这些功臣之后,难得郭建仪更是如此勤勉能干,为人且又格外的谦虚敬慎,秉节持重,因此众人皆是有目共睹,有口皆碑。   先前他在工部尚且只是末职之时,便已经有好些朝中权贵看中了他,认定必然是新贵,如今果然是扶摇直上之势。而这些年来,前去郭府说亲之人络绎不绝,郭建仪却总是婉拒,此番忽然主动要求娶,只怕他如今人尚在应公府内,外头的消息便早已经传开了。   这样挑挑拣拣千帆过尽的一个人,忽然只看上她,叫那些暗中或居心叵测、或幸灾乐祸鄙薄小觑她的人不由且得好好想一想:若流言是真,向来规言矩步,谨本详始的郭郎中,又怎肯主动上门求娶呢?   因此应怀真只以为郭建仪挑在这个时候上门,也是为了维护她之心,再堵住那些流言的嘴罢了。   应怀真说罢,郭建仪便道:“那些胡话我的确听了一二,但我并不是因此才来的,事实上……说句大约会惹你生恼的话:我倒是觉着这些流言来的正是时候,才给我如此良机。你心里也该明白,我早就有此心意,只不知该何时提亲罢了,本想先跟你通气儿,不料上回却又被二奶奶误会,若不是此番这个机会,二奶奶必然仍是厌憎着我呢。”   郭建仪说着,便向着她微微一笑。   应怀真看着他笑得有几分狡黠,虽然不至于生恼,倒也有些薄嗔,就哼了声,低下头去。   郭建仪又笑道:“我是拼着惹你不快,也要同你说个明白的,不过,最要紧的是表明我的诚意,怀真可不要当真的恼了我呢?”   应怀真听他口吻里几分戏谑,几分真挚,看他一眼,便叹了声,垂眸道:“你方才也曾说过……明知我不会答应,那又为何还要来碰这钉子呢?”   郭建仪听了,也笑着垂了眼皮,口中说道:“我只想着……若万一你又肯应呢?”   这一句,虽则是笑着说的,却也未尝不是他的真意。   应怀真心头跳了一跳,一时又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应怀真后退一步,坐在郭建仪对面,看他一眼,举手撑在腮边,微微发愣。   郭建仪在对面看着,风吹的应怀真的袖口簌簌而动,露出手腕上已经痊愈的伤处,此刻只留下一个浅浅的印子,郭建仪的目光在上头停留了片刻,眼神略变了几变,才慢慢移开。   他看着应怀真凝眸出神之态,一时之间,他也忍不住有些出神:自从她五岁之时一直到如今,每次跟她相对,都仿佛觉着不仅是面对一个孩子而已,到底从何时生出如今这股心思的?一时倒也说不清。   或者是因为应含烟之事,她极认真地对自己说“若不喜欢……不要白白地耽误一个人”时候,眼中那种若有若无地隐痛。   又或者是她作弄了凌绝,见他忽然来到,似乎知道闯了祸,便故意弄鬼大哭引他过去哄着……虽然当时她哭的极假,他却也觉着心疼。   更或者……是她蹲在地上,被唐毅逼问似的,动也不敢动,那股小可怜儿的模样。   他起初或者只是想护着她……后来便不知从何时就想,若时时刻刻护着才能放心,或许……再若她长大,必然同自己性情相投,必然……   心念一动,便如烈火燎原,无法止息。   却又心明如镜,知道她年纪越大,出落的如此,性情又是如此,将来桃花必然滚滚。   何况应兰风此刻并未回京,留意她的人尚且少些,若是再回来,官职一升,只怕越发叫人瞩目了。   虽然明白应怀真对自己并无那种心思,可郭建仪仍是想着,倒不如孤注一掷地开始就挑明了,不论成败,且先让她记挂在心上。   倒也明白应怀真对他有一份感激依赖之情,不至于就面斥或者回绝,所以故意如此。   郭建仪反复思量之后才做此决定,只觉着……总比袖手旁观看她不知花落谁家的好。   就如他此刻回答应怀真的:“若万一……你又肯应呢?”   他姑且先只博这个“万一”罢了。   郭建仪告辞之后,又相谢了做媒的卢侍郎跟季大人,才回到府内。   自先去见郭夫人,进了门,就见郭夫人跟郭白露对面坐着,两个人见他进来,都有些恼色。   郭建仪便上前见礼,他母亲叹了口气,问道:“如何呢?他们家里答应了?”   郭建仪道:“还并未答应,只说要再想一想。”   郭夫人闻言,气得指着他说道:“什么话!这还得由着他们挑拣不成?”   郭白露却悄悄地拉拉郭夫人的衣袖,郭夫人才不言语了,郭白露便转向郭建仪,柔声道:“既然人家说要想一想再说,那也罢了,只是怀真妹妹年纪虽还小,哥哥的年纪却是不小了,竟要拖到几时呢?”   郭夫人会意,便叹道:“你这孩子素来让我是极省心的,怎么偏偏在这上头跟我拧着干呢?我这两日为了这事儿,阵阵地胸口疼……本来想早些让你成亲,郭家也好有后、如今倘若真个儿订了他们家的……岂不是还要再等三年才能成亲?哎吆……”说着,又揉搓着心口。   郭白露便也过来替她母亲搓胸揉背,又劝道:“娘先别着急了,倘若真有个什么事儿可怎么使得呢?”   郭建仪看到这里,便跪在地上,才开口说道:“娘跟妹妹都不必着急,我的脾气你们也自清楚,我若要娶,自然要娶个万中无一的,怀真便是我眼中万中无一那人,她不肯答应便罢了,我自再等另外一人……至于等不等得到,那则另说。她若肯答应,便是我的福气。”   郭夫人跟郭白露听了,都是骇然无语:听他的意思,竟像是非卿不可似的。   郭建仪却又道:“只怕……我并没有那个福气罢了。”说到这里,忽然心乱,有所触动,眼中便湿了。   郭夫人见他跪了,早就心疼,又听他声气儿不对,也忘了装模作样,忙下地来把他扶起来,咳声叹气说道:“建仪!你却是说哪里话!你这样的人品……满京城里多少人等着你挑呢,怎么竟这样……罢了罢了,母亲不逼你了就是,只凭着你喜欢就罢了……你且万万别如此,万万别叫母亲替你担心呢啊?”   郭建仪眼圈微红,听他母亲劝说,便微微点头。   郭白露在旁见了,也叹了口气,望着郭建仪点点头叹道:“我只不知人家说的‘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究竟是什么意思,如今看哥哥这个模样,真真儿地倒不去明白最好……好端端地为了别的什么人要生要死的,自个儿这一辈子又有什么乐趣呢?”   郭建仪听她老气横秋地说,不由笑了笑,道:“我又何尝想到……自个儿倒也不知是好是坏了,不过以妹妹的脾气,只怕不至于如我一样坠入流俗?”   郭白露听他揶揄自己,便轻轻地啐了口,道:“罢了罢了,亏得哥哥素来行事无可挑剔,这件事索性便由得你,我跟娘都不管了罢了,横竖也管不了的……”   郭夫人见他兄妹两个说笑,情知是好了,心也才放宽下来,叹道:“横竖一家子都好端端地,就是最好的了……其他的我索性也不管了!只是白露的亲事,倒也要好好地端量端量,建仪,你可也要替妹妹多留心些呢?”   郭白露闻言,便道:“索性别叫哥哥留心了,你瞧他给自个儿选的……”   郭建仪心知她仍是记恨当初未曾放她进宫之事,便笑道:“我懂妹妹的心思,这一次定然给你挑个好的,必然叫你满意,如何?”   郭白露听了,脸上微红,便道:“谁理你?”   郭建仪见状,心中一动,便正色问道:“如今也没别人,妹妹跟我说句实话,你心中真的没有小绝的?若是并没有他,我趁早儿便去跟他说明白了,不要叫他误以为……”   郭白露听了,略皱了皱眉,便垂眸道:“我听闻他这两日又是病了……且病的有些厉害,哥哥纵然要说,也不要捡在这个时候说呢,横竖过一阵子?”   郭建仪点了点头,道:“我领会了……回头我且先去探望探望。”   果然又过两日,郭建仪休沐,便来倒凌府探望凌绝,不料进门入内,将要到凌绝卧室之时,忽然看到一个熟悉之人跟凌景深站在荷花池边儿说话。   郭建仪看见那人的时候,他却也看见了,便向着郭建仪点了点头,风姿伟仪,却是小唐。   郭建仪见状,便走了过去,双双见礼,凌景深便道:“建仪可是来看小绝的么?”   郭建仪道:“正是,听说他病了几日了,不知可还好?”   凌景深道:“不碍事,已经养的差不多了,我正担心他气闷,你去看看、陪他说说话儿倒是好的。”   郭建仪闻言,便向着小唐也道:“既然如此,回头再跟唐侍郎说话。”小唐举手做了个揖,郭建仪转身便去了。   小唐收回目光,见面前满池荷花灼灼,亭亭出水,微风一吹,荷叶翻飞,如舞衣乱摆。   忽然听凌景深道:“前儿我隐约听说建仪向应府求亲了,不知真假呢。”   小唐便道:“这还能有假,外头都已经传遍了不是?”   凌景深点了点头,忽然说道:“难得,他竟然看上了那个小丫头……”说着便轻轻地笑了几声。   小唐笑道:“你又笑什么?”   凌景深道:“并没什么,只是觉着有趣,建仪瞧来不像是举止轻狂的……罢了,不说这些,听说九城巡防那边撤换了一个校尉,连带拿了几个疏忽职守的,太子好像不太高兴呢?”   小唐道:“京畿巡防是太子直属的,如今出了事太子自然面上无光,然而若因此事以后能再警醒些倒也是好……不过肃王也不好过就是了。”   凌景深若有所思,道:“三公主跟肃王是一党的,当年金飞鼠从驸马家里偷了好些稀世宝贝,有一件还是皇上御赐……因为这个缘故才未曾当即杀了金飞鼠,反日日刑讯催逼……才惹出这祸事来,只因他们的私心,竟差点害了小绝跟……”   凌景深说到这里,双眸森森,便不再说。   小唐便道:“那金飞鼠当初因何能越狱我已经叫人在查,只是还未有头绪,只怕他针对怀真跟小绝,背后也是有人指使的,倒又要怪你当时太过冲动,为何就轻易杀了他呢?”   凌景深见问,便苦笑道:“我当时看他向着小绝跑过去,以为他又要下毒手,哪里能忍住?再说我看押他五年,是最熟悉他的性情的,此人阴险狡狯,就算再缉拿了他,只怕也逼不出什么来,不然的话,哪里能耗费五年时间呢?”   小唐听了,略点了点头,叹道:“倒是不知是什么人……竟一心想跟怀真一个丫头过不去呢?”   凌景深想了想,也摇了摇头,两人便不再言语,只是看那一池荷花随风翩然,隔了会儿,凌景深忽地轻轻笑了声,小唐问道:“你又笑什么?”   凌景深道:“我只是忽然想起一件有趣的事儿……前几日小绝昏迷不醒,我委实担心,便守在他的床前,不料他屡屡说梦话,却是叫喊一个人的名字。”   小唐笑道:“哦?听你的意思,叫的不是你的名字?那又是什么人,竟比你还重要了呢?”   凌景深嗤嗤笑了两声,道:“岂不正是你方才感叹的那位姑娘?”   小唐怔了怔,道:“怀真?”   凌景深点了点头,看他一眼,小唐也看他一眼,目光相对片刻,两个人笑笑,便慢慢地又各自回过头去,只看荷花。   自从郭建仪登门求亲后,果然流言消停了许多。这一日,应怀真做好了胭脂膏子,正在给应玉试用,却听说竹先生来了。   应怀真心里欢喜,忙迎出去,竹先生进了门,东看西嗅,一眼看到那一盒胭脂,便啧了声,道:“丫头,你近来竟不务正业了……答应我的香袋儿呢?竟只弄这些?”   应怀真不免讪笑道:“先生见罪,近来我毫无头绪,便扔下了,只是既然答应了您,迟早晚是要做出来的,少不了呢。”   竹先生听了,才觉满意,便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阵,微微皱眉。   此刻应玉正对着镜子往嘴唇上乱涂,张烨在旁边看着,不由说道:“你涂了太多,瞧起来像是个鬼。”   应玉气得瞪他道:“你懂什么?你又不是女孩儿!竟敢说这话。”   张烨道:“女为悦己者容,我又何必是女孩儿才能说这话?”   应玉素来不饶人,便道:“我为悦己者容又如何,你又不是那个人!再敢多嘴,叫人打你出去!”   张烨笑道:“原来你心中有人了,羞不羞?”   应玉自忖失言,又羞又气,手上一歪,顿时那胭脂印子也涂歪了一大块儿,果然像是个鬼了,张烨越发大笑,应玉气得跳起来,便追着打。   两个人顿时闹了起来,竟跑出里屋去,此刻丫鬟上了茶,便退了出去,竹先生见屋内没有别人,便对应怀真道:“你前儿那件事是真的了?”   应怀真倒也没什么可瞒他的,便笑道:“真是一场无妄之灾,至今也不知道是得罪了什么人……只是先生连我外公去世都算出来了,怎么没叫我提防此事呢?”   竹先生盯着她,双眉紧锁,道:“我若是能算出来,岂会不跟你说的?正是因为我算了一算,你命中原本并不该有此劫的……真真是怪哉怪哉。”   应怀真似懂非懂,竹先生盯着她,还想再算一算,应怀真却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便笑道:“其实我该多谢先生……这一次也算是您救了我的命。”   竹先生手指一停,就看她道:“此话怎讲?”   应怀真笑道:“先生先前送我看的那两本调香录,我因觉着好玩,便通看了一遍,有些奇异的方子不免也留心……且还有那些众香之间有些忌讳或者相克有毒的,我自然也仔细记住,免得不知道乱弄起来,自个儿就把自个儿毒倒了……正好那日我摘了些‘到手香’,那时候烧着梧桐,我隐约记得梧桐木香跟到手香是相克的,两者混合便成毒烟……正是因为这个,才好歹逃了出来。”   竹先生听了,暗暗感叹,又道:“这并不是我的功劳,正是机缘巧合,该当你有惊无险罢了……试想我纵然有赠书之心,你若自己不加留意,无法记住,又有什么用呢?”   应怀真仍是谢过了,竹先生忽然笑说:“对了,我倒是又听说你近来有件喜事。”   应怀真闻言,知道是说郭建仪,便微微低头,道:“算什么喜事呢……我本来……”   正说到这里,便见张烨跑了进来,道:“怎么你们府里的姑娘,竟这么凶悍呢?”   应怀真见他脸上多了几块胭脂红痕,知道是应玉所弄,不由笑说:“你们快别乱闹,我好生做出来的胭脂膏子,都给你们瞎玩坏了!”   说着应玉也进来,气咻咻说道:“我何尝愿意闹,都是他惹得!”鼓着嘴上前,把那盒胭脂膏子拿了,对应怀真道:“妹妹,这个就送我了?你屋里有这混世魔星,我便先走了,改日再来。”   应玉去后,竹先生才横了张烨一眼,道:“发什么春呢?瞧一脸的红。”   张烨道:“谁发春了,师父你说话能不能好听些?都是那丫头乱抹的,我的脸竟也敢抹!若不是看她是个女孩儿,定要打一顿!”   应怀真忙拿了一块帕子,让张烨拿去自己擦脸,张烨哼哼叽叽,对着镜子在脸上一阵乱擦。应怀真这才回来又坐了,想到先前说郭建仪之事,待要对竹先生再说,又不知从何说起,想来想去,便也罢了。   竹先生又略座了会儿,嘱咐了几句叫她万万留心许给自己的香,便才起身要去。   应怀真因他难得来一趟,便想多留他片刻,不料竹先生瞧着她,笑道:“且看我算得对不对,我算到你立刻就有会龙之缘。”   应怀真不明所以,还要再问,竹先生便道:“横竖立即就知端倪,不必问了。”他在说着的当儿,张烨便在背后做鬼脸,又学竹先生说话之状,倒是惟妙惟肖。   不料竹先生一声不吭,也不回头,手一甩,不偏不倚照头上就打了一扇子。   张烨全无防备,手捂着头叫疼,竹先生已经得意笑着,迈步出门去了。应怀真抿嘴而笑,张烨只好向着应怀真做了个苦脸,也跟着去了。   竹先生才走到应公府门口的功夫,就见从右手边的大道上来了几匹马儿,当前马上那位,面白无须,着太监服,其他几位一看也是宫廷中的服色。   竹先生一看,便呵呵笑了两声。   此刻正好儿张烨道:“方才说怀真是有什么劳什子的‘会龙之缘’,到底什么意思?”   竹先生举起扇子又在他头上敲了一下,道:“蠢材蠢材!龙者,真龙天子也……”   话音刚落,那几匹马已经停在应公府门口,却见那首领太监翻身下马,手中高擎一物,尖声说道:“皇上有旨意到,速速请应爵爷接旨!”门口的小厮们见状,分毫不敢怠慢,忙入内通报。      ☆、第 97 章   应府之人急忙进内,报说宫内来人,叫赶紧接旨。   应爵爷正跟应竹韵在书房跟一帮清客说话,闻言震惊,不知如何,慌忙一起出迎,且走且在心中揣测究竟是为何事,却都毫无头绪。   这会儿那太监已经进了门来,就在堂上站定,应爵爷应竹韵一干人跪地,便听旨意,只听那太监道:“皇上有旨,宣:应公府应兰风之女怀真进宫见驾。”   应爵爷正忐忑不知所以,乍然听了这句,竟有些回不过神儿来,那太监把圣旨收起,笑道:“爵爷,接旨罢?”   应爵爷这才忙双手接了过来,那太监又扶他起身,应修便问道:“王公公……皇上这道旨意,是想叫怀真进宫面圣?这、这却又是为何呢?”   应公府近年来虽则于皇恩上头略有单薄,但先前自也曾深蒙圣宠,偶有旨意前来,多半都是升迁恩赏等事宜,可却从不曾有过单独宣召一个女孩子进宫的前例……且不说是应公府,纵然是整个京城,恐怕这也算是独一无二的一道旨意了。   那王太监见他不解,便笑着说道:“这个咱家却也是不太明白的,然而皇上的意思岂能妄自揣测?爵爷只是且快些叫府上这位小姐赶紧准备准备,随咱家进宫见驾去呢?好歹别耽搁了,皇上立等着呢。”   应修见状,不敢再问,只好叫快应竹韵快些去告诉内宅:快些叫怀真准备妥当,外头公公们立等着要进宫去呢。   应竹韵不敢怠慢,忙入内,分别告诉了应老太君应夫人,正好许源跟李贤淑也在跟前儿,原来方才王太监到了门口之时,便早有人通知了里头,众人都不知何事,正在揣测,忽然间应竹韵如此一说,都也呆了。   应竹韵便催促道:“嫂子别站着了?且快去找怀真,给她好生地梳妆打扮……这是御前见驾,不是玩闹的呢?”说话间,又对许源道:“你也快帮着嫂子些儿,可不能出丝毫纰漏!”   应老太君上面听见了,就也忙催着去,许源这才匆匆地同李贤淑两人回到东院,见应怀真正坐在窗边儿看书,看一会儿便闭起眼睛出神一会儿,似乎正苦思冥想什么事儿。   李贤淑满心紧张,方才一路回来双腿都有些发颤,此刻竟都不知如何说了。   许源心中也是猜猜疑疑,横竖是不明白圣意如何,到底是好是歹……见应怀真一副怡然自在,闭目养神的清闲模样,却笑道:“看看这怀真丫头,仍是没事人儿似的呢,整个府里的人都提着心呢,她倒是自在。”   李贤淑也忍不住笑了声,这会儿应怀真见她们来了,忙起来迎接,道:“三婶子今儿怎么跟娘一块儿过来了?”   许源见她的脸儿白里微微泛着一丝粉红,这些日子不曾仔细打量,如今一见,却是比先前更出落标致了许多,便握住她的手道:“好怀真,婶子没空儿跟你闲话了,你还不知道呢,外头宫里来人,传你进宫面圣呢!啧啧,这可是天大的恩宠呢。”   应怀真听到“宫内来人”,又听“进宫面圣”,猛然就想到方才竹先生说的那句……这才明白那“会龙之缘”究竟是何意,一时怔然,自是也不知道为什么皇帝竟要宣她入宫呢。   只是许源跟李贤淑自也一无所知,许源便叫快换衣裳,李贤淑叫丫鬟拿了几件儿,许源左挑右捡,都看不上,只说不是太素,就是太旧,要不然就是太艳俗了,不够高贵。   李贤淑急的苦笑,道:“人家女孩子都爱穿戴打扮,就她脾气古怪,从来不爱在这些上头着意,问她喜欢什么,也不肯说,这些都是我自作主张给她添置的呢,横竖我备什么,她就穿什么,也从不挑拣。”   许源笑道:“怪道的呢,我就觉着,怀真素日里有十分的容貌,给嫂子你这样一打扮,却便剩下五六分了,不过就算是这样……也比别的姑娘好看十分不止!”   李贤淑听了这话,只是笑,还是应怀真说道:“我外公才去了不久,还不能穿艳色的衣裳,倒不如就穿那件淡鹅黄的衫子罢了,眼下又哪里另找什么衣裳去?”   许源道:“你说的这件倒是好,就是我嫌它有些旧了,若穿着进宫,给人看见还以为咱们家穷了呢……这样罢了,下个月是你翠姐姐的生日,我已经给她准备了几件儿衣裳,有一件蜜合色的绸子衣,我估摸着你穿必然是好!你若不嫌,我叫人拿来给你穿……她的身量跟你倒是差不多,只比你略丰腴一些儿。”   应怀真听是应翠的,便道:“这个使不得,何必夺人所爱,婶子不用另外麻烦了。”   不料许源道:“一家子何必说两家话,你穿着好看,我们面上自也是有光,何况她的衣裳多,不差这一件儿。”当下,便不由分说地叫小丫头回去赶紧取来。   顷刻间果然拿了来,展开一看,果然是极好的,别的地方都无点缀,只胸前颈下绕着绣了一团对称的两支牡丹花儿,也并不是艳色,只用粉蓝色做叶子,花瓣是是白色同浅橘交织,只有对着的两个花苞才是粉白色的。   李贤淑一看便赞好,许源忙逼着应怀真换上,里头锦白的中衣领子一衬,果然出色之极,又水灵鲜活,又雅致脱俗。   许源先拍手叫好,对李贤淑得意道:“我的这眼神可使得?”李贤淑自然也无话说。   许源又嫌应怀真没有什么头面,便抱怨李贤淑道:“怎么连个像样的凤钗也没有……素日里你也太安静了,唉!这也是我的疏忽……”   应怀真见她又欲张罗,忙拦住便道:“婶子不必另外麻烦了,我又不习惯戴那些,若是掉了又不好,还是罢了……”说着,回头把一枚嵌珍珠的银钗取了,道:“这个就很好,戴了那些,我反而不自在。”   正好儿小丫头又来说道:“三爷在外头催呢,叫奶奶们快些。”许源见状,只得作罢。   应怀真取了帕子,李贤淑道:“且叫吉祥跟着。”   吉祥听说是进宫,心里不免有些畏惧,但他们这屋里除了如意之外便数她最大,李贤淑命她跟着,也是因她素来妥当之意,当下少不得从命。   如此才送了出来,应竹韵接了,也着实地赞了几句,就领着去前面儿。   厅内,应修正陪着王太监喝茶说话,见应竹韵陪着应怀真出来,顿时便站起身来,将应怀真上下打量了一番,赞道:“好好,果然是世族大家的姑娘,这个模样气质,叫我看竟比得上公主们了。”   应修十分惶恐,应竹韵也笑道:“公公说笑了。”   当下便恭恭敬敬送着出门,看应怀真上了马车,王太监骑马在侧,一干宫人簇拥着,浩浩荡荡地往皇宫而去了。   且不说应爵爷跟应竹韵等如何在后猜疑纷纷,只说应怀真一路往宫中而行,心中也略有些纳闷,不知为何皇帝竟在此刻召见自己。   若是在前世,是因为应兰风升官之后,深得皇帝宠爱,又听说他有一爱女,就也爱屋及乌,叫应兰风带应怀真进宫见驾,谁知一见便格外喜欢了,从此才常常进宫里去。   但是此刻应兰风却还不曾回京……应怀真想来想去,心中一动,便想道:“莫非是因为平靖夫人的原因么?”   上回她做客平靖府,正巧杨九公过来请平靖夫人进宫说话,平靖夫人因她在座,便硬是驳了杨九公,杨九公回去一说,皇帝自然会知情,若说因此而记住她,倒也是有的。   只是却做什么又单独召见呢?如此一来若传扬出去,岂不又是会闹得满城风雨?近来发生的事儿却已经够多了……   不多时,进了宫门,再行一会儿,便下了车。王公公领着入内,应怀真虽是亦步亦趋地跟着走,实则对皇宫内的路倒也并不陌生,只是重活一世再走,不免有些如梦似幻之感。   王太监在旁不时看她,却见她神情如常,并不见什么紧张惶恐之色,更不似是初入宫闱的女孩儿似的东张西望,只是淡淡地脸色,微微垂着头走罢了,王太监见了,心中啧啧称奇。   正沿着宫道往乾元殿而去,拐过弯,忽然迎面来了两个人,一看见应怀真,前面那个人眼睛便亮了起来,赶紧快走几步。   应怀真因并不曾抬头打量,是以并没见着,耳旁听着王太监说道:“原来是应美人……跑到这里却是做什么呐?”   应怀真闻言才抬头看去,忽然一惊,原来在跟前儿几步远的地方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居然正是应含烟。   应怀真还未说话,就见应含烟陪着笑,对王太监说道:“公公见谅……我听说今儿宣我妹妹进宫,念着数年不见了,心里格外想她……所以才大胆来此,望公公给行个方便,让我跟妹妹说几句话就成。”一边儿说着,一边儿给王太监手中递了样什么东西。   王公公一掂量,便拢在袖子里,只笑道:“今儿接到这差事的时候,我正也想到应家也有人在宫里的,也是凑了巧了,既如此,且说几句罢了……只是别耽搁久了,皇上还等着呢?”   应含烟便笑着谢过了,王太监走开了几步,便站在旁边。   此刻应怀真又惊又喜,往前才走了一步,应含烟已经跑到跟前儿,应怀真忙先行了个礼,才叫了声:“含烟姐姐……”   应含烟点点头,握住她的肩头看了会子,猛地把她抱在怀中,道:“怀真妹妹……”声音里竟略带几分哽咽之意。   应怀真见她如此真情流露地,心中也不由有些感动,应含烟将她抱了一抱,忙又松开她,只握着她的手,又仔细打量脸色,应怀真却也望着自己的这位堂姐,见她比先前也更出挑了,只是稍微有些清减了,神情也略见张皇。   应含烟见宫女内侍们并未靠前,她便拉着应怀真,往旁边走开几步,才轻声说道:“这一别数年,也无法见面儿,虽有些耳闻好歹,却不知真切,今日好歹有这个机会让我见着你,也算是见着亲人了……”   说着,眼圈儿便微微一红,忙停了口,又把应怀真上下打量了一遍,低声又问道:“前儿我听说你有事?到底是怎么样呢?我听说了一二,担心的了不得,只是没有办法跟府里通信儿,因此倒一直揪着心呢!”   应怀真便笑着温声安抚,道:“我如今好端端地便在姐姐跟前儿,又能有什么事儿呢。”   应含烟听了,便才一笑,抬手把她鬓边一缕头发撩了一撩,眼中透出回忆之色,只是碍于王太监近前儿等着,应含烟不敢耽搁,便忙又问道:“对了,怎么我听说……郭……郭郎中他,近来向府里求亲了呢?”   应怀真正想问她在宫中如何,忽然听了这话,便微微点了点头。   应含烟忙又问道:“既然这样,莫非是真的……他当真有意于你?”   应怀真想到她昔日曾钟情于郭建仪,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没想到进宫这许多年,竟仍是暗暗惦记着……只怕听了这消息心中必然不好过。   应怀真便低了头,道:“并不是如此……只是因为先前那些传言不好,小表舅人好,他是为了堵住别人的嘴,所以才……”   应含烟一听,叹了口气,皱眉便说道:“唉!你这孩子向来聪明过人,怎么偏在这上头犯傻?他哪里是那种肯轻易为着别人委屈自己的?当初他若真肯如此,我、我……横竖他既然上门,可见必然是打定了主意要娶你的。”   应怀真万没想到竟听到这话,一时诧异,看了应含烟半晌,眼睛也便有些发红,不知该如何说起。   原来那日郭建仪去了后,应怀真也回了屋中,顷刻李贤淑飞奔回来,进门便拉住应怀真,就问到底是如何对郭建仪说的。   应怀真低着头,也并不笑,只默默然。李贤淑见状,心凉了半截儿,试探着问道:“果然仍是没有答应?这却是为何呢?”   应怀真道:“娘为何说这话……先前你不也说是不能的么?”   李贤淑唉声叹气,便道:“我的好孩子!这不是此一时,彼一时么?现在是个什么情形,难得他有情有义,亲自上门来……我竟想不到他竟是个这样有心的人,他既然一心为了咱们,咱们又何必辜负……”   应怀真便哼了声,问道:“娘这么说,莫非是愿意了?”   李贤淑心中其实已经是有八九分愿意,只不过当时当着老太君跟应夫人的面儿,她心里虽然乐意,却不好就直接一口应承,那样岂不是显得她们太急切,仿佛并没别的着落、恨不得要嫁似的?再加上当时应夫人的脸色并不好,因此李贤淑只以应兰风不在家和应怀真不知如何来暂时搪塞,其实心中是八分肯了的。   不料如今一问应怀真,竟是这个情形,李贤淑心里怀着一丝希冀,便问道:“你当真拒了他了?你不是说……不好开口的?另外……方才建仪离开之时,还说是你要再细细思量思量呢……我只以为你们商量好了……”   应怀真听着李贤淑惶惶惑惑地问话,心里便想起在牡丹亭那会儿的情形。   当时应怀真出神,所思所想的,有前生今世,种种的事。   一来,她想到前世她跟凌绝的那一桩姻缘:当初岂不是也瞧着一片花团锦簇似的?最后却弄得血流成河,面目全非。   因此此生她一早便打定主意终身不嫁,免得误人害己。可谁又料想偏偏遇上郭建仪这样的人?瞧来温柔妥当,无可挑剔。   虽然应怀真觉着郭建仪不至于变成前世凌绝一般……然而这冥冥中的造化谁又能知道?倘若真的又破了自立的誓言,果然又嫁了……又果然生了种种变数,那么这一世岂非又是犯下天大过错,竟似白活了一场?   且因情知他对自己好,心存感激,故而也无法直接开口拒绝,可又无法下定决心要嫁,就算此刻可靠温和如他……一想到那个“嫁”字,便浑身发冷,恁般惨烈的前车之鉴,又怎能挥却。   二来,当初便是在这个地方,面对应含烟一片深情,郭建仪仍是同她说了个明白,果然如应怀真所说的,并不曾“耽误”了应含烟。浑然想不到如今居然风水轮流,竟换了应怀真跟他之间欲做了断。   当初既然说了那话,此时她又何苦为了自己一点优柔寡断,而白白地耽搁了这样一个好人呢?或许郭建仪当真是万中无一的良人,只不过……她委实是伤怕的狠了,竟无法相信自己还能再配上另一个人,无法奢望会再得一段和美长久的好姻缘。   既然他是如此的良人,何不痛痛快快明明白白跟他说开了,让他从此断了对她的念想,自去另外找一位适合他的贤良淑德的妻房呢?   不料,应怀真思来想去终究打定主意,正要出口说明之时,郭建仪却忽然拦在她的话前,只道:“怀真,你不必现在回答我就如何……我宁肯、你再多想些时日。”   应怀真怔了怔,望着郭建仪温和的眸色,忽然便明白了:郭建仪何等的人,只怕看着她的脸色,就已经猜出她要说什么。   果然,听他又说道:“横竖……纵然你答应了,也要等你十五岁时候才能议论婚嫁,你只把我的话记在心里,好好地、长长久久再想一想……我究竟是不是你的良配,你究竟是不是值得嫁我。”   应怀真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想要回绝他,听了这两句,心却不由地一疼,又大跳起来,恨悔交加。   试想,倘若前世不曾遇见凌绝,不曾被伤的那样狠重,若是前世郭建仪也曾如此相待,而她肯睁开眼睛多留心……如今又何至于两个人都不得快活呢?只能说造化弄人罢了。   郭建仪说罢,便才又道:“就如此说定了,我便先去禀告老太君跟夫人……也免得她们挂心。”说着,便站起身来,走到亭边儿,却又住脚,缓缓说道:“温馨熟美鲜香起,似笑无言习君子,霜刀翦汝天女劳,何事低头学桃李……这个芍药香袋儿,我很喜欢,定会一直都带在身上。”说着,回头向着应怀真笑了一笑,才下了亭子自去了。   李贤淑听了应怀真的话,才知道郭建仪为何是那么回老太君跟太太的……一时微微松了口气,便道:“让你多想想也是好,可见建仪为人体贴……想来他除了年纪比你大些也没别的不好,除了他家里……”   应怀真便笑道:“娘先别盘算了,也没有用。”   李贤淑果然也停了口,想了会儿,也笑了笑,说:“别的不提,建仪这一上门,我这心里着实轻快了不少……罢了罢了,反正你爹快回来了,等他回来再仔细商议也好。”   此刻,应怀真跟应含烟才说了几句话,这会儿王太监便道:“应美人,差不多了呢……怕皇上等急了。”   应含烟闻言,知道不能再说下去,便忙握紧应怀真的手,小声儿叮嘱说道:“你这个傻丫头,他能对你动心,这是何等的造化……你且快听姐姐的,等回了府后,立刻就答应了罢了,别好好地姻缘到了却不知道珍惜呢?可知道别人想求都求不来的?”   应怀真听了,心里隐隐地也有些难过,便道:“姐姐……”才要说话,王太监又催起来,应含烟无法,只好松开她的手,仍殷殷切切地叮嘱道:“好妹妹,你千万别忘了我的话,切记,切记。”   应怀真不好作答,就只点了点头,又道:“姐姐在宫里且也要好生保重……”   应含烟闻言,也点了点头,极快之间眼中就见了泪,忙掏出帕子来拭。那边王太监便过来,又领着应怀真往前而去。   应怀真心中叹息,如此又走了会儿,忽然听身后隐隐有人说道:“应美人,你为何在此?”   只听应含烟答了一句什么,那人冷哼着说:“这儿岂是你来的地方?敢情你们应府里出来的都是这般不知规矩的?前儿才闹得满城风雨呢……如今指不定要如何,你倒还有脸来亲近……”   应怀真听在耳中,便回头看了一眼,依稀见一个身着紫衣的宫妃,带着两个宫女,正在趾高气扬地训斥应含烟,应含烟则低着头,也不言语,只是偶尔仍是偷偷地瞟一眼应怀真的背影,很有眷恋不舍之意。   应怀真一回头的功夫,那宫妃也看见了,便满面鄙夷地盯着她看,应怀真却淡淡扫了一眼,只冲应含烟微微一笑,看着她也一笑,才重回过头来。   王太监自然也听见了那宫妃的话,却也看见应怀真回头一望,又细看她脸上喜怒皆无,心中越发诧异,便笑道:“姑娘不必在意,可知道那位是谁?正是宋婕妤,近来圣眷正隆呢。”   应怀真点了点头,只道:“原来如此,多谢公公指教。”   当下便到了乾元殿,小太监通报了,里头即刻叫宣。   吉祥就只等在外头,应怀真一个人迈步入内,循规蹈矩地上了前,才欲朝上行礼,忽然见身边儿似乎也站着个人,应怀真无意瞥了一眼,忽然怔住:却见那人也正看着她,一双似狡黠又似玩味的眼睛,居然正是熙王赵永慕。      ☆、第 98 章   应怀真猜了一路自己因何进宫,不料忽然在殿上跟熙王打了个照面。   四目相对瞬间,应怀真心中便跳了两跳,暗想:莫非今日之事跟平靖夫人并没关系,而是跟这熙王爷有关?不然的话,何至于竟如此凑巧呢?   不料随便一猜,居然是猜对了。   应怀真朝上行了大礼,心中仍是忐忑,原来她自忖前世必然是因应兰风才入了皇帝的眼,所谓“爱屋及乌”罢了,此番应兰风还在南边奔波,自己只身跟皇帝相见,却不知究竟是吉是凶呢?   却听成帝命她抬起头来,将她细看了一番之后,便微笑说道:“近来朕可是听说了许多有关你的传言,心中好奇的很,如今好歹是见着真人的面儿了,很好。”   应怀真听了这句,不免想到前世成帝种种恩宠,又见老皇帝仍是记忆中的模样,神情也非格外肃然怕人,她紧张之心顿减不少,便微微一笑,低头道:“不知皇上听说了臣女何事?”   成帝便道:“起先……却是听说平靖夫人对你很是另眼相待,然后……听闻肃王府里的一位高人亲自为你治病,除此之外,朕的一位爱卿,好像也待你十分的不同,朕说的可对么?”   应怀真听到这里,便猜到皇帝是在说小唐,便一笑道:“是。”   成帝打量着她的眉眼,笑道:“朕听了便十分好奇,想不通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竟然能让平靖夫人跟唐侍郎双双青眼呢?”   应怀真见他果然说出小唐来,便道:“臣女何德何能,劳皇上惦记……只不过承蒙平靖夫人跟唐大人不弃,或许是略跟他们投缘罢了。”   成帝听了,便问道:“既然如此,你觉着……朕同你可也投缘么?”   应怀真微笑答道:“既然皇上宣我来见……臣女大胆猜测,或许是同皇上投缘的。”   成帝见她年纪不大,应对却头头是道,又毫无畏缩羞怯之态,十分淡然自若,倍觉有趣,便笑起来,道:“好好好,既如此说,朕一定是跟你投缘了。”   熙王在旁听了,便道:“才见面儿便能让父皇如此开怀大笑,这自然合该是缘分了。”   熙王说着便又笑看应怀真,应怀真此刻仍吃不准究竟皇帝为何召见自己,见熙王出声,就也看他一眼。   却听成帝又道:“不错,这孩子果然是个有趣的人,怪不得平靖夫人独独对她不一样……”说着,又对应怀真道:“你可知今日朕传你进宫,是为何事?”   应怀真正等这句呢,便恭谨说道:“臣女不知。”   成帝便道:“朕听闻,你送了一块儿难得的香料给唐侍郎……正是因为这块稀世之物,才引得珍禽园之中的仙鹤们起舞?”   应怀真一听,便知道果然是熙王多嘴,忍不住就转头瞥了熙王一眼,却见熙王冲着她挑了挑眉,一副玩世不恭之态。   应怀真心中气恼,却少不得低了头,仍是说道:“臣女虽然送了一块香料给唐大人做他的订亲贺礼,只不过却不知仙鹤起舞之事是否跟此相关,因此不敢妄说。”   成帝笑道:“你不必怕,朕只是听熙王说起来,觉着好奇罢了……又加上听闻你种种之事,自然便趁机宣你进宫来瞧一瞧……当时在珍禽园中,永慕跟唐侍郎都在鹤群之中,群鹤却只是围着唐侍郎起舞,故而朕才觉着有异,改日少不得叫御调司的人一借唐侍郎的香,总可以再一验真假。”   应怀真听到“熙王跟小唐”都在场,不由又瞪了熙王一眼,心想:“必然是灵鹤觉着他为人可厌,故而才远离他罢了。”   不料熙王看到她的眼神,便笑着说道:“禀告父皇,其实未尝不是因为仙鹤们觉得儿臣可厌,而唐侍郎可敬,故而才只围着唐侍郎起舞罢了。”   应怀真听了这话,愕然之余,嘴角便抽了抽,眼皮也往上跳了两下,当下心中警告自己绝对不可再去乱瞅乱看,纵然觉着熙王真正可厌,也只在肚子里叽咕罢了。   成帝便笑起来,忽然突发奇想似的,道:“这个倒也好办,不如朕把小唐也叫进宫来,你借了他的香囊,去那鹤群里试一试便知端倪。”   应怀真听到这里,暗叫不妙,她心中想着那香囊是送给小唐的,若是因此再把他叫进宫来,何况又要把香囊拿出来给熙王试……一时就有些不受用,当下不等熙王开口,便道:“臣女委实不知唐大人那块香是不是能叫灵鹤起舞,只不过……倘若皇上真的想要能叫灵鹤起舞的香,臣女倒是愿意一试。”   成帝听了,惊喜交加便道:“你说的当真?既如此……快些给朕拿来看看!”   应怀真道:“臣女现在并未制这香,只须皇上给我几天时间,便知端倪。”   成帝大悦,便问道:“好极好极,竟要几日呢?”   应怀真思索了会儿,便道:“因为要寻一些稀罕的香料,再加上调制过程……总也要九天才好。”   成帝点了点头,道:“你需要什么香料,且只管开口,朕这里应有尽有。”   应怀真听了这话,心头一动,且想上回她在平靖府上采摘了好些稀罕的香花,不料都付之一炬了……未免可惜,又知道御花园之中有更多的奇花异草,因此便道:“多谢皇上,只不过除了现成的香料外,还需要一些鲜花调用才好……”   成帝想了想,道:“这个也使得,如今御花园中百花盛开,种类繁多,你要什么便叫人去采摘就是了。”   熙王听到这里,便道:“父皇容禀,怀真丫头的意思大概是……她是想亲自动手的,毕竟有些花儿说的不准,别人也难找,又有的她一时想不到,岂不难为?”   成帝连连点头,便道:“说的也是,既如此,朕准你去御花园中摘花便是了。”   应怀真这才大喜,忙跪地谢过,成帝笑道:“只要你好好地替朕把让灵鹤起舞的香调出来,朕另有重赏。”   当下又说了会儿话,问起应兰风在南边儿的事,应怀真把自己知道的捡着说了几句,又问起平靖夫人之事,应怀真也一一说了,成帝见她回答妥当,十分喜悦。   如此半个时辰后,成帝便才叫她退下了,熙王说道:“父皇,儿臣愿意陪怀真往御花园走一趟。”成帝便也准了。   两人退出了乾元殿,应怀真心里虽有些恼熙王,又忌惮他的身份,因此只是低着头不言不语而行,熙王跟上几步,便道:“小怀真,心里恼着我呢?”   应怀真见他每每地猜中自己心中所想,委实苦恼,偏偏又绝不能跟他翻脸,心里呕极,就竭力作出一个笑容来,道:“殿下说哪里的话呢?我哪里敢恼殿下什么?”   熙王看着她的模样,便笑起来,道:“你这样子倒像是要咬我一般,还说没恼?”   应怀真自觉装笑又告失败,狠咬了一下嘴唇,无可奈何地低下头,鼓着气随着太监往前而行。   熙王腿长,不紧不慢跟上,走了会儿,却又说道:“这几日出了许多事儿,瞧着你仍好端端地本王也就放心了。”   应怀真听了这句,微微动容,就看熙王一眼,心想:“他无端端做什么跟皇帝提我调香的事儿?总不会是闲聊了忍不住才说出来的?难道……他也是因为知道了我的事儿,所以故意跟皇帝提起……皇帝宣召我进宫之事传出去,大家自然都留意这个去了,也不敢再随意乱说。”   只是心里虽然猜着,却不敢确认,更加不能相信熙王竟能是如此好心。   如此一个闷声不响,一个东张西望,不多时便到了御花园,熙王怕里头有宫妃在,就叫太监先领了她进去。   应怀真在金殿上虽则同成帝相谈甚欢,但自打一进宫门,心里自然也是紧张的,若时光只停留在前世她无忧无虑地被皇帝召见的时候倒也罢了,可加上后来的事……知道使天翻地覆的那道旨意就是从此而出,于是这皇宫给她的感觉自然也变了样儿了。   一直到了这百花盛开的御花园中,整个心神才又放松下来,那太监又吩咐个小内侍,前去找那管理御花园的公公,一边儿且引着她边走边看。   应怀真嗅着花香之气,一时心旷神怡,且行且细细留心,果真瞧见了许多得意的香花,此刻那打理御花园的太监还未来到,应怀真不便就摘,便只垂涎看着。   幸亏不多时候,那苏太监便来到了,因知道有皇帝的口谕,便笑说道:“姑娘且自看着,欢喜什么便随意罢了。”   应怀真这才掩着喜欢,捡着那些少见又可用的,摘了几样,统统都放在随身的锦云袋里,苏太监怕她盛不下许多,特意又叫小内侍拿了几个竹子编的精致花篮,为她准备着。   这花园且大,品类又多,应怀真只觉得似身入宝山,眼花缭乱,只恨只生了两只手,不知不觉,竟也摘了半袋子并一个小竹篮子。   虽然看着许多繁盛炫美的花儿仍觉眼馋,然而到底累了,便站住脚稍作歇息,那苏太监委实谨慎细致,见她额上微微见汗,就又派了小内侍去取茶给她来喝。   应怀真相谢了,握着杯子在花丛中只是流连忘返,行走中,忽然间看到前方有一株极大的垂笑君子兰,绿叶如剑,无数小花挨挨挤挤在一块儿,合瓣吐蕊,垂头含笑的模样,应怀真一眼见了,怦然心动,便走过去。   原来她因惦记着答应竹先生的事,近来一直想给他制一种特别些的香,然而一时之间又找不到合适的本香,因此挑拣耽搁了很久,此刻忽然看见这一棵难得的垂笑君子兰,顿时豁然开朗似的,心里便有了想法,不由走近了伸出手去,托起那一串小花儿细看。   正在细细打量,心中盘算,忽然听到有人道:“住手!”   应怀真一怔,转头看去,却见有一名紫衣丽人正气冲冲地走了过来,正是先前见过一面儿的宋婕妤。   应怀真不明所以,便只行礼道:“见过婕妤娘娘……”   宋婕妤眉端挑着一抹怒意,道:“这棵花树是我最喜爱的,你竟敢来碰?”   此刻那苏太监忙赶上前来,急忙躬身禀告道:“回婕妤,应姑娘是有皇上口谕过来摘花儿的。”   宋婕妤闻言,皱眉便道:“皇上可说叫她摘这一棵了?”   苏太监一怔,不知如何回答,应怀真见此人跋扈,便道:“我并没有摘,既然婕妤娘娘……”才说到一句,忽然鼻端嗅到一股奇异的味道,一时脑中竟然恍神,便没说下去,只是看着宋婕妤,觉着这股气息是从她身上而来。   苏太监见她忽然打住,便陪笑接口说道:“既然娘娘不喜欢,那么奴才再带应姑娘别处看去罢了……”   应怀真这会儿已经看到宋婕妤腰间也配着一个香包,那气息仿佛就是从香包里传来,她试着又嗅一嗅,那股味道竟恶了许多,应怀真变了脸色,忙伸手掩住口鼻。   宋婕妤见应怀真忽然不说了,只是皱眉看着自己,正在不悦,忽然间见她掩口,面上一股惊恶之意,不由大怒,便道:“你这是何意?”   应怀真道:“娘娘的香包……”说了一句,猛然收住,认出那香包的手工并非凡品,必然是御用内造的,应怀真便勉强一笑,道:“这香包颇为精美……”   宋婕妤听了,便笑道:“这是自然了,这是淑妃娘娘所赐之物!”说话间,面上颇有得意之色。   应怀真脸色更是不好,胸口已经隐隐有些不适,只强忍着。   宋婕妤见她不言不语,回过神来,正要再质问她先前为何竟然面露嫌恶之色,忽然听到有人笑道:“到处都找不到你这丫头,竟在这里闲说话儿呢?”   原来正是熙王驾到,赵永慕上前,给宋婕妤见了个礼,道:“婕妤娘娘如何在此?”   宋婕妤也回了礼,才道:“王爷怎么也在这里?只怕不妥罢了。”   熙王早见应怀真脸色不对,便把她往自己身后一拉,自己将她挡住了,对着宋婕妤道:“因等了半天,不见人出去,故而才大胆进来寻她,这就带她出去了……这孩子头一次进宫来,未免不识规矩,娘娘莫怪。”   宋婕妤见他笑语晏晏,说的动听,才微微一笑,道:“王爷既然如此说,倒也罢了,我又不是那小肚鸡肠之人,难道会责怪她不成?”   熙王听了,就对那苏太监说道:“婕妤娘娘且不责怪了,还不带怀真先出去呢?”   苏太监闻言,忙答应了声,也看出应怀真脸色不对,便同吉祥两人一左一右,扶着她往外而去。   应怀真握着苏太监的手臂,好歹走了十几步,才算远离了那股恶息,见前方有几十棵山茶盛开,气息芬芳,便忙过去,深呼吸了几次,才缓过劲来。   苏太监又叫人去奉茶,便替她轻轻捶背,道:“姑娘这是怎么了?为何忽然脸色大变呢?”   应怀真想了想,只说道:“并没什么,大概是日头底下太久,有些发晕了呢。”   苏太监道:“说的也是,这也是奴才想的不周到了,本该给姑娘预备伞的呢!该打该打!”   应怀真因见他为人殷勤,方才又在宋婕妤面前为自己遮掩,心中对他颇为感激,便笑道:“公公切莫如此,多劳公公陪了我这半晌,已经感激不尽了。”   苏太监笑道:“姑娘有皇上的口谕,奴才哪里就敢不识好歹呢?”   应怀真自觉着好些了,便又起身,同苏太监往外而行,到了御花园门口,苏太监便自别过。   吉祥闷头跟了半天,这会儿才敢出声儿,便嘀咕道:“那个宋婕妤真真嚣张!”   应怀真“嘘”了声,道:“不可乱说话。”吉祥倒也明白,忙又牢牢闭嘴。   此刻她身边还有两名小内侍跟着,应怀真正要先行回去,忽然见熙王穿花拂柳而来,手中且举着一物,花朵玲珑垂首,宛若含笑,正是一枝子的垂笑君子兰。   应怀真大为意外,眼睁睁看着,熙王走到跟前,把那一枝花向着她面前一擎,如握着一面得胜之帜,笑道:“如何,我替你讨了来,你可拿什么谢我?”   应怀真睁大眼睛,这才明白熙王方才不随着他们离开,竟是为了这个,心中又是感激,又是……便屈膝道:“多谢王爷。”   熙王叹道:“仅此而已?”   应怀真道:“不然王爷又要什么呢?”   熙王看了她片刻,举手把那一支垂笑君子兰放在小内侍手中的篮子里,才忽然又说道:“是了……差点忘了,怎么本王听说,你那小表舅向你求亲了呢?你可答应他了?”   应怀真见他屡屡提她的亲事,委实头疼,便只道:“我年纪尚小,并不想先理这事。”   熙王笑道:“又不是叫你现在成亲……”说到这里,两人便走到廊下,因两人说话,吉祥便后退了几步,那两名小内侍跟在最后而行。   熙王回头看了一眼,忽然说道:“怀真,上回你同我说敏丽之事……我虽然娶不了敏丽,只是……要你还是使得的,这并不是顽话。”   应怀真蓦地听了这句,又看熙王神色正经,不似先前,她不由又想起上回天成观红花檵木下,熙王也曾说过类似的话,以及被她含怒甩手之后的种种反应。   应怀真很知他不能得罪,只低头温声说道:“王爷乃是人中龙凤,如皎皎日月,我不过是个什么也不懂的野丫头罢了,鄙陋无识……更不像是敏丽姐姐等大家闺秀般知书达理,温婉可人,虽然王爷并不是说玩笑话,可我又怎能承受得起?加上先前又有那许多流言蜚语,名声也颇为不佳,王爷也要为自己着想着想才是。”   熙王听她说完,便盯着她道:“你说了这许多,无非只是一句话:你不愿意,是不是?”   应怀真越发低了头,轻声道:“轮不到我不愿意,委实是齐大非偶,高攀不起罢了。”   熙王长久沉默,缓缓地就停了步子,应怀真走开两步,却听身后熙王道:“怀真,你可不要后悔。”   应怀真心中一沉,微微地停住脚,半晌才回过身来,她并不抬头,只恭敬向着熙王屈膝行了个礼,才又起身离去了。   应怀真出了御花园,又去宫内调制司取了一些香料,成帝又赐了她一些御用之物,便出宫而去。   车行半路,应怀真因看到外头的路隐约熟悉,忽然想到一个人来,便对吉祥道:“你叫他们改道,我要去一趟凌府。”   原来自打那一夜惊魂之后,小唐跟凌景深分别把她跟凌绝两人各自带回家去,应怀真一直都未曾见过凌绝,然而想想那夜诸多情形,便知道他伤的不轻。   更加上这些日子来春晖应佩张珍等每每念叨,虽他们也常去府上探望,却因只被告知是得了风寒……除此之外其他情况竟一概不知,这三人偶然相聚每每怨念,常抱怨为何凌绝的“病”竟还不好。   应怀真因念着已经这么长时间了,却终究不知好歹,今日借着进宫的机会,便想去看一看他。   马车停在凌府门口,自有人前去通报,应怀真下车入内,走了一会儿,迎面却见凌景深缓步而来。   两人各怀心病,又各自恍若无事状,彼此见了,应怀真行礼道:“凌大人。”   凌景深一点头道:“不必多礼,来看望小绝么?”   应怀真道:“正是呢,不知凌公子如何了?”   凌景深道:“已经休养的差不多了。”   应怀真点了点头,颇有点不知跟他说什么好,正要离开,凌景深忽然对吉祥道:“我有话跟你们小姐说,你且退后。”   吉祥只看应怀真,应怀真便一点头。   待吉祥退下,凌景深才慢慢地问道:“那天,你都看见了是不是?”   应怀真脚步一顿,并未做声,凌景深转头看她,道:“你又为何……没有对他说呢?”   应怀真自然知道凌景深口中的“他”是谁。想了想,便道:“我要如何跟唐叔叔说呢?”   凌景深微微挑了挑眉,道:“既然如此,你是打算保密了?”   应怀真听了这话,垂眸想了想,问道:“凌大人,你又为何这样做?”   凌景深微微一笑,道:“你的意思是……我这样做是错极的?”   应怀真不由也看向他,道:“莫非你觉着你如此行为……竟是没有错的?”   目光相对,凌景深望着应怀真的双眼,道:“莫非你是在替他不平?”   应怀真深深地吁了口气,道:“唐叔叔当你是他最好的朋友,我委实觉着,你如此……有失厚道,欠缺伦理。”说到最后八个字,已经隐隐有些怒意。   凌景深闻言,便轻声笑了起来,过了会儿,才说道:“你倒是替他不平起来了呢?可知他心里并不想娶明慧的?何必叫他们彼此相看生厌呢?”   应怀真几乎忍无可忍,道:“我并不知唐叔叔是不是想娶明慧姐姐,只是他们已有婚约,又岂能、岂能再……”   凌景深只是深深地看着她,笑道:“再如何?再跟别的男人亲近?他们横竖又未成亲,订了亲罢了,可以再悔婚的。”   应怀真听他说的不堪,脸色蓦地发红,听到最后一句,却又吃了一惊,问道:“你说什么?你……你想如何……”   凌景深淡淡说道:“我只想拿走一些他不肯要而我想得到的东西罢了。”   应怀真想了一会儿,才想明白了这句,气得说道:“你当明慧姐姐是什么?唐叔叔……”   凌景深道:“你唐叔叔不会如你这样单纯,你信不信,纵然我做了,他也不会因此怪我?”   应怀真的心又凉又有些惊跳,便道:“你不要乱来!”   凌景深问道:“何谓乱来?我又并未强抢,你明慧姐姐的心也并不在他身上了,你又可知?”   应怀真一震,脱口便道:“你说什么!明慧姐姐说她是被逼的……”   凌景深挑唇看她,眼中异光闪烁,笑笑地问:“她如此说,你就信了?”   应怀真张口结舌,脑中一团乱,拼命想平息胸中的怒意,却仍是有些无法遏制,便颤声道:“你、你不能仗着他……他不会同你们翻脸,便如此欺负人!”说到最后,眼中几乎涌出泪来。   凌景深轻笑道:“各取所需罢了……”说到这里,忽然看到不远处一道人影,便即刻换了一副神情,依旧冷冷淡淡地,只对应怀真道:“小丫头,切记,你休要妨碍我。”   凌景深说完,便快步离开她的身边儿,往那人的方向迎去,将走到跟前儿的时候,便探手扶住他,含嗔说道:“不是让你好生在屋里躺着?怎么竟出来了!”   这来人自是凌绝,见他哥哥问,便说道:“我、我觉着闷……出来走走不成么?”   凌景深又气又笑,冷道:“我还以为你是因为听说有人来探望了,故而等不及,才巴巴地跑出来的。”   凌绝闻言,雪白的脸蓦地有些泛红,原来他先前正在屋内看书,听人说应家小姐来探望,忙起身换了一身儿衣裳,不料左等右等,竟不见进屋,才按捺不住出来看的。   此刻见被凌景深猜中,凌绝恼羞成怒,轻推了凌景深一把,道:“哥哥你说什么!休要玩笑。”一边冷着脸,一边儿却看向凌景深身后,那道站在前方廊下栏杆边儿一动不动的身影,虽然竭力做不理不睬的模样,嘴角还是忍不住露出一抹笑意,却又怕给凌景深发觉,便又故意哼了声,道:“哥哥方才在跟她说什么?”。   凌景深回头也看一眼应怀真,便道:“没什么,闲聊了两句……好了,不打扰你们了,只是你且记得不要乱走,一会儿就回房去罢了。”   凌绝答应了,此刻恨不得他快些离开。凌景深见他总是往那边看,早知其意,心中一叹,果然便离开了。   应怀真虽站着不动,耳畔其实已经听见兄弟两人说话,只是方才凌景深说的那些太叫她震惊了,一时竟然不愿理会周遭。   正发呆中,听身边有人道:“在看什么,看的这样入神?”   应怀真闻言回头,看着眼前那张熟悉的脸,熟悉的五官,忍不住又转开目光看向别处,道:“我并非看什么,只是在想事情罢了。”   凌绝不懂,便看着她,眼中一抹期盼,问道:“你……怀真妹妹今儿是特意来探望我的?”   应怀真吸了口气,才轻声道:“我方才进宫去了,心想着你还没好,故而过来看看……你的身体如何了?那夜……伤的……”   凌绝见问,面上不由多了一丝笑意,道:“都已是好的差不多了,哥哥一直不许我出门,不然我也会去府上……”说到这里,便猛地停了口。   应怀真却明白他的意思,当下无言。凌绝偏也不知要说什么才好,一时也是无言,两个人肩并肩呆呆地站了会儿,凌绝才问道:“方才我看你跟哥哥说了有一会子的话,是说些什么?”   应怀真听到这里,眼睛眨了几眨,忽然说道:“凌绝,你信不信我说的话呢?”   凌绝忽然听她没头没脑如此说,却道:“我信。”   应怀真诧异问道:“我还没说是什么,你便信?”   凌绝点头:“我信。你要说什么?”      ☆、第 99 章   两个人面面相觑,应怀真看着凌绝的眉眼,那即将冲到嘴边的话却又猛然刹住。   凌绝已又是问道:“到底是要同我说什么呢?”满心里好奇跟期待,素来冷静自若的神情中,也依稀多了一抹浅浅笑意。   这一缕如破冰之后暖阳的笑,刺得应怀真双眼生疼。   心中因凌景深的话而掀起的滔天巨浪逐渐平缓下来,最终又化成一泓平静的死水。   眼睫轻轻地动了两下,应怀真也笑了一笑,才说道:“我……只是想跟你说,我们两人的八字不合,命中注定相冲相克……你瞧,上回在尚武堂,因为我,你伤至吐血,这一次又是如此,若不是上了我的马车,又何至于命悬一线呢?”   凌绝虽然对她要说的话毫无头绪,但乍然听了这句,那一颗心却如同坠入冰湖之底,方才那一抹如春芽般萌生的期待被蓦地斩断似的,脸上的笑便荡然无存了。   凌绝有些不可置信,仍是问道:“你……同我说的便是这些?”   应怀真转头看向远处,熟悉的凌府……亭台楼阁,一草一木,并身边此人……处处都有记忆,或好或歹,浮浮沉沉如一杯酿了太久的苦酒,只嗅到其味,便已经苦不堪言。   应怀真微微笑了笑,轻声说道:“可不正是的呢?凌公子,以后咱们两个……能不见便尽量不要再见面儿了,这样对我,对你应该都是极好的,你说是不是呢?”   凌绝满心一片空茫,他从未有这样期待过见一个人,从未有如此急切地想听她说话,然而她此刻所说的,却句句凛冽,明明温声含笑的模样,却透出一股极无情的味道。   他自诩已经是极冷的一个人了,不料,竟想不到她骨子里竟比自己更冷。   凌绝怔了一会儿,道:“你说得对,或许你我当真八字不合,自从第一次跟你相见,你便朝着我吐了……第二次再见,你狠推了我一把,令我受伤,再加上方才你说的那两次,果然不是什么好的。”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虽正当炎夏,彼此之间却透出了数九寒天的凛凛然寒气。   应怀真低头莞尔,说道:“这话很是……”   凌绝望着她轻颦浅笑之态,又道:“只不过我这人并不信什么八字,也不信什么命中注定。岂不闻有那么一句话:虽千万人,吾往矣。”   应怀真蹙眉看他,却见他此刻面色恢复昔日的平静冷淡,看不出是何意思。   横竖她人也见过了,话也说过了,应怀真便道:“既然如此,凌公子好生保重身子,我便告辞了。”   应怀真说着,转身便走,走出五六步远,忽然听身后凌绝道:“那天夜里,你说的那些话,究竟从何而起?”   应怀真脚下一停,并不回头,隔了会儿,便微微地侧面,垂头微笑答道:“难为你还记得……那些都是我胡乱编造的瞎话,骗那个人的罢了,凌公子冰雪聪明,怎么竟也分不出个真假?”   应怀真说完之后,便微微地一点头,仍是看也没看凌绝一眼,转身自去了。   凌绝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从马车上跳下来伤着的那条腿忽然钻心地疼,站了这半日,已经是支撑不住,身子一歪,忙伸手死死地扶住栏杆。   这一晃神之间,脑中便又响起那夜应怀真曾说过的那些话,在破庙里,她道:可知我心中最恨的便是你,我是生是死要怎么样,跟你又有什么相干?   她跌坐地上,又道:你纵然要死,也休要为我而死,且死的远远地最好,我恨不得前生今世都不曾认得你过。   在马车上,她哭叫:凌绝你住口!不许你唤我的名儿,我不想在临死之前还听到你叫我!   ——那些种种,她竟然都说是胡乱编造的瞎话?   凌绝是冰雪聪明,所以才并不信。   且说应怀真出了凌府,匆匆上车而去,吉祥打量她的神情不对,半晌,才开口说道:“姑娘,你方才跟小凌公子说什么了?他的脸色很是不好,咱们临走之时,我瞧着他站也站不稳似的……之前走出来的时候,瞧着也有些怪,莫不是哪里伤着了呢?”   应怀真回想方才凌绝的举止,果然此刻才觉着有些异样……原本她被凌景深的话骇到,只觉得凌景深正在做一件极错之事,前生他英年早逝,莫非会跟此有关?一时冲动之下,本想跟凌绝说及此事……   然而转念一想,谁又知道小唐那边是个什么情形,谁又能猜到前世究竟是个什么情形?倘若因为她从中插嘴,谁知又会引出何等的变数呢?   因又察觉凌绝对自己的态度有些不同,因此才硬生生地阻住了心中那几句话。   此刻听了吉祥的话,应怀真道:“随他罢了,他们家里的人自会好好地照料他,跟我们不相干的。”   吉祥听了这话,心中微微地有些诧异:只觉得应怀真对凌绝仿佛格外的冷淡不着意,倘若今儿换了是应佩春晖张珍等、任何一人如此,她必然会着急忧心不已,何至于竟这样冷清呢。   吉祥却也不敢再言语,如此便回到了应公府,里头忙接了进去,又有许多婆子,把应怀真所带的香花香料,以及御赐的种种之物小心捧了入内。   进了厅堂,却见除了应老太君应夫人之外,在场的另还有那府里的大太太跟三太太两人,应公府这一支的应修应爵爷,是应老太君亲生的,如今分家住出去的两位老爷,却都是庶出,虽然住的仅仅一墙之隔,但平日里除了请安以及节庆之日外,也是少见。   应怀真见她们也在场,心中不免诧异。应老太君见她回来了,忙唤到跟前儿去,握着手儿询问今日面圣的情形。   应怀真道:“只因先前送了一块儿香料给唐叔叔做订亲贺礼,不知怎地珍禽园里的仙鹤竟围着唐叔叔起舞,皇上以为是那香的缘故,才特意召见,问我详情……又赏赐了许多东西,除此并没有别的事。”   应老太君听罢之后,眉开眼笑,道:“委实是你这孩子有造化,我们这些人,一年到头也没这机缘目睹天颜的……”   又对众人说道:“平日里她只在那东院里头,别的地方也少去,我只当她是闷在屋里睡觉呢,没想到竟闷声不响地制出什么香来,竟连皇上也惊动了!真真是难得的很。”说着,又笑起来。   底下的几位夫人听了,自也陪着笑起来,啧啧称奇之余,便也你一言我一语地夸奖,又把皇上赏赐的各色物件儿拿来观赏。   这边儿的陈少奶奶,许源同李贤淑自也在场,李贤淑见应怀真得了如此荣耀,自然也面上有光,满心里的欢喜将要溢出来,却只是笑而不语。   许源便道:“好嫂子,怪不得我们三爷每日里盛赞怀真,我今儿才算是信服了,应翠应玉那两个,竟果然是比不上的。”   李贤淑听她如此说,忙道:“这是哪里话!翠儿玉儿两个,是阿真的姐姐,论起知书达理来哪样不比阿真强?叫我说,阿真才有三分的好,她们必然就有五分好十分好!你快别只管夸她,她素日惹的事还算少?再夸又惹事可怎么办呢?”   许源便握着她的手笑起来,道:“若再惹事,我也不许你打她,你且只管打我罢了。”   李贤淑道:“这又奇了,做什么打你?”   许源道:“我恨不得怀真是我生的,替她挨两下打又算什么?”   应老太君指着笑道:“这三奶奶的嘴,竟是这样油滑呢,二奶奶你还不打她两下,让她称称意儿呢!”于是众人又大笑起来。   应老太君笑过之后,便问应怀真道:“好孩子,你既然在皇上跟前儿说了要调制那什么香,可不能耽搁大意,要仔仔细细的呢?不要辜负了皇恩。”   应怀真便只应承罢了。   忽然间那房里大太太道:“说起来含烟进宫也有四五年了呢?竟没有什么消息的。”   应含烟是三房所出,可却不是三太太生得,三太太自个儿是继室,对应含烟的情形素来也并不挂心,听大太太提起,便道:“前儿还打发了人往里头送了些银子给她用……听闻倒还好。”   大太太心知肚明,便只点点头不言语了。   应怀真听了,想到应含烟在宫内的情形,心中不由想到:倘若当初她多劝着郭建仪,若是两人都有些意思,应含烟必然不用入宫了……又何必蹉跎年华,在宫里受那些委屈呢?只是转念一想,就如应含烟自己所说,郭建仪又怎会是个没主意的人呢,他胸中自有主张,岂会是被人三言两语能说动了的?因此竟是毫无法子。   忽然又想到应含烟为见自己,给了那太监银子打点,以应含烟的性子,竟也会行这个了,可见宫内必然处处都有用银子的地方……此刻看三太太这个模样,浑然不上心,若是银子再不够用,应含烟在宫内的情形岂不更是难过?   应怀真想到这里,便也笑道:“其实我也见了含烟姐姐一面儿,果然比先前更是出挑了,依稀听公公们说……含烟姐姐很得皇上的意,只怕近来会有什么好事……隐约听了两句,也不明白是什么呢。”   在座的几位听了,不由都有些惊动,大太太便看三太太,道:“你们竟没听到信儿?”   三太太也不明所以,便说道:“并没有听闻什么呢?”   应老太君见状,便开口说道:“含烟那孩子素来是个知书达理极懂事的,进宫了这许多年,必然又长进不少,若说皇上中意了……也是有的,你们也须得留心些,该使银子的别短了她的,那宫里头虽看着安闲,要花费的地方也有的呢?回去见了三老爷,只把我的话跟他说一遍,让他也留心。”   三太太自然也起身答应了。应怀真听到这里,面上虽仍略见懵懂的模样,心里才略有些自在起来。   在应老太君房里盘桓许久,才终究得了空出来,应怀真只觉得宫内府中走了这一遭儿,自是有些累了,便往回去。   不料才出了门,迎面就见应玉风风火火而来,见了面儿,便握着手笑道:“我听说你回来了,本想立刻来看,知道那房里大太太三太太都来了,想着就算见了也不能好生说话,才等了这半日,快说说你在宫内的奇闻!”   两人便且说且行,应怀真不免又说了一遍,应玉拍手笑道:“原来是因为这个进宫的……果然是妙极了,我竟也是第一次知道,你制的香可真的能叫仙鹤起舞么?”   应怀真道:“多半是什么机缘巧合罢了。”   正说着,忽然见前方应翠跟应蕊联袂而来,应翠一见应怀真,将她略一打量,脸色立变,扭身自快步去了。   应怀真看了一眼应玉,应玉反拉住她道:“别理她。她只是觉着你穿这件衣裳比她穿好看,才生气的,真是气量狭窄。”   应怀真啼笑皆非,这会儿应蕊也过来,含笑道:“听说妹妹今日进宫面圣了?可喜可贺。”略说了会儿话,便也去了。   应玉便对应怀真低低说道:“肯定又是找我姐姐去了,两个人最近更加好了,整天凑在一起叽叽咕咕的,不知说些什么。”   应怀真笑道:“人家彼此投缘相好,你偏这样说。”   应玉哼道:“若在一块儿说些好话,我倒是不理论的。”说着,便陪着应怀真自回东院去了。   且说应翠气愤愤地回到三房里,想到方才应怀真穿着那件儿本是给她的衣裳,竟是那样明丽雅致,一想到是夺自己所爱,便忍不住怒火中烧,正气得无法,却见应蕊跟了进来,道:“不是要一块儿看看怀真妹妹的么?怎么反倒自己先回来了?”   应翠冷笑道:“你不也赶紧过去讨好她,跑到我这里做什么呢?”   应蕊笑着坐下,道:“这是说哪里话,我做什么要去讨好她呢……好了,又气个什么?”   应翠忍了一忍,到底没忍住,便道:“怎么什么好的都是她的了?先前小表舅是这样,如今又拿了我的衣裳给她!当我是什么呢?”   应蕊见她满面怒色,便劝道:“不能这样说,小表舅自看上怀真妹妹,谁又能想到呢?她不是也没答应的?至于衣裳……谁叫你的好衣裳多呢?分一两件给妹妹也无妨。”   不防应翠听了,更是叫道:“什么叫她没答应,可知我最恨的便是这个……她明明就是惺惺作态,心里指不定多高兴呢!你也知道,太太私下曾说过,有意让小表舅跟我……”说到这里,应翠便停了口,面上薄红,只是说道:“这不是故意戳我的眼么?何况这个不够,今儿又拿我的衣裳去……我是好衣裳多,却也要问问我为什么多,她为什么少,且看看我娘是什么出身,她那娘又是什么出身,两个人当初的嫁妆又是如何……她轮得到跟我攀比衣裳多少好歹?”   应蕊叹了口气,道:“话虽如此,到底是姐妹们,我们又比她大,能忍则忍罢了。”   应翠只是满怀不忿:“我们且是能忍的,她倒是好……可替我们想过?前儿闹出那种事,叫我们脸上都没光,这一次秦家姐姐做寿,竟没请我们,何尝不是因为她那件事带累了我们的缘故?”   正一通乱骂,门口有人掀起帘子进来,道:“作死呢!到底在胡说什么!也不知道避着人!”   原来是许源回来了,应蕊应翠一见,慌忙站起来,应蕊忙便见礼,许源微笑着说道:“蕊儿,你母亲才回房去了,你不去给她请安?”应蕊领会其意,便借故告退出来。   剩下许源母女在屋里,许源便疾言厉色地说道:“翠儿,你方才在胡说些什么!年纪这么大了,怎么也不知个高低!”   应翠见了许源,倒是有些畏惧之意,便道:“我何尝是胡说,哪一句说的不是真的?那件衣裳又明明是我的,你好端端地做什么送给她了?”   许源拧眉看着应翠,气的摇头说道:“好歹你也是公府里的小姐,一件衣裳又值几何,竟值得你跟怀真起龃龉?你的眼皮子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浅?”   应翠赌气嚷道:“哪里是一件衣裳的事儿?我就是气不过什么都要让着她罢了。”   许源道:“你竟还有什么让着怀真了?你倒是说说看。”   应翠见问,便鼓起嘴来,并不说话。许源坐了,冷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因为建仪的事儿又暗恨了她。”   应翠听了,不由上前去,抱住胳膊道:“娘既然知道,怎么问我呢?”   许源啐道:“呸!我怎么养出你们这两个丫头来,一个太心窄,一个又太心宽……活生生要气死我。”   应翠听说起应玉,便趁机也道:“玉儿委实太不像话,整天跟怀真好的什么似的,我说什么她也全不听,还每每跟我顶嘴,譬如今日我就抱怨了几句那衣裳,她竟说‘横竖你穿也不如怀真妹妹穿好看’,简直吃里扒外,方才又跟着怀真去了……”   许源又气又是好笑,道:“罢了罢了,不要说这些没用的!先前建仪那件事,原本也是太太自己心里头想着的……郭家伯母虽然也有这个意思,只不过谁也耐不过建仪心里不乐意呢?你何必又算在怀真身上……怪只怪你自己不如人家!”   应翠闻言,气急之下,不免委屈,便落下泪来,道:“连娘也这样说我,我越发不活着了……”   许源见她哭了,才轻轻抱住,安慰说道:“乖孩子,你细想想:也只有娘敢这么说你,别的人若说半个不字,娘必会治死他!娘这样说,自也是为了你好……你原本不是这个自高自大的狭隘性子,怎么这两年来越发坏了?怀真那丫头不是爱算计人的,又不会有意跟你争什么,你若好好地跟她相处,好儿多着呢!又何必弄得现在这样?你若是个懂事的孩子,且记着娘的这两句话,你若是还不懂,以后有你更吃亏的地方!”   许源说罢,又叹了口气,道:“娘只有你跟玉儿两个女孩儿,在这屋里还活的战战兢兢呢,你若还不机灵点,娘以后可不知该指望谁了。”   应翠听到这里,略略有些自悔,便轻声唤道:“娘……何必又说的这样凄惶?”   许源冷笑了声,道:“前些日子的事儿你也该知道,你爹疼那个狐狸疼得什么似的,那狐狸还说要生个小子呢……万一她真有个一子半女,咱们娘儿俩还有好日子过?你正经心思不去想,单跟怀真怄气是算什么?”   许源训斥了一顿,应翠才渐渐地去了心结,有些幡然悔悟之意,自此见着应怀真之时,才又有说有笑起来,不再似先前一般模样了。   因应怀真进宫这一趟,果然轰动,不出数日,应公府小姐会调制能令仙鹤起舞的异香之事,已传遍街头巷尾。   应佩春晖张珍三个,早在应怀真进宫回来那天就跑来东院,仔仔细细打听了一番,应怀真少不得又一一说了,三人听的眉飞色舞,然而应佩知道应怀真又要制香,不由有些担忧,生怕她弄不到好处,春晖跟张珍却是一个心思,只说交给怀真,必然无事。   过了两日,竹先生也有来探望应怀真,便问起来:“你莫非又要制那透骨玲珑?可不是好耍的。”   应怀真亲自端了茶给竹先生,才道:“不是那个,我想制另外一种香,只对灵禽有效的,虽然同样要花心思,但到底不用雪夜摘寒梅了,自然不会再大病一场。”   竹先生点了点头,说道:“也罢,只是如今外头都知道你能制香了……盛名在外,也不知是好是坏。”   应怀真笑道:“先生能掐会算,何不给我算算是好歹呢?”   竹先生也看着她,若有所思地笑说:“你是在故意为难我,可知你这丫头的命格,委实有些古怪……叫我也难下手,比如上回那场生死劫,明明算着没有,却凭空生出来,又焉知那明明有的,不会凭空没了?因此不好算。”   应怀真听到这里,蓦地就想起那件悬在心上的事,暗暗思忖片刻,才问道:“先生,我有件事想要请教你……我知道有两个人,已订了亲,你能不能给算一算,他们两个有没有姻缘呢?”   竹先生便问是何人,应怀真道:“也不是别人,就是……是唐侍郎跟林家的明慧小姐。”   竹先生听了,笑道:“林明慧?林沉舟家的那个丫头啊……我却是知道的。”却并不问应怀真因何叫自己算这两人,微微闭眼谋算了半晌,便道:“他们两个应该是有夫妻之缘。”   应怀真闻听,也不知是松一口气,还是又悬起了心,便怔怔出神。   不料竹先生看了她半晌,道:“其实这也有些难说……譬如你跟唐毅关系匪浅,你的运道既然我算不准,他的我又岂能全准?你的‘劫’都能无中生有出来,他的姻缘,或许也能有中还无。”说着自觉有趣儿,便笑起来。   应怀真闻言,无法可想:原来她认定前世唐毅是娶了林明慧的,这也坐实竹先生所说两人的“夫妻之缘”,可是看如今这个情形,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小唐被蒙在鼓里,再娶林明慧?若他们真成了亲……凌景深又会如何自处?可会就此罢手?   真是:御手能调天上香,人间底事费思量。   ☆、第 100 章   且说自从应怀真被金飞鼠所掳之后,一日,林明慧从外头回来,满腹心事,边走边看,因并不见凌景深人影,便对丫鬟道:“你去给我看看凌大人在何处?叫他来,我有事儿吩咐他。”   丫鬟便四处去寻,半晌凌景深果然来了,进门行礼道:“姑娘有何事?”   林明慧待要说话,又停下步子,等丫鬟到了门边,林明慧才压低声音,道:“怎么我听说怀真那丫头出了事……究竟是不是真的呢?”   凌景深望着她,沉默不言。林明慧着急起来,便又催着问道:“你倒是说话呢?说的那样可怕……可是真的?怀真……她可又如何了?好不好呢?”   凌景深听到这里,才说道:“姑娘想她‘好’,还是想她‘不好’?”   林明慧一怔,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凌景深淡淡地说道:“你自己该知道……那天她看了个正着,你不是担心她会跟小唐说么?若是她出了事,又大不好了……便自然不会再多嘴了。”   林明慧吓了一大跳,见丫鬟门边未动,便抓住凌景深衣袖,小声说道:“你到底在说什么?你说这话未免、未免也太……”   忽然之间心念一转,不由一震,便急忙又问道:“这件事总不会是你所为罢?”   凌景深笑了一笑,起初不言语,林明慧急得便捶了他两下,道:“到底是不是你做的?”   凌景深握住她的手,摇摇头道:“不是。”   林明慧听了,无端松了口气,凌景深将她的手握在掌心,垂眸望着,又道:“我为何要对她动手呢,我倒是巴不得让她去告诉小唐呢。”   林明慧呆若木鸡,半晌才又道:“你说些什么!”   凌景深凝视着她的双眸,慢慢地说:“我说什么,你难道不清楚?事到如今,你尚且打定主意非卿不嫁么?”   林明慧受惊不小,便道:“住口!你、你在胡说什么?”当下便想抽手后退,凌景深反将她往身前一带,左手在她腰间一搂,低头便去吻她。   林明慧一怔,脸红耳赤,便道:“你干什么?还不放开!”   丫鬟就在门口,门且没关,他竟如此胆大妄为。林明慧不敢高声,斥了两句,凌景深却不以为意,在她耳畔喃喃说道:“我知道你也是喜欢的,每回我要亲你,你都乖的动也不动。”   林明慧避了几回,听了这话,又羞又愤,到底躲不开,便被他吻了个正着,唇瓣相接瞬间,整个身子仿佛浴入一团火中,再也想不到还有其他了。   唇齿相接,耳鬓厮磨,良久,凌景深才将她松开,林明慧听他复又低语道:“如何……现在还只是想着嫁给他么?”一句话,竟像是缠绵入骨。   林明慧口干舌燥,道:“你也太……”想门开着,他竟如此肆意妄为,一时心惊肉跳,恼羞成怒。   凌景深回头看了一眼门外,竟道:“你若不愿,就叫他们进来便是了。”说着便又轻薄。   林明慧几番挣扎,终于狠狠地在他唇上一咬,竟几乎咬出血来,凌景深吃痛,便抚着嘴唇看她,道:“当真不愿意?”   林明慧喘息不定,往桌边走了一步,才压低声音说道:“这门亲事是爹为我千挑万选的,毅哥哥也是我从小就喜欢的人,怎能是你说不要就不要了的?何况……纵然我跟毅哥哥不成,难道就轮到你了么?你休要太痴心妄想。”   凌景深听了,一时哑然,片刻才笑了起来,道:“你说的倒是很对,他的确是个难得的,我跟他比,简直便是鸦雀之于鸾凤,对么?可是你却为何不问问自己,你虽喜欢他,他心里可有你?你说我对你痴心妄想,你对他又何尝不是痴心妄想?只不过我只少一个能当人恩师的爹罢了。”   林明慧不由大怒,道:“你瞎说什么,毅哥哥从小也十分疼爱我,他自然是喜欢我的,我们之间,岂轮得到你置喙?”   凌景深冷笑道:“若你当真有你所说的这般喜欢他,又何至于跟我如此?你竟对怀真说是被我所迫,你扪心自问,当真全是被我所迫?你当真对我……一点儿也不曾动心?”   林明慧脸色微变,凌景深越发冷冷嘲笑道:“你心里本就不安于他,如此也敢说非君不嫁!”   林明慧忍无可忍,大叫了声:“你住嘴!”   门口丫鬟听了声响,忙跑出来道:“小姐,可有什么呼唤?”   林明慧砸出一个茶杯道:“滚开!”丫鬟吓得跑了。   凌景深道:“你当真喜欢的是他?亦或者只是觉着他是个最适合婚嫁的人?不过你们两个倒也是很配,你心里如此想,他又何尝不是?若不是林大人一声吩咐,你当他会娶你?”   林明慧挥手过去,便要掴凌景深一个耳光,凌景深却握住她的手腕,道:“像是你这样娇蛮的大小姐,你当谁会喜欢?连我起初看着也心里觉得厌恶,小唐难道真是个毫无脾气之人?京城内多少性子温柔且比你貌美的姑娘……你也太高估了自己!”   林明慧眼睁睁看着,却是无法,又听他这样侮辱自己,满心委屈羞愧,泪生生地滚了出来。   凌景深看着她落泪之态,却又说道:“只不过你虽然性情差,嘴巴狠毒,时不时还爱动手打人,容貌也不算我所见过最美的……然而……我却偏偏很是喜欢。”   林明慧听到最后一句,浑然想不到,当下怔住了。   凌景深说了一句,在她唇上轻啄了一下,见她动也不动,便又顺着亲吻下去,一路到了颈间,林明慧清醒过来,便道:“凌景深!我要叫人了!”   凌景深道:“那你便叫好了。”手捏在她的腰间,微微用力。   被他这般强行压着,林明慧动弹不得,脸红如火,心跳加速,却道:“你得不到我愿意,莫非就要用强么?”   凌景深手上一停,看了她片刻,终于松开她,道:“我若想如此,何必等到现在?姑娘若真的对我无心,我也不会纠缠!向君一揖莫相疑,你既无心我便辞,如此而已。”凌景深说完之后,冷笑了数声,竟转身便出门去了。   林明慧呆立半晌,心中只想着那句“你既无心我便辞”,想了许久,便又伏在桌上,呜咽着哭了一场。   又过了数日,这天,正下着小雨,值小唐休沐,这日他便在书房之中看书写字,正听着窗外远处闷雷轰轰,忽然外头说林姑娘来了。   小唐还未起身,便见林明慧进了门来,她又对丫鬟们吩咐道:“这儿不用伺候了,你们自去便是。”丫鬟们闻言便四散了,门口上也没有人在。   小唐见她神情大不同先前,便道:“怎么了?”又看看天色,问说:“为何冒着雨就来了,想是有事?”   林明慧并不回答,只是走到桌前,低头看去,却见小唐正在写字,她不由赞道:“哥哥的字越发进益了。”   小唐笑了笑,道:“不算什么,一向事忙,都生疏了。”   林明慧道:“这许多日都在忙么?也不知去府里看我。”   小唐低头笑笑,却道:“再过两个月便成亲了,又何必天天去看呢。”   林明慧听了这句,便若有所思地走开一遍,在椅子上缓缓坐了,过了会儿,便道:“当初爹说要咱们订亲之前,你曾对我说……心里只把我当妹子看待。”   小唐见她无端提起这句,略有些诧异,便道:“怎么又说这个?”   林明慧回忆往昔,笑了笑,道:“我从小到大,最钦慕的人便是毅哥哥了,虽然起初并没什么男女之情,但知道爹给我定了你,心里其实是极高兴的,偏偏你当时话中的意思,竟是对我无心……我那时候说了要等你,实则也是赌一口气罢了。”   小唐便不言语,只是听着她说。林明慧忽地笑问道:“如今你对我,可还是如昔日一般?”   小唐闻言,便也一笑道:“何必又提这个,我们如今都已经订亲,很快便是夫妻了。”   “夫妻”两字入耳,林明慧心头震动,仔仔细细看了小唐一会儿,忽然问道:“毅哥哥,我问你一件事。”   小唐道:“你说。”   林明慧道:“假如……我现在心里有了别人了,你……又当如何?”   小唐脸上原本还有两分笑,听了这一句,笑意便敛了,眼睛看着林明慧,半晌才回答说道:“只要婚约仍在,我就不会理会其他。”   林明慧咽了口气,忽然又孤注一掷似的问道:“假如我如今反悔了,想要嫁给别人……你又如何?”   小唐微微皱起眉头,却并不回答,只是看着她。   林明慧胸口起伏,终于问道:“毅哥哥,你心中到底当我是什么?”   小唐淡淡说道:“先前是妹子,如今,自然当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林明慧再忍不住,眼中的泪轻轻一晃,便落下来,小唐凝视着她落泪之态,忽然又道:“明慧,你又把我当什么?”   林明慧一愣,忙停了泪。小唐道:“你现在……可有把我当作你未来的夫君吗?”   林明慧听了这一句话,戳入心窝,如坐针毡,猛地站起身来,色变说道:“你、你……”忽然心念转动,竟疑惑起来,便问道:“是不是怀真对你说了什么?”   “明慧,”小唐抬眸,皱眉看她,问道:“不如你且说说看,怀真会对我说什么?”这一声难掩失望之意,隐隐地还有一丝怒气在内。   林明慧听得分明,这一刻,她忽然明白,并不是应怀真说了什么,以他的为人……必然早就有所察觉,只不过他并不知道具体究竟如何,所以没有说一声,也不曾表露过半分猜忌。   林明慧后退两步,心中悔恨愧疚,失望愤怒,苦痛交加,无法开释,终于转身跑出门外。   丫鬟们被她打发开来,早就找相识的玩耍去了,林明慧一个人匆匆忙忙行过回廊,不料经过那一株梅树之时,一不留神,又被树枝子勾住裙摆,脚下踩着泥水一滑,顿时便跌在地上。   此刻身边并没有一个人在,林明慧重重摔在地上,似是扭伤了腿,手掌也擦破了,辣辣地疼,她试着起身,却又不能够,就地坐着,泪便毫无预兆涌了出来。   细雨翻飞,从天而降,打在她的头脸之上,正孤凄无法之时,忽然有一把伞挪在头顶,将雨遮住了。   林明慧抬起头来,却见是小唐来到,他伸手将她轻轻一拉,问道:“没事么?”   林明慧站起身来,这般狼狈的情形被小唐见着,实在非她所愿。   雨跟泪模糊了双眼,幸亏如此,她也不用再面对他的眼神注视了。小唐把伞递给她握着,自己低头看了看她的腿,道:“还好,并没有伤着骨头。”   林明慧听着他的声音,昔日的眷恋忽然重又涌上来,便流着泪,说道:“毅哥哥,我知道我做了许多错事……可是……我已经后悔了,从现在开始,你能不能,还当我是……”   泪眼朦胧中,小唐笑了笑,看着她哽咽哭着,便说:“不要哭了,叫恩师见了,还以为我欺负了你……”   林明慧看着他的笑脸,一如先前般温和令人心安,便道:“那、那……”   小唐似知道她要说什么,便道:“明慧,我方才也已经说过了,只要我们的婚约仍在,我便一直当你是我未过门的妻罢了。”   林明慧听了,泪落更急,小唐把伞自她手中取了回来,叹道:“我送你出府。”   两人缓缓往前走了几步,林明慧觉着腿上仍是十分地疼,不知究竟如何,勉强走了十几步,忽然问道:“你为何竟丝毫也不问我究竟做了什么?”   小唐也慢慢停下脚步,道:“我若问了,你要如何回答?”   林明慧微微仰头,想看清他的脸色,然而雨丝乱舞,伞下光线又是黯淡,虽然站的如此之近,却并看不清他的脸色究竟如何。   泪顺着眼角流了出来,斜入鬓间,林明慧凝视着小唐的脸,道:“你当真……一点儿也没把我放在心上,是不是?”   小唐笑了一笑,道:“别说傻话了,再站在这里怕会着凉。”   此刻他温和的笑容却似一个完美的假象罢了,已失去了原本的关切暖意。   林明慧后退一步,道:“假如爹不是叫你娶我,而是叫你娶任何什么女子,你是不是也会答应?”   小唐复又皱眉,道:“恩师只有你一个爱女,他肯把你许配给我,自然是思量妥当……”   林明慧提高声音,又催问:“我只问你,倘若爹不是叫你娶我,而是叫你娶别的人,你是否也会答应?”   小唐想了想,道:“是。”   林明慧忽然笑了起来:原来凌景深说的对,于小唐而言,娶她或者任何其他一个女子,都没有什么区别。   小唐正要拉她过来,林明慧已经笑道:“毅哥哥,原来我一直都看错了,我本来以为你是个最好相处的人,现在才知道,原来你才是个最无情冷漠的人。”   小唐站在伞下,看着雨水打在她的头脸之上,便皱眉上前一步,将伞撑在她的头上。   林明慧却后退一步,兀自望着她说道:“你心中全无真情,也全不知何为有情,你对我是可有可无,若不是爹一句话,你压根不会想要娶我,也好……我便不去死缠着你罢了,难道全天下只有你一个男子?难道别人也似你这般……对我热面冷心地敷衍不成?”   雨渐渐大了,林明慧却站在雨中,全不似她平日爱笑的模样,小唐并不言语,只是走前一步,把伞重又遮在她的头顶。   不防林明慧用力一甩手臂,竟把那把伞挥到旁边去,两个人便都淋了雨。   林明慧望着小唐,看着雨水渐渐将他的头发跟脸也打湿了,然而他从开始到现在,都是如斯冷静不改的一张面孔。   林明慧又笑了两声,道:“毅哥哥,你好无情……我只盼,你此生都能如此无情……”   小唐听到这里,便才缓声说道:“我并不知何为有情无情,我只知道,倘若应诺了的,便该一心一意遵从……而不是……”而不是“三心两意,水性杨花”,这般狠话,到底不便说出口,然而双眸乌沉,被雨水浸润,隐隐又有几分寒意。   林明慧却道:“你若真的心中有我,又怎会明知有事却不露痕迹?我宁肯你打我骂我,叫我清醒,而不是坐视不理,叫我一错再错!”   小唐听了这话,无言以对,想了想,只轻笑了声,道:“莫非真的要说破了让大家彼此难堪才是对的?为何有人明知是错,还要屡屡去犯?我只想护着恩师的体面,护着林家跟唐家的颜面。或许……这竟也是错的?”   此即,两个人都已经湿透了,林明慧的嘴唇微微发抖,道:“可见,你心里的确是怪罪我的……你既然嫌我,为何竟哑忍不说?只是因为父母之命?彼此的颜面?”   小唐垂眸无声,雨水从睫毛上滚动滴落,更有许多从脸颊上滑落下来,那颗泪痣浸在水珠之中,倍加孤凉。   林明慧看了他半晌,心中便想起那句“向君一揖莫相疑,你既无心我便辞”,如此反复念了数次,才微微仰头,便道:“也罢。既然我爹一句话能让你娶我,那么他一句话,自也能让你我的婚约解除。我自会出府,你不必送了。”   林明慧说完之后,一撩裙角,举步往前而去。   小唐举起手来,在脸上轻轻抹了一把,满手的雨水冰凉,此刻林明慧的丫鬟们听了消息,都纷纷而来,见他们如此,知道两人吵了架,不敢多嘴,就只跟着去了。   小唐见人都离去,转身举步要走,忽然看见地上的雨伞,沾了若干泥水,孤零零躺着,小唐俯身复捡起来,在手中慢慢撑开,走了两步,便见敏丽同一个丫鬟匆匆而来,道:“怎么我听说你跟林姐姐吵架了呢?当真如此?却又是为什么?”   小唐看了她一会儿,似是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只是转开头去,道:“没什么。”   且说林明慧在路上又哭了一阵儿,回到林府后,往自己住处快步而行,将走到半路,忽然看到凌景深打前方而过,林明慧便撇了丫鬟们,向着他身边儿奔去。   丫头们彼此相看,不敢靠前,就只等在原地,林明慧跑到凌景深身边,凌景深见她模样颇为狼狈,微微诧异,便道:“发生何事?”   林明慧深吸一口气,问道:“我若想要嫁给你,你待如何?”   凌景深听了,神情一动,眼中透出几分笑意来,道:“若肯下嫁,自然如珠如宝,不离不弃。”   林明慧道:“你且发一个誓。”   凌景深点点头,举手道:“若得明慧姑娘为妻,必当视如珍宝,若有辜负,天打雷劈,死于非命。”   林明慧泪流满面,便上前一步,张开手死死地将他抱住,道:“你且记得你今日所说的。”   凌景深将她的腰抱住,微微一笑。   就在此刻,于回廊的对面,一道人影矗立原地,身影凛然笔直,目光森然。   凌景深若有所觉,转头一看,顿时一震。   林明慧也察觉他的异样,便慢慢地转过头来,谁知正看到林沉舟站在对面,一双眼睛阴阴沉沉地看着他们。   林明慧忙松开凌景深,垂头站着,心中忐忑,手足发凉,无可奈何之时转头看看凌景深,却见他神色倒也镇定。   林明慧见状,悄悄深吸一口气,才要说话,那边林沉舟已经说道:“明慧,你过来。”   林明慧听了父亲召唤,只得迈步往那边走过去,转过廊下,到了林沉舟跟前儿,林明慧垂手,唤道:“爹……”   才叫了一声“爹”,林沉舟举起手来,一个耳光便掴了下去,林明慧耳中“嗡”地一声,天晕地旋,捂住半边脸颊,无法置信地转头看向林沉舟,自小到大,不管林明慧闯什么祸,林沉舟连她一根头发丝也不曾碰过,此刻竟下如此狠手,可见是怒极了。   林明慧呆了呆,便哭了出来,又羞又愧,捂着脸扭身便跑。   林明慧离开之后,林沉舟看着凌景深,半晌,才沉沉说道:“你随我到书房来。”凌景深躬身行礼,徐步跟上。      ☆、第 101 章   凌景深进了书房,见林沉舟背对着自己站在书桌旁边,静默无言。   凌景深看着林沉舟的背影,片刻,便伸手一抖袍摆,缓缓地冲着他跪了下去。   这样一跪,不知不觉便过了一刻钟,两个人谁也不曾出声说什么,只有哗啦啦地雨声从开着的窗户跟门口涌进来,风裹着水汽,淋淋漓漓,宛如肃杀秋日提前到来。   半晌,林沉舟才回过身来,他静静地垂眸看着跪在地上的凌景深,看了一会后,点头淡淡道:“很好,便跪着罢。”   林沉舟说完之后,迈步而行,从凌景深身旁经过,径直出门而去。   从午后到黄昏,从黄昏到入夜……再也无人来到书房,只有凌景深一个人仍旧跪在地上,泥雕木塑般。   一个小厮半夜经过,无意中看见了那冷冷静静的身影,还以为是见了鬼,颇叫嚷了两声,后来众人把他拉扯回去,只说是凌大人做错了什么事儿,得罪了林大人,因此至今仍罚跪着呢。   那小厮不解,还道:“必然是错的极厉害,不然的话何至于如此呢?”   且说林明慧因被林沉舟掴了一耳光,含羞带恼地跑到房中,又哭了一阵,哭过之后,却又忽地把心一横,只想:“或许这样也好,更是不必去想该怎么跟父亲开口了。”   因想通了这一则,明慧索性爬起身来,仔细打量铜镜里自己的容颜,镜中女子,容颜娇美,年华正好,只是哭得双眼红肿,头发散乱,不像样子。   林明慧把头发理了理,忽然想到白日里在唐府的情形,便又想道:“毅哥哥,你且看着罢了,你不喜欢我……自有人喜欢我!”   当下明慧便叫丫鬟准备热水,沐浴过后,便安歇了养神,次日早上起来,丫鬟们伺候着梳洗了,林明慧便想着要去给林沉舟请安,好歹说一说昨日之事。   心中还只是想:按照她昔日的习惯,只怕跟林沉舟多撒会儿娇,父亲应该不至于就要打要杀罢了。   明慧在心中打定主意,便往书房而来,隔着远远地就瞧见府内的几个丫鬟,探头伸脑地往那边打量,有机灵的看见林明慧来到,便忙散开了。   林明慧不明所以,走上前去扬眉看了一眼,并看不见什么,便哼道:“弄什么鬼呢?”   伺候她的丫鬟彼此相看,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不料明慧扫了一眼,看出她们面有难色,便问道:“倒是怎么了?一个个愁眉不展的?”   丫鬟见问,便才说道:“姑娘还不知道呢……昨儿凌大人不知道怎么惹怒了我们大人,从昨天一直跪倒今儿……还在书房里没动过呢?”   林明慧听了这个,顿时毛骨悚然,来不及说话,撒腿便往书房跑去,推开书房的门,果然见凌景深跪在林沉舟的书桌跟前,一动不动地,仿佛雕像矗立。   林明慧魂飞魄散,忙跑到跟前儿,却见凌景深一张脸上毫无血色,垂眸低眉,乍然一看竟不知生死。   明慧惊呼了声,凌景深眉峰一动,才缓缓抬眼来看,林明慧看着他平静的双眸,便忙扶着他说道:“这是怎么说的?昨儿开始就跪着?”   凌景深见她来到,心知门口必然还有许多丫鬟跟随,便道:“这个跟姑娘不相干,是我自作自受,惹怒了大人……理应向着大人请罪。”   林明慧听他这样说,怎会不明白他的心意,便含泪道:“这样下去怎么成?是会死人的!你先起来!”她不管不顾,便要去扶凌景深。   不料凌景深厉声喝道:“我说了跟姑娘不相干,还是快请退出去。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林明慧吓得缩了手,泪却掉了下来,望着凌景深,见他虽然口里这般说着,却向着她微微一笑,眼睛一眨,示意叫她放心。   此刻他脸色如斯憔悴,忽然向着她安抚而笑,林明慧眼睁睁看着这个笑容,一颗心仿佛被什么击中了一般……自从认得凌景深以来,虽然爱恨憎喜地纠结着,可是直到此刻……才觉着他竟然是如此好看的人,这憔悴的容颜,竟比先前所有时刻都更鲜明。   林明慧抬手扶着额头,泪已经簌簌而下,原本心底还有一丝不甘不忿,此时此刻,却都在凌景深这脸色苍白的温和一笑之中荡然无存了。   丫鬟们见状,便也忙进来,劝慰道:“姑娘,凌大人既如此说,咱们还是先离开罢了。”   林明慧看一眼他,却见凌景深复又低了头,一缕发丝在鬓边拂荡,林明慧生生地咽了口气,眼睛仍看着他,便被丫鬟们扶着出了书房。   没想到凌景深如此一跪,竟又是一天。   这日黄昏,林明慧打听着林沉舟还未回来,凌景深还是跪在书房,她早已没了昨日的安闲笃定,一时心急如焚,也去看了两次凌景深,他竟理也不理她,她强行去扶,他只将她挥开,逼得急了,便厉声呵斥。   林明慧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忍不住掉泪,众底下人见状,反说姑娘心慈。   林明慧只催着底下的人到处去寻林沉舟回来,不料一直到了夜间,林沉舟才进了府。   明慧听说父亲回来了,急急忙忙就赶去见,正林沉舟走到书房门口,忽地看到凌景深还跪在里头,便一声冷笑,回身要走。   明慧正好赶来,便唤道:“爹!”着急上前拦住了。   林沉舟冷冷看她,也不说话。   明慧顾不得羞怯,道:“爹……凌……他已经在这儿跪了一天一夜了,水米未进,铁石人也受不住,这样岂不是会死?”   林沉舟冷哼了声,道:“他自寻死路,又关我何事?”说着,转身又欲离开。   明慧揪心之极,忙后退一步张手拦住,又拉着林沉舟的衣袖,低声哀求道:“爹……纵然是天大的错儿,也好好说罢了,何必非要弄出人命来呢?”说到这里,因见左右无人,便又道:“何况,何况……女儿也……”   林沉舟听到这里,手一动,明慧见着了,以为他又要打自己耳光,先是吓得捂住脸躲了躲,忽然间又想开了,便放手道:“爹如果能消气儿,那就打我罢了……”说着,便仰起脸来。   林沉舟看着她的模样,黑暗之中,眼圈却慢慢地红了。   半晌,林沉舟摇了摇头,迈步离开。林明慧哪里肯罢手,好歹追着到了房中。   林沉舟见她进来了,便道:“你把房门关起来。”   明慧果然乖乖听从,掩上房门,才又垂手回来,低声说道:“爹,我知道我错了……可是……你不能把人往死里逼……何况,我已经跟毅哥哥说明白了……左右他心中也没有我的。”   林明慧说到最后一句,不免也隐隐地感伤,就低下头去。   林沉舟闻言便看向她,道:“我先前同你说的……你竟然全没听进去?你管他心底有的是谁?横竖他娶得是你!嫁入唐家,你此生便安乐无忧……如今……”毕竟恨铁不成钢,说了一句,便恨得咬牙停了。   林明慧怯怯地走到跟前儿,道:“我知道爹是为了我好,我也知道毅哥哥是最好的……然而,我如今……只喜欢他……”最后四个字,声如蚊呐。   林沉舟见这情形,一瞬如闻雷霆,手颤抖指着她,最终闭眸不语,只是仰头无声地吁出一口气。   林明慧已经又说道:“他也会对我好的,爹,你放心罢了……毅哥哥能给我的,他一定也能给我。”   林沉舟被她气得无语,慢慢坐在椅子上,抬手扶住额头,半晌才道:“别的且不说,凌家能跟唐家相比吗?”   林明慧便赔着笑,卖乖撒娇说道:“总归他人好、肯对我好就行了……有爹相助,他又机警,以后何愁不比毅哥哥强呢?爹只有毅哥哥一个弟子,如今也好再多收一个了。”   林沉舟觉着凌景深还未跪死,他却要被自己的宝贝女儿气死了。林沉舟本想一切仍有挽回的余地,横竖小唐那边他还未开口,以小唐的为人,自然不会如何。可是如今看明慧的模样,竟似对凌景深死心塌地了一般。   林沉舟静默半晌,才说道:“明慧……你不懂……凌景深他,的确是为人机警,城府深沉也不在小唐之下,然而要选夫君,只怕他是个最靠不住的,你……你……”   林明慧道:“他已向我发过毒誓,一定会视我如珍宝,若是敢负了我,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呢!爹……女儿的脾气你还不懂得?他日倘若他真的敢负了我……我也不会轻易放过他!”   林沉舟转头看着林明慧,却见烛光之下,女儿的双眼之中透出一种奇异的光芒,却不像是之前女孩子玩闹任性时候似的模样,那是一种隐隐自心底透出来的欢喜动容之色。   林沉舟看了半晌,敛了心神,只幽幽说道:“你且先回去歇息,不可再去书房,你若想要我答应你,且先让他过了我这一关再说。”   林明慧呆了呆,道:“爹,你想怎么样?你不要害死他……”   林沉舟冷笑道:“倘若这么容易就死了,也是他活该……当初我同小唐都信他,他却倒好,作出这种不忠不义之事来,还期望我把女儿交给他?”   林明慧觉着这话之中大有杀气,便求道:“爹……你看在女儿的面儿上,别为难他……”   林沉舟眼中透出厉色,盯着她道:“你最好检点些,倘若再叫我听到你在外头叫嚷一句,亦或者去书房里拉拉扯扯,他便不必死跪着,我只叫他立刻就死!——你可明白了?”   林明慧听了这句,吓得呆呆怔怔,林沉舟便叫了丫鬟来,道:“你们好生照料姑娘,不许她靠近书房一步,若是她有一次踏进书房,你们也都陪着死!”   林明慧见状,知道林沉舟是说真的,一时满心绝望,却也懂得此刻无法说服林沉舟,便只好垂泪随着丫鬟回屋去了。   是夜,林明慧哪里还能睡得着,站在窗前呆呆怔怔地看了半宿,只从丫鬟口中打听:凌景深还是在书房里跪着。   如此,又过了三天两夜。   这日,林沉舟总算迈步进了书房,慢步走到书桌跟前儿,见凌景深跪在地上,浑身已微微发抖,脸白如纸,双眉跟眼睫便如同墨画出来一般,嘴唇也是毫无血色,紧紧抿着,却还是硬撑未倒。   林沉舟看着他这模样,冷冷一笑,道:“你还执迷不悟?莫非真的要跪到死么?”   凌景深神智已经有些不清,乍然听了这句,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微微地睁开眼睛,模模糊糊瞧见林沉舟在跟前,便道:“大人……”声音也已经嘶哑。   林沉舟道:“现在后悔,却还来得及。”   凌景深连睁眼的力气都是希微了,只挣扎着,道:“大人、咳,大人总该知道,我对大人……是忠心耿耿……”   林沉舟淡淡一笑不语,只是冷冷看他。   凌景深又咳嗽了声,身子一晃,几乎歪倒,忙伸手撑住地,才又说道:“小唐、他能做的,我尽也能做……就算是、是他不能的,我也……使得……只求大人……”说到这里,已经气喘吁吁,便说不下去。   林沉舟微微眯起双目,若有所思,正在此刻,便听到外头有丫鬟道:“唐三公子来了。”   说话间,就见小唐已经走到书房门口,一眼看到屋内情形,微微地愣了愣。   林沉舟不理凌景深,只抬眼看着小唐,问道:“你为何这会儿来了?”   小唐看一眼远处的林明慧,望着她通红的双眼,便走上前来,行礼道:“我听闻……景深犯了什么错儿,惹了恩师大怒,故而过来看一看……恩师罚他倒是使得,只别被他气坏了。”   林沉舟走到门口,一抬眼,果然也看到了远处正往此处张望的林明慧,他心中早知道是林明慧去请了小唐来了,便举手把书房的门掩起。   小唐看凌景深跪在地上,浑身发颤,想是已经撑到极限,到底是从小一块儿长大,小唐未免不忍,正要替他说两句话,却见林沉舟走到跟前儿,将袍子一掀,竟向着小唐跪了下去!   小唐全想不到竟会如此,幸亏他反应极快,不等林沉舟双膝着地,便急俯身上前,用力握住林沉舟的手臂扶起,急得拧眉道:“恩师!你这是做什么!”因太过惶恐,顺势反而向着林沉舟跪了下去。      ☆、第 102 章   又过几日,经过刑部跟大理寺联手调查,金飞鼠因何越狱又因何掳劫应怀真之事便得出结论。   刑部彻查了大牢的进出诸人记录,据查在金飞鼠越狱之前的一个月里,有一可疑之人屡屡前来,探望的是距离金飞鼠不远的一名囚犯,狱卒只记得他面目普通,隐约带一丝南方口音,详查记录,却见探访簿上的名字是“洛初五”三字,经查自然是假名而已。   然而就是这个看似普通的名字,竟成了找出此人身份的关键,就一年前,应兰风在巡查地方的时候,把当地一个横行多年的贪官参了一本,折子到了京内,吏部回批,那巨贪一家便因此尽数入罪,那一日,正好是大年初五,而那贪官偏偏姓“洛”。   如今刑部已经派出巡捕缉拿此人,大理寺也自有专人追踪。   此日,皇宫太和殿旁,有两人不紧不慢地往宫内而行,其中一人,神情磊落,仪容不俗,正是熙王,便点头道:“这样说来,莫非是那洛氏一家的人图谋报复不成?”   身旁另一人朱唇皓齿,眉目若画,却是小唐,笑答道:“可以说得通,但……”   熙王见他迟疑,便问:“但是如何呢?”   小唐叹了口气,道:“但我只是有些不解,倘若真是这洛家的余党……想要对怀真不轨以报复应兰风,却像是绕了一个圈子,试问他们既有如此能耐救金飞鼠出刑部,为何竟不自己动手呢?”   熙王琢磨了片刻:“能救人不一定能杀人……毕竟论起掳劫杀人人的行家,那金飞鼠才是一流。”   小唐又笑了笑,道:“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两人往前又走了片刻,熙王忽然叹道:“只不过如今这金飞鼠一死,他所偷窃的那些珍奇至宝只怕再无重见天日之时了。”   小唐闻言不语,只默默点头。   熙王道:“听前日里,父皇把三公主叫了去,怒斥了一番,虽不知究竟为何,想来……莫不正是因为驸马家里被偷去的那些珍宝的?据闻有些还是父皇赐给三公主的,父皇必然心疼了。”   小唐一笑道:“金飞鼠作案无数,暗中偷窃的珍宝还不知多少,除了明面上大家都知道的……叫我看,更还有一大半是没浮出水面的,只因金飞鼠采花的恶名在外,那些丢失宝物的家族又顾忌颜面,自然不肯声张,所以刑部拿下他之后,只怕不仅是三公主在里头使力,还不知有多少人暗中也盯着他呢,无非是想叫他把那些珍器重宝所藏之地都供出来。”   熙王想了想,左右看看无人,就对小唐悄悄地说:“这句话我只告诉你……我怎么隐隐地听说,三姐姐她不仅是把父皇赐给她的宝贝拿了出宫……另外,还偷偷地拿了什么别的宝物……”   小唐忙问道:“这是何意?”   熙王的声音越发地小,道:“昔年德妃娘娘的事儿你可听说过?那时咱们都还没出世呢……我影影绰绰听闻,三公主还私拿了一件德妃娘娘昔日的旧物……”   小唐面色微变,看了熙王一会儿,两个人目光相对,虽然此刻周围无人,却都心照不宣地闭了嘴。   眼看着将要到珍禽园了,小唐冷笑了声,说道:“倘若这金飞鼠之事不是南边洛家所为,这幕后之人可真真是深不可测了。”   熙王咳嗽了声,道:“罢了罢了,不提这个,一说这些我的脑子就疼……索性今日是来玩儿的……”   熙王说到这里,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便看向小唐,道:“我正想问你呢,近来怎么听说了许多关于你的传言……说的那样匪夷所思的,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也不管管?”   小唐道:“没什么,传言罢了。”   熙王道:“给人传的那样,还说没什么?这可是一辈子的事儿……你若是不便出手,我帮你灭了这些传言之人?”   小唐正色说道:“此事跟你无关,你休要胡作非为,消停些罢了。”   熙王听了,才哼了声,道:“反叫我消停?罢了,我还替你忧心的不得了,果然是白操心了一场。”   小唐也不说话,只低头往前又走,走了片刻,忽然听到鹤唳声声,原来前方就是珍禽园在望,已经有内侍迎了出来,把两人请了进去。   才进珍禽园,远远地就看到前方簇簇拥拥着许多人,小唐一眼看见几只仙鹤单掌撑地,正伸头缩颈地吃东西,看来悠闲自在。   小唐触景生情,不由问熙王道:“你做什么忽然跟皇上说怀真制香之事?”   熙王说道:“我不说难道父皇就不知道了?还不如我说出来,让他老人家高兴高兴,只是没想到立刻传了小怀真进宫……看样子跟她倒也颇为投缘,也算是我做了一件好事。”   小唐便冷笑看他,道:“好事?亏得你有脸说,先前她为了制送我的那块儿香几乎送命,我因此才去跪请竹先生……你偏又多嘴,此番若有个长短,我唯你是问。”   熙王啧啧两声,道:“何必护的她紧紧地,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私生了个女孩儿呢。”   小唐啼笑皆非,道:“这可是熙王爷说出来的话?”   熙王嘿嘿也笑了笑,道:“口没遮拦,口没遮拦……只是,本来父皇说把你叫进宫来,拿着你的香试一试真假罢了,是她拦着不许,说可以再试一试的……”   小唐想了想,微微叹了口气,喃喃道:“这段日子都没得空见她,不知这孩子是不是又累的什么似的了呢,更不知道是不是真能制的出来,倘若……”   熙王见他忧心忡忡,便笑着拉住他往前而行,道:“快别只顾忧心惦念,横竖立刻就知道了。”   且说应怀真自从出宫以来,一心便想调制那能令灵禽起舞的香,只因先前竹先生给她参阅的那几本调香的典籍里头,她隐约记得有一种信灵香,记载说是:焚之可得自然玄妙,上达天帝居所,通灵达圣,猛兽避退。只不知究竟如何。   因此便先闷在屋内,静静地又把昔日所看的书通翻了一遍,只是毫无头绪,因此每每想到极至,只是发呆。   因为应老太君吩咐,这段日子来不用应怀真去请安,也不许别人打扰她,务必叫她专心致志才好,连应玉也被许源叮嘱着这几天不得去缠磨应怀真。   因此李贤淑见怀真如此专注劳神,也不能就说什么,只叫丫鬟们留心伺候,于饮食上倍加注意罢了,然而应怀真入了神之后,一时连水米都不知道吃,李贤淑瞧着不免心疼,试着劝几句,她就勉强吃两口,劝得多了,她便不理会了。   这日,应怀真随意拿了几样香料摆在桌上,分别是檀香,龙涎,麝香,干的丁香花跟梅花等,摆弄了会儿,不得其法,便看了两行书,最后只盯着那一行字出神,只见书上写的是:“千万种和香,若香、若丸、若末、若涂以香花、香果、香树天合和之香……”   应怀真喃喃道:“天合和之香……天合和……”   念叨半晌,重把书抛了,又托着腮想昔日自己制作透骨玲珑之时,其实也并没就想着要如何地一鸣惊人举世难得,只不过是因一片“心意”……想要做的好一些,务必能跟小唐匹配才好。   想了一会子,忽然笑了笑,这笑却并不是豁然之笑亦或者如何,只是因为想到“心意”两字,不免又想到前世罢了。   那时候应怀真并不曾遇见竹先生,也没得那几本难得的孤本香书,所知自然有限的很,多半都是凭着自己的天性而为,随意摸索而已。   起初心意萌动之处……是因为凌绝,日思夜想惦记着,也想送他些什么东西将自己的“心意”表白,于是费尽心思做了一个香囊,找了个时机送了给他。   不料凌绝拿着看了会儿,只冷冷道:“这种女孩儿们的玩意儿,我要何用?何况这香如此甜腻,姑娘还是送给别人罢了。”仍是塞还给她。   等凌绝去后,应怀真捧着那香囊,心里一片地冷,又羞又是失落,愤恼之中,便把那香包扔在了水里。   那粉色的香囊在水中沉沉浮浮,上头绣着两只似是鸳鸯的水禽,随着水流起起伏伏,渐渐不见了踪影。   因为他冷冷一语,自此不再留心制香一途。   应怀真从回忆之中清醒过来,惊觉日影斜转,又过了半日,她不由地焦心起来。毕竟君前无戏言,既然已经在皇帝面前应诺,若是做不到……岂非大祸临头?   当下慌忙又聚精会神起来,便仔仔细细琢磨,如此到了第三天上,才勉强有些头绪。   眼见九天之约已过,果然宫内来人相问,仍是上回传话的王太监,应怀真只说已经得了,那王太监大喜,忙催促她收拾进宫相见。   因应怀真这几日都是寝食不安地模样,李贤淑看在眼里,疼在心中,却又不知她究竟如何,如今少不得按着揪心,便给她换衣裳,又重新梳理头发。   此番却是换了一件新的杏色对襟绸衣,底下是月白色的裙子,腰间系着分水两幅的藕荷色留仙裙腰,也是一身的素色。   原来自打上回出宫回府以来,应老太君特意叮嘱给再做几身儿衣裳,又送了两件儿像样的首饰,其中有个石榴红八翅嵌宝金凤钗,极尽华美精巧之能事。   李贤淑本要给应怀真戴这个,她百般地不肯,只笑说:“岂不是要压坏了?我也不习惯戴。”   李贤淑无法,只好给她梳了个百合髻,发顶攒两朵粉白宫制小小绢花罢了。   应怀真自己又捧了个半新不旧、不大不小的木匣子,便举步出外,先去见了应老太君,老太君叮嘱了几句,又出来同王太监相见了,便出府乘车往宫中而来。   成帝早就等候多时,见她来了,十分欣喜,便带着一块儿往珍禽园来,且走且说道:“朕把此事跟御制间的人说了,这帮糊涂东西,竟个个声称是不能的……今儿朕便多叫了些人来,也让他们见识见识。”   应怀真这才看到珍禽园的方向果然站着许多人,有几个瞧着眼熟,正是上回在宫内拿香料的时候,宫中御制间的众人。   应怀真便道:“臣女所制的不过是些玩闹的东西罢了,到底不是正统,何况也说不准就真的有用……姑且一试罢了。”   成帝闻言道:“朕已经把话说出去了,你可不要让朕金口玉言变成不作数呢?”大约看应怀真有些紧张,成帝便又说道:“好了,不碍事……朕不吓唬你了,前日平靖夫人特意进宫来,还说朕年纪一大把了却像个孩子似的爱玩闹呢,自然是怕朕为难你。”   应怀真闻言,才松了口气。当下一行人便浩浩荡荡来到了珍禽园。   应怀真远远地看到些身着朝服、朝臣打扮的诸人,仔细一看,竟是郭建仪跟几个六部的大人,齐齐躬身向着皇帝行礼,起身后,郭建仪便向着她微微一点头。   应怀真便也一笑,正笑容未敛,又见两个人过来参拜皇帝,应怀真回头一看,居然是小唐跟熙王两个,越发惊喜,惊喜之余,略又有点儿紧张。   那两人给成帝行了礼,便起身来,应怀真看着小唐,她多日不曾见着,心里十分喜悦,只是碍于如此场合,便不敢造次,只是看了几眼,小唐会意,便向她笑了一笑,应怀真只觉那笑中大有鼓励之意,一时心安不少,便才低下头去。   此刻应怀真才明白,成帝原来不仅是叫了御制间的人前来,连自己宠爱的臣子们也叫了来……此刻心中忍不住才想:果然平靖夫人说的对,皇帝一把年纪了,竟还如此爱玩闹。   然而到底是骑虎难下,皇帝率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到了仙鹤馆中,见馆内几十只的丹顶鹤四散着行走觅食,有的则伶仃独立,还有的伏在地上,动也不动。   此刻那些调制司的人挤在一块儿,彼此窃窃私语,均是满面不信之色,又看应怀真年少貌美,成帝对她十分偏爱似的,自然就不免生出许多遐想来。   应怀真看了他们几眼,正低了头,就听到有人道:“听说这次制香所用的各色香料都是从御制间而得?”   应怀真抬头,却见出声的是小唐。   熙王跟他站在一处,闻言接口便道:“可不是么,御制间的香料都是一等可用的,品类又齐全,父皇口谕叫从那里取用。此番怀真若真的能制出叫灵鹤起舞的香,御制间也是功不可没。”   原来熙王心性聪明,又跟小唐颇有些心有灵犀,小唐一开口,他便知道是何意。   这两人一问一答,御制间的人自然都听见了,哪里敢说别的,众人只道:“不敢不敢。”即刻便一改方才不屑的面目,反期盼应怀真一试成功,倘若不成,再给人推说“御制间的香料不好”,可有哪里说理去?   那边熙王就咳嗽了声,在小唐耳畔道:“你对这丫头可真好,处处都要护着不成?”   小唐不理不睬,只看应怀真,却见她正低头抿嘴笑,知道她是听见了,不由才一笑。   此刻成帝说道:“丫头,你想如何呢?我叫个人拿着香走到鹤群里去可好?”   应怀真想了想,道:“皇上,这香也是要跟人相合才好,不论是谁拿了去反而不美,就让我亲自一试罢了。”   成帝笑着恩准,又回头说道:“唐侍郎,你可不要下场去,你身上有香,倘若去了,倒看不出好坏来了。”小唐躬身领命。   应怀真便把那匣子取来,在场的众人均都看过来,只见里头用锦帕裹着一物,看不出如何,应怀真连帕子取了出来,便下台阶,从鹤馆入口徐步而入,裙裾迎风,飘飘若仙。   且说小唐站在熙王身边儿,不知为何竟有些紧张,遂目不转睛看着,见应怀真往前走了几步,她身旁一只仙鹤便扭头看了一眼,发出一声锐叫。   小唐听着这一声叫,声音清厉,只觉有不祥之意,便皱起眉来,熙王在旁看着他神色不对,便说:“你担心什么?难道它们能吃了你的小朋友不成?”   谁知正说了这一声,小唐道:“不好……”说了一声,拔腿就要走。   谁知熙王早将他胳膊拉住,道:“你做什么去?父皇方才特意说了不许你入场!”   说话间,就见应怀真又往内走了几步,几只仙鹤有所察觉,纷纷看来,那原先趴在远处的两只也站起来,有一只便探头探脑地,起初慢行,最后竟飞奔起来,扇动翅膀,嘴里同样发出厉啸。   众人起初还以为是香有了效用,正要齐声赞叹,忽然见情形越发不妙,原来这仙鹤不像是起舞,倒像是攻击之态。   顿时那一片赞叹的声便变作惊呼!眼睁睁地看着应怀真一个小小身影站在场中,那仙鹤的长嘴何等厉害,只怕……   小唐早知不好,见状越发心急如焚,才要把熙王推开,就见有一道人影早已经跃入场中,眼见那仙鹤冲到应怀真跟前之时,他举手将应怀真抱起来,脚下一转,大袖飘扬,就踏步避开了仙鹤的致命一击。   小唐见状,身形便迟,却听熙王脱口说道:“是他!”   众人也都认出这忽然下场及时救了应怀真的,竟是工部郎中郭建仪。只见他抱着应怀真,急急地往后退去,几只仙鹤兀自不依不饶,挥着翅膀做袭击之态,郭建仪见逃无可逃,便抱紧了应怀真,俯身弯腰,把她挡在自己的怀中,用自己的身体跟双袖把她通身上下都护住了。   只听几声鹤唳,似乎有一只鹤在他臂上啄了一下,接着背上也吃了几下,郭建仪忍痛不敢抬头,反而动也不动,那些仙鹤围着徘徊了会儿,见他毫无动作,才迟迟疑疑地复又迈步退开了。   此刻灵禽馆的几人才忙入内,便要把两人接出去,郭建仪不肯松手,索性便将应怀真抱了出来,走到外间,才轻轻放在地上。   成帝眼见这情形,心中自然有些失望,却听肃王出声道:“父皇,这女子欺瞒圣上,更差点连累大臣,简直罪无可赦,理当严惩!”   应怀真因受了惊吓,小脸发白,郭建仪虽放开了她,却又握着手,打量她浑身上下可是否受伤。   却听肃王说罢,又有人道:“王爷何必说的这样狠,想她年纪尚小,不过是玩闹罢了,成真自然是好,若败了也只一笑罢了。”   肃王冷笑道:“太子虽然心慈,可岂不闻‘君无戏言’?”   此刻应怀真略回过神来,便问郭建仪道:“小表舅,你伤着了么?”   那鹤嘴十分厉害,郭建仪臂上身上各处疼痛,却只是没事儿人一般,反笑道:“不过是灵鹤罢了,哪里就伤着了?不碍事。”   郭建仪看她小脸发白,知道是吓着了,又听肃王跟太子争执,正想替应怀真求情,忽然听到小唐的声音说道:“皇上,这鹤儿素来温顺,绝不会无缘无故袭人,此事怕另有内情。”   成帝闻言才问道:“哦?又有什么内情?你却说说。”   小唐道:“等熙王殿下回来便知。”   众人听了,才发现熙王不知何时竟不见了,大家一起转头去看,就见到熙王从鹤馆的另一侧快步跑了回来,举手道:“启禀父皇,方才儿臣在鹤馆那块青石之后发现有三个鹤卵。”   成帝一听,又惊又喜,道:“原来竟是要孵出小鹤了?”   小唐便笑道:“仙鹤生性敏感,得天时才会孵卵,此乃吉兆!”灵禽馆的众人忙也去查看,果然见三枚鹤卵静静藏在石头之后。   成帝哈哈笑了两声,熙王也便说道:“怪不得方才那些仙鹤袭人,自是因为这三枚鹤卵的缘故了。”   原来仙鹤为了孵育小鹤,便比平日更加警戒数倍,但凡有靠近的,便会视作入侵,自然便有所动作。   成帝这才明白过来,频频点头。肃王却道:“虽然如此,可也不能证明所制的香有效,依旧还是有欺君之嫌。”   太子扫了他一眼,淡淡说道:“王弟,何必总跟个小女孩子过不去呢?”   两人说了这一句,却听一个嫩生生的声音道:“皇上,我愿意再试一试。”   成帝一怔,却见开口的是应怀真,成帝惦记着平靖夫人的叮嘱,不由道:“你若再进去,万一鹤儿又再……伤着了岂非不美?”   郭建仪正在应怀真身旁,闻言上前一步,道:“皇上,臣愿意陪着怀真入内。”   应怀真转头看向郭建仪,却见他凝视着皇帝,面有恳切之色。   成帝犹豫片刻,终于道:“既然郭爱卿有此相护之心,也罢……只是仍见势不妙的话,便不要再逗留,即刻回来就是了。”   郭建仪拱手领命,应怀真轻声唤道:“小表舅……”   郭建仪向着她一笑,陪着她来到鹤馆门口,应怀真看着里头的群鹤,深吸一口气,迈步而入,郭建仪跟在她身旁,且走且警惕着。   果然鹤儿很快又发现异样,有几只便又围拢过来,郭建仪正要挡住应怀真,应怀真轻声道:“小表舅,没事……你且休动。”   郭建仪只好也站住脚,却见应怀真把手中的锦帕打开,露出里头一颗拇指大小、微微泛红的丸药似的,便往前微微擎起。   应怀真擎着那香丸,口中轻声说道:“鹤儿鹤儿,乖乖鹤儿,快来闻一闻,可闻得到么?可喜欢这香么?”   郭建仪见她如同跟熟人聊天似的同这些仙鹤说话,不由莞尔,心中紧张之意才减退了些。   此刻已经有几只鹤走了过来,不知为何,来势忽然放慢了许多,到最后便发出低低的鸣叫声音,却不像是先前那种高亢的清唳了,听着声音,跟应怀真的问话之声相合,几乎如一问一答似的。   郭建仪不由有些震惊,却见起初是一两只鹤低鸣,渐渐地满院的鹤也是如此,连远处岩石后孵蛋的仙鹤都伸长脖子叫了两声。   众目睽睽之下,几十只仙鹤聚拢过来,在郭建仪跟应怀真身侧,纷纷地举起长颈发出欢叫之声,继而便挥动翅膀,翻飞跳跃起来,顷刻间丹砂曜日,白羽如霓裳,霜鹤长啸,流光浮影动,果然如一场声势浩大、绝无仅有的鹤舞。   郭建仪起初还戒备着,忽然见如许盛大之状,这才露出笑容,便对应怀真道:“怀真,果然是成了,好生厉害。”   应怀真原本也并无十足把握,一直到如今才算露出笑容来,便转头笑看郭建仪,唤道:“小表舅!鹤儿们果然是喜欢这气息的。”   郭建仪见群鹤纷纷起舞,又看她笑容盛开如花,笑声如银铃般,一时心醉神迷,若不是此刻当着皇帝的面儿,群臣瞩目,一定便要将她抱入怀中。   熙王眼见此景,便喃喃道:“长鸣似与高人语,屡舞谁于醉客求。试将衣袖闲招引,转尽花阴意未休,果然……果然……”   这两句,正是上回小唐引的鹤舞之后,肃王把此事告诉竹先生,竹先生所吟的两句。   熙王念罢,又看鹤群蹁跹之中,那两人彼此相看,一个清隽秀雅,一个明丽娇憨,此情此境,浑然天成,用一个“神仙眷侣”来形容亦不未过。   熙王便轻轻撞了小唐一下,道:“你这小朋友果然是了不得……不过这位郭……”一边儿说一边儿看向小唐,却见他正也呆呆地看着场中,只是并非满脸喜色,反而是一丝震惊不信似的。   熙王便改口道:“怎么了?”又看场中,然而并不见异样。   与此同时,包括成帝在内的众人都也纷纷惊啧此景,一个个如见天光神迹,均是满面欢悦,不可尽述。   熙王思忖片刻,才要再问,忽然小唐说道:“我记得还有件事未完,此间既然已经无事,我便先走一步。”说着,向着希望一点头,便转身又向成帝告罪,匆匆地自行去了。   熙王若有所思地凝视小唐离去的背影,半晌,便笑了一笑。   且说大功告成,郭建仪同应怀真两人出了鹤馆,成帝大为喜欢,连御制间的众位也心服口服,等成帝询问完了,便围着应怀真讨教调香的法子。   应怀真略说了片刻,就见熙王笑眯眯地走了过来,拱手道:“怀真丫头,恭喜你啊。”众人见熙王前来,就各自退了。   应怀真忙还礼道:“多谢熙王殿下。”   熙王看着她微微有些泛红的小脸儿,便道:“果然是心灵手巧,哎呀……”才要感叹,忽然应怀真发现小唐不见,便问道:“熙王殿下,唐叔叔不是跟你一块儿的吗?他人呢?”   熙王见问,便又笑了两声,道:“你还记得他呢?还以为你……咳,他方才有事儿,就先去了。”   应怀真听了,略觉失望,只因多日不曾跟小唐照面,今日好不容易在宫中相见,谁知连当面儿说一句话都不曾,他就走了,——又是何事这般着急呢?   熙王见她面有失落之色,便道:“这些日子你都在忙着调香,大概还没听说呢?”   应怀真只好打起精神来,问道:“这几日我果然不曾留心外头的事,熙王殿下指的是什么?”   熙王将手揣在袖中,点点头叹道:“还不是你那唐叔叔呢?外头传的神乎其神的,说他……孤星入命,一世漂泊,若是成亲,必然克妻克子,大为不祥……只怕此刻京内一大半的人都在说呢。”   应怀真听了这句,大惊问道:“这是何意?从哪里传出这样的无稽之谈呢?”   熙王道:“谁说不是呢,我先前也替他抱打不平,不料他只叫我不要插手,照我看……他跟明慧姑娘那一件亲事,只怕也要告吹了呢。”   应怀真怔怔听到这里,便问道:“熙王殿下,唐叔叔去了哪里,你可知道?”   熙王笑道:“京城如此之大,谁知道他一不高兴会钻到哪里去呢?怎么,你要找他?”      ☆、第 103 章   应怀真见熙王双眼含笑,不知为何,竟不敢再跟他多说下去。   虽然怀真急欲知道小唐的下落,但想到熙王素来的行径,不由隐隐担心他又会说出什么令人惊心的话来,于是便只恭敬道:“怀真只是担心唐叔叔,故而问问,倒是不急着寻找。”   熙王听了,微微挑眉,半晌,才向着应怀真,一字一顿说道:“口是心非。”   且说成帝龙颜大悦,便赏赐了应怀真御用云锦十匹,和田玉镂空双耳香炉一个,羊脂玉镂空鱼莲香囊一个,翡翠手串一串。又特意恩赏应老太君绿松石十八罗汉手串一挂,宝瓶一对儿。   应怀真谢恩,才要退出殿上,忽然成帝说道:“上回你进宫来,可见着应美人了?”   成帝如此说,便是知道应怀真曾跟应含烟会面过了,因此怀真便也说是。   成帝笑道:“朕还听说你们姐妹感情甚笃,既是这样投缘,此刻你便去跟她一见罢了。”   应怀真见皇帝开恩,大喜,忙又谢过。成帝便叫王太监来接着去了。   如此便到了应含烟宫中,应含烟因先得了信儿,早早儿地就在门口等着,见应怀真来了,一时不顾礼仪,便上前来握住手。   王太监见状笑道:“这会子可并不着急了,应美人可以跟姑娘好生叙旧罢了。”说着便十分识趣地退了出去。   应含烟忙拉着应怀真的手,将她扯进屋内,因为要自在说话,便把宫女们也都打发了。   两个人才落座,应怀真还未说话,忽然又嗅到一阵奇异的味道,目光一垂,便看见应含烟腰间系着一个御制的香袋儿。   应怀真见状,忙先问:“姐姐这个哪里来的?”   应含烟见问,便喜滋滋拿起来道:“你问这个,这是淑妃娘娘赐给我的……只因……”说到这里,应含烟脸上微红,笑敛去了几次,放低了声音道:“你大概也听说了……自从上回你家去后……不几日皇上便召我侍寝了……后来淑妃娘娘就给了我这个。”   最后这几句话,声音极低,并不是十分欢悦之态。   应怀真虽知道“侍寝”乃是极大的好事,然而只因这几日她苦于调香之事,因此外间众事情一概不闻,众人生怕打扰了她,也自然没有人跟她说起。   然而见应含烟是如此模样,应怀真也明白,只因她心中所喜之人乃是郭建仪……就算是赢得如许荣宠,自也是意难平的。   应含烟说了一句,忽然又担心自个儿若露出愁态来,岂不是也惹得应怀真难过?便忙又重展欢颜,笑道:“你莫非喜欢的?是了……当初我送了你一个,你便说喜欢的了不得,这个你若喜欢,姐姐也送给你!”   应怀真正被那股味道熏得死去活来,只是强忍着罢了,听应含烟说要送给她,本能地便要推却,忽然心念一动,反而说道:“既然是淑妃娘娘给的,姐姐给我,娘娘岂不是会不高兴?”   应含烟道:“淑妃娘娘十分贤德,但凡是得宠的宫人都会送一个这般的香囊,只因你是我最喜欢的,送你也是无妨。”   应怀真便道:“既然这样,我就却之不恭了。”   应含烟见她答应了要,便忙摘了下来,双手递上,应怀真少不得强忍着难受接了过来。   应含烟才又说道:“我听说皇上叫你制香……心里可替你忧心着呢,方才听外头的宫女说珍禽园里出了奇景,我才信你果然是做成了!好妹妹,你真真儿是能耐。”   应怀真笑了笑,道:“姐姐不必夸我,我也是误打误撞的罢了,算不得什么。”   应含烟见左右无人,便又小声道:“上回我跟你说的那件事,你可仔细想过了不曾?”   应怀真见她又问,不由一阵恍惚,便想起方才在珍禽园里郭建仪不顾一切上前护着的情形。当时见鹤群冲来,她已经是呆了,正是他忽然挡在她身前,将她护在怀中……只不知他究竟伤的如何,方才一时杂乱,也并没见到他人在何处。   应怀真便垂下头去,半晌才道:“姐姐……小表舅人是极好的,只怕我配不上。”   应含烟听了,又叹了声,道:“你瞎说什么?你若配不上还有谁配得上,何况你是他看中的,只要他愿意,管别人做什么呢?”   应怀真不愿再提此事,便只说道:“对了姐姐……皇上赏赐我许多东西,有一个翡翠手串,我送给你罢了?”   应含烟见她故意转开话题,倒也明白她的意思,便只也道:“皇上是赐给你的,我怎么好夺人所爱?”   应怀真微微笑道:“那我又怎么好夺人所爱?”   应含烟听了,一怔,四目相对,应含烟眼圈便红了,含泪道:“你、你这傻孩子,你说什么!”   应怀真嫣然一笑,起身到了外间,宫女们端着那些御赐之物正等候着,应怀真把那串翡翠手串从匣子里取了出来,趁机又把那个香囊放了进去,匣子隔住那股味道,整个人才缓过劲儿来。   应怀真重回到里屋,应含烟正拿着帕子擦泪,见她进来,才又露出笑容。   应怀真便把手串给应含烟戴上,笑道:“上回承蒙姐姐送我那个香袋儿,我才开始想着调香的呢……这个给姐姐倒也算是还礼了。”   应含烟抚摸着那翠色手串,才破涕为笑:“你这孩子,从小便是如此,总这样识情知礼的……莫非是精灵托生的?”   两人在屋里又说了会儿话,见天色不早,应怀真便才起身告辞,应含烟见她要走,未免又十分不舍起来,一条帕子已经湿透了。   两个手握着手,应怀真便道:“横竖以后若有机缘,仍是会进宫来看姐姐的……姐姐在这宫里,也要处处留神,善自珍重才好。”   应含烟点了点头,究竟相送了出来,应怀真才随着太监,一步一回头地去了。   当下便才又乘了马车出宫,刚出宫门,便见一人等在彼处,将车拦住。   应怀真在马车里听见声音,忙掀起帘子,叫了声:“小表舅。”   原来等在此处的正是郭建仪,见她呼唤,便走到车边儿上,道:“我因听说你去见应美人,便心想在这儿等你。”   应怀真正有事要寻他,便道:“我也正要叫人去找小表舅呢,是了……你被鹤儿啄了几下,是不是伤着哪里?可看过大夫了?”   其实方才郭建仪同应怀真出来之后,见皇上召她嘉奖问话,郭建仪便自己到了太医院,果然见手臂上跟背上几处都有伤,幸亏隔着几层衣裳,倒不算严重,当下便在太医院上了药。   出来之后,才听闻应怀真又去见应含烟了,因此他便在这宫门处等候着。   郭建仪见她问,心里一暖,便道:“不碍事,已经给太医看过了。你叫我就是为了这件事?”   应怀真兀自追道:“真的不碍事么?其实不是为了这个……是,我另有件事儿又要麻烦你。”   郭建仪道:“何事呢?你说。”   应怀真想了想,便道:“我想找唐侍郎,有几句话要同他说……却不知他在哪里,小表舅能不能帮我找一找?”   郭建仪听了,一瞬沉默。应怀真见状,便又说:“不打紧的,若是为难,就不必了呢,京城这样大,找起来也实在麻烦,改日再见也是好的。”   郭建仪听说是寻小唐,心里的确是有些不太情愿,可听应怀真的意思,就算今儿不见,那明日也一定是要见的,那又何必叫她自己去找那人?还不如趁着此刻,由他作陪更为妥当。   于是郭建仪反而一笑道:“我不过是在想哪里能找这人罢了,你倒是性急。”   应怀真见他应了,十分欢喜,便道:“多谢小表舅!”   郭建仪咳嗽了声,翻身上马,打马随车而行,一边儿说道:“以后能不能改个称呼?叫哥哥如何?当初我在老太君房里,都硬着头皮叫你母亲二奶奶了。”   应怀真在车内听见了,脸上发红,不知要说什么。   倒是吉祥在一边儿捂着嘴笑起来,道:“姑娘,还不快叫小舅爷哥哥呢?亲都求过了,又害什么羞?”   应怀真打了她一下,啐道:“偏你多嘴,你自己怎么不叫?”   吉祥慢悠悠说道:“我们都是想要叫的,只是小舅爷不稀罕罢了……若是稀罕,每日不赶着叫个千百声儿的!”   应怀真忍着笑,便哼道:“坏透了的蹄子,竟说这些风言风语的话……等家去后,少不得我就跟娘说把你换了。”   吉祥却纹丝不惧,只道:“姑娘只管去说就是了,只怕二奶奶的心跟我是一样的。”   应怀真见她一句一句地压着自己,又见车帘被风一阵阵掀起,只怕郭建仪在外必然是听见了,她心里十分不自在,便咳嗽了声,道:“你再多嘴,我只叫二奶奶也给你配个人!”   吉祥听了这句,才掩嘴笑笑,果然不做声了。   马车在城内转来转去,不知过了多久,郭建仪在外骑马而行,他自有相识的人,也派了小厮出去各处打听,终究打听到了一个地方。   将要黄昏,偏下起雨来,马车拐到一个僻静的小巷,人迹罕至,郭建仪心中有些吃惊,那领路的人到了一处小小酒肆,便道:“大人,就是这里了。”   郭建仪翻身下马,往内一看,依稀看到角落里有一道影子,正伏案睡着似的。   郭建仪看了一眼,因见跟小唐素日的庄重整肃之态大为不同,一时不甚确定,正想着自己进内去瞧一瞧,就听见应怀真道:“小表舅,可是到了么?”说着,竟着急地推开车门走了出来。   原来应怀真在马车里坐了足足一个时辰,已经倦极,又一直找不到小唐,未免心焦担忧,此刻见马车停了下来,又看郭建仪也下了马,便认定是找到了。   郭建仪见状无法,便只好抽身回来,先扶着她下了马车,道:“我也不知是不是他……瞧着又不像……别是找错了?”   不料应怀真微微歪头看了一眼,竟点头道:“没错儿,正是唐叔叔呢。”说着,竟不待郭建仪再说,自己迈步便往里去了。   郭建仪本也想跟着进去,忽然想起先前她曾提要跟小唐“说几句话”,若是避着人的话呢?于是就停了步子,只等在外头。   应怀真进了这小酒肆,见店内除了角落里的小唐外,别无旁人,只柜台上有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正也趴着睡觉,也没听见人进来。   应怀真放轻了脚步,走到桌前,正想叫醒小唐,忽然吃了一惊:原来她低头之时,望见桌上不知有什么碎裂开来,瓷片洒了半桌子,还夹杂着血迹。   应怀真低低惊呼一声,柜子上那少年受惊醒来,猛抬头竟看见个少女站在跟前儿,生得丽色无双,楚楚动人,仙女儿一般,这小伙计一时如在梦中,痴痴呆呆,竟忘了说话。   应怀真微微掩口,仔细又看,却见是小唐的右手手指被瓷片割破了,连衣袖上都湿了几处,眼见如此,心中难过,双眉一蹙,便红了眼。   那少年见状,才反应过来,便道:“他、他在那里吃酒,不知为什么……忽然捏碎了一个酒杯……我、我吓了一跳!本来想给他包扎,他反不许……”   应怀真闻言,微微点了点头,才轻轻地在小唐肩上推了一把,轻声唤道:“唐叔叔……”如此唤了三四声,小唐才一动,微微地睁开眼睛。   且说小唐吃着闷酒,抱头愁眠,正醉意朦胧,半睡半醒间听到有人唤他,睁开眼睛,模模糊糊看见一个人影在跟前儿,仔细看了看,竟是应怀真。   一时之间清醒了大半,呆看了片刻,小唐便问道:“你怎么在这儿?”他特意避开闹市,找了这样一处无人认得他的僻静地方,怎能想到应怀真竟能寻来?此刻竟如在梦中。   应怀真见他略有些睡眼惺忪,便道:“我请小表舅帮我寻你,才找了来,唐叔叔,你这是做什么?”   应怀真说着,便也在对面落座,把小唐的手拿起来,看着指头上豁出的伤口,瞧了半晌,眼中的泪闪闪烁烁,便低声说道:“可是因为外间那些什么劳什子孤星入命的传言么?”   小唐望着她垂眸含泪的模样,微微一笑,便道:“并不是。”   应怀真并不看他,只掏出自己的帕子来,替他小心擦去上头的残瓷,见桌上仍有残酒,便拿起来,在上头一倒。   酒入伤口,小唐微微一震,应怀真道:“唐叔叔素来何等冷静,怎也会做这样的傻事,若不是因为那些话……或者被那些事情所困,怎会这般?”酒水把血渍也冲了去,伤口却越发明显了,应怀真皱着眉,把帕子叠起来,便给他小心包扎好了。   小唐不言语,只是抬眸,却见酒馆外头,果然停着一辆马车,马车旁边孤零零站着一个人,黄昏如愁的细雨之中,身姿端庄,双眸如星,正是郭建仪。   小唐收回目光,便道:“当真不是为了那个。”   应怀真已是忍不住,抬眼看向小唐,忽地说道:“其实、其实我早就知道……林姐姐跟凌大人……他们、他们……”   应怀真还未说完,小唐已经出声拦住:“怀真!”   应怀真抬头看他,眼中的泪便掉了下来,哽咽说道:“这件事闷在我心中许久,我只不知该不该告诉你,可又怕告诉了你……或许会更加坏事……我其实是想……看你们好好儿的……”   小唐听了这几句,想到那日在唐勇府中听到的她跟林明慧的对话,便垂了双眸,微微点头道:“我知道。”   应怀真强忍心中的难过之意,说道:“熙王说什么婚约也要告吹?必然是因为事情有变,所以外头才有那些传言的?是不是、是不是他们故意说出来……污蔑唐叔叔的?”   “不是,”小唐摇了摇头,苦苦一笑,看着应怀真狐疑含泪的眼眸,重又说道:“真的不是。”   应怀真不解,便问道:“那又是为什么?谁竟会无缘无故地污蔑唐叔叔不成?”   小唐长睫动了几动,终于才说道:“真的跟他们不相干……因为、这流言……是我叫人放出去的。”   应怀真听了这句,浑身不寒而栗,瞪大了眼睛看着小唐,问道:“你说什么?”   小唐并不回答,举手试了试酒壶,见里头仍有残酒,才要再喝,应怀真举手拦住,急着问道:“到底是怎么样?为什么是你放出去的?你又做什么这么糟践自己……”   小唐动作停了停,片刻,才说道:“我只是……不想再误人误己,罢了,你不懂……也不必问了,更不必为我担心,法子是我想的,也是我自愿如此,跟别人无关。”   应怀真怔然,小唐趁机把壶中残酒一饮而尽,从怀中掏出一块碎银子放在桌上,才站起身来,道:“罢了,别叫人久等……”他坐了许久,又朦胧睡了许久,酒力上涌,摇摇晃晃,却又撑着站住。   郭建仪见状才迈步走了进来,伸手将他的手臂扶住,道:“留神。”   小唐向他一笑,道:“劳驾。”郭建仪不语,半扶着他出门而去。   门口上,应怀真上了车,因郭建仪跟两个侍卫都是骑马而来,小唐又是醉的如此,只好也送小唐上了车。   马车缓缓地出了巷子,逐渐而行,小唐靠在车壁上,半闭着眼,随着车子颠簸摇摇晃晃,应怀真心中担忧,又不解他为何放出那许多流言自污。   不料小唐左摇右摆,眼看坐立不稳,应怀真眼睁睁看着,心有不忍,想着若是一下子跌了,他醉睡中的人,岂不受惊?因此怀真便挪过去,双膝跪着将小唐扶住,道:“唐叔叔,你索性躺着睡罢了。”   小唐微微睁眼看了她一眼,也不知是否看清是她,忽然一言不发,把头一歪,竟然靠在应怀真身上,又睡了过去。   应怀真怔怔地,本能地伸出手来要将他推开,手撑在小唐胸前,却又停住,几度犹豫之间,力气逐渐消退,慢慢地便缩回了手。   马车缓缓而行,仍旧是一颠一簸,小唐靠在她的肩头,微微地呼吸靠得极尽,酒气熏人欲醉,然而被透骨玲珑的气息一冲,纠缠一起,倒又形成一股奇异的香,缓缓漾开。   应怀真到底是身量还小,行了一会儿,被他压得已有些累,只是撑着罢了。   吉祥看出不妥,便小声说道:“小姐,让我把唐大人推开罢?”   应怀真也轻声说道:“不用,别打扰唐叔叔……且让他好生睡会儿。”   吉祥见状,便不言语了。   不料马车又走了一会儿,忽然外头传来郭建仪的声音道:“停车。”   车子缓缓而停,车门打开,竟是郭建仪也上了马车,应怀真心中诧异,又因小唐靠着自己,正略有些不自在,郭建仪却并不做声,只是默默地坐在小唐身边另一侧,然后竟伸出手来,把小唐轻轻往自己身边儿一揽。   小唐睡得模糊,便随着倒向了郭建仪身上,头枕在肩头,仍是双眼不睁。   此刻马车才又开始前行,不知压到什么,微微颠簸,小唐的头动了一下,仿佛觉着枕着的不如先前舒服……便微微睁开眼睛,依稀见是个男子,便错认了,竟含糊说道:“永慕,你身上怎么有股香味儿?竟像个女人。”   郭建仪人并未动,只是死死地抓了一把衣袖,强行按捺着要把小唐推开的冲动。原来他身上戴着应怀真给的那个芍药香囊,这个味儿却是极甜而清雅的,而小唐嗅了嗅,仿佛觉着受用,便又睡了过去。   旁边吉祥目瞪口呆,她头一次见“唐大人”竟是如此醉态可掬,又看郭小舅爷被“欺负”,一时捂着嘴,想笑又不敢笑,只是强忍。   应怀真见郭建仪还端正坐着,面无表情地,任凭小唐靠在肩头,又想想方才小唐说的那句话,委实觉着好笑,便也低头,拧着帕子掩口而笑。   郭建仪扫她一眼,见她明眸带黠,巧笑倩兮之态,先前心中那股不快才也慢慢淡去,渐渐地也不觉着被小唐靠着是如何难受了。      ☆、第 104 章   不多时,马车到了唐府,郭建仪便扶着小唐,交给了出来相接的小厮们。因此刻天色已晚,应怀真不便再下车,只对唐府的人说道:“劳烦转告夫人跟敏丽姐姐,我改天再来拜访。”   郭建仪见唐府中人扶了小唐入内,才又上马,陪着回了应公府,原来他先前找人之时,已经叫广实回来报信,说是外头有事情耽搁了,而宫内的太监等早把赏赐之物送到了应公府内,举家一片欢悦,此刻听说姑娘回来了,便忙欢天喜地地接了进去,众丫鬟婆子们把应怀真簇拥在当中,如捧着明珠儿一般送到应老太君房中,不免又是一番热闹,暂且不提。   只说小唐被小厮们扶着进府,才过了一重门,便止了步,发声道:“不用扶着了,我自能走。”小厮们听命,便都垂手退下了。   小唐独自一人,站在如纱般地暮色之中,静静停了片刻,才又仍旧往前。   因他酒力未退,又不愿撞见人,就只拐到旁侧的夹道里,扶着墙踉踉跄跄地缓步而行。如此走了会子,竟觉着胸口似有什么闷着,便索性又停下来,背靠在墙上喘了片刻。   正这夹道后面是个小花园子,靠墙有好些大梧桐树,此刻在在黄昏雨之中微微摇曳,那冷雨便自叶间滴落,竟落了小唐满头满身。   小唐头脸湿了,反觉爽快,抬头往上看去,望见那大梧桐枝叶招展,探出半边墙来。小唐见着梧桐,心中不由又想起一句诗来,因喃喃念道:“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忽然格外刺心,盯着看了半晌,不由冷笑几声,才又往前去。   小唐并不先去见他母亲,只回了房,叫丫鬟打水来,用凉水洗了脸,又漱了口,才觉神智又恢复了几分清醒,当下才又掸掸衣裳,出门去给唐夫人请安。   唐夫人正也派人去问他是否回来,见他进门,十分欣慰,便道:“又去了哪里?这半日才回来呢?”   小唐道:“遇见几个同僚,多说了会子话。”   唐夫人点点头,因见他脸色白里透着微红,头发略湿,便道:“可是淋了雨?”   小唐说道:“并不曾,是乘车回来的……”略一停,又说:“是怀真跟她的表舅郭郎中送了回来的。”   唐夫人闻言,又惊又喜,便问:“是怀真?怎么没见她进来呢?”   小唐笑道:“因为今儿天晚了,她要家去,只说改天再来给母亲请安,顺便探望妹妹。”   唐夫人点头说道:“好好……倒也罢了,连日不见那孩子,我心里着实想念她呢……是了,先前我听闻有个郭大人什么的向应公府求亲,就是看中的怀真?方才你说的这位郭郎中,难不成就是……”   小唐垂了眼皮,不知是不是酒力微退又淋了雨的缘故,浑身上下略略地有些发凉。便说道:“母亲说的没错儿,正是此人。”   唐夫人便问道:“这个是什么人呢?我竟不曾见过,你既认得,可是不错的人物?能不能配得上怀真呢?”   小唐的心惊跳了一下,眼前不由地就想起白日在珍禽园中的那一幕,嘴角就显了一抹苦笑,道:“郭郎中人物出众,品貌俱佳,……是个不错之人。”   唐夫人听了,便念了一声佛,笑道:“这便好了,怀真是那样出色的孩子,可不要配个不怎么样的呢,既然连你也说是好的,那必然是个难得的,叫人放心。”   小唐闻言,一声也不能言语。   唐夫人念叨了两句,不免又叮嘱他说道:“你眼见也将是成了家的人了,以后有了媳妇,外头那些玩闹且收一收,更加不要贪杯……”   小唐听了这几句,嘴角微张,待要说出心里的事,因见唐夫人满面喜色,此刻又是夜间了,倘若这会子说了,他母亲岂不是要惦记伤怀一整夜?也无法劝慰,倒不如明日再说罢了。   因此小唐听唐夫人说罢,便才退了出来。   这才又回到屋里,沐浴过后,浑身有些倦了,便靠在床上,正要睡时,眼前却总是出现白日于珍禽园中那场景:郭建仪站在应怀真的身侧,双臂微微地护着她,低头凝望,一派地温情脉脉;而怀真手捧着那丸药,明丽烂漫地笑着,也回头看郭建仪,两个人相依相偎,目光交缠,简直明珠美玉,相映生辉,又加群鹤在周遭长鸣轻舞,如此场景,美妙绝伦,叫人无言。   那一刻,成帝在内的众人都被鹤群起舞动容,声声赞叹,欢欣鼓舞。   唯有小唐盯着这两个人,面上的笑如冻得僵硬的坚冰,面具一样挂在脸上。   偏熙王在耳畔说道:“你这位小朋友果然是了不得,不过这位郭郎中倒也不错……这会子看来倒有点‘神仙眷侣’的意思……”   小唐听了这句,那僵冷的笑意就如同脆弱的冰层一般,忽然不知如何,竟被这一句话轻轻击中,顿时便碎裂纷飞,再也不能了。   明慧同他从小一块儿长大,跟敏丽又好,于小唐而言,就似两个妹子一般,小唐虽然并不觉着明慧是贤妻之选,然而林沉舟开了口,订下婚约,自然便没什么可说的。   自此小唐便只当她是未过门的妻子罢了,已做好一生相敬如宾的打算,谁知如今,连这个也不成了。   当时林沉舟不惜下跪向他请罪,小唐深知恩师的心情,自然不愿令他为难。   小唐本来就对姻缘之事看的有些淡,如今又见是弄成如此不堪的情形,不免越发心灰意懒,回头就叫人传了那些流言出去,好做一个退婚的借口。   谁知今日看着怀真跟郭建仪一块儿,两人竟是如此相配,如赵永慕所说,竟似“神仙眷侣”一般,他想到郭建仪曾求亲之举,便推测以此人的心智心机,若无意外,怀真自当是会嫁给他的……小唐从来于男女之事上十分淡漠,如今见了这“佳偶天成”似的情形,心中又是震动,又竟莫名地生出些奇异的嫉妒之意,哪里还能有半分开怀。   当时他闷在酒馆内睡着,耳畔听到应怀真隐隐地唤自己,睁眼看见她在跟前儿,尚以为是梦中,忽然看到郭建仪等在门口,心里才明白过来。又眼见应怀真握着他伤了的手,唤着“唐叔叔”,声声地关切询问,种种体贴,她越是如此,小唐心中竟越是难受。   小唐岂能不懂郭建仪的心意?从今日在宫中之举,一直到他陪应怀真寻到自己……郭建仪是何等人物,若无所图,何必陪着这丫头兜转寻觅?无非是怕她自个儿找寻,不放心罢了。   显然他对应怀真是“志在必得”,此刻求亲还未成,已经是“看”得如此紧密,倘若应怀真再大两岁,真个儿订了亲成婚之后……只怕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了。   只不知以后还能不能再听她唤自己“唐叔叔”,如此温柔相待?一想到或许再不可得,心里竟又有一股难以割舍的隐隐痛楚难受,明明是他认得在先,竟要被不知哪个臭男子夺了去藏起来,且不知相待好坏。   在马车里之时,半梦半醒间,察觉她来到身边儿,劝他躺下睡,就在那一刻,忽然之间无法按捺,便索性向着她身上靠去……想来这是他生平最任性无赖的举止,本以为她会恼怒推开,不料,却听见她对小丫头说:“别打扰唐叔叔,让他好生睡会儿……”   那一刻,小唐的心中才十万分熨帖起来,欢喜的心尖子也微微摆动,只盼能一直都这样“无赖”地靠着她才好。   最可恨郭建仪那人……心机如此,以后若怀真嫁了他,岂不要被他吃得死死的?   小唐想了半宿,无可奈何,神思恍惚之中,便又想到那句“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在心头转了两转,便恨恨又想:“罢了罢了……你们且自在快活去就是了,我只‘波澜誓不起,妾心古井水’,如此而已。”冷笑两声,便睡了过去。   次日早上,小唐不忙去礼部,只整肃妥当,便来见唐夫人,说道:“我有一件事要禀告母亲。”   唐夫人便问何事。小唐就把外头有人算得他命相不好,若是成亲,便会克妻克子等语言说了。   果然唐夫人听了,魂不附体,又气得颤声说道:“这是什么混账人,敢说这种没天理的话?快快找到了打死!”   小唐道:“母亲息怒,这人不是什么骗人的算命术士,乃是个隐世能人,正是上回救了怀真的竹先生,如今在肃王府上住着……”   唐夫人又听这个,呆若木鸡,不知要说什么是好。   小唐又道:“母亲,事情既然如此,我心想若是跟明慧成亲,岂不是害了她,也又辜负了恩师……他只明慧一个女孩儿,爱若珍宝,因知道我会善待,才要定给我,如今虽不知竹先生所批的几分真假,却也不可冒险才是……倒不如退了这门亲事,免得祸及恩师跟明慧。”   唐夫人听说要退婚,便落下泪来,道:“日子都定好了,好端端地怎么又生出事来,这竹先生也是个老不休的……既如此说,莫非林御史也是听说这些话了的?”   小唐点了点头,道:“满城皆知,恩师岂有不知之理?”   唐夫人掏出帕子拭泪,忽然皱眉又问:“这竹先生如此能耐,他可有法子化解?”   小唐道:“先生倒是有说,只需慢慢地寻找,缘分到时,自会找到一个能压得住这命数的女子……因此母亲也不必太过忧心。”   唐夫人闻听此言,心里才略宽慰些,又哀叹半晌,才说道:“罢了罢了,既然是这样,又有什么法子?难道明知道还要跟人家女孩儿成亲,岂不是想逼人家去死一样?我索性就不管了,此事你跟林御史商议罢了。”   小唐见母亲这般说,松了口气,便又安抚了母亲几句,才退了出来。   谁知敏丽听说了,大惊之下,便来找小唐,见了面儿便即刻问道:“哥哥为什么要跟明慧姐姐退婚了?”   小唐道:“我命相不好,何苦害了她,自然就退了妥当。”   敏丽凝视着他的双眼,道:“怎么先前也不曾听说什么命相不好,没来由就传了这种话起来?上回明慧姐姐来你们两个吵了一架,难道跟今次要退婚的事儿一点干系也没有?”   小唐心里想着:倘若改日明慧跟凌景深再传出订亲的消息,敏丽听说,还不知是什么样子呢。   小唐便只说道:“你不必多想,跟那个并不相干。只是我念着不好害了明慧,毕竟明慧的年纪也大了……倒要让恩师再快些给她另选一门好人家才是。”   敏丽见他神情淡淡地,并不见哀伤不舍,便摇头叹道:“哥哥,你也太心冷了些,好好地亲事说断就断了,又这样着急要把明慧姐姐许给别人似的,岂不知道她从小心里也只有你的?仓促里又把她推到哪里去呢?何况她平日也不是什么讲究忌讳的性子,又何必碍于这些没凭据的流言就坏了这门亲呢?现如今又要退亲,她指不定要伤心成什么样儿呢!”   小唐听敏丽如此说,反而无言,半晌才笑了笑,道:“罢了,横竖是为了她好,哭过一阵儿后自然也就想开了。”   小唐因见敏丽满脸不忍,便担心她又去瞧明慧,再说出什么话来……于是小唐只说道:“你近来也不要去看她,左右这件事恩师也是答应了……于事无补,你去也只是乱添烦恼。”   敏丽本来正想去看看明慧的,既然小唐说了不许去,只得暂时熄了此心。忽然又想起昨儿应怀真前来的事,便又问昨日又是如何。   小唐就把怀真在宫内的情形说了一番,敏丽听了,才微微地转忧为喜,道:“我心想着近来她怎么都不来我们家里了……私下里跟母亲说起来,还怕是因明慧姐姐的缘故,既然说改天再来,那便罢了。”   小唐见母亲跟妹妹都妥当了,便不免又去他大哥二哥那边说了一遍,既然有林沉舟的许可,事情倒也好办,因此关于跟林家退亲的事,唐府里且就这么定了。   且说敏丽虽然答应了小唐,并没去林府,心里却想以林明慧的脾气,必然会来吵闹哭诉几句,不料等了数日,并不见人,反而是应怀真如约来了。   敏丽见了,十分喜欢,紧紧地握着手把她领到房中,先见了唐夫人。   唐夫人看了她更是高兴,把应怀真搂过去,仔细打量了一会子,才道:“还好,并不见怎么瘦,不然我又要心疼了。”   应怀真道:“这两天吃吃睡睡,也没别的事儿,哪里就瘦了呢。”原来她熬了九天,耗神费心,调了那香出来,早累的不成了,因此自从回宫之后,便懒懒散散地养了几天,总算恢复了昔日的精神,这日,才又来了唐府。   彼此说了会儿闲话,唐夫人又问起在宫内的事儿,应怀真便一一说了。   唐夫人听着十分得趣,便叹道:“可见你这孩子灵透,就算是宫内那些擅长调香的御用诸人都也不能的呢,偏偏你做成了。”   敏丽也说道:“我虽不往府外头去,可但凡去叔父他们府中,姐姐妹妹们见了我便会问你,原来外头已经传开了去,说的也是神乎其神的……”   应怀真却没听见这些,就道:“外头能有什么好话传呢,姐姐别去理会是正经。”   敏丽道:“你不知道……这回传的却是好话,只说你是天上仙女儿下凡,所以那些仙鹤见了你便会起舞,又说你擅制妙药,能医百病……”说着,便也觉得匪夷所思,便捂着嘴笑。   应怀真啐了她一口,便道:“还有脸说是好话呢?自个儿听了也就罢了,更拿出来羞我,伯母也不管管她。”   唐夫人见她撒娇,便抱过来道:“说的虽然有些离奇,不过的确是好话,我也觉着怀真的这个模样品格儿,一定是仙女儿下凡错不了。”   敏丽见唐夫人也开口如此,便越发打趣道:“必然是这样了……她本在天上,后来不知犯了什么错儿……多半是思凡,于是就被贬了下来……”一行说一行笑,竟再也说不下去,便只管笑了起来。   应怀真脸上羞红,便摇着唐夫人的手臂道:“太太你再不管敏丽姐姐,我就不依了。”   唐夫人便道:“且让她说完了再罚也不迟……好歹说贬下来后会遇上个什么样儿的混小子,才能把你娶回家去呢?”   敏丽听了,更是大笑起来,竟坐不住,顺势歪倒在唐夫人身上,边道:“必然是什么董永、或者许仙之类的……叫我说,你别跟母亲撒娇,快快藏好你的羽衣是真,万别给那些什么混小子偷了去,不然就回不到天上了。”说着,索性又过来翻应怀真的衣袖,道:“你的羽衣呢?到底藏在哪里?不如且给了我罢了,免得给别的人骗了去。”   应怀真的脸颊已经绯红,被敏丽逗弄的无法可想,便啐道:“快要成亲的人了,也这么口没遮拦的……”   敏丽听了“成亲”两字,脸上的笑才慢慢地收了。   应怀真见状,自知失言,一时有些后悔。不料敏丽道:“怀真,你可听说了?哥哥跟林家退婚了。”   应怀真听了这个,才道:“我听说了。”   敏丽叹了口气,唐夫人也一叹,道:“不知哪里跑出来的竹先生,浑说了那么许多……好端端地坏了一件儿姻缘。”   应怀真闻言一怔,问道:“竹先生?”   敏丽点头说道:“哥哥说是那位竹先生批的……现如今这人就在肃王府呢,先前给你看病的不也是这个人?他当真是铁口直断的?”   应怀真一时不好说,只道:“先生医术极佳,其他的我却不清楚……只是既然唐叔叔这般说了,多半是真有其事,太太跟姐姐还是别太生恼才好,想唐叔叔自己心里必然也是不好过的,你们若也忧心不快,他岂不是更添许多烦忧呢?”   唐夫人跟敏丽听了,都点头。   两个人在唐夫人房中说笑了一会子,敏丽就领着怀真回了自己房里,又说了几句体己话。   当夜,敏丽竟也不放她家去,只留着跟自己同床而眠,应怀真觉着不妥,敏丽便轻轻一叹,说:“你也知道……我年前就嫁到肃王府去了,只怕这一去,以后再也不会如此刻这般亲密了……今晚上你好歹且留下来,咱们联床夜话,也算是好了一场的情分。”   应怀真见她如此说,只得答应,唐府就派了人回公府说了一声儿。   当夜,小唐自回来府中,心想这个时候正是两个吃饭的时候,只怕母亲跟妹妹正等着他呢,当下便径直过去,谁知刚到了唐夫人房门外,远远地就听见一阵儿笑声,听来很是热闹。   自打敏丽订了亲……后来又生出这许多事来,这府内越发见了冷清,更是极少听到有笑声传出,小唐心中诧异,将走到门口,便见一个丫鬟笑着迎了出来,行礼道:“少爷怎么这会子才回来?今儿怀真小姐在咱们府里,姑娘留着她过夜,正在里头跟夫人姑娘说笑呢。”   小唐听了,微微一怔,一点头往里走去,才进了门,便见屏风后应怀真跟敏丽两个一左一右,坐在唐夫人身侧,三个人都是笑吟吟地,彼此欢欢喜喜不知说着什么。   小唐看了一会儿,心头隐隐地有些恍惚,不料里头敏丽先见了他,便叫了声:“哥哥!”   应怀真闻声,也转头看了过来,目光相对瞬间,小唐便见她脸上的笑也慢慢敛了去……这一刹那,他的眼前不由又出现在珍禽园内、她跟郭建仪彼此笑看时候的场景,那一幕竟像是印在他心头似的,细致入微,如此清晰,甚至能看到怀真眼中的欢悦之色流转……晃得他意乱神迷。   小唐正愣神儿间,不防敏丽已经走到跟前儿,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然后笑道:“哥哥这是怎么了?竟失魂落魄的?”   不料应怀真在唐夫人身旁听了,心中一叹,有些难过:原来怀真只当小唐如此,必然是因为跟林明慧之事……尚未平复心境罢了,又怎会想到此刻他的“失魂落魄”,所思所想,竟是为了她呢?      ☆、第 105 章   小唐一刹恍惚,被敏丽拿手在面前晃了两下,那些摇曳眼底心中的娇容浅笑才缓缓退去。   小唐定了定神,便笑说道:“谁失魂落魄了,方才在想部里的一件事儿罢了……怀真也在这儿,你还这么顽皮,留神把她教坏了。”说话间,便跟敏丽上前来,先给母亲请安。   此刻应怀真也站起身来,就给小唐见礼,双手叠在腰间,微微屈膝,盈盈垂首,口中唤道:“唐叔叔。”   小唐因被先前那一幕情形引得心神不宁,此刻便不由多留心了几分,却见怀真一举一动,颇见风致,一声一笑,竟是无处不美无处不好。想此刻还是年纪尚小,倘若再大了,不知是如何风华绝代,怪不得处处被人惦记。   小唐心中又叹了口气,却笑道:“不用多礼,快起来罢了。”一边儿说着,竟鬼使神差地举手想扶她一把。   谁知此刻敏丽过来,便拉了应怀真过去,道:“不用理他,他人虽回来了,心思却还在朝廷里呢,眼中哪里有我们……没见方才进门了还在神游?”   小唐只觉着指尖擦着怀真的衣袖掠过,不知为何,手指竟无端抖了两下,忙拳了回来,心中想道:“我竟是怎么了,这般神不守舍。”   应怀真被敏丽揪了回去,却回头看向小唐,目光之中尽是担忧之色,听了敏丽的话,便微笑说道:“唐叔叔事多繁忙,自然是费力耗神的。”   敏丽道:“你倒是为哥哥说话呢?你不在这府里自然不知道,他整日里不着家,这两年其实还算好些,头几年你们没上京前,总是陪着林伯父天南海北的四处巡访,常常的数月半年的见不着人……”   敏丽说到这里,忽然想到自己竟又提起林沉舟来,不由看一眼小唐,便低下头去。   小唐笑了笑,说道:“妹妹说的是,我以后尽量早些回来罢了……想妹妹不久也要出嫁了,相处的时候的确是越发少了。”   敏丽见小唐如此说,一时心中也伤感起来,便不言语。而唐夫人想到敏丽嫁了之后,这个家里越发清冷了,不舍之余,也略微有些伤怀。   应怀真见状,便道:“虽然姐姐嫁了后不在家里住了,可好歹是在京内,隔三岔五地走动走动也是容易,横竖不是山重水远的呢……以后我自也会常来探望,这本是喜事,何苦的都伤怀起来呢?”   唐夫人跟敏丽两个听了,才也破涕为笑,敏丽红着眼圈儿,道:“这丫头倒是会安慰人。”   唐夫人又把应怀真搂了过去,便道:“你姐姐出嫁了,横竖你还小,一年半载是不会嫁的,你得闲便常过来走动,也让我能常笑几回。”应怀真便笑着答应了。   如此晚饭便一桌儿吃了,用了饭后,小唐就去他哥哥府里,给平靖夫人跟一干长辈请安,唐夫人早在下午应怀真来的时候便派人去告了罪,只说家里有客今儿不能过去了。   小唐去后,三人便在炕上坐了,喝茶说话,敏丽又拿出自己的针线来给应怀真看,又问她近来可做了什么不曾,应怀真便道:“还欠着人一个物件儿呢,只因近来懒懒地,也还没做,姐姐的针线倒是大长进了呢。”   敏丽一笑不做声,唐夫人在旁说道:“要嫁人了,总得有几件儿拿得出手的东西才好,是被我逼着,她才肯绣上两针。”   如此便你一言我一语,不知不觉里一个时辰便过去了,唐夫人因习惯早睡,敏丽就拉了应怀真,两个告退出来,自回房去。   两人才到了敏丽房中,不到一刻钟功夫,便见丫鬟进来道:“姑娘,夫人请您过去,有句话说。”   敏丽疑惑道:“才回来……又有什么话呢?”却少不得就对应怀真道:“你且坐坐,我去去就来。”   应怀真因想着多半是唐夫人有什么私话叮嘱,必然不能当着她的面儿说,因此也只叫敏丽快去就是了。   敏丽便起身往外,谁知才出了门口,便见小唐不声不响地站在门边儿上。   敏丽吓了一跳,才要笑问他如何在此,小唐向她做了个手势,便把敏丽拉到旁边,低声说道:“母亲并没叫你,是我叫你。”   敏丽不解,便也低声笑说:“哥哥弄什么玄虚?既然叫我,做什么只说是母亲呢?”   小唐道:“因我有几句话要跟怀真说,不能当着你……所以假意说是母亲,你且去我书房里坐会子罢了。”   敏丽更是诧异,歪头问道:“究竟是什么不得了的话,还要避着我说呢?又做的这么神秘古怪……”   小唐笑说:“是怀真那小表舅求亲的事儿,因那丫头脸皮薄,我怕当着你的面儿跟她说,她未免又羞臊。”   敏丽这才了然,便道:“原来是这个……怪不得要避开我呢,我白日里才说了她几句差不多的顽话,她就恼了,既然这样,我便先让开会儿就是了。”   因此敏丽便叫了自己的丫头,往小唐的书房而去,小唐见敏丽去了,才迈步进了房中。   才进屋里,就见应怀真坐在桌边上,捧着敏丽没绣完的一个帕子花样在端详,一边儿比划着手势,仿佛想给她绣两针,却又怕绣坏了,于是只在心底默默地想着。   小唐走到桌边上,应怀真才察觉,猛然抬头见是他,吓了一大跳,急忙放下绷子,起身欲行礼,小唐便拦着她,道:“不用了,哪能每一照面都要行礼,我眼见着都觉得累。”   应怀真才站定了,道:“唐叔叔回来了?只是敏丽姐姐方才给太太叫了去呢。”   小唐道:“我方才已经见着了……想是没什么事儿,顷刻便能回来。”   应怀真便微微点了点头,一时无话。小唐让她坐了,自己便对面儿落座,说道:“是了,还不曾相谢你那日寻我之情……我原本喝醉了,竟是什么也不记得,多亏了你跟郭郎中。”   应怀真闻言,便抿嘴笑道:“何必说谢?我不过是担心唐叔叔罢了……幸亏你只是小醉,然而以后若是喝闷酒,也别找那么生僻的地方才好,若是再喝醉了,连家也回不来,可又怎么办呢?”   小唐听她声声叮嘱,先前不觉得的如何,此刻心中竟无比受用,便道:“怀真说的话,我记住便是了……是了,那日可有什么得罪不曾?”   应怀真想到他在马车中的醉态,却并不说,只道:“唐叔叔醉了也是温和有礼,并没有什么得罪。”   小唐便笑道:“这样儿我就放心了,不然的话,你倒是罢了,当着郭郎中的面儿可怎么好呢?”   应怀真见他如此说,便莞尔一笑,却又说道:“唐叔叔手上那伤可怎么样了?”   小唐几乎忘了,闻言忙抬起手来,搭在桌上给她瞧。   应怀真垂眸看去,却见那右手食指干净修长,本极好看,偏在一二骨节处豁出的一道不深不浅的口子,如今虽已经愈合,伤痕宛然,仍旧惊心。   怀真看了半晌,叹道:“喝醉了酒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这样的傻事可万万不能做了……难道竟不疼的?”想到当日桌上血迹跟破碎的瓷片交错,真真地触目惊心。   小唐望着她轻颦低语,一时脑中竟忘了自己想要说的是什么,惘惘然并不做声。   应怀真见他不语,只以为又触动了他的心事,便叹了声,道:“唐叔叔放宽心就是了,你这样好,以后必定会遇到个更好的女子相配……我知道唐叔叔自有见识,这些话原本不该我说,也不必我说,只是……”   怀真眼睛盯着小唐手指上的伤处,心中只想:陷于“情”之一字,就算冷静如唐毅,也会犯傻,若非今生亲眼所见,她也必然是不信的。   应怀真自己是吃过“情”的苦头的,知道那股透心刺骨的滋味,此刻反倒对小唐生出几分怜惜之意,便越发轻声劝道:“总归想开些就是了,这儿……可疼不疼了?”   她一边儿说着,便轻轻地向着那手指上吹了两口气,悄声笑道:“想来还是疼的好,叫唐叔叔长了记性,以后就不敢了。”   因心中想着,如小唐这样无所不能的人,竟也会做这样赌气自伤的事,未免又觉好笑,又觉可怕,便望着他幽幽地叹了声。   不料小唐正在出神,忽然被她吐气如兰地轻轻吹了两下儿,那股温温暖暖暧暧润润之意,哪里像是吹在手上,竟像是吹到了心里。   顿时之间,小唐只觉浑身如在火中,忽然又见她叹了一声,神情似笑非笑,似怜非怜地,一瞬间竟是大不好了。   小唐猛地将手收了回去,便低了头,脸上已经发红。   应怀真反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我说笑的罢了,真的疼了?”还以为自己不留神碰到伤处弄疼了他,然而明明却不曾重手的?   奇异的静默中,却见小唐手拢在唇边,咳嗽了声,低低说道:“我忽地觉着口渴,不知有没有茶呢?”   应怀真听他的声音仿佛微微沙哑,只当果然是渴极了,因见敏丽不在,丫鬟们也不在跟前,她少不得便起身,却见外头桌上放着一壶茶,碰了碰,还是温的,因此就捧着进来,进门便见小唐正襟危坐,背影端直,一手搁在桌前,一手放在腿上,姿态倒是极好看的。   怀真一笑,上前给他倒了一杯茶,道:“唐叔叔既然渴了,怎么不早说呢?”   小唐顾不得回答,更不抬眼看她,只举起杯子,喝酒似的一饮而尽。   应怀真见状,便又给他添了一杯,因又笑道:“怎么喝的这样急,是该多渴呢?留神别呛着才好。”   谁知小唐正要喝第二杯,听了这话,微微一窒,果然便呛着了,一时微微弓起身子,大咳了数声。   应怀真见他如此失态,吓得忙过来给他捶背,又自责道:“是我不好……原不该这么说的。”忙又掏出帕子来给他用。   小唐头也不抬接过帕子,在唇上擦了擦,一股温香仔细沁入心脾……一怔之下,便不敢再擦。   应怀真见他好歹是不咳了,才松了口气,当下不敢再信口乱说,只是打量小唐,见他仿佛是咳得厉害的缘故,脸上微微发红,眼中似有些许水色……隐隐觉着似乎跟平素有些不太一样。   小唐垂眸又喝了一杯茶,仍觉得口干舌燥,又因想着时间耽搁越长,敏丽不免就回来了……因此小唐低头小咳了几声,便道:“怀真……一直没得空问你,前些日子,听闻郭郎中向府里提亲了?”   应怀真听他忽然提起这个来,便回身坐了,低下头去,微微“嗯”了声。   小唐暗中调息,心跳才又放缓了些,便又问道:“听闻你不曾答应?”   应怀真很不愿跟人说及这个,只是既然是小唐开口,少不得便说道:“是……”   小唐微微一笑,便问道:“这是为何?郭郎中为人倒是极好的。”   应怀真不免微微蹙起眉头,道:“唐叔叔怎么也说这个?我岂不知小表舅人是极好的……可就算是再好的人,难道就该得是我的不成?”   小唐心里暗暗叫了一声好,却仍是微笑问道:“那日我见他一路十分体贴地陪着你,我还以为……原来是我误会了,不过也是……在珍禽园中他不顾一切护着你,当时吏部的卢侍郎还叹了一句……”   应怀真怔了怔,问道:“又叹什么?”   小唐故意犹豫了会儿,道:“其实也没什么……想来他也是跟我一样误会了。”   应怀真不由催促说道:“唐叔叔,你倒是说呢?”   小唐便琢磨着说道:“我有些耳闻,说卢侍郎有意把女儿许配给郭郎中……只是上回郭郎中偏托了卢侍郎去府上说亲……虽然你并没答应,但那日见郭郎中如许护着你,卢侍郎便以为你们是迟早晚的事……因此叹了一句。你也不必理会。”   应怀真听了,脸色微微透出几分苦恼之色,垂眸喃喃道:“怎么竟然是这样……”   小唐看在眼里,便又道:“虽然是郭郎中一相情愿,只怕在别人眼中,看他常常在你左右,就以为……只是倒也不用多心,横竖你们还是亲戚呢,清者自清,何必理会别人的闲言碎语。”   应怀真眉心皱起,就摇了摇头,道:“话虽如此,若真的人人这样以为,岂不是仍耽误了小表舅?”   小唐见她皱眉沉思,就慢慢地又给自己倒了杯茶,直到此刻,这满身满心的“异样”才缓缓平复下来。   应怀真呆呆想了半晌,忽然看见小唐举着杯子正一口一口啜着喝茶,气定神闲似的,脸上的红也已退了大半。   应怀真心中便想:“唐叔叔必然是察觉了不妥,故而用言语提醒我……想来果然是这样,我虽当已经回绝了小表舅,可是他却不曾死心……若我再跟他亲近,只怕对他名声也不好。”   应怀真思来想去,忧心忡忡,却又暗暗感激小唐细心。   应怀真在唐府盘桓两天,次日便回家去了,不料才回了家里,就得知了两个极好的消息。   头一件儿,却是从宫内传来的,原来应含烟近来又侍寝了两次,从美人升到婕妤,这回又被封为昭容,位列后宫九嫔之一,已算是极大的荣耀了,皇帝又另有许多赏赐不提。   第二件,却是应兰风从南边传了家书回来,说已经启程回京,估计应该在十一月左右便能到家。   对于应公府而言,自然是第一件更为轰动,但是对应怀真跟李贤淑而言,自然是应兰风的消息更叫人喜欢,她们父女、夫妻的分离了这许多年,日思夜想盼着的便是重逢,一时李贤淑同应怀真竟喜极而泣。   如此又过了月余,眼见便入秋了,暑气消退,渐渐有了凉意。   且说这一日,敏丽因念着这许多日子以来都不见明慧来府上,便以为她被小唐所伤,必然赌气不来了。   虽然小唐也曾叮嘱过不叫她去林府……只是敏丽自觉已过去这么多天,有什么话总该能好好地说开罢了,她跟明慧从小的情谊,岂能不挂心的?因此这日趁着小唐不在家里,敏丽便乘车往林府而来。   林府门人见是唐小姐来到,便忙往内通报,明慧偏不在房中,她的丫鬟们接了消息,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正犹豫间,敏丽便来到房中,丫鬟们忙纷纷见礼,敏丽见她们都在门口,却独独不见明慧,便笑道:“林姐姐人呢?莫非还在生气不成?”   其中一个丫鬟便道:“姑娘先前去花园里散心了……”才说一句,就被另外一个拉扯了一下。   敏丽笑道:“原来是去了花园,也罢,不用你们去了,我自己去找她就是了。”   丫鬟们想拦着,却又不敢,迟疑之中,敏丽已经去了。   眼见敏丽走远,明慧的丫鬟便埋怨先前说话的那个,道:“你怎么多嘴说姑娘在花园里呢?姑娘先前出去的时候,已经吩咐了不许我们去打扰找寻的……如今倒是好……若怪罪下来可算谁的?”   且不说明慧的丫鬟们暗中悬心,只说敏丽因也常来林府,对花园也自熟悉,轻车熟路地便到了院子里,放眼看去,并不见明慧的人影。   敏丽便心想:“难不成是自己藏在哪里哭呢?唉……我该早些来看看她的……”一边儿想着,一边儿便往院子里头走去。因想跟明慧说些体己话,就叫自己丫鬟在门口等着是了。   敏丽且走且看,正不知明慧藏在何处,忽然隐约听到前方花木掩映中有说话的声音。   敏丽自忖明慧应该是在此了,心中才微微欢喜,又放轻了脚步往前走了一会子,才站住脚。   前方花木繁茂,仍是看不见人,敏丽刚要唤一声“林姐姐”,忽然听明慧的声音道:“爹说了……等你巡城校尉一职妥当后,咱们便即刻订亲。”   敏丽听了这话,大吃一惊,虽听出是明慧的声,却又不敢相信,只觉得这声音之中甜意非常,浑然不似伤心之态,更所谓“巡城校尉、订亲”等话,却是从何而来?莫非她已经有了另外订亲之人?   敏丽还未反应过来,便听到另一个人说道:“大人既往不咎,如此器重,又肯把你许配给我,我无论如何都不能辜负……你还是少约我来这里私下相见为好,给大人知道,又要不喜。”   敏丽对这个声音却极为熟悉,自从她懂事开始,便一直魂牵梦萦的便是他……只是万万不信,木木然然站着,无法动弹。   却听明慧低低笑了两声,道:“我不管……就要约你,你敢不来,我更要不喜,你自个儿选,究竟是要得罪我爹呢,还是得罪我?”   敏丽听到这里,伸手死死地掩住嘴,浑身是筛箩似的抖了起来,身子碰到旁边的花枝,便发出簌簌地声响,那边仿佛察觉,有人厉声问道:“是谁?”说着便有一道人影站了起来,双眸幽深锐利,直看过来。   隔着花丛,目光相对,敏丽看见那双同样曾叫她牵肠挂肚夜不能寐的双眼,然而此刻她却再也看不清任何,毫无预兆的泪一涌而出,敏丽想要说话,喉咙里却像是塞了什么,无法出一声。   此刻明慧也起身来看,见是敏丽在前,一惊之下,脸上微微地红了起来。   敏丽眼中的泪掉下来,便看清楚眼前情形,见明慧跟凌景深两人站在一处,敏丽听到自己喉咙中发出一声呜咽,来不及多想,转身便往外跑去。      ☆、第 106 章   因唐府退亲之事,敏丽只以为明慧在家中黯然自伤,故而不听小唐的劝阻,便来到林府探望,不料阴差阳错中,竟目睹如斯令人震惊的一幕。   一个是她自小暗恋的凌家哥哥,一个却是几乎无话不谈的闺中密友,且更是差点儿成了她嫂子之人,偏偏是这两个人,竟然在一起谈婚论嫁,状甚亲密……这又是从何说起,又是从何时而起?   凌景深眼看敏丽转身跑开,脚下微微一动,却仍是没有追上去,明慧倒是撇开他,叫了声:“敏丽!”拨开花丛,赶了过去。   敏丽泪眼模糊,往前跑了会子,伤心彻骨,脚步趔趄,明慧快步赶到跟前儿,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臂,道:“敏丽,你且听我说。”   敏丽勉强站住脚,道:“还要说什么?你们、你们……”竟然说不下去,也不知如何开口。   唐敏丽看着眼前的明慧,满心震惊无法:当初她不是十分不喜凌景深的么?每每提起便是厌弃的口吻,又绝不像是装出来的,每当敏丽为景深说话,明慧必然不悦,且每每大怒。   然而如今……方才听到他们说话,明慧竟一反常态,这种亲密狎昵之情,只怕对小唐也是不曾有过的。   林明慧见敏丽满面惊骇,便轻声道:“敏丽,你莫要怪我……我、我也没有法子。”   敏丽好不容易才缓过一口气来,便问道:“为什么是景深哥哥?你不是最不喜他的?”   明慧想了想,低头说道:“原本我的确是不喜他,然而……后来不知不觉……只能说是缘分罢了。”说到最后,便露出几分笑意来。   敏丽听到“缘分”两字,心头一疼,然而此刻自己已经订了亲了,就算是撞见他们如此,又能如何?又见林明慧微笑之态,竟然已经是芳心已许似的。   敏丽骇然之余,黯然魂消,但虽然如此,却少不得忍着泪,勉强说道:“我本来以为你因为哥哥退亲的事儿,必然不快,所以才来探望……”   敏丽说到这里,忽然一怔,便想起小唐叮嘱过自己,不叫她来林府之事。   敏丽语声一停,便看向明慧,却见她的脸上略有几分不自在,又想到两人方才那样亲昵,并不像是一朝一夕之间所能的……敏丽心中疑惑丛生,便问道:“我却仍有些不明白,你同景深哥哥投缘,究竟是在哥哥退亲之前,亦或者是之后?”   明慧听她这般问,脸色微微发红,仍是不做声,敏丽看得明白,一时心头巨震。   原来敏丽本就怀疑,那些有关小唐的流言为何竟一夕之间传的如斯之盛,而小唐果断地退亲,明慧竟也不曾去唐府吵闹……这一切已经甚是反常。   只是方才乍见两人竟在一起,让她无暇他想,此刻镇定下来,忽地想到这一节。   又见明慧是这样的情形,敏丽不由睁大了双眼,颤声道:“莫非是在哥哥退亲之前,你们就……”   明慧轻轻咳嗽了声,说道:“敏丽,这件事说来话长……就不必问了。”   敏丽闻言,越发坐实了心中所想,顿时转惊为怒,道:“什么不问?你倒是跟我说一句实话,你们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她一边儿问着,一边儿胡乱地想:当初还请明慧帮忙,让她把凌景深带进唐府,以便让自己表露心迹,莫非是在那个时候?莫非是在更前?只是她为什么丝毫也没看出异样?   明慧皱眉不语,敏丽只有道:“若我说的不对,你倒是同我说明白呢?”   明慧心中为难,她跟凌景深之间原先本就是一笔糊涂账,要如何启齿?便勉为其难说道:“横竖都已是如此了,过去之事,何必再提?”   敏丽见她遮遮掩掩,全不似平日牙尖嘴利不饶人的样子,心凉了半截,试着问道:“那次我托你请哥哥到我们家的时候……你们可有没有这回事?”   明慧眉头一蹙,被她一再逼问,索性便道:“我当时并不明白自己的心意,此刻才……”   话音未落,敏丽已经气得浑身发颤,说道:“既然如此,你同他早有私情在先了?你诓骗我也就罢了,你可知……你已经同我哥哥定了亲?你竟是置我哥哥于何地?”   明慧便皱眉道:“毅哥哥心里横竖都没有我,何况他早有察觉。”   敏丽惊骇之极,后退一步,指着明慧道:“你、你说这话……简直无耻之极!”   明慧见她指责自己,不由也说道:“何必说我呢?你不也是定了肃王府,却还私心惦记着景深的?”   敏丽闻言,脸上便涨红了起来,泪便又一涌而出,颤颤地指着明慧,竟又气又羞,说不出话。   明慧见她如此,才又道:“情之一字,本就难说,敏丽,我们好了一场,如今何必闹得这个份儿上……反正现在两府里已经退了亲,以后大家仍旧好好地……”   敏丽听到这里,才气得笑出声来,冷笑道:“谁跟你好好的?我只当你是个知己好人,才什么话也不避着……你却把我跟我哥哥都玩弄在股掌之上,如今却还说要跟我们好好地?想必哥哥退亲也是为了成全你们……我只恨、我当真是瞎了眼,才错看了你们……”   明慧心中不快,也有了几分怒意,便道:“够了!如今又不是有谁死了,何必非要说这些狠话?”   敏丽冷笑道:“谁说非要死了人才能说这些狠话的?何况既然能做出这等不知羞耻之事,难道还怕人说不成?”   林明慧自小跟唐敏丽相交,敏丽素来是个温柔忍让的性子,倘若两人有些争执,都是敏丽先退让一步,明慧早已习惯压着她一头,此刻听敏丽句句不让,心中已经火起,起初还有几分羞惭,此时却尽数转为怒火,便道:“当初,却不知是谁不知羞耻地托我约着外头的男人见面儿呢?”   敏丽听了这一句刺心的话,一张脸飞快地变作雪白,她浑身发颤,看着眼前这张本极亲厚的脸,只觉得往日的熟悉只是一场极大的笑话,一时又气又恨,便举起手来,冲着那张脸掴了过去!不料手还未曾落下,便被人轻轻握住了手腕。   敏丽一怔,缓缓地含泪转头,却见出手的竟是凌景深,也不知他何时来到两人身边儿的,四目相对,敏丽眼中的泪便滚落下来。   却听凌景深道:“明慧,够了……”   明慧见敏丽举手要打自己耳光,本还要说上几句,看凌景深出手制住敏丽,才微微一笑,便不做声了,只是看着敏丽,眼神之中大有得意之色。   敏丽看得分明,更是心如刀绞,用力挣了挣手腕,却争不过,只含恨带哽咽地道:“放手!”   凌景深却并不放,只道:“明慧,我送敏丽回去。”   明慧闻言道:“她自己难道不能走?”   凌景深还未说话,敏丽已经大声道:“放手!”说了一句,竟不顾一切地拼命挣扎起来。   敏丽的丫鬟就在院门口,等了半天,正有些心焦,忽然听到敏丽大叫,顿时便跑进来,道:“姑娘怎么了?”   凌景深见敏丽挣的甚是厉害,若要硬制住她,只怕会伤着她,只好放手,不料敏丽正拼命乱挣,凌景深一松手,敏丽后退一步,身子一晃,竟跌在地上。   凌景深见状,忙过去要扶她起来,敏丽人在地上,厉声叫道:“别过来!你别碰我!”   此刻她的丫鬟闻声赶来,见状不明所以,忙上前扶起敏丽。   敏丽靠在那丫鬟身上,才略站住脚,此刻已经满脸泪痕狼藉,觉着身心都不复存在了。   敏丽深吸了一口气,才道:“你们两个……且给我听好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什么林姐姐……也没有什么、景深哥哥!我唐敏丽从今以后,再也不认得你们两个。”说到最后一句,眼睛尽管睁得大大的,泪却仍旧无声铿然落下。   丫鬟见状,吓得不知如何,只死死扶着她,觉着敏丽的身子抖个不停,手也死握着自己的手。丫鬟从未见敏丽如此失态,一时也红了眼眶,差点落下泪来。   唐敏丽说完,便不再看两人,对丫鬟道:“回府。”在丫鬟的搀扶之下,出了院子。   身后林明慧见敏丽远去,便道:“想不到这丫头发疯起来竟是如此,简直不可理喻……”   忽然见凌景深一直看着敏丽的背影,不免生出几分醋意来,便道:“人都走了,还只管看,若是不放心,便去送她一程呢?只怕人家不领情罢了。”   凌景深才回头看她,道:“何必同敏丽吵得如此呢?岂不知小唐最疼她,若知道她受了委屈,只怕会不高兴。”   明慧说道:“我又不曾欺负她,她还要打我呢!”   蓦地想到方才凌景深维护自己之举,心中又生出几分甜意来,便抱住凌景深的手臂,仰头甜笑看着他道:“方才多亏了你,不然就被那丫头打了脸了。”   凌景深见她撒娇之态,便也才微微一笑,却把手臂抽回来,说道:“光天化日,且留心些罢了……”   明慧只好捉着衣角乱揉,忽然问道:“那丫头受了气去了……可会不会对人乱说呢?”   凌景深想了会儿,垂了眼皮儿,道:“以敏丽的性子,倒不至于。”   林明慧点了点头,心中忽然想到敏丽也是有把柄在自己手上……所以就算敏丽有心想说破此事,可也要先掂量掂量,最好是等她自己气平了便罢了,大家不必都闹得这样难看最好。   且说敏丽上车回府,一路上痛不欲生,哭得竟是头疼,昏昏沉沉想了半晌,忽然想到小唐。   当初才听说小唐退婚之后,她还替明慧说了几句话,因见小唐面色淡淡地,还怪他为何如此冷心,说断了姻缘就断了,全不顾明慧伤心与否……如今想来,哥哥竟是何等的冤枉?而她又是何等的愚钝?   这一路上,几乎却把半生的泪都哭尽了,等马车回到唐府的时候,敏丽的眼睛已红肿的不成样子,却止住了泪,只先回自己房中,叫打水沐浴。   是日小唐回来,听说她出门过,不免问起来,敏丽实说是去了林府,但遇见林凌两人以及种种情形,却都不提,只说闲话几句便回来了,如此而已。   小唐见她面色淡淡地,只是眼睛显是哭过,便未再催问,出来后却找了今儿陪着去的丫鬟审问。   敏丽虽然也严命那丫鬟不许泄露分毫,可寻常之人又哪里经得起小唐一问呢?只被他说了两句,立刻就把自己所见所听得,尽数说了。   小唐听了,即刻便明白了。   又过了两日,凌景深的调职任命便下来了,原来自从上回因城防松懈,让金飞鼠溜出城后,御史一上奏,牵连下来,便把一名巡城校尉并十几个兵卫革了职,偏偏九城巡防属于太子的人马,虽然空出一个职位来,要选却多费了一些周章。   肃王举荐了几个自己的人,太子当然不乐,太子想再用他麾下的官员,肃王又哓哓不依,两人你争我夺之际,正好林沉舟举荐了凌景深。   太子见是林御史的人,有心给几分面子,肃王见是林御史举荐,也不好再争执,于是两人各退一步,就轻轻易易地让凌景深得了这个职位去了。   这一日,素来跟景深交好的一些将官便给他设宴相庆,席上也自有许多肃王跟太子所派的眼线党羽,众人觥筹交错,正酒过三巡的时候,有人道:“唐侍郎来了。”   大家一听,越发高兴,因都知道小唐跟凌景深素来关系匪浅,交情甚好,便都想小唐此番来,必然也是相贺的,正兴高采烈之时,却见小唐负着手进来,面上似笑非笑地。   凌景深见状,已经先迎了上前,道:“唐侍郎也来到了,还以为你事务繁忙,因此不敢相请。”   小唐望着他,微微一笑道:“纵然再忙,凌大人高升,不管如何也要到场相贺才是的呢?”说着,有人递上酒来,小唐拿了去,向着景深一敬,两人各自吃了一杯。   众人见状,正要请小唐入席,不料小唐道:“承蒙太子青眼,林大人举荐……这巡城校尉之职才落在凌大人手中,只怕将来前途无量,然而巡城校尉乃是武职,凌大人先前只管过刑部大牢,却不知身手如何,足堪胜任与否呢?”   众人听了,都觉愕然,不明白唐侍郎此刻说这话竟是何意,景深望着小唐的双眸,谦然说道:“下官虽也会些武功,不过泛泛之辈罢了,以后也只能尽心竭力,不负皇恩罢了。”   小唐道:“有心自然是好的,只不过倘若身手上过不去,那纵然叫的再响又有何用?”   此刻众人都看出不对来,一时鸦雀无声,只听他两人说话。   景深便问:“唐侍郎意下如何?”   小唐歪头看他,眼睛微微眯起,便道:“我有心想跟凌大人过上几招……就当是切磋比试如何?”   景深便苦笑道:“多谢唐侍郎看得起,只是今日怕是不便,改天……”   小唐已走了过来,道:“择日不如撞日,今儿是凌大人大好的日子,有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大人必然也能英武无双,勇猛过人……”说着,上前便攥住了景深的手臂。   景深一皱眉,低头扫了一眼他的手,单臂一震,将小唐的手甩开,不料小唐竟是虚招,顺势一掌袭向景深胸前。   景深单手一挡,硬生生隔开他的手,两人谁也不曾动一步,电光火石之间,却已经过了数招。   周围的宾客起初还呆呆看着,渐渐地便后退出去,唯恐受到波及,起初还觉着两个人大概只是切磋罢了,不料忽然小唐一个旋身,一脚踹中一把椅子,电光火石之间,那椅子便雷霆万钧似地冲着景深而去,景深水流花落般猛然俯身,堪堪避过,椅子撞在墙壁上,顿时哗啦啦一声巨响,四分五裂。   小唐不依不饶,举手便握住桌面儿,景深上前抬掌一按,两人竟是斗起暗力来。   宾客们见这情形,这才大惊失色,知道乃是动了真格儿,顿时发一声喊,便慌得往楼下跑去。   正在此时,只听“咔嚓”一声,原来是那张桌子抵不住两人角力,从中裂做两半,小唐举手一掀,这半边桌上的杯盘碗盏顿时飞舞起来,劈头盖脸往景深那边砸去,又有那些跑的慢的宾客,便不免被或砸或撞或撒,弄得叫苦连天,身上十分狼狈。   顷刻间二楼上的众人都逃了个干干净净,只在楼底下惊魂未定。楼上两人兀自打斗不休,只听小唐冷笑道:“只一味地避让逃跑,算什么男人?”   凌景深道:“下官不敢!还请唐侍郎手下留情。”   小唐道:“我对你留情,你可对我留过几分情面?”声音里竟带了隐隐怒意。   只听得一声闷哼,然后“砰”地重重跌落,景深道:“对不住……我并不想……咳!”最后竟是呼痛之声。   有几个大胆的,便从楼梯上歪头往上看去,隐隐地瞧见凌景深半倒在地上,而小唐一脚踩在他的腰间,微微用力,景深满脸痛楚,脸色发白。   那些人想劝又是不敢出头,叫苦半晌,正无法可想,忽然间见熙王赵永慕如风一样跑了进来,一看众人都如雷惊了的鸭子一般挤在一楼,且齐齐地仰头看着二楼,他便道:“唐侍郎在上面?”   众人忘了行礼,都急忙点头说是,熙王便二话不说,连跑带跳地冲到楼上,只听得上面又是一阵吵嚷,不多时候,熙王拉着小唐的手,把他横拉竖拽从楼上扯了下来,一步也不停留,直出门口,跑的无影无踪了。   大家伙儿见状,才又急忙冲到楼上,却见景深趔趄着正从地上爬起来,大家七手八脚地扶住,又问端倪,景深脸上带伤,却仍是安抚众人道:“唐侍郎只是试我武功罢了,大家一时忘情而已……无妨,无妨。”   大家虽觉着必有内情,却自然不敢追问的,然而此事却极快地又传遍了京中。   又过了十几日,忽然传出了林御史的小姐跟凌景深订亲的消息,那些但凡是知道小唐跟凌景深动过手的人听了,才个个恍然大悟,只当是唐侍郎无奈同林府取消了婚约,不料竟成全了凌景深,想必唐侍郎早有所知,心中暗恼,故而那日那一场“比试”,多半是这个原因在内罢了。   且不说众人胡乱猜测,只说景深订亲这日,在熙王府中,永慕叫人整治了一桌子简单菜蔬,相请小唐。   两个人吃了几杯酒,赵永慕见小唐面色淡淡,便笑道:“敢情还是在不舍你那娇蛮小姐?竟然当着众人的面儿上演争风吃醋的戏码,真真儿是有你的。”   小唐扫他一眼,不置可否,只微微冷哼了一声。   熙王眼神几变,忽然笑得狡黠。小唐道:“你又笑什么?”   熙王道:“我想到一件好事儿,这会儿说给你听……好歹也让你分分神宽宽心……前儿我进宫,六公主跟我问起你来着。”   小唐皱眉道:“公主又问我做什么?”   熙王望着他便笑道:“你说呢?还不是贪图你的美色?这种事何必说破。”   小唐啐了口,仍是冷冷懒懒,不理不睬的模样。   熙王拿筷子夹了一块时蔬给他,又用筷子头在他盘子上敲了两下,道:“说真的,你当真不动心?只要你点点头……尚一个公主,不在话下,岂不是比林大小姐更好了?六公主且说了,不在意那些流言蜚语,还说自己是金枝玉叶,自然会压住你那什么……什么孤星入命……”   小唐淡淡道:“罢了,只怕我消受不起。再说,这样岂不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窝?”   熙王听了这话,笑得乱颤,半晌才说道:“好大的胆子,你敢把皇宫比作狼窝?那我又算什么?你可不想活了!快些求我,不然我便给你捅出去。”   小唐斜睨他一眼,道:“你且说去。”仍是低头吃菜喝酒。   熙王自个儿笑了半天,见小唐一直淡淡地,便伸出手臂,拍拍他的肩膀,安慰说道:“罢了,你要真的无意,倒也使得,横竖我也是没有屋里人……我便陪着你就是了。”   小唐闻言才笑了笑,把熙王的手从肩头撩开,道:“你不比我,总该好好为自己打算打算了,回京这许久了,难道至今还没找到堪为继王妃之人?”   熙王闻言,便停了手,思忖半晌,忽然道:“我倒是想到一个人……不如你且给我参详参详?”   小唐自斟了杯酒,眼中才有几分笑意,举杯问道:“哦?是哪家姑娘如此不幸?”   熙王笑吟吟地对着他的双眼,慢慢说道:“这人其实是你认得的……就是你那个小朋友,应家的怀真……”   小唐才喝了口酒,听到“你那个小朋友”,心中已觉有异,那笑陡然收了,再听到“怀真”二字,一口酒辣辣地便横在了喉间,吞也吞不下,万般难受……忍了几忍,终究便喷了出来,对面儿熙王猝不及防,迎面如着了一阵酒雾,刹那间,满头满脸地酒气弥漫。   熙王呆坐半晌,才掏出帕子擦了擦眼睛,点头叹道:“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第 107 章   小唐把杯子放下,抬头看向赵永慕,问道:“你再说一遍?”   熙王微笑回道:“就是应公府的小怀真。”   小唐一瞬无语,凝眸看了熙王片刻,便道:“你究竟是当真呢?还是说笑?”   熙王便问:“当真又如何?说笑又如何?”   小唐仔细打量熙王的神情,想看他所说真假,偏这人面上纹丝不露。小唐便皱眉道:“怀真年纪还这样小,你都已经……你竟是怎么想到她的?”   熙王想了一想,说道:“我瞧着那丫头十分趣致可爱……为何我不成呢?连那郭郎中都使得,我不过再略大几岁罢了。”   小唐双眉紧锁,仍是满面疑虑,看着熙王不语,熙王不由笑道:“你这般看着我竟是如何?”   小唐本以为他是说笑罢了,然而问了这几句,又觉着并非全是说笑,果然熙王轻声道:“横竖你也是知道的,我现在……高不成低不就……论起那丫头,倒是还使得。”   小唐听他这样说,举起杯来要喝酒,又放了回去,熙王见他面有不悦之色,便道:“竟是怎么了,你是觉着她不好呢,还是觉着我不好?”   小唐哼了声,道:“你比我还大两岁……怀真还那样小,及笄都不到……”   熙王道:“我又不是现在娶了她……大不了等她及笄之后,再者说,那郭郎中不也早向府里求亲了么?”   小唐哑口无言,只是盯着熙王看,望着他闪烁的眼神,微挑的嘴角,忽然手上一疼……原来他不知不觉中竟握紧了手,不免又碰到手上昔日那道伤痕,前儿跟凌景深打架,到底仍是碰着了,又划出一道浅浅地伤痕来。   小唐忙松开手,垂眸看着那道痕迹,眼前不由又出现那一夜,两人在敏丽房中对面而坐,是怀真眸中含笑,看着他手上的伤,半怜半笑地说:“想来还是疼的好,叫唐叔叔长乐记性,以后就不敢了……”轻颦浅笑,言犹在耳。   小唐蓦地起身,断然说道:“不行,怀真不成。”   熙王笑笑,只是看着他,半晌说道:“为何我听你的意思,怀真若是当我的王妃,竟像是委屈了她似的?”   小唐思量了片刻,摇头说道:“并不是这么说,只是怀真……我、我……”   小唐竟说不出来什么,熙王反而道:“你舍不得?”   小唐听了这话,身上又微微发热,脸颊便有些红了,道:“你再瞎说,以后也别再请我吃酒了。”   熙王看了他一会儿,便笑道:“何必呢……跟你说笑的罢了,竟当真着急起来。”   小唐一怔,疑惑看他。   熙王便叹道:“如你说的,怀真那丫头还小着呢,我却是不能等了,最迟明年便要成亲。不瞒你说,父皇那边已是催了几次了,若再拖两三年,也是交代不过去……岂能认真起来等那丫头?”   小唐哑然无语,闷闷道:“你……这种事怎好玩笑?”   熙王同他目光相对,嗤嗤地便笑起来,道:“我不过是想看你是如何反应的,逗你玩儿的罢了……如今瞧来果然有趣,看你这幅面红耳赤的模样,你到底是在着急什么呢?”   小唐听熙王是玩笑的,心才微微地放下了,然而又听他说自己“着急”,脸却更红了,瞪他一眼,不悦说道:“这么大的人了,怎么总是不肯正经呢?”   熙王给他斟满了酒,说道:“好好,给唐侍郎请罪,您还是过来,好好地坐着喝罢……”   小唐这才又回到桌前,果然喝了一杯,熙王打量着他,又道:“我索性跟你说一句,你放心就是了,怀真那丫头,也是个古怪的,我曾也同她玩笑,她竟也是认真地不肯答应。”   小唐听他也这样跟应怀真说过,又把酒杯放下,便拧眉道:“你且留神些,别要整日里胡闹!”   熙王挑眉说道:“你又要恼了不成?怀真对我可是委实有礼的很呢,总是‘熙王殿下前熙王殿下后’,又说什么‘齐大非偶高攀不起’,哪里像是你这样穷凶极恶,一听说我要那丫头,恨不得弄死我一般。”   小唐听他说起应怀真来,不由留心来听,听到前两句,微微含笑,忽然听到后面一句,又瞪了熙王一眼,却又饶有兴趣地问道:“怀真竟是那样说的?”   熙王点点头道:“你说这孩子年纪小,然而见识却丝毫不少,每次跟她相对的时候,只觉着……那样的谈吐举止,哪里是个小丫头呢?只除了……”   熙王说着,便想起在天成观内红花檵木之下,应怀真同那叫张珍的胖小子嬉戏游玩,当时才真真儿地像是个无忧无虑的小丫头罢了,然而每次见到他之时,却无端地拘谨戒备,瞧那模样,就如猛虎在侧似的。   熙王想着,便皱了皱眉头。   小唐却追问道:“只除了什么?”   熙王咳嗽了声,便道:“没……我只是忽然想起另外一件事来,也是跟怀真有关,是当时敏丽定了肃王府之后,怀真似是从你们府里出来……正遇到我,她还求我……”   小唐聚精会神地听着,熙王偏偏不说,举手又给他倒了一杯酒,小唐忙喝了口,又催他说。   熙王便笑道:“那丫头求我去娶敏丽。”   小唐怔住,熙王道:“你自也知道,我是娶不了敏丽的……怀真听了,竟隐约有几分失望。”   小唐半晌不语,熙王道:“只是我并不懂,为什么她会叫我去娶敏丽呢?”   小唐虽明白敏丽对凌景深有情,此事应怀真也知道……可就算不嫁肃王府,嫁给赵永慕的话,也并没有什么益处……这点儿果然是令人疑惑。   熙王见小唐出神,便伸出手来,在他的袖子上摸来摸去,小唐回过神来,便道:“又做什么?”就把他的手推了开去。   熙王笑道:“我闻着很香,必然是怀真给你那个香包的气息了,你拿出来给我瞧瞧?”   小唐啼笑皆非道:“你为何总觊觎这个?偏偏鼻子也尖,我都闻不到什么。”   熙王道:“合该跟我有缘,才叫我闻到,快拿来我看一看。那日我求那丫头给我也做一个,也被她板着脸回绝了,真是个狠心的。”说着又催小唐,道:“快给我看一眼,不然少不得我过去自己抢,那样便不好看了。”   小唐听了这话,又见他狼似的盯着自己,便点头道:“先前我说皇宫是狼窝,你竟问你成了什么,如今看来,你可不是个狼崽子?只看那眼神便知道。”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又怕他果然来抢,便伸手入怀,又说:“我只给你看罢了,然而你不可再出外面弄舌,更不许再跟怀真讨要,上回珍禽园的事还不曾跟你算账。”   说话间,到底掏了出来,便递给了熙王。   熙王听他说珍禽园,便问道:“那日你忽然走了,竟是去了哪里?后来问你也不肯说。”一边儿双手接了过去,手心里捧着看了会子,又道:“可见你也是喜欢这东西的,以前哪里会戴这个?何况又珍重地藏在怀中……”   小唐微微一笑,也不回答,只起手给熙王也倒了一杯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抬手之时,忽然觉着脸颊发热,怕喝多了,便又把杯子轻轻放下。   熙王轻轻地嗅了嗅,只觉得那股气息销魂蚀骨,竟不舍得放手,又看上面那并蒂莲花用艳桃红的丝线绣成,衬着碧绿色的叶子,水灵鲜活,隐隐地有股令人心跳之意,美轮美奂,竟挪不开眼。   正在呆看,小唐腾地伸手,竟取了回去,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放进怀中。   熙王怔怔道:“我才看了这一会儿……”   小唐举杯,笑道:“看多久也不是你的,也是白看。”   熙王凝视着他的双眼,半晌才又笑了起来,说道:“说的也是……”便也慢慢举起杯来,眼睛仍看着小唐,举杯一饮而尽。   渐渐入了秋,院子中桂花飘扬,这一日小唐才回府,便给敏丽的丫鬟请了去,说是敏丽有事相商。   小唐便去见妹妹,进门落座,便问何事,敏丽道:“哥哥,我记得当时定肃王府的时候,曾说过成亲的日子是在八月的,只因我嫌太赶了些,才勉强往后又推了三个月呢?”   小唐点头,当时敏丽自然不愿意及早成亲,故而才跟肃王府商议着往后挪了。小唐便问:“怎么又说起这个来呢?”   敏丽道:“哥哥,现在我改了主意,我想早些成亲,就在下个月可好?”   小唐一怔,便问:“这是为何?好端端地怎么要改?”说话间,小唐忽然之间想到一件事,便皱起眉来。   果然,敏丽微微一笑,对小唐道:“哥哥,你也知道我不愿意嫁到肃王府去,且也不知道嫁过去了究竟是什么样儿,故而我只想趁着现在还没嫁进去,能任性且任性一次罢了,哥哥便答应我,去跟肃王府再行商议,我要改在十月十二日。”   小唐听了,已经豁然明白了:只因近来林凌两府里择好了日子,林明慧跟凌景深的成亲之日,便是在十月十二。   如今敏丽也选在这个日子……小唐便迟疑说道:“敏丽,你可听说了……林家……”   敏丽不等他说完,便淡笑道:“我听说了,我同林家姐姐好歹曾好了一场,同一日成亲这是何等的缘分呢?也见彼此的情深,故而我心里想要如此。”   小唐心中为难,又怕敏丽自己赌气……想劝两句,可看着敏丽的模样,知道她已经是打定主意了的。小唐便按下心中的话,点点头道:“好,我去跟肃王府商议便是。”   敏丽闻言一笑,又道:“劳烦哥哥了,再还有一件儿,务必要请遍宾客,大摆排场,能做的多大场面,便要多大的场面。”   小唐看了敏丽一会儿,道:“我知道了。”伸出手来握了握敏丽的手,只觉得她的手儿冰凉,小唐心中一叹,转身去了。   如此一直到了黄昏时分,小唐才回来府中,见敏丽房中尚未掌灯,便问丫鬟,丫鬟们道:“姑娘说不许人打扰,少爷快进去看看罢?”   小唐才进了房中,见敏丽趴在桌上,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小唐便走过去,将她的头发轻轻抚了一把。   敏丽若有所觉,便醒了过来,见是小唐回来了,便道:“哥哥几时回来的?可跟肃王府说好了?”   小唐道:“放心,已经是说好了……”   敏丽略有些意外,问道:“当真的?他们都答应了?”   小唐微微一笑,道:“本来肃王不肯改日子,毕竟是选好的黄道吉日……是世子通情达理,劝着改了,并大操大办之类的事儿,他们也都允了,你且放心,肃王最疼爱世子,他的亲事岂有不轰动之礼?”   敏丽听了,才笑了笑,道:“我知道是我自个儿任性,这一次必然是为难哥哥了,只是……仅此一次,以后大概都不会了。”   小唐心中一震,只安慰自己,当敏丽是说以后嫁了,所以不至于再如此之类,便温声说道:“我见世子是个不错的人,你且放心罢了。”   敏丽哪里听得进去这些,眼神有些飘忽,便随口应了声。   如此又过月余,眼见成亲之期在望,这一日,应怀真因在房中闷了几日,便兴起在花园里走动,又看那池中鱼群游弋,十分快活,她便叫丫头取了些鱼食儿来,撒在水里引那些鱼儿前来争抢。   小丫头见她玩儿的高兴,一时半会儿也不离开,就也自己跑开了玩耍去了。   应怀真蹲在那石头上,半晌喂完了鱼食,鱼儿们便不再围在此处,四散悠游而去,怀真嘻嘻一笑,才站起身来要离开,不料因为蹲了太久,又总是盯着水看,一站起来,竟觉眼前阵阵发黑,晕眩之际,有些站不住脚。   正在此刻,有一只手及时探了过来,将她手腕紧紧握住,往自己身边儿拉了过来,应怀真身不由己扑了过去,一时惊魂未定,想到曾经落水的可怖经历,忙也伸手紧紧地将对方抱住,就宛如抱住一块儿浮木似的。   片刻怀真才察觉不对,原来眼前所见,竟是一尘不染的雪色衣裳……应怀真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慢慢地抬起头来一看,果然对上凌绝那张冷脸。   看清是凌绝之后,应怀真忙撒开手,只碍于站的地方有些险要,自然不好退开,便讪讪地笑了声,道:“凌公子怎么在此?”   凌绝道:“先上来再说罢了。”说着,便往回一步,向着应怀真伸出手来。   应怀真看看那只手,又看看凌绝,回头再看看水,无法,只好伸出手去,凌绝握着她的手儿,微微用力,便将她拉到了台阶上面去。   应怀真上了岸,便退开了两步,凌绝道:“我是跟春晖来见应伯父的,看你蹲在这儿……你自个儿不觉着危险么?”   应怀真道:“现在已经知道了,下回一定多多留心。方才也多谢凌公子。”说着便屈膝行了个礼。   凌绝看着她很有敷衍之意,便道:“以后往山边水边儿,但凡这些有凶险的地方,不管如何都要多一个人在身旁才是,倘若稍有大意,便没有下回了。”   应怀真见他反说起来,又偏是好意,只得应了声,道:“我记下就是了。”   凌绝这才点点头,又说道:“我听说应大人最迟下个月便回?可喜可贺。”   应怀真才也笑说:“正是。多谢。”   凌绝看着她的笑容,片刻才道:“总之回来了便好。”   两人一时相顾无言,场面颇冷,应怀真正想告退,忽然听凌绝又道:“我哥哥过几日就要成亲了,我家里的女眷少……怀真妹妹要不要去凑个热闹呢?”   应怀真吃了一惊,忙说道:“怕是不成的,我答应了敏丽姐姐,偏巧她跟凌大公子成亲是一天里……因此不能去。”   凌绝沉默片刻,便道:“既然如此,倒也无妨。”   正说到这里,忽然听见春晖的声音,从花园门口传来,叫道:“小绝,你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来!”   凌绝道:“就来。”说着,就向应怀真道:“妹妹保重,我先去了。”   应怀真闻言便挑了挑眉,转头看向凌绝,就见凌绝向着她一笑一点头,果然向着春晖的方向去了。   应怀真回头盯了他半晌,见他走到花园门口的时候,又似回过头来看她般,应怀真忙低下头去,假装看向别处,眼角余光中,依稀见凌绝笑了笑,才去了。   一直到凌绝身形不见,应怀真才撇了撇嘴,便想道:“这个人竟是越发的古里古怪……”一时意兴阑珊,便没了游园的兴致,只回到房中。   谁知才看了一会书,便见李贤淑喜滋滋地回来,笑道:“真是怪了,我跟锦宁侯府也没什么交情,怎么竟还特意请我赴宴呢?”   应怀真闻言呆若木鸡,便问道:“娘你说什么?”   李贤淑笑道:“可是古怪,今儿锦宁侯夫人来到,跟老太君说了会子,因他们府里要办喜事,便想请老太君跟府里的人过去热闹……只是你也知道那日唐府也办喜事,老太君得去唐府……几位夫人也是,锦宁侯夫人便特意说起我来……叫我去呢。”   应怀真道:“娘,人家都去唐家,就你去锦宁侯府?或许是拿你凑数呢!”   李贤淑道:“我本来也是不去唐府的,自然连他家的也要推辞,不料老太君竟答应了……想来也是,两家子偏同一日办喜事,这去了这家儿,自然就不能去哪家儿了,到底是怎么择的日子呢?咱们府里的人多半都去唐府……没有个人儿去锦宁侯府,也不算个事儿,所以老太君才叫我去。”   应怀真有些不高兴,便道:“做什么偏叫娘去,娘又何必多事答应。”   李贤淑却道:“话不是这么说,我最恨世人趋炎附势的,唐家势大,自然都去巴结,锦宁侯府自然冷落些,咱们府里是这样,京内其他各处的府内必然也是如此,我去了好歹也算是多了个人儿……再者说,凌夫人话说的恳切,凌家那小公子跟咱们府里常来常往的,方才还遇见他,真真是个知礼的孩子,又礼貌体贴,瞧在他的面儿上我也是要去的呢。”   应怀真听得大翻白眼,然而见李贤淑十分高兴,便也由她罢了。   次日一大早,唐府忽然派了两个婆子过来,进府拜见应老太君之后,便说明来由,原来是因为唐敏丽即将出嫁,便请应怀真过府去相陪数日。   应老太君因见是如此喜事,怀真跟敏丽且又素来交好,自然是一口应承了,当下命丫鬟去东院同应怀真说,叫她准备妥当,好去唐家。   应怀真听说了,虽见提前了这两日,心内有些诧异,但毕竟牵挂敏丽,因此便忙叫吉祥收拾了几件衣物,出来见过了应老太君,跟李贤淑也说过了,便随着那两个婆子出门上车而去。   到了唐府,见里里外外已经打扫一新,只等佳期,应怀真瞧着这幅喜庆模样,心里却并无喜悦之情,只低着头下轿,才要进门,便听耳畔有人道:“少爷。”   应怀真一抬头,却见是小唐从里头出来,正对丫鬟们道:“你们自去,我带姑娘到里面便是。”   当下众人都先退了,应怀真便看着小唐,问道:“唐叔叔这会儿怎么在家?莫不是有事?”   小唐见她猜到,便道:“是我叫人请你过来的……可难为你了不曾?”   应怀真道:“说哪里话呢?我也想着过来跟敏丽姐姐住几日。”   小唐闻言,便叹了口气,道:“正是为了你姐姐我才叫你过来的……这些日子我瞧着敏丽,总觉得不太对,只想着你素日跟她好,又懂事,索性把你请来……好歹陪着她说说话,叫她宽心。”   应怀真听到这里,已经忧心起来,便道:“好端端地怎么了?唐叔叔快带我去。”   小唐点了点头,便同应怀真往内,不多时到了敏丽房中,却见丫鬟们都在外头。   小唐叫她们不必通报,应怀真便转到里屋里去,进门一看,却见敏丽侧卧在床上,应怀真试着唤了声“姐姐”,敏丽动也不动,又走近了轻唤了声,敏丽才睁开眼睛,转头看是她,便才坐起来,然而又坐不稳,眼睛微闭着晃了晃。   这十几日不见,敏丽竟憔悴了许多,原本有些圆润的脸庞也清减了,应怀真扶着她,便道:“姐姐,你这是怎么了呢?”   敏丽闻言便笑了笑,道:“又怎么了?只不过是近来有些发困,便睡一会子罢了。你又怎么来了?”   应怀真道:“我……我在家里闲着闷,便过来看看姐姐。”   敏丽摸摸她的脸儿,便道:“傻孩子,我有什么好看的?必然是哥哥偷偷叫了你来的,我说的可对?”敏丽说着,竟似坐不住,便往旁边挪了挪,靠在床边儿上,微微闭着眼。   应怀真看了一眼门口,却并不见小唐的人影,这会子也没有丫鬟在,再回头,却见敏丽仰头闭着双眸,越发显出尖尖地下颌来了,应怀真望着她面无血色的模样,鼻子便发酸。   敏丽停了会儿,不见应怀真做声,便才睁开眼睛看她,忽然看她在擦眼,便笑道:“你这个傻丫头,又在做什么呢?姐姐将要大喜了,你做什么落泪?”   应怀真听了这话,低着头,一声也不能出,只有那泪反而一滴一滴地掉下来,打在藕荷色的裙摆上,水渍散开,点点分明。   敏丽瞧在眼里, 便也含了泪,忍住了,便问:“你可是傻了,为什么竟哭起来?”   应怀真也不说话,忽然张开手,紧紧地将敏丽抱住。敏丽愣了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中的泪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劈里啪啦地掉下来,半晌,才伸出手将应怀真也抱入怀中,哽咽说道:“你、你竟是怎么了?”   应怀真哭道:“我看着姐姐的样子,心里很怕。”   敏丽摸着她的头,便含泪笑道:“又有什么可怕的呢,你这呆丫头。”   应怀真仰头看她,道:“只因我见着姐姐,便想起一个人来,我想到她身上发生的那些事,就忍不住想哭。”   敏丽止了泪,笑道:“越发呆了,又想起什么人来,做什么要哭呢?”说着,看应怀真带着泪,十分可怜,便也掏出帕子,给她把眼角的泪拭去。   应怀真吸了吸鼻子,红着眼便道:“我若跟姐姐说了,你且跟我发个誓,不能把这事告诉别人去,只因这件事可怖又且可怜,我曾答应过那个人,绝不告诉一个人去的。”   原来敏丽因那日被林凌两人刺激,回来之后虽一字不提,但是每每想起来,只觉寒心,竟是万念俱灰,便索性把成亲的日子定在跟那两人同一天上,实则是打定了主意赌一口气,然后一心求死,因此近来更是茶饭皆少,沉默寡言,小唐察觉不对,日日忧心,终究无法开解,才请了怀真过来。   此刻敏丽见怀真说的如此,不由有些好奇,便道:“我答应你,绝不告诉任何一个人。”实则敏丽心想:“倘若我不日就死了,自然也不会告诉谁去的呢。”   应怀真见她答应了,静了会儿,便说道:“这个人……原本是我在泰州时候认得的一个姐姐,那时候她才十五岁,因喜欢上一个当地有名的才子,便日日惦念,最终如愿以偿,两人便成亲了。”   敏丽笑道:“这又是一件大喜事,哪里可怜可怖了?”忽然一怔,却见应怀真低着头,双手死死地抓着裙摆,手指竟有些微微发抖。   敏丽心中暗暗诧异,便不言语了。而应怀真微微闭起眼睛,脑中仿佛也回响起那日的鞭炮轰鸣,震耳欲聋,当时那个满心欣喜的新娘子,又怎能想到不足五年之后,这满地碎红,竟会变成真真儿地血池呢。   应怀真微微一笑,便道:“是呢,瞧起来当真是极相衬的两人,众人有口皆碑地称赞,说是天作之合……不料,三五年后,这新郎官儿便向官府告发了这姐姐一家,若干罪名已经是记不清了,总之是大罪过……朝廷查办下来,便将那姐姐一家子入了大牢,不日处斩。”   敏丽睁大眼睛,简直无法相信,呆问:“你说什么?这、这……”   应怀真咧嘴笑了笑,眼泪却顺着嘴角斜入,略有些咸咸的,便笑说:“是呢,那姐姐也是傻了,竟不解为何如此,她的那位众人有口皆碑的夫君却对她说——原来从来都是极厌恶她,每日相对都恨不得杀了她而后快……后来那姐姐才明白,原来这个人一直心怀不轨,就连成亲,都只是他想要报复的手段罢了。”   敏丽伸手掩口,只觉骇人听闻,便道:“我……我不信……这又是为何?”   应怀真道:“那位姐姐却也不知,然而这一切却又是最真不过的,她眼睁睁地看着家里一个个人头落地,满眼都是一片血海似的,她的那位夫君却偏对着她笑……似乎她越是凄惨,他则越是高兴。”   敏丽无法容忍这样的故事,道:“不!我不信,这不是真的!”   应怀真突地大叫一声:“是真的!”猛地抬头看向敏丽,敏丽惊得住了口,却见她双眼通红,泪痕狼藉,竟是无比凄怆之态。   敏丽一时惊呆,忙握住应怀真的肩膀,道:“怀真,你是怎么了?这……这又是从哪里听来的故事,还是不要再说了,你、你也休要吓唬姐姐……”   应怀真咬了咬唇,终于忍不住,看着敏丽,眼中的泪直直地便滚落下来,竟似没有止息,便道:“若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不信这是真的……可这偏偏是最真不过的……”   敏丽待要不信,偏应怀真是如此的情形,敏丽满心惊骇,四目相对,便颤声问道:“那……你那个姐姐,最后又是如何?”   应怀真浑身抖的无法,就把手指送到嘴里,用力狠狠地咬了一口。   敏丽吓了一大跳,忙给她夺了出来,却见那细嫩的手指上已经咬出一道深深地血痕来,敏丽忍不住哭道:“你这孩子疯了不成?好端端地何苦来……”   应怀真冷笑着道:“是啊,好端端地何苦来……当时我那姐姐,一心想嫁给她那如意郎君,而她周围的人也交口称赞,没有一个人劝过她什么,她也是个呆子傻子,最终惹出那种滔天祸事……姐姐,我知道你此刻心里不情愿,然而你该明白,对我那个姐姐而言,倘若当时她身边儿有个人拦住她,不许她嫁,那该是何等的幸事。虽然如果是那样的话,她必然也跟你如今这般痛不欲生,但总比被欺瞒哄骗,任人玩弄于鼓掌之上……最终悔不当初却又已无法回头的好。”   敏丽呆了呆,看着应怀真,眼中又涌出泪来,喃喃说道:“被欺瞒哄骗……想必她也是万念俱灰的……”   应怀真深深地吸了口气,更是难掩心头那股凉意,便说:“何止万念俱灰?姐姐跟我那位姐姐不同,她已行至绝路,而你却并非不能回头,如今,何不放下以前所有,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索性就当自己已经死了一回,如今重头再来罢了。”   敏丽听了这样掏心掏肺的一番话,含泪看着应怀真,半晌,便张开双手将她拥入怀中,呜咽道:“怀真……”   怀真将脸埋在她的怀中,任泪如泉涌,道:“姐姐,不管其他如何,你且得知道,你身边儿还有我,还有唐叔叔,我们都不会害你,也都会竭尽所能,好生护着你……而姐姐要做的,便是对自己好一些才是正经。”   敏丽听到这里,便抱紧应怀真,一时忍无可忍,竟放声大哭起来。   两个人在屋内抱头痛哭,在卧房门边上,小唐靠在门侧,面上微有愕然惊疑之色,又站了半晌,才悄然无声地离去。      ☆、第 108 章   唐敏丽久居深闺,从小到大,几乎从未经历过任何风波。   于她而言,天大的事自然就是自己的终身姻缘了,偏因心里有个凌景深……只因性情太过羞怯内向,这许多年来只是心内默默爱慕,竟不曾敢将心事对任何人提起,虽有几次想同小唐说……但每每话到嘴边,又仍是一个字也说不出的。   生平唯一一次失态,便是那次私见景深,那时敏丽委实是忘乎所有、拼了一切,却终究只是无果。   乍见林凌两人相好,虽然骇然,却也无法,谁知即刻又知道他两个暗通款曲许久,顿时之间只觉天也塌了下来。   原本是心爱之人却不可得,如今更是失了曾以为的知己女伴,更因要嫁到肃王府去,一时只觉生而无望,便只想任自己的意思操办了这场婚事,然后速死罢了。   竟没想到小唐把应怀真请了过来,敏丽听了怀真所说的“故事”,虽骇然觉着,世上哪里会有这般凄绝之事?然而看怀真的情形,却不由地信了八分。   她平日里什么鸳鸯蝴蝶的话本儿虽也看了许多,却委实想不到,这世间所存的“话本儿”,才是真真儿地伤彻人心呢。   因此敏丽同怀真两个,各怀心事,彼此抱着大哭了一场。   对敏丽来说,最难过的便是心底郁结,偏偏无法对任何人言说,如今被应怀真所动,便彻彻底底地大哭出来,心底那郁结自然也随之散了淡了。   自这日后,敏丽便同怀真两个越发地友爱亲厚起来,临出嫁这几日,竟是跟她出则携手,入则同榻,同吃同睡,两个人竟是片刻也不肯分离,比同胞姐妹还要更亲密三分。   敏丽有时候惦记着怀真所说的那可怜的“邻家姐姐”,然而每次当她想问之时,应怀真都会无端地红了眼眶,并不肯再说什么。   再多问她两句,她便索性抱住敏丽,将脸埋在她的怀中,只低声撒娇求道:“好姐姐,不要再问了。”   敏丽听怀真声音微颤,眼中亦每每地泪光隐隐,显然此事对她来说竟是巨大创痛,敏丽便想,她小小年纪就见过这般惨绝人寰之事,怪道性情是这样的乖巧懂事,因此敏丽心中自然更是怜惜怀真三分,如是,竟把自己心中曾纠结不去的那种种更是淡了几分。   小唐眼见敏丽不似先前一样茶饭不思、少精缺神儿的,心中着实感激怀真,只不知该如何谢她才好。   这一日,天朗日清,惠风和煦,因那院中的木芙蓉开的正好,敏丽便同怀真便来至园中自在赏花。   因看了半晌,不舍离去,便命小丫鬟们把桌子摆在院中花前,摆放些果品茶点等物,两个人趁着高兴,又对着吃了两杯酒,越发助了兴。   此刻风小天蓝,花开正好,日光自云端洒落,晒得身上暖洋洋地。   此情此境,敏丽只吃一杯酒,便觉着脸上微微发热,便喃喃叹道:“真好的时光,此刻若再有丝竹清音……便是无憾了。”   应怀真也懒懒地拄着腮,便笑道:“可惜我在乐器上能为有限,不然自可为姐姐奏上一曲。”   敏丽闻言,便看着她道:“你果然不能的?我却不信。”当下,就命丫鬟把自己那“鸣凤”琴取来。   怀真见她兴至,便只抿着嘴笑,道:“我委实是不能的,拿来也是白拿,除非姐姐弹给我听。”   敏丽道:“你这丫头惯会遮藏,有时候明明很会,却只说会三分,因此我不信你,只给我试试便罢了。”   顷刻间,丫鬟果然抱了琴来,敏丽笑着把怀真招来身边儿,就把琴搭在两人膝上,便催促道:“快弹给我听听。”   应怀真见她只管不信,便笑道:“你且留神捂住双耳,免得我这俗音不堪入耳,把你吓晕了可怎么使得?”   敏丽便笑着在她肩头推了一把,道:“不必说笑,快些弹来。”   怀真无法,便笑着低头,起手试了两下,便果然抚了几个音。   敏丽旁边听着,只觉得弹出的音调沉闷不堪,且又歪歪颤颤,并非正音。敏丽此刻方信,便伸手掩口笑道:“果然你是不能的!”   应怀真便停了手,道:“明明说了实话,偏不信我的……非叫人丢丑才罢呢。”   敏丽便张开手将她搂住,笑道:“得亏你不能的,倘若你连这个也精通,我倒要再想一想,——你究竟是不是真从天上来的呢,年纪比我小这许多,却样样也比我能,可怎么了得呢!如今一听,好歹是放心了。”   应怀真便将她推开,哼道:“说这许多做什么?到底也弹来给我鉴赏鉴赏,我虽不会弹,可却会听得很。”   敏丽笑看她一眼,果然回过身来,果然抚了半阙。   应怀真听着,频频点头,果觉着极好,不由听得入神。却见敏丽看她一眼,见她坐在近侧,身后却是锦绣成堆的木芙蓉,千娇百媚地绽放,却通通不及人物绝佳。   敏丽心中一动,便念道:“本自江湖远,常开霜露馀。争春候秾李,得水异红蕖……”   应怀真乍然听了这句,浑身一震。   偏偏此刻琴声悠悠,似乎能撩动心绪,怀真便不由接着念道:“孤秀曾无偶,当门幸不锄。谁能政摇落,繁彩照阶除。”   正念罢了,敏丽手上一停,转头看她,笑道:“原来你也知道这首?”   应怀真微微一笑,便低下头去,并不回答。   敏丽道:“你我果然是心有灵犀……这一首诗,是……小凌公子新近所做,原来你也是知道的。”   应怀真只是笑笑,她哪里是这会儿知道的?只是但凡是凌绝所做的诗,她无一不知,早就烂熟于心,虽有意忘却,却竟像早就深深镌刻了一般,无法可抹去。   应怀真便只道:“姐姐这琴好,弹得曲子也好……听来像是……《阳关三叠》?”   敏丽虽喜欢凌绝的诗,却因凌景深的缘故,不想多谈此事,见应怀真转开话题,她便也说道:“你果然是个会听得,却怎么不爱弹呢?”   应怀真道:“我学过一阵儿,只是没有天赋,弹出来常常扰人心境,便不弹罢了。”   敏丽笑道:“说什么天赋不天赋的,这不过是个‘勤练’罢了,又是谁这样没眼色,说扰了心境的?当初我练琴的时候,声调粗陋,不堪入耳,哥哥也常不胜其扰,却还总是叫我多练罢了。”   应怀真笑道:“谁叫我没有唐叔叔一样的好哥哥呢。”   敏丽也“噗嗤”一笑,忽然说道:“横竖你只不用理会,专心自己学练就是了,也算是多一宗乐趣……是了,当初我学练之时,哥哥给了我一本曲谱,是极好的,又容易学,又好记,我现在已经用不着了,不如送给你倒是好。”   敏丽说着,便要去找,应怀真忙将她拉住,只说道:“做什么这样忙,改天再找也是使得……或者叫小丫头去就是了。”   敏丽道:“趁着这会儿还记着,自要找出来才好,一回头必然忘了,……你不知道,这曲谱不同于其他的书,怕她们不认得,得我自己找来才好,你且坐一会儿,我去去就回来。”说着,便站起身来,在应怀真肩头轻轻一拍,便去了。   怀真见敏丽如此热心,自然也由得她去罢了,又想到她方才琴声婉转,古韵悠扬,一时动了心,又因此处并无他人,便也低头,以手微微弹试。   谁知才抚了两下,忽然之间听到有人笑道:“怀真在做什么?”   应怀真吓了一大跳,却听着声音是从侧面传来,她转头看去,见小唐正自旁边的廊下踱步下来,径直走到身边儿。   怀真因腿上有琴,一时未来得及站起身来,刚要把琴放下,小唐已经走到她身边儿,便俯身浅笑道:“好兴致,竟是在抚琴呢?”   怀真一时倒不好起身了,又想到自己的琴技拙劣,方才必然给小唐听见了,便有些害羞,低头说道:“并没有,只是胡闹罢了。”   小唐瞧见她面上的羞色,便含笑道:“我方才听你仿佛奏的是‘阳关’,只是起手的时候,这里的音须得是一拂之后,按住才好……”   说话间,便起手,随意在弦上勾抹弹了两个音,才要叫应怀真也试一试,忽然一怔,发现自己此刻竟离的她极近,日影之下她的雪肤微微有光,小巧地耳垂更似玉一样,近在咫尺,小唐本能地便想略离开一寸,只不知为何,竟不想动。   应怀真见他手势如行云流水,做的极为好看,又听音色也佳,竟比敏丽方才弹的还好,应怀真听得愉悦,便又惊又喜,转头看他,道:“真好听,唐叔叔果然很会的?”   小唐蓦地见她含笑回头,这一瞬间,忽然就像是在珍禽园里怀真回头望着郭建仪笑的情形,小唐心中一时大悦,便也笑着说道:“不算很会,只是勉强罢了,你要不要学?我可以教你。”   应怀真此即才觉着小唐离自己仿佛有些太近,他身上透骨玲珑的香气也更浓郁些,让她有些微微地晕眩。   正在此刻,忽然听到一声笑,原来是敏丽回来了,一边儿从走廊上下来,一边儿说道:“哥哥你好偏心。”   小唐此刻才又站直了身子,应怀真察觉他离开自己远了些,才也微微松了口气。   小唐便问敏丽道:“这话从何说起?”   敏丽手中拿着曲谱,便道:“我先前学琴的时候,你只叫了个先生来教我,但凡向你请教,你只是不耐烦,哪里曾主动说要教我的?如今却说要教怀真,岂不是偏心?”   小唐便笑道:“都过去这么久了,偏你还记得。”   敏丽便回来,仍跟应怀真一块儿坐了,便把曲谱递给她,又道:“你若真的有心教怀真,只先一样儿……你把你藏的那把‘海月清辉’拿出来给我们弹一曲。”   应怀真便问道:“什么‘海月清辉’?”   敏丽说道:“你不知道……这是他最珍爱的一把好琴,我曾想借着用一用,他说给我弹是白糟蹋了,珍藏宝爱的什么似的。”   应怀真便看小唐,眼中略有些好奇之色,小唐心中一动,便道:“那把琴是古人之物,并不是随意玩赏的……不过,怀真可想要看一看的?”   应怀真忙说:“不必了,其实我并不懂这些,既然是古人的好琴,自然要遇上知音才能赏鉴,我又能看出什么来呢?那琴若是见了我,只怕也要哭呢。”说着便掩口笑了起来。   敏丽便也笑道:“我倒是不在意那琴是不是会哭,若是哥哥因此而心疼的哭,我才高兴呢。那琴他素来爱如性命,就连熙王殿下求着要看,他都不肯的。只是哥哥既如此偏心你,只要你说想看,他难道不肯拿出来的?偏偏你这丫头又这样为他着想,竟叫我不能称心了。”说到最后,就作出哀怨之状。   应怀真闻言,便笑看了小唐一眼,却见小唐正也看着自己,应怀真便又低下头去,只装作不在意看琴谱的模样。   却听小唐温声说道:“既然如此,以后有机缘再看罢了。”   怀真因心不在琴上,也并不在意此话。   稍后吃了饭,唐夫人因有事,便唤了敏丽过去。   应怀真正觉得曲谱艰涩,有些看不下去,就走到窗户边儿上往外看风景,不料眼睁睁地便看着小唐从外头而来,一抬头看见她,便笑了一笑,也不进屋,只走到窗户边儿上,道:“在看什么呢?”   应怀真道:“没看什么……”   两人一个窗内,一个窗外,这情形倒是让应怀真又想起前几年小的时候,在应兰风书房外头偷听两人说话,被小唐捉了个正着的事儿,一时脸上有些不大自在。   小唐心中却也早想到了,只是不说,问道:“怀真……我一直都不曾问过,前儿你跟敏丽说的什么,她便好了?”   应怀真听了这句,心中如同针刺,便看了小唐一眼,只道:“并没什么。”生怕他再问,转过身便走开了。   小唐见状,便只好从门前又走进房中,几个丫鬟早看到他来了,都忙行礼。小唐只进了内室,见应怀真坐在榻上,微微侧身,低头避着人似的。   小唐便走上前去,静了片刻,道:“我隐约听见了一两句……”   才说了这一句,就见应怀真的身子微微发抖,小唐心中不忍,便打住了,只道:“怀真,你说的这个……可也是从话本里看来的么?”   应怀真微微一愣,慢慢地抬起头来看他,小唐见她眸色黑白分明,又似有泪,双眸便又有些朦胧似的,透出楚楚之意。   小唐不由伸出手来,在她的发端轻轻地抚了一把,道:“怎么了?唐叔叔只是随口问问。”   应怀真便才低了头,道:“又不是什么好故事,唐叔叔何必问呢。”   小唐的手贴在她的发上,只觉得柔滑非常,手指一勾,竟挽住了她的一缕发丝,情不自禁地绕在了指尖。   应怀真察觉,微微转头一看,脸上顿时漾出几分晕红,便微微含嗔道:“唐叔叔!”   小唐一愣,猛地发现自己的举止,又看着那青丝绕指柔之状,也是一僵。   应怀真见他如此,不免咳嗽了声,幸喜屋里无人,便低声道:“唐叔叔,我如今也大了……”   这自然是叫他避讳之意了,小唐明白,才慢慢地将手抽回。   屋内一时悄然无声,半晌,应怀真才又说道:“昨儿唐叔叔听了多少?可都听去了?”   小唐怕她心里不安,就只说道:“只听了两句,觉着耳熟,倒像是先前你曾跟我说过的一个故事……所以我才问问。”   那时候,应怀真因知道了前世凌绝同郭白露是有婚约的,且凌绝心系白露,因此一时没忍住,才在跟小唐同车而行之时,假借话本之说,想问问小唐之见。   只是没想到他竟记得格外清楚,且昨日又给他听了些话去,虽只说听了“两句”……但一想到是“唐毅”所说,又怎能就呆呆地全信呢,因此应怀真心中不由后悔。   小唐见她垂首不答,虽不明究竟个中原因如何,却知道她心里必然有些芥蒂,便道:“你放心便是了……你同我说的那些,我绝不会告诉第二个人去。只是……我却担心你虽解开了敏丽心头的结,只是自己呢?”   应怀真闻言,微微一震,小唐叹了声,道:“怀真,你须知道……唐叔叔不会害你,倘若真正有什么难以开解之事,我仍愿意……听你再说些话本上的故事。可好?”   应怀真听了这句,意外之余,鼻头微微发酸,半晌,就轻轻地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   小唐抬手,正想再在她头上摸一下以示安抚,忽然想到方才的举止,于是只有缩回手来罢了,只是这种欲行又不得行的感觉,却委实叫人心头隐隐有些郁郁不快。   因应怀真的陪伴,这几日敏丽才重又露出欢颜,终于便到成亲之日,阖府中人都起了个绝早,有许多人甚至彻夜未眠。   敏丽跟应怀真同塌而眠,晚上说了半宿的话,又哭又笑,早上丑时一刻又起了身,丫鬟们伺候着敏丽上妆等,一直忙到清晨才罢。   不管是唐府之人还是前来道贺的宾客,人人都是喜气洋洋,春风满面。   敏丽本就貌美,如此盛装打扮,更是艳如桃李,美貌不可方物,只是临嫁之前,心情难免忐忑,此刻本有嫁娘陪伴,敏丽却仍抓着怀真的手不许她离开,两个人坐在房内,虽所思所想不同,但心情却竟是差不多的。   敏丽虽然释去心结,但毕竟对肃王府毫无期待,又心想肃王平日里威名远播,人人惧怕,世子却更不知是个什么模样性情了,敏丽心中也自清楚这一桩本是家族婚姻,加上她自诩所爱已失,因此起初的紧张过后,心情却也只是淡淡的。   而对应怀真而言,陪伴敏丽呆在房内,心里却也有些凉凉的。怀真虽然以自己的故事劝好了敏丽,可她心中又何尝不知……这也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虽果然把眼前陷于苦难泥沼的敏丽救了出来……可日后她嫁了,又会如何?联想上一世肃王府的下场,最好的说法,竟也只是一个“前途未卜”罢了。   此一刻,怀真竟也不知自己先前相救敏丽的举止,到底是对还是错了。   两个人各自心神恍惚,手却始终紧紧地握在一起,不知过了多久,便听到外头鞭炮声连成一片,原来是肃王府迎亲的队伍来了。   喜娘过来扶住敏丽,敏丽兀自不舍得松开应怀真的手,死死握着不放。   怀真此刻心中也生出一股惶惑不舍来,眼睁睁看着敏丽被披上盖头,扶着往外,也紧紧地握着敏丽的手不肯松开,拉扯之间,敏丽急得竟又哽咽起来,喜娘们正无办法,却见小唐自门口走了过来,劝道:“妹妹,好上轿了,你乖一些……”   敏丽听了,才缓缓地松开手,两个喜娘忙扶着出了门,应怀真看着那道大红色的身影,不知为何,竟像是看到了前世的自己,神情恍惚地上前一步,想将敏丽拉回来。不防身子被人一把抱住,就抱了回去,无法再靠前一步。   应怀真哭了声,耳畔听到小唐的声音,道:“怀真……今儿是你姐姐大好的日子,你且听话……”   应怀真听了这句,便咬住唇,拼命忍着泪。小唐把她抱住,一手掏出帕子,便将她眼角的泪轻轻拭去。   此刻敏丽的身影已经渐渐远去,应怀真睁大双眸看着,却再也看不见,心也好像空了一块儿,竟终于忍不住,便哭起来。   小唐轻轻叹息了声,便将她重新抱入怀中,把头压在自己胸前,安抚道:“好了,不要哭了,若惦记你姐姐,以后彼此时常走动就是了……何况你也曾劝过敏丽跟太太不必伤怀,怎么自己反倒哭成这样呢?”   应怀真听他劝了几回,才总算是停了,小唐见她双眼哭的都红了,便又怜又是心疼,道:“傻孩子,劝起别人来倒是一流……可有谁能再劝得了你呢?”   应怀真才吸吸鼻子,道:“我并没什么,唐叔叔你不用在这里了,快些去忙就是了。”   小唐的确是有事,然而却不放心怀真,只道:“那你可不许再伤怀了?不然我便哪里也不去,只守着你。”   应怀真听了这话,才破涕为笑,道:“我又不是新娘子,何必守着……”说到这里,微微窘然,只道:“唐叔叔别在这里闲话了,耽搁了事儿便不好了。”   小唐见她笑了,才道:“如此我便去了……小可怜儿的。”见她又哭又笑,委实可爱,便伸出手来,在她的小小鼻头之上轻轻刮了一下。   应怀真一怔,还未来得及反应,小唐已经长笑一声,转身出门去了。   怀真望着小唐离去的身影,又听着他得意大笑似的,她张了张口,又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微微撅起嘴来,跺了跺脚。   此刻人都去了,怀真因想着方才哭过,便先回房里洗了一把脸,对着镜子整理之时,忽然想到方才小唐的举动,不由抬手在鼻尖上摸了一摸,又对着镜子出神了半晌,才笑了一声,喃喃低语道:“若不是认得,怎么知道‘糖大人’竟是这样的呢……竟也会戏弄人。”   肃王府迎亲的队伍极盛,几乎站满了整整第一条街,一路上吹吹打打,锣鼓喧天,声势无双,引得半城的百姓都跑出来看热闹。   终于接了新娘子,队伍便往回而行,其显赫光耀,不可胜数,如此行过朱雀大街之时,忽地也有一队迎亲队伍而来,两下相撞,才知道对方正是锦宁侯府上迎娶林御史之女的。   两拨队伍略僵持片刻,凌景深便道:“退后,请世子先行。”   肃王世子回头看了一眼静静矗立的喜轿,便向着凌景深点了点头,终究还是先行了一步。   喜轿过时,凌景深驻马而立,凝视着那轿子,此刻一阵风动,轿帘微微掀起,便略窥见轿子之中的那人娇容,流苏晃动,大红盖头底下的半面容颜,似熟悉又似陌生……却几乎来不及细看,轿子已经缓缓过去了。      ☆、第 109 章   是夜,于凌府之中,来相贺的诸人逐渐离去,凌景深才得闲回到洞房之中。   喜娘们上前正欲行礼,景深挥手示意,叫她们退了,虽然于礼不合,不过既然新郎官儿如此……众人自也无话,连伺候的丫鬟也随着退下了。   景深见室内无人,门也被掩上,才徐步走到床边儿,见林明慧半靠在床上,仿佛是倦了睡着。   景深凝视片刻,终于伸出手来,把那大红的盖头掀了起来。   底下是一张极为明艳动人的脸,双眸微微闭着,因受了惊动,便睁开眼睛,四目相对,景深微微一笑。   林明慧见他忽然进来,自己竟全不知道,还差点儿睡着,不由地有些害羞,又见室内别无他人,便道:“怎么这样悄然无声的?”   景深在她身旁落座,问道:“可吃了东西不曾?”   明慧摇了摇头,便道:“饿了一天了。”撒娇看着景深,又说:“喝了多少?好浓的酒气。”   景深笑了两声,忽地伸出手来,轻轻抚上明慧的脸,明慧一怔,越发有些心跳,便微微地低了头。   正悄然无言之时,明慧忽地想到一件事,便抱怨道:“敏丽那个小蹄子,是铁了心要跟我不对付呢,好好地换了婚期不说,今儿还跟他们撞上了……你做什么让他们,明明是咱们先走的,世子爷又如何?”   景深并不言语,明慧因这件事,白天气了半日,晚间思来想去,昔日因她跟敏丽相好,那些京内贵女们自然也跟她们两个相好,不料因敏丽故意换了婚期,那些贵女们见状,便只往唐府去了,显得明慧这边儿甚是冷清,因此明慧很气不过。   明慧见凌景深不言语,便道:“你倒是说话呀,喝醉了不成?”伸手在他胸前轻轻地捶了一下。   不料景深顺势握住她的手,双眸盯着她半晌,忽然起手,将床帐拉了一把,只见帐幔飞舞,而景深一翻身,便将明慧压倒在床,明慧吓了一跳,才要说话,景深已经亲了下去。   明慧勉强支吾两声,更不能言语,景深一厢吻着,一厢起手,摸索间已经将重重衣衫解开,纵身而上,便云雨起来。他的手段娴熟高明,刹那间,明慧已忘记身在何处,连先前曾怨念过何事也已全不知晓了。   也是今夜,在稍早些时候,肃王府中,世子赵殊离了前席。   因肃王有命,叫世子不必过于应酬,赵殊便由丫鬟陪着,往后宅而去,走了片刻,忽然停下来,问了丫鬟几句话,又吩咐了些什么,其中一人便匆匆离去。   喜娘们丫鬟们见世子爷回来了到了,忙都行礼,赵殊轻声道:“劳烦各位了,这里不必伺候,都早些安歇罢了。”说着,又叫丫鬟领了去打赏。   众人十分欢喜,又说了许多吉利话,才尽数退了出去。   赵殊走到床边儿,见新娘子端然坐着,纹丝不动,又见桌上放着喜秤等物,赵殊便举手拿了过来,轻轻地把红帕子揭了起来。   底下玉人如梦,只是眼底略有几分湿润之意,赵殊看了片刻,微微咳嗽了声。   正在此刻,便有敲门之声传来,赵殊道:“进来。”   门开处,一名丫鬟捧着一个托盘进来,道:“世子吩咐的素面。”又问:“世子可还要什么别的?”   赵殊说道:“不必了,你们退下罢。”丫鬟们便退了出去。   赵殊自己走到桌边,便端了碗筷,重又走到床边,对敏丽道:“我听闻你整天也没吃东西,必然饿了,且吃两口。”   敏丽听了这句,才微微抬眸看向世子,龙凤烛的光芒下,却见眼前的少年,眉目清秀,面容白皙,目光却是温和的,并不似凶神恶煞的模样。   敏丽怔了怔,有些意外。赵殊又笑了笑,道:“你若不爱吃这个,我再吩咐他们另作别的去。”说着,自己用筷子挑了面,对敏丽道:“好歹尝一口?”   敏丽听到这里,才抬起手来,把那一碗面接了过来,才吃一口,泪便掉了下来,赵殊在旁看着,见状忙掏出帕子来,给她轻轻擦去。   敏丽看他一眼,轻声道:“多谢。”又低头吃面,虽然的确是饿了,然而却仍是不疾不徐,连纹丝儿声音都没有。   顷刻间,吃过了面,赵殊又倒了一盏茶递给敏丽,敏丽又略饮了一口,要起身自己放了,赵殊道:“不碍事,我来就是了。”竟接了过去,起身又放回桌上。   敏丽先前并没见过这位肃王世子,只听小唐依稀说过一句“世子人不错”,却并不在意,今夜见了,瞧着他的举止,竟像是个温和之人,并不如何可怖,又兼吃了面饮了茶,那颗心才略有些安定下来,只是仍有些许紧张。   赵殊坐在她身边儿,隔着有一个人的距离,便道:“想来坐了许久,腿脚可麻了?对了……你比我大两岁,我唤你姐姐可好?”   敏丽听了,面上微微一红,便道:“是。”   赵殊笑了笑,又道:“我原本就听闻唐府的教养是极好的……今日见了姐姐,才知名不虚传,姐姐又生得这样,配了我似是委屈了。”   敏丽一愣,才要问他何出此言,赵殊却轻轻地咳嗽了两声,敏丽不知如何,便道:“世子是怎么了?”   赵殊道:“姐姐受惊了,只是我自来体弱,多亏父王从南边儿请了一位先生来,那先生医术高明,近来才好了些。”   敏丽便问道:“可是那位竹先生?”   赵殊点点头道:“正是竹先生,姐姐也知道他?”   敏丽便道:“我听说过这位先生的名头,说他最擅长演算之术,不知是否是真的?”   赵殊见她好奇,便笑道:“的确所言非虚,先生是世外高人,有名的能掐会算呢,当初我本……”说到这里,赵殊又咳嗽了声,道:“是先生说我同姐姐有姻缘,所以才……”   敏丽听他话语有些吞吞吐吐,便道:“我并不明白世子的意思?”   赵殊便道:“只因我觉着自己体弱,生怕……故而不想带累他人,又因久慕唐家之名,又怎忍心这样对待唐家的女孩儿呢。是竹先生算了我跟姐姐的八字儿,说我们是天定的姻缘,我才肯了。”说着,便腼腆地笑了笑。   敏丽听了这话,心中震动,这才明白世子原来并不想娶亲……却是因为他自诩身子弱的缘故,可见的确是个良善的好人。   敏丽也是头一次听闻竹先生算她跟赵殊是天定的姻缘,眼前一时闪过许多旧人的音容来,便也微微地笑了,点头道:“原来如此……或许,冥冥之中当真一切有定罢了……”   赵殊见敏丽轻轻一笑,笑容甚是婉丽端庄,又听她言语温柔,心中十分喜欢,便道:“姐姐,时候也不早了,不如我们早些安歇罢?”   敏丽闻言,又是害羞,又有几分不自在,便低下头去。   赵殊举起手来,轻轻地帮她把凤冠摘下,敏丽已经脸红如火,赵殊见她一味低着头,便又慢慢地抬起她的下颌,看了片刻,又赞道:“姐姐真是天人下降,我竟是何德何能,能娶姐姐为妻。”   敏丽满面绯红,察觉他渐渐靠近过来,便慌得闭上眼睛,赵殊将她抱住,又看了会儿,才亲了下去。   雕花大床的帐子放低,微微地一阵颤抖摇晃,桌上的龙凤烛光芒伸缩,“啪”地便爆了一个灯花儿。   同样是夜,虽然唐夫人一再挽留,让应怀真再多住几日,但因敏丽已经出嫁,又加上在唐府里已经住了许多日子,应怀真便只说改日再来。   唐夫人无法,只得放她去了。怀真便随着应府的女眷们回到府中,虽然不知敏丽所遇究竟如何……但到底是木已成舟,再担心也是枉然,于是只得掩了愁思罢了。   回到东院里,却见李贤淑早也回来了,应怀真见她满面春风,便问道:“娘去锦宁侯府,却是个什么光景呢?”   李贤淑笑道:“当然是好光景,这侯爷夫人真真客气,拿我当上宾看待,你娘今日可得足了面子。”   应怀真又是意外,又觉着好笑,便笑道:“这却是怎么回事呢?”心想着此刻倘若应兰风身居高位的话,凌夫人对李贤淑如此,倒也说的过去,可现在父亲还未回来,莫非……是看在应公府的面上?   李贤淑笑着斥道:“什么怎么回事儿,我好歹也是公府的二奶奶!是了,唐府的情形又如何呢,你怎么在那住了这许多日子?”   应怀真便道:“没什么,就是敏丽姐姐要出嫁了,舍不得我,就多留住了几日罢了。”   李贤淑也并没多问,只说道:“这样倒是好,你在唐府,我在锦宁侯府,两下里都不得罪。”   应怀真又欲翻白眼,李贤淑却又叹道:“就是你那爹,怎么还不回来,可真真儿急死了人!”   应怀真只好安慰道:“下个月准能回来。”李贤淑也无法,只有抱怨了几句便罢了。   又过几日,应怀真虽不曾去过唐府,但听人传来的消息,——却说敏丽回门之时,隐约提了几句,说是那世子很好。应怀真听了,心中隐隐替敏丽觉着宽慰。   这一天,怀真坐在炕上,正又拿出几样香料来摆弄,因她答应了要给竹先生制一块儿香,偏偏近来事多繁忙,虽然心中有了些计较,却并不曾着手,好歹这两日里有了空。   谁知正在忙着,忽然小丫头跑进来,道:“姑娘,小舅爷来了。”   应怀真吓得手一抖,忙问:“在哪里呢?”   小丫头道:“听说去了老太君房里。”   应怀真松了口气,忙说:“去看着……若是小舅爷要来探我的话,只说我……病了!”忽然想了想,又改口说道:“病了不好,反让他担忧,就说、说我……”应怀真挠了挠下颌,一时想不到好法子。   小丫头便道:“上回小舅爷来,已经说过去了花园里,一时找不到,上上次,说是姑娘睡觉呢,不许人打扰……这次又说什么借口?”   应怀真听了,便啐道:“用你说?没见我正想着呢?”   原来自打上回小唐“好心提醒”过应怀真之后,她回到府内,思来想去,只觉着她绝不会主动去找郭建仪的了,只是郭建仪若来寻自己,倒是难办,因此一次两次他来了,只找了许多借口避而不见就是了。   应怀真也知道郭建仪是个聪明的心性,只怕她再躲避两次,他心里自然也就明白了。   此刻偏又找不到新鲜的好理由,正在着急非常,忽然听外头有人笑道:“妹妹在家里不曾?”   应怀真听了,心中一动,立刻有了主意,便叫了声:“大元宝!”   果然张珍听见她的声音,便从外头撒腿跑了进来,一看满桌子的东西,便道:“咦,你又在摆弄什么香料……”   忽然张珍想到一事,便道:“你既然有这样的能耐,怎么却不给我也做一个香袋儿呢?我听说唐大人有一个,是顶好的,为什么我没有?”   应怀真拿起一朵干花,在他头上敲了一下,道:“你再多嘴?”   张珍捂着头乐道:“你不给我也就罢了,做什么还打我呢?”   应怀真便道:“你不去读书,怎么有空过来了?”   张珍便愁眉苦脸,诉苦说:“唉,我近来一看到书,脑子立刻就疼,因为明年要科考了,春晖哥哥跟佩大哥……还有小绝哥哥,他们都用功的很,小绝哥哥自不必说了,是个聪明绝顶的,连老师都说前三甲必然有他,春晖哥哥跟佩大哥也很是能耐,我瞧着这个情形,觉着我怕是考不到什么名次的,何必也跟着死读呢,又因几日不见你了,索性过来看看。”   应怀真早知道张珍不是读书的料子,见他如此说,便也笑了几声,又道:“你既然不爱死读,做什么当初上京的时候还一本正经地说什么‘考科举’呢?”   张珍面上一红,知道她已经是看穿了,却仍笑着道:“不试过又怎知自己不是那块儿料呢?”   应怀真提手在他额头上戳了一下,道:“我却早知道你不是这块儿料的。”   那小丫头见他们相谈甚欢,不敢打扰,便悄悄地退了出去。   应怀真看见了,也并没有拦着,见张珍满脸好奇地看着桌上等物,怀真便小声道:“大元宝,待会儿小表舅或许会来,你记着不许走,咱们如现在这般,好生说话。”   张珍见她神情鬼祟,便也小声道:“好啊,只是……却是为什么?”   应怀真道:“不为什么……总之你记得就是了。”   张珍想了会儿,忽然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因为郭大人向你求亲过,你没答应,又想避嫌,可是不是?”   应怀真点了他一下,道:“不许多嘴。”   张珍却又说道:“妹妹,我知道郭大人极为能耐,你怎么不答应呢?不过这样也好,纵然是比郭大人还能耐的人,你可也记得都不要答应呢?”   应怀真睁大眼睛,道:“说的什么胡话?”   张珍不答,只是抓了一朵花乱嗅,应怀真忽然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便故意道:“我自然不会答应,只因我心中已经有了一个……”   张珍听了,吓得把花儿扔掉,抓住应怀真的手便问道:“有了什么?你莫非有了想要嫁的人了?是谁呢?”一脸紧张地盯着她。   应怀真噗嗤一笑,便把手抽开,道:“为什么我心里不能有人?”   张珍张嘴说道:“因为我……”   应怀真盯着他,眼神十分凶狠,张珍被她如此瞪着,不由想起小时候两人相处的情形,她若是不高兴了,便会如此……张珍心里的话就不敢说出来,只小声说道:“反正……你知道的……”   应怀真端量了张珍一会儿,便轻声说道:“大元宝,可记得当初我不许你上京的话?”   张珍闻言,不免惶恐,便点头。   应怀真微微一笑,道:“你惦记着我,我很高兴,我同你一块儿长大,你在我心里,跟别的人也从来都不同……或者说,我心中有许多珍视之人,可唯有你,从小陪着我,一块儿玩闹,甚至……”甚至前世,及至长大后,这个人也是毫无条件豁出性命地为了她好。   就算今生,在怀真所认识的人当中,张珍也是最不同的一个,他仍是这般简单而唯一,不似其他人一样有心机会谋算,得也费心揣测,时常难以应付。   所以在跟他相处的时候,正是应怀真最觉轻松的时刻,可也正因如此,绝不能误了他。   张珍闻言,十分震惊,唤道:“怀真……”   应怀真正色道:“但也只是这样了……大元宝,你得知道,我们之间,绝不会有其他的……你可明白我说的话?”   张珍听了,眼眶便红了,半晌,才低下头去,默默说道:“我知道,我配不上妹妹。”   应怀真探出手去,握住他的手,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听好了,并没有什么谁配得上谁或者配不上谁,假如真的要论配不配得上,我倒觉得我配不上你。”   张珍抬眼,双眸中已经有了泪光,摇头说:“不是!”   应怀真微微一笑,道:“你若还像是先前一样肯听我的话,那么就把这些话听在心里,可好?”   目光相对,半晌,张珍才点了点头,眼中的泪便掉下来。应怀真回身掏了一块帕子递过去,哄着道:“这样大了,还是爱哭?方才你不是跟我要香袋儿的?只要你肯听话,我便给你也做一个,你说好不好?”   张珍心里自然是有些失望,但是听应怀真如此软语盈盈,却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道:“好。”   应怀真看着他的模样,便微微笑道:“放心……如我先前跟你说的,以后你会有一房贤妻,还会有两个很可爱的孩子……”说到这里,忽然略觉着心酸:前世她并没机会如此,今生,却也是不可能的了,只不过若当真的……张珍能幸福安康如此,倒也罢了。   应怀真便笑了笑,低下头去,掩了眼底一抹湿润。   不料张珍坐了半晌,郭建仪也不曾来,应怀真便叫进小丫头来,问道:“小舅爷在哪里呢?”   那小丫头呆了呆,道:“先前我见小舅爷来了,正要告诉一声,小舅爷问我是谁在,正好儿二奶奶叫我有事,我便出去了……还以为小舅爷进来了呢?”   应怀真呆了呆,无法,便放张珍去了。张珍临去又说:“既然答应了给我香袋儿,可别忘了呢?”   应怀真见他惦记这个,便知道他心里并没有因自己所说的那些话而怪责什么……心里又是宽慰,又忍俊不禁,便道:“快去看书罢了!”张珍便笑嘻嘻去了。   又过数日,便进了十一月,李贤淑情知应兰风每日都有可能回来,于是天天盼天天想,几乎有些神不守舍,应怀真却终于也调好了香,正好这一日竹先生来了,便忙取出来送给他。   竹先生接了过来,便嗅到一股十分醇正的清香,一时之间微微闭上眼睛,仔细品味。   此刻,虽然是身居在这京城繁华之地,应公府狭窄的东院内,一瞬间却仿佛人在层峦叠嶂之间,眼前见高山流水,水声潺潺,松风阵阵,正是君子清响,山高水长。   竹先生心旷神怡,虽闭着双眸,唇边却挑出一抹惬意笑容,似乎超脱此间,神游物外。   张烨在旁看着,伸手在竹先生的眼前晃了两下,才要笑,竹先生却眉头一动,便睁开双眼,面上有些许诧异之色。   应怀真便问道:“先生觉着如何?”   竹先生看看她,又嗅其香,闭起眼睛冥思片刻,才道:“怪哉,怎么于汤汤流水巍巍山岳之中,竟又像是有一丝故地气息?”   应怀真掩口而笑,才说道:“我爹曾从南边给我捎了几个香包,那些香草却是京城里少见的,我觉着先生从南方而来,大约有故土之思,便试着选了两种调了进去。”   竹先生目光微动,看着应怀真,半晌才点了点头,叹道:“你果然是心思灵巧,异于他人,怪不得那位唐大人说……”   应怀真一怔,便问道:“唐大人?是唐叔叔?他又说什么了?”   竹先生迎着她好奇的目光,便咳嗽了声,道:“没什么,只是闲话罢了。”说着,便拿着那香包,翻来覆去,爱不释手。   原来先前有一日,小唐因去肃王府探望敏丽,便跟竹先生遇见。竹先生看了他几眼,正要走开,不料小唐上前拦住,道:“先生留步。”   竹先生知他有事,便才停下。却见小唐面有迟疑之色,望着他道:“先生见识广博,不同凡俗,我正有一事不解,想要向先生请教。”   竹先生略微惊奇,便问道:“是何事?”   小唐又犹豫片刻,才说道:“先生悠游天下,可见过些非常之人?譬如……天人精灵之类,却不知是否是真有其类的?”   竹先生听他说起这个,不由愕然,便问道:“为何如此相问?”   小唐略有些窘然,却道:“只因我认得一个人……总觉着她、行事处处有异常人,总而言之……很……不似寻常之人,故而心里十分疑惑,却不知先生可也见过这样的人不曾?”   竹先生想了一会儿,心中哑然失笑,便道:“你说的这人,莫不是小怀真呢?”   小唐见被他猜中,面上微微一红,索性道:“是……”   竹先生沉吟片刻,便道:“所谓神仙精灵,不能说不存于世,只不过机缘难得,常人不足见罢了……至于小怀真,你却是多虑了,她虽然灵透,行事也略有异样,可一切皆是行而有因的。你只细看便知。”   小唐还要再问,竹先生却已经飘然离去了。   竹先生只怕说出这宗来,会让应怀真不安,因此只是不言语。怀真到底难耐好奇,便趁着竹先生留意那香囊的功夫,拉住张烨要问,谁知还未开口,里头竹先生就说道:“是了,我今儿来其实也想给你道贺的……你且快去门口等着。”   应怀真呆呆问道:“先生说什么?”   竹先生一边儿端详那香囊,一边儿随口说道:“你父亲算来该是今日回京,随时有可能进府,你还不去等着呢?”   应怀真听了,满心乱跳,知道他神算最准,只怕是真的,正想叫人去跟李贤淑说一声儿,却听院子外一阵吵嚷,竟是吉祥跑了进来,尖声叫道:“姑娘姑娘!二爷回来了!”   ☆、第 110 章   细算了算,到这年底,应兰风离京正好儿是六年时光。   应怀真本想先去告诉李贤淑,不料见吉祥来嚷,便知道李贤淑必然是也听闻了,一时顾不上跟竹先生说话,忙要跟吉祥去前面,走了两步,又忙折回屋里来,屈膝向着竹先生行了个礼,道:“先生请恕我先失陪了。”   竹先生呵呵一笑,道:“去罢去罢。”应怀真心喜非常,便忙同吉祥去了。   等她们去了,竹先生回头看了张烨一眼,道:“好徒儿,我们也回去罢。”   张烨便说道:“为什么不叫我跟怀真说?又不是不可告人的事儿,那唐侍郎竟疑心她是个妖精神仙一类……岂不好笑?怀真好端端一个人罢了,亏他竟是怎么想出来的。”   竹先生横他一眼,道:“偏你又要多嘴,怀真本来就是个多心多虑的,你若再跟她说这个,她又要胡思乱想,你只不要插手,免得乱了人家的命数。”   张烨便叫屈说道:“还是您老人家提起的,偏我多嘴就乱什么命数了?”   竹先生笑看他一眼,也不理论。   张烨却又猴过来,笑着说道:“师父……方才那个香包且给我看看,果然是好的?”   竹先生点了点头,早把香包放到怀里去,闻言更把领口扯了扯,便道:“好是好的,只不过跟你无缘,看也是无用,这是丫头单给我的,别人也难解其意,难嗅其香。”   张烨略见不服,道:“有道是有其师必有其徒,上回那透骨玲珑我还能嗅到一丝香气呢,若真如此说,那个香包岂不是得给我?反正那唐大人也难解其好。”   竹先生听他这般说,不由跺脚道:“住嘴住嘴,这种话也好乱说?你留神些,冥冥中会有因果的。”   张烨撅着嘴,只是哼哼,竹先生看了他一会儿,终究叹了口气,道:“如今为师也不知道此番带你来京,究竟是好是歹了。”   张烨才说道:“师父做什么又发此无用感慨?京城自有京城的繁华好处,且又有许多有趣的人……比如怀真妹妹就是个难得的不是?”   竹先生便问道:“那么山上呢?山中岁月,可寡淡无味了?”   张烨摇了摇头,道:“山上自也有山上的好处,每日晨昏景色变化,以及山中各种生灵,也各有趣味,怎能说是寡淡?”   竹先生挑了挑眉,望着张烨的眼睛,便问道:“倘若叫你选择,你是想留在山上呢,还是留在京中?”   张烨闻言,便皱眉琢磨了会儿,才道:“偏偏鱼与熊掌不能两全,倘若住在山上,又能见着许多有趣的人物,那才衬我的意……”忽然看着竹先生斜睨自己,便又笑道:“罢了罢了,不过,就从这会子看来,我觉着京城却是好的,以后却不知会如何。”   竹先生听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张烨心中一转,忙问道:“师父,无端端怎么问我这个,莫非你起了长久住在京内的心思?”   竹先生又看他一眼,半晌,微微一叹道:“以后你自知道,罢了,人家一家子团聚的时候,咱们且先走罢。”   且不说竹先生同张烨自行出府去了,只说应怀真同吉祥两个往前厅而行,走到半路,正遇到应翠应玉,两人便道:“听说二叔父回来了?咱们快去看看!”当下一块儿涌到应老太君房中。   给老太君见了礼,应怀真张目四顾,谁知并不见李贤淑的影子,许源笑道:“不要找了,你娘听了消息,就什么也不顾地跑了出去了……”   应夫人听了,面无表情,座上应老太君呵呵笑了两声,却道:“兰风出去这几年,好歹是回来了……怪不得二奶奶心急的什么似的。只不知道兰风如今是什么样儿了呢?”   忽然又有丫鬟从外面进来,禀告说道:“回老太君,二爷已经进府了,跟二爷一块儿进府的,还有谷二姑娘跟少爷。”   应老太君听了,大喜,道:“晏珂跟晏灏两个也来了?”   那丫鬟道:“正是的呢,眼见要进二门了。”   众人见应老太君面露喜色,便也都欢喜不已,此刻,应玉便跟应怀真窃窃私语,道:“你一定是不知道的,老太君的家里是南边儿的大族陈家,这晏珂姐姐跟晏灏哥哥两位,算来也是老太君姊妹家的孩子……那陈姨太太嫁给了当地的谷家,不料姨夫早逝,前年听闻陈姨太太也去了,他们家大姐又嫁了,家里只剩下他们两个。怎么这会子竟跟二叔一块儿回京来了呢?对了,谷家是在南边儿,莫非是因为二叔经过的时候正好遇上了?”   应怀真听到“谷二姑娘”,心中一动,眼前便浮现一张看来十分柔顺美貌的脸……其实应玉自然想不到:应怀真其实是知道这谷家两人的。   应老太君的出身的陈家,开国的时候也有从龙之功,被封在江南益阳之地,算是当地的富庶大族,到这一代,已经分为三支,长子嫡孙那一脉,如今还是益阳地方的知府,其他两族却有些式微。这谷晏珂的母亲,便是老太君的姊妹所生之女,算来谷晏珂该称呼老太君一声“姨奶奶”。   如果不是此刻这两个人的名字又浮现,应怀真几乎已经忘了。事实上,谷晏珂的出现,在前世里,是在比这会儿还更早的前几年……   且不说应怀真心中猜疑,顷刻间,外头的人已经到了,先是李贤淑跟应兰风两个人进了来,应怀真一眼看到应兰风,只觉恍若隔世,便顾不得什么礼仪,站起身来就跑了过去。   应兰风也正四处找寻她的身影,忽然见女孩儿站起身来,比先前他离京的时候已经长高了许多……也更加出落许多,只是却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应兰风满心疼爱怜惜,只来得及唤了声“怀真”,见应怀真已经跑到跟前儿,应兰风便张手将她抱入怀中,泪也刷地便掉了下来,只顾抱着怀真,也忘了去给老太君行礼了。   这会儿,外头小丫头又道:“谷姑娘跟谷少爷到了。”说话间,帘子打起来,就见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从外而来,身后跟着一个袅袅娜娜的美人儿来,并一个看来十七八岁的少年。   谷晏珂跟谷晏灏两个见室内是这般情形,便不免先上前去,拜见应老太君跟各位夫人奶奶们,应老太君见了家内的人,喜不自禁,便握着谷晏珂的手,先问道:“怎么忽然就来了?也没有先说一声儿呢?”   谷晏珂笑道:“本来早有打算的,只是日期未定,还想着先修书过来说说一声儿呢,谁知正好儿兰风表哥打我们那过,才跟着他一块儿顺路来了,也好让姨奶奶欢喜一下子。”   应老太君抱着她,果然高兴,谷晏灏也上前行礼,老太君见他出落的十分之好,便也点头赞叹不已。   这会儿,应兰风才跟应怀真分开来,应怀真便打量父亲的脸容神情,却见在外头这许久,虽然看来不免瘦削了些,但却并没怎么大变,脸色虽也不似先前那样白皙,看起来反而更添了几分沉稳,只不知道是在外头吃了多少苦……可不管如何,毕竟安安稳稳地回来了,应怀真心中已满是感激。   此刻,应兰风也打量着怀真,见她长高长大了许多,一面儿心里欣慰,一面儿又觉得心酸,心中想道:“虽然为国尽忠,不辞劳苦,只是到底白白错过了这些年,竟然没有法子看着怀真一天天长大……不管如何,这六年的时光是再也回不来的了。”一时之间,只觉得心中悲戚,竟又掉下泪来。   应怀真伸手给应兰风拭去眼泪,便道:“爹,快去拜见老太君跟太太了。”   应兰风这才忍了心中悲伤,上前给应老太君跟应夫人见礼。   老太君看着他,点头说道:“这几年来你总在外头,虽然不免辛苦,但也是为国而已……如今平平安安回来了,也让家里放心,很好……”   说了一会儿,应老太君便又问道:“只是怎么这样凑巧,竟跟晏珂他们一块儿回来了呢?”   应兰风道:“只因先前往南边儿去,在益阳之地颇遇到些难处,多亏了陈知府相助,回来的时候经过,又承蒙款待,不料谷家表妹等正欲上京,陈知府因念他们年纪小怕行路不便,便托我照料……于是才一路陪着回来了。”   应老太君连连点头,又问两句,便放应兰风去拜见应爵爷,以及跟他的兄弟们相见。   应兰风虽然答应了,却舍不得应怀真,出来的时候,就看着她,应怀真见应老太君正在跟谷家姐弟说话,她便偷偷地也跟着出去了。   李贤淑见她两个出来,便对许源道:“三奶奶先掌着这儿……我暂且出去一会儿。”   许源笑着说道:“我知道你的心,只快去罢了,这会子又客气什么。”   却说应兰风走到门口,便并不动,应怀真紧随其后也出来了,应兰风一声不出,就忙着将她抱起来,如同昔日一样握着腰将她举高了些,应怀真吓了一大跳,反应过来,便笑了两声儿,又怕里头听见,便忙掩口道:“爹快放我下来!”   应兰风才将她放下,这会儿李贤淑出门来,正好见这一幕,便笑着说道:“别只管闹腾,如今长大了,不比先前,叫人看了像是什么?”   应怀真跟应兰风面面相觑,应兰风便冲着应怀真眨了眨眼,道:“你娘说咱们了,以后可改了罢?”   应怀真便吐了吐舌头,道:“娘的话当然要听了。”嘴里说着,却又跑过去,扑在怀中,抱住了应兰风的脖子,在耳畔低低说道:“爹……我好想你。”说了一句,情不自禁地又掉下泪来。   应兰风听了这一句,眼眶立刻也红了,李贤淑在旁,眼里微微湿润,却只唉声叹气,道:“只是腻歪不够!”伸手掐了应兰风一把,看看屋里,想说什么,又且忍住。   因门口都是小丫头们,又是人来人往的,不是个自在说话的地方,李贤淑便一把拉住应兰风,道:“你随我来。”   一直出了老太君的院子,到了东院里,李贤淑才说道:“你老实跟我说,那个谷家的什么姑娘是怎么回事?怎么偏偏这么巧,你回京,他们也上京呢?”   应兰风便道:“我又如何知道?听闻他们要一块儿上京,本来不肯的。只是陈知府帮了我许多,我承他的情……只好答应了,受人所托罢了。”   李贤淑想到谷晏珂那种模样……心里很是不舒服,便说道:“你跟她……当真的没有……”   应兰风猜到她要说什么,一脸的匪夷所思,便道:“你竟在想什么?我一路上累的死去活来,此刻还有一口气儿回来见你跟怀真,已经是老天庇佑呢,怎么你说的我不像是去奉旨办差,反而是去胡作非为的呢?”   李贤淑便不言语了,应兰风就对应怀真道:“你瞧瞧你娘,我才回来,就审我呢,你也不替我说句话?”说着,便捏住应怀真的小鼻子,轻轻拧了一下。   应怀真便笑起来,推开应兰风的手,道:“不怪娘起疑心……爹五六年不回来,猛然间回来了,又带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娘若不审,我还要审呢。”   应兰风听了她这般说,却反而高兴,便又将人抱了起来,道:“审罢审罢……越审爹越高兴!可知道这许多年来爹最想的便是我的宝贝女儿了?”说话间,就抱着转了几个圈儿。   应怀真略有几分头晕,心里却又十分欢悦,便只是笑。   李贤淑急得说道:“快罢了!轻狂成什么样儿了!”   应兰风笑吟吟道:“我五六年不曾抱过怀真了,务必要补回来才是。”   李贤淑虽然也是高兴,却偏冷哼了声,道:“亏得你这会子回来了,若是再晚两年,只怕也捞不着你来抱了呢。”   应兰风听了这话,一怔,笑便敛了,说道:“这是什么意思?”   李贤淑见他正色起来,才笑道:“你不见怀真长大了许多?你还当是前几年什么也不懂的毛丫头呢?如今都已经有人上门提亲了。”   应兰风听了“提亲”,顿时大惊,便把应怀真放下,忙着问道:“什么提亲,谁来提亲?怀真才多大呢,又提什么亲!”   李贤淑故意说道:“立刻就十二了,还有三年及笄,就好嫁人了,有人上门来提个亲又有什么稀奇!你当她才多大?还是五六岁不成?”   应兰风跺了跺脚,走到跟前儿又问:“是哪个小子这样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盯上我的宝贝女儿呢?”   李贤淑见问,越发抿着嘴笑起来,应怀真在旁听到这里,便道:“娘,说这些做什么,好没意思……爹才回来,且让他好生歇息歇息才好,另外,不是还要去见老爷跟伯父叔父们的?”   李贤淑见女儿发话,才忙向着应兰风行了个礼,道:“好好好,二爷且坐,我还没有给您好生的接风洗尘呢。”   应兰风闻言,便回身坐在椅子上,又把应怀真拉过来,叫坐在腿上,才抱着对李贤淑道:“何必接风洗尘这么麻烦,只别当问贼一样的审问我就谢天谢地了,另外,快些跟我说,到底是谁这么大胆又这么有眼光,竟然看上我们怀真呢?”   应怀真脸上已经见窘,不等李贤淑开口,就拦住了,恼道:“爹怎么还是问?再问我就不理你了。”   应兰风见她一再拦阻,知道她心里害羞,只好打住,心想着回头细细地再问李贤淑便是了,于是就笑着捏捏应怀真的下巴,道:“好好好,爹错了,爹不该乱问……怀真别恼。”   应怀真才转怒为喜,又扑在应兰风怀中去了。   李贤淑见两个人如此,不免笑道:“两个祖宗,且消停些,横竖如今回来了,又不是即刻又要走?怀真快下来……你爹从外头来,一身的尘土,也不嫌腌臜呢。”   应兰风低头看看应怀真,问道:“爹腌臜吗?”   应怀真仔细看了会儿,见下颌上胡子拉碴,便忍着笑点点头,又道:“胡子都生出来了,倒像是个落魄书生。”   应兰风便笑道:“爹不在家这两年,你跟你娘学坏了,竟嫌起爹来……”说着,便举着应怀真的手,拿下巴上的胡茬去乱蹭,应怀真觉着手上刺挠的很,便笑着挣扎起来,终究跳下地。   李贤淑趁机拉住应兰风道:“只是胡闹!这两年还以为是稳衬许多,没想到竟变本加厉,我难道养了两个长不大的孩儿不成?”   正说着,却见外头应佩放学回来,一进府便听说应兰风回京了,忙忙地过来拜见,张珍却也跟在身旁。   应兰风见两人都大出息了,又惊又喜,父子们便又叙了会儿话,加上张珍在旁问长问短,一时又是十分热闹。   应怀真便依偎在应兰风身旁听他们说话。顷刻,应兰风环顾周围,不见应蕊,便问起来,应佩道:“蕊儿这两天里病倒了……不然早也来见父亲了,只是不是大病,略受了寒罢了。”   应兰风才点了点头,道:“不是大病就好了,等我稍微安顿,少不得也去看看她。”   应兰风略坐片刻,果然便去见应爵爷跟应梅夫等,一直又周旋了一个时辰,这边儿李贤淑准备好了沐浴等物,应兰风匆匆地沐浴过后,整肃妥当,又才去吏部报到。   如此一直到晚间才回来,进了房,见应怀真不在,应兰风便拉住李贤淑,就问起白天所说的求亲之事。   李贤淑少不得便跟他说了是郭建仪来求娶,应兰风听了,震惊了半晌,才道:“我竟想不到会是表弟……这、这……他竟然看上了怀真?又几时生出这样的心思来呢?”   李贤淑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可不是呢?当初在老太君房内听了,我还当是做梦呢……真真想不到他竟有这份儿心……”   李贤淑说到这里,忽然心中一动:原来应兰风此刻还不知道应怀真曾遭遇的那些事儿呢……李贤淑想到,便皱起眉来,不知道要不要立刻跟应兰风说明。   应兰风见李贤淑沉吟,便问道:“你莫非是愿意的?”   李贤淑张了张口,说道:“原本,我虽然略知道他对怀真有那个心思,却并不看好……你也知道,太太很瞧不惯我们,郭家跟太太又是那个关系,只怕怀真若嫁过去,没什么好果子吃……只是……总之,我见建仪的确是个不错的。”   应兰风点了点头,思忖着说道:“建仪倒的确是个能干的,我虽然在外头,却也听说过他的名儿,官也是越做越大了,人又可靠……只是他年纪大怀真许多,又总是怀真的小表舅,说起来可不好听呢。”   李贤淑笑道:“他上门求亲的事儿都做了,还有什么好不好听?”说到这里,不免又想起应怀真被掳的那件事:那件儿却更是最不好听的。   李贤淑一时就想跟应兰风说明白,但是应兰风爱女如命,若知道了竟有此事,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模样呢……   李贤淑自忖他才回家来,竟不好在这一时跟他说这种大事,何况除了此事,在这五六年内,发生的大事可不是一件而已,一时之间如何说起呢?只慢慢地再说罢了。   李贤淑这边儿犹豫,应兰风又道:“是了,倒没说建仪求亲的下文如何呢?”   李贤淑才定了定神,道:“我本来倒是挺中意的,只是你女儿……她不乐意,也是无法。”   应兰风惊道:“怀真不喜?”   李贤淑唉声叹气,道:“我瞧这丫头的举止,倒不是全然对建仪没情,只是她牛心古怪的,不知是什么心思。不过虽然她说不愿意,我看建仪的行径,却并不死心……这些日子每次来府里,都也要跟怀真见上一面儿……又带许多东西给她,模样也是谨慎守礼,也不见恼,也毫无轻狂之意,委实是个有心的好孩子。”   应兰风出了一会儿神,便哼道:“建仪虽然不错,可是我先前五六年见不着人,好不容易回来了,一年半载地却不能把怀真聘出去,总要多留她两三年在跟前儿才好。”   李贤淑便笑说:“你小心把她留成个老姑娘,又怎么说呢?”   应兰风道:“怕什么?建仪的眼光那样高,又是那么挑剔的一个人,竟偏看中怀真,难道还愁没有好人家嫁不成?我却要仔细看妥当了,别说是怀真不乐意嫁,就算是乐意,且还得过我这关呢。”   两个人唧唧喳喳半夜,李贤淑几番想要将这几年发生的事儿跟应兰风说,却总是找不到好时机开口,眼见入夜,两人都洗漱了,丫鬟们也自都退了,应兰风便抱住李贤淑道:“贤妻,这几年里也苦了你了。”就把头搁在李贤淑肩膀上,腻腻歪歪地。   李贤淑揪心了这些年,好不容易迎他回来,又团团转了半日,没有个清闲松心……如今听了这样的话,才笑道:“自打回来……总算说了一句中听的人话。”   应兰风的手便乱动起来,李贤淑便觉好笑,按住了说道:“做什么!”   应兰风哼哼叽叽了几声,手上越发不老实,李贤淑知道他也苦了几年,便不再为难,只起手把帘子放下,两个人便钻到床里去了。      ☆、第 111 章   次日,四更刚过,李贤淑便推着应兰风起身,要准备上朝事宜。   应兰风爬起身来,仍是睡未足,便打了个哈欠,李贤淑又气又笑,道:“在外头没人管着,也是这个情形?”   应兰风擦擦眼睛,道:“哪里得这样清闲?外头没人管着,更要自己警醒些……本还以为回来了能受用些呢。”话虽如此,却仍是极快地起了身,沐浴更衣,忙忙地吃了几口东西,便出门上轿,往皇宫而去。   五更天的时候来到殿前,群臣有的在朝房内等候,三三两两地闲聊,有的站在外头翘首以待,众人见应兰风来了,便有许多人走上前来,同他招呼寒暄。   应兰风见朝臣们对待自己比先前更加亲热三分,其中更有几个身居高位、先前对他正眼也不瞧一下儿的,如今竟也一反常态过来招呼。   应兰风不由地受宠若惊,还以为是离京太久、乍然回归的缘故,便也一一拱手见礼。   正说着,忽然见一人前来,面如冠玉,端庄温雅,正是郭建仪。应兰风此刻官职尚不如郭建仪,虽有亲戚关系,此刻却是在宫内,以官服相见,于是不免作揖,口称一声:“郭大人。”   郭建仪微微一笑,作揖过后,举手握住应兰风的手道:“应大人好歹是回来了,建仪挂心良久。”   应兰风因知道他向着怀真求亲之事,心里隐隐芥蒂,对郭建仪便不似先前一样态度随意了,便呵呵笑了两声,道:“多谢多谢。”   郭建仪见无人在跟前,便又轻笑道:“表哥比先前要清瘦了许多,必然受了许多苦呢。”   应兰风听到一声“表哥”,心防顿时懈怠,便摸着下巴笑道:“在外头不免餐风露宿,自然是混的不成个样子了……昨儿怀真还说我胡子也生了出来,如一个落魄书生呢……”说着便笑了两声。   郭建仪也笑了笑,才要说话,忽然听见众人又是一片寒暄声音,于是同应兰风两个转头看去。   却见从台阶处上来两人,头前一位却是林沉舟,身边儿的那人,一身红色朝服,在希微晨光之中,可见清隽的面色,双眸星芒隐隐,正是小唐。   顿时寒暄之声又是四起,小唐且走且作揖回礼,却见他似闲庭信步,气定神闲地同这个说几句,同那个点点头,走来转去,不露痕迹里,一转身的功夫,却已经是在应兰风身前了。   应兰风还则罢了,因为小唐屡屡相助,心中着实感激,自从见小唐来到,便目不转睛地,一直都在看着他。   纵然小唐不过来,应兰风也要迎上前去寒暄几句,只碍于群臣踊跃,一时倒也排不上号……此刻见小唐来到,便忙拱手唤道:“唐大人有礼。”   小唐倒是面上略有惊讶之色,看了应兰风一会儿,拱手道:“应大人!”   郭建仪在旁看了,玉面上不由掠过一丝极浅的冷笑,只是他素来习惯喜怒不形于色,因此那笑也是电光火石之间罢了,不料才收了笑,就见小唐抬眼看向自己,有意无意地扫了他一下。   郭建仪心头一凛,眉峰微蹙,见状,便自也举起手来,做了个揖,道:“唐侍郎。”   小唐也向着他浅浅一笑,道:“郭郎中。”   应兰风在旁听着他两人互相唤了官职,才知道小唐已经升了“侍郎”,便道:“我才回京来,尚不知唐大人高升了,可喜可贺!”   小唐便也笑道:“哪里哪里,应大人此行劳苦功高,只怕也是高升不远。”   应兰风闻言一笑:原来他这种外放,差使繁琐不说,又都是些地方上的土建水建,干的若好,朝廷说一声好,若是稍微差池一点,不知哪里出了漏子,搭进去的便可能是自己的性命,何况他这一行,同样也是得罪了不少人,那些地方官儿但凡是敢胡作非为的,谁京内没有几个靠山的,如今被他不由分说拳打脚踢了一番……谁又知道到底是吉是凶呢?   略说了不几句,眼见早朝时候到了,群臣便默然无声,隐隐地果然听到三声净鞭声响,文武群臣便分成两列,上朝面圣。   金銮殿上,成帝高坐,太监上前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当下,便有京兆尹出面,奏了几件年下要预备的寻常之事,皇帝也一一恩准了。   京兆尹退下之后,忽然有一人出列,口称要弹劾工部员外郎应兰风,说他在南行办差之时,胡作非为,害得民怨四起。   此人说罢,便又有两人出列附议,竟是要声讨应兰风似的。   应兰风在旁边听得汗如雨下,正觉得大事不妙,忽然又见一位大臣出面,道:“启奏圣上,弹劾之言纯属无稽之谈,据臣所知,应大人克忠职守,不惧艰险,南边一行并无任何疏漏失职之处,臣并非空口无凭,现有御史的地方查看笔录呈奏。”   太监下了丹墀,将折子接了过去,往上呈给成帝,成帝仔仔细细看了一番,便哼道:“可恶,应爱卿南行劳苦功高,现有御史的亲笔记录,尔等竟然敢污蔑功臣?究竟是何居心?”   起先那些试图弹劾应兰风的几名大臣听见了,面面相觑,却又齐齐看向肃王,肃王使了个眼色,众人便忙跪地,请罪求饶,只说是被人蒙蔽,求陛下开恩罢了。   成帝便罚了这数人三个月的俸禄,又叫他们闭门思过,才算罢休,末了,便又说道:“应兰风不负朕恩,此行于百姓大有裨益,更是群臣楷模……”当下,就问工部可有什么空缺不曾。   正好工部的那位前侍郎,因为大放厥词对平靖夫人不敬之罪,被革了职,如今一直空缺。   工部尚书一奏,成帝便道:“便擢升应兰风为工部侍郎,再赏赐金花十朵,玉带一条,以示嘉奖,以后群臣也务必如应爱卿一般,奋不顾身,尽忠体国才是。”   应兰风如在梦中,呆呆怔怔,忙跪地谢恩。   如此这般,退朝之后,诸位大臣纷纷过来相贺,应兰风兀自有些反应不过来,忽然见肃王走了过来,淡淡道:“应侍郎,大喜啊。”   应兰风忙向着肃王行礼,肃王扫他一眼,转身便去了。   应兰风应酬片刻,见又有几位大臣来到,为首的那位,却正是方才在殿上为他说话的,正是户部的一位侍郎,姓周。   应兰风感念此人大恩,忙行礼相谢,周侍郎便笑道:“应大人不必客气,从此以后咱们都是一样的了……”   应兰风道:“哪里哪里,着实惶恐,若非周大人方才仗义执言,应某又哪里会有此刻?”   周侍郎笑了两声,便道:“其实应大人不必谢我,若真的要谢,得该多谢太子殿下才是。”   应兰风这几年不在京内,对这些官员们不免陌生,听周侍郎如此说,不免一怔,便道:“太子?”   周侍郎见他身边儿并无旁人,便笑哈哈说道:“上回令爱在珍禽园那惊世之举……肃王也是不依不饶地呢,当时太子就很替令爱说了些好话……此番,若不是太子殿下事先知道肃王命人欲对大人下手……又怎会事先准备好御史的奏报,叫下官相救大人呢?太子一番美意,应大人可得明白才好。”   应兰风听着前半段,似乎说的是怀真如何如何,只觉得当真是在梦中,竟全然不懂!听到后半段,却才明白,原来是太子命这周侍郎为他解围的。   应兰风忙道:“原来是太子高义,感激,感激!”待要当面相谢,太子殿下却早先离去了。   周侍郎便笑笑说道:“太子因知道大人是位能干的贤臣,故而才对应大人格外青眼照料呢,肃王先前就对应大人……咳,总之此番又被太子拦下,只怕未必善罢甘休,以后应大人可也要多多留心才是。”说着,便意味深长地看着应兰风。   应兰风心中已经明白:这周侍郎的意思,显然是想招揽他进太子的麾下……如今除了皇上之外,能压住肃王的自然只有太子了,若他是太子的人,肃王要下手,自然也要掂量掂量。   应兰风心中为难,他在朝中为官,实际并不想站在任何一派上……然而如今竟然承了太子的情……于是便只拱手作揖,低头称是罢了。   那周侍郎这才离去了,应兰风目送众人离开,心中兀自沉甸甸地,此刻,忽然又想起周侍郎方才说的什么“珍禽园、令爱”等话,忙抬起手来想要唤住周侍郎问个明白,见他人去的远了,只得又讪讪放下手来。   应兰风回过头来,便想看看郭建仪可在,毕竟两人是亲戚,若是怀真之事,问起他来倒也方便,不料张望了片刻,却见吏部的那位卢侍郎正拉着郭建仪,急匆匆地不知是有何事,郭建仪转头仿佛往这边看了一眼,却仍是被拉着去了。   应兰风无法,便想着赶紧回府,横竖找李贤淑问个明白便罢了,谁知才下了台阶,便听得身后有人道:“应大人,请留步。”   应兰风闻声,心中一喜,回过头来,迎着那人笑道:“唐大人。”   小唐走到应兰风身边,两人对着作揖,小唐便笑道:“我说应大人必然高升呢?恭喜恭喜。”   应兰风便笑道:“还是承蒙唐大人吉言,同喜同喜。”   小唐哈哈一笑,便道:“这么些年不见了,应大人赏不赏脸吃两杯酒呢?”   应兰风本来一心想要回府,只是既然小唐开口了,哪里有不从之礼?便满口答应。   应兰风本是乘轿而来,因小唐骑马,应兰风便只叫人先回府去,借了随从一匹马儿,一块儿相偕而行。   两人且走且说,说了几句闲话,应兰风因想到周侍郎之语,便道:“方才周大人对我说什么……令爱在珍禽园中的惊人之举……我竟不明白是何意思,不知唐大人可知情?”   小唐见他全然不知,便笑了笑,道:“我自然是知道的……若说起来,此事竟还是因我而起。”   应兰风越发诧异不解,便问端倪。   小唐便从那香袋儿说起……一直讲到了应怀真又制香出来,珍禽园中仙鹤起舞之事,应兰风听得如痴如醉,连怎么上了酒楼的都不知。   等醒过神来,人已经在雅间之中。应兰风四处看了一番,恍恍惚惚说道:“竟有这等事?我、我却是丝毫也不知道……”   想到自己竟不知道,也无法目睹,心中更是难过起来,应兰风伸手扶住额头,喃喃说道:“虽然我在外这些年,为国为民,夙夜忧叹,可一旦想起怀真,便五脏六腑皆生疼一样,这几年来无法陪在她身边儿,看着她一点一点长大,着实是我此生最大的遗憾罢了。”说着,便不由地滴下泪来。   小唐不免劝慰了几句,又道:“怀真丫头是个极懂事的,若是应大人因为她的缘故而犹豫不前,甚至放弃前程的话,她反而不会快活的。”   应兰风含泪点了点头,又叹了几声。   顷刻间,便备好了一桌儿简单的酒席菜蔬,两人便才吃了起来,又吃了会儿,就说起今儿周侍郎的事来。   应兰风便低声叹道:“我此行,本来得罪了不少人,其中似乎有肃王的人,不过也有太子的人……本来还以为不知如何呢,没想到太子竟不计前嫌,果然是明君之选。”   小唐见他如此感慨,便喝了口酒,微微一笑说道:“有件事应大人得知道……其实早先我得到消息,太子好像也派了人准备要弹劾应大人的……却不知道为何忽然之间转了风向了。”   应兰风听了,大惊失色,问道:“竟有此事?”   小唐笑道:“正有此事,不过……正如应大人所说,太子肯‘不计前嫌’,转为从肃王手中保下大人,倒的确是个聪明的明君所为,请。”说着便又举杯。   应兰风目瞪口呆,少不得也举起酒杯,慢慢地吃了一口酒。   却正在此刻,听得隔壁的雅间里进了人,小唐跟应兰风两个听了动静,便双双放低了说话的声音。   听得那边落了座,似乎吃了几杯酒,天南海北的地便说了起来,谈来说去,仿佛也有了几分酒意,一人忽然说道:“可是听说了?那善能调香的应公府小姐,她那外放南边的父亲回来了……且还升了大官儿呢。”   另一人啧啧说道:“可是了不得,现在朝中当官儿,真真是五花八门什么都有……不仅仅靠人脉,竟也能靠起有个乖女儿来了。”   两个人哈哈大笑起来,应兰风起初还怔怔地,听到后面一句,那脸腾地便红了,当时就要起身,小唐见他要发作,便伸出手来,在他手上一按。   不料就在这时侯,先前那人忽然放低了声音,神神秘秘说道:“其实这位公府的小姐又有什么呢?先前不还是传出那样不堪的流言来的?说是善能调香才让皇上龙颜大悦,实际上指不定是用的什么手段呢……”   应兰风听见这个,已经是呆怔了,小唐皱了眉,想不到对方竟能说出这种下流的话来,因见不能再忍,便故意咳嗽了一声,以示警戒。   倘若隔壁的人是个有心的,听了小唐这声咳嗽,自然就知机止住了,不料这两个人都喝了酒,又说得兴起,一时竟顾不上避忌之类.   另一个人便接口说道:“你是说那件事儿?不是已经澄清了是谣言么?当时那位小姐人是好端端地在平靖夫人府内呢!”   小唐见此人说的有理,不由也是一怔,应兰风满心不懂,只是侧耳听着,却听先前那人十分猥琐地笑了两声,道:“什么在平靖夫人府上……这件事儿我也只告诉你……应公府内有个丫头,曾是跟着那小姐身边儿的,那丫头亲口说的,说是那晚上,的确是被个大盗把人掳了去,至于出了什么事儿就不知道了……后来是给人救出来的,为了保住颜面,才只说是在平靖夫人府上……”   应兰风听到这里,惊心动魄,虽然不甚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却也知道必然是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大事,他最爱的便是应怀真,听了这话,已经按捺不住,正要起身,却见小唐道:“你坐着,不要出面。”   应兰风一怔,还未反应,小唐已经起身,便推开这间儿的门走了出去,出门时候又把门带上了。   应兰风见他走了出去,便也随之起身,心中一腔愤怒无解,走到门口把门打开,才一露面,就见小唐人在隔壁间的另一侧,第三间房的门口,把门推开看了一眼,确认里头无人,才又把门拉起来。   小唐回身之时看见应兰风,便冲他使了个眼色,那眼神十分凌厉,应兰风心中虽然愤怒,却更茫然,见状便只好退了进去。   小唐这才重回到隔壁的那雅间,也不敲门,一推门就走了进去。   那两个人见忽然有人进来,都是一惊,其中一个却是认得他的,顿时面色就不大好。   应兰风在隔壁,只听得小唐微笑道:“别怕,我来问几句话,说清楚了,自然放两位走了。”   他先前在大理寺,最擅长的便是询问人犯,通身自有一股威仪,此刻虽然是口吻淡淡地,浑身的气质却叫人不寒而栗。   其中的一个还不知小唐身份,正要起身呵斥,对面那人颤声道:“这位……是唐三公子……”那人听了,顿时咬舌战战,不敢再言语。   小唐在桌边儿坐了,便道:“方才你们说的那些传言,是打哪儿听来的?”   这两人对视一眼,不敢言语,小唐微笑道:“此刻我在这儿,还能跟两位好生说话,两位若真是如此铁齿,不肯同我说实话呢……咱们少不得移驾到大理寺,那个地方是最适合问话不过的,就算再狠的人,到了那里也不过是一块儿面团罢了,不知两位筋骨如何?”   这两人听了,浑身似筛箩一般,其中一人道:“我并不知,是陈大哥说的……我原本说是流言……前阵子传的,近来已经不闻了,是陈大哥又说什么……什么公府的丫头?陈大哥你倒是快说,只别带累我!”这人吓怕了,便反而催促那陈大哥。   这姓陈的也慌了神,便道:“我我、我其实也是听人说的……我认识应公府一个上夜的,姓魏,是他跟我说的。”   小唐端量着,慢慢问道:“他又从哪里听说什么丫头嚼舌的事儿呢?”   姓陈的道:“大人容禀,只因他新娶了个丫头为妻,正是……昔日跟着那小姐身边儿的。因那丫头有几分姿色,这魏大哥本甚是得意,不料却又发现那丫头并不是处子,魏大哥只疑心这丫头跟小厮们有私,便每日打骂,那丫头吃不过,才说了,原来是那夜……”   这人哆嗦着,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又苦苦求饶,只说是黄汤灌多了,迷了神儿才胡言乱语起来。   小唐点了点头,知道是秀儿那边出的事。   正思量如何善后,忽然间听到隔壁的门一声巨响,小唐心知不好,忙站起身来,把门打开往外一看,却见应兰风的身影趔趔趄趄地冲下楼去,因走的太急,几乎从楼梯上直摔下去!踉跄着跌坐地上,又爬起来,飞似的往外而去!   小唐皱了皱眉,却仍回过身来,见那两人已跪在地上,仍旧苦苦求饶,小唐便道:“我是谁两位自然认得,不瞒你们说,你们口中的这位公府小姐,我疼得如自己的眼珠子一般,本是不容任何人嚼半寸舌的……今儿看在你们认错儿还算真的份儿上,且不为难你们,只是以后若再随意嚼舌,你们也知道大理寺的耳目是无处不在的……但凡给我听到一个字儿,你们且掂量掂量,若有人敢戳我的眼珠儿,我却该怎么对付呢?”   小唐说着,便慢悠悠地把桌上的一双筷子拿了起来,说到“对付”二字之时,手上微微用力,那筷子顿时断成两截,小唐一松手,一双筷子变成四根,纷纷落在地上,断开之处,竟如刀切一般整齐。   那两人听了这番话,又眼睁睁看了小唐的做派,早已经面无人色,其中一人耐不住,竟是尿了出来,另一人便狠狠地自掴耳光,边道:“再也不敢了!大人饶命!”   小唐冷冷一哼,起身将门踢开,快步下了楼去,追出酒楼门口,却见应兰风骑着马儿,歪歪扭扭已经远去了。      ☆、第 112 章   小唐知道事情不妙,但事到如今,也是无法,便只好翻身上马,往回而行。   正走了一段,忽地看到前方路口上有两人行来,其中一个正是凌景深,另一位,看来眼熟,仔细一看,原来是太子府的一位谋士,记得是姓许。   小唐边走边看,却见许先生满面堆欢,不知在同凌景深说着什么,凌景深微笑点头,两人说了有一会儿,才彼此分别了。   凌景深正欲翻身上马,忽地看到小唐,微微一怔,便向着他点了点头,小唐看他一眼,忽地笑道:“凌大人在太子跟前儿……似是如鱼得水呢?”   四目相对,凌景深也微微一笑道:“唐侍郎过奖,在下还只是一员小小校尉罢了,哪里及得上唐侍郎前途无量。”   小唐斜睨他,淡淡道:“以凌大人如此高明的手段,只怕很快便风生水起,不在话下。”   凌景深只微微低头,一笑道:“承蒙唐侍郎吉言。”   小唐一哼,两人如此说了两句,便各自打马,又是分道而去了。   且说应兰风骑着马儿,飞快地回了府,到了东院里,并不见李贤淑跟应怀真两个在,应兰风便问丫鬟道:“二奶奶人呢?”   那丫鬟见他神色不对,忙道:“二奶奶在上房跟三奶奶算账……”   应兰风不等她说完,便喝道:“快去!给我把二奶奶叫回来!”   那丫鬟见势不妙,忙跑出屋去,急急忙忙到了上房,只说二爷有急事叫快家去。   李贤淑不明所以,便也放下手中之事,匆匆回来东院,才进了门,便笑道:“到底是什么着急的事儿?巴巴地把我……”   一句话还没说完,应兰风已经走上前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不由分说将她拽着往里屋去,底下的丫鬟们见情形不好,自然不敢靠前,便都在门外等着。   李贤淑大惊,觉着应兰风下手极重,手腕竟是疼得发麻,自打两人成亲以来,应兰风从不曾似这样般粗鲁相待,李贤淑便皱眉道:“你这是做什么!我的手腕都要断了!”   应兰风将她拉到屋内,把门掩上,指着她说道:“你的手都要断了?这算什么!我还命也不要了呢!——你且只快些跟我说实话,我不在的时候,怀真究竟出了什么事了?”   李贤淑正揉搓着手腕,忽然听了这句,脸色微变,便道:“你……你从哪来听了什么话?”   应兰风瞪着她,眼睛隐隐发红,咬牙切齿地说:“你别管我从哪里听来的,你且快跟我说明白!我出外这几年,你本该好好地把怀真照顾的妥妥当当,不出一点儿纰漏,如今你反问我从哪里听了什么话?我倒是想从你这里听说!”   李贤淑是头一次见应兰风如此恨得牙痒似的凶她,又听他质问自己不曾好好地照顾应怀真,顿时无限委屈涌上心头,泪便先滚了出来。   应兰风只冷冷地说道:“你倒是快说,哭又有什么用?若女儿出了事,就算死了可又怎么样?”   李贤淑滴了两滴泪,听了这句狠话,便将泪一抹,道:“你在外头这五六年,哪里知道这府里发生的事儿,又哪里知道我们娘儿两个的苦楚,若不是怀真争气,你如今还能看见我们?只怕真真儿是死了,你连尸骨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刨呢!你倒是轻飘飘地只问我怎么看的孩子?我们娘儿两个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时候,你的人却又在哪里?”   应兰风听了这话,越发着恼,堵得一阵阵胸口疼,说道:“若真出了什么事儿,有什么苦楚委屈,你倒是跟我说,总强过我从别人口中知道的好!”   李贤淑道:“你昨儿才回来,半天里可有一个时辰在家儿?昨晚上我本想跟你说,可念着你才回来,说这些事,岂不是要惊死过去?偏今儿又上早朝,倒是得给我机会说呢?”   应兰风闻言,知道有理,便咬唇不语,李贤淑镇定了一下心神,于心里稍微理了一理,便才将应兰风离开之后,般般件件,燕窝的事儿,平靖府的事儿,郭建仪因此提亲,自己因此感激……一一都说了,足足说了半个多时辰。   应兰风如闻晴天霹雳,双眼泪流,魂不附体,跌坐在椅子上,半晌无法动弹。   李贤淑说完了之后,便又问道:“这件事本已经过去了,因为建仪求亲,怀真进宫等事过后,早不见人提起,都说是在平靖府里的……你为何又提起,无端端又是从哪里听说的?”   应兰风闻言,总算清醒过来,便说道:“当夜陪着怀真的,是不是有个什么丫头?”   李贤淑闻言,吓了一大跳,问道:“你说什么,秀儿?”   应兰风霍地站起身来,双眸露出厉色,道:“不错,坏事就坏在这丫头身上……她嫁了一个什么男人……”便把在酒楼里听见的话跟李贤淑说了一遍。   李贤淑听了,踉跄后退两步,满怀骇然。   应兰风走上前来,压低了声音说道:“你还怪我说你,你好糊涂!既然出了这种事,你就该把这丫头远远地打发了才是!为什么竟然留这样一个隐患在身边儿?”   李贤淑便落下泪来,道:“你问我?你为什么不问问怀真?我只是把这丫鬟从她身边儿调开,她就有些不高兴,若还要把她远远地扔了,你当她肯依从?因此我只说把秀儿交给如意带着,是抬举她,怀真才放了心。”   应兰风怔了怔,又问道:“那为何她又嫁了人?”   李贤淑听了,便恨得咬牙切齿,竟然骂道:“不上台面的贱蹄子!我本来把她交给如意看管,不料进宝认得一个姓魏的,一来二去,他们两个不知怎么竟看对了眼!本来这叫魏武的托进宝向我讨秀儿,我并没有答应,不料秀儿又亲自跑来,偷偷地求了怀真……怀真见她十分喜欢那人,便来求我答应了这门亲事,我一时心软,也只以为他们两个是一对儿,又见怀真求,便答应了,谁知道竟会这样?不知好歹的狠毒狼崽子们,这真真是好心挨雷劈!”   应兰风听了这来往原委,也气得头顶火星乱冒,跺了跺脚,切齿说道:“罢了!如今不用说这话了,竟没有什么用……”   应兰风飞快地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才回府来,诸事无法,李贤淑虽然管内宅的事儿,却也不顶用。   应兰风思来想去,便走到外间,叫吉祥来,道:“去看看三爷在不在家,若在家,立刻请他过来!我有要事!”   吉祥因知道两个人在里屋吵嚷,只不知为何,听了吩咐,不敢怠慢,便亲自去了三房,正好应竹韵从外回来,吉祥如得珍宝,赶紧请了来到东院。   应竹韵进了门,见屋里头气氛不对,才笑道:“哥哥怎么了?才回来,就跟嫂子吵嘴了不成?我才听人说哥哥擢升了工部侍郎呢……老太君那边也欢喜的了不得,告诉了我家里的,张罗着要办……”   应兰风面上一丝儿笑都没有,不等应竹韵说完,只道:“老三,你过来,我有事要跟你商议。”   应竹韵一怔,这才瞧出不妥当来,便敛了笑,走上前来,问道:“怎么了?当真出了什么事儿?”   应兰风便沉声问道:“我不在家的时候,听说外头曾有过许多怀真的流言?”   应竹韵听了,才皱眉道:“哥哥提这个做什么?都是谣言罢了,如今也都风平浪静没人提及了。”   应兰风冷笑了声,道:“没有了?你嫂子只在内宅里,是个聋子瞎子倒也罢了,连你这个时常在外头走动的,也是聋了瞎了不成?”   应竹韵听这话说的厉害,忙道:“哥哥这话从何说起?折死我了!”   应兰风便把魏武在外私自传播谣言的事儿说了,厉声说道:“如今我才回来,竟不知如何是好,你说,该怎么办?”   应竹韵听说,气得脸色发白,道:“这挨千刀的下作种子,竟然编排这种话来诋毁主子!怪不得哥哥怒了,我又岂能容他?”   应兰风见他如此,便上前一步,握住应竹韵的手,道:“老三,你是知道的,我最疼的便是怀真,见不得这些污言秽语来诋毁她的名声,尤其还是从咱们府里传出去的,你要替我办这件事儿是最好,但只一件,我要你办的妥妥当当,一点儿后患也没有!”   应竹韵对上应兰风的眼睛,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便微微点了点头,道:“哥哥放心,这种祸害主子的奴才,还留着他做什么?倘若让他活着,我便也不活着了!”   李贤淑在旁边听着他两个说话,此刻才明白是何意,暗暗惊心,不由道:“可……秀儿呢?”   应兰风微微眯起眼睛,冷哼了声。   应竹韵觑着他的神情,便明白应兰风的心意,就道:“嫂子不必行此妇人之仁,嫂子对这丫头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是她自己作死,又怪谁呢?”   李贤淑虽然恨秀儿牙关不紧,不争气泄了口风,但毕竟是个没经过事儿的内宅妇人,一时忍不住心惊肉跳,便道:“叫我看,远远地打发了她就罢了……别的倒也不怕,就是……倘若给怀真知道了,那孩子不知道还会怎么样呢?”   应竹韵闻言不语,只看应兰风的意思,应兰风思忖片刻,道:“她能跟一个人说,便能跟一百个人说,难道还要留着再惹祸不成?”   应竹韵见状,便也说道:“哥哥说的很是。索性一了百了……更何况,她嫁了魏武,保不准是跟魏武一条心的,倘若魏武平白死了,又怎么知道她不会因此恨上了咱们呢?”   李贤淑听了这话,也是有理,只是心中仍旧为难,应兰风便对她说道:“怀真还小,自然什么也不懂,丫头求一求,便心软答应了,你怎么竟也跟着犯糊涂?此事若不是你,也不至于如此!如今你更还替这丫头求情?”   李贤淑见应兰风质问自己,不由又落下泪来,道:“我有什么法子?宁拆一座庙,不毁一门亲,加上那魏武素来看着也勤恳老实,又怎么能想到竟是这么一个作死的坯子呢?因为秀儿自个儿衬意,我还心思是做了一件大好事……毕竟这丫头也吃过亏,倘若嫁了个好人,岂不是补偿了她受的苦?谁又想到竟是这个样儿呢?你如今怪我骂我,我也没有法子,谁叫我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又偏偏不够狠心手辣!”   李贤淑说到这里,又是后悔,又是委屈,此事的确是她一时心软,试问倘若是许源料理这件事,只怕必然是一点儿后患也不会留下。可谁叫她的性子跟手段都不似许源呢?   应竹韵见两个人又吵起来,忙劝了两句,事不宜迟,正要去,忽然听外间应怀真的声音响起,隐隐地问道:“你们都在外头站着做什么呢?”   说话间,便往这边儿走了过来,又问道:“这门怎么关着?是爹回来了吗?”   吉祥不敢隐瞒,便道:“是二爷回来了,……又叫了三爷,好像是在商议事情呢。”   屋里应兰风听了,忙看李贤淑,示意叫她赶紧拭泪,李贤淑便转过身去,忙着掏出手帕擦泪。   忽然听应怀真道:“商议什么事情呢?怎么还关着门……”歪头看了看,心想着不好打扰,于是便挪步回自己房里去了。   应兰风听怀真回房了,才叫应竹韵快去,应竹韵答应了,转身将门打开,才迈步要出门,李贤淑忙唤道:“三爷……”   应竹韵脚下一停,回头看她,李贤淑望着他,很想再给秀儿求一求情,但是想到方才应竹韵所说……便仍是无言了。   应竹韵因此便去了,应兰风才对李贤淑道:“这件儿事不许透露半分给怀真知道。”   李贤淑心中难受,便低声道:“你纵然不说……日后怀真见秀儿不在院子里了,又怎么说?”   应兰风道:“只说她随着那魏武自回他家里原地去了就是。”   李贤淑抬眼看向应兰风,看了半晌,才轻声说道:“我头一次知道,你竟是这么狠心的。”   应兰风一怔,便也说道:“我也是头一次知道,这两个人已经害到真儿了,你竟然还狠不下心!”   李贤淑浑身一震,居然无言以对。   应兰风看她一眼,想到酒楼上那两个人的不堪言语,连杀了那两人的心都有了,何况是一个魏武跟秀儿?冷笑一声,便迈步出门。   应怀真自回了屋内,把在外头摘的一些梅花便放在桌上,嗅着那淡淡的香气,心里却窝着一股微微地寒意,只当时方才在外头又受了寒气,便扬声叫小丫头把手炉拿来。   才叫了两声,就见有人从门口进来,应怀真一看,便笑道:“爹……你跟三叔说完事儿了?”   应兰风走到跟前儿,把提着的手炉放过来,应怀真忙接了过去,捂在手里,笑道:“好冷……大概是又要下雪么?”   忽然之间觉着应兰风的神情有异,浑身的气息也不似先前,便打量着问道:“爹怎么了?”   应兰风张了张口,望着女孩儿被风吹的有些发红的鼻头跟耳垂,只微微一笑道:“既然知道这样冷,怎么还要出去?纵然出去也该多穿些衣裳才是。”   应怀真便笑道:“起初并没觉着冷……谁知道竟大意了。”   应兰风不敢再看她,眼中的泪几乎都要掉下来,便忙转开目光,只看着桌上的梅花道:“怎么又摘了这许多梅花,是做什么?”   应怀真把焐热了的手在耳垂上捏了捏,道:“调香。”   应兰风听了“调香”二字,越发想到外头那些刺心的话,顿时便道:“以后不要调弄这个了。”   应怀真愕然,看了应兰风半晌,便问道:“爹怎么这么说?”忽然见应兰风神情十分异样,不由隐去笑容,皱起眉来,便道:“爹……方才跟三叔商议什么?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应怀真心思转动甚快,不等应兰风回答,忙又问道:“莫非跟我调香有关?”   应兰风见她动了疑心,忙一转头,把眼中的泪晃落,才笑道:“瞎说什么……只是……我知道调香什么的,十分的耗神费力,只怕对你的身子不好。”   应怀真本就心思重,又哪里会被这两句糊弄过去,细看应兰风脸上,见他双眼通红,竟像是哭了。   应怀真十分惊心,便又猜着问道:“爹……到底出什么事儿了?还是今天你上朝去……”   应兰风听了,心中难受的如同刀子绞动,只听李贤淑转述秀儿那些话,便已经无法忍受,只恨不得那金飞鼠如今在跟前,狠命地砍他千刀万刀,剁成肉酱也不解恨。又大恨自己领什么皇命,远离了妻女,才叫应怀真出了这种事,他方才虽然怪责李贤淑,实则最怪责痛恨的却是自己……明明该是他来护着应怀真才对。   应兰风一念至此,再也忍不住,浑身发抖,顷刻泪如雨下。   应怀真见状,吓得魂不附体,她因方才只在花园的一角摘梅花,因此并不知道应兰风升职之事。此刻见应兰风如此,一瞬在心中想到过千万种念头,想的最多的一个便是:“爹难道遇上事了?是被罢官了?还是获罪了?难道去南边果然是大错了?”   应怀真不由便想到前世的情形,一时也心痛难忍,便哑声唤道:“爹……”   应兰风并不言语,只是张手将应怀真抱入怀中,含泪带痛便道:“真儿,是爹不好!”   应怀真不知所措,慌得便也哭了起来,又忙安慰道:“爹,不用怕……到底是出什么事儿了?是被革职了?还是……”   因为前世那一场大祸,她想的越来越快,连最坏的一种可能都想到了,便索性越过这些,一边儿哭一边儿说道:“爹不怕,我可以去求平靖夫人,她老人家最疼我……皇上待我也很好,我都去求一求,还有唐叔叔,还有、还有熙王爷……横竖不会叫爹死,大家都不会死……”   应兰风听了这话,本来已经有十分的悲戚感伤,此刻便已经有了十万分,只恨不得大哭出来才好!   门口处,李贤淑看着这一幕,忍不住也是泪流不止,便回过身去,只顾拿着手帕擦泪。   正在一家子都伤感不已,忽然听外头传来笑声,有人道:“到底是怎么了呢?嫂子急匆匆回来,三爷也急匆匆过来。”   原来是许源来了,走到门口,见李贤淑在哭,屋里两父女又抱头痛哭,许源便诧异道:“这又怎么了?哥哥升了职,是高兴的事儿呢,怎么一家子都哭起来?”   应怀真泪眼朦胧之中,忽然听了这句,便呆住了。   李贤淑忙收了泪,道:“没什么……还不是因为你哥哥他太久不在家里了,你也知道他最疼怀真的,两个人经常这样儿,是那个喜极……喜极而泣。”   应兰风此刻也止了泪,又怕给应怀真看出端倪,便勉强笑道:“正是这个意思。”   应怀真仍是愣愣的,看看许源跟李贤淑,又看应兰风,问道:“爹说什么?升职?”   应兰风深吸一口气,便在露出笑容来,道:“是,爹正是要跟你说这个……今儿皇上擢升爹为工部侍郎了……因为爹太高兴了,故而……一时忍不住……”   应怀真睁大眼睛,心中一块儿大石陡然之间便没了,兀自不信问道:“是真的?”   应兰风点了点头,道:“是真的……怀真可替爹高兴?”   应怀真呆了半晌,眼中的泪又掉下来,便捂住脸,喃喃道:“太好了……太好了。”   低头之时,泪渗过指缝,怀真心中却满是感激,只想:“原来并非杀头,只要不是这个……纵然不是升职,也是值得庆贺之事。”   应兰风不敢再久留,生恐无法自制,便抬手将她额前的流海儿往旁边撩了撩,轻声道:“真儿放心,以后爹不会再离开了……”自然也会好好地保护她,绝不会再让什么邪魔种子害她分毫!   应怀真闻言抬头,便点点头,向着应兰风一笑。   是夜,应怀真因念着要给张珍一个香袋儿,便在灯下熬着绣花儿,正入神之时,忽然听外头一阵鼓噪喧哗,手上的针突地一斜,不偏不倚地刺在指腹上,顿时疼得钻心,怀真举起来看时,却见手指上飞快地沁出一滴血来。   应怀真忙含住手指,一刻竟是心惊肉跳,十分不安,便唤外头的丫鬟,问道:“出什么事儿了?哪里在吵嚷呢?”      ☆、第 113 章   吉祥闻言出外,听着是叫了两个小丫头去查探,半晌回来说道:“并没有什么,只是有一只野猫从屋梁上跳下来,惊着了人。”于是只便罢了。   应怀真因心神不宁,便早早上床安歇,谁知心底浮浮沉沉,竟毫无睡意,不知为何总浮现出白日里应兰风来探她时候的举止神情来……应怀真翻来覆去,思前想后,忽地于黑暗中睁开双眼。   应怀真手抚胸前,不知为何竟觉得心跳的越快。   以应兰风素日的性格,绝不是个会在女儿面前掉泪的人,而所谓“升职”一说,似嫌牵强。   可倘若不是因此,又究竟会是什么,——才让应兰风竟连强忍都不能,终究还哭了出来,且说什么“是爹不好”。   应怀真当时只以为大祸临头,因太过悬心之故,乍然听闻应兰风是升职,顿时便松开心弦,因此竟没有细想这其中的异样说不通之处。   此刻夜深人静,应怀真把白日发生之事在心中极快地想了一遍:她回来见房门紧闭,而丫鬟说应兰风跟二爷在说要紧话,然而从之后的情形来看,房中却并不只是他们两人,李贤淑竟也在内。   然后,应竹韵便匆匆去了,应兰风却到了她的房中……应怀真眼前出现父亲微红的双眸,眼中尽是悲戚之色。   怀真思来想去,忽然便想到一件事,顿时之间,只觉得一股寒意袭上心头,竟蓦地自黑暗中坐了起来。   且说在今日早些时候,进宝儿匆匆地从外头回了家,气咻咻地一脸怒意。   如意正坐在桌边,偎着炉子缝一件儿衣裳,见他面上不好,便道:“今儿怎么这么快回来……这又是怎么了?”   进宝不等她说完,便气得跺脚说道:“祸事了,真想不到小魏是这样的人!”   如意吓了一跳,忙放下手中之物,问道:“怎么了?”   进宝气得咬牙,道:“我方才在门上办事,正好看见小魏送个忠勇伯府上的差役出门,我因见小魏有些鬼鬼祟祟的,以为他要做什么怪,便多站了会儿,不料竟给我听见他在向那人嚼舌!”   如意还并不当回事儿,才要说他大惊小怪,进宝见左右无人,面上怒意越重,说道:“你当他在说谁?正是说咱们姑娘!”   如意闻言大惊,便道:“这是什么意思?说姑娘什么?”   进宝道:“若是别的,我还并不着恼,还不是上次那件无凭无据乱传的事儿?”   如意一听,陡然心惊。   当初审问秀儿的时候,如意是在跟前儿的,自然知道这其中内情。如今见进宝面带盛怒之色,如意即刻便猜到了是此事,一时色变,便说道:“好端端地他嚼这等蛆是为什么?得了二奶奶恩典,还把秀儿赏了他当老婆,他怎么不知感恩,竟反而这样作死?”   进宝冷笑道:“快不用提秀儿了!还不正是因为秀儿起的?我听他向那人说什么……是秀儿亲口承认,那夜并不在平靖夫人府上之类……我因听不下去,气得便冲出去,拦住他打了一顿,本还想拦住那姓陈的,不料他知机快,趁着我教训小魏的时候,自己跑了。”   如意便也急道:“你怎么让他跑了呢?若他出去了乱说……岂不又是一场风波?那魏武又是怎么料理的?”   进宝便咬牙切齿地说道:“我们都是二奶奶的人,岂能容得下这种吃里扒外的祸胎种子?可恨他先前扮的那样好,竟把我们都哄住了,如今却又是这个邪魔腔调,我只恨不得打死他!”   当下,进宝就把如何整治魏武之事说了一遍,又道:“我心想着这种事若再提起,上头又要动怒生气……当初秀儿还是因咱们这里的关系认识这贱坯的,若捅出去,二奶奶岂不是连我们都要怪罪了?因此我便狠打了他一顿,让他跪在地上认了错,赌咒发了血誓,说以后不敢再乱嚼蛆,才放他回屋了。”   如意听了,半晌不言语,只是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出神。   进宝问道:“你倒是说句话?我这样做可使得?”   如意微微摇了摇头,便叹了口气,道:“这件事,是我们原来想差了……本以为魏武可靠,秀儿……又动了心了,才起了那种意思,不料竟是大错特错,罢了,我实话跟你说……二奶奶先前把秀儿打发到我这里来,一来是想让她离了姑娘,二来,却是想让我好生看着她,这第三……”   如意停了会儿,便道:“第三,便是想等着过些日子,慢慢地……姑娘那边不留心了,就把秀儿远远地打发出去……总要离开这京城的好,所以当初魏武想要秀儿、求二奶奶恩典的时候,二奶奶才不肯答应。”   进宝愣住,道:“这又是为什么?”   如意叹道:“现在问这个也没有用了,只是想不到,这小魏居然是这样人面兽心,早先我也听人说他对秀儿并不好,只是我每每问起秀儿,她都百般地替这人掩饰,我因想着‘清官难断家务事’,竟不便插手,于是只当不知。”   如意说到这里,面上微微地有些冷意,便道:“谁知道竟又生出这种事来……如今他已经向外头的人乱嚼舌了,起先这种流言,是外面谣传的,好不容易止息了,倒也罢了……如今若是再传出去,更是从咱们府里而出的,岂不是更厉害一百倍?你原本是二爷的人,我又是承蒙二奶奶恩典才侥幸活了命的……咱们两个能成夫妻,也多亏了二奶奶的大恩大德,如今我觉着,小魏既然是这样不通事理的畜生,只怕你叫他赌咒发誓,他也是不会改的……”   进宝听如意说一句,自己便也点头一下,听到最后,便道:“他胆敢如此?我索性打死了他!”   如意微微蹙眉,忽地轻声说道:“倘若真打死了他……倒算是好的!”   进宝一怔,忽然问道:“娘子,你莫非真是这个意思?倘若是这样才是最好,你只管说一声儿……我立刻就去弄死这畜生,我们不似他这样没心肝,是二奶奶叫你我做成夫妻的,若是弄死了他便除去眼中钉,叫我坐牢也使得。”   如意听了这句,眼眶微微发红,便道:“进宝,我如今才知道,我果然是没嫁错人……”   两人对视一眼,进宝一心便要去打死小魏,如意怕他急躁坏事,便拦着说道:“你且慢来,如今你只装作无事,且去他们屋里探听探听,看他是个什么情形,暂时先缠住他……我叫人把秀儿叫来,我有话要问她。”   进宝明白,当下夫妻两人分头行事,进宝便去找小魏,如意叫个小丫头去他们屋里,只说找秀儿有事,轻轻易易把人调了出来。   秀儿来到如意屋里,只因素来跟着如意办事儿,还以为当真有事,便低着头问。   如意叫小丫头到门口站着,自己走到秀儿跟前,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会儿,忽然握住了秀儿的手腕。   秀儿浑身一颤,忙要抽手,如意将她袖子往上掳起,顿时便露出手腕上数道青紫伤痕等。   秀儿忙把袖子拉下来,轻声叫道:“如意姐姐……”   如意不理睬,冷笑一声,把她的衣裳往下狠狠一扯,顿时也露出脖子底下的伤痕来,其中竟有一道咬痕,血迹还仍在。   如意见状,心知那些“传闻”竟然是真了,踉跄后退一步,脸色发白。   秀儿把领子拉起来,还要强笑遮掩,谁知才要开口,如意已经肃然道:“你住口,一个字儿也别说,且听我说。”   秀儿怔住,抬头看向如意,却见如意盯着自己,说道:“那天你跟二奶奶供认的那件事儿,你可跟魏武说了?”   秀儿听了,浑身大抖,忙跪在地上,道:“如意姐姐,我、我不曾说……”   如意冷笑一声,见她深深低头,便将她的下颌抬起,说道:“你听好了,我念在你也是个可怜之人,才没有立刻跟二奶奶通报此事,现如今你否认也是无用,可知道魏武已经开始对外面的人说起这谣言来了?”   秀儿闻言,双眸蓦地睁得极大,如意瞪着她,焦心如焚,又恨又气,道:“这件事我是死也要烂在肚子里的,二奶奶跟姑娘当然不会对外面的人说,这府里知道内情的只有你,你又是魏武的屋里人,你且说说看,若不是你跟他说的,他又怎敢乱嚼这个!”   秀儿闭上眼睛,泪便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如意看着她这个模样,又是可怜,又觉得恨极,便压低了声音,道:“你也算是这府里的丫头,该知晓些道理,只因二奶奶不是这府里的人,所以行事的手段并不像是其他人一样……倘若你是在三奶奶或者别的什么人手下、又出了这等事,你且想想下场会如何?他们可会像是二奶奶一样容你还在这府里?”   秀儿只是发抖,并不言语。如意又道:“当初二奶奶问完话之后,是如何跟你说的?你当时差点儿把头都磕破了,满口应承,还说自己绝不会告诉任何一个人去,不然就口中生疮一直烂到肚肠里!如今你却又是怎么样?”   如意说着,眼见秀儿的模样,略停了片刻,叹道:“当初因见小魏殷勤,你又那样满心欢喜的……后来毕竟求了姑娘,是姑娘亲自求二奶奶,才得这门亲事,如今你们两个,却为何竟然一块儿反咬起姑娘来了呢?你到底是生了颗什么样儿的心?”   秀儿听到这里,便终于哭了起来,垂着头哽咽说道:“如意姐姐,我当真并没有说什么,是他……他说我并非处子,百般地打我骂我,问我是被谁夺了清白,又或者是跟谁私通,府里的爷们几乎都猜遍了……百般地羞辱我,我只说不是,后来他不知如何就提起那夜的事,问我究竟是不是因为那夜才失贞的,我因一时惊怕,竟没有回话,也并没有就说别的什么,谁知他便认定了是如此……”   秀儿说着,便想起魏武的脸来,明明是个生得颇为体面的男子,起初待她也极温柔体贴,那种种手段,入了人的心里去。   当时她因被金飞鼠祸害,本以为此生无望,不料被魏武小意儿殷勤,偷偷地甜言蜜语哄骗了若干,便动了心了,竟认定是自己一生的良人。   然而便是同样的这个人,察觉她并非完璧之后,便在私底下变做那样狰狞的模样,用尽了手段折磨她,而床笫之间更是毫不怜惜,让她每次都觉着仍是身在那个雨夜的破庙之中……苦不堪言。   然而当初这个人是自己看中的,为此还不惜去求了应怀真,因此不免忍着罢了,只当世间所有夫妻大概也是如此。   如意逼问道:“你当真没有跟他仔细说过?是他自个儿猜的?”   秀儿垂泪,心中也是懊悔害怕至极,道:“我并没有说,他见我不回答,便自个儿猜到了……”只仍不敢启齿的是:那一次之后,每夜无人之时,魏武便总是逼问她当日的情形,甚至……逐渐变本加厉地开始追问——是不是应怀真也被糟蹋了,又是如何被糟蹋的,话语之猥、亵下、流,不堪入耳。   秀儿只是忍着不敢声张罢了,又哪里知道他丧心病狂,竟会到外头也说去?   如意听了秀儿回答,一颗心总算是微微安定,便道:“这样说来,竟都是那混账畜生的错了……只是如今他已经张扬出去,你却想如何?若是此事给二奶奶知道了,只怕大家都要跟着遭殃。”   如意说到这里,便又恨得说道:“他既然是这样不堪的货色,当初你们成亲后,你就该说出来,早些离了他,也不至于如今又生出这种祸事来!”   秀儿捂着脸哭道:“我已经是没有人要的,好歹他娶了我,又是我自己求了来的,少不得自作自受,捱着罢了。”   如意听到这里,便唉声叹气地恨道:“你果然是个没志气的!当初太太叫我嫁给那黄四,我宁死也不肯,就算一辈子没有男人又怎么样?你难道就不活着了?如今得了这样一个畜生似的东西,难道就是好的?要一辈子抱着捱苦不成?叫我看,像是你这样,只怕迟早晚会死在他手上……如今更是连累了众人!”   秀儿低下头去,只是落泪。如意气不过,更问道:“方才他又打你来?”   秀儿微微点了点头,神情里有几分木然。   如意一想,便知道是因为进宝狠打了魏武一顿,这厮吃了气,回头自然便发、泄在秀儿身上……如意扶着额头,说道:“你这样……倒是让我也不知该怎么办好了。若容他再这样下去,只怕瞒不住,将来揭出来,二奶奶少不得连我跟进宝一块儿责怪……”   如意说到这里,微微冷笑了声,道:“只为了你一个人,阴差阳错里闹得都不得安生,罢了,只怕是我们前辈子欠了你的。只是我们也都罢了,可所谓‘主子奴才’,主子是天,奴才是地,当初出事之后主子保住你性命,又许了你求的姻缘,难道主子也活该欠了你不成?”   秀儿无言以对,木木怔怔。   如意本来以为秀儿已经对小魏全说了,便恨极了她,不料听了这话,便改了主意,就道:“这件事你不要怪我,因为魏武今日已经跟一个人说了……那人又逃走了,只怕瞒也瞒不住,若是再闹出来,我们的罪岂不是更重了,我不免要去向二奶奶说明此事,要生要死,只二奶奶给一句话罢了。”   如意说着,就看秀儿,却见她仍是一语不发。   如意失望之极,便摇了摇头,冷冷道:“你回去罢。”吩咐过后,又出外叫小丫头把进宝儿请回来。   半晌秀儿去了,进宝便回来了,进门就问如何,如意便说道:“这件事怕是瞒不住,干系又大……且如今家里不仅只是二奶奶,还有二爷又回来了,我素日看二爷待姑娘的情形,若是知道了此事,不知会怎么样翻天覆地呢,不如拼着担责,且向二奶奶出首去。免得日后闹出来,我们反而落了个不忠不义的罪名。”   进宝儿听了,就点了点头,道:“我不必打死小魏了?”   如意叹了声,道:“不必了,这件事让二爷料理便是。”   如意说着,便赶着去寻李贤淑,不料来到东院,却见丫头们都在外面,说是应兰风正在跟二奶奶三爷商议事情。   如意等了半天,李贤淑才终究出来,两下见了,如意忙细细地把秀儿跟小魏的事儿说了一遍,本以为李贤淑会勃然大怒,不料李贤淑只淡淡地说了声知道了。   秀儿不解,只好又问李贤淑要如何料理……李贤淑怔了半晌,微微冷笑道:“我见识有限,手段不高,已经惹了人厌了……如今自有更妥当的人去料理,何必我们插手呢?”   如意听了这话,并不明白,然而见李贤淑面色神情跟昔日大不相同,却不好再问,只是忐忑退了。   是夜,应竹韵打发了两个心腹的小厮,便来到了魏武的院中,商议好了如何动手,正要进内,忽然听到里头有些异样响动,似是女子呜咽声响,仔细再听,竟像是在行那夫妻之事。   两个小厮听了,不免彼此一笑,其中一个便悄悄地推开门扇,两个人猫着腰进来,走到那卧室外头,果然里面的声音更大了些,依稀有些零碎含混的言语,说什么“当初被……的怎么不是那个……反而是你?偏偏把你……残花败柳给了我……如果是那……”   断断续续地,听不真切,也并不懂,那喘息声却反而更大了,两个小厮对视偷笑,便起身要动手,谁知才站起身来,忽然听到一声凄厉惨呼,嚎叫的不似人声。   小厮们吓了一跳,定睛看去,却见前方的床榻上,魏武梗着脖子,双眼凸出,脖子上深深插着一把剪刀,鲜血四溅,状若鬼怪。   小厮们见状,惊心动魄,忽然有人从外头进来,见状也惊呆了,原来是应竹韵并不放心,故而也跟了来,听了这凄厉叫声,便从外头忙进来。   鲜血顺着魏武的脖子直淌下来,落在底下秀儿的脸上身上,她却并不觉得如何难受,只见那张狰狞的脸上露出难以言喻的痛苦之色,看起来更像是那夜那名贼人,如今却被自己一剪子刺中,他终于不敢再欺负自己了。   魏武还抽搐了两下,秀儿便笑起来,眼睁睁地看着他跌在自己的身上,却笑得十分快活。   两个小厮本是来干这勾当的,没想到却见到这一幕,不由双双胆寒,一时都看应竹韵。   应竹韵望着这一幕,同样也有些心惊胆战,此刻外头也有人惊动了,纷纷聚拢过来,应竹韵忙叫一人出去喝退他们,又叫小厮们把秀儿绑住,不料一个小厮才上前的功夫,秀儿却猛然将剪刀从魏武颈间拔了出来,抬头看了应竹韵一眼,就向着自己颈间刺了过去!   应竹韵不及多想,只叫道:“拦下她!”   那小厮忙去夺剪刀,怎奈颈子上仍旧刺破了一个大口子,血汩汩地流了出来,秀儿手一松,往后倒下。应竹韵跑到秀儿身旁,看着她倒在血泊之中,动也不动,应竹韵双目圆睁,一时竟无法置信。   这一夜,在东院房中,李贤淑跟应兰风两个虽然同床,却是各怀心思,各自无言,也无法入睡,回想昨夜的恩爱似火,恍然如梦。   不知过了多久,应兰风才出声道:“白日里我因太急切了,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   李贤淑背对着他,听了这句,眼中就见了泪,仍是不做声。   应兰风又道:“我知道你素来虽然口中每每凶狠,到底并不曾手捏人命,故而不忍也是有的。然而我跟你却是不同……从小在府里长大,只是眼见的便不止是一人两人了。”   李贤淑听到这里,心才一动,应兰风幽幽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若是有人欺负我,倒也无所谓,若欺负你,你多半骂回去……只不过,我见不得有人欺负怀真,不管是谁……”   李贤淑伸手擦了擦眼睛,才翻过身来,说道:“我知道你的心,你不必说了。”   应兰风转头看她,道:“当真明白?”   李贤淑也转过头来,道:“我跟你,毕竟是做了十三年夫妻。”   应兰风闻言,便叹了声,伸手抱住李贤淑的肩,将她重又揽入怀中。   次日,府内沸沸扬扬地说起昨夜后院遭了贼,因被人发现,竟行凶杀死一人,刺伤一人,如今已经呈报了京畿司衙门,捕快们也飞快地过来查探过了,一时没有头绪,只说年底贼人多,务必要加紧巡逻防范。   这种事自然是瞒不住的,很快应怀真便知道了,被“贼”刺死的却是秀儿所嫁的夫君魏武,连秀儿也身受重伤,命在旦夕。   应怀真听了,便叫人把如意唤来,仔仔细细问了一番,如意早有所料,便把准备好的一席话说了。   应怀真听罢,对着窗外出神了半晌,整整一日,一句话也不说。   又过两日,听闻秀儿已经被救了过来,只是因伤在颈间,一时半晌还不能开口。   李贤淑这两日里也格外小心谨慎,虽见应怀真少言寡语,却又不敢如先前一样尽情地逗她说话了,本来以为应怀真听说秀儿出事,必然要去探望,不料她竟一个字也不曾提过。   一直到第三日上,应怀真才叫吉祥带着,便去探望秀儿。   因秀儿伤重,此刻便在如意的家中厢房歇息休养,这个地方是下人居处,平日里的主子奶奶们从来不到,如意早听闻了,便忙迎出来,应怀真并不在意,被如意领着,便到了内室。   此刻秀儿已经神智清醒过来,只仍是不能说话罢了,如意方才也先告诉了她姑娘要来探望,此刻见了应怀真到了跟前儿,顿时眼中便涌出泪来,想要说话,又无法做声,于是只是睁着眼看着。   应怀真望着她,便抬手在秀儿的额头上轻轻抚过,温声说道:“别着急,好生养着,等好了再说。”   秀儿只是看着她,应怀真微微一笑,便道:“好可怜见儿的,不过人家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觉着一定是这样的,好秀儿,你可不要辜负我的心意呢?”   秀儿皱了皱眉,泪便顺着眼角斜斜地流了下来,应怀真掏出帕子,轻轻地给她擦去,便又俯身在她耳畔说道:“我知道你如今不能说话,我问你两句,如果我说的对,你便眨一眨眼,若不对,你便眨两下。”   秀儿听着,就一眨眼。应怀真向着她一笑,便又在耳畔问道:“是谁害死了魏武,又是谁伤了你的呢?可是……这府里的什么人?”   秀儿听了,双眼猛地睁大,半晌微微一动,果然眨了一下,应怀真见状,心头一沉,正脑中轰乱,却忽然见秀儿又眨了一下,既然是两下,那便“不对”了。   应怀真定了定神,便又问道:“不是府里的人?你且不用怕,只说实话就是了……这两日我思来想去,总觉着……你现在这样,跟先前那件事有关,究竟是不是?”   秀儿望着她,满眼的泪,却又轻轻地眨了两下,眨完了,却又摇了摇头,张张嘴道:“是我……不好,姑娘……我、对不……”挣扎着,声音竟是十分嘶哑难听。   应怀真见她是这个情形,眼圈一红,忙道:“好好,我不问了就是,你也不必再说了。”   秀儿的嘴唇却仍是哆嗦着,仿佛着急要说什么话,应怀真只好把手轻轻地覆在她的唇上,便道:“好丫头,你且听我的,只管好生养身子……等你好了,我依旧把你要回来,从此之后你便留在我身边儿,哪里也不用去,只陪着我一辈子便是了。”   秀儿看着她,眼中的泪一涌而出。应怀真向着她微微一笑,道:“我身边儿虽换了丫头,却总不及你,还等着你回去伺候呢……我知道你是最听话的,我如今说的,你可要好生记着?”   秀儿看了她半晌,终于轻轻地眨了一下眼。   应怀真一笑,便把手撤了,秀儿望着她,便也泪眼朦胧地向着她笑了一笑。   且说这一日,张珍又逃学回来,正经过朱雀大街,要到应公府找怀真玩耍,忽然见到有一人骑马翩翩而来,人物风神俊雅,张珍一看,十分倾心,便停了步子,行礼唤道:“郭大人!”   郭建仪见是他,便翻身下马,也十分亲切地笑道:“是大元宝呢?何必唤我大人,都生疏了,你若是不嫌我大你几岁,便只叫我一声‘哥哥’就是了。”   张珍听了,果然眉开眼笑,便道:“那我便不客套啦,哥哥是要去哪里呢?”   郭建仪道:“我才从城外回来,办了点差事……你是要去公府里?”   张珍便说“是”。   郭建仪便叫小厮牵着马,只跟着张珍边说边走,道:“前儿我约略听公府里似出了一件人命案子……像是什么飞贼杀了一个下人?”   张珍本以为他立刻就走,见问,便道:“可不是呢?还伤着了原本伺候怀真的秀儿姐姐,那死了的是她的夫君,两人才成亲不久,真真儿可怜。”   郭建仪微微点头,道:“年下里毕竟事多,是了,应大人终于回府了,近来我一直不得空见他,你可知道他如何了?”   张珍早就知道郭建仪年青有为,只是看他的仪容不俗,官职又高,生怕不好相处,因此平日不是很敢亲近,又加上他向应怀真求亲之事,便更隐隐地有几分“芥蒂”。   不料此刻相见,郭建仪竟十分亲切温和,且又健谈,张珍心里高兴便道:“应伯父可是了不得呢……回来那天上朝面圣,皇上也十分嘉奖。”   郭建仪笑了笑,道:“可不是呢?说起这个来,当时我也是在朝堂上的,也是亲眼目睹的,许多大臣保荐……只是现在想想,那日我本来想叫住表哥一块儿回府的,只是迟了一步,他竟是随着唐大人去了,后来听闻两个人是去酒楼喝酒了呢?”   张珍觉着郭建仪仿佛太过亲切了,竟跟自己说这许多话,然而他心性单纯,便并不往别的地方想,只嘿嘿笑道:“是吗?这个我却并不知道,就是那位很了不得的唐三公子?怀真妹妹跟他也熟识……上回他家妹妹成亲,怀真妹妹还亲自去陪了好几天呢。”   郭建仪便也看着他笑道:“可不正是那位了不得的唐三公子?说起来……你应伯父才回京,有些事儿不免生疏,这位唐侍郎却是个极通透聪明的人,身份又是高贵,他竟然主动请你应伯父喝酒,也是稀罕,也不知是不是有什么要事相商,不过倒是极好不错的……若得了他的指点,必然也是逢凶化吉,前途不可限量呢。——怀真若是知道了这件事,必然也是极高兴。”   张珍觉着这话甚好,就也连连点头,因听闻怀真必然高兴,心中就暗暗记下。   两个人走着,眼见便到了岔路口,郭建仪便停下步子,道:“我还另外有事,就不陪你过去了……对了,大元宝,我要拜托你一件事。”   张珍忙道:“不敢不敢,却是何事?”   郭建仪道:“你也知道,只因我向怀真求亲之事……我瞧着怀真有些恼了我,你若见了她,且记得不要提跟我说话的事儿呢?免得她还以为我是故意找你如何,不免又多心。”   张珍听了,虽然意外,却也满口答应,只笑道:“哥哥,你真真儿是个谨慎人……好罢,我只不跟妹妹说罢了。”   郭建仪才微笑叫他且去,张珍同郭建仪作别,且走且想:“先前并不太清楚,如今看来,郭家哥哥也是个不错之人呢。”一边想一边儿不由回头,却见郭建仪仍站在原地,面色沉静,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张珍一怔之下,便眉开眼笑,向着他挥了挥手,郭建仪也笑着向着他一点头,才翻身上马,自去了。      ☆、第 114 章   且说张珍进了府内,便兴冲冲地去找怀真,还没进屋,就听到一阵琴声传来,淙淙叮咚,似显生涩,却也是极好听的。   张珍一喜,正好见小丫头出来,就问道:“妹妹在家?是在做什么?”   小丫头笑道:“珍哥儿来了,我们姑娘抚琴呢!”   张珍听了,喜得越发手舞足蹈,道:“妹妹越发能耐了,竟连这个也会了!可见我来的正是时候,正好也给我听一听长长见识。”   小丫头见他眉开眼笑,就也忍不住笑起来,就给他打起帘子,一边儿往里头说:“珍哥儿来了!”   屋里头听见了,那琴声便停了,张珍早窜到里屋,果然见应怀真坐在窗下的那张书桌背后,桌上放着一把半新不旧的琴。   张珍忙先说:“妹妹安好?……怎么不弹了,我正着急要听呢?”   应怀真便笑道:“我才重练这个,弹得都不成声调,只自娱自乐罢了,给人听了岂不可笑,幸好你也不太懂这个,若是会听,不知道笑成什么样呢。”   张珍果然拍掌笑道:“谁说我不会听?我觉着好听,心里头喜欢,那就是最会听的……难道非要说出个弯弯绕绕的道理才算会听的?你只快给我弹,正好给我赶上这个空子,可不放过你的。”   应怀真见他急切,便也不说别的,只道:“你倒是总有一番歪道理,偏叫人听着又能信服。”说着抿嘴一笑,因为天冷,就又把手搓了一会儿,才又起手,叮叮当当,又弹了一会子。   张珍在旁边听得,如沐春风,忍不住摇头晃脑,抓耳挠腮,喜悦之情无法言说。   应怀真停了手,见他是这个情形,一时也觉着好笑,便道:“阿弥陀佛,哪里就这么好听了,瞧你那个模样!倒像是个猴儿。”   张珍便起身跑到她跟前儿,说道:“妹妹,不是我夸,弹得真真是好,我也听过几次别人弹琴,都不如你这个好,以后我再来,你可再多弹几次给我听呢?”   应怀真道:“你又听过谁弹琴了?就敢说这话。还说再来……今儿怕又是逃学了?你留神家里头知道了打你。”   张珍笑道:“又打我做什么,我爷爷也知道我的性子,特说了只读书知道个道理就好了,不用非得去蟾宫折桂,何况我瞧着明年这阵仗,有小绝哥哥春晖哥哥佩大哥他们就罢了,我就是个陪考而已。”说着便哈哈大笑。   应怀真看着他全无挂心的模样,倒觉着高兴,便道:“你这样说我倒是喜欢,凡事想得开最好了。”   张珍便又趴在桌子上,催着怀真再给他弹一曲,应怀真道:“我才学了这一个,还不会别的,等学好了,少不得再弹给你听,又着什么急呢。”   张珍闻言便也罢了,此刻丫鬟们早奉茶上来,张珍喝了两口,忽然想起在路上遇见郭建仪之事,于是便问道:“应伯父近来可好吗?”   应怀真点了点头,道:“因升了职,近来又更忙了。”说着,便微微地低了头,眉尖微蹙,如有心事。   张珍见她如此,便笑道:“不用担心,我……听人家说,那跟妹妹极好的唐三公子很照顾应伯父呢,对了,你可知道?当初应伯父被擢升侍郎的那天,唐三公子还特请他喝酒来呢,连我舅舅都说他在京内的人脉极广,纵然应伯父有什么想不到的,有他指点,一定也能顺风顺水,将来必然能当更大的官儿。”   张珍因想着郭建仪说的话,又不能直说是他说的,就这般说了一番,想让应怀真也高兴高兴。   应怀真听了,一怔,便问道:“是……刚被擢升侍郎那天,三公子跟爹喝酒了?”   张珍笑道:“可不是的呢?唐三公子人品不凡,难得的对应伯父青眼有加,真真是好,妹妹你高不高兴?”   应怀真勉强一笑,道:“的确是极好的。”心中却不由猜道:“那日父亲匆匆从外头回来,才立刻叫了三叔父过去说话,然后就……难道,竟然是唐叔叔跟父亲说了那件事?”   一时想到小唐笑意温润的模样,微觉一阵迷惘,忽然又想到前世那个“唐毅”的威严仪态,心中却又一凛,寒意自生,转念竟又想:“我怎么……竟忘了这个人是什么本质性情的呢?”   这一日,应兰风自工部回来,心中有事,缓步徐行,将经过一间院落的时候,忽然心中一动,记得是昔日杨姨娘住着的。   杨姨娘是应夫人当日给了他的,那时候应兰风还有些年少轻狂,倒也十分喜欢杨姨娘的柔媚温顺,后来因为转了性子,一心科举,便淡了其他,等再中了举,又娶了李贤淑,到了泰州,杨姨娘却留在京内,两下里就更淡了。   五年后回了京,在杨姨娘上前行礼之时应兰风才记起来还有这样一个人,因跟李贤淑鹣鲽情深,便不曾再亲近杨姨娘,谁知道再一次放出南边儿回来,却已经是阴阳两隔了。   应兰风心中感慨,便迈步进了院子,将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听到里头隐隐地有说话声音,应兰风忽然记起应蕊还住在这院子里,既然来到,便想着去看一看她,只不知这跟她说话的却又是何人。   应兰风东张西望,偏不曾看见一个丫头,便自己掀起帘子进了门,才听得说话声越发大了几分,只听是应蕊的声音,说道:“多谢二姨还惦记着我,怪不得素日里太太跟老太君都盛赞二姨贤惠仁慈呢。”   应兰风一听,才知道里头的是谷晏珂,果然,便听到谷晏珂道:“我倒要再跟老太君说一声,让再给你请个好些儿的大夫……都病了几天了,这样拖下去可怎么得了呢?”   只听应蕊咳嗽了两声,道:“是我自己的身子不争气罢了,父亲好不容易回来,我却没有办法去请安……真真儿的不孝。”说话间,就有几分哽咽。   应兰风听到是谷晏珂在里头,本不想进去,不料听到这里,心中便有些不忍,于是就站住脚,先咳嗽了声,才道:“怎么也没有人在?”   只听里头静了一静,顷刻,却是谷晏珂的丫鬟打起帘子,谷晏珂便从里头走了出来,见了应兰风,含笑盈盈,就低头行礼,口称:“表哥来了。”   应兰风道:“妹妹怎么也在这里呢?”   谷晏珂便低眉下去,温声说道:“因前儿大家都在老太君跟前儿,只不见了蕊儿,我又听说她病了,所以特意过来看看,表哥别嫌我多事才好。”   应兰风便一笑道:“说的什么话,倒是要多谢你竟有这份心意。”   谷晏珂便也微微一笑,道:“表哥说一个‘谢’字,我倒是惶恐了,当初还不曾深谢表哥相送我们上京……既然来了府中,自然就当是一家人了,何必说谢这样见外呢。”   应兰风听她话说的亲切动听,便只点了点头,谷晏珂因见应兰风特意而来,便不想打扰他父女两个,只说了两句,便借机告辞而去了。   应兰风这才到了里屋,却见应蕊已经下了地,正靠着床边呆呆地,见他进来,便忙要行礼,应兰风见她脸色不佳,便上前来将她扶住,问道:“怎么竟病的这样?可请大夫来看了?”   应蕊便道:“父亲不必担心,已经请了几个大夫了,都说不碍事,只是因病的厉害,连父亲回来了也不曾去请安见面儿,实在心里难安。”   应兰风点了点头,转头看了一遍,却见这屋里并没什么摆设之物,至于被褥帐幔等,看来也略有些简陋陈旧,不似是个姑娘的闺房所在。   应兰风微微皱眉,便道:“你的丫鬟呢?我来了半天,怎么一个都没有?”   应蕊咳嗽了声,说道:“有的,只是方才去厨房里催促熬药了。因此一时也没有回来。”   应兰风见应蕊虽然大了许多,可比先前却显得瘦了,加上病着,更兼憔悴之意,细细端详一会儿,却并不知要说什么,就只道:“你且好生保重……我改天再来看你。”   应蕊见他要走,便唤道:“父亲……”语声依依,很是不舍似的,眼睛看着应兰风,双眸中泪光隐隐。   应兰风一怔,便略停了步子,应蕊凝望着他,半晌,才道:“娘已是不在了,父亲可知道?”   应兰风听了这句,心中不由地也有几分难过,便说道:“你母亲已经跟我说了。”   应蕊低下头去,眼中的泪便坠下来,隔了会儿,才说道:“母亲可跟父亲说了……娘是怎么死的?”   应兰风叹了口气,说道:“也说了。你……不必再多想了。”   应蕊听到这里,便才又抬起头来,对应兰风道:“我不知父亲是如何说的,但是我知道,娘不是个会下毒谋害别人的性子,父亲好歹也是知道些的。”   应兰风沉吟片刻,不想再提此事。   不料应蕊竟又说道:“这些年来,因父亲一直都不在家里,所以这些话,我竟不知该向谁人去说,如今父亲总算是回来了……”说到这里,应蕊便大咳起来,一时竟弯下腰去,浑身发抖,十分可怜。   应兰风见状,忙过来将她扶住,便道:“行了,你不必说了,横竖以后再说也好……先保养身子要紧。”   应蕊听了这话,便又流下泪来,抓着应兰风的胳膊,便道:“我这病,眼见已经是十多天了……竟不见好,我只怕……我也将步了娘的后尘,跟着她去了,这些话此刻不说,只怕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应兰风听她说的可怜,一时也觉着揪心,便只好道:“年纪轻轻地且胡说什么!……到底是何事这样要紧呢?”   应蕊按着胸口喘了两口,才含泪便道:“当初,娘得的那燕窝……原本是三房里送的,事发之后我琢磨查探了许久,才知道当时是三少奶奶、因为一事跟二奶奶起了龃龉,所以才特意送燕窝向娘示好,未必不存着气二奶奶的心。”   应兰风微微一怔,应蕊又咳了两声,继续说道:“当时偏偏因为我不懂事的缘故,得罪了母亲,所以我娘得了这好东西,便要送给二奶奶去,顺势叫我向二奶奶赔礼道歉之意,我当时……很不愿意,叫我娘留下来自己吃,我娘反而斥骂了我一顿,说我任性胡闹,很该听二奶奶的话,我见她着了急,才答应了。”   应兰风有几分留心,便问道:“那燕窝上为何竟有毒?难道是三房要害你娘?”   应蕊摇了摇头,道:“并不至于,倘若三奶奶要害我娘,自有一百种法子,何必大费周章的在燕窝上下药?后来……到出了事后,我娘曾叫了我去,她问我……”   应蕊说到这里,声音也颤抖起来,应兰风问道:“她问你什么?”   应蕊道:“娘问我……有没有把要送燕窝给二奶奶的事同别人说过。”   应兰风浑身一震,忙凝神细听,只听应蕊哭道:“当时我对娘说……我曾跟老太君提起过,娘就不许我再多嘴此事了,只是那时我并不懂事,只以为二奶奶出面求情,事情自然就无碍了,谁知道老太君那边儿的确是应允了,但回来的路上,娘却自缢了呢!”   应蕊说着,便捂着脸,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应兰风也呆住了,见应蕊哭的可怜,便抬手在她肩头轻轻一按,道:“蕊儿……不要哭了。”   应蕊止了泪,抬头看向应兰风,忽然便扑在他的怀中,哭道:“父亲……”   应兰风心中叹息,只好将应蕊的肩头抱了一抱,便道:“你本就病了,再这样伤神,怪不得病总是不好。”   应蕊哭了会儿,便道:“父亲,我娘是被冤枉的,如今好歹父亲回来了,求您给我娘做主。”   应兰风眉头一蹙,便看向应蕊:原来杨姨娘这件事,李贤淑也是同他说了的,只是不知道应蕊这边儿的情形罢了。   李贤淑也并没有就说杨姨娘便是元凶,只是照实说来而已,可应兰风毕竟是在应公府长大的,只听李贤淑所说,便知道这里面必有内情,如今听了应蕊这样说,更是确信无疑了。   应兰风便道:“我听你母亲说起来,也觉得其中有令人费解之处,只是毕竟过去这么久了,竟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所为。”   应蕊听他如此说,便道:“父亲若是不回来,这些话我也是不敢对人说的……这两年我冷眼看来,动手的,多半便是……”   最后一声儿低低的,应兰风听了,脸色立变,道:“住口!可是胡说!”   应蕊见他动怒,便低下头去,只道:“我知道父亲必然是不信的……然而当初父亲在泰州时候,本就得罪了夫人,后来进府,因二奶奶的性情是那样,更有几番得罪之处……何况二奶奶的出身并不算好,众人又传说父亲的官职将升,若真的将来振兴家门,以二奶奶的出身跟脾性,不免被那些人耻笑……”   应兰风喝道:“越发胡说了!你母亲的出身又如何?谁乱嚼的这些?如今她依旧是四品诰命,谁还敢小觑半分不成?”   应蕊苦笑道:“父亲容禀,这些话难道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无非是别人风言风语的说的,我心里记下的罢了,当初二奶奶不计前嫌,亲自带着我去求老太君救我娘,这份恩情我是记住了的,自然也感激,但当初我娘要送燕窝的事,我只在老太君房里说过,保不准有哪个嬷嬷听了去,跟夫人通风报信,如果是夫人想要借刀杀人,也不是不可能的……”   应兰风听到这里,便将应蕊推开,蓦地站起身来,道:“简直……”   应蕊挣扎着起身,双膝一屈,跪在地上,哭道:“蕊儿自知道这些话大逆不道,父亲若是不容,蕊儿也甘心领受,如今我已经病的这样,只怕再不几日,便追随我亲娘去了,只求父亲记住,我娘并没有做那些伤天害理的歹事,她是冤枉的。就算父亲不肯追究真凶,却也无妨,只要记住这一点儿,蕊儿便瞑目了!”   说到这里,应蕊便伏低了身子,额头贴地,向着应兰风磕了个头。   应兰风后退一步,心甚不忍,见她病躯颤巍巍地,终究上前又将她搀扶了起来,应蕊脸色发白,喘了口气,额头见了汗,情形越发不好似的,却仍是看着应兰风,又道:“爹且记着我的话……这件事,不是只跟我和我亲娘相关,委实是因为……若真的是夫人所为,这些年来,只怕明里暗里也有动作,是冲着二奶奶跟怀真妹妹去的,我娘不过是无辜遭殃罢了……”   应蕊说到这里,却又苦笑起来,道:“不知道二奶奶有没有把尚武堂的事儿也跟父亲说……那一次,玉儿妹妹硬拉着怀真去尚武堂看热闹,路上遇到危险出了事……她们偷偷私跑出去的事,也是夫人知道风声,逼着我向老太君说的……当时我没有法子,只怕违逆了夫人的意思,自己也……就等不到父亲回来了,这些年我不敢多亲近怀真妹妹,也正是怕越亲近她,反而越是对她不好,对我自个儿也是不好……只是我心里百般愧疚,却是无法的。”   应兰风虽然听说过尚武堂之事,可这一节却并不知道,如今见应蕊主动说起来,心中更是骇然。应蕊哽咽了会儿,才又停下来,道:“我并不是逼迫父亲如何,只求父亲留心就罢了……这两年来,仗着怀真妹妹跟唐府交好,得平靖夫人的青眼,所以那些人才不敢造次……只是外人再疼妹妹,妹妹却仍是住在府里,横竖一时之间,远水解不了近渴。这府内看来安然,事实上如何谁又知道?若还不着意留神,只怕后面还会更有事呢。”   应兰风听到这里,十分动容。前儿因为酒楼上偶然听了一席话,他回来质问李贤淑……才知道李贤淑同怀真两个这几年里在应公府内过的如惊涛骇浪一般,这两天,应兰风心中也在暗暗思量此事。如今听了应蕊所说,果然跟先前李贤淑所说的情形对上了。   应兰风仔细打量应蕊,先前他本以为应蕊必然仇恨李贤淑,或者也少不了嫉妒怀真……却想不到她竟有这样的心性,又想到应蕊死了娘,偏杨姨娘又死的不明不白,应蕊又不敢十分亲近李贤淑,只怕这几年也过的十分辛苦。   加上此刻又病的如此严重,竟还生出了欲死的意思。   半晌,应兰风才叹道:“我竟然不知道……你这孩子竟然也是个眼明心亮的……心里更是藏着这许多话。”   应兰风停了停,又道:“罢了,这些年来……难为你了,你不必担心……以后爹自会留意。你也……安心养病罢了,其他的且都交给我来料理。”   应兰风说到这里,便重将应蕊送到床边,叫她自在躺了,又看了几眼,便才出门,正好撞见两个丫鬟有说有笑地回来,应兰风心中恼火,便斥道:“去了哪里,这半天才回来?让姑娘一个人留在房里,她又是病着,若有个万一又怎么说?”   两个丫鬟吓得忙跪地,其中一个说道:“因为厨下里熬着药,所以才去看药来的,并不是故意偷懒。”   应兰风便问道:“熬得什么药?又请的什么先生?”   两个丫鬟一一说了,又忙把药方拿出来看,应兰风看了一遍,见无什么大碍,便又道:“好生伺候着姑娘,若真的病的有个好歹,我唯你们是问!”两个丫鬟听了,战战兢兢起身,果然就入内去了。   到了正午,李贤淑回到东院,见怀真不在里,就同应兰风说起秀儿的事,道:“怀真只要那丫头再回来,你却说如何是好?”   应兰风沉吟半晌,终于说道:“既然她想如此,那么就叫那丫头回来就是了。”   李贤淑心中诧异,本以为应兰风会竭力反对,不料竟如此,李贤淑心中生疑,便问道:“先前你不是还想着……”   先前,应兰风早从应竹韵口中得知了那夜的情形,加上又听了进宝儿的禀告,此刻便道:“你也说怀真的脾气倔,这两天我见这孩子有些异样,只怕她已经猜到了,若还是不顺着她的意思,不知道又会生出什么事来,倒不如且顺着她。”   李贤淑听了这句,微微地松了口气。便叹道:“也罢,留在身边儿也好,只是如今秀儿嫁过人了,只怕名头上又不好听,另外老太君跟太太那边……”   应兰风听到这里,反而冷笑了声,道:“故主念旧,便留下那丫鬟又如何,太太若是要管,你难道想不出法子来对付?”   李贤淑一惊,觉着这句话仿佛有些戳心,便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本来已经把太太得罪的不行,如今难道要我更得罪她?好歹咱们名头上要过得去呢。”   应兰风道:“我并没有让你当面掴太太的耳光,难道你想不出其他的法子?”   李贤淑皱起眉来,就看应兰风,只觉着应兰风跟先前仿佛有些不同,若是在之前,但凡说起应夫人,应兰风只怕总要劝她小心忍着罢了,如今却是如何?   且不说李贤淑心中惊诧,应兰风又道:“另外,如今杨姨娘都没了,好歹你也是蕊儿的母亲,且要对她多留意些才好……她病了这许多天,竟然总不见好,反瘦的形销骨立,竟像是大不好了……都是请的什么大夫呢?”   李贤淑听了这一句,越发惊心,看着应兰风道:“你莫非是在说我亏待了蕊儿?这些年来她总不跟我亲近,我莫非要上赶着去跟她亲热?”   应兰风见李贤淑如此说,不免想到应蕊先前所说的“怕戳夫人的眼故而不敢亲近怀真”的话来,便道:“你知道她没了亲娘,那孩子心里也是苦,好歹你上心些才是……不然叫外人看了也不像样。”   这话虽然听来不甚严重,但是细细想来,竟然有疑她之意了。   李贤淑同应兰风做了十三年的夫妻,从来不见应兰风如此相待,此刻听了,一颗心沁凉,本来想要大吵大闹一场,然而想到前日因怀真而起的那一场,此刻便更是无语,就只笑了笑,道:“二爷说的很是。”   应兰风见她虽然并不发作,但是面上凉凉地,知道她心里不舒服,想要安慰两句,又只是罢了。正在此刻,却见应怀真从外头回来,见爹娘两个坐在厅内,彼此两两无言,气氛神情也大为不对,应怀真心中疑惑,便问道:“是怎么了?”      ☆、第 115 章   且说应怀真见爹娘坐在厅中,相对无语,只觉得情形不对,便问如何。   李贤淑见女儿隐隐担忧,便笑着起身,道:“并没什么……只是说两句闲话,你却是去哪里了?”   应怀真打量着两人,答道:“跟玉儿姐姐到春晖哥哥那边儿坐了一会儿。”   李贤淑笑道:“这大冷天的,没事儿别往外头跑,免得又受了风寒。对了……方才你爹说了,你不是想讨秀儿回来么?他准了,还不多谢你爹呢?”   应怀真听了,双眸微微一亮,便看应兰风,轻声问道:“爹答应了?”   应兰风起身走到她身边儿,便道:“就随你的意思罢了。”   应怀真抬头,目光相对间,只觉得父亲的双眸明亮温暖,一如既往,但在这所有之后,却似有几分奇异的陌生,但这份陌生,却俨然是记忆之中的熟悉之感。   应怀真一刻恍惚,却又低下头去,轻声说道:“多谢爹。”   应兰风见她神情里并不见十分喜悦,张了张口,却并不做声,只是握住应怀真的手,却觉得小手冰凉,应兰风叹了口气,便道:“怀真,爹只要你知道……不管如何,爹只想你喜乐平安,不管用什么法子,也不计较用何种手段。”   应怀真听了这句,只觉得喉头艰涩,竟不知要说什么好。   李贤淑见状,便仍是笑吟吟道:“你们父女两个且说话,我还有事儿。”说着,便回身出门,到了东院门口,才停下脚步,李贤淑回头便问如意:“方才二爷去了哪里?”   如意就叫两个丫头去问,顷刻间回来,便道:“二爷是去了蕊小姐房中。”。   李贤淑听了,一声冷笑,拔腿便走,如意隐约猜到几分,便道:“二奶奶,现在去可好?”   李贤淑道:“怕什么?”竟径直来到应蕊房中,却果然闻到满屋的药气,应蕊躺在床上,一见是她来了,眼底掠过几丝慌张之意,急忙要起身。   李贤淑把屋内各处打量了一会儿,心中一震,却走到应蕊身边儿,把她按住,笑道:“你病了,何必起来?”   应蕊只好顺势躺下,便道:“母亲怎么亲自来了?我正病中,倒是不好叫人探望……若是过了病气可怎么是好呢?”   李贤淑和颜悦色道:“我是你的母亲,本就该多过来看看才是,只不过怕扰了你的病,加上一直事多,竟疏忽了……说起来,你这屋子怎么竟如此的不像样呢?先前我可记得并不是这般的?”   原来当初杨姨娘没了之后,李贤淑念在应蕊乍失生母,一个人住岂不孤凄?心里打算叫她也搬去东院一起住的,因此就来过一趟,当时印象中,这屋子里的陈设玩意儿之类倒也不少,也不似如今这般简陋冷清。   不料那时候应蕊只说自己仍要住在杨姨娘这间屋里,好歹也算是对生母的一个念想儿,既然人家都这般说了,李贤淑自然不能强人所难,于是才作罢了。   后来隔三差五地便也来探望一番,然而因应蕊神情只淡淡地,虽然不是疏离,却也绝非亲近,李贤淑又不是个口蜜腹剑的人,心想既然你不爱亲热我,我何必热脸贴你的冷屁股呢?何况她毕竟是正经嫡母,按理说本该是应蕊过去找她恭敬热络才是,没有个反过来的道理。   因此李贤淑去过七八次之后,渐渐地就疏懒了,只是一个月一次,或者几个月去瞧一回罢了,若有事,只打发丫鬟去罢了。   今年虽然事多,更是少来这处,但记得上回来的时候,是八月份之时,印象中当时这屋子还不是现在这个模样儿。   李贤淑心知有异,又看应蕊如此,便并不说破,只笑着问了几句:是否按时吃药,身子觉得如何之类,便才退了出来。   李贤淑退出之后,就立刻叫如意把伺候应蕊的两个丫鬟叫来,便问道:“姑娘屋里的布置,什么时候竟变成这个样儿了?”   两个丫鬟面面相觑,半晌,才说道:“我们也不清楚姑娘的心意……只是,从上上个月开始似的,姑娘忽然嫌弃屋子里的布置太俗气了,先是叫把些鲜艳色的摆设等物去了……慢慢地,就什么都不肯要了。都叫搬走或者拿起来,或者送人了。”   李贤淑皱了皱眉,便问道:“那被褥为什么我也看着旧旧的呢?难道姑娘被子都旧了,你们也不吭声的?就算你们不报官中,那么每个月姑娘好歹也有一两银子的月钱,就算自个儿也够买一床新的了?”   还是那丫鬟道:“何尝没跟姑娘说过的?只是这被子是入了冬后,姑娘亲自叫翻箱子找出来的……说是那些新的盖着不暖和,要旧旧的才好,我们劝了两回,姑娘只是不肯听。”   另一个丫鬟听着,一声儿也不言语。李贤淑看了看她,便道:“那又是如何得的病?账上也有记录,光是大夫已经请了两个,药也吃了几回,怎么竟也不见好?”   那丫鬟便道:“这个奴婢就不知了,不过听人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大概是会慢一些的。”   李贤淑微微一笑,道:“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两个丫鬟站在地下,不知为何竟审问的这般细致。李贤淑笑着,就看向旁边那丫鬟,便问道:“你怎么不做声?敢情我问话你没听见?”   那丫鬟名唤叶儿,闻言忙道:“二奶奶饶恕,我并不敢当没听见,只是见小萝都说了,我便不好再说了。”   李贤淑道:“既然如此,我只问你,你们姑娘一天吃几回药,是怎么吃的?”   叶儿便道:“姑娘一天吃两回药,晌午一回,晚上一回,是我们熬好了药后送到房中,姑娘自己喝的。”   李贤淑想了想,半晌才又问道:“自己喝是什么意思,莫非你们都不曾在跟前儿?”   叶儿沉默片刻,才道:“是……姑娘说要自己慢慢地喝,因此都不叫我们在跟前儿。”   李贤淑心中一震,立时便要站起身来,却又缓缓地坐了回去,只仍笑笑地说道:“你们伺候的也太大意了,先前让姑娘害了病,我自不处罚你们也就罢了,如今竟然连药也不看着姑娘喝了,既然这样,那还要你们何用?”   叶儿跟小萝听见,双双跪地,道:“二奶奶饶恕,我们以后再不敢了。”   李贤淑道:“你们别怕,我又不是要责怪你们,只是你们以后办事且要小心些,比如这喝药,若是姑娘嫌苦不肯喝了呢?趁着你们不在跟前儿偷偷地倒掉……你们又怎么知道?这病岂不是就永远好不了的?我倒是好说,可是二爷心疼姑娘,见她好不了,自然要先拿你们问罚呢?”   叶儿便道:“我们以后一定勤勉小心,务必看着姑娘把药喝了才是,求二奶奶饶过我们这遭儿罢。”   李贤淑道:“先不用忙着说别的,我倒是想饶了你们呢,可二爷心疼闺女,总想拿个人来打上几十板子出气才好……”   两个丫头听了,都害怕起来,忙又求饶,李贤淑道:“先别忙……你们若真想脱罪,我倒是有个主意。”   两人忙又求问,李贤淑招手道:“你们两个且过来。”叶儿跟小萝便上前来,李贤淑低低地说了几句话,两人面面相觑,终于磕头去了。   两个丫鬟去了之后,如意便道:“二奶奶,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竟是看糊涂了。”   李贤淑想了会儿,复冷冷地一笑,道:“糊涂的何止是你?如今瞧着,倒像是咱们被个毛丫头耍了一回罢了……”说到这里,忽然皱眉道:“不对……”   如意问道:“竟是怎么了?”   李贤淑却并不说,只起身道:“你稍后便知。”如意见状,心中也自默默测度,便陪着她出门。   李贤淑出了门,便径直来到了许源房中,许源正歪在美人榻上打瞌睡想事情,见她来了,忙起身让座。   李贤淑道:“不必了,你歪着罢了。”   许源并不敢放肆,仍是坐起来,喜莺见李贤淑来了,便亲自奉了茶上来,才又退下。   屋里,许源细看李贤淑脸上神情,便试着问道:“嫂子是怎么了?却像是有事。”   李贤淑思忖半晌,才说道:“我有一件事儿不大明白,想来想去,只能请教你。”   许源忙笑道:“嫂子说什么请教,只管问就是了。只别是我做错了什么呢?”   李贤淑道:“不干你的事儿……是这样,倘若,你们房内那留芳有了个一子半女的,这孩子又一直针对你,暗地里在三爷面前使绊子,你会如何料理?”   许源听了诧异,却又皱眉冷笑道:“倘若她真有那个福气生个兔崽子出来,那兔崽子若乖乖地倒也还好说,若是敢如嫂子你说的这般……只怕我叫他后悔自个儿从娘胎里生出来呢!”   李贤淑心头一震,细细端量许源半天,并不言语。   许源被她看的心底发虚,先想了一下自己房中诸事,觉得并无不妥,忽然一个转念,便明白过来,当下便放低了声音问道:“嫂子……恕我多嘴一句,莫非……是应蕊那个丫头她……”   李贤淑见她已经猜到,索性不再隐瞒,就把应兰风叫自己留意照顾应蕊,她又如何去应蕊房中查看等事一一说了。   许源听后,大为惊疑,便道:“这丫头竟有这等心机?”想了半晌,忽然冷笑道:“怪不得呢,我以为……纵然是姨娘生的,那死鬼又不在了,可到底我们都不曾怠慢过,也请了两个大夫来看,总不至于两个都是庸医,这病竟一直都不好,反而更重了些!再想想看,蕊儿是什么时候病的?可不正是十月底的时候?可巧儿赶在二爷回京之前呢?若说这不是这丫头的苦肉计,我把脑袋拧下来!”   李贤淑心中本早就猜是如此,只是仍是不大相信应蕊一个丫头,竟然有这种心机,于是方才便吩咐那小萝跟叶儿回去盯着,叫她们熬了药后,照旧给应蕊放着,依然如先前一样不在跟前儿就是了……只偷偷地看她到底是喝不喝药,若是淘气不喝,就来回她,这病自然跟丫鬟们就无干了,因此两个丫鬟才听命而去。   李贤淑心底却想:倘若是喝了,倒也罢了,倘若不喝……那么这一场连环“苦肉计”,自然便没有跑了。   然而李贤淑又一想:应蕊已经同应兰风演过戏诉完苦了,只怕以后药再送上之后,必然也就乖乖地喝了……所以这命人偷偷细察,只怕多半也是无用。   因此才走来跟许源相说此事。如今见许源斩钉截铁这般保证,李贤淑心中又是冷,又觉得恨,心冷的是在这府里,连应蕊一个丫头,都满怀心机地想着对付人,恨的是,应蕊一心一意跟她对着干,这也罢了,应兰风还因此信了应蕊,反疑心自己。   许源见她出神儿,便唤了两声,道:“嫂子如今要如何料理?”   李贤淑醒神看她,半晌才说:“她本没了娘,我可怜她,自诩不曾刻薄对待过,倘若她跟应佩一样懂事,我依旧如疼怀真一样疼……怎么如今,竟是这样的心肠?”   许源道:“嫂子你当天底下的人都是如你一般的人?”只说了一句,便打住了。   原来许源心中思虑半晌,又有一句话想提醒李贤淑,却又怕说了的话……反而惹祸上身,思来想去,便只笑着道:“嫂子只要狠下心肠,要怎么摆布不成?只怕你狠不下心罢了……说起来,这新来的谷家姑娘倒是个好的呢,我见她今儿还去过蕊儿房中探望,果然如老太君说的,是个贤德心善的,也怪道老太君疼她疼得什么似的。”   李贤淑见她无端说起这句,顿时中了她的一道心病,盯着许源看了会儿,心里早明镜儿似的,并不说破,只也笑道:“可不是呢?只是这二姑娘也是将嫁的年纪了,好端端地跑来京内,莫不是想在这京内寻个夫婿?”   许源听了这句,知道她是明白的。便也道:“正是这话呢?只是这京内龙蛇混杂的,倒是要擦亮眼睛才好,找的对那自然是再好不过,我们都跟着欢喜。只怕不知怎么找错了人,那可不知怎么说了。”   两人说了半晌,李贤淑才自去了。是夜,小萝果然悄悄地来报,说是应蕊将药喝了,李贤淑也并未说什么,只叫她们以后好好地伺候罢了。   又过了几日,已过冬至,天近黄昏,忽然飘起雪来。   凌景深从城门处换防,骑着马儿往回,正迤逦而行,见雪下的越发大了,凌景深仰头看天,忽地想到某年某月某日,曾跟人携手踏雪而行,彼时,那些笑声似能震碎九霄琼玉。   景深在岔路口上驻马停了片刻,便叫自己的随从先回家去,只报信说还有一宗应酬,要晚些回家,让少奶奶不必等他吃饭,那随从便领命而去。   景深又看了一会儿雪,半晌,才调转马头,往右手边一条街而去,如此走了有一刻钟功夫,便停在一座熟悉的门头之外。   门口那些葱葱翠翠的竹子被雪压着,黄昏里透出一股深深苍翠色,大红灯笼被雪打了一半儿,倒觉着趣致。   景深正呆看的功夫,忽然门被打开,一个小幺儿钻了出来,见了他,喜的跳到跟前,勒住缰绳道:“我们姐姐敢情有千里眼?我正在屋里守着炉子,便赶着叫我快开门,我还摸不着头绪呢,原来是爷来了。”   景深便笑道:“你们姐姐屋里没有人?”边说着,边翻身下马。   那小幺儿也笑着回答道:“姐姐屋里没有人,心里才有人。”   景深挑眉道:“好猴儿崽子,说的什么鬼话?”   小幺儿便道:“姐姐心里自然有人,爷也知道是什么人。”   景深便笑了笑,说话间,里头又有个丫鬟出来,满面堆笑地接了景深入内。   凌景深到了屋里,因生着炉子,扑面一股暖意,把外头的那股寒给驱散开来,小幺儿们一地乱跑,捧上各种果品菜蔬,又拿了酒来要烫着吃,却并不见胭脂姑娘露面。   又等了一刻钟,景深已经吃了两杯酒,才见胭脂一身红衣,徐徐下了楼来。伺候的小幺儿跟丫鬟们见了,便尽数识趣地悄悄退下。   红衣如火,佳人如玉,景深不由抬头看去,见胭脂眉眼带春含媚,走到跟前儿,含笑坐下,也不说话,先举杯自饮了一杯。   景深望着她,说道:“你是怎么知道我在你们门外的?”   胭脂便道:“我每日都在楼上张望,今儿一大早眼皮便跳,料想是你会来,果然给我猜中了。”   景深笑笑,道:“你为何不去摆摊卜卦,一定日进斗金。”   胭脂媚眼如丝,道:“日进斗金却不能了,我只要你一个客人,你偏又是这样穷。”   景深听了,就笑着低了头吃菜,胭脂亲自捡着他爱吃的几样夹在他跟前儿,才又说道:“以为你得了个娇妻,便把我抛在脑后了,今儿又是如何肯来了?莫不是拌嘴吵架了?”   凌景深一笑,道:“我近来不便跟其他人会面,要拜托你同殿下说一声儿。”   胭脂听了,娇笑道:“原来果然是这样……无事不登三宝殿。”嘴角依然带笑,眼底却隐约有几分失望之意。   凌景深扫她一眼,又道:“上回那件事,王爷如何说的?”   胭脂垂了眼皮儿,又喝了一杯酒,才说道:“本来是王爷跟太子一起参奏应兰风,不料你却劝说太子改弹劾为保荐,又有那些御史的南行记录……反而诳了王爷一道,太子自以为胜了王爷一步棋,又向应兰风施了恩,自然便信了你……王爷的人虽在朝上碰了一鼻子灰,但长远看来,这笔将计就计的买卖,却甚是划算,因此王爷自然十分满意。”   凌景深笑了笑,见胭脂的酒杯空了,便替她也添了一杯。   胭脂见状,眼波闪烁,瞅了景深半晌,忽然叹道:“你也知道……我原本并不想你如此,在王爷底下已经很是艰难,如今你更跑到个更不好相与的太子跟前儿去……我只怕……”   景深淡淡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胭脂听了他这一句,欲言又止。终于低低说道:“你说的也是,只不过……我私心觉得你不该如此搏命才是。”   景深仍是淡声道:“为王爷办事,自然要尽心竭力,何必说其他的呢,如今我已经取得太子信任,将来一步步地到他身边去,自然更能为王爷做更多事了,将来王爷有了所成,你我皆是功臣。”   胭脂闻言,双眉微蹙,到底是并没有再说什么,只说道:“我真的……猜不透你。莫非你先前娶了林御史的小姐,也是为了王爷办事不成?”   凌景深微微一怔,嘴角动了两下,才又笑着说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胭脂看着他,道:“那唐三公子……毕竟是你最知心之人,如此待他,莫非你丝毫也不觉着心里……”   才说了一句,景深双眸微微眯起,冷冷地说道:“住口。”   胭脂的话便戛然而止,四目相对,景深喉头几动,一伸手握住胭脂手臂,猛地便将她拉到怀里。这动作甚是粗鲁,胭脂猝不及防,红衣的袖子轻轻一扬,如一片红云当空,却又徐徐落定,被死死地压在一抹如渊墨色之下。      ☆、第 116 章   是夜,林明慧用过晚膳,自去给凌夫人请安,坐着说了会儿话。   不多时,外头报说大爷回来了,说话间,就见景深自外头进来,额前鬓发上顶着的雪片遇热,便化作水珠儿,钻到发间去了。   凌景深上前行礼完毕,凌夫人便道:“正经这样的天气,夜深路滑的,还是尽量早些回来罢了,不要一味地只在外头跟人吃酒,忘了你家里还有人等着。”   林御史名动天下,朝野敬重,锦宁侯府如今却是式微,凌景深又是庶子,故而林明慧嫁到凌家,其实也算是低嫁了,凌夫人不敢对林明慧稍微怠慢,林明慧又是才嫁过来,也当她是母亲似的敬重,双方都是客套有礼,彼此谦让,婆媳两个倒是相处甚佳。   凌夫人说一句,凌景深自然应着,林明慧在旁笑道:“按理说吃酒应酬,倒也不妨事,官场上哪里不要结交人呢?总闷在家里也没有进益。譬如我爹先前忙的时候,整日里见不到他人……只是有一点,得须是正经儿的应酬场合才好。可知这样的天气又晚归,我跟太太心里头都惦记牵挂着呢?”   凌夫人见她如此说,就也微微点头。   凌景深少不得也答应了,凌夫人便笑对明慧道:“罢了,如今人总算是回来了,你也不用留在我这里,夜寒天冷的,且同他回去早些安歇……”   说着,忽然又对凌景深说道:“你再去看看你弟弟,叫他别只顾看书,身子要紧,我们说了几遍,他只不听。”   凌景深又应了声,林明慧也起身来,向着凌夫人行了礼,才同凌景深一块儿出了房中。   才出了门,景深便对明慧道:“你且先回房去罢,我去看看小绝。”   林明慧就道:“小绝比你妥当的很,整日里只在书房里读书……委实是勤勉,我叫人送了几次汤水,每每顾不上喝,都凉了。弄得我倒是怪心疼的,虽然过了年立刻要准备科考,可也不用这样拼命呢?你去说声也是好,谁叫他只听你的话呢。”   景深听了,便握住明慧的手,道:“我白日里难得在家,自然照顾不到,小绝又是个古怪性子,若真的专心看起书来,就万事也不会管,你若不提醒他,他只怕连口水也不能喝,如今你这样为他上心,我心里着实感激。”说着,便拉起她的手,在唇边亲了一亲。   因丫鬟们在身后,明慧就把手抽出来,抿嘴笑道:“当着人呢!不过……我倒是喜欢小绝的脾气,他偏又生得这样可人疼,你快去罢,只别耽搁太久。”   景深因此便去了,到了书房内看了一遭,果然见两个丫鬟仍在屋里外间伺候,凌绝却在里面,正拿着一卷书在思忖什么,直到凌景深走到桌边,才发觉他来了。   凌绝便皱眉道:“你才回来?”   凌景深道:“外头有些儿应酬,今儿下雪天冷,还是别忙看书,早些安歇是正经。”   凌绝摇头道:“你好不容易才回来,何必在我这儿耽搁时间,快回去罢了。”   景深笑道:“我已跟你嫂子说过了……她也不放心你,叫我过来劝你早些睡。”   凌绝闻言,一时把书放下,就看景深,道:“虽然如此,哥哥却还要在家里多留些心思,毕竟嫂子才嫁过来不多久,外头有那些应酬……能减则减最好。”   景深一怔,凌绝看了他一会儿,又催他道:“罢了,你别站在这里,没得扰了我的心思,只快回去罢。”   景深知道他的脾气,不好一意违拗,便道:“好好,我就要回去了,只是你且别大意了,最多再看半个时辰,快安歇罢?”   凌绝挥手道:“知道了。不用只管啰嗦。”   凌景深见他微微不耐烦,却笑了笑,偏在他头上摸了一把,凌绝歪头横他一眼,景深就转身出了里间,又吩咐丫鬟道:“看着少爷,最多让他再留半个时辰,便叫他去睡。”丫鬟们少不得也答应了。   景深出了书房,便自回屋中去,却见林明慧在灯下做针线活,走近了看,见绣的是一条絩带。   丫鬟们见他回来,便打水进来,景深洗了手脸,才回到桌边,道:“才叫我劝小绝收敛些,你自己倒是不怕费眼呢?”   明慧道:“我见你的衣裳都是旧的,不然就总是一套,偏我的针线并不出色,少不得先练练手儿,日后也可以给你添件儿衣裳之类。”   凌景深心中一动,便轻轻握住她的手,把针线拿了过去,放在桌上。   明慧抬头看他,目光相对,景深并不言语,俯身在她额上亲了一口,便搂住腰。   丫鬟们见状,早退出去了,明慧面上微红,略挣了两下,便罢了,景深将她拦腰抱起,便走到床边儿。   明慧正有些意乱,微微闭上双眼,忽地嗅到一股异样香气,正是从景深身上而来,明慧一怔,便睁开眼睛,轻轻嗅了嗅,便皱眉推开景深,道:“你身上怎么有一股脂粉香气?”   景深愣住,道:“什么脂粉香气?”   明慧撑着手起身,凑近他的怀中,果然觉着那股香气更浓,顿时生了怒,便皱紧眉头道:“你还说没有?你、你是去的什么应酬?难道真的在外头胡天胡地的了?”   景深望着她,忽然笑道:“哦……原来是这样。”   明慧不解,正要问他为何竟还能笑,景深便道:“本来不想跟你说,便是怕你生恼,今儿是跟几个班中弟兄吃酒,你也知道他们都是些粗人,席上竟叫了两个唱曲儿的女伶调笑,因她敬酒洒了我一身,便为我擦拭,这什么脂粉香气,多半是那时留下的,我自个儿竟没觉出来。”   明慧闻言,心中仍是狐疑,景深将她抱入怀中,温声道:“你也太小看了自己,我家中有这样如花似玉的娇妻,外面那些庸脂俗粉,又如何看得上眼?”说着,便又放出那种种温存手段,小意款款。   明慧起初还并不能全信,待要继续质问两句……又抵不过景深如斯手段,又有无限动人的蜜语甜言,竟将她哄得意懒神驰,也动了情……渐渐地便任由他摆布罢了。   又过数日,便是新年,阖府欢庆。这一日,应怀真正在老太君房中,跟众姊妹们聊天,应蕊也俨然在座,虽然仍是面有憔悴之色,却仍是在调养之中。   却听谷晏珂道:“得亏是好了,不然正是新年,正是热闹时候,独你病着,叫我们也心里惦记不安。”   应蕊便道:“多谢二姨……就是我自个儿不争气,请了两三个大夫,每日又花费银子吃药,竟还是拖了这样长的时候才好转,非但二姨才进府的担心我,最叫我过意不去的的便是我母亲了,她本耗心费力地想我好,偏巧我这会子病了……父亲又是这会子回来,见我病着,倘若因此误会母亲对我不上心呢……可真是我的罪过了。”说话间,便扫了应怀真一眼。   老太君听了,便笑道:“偏你这孩子又爱胡思乱想?二奶奶待你好,是她的本分,你父亲也不是个多心的人,你只管放心,把身子养好,再好好地报答他们就是了。”   应蕊起身答应了,应怀真虽察觉她看了自己一眼,却只当没看见,也并不语。   原来这两日,怀真也听说那天应兰风去探望过应蕊之事,特意问过如意,如意虽不愿她担心,却隐隐地透出几分意思来,也好叫应怀真自己心中防备就是了。   此刻见应蕊如此做派,应怀真只不闻不问,正好儿她旁边的应玉不爱听应蕊谷晏珂她们说的那些,就只拉拉应怀真,低低说道:“你可听说?今儿大爷二爷请了小凌公子进府,听说他近来新写了一首诗,简直惊艳叫绝。怪不得他的名字里有个‘绝’字呢。真真儿是对应极了。”   应怀真便咳嗽了声,道:“别说这些不相干的。”   应玉见她对此不感兴趣,眼珠一转,便又问道:“眼见要过年了,你那表哥怎么也不来府里探望你……再拜见他的姑姑呢?”   应怀真知道她说的乃是李霍,偏装作不知道的,只问:“我的表哥也多,你说的是哪一个?”   应玉见她眼带狡黠,便轻轻啐了口,道:“自然就是先前到城外头跟着操练的那个……除了他,你还有哪个表哥不成?别弄鬼了。”   应怀真便掩口而笑,低声道:“‘他’……又是谁?你叫的这样亲密,我竟也糊涂了。”   应玉恨得伸手去挠她痒痒,应怀真忍不住笑了两声儿,便闪身微微躲避。上面老太君见了她们打闹,便笑道:“玉儿跟怀真在说什么这么热闹呢?”   应玉见问,生怕说出来……岂不是要羞死?便冲着应怀真大使眼色。应怀真冲她一笑,故意慢慢地便道:“玉儿姐姐在跟我说一个人呢……”   应玉脸上顿时飞红,便要拉住应怀真,老太君笑问:“说什么人呢,这样好笑的?”   应怀真便说道:“自然是在说春晖哥哥……前日不知从哪里听说了一个笑话,巴巴地回来跟我们讲……只是却毫无趣味,反而是他自己乐得手舞足蹈,因此想到了才又发笑。”   老太君闻言,也呵呵笑了起来,道:“春晖就是这样的脾气……别人以为是有趣的,他反觉得无趣,别人以为是无趣的,他倒像是看到了什么好的似的,反上了心……”   如此说了一回,就撂开了。应玉暗中松了口气,又向着应怀真做鬼脸,道:“回头仔细算账。”   应怀真就不理她。   应蕊在旁见了她们两个如斯情形,便垂了眼皮,谷晏珂对她说道:“方才你说二奶奶,我倒是又听说,近来二奶奶又给你送了若干东西过去,是为什么呢?”   应蕊温声便道:“母亲嫌我房内太冷清了,便叫人重给我布置了一番,只是先前也曾给过我若干东西,我只怕我受不起,就都退了回去……”   谷晏珂道:“上回我去你那里,也觉得冷清的很,委实该好好收拾收拾,这也是二奶奶的贤明。你便不要拂逆她的好意了。”   应蕊点头道:“二姨说的很是。”   在老太君房内坐了半晌,终于各自出来,应蕊赶上几步,唤道:“妹妹。我有话跟你说。”   应玉正挽着应怀真的手,闻言回头问道:“有什么话,我能不能听呢?”   应蕊微笑道:“玉儿妹妹又在说笑了。”   应玉果然便笑道:“姐姐别怕,我自然知道你有悄悄话说,不会这么没眼色。”因此就跟应怀真分别,自回三房去了。   应蕊便走上前来,应怀真问道:“姐姐有什么话呢?”   应蕊看了她半晌,便道:“我知道妹妹是个聪明人,有些话,趁着父亲回来了……便同你说开了好。”   应怀真垂了眼皮儿,并不做声。   应蕊便道:“昨儿父亲前去看我,我便同父亲说了我亲娘含冤而死的事儿。”   应怀真听了这个,倒是有些意外,就看应蕊。应蕊对上她极明澈的双眸,道:“这件事儿我从不敢对别的人说起,不管是母亲还是你……只偷偷地埋在自己心里罢了,只因父亲不在家这几年的情形,你我都知道,纵然我说了此事,也是无用的,总算熬到父亲回来,才大胆说了。”   应怀真便问道:“姐姐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应蕊见左右无人,便把她拉到那靠水的栏杆边儿上,道:“我知道你是个心里明白的人,下毒的人绝非我娘,也不是三奶奶,因为若要我娘死,很不用大费周章如此,所以他们是想要害你或者二奶奶,是不是?”   应怀真看了应蕊一眼,便道:“然后呢?”   应蕊道:“我知道你定是跟我一样的想法,故而也不瞒你……我私心觉着,那下毒的人……是你我、甚至母亲都惹不起的,何况纵然我有心说,母亲也未必相信,纵然相信,也未必能理得,倘若我贸然闹这件事,自然便是活不出来的了,如今好歹父亲回来,总算有了个能做主的人,。”   应怀真听到这里,便问道:“你心里已经知道是谁了?”   应蕊便只看着她的眼睛,却见应怀真双眸之中一片平静无波,应蕊心中一动,忽然道:“你……心里也知道是谁?你……莫非早就知道是谁?”   应怀真见她神情有几分激动之意,便慢慢地摇了摇头,只说道:“不管我心里跟你心里所想的是谁,这件事无凭无据,只靠推测,却有什么用?你都也说了,这人是你我甚至母亲都惹不得的,如今父亲虽然回来了,只要若要行事,也是千难万难……”   应蕊听她如此说,心中便猜到怀真必然早也心中有数了,一时浑身发颤,道:“难道就要按下不成?我娘难道就白死了?当时你也是差点命悬一线……难道就不追究了?”   应怀真听了,便又垂下眼皮,心中只想:这人的命数,委实是奇怪的很,应蕊自然不知道她当初是故意以身试毒,来镇住这府内的魑魅魍魉,不料虽果然奏效,可杨姨娘却仍是身故了。   应怀真当时毕竟经验尚浅,只以为李贤淑再去求一求,自然就保下杨姨娘无事了,只想不到杨姨娘竟又上吊死了。   事后,应怀真想起此事,每每喟叹,却又悚然而惊,只因在前世之时,先是李贤淑“因病而亡”,而李贤淑去后不到两年,杨姨娘却也“病死了”。   算来,竟也不比今生长命多少。   同时伴随这段记忆的,却还有另外一个人,就是今次跟着应兰风一同上京的谷晏珂。   前生,是在李贤淑病情垂危的时候,谷晏珂跟谷晏灏两个才上京来的,对当时的应怀真来讲,这位谷二姨,委实是个温柔体贴的女子,当时她因为李贤淑的去世而痛苦不已的时候,谷晏珂每每将她抱在怀中,细心安慰。   后来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听到有人隐隐提起,说是谷晏珂大概会成为自己的继母。   当时应怀真并不以为意,虽然失去了心爱的母亲,但是毕竟父亲年纪正盛,若说要一辈子不再婚娶,自然是不能的,再加上觉着谷晏珂性情温柔可人,又很会照料人,若是父亲得了这样一个女子为继室……对父亲而言,应该也算是好的罢?   再往后……却不知是什么时候,谷晏珂忽然便从府内销声匿迹了,连谷晏灏也不知所踪。应怀真曾问过应兰风,他只是淡淡地笑说:“乖,不要再问了,她家里有事,回南边儿故乡去了,一辈子也不会再回来。”   谷晏珂终究不曾当成自己的“继母”,应怀真还略有些遗憾,毕竟是那样好的女子……如果配了父亲,该多好呢?   一直到前儿,应兰风对她说:“爹只想你喜乐平安,不管用什么法子,也不计较用何种手段。”   当时应兰风唇边眼底皆有笑意,只是眼眸深处,那叫她今生陌生的一抹微冷,却正是她遗忘了的,前世应兰风曾有的细微表情。   譬如他对应怀真说:“她回南边儿故乡去了,一辈子也不会再回来。”那个时候,那种虽则是笑,骨子里却渗着寒意的感觉,一模一样。   只是前世的应怀真并无任何所觉,只是习惯罢了,然而今生,她终于看了出来,父亲的脸上有许多种笑,其中的这一种,却是令人心底发寒的。   应怀真一直知道应蕊或许别有用心,却没想到这么多年,应蕊一直惦记着杨姨娘的死。并且终于怀疑到上面去了。   只是前生今世,母亲李贤淑虽然保住了,杨姨娘却仍旧是走了一条死路。   如今谷晏灏也来了……此后她的命数,将又是如何呢?如今李贤淑好端端在,“继母”是绝对不能够了……那么其他呢?应怀真却并不能预测分毫。   此刻面对应蕊的质问,应怀真想到前世种种,一刻恍惚,轻声说道:“我们也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应蕊一愣,看着应怀真默然的神情,忽然反应过来自己拦住她是为了什么,当下深深呼吸,镇定心神,便歉然说道:“方才是我一时情急,语气重了些……妹妹莫怪。”   应怀真看向她,点头说道:“我何尝有怪什么?姐姐不必如此。”   应蕊见她这般回答,心里略松了口气,才道:“我只想妹妹……知道,我并非故意跟母亲作对,只是……想替我亲娘讨个公道罢了。”   应怀真听她的意思,仿佛隐隐有让自己去跟李贤淑说情之意,她想到之前李贤淑跟应兰风之间那种不冷不淡的情形,难道不是有应蕊的功劳在其中?   于是应怀真便道:“姐姐若真的这样想,何不自己去跟母亲说?这么多年来,你总也该看出,我娘不是个有心计会使坏的人,只瞧她是怎么对待佩哥哥的就该明白,只是……倘若姐姐有心要跟我们生分,纵然我娘有无限好意,却也是没有法子了。”   应蕊张了张口,也听明白了她的意思,知道怀真是不会替她说情的,当下慢慢垂下头去,道:“我明白了……”   应怀真点了点头,见她衣着单薄,便又道:“天冷,姐姐出来该多穿两件衣裳才好,毕竟刚病了一场。”   应蕊便也答应了,应怀真见应蕊无别的事,便告辞而去。   同小丫鬟回了东院,见父母皆不在家,怀真就问吉祥,这才知道,中午应梅夫跟应兰风相请凌绝留下吃饭……李贤淑在督促菜单呢。   吉祥不免又道:“小凌公子如今还没科考呢,在京内已经有这般名头,大爷爱的什么似的,恨不得收他当义子……春晖少爷本也是个出色的,竟生生给比下去了。”   应怀真便哼道:“谁说的,我觉着不管是春晖哥哥还是佩哥哥,都比他强许多,就连大元宝也比他好的多呢。”   吉祥捂着嘴就笑道:“这是什么话!满京城谁不盛赞小凌公子,可见姑娘是帮亲不帮理的。”   应怀真听了,不免又露出些许眼白来,也不再跟着丫头拌嘴。只自己转到书桌后,看那架琴还在,便抬手抚了两下儿,是“阳关三叠”的那阙曲,只是因心绪不宁,那琴声里也隐隐透出几分焦躁,曲不成曲,调不成调。   正焦焦躁躁地,鬼使神差忽然想起在唐府时候的情形,耳畔却听那熟悉的声音,清清楚楚,说道:“……起手的时候,这里的音须得是一拂之后,按住才好……”   应怀真恍惚想着,手底果然如法炮制,耳畔便响起那熟悉的音调,古韵绵绵,令人心悦,应怀真得了几分真味妙趣,不由露出几分笑意。   这一瞬浸然之中,鼻端竟似又嗅到透骨玲珑的香气,伴随着琴音袅袅悠然,除此之外,还有那人很近地靠在自己身侧,探臂抬手,如同半抱,于他身后,是若干盛盛绽放的木芙蓉花,妖妖烁烁,而他俯身低语的晏晏笑容,历历在目……   忽地听吉祥道:“姑娘在发什么呆?”   应怀真猛然定睛,自回忆中抽离,却见是吉祥在跟前儿,手中捧着一盏茶,又笑着说:“我叫了两声儿了,怎么也都没听见?姑娘倒是在想什么好儿的呢,笑得这样高兴……”   应怀真听了这句,猛然间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在想的是什么,一瞬之间,浑身如同火烧,脸上也飞快地大红起来,手指用力在琴弦上一抚,发出嘈然一声大响,竟也不说话,也不吃茶,只起身匆匆地便进了里屋。      ☆、第 117 章   如是,转眼间便过了春节,节下这几日里,除去应老太君应夫人等诰命进宫请安,其他数日,应公府的女孩儿们,便也要随着当家的太太奶奶们,每日里去京内各家府上拜会,同各家的诰命小姐们彼此交往应酬。   却说初三这日,府内诸人一大早便起身,仔仔细细地准备,只因早在年前,唐府便有发来请帖,说是世子妃初三之日会回唐府,府内大摆筵席,特请各位太太奶奶过府饮宴。   应怀真因惦记敏丽,自然也十分喜欢,李贤淑因是头一次去唐府,格外有些紧张,虽换上了四品诰命的装束,却仍忐忑,只问怀真如何。   应怀真便笑道:“娘,你不必如此,唐夫人是最好相处不过的,敏丽姐姐也是正经的大家闺秀,最温柔的人,绝不是那些习惯以貌取人没见识的,就算如今你不是穿着这身儿诰命服,她们也自会喜欢,何况如今是正经的诰命夫人呢。”   李贤淑听了“诰命夫人”四个字,心中百感交集,便把怀真搂过来抱住,道:“娘当初嫁给你爹爹的时候,虽然曾梦过有这么一日,可却怎么也想不到,如今竟成了真……此刻还总觉得是在梦中呢。”   应怀真听了,便紧紧地抱住李贤淑:前世李贤淑的确是没有机会等到这身诰命服,但是今生,终究如愿以偿了。   李贤淑见怀真如此,便轻轻摸了摸她的脸,道:“你当娘不知道么?纵然那唐府高看我一眼,那自然也是因为你的缘故,跟什么诰命与否都没有关系……”   应怀真仰头,看着李贤淑带笑的模样,便道:“娘,何必在意别人怎么想,只要你好端端地,穿什么都好呢。”   李贤淑哪里明白这话里头的意思?便也向着应怀真一笑,道:“可知娘心里也是这么想你的?”   母女两正在说话,应兰风从外进来,见状便笑道:“是在做什么?可收拾妥当了?老太君那边派人来问了。”   李贤淑才放开应怀真,道:“已经是好了。”   应兰风看看她一身装束,眼中透出满意之色,便点头道:“很好。”又招手叫应怀真过去,见她今儿也换了一身儿缎子新衣,头上戴着八翅招展的大凤钗,只因应怀真平日从不戴这些昂贵华丽的大首饰,忽然这般装束起来,竟脱去几分稚气,平添了一股大方雍容之绮美。   应兰风上下打量了一番,便笑道:“你也很好,跟你娘一块儿出去,可记得不许淘气。”   应怀真道:“我几时淘气过了?”   应兰风道:“在泰州时候,你张伯父做寿,你不是趁着你娘不留意,就撺掇大元宝一块儿爬树去了?结果又从树上掉下来,虽然侥幸没有摔坏,可你娘毕竟给气个半死,你都忘了?”   李贤淑听他忽然说到这件事,“噗嗤”便笑了出来。   应怀真脸上一红,道:“那是多早晚的事儿了,偏爹又记得这样!”   李贤淑走过来拉住手,道:“罢了,那时候是小孩子不懂事,难道现在还能如那时候爬树不成?”笑着跟应兰风对视一眼,便领着应怀真出门了。   如此便来至唐府,却见门口更是车水马龙,宾客盈门,早有小厮看到应公府的车轿来了,立刻就迎了过来。   今日应公府前来的女眷有应老太君,应夫人,陈少奶奶,以及李贤淑带着应怀真,只因应老太君心里也是明白,世子妃没出嫁前同应怀真好的那样儿,此番虽不是单请她一个,可事实上如何,大家心知肚明罢了。   一行人进了内宅,却见平靖夫人俨然也是在座,并有几位差不多年纪的诰命夫人们,应老太君见了,便也上前同诸位见礼寒暄,几个老太君才都坐了,又有应夫人带着陈少奶奶李贤淑等过来见礼,应怀真也跟在母亲身侧行礼。   平靖夫人早看见了她,等行过礼后,便忙招手叫她过去,应怀真见了她老人家,心里也自欢喜,忙也走到身边儿,平靖夫人便将她拉着手搂了一把,道:“今儿戴上这大凤钗,竟像是个大姑娘了。”   周围几个老诰命夫人们见状,知道正是平靖夫人心爱的那个孩子,纷纷也这个看那个看,一时赞扬之声不绝于耳,应老太君只好笑说:“得了平靖夫人喜欢已是她的缘法了,大家儿可不要把她夸坏了。”   那些老太君便呵呵而笑,仍是争着相看,又有许多老诰命见怀真生得灵透可人,又是这样的从容态度,很投了她们的眼缘,不免信手把身上带着的物件儿送了她当见面礼,其他众位的跟随人等,见主子喜欢,便忙也叫准备了许多礼物来,应怀真依次行礼应答,转了一圈儿,竟又得了许多礼赏赐物。   如斯半晌,平靖夫人也才笑道:“快别围着她了,留神看羞了这丫头……”又对应老太君道:“老姊妹,你整日在家守着,如今好不容易给我见了面儿,且让我跟她多说几句话,你可别怪呢?”   应老太君忙微微欠身,笑道:“哪里哪里,是这孩子的福气才是。”   于是平靖夫人又才叫了应怀真回去,握着手儿,问长问短。   唐夫人也自在侧,见平靖夫人拉住了应怀真,她便只跟李贤淑说话,李贤淑因知道这些都是高门大族里的人,最重礼节,因此也把素日的那种随意的姿态收起来,也学着恭敬谦良的模样应答罢了,虽然如此,言语之中不免仍有些粗鄙之处流露,唐夫人因瞧着怀真最好,自然爱屋及乌,竟全然不计较,反也对身边的众人盛赞而已。   一时又来了几家的诰命,满满当当,竟坐了一屋子,彼此坐着寒暄片刻,外头才报说世子妃到了。   当下除了平靖夫人,其他众人尽数站起身来,静静肃然等候,应怀真也站起来,便抬眼往外看去,顷刻间,才见侍女们头前带路,走到门边儿,雁翅似的分两边儿站定,过了会儿,才见宫女扶着一人现身,同样是凤冠霞帔内命妇的打扮,其庄严端丽,无法言喻,只见世子妃走到门口,略一抬眼,目光一一扫过在场中人,最终盈盈地落在应怀真面上,当看到她时候,才微微地笑了。   应怀真见状,又细看敏丽脸容,见她气色上佳,比先前未嫁之前越发丰润了些似的,便也向着敏丽一笑,此刻诸位诰命上前见礼,然后应怀真就也跟各家小姐一块儿请安行礼,又是一阵忙乱,半晌才又落了座。   因为有诸家的许多夫人奶奶们在,敏丽跟应怀真之间虽有千言万语,却不好就如往日一般放肆地执手相谈,只先同众人有一拨没一拨地说些场面话罢了。   一直等到饮宴完毕,众人才得了消散,敏丽自进内室休息,应怀真正跟平靖夫人一块儿,自有侍女前来,说是世子妃欲见。   平靖夫人早知其意,就道:“你快去罢……也有些日子不见了,多同你姐姐说说话儿。”   应怀真行了礼,就跟着侍女而去,片刻进了内室,却见敏丽早已经站在门边儿等候,应怀真见了,还要行礼,敏丽一把搀住胳膊,道:“快省省这些劳什子的,赶紧随我进来罢了。”   应怀真只好便随着敏丽入内,此刻室内无人,宫女们都在外间,两人便同在榻上坐了,敏丽细细端量应怀真,看了半晌,叹道:“模样仍是没怎么变,倒像是又长高了些。”   应怀真便道:“姐姐也比先前更出落了。”说着便抿嘴一笑。   敏丽听了这话,面上一红,便道:“你这鬼丫头,才见面就奚落我?”   应怀真见她如此说,才也又道:“真正冤枉,我何曾敢奚落世子妃呢?”一边儿说一边儿忍不住笑。   敏丽抓住她的手,轻轻打了两下儿,道:“可见我近来没跟你见面儿,你缺了教训,就敢这样拿我取笑了!赶明儿我也给你找一房夫婿,看你还怎么笑别人。”   应怀真听了这话,才咳嗽了声,道:“罢了罢了,哪里是取笑,只是我心里本来担心姐姐,又不好说出来……如今看姐姐这般的模样,便放了心,正是替姐姐高兴呢。”   敏丽见状,才又笑道:“这几个月来无声无息,我只当你是把我忘了。”   应怀真道:“说什么忘了?只不过姐姐嫁了,要相见自然不似先前一样容易……然而若彼此心里牵挂对方……依旧如当初一般的心意,才不至于生疏。”   敏丽听到这里,便点了点头,伸手将她的肩膀微微地抱住,道:“你放心,不管如何我却是忘不了你的。”   应怀真抬眸看她,敏丽也望着她,道:“你方才不是说担心我在肃王府如何么?我其实也早想亲口跟你说一声儿:只管放心。”   应怀真微微点头,敏丽垂了眼皮儿,慢慢说道:“当初我只以为肃王府似龙潭虎穴一般,又因王爷向来名声是那样儿,便以为世子必然也是虎狼一般的人了,不料……”   应怀真好奇看她,道:“不料竟是如何?”   敏丽迟疑着,面上微微泛红,半晌才又说道:“不料……他竟是个难得的温柔性情,十分的好人……今儿他也来了,稍后……少不得让你也见一见……”声音越说越低,也有几分羞涩。   应怀真听她亲口如此说,那颗心稍稍放回肚子里去,便道:“果然是姻缘早定……可见上天有眼,姐姐这样的好人,便有个那样好的世子来配……阿弥陀佛,我的心也放下了一大半儿。”   敏丽微微一笑,心里又羞又甜,忽然道:“如今我却只想着你了……不知以后会有个什么样儿的好人来配你呢?”   应怀真最怕听见这个,沉默片刻,才道:“姐姐不要说了,我同姐姐不一样,我是个没福气的……这一辈子是不指望此事了的。一个人清清静静,才是好的。”   敏丽闻言,心中大惊,本以为她是害羞罢了,然而细看却又不像,便道:“你这丫头……真真是古怪精灵,为何忽然说起这话?倒是让我不安了。”   应怀真忙笑了笑,道:“并没什么……只是随口说说罢了,姐姐别放在心上。”   敏丽看了她半天,便道:“傻孩子,万万别胡思乱想,上回我想不开之时,你却还来劝说我,如今你却又是如何呢?”   两人说了这几句,忽然外头有人道:“世子爷跟三公子来了。”   敏丽便停了话头,只笑道:“罢了,他来了……”果然见门口人影闪动,相继走进两个人来,头前一位自然是世子赵殊,身后一人,却是小唐。   应怀真早站起身来,见世子走到跟前儿,便屈膝行礼,世子忙道:“快请起,这一定是怀真妹妹?”   敏丽在旁点头道:“自然正是她了。”   赵殊早将应怀真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眼,便微笑道:“我常听姐姐赞怀真妹妹,说你如何如何不同凡俗,还不知究竟呢,今日一见,才知道姐姐果然并没有哄我。”   敏丽听了这话,便微微掩口一笑。   应怀真倒是有些窘然,偷偷地看了敏丽一眼,有些责怪之意。   敏丽便对赵殊道:“怀真怕羞,你且不要说这些,留神她心里怪我背地里说她呢。”   赵殊忙道:“怀真妹妹休恼,只是我的不好罢了……跟姐姐没有干系,她只是一片疼你的意思,并无其他。”   应怀真早也把赵殊看了一眼,见他人物清俊,言语温柔,又见其一言一行,无不是以敏丽为上,心中也着实替敏丽高兴。   敏丽见应怀真不言语,便上来拉住赵殊,低声道:“今儿人多,你若不想应酬,且不要出去,只叫哥哥去便是了。”   赵殊也温声答道:“正是宾客多,才要见一见,免得他们以为我怠慢了众人,岂不是不好?”   敏丽便低声道:“你要如此,也使得,只若是觉着不成,就不必硬撑,务必要赶紧回来,咱们来时候,父王也是这般叮嘱的,你好歹且放在心上,不然的话,你虽是一片好意为我,回去后我却要担不是了。”   赵殊听了,立刻点头道:“姐姐放心,我省得了。”   应怀真怔怔看着,见敏丽望着赵殊之时,双眸脉脉,赵殊看着她之时,也同时一脸温柔神色难掩,应怀真定定地望着这般的佳偶天成,只觉得眼睛酸胀。   正在此刻,却听耳畔有人道:“怀真……在想什么呢?见我来了也不理的?”   应怀真忙敛了神,回头一看,见是小唐来到身边儿,正含笑看她。   怀真望着这张已经十分熟悉的脸,张了张口,道:“唐……”心底打了个顿,那一声“唐叔叔”在喉咙里滚了两滚,到了嘴边儿,已俨然改头换面了,竟道:“唐大人。”一边儿微微地又屈膝行礼。   小唐正笑吟吟地,忽然听她唤了一声,竟然是无比陌生的“唐大人”三字,一时竟然没有反应过来,便惊诧地看着她。   此刻敏丽也听见了,便也半惊地笑道:“你今儿怎么竟改口了?连‘叔叔’也不叫了?”   应怀真脸上有些发热,只好低了头道:“先前因我小……如今长了几岁,心想着就不好如先前那样不知规矩了。”   敏丽知道她并不是那种惊乍的女孩儿,既然改口,必有道理,只一想,便对小唐道:“哥哥,莫不是你得罪了怀真?”   小唐此刻才反应过来,听了敏丽这句话,便若有所思地看着应怀真,片刻说道:“或许……是我哪里不知怎么得罪了……也是有的。”   敏丽便拉住应怀真,道:“你不用怕,当着我的面儿,你只管说……若是哥哥哪里欺负了你或得罪了你,我给你做主……叫母亲打他,再不然,就告诉姑奶奶去。”   应怀真脸上涨红,一时倒是后悔自己当着敏丽跟世子的面儿这样改称呼了,竟没想到敏丽直问到底,却叫她怎么回答?   怀真便轻轻唤了声,道:“姐姐……”   敏丽见她双眸盈盈,似有祈求之色,心中一动,便冲着世子使了个眼色,赵殊就对小唐道:“哥哥,且还带我出去会亲友罢?”   小唐看一眼应怀真,便答应了声。世子又对怀真道:“怀真妹妹,稍后再来相见。”   应怀真闷闷地行了个礼,更是不敢抬头看小唐是何脸色。   等两人都去了,敏丽才又拉着她的手道:“你这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真个儿是哥哥哪里得罪了?不然的话,为何忽然就这样生分起来?”   应怀真只好说道:“姐姐,不是这样说……唐叔叔……”忽然顺口叫了出来,一时又是羞窘了几分。   敏丽忍不住笑道:“真真儿口是心非的很,明明不想改口的,非要改口是做什么?你可知道哥哥从不曾对第二个女孩儿这般疼爱的?你这样,岂不是寒了他的心?”   应怀真听了,就轻轻叹了口气,忽然呆呆怔怔地说道:“唐叔叔心思敏锐,出身且好,官职又高……我却是这样,呆笨无知,本就非是一路之人。先前承蒙唐叔叔相救若干次,已经无可报答……”   敏丽一边儿听着,便笑起来,道:“哎哟,你这丫头在说什么?若不是此刻说的是我哥哥,还以为你是在说你的心上人呢!什么非一路之人,什么无可报答……难道是要选夫婿……要以身相许才好?”   应怀真万万想不到竟会惹敏丽说出这话来,一呆之后,羞臊无地自容,便道:“人家本要说句真心的话,姐姐偏这样!我不说了。”又羞又恼,眼眶微微发红。   敏丽本正觉得好笑,忽然见她是这个模样,才知道她是说正经的,一时敛了笑,便道:“我不笑了便是,好妹妹,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应怀真蹙眉低头,手绞衣带,便道:“我……我也不知道。”说到这里,心乱如麻,一时心底竟又出现那日在唐府后院,小唐倾身过来,手抚琴弦时候的举止言笑,可是转念间,却又想到秀儿躺在榻上,面白如纸之态。   其实自从在泰州之时认出小唐,应怀真便始终告诫自己要远离此人……只谁能想到阴差阳错,两人竟屡屡地纠葛连连?以至于非但没有远离,反而愈发地关系亲密起来。   当日听了郭建仪假借张珍之口说的那一句话,应怀真不免就想到小唐身上去……其实当时她并不是怨念小唐的意思,只是借着此事,蓦然又在心底警醒自己罢了:这些日子里,因他每每以温和面目相对,又几番救她,因此心底竟不知不觉把他当成了最亲之人,然而又怎能忘了?前世他是凌绝的恩师,凌绝曾也是那样表面春风如沐背后冷酷绝情的性格,那唐毅呢?   何况她也曾亲眼看见过他不苟言笑威仪天生的一面……于是,谁又能断定,此刻种种关心爱护,他日不会变成泡影?   偏她又甚是有自知之明,明白两个人之间的差距,不管是手段还是心智,可谓是天堑一般,倘若他真的翻脸,只怕一根手指就能置她于死地,或者,不仅是她而已?如是,不免又是恐惧,又则担忧。   于是便想,索性在变数横生之前,便同他隔阂开就是了……免得当真深陷进去,无法自拔之时,却又……   前世已经被这般伤的死了一回,教训如斯,怎能轻忘?此刻纵然无关情爱,却也是一样的道理。   然而纵然心底百般警戒自个儿,当方才两两相对,喊出那一声“唐大人”而不是“唐叔叔”之时,应怀真的心底也是别扭之极,只觉得如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懊悔自责,更不敢再看小唐一眼。   如今面对敏丽的相问,应怀真心中十分纠结,也同样问自己:如此,究竟是对是错呢?   过了午,唐府自也安排了戏,众人便聚着看戏。   于花厅之中,应怀真坐在平靖夫人身旁,平靖夫人另一侧却就是敏丽,敏丽时不时地会看她一眼,应怀真便只向她笑一笑。   只是不知为何,虽然看戏,却每每有种如锋芒在侧的感觉,仿佛有谁盯着她瞧似的……于是一边儿看戏,一边儿四处张望打量,却并不见什么异样,倒是平靖夫人问道:“是在找谁呢?”   应怀真才道:“并没有……”当下只好强忍那股心中的奇异之感,只乖乖地再看戏罢了。      ☆、第 118 章   因敏丽当日便要返回肃王府,故而应怀真下午便也随着回了公府,只是敏丽不舍得她,临别时候特意握着手儿叮嘱,道:“十六日那天,王府里也会宴请众人,我便不请其他人了,只下一份帖子给府里,单请你过去,咱们再好生说话儿。”   应怀真见她眼眶微红,执手相看,就点头答应了。   敏丽又凝视着她的双眸,道:“另外……先前你说的那些话我细想了……你的意思我隐约有些明白,你竟是担心哥哥会欺负你么?你且放一百个心,倘若哥哥真有这个意思,我也不饶他,再说还有母亲跟平靖夫人呢?你难道不信我们的?何况我看哥哥……对你也委实跟待别人不一样……其实好的都让我觉着意外了呢,偏偏你又多心觉着他对你有什么歹意的……唉,傻孩子,你什么都好,就是忒也疑心胆小了些呢。”   敏丽所说这些虽然并不全对,可也跟怀真心中忧虑的那些相差不多,敏丽竟能凭她颠三倒四的几句话猜到这个份上,可见同她真的心意相通,又听敏丽说的如此恳切……心头欣慰感激,也觉着眼中微润,当下就才跟敏丽分别了。   应怀真出府上车之时,却见小唐亦走了出来,正在同应兰风作别,远远地看着他站在门边儿,因隔着一段距离,又是薄暮,竟看不清他的神情,应怀真大着胆子多看了几眼,小唐却仿佛毫无察觉,也并没有看她一眼。   应怀真低了头,心情难免郁郁,便上了车自去了。   此后初六日,忽然锦宁侯府派了人来请,应老太君只说身子不好,不便出门,就叫应夫人跟陈少奶奶,李贤淑前往。   这日傍晚,李贤淑回来说了,便对应怀真道:“锦宁侯府来的人特特还说,务必也要请你一同过去呢,乖孩子,赶明儿就跟娘一块儿去啊。”   应怀真闻言大惊,本来听说又请李贤淑去,心中已经有些不自在,忽然说还有她也得去,一时着急叫道:“我才不去!”   李贤淑一怔,转头看她道:“怎么了?”   应怀真道:“我不爱去他们那里。”   李贤淑不明白,便道:“忽然怎么不爱去了?先前你不是也去过两次的?小绝又跟佩儿大元宝他们那么好,还有春晖,他们也都要去的。”   应怀真呆了呆,仍是摇头说道:“总之我是不去。”   李贤淑无奈,正好应兰风回来,却也听说了锦宁侯府相请的事儿,忽然见应怀真说不去,也是诧异,就道:“这是为何?”   应怀真见应兰风也来问,一时想起先前应兰风留凌绝吃饭之事,心中很不自在,赌气便道:“爹那么喜欢那个人……自己去就是了,做什么让我去。”   应兰风听了,一怔之下便笑起来,道:“你说的是凌绝?”   应怀真听得这个名字,心里一跳,本想发作,忽然转念间,想到今生自己跟凌绝并无任何可能,也不会再飞蛾扑火,又何必如此明显针对呢?只怕再任性吵嚷的话,反而惹应兰风跟李贤淑疑心别的起来。   于是应怀真便假意说道:“佩哥哥跟春晖哥哥也很了得,爹怎么对个外人那么好呢?”   应兰风听了这般话,才又哈哈地笑了两声,道:“原来你是替佩儿不平呢?论理说,的确该更疼自己的儿子,只不过论文采,佩儿能有凌绝的一成儿功力,已是极好的了。”   应怀真本是随口说来,转移话题的,没想到应兰风竟当了真,倘若这话是前世说来听,应怀真必然欢欣鼓舞,举双手称是,然而是此刻,顿时便叫起来,道:“爹!你简直……也太过厚彼薄此了。”   应兰风见她着急的模样,便忍了笑道:“罢了,我知道你偏向你哥哥,但是学问这回事,只要从谈吐之中便能高下立判,凌绝的为人,飘然若有仙气,所做的诗词也皆是满篇锦绣,更难得的是并不只是少年轻狂,反透着一股底蕴,这话并非只是我说……翰林院那些习惯眼高于顶的学士们,又有哪个不是满口称赞?”   应怀真听得这通篇的赞扬之声,却仿佛那孙猴子听到了唐三藏的紧箍咒,脑中嗡嗡然响成一片,最终忍无可忍地捂住耳朵,便嚷道:“好好好,他就是天下无双的好,浑身没有挑儿的,可成了么?娘你快叫爹停下罢了,我的脑子都疼了。”   李贤淑拉拉应兰风,应兰风才果然停了口,仍然笑道:“只因他是个极难得的,我一时就多说了几句。”   应怀真趴在桌上,无话可说,又生怕再说一句,反又惹出应兰风更多赞溢之言来。   却听应兰风道:“明儿可乖乖地跟你娘过去罢了?凌大公子新娶了的林御史之女,听你娘说……先前不是也认得么?正好叙叙旧。”   应怀真听他又提起林明慧来,心中哭笑不得,只想道:“这凌家也是难得,我统共就这几个‘仇人’,竟如抱了团儿似的,难道我还要去不成?林姐姐本就有心病,见了我还不知怎么样,我远远地避开还来不及呢,哪里竟有送上门去的道理,何况凌景深又是那样的人,然而他们三个比起来……只论今世的话,算来竟还是凌绝比较正常一些。”   应怀真心中如此计较,却更加打定了主意不肯去,只是怕李贤淑跟应兰风又劝,就只不说罢了。   次日一早,吉祥来叫她起身打扮,应怀真便缩在被子里,捏着鼻子,出声装病。   吉祥听到声气儿不对,吓了一跳,立刻通知李贤淑,李贤淑飞一样跑来,硬是把她从被子里拉出来,道:“怎么忽然又病了?”伸手摸摸手儿,又摸额头,并不觉得如何发烫。   应怀真只做恹恹状,道:“也许不是病了,昨晚上没有睡好,如今缺精少神儿的,娘,今儿别叫我出门了……只怕再一颠簸,更是不好了呢。你也到爹跟前儿给我求求情罢?”   李贤淑见她眼巴巴看着自己,十分可怜的模样,到底是当娘的,即刻就心软了,便抱着她道:“好了,我去跟你爹说就是了……你只乖一些。”   当下李贤淑便去告诉应兰风,应兰风心中诧异,便想到昨晚应怀真的言谈举止,试探着问道:“怎么这么巧就病了,昨儿明明好好的?”   李贤淑便道:“不管是真病还是假的,只是怀真素来懂事,如今若连装病都闹出来了,难道非要押着她去不成?倒先是罢了。”   应兰风思忖片刻,道:“也罢,那就辛苦你自个儿去了。”   李贤淑道:“有什么辛苦的,我也很该再多见识见识,免得只做那井底之蛙。”   应兰风闻言看她,半晌一笑说道:“好了,且快去罢,怀真既然不去了,你不免还要回一声老太君。”   因此这一日,应公府虽则去了不少人等,应怀真却乐得在屋里偷闲一日,又翻了一回琴谱,勉强将那阙“阳关三叠”给练会了,虽然论功力比不上敏丽一半儿,更难望小唐项背,但自娱自乐,倒是不错,又心想若给张珍弹着听,他一定大为高兴,因此应怀真心中也暗暗地略有几分自得。   如此,很快便又到了正月十六,这些日子里,但凡不用非得出面去应酬的,应怀真也都找各色借口推了,只因敏丽跟别人不同,于是只惦记着跟她这件儿约定。   其实自打敏丽嫁了,应怀真也早就想去看一看她,只是念着那王府岂是等闲之人能进的?何况肃王一直令人望而生畏,因此便不曾去殷勤探看,如今趁着节下,又是敏丽亲说好了的,应怀真便先同老太君及李贤淑说了,得了允许,一早起身收拾妥当,便乘着马车往肃王府而来。   到了王府门口,因世子妃早有嘱咐,一听闻是应公府的姑娘来了,里头的嬷嬷们立刻迎出来,毕恭毕敬地请了进去。   这王府却比应公府更大若干,一直乘小轿,转了有一刻钟,才又下轿,接着进了二门,里头侍女们接了,花团锦簇地簇拥着往内,又转过许多房舍,才到了世子妃的居所。   敏丽早听到报信,当下接了怀真,两下里都是喜不自禁,敏丽压着心中欢喜,便道:“我先带你去拜见王妃。”   应怀真少不得便也跟着去了,到了王妃的大房内,宫女往内通报,顷刻里头说传,敏丽才领着怀真进内,进了门,依照规矩拜见,肃王妃笑道:“我也是跟你有过一面之缘的,却没想到,你同世子妃又且是如此交好,果然是缘法相关。”   肃王妃说着,便叫宫女端了个托盘上来,道:“我听世子妃说今儿会请你过来,便略备了几样小物件儿,权当做给你的见面贺礼罢了。”   怀真忙谢过了,肃王妃因知道世子妃是特意请怀真来说话的,便只略说了几句,就叫她退下了。   敏丽便同怀真出了肃王妃的房中,两人相视而笑,敏丽看了看肃王府所送的小物件们,见有玛瑙手串,羊脂白玉莲纹珮,以及一个白玉凤的首簪,件件不凡。   敏丽便悄声道:“昨儿在我们家里,听说已经得了好些赏赐了……如今又得了几样儿,你那屋子里可能放得下这许多东西?”   应怀真便笑道:“自然放得下,我都仔细收了起来,将来若是没着落处,都卖了换银子,也够若干人用一辈子的了。”   敏丽闻言,便皱眉道:“大正月里,就又开始说胡话了,什么叫‘没着落处’,以后你必然还更好着呢!你这坏丫头,阿弥陀佛,大吉大利。”   应怀真嘿嘿一笑,敏丽便握着她的手道:“趁着人还没有来,我们且去房内自在说话。”   当下就牵着应怀真的手,回到房中,侍女们奉茶上果,便都一一退下,两人就在房中谈天说地,一时之间十分快意,仿佛回到了敏丽未嫁之前那无忧无虑的时光之中。   说了好一会子,又吃了茶,应怀真忽然道:“姐姐近来可又抚琴了不曾?”   敏丽见问,便笑道:“我的鸣凤在家里头不曾带来……这儿虽也有琴,只是用不惯,曾弹了一次,就放下了,怎么……你可照着我给你的琴谱勤练了?可还有没有人说聒噪呢?”   应怀真听了这话,便笑说道:“并不曾,却还有人说好听呢。”她指的自然便是张珍了,这也是唯一捧场之人。   敏丽拍掌笑道:“造化了,是谁如此品位不俗?必然是你的知音了呢。”   应怀真便得意起来,摇头晃脑道:“大元宝可不正是我的知音么?我们是从小儿一块到大的……”   敏丽却并不曾听过张珍的故事,当下忙问缘故,应怀真心里喜欢,就也认真把在泰州跟张珍的种种趣事也说了一遍,连撺掇爬树又从树上掉下来的事儿也一并说了。   敏丽听了,笑得前仰后合,指着她道:“瞧你如今娇娇弱弱,却果然人不可貌相……虽然我也知道你必是个淘气的,只想不到竟淘气到这个份儿上,竟去爬树……亏得是福大才不曾摔坏了,不然可怎么得了?好端端地一个美人儿若摔出个好歹来,必然有一堆人要心疼了。”   应怀真知道她又要取笑自己,便道:“我好心说自己的糗事给姐姐听,你倒又趁机取笑我了。”   敏丽笑道:“哪里是取笑,自然是真的,譬如应大人,你家大公子,还有你说的大元宝,岂不都会心疼,再说这里,也还有个必然心疼的呢。”   应怀真隐隐猜到她说的是小唐,忙便转开话题,只道:“为什么并不见世子爷呢?”   敏丽闻言,便敛了几分笑,道:“这会子竹先生在替他针灸呢。”   应怀真心中无端一跳,敏丽才又低声道:“他什么都好,可就身子有些不太好……先前不都说肃王请了个能人在府里?其实是为了给他治病的……对了,当时你也说过,竹先生医术最佳,那次你病了便也是他给治好的。”   应怀真略觉恍惚,只得随着点了点头,敏丽眉间有些悒郁之色,喃喃又道:“我近来每思吃斋念佛,只求菩萨佛祖庇佑……且让他身子大好了罢。”   应怀真忙打起精神来,百般安慰,又说些有趣之事,敏丽才又转忧为喜。   如此两人在屋里说了半天,将晌午的功夫,宾客才都到齐了,世子也回来看了一趟,又同应怀真说了几句,便自去见客了。   敏丽目送他离去,眼中又有担忧之色。   由此,应怀真才明白初三在唐府的时候,敏丽为何特意叮嘱世子不要太过劳累,原来是世子的身子并不太好,方才她又仔细端量,果然见世子脸色略有些发白,唇色稍淡。   中午宴罢,因赵殊身体欠佳,敏丽亲去伺候照料了,又只叫应怀真随意,万不必拘束。   应怀真自忖人生地不熟,便只在侍女的带领下,于王府的花园中走动,顺便看一看有没有什么奇特的花卉等。   正且走且看的当儿,忽然见前方来了一人,大红的衣裳,金线龙纹,显得英气勃勃,龙章凤姿,仪态非凡,正是熙王赵永慕。   应怀真的心思都在花木之上,本未留心,等发觉是熙王而来,一时就想急忙躲避,然而毕竟已是晚了,熙王双眼何其厉害,早就看见是她,大袖飘摇间,人已经阔步流星地来到跟前儿。   那王府的侍女忙向着行礼,应怀真不免也行礼下去。熙王笑道:“小怀真,你怎么也在王府里?莫非……是敏丽请你来的?”   应怀真只得微笑道:“王爷猜对了,的确是世子妃请我过府的。”   熙王闻言,便将双臂抱在胸前,道:“为何不见世子妃呢?请你过府却并不相陪,岂非失礼?”   应怀真忙说道:“先前同世子妃相谈甚久,因她此刻有事,才暂且失陪了。”   熙王点了点头,又道:“原来如此,我当那丫头不是个没礼数的……不过这样也罢,不如我来做个向导如何?”   应怀真的心突地一跳,便深深低头道:“王爷说笑了,臣女哪里敢呢。”   熙王瞧着她小心避让的模样,便笑道:“不必如此,我知道你心里在怕什么,然而你不用担心了……本王正也有件事儿要跟你说,你可知道本王即将定下的王妃是谁么?”   应怀真想不到他竟会说此事,一时留了意,便抬头看向熙王,待要问,又自觉未免逾矩。   熙王知道她的心意,便笑嘻嘻道:“这横竖是在肃王府上,难道我会害你不成?”说话间,就对那王府侍女道:“你自去罢了,本王带姑娘走一走就是。”   侍女行礼,领命而去。熙王便道:“小怀真,跟我来罢了,领你去见好儿的……”   应怀真迟疑看他,熙王挑眉道:“你这孩子,便是不识好人心,我知道你性喜爱花儿,这肃王府上,有一棵百年梅树,此刻花开正好,你可要不要见识一下呢?”   应怀真听了这话,顿时眼睛一亮,虽然不言,早动了心。   熙王嗤嗤笑了两声,也知道她的意思,便带路往前。如此两人慢慢地走了会儿,熙王道:“你为何不问我……我那王妃的事儿?”   应怀真正也好奇,便小心问道:“王爷真的定了王妃之选了?”   熙王叹了声,道:“还能有假?今年势必要成亲了呢。”   应怀真道:“那不知王妃是……”   熙王却偏不回答,只看着她笑起来,道:“还以为你永不会问了呢,原来也还是有好奇之心的?”   应怀真见他又颇有戏弄之意,就不再做声了。   如此走了片刻,绕来绕去,虽有些奴仆经过,到底地方不熟,应怀真正又有些疑心,鼻端忽然嗅到一股淡淡清香,沁然心脾,似能令人忘忧。   熙王笑道:“前面儿就是那棵梅树的所在了。对了,我那王妃么……其实也是你认识的。”   应怀真听了这话,十分意外,却不知究竟是谁,正要再问熙王,忽然熙王“嘘”了声,示意她噤声。   应怀真一愣,不明其意,耳畔却忽地听到有人说道:“我知道你在查那……之事,只要……我便告诉你!”   虽然含糊不清,却是个陌生的女子声音,应怀真自认从未听过,一时不解熙王正弄什么玄虚。   忽然另一个人说道:“公主当真知道?”   应怀真一听这个,却才微微惊愕起来:原来后面这说话的男子声音,正是小唐。      ☆、第 119 章   应怀真忽然听到是小唐说话,不由一惊,忙回头看向熙王。却见赵永慕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对上她的眼神,便微微倾身过来。   应怀真见他毫无预兆地靠近,一怔之下,还未躲避,就听见赵永慕在耳畔低低说道:“别做声。”   因为是压低了嗓音,听来竟有几分暧昧,应怀真忙将头转开,只做无事状。   熙王却又轻笑道:“这是六公主,她的性情有些刁钻……”口中说着,却仍是望着她,竟是细看此刻她面上神色。   应怀真听了熙王说是“六公主”,心中哑然失笑。   六公主赵芙的生母,是兵部尚书齐筠之女,现在是成帝宠爱的齐贵妃。兵部同肃王的关系向来又是极好,故而上次要选公主和亲,本来定的是六公主,只因肃王这边儿的关系,又加上齐妃毕竟得宠,两方面儿活动了一番,就改成了宫内宫外皆没什么人脉的清弦公主了。   而应怀真对六公主赵芙同样也并不陌生,前生因她很讨成帝喜欢的缘故,明里暗里跟赵芙斗过不少次气,只不过在她看来,都是些女孩儿们的赌气玩闹罢了,印象中的赵芙,也的确如赵永慕此刻所说,乃是个刁钻任性的女孩儿,若是记得没错儿,今年赵芙已是十八岁了。   应怀真心中思量的当儿,那边儿赵芙对小唐说道:“骗你做什么?我自然是知道的,你只快来求我……我就告诉你。”那声音竟带着一股子娇憨之意。   应怀真不由挑了挑眉,却听小唐道:“这竟要怎么求呢?公主既然明白我想知道此事……何不高抬贵手,告诉了我就罢了?”   赵芙娇笑两声,道:“我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才打听来的呢……哪里就能这么轻易跟你说?哼……你也知道三姐姐脾气不好,我可是冒着大干系呢!”   小唐沉吟道:“不知公主想要我如何?”   赵芙道:“我想要……”声音拖得长长的,更把应怀真的记忆越发唤醒了些,虽然没见着人,眼前却似乎能看见赵芙笑吟吟斜睨着人的模样。   此刻,应怀真虽然不知他两个在说什么,可听到如今,也觉着这般“偷听”似乎不太好,便回头看熙王。   谁知才一回头的当儿,却见身边儿已经没了熙王的影子,应怀真吃了一惊,急忙转身,就见熙王离她已经三两步远,竟似是个要溜走的模样。   应怀真才要叫他,赵永慕向她摆了摆手,笑着低声说道:“我受不了六公主的这个腔调儿,她又不是个好惹的,被发现就糟了。小怀真,我先走了……是了,那棵梅树就在前面,你自个儿去便是。”   此时应怀真哪里还有心情去看梅树?本来也正想同熙王说离开之事,却没想到他竟先一步说了……忙道:“王爷等一等我。”   如此一说一答,情急之时,不免声音大了几分,那边赵芙立刻便听见了动静,当下叱道:“是谁在哪里?”说话间,便听到脚步声。   此地跟那小楼处只隔着一重假山石,若是赵芙再走几步,转个角度,眼前自然就一览无余,只怕把两个人都会看得清清楚楚。   赵永慕心里明白,却越发笑道:“真真儿的要命!”   应怀真才跑到他的身边,赵永慕竟按住她的肩头,认真说道:“小怀真,你怎么如此不讲义气?我好心领你过来看梅树,如今有难临头,你好歹替我挡着些?”   应怀真睁大眼睛,不知他说什么,赵永慕忽然向着她一笑,道:“乖……”手握着她的肩头,微微用力。   虽然赵永慕只用了两三分力道,然而应怀真乃是个手无缚鸡的稚龄少女,顿时便觉得他的手劲极大,只怕要把自己的肩膀也捏碎了,心中才一紧的功夫,赵永慕却在她肩上一推!   应怀真猝不及防,一个踉跄,竟斜斜冲了出去。   此刻怀真才明白熙王是何意,一时心中又急又是气恼,因忙着想要停住步子,便伸手握住一角假山石想遏住身形,谁知偏偏别着一股力,脚下转动不灵,只觉得脚踝一阵剧痛,顿时便跌倒地上。   此刻越发听赵芙喝道:“是谁呢?”   应怀真倒在地上,暗暗叫苦,虽然她并不十分怕赵芙,但最气恼的却是熙王此举……何况如今她并不似前世的情形,还并非十分见喜于成帝,若赵芙认真拿出公主的威风来,只怕她要挡不住的。   正在有些心慌意乱,忽然听小唐的声音道:“芙儿回来。”   赵芙正仿佛看到假山后面有一角裙白,耳畔却听见如斯一声,顿时通身一震,便刹住步子,回头看向小唐,眼中惊喜交加,道:“你……你叫我什么?”   小唐向着她微微一笑,招手说道:“你过来,我便告诉你。”   从方才在这儿堵到他,就从未见他露出笑容,更别提假以颜色了,此刻忽然一笑,却似美玉生辉,春华煊煊。   赵芙心中一时如同鹿撞,竟忘了自己方才要去做什么,痴痴呆呆地往前几步,走到小唐身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道:“我过来了,你却快说呢。”   应怀真本以为必露无疑,不料听小唐把赵芙唤了回去,忙忍着脚上疼痛,便往后挪回了假山之后,本想趁机起身离去,不料才一动,脚踝处更是钻心一般,于是只好蜷缩身子坐在彼处,心中把赵永慕骂了个翻天覆地。   耳畔却听到那边小唐道:“今儿不是说话的时候……我立刻要去见王爷,倒不如改天进了宫,再听公主细说。”   赵芙被那一声“芙儿”唤的心神荡漾,此刻虽然见他并不曾再如此,然而言语温柔,眼底流笑……却无法不动容的,当下便道:“你当真么?”   小唐道:“我还不知道那件事的答案,自然还要公主指教呢。好了……公主离开这样久,只怕会有人生疑的,还是快些儿回去罢了。”   赵芙听了,只觉得无法违逆他的意思,便又道:“这可是你说的,回头可别忘了?”   小唐点了点头,微微一笑,赵芙依依不舍地看了他半晌,终于才拎起裙子,满怀欣喜地去了。   一直目送赵芙的身影消失,小唐才敛了笑,回头看了一眼楼下那丛立的假山石,慢慢地踱步而行,拾级下楼,走到山石旁边,虽然不曾见着人,却明明知道就在那里。   小唐微微一笑,道:“知道你在,快出来罢。”   应怀真自然是在山石背后,本来听着小唐打发了公主,心中很是松了口气,正等着他也离开,自己便不管如何,挣扎着也要回去的……谁知道小唐竟不偏不倚地走了过来。   怀真的心顿时也揪了起来,更兼听见这一声儿,便明白小唐大概早就发现此处有人……并也知道是她了,心中暗暗叫苦,又羞又气,却并无法。   ——她虽然也想起身,然而伤了脚,动作不便,便少不得含羞忍气,手撑着山石壁,慢慢地想挪身起来相见。   不料小唐见她半晌没有动静,便往前一步,绕到跟前儿来看,忽然见应怀真左脚脚尖虚虚点地,脸上发白,弯着腰摇摇晃晃的模样,急忙抢上前来,张手便将她扶住,道:“怎么了?”   应怀真因脚上疼,又恼被熙王摆了一道,眼底便水汪汪地见了泪光,听小唐问,便低头小声道:“并没什么……”又因想起来要行礼,便抽手回去,勉强唤道:“唐……”   谁知才叫了一声,心中反为难起来,到底是该叫“唐大人”呢,还是……   不料小唐见怀真如此,明白她的心意,当下也笑起来:“唐什么?唐大人还是唐叔叔?亦或者……”   见她面上微微泛红,便不忍再戏弄她,只道:“好了……随意你如何叫都使得,只是这脚上竟是怎么了?”   应怀真见他如此说,反倒稍微松了口气,想了一想,又不好把熙王就供出来,便道:“我本来听说这里有一棵大梅树,便想来看的……谁知道方才……想要离开的时候,便不留神扭到了,不碍事。”   小唐见她面色不好,便道:“且不要动了。”左右打量了一番,便将她拦腰抱起。   应怀真心中一慌,才要叫他放下来,小唐却一直抱着,走到一块儿平坦的山石旁边,从袖中把一块儿湖蓝绉绸的汗巾掏出来,铺在上头,才叫应怀真坐了。   应怀真不知他要如何,才欲问,小唐已经蹲下身子,道:“我替你看一看。”   应怀真见他举手撩起自己裙角,顿时脸上通红,忙伸手死死盖住裙子,叫道:“唐叔叔,不用!”   小唐听她又这般唤起来,才抬头看她,眼光闪烁,笑道:“怎么又叫叔叔了?前儿那位‘唐大人’又去哪里了?”   应怀真只觉无地自容,只是死命揪着裙子,把双脚竭力往后藏去,不料才一动,又扯到伤处,便疼得哼了声,就皱了眉心。   小唐见状闻声,又是心疼,又觉无奈,便道:“委实是个古怪的丫头。”又横她一眼,道:“不许乱动!伤着骨头可怎么好呢?”   应怀真动弹不得,一时只疼得吸气,任由小唐从下往上,轻轻捏住那正试图躲藏起来的脚,微微一抬,裙摆便如流水般自脚踝处下滑,小唐顿时怔住,却见她脚上是双粉色的缎子绸绣花鞋,上用丝线绣着嫣红的八瓣莲,针线精致,鲜艳动人,更衬的一双脚菡萏似的,甚是可爱。   小唐本心无旁骛,乍见如此,竟不由自主喉头一动,一刻恍惚意乱……   忽然应怀真动了动,似又想挣脱他的手中掌握,小唐略一迟疑,皱眉道:“说了不许乱动。”当下定了定神,便把裤脚略往上一掀,果然见底下如同白玉似的脚踝上微微地红肿起来,果然是扭伤了。   此刻,应怀真似能感觉他指尖透过来的力度跟温温的热,又察觉他在细看,更是无法可想,恨不得身为灰飞罢了。偏偏几次想要缩回脚来,又不能够,通身只是微微地颤,便只悄悄地把唇狠狠咬住罢了。   先前她在尚武堂伤着那一场,是郭建仪给她查看的,侥幸那时候比这会子还小,郭建仪还是亲戚……倒可以说是无事,但是此刻又大了,且又是小唐此人……便只好咬着唇,把头转到一边儿去不敢看他。   小唐低头看了片刻,便道:“幸好不打紧,待我叫人取一些散瘀镇痛的药来,涂一涂就好了。”   应怀真忙道:“真个儿不必了。”说着便把双脚轻轻一收。   小唐正有些恍惚中,不留神之际,手中便空了。   应怀真自忖无地自容,便忙着又想起身,谁知单脚落地,才蹦了一蹦,就又是再站不稳,幸好小唐已经站起身来,见状拦腰一抱,便将她又抱到怀中去了。   又过了一年,应怀真略又长了些,顿时脸便贴在了他的胸前,一瞬透骨玲珑的香气便又袭来,令应怀真脑中一昏。   这一瞬,眼前顿时出现无数昔日相处的场景来:譬如那夜,小唐从城外救她回来,一路她靠在他的怀中,只觉得无限安稳,等到他要送她上马车的时候,心中那许多不舍,竟然无法言说。   应怀真一时出神,便不曾再动。   而小唐见怀真只顾逞强,生怕她再伤着自己,便慌忙将她抱入怀中护住,谁知低头之时,却只见这丫头如缎子般挽着百合髻的青丝,上头的八翅大凤钗也随着颤巍巍地,仿佛能晃乱了人的眼。   小唐也是看得恍然出神了,却并不足,再稍稍将身往后一倾细看,才见到那细碎的流海儿底下,微微颤抖的长睫,仿佛受惊,无所适从的模样。   小唐眼看此情此境,不知为何,忽然嗅到透骨玲珑的香十分地浓烈,郁郁馥馥,极快地于五脏六腑四肢百骸之中萦绕,一颗心居然也无端乱跳起来,喉头亦有些阵阵地发紧,他的双手本搂在怀真腰间,此刻,不知不觉中竟越发用了几分力,手掌仿佛隐隐地在渴望什么……   正在此刻,耳畔却听到远远地似有脚步声传来,小唐猛然回神,才醒悟此地并非是说话的地方,想到方才自己的失神,不由又觉懊悔,又是诧异。   小唐暗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凉凉地气息透入肺腑,整个人才复又灵台清明,那透骨玲珑的香便也慢慢地淡了。   小唐低头看着怀真,便轻笑道:“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倘若还再来一个偷听的可如何呢?”说着,便微微俯身,手在她膝弯处一揽,重又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又担心她羞怕,就仍温温一笑,以示安抚之意。   双脚腾空,眼前景物陡然凌乱,应怀真怔怔地望着小唐的脸,这笑俨然十分熟悉。   这又是他第几次抱她了?除去最早在泰州的时候不算,把她从噩梦似的那夜里救出来的不算……另外还有一次……却是在那个他才回京的下雪天,他怕雪地湿滑,便不由分说地将她抱着送到了院门处。   为什么这个人总是如此……明明看着十足庄重,却每每做这些出人意料、却叫人无法抗拒之事。   如今看来,她前日那一声好不容易才改了口的“唐大人”,竟也是白叫了。   小唐便抱起怀真,左右看了一番,他因来过肃王府几次,对此地并非十分陌生,便又顺着台阶拾级而上,到了小楼上面儿,顺着六公主离去的走廊绕到另一侧,便将一扇门推开,抱着怀真迈步入内。      ☆、第 120 章   因不知这是何处,应怀真有些张皇,小唐将她抱到里间儿,小心地放在美人榻上,便道:“不必担心,这儿是王府游园歇息的所在,此刻众人都在前头饮宴,无人来此,你暂且在这儿坐会儿。”   大概是看应怀真双眼骨碌碌地,透着一股不安,他就又笑道:“你听话,且乖一些。”   应怀真不免低下头去,小唐出了门,往下一看,果然见一个王府的仆人经过,小唐便唤了他一声。   那人闻言抬头,认得是世子妃的兄长,便忙跑到跟前儿,打千儿道:“唐大人有何吩咐?”   小唐便道:“我方才不留神崴了脚,虽然不碍事,但仍要药膏来涂一涂,你悄悄地去找管事的拿一瓶止痛万应膏来给我,切记不可惊动旁人。”   那小厮十分机灵,便答应了,扭身忙跑了去。   小唐望着他去了,才又回到屋里,把门掩了,回头见应怀真仍坐在榻上,果然乖乖地并不曾动,小唐才走到跟前儿,便说:“觉着疼不疼?”   应怀真摇了摇头,低声道:“唐叔叔,很不用这样劳烦,只是略扭伤了些罢了。”   小唐见她总是垂着脸儿,便索性又蹲下身子,仰头看她,道:“那你倒要怎么回去呢,这一瘸一拐的,叫敏丽看见岂不忧心?只怕又要自责并没好好地照顾你妥帖了。”   应怀真听了,果然觉得是这个道理,就轻轻地叹了一声,心中只想:“以后万万不能再乱听熙王殿下的话了。”。   小唐见她忧心忡忡地,不由又是一笑,却问道:“方才你是跟谁一块儿呢?为何只剩下你一个了?”   应怀真好奇问道:“你怎么知道还有人在呢?”   小唐道:“我起先听见你跟一个人在说话……只是未觉真切。”心中一转,便猜到:“可是熙王?”   应怀真想不到他竟连这个也猜中了,不免又问道:“你为何连这个又知道了?”   小唐见她承认了,一笑道:“这其中有个缘故……六公主在这儿出现,多半跟他有关,何况倘若是别人陪着你,怎么会自个儿跑的不见影子,也只有永慕那个性子才能做出来。”   应怀真呆了呆,道:“六公主在这儿会跟熙王殿下有关么?然而他只说是带我来看梅树的……”   小唐听了,忽然皱眉问道:“看梅树?对了……你却又是怎么伤着了的?莫非也是永慕所为?他对你做了什么?”问到最后,语气便略有了几分严厉肃然。   应怀真本来倒是想说熙王推了自己一把……然而自忖熙王当时那样,只是为了让自己引开六公主的注意罢了,倒不是存心想伤她的。   而小唐此刻面上又透出几分微微地恼色,怀真觉着小唐跟熙王两人交好,倘若说熙王推她,只怕小唐多心……反对他们两个不好。   因此怀真便道:“因听见你们在说话,熙王殿下便跑了,我也想离开来着,谁知走的匆忙了些,便扭了脚了,跟别人不相干。”   小唐正狐疑之中,听了这话,才略点了点头,道:“原来是这样?那……倒也罢了。”   既然提起此事,应怀真不由就想到赵芙跟小唐之间的对话,心中很有些好奇,本来想着不该胡乱打听别人的事儿,然而此刻屋内并无别人,若是两人谁也不做声,倒是显得古怪了些,因此怀真便道:“唐叔叔……六公主跟你说的什么呢?”   小唐见问,便道:“并没有别的,是我手上在追查的一件案子……”   应怀真见他点到为止,并不说明,倒是后悔自己贸然相问了:要知道小唐要办的自然并非等闲之事,又怎么会跟她这样的小丫头说什么呢?真真儿是不该乱发问。   不料应怀真却是想差了,小唐不说此事,一来的确是事关机密,二来……却也正因此事跟应怀真有些牵连。   原来小唐在追查的,便是金飞鼠越狱之事,先前虽然定了案,但毕竟那些宝物大半都未找到……因此大理寺仍是暗中追查,不料,前些日子竟得到一个机密消息:原来在金飞鼠越狱前的几日,一次用刑之中,金飞鼠捱不住,便吐露了从驸马府偷走一样秘宝之事,还说是先前德妃娘娘曾用过的一样宝物。   谁知还未招认究竟是何宝物以及藏宝之地,不出几日,金飞鼠就越狱了。   如是,令人费解的是,金飞鼠偷走的那所谓德妃娘娘曾用过之物……究竟是什么?虽然并不知晓,但是经年办案的经验,让小唐敏锐的觉着,金飞鼠越狱,必然跟“德妃遗物”这四个字有莫大的关系,虽然内情如何,如今尚不得而知。   可是因为此事乃是皇家丑闻,私自从宫内拿走德妃遗物的还是三公主……故而无法大张旗鼓地询问,不料赵芙却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知道小唐急欲知道此事,因此竟在今日特意相诱。   这些重重叠叠的复杂事情,试问小唐又怎好对应怀真说呢?何况被金飞鼠所掳的那件事对她而言,最好便是尽快淡忘罢了,于是小唐更是不肯说了。   正在此刻,小唐听到外间传来脚步声,于是起身出外,果然见是那小厮去而复返,见他现身,忙上前,双手把一个绿色的长颈瓷瓶奉上。   小唐接了过来,便一笑道:“有劳你了,自去忙罢。”那小厮才又行了礼,自退下去了。   小唐边走边打开那药瓶塞子,便闻到一股淡淡地青草气息,知道是止痛膏药无疑,他心中喜欢,才进了门来,道:“涂了这个便好的快了。”   应怀真便道:“多谢唐叔叔。”待要接过来,小唐却并不给她,反而走过来,道:“你坐上来,我给你涂。”   应怀真越发大惊,哪里肯呢,便红着脸道:“不成,我自己来便是了。”   小唐挑眉看她,应怀真的心怦然乱跳,只好又求道:“唐叔叔,真的不必劳烦你……”吞吞吐吐地补上一句:“我如今大了……”   小唐嗤地一笑,道:“又大了?究竟是多大了?可及笄了?还是已经定了人家?所以竟然连叫一声‘唐叔叔’都要避嫌,还得‘唐大人’才成?你倒是跟我说说呢?若说的果然对,我就依你。”   应怀真满面通红,却无言以对,想了半晌,就咬唇道:“我自然知道唐叔叔是好意,然而我毕竟、毕竟……”   应怀真正冥思苦想,小唐却并不做声,只是抬手将她双腿一抱,便平放在榻上,自个儿也坐在另一端,应怀真一呆的功夫,脚踝上微微一凉,却是给他把裙摆轻轻一撩……   应怀真只觉灵魂出窍,本能地想缩起腿来,小唐看也不看她,自顾自把瓶塞打开,一边儿道:“别乱动,你还能飞了不成?”   应怀真生生咽了口唾沫,又咬住唇,小唐才转头看向她,见她惶恐之态,便笑道:“敏丽可是说的没错,你这丫头也太胆小了些……别再咬那嘴唇了,是不是那儿也想涂一涂药呢?”   应怀真闻言,忙不敢再咬,生怕他真的也如此。   此刻那药膏遇热,便融化了,小唐倒些出来在手心里,又搓了搓,便捂在应怀真的脚腕上,牢牢地握住。   他的手掌裹着脚踝伤处,初初觉着疼极,然而那药膏被小唐掌心热力所化,很快溶入肌肤,顿时之间便生出一股辣辣地凉意来,很快把那股痛楚给驱散了去。   应怀真本极抗拒,此刻见这药膏如此有效,脚腕上本闷闷地疼,此刻却好多了,心中那不安才也随之退去,仔细看着,不由笑道:“唐叔叔,好像真的管用。”   小唐也随着笑了两声,便看她道:“你便只不听我说的话……我因何如此呢?就是因为知道肃王府的止痛万应膏是最好的,你这丫头,却只当我是歹意,当我是防贼似的呢。”   应怀真略有些羞,便讪讪道:“谁敢当唐叔叔防贼似的……我不过是想避忌些罢了。”   小唐道:“左一个避忌,右一个避忌,如我方才所说,你竟是及笄了还是定了人家?或者你是怕在我这儿若不避忌着……以后就嫁不了好人了呢?”   应怀真见他如此说,便不高兴,转开头道:“果然是兄妹两个,也跟敏丽姐姐一样,都爱拿这个取笑。”   小唐道:“那你是喜欢呢,还是不喜欢?”说话间,手上微微地转动,便在她的伤处轻轻力道,揉来揉去。   应怀真又是一抖,脸上刚才退下去的红又浮出来,索性不言语。   小唐觑着她的脸色,见她脸上绯红,只当是害羞,心中微微一叹,便低头道:“你只放心……若真的找不到好人家儿,唐叔叔做主,自会给你找个称心如意的,如何?这样可放心了?”   谁知应怀真皱起眉来,便冷冷哼道:“谁要什么称心如意的了?谁爱要自己便要去,只别赖我。”   小唐听了这话,却惊讶起来,笑道:“这又是怎么了?还是说……你此刻心里有人了?”说到这里,心头忽如被针刺一样,猛地扎了一下。   应怀真越发烦躁,赌气便道:“谁有人了?只管浑说,你心里才有人了呢。”   小唐见她如此,心里不知为何竟好过多了,便哈哈笑了笑,故意手上略用了一分力气,果然应怀真觉着微痛,便叫了声,小唐便笑看着她,哼道:“小丫头,还敢跟我犟嘴呢?”   应怀真忽然反应过来,心中不免更加后悔起来:为什么跟他相处着不多时,不知不觉就忘了所谓“敬畏”,反而没大没小不知好歹起来了呢?   应怀真想到这里,于是又无精打采起来,小唐见她真个儿露出些沮丧神色,便道:“怎么了?我说笑的罢了……真恼了?”   应怀真道:“哪里敢呢?”又瞄一眼他的手,便小心道:“唐叔叔,该好了罢?”   小唐道:“稍等一会儿,我再给你捂一捂,这万应膏消肿化瘀是最快的,只是要让药膏都渗进去才好。”说着便松开手,却见那伤处白里泛红,如同白玉上染了淡淡一层胭脂,又因为肿着,故而显得格外脆弱,仿佛一戳就破似的。   小唐叹了声,道:“既然皮肉这样娇贵,以后且小心些才好。”说着便又倒了药膏些出来,重着意留神地给她涂了一遍。   因一时不说话了,应怀真重又觉着不自在起来。小唐瞧出端倪,便故意说道:“永慕领着你去看梅花,可跟你说别的什么了不曾?”   应怀真见他问,想了想,便道:“是了,为什么熙王殿下说自己的王妃有了着落了呢?唐叔叔可知道?”   小唐微微一笑,道:“这个……我倒的确是知道的。”   应怀真忙问:“竟然是谁呢?他还说是我认识的人。我却想不到究竟是何人,难道是我家里的?”   小唐听说“是我家里的”,就想到上回跟赵永慕喝酒之时,那人半真半假的话,略一沉默,便摇头道:“自然不是,如今他的身份,不能娶世家大族的姑娘。”   应怀真闻言点了点头,道:“那究竟是哪家的姑娘?”   小唐却笑起来,道:“你只往你的亲戚上去想……比如……那位跟你求过亲的……”   应怀真一震,双眸睁大看着小唐,惊叫道:“是小表舅?难道王妃……竟然是……白露姐姐?”   小唐笑看着手底那如玉似的一抹,手掌情不自禁地便往上掠了几分过去,感觉手指碰到了底下绸子亵裤的一角,丝绸的质感,却跟他掌心里的玉肌雪肤丝毫也不能比,这刹那,心也跟着动了动。而似这样不动声色的“胡作非为”,那丫头却因熙王妃的人选而震惊,丝毫也没留意。   小唐微微垂头,目光却越过那散在榻上的绫子裙一直往上,却见是应怀真的手,以及那细细的腰肢……目光竟逡巡不去……   应怀真见小唐不答,便倾身过来,抬手揪住他衣袖一角,着急地问道:“唐叔叔,真的是白露姐姐?”   小唐眼底那一抹腰肢往自己这边儿倾了倾,看着是极柔软的,才漫不经心地“嗯”了声。   应怀真兀自震惊着,半晌才道:“可、可是白露姐姐……她不是……”   应怀真本想说郭白露跟凌绝曾有过婚约的,然而话到嘴边,却又觉着如此倒像是背后嚼舌,于是忙停住了。   这一刻,谁也不曾说话,小唐眼前微微恍惚,似时光流转,宛若敏丽出嫁之前,应怀真去唐府陪伴那夜……是她捧着他的手指,轻轻吹气如兰,那种温温润润的感觉……   似有一股奇异的热流在心底窜动,小唐察觉不妥,脊背挺直,目光一转间,又见自己几乎失控的双手,正几分暧昧地似欲往上,小唐猛然间醒悟,浑身一震,即刻便松了手!   应怀真还自顾自地在胡思乱想,竟没察觉他的异样,谁知小唐竟蓦然站起身来,因起的太快,竟把那瓷瓶也带倒了,他忙又手忙脚乱地扶了起来。   应怀真见他举止有异,便问道:“唐叔叔……是怎么了?”   小唐面上略有几分薄红,却是背对着她,咳嗽了声似的道:“没事,只是已经好了,你且坐一会儿……我、我去洗一洗手。”微微哑声说着,便一刻也不肯停留,迈步就往外间而去。   应怀真只觉莫名,因方才她正冥想郭白露之事,因此不曾留意小唐如何,见他忽然匆匆去了,心中只想道:“这又是做什么?我可并没说什么不中听的呢?”忽然才想起自己的伤腿来,忙屈起腿来看了眼,却见伤处果然消肿了不少,也并不觉着疼了,怀真心中十分喜悦。   却说小唐快步走到外间,扫了一眼桌上,却并不见有什么茶水,只好走到窗边儿,一把将窗户推开,外间的寒气一涌而入,小唐深吸了两口,暗中自行调息,半晌,才觉那股令人战栗之意逐渐平复下去。   神智平静之际,另有一股清香自窗户外飘入,小唐定了定神,忽地见窗户外自有一棵极大的梅树,看似已逾百年,黄色的腊梅花儿烁烁盛放,满目灿然,小唐定定看着,惊艳之余,又有几分惘然。   忽听身后应怀真道:“唐叔叔你瞧,我已经好了……”才说一句,忽然喃喃道:“好香……”   小唐回头,却见应怀真从里间走了出来,目光从他面上转开,看到那一片灿金梅花,忽然露出喜欢之色,道:“啊,必然就是这棵梅树了!”竟似要往这边儿跑过来。   小唐见状,顾不得其他,便喝道:“不许乱跑。”   应怀真才迈出一步,闻言只好停脚,小小心心地慢慢往前挪步,只是一脸不愿同着急。小唐又气又笑,走过去几步,牵着她的手,便把她拉到窗户边儿上。   应怀真定睛一看,见如许壮观的大梅树,点点缀缀如万朵金花灿放枝头,扑鼻一阵阵奇香绵绵,只觉心神陶醉,便微微闭上眼睛,叹道:“真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这花儿却在小楼后院处。”说着,便掩口而笑。   小唐在旁看着她,听她擅改诗词,起初也觉着好笑,然而看着她欢沁若许,不知为何,那目光便再也挪不开了,看了半晌,便唤道:“怀真……”   应怀真正心无旁骛,痴痴看花儿,忽听小唐呼唤,声音竟是前所未有的温柔,怀真心中一动,便回头看向小唐。      ☆、第 121 章   却说小唐出身世家公族,自小教养严谨,除了跟从小一块儿长大的熙王赵永慕、以及凌景深相处之时才嬉笑无忌外,对别的什么人,一律是正经端庄,至纤至悉,礼数周全。   又因他从小便被教导些经纬尘世,纵横朝堂的本事,因此也从来都是心中无尘,一意向上罢了,对于什么儿女之情,竟全然不懂究竟是何物。   想唐家本是大族,府内虽也有众多的姊妹等,小唐却也从来都是温良谦恭,并不逾矩分毫,只因他天生出色,品貌俱佳,虽不缺些青眼秋波,却只是心如平湖,波澜不起而已。   算来这二十五年之间,唯一相处熟稔,偶然有些不同的,便是曾经订过亲的林明慧了。   只想不到,从在泰州之时被一个女孩子偶然的“投怀送抱”,开启缘分,后来竟又曲曲折折,引出了诸多不可思议的交集缘法儿。   不知不觉中,竟未发现,在他原本寂静的心湖之中,竟有一个角落,已有了一个人影,细细密密地藏在其中,跟世间其他众人皆是不同。   此时此刻,于绵甜缭绕的金梅香气之中,小唐怦然心动,不由唤了怀真一声,便又定睛细看她。   只见怀真站在窗边儿,窗外便是梅枝横斜,一直攀伸到此处,点点乱梅,亭亭带艳,袅袅含香,然而纵然美景再好,却都不及面前这人,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   小唐心头似有什么涌动,仔细再看,却见怀真正也微微歪头看着自己,长睫忽闪之中,双眸黑白分明,澄澈宁净,隐隐带着些许好奇之色。   因不见小唐再说,那胭脂色的樱唇轻启,怀真便问道:“唤我做什么?”   小唐便道:“怀真,你可还记得……你给我做了那个香囊之后,大病了一场的事儿?”   应怀真见忽然提及此事,有些意外,便道:“自然是记得,那一次病的都要死了……又怎么了呢?”说着,便又抿嘴一笑。   小唐望着她巧笑嫣然的模样,眼前便出现当日他随着郭建仪跑到应公府,这孩子躺在床上,像是个魂不守舍的模样,当看见他时,冲口第一句话竟是……   当时他通身镇住,却并未曾多想什么,但是此后每每回想起来,心底都有一股别样之感萦绕。   素来她只是规矩有礼,以“唐叔叔”相唤,为何在病的不知如何的时候,张口竟直呼他的名字了呢?   更兼那一声,似悱恻缠绵,让他悄然想起,隐隐有些荡气回肠、揪动五脏六腑的意思。   小唐垂眸看着怀真一颦一笑,便道:“你可记得……你在病中说了些什么?”   应怀真本正觉着那一次病的可笑,竟然是为了制那香囊累倒了的……忽然听小唐如此问,一时去了笑容,愣愣怔怔看着他道:“我……何尝说什么了呢?”   原来应怀真那时候果然是魂不守舍,至于病中曾有呓语之事也全然不知,至于李贤淑当时虽然在场,但因只挂心她的生死,正是痛心疾首的时候,又哪里会留意这等小事,自然也不会特意跟她说起。   然而应怀真毕竟是有心病的,此刻听小唐特意提起,不免十分心虚,心里头便惴惴不安起来,只想:“为什么他这样问?莫非我病得昏昏沉沉,竟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小唐见她脸色立变,是个有些心虚的模样,便又试着问道:“当真不记得了?”   应怀真被他双眸死死地盯着,一时觉得虚汗也冒了出来,情不自禁地竟后退了一步。心中强自镇定,略略看了小唐一眼,便又移开目光,只轻声说道:“我、我真个儿不记得了……又、又说了什么呢?”这一句问话,却是微弱之极,生怕真的说了什么了不得的,偏给小唐听了去,那却真真是无法可想了。   小唐双眉微皱,虽瞧出了怀真有些怕……却又吃不准她到底怕的是什么,有心再试探,然而见她这等眼圈儿微红,满面惊惶的模样,却又心头不忍,于是便笑笑说道:“并不是别的,只是,不知为何,你竟是唤了我的名字……并没叫‘唐叔叔’或‘唐大人’,而是……唐毅。”从来也不曾有人这样直呼小唐的大名,何况又是出自怀真之口,因此总是难忘。   应怀真听了这一句,心猛然抽痛了一下儿,待想要说上两句以示遮掩,偏偏心中有刺似的,竟说不出话来,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小唐。   小唐瞧着她眼底的张皇之色,越发不忍,便微笑说道:“我只是觉着稀罕罢了,觉着这一声,倒像是你早就认得我似的……”   话音刚落,就见应怀真脸色慢慢地白了,小唐见状不好,忙停了口,便问:“怎么了?”   怀真深深低头,半晌才勉强一笑,就仍是低声说道:“想是……那时候,我病得什么也不知道,无意中竟冒犯了唐叔叔了。”   小唐见她螓首微低,透出一股可爱可怜之态,心中不由略微恍惚。   原来,当初在泰州遇上的时候,小唐虽见怀真灵透聪慧,却还只以为是个非凡的孩子罢了,不料以后每每接触,再等她上了京,屡次相见,心底那种异样之感竟越发难掩,每当面对她时候,只觉得并非是面对一个稚龄孩童,就算是如明慧敏丽等,皆不及她气度沉静,解语可人。   小唐本就心思缜密,一来二去,便把先前种种异样破绽之处都想了起来,譬如在泰州时候她对张珍说的那些话,又譬如上京后同他私底下说的那些“话本”,及劝慰敏丽的那一场故事……   小唐不必特意去泰州查,自己心下也是明白的很,据他所知:泰州那个地方,从未有过似她说的那样举家被降罪的惨烈故事,然而当时她对敏丽所说时候那痛心彻骨之态,却绝非作伪,这又是从何说起?更加上她制出世间奇香,又引得仙鹤起舞……这许多的情形,不由地让小唐心生狐疑,却又无法解释。   那一日,无意听敏丽打趣说怀真是“从天上来的”,一时便才引得他胡思乱想起来,无奈何之时,自忖若是用这种解释法儿,倒像是行得通,因此那日才去问了竹先生。   此时此刻,小唐见自己只问了一句,怀真便是这般神色情形,他何等的机敏,立刻便知道底下必然有事。   倘若这会子用出他素日审人的手段,再进一步逼迫问询,只怕未必不能探知端倪,然而眼睁睁见怀真神情大变,忐忑怯怕之态,竟不忍再行催逼。   小唐心中便想:“这孩子显是怕了,我又何必追问不舍,纵然……她真的是什么天人或者妖精,又如何呢?这样可爱可怜,我只是尽我所能,护着她就是了。”   因此小唐便越发和颜悦色,温柔笑道:“傻孩子,什么冒犯?那时候你病着,说几句胡话也是不打紧的,何况也并没说别的……只是……”   应怀真几乎被他吓得魂儿也飞了,抬头问道:“只是什么?”   小唐望着她,却笑道:“没什么,是你还说了一句……说什么‘糖大人,蜜大人’……莫非也是唤我?”说这话之时,面上便多了几分促狭之意。   应怀真听了这个,那原本雪似的脸色才又缓缓浮出些许薄红来,唇角微微一动,却依稀露出一抹笑意来,半是带笑,半是含羞。   小唐目睹她乍然露出笑容,心里也放松下来,便道:“你心里还有什么古古怪怪的话呢?真的是那样儿唤我的?”   “不是……”应怀真抿着嘴儿,便道:“我也不知是怎么了,自己一点也不知道,唐叔叔别放在心上。”   小唐呵呵笑了两声,道:“我倒是觉着有趣。”说着,又向她眨了眨眼。   应怀真被他一番逗弄,先前那高悬到嗓子眼儿的心也才缓缓放下,便也笑了笑。   此刻小楼之中默默无声,只有外间的金梅暗香拂送,应怀真才又抬眸看向那百年老梅,正也有些惘惘然然,忽然听小唐说道:“怀真……纵然你心里真有什么不可以告诉别人的……机密内情,也是无妨的……我不会在意。”   应怀真乍然听了这句,心中轰然一声,又转头看向小唐,却见他神情宁静安然,唇边有一丝浅笑,凤眸微挑,那颗浅色滴泪痣如星星一点,缀在眼尾边儿上。   应怀真只顾呆呆看他,不料半晌,小唐却笑道:“不是说要看花儿么?只管看我是如何?”说话间,便抬手在她下颌上轻轻一捏,令她转过头去看着窗外。   应怀真无法反应,满眼又只是金花璀璨,通身隐隐地战栗,满心里也乱乱地。   想到小唐素日里的种种爱护照拂之处,心里只觉无比熨帖,又想到他每每窥破玄机,似能洞察人心,又对她不拘一格,几番亲近非常,又觉可惧可羞,思来想去,竟不知是该信他近他的好,还是避他远他,也不明白得此一人在身旁,心底究竟是惧是忧,是悲是喜。   两个人默默地看了片刻梅花,小唐心里知道时候不早,该把她送回去,只是却觉着此刻难得的宁静美好,因此一时竟不愿开口,应怀真因心头有事,就也不理论,如此两人又站了会子,忽然间那梅树底下,有个人影浮动,来来回回徘徊几遭儿,似在寻人一样。   小唐眼尖,早看出这来人是熙王赵永慕,偏不做声,只是一笑,应怀真瞅了片刻,道:“是王爷……”   小唐知道熙王耳聪目明,才要叫她噤声,那边赵永慕却果然听见动静了,于是仰头看来,一下儿就见他两个站在窗前,娇人君子,真如琼花照玉树,堪堪入画。   赵永慕微怔之下,眼底掠过一丝暗涌,却笑道:“你们倒是安闲,站在那里做什么?叫我一番好找。”   小唐索性靠在窗边儿,道:“你又无头苍蝇似的乱找什么?”   熙王道:“你是来府里做客的,不去应酬,跑这里清闲是如何?何况敏丽那边着急找这丫头……我因自忖是我带她过来的,少不得我再带她回去。”   小唐便道:“你既然带她过来,怎么却把她扔下了?既然要扔下她,又何必再来找?”   两人楼上楼下,透过万点梅花,一问一答。熙王被小唐这一句话,堵得无言以对,思忖了片刻,便只笑道:“也罢,我认了是我的错儿就是了,只是怎么又被你捡了去?”   这一会儿,应怀真因听闻敏丽找自己,生怕她着急,便对小唐道:“唐叔叔,我要回去了。”   小唐顾不上跟熙王说话,便扶着她的手臂道:“脚上如何了?不可逞强。”   应怀真果然试了试,笑道:“已经好了,多亏了唐叔叔。”   小唐就也一笑,仍是怕她不妥,索性扶着下了楼。熙王正等在门口,把他两人上下打量了有十几次,并不说话。   小唐仍对怀真说道:“我送你回去罢了。”   怀真因知道他要去前头应酬,何况在这儿已经耽搁了许多时候,便摇头道:“不必了,我记得路,自个儿回去就成。”   小唐哪里肯放心,赵永慕便挑眉道:“怎么,我送她你还不放心?”   小唐说道:“不怪我不放心,我知道你怕六公主,但你自是跑了,倒是害得她崴了脚,你没见走起来都艰难的?”   熙王这才忙道:“果然伤着了?倒是我冒失了……”   应怀真怕熙王漏出是他推自己,才伤着的实情来,便咳嗽了声道:“不碍事,已经好了,殿下也不必担心,只是殿下跟唐叔叔都不必为了我耽搁了,我自回去便好。”   可巧正在此刻,却有两个肃王府的丫鬟路过,小唐便将她们唤住,嘱咐她们送怀真到世子妃的居处去,两人领命,便小心扶着怀真自去了。   怀真去后,小唐就看熙王,赵永慕道:“你这般看着我是何意思?”   小唐道:“你无端的怎么又带怀真过来看什么梅花?”说着,便踱步往前面而去。   熙王自也跟上,且走且道:“我因多日不见这丫头,有心跟她多说几句话,只因她素来不很待见我,故而我就投其所好罢了,谁成想正遇到你跟芙儿……那个样儿呢。”   小唐冷笑道:“什么样儿了?为何殿下说的倒像是我有什么不可见人的。”   熙王笑道:“果然是我失言了,应该说是芙儿那个样,跟你无关,如此可使得?你也知道芙儿的脾气,若发现给人看见她那个姿态,只怕要恼羞成怒的,我如今正艰难,少不得多忌讳些。”   小唐就看着他,又问道:“可是你对六公主泄露我在查那失宝的事儿?”   果然熙王点了点头,道:“这种事大家都讳莫如深,只怕除了在宫内找答案,外头也难觅头绪……我这可是帮了你呢。”   小唐扫他一眼,忽地一笑道:“倒也不知你是在帮我,还是在害我。虽然看起来六公主的确知道内情,只不过要她认真告诉我,却是难的。”   熙王便道:“有什么难的?你哄一哄,只怕能告诉的不能告诉的……统统都对你说了。”   小唐听这话有些不像,便似笑非笑道:“哄一哄?你果然是在害我,这是皇族的公主,我避开还来不及呢,哪里还敢招惹。若说哄一句,倒是容易,只怕后患无穷。你可留神,若我到那无可开解之时,少不得揪了你同甘共苦,毕竟是你起得头,可别甩手旁观。”   熙王哈哈笑了几声,叹道:“罢了罢了,竟是我白操心。以后你的事儿横竖我不管了就是,免得你竟只是怨念我……是了,方才你跟怀真怎么跑到那屋里去了呢?那丫头一见了我,如避猫鼠似的,怎么跟你就这样亲密不避人?方才得亏是我,若是别的人见了,只怕她又羞臊了。”   小唐听到“亲密不避”四个字,不由苦笑:怀真又哪里是不避他的?前儿连“唐大人”都且叫出来了,今日若不是他软磨硬拖的,只怕也难有什么亲密不避人。   转念一想,又觉着怪:他认得的那些女孩子们,家中姊妹就不必提了,外头的就连是公主,见了他也百般示好,独是那个丫头,虽跟他们家极好,看来跟他也是极好,却又屡屡透出几分拒人千里之外的气息来,叫他纳闷不解。   小唐心中虽这般想,自然不能跟赵永慕说的,眼见便到了前面儿,小唐就说:“你如何说怀真不待见你?我瞧着她见了你,倒是十分的规矩守礼,半分礼数也不欠缺。”   赵永慕笑了两声,道:“你不懂这意思,她越是恭谨有礼,越是疏远之意罢了。”   小唐一听,虽然不言,心中已经懂了。   说话间,前面就有几个肃王府的长随过来迎了,就送着又上了席应酬去了。   且说怀真回了敏丽的居处,见她正着急想派人再去寻她,外头侍女们见了她回来,一个个忙欢喜通报,敏丽便出来,一把握住手道:“我才不陪着你,怎么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应怀真便道:“没有事,就是……”迟疑了一刻,仍是实话实说道:“去后院看那颗大梅树去了,正好儿遇到了唐叔叔,彼此说了会儿话。”   敏丽听了,才算安心,笑道:“偏哥哥跟你投缘,你们也是有缘,在家里见不完,跑到王府这儿来,可巧也能遇见。”   应怀真便笑了笑,又问:“世子爷如何了呢?”   敏丽道:“我方才伺候他吃了药,如今在里头静养休息着,他早赶我出来找你,我不放心,等他睡着了才出来了。”   应怀真点点头,道:“竹先生可还在府里?”   敏丽道:“正是的呢,前儿本说要走,是父王苦苦挽留……世子的身体虽然比之前大有起色,可仍是不敢放松的。”   应怀真见她又流露忧色,便不再说此,只说些别的去了,渐渐地敏丽才又开怀起来。   如此便过了午,渐至黄昏,应怀真便告辞,敏丽不舍,握着手道:“此刻不比在家里了,我倒是想留你住几日,又怕你不自在,只好放你回去……以后可不知道还有什么机会再叫你过来……”说着,眼圈儿便红了。   应怀真也觉难过,便只道:“姐姐切莫记挂我,但凡得空,少不得就来跟姐姐相见……只是你万万要保重自己身子才是。”本来要提世子,又怕更惹敏丽伤怀,只好不说。   于是两人互相叮嘱几番,到底分开,便自有人相送应怀真出府而去。      ☆、第 122 章   却说应怀真回到公府,先去老太君房内请了安,将今日的情形略说了一遍,才退出来,自回东院去。   走到半路,因听丫鬟说此刻应兰风在家里头,便起了孺慕之思,于是就绕了路,只往应兰风的书房去探望。   谁知才到了书房门口,便听到里头有人说话,听来竟像是女子的声音,怀真心里诧异,微微探头往内一看,先看到个丫鬟站在门边上,见了她,便笑道:“姑娘回来了。”   应怀真便迈步入内,往内一转,果然就见有个人坐在前面椅上,见了她进来,也自站起身来,笑道:“怀真回来了。”其态度亲和,言语温柔,却正是谷晏珂。   应怀真便道:“原来二姨在这里。”上前行礼,把眼睛一看,就见应兰风坐在书桌背后,正望着她,面上微微带笑。   谷晏珂忙将她扶起,笑道:“好生乖巧,又何必这样多礼呢?”   应怀真便也顺势起身,望着她道:“二姨可是有事跟父亲说?不然,我待会儿再来。”   谷晏珂道:“何曾是有事,因我想找一本书,故而冒昧过来跟表哥找一找罢了。”   应怀真就看向应兰风,问道:“既然是这样,爹可给二姨找着了?”   应兰风一笑道:“偏我这里没有,少不得改日留心一番,再找了来。”   谷晏珂便笑道:“很不必特意劳烦表哥,若是有自然好,顺手借我一看,若没有便罢了,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不用特意再寻。”因看怀真回来了,便又告辞而去。   谷晏珂同丫鬟去了之后,应怀真就看着应兰风,瞧不出什么异样,便问道:“二姨来书房……真的只是找书?”   应兰风便笑道:“不然又如何呢?”说着,便招手叫怀真过去。   应怀真走到跟前儿,故意又道:“自打二姨进了府,我怎么常听人赞她大方贤惠,比人人都好呢……爹觉着怎么样?”   应兰风见她又问这个,便斜睨她说:“怎么问我?除了是我陪着她姐弟回京的,自打回来,也不大跟她照面儿,瞧着倒是不错的,其他的便不知道了。”   应怀真认真端详了会儿,便说道:“我知道蕊儿姐姐跟爹你说了杨姨娘的事儿……爹心里是怎么想的?”   应兰风听到这里,便道:“你过来。”应怀真这才绕过书桌,走到应兰风跟前儿。   应兰风将她的手握住,仔细打量她的脸容,道:“爹不在家的这几年来,你跟你娘都受了苦了。”   应怀真抿嘴一笑,道:“又说这些做什么,如今不是好端端地了?且喜爹也好好地回来了,我心里就什么都不求了。”   应兰风点了点头,伸手将她的流海儿拂了一拂,道:“爹如今回来了,以后种种的事,你皆不必再思再想,内宅的事儿,只跟你娘说,你娘料理不到的,便再同我说,只是万万别再在心里存着事儿,你从小娇弱,若还劳神伤身,有个万一,爹娘却不知要如何了。”   应怀真听了,鼻子微酸,心中思忖片刻,就一笑道:“我知道了。”   应兰风便又握住她的手,问道:“今儿在外面可好?在肃王府上,可有没有什么事儿发生?”   应怀真摇头道:“并没有,世子妃对我是极好的,只是以后却不知什么时候再能跟她见着呢。”说着便叹了口气。   应兰风点头道:“毕竟是嫁了人了,不似之前可以时常往来,何况那又是王府……”说到这里便打住了,只笑说:“倘若你在家里觉着闷,就说一声,眼见要开春儿了,可以时常出去走动走动,散散心……另外我再跟佩儿和大元宝说一声,让他们时常过去找你说话才好。”   原来应兰风因错过了怀真长大的这几年,回来后见应怀真虽然出落了,但自从上京,总被困在这府里头,就算出去,也不过是走亲访友,好不容易得了个知心的唐敏丽,偏偏又嫁了,想昔日小的时候,在泰州什么淘气的没玩过?因此应兰风生怕她闷坏了,只想她开怀罢了,便才如此说。   应怀真见应兰风想到如此,不由高兴,本来还想再问问谷晏珂的事儿,然而见应兰风仿佛并不放在心上,且也看不出有什么,于是便也不去思想了。   顷刻丫鬟进门点了蜡烛,两父女又说了会儿话,却见李贤淑带着个丫鬟来了。   原来李贤淑在东院,半天不见怀真家去,叫人出来问,只说是在老爷书房里,于是便亲自找来。   进了门,李贤淑便道:“父女两个,有话什么时候说不完,连饭也不吃,竟只顾说呢?”说着,便催怀真回房。   不料怀真坐了这半日,又走了不少路,原本伤着的脚腕忽然又疼了起来,差点儿叫了一声出来,又怕给爹娘知道了忧心,忙咬牙忍住了,只做无事状,随着李贤淑回了东院。   如此吃过了晚饭,李贤淑便又去老太君那边伺候。   此刻,今儿跟着外出的小丫头才上前来,对应怀真道:“姑娘,白日里在肃王府,咱们要走的时候,世子妃的丫鬟给了我这个,说是什么香脂,叫悄悄地给姑娘,让姑娘记得一日三次的涂一涂,大有裨益什么的呢。”说着,就把个绿色瓷瓶拿了出来,双手奉上。   应怀真一看,又惊又喜,原来正是白日里小唐给她上药的那个瓶儿,忙接过来,打开一闻,正是那镇痛万应膏,便问道:“是世子妃的丫鬟给你的?”   小丫头笑道:“可不是呢?姑娘,是什么香脂,必然是上好的?只是怎么竟叫我悄悄地给,不让声张呢。”   应怀真抿嘴一笑,道:“你不懂这缘故,世子妃跟我交好,故而只给了我,若张扬出去,别人知道这等好东西只给了我,未免又有些言语出来……你可也记住了,不许对别人说呢?”   小丫头忙答应了,就退了出去。   应怀真在灯下,便把玩着这个瓷瓶,心里已经明白:她崴了脚的事,敏丽是全然不知的,不然绝不会一句也不问,怎么她底下的侍女却知道了呢?   那必然是小唐怕她回来了伤处又犯疼,所以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只假借敏丽的名义,叫侍女把这药给了自己的小丫头,让丫头转交。   是夜,应怀真把人都打发出去,便自己又倒出些药脂来把脚上涂了一涂,起初并不觉得如何……忽然想到小唐的举止行径,忙把瓶子放下,就也搓热了双手,轻轻地捂了上去。   原来这药是需要热气来蒸一蒸才有效用的,如此一揉搓,果然便又有一股辣辣地凉意,顿时那丝丝地闷疼便消散无踪了。   应怀真满怀欣喜,就把瓶子仍旧盖好了,小心地只放在自己枕边儿,睡前看了几眼,不免又想起白日里小唐的一言一行,思想片刻,一会儿笑,一会儿皱眉,思来想去,叹了几声,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谁知一夜竟乱乱地又做了好些梦,虽有好的,却也有极骇人的。其中有一个,却似乎是小唐发现了她的秘密,顿时便不见了那温和的面孔,反而是冷眼冷眉地望着他,依稀是前世那种淡漠不相识的模样。   应怀真不知如何,只觉得伤心至极,心里钝钝地疼,只是泪流不止,想要跟他解释,他却冷冷地一拂衣袖,转身自去了。   应怀真不舍,嚎啕大哭着,还要去追,却被他手下的人拦住,顿时再也无法上前一步,一时之间,泪流成河。   正在哭得死去活来,忽然听到有人急急唤她的名字,应怀真猛地睁开眼睛,却见是吉祥在跟前儿,满面紧张地望着自己,道:“姑娘这是怎么了?在梦里也哭得这样儿?”   应怀真听到一个“梦”字,顿时也反应过来方才是在做梦,一时心神感激,如同死而得救,便将吉祥抱住,竟又哭起来,此番却是喜极而泣之意,吓得吉祥不知如何。   应怀真又哭一会儿,才停下来,又安抚吉祥,叫她不许告诉李贤淑才罢了。   是日,因秀儿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李贤淑自忖已经答应了怀真,加上应兰风也发了话,便想是时候把她调回来了,因早就担心应夫人不肯,就先去同老太君说。   李贤淑说罢,应老太君问道:“可是那夜……被贼人伤了的丫头?”   李贤淑便道:“可不是呢?端的是个可怜的,昔日跟着怀真,伺候的十分之好,因此怀真只是念念不忘,此番听说她遇到这事儿,越发动了慈悲,几次求我要把她调回来,我拗不过她,加上二爷也答应了,便来给老太君请示一声儿。”   应老太君听了,半晌才道:“虽然是怀真心慈,只不过……这毕竟是个已经嫁了人的丫头,不能再留在姑娘身边儿伺候了,怀真若是觉着她身边儿的人不好,我拨给她几个顶用的就是了,至于这个丫头……只给她些银子,或者再把她配了人,或者随意安置在哪里罢了。”   李贤淑听老太君竟也不肯答应,心中一凉,便仍是笑着说道:“我倒也是这么想的,只不过怀真那孩子念旧,只怕若是不把秀儿调回来,她心里会不自在。”   应老太君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你们都疼怀真,我心里岂不也是极疼她的?上回去唐府,那些老诰命……并平靖夫人等,哪个见了不爱她的,又得了那许多的赏赐,其他不管是谁家的孩子可有这个脸面?所以咱们都宠着她,也该多宠她些,只不过……倒要饶我老人家多说几句,孩子虽然可人疼,可也不能一味地惯着,不能任由她的性子行事,该管着些的,且管着些,横竖是为了她好……若是给外人知道了咱们调个嫁过人的丫头给她,人家不以为咱们是仁慈,反觉着家里没有别的人可用、还以为是又刻薄了怀真了。”   李贤淑便笑道:“可见老太君的真心地疼怀真的,连我这个当娘的没想到的地方,老太君也都替她想周到了,只不过老太君说是别宠坏了她,自个儿岂不是正也宠着她的呢?不然若换了别人,随意调个什么人到怀真身边儿,谁又懒得说什么呢?随便他们胡闹去。所以老太君这真真是金玉良言,都是为了怀真好的意思……只是……”   应老太君正连连点头,闻言便道:“只是什么?”   李贤淑道:“只是我心里想着,那秀儿才遭了事,一时不理或者推出去,叫别人说咱们家薄待了下人,七嘴八舌的,指不定说什么呢……今儿还有京兆尹那边的捕快们上门,向秀儿问话……”   应老太君道:“这个我也知道了,不是已经无事了?”   李贤淑叹了口气,道:“老太太不知道,我们因不敢惊动老太太,故而不敢说……其实,那死了的魏武家里的,不知发什么疯,咬定说不是贼杀的人,说是咱们府内杀的人呢。”   应老太君听了,果然惊怒,问道:“这还了得?这些人是反叛了不成?”   李贤淑皱眉便道:“正是的呢,他们这样乱咬,无非是想泼脏水,又想咱们府里多给些银子罢了,听三爷说,他们家里还逼着秀儿也跟他们一个口风好污蔑府里,然而秀儿只是不从……一口咬定是贼人动的手,那些人才没有话了,也才顺利把那些捕快们打发了,不然哪里得这样容易呢?必然又是一场风波……因此这件事还多亏了秀儿忠心,连三爷也觉着秀儿这丫头顶用,赞叹不已呢。”   应老太君听了,怔了半天,道:“原来这丫头也是有些见识的,果然忠心。”   李贤淑趁机笑道:“正是这个意思呢,老太君也知道,底下的这些奴仆们,虽然看着人多,但真的堪称心腹对府里忠心不二的,可真是少之又少,好不容易有这样一个好丫头,做什么白白地打发了她呢?正好儿怀真也惦记着她,因此我才大胆,求老太君开了恩,且瞧在她忠心的份儿上,索性就把她调回来罢了?”   应老太君又琢磨了一会儿,便问安品说道:“这件事你也知道了?你觉得如何呢?”   安品笑着低头道:“那秀儿我也是见过的,倒是个好的……又遭了事命悬一线的,真真儿是可怜的很。若然老太君肯慈悲,把她调回来,可是她天大的造化了,又算是老太君的慈悲功德了呢。”   应老太君听到这里,便叹了声道:“既然如此,那就罢了,你们看着办就是了。”   李贤淑从进门开始,手心里捏着一把汗,直到此刻才松了口气,便又说了会儿话,才退了出来。虽如此,仍不能全然放心,不免又去跟应夫人说了声儿。   应夫人听老太君答应了,就向着李贤淑冷笑两声,道:“你如今越发能干了,只怕将来这家里连三奶奶也插不上手了呢。”   李贤淑忙含笑低头道:“我的出身夫人是知道的,天生没有见识,又笨,这几年多亏了老太君跟太太不嫌弃,准我帮着三奶奶管几件事儿,也不计较我做的不好……我自然得尽心竭力,不敢怠慢。若有些疏忽的地方,太太见了,只管骂我,也算是太太一片想我好的心了,我也感激明白。”   应夫人见她说的动听,半晌便道:“也罢了,明儿还有事,你且去准备罢了。”   李贤淑才又退回来,此刻才算放了心,急忙吩咐吉祥,叫赶紧把秀儿再叫回来到东院,她自己便先回到家里。   还未进门,就听见淙淙咚咚的声音,知道应怀真正在练琴,李贤淑轻手轻脚入内,看了一会子,心里喜欢,本想立刻跟怀真说这件事,也让她高兴高兴,话到嘴边,又停下来,只道:“阿真,明儿家里还有一场大宴,得来不少人……眼见这正月也要过了,过了明儿这场,家里应该就没别的事儿,也不用再只顾往外头跑着应酬了,我心想着跟老太君说一说,咱们回你姥姥家里看看如何呢?”   应怀真听了,喜道:“这当然是好的,我也正惦记着姥姥呢,好不容易爹也回来了,一块儿可好?”   李贤淑道:“只看你爹得不得闲,等我再跟他商量罢了。”   正说着,外间道:“奶奶,秀儿来了。”   李贤淑闻言一笑,叫带进来,应怀真早惊喜交加,便站起身来,果然见秀儿从外头低着头走了进来,应怀真便走上前两步,将秀儿的手握住,急忙问道:“都好了?”   秀儿红着眼圈,抬头看她:原来那次应怀真虽然去探望过她,也说了要她回来的话,但秀儿自忖已经是这幅模样,哪里还配在姑娘房里伺候呢?阖府里多少清白能干的丫头都在盯着,自然轮不到她。   却没想到果然怀真说到做到,秀儿望着怀真,便要下跪,应怀真忙拉住她不许,四目相对,当着李贤淑的面儿,怀真便只道:“以后且安心跟着我……有我吃的穿的,就有你吃的穿的,别的什么也不用理会。”   秀儿听了,眼中的泪便滚了下来,点头答应道:“只愿我有这个福气,能长远地伺候姑娘一辈子。”   李贤淑闻言便笑道:“都别说这些混话,以后遇上好的,自然还得嫁呢,只是这回我却要亲自盯着过目了,我看着乐意再说。”   秀儿听了一个“嫁”字,脸色发白:原来她经过魏武之事,心早已死,提到嫁人之事,只觉得万箭穿心似的。却不料应怀真心里也是同理,只是不说罢了。   次日一早,李贤淑便又是三更起身,因今日府内大摆筵席,请京中各府各家的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们前来,自然又是一番忙碌,偏偏许源近来身子又不太好,疏于理事,因此家里诸事几乎都落在李贤淑一人肩上,指挥着几百号人,满府乱窜,处理各种大小之事,几乎忙得脚不点地。   及至晌午,客人们逐渐到齐,外头已经排开宴席,里头也有各家的诰命夫人,奶奶小姐们,同应老太君及府内的众奶奶太太们吃酒说话。   应怀真在席上凑了一会儿,见无人留意,就悄悄地退了,只想回屋去清静,谁知才出门,迎面就见春晖跟应佩陪着一个人过来,虽是年下,却仍是一身白衣,只是用了织锦缎的料子,看来飘逸脱俗之外,更添一股子清贵之气,自然正是凌绝。   应怀真止步,便向着春晖行礼,又同应佩答话,最后才对凌绝行礼道:“凌公子有礼。”   凌绝拱手作揖,道:“怀真妹妹好,年下大安了?”   应怀真只好点了点头,不想多做逗留,才要告辞,春晖问道:“里头不是都在吃酒?妹妹去哪?”   应怀真微笑道:“我嫌闷,出来走走。哥哥要去做什么?”   应佩道:“因为老太君一直念着小绝,因此我们带他来给老太君请安。”   应怀真便道:“那不打扰了,快请去罢。”   春晖正要答应,凌绝忽然对怀真道:“我听大元宝说,怀真妹妹近来专心抚琴,琴技绝佳?”   应怀真听了“琴技绝佳”四字,哭笑不得,少不得仍垂着眼皮儿,静静说道:“都是大元宝浑说,我不过是随意弄着玩儿的罢了,不堪入耳,怕听了反扰人心境,不得安宁。”   凌绝还未说话,春晖已经笑道:“说哪里话,小绝不说我倒忘了,回头少不得到你屋里去,好歹也让我们听一听、长长见识呢?”   应怀真想到自己那粗陋不堪的琴技,顿时红了脸,跺脚道:“春晖哥哥!”   应佩见她恼了,忙给她解围,便道:“咱们还是先去拜见老太君罢了。”   春晖点点头,凌绝却对应怀真又道:“怀真妹妹,回头再过去拜访。”   应怀真听了,这才抬头看他,凌绝却向她一点头,便同春晖跟应佩去了。   应怀真满面匪夷所思,眼睁睁看着三个人进了屋去,才摇头想道:“这又是怎么了,当初说扰人心境的又是哪个?哼……”一拂衣袖,自去了。   因念着今儿人多,应怀真不敢在花园里随意逗留,免得又遇上什么人,于是只回到屋子里,想到方才遇到凌绝之事,便坐在琴桌之后,起手试着抚了两个音,忽然又想起凌绝说“回头拜访”的话,不免有些担心他真的会过来,一时焦躁,就嗡嗡地乱抚了两下。   正在此刻,却听丫鬟道:“表舅爷来了。”应怀真一怔,还来不及起身,就见外间郭建仪走了进来。      ☆、第 123 章   应怀真见是郭建仪来了,忙站起身,才唤了声“小表舅”,郭建仪已经笑道:“近来我虽不曾来,却隐隐地听说你在专心练琴了,方才听到几声,才知是真。”   应怀真不免有些惭色,笑道:“我不过是自己胡乱玩的罢了,怎么都知道了,一定是大元宝乱说,回头我要找他呢。”当下让着郭建仪坐了,又叫小丫鬟奉茶。   两人对着坐了,郭建仪将她看了一会儿,点头道:“好歹养的比先前略丰润了些,可见表哥回来的好,若早些回来,你必然也早好了。”   应怀真道:“说的怪可怜的,爹没回来的时候我也很好呢。”   郭建仪笑了笑,应怀真忽地闻到一股熟悉的香气,正奇怪中,郭建仪看着她的神情,便明白了,因笑道:“怎么了?”   应怀真奇道:“怎么竟像是有股子金梅的香呢……且……”她心中极为疑惑,却不好说出来:原来此刻只嗅到一丝腊梅的香气,却正像是昨儿在肃王府中所嗅到的那棵百年梅树上发出来的。   郭建仪闻言,便笑了几声,道:“你若是不觉着,我索性就不拿出来了。”   应怀真正觉着诧异,就见郭建仪起手,竟从大袖之中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条花枝来,满枝头的金色灿灿,令人眼前一亮,却不正是那盛放的腊梅又是什么?   应怀真看得直了眼,半晌才道:“小表舅……这是哪里来的?”只当他是从院子里折来的,或者是从外头不拘哪里带了来的。   不料郭建仪言笑晏晏,道:“昨儿我也去了肃王府……听说你也在,只是并没有遇上,因听那些人说肃王府里有很大很好的一棵梅树,我便斗胆请了肃王恩准,折了这一枝子的梅花,只当是借花献佛……也不知道你是不是也折了,不过,好歹是我的一点儿心罢了。”   说着,便将花枝擎着,送到了应怀真跟前儿。   应怀真全然想不到竟是如此,怔了一会儿,才把那一枝梅花拿了过来,放在眼底看了片刻,心里感动,便道:“小表舅……”又怎能想到,郭建仪竟是如此有心呢?昨儿她在那花树旁边伫立许久,却因心中有事,并没有想到要折一枝或者如何,而他却又特意给她取了来。   郭建仪仍是笑道:“只算‘聊赠一枝春’罢了,可喜欢么?”   应怀真点了点头,枝头那乱乱迷迷的朵朵梅花都倒映到双眸里去,令眸色也闪烁迷离,道:“我很喜欢,只是……也忒用心了。”   郭建仪笑道:“哪里呢,只怕你也看过了,不稀罕……喜欢倒是好的。”   应怀真拿着那枝子梅花,抬眸看向郭建仪,如是,她的双眸之中便也有了他的小小倒影。郭建仪便也看着她,自也看清楚她眼中那自己的影子了,这一刻,竟有一丝欢喜。   应怀真不能再看下去,便借口起身,叫丫鬟取个梅瓶来,把这腊梅好生插上。   郭建仪只凝神望着她一举一动,待她回身之时,才又缓缓垂了双眸,举手做喝茶的模样。   怀真重回到座上,想了一想,便道:“小表舅,以后且别为我这样用心了……叫我怎么过意得去?”   郭建仪道:“我自有我的心意,你若喜欢,则善莫大焉,何必说这些见外的?”   应怀真一时无言,便又垂了头,片刻,忽然想到昨儿熙王说的那件事,便试着又问道:“小表舅,我昨儿无意中得知了一件事……你大概也都知道了?就是你家里……白露姐姐的事儿?”   郭建仪听她提起,就微微地皱起了双眸,点头道:“你是说白露的亲事么……我自然是知道的。”   怀真见他满脸并非愉悦之色,反仿佛有隐忧似的,便问道:“小表舅不高兴么?”   郭建仪这才又看向她,隔了片刻,便道:“既然是你问,我也不瞒……我并不是很喜欢。”   怀真一怔,按理说跟皇家结亲,不管是什么人家,只怕都会欢天喜地,感恩戴德。何况别人虽然不知道,她却是明白的:前世熙王可是最终登上皇位的那一个,若是当了他的王妃,那可是母仪天下之命,岂不是举家荣耀?   怀真便压低了声音,问道:“这又是如何呢?为什么不喜欢?”   郭建仪仍是蹙着眉,便道:“我……并不想跟皇家有所牵连,也并不想妹妹会入皇家……”   怀真呆了一呆,虽然有些明白郭建仪的顾虑,可……便道:“是觉着身在皇室,事情皆多么?”   郭建仪微微颔首,叹道:“我只这一个妹子,本不想她行这一条路,没想到躲过了一次,却终究还是又来了。”   怀真并不知道先前郭白露欲选秀进宫之事,便忙只问道:“那么白露姐姐是如何想法,她可愿意?”   郭建仪苦笑道:“白露跟我的想法很是不同,她倒是喜欢的。”   怀真便安抚说道:“既然如此,小表舅还是不必多忧心了……横竖白露姐姐也喜欢,或许……是一件好事儿呢?”   郭建仪低头不语,应怀真见他着实忧心,便搜肠刮肚想了想,又劝道:“而且……我见熙王殿下,仿佛是个、是个不错的人,若真的成亲,他应不会亏待白露姐姐的,小表舅你不要担心了。”   郭建仪听到这里,也自然知道她的体贴意思,便把忧心之意去了,抬头望着怀真,一笑说道:“倒是叫你劝慰起我来了,放心罢了……何况,我纵然不乐意,也是没有法子的,难道我一个人,得跟天底下所有人作对不成?”   郭建仪说到最后一句,却着实是有感而发,毕竟这门亲事,成帝也是赞同的,更兼因郭建仪年青有为,成帝未尝也不是没有抬举重臣之后的意思。   而皇帝一悦,还有何话可说?何况不管远的,只说家里……不管是母亲还是郭白露,也皆是喜欢不已,心里不乐的,竟只他一个。   又想到熙王赵永慕的为人,虽然看着着实不错,但……郭建仪心中回味怀真所说“熙王是个不错的人”,思来想去,只是一叹罢了。   两人对坐了片刻,因谈到了皇族,郭建仪忽然又想到一人,便问怀真道:“上回你进宫,可见过昭容娘娘了?”   怀真见他问起应含烟来,便道:“可不是呢?皇上特意叫我去跟含烟姐姐相见了。”   郭建仪便微微一笑,问道:“她可还好?”   怀真自不好跟他说起应含烟曾被宫妃欺压之事,便只点头道:“瞧来倒是挺好的……怎么忽然问起姐姐来了呢?”   郭建仪凝视着她的双眼,并不回答。   应怀真本并不知道如何,同他对视了会儿,才瞧出几分,便问道:“小表舅要对我说什么?你……你莫不是知道什么?”   郭建仪见她神情里有些许紧张,便微微一笑,道:“并没什么,你别担心,只是……我也是替她高兴,寻常之人在宫内,要出头也是极难的,只是纵然出了头又如何?只怕也是艰难重重,必须要处处留神才是……所以我不想你姐姐沾染那些……”   应怀真因知道郭建仪的心性,自然也明白他绝不会无端跟她说些不相干的话,闻言心中一合计,忽然想起一事,隐隐震动,就有些变了脸色。   郭建仪见她忽然皱了眉,便问道:“怎么了?”   应怀真咬了咬唇,只不知该不该跟他说,就在此刻,忽然听到外头笑语暄暄,听来竟是应翠应玉的声音,一个道:“怎么鸦雀无声的,莫非这懒丫头竟睡了?”   应玉笑道:“外头这么热闹,她倒是好睡,少不得把她闹起来。”   两个人说着,就走了进来,此刻应怀真已经站起身来,便道:“姐姐们怎么来了?”   应翠一眼看到郭建仪,脸上就有几分不太自在,应玉却笑起来,道:“我当你怎么跑回来了,原来是小表舅来了,在说体己话呢!”   应翠听见她又口没遮拦,便用力拉了拉她的衣袖,应玉才回头看她,道:“怎么了?”   郭建仪见状,便笑道:“既然你们都来了,便自在同怀真说话罢了,我也正要到前面儿去。”说着,便同她两个道了别,又跟怀真一点头,竟自去了。   应玉见郭建仪走了,便诧异道:“怎么我们一来,小表舅就走了?”   应翠叹道:“还不是你?出口就胡说八道的,一点儿也不知道收敛。”   应玉便睁大双眸,对怀真问道:“我又说什么了?”   应怀真道:“罢了,并没说什么,小表舅方才就说要走,那时候你们还没进门儿呢,快进来坐就是了。”因此让着她们两人进内坐了。   应玉才又道:“我们正高兴吃酒,一看你不见了,就知道你躲清闲来了,便跟姐姐一块儿来看看你。”   正说了一句话,又听到外头有些笑声响起,应玉不由探头往外看,道:“我们才来,又是谁这么脚快呢?”   应怀真早听到其中有春晖的声音最大,顿时就想到凌绝来,一时皱了眉,然而此刻也躲避不及了,只好不动声色,静观其变。   果然,来的正是应春晖应佩跟凌绝三人,因给老太君请过了安,惦记着应怀真的琴,索性顺路便来了。   应玉应翠急忙起来见礼,怀真也自起身,春晖笑道:“妹妹可别嫌我们聒噪呢?这大年下的,且由得我们赏心乐事一回罢了,要知道再过不到一个月,我们可要进那牢笼了!”   应佩便笑道:“哥哥,快些大吉大利罢了,纵然要看妹妹的琴技,也不用说的这样可怜可怕。”   原来过了年后,二月里,便是会试之期,今年这三个人都是要参加会试的。因此春晖才如此说。   应怀真便道:“并不是我不肯,只是我真真儿的并不擅长抚琴,只怕声音不堪入耳,反而扰了你们几位的心境,你们正要去‘蟾宫折桂’,还是专心些罢了。”说到最后,就忍不住笑了笑。   不料应玉听了,先闹起来,拉着应翠道:“我们来的果然正好儿。”又催应怀真道:“妹妹快,都是自家人,又怕什么羞呢,快给我们也听听。”   应怀真本并不愿意,目光转了一圈儿,却见凌绝站在春晖身边儿,只是望着她。   怀真同凌绝目光相对,忽然心想:“我又何必只是推辞,他们不知道我弹得不好,反觉着我故意拿乔……倒不如索性弹了,是什么样儿就是什么样儿,他们也自然就死心了……”   于是应怀真便道:“那我便不推辞了,只是你们别笑,不然一辈子也别再听我弹。”   说着,就自己笑着,走到里间,琴桌后坐了,这几个人就也跟着进来,各自坐了,只静听她抚琴。   应怀真练得最熟的便是那阙“阳关三叠”,当下略一思忖,便起手抚了起来,手法并不算十分熟练,音调也是略有钝然,只是认真罢了。   顷刻,一曲罢了,应翠应玉面面相觑,只觉调子虽还好,可却仍未算最佳。   而春晖之母陈少奶奶,乃是个琴棋书画都通的才女,春晖耳闻目染,自然品味最好,此刻听了应怀真所弹之曲,便只点了点头,道:“尚可。”   应佩却笑道:“果然是好,我是喜欢的。”   应怀真一一瞧过众人,最后只看凌绝,却见他沉吟不语,眉峰微蹙,应怀真唇边微微冷笑,已猜到他要说什么。   正好应佩问凌绝道:“小绝觉着如何?”   凌绝垂眸想了半晌,道:“妹妹并无音奏的天赋。”   应怀真自猜中了这话,心中又是一声冷笑。凌绝抬眼看她,静静又道:“不过这琴韵是极好的,其中自有真情所感,我虽不是行家,却也知道,若是只图手熟,多练几次,任凭是谁也能弹的极好,但若论曲音之中有情,却是难得了,因此我觉着妹妹虽无音奏上的天赋,却弹了一阕好曲,很好。”   春晖听了,耸然动容,不由点头,觉着凌绝言之有理,同时心中自愧:原来他只觉怀真手法生疏,所弹亦非行云流水之态,因此只觉未算好罢了,如今竟然是见识狭窄了。   而应怀真听了凌绝之言,不由震惊。原来她自忖凌绝嘴里一定说不出什么好话,谁知竟是如此?   先前敏丽未嫁前,在唐府跟她说起弹琴一道,应怀真说曾习过一阵儿,却因“扰人心境”而罢了,那说出这四字评点的人,正是前世的凌绝。   应怀真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并无此中天赋,凌绝那一句,倒也不是刻薄,而是实话罢了。   因此方才她见众人苦等,才变了主意,只想如此弹奏一番,让众人死心,也让凌绝知道她并不是有什么“绝佳琴技”,再以“扰人心境”的琴声把他吓走,从此休要惦记最好。   谁能想到,同样的一个人,同样的琴技,竟给他得出了迥然不同的评判之语呢?   应怀真大惑不解,就看凌绝,谁知凌绝正要凝睇看她,四目相对,应怀真看见他的双眼明澈动人,正是前世初识凌绝之时,曾迷倒了她的眼神目色。   应怀真晃了晃神,便忙低头,只做是调试琴弦之态。   此刻,应玉因觉着有些没趣味,心中又想到一事,便打岔道:“你们可听说了?我怎么闻听白露姐姐要成熙王妃了呢?”   应怀真听了这话,才又抬起头来,第一眼竟看向凌绝:因她知道凌绝跟白露是有婚约的,上回去凌府之时,又明白凌绝对白露有意,此刻听应玉忽然提起此事,不由心中一凛,想看看凌绝是如何反应,可是极为失望么?   谁知一看之下,却又怔住了,只见凌绝面色平静,恍若未闻一般,倒是春晖笑道:“可是的呢,今儿小表舅也来了,咱们倒要恭喜他才是。”   应翠也道:“怪道白露姐姐今儿没来,将来若是做了王妃……大家相见可是更难上加难了。”   几个你一言,我一语,应怀真看来看去,又不时留意凌绝的脸色,却仍是不见他有任何表情。   应怀真百思不得其解,不由仔细盯着他的神情看,正目不转睛里,忽然间凌绝抬眸,竟又是直直地看向她!应怀真乍然对上那清明的目色,竟吓了一跳,双手本是虚浮琴弦上的,此刻猛地一按一拨,便发出“嘣”地一声响动。   众人吓了一跳,忙都看她,应怀真心中窘迫,脸上不由红了,就又低下头去,凌绝眼见此情,便微微地笑了。   且说这一日,凌绝自应公府回了凌府,明慧接了,见他面带薄红之色,知道是饮了酒,又见他双眸隐隐带喜,不由心中稀罕的很。   原来,明慧也知道了郭白露曾跟凌绝有过婚约之事,又从凌景深口中得知凌绝对白露是有些心意在的……偏偏近来都说白露定给了熙王,因此明慧跟凌景深两个都有些担心凌绝,生怕他知道了后会郁郁不快,又因为接下来就是会试,因此这担忧便加倍了。   此刻见凌绝面上微透出喜色,明慧不免诧异,晚间等凌景深回来,便同他说了此事。   谁知凌景深听罢,却并不诧异,只道:“今儿小绝是去了应公府了……”   明慧见他面上并无忧色,便道:“可不是?我本来不想他去……你知道那里人多口杂,那位郭郎中也是在,岂有不谈论此事的?我一直提心吊胆,怕给小绝知道那郭小姐定给熙王爷的事儿,不料见他的情形,难道是还不曾知道?”   凌景深便笑了几声,道:“你想错了,岂有没听说的道理?只是……小绝心中只怕并不在意那位了。”   明慧不解,便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凌景深道:“他心中另自有了人,自然不会把白露放在心上,她是否嫁人,或嫁给谁人,又跟小绝有什么相干?”   明慧忙拉住他问道:“你且快说,小绝心里又有了谁?”才问了一声,忽然反应过来凌绝今日是去了应公府的,一时楞道:“莫非是那府里的人?”   凌景深看她一眼,微微一笑道:“只怕就是她了。”   明慧急得不成,于是又催他快说,凌景深却又叹了口气,道:“你还不解?岂不就是怀真丫头的?”   明慧听了这一句,脸色才大变了,待要说“怎有可能”,转念一想,应怀真那样的模样性情,若说凌绝是瞧上她了,倒也不足为奇。   明慧思来想去,就拧眉问凌景深道:“你如何一点也不着急?真的由得小绝去喜欢怀真丫头?”   凌景深出了会儿神,道:“那也无有不可,只要小绝喜欢就是了。”   明慧张了张口,终于道:“然而、然而怀真那个丫头……”总觉得十分不妥,却又不知怎么说好。   凌景深将她搂入怀中,才在耳畔低低说道:“或许小绝只是一时错了意,过一阵儿就如对白露一般、再撂开手也未必……”   明慧听了,喃喃道:“那倘若小绝对那丫头是动了真呢?”   凌景深沉默片刻,才又说道:“若是动了真,那自然就是那丫头的造化了……”说着,便低低地笑了声。   又过两日,凌景深因有事前往吏部,远远地看到一人从前方大街出来,骑着马往皇宫的方向而去,那样飞扬英伟的姿态,却正是小唐。   凌景深见了,便放缓了马缰绳,慢慢地目送小唐远去,才又拐弯而行。   如此又走了片刻,忽然见一辆马车缓缓驶来,头前是两个宫内的太监,凌景深仔细一打量,见竟是应公府的车驾,便把马儿往旁边一带,目送那马车从身边经过,也拐过弯,同向着皇宫而去。      ☆、第 124 章   却说这日,宫内来了两个太监到应公府,原来是昭容娘娘赏赐了许多物件儿下来,府内的太太姑娘们尽数都有,却只都是一样的,无非是上用的腕珠玩器等物,独独给老太君和应怀真的跟别人不同。   应老太君是一尊翡翠嵌宝的念珠手串,并红珊瑚吉祥摆座一尊,应怀真则有镶红蓝宝石戒指一个,并白玉包金兽首玉镯一对儿。   众人虽都听说了,有那些心思活泛聪明的,知道端倪,就不言语;有那心智愚笨目光短浅的,不免怨念说:“娘娘好歹是咱们府内的,是我们正经儿的姐姐呢,怀真不过是堂妹,到底是隔着一层,怎么娘娘反倒跟她格外亲厚呢?”   那些机灵的,便笑道:“你倒是想想,娘娘进宫这四五年,鸦雀无闻,毫无声息,怎么等怀真妹妹进宫面圣不多久,娘娘就忽然得宠起来了呢?”   先前那人听了,才算恍然大悟,明白这不过是皇帝“爱屋及乌”罢了,他们这些“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白得了宫里的好东西,提起娘娘来且面上有光,再抱怨可又不是个人了。   且说在公府内,李贤淑也是喜欢的很,把近来得了的各种宝物看了一遍,又叹又念,便对怀真道:“这娘娘倒是个有心的,偏给你跟别人的不一样,毕竟是原先在家里的时候,你跟她好了一场。”又想到应含烟昔日在府里的时候,也并不是个受宠的丫头,没想到竟跟应怀真有这种殊然缘分。   应怀真笑道:“娘只好生收起来便是了……对了,不是说改日要去看望姥姥?娘把前儿在唐府我得的那些东西也捡几样,给姥姥带上,让她老人家也高兴高兴。”   李贤淑心中虽有这个意思,但毕竟那是应怀真得的,那些老诰命给的东西,又哪里会是凡品?件件都是珍奇上好之物,因此李贤淑倒不好给怀真做主。   如今听怀真自个儿说出来,又喜又是感慨,就把她紧紧抱住,道:“阿真,你可真是长大了,怎么这样懂事?不枉你姥姥疼你。”   应怀真嘿嘿笑笑,又道:“横竖我东西也够多了呢,娘索性再捡几样小物件之类,给姨妈们拿着玩儿罢了。”   李贤淑听了,哼道:“她们又认得是什么?白糟蹋了,不给。”   应怀真却知道她是个口硬心软的,只怕早就打算好了呢,因此也不言语,只坐在一边儿默默出神。   应怀真心中暗想:说起来,前世这个时候,应含烟早就得宠了,且已经被封妃,其中原因,前世怀真自然不知道,可是现在却明白了。   只因前世此刻,应兰风已经是皇帝面前的红人了。这便是所谓“一荣俱荣”的道理。   而前世因并没有郭建仪的原因,所以怀真跟应含烟并不是如现在这样亲密,对这位宫中的贵妃娘娘,印象自然希微,应含烟是好是歹,她也自然不放在心上。   谁知今生因为郭建仪的原因而结缘,便不免又多了一宗心事了,又想到前几日郭建仪说的那些话,应怀真想了片刻,便皱起眉来。   原来,自从上回从宫内回来,应怀真忍着不适,把那个淑妃娘娘赐给应含烟的香包打开,略看了看。   因只是一块儿香饼,却看不出究竟,应怀真凭着气息,分辨出几样儿常见的香料,但除此之外,另还有一味主要的配香,却是怎么也查不出端倪,还想再细看看,那股气息却叫她越发不适,甚至隐隐地有些头晕,于是赶紧停手。   又因明白这种东西不是能随意乱放的,又不好让丫头拿去扔了了事,于是趁人不备,就自己跑到屋后院子的墙角上,挖了个坑把它埋了。   后来,怀真又翻遍了竹先生所给的书,却也毫无踪迹,于是暂且撂下罢了。   怀真自忖:自己既然如此嫌恶这种味道,那这个香包必然不是个好东西,因此淑妃娘娘赐香包给那些得宠的后妃……其中用意可就值得深思了,当时郭建仪说起来的时候,怀真本就想提这件事,却又因此事干系不小,因此犹豫。   何况淑妃娘娘是肃王的母妃……如是,行事可真的要慎之又慎才是。   因昭容娘娘赐了这许多东西,应老太君知道应含烟同怀真不同,本正想叫她进宫谢恩的,不料应含烟竟又叫太监传了口谕,叫怀真次日进宫一聚。   如此今日,宫内才又有人前来相接怀真,簇拥上车,直进宫去了。   怀真不免又想了一路,只是并无头绪,如此便人了宫后,自有太监领着,先去见应含烟。   此刻应含烟已经搬进了永泰宫内住着,也不似先前时候那样冷落萧寒了,伺候的太监宫女自也非往日,门口见了应怀真,便都殷殷勤勤地垂首行礼。   才进了门,就见应含烟急急地走了出来,怀真还要行礼,早给她握住手儿,仔细打量,点头叹道:“日思夜想,总算把你盼来了。”一手握着她的手,一边儿揽着肩头,便往殿里相让。   怀真见她仍是如此亲热厚密,心中感动,进了殿内,两个挨着坐了,应含烟上下又看了她一回,又见她手腕上戴着前日赐的那包金兽头的白玉镯子,越发喜欢,便摩挲着她的手儿,道:“我见了面儿才能放心,你却比上回见的时候越发好了,不曾瘦下去。”   应怀真便笑说道:“娘娘多劳牵挂,又承蒙赐了许多东西,府里头上下感恩呢。”   含烟执起她的手,道:“这个是皇上赐的,我一看就觉着该送给你,如今看你戴着,知道你是喜欢的,不拘是送什么,难得你高兴我才放心。只是这手腕仍是这样细,有些撑不起来,再丰润些方好。”   应怀真抿嘴笑道:“近来已经比先前长了好些肉儿,再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这个镯子我很喜欢,难得姐姐记挂着我,有什么好东西竟先想到我。”   含烟笑道:“难道你不也是如此待我的?”说着,就把右手腕擎起来,手腕上笼着一串翡翠珠串,正是上次成帝赏赐给怀真,怀真转赠给含烟的,日日戴着,不肯除下。   两人相视一笑,怀真便问她近来情形如何,得知还好,才也放心,又见她气色尚佳,身上也并没有戴那劳什子的香囊,更加安了心。   如此说了半晌话,外间忽地有太监来到,传了皇上口谕,原来成帝听闻今儿怀真进宫,便特意打发人来,要传怀真同昭容一块儿过去说话。   含烟便笑道:“可见你是个福星,人人都争着要见你,连皇上也对你这般不同。”说着,忙便起身,就同怀真一块儿去乾元殿。   两人且走且说,眼看将到大殿之事,怀真往那边瞟了一眼,忽看到有个人从里头走了出来,却并不是向她们这边而来,只向着大殿右手侧而去,走到回廊边儿上,便有个太监走出来,同他说了几句话,两个人竟一前一后去了。   应怀真看了会儿,心中狐疑,原来她见那个人竟像是小唐,只是身着朝服,看来巍峨庄严,跟昔日的形象不同……倒是让她有些不敢贸然相认。   应含烟因见了她往那处张望,便问:“在看什么?”   怀真便道:“没什么……只像是见着一个认识的人,大概是看错了。”   含烟便问太监道:“今儿可有谁进宫来了不曾?”   那太监见问,便笑道:“正是的呢,今儿礼部的唐侍郎进宫来,跟皇上禀奏下个月会试的各色事宜,这会子大概……已经出来了罢?”   应怀真听了,才知道果然是并没有看错,含烟便问怀真道:“你看到的莫非就是唐侍郎?”   怀真微微点头,道:“多半就是唐叔叔了。”   含烟听她如此相唤,便不由掩口一笑,道:“唐叔叔?……我素来听闻你跟平靖夫人投缘,跟唐家的人交好,原来果然竟这样好呢。”   说话间,便到了大殿,里头自有太监通报,且听一声宣,含烟便握了握怀真的手,两人缓步而入。   上殿面君过后,成帝笑着且叫平身,便看着应怀真道:“上次你进宫来,叫朕十分喜悦,此后每思再传你进来,又怕反对你不好……可喜今日昭容叫你来说话,朕才得一见。”说着,便叫怀真上前来。   怀真少不得从命,便走到丹墀之前,成帝起身走了下来,一直到她跟前儿,细看了一会儿,才点头道:“比先前更出落了……如今你父亲也回来了,你该是十分喜欢的罢?”   应怀真便微微一笑道:“皇恩浩荡,臣女感念于心。”   成帝又道:“应爱卿在外奔波劳碌这数多年,越发历练了,偏偏你也这样出色,只可惜是个女孩儿……”说到这里,便停了停,垂下眼皮。   应怀真微微看向成帝,有些诧异他为何发此感慨,却见成帝又笑道:“罢了,这样也很好,若是个男儿,只怕也不得这样灵秀可人。”说着便又一笑。   怀真才也笑着低了头,成帝又看向应含烟,便道:“既然接了进来,且好生相待,午膳可备了不曾?”   含烟忙道:“回皇上,原本并没想留她用膳,只叫进来见上一面儿,已经是感念皇恩了。”   成帝点点头,便道:“既如此,就叫御膳房准备些,今儿你们跟朕一块儿用膳就是了。”   含烟闻言,心中惊愕,应怀真也有些意外,成帝却早叫太监即刻下去传令备膳。又因还有大臣前来禀奏事宜,就叫含烟带着怀真到偏殿自在说话等候。   及至到了中午,果然便安排了御膳,成帝便同两人一块儿用膳,又问怀真爱吃何物,特意叫太监挪了送到她跟前儿。   怀真因前世常跟成帝一块儿用膳,因此倒是并不格外觉着会有什么,只是态度如常,略多一份恭谨罢了。   成帝问怀真爱吃何物,也如实说了,太监挪了碟子过来,她便也一一吃了,成帝见她如此落落大方,吃的甜美,心中越发喜欢。   含烟因从未如此,又不知成帝因何如此厚待,一时有些惴惴不安,虽然陪坐用膳,却并不曾多吃些什么,只是恍惚罢了。   如此用了午膳,又略说了会儿话,成帝因有了年纪,需要午休,便才叫怀真跟含烟退了。   两个人这才出了大殿,含烟此刻才算松了口气,按着胸口道:“阿弥陀佛,我是头一遭跟皇上一块儿用膳,这又是怎么了呢?”   怀真笑道:“或许是皇上宠爱姐姐,我便也跟着沾了光了,又有什么呢。”   含烟哑然失笑,道:“快别如此说,我是很有自知之明的,谁沾了谁的光儿还不知道呢。”   两个人正说着,忽地见前方来了一行人,含烟身边儿的一名太监便道:“娘娘,是淑妃娘娘来了。”   含烟此刻也见到了,忙敛了嬉笑之色,便悄悄一拉怀真,叫她留意。   怀真听是淑妃,忙也屏息静气,不敢大意怠慢,不多时的功夫,就见淑妃率人来到了跟前儿。   含烟跟怀真上前行礼,淑妃打量着,微微一笑道:“不必多礼,都起来罢。”   两人起身之后,淑妃略扫一眼含烟,目光却落在怀真面上,盯着怀真的双眸看了会儿,半晌才道:“你便是应家的怀真了?”   怀真忙低头答应:“是,娘娘。”   淑妃是肃王生母,业已经上了年纪,然而因保养极好,看来竟不见老态,只是微微有些发福,看来却更见貌美雍容,仪态高贵。   淑妃笑了笑,眼角才有几道鱼尾纹微微显出,便问怀真今年多大,怀真便如实说了。淑妃又问起方才跟成帝一块儿用膳之事,含烟也自说了。   淑妃听罢,便点头笑道:“皇上年纪大了,很少对个人如此上心,更不曾特意留谁一块儿用过膳……可算是你入了皇上的眼了。”这话,虽是接着含烟的话说的,眼睛却是看着怀真。   怀真只低着头,含烟便笑道:“不过是皇上见怀真妹妹是小孩子,格外疼惜罢了。”   淑妃便也笑了声,眼睛仍看怀真,道:“大概是如此的了,难得。”说到这里,因没别的事,便要离去。   谁知正走了一步,心下忽然想到一事,便又回头看向怀真,问道:“对了……我听应昭容说,上回本宫赐给她的那个香囊,你要了去了呢?”   怀真见她提起此事,便微笑回答道:“娘娘恕罪,是臣女见那香囊做的精致可爱,一时贪玩儿,便跟昭容娘娘要了去的。”   淑妃笑道:“那也是无妨,只是……你也算是擅长调香的,可喜欢那里头的香么?”   应怀真仍是垂着眼皮儿,依旧微笑道:“臣女也只是误打误撞,胡闹罢了,见识又极有限……并不敢称是擅长……只见那香囊做的精致,香气也很别致,臣女自然喜欢的很。”   淑妃看着她,见她始终面不改色,便又笑问道:“既然喜欢,为何不见你戴着呢?”   怀真便又带笑恭敬地回答道:“只因是娘娘所赐的东西,只怕随便戴着,倘若有个不留神丢了或者弄坏了,岂不是大罪过,因此只珍密放在屋里呢。”   淑妃听了,才又笑了几声,道:“很好。”说着转头又对含烟道:“这孩子十分乖巧可人,你可要好生照料。”含烟垂首答应,淑妃才带人离去了。   直到淑妃远去,怀真才暗暗松了口气,如是又跟含烟往永泰宫而去,不料沿着宫墙走了片刻,耳畔忽然听到高声喝骂的声响,听来几分凄厉。   怀真有些惊诧,不知是谁在宫内如此造次,那太监在前领路,只当听不见的,含烟见怀真面露疑惑之色,便拉住她道:“你可记得上回你进宫时候见着的宋婕妤?”   怀真当然记得那人,正是她趾高气扬地欺负应含烟来着,不过此刻含烟品级在她之上,只怕她也是不敢再随意欺负人了,怀真便道:“记得,怎么了呢?”   含烟悄声说道:“她不知是怎么了……前阵子病了许久,近来更有些不好,竟有些疯疯癫癫的。”   怀真心头一震,就看含烟。含烟因怕别人听见,又怕吓着怀真,就不言语了,只道:“咱们不必理会,只回宫里去。”   如此又回到永泰宫,坐定之后,闲谈了片刻,怀真心中压着一事,见宫女在,她便拉住含烟走到里间,避着人,低声问道:“姐姐,上回你那香囊给了我,淑妃娘娘没有另外再给你么?”   含烟道:“并不曾呢?怎么了?”   怀真望着她清澈的双眸,心中略一犹豫,终于说道:“姐姐,我同你说几句真心话,你千万别怕,也更加不能告诉其他人……”   含烟一惊,双眸也略睁大了些,便低声道:“是什么?你说就是了。”   怀真咬了咬唇,毕竟怕漏了消息,便靠在含烟耳畔低声道:“我虽不能确定,但……淑妃娘娘给的那个香囊,大略不是好的,倘若她还再给你,你万万留个心,不要傻傻地镇日戴着才好。”   含烟果然受惊,即刻变了脸色,却知道兹事体大,因此又捂着嘴,不发一声。   怀真皱眉道:“我这一次进宫来,心里就想着跟姐姐说这件事儿……”   含烟怔怔了半晌,眼圈也红了,听怀真如此说,就点了点头,道:“我、我知道了。”   怀真握着她的手道:“姐姐别怕……要知道还有我呢,还有……”   怀真心中又是犹豫了会儿,终于又悄悄密密地说:“小表舅……先前曾跟我问起过姐姐,他还说……这宫内危机重重,叫姐姐务必小心才好。”   含烟本就胆小,听了怀真先前那话,已经魂不附体,只强自镇定罢了,忽然听怀真说郭建仪也挂心自己,顿时便又惊又喜起来,竟把恐惧抛在脑后,颤声道:“他当真……问起过我来?”   怀真微笑着向着她点了点头,含烟眼中的泪便滚落下来,只是不能出声,便一行落泪,一行向着怀真点头笑了。   如此怀真又盘桓了片刻,终究时辰不早,也该出宫了。含烟很是不舍,将她抱了又抱,怀真不免又叮嘱了她一些话。两人才分别了。   太监便送怀真出宫,到了西华门,便换乘了马车,谁知马车还未出宫门,便听有脚步声传来,隐隐地说了几句话。   怀真在马车里听不真切,只不放在心上,正要闭目将今日之事想一想,忽然马车微微一顿,怀真身子一晃,睁开眼时,见车厢外猛然进来一个人!   怀真正惊诧,才要喝问,定睛一看,却又哑然,原来这忽然钻进来的,竟然是小唐。   马车这才又继续往前而去,怀真眼睁睁看着小唐进了车内,动作竟有些仓促,神色也仿佛有些异样,不似平日那样泰然自若。   怀真打量他一身官服,又有几分畏惧,又觉好奇,不由笑道:“唐叔叔,你做什么?自己难道没有车马?又是这个样子……难道背后有老虎吃你?”   小唐听了她的话,苦苦一笑,只压低了声音道:“怀真别做声。”   怀真一愣,不知究竟如何,只好暂且停了口,这会子马车已经出了西华门,往外直行而去。   怀真身边儿跟着的,仍是吉祥,先前因怀真面圣等,她便只跟宫女们等候罢了,此刻见小唐如此,便同怀真低声说道:“姑娘,唐大人怎么了?脸色不大好,看来好像生了病。”   怀真经她提醒,忙又仔细看去,果然见小唐双颊发红,微微仰头,身子紧紧地贴在车壁上,双眸也闭得紧紧地,嘴唇极红,眉心皱着。   怀真不由忧心,忙跪坐起来,倾身问道:“唐叔叔,你怎么了?是哪里不好么?”   小唐正紧闭双眸凝神,猛然耳边听了这样一句,身子一震,喉头就大动了一下,不由自主睁开双眸,却见应怀真近在咫尺,双眸含忧,正看着自己。   小唐眼见如此,鼻端忽然又嗅到一股清幽香气……袅袅撩人,他心中骇然,将身子往后一挺,然而背后已经是车壁,竟是退无可退。      ☆、第 125 章   且说因眼下会试之期将近,事务繁忙。会试历来都是由礼部主持,而礼部之中,大任则又落在礼部侍郎身上,因此小唐从年前就开始悉心此事,今儿又特进宫来,同成帝禀奏所定的考官人选。   出了大殿之后,便先又回了集英殿,跟各位朝臣商议了一番,眼看过了晌午,正要先行出宫,不料一个小太监来到,见左右无人,便小声说道:“唐大人,六公主知道您今儿在宫内,正有请呢。”   小唐一怔,待要不去,忽地想到前几日在肃王府内的话,心中略一思忖,便辞了几位大人,随着那小太监出来。   六公主尚未配人,如今住的是永萃宫,原本外臣是不得擅入后宫的,然而因唐家也尚过公主,小唐身份不同,成帝又格外宠信,故而倒并不如何理论。   小太监领着来到永萃宫,里头便报说唐侍郎来了,话音未落,就见六公主赵芙跑到殿门口,双手拢在腰间,一见小唐,便笑得眉眼弯弯。   小唐上前行了个礼,道:“给殿下请安。”   赵芙娇笑了声,上前来要捉他的手,小唐忙后退一步,便咳嗽了声儿。   赵芙会意,便撅起嘴来,道:“真真是迂腐古板……哼……唐侍郎,快进来罢。”说着,便一扭腰肢,先迈步入内了。   小唐这才随着进殿,赵芙在前,径直走到里侧的桌子边儿上,便跪坐下来,小唐见她举手倒茶,便只站着,道:“殿下唤我来……不知是为何事?”   赵芙回头,向他抿嘴笑道:“还问我,你难道不知道?”说着,便举起茶来,向着小唐道:“先吃了这杯。”   小唐挑眉,道:“臣不敢。”   赵芙听了,便不高兴,复起身走到他身边儿,便不由分说拉住他的胳膊,道:“这也不敢那也不能,胆子为何这样小?难道吃一杯茶会毒死你?”   小唐将手抽回,道:“殿下!”   赵芙向着他哼了声,斜睨着说道:“你且快坐下,只好生吃了这茶,我便跟你说。”   小唐怕她再来纠缠,然而既然来了,自然要得所得而去才好,于是便在赵芙对面坐了。   赵芙见他落座,才举手将茶又奉上,道:“尝尝看?”   小唐将茶接了过来,低头微微一嗅,并无什么异样,先前他陪伴林沉舟东南西北各处走遍,也见识过许多防不胜防的刺杀手段,这茶水中若然有毒,自然一嗅便知。   当下小唐便浅吃了一口,才将杯子放下,道:“殿下可以说了么?”   赵芙媚眼如丝,含笑看他,道:“前儿在肃王府里,你叫我什么来着,如今竟改了称呼了?”   小唐心中暗觉窘然,当时他因听出是应怀真的声音,生怕给六公主见到她,情急之下才唤了一声“芙儿”,不过诱敌之计罢了,不料赵芙倒是记得十分真切。   小唐便一笑,低眉说道:“那是我无礼了,殿下不责怪,微臣感激不尽。”   赵芙看他如此温和端庄,却更觉心动,便昵声道:“我当然不会责怪,你以后……只都这么叫我就行了!”   小唐正色道:“这万万使不得,于规矩不合。”   赵芙探臂过来,便要抓他的手,口中道:“让你如何你便如何好了,快先叫一声来,难道此刻你我相见,便是很合规矩的?”   小唐将手挪开,只当是又喝茶的,心中有些怨念熙王。   赵芙见他面色冷冷淡淡地,心里焦急难耐,回头看有几个宫女站在身后不远,她便道:“你们都退下。”   那些宫人们见状,便自退下。赵芙才又微微倾身过来,道:“毅哥哥,你可要知道,那件事……是我好不容易探听出来的,你再跟我推三阻四的,我索性就不说了。”   小唐心中一叹,便才道:“我人都已经在此,芙儿何必诳我呢。”   赵芙听他又如此相唤,才又笑起来,双眼盯着小唐,直勾勾地,便道:“早听话岂不是早好了?”   小唐咳嗽了声,目光转动,见殿内的宫人们果然都退了出去,桌上只两盘果品点心,并一壶茶,除此之外,旁边一个青玉镂空的熏香炉里袅袅有烟气飘出,微微香浓。   小唐虽闻不到透骨玲珑的香气,然而身体嗅觉等早已习惯,此刻闻了这般的香,反倒不以为意起来,只觉得香的太过甜腻,不由多看了几眼。   赵芙见他留意看周遭,目光又落在那青玉薰炉上,赵芙便道:“毅哥哥,我自然不能叫你白走一趟……”   小唐正一晃神,闻言忙看向他。   赵芙示意他靠前些,小唐知道事情机密,便果然往前微微倾身,赵芙跪坐起来,双手撑着桌子,一直凑到他耳畔,才低低说道:“那个被三姐姐偷偷拿走了的……是德妃昔日用的那一支永福宫的楼阁美人儿金钗……”   赵芙说着,眼睛便瞟向近在咫尺的容颜,又道:“毅哥哥,我可没骗你罢?”忽然心中大动,情不自禁地便向着小唐面上亲去。   小唐听了实情,正在心中思量,忽然见赵芙微微闭起眼睛,便知道不妙,忙便又端然坐了回去,道:“殿下说的,可千真万确?”   赵芙忽然落空,心中恼怒,却不好发作,只道:“自然是真了,这一支金钗,当初是皇上为了她特意造的,其形式乃是按照她所居住的永福宫而打造,里头的人物小像,也是按照德妃的模样所制……德妃出事之后,永福宫无人居住,她所用的所有珍奇宝物也都好生放着,无人敢动,那日三姐姐不知如何,竟大胆偷了这个金钗出去……本以为无人发觉的……还是给我探听了出来。”   赵芙说着,微微有些得意,只仍盯着小唐看,似要讨他夸上几句。   小唐见她说的言语确凿,知道是无误的,便道:“多谢公主苦心相助。”   赵芙便笑道:“毅哥哥,我可不是白帮你的……你须得知道我的心意,若不是你,换了天底下任何一个人,我也懒得理会此事。”   说到这里,赵芙便又将声音放得极低,道:“尤其是德妃的事儿,你做什么要去管这个?先前我一提起这个人,我母妃就大发雷霆,把我骂的狗血淋头,不许我提半个字儿,宫内对这件事也更是讳莫如深的,你可要留神呢。”   小唐听她叮嘱的恳切,便道:“多谢公主提点,我也只是有些好奇罢了。还望公主不要将此事告诉他人。”   赵芙嘻嘻笑了起来,脸上有些微红,便道:“我哪里敢去告诉别人,难道是嫌自己命长不成?也只告诉你一个……难道我的心,毅哥哥竟还不明白的?”那声音忽然也甜甜腻腻起来,双眼望着小唐,目光略有些迷离。   小唐见她如斯情形,又得了所欲,便自忖不能久留,正要告辞,赵芙伸手过来,这会儿却正搭在他的手背上,道:“毅哥哥,你怎么不说话?只管想什么?”   女子的手滑腻非常,又温润柔软,正覆于他的手上,小唐一怔,心中竟然动了动。   他看了一眼赵芙的手,有些奇怪自己为何并没有躲开,便道:“微臣只是想已经来了这半日了,也是时候告退了。”   赵芙娇笑两声,道:“真真儿是个无情的人,才来了就要走……当我是什么?”说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小唐,竟站起身来,步履轻盈地极快走到小唐身旁。   小唐正觉得赵芙的举止仿佛有些古怪,本要起身避开的,只不知为何,竟仍没动,眼睁睁看她来到跟前儿。   赵芙探出手臂,便向着他脖颈上搂了过来,同时挨着他的身子,便缓缓地要坐下。   此刻小唐才觉得不对,六公主身上的暖香阵阵,直扑过来,无端心底竟有一丝异样的绮念缓缓浮现。   小唐心念转动,忙一把推开赵芙,自己便站起身来,才躬身起来的当儿,只觉得双腿都有些绵软无力了,竟差点栽倒!   小唐虽不知究竟发生什么,却也知道坏事了,脑中一荡,竟也有些神思恍惚,眼见赵芙半坐半跪地伏在自己脚边,正仰头看着他,那神情竟显得十分柔媚动人。   小唐忙后退两步,避开赵芙的手,赵芙见他退后,便伸手唤道:“毅哥哥,你去哪里,还没说完呢,你快回来……”   小唐本正欲走,听着她这般柔声相唤,不知为何竟动了心,呆呆地欲回到她身边而去,然而理智上却又觉着不该如此,天人交战,便迷迷糊糊低下头去。   不料才低了头,忽然嗅到胸前有一股奇异的香气飘了出来,冷冷飕飕地,竟直冲心肺,顿时就把先前那股甜腻惑人之感给冲淡了。   小唐定睛一看,见赵芙脸颊绯红,眼睛水汪汪地正看着自己,目光一动,又见桌边儿上那青玉的薰炉里白烟依旧袅然飘舞,他心中大骇,知道是中了招了。   趁着这一刻清醒,小唐立即回身,拔腿往殿外奔去,身后兀自传来赵芙的呼唤声,小唐不敢回头,不敢停步,眼前景物却几乎都模模糊糊起来,耳畔赵芙的呼唤声竟变了调,化成了声声地银腔浪息,勾人魂魄似的。   小唐扶着永萃宫的门,喘了一口,手足均已乏力,走一步重若千钧似的,危难之时,忽然想到一事,忙伸手入怀,便将那透骨玲珑的香囊取了出来,放在鼻端嗅了嗅,顿时之间,便像是一通冰雪水洒落下来,得一刻清凉明白。   他如此且走且停,拼命挣扎着,便挨到了宫门口,正在精疲力竭之时,却见前方有一辆马车,正欲出宫,看来眼熟。   正好两个小太监经过,见了他,忙行礼,小唐问:“谁家的马车?”   小太监见他神情不妥,忙低头道:“是应公府怀真小姐的。”   小唐听了“怀真”两字,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力气,趔趔趄趄,三两步冲到跟前儿,单手在车辕上一按,身子腾空而起,只见官袍的一摆随风飘荡,整个人就落在了车上。   那赶车的小厮自认得是他,也知道他同怀真交好,待要问一问,小唐却已经推开车门,进了车内了,于是只好继续赶车前行。   小唐拼了最后一口气跃上车来,体力同理智都极尽崩溃,只觉得浑身如在火焰里被烧灼一般,那脸上越发红的不像话,喘息声也渐渐大了。   偏应怀真不知如何,见他这般失魂落魄之态,只当是急病,抬手在他额上一试,如火炉一般,顿时把手烫得甩开了去。   怀真惊魂未定,便道:“阿弥陀佛,怎么烧成这个样儿了,方才不还是好好的?”正担心小唐是得了什么急病,忽然之间小唐伸出手来,闪电般一把便攥住了她的手腕。   应怀真一怔,只觉得他的手心也是湿热非常,滚烫地贴着自己的腕子,且还在微微发抖。   怀真低头看看,又抬头看小唐,急忙安抚道:“唐叔叔,你难受的紧么?你忍一忍,我叫他们改道去太医院罢了……”   小唐迷糊之中听了“太医院”,便张口道:“不……不成……”说话间,右手便微微一动。   应怀真这才看到他的右手里死死地捏着一样东西,细看,却正是自己给他的那个香包,不由越发诧异,道:“怎么把它拿出来了?”   怀真看看那香包,又看小唐,忽然又是一愣,凑近了小唐身旁一嗅,疑惑问道:“唐叔叔身上……为何有种奇异的味道?”   她的声音从清晰到模糊,面容从模糊到清晰,却自始至终都诱惑着他。   此刻小唐自觉像是被炙热炉火焚烤了千百万年一般,浑身的肌肤几乎都要冒出簇簇火花来了,更加上口干舌燥,五脏六腑也是干渴的很。   耳畔听到怀真的声音,又嗅到她身上的淡淡幽香,若非是仍有一丝理智按捺,此刻早不知如何了。   然而既然一把攥住了怀真的手,竟难再舍得放开,就仿佛粘在她的腕上,或者本就是一块儿长的似的,他颤抖着,试图挣扎,想要从这种令人煎熬的折磨中挣脱,却毫无办法。   汗从鬓间流出来,像是透明的蜿蜒而下的小蛇,爬过额角,爬过太阳穴,自眼角往下,蔓过那一颗泪痣。   小唐仰头朝上,喉结上下动了动,他微微地张着嘴,几乎发狂地想要得到什么,而眼角的余光中所见的,却正好是那样一个人。   小唐哑声唤道:“怀、怀真……”极度的熬煎,让从来不肯掉泪的他几乎也沁出泪来。   应怀真见这情形,心知他必然是得了“急病”,只怕不能耽搁,一边儿抬手,用帕子给小唐把额上的汗擦去,一边儿回头吩咐吉祥道:“叫他们找最近的大夫,快去!”   吉祥也有些害怕,起身上前,才要开车门说一声,不料小唐一抬手,轻轻在她背上一敲,吉祥只觉得眼前一黑,便闷声不响地昏睡过去。   应怀真眼见如此,不知如何,怔怔问道:“唐叔叔,你……”   一句话还未说完,却听小唐道:“对、对不住……”话音刚落,他的手腕一抖,怀真只觉得身子一震,下一刻,便被他死死地抵在了车壁上,才要张口,小唐已经压了下来,如获至宝地,俘获了她的双唇。   应怀真脑中轰然一声,无法反应,亦不知道压在自己唇上的是什么……或者说是不敢相信那是什么,呆了半晌,便挣扎起来,然而手被他困住,死死地压在褥子上,另外一只手虽然能动,却也无济于事,只胡乱捶打他的身上,却只似蚍蜉撼大树罢了。   起初的震惊过后,竟骇的滚出泪来,偏又无法出声,只觉得并非被小唐俘获住,而是被一头猛兽压在地上,正磨牙吮齿地要将她撕咬着吃了,他吃了她的唇,她的舌也无处躲藏,他急切而发狂似的搜遍了她的口中,甚至搜心掏肺地,要将她五脏六腑甚至七魂八魄都也吸出来一般。   除此之外,那身子更仿佛泰山压顶似的,制住她,分毫也无法动弹。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唇舌才似得了一些自由,而他却俯身下去,手掐着她的腰,仿佛……   怀真自觉昏昏沉沉,拼命控住那股想要大哭之意,颤声唤道:“唐叔叔!”   小唐听到这一声唤,动作不由微微一停,此刻马车仿佛来到闹市,外面有诸多尘世的喧嚣声传了进来,怀真不能再出声,更不敢看他的脸,只想竭力把自己藏起来罢了,然而却毫无办法。   小唐垂眸望着她,额头的一滴汗随着马车摇晃而坠下来,正好打在她的颈间,顺着蜿蜒往下……   迷离的目光中,残存的理智里,小唐忽地看到自己手上那个香囊,心念一动,便又嗅到那股冷香飕然而来。   就在这一刻清明之时,小唐忽地听到外面有人道:“劳烦各位……”那声音冷冷淡淡,却又偏带一丝笑意似的,小唐自然知道那是何人。   眼前仍是怀真的影子,却又逐渐模糊起来,在失去意识之前,小唐已经拼尽全力大叫了声:“凌景深!”   而在马车之外,凌景深正指挥手下,四处前往巡防,猛然于万人嘈杂声里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景深张目四顾,便看见一辆熟悉的马车,正从前方缓缓而过。   景深眼睛微微眯起,认出那是应公府的车驾,略一思忖,脸色微变,即刻分开众人,打马追了上去。   应公府的小厮们听到车内仿佛有人大叫了声,却不以为意,还以为是错听了,正赶路时候,忽然一匹马斜刺里冲出来,喝道:“停下!”   那马夫见凌景深是个官差的打扮,又依稀认得是巡城校尉凌大人,忙便停下来。   凌景深打马走到跟前儿,隔着车帘子,试着低声唤道:“小唐?”   顷刻,里头有人颤颤地说道:“救……”   凌景深听了这一声儿,再无犹豫,从马上翻身上了车,打开车厢门便矮身进入,当看到眼前情形的时候,整个人一震,却即刻先把车厢门掩起。   景深抢上前,先把小唐抱起来,又见应怀真脸色红红白白、神色不定之态,便皱眉问道:“发生何事?”   怀真眼睛一眨,泪便又落下来,忍着战栗,便含羞带怕地同他说道:“唐叔叔、他病了,你,快带他去……”   忽然怀中小唐猛地挣扎了一下,依稀有一声低吟,那手也抓向景深肩头,力道竟是极大……   景深一惊,低头扫了一眼,见他满面通红,又察觉体热如火,更兼……景深心下惊疑,起手便封了小唐身上几处穴道。   怀真捂着嘴,才能压住那满心惊骇之意,景深将她通身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并没其他异状,才道:“不必害怕,他是中了迷药,才乱了心智。”   怀真一怔,只是呆呆看他,似懂非懂。   景深又把吉祥拉起来,便对怀真道:“我解开她的穴道……你好端端回府去,此事不可对任何人声张,可明白么?”   怀真咽了口气,半晌才放下手,强自镇定,慢慢点了点头。   景深盯着她的双眼,道:“不要哭,把泪擦干了,还有……”目光在她的唇上停了停,却见那樱桃似的嘴唇破了一处,渗出星星一点的血渍来。   景深不再言语,扭身要出去,怀真见他欲走,便咽了口唾沫,迟疑着又唤了声道:“唐叔叔他……”   景深垂了眼皮儿,淡淡说道:“放心罢了,有我在,不会有事。……改天叫他给你赔罪。”   怀真闻言,这才低下头去,手只紧紧抓着膝盖上的裙子。   景深抱着小唐往外,临出去之前,便举手在吉祥身上虚点数下,等他退出车厢关了门时候,吉祥才幽幽地醒了过来。   怀真看着车门在面前关上,只听得外头景深的声音,仍然无波无澜似的,只道:“唐大人犯了急病,我要带他去找大夫,你们先回府罢了,此事不得多口。”   随行的小厮跟车夫忙都答应了,见他跳下车去,才又打马往前而行。   车厢内,吉祥如在梦中,呆了呆,见车内已经不见了小唐,便道:“姑娘……唐大人呢?”   怀真只觉一阵阵骨子里发寒,抖了一会儿,才咬着唇,低着头道:“正好遇到凌大人,便叫他带了去寻大夫了。”   吉祥听了,倒是欢喜,便道:“方才可吓坏我了,到底是怎么了呢……必然是什么不得了的急病。”   应怀真“嗯”了声,看到自己给小唐擦汗的帕子落在褥子上,便举手拿了回来,不料手指还是抖的,好不容易将帕子扯回来,待要擦一擦唇上……忽然嗅到帕子上一股甜腻气息,嗅到之时,心头竟禁不住一荡!   怀真立刻想到方才凌景深所说“他中了药”,吓得忙把帕子又扔到对面去。   吉祥见她举止异样,便道:“姑娘怎么了?做什么把帕子扔了?”起身就要给她捡回来,不料应怀真道:“这个脏了,不要了,别捡。”   吉祥只好作罢,忽然又看怀真鬓发间有一缕头发荡了下来,便道:“姑娘的头发乱了,快理一理。”   怀真又是一颤,忙低头整理发鬓,又用袖子轻轻地擦了擦唇角,只觉得唇上兀自火辣辣地,擦过之后,就见那素色的袖底便多了一点轻红。      ☆、第 126 章   且说凌景深抱着小唐下了马车,因自忖不便骑马,便命手下急忙拦了一辆过路的马车,将小唐抱入车厢,自己赶车,一路飞快地来到了十八教坊,还未下车,便高呼一声道:“开门!”   里头小厮听出是他的声音,忙奔出来将门打开,却见凌景深抱着一人进来,吓了一跳,还未相问,景深已道:“要沐浴,速速备水。”   小厮们不敢怠慢,把门关上,飞快跑去准备。景深进了屋里,胭脂早听到动静,本十分欢喜,见他怀中抱着人,又是一惊,便问:“是怎么了?”   景深道:“他怕是中了迷药,你找那碧檀清心丹来给他服下。”   胭脂扫一眼,却见小唐双眉紧皱,脸红难当,身躯微微抽动,忙转身回屋。   此刻小唐却已经醒了过来,双眸迷蒙,竭力将眼前人看了一眼,虽仍有些看不清眉目,却知道不是怀真……心头一宽,却更觉得已经气息奄奄,只伸手挣了挣,景深握住他的手道:“再捱一会儿便好。”   小唐低吼了声,无处宣泄,便难受的弓起身子,胭脂正匆匆回来,便将一丸药递给景深,又忙去倒了水。   景深将小唐的下颌一捏,把药丸塞了进去,又接了胭脂递过来的水,便给他喝,不料小唐只喝了一口,便喷了出来,反而呛得浑身更是颤抖不休。   景深喝道:“你振作些,吃了这药便好。”硬是又握着他的后颈,用力给他灌了两口。   小唐迷蒙之中,觉得咽了什么下去,却仍只是呼呼气喘,目光模糊中看到旁边站着个窈窕的影子,便凭着直觉伸出手来,竟往那边挣了挣。   景深把他拉回来,制住他的双臂,便对胭脂道:“去看看他们的水备好了不曾。”   胭脂知道不便逗留,忙回身去了。   景深低头便看小唐,见他粉面漾春,银海生花,双眸早失去原本的清明,迷迷惑惑看人,胸口兀自起伏不定,喉咙中也不时发出阵阵地低吼,发丝散乱,被汗打湿,随着阵阵挣扎而微微晃动。   凌景深从小到大跟他一块儿长的,从不曾见小唐如此狼狈失控之状,任凭他是个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性子,此刻也忍不住心头战栗,便将小唐用力抱住,道:“你再忍一忍。”。   虽然隔着重重衣物,仍是挡不住他身上那股滚滚热力,景深察觉他浑身抖个不休,仍是欲要乱动,便竭力压住他的双腿,将他抱得越紧了些。   正在此刻胭脂来道:“水已好了,快来。”   景深忙将小唐打横抱起,快步到了里屋,将他的靴子冠带,跟外面儿官服飞快除去,便直接放入浴桶之中。   小唐痴痴迷迷之中,便觉得身子没入一个温暖的所在,加上服下的清心丹终究起了效用,整个人才停了动作,不再似先前般胡乱挣动。   景深还怕他跳出浴桶来,便微微按着他的肩头,见他双眸紧闭,脸上虽仍是绯红,神情却不似方才般癫狂,这才微微安心。   一刻钟的功夫,景深又给他换了水,小唐的脸上略褪了些红,此刻已有三分神智,便默默地于水中打坐调息。   景深自始至终都看着他,如此直到又过了半个多时辰,小唐才徐徐地睁开双眸,慢慢吐了口气出来。   景深见状,便一笑,小唐的眸子仍有些湿润,定睛了片刻,才看清他的脸。   小唐微怔,还未说话,景深已经说道:“你也有今日的时候……却是谁这样大胆?用这法子来对付你?”   小唐微微哼了声,不愿回答。   景深见他要起身,便指着旁边的桌子上,道:“我叫人给你备了几件儿新衣裳,虽不比你自己家里的,且也暂穿着罢了。”   小唐这才出了浴桶,把湿了的中衣等脱下来,略擦了身,把干净的衣裳换上,回头见自己的官袍等放在旁边,走过去伸手拿起来,仍有一股甜腻的香气,忙又放下,掩鼻后退。   凌景深见他如此,又笑了两声儿。   小唐不理他,忽然之间想到一事,顿时变了脸色,伸手在自个儿身上乱摸一阵儿,又看凌景深,目光中又是疑惑,又有些期盼之意。   景深便道:“怎么了?可是不见了什么?何不去那桶里摸一摸,兴许是掉在里面了。”   不料小唐闻言,双眉紧锁,果然跑到那浴桶边儿上,伸手便要进去捞捡,景深这才上前一步,将他挡住道:“做什么?我玩笑的,你当真了不成?”   小唐这才抬头,开口说道:“我的那个香囊不见了,你……可看见了?”   景深哼了声,道:“终于愿意同我说话了?”   小唐因担心自己神智不清,景深又着急之间,便把那香包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倘若丢在路上给人捡去,又去哪里再找回来?且又怕当真落在水里,岂不是也泡坏了?   小唐拧眉便道:“你到底看见了不曾?”   景深见他果然着了急,才又嗤嗤笑了两声,背在伸手的手拿出来,抬臂张手,道:“可是这个?”   那枚褐金色双莲并蒂的香包儿随着他的手打开,便出现在小唐眼前,微微摇晃。   小唐眼睛一亮,顿时忘尽所有忧患顾虑,一颗心也落地,竟笑着抬手在景深肩上轻轻一捶,趁着他往后一晃身的功夫,伸手就把香囊夺了过来。   小唐将香囊紧紧握在手中,又放在鼻端嗅了嗅,笑道:“幸好并未弄坏了……”   凌景深被他捶了一下,却也笑起来,伸手揉着肩头道:“这可是好心没好报呢。”   小唐扫他一眼,并不理会,只急忙把香囊又小心地放回怀中去。   景深看着小唐欣喜的模样,微微挑眉,便道:“你不对我说声儿谢也就罢了……怎么只关心这劳什子,却不问问你的小朋友如何呢?”   小唐一愣,竟未反应过来,原来先前他被那药逼得神志恍惚,有些事情竟是记不得了……纵然记得的那些,也是模模糊糊罢了,此刻听景深如此说,顿时打了个激灵,便想起先前自己似乎拦了怀真的马车,然后……   才恢复了正常的脸色,忽然又有些发白,小唐直直地看着景深道:“你、你这话何意?”   凌景深想了想,一笑转身,道:“没什么。只当我没说。”   小唐忙探手出去,将他手臂握住,道:“凌景深!你倒是快说?”   凌景深回头看他,道:“只怕我说了,你更惭愧无地自容了,才救好了你,若再坏了……就白忙碌了这半天了。”   小唐见他说的严重,脑中一阵眩晕,顿时便浮现许多凌乱的场景来,顿时心惊肉跳不止,便紧紧抓住景深道:“我、我究竟是做了什么?”   景深推开他的手,道:“你当真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小唐愈发惊心,又想了一想,猛然抬手按在自己的唇上,却只是不敢相信。   景深见他不做声,却是如此动作,便又轻轻笑笑,道:“记起来了?”   小唐一声也不言语,只是慢慢睁大双眼,骇然盯着景深,半晌才道:“我、我真个儿……对怀真……”那声音竟也隐隐地发颤。   景深见他想了起来,便道:“放心,也并没有什么大不了,横竖还不曾错得不能回头。”   小唐呆呆地后退两步,手扶着椅子,才缓缓地坐下,湿了的头发上仍有水珠慢慢地滴下来,从眼前一晃,便没入脚下。   小唐扶着额,无法相信,虽然脑中一瞬间出现许多凌乱场景,却只不敢细想细思,满心慌乱不已,怔然了半晌,才又抬头看向景深,问道:“你……你是怎么带我离开的?怀真、她又是如何?”   小唐忽然想到那个孩子,本就是个最多心的,纵然他并没做什么,她还要拒人千里似的防备着,平日里他要百般哄骗,才能得她放松心防,亲近几分,如今……竟作出这种很不像话的大事来,以后如何暂且不论,只怕已经吓坏了她了。   景深听了他问,便重重地叹了口气,小唐瞧他是这个模样,更加惊心,便跳起来道:“她可是吓坏了?必然是哭得不成样子?……又怎能回应公府?”极快之间,已经想了许多。   景深便道:“你说的没有错,那个丫头的确是吓坏了,也哭了……还说……”   小唐死死地盯着他,忙问道:“还说什么?”   景深摇头叹息,说道:“还说没想到她的唐叔叔竟是这样的人,说你十分的……咳,还说以后再也不会跟你见面儿了……”   小唐听了这几句,不知高低,只觉得心头抽痛了数下,喉头梗住,竟说不出话来,眼圈却依稀地红了。   凌景深看他当真是信了,又是担心的无以复加之态,便笑了几声,道:“你真信了?”   小唐正无法自处,忽然听了这句,才猛地又抬起头来,道:“你说什么?”   景深负了双手,慢悠悠说道:“那个丫头只说你病了,还担心我是不是会好好照顾你……放心罢了,她虽然受了惊吓,却还算镇定,又不是没有经过事儿的……你也忒小看了她。”   小唐听他说完了这一番话,张了张嘴,指着凌景深不知要说什么好,气怔半天,心中却喜忧交加,纠纠缠缠,最终一把抓住凌景深,道:“该死了的!这个也是好用来打趣的?看我不打死你!”说着,便在他背上狠狠地捶了几下。   凌景深大笑数声,半是躲避半是推他,口中笑道:“平日你也不是个好骗的,我还当瞒不过,怎么一说到那个丫头,就不论青红皂白什么都信了?”   小唐悻悻地松了手,很不愿理他,恨恨瞪了几眼,道:“很好……我走了!”   景深这才停了笑,道:“这就要走?早知道……我不该这样大费周章,只把你扔到青楼里,跟随便哪个姑娘云雨一场,岂不是轻快?对了,想必你也是怨我不曾如此?所以忙着走呢?”   小唐又气又恼,含恼带笑地道:“凌景深,上回打的你太轻了些?你再说一句试试……我管你这里是什么地方呢!”   景深这才停了口,道:“好罢,不说笑了。话说回来,到底是谁给你下的药?你不是进宫了么?总不会是怀真丫头……”   小唐一听提到怀真,心里便不自在起来,忙道:“越发瞎说,怎么会是她?”   景深思忖了会儿,忽然道:“难道是……六公主?”   小唐见他猜中,不免有些诧异,便看他。   景深道:“我只隐约听过几句,说是六公主对你十分青眼,隐约还求皇上赐婚过……只是皇上不曾答应罢了,以六公主那个性情,若说想要霸王硬上弓……也未必不能。宫里可再没别的人垂涎于你了罢?倘若还有,可一定要同我说一说,若还有下回,我亲自在宫门口接着你,省得你苦熬的死去活来了。”说到最后,便又笑起来。   小唐见他虽是玩笑,说的却是实情,于是便不言语。   景深却道:“你断断不会无端去见六公主,她纵有天大能耐,只要你不愿,却也绑不去你,你必然是有事?”   小唐眯起眼睛,道:“你还猜到什么了?”   四目相对,景深道:“按照我的猜测,你最近在查宫内丢失的那批宝物之事,只怕跟这个有关。”   小唐笑了笑,道:“我明白,你知道的绝不止于此,索性一发说了?”   景深走到门口,见无人,才又回来,道:“我知道的你同样也知道,何必只叫我说?金飞鼠临越狱之前供出之事,跟德妃娘娘有关,昔年德妃娘娘出事,你我都还不曾出生呢,只听说娘娘是出宫礼佛的时候,马车坠崖,车毁人亡,连尸骨也并没有找到,然而这件事几十年来一直讳莫如深,无人敢过问,如今金飞鼠提起这个来,必然跟此相关了。”   小唐见他句句中的,便道:“德妃娘娘当时身怀有孕,此事太过惨烈,故而一直不敢有人重提。”   景深却直盯着他的眼睛,忽然慢慢地一字一顿说道:“只怕……谁最不让提及,谁便有嫌疑,谁一味地压着不许追查,谁的嫌疑就最大。”   小唐一震,低声喝道:“你大胆。”   景深却呵呵笑了起来,道:“你瞧你,满面紧张,我不过又是玩笑罢了。”   小唐却知道这一回他绝不是玩笑,见他笑了,便也垂眸道:“罢了。这一番,着实的多谢你。我也是时候该走了。”   景深见他要走,才道:“你的官服先不必穿了,我方才叫人取了一套我的衣裳,你别嫌腌臜,先穿着,回去再扔了便是。”   小唐听了这两句,眼底神色动了动,却终于只是说道:“多谢,叨扰了。”   小唐换了凌景深的衣裳,却仍是一身锦纹黑袍,然而他跟凌景深气质相异,纵然穿了墨色,却仍是美玉微润,不似凌景深一样冷罢了。   凌景深才陪着出门,小唐就见一个美貌女子站在门外厅中,见了他,便屈膝行礼道:“给唐大人请安。”   小唐扫了她一眼,又看看景深,只一点头,也并不言语,便自胭脂身边儿经过了。   景深送到他门口,便有小厮牵了马过来,小唐翻身上马,向着景深一抱拳,转身打马去了。   景深目送小唐而去,半晌回头,却见胭脂站在门侧,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唐三公子?”   景深点头,无声一叹。胭脂笑道:“果然不凡,中了那样霸道的春。药,都能撑到不乱心神。”   凌景深道:“也看是对谁罢了。”   胭脂道:“若是你……你当如何?”   凌景深仰头笑了两声,回头看她,并不回答。胭脂早明白其意,便顺势抱住胳膊,又问道:“只是谁这样大胆?竟然敢对他下药?嫌活的命长不成?”   凌景深道:“自然是个不怕死的……”望着她的神情,又道:“今儿我还有事,且不留了。”   胭脂见如此说,便依依将他放开,忽然瞟着他又道:“听闻你要高升了?只是以后官儿越做越大,可别把我也忘得一干二净。”   凌景深本正欲走,闻言又回过身来后,探手在胭脂腰间一搂,将她抱到跟前儿,低头在她唇上亲了下去,良久才松开,低低道:“今儿的事,记得约束好他们,不得乱说。”   胭脂双眸盈盈,意犹未尽,却知道不能强留,便微微一点头道:“我理会得,你放心。”      ☆、第 127 章   却说凌景深带走小唐后,怀真一路自回应公府,暗想唇上有伤,却不好交代,想了半晌,便故意对吉祥说道:“方才我一时着急,竟然咬破了嘴唇,你给我瞧瞧伤的如何?”   吉祥忙过来看,却见那樱唇上果然有一处渗着血,幸而破的不大。   吉祥忙道:“姑娘怎么这样不小心?回头给老太君跟奶奶见了,必然要骂的。”   应怀真便道:“好姐姐,你给我瞒一瞒,咱们不提唐叔叔忽然病了的事儿,只说是我不留神磕在车壁上弄坏了的,可好?”   吉祥听了,总比自己咬破了要好些,于是便道:“我答应自然是使得,只不过姑娘以后可也要留神,怎么自己竟能这样不知轻重呢?”   怀真就仍低下头去,忽然看到自己裙上有些皱了,忙伸手扯平了。   如此回到府内,见了老太君,依旧如此说话。应老太君只说以后叫留心些就是了,便又问宫内的情形,怀真少不得也一一说了,只叫放心。   如此应答了一番便回到东院,进了屋内,扑面便嗅到一阵梅花香气,却见桌上瓶中那一枝腊梅已经有些干了,花朵不似开始时候那样肆意绽放,却缩成了小小地一团,抱在枝头,看来甚是可怜。   应怀真凝视了会儿,忽觉透心一阵儿凉意,待要抬手摸上一摸,手指未曾碰到,却又停下,生怕花朵又落下来,如此看了半晌,只是出神。   秀儿进来添茶,见怀真发怔,便问道:“姑娘今儿进宫去可好?”忽然看到她唇上带伤,一时惊了惊,就凑过来仔细看,问道:“这是怎么了?”   应怀真微微侧面避开,只道:“上车的时候不留神碰着了,只是破了一点儿,没要紧的。”   秀儿看了她一会儿,便不问了,只道:“既如此,也不能大意,我把那药膏子找出来涂一涂才好。”   说着便回身,自去开了柜子,果然拿出一个药瓶来,小小地银匙挖出一块,便小心给怀真在唇上厚厚地涂了一层。   应怀真觉得唇上有异,忍不住笑了笑,道:“觉着很怪,总想抹了去。”   秀儿笑道:“可忍一忍,好的还快些。”   不说秀儿收了药瓶,自去了,应怀真在屋里头坐了会儿,想到方才在马车内小唐的举止,正如噩梦一般,若不是唇上这伤处提醒着,纵然是自身经历,只怕此刻也难相信。   谁能想到,素来温和亲切如他,宽容强大如他,对自己也从来都只是轻颦浅笑地爱护,多方照料,却竟有这般令人无法置信的可怖之时?   虽凌景深说他是中了迷药,但一想到当时小唐那副择人欲噬似的情形,竟把前世那些死埋沉底的可怖可痛情形记起一些来,顿时骨子里也战栗不已,不由乱乱地竟想:……是不是这世间所有的男子,皆有变身如狼如虎的残暴时候?   怀真扶额想了片刻,心慌意乱,脸色也微微雪白,终究不知如何解脱好,并无兴致弹琴,也不想睡觉,才拿了一本书,却又放下,思来想去,忽然想到一件事,这才出了门来,只绕着往后院而去。   此刻虽是冬季,院后仍有各色草木苍翠,怀真低头打量着,边走边看,终于找到先前她埋淑妃所赐那个香囊的地方。   谁知定睛仔细一看,却有些惊愕,原来这一块儿地方,曾有些青青草在,此时虽是冬季,草木并不茂盛,但柔软的细草黄黄绿绿地伏在地皮上,皆是暗暗积蓄力量,只等开春儿便长罢了,然而就在靠墙角的地方,却有一块儿,竟只是一片黄色的枯草,并没有一点儿绿意。   应怀真一怔,端详了片刻,确认是自己埋香囊的所在,她不由地蹲下身子,又看了会子,便发现在枯草之中,有两三只小虫儿死在里头。   怀真看了片刻,心中诧异难解,忽然听到前头李贤淑在叫她,便忙起身,转了出去。   是夜,应兰风回来,进门便笑道:“这是怎么说的,因为春闱在即,礼部主持,今儿才由皇上过目,钦定了今次的考官,我却竟也在列,真真是想不到。”   李贤淑道:“这是什么意思?”   应怀真忙问道:“爹真的也是今次春闱的考官?”   应兰风道:“可不正是么?今儿才得了消息。”忽然见应怀真唇上微肿,便道:“这儿是怎么了?”   应怀真便低下头去,只道:“是不留神,磕了一块皮儿,不打紧。”   应兰风把她招过去,捏着下巴看了会儿,才道:“涂了药了?怎么还像是小时候一样冒失呢?”   李贤淑听了,便笑道:“这个性子多早晚也改不了的,那一次咱们才回京,不也是磕破了嘴的?还多亏了那位唐大人送了一盒好药膏过来……如今都大了,还是这个样子,真真的冤孽!”   应怀真听提起小唐,似心里戳了一根刺,就不言语。应兰风却笑道:“不碍事,别总念叨她。”   李贤淑道:“这考官有什么好的?”   应兰风想了想,道:“其实并没什么格外的好,只是多见识几个天底下的才子罢了。”一夜无话。   却说李贤淑本来打算择日,便同应兰风一块儿回娘家看看,不料这天,家里却来了一个人。   原来这来的正是李贤淑的三妹巧玲,因为陆波如今在幽县做个不大不小的主簿,他家里也薄有田产,虽然跟两公婆偶有口角,但总体说来,日子过得倒也安乐,比大多人要强些。   只因陆波一向心大,这许多年又一直只做个主簿,未免心里不满,且昔日相好的旧识都已飞黄腾达,越发显出自己来了,因此不免有些不得志之意。   陆波却又知道,应兰风如今回了京,又高升了,如今正是四品大员,又加上应公府的势力,倘若偶然提拔一把,他自然也不至于只窝在这小县城内受气了。   本早想让巧玲疏通疏通,不料巧玲素来更是个心高眼空的人,从做闺女时候,就自觉出挑,几个姊妹都不如她,等嫁了,陆波又大小是个官儿,二姐夫又有那宗毛病,老四又是个落魄不得志的书生,因此她越发得了意。   只有李贤淑……起初倒也罢了,在泰州如流放似的混了五年,等回京来,应兰风蹉跎了会子,也不过是个低级小吏,后来又外放了出去。   偏生李贤淑只有亲生的一个怀真,并没个小子,因此巧玲口中虽然不敢吱声,心中却暗暗地也并不把李贤淑放在眼里,独觉得自己为尊。   上回因李老爹的事儿,在家里吵了几句,竟闹翻了……后来巧玲心中虽然也暗暗后悔,但她的脾气便是这样,从不肯对别人低头。忽地听闻应兰风回京了,又高升了四品的侍郎,巧玲才越发后悔起来,只是不好说出。   不料巧玲咬着牙,陆波却咬不住了,便百般地撺掇巧玲,好歹去应公府走动走动,跟李贤淑缓和缓和……也为了他将来的官职着想罢了。   巧玲起初不应,尚且说道:“一个侍郎罢了,又不是尚书……有什么了不得的,我才看不在眼里。”   不料陆波反复说了几回,渐渐地便有些捱不住了,又自忖:“好歹都是姐妹们,难道偶然吵嘴,大姐就拿了我的错不成?若一直不理会,难免耽搁了相公的前程,倒不如去疏通疏通,若是相公高升了,将来做的官儿比他还大,那此刻这点儿气又算什么呢?”   正好陆波还有一事跟她商议,巧玲听了,便打定了主意。因此第二天便叫人备了车马,又带着儿子荣哥儿,如今已经是五岁了,正是淘气的时候,便一块儿往应公府来了。   赶了半天的路,才方来到府门前,一个小厮便过去告诉,只说是:“府内二奶奶的姊妹陆夫人来探望。”   门上的人听了是李贤淑的姊妹,不敢怠慢,忙通报进去,巧玲抱着儿子下了车,稍等片刻,门内便有婆子出来,接了两人进去。   巧玲从不曾来过府中,在幽县之时,因陆波跟县令相好,她也常去县衙跟其他的当地富户家中做客赴宴之类,本以为天下之大,所谓富豪也无非是如此了,谁知进了应公府,走了一刻钟,才进了二门,又见是这样重门叠院的气派,以及来往小厮婆子们的行事,巧玲才暗暗咋舌。   过了二门,才往内宅而去,此刻又换了几个丫鬟来接,巧玲见一个个打扮的锦衣绫罗,十分出色,又不见李贤淑,心里便有些掂掇,便笑道:“怎么也不见我姐姐呢?”   一个丫鬟回头,笑道:“二奶奶这会子正在上房理事,只叫我们先请姨奶奶过去屋里坐着,她片刻就到。”   巧玲才不言语了,一直进了东院,就见应怀真迎了出来,道:“三姨母来了。”   巧玲把怀真一打量,见出落的如此,便啧啧赞叹了一番,上前拉着手道:“比上次见的时候更是好看了,可定了人家不曾?”   应怀真见她劈面就说这个,心里不乐,便笑了笑,只道:“三姨母里面请。”   到底入内坐了,丫鬟奉了茶上来,那五岁的孩儿荣哥儿便满地乱跑,怀真因方才在屋里摆弄香料,又怕他弄乱了,又怕他去碰那琴,反伤了手,就叫丫鬟把他领回来。   不料荣哥儿因是家中独苗,又是被宠惯了,因此竟不听,仍是乱跑乱跳,丫鬟们无法,死死拉着他,他便满地乱滚,叫嚷起来。   怀真见了这个样子,自觉忒过闹腾,却不好做声。巧玲斥了荣哥儿几句,道:“不许胡闹。”却不是十分的教训,因此并没什么用。   巧玲便又对怀真笑道:“男娃儿生来就是顽皮,怎么说也不听。”   应怀真见她满面喜色,并不去管束荣哥儿,心里闷闷,就只让茶。   荣哥儿见状,越发兴头,跑到里屋拿了一本书出来乱翻,看了一会儿,又扔开去,挣着要去拨弄怀真的那些香料   谁知正闹着,忽然秀儿走过来,疾言厉色说道:“快别在这儿乱闹,我们姑娘身子不好,你再吵嚷闹着她,便叫小厮把你拉出去打。”   荣哥儿到底是小,见秀儿不似别的丫鬟一样带着笑只是劝,便有些畏惧,偷偷地看了他娘一眼。   巧玲却有些不快起来,道:“这好厉害的丫鬟……怎么出口就要打要杀的?横竖怀真还没说什么,你怎么竟不会看主子眼色,就敢这样?”   秀儿垂了眼皮,只道:“姨奶奶见谅,因我们姑娘性子弱,二奶奶平日教我们要多照顾着她,她纵然心软不好说,若真的闹病了,二奶奶也不饶我们。”   巧玲听了,便啐了口,怀真见如此,才要说话,便听门口李贤淑的声音道:“很好,这话说的对,你们若是不管不护,我还真个儿不饶呢。”   说话间,李贤淑便走了进来,巧玲见她姐姐来了,忙起身来,荣哥儿便也不闹了,只站起身来。   李贤淑打量了巧玲一眼,道:“妹妹来了这半日,恕我失迎了,可别怪我。”   巧玲行了礼,笑道:“大姐说哪里话,如今您是忙人,自然不是一时一刻都要陪着,我正跟怀真说话呢,也没闲着。”   李贤淑笑了笑,此刻秀儿便退了,李贤淑才道:“方才我听着是在说什么?是丫鬟伺候的不好?”   巧玲就道:“只是荣哥爱闹了些,那丫鬟便来骂他几句,我心想她不过是个下人,怎么反倒敢骂起主子来呢,我不乐意,才说了两句。”   李贤淑便在炕沿上坐了,道:“倒不是我说,荣哥这么大了,也该好好教教规矩才是,免得叫人见了笑。且我屋里这些丫头,虽然是下人,但却只伺候怀真一个,我平日只叫他们听怀真的,别人一概不放在眼里,因此她们只对怀真忠心罢了。”   巧玲听了这话,便露出不快之色,李贤淑却笑道:“罢了,快不要说这些闲话,你今儿怎么得空来了?”   巧玲才记起自己前来的用意,少不得忍了气,道:“只是有段日子没见着了,何况自姐姐嫁了这里,一直也不曾走动,叫别人看了反觉着生分,因此才特意来看看。大姐别嫌我来的冒失才好。”   李贤淑也有些知道她的性子,知道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便笑了笑,道:“姊妹们常常走动自然是好的,我近来也想回娘家看看,只是没得空,你可回去过了?”   巧玲道:“年下回去过一次,娘倒是还好,就是惦记着你。”   李贤淑点了点头,又问美淑跟爱玲,巧玲便叹道:“说起来,我倒真的要跟姐姐说说,上回咱们在家里说了几句顽话,那时候美淑还取笑我,说我们家里的遇上事情,还得求姐姐府里给开脱,却不想前些日子,咱们的二妹夫也有件事儿,还是我们家里的给解决的呢。”说着,便面露不屑之色。   李贤淑却不曾听过此事,巧玲就道:“还不是他在外头勾三搭四,招惹了有夫之妇,人家不忿,把他打了,他聚集了几个人反打回去,人家便把他告了……当时娘愁得不成,本想来求姐姐,是我们家里的拦着,到底是给办妥当了,姐姐看,美淑那日还说我嘴呢,我反这样好心相待。”   李贤淑点了点头,便道:“姊妹们之间便该互相体谅,能帮则帮就是了。”   巧玲便笑了两声,道:“可不正是呢?近来我听说姐夫回京,高升了?娘在家里还盼着他去呢,怎么到底也不回去的?”   李贤淑道:“年下各处的应酬多,他的差使也多,一时不得空,过两日,好歹要一块儿回去一趟的。”   巧玲连连点头,道:“很是。”说到这里,忽然道:“是了,怀真也已经不小了,可给她定了人家不曾?怎么先前我隐约听着……”   这会子怀真早回了自己房中去了,李贤淑看了一眼,便道:“你也知道你姐夫疼女儿,总要再多留两年,不急。”   巧玲想了想道:“姐夫那么疼怀真,只怕必然要给她挑个顶好的人家。”   李贤淑才矜持一笑,这个是自然的了。巧玲见她笑了,便又说道:“只是……姐夫的那个大公子可如何了,也没有定人家?”   李贤淑听她提这个,便道:“还也不曾,怎么了?”   巧玲便眉飞色舞地说道:“我正想跟姐姐说这件事儿,咱们县县太爷有个女孩儿,生得花容月貌,性情人物都是一流的,今年也正好十四岁,县太爷爱的如珠似宝,满县城竟没有看得上眼的人家能配……我看她那个难得的性情模样,如果配了你们府里,倒是很合适。”   李贤淑听了,微微皱眉问道:“是说要给佩儿?”   巧玲笑道:“算来姐夫这位公子年纪也该不小了,姐姐若是做主,这件事岂不是正好呢?”   李贤淑心里咯噔了声儿,本要直接拒了,话到嘴边,便又只微笑道:“佩儿虽然素来孝顺听话,然而他的亲事我一个人做不了主,就算是个天仙,也要跟你姐夫商议商议再说。”   巧玲见她不肯答应,便道:“姐姐,叫我说,可万万别放过了这门好亲事,若不是荣哥儿年纪小,我立刻就给他定了……你见过便知道了,那小姐委实是好,何况又是官宦人家……”   李贤淑听了这些话,只是忍着,心道:“这满京城里最不缺的便是官宦人家,何况区区一个郊县的县令?佩儿十分出息,虽不是我亲生的,却拿着跟亲生的一样对待,自然也要给他也选个好的才是。巧玲如此着急,还不知那县官家里同她撺掇了些什么呢,自然不能答应。”   李贤淑便只淡淡道:“倒不是官宦不官宦,我委实是做不得主,还是不提也罢了。”   巧玲听她不肯答应,就如同把个宝贝白白放飞了一样,心中委实气恼,她自诩忍气吞声了这半日,却得不到什么好儿,便哼道:“姐姐如今心气眼光都高了,自然是不把我说的放在心里了。”   李贤淑因她上了门来,不比在家里,不好冷眼恶语的,便笑道:“你又瞎说哪门子的话?你只管好好地来散心就是了,只顾说别人又算什么?既然来了,中午头便留着吃饭罢了。”说着,就吩咐丫鬟们备饭。   巧玲见李贤淑笑脸相待,才又缓缓地把心头的气压下,李贤淑又叫拿了许多点心果子给荣哥儿吃,不多时晌午,便在东院摆了饭吃,巧玲见饭食丰盛,脸色才又好了几分。   可巧才吃了饭,应佩过来给李贤淑请安,便跟巧玲打了个照面。   巧玲见应佩出落的一表人才,正是大家公子的风范,心里也不由地喜欢,便又拉着说了好一会儿,应佩因她是李贤淑的三妹,就也恭敬谦和答话。   不料渐渐地,巧玲就又问他定亲没定亲的事儿,又提起县令小姐,应佩正诧异,就见怀真向着巧玲笑道:“三姨母,我有件事跟哥哥说,你且坐坐。”说着,又叫吉祥倒茶,自己看一眼应佩,便进了里屋。   应佩知道她必然有事,就也向着巧玲行了礼,跟着进去。   怀真故意问道:“哥哥,昨儿你答应给我带的那香料,可买了不曾?”   应佩见她冲自己一眨眼,便笑了笑道:“可巧那店里没有了,改日我再找一找,横竖要给你找着。”   两人便你一言我一语,说了两句。原来怀真因知道巧玲想给应佩说亲,见巧玲故意引着应佩说话,偏应佩又不解其意,万一他唯唯诺诺,一不留神地或随口应承了,那便不好了,因此故意叫他跟自己进屋了。   巧玲无法,本要说陆波之事,但看应兰风一直都不见人,李贤淑也忙得几乎不在家,加上方才给应佩说亲,李贤淑也并不允,因此便打消了主意。顷刻李贤淑回来,巧玲便要告辞。   李贤淑也并不苦留,只进房中,取了一个小匣子出来,道:“这个是你外甥女儿得了物件儿,本来想回娘家后给你们的,如今既然你来了,便先给你,你别嫌弃,横竖是好的。”   巧玲一怔,取过来打开看了一眼,只见是金澄澄地一个金戒子,且做的华美贵气,顿时大喜,便喜笑颜开,道:“这个太贵重了,怎么好收?”一边儿说,一边儿忙摘出来试戴。   原来李贤淑知道巧玲最爱这些贵重金器,其他玉器珍玩之类倒也罢了,因此投其所好,果然巧玲很是喜欢,爱不释手。   李贤淑便笑道:“好歹是一点儿心意,你且只收了罢了。回去也给妹夫带好儿。”   巧玲因来了一遭儿,什么事也没说成,本正郁郁,因得了这金戒子,便满腹气恼化为喜悦,笑盈盈地答应了,便带着荣哥儿告辞而去。   李贤淑送走了三妹,便抽身回来,正好见怀真陪着应佩从里屋走出来,怀真便道:“娘,你可别答应三姨母的,那县官小姐指不定是什么样的人物呢,可别耽误了哥哥。”   李贤淑笑着白她一眼,道:“真当你娘什么也不知道?就算那县官小姐真是个好的,我也不能答应。”   说着,便又看着应佩道:“眼见要春闱了,你且好好用心罢了,等放了考之后,再论此事,不管如何,总要给你找个极好的,也要你自己乐意的。”   应佩心中感动,便道:“多谢母亲。”   李贤淑见他如此,便也点了点头,叹道:“我并没有儿子,就当你是我亲儿子一般,难得你也懂事,毕竟不负我当娘的苦心。”   稍后应兰风回来了,李贤淑就跟他说了巧玲今日前来之事,又道:“眼见佩儿也大了,的确该给他定一门好亲事,我在内宅留心些,你在外头也看着,总要给他找个难得的。”   应兰风笑道:“怕什么,外头有几位老大人已经向我提过此事,我因想着好歹等春闱后再议,因此不说。”   李贤淑眼睛一亮,便问是什么人家,却都是些体面的官宦之家,或者世家的小姐们,李贤淑啧啧叹了会儿,才放了心。   次日,应怀真因想着淑妃香囊的事儿,百思不解,便又叫人去请竹先生。先前她也请了一回,只是竹先生说事忙,便不曾亲临。   今儿小厮们去了之后,半个时辰,竹先生果然才随着来了,小厮们正引着往东院去,不料应兰风正从书房里出来,猛然间看见那人头戴文士巾,一身布衣,自有不俗风范,只觉有些眼熟,一怔之下,便唤道:“留步!”。   那边小厮忙停下步子,竹先生回头看是他,便一笑不语,此刻应兰风已经快步绕过游廊,走到跟前儿,上下打量了竹先生一回,又看见他身后的张烨,便问小厮道:“这位是?”   小厮忙道:“回二爷,这是姑娘命去肃王府请的竹先生。”   应兰风难掩满面惊喜,回头又看竹先生,拱手说道: “冒昧相问一句:当初我在象郡遇险,可是不是先生援手呢?”   竹先生呵呵笑笑,道:“不敢,只是机缘巧合罢了。”   应兰风听了他这把声音,又见他认了,更是大喜过望,便紧紧地握住手,道:“早听说肃王请了一位高人在府内,只是无缘得见,没想到原来竟是您!真真是有缘的很了。”忽然一怔,便问道:“先生跟小女认识?”   竹先生道:“也跟怀真丫头有些缘法儿罢了。”   应兰风跌足惊叹,十分喜欢,道:“真真是想不到!”因喜出望外,竟不舍得放他走,便请到书房叙话,又叫小厮先去跟怀真报信,只说留下先生说话,待会儿再去。   那小厮自去,两人在书房里坐了,略说了会儿,应兰风又再三谢过当日相救之恩,竹先生呵呵笑了几声,道:“大人莫要多礼,其实是我这徒儿救的大人。”   说着,往旁边一摆手,应兰风又细看去,见竹先生身边儿站着的少年,不过十四五岁似的,虽然也是一身简朴,但难掩一身灵秀洒脱之气。   应兰风因念是救命之恩,便起身,正欲端正行礼谢过,竹先生已经拦住他,道:“大人不必多礼,他受不起。”   张烨听见了,便撅了撅嘴。应兰风只当竹先生说他是有官职在身,不好向张烨行礼,便只道:“如此,多谢这位小哥儿了。”张烨却极知礼数,抬手向应兰风还礼。   应兰风见了竹先生,不免便想到他相救自己那夜曾说过的话,在南边儿的时候他心中时常念想,只不知竹先生萍踪何在罢了,如今转山转水,猛然相见,如获至宝。   应兰风便道:“那一次先生来去匆匆,不得详谈,不知那夜先生对我所说的那几句……究竟是何意呢?让下官大为不解。”   竹先生打量着他的容貌,便笑道:“也并没什么,只是见大人的面相有所改变,故而惊叹罢了。”   应兰风思忖道:“那何为‘逆天改命’呢……另还有那些……”应兰风记得竹先生提过一句“不得善终”,却不好出口。   竹先生笑了笑,道:“这个不过是山人的一点臆测,只是天机不可泄露,还请恕罪。”   应兰风见他不提此事,也不便追问,就只有闲谈了片刻,怕应怀真等急了,才起身相送。   竹先生走到门口,叫应兰风留步,他因来了几次,知道路径,便带着张烨望内而去,不料才出角门,就见迎面有一个人走了过来,面孔寻常,身形微微伛偻,看来十分不起眼儿,竟是招财。   竹先生见是他,便微微放慢了脚步,双眸只是盯着,招财却仿佛什么也没发现,只低着头往前走来。   竹先生咳嗽了声,便对张烨道:“徒弟,你先去跟怀真丫头说声,免得她等急了。”张烨听了,果然乐得先跑了。   张烨去后,招财也停了步子,两人相隔一人距离站住,四目相对,竹先生幽幽叹了声,道:“这么多年,也是够了,你可累不累呢?”   招财微微低着头,也垂了眼皮,面上仍是毫无表情。   竹先生又叹了口气,道:“究竟想要个什么了局?过去的只放下又如何?若如此下去,只怕谁也讨不了好,不如且安于眼下。”   忽然听招财一声冷笑,神气大不似从前,微微抬起眼来,一张极普通甚至有些苍老的面上,偏双眸凌厉之极,隐隐竟有杀气,望着竹先生半晌,仍是一字不说,迈步就走。   竹先生皱了皱眉,忽地笑道:“莫非你变成哑子了?”   此刻招财已经到了他身侧,擦肩而过的刹那,只听他冷冷地哑声说道:“你……休要妨碍我们。”   竹先生心中一震,转头看去,却见招财已经穿过天井,从侧边角门极快地去了。   竹先生呆站半晌,原本嬉笑不羁的脸上才透出一丝伤怀之色,慢慢挪步往东院而去,到了门口,便听到屋里张烨道:“这个我不知道,等师父来了再问,或许他明白。”   竹先生正要进内,却见一个丫鬟匆匆从外而来,径自进屋里,说道:“唐侍郎如今在二爷书房里,二爷请姑娘过去,有几句话说。”   里头静默半晌,却听怀真低低说道:“又有什么话说?你且回去,就对爹说,我……我今儿身上有些不自在,改天再相见罢了。”      ☆、第 128 章   且说怀真只推说身上不好,不肯去跟小唐相见,不料张烨听了,问道:“这位唐侍郎年纪不大,便位高权重的,怎么特特要见你呢?”   怀真便道:“唐叔叔跟我爹在朝上互有交往,我很小的时候,他救过我的性命,故而待我不同,如此而已。”   张烨道:“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去见他,反叫他失望,可是因为我跟师父来了,你不便出去么?”   怀真因笑道:“不是这话,他叫我去见,不过也是客套罢了,见不见都是一样,罢了,快别说这个了,怎么先生还不来呢?”   竹先生听到这里,才迈步进了门去,转到里屋,却见张烨跟应怀真两个坐在炕上,中间隔着一张桌子,怀真低着头,不知正在翻什么书。   张烨见竹先生进内,才跳下地,唤了声:“师父。”又凑上前去,低声有些抱怨道:“师父,原来怀真的父亲就是咱们在南边儿救了的那人……你为何不早些跟我说?”   竹先生笑着说道:“谁叫你嘴快的呢,活该。”   张烨努嘴,回想昔日曾跟怀真说了几句应兰风的“坏话”,便打定主意,绝不能说穿应兰风就是他在南边儿救了的那人。   怀真见竹先生来了,忙也下地行礼,竹先生笑了两声,说道:“在看什么呢?”忽然间怀真嘴边有一点破了,因又看了一眼,却不曾问什么。   怀真便微笑道:“在翻翻书,我近来有一事不解,正想请教先生,怎奈一直都不来……可是王府里有什么事儿?”   原来,应怀真心中暗暗担忧着世子赵殊的病,只是不好就问出口来,说完之后,便叫那些小丫头们都出去罢了。   一时里屋无人,竹先生早已懂了她的意思,低头思忖了会儿,才说道:“倒是没有别的事,倘若你问的是世子的病……他那是胎里带出来的,要治好也是难得。”   应怀真怔怔问道:“什么叫做‘胎里带出来的’?可是先前有失调养?”   竹先生却并不回答了,只摇了摇头,又看着那本书。   怀真见他默然,便识趣不问,也指着那本书道:“我翻遍了这些书,也没找到想找的,可喜先生来了。”   张烨听到这里,就插嘴说道:“师父,怀真说有一种香料,能叫草木枯死,虫蚁也能引来毒倒,我孤陋寡闻倒是没听说,师父可知道?”   竹先生听了,一愣,便问道:“香?”   怀真道:“也不知是不是香,只是做成了香饼罢了,不知为何,别人闻不出来,独我闻着,只觉得心中郁闷不快,头也晕晕的……”   竹先生皱着眉头,便道:“可有实物?拿来我看看。”   怀真见左右无人,就低声道:“我不敢久留那东西,偷偷地埋到院子后面了。”   张烨听了,却高兴起来道:“这样厉害?你埋在哪里?我去挖出来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   怀真见他竟像是遇到好事一般,也不嫌劳碌,便抿嘴一笑,道:“要找也是容易的,就是后院那西北角上,靠近墙根儿,前日我特看了看,才发现那边一块儿的草都枯死了……”   张烨急不可待,便出去要挖取,竹先生喝道:“别莽莽撞撞的,且避着人些。”等他去了,竹先生就问怀真道:“你只说着香不好,却不曾说是从何处得来的此物?”   应怀真见他问的正中症候,一时低头,不知该不该说。竹先生揣摩着,道:“我听闻前几日你又进宫去了?”   一提这个,应怀真便低了头,低低地答了一声“是”。   竹先生点了点头,便不再问,顷刻,果然就见张烨从外头跑了进来,道:“得了,果然好找,那边儿的草都死了,可是这个么?”说着,就把那香包儿在手心里摊开。   竹先生看了一眼,见那等的针线织造,便点头叹道:“果然是宫里头的物件儿。”说着,又笑看怀真,道:“怪道你这丫头这样谨谨慎慎,不肯多说一句话呢。”   应怀真见他一眼就认出是宫里出来之物,便才问道:“先生既然认得,且快看看,可知道是什么东西作怪?”   竹先生打开那香包儿,拿出那块香饼看了一眼,又靠近了嗅了几嗅,面上透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应怀真此刻已经禁不住那股恶息,掩着口鼻往后退了退。   张烨却笑道:“并没别的味道?怀真怎么是这样呢?”   竹先生看了他两人一眼,又仔细地嗅了一会儿,心中只是暗暗寻思,猛然间想到一物,顿时脸色大变,便把那香饼远远地丢开了去。   张烨吓了一跳,道:“师父,做什么?”   竹先生看着自己的手指,脸上透出深恶痛绝之色,道:“快去打水,快!”   张烨见势不妙,忙出外叫丫鬟打水来,自己便要去捡那香饼,不料竹先生喝道:“别用手!找个东西包起来再捡。”   张烨便如他所说,果然找了张厚厚的纸把那块香饼包了。正好丫鬟打了水进来,竹先生忙去洗手,又叫张烨也来洗,洗过之后,又拿了帕子,仔仔细细擦了几遍才罢休。   应怀真因见这种情形,知道那香饼果然不是好的,便问道:“先生,这究竟是何物?莫非有毒么?”   竹先生惊魂未定,见丫鬟出去了,便才说道:“幸亏你这丫头跟别人不同,事先提醒我这东西不是好的……不然,就连我也中招了。”   应怀真便看着他,也是奇怪他们怎么都闻不出来,张烨也催促道:“到底是怎么样?我却觉得没什么呢?”   竹先生叹了口气,道:“你才几岁?跟随我去过几个地方?普天下之大,你不知道的东西多着呢,此物唤作‘尸花魔芋’,你们可曾听过?”   怀真一听这个名字,便觉通身恶寒,张烨也皱眉耸鼻,道:“这名字如此吓人,必然是个厉害的,师父你哪里见过?是什么样儿的,倒也要叫我见识见识才好。”   竹先生点头叹道:“你还想见呢?可知许多人见了便没有命的?此物原本产于域外,中国地方并不常见,若是长的至大的那种,怕是三个你叠在一块儿才及它高,此花又有一种异香,会引那些生灵失魂落魄,飞蛾扑火般投到它的花苞之中,它便捕而食之,因此花如此邪恶,才得这名。”   张烨听得直咬手,道:“果然是这般厉害?简直不似是花儿,倒像是个妖精魔怪。”   竹先生道:“可不是么?方才这香饼里头,若我猜的不错,定然就是有此物了。”   张烨忽然记起自己的手方才拿过,顿时吓得吐出来,又呸呸数声,一时顾不上说话。   怀真便问道:“先生,既然此花如此厉害,这能将它调入香而不叫人发觉的人,岂非更厉害?”   竹先生看了她半晌,便点了点头,道:“如今你可跟我说,究竟是从何处得来的罢?”   怀真低头想了想,便道:“我不瞒先生,实在兹事体大……这物件儿,是从宫里头得来,是淑妃娘娘赐给得宠宫人的,这个是给了含烟姐姐,因我觉着不好,便假称自己喜欢,才要了来的。”   竹先生听了“淑妃”两字,微微垂眸,便低笑了声,怀真见他神情中似见几分苦涩之意,仿佛别有文章,心中不解,便试着问道:“先生……可是知道什么?”   竹先生才回过神来,一笑道:“你不要多心,我只是觉着,这样凶险之物,你拿了回来,只怕也难保你那姐姐平安,既然有此等手段,难道就不会用别的法子了么?”   应怀真听了,正是她最担心的一件事,便道:“这可如何是好?”   竹先生叹了声,道:“这也是顺其自然罢了,岂不闻‘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为人一世,不过是受着罢了,各人自有各命,哪里能管得那样多呢。”   怀真见他不理此事,心中暗暗焦急,想到含烟为人,是那样的可敬可亲,倘若真不明不白折损在宫里,她偏又知道却帮不上什么,此生怎能安心?   竹先生见她眉尖带愁,早知其意,想了一想,便道:“万物从来相生相克,这尸花自然也有它的天敌,倘若你不放心,若能调能克制这一味香的,自然是好,除此之外,还想什么?只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怀真听了这句,跟先前自己说过的一样,便点了点头。   当下,竹先生又略坐了会子,道:“这香饼留在你身边儿终究是个祸害,索性我带了去罢。”   怀真乐得答应,竹先生便把那香又包了几层,放在袖子里,便携着张烨告辞。   怀真不免起身相送,一直到了院门口才站住脚,谁知正送了竹先生跟张烨,不妨一抬眼,竟见小唐从前方而来。   怀真眼见那熟悉身影,待要躲闪,却已经迟了,小唐双眼直直地就看向她,仿佛能把她钉在原处一般。   应怀真心里立时不自在起来,只好勉强低了头住了脚。顷刻间,小唐已经走到跟前儿,便看着说道:“听说你身上有些不好,你父亲也担心着呢,我也不放心,得了应大人应允,便少不得亲自过来看看,怎么又跑出来了呢?”   怀真听了,心中便懊悔起来:如今,倒不如先前丫鬟来请的时候就答应了,那时候还能去书房内,纵然说话,也是当着应兰风的面儿。   却想不到,自己情急里想出来的不见的借口,倒反而成了他来单独见面儿的缘由了。   怀真心中一叹,仍是垂了眼皮儿,静静地说道:“唐叔叔有心了,方才原本有些不大好,幸而竹先生来看过,如今已好了些了,唐叔叔日理万机,正经事还做不完,何必又巴巴地跑来看呢。”   小唐见她果然又是这个冷冷清清的模样,且又抛出这拒人千里的话来,不由就想起在肃王府内熙王赵永慕说的话:她越是恭谨有礼,越是跟你生疏呢。   小唐微微一笑,才要说话,不料目光一动,便看见怀真唇上有些许破损之处,就如那樱桃颗绽了一点,很是醒目。   原本她侧身低头,姿势倒是有些奇怪,如刻意避着什么似的,小唐本没留意究竟如何,此刻一下子看见那块伤处,顿时心中一震,眼前又出现若干迷乱的场景来。   怀真因不见小唐答话,不由便抬眸微微看去,不料正见他双眸定定地,竟正是看着自己唇上。   顿时间,怀真的脸便红了起来,皱着眉便转过身去,待要迈步走了,又太过露了行迹,反让小唐没脸,于是满面羞恼愠怒,忍了忍,只道:“唐叔叔既然来了,请屋内说话儿。”说着,向着他侧身一礼,便往院内而去。   小唐也知道方才一时神魂生迷,被她察觉了,心中自责,见怀真转身,便抬手在自己额上轻捶了一下,举步跟上。   如此进了屋内,小唐才又定了心神,便怡然抬眸四看,突然就看到桌上梅瓶之中那一枝子半枯了的梅花,看来有些眼熟似的。   小唐心中不由一动,看一眼怀真,便做随意状问道:“这花儿都枯败了,怎不换了?”   怀真回头,便说:“虽是这样了,却还有香呢,扔了白可惜的。”   正好吉祥进来送茶,闻言便笑道:“那日表舅爷来,特给我们姑娘送了这一枝子梅花,姑娘哪里舍得扔了呢。”   小唐心中一震,双眸便微微眯起来,再看那梅花,就觉得金色有些刺眼了。   怀真便嗔吉祥道:“偏你多嘴?还不出去。”   吉祥本来还想问问小唐那日怎么忽然病了……才特意进来送茶,只是因忌惮小唐如此身份,又担心自己问的唐突,见怀真如此说,便只好躬身退出了。   小唐才笑了两声,道:“怪道不舍得扔了,原来是郭郎中所赠。”说着就看了怀真一眼。   怀真皱了皱眉,有心想分辩什么,话到嘴边,又忍了回去。   小唐细看她的表情,便在旁边坐了,似笑非笑地说道:“那日郭郎中也去过肃王府,必然是他心细,折了送你的?我倒是个粗心大意的,白在那里站了半晌,也不记得给你折一枝子……是了,让丫鬟送你的药可涂了?”   怀真低头道:“多谢唐叔叔细心,已经全好了。”   小唐点头道:“那日因离开的匆忙,便忘了带药,我近来不知怎地,更是行事马虎了,家里太太也常责怪我,还说我不记得请你时常过府同她说话。”   怀真并不看小唐,只安静垂着眼皮儿罢了,闻言便微笑道:“我心里也惦记着太太,只是近来一直不得空,唐叔叔行事素来妥当,怎么只说马虎呢。”   小唐见屋内并无其他,便低声叹道:“倘若不是心粗若许,前日又怎会作出天大的错事来。”   怀真听他提到这个,心里虽然掂掇沉浮,面上却还依稀笑微微的,悄声道:“不过是病了,谁没有个三灾八难呢,唐叔叔身子没有大碍就好了,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了,我也都忘了。”   小唐看着她唇上那点子破损之处,虽然知道她年纪小却素来从容镇定,却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反应。那件事本是无奈,他能做到自禁若许,已经难得的很,可到底是逾矩了,因此一直心中惦记:只怕把怀真惊骇坏了。然而虽如此,此刻怀真越发大了,却不是小时候说见就能见的。   正这数日因有春闱的事儿,便进府来跟应兰风商议,说了几句,便只借口许久不见怀真、心中想念,欲一见。   应兰风因深知他对怀真有一再的救命之恩,又年纪在这里,从来都长辈似的,何况对自己也是恩遇有加,因此对小唐跟待别人更不同,便忙叫人请怀真过来。   不料怀真只推身上不好,小唐便借口自己去看罢了,应兰风不疑有他,立刻应了。   不料小唐见了怀真,见她神情疏疏淡淡,仿佛并没那种事发生一样,倒是让小唐恍惚起来,只是她唇上那点儿伤,却蓦地将他心底那些狂乱若许的情形唤醒了来,提醒着是真个儿发生过的。   然而见怀真如此,小唐心里竟有些不太自在,虽然不愿她哭天抢地的,也自喜她并不似别的女孩子一般寻死觅活,却也不想就如此平常之态,好歹那是……   小唐在心中忖度片刻,便说道:“怀真,此地并没别人,我便同你说实话罢了,那天……不管起因如何,究竟是我的大错了……”   怀真怔怔听着,不知他又要说什么,小唐的手握紧了些,无端有些紧张,偏扯动嘴角又笑了笑,道:“你知道我并不是那等轻狂无礼的人,虽然……可毕竟是生了事,你若是不嫌……我愿意……负责。”这话说的,却是重若千钧,说完之后,身心却轻快起来。   其实小唐并没就正正经经地想过此事,什么“授受不亲”,一动便是托付终身之类,也并没认真在意过,只因知道怀真素来不是那种狭隘性情,两人年纪又相差若许,因此这几日,此种念头虽然偶尔在心底掠过,也只是一闪罢了,从来没敢用心深思过。   谁知相见了,果然见怀真冷冷淡淡,他心里的这种念头竟刁钻似的冒了出来,飞快想了一想,便才提了出来。   怀真头一次见他说话断断续续,很是迟疑的模样,且又如此颠三倒四,几乎不知他在说什么,半晌才反应过来。   怀真大惊,蓦地就站起身来,定定地看着小唐,脸色先是发红,而后又慢慢地转白了,眼中光芒闪烁。   小唐见她已经明白,心中竟莫名轻快了不少,便试着问道:“你若是……答应,我便同……应大人说……”   不料小唐还未说完,怀真便道:“不、不用……”   小唐一愣,就看怀真,却见她望着自己,微微地皱着眉道:“唐叔叔,你若为了我好,不必想更多的……只且……万别把此事告诉人就是了。只当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可好?”   小唐听她忽地这般说,心里居然有些失望,他头一遭儿对个女孩子示好,那“相娶”的念头素来虽不曾正经掂量,此刻提出,却是一片真心,不想才出口,竟直接被拍了回来,一时有些懵然了。   怀真见他不语,便道:“唐叔叔,那日你是中了迷药,所做的都情非得已,我也深知,又怎能从这错里更生出错来,不如且放下,大家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可好?”   她一连问了两次,小唐皱眉看她,此即心中忽地明了:怀真是真的对他无意,更绝没有想嫁的心思。   小唐心中巨震,更是无言,满心失落之情,无以言喻。   看了她半晌,目光自她黑白分明的眸子上移到那檀口之上,一瞬烦乱,忙移开目光去,偏又看到桌上那一枝梅花,小唐不由冷笑道:“原来如此,你心中……必然已是有了人了,故而怕我说出什么去?”   小唐心神慌乱,一时竟口没遮拦,才出声就知道不好,忙看怀真,果然见她的脸上泛红,却只气恼地看着他,仿佛是气急了,眼中就有些泪光。   小唐大为后悔,忙要道歉。怀真侧身过去,忍着泪说:“唐叔叔……也来了半晌……”   正要送客,忽然听外头有人笑道:“妹妹可在家么?我有好东西拿了给她看!”居然正是张珍的声音。   却听小丫头笑道:“珍哥儿,今儿又是逃学回来的么?眼见春闱了,怎么也不上心些?”   张珍笑道:“那些书本有什么好看的?何苦相看两生厌,我又没有金榜题名的本事,就不跟佩大哥小绝哥哥他们一处了,如今我得了好东西,给妹妹看看开心,好儿多着呢。”   小丫头才想告诉他里头坐着的就是今次会试的主考官,不料张珍情急心切,便不等她说,便兴兴头头地迈步走进房中。   且说张珍满面春风,怀中抱着一物,快步入内,一边且叫“怀真”,谁知猛抬头看见怀真虽在,旁边却更有个无法忽视之人,那样看似金玉一般,却偏透出不怒自威的容貌,顿时迈出的脚都僵硬起来。   怀真看看两人,又见张珍生畏,只好出声道:“大元宝,快来见过……唐大人。”   张珍经她提醒,才忐忑上前,万没想到怀真房中坐着一只“老虎”,委实吓得腿脚发软,想要逃也来不及了,无法,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请安见礼。   小唐看着张珍,心中仍是几分愠怒着,如今更多了几分恼意:试想如今因怀真长了年纪,纵然他要相见,也得经过应兰风同意,或者当着人的面儿,真真儿是见一面难如登天,这少年却肆无忌惮地就能登堂入室,又是如此亲密,当下面上虽笑微微地,心里如何,只他自己知道罢了。   小唐便微笑道:“不必拘束,你便是大元宝么?”   张珍见他竟知道自己的小名儿,不敢抬头,眼睛骨碌碌乱转,慌忙道:“是。”   小唐的声音越发柔和,道:“这次也参加了春闱?”   张珍咽了口唾沫,也说了一个“是”。小唐就呵呵笑了几声,道:“难得,少年英才,前途无量。”也不说别的。   张珍一阵浑身皮紧,更是无法出声,怀真在旁边看见,顾不得心里跟小唐置气,少不得替他道:“大元宝原本也很好学,今儿怕是读书读累了,正好跟唐叔叔相见,也算是有缘。”   小唐见她终于肯开口了,便道:“只怕素日跑的太勤快,我偶然来一遭儿,竟遇上了?”仍是满面堆笑,毫无破绽。   怀真见他有见责之意,忙又柔声道:“并不是,只因我跟大元宝是一块儿长大,他体恤我素来在屋里闷得很,才特意看望,只是好意呢。”   小唐故意唉了声,道:“然而如今毕竟要春闱了,该多放些心思在应考上才好,若高中了,也好光宗耀祖,报效朝廷,怎能如此庸庸碌碌,白耗时光?”   张珍因惧于他的身份名望,更加上是逃学的考生遇到主考官,正如老鼠见猫儿似的,此刻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怀真生怕小唐为难张珍,于是忙含笑又道:“大元宝平日里很是勤快,倒是我觉着他吃累,才经常拉着他玩闹……该是我的不是,以后若有出息,自然是会勤勉向上的。”   小唐见她字字句句,都替张珍开脱解释,护得纹丝不漏,就看向她。   怀真被他一看,见他眼底似笑非笑,心中一颤,左右为难。   不料小唐又嗤嗤笑了起来,道:“你竟是在怕什么?我不过随口说几句,是为他好罢了,难道就能罚责他呢?倒是难为你,一句句替他分辩。”   怀真脸上已经红了,小声说道:“大元宝心里紧张,便说不出话来,我多嘴替他说了,唐叔叔要怪且怪我就是了。”   小唐见她此刻面上娇羞带嗔,一时又是恍神儿,望着那唇上的一点樱颗绽,回忆檀口香舌,浮想生津,小唐意犹未尽,竟情不自禁地舔了舔唇,刹那间心魔乱舞,绮念横生。      ☆、第 129 章   小唐问一句张珍,应怀真便替他答一句,两个人一问一答之间,张珍抱着怀中那物,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看向小唐之时,便鬼头鬼脸地,看向应怀真时,见她处处为自己说的那样好,却又不禁忘了忧怕,竟高兴地露出笑容。   三个人各怀心思,忽然张珍怀中抱着的那物“喵呜”一声,探出头来,原来竟是一只幼猫。   此刻,小唐正有些掌不住,幸好立即醒觉自己在做什么,当下赶紧转开头去,一时心虚无法。   怀真听了动静,便走到跟前儿,细看之下,才见张珍的怀中藏着一只极小的奶猫,被他掖藏在衣襟里头,此刻探头出来,便竖起耳朵,睁着两只眼睛,柔柔弱弱地看人。   怀真不由笑道:“这是从哪里弄来的?可怜见儿的,这样小。”因一时心喜,便忘了前情,只伸出手指头去拨弄那奶猫的耳朵。   张珍见她喜欢,就也笑道:“我在街上捡到的,已经拿家去洗了干净,心想你先前有一只在屋里,只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便把这个送过来给你做伴儿。”   怀真听果然喜欢,忙道:“快给我看看。”   张珍把奶猫从怀中取出来,怀真便抱了去,正啧啧逗弄了两声,忽然一转身,看到小唐仍坐在桌边儿上,正凝眸打量着她,怀真咽了口唾沫,才想起他仍然在呢,不由略觉窘然。   怀真讪讪地敛了笑,唤道:“唐叔叔……”先前张珍来之时,她本来是想“送客”的,不料被张珍打断,竟又说了这半天话。   小唐看着两人,如此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他却竟不知从何处,竟生出那不该有的下流心思来,想来怀真对他循规蹈矩地冷淡疏离,竟是该的。   这转念间,一腔春心似被冰雪水浇醒,顿时便想到先前,同林明慧婚约断了之时,他曾叫人放出的那些话:只说是半生漂泊,孤星入命,此生怕是无缘再偕鸳俦。   当时在珍禽园,目睹怀真同郭建仪那样一对儿璧人,心中震颤,才明白世间竟有此等美好之情,但于他而言,却分明已是遥不可及。   此时此刻,见怀真同张珍逗笑之真纯,当时那种冰心彻骨之意,竟又浮现明白。   他本该一心一意,只好生地关照爱护她罢了,昨日那一番阴差阳错,已经大为不该,既然知她无心,何必又为难她?   何况他本来早就认命了,如何又心猿意马,空自想入非非,平白竟生出那些龌龊心思,没得玷辱了她。   小唐看着怀真,半晌才笑道:“我是时候该走了。”   应怀真一愣,却觉小唐这一笑之中,竟似有些孤冷之意,跟他先前的神态举止大不相同。   怀真还未说话,小唐已经垂了双眸,又道:“昨儿我病了,乘你车马行了一程的事,方才已对应大人说了,这次是特意来相谢。你放心,以后……不会再提,也不会再令你忧心了。”说完之后,才抬眸看了怀真一眼,向着她淡淡微微地笑笑,垂眸点头,迈步出外而去!   怀真抱着奶猫,只觉得不对,转头目送小唐往外,便喃喃地唤了声:“唐叔叔……”小唐却头也不回,又仿佛未闻,一径去了。   原本小唐在时,张珍束手束脚,口讷言寡,如今见他去了,才高兴起来,如孙猴子没了紧箍咒,便手舞足蹈地说道:“妹妹,怎么唐侍郎竟然在这儿?方才不期然见了,差点儿没把我吓死。”   怀真心中正想着小唐离去之时那古怪的表情,便抚着猫儿说道:“他来找我爹说事儿,顺路来看一看,你怎么竟那样怕他?其实他的脾气是很好的,又不会吃了你。”   张珍擦了擦汗,道:“你问我?我却也不知道,只是见了他,就满心敬畏仰慕,已经不敢做声了。”   怀真笑道:“他的样子很可怕么?”   张珍立刻摇头,鼓着嘴说道:“哪里是可怕,却是太好看了,只是叫人不敢多看,不知怎地,只看一眼就已经惊了心魂似的,我也是头一次对个人这样儿。”   怀真细想了想,却明白张珍的心情,此刻只因她跟小唐算是“熟识”,时常得以相见,他对她又是极好,因此才并没有觉得他如何,倘若此刻两人之间并没有那许多渊源,只怕她见了小唐,也便如张珍一般感觉……而这种感觉,前世自然也是印象深刻。   却说这天,应兰风总算得了一日的清闲,便同李贤淑两个,带着应怀真应佩一块儿,回幽县徐姥姥家里探亲。   这一日,李家门前十分热闹,当地有些名望的士绅等早就闻讯,皆趁此机会前来结交,应兰风才下了马,便被人围住了寒暄。   李贤淑便带着怀真下车,那边儿应佩已经迎了过来,李贤淑笑道:“佩儿,待会见过姥姥,你便随着你爹去应酬罢了。”   应佩领命,三人才走到门口,就见徐姥姥迎了出来,看着应佩跟怀真两个,金玉辉煌的,高兴的无法。   应佩已早上前跪地行大礼,也以“姥姥”相称,徐姥姥乐得眉开眼笑,忙把他扶起来,道:“使不得使不得,佩哥儿快起来。”   怀真也上前见礼,早被徐姥姥抱住了,道:“我的真哥儿!你的皮肉娇嫩,不许跪了!”说话间,便把怀真跟应佩一手一个,紧紧地握住手拉着往屋里走。   李贤淑在后笑道:“这是怎么说的,有了外孙子孙女儿,就忘了我了呢!”   说话间,就见美淑跟爱玲两个从屋里出来,应了她都行礼,李贤淑笑着也拉起来,姊妹们寒暄了一阵儿。   如意跟在李贤淑身边儿,此刻不等李贤淑吩咐,早就指挥着小厮丫鬟们把些东西搬到院子里去,顿时又是一番大忙碌,如意因是历练出来的,一派指挥若定,也不用李贤淑再费一点儿心。   如此进了屋里头,应兰风少不得也来拜了徐姥姥,又去李老爹的牌位跟各李家祖宗的牌位前上了香,徐姥姥在旁看着,喜得落泪。   才出来,便又给一群人围住了,此刻应佩也已经给二姨母四姨母见礼,就跟着应兰风出去应酬了,剩下些女眷便进了里屋自在说话。   李贤淑便道:“巧玲还没回来?”   徐姥姥道:“还不曾回来,只说了今儿也会回来的,只不知何时。”   美淑便笑道:“她从来都矜贵些,哪一次都是如此,都习惯罢了。”   李贤淑笑了笑,也不计较,又细打量美淑跟爱玲,见美淑身着绛紫色的缎子衣裳,外面套着灰鼠毛的夹袄,手上戴着个银戒指,发间有两股珠钗,脸色也是不错。   又看爱玲,却见脸色有些发黄,也比先前更瘦了,眼睛都有些眍?,虽是年下,仍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石榴红袄子,只用一根秃秃的银钗插发。   李贤淑看是这样光景,就知道爱玲必然家里艰难,只是却不言语。   顷刻如意进来,道:“奶奶,外面的东西都搬进来,放在厢房里,奶奶要的那些可要不要拿来呢?”   李贤淑便道:“先拿进来吧。”   如意闻言,回头出门,就叫小丫头们道:“快拿进来。”顷刻,有三个丫鬟鱼贯进来,手中各自捧着一个精致雕花的木匣子。   徐姥姥便道:“这又是什么?”又拉着李贤淑道:“你但凡回来,就得带许多的东西……你可不知道,外面有些眼红嘴贱的,嚼舌说你把那府里的东西都搬回家来了呢。”   李贤淑因笑道:“娘,只管他们混嚼蛆做什么,回娘家不兴带点儿东西的?何况这一次是你姑爷五六年不曾回来,难道空手了也好进门的?何况这些都跟他不相干,这是怀真孝敬您的,轮不到谁来嚼舌,有本事只叫他们自个儿也得去!”   徐姥姥听着,更加诧异,李贤淑便把头一个匣子取来,见里头却是一只水头极好的三彩翡翠手镯,徐姥姥虽是村野之人,却也有些见识,认得这叫做“福禄寿镯”,是极难得之物,只怕千金难求,一时看直了眼。   李贤淑道:“这是怀真上回去唐府做客,有个老诰命送给她的,怀真一见就说了,要把这给您老人家留着,也好讨个彩头,让您老人家长命百岁呢。”   徐姥姥哪里敢收,忙推回去,李贤淑不依不饶,强给她戴了,又笑道:“您老人家别不识货就行了,若您真的不想要这个,便只管说,我用两个金镯子换了也是值得的!”   美淑跟爱玲两个却都不认得,听李贤淑这般说,才知道是稀罕物件,不由双双凑过来,且看且又咋舌。   李贤淑又叫拿了两个匣子过来,道:“这是给你们两个的,巧玲那个我且已经给了。”   美淑跟爱玲两人分别打开,却见里头各自是黄澄澄的一枚金戒子,当下大喜,又推让了一番,才各自欢喜戴上,又问起在府里的事儿,如何得的许多物件,李贤淑就一一说了,徐姥姥念了千百声佛,把应怀真搂在怀里,亲了又亲。   末了,李贤淑便看着爱玲道:“怎么成亲这许多年了,浑身上下竟没有个物件儿呢?”   爱玲听了,就低下头去,道:“家里有些艰难,哪里还顾上别的呢。”   李贤淑叹了口气,道:“他家里难道没有些田产的?”   爱玲低声道:“虽然有几亩地,但因收成不好……也不够吃穿用度的。”   美淑看一眼,忍不住说道:“这样下去难道要饿死不成?”   爱玲道:“饿死了倒也痛快,因近来又要科考,还在发愁上京的银子呢……”   美淑听了,便皱眉道:“大过节的,偏说这些,叫我说,也不管什么功名不功名的,到底是个男儿,要先把家里养活了才好,如今娶了你,镇日只喝西北风,他却整日里只顾读个死书,其他什么也不理会,又算什么呢?”李贤淑冲她使了个眼色,美淑才不说话了。   此后,李贤淑不免拉了徐姥姥到厢房,把带回来的种种给她过目,又道:“爱玲这嫁的是什么人家,也忒不像样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如今衣裳也没有一件好的,饭都要吃不起了,这算是什么?”   徐姥姥苦笑道:“谁让她自个儿看中了呢,如今又能说什么?我私底下只是帮补帮补,只看这一次科考罢了,若真的中了官儿,总也算苦尽甘来。”   李贤淑道:“都这许多年了,该中的早就中了,如今我看也难。”   徐姥姥叹了声,道:“巧玲前儿去府里了?可说什么了不曾?”   李贤淑见问,就把巧玲去应公府的事儿说了一遍,徐姥姥点头叹道:“她素来要强,只是太独断了些,再加上你那府里好大的名头,也时常有人问她去没去过,想必是脸上挂不住,到底才又去走了一遭儿。”   徐姥姥说了,又道:“今儿你又拿了这许多东西来,那米,衣料等我少不得也得给爱玲一些,其他些贵价的,不敢给她了,只怕她也舍不得自己留着,转手又当出去了,方才你给那个金戒子,我还担心着呢,只怕她在家里熬得无可熬之时,也就典当了换吃穿。”   李贤淑听了,越发不乐,道:“如何竟这般窝囊?若总添这窟窿,得熬到几时?”   徐姥姥道:“幸好你四妹夫虽然不懂这些生计之事,为人倒是体贴,也只这一点儿好处了,不然爱玲可真是活不出来了。”   李贤淑便横眉竖眼地说道:“已经是这样无用了,若还对爱玲不好,就揭了他的皮呢!”到底是口硬心软,回头又对徐姥姥道:“方才她说没上京的银子,娘你也别操心了,我给你十两,你只悄悄给她就是了,别叫美淑巧玲知道。”   徐姥姥忙道:“不成,你已经帮补太多了些。”   李贤淑笑道:“不怕您惊着,只是您手上这个镯子,只怕也值几千两罢了,十两又算什么?”吓得徐姥姥色变,竟不敢戴了,忙欲取下来,又给李贤淑笑拦住了。   母女两私下里两个说了会子,忽然听外面道:“三奶奶回来了。”   当下才又出来,果然见是巧玲带着荣哥儿回来,另外身边儿竟还带了个有些腼腆的少女,脸儿圆圆地,生得娇嫩,看来也颇有些福相。   美淑跟爱玲早也迎出来,怀真跟在后头,冷眼一看这少女,只觉有些眼熟,却记不起来是哪里见过。   巧玲笑吟吟地上前,同姊妹们打了招呼,又给徐姥姥见了礼,便拉着那少女,同众人说道:“这位是咱们县太爷的小姐,名唤容兰,你们看可生得好不好呢?”   几个人见容兰生得杏眼桃腮,脸如银盘,瞧来又有些儿腼腆,便纷纷赞扬。   李贤淑见她居然把人带来了,心中诧异,知道巧玲不死心,于是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如此说了会子话,容兰见过众人后,便只频频地看怀真,怀真因觉着她有些眼熟,就也主动跟她招呼,道:“姐姐好。”   容兰便向着她笑道:“妹妹安好。”又抿嘴笑问道:“我虽然在这郊县,却也听说过妹妹,听说妹妹调的香,能让禽鸟们都围着起舞,可是真的?”   怀真便道:“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并没有那样。”   容兰便笑看着她,道:“妹妹不要瞒我,上回我去京内姨母家里走动,表姊妹们都这样说呢。”   怀真呵呵了两声,正说了几句,忽然见应佩从外头进来,容兰一眼看见,就不出声了。   应佩走过来,拿起桌上的茶喝了口,便同怀真道:“来了好些人,我实在是应酬不过来了……”忽然间容兰面生,便问道:“这位是?”   怀真道:“这是容兰姐姐。”   应佩忙见了礼,容兰也下地还礼,应佩见是个生模样,不敢逗留,喝了茶便又去了。   应佩去后,容兰问道:“妹妹,这位就是令兄佩公子了?”   怀真道:“正是我哥哥。”心中因见容兰生得模样不差,看来性情也似是个温柔的,心里倒并不嫌恶她,反有几分喜欢。   不料容兰又是一笑,道:“其实我是见过佩公子的,只是他不记得罢了。”   怀真一怔,便问道:“姐姐何时见过我哥哥?”   容兰道:“上回我去京内姨母家里做客……张家哥哥带着佩公子也去过,因此见过一面儿。”   怀真越发怔然,问道:“张家哥哥又是何人?”   容兰便捂着嘴笑道:“是我说的不明白,就是张珍哥哥……他的小名叫做大元宝的……”   容兰说着,又笑对应怀真道:“便是他跟我说,怀真妹妹善能调香,且还琴棋书画无所不能呢,因此我同你虽没见面儿,却已经心向往之了。”   应怀真听她含笑说起“张珍”,心中如风雷轰动,忙定睛看向容兰,看着她圆圆的脸盘儿,眼神温柔,一瞬间,忽然就想起张珍来。   怀真定了定神,才忙问道:“姐姐跟大元宝……跟张珍哥哥又如何相识呢?”   容兰含笑道:“他们家原本是泰州的,如今他因科考,就在京内他的叔伯爷爷家里住着……跟我姨母家里略有些亲戚相关,因此我们才认得的。”   怀真看了她半晌,心中已经认定了一事,一时满心无言,却又暗暗惊动。   原来怀真因张珍一片赤子之心,便自打定主意这一生绝不要牵累他。   不料阴差阳错,张珍仍上京来,幸好应兰风今生的命运似跟前世似大不同,怀真虽仍不免步步小心……心里却略松口气。   只是如此,心中却仍惦记张珍上辈子所娶的那女子。   因又知道张珍夫妻和乐,便暗想必要给他再找到前世那相配之人,然而天大地大,她偏又困在公府内,此事又不是一查就能得的,因此无法。   谁知道因巧玲一心想要给应佩说媒,便提起这县令小姐来,如今竟又亲带着容兰上徐姥姥家里来,偏偏容兰长相模样,跟张珍有些神似……怀真哑然而笑,心想:这大概便是所谓的夫妻相罢了。   虽然只是才相见,可应怀真心中却已经认定了,前世张珍所娶的,必然就是容兰。   原来,这真的是各人自有缘法,她本来觉得大海捞针,要找到张珍前世的良配只怕希望渺茫,没想到今时今日,这人儿竟自己走上门来。   果然姻缘便是姻缘,命中注定,脱不了的。   怀真因想通了这一节,心中十分欢喜,便对容兰又有几分不同,她又试探着略问了些张珍的事儿,容兰都一一答了,看她的模样,一提起张珍来便总是眉眼带笑,显然也是对张珍印象极好。   自打重生,怀真待张珍跟别人最是不同,虽然有些不好说,但于她心底,竟把张珍看成个孩子来爱护一样,故而昨儿在小唐面前也竭力护着他,并不是别的,就如护犊子一样护着罢了。   而因找不到张珍的妻,一日一日,怀真心中总觉得有一根刺,生怕因为自己又耽误了张珍,如今看见容兰,眼前只觉得豁然开朗!多年来悬在心上一块儿大石总算去了。   怀真便又旁敲侧击问了容兰,关于她家里想她配应佩的事儿,容兰只垂了头,淡淡地说道:“不过是父母的意思罢了……今儿陆太太又着意拉着我来,就冒昧来了,实则有些没体面,妹妹可别笑话我。”   怀真听了这等言语,又细看她的神色表情,并没有羞喜之态,跟方才说起张珍时候的欢喜情形迥然不同。   怀真便知道容兰不是个不晓事的,只怕是捱不过巧玲的面子,故而才随着来罢了。   不说应怀真因找到了张珍的良配,心中喜悦,且说这一日,正是礼部尚书六十大寿,小唐自然也到府上敬贺,酒过三巡,便有一班女乐上来,吹拉弹唱,翩翩起舞,倒也身段婀娜,十分可观。   众官员都有几分醉意,又因趁着酒兴,便品评起来,不知不觉里,说的便有些下三路了。   正嬉笑中,忽然有人笑道:“这歌舞倒也难得了,只不过上回在宫中,因皇上发了兴致,便叫了那班沙罗国的美人儿舞了一曲,竟是说不尽的曼妙销魂,才叫人回味无穷呢。”   在座有几个是见识过的,大多却不曾见过,当下纷纷议论起来,小唐只是不语,默默地喝了几口酒,只听众人聒噪。   正争执中,便有一个说道:“你们若不信,只问唐侍郎便知,皇上赐了一名美人儿给唐侍郎,他必然也是曾见识过的……只问他可绝妙不绝妙呢?”   众人一时都看向小唐,小唐迎上这许多目光,便笑道:“不过是各有千秋罢了。”   旁边一人大概是醉了,便道:“我也听闻,沙罗国的这些美人儿,从小便训练起,不仅是在舞乐上出色,那房中之术……却更是极难得的。”   众人吃的半醉,酒遮住脸,便问其详,那人便眯起眼睛,流涎咂嘴地说道:“据说,这些美人儿,有一宗本事,只要人在男子身上,并不用任何动作,便能让男子销魂失守……”   说的众人都哄笑起来,小唐听了几句,只觉得面酣耳赤,心里微微有些乱跳,又知道他们若不尽兴,只怕又来扰他,便起身向着尚书告辞了。   将出厅门之时,隐约听身后有人鼓噪道:“唐侍郎家中有此妙人……艳福不浅呐!”   又有人笑道:“怪道此刻忙着要走了……”   小唐只当不闻,快步出了厅中,面上兀自有些发热,小厮引着一路往外,翻身上马,便回了唐府。   因今夜有应酬,早派了人回来叫唐夫人不必等他,小唐看着院中夜幕沉沉,索性一步一步,慢慢地往房中回去,正走到湖边上,那湖面忽然有黑影窜动,小唐吃了一惊,喝道:“谁?”   忙扶着栏杆细看,借着灯笼之光,才看清原来是两只水禽,正在嬉戏悠游。   小唐一愣,凝神看了会儿,却见像是家养的两只鸳鸯,大概是觉着了春消息,便交颈缠绵,翅膀拍着水,发出声声响动。   小唐看了这等情形,慢慢皱起眉来,喃喃道:“连你们也来欺负我……”脚下一踢,踢到一块儿石子,待要将它们打散,心念一转,鬼使神差又想起在珍禽园那一幕,以及前日看到怀真跟张珍相处那情形。   小唐凝视半晌,摇了摇头,又扶着栏杆往前而去,口中只念道:“……柳暗魏王堤,此时心转迷。桃花春水绿,水上鸳鸯浴。凝恨对残晖,忆君……君不知。”   夜幕沉沉,周遭静寂无声,只听到自己的声音孤寂响起,当念到最后一句之时,听来竟似有黯然魂销之意。   小唐且叹且走,迷迷糊糊中,却走岔了路,耳畔隐约听到有些细碎银铃声响似的,本以为是自己听错了,驻足侧耳细听,却听出是从左手边的一个院子里传来的。   原来自从成帝赐了那沙罗国的女乐给他之后,因是御赐之人,不好随意处置,小唐就只把她安置在远离正房的一间小跨院内,每日自有专人伺候罢了。   此刻夜静,小唐听着那银铃声响,心中自忖怕是那女乐在习舞,一时就想到席间众人的话,原来他自从留下此女,却从不曾去看过她跳舞,一来是不得闲,二来也是毫无兴趣。   此刻因自念孤凄,又被众同僚的话所蛊,便不由自主地往那边而去,不多时,便来到那跨院门口,却见门虚掩着,小唐手推开门,还未进内,一抬头间,忽地怔住。   却见就在院中,皓月当空,洒落一地清辉,那女乐赤着足,轻纱裹体,手腕脚腕各戴银铃,额头一点朱红,正在翩翩起舞。   月影下那影子窈窕婀娜,虽无奏乐,但那银铃之声,随着动作一顿一顿地响,却比任何鼓点更动人魂魄,而女乐扭动身躯,作出各种姿态,虽非刻意,却愈发撩、人。   小唐看得呆了呆,全然想不到世间竟还有如此奇异的舞蹈,隐隐充满野性似的,不由抬脚,往内一步,便进了院子。   那女乐听了动静,便回过头来,一眼看见是小唐,那双摄魂夺魄的眸子里闪过一抹喜色,便又足尖点地,跳了起来,腰肢款摆,转的越发快,叫人目眩神迷,而那银铃的声如勾魂似的,沙沙沙沙地响动,不知不觉间,竟到了小唐身边儿。   小唐站在原地,只瞧着她,那女乐双眸凝视他的眼睛,却在他身边跳着绕了一周,此刻虽无一言一语,却已胜过千言万语,忽然小唐肩头一沉,略转头,见十指纤纤,涂着蔻丹,搭在他的左肩上。   小唐一怔,还未定神,那女乐脚下一踏,竟转到他身前来,青丝掠过脸颊,腰肢如蛇一样摆动,身躯蹭着他的腿辗转往上……更兼深眸盈盈,红唇魅惑,此情此境,只怕任何男子碰到了也只有沦陷而已。   小唐只觉心跳加速,不由低头望着此女,却见她抬起手来,轻轻按在他的腰间,略用几分力,往胸口寸寸滑来。   ☆、第 130 章   月夜更深,北斗阑干,小唐醉宴扶归,因心有恼意,忽见沙罗女乐夜舞,不由失了心神。   此即冬寒未退,而春气初透,女乐抬手自他腰间蜿蜒往上,一寸寸力道渐增,眼波亦是撩人心魄,小唐垂眸看着,双眸于月色之中澄明如火。   只道那女乐的手抚上胸口,那眸子里的火簇簇跳了两下,忽地转冷。   小唐望着女乐,便道:“放手。”   女乐似并不懂他说什么,勾魂双眸睁大,魅惑之中带着些许天真。   小唐因在沙罗国呆过若许时候,知道些沙罗国的话,想了想,便用沙罗语道:“退后,继续跳。”   女乐一惊,显然大为意外,手在他的胸口停了一停,终于会意放开,脚下后退一步,擎手抬腿,脚尖点地,一手托腮,向着小唐嫣然一笑,果然又摆出舞蹈的姿态。   小唐往后退了一步,定定地看着,目不转睛。   那女乐因他方才拒绝了自己,有心再行勾引,便用尽浑身解数,将毕生所学尽都施展出来,虽是一人静舞,却比几十人起舞更见妙处,有诗云:   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飖转蓬舞。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   然而任她万种风情,千般姿态,做尽毕生妖娆之举,这对面的看客却始终面无表情,女乐起初还纵情舞蹈,颇为自得其乐,不料渐渐地半个时辰已过,每当她欲上前撩拨之时,那无情之人却只道:“继续,不许停。”重又逼得她后退。   渐渐地,浑身的力气都已经耗尽,虽然是冬夜,又且衣裳单薄,赤脚随地,身上却已经汗淋淋地,最终女乐到底支撑不住,脑中昏昏沉沉,身子摇摇晃晃,后退两步,便跌在地上,只顾低着头,娇喘不已。   汗已经迷了眼睛,女乐目光一动,却见眼底那抹衣角晃了晃,却是小唐走到跟前来。   女乐手抚着胸口,又是怨念又是委屈,抬头看向小唐,却见碧海青天,皎月如许,而那人背月而立,双眸却似朗朗寒星,对着她道:“你可能听懂我说的话?”   女乐摇了摇头,又抚胸咳嗽了声。   小唐凝视着她,缓声说道:“你可想回沙罗?”   女乐仍是呆呆地,听不懂他到底说些什么。小唐停了停,便改用沙罗国语道:“你丝毫中国话也不会?”   女乐这才摇了摇头。仍是楚楚可怜地看着他,小唐又问:“那你可能听得懂?”   女乐仍是摇头,小唐盯了她半晌,点了点头,转头看了一遭儿院子,道:“这个地方倒是清静。”   此刻他又用中国话说,女乐便不明白,只是仍跌坐在地上,眼睛望着他。   小唐走到墙边那棵桂花树下,抬头看了看,冬夜冷寂,又不是开花的时候,他定睛看着,却似能看到千万朵金花儿绽放,而树丛之中,随时都可能有个人探头出来,冲着他惊呼道:“唐叔叔?”   他甚至觉得她随时都可能自树丛中坠落下来,那背在身后的双手,忍不住想要去接。   真真是疯了。   小唐定了定神,回头看那女乐仍坐在地上,便才冷笑着说道:“今儿……我很不高兴。”   女乐听不懂他说什么,却也看出他的神情不对,就只歪着头好奇的看。   小唐望着她的眼睛,却觉得她仿佛听得懂似的,便又说道:“不,大概不止是今儿……是好些日子了。却并没有人知道,我这心事。”   女乐本想起身,然而听着他声音里那股惆怅叹息之意,一时竟动不了,只是呆呆地看着。   小唐想了片刻,说道:“说来也是古怪……我平生,从未对任何人上心过,只是最近忽然有了这种念头,然而……她的心中却丝毫也没有我。”   小唐回头看一眼女乐,见她仍痴痴盯着自己,懵懵懂懂之态。   小唐点点头,便道:“其实我自个儿也知道,不该有那种念头,毕竟她还那样小,我镇日胡思乱想,岂不是如禽兽一般了……然而,虽然明知如此,却仍是无法自制,你说怪不怪?”   此刻他用的都是中国话,女乐歪了歪头,自然不懂,越发好奇地看他。   小唐轻笑了声,道:“果然是怪极了是么?何况……她心中大概已经有了喜欢的人,我却仍然有那些下流念想……”   小唐欲言又止,幽幽地抬头看天,道:“我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或许,以后两不相见,才算是正经的。”   女乐张了张口,却又不知说什么,只是眨了眨眼,眼中透出几分伤怀之色。   小唐出了会儿神,又转头看向她,见她仍是眼巴巴看着自己,便又笑道:“我素来不屑儿女之情,却想不到竟有此劫,虽然知道放下才是正解,但一想到若再不能相见,或者她最终落了别人手中,心里竟无端难过……”何止难过而已,如今只是说一说,一颗心就仿佛被人揪着,撕来扯去。   女乐看着他眼底一点儿微光,仿佛是灿烂星子蒙上了一层雾气,绝艳之外,又多一抹淡淡伤怀,此刻她身上热气渐退,又听了这一番动听的话,浑身竟有些汗毛倒竖,却不舍得动一动,只越发看呆了。   小唐哈哈笑了几声,自嘲似的道:“大概是我心里奢求太多,因这一刻心乱,这些日子不知糊涂做了多少事,委实是不该的很。横竖她能得喜乐自在,其他的又与我何干?”   念了几声,忽然回神,便对女乐问道:“……你可冷么?”   女乐仍是不答,仿佛是痴了似的,心中却只盼他再多说两句。   小唐看着她,说出心里的话,倒觉有些轻快了,片刻,便一笑,喃喃又道:“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对极,妙极,哈……”长笑数声,竟拂袖转身,负手离去!   女乐转头目送他身影消失在门口,却兀自坐在地上,久久不能动弹。   又过数日,礼部接到沙罗国送回来的消息,原来沙罗国果然政乱,老王被杀,新王叔继位。然而因为暂时不能跟天朝撕破脸面,于是仍奉清弦公主为妃,又派使节跟天朝来往交好。   加上春闱在即,全国各地的考生们云集京城,各种事宜琐碎繁重,礼部尚书偏又年高,几乎诸事都落在小唐身上,因此竟忙得分身无法,有时候甚至三四天都不能回府一趟。   却说这一日,张珍又偷闲跑来应公府,便在屋里跟怀真说话,见那只奶猫被喂得圆滚滚地,赫然已经恢复了精神,做出各种有趣姿态,两个人便一块儿逗猫,一边儿说话。   怀真便问起容兰的事儿,张珍听是她,便笑道:“是容兰妹妹?真真儿想不到,你回一趟徐姥姥家里,竟又认识了她,可见这京城虽大,有缘还是会遇到的。”   怀真见他这般说,便又绕着弯子问了几句,张珍一一说了,虽然此刻跟容兰并没有什么儿女之情,但也看出来对容兰印象极佳。   怀真笑了两声,心中惬意自在。   张珍又逗了会儿奶猫,忽然说道:“我几乎都不敢来你这儿了,生怕再碰见唐侍郎。”   怀真听到提起小唐,便道:“说了唐叔叔只是偶尔才来一遭儿,难道你来几次也能遇见几次不成?何况自打上次遇见,他再也不曾来过。”   张珍听了,才又小声说道:“近来我听说沙罗国那边有使者过来,加上春闱,必然是忙的不可开交呢,这样倒也好,免得又给我遇上,我可再活不出来了。”说着就拍手跺脚,乐不可支。   怀真见张珍如此高兴,忍不住打了他一下,道:“你为何竟笑得幸灾乐祸似的,留神我跟唐叔叔说……”   张珍这才吐吐舌头,不敢再笑了,然而说到这里,可转头之时,又想到一件事,就说:“对了妹妹,你可听说了?”   怀真问道:“听说什么?”   张珍道:“上回唐侍郎不是从沙罗国回来么……带了那许多沙罗国美人儿,皇上赏赐了一位在他家里,我近来听闻……”   怀真睁大眼睛,问道:“听闻什么呢,你倒是快说。”   张珍倒是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才说道:“我只是听人说,近来唐侍郎很宠那沙罗美人儿,几乎夜夜……”   怀真正怔怔听着,听到“夜夜”,还不解,便问:“夜夜怎么样呢?”   张珍便为难地看着她,怀真愣了愣,忽然便明白过来,顿时脸上便红了,忙又打了张珍一下,道:“你怎么又来瞎说!这话也跟我嚼?你要死呢!”   张珍忙举手求饶,道:“好妹妹,饶了我罢了,我只是觉着有趣,横竖给你说说,是无心的,你听听也就罢了。”   怀真羞红脸瞪了张珍一眼,却又慢慢垂下眼皮儿,心头竟无端地有些乱跳,浮乱之后,却又想:“大元宝说的这究竟是不是真的?唐叔叔……真的很宠那沙罗美人么?先前从来不闻这样的事,怎么忽然就……不过,他也是这个年纪了,又没个妻室,且听说沙罗国的美人儿妖娆娇媚,只怕……也是有的。”   心里暗暗地想了一会子,虽然知道此事说得通,也并非无理,但不知为何,心里竟有些沉甸甸地,仿佛有什么东西压着,隐隐地不大受用。   谁知偏这一日,唐府派了两个女人来到应公府,原来是唐夫人派人来请怀真过去做伴儿的。   只因近来小唐总不着家,敏丽又出嫁了,难得回家来,唐夫人白日里虽然到叔伯府内跟妯娌相见,但到底是寂寞冷清,又兼想念怀真,今儿便派了人来相请。   应老太君同那两个女人说了会儿话,便让人去东院跟怀真说了,怀真出了会儿神,仍是答应了,吉祥忙给她收拾东西,半晌便出来,别了老太君,乘车去了。   顷刻来到唐府,唐夫人见了她,像是见了亲生女儿一样,便把她抱在怀里,亲亲热热说了会儿话,问起家中诸事等,又问她为什么近来不到府里来了。   原来怀真因上回小唐中迷药乱性的事儿,便有些远着他,以及后来小唐到了应公府,两人又说了那些话,未免起了隔阂,自然就不好贸然到唐府来了。   唐夫人又摩挲着她的手儿,道:“你敏丽姐姐嫁了,你唐叔叔也是整日家不在家里,这府里竟只剩下我一个了,你再不来,可叫我怎么好呢,这一次来了,可得多住上两日才好。”   怀真便问道:“我知道要春闱了,唐叔叔必然忙的不成?”   唐夫人点头道:“可不是?已经有两三天不曾回来了,白生了个儿子,整日里也见不到面儿。”   当下怀真便陪着唐夫人说了会儿话,两个便又挪到炕上,拿出那小针线来做,又一边儿说着话,倒也和乐。   中午头,怀真便陪着唐夫人吃了饭,果然小唐不曾露面。   到了午后,不免小憩片刻,怀真心神不宁,睡了一刻钟便起身,不料唐府的丫鬟冰菊迎了,说大房那边方才有事来唤,唐夫人见她睡着,便未曾说,只先悄悄地去了那府里,说是片刻就回。   怀真闻言,才要出外走一走,忽然想到一件事,心中迟疑片刻,便问道:“姐姐,我怎么听说,你们府里有个沙罗国的美人儿,只不知是什么样儿的呢?”   那冰菊丫鬟笑道:“姑娘也听说了?若说那美人,也是古怪,肤色有些怪黑的,生得模样倒好,只有一样,打扮的真真惊世骇俗,上面只穿一件露着一大截腰的小衣,下面的裙子也低低的,露出……怪羞人的,委实不能跟姑娘说呢。”   说到这里,便掩口笑了会子,又道:“幸而她只住在偏院里,也不叫她出来走动,不然岂不是吓死人了?”   怀真听了,心中更有几分好奇,只不好说出来。   冰菊又笑道:“还有一件奇事,她偏喜欢光着脚,这般的大冬天也是不肯穿鞋子,说出来简直没有人信的。”   吉祥在怀真背后听了,早按捺不住,便撺掇道:“这样古怪?倒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姑娘,咱们也去看看这沙罗国的美人儿,开开眼界,岂不是好?”   怀真看她一眼,又想起张珍说的那些话,仗着此刻小唐不在家,便忍不住对冰菊道:“不知她住在哪里呢?我倒是觉得新奇,能不能见一见这人?”   冰菊想了想,因低声笑道:“我们素日虽然好奇,却不敢过去……只因夫人见她那样的奇装异服,又那等做派,便不许我们去乱看,生怕被带坏了,我们私底下倒也偷着去看了几眼,回来只是笑的……姑娘若要见也是容易的,我带你去就是了,只是可别对夫人说呢。”   怀真忙答应了,吉祥也已经迫不及待,当下便随着冰菊,去偏院见那沙罗美人儿。   走不到一刻钟的功夫,怀真便听到耳畔有银铃似的响动,一阵阵儿地似落在人的心里。   正觉奇异,冰菊便笑着道:“姑娘可听见了,这正是她在跳舞呢,咱们正好儿过去瞧瞧。”   三个人便往女乐的院子而来,走到门口,见那院门虚掩,冰菊上前看了一眼,就唤怀真。   不知为何,此刻怀真心中竟有些紧张,强自按捺着走到门口,便从半掩的门中看向里头,果然见院子里一个十分妖娆的美人在跳舞,正如冰菊所说,所穿的简直可以用“衣不蔽体”来形容:上面只用一块儿紧紧的布裹着胸,下面的裙子也是又窄又低,中间露出一大抹的细腰来,偏正扭动如蛇一般,肚脐上还嵌着什么宝石似的,随着动作一闪一闪,似能蛊惑人心神的一只魔鬼之眼。   怀真猛然间看到如斯情形,心中就震了震,虽然心无绮念,但看到那腰肢竟能扭成那种姿态,自然而然是一股子的诱人之意,便不由地有些脸红心跳起来。   冰菊便对吉祥低低说道:“你瞧瞧,可怕不可怕呢?”   此刻怀真正又忍着羞怯,看那女乐的脸,却见女乐肤色微黑,虽然不似中国人一般白皙,却因生得眉眼生动,更加化妆甚艳似的,便别有一种绮丽妖艳之美。   此刻吉祥便也过来看,同冰菊两个你扯我我拉你,都觉又惊又是好笑。   独独怀真并不觉着好笑,看了一眼后便低了头,微微掩口,若有所思地,就从门边走开了一步,此刻吉祥跟冰菊兀自未曾察觉。   怀真正垂眸沉吟,忽地听耳畔有人沉声道:“你们在这儿是做什么?”   怀真听了这个声音,吓得猛然抬头,却如做梦一般,见眼前走过来的人正是小唐,身边儿还带着一个陌生男子,面上殊无笑意,只是盯着她。   怀真看了这个眼神,这幅神情,心中竟然无端一痛。也无言可说,只是含惊呆看。   此刻冰菊跟吉祥也才发现小唐来了,忙从门边跑过来,双双行礼,怀真后知后觉,便也跟着屈膝行礼。   小唐微微蹙眉,便问:“怀真几时来的?”   怀真垂着眼皮,心里只是乱跳,涩声道:“是……上午时候才来的。”   小唐仍是毫无笑意,便看冰菊,道:“我素来不许你们来此,是你自作主张带小姐过来的?”   冰菊见了小唐,心中天然畏惧,不免结结巴巴地要请罪。   怀真因听小唐声音里有些严厉之意,知道他要见责,忙分辩说:“不关姐姐的事,是我自己想要过来看,求着她,她没有法子才应了。”   小唐扫她一眼,却只对冰菊道:“姑娘是来做客的,不好好伺候,反领她这样,等告诉了太太,可怎么说呢。”   冰菊吓得变了脸色,忙道:“我知道错了,三爷饶恕。”   怀真闻言,急得皱眉看着小唐,便求道:“唐叔叔……真的是我自己要来看的,是我的错儿,别责怪姐姐。”   小唐才又略看她一眼,却淡淡说道:“这儿不是你来的地方,既然你知道错了,那也罢了。”   又对冰菊道:“好生带姑娘回去,若有下次,决不轻饶。”   冰菊这才大大地松了口气,忙答应了,便要送怀真回去。   此刻怀真心中冰凉彻骨,又隐隐做疼,只觉得小唐这种做派,正跟前世那时候一模一样了……就如同那日在应公府,应兰风的书房外她跟凌绝表白,正遇到他出来时候,那样冷冷清清地眸色,不怒而含威的神情……此刻心中森然生出寒意。   怀真不敢再看小唐,只低了头,转身之时,双眼中却已经含了泪,只咬唇忍着。   此刻心中乱乱杂杂,竟是什么也记不得了,只是吉祥跟冰菊两个好生地陪着她,便往回去了。   身后,小唐却兀自死死盯着怀真的背影,一直目送她消失在夹道口上,才听到耳畔会同馆那人唤道:“大人……”   原来此人方才已轻轻唤了他两次,小唐竟都没有听见,此刻才回过神来。   会同馆的那人见他恍神,因笑道:“方才这位,就是应公府那位很有些传奇的怀真小姐了?”   小唐心中一刺,想要微笑,却又笑不出来,只一点头,淡声道:“便是她。”   那人笑道:“果然是生得非俗。”   小唐不愿多说,便道:“咱们进去罢。”将门一推,让着这人入了内,他在后而行,临进门时又回头看了一眼,却见眼前空空,并没有那道牵人眼眸的娇袅身影了。      ☆、第 131 章   且说怀真同两个丫鬟回了房,冰菊才拍拍胸口,笑道:“吓死我了,谁能想到少爷偏这时侯回来了?果然不能做一点儿亏心事儿的,才一举动就给撞见。”   吉祥有些纳闷,看看怀真,便道:“怎么唐大人看着跟以往不太一样似的……”   冰菊问道:“哪里不一样?”   吉祥皱着眉想了会子,说道:“先前见了我们姑娘,眼里总是带着笑,今儿却有些冷冷地呢?说话也很不像是从前。”   怀真听了,心里生疼,面上却仍一笑,低声道:“你少胡说,唐大人对咱们好,那是看在素日的交情份上,若是今日这般,也是理当的。”   冰菊思忖片刻,道:“说起来,我们近来也觉得少爷跟先前有些不一样……也真有些冷冷的呢,大概,就是从……是了!那一次他进宫去,回来不知怎么地,连衣裳都换了别人的,仿佛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有些不太对劲儿的。”   应怀真听不下去,默默地进了里屋卧倒,只是想睡,偏心里乱乱地,然而闷了许久,不知不觉也睡了过去。   是夜,小唐早离开府里,叫人报信说今儿留在礼部,自然又是一夜不归。   唐夫人同怀真吃了晚饭,又说笑了会儿,便才各自睡了,谁成想,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怀真睡到半夜,便又做起梦来,喃喃地说些梦话。   吉祥是知道她有这毛病的,便忙披衣过来,轻轻地把她唤醒,不料唐府的丫鬟们惊动了,便告知了唐夫人,唐夫人忙也起身,特意过来探望。   怀真惊魂未定,又见唐夫人来了,知道又惹了事,忙镇定下来,只宽慰唐夫人。   吉祥也在旁笑道:“我们姑娘爱犯这个毛病,若做了噩梦,怕的紧了,就会叫嚷起来,有一次在家里,在睡梦中还大哭不止的,亏得我们都在身旁,若没个人在,不知要哭到什么时候呢。”   唐夫人见她泪眼汪汪,鼻子眼睛微微发红,心中很是疼惜,便将怀真抱了,道:“小小地孩子,又做什么梦呢?”   怀真正要搪塞过去,不料冰菊插嘴说道:“方才我赶着来,隐约听姑娘怎么叫少爷似的……”   怀真的心一揪,唐夫人便讶异看她,摸着脸儿,又问道:“当真的?你在梦中叫毅儿了?又是为了什么?”   怀真咬了咬唇,无可奈何,只好说道:“我、我因做梦……在一个不知是什么地方,黑漆漆地找不到路,幸而、看到了唐叔叔……只是他、他并不理我,我一急,就叫了两声儿。”说着,眼底又浮了一层泪。   唐夫人听了,又笑又怜,把她拥入怀中,抚摸着背道:“我的儿,可见你是小人儿家爱乱想,毅儿怎么会不理你?若真不理,看我不打他,何况……他疼你也怕还来不及呢。”   怀真听到最后一句,泪又滚落下来。   不料唐夫人因为这件事,不放心叫她一个人睡,索性便叫她披了大氅,拉到自己房内,跟她同睡罢了。   是夜,唐夫人便抱着怀真,两个人一块儿睡了,怀真因心里有事儿,又不敢乱动,过了快一个时辰,眼看天将亮了,才渐渐地睡了过去。   正睡得昏昏沉沉,忽然耳畔听到有人说道:“你回来的正好儿,只快去找个太医来,昨晚上竟哭醒了,只别是吓着了,好好的孩子,在我们家里害了病便不好了。”   却听是小唐的声音道:“母亲放心,我这就去。”   唐夫人又道:“你昨晚上又熬了一夜?我看着这眼圈儿也有些发青,只叫小厮去便是了……”   怀真听到这里,忙忙地爬起来,便唤道:“太太,不用劳烦……”说话间,便掀起帘子,抬头看向外间。   只因怀真昨晚睡得迟,早上一时没醒,唐夫人方才先醒了,见她睡得香甜,想到昨夜吓得那样,很觉可怜,更不舍得吵醒她,便轻手轻脚下床。   谁知正穿了衣裳,小唐却才从外头回来,因过来请安,唐夫人才把他拦下,两个人就在卧室的外间儿门口说话。   听了怀真叫了声,小唐便抬头看了进来,却见她正跪坐在床边儿,一手撑在身侧,一手去撩帘子,因为初醒刚爬起身,尚是一脸的懵懂惺忪,鬓散钗斜,衣带凌乱,却比平日一丝不苟、规规矩矩打扮之时更是不同。   小唐一见,那心更是狠狠跳了一下,当下立刻便转开头去。   唐夫人听了,便折进来,握着手道:“是吵醒了你?本是要让你多睡会儿的。”   怀真便垂头道:“我已是睡足了,求太太别叫唐叔叔去了,他劳乏了一夜,很不必为我身上再费心,何况我真的并没什么事儿,再这样兴师动众,我是过意不去的。”   唐夫人听了,便笑起来,道:“你这孩子,倒是会疼惜你哥哥,昨晚上却又怎么做那样的梦呢?岂不知他也是巴不得你好的?”   小唐在外听见,并不解这话的意思,就又抬头看进来,不料怀真正也看他,四目相对,小唐对上那盈盈的双眸,浑身一震,忙又垂下眼眸。   因怀真一力拦着,到底也并没去请太医,小唐只吃了早饭,就又去礼部了。   如此马不停蹄又回到衙门,跟沙罗国使者照面,因换了新王,沙罗国来使又提了好些新的交好要求,譬如还欲再求一位新王后宫之类。   小唐只好耐下心来,逐一条款同他们相商,又好生安排他们住行等事宜,忙了半日,终究暂时打发了这批人。却仍不得停歇,还得把春闱的各种事项过目,眼见已过了正午。   侍从们见他终于得了片刻闲暇,忙捧了饭上来,小唐劳碌半日,却并不觉得饿,才吃了两口,便没滋没味地停了手。   正想叫人,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声,当下顺势把筷子放下,只叫人撤了饭去。   那侍从见他近来只是寝食不安,很是担忧,愁眉苦脸地进来,却又不好劝说,只得把碗筷等都收拾去了。   这会儿来的人正是张珉,方才因走到门口,就被那侍从拦下,只说小唐才吃中饭,不叫打扰,张珉才要先退,谁知小唐已经听见动静。   张珉只好入内见礼,小唐喝了口茶,便问道:“何事?”   张珉见左右无人,便又上前一步,低声说道:“正是先前属下所说的那人……近来他倒是不曾外出,只是……前些日子,肃王府上那位竹先生过去,据闻两人见过面儿……”   小唐闻言双眸一抬,便把茶盏放下,问道:“此话当真?他们可说过什么?”   张珉摇头说道:“大人恕罪,这件事属下才方打听出来,至于两人说过什么,却无法得知。”   小唐沉吟半晌,并不言语。   原来,在当初应兰风南行之时,因担心他的安危,故而小唐特意把张珉派去一路随行护佑。   虽然果然如他所料,应兰风此去,险象环生,但毕竟处处逢凶化吉……其中最凶险的一次,便是那一场无意中落水了。   后来张珉回来,便将此事同小唐如实禀告。   小唐细心揣摩之后,也想通了当时现身救人的正是竹先生跟张烨,心中纳罕。   而张珉说完来龙去脉之后,面露犹豫之色,小唐心思何等敏锐,便问他道:“你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张珉见问,便才说道:“这件事属下也不知该不该讲……只是,当时应兰风落水之时,属下还未反应过来,那招财叔反倒立刻跳入水中救援。”   小唐不以为意,点头道:“你方才说过,此人也是难得,是个忠仆。”   不料张珉皱眉,犹疑说道:“属下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当时他纵身入水,属下是看得明白的,那样的身法,倒像是个有武功的,何况……那时候水流湍急无比,任凭那些精通水性的水工都不敢擅自入水,似他这样的年纪,非但敢入,后来更是须发无伤地上了岸……”   小唐一震,还未说话,心中便已经转了几个圈,便凝视张珉问道:“此后你可细看了?他还有什么破绽不曾?”   张珉摇了摇头,道:“此后就不曾再有了。”   小唐抬手,手指轻轻叩着桌子,心中便想起当时应兰风一家上京来之时,他也派了梁九跟张珉两人去保护,不料那去刺杀之人反而被人杀死……动手的人却是大内的手法。   后来他虽也怀疑过,能如此及时地出手保护,只怕是身边儿的人才能够,但因线索太少,便只按下罢了。   如今两方面联系起来,因此小唐才即刻命张珉,在应公府内多布眼线,好生留神盯着招财叔。   然而招财深居简出,并没什么异样,只那一次竹先生前往应公府,后来经过多方询问,才知道他跟招财见过面。   小唐便吩咐张珉继续去盯着人,临去又格外吩咐道:“此人武功高强,务必要谨慎留神,不要叫他察觉异样。”   张珉领命去后,室内便又静了下来。小唐垂眸,一时又陷入沉思:显然竹先生跟招财叔是认得的,怕还是旧识。想昔日竹先生曾是太子麾下的第一谋士,招财叔又似是大内的出身,然而如今两人,一个在肃王府内,一个在应兰风身边儿……   这其中到底竟有什么牵连?小唐心念急转,忽然又想到金飞鼠越狱所牵扯出的德妃之事,虽然目前尚看不出这几个人之间有什么联系,但小唐却似能明白:这其中一定有什么不能告人的天大勾连。   只怕将来真相大白之时,必然会有一场地覆天翻的轰动。却不知道自己如此穷追不舍,究竟是吉是凶?   心里暗暗思量,忽然想到张珉转述那竹先生的两句话,便喃喃念道:“神劳形瘁,有所不恤……神劳形瘁……”   思来想去,倒委实有些疲累了,便靠在那椅子上微微地仰头,闭目养神。   不料才想放松,眼前却竟又浮现出早上所见的情形,竟是怀真举手撩床帐,那样天然一股风流,无情也自动人之态,小唐察觉自己又生绮念,心中很是恼怒,喉头一动,便皱紧了双眉。   不料正在此刻,却听到有人笑道:“你竟是在做什么?若说是睡觉,怎不去那榻上?又在这里咬牙切齿地,不像是睡着,反像是恼恨着谁一样?”   小唐早听出他的声音来,当下敛了心神,便睁开眼睛,淡淡道:“殿下怎么来了?”   来的果然是熙王赵永慕,便走到跟前儿,靠在桌边上打量小唐,道:“我听说你近来忙得无可脱身,怕你累垮了身子,故而来探望关怀罢了……怎么,心底有事?不如跟我说一说,也可替你宽解宽解。”   小唐微微一笑,他心中之事,不说还好,若给熙王知道,只怕宽解不成,反生出事端来罢了。   熙王见他笑而不语,便不再问,只道: “不肯说就罢了,你下午可还有事没有?”   小唐听他问的自有原因,便道:“怎么?”   熙王笑道:“近来我也不曾去你家里,都没给太太请安……今儿又听说怀真那丫头在那里,好久也不见她了,一块儿去看看如何?”   小唐笑道:“你到底是去请安,还是看人?”   熙王挽住手臂道:“鱼和熊掌我都欲得,如何?”   小唐笑了两声,啐道:“撑不死你。”   两人说了几句,会同馆便又有人来,将一册书递给小唐,道:“仓促间只做了个简本出来,大人姑且先用着,详细的等后面再誊出来给大人过目。”   小唐打开来翻了翻,道:“有劳了。”那人便躬身退下了。   熙王在旁,也跟着看了几眼,却见上头如天书一般,有些狗爬又像是蚯蚓似的字体,歪歪扭扭,弯弯曲曲,一个也不认得。   熙王便大笑道:“敢情你是走火入魔了,怎么看起这等天书来了?这又是什么字?”   小唐笑道:“你只管浅薄,也不长学问,这是沙罗国的文字,万别出去乱嚷,叫人知道你连这个也不知道,堂堂熙王殿下的脸往哪里搁呢。”   熙王仍是笑道:“我又怎么知道这是沙罗国的文字?谁又像你一样精通六国文字的?对了,你怎么看起这个来了?”   小唐敛了几分笑意,垂眸道:“沙罗国只是一时平静,他们本就野心极大,对我们西南虎视眈眈,只怕时局安宁不了多久……我上次出使,因准备不足,全凭着译者才能互相交通,若以后有事,仓促间哪里还带着译者?须得自己也精通他们的话才好。”   熙王听了,先是肃然起敬,隔了半晌,却又嗤嗤地笑了起来,小唐见他笑的不怀好意,便问道:“你又笑什么?”   熙王笑道:“你若不说,我还以为……你是为了你家里那个沙罗美人儿而学这个的呢。”   小唐白了他一眼,道:“果不其然,总是没有正经好话。你的心里敢情只想这些的?”   熙王点头叹道:“如今我只管风花雪月,哪里似你一样?专管六国来朝,天下大事……”   小唐听了这句,却只淡淡一笑罢了。   当下,又料理了几件事,熙王已经迫不及待,便拉着小唐要回家里去。又念叨若回去晚了,兴许怀真也家去了,便无法见面儿。   小唐心里一动,便叫人先不必来回话。只把那本沙罗国的文字书揣在袖子里,果然起身出了礼部,同熙王两个骑马回到府里。   下了马儿一问门上,却听说怀真还不曾回家,小唐一听这个,心里莫名一宽,不料那门人又笑道:“少爷回来的正好,绍哥儿先前也刚来。”   小唐听到唐绍也在,顿时脸色又有些奇异。   当下两人便进了门,径直去唐夫人房中,才到房门外,却听到屋里头唐夫人笑着说道:“绍儿最近越发出息了,正好妹妹也没定人家……这样的好孩子舍不得放到别人家里去……赶明儿……”   还没说完,就被怀真拦着,含羞似的唤道:“太太……”   小唐听了这句,只觉得一把刀插在心上,就怔住了。   不妨熙王在旁笑道:“这是在说怀真跟唐绍么?唐绍这孩子也是怪精灵的,必然是对怀真有意,故而这个时候就巴巴地跑来亲近呢?”   小唐见他双眸盯着自己,便淡淡一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先前不也是一样?”   熙王知道他是提自己先前欲聘怀真之事,嘿嘿笑笑,道:“那你呢?”   小唐遽然变色:“我怎么样?”   熙王道:“我是说……你心中那窈窕淑女,可找到了?”   小唐略松了口气,便道:“我没你那样有闲心。”两人说了几句,早有丫鬟通报,因此便进了门,拜见唐夫人。   唐绍本坐着凑趣,一见两人来到,忙起身来,乖乖见礼。熙王打量着他,赞道:“绍儿越发出色了,真真是长江后浪胜前浪……快把你三叔也比下去了。”   说着又看一眼怀真,正是一朵新出菡萏,依袅动人,两人正是青春年少,郎才女貌。   熙王不由啧啧点头,又频频笑看小唐。小唐早知道他的意思,便只是不理。   唐夫人忙请熙王落座,当下一番相让,才各自又归坐了,彼此寒暄数句之后,唐夫人因问道:“听说王爷的王妃定了郭家的姑娘?真真是大喜,那郭郎中是个有名出色的,他的妹子必然也是极难得的。”   熙王便笑道:“多谢夫人,改日还要去吃杯喜酒。”   唐夫人笑道:“那自是必然的。”   熙王见怀真一直都怪安静的,自打他们进来之后,除了行礼,也极少说话,看了一会儿,便道:“小怀真,郭郎中曾向你们府里求亲过……你莫非不答应的?”   怀真听他忽然当着众人的面儿说起这个,便只是低头不语。   唐夫人搂着她道:“殿下别提这个……怀真羞臊呢。”   小唐也白了熙王一眼,熙王倒是挑挑眉,只是笑道:“我只是忽然想到,倘若她答应了,我们两个岂不是也沾亲带故了?”   唐夫人一听,果然是这个道理,便笑起来,道:“果然正是,我倒是没想到……只是这辈分该怎么算呢?”   怀真越发一字不能说,小唐在侧,含恼看了熙王一眼,却又不知要拿什么堵住他的嘴。   倒是唐绍忍不住,便道:“想怀真妹妹是不乐意的,不然早就定下了,婶娘,我说的可对不对?”   唐夫人见他忙着出声,忍不住又笑道:“你说的很对,好孩子,我也知道你的心……”   怀真再忍不住,便抱着唐夫人的手臂侧身过去,口中求着唤道:“太太……别跟着打趣我。”   小唐虽然觉着唐绍这句说的很对,然而看他说完之后,眉开眼笑的得意模样,又见怀真似扫了唐绍一眼,眼底仿佛感激似的,顿时心中便毫无喜悦之意,反而冷然问道:“绍儿今日不当值?”   唐绍听他问起这个,不免讪讪,有些心虚之态。   小唐觑着他,便哼道:“若是给你父亲知道了,可还不知怎么样呢。好好地不去正经当差,只是到处乱跑做什么?”   小唐从未这般严苛说过唐绍,何况如今是当着人,唐绍一下子便愣住了,忙站起身来领罪。   而小唐说完,看着唐绍躬身惶然的模样,又看唐夫人也正有些诧异地看向自己,旁边,熙王却冲他又挑眉,不怀好意笑了笑……而怀真靠在唐夫人身边儿,半低着头,身子却微微地发抖。   小唐心中大为懊悔,正欲说话,忽然见怀真站起身来,垂着头敛着手,对唐夫人道:“太太,我来相扰了这两天,眼见时候不早,也该告辞了……”   唐夫人一愣,没想到她忽然要走,问道:“怎么……”   怀真并不抬头,只又说道:“改日若有机缘,再来拜见太太。告辞了。”说着,深深地屈膝行礼罢了,便转过身,低头往外快步而去!   这一下子,众人更是都怔住了,唐绍先叫了声:“妹妹!”   待要去追,当着众人的面儿,又不敢造次,正要请示唐夫人,忽然小唐站起身来,对唐夫人道:“母亲,我去送送怀真。”不等唐夫人答话,转身也往外走去!   剩下三个人面面相觑,唐夫人仍没反应过来,便问道:“这是怎么了?”   唐绍也迷惑不解,还是熙王先笑起来,道:“太太别急,那丫头是个多心的,且又脸皮儿薄的很,只怕方才说笑,惹恼了她呢,我去看看就是了……”   唐夫人才有些明白,便点点头道:“果然如此……唉,原不该拿她取笑的。”   熙王含笑说罢,也抬脚走了出去。   且说怀真匆匆地出了唐夫人房中,一径往外疾走,边走,那泪便雨珠儿般掉个不停。   原来自从昨日去见那女乐,不期然遇到小唐,被他斥责之后,怀真心中便知道是见厌于小唐了,如今又见小唐斥责唐绍,——想唐绍素来伶俐可喜,他哪里是说唐绍?实际不过是说她罢了。   然而细想,在许久之前,她本就想同他疏远些,如今求仁得仁,岂不是好?但或许是先前委实太亲近了,习惯了被他温声呵护,如今乍然看到他冰冰冷冷的模样,反倒是大不自在起来。   可是,纵然他再好,也不是自个儿的父母弟兄,如今这般情形相待,才是正理常态,如今她反而因此惆怅惘然,患得患失,岂不可笑?   虽然唐夫人跟敏丽十分厚爱,但既然已经惹人厌了,又何苦还来现眼?倒不如就此断了也好。   只是虽然这样想,却难掩伤心,只是一边走一边哭,却又不敢出声。正泪眼朦胧中,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唤她,怀真听出是小唐的声音,当下更是加快步子,恨不得一步回家,然而终究不及小唐走得快,上前来张手便将她拦住了,慌慌张张地道:“怀真!我……”   怀真不能抬头,左冲右突,小唐只是挡着不肯让她走。   怀真又羞又恼,见他苦苦拦住,无计可施,索性住脚,也不等他说什么,便低着头,颤声说道:“先前承蒙唐大人多方照料,所欠之情,无以为报……如今反倒一再惹您生恼,以后便再不来了,也不会再相见,就权当是还了先前所欠种种罢了。”说着深深行礼,转身又要走。   小唐听了这几句话,通身如披霜带雪,冰冷非常,顿时想也不想,一把便握住她的胳膊,将她猛地拉了回来。   正有些含怒,谁知低头仔细看时,却见怀真满面泪痕,双眼发红,哭的明明已是气噎神消,只是死咬着唇不肯出声罢了。   小唐一惊,怀真见他已经看见自己的脸了,便将他的手一推,含泪又道:“唐大人拉住我做什么?快请放开……”   小唐呆了呆,竟是情难自禁,也顾不得如今是在外头,光天化日,将怀真用力一拽,便死死地扣入怀中。   怀真身不由己入怀,吓了一跳,想推开他,却是动也不能动,呆了半晌,便结结巴巴道:“你、你干什么……”   小唐将怀真搂在怀中,连日来那心底空虚无着,此刻有了她在,才仿佛尽被填满了似的,满心熨帖喜欢,竟是一刻也不愿将她放开,更是满心有无数的言语,却偏不知如何说,又不知先说哪一句好。   怀真挣了两下,回过神来,因怕给人看见了不像,便又惊又急,道:“唐叔叔,你这是做什么?快放开我。”   小唐心头如惊涛巨浪一般,只好深深呼吸,才缓缓地将她松开,怀真惊魂未定,后退一步,仰头看他,不明白他为何如此举止反常。   小唐凝视着她的双眸,仿佛要看到她心底去,满心震撼焦急,火星乱动,却并不知要如何说,正在此刻,耳畔忽然听到湖畔那边,似传来那鸳鸯戏水的声响。   小唐心中一动,忽地想到那一夜的情形来。他定了定神,便望着怀真的眼睛,一字一顿,念道:“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柳暗魏王堤,此时心转迷。桃花春水绿,水上鸳鸯浴。凝恨对残晖,思君……君……不知。”   怀真听他忽然念了一阕词,起初还迷迷瞪瞪地并不明白,待听他一句一句念下去,到了最后,又听出他把“忆君君不知”的“忆”,改成了思念之“思”,顿时如雷轰电掣,当下定定看着小唐,只是不能相信。      ☆、第 132 章   ——桃花春水绿,水上鸳鸯浴。凝恨对残晖,思君君不知。   这四句,本是极容易明白的了,然而怀真看着小唐,却又不敢就如自己心中所想一般去明白。   他就在眼前,双眸之中有些焦灼神色,然而一句一顿念出这阙词来,那样动听的声音,字字入耳,如玉石琳琅,却又像是深情若许。   只是又怎能相信:本以为他已是见厌了她,更是连连对她冷面针对,此刻却又如此行径,简直让她如坠雾里云中,又隐隐听到风声雷动,动魄惊心。   此时此刻,怀真自觉,竟也似“柳暗魏王堤,此时心转迷”了。   两个人你看着我,我望着你,仿佛周遭万物都不复存在,只有彼此。   小唐定定地望进怀真的眼中去,这双明眸,令人魂牵梦绕,然而纵然她再聪慧灵透,却并不懂他心中那些纠结缠绵,种种不可言说。   方才因见唐绍跟她相处的那样融洽,一颗心更如是泡在醋缸里,终究是按捺不住,提拳打碎那一缸醋,顿时醋意泼天。   虽然在众人跟前露了行迹,但眼看她起身欲走,一时竟像是把所有的退路都断了,当下,再也无法安然容忍做无事状。   强拦住后,又看她暗自哭得十分伤心,显然是误会了他的意思,如是,那藏掖心头的那些话,竟翻翻滚滚,无法自制。   如今他拼着命说了出来,却又如何?虽然心中轻快许多,但却更是紧张起来,一方面想她明白,另一方面,又怕她明白。   若是真个儿明白,倘又当他是那等居心叵测、垂涎于她的无耻淫魔之类,从此更加警惕、两不相见,又该如何是好?   正是四目相对,各自惊惶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有人笑道:“好好好,终于拦住她了。”原来是熙王转了出来,抚掌而笑。   怀真见状,忙后退一步,顿时低下头去,掩住面上慌乱之色。   小唐一怔,见赵永慕走到跟前儿,望着两个人笑道:“怀真丫头,也忒小气了,我们不过是打趣你几句罢了,随口的话,也当了真?”   怀真闻听“随口的话,也当了真”四个字,微微蹙眉。   赵永慕眼底含笑,又道:“何况你叫他一声‘叔叔’,纵然他训斥你们几句,你们不过是小辈儿,便听着就是了,何必认真生气呢?方才太太也都不安起来。”   怀真听到这里,才微微抬眸,略看小唐一眼,仍是默默地不做声。   小唐因方才心潮起伏,一时并没接口答话,听到这里,才哑然道:“你……又来做什么?”   熙王笑道:“我自然是不放心,过来看看,瞧你是不是欺负怀真丫头了……你瞧她哭的这样,也竟忍心,可又骂她什么了?”   小唐看一眼怀真,便低声斥道:“休要胡说。”   熙王挑眉,又看怀真道:“怀真丫头,你是个通透的孩子,你唐叔叔近来神不守舍的,但凡有些言差语错,别放在心上就是了。”   小唐用力咳嗽了声,又看他,眼神里已经有几分不悦。   熙王忙笑道:“咦,难道我又说错话了?”   正在此刻,忽然吉祥匆匆赶来,见三人站在此处,便上前行礼,又拉住怀真,低声说道:“姑娘,怎么也不说一声儿,忽然要走呢?我正跟冰菊姐姐……”   怀真垂着头,将她手儿一握,低声道:“不必说了,走罢。”   说着,便向着熙王行了礼,又对小唐屈膝行礼道:“唐叔叔,我家去了,太太跟前儿若有得罪,且替我多担待些。”   小唐满心不舍,又不知方才说了那一番话,怀真究竟是什么意思,想将她拦下再说几句,偏吉祥跟熙王都在跟前,于是只怔怔说道:“怀真……你、且记着我说的话……”   怀真一震,待答未答,也仍是微垂着脸容。   小唐的手暗中握紧了又松开,终于又道:“以后得闲,我再派人去府上请你过来。”   怀真才轻轻地“嗯”了声,再不抬头,只向着两人略一点头,便转身同吉祥自去了。   只走到临拐弯处,微微地回头看了一眼,不料正见小唐也在看着自个儿,怀真心头大跳,忙回转头,出门去了。   小唐听她答应了声,略微宽心,遂一直凝视着怀真的身影,见那青丝束成一股,随着行走在背后腰间微微摇曳,发丝自在轻摆,柳腰纤纤,正是所谓“窈窕”淑女。   小唐不由越发心动,竟呆呆地想她回头看自己一眼才好……只是虽一心想怀真回头,却没想到她当真回过头来,就如听见了他的心意一般。   那样秋水般的双眸微抬,眸色盈盈,只一瞥,如心有灵犀、善解人意似的,刹那,竟撩的他心头上风生水起。   直到怀真去了,小唐还正呆看,却听赵永慕忽然问道:“方才,你同怀真说了什么话?”   小唐这才回神,飞快地把方才种种想了一遍,心兀自有些忐忑乱跳,然而却总比先前一团儿闷着的好,便笑而不语。   赵永慕仍是笑看着他,又问道:“可有什么……是不能叫我知道的呢?”   小唐被他缠的有些意乱,便轻蹙着眉,道:“横竖跟你无干,何必只管乱问,还不回去跟母亲说话呢?”   小唐说着,忽然心中一动,便看赵永慕,却不知他究竟是何时出来的,是不是听见他跟怀真说的那几句了……待要张口,想了一想,却仍旧罢了。   赵永慕却也深深看他一眼,正见小唐面上似悲似喜,双眸却极为明润,跟先前那种面沉似水波澜不起的模样大不相同,熙王看了半晌,便点了点头,轻轻一笑。   且说怀真同吉祥乘车回府,一路上默默无言,只是垂眸沉思,却又想不出什么头绪来,眼前只是出现小唐方才说“柳暗魏王堤……思君君不知”时候,那般神情,竟是恍惚了一道。   以至于是如何回到应公府,如何下车,如何进门应对老太君、李贤淑等……一概都是恍惚不知,等回过神来,人已经回到东院自己的房中了。   怀真其实知道,小唐或许会不喜自己,也倒是说的通,毕竟他们从来都不是一道儿上的人,他的身份,性情,为人,甚至年纪……跟她的身份,性情,为人,甚至年纪,都大不相同。   不管前世今生,他都是注定长袖善舞于朝堂的人,跟所谓风花雪月全不沾边儿。   而她,前世是全心全意沉浸于那微小的虚情假意之中的痴人,今生却也是一心一意明哲保身、不愿招惹昔日冤孽的呆人,虽然两世为人,除了略懂事了之外,究竟也没有什么大的不同。   似这样的她,竟能被小唐钟情?这却是从何而起,他又喜欢她什么?莫非是她的呆?她的胆怯?或者是平素爱胡思乱想,偶然赌气使小性儿?   要知道于她自己而言,对前世的那个“应怀真”深恶痛绝,对今生的自己,也并没如何喜欢罢了。   若说是大元宝喜欢她,也能说得通,他从来都是喜欢她的,只怕也有些孩子气在内……但那是小唐,是唐家的那个唐毅,势倾朝野,尊居显位,从来的圭角不露,端庄自谨。   那样的唐毅,竟能喜欢这般的应怀真?   真真儿是天方夜谭,不可思议。   忽地又想,……莫非是她方才心神俱伤,故而生了幻觉?   然而那一句“思君君不知”,却言犹在耳,他说话时候的神情,却历历在目,又怎能忘却?   不由乱乱地又想:若他真的有意于她,那又是从何时起了这种心意的?   直到耳畔有人道:“姑娘,姑娘……”   怀真一怔,抬头看去,却见烛光之中,吉祥正有些微惊地看着她,抬手先摸了摸额头,道:“姑娘,自打回了府,一直都这般发呆,究竟是怎么了?”   怀真忙将她的手拂开,道:“哪里有怎么了,好端端的。”   吉祥道:“什么好端端的……晚饭也没吃两口,一晚上了,更是什么也没做,只对着灯影出神,倒是想什么好儿的呢?”   怀真只觉得脸上发烧,便道:“谁想什么好儿的了,你好多嘴。”   吉祥仔细端量,又道:“这脸儿也是的,红的这样,还说没有好的?”   怀真抬手一握脸颊,果然觉得双颊滚烫,一时羞道:“你别瞎说,我是……被这烛火照的罢了。”   吉祥狐疑地看着她,怀真自知不妥,忍着心中烦乱,抬手抓了一把眉心,只搪塞道:“大概是今儿太累了,还没歇过来呢,不要只是胡说,我要睡下了。”   吉祥听了,这才伺候她洗漱更衣,好生送上了床。   是夜,怀真于床上翻来覆去,想一会儿白日的情形,心绪难明。想到前世的种种惨状,却又忍不住咬着帕子,默默地掉下泪来。反反复复苦思冥想了一会,心道:“我本来打定主意这一辈子也不嫁人的,不料……阴差阳错地竟然如此……先是小表舅,如今又是唐叔叔……只是……该不会是我会错意了罢?”   一会儿又想:“先前熙王殿下说,‘随口的话,岂能当真’,叫我‘别放在心上’,究竟又是不是意有所指……”   默默地想到小唐其人,自然是可敬的,然而隐隐地又有些可惧。何况上辈子一个凌绝,就已经弄得家破人亡,小唐更是凌绝的恩师,且先不论前世他究竟是否插手过应家倒台之事,只说今生,退一万步,若因他今日之情是真,两个人真的……却并不知道终究结局会如何。   如此想来,若要一心杜绝那重蹈覆辙的机会,只怕不嫁,才仍是正经一途。   何况小唐前世配的是林明慧,又哪里轮得到她?今生林明慧虽然别嫁,但小唐先前还为她黯然自伤……今儿对她所说的那些话,若真的是那个意思,或者、只是一时移情而已?   怀真想到种种顾虑,又觉伤感起来,慢慢翻了个身儿,模糊之中,却见枕头边儿上放着那个长颈瓷瓶,正是当日肃王府伤了脚,小唐暗中叫丫鬟所送,因怕给李贤淑知道,她便每次躲在帐子里偷偷地涂,近来虽然早就好了,却一直都搁在枕边儿。   怀真伸手将那瓶子抓了过来,握在手中看了半晌,感伤无法,不知不觉之中,便睡了过去。   又过几日,正是会试之期,应公府内春晖同应佩皆都参试,因要进礼部贡院连考三天,期间锁院,连考官在内皆不得随意出入,因此这三天内,应兰风也自不在家。   这日,李贤淑因念许源近来身子不好,便特意叫厨房炖了人参乳鸽汤,叫丫鬟捧着,便来探望。   许源歪在榻上,见李贤淑来了便欲起身,李贤淑忙上前拦住,细看她的神色,仿佛不是太好,因坐了,便道:“你近来却是怎么了?老是恹恹的,我猜想是大夫不中用,怎么想换一个大夫,你偏不肯呢?”   许源笑了笑,道:“这个大夫很好,不用再换了。”又问拿的是什么。   李贤淑便道:“我见你少精缺神的,叫人炖了人参鸽子汤,好歹补一补。”   许源便笑道:“何必又特意弄这个,我这里也缺不了的,倒是费心了。”   李贤淑道:“知道你缺不了,但这是我的心意,总之是送过来了,凭你喝不喝的呢。”因又问道:“可究竟是怎么了?往日里只病个几日,早就好了,哪里是这个模样?”   许源便看着李贤淑,定了半晌,才说道:“既然嫂子问了,我便说个实话罢了,先前你没进府之前,这家里总是我在料理,大小事宜都搁在肩上,后来……嫂子渐渐帮着我,做的竟比我还出色,我倒不是说嫉妒话,乃是正经话。”   许源说到这里,又叹了口气,继续道:“原本我太要强,什么也不肯撂下,所以逞强舞弄了这几年,近来因见你做得很好,我也渐渐地灰心、也放心了……你也知道,我这位三爷是个很爱朝三暮四的,我偏只两个闺女,我便思想着,正好儿趁着这个功夫,把身子养一养,好歹再试一试,若能生个小子,一辈子也足了。”   李贤淑听她说出这话,这才明白近来为何许源并不理事了,一时愕然无语。半晌才道:“你的心思虽好,只是……这小子是说生就能生出来的?”   许源掩口笑了笑,道:“这是正经话,所以近来我只叫他们四处搜求,找一些偏方之类,连宫内的方子我这儿也有呢,趁着还算年青,总要搏一搏的。”   李贤淑见她如此,心中沉吟。许源也看着她,道:“我是为了以后着想,以后翠儿玉儿都出嫁了,我膝下无人,只怕我那三爷经不住那些狐媚子磋磨,纵然生出一子半女来我收着养,总不如自己亲生的放心……”   许源说到这里,又叹了几声,便对李贤淑道:“我虽唤你一声嫂子,只因你是哥哥的继室,咱们两个,其实倒也差不许多年纪,有些话我先前也说过了的……嫂子也留点心呢。”   李贤淑点了点头,想了会子,便问道:“虽说偏方有时候极管用,但也要留心,别什么也混吃,反折腾坏了身子。”   许源点了点头,道:“知道了。”看着李贤淑片刻,忽地一笑,道:“倘若我们三爷能跟二哥哥一样的人品,我倒也不用这么拼了。”   李贤淑心中一乱,便只笑笑,又同许源说了几句别的,因思她要静养,不便多留,便告辞出来。   李贤淑一路往回,正走着,忽然见迎面来了一人,细看正是谷晏珂,笑吟吟地走过来,向李贤淑见礼道:“表嫂子。”   李贤淑点点头,也笑说道:“妹妹从哪里来?”   谷晏珂道:“方才在老太君那说话,听说三奶奶病着,特意过来看看。”   李贤淑道:“真真儿是有心了,怪不得平日里人家都赞你。”   谷晏珂微笑低头,两人略说几句,便分开了各自而行,李贤淑往前而行,走了会子,慢慢停了步子,回头看一眼,却见谷晏珂已经进了三房院内去了。   如此,三天会试很快过了,这一日,考生们如困兽出牢笼一样,纷纷地从礼部贡院内出来,各家的车马轿子接了,欢天喜地地迎了回去。   应公府内,老太君等也正在厅内团团坐着,老太君自然是盼着春晖,李贤淑心里却惦记应佩,各自翘首以望。   怀真也在座,心中念念地想:“这一次凌绝大概仍是探花么?只不知道佩哥哥有没有功名,春晖哥哥好像是有名次的,只是不高……大元宝则不去惦记了。”思来想去,想到张珍的时候,才暗自一笑。   果然半天的功夫,春晖跟应佩便双双回来了,老太君握住春晖的手,先嘘寒问暖起来,应佩则给长辈们行了礼,又来见过李贤淑跟怀真。   李贤淑看了会子,便笑道:“好歹是交代了这宗差使了,可看见你父亲了?”   应佩道:“父亲跟许多考官大人一块儿看试卷呢,一时半会儿仍是不能回来。”   李贤淑摸摸他的头,道:“我已经叫人给你备了水,快回去沐浴歇息会子罢。”   应佩又行了礼,果然先回去收拾了。   如此次日,张珍却也来了,怀真便笑问道:“大元宝,你可觉得怎么样呢?你说状元好,还是榜眼好?我都替你急了。”   张珍自解其意,便笑道:“我倒觉着都好,随便给我一个什么便使得。”   怀真便不再打趣他,回身掏出一个香包儿来,道:“这个……”   张珍见状,大喜道:“给我的?”忙伸手接了过来。   怀真笑道:“不是给你的,正好儿你得了空,等你把这个,为我转交给容兰姐姐,先前我答应过她的。”   张珍微微有些失望,便道:“是给她的?并没有我的?”   怀真道:“你要这个做什么,只好好地答应着,记得亲自给容兰姐姐呢?”   张珍自然是最听她的话,便忙答应,又说了会儿话,便拿了香包去了。   下午时候,应兰风才回来府内,怀真心里念着数日不见,便带了吉祥过去书房,谁知才到门口,便听到里头有男人的声音,听来有些陌生,且不止一人。   怀真自忖有外人在,倒是不好进去,正要转身先回房内,却听有个人说道:“这位小凌公子,可真真是了不得的,今次春闱,必然是他的魁首了。”   另一个人道:“难得是这样的美哉少年,又且才气纵横,让我们大家却都自惭形秽起来。”   怀真不由拧起眉来,正沉吟间,忽然听应兰风笑道:“我也觉着小凌十分出色……且难得他竟投我的意思。”   众人便道:“那还不是因为大人也是同样的才高学厚,小凌公子才独独对大人不同,且看这一首诗写得,不由人不拍案叫绝。”   怀真听得似是而非,不由怔住,却听有个人念道:“昨夜洞房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顿时一片轰然叫好之声。   应兰风也带笑说道:“我深喜这少年的才华,如今虽未放榜,却也心知以他之能,必然是前三甲之中的人物了,只因他写了这一首诗给我,我如今便回了一首给他,众位大人看看可如何呢?”   怀真不由凝神细听,只听又有一人念道:“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齐纨未足时人贵,一曲菱歌敌万金!”大家听完,又是拍案赞妙。   原来本朝的科举之时,考生们往往会奔走于公卿大臣门下,作诗投献,以诗词表明心迹,若中了那些臣子公卿的眼,自然也会着力举荐,此也是扬名立身的一种手段。   这会儿这前面念的一首诗,是凌绝所做,名为《闺意赠应工部》,假借新婚女子的忐忑之意,表明自己科考待中之心。后面这一首,却是应兰风回他的,词里行间,虽也以“越女”为名,却实则赞他才情明艳,意下便指他必定独树一帜,蟾宫折桂。   怀真听到这里,忽然觉着有些心下不安,前世这一次科考,明明凌绝投诗给的是小唐,然后便拜在小唐门下……却并不干应兰风什么事儿,这一次却又是怎么样?      ☆、第 133 章   因书房内聚集着许多应兰风的同僚跟清客相公等,怀真不便露面,便只好转身自又回了房中。   如此到了夜间,应兰风才回到家里,回房换了件常服,便出来看怀真,却见她正坐在琴后,捧着那本琴谱在看,微微出神似的。   应兰风一笑,上前道:“到了夜间,就别熬这眼睛了,几时看不成呢?”说着,便将琴谱自她手中拿了去,看了一眼,笑道:“我先前还没仔细看过,这本就是世子妃给你的?”   怀真点了点头,心中自想着凌绝之事。   应兰风却把琴谱略翻了一遍,忽然见原先怀真看的那页,正是“高山流水”的曲子,旁边竟有一行隽逸挺拔的字迹,笔走龙蛇似的,写得是: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   应兰风念了两声,笑道:“这岂不是唐侍郎的字迹?”   怀真略咳嗽了声,低头道:“我也不知道是谁的手笔,还以为是敏丽姐姐写的呢……”   应兰风也并不在意,只又笑道:“唐侍郎这人,真真儿是妙极,可谓金玉其质,玉金其人……委实举世难得。”   怀真不由歪头笑道:“爹怎么不说他还冰雪其心呢。”说完之后,又咳嗽了声,暗中皱了皱眉,自忖说的太唐突了。   应兰风大笑,连连点头称是,忽然想到一事,便叹道:“说的虽是很好,只可惜这般人品,如今竟仍是孤家寡人一个。……我因在外头两年,也不明白,竟想不到他那跟林御史家的亲事怎么就……说来也甚是古怪,好端端地传出那许多流言来,真真儿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说着便摇头。   怀真听了,也敛了笑容,想到林明慧跟凌景深之事,又想到那日,黄昏烟雨之中,小唐独自一人在小酒馆内自伤的情形。   怀真略镇定了会子,便只低头道:“也不过是各人的姻缘罢了。”   应兰风便也不再说这个,只问道:“方才我怎么听丫鬟说,今儿你去书房寻我来?”   怀真见他提起来,便顺势说道:“我听说爹回来了,本想去见,不料见许多人在,倒是不便打扰,爹,为何我听着……说什么小凌公子的事儿?”   应兰风听了,又且大笑,道:“你是说凌绝么?这少年委实是极好的,我很喜欢,明儿定要着力举荐,只是纵然不去举荐,只怕他也能稳稳高中,似那样良才美质,若是到了殿前,皇上自然也要叹少年天纵的。”   怀真听了,暗中只翻白眼,忙说道:“爹……既然是这样,那你何必又去举荐什么?他爱如何,是他的造化罢了,爹别去插手了。”   应兰风见她如此说,却笑道:“这是什么话,他如今已经投诗给我,我也已经回了诗文给他,如今满京内的人大概都知晓了……何况就算他不投诗过来,我也很属意他的,又怎能不为他出几分力呢。”   怀真着急,拉着袖子,待要再说,却又不好直说什么。应兰风低头,看着她面上有些焦急之色,才奇道:“怎么了?为何你不叫爹举荐他呢?”   怀真想了会子,只嗫嚅道:“我、我并不是很喜欢此人……”   应兰风失笑道:“傻话。”抬手在怀真的头上摸了两把,又看了她片刻,终究也没再说什么。   原来,应兰风因知道那一次怀真遇劫之事,又听了其中详细,知道凌绝错遇到这场劫,却仍是曾拼尽一切想要护着怀真的,后来弄得遍体鳞伤,差些儿还断了腿,但虽然经历此事,却是守口如瓶,从不曾对人透露半分,可见虽然年少,德行却极可靠,因此应兰风暗暗感念。   又加上凌绝此人外禀冰雪之姿,内则经明行修,每每应对起来,那等少年老成气度,谈吐举止皆是不俗,委实锦心绣口,令人倾倒。   又因年少自负大才,对别的公侯朝臣们应对之中,难免偶然流露些许倨傲之色,可是不知如何,每次面对应兰风,却总是言语可喜,态度别有一番恭谨之意,与对别人的情形不同,因此应兰风心中对他便越发喜爱。   此后,应兰风跟几位大臣果然向成帝推举凌绝,且按下不提。   如此到了三月,礼部张杏榜,宣布会试所取录的贡士名单,却见凌绝,春晖,应佩皆榜上有名,独张珍不在,然而他自然也并不以为意的。其他各家自欢喜庆贺,而后便是殿试。   这一日,会试中选拔而出的贡士们皆进宫面圣,在宣和殿前,由成帝亲自过目甄选,排布名次。因众官员早便一致推举凌绝,成帝便格外留意,果然见他满篇锦绣,不论是贴经,墨义,诗赋俱是上佳,另外经义,论,策也是笔底生花,字字珠玉,且立意极好,不落窠臼,可见是个满腹经纶,文思敏捷之人。   成帝见如此,心中也十分属意,待召凌绝上殿,忽地见是这样的美玉良才,成帝越发大为喜欢,自诩幸亏是先看了卷子,又早听了许多臣子盛赞凌绝才学出众,不然的话,若是先看此人的样貌如此出众,便把那些锦绣文思给盖过了,又哪里轮得到他当状元,只看这等人品,便只点成探花罢了。   如此殿试之后,便放榜昭告天下,凌绝竟是一甲第一名进士及第,放了六品翰林院修撰,其他的春晖应佩,则都在三甲之列,一个放了中书舍人,一个放了礼部的给事中,分别是从七品跟从八品。   应公府内闻讯,早就张灯结彩,派人厚赏前来报喜之人,小厮们好生接了两人回来,应酬半晌,晚间便又改换了官服,入宫谢恩,赴琼林宴。   且说此夜,在宫内的琼林苑中,成帝亲自设宴,招待新科才俊众人。   小唐,应兰风,郭建仪等群臣也自在席间,探花使折花回来,众臣子簪起花儿来,满座喧笑。   酒过三巡,成帝往下一看,先看了小唐郭建仪众爱卿,又看了会儿凌绝春晖众少年,见新旧臣子,琳琅在侧,竟似明珠美玉,熠熠生辉,不由龙颜大悦。   成帝便大笑道:“朕今儿又得了许多少年才俊,可见是上天福庇我朝,也让朕再多活几年。”   众臣子皆起身道:“皇上万寿无疆,我朝江山永固!”   成帝笑着点头,将众人又看了一回,忽然叹道:“话虽如此,朕只觉得近来精神倦怠……却不知,朕若是千秋之后,世人会如何评价朕呢?”   众臣子听了这话,都觉悚然,一时鸦雀无声。   成帝因心中欢喜,不免略有几分酒意,目光扫来扫去,忽地看着应兰风道:“应爱卿,以你之见,朕千秋后,该立以何等谥号?”   满殿悄然,而应兰风听了这话,心中一震,只觉不祥,又觉惶恐,不明白成帝因何竟如此问自己,只是这一句……倒要怎么回答才好?一时不由左右为难,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正在顷刻之间,忽地有一人上前道:“启禀吾皇,皇上长寿千春,必然与日月同辉,若要立谥号也是千年之后,似我等卑微臣子,不过百年寿命,又哪里敢妄自臆测?”   此刻众人尽数屏住呼吸,无法出声,这一把清朗声音更显得格外清晰。   却见成帝目光转动,落在那出列一人的身上,却见他鬓边簪着一朵杏花,肤如雪色,眉目清晰如画,成帝凝视片刻,才大笑道:“好!答的好!不愧是朕钦点的状元郎,来人,赐酒!”   原来这出列替应兰风解围了的,居然正是新科状元凌绝,应兰风暗中捏了一把汗,不由地挥手擦了擦额头,又看向凌绝,却见凌绝也正看向他,四目相对,便微微一笑,向着应兰风一点头。应兰风知道凌绝是特意出面替自己解围的,又见他如此机变,心中大为感激,更领了他这份情。   成帝赐了酒,凌绝不敢不喝,只是他从来极少饮酒,饮了一杯之后,面上便薄红一片,眼见像是醉了。   成帝兴致极高,望着凌绝之态,便又笑道:“状元郎青春尚好,可定了人家不曾?”   凌绝闻言,便起身拱手答道:“回皇上,微臣不曾有人家。”   成帝大笑几声,心甚爱他,便趁兴又道:“朕还有两个公主并未许配人家,招了你为驸马,可好?”   众人听了,不免都看凌绝,有那些艳羡的,也有暗中诧然的,郭建仪在座,便抬眸看去,只见凌绝微微一怔,然后便道:“请皇上恕罪,微臣不能高攀公主。”   众人闻言,又且惊心,成帝肯发话,这是何等的恩典,虽然并非是命他强娶,但谁人敢直接驳了皇帝的颜面?   成帝也有些诧异,只是因高兴,却并不迁怒,竟笑道:“哦?这是为何?”   凌绝拱手朝上,道:“微臣不敢隐瞒,只因微臣心中,已经有了一位良配。不敢负她。”   成帝越发大惊,群臣也自面面相觑,小唐正笑着看凌绝,心中只觉得这少年倒很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有些意思。   满座之中,独郭建仪皱着眉头,面上毫无一丝喜色。   成帝思忖片刻,便笑道:“果然是少年意气……既然如此,你却说说你心中的良配是何人呢?可是哪家的姑娘竟入了你的眼……你且说出来,朕为你赐婚!”   凌绝正是半醉之际,闻言猛地抬起头来,双眸如星,心中略一想,正要回答,忽然听到郭建仪咳嗽了声,起身朝上奏道:“状元郎怕是不胜酒力,皇上……还是请他暂且歇息罢了?”   此刻小唐正稳坐席间,抱臂看热闹,也很想听一听凌绝口中的“良配”到底是谁人,不料郭建仪忽然站起身来,突兀插了一句,小唐自然知道他绝不会无缘无故如此没眼色的……当下敛了笑意,微微一想,顿时心头大震!便抬眸看向凌绝!   却见凌绝正转头看着郭建仪,四目相对,两人面上都无笑意。   成帝在上看的也有几分稀奇,正要发话,忽然听另一个人笑道:“果然郭侍郎说的很对……我也瞧着状元郎是有些醉意了,皇上,倒不如罚他做一首诗如何?臣可是知道,状元郎从来都是诗赋一流的,如此良辰美景,没有诗词助兴,岂不可惜?”   原来起身的人,正是小唐,眉眼含笑,鬓边簪花,雅致风流。   郭建仪本正看着凌绝,见小唐起身发话,稍微松了口气,便也笑道:“臣附议。”   众臣子虽然好奇凌绝方才口中所说究竟是何人,也正欲看热闹,但看小唐跟郭建仪两个人都发话了,顿时便也兴头起来,也有那些喜爱词赋的,都知道凌绝每有佳作问世,当下纷纷起身,求状元郎当堂赋诗。   因此这话题便转开了,不多时,成帝毕竟是有些年纪,又吃了酒,很快便由宫人扶着退了席。   群臣见状,便也慢慢地散了,应兰风因念着凌绝解围之情,很想同他再说几句,不料却见凌绝走到郭建仪身旁,两人仿佛有事相商,因此应兰风只想着改日再说罢了,便先行出宫而去。   此刻,饮宴的众臣渐渐退了,只有长沟流月,静寂无声。   而于杏花疏影之中,凌绝看着郭建仪,便问道:“哥哥方才,为何拦住我?”   郭建仪望着他面上的薄红,因吃了酒,少年的双眼便有些迷离之色,然而眸色却仍极亮。   顷刻,郭建仪便道:“小绝,你醉了,我送你回府罢,免得你家里担心。”   凌绝将他的手推开,执意又道:“哥哥,我只问你,你方才因何拦着不许我说?”   郭建仪沉默片刻,便道:“这是何等场合,你当真想要皇上给你赐婚么?”   凌绝凝视着他,道:“又有何不可?”   郭建仪微微眯起双眸,说道:“你毕竟是太年轻了些,要知道,方才皇上虽然兴高,但提出尚公主,也并不是信口而已,这是何等荣耀,你当即给推了,焉知皇上心中如何想法?你若是再说出那人的名字来,又怎知皇上心中会不会不悦?”   凌绝听到这里,便笑了两声,道:“哥哥,你何必绕弯子说这许多呢?你大约是知道我要说的人是谁,故而才拦着我罢了?”   不知从哪里来了一阵风,吹得杏林簌簌发抖,有些杏花便飘坠下来。   月光皎皎,照着两个人,不远处的宫人频频往这边看,只见户部的郭侍郎同新科状元两位站在一处,似乎正十分亲厚地说些什么,两人皆是芝兰玉树似的妙人,皆都簪着花儿,于杏花树旁如此对面而立,简直如画中之人,双壁一般,相映生辉,令人心醉。   风声过后,郭建仪才慢慢开口,问道:“那么……你方才欲说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呢?”   凌绝的酒力已经发作,同郭建仪对峙半晌,不免有些撑不住,便笑了笑,道:“哥哥,又来明知故问……”说话间,便抬手扶住杏树。   郭建仪见他站立不稳,口齿也有些不清了,便叹道:“改日再说罢了。我先送你出宫。”   凌绝只是摇头,仍想将他推开,却怎奈有些手脚发软,这竟是他生平第一次喝醉,却是在此等场合。   然而心中有话,到底不吐不快,凌绝便任由郭建仪扶着,口中仍道:“你明明知道……我心里的人,是怀真妹妹,所以你才拦着我,我也知道,你心里也有怀真妹妹……你不是个、轻狂放诞之人,所以你向应公府提亲,必然是真心所为……但是哥哥……对不住了,怀真妹妹,是我的……”   郭建仪听着这一番话,面上虽然并无什么表情,心底,却已经是骇浪惊涛。半晌,苦笑了声,又扶着他而行。   凌绝抓着他的胳膊,停了停,又喃喃地说道:“哥哥,不要再耗了……你已是这样的年纪……何况,怀真妹妹心里……也是有我的。”   郭建仪本面无表情,听到这里,却遽然色变,眼底雷鸣电闪似的,只怔怔望着凌绝。   凌绝却毫无所觉,呢喃不清,又仿佛在笑。   郭建仪胸口微微起伏,一气之下,几乎要当即将凌绝丢开去,然而看着他醉意朦胧的模样,却究竟是不忍心,于是仰头深深地吸了口气,才又半扶半抱,带着他往外而去。   一直到两个人身影消失在琼林苑门口,那杏林之后,才慢慢地又踱出一个人来,月色之下,正是“不惟金玉其质,亦且冰雪其心”的小唐。   杏林无声,宫灯寂寞。小唐负手而立,凝望两人离开的方向,半晌,也方若有所思般淡淡地笑了笑。      ☆、第 134 章   原来,之前春闱,凌绝绕过小唐这个主考官,却特意投诗给应兰风,以示拜服之意,众人皆有些诧异,不解他为何放着唐家这个绝好的大靠山不要,却去拜一个没什么根基的应兰风,岂不是舍近求远了?   小唐心下虽也略有些意外,却也并不放在心上,毕竟一来,凌绝少年心性,自有掂掇,或对应兰风情有独钟,也是有的。二来,虽然两家曾世代交好,只不过只因凌景深娶了林明慧的事儿,倘若凌绝由此心有芥蒂,所以才只亲近应兰风,倒也说得通。   先前看凌绝欲求成帝赐婚,小唐还笑微微地,及至看郭建仪出面截下,讶异之下,便不免想到郭白露的头上,然而凌绝虽少年意气,总不至于是那等不晓事之人,竟敢当庭跟熙王争人?但除了郭白露,同凌绝亲近的还有何人?   电光火石间,便想到了金飞鼠那件事。当下来不及犹豫,这才立刻起身,同郭建仪一块儿,谈笑之间,不露痕迹地挡下了凌绝那未出口之言。   方才见两人站在这杏林旁边相谈,小唐趁着人不留意,便绕到杏林之中,暗影横斜,杏树林立,遮住身形,静静悄悄,果然听了个明白。   只是却万万想不到,本以为只郭建仪对怀真心心念念罢了,如今更有一个凌绝……这少年虽然年轻,但心思之缜密,只怕不在他跟郭建仪两人之下,也不知他究竟是从何时起意的?但一直都藏而不露,直到今时今日高中,一步步接近应兰风,得他的喜欢,又当着成帝的面儿,直截了当拒绝尚公主的提议,反说出自己心中有人,趁着成帝欢喜,竟欲赐婚……这些种种,细思来,只怕都是他早有图谋。   此刻他如此年纪,便苦心孤诣这般,若是假以时日,只怕……   伺候的宫人见小唐站在林边,不免过来相问,恭敬垂首道:“唐大人可有什么吩咐?”   小唐回过神来,便一点头道:“不必了,我这也便出宫去了。”说着,便迈步也往外而行。   且说小唐踏月而行,心中只顾思量,想过凌绝,便不由想到了怀真,却不知那个丫头心中究竟如何?是不是也有凌绝此人?   忙把昔日跟她相处时候的种种情形在心里过了一遍,幸喜仿佛并没什么行迹,只是……心里跳了两跳,只觉得有些事仿佛说不通:比如因尚武堂之事,那日敏丽跟怀真去凌府探望凌绝,回程之时,怀真对他提起的那“话本上的故事”。   小唐只觉得眼前似有一片迷雾,迷头遮面,铺天盖地,叫人望不穿、摸不着头绪似的,那重重迷雾之后,仿佛有一丝光亮,若隐若现,只不知何时才能劈破这些迷障,得见天光。   小唐思量着,眼前的夜色竟也似深沉了几分,不知不觉已经出了宫门,夜风吹来,小唐长长地吁了口气,抬头之时,忽然一怔。   却见宫门处,停着一辆马车,郭建仪扶着凌绝往前,马车边儿上有个人过来,将凌绝接了过去……一身黑衣如墨夜一般,居然正是凌景深。   此刻凌景深也看见了小唐,便向着他遥遥地点了点头,又扶着凌绝上车,相谢了郭建仪,两人才去了。   此刻赴宴的众臣已经去的差不多了,小唐迈步往前,郭建仪转过头来看他,目光相对,郭建仪道:“唐大人为何这般迟?”   小唐笑了笑,道:“方才有件事耽搁了。”因见郭建仪仿佛有话说,便道:“且走且说可好?”   郭建仪点头,因两个人都是骑马而来,小厮把马儿牵过来,便分别上马,并辔迤逦而行。   两个人皆是人精儿,方才虽协力拦下了凌绝,此刻却十分默契地绝口不提此事。   顷刻,郭建仪温声问道:“听闻,是唐大人在皇上面前一力推举在下,调任这户部侍郎的?”   小唐听了,仰头一笑,说道:“不敢,纵然没有我的推举,皇上也是属意郭侍郎的。毕竟郭侍郎在工部,功绩卓著,已经有许多老大人对你赞誉有加,若不是应大人在南边做的出色,恐怕这工部侍郎之位,早落在郭侍郎手中了。”   郭建仪听了这一番话,只肃肃然说道:“建仪才学平庸,不管担任何职,不过是兢兢业业罢了,也并没什么格外出色的功绩,不敢就妄自想要升迁,何况如今更调任到别部中去,只怕处置不当,反惹出祸来。”   小唐笑道:“何必自谦?令祖郭司农,本来就曾管过户部跟工部,不是游刃有余的?如今以郭侍郎的才学,只怕也是治大国如烹小鲜罢了,何况也是皇上一片皇恩浩荡,又且信任功臣之后才委以重任,乃一片美意,大人只管尽心效忠罢了,将来名垂青史,不在话下。”   这些话,句句有赞溢之意,若是别人听了,只怕心花怒放。   郭建仪面上却微微泛出几分冷意来,看着小唐微笑说道:“只是,偏偏是在户部周侍郎落罪入狱的当儿,让下官挑这个担子,不由不觉十分吃力,大人也该知道周侍郎是太子一脉,如今皇上把我调了过去,取而代之不说,还叫我彻查户部账目亏空之事,我岂不是成了太子的眼中钉了?”   原来郭白露因要嫁给熙王为妃,熙王素来又被太子跟肃王两个人的双双忌惮,此刻太子的党羽忽然遭事被铲除,这个空位子又给郭建仪填了……别说是太子暗中大怒,就连肃王只怕也难得幸灾乐祸,反而暗中警惕。   因此这个差使,委实是烫手山芋,只怕两方不讨好,就算如今进了户部,也是多方制肘,要做事谈何容易。   郭建仪心知肚明,小唐岂有不知道的道理?偏偏他在成帝面前全力举荐,美言许多,成帝果然便将郭建仪从工部调到户部。只是小唐为何如此,却不由不让郭建仪深思了。   小唐听郭建仪说罢,面上仍是微笑之意,看了看天际那轮皓月,忽然说道:“郭大人洞察细微,令人钦佩,然而为国效忠,却也顾不得其他了,只慨然前行罢了。”   此言雄壮,郭建仪挑了挑眉,并不言语,两人放马徐行,夜晚寂静,只听到马蹄声得得响动,小唐一时兴动,不由念道:“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郭建仪不由一笑道:“唐大人真好兴致。”   小唐道:“我不过也是有感而发罢了,所谓‘后生可畏’而已。”   两人相视,半晌均是一笑,心中自然都想到凌绝。   顷刻郭建仪转回头来,只微微叹了声,小唐琢磨了会子,忽然说道:“郭大人可正愁户部的差使不好办?”   郭建仪便道:“大人要说什么?”   小唐笑道:“其实有个最简便不过的法子……只怕我说出来,郭大人会越发不快。”   郭建仪淡淡道:“愿闻其详?”   小唐望着他,便道:“太子只是不悦自己的人被你替了,如果郭大人也成了太子的人,太子这面儿自然便安抚下去,户部的差使当然就大为便捷了。”   郭建仪双眉微蹙,只是看着小唐的双眸,心中知道他必有下文,恐怕也不是什么好的话罢了。   果然,却听小唐道:“据我所知,太子膝下有位郡主,已是及笄的年纪……太子正有意为她挑选良婿,以郭大人的品行样貌,不怕入不了太子跟郡主的眼,倘若郭大人成了太子殿下的乘龙快婿,这岂不是一件两全齐美之事?”   郭建仪听了这话,不怒反笑,冷笑了数声,道:“唐大人果然是七窍玲珑,冰雪聪明,这样的好法子……只怕在推举下官之前就已经想到了罢?”   小唐云淡风轻地,瞥他一眼,笑道:“说哪里话,我辈为臣,不过是思尽忠保国罢了,我只是觉着户部侍郎之职,非郭大人不可,皇上自然也是十分嘉赏郭大人的才能人品,不然纵然我再推举,也是无用。”   说话间,两人便到了岔路口,郭建仪看着小唐,淡声说道:“唐大人苦心孤诣,下官领受了,再会。”   小唐举了举手,含笑作别。两人各自回府,不提。   且说因今夜是琼林宴,凌景深如今虽然已经升了五品的亲卫都统,却仍是不得入内,又担心会吃酒,凌绝不免会醉,他关心情切,竟不放心小厮们伺候,便亲自在宫门外等候,许久,果然见郭建仪扶着凌绝出来,竟跟他所想的一样。   凌景深因知道凌绝高兴,便也并不说什么,抱了他上车,便往凌府返回。   因怕他难受,就摘了官帽,放在旁边,车内灯光微弱,却见他原本雪色的面上一片通红,显然是醉得不轻,于是也不打扰,只叫他躺着睡觉,自己在旁边静静照料,一边儿看着,一边想到昔日凌绝备考之时,委实的三更灯火五更鸡,一点儿也不敢懈怠,今日终于如愿以偿高中状元,凌景深心中也委实替他欢喜欣慰。   如此行到半路,因车马颠了两下,凌绝略醒了过来,便道:“不要拦着我,你们……走开……”乱嚷数声,又咳嗽了起来,脸上一发涨红。   凌景深生怕他要吐,便将他抱起来,轻轻地捶打后背,又安慰道:“素来滴酒不沾的,纵然高兴,也该收敛些。”   凌绝听着声音,模模糊糊抬起头来,将他看了一眼,仿佛认出是自己哥哥,便笑道:“哥哥,是皇上赐酒,我自然也高兴……你可知道,今儿……皇上还想给我赐婚呢。”   凌景深听了这话,不免诧异,便仍是替他抚着后背,又问道:“赐婚?”心想凌绝并没有亲近属意的女子,又赐什么婚?心念一转,便试着问道:“是跟哪一家的姑娘呢?”   凌绝吃吃地笑了几声,醉得越发厉害了,眼神里醉意迷离,却笑道:“哥哥,我不能同你说……”   凌景深见他模样呆呆傻傻,跟平日那个冷面自持的模样大相径庭,也觉好笑,便哄着说道:“罢了,不说就不说,且好生地歇息会子罢。”说话间,便扶着凌绝,轻轻地让他倒下躺着,也好受些。   凌绝果然乖乖地躺了下去,双眸合着,半晌,忽然醉醉地又道:“他们都拦着我,何必拦着我呢,唉,赐了婚,岂不是好……”   凌景深坐在旁边,心头一动,便试探问道:“谁拦着你呢?”   凌绝并不回答,只仍闭着眼,半晌才又嘟囔道:“我知道、妹妹心里是有我的……好生古怪,她待我明明很坏,还推了我……”口中虽说的有些感伤,嘴角却挑着一抹很淡的笑意,可见喜欢。   凌景深锁紧双眉,便不言语了,只盯着凌绝瞧,却见凌绝停了会子,才又颠三倒四地说道:“我知道你对我是有心的……那一夜,可知我怎么也忘不了……一想起来,我的心里就痛的很,我也是头一遭儿……”   凌景深一震,双眸死死地盯着凌绝,终于忍不住道:“那一夜?”   凌绝虽闭着眼,眼珠却骨碌碌转了转,忽地又睁开眼睛,呆呆看了凌景深片刻,便道:“哥哥,你不知道……我不能告诉你……”说话间,又吃吃地笑了起来,只不过这一次虽然是笑着,眼底却慢慢地汪出泪来。   凌景深握紧双手,一言不发,凌绝笑了会子,酒力又涌上头,便复闭眼,口中喃喃,声音细微,凌景深略微倾身,侧耳细听,却听从凌绝口中轻唤道:“怀真……”幽幽一声,如同叹息。   且说,因凌绝高中状元,应怀真心中不免惊诧。   只因前世凌绝中的乃是一甲第三的探花郎,不知为何此次却是一甲的魁首了?难不成他的才学比先前更上一层?或者是运道又有了不同?真真儿是令人想不通。   不料一惊未了,又过两日,竟听说凌绝拜在应兰风门下之事,虽然应兰风自诩并未有什么高才可教导这位“天纵才子”,但委实凌绝太过诚意恳切,加上应兰风又甚是喜欢这样的少年,因此只作势推了几番,毕竟也应允了。   此后,凌绝见了应兰风,竟只以“恩师”相称。   怀真知道了这件事,万分不受用,细想想,又啼笑皆非,不知这究竟是何等的造化。   这一日,因应佩在屋里同怀真说话,不知为何便说起那夜琼林苑的事来,应佩便笑道:“皇上本来要他当驸马,他竟大胆辞了,我们都在旁边捏着一把汗呢。”   怀真是见识过凌绝的手段的,便嗤地一声冷笑,道:“哼……他自然有那等别人没有的胆子呢。”   应怀真本是嘲讽之意,不料应佩只当了真,便笑道:“这话很是,谁能想到他竟然想让皇上赐婚呢?我本来以为小绝是玩笑的,后来看看,竟像是真的,幸亏小表舅出列阻止了……因此才没说下去,倒不知道他想要皇上赐婚的女子竟是谁呢?平日里也不见他跟什么谁家的姑娘亲近……”   琼林宴上此事,怀真也从应兰风口中略有耳闻,回头自忖之后,不免便想到了郭白露。   怀真只想:按照凌绝先前对郭白露那种心心念念的模样,如今郭白露偏偏许给了熙王,倘若这个人胆大妄为到想要在琼林宴上,求皇上金口玉言把郭白露夺回来……倒也不是不可能的。   这种惊世骇俗的举止,别人做出来只怕不信,放在他身上却丝毫也不违和。   大概郭建仪也明白他的心情,所以在他惹出祸端之前,忙将他拦住了,这样一想,倒也十分合情合理。   怀真便又冷笑道:“谁知道呢?这个人的心事埋得那样深沉,等闲之人也是看不穿的,幸而小表舅机警,不然差点儿就给他闹出事来……”   应佩听这话似乎另有意思,便道:“闹出事来?”   怀真伸手掩了掩口,悄声道:“没什么,总之还是不提此人罢了。”   应佩见状,便试着问道:“妹妹,为何你总像是不喜欢小绝似的?”   怀真本欲褒贬几句,然想到他如今拜了应兰风为师,当初……又也曾承他的情,何况郭白露也已经要嫁给熙王,此人竟想因此在琼林宴上生事,这样痴心,倒也令人感叹,他前世对自己那样绝情,如今却又有个郭白露来磨他,倒也是报应了。   若此刻自个儿再说他的坏话,仿佛有背后嚼舌的嫌疑,何必贪图一时爽快而多嘴呢。   怀真便不欲再说什么,只笑道:“哥哥说哪里话,并没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只是跟我不相干罢了。”   说到这里,便想把话题转开,谁知正要开口,便听到外头春晖笑了声,竟扬声说道:“你倒是走什么呢?”   怀真跟应佩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佩便走出去看,却见春晖正撩起帘子进来,三个人见了面儿,应佩因问道:“哥哥在外头跟谁说话?”   春晖眉开眼笑,便道:“我方才带着小绝过来,本想进来跟你们说话的,不料在外头反听了你们说他……他大概是面上过不去,便自去了。”   怀真心中一惊,立刻便回想方才自己可说了什么露行迹的话不曾。   应佩怨念道:“哥哥也坏了,怎么也不提一声的?我们倘若说了些不好听的,不免从此得罪他了。”   春晖便笑道:“你们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小绝并不是那样的人,他因怕这个时候进来,反羞臊了你们,所以才悄悄地去了,还特意叮嘱我不许声张……是我忍不住才叫出来的。”   怀真听到这里,心里似有个结,就也皱眉道:“不是这样说,或许他嘴上不言语,心里反而仇恨了我们呢?春晖哥哥只管不当回事儿,何况……无缘无故的,贸贸然把他带来这里是做什么?也不知道避嫌?以后若还这样,看我不告诉大奶奶去。”   因凌绝拜了应兰风,近来更是时常出入应公府,春晖从小跟他一块儿的,也自恃跟怀真彼此都认得,就也没格外避忌,此刻听了怀真如此说,这才怕了,忙向怀真求饶,又说再不敢了,于是大家又说别的,才把此事撂下。   如此又过了数日,便到了女儿节,因应兰风怜惜怀真自上京后,镇日里只困在府中,等闲难得开怀,自个儿又在外放了许多年,白错过那些好时光,好不容易回来了,自然要举家和乐一回。   因此应兰风便向着应老太君求了,只说在这一日,要带一家子出城去游玩踏春。      ☆、第 135 章   谁知应玉也听闻此事,以她的性子,自然是呆不住的,便也央告应竹韵。   左右应竹韵也是闲来无事,当下便也带了应翠应玉,要同应兰风一块儿前往。谁知同老太君一说之后,老太君便笑道:“既然都要动了,那不如也叫晏珂晏灏一块儿跟着出去走走,他们自打来了京城,都不曾出去逛过,只守在我老太婆身边儿又有什么趣味呢,你们须好生招待着。”应竹韵自然便也应承了。   因此这一日,一大早儿,几辆马车便准备妥当,从应公府出发,往城外而去。   应竹韵跟应兰风、谷晏灏三人便骑马在前,春晖跟应佩因有了官职,便不曾随行,许源因为要静养身子,也不曾来,这几辆马车内,应翠应蕊一辆车,应玉应怀真同车,李贤淑便同谷晏灏两个一辆,其他几辆则由丫鬟们乘坐。   且说马车行着之时,应玉十分喜欢,趴在车窗边儿上看了会儿,回头对应怀真道:“多亏了二伯父有心,不然的话,几时才能有这机会出来放风呢?”   应怀真笑道:“姐姐越发大了,怎么还跟猴儿似的,快别在那窗户边上,给人看见笑话。”   应玉道:“怕什么,赶明儿我还要学骑马呢,谁耐烦总是坐在这里头发闷?”   应怀真便抿着嘴笑,道:“你若是敢骑马,那可了不得了,哪里有女孩儿骑马的……只怕惊世骇俗。”   应玉一本正经道:“怎么没有女孩儿骑马,平靖夫人不是就会?她府里也有几个丫鬟姐姐,都是能文能武的,骑个马算什么?倒是你我,可恨生在这样的府内……也不知道将来有没有这个机会,试一试那种滋味究竟是什么样儿的。”说着,便惆怅起来,撅着嘴发呆。   不料怀真听了,心中一动,低头自忖:原来她也是骑过马的,只不过并不是她自己罢了,而是……被小唐抱着,在马上呆过……偏偏那一夜,是不可说、也不能细想的,然而于那些噩梦之外,被他拥在怀中的滋味,却叫她心底悸动,难以忘怀。   怀真想到那情形,一时便魂魄不属起来,谁知应玉只略怅然片刻,便又转了性儿,扑到她身边儿,便道:“我忽然想起来,你的表哥整日都在军中,可不是每天都对着马儿的,唉,一想到他们那样纵横驰骋的,何等快意,为什么我不是生为男儿身呢?”   应怀真回过神来,便笑道:“你也罢了,总是我表哥不离口,你若生为男儿身,可怎么还好不住口的提他呢?”   应玉听了这话,顿时飞红了脸,便道:“你这丫头也是坏了,敢这样跟我打趣儿,可不怕我告诉二奶奶去?”   怀真慢悠悠道:“你只管说去,我可是心里没事儿的,只要你不怕……”   应玉见她有恃无恐,自己臊得狠了,便来挠她的胳肢窝,怀真最怕如此,便笑得又躲又是求饶,应玉见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几乎哭了,才便停手,道:“你可说嘴不说嘴了?你这丫头,只顾说别人。”   怀真拿帕子擦了擦泪,道:“我哪里是说嘴呢,只不过……倒是要认真说一说这件事才好,你别只当我是玩笑。”   应玉一愣,见她神色正经,便试着问道:“这话什么意思?”   怀真叹了口气,思忖片刻,便说道:“前儿有九城巡防司陈统领家来向翠姐姐提亲,我听闻,这件事十有八九便要定了……翠姐姐若是定了,便轮到你了……”   应玉听了,才又要挠她痒痒,心中一转,便低下头去。   怀真道:“然而我瞧着你,竟像是总惦记着我表哥,只是,我说句不中听的,我舅舅家里,是行商的,只怕你的心思是白惦记着了,别说老太君跟夫人,就算是三叔父跟三奶奶那关也过不了,因为我们素日相好,我才跟你说这些话,趁早儿便把此事丢开罢了,免得自苦。”   原来这两年应怀真冷眼看应玉,果然一日比一日更上心李霍,但凡李霍偶然得空来一次府内,应玉必然会到,那种情形……让她瞧着触目惊心,竟想到前世自己对凌绝的那种痴念之态来,可是细想两家的家世,便知道应玉是空念想罢了。试问世间又有几个父母似应兰风一般,不管应怀真喜欢的是谁,都会一力说好?   应玉听了这话,心里知道有理,其实她心底暗中也思量过此事,只是无法可想,此刻听应怀真也提出来,便皱起眉,半晌才道:“既然你同我说明了,我也不瞒你,我心里的确……是有李霍哥哥的……”说到这里,脸儿便红了,那种娇羞之态,跟先前的任性泼辣大相径庭。   应怀真瞧在眼里,就也低下头去。   应玉把心一横,又道:“先前倒也罢了,如今……既然翠姐姐定了,少不得我要找个机会跟娘说明……只看爹娘他们的意思罢了,他们准我那自然是极好的,若是不准……”   应玉说到这里,便红了眼眶。   应怀真听了,一时有些惊心,忙劝说:“快别只是胡思乱想,且不说到底如何,就算不成,只另寻别的好的就是了,何必先想不开?”   应玉摇了摇头,道:“你又没喜欢过一个人,又哪里知道我心里的苦楚?我不怕跟你说,我既然打定了主意,我的终身若是他才好,若不是他……活着也是没意思了。”   怀真听到第一句话,心中咯噔一声,不由苦笑:那种求而不得的折磨苦痛,谁又比前世的她更明了?而听到最后,一面儿深明应玉的心情,一面儿又后悔自己多提了这件事,反招惹出她这些话来。   只不过纵然是不提,应玉心中自也是如此想的,于是只叹了声罢了,当下再也没有说话。   如此马车出了城,沿着大路走了七八里路,便在城郊的洢水河边儿停了下来,遥遥地望见前方一片绯红若云,又有屋宇若干,正是一片桃林在望。   当下便驱车前往,在那屋舍之外停下,早有小厮前来告诉,说应侍郎携家眷来此,让不相干的人暂且回避,只留下使唤的人若干。   由此丫鬟们下车,先伺候奶奶姑娘们入内暂时歇息,李贤淑赶过来,便也陪着女孩儿们往内而去,怀真抬头看了一眼,见写着“桃林观”三个字。   原来每年春日,便有许多王孙公子出城踏青赏花,这桃林观,正是因为这偌大一片桃树林而得名,春日之时,每天也要招待若干达官显贵,并接受香火布施之类,早已习以为常。   且说李贤淑送着怀真跟应玉等进内,稍微歇脚吃茶,左右看了眼,并不见谷晏灏,当下便走了出来,本以为她落了后,谁知竟总找不见人,问了个丫鬟,才说谷晏珂并未进门。   李贤淑本不放在心上,才要回屋,心念一动,反倒是也出了桃林观,站在那门口往两边一看,却见右手的桃林边儿上,有两个人并肩站着,似正说话,定睛细看,果然是谷晏珂跟应兰风两人。   李贤淑当即皱了眉,慢慢往那处走了几步,隐隐地听到应兰风笑了两声,然后谷晏珂笑道:“这一首虽然好,但所谓‘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我只有些恼它太轻狂了,倒不如另一个洒脱自在……”   应兰风便道:“又不知是什么?还比这首更妙?”   谷晏珂点点头,便曼声笑道:“半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岂不有趣?”说着,便掩口而笑,目光盈盈看着应兰风。   应兰风抚掌笑道:“果然有趣的很,表妹通今博古,委实叫人佩服。”   谷晏珂轻声道:“哪里就算得上通今博古了?只不过略记得几首歪诗罢了,算不得什么……哪里比得上表哥文采风流,满城……”   李贤淑在后听着两人相谈甚欢,又见谷晏珂是这般脉脉含情的情形,一时便吃起飞醋来,气得便要上前打散,忽然身后一人过来,笑道:“哥哥好兴致,也不进去歇脚,倒在这里说什么,让我跟嫂子好找。”   李贤淑回头一看,却是应竹韵,笑着冲她使了个眼色,李贤淑会意,便也笑说:“找他又做什么?这么大人儿,总不能是丢了呢。”   这会儿谷晏珂也回过身来,笑微微地行礼,道:“表嫂,三表哥。”   李贤淑瞥她几眼,越看越是不顺眼,总想在她那桃花似的脸上抓上几道似的,却见应兰风也走过来,便道:“可不是呢,又找什么?不过我见此地景色甚好,一时流连不舍罢了。”   李贤淑忍不住冷笑道:“景色倒也罢了,不过这会子是在野地里,若是不留神被别的什么精什么怪的迷住了,那才叫好笑呢。”   谷晏珂只当没听见的,便同应竹韵先回屋去了,应兰风笑看李贤淑一眼,并不说什么,只也一块儿回去了。   如此略吃了两口茶,家人已经在桃林之中安排了桌子果品,并席地的毯子之类,众人便赶赴桃林里头,赏花吃酒,十分和乐。   不知不觉,过了晌午。日光微暖,众人都有些醺然醉意,应兰风跟应竹韵谷晏灏三人早四散走开,赏花吟诗,十分流连。   怀真懒懒地便趴在桌上,见此情此境,心想若是有琴在此弹上一曲,必然绝妙。   正在幻想,忽然听到桃林外马蹄声连响,奔到外间,却又戛然停了下来,因桃树掩映,自然看不清什么,众人便不以为意。   谁知顷刻,便听脚步声响,竟是应兰风匆匆自外头而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人,应兰风满面地喜不自禁,先对应怀真道:“怀真,你瞧是谁来了?”   应怀真不解,便歪头看去,看到那人之时,顿时怔住了。   许久不见,昔日的瘦弱小子,如今已经生得高大威武,一张脸也脱去昔日的稚气,因在军中历练,面上更带几分刚毅之色。此人居然正是李霍,看似风尘仆仆地,手中抱着头盔,兀自穿着一身儿戎装。   怀真一看,先跳了起来!只因李霍跟着扬烈将军孟飞熊,这两年更一直都在外头驻扎操练,连过年都不曾照过面,怀真忙跑上前去,李霍双目一亮,却也急忙从应兰风身后奔出来,跑上跟前儿,待要把怀真抱起来,又是当着许多人的面儿,只好按捺激动,唤道:“妹妹!”   怀真跑到李霍跟前儿,此刻她的个头才到李霍的胸前,需要仰头才能跟他好生说话,怀真心中又惊又喜,眼中便湿润了,道:“表哥,你怎么来了?”说着,又打量他一身戎装,拉拉衣襟,又扯扯胸前的锁子甲扣子,心中十万分欣喜。   李霍笑道:“正好儿今儿我们在前面的洢河大营驻扎,先锋官报说应公府的车驾出城,我便猜是姑父带你出来了,便赶来一见。”   怀真听了,不由担忧道:“贸然就来了?可跟长官说过?别又因我们而违令了呢?”   李霍见她如此关切自己,便道:“放心,特跟孟将军讨了半个时辰,只见你们一面儿,即刻就要回去呢!”   怀真见他行事如此妥当,便欣慰点头。此刻应玉也早起身来,忍不住竟走上前来,只因对李霍朝思暮想,如今见果然就在跟前,一时红了眼眶,便唤了声:“李家哥哥。”   李霍转头看去,认得是应玉,便笑道:“玉儿妹妹也在,向来可好?”   应玉见他一身戎装,英武飒爽,十分心仪,一时目不转睛看着,便道:“好得很……你、向来在外头可也好呢?”   此刻应蕊跟应翠,谷晏灏等也在场了,怀真生怕给人看出端倪来,便拉拉应玉的衣袖,应玉才忙擦擦眼睛,忽然想到一事,情急之下,便从怀中掏出一物,偷偷放在应怀真手里,低低对她道:“帮我交给他。”应玉说完,就转身跑了回去。   怀真待要还给她,她已经跑了,无法,只好对应兰风道:“爹,我跟表哥说几句话。”说着,拉住李霍便往旁边走开几步,隔着几棵桃树站住了。   李霍也察觉方才应玉有些古怪,只不理论,忙着问怀真道:“近来可还好?我只顾在外东奔西跑,连京城都少回,心里虽然着急,只是毫无法子。”   怀真点头,因知道他只有半个时辰,来回儿只怕也是紧赶的,便抬起手来,却见手心是个绣鸳鸯的红荷包儿,见上面的针线,知道是应玉所做,怀真便道:“表哥,这是玉儿姐姐亲手做的,托我交给你……你、你且收着罢了。”   李霍愣了愣,疑惑问道:“是她?可、无端端给我这个做什么,我又用不着?”   怀真笑道:“总之是她一片心意,你拿着就是了。”说着,便塞在他的手中。   李霍握在手心里,半晌笑了笑,道:“这样精致的东西,给了我,迟早晚弄坏了,或者弄丢了……罢了,既然给了我,我便收着就是了。”他在军中多年,性情豪爽,于这些儿女小性上并不多心思量,说笑着,便揣到怀中去了。   当下,两人便又略说几句话,怀真拉着李霍回去,又同李贤淑寒暄片刻,见时候不早,忙告辞众人,又跑出桃林,上马去了。   李贤淑因为不舍得外甥,便同怀真一直送出了桃林,应玉却也跟在身边儿,依依不舍看着,泪眼汪汪。   正只顾呆看,忽然身后有人拉了拉她,应玉回头,却见是姐姐应翠,只听应翠道:“你给我回来。”便把应翠拉走了。   应怀真回头看了一眼,心中一叹,并不做声,见李霍去的远了,就劝了李贤淑几句,李贤淑擦干了泪,忽然想到谷晏珂在里头,生怕她又作怪,便要回去。   应怀真往回走了几步,忽然想到应翠大概跟应玉有话说,于是便放慢脚步,只说自己在此看看花儿再走。李贤淑便叫吉祥陪着她,自己先回去了。   怀真便在桃林之中,且走且看花儿,心神被这样的春光美景所迷,便把所有的忧愁思绪都放下,只专心一意地细看这大好春色罢了。   不料才看了一会儿,忽然又听到马蹄声急促响起,由远及近,怀真一愣,只以为是李霍去而复返?可是有什么事情不成?当下忙转身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而去。   如此奔了片刻,便出了桃林,定睛一看,果然见前方有一队人马,当前一个人,离开众人,正一马当先地纵情狂奔,却并不是李霍,也看不清究竟是谁。   那人马速甚快,仔细又瞧了会子,等看清是谁之时,一人一马距离此处已经不足百米,居然是熙王赵永慕。   怀真见了,便欲抽身返回,不料脚下才一动,就听见赵永慕厉喝了声,声音大非寻常。怀真忙又看去,见熙王胯下的马儿忽然像是发起疯来,拼命地跳来跳去,且又歪歪扭扭,仍是跑的极快。   怀真见状,吓了一跳,不知究竟是怎么了,又看熙王在马上摇摇欲坠,险象环生,不由捂住嘴惊呼了声。   熙王身后的众随从打马追赶,也都大声鼓噪起来,纷纷让熙王小心。   怀真正倒退一步,这会儿功夫,那马儿忽然向着她的方向,竟不偏不倚,奔雷闪电似得冲来。   怀真大惊失色,急忙要躲闪,不料吉祥正也拉着她要走,两人各自张皇间,失了章法,吉祥竟一脚踩在她的裙子上,当下便将怀真绊倒了,再也躲闪不及。   马蹄声如雷,很快到了近前,马蹄溅起的泥土仿佛都落在身上似的。   怀真转头,只顾看着那匹马发疯似得向着自己冲来,而马上的熙王盯着她,双眸中起初还是有些慌张之意,不知为何,一瞬间竟翻做刀锋似的冷意,仍是死死地看着她的双眸。   怀真倒吸一口冷气,此刻已经完全忘了那匹马儿,只顾眼睁睁看着熙王,全然想不到如此的眸色竟出现在他的脸上。   眼看着那马儿要踏过来,万劫不复,忽然间听到应兰风声嘶力竭叫道:“真儿!”   几乎是与此同时,熙王也拼命地大喝一声,拉着马缰绳,用力往旁边一扭身子,那一匹白马长嘶一声,前蹄抬起,膘肥体壮的身躯往旁边斜歪出去,只听得轰然一声,马儿竟重重地侧跌了出去!   而熙王就在白马倒地的瞬间一跃而起,向着旁边也跳出去,整个人也跌在地上,连滚了几滚才停住身形,顿时身上头上沾满泥尘,十分狼狈。   此刻应兰风已经惊心动魄地冲了出来,急跑到应怀真身边儿,先将她打横抱在怀中,而熙王的随从们也纷纷抢上前,拉马的拉马,扶熙王的扶熙王,忙得不可开交。   应兰风正抱住怀真,颤声地问长问短,却见那边儿熙王由随从扶着,一瘸一拐地过来,道:“怀真如何了?可有伤着?”   应兰风方才看得明白,是熙王拼着一命才将马儿带翻过去,救了怀真的,当下对着他一躬身道:“多谢王爷方才相救。”   熙王笑了笑,脸上兀自有些发白,却道:“不妨事,这匹马儿素来温驯,不知为何竟忽然如此……差点连累了怀真。”   说话间,便回头看一眼那马儿,却见马儿眼睛发红,口吐白沫,熙王暗中竟打了个寒噤。   这会子,应怀真才缓过劲来,慢慢转头看向熙王,却见他双眸一片明澈温暖,哪里有什么刀锋似的寒凛之意?方才生死一刹时候所见,仿佛幻梦一场。   只是不知为何,只看了熙王一眼,竟无法再面对他这张脸,怀真忙转开头去,压着心中那股惊跳寒意,轻声道:“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熙王哈哈笑了两声,道:“罢了,你无碍便是了……倘若真的伤了你,只怕有人要不放过我的。”才说了一句,忽然“嘶”了声,伸手扶着腿,面露痛色,原来他因情急之中跳马滚落,到底是伤着腿了,随从们便搀扶着他先回了桃林观疗伤去了。   一直到熙王去后,怀真才叫应兰风放下自己来,查看了一番,幸喜身上并无伤损。   熙王疗伤完毕,又来看过怀真,同应兰风叙了会儿话,便才先行返回城中,因见时候不早,应兰风便也叫众人收拾,随之回城,进府休整安歇。   将近傍晚时分,春晖应佩等皆都回来,因听闻今日之事,便来探望怀真,怀真只笑说无碍罢了。   春晖见她果然好端端地,便道:“其实还有一个人担心着你呢,只是怕你不喜,故而不敢贸然前来。”   怀真便问是谁,春晖同应佩对视一眼,便笑道:“自然便是凌修撰了。”   怀真听了这个名头,方觉陌生,即刻却又反应过来是凌绝,当下皱眉道:“我好端端地,又叫别人担心什么?”   春晖道:“并不是这样说,毕竟都是从小认得的,今儿我还没出衙门,他便来拉着我要回府,吓得我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儿呢,路上才说你差点被惊马伤着了……”   怀真皱眉,急忙问道:“这是何意?他也来了?”   春晖道:“正是,本要来探望你,又怕造次,此刻在叔父书房内叙话呢。”   怀真想了想,便淡淡道:“倒是多谢一片好意了,只不过我无事,不劳想着,哥哥替我带话罢了。”   谁知是夜,应兰风竟又留了凌绝吃饭,足见深爱这位弟子之情。   怀真也并不说什么,只在房中抚了一会儿琴,又因想到白日熙王那一刹的眼神,半晌,只觉得指尖微凉。   正默默揣摩,忽地听外头丫鬟匆匆说了声,隐约听道:“是大人来了!”   怀真正有些神思恍惚间,听了这个声音不免一惊,只以为必然是凌绝来了,当下忙起身,扬声冷道:“我已经睡下了,不见人。”   话音刚落,外头便一片地鸦雀无声,怀真微微松了口气,才又缓缓坐下。   谁知才方坐定,只听丫鬟小声说道:“唐大人,我们姑娘已经睡下了……且请改日……”   怀真猛然听到“唐大人”三个字,如响了一声焦雷在耳边,忙又站起身来,想也不想,便叫道:“且等一等,我并没有睡……”   话一出口,忽然察觉自己的口吻之中竟有些急切之意,当下满面通红,便羞愧的掩住口,无法再说一个字。   正在心如鹿撞,无地自容之时,丫鬟搭起帘子,外面的人便迈步进来了,一眼看到她坐在琴桌后面,低着头,双手握着脸。   小唐望着怀真这幅模样,便站住脚,笑了笑,问道:“到底是怎么样?为何一会儿睡了,一会儿又没睡?”   怀真脸上热的厉害,不敢抬头,暗暗后悔此刻让他进来了,却又不好再赶出去,少不得按捺心中乱跳之意,低眉垂眼,微声答道:“元不知道是你……”话才出口,忙止住了,又轻轻咳嗽一声,方问道:“唐叔叔怎么这会子又来了……”   灯影之下,小唐忽见怀真面如桃花,眼眸流光,那等欲说还休、含羞带怯之态,一时心中猛然跳了一下,竟也有些不自在起来。      ☆、第 136 章   两个人各自定神,半晌,小唐才说道:“我今儿因听闻熙王殿下的马惊了,差点伤着你,故而特来看看。”   怀真仍是站着,垂手答道:“并没有事,只是略受了些惊吓,不想又惊动了唐叔叔特意来看。”   丫鬟们进来奉了茶,便躬身后退出去,小唐走前一步,在怀真桌前的花梨木椅子上坐了,看着她道:“坐着说话罢。”   怀真这才又行了礼,也退后一步,对面儿坐了。   两两无言,小唐看看那架琴,便道:“方才可是在练琴?有这兴致,我便放心了。”   怀真知道他琴技甚好,自己技艺微末,不值一提,便仍是垂着眼,微微笑道:“不敢说练,只是胡乱玩耍罢了。”   小唐见她答得甚是有礼,一时竟不知该何以为继。   忽然怀真略抬起头来,问说:“唐叔叔从外头来,可不知熙王殿下如何?”   小唐才方答道:“他并无大碍,只是腿上受了点伤。”   怀真心中想到白日熙王骑马而来之时的那一瞬狂态,沉默片刻,又问道:“那却不知……殿下的马无端端怎么惊了呢?”   小唐听她问起这个来,不知该不该说实情:原来熙王的马的确不是无端惊疯了的,事后细查,才发现是被人投喂了能致惊疯的番木鳖,因此事不能大肆张扬,自然也不便告诉怀真。   怀真见小唐不答,双眉轻蹙,知道有隐衷。她沉吟片刻,便又道:“必然是不能说的,唐叔叔不必为难,只是……听闻唐叔叔从小便跟熙王殿下相熟,却不知……他是何等样的人呢?”   小唐一怔,定睛看向怀真,心中一转,便笑道:“我跟他相识,的确是从极小时候开始,大概是五六岁的时候,有一次姑奶奶领我进宫,才无意认得他的……后来便常请他到我们府里玩耍,年轻时候,也跟景深……三个人一块儿走马射猎的,咳……一来二去,便熟识了。”   小唐说到这里,又道:“若说永慕的为人,也算是……”话到嘴边,却仿佛找不出一个词来形容,半晌笑笑,道:“外头多是赞他不拘一格,性情豁达,天家风范,然叫我看来,他心底有些事儿自然是不足为外人道的……”这话随着含蓄,却也有几分意思了。   怀真静静听着,并不做声。小唐问道:“怎么忽然问起他来了?”   怀真因白日那件事,心底难解,难得小唐前来,若是跟他说明,只怕他会为自己指点迷津,也未可知,然而他毕竟跟熙王意气相投,就如上次肃王府的事一般,若贸然如此说,也不知会不会让他跟熙王之间生出罅隙。   怀真便试着说道:“唐叔叔,也不知为何……我觉着……熙王殿下,仿佛对我……有些敌意似的。”说到这里,便笑了笑,并不是十分肃然认真的模样,免得小唐惊心。   小唐听了,有些意外,望着怀真双眸,心底蓦地想到熙王同他也说过类似的话,比如那一次,只道:小怀真仿佛并不待见我。   小唐便哑然失笑起来,道:“这是从哪里说起的?”   怀真只怕自己先前看错了,并不肯说,只道:“我只是……如此感觉罢了。”   小唐心里想了会子,便道:“你这孩子,不过是会胡乱多心罢了……照我看,永慕对你却是很好,先前还特意跟我说了此事,托我也向你赔不是……怎么你会这样说?”   怀真就低下头去:的确,她不过只是瞬间看见了熙王的眼神罢了,除此之外,又有什么?何况千钧一发之时,熙王也是拼了命地掀翻了马儿,堪堪才救了她……这件事应兰风也是亲眼目睹,此后应兰风还对熙王盛赞有加。   且看小唐的意思,他的马儿必然有问题……却像是有人要害他,而她不过是顺便的无妄之灾罢了。   小唐见怀真又不做声了,便温声说道:“且不说是永慕,只说我……上一回在我家里,我并不是真的慢待你,你心里反觉得是我故意……殊不知我的心思,却是……”   小唐徐徐说到这里,声音里有一抹轻笑,低低道:“你自想一想……”   怀真听他提到上回的事,不觉又红了脸。   小唐恰好提到此事,怦然心动,见丫鬟不在里头,不免又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问道:“那一次,我同你说的,你可懂了?”   应怀真微微侧开头去,长睫抖动,过了许久,才终于说道:“唐叔叔,你可记得……上回你才从沙罗国回来,我们在雪中说的那些话?”   小唐一怔,隐约便想到了,——当时他打趣怀真要配良婿,她只说是终身不嫁的,当时他还以为是顽话。   小唐思来想去,必然是这一句了。便问道:“这却是为什么?你年纪又轻,好端端地为何有这种想法?”   怀真听了如此,心想他果然是记得明白,便点了点头,并不搭话。   小唐略一思忖,忽又问道:“莫非……跟你所说的那话本有关?”   怀真心头一颤,猛然抬头看他,脸上的红便极快淡了,越发显得双眸黑白分明,乌黑的眼珠儿宛若点漆。   小唐心中暗叹,便轻声道:“怀真,可记得我曾同你说过,你若愿意,大可再同我说……”   怀真见他心思敏锐,竟从自己三言两语里窥知端倪所在,不免惊心。然而小唐虽然曾说过并不介意,然而此事委实离奇,又如何开口?连自己的父母都不敢透露一个字,又何况是他?   小唐见她神情微见黯然,端量片刻,只一笑道:“我并不是逼你立刻就告诉我……你既然不愿意,那就罢了。对了,你近来这样用功,不如且弹一曲给我听听如何?如今你越发大了,我来见你一次也是不易,不知赏不赏脸?”原来小唐因见怀真一时半会儿心结难开,便故意引她移情罢了。   怀真闻言才又一笑,只是本不想班门弄斧,何况心绪有些凄清,然而小唐说的可怜见儿的,倒是不愿就拒绝他,当下便柔声道:“我只是胡乱弹的,难免贻笑大方,唐叔叔既然不嫌,我便献丑了。”   小唐点头,怀真便复坐正了,略垂眸将心绪平静了片刻,才起手抚琴。这一次所弹的,却是那一首极有名的“高山流水”。   第一个音入耳,小唐已经明白她所弹的是什么,心里一动,当下便端了那杯茶过来,目光仍只是紧紧地盯着她一举一动,颦眉垂首,慢慢地饮了一口清茶。   甘美过喉,小唐只觉得一股醉人甜意,悠悠然漫过了五脏六腑。   而怀真知道他是名家,越发心无旁骛,只顾一意抚琴,琴音自指尖儿流出,淙淙咚咚,倒也十分动听,更兼小唐心中醉翁之意不在酒,听了片刻,只觉那纤纤地手指也似抚在自己心头上,一阵阵儿地随着琴音高低起伏,一时也是情难自已,黯然销魂。   怀真抚的入神,听着琴音入耳,隐隐也有些“巍巍乎高山,汤汤乎流水”之意,口中不由曼声念道:“他日趋庭,叨陪鲤对;今兹捧袂,喜托龙门,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   原来这首“高山流水”,自然是指的俞伯牙钟子期之间,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故事,然而小唐写下的那句,却是名篇《滕王阁序》里的一句,指的却也正有此意,因此竟是浑然天成的契合。   怀真因记得真切,一时兴起,不由念了出来,慢慢地将“奏流水以何惭”之句念罢,心中蓦地醒悟了,便欲停手。   小唐听她吟出这一句来,早将茶盏放下,便起身缓步走到桌子旁边,垂眸望着她,眼底尽是温柔笑意。   怀真正停了手,待要说话,不料小唐抬手过来,便轻轻地将她按在琴弦上的手握住了。   琴弦“嗡”地抖动了一下,从指尖传出的音颤,把两个人的心也震的酥酥然。   怀真心头大震,忙要抽手,却不得法儿,略抬眸看去,正对上小唐的眼神,只听他道:“是看见我留的字了?”   怀真羞得转开头去,小声说道:“唐叔叔快放手。”   小唐把她的小手团在掌心里,爱不忍释,又极想放在唇边亲一亲才好。怀真羞得无法,又轻声唤道:“唐叔叔……”   小唐见她委实羞了,才也回过神来,便慢慢地放开,后退一步。   怀真双颊又是红了一片,才袅袅站起来,垂首道:“班门弄斧,不成体统,唐叔叔莫笑。”   小唐望着她,不由便道:“你既有心,连我信笔所写都记在心里,又何必总是……”   怀真无言以对,只是不言语。   小唐盯了她片刻,心头意动,然而虽然不舍得离开,但毕竟时候不早,何况再相处下去,只怕他情难自禁,不知又作出什么糊涂事来,因此只得敛神说道:“我、该去了。”   怀真抬眸看他,心里左右为难。   小唐转过身往外,才走一步,便回头过来,对怀真道:“我虽记得……那日雪中你所说的话,那不知你是否也记得我所说的?当时只以为是彼此戏言罢了,如今看来,倒像是冥冥中自有缘法。”   小唐说罢,便向着怀真一笑,才真的出门去了。   怀真见他已去,兀自站在原地,便想到那日的情形,她曾说道:我真的是不嫁的。   而他道:好,你若不嫁,那唐叔叔也不娶亲了。   当时他跟林明慧尚有婚约,又哪里会想到如此?怀真一念之间,心中愁闷起来,又见屋内空空,那人已去,竟有些无端心慌。   怀真转了一圈儿,抬手压在胸前,只觉得心跳着厉害的很,忽地想到方才他握着自己手儿时候的情形,忙把手自胸前甩开了去,一时竟有些窒息。   当下便索性迈步出了里屋,一径走到院子里,怀真慢慢往门口走了几步,还想看看他是否走远了……正呆呆地无所适从,却见门口有一个人影出现。   怀真一惊,又且一喜,只以为是小唐又回来了,忙往前走了几步,不料还未开口说话,那人紧走几步,一眼看到她,便怔住了。   怀真猝不及防,方才涌起的一抹喜悦如狂风漫卷,顿时不见了踪迹。   原来这进门而来的,竟然是凌绝,乍然相见,怀真几乎无法反应,倒是凌绝见她在此,便上前来行了礼,道:“妹妹怎么在外面?”   怀真哑然,便道:“凌公子怎么来了?”   凌绝笑了笑,说:“先前跟恩师在书房内说话,不料唐大人来此,说是探望妹妹,我正也担心着,本想一块儿过来的,偏恩师又留着说了会儿,才得空呢,便赶紧过来了。”   怀真淡淡地只道:“我并没有事,凌公子记挂了……还请回罢了。”   凌绝见她如此冷淡,不免一愣,继而说道:“唐大人已经去了?”   怀真点了点头,道:“自然,时候也不早了……”   凌绝见她转身欲走,便唤了声:“怀真妹妹。”   怀真回过头来,暗影之中目光相对,怀真并不知他要做什么,只是望着这张熟悉的脸,仍是心里不安。当下定了定神,便又淡声问道:“凌公子,才学出众,被众人所盛赞,为何竟然选投在我爹的门下?岂不是屈才了?”   凌绝见她说起这个来,便道:“我素来敬佩应大人为官清正严明,且又文辞通达,笔力深厚,若非今次高中,竟也不敢投在门下的。”   怀真不免想到那首“天下谁人不识君”,倘若凌绝是因为这而起意的,那可真叫人哭笑不得了。   怀真便笑了笑,道:“罢了,也随你。”   凌绝见她一笑,只是仍有些不愿跟自己多谈之意,便道:“妹妹想必也知道了,在琼林宴上皇上欲给我赐婚之事?”   怀真见他主动提起这个来,不由笑道:“听是听说了。”   凌绝道:“妹妹可觉着如何?”   怀真想不到他竟问起自己来,当下挑了挑眉,便道:“这跟我何干?也轮不到我来说什么。”   因不想沾手郭白露跟凌绝之间任何事,便道:“时候也不早,凌公子请回罢了。”说着,便转过身去。   凌绝见她欲走,口中道:“妹妹不知我欲求皇上赐婚的女子是谁么?”   怀真笑想:“这个怎会不知道。”面上却道:“平白无故的,何必只管问我呢?”迈步仍是要走。   谁知凌绝道:“这个自然跟妹妹大有干系,因为我想请皇上为我跟妹妹赐婚。”   怀真万没想到竟会听见这样的话,正一脚迈出,竟像是踩空了一般,眼前发花,仿佛下一刻便会坠落到万丈深渊里去。   凌绝见她身子一晃,忙将她一扶,顺势竟半拥入怀。   怀真目眩神惊,竟忘了挣扎,便只问道:“你方才、是说什么?”   凌绝望着她,微微一笑,便又说道:“我已想好了,皇上既然开了口,便是半允,以后未必不会再行赐婚,到时候,我……我一定会对妹妹好的……”   怀真只觉得额头上的血四处窜动,仿佛在突突地跳,一刻就要爆裂了似的,又听到凌绝这一些话,更似金星乱窜,眼前却是漆黑一片,如在噩梦之中,拼命定睛看了他一会儿,才又认清是凌绝无误,忙扎挣着从他怀中脱出,后退几步,脚下仍是趔趄。   凌绝见她反应如此,不免上前又要扶住,怀真几乎以为是在梦中,喃喃道:“你果然是说真的?”   凌绝道:“这不是好玩的,自然千真万确,我定会求娶妹妹。”   怀真听了这一句,抬头看他又到跟前儿,便抬起手来,使尽了力气,一掌掴向他的脸上。   凌绝毫无防备,顿时便被打了一个耳刮子,怀真手掌上一阵热辣辣地疼,才缓过神来。   凌绝脸上一疼,便站住脚,皱眉看她,问道:“你这是为何?”   怀真深吸一口气,才指着他,道:“谁要跟你成亲?你又要求什么赐婚?你只管找别人去,别沾上我!”   凌绝不料她反应如此剧烈,拧眉不语。   怀真心里兀自地覆天翻,只觉得此事简直荒谬绝伦,更不知从何提起……又颤声道:“我也不知道你是从哪里起的这等邪魔心思,只是我须同你说明白,我这辈子,下辈子……都绝不会跟你有任何牵连,更遑论是成亲,你趁早儿死了这心思!”   黑暗之中,两人目光相对,凌绝哑声道:“你真的……是恨我?”   怀真几乎长笑,然而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虽不想再恨人,只那些痛却是无法弃去淡忘,便轻笑了两声,道:“不,我若恨你一点,倒是显得心里有你了。”   凌绝握紧双拳,半晌咬牙道:“我虽不知自己哪里得罪过你,但自诩……从来不曾慢待,也不曾轻薄,何至于让你如此憎恨?”   怀真一个字也不愿再说,只道:“你可以走了。”   凌绝盯着她,片刻,转身欲走,忽然又道:“纵千万人,吾往矣。虽然你如此待我,但若是皇上再行赐婚,你终究还是我的。”   怀真听了这一句,当下再忍不住,便厉声大笑一声。   此刻里头小丫鬟们听见,便跑出来看,怀真上前一步,对上凌绝的眼睛,咬牙沉声说道:“你给我听好了,若真的是皇上赐婚,我当然无法抗旨,只有一死而已!”   两人站的极近,凌绝清楚地看到她双眼之中的决然之意,不由心中一震,怀真说完之后,又笑了几声,也不再管凌绝,转身自回屋里去了。   凌绝兀自站了半晌,小丫头也不敢来问,倒是应兰风打发人来相问是否说完了话,请他回去呢,凌绝才随着来人去了。   且说怀真回了屋内,统统不许丫头们进来,关了门后,一双手抖得厉害,胸口也几乎要炸开,抬眼四看,眼前所见的所有都是模糊的,一瞬竟似个溺水之人,无端恐惧,而极度愤怒。   怀真默默地站了片刻,本想忍下,只当什么也没有发生罢了,谁知终究忍不住,——本以为凌绝今生注定跟郭白露纠缠在一块儿,还曾叹息过他总算也要受些情缠折磨了,谁能想到,他胆大包天拒绝尚公主,竟是为了她?   于她而言,这简直难用一个“居心险恶”来形容,如今思想,只怕他拜在应兰风门下,也是别有居心的,正是冲着她来的!   一腔暴怒难以自制,怀真终究大叫一声,蓦地冲上前去,先把桌上的种种摆盘,茶杯茶盅、果品点心等尽数抚落地上,抬眼又见柜子上有一个美人耸肩瓶,便搬下来,尽全力往地上一砸!一时脆响一声,瓷片乱飞。   怀真兀自难以消气,索性把桌椅板凳都掀翻了,乱踢乱打,也不知手上身上是否伤到了,只是气得如同癫狂,恨不得毁天灭地才好,全然也不管不顾了。   那些丫头们都被关在门外,听到里头动静不对,一个个不知如何是好,忙派人去告知李贤淑,李贤淑得信后急急赶回来,苦苦地拍了半晌门,也不见来开。   只隐隐听里头动静倒是轻了,便又声声呼唤,因叫不开门,又不好撞,还是如意说窗户半掩着,是个路子,于是吉祥先从窗户爬了进去,好歹把门打开。   李贤淑终于进了门,一看眼前情形,更是吓得无法言语,只见里头能砸的东西尽数都砸了,桌椅板凳没有一个在原位的,连帐子也被扯落了大半幅,孤零零地斜垂着。   李贤淑提心吊胆,便叫怀真,只没有人答应,绕过那些狼藉进到里屋,才见怀真靠在墙边跪坐着,动也不动。   李贤淑见她如此,忙抢上前去将她抱住,悬着心含着泪,道:“你这个孩子是怎么了?发生何事了?”原来李贤淑方才在外问了丫头们,不料她们也不知究竟,只说唐大人来过之后,小凌公子又来,也不曾进门,只说了几句话便走了,回头姑娘便是如此了。   怀真被李贤淑抱在怀中,因方才一番发泄,暴戾之气终于泄尽了,满心却是一片悲怆,听到李贤淑如此相问,不由地便抓住衣襟,放声大哭起来。   不料这一晚上,二房这边闹得惊天动地,三房那边,也自不可开交。   原来因白日郊行之事,应翠察觉应玉似对李霍有些异样,逼问之下,到底知道了实情,回来便跟许源禀明了。   许源大惊,忙召应玉来问,应玉见事情露了,倒也不隐瞒,就把自己倾心李霍之事说了。   许源一听,气得大怒,不不顾自己正是静养之人,指着便把应玉大骂了一阵,只说她不知廉耻,有辱门风。   原来许源是官家出身,应玉也自是应公府正正经经的嫡小姐,李霍如今虽然在军中,但他家里毕竟也是行商之人,最低贱不过的,虽然跟应兰风沾亲带故,却也难消这个根儿。   因此许源哪里肯答应,把应玉骂了一番之后,见应玉并无悔改之意,越发气得紫涨了脸,因气力不济,当下便就叫人把应竹韵叫回来,让他好生管教自己的女儿。   应竹韵听说此事,也是吃了一惊,见许源气得色变,应玉又不肯服软,只好先叫人把应玉关在房中,禁足不许出来。   是夜,许源因被应玉之事所气,竟晕厥了一次,应竹韵忙又张罗着请大夫,不料三房那边也正请大夫给应怀真看……真真一夜多事。   如此到了第二日,眼见将要正午了,宫内忽然来了几名太监,传旨请应怀真进宫。      ☆、第 137 章   怀真隐约听说应玉之事,只是打不起精神去问,昨晚上因发作了那番,大哭了一场,倒觉着好受了些,只是早上起来,双眼仍旧是有些微微地肿着,丫鬟便拿了茶包,给她敷眼睛。   不料正好听说宫内有人来,顿时心又揪起来,便合了昨晚上凌绝所说的“赐婚”的话,呆立半晌,只是想:“莫非竟是这样快?”   虽然心惊肉跳,却也并没有其他法子,便只叫丫鬟更衣打扮,心里竟想:“究竟要如何且来便是了,大不了一死,也是绝不会嫁他。”   只是李贤淑见她昨儿那样,心里十分担忧,怕她身子不妥,有意不叫她进宫,怎奈前头都已经在催了。   怀真反而安抚李贤淑,道:“娘别担心,我并没有事,昨儿只不过是赌气任性罢了。”   李贤淑从小将她看到大,在泰州时候虽然也玩闹,却不似昨儿一般折腾的厉害,暗中又审问了丫鬟几番,只仍是如昨日一般的说法,李贤淑思来想去,因念凌绝时常进府,近来跟应兰风又且很是亲厚,便打定主意,等凌绝再来,便好好地问一问他,看看究竟问题何在。   且说怀真别过李贤淑,便自随着太监入宫去。   慢慢地入了大殿,上前拜见成帝,只是敛容静气,静观其变罢了。   不料成帝叫了平身之后,在自己身边儿不远,却有个声音笑道:“皇帝陛下,可休要哄骗小臣,这位就是您所说的那人?”   怀真听着这说话的声音有些拧腔拿调,颇为古怪,不由地转头看去,忽然一怔,见身侧不远处,站着一个异装奇服的男子,皮肤有些黝黑,一双眼睛乌溜溜地、肆无忌惮盯着她看。   怀真正有些不解,却听成帝笑道:“怎么,你难道不信?”   那人才又朝上说道:“这不过是个小姑娘罢了,怎能制出那样古怪神奇的香?”   怀真听到这里,才略明白些儿。果然成帝便道:“我中国有一句话,叫做‘自古英雄出少年’,又说‘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活百岁’,何况我中华泱泱大国,自然是奇人高人辈出,又何足奇哉。”   那人双手合在胸前,朝上礼拜,道:“陛下所言极是,果然是小臣见识短浅了。”   成帝这才又对怀真和颜悦色说道:“怀真,你大概不知道,这位是沙罗国的使者,前日因为朕跟他在珍禽园中,说起了仙鹤起舞之事,他并不信,十分好奇,非要见一见那制香之人,今儿才特意宣你进宫的。”   怀真这才明白这其中原委,横竖不是赐婚,暗暗地便松了口气。   原来成帝因一时高兴,且又欲在外国使者跟前炫耀,便提起能令仙鹤起舞之香。   那使者在京城已经厮混了若干日子,本也听说了一些,心中自然好奇,并不知真假。此刻见成帝提起,正中下怀,便只装不信。   成帝便叫人把怀真所制的那块寒香取来,使人捧着入了鹤群,果然又见了一场美妙绝伦的盛景。   那使者随着听了些花团锦簇的流言,但原本心里还有四五分怀疑的,亲眼目睹之后,十分拜服,又说了若干奉承的话,又缠求着成帝,欲一见调香之人,因此成帝便许了,特召了怀真入宫。   这使者朝上礼拜之后,又看向怀真,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嘴里咕哝些说不懂的沙罗国话。   怀真也不知他在说什么,因此不以为意。   不料那使者又用中国话道:“小姑娘,不知这种香是如何调制的?能不能告诉于我?”   怀真见他双眼只是在自己身上转来转去,便垂眸道:“若是说来,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完,且又复杂,说不清的。”   使者便笑道:“这也没有什么,不过,我们沙罗国是出名的香料极多,调香师更是数不胜数,只是竟没有人能调出这样出色的香的,拜服,拜服。”说着,也向着怀真合掌行礼。   怀真只好微微屈膝还礼罢了。   如此平安无事,便出了宫来,回到家里一说,李贤淑也才放心。   且说因春晖,应佩年纪都大了,近来又因高中,放了官职,因此越发炙手可热起来,便有许多来说亲的人家。   应老太君也一一听说了,春晖的倒也罢了……因春晖的性情虽好,却十分挑剔人,一直说了几家的小姐,都不喜欢,于是越发要认认真真,再仔细挑选罢了。   倒是先给应佩看中了一家,乃是光禄寺少卿之女,据说生得很好的相貌,且琴棋书画无所不通。   应老太君因赞不绝口,便主张先定了,李贤淑听了,因还没见过那女孩儿,不敢就先应允,便回头跟应兰风商议。   应兰风道:“不可耽误了佩儿,倒要着实地见上一面儿才好……”   李贤淑得了这句话,便暗中寻思,终于这日,便跟应老太君笑道:“开了春儿,院子里的花也都开了,过两日又是太太的寿,倒不如趁机请一请相好的各家太太姑娘们,一块儿过来乐一乐。”   应老太君因准了,李贤淑便也叫人,给光禄寺少卿家里发了帖子。   可巧这前一日,徐姥姥从幽县过来,进府探望女儿女婿们,别人还自罢了,独怀真见了,欣喜非常。   应老太君听闻是李家的老人家来了,自然也要见上一见,同徐姥姥寒暄许久,便在厅上摆饭,叫了各房的奶奶姑娘们,一块儿热热闹闹地用饭。   只因许源被应玉气得病了,不曾来,因此只有李贤淑一个人忙里忙外,陈少奶奶不免也在旁陪着她,众人虽都吃饭,她们两个却不能落座。   徐姥姥先前虽也进府一两次,却只是略说些话便自归东院,并不曾见过此等场面,一时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幸亏老人家机警,便诸事都只学着别人,如法炮制罢了,加上李贤淑在旁照应,因此虽然动作生疏,却喜并不曾出丑。   当晚上,怀真便叫徐姥姥跟自己同房里睡,徐姥姥因疼爱外孙女儿,也十分乐意。   李贤淑见如此,便叫人送了些点心果子并榛子花生等过来,自己又去外间忙碌。   怀真便陪着徐姥姥,坐在桌边儿上,自在地且吃且说。   两个人说了一会子闲话,怀真也把李霍跑去相见的事儿说了,又着实地把李霍夸奖了一番,果然徐姥姥很是开怀,笑了会子,才叹道:“我们家里,这也算是走了运了……先前去泰州找你们的时候,本以为即将家破人散……又哪里想到会有今日呢?”   怀真嗑着瓜子,便笑着说道:“姥姥的福气大着呢,何必提先前那些,以后表哥更是出息了,姥姥只管享福罢了。”   徐姥姥点了点头,就把怀真的小手儿握了,道:“真哥儿,你虽然不说什么,姥姥心里却似明镜儿一样……我们李家如今能有这般,实则是多亏了你。”   怀真一愣,喃喃叫了声,徐姥姥眼中微微有泪出来,忙抬起袖子擦了擦,又道:“你这孩子……只是心事多,我听你娘说,前日你不知为什么很发了一顿脾气?却死活也不说缘由呢?”   怀真便低了头,徐姥姥见她默默地,便道:“姥姥已经是这把年纪了……什么人没见过,什么事儿没经历过,这世间甜的苦的,咸的辣的,几乎都也尝过了,只是打小儿我便见你是跟别人不同的,就像是心里有一万件事藏着一样……我听人说,前几年北边起了叛乱,可巧是你舅妈娘家那个地方……死伤了不知道有多少人,倘若你舅舅早几年跟着搬去了,这会子哪里还有他们,哪里还有你表哥在呢?”   怀真道:“姥姥,只管说这些做什么呢?”   徐姥姥道:“那日,你把自个儿的金项圈给了姥姥,我瞧着你的眼睛,竟也像是懂了似的,你是不想你舅舅走的,也很想你表哥好……那会子我就想,这哪里是个孩子的眼神呢?”   怀真不由地眼圈发红,徐姥姥笑了笑,语重心长地,又道:“你心里虽然有事,可是不说,必定是有个不能说的道理,姥姥自然也不敢苦问……只是好孩子……不管如何,可要想的开些,千万别只管着别人好,反把苦楚都埋在自个儿心里呢?”   怀真听到这里,已经忍不住抽噎起来,只生怕徐姥姥越发担忧,少不得快快忍住了,掏出帕子拭泪。   徐姥姥见状,便笑道:“我本是劝你高兴些,反招惹了你的泪出来了,罢了,都是我老糊涂了。”   怀真忙道:“姥姥,不是这样说,是我心里……高兴才哭了的。”   徐姥姥细看着她,见她娇容带泪,楚楚可人,双眸明澈,似能看懂人心,越看越觉着怜惜疼爱,便靠近了些,将怀真的肩头搂住,轻轻地拥在怀中,叹息说道:“似你这样的好孩子,将来必然会遇上个疼你知你的好人……姥姥说话是最灵验的,不哭了。”   怀真听了这话,却又破涕为笑起来,道:“才说了些知心知意的好话,转头却又来打趣我了。”   徐姥姥笑道:“外人说是打趣,姥姥同你说,字字都是真真儿的心意。乖孩子。”   说着,便拿手来,把怀真脸上的泪一点一点抹干了,又借着灯光细看了会子,笑道:“我天仙儿一样的外孙女儿,宝珠子一般,捧在手心里都怕不够妥帖,将来倒不知会有那个福气滔天的人得了去……”   怀真听她又如此说,便钻到她老人家怀中,道:“越发没正经……姥姥再说我就不依了。”徐姥姥见她认真羞臊,方笑着停了。   次日,果然应公府内大摆筵席,将近正午,前来贺寿的人也逐渐到齐了,其中便有那朱少卿之女,同夫人一块儿过府饮宴。   李贤淑冷眼相看,见这小姐果然是生得花容月貌,且谈吐也是不俗,瞧着举止应对,也并无可挑之处。应老太君仿佛也是十分中意的,拉着手儿说了许久的话。   李贤淑见状,心中有三分喜欢,便暗暗叫人把应佩带进来,想让他好歹先偷偷地亲自看一眼。   半晌,应佩果然也来了,李贤淑拉着他,便在那窗户后面站住,指着哪个是朱家小姐,一边儿低低说道:“佩儿且认真看一看,不必羞臊,横竖是你终身大事,须得你自己高兴了才使得。”   应佩知道是李贤淑特意为了自己,才请了朱家的人过府的,心中感激自不必提,当下也只好仔仔细细看了会儿,却见那朱小姐虽非绝色,却也美貌动人,远远地看那言谈,倒也不错,于是便点了点头。   李贤淑见状,也放了心,便笑着推他一把,道:“既然你也喜欢,娘也放心了,回头跟老太太回一声儿,选个日子定下来。”   应佩面上一红,便道:“多谢娘替我操心。”   李贤淑听了一声“娘”,笑了笑,抬手在应佩肩头轻拍了拍,低声道:“快去前边罢,还得去应酬呢,只别多吃了酒。”   应佩点头道:“娘放心,我心里有数。”又行了礼,果然便才去了。   且说应佩自退出来,因觉着朱家小姐品貌绝佳,很是称心,不免高兴,只是思量方才在外头已经吃了几杯酒,又得了李贤淑的叮嘱,他生怕醉了,便先不着急回去,正好儿见一个小丫头端着茶水经过,便唤住,要了一盏茶,走到山石后面,慢慢地吃了散散酒意。   应佩吃了茶,也觉着身子未曾不好,当下才又要回前厅,不料还未抬脚,便听到有说话声音,听来似女子的声响,也不是府内的姊妹们。   应佩怕是外头的小姐,生怕唐突了,忙往石头后面躲住身形,偷眼看了眼,却见原来是那朱家小姐,同一个丫鬟一块儿出来,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应佩见了,心中不免喜欢,又见她如此花容月貌,更是神往。   不料正在此刻,却听那朱小姐道:“其他的倒也是极好的,只是这二奶奶言辞粗鄙,为人的名声又很是不好,却让我心里意难平。”   应佩一听,便愣住了。   却听那丫鬟道:“这二奶奶是商户人家的出身,自然是有些上不得台盘的,只不过二爷极有能为,如今她好歹也是四品诰命了,倒是不好小觑。”   朱小姐就叹了声,道:“果然是世间之事,并无两全。”说着忽又冷笑道:“家里头的众人,听我要定了这府里,难免嫉妒眼红,只可恨偏在这点上给她们抓到了,以后指不定如何编排取笑我呢。”   丫鬟劝道:“小姐且想开些,横竖只看在佩少爷面上,何况众人都说,将来这应二爷还能再升,倒不如趁早儿定下的好……”说到这里,忽然放低了声音,道:“何况不是都说着二奶奶名声太坏,将来迟早晚儿地便要……”   朱小姐听到这里,便才笑起来,点头叹道:“我只盼这一日早点儿来到罢了。”   应佩听到这里,已经暗自惊心,心中又是意外,又且愤怒,恨不得立刻出去说个明白。   只是自诩男子入内宅,她们又是外头的,便不好相见,因此只是强忍,眼中却仍透出怒意,心道:“我跟母亲都以为她是个好的,没想到她暗地里把我们想的如此不堪……若有其他坏处倒也罢了,最可恨的是她竟瞧不起母亲,我若定了此女,我又算什么不孝的畜生了?”   应佩暗中打定主意,却忽然听到朱家小姐“哎呀”一声,拉着腔调儿道:“您老人家慢着点儿!溅了我一裙子泥呢!”   应佩不知为何,却隐隐听是徐姥姥的声音,陪笑道:“姑娘,我不留神的,您别见怪……”   应佩听了,忙抬头看出去,却见前方是一条鹅卵石铺成的道儿,因前日落了一场春雨,旁边坑洼里有些泥水,徐姥姥从朱小姐对面而来,怕跟她撞上,就下了石子路,不料偏一脚踩在泥水里,溅了三两点在朱小姐裙子上。   徐姥姥一句话没说完,便听朱小姐那丫头道:“是哪里来的老糊涂东西,可不长眼睛?就到处撞尸似的乱撞!”   应佩听到这里,再也忍无可忍,便走出来,喝道:“你住口!”他快步走到徐姥姥身边,便把徐姥姥搀住了,扶着到了鹅卵石路上,问道:“姥姥可无事么?”   徐姥姥见是他忽然出来,便笑着说:“佩哥儿,你打哪里来?我没什么事,倒是弄脏了这位姑娘的裙子了,很对不住。”   那朱小姐却不认得应佩,然而见他的打扮,却似是个大家公子的模样,猛地又听到徐姥姥唤他“佩哥儿”,顿时便知道是应佩,一时面上有些不自在。   应佩转头,瞥着那朱小姐,淡淡说道:“你们见着老人家对面而来,不知道闪避也就罢了,竟还恶语相向,一条裙子值几何?倘若老人家跌坏了,你们可赔得起?”   朱小姐闻言,脸上即刻便红了起来,那丫鬟道:“这、这难道是我们的错儿?原是我们先走过来,谁知道她从哪里钻出来的呢?”   应佩喝道:“你住口!一个丫头,也是这样尖嘴利舌,看人下菜碟,是谁纵容你的?倘若这会子是夫人或者老太太打这里走出来,你们却也不肯相让的?只怕赶紧地奉承着还来不及!”   朱小姐听到这里,便皱眉道:“佩公子,这话过了罢?”   应佩便看着她,冷笑道:“我的母亲是商户出身,我这人自也没有什么见识修养,说的话未免也难听了些,倒是对不住了!想来以我的身份,自也高攀不起朱家的,麻烦回禀一声!告辞。”   应佩疾言厉色地说完之后,便又对徐姥姥道:“姥姥太厚道心实了,出来怎也不带个丫鬟,倒给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人小觑了,以为你也是跟他们一样下三等的人呢!”   徐姥姥只顾看着应佩,满心动容感怀,几乎不知说什么了,应佩便扶着她,一径自走开了。   回头之后,应佩便立刻同李贤淑禀明,只说跟朱家的事就此作罢,也不说缘由。   李贤淑反责怪他眼界高,不料徐姥姥暗中同她说了那天跟朱小姐的事儿,李贤淑才蓦然明白,想到应佩,不由喜泪交加,就对徐姥姥道:“他们都说……我膝下没有个亲生的儿子,到底不是长久法儿,只是看了佩儿素来的形容举止,又是这般相待,我心里已经足了,还要什么亲生的儿子呢?”   徐姥姥也很是替李贤淑欣慰,而怀真本听闻跟朱小姐的事儿十有八九要成了,忽然告吹,自然也来打听,知道了各种缘由,心里也暗敬应佩,不提。   如此又过了两日,眼见那沙罗国的使者将要启程,礼部早就准备妥当,只等发付这一干人罢了,不料中途,竟出了一点岔子。   这一日,宫内忽然传出一个消息来,尚未知真假,这消息却还有两个,第一宗,便是因为沙罗国换了新王,故而要另选一人前往和亲,不料却并非公主,而是应公府的一位小姐;第二宗,却是成帝为新科状元凌绝赐婚了。   这两件事几乎联袂而至,顿时之间,搅得满城风云。      ☆、第 138 章   且说只因那沙罗国的使者见了怀真,虽然觉得这女孩子年纪尚幼,可不管气质姿色,都属上乘,竟比本国千挑万选出来的“奉养女神”更出色百倍。   原来沙罗所谓的奉养女神,都是选的极年幼的小女孩儿,锦衣玉食地包裹着,受万人崇敬膜拜,故而沙罗使者一见怀真,便惊为天人。   又因知道怀真有那等奇异的调香本事,更是喜不自禁,自诩乃是上天的启示,必然正是天赐王妃罢了。因此便向成帝提出,竟不要公主,反而要迎娶应怀真为新王的后宫。   成帝听了,心中惊诧之余,有些后悔,当日不该纵口夸耀,竟让这外邦之人觊觎起来,然欲拒绝,沙罗地处偏远,本朝的边界处却有些空旷,边防且又空虚,先前便跟沙罗有过几次冲突,只因边界地势险要,打起来委实艰难。   何况今年因为春汛,南边有两处地方发了水患,而又因户部亏空之事,河南之地,有些百姓竟揭竿而起,何况边邦除了沙罗之外,仍有几个小国隐隐地不安分,因此竟是内忧外患,丝毫不能放松。   成帝便传了太子,肃王,熙王三位上殿,在列的还有许多重臣,便说及沙罗国使者之事。   应兰风此刻也在列,听说是要应怀真和亲,当下差点儿晕了过去,也不怕有失体统,便出列道:“皇上,此事万万不可!”   成帝知道他爱女心切,也不做声。   应兰风不顾一切,跪倒在地,已经泪如雨下,奏道:“微臣最疼惜的便是怀真,要她和亲,如剜了微臣的心一般,求皇上开恩……”   太子跟肃王听了,面面相觑,原来成帝年青时候,十分好战,曾经有一年内连打三个国家的记录,然而年纪越长,越不愿开战了,因此近来,更连“和亲”之事也有过,若是放在成帝年青之事,只怕早同沙罗打个你死我活。   太子跟肃王因明白成帝的心意,两人不约而同,都有了打算,太子便出列道:“此刻国内诸事烦乱,正是不可正面同沙罗开战,倒不如满足他们此等要求,趁机休养生息,以图后着。”   肃王也道:“儿臣也是这般想的,何况西南地势险要,若要派兵,只怕要十万精兵不止,又因地势不便骑马,因此若交战起来,必然会耗费时日,亏空国库,如今正应该集中所能,将南边水患跟河南之事处置妥当,免得内忧外患,腹背受敌。”   朝中有一多半的大臣是太子跟肃王一派的,见他们两人都出言主张和亲,便也纷纷附和。   正在一片赞同声中,此刻忽然有人出列道:“皇上,臣有本奏。”   成帝一看,见是户部侍郎郭建仪,便问道:“卿有何言?”   郭建仪道:“沙罗国不过偏居一隅,因历年来我国对他们百般谦让,竟纵的他们夜郎自大,并不把我国放在眼里,上回已经送了清弦公主和亲,不过两年的功夫,他们竟又贪心不足再要我国女子,如此穷凶极恶变本加厉,只怕纵然满足他们这次,也再拖不了一年半载,平白折了我朝的士气,倒不如派兵开战!重振我朝天威。”   成帝听了,心中默默思量。而郭建仪说罢,朝中应和之人,不过三四罢了,纵然有那些主战的,只因先看了太子跟肃王主和,又哪里敢直接出来跟两人对抗呢?   寂寂无声之中,成帝忽地看向熙王,道:“熙王觉着如何?”   此刻小唐却也在场,然而面上却丝毫表情都无,闻言只是看向熙王赵永慕。   却见熙王顿了一顿,终于出列,道:“儿臣,觉着郭侍郎所言虽有些道理,然而目前,仿佛太子跟肃王殿下的提议更合适些……”   小唐听了这一句,这才有些变了脸色,眼底震惊之色难以掩饰,盯着赵永慕,半晌转不开眼。   熙王说完之后,略回头看向小唐,朝堂上两人目光相对,小唐深深望去,顷刻下颌微微扬起,便转开头去,再也不看熙王一眼。   应兰风听了这许多话,跪行向前,哭道:“皇上开恩!小女不能去和亲!”说着,便以头抢地,咚然有声,成帝忙道:“快扶应侍郎起身!”   两边太监忙敢上前,将应兰风搀扶住,应兰风拼命挣开,仍是跪地欲求。   成帝左顾右盼,心中为难,正在此刻,却听有人说道:“皇上,应侍郎的爱女不能去和亲。”   成帝一怔,却见两班之中,走出一人来,垂眸低眉,面无表情,正是小唐。   成帝忙问道:“爱卿此话何意?莫非也是主战?”   小唐一笑,道:“并非如此。只是,皇上如何忘了……那在琼林宴上之事?皇上早已经许了新科状元凌绝,要为他赐婚的。”   成帝愣住,满朝文武也都怔住了,应兰风听了这话,转头看向小唐,双眸之中,微有一丝喜色,却只是不敢全信。   成帝迟疑问道:“这……朕的确是记得有此事,只不过……”   小唐缓缓接口道:“只不过当时新科状元醉了,未曾说出来,其实他当时欲说的,正是应侍郎的爱女应怀真,皇上金口玉言,当时既然已经说了要给状元郎赐婚,此刻当然也不能反悔的,应怀真既然已经许配人家,自然不能再前去和亲。”   成帝听了这话,微微一喜,道:“原来凌状元欲求娶的乃是应侍郎的爱女?”   小唐微笑朝上,道:“正是,此事只怕应侍郎也是知道的。”说着,便看向应兰风。   成帝忙也问,应兰风忍着心中那惊跳之意,便深吸一口气,道:“此事……凌修撰的确是同微臣说过,也还曾提起,仍要寻机会求皇上定了这门亲事的。”   成帝听了,这才转忧为喜,哈哈笑了起来,道:“果然是如此……”想了想凌绝其人,又想想应怀真之态,不由点头笑道:“真真儿是一对璧人,佳偶天成,好极了!原本是朕那夜吃醉了,竟然忘记有此事,既然怀真丫头是定给了凌状元的,自然便不能和亲了。”   小唐闻言,便淡淡地笑了笑,也不看任何人,只垂了双眸,这一刻间,便尽掩了笑,眸色里闪闪烁烁,不知压着的竟是何等情绪。   而小唐说罢此事,成帝也首肯之后,小唐身侧的郭建仪却死死地盯着他,双眼之中透出骇然之意来,嘴唇微动,想说什么,却又是无法开口。   成帝当即便宣了那沙罗使者上前,把琼林宴上已经赐婚之事说了。   那使者大觉不满,成帝道:“此事当时在场的群臣都曾见证,难道朕堂堂天子,还能弄虚作假,糊弄你不成?不过因吃醉酒忘了罢了。”   那使者到底不敢当面质疑,成帝又笑道:“然而你也不必失望,虽然选不到怀真,就另选一人罢了。”   使者便问道:“不知又是何人?”   成帝道:“你国既然看中应公府的小姐,那么便自应公府选罢了。”当下便问应梅夫,只问府中尚有几位小姐待字闺中。   应梅夫因念应翠近来已经许了人家,只剩下应蕊跟应玉两人,便说明了。   成帝听了,心中自选定了一人,那使者无法,只能应了。   且说这消息不胫而走,先传回了府内,众人都是大惊,纷纷猜测究竟是如何。   怀真正在屋内绣花,隐隐听见外头丫鬟们窃窃私语,起初还并不知道是怎么样,忽然不经意听见“赐婚”两个字,顿时怔住了,忙叫进来,便问端详。   丫鬟们不敢隐瞒,便道:“听外头的小厮们说,皇上选了咱们府内的一位小姐,要去沙罗国和亲,且……也给凌状元选了赐婚的人了。”   怀真怔了半晌,便淡淡问道:“可知道都是谁?”   虽然口中这样问,心中却仿佛猜中,其中必有一个是她自个儿罢了,然而此时此刻,若给她选的话,怀真自诩,倒不如选中了她去和亲。   丫鬟摇了摇头,并不知道详细,因此不敢乱说罢了。   过不多时,应兰风却先回来了,也不去拜见老太君,二话不说先跑回东院来,见怀真呆呆地坐在窗前,便将她一把抱住,泪先坠了下来。   李贤淑早也听见消息,撵鸡一样飞跑回来,进门忙问道:“到底是怎么样,送谁去和亲?”   怀真被应兰风抱得紧紧地,却并不见如何害怕,只温声说道:“爹,娘问你呢,又是怎么了?都做大官儿了,竟还这么失惊打怪的呢。”   应兰风见她言语平和,这才强按捺那股失而复得的惊恐之意,便把今日朝堂上的种种情形,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李贤淑听完了之后,几乎瘫软地上,勉强念了一声佛,道:“神天菩萨保佑!”   怀真先是怔怔的,然后问道:“爹……是唐叔叔、是唐叔叔说皇上已经赐婚了我跟凌绝的?”   应兰风含泪点头,道:“真真儿是多亏了唐大人,若不是他如斯机变,你爹我今儿死在朝堂上了。”   怀真听了,便挑唇笑了笑,道:“原来是这样儿啊。”垂了眼皮,就不再言语。   只因为那夜应怀真大发脾气之事,李贤淑便跟应兰风说了此事,叫他询问凌绝,是不是有些言差语错,惹怒了怀真。   回头,应兰风果然就问了凌绝那夜究竟如何。   凌绝并不隐瞒,只把自己琼林宴那夜,想要求成帝赐婚的事儿说了,又道:“我因忍不住,就把此事贸然跟怀真妹妹说了,大概是我唐突了她,请恩师责罚。”说着便跪了地。   应兰风本甚爱凌绝,又敬他才气人物,本来心里也早有打算,有意想把应怀真许配给这得意之人的,只是不好说出来罢了。如今见他心底也是这般意思,自然大喜,虽然觉着怀真因此大发脾气,似有些过了,但毕竟这女孩儿生性便有些古怪,素来又不喜人家提她的亲事,或许的确是凌绝当面说的太唐突了,让她一时面儿上过不去……也是有的。   应兰风听凌绝说明过后,反安慰了他一番,回来后就跟李贤淑也转述了此事。   李贤淑琢磨了一阵,便道:“这固然是件好事,我素来也觉得凌绝那孩子无比妥当,不管是家世人品年纪上……处处跟怀真相配,只是,怀真那一夜,未免也太……”欲言又止。   原来那夜李贤淑进门之后,一边儿抱住怀真,一边儿又命丫鬟们把摔破打碎的东西都快快收拾了,后来对应兰风说起来,因怕应兰风爱女心切反而担惊受怕,也只说怀真是发了脾气罢了,并没有仔细把怀真狠命摔打东西等情形说出来。   应兰风因并未亲眼目睹,不知道应怀真对“赐婚”之事是何等的抗拒,因此这一次在朝堂上,小唐出面儿提起此事,成帝趁机赐婚,倒反而是如了应兰风跟李贤淑所愿。   只是此刻应怀真面上毫无喜色,只是淡淡然,仿佛遇了寻常事一般。   两人不免正有些诧异,忽然怀真问道:“爹,那和亲的既然不是我,又是谁呢?”   应兰风听她如此问,才又叹了口气,道:“是应玉。”   李贤淑只顾为怀真不必去和亲高兴,忘了还有此事了,乍然听说是应玉前往,顿时也惊呆了,便喃喃道:“天呢……这可……如何是好?”   应怀真垂眸想了会儿,她知道应玉心里有的人是李霍,先前应玉因为跟许源说明心迹,被痛骂一顿,至今还关在屋里,忽然听说了这个,还不定是如何呢……只怕也是一个“痛不欲生”而已。   如此,还不到晚间,便传来消息,果然三房知道了,许源本正有些不好,忽然听了这信儿,更加死去活来,当夜竟又急忙派人去请大夫了。   应竹韵也自后悔不已,哪里会想到竟会如此?早知今日,先前倒不如不在挑剔,只从了应玉的心愿,早早地将她跟李霍定了,岂不也是没有事了?   如今女儿若是去了沙罗国,只怕生生世世再也见不着了,应竹韵本是个滥情之人,只是唯有这两个女儿,到底也如心头肉一般,又看许源因这刺激,又悔又痛,连药也都喝不进去……不免竟也在屋里落下泪来。   虽然府内一时大有人仰马翻之态,然而应怀真却自始至终都云淡风轻地,起初不知道详细之前,还有些发呆,自应兰风回来诉说究竟后,应怀真便如没事人儿一样,捧着琴谱看了片刻,又抚了一会儿琴。   屋里常伺候的丫鬟如吉祥秀儿等,自觉着怀真这个模样……并不像是正常无事的,但府内其他那些没见识的外人,听得琴声传来,不由地暗觉得怀真素日跟应玉十分之好,如今应玉替了她去和亲,她竟还有闲心弹琴,真真是个无心无情的人罢了。   是夜,忽有一人前来,怀真一心在琴上,竟没听见外头丫鬟禀报,只是正弹着的功夫,忽然间灯光中人影闪烁,才回过神来,抬头一看,望着灯影之中那略带伤感的容颜,认出正是郭建仪。   怀真便停了手,微微笑道:“小表舅,如何有空来了?”   郭建仪面上殊无笑意,反是一种说不出来的伤感痛心,定定地凝视着怀真,并不言语。怀真便叫丫鬟倒茶,又起身道:“小表舅,快请坐。”   郭建仪望着她一举一动,宛如平常,又不似平常,沉默片刻,便道:“怀真,皇上给你跟小绝赐婚了,你可知道了?”   应怀真微微点头,道:“早知道了,现如今谁不知道呢,只怕都传遍了。”   郭建仪待要说话,又仰头看向别处,眉头紧锁,似有难解之事。   此刻丫鬟送了茶上来,怀真便道:“小表舅,吃茶呢,只顾想什么?”   郭建仪闭了闭眼睛,叹息似的又问道:“怀真,你可愿意嫁给小绝?”   怀真闻言,便又一笑,道:“哪里轮得到我愿不愿意,不是已经赐婚了么?”   郭建仪素来知道她跟凌绝不睦,见她如此反常之态,心中不免有些惊跳,凝视怀真半晌,却又看不出什么端倪,慢慢地后退一步,只好坐了,转头呆呆看着那一盏茶,又说:“你可知道,今儿在朝上,是谁极力促成了赐婚的?”   怀真淡淡一笑道:“听说是唐叔叔……不是么?”说话间,又坐回了琴桌之后,起手地弹了一两声。   郭建仪点了点头,耳畔闻听那淙咚之声,终于似下定决心般,道:“怀真,只怕……我做了一件极大的错事。”   应怀真手中不停,也不抬眸,挑唇道:“这又跟小表舅有何干系呢?你是好人,只是太过好了些……何必什么错儿都往自个儿身上揽。”   郭建仪苦笑了笑,道:“你不明白……只怕唐大人今日这番举止,是因我的过失。”   怀真听了这话,手上错失了一根弦,发出“嘣”地一声。怀真紧紧凝视那根琴弦,见他兀自颤巍巍地不停,仿佛永无止息似的,晃得人也跟着眼花。   隔了会儿,怀真才抬眸看向郭建仪,静静问道:“小表舅这是何意?”   郭建仪对上她明润的眸色,又并不忍看下去,双眉轻蹙,转开目光,便想起昨儿的一件事来。      ☆、第 139 章   原来昨日,郭建仪自户部出来,仰天微叹。   因近来诸事烦乱,若说先前的周侍郎犯事,皆因他是太子一脉,若深究下去,只怕会牵扯出些不可说的内情,若要不追,却又何以交差?暗中不知有多少人盯着此事,都等看他如何处置,若是裹足不前,何以服众不说,肃王便会头一个发难。   偏偏太子又遣人来说,叫他不必顾虑,只放开手脚秉公办事便好,这听来自然冠冕堂皇,私底下如何,却人人皆知。   加上因为熙王跟郭家联姻的关系,太子跟肃王两边都视他如眼中钉,真真儿是进一步危险重重,退一步更是重重危险,左右都不得安好。   更加上河南之地叛乱,也跟户部在地方上的贪墨亏空脱不了干系,于是越发是不可开交了,把个新上任的户部侍郎挤兑催逼的坐卧不安,只恨没有八臂神通。   然而如今他落在这般尴尬田地,却是多亏了一个人所赐,郭建仪想起琼林宴后那人所说的话,不由冷笑。   谁知正想到此人,却见前方有一人骑着马儿,遥遥而来,郭建仪抬眸看见,心中暗暗只是苦笑:果然是白日不可思人。   郭建仪见是小唐从前方而来,人在马上,却不知是在想什么,一脸地神思恍惚,并不留意周遭儿情形,也似没看见自个儿。   郭建仪见状,不免垂了双眸,只想不惊动小唐,只悄悄擦身而过罢了,如今他也委实是有些“怕”了小唐,这个人不知不觉之中便会给他挖坑使绊子,实在令人不喜。   谁知他有意退避三舍,那边小唐打马过来,却慢慢驻马,看着他唤了声:“郭侍郎。”   郭建仪见他居然醒过神来,又偏眼尖看见自己了,只好也停了马儿,转头向着小唐做了个揖,道:“唐侍郎。”   彼此隔空相望,郭建仪忽见小唐仿佛跟平日有所不同,只说不上来是如何。他因不想跟小唐打交道,自然更不想深究,拱手作揖之后,便欲告辞,不料小唐却道:“郭侍郎,如今难得空闲,不知可否一块儿喝上两杯?”   从郭建仪尚是少年时候,便认得小唐,那时候因深知此人厉害,自然是格外敬仰,处处小心,如今同朝为官,又免不了有那些种种心结,交情反比先前更淡了。   这却也是小唐头一次开口说要请他吃酒,郭建仪微觉诧异,本不愿横生枝节,然而望着对方脸色,却不知为何心中一动,竟答应了。   两人来至酒楼之上,自落座到菜肴上齐,寥寥地并未说几句话。一直到小唐举杯出言相让,两人才吃了一杯,气氛仍是无法缓和。   郭建仪心知小唐如此相请,又见他面色有异,隐隐仿佛忧心忡忡似的,便猜他必然有事,只是丝毫不敢放松,生怕一不留神,又被他所坑罢了。   如此一直吃了三杯酒,小唐才开口说道:“近来户部的事儿不少,郭大人颇见憔悴了。”   郭建仪便道:“各处皆不清闲,听闻沙罗国使者又提无礼要求?”   小唐点了点头,道:“边界三国,沙罗独大,论疆域只比我朝略小一些,其他的天竺,尼博尔两国,因国力不强,便以沙罗马首是瞻,倘若再闹起来,只怕……总之不可小觑。”   郭建仪不由问道:“唐大人莫非就是在为此事忧心?”   小唐见他如此相问,不由笑道:“竟给郭大人看出来了。”   郭建仪问过一句,便不便再多言,只是又喝了两口酒,心内暗想:“以他的为人,本是擅于周旋迎送,先前也有几次列国来朝,他皆应对周全,不在话下,今次却是如何?”   郭建仪心中自忖,小唐却望着他,忽然问出一句令他十分意外的话来。   却听小唐道:“郭大人跟应公府素来亲厚不说,又向来跟新科状元凌绝甚是相熟,我说的可对么?”   郭建仪停手,抬眸看他,不知他因何忽然问及此事。   小唐看出他心中疑惑,微微一笑,道:“恕我冒昧相问,却不知……凌绝,跟怀真丫头,竟是怎么回事呢?”   郭建仪一震,双眸不由微微眯起,凝视了小唐半晌便问:“唐大人何出此言?”   小唐笑看他道:“郭大人只需告诉我一句实话,他们两个……竟是如何呢?”   郭建仪闻听此言,心中已经极快地转了几转,以小唐为人,绝不会无端端问出这般没头没脑的话来,难道他……   郭建仪垂了眼皮,思量片刻,便说道:“其实,他们两人之间的事儿……我也并不是十分明白。”   小唐问道:“哦?愿闻其详?”   郭建仪双眉微蹙,忽地笑了笑,道:“我曾戏言他们是前世的冤孽……唐大人可还记得不曾?当初怀真他们才上京不久,老太君做寿那天……就是唐大人为怀真请了宫内太医的那日,你可知道,怀真是因何不好的?”   小唐凝眸相看,等他回答。   郭建仪略把当日的情形说了一番,道:“若说怀真丫头,对谁都是十分礼数周详,独独面对小绝,便有一种跟对别人不同的情形来,尚武堂那件事您大概也是听说了,小绝不顾性命也护着怀真……事后,那丫头也是伤心的很,毕竟是因她之故带累了小绝受伤,故而我曾笑言他们系前世冤孽。”   小唐不言语,只是垂眼,又慢慢饮了一杯。   郭建仪心头思忖,片刻又道:“若不是近来怀真大了,两个也已缓和了,还似先前那种情形,倒像是欢喜冤家似的。”   小唐听到“欢喜冤家”四个字,手上一抖,便咽了一口冷酒,微微闭上了双眸,只觉今日的酒水甚是烧心。   郭建仪不动声色,打量他的神情,隔了会子,才问道:“唐大人因何又问起他们两人来了?”   却听小唐呵呵笑了两声,垂眸半晌,才说道:“前日……我看到他们两个人甚是亲昵……我、心中故有不解。”   郭建仪着实地才惊了,问道:“这、这从何说起?怀真她……素来谨慎守礼,何况小绝虽年轻,却也非轻薄之人……”   小唐徐徐地吁了口气,道:“我亲眼所见,哪里有假?”说话间,便将身子往椅背上靠了靠,脸颊上浮出淡淡地醉红来,微微闭上双眸,看来竟有几分落拓寂然之意。   郭建仪心中惊跳,心知此事必然有蹊跷,然而是小唐亲眼所见,又说什么呢?何况……倘若他当真是这么以为的,细想想……倒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因此郭建仪在心中掂掇之后,便不再说什么,只默默地又吃了杯酒,两人才各自分别了。   夜寂静,只有烛火摇曳,映的人面上神情阴晴不定。   怀真听完了郭建仪一番话,呆了呆,问道:“唐叔叔他说……看见我跟凌绝、亲……昵?是……真的?”   郭建仪点了点头,满面苦涩之意:原来当时他因一时私心,并不曾着意澄清,反而颇说了那些误导的话……只怕小唐竟是信了,故而在朝堂上之时,才提出了琼林宴赐婚之事。   故而先前郭建仪才觉着自己犯了大错。   此刻,郭建仪又想了会儿,便问怀真道:“这到底又是如何?你跟小绝……我只觉着并不可能,但唐大人说是亲眼所见,他又不似是会妄言之人。”   怀真听了郭建仪所说,心中也极快地想了一想,便记起那天晚上,小唐才走,凌绝便来了,两人不及进屋,在院子里吵了一番。   当时因凌绝说要求皇上给他们赐婚,怀真惊得失魂,差点一头栽倒,却被凌绝抱住,当时他似乎还胡言乱语了些什么……她因一刻气怒迷心,竟没有反应过来。   如今想想,多半就是那一幕……竟给小唐看见了。   怀真仰头,也闭了双眸,竟连解释的心也没了,只微笑道:“果然……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郭建仪见她脸色亦是不好,有心安慰,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低低道:“怀真,必然……是因为我的错……”   怀真听了,便走到他跟前儿,郭建仪抬头看她,有些怔怔然。   却听怀真温声说道:“小表舅,这不是你的错,只是我的命罢了,从来都是一样,改不了的。”   郭建仪越发不解,只看着她。怀真又一笑,道:“何必难过?小表舅本是通明高洁,不染俗尘之人,如今竟为了我如此,却是我的大罪过了。”   郭建仪听了这话,心中懵懂,忽然一震,低头看去,却见他的手竟被怀真的小手轻轻握住。   郭建仪不可置信,怀真望着他的双眸,道:“有些话,我一直藏在心里不敢说出来,如今好歹能够了……小表舅,可知我心里很是感激,这许多年来承蒙你看顾照料,已经叫我受宠若惊,我原本以为自己是个讨人厌万人嫌的……你却不嫌,反对我那样好,这一切,其实不是我该得的,竟像是我从老天哪里偷来的时光一般。”   郭建仪睁大双眼,眼圈泛红,只盯着她。   怀真眼中泪光浮动,却仍是笑着,道:“我从来都知道自己命小福薄,被你这样关爱,只怕更是折寿了,然而毕竟贪心,竟和和乐乐地过了这许多年,不管是爹娘,哥哥,还是你……对我都如此爱护,我何德何能?这许多年来的宠爱,已经是白得了的,也不敢再奢求其他了。”   郭建仪听到这里,忽地心跳起来,便道:“怀真……为何,忽然说这些?”   怀真笑着垂眸,道:“不过是有感而发罢了,以后……嫁了人,倘若没机会说了呢?”   郭建仪听到一个“嫁”,心头惊痛难忍。怀真又道:“如今,容我再说一句自私贪心的话……以后我去了,小表舅……且别惦记着我,找到合适的女子,便成家立室,何等之好?我若知道,必然也更喜欢。只是……怀真还得求小表舅,不管如何,且照看着我的爹娘……你也知道爹并不是十足精明之人,有些时候……还需要小表舅提点照看,就如照看着我一般。我……会永远感怀小表舅之恩的。”   郭建仪盯着怀真半晌,虽然她说是“嫁过去之后”,但听这些话,却更是叫人心惊肉跳不已,便道:“纵然你是嫁了,又不是见不着了……何必说这些?”   怀真微微嘟嘴,撒娇似的问道:“你到底答不答应?”   郭建仪望着她的神情,不知为何,蓦地想哭,却只好忍着,点头道:“只要是怀真说的,我自然答应。”   怀真这才嫣然一笑,将他的手放开,踌躇了会儿,道:“小表舅好久不曾抱过我了……”   郭建仪一震,默然半晌,才张开双臂,迟疑地将怀真抱住,又慢慢地拥入怀中去了。   怀真靠在他的胸前,闭上双眼,半晌,笑说:“唉,这会子……竟像是回到了当时我才上京进府的时候,这一遭儿,老天其实是厚爱我的……”   郭建仪听了这话,差点儿便落下泪来。   次日,怀真梳妆打扮了一番,便去三房看望应玉。   因和亲之事,三房一时愁云惨雾,许源已经起不了床,自然不便相见。听说怀真来了,应竹韵便亲迎了出来。   怀真行礼道:“三叔父。”   应竹韵眼睛红着,便道:“怀真来了?你素来跟玉儿相好,快且去看她一看罢。”说着,就叫丫鬟领了怀真去。   进了应玉房中,却见应玉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怀真唤了声,竟也不动。怀真走到床边儿,微微摇了摇她,道:“玉姐姐?”   应玉听到是她的声音,才睁开眼睛,怀真道:“你这是做什么?听说近来也不肯吃饭了?快起来。”   正要扶着应玉起身,忽然房门被人推开,却是应翠气冲冲地进来,指着怀真便骂道:“你还有脸来么?都是你害了玉儿!先前勾着她的魂儿,一心在你那个表哥身上,如今更是好了,竟替了你去和亲,你倒是得了如意姻缘了,还来假惺惺地做什么?”   怀真一个字也不说,倒是应玉,便坐在床上道:“姐姐住口!何尝是怀真的错,是我一心喜欢李家哥哥,怀真……她还劝我死心,若不是你怕我真的跟李家哥哥好了,败坏了名声,坏了你的好姻缘……爹娘又哪里会把我禁足?”   应翠听了,气得脸上发红,又是愤悔又且委屈,道:“你也是个痴人,到这般地步了还替她说话?我纵然有错,也不曾让你代我去跟蛮夷和亲!”   应玉说了一番话,已经是大咳嗽起来,听到这里,便上气不接下气,道:“你、你出去……我不想跟你说话!”   应翠望着她,先前姊妹两个虽然常常吵嘴,但如今应玉要被发配似的送到沙罗国去,生死不知,应翠心里自然也是难忍悲痛,闻言,脸上流露出伤心之色来,道:“我是你亲姐姐,你反倒这么对我……”说话间,眼中便滚出泪来,转身跑了出去。   应翠去了后,应玉便道:“妹妹别怪……我姐姐,是一时气急了,无心的……”   怀真微笑道:“我哪里会怪翠姐姐,何况她是因为太疼惜你才如此的……反倒是你,不该对她叫嚷,让她发发脾气,疏散疏散才是好的,如今竟不免伤了她的心了。”   应玉咳嗽道:“我知道你素来是最懂事的,所以从来都跟你好……”   且说此刻,应翠并没有跑远,只是在门口想听听两人说什么罢了,忽然听到怀真并不见怪,反而替她说话,说的又偏是她此刻的心情,当下再忍不住,又愧又痛,便捂着脸,忍住那哽咽之声,扭身才自去了。   怀真同应玉说了会儿话,便道:“你如今不吃不喝,又怎么成?只让三叔父跟三奶奶伤心,先前他们拦着你,只是不想你低嫁了,也是怕你低嫁之后过的辛苦,也辱没了出身,倒是一片为了你的意思……如今三奶奶尚且病着,听说药都吃不下……”   应玉听到这里,便呜咽哭了起来,道:“我心里难道不知道的?只是难免恨他们,当初若是答应了我,又何必现在闹出这样来?竟是他们害了我。”   怀真搂着她肩膀说道:“天底下除了那些禽兽一般的,又哪里有父母要害自己孩子的?他们疼你还来不及……”说到这里,便凑到应玉耳畔,说道:“姐姐,你听我一句,好好地且吃且喝……我有法子,让你不去和亲。”   应玉一愣,转头瞪圆了眼看怀真。   怀真向她笑了笑,道:“你可是不相信我呢?”   虽然素日怀真是个最安静的,从来不肯惹事,可应玉却深知,论心思自己是比不得怀真的,如今她既然肯说这话,自然是有着实的打算了,当下便停了哭,问道:“你、你说真的?”   怀真伸手将她鬓边一缕乱发轻轻地抿到耳后,悄声又道:“放心就是了……如今你且好生保养,……到时候我自有法子,不叫你去和亲,反而如你的意呢。”   应玉的心怦怦乱跳,瞧着怀真,有些愣怔:原来这一向谨慎不肯顽皮的人,一旦说出这话来,却更叫人惊心动魄,应玉便问:“好妹妹,你、你究竟想做什么?别吓我……”   怀真嫣然一笑,道:“到时候你便知道了。”又握住手说了两句话,才起身告辞了。      ☆、第 140 章   怀真离开三房之后,很快吉祥便探听了消息,说是应玉已经开始吃饭,精神似乎也好了许多。   吉祥听着喜欢,便问道:“姑娘,你去看过玉姑娘之后她便好了,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子呢?”   怀真手支着腮,道:“我何尝有什么法子,只不过是玉儿姐姐想开了罢了,只要凡事想开些,便不至于寻死觅活的了。”   吉祥似懂非懂,外头忽然有人道:“姑娘,珍哥儿来了。”   怀真转头看去,却见张珍从外面进来,一脸如丧考妣,怀真先笑起来:“倒是怎么了,竟像是斗败了的公鸡。”   张珍眼睛红红地,便要哭,道:“妹妹怎么忽然就定给小绝哥哥了?这也太……”   怀真道:“你平日里不是百般地夸他人好么?如今又是如何?”   张珍道:“他人自然是好,可、可……”因心绪复杂,一时竟说不上来。   怀真便拉着他坐了,忽地见他腰间挂着一个新样荷包,便问道:“上回那个香包儿可给了容兰姐姐了?”   张珍才道:“你说的,我当然就给了……她一高兴,也给了我这个。”说着,就把腰间那个荷包举起来给怀真看。   怀真便故意看了会儿,笑道:“这个做的着实精致,你可要好好地留着呢。”   张珍点了点头,又闷闷地说道:“可是跟小绝哥哥的亲事……”怀真一听,忙便把话岔开了。   如此,又过了数日,眼见便是沙罗使者启程回国的日子,这一天还未吃晚饭,怀真便叫人把应佩请来。   因为得知皇上赐婚之事,应佩又很是看重凌绝,也略知道应兰风跟李贤淑的心意,于是也暗中替怀真高兴罢了。   又因听说应翠骂了怀真之事,也曾特意过来安抚了一阵儿,不料怀真只是不以为意罢了,应佩知道妹妹心中自有见识,不是那等小肚鸡肠之人,反而越发敬她。   应佩进了房中,便笑道:“妹妹叫我来是何事?”忽然一愣,便见桌上已经放置了各色的小菜,竟还有一壶酒。   应佩不由怔道:“这是做什么?”   怀真已经起身迎了,便道:“我特意叫人准备的,今晚上跟哥哥一块儿吃饭,可好?”   应佩又惊又喜,笑道:“这自然是极好的。只是,为何忽然想起请我吃饭来了?”   怀真莞尔道:“只管问做什么呢,还不坐下?”   当下两人便对桌坐了,怀真亲给应佩斟了一杯酒,道:“哥哥近来当了官儿,跟先前不同了,我先敬哥哥一杯。”   应佩虽然诧异,心中却更欢喜怀真肯这样亲近自己,便道:“多谢妹妹。”高高兴兴,举起杯子一饮而尽。   两个人便说了会子闲话,怀真道:“我原本知道哥哥是极好的,只是却没想到,竟真个儿是有孝心的,上回姥姥来过那次,万幸哥哥在场。”   应佩知道是说朱家小姐那件,当下便哼道:“我却也没想到,那女子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不过也幸好给我遇上了,不然的话,这般口蜜腹剑的人,若娶进门来又怎么得了?”   怀真道:“也因这事,我知道哥哥着实是孝顺爹娘的,这份儿孝心,竟是我也不及的。”说着,便又举杯,复敬了应佩一盅。   应佩十分喜悦,便道:“妹妹快别这样说,我是长子,自然该孝顺爹娘,爱护妹妹的。试想,若不是妹妹点醒我在前,母亲又不嫌弃,真心实意地照顾我在后……换了别的什么人手中,我且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儿呢,哪里还能有今日这般出息?母亲又操心替我张罗亲事,我亲生母亲没替我做到的,她尽都替我做到了,多孝顺他们些,又算什么呢?”应佩说到这里,百感交集,眼中便又落下泪来,忙抬手拭去。   怀真听了这一番话,暗暗点头,眼中便也湿润了,掏出帕子擦干了泪。又定了定神,才道:“哥哥,倘若以后我不在家里了,爹跟娘,可也得你好生看顾着呢,你可还会如今日这般一样对他们好?甚至于……连我没有尽到的那份儿孝心也尽了么?”   应佩只以为她说出嫁了之后的事儿,便点头道:“那是自然,妹妹只不必提罢了,妹妹也放心,纵然你嫁过去,我也会时常过去看顾你……倘若,倘若小绝对你不好,我也是不依的。”说着便又笑起来。   怀真凝视应佩半晌,忽地想哭,却忙又露出欢容,又要斟酒,应佩却亲自拿了酒壶,给彼此添了,又问她:“你喝这许多,使得么?”   怀真道:“有哥哥这些话,我心里就足了。如今我心里高兴,就再吃一杯也使得。”   应佩大笑两声,两兄妹便你一言我一语,吃过了晚饭。   且说那一日,小唐在酒楼上跟郭建仪分别,只觉得烈酒烧心,委实难过,骑马返回路上,那马儿摇摇摆摆,让他胸口也一阵阵如同浪涌。   眼前不知不觉,便浮现暮色浓淡中那一幕……当日他虽告别,走到半路,却见凌绝似乎正往东院而去,他迟疑半晌,想起琼林宴上这少年的惊世之举,当下便只同带路的丫鬟说自己忘了一样物件,让她不必相陪。   小唐自个儿重又回来,心里却仍是迟疑的,只觉得但凡遇上怀真,他的行为便失了章法,如此去而复返的行径又算如何?   因此才走到门边上,便又要折身走开,如此反复两次,终于把心一横,待要进门,谁知才到门口,便见凌绝拥着怀真,隐隐约约似听他说什么“赐婚……会对你好”之类。   小唐一震,脚下便倒退回来,眼睛死死地看着那边儿,却见怀真动也不动,依依在怀,似沉醉一般。   小唐无法呼吸,甚至连眼耳口鼻,这一具身躯都仿佛也不复存在了。   那一幕场景像是一把利刃,劈头盖脸刺杀过来,小唐脚下一动,几乎从台阶上掉下来,踉跄站住脚,满心只想:果然反常必妖,他这半生,只为这一个人心动,竟害得神魂失常,做尽了各色奇异不堪的行径,如今,果然是报应了。   冷汗淋淋,小唐好不容易喘了口气,才往回走去。眼前一会儿出现灯影下那抚琴的丽影,一会儿出现她的手被握在掌中……只可惜,毕竟也不属于他罢了。   后来,又听郭建仪说了那一些话,虽然并不懂个中详细,却也知道怀真跟凌绝之间必然不是表面看来这般简单,两个人之间的渊源,恐怕超出他所预计。   转念忽然想到:或许,她并不是不嫁,只不过……是不能嫁给他而已。   小唐想到这里,竟忍不住想要狂笑,才好把那一腔如同冰凌一般的愤懑苦楚都散了去。   那日,在金殿上,成帝开口赐婚之后,小唐已然什么也听不进去。散朝之后,应兰风特意跑来相谢,小唐看着他满面感激,嘴唇开合,却总是听不见他说什么,半晌,连应兰风的脸都模糊起来。   他也并没露出行迹,只是一如既往,尽量在面上露出和缓笑容罢了。   而后,应兰风便离去了,忽然有人过来,将他拦住。   小唐望着那一角的王服蟒袍,才回过神来,抬眸看向来人,果然是熙王赵永慕。   熙王便来拉他的手,小唐抬臂躲开,淡淡道:“熙王殿下,有何吩咐?”   此刻人也走的差不多了,熙王道:“我有话跟你说……”   小唐深深看他一会儿,以他跟赵永慕的交情,纵然他一个字也不说,熙王也该明白他心中是何想法,然而方才在殿上,他仍旧站在了肃王跟太子一面。   小唐忽然想到怀真曾言:觉着……殿下仿佛对我有些敌意似的。   当时他委实“色”迷心窍,竟全然没留意这个,或者是不敢去留意罢了,以怀真那样谨慎的性子,若不是察觉了异样,怎么会贸然说出这种话来?   只怕怀真也怕他惊心,所以才委婉带笑地说来,可笑他果然没当回事儿。   小唐凝视熙王,忽然问道:“你为何要这样对那丫头?”   赵永慕闻言,脸色微微变了,却道:“你说什么?我……我是迫不得已的,你难道不明白?何况父皇不肯开战,这是人尽皆知的事。”   小唐道:“你素日虽然惧怕肃王跟太子,但你知道我死也不肯那丫头去和亲,你岂有不懂之理?皇上虽然不想开战,但只要你站出来说一句,再加上我、郭大人跟应大人,未必不成,你却为何如此?”   赵永慕听了这话,便道:“你这却又是何必,郭建仪曾向怀真求亲,又跟应公府有亲,应兰风爱女心切,都可以说,你苦苦如此,又算什么?”   小唐心中一震,便后退一步,望着熙王双眼,道:“这样说来,你……方才当真是故意而为?”   赵永慕眉头微蹙,自知失言,便道:“并不是!我只是觉着……你未免对她关心太过了,你自己并未察觉么?方才在朝上……只是想顺着父皇的意思罢了,与其他无关。”   小唐盯了他半晌,微微摇了摇头,后退一步,才说道:“我忽然……有些看不透你了。”当下不再言语,袖子一拂,转身飞快下了台阶,自去了。   熙王想叫住他,小唐已经去的远了,熙王凝望他的背影,半晌,用力一甩大袖,深深皱眉,叹了口气。   却说这一日,便是沙罗国使者启程之日,本来若是和亲的话,通常都是从皇族宗室之中选择,若是从世家贵族之中选,多半要认做义女,再冠以公主郡主等称,假借皇族中人,也体面堂皇些,然而因沙罗使者此番要的是应公府的小姐,因此便省去了这繁文缛节。   是日,应公府内忙成一团,早早地便给应玉妆点好了,大红的盖头遮住,眼看启程之时已到,便拜别父母,扶着出门,又在门口向着皇城方向拜过君父。   小唐此刻也便在场,见两个丫鬟扶着一身喜服的应玉,因盖着头,那样娇袅的身段,看来竟似有几分眼熟,只当自己又痴念入魔罢了,当下转开头去。   于是便先上轿,往城外而行,出城之后,贵人下轿,换乘车马。   小唐驻马等候,无意看了一眼,却见轿子里探出一只纤纤玉手,在丫鬟的手上一搭,那人已略躬身出来了。   小唐只看一眼,便毛骨悚然,忙定神又瞧去,却见指若葱根,莹白似玉。   依稀记得,曾几何时,在某夜灯影之下,他也大胆握过,那种温润生香,柔若无骨的感觉,仍旧清晰,想起来不免心跳。   小唐紧紧盯着那道人影,却见丫鬟们扶着,便登了车,车厢门关上,队伍重又启程。   此刻,那沙罗国的使者打马过来,笑道:“唐大人,这一趟又是有劳你了。”   小唐转头对上他的双眼,淡淡一笑道:“哪里,只要两国交好,这点辛苦又怕什么。”当下一挥手,车驾往前又行。   沙罗国的使者缠着小唐,又说了会儿话,才便离开。   小唐回头看了一眼,便把向来跟着自己的一个小厮叫来,低低吩咐了几句,那小厮点头,领命上马,竟是往城内而去!   如此行了半个多时辰,车驾已经走十几里路,那沙罗国的使者因嫌劳累,便也进了马车内自睡去了。   小唐扫了一眼左右,不动声色中便放慢了马儿,不多时,马儿便到了贵人车驾旁边。   小唐翻身下马,有随从上来把马儿牵住,小唐走到车驾旁边,也并不叫停,只轻轻跃上,打开车厢门便入内。   里头仍有两个丫鬟在,见他忽然进来,都各自吃惊,小唐淡淡道:“我有话同贵人说,你们且退到外面。”丫鬟们不敢违抗,果然便相继出了车厢。   车厢门复又关上,小唐静静凝视坐在对面那人,却见她的头上仍是蒙着红帕子,浑身红衣如火,宽大的衣袖底下,露出几根纤纤手指,玉白衬着大红,格外醒目。   大概是方才听见了他说话,此刻又偏听不见他出声,那手指似乎有些不安,就暗暗抓了抓喜袍。   小唐徐徐地出了口气,双眸微闭,终于道:“不用怕,知道是你。”   眼睁睁地,那一身喜袍的人抖了抖,却仍是不发一声。   小唐咽了口气,喉头动了动,终于唤道:“怀真。”   眼前的人已经撑不住似的,红盖头上的流苏簌簌发抖,却仍是默然,小唐忍无可忍,跪地上前,用手抓住那喜帕,用力一扯,已经将它拽了下来。   红盖头如一片绯红云朵似的,被他生生扯下,露出底下他再熟悉不过的玉容来,因为太过惊慌,脸色如雪,如点漆的双眸中略有惊慌之色,只是四目相对之后,很快地却又恢复平静。   小唐见自己的猜想果然没错,便一定神,道:“你,为何要这么做?”   怀真将头转开,淡淡说道:“当初沙罗国求的本就是我,我在这里又有何不可。”   小唐喝道:“胡闹,你跟凌绝已经被皇上赐婚!哪里轮到你和亲!”   怀真仍是不看他,斜斜地只望着旁侧,道:“这不过是唐叔叔的诡计罢了,你心中自也知道。”   小唐被她一句堵住,又气又笑,道:“且不说你偷梁换柱,若是皇上发怒,可会如何?何况,这岂是什么好玩儿的差使?需要争着去的?”   怀真握住双手,说道:“我已经留了两封信给小表舅,他会替我呈给皇上跟平靖夫人,已经写明了个中原委,纵然皇上震怒,也不至于昏聩到要祸及应家,毕竟应家也还有个女孩儿要去沙罗和亲呢,原本是好事,自然不必闹得不成体统。”   小唐见她冷冷静静如此说,便气得笑出来,道:“你还知道什么叫做体统?好,纵然你留了后着,应家无事,你自己呢?放着大好的姻缘不要,要去沙罗做什么?你莫非也想当什么劳什子的王妃?”   怀真眼皮儿也不抬,若无其事似的道:“我听闻沙罗国香料比中国齐全,调香师也多,有心去见识见识,原本就是定了我去的,若不是唐叔叔从中插手,此事早妥当了。”   小唐目瞪口呆,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盯着看了半晌,才笑了几声,点头道:“好好,我倒是不知道,你这丫头竟有这般的胆量,这般口齿。”   怀真便道:“多谢唐叔叔夸赞。”   小唐盯着她,却慢慢地敛了笑容,道:“好了,现在,给我说实话,你究竟为什么非要去沙罗。”   怀真仍然低着头,道:“已经说了,我觉着沙罗好玩儿,奈何唐叔叔不成全,就只有自己来了。”   小唐猛地倾身,蓦地便到了她跟前儿,怀真吓得一惊,便抬起头来。   此刻两人之间相差只有咫尺,衣带几乎都重叠在一块儿,面面相觑,呼吸可闻。   小唐望着怀真,似要看进她的眼里去,又仿佛欲从她双眸之中看出实情来似的。   他离的委实太近了些,怀真无法跟他对视,便又欲低头,不料小唐抬手,便捏住了她的下颌,偏将她的脸儿一抬,端详着说道:“成全?我不是已经成全了你跟凌绝么?你究竟……还有什么不满的?”   怀真无法低头,又无法转开视线,只好对上他的双眸,听了这话,便慢慢地说道:“唐叔叔下次成全人之前,可否先问一问,人家是不是想要你成全?”   小唐本来满腹愤懑,忽然听怀真如此说,微微一怔,却又见眼前这双眸子里竟浮出淡淡地一层泪雾似的。   小唐心中震动,仔仔细细打量着怀真的神情,怀真却已经闭上眼睛,不去看他,只有泪滴从眼角沁出,极快地滑没。   这刹那间,他的心底仿佛有一丝火星窜出,如一丝渺茫的希望,又不敢当真。喉头干涩起来,偏偏离得如此近,她身上的香气幽幽袭来,仿佛又在引他入魔。   半晌,小唐忙定住心神,问道:“为何你……说的仿佛不情愿嫁给凌状元,但是那夜……”   怀真听到这里,用力将手一推,拼命把他的手推开,叫道:“那夜如何?”   小唐深锁眉头,见她满面怒容,又恨又气地看着自己,心中忽然闪念,——当夜,他转身离开之时,依稀仿佛听到院内零碎的声音,隐隐似说:若……赐婚,除非我死……   只是当时他眼见那样的情景,已经是散了魂魄般,竟并没留意,纵然只言片语入耳,只当两人是卿卿我我之言罢了。   小唐暗吸一口冷气,试着问道:“怀真,你……心里并不喜欢凌绝?”   怀真听了这句,泪便情不自禁涌了出来,道:“这关你什么事?用你多问?如今我只去沙罗,其他的一概不管。”   连日来,小唐心中如阴霾密布,此一刻,才方见了几分天光,那股怒意也不知不觉退散了,便缓和了几分声气儿,道:“傻孩子,你有话只在心里,我如何知道你的心思?”   怀真赌气道:“何须你知道。”   小唐叹了口气,抬手在她腰间一揽,怀真一惊,小唐道:“你过来。”   怀真不知所以,身不由己被他这样带着到了窗户边儿上,小唐把窗户打开一道缝隙,道:“你仔细看。”   怀真看一眼他,虽然不懂,却仍是细看出去,只见外头都是送亲的队伍,并没有什么异样,不由很是疑惑。   但既然小唐叫她细看,那必然是有缘故的,于是怀真又定睛看了片刻,忽然之间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顿时惊道:“怎么扬烈将军也在?”   怀真往外看着的当儿,小唐却只是看着她,却见她此番盛装,就如一个待嫁新娘子一般,又因她从未穿过这般的艳红之色,更加美貌不可方物,除了年纪仍是略小,令人叹息。   此刻小唐的手本揽在她的腰间,只觉纤腰不盈一握,此刻却可以正大光明地抱着,因此也并未松手,听了怀真说话,才又回神。   小唐一笑,便索性凑近她耳畔,低低说道:“你可看出来了?不止是扬烈将军……”   暖暖润润的气息喷到她的耳畔,那低低悄悄的声音,也像是从耳中钻入进去……怀真本心无旁骛,此刻却不由地有些不自在,脸上飞快地起了一层薄红。   小唐垂眸望着她,便道:“如今你可明白了,这并非什么简单的和亲。所以我无论如何,不能让你去。”   怀真本心神一动,听了这话,却又慌张起来,道:“不,我不要回去。”   小唐眯起眼睛,便道:“难不成,同凌绝成亲,比去沙罗更让你不喜?”   怀真已顾不上跟他犟嘴,忙点点头,急急切切道:“唐叔叔,我什么也不怕……只要别叫我回去,我不要嫁给凌绝,我宁可死!”   小唐听了这话,心头的花儿且都开了,千朵万朵,春光中翩然摇曳似的,竟也顾不得计较其他,便露出笑容,道:“这是为何?你们才子佳人,青春正好的……”   怀真一怔,旋即瞧出他有戏弄之意,便又扭开头去。   小唐压着心底那股喜悦,轻轻咳嗽了声,才又叹道:“你不肯说也就罢了,只不过,我是绝不能叫你去冒险的。”   小唐说到这里,拧眉沉思了片刻,又道:“怀真,你且听话……”   怀真见他仿佛十分坚决,便又叫道:“不,我不回去!”说话间,便又往后直退回去,竭力避开他似的。   小唐微皱双眉,复上前,瞧出她是真个儿恐惧,心中不免爱怜交加,便道:“到底是怎么了,何至于怕的这个样子?”   怀真看他一眼,又垂下头去,半晌,才低低地说道:“我若去沙罗,最坏也只我一个人死罢了,我若嫁给凌绝,只怕会害了所有人。”说着,便忍不住滴下泪来。   原来自从知道了皇上赐婚,怀真本打算一死了之的,横竖如今她并没其他挂念,——应佩孝顺,李霍出息,爹娘俱在,若是一切都止步于此,倒算是极好的结局。   只是万没想到,除了赐婚之外,还有个和亲,当看到应玉那个模样,不免怜惜起来,又听了应翠一番责骂,怀真自忖若是这样毫无声息地死了,倒不如临死之前做一场,横竖一来远离了凌绝,二来,若是能救了应玉,成全她跟李霍,岂不是白赚了的?   且说小唐听了这句话,心中又是震动,便道:“这话……从何说起?”   怀真却摇头,只是不说,小唐正欲再问,忽然听外头有人道:“大人,人已经在路上了,郭侍郎亲自前来。”   怀真听到“郭侍郎”三字,料到不好,便惊看小唐,狐疑问道:“唐叔叔,你做了什么?”   小唐只好暂时压下心中疑惑,道:“我叫郭建仪带你回去。”   怀真睁大眼睛,寒凉彻骨道,一时无法出声,小唐尽量温声说道:“你乖些,他们即刻便来了,趁人没有发觉之前,把这身衣裳脱下来罢了。”   怀真见他早已经安排好了人,又听到是郭建仪来到,既然小唐早发现她李代桃僵,只怕应玉也跑不了。   怀真心中顿时绝望,便哭道:“不!我不要回去,唐叔叔别送我回去!”   小唐心中百转千回,见她闹得厉害,便将她抱过来,死死拥在怀中,低声喝道:“怀真,这件事且听我的,不许胡闹了,给人听见了,我也要担干系的。”   怀真闻听,便不再嚷闹,只仍想要挣开,又落泪道:“你、你若是送我回去,我恨你一辈子!”   小唐握住她的手,已将她困在怀中,听了这话,目光几番闪烁。   怀真见他不言语了,忙又道:“唐叔叔,求你了……”   小唐张了张口,却忽然慢慢低下头,在怀真额头亲了口,这动作十分温柔,怀真一愣,竟忘了说话。   车厢内一时安静下来,此时目光相对,小唐轻轻地摸过怀真的脸颊,柔声道:“你当我……舍得离了你么?”几番迟疑,终究又慢慢地亲了下去。   怀真愣愣的,觉得他的唇压了下来,吓得闭上眼睛,只是并没有意想中如上次一般的狂暴,反似蜻蜓点水一般,温温热热柔柔软软地碰了一下,此后便再没动作,怀真不由慢慢地睁开眼睛,却见小唐双眸如星,洞察明澈,却又柔和温润,仿佛能透过双眸,看到她心底里去,怀真一时也忘了惧怕,只喃喃叫了声:“唐叔叔?”      ☆、第 141 章   只因先前误认为怀真心系凌绝,小唐黯然失魂,万念俱灰,又想既然成全了他二人,从此怀真自得喜乐,倒也合了他先前曾有过的念头,——他曾发誓护她一生,如今把她给了她所爱之人,倒也不负。   只是难免自失罢了。此番出使,因自忖危险重重,更胜上次,临行之前,本极想要去跟怀真见上一面,然而想到见面徒增心里忧闷,于是仍是狠心不见。   倒是没有想到,这个丫头暗地里瞒着众人,竟作出这般惊世骇俗的举止来,如今当面儿,还说了许多孩子气的话,倒让他又是震惊,又觉好笑,然而窥知她是因为惧怕嫁给凌绝而选择此路,最终小唐心中,却又深深地欢喜起来,对眼前之人亦愈生怜爱。   倘若不是因为他将要临行,生死未卜,倘若不是因她已蒙赐婚,或者……倘若不是因她年纪尚小,此时此刻,真不知他将会做出什么来。   然而因知道了她的心迹,又偏偏临行在即,从此山重水复,再相见何年何期?于是竟无法按捺,才做轻轻一吻。   虽是温柔动作,但无限的满腹欢喜,柔情深意,却尽都在这蜻蜓点水般的一吻之中了。   小唐听怀真一声唤,微微迟疑间,怀真已经省悟过来,忙抬手遮住脸,转头避开了他。   车驾行进的声音复又涌入,嘈嘈杂杂,像是压在心上。   小唐深知这不是造次的地方,一时闭了闭眼,才道:“你且好生回去……纵然是,已经赐婚,但你年纪尚小,就算是成亲,也需你及笄之后……”   怀真闻言摇头,自诩已经被赐婚,只怕今生难免又跟凌绝牵扯在一块儿,迟早晚不免,又何差这三五年呢?   小唐见她满眼泪水的模样,索性将她抱入怀中,只觉她身躯单薄娇小,因为害怕而轻轻发抖,小唐十分心疼,便在她背上慢慢抚了两下,想叫她镇定下来,口中便道:“怀真,你本是个再精灵懂事不过的孩子,纵然你不想跟凌绝成亲,可你可曾想过,当初应大人为了你,在金殿上跪求皇上,差些儿伤了自己,倘若你不告而别,他该是何等伤心?”   怀真抖了抖,无声地坠下泪来。   怀真虽未出声,小唐却已懂得她的心意,又道:“虽然你说……怕连累众人才选择一人孤行,只不过你却想不到,倘若父母失去了所爱的儿女,难道会平安无事,和乐而生?你是一片孝心才想如此,又何尝不知道他们也是一片爱女之心,宁死也不肯舍你?你父亲素来最爱你,只怕知道实情,必然痛心疾首,后果不堪设想。”   怀真闻言,便把头埋进小唐怀中,忍不住呜咽着哭了起来:她原来只想,去了自个儿这个祸根,又交代了应佩好生照顾爹娘,便算是尽了今生所能了,然而心中又怎能全然舍弃了应兰风跟李贤淑?只压抑罢了。此刻听了小唐的话,便哭了起来。   小唐见她已经明白了,便又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心里也是略有些酸楚,便道:“好孩子,不必哭了,快些把这身衣裳换了。”   怀真哭了会子,抬头看小唐道:“那玉儿姐姐呢?”   小唐抬手,将她面上的泪轻轻拭去,道:“待会儿她就来了,你乖一些。”   怀真想到终究不能两全,又哭起来,小唐见她只是垂泪,便叹了声,伸手去她腰间,便去解她的腰封。   怀真懵懂中察觉,吓了一跳,这才忙停了哭,按住小唐的手道:“唐叔叔,我、我自己来。”   小唐这才笑说:“不怕,你自管哭就是了,我伺候你更衣。”   怀真眼中尚且含泪,脸颊上却微微地红了,便低下头,喃喃道:“怎么竟这样没有正经……”手按在腰间,又且犹豫,终于道:“唐叔叔,你且转身……”   小唐闻言,叹道:“哭的这样儿,还以为你什么都不顾了呢,罢了。”终于微微侧身过去,不去看她。   怀真睫毛微微抖动,静了片刻,没有其他法子,便慢慢地把那身大红的喜袍脱了下来,只穿着红色的中衣。   小唐把旁边宫女的衣裳往后一推,怀真抓了过去,鼻子一酸,终于又慢慢地换上了。   正穿好了,小唐忽地听到外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微微打开车窗看了眼,见车后来了一匹马,马上之人正是郭建仪,身边儿一辆马车。   郭建仪正也望着这处的马车,同小唐目光相对,便使了个颜色。   小唐知道是郭建仪带着应玉来了,又情知分别在即,便回头看向怀真,待要再叮嘱两句,但心中万语千言,一时哪里说得完?于是仍半跪向前,将她猛地抱入怀中,这一刻,想要放手,竟是千难万难。   隔了会子,听到车厢外一声咳嗽。   小唐深吸一口气,扬声道:“请带进来。”说话间,便放开怀真,盯着她的双眼,道:“从此之后……便相隔万里,你……务必要好生珍重,切勿叫我身在异国,也不安心。”说着,听到有人已经上了马车,小唐把心一横,捧着她的脸,便又吻在唇上,此一刻,才又似上回中了药之后似的……动作里又急切,又且带几分狂意。   然而毕竟转瞬即逝,在车厢门陡然被打开的瞬间,小唐堪堪好便放开了怀真。   怀真迷迷糊糊,身不由己看过去时候,却见车厢外进来两个宫女打扮之人,先前那位,头上却戴着一顶蒙着白纱的毡笠,进来之后便摘下来,露出底下一张脸,果然是应玉。   应玉一见怀真,便扑过来,死死抱住,还未出声,泪先坠下,因含泪带咽道:“你这个傻孩子,我当你是有什么神通可以瞒天过海,却没想到你竟用这样的法子,你竟是要我怎么样?倘若你替我去了,我此刻不知,以后也必然知道,你当我会安心?”   怀真不由也哭道:“都是因我害得,不然姐姐也不必去和亲了。”   应玉道:“你本是伶俐人,就是未免太仁善了些,你自知道我喜欢李家哥哥,爹娘先前不许我嫁,我已经打定必死之心,跟他们熬罢了,他们既然执意不肯,如今和亲不和亲的,又有什么相差?先前因你知道我的心事,还特意提点了我那许多话,你待我如此,别人纵然糊涂乱说话,我心里难道不知道你的好?你如今替我这样,我若真自得其乐眼见如此,那算个什么没心肝的人了?”   两个人说到这里,外间郭建仪又是咳嗽了声,小唐知道时间不早,正要催她们分开。忽然跟随应玉一块儿来的那人道:“姑娘,不如让我代替玉姑娘去沙罗国。”   原来这人竟是秀儿,先前怀真曾命秀儿帮着应玉离府,秀儿从来只听她的,纵然知道此事不妥,却也全心应了而已。   应玉怀真听了,应玉便道:“使不得,该是我应的,不必连累他人,何况这件事干系太大,不可造次。”   怀真尚未开口,忽然小唐道:“这丫头倒也仁义,不如留下,随着伺候到沙罗罢。”   怀真不免有些意外,就看秀儿,秀儿听了小唐的话,微微一愣之际,便忙上前,双膝跪下,向着怀真磕了个头,道:“我的命是姑娘保的,姑娘又从来当我是个人,从未亏待半分,就算是刀山火海我也肯去,只恨不能给姑娘做些好事,如今姑娘不舍得玉姑娘,有我陪着,就当是姑娘陪着身边儿罢了。”   秀儿说着,又抬起头来,道:“从此我离开了,以后不管人在哪里,但凡我活着的一日,便日日给姑娘祈祷安好。”   怀真含泪将她扶起来,端详了会子,忍不住又抱在一块儿。   小唐看着这丫头十分懂事,便点了点头,少不得把怀真拉过来,将毡笠拿起来,叫她戴了,便抱住出了车驾。   怀真心里难过,却只忍着哽咽。郭建仪把马车停在身后路边,自己骑马,正随车驾而行,小唐跃下车驾,把怀真递给他。   郭建仪忙抱住,小唐却一把拉住郭建仪的袖子,抬头看着他。   目光相对,郭建仪只当他不放心,便道:“唐大人放心,我管保今日的事无人知晓。”   小唐却仍是看着他,郭建仪心头一动,却听小唐道:“我这一去,怀真便交给你照料了,三年之后,我若不回来……任凭你,若是我能回来……”   说到这里,便看向怀真,终于撒了手,狠心道:“去罢!”   郭建仪垂眸看了他片刻,终于一点头,拥着怀真调转马头,往来路而去。   小唐站在原地,蓦地跟着奔前一步,却又死死地刹住脚,仍看着那边儿,却见郭建仪怀中那人,转头看来,白纱飘舞,露出底下一张面孔,若隐若现,唯有双眸如星,如隔在云端似的。   郭建仪将怀真送到路边的马车中,怀真摘了斗笠,扑到车窗边上,探头往外看,却见送亲的队伍迤逦远去,因为人众太多,小唐的身影已经模糊不清了。   马车缓缓地往回而行,却并不回城,岔路口拐弯,走不多时,便到了一座寺庙前。   原来,怀真早前天就跟应老太君和李贤淑说了,今儿要出城到卧佛寺,给应玉祈福请愿,两人也都答应了,然而她却趁机叫应玉扮作自己的模样,又叫秀儿陪着,竟偷梁换柱地瞒过众人。   不料因小唐窥破端倪,便派亲随立刻去找郭建仪,小唐自知道郭建仪是个最停当妥帖的人,只要对他一说,他自然明白如何做。   果然郭建仪立刻知道,打马出来,即刻便到了玉佛寺,彼时应玉虽逃出生天,可因担心和亲之事,正在跟秀儿说起,却不知怀真竟用了什么法子瞒过那许多人。   正好郭建仪来到,匆匆一说,应玉魂飞魄散,才知道怀真是以自己替了她,当下大哭,郭建仪便送了两人上车,一径赶上和亲车驾。   如今总算是换回了正主儿,郭建仪便仍把车送到卧佛寺应个卯,以免再生枝节之意。   怀真在车内,本有些浑浑噩噩,忽地听见一声钟响,悠然轰动,余音绵绵,顿时便醒了过来,慢慢地撩起帘子往外看,却见古刹寂静,就在眼前。   正好郭建仪下马,一抬头,见怀真已经出了车厢,郭建仪忙过来扶住她,将她抱下车辕。   郭建仪从小唐那里知道实情,本满心焦灼微恼,还想着要说她两句,然而见怀真双眼红红地,满腹的话,居然也不肯出口了。   两个人便进了寺内,到了大殿,怀真看着那神佛寂然,无悲无喜的模样,忽然对郭建仪道:“小表舅,你先前曾说过……我跟凌绝大概是前世的冤孽的话……”   郭建仪见她主动开口,便一点头。   怀真道:“倘若,真的是如你所说一般……我跟他,真的是前世冤孽呢?我且记得……他曾伤我害我,甚至祸及家人,种种件件,难以忘怀,小表舅,你说我该如何处置?”   郭建仪皱起双眉,此刻佛前,当然不会轻易觉着怀真只是说顽话而已,一时心中惊疑非常,半晌才道:“怎么……会有这些说法?”   怀真对上那大佛似能洞悉一切的眉眼,道:“我也知道此事古怪荒唐,但却又千真万确。”   郭建仪低头思忖:原来这世间之大,无奇不有,他近来掌管户部,也更知道不少离奇之事,譬如前些日子在某县某村,有个才五六岁的孩童死而复活,醒来之后,竟谁也不认得了,只说自己是个已经嫁过人生了儿女的妇人,且把那妇人的来历,姓名,居处等一五一十,说的十分真切,有那些好事的人按照她所说的地方细细一打听,果真是有这样一个妇人,只是在几天前失足跌死了,儿女正举哀呢。于是坊间颇有“借尸还魂”的说法。   郭建仪细看怀真,心中滋味难明,乍然听了这话,却也不知从何劝谏才好。忽然想到小唐临去所说,便道:“怀真,暂且不必自苦,来日方长,慢慢地再想法子就是了。”   怀真回头看他一眼,点了点头道:“多谢小表舅,今儿又替我担了这大干系。”   郭建仪点了点头,才要劝她回府,怀真已经迈步进了大殿,便在那救苦救难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面前跪了,双手合什,垂首低眉地拜了起来。   郭建仪在旁看了片刻,心中一动,便从怀中掏出那两封信来,走到香烛之侧,将信燃了,火焰舞动,顷刻间便吞了一切。   半晌,怀真拜完了佛,郭建仪陪着她出来,见她神色平静,便道:“方才许了什么愿?”   怀真闻言一笑,并不回答,于是回到车上,见应玉先前曾穿的自个儿的衣裳仍在,便脱下丫鬟服,仍换了,才整理妥当,忽然听见外头马蹄声响,直到车边。      ☆、第 142 章   怀真正上了车,自换好衣裳,整肃妆容。外头郭建仪翻身上马,准备送她回府。   忽然骑马来了一人,竟是应公府的小厮,迎上郭建仪便下马行礼,道:“是府里头二爷叫小的来看看,问姑娘怎么还没回去?不想舅爷也在此。”   郭建仪笑道:“我因有事出城,正好儿遇见,你自先回府报二爷,只说立刻就回。”那小厮起身,自先回府去了。   当下便才回城而去,方进城门,忽见有一队人马遥遥而来,当前一人,骑着高头大马,一身亲卫武服,十足英武,只是容貌偏阴柔冷峻些,正是凌景深。   两方遇见,凌景深向着郭建仪拱手作揖,道:“郭侍郎从哪里来?”   郭建仪打马上前,道:“原来是凌大人,方才去城外有些小事。”   凌景深便看那辆马车,问道:“里面是?”   郭建仪一笑,道:“是怀真,今儿她去卧佛寺烧香,正好遇见。”   凌景深闻言,便也才破冰似的微微一笑,声音略温和了几分,道:“原来如此,只是出城的话,很该多带几个人才是。”   怀真在内听了景深的声音,不便做声,幸好郭建仪同他寒暄几句之后,景深便自去了。这才又回了府。   是夜,凌景深自回了府中,见过了凌夫人跟林明慧,便去探望凌绝。   自从那次琼林宴后,凌绝便仍是一如既往,不苟言笑,也绝口不提那日之事,凌景深知道他年纪虽小,自有主张,且此事又涉及男女之情,生怕惹他不喜,因此亦不敢贸然相问,也不肯提起那夜凌绝醉中呓语。   不料前些日子,凌绝回府之后,不知何故,竟在书房内很发了一顿脾气,摔了个青瓷茶盅不说,又赶走了一个丫头。   凌绝从小极少有大动肝火的时候,有时候纵然怒极,面上也并不十分显露,若有丫头不留神冒犯了他,最多只冷看一眼,或者吩咐底下,不许再叫她在跟前儿便是。   这一次如此反常,凌景深本以为是那丫头粗手粗脚地惹怒了他,不料细细审问,却并不是,景深亲自问他,凌绝也不回答,再多问两句,凌绝只是冷笑道:“我的心,也是白使了。”   景深一惊,窥他的神色,却并不像是怒极,反而略带一丝悲意似的,只仍是隐忍不说罢了。   后来景深问起,才知道凌绝先前是从应公府回来的,跟随的小厮说应二爷十分殷勤,留茶留饭,又一块儿书房内说了许久的话,听来不似是个有什么坏处的,因此景深心中纳闷。   如此又过几日,凌绝面上始终淡淡地,虽看来是如先前一个模样,但凌景深却知道,他心里只怕是存着事,且不是一件好事。   谁知出了沙罗国这件事,成帝竟然赐婚了,景深因为知道凌绝心中的人是怀真,便很替他高兴,自觉这回怕是如愿以偿了,只不过看凌绝的时候,却见他并非满面喜色,反倒是一种更说不出的神情。   至于家中,对于成帝赐婚,林明慧却是有些不太喜欢的,只因昔日因小唐的事,跟怀真很有些内情难说,待相见了,面上只怕过不去……然而又一想,倘若是做了妯娌,两个人自然便是一条心了,昔日的种种不过一笑了之罢了。   而对于凌夫人而言,皇帝赐婚自然是大为体面光耀之事,只不过凌夫人心中也自听闻了琼林宴之事,那些跟她交好的诰命夫人们,闲话之时每每提及,都说当夜皇帝很想要为凌绝尚公主的,只是凌绝竟一口拒绝了,反才求了应家的女孩儿。   凌夫人虽然认得怀真,知她品貌非俗,加上应兰风又且朝中当红……但到底是比不得公主体面,怎奈是凌绝自个儿看中的人物,她素来以凌绝为紧要,倒是也不好说什么了。   且说凌景深进了书房,见凌绝正在伏案不知看着什么,他便在门扇上叩了一下,凌绝听了,便抬头看来,道:“哥哥回来了。”   景深走到跟前儿,便笑道:“状元也得了,翰林院也进了,怎么还是这样勤勉?”   凌绝道:“哥哥别只玩笑,读书进益,乃是一辈子的事儿,跟别的有何相干,何况学海无涯,多看些书,也多懂些不懂的道理,知些自己不知之事,不至于见识窄浅,言语无味。”   凌景深笑了两声,道:“好好,可知我一天不听你训我,可浑身都不自在呢。是了,你既读了这许多书,那可懂得‘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道理?”   凌绝一怔,这才转头又看向凌景深,皱眉问道:“哥哥要说什么?”   景深对上他清明若许的双眸,才问道:“前儿皇上赐婚,怎么我瞧你的神情,也不像是格外高兴似的,莫非那应家小姐不如你的意么?”   凌绝闻言,便垂了双眸,半晌才道:“不,我很喜欢怀真妹妹。”   景深挑眉,却是想不到凌绝竟如此直截了当便承认了,因问:“既然是这样,那为何反而见你近来只是郁郁寡欢,大有心事似的?”   凌绝抬头看向凌景深,似乎没想到他竟看出来了,只是却并未出声,转开头去思忖片刻,方才又说道:“只是她并不喜欢我罢了。”   凌景深闻言,先是一愣,然后哈哈笑了起来,道:“那个丫头不喜欢你?可是她没眼光,也或许是她年纪太小,尚不懂得你的好儿呢。”   景深笑了一会儿,见凌绝神情越发有些沉郁似的,便咳嗽两声,敛了笑容,正色又道:“我先前见怀真那个丫头,性子本有些古怪,跟别的女孩子们不同,只不过,如今你们已经蒙了皇上赐婚,将来她少不得还是得嫁给你的,又何必想什么喜不喜欢,等她成了你的人,一生自也只有你,难道还会喜欢别人不成?何况女子水性,只要你尽心哄一哄,未必不会回心转意、再对你认真动心的。”   凌绝听了这一番话,前半段还好,后面的……自觉有些闻所未闻,听景深说完,便道:“哄一哄?”   凌景深点头道:“我瞧怀真的性子有些冷清,偏你也是个冷清的,两个人之间,冰山似的相处又如何得了?你很不必怕,如今你的年纪且也小,何况素来你又不沾染男女之事,竟是对这些情形一点儿也不懂,故而不知道该如何对待女孩儿,假以时日,你自然就懂了……也不愁她不深爱你。”   凌绝不由微微心动,毫无表情的面上才流露一丝隐隐地喜色,便也不顾想别的,只问道:“哥哥你说的可是真的?那你教一教我,该怎么对她才好?”   平日里,凌绝虽则年轻,但见识非常,自有主张,从不曾主动请教过凌景深什么,如今景深见他“不耻下问”,几乎要笑出来,怔了半晌,忍着笑道:“这哪里是只言片语能说明白的……以后大不了同你慢慢说罢了,只是我看你如今的情形,第一是不可操之过急,既然有了皇上赐婚,你又是应侍郎的得意弟子,近水楼台的,又有谁比得上你?”   凌绝便又含笑着点了点头,双眸明亮,神情半羞半是认真,竟乖觉的如同学堂上听课一般。   景深本正觉着好笑,忽地看到凌绝如此情形,那心蓦地跳了一下,知道凌绝是动了真心了。景深从来于男女之事间游刃有余,论起真心……却是一个“不可说”,偏偏亲弟弟是个十足的生手,又且动了真心,将来此事成便罢了,若是不成……那又该如何了局?   这念想在景深心中一闪而过,却又慢慢压下,口中只又安抚了凌绝几句,叫他保重身子,早些安歇,这回凌绝却都答应了,比平日更显听话。   景深这才离开凌绝书房,便慢慢地回了屋,丫鬟接了,伺候了洗漱,便退了。   景深进了里屋,见林明慧正坐在床边,见他回来,便撅着嘴道:“怎么才回来?倒是有些什么呢,只说不完。”   凌景深也不做声,只走到跟前儿,从怀中掏出一包东西,便放在林明慧手中。   明慧打开一看,原来是新鲜的蜜渍酸梅,十分喜悦,便拈了一枚吃了,道:“你也不说,我还以为你忘了。”   景深摸摸她的头,道:“怎会忘了呢?只是……酸儿辣女,这次怕是要生个小子的。”   明慧吃了一颗酸梅,心中那股郁闷之意才压了几分,听了这话,便抿嘴笑起来,道:“爹也是这么说的,说要给他添个外孙呢!”   景深见她嘴边还沾着些糖渍,便凑过去,一点一点吃了。   明慧察觉他似有意,便将他推开,咳嗽道:“这时侯不成。”   景深叹了口气,便将她环抱住,明慧低头看他,吃吃笑了几声,又拿了一枚酸梅,便送到景深嘴边。景深张口含了,顿觉那酸意自舌尖散开,满口满头的都是酸苦,他向来吃不了酸,顿时皱紧眉头,道:“好难吃。”   明慧大笑起来,道:“快吃了,不许吐出来。”景深无奈,只得含了,果然便慢慢吃了。   又过了数日,这一天,怀真自在屋内看书,忽然吉祥跑来,道:“姑娘,锦宁侯府的凌夫人来了,老太君请你过去说话呢。”   怀真听说是凌夫人,有心不去,略想了会儿,这一次不见,下一次却也是免不了。   于是稍微收拾,随着吉祥往老太君房中来,走到半路,忽然见应蕊匆匆地从前面路过,有些避着人似的,只斜入一条小径,往花园内去了。   怀真看了一眼,不以为意,便到了老太君房中,跟凌夫人见过。   凌夫人满面堆笑,忙叫起来,仔仔细细端详着,着实夸奖了一番。   应老太君笑道:“不是我倚老卖老的自夸,我这曾孙女儿,打小便是可人疼的……人人见了都称赞她,本来我还发愁,这样的好孩子,可要找个什么样儿的出色人物才能配得上呢,到底是皇上明鉴千里,果然竟选中了你们家的,当初我做寿的时候,小凌那孩子我也见过,一看就爱上了,只想不到有朝一日会是我们家的姑爷。”说着,凌夫人跟在场众人也都笑了。   凌夫人也笑着说道:“老太君说的很是,小绝跟怀真他们两个,站在一块儿比一比,可不正是菩萨跟前儿的金童玉女么?真真儿是再好不过的天作之合,多亏了皇上慧眼通透,点了这鸳鸯谱,竟不用我们再操一点儿心了。他们打小又是认得的,合该缘分。”   怀真听着这些言语,只当自己是泥胎木塑,儿那些言语,则是风声过耳罢了。   如此坐了半晌,忽然听应老太君问道:“是了,怎么也不见你家媳妇也过来转转呢?”   凌夫人才眉开眼笑地又道:“她近来有了身孕,每每倦怠不爱动,因此没有叫她过来给老太君请安。”   应老太君喜道:“大好事,倒是要先恭喜你了。”   怀真听到这里,心里才起了一丝波澜,不由想入非非,心道:“倘若当初林姐姐嫁给了唐叔叔,这会子大概也该有个什么喜讯了罢?果然是造化弄人……如今林姐姐成了凌家的媳妇,唐叔叔却远赴异国他乡……”   想到这里,怀真愣了愣,脑中一个闪念,蓦地记起来:在前世的此刻,小唐并没有出使沙罗。若是按照前世的时间,明年才是小唐跟林明慧成亲的时段,倘若他出使沙罗,又怎会成亲?   怀真想到这里,不由有些迷迷瞪瞪,想不通为何这一世小唐竟然去了沙罗……忽然一念至此,竟有些心惊肉跳:既然此刻的事情跟前世又是不同,却不知小唐这一去,究竟如何?   ……又想到那和亲的队伍中扬烈将军也在,只是并不曾细看是不是李霍也在。   怎奈自从李霍从军之后,一年到头竟是极少回家,更是音信短缺,上回在洢水河边,还是因为军营在侧,才赶出半个时辰飞马来见……因此,此刻竟然不知他人在何处。   怀真想到此节,便打定主意,回头要跟张珍应佩春晖等打听打听,也让他们留心,问问李霍如今何在。   应老太君跟凌夫人说了半晌,因见怀真神情很不似从前,总像是精神恍惚一般,话也越发少了,便道:“怀真丫头,近来怎么总像是缺乏精神儿?可是身上不好?”   怀真见问,忙才顺势说道:“并没有大碍,只昨儿略受了点风寒。老太君不必担心。”   应老太君点头道:“我觉着脸色有些不对呢,既然这样,就回去歇息罢,不必在这里硬撑了。”   应怀真便答应了,又向凌夫人行礼,才退了出来。   临出门,又听应老太君对凌夫人赞道:“这个孩子便是如此,很不愿长辈操心,本来身上不好,也不吭声,只默不言说地出来陪了半天。”凌夫人也满口夸赞。   怀真出了老太君房中,便往回走,因心中有事,便走的很慢,路过三房的时候,忽见李贤淑从里头出来,边走边是个低头拭泪的模样。   怀真心里诧异,便忙赶上几步,叫道:“娘。”   李贤淑见是她,便止住步子,知道她是去老太君那边会凌夫人了,便强作笑容道:“见过凌夫人了?如何这般快就出来了?”   怀真便道:“我因身上不大自在,老太君叫我回去歇着……娘,你去看过三奶奶了?她可怎么样呢?”   李贤淑听问,面上忍不住又浮现哀戚之色。怀真不免有些惊心,便忙又问。   李贤淑本来不想叫她知道,生怕吓着她,如今见她只是追问,才叹了声,忍着泪道:“叫我看……你三婶娘的情形……竟是不中用了。”      ☆、第 143 章   原来先前许源因为一心求子,寻了无数的偏方来用,然而那些方子毕竟良莠不齐,有的且同她的体质不衬,吃来吃去,未免伤身,只是自己并不知情,还以为大有效用罢了。   忽然因应玉私恋李霍之事,许源先是恨她自甘堕落,竟私自看上了商户之子,正气得半死,谁知立刻又是和亲的事儿,顿时雷霆万钧般,越发痛心彻骨,折损了精神。   所谓“病来如山倒”,这身子顿时便亏了下去,这才忍痛舍了那些偏方的药,只请了太医来精心调理,谁知到底伤了根基,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好了的。   然而正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这个当儿,竟传出了喜莺有了身孕的消息。   喜莺本是许源的心腹的丫头,因为要绊住应竹韵的心,只别叫他一意地在留芳姨娘跟些什么外头鬼混,索性才把喜莺捧为姨娘的。   起初许源也自是防备着,不管是留芳也好,喜莺也罢,只要跟应竹韵行了房事,暗中都会弄些避子汤给她们喝,留芳也罢了,喜莺因是心腹,自然懂得许源的心意,每一次不用人送,反自己熬了喝,也是叫许源放心之意罢了。   且喜莺因知道许源善妒,为免许源忌惮自己,虽得了应竹韵的喜爱,她却并无一丝娇纵妖调,更不曾恃宠而骄,反而仍克己勤勉行事,把许源伺候的很好,因此许源倒也欣慰。   不料近来,不知为何,喜莺竟怀上了,且已经是有两个月的身孕了,许源听说这消息,只觉得头目森森,浑身寒意,彻骨冰凉。   偏喜莺跪在地上,一边儿磕头请罪,一边儿求饶恕,说得委实可怜见儿的。   许源心里有气,待要发作,又有些没什么力气,只是气喘。不料应竹韵回来,正好儿见了这一幕,不免又怪许源太“拈酸吃醋”,许源一个字儿都还没说,应竹韵已先把喜莺护得紧紧的,生怕她受了半分委屈。   更是把许源气得死过去。   这样几重山似的压下来,许源的身子又是不好,顿时便更弱了几分。   且说因为应玉之事,李贤淑只怕许源心内记恨他们二房,因此向来也不大过来……近来听闻有些着实不好了,才忙过来一看,惊见许源瘦的可怜,神情委顿,早不似原本她才进府时候那个飞扬跋扈的三少奶奶了。   李贤淑一看,先掉下泪来,又怕不吉利,不免强忍着,又劝慰几句,许源神思恍惚,瞪着眼睛看了她半晌才认出来,却也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李贤淑知道不能多扰她,便起身出来,吩咐三房内的人,疾言厉色地说道:“如今三奶奶病的这样,你们一个个都打起精神来,好生伺候,别叫我看到有一点儿马虎的,若有半分偷懒怠慢,我可不饶!”   之后,又详细问过了这段时候请太医以及用药等事,正说着,就见喜莺走来,行礼道:“二奶奶。”   李贤淑看向她,见她倒是养的颇为丰腴,比先前倒是更加标致了些,便一笑,道:“你们奶奶病的那样了,倒是辛苦你还要照料她,我听说你有喜了?且多保重呢。”   喜莺听了,脸上一白,便低了头,小声道:“我也不曾想三奶奶竟病的如此了。”   李贤淑心中有气,才说了那一句,还好历练这数年,底下的便压住了,便只又安抚了几句,才去了。   怀真听李贤淑说罢三房的情形,也觉惊心,怔了半晌,便道:“这才多长的时间,好好一个人,就病的如此了?”   李贤淑出了会儿神,不知为何只觉得有些心跳,待要说什么,又咽下去,便挽住怀真的手道:“不说这些了,跟娘回屋去罢。”   怀真看着李贤淑,知道她有心事,却不愿说,心里一琢磨,便隐隐地猜到了几分。   娘儿两个手挽着手往回走,怀真心中思忖了会儿,便问道:“娘,三婶娘原本是何等刚强厉害的一个人,怎么竟会落得现在这般田地?”   李贤淑闻言,微微冷笑道:“你没瞧你三叔的为人么?他别的……论行事之类,委实是没得挑,然而就是太随性了,今儿爱这个,明儿爱那个……总是贪心不足,你三婶娘觉得正室地位不稳,本来想拼一拼,谁成想,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一时暗恼,却只摇头罢了。   怀真忽地问道:“娘,你是不是也担心爹呢?”   李贤淑没想到她是问这个,便转头看向怀真面上。   怀真慢慢说道:“先前谷二姨来了,我瞧着娘像是不喜欢她。”   素来怀真也不跟李贤淑说这件事,李贤淑只当怀真无知无觉,蓦地听她如此挑明,才知道怀真已经暗暗留意了。   李贤淑便也不再隐瞒,道:“我……只觉得她……好像是对你爹有些不一样似的,然而应该又不能,她家里再落魄,也是老太君家的亲戚,总不能是给人做妾的呢?”   怀真心中转念,略琢磨了会儿,才又说道:“谷二姨那样的出身人品,自然是不会给人做妾了。”   李贤淑听了这话,又看怀真,打量了一会子,才惊问:“怀真,你的意思……”   怀真见吉祥跟如意两个在前面自在说话,便也看向李贤淑,又道:“娘,爹如今官儿越做越大,不知多少人盯着你呢,爹虽然跟三叔不一样,却也难保其他人挑唆使坏之类的,这个当口,娘可要更加留意,不出什么纰漏才好,也别叫那起子小人抓到什么把柄。”   娘俩四目相对,李贤淑便把怀真抱入怀中,道:“娘知道了……你这丫头,难为你竟想到这许多……”   李贤淑虽然心中自有隐忧,然而见怀真如此懂事,心里也自是宽慰,悲喜交加,差些儿也落下泪来。   又过半月,应夫人便叫了李贤淑过去,对她说道:“我看着三奶奶的情形,怎么像是大不好了,不如,暂且准备准备后事……也算是冲一冲罢了。”   李贤淑闻言,不免有些“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便红了眼眶,只答应了,回头叫人悄悄地办理而已。   且说这一日,应兰风下朝回府,忽然有人说爵爷叫他去书房。   应兰风便换了衣裳,去见父亲应修,行礼过后,应修便问了几句在朝廷上的事儿,又问他近来办事之类,应兰风一一作答。   末了,应修说道:“外头都赞你为官勤勉,皇上又器重,且须记得越发要兢兢业业,尽忠体国呢?”   应兰风只答应着,应修便回身,自拿了一本书翻开,一边儿又淡淡说道:“对了,你外放那些日子,杨姨娘也殁了,你房里除了正室,竟然没有个人,正好儿我这里有个丫头,生得干净,人物也聪明,就赏了你做屋里人罢了。”   应兰风一听,未免诧异,便道:“父亲虽是好意,然而我因公示繁忙,很不用姬妾之类。”   应修扫他一眼,忽然冷笑道:“你可知道?外头虽赞你为官甚好,但却也说你有一宗毛病,便是太过惧内!还且说你惧内更甚于敬畏父母祖宗,如今你果然是要为了她不肯你纳妾,就连我的话都也不听了?”   应兰风听父亲如此说,便只好道:“儿子当然不敢,只是……”   应修不等他说完,便道:“你不敢就最好。我还以为,你官儿越做愈大,果然便不把我也放在眼里了!你毕竟是大家子的公子,要记得自己的出身,且别为了一个女人,便失去体统,更忘了祖宗君上!”   应兰风见情势如此,不敢一力违拗,转念一想,便也垂首答应。   当下,果然便送了个美貌的丫头过来东院,那丫头倒也乖巧,跪地行礼,口称“奶奶”。   李贤淑见了这丫头的模样行事,不由就想到了许源身边儿的喜莺,便只冷冷笑了笑,也不做声,也不说叫起身,那丫头只好跪着,渐渐地跪了一个时辰,竟不敢动。   按照李贤淑的意思,就等她跪死了也罢了,坐在椅子上,一边儿打量这丫头,一边儿心中乱乱地,蓦地便想起前些日子怀真跟她说起的那些话,掂量半晌,才慢慢地开口叫起身。   如此,便到了九月,天气转凉,因院子里的菊花正好,这日冷风飒飒,怀真便来到院中赏花,顺便要摘一些菊花。   将各色的菊花略摘了些,便叫小丫头先拿回去插到花瓶里养着,自己却信步而行,嗅着那菊花的冷香,略也觉着有些神清气爽起来,因走了有一会儿,便坐在那院子内的青石凳上微微歇息。   才坐了一会儿,忽然见有个人向着自己走了过来,一身青衫,戴着锦帽,却是谷晏灏。   怀真便慢慢站起身来,道:“二舅舅。”   谷晏灏笑道:“原来是怀真,为何一个人在此?”   谷晏珂生得十分美貌,谷晏灏是她的弟弟,相貌自也不俗,然而细看,却见眼窝微陷,鼻梁微凸,且通身的气质让怀真很是不喜,自他来到府中,虽也偶尔在内宅行走,怀真却极少跟他碰面。   此刻在此遇上,怀真便垂眸道:“方才在院子里看菊花,二舅舅怎会在此?”   谷晏灏道:“才要去老太君房中,因看此处有人,便过来瞧瞧,竟不知是你。”   怀真便只一笑,并不理会。   谷晏灏却瞧着她,忽然说道:“先前听说怀真定了新科状元凌修撰,可是大喜的事儿,我还未曾当面向你贺喜呢。”   怀真见他说起这个来,便仍是垂眸道:“多谢二舅舅有心。”   谷晏灏见她始终垂着眼皮不看自己,一时双眸微微眯起,却又笑道:“那凌状元我也是见过,委实是绝好的人物,且年纪轻轻已经入了翰林,将来只怕前途无量,怀真可是好福气。”   怀真不欲再听这些,便道:“出来这半日,倒是有些冷了,我便先回房去了。”说着,便向着谷晏灏略一行礼,转身自去。   谁知才走了一步,不知为何,脚下一根枯枝斜绊了过来,怀真猝不及防,原本并不见路上有这枝子,顿时一脚踩滑了,身子便一歪。   谷晏灏道:“小心。”张手便来抱她。   怀真一愣,忽然手臂被人一把拽住,横扯过去。   怀真身不由己往后一撞,落在一人怀中,仓促中抬头一看来人,脸色更加不好。   这来的人,却原来是凌绝,此刻将怀真拉到身边儿,却并不看她,只看着谷晏灏,他原本就生的冷,此刻双眸更是寒意凛然,只不做声。   此即,谷晏灏怔了怔,旋即笑道:“才跟怀真说着凌修撰,可巧您就来了。”   却又看向怀真,道:“昨儿下了一场雨,地上滑的很,怀真可要留神些才是。亏得凌修撰来得及时,不然的话只怕我也救不及你的。”   怀真还未言语,凌绝已淡淡道:“多谢谷二爷,有我护着她,管保无事,您请便就是了。”   谷晏灏哈哈一笑,把两人看了一会儿,仍是笑道:“这还只是赐婚,并未成亲,已经是这般恩爱情形了,果然是神仙眷侣,羡煞旁人呢,好好,我便去了。”说着一拱手,果然负手而去。   怀真听着谷晏灏所说,早推开凌绝,退到旁边去了。   凌绝并不管她,只回头目送谷晏灏离去,才缓声说道:“我方才看到他踢了树枝子过来,有意想绊倒你,此人居心叵测,以后你不可单独跟他见面。”   怀真跟凌绝并无言语可说,见谷晏灏去了,便也要走,不料竟听到凌绝沉声说了这两句话,一时怔住,便回头看他。   凌绝这才又看向她,道:“我知道你或许不信,然而方才我是亲眼所见。”   怀真定了定神,才道:“多谢凌公子。”   凌绝道:“没什么,只要你无事便好。快回去罢,此地甚冷。”   怀真听了这句,便不由又看他一眼,却见他面色仍是淡淡地,看不出什么格外殷勤的模样,怀真心中略觉疑惑,便点点头,果然便去了,走到院门口,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却见凌绝仍站在原地,却并不是看她,仿佛看花而已。   又下了几场秋雨,越发添了凉意,渐渐地入了冬。   这一日,怀真在屋内暗中盘算,也不知小唐一行如今到了何处了,一路上可顺利,更不知应玉跟秀儿背井离乡,如今可安好。   只是近来府内却并不太平,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换季之故,时气不佳,除了许源一直不好外,更连应夫人也病倒了。   应夫人的病却更是来的蹊跷,前一日还好好地,次日便发昏,高热不退,请了几个太医,都不知该如何料理。   如今到第三天上,病的越发厉害了几分似的,更说些胡言乱语起来。满府上下,十分惶恐,不知到底如何。   竟连郭家那边儿也惊动了,郭夫人亲自来看过不说,连熙王妃也亲来探望。   原来在八月间,熙王赵永慕跟郭白露便举行了皇室大婚,如今已经贵为王妃了。   是日,熙王妃驾到,同应老太君略说几句,便亲自进室内看望应夫人。   因见应夫人这般情形,郭白露吃了一惊,暗中思忖片刻,便对应老太君道:“老太君,且恕我直言,为何我觉着姑母这个情形,却不像是正经病了似的?倒像是魇住了一般。”   应老太君惊道:“我竟不知……莫非是撞着什么了?”   郭白露道:“既然请医吃药无效,少不得用些旁门的法子一试罢了。”   应老太君虽然不信此话,但奈何熙王妃发话了,当下点头。   于是果然又请了几个道士和尚,进宅内相看,打八卦,卜紫姑,烧黄符,念经文……乱糟糟地闹了几场,弄得乌烟瘴气,却仍是看不出什么。   谁知道这边儿应夫人还未有起色,外头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这一日晌午,才吃了中饭,应佩便从外头匆匆回来,到了东院,且来不及叫人通报,一径跑到怀真房中。   自打领了官职,应佩已不似少年时候一般动辄跑跳,渐渐多了些沉稳气象,此刻怀真见他神色张皇,便问道:“哥哥怎么了?是出了何事?”   应佩跑到跟前儿,眼圈微红,便道:“妹妹果然还不知道呢?早上我才出门,就听了个消息,原来小表舅昨晚上竟遇刺了!”   怀真一听,闻所未闻,满心先是乱跳起来,忙问端详。   ☆、第 144 章   原来先前因郭建仪领了户部的差使,着手追查周侍郎贪墨亏空案件,起初尚有些难以下手,不料两个月后,周侍郎忽然在狱中暴毙了。   详细审了当时的狱卒人等,都说并无异样,又传仵作验尸,却竟然是自缢身亡的。   郭建仪见了这许多呈报,又看在场众官吏,众人虽都不言语,却是人人皆知,这周侍郎绝非无缘无故“自缢身亡”,且不论他是自缢还是他杀,这背后只怕都跟太子脱不了干系。   如此人证没了,办案自然更添了几分难度,郭建仪因叫众人仔细审问,把这段时候前来探监的尽数过一遍,却找到一个太子府的少詹事,于是便派人请来再问。   那少詹事虽不曾吐露什么,但总被人盯着问,到底不妥,一来二去,不免惹得太子动了怒,曾私底下说过一句:“好个郭建仪,敬酒不吃吃罚酒。”如此这般的狠话,本是私下泄愤,也不知如何竟传了出来。   郭建仪不以为意,仍是自行其事,不料竟在这一日晚间,出户部往家去的时候,忽然不知从哪里跑出两个蒙面人来,持刀行凶,十分凶悍,竟杀了一名随从,又伤了一人,连郭建仪也差点命丧刀口,亏得有巡城兵马路过,才及时救了。   且说应佩说完,怀真的心兀自突突乱跳,便忙又问:“小表舅如今怎么样?可还好?”   应佩道:“妹妹且放心,我听了消息后,立刻先去郭府探望,小表叔手臂上有一道伤,只并不重……我见他府里人太多,也不好多留,只打听了详细就回来了。”   只因听闻郭侍郎遇刺,因此一时许多官员到郭府探望慰问,此事连成帝也知道了,当即雷霆大怒,叫查凶嫌,又派太监到郭府亲自探抚郭建仪。   怀真听说无大碍,才略放了心,便道:“可恨可恨!也不知是什么人这样胆大。”   应佩叹了声,说道:“满城的人都在议论,只说是太子所为呢。”说着,又放低了声音,道:“小表舅追查的户部旧案,听说已经查到了太子头上,前阵子太子还因此大怒……所以……”说到这里,便停了口。   怀真对这些朝堂上的事只是一知半解,琢磨了会儿,便道:“我听娘说,今儿爹还没回来,难不成也是因为这件事?”   应佩点点头道:“多半也到郭府去看小表舅了。妹妹只别担心,横竖我跟你说了究竟,只怕你从别人嘴里知道,反不知底细,白担惊受怕的,因此我才先跑来跟你说。”怀真见他体贴,自也欣慰。   两个人说到这里,忽然听外间丫头说道:“有些古怪,怎么忽然叫众人都自回屋子,不许出门的?”   怀真不懂这话,便叫进来问,一个小丫头便道:“方才门上的大娘说,叫众人都自回房内,不许走动,有事儿呢。”   应佩跟怀真面面相觑,都不知道是如何。   应佩道:“我出去看看。” 说着便出了房,往门外去。   不料才走到门口,便被几个婆子当面拦住,当前一个,竟是老太君房内的周嬷嬷,便笑道:“原来少爷也在这里,还以为是哪里跑出来的哥儿呢。”   应佩便道:“出了什么事儿了?你们这一大帮子人,是要做什么?”   这周嬷嬷道:“少爷有所不知,因老太太房内丢了一件要紧的东西,怕是小丫头们一个不留神拿错了,故而叫我们各院各门的寻寻看。”   应佩听了这话,便知道有异常,当下道:“我母亲这里也要搜?”   周嬷嬷笑道:“并不是单独搜这里,其他的各房都要一一看过呢。少爷别拦着我们,免得误了老太君的差使,就不好说了。”   一语说完,便带着人走了进来,竟在东院内找了起来,怀真已经于屋内听见了,心里一想,并不出去,因此刻李贤淑不在家,怀真便叫吉祥过去告诉应佩,快跟着她们到父母的房中去,不可疏忽。   应佩本正有些发呆,吉祥来悄悄一说,才醒悟过来,忙也跟这老婆子们过去,此刻李贤淑房内几个丫鬟都也不知如何,其中一个是跟随李贤淑常了的大丫头,唤作阿馥,倒是有些见识胆量,便赔着笑道:“各位老奶奶们,可不知要找的究竟是什么?我们二奶奶不在家,别给她把东西翻乱了,二奶奶回来只骂我们,何不说了出来,让我们也帮着找?还快当些呢。”   那周嬷嬷听了,便道:“倘若说了反走漏了消息,更给人藏起来也未可知,还是我们亲自找一找方便些。”   阿馥心中着急,还想再拦着,应佩已经进来,见她们手脚粗鲁,显然是大不成个体统,当下动了怒,便喝道:“究竟是怎么样?这是正经主子的房间,你们当贼一样翻找不成?你们纵不把我母亲放在眼里,等二爷回来了,你们敢也这么放肆?”   众老婆子们听见了,这才有些慢了手脚,周嬷嬷因是老太君房内的老嬷嬷,从来应佩春晖等见了她也只都毕恭毕敬,当长辈对待似的,自恃有些体面,便道:“佩哥儿,你且先不用说这话,方才说了,又不是单搜这屋里的……”   应佩不待她说完,便喝道:“别的地方要如何我不管,你们哪怕把房子都平了呢?这屋里二奶奶跟二爷都不在,轮不到你们来乱翻,都快给我出去!”   这周嬷嬷素来被奉承惯了,又仗着是领的老太君的差使,料不到应佩竟能这样疾言厉色起来,一时有些气道:“想不到佩哥儿竟也这样糊涂起来了……纵然二爷二奶奶再大,也能大过老太君去?你竟在这儿这般放肆,成什么体统?”   应佩仍是冷笑看她,道:“若这叫做没体统,今儿我便不管这体统了!”   周嬷嬷见他毫不退让,无法,只好皱眉说道:“好好好,也罢了,回头就这般对老太君禀明就是了!”说着,又叫老婆子出去搜其他屋子。   应佩见她们仿佛要去怀真的房内,更是喝道:“站住!妹妹的房子,却也轮不到你们搜。”   这会儿应怀真已经从屋里出来,见状笑道:“是怎么了,为何听着像是哥哥动了怒似的?这几个奶奶都是老太君房内的嬷嬷们,体面的很,哥哥怎么没大没小的。”   周嬷嬷知道她素来得宠,又闻得说的动听,却也带几分笑,道:“姑娘这话是正经道理,我们原本是领了老太君的令,才过来……”   怀真越发和气笑道:“嬷嬷们领了差事,自然是辛苦了,哥哥倘有什么不是,我且替他请罪罢了。”   周嬷嬷见她这般客气,便满面堆笑道:“这并不敢当,只是……”   怀真不待她说完,便敛了笑,道:“只是我哥哥虽然是正经儿公府的大家公子,年纪尚轻不如何懂事罢了,嬷嬷们却个个是老太君跟前得力的能人,怎么也不懂道理起来,哥哥再有个言差语错,他也毕竟是主子,嬷嬷们再体面尊重,到底也是奴才,平日里他念在老太君面上,多尊重你们些,是他的礼数,如今惹怒了他,难道嬷嬷们竟也要拿出老太君的款儿来,认真责罚他不成?主子奴才的都倒了个儿了,怪不得如今嬷嬷们敢来尽兴地搜主子的屋呢。”   周嬷嬷跟一干婆子们都目瞪口呆,万想不到怀真竟会说出这话来,一时之间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竟无话可答。   怀真又冷笑道:“今儿虽然是老太君的命令,让嬷嬷们兴风作浪肆无忌惮的,赶明老太君换了主意,且看嬷嬷们还仰仗谁去呢?且也别太兴头过了,都给自己留条后路的好。”   众人闻听,都有些胆寒,原来他们素来知道怀真得宠,却只因怀真总是少言寡语,十分乖静温柔,故而只当她因生得模样好脾气好,且很投老人家们的缘法罢了,却没想到她平日里不肯开口,但凡一开口,便挥刀使剑一样,能杀死一群的人呢。   她们平日里见李贤淑管家,偏料理的妥妥当当,心里本就有些不服,今番前来,更满心想要在东院内大干一场,不料被应佩强行拦阻,又被怀真如此说了一番,顿时那气焰便灭了下去。   周嬷嬷虽然有些仗着老太君的势力,但却也的确是个有眼色心思快的人,见势不妙,当下便讪笑道:“姑娘说的很是!其实我们何尝又愿意来?只不过委实是出了一件大事罢了。我心里也知道姑娘这屋里不能搜,只不过来做个样子呢。”   说着,便自个儿给自个儿一个台阶,回头却对着手下的众人,就竖眼喝道:“一帮没眼色的,我只叫你们随便看一看就罢了,你们竟当真翻找起来,如今惹怒了姑娘,却叫我吃不是呢!”   众人忙都向着怀真赔不是,应佩在后看了,才也松了口气。   周嬷嬷因吃了一鼻子灰,做作了一番,便要退出去,不料怀真唤住她,道:“嬷嬷且留步。”   周嬷嬷只好退了回来,此刻已经全然不敢放肆,陪笑道:“姑娘可还有什么吩咐?”   怀真见其他老婆子都在外头,才问道:“嬷嬷,你同我说一句实话,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了?”   周嬷嬷本受了老太君的指使,有意隐瞒不说,想到方才怀真话中层说“给自己留条后路”,又见怀真小小年纪,委实不容人小觑的,当下才格外压低了嗓子,道:“既然姑娘问了,我不敢瞒着……姑娘也万万别张扬出去,只因此事干系甚大,——先前太太不是病着呢?请了那么多太医也没有效用……不料今儿有丫鬟失手掉了个茶盅在地上,捡的时候无意中发现,在太太床底下……有这样一个扎着针的写着生辰八字的小人儿!”说着,就用手比划了一下。   怀真吃了一惊,浑身有些微凉,道:“是巫咒?”   周嬷嬷点点头,又低声说道:“大家伙儿都吓坏了,又不敢声张,忙先报了老太君,老太君大怒,当即就叫我们在各院内搜查,只找一找可还有没有这等东西了……”   怀真暗中心惊,谢过这周嬷嬷,那一干人等才去,应佩便走来问道:“妹妹,到底是怎么样呢?”   此刻二房的丫鬟们便忙着收拾被弄乱的物件儿,怀真把应佩拉到里间,悄悄将周嬷嬷的话说了,应佩惊道:“这还了得?咱们府内竟也出了这种事?”   巫咒之事其实在本朝并不多见,只是存在于传说之中罢了,据闻在前朝,就曾因巫咒大行其道,最后竟酿成了一场极轰动的血案,虽然只是耳闻,却也极骇人的,又哪里想到自己家也出了这种事呢。   怀真忙安抚他,道:“哥哥别把此事跟别人说,只是……娘为何还不回来?哥哥你倒是先出去找找,看看娘在哪里呢?”   应佩对怀真的话自然惟命是从,便道:“妹妹放心,我即刻去看看就是了。”   怀真又叮嘱了他几句,无非是叫他不要露出行迹之类,应佩才去了。   应佩因见怀真提到李贤淑时候,神情更是不安,也不及再问什么,便忙出门去寻李贤淑。   谁知才一出东院,走了不多时,就见到周嬷嬷领着那几个婆子,正好是从应蕊的房中出来。   应佩本不愿理会这干人等,然而远远地看着,却见周嬷嬷脸上仿佛有些志得意满之色,兴冲冲地往前一径去了,竟也没留心他。   应佩呆了一呆,不知为何心里有些乱跳,忙紧走几步,且不去寻李贤淑,只拐弯往应蕊所住的院子而去。   进了门往内,还未到里间,忽然听有个人道:“啧啧,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太太素日里对你是何等的好,你为何反竟是这样害人?”   应佩大惊,听出是个婆子的声音,只不知她到底在跟谁说话,忙欲掀起帘子入内,就听那婆子又道:“如今周奶奶已经去回老太君了,少不得回头还审问你,本是好端端地小姐,怎么竟干出这歹毒丧良心的事儿来,说出去只怕也没有人信的……你不说话也罢了,且都这般安安静静地倒也好,周奶奶吩咐我们看着呢,倘或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我们也难以交差了。”   应佩听了这句,猛地倒退一步,虽然明白这婆子话中的意思,却又有些无法相信,思来想去,且不进屋内,反转过身,放轻了脚步,快快地出了院子。   应佩跑出应蕊的院落,站在门口,心急如焚,一时不知是要先去找李贤淑呢,还是先赶紧回去告诉应怀真此事。   左右为难了片刻,还是先去寻李贤淑,一口气跑到上房,那里的人却说二奶奶不在,叫他往老太君那边去。   应佩心中焦急,忙忙地走到半路,忽然间一人从外头进来,应佩一眼看见,顿时如见了救星,忙三两步跑上前去,道:“父亲!您可回来了!”   应兰风见他神色慌张,便停住脚问道:“怎么了?”   应佩忙把方才周嬷嬷领人搜查房子,怀真如何问出实情,方才自己无意中又撞见周嬷嬷带人趾高气扬地从应蕊房中出来,又如何偷听到应蕊房中说话的事,统统跟应兰风说了一遍。   应兰风听罢之后,却并不见如何诧异,只微微思忖,便仍叫应佩去找李贤淑,自己却转身,往前而行。   不多时候便来到应蕊房中,谁知屋内静悄悄地,应蕊跟两个丫鬟竟都不在此处了。   应兰风站在空空的房中,半晌,才转身自回到东院,见怀真正站在门口发呆,应兰风便笑着走过去,道:“这门口上风大,又出什么神呢?”   怀真见他回来了,心才安稳下来,便道:“爹,方才有人来搜检房子……你可知道缘由了?”   应兰风道:“才遇到你哥哥,都跟我说了。”说罢之后,便又一笑,拉住她的手,将怀真从门口带到屋里,温声道:“放心,这件事儿我尽都知道了,跟咱们不相干,你也不必理会。”   怀真见他云淡风轻的,虽然不信,但倒也不好一直追问,便又想到郭建仪,于是问道:“我听闻小表舅遇刺了,爹可去看过他了?究竟如何呢?”   应兰风道:“必然也是佩儿跟你说的?这个孩子几时学的这样嘴快。”   怀真见他仿佛是个责怪的意思,便道:“哥哥乃是好意,总比我从别人口中听三不听四的瞎担心要好。”   应兰风见她维护着应佩,才笑道:“爹知道你的心……也不碍事,只是手臂上划伤了一道,虽然不免受些惊吓,总是有惊无险的。”   怀真听他跟应佩说的一样,才点点头,应兰风怕她心里积压着事儿,便故意又道:“你猜这一回,是谁救了你小表舅的呢?”   怀真有些意外,便问:“这个哥哥并没跟我说,可是什么人?”   应兰风便笑道:“可不正是凌绝的兄长,亲卫都统凌景深么?亏得他当时率军经过,不然的话可就无可挽回了。”   应兰风说着,便又笑着赞道:“凌家这两兄弟,一武一文,文武双全,却都是一样出色的人物,不错,不错。”说话间,就又看怀真。   怀真察觉应兰风的眼中别有深意,便哼道:“爹你不用这样,但凡找到机会,就在我跟前儿变着法的夸他们……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呢,世间多有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不然也就没有衣冠禽兽之说了。”   应兰风见她褒贬的这样厉害,不由挑眉。怀真却又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好好地又提他们做什么,平添心烦……娘怎么还不回来呢?”   正说着,外头丫鬟道:“二奶奶回来了。”   怀真忙起身,抬头就见应佩同李贤淑两个进了门来。   李贤淑见应兰风也在屋里,不及理会,已被怀真迎着,问道:“娘,这外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李贤淑见她问,才叹了口气,道:“这倒是也难说,先前我在老太君房中,忽然就把我打发出来了,有几个老嬷嬷鬼鬼祟祟的不知怎么样呢,过了会子才又叫我进去,竟像是防着我,方才回来的路上我才听佩儿说了,敢情是为了那什么巫咒的事儿。”   应兰风一字不发,李贤淑回头看他,哼道:“你们这府里越发厉害了,说搜检就搜检,床底下找出个作祟的偶人,第一个竟疑心到我身上,只因三奶奶病了,每日里都是我尽心竭力地操持,如今竟把我当贼一样防备。”   李贤淑说着,不免又冷笑道:“方才佩儿又跟我说,原来是把蕊儿捉了去,竟是那丫头弄得鬼,却仍是一点消息也不叫我知道……我算是蕊儿半个娘,难不成是怕我护着她?或者是觉着我教导不力,仍是连我也怀疑上了?”   应兰风咳嗽了声,待要拦已经来不及,怀真听见了,便忙问道:“这是什么话,跟蕊姐姐相关?”   李贤淑没想到怀真尚不知情,先看一眼应兰风,见他面色淡淡地,不免有些心虚,仍是道:“罢了,就算是瞒着一时,以后还能一直瞒着不成?如今人家已经是有心针对,又怕什么说出来呢?”   当下,应佩就把在杨姨娘房中偷听到的话都跟怀真说了,怀真抬手扶住额头,半晌,便幽幽叹了口气。   应兰风见怀真如此,便又安抚说道:“不必先忧心起来,这件事未必是真的,又或许是别人栽赃的呢?”怀真微微点了点头。   应佩闻言忙道:“必然是有人故意栽赃,方才她们在这屋里乱搜,给妹妹跟我拦住了,然而我看那架势,很有些穷凶极恶似的,其中不知有什么鬼呢。如今又把蕊儿拉了去,也不知道将如何处置她?”   应兰风不回答,只对怀真和颜悦色说道:“真儿,你回房去,我跟你娘和哥哥商议商议此事。”   怀真诧异,不愿离开,便问道:“有些什么话,竟不能当着我的面儿说?”   应兰风道:“你年纪还小,且这些事不跟你相干,难道我们三个竟料理不了不成?”   李贤淑闻言,忙也劝说:“好孩子,快听你爹的话,回屋去罢,好歹我们商议成了,再跟你说就是了,自然不会悄悄瞒着你呢。”   怀真看看两人,又看一眼应兰风,终于低下头去,丫鬟陪着,就自回房中去了。   应兰风见怀真回房,才缓缓道:“我看这件事,只怕不是外人弄鬼,府内其他人没有这般胆量对太太下手,只怕还是蕊儿一时想不开。”   应佩目瞪口呆,见他神色不愉,便道:“爹,好歹、好歹先救一救蕊儿妹妹呢?”   应兰风淡淡道:“不用慌,一时半会儿是死不了的。”   应佩不明白他究竟何意,李贤淑道:“自然是不至于害死蕊儿,只不过以后……可如何是好呢,这件事闹得老太君都知道了,只怕难以善了。”又道:“自打那小人儿拿出之后,夫人的情形果然好了些,如今已经能喝药了,蕊儿到底是怎么想不开,竟用这法子?”   应兰风抬眸看向李贤淑,道:“事到如今,我且同你们说实话,蕊儿一直怀疑,是太太害死了她亲娘的,故而才铤而走险,用这法子替杨姨娘报仇罢了。”   李贤淑听了,猛然也看应兰风,却并不言语。   应佩惊问:“这是真的?”   应兰风道:“这个丫头心性虽有些偏激,但如此的行事手法,不像是她一个闺阁小姐所能做出来的。”   李贤淑心中一动,便道:“你是什么意思?”   应兰风道:“她从来跟外头的人接触有限,又哪里懂这些法子?我倒不是怕别的……只是如今她人在老太君那边,倘或……”   应佩听了这种种言语,忍不住有些胆战心惊。李贤淑冷笑道:“你的意思是,她会说是我教唆的?当初她就恨极了我,若是此刻说是我教导她这样,倒也是有的。”   应佩听了,忙道:“母亲,蕊儿妹妹不至于如此!何况、何况……”   应兰风点头道:“何况倘若她真的有害你之心,既然能对太太下手,难道就不能对你下手么?”   李贤淑方才其实也想过这个问题,此刻便不言语了。   应兰风看看李贤淑,又看看应佩,将头往后一仰,慢慢说道:“这件事尚不算完,只怕还有后着,你们且等着看罢。”   李贤淑看着应兰风似笑非笑的模样,听着那淡淡冷冷的声音,不知为何竟有些心惊肉跳。   三人屋中说了片刻,应兰风便起身往老太君处,入内拜见了,老太君道:“我正要命人去传你,可巧你就来了。”   应兰风便道:“可是为了蕊儿的事?”   应老太君望着他:“你已经知道了?不错,正是为了她。”   应兰风点了点头,便道:“不知蕊儿怎么说?我本来想问一问她,不料竟给老太君的人直接带了过来,竟不得见面儿。”   应老太君听了这话,便冷笑说道:“你们房内教导出这样的祸胎种子,差点干出这种丧心病狂没天理的事来,如今倒还想质问我吗?”   应兰风忙道:“孙儿自然不敢。”   应老太君淡淡说道:“何况,蕊儿一个丫头,又哪里知道那些厉害的害人手段?只怕她留在你们那里,也问不出什么来,所以我特意叫人把她带回来审问,何况她娘先前就不明不白地上吊死了,难保她也如何,放在我这里倒是安稳些。”   应兰风微微低着头,闻言便道:“老太君,我想跟蕊儿见上一面,不知可否。”   应老太君道:“她是你的女儿,难道不让你们见,你去也好。”说着,果然叫了一个嬷嬷来,领着应兰风便去见应蕊。   应蕊却被关押在偏房内,有两个极有经验的嬷嬷看守着,见了应兰风进来,又想上前,又自觉愧疚,便缩在角落里不支声。   那两个老嬷嬷向着应兰风行了礼,却并不退出,只站着说道:“老太君吩咐了的,不许我们离开这儿半步,倘若出什么意外,我们都要担干系的。”   应兰风便不理会,只走到应蕊身旁,便问道:“蕊儿,你跟父亲说,这件事当真是你做的?”   应蕊低着头,并不说话,应兰风道:“我好不容易跟老太君求了这个机会来见你,你当真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应蕊听到这里,才抬头,泪光盈盈问道:“父亲是怪我了吗?”   应兰风看定应蕊的双眸,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慢慢道:“若不想我怪你,你该知道自个儿应怎么做。”   应蕊一抖,目光不由地躲躲闪闪起来,隔了会儿,才冷笑道:“父亲是在怕什么?我如今落得这般地步,你却仍是在为她着想?想我娘竟是做错了何事?我娘从来都是一片好心,凭什么要落得那样的下场?你不管不问也就罢了,如今我这样了,也不承望父亲援手,只是若要我维护她,也是不能够的。”说到最后,却已经渐渐地不平起来,面带恼色。   应兰风见她忽然说了这一番话,又见那两个老嬷嬷在旁,应兰风便点了点头,道:“的确是我对不起你跟你亲娘,当初去泰州的时候,本该不顾其他,也要带着你们一块儿的,竟是我欠了你们的。”   应蕊乍然听他如此说,便又愣住了,半晌才哭道:“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我娘可还能听见不成?当初你们回来之后,可知她有多高兴?不成想你一步也不踏进我们院子,竟叫她白白指望了那许多日子,最后死也死的冤屈孤单!我怎能心安!”说到这里,又大哭起来。   应兰风听到这里,眼圈微红,便上前一步,把应蕊慢慢地拥在了怀中。   应蕊愣了愣,身体有些僵硬,应兰风把她抱住,手在背上轻轻地抚过,道:“好蕊儿,是爹对不住你们。”   应蕊听了这话,复又放声大哭起来,两个老嬷嬷见状,面面相觑,却也不以为意。   应蕊正哭着,忽地听到应兰风在耳畔低语了一句什么,应蕊一怔,又哽咽哭了起来。   父女两个相处了半个时辰,老嬷嬷才催促应兰风离开。应兰风只得放开应蕊,又仔细看了她一会儿,才起身往外而去,应蕊喃喃唤了声“父亲”,身不由己想要随着他去,却被老嬷嬷们拦住了。   又过两日,应夫人的病已经大有起色,已经神智清醒,太医们来看了,也说再吃两幅药就罢了,其他用补品等物慢慢调养即可。   与此同时,便有人说起应夫人这场突如其来的病症,据说是二奶奶跟应夫人素有不睦,才指使人所为。这些话在府内传的隐秘,却几乎人人皆知了。   而在府外头,却也是众口相传,只说工部应侍郎的正室,乃是一位极能吃醋争风的女子,又因商户出身,行事未免粗鄙不堪,当初应大人本有一位姨娘,竟是给她折磨害死了,这许多年来竟不许应大人再纳妾,只因近来老爷送了个丫头给应大人,她竟迁怒应夫人,要下毒害死云云。虽无凭证,却传的像模像样。   连李贤淑自己也知道了,明明知道是有人暗害她,却并无办法。每次想同应兰风说,应兰风面上却仍是淡淡的,仿佛什么也不知情,又仿佛什么也不放在心上,李贤淑见状,未免越发有些心冷。   这一日,谷晏珂竟来到东院,恰好李贤淑因烦心事多,才中觉起身,正有些迷怔,却听丫鬟道:“谷二小姐来了。”   说话间,谷晏珂已经笑吟吟地进来,上前行礼坐了,便道:“二奶奶近来怎么好像精神短了些?”   李贤淑见她倒是春风满面,穿一件银红色的绸子裙,更显得眉眼生动,更兼双眸水汪汪地,委实勾人的很。   李贤淑便淡淡道:“府内事多繁忙,比不上二小姐清闲自在。”   谷晏珂笑道:“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二奶奶这便是能者多劳,我却没有那种能为。”   李贤淑道:“二小姐自有别的能为,却是我所不能的。”说着微微冷笑。   谷晏珂却仿佛并没听出来,只道:“二奶奶只管说笑,我竟不解这是何意了?”   李贤淑见了她这番造作,心中很不喜欢,便下地来,道:“我还有事儿,且不陪着二小姐了,你也请自便。”   谷晏珂只好顺势起身,便仍柔柔地说道:“说的是,二奶奶自管忙,我且看看怀真去罢了。”   李贤淑想要拦着,想了想,便由她去罢了。   谷晏珂起身,便到了怀真房中,进门一看,见怀真正捧着一本书看,她便笑道:“在看什么?我来了也不知道。”   怀真把书放下,便道:“原来是二姨来了,方才我听到声气儿倒是像的。”   谷晏珂上前来,便将她手握住了,上下打量,道:“每回见你,都觉得你比上回见更加好看几分,真真儿是可人疼的,上天竟是怎么造化的。”   怀真见她言语温和,便也含笑答道:“二姨休要如此说,岂不听说‘红颜薄命’?容貌上只得一个顺眼便是最好,过犹不及就不妙了。”   谷晏珂笑道:“很是很是,偏你竟想到这个。果然是个秀外而慧中的孩子。”   怀真也看着她笑道:“二姨也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总是知道自己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谷晏珂微微一愣,一时没有搭腔,气氛略有些冷清,片刻,谷晏珂仍微笑道:“是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呢?”   怀真凝视着她的眼睛,道:“譬如我知道有一样东西是好的,但并不是我的,已经有了原主儿,我便会识趣守矩不去取,若换了二姨,又会如何做呢?”   谷晏珂想了想,便道:“倘若真个儿是极好的东西,我倒是会试一试罢了,倘若那原主配不上他……又倘若那东西也不想明珠暗投、反想要易主呢?罢了,我只是说笑而已,怀真可别放在心上呢?”   怀真淡淡道:“只怕擅自拿取别人之物,会天打雷劈、迟早晚遭受报应的呢……”   谷晏珂闻言,面上笑意一僵,皱眉看向怀真。   怀真却又笑了起来,道:“我也是说笑的,二姨莫非当了真了?”   谷晏珂听了,才呵呵地也笑了两声,只是神情却不再似方才进门一般自得惬意了。   且说李贤淑出了门,心里烦乱,便只管去了三房,只因近来府内上下众人都看出许源已经不中用了,昔日那些惧怕她的,不免暗暗称心,越发变本加厉说些坏话,那些昔日吃过她苦楚的,也背地里念佛,自称老天有眼,那些昔日受过她恩惠的,此刻却也不见了人影。   连房内一应伺候的人都怠慢了,若不是李贤淑时常过来盯着,喝骂一顿,众人早就反了。   近来因李贤淑的名头也很是不好,那些趋炎附势的小人看出端倪,便更加疏懒了,李贤淑叫如意去厨房取了熬的参鸡汤,来到三房内,却见门外几个小丫头围着,里面屋内,只有许源一个躺在榻上,静静地动也不动,更兼瘦的一把骨头,若不留神,还以为是死了。   李贤淑心中酸楚,便上前来,轻轻唤醒了她。   许源睁眼见是她来到,便只看着,也不说话。   如意把鸡汤呈上,李贤淑便用小碗盛了,慢慢地一勺一勺亲自喂给她。   许源吃了两口,慢慢地有些回过神来,吃了一碗,还竟再要。   李贤淑只好又喂着她吃了,又撕了点儿鸡肉丝子慢慢地喂给她,许源都吃了,末了,便道:“嫂子,劳你还记挂着我,每日来探望。”   李贤淑知道她此刻说话也极费力的,便道:“快不必说这话,不过是我应当的。”   许源凝视她半晌,点了点头,道:“我知道,我也不多说,只承你的情就是了。”   李贤淑见她今日吃的很好,便问她改日要吃些什么,许源只道:“不拘什么,只要嫂子爱吃的,随意就好。”   李贤淑见她瘦的形销骨立,不敢再说,正要告辞离开,许源忽然说道:“嫂子……你且……保重。且记得我先前同你说过那些话。”   李贤淑脚步一顿,回头看着她,对上许源眍的眼睛,含泪点了点头,自去了。   当夜,应竹韵忽地来告老太君,说是许源想要趁早儿给应翠把婚事办了。   其实本该就办的,只是见许源身子不好,因此都不敢说,如今既然她自个儿提出来了,于是老太君便首肯了,只交给应竹韵跟李贤淑去张罗罢了。   应竹韵跟李贤淑两人知道,许源这多半是“回光返照”之意,应该是想看着女儿有了归宿好放心罢了,于是两人一内一外,竭尽全力,便把婚礼诸事安置妥当,上下一心,操持了数日,总算让许源笑着看了应翠成了亲。   这一场操劳,把李贤淑跟应竹韵都累的够呛,应竹韵毕竟是男子,还能应付,李贤淑却不免累的身体微恙,更加上因为近来各色流言,让她十分心烦,因此索性也不在府内,便回了娘家休养罢了。   这一天,应老爷忽地派了小厮来叫应兰风过去,只说有事相商。   应兰风进门拜见了,应修便道:“你可知道我如今叫你来,是为了何事?”   应兰风只说不知。应修便拧眉道:“正还是为了你屋里那人,近来外头更是传的不像,说是先前杨姨娘的死竟也跟她脱不了干系?此番你母亲病危,更也是她在背后捣鬼,当初我就觉得商户出身的女子必然是难登大雅之堂,如今果然是如此!”   应兰风垂眸不语,应修哼道:“我忍了这许多日子,本想看你有何举动,不料你竟没事人一般,你莫非不为了自己的前途着想?家里有如此恶妇,风评如此不佳,迟早要给言官弹劾的。”   应兰风便道:“那么依父亲之间,又当如何呢?”   应修见他仿佛很有妥协之意,便道:“依我之见,当然是休书一封罢了,世间好女何其之多,何必被此恶妇连累名声。”   应兰风听到这里,便点了点头,忽然问道:“那不知父亲心目中可有了接替她之人?”   应修一怔,却并没有回答,应兰风看着应修,又问道:“前儿父亲无端赏我一个妾,恕我直言,却不知是父亲的意思,亦或者是母亲……或者老太君的意思?”   应修更加愣怔,半晌才喝道:“住口!你……这又是何意?”   应兰风便微笑低头道:“儿子并没有别的意思,父亲说的实则是对,只不过,倒要仍旧看看老太君的意思才好,倘若她老人家也答应要我休妻,我自然也没有二话。”   应修松了口气,也微微一笑道:“老太君那边……”   应修还没说完,应兰风已经道:“等儿子亲自见过了老太君,再来回复父亲。”   应修见他如此,虽然诧异,也只以为他是不死心罢了,于是点了点头,道:“很好,你便去罢。”   应兰风退出了应修的书房,便往内宅老太君的房中而去。走到半路,忽地遇到应佩红着眼过来,应兰风拦住他道:“怎么了,一副沮丧之态?”   应佩见了他,便道:“我怎么听闻……满府里都在说父亲要休了母亲呢?父亲,这可万万使不得。”   应兰风打量着他微红的眼睛,便道:“你倒是有孝心的,你母亲倒也没有白疼你。”   应佩见他不置可否,便抓住胳膊,道:“父亲千万不要听信那些谣言,都是无中生有,故意诋毁的。”   应兰风抬手在他肩头拍了拍,道:“罢了,我心中有数。”说到这里,忽然道:“你万别跟怀真说这些话呢?但凡得闲,且要多逗她乐一乐,不许跟她说这些!”   应佩忙收了泪,点点头道:“我自然不敢,只是妹妹聪慧,只怕我不说她也是知道了的。”   应兰风垂了眸子,顷刻道:“也罢。总该有个了局的。”说到这里,便微微地吁了一口气,一甩袖子,往前而去了。   应佩回头,兀自恋恋不舍地担忧看着,原来他先前听春晖亲口跟他说起:道是应老爷已经要开口让应兰风休妻了,应佩大惊非常,才忙跑过来相问,此刻却兀自不知如何,心里仍是水桶拖在井口一般,吊上不下。   且说应兰风来到老太君房中,丫鬟见了,忙报,应兰风入内见礼,见在座的还有应夫人,正是恢复之中,脸色仍并非极好。   应兰风一一行礼过了,便对应老太君道:“孙儿有一件事,要同老太君相商。”   应老太君却猜到他来是为了什么,应夫人早知机,起身退下,当下应老太君身边的人也都退下了,屋内竟只剩下了老太君跟应兰风两个。   老太君便道:“到底是什么事?安品竟也不能留下?”   应兰风笑道:“此事只有我跟老太君才能知晓,多一个人也是不妥当的。”   应老太君便道:“如此,你便说来,我倒要听听呢。”   应兰风道:“方才父亲传我过去,命我休妻,此事老太君必然是早知道了的?”   应老太君倒也不隐瞒,便道:“我的确知道此事,委实是她行为不检点,给人落了话柄。如今更有作出这等恶行来,蕊儿先前都招认了是她指使,我还顾惜你的体面,所以才不曾叫人张扬出去。”   应兰风道:“老太君可知道蕊儿为何竟铤而走险,用这法子针对太太?”   应老太君道:“不是说是因为她挑唆着蕊儿的么?”   应兰风摇了摇头,道:“并不是这样,其实是蕊儿以为太太害死了她亲娘,所以才故意想要害太太以报仇的。”   应老太君皱了眉,喝道:“可是胡说!太太何等的人,怎会作出此事?”   应兰风道:“孙儿也是这般想的。杨姨娘死的时候,我并不在府内,知道的且也有限,本来难说明白的,回来后听说了,因毕竟涉及一条人命,便叫人去查了,那燕窝上所用的‘乌香’,早先是外邦进贡给朝廷的,等闲之人难以得手,只是我正好知道,早先祖爷爷在的时候,先皇帝见爱,曾赐了一些乌香给府里,只不过几十年过去,早不知道流落何处,是不是还在了。”   应老太君眉头越发紧皱,却并没有言语,只是盯着应兰风。   应兰风又思忖似的,皱眉说道:“若说是给府内的什么人悄悄地拿了去用,倒也是有的。然而如今外头流传所谓杨姨娘是贤淑害死的,想贤淑才进府多久,那乌香就算长脚,也不至于跑到她跟前儿去。”   应老太君目光沉沉,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应兰风笑了一笑,忽地抬眸看向老太君,面上虽然带笑,双眸之中却殊无笑意,反泛着一丝微微地冷。   ☆、第 145 章   应老太君问罢,只见应兰风不慌不忙,道:“孙儿只是想禀明:杨姨娘这件事自然并不是贤淑所做,至于蕊儿怀疑是太太,虽有几分道理,但……”   应老太君不言不语,仍看着他,脸色略有些阴郁。   应兰风道:“蕊儿虽然大胆想到了上头,可到底是太年轻了不懂事,未免欠了一层,又或者,她根本不敢再往上想罢了。”   应老太君听到这里,便冷笑了几声,道:“哦?再往上想又是何意?”   应兰风道:“但凡行事,必然要有个‘因’在内,说起来我跟太太的确是有些旧日的纠葛,加上贤淑的出身,若说太太不喜欢她,的确是有的,但若说太太因此而想除掉她,却未免有些太过了,以太太的为人,尚做不到如此之狠罢了。——如此我便想,府中到底还有谁这样不喜欢贤淑呢?老太君如此年纪了,又向来慈怀,自然也不至于格外针对贤淑,于是我又想,若这处心积虑谋害贤淑的人,其实并不仅仅是因为不喜欢她而已,而是为了其他目的呢?”   应老太君双唇紧闭,微微垂了眼皮。应兰风缓缓说道:“倘若事发当时我在家,恐怕我也想不到这些……直到我从南边护送了谷家两位上京,再回头联想此事,我才隐约明白,也想清楚了这件事其中的‘因’,究竟为何。”   先前,应兰风因听说了他南行之时家中所发生之事,深为惊心之余,自然愤怒非常,想到妻女曾置身险境,偏又无法追究,这种无力感却只能深埋心底罢了。   一直到听了应蕊的那番怀疑言语,应蕊只当是应夫人动手害人,却并不知道,应兰风心中已经知道了这背后的真凶到底为何人,只不便告诉应蕊。   当谷晏珂谷晏灏两人一力随他进京入府之后,谷晏珂更有意无意对他示好……应兰风心中依稀怀疑,面上却纹丝不露,且时常做出被她所迷之态,也有意无意地表露些好感在内。   大概这幅情形颇为迷惑人,不仅仅是李贤淑大吃飞醋,也更叫有些人心动了。   渐渐地,有人便按捺不住,先是应修送了个妾过来,实则这不过是投石问路罢了,只看他的态度如何,——想要试探应兰风是否会屈意听从而已。   于是那妾就也顺理成章进了二房,这对那些人来说无疑如一个信号,证明应兰风会听从长辈的话,同时也是个来者不拒,为色所迷之人。   终于才逐渐地一直到如今,他们便趁着应蕊这件事,兴风作浪,果然放出最后一招来了。   而应兰风一直按兵不动,静静等候的,就是今日。   只因他知道若不把最源头的那个人制住了,底下再乱捉多少,也是不顶用的。   应老太君沉沉道:“你且说来。”   应兰风道:“照实说来,谷家表妹才貌双全,又且心思灵便过人,还是老太君所钟爱的后辈,出身切好,的确是比贤淑强上百倍,我想老太君便是想要她来取而代之,不知我说的可对?”   应老太君冷笑了数声,道:“你真真儿是好大的胆子,空口白牙,胆敢如此放肆!竟污蔑起长辈来了?你真当我不能治你的忤逆之罪?”   应兰风低头道:“孙儿不敢,只是老太君若要治罪,好歹且听孙儿把话说完。”   室内寂静之极,应老太君目光闪烁,甚至能听见自己气得微微发抖,衣襟磨着裙袍发出的簌簌声。   却听应兰风道:“接下来再说蕊儿这件事。”   应老太君越发冷笑道:“蕊儿又如何,你莫非仍要指责是我从中行事?”   应兰风静静道:“孙儿不敢,这件事大概老太君也是不知情的。”   应老太君双眉一蹙,似乎有些意外,半晌才道:“哦?你且说来。”   应兰风才道:“如今郭家出了一位王妃,不管如何,老太君绝不会对太太下手,但蕊儿一个闺中小姐,又怎会知道这些毒辣的害人手段?自然是背后有人教唆。”   应老太君道:“难道不是李贤淑?”   应兰风道:“我跟她十几年夫妻,她的为人,嘴硬而心软,曾经连个秀儿丫头都舍不下手去,若说她能做出这些事来,老太君着实是高看了她了。”   应老太君垂了双眸,微微一哼。   应兰风道:“这件事背后操纵蕊儿的人,只怕老太君也猜到几分了……不,应该是说,在这巫咒并没有发现之前,老太君或许还不知情,但巫咒出现之后,只怕您也猜到是谁在背后指使蕊儿……这个人,又懂得巫咒之法,又能从此事之中获利,借蕊儿的手,一举两得。”   应兰风说到这里,微微一停,面上露出几分笑意,抬头看着应老太君,眼睛略微眯起,道:“孙儿在南边这几年,正好儿也知道,在益阳那个地方,曾有些巫咒之行……”   刚说到这里,应老太君猛地抬头,哆嗦着喝道:“你快快给我住口!”   应兰风果然便停了下来,道:“至于蕊儿,大概并没想害贤淑,到底又是谁唆使她嫁祸贤淑,替那背后的人遮掩的?孙儿素来敬重您老人家,虽然窥知这其中内详,但此事如此骇人听闻,倘若泄露出去……”   应老太君已经气得浑身发抖,又怒又惧,颤声道:“你想如何?”   应兰风垂眸,朝上行礼,道:“孙儿也是应公府之人,又素来敬上知礼,自然不会做出那种没有分寸又非逆长辈之事。”   应老太君听到这里,略松了口气。   应兰风却又抬眸看向应老太君,面上神情冷然,一字一顿,沉声说道:“然而,倘若是有人想要对我的家人不利,尤其是对怀真跟贤淑她们两个,但凡再有半点儿的不好,孙儿,宁肯破家舍业,也不能再忍这口气。这番心意,还请老太君明白。”   这几句话,重若千钧,字字打在应老太君心上身上,又像是用利刃刻在冰面上,发出刺耳的令人难以忍耐的声响,刻出的字迹却如此深刻清晰,难以抹去。   应老太君凝视着应兰风的双眼,这一刹那,在她面前的此人,竟不再似是那个幼年时候蠢笨无知、少年时候唯唯诺诺、于她面前一直都是温顺且又略带轻浮的孙儿,却是一个令她无法俯视低看,令她心中撼然震动,甚至心生惧意的陌生男子。   应老太君有一瞬间的窒息,眼前也阵阵地发花。   却听应兰风的声音又温和地响起,道:“先前父亲命我休妻,我只说若是老太君叫我休了贤淑,我自然也没有二话,如今,尚等老太君一句指使。”   应老太君竭力抬头,这一瞬间,竟像是从水中才浮出水面一样,眼前的水层逐渐退去,又出现应兰风的脸,依旧是温和如初,清朗如初。   两个人的目光相对,许久之后,应老太君才也缓缓说道:“堂堂公府,又何须介怀不实之流言,何况二奶奶乃是正经四品诰命,休妻之事,切勿再提!”   应兰风挑唇而笑,行礼道:“有老太君这句话,孙儿便放心了。”   且说这日,李贤淑自在娘家养病,徐姥姥见她匆匆地回家来,又见病着,心中已经起了疑,捱过两日后,便才问她。   李贤淑本不愿徐姥姥担忧,但毕竟是自己的亲娘,在府内不能说且罢了,此刻还要强忍着不成?当下,便把府中的各色、情形都说了一遍。   徐姥姥本正也忧心这些,闻言,不免叹息,思忖了会子,便劝慰李贤淑,道:“可见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姑爷那样的好人,家里竟是这样……我原本也知道,这些世家大族里,人多眼杂的,必然有许多不好说的,素来也知道你在里头硬撑这不易,却想不到竟是这样凶险的呢。”   李贤淑点头道:“这四处传谣言的必然没有别人,仍是府里有人要暗害我,先前那燕窝的事儿,我本也是疑心上头,只不过那时候他还没有回来,我只当不知道的……撑到他回来了,却只觉得他待我一日比一日冷淡,本来我也想索性刚强到底去,也作出那种冷心辣手的模样手段来,可是娘,倘若这男人变了心,我再强硬又能如何呢?”   李贤淑说到这里,不由地就想到了许源,想了片刻,便流泪说道:“那三奶奶是个厉害的,打才一进府,我便被她震住了,以后处处学她的行事为人,只盼有朝一日自个儿也能如她一般,有些能为,只要有她的一半儿就阿弥陀佛了,然而这几年历练下来,虽然行事之类的都学会了,她的那些狠辣手段,却终究是难以上手,想到那动辄要人命的事儿,我自己的心里就过不去,只怕纵然别人不知,冥冥中老天自有因果报应的。”   徐姥姥点头道:“这是正经的话,为人虽然需要为自个儿着想,但也要有些底限才好,大丫儿,你这话娘觉得很对,你没有做错。”   李贤淑接着便说道:“上回因为一个丫头的事儿,他跟我很生了一番气,我也知道他是疼女儿心切,心里也知道他或许是对的,但我到底是下不了手,从那之后,他就跟我有些生分了。”   李贤淑说到这里,想到昔日何等恩爱,如今却有话不能说,夫妻两个隔着一层似的,虽然表面上看来,应兰风如今升了官,所到之处人人敬仰喜欢,而她在府内纵横,也自有一番威严,出入都有诸多小厮丫鬟奉承,当初在家里做闺女的时候,哪里想到会有这样的一日?纵然以后嫁给了应兰风,却只在泰州厮混,落魄的不像样子,虽然暗地里也梦过将来得个诰命夫人何等荣光,却想不到,当真得了诰命夫人,这荣耀背后,更有一番心酸苦楚难说。   此刻,竟有些怀念当初在泰州受贫寒的日子,虽然清贫困苦,但夫妻两个何等的自在,也并没有其他的人来相扰。   徐姥姥想了一会子,便道:“你且先放宽心,我瞧姑爷不是那种等闲就跟你冷意生分的人,只怕这其中还有些什么呢,你万万别因此跟他赌气起来,只以后行事再多些留意罢了呢?”   李贤淑道:“他虽然没说,我却也知道,他实则是想让我再有能为一些……毕竟他在外头,也够受的,然而……我到底是不能。”   说到这里,眼前又出现许源的模样,便道:“那三少奶奶,家里还是官宦出身,又有两个女儿,可是那三爷,镇日里三妻四妾也不知餍足,所以三奶奶便慌了,一心要生个儿子,不料竟是那样的下场,不瞒娘说……我看着心里也是寒了,家里现如今已经有了个小妾,还有另外一个在旁边等着挤我下去呢,倘若你姑爷真个儿跟我变了心,我也并没有别的路,我也不会像是三奶奶一般……大不了,就……一拍两散。”   徐姥姥大惊,道:“这又是说什么话?何至于就这样了?”   李贤淑冷笑了笑,道:“男人的心若是一变,再等那些狐媚子群起来踩我,我又没有当官儿的娘家,府里也没有格外青眼待见的人,难道就在那里等死不成?只是……不知道怀真跟佩儿……”说到两个人,就又落下泪来,虽然此刻赌气说割舍了夫妻情意,但最舍不下的,竟仍是怀真跟应佩,想到两人,一阵心痛如绞。   徐姥姥暗暗惊心,又想了一阵,才安抚说道:“娘看人是准的,我断定姑爷不是那种爱三爱四的,如果他真是那种人,当初怎么放着那许多官宦人家的小姐不去选,怎么偏偏看中了你呢?”   李贤淑也怔了怔,道:“我却也不知道……我也曾问过他,他只是笑,也不同我说。”   徐姥姥便笃定说道:“姑爷不是那些没见识的混账男人,若眼光高要其他好的,就也轮不到你了……何况他先头那个去了的,不也是官宦人家的?必然只是看着你跟她们都不同,才要的你,如今难道就又贪图她们去了?万万不能。”   李贤淑觉着这话隐隐地有几分道理,却又不敢全信,只叹了一声,忽然说道:“娘,先前我打听过京城内的房价,如今在西城那一处买一座宅院,钱应该够使的了,上回我家来时跟哥哥商议过,不知哥哥可曾提起?”   徐姥姥笑道:“你哥哥倒是说过的,只不过娘如今年纪大了,倒是不想再搬到京城里去,人生地不熟的,何况这里距离京城也是不远,又何必再另外浪费银子呢。”   李贤淑便笑道:“瞧您老人家说的,人家都说京城好,削尖了脑袋要进去见识呢,您老却偏两样,又不是没有钱。”   徐姥姥便笑着摸摸手腕上的镯子,不免又问起怀真来,李贤淑道:“她倒是本想来的,我怕跟着忧心,就叫留在家里了。”   且说李贤淑在娘家这几日里,李兴每日都回来探望,一块儿吃饭,又生怕她孤单,就叫他内人也过来陪着李贤淑。李兴的二儿子李准,如今已经是八岁了,十分伶俐讨人喜欢,时常也在李贤淑跟前逗趣解闷。   如此到了第三日上,几个姊妹也相继回来探望李贤淑,这一天,巧玲也便来了,只因陆波如今也算认得几个有头脸的官场上的人,自也听了许多应公府的“传闻”,巧玲又是个嘴快的人,说话间不免就漏了出来。   巧玲便对李贤淑道:“外头都说姐姐不许姐夫纳妾,什么善妒之类的……说的很是不堪,叫我说,似是姐夫做那样的大官儿,又是那种大家出身,三妻四妾本也是平常,姐姐倒是看开点才好,别闹得太不像了。”   李贤淑听了这混账话,并不理论。   巧玲因为素来被李贤淑压了一头,此刻又见她似不肯听自己的话,未免更高声道:“姐姐倒也好生听听呢,别人虽然说你,未免也把我们的名声也带出来……竟还有些人连我也说上了,说我也善妒,家里那两个老货每每因此呲我……这又是从哪里说起?”   李贤淑听了这话,顿时忍不住,便竖起眼睛,骂道:“什么说我说你?倘若有人这样说我,你就该狠狠地骂回去,怎么也反倒跟着别人来数落我?这可是当姊妹的?且你也知道,你姐夫当的是大官,他是大官,才显得我的名声不好,你家里的又是什么芝麻绿豆官儿,怎么也好跟我相比?你竟有脸在这里牵扯我!”   李贤淑从不肯当面跟巧玲撕破脸,今日本是因心里窝火,见姊妹们都到了,说点儿闲话开开心倒是好,不料巧玲偏火上浇油,当即才忍不住发作起来。   不料巧玲听了,紫涨了脸,便也跳起来,道:“你做的有不对的地方,我当姊妹的说一说,也是一片好意,何必反这样嚼口?哼,姐夫如今的确是大官儿,故而我也是因此才劝你的,好好地挽住姐夫的心才是正经,倘若你不听这金玉良言,赶明儿真个儿休妻了,且看你还能不能如今日这般说我?却不知道要往哪里哭去!”   李贤淑更且火大,指着鼻子骂道:“可见你是巴不得我被休了,故而今日连这话也说出来了。只怕你不是忧心我是不是被休,只是担心以后官场上没了个依仗的人罢了!”   巧玲闻言,也是火冒三丈,便道:“亲戚里有些关系,互相带挈带挈又如何?又没有让你们带挈我们也当个什么侍郎、尚书的!何况我上回求你,你可答应过?我还没开口呢,便恨不得一脚踹了我远远的!”   李贤淑道:“你是没有开口,但是陆波呢?你当我不知道呢,他私底下求着你姐夫说的那些话,倘若不是因为这个,他怎么竟调职到京内去了?天上掉下来的不成!你还好意思跟我在这里叫嚷,我今日索性跟你说明白,我被休了也就罢了,横竖以后你们再找别的大腿抱去,我若是不被休,你且等着,我叫你们家的哪里来的,还自回哪里去!”   巧玲一时色变,待要在甩两句狠话,又不敢,生怕李贤淑当了真,待要忍,又着实咽不下这口气。   美淑跟爱玲见已经吵闹的如此绝情,纷纷来劝,又拉着巧玲,巧玲碍不下脸,仍嘀咕道:“你们都听听!这哪里还有些姐妹的情分?”   李贤淑瞥着她,冷笑道:“你数落我的时候不念姐妹情分,我说你几句,你就说起姐妹情分来了?合着只有你打别人的份儿,别人碰你一根头发,就是撒泼了?”   美淑拉扯着,巧玲便顺势退了出去,李贤淑兀自对外头说道:“你给我听好了,你倘若是个贤惠人,你趁早儿快给你家陆波找个三妻四妾去,也好显出你贤惠的名头来,只怕贪多嚼不烂,到时候哭的不知是谁!”   如此狠骂了一阵儿,心里反好过了些。爱玲便悄声劝道:“三姐姐本是个没见识的浑人,大姐做什么跟她动真气呢?气坏了自己便又如何?”   李贤淑咬牙道:“先前因我是家里最大的,又怕在家吵嚷,不免让娘难受,叫外人听见了且又笑话咱们姐妹不睦,于是只处处忍让,谁知竟是忍让太过了,便纵的她不知高低,以为自己是天字头一号的人物,人人都合该对她低声下气,真真儿是狂的不成个样子!”   说到这里,又狠狠地啐了一口,道:“这且还是你大姐夫有这等官职,倘若没有这等官职镇着,她岂不是要把我踩到泥里去了?如今我不跟她大闹一场,她还当我忍着她是应当的呢!呸!”   爱玲忙捧了茶水来给她消气,李贤淑胸口起伏不定,仍回头对着窗户道:“人敬我一尺,我才敬人一丈,你若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当你是什么东西!”   如此着实大闹一场,巧玲便呆不下去,即刻含怒带恨地匆匆走了。   不料李兴听了,便回来也念叨了几声,又安抚李贤淑道:“大妹妹不必动怒,且安心住在家里养身子要紧……当哥哥的说句不中听的话:倘若真的有个万一,咱们家里今儿的银子也够使唤,我养妹子一辈子也无妨!何况你还有两个外甥呢!土娃如今又争气了,前几日还托人带了俸禄银子回来呢,只要吃饱穿暖,又怕他个什么!何况妹妹这样好的人,难道听拉拉蛄叫唤,还能不种庄稼了?”   李贤淑方才气得不成,听了李兴这一席话,便又红了眼眶,破涕为笑,道:“哥哥!”   此刻李准也跑过来,道:“姑姑不用怕,还有我跟哥哥在呢!”李贤淑乐得便把他一把抱在怀中,疼爱非常。   又过了三日,李家门口忽然来了一队人,实在是整齐威武非常,一时又引了许多人来看热闹。   徐姥姥听了丫鬟报,便出来看,谁知便见到应佩先下了马儿,旁边一人正也下马,竟然是应兰风。   徐姥姥一惊,便忙迎上前去,应佩先上前,跪地行礼,徐姥姥赶忙一把拉起来,连叫“使不得”,又忙着看应兰风。   应兰风也端正行礼,口称:“岳母。”   徐姥姥眼睛觑着应兰风,便试探笑问:“姑爷……今儿怎么有空来了?”   此刻应佩早进屋去看李贤淑了,应兰风笑道:“贤淑回来住了几日,身子该无恙了罢?我今儿得空,便来接她回去呢。”   徐姥姥听了这话,喜得便眉开眼笑,一叠声道:“好好好,我心里正盼着姑爷来呢。”上前挽住手儿,便拉着往内,走了一步,忽地又问:“真哥儿如何没来呢?”   应兰风道:“怀真本是要来的,只是前儿有些着了凉,我怕路上又颠簸,故而没有叫她来。”   徐姥姥忙问要不要紧,应兰风一一作答,又安抚老人家。   如此到了里屋,李贤淑早听说应兰风来了,惊喜非常,本来跳下地便想迎出去,转念一想,却又回到炕上,只是朝内躺着装病。   应佩先跑了进来,唤道:“母亲!”   李贤淑听是他的声音,便才起身,道:“佩儿怎么也来了?”   应佩上前见礼,欢喜说道:“我来跟父亲一块儿接母亲回家去。”   李贤淑望着他,并不做声,应佩悄声道:“娘你放心罢了,这会子没有人敢说闲话了……老太君亲自发话,说娘是极好的,但凡有再传那鬼话之人,一概打五十板子,赶出府去。”   李贤淑十分诧异,问道:“这、这又是如何?”   应佩听到外头应兰风已经来了,便忙说:“我也不知究竟,是父亲那日亲自面见老太君,两人不知说了什么……后来就没有人敢提什么休妻的事儿了。”   李贤淑正自震惊,徐姥姥拉着应兰风进内来了,李贤淑见了,不免转开头去。   徐姥姥把应兰风拉到炕前,笑道:“我说姑爷是个好的罢了?如今这不是亲自来接你了?”   说着,将两人的情形略一打量,便回过身来,拉住应佩的手道:“佩哥儿好歹来了,今儿中午姥姥给你做好吃的,你想吃什么呢?”   应佩知意,就随着徐姥姥先出去了,屋内一时只剩下两人。   李贤淑心中仍是有些紧张,却并不知该说什么,只做不搭理状。   应兰风看了一会儿,便到了炕边坐下,道:“这许多日子了怎么还不家去?可知道怀真都想你了?”   李贤淑听了,本想问怀真好不好,话到嘴边,知道他是故意引自己说话,便又停口。   应兰风叹了口气,道:“到底是在赌什么气呢?”   李贤淑听到这里,才说道:“前儿不是说了……要休了我么?你还来做什么?好好地去跟那些人一块儿过就是了。”说到最后,到底难舍夫妻间的种种深情厚意,便滚下泪来。   应兰风叹了口气,便慢慢地拉住李贤淑的手,停了一停,才说道:“你心里大约是有些怪我……事到如今,我也跟你说实话罢了。当初你不肯除掉秀儿的时候,我心里也何尝不是怪你的?我虽然也不是个狠心的人,但只要为了怀真,我什么都能做得出,因此我对你难免失望。”   李贤淑听他自个儿说起此事,便垂了头。   应兰风又道:“如今咱们在府内,不像是在泰州,这府内的情形太过复杂,你偏又在掌家,可知道明里暗里多少人盯着?我因忙于朝政之事,无法分神,何况内宅的事情,原本也不该我插手,因此我心里暗暗地想要你能够撑起来,别的尚且罢了,只是一定要保住怀真……跟你自个儿安然无恙。”   李贤淑听到这里,便微微地转头看向应兰风。应兰风又叹一口气,说道:“我本来想逼你厉害些,虽学不到许源十足,学个五六分也是使得的,只是这一向看来……你竟最多只能学个三分罢了,不然的话,这次蕊儿又怎会的闹出如今这件事来?若真的有五六分,蕊儿也该给你治的服服帖帖。”   李贤淑一愣,便低了头,道:“你又是怪我么?”   应兰风摇了摇头,道:“我知道你做不成那些,虽然难免失望,但一面儿,却仍是欣慰,你毕竟不是那种能狠心辣手的人,我虽然盼着你那样,但倘若你真变成那样,只怕我也不会如现在一般……相待了。”   李贤淑猛地抬眼,看向应兰风。应兰风道:“罢了……说来说去,其实我只是想同你说,我做这所有,无非是想要你也尽你所能,护住怀真跟你自个儿,但是倘若你真的做不到……那么你也不用自责,也不必惧怕,不管别人说什么,横竖还有我在呢。”   李贤淑听到这里,只觉得一颗本有些发冷的心像是烤着暖暖的火,熨帖的难以言说,泪已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滚滚而下,差点大哭出声。   应兰风起身,走到炕边,便把她的头抱在怀中,李贤淑哽咽了会儿,便问道:“我以为……你已经是嫌弃我了……”   应兰风笑着摇摇头,抚过李贤淑的背,轻声说道:“你比我小这许多岁,我本该多疼你些才是。先前跟我去泰州,无怨无悔,吃尽那许多苦,操持里外,照料我跟怀真,哪里不是都靠你?倘若换了第二个人,也难如此……后来回了京,我一去又是若干年,仍是多亏你在府内照应,苦苦撑了几年,——古人云‘贫贱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我读圣贤书,连这个道理也不懂,岂不真成了那等衣冠禽兽了?”      ☆、第 146 章   应兰风跟李贤淑两个终究说开,李贤淑便抱着他大哭一场,这连日来的委屈惊怕,种种懊恨尽都散了。   中午徐姥姥留着吃饭,李家几个长族,地方上许多耆老,士绅听说了后,也都来相陪,应兰风略应酬了会子,便要启程回京了。   这些人原本也有些闻风猜忌,如今见应兰风亲自回乡来接李贤淑,应佩这般一个正经嫡公子又十分孝顺,因此才都信了那些原本不过是混账谣言罢了。   一行人等送着出门,一直送出了巷子口,望着车驾远去,才各自散了。   应兰风也不骑马,就跟李贤淑两人在车内坐着,又说话。因说起应蕊来,应兰风便道:“那个孩子如今在家里住不得了,须快些给她找个人家,把她嫁出去才好。”   李贤淑点头,忽然又问道:“老太君既然不追究,是不是蕊儿的事查出来了?到底是怎么样呢?”   应兰风想了一想,只怕李贤淑是个藏不住的性子,便道:“这件事就此过去,以后不至于再有人暗地作祟,然而仍要劳烦你在内宅多方留意,毕竟真儿也一日大似一日了。”   李贤淑称是,忽然又问:“那么那位谷二姨呢?”   应兰风笑了一笑,道:“回头你自己看便知道了。”   李贤淑望了他一会儿,忽然说道:“近来我在家里想了许久,我是不是太过不近人情了?原本你纳个妾之类……也并不是十恶不赦,只是,因我看着三奶奶那个模样,未免有些惊心,怕你真的贪图了美妾等,以后这屋里就没我容身之地了。”   应兰风叹了口气,道:“因我年轻不懂事时候,收了杨姨娘,生了蕊儿,却一日也没叫她们两个好过,杨姨娘死的那样,蕊儿又屡屡闹出事来,这些竟都算是我的罪过了,前日我去看蕊儿,她说了好些埋怨我的话,倘若再纳妾,生出儿女来,这还不知更生出何等事端来呢。只是你把我比三弟,却是不妥,三弟的性子跟我原不一样,何况,对别人而言,或者是‘多子多福’,但对我而言,儿女多了,只是债。你给我生了怀真,我一生都满足了,更何况佩儿也出息……再添什么其他的,不论好歹,我也承受不起了。”   李贤淑听了这番话,心里才着实地踏实了。如此回到应公府,谁知才一下车,就见里头白影闪动。   应佩先一惊,赶上前问,门口小厮便道:“三奶奶一个时辰前殁了。”   应兰风跟应佩还犹可,独李贤淑听了,心中痛楚难忍:当初进府之时,许源乃是她最敬重的一个人,如今这个人便在她跟前儿倒下去了,此刻的心情,竟难以形容。   应兰风道:“切勿忙着悲伤,如今府内并没有其他人能理事,好歹先帮着把这一场大事料理了。”   李贤淑回过神来,也知道只靠应竹韵一个怕不顶用,便才敛了悲容,先进门理事去了。   因这一场,又来了许多吊祭之人,李贤淑因念许源昔日的情分,打起精神,使尽神通,竟把她的后事料理的十分妥当体面,应竹韵看在眼里,暗怀感激。   且说这日,凌景深因来见胭脂,两人吃了几杯,胭脂便道:“听说太子那里大发雷霆呢,王爷十分得意,本想召见你过去亲自嘉奖,又怕露了行迹,反而不好,因此叫我带话给你,你之力,王爷已经尽知,将来必有重重恩赏。”   原来先前郭建仪遇刺那件事,太子在府中果然很是动怒,道:“前日不合曾说了一句狠话,这样快郭建仪却遇刺了……叫外人看来,竟像是我派人动的手!如今连父皇也都知道了,还传我进宫着实申饬了一番,幸而有太师等在旁相劝,不然的话,几乎是百口莫辩了……”   众幕僚听了,都道:“行此事的人,居心叵测,只怕是故意如此,要陷太子于不义。”   太子点点头,又叹道:“此番多亏了景深,所赖他及时带人赶到,才救了郭建仪,不然的话委实难以挽回,幸好如今众人都知道景深是我的人,这才减轻了些许嫌疑。”当下,不免又嘉奖凌景深,又亲自前往郭府探望郭建仪,以表清白。   然而外头毕竟已经传了出去,且成帝也又因此对太子大为不满,此后太子此后行事,未免越发谨慎,务求不再出类似错漏。   却万万想不到,这派出刺客的不是别人,正是肃王,而计策,却是凌景深所献。   胭脂说罢,凌景深微微一笑,道:“这嫁祸于人的计策虽然是好,目下也瞒住了太子,只怕假以时日,太子也明白过来。”   胭脂脸色一变,问道:“莫非于你身上有些凶险?既然如此……为何当初你要如此献计给王爷?”   凌景深看向她,淡淡道:“那自然也是一个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只是,太子底下毕竟有许多能人,已经有人疑心我了,不过太子目下不信罢了。”   胭脂焦急起来,便道:“既然如此,何必再行冒险,不如我求一求王爷,你便仍回来罢了,横竖如今太子名誉已大受挫折,也算是功成了。”   凌景深摇了摇头,道:“如今正好是紧要时候,退一步则功亏一篑,只能再拼力一试罢了。”   胭脂看他半晌,幽幽叹道:“何苦来,功名荣华,难道还有命要紧不成?你……你纵然不为别的人着想,我近来却也知道,你家里的已经有了身孕,你难道也不为这个想的?”   凌景深目光一变,看了胭脂半晌,便静静地又移开目光,胭脂忍不住在他手臂上轻轻地捶了两下,道:“知道你狠心,谁想竟能是这样的地步?”   凌景深笑了笑,便道:“我该回去了。”   胭脂见他起身,却忙上前来,顺势又抱住双腿,道:“才来了,为何又要走?多留一会儿又如何?”   景深低头看她,胭脂正仰头也看过来,见他不动,手便沿着腿慢慢往上,那染着鲜红蔻丹的十指,便探进袍摆深处去了。   凌景深入夜方归,凌夫人早已睡了,景深便只是回了房,明慧因有身孕,近来情绪颇有些不对,本也睡不着,等他回来,才埋怨道:“为何又是晚归?”   凌景深洗了手脸,上前道:“有些儿应酬罢了,怎么不先睡?”   明慧才欲说话,忽然眉头一皱,便在他身上嗅了嗅,道:“哪里来的什么味儿!”   凌景深一怔,明慧抓着他的衣袖,又闻了一闻,竟十分呕心,便道:“你、你去的是什么应酬,哪里来的这狐媚子的气息!”   景深心中虽有事,面上却不露,笑道:“哪里有什么味儿呢,休要多心。还是早些睡罢了。”   明慧本就因有孕而心绪不宁,见了此事,越发生了疑心,又闻得他身上散着酒气,便不肯轻饶,道:“你别瞒着我,到底在外头做了什么?是不是去亲近什么狐狸精了?”   景深道:“什么狐狸精,只是瞎说,夜深了,何必生事?快些一块儿安歇罢了。”   明慧将他推开,皱眉道:“你不要跟我花言巧语的,你当我不知呢,这种香粉,是近来新出的,又不便宜,你到底背着我做什么去了?”   景深倒是并没察觉自己身上有什么格外的香,心里一动,便仍要搪塞,明慧已经气得落泪,口中说道:“上回你说是跟人应酬才如此,这回又怎么说?我整日都在家里,竟是被蒙在鼓里,你趁早儿快说明白!”   因见景深蹙眉,明慧走到门口,就吩咐丫鬟道:“立刻去叫伺候大爷的小厮过来,我要审问!”   景深见她不依不饶,闹了出来,生怕再惊动凌夫人跟凌绝,便才将她拦住,说道:“你既要问,我说了就是,只是你也太爱动气,也不为肚子里的想一想?”   明慧擦泪道:“倘若你心里没了我,我还要他做什么?”   景深喝道:“休要胡说!”当下,就把众丫头都喝退了。便拥着明慧到了里间,只道:“我同你说一句实话,你可不要更怒起来呢?”   明慧道:“你且说。”   景深想了想,便道:“你猜的倒是没错,的确是有这么一个女子,然而我跟她并没有什么,只是借她之力应付上头罢了。你也知道,我如今在太子手底当差,因升得快,不免被许多人嫉妒,这女子,她的确不是什么正经人家的,乃是个娼伶,交际广阔,我每每到她那里,探听些消息,也是为了自保之计,都是公务罢了。”   明慧听他一一说来,果然见自己猜中了,真有这般女子,顿时怒恨起伏,听到最后,便道:“我不信这话!你敢只说是公务?你难道没有跟她……”   景深握住她的手道:“你也知道她是那样的出身,每日不知迎送多少男人,我会瞧上这种女人?不过当她是过路的桥罢了,我心里只有谁,你莫非不知道?你是大家小姐,何必自贬身价,吃她的醋?”   明慧似信不信,仍看着景深,景深便叹道:“当初承蒙林大人不弃,终于把你许给我,然而我毕竟官职卑微,那里配得上你?因此镇日里只想着快些升官儿才好,在林大人跟前也好看些,让他知道,他并没有错把女儿许给我……虽我也知道有些不择手段,但……实则是为了你我更好,你可明白我这心?”   林明慧听了这一番话,才有些动容了,只是想到是个娼伶,仍是道:“我虽明白,但你……也不能糊涂,可记得不许在外头拈花惹草,那些脏的臭的,也不许碰!这次……且就算了,倘若还有下回,我必然不依,先告知了太太,再回家跟爹说,看你怎么样!”   景深便笑道:“只看着你发怒,我便已经怕的狠了,哪里还用请动太太跟林大人呢,除非你是想我死。”   明慧见他说的可怜见儿的,又体恤他在外头的确辛苦,便叹了声,才抱住他道:“我既然跟了你,便是一辈子的事儿,你可别负了我,不然……”说着,便摸了摸景深的脸,含恨带笑。   如此过了年,开春之后,很快便到了六月,林明慧竟是生了一个儿子。   满百岁之时,京城各府都派人相贺,唐府跟应公府也自有人前往,连成帝也念在林沉舟劳苦功高,唯一的掌上明珠如今得子,便派了内侍前来嘉赏,又赐了许多物件。   凌家素来冷清,此事却委实热闹非凡,林沉舟也是欢喜非常,亲自给外孙起了名字。   这一日,怀真正在屋内做针线活,因听闻了林明慧的事,心中更觉异样,思来想去,只觉得症结可能便在自己身上,不然的话,小唐何至于没有娶明慧,又何至于如今远在万里之外,音信渺茫?一时心里便不安起来。   因想到小唐,未免恍惚起来,慢慢地便想起他素日相待时候的情形,举止神情,不由自己也在面上带了笑,正想的痴痴怔怔,忽然间冥冥中似有人叫道:“怀真。”   怀真一愣,微微睁开眼睛,那声音却又靠近了耳畔,轻轻地唤道:“怀真。”   怀真悚然而惊,猛地转过头去,然而身边却是空空如也,毫无人影,怀真瞪大双眸,听出那是小唐的声音,又是如此清晰,如他人在身侧,然而……   忽然之间,心便狠狠地揪痛,似被人戳了一刀似的,仿佛能看见血流出来的汩汩之态,刺的满眼生疼,怀真睁大双眸,呆坐片刻,猛地便站起来,二话不说,往屋外跑去。   外头,吉祥正看着小丫头子们喂雀儿,忽地见怀真惊慌失措地跑了出来,吓了一跳,待要问她,她却已一言不发地又出了门去,吉祥不明所以,忙也跟上。   怀真一头往前面赶来,到了应兰风书房,隐隐听到许多声音在里头鼓噪,知道有人,她却也不顾什么,便一直跑了进去,叫道:“爹!”   书房之中果真有许多人,除了府内清客之外,又有许多朝上同僚,及门生等人,其中凌绝也自在内,一看怀真神气跟昔日大不相同,凌绝便站起身来,凝眸看她。   满座寂然,应兰风先反应过来,便走上前去,道:“怎么了?”因此地都是男人,不是说话的地方,便在怀真肩上轻轻一揽,同她走到书房外面。   父女两人到了外间,怀真双眼含泪,便拉住应兰风的手臂,道:“爹,唐叔叔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应兰风一愣,道:“近来并不曾听闻呢?这又是怎么了?”说着,便又给她拭泪。   怀真咬了咬唇,想到方才那一声悄然,竟像是从万里之外,传到她耳中的,更带有一丝幽清之意,不是好的。   她心中越发难过,便忍着哭道:“我不知道,我担心唐叔叔出事……爹,你可否派人去打听打听?”说话间,泪已经泫然欲滴。   应兰风心中吃惊,便安抚道:“这自然使得,我立刻派人去就是了。”又说道:“唐侍郎为人机警过人,不至于有事,何必白操心起来?不许哭了。”   怀真听了,便掏出帕子,自己把泪擦干。   应兰风见她如此张皇,竟不顾礼数闯到书房内,虽自诩她是小孩子心性,但毕竟也担心唐毅,因此事不宜迟,回头就叫了个小厮来,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番。   应兰风自去吩咐之时,书房内凌绝也走了出来,见怀真兀自站在原地拭泪,他便走上前道:“出什么事儿了?”   怀真看他一眼,不欲多说,便低头往回而行,凌绝因见了她哭,知道必有要事,便跟着走上几步,道:“我若能帮得上的,必然义不容辞。”   怀真听到这里,才又略止步,抬头看了他半晌,才道:“这件事你帮不上,多谢好意……请留步。”说完之后,便自离去了。   稍后应兰风回来,见凌绝呆呆站在廊下,知道他担忧,不免说了。   凌绝听了,才也明白。便对应兰风道:“唐大人去了这一年多,如何只在起初有些消息回来,难道……”   应兰风起初还不以为意,此刻越想,也越觉着心上沉重,只不敢随口乱说,就道:“不至于,只是去和亲,又能有什么事呢?必然是因为路途遥远,所以滞了消息。”   且说应兰风所派的那人,日夜兼程赶路,每到一处驿站都更换马匹,如此快马加鞭,丝毫不肯耽搁,等一去一回,带消息回来的时候,已经是进了冬日了。   那人回来,便道:“属下叫人仔细搜寻,遍访边界各处,才零星得到消息,原来唐大人一行在将进沙罗国边界之时,忽然遭遇不明伏击,所属部众竟死伤大半!听闻和亲贵人已被沙罗国所救,余者不知下落。”   而计算和亲队伍被伏击的时间,恰恰跟那日怀真闯入书房的时间相吻合。   应兰风心神俱震,想到小唐其人,倘若真的折在异国他乡,那真无异于国士沦亡,明珠毁丧,一时间整个人跌坐在太师椅上,半晌无法做声。   应兰风本想瞒着这消息,然而既然他派的人探听到了,朝廷那边自也有人查探,只怕消息很快便能传了开来,迟早也是会给怀真知道的。   痛定思痛,应兰风便去见怀真,亲同她说了此事,又道:“你且别急,这只是目下所知的情形,何况倘若正使身亡,又岂能毫无消息?皇上如今已经又派使节前往沙罗问责,必有下文。”   这几个月来,怀真每日吃斋诵经,抄了几千张的经文,只祈祷好歹得一个太平消息,心中却也隐隐地猜到,那日她无端听到小唐唤自己的名字,只怕也不是无中生有,必然是个不妙的兆头。   此刻听了应兰风说起这话,怀真心中祈望尽数落空,面上反而淡淡地,只双眸含泪,泪珠儿便无声无息,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   应兰风知她从小跟唐毅的感情跟别人不同,唐毅更是三番两次竟救了她性命的,怀真又是个七窍灵透的孩子,故而那日才有所感应,如今也知道她心中之难过非他人可比,便只抱着她,安慰了半天。   果然不出三日,京内也知道这消息了,一时众说纷纭。   这一日,怀真便乘车到了唐府,入内相见唐夫人,正好敏丽也回了家里,三个人相见了,便先是一番大哭。   怀真便尽力安慰了几句,把应兰风说的那些话又说了一遍,只道:“唐叔叔必然无事,太太别只顾哭,倘若哭坏身子,改日唐叔叔回来,岂不是要伤心了?”   唐夫人忍着泪,死死握着她的手道:“我一生倒也罢了,只这一个儿子,若他也去了,叫我如何能活下去。”   敏丽也哭了会儿,又道:“当初,本来不该哥哥去的,我也着实问过父王,都说不用哥哥亲自去,只是不知道为何,哥哥竟偏要去……那几日,我看他的神情也大不好,竟似是个神不守舍的模样,难道这便是预兆么……”   娘儿两个说到这里,更是悲伤难以自禁。怀真听了敏丽的话,心里乱跳,隐隐地有些猜到小唐因何一力要出使,却又不敢认真去想。又见唐夫人跟敏丽双双哭的泪人似的,只好按捺所有,竭力安抚。      ☆、第 147 章   且说那日,小唐请了郭建仪前来,把怀真带回之后,仍随着队伍往前而行。   此一时的心情,却跟先前出城之后有天壤之别。   回想方才那匆匆一吻,齿颊兀自留香,淡淡清甜之意萦绕肺腑,却因为那一刻的分别,舌尖更有一丝微微的苦涩,于甜意之中悄然纠缠,难解难分。   想上次和亲,起初虽然有些小觑清弦公主,但从她现身诱敌之时,便明白她绝非等闲女子,也跟他先前所见过的闺阁小姐们都不同,自有一种叫人敬慕之意。小唐心中自觉着这般女子和亲异邦,前途未卜,就如明珠投暗,叫人未免心中叹息。   然而虽有一念如此,他的心意却始终坚定如初:既是为与睦邻友好,让两国不生战事,清弦公主此行,却是理所当然、义不容辞的。   然而这一次,当沙罗使者提及要怀真之时,小唐心中,却毫无先前那般平淡坚定心情,朝堂上郭建仪所说的那一番话,竟也似他的心声。   虽然他身为礼部侍郎,这许多年来也迎来送往招呼了许多临近诸国的使者,明白两国之间,能避免直接交战,则一定不可轻易动武,不然的话,生灵涂炭不说,出兵自然要军费,军费开支需要国库,而国库从何而来,自然是百姓身上所出。   加上本国今年并不甚太平,因此成帝的顾虑,小唐也自明白。   但是怀真却不行。   ——这念头竟像是一枚楔子一般牢牢地钉在心里深处。   只是他拼力护着的人,终究要推到别的男子怀中,这半生素来不懂情为何物,乍然遇见,便懵头昏脑,失去着落似的,因此竟主动要求担任去沙罗国的和亲正使,只想着索性远离京城,或许过了两三年,满心只在国事之上,那心里所念自然便淡了。   却想不到,阴差阳错里,他竟弄错了怀真的心意,她居然是宁肯去和亲,也不愿嫁给凌绝。   明白怀真心思之后,虽然也有那么一刹那,小唐心中有个狂妄的想法:索性这一路便带着她去,总比从此迢迢分离的好,只要有她在身边儿,不管天涯海角,他都能去的。   然而毕竟是不成的:只因他心里也明知,这一次出使,并非是简单的和亲,倘若真的动起刀兵来,又如何护住她?如何让她远离那些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的可怖情形?   只是看着郭建仪将她带走,那一刻,竟有种像是再也无法相见的预感,让他略觉不安。   而他的预感果然便如噩梦一般实现了,在还未进入沙罗边界之时,忽然冒出一支伏兵来,猝不及防掩杀过来。   虽说和亲队伍之中足有八成以上是训练有素的士兵,然而一来长途跋涉,体力不足,二来对方占了地形之利,前来偷袭的人数又是数倍之众,经过一番苦战,终究敌众我寡,折损人数在一半以上。   这些前来偷袭之人将残余舜人捆绑起来,便押往沙罗。   后来小唐才知道,原来半个月前,沙罗王位纷争不断,终究是东沙罗的王叔造反,把才登基不久的新王又砍了,又生怕舜朝来人对他不利,故而才特意安排了伏兵。   只因两国路途遥远,消息滞后,此事又且是才发生的,因此沙罗国的线人竟来不及将这消息传出。   小唐醒来的时候,人在沙罗的皇宫之中,身边之人正是清弦公主,数年不见,容颜却一如昨日,只双眸越多几分精明干练。   见他醒来,清弦公主便笑道:“终于醒来了,不然的话我可真不知要如何是好了。”   小唐欲起身,胸口却一阵剧痛传来,清弦公主忙轻轻按住他的肩膀,道:“你不必动,你的伤在胸前,差一点儿便中了心脏要害,需要好生静养才成。”   小唐环目四顾,道:“其他人呢?我……昏迷了多久?”   清弦公主叹息道:“还活着的众人,都关押在牢房里,因我求情,又同那王说了些利害关系,才把你留在这里,你已经昏迷三天了,神医说只要及早醒来,就不会有性命之忧了。”   小唐略一思忖,便问道:“扬烈将军还活着么?”他只记得最后一幕的情形,是他挥刀斩断了一支射向李霍的箭,不料下一刻,胸前便倏地一凉,如被冰锥刺中。   清弦公主道:“还活着,孟将军每日都在地牢里大骂,我悄悄地派人去跟他说让他安静些,免得受皮肉之苦,奈何他性烈如火……倒是更吃了不少拷打。”   小唐双眉皱起,把那股怒意压下,便问清弦公主沙罗国如今的情形。   清弦公主一一说明,见左右无人,便又道:“新王名唤大日王,为人喜猜忌,性情残暴,只是他毕竟有些忌惮我朝,才未曾伤我的性命……”说到这里,又小声道:“但据我观之,此人对我朝大有觊觎之心,近来守卫看的十分严密,我已经暗中联络你先前布下的细作们,等一个合适的时机,便救你出去……”   小唐道:“扬烈将军等人又如何?”   清弦公主道:“若还要救他们,则难度更上一层了。”   小唐只是看着公主,清弦公主明白他的意思,便将手覆在他的手上,轻轻一握,道:“你放心,我必将尽我所能。”   小唐眼中透出感激之色,忽地又问道:“和亲的贵人何在?”   清弦公主听他问起这个,才道:“你是说应公府的那个丫头?她……当真是公府内的小姐?”   小唐见她如此问,只道:“如何?”   清弦公主凝视他的双眸,说道:“应公府内那几个小姐,我虽然不曾见过,但是这一位……虽然行为举止处处妥当,很有大家风范,然而……到底欠缺一些大家闺秀的气质,倒是叫我说不上来,只是你且放心,大日王十分宠爱她,也多亏她,才保住了孟将军等人的性命。”   小唐点了点头,忽地对清弦公主使了个眼色。   清弦公主知情,便微微俯身,小唐在她耳畔低低说了几句话,清弦公主听着,面上略露出诧异之色,半晌才起身,望着他微微笑道:“原来如此,我当为何总觉得差一些……不过此女倒是极难得的了。”   清弦公主说罢,又道:“你原本带着一个香包儿,被血染了,我本要给你取下,然而你虽是昏迷之中,却仍是抓着不放,竟像是怕人给你偷走似的,我心知是要紧之物,便仍放在你怀中,你且留心。”   小唐听了,忙伸手抓过去,握着那枚柔软的香囊,竟像是握住了一颗心一般,便徐徐松了口气。   清弦公主见状,一笑道:“难得。你也有这般情形的时候。”却也并不曾多说什么。   如此,小唐便又调养了五日,期间大日王也来看过一次,因见小唐品貌似天人一般,又是上国重臣,便故意流露几分凶悍之色,意图镇唬,更想要看小唐是如何反应。   不料小唐始终面色淡然如常,不管大日王再怎么疾言厉色,做尽姿态,只是清风拂面罢了。   大日王见状,才哈哈大笑,便同小唐说起边界之事,只说乃是一场误会罢了,并没有想到是上国使节来此,又叫小唐再行调养,养好身子之后再商议其他诸事。   小唐便道:“随我一同前来的众人,还请大日王多多照料,我必十分感激。”   大日王一怔,原来小唐口中所说的竟是沙罗语,一边说,一边又双手合什,端正行了个沙罗礼。大日王见状大喜,笑道:“上国使臣,果然是不同凡响。”   但是嘴里如此说,大日王却也不是个蠢笨之人,极擅玩弄心机的,并不曾就立刻放了狱中众人,只是叫众狱卒不再严刑拷打罢了。   如此又过了几日,小唐的伤愈合的差不多了,大日王便带了群臣前来,同小唐商议要重新划分边界之事。   沙罗国的边界同时跟中国,尼博尔和天竺接壤,靠近中国的一边,也挨着尼博尔,大日王一挥手,便将圣雪山在内、包括中国西南三个州都划在沙罗境内。   大日王表明所欲之后,便看向小唐,目光阴沉,虎视眈眈。   小唐见状,低头看了会儿那张版图,便拿了墨笔,重画了一道,却是把东西沙罗之中的西沙罗划到了舜朝境内。   大日王见状,立刻明白他的意思,暴喝数声,显然是十分恼怒。   小唐淡淡道:“大王此刻的心情,便是本使方才的心情。我中国有一句古话‘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大王若想同本使商议正事,自然使得,但倘若存觊觎之心,行不轨之实,本使便不奉陪了。”   大日王听了译者所说,又怒骂了几句。   译者还待说给小唐知道,小唐却已经听明白了,道:“若要打要杀,悉听尊便,只不过本使还有一句话要同大王说知,所谓‘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不知大王是否明白其意?我天皇帝宅心仁厚,不愿两国开战,祸及百姓,才用帝女和亲,以求两国之好,但倘若大王不领我天皇帝之心意,那么这便是我朝的回答:犯我天朝者,虽远必诛!”说着,便冷冷地看向大日王。   大日王听译者说的明白,暴跳之下,厉喝了几句,便叫人把小唐立刻关入大牢。   那些沙罗士兵把小唐推推搡搡,押入大牢,小唐并无惧意,只默默留心细看孟飞熊等人被关押何处,却见里头灯火昏暗,难以分辨,只隐隐听闻耳畔许多苦吟之声。   正暗中惊心,却听有人骂道:“直娘贼,有本事正大光明跟老子干起来,如此偷偷摸摸地,果然是蛮夷下等小民!”   小唐听了这声音,心中一喜,便唤道:“孟兄!”   那边孟飞熊听到小唐的声音,微微一怔,继而叫道:“小唐!”一时之间,手铐脚镣的声音不绝于耳,却是跟孟飞熊同囚牢的舜朝士兵们也忙都起身,尽数看了过来。   小唐三两步上前,隔着囚栏望见里头众人,又见李霍也在其中,一刻心安。   只是来不及说话,便被狱卒拉扯开去,关在旁边的牢房之中。   幸亏这几处监牢相隔不远,彼此说话之声相闻,小唐便问孟飞熊如今还有多少人存活,却被告知最多只有百人。   孟飞熊又问起小唐的伤,小唐听闻死伤如此多舜的士兵,一时心又疼起来,便勉强答无事。   次日,忽然有沙罗狱卒来到,要提一个舜兵前去,孟飞熊复大骂不绝口,剩余舜兵也都鼓噪大怒。   小唐忙喝住沙罗狱卒,便问究竟,孟飞熊道:“这帮天杀的贼蛮夷,会放养成的毒蛇咬人。”   原来这几天,这些沙罗人便提舜兵出去,被毒蛇咬了的舜兵重扔回来,往往会死得极为凄惨。   小唐听了,便用沙罗语对那些狱卒说道:“且去通报,我要见大日王!”   沙罗狱卒知道他是舜的使臣,倒也不敢轻慢,忙去报了,顷刻回来,便把小唐跟一个舜兵都拉了出来。   孟飞熊十分担忧,连唤数声,小唐只说无碍,便自去了。   那些沙罗士兵把小唐跟舜兵拉到大牢外的刑场之上,小唐抬头,就见大日王坐在高处,周围有许多沙罗的贵族跟大臣们环绕,等看热闹似的。   大日王俯视着他,用沙罗语笑道:“舜朝使者,莫非是想向本王求饶么?现在跪地答应本王的条件还来得及。”   小唐放眼四看,却见周围士兵林立,而在他跟舜兵的面前放着一个极大的笼子,透过栅栏可以看到里头活物窜动。   小唐双眼眯起,看一眼那舜兵,道:“不必惧怕。”   那舜兵因见过伙伴的死状,正有些惊心,不知如何是好,听了小唐的话,才道:“唐、唐大人……”强忍着心中惧怕之意,便站在他身侧。   小唐朝上冷哼道:“天朝使臣,只跪我朝皇帝。有什么伎俩,只管使出来罢了。”   大日王见他站在原地,气定神闲,风姿非凡,虽是一人,却隐隐透出一种叫千万人膜拜的气势似的,周遭沙罗的贵族跟大臣们见状,便都窃窃私语起来。   大日王察觉,一时心中莫名地竟生出几分惧意,由此又生杀心,便眯起眼睛道:“很好,我今日便看看,上朝的使者竟是何等能为。”当下一抬手。   士兵们见状,便上前拉起箱笼的闸门,顿时之间,就见一道黑影闪电般弹了出来,旋即于地上蜿蜒向前袭来,来势凶猛。   小唐身边那士兵见状,吓得色变,便倒退了两步,小唐一动不动,见那恶物高擎尖尖头颅,摇头摆尾,狺狺吐舌而来,依稀可见两颗毒牙寒光闪闪。   此刻已经有许多惊呼之声传来,小唐岿然不动,见那毒物将到跟前之时,便一拧眉,右手一握。   原来小唐方才盯着之时,已经看清那物的三寸所在,因此只是静观其变,此刻他手中虽无武器,但是手上功夫却也非同一般,虽不能裂石穿金,却若运上十成内力,若要拿捏此物,应该不在话下。   小唐又见这物身躯足有少年人的大腿粗细,生怕它皮厚难办,因此暗中便也提足一口气,想要一击致命。   谁知两方面旋风似的对上,小唐才欲动手,那毒物扑到他跟前一步之遥处,竟生生地刹住去势。   小唐一愣,虽不知如何,但心想机不可失,手掌一抬便要挥出的功夫,那毒物忽地擎头盯着他,长尾一摆,竟在原地盘做一团,原本吐露的毒牙跟信子更是收了起来,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动也不动,竟放弃进攻之态,全无恶意似的!   小唐心头一动,生生地刹住手势,便看着这毒物,此刻,高坐在上的大日王跟一干宠臣们都也纷纷起立,看着这一幕情形,竟都是呆住了。   不知是谁念了句什么,两边的士兵们竟隐隐地骚动起来。   小唐不明所以,却不敢放松,盯着这毒物,便上前一步,不料它竟看小唐如此,便悄悄地往后挪了挪,如避让一般。   小唐拧眉看着,手中暗暗提气,只等一有不妥,立刻杀死,不料他又上前两步,这毒物便退了两回,到最后,竟缓缓地放平了高擎的头,作出一个俯首听命的模样来。   原来这毒蛇乃是大日王平素所豢养的,极凶残的习性,只要看见活物,便立刻飞窜捕杀,从来所向披靡,连最凶猛的老虎狮子,也不是它的对手,今日在天、朝来使之前竟作出如此的臣服举止,却正是叫人满心惊啧,难以相信!   王座之处,蓦地有人用沙罗语高叫了一声,双手合什,低头膜拜。   猛听“铛”的一声,竟是墙边儿的士兵们握不住手中兵器,武器落地发出声响。   大日王目露凶光,看着小唐,嘴角抽搐,脸色十分难看,末了声嘶力竭地吼道:“把他关进大牢!”又叫把那膜拜之人拉出去斩!   且说在牢房之中,孟飞熊正痛心疾首,竟见小唐跟那舜兵安然无恙返回,都觉惊喜非常,那舜兵便把方才所见都说了一遍,孟飞熊等人闻所未闻,李霍睁大眼睛,再看小唐之时,那眼神便亮闪闪地,更多了几分不同。   如此到了深夜,忽然之间外头传来细微的异动声响,孟飞熊是久经沙场之人,立刻警醒,却听有人用中国话低低道:“不要做声,我们奉清弦公主命令,来救众人出去!”      ☆、第 148 章   黑暗中一阵钥匙的轻响,牢房的门被推开,来人闪身而入,又将众人的手铐脚镣一一打开。   隔壁囚牢亦被开启,那人进内之后,即刻跪地向小唐行礼,低声道:“拜见唐大人,不知大人还记不记得小人?自打上回大人出使,就安排我在沙摩城卧底,不想今日能再为大人效力!”   小唐将他拉起,借着幽淡的灯光一看,道:“如何不记得?你唤程昆,本是礼部侍从。”   程昆见他竟果然记得自己,双眼含泪,心绪涌动,忙速速出了牢房,同伙伴一块儿引着众人往暗狱之外摸去。   将出大牢之时,忽有一名狱卒巡逻经过,冷不防两下撞见,即刻叫喊起来,领头之人虽立刻扑了上去,将他杀死,却仍是走漏消息,惊动了其他人。   程昆见势不妙,把腰刀拔了出来,回头对小唐道:“公主派了人在外头接应,大人沿路往外即可,只祈望大人等顺利回了中国,再图后话。”   目光相对,小唐上前将他一抱放开。程昆旋即一马当先,砍了两个来阻拦的沙罗狱卒。   小唐身边儿孟飞熊早按捺不住,把死去狱卒的兵器拿在手中,大吼一声,带领舜兵们往外杀出!   程昆慢慢落在后面,见追兵将到,便将身堵在路口上,拼命掩杀,小唐率众出了牢房,回头一看,却依稀看到一道影子,于灯火之中逐渐倒地!   小唐目光闪动,仍握拳复往外去,果然见到牢房门口有清弦公主安排的众人接应,见许多人跑了出来,就将十几匹马赶出来。   大家伙儿两人一骑,兀自不够,孟飞熊杀的性起,回头道:“小唐你速去!我断后!”   有十几个孟飞熊一手带出来的军官也都围在他的身边,不肯离开。   小唐深吸一口气道:“其他人上马,走!”   此刻又来了许多沙罗兵,众舜兵或砍或杀,又抢了许多匹马,便往大道而行。   孟飞熊带着十几个亲兵,砍翻了几十人,尾随在后,才到十字街口,就见从侧边路上来了一大队的沙罗兵。   孟飞熊见沙罗兵如群蚁涌来,便不再忙着赶上小唐,反而大笑数声,横刀立马地站住了脚,他的部属见状,便明白其意,当下便也慨然而立。   小唐飞马而行,听到身后喊杀声震天一般,并不见孟飞熊赶上,他勒马回头,已经看不清身后是何情形了,只见火光乱摇,分不清敌我双方。   小唐眼中似有热泪涌上,却又极快坠落,又行片刻,却见孟飞熊的一名副将飞马而来,怀中抱着一人,浑身浴血,不知生死。   那副将道:“孟将军有命,他已誓死殉国,让唐大人带兄弟们速速离去,再报此仇!”   小唐仰头看向远处,依稀还能听见孟飞熊大吼之声,周围的舜兵怒发冲冠,纷纷已经按捺不住,便道:“大人,我们回去,跟这帮蛮夷拼了!死又何妨!”一时之间,同仇敌忾,鼓噪起来。   小唐几乎不能呼吸,只觉血气涌动,仿佛能令毛发尽竖。死死地扣住十指,过了片刻,才又冷冷静静地喝道:“都住口,跟我出城!这是命令!”   小唐说话间,打马转身,仍是往城门处而去。   众人面面相觑,却不敢违背正使之命,虽然激愤难当,却仍是含恨带怒,纷纷赶上。   城门处的守兵一看来了这许多人,便叫拦住,那领路的内应便上前,将手中一面令牌拿出,道:“我奉大日王命令,送这些舜人出城。”   那守门的沙罗将官见他手中竟拿着大日王的通行令,便叫开启城门,谁知此刻,身后又有追兵来到,那将官见状,心中起疑,才要喝令住手。   谁知小唐见势不妙,早飞身下马,一把捏住这将官的喉头,用沙罗语道:“不许出声。”   那人只觉得他的手如铁钳一般,只怕略一用力,自己的喉咙便只如齑粉,哪里还能说出一个字,城门微微打开,小唐喝道:“机不可失,大家快走!”   顷刻间,几十匹马一涌而出,铁蹄如惊雷一般,刹那卷出城去。   小唐见最后一人出城,手上用力,只听细微的咔嚓一声,这沙罗将官立死当场。   此刻追兵已至,忙叫关城门,间不容发之时,小唐翻身上马,打马飞身而出!堪堪地从将要关闭的城门中跃出。   这些沙罗人见人已经出城,大怒不已,却并没有法子,只能回奏大日王。   且说大日王听了消息,十分恼怒,又听说擒住了两人,便来到殿前。   却见殿前地上,捆绑着两人,其中一人浑身血染,显然身负重伤,只一张脸仍是英武勇猛,丝毫不改,却是孟飞熊将军,旁边一人,正是他的一员副手。   大日王上前,见孟飞熊奄奄一息,便狞笑两声,道:“舜国人,是谁放你们出来的?唐毅他们又逃到哪里去了?说出来,便饶你们性命。”   孟飞熊因伤势过重,一时有些提不起气来,竟无法回答。   此刻大日王手一挥,便有人将两名女子拉了出来,狠狠地掷在地上,却正是清弦公主跟此次和亲的贵人。   大日王喝道:“是不是这两个贱人偷了我的通行令,串通舜人放了你们的?”   孟飞熊的副将看了一眼,闻言便冷笑道:“你这蛮夷王,果然是毫无见识,她们不过是柔弱妇人,就算有心想放我们,又哪里来的这种胆识本事?只因前日唐大人降服了你们的沙罗神蛇,所以你手下那些狱卒跟士兵们,生怕关押我们得罪神祗,故而才串通起来把我们放了,你若是个精明懂事的王,便趁早放了我们,更赶紧休书向天朝皇帝请罪求饶!才能免除你们沙罗国一场大灾,如今你不思悔过,且还如此对待我国帝女,不知是何道理!”   译者便忙向大日王说了,大日王听了,半信半疑,原来因那神蛇向小唐低头之事,也自是大日王一件心病,听着副将如此说,虽不能全信,却也是动了意了。   清弦公主趁机道:“求大王明察,我们委实是冤枉的,我跟妹妹嫁来沙罗,此生便是大王的人了,又怎会再生二心?”   大日王听她说的婉转,回头看了一眼,怒气稍平,便不再为难她们,自又走到孟飞熊跟前,道:“你快些说,那些人逃到哪里去了?”   此刻孟飞雄已经清醒过来,闻言笑道:“尔等蛮夷,不知好歹,我朝使者这一去,自然是回我国了,你们尚坐井观天,不知招惹雷霆天威、咳,竟是何下场……”   大日王从译者口中听的明白,不由怒笑道:“我正想跟大舜打一仗,看看究竟谁在是真正的霸主,只是你却已经没有机会再看到了,本王要即刻杀了你!”   孟飞熊大笑几声,吐了两口血,却仍是不改悍勇,冷道:“老子难道会怕你这蛮夷小丑?只是我死之后,请你务必斩下我的首级,就高悬在沙摩城的城门之上,他日,我必将见中国军队,踏平你这蛮夷之地!哈……哈哈!”大笑不已、   大日王闻言,气道:“本王就成全你。”说罢,将腰刀抽出,挥刀用力砍去,刹那间,只见血光冲天而起!那豪迈笑声,却仍依稀回荡于众人耳畔。   那副将见状,厉声唤道:“将军!”却毕竟已经无回天之力,只能死咬钢牙,含两行血泪,亦只求速死!   清弦公主眼睁睁看这一幕,便忙把身边的女子拥入怀中,这数年来她在沙罗,因连逢两次政变,自然也见过不少血腥场面,早已经不是昔日在大舜皇宫之中的金枝玉叶了,心性也练得越发刚强,却知道身边这人是不惯如此的,当下便将她紧紧搂住。   此后,大日王果然便将孟将军的首级高悬于沙摩的城门上,只是意图羞辱罢了。   而孟飞熊的那员副将,却因清弦公主进言,说是俘虏不可尽杀,总要留一个人以防他日不测,大日王听了,倒也觉得有几分道理,便命关入黑牢。   且说小唐等人出了沙摩城,因担心有追兵赶来,便一直马不停蹄而行,只是跑了半天,马儿逐渐也都累的脱力。   到天明的时候,并不见有追兵前来,留后探听的斥候却追上来,回报孟将军战死,首级被悬城门之事。   众舜兵听了,个个激愤难当,有人便落下泪来。   小唐并不言语,自翻身下马往旁边走了出去,却见此刻人已经在一处断崖之前,脚下是万丈深渊,举目往前看去,依稀能看到圣雪山,在黎明的光芒之中,浮光影动,宛若染了一层微红的光辉,姿态柔和如处子。   身后,有一名副官喝令大家住口,自己走到小唐跟前,问道:“大人,是不是要即刻赶回中国,再请皇帝陛下发病讨伐沙罗?”   小唐听了,目光从圣雪山往下,掠过旁边两侧山翼,目光之中若有所思。   副将不知他究竟何意,便又道:“大人,事不宜迟……”   此刻小唐才点点头,道:“不错,事不宜迟,一千人只剩下了我们这几十个,如今扬烈将军也以身殉国,好一个‘事不宜迟’。”   副将仍是不明所以,便只看小唐。   却听小唐喃喃道:“从此地回国,路途遥远,再请示皇上,商议朝臣,是否能派兵还是未知,就算派兵,计算各种事宜行程,也总要两年之后,才得发兵攻打沙罗。”   此刻那些残余舜兵便也聚拢过来,都默默静听两人说话。   副将急道:“大人如此说……难道就忘了这血仇不成?”   小唐双眸微微眯起,道:“不,绝不能忘,一千多同胞手足的性命,沙摩城头还有扬烈将军的首级等候,我唐毅——在此对圣雪山发誓,不灭沙罗,誓不回国!”   就在这瞬间,远处被晨光笼罩的圣雪山上,朱红色越发浓烈,日头的影子闪闪烁烁,雪山反光,竟如一座灿灿金山,霞光万道,此情此境,就如一道神的喻示。   副将只觉一阵血热,却又不免惊道:“大人这是何意?若不回国,又哪里来的兵力?我们如今只有百人不到……”   却更有人道:“就算只剩下一个人,也要跟沙罗国死战到底!”   又有人道:“不灭沙罗,誓不回国!”渐渐地,从一个人的声音,转作几十人,又因在群山之前,那声音便环环放大,竟如群山万壑都在呼应一般!   小唐凝视着远处沐浴在金色光辉中的圣雪山,眼中凝着决然杀气,嘴角却微微一挑,道:“不错,就算只剩一个人在,也要灭尽沙罗。”   小唐说完之后,便蓦地回身,翻身上马,却调转马头,往另一个方向而行。   众属下见状,纷纷跟上,那副将虽不敢质疑小唐为人,却出于谨慎,便道:“大人,这不是回国的方向……”   小唐一言不发,只是打马前行,因为一夜鏖战,他的头发也微微有些散乱,衣袍染血,昔日那个波澜不惊的贵公子,此刻平添几分落拓毅然之态,不再似无瑕美玉,云端清雪,而是一柄复仇染血的出鞘宝剑,锋芒直透。   身子伏底,袍袖在劲风之中烈烈扬起,小唐双眸紧盯前方,如同盘旋高空的鹰隼盯准了猎物,几番盘算,必自九霄上上挟雷霆之势,一击而中。   身后,渐渐地,几十匹骏马纷纷赶上,均都围绕在小唐身旁,连那副将也感受到小唐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所向披靡的气势,心中一凛,便闭了嘴,只是紧紧地打马随行。   这一行人,谁也不曾出声,只有马蹄声如奔雷,众人的衣袂于晨风中烈烈,双眸之中却是一模一样的杀气跟怒意交织,人如剑,马如龙,一道道似闪电一般,自微透的晨曦中直穿过去。   马蹄踏碎青草地,泥土四溅,这一行,终究将成就一场绝世传奇。   在此后的《舜史记》中,曾有一段关于此事的记录:   天和四年,因清弦公主、怀秀公主暗中行事,毅公与扬烈将军等脱出沙罗黑狱,此后,杨烈将军断后,以身殉国,临死曾言:悬吾头颅于城门之上,必有一日,将亲见中国踏平沙罗。   是年,毅公自断后路,誓报此仇。竟率六十九人残部,北越圣雪山,入尼博尔。   史官更是不由在旁批曰:国士无双,崛起危难之中;穷途末路,方见英雄本色。   又是一年春尽,自小唐出使至今,算来已经悠悠两年时光。   时至六月,远在万里之外的大舜京内,正是荷花香满湖,绿扇映清波的节下,唐府之中,唐夫人却已病了足有一个月了。   只因小唐始终杳无音讯,唐夫人念子心切,积郁成疾。原本敏丽在家里伺候着,只是因为世子的身子也并不好,因此竟然是两面为难,终究无法两全的。   幸好还有个怀真,因知道敏丽身上的苦楚,怀真便同她说道:“姐姐不必来回跑,这样劳心劳神的,万一自个儿也病了,又如何使得?我素来当姐姐是我的亲姐姐,太太也素来待我如亲女儿一般,这会子且让我来伺候太太,尽一尽心倒是好的。”   这段时日,敏丽心中自也不好受,小唐下落不明,世子身子开春以来又见不好,加上母亲也病了,真真儿是一腔的担惊受怕,无处可诉,今听怀真如此知情识意,心中大为感动,便抱住又哭了起来。   怀真仍是安慰道:“姐姐自回王府,每日里我会派人过去,向姐姐说说太太日常的情形,姐姐也好安心,这里有我在,就当是你亲妹子在便是了,万万保养自己,不可再劳心挂念。”   敏丽心头宽慰,两人执手又说了会儿话,当下才自转回王府去了。   因此怀真便一力担起照顾唐夫人之责,又因唐府空旷无人,怀真索性便告诉了老太君,暂时搬来唐府住这,每日里端汤送水,无微不至地照料着。   唐夫人原本因敏丽出嫁,小唐又不常在家,她白日虽每每去长房二房内同众人相处,心中却仍孤凄难当,如今又失了小唐,就如失了最后的命一般,日思夜想之下,才害了此病,忽然怀真来到,各种温言安抚,小心伺候,日夜不离的,竟比敏丽这亲闺女做的更胜几分。   唐夫人瞧在眼里,对怀真又怜又爱,她心内逐渐熨帖,心结也缓缓释放,那病症才慢慢地好转起来。   这一日,怀真因见唐夫人精神好了些,便同她略说了几句,探听了想要吃些什么东西,便出门去跟丫鬟们商议着做。   正才吩咐好了,又有个丫头来到,报说:“姑娘,有凌府的凌大爷来探望太太。”   原来唐夫人病的这段时候,自也有些昔日跟唐府交好的人家来探望,却都是怀真里里外外照应着迎来送往。   唐府这些丫鬟们因见怀真一心照顾唐夫人,又是这样温柔的性情,虽生得柔弱动人,但行事又偏极认真明白,因此从不肯小看她,渐渐地府内各种事宜,都也唯她马首是瞻,只当是府里的“二小姐”看待罢了。   怀真听了丫头的话,知道是凌景深来到,便点头叫请。   顷刻果然景深进门来,怀真早就避开,只让小丫头领着他,进内去见唐夫人罢了。   景深跟唐夫人略说几句,因是病人,不敢久扰,只说了几句宽心的话,顷刻就退了出来。      ☆、第 149 章   且说凌景深来到唐府探望老夫人,怀真因觉同凌林两人之间,素有些说不清的纠葛,且又觉景深此人“只可远观,不容相近”,于是有心躲避,便始终不曾露面罢了。   不料景深出门之后,左右看了一眼,便问丫鬟道:“应府的小姐可在此处?为何并不见她?”   丫鬟便道:“因先前商议给太太做饭的事儿,这会子姑娘大概在厨下。”   因见景深沉吟,便又道:“大人可是有事?可要我去请姑娘来么?”   凌景深因跟唐府素来交好,自然也便知道厨房在何处,当下道:“不必了,我自去看就是。”说着,便负手而去。   景深一路缓步而行,却见眼前亭台楼阁,处处眼熟,每一处都似有旧日记忆,只不知如今那人却在何处,此刻,竟更有几分“物是人非”之感。   且行且思,眼前一片绿竹掩映,便是唐家厨下,景深走过那片竹林,忽地听到有人说道:“太太想必是吃腻了那些滋补之物,更加上近来天热,越发饮食上不上心了。方才我同她提起要吃什么,她虽笑说什么都好,但我细看,她竟很有些倦慢之意,如今,倒不如用这梨子跟南北杏一块儿,炖一碗酸酸甜甜的鸭梨南北杏瘦肉汤倒是好,又清爽又滋润,太太必然是爱的。”   景深听着声音婉转清丽,微微一怔。   却又听厨下诸人都连连称赞,怀真复笑道:“各位别嫌我麻烦多事才好……那南北杏可别选了青皮的进去呢,留神太酸了,反伤了脾胃。”   大家都又忙称是,又叫怀真只管放心。怀真才道:“既然这样,我便不打扰了,有劳诸位上心了。”说着,便退了出来。   兀自有个管厨房的嬷嬷陪着送到门口,又叫她慢走,且留神地上。   景深因站在竹林边上,怀真又忙着同那老嬷嬷说话,一时竟没看到他,只一回头的时候,蓦地见到眼前有这么个人,顿时抬手抚胸,差点儿受了惊。   景深见状,才向着她一笑,道:“对不住,并不是有意的,可是吓到你了?”   怀真因在唐府许多日子,也习惯了路径、人物,因此来去身边并未特意带着丫鬟。这会子好歹镇定下来,便向着景深行礼,道:“原是我没有留意……凌大人怎么竟在这里?不是说去见太太了么?”   景深道:“方才已经见过了,因知道你在这府内,故而特意来看一看。”   怀真心道:“这又有什么可看的?”面上却垂了眼皮,因见这里不是说话之地,便道:“既然如此,且到前面说话便是了,大人请。”   怀真说着,便让凌景深。景深笑了笑,道:“何必同我这般多礼,若不介意,你也只唤我‘哥哥’便是了。”   先前,除了曾因小唐之事,两人闹得有些异样之外,怀真同凌景深从来都是一个“井水不犯河水”,此刻见他这般说起,自然是因为成帝赐婚的缘故,所以叫自己改口。   怀真只垂着头,默默说道:“坏了规矩倒不好了,还是唤凌大人自在些。”   凌景深听了这话,便不言语。   如此两个人出了后院,正行到湖畔荷花池处,景深忽然道:“怀真丫头,我知道先前因为小唐跟明慧之事,你我之间,曾有些不快,只是过去的事,且由他去就是了,你是聪明人,切勿放在心上。”   怀真想不到景深竟会直接提起此事,略抬眸看他一眼,道:“凌大人说的是,过去之事,何须再提,何况此事原本跟我也并没什么关系,原是唐叔叔同你们之间的事,只要他并不放在心上便好,与别人没什么相干。”   景深听了,便又轻轻一笑,道:“你倒仍是维护着小唐,心里怕还是替他不平呢?”   怀真忙低头道:“这话不敢。”   此刻,湖面上便有两只水禽嬉戏而来,嘎嘎有声,水面随着划出一道道波痕,彀纹微荡开来。   景深歪头看了会儿,便说道:“明年,你便及笄了罢?”   怀真眉头微蹙,便垂首不语。   景深扫她一眼,道:“我并无其他意思,只不过,却是想不到,你竟跟小绝有这等缘分。”   怀真便转开头去,只做四处观景之态,景深窥着她的神情举止,心里微微一沉,本还想再说什么,心中转念,便又压下了,只微笑说道:“既然有皇上赐婚,我也只能祈愿你们两人早成神仙眷侣了。”   怀真越发不言语,景深却也不再多话,只一笑道:“既然你忙着,我便改日再来就是了,只是倘若太太好了,怀真得闲,却也可以去我们府上坐一坐,家中之人也都很盼着你。”   怀真听了这话,不好不理,就只是转身,向着景深行了个礼。   景深又深看她一眼,转身才自去了。   自从和亲的李代桃僵计被打乱,怀真回到应府之后,且也只把每天都当作最后一日来过罢了,如此想来,便把赐婚之事也抛在脑后,加上近来忙于照料唐夫人,更是无暇苦恼了,没想到凌景深登门拜访,竟又说了这些话,便掀起她心中那一缕忧思来。   因此一时倒并不着急回去,举步走到湖畔亭子内,便在石凳上坐了,低头看那湖面水禽游弋,却见那一对鸳鸯,时而追逐嬉戏,时而分开玩耍,时不时地将头埋进水里,顷刻似是累了,便游到那荷叶底下避暑,兀自嘴对着嘴,你替我梳翎毛,我替你捉痒,委实娇痴可爱。   怀真目睹这大好时光,半晌便叹了一声,此时此刻,竟觉着为人尚不如禽鸟自在,起码并没有那许多的尔虞我诈,血雨腥风的惊心苦恼。   怀真在唐府内足足住了一个月多,唐夫人才大安了,虽是万分舍不得怀真,却知道她来了许久,只怕应公府内也是担心盼望的,因此不敢挽留,这日,应公府来了车马,便接了怀真家去。   怀真这月余不在府中,别人尤可,——应佩因为官职清闲,隔三岔五便还能去唐府探望,李贤淑自忖女儿去照顾唐夫人,自己去的太勤快了,显得多不放心似的,因此只十几天才去一次,倒也使得。   独有应兰风,因他一来工部事多,二来又不好贸然过去探望唐夫人,一天里总要问上几遍怀真如何,几时回来。如今好不容易盼着回来了,一时喜不自禁,先着急来看瘦了不曾,又百般絮叨,嘘寒问暖。   其实怀真在唐府之中倒是觉着自在,只因唐府三房这边并无别人,唐夫人又是个最好相处的,底下的丫鬟们也都听她的命,每日除了操心太太要吃点什么东西之外,并没其他可忧心的,因此虽然听着有些辛苦,却并不累心,倒是比先前更长了一些。   应兰风握着手,虽然不好埋怨怀真自寻辛劳,却仍道:“我只以为去三两日便是了,若知道是住一个多月,如何也不肯放你过去。”   怀真便笑道:“爹怎么说出这偏狭自私的话来,叫人听了像什么。”   应兰风道:“我疼女儿罢了,再偏狭自私又如何?倒是要说你,就算小唐他对你曾有救命之恩,如今做到这个份上,也够知恩图报的了。唉,你这傻孩子。”说到这里,又想到小唐之事,怕勾起怀真的不快,因此倒也住了。   不料,应兰风只以为怀真去唐府乃是为了报恩,却不知怀真心中,竟是负疚而已。   原来,自小唐生死未卜,先前敏丽又曾说过那些话,怀真便自知,小唐先前主动领命前去沙罗,正是因为她的缘故,此事虽无法向小唐求证,却也是十有八九。   沙罗使者在京的时候,风起云涌,从提出叫她和亲、到小唐横空出世要求赐婚……而后从郭建仪口中得知小唐是误会了她跟凌绝……   想他唐毅,素日是何等沉静沉着的一个人,怎会自乱阵脚。加上怀真又自知前世小唐这两年并未出使沙罗,既然其他事情不变,那必然是因为她的事搅乱了心境,才阴差阳错领了这出使的差使罢了。   倘若小唐有个万一,岂不正是她的罪过了?因此知道唐夫人病了之后,怀真才不管不顾,亲自到唐府照料,看着唐夫人憔悴伤心之态,几次话到嘴边想要请罪,却终究又忍了下来。   怀真自回府中,倏忽又过几日,府内渐渐地听闻,说是老太君有意把谷晏珂许给应竹韵做续弦。   原来此刻距离许源去世已经一年多了,期间,谷晏珂虽仍在府中,却不再似先前一般亲近应兰风了,反倒是跟应竹韵颇有些“眉来眼去”。   只因谷晏珂生得很是貌美,又不似是许源一样刚强的性情,瞧来倒算柔情似水,别有一番风韵情态,应竹韵早觉着她“不比常人”,只不过当初谷晏珂对应兰风似乎青眼更多几分,且又有许源在,因此应竹韵虽然心里有几分念想,却是半点不敢透露出来。   没想到后来许源殁了,应竹韵瞧着谷晏珂的意思,却像是“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他有心勾搭,奈何许源才丧,不好做出来,如此两个有意无意地过了一年多,才终于透了点消息出来。   而自从上回应蕊之事后,李贤淑便疏远了谷家兄妹,且喜虽然谷晏珂仍在内宅居住,谷晏灏却不知为何,从那件事之后便搬出了应公府,竟是在外间另买了宅子居住起来。   偶然有一次竹先生来见怀真,同谷晏灏照了个面儿,事后竹先生对应怀真道:“此子面相不佳,乃是内藏奸诈阴险之徒,务必留心。”   怀真想到先前应蕊的事,虽然应兰风并没告诉妻女实情,应怀真却依稀猜到几分。   想她先前曾无意撞见应蕊鬼鬼祟祟出入花园,此后,又在花园中“偶遇”谷晏灏……如今回头想想:此中难免有些牵连在内。   而自那件巫咒之事后,应蕊便被半关在院中禁足,阖府上下对巫咒之举绝口不提,知道内情的也不过几个老嬷嬷罢了,都给应老太君下了封口令。   老太君也不再如先前一般“疼爱”应蕊,只淡淡叫李贤淑给她快些找个婆家,及早嫁了出去罢了。   又因应兰风也叮嘱过,李贤淑仔细看了半年,终究从上门提亲之人中选了个还不错的,同应兰风商议之后,便给应蕊定了这一家。   期间应怀真也曾去探望过应蕊,却见她对待自己,比先前越发地冷淡内敛了,应怀真见她如此,本来还想询问一番当初究竟是何事,见状也只好罢了。   倒是应佩曾反反复复问过几遍,对于这位长兄,应蕊还有几分动容,只是应佩虽不信她能狠毒作出那种巫咒的行径,但再问她是否有人指使,应蕊却很是坚决,只字不提。   只有一次,是在应蕊定亲之后,应佩前去探望,应蕊按捺不住,看似无意一般提起谷家兄妹,却是问应佩谷晏灏为何搬出府去之事。   因她掩饰颇佳,应佩当时并没留意,然而回头随口对怀真提起之时,怀真自然便留心到了,再加上之前种种猜测……然而事到如今,却只是一个感叹罢了。   正是七月流火,苦夏多雨,这一日午后,一阵狂风大作,雷霆闪电,惊得那些高树上的鸣蝉全都噤声,躲在树上瑟瑟发抖。   怀真午睡之中,听到雷霆之声,便懵懵懂懂爬了起来,从窗口往外看去,却见风卷着一片黑云,妖怪出现似的从天边而来。   一声霹雳,震动乾坤,大雨倾盆而至,地上很快凝成一片水泊,怀真正呆呆看着,却见一阵狂风拦腰又吹来,那阵雨点竟像是千军万马的铁蹄踏落似的,在水面纷纷地砸出无数水滴坑洼。   怀真怔怔看了会儿,无端端心便揪起来,竟从这雨势之中看出了杀伐激战的阵意,一时便手捂着胸口,有些心惊肉跳。   因风卷着雨点,拼命乱舞,有些雨丝不免飞进窗内。吉祥便进来关窗,谁知竟见怀真站在窗前,衣衫单薄,被风吹得像是要临风而去似的,吓得忙叫了声,上前来把她拉到身后,一边儿埋怨道:“姑娘!怎么雨泼过来也不知道躲闪,打湿了害病可又不得了呢!”   又喝小丫头们道:“还不快拿衣裳来给姑娘穿着!一个个懒猫似的,这般没眼色!”   有个丫头忙忙地上前,把一件月白色绣花边儿的的褙子给怀真套在身上,伺候她穿了整齐。   怀真叹了口气,便冷笑了声,自念自怨道:“风吹吹就要害病,这身子还要她做什么。”   亏得吉祥并没听到,不然又得是一阵抱怨。   此刻窗户关了,室内更是幽暗了几分,怀真回过神来,便走到桌子前,拿起先前放在桌上的香料细看,因被风卷动,有些香便从桌上洒在地下,只是旁边展开的那本书却被镇纸压着,并不曾翻动,那一页却是写着“通灵香”三个字。   怀真凝眸看了片刻,倍觉刺心,一挥手,竟把所有等物都从桌上挥落,又把镇纸撤去,书页打乱。   因心里闷闷地,才倒头又要睡,忽然外头有小丫头来到,说:“老爷在书房内,请姑娘快过去。”   怀真尚未出声,吉祥已经先惊问:“做什么?这会子风大雨大,岂不是把姑娘淋坏了?倒是有什么急事呢?雨停了再去可使得?”   小丫头道:“我也是这么问的,那来传话的说,竟是什么林御史大人来了,即刻要见姑娘呢。”   吉祥回头看向怀真,道:“林御史?姑娘……可是咱们在泰州遇见的那位御史大人?”   怀真也正诧异,便道:“必然正是他了,别的林御史我也不认得,只是忽然要见我是做什么?”   怀真虽然觉得此事唐突,但自忖林沉舟其人非凡,更是小唐的恩师……此番前来,莫非是跟小唐有关的事?   她因心里惦记小唐,因此竟事事都想到他,其他倒还罢了,只一闪念想到此宗,顿时便跳起身来,催道:“姐姐快帮我收拾收拾!”   吉祥见她忽然一改方才慵懒无神之态,竟急成这般模样,不免哑然失笑,忙替她打理了一番,因风大雨狂,便多穿了一件儿衣裳,外面又罩一件挡雨的披风。   吉祥又怕下雨地上湿滑,便叫了个小丫头跟着打伞,自己亲自陪着出了门。   如此匆匆地穿过游廊,见地上的青石台阶都已经被雨水漫过了,步步小心地护送着来到前面,在书房门口才停了脚。   小丫头接了伞过去,自在门边整理,怀真已经踱步入内,果然见林沉舟赫然在内,吉祥忙替怀真去了披风,挽在手中。怀真便自上前,向着林沉舟见礼,口称:“参见林大人。”   正一屈膝低头的功夫,忽然见眼前多了一人,微微抬头,却正是林沉舟走到跟前,双眸盯着她,竟是目不转睛地只管细细端量似的。   怀真一怔,忽地觉着林沉舟的眼神仿佛……有些跟昔日不同,且只静静地只顾看她,竟是忘了叫她起身。   怀真不由道:“林大人?”   林沉舟蓦地回过神来,嘴唇动了动,才道:“快……起来罢。”这一把声音,却像是压着千万均重似的。   怀真心中不免震惊,此刻应兰风已经走了过来,道:“本来林大人因说风雨太大,说要亲自去看你,我到底觉着不妥当,还是叫你过来一趟便是了……”   林沉舟回头看他,呵呵一笑,隔了会儿,才说道:“先前在泰州一别,此后竟没有机缘再跟怀真相见,人老了,记性也越发差了,倒是不由地想起她来,正好儿今日有空……怀真会不会觉着林伯伯太唐突了?”   怀真愣了愣,便笑道:“林伯伯一片关切之心,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会如此说?”   林沉舟望着她露出笑容,便点了点头,道:“你……还能叫我一声‘伯伯’,很好,很好。”说到这里,忽然竟有些站不住似的,身子有些微微发抖。   应兰风跟应怀真见状,均都十分诧异,应兰风忙上前扶住,请林沉舟重新落座。   林沉舟后退几步,缓缓坐回椅子,低着头,似是喘了几口,才垂着眼皮,说道:“我近来……自觉身体越发差了,应大人不要见笑。”   应兰风见状,心中难免疼惜,便拧眉苦劝道:“林大人虽然为国操劳,可仍要保重身体才是呀!”   应兰风因常跟林沉舟见面儿,倒也不觉如何,独怀真自泰州一别,再也不曾见过林沉舟,如今一看,果然是苍老了许多,此刻坐在椅子上,手如枯枝,仍是在颤巍巍地抖动,面上更流露几分疲累的老态,看来就如虎狼年迈,叫人眼见着,心中不免难过。   林沉舟坐在椅子上,过了半刻钟的功夫才缓过神来。怀真早倒了一杯热茶,便双手奉给他,道:“林伯伯喝一口,今儿这风很不同寻常,只怕是被风吹的寒邪入骨,用热茶润一润便好些。”   林沉舟的手兀自哆嗦,接了一会儿,总算才握住了,眼睛看着怀真,果然便慢慢地吃了口,却又转开头去,笑着说道:“好茶好茶,果然是好……我已经……好多了。”   林沉舟不再看他父女两人,只慢慢地将一杯茶都喝光了,整个人才果然又镇定下来,便笑道:“都坐罢了,不必担心,我尚死不了呢。”   这本是有些玩笑的话,怀真跟应兰风听着,却双双觉着有些心里不自在,应兰风便笑着把话岔开去,只道:“大人的外孙儿不知如何了?必然乖觉可爱呢?”   林沉舟听了,眼底多了几丝暖意,笑道:“那孩子的确是玉雪可爱。”   应兰风点点头,笑道:“林大人好福气。”   林沉舟看看他,又看看怀真,忽地说道:“怀真明年及笄……也好嫁人了,假以时日,自然也会……”   一句话还未说完,就见怀真深深地低了头,林沉舟何等老辣,当即住了口,只又笑道:“人上了年纪,便爱多嘴多舌了,少年人的事,不是我们能够多口的了,多说了也只是讨嫌罢了。”   怀真听他提及婚事,本正黯然,忽然听林沉舟转了话锋,才又抬起头来,有些好奇地看他。   四目相对,林沉舟冲着她微微一笑,那笑中滋味竟是难明,只是依稀看出几分柔和暖意。   怀真心里又觉稀奇,又有些受用,便道:“林伯伯,你倒真的要好生保重身子才对,其他国事等,忙到多久也是忙不完的……”说到这里,又自觉莽撞,便也含羞笑道:“如今竟换我多嘴了,林伯伯所做的都是正经大事,原本也轮不到我来多口的。”   林沉舟却丝毫不恼,只笑道:“怀真说的才是正理,原本我这个年纪,的确该含饴弄孙……只不过,有些事情,一旦背负了,轻易便不能弃除的。”说着,又略笑了几声,笑声之中,竟有几分苦涩。   应兰风依稀听出,便正色道:“我倒是也要多说一句:林大人高风亮节,素来为群臣所敬佩,大人不管是为国还是为民,且还要保重贵体为好!”   林沉舟看看他,又看看怀真,连连点头,道:“你们的意思,我尽数都知道。可是应大人你也是朝堂中人,自也明白……有时候,那骑虎难下的道理。”   应兰风微微一怔,林沉舟看他一眼,目光悠远,忽然想起在泰州初次相遇时候的种种情形……   书房内一时沉默,半晌,林沉舟才又说道:“当初,我在泰州之时,所赠林大人之物,你可还曾留着?”   应兰风道:“这是自然,林大人所赠的是‘谓我何求’四字的私章,下官一直都好好珍藏。”   林沉舟一笑,面上很有欣慰之色,道:“我当时因一味偏见,并没有指望你会懂我的意思……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我在朝堂上摸爬滚打,虽赢得无限褒贬之声,但放眼过去,真正知己有几人,私下未免感慨。你却送我那句‘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让我知道,‘吾道不孤’而已,如此胸襟,竟令我深为自惭了。”   应兰风道:“不敢当!林大人功在社稷,人人皆知罢了。”   林沉舟听到这里,面上似笑非笑,道:“功在社稷,功在社稷……只怕……”说到这里,却又停下来,只道:“罢了,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此刻应兰风也觉着林沉舟今次前来,言谈举止跟先前大不相同……只是难以形容。   怀真也觉着有些异样,便仔细看林沉舟。   此刻四目相对,林沉舟望着她黑白分明宛若清潭似的双眸,蓦地笑了笑,道:“差点儿忘了正经事……我这次前来,其实也是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的。”   怀真忙问:“是什么?”   林沉舟望着她,道:“你的唐叔叔,已经有了消息,他还好端端地活着……只是归期未定,然而按照他的性情及行事,应该不至于太久。你可以放心了。”   怀真一心前来,其实也正是为了这个,如今果然从林沉舟口中听闻,一时浑身震动,猛地站起身来,颤声问道:“林伯伯,你说的可是真的?”   林沉舟点头,微笑笃定道:“林伯伯怎会骗你?”   这两年来怀真担惊受怕,且又内心万般自责,终究得了如此一个消息,一时之间,外间虽然狂风骤雨,于她来说,却俨然已经是雨过天晴,虹光乍现!   怀真跺了跺脚,竟跑到林沉舟跟前,也并不管什么体统,只是紧紧地握住他的手道:“这实在是再好不过,林伯伯!多谢你告诉我!”   林沉舟一愣,看着她欢喜雀跃的样子,心底自也有一股隐隐地暖意,慢慢漾开,怀真却又松开他的手,跑到应兰风身旁,道:“爹,唐叔叔还活着!”只说了一句,那眼中的泪已经蓦地掉了下来!因委实太过高兴,心潮涌动,一语未罢,已经转作哽咽。   应兰风也是才听说这个消息,顿时之间也红了眼圈,忙把怀真拥入怀中,抚着他的头发道:“是是是,就说他不会有事的,这下子总算是放心了!”   怀真因情难自禁,竟喜极而泣,便忙掏出帕子掩着嘴,只是泪却忍不住,如窗外的急雨一般,刷刷而落,靠在应兰风心中,满怀欣慰感激。   林沉舟在旁看着这一幕,久久不语。   顷刻,应兰风才拍了拍怀真的肩,道:“不许哭了,林大人看了笑话。”   应怀真忙拭干泪,又上前请罪,道:“多谢林伯伯,您别怪我如此无状,只是……我心里……太高兴了。”忽忙心念一转,又问唐夫人跟敏丽知不知道,看她的模样,倘若两人不知,她此刻便要立刻跑去报信的。   林沉舟见怀真红着眼,兀自噙着泪,便点头笑笑,道:“我已经派人前去通知了,此刻恐怕早也知晓,因此你自管放心罢了。”   应怀真大为高兴,只觉得此刻林沉舟的容颜,简直是天底下最可亲可爱的一张脸,若不是忌惮他素来冷峻严苛,又是外人,必然要跑过去抱上一抱。   林沉舟自看出她这种喜悦难以自禁之意,慢慢地在面上又浮出几分有所思之意。   如此,又坐了半晌,三个人说了些没紧要的闲话,因为去了先前的隔阂,因此所谈竟是无比的畅快,一直到黄昏时候,林沉舟才起身告辞。   应兰风本想留他用饭,但知道林沉舟的规矩是从不在任何大臣家中吃一杯酒,便只好放弃罢了。   林沉舟临去之时,恰好雨已经停了,怀真同应兰风出了书房,因她不便再往外送,只好止步,见林沉舟欲去,又见他身形瘦削,竟比先前所见越发明显,心中一动,便又柔声叮嘱道:“林伯伯,你万万珍重自己。”   林沉舟正要转身,闻言脚步一停,便回头看着怀真,半晌,一笑点头,道:“怀真丫头,你……是个好孩子,我……”说到这里,眼神几变,终究只是转过身去,复迈步而行。   怀真见他欲言又止,便只在后仔细看着,见应兰风陪着林沉舟往外而去,两人转过游廊之时,却见雨水把一颗花树打的七零八落,地上残红片片,随着水儿流转飘零。   林沉舟看了几眼,忽地口中念道:“狂儒醉剑铁八卦,风尘侠……少年意气,翠袖拢飞花……”而后却又大笑数声。   怀真遥遥听着,并不真切,只听应兰风问道:“林大人,这又是何意?”   林沉舟笑道:“没什么,是老夫信口胡诌的罢了。”   怀真眼见两人便去了,一时微微歪头,随着念了句:“狂儒醉剑铁八卦……好生古怪,又是什么?”   虽然不懂,但一想起小唐仍是好端端活着,便又高兴起来,忍不住笑道:“老天爷,总算是开了眼呢!阿弥陀佛,多谢多谢!”竟然喜不自禁,拍了拍手,也不要披风了,脚步轻快,便领着丫鬟们自回东院。      ☆、第 150 章   这一日,却是熙王妃郭白露的芳诞,先前也早就派了人来应公府,相请府上诸位太太奶奶们,于今日到熙王府宴席,因此是日,应老太君便同应夫人,陈少奶奶,李贤淑等过王府赴宴。   因郭白露昔日在应公府出入之时,又曾跟怀真交好过,却怕她性左不来,特意也同老太君说了,务必请她一块儿前来。   怀真果然是不愿去王府的,应老太君知她虽然年小,却自有主张,因又是熙王妃亲自相请,故而特意叫了怀真过去,温言说道:“难为王妃如今还惦记着你,她如今身份尊贵,又是一片美意,好孩子,你可别辜负了她的心意,就跟我们一块儿过去乐呵乐呵罢了。”   如此亲自劝了又劝,怀真才方答应了。   是日,果然便同众人一块儿来到王府,给郭白露做寿,却见今儿的熙王府跟往日不同,车水马龙,委实热闹,跟昔日那副门可罗雀的气象不同,这其中,自然是有几个缘故。   其一,便是熙王新迎娶的王妃之故。因为郭建仪一层关系,朝中自也有许多敬重郭建仪为人的,便也特意派内眷前来相贺亲近。另外,郭白露为人素来是最温柔识大体的,因此那些贵门小姐们,也向来跟她交好,如今更是贵为王妃,众人更是趋之若鹜了。   其二,则跟目下的朝中局势有些关系,据传闻,林御史大人近来有些在查太子府的事……却未知真假,虽然乍一看,这跟今日熙王妃做寿毫无关系,但若细细去寻思,自有奥妙在其中罢了。   这最后一个原因,则是跟熙王本人相关。   自打熙王回京之后,看似四处嬉戏悠游,却也交集了不少的名人雅士之类,众人呼朋唤友,今日游船,明日赏花,谈天说地,论经道史,走马射箭……竟是无所不为。   相处之下,众人都觉熙王神姿不凡,虽为皇家贵胄,却毫无骄横之气,委实地礼贤下士,可亲可爱,由此,经过那一干文人的肆意宣扬,满京城内众人,渐渐都知道熙王乃是个最和气不过的贤王了,都也乐得攀龙附凤。   因此这一日,熙王府的盛况更跟昔日大有不同。   怀真心里虽不愿来此,但既来之,则安心罢了,且另有一件意外之喜,原来除了她来贺寿之外,肃王府也派了世子跟世子妃两人前来。怀真想不到竟在王府跟敏丽相见,自然是欢喜异常的。   两人各自同些仕宦贵门的奶奶小姐们寒暄之后,好不容易得了空暇,两人便手握着手,头碰着头地在一起说话。   怀真便低低说道:“前日林伯伯冒着大雨到了我家,跟我说唐叔叔无碍的事儿,姐姐必然也知道了?”   敏丽听了,含笑点头,道:“可不是么?我得知消息之后,第一所想也是要赶紧告诉母亲跟你才好……却想不到林大人亲自去你们府里说了,可见林大人也知道你跟别人不同。”   怀真笑道:“哪里是我呢?林伯伯不过是看在爹的面儿上罢了,只是总算得了个实落的消息,我的心也总算才安稳了一半儿。”   敏丽便问道:“为何是安稳了一半儿?”   怀真道:“那是自然的,毕竟唐叔叔如今仍是在外头,倘若有朝一日真回来了,那时节才算全安稳了呢。姐姐何必只问我,难道你不也是一样的?”   敏丽便也笑起来,道:“我虽也是跟你一样的想法,只是没有你想的这样认真。”   两个人说笑了会儿,敏丽又多谢怀真先前照料唐夫人的事儿,又赞她心细体贴,道:“等哥哥回来了,且让他好生多谢你才是。”   怀真便笑道:“原是我应该的,姐姐何必见外。只盼唐叔叔安生回来就罢了,其他再不必多说。”   敏丽听了如此贴心的话,把怀真又看了一会儿,心中微微一动,有句话到了嘴边,待要当作玩笑话说出来,想了想,又怕她不受用,于是仍罢了。   怀真便又问起世子的身子如何,敏丽叹道:“如今时好时歹的,真真是不知叫人说什么,他这个人,什么都妥当,只是身子上让人忧心。”   怀真不免又安抚了几句,便见有人复上来寒暄,于是两人才又暂时分开了。   话说今日来的众人十分齐全,怀真所认得的,除了敏丽之外,还有唐府的几位太太小姐们,也过来跟她说过话,除了这些人,却还有让怀真避之不及的……正是林明慧。   只因郭凌两家素有交情,虽然并未做成亲,但幸好众人都不知道此事,因此面上仍是十分和睦,郭家众人自也承情,更兼郭建仪跟凌绝本就交好,因此两家反比先前更了热络几分。   这一次郭白露做寿,凌夫人便同林明慧一块儿前来,敏丽因跟明慧素有心病,见她来了,只当未见着的,也不理睬。又因担心世子的身子,因此只坐了一会儿,便要回府。   敏丽临去,便又跟怀真说道:“他的身子是那样,不能久留,我们这便回去了……改日少不得再请你到王府里,咱们再慢慢地说话。”   两人执手相看,怀真点头答应了,熙王妃郭白露便亲自相送了敏丽跟世子。   且说明慧早也看到怀真跟敏丽,只是不好过来寒暄罢了,如今敏丽走了,总算是略松了口气,竟觉心头一宽。   明慧先前性子虽然有些娇纵,但自打生了孩儿,脾气却收敛了几分,不再如先前一般锋芒毕露,因又惦记怀真将来迟早是凌家的媳妇,见敏丽去了,便主动走过来同怀真相见。   众目睽睽之下,怀真又惦记先前林沉舟来报信之故,便也行礼,口称“凌少奶奶”,两人略说了几句。   可到底是各自心中有事,以至话不投机,于是都也只是淡淡的,很快又分开了。   顷刻来众都齐了,便开了宴席,内眷们就在大花厅之中落座,放眼看去,委实花团锦簇,莺声燕语,排场十足。   吃了会儿酒,熙王妃自先告罪,起身入内换衣裳。   忽有丫鬟过来,竟是请怀真同去,怀真不知何故,少不得起身跟着去了。   随人来到屋中,见熙王妃在里屋的屏风后面,顷刻出来了,已经换妥了另一套衣饰。郭白露本就生得花容月貌,气质高雅,如此雍容打扮起来,更显得贵气十足,令人不敢直视。   怀真不免又上前见礼,郭白露伸手扶住了,便柔声道:“妹妹不必多礼……先前盼着你来,只是今日来的人客众多,竟顾不上跟你说话,这会儿是个空,才冒失叫你来,咱们姊妹见一见。”   怀真见她说的很是客气,便忙道:“不敢,哪里就值得王妃如此错爱?”   郭白露握着她的手,两人来到外间,郭白露便叫她坐了,低低切切说道:“昔日做闺女的时候,咱们好了一场,如今虽然嫁了,难道昔日之情便也都忘了?你可别跟我生分起来才好。”   怀真仍是垂眸含笑,只恭谨地口称“不敢”而已。   于怀真来说,倘若起先并不知道郭白露跟凌绝那一层关系,只怕此刻对郭白露也是敬爱有加的,毕竟她的言语温和,情形柔婉,待人接物很有郭建仪的品行风范,委实是极难得的。   只因心里知道了……又曾见识郭白露对凌绝时候,那种面不改色冷冷淡淡的神情,怀真深知郭白露是个有心机的,只怕这些温柔之态都是表面罢了,因此并不愿意同她十分的亲近。   此刻见郭白露如此厚待,怀真心中微微有些惶惑,却只能打起精神,好生应对罢了。   幸亏郭白露并无其他的话,只又略说了几句别的,便道:“不好让众人久等,咱们便回去罢了。”于是仍携手出来,往花厅而去。   才进厅内坐了,怀真倒松了口气,只一会儿,忽然有个小丫鬟进来,俯身对怀真低低地道:“姑娘,世子妃派了人来,现等在外头,说是有句要紧的话要跟姑娘说。”   怀真听了,不知敏丽有何要紧的事竟忘了,忙便又离席,跟着那丫鬟出来。   如此沿着廊下走了会儿,远离了前面花厅所在,怀真不由问道:“人在哪里呢?”   那丫鬟嘻嘻一笑,道:“就在前面儿的屋里呢,姑娘快去罢。”说着拿手一指,点了点前面假山石前的那间房子,自己却转身先去了。   怀真见状,心中不由疑惑,只想:“莫非是什么机密的话?不然何至于要躲起来说呢?”   脚下走到那门口,见那房门半掩,里头鸦雀无声。   怀真抬手要推的功夫,心中忽地一动,迟疑着微微缩手,正在此刻,屋内忽然有人笑道:“姑娘来了?快进来说话……”正是个女子的声音。   怀真听了,才放了心,于是仍推开门走了进去,不料才进了门,果然见个丫鬟目光打扮的女子在面前,生得委实是艳丽非凡,眉眼之中更有几分妖娆之意,见了她,也并不行礼,更毫无忌惮之意,两只眼睛只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   怀真正也仔细看她,见是这般的模样做派,不由说道:“姐姐是世子妃身边儿的人?为何先前我并不曾见过的?”   这“丫鬟”便笑道:“姑娘果然不认得我,我是新才被指给世子妃使唤的……”   怀真因想肃王府上的使唤人众太多,或许这丫鬟是肃王指派给敏丽,故而是这般的姿态……也未可知,便只问道:“不知世子妃有什么话要姐姐带给我?”   丫鬟上前几步,便又笑:“这句话不好给别人听见,我同姑娘说……”   说话间,人便走到怀真身旁,双眼兀自细看她的形容举止,见生得是如此风姿水秀,天然绝色,心中莫名竟有几分妒羡之意。   怀真见她走上前来,只以为要禀告,不想她竟到了身边儿来,正觉诧异,这人却靠近过来,附耳说道:“果然百闻不如一见……怪不得有人为了你,竟然……”   怀真微微蹙眉,正不解这话究竟何意,才要喝问,忽地鼻端嗅到一股香气,继而整个人脑中一昏,竟有些站不住脚。   这人却早料到如此,探臂在她腰间一抱,及时搂在怀中,垂眸看着怀真迷迷怔怔似醒非醒的模样,复笑了两声,道:“真真儿是我见尤怜,何况男子……”   忽地打横将她抱起,往内走去,便放在里头的床上。   且说怀真被迷晕了过去,心智昏昏,神魂沉沉,不知过了多久,耳畔仿佛听到有人唤自己的名字,那声音似有些熟悉。   怀真试着睁开眼睛,眼前却仿佛隔着许多重雾障,模模糊糊,过了好一会儿,才看清那一张脸。   这一刻,身上正颇有些难熬,竟浑然不知此刻今夕何夕,身在地下或者天上,也不知前因后果,只是牢牢地认得这张脸罢了。   目光相对的那一刹那,怀真怔怔望着这人,这般眉眼口鼻,皆是她再刻骨铭心不过的,顿时牵动那前尘往事,如狂风骤雨,扑面而来。渐渐地双眸便漾满泪水,又顺着眼尾悄然滑落。   良久,怀真唇齿微动,口中便喃喃地说了一句什么。   那人正倾身看她,眼中略带焦急之意,猛然听了这句,浑身一抖,竟是不能置信。他呆呆看了怀真片刻,却才伸手将她抱了起来,又缓缓拥入怀中,口中说道:“我知道,我便知道是这样的……”一时之间,眼圈竟也飞快地红了。   正自动容,鼻端忽地嗅到一股异样香气,直冲上脑,令人神驰魂荡。      ☆、第 151 章   这拥住怀真之人,鬓若刀裁,剑眉星眸,气质有些偏冷,竟正是凌绝。   原来凌绝也不知为何自己会来此处。——方才他正在前厅坐着,忽然有个丫鬟到了近前,同他说道:“应家小姐有句要紧的话要跟公子说,正在后面屋内等候。”   凌绝虽觉着以怀真的性子,平日里都有些不如何理睬他,如何来到熙王府却特特地要同他说什么呢?然而转念一想,怀真的性子本就有些古怪,倘若是忽然真的想到什么要紧的言语,故而立刻相请,大概也是有的。   何况一听是她要见自己,心中早向往之了,因此便急忙起身。   凌绝身边儿坐着的却是郭建仪,扫了一眼那丫鬟,又微微歪头,问凌绝道:“怎么了?”   凌绝便搪塞道:“没什么……有点儿事罢了。”   郭建仪瞧他神情异样,行迹匆匆似的,微微皱眉,正好同桌众人又推让吃酒,郭建仪便只好举杯,再回头,凌绝已出厅去了。   那丫鬟指了方向,凌绝进门之后,果然便见怀真卧在床上,他本以为怀真是哪里有些不舒服,故而上前轻声相唤。   不料耳畔听见的,却是低低地呻吟似的,凌绝自觉不妙,冒着唐突之意上前细看,却见怀真脸颊发红,似醒非醒,如醉非醉。   凌绝怦然心跳,不敢靠近,只又试着叫了几声,怀真却并不答应。凌绝因见并无丫鬟在内,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有些不妥当。   当下便想出门找人,不料才转身的功夫,就听怀真轻唤自己的名字。   凌绝忙转回来,只当她有话说,忽见怀真怔怔地盯着自己,张口说道:“凌哥哥,我一片真心相待,你为何要那样对我?”   凌绝大震,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浑身上下,毛骨悚然。   原本他认定怀真对自己有意,不料她几次三番拒人千里,让他大受挫折,这两年内虽然总是出入应公府,也的确如凌景深所说,略用了些法子,想要讨她欢心,但她总不曾对自己假以颜色过。   凌绝心中竟患得患失起来,如今乍然听了这一句,如五雷轰顶,似狂喜来的太快了些,叫人不敢相信,却又偏偏的确是她口中所说的。   这一刻,凌绝便忘了避忌,忙将怀真抱入怀中,因欢喜过望,竟差点落下泪来,道:“你瞒得我好苦……这一会儿又是怎么样?”又想到她莫非特意叫人请他来,难道就是表明心迹?   凌绝正感叹感激之中,忽然嗅到一股香气袭来,原本先前他虽也隐隐地闻到这一股香,只是因心无旁骛,并没在意,如今玉人在怀,一时心神恍惚,这香气趁虚而入。   凌绝微微一愣,起初尚还不觉得如何,渐渐地,竟察觉自己的手把怀真抱得越发紧了些。   而怀真在他怀中,也低声呢喃,身躯微微挣动,此刻却已经听不清她究竟是在说什么了,然而如此,却已足够将他的心智搅乱。   凌绝愣了愣,没来由觉得有些口渴,喉头一动,便唤道:“怀真妹妹?你觉着如何?是不是真个儿害了急病?”   因担心她身子不适,偏身边此刻竟没有个丫头伺候,实在可疑……正想到这里,忽然一震。   凌绝本也是个聪明之人,只不过先前那丫鬟提到怀真,便让他一时忘乎所以罢了。   此刻心头转念,猛然察觉不对,便慌忙将怀真放开,自己后退一步出去。   怀真蓦地失了怀抱,便慢慢缩起身子,仿佛有些难过似的,仍是微微地低吟。   凌绝定定看着她,满面骇然,慌慌张张又后退了数步,竟一直退到了门口去。   他站在原地,胸口起伏不定,如此呆呆看了怀真一会儿,此刻脸上却已经也染了一层胭脂似的红,心跳隐隐地也仿佛加快了一般。   半晌,凌绝把心一横,转过身去,便举手开门!   不料将门一拉,却纹丝不动,凌绝以为自己失神之间,力气不济,忙又用多了几分力道,拼命一拽,却听得“哗啦”一声响,定睛一看,外面竟是上了锁了!   方才他听怀真吐出那句言语,灵魂出窍,竟全没听见外头的动静。   此刻凌绝满心冰凉,迟疑着挪后一步,心头不由地越发慌乱,手也难以自禁地有些发抖。迟疑之中,他回头想看一眼怀真,却蓦地又听她低低地似乎哭了起来,声音令人心碎。   凌绝闻声,竟不顾一切又跑回来,把怀真扶起来,低声安慰道:“怀真妹妹,你别哭……我在这里。”忽然又拧眉恨道:“这究竟是什么人搞鬼!”   不料抱住怀真的一刹那,心神竟又是一荡,仿佛在身体之中有一面巨大的鼓,不知被哪里来的一只手狠狠一敲,顿时之间,浑身都震得酥麻难当。   凌绝停口,惊视怀真,竟有些神不守舍起来,望着她脸红红甚是可爱的模样,偏蹙着眉头仿佛有些痛楚之意,他很想在她微蹙的眉心亲上一亲,又很想在那樱桃般的唇上吻上一吻,甚至……   他的手本来拥在怀真身上,此刻已经忍不住微微用了几分力道,却又知道如此不是好的,很该立刻放手,但偏不能够。   正在迟疑之中,怀真微微睁开眼睛,目光迷离地看着他,忽然说道:“我明明已经死了,为何还能见到你?”   凌绝一震,喃喃道:“怀真……”   怀真忽地喘了几声,皱紧双眉道:“好难过……你、你又害我!”   凌绝大惊,便想将她放开,怀真低低喘了几声,忽地哭道:“你这坏人,快点滚开……救命,救命……唐叔叔……”说到最后,意识已经微弱起来,声音更是小之又小。   凌绝却已经听得分明,本来还犹豫着想放开的双手,将又用力将她抱入怀中,忍着那股口干心跳之意,道:“怀真别怕……我不会害你,你是我的,是我的……你也是喜欢我的,你方才都说了,我字字都听得明白,你不可再抵赖。”   怀真已经分辨不清他在说什么,此刻头脸上见了汗,浑身微微发热,竟是战栗起来。   凌绝说了几句,不见她回应,低头见是这般模样,便神魂颠倒,低下头来,大着胆子,便在她额头上亲了口。   怀真闷哼了声,身子微微抽搐,凌绝却又怕她真个儿害病,便道:“你究竟是不是病了?哪里不舒服?”   怀真却不回答,只是缓缓将脸埋在他怀中,竟像是撒娇似的。   凌绝见状,心里明白,知道她的情形必然是跟自己一样了……   这一刻,斗室无人,香气渐尽,人却心动情动起来,凌绝把怀真的下颌微微抬起,低头望着她的模样,目光几度逡巡在那唇上,看着看着,整个人竟不可遏制地抖了起来。   趁着这会儿神智上仍有些清明,凌绝知道大概是有人暗算他跟怀真,但是究竟是什么人,竟用这种不堪的法子……他跟怀真明明已经有了皇上赐婚,又何必如此?   可是……转念又一想,若非如此,他又怎会知道怀真心中所想的?她的的确确是对他有心的。而这个答案正是他最需要的。   再无犹豫,凌绝低头下去,便吻向怀真唇上,唇瓣相接的瞬间,最后一丝理智也随之消失殆尽。   而就在此刻,外头有人道:“为何此处无人?小绝?”   过了会儿,又自言自语道:“难道是那些小厮们看错了?”   凌绝明明听出是谁来说话,却已经顾不得了,烈火焚心,双眸微红。   怀真皱眉,口中便呜咽两声,这极其细微的一声,却偏偏传到外面那来人的耳中去,只见他面色一变,喝道:“谁在屋里?”   凌绝无法回答,手握着怀真的衣襟,便要撕扯,外面那人却已又试着叫了一声:“小绝,你在里头?”只问了一声,听不到回答,这人目光一动,抬脚向着那铁锁上踹了过去。   只听“铿”地一声,铁锁跌落地上,那人将袍子一撩,纵身跳到房内,才又要叫“凌绝”,猛然看到眼前情形,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这位不速之客,赫然正是郭建仪。原来先前郭建仪看凌绝匆匆而去,跟他平日的神情举止有些不同,心里便留意了,又见他这半天没回来,横竖自个儿也厌了席上应酬,便借口解手,也出了门来。   郭建仪在门口拦住个小厮,问是否看见凌侍读,那小厮便给他指了个方向,他才慢慢地寻了过来。   郭建仪一眼先看见凌绝,只因他挡住了怀真,因此竟瞧不真切,忙转过身去,气道:“该死,你在这胡闹什么?”   原来郭建仪乍见这情形,只当凌绝年少气盛,才不知跟什么女子在这里胡搅,不料才说了一句,即刻醒悟过来:凌绝哪里是什么色迷心窍的人?更何况他素来有洁癖,从来不喜别人近自己身的……   顿时又想起方才的门是从外头锁起来的,郭建仪眉头一拧,又看凌绝对自己的声音置若罔闻,已经觉察不对,忙上前道:“小绝……”   谁知才唤了一声,猛地便看见凌绝抱着那人……竟是怀真!   郭建仪瞬间毛发倒竖,更比方才更震惊十万倍,心中的惊愕却迅速转成了怒意,喝道:“凌绝!”   凌绝仍是置若罔闻,郭建仪见他神情恍惚,当下举手,便在凌绝脸上狠狠地先掴了一掌,复抓住肩头,便把人摔在地上。   幸而房门打开,此刻屋内的香气也已淡了。郭建仪来不及理会凌绝,忙上前查看怀真的情形,小心扶住怀真,见她钗横鬓散,神情异样,颤声问道:“怀真你怎么在这儿?他……这混账有没有伤着你?”   怀真已经无法回答,连郭建仪是谁也不认得了,更不回答。   郭建仪见她如此,心头大怒,回头又看凌绝。   此刻房门洞开,加上那药原本不是极厉害的,又因被一打一摔之故,凌绝才得清醒过来,正抚胸咳嗽。   而头脑里回想起方才发生何事,慢慢地脸上的红便褪了,转作雪白,只有被郭建仪掌掴的那半边脸颊,红痕宛然。   郭建仪遏住怒意,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凌绝胸前仍是阵阵发闷,便咳嗽着说道:“有、迷药……我、也不知……有人引我……来此处。”   郭建仪听到“迷药”两字,正要细问,忽然听到外面有些动静传来,依稀仿佛是熙王赵永慕的声音,道:“从这条夹道出去,便是小花园,虽然不大,倒也幽静。”   熙王说罢,便有三四个声音回应,且说且行,越发近了。   凌绝也已听见,顿时脸色转白,耳畔听外间偏有人道:“咦,这个房间是做什么的,门竟开着。”   隔了会儿,赵永慕思忖着道:“这个……我也不知,平日里没有人来罢了……”   说话间,便领着众人走了过来,不料才走到门口,忽然间见眼前人影一晃,那本来开着的门竟被飞快关了起来。   大家伙儿顿时被挡在门外,尽数吃了闭门羹,一时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熙王也微微一呆,道:“这……”   正在鸦雀无声之时,门却又微微开了一道缝,众人忙定睛看去,却见屋内的人,容貌清雅,神情淡然中略见一丝窘意,竟正是郭侍郎,也是熙王殿下如今的大舅哥罢了。   认得的人即刻唤了出来,隔着门行礼,又不解为何郭建仪人在这里。   赵永慕圆睁双眼,道:“原来是舅哥,只不知你……”   郭建仪咳嗽了声,道:“请王爷恕罪,下官因吃多了酒,便找了这个清净地方,稍事歇息罢了,此刻……衣冠不整,不便相见。”   众人闻言,却见郭建仪领口微开……正要再说“不妨”,偏在此刻,猛地又听到屋内依稀有几声女子的声音,顿时之间,人人愕然震惊之余,便皆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   赵永慕便咳嗽了声,笑道:“原来是这样……那、那我们就不打扰郭侍郎歇息了……众位,咱们继续去花园内赏花如何?”   一呼百应,众人便才离开此处,相继去了。依稀还听到有人说道:“郭侍郎偌大年纪还未娶亲……难免,难免啊……”   也有人道:“难得,难得……”说笑着,毕竟远去了。   郭建仪见人都走了,总算才松了口气,仍是把门关上。回身见凌绝仍是失魂落魄之态,知道他方才不是故意,便又温声道:“小绝,你可觉着身上不好么?”   凌绝仍有些失魂落魄,道:“现在好些了,方才不知如何,像是着了魔似的……这一番多亏了哥哥,不然的话……”回头看看怀真,忽地有些心有余悸,便抬头问道:“哥哥,怀真如何?”   郭建仪摇了摇头,叹道:“你若无恙,便出去找个丫鬟,叫她去找你白露姐姐,让把秋蔚叫来。”   凌绝倒是知道秋蔚,乃是郭白露身边儿最顶用的一个陪嫁丫头,来到王府之后,便也一力辅佐郭白露,极为谨慎老成。   凌绝点头答应,待要迈步欲走,眼前兀自有些发花,双脚便有些站不稳,郭建仪见状,便上前扶住。   凌绝脸色惨白,转头看向郭建仪,张了张口,却只是说道:“哥哥帮我照顾好她,我去找人了。”   目光相对,郭建仪颔首。凌绝推开他的手,徐步走到门口,又深吸一口气,脚下仍是发飘,便咬牙忍着,挪步出外去了。   凌绝沿着廊下走了片刻,见那院子中假山石上有流水溅落,他便忙上前去,掬水泼在脸上,如此拍打了会儿,神智才又清醒三分,索性把水往颈间也浇了些,冰凉的泉水从颈间沿着滑落,激的人打了个寒噤。   凌绝也不顾那水腌臜与否,低头又喝了两口,才觉心头爽快了些。   且说郭建仪留在屋中,低头看着怀真,此刻她的发鬓散乱,看来可怜的很,郭建仪抬手,将搭在她脸颊上的一缕发丝撩开。   一瞬恍神。郭建仪莫名想起小唐临去之前的话:三年之后,我若不归,任凭你……   如今,已经两年多了。   那个人虽有音信,但到底能不能回来,还是未知之数。   然而,怀真毕竟跟凌绝是皇上赐婚,却又能有什么法子呢?   一念至此,忙又摇了摇头,有些怨念自己:这会儿是什么时候,竟还想这些。却不知是什么人动手害怀真跟凌绝,方才若不是他及时来到,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想到这里,心中一阵冷意萦绕。   郭建仪忙禁住杂乱别思,便把怀真抱起来,将她有些凌乱的衣裳略整理了一番,发鬓也略弄整齐。   因见她额上见汗,便掏出帕子,又细细地给她擦拭过了,如此一来,整个人看来如同睡着了一般,只是脸色仍是微红。   幸好秋蔚很快来到,叫个小丫头站在门口,自己进门,见是这般情形,也并不讶异,只垂首问郭建仪道:“少爷,唤婢子来有何吩咐?”   郭建仪盯着她,道:“你悄悄地别声张,不许告诉任何人在这儿见着怀真了,回头若有人问,只说……是我,或者跟王府什么别的小丫头在这里。”   秋蔚听这话古怪,心中一合计,面上仍是不动声色,便道:“婢子明白了,少爷放心。”   郭建仪又道:“她有些身上不好,像是害了病,你叫人打盆水来,给她擦一擦脸跟手脚。”   秋蔚转身出门,自吩咐那小丫头打水,才复回来。   郭建仪自忖方才熙王带人来过,若还留在这里,未免不妥,便问道:“这府内可还有别的空屋子不曾?最好别叫人看见,先把怀真转到别处。”   秋蔚想了想,说道:“使得。”应了声后,自己出门,见来往无人,便对郭建仪道:“少爷您先别出面。一切有我。”   幸喜此处偏僻,过了游廊,也不见人,秋蔚把怀真半扶半抱,上了台阶,推开一扇门,扶了进去,正好儿那丫头打水回来,秋蔚叫住,让把水放在门口。   秋蔚自把水端进去,掏出帕子蘸了冷水,仔细给怀真擦拭脸儿跟手脚,又见她颈上也有些湿嗒嗒的,便又用帕子仔细擦拭过了。   冰凉的水一激,怀真果然便醒转过来,见是个陌生的丫头,便喃喃道:“你是何人?”   秋蔚缓声细语地说道:“我是王妃身边儿的丫鬟,唤作秋蔚。姑娘别怕,大概是暑热,姑娘中了暑气,我已经叫人准备了解暑的汤药,姑娘安心在这儿调养会子,立刻就好了。”   怀真正也觉得胸闷,便按着胸口,干呕了一会,不料低头的光景,忽然想起些十分可怖的情形来,顿时猛地又抬起头来,满面骇然。   秋蔚正给她轻轻捶背,虽见她神情不对,却仍只宽慰道:“姑娘还是自在先躺一会儿,其他的也不必担心,王妃那边我也派人去说了,大家都知道姑娘暑热,在此休息片刻再出去。”   怀真看她笑得温温和和,丝毫看不出任何异样,果然不愧是郭白露手底下的人……而她方才的记忆似有若无,竟像是自己身子不适之时,做了一场噩梦似的。   怀真自然也不便问她什么,便点了点头,只道:“多谢姐姐,费心了。”微微合了双眸。   且说秋蔚带着怀真去后,郭建仪又落坐片刻,低头见床铺上有一根极长的头发,他心中一动,便挽在手上,又抚平了被褥等,将屋内种种,整理妥当,才起身出门,自回了前厅。   进门时候,却见凌绝已经不在席上了,问起旁人,只说并没见他回来。   又有几个方才跟随熙王去逛花园儿的官员,见了郭建仪,便笑得别有深意,郭建仪也只做若无其事状罢了。   到了午后,诸宾客才缓缓散去,郭建仪因心中惦记怀真,便想早些告辞,好去应公府探望,不料在跟郭白露告别之时,郭白露拉住他,悄声道:“哥哥跟我说,下午究竟是怎么回事?”   郭建仪知道秋蔚对她忠心,只怕透露了几分,虽然此事不好说出口,但若是不说,郭白露自己去查,更是不妥。于是便简略说了一遍。   郭白露听罢,又惊又恼。郭建仪道:“今日来的人龙蛇混杂,保不准是谁想害人呢。妹子且别动气,这件事你也不必管了,我来查便是。”   郭白露看着郭建仪,半晌,才幽幽说道:“这会儿,我倒是有些后悔起来,当初哥哥向应公府提亲的时候,该帮着你才是……何至于现在这样。但是,既然已经有了皇上赐婚,哥哥少不得且断了这心思罢了。”   郭建仪低了头,并不做声。   郭白露见左右无人,又道:“不管是谁在府内如此,只怕……都是有来头的,不然等闲的人,又哪里有这种胆量能为?照我看,多半是想闹出丑事来,更好也可以嫁祸熙王府了……上回哥哥遇刺的事儿,才过去多久?”   兄妹两人说了几句,郭建仪便告退出来,门口上正遇见熙王送客,见了他,便笑道:“郭侍郎要去了?”   郭建仪点头道:“王爷辛苦了。”   熙王笑了两声,握住手道:“无妨。只是……今儿是跟哪个?我倒是不知道,你素来眼光高的很,难得肯如此,若真有瞧上眼的丫头,我便给你送过去如何?”   郭建仪见他又提此事,只好含混两句过去,便同熙王作别。      ☆、第 152 章   先前凌绝去寻了秋蔚之后,并不曾再往前厅去,也并未辞别熙王,只是一言不发出了王府,打马便往凌景深所在的军巡司而去。   凌景深在去年已升为从四品的军巡使,管理京城内各处争斗,刑讯诸事。凌绝进内的时候,凌景深正在庭前,闲看几个士兵蹴鞠,其中一个脚歪了些,不防便把那毬踢飞了,竟正向着景深面上砸去。   景深人不动,抬手稳稳捉住,笑骂了声:“小崽子。”复又将毬扔了回去,一抬眼的功夫,就看见凌绝从门口进来。   景深见凌绝神情有异,便负手不动,凌绝自众士兵间穿了过来,走到跟前道:“我有话同你说。”   凌景深微微点头,回身往内走去。   凌绝跟在后头,两人自进了军巡司的会客厅,此处静寂无人,景深便站住脚,回头道:“怎么了?”自己缓缓落座,又示意凌绝也坐。   凌绝只仍是站着,望着景深道:“今儿在熙王府,发生了一件事。”   景深挑了挑眉,道:“不知是何事?”   凌绝凝视着他的双眸,问道:“哥哥不知道?”   景深静了片刻,便笑问道:“我该知道么?”   凌绝看不出他面上有任何异常,微微闭上眼睛,在心底思忖了片刻。才又说道:“有人用下作法子,把我跟怀真用药迷倒,差点酿成大祸。”   景深蹙起双眉,只是静静看着凌绝,并不言语。   凌绝道:“我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是什么人竟会做此事……思来想去,并无任何道理可言,毕竟我跟怀真蒙皇上赐婚,成亲是早晚的事……”凌绝说到这里,微微一顿。   凌景深这才说道:“所以你怀疑,是我做的?”   凌绝闻言一震,便道:“哥哥且同我说一句实话,究竟是不是你所为?”   兄弟两个彼此相看,半晌,景深笑了一笑,并不回答。凌绝忍不住走上一步,道:“哥哥,你倒是说句话。”   凌景深垂眸,右手微拢,抵在下唇上,似是在想什么。   半晌,终究下定决心似的,便道:“你虽然同她是皇上赐婚,但你可知……她心中并没有你。”   凌绝听了这句,竟比景深直接承认是他所为更惊了一跳,定定看着景深,不知要先问他哪一句好。   隔了会子,才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心中岂能没有我?何况,纵然……真的无我,那么……我们毕竟是赐婚……毕竟她也会嫁给我。”   凌景深听了,又微微地笑了两声,道:“小绝,我很清楚女人的心中想些什么,她们所爱是什么,所憎是什么,只消看一眼,即刻便知。怀真心中没有你,却可能有另外一个人,而那个人,不是你能抗衡的。”   凌绝忍不住倒退一步,自从他迈进军巡司之时,就打定主意要问个水落石出,也做足了一切准备:不管是景深承认,还是不认。   却无论如何想不到,他竟能跟自己……说这些话。   这些凌绝不能相信,不肯相信也无法接受的话。   凌绝深看自己哥哥的双眸,却只看出景深一片认真之色,他并不能怀疑凌景深的判断,但是……   难道先前在熙王府,他亲耳听见怀真所说的那句话……竟是假的?   这一刹那,凌绝像个小孩子一样,赌气似的嚷了起来,道:“你胡说,她亲自承认她心里有我了!”   凌景深仍是面无表情,只是眼底多了若有若无的一缕担忧之色,直视凌绝,慢慢问道:“她是清清楚楚这般对你说的?”一句话,直指人心。   凌绝脑中一晃:不,不是……是在怀真被药性所迷的时候所说,而接下来的那句则是——“我明明已经死了,为何又能见到你”?   她何曾死了?明明是好端端地在他面前。   如此,若说她前一句话该信,那么这后一句话,又如何去信?假如这后一句是万万不能信的,那她所说的“真心相待”,又从何信起?   凌绝不由苦苦一笑,他的哥哥,总是能一眼看破所有的症结所在。   是,那是她神志不清时候的一句胡话,他竟当了真,大抵这两年他徒劳无功地用着心,仿佛将要溺亡一般,乍然见了一根浮漂稻草,便要拼命冲过去,死死抓在掌心,仿佛那真的能救命。   景深仍是看着凌绝,将他面上表情变化看得一清二楚,心底不免浮起些带着隐痛的怜悯。怀真对凌绝无心,他一早就看出来了,但这尚不是最可怕的,怀真心中有人,也不打紧,横竖看这丫头自己还懵懂无知。   而所有这一切最令人心生畏惧的是:怀真仿佛……对凌绝还有种分外的憎恨之意。   忽然景深有些后悔:倘若当初,在凌绝才动心之初便拦住他……会不会不像是今日这样无法自拔,受伤如此之惨重?   凌绝的眸子发红,仿佛要落泪,就像是小时候受了委屈的孩子,却偏偏倔强不肯让泪涌出来,只是直直地站着。   顷刻,他才又问道:“那个人……怀真妹妹心里的人,究竟是谁?”   景深迟疑了会儿,说道:“这个,你不必知道。”   凌绝凝视着他,道:“为什么,哥哥是怕我吃亏么?”   景深忍不住伸出手去,将凌绝的手握住,道:“哥哥……只是想护着你。”   凌绝蓦地后退一步,竟叫起来,道:“我并不需要任何人护着。”   景深皱起眉来,轻声唤道:“小绝……你知道,我从来都不会害你。”   凌绝摇头,咬牙道:“今日的事,倘若是哥哥做的,你便是在害我……以后,哥哥不必再插手我的事,不然的话……”他死死盯着景深,嘴唇发抖,最后一句话终究没有说出口来,只是后退两步,然后一转身,飞快地出门而去。   背后,景深盯着凌绝离开的方向,半晌,才如窒息许久的人一样,猛地深深吸了口气,复缓缓吁出,抬手拢住额头,蹙眉闭了双眸。   且说凌绝出了军巡司,翻身上马,直回凌府。   不料才到府门口,就见小厮迎上来,道:“少爷方才去何处了?应公府派人前来,说是怀真小姐请少爷过府叙话。”   凌绝目光一动,问道:“你没有听错?是怀真小姐请我过府?”   那小厮笑道:“这个哪里会听错呢,那来人还很急的神色呢,我因不知少爷去了哪里,因此只说派人去找罢了。”   凌绝听了,也不下马,便忙拨转马头,复向着应公府的方向而去。   且说先前郭建仪因想着到应公府探望怀真,只是因为各色应酬,未免晚了些。   如此进了公府之后,有丫头见他来到,便笑问:“表舅爷可是来寻我们姑娘的?”   郭建仪便道:“怀真已经回来了么?她可还好?听闻她下午时候中了暑热。”   那丫头说道:“是么?这个我倒是没有听说……瞧着像是好的,对了,先前凌家的少公子也来了呢,这会子大概也在东院说话。”   郭建仪很是意外,便问道:“是凌侍读也来了?”   丫头道:“正是的,还是姑娘派人特意请来的……不知是商议什么事儿。”说着,便抿嘴而笑。   郭建仪心中诧异,那丫头送他到了东院,见里头自有人在,便行了礼,自退了。   郭建仪进了院子,忽然见门口上三个丫鬟都在,只是脸色有些不对,因都看向屋里,竟不曾留意到他进来。   郭建仪走到近前,吉祥才看见,忙回过身来迎了,道:“表舅爷来了……”声音有些悄悄地。   郭建仪便当不知道的,只问:“怎么都在外头,是有什么事不成?”   吉祥这才小声说道:“表舅爷不知道,先前姑娘回来之后,叫人去请凌家的小公子……才来了不多时候,姑娘不许我们伺候,两个人在屋里说话,方才我们听着……又像是在争执似的。”   吉祥说到这里,忽地又叹了声,道:“这可是怎么说的呢,都是赐婚了的人了,本该是好好的……为什么一见面儿就要吵起来?”   郭建仪因听不见什么,心里担忧,便道:“我进去看一看。”   吉祥本要拦着他,却也生怕里头不知又出什么事儿……试想上一次应怀真跟凌绝两人见了面后,怀真曾是那种天翻地覆的架势,这一次还不知是如何呢,又因郭建仪素来可靠,因此他此刻来了,吉祥倒是心安。   郭建仪进了屋里,往怀真的房间而去,走到门口,才听到里头说:“你当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是怀真的声音。   却听凌绝道:“我同你一样,并不知情,是有人说你寻我有事……到了那里,便见你……”   怀真道:“然后你,却是如何料理的?”   凌绝沉默片刻,终究说道:“我本以为你病了,想去找人来着,是你唤我……我……”   怀真道:“于是你做了什么?”   两个人皆都沉默,郭建仪双眉紧锁,不知自己是不是该这时侯进去,毕竟此事乃遭人设计……但……   忽然怀真叹了一声,道:“凌绝,这辈子,你我好聚好散,竟是这般难么?”   凌绝一愣,似不知这话从何而起。怀真道:“当初我才上京跟你遇见,大家彼此相看两生厌,我心里反倒自在,后来因出了那场天大的恶事,破庙之中,你有心相护,然而那夜,我曾说过的每一句话,其实字字是真,你可还记得。”   凌绝自然记得,也正是那一夜,才让他彻底的喜欢上了怀真,更笃定地相信她也喜欢着他。   怀真道:“我当真并不是为了救你,才说那些话,我实在是怕咱们两个再生瓜葛,所以不想欠你分毫……我再跟你说一件事。”   凌绝并不言语,郭建仪本不知怀真要说什么,忽然心头一动,手握住帘子,便要进内阻止。   却听怀真已经开口说道:“当初因为唐叔叔在皇上跟前求了赐婚,我为了不嫁给你,曾想过自尽。”   郭建仪听到这里,意外之余,无声一叹。   凌绝涩声问道:“你为何,竟这样憎我?”   怀真道:“当时我因是毫无准备,又因太过惧怕,因此竟想不到别的出路,便只想做傻事,也委实犯了个‘弥天大错’,你自然是不知道的……”   怀真说到这里,微微一笑。   原来这两年中,她时常想到当初替应玉和亲之举,也慢慢地明白了自己当初委实是太莽撞冒险了,当时她因为毫无准备,一听要跟凌绝成亲,便觉得大祸临头,竟觉着不管走哪一条路都比留下来成亲要好。多亏小唐跟郭建仪两人当机立断,从中帮忙……不然也不知道后果会如何。   同时,怀真也逐渐有些想通了,毕竟这一世,有许多事情都不同了……退一万步说,纵然她嫁给凌绝,或者……也不至于再令那场泼天祸事发生?   然而毕竟曾经历过,难以忘怀,纵然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也要尽力避免。   而怀真始终以为她万分抵触跟凌绝成亲,只是因为这场灭门大祸而已,然而今日熙王府之事后,才蓦地发现,原来不仅是因为这个。   只因如今,她已经没有办法面对凌绝了,纵然今生的凌绝,看似极好,且并未做任何对不起她的事。   怀真定了定神,才道:“我本以为跟你两不相干,便是没了心结,殊不知,只要有你在,我的心结一直都在。只是你得明白,我并非憎你恨你,今世你委实也并非十恶不赦,然而对我来说,却像是天敌一般,总是相克的。就如玫瑰跟木樨草,明明都是极好的两种花,分开养活,各自繁盛自在开放,但倘若把两者放在一块儿,玫瑰会令木樨凋亡,而木樨凋死之前,也会散发一种气息,令玫瑰与它同归于尽……而我跟你之间,便是这个道理,你可明白?”   凌绝垂下眼皮,声音略有些沙哑,道:“你真正的意思是如何。”   怀真道:“我不会嫁给你,不管如何,都不会嫁你。”   凌绝道:“你要抗旨?”   怀真低头一笑道:“这话我们先前说过,我的答案,想必你仍也记得。”   凌绝站起身来,慢慢走到怀真身前,怀真见他靠近,本能地想要后退,然而人在炕边,退无可退,便只忍着不适,竭力镇定。   凌绝凝视着她道:“你瞧,我不是什么木樨,你也非玫瑰,我不会毒死你,你也不会害我,什么相克天敌,许多借口,你无非是心里没有我罢了,你心里的人,究竟是谁?”   怀真一愣,道:“什么我心里的人?”   凌绝看着她的双眸,明净而懵懂,觉不像是隐藏着什么,也看出她对自己的这个问题很是诧异。凌绝心中一动,便明白了:凌景深能看出她心中有人,他自然不会看错,但怀真自己尚不知她心中有人,很好。   怀真兀自皱眉,凌绝继续直视她的眼眸,道:“你再回答我一句,破庙那夜,你究竟为何对我说那些,那些莫名的爱憎又是从何而来?不要否认,方才熙王府里,你先说是真心待我,责问我为何如此对你,——你若想我放手,便把这些都说明白。”   怀真心中发紧,见他越靠越近,便伸出手来,想将他推开,凌绝握住她的手,道:“还像是你小时候一样,想把我推倒么?那一次,蔷薇的花刺把我双臂刺得鲜血淋漓,这一次又当如何?”      ☆、第 153 章   凌绝紧握怀真的手儿,这偏有些强横的动作令她极不舒服。   怀真猛然又想起先前在熙王府内之事,一时白了脸。又怕又气,道:“你还不快些放手!”   凌绝听了,果然将手缓缓松开,道:“我从小就见你对我跟对别人不同,却一直都不解这其中缘故。到如今,又经过那许多事,你且说个明白,你到底于我有何心结?”   怀真见他一再追问,就如要重揭疮疤一般,倘若要说,要从何处开始说起?说她曾痴傻狂恋于他?说他曾借此暗藏祸心?说最后的那些种种血海地狱,苦不堪言?   她重生之后,便竭力将那些最惨痛的记忆苦苦压制,如今倒要再跟他详细说起?她自诩不是毒辣之人,今生唯一心愿便是“平安”两字,因此更不曾对他生出什么报复之心,只想两不相干罢了,想不到,他倒步步紧逼起来。   何况纵然跟他说了,难道他必然相信?就算必然相信,难道真的便会从此撒手?且看他今日的性情,面上看似淡漠,骨子里则刚拗之极,渐渐地竟同前世相叠了。   怀真低头笑了两声,道:“我本来是好意,才同你说了这半日,这些话,以前不曾提起,以后也都不会再说了,以你的为人,本来早该明白。——如今仍是这样,不过是不肯罢手就是了,横竖不管我再说什么,你都不会改了主意,我说的可对?”   凌绝微微一笑,并不回答。   怀真心底对他本并没什么格外的不同,只想避忌罢了。如今,却无端地又生出几分恨意来,冷笑道:“凌绝,你休要欺人太甚了。”   凌绝闻言,才说道:“我虽然不知究竟是有些什么缘故在内,但我自问并不曾有什么对不住你之处,以后成了亲,也自对你好……”   怀真不等他说完,便立即说道:“你休想!”   因听了凌绝的这番话,知道他是绝不会跟自己罢休的,又气又恨,眼前竟有些发蒙。   不料目光一转,竟望见桌上放着自个儿做针线的剪子,一念之间,竟生出一种索性一了百了的念头来。   凌绝双眸眯起,察觉了怀真在看着那把剪刀,凌绝的手一动,便要阻止,然而心中闪念,却又停手,当下只冷冷说道:“上回你答我的话,我自然也记得,只是……不论如何,这都是皇上的赐婚,故而,纵然你真的寻了短见,将来也仍是要入我凌家的家庙,仍是我凌绝的正妻,也是我为你扶灵抬棺,故而纵然是死,你也仍是我的!”   怀真原本是被他逼得无法,心头才陡然冒出那个念想来,只并未十分当真,多半是一时冲动罢了,如今听了这几句狠恶十足的话,顿时那满心寻短见的念想,竟转作对凌绝的痛恨之意,手指发抖,便抓住了那把剪刀。   凌绝却面不改色,更是动也不动,只是看她。   两下对峙的这一刹,有人便从门外进来,一看这个情形,先闪身到了怀真身边,焦急唤道:“怀真!”忙一手揽住她腰不叫她动,一手握住她持剪的手,毕竟把那剪子从她手中夺了出去,远远扔在地上。   郭建仪夺出剪子,却并不放开怀真,只是冷冷对凌绝道:“小绝,你太过了!”   凌绝不声不响,只是抬眸看他。   郭建仪一怔,忽地发现他原本冷若冰霜的脸上,有一丝奇异的神情,道:“哥哥进来的真真儿不是时候,且再等一等,看看她是不是能真的动手杀了我,再来不迟呢。”   怀真脸色煞白,满眼的泪,只是咬着唇,死死地盯着他,呼吸急促的很,神色更大不寻常。   凌绝复又看她,才慢慢说道:“可惜了。妹妹方才犹豫什么,要知道……你若动手,我但凡稍微躲一躲,就不叫凌绝,——妹妹终究会除掉了你的心结。可知我就算死了,在地下当鬼,也替你高兴。”   怀真的泪又扑簌簌地落了下来,郭建仪听了这些惊心动魄的话,忍不住喝道:“小绝!”   凌绝徐徐地吁一口气,点了点头,并不再说什么,转身出屋自去了。   凌绝去后,郭建仪正欲放开怀真,谁知才一松手,她的脚竟站不住,身子晃了晃。   郭建仪忙又抱住怀真,手握住她的,只觉得手指冰凉。   郭建仪吓了一跳,低头细看,又见她双眼直直地,狠狠地不知看向何处,郭建仪心中一酸,知道她必然是气魔怔了,便忙轻声道:“怀真,怀真,无事了。”   这会子吉祥因凌绝去了,正也进来查看端倪,猛然见这幅情形,便呆住了,不知到底是怎么样,郭建仪也不顾其他,只道:“别声张,只快倒一杯热茶过来。”   吉祥这才醒神,忙抽身去倒茶。   郭建仪把怀真抱到炕上,又连唤了几声,怀真只是毫无反应,顷刻吉祥端了热茶进来,郭建仪拿了,亲自喂给她喝,想叫她缓一缓神,不料那茶水到了嘴边,一口也不咽下,只流了出来,反把衣裳弄腌臜了。   吉祥忙又掏了帕子来给她擦拭,又见是这个情形,吓得差点儿便哭了出来,又不敢声张,就小声儿道:“可了不得,怎么又是这个情形?却比上回更厉害了!表舅爷,这到底是怎么说的,明明是金玉般的两个人,怎么偏是这么相克相冲的呢?”   郭建仪听到“相克相冲”四个字,心中也自一叹,难以言说。   不料怀真听见了,眼中便又流下泪来,这会子才会眨眼,眼珠也有些会转了。   郭建仪忙唤了两声,怀真微微转头看向他,半晌,才唤了声“小表舅”,郭建仪闻声,心陡然松快了,便道:“我在呢,你觉着怎么样?”   怀真眨了眨眼, 方才果然是被凌绝气得迷怔了,此刻心里明白过来,也把方才的各种也都记起来,并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道:“小表舅别担心,我无碍的。”   吉祥复又去倒了一杯新茶,递给郭建仪,郭建仪便又喂给怀真喝,她倒也安静,一口一口地吃了,道:“多谢。”   郭建仪将杯子递给吉祥,见怀真的脸色比先前稍微缓和了,才终于也放了心,又偷偷握了握她的手,虽仍是凉,却到底有了些温度。   郭建仪便低低说道:“你这孩子,到底也太傻了,竟当真同小绝动怒?若真的不快,打骂上两句也就罢了,方才怎么竟然……”回头看了一眼那在地上的剪子,心里打了个冷战。   怀真听到这里,便喃喃道:“小表舅,他总是不放过我,我、我该怎么做?”   郭建仪听了,心里一酸,便将她抱入怀中,平静了片刻,便道:“你不必忧心这个,小表舅帮你想法儿,你不是素来都说我能干么?必然给你想一个万全的法子,可好?你只是答应我,断断不可以再做这种行径举止,听见了么?”   怀真被他抱着,略靠在他的胸前,便含泪合眸,微微“嗯”了声。   如是,又过了数日,这天,怀真便乘车来至平靖夫人府上。   平靖夫人见了她,不免又千般疼爱,两个人说了会儿话,中午又吃了饭,晚上便仍留怀真同睡。   这两年的光景,怀真隔三岔五也常来府上探望玩耍,竟觉得如多了个亲的太姑奶奶一般,祖孙们十分的和乐。   但凡怀真留宿,平靖夫人便搂着她一块儿睡,今夜两个人安寝了,平靖夫人忽地察觉她呼吸紊乱,便知道她并没睡着,因问道:“怀真丫头,是有心事?”   怀真听她问,才慢慢抬头,便道:“可是扰了太姑奶奶了?”   平靖夫人笑道:“并不是,然而你心里若有事,倒不如说给我听,闷在心里,郁结着怕得病。”   隔了会儿,怀真才轻声道:“瞒不过太姑奶奶,我心里的确是有一件事,只不知该不该说,说了,怕太姑奶奶笑我,或也替我犯愁。”   平靖夫人便道:“傻孩子,我已是这把年纪,什么没见过的?你只是说,看我能不能给你开解。”   怀真想了想,才说道:“太姑奶奶也知道,皇上赐婚的事了……这门亲事,我……不喜欢。”   先前怀真来府内的时候,平靖夫人也曾偶然同她提起此事,但每当说起,怀真都是个愀然不乐的模样,因此平靖夫人心中倒也略有几分知情,此刻见她直说出来,便点头道:“原来如此,可这又是为了什么?这门亲事,当初还是毅儿给你定的呢?凌绝那个孩子我也见过,倒是个很不错的,难道我竟看错了,他也是个表里不一的人,所以冒犯了你?”   怀真暗中咬了咬唇,便道:“并不是,然而我从小跟他不对付,竟是天生的对头冤家,每次见了他,都要大吵一番,太姑奶奶别笑,这真个儿不是玩笑的,我是真的,恼的连死了的心也有了……”怀真说到最后,声音渐弱,便不由地落下泪了,只是掩着口忍着,生怕真的哭出来了,反而不好。   平靖夫人起初还以为是小儿女拌嘴生恼罢了,不料听到最后,见她是如此的声气,才知道怀真是真的不喜这门亲事,不由诧异,忙安抚道:“你乖一些,这本是一件好事,怎么竟闹得这个样儿呢?不哭了……让太姑奶奶想一想。”   说着,便又搂在怀中,轻轻地在背上摸着安抚。   怀真被老人家温声劝着,不知不觉,便也睡了过去,谁知次日早上醒来,却见平靖夫人并不在房中。   怀真因问起来,伺候的丫鬟便道:“夫人一早儿便进宫去了,叫姑娘好生歇息,先吃早饭,晌午不到夫人就会回来的。”   怀真怔怔地,便只好先起身来,用了早饭,果然又过了半个时辰,平靖夫人便回府来了。   怀真迎着,便问平靖夫人因何匆匆进宫去了,平靖夫人握着手道:“我且问你,昨晚上你同我说的那些话,可是真心的呢?”   怀真一愣,便点了点头。平靖夫人道:“我方才进宫去见皇上,同他说起了这件事……”   怀真心头一紧,不由惊看平靖夫人,不知如何。   平靖夫人点头道:“皇上先前倒是很听我的话,只不过你这件事,是当初对着群臣跟使节都宣布了的……皇上金口玉言,到底不好就再更改。我也不能难为他……只是我跟他说了之后,他却问我:明明是才子佳人,天生的一对儿,怎么竟然不喜欢呢?我瞧他的意思,多半是觉着你小孩子的心性在玩闹,只没想明白罢了。”   怀真见平靖夫人说的如此,知道成帝并没有因此动怒,心头一宽,又听到最后,便抓住平靖夫人的手臂,道:“我不是小孩子玩闹,太姑奶奶知道的。”   平靖夫人在她的手上拍了拍,道:“我心里是知道的,可是皇上他并不知道……叫我看,若是真的要皇上收回成命,倒也未必不能,只不过……最好是让他知道,你是真心不愿,另外……凌绝那边,最好也是同你一样的想法,皇上到底是开明贤君,若是见你们两个都不乐意,难道还非要拧这鸳鸯不成?”   怀真听了平靖夫人这番话,心知有理,也未尝不是个法子,只是凌绝那人,嘴硬的像是金刚石一般,若让他说“不愿”,只怕比登天还难。   怀真又念平靖夫人为了自己,竟特意进宫一趟,这本是件极难开口的事,若不是平靖夫人这个年纪,如此地位,只怕也绝不能开口,而成帝的反应也绝不会是如今这般淡淡的。   虽然并没有达成所愿,但怀真十分感激,当下便道:“太姑奶奶的心意我已知了,这件事委实难办,就不必替我忧心了。”   当下,反而不再思想此事,只是一味地跟平靖夫人说些别的闲话,吃食玩乐之类,生怕老人家再替自己琢磨着也忧心。   怀真在平靖府内住了三日,每一日便有许多唐府的后背们过来给平靖夫人请安,这两年来也都跟怀真相熟了,多半都是认得。   第二日上,唐绍因得闲,便也来拜见。唐绍见了怀真,不免心中有些伤情,只因他从年少之时就惦记着的人,曾经还为她梦萦魂牵寝食不安的……却想不到,一道赐婚旨意,把他所有的念想都横刀斩断了。   因此唐绍见了,只好收敛心中所想,只以“怀真妹妹”相称,不敢再把自己心底那点念想表露分毫罢了。   到第四日早上,应公府派人来接,平靖夫人这边又派了一个贴身能干的侍女陪伴相送,一直把人送进了府内才又回来。   如此之间,时光悠悠,眼见又到了年底。这段日子,应公府内连办了两件喜事,第一,是应蕊的亲事,对方也是跟应佩春晖他们同一期的进士,如今也在中书科任个闲职,因应佩春晖都是见过的,人品倒还算是可靠。   虽然应蕊先前做了许多错事,加上又得罪了应老太君跟应夫人,两人竟并不理会应蕊的亲事,只想淡淡打发了就是。   李贤淑自忖,毕竟杨姨娘已经去了,临死之前又特叮嘱过她那些话,因此李贤淑仍是尽心竭力,给应蕊张罗了各色嫁妆,是日,到底是风风光光地发付了。   这第二件喜事,自然便是应竹韵娶续弦之事,这倒是有些容易了,因为谷晏珂如今住在府里,一来一往,不过是走个场面罢了,不必赘述。   几件事下来,便过了正月,才开春的功夫,天又冷了下来,北风竟一阵紧似一阵。   唐夫人因为每到年底,便要思念小唐,虽知道他人还在,只不得见,到底是难捱的,于是又犯了心疼旧疾。   虽然唐府中也有许多后辈,每日探望请安,但到底没有个贴心知意的,唐夫人又每每思念,想上回怀真来照顾了一个多月,是何等的可人心意,然而又疼惜她人小劳累,因此心中虽然格外想念,却仍不愿惊动,更命人不许去应公府走漏了消息。   不料,因唐绍无意中同应佩说了一句,应佩无意中又漏给了怀真,怀真才知道,当下忙又收拾东西,过府照料。   唐夫人病的昏昏沉沉,迷糊之中只唤“毅儿”,见怀真来了,都也认不出来。   怀真见状,不免又流下泪来,忙靠前安慰。   如此无微不至地照料了两日,唐夫人才清醒过来,见怀真在跟前儿,不由抱住,心肝儿肉地哭成一团。   因怀真搬来唐府,唐夫人精神也逐渐好转,又加上许多后辈子侄们时不时地也过来探望,唐夫人瞧着唐森唐绍等情形,只觉得如小唐在跟前儿一般,虽然不免有些心酸,看着他们少年们热闹,倒也宽慰开心。   这两日,天越发冷了,不似个倒春寒的模样,反像是寒冬腊月又重临了一遍,昨晚上竟飘了雪花,到了中午,地上已经是厚厚地一层。   怀真因觉着天冷的不寻常,又念唐夫人是体弱之人,总是吃药,未免伤身,必须要长久地用些食补才好,因此同丫鬟们一块儿拟了许多食补的方子,每日轮换着或炖或煮或蒸。   因唐夫人近来想吃鲜鱼,厨下今日又得了很新鲜的破冰生鱼,于是便叫做百合栗子生鱼汤去,怀真又特意把鱼刺儿都除去了,果然唐夫人爱吃,甜甜美美地吃了一碗,又喝了药,便睡着了。   如此众丫头才也散去,自作针线,或者歇晌,或者打闹,各行其是。   怀真看外头天色仍是阴沉的,又看那满地雪白,好个琉璃世界,倒是有心出去走走。   此刻吉祥正跟唐府的丫头们在一块斗牌,怀真见她们玩的热闹,便也不叫丫头跟着,只披了披风,自己出了门,沿着上房往前,远远地看去,见那湖面如同明镜一般,也不知是不是结了冰,湖边儿镶嵌着一团玉白,那架在湖上的游廊,翠瓦也被白雪覆盖,只露出红色的柱子,若隐若现,竟是美妙绝伦的场景。   怀真且看且走,此刻府内并没有人在外头走动,天地之间十分寂静,仿佛只听到自己脚下发出的“咯吱咯吱”的踩雪声。   怀真走了一会子,觉着有趣,低下头看一看,前方仍是雪白无瑕,厚厚的雪仿佛打的极蓬松厚实的棉花一般,平整而无瑕地铺了出去,她回头再看一眼,却见身后雪地上,只有自个儿的一行脚印,歪歪扭扭,看来又是孤冷,又且有趣。   怀真歪头瞧了会子,便又转回头来,复一脚一脚地往前,这一次,却想要自己走的直一些,不再似方才一般歪歪斜斜不成样子,如此认认真真走了一会子,回头再瞧一眼,果然比方才更直了些。   怀真甚是欣慰,心中暗自打定主意,要一径踏出一条直线,必要走到那路边的几棵人高的大冬青边儿上去才成。   谁知又走了几步,一歪头,竟看到旁边空地上有一棵伶仃花树,被雪覆满了枝子,只在底下隐隐地看出在苍翠色的叶子底下,瑟缩着一抹娇红。   怀真瞧了一眼,忽地觉着这树寂寞的可怜,琢磨了会子,便向着那树绕了过去,满满地围着他转了一圈儿,又踩了圈完完整整的脚印儿,才望着那树看了会儿,便笑道:“如今你可不是一个了,我来瞧过你了。”说着,嫣然一笑,才又回到自己原本那条直路上去,仍是仔仔细细沿路往前。   如此这般,并不算长的路竟走了一刻钟,眼见前方就到冬青旁边了,怀真深呼一口气,一脚才又欲踏出,忽地目光一动,就见雪色的地面上,又一摆暗色绣金的袍子一角,随风微微地一荡。   怀真一怔,只觉着仿佛幻觉,忙抬头看去,乍然看到眼前站着的人,那颗心“砰”地一声,仿佛连跳也停了。   刹那间,脸上原本的笑也凝固了起来,怀真猛地后退一步,因太惊惧,脚步踉跄,顿时跌在了雪地上。   那人浑然想不到她竟是这个反应,忙抢上前来,便将她手臂握住,怀真大叫一声,把手缩回,仿佛要躲避。   那人不知如何,索性半跪在地,道:“怀真!怎么了,不认得我了么?”   怀真微微抖了起来,原来她方才在雪中走了这半天,不知不觉,早就寒意入骨,此刻又因受了惊,顿时才发作起来,抬头看一眼对方,似信不信。   那人把她肩头握住,盯着双眸道:“是唐叔叔,你是怎么了……不认得唐叔叔了?”说话间,双眸之中忍不住也带了些许惊悸之意。   怀真凝眸看向他,这张脸孔,分明是旧日的容颜,却又像是有什么不同……隐隐令她心生畏惧。怀真瞧了半晌,才道:“是唐叔叔?”   小唐点了点头,心中惊疑,却听怀真喃喃又道:“不是唐毅么?”   小唐心中转念,便按住满心不安,向着她微微一笑,道:“傻孩子,自然是唐叔叔。唐叔叔回来了,你可……高兴么?”说着,握着她的肩,将她搂入怀中。   怀真满心冰凉,口中呵出的气息几乎也都凝结成冰了,被小唐抱在怀中,那股通身战栗之意才稍微止住,只不知为何竟仍有些心神恍惚。   这一刻,竟似隔世相见,也再分不清是前世还是今生,竟无法说一句话。   小唐抱着她,察觉她动了一动,便低头看去。   怀真正微微仰头看他,凝视了会儿,便抬起手来,小手哆嗦着,探向他的脸上。   小唐蓦地明白她是何意,便并不动,怀真的手抚上小唐的脸颊,微冷之下,透着微温,她看着他眼尾那一颗浅色的滴泪痣,手指一抖,复又往上,当碰到那颗小记之时,手指尖先是一冰,而后竟如滚烫,忙缩手躲开。   小唐正仔细看她,见她忽然缩了手,又见她眼角噙着泪,脸色发白,双眼微微闭着,竟半是晕厥似的,便将她抱了起来,赶忙回房。   怀真先是大惊,继而狂喜,又因被一事所惑,竟有些撑不住。小唐抱着她回到房中,便唤热水。   因方才小唐回来,知道唐夫人服了药,正在歇息,便并没许丫鬟们惊扰,他又得知怀真也在府中,一时情难自禁,便自己寻了出来。   如今,那些丫鬟们见他抱着人回来,正不知如何,有人便去打了热水过来,小唐复吩咐道:“都不许惊动太太,只是在外头太久了有些着凉,片刻便好了。”说罢,又叫丫鬟们先退下便是。   如此屋内竟没了别人,小唐把怀真放在榻上,便握住她的小手,放在嘴边呵了呵,又给她团在掌心轻轻揉搓片刻。   因进了里屋,热气氤氲,怀真便清醒过来,转头看见小唐正在身边儿,仍自觉如在梦中。   小唐握着她的手,便含笑轻声说道:“你这丫头,我在外这许多日子,并不曾如何,才回来反被你吓的要死过去。”   怀真听他说了个“死”,便道:“不可乱说。”又呆呆问道:“唐叔叔几时回来的,如何我一点儿消息都不知道?”   小唐看她一眼,又垂眸看她的手,见玉指纤纤,娇嫩可爱,便心不在焉,道:“我并未张扬此事,因此众人都不知道。”说到这里,便忍不住,举起怀真的手放在唇边,就亲了一下。   怀真本正目不转睛看他,见状便有些不自在,将手抽回来,又要起身。   小唐拦住她,便道:“做什么?先歇会,你的身子本就弱,如何又在那雪地里乱跳?我看了你半晌,你竟一点儿也不知道。”   怀真仍是坐了起来,忽然听见这句,又惊又羞,问道:“你看了半日了?你……为何不叫住我?”   小唐道:“我便是想看看你到底在做什么……起初看你似是想直走,因此我站在那冬青之后,便赌你能不能就一直走到我身边儿来,谁知你走的好端端地,又跑到那棵树旁边绕了一周,可知我心里着急呢?恨不得过去把你抱回来,亏得你自己又回来了……倒是让我白揪心了一场。”   小唐笑吟吟说罢,怀真见他果然把自己所做的都说的明白,一丝不差,更有些羞赧,因此低头不语。   小唐望着她低头垂眸的模样,不由心动,便悄悄道:“怀真,你可知道……这三年里,我最想的是什么?”   怀真转过头来,便问:“什么?”忽地一想,便道:“我知道了,必然是家里。”   小唐复握住她的手,眼睛看着她,便道:“我想的是你。”   怀真听了这句,更觉得手被握在一团炭火里,忙又要抽回,小唐眼也不眨地盯着她,便握住她的肩膀,向着她脸上靠了过来,怀真惊道:“你做什么?”   小唐并不回答,只是盯着她,目光一动,又落在那嫣红的唇上。   怀真察觉,便皱眉转开头去。不料小唐抚住她的脸,转到跟前儿,便低头过去。怀真只得倾身往后,岂料身后便是床壁,竟是退无可退了,只能说道:“你、做什么……我要叫人了……”   小唐凝视着她,在她唇边轻轻一啄,怀真身子一抖,长睫抖个不停,道:“不许这样……”   小唐却顺势在耳畔道:“我想得最多的,便是如何亲你。”目光一动,却见那白玉似的肌肤上如染了一层胭脂般,飞快地晕红了。   小唐眼见如此,越发口干舌燥,色授魂与。   怀真哪里听过这些话,勉强忍着羞怯,咬了咬唇,颤声道:“唐叔叔……是正经君子,为何总学那无赖登徒子的轻薄腔调,再这样、我可真的恼了。”   小唐笑道:“你若再大一声,她们在外头就都听见了。”   怀真一惊,忙掩了口,不敢做声了。小唐又轻笑道:“我知道……真儿心里还是疼我的。”说着,便把她的手从嘴边上挪开,慢慢地十指缠绵紧扣,又看了她一会子,便倾身又压过去。      ☆、第 154 章   且说在内室之中,小唐用言语之机,令怀真无法做声,自个儿却倾身靠上前去。   怀真见他越发近了,偏偏这方寸之间,却又往哪里躲去?眼见他玉山一般迫近,只好竭力转开头去,窘然不看。   小唐离的甚近,此刻垂着眼睑,仔细打量她面上神色变化,却见怀真玉肌泛红,长睫忽闪,神情张皇,又羞又怕之态,竟惹的他愈发心动,于是笑笑,偏在她脸颊上又轻轻亲了一下。   怀真吓得低低一声,如同枝头含苞待放的一朵花儿,被风陡然吹了一吹,便发轻颤,目光飞快地瞥他一眼,又皱眉移开。   小唐含笑觑着她,复一寸一寸、不疾不徐地,竟向着那娇软嫣红的嘴唇袭了过去,眼见她虽然想躲,到底躲不开,便给他吻了个正着,只觉着如带暖含香、又娇又柔的花瓣一般,其甘甜润美之意,当真令人魂消。   当下不由地手上一紧,将怀真的十指扣住,便握进掌心里去。   怀真见小唐如此,分明是有意轻薄,只是不敢声张,心中十分羞窘,且又惧怕,偏偏双手被他握着压住,竟分毫也动弹不得,正羞恼之时,他却果然又上前来,竟不由分说,贴住双唇。   怀真心中惊悸,便不由自主地微颤起来,早已经魂飞九霄,不免闭了双眼。   此刻小唐含住她的樱唇,温温柔柔地亲吻了片刻,终究觉得不足意,便又复往前压了一压,舌尖抵住她双唇之间,便侵入其中。   怀真更想不到,顿时“嗯”了声,本是惊呼之意,却因被他堵着唇,那一声儿微弱,自唇角溢出,竟如一声娇吟似的。   小唐听在耳中,身上愈加滚滚发热,舌尖抵入,只觉得其滑美甜润,更非比寻常,一时竟如进了无上境界,什么也顾不得了,只是依照本能行事罢了。   于小唐而言,这一场亲吻,却像是兵不血刃的一场战役,只却是他单方不费吹灰之力的获胜而已,而“对手”被他轻轻易易地围拢,无法逃开,他且一步一步,趁胜追击,察觉她有些躲闪逃避之意,便立刻出击,将她卷在舌尖,按在掌心,竟然不顾一切,为所欲为起来。   怀真更想不到会有这般情境,小唐如此“荒唐行事”,竟是到了这个无法可想的地步。   先前两人虽有两遭儿,但头一次是小唐中了药,失了心神,那等粗暴吓人的模样,让怀真只顾惧怕就是了,回想起来,只是满心惊悸、记不真切而已。   后来在和亲的车上,偏是她当时六神无主,惶恐难安的时候,又加上临别匆匆,光景瞬息万变,纵然小唐一片情深难耐,临别亲了她一亲,但对怀真来说,却抵不住当时那种前途渺茫,生死两别似的凄惶罢了,——她当时命且不要了,又怎会留心别的?后来虽也不期然思量起来,却也不敢深思罢了。   直到今日小唐回来,先是说了那许多言语,如今更不由分说地轻薄起来,这种肆意轻狂的模样,更不是前两次的行径可比,当真是前所未见。   又觉他唇舌交递,百般缠绵的,这等亲密狎昵,惊世骇俗、匪夷所思的,休说是今生,连前世更不曾经历,因此一时间那魂儿也都飞了。   起初还有些理智,含惊忍怒,心底又羞又怕,想要他止住,然而口中不得言,手脚亦无法动,起初是双唇麻木,然后便舌也被他勾了去,顺着就把心也吃了似的……最后,竟连身子都逐渐不似是自己的了。   耳畔又隐约听到急促的喘息之声,逐渐地自个儿也觉着如浑身浴火,烧得整个人也都恍惚迷怔起来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唐才慢慢地停息了,只仍意犹未尽,靠得近近地,垂眸目不转睛地盯着怀真的脸,见她闭着双眸,眉尖微蹙,盈润的唇上更透出一股别样的艳红色,唇面儿沾着些水光,竟也不知是谁的,格外诱人。   小唐眼见这情形,竟如饿久了的猛兽,才吃了一丁点肉沫似的,哪里能饱腹满足?当下,竟不由自主舔了舔唇,十分地难以餍足。   只小唐毕竟也明白怀真的性子,又生怕委实惊吓了她。因此在心里一转,才勉强忍住了,便咳嗽了声,轻声唤道:“怀真?”   怀真尚未透过神儿来,闻声慢慢地睁开眼睛,眼中却是一片迷蒙,仿佛是笼着薄雾的明湖一般,虽是无意,却越发勾人魂魄。   小唐一时又是迷心动意,喉头一动,便咽了口唾沫。   不料怀真看着他,慢慢地回过神来,便低了头,把手从小唐掌心里抽回来,小声说道:“我要家去了……”   小唐心中一惊,知道不好,便忙敛了那胡思乱想,说:“做什么这会儿要走?我才回来……”   怀真一句也听不进去,本能地咬了咬唇,忽地想到方才他那亲密衔咬之态,忙又松开,脸上更是红霞一般,声音越发希微,道:“正是你回来了,我才要家去。”   小唐暗急,哪里肯放她离去,正要想法儿再拦住,忽地听外头有人说道:“太太来了!”   小唐一惊,原本他知道唐夫人吃了药睡下,因此不叫人打扰而已,不料偏在这会子来了。   原来唐夫人虽然睡着,却人在病中,自然浅眠,因此睡了片刻就醒了。只是唐夫人自忖若早起了,未免辜负了怀真的心意,就想多卧一会儿,也让那孩子放心。   谁想正朦胧之中,便听到外面丫鬟低低地说什么“竟回来了”又道“总算是放了心,太太知道,不知该怎样欢喜呢”,等等言语。   唐夫人起初还并不肯相信,怔怔地寻思了一会子,忽然悟了过来,便翻身坐起,把丫头叫进来细问。   那些丫鬟本听了小唐的话,不敢声张,见她自个儿醒了,便都欢喜上前说了。   唐夫人闻言,喜出望外,又不敢立刻就信,忙一叠声地叫丫鬟赶紧把小唐叫来相见,然而一转念,竟等不及丫鬟去叫了,便叫人扶着,亲自来见。   怀真听闻唐夫人来了,忙低了头,抬手在唇上轻轻一抹,又有些心慌意乱,不知自己这会子是个什么模样,会不会看着很是不像话?   然而罪魁祸首就在身边儿,一时皱了眉,不知如何是好。   小唐回头,见她并没再做声,便偷空在她手上轻轻一按,站起身来迎了出去,正好儿唐夫人才进了门来,一眼看见亲儿子在跟前儿,乍眼一看,那五官明朗清俊,竟比先前越发地出色了。   小唐早先抢上一步,便双膝跪地,向着唐夫人行大礼。   唐夫人眼睁睁看着他的脸,便如老天爷终于把一颗明珠掉下来了一样,忙上前一把抱住,张口只道:“我的儿……”才说了一句,便泪如雨下,不成声调儿了。   小唐跪在地上,眼圈儿也是红了,仰头含泪道:“儿子不孝,让母亲一向担惊受怕了,如今我好歹回来了,母亲且也安心,只是如今您是在病中,不可这样大喜大惊的,不然还都是儿子的罪过了。”   唐夫人哭了一阵,听了这几句话,虽然仍是落泪不止,却急忙收敛了,掏出帕子拭泪,哽咽说道:“你说的对,好孩子,快起来让为娘看看。”   唐夫人伸手扶着小唐胳膊,小唐果然顺势起身。唐夫人将他重头到脚,前前后后重又看了一会子,见仍旧是个全手全脚的金玉一样人物,通身的气质更比先前可贵几分,唐夫人心里喜欢,又落了几滴泪,点头道:“好好,可见老天爷没有薄待我们唐家。”   唐夫人说了几句,忽地想到怀真,——原来方才来的路上,丫鬟们便把怀真在雪中受了寒,小唐才抱了回来,正看顾着之事说了一遍。   唐夫人即刻便道:“怀真丫头呢?她如今怎么样了呢?”   小唐还未答话,回头,却见怀真已经自里屋出来了,只微低着头,也不看他,上前对唐夫人道:“太太,我并没什么,是他们大惊小怪罢了。”   唐夫人见她好端端地,便上前拉住了手儿,仍是含泪说道:“好孩子,你也见过你唐叔叔了?他如今好歹回来了,你必然也放心……”说着,又停下来拭泪。   怀真也并不看小唐,只对着唐夫人,轻声道:“正是的,这是大好事,太太别只管落泪,保养身子要紧。”   唐夫人含泪笑了起来,说道:“我心里欢喜的什么似的,只是这泪却不知如何,只管自己掉出来……罢了,你们都是好孩子……”说着,便又招手叫小唐过来。   小唐走到跟前儿,便看怀真,怎奈她始终也不看自己罢了。   唐夫人拉着他的手,感慨道:“你不在家这段时候,我也三灾八难的,敏丽那边儿你也知道,世子身子不好,她也难总在家里,倒是多亏了怀真……若不是她,你现在哪里还能见到亲娘呢?我也见不着你了……”说到这里,更是情难自禁,只管落泪。   小唐原本还没来得及问这个,这会儿听见唐夫人如此说,也动了容,便看着怀真,想说一声“多谢”或者“有劳”之类,又觉着轻飘飘的,并不能足,因此只是凝眸看着她。   怀真却越发低了头,只对唐夫人道:“太太何必又说这些?我原本说过,都是我应该的……好歹太太、安好,唐……唐叔叔又好好地回来了,必然是太太福大,却跟我没有干系的。”   唐夫人见她如此说,忙道:“胡说,你这孩子就是这点儿我不喜欢,明明劳苦功高的,却偏偏说的云淡风轻的,难道怕我们觉着你要挟恩图报不成?”说到最后一句玩笑,却又笑了。   怀真也笑了笑,道:“哪里是这样……不过,如今太太好了,唐叔叔也回来了,我正也想着……我来了好几日,也是该回家去了,正好现在跟太太说一声。”   小唐听她要走,不知为何,那颗心就像是被撒上了一层冷雪,隐隐地带着些疼,又有些懊悔方才太冒失了,必然惹了她不喜欢,然而三年不见,哪里能好生按捺,只怕若重来一遭儿,还是这般行径的。   唐夫人也有些意外,看着怀真,还未说话,小唐已经先道:“我才回来,怀真就要家去了……这是怎么说,让母亲听着,倒像是你嫌了我,或者是我做错了什么……惹了你不喜,才要立刻回家去呢。”   怀真听了这句,才蓦地抬头看向他,却见小唐面上带笑,眼中也笑吟吟地,别的人听着看着,自然以为这是玩笑的话,但是里头的意思,自然是他两人才知道。   果然唐夫人以为是玩笑,就仍握紧手儿,道:“说的很是,你只管再住几日,何况他才回来,外头必然有一番好忙……我又是这个模样,家里的事自然无法操持,你忍心就撇下了不成?倘若真的是他惹了你不高兴,你也跟我说,我必然狠狠地打他!才不管他是不是才回来呢。”   怀真听着,心下为难,才又要说话,小唐已经又肃然说道:“果然母亲说的很对,我这是才进城,如今还未去面圣,因惦记着母亲,故而先回来偷偷地见上一面……立刻就要进宫去呢,且……”说到这里,便欲言又止。   唐夫人忙道:“真个儿还没面圣?”   小唐点头,认真说道:“这一次回来,的的确确有一大摊子的事儿要料理对付……”说到这里,便又对唐夫人道:“母亲站了这半天,倒是我的疏忽了,且先坐一坐。”   唐夫人见了儿子,哪里觉着乏累?听小唐说起,才记起自己还是病中,果然便由丫鬟扶着,来到桌子边儿上坐了。   小唐趁着这会儿,便回头看着怀真,凝视了片刻,便道:“你且听我的,只好好留在府内,我有要紧的事儿要跟你说……”   怀真只不看他,却似没听见的一般。   小唐又低低说道:“你可想知道应玉的事儿不呢?……还有你表哥……”   怀真听了这句,才蓦地抬起头来看向小唐,小唐微微一笑,又道:“我这一趟面圣,皇上面前,尚且担着很大的干系呢,你却不想知道我究竟是好是歹?”   怀真听着这话不解,那边唐夫人已经回过头来,道:“毅儿跟你妹妹说什么呢?”   小唐听了,才又走过来,道:“我知道怀真记挂她表哥李霍的事儿,方才跟她说这个呢。”   唐夫人问道:“李霍?这一次……他也跟你一起的?”   小唐道:“正是……这一趟他还受了伤……”说到这里,故意看了怀真一眼,果然见她着急起来,这会儿唐夫人已经问:“怎么受了伤,可要紧?”   小唐说道:“母亲放心,如今人自然是好着呢。不过……我回来耽搁了这半日,即刻也要进宫去了,只怕这一去,得有好一番忙碌,想来最快也要到晚间才能回来……”   说到这里,又看向怀真,面上的笑微微敛了几分,道:“在我好端端地回来之前,怀真,还得劳烦你帮我照料着太太呢?”说到“好端端”三个字之时,故意略放重了几分。   怀真被他两三句话,弄得心中起伏,竟不知道他特意提起应玉李霍,究竟如何?应玉如今又是怎么样?李霍是怎么受伤了的,如今又如何?   且听小唐的意思,他这一次面圣仿佛还吉凶难明,一时不免就把方才那场冒犯压下了,只担忧地看着他。   小唐说了这一番,心中因想她大约是不会回家了,又因的确是有些极重大的事要面圣禀告,事不宜迟,便不再逗留,当下就辞别唐夫人,又看一眼怀真,才自去了。   小唐出府之后,唐夫人因才见了儿子,却又即刻分开,一时心里未免不安稳,便紧紧握住怀真的手。   想了半晌,唐夫人喜忧参半,便说道:“这会子我的心竟又有些不安,方才倒是没来得及问一问……这一去到底是怎么样呢?你那个表哥都受了伤,可见是极凶险的了,怀真……你说,总不会是他们惹了祸,败了朝廷的颜面……要吃皇上降罪呢?”   怀真正也忧心此事,然而见唐夫人这般胡思乱想起来,却反而又安抚她,只道:“断不至于,我看唐叔叔……竟像是满面春风似的,必然是大有好事,太太别先白担心起来了。”   如此,说了好些宽慰无碍的话。又出主意道:“咱们倒不如先派几个小厮,去宫门口等候打听着,一有消息立刻回报。”这会子,果然也不好提立刻回家去的事了。   唐夫人被她温声软语劝慰着,才又转忧为喜,连连点头,立刻叫外头派小厮,且让到宫门口仔细探听,两个人便在家里,一心再等消息。   如此到了下午时候,那派去的小厮果然气喘吁吁地回来了,却是满面喜色,来不及告知丫鬟传话,就给唐夫人唤了进来,隔着帘子问他:“你听了什么消息了?”   那小厮跪在地上,喜不自禁,说道:“好叫太太欢喜!原来咱们爷这一次出使,是立了天大的功劳了!”   唐夫人听了,蓦地便站起身来,走上前去急问:“到底是怎么样呢?你快快说来。”连怀真也有些好奇了,一刻心怦怦乱跳,只扶着唐夫人,静听其详。      ☆、第 155 章   怀真同唐夫人两个都着了急,忙问端详。那去宫内探听消息的小厮,却喜得声儿里都带了笑,跪在地上道:“太太有所不知,咱们爷,这一趟出使沙罗,因遭了沙罗人的暗算,爷一怒之下,竟是从西沙罗一直打到东沙罗,最后把整个沙罗都给灭了!如今得胜回朝,还押了一个沙罗的什么……什么王,还有许多的珍奇宝物……这岂不是天大的功劳?”   唐夫人听得毛发倒竖,紧紧握着怀真的手,兀自不敢相信,颤声问道:“你说什么?这话是当真的?可不能乱说!”   那小厮喜不自禁,道:“这种话小人哪里敢乱说?委实是真之又真,如今我们爷还在殿上面圣呢,只是门外那些太监们听了,也都是惊得不成,忍不住先透出来的……宫门口上也尚有好些大人们,都在等候消息呢!也有人亲眼见过那个被俘虏了的王……之类,还能有假?”   小厮说着,不等唐夫人开口,又笑道:“且那些朝堂上的大人们,素日哪里认得小人?然而因小人是咱们家过去打听消息的,他们竟都特意来跟小的说话,且同我说,咱们爷敢情是天生的武曲星君下凡,却托生了个文曲星君的样貌,因此竟是文武双全!更说是太太的福气,大舜的福气呢。”   唐夫人听说的如此详细,才是信了,一时之间跺足流泪,欢喜的不知如何,只握紧怀真的手,道:“你瞧瞧你瞧瞧,你这哥哥,回来了这半日,这等的大事竟一句话也不跟咱们娘儿说!却叫咱们担惊受怕的……”   怀真又惊又疑,却也放下心头石,总替唐夫人跟小唐欢喜,便笑道:“太太虽如此说,心里必然是高兴的了不得,且这样的大事,唐叔叔若是说起来,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完,反更叫咱们忧心,只等他回来再细细地问便是了。”   唐夫人一行落泪,一行笑着,几乎不知说什么,只是满口笑道:“是是是,好好好!”   此时此刻,人逢喜事精神爽,那病竟也去了一大半儿了,当下又命那小厮速速回去,再行探听。   那小厮去后,怀真心中暗想:“前世,却并不曾听闻有‘沙罗灭国’此等大事,何况他并没有在这两年出使沙罗,自然也无从灭起……然而这种不世之功勋,涉及整整一国的覆灭,此事竟忽然从今生翻出来,却不知究竟是如何的造化?”   且不说在唐府之中如何,几乎与此同时,在皇城的金銮殿上,成帝正也满怀震惊地看着面前的小唐。   自从听闻使节遇伏之后,因路途遥远,通信不便,在极长一段时间内不曾听闻有小唐一行人的消息,成帝本以为他们已经命丧他乡了,虽然咽不下这口气,但毕竟派兵的话,大耗人力物力,在当下并非是明智之举。   谁知道三年之后,小唐率人归来,却是带了如此一个惊天喜讯:在遭受伏击之后,短短两年不到的时间,沙罗国全境被灭,大日王跟几个王孙被俘虏进京,沙罗向大舜俯首称臣……而这一切,除了小唐跟他手底所带领的几个原本出使的舜兵之外,竟不曾再动用任何一个舜人。   对成帝而言,这已经不是一种战绩,而是一种神迹。   是天降战神,才让大舜出此无双国士,以一人之力,灭沙罗全国,为华夏中国,扬名立威,叫那些还敢蠢蠢欲动的四夷之人闻风丧胆,知道何为:犯天朝者,虽远必诛!从此不敢再小觑中国半分。   这一役,边境从此至少能维持百年和平之状,于国于民,皆是莫大之功!   成帝凝神静气,便听小唐讲述踏平沙罗之经过。   原来自从小唐等人,在清弦公主跟沙罗细作们的相帮之下逃出生天后,小唐审时度势,觉着不能这般返回舜境。   虽说在当时那种落魄的情形下,后有追兵,前无援军,只有速速回国才似是最好的出路。   但若这般回去,委实是太窝囊了。   一想到沙罗连年的贪得无厌,想到中国对他们每每忍让,束手无策,想到枉死的千人同胞,又想到扬烈将军孟飞熊誓死断后,城门上头颅高悬……   小唐对着圣雪山立下誓言,不灭沙罗,誓不回国。   只不过,属下之人担忧的也甚是,此刻他们残兵败将,把所有伤员计算在内,也不过是六十九人而已,要想灭沙罗,雪这血仇,没有军队却是不成的。   小唐端详圣雪山之时,心中已经有了盘算,当下率领众人,改道尼博尔。   先前曾提过大舜边界这几国的局势,天竺跟尼博尔两国,论版图不如沙罗,论国力更是难比,只因沙罗忌惮大舜的缘故,两国才暂得喘息,并不曾被沙罗吞并,但虽如此,却也从来都唯唯诺诺,不敢忤逆沙罗之威罢了。   当属下知道小唐要到尼博尔的时候,也有不少人暗中捏了一把冷汗,试想,以尼博尔跟沙罗之间的关系,倘若尼博尔王为怕得罪沙罗,便把他们绑了再贡献给大日王……那也不是不能的。——如此一来,他们的行为岂不如飞蛾投火一般?   但虽然心中有疑虑,只是既然选择了跟从唐毅,这些人自然也断了后路,是死是活,只拼力而为罢了,纵然殒身,也是为国尽忠,死亦荣耀千秋。   因此众人便进了尼博尔境内,到了都城,小唐直接便报姓名,以大舜正使唐毅的身份,要求面见尼博尔王。   此刻,尼博尔方面已经知道在沙罗国发生之事,也明白小唐等是自沙罗逃了出来的,原本也以为他们必然是回大舜去了,哪里会想到竟来到自己跟前儿,且来的如此之快?   尼博尔王当即有些慌张,不敢立刻见天朝使者,便召集近臣,商议此事。   果然底下群臣众说纷纭,有说不能得罪大日王的,也有说中国亦不可得罪,有人献计说把小唐等干脆绑了,有人却并不赞成,竭力反对!   尼博尔王左右摇摆不定,眼见时候不早了,只好先去见小唐,且看他有何话说。   小唐叫众将等在尼博尔皇宫之外,自己只身一人入见尼博尔王。   只因第一次和亲之时,小唐也来过尼博尔,那王上是认得的,虽听说他是从沙罗逃出来的,又是单身一人上前,然而那通身的气质,却仍是渊渟岳峙,一派雍容风范,竟叫人无法小觑半分。   尼博尔王本还想拿捏一番,不料见了小唐,竟坐不住王椅,便自起身,含笑说道:“不知上邦使者来到,有失迎迓。”   小唐上前行礼,微微一笑,道:“大王不必见外,我朝素来跟尼博尔两国交好,先皇帝时候,曾也有位公主和亲尼博尔为后,两国关系,自非别国可比。”   尼博尔王闻言,便笑两声,说道:“说的很是,很是。”   略为寒暄,小唐见尼博尔王面上有些躲闪之色,心知其意,便直截了当,开口道:“想必大王已经听说,我朝跟沙罗交恶之事了?”   尼博尔王只得笑道:“略有耳闻。”   小唐面色温和,直视尼博尔王的双眸,道:“大王心里也明白,我此行前来是为何,我本该先行回国,然后再率大军压境,同沙罗决一死战,只不过因念路途遥远,来往徒费时间,又念我国同尼博尔交好之故,故而特意前来,欲把这不世之功绩送给大王。”   尼博尔王听得发怔,便道:“不世之……功绩?这……不知上使究竟是何意?”   小唐微笑道:“沙罗向来欺压尼博尔国,此事我跟大王皆知,若非我国在后坐镇,只怕尼博尔早给沙罗吞并,如今,我以大舜使者的身份,向大王借兵一万五千,只要大王肯借,我唐毅必灭沙罗以报之,从此叫尼博尔人不必慑于沙罗淫威,大王的子民必当感恩戴德,大王也必名垂青史,如此一来,岂不是一件绝世功绩?”   尼博尔王生生地咽了口唾沫,不知要如何作答,半晌苦笑道:“上使所说虽然有理,但、但一来我国国力微弱,比不得天朝上国,拿不出一万五千精兵之巨,二来……”   二来,自然是怕偷鸡不成蚀把米,若是小唐落败,沙罗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只怕会惹祸上身,只不过这些,尼博尔王不敢说罢了。   尼博尔王不言,小唐却已经明白,竟毫不遮掩,直接朗声说道:“如今我大舜已然敢沙罗交恶,若是舜势弱,沙罗自然便越强,没有大舜撑腰,到时候他们难道就会放过尼博尔么?大王此刻只有苟且偷安之心,难道就没想到日后祸患?再说,我是天朝使者,代表的便是天皇帝的威严,若是大王此刻不肯借兵,便是不予我天皇帝颜面,这倒也罢了,日后我回国带兵前来,同沙罗交战,尼博尔难道能置身事外?只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大王且深思!”   尼博尔王听了这一番恩威并施的话,战战兢兢,竟不敢再说。只好暂退,同众大臣商议。   方才尼博尔王接见小唐之时,群臣也自在旁边听得分明,只觉得中国使者所言,竟叫人无法反驳,此刻若是拒绝了借兵,只怕便正面得罪了大舜,如此竟是腹背受敌,只怕果然难以独善其身!   顷刻,尼博尔王才又出面,便同小唐道:“本王也觉着上使所言甚是,沙罗国素来贪得无厌,我小国被欺压,也是苦不堪言,只我国国力衰弱,上使也是知情的,一万五千人马委实难办,五千还使得。”   小唐原本就防备他“讨价还价”,他身为礼部侍郎,专管六国之事,又岂能不知道尼博尔兵力如何?一万五千只是虚抛出来的便是,此刻听了,偏流露为难之意。   尼博尔王不敢得罪,无法,便道:“至多再加两千人。”   小唐方才一笑,沉声说道:“多谢大王盛情,请大王放心,我唐毅放一句话在此:大王绝不会后悔今日之决定,只怕百年之后,大王的子民也会感激大王今日之选择。”   尼博尔王原本心中忐忑,有些大祸临头之意,听小唐如此说,心才稍安。   小唐又道:“事不宜迟,请大王即刻调兵,我还要再去天竺,已经派人同天竺商议好了,还要再用他们三万人马。”   尼博尔王又听这话,大喜,原本他倾力出了七千兵力,心里不免忧虑:这一丁点人马要对抗沙罗几十万大军,只怕仍是螳臂当车,虽然相信中国之能,但毕竟……   如今听说还要向天竺讨三万人马,顿时一颗心又放稳了几分,忙叫本国的将军出外调遣兵丁,又对小唐道:“本王只盼上使能尽快凯旋而归!”   小唐拱手行礼,道:“此战得胜之后,我朝跟尼博尔两国永久交好,千秋永固。”说罢,才又波澜不惊地退出了尼博尔皇宫。   外面等候的众人正在揪心,人人的手都死死按住腰间刀柄,只怕里头一言不合,立刻就要厮杀起来。   不想见小唐快步出来,面上笑得胸有成竹,众人眼眶一热,便知道事情有成!   于是,小唐便自尼博尔带了七千人马,对外宣称一万五千,取道天竺。   行军七日来到天竺边界,命副手们率兵,陈兵边界,自己却仍是单身匹马,去见天竺王。   这天竺王跟尼博尔王却又不同,尼博尔王胆怯怕事,天竺王却有些刚愎自用,小唐自诩不能似在尼博尔一般,轻易以唇舌之功动之,心中早有一番合计。   天竺王早就听说舜使遇伏击之事,也知道小唐在尼博尔借兵,已经打定主意,不管如何都不会参与其中,只是又忧虑舜使不知会有何言语,于是竟选择避而不见。   负责迎了小唐的天竺官员也只带笑搪塞道:“我王近来身体欠安,因此不能召见中国使者,还请在我驿馆多住些时日,等我王……”   小唐见他要用缓兵之计,早在他的计算之中,便淡淡笑道:“听闻贵国大王近来新纳了一名妃子,生得体态婀娜,最擅舞蹈,大王每日都无法离身。不知如今病中,可还宠爱此人与否了?”   这天竺官员见他初来乍到,竟知道此事,一怔。   却想不到小唐不仅在沙罗安排了细作,至于尼博尔,天竺等国,也早有人员安排,先前在尼博尔王驾前曾一力主张不可得罪舜的朝臣之中,便有小唐早就买通之人在内。   而在小唐往天竺途中之时,天竺的细作早也闻风来见,把天竺目下的种种局势都同小唐细说。   要知道两国交往,这些情报之类自然是最要紧的,当初只因在沙罗的情报上差了一点儿,便差点导致和亲队伍全军覆没,自从逃出牢笼之后,小唐心中早也暗中打算,以后必然要在这些方面更加完善才好。   这会儿,小唐不仅知道天竺王只是托病,更且天竺王每日的起居饮食,都也十分清楚,只不过不想说的过于详细,免得暴露细作罢了。   那天竺官员把小唐的话向天竺王禀明,天竺王便知道这点伎俩瞒不过上国使者,于是便也在大皇宫召见小唐,只是又思舜乃上邦大国,使者如今在沙罗吃了亏,若仍是自恃上朝使者,前来耀武扬威,又如何了得?   因此故意叫属下的亲卫们摆出十足的排场,以久而不用的皇家礼节来迎接小唐,且杀杀他的威风罢了。   小唐进见之时,才进皇宫,见天竺王高坐宝座,他的亲卫们分列两侧,见小唐进门,顿时一声厉喝,所有人把刀拔出,齐刷刷地架在跟前儿,挡住了小唐的去路。   天竺王一双阴鸷的眼睛盯着小唐,想看他是何反应,不料却叫他十分失望,只见小唐面上淡淡地,仿佛那气势非凡的拔刀、架刀,不过只是寻常,而他的眼神也是温和之中不失锋芒。   在天竺王看来,这一双眸子之中的明光,却比那雪亮的刀锋更加慑人!   小唐对挡在面前的利刃视若无睹,径直走了过来,间不容发之间,亲卫们举手将刀架高,原本横在腰间的刀刃便举在了头顶,光芒闪闪,如随时都能落下。   小唐每走一步,经过两人身边之时,对方的刀便会高擎起来,顿时之间,刀光森森,令人胆寒,这场面,若是阅历或者心智略差一些的人见了,必然也要腿软色变。   小唐却始终面色淡然,目光平静,徐步自那刀阵之中走出,到最后一步迈出,那些士兵们才又大喝一声,把刀回鞘。   天竺王见状,心中暗自钦佩,已经大笑。   小唐也微微一笑,上前见以两国使者之礼。天竺王道:“唐侍郎,一别数年,风采依旧,大舜有你这样的朝臣,让本王很是嫉妒。”   小唐道:“不敢,大王谬赞了。”   天竺王哈哈笑了几声,又道:“不过,纵然本王很是欣赏唐侍郎,然而唐侍郎的来意,本王却是不能答应。”   这话锋转的极快,小唐却仍是面无表情,微笑依旧,仿佛听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天竺王眼睛一眯,说道:“这是大舜跟沙罗之间的争端,我国并不想牵扯在内,唐侍郎还是无需多言,请回罢。”   天竺国的地理,却跟沙罗距离中国差不多,比尼博尔的地势要略优越些。因此天竺王心知肚明,大舜若是不想对沙罗出兵,自然对他们也是鞭长莫及。   小唐闻言,便点点头,忽然说道:“牛羊各两千头,绝色美人一百,金银珠宝等十五箱,下奴三千,并亨蓝跟伽罗两州之地……这些,大王都是不想要的?”   天竺王听了这话,不由色变,小唐所说的前面这些,倒也罢了,后面的两个州,却是原本属于天竺的,前两年因两国边界一场争端,竟被沙罗划了去,天竺王为息事宁人,只得忍了这口气。   此刻听小唐说起这些,天竺王皱眉道:“你这是何意?”   小唐听他问,才抬眸看向天竺王,双眸黑白澄澈,透着凛凛寒意,道:“本使这一番前来,并不是求着大王什么,而是想把以上这许多礼物送给大王,怎奈大王好似并无兴趣,倒也罢了。”小唐说着,便欲转身。   天竺王虽然颇为自负,但为人利心最重,忙唤住小唐,道:“唐侍郎留步,本王愿闻其详。”   小唐闻言,才又转身,道:“方才所说,不过是本使的诚意。只要大王肯借兵于舜,以上所说,分毫不差献上。”   天竺王听了,不免又笑道:“巧舌如簧,不过仍是想借兵罢了,纵然本王借了,你难道便一定能赢?若是输了又如何?”   小唐依旧面不改色,道:“尼博尔王素来胆小怕事,尚且借我一万五人马,若不是知道我有必胜之机,又怎会如此冒险?退一万步说,就算是输了,我的背后,是整个大舜,大王难道以为,我堂堂中国,难道出不起方才所说的那点儿礼物么?”   天竺王目光狐疑不定,小唐打量着他,便笑了起来,道:“如今我的属下带着精兵一万五千,正在天竺边境等候,大王若还在疑心我国打胜仗的机会是多少,我愿立刻为大王演示。”   天竺王神色一变,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小唐道:“不瞒大王,再过一刻钟我若还不下令,只怕大王所失的,并不止是亨蓝跟伽罗了,大王可信?”   天竺王霍然起身,逼视小唐,小唐分毫不退,沉声又道:“沙罗跟天竺,本来不合,近年来更是纷争不断,如今我将铲除大王眼中钉的大好机会送上,大王竟还推三阻四不成?我中国有句话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连尼博尔王都会审时度势,大王素来有智慧之王的称号,难道竟不知道该如何抉择才是正途?”   两个人四目相对,天竺王身为一国之王,又听小唐方才话中威逼利诱,心中隐约不忿,便露出怒意,一边儿细看小唐,且瞧他是否有胆怯心虚之态,不料越看,越觉着心中战战,竟反而是自己心虚起来,这才相信上国使者,果然名不虚传。   半晌,天竺王内心一叹,后退一步,重坐回宝座,半晌才道:“你欲借兵多少?”   小唐道:“三万。”   天竺王一惊,然后道:“至多一万。”   小唐想了想,道:“两万五千,不能再少。”   天竺王不由又是大笑,道:“唐侍郎,本王从未钦佩过一个人,你算是头一个……好!且看在是你的面儿上,本王借你两万兵马,不必再逼我。”   小唐洒然一笑,拱手道谢:“多谢大王。”   天竺王看着他通身气质,恍然天人一般,忽然叹道:“上国人物,莫过于此……倘若中国再多几个如唐侍郎一般的人物,只怕不管是尼博尔还是我国,都已归于中国治下了。”   小唐听了,却一笑道:“大王过虑了,我华夏素来奉行的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若不是沙罗冒犯在先,我国绝不会主动开战,但一旦开战,便绝不姑息!”   ——犯天朝神威者,虽远必诛。   天竺王听得心头一凛,他定睛看着小唐,面前之人,虽是美若冠玉,但通身却透着不世的锋芒,竟隐隐有些圣雪山的神姿,清寒凛凛,端庄尊贵,令人无法直视。   此一刻,天竺王心中忽然也生出一种莫名的信念:此人一去,沙罗必亡。   天竺王心头一动,凝视小唐,忽然说道:“也罢,我再添精兵五千,并十个熟悉沙罗地形的将领,连同尼博尔的一万五千人马,给你组成四万之众,只望天朝上使凯旋之日,莫要忘记本王今日之情。”   小唐并不觉得意外,微微笑道:“多谢大王,我国有句话: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今日借兵之情?请大王放心。”   当下,小唐自天竺又借兵两万五千,跟尼博尔的七千人,对外统称有五万人马,大军赫赫,直逼沙罗而去。   大日王起初听闻,尚不当回事,反而大笑:试想一个大舜的使节,率领一帮“乌合之众”,能有多大能为?何况就算真的有五万人马,沙罗却有十几万兵力可以调动,又能奈他何?   小唐却跟其他六十九人大舜残部,破釜沉舟,统统身穿白衣,以示不忘血仇,誓要雪耻之意。   这一场战,非比寻常。域外之地,又因多年不曾跟中国交手,又哪里懂得其中利害?所谓兵者诡道,用兵如神,更是闻所未闻。   加上小唐誓死报仇,无所不用其极,三十六计百变迭出,那些叫人匪夷所思的打法,眼花缭乱的强横猛攻,竟如飓风过境,神兵天降,让沙罗士兵闻风丧胆。   这一支军队,在小唐的统帅之下,所向披靡,一直从西沙罗打到东沙罗,几乎打遍了沙罗全境。   战役到最后,只要看到白衣影动之时,沙罗士兵便自行溃不成军,四散奔逃,最终死伤不计其数,俘虏一万余人。   破沙摩城那日,在沙摩城头上,兀自高悬着孟将军的头颅,当小唐一身白衣如雪,挥刀直至,大军冲进城门的那一刹那,冥冥之中,在场的舜兵们仿佛听到了孟飞熊临死之前的声音,朗声道:“将吾首级高悬于沙摩城门之上,他日,我必将见中国军队,踏平你这蛮夷之地!”   那豪迈的大笑声,于沙摩城头,萦绕不散。   后世,史官将这一场绝世之战誉为:一人灭一国。   金銮殿上,鸦雀无声,成帝听完了小唐的叙述,原本喜怒不形于色的老皇帝,双眸之中居然也含了泪。      ☆、第 156 章   当下,成帝即刻下旨,追封殉国的扬烈将军孟飞熊为正二品征西大将军,加封袭远侯,厚赏家人白银千两。   成帝又命小唐,将此行所有殉国之人,按照名单所列,对家人行安抚嘉奖之实,再拟一份有功之人的阵亡册子,按所列,功勋卓著者一律嘉赏追封。   追随小唐参与对沙罗征战的六十九人,立功德碑,铭文以记之,阵亡者封爵,一块儿归国的,再论功行赏,不在话下。   成帝看着小唐,不由长叹道:“朕有国士,天下无双,果然是天佑我大舜。”   才要封赏,小唐却跪地道:“皇上,微臣还有一事启奏。”   成帝问道:“还有何事?速速说来。”   小唐沉声道:“此事干系甚大,然而与事之人都是身不由己,臣不敢妄言,只求皇上开恩,先答应微臣,若是触怒皇上,还请将一切罪责加在微臣身上,因为此事也算是因微臣而起。”   成帝见他说的如此严重,越发惊愕,略一思索,便道:“既然如此,朕答应你便是了,你且说来。”   小唐便道:“皇上可记得,当年沙罗使者要求怀真和亲之事?”   成帝闻言,便皱眉道:“朕怎会不记得?可恨这些蛮夷,贪心不足,多亏了爱卿见机行事。”   小唐苦笑道:“皇上容禀,皇上想必也知道,因怀真跟微臣的渊源与别人不同,故而微臣不舍得她前往沙罗,情急之下,才想出那个法子。”   成帝笑道:“这有何妨,可知朕也不舍的那丫头?你的法子却是极好。”   小唐轻叹一声,道:“皇上明鉴,这件事,却是微臣的过错了。”   成帝十分意外,便道:“这又是何意?”   小唐垂眸,略沉默片刻,才道:“其实这件事,是微臣误了怀真,原本臣以为她同凌状元两人,天生一对……”   成帝道:“难道不是么?”说到这里,心中忽然一动,便想起上次平靖夫人入宫所提之事,当下便停口。   小唐道:“后来臣才知道,原来怀真很不喜欢这门亲事。”   成帝默然不语,只是微微蹙眉。   小唐把心一横,道:“怀真,她又觉着,是为了她,应家的应玉才要去沙罗的,因此那个孩子曾求过微臣,让仍旧派她去和亲,不要连累旁人。”   成帝一惊,皱眉道:“竟有此事?”   小唐点了点头,道:“然而当时,皇上已经赐婚,无法更改,因此臣只好拦住她,不料怀真身边儿一个名唤秀儿的丫头,委实地忠义,便求微臣,让她代替怀真,顶了应玉罢了,微臣当时觉着不妥,便只把秀儿留下,当作丫鬟跟去沙罗。”   成帝知道必然还有事,脸色阴晴不定,一时便不做声了。   天空的阴云复又聚拢起来,眼看又是一场雪,殿内越发暗了几分,也越加冷意悄然。   然而在宫门之外,却仍是聚集着许多的大臣们,虽然北风极冷,彤云密布,却都不舍得离去,望眼欲穿地看着宫内,都盼着那一人出现。   渐渐地,天色黄昏,在唐府之内,忽然又来了人,却是敏丽跟世子赵殊。   只因听说了小唐回京的消息,敏丽按捺不住,便想回家来看,世子却也十分想念小唐,于是便陪着她一块儿地回家来了。   怀真陪了唐夫人半日,正想该如何找个借口回家去,不料敏丽却回来了,当下不免又是一番寒暄。   说话间,怀真略看了世子赵殊几眼,却见他仍是苍白瘦削之态,只是目光平和如初,可见果然是个好性情之人,怀真心中不免感叹,只暗求世子的身子快些好起来罢了。   唐府许久不曾这般热闹了,唐夫人因见小唐这半日不曾回来,原本还有些心绪不宁,忽地见敏丽跟赵殊都来了,才又欢喜起来。   敏丽又拉着怀真,同她叽叽呱呱地说起来,又道:“你果然跟哥哥是有缘的,偏你在家里,他就回来了……我只当必然要年底才回来呢。”   怀真笑道:“必然是太太因为太想念唐叔叔,他自有感应,便快马加鞭地回来了,也未可知。”   敏丽笑道:“说的也是。”   唐夫人十分喜欢,便道:“偏偏怀真丫头会说话,只要你在我跟前儿守着,就算他两个人都不在眼前,我也使得。”   怀真忙道:“太太!”生怕这般说,会惹得敏丽不自在。   敏丽倒是笑道:“我原本知道,我必然是捡回来的,你才是母亲正经养的呢,只不知道被谁偷去了应公府了,如今你们母女团聚,倒是恭喜了。”   怀真见她还如此打趣,知道敏丽跟别的小性儿之人不同,便才抿嘴笑道:“那你还不快快找你的亲生母亲去?只管赖在这里做什么。”   敏丽见状,便忍不住伸手要她呵痒,怀真忙求饶,才罢了。   赵殊在旁看着,也自笑微微地,便缓声细语地对唐夫人说道:“姐姐倒是个孝顺的人,总是惦记着太太,想回家来伺候,只不过我这身子不争气,倒是拖累了姐姐……只管在家里照顾我,太太好生养了个这般难得的女孩儿,给了我,不能给太太尽孝,我心里也过意不去,我先向太太请个罪。”说着,便欲起身行礼。   唐夫人忙拉住,道:“使不得!世子这又是什么话呢……既然是嫁出去了,自然便是你们府上的人了,哪里比得了当初做女孩儿的时候?何况,只要世子是个知心识意的,敏丽心里喜欢,我不管是怎么样,心里也是欢欢喜喜的,何必说其他的?白见了外呢。”   敏丽听着,眼圈微红,怀真便凑过来,在耳畔低声笑着说道:“姐姐真真儿有福之人,世子爷果然是温柔体贴,竟不舍得姐姐受一点儿委屈呢?”   敏丽才有些感伤,听了这话,复“噗嗤”一笑,便道:“你这蹄子,才多大,竟知道什么叫温柔体贴?感情你也有了人家儿,故而都懂了?”   怀真因见她有些郁郁,才故意逗着说了这句,忽然听她又说自己的事,便咳嗽了声,把头转了开去。   敏丽笑道:“怎么不说了?”便拉着她的手,道:“想当年咱们才认得的时候,你才多大呢,如今都十五了……也该及笄了,何时行赞礼?”   怀真闻言,心中烦闷,便道:“我不知道这些。”慢慢地垂了头。   敏丽打量着她,起初以为她是害羞,仔细看看,又觉着不是,心中纳闷。   此刻天色渐暗,怀真忽然又想起小唐来,心里隐隐地不安,便道:“姐姐,今晚上你跟世子便留在府内么?”   敏丽看向世子赵殊,见赵殊点了点头,敏丽便道:“哥哥这会子还不回来……等他回来了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自然就明儿再走了。”   怀真便笑道:“我来了这许多日了,先前本来想回家的,只是唐叔叔面圣没回来,太太又一个人,倒是不好离开,如今姐姐回来了,我也放心了……倒还是现在家去罢了。”   唐夫人还未说话,敏丽早握住手道:“胡说,我好不容易在家里住一夜,你反倒要走?”   怀真笑道:“不是这话……”   敏丽道:“那是什么话?平日里叫你去肃王府内相见,也是难得,咱们在家里见面的机会又更少……以后只怕越发生分了,如今总算有见面的机会,你却说这话,是要故意怄我不成?”   怀真道:“姐姐又乱说别的,如今你们一家子要团聚了,我一个外人,又在这里做什么?”   敏丽笑着将她抱住,道:“你是外人?方才还说我是捡来的呢,难道你竟是在赶我们走?”   唐夫人便也点头笑道:“说的很是,你还是快快家去罢,免得把怀真也吓走了。”   敏丽便道:“快听听,母亲都偏心到这个地步了,你还舍得走?何况天阴雪滑的,你可留神些,若是路上摔一跤,又是我们的罪过了,哥哥知道了也是不依的。”   正说笑着,外头丫鬟跑到门口,笑嘻嘻道:“爷回来了!”   当下屋里众人都站起来,唐夫人迫不及待地往前走了两步,却见门口上人影一晃,果然是小唐回来了。   小唐猛然见母亲妹子都在,自然喜欢,只是目光一扫,看见怀真也在,那颗心才又放得踏实了,便忙又跟敏丽见过,同世子见礼,给母亲请安,忙了一团儿。   唐夫人已经不住地催促道:“快快说说,这一次进宫到底是如何了呢?”   小唐笑道:“幸而没什么大事,母亲跟妹妹都放心罢了。”   唐夫人笑看着他,便又爱又嗔地说道:“在你嘴里,竟有什么大事呢?做下那样惊天动地的事迹,回来之后,居然一个字儿也不说!”   这会儿敏丽跟世子赵殊坐在唐夫人的右手边儿上,唐夫人左手便坐着怀真,怀真之下,才是小唐。   小唐看了一眼怀真,才又笑道:“只因太过匆忙,只为见母亲一眼罢了,倒是顾不上了。”   怀真听着他们娘儿俩说话,也不言语,只顾信手玩自己的衣带罢了。   因敏丽跟唐夫人的心神都在小唐身上,倒也没留心她如何,只是赵殊在敏丽身边儿,看着小唐之时,却见他时不时地总瞧怀真,又看怀真,却见她侧身坐着,却是半眼也不看小唐。   赵殊静静地瞧了一会儿,心里蓦地明白过来。   因唐夫人又问到底在沙罗国是如何行事,皇上又是如何态度,小唐便简略地把此行之事三五句说完,众人听说了千人遇伏击,都不由叹息。   又听说扬烈将军殉国,敏丽便先掉下泪来,怀真也忘了避忌,红着眼眶,呆呆地只管听,唐夫人也连连摇头惋惜。   赵殊慨然道:“孟将军高义千秋,令人肃然起敬!”忽然又自恨自己身子不济,不然的话……也当一个纵横沙场,马革裹尸的不羁男儿,又是何等快意呢。   小唐便把成帝嘉奖追封孟飞熊之事又说了,众人都点头,连称“应当”。   如此,就把两国借兵,借力打力,一鼓作气,灭了东西沙罗,俘虏了大日王等都说了。   小唐虽然竭力轻描淡写,但众人已经听得毛发倒竖,手心冷汗,敏丽忍不住握住赵殊的手,赵殊便轻轻按住她的手,以示安抚。   连怀真也抬起头来,怔怔地看向小唐,只觉得这些事情,委实惊心动魄,令人简直不敢相信,又想到他竟能从那尸山血海,千军万马之中闯出来……且立下如此一番惊天动地的绝世奇功,倒果然不愧是一代名臣,令人肃然敬仰,然而……   怀真看了小唐一会儿,望着他的轮廓五官,果然不愧金玉其人,玉金其质,如此看了会子,忽地不知为何,一阵心痛,鼻子微酸,竟无法再看再想下去,就做无事状仍低了头。当着众人的面儿,不好拭泪,只强忍了会儿,那眼中的泪自便干了。   却听小唐又道:“皇上封我为武安侯,升了东阁大学士,加太子少保……我本说不敢,奈何皇上厚爱,到底受了。”   敏丽先喜的大叫了声,拍掌道:“阿弥陀佛,真真儿是好极了!想不到咱们家到了这一代,竟还有封侯之功!哥哥好生能耐!”   赵殊也拱手道:“恭喜哥哥了!这虽然是皇上荣宠无双,但哥哥所立这功绩,只怕是百年也难得一人,封侯拜将,都是哥哥应当的。”   小唐便也还礼,口称不敢。   唐夫人虽然心花怒放,忽地觉着缺了点什么,心下一想,却是怀真一直都不曾出声,忙看向她,道:“怀真在想什么呢?”   怀真因不敢看小唐,正坐着胡思乱想,不妨被唐夫人一问,便答道:“我也在想唐叔叔好生能耐……”   说到这里,因有心病,便觉这句有些古怪,当下复又低下头去。   小唐听了,却又看向她,笑道:“多谢怀真,难得你肯赞我一句。”   怀真暗中又咬了咬唇,但生怕被人看出端倪来,便只好佯作无事,只是一笑罢了。   小唐又对唐夫人道:“怀真这不言不语的,只怕是担心她表哥的事儿呢。”   唐夫人听了这个,忙又问起李霍的事来,怀真因也念着这件,只是不好打断小唐的话,听唐夫人问,就也看向小唐。   小唐望着她乌溜溜的眸色,便点头道:“就是方才所说,当初扬烈将军断后之时,他身边众人也都跟随着,李霍便在其中,身负重伤,扬烈将军便命一个副手将他带出……后来他的伤好的差不多了,便同我们一块儿杀回了沙罗,因此并无碍,这一次也亦有封赏。”   唐夫人先念了声“阿弥陀佛”,怀真也觉着总算能松一口气了,便微微露出笑容,喜不自禁。   敏丽道:“哥哥你却使坏,该早点说的,白让怀真悬了这许久的心,这会子才笑了呢。”   小唐正也看着她笑容可人,不能挪开目光,闻言随口应道:“委实是我的错儿,方才倒是忘了,多亏了母亲提起来。”   说到这里,敏丽忽然又问道:“对了,方才小厮回来说,哥哥俘虏了那什么大日王等人,还带了许多珍奇珠宝?可不知道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不曾?”   敏丽提起这个,小唐倒是想到一件东西,便沉吟着说道:“也并无什么格外的物件……然而皇上因嘉奖功臣,把一个箱子赏了我,里头倒是有个稀奇的东西,原本是镇在沙摩七层宝塔里的,叫什么月轮的……瞧那些看塔僧人的意思,像是什么至宝,然而我瞧着也像是平常的物件,回头找出来给你们也瞧瞧便是。”   如此又坐着说了会儿,唐夫人虽然见了儿子,倍觉喜爱,几乎不舍的让他离开眼前儿,然而毕竟是病中的人,只因遇了这大喜事,才得些精神,如今熬了半日,不免乏累了。   怀真早起身去,同丫鬟又问了药可熬好了,便叫端上,看着唐夫人吃了药,便劝她早些安歇,有话等明儿再说不迟。   唐夫人正也有些撑不住,丫鬟扶着,便回房去,因见怀真要跟着,就道:“你们年轻人,尚有精神,又是许久不见了,不如坐着再多乐一会子,好孩子,不用只顾着我了。”   怀真只好止步,唐夫人便同丫鬟去了,敏丽因问世子觉着身子如何,赵殊道:“并没大碍。”   敏丽便喜欢,竟看着怀真,便笑说道:“今晚上我便同怀真一块儿睡,必也不放你离开我眼前儿……可好?”   赵殊听了,忽地便见小唐看向敏丽,赵殊虽然身子羸弱,但心思是极敏捷通透的,虽不见小唐面上如何,却已明其意,当下咳嗽了声。   敏丽忙回头看他,赵殊便皱眉道:“这会子觉得有些冷了起来……不知为何。”   敏丽生怕他坐了半天,也受了寒气,便道:“那不如早些回房歇着。”   赵殊便握住她的手,低低央告道:“好姐姐,陪我一块儿罢?”   当着小唐跟怀真的面儿,他竟用这般软语相求,虽然是低低的声音,敏丽却仍是红了脸,却又不舍得不答应他,于是便回头对怀真道:“那咱们明儿再说……我先陪……回房去呢。你的丫鬟也在?”   怀真早已经起身道:“在外等着,姐姐放心便是了。”   敏丽便道:“留神地上雪滑,你这丫头惯会冒失。我可不放心的。”说话间,就跟小唐也说了两句,陪着赵殊自去了。   当下屋内竟只也剩下了两人,怀真便不自在,起身道:“唐叔叔一日劳累,也早些安歇,我回屋去了。”说着,转身欲走。   因这会子是在唐夫人的外屋,小唐便道:“我陪着你。”   怀真道:“不用,我有丫头陪着。”   小唐便笑道:“多我一个又如何?”   怀真转头看他一眼,于是点了点头,小唐便跟着出门,正好吉祥拿着披风等候呢,见他们出来了,便上前来给怀真披了披风。   怀真自己便低头系带子,吉祥因见了小唐,格外喜欢,便行了礼,道:“三爷好生厉害,府内的姐姐们都传遍了,三爷敢情真是天上的星宿下凡的?”   怀真啐道:“多嘴,又胡说。”   小唐却笑道:“你瞧我可能脚踏祥云?”反倒是把吉祥逗得笑了起来,怀真没料到他会如此,也忍不住嫣然一笑。   小唐见她系了带子便要走,便道:“等一等。”   怀真抬头看他,不明所以,却见小唐走到她身前,温声道:“外头风大,留神扑了脸。”   说着,便给她把帽兜搭起来,小心戴好了,又整理了一下流海儿,手指拂过发端的时候,轻轻地便从她额角抚过脸颊,如风行水上,若有若无,末了才笑道:“这样好了。”   怀真怔怔地,不知他有意无意。   此刻吉祥走过来看了一眼,道:“是我粗心了,还是三爷心细,姑娘的脸这样红,必然是里头热,倘若真的给风扑了,又是我的罪过了。”   小唐只笑着说无妨,怀真听着两人说话,就低了头,往外走去。   丫鬟搭起帘子,才出了门,果真一阵沁凉的夜风扑来,怀真伸手握着披风襟子,便对小唐道:“唐叔叔,且回去罢,我有吉祥陪着便好。”   此刻风越发大了,吹得廊下红灯笼乱飘,又裹着雪,一阵阵地扑来,小唐便对吉祥说道:“屋子里可生了炉子不曾?”   吉祥道:“有丫头看着,应该是生着的。”   小唐便说:“天儿这样冷,不要大意,你且先回去看看炉子好端端地没有呢,若怀真回去了冰冷一片,可使不得。”   吉祥果然怕那些小丫头偷懒,不看炉子,于是应了声,便要走。   不妨怀真道:“是恭喜在看着,她做事妥当,你不用特意回去,这路上滑,你过来扶着我些。”   吉祥听了,又停了脚,不料小唐道:“有我在,难道会滑倒不成,我扶着便好,吉祥去罢。”   吉祥又点头,脚下一动,谁知怀真恼道:“说了不许去……”   吉祥吓了一跳,不知他两个到底如何,竟也不知该听谁的,小唐已经笑道:“罢了,你自去,怀真恼我呢,别听她赌气任性的话。”   吉祥见他如此说,果然嘻嘻一笑,便对怀真道:“横竖路不远,姑娘做什么怕被虎吃了似的呢?再说三爷在,就算是妖魔鬼怪都不用怕呢。”   怀真微红着脸,眼睁睁地看着吉祥跑了,当下果然赌气起来,低头便往前走。   小唐劝道:“何必走的那么快,留神灌了一肚子风,地上又滑,真想跌倒不成?”说着上前,就握住她的手。   怀真被他拉住了,步子便一停,小唐望着她,低声问道:“真恼了?”   两人站在廊下,面面相觑,小唐道:“何必这么认真避着我?”   怀真对上他的目光,心中又是微微地酸痛,便道:“唐叔叔……原本是极好的人,只是又何必……那样,白坠了人品。”   小唐道:“你是说,我亲你之事?”   怀真转开头去,道:“你明知道……且不说我愿意与否,到底是皇上赐婚,你却……三番两次那样……轻薄,我但凡有些气性,早就一头撞死了。”   小唐见她说着,那明眸里便噙了泪,便上前握住她的手,道:“今儿在金銮殿上,皇上还同我说了一句话,你可知道是什么?”   怀真不解,眸光流转,便问道:“什么?”   小唐道:“我……把你曾想代替应玉和亲的事儿都说了。”   怀真一惊,便看小唐,隐隐有些紧张,风把她帽兜吹得微微抖动,小唐忙伸手给她拉了一把,道:“我也说了赐婚之事,是我的失误,本来是想拿这件事说出来,看看皇上的意思……然而皇上……倒并没有说什么。”   怀真懵懵懂懂,道:“皇上不曾怪罪么?”   小唐道:“我因于国有功,所以不曾怪罪,只是……到底,现在不是帮你解除婚约的最佳时候,还得另图他想了。”   怀真未曾料到他竟是有此想法,便道:“你、你说什么?”   小唐向着她一笑,道:“还不懂么?我是想,趁机让皇上解除你跟凌绝的婚约,你不是不喜欢的?”   原来白日,小唐将怀真欲和亲,应玉不从,秀儿愿代嫁之事都说明,末了便道:“怀真念在手足之情,秀儿念在主仆之情,本无可厚非,谁知出了大日王之事,伤了微臣,又将两人抢去,后来微臣才知,秀儿假冒和亲贵人,代替了应玉……且想不到这丫头十分能耐,竟同清弦公主两人,偷了大日王的令牌,才救了臣等……也方有后来的功绩,如今应玉已经随微臣归来,臣自知是欺君之罪,也知道皇上明鉴万里,必然瞒不过,故而请罪。”   成帝听完,思忖半晌,笑道:“爱卿何罪之有,想来这一切却是自有定数,如今那秀儿丫头何在?”   小唐道:“本想接她回国,然而她说自己已经代替应玉跟怀真做了和亲之女,便自愿留在沙罗,辅佐清弦公主。”   成帝连连点头,道:“果然不愧是我大舜的儿女,有胆有识,忠义两全,很好。”当下,竟命人敕封秀儿为“怀秀公主”,不日派使节回转沙罗之时,便去册封。   成帝说罢,又笑对小唐道:“真是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爱卿无罪,起来罢!”   小唐略松了口气,成帝忽然又笑说:“是了,朕只觉着与你的封赏尚且不够……朕还有几个公主,便随你挑如何?”   小唐的心一跳,若想趁机再禀奏他心底的事,只怕……是得陇望蜀罢了,按照成帝的性子,未必能够宽宏至此。因此只道:“皇上恕罪,臣目下尚无此意。”   成帝笑道:“虽然你一心报国,令朕宽慰。但似你这般,很该早些成家,再生几个小子,将来亦是我国栋梁。罢了,就随你是了。”   当下,小唐便把秀儿跟应玉的事同怀真也说了一遍。   怀真听了,喜出望外,便道:“你说的是真?”   小唐道:“何曾骗你,改日你回家便知,所幸皇上又不怪罪……你可要不要谢我?”   怀真的确是感激的很,便笑道:“自然是要谢,只怕无物可以报答如此深恩。”   小唐见她一笑,下颌上两个梨涡若隐若现,委实娇俏可人,不由看得怔住了,虽不回答,答案却已在双眼之中。   怀真目睹如此,心里一跳,就仍转过身去,小唐也默默地,两人走了一会儿,小唐忽然说道:“你放心,赐婚是我促成的,以后,我终究会找机会,再给你解除。”   许是在外头呆了太久,怀真通身冰凉,隔了会儿,便轻声说道:“多谢唐叔叔,只是,你总该知道,虽然凌绝我是万万不能嫁的……但,我这辈子,也是不嫁别的人的。”   小唐听了,心中一颤,便道:“可是因为……凌绝曾背叛过你?”   怀真猛然闻听这句,一时魂不附体,道:“你如何知……”一句话没有说完,便掩住口,后退两步,忽然转过身便疾走。   小唐追上两步,一把攥住她的手腕,道:“怀真!”   怀真眼中坠泪,心中骇然,不知他怎么竟能看穿这其中真相,小唐见左右无人,便把她拉着,往那墙边上走出几步,道:“你且听我说。”   怀真倒退一步,身子贴在墙上,这个地角,因正是隐蔽的屋角底下,旁边一丛竹林,便把风都遮住了。   怀真惊慌失措,不由便道:“唐叔叔……求你、不要为难我……不然以后……再相见也是难的。”   幸而小唐并没有别的举止,只是盯着她的眼睛,吸了口气,缓缓说道:“你不用怕,我并不会为难你什么……只是想把有些话说开了些。你口中虽然不说,可是我隐约猜出几分,你必然是因为……有些旧事内情,所以,才从来都有那个什么不嫁的念头,然而你总该知道,从你在齐州时候认得我,一直到现在,总也有十一年的时间了,我可曾做过伤你害你之事?”   怀真听了这一句句,无言以对,小唐索性抓住她的手,也不理她挣扎,便把她的手拉到胸前,往自己胸口一按,道:“你摸一摸。”   怀真只当他是调戏,正死命缩手,小唐道:“那日我便是这里中了箭,性命垂危。”   怀真一惊,猛地停了动作,仰头看他,无法相信,小唐盯着她的双眼,便道:“那日我昏迷过去,人事不知,本以为必死无疑,只是,心中却仍有一事牵挂,朦胧之中,竟像是回到了京城,在应公府,你的房内。”   寒意彻骨,令牙关都忍不住打颤,怀真却觉得手心所按之处却隐隐地滚热起来,竟烫得她魂不附体。   小唐仍道:“我看到你坐在屋内,忍不住便唤你,谁知你似听见一样,便回头看了我一眼……那一刻,我心中痛极,只觉得大概从此一别,便阴阳两隔,再也见不到你了,不料你竟满面慌张地站起身来,唤了声‘唐叔叔’,我亲见到你眼中落泪,竟像是落在我心上一般,烫得我死去活来,我见你这样,便想自己绝不能死,我不能撇下你,自从在齐州你抱住我的那一刻……我便永不能撇下你了。”   怀真睁大双眼,眼中的泪无声无息地自掉了下来。那日,她的确曾听见过冥冥中有人在唤自己,才拼命地跑去找应兰风派人查探,难不成……   小唐只是盯着她,道:“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一点执念,我竟活了过来。我说着三年内最想的是你,并不是轻薄的话,而是一片真心。你莫非……还不明白我的心意?”   这一刻,目光相对,怀真将小唐的眼神看得清清楚楚,而她的心,忍不住也依稀摇动起来,似乎有千万个声音在道:“明白,明白……怎能不明白?”   然而,另一个声音却又在鄙夷的叫嚣:“你又是何德何等的小蹄子,值得这样的男子倾心相待?”   怀真微微闭上眼睛,不敢再看小唐一眼,又忙将自己的手从他的胸前撤去,她手底那一颗心兀自怦怦地跳着,每一声,都好像是个渴望的声音在大叫着,在勾住她,让她无法自拔似的。   泪顺着脸颊扑簌簌地落下来,小唐眼睁睁看着,终究叹了声,一手在她腰间勾住,便微微地俯身,轻轻地向着她的脸上亲去。   怀真若有所觉,不由瑟缩,然而脸上却只觉轻轻地一点湿润,她睁开眼睛看去,却见是小唐,正小心翼翼地,将她面上的泪一点一点的吮了去,其神情动作,别有一番温存怜惜之意。   怀真起初尚怔怔地,慢慢明白了过来,便轻轻转开头,不妨小唐深看她一眼,眸色一变之间,便又向着她唇上亲去。   怀真正觉得心中战栗,无法呼吸,是以唇角微张,不防他贴了过来,顺势便将她的唇瓣轻轻含住,她蓦地睁大双眸,一时间抖得愈发厉害。   小唐将她拥入怀中,起初还只是轻柔含着,舔舐幼兽似的温柔,慢慢地便又故技重施,竟长驱直入,怀真连呼吸亦无法,又觉着他不由分说地轻厮慢磨过来,抵死缠绵之状。   怀真脑中昏沉,眼前所见,是冰寒暮黑的夜色,耳畔仿佛是他的喘息声,及唇齿相交发出的声响,伴随着寒风吹动竹林发出的簌簌,如此一切,竟叫人忍不住灵魂出窍似的。   便是在此刻,怀真忽地想到前世的那一幕:她同凌绝成亲之后,因爱极了他,每每想要有些亲近之举,譬如亲一亲他,怎奈凌绝似对此毫无兴趣,又或者太过守礼,竟不肯亲她。   有一次怀真鼓起勇气主动索吻,凌绝似笑非笑道:“怎么好好地大家闺秀竟是这样……竟像是外头那些淫娃荡妇了不成?”从此之后,她再也不敢如此,生怕真的成了那一等下流无耻之人。   然而此刻……竟是如何?莫非……她骨子里真的是这等下流之人?所以才一再招惹小唐如此,而她竟然忍不住也……微微地有些心动?      ☆、第 157 章   且说先前,吉祥被小唐支开,便回了偏院,才进门就闻到一股馨甜香气。   吉祥往内走了几步,果然见恭喜守在炉子边上看着,炉火正旺,上面儿吊着的一个银锅子,微微有热气沁出。   吉祥笑道:“怪道姑娘说你办事妥当,这已热上了?”   恭喜忙起身迎了她,又道:“先前我叫人去打听,听说三爷才进府,正一块儿说话,我觉着姑娘回来的必晚,怕熬过了就不好了,因此才热上,怎么姐姐一个人先回来了,姑娘呢?”   吉祥上前伸出手烤火,边道:“不碍事,三爷陪着呢,三爷怕炉子不热,叫我先回来看看。”   恭喜忙给吉祥挪了个锦墩过来,等她坐了,才便笑道:“我来的晚,这一年才跟了姑娘,平常都只听人家说唐三公子如何如何,竟说的像是神仙一般,我只是不信,想咱们府内的人,小辈儿的春晖少爷,佩少爷,还有时常来往的小凌公子,自也是金玉一样的人物,就再说咱们家二爷,那也是人人称赞的人品,难道三公子竟比这些人还要强?只是虽然仍没见着人,可今儿又听了他在外头做的事,只觉得竟也不必亲见了,必然是个神仙。”   吉祥把手烤的滚热,双手搓了搓,十分受用。听她说起小唐来,便又喜道:“那可不是么?生得又格外尊贵体面,你见着就知道了,最难得的是,在外头是那样顶天立地的人,但回了家,又是孝顺又是体贴,竟没得说。何况对咱们姑娘又尤其的好,先前我忘了给姑娘戴风帽子,三爷还仔细想着呢……唉,只可惜……”   吉祥说到这里,便叹了口气,怔了怔。   恭喜便问:“又可惜什么?”   吉祥扫她一眼,且不搭腔,听着银锅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水声。   恭喜好奇,不免又催问。吉祥因见小丫头们不在这屋里,便手托着腮,才喃喃道:“这话原本轮不到我们这些人来说,只不过我私心里觉着……虽然姑娘已经许给了小凌公子,小凌公子委实也是极出色的,但……他跟姑娘天生八字不合一样,每每见了,便像是都遇了克星、彼此都是死去活来的架势,我看着也是心惊。”   恭喜听了,慢慢也凑过来,两个挨着坐了,便道:“我听老人说,姻缘都是天定了的……虽然姑娘跟小凌公子不对脾性,但毕竟还是要做夫妻的,然而我看小凌公子也是个好的,又是咱们二爷的弟子,论人品相貌家世,简直无一不跟姑娘相配……”   吉祥道:“这话虽然没有错儿,然而我只是觉着,姑娘跟三公子站在一块儿,倒是……”说着一顿,又叹道:“只三公子的年纪委实大了一些,偏姑娘又是皇上赐婚,不然的话……”   直到这会子,恭喜才明白了吉祥的意思,便不由低低地笑道:“姐姐想到哪里去了,两个人差一辈儿呢……可是乱点鸳鸯谱,这话可万别给姑娘听见……”   吉祥忙停了口,道:“说了是我自个儿的一点胡思乱想罢了,跟姑娘说……我疯了不成?”说着,到底担心,就跑起来,到门口看了一眼,却见廊下空空,仍是无人,才松了口气。   吉祥因见两人半日还不回来,又有些担忧,便扶着门,道:“怎么还不回来呢?要不要再去接一接?”   恭喜也跑过来,便拉住她道:“不是说三公子陪着么?姐姐还是不必担心了。”说着便挽了吉祥回来,又倒了一杯热茶给她。   吉祥握在手中,道:“还是这屋里头暖和,罢了,我们且受用一回。”   恭喜又把盛着瓜子花生的小簸箩拿来,给吉祥抓了一把,自己抱在膝上,边吃边笑道:“这还用说?不过姐姐,三公子这样的年纪了,怎么还不成亲呢?”   吉祥磕着瓜子,便道:“你连这也不知?先前本是定过林御史家小姐的,也不知是什么混账东西,竟造谣说三公子命不好,克妻克子之类的,唐府是个有体统的好人家,便不想带累那林家小姐,便取消了婚约……后来又出使了这许多年,更加耽搁了。”   恭喜道:“我虽听过些话,只并不真切,如今才明白了。”   吉祥却又叹道:“说句不要脸面的话,三公子这样的人物,就算真的克妻克子,拼死嫁了,一辈子也值了,只不知将来会是哪个女子这般有福呢?”   恭喜便笑起来,捂着嘴道:“姐姐好不羞,这种话也说出来。”   两个人只管说的高兴,便忘了时候,又见那银吊子上的水都开了,便取下来放在旁边,只仍捂着盖子免得走了热气儿。   不多时,便听见门口上轻轻一声咳嗽,两人忙站起来,才见是小唐送了怀真回来了。   恭喜却是头一次见到小唐,虽然平日里听人赞他好相貌,但心想一个能灭了沙罗整国的人,必然是威武怕人的,谁想到,竟是这般贵公子哥儿般、温文清雅的一个人,通身却又有一种叫人慑服的尊贵气质,果然竟把先前所见的那许多人都比下去了。   恭喜心中震动,便愣住了,一时都忘了上前见礼。   吉祥上前迎着,便笑说:“姑娘怎么才回来?我还想去看一看的。”   怀真听了,一言不发,愈发低了头,只往里屋走去。   小唐却笑问道:“这屋里是什么香气?”   吉祥望着那般星眸闪烁,只觉得满室生辉,忙笑道:“是给姑娘热的羊乳,因姑娘身子弱,晚上在家里要喝这个。本来也没声张,不知怎么这边太太也知道了,定要给姑娘也弄这个……姑娘倒是有些过意不去,推了几次,太太却只不许撤了,仍是叫我们每夜都熬呢。”   小唐点头笑道:“太太做的倒对。反是你们太客气了,有什么比得上怀真的身子要紧呢,但凡是为了她好的,自要留心。”   说着,便又问:“已经热好了?我且瞧瞧?”   恭喜听到这里,才反应过来,忙把银吊子提起来,小心放在桌上,打开盖子。   小唐上前,见里面小半锅水,中间圈子架着一个银碗,里头雪白的羊乳,表面上已凝了一层薄薄的乳酪,恭喜便拿了干净帕子来,垫着手将银碗取了出来。   不防小唐道:“就给我罢。”   恭喜尚不解其意,小唐已经抬手端了过去,恭喜忙道:“爷留神烫!”   小唐果然觉得烫手,却不舍得放开,就忍着烫,轻轻放在桌上。又笑道:“是我冒失了。”   恭喜见他言笑晏晏,如画中的人物走到跟前儿似的,紧张之意虽然缓了,心却又跳起来,便低着头,把帕子递给小唐道:“爷用这个。”   小唐接了,道:“多谢,我给怀真送去便好。”   恭喜想到吉祥所说,他对怀真上心等的话,便暗暗点头。小唐已捧着银碗进了里屋。   先前吉祥早随着怀真进了里屋伺候,帮她解了披风,给小丫头挂起来,又见怀真的脸仍有些红,唇上更是嫣红欲滴似的,只以为是太冷了冻的所致,便道:“这夜里的风最是冷的,姑娘又娇皮嫩肉的,先沾了水倒怕不好,只用热帕子擦一擦才使得。”当下又叫小丫头去打热水。   怀真便坐在床边,默默地有些出神。   不多时热水来了,吉祥用帕子浸了拧干,便来给她擦脸擦手。   丝帕擦过脸颊,这般触感,竟像极了方才……怀真便避开去,轻声道:“我自己来便好。”   吉祥只好从命,怀真擦了会儿脸,吉祥又换了两块帕子递上,好歹把手也擦了一遍,才又叫换水来洗。   怀真一时却又懒得动,耳中听着外头的动静,依稀听到小唐说话,心知他还不曾去,忽地又是心乱。   正在这会儿,小唐捧着银碗走到里间。   吉祥一眼看到,才要说话,小唐笑道:“不妨事,我试试看,先前我不在家,都是劳烦怀真伺候太太,我便伺候她一回也是无妨。”   吉祥先是诧异,而后捂着嘴便笑了。   怀真心里本是有病,听了这种话,顿时很不自在,脸上又红了几分,当下皱眉去看小唐,待要说他口没遮拦,当着丫头的面儿,又不好太过露骨,便只淡淡道:“时候不早了,唐叔叔还是快回去罢了,在这里呆久了,叫丫头们看了也不像。”   小唐尚未说话,吉祥已经笑道:“姑娘便是多心,这又有什么?还不兴当叔叔的对侄女儿好了?”   怀真听了,先是一怔,心中一转念,便看小唐,微微点了点头,故意道:“唐叔叔,你可听见了?”   小唐明白她话中的意思,便一笑不理,道:“我给你尝尝,看这羊乳还热不热了。”说着,竟低头浅尝了一口。   怀真要拦,已是晚了,眼睁睁看着。   此刻小唐喝了一口,忽然竟皱紧双眉,道:“怎么这样苦呢?难为你竟喝的下去?”   怀真见他沾了嘴,本不想再喝,听了这话,便道:“哪里苦?我尝尝。”说着,便接过来吃了一口,却觉得又香又甜,哪里有丝毫苦味儿?正诧异看向小唐,却见他望着自己,便眉清目朗地笑了起来。   怀真才知道他又是故意作弄,便气道:“你怎么……”   小唐便笑道:“我怕你嫌我沾了口,就不喝了,如今你也沾了,那便乖乖喝了罢。”   怀真无奈,便垂了眸子,不再理他。只慢慢地一口一口喝了,她方才在外面半日,不免受寒,热热地羊乳喝了两口,五脏六腑暖了回来,才觉好过。   小唐就在她对面的桌边坐了,此刻悄然细看,见捧着银碗的手指纤纤雪色,才擦拭过的脸,明润生泽,更兼眉婉目秀,含怯带颦,削肩玉颈,丰肌弱骨,通身上下竟是无一处不好,无一不美。   小唐极想一直这般看着她,天长地久也便使得,偏丫鬟在跟前儿,又不好露了行迹,便只竭力移开目光看向别处,一边儿说些没要紧的话,吉祥在旁,也一一答了。   怀真慢慢地将羊乳喝了,吉祥便上来收拾了银碗去,又叹道:“三爷如今好端端地回来了,我们姑娘总算也放了心,先前每个月都要去玉佛寺替三爷祈福呢,佛前一跪便一个多时辰,这样冷的天儿,也是不改要去。每每出来了眼睛便是红的,姑娘虽然从来不说,我却也知情的呢。”   怀真正掏了帕子欲擦嘴,猛然听了这话,早恼得又红了脸,当即皱眉叱道:“你……你这样多嘴!还不出去!”   吉祥吐吐舌头,忙端着碗出去了。   怀真因为一刻动怒,见吉祥出去了,却又反应过来屋里没有人了,只是却又不好再把她唤回来。   此刻小唐便走了过来,垂眸盯着她,问道:“你……真的替我去祈福呢?每个月都去?”   怀真没想到吉祥一语道破,心中便惴惴起来,闻言咬了咬唇,就道:“唐叔叔误会了,并不是、不是特意为你,是……还有别的,因为别的许多事罢了。”   小唐的心方才平静下来,至此复又大跳,此时此刻,竟也顾不得是在她的房中,房门打开,丫鬟随时都可能进来,又见她唇上兀自沾着一点雪白的乳渍,润在那娇红之上,十分打眼,他不由地便俯身下来,歪头轻轻亲了过去。   怀真想不到他竟越发大胆,顿时一震,避无可避,小唐早已经吮住香唇,只觉齿颊之间尚有羊乳丝丝的甜香,如此滋味,更觉难舍,竟细细地将那甜尽数吮入口中,亦不肯罢休。   直到怀真抬手,在他腰间推了一把,小唐才直起腰来,眼睛看着她,便不由自主,又润了润自己的唇。   怀真垂眸回身,手捏着帕子掩在唇边,略平静了片刻,便隐隐地颤声唤道:“吉祥。”   吉祥正搁了碗,闻言便又进来,怀真头也不抬,吩咐道:“三爷要走了,你送一送。”   小唐心跳不休,也情知不能再留了,只是望着怀真,微微点了点头。复对吉祥道:“不用送了。”微微一笑,自己出门去了。   怀真见他果然走了,忽然才想起一件事来,忙起身想唤小唐回来,心底几转,便想:“或许是他并没带在身上……又何必特意问呢,都已经是送出去的东西还惦记着,倒是显得我怎么似的……”   原来自从跟小唐重逢,怀真虽嗅到他身上仍有似有若无的透骨玲珑的香气,但是气息希微之极,明明是那香不在他身上了,如今残存的,不过是昔日透骨玲珑所浸润在他体肤之间的淡香罢了。   怀真本想问一问,又疑心他可能是不留神丢了,然而始终没找着机会好好开口,此刻他偏又去了,便也作罢。   且说吉祥到底送到门口,见小唐去得远了,才又回来,刚进了门,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怀真道:“收拾东西,明儿咱们家去了。”   吉祥吃了一惊,忙道:“这样快?姑娘跟太太说过了?”   怀真道:“今儿说过了,只把东西收拾妥当,明儿再回过了就走。”   吉祥道:“三爷才回来……姑娘就要回家……三爷也知道了?”   怀真闻言又是生恼,回头便道:“你近来越发多嘴了,且也没有个上下,公然地拿我说笑,回家我必要跟娘说一声,下回不带你出来了。”   原来怀真其实是个极好性情的,加上吉祥从泰州时候就跟着,一直伺候到她大了,跟别的丫鬟们不同,平日里怀真总是以“吉祥姐姐”相称,主仆之间也时常说笑打趣,因此吉祥在她跟前儿也并不小心避忌,常常说笑,却从未见她如此认真动恼的情形。   这会儿吉祥瞧出不对,便也不敢做声,只好答应了,又跟恭喜收拾东西。   却说次日一早,小唐仍去上朝,因昨日他回京之后,一夜之间,几乎大半个京城、从朝中权贵到平民百姓,都知道了唐三公子大破沙罗国俘虏大日王之事,不管是什么身份,如何地位,只要是大舜子民,众人都是一概地、皆有雨过天晴扬眉吐气之感。   这许多年来,只因沙罗每每勒索,朝廷又不好跟他们翻脸,只忍气吞声地,每次除了送些珍珠宝物等,更令公主和亲……百姓们自也知情,早就痛恨许久,民间亦有怨念之声。   此刻听了这般的消息,人人感同身受,坊间便有人欢呼,竟趁兴放起炮仗来,一而三,三而十……如此一夜之间,炮仗之声连绵不绝,竟如过节一般,万千欢腾,喜气洋洋。   而满朝文武本就对小唐很是不同,只有那少许人,觉着他是勋贵子弟出身,并不算十分能为,因此素来只是点头之好、而心内暗怀怠慢罢了,然而经过此事,才知昔日所见当真浅薄,信了“东海王”之后,不是那些普通的世家子弟可比,由此打心眼里的敬服起来。   想昔日唐家纵横海上不在话下,今日唐家子弟更以一人之力灭了沙罗,宛如传奇在眼前写就一般,所谓“古来青史谁不见,今间功名胜古人”,信夫。   小唐被众人围住,分身无法,忽然见一人走上前来,道:“唐大人,大喜!”   小唐见了,忙笑道:“应大人,一别经年,可安好。”竟撇下众人,越众而出,拱手作揖,却又顺势握住了应兰风的手。   应兰风来之时,本见小唐被围得水泄不通,只想打个招呼便是了,没想到小唐竟于众目睽睽之下过来,如此热络相见,应兰风心中一怔,却又十分喜欢。   两人寒暄了片刻,小唐便道:“这些日子我不在京中,家母病重,多亏了怀真照料,只不知何以为报。”   应兰风本有些疼惜爱女,还曾埋怨怀真在唐府呆得时候太长,然而因敬慕小唐,又很替小唐为荣,便反而不以为然起来,恨不得怀真多在唐府留上些日子,尽尽心才好,当下便笑道:“不算什么,说起来怀真的命还是唐大人救的,唐大人又为国建此奇功,怀真能替大人照料照料老夫人,也是她的荣幸。”   小唐正欲再说,忽地听有人唤了声“王爷”,两人暂时停口,小唐回头,却见门口走进一个人来,金冠束发,面上笑容熙和清俊,正是熙王赵永慕。   两人目光相对,小唐面上的笑微微敛了几分,赵永慕却看着他,缓缓一笑,径直走了过来。      ☆、第 158 章   小唐见熙王赵永慕不偏不倚,直走到自个儿身边,便拱手行礼,道:“见过殿下。”   熙王笑了笑,道:“唐侍郎不必多礼。”   应兰风在侧,也便见了礼,因知道小唐同熙王关系非同一般,便早寻了个空子抽身去了。小唐本还要跟他说几句话,奈何熙王还在跟前儿,便只好站住。   一别经年,幸而故人依旧在。熙王双眸看着小唐,微笑道:“昨日听说你回来了,本想立刻去见……”   小唐垂眸道:“殿下何必如此,倒叫我惶恐了。”   熙王见他状虽恭敬,却透着冷淡之意,眼底便有几分黯然浮了出来,待要再说,忽然听得更鼓声动,眼见要上朝了,小唐行了个礼,转身便要去。   熙王忙道:“唐侍郎……”   小唐脚下一停,回头看他,只问:“殿下还有何吩咐?”   熙王仍望着他,说道:“待会儿退朝之后,我们一聚可好?”   小唐一笑,复垂眸点了点头,道:“王爷虽然盛情,怎奈微臣无以克当。”做了个揖,转身洒然自去。   原先,小唐跟熙王之间可谓无话不说,此番闹得如此,自然正是因为那一次沙罗使臣求怀真之时,熙王朝堂站队之故,虽看似是件小事,但于小唐来说,自然可以识微知著。   因此便有意冷着熙王,只以君臣之礼相待罢了,当时和亲要出使之前,熙王亲寻了小唐,竭力相劝,也并不欲他做去沙罗的使者,奈何小唐去意已决,也并不理他。   此后,熙王还要找他再行劝说之时,他竟只避而不见。   熙王自然知道症结何在,然而时光不可再回,过错亦无法抹去,这些倒也罢了,最怕的是心上生了罅隙,那才是一辈子的事。   净鞭声响,群臣上朝,成帝便将小唐此番出使之事当堂又讲述一遍,群臣虽已经听说,但听了皇帝赞不绝口,自然更是按捺不住,一时赞溢之声四起。   成帝又提起孟飞熊跟众位阵亡将士,但凡是找得到遗体的,小唐早有部署,清弦公主那边也派了许多人,纵然相隔万里,也都运了回来,务必于故国安葬。   成帝便下旨,连同孟将军在内的众位殉国将士,便选在二月二十九日这天,一概行以国葬之礼,满朝文武都要到场送灵。   众人一片肃然,自然毫无异议。   如此退了朝之后,众人便也鱼贯散去,小唐正看着应兰风,不料眼前人影一晃,抬眸一看,还是熙王。   小唐眉头一皱,道:“殿下这是何意?”   赵永慕道:“我有话跟你说。”   小唐哼了声,道:“殿下未免太看得起微臣了,有话大可同肃王、太子去说。”   说着又要走,熙王忽地唤道:“三郎!”   小唐猛然一顿,转头看向熙王,此刻虽然朝臣都走的差不多了,但也仍有三两人在不远处,隐隐听闻,都看了过来,见是他两人,又不敢打扰,便都佯作无事,纷纷去了。   如此殿内复又空旷安静下来,小唐皱眉看着熙王,一时倒也有些不忍了。   这个称呼,原本是他们小时候玩闹的时候才有的,那时候熙王年纪尚小,因为头上有两个极厉害的兄长,自己又受排挤,在宫内生活不免艰难。   小唐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却见他倒是有些面黄肌瘦的模样,然而熙王却认得他是唐家之人……两人熟络之后,因小唐排行第三,熙王便如此相称,只当是亲昵之意,只不过除了私底下称呼,当着别人也从不曾如此。   小唐对上熙王凝望自己的双眸,想到昔日之事,便轻轻叹了口气。   熙王见他神色有些变化,明白他是旧情难舍,当下上前,低声又道:“我已经知道错了,你……别再不理我好么?”   小唐见他这般低声下气,便道:“瞎说什么?”   熙王还待要说,小唐已又淡淡哼道:“堂堂的王爷,也不怕人笑话。——不是说要聚聚么?难道一顿酒也不舍得请?”   熙王见他冷冷说着,且又自顾自走开了,本正心惊,听了后面这句,才转忧为喜,忙追上去。   两人并肩往宫外而去,两个都不曾说话,半晌,熙王才道:“先前……你在外头出了事,可知道我何等后悔?”   小唐转头看他,道:“后悔什么?”   熙王道:“后悔当日我为何鬼迷心窍,竟没有站在你这边儿……倘若、倘若你再出了事,我这辈子也难心安。”说着,竟红了眼圈。   小唐心中一动,想了想,便问道:“那日,你到底为什么会选择站在太子跟肃王一边?不要说你是不敢违抗他们,我并不信这话。”   熙王听了,略微沉默,隔了会儿,才说道:“我同你说实话,但你不可动怒。”   小唐挑了挑眉,道:“你说。”   熙王慢慢停了步子,又想了半晌,才说道:“只因……因我见你对怀真委实跟对别人不同,怀真……好像能够左右你的心智般,你从来不曾对敏丽之外的其他女子这样,这让我……心内甚是不安。”   小唐凝眉看了他片刻,道:“你怕什么?怕我……利令智昏地做错什么事?”   熙王缓缓地吁了口气,道:“是,我怕,更怕你伤及自身。你敢说,你这一次出使,不是因为她?——明明父皇并没有选你为和亲使,敏丽跟夫人也不舍得你去,你却仍一心如此,却又是为何?”   小唐见他这般问,就笑了一笑,并没有回答。   熙王凝视着他,嘴角微动,还要说话,却又停住,抬头看了看天,才又笑道:“是了,方才你还说错了一句话,不是利令智昏,是‘色’令智昏。我只想不到,你也有这样的一天……”   赵永慕说着,双眸看着高远天际,雪过之后,晴空是一片水洗般的湛蓝色,空旷无际,蓝的坦荡而孤寂。   小唐又笑了声,竟说道:“我又何尝想到……”   赵永慕一震,又转头看他,看了半晌,问道:“你、当真对她动了心了?可是……”   小唐道:“先前她还小,我并没有那种念想,然而……”说到这里,抬手在唇上轻轻地一抵,手指抚过唇上,一念心动,已然销魂。   唇边便挑了一抹笑意,小唐眼波轻转,道:“然而……此刻,我竟无时不刻不想着她。”   说到这里,忽然之间思之若狂,更不愿再跟熙王说下去,只想立刻回府,再见上一见。   毕竟三年不见,只昨日相见的那两次,却并不能够,而只消一想到她,浑身竟会微微地战栗一般,心潮汹涌,无法遏制。   小唐察觉自己的心绪瞬间起伏不已,微微惊觉,忙按捺下来,沉思片刻,心想:或许熙王说的有理,怀真……好像真的能够左右他的心智。   然而这究竟是好是坏,他因为她而接下这一次出使,却九死一生,像是大凶,然而他因此而怒灭沙罗,建立不世功业,又明明是大吉。   可只要一想到她,便竟忍不住要笑似的,心中也泛起一股奇异的甜意,仿佛昨晚上那肆意拥吻,双唇相接,甘美滋味,竟一直至此还在唇边心头萦绕。   小唐不语,熙王心中巨震,悄然端详他,却见小唐眼波微转,唇边含笑,竟似满面春色……这自然都是为了那个人了。   熙王不敢再看,便转开头去,忽地看到高空上有一个黑点儿,细看,却是一只鹰,也不知从哪里飞来,似是迷了路,张着翅在天际,如同凝滞了一般,瞧着怪可怜的。   熙王笑了笑,便道:“然而……毕竟父皇是赐了婚的,还是你一手促成,这……又该怎么办好?”   小唐听了,才回过神来,便敛了笑,哼了声道:“若不是你,那日我又何必促成此事?”   熙王见他又迁怒自己,不由讪笑几声,道:“我委实知道错了。”   小唐道:“这却也并没有什么用。”近来他一直都苦思该如何料理此事,却总是找不到好头绪。   熙王见他带了怒,便陪笑道:“你别恼,到底我该怎么做,你才能消气?”   小唐本来不愿理他,听了这句,便随意说道:“好,那你帮我将这门亲事解除。”   熙王大惊,说道:“这是父皇赐婚,不从便是抗旨,我有几个胆子?”   小唐本是玩笑,见他如此说,便斜睨他,似笑非笑地说:“殿下当真不能答应?”   熙王对上他的眼神,顷刻,重重地叹了口气,摇头说道:“罢了罢了,横竖也是我的错,难道要看着你求而不得么?虽然明知不可为,少不得为了你而为之了。”   小唐听他竟应承了,有些意外,便仰头笑了起来,道:“一言九鼎,你可别反悔。”说着,便抬手在他肩头打了一下。   熙王举手揉着肩膀,道:“我倒是宁肯你狠狠地打我一顿。”   小唐道:“我不要命了不成?您可是堂堂的熙王殿下。”   熙王转头看他,忽然说道:“可知我并不想你我之间有所隔阂?只要咱们还能似先前一般,要我如何都使得。”   小唐愣了愣,心中有所触动,便淡了笑意,道:“只怕……世易时移,人心各变。”说着,便负手举步前行。   熙王张了张口,欲言又止,耳畔听到小唐叹息般念道:“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熙王张了张口,轻声说了句什么,只是小唐在前,自然是听不到的。   小唐往前走了几步,又想到一事,便回过头来,问道:“对了,林炅是你的人?”   熙王正在发呆,听了这话,才走前几步,道:“你已知道了?他……”   小唐见他果然承认,眸色之中便又有几分黯然,道:“当时我们遇伏,我中了箭,他为了救我,拼死护着……到底、是没撑过去。”   熙王微微点头,叹道:“他的家人,我会好生照料。不过,你……又是从何时知道他是我的人?”   小唐才淡淡一笑,转开头去,叹道:“从护送清弦公主去沙罗那次……我见他对我的一举一动十分留意似的,身手又极好,本来以为他是肃王或者太子安插的人,不料,回来过雪山遇到狂风,我差点儿被卷入悬崖那时,是他先抢过来救我……我就猜大概是你放在我身边儿的。”   熙王道:“你莫怪我没有同你提起,只是怕你会有事,所以多放一个人……以保万无一失。”   小唐长长地叹了声道:“多谢你了……真的是多亏了他。”   熙王道:“罢了,为你而死,也是他的荣耀。”   小唐忽然又问道:“除了他,你可还放了别的人在我身边不曾?”   熙王一愣,然后笑说:“并没有了,纵然有,难道能瞒得过你的眼不成?”   两人相视一笑,如此出了宫门,各自翻身上马,不料小唐道:“我今儿有事,改日再吃酒。”   熙王呆道:“可……”   小唐冲他一笑,拨转马头,打马飞奔而去。   身后,熙王皱眉,凝视他身影远去,半晌,才苦笑着又摇了摇头。   小唐想到怀真,“归心似箭”,当下一路飞马赶回,神采飞扬地进了府,先去见唐夫人。   本以为怀真必然是跟母亲在一块儿,谁知却并不见人,顿时心凉了半截。   小唐便问道:“母亲,怀真呢?”心中尚有一丝希望,或者那丫头不在这屋里,也未可知。   不料唐夫人闻听,便叹了声,道:“怀真到底是家去了,你上朝去后,她就来辞别了。”   小唐呆住,无话可说,竟似失魂。   唐夫人道:“那个孩子……大概是年纪大了,又偏是个有心的,必然是因为见你回来了,便觉着不好留下,于是避了。”   小唐不由说道:“母亲也未拦住她?”   唐夫人摇头道:“我一心怜惜她,见她决意要回去,又怎么好为难她呢?何况她在家里也是金珠儿宝贝似的,来了这些日子,每日端茶送药的伺候我,我心里也过意不去,哪里就好强留……”   唐夫人说到这里,又叹了口气,便握住小唐的手,说道:“说来说去,还是你的不好。”   小唐忽然听了这句,吃了一惊,便看唐夫人,不知如何,略觉心虚。   不料唐夫人打量他的脸,道:“你这把年纪了,也是时候该娶一房妻室了……倘若这会子你有了媳妇儿,怀真自然也不用避忌的这样了,我也可以放心留她了呢。”   小唐闻言才明白,只觉啼笑皆非,然而见唐夫人满面忧虑,便也不好说什么,于是只竭力又安抚了几句罢了。   且不说唐府如何,这一日,应兰风退朝后回府,忽然听丫鬟说怀真也回来了,应兰风心中先是一喜,又是一惊,便去见女儿。   到了东院,还未进门,便听见里头叽叽呱呱地说话声。   应兰风听了一句,知道是应玉在,跟恭喜一问,果然不差,于是反叫恭喜不可惊动,因念她们两个分别许久,必然有好一会儿话要说,于是便先回了书房。   先前怀真才回府,还没进院子,应玉便应跑了出来,两个人乍然相见,彼此都吓了一跳,毕竟是三年时间,容貌身量都有些变化,两人面面相觑片刻,应玉红着眼,撒腿竟跑了上前,将怀真一把抱住。   怀真站立不稳,差点儿被她撞倒,却也喜欢的抱住,道:“姐姐果然回来了,唐叔叔真的不曾骗我。”   应玉便落下泪来,抱着她说道:“我还只当这辈子也再见不到你了呢!”   还是吉祥在旁笑道:“外头冷,姑娘可先回屋子里,慢慢地再说呢。”   应玉才放开怀真,又握住她的手,便双双进了房内。   怀真自然便问起分别而来的事,应玉问道:“先前听说你在唐大人家里……必然是跟他见了面儿了?”   怀真只好点了点头,道:“见过了。”   应玉打量着她,道:“唐大人可跟你说了什么?”   怀真道:“唐叔叔说……是秀儿替了你,幸好皇上不罪,反而大为嘉赏,要封秀儿做怀秀公主呢。”说到这里,便抿嘴笑了起来,一时欣慰。   这消息也早就传了开去,满城皆知,都不知“怀秀公主”竟是何人,纷纷打听。   然而在应公府内,秀儿的名儿却竟成了传奇,谁也想不到当初一个入不得眼的小丫头子,竟会有这样的造化。   吉祥因在旁边伺候,闻言便笑道:“下次等秀儿回来,我们倒都要向她磕头了呢。”   怀真因见应玉似有话说,便故意支开了吉祥。才问道:“姐姐可是有什么话?”   应玉见丫头们都不在跟前儿了,才凑上前,对怀真贴着耳边说道:“其实这话,唐大人是瞒着众人呢……他也叫我不许对任何人提起,然而对你说倒是无妨:其实,不是秀儿跟我私下换的,是在进沙罗之前……唐大人就把我送到……”   怀真听着,有些色变。   应玉说完了,便向她点点头,道:“你可懂得了?千万别说出去,皇上跟前儿,还得是先头那个说法。不然……就真是欺君之罪了。”   应玉说到这里,又叹道:“只是想不到,唐大人这样的人,竟肯为了我们担这样大的干系。”   两个人四目相对,一时间谁也不曾出声,过了会儿,应玉因想到许源已经殁了,不免又难过起来,便垂泪道:“只是我并不知道我娘竟然……必然是我闹了那场的缘故,可怎么是好呢……”捂着脸,又痛哭起来。   怀真见她伤心,便到了身边儿,揽住肩头,温声安抚道:“三婶娘的身子原本就并不好,不关你的事,如今你好端端回来了,三婶娘在天之灵见着,必然也是欣慰的呢。”   应玉点点头,到底又哭了一会儿,道:“我爹倒也忍心,这样快就娶了续弦,偏又是谷二姨。”   两人才坐了会儿,外面便有丫鬟来请,说是应翠回家来了,要见玉小姐。   应玉听说是她姐姐回来,便忙忙地辞别怀真,先去了。   应玉去后,怀真一时又细想她方才所说的话:原来应玉才说,小唐在进沙罗之前就暗暗地让秀儿替了她,却把她偷偷安置在南边一座宅子里,回来的时候才命人带了进京的。   按照小唐的为人,大可不必多此一举,且又是欺君之罪,但他之所以如此行事,却是为了什么?想来答案仍是跟自己分不开的。   怀真凝视桌上的种种香料,脑中却又想到昨日的那些情形,夜色寒风之中那炽热的亲吻,竹子簌簌之声,连同略有些沉重的呼吸之声……兀自在耳畔……   忍不住抬手,便在唇上轻轻抚过,正在恍然出神,忽地听有人道:“在想什么?”   怀真吓了一跳,差点儿把面前的东西打乱,定了定神,才见面前站着的是应兰风,这才又按着胸口,念道:“阿弥陀佛。”慢慢地松了口气。   应兰风因听说应玉去了,才又回来,进门便见怀真正守着些什么香草,满室馨香,人却仿佛在出神,脸上有些红。   应兰风也不以为意,也在炕沿上坐了,呵呵笑道:“这一次如何回来的这般快?还以为你要再住半个月呢。”   怀真呼一口气,道:“爹好生古怪,上回我去了一个月,您嫌太久,好一番埋怨;如今我只住十几天便回来了,您反倒嫌太短,到底是要如何呢?”   应兰风便笑起来,抬手在她的发端抚过,笑道:“此一时彼一时也,你瞧,你唐叔叔才回来,必然万事皆忙,你很该帮着再照顾一下太太。”   怀真一愣,便低下头去,道:“既然他回来了,自然就不必我了,何况太太的病其实大好了,只不过我想多陪她两日再散散心罢了,既然有了唐叔叔,太太也自有了说话的人了……爹你真真儿地白操心。”   应兰风道:“是么?既然这样,也罢了。”因此便停了口,只看怀真忙碌,看了半晌,便试着说道:“真儿,再过几个月,是你的生日了……”   怀真手上一停,果然应兰风道:“眼见也及笄了……”   怀真听到这个,心中微微一刺,便知道应兰风接下来要说什么,脸色便不太好。   应兰风自然看出来了,便哈哈笑了两声,话锋一转,道:“对了,总听闻你做的香好,什么时候给爹做一个?”   应怀真哼道:“我近来不喜欢,过几年再给爹做罢了。”   应兰风知道惹了她,便又故意随便说了几句别的,就退了出来。   应兰风出了门儿,却见李贤淑正坐在外间,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应兰风一怔,便上前道:“你几时回来的,为何也不进去说话?”   李贤淑挑眉看他,便笑说:“我正好听你在跟阿真说及笄的事,且看你说的如何,哪里敢进去打扰。”   应兰风咳嗽了声,便一本正经道:“这件事自然是你打理的,不干我事,我不管了,横竖有你。”说着,便迈步要去书房。   李贤淑叫了两声,应兰风一径出门,临了还回头道:“赞礼的人要挑好的,别胡乱找什么人来充数,不然我不答应。”   李贤淑啐了口,道:“不是说你不管?”   应兰风笑道:“你操办好了,最后由我过目。”李贤淑待要骂几句,他却早忙忙地去了。   李贤淑只好笑叹了一会儿,才要进屋,忽然有个丫头来,道:“二奶奶,三奶奶那边打发人来问,年下收的那几匹宫内赐的贡缎收在哪里了?”   李贤淑听了,冷笑道:“来问我做什么,这又不是我经手的,只叫他们找那经手的人去,只管来问我,都瞎眼了不成?”   那小丫头只好去了,李贤淑便进了房内,怀真早听到她在外头骂人,便道:“虽然那边闹得不像话,娘你也别跟她太对上了,若是面上抹不开……又有闲气生呢。”   李贤淑道:“怕什么?原先我进府的时候,总是觉得你死去的那三婶娘风光,因心里又犯疑,为什么大奶奶竟什么事儿也不管……后来才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像是你三婶娘那样,到最后得了什么好了?如今他们也都想把我往那条路上逼呢,我还不奉陪了呢。”   李贤淑因何会如此说呢?原来,自打谷晏珂嫁了三房之后,渐渐地,应老太君便发话,因如今府内只李贤淑一个掌家,有些忙不过来,因此特意叫谷晏珂帮手。   李贤淑听了,心里有数,也不理论,只是答应了。   而谷晏珂自开始管事,果然,以她的手段,很快赢得底下众人交口称赞,盛赞她贤惠仁慈之类,逐渐的,也有些怨念李贤淑行事厉害的言语流传。   这路子,眼见竟像是当初李贤淑才进府内帮手许源时候的情形了。   如此李贤淑冷眼看了会子,眼见到了年底,李贤淑便称病不理事,所有一切都交给谷晏珂料理。   怀真见她娘如此说,反倒笑了。李贤淑便道:“在唐家这些日子,过的可好?”因并没见怀真瘦了多少,容颜反越发出落丰泽了,心里自也喜欢。   怀真道:“好得很,太太待我极好,晚上也依旧喝羊乳呢。”   李贤淑道:“我方才听吉祥说了,唉,倒是想不到,你跟唐家竟有这种缘分呢……”   怀真手上一抖,小声道:“什么缘分?”   李贤淑笑道:“你瞧,小时候这位唐大人救了你的命,后来你又跟平靖夫人极投缘,又跟世子妃好的什么似的……如今更是太太那边儿也很得意……岂不是大大地缘分呢?”   怀真才抿嘴一笑,也并不说话。正说到这里,忽然外头有丫鬟来说:“竹先生来了!”   怀真一愣,李贤淑知道这位先生身份殊然,又且是认得的,便起身下地。怀真一转头的功夫,果然见竹先生带着张烨从外面走了进来。   怀真笑道:“先生今儿怎么有空来了?”   竹先生见李贤淑在场,只一点头,就对怀真道:“我是来要东西的。”   怀真不解,便问:“先生要什么东西?”   竹先生道:“昔日你病了,唐毅为了救你,许我的东西,如今他已经得了,你快去叫他来,把东西给我。”   怀真听了这话,怔怔地不明白,张烨在后说道:“昨儿我师父就坐立不安,恨不得跑到唐家去……只不知为何不敢去,好歹听说你回来了,便催着来找你,想来唐大人得了的,那必然是个厉害的好东西,到底是什么呢,你可见过?”   怀真双眸圆睁,奇道:“我何曾见过什么好东西?”   竹先生已经嚷道:“不管不管,我今儿便在这里了,答应了我的,可别反悔,丫头,你叫人去把唐毅叫来,该我的,快些给我,不许抵赖。”   怀真啼笑皆非,道:“如何只管让我去叫呢?”   竹先生道:“你叫他自然肯来,且也来的快,别人叫就没有这个缘法了。不要啰嗦,不然我要翻脸了。”竟是一副迫不及待之态,只管催促。   怀真因自忖才从唐府回来,如何又叫人去找小唐,然而又难打发了竹先生,无奈之下,只好看向李贤淑。   李贤淑倒是笑道:“既然先生都这样说了,必然无碍,放心,我打发人去请就是了!”说着,便掀起帘子,自去派人。      ☆、第 159 章   不料,那小厮去了半晌,回来道:“唐府的人说三爷先前出去了,只不知究竟去了哪里,已经派了人去寻。”   李贤淑回来一说,竹先生唉声叹气,却没了法子,独怀真垂首不语。   顷刻,怀真便问道:“先生,你所说的宝物究竟是什么?为何我并未听闻?”   竹先生才道:“他丝毫也未同你提起?然而我明明算到的确在他手中无误,或许……因那宝物看似寻常,故而他也不知其好罢了。”   怀真听见“寻常”二字,心中一动,忽地才想起小唐曾提起的一句话来,沉吟片刻,便道:“其实,唐叔叔倒的确是说过一样东西,我也不知是不是……”   竹先生忙问道:“是如何说的?”   怀真便道:“他曾说过,在从沙罗带回的各色珍玩之中,有一样叫做什么月轮的,皇上赐给了他……还说是曾镇在沙罗七层宝塔上,什么守塔的僧人说是至宝,也不知真假。”   竹先生听了,双掌一拍,叹道:“便是此物了!再也无差!”   怀真问道:“这又是如何的宝物?为何先生如此要紧看重?”   竹先生环顾周围,此刻李贤淑因还有事,便已经出去了,丫鬟们也不在跟前儿,只张烨一个。   竹先生思忖片刻,便道:“你那次病着,唐毅去肃王府请我,我端详他的面相,算出他此生必有一桩惊天地泣鬼神的丰功伟绩,他之命格身份,殊然尊贵,已经不是一个‘位极人臣’所能形容……只那时候,我算到他得这绝世之功,最早也是在十年之后。”   怀真听了此话,心中暗颤:竹先生所说的这惊天地泣鬼神的丰功伟业,自然便是指的灭沙罗之事了,然而……十年之后?   竹先生眼中亦透出思索之色,慢慢又道:“因此当时他向我下跪,我是无论如何承受不起的,被他一跪,自然折寿。……后来,我来到府内,见他同你之间纠结难解,因此他的运道又有了变化,先前所算竟然不准,我才又重把你们两人的生辰八字算了一遍……终究算计到他最迟五年后,便能建功得宝。”   怀真听到竹先生说“他同你之间纠结难解”,心中蓦地竟然一痛,蹙眉低头不语。   张烨在旁便问:“说来说去,那究竟是何宝贝?师父你也不是没见过世间珍奇之物,何至于竟这般着急?”   竹先生哼道:“你也知道师父我见惯世间珍奇,只不过此物不是凡品,当时我自然是算不到的,然而近来,自唐毅回城,只觉得京城之内有一股不明之气……必然是那宝物作怪。”   张烨毛骨悚然,道:“师父你说的越发玄了起来,我竟不明白,怀真你可明白?”   怀真也摇了摇头,竹先生盯着张烨,道:“这有什么玄的?只是你没见识罢了。岂不知凡是这世间之物,本身自有一股气在,不管是人物,花鸟,禽兽……亦或者一桌一凳,随意一样物件,都有其自身气场……”   竹先生说到这里,张烨已经瞪大眼睛,把屋内般般件件扫了一遍,竟拿起跟前儿的一个茶盅道:“它也有?”   竹先生啐道:“它自然有,只是你修为不够,哪里能看得出。”   张烨撇了撇嘴,忙把那茶盅放下,生怕咬手似的。   怀真却隐隐地懂这话,这原本是极难用言语形容,最浅显的譬如:若是见了一个人,觉着难受,话不投机之类,那自然是气场不对之故。若见了一样物件,立刻喜爱,那自然便是“气”场相合了。也可以说是所谓的“缘分”。   张烨乃说:“是是是,您老人家高深,故而独独是您看出那宝物进了京城了?”   竹先生道:“不错。我原本还在猜到底是什么,方才听了怀真丫头所说,心中便确认无误了。”   张烨急得不成,不停催促:“又卖关子,可了不得,想急死我们不成?”   竹先生一笑,才说道:“那个物件,唤作噬月轮,你自然也是没听说的,这原本是佛经里记载过的,乃是沙罗佛宗里的古法器,数百年来,一直都镇在他们的护国塔寺之内,称一声‘国宝’也不为过,若不是唐毅灭了沙罗国,他们无法做主,又怎能容本宗至尊法器流落我国?”   张烨同怀真听了,这才恍然大悟,怀真也才明白原来此物来头如此之大……心中又且震惊。   张烨却又不屑一顾,问道:“说的天花乱坠的,不过是样物件儿罢了,我泱泱中国数千年,不知道有多少这样的宝物,有何稀奇?”   竹先生冷笑道:“你才几岁,就敢说这种话,快些大吉大利。世间宝物虽多,却都是独一无二的,这噬月轮更是万中无一,似你这井底之蛙更懂什么?”   张烨被啐了两句,便吐舌对怀真道:“你瞧我师父,又开始显摆了。”   怀真抿嘴一笑,道:“你且少说一句,快让先生说完,或许这噬月轮是有什么大效用,也未可知,不然仅仅是一样物件,先生也难得肯这般上心。”   竹先生听了,点头道:“还是怀真丫头有见识,我这徒弟是白教了。据佛宗的典籍记载,这噬月轮最大的效用,乃是能接通过去未来……”   怀真听了,猛然震动,张烨已经又忍不住插嘴问:“接通过去未来?又是何意?”   竹先生微微皱眉,若有所思,口中喃喃说道:“据说是有让时光倒转之效,传说如此,未知真假。”   怀真听到这里,蓦地起身,抬手掩住口,只觉得通身隐隐战栗,却无法做声。   张烨仍在追问,怀真却听不清,耳畔嘈嘈杂杂,不知是人声还是风声,亦或者世间千百种的声响,瞬间又抽离开去,徒余一片空白,就像是退了潮的滩涂,只发出细微嘶嘶地声响。   隐隐听到张烨道:“这般有趣!若给我得了,必要试一试才好。”   竹先生笑道:“你想试一试?你要如何试法儿?回到师父捡到你那时候?只怕师父晚去了一步,你就给虎狼叼走吃了,你还是消停些罢了!”   怀真身子一晃,竟然有些站不住脚。   竹先生正跟张烨斗嘴打趣,忽然见她背对着两人,一言不发地,便唤道:“怀真丫头怎么了?”   怀真死死地捂着嘴,手指兀自在微微发抖,闻言,便竭力攥成了拳,拼死压制,才将那股惊栗之意略略止住。   怀真转过身来,垂着双眸,轻声道:“我只是……诧异于世间竟有这种物件,先生方才说的,可都是真的?”   竹先生见她眼圈儿微红,仿佛有些异样,心中疑惑,便道:“我也只是见过经典之上的记载,或许只是传说罢了,毕竟并未有人试过到底如何,故而我才心急,想要亲眼见识见识,究竟是何等的稀世珍宝。”   怀真闻言,微微一笑,笑容里竟有几分凄楚,便道:“原来如此。”   只因听竹先生说起了噬月轮的效用,听到那“接通过去未来,时光倒转”等言语,怀真是重生之人,自然正中心事,然而又怎能想象,世间竟当真有此等物件,偏又在唐毅手中。   既然这样说来,只怕她此番重生,便跟这噬月轮脱不了干系……   再者,竹先生方才说过,按照原本所算,唐毅灭沙罗,要在十年之后,十年之后,岂不正是前世她遭难的那段时候?   怪不得她前世并没有听说他灭沙罗,必然是因为她那时候落难,更甚至已经……   难道说,是唐毅启用了噬月轮?才造成如今她重生之局?然而前生他跟自己非亲非故,甚至连面儿都不曾见上两回,又怎能特意为了她如此?   然而……然而毕竟自己已经重生,而噬月轮又再现他手中……今生这所有,跟前世并不相同,然而却又隐隐相通。   如今,噬月轮提前五年来到京城,又会不会引发未知之事再发生?   刹那间,怀真心头已经想过许多事情,然而再想往下想,却已经并没头绪了,只是满心的惊悸跟惘然,心头且隐隐作痛,想到那个人,竟忍不住要落泪一般。   竹先生见她神情有异,心中诧异更甚,便问道:“怀真丫头,你……可是有事?”   怀真忙一笑道:“并不曾……只是觉着此事……匪夷所思罢了。”   她虽否认,然而双眸盈盈,竟是薄有水光。   竹先生自然看的分明,张烨在旁道:“必然是师父你逼得太急了,急吼吼地便来讨要东西,恶霸似的强横,所以怀真也着急起来……叫我说,何必为难怀真,答应师父的是唐大人,咱们去唐府直接讨要便是了。”   竹先生哼道:“唐毅虽然答应过我,但此事是因为怀真而起,故而我才来找她。”   张烨忍不住笑道:“你怎不说你害怕唐大人呢?”   竹先生便气道:“一派胡言,我会怕他?”   张烨越发大乐,笑道:“您是不怕,故而当初他向您下跪,您老便一副即将升天之态,硬拉住我来挡灾呢?”   怀真见他师徒两个插科打诨,心情才又缓和了些,掏出帕子,侧身飞快地擦了擦眼角,才又深吸一口气,缓缓又定了神。   竹先生瞪着张烨,吹胡子瞪眼便道:“当初我便不该救你,就该让虎狼叼走,把你养成个小狼崽子才好。”   张烨道:“我倒还自在呢,只怕您老,舍不得我这个天下无双的好徒弟。”   竹先生又啐了口,不再理会张烨,却看向怀真,道:“丫头你且也不必为难,委实是我有些心急了,算来……是我的始终会是我的,倘若真的不该落在我手里,着急也是无用,罢了,既然唐毅不在府内,只等他得了闲再说罢了。”   怀真只答“是”,竹先生又略坐片刻,外间仍毫无消息,眼见天色已晚,只好带着张烨告辞而去了。   两人去后,怀真独坐室内,又把方才竹先生所说的话在心底寻思了一遍,又听外头丫鬟说要布晚饭,然而小唐却还是不曾来。   怀真因惦记着噬月轮之事,几乎就想立刻前往唐府,只求一见……又暗恼自己:早知道他手中的是此物,又做什么这样早跑回来?   然而纵然不回来,自然见不着竹先生,听不到这些话,就算在唐府见了宝物,也必是不认得,倒也难说。   怀真一念之下,心急难忍,便唤吉祥。吉祥进了门来,便道:“姑娘有何吩咐?”   怀真已经起身,本想叫她备车去唐府,谁知话到嘴边,心中几转,却又挥手道:“罢了,无事。”   吉祥早习惯她如此,便“噗嗤”一笑,也自去了。   怀真复又缓缓坐了,打消了去唐府的念头:只因先头她一力要回家,上午才回,傍晚又跑去唐府,给人看了不像话不说,又叫唐夫人如何想,小唐又如何想?何况,小唐至今不见人……   怀真思来想去,不由又想到:“莫不是因为我不告而别,所以唐叔叔恼我,因此才不肯来的?已经过了半日,纵然有事,也该毕了,倘若是在先前,此刻只怕早就来了……莫非……真的也是故意不来?”   正胡乱思量,忽然听到外头急促的脚步声响,竟像是有人匆匆跑了来似的,怀真心头一动,即刻便站了起来,竟走到门边,扶着门框往外看去。      ☆、第 160 章   且说怀真心中猜测小唐因何竟不来府上,想了许多缘由,却是没料到,小唐是被人绊住脚了。   只因小唐先前兴高采烈,只想回府相见怀真,故而竟把熙王的邀约推了,谁知回了府后,听唐夫人说了那许多话……一时小唐倒是百无聊赖起来。   从唐夫人房中出来,不知不觉,竟走到先前怀真住的客房之中,见她所用的一概物件儿都已经或带走,或收起来,只有铺陈依旧。   小唐便走到床边上,缓缓落座,左顾右盼,想到那夜自己俯身吻住……那双唇的滋味,令人怦然魂动。   如此出神了片刻,却又自惭起来,便于心中自忖道:“终究是我失了分寸,所以惹恼了怀真,倘若好生以礼相待,她必然还能多住几日……被我一闹,就这样快回去了,连多相处几日都是不能,想来我当真是太急躁了,只是为何竟总是按捺不住呢。”   一念至此,竟是十分后悔,但思及同她相对时候那种无语仍脉脉的情境,只怕此刻虽然悔恨,若当真再同她面对,依旧是无法自持的。   小唐越想越乱,便跳起来,径直出了屋子,抬头呆呆看了一会儿天色,便叫小厮备马,又出门而去。   先前熙王因小唐匆匆而别,便自觉毫无趣味,默默无言,骑着马往王府而回。   谁知走到半路,就听有马蹄声自背后赶来,熙王不以为意,只目不斜视往前,那人却赶到跟前儿,扬声道:“喂,先前说喝酒的,可还做不做数呢?”   熙王听了这个声音,才蓦地转头看去,对上那双星眸,蓦地便振奋起来,竟笑道:“只要你肯来,始终便作数。”   两人便自去酒楼之上饮宴,只因是久别重逢,自然十分尽兴。   正吃得高兴之时,楼下唐府的小厮寻来,打听到是在楼上,便欲上去禀报。   不料熙王的随从拦住,便问道:“王爷正跟唐大人喝的快活呢,有什么事儿,非要这时侯说呢?”   唐府小厮便笑道:“哥哥不知道,是应公府内有人来,说是请我们爷过去有事呢。”   那随从便笑道:“我当是什么了不得的人,又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儿呢,罢了,王爷跟唐大人好不容易见了,且让他们尽兴喝一喝,何必此刻前去扫兴?”   唐府这小厮因知道怀真跟唐家的关系非同一般,却不敢耽误,怎奈那熙王的随从死死拦住他,道:“好兄弟,听我的,天大的事儿等他们喝足了再去说,不然扰了兴致,王爷可怪我呢……你也来的正好儿,赏哥哥个面子,容哥哥请你一杯。”说着,便拉着到桌上坐了。   那小厮在外奔波了一趟,也觉身上发凉,又被他盛情拦着,当下只好笑道:“那也罢了,横竖不是什么天大的事儿,且待会儿再回就是了。”   只想不到,因小唐得了半日闲散,便放松胸怀,熙王又同他解开心结,更是高兴,如此两人一时半会儿竟散不了,这般直喝到了日头西沉,两个人才互相搀扶,下了楼来。   那小厮等的在桌上睡了一觉,见小唐面有醉意,一时也不敢开口,只好伺候着先回了府,进了门后,才瞅了个空子,便同小唐说了。   小唐听了这话,酒醒了一半儿,忙道:“怎么不早说?”   那小厮道:“因见王爷跟爷喝的正快活,不敢打扰。”   小唐叱道:“糊涂东西!是喝酒要紧还是正事要紧呢?”说着,便急着要出门去应公府。   不料里头唐夫人听说他回来了,便已经命人来叫,小唐无奈,只好先进门见唐夫人。   见了面儿,唐夫人见他满身酒气,知道又应酬了,不免也问了几句。   小唐心中只想去应公府,未免语焉不详,唐夫人因疼爱儿子,此刻见他说话颠倒,倒像是有三五分醉意似的,且雪地马滑,天色已暗,因此竟不愿叫小唐再出去。   唐夫人只道:“已经是一个下午了,纵然有事儿……也是耽误了,何必又半夜三更地再去呢,便只明儿再去不迟。何况你又喝了酒,也不知是去见怀真呢,还是应大人,不管是谁,见你这般酒气熏熏的,必然也是不喜欢。”   小唐听着虽有理,但仍是不放心怀真,更兼很想即刻见到她,便仍是欲去,唐夫人便道:“我的儿,你且听娘一句话:不许去了。方才我已派人去应公府回复了,说你明儿再去,你今晚上就好生歇息罢了!长途跋涉回来了,都也没有好生安歇过,你虽不觉着劳累,娘心里看着却不得意。”于是竟喝止了小唐,又叫人去煮了醒酒汤,便打发他去歇息。   因此小唐竟然不得行,一直到次日早上,忙忙地又去上早朝,本思退朝之后,便跟应兰风一块儿前往,倒也使得。   没想到拦住应兰风,才寒暄两句,提起昨日之事,应兰风道:“昨下午我因有事,临时出府去了,竟不知情呢?”   小唐道:“我昨儿跟人有约,竟耽误了,因此说了今日再去。”   应兰风却皱起眉来,叹道:“只怕是不成的。”   小唐一怔,便问道:“这是何意?”   应兰风叹道:“昨晚上,幽县有家人来报,说是我岳母不知为何,竟跌伤了,正在家里躺着不能起身,内人跟怀真听了,都着急的了不得,趁夜就要回幽县,是我拦着说城门已经关了,因此她们两个担惊受怕了一晚上,今儿早上就早早地启程,去了幽县了。”   小唐听了,满腹期盼终究落空,一时难掩大失所望之色,便问道:“这……可不知几时才能回来?”   应兰风摇摇头道:“这个我也并不知道,今儿只怕是不会回来了。”   小唐越发怅然若失,却见熙王不知何时已经来到,听了这话,便抱着手臂,望着他笑。   小唐见了熙王,又恨又是后悔,昨儿若不是跟他去喝酒,也不至于如此了,然而阴差阳错如此,却也并无法子。   且说在幽县李家,因徐姥姥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虽然近来儿子女儿出息,家中也不缺钱花,出入也有小丫头伺候,但老人家勤俭惯了,哪里能呆得住,仍是种着一块儿地,虽然不大,但每日忙碌,摆弄些四季瓜果之类,倒也自在。   近来因下了一场雪,如今雪暖花开,正好适合种些春日的菜蔬,谁知因雪化了地滑,竟不合摔了一跤,跌伤了腰骨,半晌不得起身,亏得有一人经过,才终于扶了回家。   李兴见徐姥姥动也不能动,腰且又伸不直,早吓得不知如何,因此不敢隐瞒,忙先派人往京城报信。   怀真跟李贤淑一大早儿赶到了,进了门,见徐姥姥果然侧卧在炕上,弯腰驼背,嘴里呼痛,怀真先跑到跟前儿,便道:“姥姥,你是怎么了?”   徐姥姥见她来了,便忍了痛,挣扎着要起身,李贤淑赶上来,忙止住了,便道:“娘可真是的,我说过多少次了,叫您老闲着享清福就是了,又不是养不起,如今倒好……”   徐姥姥便仍躺着,因笑道:“享什么清福呢,我便是个劳碌命,叫我忙着才好,若闲下来,只怕早就病了。”   李贤淑心里疼惜,只是又不好多说,眼看有怀真守着,她便跟李兴问起请大夫之事,李兴道:“昨儿已经请了两个地界上有名的大夫,说是伤了腰椎骨头,只怕……就是这个样儿了。”   李贤淑越发难受,差点掉下泪来,便道:“胡说!原本好好的,怎么能一跤就跌坏了?必然是庸医。”她思量了会儿,就道:“哥哥别急,我派人回府去,让我们家的请个太医过来给娘瞧瞧。”   李兴闻言虽喜,又怕她为难,便道:“可使得么?”   李贤淑忍着泪便道:“我统共就这一个娘,不管用什么法子也得使得呢。”   因此李贤淑便先出门,打发跟随的小厮即刻回府,对应兰风这般如此地回禀,那小厮即刻飞马回城去了。   应兰风听说如此,便立刻叫人去太医院,请了向来给应老太君看病的一位相识的任太医,乘车马便往幽县而去。   这位任太医的医术却也高明,非那些寻常大夫所能比,到了之后,先将徐姥姥的伤处看了之后,便道:“毕竟是老人,伤筋动骨绝非三天两日便能复原,像是老太太如此,因是新伤着的,此刻开始医治倒还有法子,需要用针灸加服药,然而最快也要一个月才能见效。”   李贤淑听了,虽然是好消息,然而毕竟人家是太医,从幽县到京城路途也不算近便,一个月的话如何得了?一时有些悬心,便道:“这一番劳太医亲来,已经是过意不去了,虽然说的是个法子,但一个月……又该如何是好呢,自然是不能再劳乏您天天过来。”   任太医笑道:“不妨,不妨……横竖都是认得的,倒也不必我亲自来,我只叫我徒弟过来就是了,他随我学医已有八年,宫内的娘娘们也很是称赞,一概针灸功夫,他都尽会,我只要告知他如何料理便是……让他每日来回一遭儿,也当是磨练了。”   李贤淑大喜过望,便道:“真真儿的老大夫仁心仁术,我们倒不知该如何感激了!”   任太医又笑说:“说了不妨,先前我因往平靖夫人府上也走了几次,跟令爱也是见过几面儿的,委实是个极好的小姐,此番可也在么?”   怀真见太医来了,本在里屋,听了这话,才出来相见,行礼道:“怀真给任伯伯请安。”   任太医呵呵笑了起来,道:“小姐果然也在呢,委实是个孝顺的……你放心罢了,有我在,没什么大碍,只是你万万别哭,不然对病人也不好呢?”   怀真便也才一笑,道:“多谢任伯伯。”   任太医寒暄几句,给徐姥姥用了针,又喝了口茶,怕京内有事儿,便由小厮护送着,又回京去了。   次日,果然有那任太医的弟子来到,又给徐姥姥用针,却是个沉默寡言的年青医者,每日前来,也不多话,针灸过后,只简单吩咐几句注意的,茶也不吃,便自离去。   如此三天过后,徐姥姥也觉得腰间有些知觉,不再似先前才伤着时候那般麻痹无感,徐姥姥便知道这任太医果然是极高明的,先前还担心自己变作个残疾之人,未免更加拖累子女,如今知道恢复有望,才觉宽慰。   李贤淑又伺候了几日,因为府内也撇不开,总是住在娘家自然不像话,加上徐姥姥也劝,于是仍回府去了。   怀真却不舍得离开,李贤淑便做主,仍叫她留下来多陪徐姥姥些日子,怀真因之前照料过唐夫人,其细心体贴之处,比小丫头们想的更周到,徐姥姥几度泪落,反每每催她回府。   如此又过两日,忽然有一人前来,居然正是容兰。容兰送了些补养之物给徐姥姥,慰问了几句,便又同怀真见礼,落座说道:“先前我在京内,才回来,就听说老太太伤着,心里很是惦念,又听说妹妹也来了,便贸然过来探望了。”   怀真便道:“姐姐有心,已经是感激不尽了。”   两人又略说几句,容兰便问道:“妹妹从府里来,张珍哥哥还没回来么?”   怀真道:“大概是没有回来,近来都不曾见到他。”原来年前,张珍因回泰州过年去了,至今还未回来。怀真也知道容兰是惦记张珍,并不说破,只稍稍又说了几句,容兰便告辞了,临去又请怀真改日去县衙找她。   容兰去后,怀真不由便想张珍跟容兰之事,看容兰的模样,显然是心中有张珍的,但是张珍却一直懵懵懂懂,虽然有好感,但尚不到要娶的心意,怀真只望两个人家里能开窍罢了,早些促成一门好姻缘,又是何等之妙。   想了一会儿,忽然又想到自身,就微微地叹了声,正好李霍的弟弟、小表弟李准跑了过来,见怀真叹气,就笑说:“姐姐在做什么?”   怀真道:“没做什么,你哪里弄了一头汗?”   李准便道:“我方才在外头练了半天拳呢、”   怀真掏出帕子给他擦了擦,道:“怎么这样用功?”又叫丫鬟倒茶给他喝。   李准道:“哥哥那样厉害,我自然也不能给他丢脸,爹每天都要我仔细勤勉,不然就要打我呢。”   怀真便笑起来。只因这一趟去沙罗,成帝论功行赏,李霍被升了五品的怀远将军,封子爵,京城内又赏了一所小小宅院,正是声名大振,眼见李家家风可改。   怀真见李准如此上进,心里却也高兴,此刻丫鬟奉茶上来,李准喝了几口,道了声谢,便又跑了出去。   怀真起身走到窗户边上看出去,却见李准拖着一条长棍,正在像模似样地练习棍法,虽然尚且生疏,但一举一动颇有虎气。   怀真托腮看了会儿,正喜欢着,忽地听到里间徐姥姥咳嗽,她忙又倒了一盏茶,回身进了里屋,道:“姥姥可是口渴了?”   徐姥姥道:“不渴,好孩子,你坐下罢。”   因近来针灸起效,徐姥姥已经能坐起来说话了,怀真小心给她背后放了个靠垫,老人家舒舒服服靠着,便舒了口气,道:“每日家呆在这里,可闷得慌呢?”   怀真道:“有什么可闷的,倒是觉得喜欢。姥姥,方才表弟说的话你可听见了,这孩子很是用功,将来只怕比表哥还能耐呢。”   徐姥姥喜不自禁,便将怀真的手握住,道:“真哥儿,姥姥近来常常觉着,好像一场梦一样,可是这梦太好了些,你舅舅的做的铺子很好,年前又买了邻边儿那座大宅子,正布置着呢,下回你来,或许就搬了过去了。你表哥得了军功,还受了皇上的封赏,唉,这周遭的人都说,是老李家祖坟上冒青烟了,我这心里,又是高兴,又是害怕。”   怀真问道:“姥姥又怕什么?”   徐姥姥道:“就是委实是太好了些,总觉得……”   怀真心中一动,知道了徐姥姥要说的是什么,便笑道:“姥姥怕什么,李家如今,也不是白得的,舅舅每日起早贪黑,没日没夜的忙,才得今日的光景,表哥也是一步一步走到如今的……虽说封了爵,可也是正经拿命换回来的,不是那种坐在家里自天上掉的,姥姥别想别的,只管好生养身体,等孙子们孝顺你才是。”   徐姥姥听了她一番话,便又笑起来,道:“不错,姥姥就是太足了些……先前在田里跌了那一跤,倒是觉着是老天嫉妒我太享福了,赶着要收我呢,因此我倒是也不怕,想如今儿女孙子们都出息,我倒也没什么可惦记的了,就算老天爷收了我去,横竖我也是乐着的,只有一件事不得放心……”   怀真便问道:“姥姥说的什么事?”   徐姥姥望着她,便道:“你表哥虽然大了,我倒是不担心,横竖是个男娃儿,将来娶谁不是娶,由得他去。姥姥只是操心你……那个凌家的状元郎,我瞧着你怎么不像是个喜欢的模样……”   怀真从来都抵触这个话题,然而听徐姥姥语重心长说起来,不免也垂了眼皮,道:“姥姥……”   徐姥姥握着她的手,点点头道:“罢了,倒是也不用我多嘴浑说,只盼着老天开眼,那状元郎是个知冷知热的,懂得疼惜你的,姥姥便是立刻死了,心也足了!”   怀真听到“死”字,便不依起来,皱眉叫道:“您老人家,这种话也能说的么!”   徐姥姥见她急了,便将她轻轻搂在怀中,道:“其实说句心里话,虽盼着你有个好归宿,这心里却又难过……这样好的真哥儿,不管给谁,姥姥心里也不舍呢……”   怀真微微靠在徐姥姥怀中,此刻心中所想的人,却竟不是凌绝。   祖孙两人静偎片刻,怀真便问道:“姥姥,倘若有个人,为人是极好的,人人称赞……对我也是极好的,只不过……”   徐姥姥低头看她,道:“只不过怎么样呢?”   怀真想了想,微微咬唇,道:“他总是……做些我并不喜欢的……”   徐姥姥一惊,问道:“做了什么?”   怀真心中微微跳了跳,知道徐姥姥虽年老,却明白,倒是有些后悔自己贸然问出来了。当即不敢多说,只好咳嗽了声,搜肠刮肚地想着,勉强便道:“比如……总是……叫我吃些我不爱的……”说了这句,又觉面上有些微热。   徐姥姥本以为是什么大事,忽然听了这句,才笑了出来,道:“你这却是在说谁呢?必然是个长辈?”   怀真吓得心也停了,不知自己怎么就泄露了。   徐姥姥却自顾自点头道:“你这话,倒是让我想起来,你舅舅小时候,很不爱吃肉,那时候家里又穷,好不容易得了一块儿,总要给他吃点儿才好,本是念着他是男孩儿,满心疼惜偏爱罢了,因他不喜欢吃,姥姥便把肉熬成汤,如此一来,他果然爱喝,你娘也能喝了些……有时候当长辈的是想为了你好,只是你们年轻人,哪里就知道这心意?等你再大一些就明白了。”   怀真听得怔怔地,听到最后,却红了脸,当下不敢再说一个字儿,只点头而已。   因容兰之前相邀,次日又特意派了人来请,怀真只好过府叙话。   两人相谈甚欢,眼见中午了,容兰不免竭力留饭,怀真却惦记徐姥姥,便到底辞了。   谁知才下车进门的功夫,便听到外头马蹄声响,怀真不知是谁,因停了步子,回头看去,竟见门口人影一晃,乃是李霍大步流星地跑了进来。   怀真十分惊喜,这会儿里头李准听见动静,也一溜烟跑出来,见是哥哥回来,便大叫着,冲上前将李霍抱住。   李霍拍拍李准的肩膀,道:“小准别闹,哥哥有正经事儿呢。”   怀真便问道:“表哥,出什么事儿了?”   李霍道:“你随我来。”说着,便拉住怀真的手。   怀真一怔,哭笑不得道:“这是做什么?好不容易回来了,好歹你进屋里见见姥姥呢?”   李霍心想也是,忙放开她,先进里屋见过徐姥姥,略说了几句,才又退了出来,仍拉住怀真的手,迫不及待就要出门。   怀真道:“我才回来,却又去哪里?”   此刻吉祥就也跟上来,李霍回头道:“姐姐不必跟着,我跟妹妹说几句话就回来。”   吉祥因知道他们是表兄妹,素日亲昵,怀真又并无吩咐,因此便果然停了步。   李霍不由分说拉着怀真出门,见那马车还停在门口,他便催促怀真道:“妹妹快上车呢。”   怀真又惊又笑,便道:“你这样慌里慌张的却是怎么样?到底是要去哪里,不是说几句话么?”   李霍已叫那车夫退下,竟自己上了车,道:“是有正经的急事,耽搁了就不好了,妹妹快上车。”   这会儿李准也跑出来,在马车边上跳跃叫道:“哥哥带我一块儿去!”   李霍笑道:“哥哥待会儿就回来了,且别急。你乖乖回屋去。”李准有些不舍,却只好答应了。   怀真此刻便上了车,才坐稳了,还未开口,李霍已经打马而行,怀真一颠,身子靠在车壁上,心中更是啼笑皆非,索性便不言语。   如此眼见马车出了幽县,竟往大道上而去,怀真从车帘中看出去,见越走越偏,心里惊愕,就问道:“表哥,究竟去哪里呢?莫不是要回京?”   李霍道:“待会儿就到了。”也不理会,只打马狂奔,怀真只好掩住帘子,如此又过了一刻钟的功夫,马车才停了。   怀真正想看看李霍究竟弄什么玄虚,却听李霍道:“妹妹快下车。”   怀真自车中出来,蓦地一怔,却见眼前竟是一片梨树林,正是梨花堆雪的时候,望去团团簇簇,畅快怡然,耳畔却又听到湍湍流水的声音,怀真不由奇道:“这是何处?又从哪里来的流水声儿?”   李霍手一指梨树林里头,道:“妹妹不知道呢,洢水河就在对面流过,你且去看看。”   怀真弯腰笑道:“我当是怎么样呢!你早说有这般好地方,我也早就来玩耍了,何必这样藏藏遮遮的,让人摸不着头脑。”她见了如斯繁盛的花林,心旷神怡,便撇开李霍,往林中而去。   怀真贪图美景,提着裙摆且走且看,只见树树梨花,如堆霜砌雪,白锦无纹,虽然簇簇开的热闹,却别有一番清绝高洁意境,而掐枝细看,更见花朵儿似巧笑迎人,引的蜂飞蝶舞。   怀真流连片刻,回头瞧了一眼,并不见李霍前来,只是心里高兴,却也并不在意,正在喜欢之时,忽地听到有人声传来,竟是念道:“冷艳全欺雪,馀香乍入衣。春风且莫定,吹向玉阶飞。”   怀真乍听了这声音,陡然失神,蓦地回首。   果然见身后几棵树后,有人徐步走出来,着一袭银红长袍,似玉树临风,顾盼神飞,他举手把眼前的花枝轻轻拨开,抬眸看向她,浅浅一笑间,竟让花也失色,居然正是小唐。   怀真浑然想不到会在此相遇,更几乎以为是梦中!只顾呆呆看着,此刻小唐穿过花丛,走到她身边,却笑道:“是怎么了,不认得我了不成?”   怀真听了小唐的声音,才信以为真,越发惊诧,问道:“唐叔叔,你为何在此?”   小唐笑道:“你别怪李霍,是我托他把你带出来的。”   怀真因太过震惊,竟还没想明白,本还模模糊糊地想,莫非天底下当真有如此凑巧之事,竟在此跟他“不期而遇”?听小唐一说,才醒悟过来,瞬间满面通红,道:“原来、原来……是你……”   怀真还未问完,小唐又走上一步,温声道:“你别恼,只因先前你们府里派了人去找我,我偏偏有事,没能前往,次日再想去,却听应大人说你来了幽县……只以为几天就回了,不料已经要半个月了呢,怎么还不回去?我怕你有事,才特意托李霍如此,并无恶意。”   怀真并不能全信这话,只因为怕有事,竟不惜跑出城来寻她不成?竟还拉了李霍入伙……怀真心中不自在,便皱眉道:“唐叔叔你、你也太……”   小唐闻言,心中悄悄地便接口说道:“我是太过想你罢了。”但因知道骗她出来已是不好,若再言语上如此,只怕雪上加霜。   因此小唐便只咳嗽了声,正色问道:“那日,究竟可是有什么事呢?”   怀真听他只问这件,才又抬起头来,想到噬月轮,心中一凛,便忘了其他。   小唐因不敢只是看着她,就左顾右盼,做出看花之态,只是目光仍多半是在她身上罢了。   却听怀真道:“唐叔叔……你从沙罗国带回来的那个、噬月轮,可还在你手上么?”   小唐其实早去寻过了竹先生,已知此事,此番前来不过寻个由头罢了,闻言故意道:“怎么忽然提起这个来了,的确是在……先前还想给你看看,只是你跑的倒是快,我竟来不及拿出来呢。”   怀真见他略有揶揄之意,便转开头去,略略定神,又说道:“竹先生说……你曾答应过给他宝物,还说……就是这个物件。”   至此,小唐也不愿再欺瞒她,便笑说道:“罢了,不骗你了,这个东西,我已经给了竹先生了。”   怀真一惊,问道:“已经给了他?那、那……”心中滋味难明,不知该说什么好。   小唐见她神色有异,便道:“怎么了?莫非……你不愿意我将此物给他?”   怀真忙摇头道:“不、不是……”低头一想,大不了等回京之后再寻竹先生……或者亲眼一看那噬月轮,然而一想到此事,隐隐地心中又有些恐惧,不知道见了那物件,究竟是好是歹罢了。   怀真正低头思忖,小唐望着她,缓缓地上前一步,悄然问道:“那天,怎么就不容人说一句话,便回家去了呢?”   怀真才敛了心神,道:“早说了要回家的,又有什么话说?”   此刻她人在梨树之下,满树烂漫,如云如雪,玲珑可爱,却都不如眼前人物可怜可爱,小唐忽然有些后悔约在此地相见。   他本打定主意,此次相见,务必要端庄肃然相对,一改先前对怀真留下的恶劣印象,然而此刻才发现……竟是失误了。   此地此景,此人此情,这无疑是对他自制力的另一极大考验,此即才知,柳下惠当真不是人人能做的,然而转念一想,只怕柳下惠也不曾遇到过他真心喜欢的那人,故而才能坐怀不乱。   譬如小唐对别的什么女子,也从未有过这种绮念横生、无法自制的情形,纵然当初中了公主的迷药,兀自撑着不倒,想来却也不比柳下惠差多少。   小唐心中恍惚,便道:“必然是那一夜……我唐突了你,你恼了。”   怀真听他如此说,隐约察觉有些异样,不由后退一步,却不防轻轻地撞在一棵梨树之上。   小唐道:“留神。”探臂在她腰间一揽,此刻那梨树被震动,便摇落千万花瓣,顿时如一阵花雪摇落,风送香飘,纷纷扬扬,美不可言。   怀真仰头看去,不由地看呆了,为此景所迷,眼中微微透出喜悦之色。   而花雪之中的小唐,正也看着她,梨花纷飞,将他的容颜也遮的闪闪烁烁,只是双眸依旧星光宝石一般粲然,似能慑人心魂。   怀真无意中看到,不由喃喃唤了声:“唐叔叔……”   小唐目睹此情此景,又听到婉丽清音,入耳入心,先前那些理智顿时也如这片片梨花雪一般,都香飘雪舞,四散溃逃而去。   小唐直直地看着怀真,低头便吻落下去,可巧一片梨花瓣自两人之间坠落,小唐一吻,便将花瓣贴着,压在了怀真唇上,薄薄地一层花瓣挡在两人之间,小唐怔了怔,然后便微微用力,那雪色的花瓣顿时便被揉碎了,一点花汁沾在唇上,清香甘美,于舌尖飞速地蔓延开去。      ☆、第 161 章   风吹草暖,日色正好。李霍枕着双臂,将身子躺在车辕上,叠着长腿,一只脚翘了出去,微微地摇晃着,十分闲适自在。   小风阵阵地拂过脸颊,李霍眯起双眸,望着头顶晴空。   如此湛蓝而熟悉的晴空,只有大舜才有,而此刻面对这般干净明澈的碧蓝天色,让他觉着,在沙罗的所有,仿佛一梦。   然而却又如此鲜明,似在昨日。   风在耳畔轻轻吹过,仿佛能听到花瓣随之飘舞的声响,而随风传来的,还有那些曾回荡耳旁的喊叫同厮杀声,刀枪剑戟相碰发出刺耳的锐响,逐渐地,出现眼前的,更有那些屋梁般高的巨象,忽闪着蒲扇般的大耳,发出慑人的吼叫声,震耳欲聋。巨灵神似的的足掌按在地上,顿时烟尘滚滚,地动山摇,仿佛便能掀翻一整支军队似的气势。   李霍便亲眼看见一个士兵,被卷入底下,然后便再无然后。   虽然胸中怀有复仇的烈火,但此番出使沙罗,竟是他第一次参与实战,更是从未见过如此骇人的情形,在看见大日王驱使巨象阵出现之时,李霍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觉得所见的乃是难以形容的妖魔鬼怪,如许强大,绝非是人力能够战胜的。   但毕竟,这支看似不能被战胜的魔怪军团,仍是给唐毅给破了。   李霍记得,就在自己骇然惊心之时,是身旁那人,白衣如雪,神情恬淡,让人望而安心。   他目光平静地看着前方那些蓄势待发的巨兽,更不把骑在上面、耀武扬威的大日王放在眼里,反而口吻淡淡地说:“你们可知道,战国时候齐将田单是如何大破燕军的?”   当时他的笑容,便如此刻的日色一般温和,起初不觉如何,然而日色渐盛,若不及早退避,便会被那股烈阳之力灼伤,直至化为微尘。   李霍永远记得他说过的每一句话,甚至此刻,犹在耳畔:   “这些蛮夷,自以为有恃无恐,却不知我们华夏泱泱数千年历史,数千年的征战,先辈们早把所有应对之策留给了我们,其高深莫测,岂是这帮化外之民所能领会的。”   说着,一声冷笑,是打骨子里透出的淡淡蔑视。   这种气势,就如当日他率军往尼博尔借兵,属下们都不放心,纷纷劝阻不可冒险,而他一拂衣袖,云淡风轻地笑说:“放心,我在,便是千军万马。”   瞧着像是一句狂话,但很快,这句狂话便应验了。——尼博尔的七千人马,天竺国的两万五千精兵,都如约握在手中。   他在,又何止千军万马?尼博尔王跟天竺王双双将重兵交付予他,这分明是把两国都放在了他的肩上,这又是何等的能耐,竟能叫异国的王们如许信任,世间除了斯人,又有谁能做到?   次日,一千头的火牛咆哮着冲向敌阵,固若成汤的巨象阵大乱阵脚,大日王所属死伤惨重。   也是从那之后,李霍便记住了战国之时,田单大破燕军火牛阵的故事,果然是:古来青史谁不见,今见功名胜古人。   李霍心想:假如大日王所属之众是些妖魔鬼怪,那么这个白衣不染尘,恍若天人的唐毅便是天赐予大舜的福星神将,偏能在谈笑风生间,令所有魔怪都灰飞烟灭。   相比较而言,唐毅两度救了李霍性命之事,反而显得微不足道了。   或许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当穿上白衣,誓死追随唐毅开始,从此之后,李霍心中已经没了别的神祗,只有他。   因此当唐毅找到他,说是有事要寻怀真之时,李霍毫不犹豫地便答应了,虽然知道有些不合规矩,但又怎能疑心一位神明呢?   与此同时,在梨花盛开的茂林之中,李霍心目中那高高在上的天人,却拥着怀真,正自忘我。   原本还揽着怀真的腰,不知不觉间,却已经迫的她背靠了梨树,随着动作,梨树轻颤,不时地有三两花瓣从头顶坠落,撒在两人的发端面上,肩头袖口。   怀真倒是并不意外小唐如此,相比较在唐府那两遭儿的惊慌无措,此刻,除了心底仍是有些恼意之外,更多的却是无可奈何。   只是并不明白,小唐这般的人,明明看来如一个端方正经君子,在人前之时,委实也十分恭谨守礼,为何每次见了她,竟都会如此唐突无状,虽然不是当初中了迷药时候般的狂暴,但这举止也够反常的了,竟像是中了邪似的。   然而此刻,却已并无仔细寻思的余地了,被小唐轻轻拥着,就像是被掐住了梗儿的花枝,这赏花人凑过来轻嗅,似被那香所迷惑,便亲了又亲,唇瓣上兀自带着梨花花瓣的一丝清甜香气,清甜底下,却又略有一丝很淡的苦涩。   赏花人的唇很软,亦很热,起初还很温柔地贴着,然后便用了力道,要将她的也揉碎了一般。   又或者是觉着浅尝不能足,便索性含住了,细细吃了一回,又因无法下肚,索性更闯入其中,跟偷香窃蜜的蜂蝶一样,恣意吸咂。   许是吃得太好,便有了几分醺然欲醉之意,这行径便越发放浪了,紧紧地缠住那极嫩的西施舌,逼得人连喘息都无法。   怀真的脸便很快地染了晕红,被雪白的梨花衬着,竟像是一朵桃花红,娇美妖娆。   日影从梨花丛中洒落,照在那脸上,雪肤之下红晕隐现,竟有几分透明之意,又因为身上不免着急燥热,便冒出几星汗意,被日光映照,闪闪烁烁,润润泽泽。   起初双眸还因惊诧而睁着,渐渐便不敢看,就闭了眼睛,隔了会儿,又惶恐似的半睁,所见却都是簇簇的梨花摇动日影,有一朵凑在小唐鬓边,擦在他的脸颊上,竟蹭出无限风情,却又因他一动,那梨花落了空,便不悦似的空自乱晃。   而他兀自不觉,眼皮儿垂着,凤眸的眼尾微微上挑,那一点滴泪痣在旁边,光影里欢喜而含笑似的。   怀真呆呆看着,眼神里透出迷离之意,心神亦恍惚起来,只觉此刻如随波逐流的落花,全然不由自主,竟沉醉在那起伏潺潺的流水中了。   正在此刻,忽地看他仿佛睁开双眸,心头一吓,本能地又闭了双眼。   却觉着他的手掐在腰间,竟也不安分起来,略微上下,又不敢轻越雷池,身子却也紧紧地靠了过来,竭力把她碾碎似的。   怀真的心慌了起来,手挨在他的胸前,犹豫着抓了一抓,才一动,小唐已经抬手,便将她的手又握住,复扣住十指,却又把着不放,就这般牢牢压在他自己的胸口。   怀真察觉这个动作,忽地又想到那夜的情形,他握着她的手,按在胸口那昔日旧伤之处,此刻,却也不知是不是……怀真思至此,不由地一颤。   一阵风忽地吹来,将她一缕揉乱的发丝吹到小唐面上,他微微地张开眼睛,看了怀真片刻,才猛地将她松开。   怀真还未来得及反应,小唐已经倒退一步,抬手在唇上一拢,神色微变。   抬眸扫她一眼,小唐竟不发一语,转身便走。   怀真半倒在树上,这才得闲呼气,魂魄尚未归位似的。眼角余光看去,却见小唐已经走了。   怀真瞧着,心里怔了,不知究竟如何。   然而他既然去了,倒也是好……怀真抬手在胸口抚了抚,胸中一颗心正也不安地躁动,唇上仍有几分热热之意,方才那番缠绵来的太急,去的也甚快,让她反应不及,过了片刻,才醒悟过来,忙提着裙摆,就要跑回去。   谁知才走开几步,却又慢慢停了下来,心中只想:为什么他忽然就走了?连话也不曾说一句……难不成,是哪里不适?   怀真看了看自己的手,方才多半是碰着他的伤处了,只不过过去这许久了,总不会还是带疼的?然而他忽然去了,这样反常,却极少见。   怀真站在原地,左思右想,终究还是不能放心,于是便转回身来,轻手轻脚地顺着小唐离开的路寻了过去。   如此走了不一会儿的功夫,却见已经要出了梨花树林,拨开花枝放眼看去,却见眼前,果然是一条玉带似的洢水河,阳光下波光粼粼地,流水潺潺。   河畔正有一匹白马,缰绳落在地上,马儿垂着头吃草似的,不时摇动马尾,很是闲适之态。   怀真忙停了步子,只是躲在花树之后,便往那边张望,心中着急想瞧瞧小唐在何处,究竟如何。   如此瞧了一会儿,才见在白马之后,有个人从河堤边上缓缓站起身来,长身玉立,正是小唐无疑。   怀真见了,忙又往树后挪了挪,生怕给他看见自己,却自花丛里细看他在做什么,只见小唐起身,抬手擦了一把脸,就回过头来,脸上有些许惘然之色。   日光之下,他的脸上水淋淋地,方才竟像是在掬水洗脸,只是未免太不仔细,连脖子上都是水渍,那银红色最不经沾水的,往下胸前也暗湿了一大片,连同袍袖各处,都是湿了的。   小唐举手又抹了一把脸,才深深地呼吸了几口。   怀真见他虽然脸色微红,却并不似有什么大碍的,也略微放心,又见那眉目沾水,越发显得五官润泽清俊了,比素日的端庄倒是别有一番气质。   怀真自觉不好多看,便要悄悄地回去找李霍,心里不免又想着,必要狠狠地骂上李霍一顿才好。   不料脚下一动,忽然听到“哼”地一声,把怀真吓得“啊”地一声,差点儿往后跌倒。   定睛看去,却才看见,原来是那匹健壮的白马,也不知何时竟悄悄地走到近前来,瞪大两只眼睛盯着怀真,从鼻子里喷出一道气来。   怀真惊魂未定,也看着那白马,不知它想做什么。   正在这会儿,却听脚步声响,却是小唐快步走来。口中唿哨一声,那马儿便又喷哼了几声,打量怀真两眼,就扭开头去,在地上又薅了一嘴草,慢慢地嚼着吃。   这会儿小唐已经赶到近前,看怀真脸色发白,便笑道:“别怕,它并不伤人的。”说话间,就抬手攥住怀真的手腕,将她轻轻地拉出花树林。   怀真本想悄悄回去,不料被马儿一惊,却露了形迹,身不由己地跟着出了树林,便抽回手去。   小唐也不勉强,背对着她,又深深呼吸,调息了片刻,才道:“我今儿托李霍请你出来相见,其实并不是方才那个意思……”   怀真蓦地听了这句,仍是不言语。   小唐低头,地上绿草葱茏,此刻心跳仍急,便一笑,有些窘然,道:“本是想向你致歉的,不料又冒犯了。”   怀真便问道:“致什么歉?”   小唐便道:“自然是因我先前冒犯了你……我知道你心里恼我,只是……想同你说明白,我其实并不是那种急色之人……大概是,每每见了你,便……”说到这里,小唐心中忽地一动,飞快地思忖片刻,便停了口。   怀真听了这两句话,已经转身过去,正想离开,小唐忽地唤道:“怀真!”   怀真脚下一停,低着头想了会子,哼道:“口中这般说,方才却……”   小唐凝视着她的背影,眼神变了又变,过了会儿,才柔声说道:“我知道错了……然而,你可还记得上回我中那迷药么?自那之后,我时常觉着身上不好……我之前从不如此,因此想来,大概是跟那个有关的。”   怀真听了这个,才回过头来,双眸微睁看着小唐,半晌说道:“却是胡说,都过去这样久了,怎么还……”   小唐道:“起初我也觉着不是,先前倒是还好,但是自从……”说到这里,便叹了一声,流露出几分悒郁惆怅之色,且伸手在胸口轻轻地抓了一把。   怀真本不理会这话,见他长叹,又看神色不对,再见了他的举止,不由一震,试着问道:“可是那伤处有碍?”   小唐看她一眼,摇了摇头。   怀真双眉微蹙,想了一想,便又道:“唐叔叔自回来后……我总觉着你……比先前有些不同,后来想起来,却是觉着你身上……我曾送你的那香,气息竟极淡了,是唐叔叔不喜欢,故而不戴了么?”   小唐听她如此说,便微微一笑,自怀中掏出一物来,道:“你看这是什么?”   怀真一怔,却见他手中拿着的是那香囊,心里一跳,就道:“原来竟戴着?可为何……没有香气了?”说话间,便上前一步,不由接了过去。   谁知拿在手中,竟又愣住,原来香囊里空空的,竟是没了香了。   怀真正有些疑惑,忽然又见那香囊上,不知何故,半边已经变了色,她不由地举起来微微闻一闻,却透出一股血腥之气,杂着透骨玲珑留下的香气,两者交杂,便形成一股奇异的清厉气息,让怀真心底也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一时之间,怀真竟不知先问什么好了,就看小唐。   小唐点点头,道:“那日我受了伤,血染了这香囊。”   怀真的手一抖,才信了这上面的果然是血。一时手儿微颤,便忍着心中不安,因又问道:“那里头的东西呢?”   小唐道:“说了你必然怪我,我……将那块香送了人了。”   怀真果然诧异,便问:“送人?”   小唐点了点头,见日影渐高,怕晒着她,就将她拉到梨树底下,才将缘故同她说了一番。   原来小唐在灭了大日王之后,自忖沙罗此刻没有个可靠的新王,倘若以后再不知从哪里出了第二个大日王,只怕对中国仍是心腹大患。   多亏了清弦公主先前见势不妙,便带了心腹,在细作帮衬之下藏了,小唐进了沙摩之后,才将公主跟秀儿请出。   因商议起此后种种,便问清弦公主的意思,毕竟她在沙罗有些年岁,对沙罗国内各个派系争端也自了解。   却听公主道:“如今有六王叔之子伽罗,年方四岁,却因是正统皇室,所以众人必然信服,不如扶持他为新王,且伽罗年纪尚小,若慢慢加以教养,将来他必然亲我中华,不至于生反叛之心。”   小唐点头,又道:“只怕新王年纪太小,我们撤了之后,将来变数太多。”   清弦公主听罢,便笑了笑,道:“唐大人可是想带我跟秀儿妹妹回国么?”   小唐道:“这是自然,帝女在沙罗这许多年,忍辱负重,劳苦功高……”   清弦公主不等他说完,便笑道:“我在此虽是‘忍辱负重’,但若回国,似我这般有过数个夫君的女子,虽贵为公主,又能如何?在父皇的荫庇之下,纵然仍保身份尊贵,然后再得一个驸马,也不过是宅门之中苟且罢了,何况男子多薄幸迂腐,父皇赐婚他们不敢违逆,心中难保轻视于我,这一辈子,守着个有异心的庸碌俗男子,却又有什么乐趣呢?”   秀儿在旁听着,眼神之中也有波光隐隐。   小唐便微微蹙眉,道:“公主的意思是……”   清弦公主道:“我在沙罗这数年,也习惯了此地的日子,如今举国才平,我倒是想留在此地,教导新王长大,辅佐朝政,让他一心向我中华,如此,才能把今日唐大人这场绝世大胜延续下去,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小唐对上清弦公主双眸,不由微微一笑,道:“公主的胸襟,让微臣钦佩,只是沙罗虽臣服,但国内仍是危机重重,只怕……”   清弦公主笑了笑,便道:“你所忧心的,自然也是我所想到的,我身边的亲信虽有一些,可毕竟是少,如今沙罗人虽被唐大人打怕了,但你若走后,仍不免有些居心叵测之徒,只怕他们不会彻底信服于我。”   小唐想了会子,便道:“大日王那条神蛇可在?”   清弦公主道:“那条畜生,被他养在宫苑之中,那些无知的奴人,竟真当是神物一般拜奉呢……”说到这里,忽然心有所动,便看小唐,忽地问道:“为何唐大人问起它来?莫非……”   清弦公主知道小唐不会无端发问,忽然想起昔日小唐驯服神蛇之事,目光相对,果然小唐道:“我心中怀疑一事,只不知是不是真,公主且领我再去,我欲一试。”   日影越发明亮,微风徐徐,吹得梨花阵阵抖动。   怀真并不曾听过这一节,如今听小唐说起来,不由惊心动魄,又因她生平最怕这般虫蛇等物,此刻纵然只是听着,面上却仍透出些慌惧之色。   怀真便催小唐说:“竟是怎么样呢?我不要听那些怕人的,你只同我说后来如何。”   小唐听她相求,怦然心动,笑道:“后来,那神蛇见了我,果然仍是不敢来袭,我因选了个仆人,叫他拿着那香囊,不料神蛇迟疑之后,竟仍攻击他……我原本以为是香囊的效用,见了这般情形,倒是不确定起来。”   当时小唐束手无策,倒是清弦公主问:“我早听人说,你这香囊,能令仙鹤起舞,可是真的?”   小唐点头,道:“试过几次,的确是真。”   因又把昔日竹先生对这香的批语说了一遍,清弦公主微微眯起眼睛,道:“我明白了,你且把这香给我。”   小唐打量清弦公主的脸色,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便道:“公主不可以身犯险。”   清弦公主决心已定,道:“这香既然有如此妙用,那必然也自有它之灵性,只看我衬不衬得起它罢了。”说着,竟不等小唐发话,从他手中夺了香囊,便往那神蛇前走去。   在场众人目睹此状,都有些战战兢兢,小唐也不由靠前几步,只等见势不妙,立刻起身相救。   怀真听到这里,睁大双眼,手心已经有些冷汗,便握住小唐的衣襟,道:“然后呢?到底是怎么样?”   小唐却偏不回答,口中唿哨一声,那白马便颠颠儿地跑了来。小唐摸了摸它的脖颈,忽然翻身上马,动作极为利落。   怀真见状,不由跟着走前一步,急着问:“你要走了?还不曾跟我说完呢。”   小唐轻轻一笑,忽然俯身过来,在她腰间一抱。怀真只觉得荡荡悠悠,惊叫一声,下一刻便人在马鞍上了。   怀真不知他又要做出什么来,便着急说:“唐叔叔,你方才说了什么?又要出尔反尔么?”   小唐笑道:“我才跟你说的时候,你看了好几次我这马儿,眼中很有羡慕之意,可是不是?”   怀真因觉着这白马生得膘肥体壮,十分出彩,才多看了几眼,并没想到小唐竟留意到了,一时没有话说。   小唐将她拢在怀中,才又把清弦公主试香之事说了。末了叹道:“我倒是想不到,公主一介女子,竟有如此胆识,她握着那香上前,神蛇本来一副窜动之态,我在旁且捏着一把汗,然而公主浑然不惧,竟再逼前一步,那神蛇本来似要攻击……谁知两个对峙片刻后,那神蛇才慢慢地俯倒下去。”   怀真听得怔怔地,一时忘了人在马上,便喃喃道:“那香气也是因人而异的,不同之人戴着,自也有不同的效用,弱者自弱,强者更强,果然清弦公主是难得的,所以那香的效用也才能使出来……”   小唐低头瞧着她,道:“可不是呢,此后,清弦公主便请教了些驯蛇人,不知如何,竟给她学了驯服神蛇的口令方法,只要她一声令下,那神蛇便行动自若,竟如一个极忠心的士兵一般,那些沙罗人见状,因都拜服,不敢再生二心。”   怀真此刻才长吁了一口气,道:“幸好,幸好……”   小唐美人在怀,不由又有几分蠢蠢欲动之意,暗中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这一痛之下,才勉强又忍住了。   小唐便咳嗽了声,道:“你不怪我把那香给了人了?”   怀真回头看他一眼,道:“能帮上清弦公主,我心里高兴的很,一块儿香又算什么,何况秀儿也在那里,我只盼她们都好好的……”   小唐道:“公主是个有手段的聪明人,秀儿也跟先前有些不同,跟着公主,必然会学到许多东西,以后只怕……自有造化。”   怀真听到这里,便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便拍掌笑道:“太好了,我可放心了。”她一时高兴,只顾说话,身子便微微一晃,小唐忙将她往胸前一带,以手护住。   怀真靠在他的胸口,这会儿才有些不自在起来,就也轻轻咳嗽了声,勉强坐稳了,又左顾右盼,见人高高地坐在马上,两边的花草河流都有些晃动,她便有些心慌,伸手抓住小唐胸前衣襟,本想叫他放自己下去,又觉着十分新奇,竟并没有开口,只是忍着慌张,又四处打量着。   小唐因又说道:“原本你那香在,我倒是觉着好些,自打香没了,每每地就心猿意马。”   怀真回头看他,半信半疑,道:“真的?”   小唐看她双眸黑白明澈盯着自己,却仍似笑非笑道:“莫非你以为我天生就是这样?”   怀真便又有些脸红,垂眸道:“那……可怎么是好?我也不知能不能再做出那种香来了……”   小唐忙才道:“不许再乱调香,上回那场病,好不容易得了竹先生相救,还是许了宝贝的,倘若再病了,却不知要给他什么好了。”   怀真听了,便“噗嗤”笑了一声。   小唐见她笑了,心里喜欢,便又说道:“你且放心,总不会一直如此,慢慢地就好了……”   怀真听了,便轻轻“哼”了声,有些信,又有些不信,末了小声说道:“阿弥陀佛,但愿罢了。”   小唐见她如此,不由起了促狭之心,便暗中一夹马肚子,那白马很知他的心意,当下便撒开四蹄,就跑起来。   怀真大惊失色,只觉得身子乱颠,即将掉下马去,便不顾一切,回身张手,用力将小唐抱住,耳畔便听到他大笑之声,只是却顾不得理会了。   且说李霍正躺在马车上悠闲,忽地听到一阵马蹄声响,不免坐起身来,放眼一看,却惊见是小唐骑马而来,怀中抱着的竟是怀真!   李霍先是一惊,继而跳下地,此刻小唐已经纵马到了跟前儿,便笑吟吟地说道:“霍儿,你且帮我好生把怀真送回去。”   李霍站的直直的,便忙应了声,一脸凛然。怀真兀自紧紧地抱着小唐不敢放手,听小唐叫李霍,才醒过来,忙撒开手。   小唐并不下马,低头对她说道:“我送你上车,倘若幽县无事,且早些回京,再叙话也是便宜的。”   说话间,将她轻轻一抱,顺势放在车上。   怀真如在梦中,伸手扶住车厢,脸上微红。   小唐深深看她一眼,便同李霍说道:“快些好生地去罢。”   李霍这才行礼罢了,翻身上车,调转车头,自去了。小唐打马追了片刻,才勉强停住,兀自驻马相看许久,一直见那马车滚滚远去,才慢慢拨转马头,也自回城。   且说怀真入了车厢,起初坐着不动,半晌,才略掀起车帘子往后看去,见身后红衣白马,十分醒目,竟也怔怔地目送着这边儿。   怀真忙往后躲了躲,心底一叹,放手撇下帘子。   如此,眼见要进县城了,前头李霍才放慢了马速,又道:“妹妹,先前唐大人跟你说了什么?”   怀真听了,便也才道:“表哥,我正要问你,你做什么串通唐叔叔来骗我?”   李霍笑道:“唐大人又不是外人,我见他来找,必然是有要紧的大事,自然要相帮了。”   怀真哼了声,道:“什么不是外人……那倘若不是他,是别人叫你如此呢?”   李霍斩钉截铁道:“除了唐大人,我一概不理。”   怀真又气又笑,便问道:“这可奇了,你什么时候这么听唐叔叔的话了?”   李霍闻言,便叹了声,把在沙罗的情形捡了几句说了,道:“妹妹,你当唐大人是如何受伤的,他是为了给我挡箭才性命垂危,我这命已算是他给的。后来我跟孟将军断后,重伤被人带走,也是唐大人没丢了我,一路带着疗养,才渐好了的。——我这辈子最信服的人便是他了。”   这些话,小唐却从未对怀真说起过,只说李霍曾受过伤而已。   怀真听了,不由便蹭到车厢前头,掀开帘子道:“你说的是真的?”   李霍回头看她一眼,此刻眼眶忍不住也红了,道:“妹妹,我骗你做什么?若不是唐大人,这会子你只能给我上坟去了。”   怀真听了最后这句,忍不住也红了眼眶,就低下头去。   李霍深吸口气,才说道:“我虽不知唐大人特意托我瞒你出来,是为了什么……但……我也瞧出他对你很是不同,他又是那样出色的人物,不管如何,都是绝不会害妹妹的。妹妹,你若要怪,且也只怪我就是了,要打我骂我都使得,可万万别恼唐大人呢?”   怀真听了这些话,心中那隐隐地一丝恼怒却也没了,半晌才低声说道:“罢了……又怪些什么?只是今儿的事,你可别对其他人说。”   李霍听了,因见了方才小唐抱着怀真、并不避忌的模样,心中隐隐猜到几分,虽然惊愕,却又不敢去细想,就点头说道:“妹妹放心,我一定守口如瓶。”   当下回到家里,李准早已经伸长脖子等了许久,见李霍回来,便忙不迭缠着玩闹去了。徐姥姥把怀真叫进屋内,就问忙着去做什么……怀真只说是出去看花儿了,徐姥姥也并未多问。   如此又过一日,李贤淑派人来请怀真回府,怀真便辞了徐姥姥,自回京内,来接的还有丫鬟恭喜,因跟吉祥分别多日,便一路说个不停,怀真只不吱声,只闭目养神罢了。   谁知车行半路,恭喜忽然说道:“对了,这些日子姑娘不在家,京内可出了一件大事呢。”   怀真这才问道:“是什么事?”   吉祥也催问,恭喜道:“正是咱们小凌公子的哥哥……大凌公子,出了事了!”   怀真听到“小凌公子”四个字,正有些不受用,猛然听到后一句,便坐直了些,问恭喜道:“出了何事?你且快说。”   恭喜皱着眉道:“奴婢也并不很清楚,只听其他姐姐说,大凌公子似是做错了什么差事,惹得太子大怒,入了狱呢……”   怀真听了,一颗心突突乱跳。   ☆、第 162 章   且说怀真一路回府,打听得应兰风正在书房,也并没有外客在。   怀真便想先去见应兰风,也好询问凌景深之事。谁知才进二门,就给几个丫鬟拦住,纷纷笑道:“先前王妃说要见姑娘,还以为见不着了呢,可巧就回来了,快快随我们去!”   怀真不明所以,几个丫鬟七嘴八舌,说了一通。   原来先前熙王妃郭白露来到府内,此刻正跟老太君在说话,说话间提起怀真来,老太君便说了她此刻在幽县,虽然派车去接了,却不知几时才能回来,因此倒也罢了。   如今丫头们见她回来了,喜出望外,早忙着往里通报。   怀真见里头已经知道了,无法,只好先去拜见老太君跟王妃。   不多时到了老太君房中,果然见郭白露同应夫人也都在座儿,其他李贤淑同谷晏珂、应玉却也在侧陪坐,独陈少奶奶不在,应玉见她进来,眼睛便亮了亮。   怀真上前一一见礼,老太君笑说:“你回来的正好儿,方才王妃还惦念着呢,快快过来罢。”   此刻郭白露已经起身,亲自接了,握着手儿,寒暄了几句。   郭白露又柔声说道:“只上次我做寿,妹妹前去了一次,以后每每想念,只不得见,以后还要常常走动得好。”   因上回在熙王府的事,怀真心有余悸,此那一次后,虽然郭白露也曾邀约过几次,她总是拿各种理由搪塞着推了,因此还惹得老太君有些不喜欢,觉着怀真有些不识大体,只是却不好过于责怪她罢了。   此刻郭白露提起,怀真面上却还是笑说:“多蒙王妃错爱,因我向来多病,便极少出门,老太君跟太太也是知道的,就算是年下,也竟没有各处去请安,十分失礼……还请王妃恕罪。”   郭白露笑道:“我哪里是责怪你,反是疼惜你罢了,方才也正跟众人说起此事,近来可是好些了?”   怀真点头答道:“近来倒是好了些。”   老太君听到这里,就笑道:“王妃方才还叮嘱我们,说你身子弱,当要仔细调养才好呢,可见关爱之意。”   怀真忙又谢过,只觉得郭白露对自己仿佛太过上心了些,然而仔细看她,却见面色温和,并瞧不出什么异样,只心中暗暗纳罕而已。   此刻,郭白露便握着她的手,温声又道:“既然如此,过两日,便同玉儿妹妹去王府做客可好?也算是咱们私底下聚一聚。”   怀真听了,便又要想借口来辞了,应玉却拍掌笑道:“这样太好了,我必然是要去的。”   原来应玉自回府,因母亲不在了,凭空却多了个谷晏珂,虽然这位新奶奶素来是温柔体贴的性子,对她也是甚好,但不知为何,应玉左看右看,总觉着不顺眼。加上应翠应蕊都嫁了,府内只剩下应怀真一个能说话的,偏这几日又去了幽县。应玉闷得不成,听了郭白露邀请,自然喜欢起来,竟立刻答应了。   老太君见状,也便笑道:“怀真丫头,还不多谢王妃呢?”   怀真见状,只好暂且谢过了,只想着改日再想法子就是了。   郭白露又笑道:“既然如此,两日后,我派人来接。”   如此,众人又略说了几句话,郭白露才起身出府,众人相送罢了,应老太君便对应夫人道:“王妃真真是和蔼可亲的很,当初做姑娘的时候常来府上,我见她同怀真她们一块玩闹,没想到如今贵为王妃了,竟还如此的念旧情呢。”   应夫人道:“王妃素来便是这样端庄大方的性子,对谁都是如此,是从不失礼于人的。”   应老太君笑道:“怪不得她有这福气,能当王妃呢。”说着又叮嘱李贤淑道:“这两日别叫怀真再乱跑了,好生在家里养着,别又头疼脑热的,拂了王妃的美意呢。”   且说怀真见她们自回房去,因心里有事,就趁人不留意,自己抽空落了后。   不料应玉正等着她说话,便忙拉住了,道:“去哪里?”   怀真只好说:“好姐姐,我有要紧的事儿去见爹,回来了再找姐姐说话。”应玉微觉失望,只好怏怏地先回去了。   怀真撇下众人,忙忙地便去书房。进了门,果然应兰风正在不知看一份什么,见怀真来了,便掩起来,起身笑道:“我想着你是该回来了,若不然,就要派人去叫了。”   怀真顾不上寒暄,直接问道:“爹,为何我听说凌大人出事了?”   应兰风见她问起此事,微微一怔:“你也听说了?这件事……说来有些古怪,原本太子十分器重他,不料前日却忽然闹出来,外头说景深持利刃闯入太子府,意图对太子不利,因此被拿下了,情形十分凶险。”   怀真想到凌景深为人,素来是那样谨慎冷静、深藏不露的性子,“持利刃闯入”这般说法,却是匪夷所思。   怀真皱眉问:“是说凌大人意图行刺太子?这……”   应兰风点头道:“我也不信凌大人竟会做出此事,然而太子府内自有许多人证,且说……”   应兰风略一迟疑,才继续低低地说:“事出之后,我命人速速打听,却有人传言,说凌大人其实是肃王的人,在太子身边儿,实则乃是为了肃王行事罢了。”   怀真听了,如闻雷动:难道此事是太子跟肃王之间角力,所以凌景深夹在中间,成了一枚“死棋”?   其实若是按照上一世来说,此刻凌景深早就殒命……只不知原因罢了。如今怀真听了应兰风这几句话,陡然心跳,莫非这边是上辈子令凌景深致死的原因?   怀真因并不太懂朝政之事,便忙又问应兰风:“爹,这是怎么说的?可是真的?”   应兰风本以为她对这些朝堂上的钩心斗角并无兴趣,如今见她一再追问,心中一动,只以为是因为凌绝的缘故罢了。   应兰风想了想,便才说道:“你可知道前年户部周侍郎被查之事?因此你小表舅才被调了过去的……因为凌绝的原因,我也仔细叫人探听了一番,据说周侍郎之事之所以被泄露了,正是因为凌景深从中行事,肃王知情后,便告了太子……此番太子发难,未必不是报复先前之事。”   怀真见说的如此详细,越发惊心了,垂头想了会儿,说道:“爹可有法子救凌大人?”   应兰风只当她是忧心之意,便安抚道:“我也想过,只不过此事事关太子,只怕难以行事……然而你放心,爹总会尽力而为的。”   怀真本是试探之意,并不是催应兰风,听他如此说,张了张口,却又罢了。   应兰风见怀真心事重重,便不想她因此操心劳神,就笑了笑道:“这些外头的事儿,你别放在心上,爹会料理的……等有了结果,再同你细说。”   怀真明白其意,就点了点头,因转身欲走,不料应兰风唤住她,道:“是了,还有一件事……”   怀真正有些心不在焉,便只听着,应兰风道:“你唐叔叔……”   怀真听提到小唐,才又抬眸看向应兰风,问:“唐叔叔怎么了?”   应兰风道:“先前你没去幽县之前,他寻我说……你曾有事找他?我瞧他的样子像是甚急,却也不知到底是何事呢?只怕这许多日子,倒是耽搁了。”   怀真咳嗽了声,道:“没什么大事,横竖过去了。”   应兰风摇摇头道:“你这孩子,总是这样一惊一乍的,你当是无事,唐大人难道也这么想?到底要给他一个交代才好,如今总算回来了,你快告知我是为了何事,我同他说一声儿倒也是好的,实在不成,便再请他前来,两下说开了,免得他挂念着,还当我们有意怠慢,不把他放在眼里呢,他那样的身份,倒是不好总追着我们来问的。”   怀真听应兰风这般说,哪里能提小唐真的是追到幽县去的,瞬间面上薄红,只道:“爹叫我别操心,自个儿倒是爱乱操心,原本不是跟咱们相干,是竹先生找唐叔叔有事……我因去了幽县,多半是竹先生又自寻了唐叔叔……因此已经与我无碍了。”   应兰风闻听此言,才笑起来,道:“原来是这样,如此便好,我也放了心……这连日来见了他,心里都有些虚慌呢!只因你姥姥病着,倒是不好把你揪回来。”   怀真啼笑皆非,道:“爹只管怕他做什么,如今都是一般大小的官儿。”   应兰风不由笑了声,道:“什么一般大小,果然是孩子气的话,满朝文武谁能和他相比?我也不过是萤火之光对上皓月之辉罢了。”   怀真差点儿笑出来,因看着应兰风认真喟叹之态,又想到小唐的确是功绩非凡,令人尊敬,虽然他曾对自己……有那种种的不可说,但却也不能因此而小觑了他。   因此怀真忙又敛了笑意,又道:“爹又何必妄自菲薄,虽然唐叔叔之功无人能及,但爹也同样是个人人交口称赞的好官儿呢,只要恪尽职守,也同样值得称颂。”   应兰风哈哈一笑,揽过怀真的肩,道:“真儿果然是大了,说的极是。”   应兰风看着怀真莞尔之态,因又有些好奇,便又问起小唐同竹先生之间到底是何事,竟还要由她出面。   怀真本待不说,然应兰风若再去问竹先生或者小唐……又难保他们不说。因此怀真便把自己病了、小唐请竹先生,竹先生要宝物之事说了。末了道:“竹先生算到唐叔叔得了宝,故而来要,如今已经到手,自然跟我无关了。”   然而关于那“噬月轮”的种种传说,却仍是一字不提,毕竟此物非凡,此刻无人知道其妙处,所以无人在意,倘若传了出去,却不知还要惹出什么轩然大波来。   应兰风虽知道怀真曾大病,却不晓得小唐答应赠宝之事,一时又皱眉道:“你这丫头,怎说是无事?我倒是不知竟还有此事,唉,如此说来,竟是咱们又欠了唐大人一个极大的人情了。”应兰风说着,就重重叹了一声。   怀真听了这句,心中也自犯愁:果然是越欠越多似的,倒不知如何了局。   应兰风又道:“罢了罢了,且不去想,只是将来唐大人若有需要我处,我自竭力而为以报之罢了。”   怀真闻言,默默点头。   父女两个略又说了几句,怀真辞了应兰风,出了书房便回东院,谁知正走了一会儿,就见凌绝从拐角处走了出来,仿佛有些心事,垂着眼皮,也没看见怀真。   怀真见状,便往旁边廊下拐了过去,吉祥早知道她跟凌绝有心病,如今害得自己一见了凌绝,也不由自主地竟有些窒息,此刻见怀真躲了,她忙也一声不响地跟着拐了过去。   两人站在廊下,悄然无声,就见凌绝一步一步走了过来,径直走到应兰风书房之外,果然也并不曾往这里看一眼。   怀真微看凌绝,却见他脸色似比先前有些憔悴之意,又有些神情恍惚似的,这必然是因为凌景深之事了,他们兄弟感情甚笃,景深出事,凌绝心底之难过,只怕……   怀真想得出神,却听吉祥悄声道:“姑娘,凌公子已经进屋了,咱们可也走罢?”   一语说罢,怀真这才醒过神来,忙低了头,快步出了廊下,往前疾走几步,却又猛地刹住脚,心中转来转去,便慢慢地停了步子。   吉祥见她本来疾步而行,一副恨不得飞回东院的模样,忽然又停下来,便不明白。吉祥正要问,怀真忽然说道:“你先回去,我还有事……待会自己便回去了。”   吉祥不由莫名,然而见怀真一片肃然,倒也不好违抗,只好先去了。   怀真停了步子,独自站在廊下,蹙眉凝思。她一边想心事,一边抬头往回看,大概一刻钟的功夫,果然见一道人影缓步而来,正是凌绝。   凌绝因得了官职,此刻并不似少年时候一般总着白衣了,今日只穿着一件银灰色的圆领袍子,腰间系着玉带,看来清雅斯文,多一份凝重之意,只是面孔冷峻如旧。   怀真见了他,强忍着想退避之意,便仍不动。   凌绝早已经看见了她,仍是不疾不徐地走到跟前儿,问道:“特意等我的?”   怀真点了点头,凌绝凝视着她的眼睛,道:“先前不还是躲着我的,如何要特意相待,竟是有何事?”   怀真一愣,这才知道先前自己躲在廊下,他其实是瞧见了的,只是却故作不知罢了。   心头无端生出一丝恼意,因思有要紧事,忙又压下,怀真深吸了口气,便问道:“凌大人的事儿,如何了?”   凌绝听了,便道:“正想法子呢。问这个做什么?”   怀真道:“你可有法子搭救?”   凌绝道:“暂时并无,如何?”   怀真见他态度冷冷,却也习以为常,顿了顿,便把心一横,道:“我有法子可救凌大人,只是……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凌绝闻言,面上波澜不惊,竟反而微微冷笑了笑似的,道:“哦?答应你什么?”   怀真的心怦怦乱跳,也没在意他的反常之色,握了握拳,小声说道:“你、你且答应我,同我一块儿面圣,向皇上禀明……解除婚约之事……”   凌绝听了,微微仰头,竟笑了一会子,怀真愣了愣,道:“你笑什么?你、你莫非不信?”   凌绝收了笑,复看向怀真,才道:“信,如何不信?你们本来就是极有能耐的……是他叫你来求我的?”   怀真很不解这话,问道:“什么他?你……说的是谁?”   凌绝凝视着她的双眸,道:“他还未曾跟你说?呵……你们倒是心有灵犀不成?他为了你,也叫我答应解除婚约,便救我哥哥,你如今也是如此,你们……都当我是什么人了?”   怀真呆道:“你说的是谁?”   凌绝深吸一口气,才冷冷笑道:“还有谁?自然是郭家哥哥!”      ☆、第 163 章   怀真听凌绝如此说,竟不知这话从何而起,也无言以对,心中忙忙地想:“难道小表舅也同他说了同样的话?”   凌绝见她满面惊愕,心中一转,便问道:“原来……他当真未曾跟你说过?”   怀真垂眸不答,虽说郭建仪曾劝过她,叫她不必担忧太多,他自会想法子解决这宗亲事,然而怀真也知道,郭建仪如今掌了户部,整日里正经事还忙的焦头烂额,前一阵子更是出了京亲往河南去了,河南那个地方正是一团乱麻,纵然他再有心,也毕竟不是哪吒,有八臂的神通,又怎能面面俱到呢。   又加上凌景深之事,事出突然,怀真暗忖景深此番多半性命攸关,又深知凌绝手足之情最重,所以想拦下他,同他好生商议此事,却哪里料到郭建仪也同凌绝提了……两下相冲,倒是显得不太好。   凌绝因方才气急了,才生了误会,此刻也看出来怀真并不知情,便定了定神,才又说道:“我方才进府的时候,正看到郭哥哥也来了,既然不曾来见恩师,必然是在你家里,等你见着便知道了。”   怀真且把这回事先放下,只望着凌绝,道:“我委实并不知道小表舅做了什么,只是我心里不愿意嫁人,你也是早就明白,方才这话,也是我才想起来的,故而特意站在这儿等你商议。凌绝,趁着这会儿还未铸成大错,我尽力帮你这件,你也答应我此事,以后大家相见,也可得些太平,可好么?”   原来怀真虽知凌绝是误会了,却也明白他此刻心情必然复杂,便仍好生同他商议,只指望凌绝能想开,同自己“化干戈为玉帛”、好聚好散罢了。   凌绝看着怀真,不由地想到上次在她房中说话,中途郭建仪进来之后两个人的情形。   凌绝忽地问说:“莫非你心里那人,是郭家哥哥?”   怀真一愣,皱眉道:“你又说什么?你……”心底闪念,明白凌绝想些什么。然而怀真很不愿意跟他在这些事上纠缠不去,就只说:“凌大人的事儿,我是当真的想帮忙,且又事不宜迟,你横竖仔细想一想可不可行?算我求你好么?”   两人彼此相看,凌绝见她明眸清澈,满是渴盼期望地看着自己,他心中竟是一痛:这般的眼神,他曾梦寐以求,然而此刻……却偏偏是因为要求他跟她相离而起!   沉默片刻,凌绝才淡淡地开口说道:“哥哥的事,我会尽力而为,至于你们……多谢好意罢了。”   凌绝说过之后,举步要走,忽地又停下来,望着她说道:“不过,你这话倒是提醒了我,我会找个时机,禀明恩师先许我们成亲,在这个非常时候,也算是冲喜了,妹妹觉得是不是?若是你不答应,叫人看了……未免觉着你是在落井下石呢。”   凌绝说完之后,向着怀真挑唇一笑,只双眸之中却毫无笑意,这才负手去了。   怀真不能相信这话,通身战栗生寒:她一片好意求和,他反步步紧逼上来。想来凌绝果然是她的冤家对头,他总是知道说什么能将她轻易激怒,知道如何能置她于死地似的。   怀真回头,眼看凌绝的身影远去,半晌,才笑了一声,只觉得这命数当真是匪夷所思,昔日她不顾一切地嫁给他,惹得他恨她入骨,这一次她拼了命地避免同他有任何牵连,反更惹得他怒火冲天。   怀真连连笑了数声,心道:“老天老天,你究竟想要我如何?难道这果然是什么狗屁的夙世姻缘,竟是逃也逃不开的?”   一时又想到上回凌绝所说“纵死了也进他凌家家庙”,更是笑个不停,笑着笑着,泪却从眼中沁了出来,恨不得此刻化成一阵灰飞烟灭,随风而去,那时候,他还能不能说要她进凌家家庙了?   怀真且走且笑,本是要往东院去的,不知为何竟信步走到了湖畔,耳旁听到有水禽聒噪,才醒过神来,转头看去,却见满池碧水,彀纹阵阵。   怀真不由凑了过去,低头一看,却见水面上一个人影微微晃动,似是而非,模模糊糊。   怀真看了会儿,竟有些吃不准是今生的自己,还是前世,迷迷糊糊中身子前倾,痴痴地伸出手来要去摸一摸,却蓦地给人按住了肩头,继而手腕也被人握住。   那人牢牢地牵着她起身,离开了水边儿。   怀真茫然转头看去,却见眼前来的是郭建仪,正拧眉看着她,喝道:“方才在做什么!”   原来先前郭建仪的确在东院等她,谁知半天不见回来,他因也见到凌绝进了府内,未免不放心,才一路寻来。   怀真见是他,便笑道:“并不曾做什么,只是水里的影子好玩儿罢了。”   郭建仪见她神情有些异样,便道:“你方才……见过小绝了?”   怀真不由越发笑道:“小表舅果然有未卜先知之能,你如何知道我见过他了?”   郭建仪不由叹了口气,道:“罢了,且不要说了,先回屋去罢。”   怀真身不由己地随着他而行,走了几步,渐渐地有些明白过来,便说道:“为何凌绝说小表舅有救他哥哥的法子?到底是何法子呢?”   郭建仪倒是没想到凌绝将此事同她说了,因回头道:“他都同你说了?”   怀真道:“他还说,小表舅是想让他答应取消同我的婚约……可是真的?”   郭建仪见她果然都知道了,便点头,并不多说别的。   怀真见他默默地,便也点了点头,又含笑说道:“只可惜,这个人是铁石心肠,他打定了主意不会放过我的,小表舅不必再跟他白费口舌了。”   郭建仪转头看她,却见怀真说罢抬头,微微眯起眼睛看向天际。   春日晴空,本是大好时光,阳光在长睫之间迷离闪烁,怀真笑了笑,忽地喃喃道:“罢了,何必又去争什么,或许是我的命该如此,现在想想,就嫁了他又如何,毕竟很多事儿都不同了……未必会再生出一场大祸,他也未必会待我不好。”   郭建仪微微皱眉,此刻因离开了池边,他已经放开了怀真的手,闻言却又握住了她的手腕,拉着便往旁边的小径上走去。   怀真身不由己随着走了几步,本想唤住他,却又不曾出声,只顺其自然罢了。   两人穿过小径,走到一处狭窄的夹道之中,只有一棵高树,自墙头伸展出去,树叶稀稀疏疏,地上尚有些枯叶,可见人迹罕至。   郭建仪停了步子,回头看向怀真,片刻才沉声说道:“这段日子我在河南,处置当地的纷争,也搜罗到许多有关太子纵放亲信,在当地横征暴敛,贪墨成性的证据,我本来想跟小绝商议,只要他答应放过你,我便把这些种种,交给太子,以交换凌景深无事……”   怀真听了这话,瞪了郭建仪半晌,便抓住郭建仪的双手,急道:“小表舅,不可如此!”   郭建仪道:“你放心,小绝并没有答应此事……可是我会另想他法,所以你,不要再说方才那些话,也不许再做傻事,你可明白?”   怀真屏住呼吸,又摇了摇头,才正色说道:“你方才为我,都想出那以权谋私的法子,谁知将来还会做出什么破格的事来?我嫁了凌绝,也不过只这一身罢了,倘若再因此事带累好人,就算终究不用嫁他了,我也绝不会心安!小表舅你且听好了,从此之后,我不许你再插手此事!”   怀真说完之后,转身便要离开。   郭建仪见状,手上微微用力,便将她拉了回来,竟顺势轻轻合臂,抱在怀中。   自打怀真大了,两个人便不曾再如此亲昵,一时竟双双愣怔。   郭建仪嗅着她身上的香气,心神微微一荡,却又收敛住了,便在她耳畔低低说道:“怀真你听好了,为官之道,并不是十足清正廉明便好……太子的这些污证,纵然我到手,也难交到皇上手中,就算到了皇上手中,也难保证皇上就会处置太子,只怕非但不会处置太子,反而会祸及自身,因此我同小绝说起这个,也并不是只为了你,还是为我自己着想。”   怀真怔怔听着,郭建仪道:“何况如今我算是熙王的人,倘若把这些东西交出来,太子从此便更恨上熙王了,熙王如今正韬光隐晦,也不愿我锋芒太露,你……可懂?”   怀真听到这里,才明白了些,又道:“你……且先放开我。”   郭建仪拥着她在怀,听了这句,心中隐隐地难过,却不做声,只是暗中深深地吸了口气,只觉得她身上淡淡香气由此缭绕进五内之中,也算暂得慰藉。   双手一松,果然好生将怀真放开。   怀真抬头望着他,过了片刻,才说道:“小表舅,你是想当个好官儿,还是想继续韬光隐晦?”   郭建仪有些意外,便道:“这话是何意呢?”   怀真思忖了会儿,说:“你若是想当个好官儿,就别把这些罪证给太子。我知道有个人,若是得到这些东西,或许能派上大用场。”   郭建仪越发惊疑,若有所思地看着怀真,道:“你说的是……”   怀真轻声道:“是林御史,林沉舟大人。”   郭建仪心中一震,面上却并不显出,忽地问道:“这话,可是表哥跟你说的?”   怀真轻轻摇头,说道:“不是……我只是觉着,林大人一定也想救凌景深,必然也正想法子,你若给了他,他自然有法子。”   郭建仪便问道:“凌绝对你那样,你还想帮他?”   怀真听了,垂了眼皮,道:“我不是帮他。他也不稀罕……我只是不愿意,小表舅你昧良心行事罢了。”   怀真说到这里,便向着郭建仪一笑,又缓缓道:“太子是将来的皇帝,倘若他犯了大错,却没有人敢说,将来当了皇帝,岂不是会犯更大的错?小表舅还在朝为官,若是没有好皇帝,别说是你,连天底下的百姓都过不好。”   郭建仪怔怔地看着怀真,仿佛头一次才认得她一般。想说话,却又说不出来。   怀真又道:“如今,唐叔叔已将沙罗打败了,小表舅也不能庸庸碌碌,一定也要当个一代名臣才好,若是在昏君手下,又怎能成名臣?”   郭建仪听到最后,却忙捂住她的嘴,怀真也停了口,只是望着他。   此刻,有雀儿在高树之上跳跃,发出清脆鸣叫之声,郭建仪望着怀真的双眼,手从她的唇上移开,但掌心那股极柔软微温之意,却令人顷刻失神。   许久,郭建仪才又问道:“你哪里……学来的这些话?”   怀真道:“先前唐叔叔跟我说过,清弦公主决意留在沙罗之事,我心里想:若是换了我,必然是不成的。这一辈子,也不过仍是个闺阁女子罢了。然而小表舅不同……你是大司农之后,只要肯用心,将来必然也是名垂青史的名臣,倘若因为我坏了事,我就万死莫辞了。”   怀真说到这里,忽然觉着心情不似先前那样抑郁若狂了,想清弦公主远嫁异国他乡,不知受了多少难言的苦楚折磨,最后她却仍是选择留在沙罗,那是何等令人敬仰的奇女子……   就连小唐说起她来,面上也不由流露出倾慕之色,虽然他自己或许并不知情,但怀真看得分明。   相比较清弦公主,她如今的处境,竟已经算是极好的了,若还为了一个男人而寻死觅活,岂不是太过可笑?   怀真说完之后,便自顾自点点头,道:“小表舅且记得我的话呢,去找林大人,若是他不喜欢,你就说是我的主意,上次他来见我……虽不知什么原因,可瞧他对我倒是不错的,跟先前很不同。”   怀真说完,便转身跑到门口。郭建仪心中尚有许多话似的,正欲叫住她,怀真已经又道:“我……我也会好好的,小表舅你放心罢了。”说罢,冲着他回眸一笑,摆了摆手,便提着裙摆去了。   郭建仪痴痴地站在原地,直到听着她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才也微微地叹了声,低头出门而去。   直到两个人都走了,在夹道的另一侧,那寂然无人的门口,日光将一道影子投在地上,静静默默,风吹过,门边露出银灰色的一角袍摆。   且说怀真别了郭建仪,便回东院去,走到半路,面上的笑却已经敛去了。   怀真低着头,心中却又想起前世时候,她为要去唐府赴宴的应兰风整理衣冠。   那日,正是唐毅的大婚之日。   当时应兰风笑道:“……这位唐大人,已经二十有六了,还不曾成亲……古怪不古怪?”   她笑道:“怎么忽然又想开了呢……他既然不凡,新娘子又是哪位?”   应兰风点头叹道:“说来也是了不得,这位唐三少奶奶,——正是先前弹劾了太子,令太子被废的林御史大人之女。呵呵……委实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啊。”   先前怀真从应兰风书房出来之后,不知为何,忽然竟想到这一幕。   只是这一世,改变的委实太多,譬如凌景深娶了明慧,小唐却……   怀真也不知林沉舟为何至今还不曾出手弹劾太子,或许时机不到,或许缺乏罪证。   又或者,是因为凌景深的原因,投鼠忌器,也未可知。   然而她又有一种奇异的预感,林沉舟绝不会放弃此事,而他一出手,必然不会落空。   因此方才同郭建仪说起之时,怀真才叫郭建仪去寻林沉舟。   怀真并不知道的是,其实郭建仪心中,也早有此意,只是并没有全部告诉她而已。   而郭建仪想到林沉舟的原因,却是从先前那次遇刺之时起……暂且不提。   且说就在凌景深之事万人瞩目之时,这一日,大牢之中,有一人前来探望。   狱卒猛然见了此人,只觉得素来幽暗的大牢之中竟也光明了许多,忙跪地行大礼,战战兢兢道:“参见唐大人,您如何来了?”   小唐微微一笑,轻声道:“来看人,你知道是谁。”   那狱卒听了这话,却连拿乔都不敢,忙笑道:“恕小人大胆,唐侍郎要见的……必然是凌大人呢?”说着,便微微哈腰,请小唐一径往内。   小唐便不言语,只随着往里而行,走不多时,狱卒才停了步子,道:“便是这间儿了。”   小唐上前看了一眼,见牢房阴暗,依稀可见里头有一道熟悉影子,面壁而坐,如一尊雕像似的。   小唐便道:“把牢门打开,有我在,须跑不了人的。”   那狱卒十分识趣,忙笑道:“大人恕罪!竟是小人疏忽了。”竟无二话,立刻上前掏出钥匙开门,又将门推开,毕恭毕敬地请小唐入内。   小唐缓步进了里头,含笑对他说道:“这儿不用你了,我们自在说两句话。”   狱卒领命,躬身又道:“唐大人若还有吩咐,小人就在外间候着。”见小唐一点头,便忙去了。   此刻,里头凌景深自然也听见了外头声响,却仍是一动不动。   小唐徐步上前,他一手是空着的,另一只手却提了个极大的盒子,这会儿便走到那床板边上,把盒子放在上头。   牢房中的气息自然难闻的很,小唐环顾四周,一时之间,两个人谁也没有开口。   半晌,小唐才道:“我亲自过来看你了,连一句话也不肯说?”   凌景深听了这句,才道:“你何必又来看我呢。我也并没有请你来。”   小唐笑了笑,两个人几乎是背面而坐,谁也没有看谁一眼,此刻小唐才转过头,道:“你是没有请我,只是我有些犯贱,觉着好酒好菜没有人陪着吃,未免寂寞,才特意过来请你的。”   说话间,小唐便打量凌景深,却见他仿佛因清瘦之故,轮廓越发鲜明,双眸也更深邃,左边脸颊上到耳边,有一道细小的血痕,痕迹有些怪异,已经半是愈合,看来却越发醒目。   凌景深听了这话,仍是不动。小唐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叹了口气,便把提来的盒子打开,原来竟是个大食盒,头一层,却是白切的牛羊肉,小唐端出来放在床板上,又开第二层,却是很鲜的红白辣鱼汤,第三层,却又有新鲜的炒时蔬,并几个刚出炉的热腾腾香喷喷的烤肉饼。   这些菜端出来,一时之间香气四溢,引人垂涎。   凌景深原本一动不动,此刻,却微微地转过头来,正好小唐也觑着他,目光相对,小唐笑道:“不知可赏光与否?”   凌景深嘴角一动,看看他,又看看那些菜肴,终于转过身来,道:“你知道我的脾气,只要有人请吃东西,是从来不会落空的。”   小唐一笑,从食盒里拿出一双筷子递给他,景深伸手接过,一抬手的功夫,手腕从袖口里滑出来,露出底下一道有些深的鞭痕。   小唐一眼看到,眸色才微微一变,心中知道他脸上那道伤必然是鞭尾扫落留下的,却仍并不做声。   此刻景深已经低头吃了起来,他因饿了几天,也并没吃好东西,如今竟顾不得说话,只是低着头尽情地吃,小唐又从食盒底下拿出一壶好酒,道:“罗浮春,可使得?”   景深顾不得答话,只是点头。小唐便给他倒了一杯,放在跟前儿,景深举起来喝光了,小唐又给他斟满。   如此一连饮了三杯,景深才不吃酒了,吃菜的速度也渐渐放慢下来。   小唐只略动了动筷子,做个样子罢了,又佯作吃酒的模样,留心细看,却见在景深动作之间,领口袖口牵动,便露出底下肌肤来,脖子上竟依稀也见了数道伤痕,他原本生得白,那些伤处就越发触目惊心。   凌景深吃的半饱,便抬头看他,道:“为何不吃?”   小唐笑道:“我怕带的菜太少,你会不够吃的。且由得你先吃。”   凌景深笑了两声,他的脸色原本惨白,因吃了酒,才多了一丝颜色,便看着小唐,道:“不必送这样的好菜给我,瞧着竟像是断头饭一般。”   小唐啐了口,道:“避忌些罢了,如今在牢里,不好说这话。”   景深便道:“这又有什么……人各有命,我只是……”欲言又止,便垂了眸子,又饮了一口酒。   小唐说道:“只是如何?你如今妻、子都有了,且也为他们着想着想如何?”   凌景深笑了笑,忽然问道:“他们可都好么?”   小唐点了点头:“如今知道问了?行事之时,为何不能多谨慎些?”说到这里,便问:“我所听见的,都不真切,你且同我说,到底是如何?我明白了缘故,才好行事。”   凌景深把筷子搁下,道:“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我咎由自取罢了,不与你相关,你不必理会,这件事又涉及太子,你何必出头。”   小唐道:“你不必瞒我,也不必担心其他……就只仔细同我说明白就是。”   两个人四目相对,凌景深又吃了一会儿菜,才开口道:“你可记得……那日你中了迷药,我带你去的那个地方?”   小唐眉头一皱,便细听端详。   原来,这件天大的祸事,竟然是从胭脂而起。   只因一个月前,凌景深的儿子凌霄忽然病了,日夜啼哭不止,请了太医调治多日,总算才好了起来。   凌夫人便同明慧说:“他小孩儿神弱,倒不如去庙里给他祈福,求菩萨保佑最好。”又听说文殊庙是最灵验的,因此这一日,明慧果然就抱着凌霄,乘车往文殊庙来。   谁知才下了车,就见到有个举止妖娆面容妩媚的女子从庙里出来,见了她,目光中便透出几分意味深长来。   明慧因不认得她,倒也不以为意,只见她举止有些轻浮,衣着又格外不同,打量着不是什么良家女子,便在心中微微哼了声。   而那些跟随她的小厮们见状,却都看呆了眼。   大概是明慧面上也流露出几分鄙夷,那女子便察觉了,偏走过来,笑道:“姐姐怀中抱得,可是小公子?”   明慧见她唤自己“姐姐”,很不受用,便理也不理,更加眼皮儿不抬,此刻她的丫鬟便挡住这女子,道:“不得无礼,这位是凌府的大少奶奶。”   那女子听了,便轻轻笑了声,明慧见她笑得有些古怪,不免停步,回头来看。   正欲细细打量,猛然嗅到一股香气自这女子身上透出,明慧原本是心中有病的,略一定神,便想起来……顿时变了脸色。   那女子却只盯着她,反盈盈地行了个礼,道:“冒犯大少奶奶了。小女子告辞。”   明慧直愣愣地看着她离去,才问小厮:“这是何人?”   那些小厮自然有认得的,便说道:“少奶奶何必打听,这是个有名的粉头儿……是十八教坊的胭脂姑娘……”   明慧听了,气往上噎,竟也顾不得进寺庙祈福了,抱着孩子忙返回府中,入府之后,便喝令把素来跟随凌景深的小厮叫来,一阵拷问。   那小厮起初还只说不知,后来见明慧动了真怒,不敢隐瞒,便战战兢兢供认说道:“其实大爷也并不经常往那里去……只有两三遭儿罢了……”   明慧气得双眼冒火,把白日里,胭脂面对自己时候的做派好生又想了几次,自知道胭脂跟景深之间必然有事,两人绝非清白……不然的话,那浪荡、女子绝不会用那种似挑衅般的眼神看她。   明慧越想越气,又恨自己当时并不知情,倘若知情,只怕立刻就要叫人把那娼妇打死!   明慧便立刻叫人把景深唤回,便问他同胭脂之事,景深自然不肯认,明慧气得哭天抢地,就要抱着孩子回家去,一时连凌夫人也惊动了,忙过来看端详。   明慧见了凌夫人,便把景深在外留恋娼伶的事儿说了,不料凌夫人听了,便对景深道:“我当你是改了,怎么还跟那不三不四的女人有来往呢?”   明慧听了这句,越发呆了,竟气怔住。   景深心知不好,偏凌夫人又唉声叹气道:“你这混账糊涂种子,家里有这样好的媳妇,却还勾着外头的不放?叫我也难替你说话。”   明慧几乎晕死过去,身子一晃,跌在床边儿。   凌夫人见状,忙叫丫鬟抱了孩子,又叫人上前按人中,心里怕真的闹出好歹来,便劝明慧道:“罢了罢了,你也别动怒,他就是这个性子,何况男人家……三妻四妾的倒也不免,你只想开些就是了。”   这些话不说还罢,一说,宛如火上浇油,明慧陡然起身,流着眼泪,指着景深厉声道:“你、你好!你竟把我当成傻子一般……倒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景深见状,便叫人把凌夫人请走,凌夫人从未见过明慧如此模样,倒也唬住了,便不敢再多嘴,忙也去了。   景深叫丫鬟们都退了,心中思忖,便说:“其实上回也自说了,跟她并没有什么……”   一句话未完,明慧狠狠地一掌掴了下来,景深的头一歪,就停了口。   明慧指着说道:“若不是你跟那贱人不清不楚地鬼混,今日她敢用那种眼神看我?你如果正正经经地跟我提要三妻四妾,我怕也不恼,我最恨的便是人家瞒着我,背地里勾三搭四!”   景深见她又叫嚷起来,眼神变了几变,仍是上前抱住,只温声安抚。   明慧不由哭道:“我跟了你,如今孩子都有了,你却这样对我,你只跟我回家去,到爹面前说个清楚!”   景深抱住她,便轻轻亲她的脸,又道:“这种事我不跟你说,也是为了你好,就是怕你不依不饶地动怒了。你也知道她是那种人家,有些手段……我一时难免有把持不住的时候,但你该知道,我心里只有你一个,自那次你说了我,我就再也不曾去,只怕便是因此得罪她了,故而今日才故意跟你撞见,好挑拨离间你我,你却偏和我闹起来,岂不是正中她的下怀?”   明慧听到这里,心中一动,那声音便小了。   景深把她抱在怀中,道:“你也说,我若要三妻四妾,为何不跟你提,反要偷偷摸摸的呢,只因我只有你一个,所以不肯要那什么三妻四妾,而这胭脂,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我也知道错了,只求你别真的恼了,气坏身子便不好,要如何罚我都使得……”说着,便在唇上亲了又亲。   明慧跟景深过了这数年,心里眼里都只有他一个,早已经爱之入骨,故而先前听说胭脂之事,才勃然大怒,正是爱之深恨之切,只是虽然大怒,却也不敢就信景深瞒着自己跟别人偷欢……宁肯听他说不是真的.   如今听景深这样说来,心里倒也能受,又被他温存地哄着,便把怒气转作委屈,道:“你真的对她无心?”   景深道:“我原本说了,那种娼伶,不过偶尔逢场作戏罢了,我早将她撇开许久,本以为她去寻别人了,谁知偏还盯着我不放呢?我也厌的很呢。”   明慧心中更恨胭脂,又觉着委屈,便哭道:“我受不住这种下流的狐媚子给我气受,毕竟都是你招惹的。”   景深便抚着她的背,道:“你放心,以后再也不会了。”   明慧警惕看他,道:“你还要去找她?”又冷笑说道:“不必你动手,她既然想给我没脸,我便叫她真没脸!”   次日,明慧便叫许多小厮,拿着棍棒到了十八教坊,把胭脂的房子打了个稀烂,里头的小幺丫鬟们吓得都躲闪不及,胭脂因为不在,便不曾遭殃。明慧听小厮回报,才算出了一口气。   景深听说此事,暗中皱眉,却也不好说明慧什么,谁知胭脂至此便失了踪,一直到前几日,太子召唤,景深前往太子府,才竟看见胭脂也在!   彼时厅内寂静,只有太子高高在上,周围几个亲信之人森然而立,皮笑肉不笑地。   景深一眼看到胭脂身着红衣,正在太子膝旁,他心中一惊,自觉不好。   景深面上却仍泰然自若,上前行礼过后,太子赐座,便笑看他道:“景深,你可认得我这新宠的美人?”   凌景深看一眼胭脂,却见她脸色苍白,虽然覆着粉,却掩不住满面憔悴,双眸中有些惶然之色,此刻目光盈盈凝视着他,正欲张口,谁知太子探臂出来,便将胭脂搂到怀中去。   景深眼见胭脂闭了双眸,口中闷哼了声,仿佛吃痛似的,他的心头一跳,便垂眸应道:“这位胭脂姑娘,又有谁人不知呢。”   太子挑眉道:“哦?你知道她?”   景深道:“当初下官在刑部当差,便是因她之故,被革了职,后来才跟随林大人的。何况胭脂姑娘名满京城,自然人人皆知。”,   太子笑道:“既然如此,你便是承认你跟她相交甚密了?”   景深回答:“瞒不过殿下,只是偶尔去光顾过几次罢了。”   太子盯着他,便道:“景深,你是个聪明人,当初孤就是看在你机警过人,才调你在身边,委以重任,你同这贱婢来往甚密……所以近来林大小姐才大发脾气,是不是?你跟她既然如此厚密,又怎么会不知道,这贱婢……是为了肃王当差的呢?”   景深听说到这个份上,心道不好。便皱眉道:“下官委实不知……只是她一个粉头罢了,又怎会跟肃王有关?”   太子盯着景深,笑了几声,道:“当初她杀了人,若不是肃王暗中保住,她又怎能活命?虽然名为妓、女,实则替肃王收集情报……我的人早就盯着她了,你竟然会不知情?”   景深只是否认,说自己大意罢了,又请罪。   太子见他应对之间毫无破绽,便哈哈大笑,猛然把胭脂推了开去,胭脂倒地,衣裙飘起,露出底下一双修长美腿,腿上却痕迹斑斑,竟都是新鲜的血痕。   景深看到,心中惊跳,眼神便略有些凝滞。   太子起身笑道:“好个凌景深。这个贱婢嘴硬的很,后来动了鞭刑,才终于供认你同他是一伙的,其实早有人跟我说你居心叵测,我只是不信,今日你还有何话说?”   凌景深听了,静了静,却道:“太子容禀,只怕是她胡乱攀扯……她本来就有情于我,想要进凌府为妾,我哪里肯答应,近来她才到贱内面前兴风作浪,我正要找她算账呢,必然是她心中不忿,才在太子跟前污蔑我。”   太子听了这话,便看向胭脂,却见她无力趴在地上,汗一滴滴从脸上落下,双眸却死死地盯着凌景深,一言不发。   太子便走过去,一脚踩在胭脂腰间,道:“他说的可是真的?你小心回答,若还敢欺瞒……”   胭脂痛的哼了数声,景深抬眸扫了一眼,却见她的红衣上殷出点点暗痕来,景深的目光顿了顿,复又转开罢了。   胭脂正也盯着他看,见状,便伏倒在地,闭上双眼,气息奄奄道:“不错,是我污蔑他的。”说话间,眼中的泪便合着汗滴落下来。      ☆、第 164 章   暗狱之中,只有景深的声音缓缓响起,如冰层之下水流声,幽冷而清晰。   小唐且听着,一边儿提箸,夹了块鱼肉,慢慢地将刺儿剔除干净,放在景深跟前。   景深盯了片刻,终于吃了,慢慢又饮一杯。   小唐便又夹了一块,仍是不疾不徐地除刺,口中便道:“她……也算是个有情有义的,后来又如何呢?”   凌景深道:“后来……”   当时太子听了胭脂的话,略觉意外,旋即便笑道:“很好。竟然给你骗了,差些儿还害了我一员心腹……来人!”   太子说罢,便抬手出去,旁边一员随从上前,将一条长鞭献上。   太子接了过来,握在手中,走到凌景深身前,道:“这贱婢如此可恨,你便用此鞭将她打死罢了!也足见你的真心。”   景深一惊,抬头看向太子,太子笑道:“怎么?你不愿?”   景深自从跟了太子,便知道,太子殿下外表慈仁而内藏暴虐,他也撞见过几回,有太子府的亲信偷偷地抬人运出,有两次他远远跟踪,最后发现,竟是些十六七岁,被鞭打至死的小幺儿跟丫鬟们。   景深微微躬身,接过鞭子,缓步走到胭脂跟前,手腕一抖,长鞭散开,紫檀木的鞭杆儿,生牛皮浸油而成的鞭身,沉甸甸地,如一条乌蛇似的蜿蜒垂地。   太子看着凌景深,不知为何双眸之中透出些异样的光,竟有些迫不及待似的。   景深手持马鞭,垂眸看着地上的胭脂,她也正仰头看着他,却并不做声。   景深凝视片刻,扬手挥鞭,乌沉的鞭子落下,正打在胭脂背上,只听她痛得惨呼一声,身子伏在地上,簌簌发抖。   太子瞧在眼中,面上多了些许兴奋之色,景深咬了咬牙,又挥一鞭……胭脂仰头,厉声大叫,脸白如纸,冷汗滚滚滴落,双眸盯着景深,直直地看着。   景深面不改色,再挥第三鞭,胭脂身躯猛然抽搐,手指抓在地上,抖了半天,便歪头跌地,竟是晕了过去。   太子见状,上前将她踢了一脚,胭脂却动也不动,太子便道:“这贱婢,如此扫兴!”当下就命人将胭脂拖下去,两边亲信上前,把胭脂架住拖走。   景深目光所及,却见她原先趴着的地方,底下血迹斑斑,有几处甚至是一汪血泊。   太子哈哈大笑,把景深揽住,笑道:“你果然是我的心腹之人,幸好……不曾为了区区一个贱婢让孤失去臂膀,孤心甚慰。”   说着,就叫人摆了酒席,请景深吃酒。   渐渐地夜色已深,太子仿佛也有了几分醉意,正搂着一名歌姬说话。   景深托醉出厅,左顾右盼,无人留意,便往太子素来囚人的所在而去,走了半晌,已经到了地牢之处。   那看守地牢的人自也认得景深,才要招呼,景深出手如电,已经将对方脖子拗断,顺便摸了钥匙。   景深闪身入内,避开看守人众,悄悄地往深处而行,边走边看,终于在最里的囚牢之中,看到胭脂。   他忙打开牢房,入内扶住胭脂,低头看她,却见胭脂尚无知觉,景深将她抱在怀中,便出了牢房,往外而去。   谁知才走到中途,就听到脚步声匆匆而至,景深避无可避,只好佯作无事,仍抱着往前,两下对上,来人盯着凌景深,便喝问道:“凌大人在此做什么?”   凌景深笑道:“太子叫我来带这人过去,再行审讯,怎么孙统领也来了?既然如此,你便带她去罢!”说着上前,面上带笑,把胭脂往他怀中一送。   孙统领一惊,还未反应,凌景深已经发难,顺势将他腰间的刀拔出,闪电般已经杀了他身边两个随从。   那孙统领想不到他竟是如此雷霆手段,才要扔掉胭脂,谁知凌景深已带刀架在他脖子上,冷道:“别出声,抱着她出去!”   刀锋凛冽,贴在颈间,孙统领毛骨悚然,不敢违抗,只战战兢兢转身,又道:“凌大人,你这可是自取灭亡……若得罪了太子……”   景深不言语,耳畔听得又有人来到,便把刀往下一压,抵在孙统领背上,道:“留神说话,不然刀不留情。”说着,便催他快步而行。   正走出数十步,果然是看守地牢的几个卒子又来,见他两人出来,一惊,竟不知景深是何时来的。   这些人才要问,孙统领已经喝道:“还不退开!耽误了太子的事,唯你们是问!”   众人一听,哪里敢再阻拦,纷纷退避。孙统领抱着胭脂,便同景深一块儿出了地牢。   景深略松了口气,孙统领道:“凌大人,现如今该如何是好?”   景深道:“你抱着她,出府。”   孙统领叫道:“这个怎有可能?凌大人,你是要害死我……”正说到这里,景深忽然微微地色变,将周围扫了一眼,只见庭院寂静,悄然无声。   景深心中一沉,便把孙统领拉了一把,竟往西北角方向而去。   孙统领眼见不妙,不由叫道:“你去哪里?”   景深喝道:“噤声!”   孙统领觉得刀尖在自己背上一顶,顿时不敢大叫大嚷,只低低说道:“凌大人,你也是知道的,西北边阁楼是太子府禁地,擅闯者死。”   凌景深不理会,拉着他反而疾走,才走了片刻,就听见身后有脚步声纷迭传来,竟似许多追兵。   景深心头有数,见孙统领脚步放慢,便提刀在他颈间一挥,孙统领本想拖延,见状只能发足狂奔。   如此行了一刻钟,身后火把闪烁,有人喝道:“休要走了刺客!”   景深冷笑道:“我几时成了刺客?”   孙统领气喘吁吁,此时此刻,便索性说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瞒凌大人,太子早就怀疑你,方才你借酒出厅,就有人暗中跟着……这不过是引你出洞之计策罢了,你若是识相,快些向太子求饶,尚可以保全性命,不然的话……只怕……”   景深道:“太子疑心一生,我又怎会有活命之机?”   说到这里,抬头见前方有几座小楼隐隐,凌景深心底盘算之间,孙统领却趁机猛然发难,竟把胭脂一扔,转身便跑,口中叫道:“快来人,刺客……”   景深眸色一暗,也不追击,手腕一抖,将刀陡然扔出,眼见刀光雪亮,深深没入孙统领的后心,孙统领踉跄一步,倒地毙命。   景深急上前,把胭脂抱起来,复往小楼疾步而去,此刻背后人声更响,涌到此间,却纷纷地又停下来,仿佛没有人敢往这边踏出半步。   这会儿小楼之中灯光闪烁,景深按捺心跳,放眼看去,却见其中一间似有人影,他便提一口气,纵身跃出,踢开房门冲了进去。   屋内顿时响起一阵惊叫之声,人影乱晃。   景深踉跄住脚,仍抱紧胭脂,抬头看去,却见有几个侍女模样的正四散躲开,中间座上,却有一个美貌女子,盛装打扮,端庄坐着,见他进来,脸色一变,却并不见十足慌张。   这会儿侍女们反应过来,忙喝问道:“你是何人,敢擅自闯来,还不出去?”   景深愣了愣,只看着那美貌女子,心中依稀猜到这是何人,便跪地道:“景深参见太子妃!”   太子妃却盯着他,脸色变幻不定,过了一会儿,忽然面露惊恐之色,说道:“是你?你又来害我的宝宝?”   景深心中一惊,太子妃忽地哭道:“你为何就不放过他,他是无辜的……你要找就找太子去罢了。”又忙对侍女们道:“快去叫太子,快去!”   这些侍女们正不知所措,闻言才要出外,就听到外头太子的声音,道:“凌景深,你好大的胆子!”   景深回头,却见太子气冲冲进了门来,而太子妃见了,便跳起身来,跑到他跟前儿,哭道:“你快求他……放了我们的宝宝!”   太子将她拥住,温声安抚道:“阿绾,他不是刺客,放心罢了,不是来害小宝宝的。”   太子妃懵懵懂懂,又看景深。   这会儿凌景深跪地,仍抱着胭脂,口中道:“殿下容禀,下官因念跟她旧日之情,不肯看她遭受如此折磨,虽然她或许、真的是肃王的人,但……还是求殿下大发慈悲,放过她这一回,毕竟是一条性命。”   太子才要命人将他拿下,不料太子妃看着胭脂,便问道:“这女子是谁?”   太子只好说道:“这是个下流娼妓,你不必理会。”   太子妃却已移步走到跟前儿,见胭脂遍身是血,不由惊叫了声,道:“她受伤如此厉害,你怎可不给她医治?”   太子愕然,却又不肯忤逆她的意思,只好苦笑着,敷衍说道:“既如此,我带她出去调治就是了。”   不料景深听了,便道:“她受伤甚重,若是再移动,只怕有性命之忧,娘娘仁慈,何不发善心把她留下,在此调治好了再送出去?”   太子大怒,喝道:“凌景深,你不要命了?”   太子妃微微色变,皱眉看着太子,问道:“怎么,他说的不对么?为何我听着很有些道理?”   太子对上她的眼神,原本怒气冲冲,不知为何,眼神却慢慢缓和下来,竟柔声道:“好,你愿意留下那就留下罢了……只不过她是个不干净的,你玩儿便是了,若玩够了,就叫人把她扔出去。”   太子妃听了,便笑道:“你说的她像是小猫小狗一样,怎能说扔就扔了……”说到这里,忽然又怔了怔,脸上便露出哀伤的神情来。   太子心中一跳,忙又笑道:“是是是,是我说错了,你不必这样,你就留着她,爱多久就多久罢了。”   太子妃才又一笑,忙叫人把胭脂抬到床上去,又看景深,说道:“你是她的什么人?”   景深道:“是……故友。”   太子妃点点头道:“你这人却也好心,等她醒来,我会告诉她。这里不留男子,你快些走罢。”   景深垂首行礼,道:“是,只求娘娘好生照料她……多谢娘娘。”   说话间,便站起身来,往外走去。太子妃就也对太子道:“我要去看看她了,你也快忙正经事去罢了。”说着,竟转身入了内室。   太子凝视她离去,又站了半晌,才终于慢慢地退了出来。   到了门口,见景深已被众人簇拥着,捆住双臂,太子便走到跟前,端详着说道:“是谁跟你说,让你跑来这里的?”   景深摇头道:“是我一时慌不择路,才无意中闯到此处,委实不知是太子妃的居所。”   太子笑了两声,眸子里透出几分厉色,道:“你出入府中数年,难道半点也不知道此处是禁地?好……我当真是小瞧了你……”说着,便叫人拉着他,先关入地牢。   牢房之中,景深将闯入太子妃小楼之事同小唐说罢,底下的便打住了。   小唐面上也露出疑惑之色,点头说道:“我也早听闻……太子妃素有难言狂疾,所以这十几年来,竟从来不曾入宫过,外头多流传太子虐待太子妃等话……甚至有人说太子妃早就亡故,照你说来,竟然正好相反?”   景深道:“我看太子对她十分关爱,并不是作伪的。”   小唐又思忖了会儿,才说道:“说起太子妃,先前我入宫之时,也曾见过,那时候她还并无什么疾病,也是才嫁了太子不久,是个很是柔善的女子,倒不知竟怎么变作这个模样?”   景深摇了摇头,此刻一壶酒已经喝完了,景深面上略有些薄红,小唐且先不去想此事,只看着他,道:“后来,太子便把气出在你身上了?”   景深正在拨拉他夹给自己的那块鱼肉,闻言手微微一颤,却又夹着吃了,道:“其实没什么,不过是吃了几鞭子罢了。”   小唐凝视着他,半晌才道:“这样……可值得?”   景深闻言抬眸,暗影中两人目光相对,景深道:“值得。”   小唐起身走到他身边,把他的囚衣领口略往下拉了拉,却见背上纵横交错,连同囚衣上也被血濡湿,因干了,便铁硬一片。   小唐竟不忍再看下去,松手回身,望着牢房外头那一星灯火,火光跳跃,小唐便想起那一日……因凌景深之事,明慧跑去求他,当时他虽然不愿,却仍是去了林府。   谁知进了门后,林沉舟竟欲下跪,小唐只以为林沉舟是为了明慧的事才如此,自然大惊,忙将他扶住,然而接下来,林沉舟竟说了令他惊心的另一番话。      ☆、第 165 章   林沉舟看着小唐,便道:“你是我最得力出色的弟子,但因跟我太过亲近,又是这样的身份,有些事自然无法去行。如今我正有一件要紧为难的差事,想要个出色的人去做,先前本来觉着他使得……却想不到,他竟做出这种无耻之事来。”   林沉舟说到这里,就看了景深一眼,眼中带恨。   凌景深跪地不语,只是默然听着。林沉舟打量了他半天,才又摇了摇头,又对小唐道:“我方才这一跪,也是真心实意想向你请罪,明慧……委实是我娇惯坏了,没有教好,也是我的责任。”   小唐忙说道:“恩师不必如此,我从不敢责怪恩师半分,当初也曾说过,恐怕我不是良人,怕耽误了妹妹,如今她终于有了如意之人,我只有恭喜罢了。”   林沉舟苦苦一笑,道:“你虽大度,但我岂能无咎?家门不幸,竟闹出这般不堪之事,少不得我没了这张老脸,亲自到你们府上赔罪罢了。”   小唐闻言,皱眉想了片刻,——林沉舟去赔罪退婚事小,但倘若问起原因,此后明慧又嫁人……岂不是要落人非议?林沉舟的脸面又往哪里搁去,只怕一生清誉也受连累。   林沉舟又岂能想不到这些,只怕他不好再开口罢了,小唐素来当他如父如师,敬仰万分,又哪里肯让他为难?   小唐便道:“恩师不必如此,这本是喜事,若节外生枝,反而不好了,如今……恩师只交给我罢了,我自会想个妥帖的法子。”   林沉舟虽然也深知此事自己出面不好,但自忖已经亏欠了小唐甚多,其他自然不敢再提,如今见小唐自己提出要挑了这胆子去,他心中百感交集,看了小唐许久,点头叹息道:“我果然并未白收了你……唉,可恨……明慧没有这个福分。”   小唐不愿让林沉舟因此负疚良多,便又问道:“方才恩师说,需要个出色的人去做一件要紧之事,不知是指的什么?”   林沉舟这才问道:“你觉得太子如何?肃王又如何?”   小唐思忖了会儿,说道:“太子素有仁德之名,貌似恭谨宽和,但……私底下行事,却仿佛有些不尽如此。”   林沉舟微微点头,小唐又道:“至于肃王,一直都同太子针锋相对,脾气倒也大为不同,然而未免太苛严了些。”   林沉舟略笑了笑,道:“你素来谨慎,能这般说,已经算难得了。不错,我们为臣者,虽然要尽忠为国,但最紧要的,却是要择一个明君在位,才得国祚昌盛,社稷安稳。否则的话,纵然你有通天之能,也是无用,更连累江山动荡,百姓荼毒。”   小唐心中隐隐震动,问道:“恩师的意思是?”   林沉舟道:“我有意让凌景深为我所用,做我在肃王跟太子之前的一枚暗棋。”   小唐不言语,微微扫了一眼景深。   林沉舟也看着景深,道:“他原本就是肃王的人,然而肃王不知的是,他先前早就同我坦承此事了……如今又生出这件事来,虽然并不是我所愿,但竟是个极好的机会,从此……你们两人表面决裂,让肃王跟太子更信服几分,肃王以为景深仍归他所用,太子也自以为须笼络他……我们正好暗中行事。”   林沉舟说到这里,就叹了声,看小唐道:“只不过,难免委屈你了。”   小唐盯着景深看了半晌,终于才摇了摇头,道:“恩师不必如此,一切从大局着想罢了。”   果然从此之后,小唐同景深两个就生疏了,倒也不是装样子罢了,两人之间,倒的确有了裂痕……   谁知不期然出了敏丽之事,那一回,小唐却是动了真怒,新仇旧恨的,才特去酒楼上,弄假成真地同景深打了一番。   只不过,后来景深虽然果真如林沉舟所说,在肃王跟太子面前如鱼得水,可是对小唐来说,心中仍有些许不解。   景深暗地同明慧暗通款曲,以林沉舟素来眼底不揉沙的孤介性情,绝不会如此轻易就放过凌景深。   小唐自忖林沉舟绝不是因为明慧之故,才一味地偏心景深……但却也想不通林沉舟究竟为何如此,景深虽然难得,但要另选细作到肃王跟太子跟前,也并非不可的……怎会如此看重景深。   末了小唐便想:或许是在林沉舟的心中,国事才是最紧要的罢了,故而才借着这些儿女之事,顺水推舟,只为了更大的“所图”而已,这样想,倒也可以解释。   心底想到这里,小唐忽地又转回头来看着景深,问道:“你……今日为何相救胭脂?”   景深眉睫一动,说:“我不过是不忍罢了。”   小唐盯着他的双眼,却因他眼皮微垂,亦看不清他眼中究竟是何神色。小唐问道:“你不会不知如此贸然行事的下场如何……你当真是无意闯入太子妃的阁楼的?”   景深便不言语。小唐心中一震,隐隐想通什么,张口要问,景深却道:“你来了许久了,这里腌臜,不便你久留,你还是快些去罢。”   小唐情知不好再问,就仍看着他,道:“回头我叫人送一瓶药膏进来,你身上的伤,处置不好是要留疤的。”   凌景深笑道:“这又怕什么?不劳费心。我又不是女人。”   小唐不由也笑了一声,把食盒收拾妥当了,低头的功夫,又道:“太子并没有暗中伤你性命,大概也是留着你,要挟恩师的意思……你自然也知道,近来恩师很是针对太子,太子只怕是按捺不住,才把你……”   凌景深点了点头,说道:“放心,大人自有安排。”   小唐见他神情十分平静,不知为何,心里却隐隐地有些难过,看了凌景深半晌,终究却也不知说什么好,只道:“改日你若不能出去,我就再来。”   景深听了这话,慢慢地低下头去,小唐见他又不言语,便提了食盒,往外走去,刚走到牢门口,就听景深说道:“倘若……这次我当真有个三长两短,小绝就交付你了。”   小唐脚下一停,转头看向景深:他本来想喝止他不许这样乱说,但毕竟得罪了太子,的确吉凶未卜,可是为何他特意叫自己看着凌绝?而不是明慧跟他的儿子?   小唐一个转念,却又明白了:景深不必为了明慧开口,——只因林沉舟是小唐的恩师,就算他不言语,小唐依旧还是得好生照料她们母子的。   小唐轻轻地叹了声,道:“罢了。”迈步自去了。   狱卒见他出来,便忙过来又锁了门。   小唐提着食盒出了大牢,门外等候的小厮接了过去,小唐翻身上马,忽然想去见一见林沉舟,于是拨转马头,往林府而去。   先前,就在小唐从沙罗回来之后,张珉把这三年来的各种大小之事禀明了一遍。其中有一件看似不起眼的事,却是林沉舟拜访应公府。   据说,还是在一个大雨如注的日子,林沉舟不仅是去见应兰风,且还特意地见了怀真,三个人相谈甚欢,直到黄昏林沉舟才离开。   小唐起初并不如何在意这件事,后来时不时想起,总觉得有几分古怪。   林沉舟原本对应兰风有些偏见,就算应兰风赠了那首诗,上了京后又多有出色表现,可是不知如何,林沉舟对应兰风总有一股奇异的不快之感。   有一次小唐还问过他为何不喜应兰风,林沉舟自己也说不上来,思索半晌,只道:“瞧见他就会心生不喜,却也不知何故。”   小唐哑然失笑,林沉舟素来沉稳老练,这话说的却有几分没道理,何况应兰风生得一表人才,几乎人人称赞,为何却叫他见了就生难受之意?   但既然是这般叫他不喜,又为何会特意在大雨天拜访,且还流连半日?   小唐打马前去林府,不多时到了地方,下马才要进门,忽然见有两个熟人从里面正出来。   竟然是竹先生跟侍童张烨,两下撞见,竹先生呵呵一笑,拱手道:“唐大人,有礼,这么巧又遇见了。”   小唐也笑道:“竹先生有礼,为何竟在我恩师府上?”   竹先生垂着手,道:“林大人最近……身子不适,我特意来看看,你不必担心,也没什么大碍,只不过是气儿不顺……胸口闷痛罢了,吃两颗药丸子就好了。”   小唐忙道谢了,竹先生道:“不必这般多礼,上回还要多谢大人送宝之惠呢?”   小唐道:“那不过是早就答应了先生的,自然要践约,是应该的。”   竹先生笑着点头,道:“我便知道唐大人是个一诺千金的伟男子。”这会儿张烨在旁“噗”地笑了声。   竹先生侧目看他,张烨便道:“师父,难得见您拍人马屁,今儿却是怎么。”   竹先生道:“住口,休要胡言乱语。”又对小唐道:“失礼了,这劣徒向来如此口没遮拦,大人莫怪。”   小唐看一眼张烨,见他仍旧一身布衣,简单利落的行童打扮,当初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还挽着两个髽髻,如今长了几岁,却换了一个独髻,然而竟生得眉目清秀,相貌堂堂,自有一股大方脱俗的气质。   小唐便道:“无妨,无妨。”   张烨见了小唐,倒是很有几分亲近之意,便凑过来道:“唐大人,在沙罗可还见了什么别的宝物不曾?只有这一个么?”   小唐含笑道:“倒还另有几样,都在家里,若有兴趣,改日再去相看便是了。”   张烨笑道:“大方,不愧是唐大人,上回我师父要讨这噬月轮的时候,特特在怀真妹妹那里留了半晌,不见你人,师父还以为你故意躲了,要赖我们宝贝呢……”   说到这里,就听见竹先生拼命咳嗽了几声,道:“你还不快走,在这里唠叨个什么,唐大人日理万机,却不是跟你一样似的闲人。”   张烨道:“我哪里闲了,不是伺候您老这个,就是伺候您老那个。”   竹先生拉了他一把,向着小唐作揖告辞,毕竟去了。   小唐站在门口,望着他师徒两个往左而去,垂眸想了半晌,才又进内拜见林沉舟。   还未进屋,就听到里头有轻轻地咳嗽声传出,本以为很快就止住了,谁知竟一发不可收拾。   小唐忙进内,见林沉舟伏在桌子后面,一手拢着嘴边,咳得浑身发抖,如寒风之中的秋叶。   小唐见桌上有茶,忙给他倒了一杯,过来放在桌边儿,道:“怎么忽然咳得这样厉害?”举手给林沉舟轻轻抚背顺气儿。   林沉舟咳了一阵,面色都有些发红,道:“无、无碍……”   小唐见他将手握了起来,仿佛躲着自己一般,然而他眼尖,顿时便瞧见林沉舟掌心里一点红。   小唐大惊,又细看林沉舟,却见嘴角果然有一抹血丝仍在,不由握住他的手腕,道:“恩师这是……怎么了?”   林沉舟见他已经发觉,却笑了笑,道:“无妨,不必大惊小怪的,积年的病症罢了。”说着便掏出一方帕子,把掌心的血渍给擦了去。   小唐紧皱双眉,心中惊跳,道:“已经咳了血,难道还不当回事?方才竹先生来可到底怎么说的?”   林沉舟听他提起竹先生,便又笑道:“他也说了无碍,给了我些药丸子吃。你放心罢了。”   说着,便拿了那杯茶,轻轻地喝了两口,道:“你来的也巧……若再早一些,就遇见明慧了,唉,她又回来哭了一阵儿,求我救景深呢。”   小唐不言语,只轻叹了声,道:“我方才去探望过景深了。”   林沉舟道:“他可如何?听明慧说……受了刑?”   小唐道:“挨了鞭子,我先前已经叫人送了药膏子进去,好歹先将养着。”   林沉舟道:“你有心了。”说话间,又咳了两声,幸而又止住了。   小唐想到方才在狱中跟凌景深所言,又看林沉舟是这个模样,一时不好提那些,就只好生说道:“近来事多,恩师却也要好生保重身子才对,我见……比先前更加瘦了好些。”   说话间,就打量林沉舟,却见他颧骨高耸,头发也略见花白稀疏,用根玉簪别着,反显得额头十分的宽阔而大,两只眼睛微微凹进去,却仍是一贯的有神。   林沉舟闻听这话,望着小唐,目光里透出几分暖意来,道:“不妨事……对了,你见了景深,他可跟你说了当夜在太子府的情形?”   小唐见他主动提及此事,才道:“是,都说了。”   林沉舟又问道:“那么……太子妃那边的事也都说了?”   小唐见他特意说到这个,便留了心,说道:“恩师……”   林沉舟叹了口气,走开几步,才说道:“其实太子把那个胭脂拿下的时候,我已经知道了。”   小唐略觉意外,林沉舟道:“此后景深所做的种种,都是我授意的,我知道此事太子不会轻易放过,便叫他借机……在太子府大闹一场,尤其是要去太子妃的居处,果然他做到了。”   小唐皱眉问道:“这……却是怎么说的?”   林沉舟道:“你可曾听说过,十八年前太子府内的一件事?”   小唐不敢接口,林沉舟道:“当时太子年过而立,太子妃才有身孕,太子大喜过望,只想不到,分娩的时候,竟是难产……”   小唐皱着双眉,道:“据说那孩子生下来已经是死了。”   林沉舟哈哈笑了几声,笑得十分古怪。   小唐问道:“恩师……为何提起此事,难道有什么蹊跷不成?”   林沉舟点头道:“虽然对外都是这样说,但是……也曾有些流言,说是……有人闯入了太子府,把太子妃才生下的孩子害死了……”   林沉舟的声音有些低沉,听来隐隐带几分寒意似的。   小唐心下骇然,这种流言,他也依稀有些耳闻,只是事关皇族血脉,太子府已经给出说法,这种不经之谈自然不能妄听,也不能妄议的。   然而林沉舟此刻特意说及,只怕……这所谓的流言,也未必只是流言而已。   猛地又想到太子妃的“狂疾”之症,不由又一惊:太子妃才嫁给太子的时候明明是好端端地,后来……生产之后才有所谓狂疾的说法,起初众人还猜测是因难产之事,难道竟果然别有内情?   林沉舟咳嗽了一会儿,半晌才说道:“太子府内也有我的眼线,当日景深在府中的情形,我一清二楚,太子如今扣着景深,一来是因为先前我针对他之事,二来,或许也是察觉了什么,所以要挟罢了。”   小唐敛了心神,问道:“恩师要如何料理此事?”   林沉舟看着他,笑了一笑,走到窗口看向外头。   小唐不敢打扰,只是垂手在侧,过了许久,林沉舟负手抬头,才轻声说道:“我林沉舟,为国操劳四十余载,毁誉参半,如今,只想做完早就想做的一件事,或许自私,或许大逆不道,但非要如此不可,就算抛掷这身枯骨,或背负千载骂名,也在所不惜。”他的声音虽轻,却字字掷地有声,仿佛镌刻在流逝的时光里,永不褪去。   小唐乍然听了这话,似懂非懂,起初以为是为了凌景深,可细细想想,又觉得不太像……只不知为何,一颗心在胸腔里噗通噗通,很是不安地乱跳起来。      ☆、第 166 章   却说,先前竹先生同张烨两人离开林府,一路缓步而行,竹先生垂眸不语,若有所思。   张烨问道:“这林大人的病是不是不好了?”   竹先生上下打量他一会:“为何忽然这般说?”   张烨道:“我瞧着他气色不佳,且方才师父跟他说话的时候,还特意打发我到门外……必然是他的病不好了,所以得避着人。”   竹先生闻言,竟叹了声,却并不回答,思索了会儿,冷笑道“这尘世中的官儿可是好做的么?每日里神劳形瘁,耗费心力……”   张烨听了,道:“上回师父这么说的时候,是在南边儿说应大人呢,然而应大人生得一表人才,却不像是林大人,整个人有些……像是冬日雪竹,又隐隐泛出些枯黄之色呢。”   竹先生道:“我哪里是说应兰风……”忽然听到末尾一句,便停了话头,垂眸道:“难得你说的这样贴切,不过,你只知应兰风一表人才,却又哪里知道,林沉舟早些时候,却更是少年狂傲,良才美质的很呢。”   张烨很是惊诧,问道:“当真?我可是半点儿也想象不出来,瞧着……像是个厉害的老头子罢了。”说着,偷偷一笑。   竹先生叹了声,扫他一眼,却又笑笑,道:“罢了,罢了……”   张烨心无挂碍,抱着胳膊一径往前走,却忽地想起一件事来,便回头问道:“对了师父,说起来我忽然想到……怎么人说你先前是在太子府当差的呢?后来如何却不在那里了?”   竹先生脸色一变,问道:“是谁说的?”   张烨道:“我隐约听王府几个下人说起过。”   竹先生打量着他,目光沉沉,张烨被他看的心中隐隐发毛,便问:“我、我哪里说错话了?”   半晌,竹先生才又一笑,道:“罢了,没什么,只是那些旧事,我不愿再提而已,何况人各有志,我不想变成林沉舟那般可惧的情形,所以趁早儿脱离了这愁山恨海。”   张烨似懂非懂,拧眉思索了会儿,道:“该不会是您老力不能及,或者犯了什么错儿,故而被太子嫌弃、赶出来了罢?”   竹先生噗地笑了出来,却又笑着摇头,道:“很好很好,你说的对极。”   张烨乃是信口胡说,自然也不会把竹先生的应承放在心上,便嘿嘿地一笑了之。   谁知竹先生自此默然,在后频频看了张烨几眼,忽地说道:“徒弟……将来,你会不会憎恨师父呢。”   张烨回头看他,诧异道:“师父今儿怎么了,为何说起胡话来了?好端端地我憎恨您做什么?”   竹先生咳嗽了声,道:“比如……先前你只同我在山上居住,何等枯寂无趣,寒尽不知年的,更不知这山下的花花世界……这许多种种,……或许会恨我呢。”   张烨闻言却十分快活,大笑数声,道:“师父果然疯了。若不是您救我,我早给那虎狼吃了,别说是什么花花世界,连一草一木也都难得一见,真真是傻话。”   张烨说到这里,忽地嗅到一股甜香传来,他立刻停口,眯起眼睛往前看去,盯了会子,便对竹先生道:“师父且等等!”说着,便箭一般地直窜出去。   竹先生不明所以,跟着走了两步,却见是家点心果子铺,有一股股香气传了出来。竹先生呆看片刻,终于见张烨捧了个纸盒子出来。   竹先生笑道:“好徒弟,原来是嘴馋了出来买东西,又买的什么,肃王府内敢情没有给你吃的?”   张烨听了,便又笑起来,道:“我并不是自己嘴馋……只今儿又出来了,倒不如顺路去看看怀真妹妹?”   竹先生皱眉,眼睛里透出疑色,道:“你想去见怀真?你……总不会喜欢怀真丫头罢?”   张烨便撇嘴嫌弃说:“我就当她是妹子一般,瞧您老,整日里都想些什么呢。”   竹先生哈哈笑着,在张烨肩头拍了两下,张烨怕弄坏了盒子里的点心,便避开了。竹先生便问:“买的什么好东西,不知好不好吃,我先尝一个?”   张烨断然摇头,道:“给我那么点儿钱,只够买两个滴酥鲍螺,你吃了一个,我难道只送一个给怀真不成?”   竹先生挑眉,点头叹道:“那你何必买这贵东西,买点儿便宜的,我也能多吃几个。”   张烨便说:“那王府里不够你吃的?非要出来跟人争,什么小气吧啦的师父。”说着,便半捧半抱着那一盒滴酥鲍螺,生怕竹先生来抢似的。   不多时,两人便到了应公府,小厮往内报了,自有人出来接着。   竹先生径直便去东院,走到门口,就听见里头怀真的声音,说:“待会儿先生来了,且叫她给你看看罢了,我可不敢乱看,这又不是别的,倘说错了,误了病症可怎么好呢。”   正说到这里,小丫头报竹先生到了,说话间,竹先生便跟张烨进了里屋,怀真就也迎了出来,便向着竹先生见礼。这会儿功夫,里头又出来一个人,却是应玉。   竹先生笑道:“可是打扰了你们说话?”   怀真道:“不曾,正闲话着。因玉姐姐说她近来总是犯头疼,她叫我给她看看是何病。”   张烨这会儿便上前来,道:“怀真,你连替人看病也都会了?”   怀真笑道:“我哪里会,是玉姐姐胡闹着的。”   竹先生把应玉看了几眼,道:“你不像是有什么病症,若有也是心病罢了。”   应玉听了,心中一动,就红着脸低了头,又因见他们两位来了,知道自有话要同怀真说,便先行离开了。   怀真送了应玉,又回屋内,这会儿张烨把盒子捧过来,道:“我过来的路上,看见这新做出来的酥螺很香,便给你带了两个。”   怀真笑道:“怎么这么有心的?”果然打开盒子,见里头是新鲜的两枚滴酥鲍螺,香气扑鼻诱人。   竹先生便道:“是特意送你的,连我也不许给吃呢,白养大了一个徒弟。”   张烨便横他一眼,怀真道:“如此我却之不恭了。”就叫丫鬟拿了碟子盛起来,待会儿再吃。   竹先生落座,便道:“先前你有事去了幽县,我因等不得,便去唐府要了噬月轮,此事你大概知道了?”   怀真便道:“听说了。”   张烨插嘴说:“师父可说清楚,您可没有去唐府呢,是叫我去走了一趟。说来也怪,您又怕去唐府,方才见了唐大人又奉承……啧啧,难道他竟是您的克星不成?”   竹先生便喝道:“你还多嘴?谁奉承了……不过我见他人品非凡,格外另眼相看罢了。”   怀真听了“方才”之言,便问:“方才先生遇见唐叔叔了?”   竹先生便道:“正是,我在林沉舟府上见到了他。”   怀真又问道:“先生怎么去林伯伯府上了?”   竹先生听她如此称呼,微微一顿,过了片刻,才说道:“他……有些身子不好,我送了些药丸子给他吃。”   怀真听了,点头道:“自打上次林伯伯来府内后,竟是再也没见过他,当时我就觉着他有些憔悴之意,唉,只盼他珍惜身子,别只鞠躬尽瘁的。”   竹先生听在耳中,垂眸微叹。   张烨本要说话,又怕说了不中听的,怀真未免担忧。就道:“其实师父是白得了那个噬月轮,都看不出有何奥妙来。”   竹先生喝道:“孽徒,越发无礼,那物是佛家法器,那是立刻就能叫你识破玄机的?自然要假以时日,慢慢琢磨……”   此刻因屋内无人,怀真便问道:“却不知那噬月轮竟是什么样的物件呢?”   竹先生听了,便道:“你想看?”   怀真正有些诧异,张烨笑着说:“自打得了这宝贝,师父便生怕丢了,日夜不离身呢,你要看自然是容易的。”   怀真哑然,却又怦然心动。这会子竹先生便抬手,自怀中摸出一个帕子包裹之物来,怀真情知就是那物件儿了,便屏息静气,暗觉紧张。   竹先生将帕子打开,怀真定睛看去,却见竟像是一枚铜镜的模样,不过孩童巴掌大小,外如八卦形,周围有许多梵文似的刻字,中间却镶嵌着一块儿圆圆的白色玉石似的物件,瞧着有几分古旧不起眼儿,怪道小唐当初说“平常”。   竹先生便递了过去,道:“不妨事,你仔细看。”   怀真心头忐忑,听竹先生如此说,才小心拿了过去,握在手心里,低头再行细看,起初并不觉得如何,谁知再多看了一会儿之后,只觉得中间那块儿白玉似的镶嵌,竟隐隐生辉,不似起初乍看时候一般平淡无华。   她忙定睛,想再看的清楚一些,逐渐地,却见那白玉却仿佛是一只极灵性的眼,透过表面望内,仿佛能见到那玉白色底下,浩瀚渺茫,仿佛无限大似的,宛若星空……   就在此刻,脑中忽地浮出许多杂乱场景,怀真忙闭了眼睛,此刻浑身竟有些微微发抖了。   竹先生瞧出不对,忙起身握住她的手,道:“怎么了?”顺势便把噬月轮接了过去,在自己手中看了一会儿,却见仍是普普通通的一样物件罢了。   张烨也过来,扶住怀真,仔细看她,却见她眼底微有惊慌之意,便问:“可是哪里不适?”   怀真暗中呼吸几番,才定了神,便说:“方才看着看着,不知为何,竟有些头晕。”   竹先生看看噬月轮,又看看怀真,喃喃道:“难道这物件也分有缘无缘?”   张烨却道:“罢了罢了,师父你趁早儿把它收起来,吓得怀真脸儿都白了,必然不是个好东西。”   竹先生半信半疑,但见怀真神情不对,倒是只好把噬月轮又用帕子裹起来,重放回怀中去了。   张烨便盯着怀真,又瞅了会儿,问道:“可好些了?”   怀真自觉神智清明,并无大碍,便道:“多谢哥哥,我没事了。”   张烨才松了口气,又说:“我觉着,这种域外之物,且不知是好是坏呢,万一带邪呢?还是少碰为妙,只我师父当宝贝似的扣着,倒也好,给他拿着,天下太平。”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竹先生眉头微蹙,看着张烨,竟然不发一语,走到旁边去,默默出神。   张烨跟他斗嘴惯了,猛地见他不还嘴,未免有些不习惯,便讪讪地对怀真道:“我师父怎么了,莫非恼了我?”   怀真笑着低声说:“不至于,竹先生多半是在想正经事,不然我们先吃酥螺罢?”   说着,便叫小丫头打水,又叫送茶。不多时,两人都洗了手,便对面而坐,只饮茶吃过点心,竹先生才回过神来。   怀真便不敢再提那噬月轮,只问道:“先生,我近来读了几本书,看到华佗曾用丁香、百部等物制作香料,用以预防大疾,李时珍用线香,熏诸疮癣,且内服能解药毒,都是典籍上记载,可是真的?”   竹先生笑道:“这自然是真的,有的香料,本身便是一味药材,只要调配得当,运用得当,自然便能治病了,如何,你怎么看起这些书来?”   怀真道:“无意中随便乱看的。”   竹先生道:“原本以为你是随便好玩,如此,改日我再送你几本别的书罢了。”   怀真大喜,忙起身谢过。竹先生乃又说了几句话,便才辞去了。   如此,到了第二日,熙王府派人来接怀真跟应玉前往,怀真几乎忘了有此一事,只好怏怏地收拾了,便同应玉前去。   车行路上,两人说了会儿话,怀真便问道:“你可好些了?昨儿你说头疼,我心想今儿你若还是头疼,咱们便不来了。”   应玉笑道:“哪里是头疼呢……”想到竹先生的“心病”之说,忍不住道:“你大概还不知道呢?近来,谷二姨跟我爹商议着,要给我定一门亲呢。”说着,复又微微地冷笑了。   怀真一惊,问道:“我果然没听说这话,是要定什么人家?”   应玉说道:“像是二舅舅在外认得的……说的天花乱坠,竟似满京内独他们一家最好似的,我爹也有几分动心。”   怀真试着又问:“那你可跟三叔父说了……你的心事?”   应玉道:“我如何没说?回来之后,爹对我倒是很好,我抽空便跟他说了,他只说要回头再跟老太君等商议……不料这两日,便透出风来,说给我找了个更好的。”   原来应玉因为和亲之故,虽然沙罗被灭,她便“顺势”被唐毅带回来,外头懂事的,都觉着高兴,毕竟不用再送大舜女儿去外面和亲了,但是有那些最爱无事生非之流,便未免编排出些不好听的话来。   应玉隐约有些耳闻,只不放在心上。她因心仪李霍,年纪又大起来,历尽劫波后,心想这会子倘若许源还在,只怕立刻就会遂了她的心愿,毕竟是亲生的母亲,何况李霍如今又大非昔日可比……怎奈应竹韵又新娶了谷晏珂,便又生出变数来。   怀真却也知道,谷晏珂跟李贤淑不对付,自然不愿意应玉再嫁给李霍了,想把她许配给别的人家,倒是情理之中。   只是应玉始终心系李霍,却叫人不知该如何是好。正想着,听应玉道:“外头都赞谷二姨温柔识大体,我却觉着,不是那么一回事,你不去我们三房,因此竟不知的,喜莺姨娘生的孩儿,如今谷二姨紧紧地攥在手心里呢。竟叫他们母子两个相见也难,喜莺有苦无处说……我看着这幅模样,又觉好笑,又觉可怜。”   怀真更不好在这上面插嘴,便只道:“倘若真的给你说了更好的,倒也使得,然而……”因为想到谷晏灏的为人,心中总觉得不踏实,就说道:“竟要让佩哥哥跟春晖哥哥在外头仔细地打听打听才好。”   应玉却不以为意,说:“打听什么?就算是个皇子皇孙,我也是不嫁的,我横竖已经扛过一次了,难道这一次我娘不在了,我反而要从了他们不成?”   怀真见她说的坚决,才道:“你放心,倘若姐姐你打定主意这样,我也一定帮你。”   应玉心中感激,便将怀真拥住,道:“好妹妹,有你这句话,我死了也足了。”   怀真忙啐了两口,不叫她乱说。   两人说了一路,眼见便到了熙王府,应玉便又打起精神来,笑道:“王妃倒是多情,巴巴地请我们过来,先前我听闻她做了王妃,还以为从此不理会我们了呢。”   怀真道:“她是个缜密有心的人,不比我们都傻傻呆呆的。”   应玉笑道:“我傻傻呆呆的倒也罢了,难道你也是?”   怀真道:“我大概是瞧着聪明,实则是个最傻的。”   两人说笑着,后面丫鬟已经先下车过来接了,王府内也自有人迎了出来,便送两人进府而去。   入了府内,见了熙王妃郭白露,便双双行礼,又见在座的还有几个或相识或面生的姑娘奶奶们,怀真才知道郭白露还请了其他官宦大家的小姐夫人们,不由松了口气。   众人便坐着说话,倒是热闹,因又见应玉在座,有人便不免问起沙罗国的情形来,应玉因先前受了小唐的叮嘱,便只说道:“一路被人护着,外头发生什么,一概不知道。”   众人见状,便也不再追问了。   又有人见怀真容貌出众,气质娴静,跟别的不同,那些不认得却早闻其名的,便趁机过来相交,怀真一一应对,不在话下。   其中有个武威将军之女,因家里曾跟孟飞熊有些渊源,便特意过来跟她两人攀谈,很是言语爽快,却跟应玉是一个脾性,两人便凑在一处,说个不停。   怀真听得有些聒噪,却不敢四处走动,只是随意乱看,却见熙王妃望着她,便向她招手。   怀真只好起身走到跟前儿,熙王妃笑道:“玉儿说的兴起,你必然又无趣了,在我身边儿坐罢。”   怀真只好领命,熙王妃道:“你整日里只在公府里,也是无趣,以后我会常常请众人到王府来聚会玩耍,你便同玉儿一块儿再来,趁机也好多认识些人,你觉着如何?”   怀真自然也答应了,如此又略说了片刻,眼见正午,便排开了酒席,众人分了三桌围坐吃饭。   正落了座,忽然外头说:“王爷回来了。”一时众人都又站起身来,说话间,果然见熙王迈步进来,眉头微皱。   郭白露便也起身相迎,熙王见屋里都是人,才展眉笑道:“我回来的不巧了,各位不必拘礼,自在用饭就是了。”说话间,便看见怀真也在,倒也并没说什么,转身出外去了。   郭白露见他神色不对,便撇下众人,跟着出去了,半晌方回。   一直到饭罢,怀真才道:“王妃可是有事么?”原来她细看郭白露,却见仿佛神情跟先前有些不同。   郭白露见她问,又见众人都散开,三三两两地正玩耍,便把怀真往旁边一拉,道:“方才王爷回来,说了一件事,令我十分惊心。”   怀真便问道:“是何事?”   郭白露重重地叹了口气,蹙眉道:“听说……林沉舟林大人……不知为何……竟身故了。”   怀真听了这话,魂不附体,惊问:“什么?这怎有可能?”   郭白露道:“是王爷亲口说的,所以王爷回来换了衣裳,匆匆去看究竟了……”   怀真抬手扶额,心中又是慌乱,又钝钝地疼,只觉得这话从何而来?必然是假的!林沉舟那样一个人,如何竟说死就死了?然而既然是熙王亲口所说,难道还有假?   怀真想到上回林沉舟登门造访,他看着自己的眼神,跟先前大不一样,竟像是个慈爱的长辈一般,他离开之时,怀真还觉不安,曾特意叮嘱过让他好生保重来着。   怀真一时心神不宁,便对熙王妃道:“娘娘,请恕我失陪,我、我想去林府看一看。”   熙王妃闻言,便明白她的意思,就温声劝道:“照我看,你倒是别着急,这会子林府必然会有许多外头的大人们……何况此事扑朔迷离,还不知道究竟如何呢,你这会儿去,他们府内又没有个内眷,谁接着你呢?”   怀真听了这话,倒果然有理,心中一动,便又想到小唐:林沉舟是他的恩师,忽然出了事,却不知道小唐会是如何?   怀真想到这里,心中已经有了主意,便对熙王妃道:“多谢王妃提醒,这么着,我且不去林府了,只是仍是要先告辞了。”   郭白露见她去意坚决,倒是不拦,就说道:“也罢了,改日且记得再来。”   怀真答应了,回头见应玉还在跟那章将军的女儿说的投契,怀真便上前说有事,即刻要先回家。   应玉正说的高兴,那章小姐便也道:“妹妹怎么这么快便要走呢?何不跟我们坐坐?”又握着应玉的手道:“姐姐且再多坐一会儿。”   怀真见她两个难舍难分,倒有些为难,章小姐便道:“那不如妹妹先去,叫玉姐姐再跟我玩会,待会只坐我的车送回家去也就罢了呢?”   怀真见状,因着急要走,便答应了,又叮嘱应玉几句,便带着丫鬟出门,上了车后,便吩咐车夫,并不回家,却是去唐府。      ☆、第 167 章   只因熙王妃郭白露说起,此刻去林府只怕不妥。怀真心中一想,林沉舟是唐毅的恩师,林沉舟的事,小唐自然别人更清楚,何况两人感情非比寻常,林沉舟乍然出事,小唐且不知会如何呢……因此索性便叫车往唐府而来。   到了唐府入内,果然丫鬟们说小唐不在家,怀真细看丫鬟们的神情,一概如常,便明白她们多半尚不知林沉舟之事,因此怀真便不声张。   如此,进了里屋拜见了唐夫人。唐夫人眉眼带笑,把她接了,道:“我近来正想着你,亏得你有心,这会子竟来了。”握着手儿,就叫丫鬟拿些新鲜果品等物上来。   怀真见状,便一句也不提林沉舟之事,只说些没要紧的罢了。   唐夫人因问起先前徐姥姥的事,怀真便道:“是老年人体衰,偏姥姥是个闲不住的性情,因此伤了腰,幸而有宫内的太医照料着,前儿派了人去问,说是已经能下地了。”   唐夫人连连点头,道:“这样便好了,她年纪大了,行动处要多带着几个人才好。便是你们隔着太远……何不叫她老人家进京内来住?”   怀真便笑说:“太太这话说的很是,何尝没叫过进京?我娘也说过几回,但她老人家恋家,倒是舍不得那个地方,亏得我舅舅全家子也还在那里,好歹有个照应,不然的话,定要让她迁来京内住的。”   唐夫人闻言,也笑起来,道:“我却明白这心,老人家既然不愿离开故地,就随她的意愿罢了,一把年纪了,倒是不好折腾。只不过你们隔三岔五地,少不得多回去看看……照料照料,也算是尽了孝心了。”   怀真连连点头,唐夫人又打量着她,说道:“我听毅儿说,你回去照料老人家,住了半个多月呢?”   怀真道:“是。因府内离不得我娘,我横竖是没要紧事的,索性多呆了些时日,好歹陪一陪。”   唐夫人听了,眼圈儿竟微微地泛红,道:“我看着你这孩子,心里就忍不住又怜又爱的,这样小的年纪,偏偏对我们这些老家伙们上心的很……我病了那几遭儿,也是多亏了你,比亲闺女还尽心呢,你姥姥这一次,你也又这样儿……想来,你姥姥必然也是极疼爱你的呢?”   怀真便笑说:“可是呢,姥姥也如太太一般,都是偏心疼我的。”   唐夫人擦擦眼角,闻言也笑起来,道:“你是这样可人疼的好孩子,我们恨不得多偏些心才好。”   如此说了会子话,丫鬟便捧了点心果子上来,唐夫人看了一回,见是金丝党梅,香糖果子之类,还有两碗荔枝膏,唐夫人估摸着怀真爱吃,倒觉着喜欢,因此便让着叫怀真用了些。   怀真因先前在熙王府吃了东西,只怕拂逆唐夫人的美意,就只吃了个果子,喝了半碗荔枝膏便罢了。   丫鬟们把东西撤了,又另外奉上些干果蜜饯等小食,重沏了新茶。   怀真吃了口茶,因记挂林沉舟之事,便问道:“太太,唐叔叔今儿还未回来么?”   唐夫人闻言,道:“从沙罗回来后,只起初那几日稍有些空闲,后来不知又在忙些什么……唉,若不是好歹每日里能见上一面儿,我还以为他仍是在沙罗呢,今儿一大早就出门去了,中午也没回来,也没叫小厮回来报信……多半又是部里忙得不可开交呢。”   怀真道:“我听说,近来在安排往沙罗回去的各色事宜,只怕不清闲的。”   唐夫人皱眉说:“人人都说是儿女双全,小时候,盼着他们长大,及长大了,又盼着他们有出息,只是终究长大了又有了出息,却反而宁肯他庸庸碌碌些,好歹每日还能母子们团聚……哪里似是现在这个样子,虽然看着是为国家社稷忙碌,但镇日里不着家,倘若遇上出使,又是三年两载地不回来,竟像是个浪荡子一样……”   唐夫人说到这里,惹了愁绪,因顿了一顿,又说道:“先前他那婚事,你也是知道的……又有那种狠毒传言,弄得老大年纪了,至今却仍每个妻子着落,你瞧瞧……别的人家,像是他这个年纪,早就儿孙满堂了,如今他却仍是孤家寡人,连带我一个老婆子,每日里冷冷清清地呆在府内。我每每想到这个,心里就难过的很,倒不知将来他会如何?难不成要一个人孤单到老?”说到伤心事,便有些难过之色。   怀真听了,忙安慰道:“太太别急,这是唐叔叔的姻缘不到呢,岂不闻: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横竖唐叔叔如今大有才干,又是好端端在跟前儿……太太且不必焦心,只安安稳稳等着罢了。”   唐夫人道:“好孩子,难得你安慰我这些。只是……素日里我这些话,等闲又往哪里说去,只是闷在心里罢了,只因你不是外人,所以才说了……然而我愁归愁,但看他这个模样,又不免想:纵然真的是娶了谁家的女儿,成了亲,可瞧他三天两日不在家里,要出使又是一年半载回不来,又有哪个好人家的女孩儿受得了呢?我私心里谋划,倒不如让他别在礼部任职了,不拘到哪个部里,谋一个差事,总比那整日里奔来跑去漂泊着强些,倒是安安乐乐地过些好日子罢了。”   怀真料不到唐夫人心底竟有这许多事,但这是唐夫人当娘的私心,她再怎么亲,毕竟也不是亲生的,倒也不好插嘴说什么,想来想去,只说道:“我常听人说: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唐叔叔是有大才的,自然不能像是庸碌之辈一般。不过,比如像是灭沙罗这回事……竟给了我国多少年的太平日子,也成全了许多人家的太平日子,唐叔叔回国那日,一夜鞭炮连声,听闻西南那边儿许多人家,都给唐叔叔立了生祠,每日香火祭拜不断呢……似唐叔叔这般的人物,只怕几百年也不得一个,太太养了这样一个出色的儿子,很该高兴才是呢。”   唐夫人本说起暗藏的心事,正有些忧虑不快,听怀真这般说,竟又忍不住转忧为喜起来,笑道:“唉,偏偏你这孩子会说话,必然是你跟你哥哥感情跟别人不同,见我念他,你心里不受用了?故而又给他说好话。”   怀真微微地有些脸热,便道:“哪里是好话,不过是实话罢了,太太不信,自出去打听便是,外面的人夸赞的更厉害些呢。”   唐夫人笑说:“好好好,我便不唠叨了,就随他去罢。”   说着,便把怀真搂入怀中,摩挲着肩头道:“我心里最觉不足的,便是你……晚了你哥哥这许多岁,且又早早地赐婚了,不然的话……”   唐夫人微觉惆怅,说到这里,便欲言又止,知道有些话不是能随意出口的,便又笑道:“横竖我只当你是我亲闺女罢了。其他的……就不能再得陇望蜀了。”   怀真听了前头那句,隐隐猜到唐夫人的意思,只是不敢接口,就也靠在她的肩头,默默地有些出神。   如此,又过了半个时辰,外头才有丫鬟来报,说道:“爷回来了!”   怀真一震,唐夫人心里喜欢,便对怀真道:“这不着家的好歹回来了,且看我审他。”   正说话间,就见小唐迈步进来,原来小唐进门之时,就听说怀真也在,便不觉惊讶,上前先给母亲见礼。   怀真在旁细看,见他眼睛些微地红着,面色虽看似平静,却隐隐透出一股哀而不伤之意,就知道必然是因为林沉舟了,怀真便微微蹙眉,起身向他见礼。   目光相对,小唐亦看出怀真双眸之中隐隐有些担忧之意,他心里自明白,怀真先前有意同他疏离,等闲是不会亲来府上的,此番来了,只怕有个缘故,他倒是也猜到是为何了。   然而小唐又见唐夫人不知情,必然是怀真怕惊吓了她,所以只字不提,可见她的体恤之心。小唐一念至此,眼睛越发红了几分。   唐夫人却兀自没有看出端倪来,见怀真行礼过后,仍是笑问小唐道:“你从哪里来?”   小唐听了这句,再忍不住,便复跪地,拧眉带泪,低着头道:“母亲,我有一件事要告知母亲。”   唐夫人听他声气儿不对,才诧异起来,敛了笑道:“是何事呢?”   此刻怀真已又回到唐夫人身边儿,便握住她的胳膊,有些担忧地看着两人。   小唐默然不语,心绪涌动,难以宁静,顷刻间深吸一口气,才仍道:“是、是孩儿的恩师……林沉舟、林大人……身故了。”   小唐说到最后一句,再也忍不住,虽不会嚎啕大哭,声音却颤抖地带了些哭音,只死死地低着头,两行泪便陡然晃落。   唐夫人猛地听了这个,“啊”了一声,面色大变,道:“你、你说什么?”   小唐道:“母亲切勿过于惊悲,孩儿方才……已经去林府探望过了,怕别人说了,母亲不知端地,才特意回来告知一声,如今还要立刻出去操办……恩师的、后事。”说到这里,那眼中的泪,如断线珠子一般,纷纷洒落。   小唐始终都不曾抬头,怀真却看得分明,此刻忍不住也心痛起来,便回转头去,一时同样泪落如雨。   唐夫人才反应过来,一时也落了泪,又哭道:“这可是怎么说的,好好地一个人,为何忽然就去了?倒是为了什么?”说话间,就要大哭起来。   怀真见状,忙忍住泪,便劝唐夫人道:“太太别太伤心了……林伯伯,前些日子身子就不好……”   小唐仍低着头,听了这话,便抬手在眼上抹了一把,将泪都拭去,才咬牙忍着,道:“恩师的身体,的确是有些旧疾,也是为国操劳所致……母亲不必担忧,我……也会……好生帮着料理的妥妥当当。”   唐夫人已经泪痕满面,回过神来,便含泪点头道:“可惜,可惜了这样一个好人。是……林府人丁稀少,你是林大人最钟爱的弟子,此事一定要尽心竭力才好,既然如此,你不必在此耽误,速速去罢!”   小唐磕了个头,才站起身来,又对怀真道:“我本来担心太太一个人在家里,难免伤怀……如今怀真在这里,我放心不少,这一番忙碌,只怕一时半会儿顾不得回来,怀真你……且帮我好生照料太太。”   怀真已经站起身来,两个人对面儿而立,怀真看得清清楚楚,小唐的双眼已经通红,泪渍湿润,显然是伤心至极。   怀真从未见过他如此,忍不住也觉鼻酸,勉强忍着泪,就点头道:“唐叔叔放心……我会陪着太太,等唐叔叔回来了,我再家去就是了。”   小唐心中本悲寒之极,只不过面上尚把持着罢了,听了这般贴心知意的话,心底才觉一阵微微暖意,泪却不觉又涌出眼眶。   小唐不愿自己在怀真面前失态,便忙转开头去道:“多谢……”说罢之后,便匆匆告退,转身极快地出门而去。   小唐这一去,当夜竟未回转,先前见暮色降临,又等了半个时辰,便见跟随小唐的小厮回来,报说小唐今夜不会回府,让太太早些安歇,不必等候。   怀真闻言,便派了小厮回应公府,说了要留宿唐府之事。   是夜,屋外竟然一夜风声不断,那风声之中,竟似也有呜咽之声,闻之心酸。   唐夫人哪里会睡得着?虽知道小唐不回来了,却仍是不肯去睡,怀真也在旁相陪,如此一直过了子时,才勉强各自安歇。   次日一早,两个人早早儿地起身,又叫小厮出去打听各色事宜。   如此,将近中午的时候,那派出去的小厮才慌慌张张地回来了,隔着帘子,跪地说道:“太太,出了大事了。”   唐夫人忙问:“何事,你快些说来,不要啰嗦。”   那小厮道:“小人们原本在林府打听消息,后来诸位大人、连同咱们爷都去上朝了……小人只好又去宫门口打听,谁知道……里头传出来消息,说是皇上龙颜大怒,降罪太子……”   唐夫人一惊非小,问道:“如何又跟太子牵连起来?可是为了林大人之事?”   那小厮战战兢兢,道:“具体事宜小人也不清楚,只是隐约听人说起来……原来这林大人不是好死的,他们说、说……是被太子殿下生生逼死的!”   “被太子……生生……逼死?”唐夫人满心骇然,一时呆若木鸡。   怀真在旁听得分明,拼命凝神,便问道:“你、你可还听说什么了,快都说出来,唐……你们爷又如何了呢?”   小厮听到清音娇丽,知道是怀真在问,忙也搜肠刮肚地想了想,回道:“暂时只打听了这一件儿,外头众人都炸了锅似的,说什么的都有……皇上龙颜大怒,大概也是因为知道了此件事,至于我们爷如何,却并不曾听说,容小人再去细细地打听。”   怀真见唐夫人兀自惊怔,急切间竟无语,便出声道:“你快些去罢,留神小心,是了……且不可随意多嘴。”   小厮磕了头,便忙去了。   唐府的小厮去后,唐夫人如在梦中,半晌才回神,就看怀真,道:“这……这竟是怎么回事?”   怀真原本就有些疑心林沉舟故去的太过突然,并不像是因病而起……何况小唐昨日回来的神气仿佛也很不对,那哀恸之中,竟还带一些怒意似的,然而她虽然心知或许有别情在内,只是不好同唐夫人说罢了。   如今见唐夫人惊慌,怀真只好温声抚慰,只道:“他们听不真切,说的颠三倒四……太太先别慌张起来,此事等唐叔叔回来,自然明白。”   然而怀真虽然安抚唐夫人,自己心中却也难免不安,怀真暗中回想……当日林沉舟来探望她跟应兰风,种种神情,当初且还不怎么明白,但现在想起来,竟种种都带着不祥之意似的。   一时又想到应兰风……只因泰州之事,应兰风对林沉舟始终心怀一份“知遇之恩”,却不知道林沉舟出了事,应兰风又会如何?   怀真心里急躁,一时极想立刻回家去看一看,但唐夫人偏偏又不能撇下,何况她应承了小唐要陪着的,左思右想,只好按捺着等候罢了。   因此两个人各自心焦如焚,又等了半天,直到黄昏时候,小唐总算才回来了。   ☆、第 168 章   小唐回府之时,天色已暗,问了丫鬟,说是怀真小姐并不曾离去,小唐听了,心中略觉宽慰,但转念想到林沉舟之事,心头却又如山之重,甚至艰于呼吸。   小唐自然知道,唐夫人跟怀真正都等着他的回报,毕竟,一整天内,各色消息四处流传,只怕她们也都听说了……但真相究竟如何,却竟叫他几乎无法启齿,也无法说明。   因此小唐虽然进了府内,脚步却仍十分地迟缓,满心所想的,竟只有林沉舟昔日的一言一行……以及前几日,他负手临窗时候,所说的那一番话……   彼时言犹在耳。   当时小唐还有些疑心,不知他究竟何指,但是现在……   今日在金銮殿上,几乎是一团混战,骤然间雷霆风云,瞬息万变。   而事情的结局,令小唐隐隐约约地猜到了,当时林沉舟是何意思,然而,却又不愿去相信。   他愈想愈多,脚步越发地迟缓不前,眉头深锁,不知不觉之中,双眸之中,竟又带了泪。   那个曾经……对他而言是如父如师的人,思及他再不可生,大痛,思及他种种苦心孤诣,隐秘不可为人知,那痛便越发重若千钧,压在心头,抑郁不开。   夜色如一层灰黑色的薄纱,轻轻降落,小唐走了会儿,仰头看向夜空,此刻薄暮,只依稀看到几颗星,若有若无,星光希微。   正在思绪纷杂之时,忽地听到有人道:“在这里做什么?好不容易回来了,太太里头都等急了。”   小唐一怔,复低头垂眸,却见在身前不远,有一人站在薄暮之中,独立娉婷,衣袖裙角当风摇曳,如一朵夜影之中微绽的花,隐有清芬,却叫人只可远观。   小唐再定睛,看向怀真面上,见她不施脂粉,却天然绝色,双眸如清水澄澈,连夜色也不能掩其光芒,就仿佛天际不见的星光,都在其中。   他禁不住从头到脚又将她看了一遍,从那斜倾的随云髻,到那鬓边垂着的两绺青丝,他曾梦牵魂绕的朱唇……以及渴望却又不可即的……   小唐不知不觉走上前来,只是目不转睛地仍看着她,半晌才哑声问道:“你如何在这里?”   怀真正也仔细打量他,道:“我方才出来走走,不料正赶上你回来,便叫丫鬟去传饭了……是不是一整日都没好生吃东西呢?”   小唐心中微微一暖:从昨日开始,他便失神了似的,整个人被懊恼悲痛所迷,又哪里有半分心情进食?   怀真见他不答,便知道了,因点头说道:“正是多事之秋,在外奔波,却也要保重身子才好,不然的话,若病倒了,便什么也不成了。快些回去罢,太太等的着急呢。”   怀真说罢,便转身欲走。   不料小唐抬手,便握住了她的腕子,轻声唤道:“怀真……”   怀真一愣,便道:“唐叔叔,我才叫去传了饭,来往都是人,好歹……”这把声音,清婉柔丽,又宁静坚决。   小唐的手贴着那抹皓腕,手心里依稀一抹温暖,怎忍舍手,却仍是松了手,只是长指在她的手背上轻轻地划过,无限眷恋,都在指尖而已。   小唐轻声道:“你说的是。”垂了双眸,自握了拳。   怀真微微歪头,看了他一眼,本来也想问小唐关于林沉舟之事,但看他略有神不守舍之意,竟像是遭受重创似的,便并未出声。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片刻,怀真不免想到家中之事,便先道:“唐叔叔今儿……可看见我爹了呢?”   小唐点了点头,道:“自是见了。”   怀真道:“我爹素来敬重林大人……只怕也难过的很?”   小唐垂眸道:“是……”   怀真心头一颤,隐隐地有些不安,便放慢了脚步,对小唐道:“唐叔叔,我从昨儿在此,竟没有回家去,好歹你回来了,我想……”   小唐见她此刻欲回,便道:“不妨事,你不必着急回去,应大人知道你在这里,方才我回来之时,他亲同我说过,多住两日无妨。你也放心罢了,应大人……无事的。”   怀真听了这些,果然也略松了口气,便道:“先前我跟太太派人去打听,怎么……竟说是太子逼死的林伯伯呢?这可是真的?”   两人说着,眼见便到了唐夫人的房中,小唐心中一动,便停下步子,对怀真道:“晚上吃了饭,你抽空……到我的书房里,我有话要同你说。”   怀真听了这话,隐隐意外,有心不答应,但小唐像是有正经要事,必然跟林沉舟有关……但若是答应,他的口吻,分明是叫她一个人去,若是先前他并未对她做过那些荒唐之举,倒也罢了,如今……又怎能不避嫌?   只是怀真还未及细想,小唐已经先进屋内去了。   怀真站在门边,怔了片刻,只好也随着入内。   里头,小唐已经行了礼,唐夫人早就盼着,忙唤到跟前,便问端详。   这会儿怀真正也进来,唐夫人招招手,待怀真到了跟前儿,便把她又抱住,仿佛有了主心骨似的,两个人便都看小唐。   小唐见这情形,心头不免一阵恍惚,竟有些悲喜交集起来。略一定神,才道:“昨儿恩师出事之后,各位大人闻讯,纷纷前往林府,谁知……”   小唐说到这里,因思量着该如何讲述,才不至于惊吓到母亲跟怀真……心中便回想起昨日之事来。   当时,小唐是最早闻讯的几个人之一,林府的人因知道他跟林沉舟情同父子,此刻偏生姑爷又在牢中,因此就派了人去,一个去凌府告诉林明慧,一个去寻小唐。   当小唐匆匆赶到林府之时,明慧才进门,一见林沉舟的模样,只哭了两声,便昏死过去。   亏得小唐及时来到,便叫丫鬟们搀住明慧扶到里间,又叫请太医前来。   正在此刻,又有几个监察院的御史赶来,不多时候……众位大臣都听了风声,因正是退了朝后,且林沉舟又不是等闲一般的臣子,因此均过来查看端详。   众人一片哗然,又有些张皇,均道:“听闻林老今日告假,只以为是身子不适,为何忽然就……”   有人道:“林府家人去监察院报之时,我等还不敢相信。”更有人拧眉沉吟不语。   小唐因见林沉舟面容枯槁依旧,一时难掩悲痛,便跪在床前,泪落不止。   就在此刻,忽然又人道:“林大人死的有些蹊跷,众位可听说了,这几日的事?”   众人听了,噤若寒蝉,不敢做声,有人咳嗽了声,低声道:“无凭无据,且不好乱说。”   其中一个便冷哼道:“林大人已然故去,还有何不可说的?昨晚上太子同林大人才见了面儿,今早上林大人就……这难道也只是巧合而已?”   一石激起千层浪,但碍于太子身份,众人仍是不敢轻举妄动,谁知一人起身,问道:“各位大人,所说的究竟是何事?”   原来正是小唐起身发问,双眸通红,目光却如刀锋一般。   众人面面相觑,半晌,便有个御史好生说道:“唐侍郎,前些日子因出使沙罗,故而不知情,早在一年之前,林大人就开始着手调查太子殿下,因闹得很大……故而明里暗里,同太子的人起过许多冲突。”   有一个人开口了,其他众人也纷纷说道:“唐大人自也知道,近来林御史的姑爷更是被以‘刺杀太子’的罪名囚禁了……听说,这是太子为了要挟林大人的手段。”   也有人道:“林大人本来想在近日上书弹劾的,怎奈……凌景深之事一出,林大人曾说过,此时若是贸然上书,只怕皇上会以为是以权谋私呢,因此一直按捺。”   一人叹道:“然而林大人只一个独生女儿,又新得了外孙,若是得罪了太子,只怕姑爷的命就保不住了……只是想不到,林大人竟然在此刻驾鹤仙游了……”说到这会儿,忍不住便落下泪来。   众人听了,纷纷也觉着心酸,若说满朝之中文武百官……心怀私利的的确不少,在场众人之中,也有许多曾憎恨林沉舟为人的,只因他委实的铁面无私,而朝中曾被他弹劾的官员,又多半是沾亲带故……谁人没有几个被他弹劾了的亲戚或者好友呢?   但正也因如此,众人都明白林沉舟为人是最不肯徇私、最清廉刚正的,正是这种人,虽然令人恨,却更令人敬。   一个王朝,若是没有林沉舟这般清廉如水的铮臣,只怕,也难称为一个鼎盛王朝。   群臣又是恨他,又更敬他,林沉舟是所有为官之人的典范,但却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能成为林沉舟。   然而便是这样一个人,竟在晚年,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又怎能不叫人痛心疾首,为之不平?   正在群情不忿而悲屈之时,大理寺的仵作来到,进内查验,半晌出来,道:“林大人之死,系毒杀。”   在场的百官都是愣住了,寂静之后,一片哗然。   小唐更觉毛骨悚然,问道:“你说什么?”因认得这名仵作正是大理寺的木师父,他先前在大理寺的时候也屡屡打过交道,是最百言百中,明察秋毫的。   木师父面无表情,道:“林御史服下的毒药里,有一种是‘断肠’草,服下后必然肠断而死,临死之前痛苦难当,所以我查林御史的牙关、眼角皆带血,指甲拗断,倘若是有人拿此药来自杀,只能说他选了一种至蠢的法子。故而判定‘毒杀’。”   木师父说完之后,在场之人,已经有人失声痛哭出来。   小唐听着,双眼发黑,竟站不住脚,踉跄后退一步,心痛难当,胸口闷绝,几乎亦晕厥过去,幸而被人从后扶住,却正是才进门的熙王。   熙王到了之后,不多时候,肃王跟太子也几乎相继赶来。   众大臣见了肃王之时,还默然无声,等见了太子来到,纵然再忌惮太子,此刻忍不住也都面露痛恨之色,更有许多人闻听太子来到,便先行回避不见。   一直到今日的早朝,便有御史们联名上书,弹劾太子六大罪状,其中一条,便是逼死了御史林沉舟。   一呼百应,顿时许多折子纷纷递上,包括太子纵放门人贪墨,横征暴敛导致河南之地百姓造反,以及太子内藏暴虐,以鞭刑残杀人命若干等等……   成帝一一见了,早就大怒,又因林沉舟之死,痛失重臣,成帝最激赏林沉舟为官为人,不是一般臣子能比的,如今竟是死了,自然怒不可挡。   当下成帝立刻命扣押太子,又命刑部、大理寺,监察院,分别派人前往太子府查抄,命熙王赵永慕随同监察。   不多时,便搜出关在地牢中奄奄一息的囚犯若干,又偏在内室的暗格里搜出断肠草药丸数枚。   忽然又有人报,说是有一女子自称娼伶,被太子禁锢于此,用以栽赃陷害凌景深。   众人见状,商议一番,便同熙王先回了殿上,把查抄的情形略说了一遍。   成帝听了,人证俱在,物证也全,更有林沉舟一条人命,顿时气得浑身乱颤。   此刻肃王出面,便求释放狱中的凌景深,成帝因听了众人所说胭脂等话,又念林沉舟身故,膝下无有一子送终,只有这个女婿,却被关在牢中,因此便命即刻释放。   至于太子,便命囚禁府中,其他种种罪名,再行慢慢地详细追查。   虽然成帝未曾即刻废太子,但众人却都知道,太子只怕是名存实亡了。然而谁又叫他如此残害大臣呢?这一次他连林沉舟都能毒杀,谁能保证他日,不会对其他人动手?这也是群臣此刻义愤填膺的另一原因。   小唐把事情的经过,简要地说了一遍,唐夫人又是悲伤,又且惊叹,到最后已经哭得泪人儿一般。   怀真也是伤心不已,但当着唐夫人的面,却不好过于悲伤,却打精神劝慰唐夫人,好歹叫吃了两口茶,又说道:“太太快别落泪,横竖林伯伯的冤屈,皇上都已经知道了……太太且先不要管他离开的人,要知道,唐叔叔自昨日开始就在外面奔波,不知道何等的费心劳神,太太倒是先陪着他用些茶饭才好呢?”   唐夫人听了,好歹也止住了哭泣,仍然叹道:“真真是可怜了这样一个忠良名臣,这一世劳碌,呕心沥血的,竟是为了什么呢?罢了罢了……先不说这些了。”   这会儿丫鬟们把茶饭摆放妥当,唐夫人便握住怀真的手,又拉住小唐的手,对小唐道:“你也听见你妹妹说了,别顾着伤怀,好歹先吃些东西……咱们娘儿俩都要好好的呢?”   小唐点头,唐夫人又看着怀真道:“怀真在这儿陪了我两天一夜的,也是劳乏了,来,好孩子。”   三个人因到了桌边,唐夫人便督促着,好歹都吃了晚饭。   唐夫人因从昨日起担惊受怕,又听了小唐所说,未免悲恸,吃了饭后,同怀真对坐了会儿,觉着隐隐地有些头疼,就服了两枚平日里惯吃的“养神定心丹”,早早地先去睡了,临去又叮嘱怀真早睡。   怀真送了唐夫人去了,不免想起小唐的话,不知究竟如何。   吉祥陪着她回到房中,洗漱过后,便道:“姑娘,明儿咱们就回去了罢?”   怀真慢慢答应了声,总觉得心神不宁,走到窗口往外看去,见夜色沉沉,隐隐有草虫低鸣……复回到床边,却又无睡意,思来想去,终究说道:“我心里烦闷,要出去走走,你别跟着。”   吉祥见她坐立不安,本要劝慰,见她忽然要出去,便道:“姑娘,外头黑洞洞的,又晚了,还是别乱走了,若是跌了如何是好?”   怀真道:“不碍事,我会留神,你放心……你先睡罢了,我逛一会子就回来。”   吉祥只好答应了,便由得她去。   怀真安住了吉祥,便出了门来,在廊下慢慢而行,心想避着人,幸而白日里都忙的很,夜间丫鬟们也少见。   怀真慢慢往小唐书房而去,远远地就见亮着灯,她瞧见了,反而有些犹豫起来,脚步便慢了。   如此迟疑之间,却终究到了书房门口,见房门半掩着,一抹柔和的烛光自屋内出来,洒在地上。   怀真垂头,盯着那一抹暖色,心道:“若无先前那些事,大概我也想不到别的,但已经有了先前那些,我怎么还能这样冒冒失失的……就算没有人看见,自己心里也过不去,罢了罢了。”   想到这里,便一横心,转过身要离开,谁知脚下才一动,房门便被打开。   怀真蓦地转头看去,却见小唐正站在门内,此刻垂眸凝视着她,目光相对,便道:“怎么不进来?”   怀真呆呆看着,便说:“这样儿不合规矩。”   此刻万籁俱寂,只有夜风轻送,她身上有一股独有的香气,随风回转。   小唐道:“我懂你的心思,不会失了体统。”   怀真看了他半晌,不敢就信这话,便轻声问道:“到底叫我来是有何事?”   小唐见她仍是固执,不肯进来,便叹了声,慢慢握住她的手腕,道:“你来。”   怀真被他一拉,身不由己,迈步进了书房,小唐将她带到书桌边上,把压在书下的一封信笺拿了起来,说道:“是为了这个。”   怀真按捺心中不安,凝眸看去,却见的确是一封信,上面写着“毅儿亲启”,铁钩银划,风骨非凡。   怀真惊问:“这是林伯伯的笔迹?”   小唐点了点头,怀真睁大双眸,问道:“林伯伯给你的信?可……为何要叫我来?”   小唐双眸之中亦别有深意,道:“你看了便知。”   怀真半信半疑,又望了他一眼,才将那信抽了出来,便在灯影下细看,却见上面写得是:   “毅儿亲启:   我死之后,汝不可轻举妄动。汝乃国之重器,不可染垢。后事我已交付景深,景深为人虽不择手段,但我所为之事,非他不可。   然景深行事偏激,未免于寿限上有损,倘他有失,明慧同凌霄两人,便托汝照料。为师九泉之下,也当含笑。”   怀真见了这寥寥数语,手指微颤,道:“这……这又是何意?”   小唐道:“你且往下再看。”   怀真经他提醒,才发现底下还有一行小字,便忙敛神又看,却见写道:   “又:怀真侄女,柔善聪慧,吾亏欠她极多,幸而一死,略可洗清些罪过,为师素来也知汝之心思,此后,望自珍惜。切记。”   落款却是:心斋。   “心斋”,却正是林沉舟在泰州时候曾用过的号。   怀真看罢,仍是懵懂不解,抬头看向小唐,道:“为何林伯伯说他……亏欠我极多?他哪里有亏欠我什么?我、我不懂这话……”   又见“略可洗清些罪过”,心中猛然一颤,又不由难过悲感起来,道:“这是哪里的话?难道林伯伯的死,还跟我有关?倘若跟我有关,那我、我岂不是……”   怀真说着,惶惑且怕,便不由地涌出泪来。   小唐把信拿了过去,重新叠好放在书下,又看了怀真半晌,便将她缓缓地拥入怀中。   ☆、第 169 章   怀真思及林沉舟上回去府内探望,在那之前,她从来都当他是个难以亲近的孤僻老者,但那以后,每每想起,心中却依稀有一抹暖意,虽只是一面,却也知道他心里是喜欢自己的。   怎能想到……此后再不曾见,他却已经……   偏又留下如此书信,看着竟像是同自己大有渊源,然而她却毫不知情,这究竟从何而起?   小唐深知怀真心情,便将她揽入怀中,在她的发上轻轻地一压。   怀真的脸便贴在小唐胸前,才流下的泪,便无声地钻进他衣裳里去了。   此刻小唐心中所想,却是那一日,林沉舟负手临窗,所说的话:“……如今,我只想做完早就想做的一件事,或许自私,或许大逆不道,但非要如此不可,就算抛掷这身枯骨,或背负千载骂名,也在所不惜。”   小唐记得清清楚楚,一字不差。而此时此刻,却也依稀明白林沉舟这一番话是何意。   这一封信,自然是林沉舟死前遗言,他既然连凌景深会安然无恙都能算到,那么……他还算到了其他什么?是不是包括……太子被罪?   既然是这样,那么林沉舟之死,便无法不叫人深思了。   然而他留书之中,还特意提到怀真,倒是让小唐有些疑惑且又惊心起来。   仔细思忖字里行间之意,林沉舟……仿佛是明白他心底对怀真那份情意。   小唐自然明白林沉舟城府极深,神目如电,若说察觉端倪,倒是有的,但令人心惊的是:林沉舟究竟是从何时窥知他之心意的?   小唐自忖,他对怀真情生意动之初,仿佛是在那日皇宫之中……当看到在翩然起舞的鹤群之中,郭建仪将她拢在怀里,温存护佑之时,他心头之痛,无法言语。   但是那时候,尚且只是一种懵懂之情罢了……后来,因为迷药之事,逐渐地才豁然开朗,终于明白了自己心中真正想要的……竟就是她。   难道……就是在那段时间?   小唐自省:自从明白心中有了怀真之后,因为情所困,神魂颠倒的,不知不觉中他的确是做了好些糊涂事,竟难以一一说来……   若说由此被林沉舟看了出来,倒是有的。   然而他心头思量着,又总觉得哪里有一处想不通的紧要之事,但要细细追究,却又不知从何处而起。   书房之中,只有怀真低低地啜泣声,烛光摇动,小唐看到两个人的影子映在书架一侧,轻轻地也悸动着似的。   小唐抬手,在怀真发端轻轻抚过,道:“不要哭了,恩师只是做了他想做之事,并不与你相干,我给你看这封信的本意,也不是叫你内疚的。”   怀真止了泪,便又离开他胸前,抬眸看他,问道:“那这究竟是何意?”   因才哭过,双眸染泪,更是惊心动魄,偏偏就这样等待答案似的望着小唐,长睫如翼,轻轻抖动,仍是极为不安。   小唐抬手,在她脸颊边儿上轻轻滑过,又不敢十分造次,只叹道:“不过是因为恩师跟你十分投缘……故而觉着并没有好生对你罢了,只是他也瞧出了我心里有你,你可明白?”   怀真想了一会儿,才也明白,便后退一步,摇头道:“林伯伯哪里是这个意思,你当他……当他跟你一般么?他须也知道是有皇上赐婚的。”   小唐笑了笑,道:“是,算我多心乱想了好么?”他因林沉舟之事,郁郁于心,十分不快,此刻也不过是暂时移情,勉强一笑罢了。   只不过美人在侧,又是他心心念念、求而不得的人,偏生绝不能再冒犯。   然而此刻他心中有火,虽是在郁结恼闷之时,却偏更易触动邪念,又嗅的怀真身上幽香阵阵,似甜似馨,当下不敢再看,只道:“时候不早了,我也……再没有别的事,我便送你回去安歇罢。”   怀真正也想着待久了未免不好,谁知小唐先行开口,怀真便点了点头,道:“我自己回去便好,唐叔叔也还是早些安歇。”   小唐道:“不妨事。”说着,便先走到门边,静候怀真。   怀真见状,只好也走了过去,先行出门,小唐便随在身后,送她回房。   一时之间,两个人都不曾开口再说什么,只是默默而行。   夜风抚弄,无言缠绵,便吹起怀真的衣襟,小唐从旁看着,并不做声,又见她青丝轻扬,便有意走近几步,心中暗自祈祷,若怀真心中有他,便叫风把她的发丝送到他怀中来。   正在胡思乱想,却因要拐弯,怀真便停了步子,道:“我到了,唐叔叔且回去罢了。”便是这一回首的功夫,清风撩过,便扬起她鬓边长发,在他腮边轻轻掠过。   小唐因站住脚,便望着怀真依依地笑了笑,连日来心中的苦闷冰寒才暂且退下,温声道:“好,你且回去,我看着你。”   怀真有些意外,却见他神情温柔,双眸中若有深情,便不敢多看,只点头行了礼,便转身自去。   如此走过了五六步,脚步放缓,又回过头来,慢慢抬眸一看,却见小唐微微倚在栏杆上,仍是这般静言无声地看着她。   目光相对,怀真一怔之下,不由地莞尔笑笑,这才又走几步,自进门去了。   小唐一直见她进了屋,又听到里头丫鬟迎着的声音,才自转身,又回书房去了。   次日早上,怀真果然来告辞回家去,唐夫人也不曾留她,只又好生叮嘱了几句,便放她去了。   今日因无早朝,小唐便亲自送了她上车而去,这才回屋,略整理一番,便又想去林府,不料丫鬟来到,竟说:“少爷,太太唤你过去。”   小唐只以为母亲不知有什么嘱咐,便也去了。   谁知进了门,才欲行礼,唐夫人已经示意丫鬟们都退下,神情跟平日不同。   小唐见状,不免疑惑,唐夫人等丫头们都不在了,才凝视小唐,喝道:“你给我跪下!”   小唐不解其意,只好依言跪了,又惶恐问道:“不知儿子犯了何错?惹母亲不喜欢了?”   唐夫人瞪着他,半晌,才重重叹了声,道:“你这不长进的东西,我只当你、你……”连说两声,却说不出来,只压低了声音,道:“你且只说,昨晚上……你做什么了?”   小唐听了,心中一惊,飞快想了一想,昨晚上他原本并没做什么,只是叫了怀真去书房而已,难道……   小唐眼神微变,一时未曾开口。   那边唐夫人已经又皱着眉道:“你这孩子,素来不是那种轻狂风流的种子,怎么、竟在这上头犯浑……你对别人也就罢了,你怎么好对怀真……”   小唐听了这话,再无疑问,又见唐夫人说的如此严重,生怕对怀真不好,便忙说道:“母亲,昨晚上我因有事,才请怀真过我的书房……其实、也并没做什么。”   唐夫人恨道:“你竟还跟我犟嘴?若不是我亲眼所见的,我也是不信!”   小唐一凛,便不言语。   唐夫人道:“昨晚上……我因怕你思虑林大人难过,故而才又想去看看你……却没想到……”   小唐低了头,便说道:“不过……是因为怀真伤心,我且抱了她一会子,只是安抚罢了,并没有别的。”   小唐口中说着,心里不免暗中警醒自责:昨晚他因心中有事,竟全没有留心周遭,给母亲看见了都不知道。   唐夫人听了这话,便苦笑了两声,道:“你这话,只好去骗别人,你是我生的,难道我不知道你的性子?你从小到大,几时这样亲近过一个女孩子来着?就算是先前跟明慧订过亲……你跟她曾有半分逾矩?”   小唐心中震动,便又说道:“母亲……我、我……”   唐夫人痛心疾首道:“我日夜思想,想你找一个好人家儿,娶妻生子……只想不到你的心、竟在怀真身上……这可怎么成呢?你难道不知道怀真是圣上赐婚的?你难道不知……你跟她差了辈分?”   小唐听到这里,心中便合计了一番,逐渐打定主意,因此道:“母亲训斥的是,也瞒不过母亲,儿子……心里的确是有怀真。”   唐夫人越发惊心,喝道:“你住口!你是几时生出这混账心思来的?你休要祸害人家的好孩子!”   唐夫人说到这里,又一吓,忙问道:“莫非……莫非怀真对你也有这份心思?”   小唐忙道:“母亲误会了,怀真……委实是个懂事守礼的,先前几番不来咱们府内,也自是因为察觉了我对她……”   小唐说到这里,微觉有些赧颜:此刻唐夫人尚不知他曾经的那些举止,若知道的话,还不定如何呢。   唐夫人听到这里,却松了口气,便道:“我就知道那孩子不是个孟浪轻狂的,只是你、你既然知道人家对你无心,你又何必这般?若是传扬出去,你自己惹事也就罢了,岂不是要害死她了?人家好端端地有个状元郎的夫婿,你这又算是什么呢?”   唐夫人说到这里,不等小唐回答,便又道:“罢了,以后这件事,我再也不提,这份邪魔心思你也且给我打住,只当是什么也不曾发生。免得更闹出事来……”   小唐听了唐夫人这番话,想了一想,只低了头。   唐夫人又叹道:“我以后……也不敢再叫怀真过来府里了,怪不得先前叫她来,她总是不得空呢,原来都是你害得!我若再叫她来,岂不是更害了她?今儿的话,你且给我记住了,以后再给我察觉分毫……我必要狠狠地打你!”   小唐听唐夫人说的如此严厉,自也答应了。只是想了会儿,便又道:“母亲……那倘若,有怀真这般的当儿媳妇,您可喜欢?”   唐夫人昨儿本也正起过这个念头,只不敢多想罢了,听了这话,便喝道:“住口!满京内还有第二个怀真不成?你可又是在跟我打诨!”   小唐笑了笑,道:“儿子哪里敢。罢了,儿子谨听母亲教诲就是了。”   唐夫人见他答应了,才点点头,消去了几分恼色,缓缓说道:“这才是好的。我知道你年纪大了……难免,难免会有些……既然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家儿,倒不如,我先把两个丫头放在你房里?”   小唐听了这话,咳嗽了数声,道:“母亲,不必了!”   唐夫人细看他的神色,便思忖着又道:“你必然是看不上的,要不然……你自己在外头看着可意的,便也买两个进府来也是使得的……”   小唐心中甚窘,忙道:“母亲,我今儿还要去林府呢。若没有别的事……”   唐夫人这才又想起正经事来,忙停了话头,道:“我倒是差点忘了,罢了,你便去就是了。”   小唐才又磕了头,便起身出来,走到门口,重重地吁了口气,又笑一笑,才急忙去了。   且说怀真自回了应公府,进门便知应兰风早就去了林府……怀真见过了老太君应夫人等,便自回了东院。   才进了门,几个小丫头迎了,恭喜便道:“姑娘总算回来了,可知道……前儿张家少爷来寻,知道姑娘不在家,怏怏地就去了呢。”   怀真问道:“可是大元宝?”   恭喜笑道:“就是这位珍哥儿……”   吉祥便道:“不妨事,珍哥儿是常来常往的,过两天只怕又来了。”   恭喜道:“他倒也是这样说的,还给姑娘带了好些东西来,都在里屋那箱子里呢。”   怀真听见,便忙进了里屋,果然见一个一人抱的大箱子放在地上。   怀真不由笑道:“这是做什么呢?”   恭喜跟了进来,打开便给她看,怀真定睛看去,吃了一惊,却见箱子里的东西,琳琅满目,看来颇有些眼熟。   仔细认一认,竟都是泰州常见之物,有吃食,也有些玩物:一对儿绘彩斑斓泥老虎,手工制的皮影,芙蓉酥子糖,一袋子的白果、香荷芋,一包猪肉脯,竟还有一瓷瓶的梅兰春酒……怀真一样一样地拿在手中看了一番,目睹这些旧物,又是笑,又觉感动。   恭喜也笑道:“我见他们抬这样大一个箱子来,还不知怎么样呢,这珍哥儿倒是在做什么?”   怀真感慨道:“你不知道,这是我们先前在泰州的时候……泰州地界出产的东西,东西虽然都是常见的,可是大元宝的心意真真难得。”   怀真因睹物思情,不免想到在泰州诸事,想来想去,竟又想到那一次林沉舟同小唐两人微服私访时候的情形,如今旧物仍在,这人却已经……   怀真便把箱子又合起来,退到炕沿上,坐了出神。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外头有人报说:“竹先生来了。”   怀真惊醒过来,才站起身,就见竹先生从外迈步进来,今日的神色,却大不像是往日。   竹先生先前不管何时,面上都是笑微微地,依稀带些目无下尘之意,然而今日,神情却见几分哀戚,怀真不解如何,便道:“先生来了,且坐。”   竹先生也不做声,只是随着坐了。坐定之后,仍是一味地出神。   怀真不解,就看张烨,张烨拉了她一把,便小声说道:“先生不知怎么了……自打、自打听闻那林大人……过世之后,就一直都是这个模样。唉……我竟不知他也会对人这么上心的。”   怀真听了,也觉得疑惑,竹先生跟林沉舟……若说认得,不过也是君子之交,其淡如水罢了。   上回只听说他去给林沉舟看病……不过七情六欲,人皆有之,若说竹先生跟林大人格外投缘,前脚给他看过病,后脚他便那样不明不白的去了……竹先生心里难过,也是有的。   怀真便叹道:“我先前听说了林伯伯的事,也觉着很不能信……只可惜毕竟……多半是天妒英才。”   竹先生听到这里,便抬眼来看她,看了会子,便默默地说道:“你不懂,这是他自己寻的一条路,谁也管不了他的。”   怀真果然不懂,便道:“先生这是何意呢?”   竹先生的眼圈儿便微微泛红,想了会子,道:“不过,也不必去硬拦着他,毕竟这是他的心愿……他那个人,了却心愿,只怕黄泉路上,也是狂歌狂笑而行的。”说到这里,竟再忍不住,便潸然泪下。   怀真同张烨听了,都自震惊,竹先生这话,却不像是对一个“萍水相逢”之人的评语了。   张烨想问,却又不敢问,自打他懂事起,竹先生从来都是云淡风轻,从来不曾为谁如此伤情垂泪,这委实叫他心中震惊,不知如何是好。   怀真凝视竹先生,心中一动,便问道:“先生……莫非跟林伯伯……是早就相识?”   竹先生听了,默然并不回答,只过了会子,才喃喃说道:“狂儒,醉剑,铁八卦……如今……再也不能了!”那声音之中,竟大有恸意。   怀真听了大惊,疑心听错,忙走到竹先生身边儿,问道:“先生……方才是说什么?”   竹先生深吸两口气,眼中泪痕仍在,却抬袖拭去,说道:“没什么,不过是我……一时胡言乱语罢了。”   怀真心中疑窦丛生,竹先生却平静下来,点头道:“怀真丫头,我今日前来,是找你有事,我有一件要紧的物件,受一位故人所托,特来亲手交给你。”   怀真惊疑不定,只好问道:“不知……是哪一位故人,又是何物?”   竹先生却只摇头,道:“你不必问。我只是来完成……他对我的托付……”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一个狭长的小盒子来,递在怀真手上,又说道:“你……好生收藏,这是他……对你的一点念想,切记的,别叫……其他人见到。”   竹先生说完之后,便站起身来,一仰头,眼角又有泪沁出,却笑了两声,道:“痴儿,痴儿……都是……”欲言又止,忙迈步出门去了。   张烨不知所措,也不敢说笑,忙对怀真拱手道别,也紧紧地跟上去了。   怀真不知所以,站在原地,半晌才醒悟过来,见屋内无人,便慢慢地把手中的盒子打开,一时却惊呆了。   却见眼前金光灿烂,在盒子之中盛着的,竟是一枚玲珑精致,华贵非凡的……宫阙楼阁美人儿金钗。      ☆、第 170 章   林沉舟停灵七日,也隆隆重重地做足了七昼夜的水陆道场,每日前来吊祭的文武百官,络绎不绝。   小唐因跟他有半子之谊,虽凌景深如今无碍了,小唐却仍每日必到,竭尽其心。   这一天,应兰风仍也来拜祭,走到灵前,行了大礼之后,竟又忍不住垂泪不已,便抬袖拭泪,退到一边儿。   应兰风身后伴随的,仍是那老仆人招财叔,他在应兰风之后,也跟着拱手行礼,又默默地凝视灵牌片刻,就也退了。   这一幕看似寻常,也并无人留意,小唐在旁却细看正着。   自从张珉随应兰风自南边儿回来,说了招财叔的异样举止之后,小唐便命人暗中盯着,谁知招财深入简出,并没有丝毫破绽,唯一一次,便是那回跟竹先生在应公府内“偶遇”。   后来小唐自沙罗回归,张珉来报这些年所发生的种种,招财这边儿,却仍是没有动作。   然而直到林沉舟出事,小唐忽然注意到一件不起眼的事,——便是林沉舟冒着大雨前赴应公府、会见应兰风跟怀真的前一天,据张珉的眼线报说,招财叔曾莫名地消失过一段时间,虽然是出了应公府,却在半路盯梢的时候追丢了……此后再见到他,已经是要回府的模样,因此期间这段时候他去往何处,竟全然不知。   林沉舟乃小唐的恩师,小唐从来对他都是敬仰有加,然而自他懂事起,林沉舟便已经是一副忧国忧民同样也为国为民的名臣模样,二十几年来从未变过。   然而自从因金飞鼠之事牵出德妃,小唐暗中命人调查,虽然时隔几十年,却也隐约查到一二,譬如:德妃娘娘出身清贵世家,为人慈柔仁善,成帝初登基那年,有一场大灾,许多流民逃难来京。   彼时天降大雪,街头之上,不时有冻饿而死之人,德妃娘娘见状,便百般设法,在街头之上施粥救济,甚至不惜变卖自己的首饰等物,最后把家里为她预备的嫁妆也都拿了出来,用以救济百姓。   而林沉舟在那一年,尚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罢了……若小唐没记错的话,林沉舟也是在那年才来至京城的。   当初在应兰风一家上京路上,杀死两名刺客的人,所用手法出自大内,如今这疑点落在招财叔身上。   至此,若说这三者之间,有些不为人知的牵连……倒是并非不可能,只是未免太过可怖。   然而这所有的一切,小唐都只锁在心中,却无论如何不能对第二个人说。   那夜叫怀真来看林沉舟的遗书,本是想看她是否知道些什么,然而看那丫头的形容举止,却不似个知情的。   大祭这日,白幡连天,哭声动地。   文武百官皆到场相送林大人,灵柩出城,小唐同凌景深两人在前以子婿之礼而为,满城百姓,皆知林大人之名,均都自发出门,白衣素装,列于街市两侧垂泪相送。   而是夜,应公府的东院之中,一干小丫头们忙忙碌碌,将一张长桌抬到院中,又摆上了许多果品供奉等物。   应佩才进门,见状便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吉祥正在旁边看着小丫头们行事,见应佩来了,便道:“佩哥儿来了,这是姑娘吩咐的……我们也不知究竟是做什么。”   应佩看了这个架势,像是要祭拜、或者祷告什么似的,想了一想,便迈步进了屋内,果然见应怀真一身素服,整肃妆容。   应佩便问道:“妹妹要做什么?”   怀真道:“哥哥,我要祭拜一位故人。”   应佩想了想,他也知道林沉舟那日来造访之事,且近几日,因为林沉舟之死,应兰风也很是情绪低郁着,应佩便悄声问道:“可是……为了林大人?”   怀真并不否认,便点了点头。   应佩叹了口气,道:“林大人真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然而这个结局,未免叫人叹息,妹妹倒是有心了。我便也跟着拜一拜罢了。”   说话间,外头已经摆放整齐,吉祥来报。   怀真便同应佩出了门,应佩跟在她身后,见桌上虽然放着香炉,点着宝烛,并些点心,果品等物,只是并没有其他的香供。   应佩正在诧异,却见怀真自走上前,原来她手中握着一个锦袋,此刻便打开,掏出了一块儿宝塔形状、色泽淡红的香。   此刻丫鬟们都退下,院内寂静,再无他人。   怀真便那宝烛上将香点了,就放在那香炉之中,此刻近晚无风,只见一道灰白色的烟气袅袅而上,起初还有些摇曳不定,半晌,竟是如一道直线一般,直冲天际。   应佩看的怔怔,鼻端便嗅到一股香气,嗅来,竟隐隐地带些微微地暖意似的,令人心神舒泰。   怀真见状,便从袖中又掏出一物,竟是个狭长的盒子,也并不打开,只端端正正地放在香供之前。   怀真退后一步,这才合掌垂眸,默默地念道:“林伯伯,我虽不知……您所留那些话究竟何意,然而于我心中,您始终都是一位可亲可敬的长者,不管如何,昨日之种种,尽都已去。如今,怀真只望林伯伯在天之灵,能安详宁静,再无任何疾苦……”   应佩在后,隐隐听见,便也忙合掌,暗中祈祷逝者往生。   两个人便站在庭中,见那信灵香香气冲天,仿佛能将所有祈念都带到天上,托付逝去之人得知。   一刻钟的功夫,那颗香才逐渐地燃尽了,然而满庭异香,久久不散。   应佩这才敢做声,便问道:“妹妹,这是什么香,为何之前我从未见过?”   怀真道:“这是我特意给林伯伯调的,原本唤作‘信灵香’。”   当初小唐人在沙罗、生死不知之时,怀真本来想做此香,只因传说“香气能达天帝居所,通鬼神”等语,她想祈愿保佑小唐……又或者,倘他当真不幸,或许也可借这香力得见一二,只是因当时心绪不宁,也不肯就信小唐遇难,故而犹疑抵触,百般耽搁,竟不能制成。   应佩只知道是极好的,便道:“妹妹真真儿是有心了,林大人在天之灵,必然喜欢。”   怀真点点头,才把那供桌上的盒子好生地又收了起来。   应佩见了,不免又问是何物,怀真只道:“是一样故人之物。”并不打开给应佩看。   应佩倒也明白,便点点头道:“既然如此,且好生收藏。”   两个人回屋,吉祥才又令小丫鬟们把供桌等物都收起来。   怀真自进了屋内,就把那盒子小心放在柜子之中,这物件儿,自然便是竹先生那日来送的,所谓“故人所赠”的楼阁金钗了。   竹先生当时虽然并未透露什么,但怀真心思通透,见他为林沉舟之死感念非常,已经猜到了一半儿。   偏竹先生因悲感之际,又念出“狂儒醉剑铁八卦”之语,怀真自然记得,当初林沉舟冒雨前来探望,临去之时,也曾有同样的话念出来。   怀真虽不知道所赠的这金钗到底有何来头,是何用意,却也感念林沉舟长者之心,又加上竹先生叮嘱过不能给外人看,知道必然非凡,自然倍加珍惜收藏。   而怀真又因不能亲去林沉舟灵前祭拜,这几日里,便调制了这一颗“信灵香”,选在今日,对天祈念,以尽自己一片心罢了。   如此,七七月半之后,小唐依旧便去城外给恩师祭祀。   骑马行至半路,忽然见一人迎面而来。小唐一怔,却见那人一身灰衣,仍是奴仆打扮,头戴着一个破旧毡笠,乍看去很不起眼,但小唐自然认得,这人正是应公府跟随应兰风的仆人招财叔。   小唐不由放慢了马儿,眼见招财走到了跟前,似并未察觉他在,仍低着头,默默无声,踯躅而过。   小唐微微蹙眉,待要唤住他,想了一想,又且罢了,只是转头目送招财远去,见他身形依旧伛偻,看着就如一个迟暮老者一般,毫无异样。   小唐瞧了会子,才又打马往前,到了林沉舟墓前,翻身下马,走到近前,正要祭拜,忽地见地上一片湿润。   小唐单膝跪地,细看过去,却嗅到淡淡地酒香传来,小唐轻嗅片刻,脸色微变。   林沉舟一生清明,从不近酒色,然而小唐身为弟子,自然知道,在林沉舟愁怀无绪,或者独坐落寞之时,会浅酌上一杯,他只喝一种酒,名唤“桑落”。   而此时此刻,在地上洒了的,便是桑落酒。   ——黄莺乱啼门外柳,雨细清明后。   能消几日春,又是相思瘦。   梨花小窗人病酒。   小唐蓦地起身,惊回眸看向来路,自然早无招财叔的影子了。   只凝望半晌,却见有一匹马也缓缓而来,小唐细看,却见正是凌景深。   景深也看见小唐,上前下马,便道:“我本想……约你同来,又怕不便,没想到你竟先来了。”   小唐只点头,淡淡一笑。   凌景深看他一眼,又扫见地上的酒渍,便问了一句:“你已……拜过了?”   小唐便并不说招财叔之事,只道:“不曾。”   两个人便不再多言,洒扫祭拜了林沉舟,又化了若干纸钱。   凌景深望着那火舌吞噬了黄纸,便说道:“明慧病了……叫我多烧些纸钱给林大人。”   小唐问道:“可请大夫看过了?”   凌景深垂眸,微微一笑,道:“并没什么大碍,只是……倒是个好事,索性也跟林大人禀明一声,明慧又有身孕了。”   小唐略觉意外,却也无言,只点了点头,道:“恩师在天之灵,必也喜欢庇佑着的。”   凌景深应了声,跪在地上,慢慢地磕了三个头,才道:“大人待我恩重如山,您放心且去,我会谨记您的嘱托,不会有失。”   小唐在旁见状,不免想到林沉舟遗书里所言“后事我已交付景深”,若林沉舟所说的是简单的身后事,自然不至于告诫小唐“不可轻举妄动”,只是……林沉舟到底还有何事要凌景深去做?   风飒飒,小唐不由问道:“恩师临去……可跟你说过什么不曾?”   凌景深磕罢头,缓缓起身,闻言沉默,过了片刻,才说道:“并没其他,你不必担心。”   小唐见他果然守口如瓶,便略一笑:当日在大牢里,他问景深,在太子府的所为究竟是无意……还是被人指使,景深仍是不告诉他真相。后来还是林沉舟主动告知。   可见,景深的确是很忠于林沉舟的……这个,却也是件好事。   然而,林沉舟所嘱托的所谓“后事”,若是一般等闲,就不至于不许小唐插手,但倘若是什么惊天之事,以凌景深的为人性情,也必然是会办到的,只不知到时候……又会是何等的情形局面呢?   小唐心中自忖,却并不说出来。只道:“你如今……有妻有子,还有嫡母跟小绝……你且、多加留心罢了,万万不可再出事了。”   林沉舟遗书上说“倘景深有失”……可见他要行之事仍是凶险万分,只小唐不能窥探,便只好叮嘱罢了。   两人目光相对,景深原本冰冷的双眸中,也隐隐透出几分暖色来,便温声道:“我知道了。你放心。”   小唐心中忽地又是微酸,便忙转开目光,想了想,问道:“你身上的伤……可如何了?送去的药膏用了不曾?”   景深道:“多谢,已经好了许多了。”   小唐便点了点头,长长地吁了口气,道:“也罢。”   此一刻,竟然不知道再说什么……山风吹来,青草簌簌抖动,地上烧化的纸灰飞扬起来,竟盘旋着往空中而去,小唐抬头看去,凌景深也仰头,两人便看着那飞灰,似是黑色的蝴蝶展翼,忽忽悠悠,便不见了踪迹。   如此之间,便到了五月,眼见就是小唐的生辰。   然而因林沉舟之事,小唐不愿操办,唐夫人也不勉强,只稍微请了几个家中亲戚,相聚着吃一餐饭罢了。   这一日,敏丽跟世子赵殊自然也回家来相贺,小唐意兴疏懒,但却又不忍拂了母亲跟妹子的好意,就强打精神,陪着吃了几杯。   午后,小唐应酬片刻,便自回了书房内去,正坐了会儿,翻看了几页书,便听门口有人道:“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也不多陪着人说会子话,只管躲了是如何呢?”   小唐听是敏丽的声音,便笑道:“快进来罢。”   果然是敏丽迈步进门来,笑看小唐,道:“又在用什么功呢?方才母亲还抱怨了一阵儿,说要你换个差使,省得整日家不见人。”   小唐挑了挑眉,淡笑道:“也没什么,只是看一看书罢了,你不陪着母亲,跑来这里做什么?”   敏丽走到跟前儿,见果然是一本瞧不出什么文字的书,便啧啧了两声,倒也不理会,只说:“我来,自然是找你这寿星公了,今日毕竟是哥哥的好日子,也该放开胸怀,别只郁郁的……”   小唐笑说:“谁郁郁了,只是我这把年纪了,不免要沉着些才使得,免得又说我轻狂。”   敏丽听了“轻狂”二字,不免捂着嘴笑了起来。   小唐见她笑得有几分古怪,便道:“鬼丫头,又笑什么?”   敏丽咳嗽了声,道:“哥哥,你且跟我招认,你心里是不是有了人了?”   小唐心中一动,面上仍不动声色,道:“可又在胡说呢?”   敏丽便哼了声,故意道:“你不跟我说,倒也罢了……不过,我这里可有个好东西,你若不把我哄好了,我可不给你。”   小唐听了这一句,便嗤地又笑了声,道:“你是跟世子学的?这样刁钻起来,又有什么好东西?再说……先前不是给了我贺礼了么?”   敏丽抿嘴笑道:“我的当然给了,这个是别人的,你且猜猜,是谁要给你的。”   小唐微微蹙眉,不是很明白这话,敏丽道:“猜不出……可见你没心,正好儿我爱着,岂不是不用给你,我自己留着就是了。”   小唐闻言,蓦地想到昔日一件事,便眯起双眸道:“不许胡闹,快些说正经的,是什么东西,谁……给的?”   敏丽笑吟吟说:“你当真的猜不出来?”   小唐凝视着她的眼睛,心中又转了一转,那个名字已经呼之欲出,终于按捺不住,便道:“怀真?”   敏丽听了,便掩口笑了起来,小唐见状,情知无误,便才坐直了些,道:“果然是怀真?给我什么?”   敏丽笑了一会子,却又看着小唐点头,半晌叹道:“罢了,不逗你了。”说着,就从怀中掏出一个玉白色的物事来,道:“你猜的不错,正是怀真……她说,先前那个荷包污脏了,拿着不祥,让我告诉你扔了便是……这个是她补给你的,算是给你的生辰贺礼。”   小唐闻言,身子竟一阵酥麻,忙接了过去,却见是个羊脂玉的镂空御制荷包,匆匆看了会儿,便嗅到一股很淡的香气,浸浸而来。   小唐不由闭了双眸,通身被这香缭绕之时,仿佛能察觉怀真便在身旁,一时又不由地有些心神摇动。却又知敏丽在忙,便忙敛容正色。   不料睁开眼时候,见敏丽正笑看着他,点头道:“如今我才信了他的话呢。”   小唐一怔,先把这玉荷包收了,才问道:“‘他’是谁?又是什么话?”   敏丽见室内无人,便看着小唐,道:“先前世子同我说……你多半对怀真有意,我还斥他多想……如今,才知道哥哥你的心。”   小唐微微一惊,此刻才蓦地回想起来,昔日他从沙罗回来……正好怀真在陪着唐夫人,赵殊跟敏丽也在座,说话间,只怕他神不守舍之际,形容举止中便透了些异常出来……没想到赵殊竟是个有心人,自然看了出来了。   小唐瞬间面上便红了,一时无言以对。   敏丽眼见如此,心中越发诧异,道:“果然是真?!哥哥,你是几时有了这份心意的?为何我竟从不知道?然而……你可也明白的,怀真那丫头,是赐婚,不是闹着玩儿的……”   小唐听到这里,便微微咳嗽了声,道:“我明白。”   却也不知道要从何说起……敏丽还要再问,外头却又有丫鬟来到,禀告说:“太太那边请爷跟世子妃过去说话呢。”   两个人听了,只好停了话头,就往外而来,小唐又问敏丽道:“怀真既然给我贺礼,为何不亲自来……反给了你呢?”   敏丽笑着叹道:“这个还用我来说?哥哥难道不懂的?可见果然是……为情所迷,只有我们这些人旁观者清了。”   敏丽说到这里,忽地又暗笑起来:原来,从小到大,小唐都是个最正经严谨的,昔日敏丽在家的时候,爱看些闲书,对她喜欢的那些男女情意故事,小唐素来是嗤之以鼻,每每训斥……却想不到,这正经不动心的人一旦动起心来,才叫了不得呢。   敏丽虽对此事喜闻乐见,但一想到怀真尚有赐婚在身,不免又替小唐忧虑起来,好歹抽空子劝了他几句,无非是叫他不可造次,免得闹出火来等话。   小唐却也一一答应了,然而敏丽知道他素有主见……只怕别人说千道万,他心中仍是故我,敏丽一则喜,一则忧,然终究没有良策。   之后,敏丽私下同世子赵殊商议此事,赵殊却笑道:“你哥哥自有主张,必会做的妥妥当当,你们反倒替他着急起来。罢了,你且安心,只等着瞧就是了,我却觉着这是个好姻缘呢,何其有趣儿。”   敏丽闻言,又惊又笑,但赵殊身子虽弱,却是个很有主意之人,当初也是他一眼看破小唐心事,因此他说的话,自有一股令人信服之意。      ☆、第 171 章   这一日,因李霍来到府内拜见姑姑,身边另有唐绍相陪。   应兰风回府之后听说,便命安排中饭,春晖应佩正好也自回来,一听此信,都纷纷来相见,这几个都是认得的,又都是出色少年,因此竟毫无隔阂,恣意快活,说笑起来。   应佩见李霍比先前越发出息,心中又叹又喜,因念今日大家来的齐全,独独张珍不在,未免可惜,于是应佩特意派了小厮去请张珍过来,叫他跟李霍相会。   果然两个人见了,立刻先互相抱着捶打了一番,又叙旧情别情,更添热闹。   应兰风见一干小的在跟前儿,均出落的如此齐整,心中喜欢,便索性也叫了人去,把凌绝请来府中。   如此一来,这般青年才俊团团地围坐一桌儿,放眼看去,真真是宝刀美玉,琳琅生辉,锋不可当。   诸人意气相投,略坐片刻,便又饮起酒来,一时觥筹交错,眼憨耳热,能说的越发大说,情热的越发亲近,聒聒噪噪,不绝于耳。   应兰风因怕自个儿在场,反而叫他们小辈儿的忌惮,未免不得尽兴,因此只嘱咐好生吃酒,就退了。   中间偶尔过来看一眼,见众人都兴高采烈,挥洒谈笑,他心中更是欢喜非常,又催底下人奉酒奉菜,不可缺了他们的。   李贤淑早知道他们在此热闹,生怕不知收敛喝醉了,又特意叫个小丫头来叮嘱了一番。   却说别人倒也罢了,在座之中,唐绍因心仪怀真,却没想到中途横空出世一个凌绝,竟把怀真抢了去,虽然唐绍也曾同凌绝照过几回面儿,但交情上很是一般,又因怀真之故,心里难免对他有些别扭。   因众人都喝起酒来,独凌绝只沾了沾唇似的,并未尽兴。   唐绍看在眼中,很觉不快,便趁着酒兴故意道:“为何大家伙儿都吃的这样高兴,凌兄却是滴酒不沾?未免太不够意思了罢?”   凌绝听了,面上仍无表情,只道:“我不擅饮酒。”   春晖在旁噗嗤一声,笑道:“哥哥不知道,小绝吃不了酒,上回在琼林宴上,才吃了皇上赐的御酒一杯,便醉得不知如何了。”   当时应佩也自在场,闻言便也笑了起来。张珍隐有耳闻,他本是个爱说话的人,然因为事关怀真,就按捺着不做声。   李霍却因为久在军中,并不知道还有此等事,便问究竟。   春晖绘声绘色地笑说了一番,末了道:“我们这一伙儿人,当时都被他吓呆了……放着公主不去要,也不知暗中看上了哪家的女孩儿……都也好奇着呢,后来因沙罗之事,唐大人金銮殿上那么一讲,才知道不是谁家的,正是咱们的怀真妹妹,可巧不巧呢。”   唐绍听了,越发刺心,微微冷哼了声,幸而众人都未留心。   李霍目瞪口呆,盯了凌绝半晌,终于说道:“凌兄弟……是几时留神了怀真的?”   凌绝见问,便淡淡一笑,说道:“大概……是在表哥于军中历练之时。”   李霍被堵了一堵,又见他总冷冷地,不由也有几分不顺眼。   张珍见气氛有些不对,忙说道:“小绝才气诗情却是一流,应伯父很是欣赏他呢。”   李霍跟唐绍对视一眼,他两个都是习武之人,自然有些瞧不惯那些文绉绉的。   唐绍便笑道:“我也时常听说凌兄文采风流,只是……古人常说,酒能助兴,因为一杯酒,引出多少绝世好句来,只是可惜了,你偏不能饮酒,何其古怪。”   李霍觑着凌绝,也道:“别是人家不屑跟咱们喝酒罢了?”   春晖跟应佩隐约有些瞧出端倪,两人便相视一笑,春晖便开脱道:“霍弟,话怎可如此说,你同唐侍郎远征沙罗,又封爵又升官,建立不世功业,谁敢不给你面子呢?委实是他不能喝。”   李霍便道:“哥哥休要为他说话,众人都喝的高高兴兴,独他冷冷地,却是什么意思呢?退一万步说,将来怀真妹妹嫁了他……难道他也是这般冷冷的?那妹妹岂不是要哭死了?我把话撂在这儿,纵然今儿他不肯赏脸喝这酒,等他们成亲那日,却也不能放过他。”   唐绍见李霍发怒,一喜,听到说“成亲那日”,胸口又发闷,便也笑说:“凌兄怕是对着我们才冷脸,对别人难道也如此?只恨我们脸面不够大……又不是那御赐的酒,还是罢了,休要强人所难。”   凌绝见他两人一唱一和,一黑一白的,到底也是年少,受不了同辈相激,便道:“倒不是不能喝,表哥既然开口了,我当然是恭敬不如从命。”说着,竟倒了一杯酒,便站起身来,道:“多谢表哥吉言,这杯我便先干为敬,等我跟怀真成亲之日,再行尽兴。”   凌绝说着,便举起杯来,一饮而尽!   春晖应佩见状,目瞪口呆,张珍看看凌绝,又看看李霍唐绍,不知要说什么才好。   李霍见凌绝吃了,却叫一声“好”,道:“这才是豪爽男儿呢!”一笑,自己也举杯吃了。   唐绍见凌绝饮了,便也举杯道:“凌兄吃了霍儿那杯,我这一杯,可赏脸么?”   凌绝是个机敏之人,早察觉唐绍仿佛有些针对自己,如今四目相对,又想到先前怀真每每前往唐府……只怕……   凌绝隐约有些明白,横竖已经饮了一杯,此刻更不肯示弱,拿起酒壶自斟满了,举杯便道:“承蒙唐兄看得起,请了!”一仰脖,痛快又喝了。   李霍见了,便笑对应佩跟春晖道:“哥哥们还说他不会吃酒,可见是骗人的!”   凌绝连吃了两杯,便坐了回去,顷刻间,脸便红了起来,看人的眼神依稀有些不对了,只是仍竭力撑着。   春晖跟应佩先前见凌绝面不改色,还以为他酒量见长,双双地松了口气,当下众人又推杯换盏,吃喝起来,谁知才又开始说闹,凌绝忽然抬手,猛地一拍桌子,“啪”地一声,顿时之间,桌上的杯盘碗盏都跳了跳。   此刻应佩春晖手中举着酒杯,正在敬李霍,唐绍在旁笑吟吟看着,被如此一震,面前的酒也洒了出来,张珍正夹了一筷子荷包里脊,才送入口中,冷不防听得一声巨响,吓得便掉了出来,只瞪眼看着凌绝,不知发生何事。   众人一时都鸦雀无声,均看着凌绝,却见他蓦地起身,醉颜酡红,指着唐绍,咬牙切齿说道:“你尚未喝!”   唐绍略觉诧异,便挑了挑眉,道:“方才已经饮过一杯了。”   凌绝道:“你扯谎,快些喝了!”说着,便拿起杯子,竟走到唐绍跟前,扬眉冷笑道:“如何?莫非你怕了?”   唐绍越发愕然,春晖一惊之下醒悟过来,笑道:“小绝……是醉了不成?”   应佩忙也起身照应,谁知凌绝才说了那句“你怕了不成”,眼前一花,双腿发软,身不由己地往前栽倒下去。   唐绍“哎哟”一声,又给酒水洒了一身,忙将他扶住。   正好应佩赶来,好歹从旁也搀扶着,又惊又笑,道:“果然是醉了。”   唐绍啼笑皆非,道:“这样快就醉了?稀罕!”回头看一眼李霍,两个头一次看凌绝喝醉,都觉好笑。   应佩跟春晖便左右扶着凌绝,商议了会儿,春晖便道:“先送到二叔父书房去可使得?”   应佩一想,便道:“不可,倘若给父亲知道了,怕怪罪我们把小绝灌醉了,再说那书房里人来人往,叫人看了也不像……不如先送到我房内去妥当。”   春晖点头,两人便先把凌绝扶着,果然就送往应佩房内,又叮嘱丫鬟们好生看着,便才回来席上。   此刻李霍跟唐绍笑个不停,正跟张珍说道:“今儿才知道他醉了是这个模样,还说以后再行尽兴呢……这般如何尽兴?三杯不到就倒下了。”   张珍说道:“土娃,你只管高兴,留神给怀真知道了,怪你灌醉小绝。”   李霍想了一想,道:“妹妹会因他怪罪我么?”   张珍拧眉道:“毕竟将来妹妹要嫁给小绝的,自然会以他为紧要。”   唐绍听了,又哼了声,因见春晖跟应佩还未回来,便说:“此人性子颇冷,我倒是觉着怀真妹妹未必中意,嫁了他别是委屈了罢。”   一时之间,三个人各怀心事,就未再做声。   正在此刻,应佩跟春晖便回来了,应佩进来,便对李霍说道:“土娃,方才我们回来,遇到个丫头……说是怀真那边儿,叫你过去,似是有事呢。”   李霍精神一振,便道:“叫我这会儿过去么?”   应佩点了点头,道:“我也不好问是何事,索性你此刻便去,只记得……若不是要紧事,就赶紧回来,还等你吃酒呢。”   李霍便应承了,忙起身往内跑去,唐绍瞧着,心底惆怅,只恨不能同去……便低头闷闷又吃了一杯酒。   且说李霍听了应佩传话,急急忙忙便往内宅而去,走到门上,果然见个小丫头等候,瞧他来了,便笑道:“我才等了一会子,李爷这么快就来了。”说着,转身领路。   李霍便随她入内,不多时到了东院,便自进门去见怀真,不料进了屋内,却见怀真正跟一人在说话,正是应玉。   两人见他来了,双双起身,应玉上前行礼,李霍打量了她几眼,道:“妹妹也在这里呢?一向可好?”   应玉微微点头,双眼却有些泛红。   李霍还未细看,怀真忽地问道:“表哥,上回玉姐姐送你的荷包,你可还留着?”   李霍听了,微觉茫然,忙在身上摸了摸,想了一会子,便笑道:“我记起来了……上回去沙罗的时候本随身带着,不知何时竟丢了。”   怀真却并不追究,只道:“表哥,你且同玉姐姐坐会儿,大元宝从泰州回来,带了些东西,我有几样要你捎回幽县,先去整理整理。”   李霍本想跟她说凌绝喝醉之事,见状只好作罢。   当下怀真入内,这边只剩下他两人,李霍看一眼应玉,却不知要如何跟个姑娘说话,又见应玉不开口,他便捡着话头说道:“上回那个荷包真是费心了,不是有意丢了的,对不住。”   应玉道:“一个荷包罢了,算得了什么……”   李霍笑道:“好歹是一针一线做出来的,怪精致的,就是给了我有些白瞎了。”   应玉闻言,面上一红,道:“怎么说是白瞎了?”   李霍因吃了酒,便笑道:“我入了行伍,是个老粗……哪里用得着那风雅东西?要给也只给凌兄弟、佩大哥他们那样的人罢了。”   应玉咬了咬唇,便道:“那倘若……我只想给你呢?”   李霍听了这句,才觉有些异样,便定睛看应玉,道:“这话……我……”   应玉垂着头,轻声道:“李哥哥,我的心意……你难道……一直都不明白么?”   李霍闻言,浑身一震,便从炕沿上跳下地来,瞪着应玉。   此刻应玉便横了心,抬头道:“我的心意,早同怀真妹妹说起……只是你不知罢了,先前跟家里说过一遭儿,也闹了场。这一次和亲不成,我更是铁了心……偏偏家里要把我许配给别的人,我、我是非你不嫁的,只是……你可对我……有没有心呢?”   李霍自入行伍,便从未想过此等儿女之事,就算是先前曾对怀真有意,然而知道怀真于自己无心之后,便只把她当作妹妹看待,意图好生保护就是了。先前应玉虽送荷包,但他也并未放在心上,只觉得那东西怪香的,然而他一个武将戴在身上,倒是显得娘儿气,可那香气嗅的久了,便习惯了,因此便放在怀中,不料偏偏竟又丢了。   这会儿听了这一番话,才明白应玉的心思。   李霍却受惊不小:他虽然入尚武堂,后来跟了孟飞熊……一步一步,凭着自身之能到了现在这个小小武官的地位,然而他从未有过骄横之心,因从来知道自个儿的出身,更加不曾妄想如何……何况应玉,好歹也是应公府内的嫡出小姐,娇滴滴地如一朵花儿似的,对李霍来说,这种贵门小姐,自然也是一个无缘无分而已。   却没有想到,应玉竟是对他如此有心……李霍呆了一呆,又恐听错了,便问:“你、你是说……”   应玉一急,涨红了脸,她的性子虽外向,但毕竟是头一次这样对人表露心迹,又担心李霍轻视自己,便又羞又怕,落下泪来,道:“你若是……对我无心……我当初,就该去沙罗,然后死在那里。”   李霍是个武将,曾亲见过生死之惨烈,最恨人轻易说些生死的话,便皱眉斥道:“瞎说什么!好端端地,说什么死呢?”   应玉垂泪:“你若不要我……我就只能一死……”   李霍从未遇到过这类情形,更不知如何是好,呆站半晌,急得便叫:“怀真,怀真!”   怀真本来是有意避开的,这会子偏听李霍叫自己,因不好再躲,便从里屋出来,道:“唤我做什么?”   李霍道:“她、她……”   怀真见他急得满脸通红,便叹了声,索性道:“表哥别急……玉姐姐既然说开了,你且回去仔细想想,倘若有心呢,便叫舅舅派人上门来提亲……其他的慢慢再商议。”   李霍的心七上八下,听了怀真慢声细语,才道:“这、这样……”   怀真叮嘱道:“你只别对人声张,自个儿好好儿地想想呢?”   此刻应玉见他脸色发红,额头见汗,看来委实是又惹人爱,又……便也下了地,走到跟前儿,道:“又不是逼着你如何,竟出了这一头的汗……”说着,便把自己的一块帕子拿出来,想给他擦,却又递到他手中去。   应玉转身对怀真道:“我先回去了。”说着,便将她的手握了一握,眼中透出感激之色。   直到应玉去了,李霍还呆站着,怀真歪头看了会子,便道:“定然是吃了不少酒,看这脸上,若给娘看见了,又要说了。”说着,就吩咐丫鬟倒茶过来。   李霍定了定神,后退一步,坐着不言语。   顷刻丫鬟送茶上来,怀真便递了一杯给他喝,李霍抬手要喝,忽地看到手中还捏着帕子,想了想,便手忙脚乱地塞到怀中去了。   怀真只装不见,就道:“我怎么听说,连唐绍哥哥也在呢?今儿来的果然齐全?”   李霍吃了两口茶,总算定下心来,便说:“可不是,绍哥儿陪着我一块儿来的,只不好进来见你。”   李霍因回过神来,便想到凌绝之事,一时笑道:“怀真,今儿我跟绍哥儿两个,把凌绝灌醉了,如今他在佩大哥房内歇息呢。”   怀真听了,便问道:“灌醉了?他……喝酒了?”   李霍见她并无不悦之色,便道:“正是因他不喝,我们不依呢,他竟赌气喝了两杯,谁知道就不行了……可笑还跟我们叫板儿,说等你们成亲之日,还要尽兴呢。”想到凌绝醉态,又笑起来。   怀真听到“成亲之日”,便咳嗽了声,并不搭腔。   李霍又想到应佩叮嘱的话,便起身道:“妹妹,我先出去了,佩大哥还等我呢……”   怀真才起身相送,见无人,便小声道:“玉姐姐是个好的,她一心在你身上,哥哥细细想想……不过,若然不喜的话,便不必勉强。”   李霍便敛了笑,半晌才说:“我、我……只是他们这种人家,只怕看不上我……我自也不愿攀附。”   怀真皱眉,啐了声道:“瞎说,谁敢看不上表哥,你是正经有爵位有军功在身的,怕谁呢?你比京内一多半儿的男子都强呢,何况嫁娶,只看那人好与不好就是了,实话同你说,你先前还在尚武堂的时候,玉姐姐就觉着你好了……何况是现在?故而不必理会别的。”   李霍眼睛微亮,便又笑起来,道:“罢了,我知道了。”抬手在怀真臂上轻轻一按,又叹了口气,道:“好妹妹,你自管放心,我回头……家去跟爹娘、姥姥商议再说罢。”   谁知李霍前脚刚去,李贤淑便回来,进门便唉声叹气,道:“土娃他们怎不知个高低,竟把凌绝灌醉了,如今在佩儿房中折腾呢……”   怀真早知此事,便笑道:“若不是他自不量力,怎会喝醉呢?怪表哥他们什么事儿……倒是如何折腾?”此刻,倒有几分幸灾乐祸之意。   李贤淑白她一眼,道:“可不是在大吐呢,我已经叫人做醒酒汤去了,亏我先前还叮嘱过一阵子,这帮孩子,凑在一块儿就反了天了,我略说两句,你爹还怕扫了他们的兴,忙拦着我叫不许多嘴。”   李贤淑说着,便自个儿笑起来,道:“不过,瞧着这些孩子们凑在一块儿,倒是有趣的很,偏偏个个儿又生得这样好。”   这会子,李贤淑便暗中在心里比较了一下,觉着唐绍虽也是个出类拔萃的,然而毕竟还是凌绝最出色,因此便又得意起来,道:“亏得我们选了个最好的。”   怀真本不解这话,转念一想,便明白了,因哼了声道:“娘怎么不去看看,你那个最好的如今正折腾着吐呢,人家那些比不上他的,却还都好好地呢。”   李贤淑越发笑起来,道:“要不怎么说你小孩子家不懂事,不是能喝酒才算男人的,像是凌绝这种的才难得……要知道先前你姥爷每每喝的烂醉,醉后是那个样儿,我可是怕了……”说着便摇头。   怀真听李贤淑说起这个来,倒是不好再说别的,只道:“罢了,好端端地,又说伤心的话,娘还是去照看着罢了,他既不能喝酒,如此强灌,别又出事……若是不好,趁早儿给叫个大夫来看看。”   李贤淑闻言,不免又紧张起来,果然生怕她的乘龙快婿有事,便即刻起身带着丫鬟去了。   幸而凌绝并不曾有事,喝了醒酒汤,又躺了半个时辰,便起身,自有小厮接了,便送回凌府而去。   却说次日,凌绝照例进宫,前往御书房伴驾。   正往前而行,却见迎面来了一队禁卫等人,旁边一位,似是统领,瞧着眼熟,走近了看,才见原来是唐绍。   两个人照了面儿,唐绍微微挑眉,便笑道:“凌大人无碍了?”   凌绝仍是面无表情,道:“多谢关切,已经好了。”   唐绍看着他面色仍有些不好,故意笑道:“元没想到凌大人是如此豪爽的性情,倒是很合兄弟的口味,改日再约如何?”   凌绝略抬眸看他一眼,便淡淡道:“使得。”   唐绍哈哈笑了数声,便同众人都去了,凌绝回头看了一眼,哼了声,复迈步往御书房而去。   素日凌绝伴读,极少见到外人,然而今日进了御书房中,却见在成帝身旁,另还有一人,却是个十分美貌的少女,正挨在成帝跟前儿说什么,成帝笑回一句,神色之中,十分宠溺。   凌绝因时常进宫,倒也依稀认得,这正是成帝最小的一位公主,自来也是最疼爱的,名唤清妍,年方十六。   凌绝目不斜视,上前行礼罢了,便站在旁边等候吩咐。   清妍公主却看着凌绝,道:“今儿是讲何书呢?”   凌绝垂眸,目不斜视道:“回公主殿下,该讲《鉴论》。”   清妍公主便悄悄问道:“你年纪轻轻,怎么竟懂这许多呢?”凌绝不懂如何回这话,便只不言语。   成帝见外臣来到,听到此,便对清妍公主道:“罢了,朕该行正事,你且回宫去罢。”   清妍公主撒娇道:“父皇,让女儿也听一听可好?每日在后宫里很是烦闷,听听正经史话,也长些见识呢。”   成帝笑道:“不许胡闹,叫凌爱卿笑话。退下罢。”   清妍公主见状,便不好再缠着,就低下头遵命,怏怏地往外而行,临去却又看凌绝,见他冷若冰霜,面无表情地站在书架之前,偏偏如此玉面天生,可喜可敬。   清妍公主看了一眼,心中叹息,依依不舍地去了。   只说清妍公主自往后宫而去,才走片刻,忽地见到熙王从外而来,清妍公主见是他,心里喜欢,便快走几步,叫道:“三哥哥!”   熙王闻声停步,笑道:“清妍,多早晚了呢,如何还在这里?”   清妍面上便有些不自在,道:“只是陪着父皇说话,一时忘了时候罢了……”   熙王打量了她一会儿,忽地笑问:“方才是不是凌侍读去御书房了呢?”   清妍见他提起此事,便微微咳嗽了声,讷讷道:“正好儿遇见了。”   熙王本也是要去御书房的,见清妍如此,却反不着急了,便点头道:“凌侍读人物出色,当初琼林宴上,父皇仿佛很有意把你许配给他……怎奈他竟吃醉了,一时胡言乱语起来。”   清妍听了,便无言低头,虽不做声,面上却有几分失落之色。   熙王细看她神情,便道:“你是要去哪里?哥哥陪你走走可好?”   清妍这才又高兴起来,便道:“三哥哥有空么?”   熙王笑道:“我也没别的事儿,陪你逛逛也好。”   清妍听了,便挽住他的胳膊,笑面如花,道:“我便知道三哥哥是最好的……”说到这里,忽地又叹了口气,说道:“可惜太子哥哥……竟闹得那样……”   熙王点点头,轻声叹说:“太子殿下便是太想不开了,他若是不胡闹,父皇哪里就会薄待他了呢?若是犯在别的事儿上,倒也好说……偏偏是害了林御史大人,唉,还是像我一样,无事一身轻,自自在在地最好了。”   清妍本正郁郁,闻言便又笑道:“可不是呢?我便最喜欢三哥哥如此了……见了太子哥哥跟肃王殿下,我心里……总有些惧怕不安呢。”   熙王叹道:“我是闲人,跟他们是不一样的。不然的话,也没有空闲陪你玩耍。”说着,便在清妍鼻子上轻轻弹了一下。   清妍歪头避开,又笑起来。   两个人且走且说,其他的太监宫女便跟在后头,清妍见身旁无人,便小声对熙王道:“三哥哥你可知道了么?皇后娘娘……前几日求父皇饶了太子殿下……父皇不依,皇后大哭了一场,后来便把自己关在佛堂里,几日都未出来了。我……甚是担心她呢。”   熙王眉头微蹙,道:“其实父皇已经留了情了,不然哪里只是废太子为庶人这样简单呢?只怕……”   清妍打了个冷战,便道:“三哥哥别说了,我怕听这些。”   熙王便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道:“好罢,那便不说这些了……只说,清妍要选个什么样儿的驸马,可好?”   清妍公主听了,顿时又绯红了脸,道:“不许又打趣我。”   熙王哈哈大笑,道:“这也不能说,那也不能说……到底要如何呢?”   两个人才说到这里,熙王目光一动,便道:“咦……那个丫头今儿也进宫来了?”   清妍一怔,便也抬眼看去,却见远远地有一行人经过,然而一眼看去,最先看到的,却是中间那一道影子,只见她穿着淡天青的衣裙,松松乌发,挽着一个单螺髻,明明不施脂粉,肤色却欺霜赛雪,朱唇翠眉,行动间,风吹裙摆,纤腰迎风,竟如一朵新出水的秀荷。   清妍公主惊呼一声:“是她呢。”睁大双眸,竟目不转睛地细看。   熙王扫她一眼,心中微动,也笑道:“是啊,清妍觉着,你同她比起来,谁更美一些?”   清妍公主这回却不曾笑,只是凝眸望着远处那人,竟有些惘然似的,喃喃道:“三哥哥只是明知故问罢了。”   熙王微微挑了挑眉,眼神几变,终于歪过头去,在清妍公主耳畔低低说道:“怕什么?她纵然生得再美……不过也是个臣子之女,清妍可是金枝玉叶的公主,身份尊贵,没什么比得上你的。”   熙王的声音,竟带有几分不容分说,清妍听在耳中,一刹那间,竟有几分怦然心跳。      ☆、第 172 章   却说今日,怀真原先在家,不料宫内有人来,说是昭容娘娘请她入宫叙话。   当下才乘车进宫,内侍们领了,便送往内殿而去。   怀真自然想不到,她随众人而行之时,却被熙王跟清妍公主看了个正着,且暗中品评起来。   只说怀真入了宫,拜见应昭容。两下照面,怀真心中诧异,却见应含烟面色憔悴,比昔日减了许多颜色。   怀真因知道昔日那香包儿不好之事,未免又担忧起来。   这会儿,应含烟已上前将她的手握住了,道:“我生怕你不在府内,或者不得来……如今来了,我才放了心。”   怀真笑说:“我正也想念姐姐,姐姐向来可好?”   这会儿,宫女们便奉了茶上来,应含烟挥手叫退了,带笑说:“尚好。不必担忧,然而久居宫中,到底是有些忧闷,近来……竟忽然有些想念府中了。”   怀真见她并不提别的,因也不好贸然就问,便也笑说:“皇上仁慈,前年还听说有叫省亲之说,不知今年是否可行?”   含烟垂眸叹道:“你大约也听说了,前儿些日子太子……出了那件事,因林御史就那样故去,皇上心里很不自在,近来才好些了,只怕省亲之说,也是难得了。”   怀真微微点头,说道:“说的也是……不过,姐姐倘若想念家里的人,大可也如唤我进来一般,也叫那房里的伯母们来见,彼此说些话儿,或可缓解心绪?”   含烟听了,便笑了一笑,笑影中依稀有些凉意,就说:“你不是我们那府里的,大概不清楚我们那儿的情形,当初我未进宫之前,也是个不受待见的罢了,同他们又有什么话说?后来进了宫,竟像是当我死了一般,什么信儿也听不到,别的人家儿,还送些银子进来打点之类,我哪里能得呢?起初……不过是把自己原本的那些首饰等变卖了打点这上下人情罢了。”   怀真听了这番,便垂眸不语。   含烟却看着她,又握住她的手,道:“后来……因你进宫那一遭儿,不知怎么的,他们竟转了性子,开始送东西进来,我起初并不明白,两三遭儿后才知道,原来是你回去后,在他们跟前说了好话,他们以为我要得势了,才忙打点巴结而已。”   怀真有心开解,便笑说:“不是这样的……多半是他们不放在心上,或者忘了,我只是提了一句罢了。姐姐先别想得这样凄惶才好。”   含烟点了点头,果然不再说这些,只是伸出手来,就把怀真的肩头抱住,却隐隐红了眼眶,道:“如今我、便同你说句实话……当初……在府里我接近你,其实并不是真心觉着你好,只是看你同‘他’……跟别人不同,故而想要借你亲近他罢了……”   怀真抬眸看她,道:“姐姐……怎么忽地说起这些来了?”   含烟也看着怀真,仍是轻声道:“你知道这宫中岁月,何等的寂寥无趣,昔日的那些日子……虽然也是泛泛,然而因为有你、也有他,虽是浮光掠影似的,少且单薄,然而却在我心中弥足珍贵,如今我……也只能靠着这些回忆过活了。”   怀真心中蓦地一痛,鼻子便酸了,忙道:“姐姐,我不许你说这话。”   含烟道:“你且听我说完,后来,又见了你两回,原本那轻视之心便再也不存了,竟也明白了,为何他也愿意跟你亲近……何尝是他,就连我……也是真心想和你好,真心爱你的。”   怀真竟不知要如何答话,含烟却将她拥住,久久不语,半晌,才又悄然开口,竟说道:“前些日子,皇上召我陪伴,……谁知皇后娘娘却忽然去了。”   怀真心中一震,听含烟压低了声儿,又说道:“我因避之不及,便听见了他们两人的话……原来娘娘是求皇上,想皇上饶了太子这遭儿,毕竟他当了这许多年太子,委实不易,然而皇上似铁了心般,只说饶了太子不死,已经是格外开了恩的,谁知娘娘听后,便哭叫起来,竟说什么……‘我就知道那狂夫不会放过我们’……之类言语。”   怀真越发心惊,虽是夏日,却觉得周身微凉,幸而含烟抱着她,才忍住那股瑟瑟发抖之意。   应含烟察觉她之不安,便伸手在她背上轻轻抚过,道:“你可觉着怕么?只是这些事,自打那日后便闷在我心中,自然也无人敢提,罢了……还是不同你说这些了,你只别怕呢?”含烟说着,便轻轻地摸了摸怀真的脸,却觉得脸颊微凉,心底越发怜惜,倒是有些后悔自己一时没有忍住。   怀真心头转念,却道:“姐姐说罢,我想听呢……皇后说的‘狂夫’又是指谁呢?”   含烟仔细看了她会子,却见她似是真心想听,因此想了一想,才低声又说:“我哪里知道是谁?只是娘娘的声音里很是恼怒似的,且又说……‘等着看,谁也逃不了’云云……只说了这句,就给皇上喝止了。皇上只说太子是自作自受,娘娘便回了宫,听闻至今仍在佛堂之中,不吃不喝,也不知如何……”   怀真思忖着,此刻忙问道:“姐姐当时在……皇上自然也知道,他可对姐姐说了什么?”原来怀真最担心的,却是成帝为难应含烟,毕竟有些皇族秘闻,牵一发而动全身,委实凶险,不能等闲视之。   含烟摇头道:“你放心,皇上并没说别的,只是意气越发消沉罢了,我吓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皇上瞅了我一会儿,就叫我回来了……”   怀真微微松了口气,含烟道:“然而皇上虽未责怪,我总觉得像是听了不该听的事,心里总是不安的。”   至此,怀真才明白应含烟为何容色憔悴,因劝慰道:“姐姐快别多虑,皇上倘若要对姐姐不利,早就开口了,哪里会轻易叫你回宫……又过了这许多日子呢?”   含烟听了这话,才又笑说:“你总是给我定心丸儿吃,我很该早些叫你进宫来陪的……只是又怕我真的惹事,早早儿地叫你进来,反而不好……也因过了这几日,见平安无事,才忍不住唤你进宫的。”   怀真听了,便挨到含烟怀中去,轻唤了声:“姐姐……”   含烟又抱住她,便抬手抚过她的青丝,道:“这宫里看似平静,实则……因此我虽想你,却又不敢总叫你进来,生怕一个想不到,就害了你。”   怀真笑说:“胡说,哪里有那么多人想害我呢,我跟着宫内的人又都不相干。”   含烟笑着看她,道:“你不知道……有时候,并不是谁跟谁不相干的事儿,比如……皇上宠你,在旁人眼里,就已经是莫大的‘罪过’了,你可明白这话?”   怀真心中一动,细细想来,当真有理。   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岂非便是如此。   两个人便相依相偎,说了许久的话,眼见要正午了,应含烟早吩咐人备饭,不料竟有内侍前来,道:“皇上听闻今日怀真小姐进宫来,特宣昭容娘娘同怀真小姐一同过去用膳。”   含烟领了谕旨,回头便看怀真。   怀真明白她心底忧愁之意,此刻的应含烟早不是昔日才进宫不久的应含烟了,当初听说皇上召她们用膳,何其喜欢,如今,却反有些忧心之意,这便是历练过来的了。   怀真向她一笑,便将她的手也轻轻握了握,含烟这才转忧为喜,道:“罢了,难道反叫你宽慰我?”   两人便随太监前往,走了会子,含烟见路不对,便问道:“这是往御花园去的?”   头前那太监回头笑道:“正是,皇上说今儿天色好,便叫在御花园的凝香亭内摆膳。”   含烟听了,才展颜一笑,对怀真道:“这可如了你的意了,可以一边儿用膳,一边儿看花儿。”   这会儿正是蔷薇怒放的时节,更有月季,茉莉,栀子,凤仙,丁香,白兰等等,争奇斗妍,异香扑鼻。   怀真同含烟步过花丛,见前方果然有一座极大亭子,飞檐斗拱,有一匾额,题名“凝香”,怀真便笑对含烟道:“怪道叫‘凝香亭’,这儿这许多香花,叫人熏熏欲醉了。”   含烟回头,见她小脸儿上红扑扑地,格外惹人怜爱,纵然万花在前,也觉无色。   含烟便停了步子,端详了一会儿花丛,竟探手,摘了一朵雪白栀子,招手叫怀真过来。   怀真莫名,只好近前儿,含烟便把那栀子给怀真插在鬓上,又端量了片刻,竟笑着念说:“牡丹含露真珠颗,美人折向庭前过……可应了景儿了!”说着,就掩口笑了起来。   怀真正觉着她无端折花,举止有些奇异,听了这句,又见她凝眸而笑,顿时便绯红了脸,道:“原来姐姐是拿我取笑!亏我以为你是正经好心呢!”   说着,便举手要将花儿摘下,含烟便忍笑握住了她的手,道:“好妹妹,别摘,这样很好,只又太素淡了……错了,我该摘朵艳色的替你簪了才是。”   原来怀真只一身儿淡天青的衣裙,发端也只斜插一个珍珠的簪子,除此之外,竟再无装饰,然而肤色明皙,唇若涂朱,眉黛春山,却更显得清丽脱俗,若是再簪一朵艳色的花,反倒突兀,如今簪了雪栀子,通身更是毫无一丝儿烟火之气,飘然出尘似的。   两个人说说笑笑,便到了凝香亭外,抬眸一看,果见成帝已然在座。   只成帝旁边,另还陪坐一人,含烟看了一眼,便低头对怀真小声说道:“那是清妍公主。”   怀真微微应了声,两人便进了亭子内,行礼,成帝即命赐座。   自打怀真来到,清妍公主的目光便一直都在她身上,见是这般的品貌,虽同是女子,却忍不住生出几分“我见尤怜”之意,一时心中沉郁自灰,竟然无语。   成帝便对怀真道:“你向来爱花,朕特意命人在此设宴,你可喜欢?”   怀真道:“多谢皇上,此处风景甚佳。”   成帝十分喜欢,便又问她爱吃何物,竟要再命人去准备,怀真便说道:“我向来不挑食,什么都使得,不必特意费心。”   成帝哈哈大笑,道:“既然如此,为何还是这般瘦弱似的?你瞧瞧清妍,虽比你大一岁,却比你高这许多呢。”   怀真不免低头,微笑回道:“公主金枝玉叶,我自然不能相比呢。”   清妍公主见她含笑低眉,并无丝毫骄矜之色,不由想到熙王先前那句话,此刻才道:“父皇,素来只听过怀真妹妹之名,今日一见,才知道果然是极好的人物,父皇很该早些叫我们相见才是。”   成帝道:“此刻也并不晚。”又看着清妍说:“素来你是个爱多嘴的,方才一直不做声,朕还以为你见了怀真,有些怕生了呢。”   清妍便撒娇道:“我却以为父皇一见怀真妹妹,就不留心我了呢。”   成帝对这些小儿女之语十分受用,便又大笑起来。   顷刻间午膳便备齐了,成帝举箸,因又对含烟道:“这几日不见你,听闻你身子欠佳,可看过太医了么?”   含烟道:“多谢皇上关怀,并没什么大碍,只是前儿被风扑了,有些着凉,如今已经好了大半儿了。”   成帝点头,便叫人把那碟冰糖核桃放到她跟前儿去。   如此半个时辰过后,正叫人撤了午膳,奉茶点上来,伺候太监却道:“皇上,淑妃娘娘来了。”   成帝抬眸,果然见淑妃被一堆宫女内侍们簇拥着,来到近前。   淑妃入了亭子内,行礼道:“我听说皇上今儿兴致高,在御花园宴客,想着这花园内景致虽好,却也有风,皇上只管高兴,也要留神风吹着又害头疼,如今正是晌午了,不如回殿小憩片刻。”   成帝因年老,正也有些困倦,便笑道:“爱妃所言甚是。”   当下就也起身,又吩咐含烟带着怀真跟清妍只管自在吃茶,才同淑妃一块去了。   三人一直见他们走了之后,才又落坐。清妍便道:“淑妃娘娘真真儿心细如发,这多年来多亏她照料父皇。”   含烟也笑说:“正是的,委实心细体贴,别人都不能及的。”   清妍就又对怀真道:“妹妹可要去我殿内坐坐?”   怀真因同她并不相熟,更不愿跟宫内的人多打交道,就说道:“多谢公主美意,然而我来了半日了,只怕一耽搁,越发晚了。”   清妍便说:“那倒是也罢了,不过你改日来,定要过去坐会儿呢?不然便是不赏光了。”   怀真笑道:“哪里敢呢?我先谢过公主。”   清妍才也一笑,又怕自己在此,未免打扰了怀真跟含烟说话,就趁机起身,道:“我倒也有些困了,先回去睡会儿中觉,咱们可约好了,改日去我那儿呢?”   怀真忙起身应了,清妍才带着宫女自也去了。   如此,亭子内竟又剩下了含烟同怀真两人。   含烟目送清妍背影,便同怀真说道:“我瞧着小公主……好似对你很是留心呢。”   怀真也有些惊奇,道:“今儿我是第一次跟她见,却想不到对我这样。”   含烟也想不通,只道:“小公主性情倒是温和,大概没什么歹心,然而仍旧要留意才好。”   怀真也便点头。两个人喝了会儿茶,因见花开极好,便又携手,到花丛中踱步玩赏,一直到了日影西斜,眼见又是分离时候,含烟便把怀真抱了又抱,才放她出宫去了。   却说怀真乘车出宫,往应公府返回,车行半路,忽然听到车外马蹄声响,有人问道:“车内的是谁?”   怀真听见这个声音,心无端也跟着跳了跳。   此刻那跟随的小厮回答:“唐大人,是我们家怀真小姐,方才进宫了呢。”   却听小唐笑道:“果然是怀真呢。”忽然放低了声音,不知说了两句什么。   怀真本有些屏息静气,只顾听外头说话,谁知只含含糊糊听了几句,却不真切,耳畔闻听马蹄声响,车轮声动,起初还有人声鼎沸,渐渐地人声便有些褪去,却再也听不见小唐的声音。   怀真不由微微有些焦急,疑心小唐已经去了……只是这样没头没尾地竟走了?连一句话也不曾说?何等反常。   她暗中思忖半天,便忍不住伸手将车帘掀起,略往外看了一眼,谁知却见黄昏之际,暮色淡淡,车马竟是停在一条不甚宽阔的巷子之中,两边行人绝少。   怀真大惊,不知竟是如何,身边儿吉祥便道:“姑娘,怎么了?”到车窗边儿上一看,也吃了一惊,便问:“这又是哪里?”   吉祥正要质问那赶车的,忽然就听见小唐的声音又响起,道:“怀真勿惊,你来。”   怀真听到是他的声音,那心才放下,吉祥也听了出来,便笑道:“呀,唐大人,这是在做什么?”她倒是反应极快,不等怀真开口,已经出了车厢,便跳下车去。   怀真迟疑片刻,听吉祥在外问道:“唐大人,这又是哪里呢?我们怎会在这儿?”   小唐道:“我有一件事要同怀真说,正好有这个僻静的地角。”   怀真听到这里,终究探身出了车厢,微抬头一看,却见前方不远,是个小小地酒馆似的,瞧着莫名有几分眼熟。   怀真又一转头,却见小唐正在车边儿,已经下了马,负手望着她,见她面露疑色,便道:“怕什么?难道会吃了你?”   怀真的心一跳,便问:“唐叔叔,你何故引他们来此?又弄什么玄虚?”   小唐道:“我有几句话要同你说,放心罢了。你难道不记得这里了?”   怀真蹙眉四看,依稀记得仿佛来过此处……却又有些不真切,便道:“我不要在这里说话,要说……你去府内找我便是了,且时候不早了,回去晚了,府内要着急的。”   小唐见她如此戒备,就伸手攥住她的手腕,道:“你这丫头,我这样相请,竟还不给面子不成?”又放低了声音道:“还要啰嗦,我便抱你下来。”   薄暮之中,怀真便自觉面上发热,因低低道:“你先撒手。”   小唐眯起眼睛看她,道:“你若敢回去……便试一试。”   怀真对上他要挟似的眼神,无奈,便叹道:“这人……偏偏是这样多疑。”   小唐笑道:“是你先多疑,我才跟着多疑的。”说话间,果然便松开手。      ☆、第 173 章   自从林沉舟出事之后,眼见已两个多月不曾见到怀真,小唐本以为自己生辰那日……倒也可以借机一见,谁知因唐夫人察觉了他的心意,故而有意避嫌,也并没有特意相请怀真,于是竟仍是难见一面。   又因先前沙罗国之事平了,一时威慑四夷,舜之邻邦众国均十分安静,不敢冒犯天威,更有些小国,派了使者过来示好。   因此礼部竟仍是应接不暇,而诸国之中,因西北的詹民国发生内乱,原本的王被赶下王位,囚禁起来。那王的旧臣们便暗中派了使者逃来中国,痛哭流涕,要求救援。   而那新王登基之后,并未立刻派使者来示臣服,小唐接了来使,问知详细,便于金銮殿上奏成帝,成帝即命他同兵部一块儿协理处置。   这日,小唐在兵部同几位大人商议此事,因詹民国离舜镜不远,虽人口不算太多,但民风彪悍,若不好生应对,边境不安,自然非长久之计。   商议许久之后,便敲定由礼部派人出使詹民国,一探究竟,看看新王究竟是何意思;同时调动西北凉州兵力,随时待发,若那新王臣服,倒可以从长计议,若然无礼,便立刻出兵,以灭心腹之患。   众人商议过后,便拟折子,兵部尚书同礼部尚书一块儿入宫,往御书房向成帝禀奏。   小唐跟其他众臣便在兵部等候,众人闲着无聊,便说笑起来,小唐也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们谈笑。   不料正说着,却闻报户部来人,说话间,就见一位大人走了进来,生得儒雅斯文,很是出色,却不是别人,正是郭建仪。   郭建仪手中拿着一份折子,原来先前因河南民变之事,他曾亲去查证,同时兵部也调了许多士兵前往镇压,此次过来,乃是交接公文的。   自有那负责此事的兵部参事过去迎着,于是两人边说边走了。   郭建仪去后,众人正觉无话题可说,如今,不免就正好把话题转到了他的身上,就有人说道:“怪哉,郭大人年纪也不小了,为何竟还不曾娶妻?”   也有人道:“这个却不知道,当初不还说太子……咳,许多大人们很中意他的么?想必是郭大人眼光奇高,因此一直耽搁。”   有人笑道:“你们都说错了,前几年,郭大人不是看中了一家小姐的?还托了户部侍郎前往说亲,只不过人家竟没看上他,于是作罢。”   一提此事,众人便都想起来了,纷纷点头,就道:“若说应侍郎的爱女,年纪虽小,可生得的确是国色天香,怪道郭侍郎心仪呢,然而……到底是没有缘分,如今应小姐跟凌侍读蒙皇上赐婚……这可也算是金童玉女,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儿了。”   大家伙儿便笑了起来,有人叹说:“如此说来,郭大人也是怪可怜见儿的,这许多年来,怕仍是没有放下,不然的话,又因何并未再娶妻呢?”   如是,有人附议,就道:“这郭大人也是极深情的了,偏又洁身自好,从不去那些青楼楚馆,家中更无什么姬妾……啧,这把年纪,难为他是怎么过来的。”   众人一时笑了起来,忽然之间,有人道:“你们都不知道……郭大人其实并不是你们说的这样无趣,实则也是个知情识趣的人呢。”   大家不解这话,纷纷请教。   那人便笑着,放低了声,略带神秘之色,道:“我记得那一日,是熙王妃做寿,我们一干人等前往,当时熙王爷领着众人去花园,经过一间僻陋小房之时,却听见里头有女子之声……”   众人纷纷瞪圆了眼,竖起耳朵细听。那人道:“当时大家都诧异,想要入内一看,不料郭大人忽然把门掩起,只说是他因困倦而在此歇息……我等见他衣冠不整,面带春色,自也不便打扰……就随熙王爷离开了。”   大家通通鼓噪起来,道:“这是怎么说?”   那人道:“事后才知道,原来……是郭大人,跟熙王府上一个很俊俏的丫鬟……”说到这里,便笑着,露出一脸的心照不宣。   众人得知这般趣事,十分快活,便交头接耳起来。   独小唐在坐在桌子后面,起初听他们说郭建仪闲话,还只是笑吟吟地,等听到在熙王府那“逸闻趣事”,一时惊愕起来,然而细想,面上却又浮出几分疑色。   任凭众人聒噪,小唐却只垂眸凝神,一言不发。   正在此刻,外头那兵部参事送了郭建仪去了,屋内的鼓噪声才低了下来。   小唐歪头看着郭建仪,想了一会儿,便起身出外。   郭建仪交接罢了公文,正欲出兵部而去,忽然听身后有人道:“郭侍郎留步。”   郭建仪听明白出声的乃是何人,便缓缓住脚,转头看去,拱手作揖,口称:“唐侍郎,何事?”   小唐也行了礼,便道:“我正有事在兵部等消息……不期竟在此相遇,郭大人向来可好?”   郭建仪知道他素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便上下扫了一眼,心中警惕,只道:“甚好。唐大人一安好?”   小唐道:“拖赖。”说到这里,便又笑道:“我出使沙罗若干年,京内人事大变,令妹竟然也贵为王妃了,我还未道喜呢。”   郭建仪心中越发起疑,便淡淡地说道:“多谢。”一边应付,一边于心中思量:“他究竟意欲何为?”   此刻相对,这两人彼此之间,却比先前更觉隔阂起来。   且说在当初和亲之时,为把怀真好生妥帖地带回京内,小唐头一个想到的便是郭建仪,而郭建仪果然不负所望,也做的停停当当。   那一刻,两个人一句话也不必多说,却配合无间,天衣无缝地,竟把一件极大的祸事消弭于无形。   然而此时此刻……郭建仪因自觉被小唐坑过,所以只淡然相对,小唐因心中有事,就也以假面相待,两个人彼此防备,虚情假意,气氛不免诡异。   小唐便笑说:“郭大人可时常去熙王府?”   郭建仪更加不明,道:“偶尔罢了。唐大人……为何如此相问?”   小唐道:“哦……只因我时常前去,竟不曾碰见过郭大人,故而才问一问。”   郭建仪道:“那也看缘分罢了。”   小唐笑了两声,点点头道:“说的是。”   郭建仪莫名其妙,谨慎起见,却也不愿跟他多话,就道:“唐大人若无别的事,我且先走一步,部里仍有事待办。失陪了?”   小唐一笑道:“也罢,请了。”   郭建仪深看他一眼,两人彼此拱手,郭建仪便径直去了。   小唐目送他离开之后,心中越想越觉着不对,索性便跟同僚说了声,只叫一个副手在此盯着,他便出了兵部,翻身上马,竟是往熙王府而去。   不料到了熙王府,门上一打听,却听说熙王今儿进宫去了,尚未回来。   小唐无法,闷着一肚子的疑问,怏怏地打马往回而行。   谁知走到半路,正好便见怀真的车经过,小唐同她两个多月来不曾相见,早就相思难熬,只因此刻不是见面的时候,再说……小唐因隐约摸清了怀真心中所想,故而自从梨花树林后一别,他每每自警,等闲不敢再跟她私下照面。   小唐自忖若是相见,倘若自己无法自控,又举止粗莽起来,恐怕越发惹她反感,因此只按捺着罢了。   不料今日正巧遇上,因此竟索性拦住了马车,叫小厮们随着他行。   这些小厮们因素来敬重小唐,自然惟命是从,便驱车来至此处。   当下,吉祥扶着怀真下车,小唐道:“我同怀真便在前头那酒馆内略坐片刻,劳烦诸位在此等候。”   怀真拿眼看他,吉祥笑道:“唐大人且去,不妨事的。”怀真听了,又拿眼看她,吉祥吐吐舌头,便低下头去。   小唐便一笑,对怀真道:“你随我来。”   怀真只得迈步前行,不多时便到了酒馆门口,怀真抬头一打量,即刻便想起来,这家酒馆是来过的。   昔日……郭建仪陪着她出来找寻小唐,那时候他就趴在这酒馆靠内的那张木桌上,手还受了伤。   怀真转头看一眼小唐,目光往下,不由地又看向他手上,恍然若梦。   此刻,那伙计仍趴在柜子上,似睡非睡,听了动静,便才懒懒抬头,猛地看见怀真,顿时又直了眼。   怀真却见这酒馆之内,寥落冷清,再无他人,心中很是诧异,又见小唐前去坐了,她便也走过去几步。   小唐早将自己的一块帕子,给她铺在长凳之上,怀真便道了“多谢”,就也坐了。   这会儿,那小伙计才反应过来,指着怀真道:“你、你是那日……”   这许多年来,他竟仍是记得……那夜细雨蒙蒙,仿佛天人似的一个女孩儿出现在此,然而太过惊艳,让人以为是一梦而已,没想到时隔多年,她竟又来了。   怀真看他一眼,见他满面惊惶,不由地掩口低头一笑,小伙计见她嫣然一笑,长睫闪烁,红唇微挑,顿时满面通红。   小唐咳嗽了声,便对怀真道:“不许笑了。”   怀真闻言,便敛了笑,歪头看他,问道:“做什么不许?”   小唐道:“你再冲他笑,他就晕过去了。”实则心中却暗怀妒忌之意:怀真如此的笑,竟对着别的什么人,委实可恨的紧。   怀真便轻轻地哼了声,道:“唐叔叔有什么话,且快些说罢了,天晚了,不好再耽搁。”   小唐见她微微垂首,便道:“是了,我是要相谢你送我的生辰贺礼,又费心了。”   怀真便莞尔,道:“何曾费心,只要不嫌弃便罢了。”   小唐低声问道:“那个玉荷包,却是御赐的?”   怀真点了点头,道:“是。先前那个,……不太吉利,你扔了它罢了。”   小唐一笑不答,却伸手入怀中,将一物掏出来,怀真抬眸一看,却见正是她叫扔了的那个双莲并蒂的染血香包,怀真便皱眉道:“怎么还随身带着?为何不赶紧扔了?”   小唐摇头,把这香包打开,原来里头才是那镂空的玉荷包,小唐道:“我不舍得,是你的手艺和心意。”又道:“非其他可比的。”   怀真垂眸轻声道:“你既然不肯听……我也是没有法子。”   这会儿那小伙计便送了一壶酒上来,又站在桌边,呆呆地不肯离开,怀真扫他一眼,不敢再多看。   小唐咳嗽了声,那小伙计才愣愣问道:“姑娘,你叫什么?”   怀真听这话呆呆地,倒也不觉得被冒犯,就仍掩口一笑,却不回答,也不抬头。   小唐复咳嗽了声,小伙计便道:“客官,您是不是染了风寒?为什么只管咳嗽。”   怀真听了,便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一笑之下,更似春花烂漫,明媚娇妍。   小唐叹了口气,故意瞪她一眼,怀真便忙忍住笑,轻声对小唐道:“谁让你偏来这儿的?都没有人……怎么这几年还经营着呢?”   小伙计便道:“我们这儿晚间才热闹,姑娘不信,只管等到晚间便知道了。”   怀真便不答话,幸而在此刻,里头有人唤这小伙计,他便恋恋不舍入内去了。   小唐道:“你再敢对别人笑一笑……”   怀真便看他,想要听他说什么,谁知小唐心中一转,知道有些话此刻尚不能说,便忍住了。只说道:“你这会子送我的香,唤作什么?”   怀真道:“是伴月香。”   小唐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受教了。”   怀真不知还要说些什么,因看见那瓶酒,就道:“是什么酒?你可要喝?”   小唐道:“你方才不是问为何这家店门可罗雀,竟还在经营么?便是因为这种酒……唤作‘三杯倒’,比竹叶青尚烈三分,周围做工的人多是爱喝的。”说着,果然倒了一杯出来。   怀真听了,又笑又惊,便道:“上回你来这儿,莫非便是想喝醉了的?”说到这里,忽地停了口,便也不笑了。   小唐看着她,心头百般念想,忽地说道:“怀真……你……”   怀真抬眸看他,小唐对上这双明眸,那即将启口要问的话蓦地便压了回去。   怀真见他不说,便问:“什么?”   小唐笑了笑,举起酒杯来,饮了半杯,拧眉咽了,眼睛仍看着她,忽地问道:“你要不要尝一口?”   怀真蹙眉看他,本以为他要说极正经的事,不料竟是这句,一时怔然。   小唐道:“我说笑的,只怕你闻一闻就也醉倒了。”   怀真便道:“唐叔叔叫我来,真的没有别的事?”   小唐摇头道:“只是多久不见了,所以同你自自在在地说两句话罢了。”   怀真又看了他半晌,因也拿了个杯子,略倒了小半杯酒,小唐想拦着她,却又停手,怀真端起杯子,看了看小唐,才又垂眸,小心地抿了。   不料才方入口,只觉得似一团火一般便烧起来,要吐又觉失礼,想咽下去又害怕的很,正在此刻,小唐伸出杯子道:“快些吐出来。”   怀真紧皱眉头,果然小心地吐在杯中,一时又掩着口咳嗽起来,脸已经通红,也说不出话来。   小唐便道:“你这丫头,倒也大胆。”   怀真眼中便沁出些许泪花,仍是用帕子捂着嘴,断断续续说道:“我、不过是想试试看……你喝的究竟是……何滋味罢了。”   小唐听了这一句话,不由地黯然销魂,便道:“如今你知道了?”   怀真暗中吐舌,道:“这样烈……难为你如何喝的下去,喝多了……难免伤身。”   小唐微微一笑,却握住自己那杯酒,仍是细看着她,望着她双颊带红,眼波流转,似颦似嗔,偏生如此可喜,怪道人家说“秀色可餐”,小唐一行看着,一行举起酒杯,便把杯中残酒尽数饮下。   怀真正自顾自地强忍那股不适之意,待抬头,却见他早已经喝了下去,便急忙说道:“方才我不是吐在那里的?你怎么竟喝了?”   小唐听了,便“啊”了声,道:“我一时贪杯,竟忘了。”   怀真闻言,呆了半晌,很觉失礼,却又无可奈何,只好说道:“罢了罢了……只是……唐叔叔可没别的事儿了?我是要走了,再晚了回去却不好交代。”   小唐点了点头,便掏出几文钱放在桌上,起身道:“是时候该回去了,走罢。”   此刻怀真也起身,酒气熏着她身上的香气,小唐微微闭眸,已是半醉。   如此出了门,怀真便重上了车,小唐骑马伴随,出了巷子,不多时便到了大路上,怀真因掀开帘子看,见小唐仍在,她便说道:“唐叔叔自回府去罢,不必送我。”   小唐只盼着多陪她走一程,也是好的,便道:“不妨事,到前方路口我便自去了。”   因又行了片刻,忽地见前方路上行出一队人马来,当前一人,骑在马上,身形如箭,正也转头看过来。   此刻应公府的马车经过,小唐便放慢了马儿,那人目光寒冽,面色淡然,正是景深。   景深也看见小唐,便略行几步过来,端量着说道:“那不是怀真的车?你……如何同她一道?”   小唐道:“她才出宫回府,路上遇见,说了几句话。”   景深细看,却见他面上略红,却并不说别的,只道:“原来如此,过几日是我母亲寿辰,到时候,也会请怀真前往,你也务必要赏光呢。”   小唐闻言,眉头微蹙,同景深对视片刻,道:“使得。”   景深便微微一笑,道:“我尚有事,先去了,你既然饮了酒,就不必在外流连,快些回府去罢。”说着,便作揖而别。   景深率人去后,小唐驻马远处,凝望片刻,终于打马回府,到了府门处翻身下马,不敢先去见唐夫人,只先回房,不料丫鬟迎了,道:“爷终于回来了,熙王爷来了许久。”   小唐听了,不以为意,就进了房去,果然见赵永慕正坐在桌前,看着一盏灯发呆。小唐见状,笑道:“我不在,你何必苦等?又不是有天大的事儿。”   熙王回头笑道:“我正以为是有天大的事儿,才过来寻你,你却又去哪里了?”忽然嗅到他口中有酒香,便道:“如何又去饮酒?”   小唐道:“只是一杯而已。不妨事。”说着,便倒了杯茶,吃了两口。   两人都也坐了,熙王道:“你白日去寻我做什么?”   小唐端着茶盏,出神半晌,终于才问道:“我……如何听说,你王妃做寿那日,郭建仪在你府上……”   熙王听了这话,便笑说:“多早晚的事儿了,怎么又说起来?的确是有这么一件儿,当时他或许是喝醉了……倒也无伤大雅。”   小唐问道:“果然是真的?”   原来小唐自在兵部听那些人闲话之后,心中很是疑虑,以郭建仪的为人,绝不可能在王府之内就跟个丫鬟乱弄起来,但倘若不是丫鬟,又会是何人?   他疑心是有什么事情自己不知道的……因此临时起意拦下怀真,本想问一问,然而又转念:倘若此事跟怀真不相干,他又何必问?但若真的事关怀真,却叫她如何面对?因此竟是半点儿也不敢开口。   熙王便道:“故而我说,叫你不要贪杯,若吃醉了,谁知道会做出什么事儿来呢?”   小唐沉吟,心想这倒也不是不可能的……难道真的是自己多心而已?于是便笑说:“你说的很是,以后我且戒了便罢。”说着,忽地想到方才最后吃的那一杯酒,便不由坐了,抬手在唇上轻轻地抹过。   熙王细看他的神情,便道:“又想什么?”   小唐摇了摇头,熙王道:“你不说我也知道。”   小唐问:“你知道什么?”   熙王道:“你这个年纪,自然是在想女人的。”说到这里,便笑起来。   小唐啐道:“真真儿是没有正经。”   熙王便笑说:“不是我没正经,先前我来了,因先见了太太,太太跟我说起你的事儿来,叫我留心着,给你在外头物色个好的呢。”   小唐倒也无奈,摇头说道:“罢了罢了,休要来烦我。”   熙王说道:“天下之大,自有比那丫头更绝色的女子……又怕什么?改日我寻了来,且看你动不动心。”   小唐听了,便喝道:“住口,又胡说了。”忙起身到门口看一眼,见丫鬟都不在,才放心。   熙王见他一脸紧张,又嗤嗤笑了两声。小唐哼道:“你不必只管笑,当初你答应我的,可做了什么不曾?如今我苦恼的如此,你且还笑。”   熙王道:“谁说我没有做?我的苦心……难道要处处都跟你说?”   小唐听他话中有话,便问:“你……这是何意?”   熙王却道:“现在跟你说也不中用……改日有眉目了再说罢了。”说到这里,便走到他跟前儿,在肩头轻轻拍了两下,道:“我说正经的,你若真的忍不住,且别再哑忍,小心伤身。”眼睛望着他,意味深长,又带薄笑。   小唐笑道:“好个正经的熙王殿下,只不知那没正经的,又是何等的话呢?”   熙王抱着胳膊,又笑得肩头微动,道:“那却不好跟你这雏儿说了,免得你听了那些话儿……更加按捺不住,走火入魔,又有谁来救呢?”   小唐听了这话,脸不由红了,便把他的胳膊一抓一扭,就势往背后压住,道:“还来调笑我呢?”   熙王俯了身子,扶着胳膊叫痛求饶,小唐同他小时候倒是常常如此玩闹,大了后再不曾这般,便放了他,故意冷道:“你既然有了称心如意的王妃,可快回你的王府去罢,休要在这里胡搅。”   熙王揉着肩膀,笑道:“我跟景深如今都有了人,独独你还凄凄惶惶地,我也不忍心,索性多陪你会儿。”   小唐不理:“你别在这儿,我还耳根清净些。”   熙王瞧着他,只管笑,小唐忽地说道:“对了,明慧又有身孕了,如何你府内还没有消息?”   熙王便略敛了几分笑意,道:“这个也是急不得的。不过,我倒是服了景深,里里外外,都不落空呢。”   小唐忍不住也笑了声,却又觉着这不是可调笑的话,就不言语。   熙王却逐渐正色起来,道:“然而你也知道,如今太子殿下倒了,肃王摩拳擦掌呢,这会子……也没有人挡在我跟前儿了,他当然更加仇我几分,倘若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我再有个儿子……我只怕……”   小唐听了,就也叹了声,道:“你活的也太小心了些,先前娶亲,就要斟酌着人家选,如今成亲生子,还要看人脸色……”说到这里,略想一想,便微微眯起双眸,道:“叫我说,你很不必顾忌这些,横竖如今肃王都是把你当眼中钉,你有没有一子半女,也不差这半点。别为了这些,耽误了后嗣,何况皇上是这个年纪了,你若早点有个子女,皇上自也喜欢……另外,我只当着你,说这句话:如今太子已倒,也不至于再行什么‘立长立幼’,横竖有贤能者居之,皇上未必不懂这个道理。”   两人目光相对,熙王道:“你……是说……”   小唐道:“你心里……难道从未想过?”   熙王不言,室内鸦默雀静,悄无声息,只有烛光浮影,照的两个人的脸上,微明微寐。   寂静之中,小唐道:“若是有心,从此刻起,就不必再一味地韬光养晦了,熙王殿下。”   次日,宫中竟发生一件骇人听闻之事。   ☆、第 174 章   次日,皇宫之中,竟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之事。   原来,是先前将自己关在佛堂之中的皇后,不知何故,竟一把火烧了整间佛堂,宫人来救,已然不及,连皇后本人,也因此葬身火海。   此事发生之后,在宫闱之中,讳莫如深,因淑妃娘娘严令不许私下谈论此事,又打死了两个嚼舌宫人,故而众人都不敢妄议。   如此,渐渐地到了七月中旬。一场连雨过后,略减了几分暑热之气。   这一天,凌绝因同春晖应佩几人有约,便换了一身儿常服,出门骑马而去,行到太白居,还未下马,就听见楼上有人笑道:“凌兄你又迟了,快上来罚酒。”   凌绝抬头看去,却见竟是唐绍,翘着腿,坐在二楼的窗台上,手中举着一个杯子,含笑挑衅地看着他。   唐绍开口,旁边顿时又多了几个人,正是春晖跟应佩,另还有几个素来玩儿的好的同僚。   凌绝淡淡一笑,翻身下马,小厮牵了马儿去,凌绝负手,缓步入内,才上了楼,就被众人围住,笑闹着要罚酒。   凌绝知道又是唐绍挑事,因上回在应公府内吃醉了,很是折腾了一番,幸而无事。   唐绍自此便总拿吃酒来取笑,今日李霍有事不在,不然的话,两个人更又要闹起来。   今日却是唐绍的东道,众人都齐聚了,恣意谈笑,正吃喝高兴中,忽然又见几人走上楼来。   当前一人看见凌绝春晖等人,眼睛一亮,便上前来笑道:“真真儿是巧了,各位兄弟竟都在。”   两下里彼此都是认得的,凌绝本就少言寡语,见了此人,更是垂眸不言,唐绍笑了两声,自顾自跟别人说话,只有春晖跟应佩两个,向着来人招呼了一声,道:“付四爷。”   原来这来人,正是淑妃娘家兄弟家的小公子,算来也是肃王的表弟。先前曾提过,淑妃娘家是武将出身,这付小爷也生得颇有几分气象,只是有一点不好,很爱龙阳,今日前来,身边仍也跟着几个油头粉面的孩子。   凌绝唐绍等人早就听闻,故双双避而不谈,而春晖历来是八面玲珑,同谁都是一团热络,应佩也看在淑妃肃王的面上,不好薄待,才也来招呼。   这位付四爷端详着众人,尤其看着凌绝,心中不免垂涎,却苦于因不同道,更无法跟他们坐在一块儿,因此寒暄过后,便讪讪地坐在旁边桌儿上去了。   然而因有这样出色的人物在侧,竟把自个儿身边的几个小幺儿看得如泥猪疥狗一般,再也瞧不上眼,频频只往那席上打量,只觉得唐绍人物轩昂,凌绝气度清绝,春晖艳如夏花,应佩斯文儒雅……竟是哪个都是最好。   这桌上的众人都有些知晓,别人尤可,唐绍看在眼里,心里早就冷笑起来,只按捺不言罢了。   凌绝却似未觉,半眼也不瞧一丝。   那付四爷咂嘴许久,却因也知道那些人并不如何待见自己,于是未免有些求而不得的恼意。   身边的人见他神不守舍,便故意逗着说话,道:“四爷今日怎么如此少言?”   付四爷心中一动,便笑道:“四爷我只是在想,近来你们可曾听过什么传闻不曾?”   几个逢迎的人知道他欲说话,自然忙问端详,却听付四爷道:“不是说的别人,正是……”说着,就稍微放低了声音。   众人听了,便笑起来,只是若说的别人倒也罢了,但是提到那个人……一时倒也不敢造次,便纷纷摇头道:“虽然听过,但未必当真。”   付四爷见他们并不跟着附和,便老大不高兴,冷笑道:“怎么不真?这又有什么可见不得人的?难道因为他是皇上口中的‘国士无双’,就不许他喜欢男子了不成?”   唐绍早就在旁留意,此刻听了,顿时皱了眉头。   付四爷身边儿的人本来极奉承他,但听了这话,私底下倒也罢了,如今青天白日,又见隔壁唐绍也在,哪里还敢胡言乱语,便只讪笑。   付四爷见他们不敢做声,便胡乱骂道:“一帮囚攮的,真真无用无能……我又不是编排他杀人放火,又有什么不可说?何况先前不是有人亲见的,那凌大人当街抱着他,急急地不知去哪里,当初凌大人入狱,他又忙去探望,这般亲密不避嫌,你们难道还不懂是个什么缘故?”   唐绍听到这里,再也按捺不住,将拳一握,便要发难。   不料旁边一人伸出手来,便将他的手按下。   唐绍拧眉看去,却见是凌绝,唐绍正欲喝问他是什么意思,凌绝却起身来,淡淡地扫了扫衣袖,转身之际,在唐绍耳畔低声道:“你现在动手,是要连累春晖佩哥吗?”   唐绍目光一动,抬眼看去,果然见春晖跟应佩正也看着他,面上有些不安之色,唐绍见状,心中一转,他本也是个机敏之人,只是付四爷当众诋毁小唐,因此才一时火起而已。   见状,唐绍便笑了笑,道:“今儿天热,真真燥的很,这儿的清酒却是不错,大家多喝几杯。”说着,就泰然自若地相让众人。   凌绝却淡声说道:“我去解手,失陪了。”竟转身离席,自去了。   这桌上众人见他二人如此,气氛才渐渐地又缓和下来。   且说唐绍低头喝酒,暗地留神看凌绝是如何举止,却见他不疾不徐地走到楼梯口上,却并不下楼,只是回头看向付四爷那一桌。   付四正直直地盯着他看,被他清亮带冷的双眸一瞧,顿时浑身便酥了,又见他唇角微挑,似有情似无情,简直勾魂之极,一时竟连如何开口说话都不知了。   凌绝只看一眼,便迈步下楼去了。   付四爷见状,坐立不安,只等了片刻,立时就也结账走了。   唐绍看到这里,心中隐隐地明白,便对应佩春晖众人道:“凌兄弟方才吃了半杯酒,只怕他又撑不住,我且去看一看他。”说着,就团团地拱手作揖罢了,竟也跟着下楼而去!   楼上众人面面相觑,应佩就冲春晖使了个眼色。   春晖会意,两个人便不动声色地走到窗户边上,往下看去,却见高柳影乱,翠叶摇动之下,已经有两匹马先行而去,接着,是唐绍匆匆下楼,翻身上马,也便风驰电掣地追了过去。   付四爷身边儿跟随的众人,本受了他的命令,说不许跟随,如今见唐绍也去了,便知道不好,众人忙吵吵嚷嚷地上马,也都追了上去。   应佩见状,便苦笑道:“不妙。”   春晖一想,便笑道:“罢了,他们两个分明是想摆布这付四爷,又怕在这儿动手反而连累我等……既然他们想闹一场,且由得他们去,我也觉着这付四爷也委实有些太过。”   应佩担忧道:“他们人多,可使得么?别让小绝跟绍哥儿吃了亏。”   春晖笑说:“你当绍哥儿是白升了执金御统领的?就算十个执金御,也未必能打赢他,何况是这些人呢?何况小绝也不是吃素的,两个人联手,必然不会落了下风,放心就是了。”   应佩点头,却叹道:“可气!若不是因肃王之故,我也是忍不住的……竟当众说这些龌龊不经之言语。”   春晖忽然靠近了些,低声问道:“说实话,你可也听说过这些传言不曾?”   应佩心头一跳,原来这一个月来,果然有些流言在传,正是说的小唐,因他年近而立,却不近女色,更无妻妾,因此不知从哪里传出来的风声,说他有龙阳之癖,故而才一直未娶。   然而这些话,私底下当笑话传传也就罢了,更是没有人有胆量拿上台面儿来说的,只是这付四爷仗着淑妃娘娘喜爱,又有肃王当靠山,今儿又因被唐绍凌绝冷面相待,怄的心苦,故而才赌气说了出来。   应佩便笑道:“哥哥竟敢说这话,别人倒也罢了,说了是唐大人,我连想一想也是不敢。”   春晖也笑说:“谁说不是呢?便是这付四,真真儿的不长眼也没有心,不过呢……咱们私底下说说,唐侍郎那般人物,不拘他喜好如何,我都是能接受的。”   应佩忍着笑道:“罢了罢了,越说越没有正经,咱们还是喝酒罢。”因此拉了春晖,又回席上。   却说凌绝一马当先,白衣如雪,在风中回旋流转,更见风流。   付四在后看了,怦然心动,哪里还能管得了其他?凌绝听到身后马蹄声响,面上越发冷笑,如此在城中七拐八拐,便到了一处僻静巷落,这才驻马停下。   付四爷见状,便涎皮笑脸,道:“凌兄弟,你引我来此,是想如何?这里虽人少,然而太过腌臜,你不如随我……去我家里。”   凌绝冷笑道:“你且过来。”   付四爷翻身下马,果然乖乖走了过去,这会子,忽听到巷子外头,一阵吵嚷聒噪,付四爷回头看一眼,不知发生何事,却因美色在前,只想再调戏。   不料正欲回身,脸上已经吃了一拳,顿时歪头飞身,身不由己地撞在墙上,却听凌绝冷冷说道:“去你家里,哪里及得上在此畅快?”   付四大惊,忙要起身,凌绝一脚踹了过来,正中下颌,付四只觉得口齿剧痛,满眼金星。凌绝复又上前,拳打脚踢,如狂风骤雨。、   付四惨叫连连,抱着头只顾躲避,又含糊道:“姓凌的,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凌绝打了一顿,才觉得略有些出气,闻言便揪着他的头发,令他仰头看着自己,便道:“似你这种下作胚子,也敢任意嚼舌,还敢用那种眼神看我,你再看一眼试试,信不信我抠出你这双猪眼,扔到马桶里沤粪去?”   付四听了这话,一时不敢再强言,只有望着他冷然泛霜的脸色,却仍又爱又恨。   凌绝看出他眼神不对,便松手将他摔向墙上,掏出一方帕子便擦手,脸上露出嫌恶之色。   正在此刻,却听到外头有人笑道:“好好,竟不等我来就动了手了,你不止喝酒醉得快,连性子也更急呢?我今儿才算知道了。”   凌绝回头,却见是唐绍进来,凌绝便哼说:“你未免太慢了。”   唐绍道:“我还慢?他手底下七八个人,方才是谁撂倒的?若换了你,只怕还不能呢。”   凌绝才不言语了。付四听了唐绍的话,一瞬心惊:原本他方才还期望底下的人来救,却想不到,唐绍跟在后面,竟是把众人都轻易打发了。   这付四虽然不入流,但因一向被淑妃宠爱,所以欺男霸女,横行霸道,众人只是敢怒不敢言罢了,而他自以为天下无人敢奈何自己……因此方才在酒楼之中,才如此肆无忌惮。   如今被这两个人如此盯着,却如一块儿砧板上的死猪肉,要横切还是竖剁,不过看他们心情罢了。   付四定了定神,不免仍要恐吓,便道:“你们两人,怎可这样对我,可知道……肃王是我的表哥,若给他知道,定不会放过你们……”   唐绍正因为没来得及揍他,手脚都痒痒得很,闻言,便过去在脸上拍了一记,道:“你且先看看眼下,试问我们能不能放过你才好。”   付四吓得一缩,又道:“我原本也没有做什么,你们何必下这样狠手?”   唐绍呸了一口,道:“你还敢嚼蛆,方才你说我三叔什么来着?你自个儿下作,便也想把我三叔也说成这般下作之人,可知我心里想要把你千刀万剐呢?”   付四打了个寒噤,道:“哪有什么下作,不过是风雅之事……”   唐绍大怒,道:“你还敢说?”   凌绝在旁道:“别跟他废话,没得恶心!此人恶名远播,如今不如切了他那东西,且看他还风雅不风雅了。”   付四听到这里,便惨叫了声,又道:“你们敢?”   唐绍噗地一笑,弯腰从靴筒里抽出一柄匕首来,在他脸上一贴,顺着往下,道:“你说我敢不敢呢?”   付四见他两个如双煞一般,更动了真格似的,早把那点绮念抛到爪洼国了,只是浑身发抖,哪里还敢再嘴硬。   唐绍看了一眼凌绝,两人目光相对,都在想该如何善后,总不能当真就宰了这人,毕竟还有肃王跟淑妃一层,然而就这么放他走了……后事若他在闹起来,也有些不妥。   凌绝会意,便看付四,道:“以后,你可再敢不敢乱嚼蛆了?”   付四忙道:“自然是不敢了。”   凌绝道:“我们如今打了你一顿,你心里必然不忿,想要报复,回头是要找肃王,还是淑妃娘娘诉苦呢?”   付四本来正有这个意思,想要回头大闹一场,让这两个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如今听了这话,心中一阵寒意,忙说:“不敢,不敢……”   唐绍听到这里,便冷笑道:“付四爷,实话跟你说了罢,纵然今儿放了你,我倒也是不怕的,横竖这点儿罪,我是死不了的,然而四爷倒要想想看,你若告了我们,以后你出来眠花宿柳的,可要留心,指不定我会在哪儿出现,到时候,四爷的宝贝命根儿,只怕可要吃上这一刀了。”   唐绍说着,刀尖儿往下,猛然用力,只听“铛”地一声,匕首直插到付四双腿之间,刺破了裤子,深入地面。   付四大叫一声,浑身乱颤,下半截儿早就麻木,只以为已经成了废人了,顿时之间,竟失了禁。   凌绝受不得这般腌臜,便退后两步,又掏出一块儿帕子来掩住口鼻,皱眉道:“你何必这样,没得弄污脏了那把刀子!”   唐绍笑道:“谁知道他竟是这样脓包呢?”   回头又问付四:“四爷,您意下如何?”   付四哆嗦着,垂眼看去,才见地上并没血渍,也不觉得疼痛,一时失声哭了起来,道:“两位爷爷,我再也不敢了!也不敢去告状,今儿的事,我只当从未发生过,若有违背,就、就……就叫我死无葬身之地!”   唐绍听到这里,才笑道:“这才是识时务的聪明人呢。”说着,便微微俯身,探手握住那匕首。   付四大气儿也不敢出,更是动也不能动,唐绍望着他,手上略用力,把匕首自地上拔了出来,在付四身上反复擦了擦,才回鞘送入靴筒,道:“四爷,再会了。”   凌绝见状,早回身欲上马,唐绍因跟他联手料理了付四,心中喜欢,此刻,先前跟凌绝的那点儿芥蒂便也不翼而飞,竟上前将他搂住,道:“今儿才知道,人不可貌相。”   凌绝挥手将他的手打开,道:“你方才碰了那刀子,别弄脏了我的衣裳。”   唐绍大笑道:“那刀子我也是擦干净了的,再说我没碰他那脏东西,你何必这样儿?”   凌绝哼了声,牵了马儿出了巷子,果然见巷口仍有几个倒地呻吟的付四跟随,两人相视而笑,各自翻身上马,飞马而去了!   后来,唐家不知如何,知道了这件事情,唐勇一气之下,便打了唐绍几十板子,以为教训。   至于凌绝……凌景深因近来接管了九城畿防,自然消息灵通,却只稍稍说了他几句,无非是“太过年少气盛”“得罪小人以后再多留神”之类,就也罢了。   然而明面上,或许付四回去之后,当真不曾诉苦……故而不管是肃王还是淑妃,却都不曾为难唐绍跟凌绝,是以此事,也并没有大闹起来,暂且不提。   如此,眼见便进了八月,怀真的生日也将要到了,应公府早也开始准备她的及笄之事,而引人瞩目的,则是为怀真行簪礼之人,——竟是大名鼎鼎的平靖夫人。   只说这天,凌绝仍进宫去御书房侍读,不料走到半路,却见到清妍公主迎面而来。   凌绝见了,心中一顿:原来这几个月来,两个人相见的次数未免太多了些,除了御书房……有时候成帝在别的地方传他,每每也会遇见清妍公主,十分之“巧”。   然而虽然如此,让凌绝有些安心的是,清妍公主却并不是那些轻狂的女子,但凡同他说话,竟是请教些经史子集上的疑问,偏偏每一次问的,都是凌绝曾深思熟虑,十分得意之处,因此不免同她说了几回,两个人比先前自也熟稔了些。   此刻又遇上,凌绝便先停了步子,在旁边恭候清妍公主先行,不料清妍止步,望着他道:“凌大人是要去御书房么?”   凌绝道:“正是。”   清妍公主掩口一笑,道:“父皇先前去了畅音阁,你这会子去御书房,岂不是白扑了空?倒不如直接便去畅音阁的好。”   先前成帝也曾在别的地方宣召过他,凌绝不疑有他,忙谢过公主。   清妍便笑看他一眼,迈步欲走,凌绝忽地想到自己不曾去过畅音阁,竟不知在何处,忙道:“公主留步。”   清妍公主止住脚步,缓缓转身,双眸盈盈看他,道:“凌大人还有何事?”   凌绝道:“不知畅音阁如何去?”   清妍公主听了,便又一笑,道:“你早说不就完了?我正好顺路,送你过去便是。”   凌绝本意是想让公主派个小太监领路就是了,如今闻言,倒也不好推辞,就仍是谢过,随同而行。   ☆、第 175 章   熏风南来,清妍公主身上衣袂翻飞,一缕青丝往后,差点儿撩到凌绝身上。   凌绝一怔,忙放缓步子,又离她远了些。   只是这一阵风来,竟嗅到一股有些熟悉的香气,袅袅而来,凌绝眉头一蹙,有些疑惑。   清妍公主转头看他,道:“你怎么跑到那后面儿去了?我却正有个不解之处要请教呢。”   凌绝听了,才又踱前一步,道:“公主有何不解之处?”   清妍凝眸看他,便问说:“我昨儿读《尔雅》,看到有一句‘木谓之华,草谓之荣,不荣而实者谓之秀,荣而不实者谓之英’……思来想去,总觉得后面两句,毫无道理。”   凌绝闻言,不由微微一笑,道:“公主大约是想差了,这两句中所谓‘不荣而实’同‘荣而不实’都并非贬义,只是说着两种情形罢了,不开花而结果实的,便叫做‘秀’,故而有说:苗而不秀;而开花却并无果实的,唤做‘英’,故而有说:落英缤纷。——公主可明白了?”   清妍公主听了,拍手赞道:“好的很,果然明白!这句话扰了我一夜,此刻才算如醍醐灌顶了。”   凌绝见她巧笑嫣然,虽然他素来端庄自持,然而此刻,却不禁也有些“传道授业解惑”、为人师之喜悦,因此面上便也微微含笑。   清妍公主慢慢地止了步子,却又叹说:“唉,真真儿的天地生人,各自有别,有那些愚鲁不堪的,也有那聪慧非凡的,比如凌大人就是……年纪轻轻地,竟然博古通今,无所不知似的。”   凌绝便垂眸道:“殿下谬赞了。”他自然也不是天生就善知能闻,不论科考之前还是现在,每日仍是苦读不辍,别人又如何知晓?   清妍公主轻轻地吁了口气,道:“却并不是胡说,而是真心的话。”说到这里,便又看向凌绝。   凌绝正也看着她,见状,忙低了头。   清妍公主略微出神,忽地又道:“你可知道了?前些日子,怀真妹妹进宫来……到了我那里坐了会儿呢。”   凌绝一怔,道:“是么?”   清妍点点头,道:“我同她虽未见上几次,但一见她,便十分心爱……是了,我如今配的这个香包儿,便是她给的呢。你瞧瞧看可好不好?”   凌绝本不留心这些东西,只听说是怀真给的,便看了一眼,果然见像是怀真的手笔,因此一笑,道:“自然是极好的。”   他方才因闻到清妍身上的香气,也觉得似曾相识,此刻才得明白。   两人略说几句,才又往前行去,不多时,果然到了畅音阁,随公主而来的众人便在门外等候。   凌绝同清妍公主进内,因见殿外无人,凌绝便有些疑惑,问道:“皇上果然在此?”   清妍公主道:“自然是在……除非是又去了别处,莫急,且等我看一看。”说着,便提起裙摆,入了殿内。   凌绝站在外面等候,片刻,忽地听到清妍公主惊呼了声,仿佛出了什么事似的。   凌绝一惊,见清妍公主的随从们都在门边儿,不曾带进来,更不曾听闻此处动静。   凌绝忙先唤了两声,里头清妍却不应声,凌绝生怕有事,情急之下,便奔入殿内,却见里头并不见有人。   凌绝急着唤道:“公主!”却听左手边有呻吟之声,凌绝忙跑了过去,却见清妍歪在地上,满面痛色。   凌绝上前,本欲将她扶起来,又有些忌惮,便道:“公主怎么了?”   清妍抬眸看他,眼中隐隐带泪,抽泣道:“我方才一不留神,扭了脚。”   凌绝见状,又看侍从们仍不曾来到,便道:“请殿下恕罪,我扶您起身。”说着,便伸出手来,握住清妍公主双臂,微微用力将她扶住。   清妍缓缓起身,却似站不住脚一样,身子一歪,竟倒向了凌绝怀中。   凌绝本能地将她一抱,顿时暖玉温香满怀,扑鼻又是一阵似有若无的清幽香气,刹那间竟略觉惘然。   这功夫,清妍缩在他的怀中,颤声唤道:“凌……凌大人……”   凌绝一怔,垂眸看她,望见怀中容颜,才惊醒过来,忙欲把清妍推开,不料清妍却伸手环住他的腰,道:“凌大人……我、我慕君已久……”   凌绝越发震惊,清妍似也极为紧张,整个人微微发抖,却仰头望着他,慢慢地踮起脚来,往凌绝唇上亲去。   凌绝因甚惊,竟忘了动作,只嗅到那一股幽香萦绕,怀中所抱柔软女体,感觉如此清晰,却似是而非,如熟悉,又似陌生……   便在此刻,外头脚步声纷迭,却是跟随清妍公主的诸人正跑进来。   凌绝见状才警醒过来,来不及多想,忙将清妍推开。   清妍猝不及防,便跌在地上,痛呼一声。   此刻外头的太监宫女们上前,纷纷扶住清妍公主,有那些眼尖的,方才早看见两人那一幕,却不敢说什么。   清妍的贴身宫女素华便扶住她,问道:“公主如何了?”   清妍含泪盈盈,只看着凌绝,目光中竟是情意依依,凌绝一眼看到,心中更是一惊。   这会儿,素华抬头看向凌绝,质问道:“凌大人方才是为何呢,竟推倒公主殿下?”   凌绝面上微红,不知要做何解释,便哼了声,拂袖往外而去。   素华见状,却又喝道:“站住!凌大人你对公主无礼,又伤了公主,如今亦不请罪,便想轻易离开么?”   凌绝脚步停了停,想回头,却又不曾。却听清妍公主道:“不必、不必为难他……”   凌绝听了这一句,当下头也不回地便去了。   剩下众人,便扶着清妍公主起身,相送她回宫,素华便在耳畔说道:“公主伤了腿脚?”   清妍含泪点了点头,因见身后有人,便含羞忍痛地不做声。   素华便对身边儿一名小太监道:“即刻去禀告皇上,说公主受伤了!”那小太监领命而去,清妍公主待要拦着,却又作罢。   素华便同一干宫女们扶着清妍回了殿内,自在榻上歇了,清妍见左右无人,便拉住素华,泪汪汪道:“现在可如何是好,他并不理我……”   素华便道:“公主莫慌,方才奴婢几个都看见了,待会儿皇上来了……您只说是……”   素华低低耳语几句,清妍公主愕然,面露犹豫之色,问道:“这可使得?”   素华点了点头,道:“皇上毕竟是疼惜公主的……这会子不着紧为自己争一争,还要等何时呢?”   却说凌绝匆匆离开畅音阁,便欲出宫去,走到半路,却有一人飞奔而来,笑道:“我远远地看见你,这是做什么,这般着急?”   凌绝满腹心事,竟没留意,抬头见是唐绍,才松了口气,道:“没什么……”忽地又问道:“皇上如今何在?你可知道?”   唐绍道:“皇上先前在淑妃娘娘处,现在多半是回御书房了……你却又是从哪里来?”见凌绝气色有些不对,心中暗暗诧异。   凌绝听了,便皱眉喃喃道:“是我大意了……”   唐绍待要问究竟,又不便在此同他多话,因说道:“我还要带人巡逻……等你伴驾过后,咱们再去喝酒。”叮嘱了几句,便又飞奔而去。   凌绝呆站原地,复叹了口气,眉头紧锁,不免想到方才清妍的情形,心中便想:“想不到公主竟对我……莫非这数月来,她也都是……”回思昔日相处时候的种种情形,这才蓦然惊心。   凌绝本想即刻出宫去,然而因唐绍说了成帝在御书房,因不好就走,便慢慢地又去了御书房,谁知却仍是扑了个空,问了小太监,道:“方才清妍公主不知如何伤着了,皇上去探望了。”   凌绝呆了呆,忽然极不安起来,竟隐隐地觉着会有什么事发生似的,心头亦空落落地,只得在御书房中等候,过了两刻钟功夫,才见成帝回来了。   凌绝忙迎驾,成帝扫他一眼,一言不发,至龙椅上坐了,才道:“凌爱卿,你方才……做什么去了?”   凌绝闻言,便道:“先前本是来御书房,半路遇到公主,说皇上在畅音阁,因微臣不知路径,公主便好意领臣前去。”   成帝道:“然后呢?”   凌绝道:“谁知皇上竟不在,公主找寻之时,扭伤脚踝,臣因担心之故……”   说到这里,成帝忽然叱道:“住口!跟随公主的那许多人都看的明明白白,是你……意图非礼公主!”   凌绝听到这里,即刻双膝跪地,道:“皇上明鉴!微臣,并无此心,也无此举!”   成帝凝视他片刻,终究又叹了声,道:“朕已经这把年纪了,为何……你们竟一个个地不给朕省心呢……”   凌绝不解这话,飞快一想,便道:“皇上只问公主便知,微臣只是扶了一把,再无其他,绝不曾逾矩。”   成帝重重地叹了声,道:“你当我没有问清妍么?”   成帝说到这里,便又拧眉看向凌绝,道:“朕这几个女儿之中,最疼爱的就是清妍了,当初琼林宴上,朕本来就想招你为清妍的驸马,只是阴差阳错的……”说到这里,眼中便透出思忖之色。   凌绝听这话意思越发不妙,一瞬心惊肉跳,便道:“皇上……”   成帝端详他片刻,忽地又道:“你可知,方才淑妃娘娘也在,同说你……非礼公主,要治你的罪呢。”   凌绝猛然抬头,成帝道:“亏得清妍反倒替你说了许多好话……你且安心。然而……”   成帝又停了停,道:“凌侍读,你觉着朕的这个女儿如何?”   凌绝的心猛然一颤,哑声回道:“皇上这是何意,臣已经蒙皇上赐婚了。”   成帝一笑,略微出神,道:“朕也略有些耳闻……说是,你跟怀真丫头两个,本是一对儿冤家,当初赐婚,也是因为要打发沙罗使者,毕竟考虑不周……”   凌绝听到这里,不等成帝说完,便道:“皇上明鉴,微臣……早就认定怀真是臣妻了,除了她,其他谁也不要。”   成帝又皱起眉来,端详他一会儿,忽地微微哼道:“朕的女儿,你就这样看不上?”这声音威严冰冷,虽非大怒,却挟裹一股令人战栗之意。   凌绝浑身冰凉,这一刹那,竟然无法答话。   成帝也并未开口,御书房内一片死寂,过了许久,成帝才道:“罢了,你先退下罢,此事,朕会再议。”   凌绝却竟不知自己是如何退出了御书房,又如何出了宫的,只记得唐绍似乎过来,又找他说了几句话,隐隐地见他神情忧虑,问什么“为何听闻你跟公主……”等等言语,凌绝一概都不留心,唐绍见他如此情形,不免担忧。   凌绝翻身上马,唐绍兀自叮嘱了几句,凌绝凝视他一会儿,点了点头,满心空茫,便自去了。   这一日,凌景深因告假在家,正教导儿子凌霄蹒跚学步,忽地听人报说二爷回来了,凌景深略觉诧异,便抱着凌霄去迎,谁知远远地看着,凌绝竟有些失魂落魄似的,凌景深一惊,忙把凌霄交给旁边的奶母抱着,自己迎上前去。   凌绝正胡乱而行,忽地凌景深到了跟前儿,将他肩头握住,道:“是怎么了?”   凌绝抬头看了凌景深半晌,才认出是哥哥,却仍是不吱声。   景深心中暗惊,忙道:“别慌,好生说……究竟是出了何事?万事都不打紧,有哥哥在呢。”   凌绝听到这里,眼睛一红,这才说道:“哥哥,我、我心里……很怕……”   景深怔了怔,眯起眼睛道:“怕什么?谁欺负你了?你只跟我说。”   凌绝摇了摇头,慢慢地道:“我怕的是……我、我那心愿……终究又要落空了。”   凌景深一震,凌绝睁大双眼,眼中便滚出泪来,景深慌得手颤,忙给他拭去,道:“小绝,你休要吓唬哥哥,什么事都好说,你且缓一缓。”便将凌绝抱入怀中,温声安抚。   凌绝低下头去,顷刻泪如雨下。   如此又过三日,在应公府中,应兰风气急败坏地回到东院,见李贤淑不在,便叫道:“快!二奶奶何在,赶紧叫她回来!”   丫鬟们不知发生何事,忙跑出去寻人,李贤淑却正在上房跟应夫人说话,听了消息,忙赶回来,因听丫鬟说催的急,应兰风神情也不好,一颗心七上八下,十分不安,进了门忙问究竟。   应兰风把丫鬟们都赶了出去,便拉住李贤淑,道:“唉,大事不好了!”   李贤淑慌得也变了脸色,问:“竟是怎么样?什么不好了?”   应兰风道:“我……今儿进宫去,因先前叫钦天监的人算怀真的生辰八字,要合一下那及笄的日子需要避忌些什么不曾,就又特意去打听。谁知,田监正竟同我说……因先算了怀真的八字,很好,不料又算了凌绝的,谁知两个人的八字竟然相冲相克,若是成亲,便有血光之灾……”   李贤淑呆若木鸡,道:“什么?”先前因是皇上赐婚,更无人敢有异议,自然也不顾算什么八字儿了,后来因怀真大了,进来更要行及笄礼,李贤淑才想给他们合一下八字,也好先挑个好日子……应兰风因怕外头的人算不好,就托了钦天监去算,谁知竟是这样。   应兰风道:“我一再追问,田监正都是这般说的,还说已经将此事禀告皇上了……一切且看皇上定夺。”   李贤淑魂不附体,问:“这要如何定夺法儿?”   应兰风其实还知道一事,只是不好就跟李贤淑说,以她的脾气,必然又要发怒。应兰风因道:“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皇上若怜悯,自然就解除这门赐婚了。”   李贤淑立刻叫道:“这如何使得?凌绝那孩子……我爱的什么似的,好端端地一个姑爷,就不要了不成?”   应兰风说道:“我难道不知道凌绝是个难得的?不然……当初也不至于对他另眼相看了,我心里自然也是爱极他的,更加舍不得,然而如今钦天监的人都说了,若皇上再下旨,我们又有什么法子?”   李贤淑气得急了,便道:“钦天监的那些人,不过是一帮神棍,估摸着也是胡说八道,我从来都不信这种说法,你不如去跟皇上说,不用理会那些……”   应兰风苦笑:“倘若说的有一半儿对呢?”   李贤淑张了张口,想到凌绝其人,简直如天上掉下的宝贝……忽然又要不翼而飞似的,极为难舍,便捶手念道:“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应兰风看着李贤淑着急的模样,心中却另有一番想法。   原来,自从皇上赐婚之后,应兰风明里暗里看怀真的神情举止,竟完全是不喜欢,本来以为她是小女孩儿心性,过一阵子想开了,自会高高兴兴,谁知这许多年过去了,怀真对这门亲事的反应,依旧是一个“冷冷淡淡”,倘若李贤淑或者应兰风说上几句有关亲事的话,她便大不耐烦。   因此应兰风虽然甚喜凌绝,更加舍不得这个女婿,然而见怀真如此……心里自然也是有一道坎儿的。   幸好这是皇上赐婚,倒是不劳他再费心思量,谁知道半路,竟又出了此事。   应兰风回宫路上也曾想过,虽然无奈,可也又想:这或许也是天意,不然的话,怀真为何总是不合意的?如今这门亲事若然告吹,他们做父母的虽惋惜,对怀真来说……或许是好事呢?   因此应兰风虽然惋惜,却也并不十分地痛心疾首,何况,他先前在宫内,除了听了田监正的这番话外,另还听说一个消息:竟然说是清妍公主看上了凌绝,当初琼林宴上,皇上就曾想撮合他们的,如今若然凌绝跟怀真的亲事断了,自然就是驸马了……倒也是个大好前程,也是一门好姻缘。   应兰风心里明白:如此说来,那八字不合的话,还不知是真是假。然而钦天监必然不敢自行胡编乱造,必然是有人授意才如此的,那授意之人是谁,应兰风岂能不知?   应兰风想通了这许多内情,便索性放宽胸怀,顺其自然罢了,只是知道李贤淑一门心思当凌绝是姑爷看待,只怕她知道了后会不免失望。   如今一说,李贤淑果然如此不依不饶起来。   他们两个人正在哀天叫地,忽然外头丫鬟说:“凌公子来了。”   应兰风跟李贤淑闻言,忙出来相看,果然见是凌绝来到。   两人敛了心绪,只做无事之状。   凌绝进门来,见他们两个神情之中兀自带着惶然之色,便明白应兰风已经知道了,凌绝竟道:“恩师,我今儿来,是来向您请罪的。”说话间,便双膝一屈,竟跪了下去。   应兰风不免惊惶,忙道:“这是何故,你又有何罪?快快起来说话!”说着,忙去扶他。   李贤淑对凌绝也是疼爱怜惜,同应兰风一左一右,把他扶了起来。   此刻凌绝脸色发白,道:“大概恩师也听说了……只怕这番,我同坏真妹妹的亲事,要保不住的。”   应兰风听了这话,便不免心痛,这本是他极喜爱又得意的弟子,私心觉着跟怀真,竟是天下无双的一对儿……因此先前也不顾怀真不喜,总想他们两个修成佳偶,如今见果然不成……难免伤怀。   李贤淑听了,更是眼圈儿发红,道:“好孩子,你又是哪里听说的?”   凌绝并不提清妍公主之事,只道:“这件事,是我冒失所致,也或许,是我跟怀真妹妹无缘……本来想当恩师跟师娘,如我的亲生父母一般伺候终身,不料,竟……终究成了泡影。”   李贤淑闻听此言,更忍不住,便坠下泪来,上前握住手道:“好孩子,别说这话,不管你跟怀真的亲事如何,你永远都是师娘最疼爱的。”   凌绝闻言,触动心绪,眼中也隐隐有了泪光。   应兰风见不得这般伤怀的场景,便回过头去,屏息凝神,平静心绪。   李贤淑已经忍不住,竟又叹道:“也是怀真那孩子……没有这福分。”   凌绝听了,便道:“不是这样说,是我没有福。本来想……一世对妹妹好的,竟然如此……不知妹妹,却是怎么样,她如今何在?”   应兰风却不知晓,李贤淑忍了忍泪,道:“起先我看她在花园内,我叫人去唤她回来。”   凌绝忙阻止道:“师娘不必,请容我……自个儿去找她,我想亲口……对怀真说此事。”   李贤淑心软,便含泪点头,又看着凌绝发白的脸色,道:“凌绝,你也不必太伤心了,保重些身子要紧,可要听话呢?”   凌绝望着妇人发红的双眸,便一笑点头,又向着应兰风告辞,转身出门去了。   凌绝去后,李贤淑终究忍不住,便坐回椅子上,掏出帕子擦眼,哭道:“这是怎么说呢?叫人如何舍得?只恨我只怀真一个孩子,不然的话……”   应兰风听了这话,倒是不由地笑了起来,道:“可是胡说……这样的话也说出来了。”   李贤淑哭道:“真真儿地这命,叫人无法,好不容易找了个乘龙快婿,又要飞了……以后,怀真可如何是好,更再往哪里找这样好的人去?”   应兰风叹了声,也是毫无头绪。   却说凌绝出了东院,站在门口定了定神,才往花园中去,进了门,忽地站住脚,转头往右手看去。   右手边靠着院墙,是一溜的蔷薇花架子长廊,昔日就是在此,他撑伞而来,发现怀真蜷缩着在雨中,十分可怜,他发了好心上前,给她撑伞,不料她竟是小老虎一般,扑上来把他推倒。   时隔多年,他的双手双臂,仍深深记得被蔷薇花刺扎破的那种鲜明撕裂的痛楚。   凌绝瞧了一会儿,微微恍惚间,却见有人从那花架之下正徐步走了出来,仔细一看,不是别人,正是他此刻所念的那个。   凌绝见状,便走上前去,怀真正捧了一簇花出来,没留神看前面儿,等他到了跟前儿,才发现,微有些惊。   凌绝并不言语,只是看着她,怀真同他对视片刻,便问:“你如何在这儿?”   凌绝道:“特为你而来。”   怀真道:“你找我何事?”   凌绝说道:“如你所愿……你我的婚约,大概是要取消了。”   怀真听了,并不觉诧异,淡淡说:“是么?”垂眸看了看手中那一簇甜黄金桂,欲言又止,只说:“多谢告知。”   怀真说罢,迈步欲走,凌绝抬臂将她拦下,道:“你……一点儿也不意外?”   怀真道:“我……”话到嘴边,忽然想:“何必又多说呢?以他的性子,只怕越发偏激了。”   于是怀真只道:“我也只是顺其自然罢了,得之我命,不得……我幸。”说到这里,不由地微微一笑,这一笑,却非喜非悲,意味难明。   凌绝见状,深吸一口气,便握住怀真的手臂,将她拉了回来,怀真挣了挣,道:“你做什么?还不放手呢?”   凌绝低头看她,道:“你可还记得……那一年,你便在这里将我推倒的?”   怀真一愣,转头看去,正好见到那一棵极大的歪斜着的蔷薇花树……怀真垂眸,轻声答道:“我那时候不懂事,冒犯了。”   凌绝摇头,道:“你现在……依然也是不懂的。”   怀真不解这话,凌绝将她一拉,往前一步,便将她逼退在那花架旁的柱子上,低头捏着下颌,微微一抬,便亲了下去。   怀真骇然,想逃却已来不及,此刻两人身子相贴,那一簇桂花被挤的碎了,金色的小花儿纷纷扬扬坠落,怀真只觉得凌绝也像是要对这花儿似的,把自己碾碎成尘才肯罢休,因顾不上那花,便竭力挣扎起来。   凌绝握住她的手,不许她乱动,他的手如同铁镣,紧紧囚着她。   怀真只觉得他的唇紧贴着自己,强横霸道的,竟是令人窒息,她惊慌之中,便试着咬了下去,想要逼退他,谁知凌绝吃痛,却并不退缩,反而微微一笑,也在她的唇上咬了一口,这一下子,却极疼。   怀真痛的闷哼了声,便觉得有一股淡淡地血腥气散开,越发骇然,凌绝很快地将她唇上的血都吮了去,才意犹未尽地放开她。   怀真已经没了反应,只死死地望着,唇上如被炭火炙了一下似的,火辣辣地撕开般的疼。   而凌绝笑着,望着她说道:“你休要以为……这辈子便撇开我了,今日这痛,是我给的,你要永远记住。”   他说完之后,又向着她笃定凛然地笑了笑,眼睛兀自盯着她,脚下后退两三步,终于才回身自去了。   怀真靠在柱子上,半晌才得缓过劲来,方才那一瞬间,她心中竟又想起许多噩梦旧事,令人战栗。   凌绝去后,怀真垂眸,看到地上洒落了的点点桂花,她有些艰难地蹲地,伸出有些僵硬的手,想要捡起来,但花儿已经七零八落……哪里能再如初?   泪影如海,在一片浮动的金色桂花之中,怀真眼前所见,却是两日前在平靖夫人府上,有个人对她说道:“……他未必就会放手,只怕仍然……怀真,你该明白,只有我最知你懂你,如今也只有我能……护你周全。”   如今,竟似是预言一般。      ☆、第 176 章   且说两日前,怀真受平靖夫人之邀,正在府上做客。   相谈甚欢之时,宫内忽然又派了人来相请,仍是先前见过面儿的杨九公。   平靖夫人见了他,不免笑起来,道:“你可是又来的不巧了,今儿我仍有贵客在,却不能进宫去的。”   杨九公看了怀真一会子,却笑吟吟地说道:“可不正是因为怀真姑娘在这儿,姑奶奶您才更要进宫去呢。”   平靖夫人听这话似乎另有深意,便看一眼怀真,因对杨九公道:“别信口哄我,你可是知道我的脾气的。”   杨九公赔着笑道:“借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呢,您老且听我的:这一遭儿,是好事儿,您必然是想去的。”说话间,又笑看怀真。   平靖夫人料到有事,且此事必然跟怀真有关,心中略一思忖,便对怀真道:“你且自在坐会儿……我去看看到底是何事,不会太耽搁的。”   怀真因常来府内,便不觉拘束,起身答应了。   平靖夫人才出了上房,在门口上一站,便问杨九公,两人说了几句,平靖夫人双眉一挑,又一点头,便随着进宫见驾去了。   怀真在里头瞧了会儿,不解这意思,因屋里坐着闷,便信步出来,自在院子里闲逛。   平靖夫人的侍女们都跟她熟络了,但凡经过,便过来见礼,十分自在。   如此,眼见半个时辰过去了,平靖夫人仍是未回来,怀真也逛得累了,便走到那桂花树下乘凉。   这会子吉祥跟恭喜两个,早随着平靖府的丫鬟们四处玩耍去了,怀真看着落了满地的桂花,不由蹲在地上,便捡了几颗拿在手中玩耍,过了许久,忽地一阵风过,树上金桂摇落,便撒了她一头一身。   怀真正觉好笑,忽地目光一动,却见前方地上,有一角深青色织云纹的纻丝袍摆荡过来,底下是同色的云头靴,分明是个男子的装束。   怀真一愣,慢慢抬头看去,对上来人的双眼之时,才徐徐松了口气:“唐叔叔,怎么是你?吓了我一跳,还以为不知是哪里来的……”   小唐笑道:“你又蹲在这里玩儿什么呢?”   怀真忙把手中拢着的桂花都又撒了,道:“没有什么。”   小唐见她的手上都沾了些灰土,便又一笑,握着手道:“眼见及笄了,还像是小孩子一般?不过……我方才却想着……今儿你倒是老实,并没有爬到树上去,我还等着在树下接你呢。”一边儿说,一边儿掏出一方帕子,就给怀真擦手。   怀真听他又说起小时候泰州时候的事儿,便微微面红,忙抽回手来,道:“唐叔叔既知道我要及笄了,如何还是这么的……叫丫鬟姐姐们看见,像什么呢?”   说了这句,忽地又问道:“你怎么这会儿来了?太姑奶奶方才跟九爷爷进宫去了,若是有事,可就不巧了。”   小唐笑看着她,道:“我却觉着……我来的正巧儿呢。”   怀真歪头看他,忽地觉着他今日仿佛有些不同,便道:“这是什么意思?”   小唐仍是一眼不眨地看她,怀真微微蹙眉,道:“再不说话,我便走了。”说着,作势转身。   小唐见状,便道:“怀真,你可知道姑奶奶此刻进宫……是为了何事?”   怀真回头道:“我又如何知道?”   小唐道:“我也……正是为了此事来的。”   怀真这才留心起来,仰头看向小唐,眼中透出疑惑好奇之色。   小唐看着她的双眸,清净若水,以及这般无邪的神情,竟无端又觉着几分口渴,忙咳嗽了声,道:“罢了,不逗你了,我……其实是想来跟你说一件好事。”   怀真忍不住笑道:“我又有什么好事呢?你且说来听听。”   小唐道:“真个儿是好事,方才我从宫内出来,才听得的消息……皇上……有意解除你同凌绝的赐婚了。”   怀真乍然听了这句,轰然雷动似的,万万不能信,敛笑怔道:“什么?”   小唐含笑道:“你听得没有错。正是为了此事……皇上特意请姑奶奶进宫,也正是想问她的意思。若是不出意外、一切妥当的话……你们的婚约,很快便会解除了。”   怀真听了这详细的话,就仿佛压在身上的千斤重的一块儿大石被人提了起来一样,一时竟有些缓不过气儿来,伸手捂着心口,这惊喜来的委实太过突然,竟叫她难以适应。   小唐见状,便上前将她扶住,道:“以后不要总蹲在地上,留神起来头晕。”   怀真反手抓住他的衣袖,急切问道:“唐叔叔,你说的……可是真的?不是哄我的?”   小唐目光之中一片柔和,温声道:“这种事情也能拿来玩笑的?我因知道了消息,又听说你在姑奶奶这里,便即刻想来跟你说知,也好叫你欢喜……”   怀真听了,又想哭,又想笑,却又说不出来,原地跳了两下,便上前抱住小唐,却仍是不知要说什么好。   小唐深解其意,对怀真来说,解除这门婚约,大概就像是逃出生天一般了,这许多年来她虽然从不提及此事,也并不露出愁苦怨愤之色,但她心底,却始终都是抑郁沉埋的,小唐因见过她曾不顾一切想要摆脱这门亲事时的失态之状,故而感同深受,此刻,便将她抱了,抬手在她背上轻轻抚过。   怀真趴在小唐胸前,眼中便流出泪来,忙又擦去,离开小唐,仰头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为何忽然又要解除了?是……唐叔叔从中行事了么?”   小唐却摇了摇头,道:“并不是这样……”他望着怀真,心中踌躇了一番,终于说道:“我简要些同你说,其实是清妍公主看上了凌绝,他们两个……有些说不清楚,皇上因此想要成全他们,然而若是拆散了你跟凌绝,未免便觉着对不住你……因此皇上正在犹豫。”   怀真听了,愕然之余,忙道:“又有什么对不住我的?可知我是极乐意的呢?”   小唐看着她急切的模样,忍俊不禁,便又咳嗽了声,道:“话虽如此,但是传出去只怕不好听……因此皇上心里过不去……除非……”   怀真的心中正有些七上八下,听了一个“除非”,便忙催问:“除非什么?你倒是快说?”   小唐便慢慢道:“除非,这会子也有个人……是你愿意嫁的,这才算是两全齐美,皇上自然也不必为难了。”   怀真听了,脸上的喜色顿时敛去。小唐看在眼里,心中不由地一叹。   风细细,吹得桂花香气缭绕,小唐凝神看着怀真:他心中怎能不知?原本先前,他因乍然动情,无法自持,一再冒犯这丫头……本是一片真心作怪,然而虽然说给了她,她似也知晓,但是她却仿佛极为抗拒此事……   尤其是怀真曾跟他说过那“话本”的故事,以及劝慰敏丽时候所说的那一番骇人听闻的话……小唐反复思量,便明白怀真心中必然有一道坎儿,等闲难以有人逾越。   到他察觉自己对她动了真心,自然极想要得到她的回应……只可惜,两次三番地同她相处下来,却总觉得,这丫头看似柔弱,实则心如铁一般,拿定了的主意,委实难以令她改变,纵然他一再示好,她却每每退缩,百般回避……   昔日那句“我是永不会嫁人”,本来以为是戏言,然而越是她长大,越觉着,重若千钧。   如此几次,小唐自然明了,若要让怀真承认她的心意,只怕难以登天,纵然让她接受自己,只怕也是困难重重。   但若是逼得她紧了,或者把自己的心完全剖露于她跟前儿,只怕她越发会害怕,必然会避的山高水远,一丝儿的机会也不会给人了。   因此前几回小唐相见,才屡次说“冒犯,对不住”之类的言语,又把他无法自持的理由,尽数推到昔日的迷药之上去,反而把自己的十万分真心掩藏起来,如此种种,不过是想让怀真放松戒备……更容易一些接受他罢了。   此时此刻,小唐觑着怀真神色,便道:“我也知道,你是不想嫁人的……目前,自然并没有这样一个人,是不是?”   怀真听了这句,便转头看他一眼,仍不答话。   小唐带笑,试着问道:“我也不是?”   怀真一震,咬了咬唇,便低下头去,半晌,说道:“唐叔叔,我可以把我的命给你,然而……我真的不能嫁。”   这个答案虽在意料之中,小唐的心却仍微微一沉,想了想,便笑道:“那倘若现在,必须叫你在凌绝跟我之间选一个,你却是选谁呢?”   怀真听了这话,不免有些啼笑皆非之意,苦笑道:“又浑说了。”   小唐心中暗暗盘算了会儿,便道:“怀真,我其实……不是浑说,也不是打趣,你好好听着:如今,正好是解除你们婚约的大好时机,必须要抓住才是……只要有个人对皇上说愿意娶你,皇上即刻就会下旨。”   怀真皱着眉,喃喃道:“这不是前有狼,后有虎么……”   小唐正在紧密思量,闻听这句,不由破功笑了,忙咳嗽了声,道:“你看我……已经是这把年纪了,你大约也听说了,近来太太因我一直没有娶亲,忧愁的又病了……”   怀真顿时忧虑:“太太又病了?我、我竟没听说的。”   原来怀真自是个十分敏感之人,以唐夫人疼爱她之心,先前小唐做寿,怎会不派人去请?既然不请,必然有缘故,何况怀真自己也想避开小唐,因此这几个月来,竟不曾往唐府过去。   小唐叹了声,面上露出些忧愁之色,道:“原来你不知道……既然这样,你大概也并没听说,外头那些关于我的不堪流言罢?”   怀真先是一怔,继而面上微红,却又忍不住,抬手掩口,笑了起来。   小唐见她眼波闪烁,笑容娇俏之中略带狡黠之意,便道:“好啊,你竟是听说了的?好个正经的丫头,你却是从哪里知道的?”   怀真羞得脸上发红,忙矢口否认:“我没听说,也不知道。”   小唐笑了数声,道:“鬼丫头,还想瞒我?原来竟是在偷偷看我的笑话不成?”   怀真才忍了羞,分辩说:“并没有,只是……那些人未免太把人想的龌龊了……我知道唐叔叔不是那样的。”   他们两个现在说的,自然正是外头所传小唐有“龙阳之癖”等流言,怀真原本不晓得这些,然而家中毕竟有个爱说话的春晖,又有个喜欢多嘴的张珍,怀真或多或少,也知了些罢了。   小唐见她认真替自己分辨,却故意道:“你又如何知道呢?万一我真的……”   怀真听了这句,便瞪圆了眼睛看他,仿佛是要看这话是真是假似的。   小唐最是受不得她这种眼神,又且见她因一句话疑心自己,顿时很想捧着脸儿,狠狠地亲她一番才好。   一念至此,便仍又忙转开目光去,只道:“罢了……总之,家里跟外头都是一团乱……其实对我而言,倒也无所谓,毕竟已经是这样老大年纪了,也习惯一个人度日,成不成亲,于我来说,也没什么紧要。”   怀真忽然听他发这般感慨,倒是意外,便忧愁说:“这是什么话?你又怎么可以不成亲?”   小唐斜睨她道:“你都立志不嫁人了,我不成亲又有何稀奇?再者说……也并没有人瞧得上我,已经是这般声名狼藉了,又克妻克子,又有断袖之癖……”   怀真原本听得怔怔,听到最后,却忍不住合起掌,又捂着脸笑了起来。   小唐见状,舌尖微动,竟是飞快地润了润自个儿的唇,只觉得心底里有一把火烧着,令浑身都有些灼热干渴。   桂树上落下的点点,在她发端点缀,随着笑一抖一抖的,竟是极诱人的光景。   小唐想给她拂落,复又制住那蠢蠢欲动的手指,道:“你别只是笑,我心里苦着呢,你却还笑我?我先前说的,都是真话,你且也仔细想想……你如今需要一个人替你解围,我呢……也竟要一个人替我解围,倘若你答应了,咱们便是应付了众人,岂不是两全齐美?”   怀真听到这里,才又停了笑,愣愣看他,觉着这话实在匪夷所思,然而……   小唐见她眼中透出思索之色,便又拧眉说道:“另外,你休要怪我泼你冷水,凌绝他年纪虽不大,但为人行事,自有章程,性情更是偏执的很……只怕他未必肯轻易放手,怀真,你也明白,论懂你知你,还有谁比得过我?倘若你肯答应……我便可以正大光明地护你周全,而你……也可以仍如现在般对我好,至于夫妻不夫妻的,不过是个名头儿罢了,所有仍是如此,并不会变多少。”   当时,怀真对这一番话还是半信半疑,并不是十分放在心上,只因小唐说这话的时候委实正色凛然的很,所以竟记得格外牢靠些。   怀真垂头,轻声说:“谁又对你好了……”   小唐含笑看她:“总之我字字是真,你须尽快定夺才好。”   竟没想到,小唐的话,这样快就成了真。   是夜,吉祥来看过几次,却见怀真托着腮,对灯影发呆,唇上那一点伤格外醒目,虽然涂了药,仍然肿了起来。   先前她自花园回来,只说是一不小心被花刺划破的,然而不知如何,晚饭竟也不曾吃。   吉祥见她仍是出神,便道:“姑娘,时候不早了,可快睡罢?”   怀真总是不理,怔怔地盯着面前那支蜡烛,眸子里光影沉浮,吉祥见状,知道她有心事,便不再打扰。   直到次日,吉祥进来伺候,却见怀真和衣卧在床上,她吓了一跳,忙上前查看,唤了两声,怀真便醒了,起身瞧了她一阵子,又双眼放空似的想了半晌,才道:“你去……让进宝去唐府一趟,找唐侍郎……若他不在唐府,便去礼部寻,找到人后……”   吉祥愣愣听着,知道怀真是要遣人去寻小唐,只不知所为何事呢?却见怀真双眸一合,想了片刻,便起身走到梳妆台前,将那个黄花梨的匣子打开,翻了一阵儿,把一块儿天青色打着五彩缨子的玉坠子拿出来,回身道:“就把这个给他……”   吉祥莫名,忙接了过来,看了会子,便笑道:“姑娘,这块儿玉,不是二爷先前送你玩儿的么?二爷说不值什么钱,你做什么特特叫人送这个给唐大人,他那样的人,自然一眼就看出好歹来了,虽然不至于口头说什么,但心里未免会笑咱们家没好东西给他呢……”   怀真闻言,便微微笑了笑,垂眸说道:“他的确是一眼就能看出好歹来,只是……我也的确没什么别的好东西,只这东西罢了,横竖他爱要不要……你也不必多话,只叫人快去罢,就说是我送他的,他自然……就明白好歹,收不收是他的事儿。”   吉祥心想:“先前御赐的,娘娘给的……还有各家的诰命以及平靖夫人赏的,多少的好东西呢,做什么巴巴地给这块……”然而自然不敢拂逆怀真的,只得拿了块帕子把佩玉包起来,便出门叫小丫头传进宝进来。   进宝进内,吉祥给了他东西,又把怀真的话叮嘱了几句,进宝即刻前往,果然小唐不在唐府,忙又折去礼部。   门人通报,小唐亲自出来,见是进宝,微觉诧异。   进宝上前,恭恭敬敬便道:“唐大人,我们家小姐命我来送这物事给您。”说着,便从怀中掏出那帕子包着的物件,躬身双手呈上。   小唐挑了挑眉,因知道他素来是跟随应兰风的,便笑道:“是怀真?又送什么给我?还特意寻来呢?”   进宝道:“正是我们怀真小姐,送的什么我却是不知了。”   小唐信手打开那帕子,看到里头之物时候,眼睛蓦地便直了,半晌没有言语,脸色十分古怪。   进宝偷偷扫了一眼,见是一块上了穗子的玉佩,看来也不算如何名贵,便不敢做声。   小唐呆看了半晌,便问道:“当真是怀真命你来送我的?”说着,竟伸手按在进宝肩头。   进宝浑身一震,竟觉得肩膀生疼,骨头都似要碎了,瞧不出这唐大人一派贵公子哥儿似的,竟有这等手劲,果然不愧是灭了沙罗一国之人。   进宝不敢怠慢,忍着痛道:“正是!没有错儿!是吉祥姐姐叫我来送给唐大人的,说是怀真小姐嘱咐,叫亲自给大人您呢。”   小唐听到这里,蓦地撤手,便握着那玉佩笑了起来,这一笑之下,却更是眉眼动人,明艳的紧。   进宝不明所以,小唐却满面喜色,一转身要进礼部,忽地停下来,回头对进宝道:“我知道了,你且回去……就说:我已经明白了,叫她放心。”   进宝呆呆地点了点头,心道:“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呢?”   小唐却又大笑两声,声音朗朗,却又不进部里,扬眉吩咐门上:“速速备马,我要进宫!”一时竟意气风发,难掩无限心喜。   ——我出东门游,邂逅承清尘。思君即幽房,侍寝执衣巾……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   怀真之意,都在这一首《定情诗》里,进宝跟吉祥都不明白,他唐毅堂堂的礼部侍郎,难道也不明白?   ☆、第 177 章   先前小唐从沙罗回来之时,成帝本来也曾说过他年纪大了,要及早成家才是,然而当时怀真跟凌绝的婚约在身,小唐自忖并非开口的好时机,若贸然提议的话,只怕会给成帝以为是“失心疯”或“恃功而狂”之类,于是只托词说并无此意罢了。   如今,总算是天时地利,今日怀真又送了罗缨玉佩前来,于是再加一个“人和”。   至此,便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小唐一丝儿也不敢迟疑,即刻飞马入宫。   而对成帝来说,此刻正是一个略觉两难的地步。   毕竟当初,赐婚的口谕是他所下,亦觉着两个人委实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谁知今日……清妍竟跟凌绝闹出事来。   先前听闻清妍伤了腰,成帝还只以为寻常,谁知见了之后,清妍未开口先流了泪出来,成帝觉着有异,细问之下,才得知在畅音阁之事,而据底下人所言,是凌侍读“非礼”清妍。   成帝闻听,却并不信这话,凌绝的为人他自然清楚的很,虽然年少,且也生得风姿出众,但从来都是端庄肃然,比个老臣更加沉稳几分,又怎会作出此等大逆不道的轻狂举止。   且凌绝早有婚约,倘若此事传出去,对清妍自然不好。因此成帝便呵斥了那些宫人,意图压下此事。   清妍起初一言不发,只是落泪,听到此,才拉住成帝的手,小声道:“父皇不必为难他们……横竖……这件事起因在女儿身上,要怪,也只怪我失于检点,如今既然已是如此……”说到这里,便又哭起来。   此刻因淑妃也来到,明白了这来龙去脉,便冷笑道:“正所谓‘人不可貌相’,平日里看着凌侍读安安静静的,谁想到竟是个如此轻狂无礼的逆贼,明明已经有了皇上赐婚,竟又轻薄到公主头上来了,皇上,这回可万万别轻纵了他。”   成帝不言语,清妍听了,却哭起来,道:“父皇,万万别责怪凌大人,一切都是我的错儿,事已至此,我也……不能痴心妄想着能嫁给他……就一死谢罪罢了……”   成帝见她哭得双眼红肿,未免心疼,便道:“胡说!怎说这种话?”   清妍略止住泪,又小声说道:“其实……女儿心仪凌大人久矣,因自觉罪孽深重,也对不起父皇,所以才想一死。只是今儿这件事,也丝毫不怪他……求父皇仁慈……”   淑妃听了这话,就看成帝,道:“皇上,公主年少,未免不懂事,然而凌侍读已经有了皇恩赐婚,如何也不检点些?必然是他每每出入宫闱,暗用手段,招引公主,也未可知……”   清妍忙又说道:“他并不曾对我假以颜色……求娘娘别错怪了他。”说了一句,忙又停口,含泪偷眼看向成帝,有些心虚。   成帝看看两人,半晌笑叹道:“冤孽,冤孽。”   原来成帝在这一刻,未免又想起了昔日平靖夫人曾对自己说过的话……当时,成帝还觉着平靖夫人的提议未免有些没道理,想凌绝同怀真两个,只站在一处便已极赏心悦目,如才子佳人似的,怎可棒打鸳鸯?   因此虽然素来尊敬平靖夫人,等闲也不会违逆她的话,但在这件事上,成帝仍是不想变更。   不料如今,清妍竟又如此。   成帝明白清妍的心意,也不忍让小女儿受委屈,思忖反复,才命杨九公去请平靖夫人来商议。   两下见了,成帝几乎不知如何开口,他的年纪虽然极大,又是九五至尊,然而面对平靖夫人,却仍如当年那个少年一般,脸上露出赧颜之色。   平靖夫人在来的路上,已听杨九公隐约说了些内中之情,见状,便笑了起来,道:“皇上,有什么事儿你就说罢,又有什么不好说的?”   成帝才叹了几声,终于把清妍公主的事儿说了,道:“我因不舍清妍受苦,但又想着如此岂非又拆散了怀真的姻缘?只因上回您同我说起……怀真不乐意这门姻缘的事儿,故而想问问您的意思?”   平靖夫人笑道:“你可是问对人了……上回我说的时候,你还不听呢,如今不正又闹出事儿来?可见是天意,这会子还问什么,你只管照你心中所想做就是了。”   成帝原本有些担忧平靖夫人会斥责嘲笑,闻言心头一宽,点了点头,又道:“说起来也有些怪异,钦天监算了怀真跟凌绝的八字,竟说他们两个人八字相克……成亲会有血光之灾……如今看来,倒还是您老人家的金玉良言对呢。”   平靖夫人不免笑道:“我的金玉良言虽好,可也要你的金口玉言准了,才得作数的呢。”   成帝听了,便也笑了,却又寻思:若解除两人的婚约,凌绝自然要配给清妍公主,然而如此一来,岂非是撇下了怀真?   因此成帝暗中沉吟,到底想要寻一个两全齐美的法子才好。   谁知这一日,外头便报说礼部唐侍郎有要事欲面圣。   成帝便命宣,小唐上殿,成帝笑问:“爱卿何事如此着急?”   小唐跪地道:“皇上可曾记得,当初臣自沙罗回来,皇上曾欲给臣配婚?”   成帝一怔,才又笑说:“果然是有这回事……当初你说不是时候,怎么……莫非已经找到了心仪之人?”   小唐微微低头,难掩唇角笑意,却又明知不好过于欢喜,便又敛容,正色沉声禀道:“正是,臣已经有了欲娶为妻之人,还求皇上成全。”   成帝大笑,道:“好好,这样便好了,到底是谁家的女孩儿?你只管说。”   小唐道:“正是工部应侍郎之女,应怀真。”   成帝正笑着,闻言又惊又喜,忍不住起身问道:“你说是谁?”   小唐清了清喉咙,又道:“回皇上,臣,欲求应怀真为妻。”   成帝盯了小唐良久,心中猜疑,忽地想道:“莫非是平靖夫人回府之后,同唐毅说了?故而他特意来给朕解围的?”   成帝虽然欣慰,却又生怕小唐是碍于平靖夫人颜面才如此,成帝因甚是器重爱惜小唐,便不欲他有丝毫为难,于是且敛了惊喜之情,试着问道:“爱卿你……可是当真的?”   不料小唐道:“千真万确,求皇上开恩成全。”说着,便端端正正,磕头下去。   成帝听了这话,又见此情,不由笑了两声,仔细看着小唐,此刻却又转念一想:以小唐的性情为人,若不是他真心实意喜欢的,只怕也难逼他如此求娶。此番既然开口,必然是势在必得了。   成帝复又大笑,道:“好好好,真真是妙极……朕如何都没想到呢……”   对成帝而言,如此一来,便果然是“一举两得”,清妍跟怀真皆有了好归宿,而让人想起便觉惋惜的小唐也有了妻室,真真可谓是皆大欢喜了。   是日,成帝便下诏,旨意言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昔日朕虽赐婚凌应两家,然因两人八字不合,故朕开恩,为他两人另择良配。   清妍公主为朕之幼女,年方十六,冰雪聪明,秀外慧中,朕爱如掌上明珠,与凌侍读堪称金玉良缘,天造地设。   礼部侍郎唐毅,君子端方,温润如玉,郞艳独绝,世无其二。且又文武兼济,品貌俱上,乃朕之国士。与应怀真婚配,更是郎才女貌,神仙眷侣,天作之合。   今此特成佳人之美,朕心甚悦。一切诸事,由礼部尚书同钦天监正商议而后待办。   布告天下,咸使闻之。   钦此。   这一道诏书下了之后,引了轩然大波。   别人暂且不提,只先说应兰风,——虽然应兰风早料到先前的赐婚会被解除,但是却是怎么也想不到,成帝竟又把怀真跟唐毅撮合在一块儿。   对应兰风来说,毫无疑问,这比解除之前的赐婚要令人震惊的多了……大概……也只有当时沙罗国使者要求怀真和亲相比了。   应兰风虽听在耳中,却仍如做梦一般,无法置信。   一直等退了朝,众人前来贺喜,应兰风还是回不过神来。   郭建仪走了过来,在他肩头轻轻一按,唤道:“表哥……”   应兰风才醒过神来,正欲说话,忽然见小唐走了过来,应兰风一个激灵,虽然小唐面上含笑,应兰风却觉着周身寒风缭绕。   趁着他还未走到跟前儿,应兰风抓着郭建仪,小声问道:“建仪,我方才听见的是不是真?为何我听皇上说……把怀真许配给唐大人呢?我是在梦中恍惚、还是失心疯了?”   郭建仪苦笑,眼见那人已经走到近前了,便叹了声道:“表哥,不独是你,方才文武百官都听见了。”   应兰风脑中嗡地响了起来,还未来得及再问,小唐已经到了面前,拱手行礼,道:“应大人,有礼了。”   应兰风生生地咽了口唾沫,半晌,在脸上挤出一个似哭又似笑的表情,呵呵了两声,道:“唐、唐大人有礼。”   小唐的表情却仍是一如既往的温和谦谦,道:“应大人仿佛受惊了……?”   对应兰风来说,怎能是区区一个“受惊”所能形容的?他几乎已被惊死过去罢了。   应兰风眉头拧着,微微张口做笑的模样,神情却是比哭更难看,更是无言以对:“这、这个……”   郭建仪在旁看着……几乎也目不忍视,便咳嗽了声,对小唐道:“唐大人,这是几时修成的正果?”   两人目光相对,小唐望着他略冷的眼神,且又听他仿佛语带讥讽,便仍是带笑道:“这个,却是说来话长了。”   应兰风仍是呆然不语,郭建仪道:“想必……唐大人是煞费了一番苦心了?”   小唐微笑道:“好说,好说。”   竟是一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似的云淡风轻。   正说到这里,忽然听到有个微微清冷的声音道:“唐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小唐回头,却对上凌景深幽深若寒潭的双眸,小唐面上的笑略略减了几分,便对应兰风同郭建仪说了声“失陪”,就同凌景深去了。   这会儿,郭建仪才又叹一声,对应兰风道:“表哥……这件事你全然不知情的?”   应兰风灵魂出窍了半日,这会儿,才叫道:“我哪里会知道?”   郭建仪道:“既然如此,那么……怀真可知不知情的?”   应兰风一抖,转头看郭建仪,喃喃说:“怀真……怀真?”   郭建仪心中焦急,便道:“表哥,事到如今,且快回去问一问,看看怀真的意思才好。”一言之词,想到方才小唐那副志得意满,满眼欢悦藏都无法掩藏的模样,心里却微微一沉。   应兰风醒悟过来,忙道:“说的是!我都惊的狠了,竟忘了……既如此,我便先回府去了……”   郭建仪道:“我同你一起。”   应兰风正是六神无主,立刻答应,两个人便相偕匆匆而去。   且不说郭建仪同应兰风回府,只说小唐同凌景深走了开去,一直出了金銮殿,便站在那白玉栏杆前,看远处天际,风起云涌。   小唐便问他:“何事?”   凌景深垂着双眸,道:“小绝……同清妍公主那件事,是不是你所为?”   小唐眉头一蹙,道:“此事,我并不知情。”   凌景深转头,深深看他,半晌,才说道:“那么,是谁所为?”   小唐心中虽也有些知觉,但面对景深,却仍是淡淡说道:“我当真毫不知情,连公主对小绝有意,也是才听闻不久的。——难道不是公主?为何你说是有人暗中为之?”   凌景深嘴角微微一挑,道:“我虽也疑心公主,但我更明白你的意思……你从来都想得到那丫头,就算是她跟小绝有赐婚,你仍是不肯死心,如今你终于如愿,你且说……我能不疑心你么?”   两个人彼此相看,小唐听了这番话,蓦地笑了起来,便带笑说道:“听了你的话,我却也觉着自己很是可疑了,莫非真是我不知不觉中所为?”   凌景深这才转开目光,道:“我想不通,你为何竟为了一个女孩子……弄得如此大费周章,这许多年来,你本可以如我一般,正经娶妻生子,却一直耽搁着至今,如今你终于……要如愿以偿了。”   小唐一笑低头,眼中透出沉思之色。   凌景深忽然道:“只可惜,小绝为了她,伤心欲绝……我当哥哥的,竟无法帮他分毫。”   此刻群臣都已经散去,小唐抬眸看向远处,却见应兰风同郭建仪两个,正匆匆地出宫去了。   小唐盯了片刻,忽然说道:“景深,这世间……并不是所有事情都在你掌握之中、都要如你所料一般进行……小绝虽好,但他同怀真不是良配,你心里自然也清楚,只不过你不肯让小绝失望罢了,如今他尚了公主,对他,对你,对凌府来说,都是上上之选,你自明白。”   凌景深点头,说道:“我自然是极清楚的,你也的确懂我的性子,我从来看重高官厚禄不错,小绝尚公主,也的确有千般好处。然而你可知道——只因他不得快活,我宁肯不要那许多好处,只要他得到那一个人。”   小唐心头一凛,道:“你想如何?”   凌景深却不回答,半晌,才一笑,道:“我又能如何?总不能再出个公主,把你也缠住了去……其实我早就劝过小绝,他抗不过你的……自小到大,对你……连我都从来敬爱有加,一方面是因为咱们从小的交情,另一方面,却未尝不是不知道你的厉害,我尚且不如,何况是他?”   小唐垂眸不言,景深微微而笑,道:“罢了,愿赌服输,倒也没什么可说的,我最憎恨的是,有人暗中算计小绝……不管如何,先恭喜你……终于如愿以偿,佳人在手了。”   小唐淡淡一笑,道:“多谢。”   景深转过身来,看了他一会儿,道:“我另有事,告辞了。”一点头,转身自去了。   小唐站在原地,目送景深远去,他如今已经升了从三品的九城副指挥使,着深蓝色绣虎豹的麒麟服,深蓝如墨,动静间虎豹竟似如生,而他独自一人,于辽阔的宫城之内,渐行渐远。   小唐正看着,忽地听耳畔有人道:“景深方才同你说什么?”   小唐回头,却见是熙王,正从殿内出来,小唐便叹道:“他怪我抢了怀真。”   熙王听了,便笑道:“情理之中,景深素来爱弟如命,你若抢了他的女人,只怕他眉头也不皱一下,但你抢的是凌绝的……只怕从此你得罪他了。”   小唐听他口口声声,“抢”来“抢”去的,不由也笑道:“如何说是我抢的?”   熙王道:“难道是我不成?若真是我,今儿赐婚……那‘郞艳独绝、世无其二’的可就是我了。”   小唐听了这句,才复笑起来。   熙王看着他玉面生辉,便叹道:“如今你总算是心满意足了?”   小唐听了这话,才微微敛了笑,端详了熙王片刻,心中本有些疑问,然而……一念之间,却又一笑,只回答道:“正是。”   熙王叹了一声,道:“看你这幅模样,我不由担心。”   小唐问:“你又担心什么?”   熙王笑看着他,说:“自是担心你日后……重色轻友。”   小唐哈哈一笑,忽然说:“何必日后?如今我正要去应公府一趟,少不得先失陪了。”   熙王目瞪口呆,不能置信。   小唐瞧着有趣,便笑说:“你也自回府罢了,方才应兰风看我的眼神不对……我且去看看怀真那丫头如何了,别叫他们为难了她……”   熙王听了,顿时啐了口,道:“呸!好一副无耻的嘴脸!人家那是亲生的女孩儿,难道还不如你疼爱她不成?这还不曾娶亲呢,就这般了,以后可还了得?我若是应兰风,何止是看你的眼神不对呢!定要当面啐你!”   小唐大笑,却不理他,道:“你自管骂,我且先去了。”竟果然撇下熙王,大步下台阶而去。   熙王气道:“有本事你便插翅飞去……你这……”眼见他走的飞快,一时却顾不得骂了,只叫:“且等一等我,好歹一块儿出了宫门!”   小唐明明听见,却装作没听见的,自顾自大步流星而去。   熙王七窍生烟,却又无可奈何,盯了一会儿,竟摇头笑起来,只好匆匆忙忙赶上。两个人才又说说笑笑,出了宫来。      ☆、第 178 章   却说应兰风同郭建仪两人,马不停蹄回到应公府,径直便回东院,才进门,便听到有隐隐约约的琴音传出来。   两人对视一眼,正吉祥领着两个小丫头在屋檐底下栏杆外栽花,一抬头看见他们,便忙迎上来行礼。   应兰风道:“是怀真在弹琴?”   吉祥笑道;“回二爷,正是的呢,打早上到现在,一直都在抚琴呢。”   应兰风长叹一声,对郭建仪道:“咱们去看看。”   两人便往屋里而去,吉祥见他们两个都是忧心忡忡似的,猜到有事,便忙去备茶送上。   郭建仪且走且听,却听出怀真此刻所弹的,是一阕“阳关三叠”,琴音舒缓而宁静,偶有起伏,却像是拨在心弦之上,于他听来,竟隐隐有些怆然,或许是因心境不同罢了。   两人进了屋内,却都不约而同地,都不想打扰怀真,只放轻了脚步,站在门口。   耳畔听那琴调悠扬,柔和婉转,令人的心绪也缓缓地随之平静,应兰风闭了双眸,凝神细听,听到妙处,不由微微点头,心想:“我竟不知……怀真的琴技如此长进了。”   正觉喜欢,抬眸却见郭建仪站在身前,面上神情,如喜如伤。   应兰风心中一动,约略明白,只得无声一叹。   此刻怀真一曲奏完,便停下来,举手翻了一页书,因只顾低着头,竟不曾留意两人。   正好吉祥送了茶上来,见他二人并未进门,便笑道:“二爷跟小舅爷怎么不进去呢?”   怀真这才听见,抬眸一看,便缓缓站起身来,唤道:“爹,小表舅……几时来的?”   两个人这才迈步入内,应兰风便道:“也是才到……你,这琴技是越来越好了。”   郭建仪望着怀真,此刻忽地后悔竟随着应兰风来了,不见还罢了,如今见了,心中竟沙沙地疼,仿佛方才那琴音是个引子,勾出了他的心病,正慢慢地发作着。   怀真听了应兰风赞自己,低头一笑,道:“爹,快罢了,小表舅也在,你别只顾乱夸人,留神他见笑。”   郭建仪这才说道:“哪里话,我正也觉着你弹得甚好。倒不知你是几时这般精进了。”   怀真禁不住夸,便有些害羞,道:“你怎么跟爹一样,也总爱乱说好,殊不知在那真正会弹的人看来,仍不过是粗鄙笨拙,难登大雅之堂罢了。”   应兰风笑道:“谁敢这样说?我倒是罢了,你小表舅也是会弹的,他说的话,难道不能当真?”   郭建仪也说:“我虽是技艺微末,但却是会听得,是以不会骗你。”   怀真听到这里,越发赧颜,便轻轻咳嗽了声。因见他两个一块儿来了,又见郭建仪眉间似有忧色,便问道:“怎么你们今儿一起过来了,莫非有事?”   应兰风方才一时忘怀,听怀真提起,才想到正经事。   然而此刻,却又有些不知如何开口,只因他不知怀真是何意思,倘若她也似自己一般……吓坏了可如何使得?   应兰风不由踌躇,郭建仪明白他的心意,便道:“怀真,的确是有件事要同你说……今儿在殿上,皇上……下了旨意……”   怀真一听,暗暗举手握住衣襟,便问:“是什么旨意?”   郭建仪盯着她的双眸,道:“只因你跟凌绝八字不合,皇上便解除了你们的婚约,并让凌绝尚了清妍公主……”   怀真的心怦怦乱跳起来,一眼不眨地看着郭建仪。   郭建仪顿了顿,道:“另外……皇上,还为你……跟唐毅赐婚了。”   应兰风此刻也悬着心,定睛看怀真,却见她听说凌绝同清妍之事,双眸微微睁大,隐隐透出几分笑意,听到最后“跟唐毅赐婚”之句,神色却又平静下来,垂了双眸,并不做声。   应兰风大为意外,看一眼郭建仪,却见郭建仪仍看着怀真,于他双眸之中,却是一片空惘之色。   应兰风忙凝神问道:“怀真,你……你可听清楚了?”   怀真竟一点头。应兰风一惊起身,走到她跟前,又重复说:“是把你,许配给唐毅……礼部的唐侍郎了,——你真听清楚了?”   怀真转过身去,低声说道:“爹又重复说什么,我已经听见了。”   应兰风张口结舌,几乎语无伦次,忙又走前一步,说道:“他可是你的唐叔叔……你难道不觉着……”应兰风说到这里,竟不知要用什么词来形容。   怀真轻轻说道:“爹,我已知道了,既然是皇上赐婚,那便如此就是了,还说什么呢。”   应兰风呆若木鸡,张着嘴半天没言语,忽然心想:“莫非怀真是因受惊过甚,故而如此?还是说因为经历过上回跟凌绝的赐婚,因此竟……逆来顺受了?”   应兰风满心滋味难明,不由叹说:“爹又岂会不知?那唐侍郎……虽然是极好的人物,然而毕竟是你的唐叔叔,年纪又大了你这许多……其实爹也不明白,皇上因何竟乱点鸳鸯谱呢。怀真,你且不必太难过了。”   怀真道:“爹,我并未难过。”   应兰风越发怜惜,便红了眼圈,上前把怀真抱入怀中,道:“想来是爹没用,本来觉着凌绝是极好的,怎奈你不喜欢……既然没了,那就没了罢了,大不了以后再另寻可心可意的,谁知道……竟还没来得及寻,皇上竟又不由分说的……”   怀真见他果然伤怀起来,便道:“爹,我真的并没有难过,你也不必如此,唐叔叔……为人很好,是我配不上他,既然他不嫌弃,那便……是我的福分罢了。”   应兰风乍然听了这话,越发大惊,低头呆呆看了怀真良久,猛地抬手在额头上按了按,道:“你这孩子,今儿是怎么了……”   怀真摇头道:“我并没有发热,说的也是实话,爹,如今既然是赐婚,你便不必操心了。唐叔叔人好……以后,自然也不会薄待我的……”   口中宽慰应兰风,但说到“薄待”二字,不知为何,竟牵的一阵心痛:只因在平靖夫人府上,小唐说了那许多话,字字入心,又加上此后凌绝来了那次……两下交煎……千难万难,怀真辗转反侧了一整夜,才终于下了决心。   然而她自打重生以来,就发誓不嫁,如今真个儿打破了誓言,竟要嫁人了,却忍不住又惶恐起来。   谁又真能保证,此刻的“好”,将来便真的不会变,此刻的厚爱,将来便真的不会“薄待”呢?毕竟……她可是见识过曾以为的真心厚意,最后却……   原本她就一直心绪不宁,故而只专注练琴,想要借助琴音让自己平静下来,如此一个上午的功夫儿,果然便好了些。   不料此刻,竟又心思翻涌起来,惶惶惑惑,仿佛自己又做了一个至错的决定。   然而此刻,却已经骑虎难下,再也没了退路。   因为又想到这些,怀真的脸不由地又褪去了血色。   应兰风因受惊匪浅,就看郭建仪,道:“你、你看她……”   郭建仪心中隐隐有数,便也走过来,道:“怀真,你实话说……他是不是事先跟你提过此事?”这个“他”,自然是说小唐。   怀真一惊,抬头对上郭建仪的目光,终于慢慢点了点头。   郭建仪目光一锐,问道:“他是怎么对你说的?”   怀真转开头去,小唐对她说的那些话……自然不能说给别人知晓。   此刻应兰风也听出来,便走过来问郭建仪:“你说的是什么?你是说……唐大人先前跟怀真提过……提过赐婚的事么?”   怀真见父亲也问起来,怕他们误会什么,便说:“唐叔叔只是跟我说了,皇上有意解除婚约……”   应兰风道:“只是如此?”   怀真见状,倒是有些后悔方才郭建仪问的时候……竟承认了,无端多出事来。若是父亲知道小唐私底下同她说过许多话,听着也很不像……   怀真有些着急,便道:“你们别多想,是在平靖夫人府上,唐叔叔正经同我说的……并没有别的。”   不料她如此一说,应兰风更是起了疑心。   郭建仪听了,却反而不言语了,他略略想了会子,便对应兰风道:“表哥,我……部里尚有事,我便先回去了。”   应兰风并不在意,怀真却看着郭建仪,轻轻唤道:“小表舅……”   四目相对,郭建仪看着她,便缓缓地笑了笑,眼底却有些许水光,仍是忍着,一点头道:“改日再来看你。”便转身出门去了。   怀真一愣,想着郭建仪临去那个眼神,心里竟隐隐有些不安。   此刻,应兰风见屋内再无别人,便问怀真道:“真儿,你且好生跟父亲说……唐毅他、他……”应兰风迟疑着,只觉着有些话,毕竟不太好启齿。   怀真却听出来了,便道:“真的没有什么!爹为什么只管问我。”   应兰风盯着她,心内着急,却偏不能明说。   应兰风因爱女心切,又因知道,小唐那个人,素来是最高深莫测,无所不能的,在应兰风而言,从来都当小唐是同僚……甚至有些同辈的意思,故而对他高山仰止,惺惺相惜。   但虽然对小唐敬爱有加,却从没有过一丝一毫把爱女嫁他的念头,如今乍然听了这消息,又见小唐私底下跟怀真碰面过,未免起了疑心:试想怀真才十五岁,又知道什么?而小唐……说的好听些,是“心机过人,手段高明”,说的不好听些,却是……   怀真又哪里是他的对手?   应兰风拉住怀真,仔仔细细看了一番,然而到底不好直问,一时不免想到李贤淑,有些话,却是她当娘的才好说的……   不料怀真见应兰风狐疑看着自己,便明白了几分,当下红了脸,道:“为何爹不信?纵然不信我,难道也不信唐叔叔为人的?”   应兰风原本倒是极信任小唐……不过他把主意打到怀真身上来,真真儿地叫他难以再信。   怀真见应兰风仍是盯着自己,赌气便进房内去了,拿了那本琴谱便乱翻罢了。   不料应兰风一眼看见,顿时又添几分心堵——这本琴谱原先自也是小唐所有,应兰风依稀记得,怀真学琴的时候,似乎还是十二三岁,却竟不知道……唐毅到底是几时盯上怀真的?若说在怀真还那样小的时候就留心了,那可真真儿叫人不寒而栗。   正在这会儿,却听外头道:“唐大人来了。”   应兰风一惊,回头的功夫,却见果然是小唐从外进来了,恭喜进来行了个礼,笑道:“二爷,因唐大人有事寻姑娘,二奶奶叫我领他前来。”   应兰风心头沉甸甸地,也不做声。   恭喜退下之后,小唐上前,拱手道:“应……大人。”   淡淡一声,却叫应兰风的心跟着猛地一哆嗦,倘若他真的跟怀真成了亲,以后岂不是要叫自己“岳父”了?本来以为是平辈相交,结果……真真岂有此理!   这会儿怀真却也听见是小唐来了,虽然因应兰风方才质问……不免有些担心,可却又因为赐婚的事,心里难免惶恐,竟不敢立刻见他。   何况如今应兰风也在,更不好随意跑出去。   怀真便走到门口,悄悄地往外看了一眼,不料正见小唐也往这边看来,怀真对上他的双眸,不由一吓,便忙躲在门内去了。   小唐差点儿便笑出来,忙咳嗽了声止住。   应兰风却皱着眉,只因小唐前来,瞬间在他脑中又想起若干昔日的事……常常小唐来看望怀真,他竟当是“长辈关爱晚辈”,从来都不做提防,如今回想,简直是愚鲁大意之极。   应兰风定了定神,便道:“唐大人……我有一事不解,您来的正好,不知可不可以为我解惑?”说着,便示意他坐。   两人双双坐了,小唐便道:“您请说。”   应兰风道:“今儿皇上赐婚之事,却不知,是唐大人早就知闻呢?还是……也如我这般,后知后觉?”   小唐自然听出应兰风话中有话,便一笑,道:“我正想告知您此事,其实皇上为我跟怀真赐婚,是我亲向皇上求的。”   应兰风听了,如坐针毡,见他如此坦诚,却又有些意外,道:“是么?然而我竟不解……小女……是几时入了唐大人眼的呢?”   小唐不疾不徐,缓缓道:“这一句,先前郭侍郎也问过我,当时我所答‘说来话长’,却不是信口而已,事到如今,我不再相瞒应大人,我对怀真动心,乃是从三年前,我负责和亲沙罗之时。”   应兰风睁大双眼,一则惊讶,一则隐隐地有些怒意。   此刻,里屋的怀真听了这话,也呆住了,便侧耳静听。   却听应兰风冷笑说道:“三年前?三年前小女还只是十二岁罢了,我竟不知道,唐大人这般的慧眼独具……”   怀真听出父亲不悦,不由暗暗着急,又替小唐忧心。   小唐却面不改色,微笑道:“那大人可又知道……当初我负责和亲,车驾出城之时,那銮驾中的和亲贵人是谁?”   应兰风一哂:“唐大人这是何意?人人皆知,那自然是应玉。”   小唐道:“若我说那里的不是应玉,是怀真,大人可信?”   应兰风蓦地起身,喝道:“你说什么?!”   小唐仍是纹丝不动,眼皮也不抬,淡淡道:“我说的是:当初怀真因不想嫁给凌绝,故而想要代替应玉去和亲,因被我察觉,所以请郭侍郎帮忙,才将她带回城中。”   应兰风后退一步,陡然变了脸色,虽然乍听之下,觉着此话匪夷所思,然而……既然是从唐毅口中说出,难道会有假?   何况此事……又关系怀真跟郭建仪,就算怀真会说谎,那郭建仪……   应兰风指着小唐,呆了半晌,才道:“此话……果然当真?”   小唐这才抬眸看他,道:“我本来不想把此事告诉任何人,此刻提起,只是想应大人知道,凌绝,不是你所想的那般跟怀真相配,至少,怀真不喜这门亲事。而我……却可以为了她做任何事。”   这一句话,十分决然,不容分说,且重若千金。   应兰风倒吸一口冷气,对上小唐的双眸,却见他的眸色柔和而坚决,仿佛清风朗月,又似云淡风轻,却是宽和而强大,无坚可摧。   应兰风满心震撼,许久不曾做声,小唐道:“我知道应大人心里对我有些猜疑,然而,自从我认得怀真以来,从未做过任何不利她的举止,我如今想要娶她,也正是想为了她着想,我会终我一生,护她爱她,一如大人这般。”   应兰风又听这话,心里滋味更是难以形容,原本的猜疑却逐渐散去,到最后,终于摇了摇头,涩声道:“你……罢了,且容我,再想一想。”   小唐一笑,道:“我尚有几句话要同怀真说,可否容我见她一面?”   应兰风略略一怔,才一点头:“她在里屋。”   小唐起身,拱手作揖:“多谢。”说罢,便转身入了屋内。   应兰风转头看着,半晌,终于伸出手来,抵住额头,心道:“这究竟……算是怎么一回事?”   却说怀真正站在门口听外头说话,听到小唐把自己曾想代替应玉和亲的事儿说了出来,略觉吃惊,又听他最后同应兰风说的几句话,不由垂了头。   正愣神间,小唐却已经走了进来,怀真忙后退一步,目光相对,稍见迟疑,便唤道:“唐……”刹那间,却又不知该如何呼唤才好。   小唐明白其意,便道:“就照原来的称呼罢了,不是说好的么?一切都如现在一般。”   他的声音甚是温和,怀真听了“一切都如现在这般”,心中的惶惑之意才渐退去,便唤了声:“唐叔叔。”   小唐一点头,目光却落在她唇瓣那点儿伤上,因问道:“这儿是怎么伤着了?”   怀真抬手一掩,目光便瞥向别处去,低低道:“不留神,被花刺刮破了的。”   小唐微微眯起眼睛,盯着细看了会儿,却并不说破,只又笑道:“总是这么冒失可怎么是好?可还记得先前你小时候,跑到你父亲书房里,也是这样不留神磕破了唇?”   他的声音带笑,竟像是和煦微风一般,怀真思及往事,不由放松下来,便也莞尔道:“多早晚的事儿了,总是记着不放。”   小唐见她面露笑容,才也笑了两声,道:“以后可都改了罢,免得叫人担心。”   怀真便“嗯”了声,道:“唐叔叔且坐。”   小唐落座,又看到她桌上的琴谱,便道:“怎么,又在练琴?”   怀真把那本琴谱收了,道:“仍是乱弹罢了。”   小唐道:“你的悟性却好,只怕这本琴谱上的都会了呢?改天我再给你一本新的。”   怀真又忍不住笑道:“我笨得很,一本还练不好,哪里敢痴心妄想,再要新的。”   小唐正欲说话,忽地停下,便听到外间脚步声轻微,听着像是出门去了。小唐面上便多了几分笑意,知道是应兰风出去了。   怀真却兀自不知,因见他不言语,就低头打量别的。不料小唐起身,竟走到她身前儿,怀真才要起身避让,小唐却抬手撑在琴桌上,微微俯身看她。   怀真无法动弹,忙看一眼门口,低声道:“你做什么……爹在外面呢……”   小唐也低低地说:“知道他在,你若再说,就给他听见了。”   怀真听他口吻暧昧,脸上不由红了,小唐看着她唇上那一点伤处,眸色几变,终于俯身低头,便向着她脸上亲去。   怀真只以为应兰风还在外间,万想不到小唐竟能如此,吓得要躲开,又怕更惊动了应兰风,便忙闭上眼睛,却觉得唇上一温,是小唐衔住了她的半边唇,极尽温柔地吮吸着,却小心地并不碰到她的伤处。   怀真浑身微微发抖,只盼他快些停手,免得被人发觉,小唐终究停了下来,却又贴着她的脸颊,不肯离去,口中轻轻呼吸,湿润而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脸上,雪肤上便泛出淡淡地桃花红。      ☆、第 179 章   且说,应兰风听小唐坦承,知道他果然早就对怀真有心,本有些兴师问罪之意,不料小唐竟说出和亲之事来。   应兰风心神巨震:万没想到,怀真竟瞒着他……曾作出那样惊天动地的事来,他一则惊心,一则失落。   倘若不是小唐及时发觉,同郭建仪两人瞒天过海从中行事,只怕……尚不知会闹出何等弥天大祸。   然而……为何怀真竟那般抵触同凌绝的亲事?怀真素来是个懂事的性情,竟为此而不顾一切。   但这并非应兰风所最惊心的,令他最惊心的是:他虽知道怀真对这门亲事不甚欢喜,却料不到,竟是到了这种誓不能容的地步,且在发生此等大事之时,他竟全然不知,反而是……唐毅……   这被掩藏的真相委实令人震惊,应兰风竟无法再好生思量诸事,挥手叫小唐进了里屋之后,他并未离开,只在外间,且听小唐是如何跟怀真相处的。   却不料,耳中所闻,竟是一派的温和恬然,毫无什么亲昵之感,更无一丝一毫逾矩或者违和之意。   若非这赐婚之事已经天下皆知,此刻应兰风耳闻目睹,也只会觉着小唐人品端庄,对怀真亦是一片关切之心,仍旧不会疑心他分毫罢了。   先前因听说小唐曾私底下相会怀真,故而不满戒备,不料这会儿所听所见,他两人相处,却是这种再寻常不过的情形。   应兰风一瞬恍惚,心中滋味难明,便起身出外而去。   应兰风出了门,见吉祥仍在督促小丫头们种花,此刻阳光满目,却仍其幻如梦,而心头仍如有一块儿巨石压着似的。   应兰风垂眸看了片刻,这一瞬间,又想起来,在应玉和亲那日,怀真的确不曾在府内出现……事实上,她提前两日就说过,在那日要去玉佛寺为应玉祈福。   只怕……果然便是想好了偷梁换柱的计策。   应兰风惊心之余,心头却又隐隐作痛:竟叫他如何面对,他本最疼爱的女孩儿,恨不得放在掌心护佑的怀真,竟曾……瞒着他……   到底,怀真心底还有什么不为人知隐秘……是他所未曾察觉的?   忽地又想到小唐方才所说“我会终我一生,护她爱她,一如大人这般”。   先前,应兰风的确是想找这样一个人,而原本在他心中眼中,凌绝,才是最好的人选,是那样前途无量的俊朗少年,同怀真正好一对儿。   殊不知……真相竟是这样,支零破碎似的,竟叫他无法面对。   本以为的“良人”是怀真避而不及的,本以为的“大人”,却是怀真所……看中的?   应兰风微微仰头,闭了双眼,心中悸动,如云起云落,无法自制。   唐毅,唐毅……为何竟是唐毅?   一直到如今,仍觉得有如梦之感。   应兰风信步而行,出了院子,却见迎面是李贤淑匆匆而来,见了他,便上前道:“我正要找你,我方才在大奶奶那里坐着说话,为什么忽然听说……皇上又赐婚了,这会子,却是把怀真配给、给……”   李贤淑结结巴巴,亦是满面震惊不信,应兰风对上她的双眼,道:“没有错儿,我今日在金銮殿上,也听得真切。”   李贤淑心头本是惶惶,只以为是哪里出了错儿,如今听应兰风一说,顿时惊道:“真的是……是跟那位唐大人?”   应兰风点了点头,长叹道:“正是那位唐大人。”   李贤淑张口结舌,半天无法回复原状,抓住应兰风道:“这是如何一回事?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怎么竟……怀真才十五,唐大人……那可是、可是……才比我小几岁呢?”   应兰风苦苦一笑,道:“谁说不是?然而你着急又有何用,皇上已经下旨了,而且……看怀真的意思,竟然是乐意的。”   李贤淑只觉得一颗心被人拿着,抛来扔去,连魂魄也十分凌乱,瞪着应兰风道:“怀真竟是乐意的?你问了她了?”   应兰风道:“方才已经问过了……”   李贤淑叫道:“这是怎么说的?平日里只听这丫头唤他唐叔叔……这本不是一辈儿的,怎么竟然……无端端的就答应了呢?”   应兰风听了这句,便微微一笑,又叹道:“故而先前我叮嘱过你,叫你好生留心着怀真,如今,我们两个竟都是傻子一般……只怕女儿给人拐走了,都仍是毫无知觉的。”   李贤淑睁圆双眼,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应兰风知道她的脾气,怕这会儿又横生枝节,便只道:“罢了,没什么……然而……毕竟怀真是愿意的,而唐大人,除了年纪略大,其他的……倒是……”   应兰风先前因听了小唐表明心迹,明白小唐对怀真有心,倒不是个心怀不轨的,何况从小到大,他几次三番相助相救……   何况怀真的模样,也像是答应了……应兰风怕李贤淑着急太过,本想赞上小唐两句令她宽心,然而想到怀真将来竟真的要嫁给唐毅,只觉得满心里仍是……有些过不大去。   李贤淑忽地想起来,便说道:“先前唐大人来到,我还以为有什么正经事,就叫人带他过来找怀真了,这会子难道还在?”   应兰风点头道:“正是。”   李贤淑拔腿要走,应兰风拦住她:“做什么去?”   李贤淑叫道:“如今不比从前了,你叫他跟怀真单独相处?”   应兰风苦笑道:“先前不曾赐婚之前,该相处的也没少相处……你可还记得,怀真去过多少次唐府?”   李贤淑复又瞠目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应兰风叹道:“罢了,女儿大了,自有主张,咱们……唉……”   李贤淑盯着他,心里无法转圜过来,乘龙快婿一瞬间从凌绝那样的明俊少年……变成了……“唐叔叔”,李贤淑的心突突乱跳,道:“当真竟不管了?”   应兰风道:“又能如何管呢?若不是赐婚,你我或许还能劝劝怀真……然而如今可是赐婚,你难道……想抗旨不成?”   李贤淑听了这话,眼睛便慢慢红了,道:“这到底竟是什么命……怎么就不得消停呢?”   应兰风见她伤怀,便张手一抱,道:“不必这样……你且想想,先前我们虽喜欢凌绝,但是怀真自己是不喜欢的,如今换了唐大人……怀真自己倒是愿意的,好歹……看在女儿的面儿上,她喜欢就是最好的。”   应兰风跟李贤淑两人,先前说起小唐,总是满口满心地赞溢之词,然而如今小唐竟成了他们的女婿了,顿时之间……所感所知,便从先前不一样起来。   李贤淑便说:“这唐大人,这把年纪不曾婚娶,外头偏又有许多流言……若真的……你放心把女儿给他?只怕怀真年纪小……尚且不知好歹呢!”   应兰风苦笑又叹:“我先前何尝不是这样担心的,生怕怀真给人骗了去……然而你也知道,怀真又不是那种愚笨无知的女孩儿,又如何会被人三言两语哄住了?……只怕这唐大人,是着实对她好,所以才……”   夫妻两个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满心纠结起来。   应兰风因无法排遣此事,又担心李贤淑思虑太过,便意图转开话题,沉默片刻,便问:“你如何在大奶奶那里,可是有事?”   李贤淑听了,才又恨恨说道:“可不是么?要不怎么说这些儿女之事,真真儿是叫人心烦的呢?我还不是为了玉儿跟土娃的事?”   应兰风早也听闻,前些日子,李家派了人上门提亲……不料,老太君一言不发,应夫人模棱两可,谷晏珂笑里藏刀,不动声色地便把人打发走了。   应玉这两日,便在三房内赌气闹腾,反被应竹韵又呵斥了一番。   李贤淑便冷笑道:“先前,我本来也觉着玉儿惦记土娃儿,委实有些不太像样,虽然土娃的确是个出色的,但毕竟这种事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对,不过,她既然是这般铁了心似的,成全他们又何妨?土娃除了出身那样,其他哪里配不上玉儿?怎么到了他们三房嘴里,竟成了癞河蟆想吃天鹅肉一般?我真真儿是瞧不上!”说着,便狠狠地啐了口。   应兰风点点头,道:“这倒是难办,你纵然有心帮他们,到底咱们不是玉儿的父母,做不了主。”   李贤淑又道:“谁说不是!若不是看在玉儿是个好孩子,我哪里理他们?不是我自吹自擂,他们还配不上我们土娃呢!”   应兰风便也笑说:“我却也是这么想的,李霍是正经有军功的,年纪轻轻又封了爵,他们可算是目光短浅的很。据我所知,京内已经有些大人们瞧上他了呢,若是他们不要,自然更还有好的配李霍,你也不必太着急了。”   李贤淑一笑,又道:“何尝不是这么说?只可惜了玉儿罢了。”   李贤淑说到这里,忽地又想到怀真:正经是一朵花儿才开似的娇嫩女孩儿……当初年纪还小的时候,李贤淑就发誓要找个天底下最好的如意郎君给她,如今却……   应兰风见她又面带忧愁不语,便将她揽入怀中,道:“罢了,你瞧我,也比你大好些,年纪大些,也有好处,多半会疼人。”   李贤淑听着,才又笑了出来,叹道:“但愿是这样儿。然而你却要仔细,倘若他不是个好的,才不管他是什么国士无双又什么东海王的,总是万不能给女儿吃一点委屈。”   应兰风道:“那是当然,为了怀真,我也会尽我所能,他若敢欺负怀真,我纵然豁出性命,也不会同他善罢甘休……你且放心。”   李贤淑便才慢慢地点了点头。   就在应兰风同李贤淑说及他们的“乘龙快婿”之时,在怀真房中,小唐将怀真困在琴桌之后,虽不再亲她,然而耳鬓厮磨,却是此时无声胜有声。   怀真怕极,微微轻颤,此刻她还以为应兰风正在外间,便尽量避开小唐,又低低地说道:“怎么又来难为人……你快……回去好生坐着。”   小唐听着这低低切切的一句,便道:“怀真可是怕被应大人看见……更不喜欢我么?”   怀真的脸已经通红,偏又不能低头,只是竭力将脸侧向旁边儿,不去看他罢了。   小唐望着她泛红的脸颊,衣领底下雪色的玉颈,便忍不住凑过去,在上面轻轻地亲了一下。   怀真猛然一抖,又恼又羞,道:“做什么!”伸手推了过去。   小唐顺势后退一步,深吸一口气,暗暗调息片刻,才又看着琴桌。   此刻两人均是无言,怀真有心说他几句,又怕给应兰风听见,便只垂着头。   小唐盯着那琴,目光几番闪烁,忽地抬眸看着怀真,笑道:“以后……我亲自教你抚琴……可好?”   怀真心无他想,只以为是好话,便道:“何敢劳烦?我资质不佳,就不必费心了。”   小唐笑吟吟地只看着她,道:“不怕……我擅会调教的。”   怀真才听出有几分异样,一时疑惑看他,却不解其意。   小唐拢着唇咳嗽了声,才道:“对了,先前我生辰那日,你不曾去……下个月是太太的寿,到时候你可不能再不去了?”   怀真听了这话,便把先前的事撇开了,微微蹙眉,便垂眸轻声道:“赐婚的事儿……太太听了,会不会不高兴……我还是不去了的好。”   小唐哑然失笑,道:“你为何会这样想?”   怀真道:“毕竟、毕竟……先前我是那样唤你,……太太只怕也是想不到的,若是不喜……”   小唐忍着笑,便道:“你且放心,太太只怕比我更喜欢……她本来就极想你当她的儿媳妇,只不过那时候你有婚约在身,不敢乱想罢了。”   怀真又红了脸,便扭开脸去,道:“我不信这话。太太怎会跟你一样……”   小唐不由问道:“我又如何?”   怀真自觉失言,便道:“没如何……”   小唐望着她似有情似无情、含羞忍怯的模样,早就十万分心动,只奈何并不是放肆之地,便道:“罢了,我来了好一会子,也该回去了……只怕太太也听说了消息,正不知如何呢,我早些回去告诉,叫她早些放心。”   怀真点头说:“既是这样,唐叔叔快些回去罢。”说着,便站起身来。   小唐却忽地上前一步,将怀真的手默默攥住,便又团在掌心里,自是极为不舍。   怀真慌得看一眼门口,又想抽回手来。   小唐却低下头来,又在她唇上亲了一口,顷刻缠绵,怀真正恼他又轻狂,小唐却又微微俯身,在她耳畔低低地说道:“以后,可留神些,别再……伤着自个儿了,否则……我是……不依的。”   怀真听了这话,虽有暧昧之意,然而却又似真的有几分要挟,一时竟分不清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便抬眸看小唐,眼底隐约有些惊惧猜疑之意,难以隐藏。   小唐看得分明,却恍若无事状,微笑道:“既然如此,我先去了。”   怀真按下心中一丝不安,屈膝行了一礼,道:“唐叔叔请了。”   小唐把怀真从头到脚,仔细又看了一遍,见如菱叶萦波,初荷飐风,不语低头,自有一股微微地妩媚风流之意,他便复一笑,转身出门而去。   自此之后,李贤淑果然寻得机会,便问怀真对小唐是如何看法,又问先前小唐几次来见她……是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以及她去唐府之时,小唐有无如何之类。   李贤淑自然不比应兰风,虽然有心委婉些问,到底是藏不太住。   怀真知觉,面红耳赤,起初还略答了几句,后来不管李贤淑问什么,就总是不理不睬,一脸不悦。   李贤淑问了几次,无果,就对应兰风诉苦,道:“可是坏了呢,你女儿眼见是给那唐大人拐了去,竟不跟我说实话了,我问她几句,她还当我要害他似的呢,竟防着我……”   应兰风怕她真个儿伤心,就宽慰道:“这其实也是好事,可见怀真心里是喜欢唐毅的,不然的话,又哪里肯为他说话?既然她得了个称心如意的,我们当父母的,只该为她高兴才是。”   李贤淑听了,发了半晌呆,才道:“你说的,倒也是个理儿,只是……”因此叹了几回,便自作罢。   然而除了应兰风跟李贤淑之外,其他应佩应玉,张珍等却更是因为这赐婚之事大吃一惊,得知消息后,纷纷跑来见怀真,探听虚实,——李霍因军中有差事,不得回来,不然也即刻来了。   这日,应佩便问怀真:“怎么皇上竟为你和唐大人赐婚了呢?我听了这消息,只当是他们浑说的,竟然不能相信。”   怀真生怕似先前一般,越说越多,便只道:“我也不知道。”   应佩呆了呆,才瞪着她,问道:“妹妹心里……对这门亲事是怎么想的呢?”   怀真低着头道:“既然都是赐婚了,又有什么可想的。”   应佩见她神色如常,暗暗诧异。原来应佩跟张珍等小辈,也是如应兰风一样的想法,真真儿地做梦也料不到怀真会跟唐毅结缘。   要知道,素来他们这起子人,见了唐毅,从来都毕恭毕敬,如见天人一般,当作是高高在上神祗似的参拜,又哪里会想到,怀真会嫁给他呢?   应佩也生怕怀真会不悦,如今见她反应寻常,心里虽松了口气,却又有些惊愕,便问道:“妹妹,你莫非……喜欢唐大人的?”   怀真深深低头,也不回答。   应佩又问:“你好歹可说句话……我这心里替你担忧着呢。”   怀真见他着实忧心,才微微一笑,说:“哥哥何必只管问,难道唐叔叔不是好的?”   应佩一愣,便也笑说:“唐大人自然是极好的……然而、然而……我只是怕是皇上乱点鸳鸯,将来可怎么一块儿过活呢?”   原来应佩心里担忧:起先怀真叫唐毅“叔叔”,两人交情虽不比寻常,但若论起婚配来,这可委实是八竿子打不着、炯天别地的两个人,因此应佩一面儿担忧怀怀真不喜,另一面,则又担心唐毅对怀真不好。   怀真明白他的心意,便说:“哥哥别担心,唐叔叔从来对我很好,我……也从来都敬他感激他……横竖现在什么样儿,将来便什么样儿罢了,没什么差的。”   应佩想了想,因见她不曾有什么惶恐害怕之色,便按下心中不安,点头说道:“那也罢了……唐大人除了年纪有些大,倒是不可多得的,既然这样,我倒要先恭喜妹妹了。”   怀真便轻轻咳嗽了声,一笑了之。   而应玉本正恼于自己跟李霍之事,乍然听了这个消息,也是不信,便跑来看怀真,怀真只也如同应佩所说的,给应玉说了一遍。   应玉听了,却点点头说道:“其实……倒也很好,我原本就觉着唐大人对你跟对别人不同。”   怀真倒是诧异了,便问:“又有哪里不同了?”   应玉若有所思,便说道:“比如……那次和亲的时候,唐大人拼着担干系,叫小表舅去通知我……”应玉说到这里,不由笑道:“现如今我知道了,必然是他舍不得你,所以才那样着急上心的。”   怀真红了脸,啐道:“呸,只是口没遮拦。”   应玉却叹道:“罢了,先前你虽定了凌哥哥,外头又是那样交口称赞他,怎奈我看你总是不太开怀,如今有了唐大人,细想想,却比凌哥哥更好了……我是替你高兴呢。真真儿的想不到,你竟有这样的缘分。”   怀真道:“又有什么更好的,只是没口子瞎说。”   应玉道:“怎么不好?唐大人生得好,家世好,人品相貌,才学武艺……说起来简直没有一样儿不好的,天底下也再找不出第二个这般的人物了,偏偏素来对你又是那样上心体贴,看来果然是天赐的良缘。”   怀真见她竭力夸赞小唐,便忍着笑,轻声道:“你既然把他说的这样好,我表哥倒是比不上了,你何不撇了表哥,嫁给他去?”   应玉听了,又笑又痛,便道:“你偏来拿这个打趣,如今你的终身定了,我却还在无着落呢。”   怀真才看她,问道:“我听娘说,三奶奶跟三叔父不答应?”   应玉咬牙道:“爹是吃了迷魂汤了,铁了心要我嫁给那个不知哪里跑出来的混账人……如今我也没有亲娘给我做主,好歹先同他们耗,若是逼得我没有法子,我就死给他们看,便如了他们的意了!”   怀真见她发狠,忙又劝慰,道:“别说狠话,未必没有转机,先前我跟佩哥哥说了,他会在外面仔细打听……另外,我看娘的意思,她也会帮你呢。”   应玉听了,便掉下泪来,握住怀真的手,道:“我亲娘在天之灵,且都看着呢……瞧清楚他们是怎么对我的,再看看谁是真心对我好的……”   怀真温声安抚了一阵儿,应玉才慢慢止了泪。   如此,金风送爽,便到了九月,唐府早派了人来相请,这一日,便是唐夫人的寿,应夫人,陈少奶奶,李贤淑等亲自前往贺寿。   怀真因他们特意请了一番,又因许久不见唐夫人了,不好不去,于是便拉了应玉作陪,随着来到唐府。      ☆、第 180 章   且说怀真虽来至唐府,然而心中仍旧忐忑。只因在赐婚之前,连她自己也是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要嫁给小唐的,而唐夫人虽疼爱她,却也只当她是后辈一般怜惜罢了,因此才毫无顾忌,每每请她到唐府常来常往。   如今忽然之间,一道圣旨,要将她许给小唐,只怕唐夫人心中……也自愕然意外,甚至有些无法接受罢了。   又因见过应兰风跟李贤淑的反应,怀真愈发不安……同样都是长辈,倘若唐夫人的心情,亦如自己父母一般……那该如何是好?   先前相处的甚是融洽,怀真深知唐夫人慈爱,对其自也有一份不舍依赖之情,然而倘若唐夫人从此不待见自个儿了,可又叫她如何自处呢?   下了车马,入内之后,才见今日来的人格外齐全些,竟然连肃王妃跟熙王妃也在座,敏丽亦在肃王妃旁边,见了她,便忍不住掩口而笑。   怀真先一眼看见,顿时就飞红了脸,知道敏丽也是在笑自己。   一时之间又有些后悔,何必今日要来呢?然而既然来了,总不能扭头便走,怀真只得上前,同应玉两个拜见长辈跟各位诰命夫人奶奶们。   却听唐夫人笑道:“快过来罢了,不用行那些絮烦的俗套礼数。”竟微微欠身,招怀真过去。   怀真垂着头,忙走到跟前儿。   唐夫人握住手,仔细打量……因数月不曾相见,此刻,却见她比先前约略又长开了些,眉眼越发地标致可人了,虽是低眉垂眸,然而通身的气质,又偏是娇弱可爱的紧。   唐夫人本就爱极怀真,这会子相见,看她的眼神越发不同了,便抱入怀中去,道:“这许多日子,怎也不来府里见我?可知我想的很呢?”   怀真听了这话,一颗心才又安稳了些,便道:“我怕总是来,惹了太太烦。”说着,便抿嘴笑。   唐夫人知她玩笑,便道:“真真儿孩子气的胡话!不瞒你说,只因你不能来,可知我骂了你哥哥多少遭儿?”   怀真听了“你哥哥”,脸上便又觉微热,就道:“做什么骂唐叔叔呢……”   唐夫人一时失言,便笑了两声,道:“还不是因为他总不知道请你过来?镇日里害我生气。”   正说到这里,便见敏丽起身,笑道:“罢了,母亲可别这样说了,以后等怀真嫁过来……就一直在府里陪着您了,何必急在这一时半刻的呢。”   敏丽说着,又望着怀真笑。   怀真咬了咬唇,待要说她,又当着好些人的面儿,于是便只脸红垂头不语罢了。   唐夫人便挽着怀真的手,竟一刻也不舍的她,重回位子上坐了,才又同众人寒暄。   只因先前,恍惚中听闻了赐婚的话,唐夫人兀自半信半疑,好不容易盼了小唐回来,便问究竟。   小唐笑道:“圣旨的意思母亲必然是听说了,如今怀真要当您的儿媳妇了,不知您觉得如何?”   唐夫人才知道果然是铁板钉钉,确凿无误的,顿时喜上眉梢,道:“果然是真的了呢?”   小唐道:“真之有真,我方才还去了趟应公府呢,此事已经天下皆知。”   唐夫人喜得不知如何是好,抚掌叹道:“哎呀!委实令人想不到!怀真那丫头果然要嫁给你了么?我敢情是在做梦的?”   小唐忍笑不语,唐夫人自个儿喃喃自语了会儿,忽然问道:“毅儿,先前因你对怀真有心……我总觉着这样像是害了这好孩子,才百般避忌着。如今虽然是皇上赐婚……却又有些不可思议,怎会这般巧的,总不会是你从中做了什么罢?”   果然是知子莫若母,然而小唐又哪里敢承认,便道:“哪里是我做了什么,不过是姻缘天注定罢了。那凌绝不也是配了清妍的,难道我竟如此能耐?”   唐夫人才松了口气,又笑道:“这可实在是好极了,果然是天定的姻缘,怪不得我同怀真丫头从来都极投缘的……她偏又那样惹人怜惜……是了,还有一事。”   小唐忙问,唐夫人便思忖着说道:“说起来,咱们家配他们应公府,虽然也自是绰绰有余,然而你毕竟这般年纪,怀真却还是这样小,她家的父母,可是舍得吗?”   小唐叹道:“母亲连这个也想到了?那应大人的确是有些不舍之意,然而毕竟是皇上赐婚,何况,以后咱们待怀真好一些,他们自然也就知道好歹,必然会放心了的。”   唐夫人连连点头,道;“这个自然了,我爱怀真还爱不过来呢。”   小唐顿时便想起怀真那些担忧的话,因笑说:“先前只因母亲没请怀真过来,那孩子便胡思乱想,此番皇上赐婚后,她竟担心您不喜欢的,先前还同我说呢。”   唐夫人睁大双眼,道:“我又怎会不喜欢的?”顿时便又心疼起来,道:“委实是我的错儿,你做生日那天,本该请她来的……偏她是个多心的,必然又害思量了。”   唐夫人说到这里,不免着急又担忧,竟催着小唐,叫立刻派人去应公府,就把怀真请来。   小唐听了,却反而笑起来,便劝唐夫人道:“快罢了,才赐婚,就忙着叫人过来?那丫头脸皮儿又薄,岂不是叫她为难呢?我都同她说好了,下月便是母亲的寿,到时候便叫她来就是了。”   唐夫人听了这话,才勉强答应。   此刻终于见了面儿,自然如天上的宝贝,又落到身边儿来了,唐夫人竟是百般疼爱呵护,连敏丽都不得空闲跟怀真亲近。   终究到了中午,吃了饭,唐夫人才又同诸家诰命及肃王妃等说话去了,敏丽好歹得了空子,便来见怀真,笑道:“好丫头……真真儿是想不到呢。”   怀真早知道她又要来取笑自己,便故作不知的,只问道:“世子妃又想不到什么?”   敏丽落了座,端详着她,忽地握着怀真的手,便唤道:“怀真妹妹。”   怀真诧异,便道:“怎么了?”   敏丽望着她,复又唤道:“妹妹……”   怀真心中纳罕,便惊奇问道:“如何只管叫我呢?有何事你快快说来就是了。”   敏丽这才抿嘴笑道:“我趁着这会子还能叫你‘妹妹’,便多叫两声儿,改日你嫁了我们家,我岂不是要改口叫你‘嫂子’了?”   怀真听了,顿时又红了脸,啐道:“呸,我便知道你是不安好心,一定要调笑我才罢休。”说着,便不由笑了。   敏丽亦是大笑了会儿,才点头叹道:“唉,我竟然想不到,你跟哥哥,会有这般缘分呢。”   怀真垂着头,只是红脸,也不想再提此事。   敏丽看了她一会子,又握着手,见那小手绵软白皙,柔若无骨,简直叫人爱不忍释,再往上,皓腕如雪,玉骨冰肌,美不胜收。   敏丽虽跟怀真认得,此即因心情不同,便又重打量了一阵儿,真真儿是越看越爱,越看越怜,便不由叹道:“先前哥哥因蹉跎那许多年,又不曾寻个良配,我一直都叫可惜呢,如今才觉着,他蹉跎耽搁那许多年,自有道理,如今总算修了个仙女儿似的妙人儿,岂不是一切都值得了?”   怀真的脸越发之红,便小声道:“姐姐还是只管说这些话取笑……竟是要赶我走不成?”   敏丽摩挲着她的手,道:“我是说的心里话,不是取笑,这个也听不出来?”   怀真道:“呸,嫁了人,便也学的贫嘴贫舌的,我不喜欢这些腔调。”   敏丽便倾身过来,在她耳畔低声说道:“少不得你也要嫁给我哥哥,以后……且看看你会是什么腔调的……”   怀真听了,又察觉耳边湿湿润润,一时就想到上回小唐在她琴桌前的所为,顿时连耳根也红了起来,便推开敏丽,嗔道:“真真儿是兄妹两个,都一样的……”   敏丽听了这话,仿佛大有缘由,登时睁大双眸,看着怀真。   怀真一言说完,顿时便醒悟说差了!一时羞盖住脸,竟无法再面对敏丽,便仓促起身道:“我先失陪……”说着,竟转过身匆匆地离席。   敏丽在后看着,起初不解她为何忽然去了,然而细细寻思她方才那句话,想了半天,便“噗嗤”一声笑了。   却说怀真因说错了话,无颜面对敏丽,便借机告辞出来,谁知出了门,被风一吹,越发觉得脸上如火,浑身燥热,心也跳的厉害,又加上先前吃了两杯酒,一时竟有些不胜酒力。   此刻吉祥便跟在身边儿,怀真停了步子,便道:“我有些口渴,你去取一壶茶来。”   吉祥答应,转身自去,怀真便坐在廊下栏杆上,掏出帕子往脸上扇风,然而想到方才之事,大为羞恼,竟觉无地自容,恨不得立刻就离开唐府。   不料正在此刻,却有一人自游廊那端而来,怀真正出神中,并未察觉,那人走到跟前儿,唤道:“怀真妹妹。”   怀真吃了一惊,这才发现,原来是唐绍来到。   怀真忙起身,行礼道:“绍哥哥,我一时没留心,失礼了。”   唐绍道:“不妨事。”说话间,就看着怀真,眼底神色难明。   怀真便问:“绍哥哥怎会在此?不曾在前头吃酒么?”   唐绍便一笑说:“方才我跟森哥哥去给太太请安,才出来,要回前面儿去,见妹妹在此,便过来打个招呼。”   怀真也莞尔一笑,道:“绍哥哥便是这般客套。”   唐绍见她一笑,眼波盈盈,娇袅入心,他心头更是滋味万千,便道:“当真想不到,怀真妹妹……竟然许配给三叔了……”   酒力泛起,怀真正有些隐隐地晕眩,模糊听了这句,便只勉强一笑。   唐绍却也不知该何以为继,只是看着她含羞而笑,那心便怦然一动,道:“早知道……我……”   怀真因有些心慌头晕,便举起手来,在额角一扶,此刻已听不清唐绍说什么。   不料唐绍见她双眸微合,仿佛欲醉,脚下又一晃似的,便伸出手来,将她扶住,道:“妹妹可还好么?”   怀真还未来得及回话,忽地手腕被人握住,微微用力一拉,顿时身不由己跌入那人怀中。   怀真懵头昏脑,才欲抬头看去,却听来人冷然说道:“绍儿,你见过了太太,怎不快些回去,在此做什么?”   原来着来的,正是小唐。   先前小唐在前头跟众人喝酒,因唐森唐绍等小辈儿也在,喝了一会子,便要齐齐进来给唐夫人请安。   如此半晌,唐森等便回来了,小唐扫了一眼,却见独独少了唐绍。   小唐问起来,唐森道:“绍儿说他去解手了。等会便回。”   小唐不以为意,谁知坐了一会儿,便觉着有些不对,因此才抽了空出来,居然正好看到这一幕。   而唐绍见了小唐,自是天然畏惧,心中发慌。   唐绍正欲说话,小唐却不理他了,低头只看着怀真,柔声便问道:“是喝醉了?如何不知道深浅呢,竟出了一头汗。”说话间,便抬起手来,在怀真的额头脸颊上轻轻地抚过,与其说是擦汗,却不如说是亲昵。   唐绍见状,脸色微白,更是呆若木鸡。   怀真早听出是小唐来了,此刻隐隐有几分回神,见他的手抚过脸颊,便推了一把,又欲离开他怀中,自站稳些。   不料脚下才一动,小唐却偏在她腰间一揽,竟又把人搂了回来,紧紧地拘在怀中,更是带笑柔声说道:“我抱你回去歇着可好?”   当着唐绍的面儿,他竟这样不避……怀真微皱着眉,道:“不必了。”还想让小唐放手,不料才抬手试着推了他一下,小唐竟顺势握住她的手儿,举起来放在唇边,便无比暧昧地亲了下去,虽是亲着,却偏抬起眼皮儿来,微冷地扫了唐绍一眼。   唐绍看到这里,早就魂飞九霄,忙低了头,结结巴巴道:“三、三叔……我先回去了!”说话间,便后退两步,复才转身,竟飞快地跑了无影无踪。   怀真此刻已经醒神,便道:“唐叔叔,你做什么?”   小唐盯着唐绍离开的背影,道:“我何曾有做什么,倒是想问你在同绍儿做什么?”   怀真诧异,便道:“你说什么?”   小唐忽地不语,只看着怀真,却见她脸色白里泛红,又微微地湿润带汗,眼珠儿水汪汪地,因三分醉,略见迷离,真真儿的春色无边。   又想到方才她对着唐绍笑了两次,心中竟情不自禁,妒火熊熊,才忍不住说了那一句。   不料怀真心头一转,明白过来,顿时变了脸色,道:“你……”竭力欲把手抽回来。   而小唐因目睹她如许颜色,又加上妒火中烧,竟再也忍耐不得,便索性握住她的手,低头便亲了过去。   此刻怀真唇上的伤早已好了,小唐思及上次的情形,越发神魂颠倒,没了克制。   怀真欲挣开,偏偏不能,又因是在廊下,不免人来人往,早吓得不知所措,便也不管自己的力气宛若螳臂当车似的,只竭力死命挣扎。   小唐察觉她挣扎的厉害,竟像是要从自己怀中逃走一般,越发是动了狠,便搂着腰,同自己贴的愈发紧密。   怀真察觉不对,心中又是羞怕,又是恐惧,挣扎之间,闷哼了声,竟带着哭音,小唐听在耳中,总算才松开了她。   怀真浑身战栗,放眼看去,见周围幸好并没有人路过,怀真一则羞愤,一则气急,胸口起伏,气得颤声道:“你、你太过了!”含泪瞪了小唐一眼,转身欲走。   小唐见她动了真怒,情知不好,忙赶上去,道:“怀真……你听我说。”说着,又拉住她的胳膊。   怀真知道无法跟他的力气相抗,便站住了,仍是气得哽咽,便含泪道:“唐叔叔你只说……要待我好,为何处处屡屡欺负我?先前的那些种种……我只不理,今日才知道你……是这样……敢情之前在太姑奶奶府里说的……都是哄我的?”   小唐因也在前面吃了几杯酒,虽然不曾醉,但毕竟有两三分酒意,又因唐绍之事,才失了章法,此刻心中暗暗着急,便道:“我不是有意的……然而你总该知道,绍儿那小子,对你……”   怀真不等他说完,便带恼道:“你还在胡说?你、你自己是这般罢了……竟赖别人!”   小唐听了这句,又是心焦,又也微恼,然而因想到同她强辩仿佛不好,便强自镇静,只在心头思忖想法儿。   偏偏怀真又道:“你若总是这般,我……倒要后悔当初……”   小唐浑身一震,重握住她的手臂,便问:“你说什么?”   怀真看他一眼,咬了咬唇,不再做声,小唐凝视着她的双眸,道:“你说后悔?”   怀真转开头去,这会子也定了定神,便低声道:“我……要回去了,你且放开。”   小唐眼睁睁看着,此刻真真儿地恨不得一口一口把她吃了,他生来尊贵,连成帝都敬爱有加,以国士待之,略一皱眉,熙王都要哄着,谁曾给过他这般气来?   小唐看着怀真,半晌,却又微微一笑,便道:“真的恼我了?”   怀真听他的声音仿佛有些古怪,便抬眸看他,却见小唐的眼睛微微泛红,不知端地。   怀真望着他,迟疑道:“你……”   小唐却松开她的手臂,伸出手来,好整以暇地为她把衣裳整理了一番,便带笑叹道:“我不过是关心情切,故而失了分寸罢了……好罢,你说的很是,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向你赔礼如何?回头,也自会同绍儿说的。”   怀真定睛看他,心里有股异样之感,小唐的声音虽温和动听,说的亦婉转,然而却总给人一股隐隐地……毛骨悚然似的感觉。   怀真微微蹙眉,不知如何。小唐却又笑起来,道:“做什么这般看我,似是不认得了一样?可知我……是最听你的话的?你说叫我如何,我便如何。方才委实是我错了,小怀真饶恕我这一遭儿罢,可好?”   怀真见状便楞住,她虽知小唐向来对自个儿极好,跟对别人不同,但他骨子里从来都是个高傲矜贵的性情,何曾对人如此“低声下气”过?   怀真虽然不喜他先前的举止,但却更无法承受他如此相待,顿时便有些不安起来,就道:“唐叔叔何必这样……我、我受不起……”   小唐轻笑道:“你若受不起,还有谁受得起呢?只要你不恼我了,叫我做什么都使得……”   怀真慢慢地涨红了脸,道:“又说什么?”   小唐道:“那你可还恼不恼了?”   怀真看着他浅笑晏晏之态,虽然方才的事在心里仍不受用,但小唐已经如此相待了,她又怎能再使性子?于是便低头轻声说:“我怎敢恼唐叔叔。”   小唐听了,才笑了两声,道:“这样我才放心了呢。好罢,你是要回哪里去,我送你。”   正在这会子,吉祥却回来了,怀真便道:“不必了,我同吉祥回去就是。唐叔叔自去忙便是。”   小唐点点头,也不强送,就道:“脸上有些红,回去可别再饮酒了呢?”   怀真应了,不免也道:“唐叔叔也是,且别醉了,留神太太不喜。”   当着吉祥的面儿,小唐竟笑道:“是。我自是最听你的话。”   怀真闻听此言,忙低下头,领着吉祥去了。   小唐目送怀真去后,想了半晌,便踱步回到前面儿,见众人兀自在觥筹交错,小唐便走到自己那一桌前,落了座,便对身边儿的礼部尚书齐缘道:“大人,先前所说,跟钦天监正商议的事儿,不知如何了?”   齐老大人听了,笑得须发抖动,道:“怎么,莫非你有了好日子?”   小唐嘴角一挑,道:“我是不拘什么好日子的,只有一点:越快越好罢了。”   齐老大人哈哈大笑,道:“我便知道你是等不及了。好……回头我再跟老田商议商议就是了,务必不叫你再苦捱如何?”   小唐也一笑,便举杯道:“多谢大人。”说罢垂眸,眼底光芒暗隐,仰头一饮而尽。      ☆、第 181 章   齐尚书看一眼小唐,暗笑不语,心中只是想道:“再不管他如何的心性稳重,却也到底是年青气胜的,又是这许多年不曾亲近女色,必然辛苦,倒的确该好好成全才是。”便打定主意,回头立刻去找钦天监田监正,商议那婚期之事。   原来小唐因身份地位非常,且又从来跟着林沉舟历练,心性行事等也皆老成的很,因此在朝中相交的诸位大臣,竟多半都是些有年纪、且身份相当的大人们,譬如齐尚书这等。   众老大人皆爱他金玉之质,何况素来行事又是极妥帖,既有真才实学,又有通天之能,所以个个对他十分青眼,又是惜才,又是敬爱。   相比较而言,那些三十以下、同小唐差不多年纪的朝中青年官员们,虽然有心结交,但只因身份地位不足,便只能望其项背,当作前辈般恭敬相待罢了。   近来虽出了一个应兰风,也比他年纪略大些,但应兰风大有自知之明,知道自个儿不论才干还是资质,均是比不得小唐,故而仍是恭敬相待。   另外,也有个郭建仪是后起之秀,怎奈两个人是天生的不甚对付……自然也难得亲近。   其他,凌景深跟熙王虽是从小玩到大的,但由于种种原因,这许多年来,便自也不似小时候一般情形。   因此在小唐身旁的,竟惯常都是些有资历有年纪的朝臣大人们,平日里来往相处,交际逢迎,他每每都在其中,越发显得辉然耀目。   然而却有个不好之处:只因小唐总是跟这些老大人们厮混一处,如鱼得水的,却在不知不觉中留给旁人一个印象,——纵然他还不到而立之年,却分明已经是老成持重、甚至老气横秋似的……但凡提起,便即刻叫人肃然起敬,脑中浮现一个稳不可破的前辈之姿。   故而成帝给小唐和怀真赐婚之后,应兰风听了,才是那样的震惊,虽然小唐生得金头玉角,明明是风华正茂,但一提起来,却总是先想到那些皓首穷经、城府阅历双深沉的朝中老臣们。   话说怀真同吉祥两人往回吉祥道:“我好不容易找了茶水,姑娘怎么不喝,竟又走的这样快,方才在跟唐大人说什么?”   怀真道:“你怎么这样多话。我如今不渴了。”   只仍略有些头晕罢了,而想到方才小唐所为,心中仍略惊跳,然而想到他后来温声道不是,那般温柔款款,却又叫人委实难以拉下脸来不悦。   吉祥笑说:“唉,姑娘不知道……我可真真儿的替姑娘高兴。”。   怀真放慢步子,问道:“你又说什么?”   吉祥笑了一会子,道:“我方才可听得清楚呢,唐大人竟说‘最听你的话’……”吉祥说到这里,忍不住又笑起来,道:“若不是赶巧让我听个正着,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我只怕也是不信的。”   怀真轻轻啐了口,不言语。   吉祥赶上跟前儿,又说:“姑娘心里必也是欢喜的罢?唐大人是何样儿的人呢?别的不说,只说咱们府内,就连爵爷见了他也是恭恭敬敬,二爷就更不必提了,唉……真叫人想不到,他竟做了咱们的姑爷,可见姑娘是有大福分的。”   怀真听着,只觉耳畔又扰扰地响动起来,脸上又觉微热了,便道:“呸,别只顾说这些有的没的,且倒一杯茶我喝。”   说话间,便也靠着柱子停了步,吉祥便忙也给她倒了一杯清茶,怀真握在手中,略吃了口,才略又定了神。   正在这会儿,却见廊下有个丫鬟走来,笑嘻嘻地向着怀真见礼,道:“世子妃左等右等,不见姑娘回去,心里着急,便叫奴婢过来看看,若姑娘无事,还请回去说话呢。”   怀真听了,便把杯子递给吉祥,同那丫鬟一块儿回去,谁知才走到门前,便见门口上站着一堆人,个个面色焦急,仿佛是出了事一般。   怀真不明所以,见应玉也在其中,便拉了她一把,问道:“是怎么了?”   应玉见是她回来了,便压低了声音,道:“了不得,方才前头有人来说……世子爷好端端地竟晕倒了。”   怀真听了,吓了一跳,忙问:“敏丽姐姐呢?”   应玉道:“方才世子妃跟肃王妃还有太太都去看望了。”   怀真吃惊不小,然而心里虽急,可想着纵然自己这会儿去了,毕竟也是无济于事,便只入屋内等消息。   幸好不多时便见唐夫人扶着丫鬟回来了,安抚众人道:“不碍事,只是贪嘴多喝了几杯,竟是醉倒了……大家只管自在,待会儿看戏就是。”   众人听了,才复安定下来,怀真在旁看着,见唐夫人虽是笑着,眼底却仍有些忧色。   唐夫人又同几家的诰命们说了几句,才坐了,怀真见她得空,便到跟前儿,低声问道:“太太,姐姐呢?”   唐夫人见她过来,才又握住手,怀真一惊,却觉得唐夫人的手微凉,不似先前握着她时候那样温暖,且又有些用力似地抓着她,似有些发抖。   怀真心里一沉,便知道不太好,便小声说:“太太别担心,世子殿下不会有事的,再说还有竹先生在呢。”   唐夫人望着她,便点了点头,也低低地说道:“你说的是,不妨的。已经喂他吃了药了……只是我瞧着……”说到这里,眼底竟多了一层泪花。   虽然唐夫人素来也知道世子赵殊身子不好,但这却是头一次亲眼目睹世子发病的情形,竟是受惊匪浅。面上虽还撑着招呼众人,心里却已其冷如冰,此刻说起来,又想起赵殊面白气奄的模样,又是一阵战栗。   怀真知道她的心情,便也抬手覆在唐夫人的手上,道:“我陪着太太。”又回头叫吉祥端热茶上来。   顷刻吉祥送了茶,怀真亲自端了给唐夫人喝。   唐夫人吃了两口滚热的茶,心里才觉受用了些,怀真又低声安慰了几句,唐夫人感念她的心意,才又宽心,略露出几分笑。   不妨旁边齐尚书夫人见了,便笑道:“到底是未过门的儿媳妇儿,知冷知热的,跟别人不同,娘儿两个见了,便只管说体己话呢。”   唐夫人听了,倒是笑了起来,道:“说的是,我如今只盼着她早点儿进门呢。”   怀真听了这般的话,当着长辈的面不好如何,便只低了头罢了。   顷刻,又有丫鬟来报,说是肃王妃跟世子妃已经陪着世子先行回王府去了,世子妃向太太告罪,说改天再同世子回来探望。   唐夫人越发牵挂,只是不好说而已,就只压下心中掂掇之意,因想着外头是小唐在照应,回头必要再传小唐进来细问一问情形如何。   一时众人看过了戏,来客便陆陆续续散了,眼见走了几波人,应夫人便也同陈少奶奶过来告辞。   唐夫人亲起身相送,又因不舍怀真,便想留她再住两日,因跟怀真先说了,怀真心里为难,就说道:“今日怕是不便的,我改天再来看太太可好?”   唐夫人知道她是个知礼的,也自知这样贸然留下她有些不像,毕竟她越发大了,跟小唐有了婚约,不能像是先前那样只管肆意娇宠地挽留住着了,只因数月不见,总算见了面儿……便想多相处几日罢了,此刻见怀真面露难色,就并不强留。   因此众人便才上车而去,仍旧是怀真同应玉同车,车行半路,应玉便说起世子赵殊之事,问怀真道:“我隐约听说世子身子不好,今儿竟又晕了,难道真的病的极严重的?”   怀真道:“休要乱说,不过是吃醉了酒罢了。”   应玉叹了声,又摇头说道:“你不用瞒我,这些话只好明面上敷衍罢了,难道我自个儿不会听得?”   怀真见她知道,就不声不响起来。   应玉却又叹息道:“可见是人无完人,世子性情人品,都是极好的,跟世子妃正如天作之合,偏偏身上有这毛病。”   怀真心中一动,仍是不做声。应玉看了她一会儿,忽然问道:“怀真,皇上赐给李霍哥哥的宅邸,是不是在紫衣巷里那家的呢?”   怀真道:“是,你问这个做什么?”   应玉一笑道:“随便问问罢了……是了,你可曾去过?”   怀真摇头道:“不曾。”   应玉竟又笑说:“我听说他这几日回来了……好歹咱们又出来这一遭儿,不如顺路去看看,可好?”   怀真闻言笑道:“姐姐又来胡闹,今儿是去唐府的,这会子要回去,难道要改道?我娘跟夫人她们只怕也不答应。”   应玉有些失望,蹙眉喃喃说道:“说的也是。”   怀真见她垂着眼皮不言语,就也低头自想心事。不料应玉思忖片刻,便说:“今儿既然不便,那改日咱们再去可好?”   怀真一愣,道:“去哪里?……啊,你是说去我表哥家里?”   应玉点头,撺掇道:“左右你也不曾去过,咱们去看看是什么样儿的,你说好不好呢?”   怀真见她有些急切之意,心中转念,便道:“还是……不必了。”   应玉听她如此回答,越发失落,怀真知道她的心情,想了一会儿,便劝道:“姐姐,我明白你的心意,然而越是这会子……越是……千万别轻举妄动呢。”   应玉抬眸看她一眼,却又微微垂了眸子,只轻轻一点头道:“我知道了。”   如是,便回到应公府中,一夜无话。   次日,应佩便来见怀真,因先前怀真叫他帮着探听谷晏珂想给应玉定的那人,应佩便仔细留心了一段日子,终于得了眉目,便同怀真说起来。   应佩道:“我原本并没什么头绪,后来多方探听,终于知道了些消息……妹妹你当如何,原来这一家子,祖上倒是有些威势,只是近年来破落了,这要说给玉儿妹妹的人,叫我看,却也不像是个好的,你在家里,所以不知道……这个人原来跟那付四爷有些关系匪浅……只瞧在这一宗儿上,就大概知道他是什么人了。”   怀真先前听应佩说了一句——凌绝跟唐绍两个联手作弄了付四爷一顿,知道那是个不上台面的人,既然如此,他所结交的,自然也是那些狐朋狗党一派了。   怀真便道:“当真的么?”   应佩说道:“可不是?这件事却要如何是好?倘若三叔父愿意,别人也是难办的,然而倘若玉妹妹嫁过去了,我却觉着大不妙。”   怀真皱眉想了会儿,道:“姐姐尚不知这件事儿呢,趁着哥哥打听了详细,且跟她说说。”因此就叫小丫鬟去三房,寻应玉过来。   谁知丫鬟去了片刻,回来道:“三房里说,玉姑娘一大早就叫了车出去了,说是去了他们的大姑爷家里。”   应佩道:“是去了翠姐姐家里?怎么也没听她说起过。”   原来应翠自嫁了后,极少回来,虽然同应玉见过几次,然而应玉至今为止,尚一次也没去过应翠家里,是以应佩也略觉古怪。   怀真愣了愣,低头思忖了会儿,不知为何,心中竟大不安。   应佩见她神情有些恍惚,便问道:“妹妹怎么了?”   怀真便道:“没什么……对了,哥哥,表哥真的回来了么?”   应佩笑道:“可不是呢,我没跟你说?他前日就回来了……绍哥儿还着急的想约着喝酒呢。”   怀真道:“那他是不是住在京内的宅子里呢?”   应佩说道:“近来他都住在那里,不然的话,还要再回幽县去,路远了,听差遣不方便。”   怀真点了点头,应佩又略说了几句,眼见时候不早,便告辞去了。   应佩去后,怀真又等了会子,三房自然是没有应玉消息,怀真竟坐不住,在地上来回走了几遭,就叫丫鬟去告知李贤淑,她要出门。   李贤淑听说,便回来问道:“都这会子了,又去哪里?”   怀真只做无事状,道:“娘,我听说表哥回来了,想着许久不曾见他,趁着他在京内,须得见一见才好。”   李贤淑笑道:“你偏跟土娃儿好……只也不差这一时,明儿再去也是使得的呢?”   怀真道:“倘若赶上那军情紧急,一会子的功夫表哥就被调走了,又哪里得见呢,娘快许我去罢了,横竖说几句话就回来了。”   李贤淑见她如此恳切,便道:“那也罢了,我陪着你去……”   怀真忙道:“不用了!娘……你还有事,何况我只是一来一去,何必兴师动众的呢。”   李贤淑见状,倒是有些疑心,便问:“当真是去找你表哥的?”   怀真瞧出她不放心,便笑道:“不然呢?娘是怕我找谁去不成?”   李贤淑“噗嗤”一声也笑了,道:“偏跟你娘弄鬼呢,我怕你跑到那唐家去不成?罢了,坏心眼的丫头。”说着,便果然叫人备车。   怀真忙出了门,上车直奔紫衣巷,行了小半个时辰,马车七拐八拐,终究到了,怀真下车,抬头看一看门头,见并不是一座新宅,瞧着倒是气派,只是门口并没有人。   那随行的小厮叫了两声,才有人从门内跑出来,见来了许多人,便笑道:“咦,今儿是什么日子呢?你们是……”   小厮便道:“我们是应公府来的,李军爷在家么?”   这会子吉祥也跳下车来,怀真探身出来,正好听那看宅子的小厮自言自语说:“又是应公府的?”   怀真心一跳,转头一看,果然看到一辆马车停在前头不远处。   这会儿吉祥扶着怀真下车,自个儿对那小厮道:“不然还有谁?我们小姐是李爷的正经表妹,你还不进去通报,又愣着做什么呢?”   那小厮原本是新来看宅子的,不甚晓事,闻言便笑说:“先前我们爷说有事,不许我们打扰呢……这会子又来一个表妹……”说着,便看怀真,忽地见是这般天姿国色,顿时看呆了眼。   吉祥见他无礼,才要呵斥,怀真道:“不必为难他,他又不认得我们,横竖已经来了,咱们进去就是了。”   吉祥才瞪了那小厮一眼,便扶着怀真入门往内而去。   那小厮兀自呆站后面,看了会儿,忽地才反应过来,便扬声道:“我们爷在左手第三间的厢房里呢……”   几个应公府的小厮见他如此之呆,忍不住便笑了起来。   且说怀真同吉祥往内,按照那小厮所说,便寻过去,却见这宅子虽然是旧的,也并不算太大,但自由一番气象,吉祥边走边看,便叹道:“李爷好生厉害,这般的宅子,好歹也得三五百两银子才能置下,又是皇上赐的,何等荣耀呢。”   怀真不理她自言自语,正往前走,眼见就到了那厢房门口,正想着要不要先叫一声,忽地听到里头一声响动,怀真心中有事,吓得顿时停住脚。   吉祥正碎碎说着,并未留意,猛然见她停住脚,便道:“姑娘,怎么不走了?”   怀真飞快定了定神,便道:“我忽然想……我的帕子仿佛丢在马车里了,你快去看看在那里不曾,倘若找着,也别先来寻我,我同表哥说完话就出来了。”   吉祥答应了,便转身自去。   怀真见她走开了,这才又上前一步,才要出声,却见房门半掩,一眼看去,竟看到里头……   怀真一看之下,那脸顿时便煞白,心却突突地乱跳起来,猛然后退一步,眼睛却仍死死地盯着,虽想着不要看,却竟无法挪开。   这一刻,就见在屋内,似是李霍半裸着身子,正抱着一人,瞧着侧面,仿佛是应玉一样,两个人纠缠着搂在一起,瞧着甚是惊心动魄。   却听应玉低吟了两声,道:“如今我便是李哥哥的人了,他们再不能把我送给别的……”   李霍道:“我、我……我们着实不该如此的。”   应玉说:“你后悔了?我却不悔的……死也不悔。”说着,便抬头,在李霍的唇上亲了一口。   怀真听到这里,又眼见是这般模样,心中大跳之余,又惊又怒,本想叫一声李霍,然而……却又无法出声。   这刹那间,似万籁俱寂。   谁知正在此刻,却听得身后有人道:“你如何在此?”   怀真听了这个声音,更是魂不附体,猛然回头,却见身后站着一人,锦白圆领袍,脸色竟跟袍子是一个颜色似的,眉眼冷峻如昔,正是凌绝。   凌绝忽地见怀真脸色惨白,仿佛是个受惊的模样,便微微一挑眉。   两人对峙片刻,凌绝微微哼了声,迈步要往那厢房而去,怀真见他走来,想也不想,忙伸手拦住。   凌绝微微蹙眉,道:“你做什么?”   怀真的心几乎跳出喉咙,道:“你……你又来干什么?”说话间,便略提高了些声音。   凌绝听出异样来,不由看向她身后,怀真生怕他也看到,便拉住他的袖子,脚下一动,跑到他身侧去。   凌绝猝不及防,便随着转过身来,又是诧异,又是疑惑,便道:“你这是为何?”说着又低头,看向她握着自己袖子的手。   怀真察觉,忙才缩手,压着心跳,便道:“我……问你来做什么……你为何不答?”   凌绝闻言,哼了声道:“唐绍今儿换班不能出来,有东西托我给李霍,怎么?”   怀真也不知里头是否听见,又气又恼,几乎眼冒金星,恨不得大叫一声李霍,便按捺着,只道:“有什么东西,你给我罢了,我转交给表哥就是了。”   凌绝闻言,深深看了怀真一眼,又转头看一眼那厢房,却见房门半掩,里头仿佛有人影晃动。   凌绝眼睛眯起,忽地问道:“外头有两辆马车,除了你,还有谁在?”   怀真几乎是冲口而出,道:“没有人。”   凌绝冷笑起来,轻声问道:“是应玉吗?”   怀真猛地抬头看他,不知他竟是如何知道的,满心骇然。   而凌绝似笑非笑地望着她,这一会儿的功夫,终于见李霍开门走了出来,脸颊上仍然微微地红,神情腼腆,因见两人在门口,便有些目光闪烁,道:“怀真、凌兄弟……你、你们如何来了?”   怀真看他一眼,顿时皱了眉,若不是当着凌绝的面,一定要大骂一顿。   凌绝却面不改色,淡淡地说道:“李霍,唐绍托我把这东西给你送来,他今日换班不能出来了,叫你不必等。”说着,就从怀里掏出一把并不很长的匕首,递了过去。   李霍忙接了过来,道:“多谢。”   怀真见他神色慌张,目光无措似的看着她。心中几转,竟自叹了声,那股恼意便化成了悲凉之意,点头说道:“我该回去了,毕竟,天色不早,再耽搁就天黑了,还要及早回府的好。”   怀真说着,便深深地看了李霍一眼,又看一眼他身后那掩着的房门,只望他……他们能明白自己的话。   怀真说完便转过身,正凌绝也道:“等一等,我有话跟你说。”   怀真恍若未闻,脚步不停,凌绝同李霍一抱拳,就也转身跟上。   如此,两人走了几步,凌绝忽然问道:“我听闻,昨儿你去唐府拜寿了?”   怀真因方才所见所知,心中恍惚,便道:“是。”   凌绝笑了笑,道:“你说……这是何等有趣之事?原本,我以为我哥哥所说的那个人,是郭家哥哥,却实在是想不到,竟会是他。”   怀真一时转不过来,抬眸看他,道:“你在说什么?”   凌绝道:“我是想说,他真真儿的了得,瞒的天衣无缝,如此不动声色地把所有人玩弄掌心……妹妹,他是不是也是这般对你的呢?”   怀真此刻方有些回神,便站住脚,转头看凌绝说道:“我不懂你这话。”   凌绝道:“你怎会不懂?我说的自然是唐毅,他果然是好手段,好心机……如果不是皇上赐婚,我竟万万疑心不到他身上去……他为了你,可委实煞费苦心的很,你难道会不知道?”   怀真后退一步,凌绝却上前一步,道:“你喜欢的人便是他?我却是想不通了,你对我避如蛇蝎,却喜欢他?你这样的性子,遇上他……只怕你是如何死的都不知道。”   怀真听了这句,心中忽地痛极,就仿佛他这句话乃是尖锐的锥子,直直刺了过来,正好扎到她心里最痛的一处。   凌绝细细端详她的神情,便道:“我虽不知你为何这般不喜欢我,我却知道……你若喜欢唐毅,那便是大错特错了,索性这般说,若……你有一分的厌我,那么,就该有十分的厌他。”   怀真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便道:“你住口!你……你有何资格说这话?”   凌绝凝视着她,便忽地笑了笑,他这般一笑,眉眼间的清冷之色顿时消退,此刻的表情,无端端的竟让怀真想起前世之时,惊鸿一瞥里所见,小唐坐在众人丛中,那展颜一笑,同样的冰消雪融,令人过目不忘。   怀真不由自主,竟复倒退一步,凌绝却又步步紧逼过来,仍盯着她道:“对了,你方才故意挡着我……却又何必?其实这很不算什么,这一幕情形,我瞧着倒是也不陌生,——当初在熙王府,不也是如此的?”   怀真听到这里,浑身冰冷且抖,道:“你、你说……”   凌绝挑眉微笑,道:“你猜,我若是把此事透露给唐毅,他会是何反应?”   怀真听到这里,想也不想,举手便向着凌绝脸上掴了下去。   凌绝不避不让,生生地吃了一掌,只微微地侧了侧脸罢了,旋即又转回来看着怀真。   冰雪之色的脸上顿时浮现清晰的掌印,然而凌绝却仍是一丝一毫的愠怒都没有,反而向着她,又是一笑,便含笑温声说道:“我倒是很喜欢你这样,只因我要你知道,纵然你会嫁给他……但是你永远不能抛开我。是不是?怀真妹妹?”   怀真方才那一掌,用尽全身力气,手心微微发麻,而凌绝笑吟吟地看着她,说完之后,便仰头又笑几声,一拂衣袖,朗声笑着,负手而去。   怀真站在原地,望着凌绝远去,眼前逐渐模糊,正在此刻,却听身后有人轻声唤道:“妹妹。”   那人走到跟前,怀真定睛看去,见正是应玉,发鬓依稀有些乱,脸色微红,面上虽有惭色,却一丝一毫的畏缩后悔之意都无。      ☆、第 182 章   这会儿李霍也跟着过来,便唤道:“妹妹……”   怀真先前听闻应玉去了应翠家里,就觉有异,然而她虽猜到应玉或许偷偷来寻李霍,却是再想不到,两个人竟然……会是如斯地惊世骇俗。   此刻,怀真看看应玉,又看看李霍,半晌笑了笑,道:“你们……罢了……”微一摇头,转身往外而行。   李霍急得叫了声“妹妹”,往前一步,应玉忙将他拦住,道:“我这便回去了,你放心,我会跟怀真说……一切都在我身上。”   李霍愣了愣,道:“玉儿……”   应玉听了这一声,便微微一笑,道:“我说了我不悔,你也别悔才是呢。”   李霍听她的声音甚是温柔,不由地点了点头,道:“我永不悔。”   应玉听了,便踮起脚来,竟在李霍脸颊上亲了一口,这才转过身,匆匆地赶上怀真。   李霍抬手摸了摸脸颊,呆了半晌,蓦地便也露出笑容,便原地不动,目送两人离开。   怀真从了李宅,闷头不响地上了车。   吉祥正看着凌绝骑马离去,觉着好奇,谁知看怀真脸色不好,便不敢出声相问,正要随着上车,忽地听身后有人道:“吉祥姐姐,你去坐我的车。”   吉祥一愣,回头一看,居然是应玉,顿时呆道:“玉姑娘也在这儿?”   应玉向她一笑,抬腿随着怀真进了车内,吉祥见状,只好转去应玉的车中罢了。   怀真入了车中,只静静坐着,一言不发。应玉对面坐了,也不做声。   此刻马车便缓缓而行,片刻,应玉才说道:“妹妹,你别怪李哥哥,这件事是我的主意。”   怀真听了,便扭开头去不理。   应玉一笑,道:“是我缠着他,他没有法子,才……”   怀真皱眉:“姐姐何必跟我说这些?”心烦意乱,一时恨不得捂住耳朵。   应玉望着她,又是一笑,便道:“我知道你是恼我没听你的话,且又胡闹出事来了,你为何不说我呢?”   怀真听到这里,忍了忍心头恼意,便道:“姐姐是正经公府里的小姐,怎能、怎能……倘若传了出去,可还做不做人了呢?”   应玉点了点头,半晌不做声,想了会儿,才说道:“妹妹你可还记得……当初要送我去和亲之时,我是怎么说的?”   怀真听她提起此事,便才又看过去。   应玉道:“我曾同你说过,若是不能嫁给李霍哥哥,就同死没有什么分别了,去和亲与否,又有什么所谓?后来,因唐大人从中相助,我终究才得以好端端地回来,对我来说,这便宛如是重活一世了。”   怀真听到“重活一世”四个字,浑身一震,拧眉看着应玉。   应玉却笑了笑,道:“我能活着回来,却更定了心,我一定要嫁李霍哥哥,谁也拦不住我,不管是用什么法子都好!”   怀真的心陡然乱跳,眼前不由地又浮现方才所见厢房内那一幕,顿时又转开目光。   应玉道:“你不曾似我这样喜欢过一个人,自然不知道这滋味……倘若是喜欢着,就为他做什么也是甘之如饴的,如今我终于……也算是如愿以偿了,以后不管如何,我都心满意足罢了。”   应玉说着,便又微笑起来,那笑中竟有无限欢喜之意。   怀真垂着头,若有所思,终于皱眉说道:“姐姐如今只管高兴,我说些你不爱听的,倘若,倘若表哥以后……负心了,你又如何自处?”   应玉听了,便道:“他不是那等负心薄幸之人。再说,倘若他真的这般……以后的事儿,我自然也不能担保什么,但我只知道,此刻我心里是高兴的,自打我出生到如今,今儿是我最高兴的一天,死了也是值得了。”   怀真震惊抬头,却见应玉双眸微光,面上似也隐隐生辉一般,同她前几日的恹恹散漫,判若两人。   怀真心惊肉跳,竟不知要如何说才好,想了许久,双眸却悄然湿润了。   怀真自然知道李霍是个真心实意的人,并不是那等爱拈花惹草、负心薄幸的,应玉虽然不顾一切作出这事来,令她很不敢苟同,然而……应玉若真嫁了李霍,却的确是一桩好姻缘。   ——并不是天底下所有女子,都如她一般,会遇到一个克自己的煞星。   怀真本来想斥责李霍跟应玉一番,毕竟这般胡作非为,绝非正理,何况对应玉来说,又不是没有别的法子可以修成姻缘的了,她偏偏铤而走险,作出此事。   可是听了应玉方才这一番话,却叫怀真哑口无言了。应玉虽口口声声说怀真不懂得真心喜欢一个人的滋味,但是她却又怎么知道……应怀真曾也有过似她这般,仿佛飞蛾扑火般的热烈之时。   只因看着那一道光亮,便头轰脑热,不顾一切。   最后,果然如愿以偿,得了一个自取灭亡而已。   当然,应玉不至于,因李霍不是凌绝。   怀真思来想去,反而无语了,便只笑了笑,道:“罢了,我又何必多说,我自己尚且一团儿乱,又有何资格能说别人呢。”   应玉因心里一团花开似的,听怀真这般说,便挪到她身边儿来,举手将她抱住,道:“你何必这样,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不然,方才也不至于拼力挡着那凌公子了……另外,你又哪里是一团乱呢?你如今得了个天底下第一的好夫婿,不偷偷地喜欢,反倒说一团乱?”   怀真只是轻轻摇了摇头,道:“罢了,不过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应玉笑了笑,想到方才在李宅的种种情形,一时也不曾开口说话,只是眼波闪烁,唇边含笑。   不料怀真抬头看了她一眼,忽见应玉脸上微红,双眸迷离,竟是掩不住的欢愉似的。   怀真暗自心惊,便道:“姐姐,你怎么这般……”   应玉听了,才醒过神来,低头看着怀真,便抿嘴笑道:“我怎么了?”   怀真怔怔道:“你……”忽然又想到方才两人在屋内的情形,顿时便也觉得脸上微红,就仍低下头去。   应玉见她如此情形,便懂了,竟抱得她紧了些,便在耳畔低低地说道:“好妹妹,等你成亲了,便知道了。”   怀真听了这话,脸上越发红了,猛地把应玉推开,恼道:“姐姐你……”   应玉心里欢喜,便也不理她愠怒,只管捂着嘴笑起来,道:“罢了,知道你怕羞,我不同你说了就是。”   怀真本来忧愁欲死,忽地见她竟是这般想开,竟全然的是一副快活之态,却反而也自忧闷中生出一丝无奈的笑来,道:“我……我真真儿是想不通……你们心里到底是怎么样的呢……”   说到最后,便叹了一声,停住不语罢了。   此刻,心底却是百感交集。   眼见便回到了应公府,怀真便又叮嘱道:“姐姐,这件事,你万别给人知道。还要再正经行事才好……不然,连表哥的声誉也是不好了。”   应玉点头道:“好妹妹,我听你的就是了。”直到此刻,应玉仍是一派喜欢,无惧无忧。   怀真看着她如此,便也一笑低头,两个人下车,便进了府内。   当晚上,李贤淑因问起怀真来,道:“怎么下午你跟玉儿一块儿回来了呢?”   怀真只掩饰说道:“半路上遇见的。”   李贤淑看了她一会儿,见她正低头翻书,很是认真的模样,就并没再追问,只道:“是了,前儿在唐府,我见那唐夫人待你很好呢?”   怀真道:“太太一向是很疼我的。”   李贤淑便笑起来,道:“这位唐夫人倒是极好的,瞧着也是真心疼你。”   怀真瞥她一眼,因她不问应玉的事儿了,便暗中松了口气。   李贤淑又道:“如今想想,倘若那唐大人年纪再小个几岁……就像是你小表舅那个年纪,也是使得的呢,我就什么也足了。”   怀真啼笑皆非,道:“娘怎么又来胡说了?”   李贤淑眼中有些忧色地看她,便道:“你这丫头,平日我问你两句正经话,你只是不同我交底,你又怎知道爹娘担心什么?”   怀真见她这般说,不由地就问。   李贤淑道:“这两天你爹跟我在商议呢……你瞧,唐大人毕竟已经是这把年纪了,他们家里肯定不愿意再耽搁,一定想着要早些成亲。而你,才及笄呢,我跟你爹原本想,你配了凌绝,好歹也要多留你两年,至少也要到个十七八岁才嫁……如今既然是唐大人,只怕……”   怀真听了这话,才又心跳起来,书也忘了翻,就看李贤淑,道:“只怕什么呢?”   李贤淑道:“只怕人家等不得,最迟也是明年罢了。”   怀真生生地咽了口唾沫:“明、明年?”   李贤淑扫她一眼,想到这样好的女儿,委实还没疼够,居然不到一年的功夫就要嫁到别人家里去了,心里万分不舍,便把手里的花样子扔了,走到怀真跟前儿,便搂住她道:“先前娘多问你两句……并不是有什么别的心思,就是怕你年纪小不懂事,会吃亏……爹娘虽然没用,却到底是真心实意地想为了你好呢……你可明白?”   怀真听了这话,眼中就也见了泪,道:“娘……”   李贤淑摸摸她的头,道:“我跟你爹,也不是要故意为难那唐大人,只是……不管他是何等身份、如何了得的人,就算他是个皇子,在爹娘心里,也都比不上你矜贵……”   李贤淑说到这里,便低下头,在怀真发端亲了一下,道:“你爹因跟我说……你原来不喜欢凌绝,倒是喜欢唐大人的,倘若真的是你看中的人,那我们自然也没什么说的了,好孩子……只要你好,我跟你爹就都足了。”   怀真正泪眼汪汪地,李贤淑忽然又咬牙切齿地说道:“但是倘若那唐大人对你有半点儿不好,我跟你爹就算豁出命来,也要跟他拼个你死我活!”   怀真听了,忍不住又破涕为笑,便钻到李贤淑怀中,带泪笑道:“娘……”伸出双手,便抱住李贤淑的腰,撒起娇来。   次日,应兰风退朝回来,满面愁容,自回了东院。   因见怀真不在屋子里,便问起丫头,丫鬟们道:“姑娘去了花园里看花儿了。”   应兰风本想去找她,正看到李贤淑回来,当下拉住了,皱眉道:“唉,不好不好了。”   李贤淑竖起眼睛,叫道:“又是什么事儿?为何这些日子你每次回来都是这般模样,迟早晚给你吓死了!你可别说皇上又赐婚了呢!”   应兰风啼笑皆非,喝道:“少胡说!我只是想跟你说,先前不是说钦天监跟礼部商议择定日期么?如今已经有了!”   李贤淑忙屏住呼吸:“是几时呢?”   应兰风苦笑道:“说是有两个黄道吉日,一个是今年十一月,另一个,是明年六月。”   李贤淑昨晚上本正跟怀真说这话,如今听得果然如此,却顿时痛心疾首起来,道:“天杀的!怎么竟这么着急了呢?这会子已经快十月了,倘若是选在今年,那岂不是立刻就要操办起来?不成不成不成!”   李贤淑一叠声地嚷嚷,应兰风又哭又笑,道:“你且别着急,田监正因同我交情不错,便特跟我说了,我也是这般同他说的,今年是断断不成的,怀真才方及笄,哪里就这么着急起来?……然而就算推到明年去,也不过只是多几个月而已。”说到最后一句,便也有些哭丧着脸。   李贤淑看应兰风一眼,两夫妻都是一样的心意,李贤淑便道:“那你可跟他说了,让他在往后选一选?”   应兰风摇头,道:“我何尝没说?然而他说再往后连续三年,都有客星来犯之兆,都不如今年跟明年的日子好。”   李贤淑呆若木鸡,应兰风也低头耷脑,虽这是一件大喜事,但是在两个人看来,若怀真出嫁,自然不能在家里当掌上明珠这般自在了,以后若是再见面儿,得须到人家家里去……纵然她想回来,也不是隔三差五能走动的……明明是自己的女孩儿,千宠百爱,尚未疼够呢,就要双手捧着给人去……以后连见都非容易。   先前怀真没有着落时候,两个都急得热锅上蚂蚁似的,如今有了着落,却又双双如丧考妣,很不自在。   因此李贤淑跟应兰风格外苦闷,又怕在此唉声叹气,叫人看了不像话,两个人便进了屋内去罢了。   不提东院内那两人对坐叹息,话说,先前怀真正在花园内看各色菊花绽放,见那蕊寒香冷,遍绕篱边,开得悠闲自在,又闻得花香清冽,令人心神一振,正流连忘返之时,忽见有只蜜蜂卧在一朵白菊的花心之中,蠕蠕而动。   此刻已经九月末了,天气渐渐冷,院子内菊花虽好,却少见蜂蝶来飞,何况今日天儿越发阴冷,并无阳光,怀真见这蜜蜂行动迟缓,疑心它要冻死了,又见它虽然是将死,却仍是趴在这花心里不依不饶地扎挣着,怀真心中又是怜悯,又有几分动容。   那蜜蜂扫了会儿花粉,便想振翅而飞,然而瑟瑟地,却像是飞不动一样,看来愈发可怜了。   怀真微微俯身,便目不转睛地细看这蜜蜂,不知不觉伸出手指来,想要助它一把,又怕它不识好歹,会蛰自己,正在迟疑之中,忽地听到有人笑了声,道:“傻丫头,别去碰它。”   怀真一愣,忙起身,转头一看,却见来者竟正是小唐。怀真万万想不到竟会在此遇见他,便愕然问道:“唐叔叔怎会在这儿?”   小唐道:“我因有事,想过来跟应大人商议呢,远远地似看到是你,便过来看看,谁知果然就是。你在玩儿什么呢?”   怀真听他问,微微有些面红,道:“不曾玩什么。”   小唐扫一眼那蜜蜂,道:“最好是别淘气,若给它蛰一下,可不是好玩儿的,必要你疼上几日才能好呢。”   怀真暗中吐舌,就把左手背到身后去偷偷握住了,庆幸自己方才不曾冒失。   小唐见状,便一笑,道:“我先前听丫鬟说,你父亲在家里,你陪我回去可好?”   怀真一想,就点了点头,走到跟前儿。   小唐见她右手中握着几枝菊花,便道:“开的真好,是要拿回去插花儿么?”   怀真点了点头,便把菊花捧过来,道:“这香气也是好,唐叔叔闻闻。”   小唐一挑眉,果然便低头嗅了一嗅,笑道:“果然是好,但还是不及……”   怀真问道:“不及什么?”   小唐目光温和,轻声道:“不及我的伴月香。”   怀真见他竟是拐着弯儿地夸自己,略有些羞赧,道:“哪里呢,伴月香是人力所能制的,然而这些花香,却都是天然,乃是造化之功,又哪里能是人力可比的?”   小唐笑着点头,道:“然而我却只喜欢你亲手所制的,情有独钟罢了。”   怀真听到这里,便垂了头,想了会儿,就笑了笑。   说话间,两人便渐渐走到假山跟前儿,怀真犹豫了会儿,便要从旁边绕过去,小唐道:“从这里走岂不便宜?”竟一拉怀真衣袖,便同她向着假山下面儿走去。   怀真一愣,唤道:“唐叔叔……”   眼前光影却已经微微暗了暗,怀真忙止住,只叮嘱说:“且留神……地上凹凸不平的,摔一跤不是好玩儿……”   正说到这里,忽地听小唐道:“哎哟!”接着,怀真觉得自己的袖子被用力一拉,吓得她忙紧走一步,道:“怎么了?是绊着了么?”   不料如此往前一冲,便正好儿撞在小唐的身上。   小唐靠在假山石上,垂眸便看怀真,怀真一手握着花儿,一边惊魂未定,仍道:“可磕碰着了不曾?方才叫你留神的,怎么这么急性子?”   暗影之中,小唐微微默然,过了片刻,才缓缓开口道:“我的额头方才好像碰在石头上了……略略犯晕,有些动不了。”   怀真越发惊心,定睛看了会儿,便踮起脚来,抬手小心地在他额上碰了一碰,道:“是这儿么?”   小唐道:“不是……”   怀真又往旁边稍微按了按,问道:“可是这儿?”察觉手底下仿佛有些湿润,顿时惊慌起来,道:“莫不是碰破了流出血来?”   正惊魂未定,想拉着小唐出去细看,却听小唐唤道:“怀真……”   暗影之中,这声音竟大有缱绻之意。   怀真一愣,道:“唐叔叔,你觉着如何?”   小唐道:“我觉着……心跳的好生厉害。”   怀真问:“那可疼不疼呢?”   小唐道:“也有些疼。”   怀真跺了跺脚,道:“你站在这儿等着,我去叫人来。”她转身欲走,却给小唐握住手腕,便拉回来。   怀真怔住,察觉他的手很稳,且又有力,却并不曾弄疼她。   这一会儿,怀真才觉得有些不对,便站住了问道:“你真的受伤了?还是……哄我的呢?”   小唐道:“我心里的确是有些疼,也跳的厉害,不是哄你,不信,你摸一摸。”说着,便把她的手拉起来,按在胸口上。   怀真蓦地紧张起来,才咽了口唾沫,便听小唐又叹息似的唤了声:“怀真……”   怀真眨了眨眼,小唐将她的纤腰轻轻一抱,便低头亲了下来。   怀真睁大双眸,一手兀自按在他的胸前,一手还握着那一束菊花,抬手想要推他打他,然而……   这一刻,怀真竟想起从李霍住处回来,应玉曾说过的话:“如重活一世……倘若是喜欢着,就为他做什么也是甘之如饴的……”   忽地又是凌绝,冷眉笑眸地望着她,道:“纵然你会嫁给他……但你永远不能抛开我……”   而此时此刻,被小唐拥着,所知所感,都是小唐的气息,亦察觉他炽热的唇压在自己的唇上,被他亲了几次,怀真明白,此刻的他是克制的,并不十分粗鲁,只是略有些渴盼似的含住她的唇瓣,又小心翼翼地碰触她的舌尖……   半明半暗之中,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描绘着他眉宇的轮廓,如许鲜明的眉眼……忽闻唇舌缠绵相交的声音,如此清晰,伴随着近在耳畔的沉重呼吸声,叫人身不由己沉沦一般。   睁大的双眸缓缓闭上,手中握着的那一束菊花挥动了几下,轻轻地打落在小唐身上,却如同蹭动一般毫无力道,如此几回,最终颓然一荡,自怀真手中纷纷坠在地上。      ☆、第 183 章   小唐起初还心有克制,又怕她像是在唐府时候那样恼了,便只是轻轻拢着纤腰,意欲浅尝辄止。   谁知怀真似未十分抗拒,被他握着压在胸前的手只略挣了几回,便不动了,绵软的小手被他团在掌心,隐隐乖静。   小唐心中微微一动,略睁开眼睛细看,却见怀真双眸合着,只长睫微颤,却并未有什么恼意。   小唐见状,原本压着的心意便忽地涣散开来,如同水波漾漾推去……手在她的腰间微微用力,摩挲着那小小地腰肢。   耳畔也听到自己近乎贪婪的亲吻吮吸之声,却越发心动,对怀真,他竟只是亲不够似的,仿佛于他来说,这唇瓣相贴的感觉甚是有瘾,一次比一次更欲罢不能,不管如何也不能足,恨不得一直就这样,同她耳鬓厮磨地……缠绵到地久天长才好。   长长地吁了口气,小唐兀自紧紧抱着怀真,却停了动作.   他委实不敢再胡为下去,此刻……若是在唐府,倒也罢了,可偏偏是在应公府里,且他此番前来,是有正经事的。   然而身上的热一时半会儿又哪里能消退下去,那股无法按捺的冲动,令他身子竟隐隐地战栗,从来不曾对任何人有这般强烈的欲念,这一种不顾一切似的渴望,随时似是无法自制似的,连他自己也觉着意外跟……一丝恐惧。   可是怀中之人是如此的乖巧安静,跟从前的反应皆是不同,眼见她如此,却又叫他的心意似春风摇摇,不可止息。   小唐暗中有调息数次,一手仍是贪恋不舍地握着她的腰肢,一手却轻轻地在她额前抚过,手心蹭过那细碎的流海儿……更是一阵酥麻微痒之感。   怀真察觉,便略转开头去,只低低叫了声:“唐叔叔……”   小唐答应了声,忍不住低头在她的额上亲了口。   怀真轻轻一抖,又道:“咱们、出去可好……”   小唐笑了笑,这丫头怎会知道,此刻的他,真真儿是天人交战。   小唐垂眸望着怀真,便柔声道:“怀真说……这可如何是好,我竟还想亲你。”   怀真最受不了这话,脸早便红的不像,却仍低头不语,片刻才说:“别……只是没正经的……”说到这里,到底羞怯,便停了,道:“出去可好呢?”   这把声音,低柔清婉,压着微微地颤,又带一丝祈求之意。   小唐听在耳中,却于心尖上缭绕,叹了声,道:“你真真儿的……是我的……”一笑停了。   怀真本正略有些惊怕,怕他再行乱来,忽地听了这句,才抬起头来,道:“说什么……”   山洞之中光线晦暗,虽不能将脸容看得十足分明,然而听得娇音,又嗅其香,却竟是无处不诱人心动。   小唐不敢再看她,也委实不敢再耽搁,便道:“咱们……先出去罢了。”说话间,便终于放开了她,只是手心贴在那腰肢上,察觉底下微微地温热,仍不忍分开。   怀真闻言,便松了口气。忽地看到自己采摘的菊花都落在地上了,便忙蹲下身子,将花儿一一捡了起来,幸喜不曾跌坏踩坏。   怀真捧了花儿,蹭了蹭上头的灰,便迈步往外走去。   小唐跟在后头,凝视着这般窈窕婀娜背影,忽然有些后悔今日前来之意了。   正呆呆看着,那边怀真已经出了假山洞,因不见他跟上,便微微回头看来,问道:“怎么还不走?”   小唐被她盈盈双眸一看,这才迈步跟着走了出来。   怀真打量了他一会儿,便低下头看手中的花儿,垂眸欲行。   此刻小唐走到她的身旁,忽地唤道:“怀真……”   怀真也不抬头,只捧着花儿,问道:“做什么?”   小唐想了想,温声说道:“我只是想同你说,我……每每这般待你……其实并非是轻薄调戏,我只是……因太……”   怀真偷偷看他一眼,复又忙低下头:“太什么?”说着,就轻轻咬了咬唇。   小唐道:“我……是因为太喜欢你。我从未……这般心爱过一个人,故而……竟是忍不住,你可明白?我不是有心轻狂的。”   这话若是在先前说出来,只怕怀真仍会皱眉,然而此刻听了,却正跟昨日应玉所说的那一句相合了。   怀真放慢了步子,缓缓抬头看向小唐,目光相对之时,怀真便才又垂了目光,道:“我知道了……”   小唐大为意外,听惯了她斥他无礼等等,忽地是这般寻常的反应,倒是头一遭……   小唐便问:“‘知道了’……却又是什么意思?”   怀真不看他,只转头望着别处,半晌,才道:“我虽知道……唐叔叔的心意,然而你也不可总是如此,倘或给人看见了,我倒是罢了,唐叔叔的清誉可怎么好呢。”   小唐听了这话,顿时浑身血涌,道:“你说什么?”便又紧紧地握住了怀真的手。   怀真忙挣了挣,道:“才说着,又要犯浑了不成?”   小唐的心一刻大抖,却尽数是狂喜之意,道:“怀真……既然这样说,是不是你的心里……也是有我?”   怀真听了这般问,却仍是不答,本欲将手抽回,他却只管握住不放。   怀真顿时羞红了脸,便低低说道:“你快放手,我明明是好意,怎么又惹出你这许多呆话来了?青天白日,只是一味地胡说,怎么也不羞……”   小唐眼见她虽面带羞色,但言语之中,尽是为了他之意,早已经不知今夕何夕了。   怀真见他只顾盯着自己,目光烁烁地,心中微微有些怕,便道:“你不是有正经事么?只管在这里耽误是如何?”   小唐听了,才总算又回过几分神来,便深深吸了口气,道:“我……我一时高兴……竟差点儿又忘了。”   怀真总算把手扯了回来,仍是握着菊花,低头嗅了嗅,暗中定神,又道:“唐叔叔在人前,是最正经端庄的,几时也是这般待我……就好了。”   怀真说到这里,便忍不住嫣然一笑,却又怕惹了他的呆性,又作出许多古怪举止来,便只扫他一眼,一手提着裙子,举步先行。   怀真本是无意,说的也是她心中所想的,然而在小唐耳中看来,却竟别有一番深情蜜意似的,尤其是她临去那含笑一瞥,其风流涓涓,妩媚可喜,简直……除非是铁石之人,才能不为之动心动情。   小唐虽忍不住色授魂与,然而想到此刻人在何处,不免又是郁郁,只竭力克制罢了。   又想到自己所为何来,又是加倍叹息,站在原地,一时竟踯躅起来,不愿再去见应兰风。   怀真走出十几步,察觉他未跟上,便回头又看小唐,却见他站在原地,恍惚出神。   怀真不敢回去,就歪着头只顾看,不料才看了一会儿,身后有人走来,远远地见了她,便笑道:“姑娘在这儿顽呢?怪道方才我去花园内找了好一阵子也没找见……二爷叫请姑娘回去呢。”   怀真吓了一跳,定睛一看,见是恭喜,才道:“爹叫我做什么?”   因有树石遮挡,恭喜并没看见小唐,便只望着怀真,道:“我也不知道,只叫我快找姑娘回去……这天儿又冷,穿的又少,别又着凉了……”   恭喜说着,又打量了怀真一番,因笑道:“脸上果然有些红,必然是被风吹了,回头二奶奶又要骂我们伺候的不周到了。”   怀真忙低了头,抬手在脸颊上一碰,果然仍是热热的,怀真便低声道:“啰嗦,咱们回去罢。”   怀真本想叫着小唐一起,心中一转,却反而不理他,就同恭喜一块儿去了。   两个人自先回了东院,却见应兰风跟李贤淑都在屋内坐着,见她回来,李贤淑便走过来,把手一握,便皱眉道:“这么冷的天,怎么好在外头耽搁这许久?手都冰凉的了。”   怀真道:“不碍事。”说着,就叫小丫鬟拿了花瓶来,把摘的菊花供上。   怀真因见父母都在,又看两个人神气有些不同寻常,便问:“是不是有什么事呢?”   应兰风同李贤淑对视一眼,应兰风叹了声,便道:“真儿过来。”   应怀真走到跟前儿,应兰风也拉住手,果然觉得有些冰凉,不免心疼,道:“这么大了,还是这样不知轻重,这还是在家里,倘若以后去了别人家里,也还是这么着?”   怀真看着应兰风,瞧出父亲双眸微红,便抿嘴一笑,道:“爹又说什么……我不过是出去走了走,也不觉着冷,怎么跟娘都是这么着,倒像是有什么大事。”   应兰风不由也笑了笑,有些艰于言语,慢慢道:“真儿,其实也并没什么,只是……爹从钦天监得了个消息,要同你说。”   怀真道:“是什么?”   应兰风叹了声,道:“他们已经择好了……成亲的日子。”   怀真听了这句,几乎都没反应过来是说的自己……脑中一阵恍惚,过了会儿,才问:“定在什么时候?”   应兰风便把先前得知的都说了一遍,怀真听了,微微后退了一步,哑口无言,心中忽然想到小唐方才所说“来是有正经事相商”,只怕就是为了此事了。   李贤淑跟应兰风对视一眼,才要说话,忽然听丫鬟说道:“唐大人来了。”   应兰风听了,便皱眉道:“他亲自来的?又来的这样快,莫非也是来跟我说此事的?哼!”   怀真微微一震,便低头道:“爹,我先进去了。”   李贤淑忙同应兰风低声叮嘱说道:“倘若他是想要十一月,你可万万挡住了,不许答应。”   应兰风点头道:“不必你说,我已经知道。”   李贤淑便也进了里屋,她前脚才去,小唐便进了门来,上前向着应兰风拱手作揖行礼。   应兰风见他站在跟前,眉眼生辉,似皎皎玉树,心中千般滋味,万种感慨。   只怕以后再相见,唐毅就要改口,再行大礼了,这人自然是好,只可惜是太好太出色了些,所谓“齐大非偶”,只怕真真儿地叫人无福消受。   怎奈此刻,开弓已经没了回头箭,应兰风只得面上堆笑迎了。   两人寒暄两句,各自落座,应兰风便道:“不知唐大人此番前来,是为何事?”   小唐道:“不瞒应大人说,我因听闻了钦天监已经择了日期,特来跟大人商议此事。”   应兰风一听果然如此,便微微笑道:“是吗?我也隐约有些耳闻,不知唐大人的意下……如何呢?”   小唐也笑了笑,道:“听闻他们择了一个今年十一月,一个是明年六月,不知大人属意哪个?”   应兰风心道:“我属意再过个三五年。”   面上自然不能说这话,应兰风便微微皱眉,叹道:“唐大人也知道,小女年纪尚幼,今年才方及笄,我原本曾想要多留她两年在家里……不料……”说着,就瞟向小唐。   小唐自然会意,便仍含笑道:“怀真聪慧伶俐,外头众人见了,也皆是人人称赞心爱,我自然明白大人疼惜难舍之意。”   应兰风微微挑眉,小唐道:“家母也是如大人这般,甚是喜爱怀真……倘若她嫁了过去,自然也会百般疼惜,就如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   应兰风听了这样的好话,心中那酸酸冷冷之意才略淡了几分,便也不好拿捏,就道:“其实我也知道,唐大人这般的人物,配小女自然是……是她的福分,然而您也须体谅我们为父母之心……”   小唐一派正色,肃然认真道:“这是自然,其实能娶怀真为妻,却是我的福分才对。大人同我同朝为官,唐毅的为人,大人总也知道几分,以后成了一家人,倘若我有半点对不住怀真之处,任凭大人打骂责罚就是。”   应兰风听他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倒是有些心头惶恐起来,便笑道:“哪里话,我又怎敢如此?”   小唐仍是端然道:“我做了大人的姑爷,便有半子之缘,大人如何对待怀真的,自如何对待我就是了。这又有何不敢的。”   应兰风原本心里不乐,被小唐说了这么些,竟忍不住又露出几分笑意来,才要放缓和了脸色,忽地又警觉起来——以小唐的为人,此刻说的如此口灿莲花似的,总不会是一味叫他宽心而已?莫非是想哄着他心软,好把那日子定在十一月?   应兰风猛地回过神来,便又仔细看小唐,却见他兀自言笑晏晏,面不改色,应兰风便咳嗽了声,道:“那不知……关于成亲的日子……唐大人是想定在……”   小唐听问,面上的笑却敛了三分,微微垂眸,并不做声。   应兰风见他神色有些不对,又觉讶异,便唤道:“唐大人?”   小唐听唤,才又抬起头来,道:“这话,有些不好启齿。”   应兰风眯起眼睛,心中已经认定他是想缠自己把日子早定……便道:“但讲无妨。”   小唐轻轻地叹了口气,微微点头,道:“大人总该知道,我的恩师林御史大人……是年初才殁了的……”   应兰风一呆,万想不到他说的竟是此事,隔了会儿,才道:“不错……林大人……唉,可惜的很。”   小唐垂眸,面上略有三分哀戚之色,道:“林大人待我……情同父子,今年是他才殁的头一年,我心想着,还是不宜操办喜事的。”   应兰风听他忽然提起林沉舟来,尚不知如何呢,乍然听了这话,心中一震,大为意外,便定睛看向小唐:“唐大人的意思是……”   小唐又叹了声,道:“我此番来,就是想同大人商议此事的……虽然家母甚是喜欢,很想要早些迎娶怀真过门才好……然而因林大人之事,我便想着……好歹过了这一年,须得定在明年六月才好……可是又怕应大人觉得我怠慢,因此特意上门来,希望大人能够成全。”   应兰风生生地咽了口气,把小唐上上下下,又着实地打量了一遍。   原本在应兰风心中,这两个日期其实相差不远……都叫他很不高兴。然而因为早就认定了小唐想把日子定在十一月,于是,反而一心认定了明年六月才好。   如今听小唐自己这样说起来,应兰风心中一动,便频频点头,道:“唐大人心思缜密,所言极是。”   应兰风原本以为小唐是迫不及待罢了,此刻听他提起林沉舟来,倒是一片儿的孝义之心,心中对他的偏见便又减去几分,反又多了几分赞赏之意。   小唐闻言起身,微微躬身,拱手道:“多谢大人成全。”   应兰风也起身道:“这是应该的。”真情实意,举手忙将他一扶。   这会儿,李贤淑跟怀真在里头却都听的一清二楚,李贤淑也有些意外,便对怀真说道:“这唐大人,倒是很有孝心的,我跟你爹都把林大人的事儿忘了……他却还记得呢,这个人……倒是不错。”   怀真微微点点头:若说是外头的事儿,小唐何止是不错,简直是无可挑剔。   李贤淑又略松了口气,把怀真抱住,道:“我跟你爹都担心……他们家不依不饶要求着十一月呢,这样儿倒是好些了。”   怀真听了,心中一想,便笑了笑。   这时的情形,竟像是“朝三暮四”的典故一样,——若是早上给那群猕猴三个橡实,晚上给四个,它们一个个便大怒不悦,可倘若早上给四个,晚上给三个,它们便一个个欢天喜地。   而对李贤淑跟应兰风来说,又何尝不是异曲同工的道理?十一月跟六月之间,不过是相差六个月的时间罢了,却已经叫他们心中感激,对小唐的印象更好了一层。   怀真心中无端想到此,忽然掠过一个念想:唐毅……是真的有心把日子定在六月的呢,还是……   且说小唐同应兰风商议完毕,便并不耽搁,行礼出府,翻身上马而去。   马蹄声得得,小唐却殊无笑意。   原本小唐知道,倘若他一味坚持,未必不能将时间定在十一月,然而这样一来,应兰风李贤淑必然会不快。   又加上因有林沉舟之事,小唐思来想去,索性便以退为进,主动提到定在来年。   一来全了恩师之孝,二来,却也会让应兰风夫妇宽心。   然而因方才……在应公府假山石洞内那一番缱绻,却叫他心中暗跳,有些后悔自己这般决定起来。   其实于他心中,只恨不得一时一刻也不耽搁,须得把怀真早些娶回家才好。   然而表面上却仍是要做足功夫。   只因,他是想跟她天长地久一世一生的,故而此刻所走的每一步,都要妥当谨慎,务必不出一点错漏才好,否则,若是哪一点儿想不到,日后,便极可能成为心腹之患。   然而虽然明知自己此刻此举,做得极为妥帖停当,但想到怀真举止言行,一颦一笑,却叫他心中烦躁难安,恨不得抛去那许多理智顾忌,任性而为,早些把她尽情拥入怀中罢了。   小唐行了一会儿,竟隐隐地神魂颠倒,仿佛人虽在马上,魂儿却仍在那假山之中,怀中仍拥着那娇香柔软的……而眼前所见脑中所思,竟也都是怀真的影子,思及她临去之时,那含笑的回眸一瞥,从未想到……一个眼神罢了,竟会是如此勾魂夺魄。   小唐思来想去,只好伸手探入怀中,掏出那香包儿来,在鼻端深深一嗅,做“望梅止渴”之举,那纷扰杂乱的心绪才又缓缓地平复下来。      ☆、第 184 章   先前曾说过,西北的詹民国因发生政变,旧王派了使臣来求救,小唐所在的礼部跟兵部的众位大人们商议过后,便分两道而行,一则派使者去探虚实,二则备兵。   不料,前去詹民国的礼部使者众人,竟被新王软禁起来,一直到两个月后,舜朝才查明详情。   如此,既然对方如此作死,就不怪舜礼先兵后,当下成帝便下令西北凉州的驻军开发到两国边界,准备交战。   因为这件事,京内的军士也有些调动,因成帝有意提拔几个年青的将领,在此之前,自然是要给他们历练之机会,于是钦点了数人,快马赶到凉州,偕同作战。   而欲行开拔的,竟也有李霍在内。   李霍得了消息之后,趁着成帝给了一天的机会叫准备,便先飞马回到幽县,拜过了徐姥姥跟爹娘,同家人见了面儿后,才又回到京内。   因徐姥姥嘱咐他务必去跟李贤淑跟应兰风说上一声,李霍自己心中也有事,因此自幽县回来,便直接快马到了应公府。   不料这会儿应兰风仍在工部,尚未回府,李贤淑倒是听了消息,忙出来跟李霍相见。   因知道前往西北参战自然是非同一般,李贤淑当长辈的,不免便有些伤情,才叮嘱了几句话,就忍不住红着眼眶掉下泪来。   李贤淑又怕李霍见她哭,心里未免也跟着难过,就强打精神道:“罢了,姑姑总是爱胡乱操心的,然而当初你选了这路……毕竟也是不免这些,何况皇上又是许你历练的意思,只要打了胜仗,必然又会进爵升官……当初你姑父也是这般过来的,此刻他虽不在家,我却也知道,这些话必然也是他想叮嘱你的。”   李霍连连点头答应。   李贤淑又笑道:“只有一点,为国尽忠自然是好,但你也要照料自己,务必别出什么纰漏……你可是家里最出息的了,都想着你好呢,你可明白?”   李霍道:“姑姑放心罢了,土娃会牢记姑姑的话,不会叫您担心的。”   李贤淑看着李霍,昔日泰州才见面的时候,是那样瘦弱内敛、不打眼的孩子,瞧着怪可怜见儿的,谁能想到,今日竟长的这样威武体面,又是个军功在身封了爵的……只盼老天庇佑,别叫他有个……总归要顺风顺水才是。   李贤淑忍着泪,道:“好了,你不用在我这里耽搁了,进去看看你妹妹罢。她也知道了你要去打仗,心里担忧着呢。”   李霍正也想见怀真,闻言便答应了,出门就往怀真的房中去。   只因上回在家中发生的事,这段日子来,李霍心中一直有些过不去……怀真虽是表妹,然而在李霍心中,却竟如天人一般,自打在泰州跟她相遇一直到如今,从来对她必敬必恭,有一份格外的爱惜敬护之意,无人能及。   然而却偏叫怀真目睹了那一幕……李霍虽不后悔同应玉之事,但最悔的,却是让怀真看了个正着。   加上怀真当时又不看他,只是一言不发,面带薄怒,虽然应玉说过一切都在她身上,她也自会跟怀真解释,但李霍心底始终惴惴难安。   如今正好儿要领了皇命出京,虽然李霍向李贤淑跟家人都保证绝不会有事,然而战场之事,瞬息万变,有时候生死只是一瞬而已,无人可以预料。在沙罗国的经历,更让李霍深深明白这个道理。   故而李霍心想,在自己离京之前,务必要跟怀真说开了才是……   倘若、倘若他真的有个什么万一……只要怀真不介意了……毕竟他也是心安的。   因此李霍虽然心中忐忑,却仍是鼓足勇气来见怀真。   小丫头进内报了,里头怀真道:“进来罢。”   李霍听了这个声音,心无端地安稳了些,终究迈步入内,却见怀真坐在炕上,背对着自己,不知在摆弄什么东西。   李霍忙走到跟前儿,面上兀自有些讪讪,就道:“妹妹……”   怀真垂眸看着手中的东西,也不做声。李霍只是站着,看她如此,浑身便不自在起来,又唤了声:“怀真……”声音里已经依稀有几分哀求之意。   怀真听了,才停了手,便抬头看他,李霍在外之时,素来都是一副豪气干云,意气飞扬的少年将军模样,然而此刻在怀真跟前,却又仿佛是当初在泰州时候,那个略有些畏缩不安的男孩儿,眼巴巴地望着怀真,眼底透出渴盼之色,仿佛很怕她再不理会自己一样,若是怀真再说一句狠话,只怕便会哭出来似的。   怀真眼见李霍如此,才轻轻地叹了口气,便又垂了眼皮儿,说道:“只管站着做什么?难道是立刻就要走么?”又扬头唤小丫头道:“还不快些倒茶来。”   李霍听了,这才在她对面坐了,怀真道:“明儿就要出京了?”   李霍点头,这会儿丫鬟送了茶进来,便又退出去。   怀真又问:“已经见过姥姥舅舅他们了呢?”   李霍道:“都见过了,方才也见过姑姑,姑姑说让我来跟妹妹说一声。”   怀真便道:“又跟我说什么呢……”   李霍自觉这句另有含义,便着急起来,道:“妹妹……你、你心里是不是一直还怪我?”   怀真微微蹙眉,道:“我怪你什么?”   李霍把心一横,道:“就是上回在我家里,玉……”   怀真蓦地咳嗽了声,道:“还不吃茶,只管胡说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也是不想听的。”   李霍蓦地停口,见她面上隐隐有些儿红,这才醒得有些话不好直接跟她说。因此李霍低头,只呆呆地端起茶来喝了口。   怀真见他不说了,心才又稍安,又看李霍大有心事的模样,便按下心底那一点微恼,就低声说道:“我虽然不喜欢,然而玉姐姐跟我说了,她自乐意……别人却是管不得的,我到底跟表哥亲近一些,故而才有些恼你,毕竟这些事,闹出来谁也得不了好的……可是……既然已经如此……又说什么呢。罢了。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李霍忽地听怀真低低地说了这许多话,心中乱跳,便上前一步,问道:“怀真你、你……我知道是我错了,叫我如何都使得,只是你别恼我,你若是不高兴,我……就算离京,也是不安心的。”   怀真愣了愣,才抿嘴儿一笑,道:“你又不安心什么?须知道,我恼,是怕你惹事才如此,只是想要你好罢了,如今你们都好好的,就不必我乱操心了。”   怀真叹了声,虽不欲谈论此事,怎奈看李霍之态,竟仍有心结。   怀真垂眸看着手中之物,拿出剪子来把上面的线头绞去了,抚了抚,便又说道:“你此去,自也有一番凶险,娘必然已经叮嘱过了,我也不说别的,只望表哥平安归来,除了这个,别的我什么也不想,也不在意。”   李霍听到这里,那一颗心才总算放下,看着怀真,才要上前一步,外头忽地有人道:“玉姑娘来了。”   李霍一愣,抬眼一看,果然见是应玉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两个人距离上次见面儿,已经一个月多了,目光才一对上,应玉的眼便红了,这会儿小丫头也都没有跟进来,应玉竟忘了怀真在旁似的,便紧走两步上来,张手把李霍抱住。   李霍越发愣住,却听应玉在耳畔低低说了句什么……李霍还未反应过来,应玉却又松开手。   这会儿怀真在炕上也看呆了,瞬时大不自在起来,便低声半嗔道:“好姐姐……可留神些呢。”   应玉见她急了,便才向着她一笑,道:“我知道……你别恼,我……只是来见一见他,即刻就走了。”   怀真略松了口气,却也知道李霍一去,金戈铁马,危机四伏,更不知何时回归,应玉自然是有许多话的,怀真便道:“不碍事,姐姐且坐,多说会儿话无妨的……”   应玉却摇摇头,只有看向李霍,目光交缠,竟似无法移开一样,终于道:“不了,我先去了……回头再说。”说了这句,又瞥李霍一眼,便自匆匆地去了。   怀真反而诧异起来,叫了应玉两声,她只是不答应,怀真蹙起眉心,暗想:“难道是因我说了她一句?她不高兴了,故而这样快就走了?”   因想不通,倒也罢了,怀真摇了摇头,便把手中那物托着,对李霍道:“表哥,这个东西送你。”   李霍低头一看,原来是个没什么花色的锦囊,圆鼓鼓的,李霍问道:“是什么?”   怀真道:“我听说西北那个地方,多是黄沙地带,素有毒虫出没,先前我翻书的时候,看到几个方子,试着调了来,只不知道有没有用处,横竖你带着,就当是我一点儿念想罢了。”   李霍知道她素有调香之能,喜道:“妹妹,你竟这般有心!我、我……”   此时此刻,才总算舒了口气,知道怀真并不曾当真恼他,便捧着那锦囊在手中,目光闪闪看着怀真,大为感激。   怀真见他又结结巴巴说不出来,便笑道:“罢了,我听佩哥哥说……先前你跟绍哥哥一唱一和,把人灌倒的时候,倒是极为能耐的,怎么这会子便不会说话了呢?”   李霍听她说起灌醉凌绝的事,才也大笑起来,怀真掩口一笑,又正色叮嘱说道:“表哥,务必要保重自个儿,平安回来呢。”   李霍点头答应,不由上前一步,抬手在怀真臂上轻轻地握了握,道:“妹妹,我知道了,你不必为我操心。你也……好好保重。”   目光相对,怀真自觉眼中有些涩涩地,便忙低头,道:“若没事便去罢,不必耽搁。”   李霍正小心地把那香袋儿放进怀中去,闻言便点了点头,道:“我……会尽量在妹妹成亲之前回来的,务必要喝妹妹的喜酒呢。”   怀真微微愕然,然后却又一笑,道:“罢了,真真儿多嘴!倒还不如方才那样结巴着好呢。”   李霍大笑了声,这才迈步出门而去。   且说李霍离开东院,站在门口思忖了会儿,便对那送的小丫头道:“不必劳烦姐姐了,我自出去就是。”   那小丫头因他是常来常往的,便一笑行礼,自退了。   李霍左顾右盼看了会儿,便沿着东院往前而行,走了片刻,却走到了昔日应蕊在府中时候住的那院子,因应蕊嫁了,这院子便空了。   李霍看了片刻,正有些迟疑,忽地见前头仿佛有人来到似的,他心中一慌,便立刻迈步进了院内。   如此一路走到正屋门口,李霍握了握拳,终于唤道:“玉妹妹……”   里头的人听了,便道:“在外面叫什么,还不进来?”   李霍心中一慌,忙掀起帘子入内,果然见面前站着的是应玉,一看他进来了,便扑上前来,张开双臂又将他死死地抱住。   李霍因听了怀真几句话,本不想再令生事的,然而被应玉一抱,只觉得暖玉温香在怀,不由意乱,便忙道:“玉妹妹,别这样,若是给人知道了……”   应玉不理会这些话,便只顾望他脸上亲了过去,李霍避了两避,应玉盯着他道:“你难道不想我的?”   李霍听了,心中顿时也有一股火冒出来,便未答话。   应玉趁着他一愣的功夫,便道:“你这一番去,却不知又是何年何月才回来,我若是不见你,只怕要后悔一辈子,你呢?”   李霍垂眸看她,却见应玉眼中泪光闪烁,离别在即,李霍心中自也难过,便道:“我、我只是想,倘若我出了事……”   应玉不待他说完,便抬手捂住他的嘴,道:“你若是出事了,我自然没有二话,也随你而去就是了,你放心,我会一直都陪着你。”   李霍心一震:“玉妹妹……”终于按捺不住,便低头亲了过来。   他们两人,都是青春年少,初尝滋味,本就缺些自制,加上此刻李霍被应玉几句话说的动容,便不顾一切,将人抱了,肆意拥吻起来。   应玉伸手搂住他的颈子,趁着双唇错开的当儿,便道:“到里头去……”   李霍将应玉腾空抱起,三两步进了里屋,便将人放在那美人榻上,就行起事来。   李霍是武将出身,又兼年少力壮,情动之初,便只凭本能横冲直撞,一时那美人榻也随之吱吱作响。   应玉已忍不住,却怕叫的厉害,惊动了人,便咬住自己的手忍着。   李霍见了,忙把他的手探过来,低喘着道:“玉儿别伤着自己,只咬我罢了……”   应玉听了这话,刹那之间,身心俱是如在仙界,恨不得死在此刻就好,便挣扎着起身,探臂死死地抱住李霍,紧紧贴在他结实的胸口,随着动作,竟喜欢的坠下泪来。   话说李霍去后,又过了两个月,便是年关。   先前在泰州的时候,应怀真还是很喜欢过节,然而自进了京,一年大似一年,竟也不太喜欢了,只因每当年下,要应酬的事儿便越发多,尤其是正月里,要不时地随着太太奶奶们去各家拜年,交际应酬,十分繁琐。   先前几年,她也托病躲了数回,然而今年因又蒙赐婚……定给了小唐,如此越发名声轰动。   不管是王公贵族,亦或者是文武百官们,哪个不想结交将来的唐三少奶奶?就叫内眷们尽量结识。   因此,连昔日那些跟应公府有交际的门户都应接不暇,就不必提想要来结识交际的人家儿了,简直无一刻闲暇。   怀真委实不耐烦,有那些不得不去的,就走一遭儿,后来就只叫李贤淑去罢了,然而饶是如此,正月里却仍是没少走,除了其他人家,又去过唐府,平靖夫人府,肃王府……除此之外,正月初一之时,还特意进宫给成帝跟含烟请了安。   这般连转下来,怀真不免有些劳累,虽然应酬之中她每每不肯多言,但毕竟也要同人寒暄的,偏偏每次又有许多人来跟她亲近,她自也要打起精神应付,又因那些内眷多是有身份来历的,恐怕也是各怀心机,怀真毕竟不敢怠慢,自要处处留意,免得落人话柄,或者失礼于人等,因此竟毫不轻快。   然而十三这日,偏熙王府早派人定了日子,因先前去过肃王府,倒是不好厚此薄彼。   怀真其实已有些倦怠乏累,有心不去,熙王府偏又派人来相请,老太君跟应夫人那边一直催着,怀真又想到熙王同小唐交情本好,又加上熙王将来或许……自然不能得罪的,于是少不得打起精神来。   这一日,便来熙王府赴宴。   敏丽这一次却并未来,肃王府派人来报,说是世子的身子不好,世子妃在家中照料,不得分身,郭白露便命人前往肃王府致意,做的很是周到。   正午,内眷们一块儿吃了饭,同怀真一桌儿的,有几个官家小姐,便爱慕她人物,又有心结交,便拉着她一块儿说话。   因应玉近来有些身子不适,因此竟不曾陪着怀真来到,怀真勉强同两人说了会儿话,只觉得嗓子有些疼,便找了个借口离席,一边儿往外走,一边儿咳嗽了几声。   不料还未走到厅门口,就见有丫鬟拦着,道:“王妃有请姑娘呢。”   怀真又咳了两声,便只好跟着前往,在内厅相见郭白露,怀真才要行礼,郭白露已经命人扶着,又叫落座,因打量她的脸色,便道:“怀真可是身子不适?方才我看你咳了几回。”   怀真道:“并没有大碍,让王妃挂心了。”   郭白露道:“不可大意。”说着,就叫丫鬟去取蜜炼枇杷露来,用开水化开,叫怀真喝了一小盅。   怀真难辞好意,便服了,果然觉着喉头清凉,舒泰了不少,忙谢过了郭白露。   郭白露笑道:“这是上贡的,若是风寒了害了喉咙疼,用这个是最好的,虽说你们府内未必没有,但我这里是顺手的,你就拿了去喝罢了。”说着,就叫丫鬟把一个两指宽的白玉瓶取来,交给了怀真的丫鬟收了。   怀真复谢过了,郭白露道:“在我这里不必忌讳许多,我看你懒得应付那些人,也不必勉强,如今又吃了药,恐怕会有些发困,就借机进去歇息会儿也是使得的。”   怀真哪里敢如此大胆,便道不用,又同她说了两句话,才告退出来。   怀真去后,郭白露挥了挥手,伺候的丫鬟们便退了,这会子,才有人从里屋出来,眼底有些忧虑之色,道:“我看怀真的脸色不好,只怕病了。”   郭白露抬头看他,道:“哥哥如今还只管留心她么?眼见再有四个月她就嫁了,你也不是不知道她要嫁的那人何等厉害……这心思,可休了罢。”   原来这出来的人,正是郭建仪。郭建仪闻言便淡淡一笑,道:“妹妹别想差了,我自然知道怀真许配给唐侍郎了,如今,也只当她是……亲戚罢了。”   郭白露扫他一眼,叹了声,便含笑不语。   郭建仪坐了,看了她一会儿,便问道:“王爷对你可好?”   郭白露闻言,便笑了笑,隐隐有些满足之色,道:“王爷待我自然极好。”说到这里,便看看左右,又低声说道:“不瞒哥哥,我已经……”说到这里,便伸手在腹部摸了摸。   郭建仪一震,试着问道:“你……是有了身孕了?”   郭白露含笑点头,因又悄声说道:“哥哥……如今太子已然……如今朝中,只看肃王跟王爷的了,哥哥很得皇上青眼,可要多帮着自家人才是呢。”   郭建仪听了这句,半晌,便一笑低了头,道:“我明白了。妹妹放心……我自然,也是想要妹妹好的。”   郭建仪又略同郭白露说了几句,叫她保重身子,才出了房中,往前厅而去。   郭建仪来到厅门处,放眼一看,却见席中,熙王跟小唐坐在一块儿,正不知说着什么,两人都好像吃了不少酒,熙王倒还罢了,小唐的脸色略有些微红。   郭建仪瞧了一眼,心中不知为何,竟有些不太受用,便一皱眉,转身又离开厅边。   郭建仪前脚离去,厅内小唐往门口看了一眼,只能看到深青色的一角袍摆掠过,小唐略微一怔,便问熙王道:“令舅哥今儿也来了,怎么不见人?”   熙王笑了几声,道:“大约是去跟王妃说话了。”   小唐便也笑着,低声说道:“只别是又去找那个俊俏的丫鬟了罢?”   熙王哈哈大笑两声,道:“你这心思是越发……”欲言又止,只也放低了声,道:“如何总惦记着这回事,是不是也想得一个呢?”   小唐啐了口,道:“罢了,你且去应酬。”   小唐起身,出了厅门,沿着廊下往外而行,才拐过角门,微一抬头,忽地看到前方不远处,依稀站着的是郭建仪,正扶着一人。   小唐见状,不由又惊又笑,以为郭建仪果然有个俊俏丫鬟的“红颜知己”,因此心中倒想要看看那“丫鬟”是何模样。   不料那边儿郭建仪不知说了句什么,便松开那人,迈步离开了。小唐蓦地看清他身边儿那人是谁,顿时浑身一震,双手便握紧成拳。   小唐再不迟疑,快走一步,从庭院当中直越过去,本想唤住郭建仪,怎奈他已经去的远了,小唐便道:“怀真!”   原来哪里有什么丫鬟,竟是应怀真。听了他呼唤,怀真抬起双眸,有些意外,便问道:“唐叔叔,你怎会在此?”   小唐见她脸色微红,心中突突大跳,眼神更是几度变幻,却按捺着,只沉声问道:“我方才看到你跟郭侍郎在说话,故而过来看看罢了。”   怀真并不觉诧异,只轻轻咳嗽了声,道:“我身上不好,有些头晕,方才叫吉祥去跟王妃告罪,我要回家去了,小表舅……咳,要陪我回去。”   小唐听了这句,又听她轻咳,心中那一抹疑虑才去了,忙问:“你是哪里不适?我也瞧着你的脸色不好。”   怀真叹了声,扶额道:“身上倦的很。”说着,便又咳了声。   小唐见她满面倦意,忙将她拥住,道:“我送你回去。”   怀真站住脚,略摇头道:“不妨事,小表舅陪我回去就是了。你……咳,你且去应酬……别耽误了……”   小唐原本还有一丝恼火,听她声音微弱,神情倦怠,眉头蹙起,早就满心怜惜,便温声道:“什么能比得上你要紧?有我在,又何须别人陪你?”   怀真听了,才微微抬眸看他,道:“真的不必了……”   偏生此刻,小唐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他自以为必然是郭建仪,因记得方才郭建仪扶着怀真之态,便索性低下头去,故意在怀真唇上亲了一下,又温声说道:“你乖一些,且听话罢了。”   怀真一震,小唐心中暗自得意,便回头看去。   谁知才一回身,却见身后站着的,竟然是去而复返的吉祥,此刻正脸红着,却睁大双眼看着他们两个。   怀真见状,便猛咳了起来,顿时涨红了脸。   小唐虽自诩脸皮甚厚,此刻也忍不住有些……幸亏他素来见惯风雨,也不差这点儿了,便仍是一脸正色,咳嗽了声道:“我抱你出去。”   怀真拼命要将他推开,吉祥见是如此,也不知要上来搀扶还是……   独小唐似没事发生一般,仍是正经说道:“这有何妨?你身子不适,我抱你上车又如何?”   说着,竟果然将人抱了起来,迈步便往外而去。   吉祥见状,只好红着脸跟上罢了。      ☆、第 185 章   怀真又急又羞,越发咳个不停,身子也随着一颤一颤地。   小唐未免心疼,便道:“好歹且先忍一忍。”   因咳了一阵儿,脸上愈发红,眼睛里也有些薄薄地泪光,怀真只得忍着咳,便挣扎着说:“你……快快放我下来。”   小唐才要答话,忽地见迎面来了一人,宽袍大袖,玉带青衣,正是郭建仪。   小唐一见,便不做声了,只抱着怀真迎着到了跟前儿。   郭建仪早见到他抱着怀真,心中自然诧异,面上却也并不露出分毫来,两下见了,郭建仪看看他,又看向怀真,道:“唐大人这是……”   小唐便道:“怀真身子不适,我如今送她回府,并不敢劳烦表舅爷。”   郭建仪听得他如此称呼,心中一震。   四目相对,小唐见郭建仪双眸之中带着些警觉不悦之色,郭建仪却也看出小唐眼中自有些寻衅戒备之意,偏偏两人面上都是温文端庄,依稀含笑,叫人瞧不出什么不妥当来。   这会儿怀真听见了,便转回头来,看向郭建仪,一时又羞又愧,便只轻轻唤了声:“小表舅……”   郭建仪听了,才又看向她,却见她脸上红的非常,双眸中泫然欲滴似的,看着自个儿,仿佛要说什么。   曾几何时……是他抱在怀中、细细呵护着的丫头,如今……却归他人手,自个儿竟连扶一扶都不能够了。   郭建仪心头竟是一痛,便仍是温和微笑,道:“怀真不必担心,既然唐大人要送你,那就不必我了……稍后,我得空了,自然就去府内探望你。”   怀真听了,才略一点头,又咳了声,道:“多谢小表舅。”   小唐听到这里,心中很不受用,便向着郭建仪一点头,道:“请了。”   郭建仪往旁边一让,举手行礼。   小唐便抱着怀真径直走了过去,擦身而过的瞬间,怀真抬眸看他一眼,即刻便被抱着离去了。   郭建仪站在原地,只是望着,一直到三人的身影消失了,兀自难动一步。   正在恍惚,便听到有人笑了声,道:“我听小厮说,因怀真病了,你要送她回府……特意出来看看,怎还在此?”   郭建仪转头,却见出来的竟是熙王。郭建仪便垂眸道:“唐大人已经送她去了,不必我了。”   熙王挑眉,却又一笑,道:“我当为何好端端地不见了人,原来是‘见色忘义’去了。”   郭建仪闻言,便也淡淡一笑。   熙王叹道:“他方才在里头,还跟我说你同我府内丫鬟的事儿呢,回头自己却这么着……这还未成亲呢,已经是这个做派了,若是成了亲,倒不知会究竟如何。”   郭建仪听在耳中,心中一动,问道:“唐大人何以知道昔日之事?”   熙王道:“我也不明白,大概是从别人嘴里听到的,那日他还特意寻我问起来……说起来,你也真该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儿了,倘若你没有中意的,我帮你留心如何?务必给你找个极好的。”   郭建仪一笑,道:“多谢王爷,也只随缘罢了。”   熙王点了点头,道:“说的也是,先前我们不也为了小唐的终身只管操心来的?谁知他竟有这个缘分,竟得了怀真这样难得的孩子去……可见先前是缘分不到,如今总算是如愿以偿了。”   郭建仪心中丝丝作痛,竟有些无法自持,遂垂了双眸,半晌,才一笑道:“只望……唐大人对怀真好……便是了。”   熙王道:“这个不必介怀,我瞧他是真心疼爱怀真的,只怕会对她太‘好’了些呢。”   郭建仪轻笑两声,无言以对。   熙王说道:“既然你不走了,不如回去……再继续喝几杯如何?”   郭建仪茫然无法自主,随着熙王走了两步,复回头过来,却见身后空空如也……哪里还有谁人的影子?   话说小唐抱着怀真出门,竟送她上了车内,怀真先前只管将脸藏在他的胸前,又拿帕子掩着口,忍了咳声,生怕给人瞧见……   然而也不过是掩耳盗铃之举罢了,这一路出来,一双双眼睛且看的分明,都知道应小姐病了,唐侍郎亲抱了出来,要送她回府呢。   怀真的心始终揪着,进了车厢中,总算才安稳几分,因见小唐还在,便道:“你还不出去?”   小唐见她脸儿红红,娇喘微微,又是怜惜,又是疼爱,几乎不舍得离开,却也知道不好守着她,便道:“我就去了,你觉着如何?”   怀真看他一眼,忽地又想到方才他在府内的唐突举止,便咬唇转开头去,半晌才说道:“你真是越发……”说到一半,却又停下,只低低地:“我病的倒是无妨,只怕要给你气死了。”   小唐闻言便笑,见她斜靠着车壁,便倾身过来,握着肩头,欲叫她躺着。   怀真吓了一跳,忙抬手抵在他肩头,道:“你又做什么?很不用费心,叫吉祥进来就罢了,你只快些下车。”说到这里,又咳嗽起来。   小唐无奈,便握着肩头,俯身在额头上亲了一下,道:“你别恼,我立刻下去了。”   怀真只转开头,更不肯看他一眼。   小唐瞧了一会儿,终究才放开她,退了出去。   吉祥正忐忑等着,见小唐下来,才行了礼,又进了车。   此刻小厮牵了马儿来,小唐翻身上马,便陪着马车随行。   怀真一路上昏昏沉沉,总思要睡,然而却只忍着。   只因想到若睡了过去,到了应公府,只怕又要小唐来抱,再给人看一回,倒是像什么样呢,于是只是撑着,合着眸子养神,半醒半寐地。   吉祥坐在身边儿,便偷眼看怀真,想到方才在熙王府内所见一幕,心也忍不住大跳,有心想同怀真说话,却见她总是似睡非睡的模样,便不敢打扰。   如是,便很快到了府内,门上望内通报,顿时便有人出来接了。   小唐翻身下马,见吉祥扶着怀真下车,他有心上前,又怕她脸上抹不开,心里一恼,只怕对身子更加不好,于是便只在旁看着罢了。   小唐本想随着进府,不料府内有个小厮出来,行礼陪笑说道:“唐大人有礼,我们二奶奶说,劳烦大人送姑娘回来……然而今儿二爷大爷都不在家,就改日再向唐大人道谢罢了呢。”   小唐听了,心中诧异,这意思竟是不许他进府了?却是何故?   怀真正迈步往门内走,闻言也回过头来,瞧着也是有些诧然的,然而只是略一思忖,便道:“既然爹不在家……唐叔叔且先回去罢……横竖我无碍了,多谢相送。”说着,便又回身,敛袖向着小唐屈膝行礼。   小唐见她这般,便应道:“你好生保养,我改日再来探望。”   怀真向着他一点头,当着许多人的面儿,也不便再说,就扶着吉祥的手儿,仍入府去了。   小唐站在门外,双眉微蹙,抬头看了一眼应公府的门首,心中总觉有些异样,想了想,就问门上:“今儿有什么人来府内不曾?”   那小厮忙点头道:“回大人,并没有什么人来。”   小唐想不通,待要再问别的……叫人以为他是个好打听之人,倒是不妙,只得作罢,上马自去了。   里头又派了轿子出来,进了二门,怀真方出了轿子,一行走一行咳嗽,仍是问来接的丫鬟,道:“今儿府内可有什么事?”   那丫头道:“不曾有事。”怀真见她们不似是有所隐瞒,就忍着咳,进了东院。   怀真因不知如何,身子又乏,总是想睡,便在床上歪了,才想歇一歇,忽地听丫鬟们唤“二奶奶”,怀真一睁眼的功夫,就见李贤淑匆匆进门,竟顺手把门掩上。   怀真忙起身来,问道:“娘,怎么了?”   李贤淑满面肃然,又带恼色,走到跟前儿,打量了怀真一会儿,便道:“那唐大人走了?”   怀真点头,忍着咳道:“不曾进府呢,可有事儿?”   李贤淑这才靠着坐下,仍细看着怀真,低声问道:“阿真,你实话跟我说……玉儿那丫头,是不是……跟谁做了鬼出来?”   怀真一震,虽不做声,脸色却已微变。   李贤淑见状,心头一沉,便握紧怀真的手,又问道:“果然是真的?”   怀真为难,虽然不想瞒着李贤淑,但此事非同小可,倘若要说,自然就连李霍都供出来了……李贤淑见她犹豫,便狠叹了几声,道:“你还敢不跟我说实话么?你可知道……玉儿坏事了!”   怀真惊问:“玉姐姐怎么了?”   李贤淑也是左右为难,这些话原本不好说给怀真,然而若此事弄得不好,自然传扬开来,到时候她却仍是会知道的,何况李贤淑还想要从她口中打听端倪呢。   李贤淑便把心一横,道:“玉儿那丫头……竟然是……有、有……”话到嘴边,又委实难以出口,只好唉声叹气。   怀真兀自不解,便催着问道:“有什么了呢,娘你倒是快说。”   李贤淑气得扭开头去,道:“还能有什么呢?她这些日子总是精神不好,难吃东西,也不肯看大夫……你觉着呢?”   怀真想不通,蓦地紧张起来,便问道:“莫非……是害了很严重的病了?”   李贤淑哭笑不得,见她着急起来,忙凑在怀真耳畔,低低地说了一句。   怀真差点惊呼出来,忙掩住口。   李贤淑咬牙切齿,道:“三房内已经知道此事了,只怕她们不安好心呢,是喜莺见势不妙,偷偷派了个丫头跑来告诉了我,求我救急呢……你如今倒还是瞒着?你快跟我说明白,玉儿到底是跟谁做出来的?你同我说明白了,娘才能想法儿处置呢?”   怀真做梦也想不到竟然会如此,整个人也有些懵了,又见李贤淑说的厉害,便道:“她们、她们如何知道……又要怎么对玉姐姐呢?”   李贤淑冷笑道:“你如今倒还想着她?我心里还生气呢,你如今已经跟唐家订了亲了,倘若这件事儿传扬出去……叫满京内的人怎么想咱们家的女孩儿呢?又叫唐家怎么想你呢?”   怀真不免又低了头,她虽知道应玉跟李霍之事,却无论如何想不到,竟然……   李贤淑叹说:“故而方才我听说唐大人送你回来了……才特意叫人打发了他,这会子他若进了府来……他又不是个好相与的,倘若察觉了什么……”   怀真这才明白因何没让小唐进府,便垂首无语。   李贤淑皱眉,又问:“这地步了……你还不快快跟我说实话?”   怀真飞快想了会儿,终于道:“娘,我不是有心瞒你,只是……我怕你知道了,对玉姐姐跟……跟……表哥不好。”   李贤淑听到“表哥”两字,一震,瞪起眼睛看着怀真道:“果然是土娃那混小子?”又急忙问道:“你、你却又是几时知道的?”   怀真低下头去,小声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忽然想到李贤淑方才说三房的人不安好心,便又问道:“玉姐姐如今可怎么样呢?”   李贤淑原本就猜或许跟李霍有关,只是李霍生性老实,不像是作出这种荒唐事的,如今听怀真说了,才算信了。   李贤淑揉着额头,道:“这种丑事,自然是要盖住的,我瞧三奶奶那个模样,倒像是要给玉儿一碗药……”   怀真并不懂这许多话,忙问:“是什么药?可是好的?”   李贤淑啼笑皆非,却又不好跟她细说,只道:“罢了罢了,娘听说你身上不好才先回来的?你便不必操心这些,只安静养着……横竖娘已经知道了……”   李贤淑停了停,叹了声:“玉儿虽然不像样,土娃也委实的可恨!但好歹是李家的种子……”   怀真听到这里,便抓住李贤淑的胳膊,求道:“娘,可要帮帮玉儿姐姐,她是真儿个喜欢表哥的。”   李贤淑听了这话,又气又笑,不免转头又细看了怀真一会儿,一时又想到小唐……有心想要趁机问问,就道:“罢了!只是阿真,你玉姐姐很不懂事,你……可别像她似的,让娘操心呢?”   怀真怔了怔,好歹明白过来,便红了脸,说道:“娘你瞎说什么!”虽然羞红满面,却仍推着李贤淑道:“娘且快去想法儿,别只在这里干坐着了。”   李贤淑无奈,站起身来,啐道:“若是别的人做下的,我才不管这烂挑子。”要往外走,却又回头看怀真道:“你既然病了,且好端端地在这儿屋里,不许出去,更不许去见玉儿!”   怀真见她疾言厉色,只好答应了,然而此刻却已经没了困意,见李贤淑去了,便撑着起身,到外间坐了等消息。      ☆、第 186 章   原来这一个月来,应玉每每食欲不振,形容有些恹恹地。   起初众人还不觉如何,后来因吐了几次,伺候的丫鬟见这情形仿佛不好,欲请大夫,应玉却只是不肯。   谷晏珂瞧出不妥当,思谋之后,便旁敲侧击地问应玉。   应玉只是不言,谷晏珂便道:“玉儿,你不必如此,你镇日里病恹恹地,又不肯请大夫,你父亲不信你不肯,反怪着我怠慢你呢,我担不起这罪名,少不得就要请个医术高明的太医来给你诊一诊罢了。”   应玉听了她有些要挟之意,冷笑道:“二姨哪里会是怕事的人?一力撺掇着我爹,要把我许配给那下流不上台面的人家,又岂是怕事的人能做出来的?”   谷晏珂听了,笑说:“你这又是从哪里说的话?怎么就下流不上台面了,你父亲都亲口说了好的,难道我们一家子都不存好心,想要害你不成?”   应玉道:“你们一家子?我却是什么人了?”   谷晏珂慢慢说道:“你不必抓着这句不放,你若看不上这陈家,大不了我们再另说好的就是了。免得让你埋怨着我。”   应玉垂眸冷说:“不必二姨费心,我自有看中的好的,也早就说过千百次,只不过二姨只当没听见的罢了,这回不要了陈家,回头再找几个张家王家,又有什么难的?”   谷晏珂便又笑道:“玉儿,你不必任性,我却知道你的心事,你看中的不就是那个李家么?然而他们家难道就是上得台面的?不过是商户之家,你这一门心思的要过去,你父亲的脸面往哪搁呢?应公府的脸面又往哪搁?”   应玉不由也笑:“李家怎么就不上台面了?一不偷二不抢三不杀人放火,更没有那些邪魔心性,李霍更是正经军功出身的人,皇上都另眼相看,加官进爵,何等风光器重,怎么到了你们嘴里,就什么也不是了?难道你们的眼光却比皇上的眼光还高?”   谷晏珂倒是想不到她竟说到这个份儿上,且句句噎人,竟让她一时没了言语。   应玉因心绪起伏,不免动了气,一时又有些不受用,便按着胸口,只是强忍罢了。   谷晏珂见状,便冷笑了几声,道:“也罢,就算李家是个好的,然而倘若他们做出下作事儿来,只怕一家子也要受牵连。”   应玉听了这句,起身大怒:“你别空口白牙地含血喷人!”   谷晏珂打量着她的脸色,点头道:“是我空口白牙,还是你已经做出来了,心虚着呢?好歹太医来了,一查便知,你若还要点脸,就趁早儿跟我说明白!”   应玉听到这里,待要再骂几句,却已经忍不住,便捂着嘴,进了里屋。   这会子喜莺因听了动静,心中不好,又觉着此事牵连了李霍,因此竟偷偷地派了个小丫鬟,前去给李贤淑报信,因此李贤淑才知道了消息。   李贤淑心中震惊,忙来到三房,也不管谷晏珂是何脸色,便悄悄到了应玉房中,就问究竟,然而不管她问什么,应玉仍是一声不吭。   李贤淑细看她的脸色,果然像是个……有了怀的,只怕十有八九了,一时心惊肉跳,既然她不做声,李贤淑只好退了出来。   谷晏珂正在外间,便道:“二奶奶可看明白了?这丫头是做了怪呢。”   李贤淑心中虽惊,面上却嗤之以鼻,冷笑道:“又不曾请大夫看过,好端端地只管瞎说什么?你还是把嘴收紧一些,这可不是好玩儿的,倘若只是病了,你却传出那种话去,你是故意想要谁死不成?”   谷晏珂见她嘴上厉害,倒也不敢死咬,便笑说:“我何尝不是吃不准呢?所以想请太医来看,已经派了人去了,等太医来了,就算按着这丫头,也要给她诊一诊,不怕别的,就怕真的生了什么怕人的大病呢。”   两人彼此相看,李贤淑冷笑了声,这会儿正好小唐送了怀真回来,李贤淑怕底下的人已经有了传闻,就忙出外,如此这般吩咐。   李贤淑因从怀真口中得知端地之后,正想着此事该如何善后,忽然间三房一个丫鬟气喘吁吁地跑来,哭道:“二奶奶快去看看罢了,我们姑娘……自尽了!”   李贤淑听了,心头大颤:“你说什么?”   那丫鬟哭道:“二爷回家来,不知怎么争执起来,竟打了姑娘一个耳光……姑娘回头就拿了剪子……”   李贤淑胆战心惊,不等那丫鬟说完,就飞奔前往三房。   三房此刻已经乱糟糟地一片,应竹韵铁青着脸站在门口,谷晏珂正在骂丫头们,道:“不许叫嚷,留神惊吓了老太君。”   正好李贤淑进门,便忙问道:“是怎么了?应玉呢?”   应竹韵竟不理她,只管气咻咻坐着。   谷晏珂道:“嫂子如何又来了,玉儿没事,不过是孩子气性大罢了……”   李贤淑听得里屋隐隐有哭声传来,惊疑不定,此刻喜莺从里屋出来,含泪道:“二奶奶快来看看。”   李贤淑忙入内,却见应玉躺在里间炕上,竟不知死活,颈间蒙着巾子,血染的都透了,委实此触目惊心。   李贤淑见是如此凄惨怕人,吓得腿都软了,忙问喜莺如何。   喜莺忍着泪,指了指外头,低声道:“三爷回来,她就跟三爷说了……三爷便质问姑娘,姑娘跟三爷吵起来……后来就……”   李贤淑先掉下泪来,道:“伤的如何?请大夫了不曾?”   喜莺道:“好歹血流的不甚凶了,只是她说……这会子不好请大夫,不然事情更闹出来了。”   李贤淑立刻啐道:“放屁!”走到跟前看了一眼,却见应玉白着脸,双眸闭着,不知有无呼吸,只眼角还噙着泪。   李贤淑看了一眼,便起身走到外间,吩咐自己的丫头道:“快去宫内,请相熟的太医来!”   应竹韵听了,眉头一皱,却没有做声。   谷晏珂轻声道:“二奶奶,玉儿那丫头先前说了,是不见大夫的……”   李贤淑听了,照面啐了一口,道:“你还不闭嘴?你若是觉着玉儿死的不够快,你自进去,拿那刀子再扎她两下如何?”   谷晏珂脸上一红,便也皱眉,就看应竹韵。   应竹韵因冷道:“二奶奶何必理她,这死丫头,自己下作无耻……如此倒是好……免得玷辱门楣!”   李贤淑听了这一句,越发大怒,便指着应竹韵道:“你这可是当爹的话?她好歹也是你的亲生闺女,遇上这种事,你不着急护着,却反而是这样,你的心都给狗吃了不成?还是给那狐媚子迷得不知黑白好歹了?”   应竹韵一怔,并未做声,谷晏珂道:“二奶奶,说话别夹枪带棒的,是玉儿自己做出没脸面的丑事,她方才亲口说的,是她勾引的人……既然是如此,这一辈子眼见也就毁了,我们虽然疼惜她,怎奈她自己不争气,又能怎么样?你别狐媚子长短的,这屋里哪里出个狐媚子了?且小叔子虽然敬重你,到底是个爷们,哪里给你这样骂的?”   李贤淑笑了声,道:“我出身不怎么高贵,读书又少,所以不明白你说的这爷们不爷们的话,在我看来,如果是个爷们,就该好好地对待妻女,不要叫她们吃苦受罪,倘若连自己的儿女都护不住,还要眼睁睁看她们去死……什么爷们!哪里来的脸就能称‘爷们儿’了!”   应竹韵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只是不好就跟嫂子吵,便低头不语。   谷晏珂道:“嫂子,你太过了,我们三房的事,我们自己会料理,用不着嫂子在这里发威,何况,玉儿闹成这样,难道跟嫂子家里一点儿干系都没有?玉儿若真死了,你也脱不了干系!别在这儿装没事人一样。”   应竹韵听了,重重地叹了声。   李贤淑因憋了一肚子气,哪里忍得住,便索性骂道:“你有本事,把这话说明白,我不是玉儿的亲娘,也不是她的后娘,更不是她爹!我虽没读过书,却知道‘养不教,父之过’,玉儿如今这般,怪得了谁?当初有法子让她欢欢喜喜的,做什么有的人不安好心,左挡右拦,放着好姻缘不要,却要把玉儿扔给那专爱走后门弄屁股的货色!你别当我不知道,你弟弟在外认得的那人,算是个什么好东西!你一门心思撺掇老三,让玉儿嫁给那种龌龊货色……难怪会逼得玉儿这样,你竟赖我?”   这会儿里屋的喜莺跟两个心腹丫鬟都在,听了这话,惊得惊,笑的笑,心里痛快的痛快,惧怕的惧怕,都不敢做声,鸦雀不闻。   应竹韵闻言,不由上前来,便问:“嫂子说什么?”   李贤淑瞪着他,指着骂说:“你算是什么当爹的,自个儿女儿的心思不去体贴,只顾听着枕边风,想把她往火坑里推,如今更是要她死了才罢休,许源才去了多久,她的阴灵在天上可都瞧着呢,你摸摸你那良心,你可对的住她们母女?”   应竹韵心中乱颤,怔怔后退两步,坐在椅子上。   谷晏珂见势不妙,还要说话,李贤淑一回头,目光如刀看过来。   谷晏珂竟不敢做声,李贤淑盯着她,道:“有些话我不愿意说,你且别逼着我,只说你管了家以来做的那些事儿,别当我不知道……你仗着跟老太君是亲戚,就无法无天起来,只怕……有些事儿若说开了,老太君知道了,只怕也容不得你!你只别招惹我!”   谷晏珂脸色微变,不能言语。   李贤淑看看两人,只是冷笑,正在此刻,里头喜莺道:“姑娘醒了。”   应竹韵忙站起身来,想进里屋,却又停下,李贤淑却已经扭身进去了。   原来方才,应玉因失血过多,便晕了过去,李贤淑在外骂了一番,应玉却隐约都听见了,睁开眼睛一看,泪便又纷落如雨,想说话,嗓子却疼。   李贤淑忙握住她的手,道:“好孩子,你受苦了,不必说话,你心里要说的,我都懂得,你只管好生保养,这世间,除死没大事,何必就这样想不开?”   应玉只管流泪,李贤淑忍不住也滚下泪来,又安抚了几句。   这会儿应竹韵好歹也进了屋里来,丫鬟们见了,便暂且退下。   应玉看见应竹韵,便合了眼。   此刻李贤淑拭了泪,站起身来,对应竹韵道:“三爷,你们读书识字的,知道的道理多,我偏不懂那许多,然而对我这当娘的来说,就算天塌了,我也要拼一口气撑着,别让它掉下来压到怀真才好,你二哥哥,此刻虽然也不在,但你素来知道他的性子,——我说句不怕丑的,倘若今儿是怀真出了事儿,你二哥哥绝不会像是你这样冷心绝情!”   应竹韵无语,隔了会,才说:“嫂子疼惜玉儿,我明白,然而此事毕竟关系家门名声,老太君跟太太那边,也自无法交代。”   李贤淑道:“玉儿是你的亲闺女,你素来又八面玲珑,难道连这个也不知如何料理?你只是不愿做罢了!”   应竹韵眉头皱着,无奈道:“当务之急,自然……是快些让她成婚的好……”   应竹韵心里也是难过,迟疑了会儿,又道:“玉儿的心意我明白,她无非是心仪李霍的,然而……李霍如今人在西北,一时半会儿哪里能回来?那军情又非等闲,倘若再……”   李贤淑的心一抽,忽然应玉在炕上挣扎着,哑声说道:“我……要等他,若他回不来,我……就死。”   李贤淑跟应竹韵听了,各自心中不是滋味,李贤淑拉住应竹韵,两人便出了里屋。   这会儿谷晏珂因被骂了一番,便躲了,李贤淑就叫喜莺带着丫鬟进内照料。   外间一时无人,李贤淑思谋了会儿,便对应竹韵道:“这事儿绝不能张扬,我自然不会乱说,三爷房内的人,且都约束好了罢。”   应竹韵无法,道:“我明白,然而玉儿方才伤着……只怕家里人都知道了……恐怕会传开去……”   李贤淑道:“就说小孩子打闹,不留神伤着了,并不严重就是了。”   应竹韵把心一横,道:“也只得如此。”   这会儿,因应老太君听说三房有事,便派了丫鬟来问如何。   喜莺忙打发了人去,进来便道:“若是死咬牙关只管瞒着,倒也无妨,然而……有些事却是瞒不住的,府内人多眼杂,又能瞒多久,若是老太君知道了,我们岂不是都要被骂的狗血淋头?”   应竹韵也自忧愁,李贤淑想了片刻,对应竹韵道:“三爷,这件事儿,还是要同老太君说明白,求她老人家答应才好,你敢不敢去?”   应竹韵微微一震,回头看了看里屋,犹豫半晌,终于说道:“罢了!果然是儿女债……去就是了。”   应老太君派来的小丫头,回去只说是打闹伤着了,并没提其他,老太君道:“我就觉得玉儿素来太闹腾了,这不是……大正月里竟然弄出事来,哪里是大家闺秀该有的样儿呢,倒是怀真静静地好……”   因又问起怀真病着如何,安品道:“已经派人去问过了,只是着了风寒,已经服了药了,没有大碍。”   老太君便点头道:“怀真是个懂事的孩子,可见老天也偏爱她,竟定给唐家了,想那唐侍郎为人,是何等尊贵的……竟是跟咱们家结亲……”说着,便笑了起来。   正说笑着,就听李贤淑同应竹韵一块儿来了,老太君只以为他们是来说应玉伤着之事的,见了,便问道:“玉儿伤的如何了?”   应竹韵道:“孙子有要紧的事跟您老人家说……”   老太君见这情形,会意,便叫众人都退了,才问道:“是何事?莫非不是玩闹伤着?”   李贤淑正在旁边,应竹韵骑虎难下,便把应玉之事简略说了一遍,老太君听了,满面怒色,道:“你竟是个瞎子?好好地女孩儿作出这种没廉耻的事,你竟这会子才知道?”   应竹韵跪地请罪,老太君又看李贤淑道:“那个……是你家里的外甥?怎么竟也是个混账行子!”   李贤淑也跪了地,道:“的确是我们没看紧,老太太先消消气,只别气坏了身子。我们本不敢来说,就是怕惹您老人家动怒……然而又不敢瞒着……”   应老太君道:“你们倒是还敢瞒着呢!”   应竹韵跟李贤淑便双双不做声,应老太君道:“可恨,玉儿本是个好孩子,怎么竟走了这邪路了!”忽然又紧皱眉头,想到一事。   应竹韵落下泪来,便道:“求老太君给个法子……是我管教不严,玉儿已经没了娘,我本该好生看待她才是。”   应老太君思来想去,沉声道:“还想什么法子?如今,快找个妥帖的方子,先除去了祸根儿才好。”   应竹韵跟李贤淑都是一震,李贤淑便道:“老太太,这个……这个未免有些……何况对玉儿身子也是不好的。”   应老太君道:“她命都不要了,好不好又有何干?再说,是她自个儿做出来的事儿!再者说,你莫非忘了,怀真已经订了亲,还是皇上赐婚,倘若玉儿的事儿闹出来了,叫唐家怎么看怀真?你这当娘的,莫非不懂这道理?”   李贤淑心头一颤,这一刻,忽然莫名地想起当初秀儿出事之后,应兰风对自己说过的话:“……你竟然还狠不下心。”   李贤淑不由难过起来,便红了眼眶。   却听应竹韵道:“老太君,玉儿怕是不会答应的,先前我也这么同她说了,她因不答应,才拿剪子寻了自尽,倘若再强叫她这样……不知道还会惹出什么事来。”   老太君恨道:“这可不是你素来纵得她?这会子,竟还能由得她的性子不成?”   应竹韵不敢再做声,此刻想到应玉的情形,不由又掉了泪。   李贤淑心底思谋了一阵子,便道:“老太君,我倒是有个法子,不知使不使得。”   应老太君便问道:“你且说来我听。”   李贤淑道:“玉儿是个烈性的,如今既然好歹捡了命回来,怎么能再推她去死?如今,府内自然是住不得了,倒不如先叫玉儿出城,去我娘家住着,神不知鬼不觉地养着。虽然李霍暂时不在家里,但我们先给他们订了亲……一等李霍回来,立刻成亲……”   应老太君皱着眉,目光沉沉。   应竹韵本正绝望,闻言忙道:“嫂子说的是个法子,求老太君成全。”   应老太君叹了口气,说道:“你竟不怕,闹出来……对怀真不好?”   李贤淑终于道:“怀真那孩子的脾气,老太君也是知道的,她素来跟玉儿交好,若是知道因她之故,害了玉儿,只怕她一辈子也不安心,我宁肯赌一把,也不做那昧心事。”   应竹韵听到这里,顿时泪落的更急。   老太君盯着李贤淑,看了许久:“你既然……这般说了,也罢。唉……你们自去料理就是了,此事不必再来回禀。”长叹一声,挥手叫两人退下。   两个人这才出了老太君房中,门口上,应竹韵望着李贤淑,眼睛仍是湿润:“嫂子……”   李贤淑苦笑了声,道:“不必跟我再说别的,你哥哥若知道了,只怕还要骂我。”   应竹韵道:“玉儿这条命,算是嫂子跟怀真救的了,以后我倘若能报答……”   李贤淑摇摇头道:“我不稀罕那些,只是不亏心罢了。你快回去看看,只好好照顾玉儿,别再闹出其他来……是了,不是我多嘴,你那位三奶奶,你可留点心罢了!”   应竹韵答应了,忙便回了三房去。   幸好屋里有喜莺照料着,此刻太医来到,看了伤处,并没伤着大脉,就给开了些外敷内用的药,喜莺因知道应玉的心意,就拦着不曾叫把脉,太医是个晓事之人,自然也不肯多事,开了药之后,便出府自去了。   是夜,李贤淑回去,将事情同怀真先说了一番,怀真听得惊心动魄,听到应玉转危为安,一颗心才算重又安稳,便搂着李贤淑撒娇道:“娘,真真儿地多亏了你,不然的话,倘若玉姐姐有事,以后表哥回来了……可又怎么样呢?”   李贤淑倒是没想到这一宗,闻言便苦笑了声,道:“你只别夸我,待会儿你爹回来了,只怕还要骂我呢。”   怀真仰头看她,问道:“爹又为何骂你?”   李贤淑道:“你爹别的倒好,只是但凡跟你相关,他就格外的……这次保住玉儿,倘若外头有些不好的风言风语出来,只怕对你也有碍的。”   怀真听了,便才嫣然一笑,道:“我才不怕那些呢,我又不是没经历过的,他们爱传什么,由得他们去,谁若信了,便是十足的傻子罢了。”   李贤淑见她笑得俏皮,便捏捏她的小鼻尖儿,道:“是了,你的唐叔叔,自然不是那十足的傻子。”   怀真便红了脸,道:“好端端地,又胡诌乱扯。”   李贤淑便也抱住怀真,道:“你只同娘说句准话,那唐大人……委实是对你好么?假如他听了这些流言蜚语,可会不会对你……”   怀真想了一想,道:“唐叔叔不会的。”   李贤淑笑问:“你便这般笃定?”   怀真点头道:“娘放心就是了,唐叔叔是个朗明君子,见识胸襟,更远胜常人百倍,他才不是那些那等气量狭窄、疑神疑鬼的俗人呢。”   怀真说了这句,便不由低头一笑:这些话,她从不曾当着小唐的面儿说起,如今背地说起来,倒是怪羞的。   李贤淑听了这句,才也略放了心,又知道怀真素不常夸人,便叹道:“这会子我才知道,你爹说的没错儿,你果然是真心喜欢那唐大人的。”   怀真反倒不自在起来,幸好李贤淑也并未多言,只嘱咐她好生吃药,便出去了。   是夜,李贤淑果然便把应玉的事情同应兰风说了,本以为应兰风又要不悦,不料他听了,只是默默地,李贤淑反而忐忑,问道:“你为何不骂我?”   应兰风瞅她一眼,满心的话,却不知从哪句说起,因见李贤淑有些担忧,便忽地笑道:“我何必骂你,我想着,这反倒是好事。”   李贤淑奇问:“这是什么意思?”   应兰风便道:“我只想着,倘若真的有什么风声走漏了,那唐家不高兴的话,赶紧地求皇上解除婚约,我们就可以仍留着怀真了,岂不是好事?”   李贤淑万万想不到他竟说出这话来,便又笑又恼,道:“你真真儿的是疯了不成!竟连这话也说出来。”   应兰风也笑了两声,并没说别的。   当下两夫妻便洗漱安寝,是夜,应兰风在床上翻了个身,心中便想到白日里从兵部听来的一个消息。   原来,傍晚时分,西北传来紧急军情,竟是一支队伍因深入不毛,失去联络许久,只怕已经……   而带队的副统领,却正是李霍。   应兰风因知道此事,故而听说应玉有了身孕,李贤淑一力保住了,应兰风才并不惊恼:试想,倘若李霍当真有个万一……应玉腹中的孩儿,岂不是他的遗腹子了?   应兰风暗中叹息,却万万不敢把此事跟李贤淑说的。      ☆、第 187 章   话说,应玉在府内养了数日,颈间的伤已经好了大半。   期间,应翠得知消息,便回来看了一次……见她这模样,虽则心疼,但又隐约知道她是为了什么,因此竟有些“狠无出息”的心思,姐妹两说了几句,竟有些赌气起来。   应翠道:“你也太牛心了,好端端地人家不要,偏去寻那李家……如今又闹得这个样儿,以后可怎么得了?这幸好是没有十分地传扬出去……饶是如此,已经有些人问起我来,倘若再传的不像话,连我也抬不起头来呢。”   应玉本正难受,听了这话,便道:“姐姐可是恨我不曾抹脖子死了?故而来说这些话出气?”   应翠皱眉,便道:“我是当姐姐的,劝你两句,你好生听着就是了,怎么出口就跟我犟嘴?”   应玉垂眸:“自打娘去了后,你也出嫁了,一天比一天更离心离德,从我从沙罗回来,你可同我亲近过?你早就有意疏远我好避嫌就是了,我竟成了你的带累不成?又何必假惺惺回来看呢?只管去过你的好日子就是了!”   应翠霍然起身,道:“你只怪我跟你疏远,却不想想,你素来可要跟我亲近?反而拿着怀真当你的亲姊妹不是?”   应玉听了,不觉流下泪来,又是伤心,又且动容,哽咽道:“若怀真对我不好,我何尝会跟她亲近?我先前去沙罗,也多亏了她的缘故,才叫唐大人保住我无碍,不然哪得回来?她虽不说,我心里自承她的情,姐姐当初却只一味地指责她,却又为了我做过什么来?这一次因为此事,我差一点儿就活不出来,给人生吞活剥填火坑呢,也是因为二奶奶,才好歹得了这活命的机会,姐姐如今,却反而怪我跟怀真亲近?”   应翠张了张口,道:“若不是李霍,你又如何变成这个模样?若不是因你闹出事来在先,又换了你去和亲在后,娘又怎会去的那样快?”   应玉正抬手拭泪,闻言心中冷极,道:“原来,你觉得是我害死了娘?”   应翠话一出口,略有些后悔,应玉昔日暗恋李霍,若不是她冲动之下跟许源说了,未必会先闹出来,何况那时候,许源的身子本就不好了,因此后来的速死,竟是跟谁也脱不了干系,只是应翠心里负疚,却不肯承认,故而才冲口把责任推给应玉罢了。   应玉见她不言语,就忍住泪,淡淡说道:“我知道了,咱们姐妹,也就是小时候好一阵罢了……以后总归要各过各的日子,我走我的独木桥,姐姐自去你的阳关道。”   说着,便转回头去,再也不理应翠。   应翠看了她半晌,心里悲伤难耐,却又无法向应玉低头,便一咬牙,转身往外去了。   这一日,李贤淑因早就跟家里打过招呼,又见应玉的伤好的差不多了,便要把她送到幽县去。   起初跟应玉说了这打算的时候,应玉倒是十分喜欢,只怕给幽县的李霍家人添麻烦……种种顾虑。   李贤淑道:“不必想许多,我们家老太太的为人,想必怀真都同你说了,土娃儿的爹娘都也是好相处的,就怕那小门小户的,你过的不惯……倘若真个儿不习惯,咱们再转回来就是了。”   正说着,应怀真也来到了,便握住应玉的手,也道:“我得了空,就去幽县探望姐姐,也免得你在那里发闷呢。”   应玉不说话,只是掉泪,张手把怀真抱住,在耳畔说道:“好妹妹,姐姐心里都记着呢。”   两个依依不舍地分别了,李贤淑亲自跟车送了应玉而去,暂且不提。   却说时光荏苒,又过了两个月,便是暮春之时了。   这一日,唐夫人在家中,因思念怀真,想请她来,然而又想再过一个多月便是成亲之日,又不好再请她来,一时左右为难。   正好儿小唐从外回来,给她请安。唐夫人便唤住了,问道:“你从哪里来?”   小唐道:“从部里回来。”   唐夫人道:“这两天,你可去过应公府么?”   小唐笑道:“不曾去过,母亲为何问起这个?”   唐夫人就看着他,问道:“我最近怎么听说……有些流言蜚语的,说是你抱着人家女孩儿……如何如何的,又听闻什么……犯了禁之类……”   那些混话,唐夫人自然不好直说。   小唐心里明白,咳嗽了声,道:“我的确是抱过怀真,是那日在熙王府里,她病的头晕,我便将她抱到了车上……至于其他的话,不知哪里传出来的,绝无此事,母亲只别放在心上就是了。”   唐夫人打量着他,才叹道:“我倒是不想听的……只不过,你当真没有……闹出事来?”   小唐忍不住笑,道:“又闹出什么来?母亲纵然不信我,难道也不信怀真的?那孩子戒备我戒备的什么似的……”   说到这里,忽地又有些不自在——怀真因何戒备他,还不是因为他每每唐突?小唐便又咳嗽了声,转开目光去。   幸而唐夫人没留意这一句话,只也笑了两声,道:“怀真我当然是信,就怕你……唉,毕竟是年纪大了……倒是叫当娘的不放心呢。”   小唐这会儿,看出了唐夫人的心意,便说道:“母亲是不是想怀真了?”   唐夫人即刻叹气,道:“可不是么?一日她不嫁过来,我一日悬心呢……又偏偏因为婚约,所以不能请她过来,当真想她了。”   小唐便道:“母亲何不去姑奶奶那边儿?我听说,姑奶奶请了怀真,叫去陪她两天呢。”   唐夫人双眸一亮:“这话可是真的?”   小唐笑道:“骗您做什么?”   唐夫人闻言,大喜过望,当下急忙叫丫鬟收拾,便要往平靖夫人府去。   小唐见母亲兴高采烈去了,才又笑了笑。片刻之后,便自往书房踱去,且走且想事情。   原来这些日子,也不知从哪里传出来的流言,竟说是应家的一位小姐跟人……且弄出了事儿来。   又因为正月里小唐抱着怀真从熙王府出来,此事被不少人看见,竟传的沸沸扬扬,二者不免牵在一块儿,竟说的怀真已经……   小唐听了,自然是啼笑皆非的。只不过,不由地就想到那日他送怀真回到应公府时候、府上相待的那光景了。   小唐的心计机变,自然非常人可比,顿时把上上下下的事儿统统想了一遍,因他早就知道应玉跟李霍素来有情,之前李霍又因要调到西北,特意去了一趟应公府……   此后,公府内的线人自然也说起应玉自戕之事来,而再往后,应玉被送离开了公府,去了何处虽然其他人不知,小唐却是一清二楚。   前后诸事牵连起来,应公府内究竟发生了什么,小唐已经猜到一大半儿,而当日被拒之门外的原因,自然也清楚了。   只是明明是应玉跟李霍干的事儿,却扣在他跟怀真头上,真真儿地叫他不受用,然而不受用之余,却又恨不得此事是真罢了,只可惜不能的。   而且因为婚期将至,他自然也不能随意去看怀真了,因此心头相思郁结,平常里待人接物,虽仍无可挑剔,私底下,却竟大有度日如年之感。   且说唐夫人去了半日,到晚方回,因又捉了小唐,竟且喜且是怨念,道:“这孩子真一日出落似一日了,性情又是这般温柔懂事,可人疼惜的。怪道平靖夫人一向爱如珍宝,竟不舍得放她回去呢,你倒是快些把她娶进门,好好放在咱们家里,我这心也就安稳了。”   小唐苦笑,他何尝不也是这样盼着的,只不过才压下的心绪,又被唐夫人勾了起来,强打精神,好歹应付了两句,便怏怏地回到屋内。   小唐躺在床上,手中握着怀真给他的伴月香,嗅着那淡淡香气,心中细细算了算还剩了几天,却总觉得日子难熬的很,白日尤可,在部里诸事忙碌,到了夜间,却到底怎生得过?   如此,翻来覆去地想睡,却又是睡不着,朦胧中,隐隐听得外头更鼓敲了两下,本正是入眠之时,小唐的心却总是突突乱跳,难以安稳,竟仿佛无端希冀着什么似的。   他素来理智冷静的紧,今夜却格外心神不宁,思来想去,猛地坐起身来,低着头静坐了会儿,便站起身,往外而去。   话说今夜,怀真自然便在平靖夫人府上歇了,平靖夫人因喜欢她,但凡留宿,便只搂着她一块儿睡,今夜亦是如此,又因这两日平靖夫人偶然有恙,便睡得格外早些。   眼见要二更天的时候,怀真见平靖夫人睡着了,便蹑手蹑脚起来,因怕惊动平靖夫人,且又知道平靖府内并无男子,便不忙穿外裳,又担心脚下有声,便只提了绣花鞋,轻轻地便往外而行。   外间屋里,一个守夜的侍女见了她,才要笑唤,怀真示意她噤声,侍女便压低声音,问道:“姑娘这会子是出来做什么?”   怀真道:“我有点事,姐姐不要出声,免得惊动了太姑奶奶就不好了,我顷刻就回来了。”   那侍女便笑道:“使得,只是别往花园深处去,恐怕夜深人静的,或者有什么禽鸟乱飞,反吓着姑娘就不好了……要不要我陪着?。”   怀真点头道:“不必相陪了,谢谢姐姐。我只在前面庭中呢,一炷香的功夫就回来了。”   怀真说罢,便又轻轻地出了门来,也顾不上穿鞋子……幸亏此刻已经是暮春时候,天气渐热,赤着脚反倒觉着一阵清爽。   怀真到了前头庭中,站在檐下的走廊之上,抬头见天际,却见满月如银盘一般,清辉耀耀,漫天竟无一丝阴翳。   怀真把鞋子放在旁边,就地跪在庭中,又伸手到腰间,把自己的荷包摘下来,拿出一颗宝塔状的香,便放在地上,又翻出一个火折子,把香点燃了,就放在地上。   香气袅然飘出,是夜隐有微风,便吹得香烟摇摆,怀真双膝跪地,合掌喃喃。   顷刻间,那一颗香便燃尽了,怀真放手,才露出欢颜,正欲起身回屋,谁知才一动,就见月下一道影子,缓步往自己走来。   怀真不由睁大双眸,不知是鬼是人,几乎叫出声儿来,然而月光皎洁,却把来人的眉眼轮廓描绘的十分清楚,他踏月而来,翩若谪仙。   怀真竟唤道:“唐叔叔?”   小唐抬手在唇边一比,叫她不可做声,怀真呆坐地上,竟不知他是如何来的,明明没听说他在府上……一时大惑不解,却万万想不到,小唐是逾矩偷偷而来。   小唐脚下无声,走到跟前,也蹲下身子,便握住她的手,轻声问道:“这会儿怎么不睡,在做什么?”   怀真眨了眨眼,道:“我、我……我在祈福。”   小唐忍不住笑道:“又替谁祈福?”   怀真低头道:“太姑奶奶说她近来少安缺眠,我方才燃了颗五方佛佑香,希望神佛可以庇佑太姑奶奶身子康泰,长命百岁。”   小唐闻言,便叹了声,又见她衣着单薄,且赤着脚,绣花鞋儿却放在旁边,目光不由一变,就道:“你只管想着给姑奶奶祈福,自个儿的病才好多久?倘若再也着凉了,又算什么?”   怀真低头,忙把脚往后躲了躲,道:“我……一时匆忙。”忽地想起来,便问:“唐叔叔如何在这儿,我却不曾听说……”   小唐却垂了眼皮儿,慢慢说道:“我睡不着,心里想着一个人,不知不觉便走到此处来了。”说着,竟伸出手来,却是握住了怀真的脚。   怀真吓得手撑着地,忙欲后退,小唐却道:“别动。”   怀真不敢大声,因咬住唇,道:“你又做什么?”只觉得他的掌心滚热,竟烫得她的脚心一阵阵麻酥酥的,早就羞红满面。   月光之下,赤着的脚竟是玉色,且还不如他的手掌大,玲珑可爱。   小唐放在掌心握住,忍不住又抬眸看了她一眼,却见怀真双手撑在地上,身子略略后倾,缩肩咬唇,双眉微蹙,又惊又怕地看着他。   小唐便叹了声,取了那只绣花鞋过来,便给她好生穿上。   怀真见状,略松了口气,忙缩回腿去,小唐如法炮制,又给她将另一只鞋子穿了,却不等她站起来,便又上前,就势半跪,将她抱入怀中。   怀真只觉灵魂出窍,道:“唐叔叔!”   小唐拥着她,夏日衣裳本就单薄,怀真更是只着中衣出来的,小唐似能察觉底下温热肌肤,散出幽幽馨香,便竭力抱紧了她,道:“你可冷么?”   怀真小声道:“不冷,你快放开我,我要回去了,不然太姑奶奶醒来看不见我……会担心。”   小唐低头,在她发端亲了口,道:“然而我看不见你,却是睡也睡不着的。”   怀真试着挣动两下,逐渐觉着他身上很热,似乎又有什么硌着自己,便皱眉道:“你半夜不好生睡,只出来乱走,却又来怪别人,是何道理呢。”   小唐长长地叹了口气,手在她腰间按着,顺着往上,只觉得手掌之下,香肌绵软,只恨不得深入其中,不要这一层束缚才好。   怀真察觉他的大手压在身上,微用几分力道,虽隔着一层衣裳,却仿佛直接碰到肌肤似的,早就面红耳赤,因挣动身子,想要避开,却反而更惹出火来。   耳畔小唐轻轻哼了两声,道:“乖……别乱动……”   怀真道:“你倒是放手呢?”   小唐索性深深低头,把脸埋在她的肩窝里,浑身已经忍不住轻轻战栗,就在她颈间亲了口。   这时间,意乱情迷,小唐不由想到白日母亲跟自己说的话。   因闭上双眸,平静了片刻,才道:“你们府内,是应玉出事了?”   怀真正大不自在,闻言吓得一抖,哪里敢回答。   小唐道:“是不是呢?如何不答我?”声音里竟有些撒娇似的。   怀真一发惊诧,咽了口唾沫,却也知道他手段过人,消息灵通,便担着惊悸,道:“你……又是哪里知道的?”   小唐低低笑了声,道:“我又怎会不知呢?然而你可知道……他们……把应玉的事儿,按在你的身上呢,竟说是我把你给……”   怀真起初不解这话,慢慢一想,顿时明白了,便颤声道:“胡说。”   小唐趁机又在她颈间亲了两下,道:“我却宁肯是真的……”   怀真闻言,魂不附体,又觉得颈间格外之痒,道:“你、你胡说什么,你还不放开,我要叫人了呢,叫太姑奶奶……打、打你!”   小唐深吸一口气,才略将她放开了。   怀真忙往后退了退,才站起身来,却见自己衣裳都给他弄皱了,急又伸手拉扯。   而小唐也自站着,垂眸在整理袍子。   怀真略扯了扯衣襟裙摆,便戒备地看着小唐,生怕他又做起怪来,道:“我、我可要回去啦!你半夜三更的……别到处乱跑,也快回去罢!”   小唐见她似个迫不及待欲逃走的样子,便道:“行了,我知道了……横竖,最多还有两个月。”   怀真哼了声,低头要走,小唐忽地唤住她,道:“是了,我有个好消息,你要不要听?”   怀真停了步子,回眸看他,尚疑心又是哄自己的,便半信半疑地问:“什么?”   小唐微笑道:“今夜才来的消息,李霍一行人,还活着,如今已经归队了,你且放心。”   原来先前,李霍等人失踪的消息传回了京中,毕竟是藏不住的,怀真得知,自很是难过,郁郁了月余,又每日于府内抄写经文,暗暗祈祷李霍能逢凶化吉。   李贤淑自也知道,早派了人去幽县,叫不许对应玉透露分毫,免得那孩子也做傻事。   怀真担惊受怕了这阵子,忽地从小唐口中得知消息,情知无误,便欢呼了声,跑到跟前儿,双眸闪闪地,仰头看着小唐,问道:“可是真的?”   小唐垂眸望她,笑道:“自然是真。”   怀真大喜,本要抱他,忽地想到他方才举止,忙又停手,只难掩欢悦,笑道:“唐叔叔,你今夜莫非就是想来告诉我这件事儿的?当真多谢啦。”   小唐只是顺便来告诉罢了,见她如此欢喜,便道:“是啊,我可好不好呢?”   怀真道:“你是天下第一的好人。”   小唐便忍不住笑起来,又问:“我既然这样好,你又拿什么报答我呢?”   怀真一愣,便笑问:“你要什么?”   小唐不由舔了舔唇,便道:“我要……你……”   怀真双眸圆睁,目不转睛看他,小唐举手在自个儿唇上一按,温声说道:“要你亲我一下,便好。”   怀真听了,便轻轻啐了口,又掩口笑道:“三句话就没有正经,我算是知道你了。”   小唐差点儿大笑起来,怀真冲他一哼,转身便要跑开,跑出数步去,回头偷偷一看,却见小唐仍站在原地看她,月光之下,通身竟带有几分幽静寂寞之意。   怀真看了一眼,心中微微一动,竟是不忍就此离去,脚步放慢,迟疑之中,终于转过身来,又跑回小唐身边,双手轻轻按在他胸前,踮起脚来,竟在他脸颊上轻轻亲了一下。   白色的中裙,裙裾微荡,轻轻撞在他的身上,像是被春风温温柔柔地抚过。   小唐见她去而复返,本以为她还有什么话说,却是料不到竟是此举……刹那间,竟是动也不能动,只觉得她在自己脸上轻轻地啄了一下,温热微润,还未反应过来,那按在胸前的双手已经撤了回去。   怀真扭身便跑,纤柔的身影在月光中几度闪烁,这回却是真的回屋去了。   夏虫于草丛之中低鸣,瑟瑟地,又带些无端欢喜似的,花草树木,亭台楼阁皆沐浴在月色之中,显得格外宁静温柔,好个至美婆娑世界。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此一刻,小唐矗立月下,无端竟想起这阙词来。   虽到底还不是他能真真正正、恣意怜惜的时候,然而因这轻轻一吻,他的心,竟已十分满足,一整夜的心绪鼓噪不宁,此刻,却如这月光一般,皎洁澄澈,欢喜盈盈。      ☆、第 188 章   且说怀真扭身往回,跑过了拐角,便藏在墙边儿上。   她估摸着身后小唐已是瞧不见自个儿了,这才伸出手来,紧紧地捂住脸,此刻脸颊已是滚烫,心却也噗噗通通,跳的甚是厉害。   第一次这般大胆无耻的亲吻一人……过了方才那阵儿后,怀真竟有些后悔:小唐会如何以为?会不会瞧她不起?以为她果然也是个放浪无耻之人了?   原本心中还并不如何担忧惧怕,隐隐地竟有些奇异的欢喜……然而定神之下,细细一想,却又忍不住敛了那股莫名之喜,反而心头发沉。   怀真缓缓放手,垂眸思忖了会儿,才又快步往平靖夫人卧房而去。   那守夜的侍女见她回来了,也才松了口气,悄声笑道:“姑娘去了好一会子,我差点儿就要去寻了。”   怀真道:“叫姐姐担心了,对不住。”   侍女笑道:“说哪里话呢?我哪里承受的起?姑娘快进去罢,方才夫人咳嗽了声,我怕夫人已经醒了呢。”   怀真点头,忙也进门去,放轻手脚,小心地又上了床,果然平靖夫人一声咳嗽,缓缓睁开眼,问道:“这半夜,外头黑漆漆的,去哪里了呢?”   怀真道:“是我惊醒太姑奶奶了?我、出去拜月了。”   平靖夫人笑了笑,握住她的手,道:“不关你事,这两日我时常如此夜半醒来,先头同你说过的……只是你出去,怎么也不多穿些衣裳,怪道手凉浸浸的,以后可别如此了。再说,小姑娘家家的,晚上出去,若遇上歹人,可怎么了得?”   怀真答应了,又笑:“太姑奶奶府里,又哪里会有什么歹人呢?”   平靖夫人便道:“我这府内虽然一向太平,却也是小心为上。”   怀真便低了头,心里却想:“太姑奶奶为何对我说这个?总不会是……知道了唐叔叔方才来了呢?”又觉着似是不可能的。   平靖夫人因醒了,老人家一时半会儿睡不着,便打量着怀真,又说:“唉,还有两个月不到就嫁了,以后可不能再如现在这般,时常来陪着我了。”   怀真抬头:“怎么不能?我自然也时常过来陪太姑奶奶的。只要您老人家别嫌我烦。”   平靖夫人便笑起来:“你尚且不懂呢……罢了……”停了停,便又叹道:“我从来也想不到,你竟然……跟毅儿有这种缘分的。”   怀真听她果然提起小唐,心里又是一跳,就不做声。   平靖夫人抬手,把她的流海拢了拢,道:“当初他领你来见我,你还是个小孩子呢……他那时候,也跟林家……又如何想到,最后竟是他要娶你?唉,也算是毅儿的福气。”   怀真只是低着头,听到这里便抿嘴一笑,却仍不好接口。   平靖夫人叹了会儿,低头又打量怀真,道:“不过,这样倒是好,放眼整个儿京城,满朝文武,也唯有毅儿是最合适的……只要他有心,一定能保你无碍。”   怀真似懂非懂,便看着平靖夫人,道:“太姑奶奶……”   平靖夫人正在思量,听了她唤,才又道:“怀真……你觉着毅儿对你如何?”   怀真乍听了这句,脸上又有些红,就小声道:“唐叔叔待我……自是极好的。”   平靖夫人轻轻笑了两声,忽道:“我竟不知,毅儿那孩子……究竟是……”说到这里,微微蹙眉,隔了半晌,才又说道:“不过是我老了,所以爱多想,话也多些,仗着你懂事,不至于会觉着不耐烦,怀真……虽然说,毅儿很疼你,待你很好,且他的人品性格,绵密妥帖,行事素来沉稳,我瞧着……倒也是很中意的,他算是唐家子弟之中最出类拔萃的一个了,不过……”   怀真见平靖夫人无端说了这许多,心里隐隐地也有些紧张,便问道:“太姑奶奶要说什么?”   平靖夫人思谋了会儿,终于道:“不过,你却要记得,不管男人对你如何之好,你……心中始终要保持清明才好,不能因他们喜欢,你就忘了自己是谁,一味地因他们喜欢而迁就……”   怀真微微睁大双眸,只顾看着她。   停了停,平靖夫人略皱起眉来,缓缓又说:“我……这把年纪了,也见过许多极好的女子,本该被好好地珍惜对待,只……却终究被辜负,到死也是抑郁难解……”   平靖夫人说到这里,眼底隐隐有了些许泪光,忙垂了眼皮掩住,却又笑笑,道:“你别害怕,太姑奶奶,只是……太疼你了,所以不管把你交给谁,都觉着不安呢,然而毅儿是个好的,你不必担心更多,只是记着一点,倘若毅儿……”   平靖夫人因想到许多旧事,才忍不住说了这许多话,然而又怕,说出来之后反叫怀真惊悸难安,然而不说,却又不能放心。   平靖夫人思来想去,只将怀真拥入怀中,道:“只怕你并不懂我的心……不管是如何,我也只想你好端端地,不管有没有男人疼惜,你且记得,务必要疼惜自己是真。”   谁知,怀真听了平靖夫人这许多话,反触动她心底隐秘,早就泪水滂沱,听到这里,便也抱住平靖夫人,将脸埋在她的怀中,道:“太姑奶奶,怀真懂的。”   平靖夫人有些诧异,垂眸看她,却察觉怀真在微微发抖,平靖夫人便道:“你……懂我所说?”   怀真沉默了会儿,才低低地颤声道:“我、我本来就怕……所以很不想嫁,然而……虽然我也知道唐叔叔很好,可心里……仍是怕的很。”说了两句,声音已经有些哽咽。   平靖夫人目光一动,半晌,才说道:“怕什么?不怕,再说,有太姑奶奶在呢,倘若毅儿当真对你不好,我便当真打他,他若认真敢负了你,我若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轻饶。”   怀真破涕为笑,只是低着头忍泪,又道:“快别说些死呀活的,我不要听。”   平靖夫人也笑了笑,道:“你竟还是疼他的,是不是呢?”   怀真道:“谁疼他了,才不是的。”   平靖夫人又笑了几声,便轻轻抚着怀真的背,道:“好好好,不疼他就不疼罢了,毅儿那孩子本就跟别人不同,他偏又大你这许多,你很不用疼他,只叫他疼你就是了。”   怀真听了这句,又是羞又是脸红,便道:“越发说出来了……您老人家快睡罢。”   平靖夫人垂眸看了她一会儿,才道:“也是的,时候不早了。”心底虽还有话,但偏不知如何出口,又怕词不达意,反叫这孩子误会了。   平靖夫人默默地思忖了会儿,只得压下。   怀真在平靖府住了两日,便又回了应公府。   这会子因为婚期将近,应公府内已经开始准备起来,到处都忙碌碌地,怀真看在眼里,不知为何,总是无端心跳,但凡有些成亲需要用的东西需要她过目或者问她什么,她只是不耐烦,问的紧了,便发脾气。   李贤淑见状,就也嘱咐众人不得扰她罢了,一概都自己替她做主。   因此怀真竟不闻窗外之事,每日只管看书,抚琴,调香,竟像要成亲不是她一般。   如此,又过了一个月多,却又有个喜讯传出来。   原来是西北连打了几场胜仗,已经兵临城下,那詹民国的新王见识了天朝之威,便举旗投降,欲定城下之盟,贡献许多金银珠宝,各色珍品,并仍奉上朝为尊,岁岁朝贡。   按照小唐跟兵部等人的意思,是要继续攻进城去,叫詹民国再换了王,一了百了地才罢休,然而成帝因近来也有些多病,更倦怠了征战,此刻见新王称臣,就有休战之意。   小唐等人无法,幸而那新王不曾贸然杀死礼部的使臣,不然的话,便绝不能依从的。   如此,两国定了盟约后,那新王照旧把礼部的人奉送出城,舜又要他把旧部的王族诸人献出几名,送到舜都,这些种种便不提。   因此成帝下令,便叫凉州兵马撤退,又叫京内派去的那些青年将领们调任回京。   就在怀真成亲之前,李霍果然便随军而回,暂时不得见父母亲戚等,只进宫面圣。   成帝大悦,论功行赏,听闻李霍亲自带兵,突袭敌军后方,才得大胜,更是龙颜大悦,便复加封为从四品的明威将军,又封了威勇伯,一时风头无两。   这消息应公府自然也得知了,人人议论。   应竹韵听了后,暗中叹息,这一会子,倒是极为后悔当初应玉要嫁李霍的时候,他竟想不开,只管百般阻挠,如今李霍果然出息,一步步高升起来,如今应玉又是那样……本是好好地一件花团锦簇的事儿,却弄得未免有些难看。   应竹韵心中郁郁,回到房中,看见谷晏珂,未免更有心病,便叱道:“都是你,总是百般撺掇着我,说那陈家这般那般的好,又说李家的出身是那样,如今却怎么说?李霍如今这般,可知京内多少大人都喜欢着?早答应了玉儿,是何等的一件美事!如今倒好!”   谷晏珂上回被李贤淑骂了一顿,本正有心病,这些日子应竹韵又每每有些冷落她,好歹她拿出千般手段,才总算又笼络住了这位花心的爷,如今偏偏李霍又得胜回来……人人称羡……对她来说,却似雪上加霜。   谷晏珂只好陪笑:“当初我也是被人哄住了,一时想不开,若早料到会有今日,又怎会拦着这门好姻缘呢?幸好如今玉儿是那样……这李家也自然跑不了的,若他们敢反悔,咱们便不依从起来……闹腾出去,他们也是不敢的。”   应竹韵听了,顿时冲着她面上啐了口,道:“呸!你竟还敢这般说?先前我因听了你那些话,鬼迷心窍的差点儿害死了玉儿,多亏了二奶奶宽心高明,一力保住玉儿……如今你却拿这个来说话,这会子再去抱人家的大腿,倒是叫人觉着咱们正是那种嫌贫爱富、拜高踩低的人家!若再要挟起来,更不是个人了!”   谷晏珂见他大怒起来,更一声也不敢再说。   应竹韵又叹道:“然而二奶奶是那个性情,我早就心服口服了,这李家也是仁义的,玉儿这段日子住在幽县他们家里,我上回去看了一次,竟是比在家里养的更好!可见他们家里并不是那种喜新厌旧的……只不过,就算是这姻缘成了,我自也觉着没脸面对玉儿,也愧对李霍。”   原来应玉生性是个闲不住的,原本在应公府内,就有些无趣发闷,只因去了幽县,徐姥姥是个有趣儿能干的老人家,他们家又是乡土人家出身,所做种种,对应玉来说都甚是新奇。   如此,倒是很对应玉的脾胃,加上还有个“小叔子”李准,正是个狗嫌猫怕的年纪,每日这儿玩那玩,应玉越发得了趣,那心便一日宽似一日,竟比原先在应公府内还快活十分。   另外徐姥姥跟李兴夫妇,都疼惜应玉是个花儿似的的公府娇小姐,却跟了李霍……因此心里自觉是李霍对不住人家女孩儿,竟半点儿不敢亏待,委实上心的紧。   应玉见徐姥姥风趣和蔼,李兴夫妇善解人意,李准又顽皮讨喜,她得了这样的人家,只觉得当真是柳暗花明,苦尽甘来罢了,所以便安安稳稳地把李家当成自个儿的家起来,只一心一意保养着,且等候李霍归来,自不必提。   且说应竹韵在三房里发了一番牢骚,自此,越发疏远了谷晏珂,因念着应玉出事之时,喜莺在旁照料的甚是妥当,因此便对喜莺复另眼相看起来,谷晏珂心中有气,只不敢使出来罢了。   因李霍终于回来了,应玉的事儿却是不敢耽搁,李贤淑乘车回了幽县,同家中的人商议了一回,又回来同应竹韵商议过了,便选了个就近的日子,及早让他两个成了亲。   幸亏应玉才几个月,又不显怀,因此竟妥妥当当地办了婚礼,就送到李霍在紫衣巷的宅子里,就此当起李家的少奶奶,安心养胎起来。   如是,很快便是怀真同小唐的婚期了,应玉因有身孕,不好当日就来,便提早几天过来探望。   应玉同怀真叙了会儿话,怀真倒是打心里替她高兴,又看她保养的很好,比先前竟丰腴了许多,怀真便抱着笑道:“玉姐姐,你这可熬出来了呢?表哥待你可好?”   应玉闻言,便越发笑得眉眼弯弯,道:“这还用说么?自然是极好的。”   怀真见她喜气洋洋地,忍不住也欢喜起来,道:“你不要只管乐,若他待你不好,你可要跟我娘说,或者去幽县跟姥姥舅妈说,让他们教训他。”   应玉眉开眼笑,道:“我哪里舍得,好不容易盼了他回来,疼他还来不及呢,只要他每日都在我身边儿,我便安心,何况真个儿待我是没得挑儿呢?”   怀真见应玉如此说毫无顾忌地夸奖李霍,又惊又笑,本要笑她口没遮拦,然而细细一想,这必然是因她心满意足才如此,她经历了许多苦楚,如今终于修的正果……倒是不好说笑的,因此怀真便点点头,道:“这就好了。”   应玉望着她,便又掩口笑道:“不过你也不用愁,过两日你去了唐府,自然也有人疼你疼的无微不至呢。”   怀真闻言,勉强露出一分笑意来,就转开头去。   应玉因心里喜欢,竟也没在意,又同怀真说了会儿话,便才起身回家去了。   眼见便是成婚前夜,公府内更是人人忙得不得停歇,只因都知道姑娘嫁的是唐府,竟是半点儿的失礼疏漏都不能的,底下应夫人李贤淑等自不必说,连老太君也不得消歇,时不时地想起一事,就赶紧叫人来打听,又询问备办之物是否妥帖等,竟是格外上心。   就在众人都忙得团团转之时,东院之中,怀真却独坐屋中,少言寡语。   此刻她的房中已经换了布置,龙凤烛,红漆盘,红罗帐,窗纱上也贴着红喜字,龙凤鸳鸯、百年好合的剪纸等……处处都也透着新婚之喜。   是夜,外头也依旧是忙个不停,只过了四更天,还不曾歇乏。   李贤淑忙碌数日,回到东院,先去看了怀真,见她自坐着看书,便叮嘱她早睡,怀真也答应了。   李贤淑回了屋,勉强地睡了半个时辰,到底是记挂着大事,就不敢偷懒,忙又起来梳妆打扮,又推了推应兰风,催他起身,便出门自先去看怀真。   李贤淑领了丫鬟,来至怀真房中,迎面就见恭喜跟吉祥在一块儿说话,见她来了,忙行礼。李贤淑便笑着问:“都没睡?姑娘呢?”   吉祥迟疑了会儿,便小声说道:“我们倒是替换着睡了会子,然而……不知为何,姑娘竟是一夜也没睡,却不知如何。”   李贤淑很是诧异,便进了里屋看,果然见怀真坐在桌子后面儿,正在写字似的。   李贤淑见状,便笑道:“什么时候用功不得,怎么在这会儿练什么字呢?”   怀真抬头看她一眼,见打扮的雍容妥当,一愣,就垂了眼皮,唤道:“娘。”   李贤淑笑着把她拉过来,道:“快别耽搁了,赶紧去沐浴更衣……早早儿地上妆,别误了吉时呢。”   怀真竟不肯动,李贤淑回头叫丫鬟们去准备,又看怀真,问道:“这孩子,竟是怎么了?”   怀真并不抬头,只轻声道:“来得及,何必这样忙呢。”   李贤淑心中隐隐猜她或许是将出嫁了,故而略心神不宁也是有的,便笑了笑,抱着怀真道:“娘明白你的心,你必然是舍不得离开家里,是不是?爹娘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然而……到底是姻缘到了,要拖能拖到哪里去了?少不得……就好好地成了事罢了。”   李贤淑说到这里,倒是也伤感起来,便滴了两滴泪。   怀真见状,就也靠在怀中,落下泪来,只是不肯言语。   李贤淑知道大喜的日子,自己先哭起来反而不好,就忙掏出帕子拭干了,又哄道:“乖孩子,听娘的话,快些梳洗打扮起来,今儿是你的大好日子,可不能怠慢耽搁,务必要风风光光顺顺利利才是。”   怀真听了,就点了点头。顷刻水备好了,丫鬟们便伺候着沐浴过后,又才换了吉服。   这会子喜娘们也都来了,便扶着怀真坐在梳妆台前,便给她梳理打扮。   怀真素来不肯涂脂抹粉的,今儿却是省不得,一时妆容整齐之后,屋内的这些丫鬟婆子们眼见新娘子的模样,都是如醉如痴,见是那样的容光四射,明艳照人之状,竟叫人不敢多看,一个个均都称念天人而已。   怀真也不言不笑,只是众人叫她做什么,她便依言照做罢了。   如此逐渐天光,有些相识的姑娘小姐们便来相陪,敏丽自也来到,便陪着怀真说话,怀真见了敏丽,才略开口,说了几句,然而也是神不守舍,敏丽见她如此,并不觉得诧异,想当初她临嫁之时,何尝不也是心绪复杂,呆呆怔怔的呢?等她嫁了,才知道那其中好处罢了。因此敏丽竟只暗中偷笑。   过了会儿,众人便都退了出去,房内只剩下新娘子跟几个丫鬟。   怀真坐在床边,低头时候,却见自己的手搁在大红的吉服上头,雪白如玉的手指,衬着那大红色,格外醒目,竟隐隐地有些惨白。   怀真看在眼中,那红便漾开去了,无边无际,遮天蔽日,而耳畔忽然也响起许多呼啸嘶吼的声音……   刹那间,怀真的心便狂跳起来,心上就如有一万匹马儿奔腾踏过,踩得整个人似形神俱灭,竟无法遏制,忙死死地闭上眼睛不看。   一时间,怀真身子微晃,竟有些坐不住之意,旁边的喜娘看见了,忙来扶住了,问道:“新娘子是不是早上不曾用饭,故而有些饿的发晕了呢?”   怀真定了定神,道:“我不饿。”   喜娘才又笑道:“既如此,必然是太高兴了所致。”   怀真不言语,只静静坐着,却如坐针毡,眼前也阵阵地发昏,又坐了一刻钟,隐隐地仿佛听到外头有鞭炮声响,怀真忽地站起身来,往外就走。   两个喜娘见状,诧异道:“新娘子去哪里?该在这里好生坐着才是。”   怀真理也不理,往外就跑,门口虽有丫鬟,一时没防备,眼前一花,就见新娘子跑了出去,顿时大惊,却不知所措。   怀真忙忙地跑出门口,从廊下欲往外去,却茫然四顾,不知道此是何地,自己又将去往何处,脑中竟也阵阵发懵。   正在无有主张之时,忽地看到前头门口,有个人影正在徘徊似的,怀真脱口叫道:“小表舅!”   那人脚步一停,便转头看过来,当看到怀真之时,满面震惊,当下迈步便进了门来。   这会儿里头的丫鬟喜娘们都追了出来,待要上前,又有些不敢。   吉祥在前,见这情形,便笑着对众人道:“原来是表舅爷来了,怪道姑娘出来了呢……表舅爷是今儿的陪送,姑娘必然是有话要跟表舅爷说,大家便先进去罢了,不必大惊小怪的。”   当下众人才都退回房中,郭建仪此刻已经走到跟前儿,便看着怀真,问道:“你怎么竟跑出来了?”   怀真仰头望着他,道:“小表舅,我不想嫁了,你……你帮我想个法子,我……不要嫁了。”   郭建仪心中一震,半晌道:“你……又在胡说什么呢?唐家都要来迎亲了。”   怀真心中十分恐惧,六神无主,几乎要大哭出来。   然而她虽不言,郭建仪如何又看不出来,他心中转念,便拧眉沉声,道:“你若真不想嫁,我这便可以带你走,远离京城,到一个谁也找不到咱们的地方……你可……想好了再说。”   怀真对上郭建仪的双眸,却惊醒了似的,猛然后退了一步。   郭建仪见状,便明白了,只微笑道:“怀真,不必再胡思乱想了,唐大人……是真心喜欢你,自然也会、待你极好,你且安心……快……回去罢。”   怀真双眸一闭,泪便纷纷坠下,郭建仪看得不忍,脚下才一动,吉祥却又出来,向着郭建仪行了礼,又对怀真小声道:“姑娘,该回去了……若留的久了,叫人看着不像……”   郭建仪便止住步子,也看着怀真说道:“好了,且回去罢。”   吉祥抬手,轻轻挽住怀真的手臂,便带着她往屋里去,怀真随着走了两步,回头看一眼郭建仪,终于又回过身去,如此便跟着进屋去了。   郭建仪却又在院子中站了片刻,半天,才仰头望天,淡淡漠漠地笑了一笑,也复转身,出门自去。   如此不多时,果然鼓乐齐鸣,唐家迎亲的人已经到了,除了小唐之外,随同而来引客的,却是一品定国大将军宋天松,礼部尚书齐缘,另外那一位,却是熙王赵永慕,俱是身份显耀、举足轻重之人。   喜娘们把怀真搀扶出来,应佩抱了,便送上花轿。   应公府这边儿便有送客四人,除了同应兰风素来相好的户部工部两名尚书,一名内阁大学士,剩下的那位,自然正是郭建仪。虽到底比起唐府来人差上一些儿,却也十分体面。   新人上了轿,鼓乐奏起,吹吹打打,一路如喜神降世一般,轰轰动动过长街而行。   京城众百姓人等,都知道是唐家的三公子成亲,均也出来看热闹,见是这般阵仗威武,人物整齐,便一起大声喝彩,所到之处,竟无不喧腾。   半个时辰功夫,迎亲的队伍便回到了唐府,小唐翻身下马,上前便踢轿门,满面喜悦,心中却微微紧张,又怕踢重了些,未免吓到怀真,便稍微地用脚尖撞了一下。   却听熙王在身后啧啧了两声,小唐正怕他会说出什么不好听的来,熙王却又不做声了。   小唐松了口气,掀起轿帘,看到怀真端端正正坐在里面,更是喜不自禁,便俯身入内,把她轻轻地抱在怀中。   此刻,小唐仍是紧紧地盯着怀中的人,心内竟恍惚有些不敢置信……却见大红的盖头随风一荡,露出底下她上了妆的半边容颜,红唇如火,肤白胜雪,虽是半面,却竟已艳若桃李,灼如春光。   小唐一眼看见,通身一阵微麻,把怀真小心往胸前搂了一把,如得了至宝一般小心护住,才转身抱着入门。   如此便进了厅中,唐夫人早坐定了,司仪高唱喜词,又颂一拜天地等。   小唐牵着喜绸攒花,目光不离怀真左右,耳边听到司仪念道“夫妻交拜”,小唐转过身来,正要向她一拜,却见怀真脚下一晃,竟向着他栽了过来。   小唐反应极快,忙伸手扶住,低声问道:“怎么了?”   这会儿众人都愣愣地看着,怀真贴在他胸口,听到小唐的声音,才颤声道:“好好儿的……没有事。”   小唐听她声音微弱,心里便焦灼起来,却听唐夫人笑着催促道:“好了好了,已经行过礼了,别劳累了孩子们。”   司仪知机,便忙喊道:“送入洞房……”   小唐听了这句,便不再迟疑,竟微微俯身,便把怀真抱了起来,旋风似的去了。   此刻,忽地隐约又听身后熙王念了两句什么,众人便轰然大笑,小唐不理不睬,只管抱着怀真,快步回房。   ☆、第 189 章   只说小唐将怀真抱回房中,喜娘们还想再宣礼,小唐便道:“各位劳乏,先不必行这些了,请去外头吃茶。”丫鬟们懂他的性子,忙便请了往外去。   此刻屋内已经无人,小唐将怀真放在床边儿,迟疑了片刻,便伸手将那红帕子缓缓掀起来,却见底下娇人如玉,眉目入画,正是怀真。   小唐心中先是一喜,继而看到她垂着双眸,眼中竟像是薄有泪光。   小唐一怔,便抬手轻轻地将她的下颌抬起,仔细一看,果然见眼中带泪,小唐心中一动,便温声问道:“怀真怎么了?”   怀真抬眸,泪光中,小唐的容颜却十分清晰,怀真仔细看了一会儿,才又把头转开,道:“我……方才有些头晕,是不是闹了笑话了?”   小唐便笑道:“不曾,都已经行过礼了……你差点儿还给我行了大礼呢。”   怀真听他玩笑,脸上便红了,悄声道:“这会子还有心打趣呢。”   小唐见她含羞低语,心中一动,便贴在身边儿坐下,想了想,又伸出手去在腰间揽住。   怀真微微受惊,转头看了一眼他按在自己腰间的手,便有些不自在,略动了动想躲开,却又能躲到哪里去?而一动之间,头上的凤冠微微抖动,一时之间珠光映着容光,更为绝艳。   小唐眼花缭乱,手上用力,便将她往自己跟前儿又抱了一把,怀真身不由己靠过来,避无可避,便羞道:“做什么……”   小唐道:“我想亲你……如今,可使得了么?”   怀真听他越发调笑起来,心里越发有些慌张,便语无伦次,道:“不、不成……”   小唐笑问:“如何不成呢?”   怀真咽了口气,目光乱闪,忽然灵机一动,便道:“唐叔叔,我、我有些饿。”   小唐一愣,把她打量了一会儿,道:“是我粗心了,你想吃什么?我叫他们去做。”虽如此说,手上仍抱着她不放。   怀真道:“我、我……”转头竟看到桌上放着的喜饼,便道:“我想吃那个……”   小唐抬眸一看,便笑了笑,果然放开她,走到桌边儿拿了那饼子回来,问道:“只吃这个可使得?对了……外头都是现成的东西,我叫他们送些过来给你吃可好?”   怀真已把喜饼接了过去,握在手中,小口小口地咬着吃,头也不抬地说:“不用了……倒是你……还是快些出去应酬罢,撇下许多人,叫人看了不像话。”   小唐正给她倒了一杯茶,闻言便明白了,徐步走到跟前儿,俯身盯着她,点头笑叹道:“是想打发我走,可对不对呢?”   怀真差点儿便噎住了,一时咳嗽起来。   小唐忙在她背上轻轻拍了两下,又把杯子往前一送,贴在她唇边,道:“乖,喝一口。”   怀真瞅他一眼,终于低头,微微啜了口,又道:“多谢了。”   小唐索性便把一把椅子拉过来,便坐在怀真对面儿,手中握着杯子,只是笑吟吟地看她,双眸格外之明亮。   怀真被他看的毛骨悚然,勉强又吃了两口,便已经咽不下去了。   小唐便俯身道:“吃好了?再喝口水润一润。”   怀真只得接过来,小心喝了两口,抬眸怯生生地看他。   小唐举手接了过去,见杯中还有些许残水,便仰头喝了,也不起身放下,只握在手中把玩。   他的手指极长,又因习武之故,好看却不失力道,且又十分灵活,那杯子被他在手中绕来绕去,看得怀真又是一阵无端心慌。   怀真下意识地舔了舔唇,忍不住出言制止:“你做什么这样玩它,快放下去。”   小唐正瞧着她出神,闻言手上一停,却唤了声:“怀真……”   怀真抬眸看他,却见小唐手一松,杯子落地,在地上骨碌碌滚开,怀真正低头看去,不料小唐却倾身往前,抬掌在她脸上轻轻一抚。   怀真正诧异他竟失了手,冷不防被他将脸儿一转一抬,便吻住双唇,怀真一急,微微挣动,凤冠又是一阵乱颤。   小唐因早就对她动情,今番终于又成了亲,起初尚能克制,渐渐地,便难免有些失了分寸,手在她腰间转来转去,大有企图。   怎奈这吉服重重叠叠,要解开也非易事,小唐心中只是焦灼,唇上便更用了几分力道,整个人也向着她压了过去。   怀真无法可想,他原本坐在椅子上,此刻竟倾身过来,逼得她紧贴在床壁上,动也不能,那手起初还在腰间,逐渐地却滑到肩头,拼命揉捏了两下,竟又向着……   怀真大抖,手推在小唐身上,抓了两下,却似可有可无一样,小唐难得餍足,便顺着唇边往下,竟在她颈间亲了下去。   怀真仰头喘了两口,又死命推了他两把,才沙哑着叫了声:“唐叔叔!”   小唐只觉口渴之极,而唇边的肌肤温润难得,他先前只是敢偷偷地浅尝辄止,如今却终究志得意满,便一发失了分寸,因用力亲吮了数下,竟弄得她颈间多出数个微微紫红的痕迹来。   小唐瞧在眼里,眼光迷离,心神荡漾,便又从颈间一路往下……嗅着那股肌肤幽香,就在那中衣交叠吉服遮蔽半掩之处深吻下去。   这一刹那,冲动之下,几乎想一把撕碎这些碍事的物件儿才好。   不料正在此刻,听到外头有人咳嗽了声。   小唐一怔,总算还有几分理智,便停了下来,却听外间丫鬟道:“三爷,太太叫我来问问……三少奶奶可有没有碍呢?若然不自在,倒也不必忌讳,还请太医看一看才好。”   原来方才因见在拜堂的时候怀真有些不妥,故而唐夫人心头记挂,又见小唐入了洞房便没出去,更是担心,便叫丫鬟来问究竟。   怀真正魂飞魄散,苦于挣扎无法,此刻见小唐停了,便慌张起身躲开。   小唐咳嗽了声,道:“不妨事,你回去告诉太太,叫她不必忧心。都好端端地呢。”   那丫鬟答应了,便才离去。   小唐说完了,就回头又看怀真,却见她花容失色,已经退到了喜床的里头,蜷起腿来,双手抱住,正惊慌失措地看着他。   小唐见状,不免叹了声,便咽了口唾沫,轻声道:“你怕什么?过来。”   怀真忙摇头,小唐眉头一皱,便要将她拉出来,怀真见他探手过来,吓得大叫一声,便把头埋在膝上。   小唐见她仿佛真的怕极,且惊且笑,手势不免一停,垂眸想了会儿,觉得自己方才的确有些太心急了,因此便又温声说道:“我又不会害怀真,为何竟怕成这个样儿?”   怀真听他不曾靠前,才又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他,便道:“你先前答应过,一切都如以前那般的,还说、说夫妻……”怀真说到这里,便有些说不出口,就只瞪着他。   小唐听她翻出昔日旧话来,微微面热,那时候他只想叫她赶紧答应嫁他之事,故而自然什么能叫她宽心,便说什么,不料这丫头竟偏记得这样牢靠。   小唐便咳嗽了声,道:“我……”   怀真不等他说完,便道:“唐叔叔你……莫非是哄我的?”   在她面前,小唐自然不能这样快便出尔反尔,就笑说:“我哪里会哄你?不过……小怀真今日当了新娘子,比平日更加好看百倍,我格外喜欢,一时便忍不住罢了。”   怀真见他把这种话说的如同寻常一般,脸上红也不红,她倒是替他脸红了,就低下头去,哼道:“我、我很不喜欢如此……你、你别欺负我……”说到最后一句,声音渐渐低了,竟有些哽咽之意,仿佛受了委屈。   小唐听到她说“别欺负我”,本有些啼笑皆非,然而听是这个声调儿,却微微有些动容,小唐眯起眼睛,便道:“这何尝是欺负你呢?”   怀真垂着头,眼睛却红了起来,道:“这如何不是?你说要对我好的,我不喜欢这般,你便强使我如此,难道不是欺负?”   小唐顿时哑口无言,待要拿出“周公之礼”来说,偏偏当初自己亲口说过的那种话……   然而倘若真答应了她,他心心念念娶到了的人,岂不越发成了煎熬?可要用强起来,她虽说是抗不过,只怕……   小唐便笑问:“那你同我说,你因何不喜欢呢?”   怀真睁大双眸,眸中却掠过一丝异色,竟似厌恶同恐惧交织,复深深低头,便道:“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小唐满心疑惑,心中忽地想到……竟陡然一震,一时心中竟也略觉窒息,登时也敛了笑意。   这一会儿,忽地廊下又有脚步声传来,有人低低笑道:“却不知他如今在做什么,待我们悄悄地看一眼,改日好拿来说笑。”   另一人劝道:“叔叔还是罢了,免得惹了哥哥不喜欢。”   小唐已经听出是熙王跟世子赵殊的声音,当下,复看了怀真片刻,便若有所思地说道:“也罢……你不必怕,我答应你就是了,我如今且出去应酬应酬,你……可要好好地呢?”   怀真听了这话,才点点头道:“知道了。”   小唐见她乖乖答应,这般情态,委实叫人难舍,只恨她若是倔强起来,却真真叫人恨得牙痒痒,偏又打不得骂不得强不得,更是百般舍不得……因此就笑了笑,道:“你亲我一下,我才肯走。”   怀真一愣,此刻那两人的脚步声已经近了,小唐却偏不动,且向着她挑了挑眉,怀真只得跪坐起来,从里头慢慢地蹭到外面,看了小唐一会儿,便在他脸颊上又轻轻地亲了一下。   小唐才展颜一笑,道:“明明是这里,竟然耍赖?”   怀真见他又指着唇上,就扭开头红着脸去不理。   小唐见她跪坐在床沿,转头赌气,樱唇微微翘起,长睫透影,眼波潋滟,脸颊晕红,又是这般正正经经,凤冠霞帔的……正是他这多年来梦寐以求的光景。   只怕此刻,不管怀真开口叫他做什么,他都是甘之若饴的。   转念一想:横竖已经娶回来了,以后地久天长,何必急于一时,惹她不喜?   小唐便也心软下来,趁机也在她脸上亲了一下,笑道:“坏丫头,且乖乖地等我回来。”果然便真的去了。   一直到听到他出了门,又听吩咐丫鬟们好生伺候着,怀真才缓过劲儿来,就势往后,靠在床壁上,幽幽地出了口气。   此刻,怀真微微茫然:不知自己为何竟又走到现在这地步。   外头仍有鼓乐之声传来,怀真回想这种种,从齐州跟唐毅认得……到回京……直到此刻,仍觉如梦。   本来笃定今生干干净净地,不再招惹什么冤孽,能在父母跟前儿承欢膝下,对她而言,已经是再好不过的了,更加未曾奢望别的什么,也不稀罕。   谁知阴差阳错,无奈之下,竟又破了誓。   起初倒也罢了,谁知越是逼近成亲之日,越是让她心头如压着一座山似的。   虽知道小唐人中龙凤,更待她甚好,可对怀真而言,一来,委实有些君恩如海,难以消受。二来,却自觉两个人之间相处,最好的莫过于君子之交,而男女之情,却是最最不智的一步,极其引出些大仇大怨。   倘若……真个儿哪里错了,谁知又会牵扯出什么来。   连平靖夫人都因此而有些警示之语,更让她无比后悔起当日的决定来。   恨不得回到先前无牵无挂之时,不要这劳什子的姻缘牵绊最好。   故而婚期将至,她却越发惶恐,昨晚更是煎熬的一夜未眠,然而这些心事,又往谁说?   这还罢了,当身着喜服之后,看着铜镜之中盛装的容颜,这一瞬间,那吉服竟是刺目的血红之色,而镜中之人,也成了前世的自己!   真真儿是惊悚之极,本不愿想,却被迫要想起来,耳畔那一声声地鼓乐吹奏,却如亡魂曲一般,孰真孰假,前世今生,竟分不清了,故而才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   十分之恐惧,却竟没有退路。   被蒙上红帕子之后,整个儿天地都也是鲜红之下那方寸之间,谁也看不见,然后便是人声鼎沸,鼓乐齐鸣,鞭炮声动,交拜天地。   怀真心中神思浮动,难耐心惊:身边拜天地的人,是小唐还是凌绝?   她很想即刻撤下盖头,仔细再看一眼,却又拼命按捺着,不叫自己轻举妄动,那一瞬间,几乎崩溃死了过去。   直到小唐把她抱在怀中,轻声相问,怀真听着那清朗带着关切的问话声,才得心安。   因仍戴着凤冠,怀真只半躺着,又看到自己身上的吉服,一刹那,竟想要撕扯下来,扔掉罢了。忽然想到小唐方才的举止,她抬手在颈间摸了摸,心口往上,有一处仿佛隐隐在疼,不知是否是被他弄伤了。   咬了咬唇,怀真心中却竟有些愧疚。   虽知道方才那一番话,对他来说,未免太无理了,然而……却并无其他的法子。   有些事可以忘记,有些事本以为忘记,等浮出来时,却像是刀锋一样清晰而锐利。   她真是怕极了,宁肯对小唐无礼无理,也不要再重蹈覆辙,幸好,……仗着他是个君子。   怀真想了会儿,眼中不由又湿润了:或许她不嫁给小唐才是对的,他可以娶更好的女子,也不用被这般慢待。如今……到这地步,却竟像是误人误己了。   她闷闷地想了许久,因昨晚上一夜未眠,又兼耗尽精神,竟再也撑不住,迷迷糊糊中,便抓了个枕头在怀中,抱着睡了过去。   不知不觉间,夜幕降临,小唐在前厅应酬了遍,唐夫人便把他叫去,见他并没喝醉,便点头道:“这儿不用你了,快些回房去罢……我方才去看了怀真,她竟是睡着了呢,陪着她来的吉祥说,这孩子昨晚上竟是一夜没睡的,怪道先前拜堂的时候是那样……她年纪小,你且多疼惜她些,可明白我这话呢?”   小唐一一答应了,便辞别母亲,自回了屋中,果然丫鬟们都在外头伺候,见他回来了,忙都行礼。   小唐便进了里屋,果然见怀真歪着头正睡,怀中还抱着个玉枕,小唐不由莞尔,却见她睡容十分可爱,竟不忍心吵醒,便走到跟前儿,仔细打量。   这会儿丫鬟进来,安置了合卺酒等物,小唐扫了一眼,便轻声吩咐:“这儿不必伺候了,你们都歇着罢了。”众人识趣,就都退了。   小唐坐在怀真身前,只顾端详,竟是越看越爱,难以挪开目光,因委实按捺不住,便凑到跟前儿,在她的唇上轻轻地蹭了蹭。   怀真并未察觉,小唐亲了两口,忽然意动,目光往下,就在那吉服之上徘徊。      ☆、第 190 章   小唐人在礼部,对这种诰命的服饰自不陌生,然而如何解脱,倒是并未研究,这会子见状,未免有些自责先前不曾留意,到底是不够博闻强记,如今才竟束手无策。   许是他的心意太过热切,怀真长睫一动,微微睁开眼睛,蓦地看到小唐在跟前儿,懵懂之间,还以为人在应公府,便问道:“唐叔叔,你如何在此?”   小唐见她睡得一脸迷糊,便笑道:“还在做梦?今晚上洞房花烛,我不在此,又想谁在呢?”   怀真一抖,这才蓦然醒悟,顿时坐直了身子,又见自己怀中还抱着个玉枕,忙又慌手慌脚地放下。   小唐见她手足无措,便又笑起来,因就势倾身,探臂肋下,轻轻把她抱出来。   怀真道:“做什么?”   小唐凑近了,觉得她脸上热烘烘地,更熏得浑身香气袭人,小唐便道:“正好儿你醒了,不然我也不忍打搅,好歹喝了合卺酒再说呢。”   说着便抱着人,往后一退,走到桌边儿,仍在椅子上坐了,也不放开,仍就把人抱在膝上。   怀真垂眸看去,果然见桌上放着杯盘酒盏,就道:“你怎么不放我下来?这样如何喝酒?”   小唐道:“这样怎么喝不得?”说着,便拿了一杯,递在她手中,自己也举杯,便探手一勾。   怀真还未反应,已经给他挽住了手臂,小唐凝视着她的双眸,道:“我敬娘子……”   四目相对,怀真愣了愣,才也道:“敬唐叔叔。”   小唐笑说:“怎么不说敬夫君呢?”   怀真便垂了眼皮,小唐知道她尚怕羞,便道:“快喝了罢,知道你困了,喝了也好安寝。”   怀真正举杯欲喝,听了这句,又有些不自在。   小唐却看着她,缓缓地一饮而尽。这一刻,却忽地想起那日……他情难自禁,半路拦住她的马车,到了那小酒馆内,当时的心情,何等煎熬按捺,此刻,人却已经在自己膝上……小唐一念至此,便禁不住又笑了。   怀真只得也慢慢喝了,幸而这酒微甜,倒极容易入口。   小唐把杯子放下,便搂着她的腰,又在脸上乱蹭。   怀真见状,又慌,又是啼笑皆非,因道:“又做什么?”   小唐道:“方才出去那半天,心里总牵挂着你……如今好歹见了,让我多喜欢一会儿。”   怀真听了这话,心中却不由地有些酸酸楚楚之意,只是不言语。   小唐又衔着唇,缠缠绵绵,亲了片刻,便道:“我叫他们进来,给你洗漱更衣。”   说着,这才又把她抱起来,放在椅子上,自己出外叫人。   顷刻,丫鬟们果然入内,便为怀真把头面大妆等一一卸去了,净手洗脸,又换上家常的中衣,才都退出去了。   这会儿小唐自也换了衣裳,出来相见,见是如此娇袅婀娜,清水芙蓉似的,顿时又是怦然心动,便不由分说上前,把怀真抱起来,挪步到了床边儿。   曾几何时他才从沙罗回来,怀真同唐夫人一块睡,那日他来请安,无意中看到她这般姿态,已经入心,这会儿佳人在怀,回想那日的折磨心境,颇为感慨。   怀真因怕他又造次,便道:“你要在这儿睡?”   小唐道:“新婚燕尔,你要赶我去哪儿不成?”   怀真咬住唇,就只看他,小唐故意逗她,便道:“先前你也陪太太跟姑奶奶睡过,何必这样怕我?”   怀真道:“这如何能一样的。”   小唐便在脸上亲过去:“有何不一样,你且说来。”   怀真转开头去,仍不言语,小唐的手揽在腰间,只觉得纤腰不盈一握,几番忍耐,怀真便低头,想将他的手推开,道:“不要闹。”   小唐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细细吻过:“何曾闹了……这样也不喜欢么?”   怀真见这情形,心中大跳,便哀哀看他,唤道:“唐叔叔……”   四目相对,小唐便道:“当真不喜欢?”又凑到耳畔,问道:“昔日我亲怀真……也是不喜欢的?”   怀真面红耳赤,已经不能言语,小唐举手把帐子放下,便抱人入内安歇,怀真被他搂在怀中,动弹不得,只觉得心怦怦乱跳,仿佛要飞出来似的。   小唐翻身相看,怀真忍着心跳,道:“咱们睡罢。”   小唐道:“我尚无睡意,如何是好?”   怀真转开头去:“我困了。”   小唐捏着下巴,令她看着自己,道:“不如,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怀真便看他,小唐在自个儿唇上点了点,道:“你亲一亲我,我便乖乖陪着你睡。”   此刻床帐放下,方寸之间,只他两人相处。怀真心头紧张之极,身子已然绷紧,偏小唐靠近过来,道:“这难道也是极难的?”   怀真只得说道:“那你答应我,不可胡闹,安静睡罢了。”   小唐点点头,便看着她,怀真迟疑了会儿,终于略撑起身子来,缓缓靠近他脸颊,眼见两人越来越近,她却到底羞怕,就扭过头去。   小唐正等候着,忽然见状,便道:“做什么?”   怀真深吸了两口气,才又转过头来,便很快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小唐还未反应过来,她便已经转过身去,卧倒要睡,小唐哭笑不得,便上前,搂住腰道:“这就完了?我以为是谁轻轻打了我一下。”   怀真不言语,只是装睡,小唐见状,心中一动,便不做声,只抱着她,手却自中衣底下滑了进去。   怀真猛然一抖,便拼命蜷起身子,口中唤道:“唐叔叔!你答应我的!”   小唐只觉手底肌肤滑腻柔嫩,已经魂消,几乎不管不顾就行事起来,却又察觉她正微微战栗,声音带惧带怒,显然是惧怕之极。   小唐心中转念,便停了手,在耳畔亲了亲,叹息般低语道:“遵命,我的小娘子。”   次日一早,怀真醒来之时,小唐却已不在身边儿,丫鬟们见她醒了,忙上前伺候,怀真问起小唐来,众人道:“爷一早儿沐浴过后,给太太请安去了。”   怀真自觉迟了,忙也起身,梳妆妥当,便也去给唐夫人请安。   果然见小唐站在里间,怀真不敢看他,上前给唐夫人见礼,唐夫人满面笑容,拉了过去,上下认真打量了会儿,才喜道:“好好好,如今总算是我们唐家的人了。”   怀真低着头,又忍不住偷看一眼小唐,却见他笑吟吟地正也看着自己。   如此用了早饭,唐夫人便对怀真道:“今儿领你过去,见见大伯二伯他们家里的人。”   怀真因昔日常来唐府跟平靖夫人府上,唐家的内眷们,倒是认得了一大半,当下点头,便随着唐夫人过去,一一拜会。   先前儿小唐也跟着,陪着怀真一块儿见过了平靖夫人,而后才两下分开,小唐便自出外跟男人们应酬。   且说小唐见过了两位哥哥,同众人寒暄了会儿,到中午吃了饭,下午时候,听说唐夫人跟怀真还在内帏尚未出来,小唐便出了唐府,骑马一路却往熙王府而去。   熙王却正在家,忽地见他来到,甚是讶异,笑问:“你这会儿不守着娇妻,却跑来我这里做什么?”   小唐拉他到了书房,见左右无人,便道:“你有那好的避火图不曾?”   熙王惊呆,道:“你说什么?”   小唐只看着他,熙王想要大笑,又却不敢,试着问道:“这会子要那东西,总不成……是小怀真她不晓事呢?”   小唐咳嗽了声,道:“啰嗦,我自己看不成么?”   熙王笑道:“你几时要看着东西了,先前但凡提起,都避之不迭……今儿如何转性了?”   小唐不睬,只问道:“你到底有没有?”   熙王道:“没有。”眼神却不由自主瞥向柜子上一处,有几分鬼祟。   小唐目光一动,眯起眼问道:“当真没有?”   熙王才要否认,小唐却已经走到那柜子旁边儿,端量了会儿,抬手打开一个抽屉,熙王忙飞跑过来,道:“那个不是!”   小唐却大笑道:“还跟我藏呢?”举手掣出一卷画轴来,打开便看,看第一眼时候,还觉正是,谁知再看一会儿,却蓦地惊住,忙收起来,皱眉看熙王道:“这是什么!”   熙王咳嗽了声,讪讪地说道:“这是柳无方的手笔,我看着新奇才收了的。”   小唐皱眉看他一会儿,熙王把那卷收起来,脸上有些不大自在,却咳嗽了声,道:“是了,我忽地记起来,他也曾给过我一个……”   因寻思了会儿,就去那书架子下面翻找片刻,终于找出一个半新不旧的金漆折子来,打开看一眼,道:“好了,这个也是他所做……应该足你的意了。”   小唐半信半疑,打开看了一会儿,又拉开通扫了一眼,一时眼花,忙合起来,笑道:“这个好。”   熙王摇头笑道:“你是疯了不成……连性子也都转了,倒不知小怀真竟对你做了什么。”   小唐欲言又止,只拍他的肩,道:“回头再谢殿下,我先告退了。”说着,竟毫不耽搁,又快步往外去了。   熙王目送他离开,回头又看一眼那柜子上的抽屉格子,看了会儿,才淡淡叹了声,笑着摇了摇头。   之前怀真同唐夫人在唐府大宅应酬了整日,至晚方回,正小唐也已回来。   三人用了晚饭,唐夫人自觉乏神,又念他们新婚燕尔的,自然不能总守着自己,便笑道:“你们自回去罢,不用陪着我了,我也有些累了,想早些安歇。”   当下,小唐同怀真起身行礼,才出了唐夫人屋中。   丫鬟们跟在身后,两人便在廊下,且走且说。   小唐问:“今儿在哥哥们那里,可好?有没有为难你?”   怀真道:“多半都是认得的太太奶奶……姐姐们,都待我极好的。”   小唐道:“以后相处的时候尚且多着……”   怀真仰头看他,也问:“你在外头可也好?为何我听说你下午出门去了?”   小唐笑道:“略有点事罢了,不打紧的。”   如此,便回到房中,各自梳洗沐浴妥当,换了衣裳,怀真因也觉着累了,便想早睡,忽然见小唐走到床边的柜子上,把柜门打开了。   怀真一怔,道:“你做什么呢?”   小唐端详了会,忽然见底下有个小木匣子,看来不甚起眼,却是从未见过的,还带着暗锁。他便拿起来道:“这是哪里来的,如何从未见过?”   怀真猛地看见此物,便起身走过来,道:“不要动,是我的。”   小唐惊奇道:“这又是什么要紧物件,竟放在这里?”   怀真自也有许多嫁妆,因唐府的东西齐全,因此除了平常日用的,其他却都放在库里。   此刻小唐见怀真如此着紧,不免疑惑。   怀真见他问起来,就接了过来,垂眸道:“也没什么,只是一位故人相送的罢了……你可不许乱翻看。”   这会儿两人都着中衣,站在这柜子跟前儿,一言一答的,倒像是两个老夫老妻似的。   小唐很受用这光景,便笑道:“好,我是最听娘子的话的。”   怀真横了他一眼,便把那匣子又妥帖放了,因问道:“你是要找什么?”   小唐道:“我有样东西,要放起来。”   怀真问:“是何物?”   小唐想了想,便从怀中掏出那个点金漆半旧的折子,道:“你可要看?但只一点,你看了……别后悔,更不许骂我。”   人皆有好奇之心,然而怀真见他又说得如此正经严肃,又看那折子仿佛是什么机密物件,便道:“能有什么呢?”只是她不免胆小,虽想看,又不敢立刻就看。   小唐便觑着她神色,哼道:“知道你没这胆量,不看也罢。”说着,便把那折子也放在柜子里头,道:“你既然不叫我乱翻你的东西,可也记得不许偷看我的。”   怀真也哼道:“我才不稀罕。”说着转头,自回到床边。   小唐一笑,把柜门掩起来,自己也走到跟前儿,道:“今儿太太说,你可是唐家的人了,你为何只看我呢?”   怀真听他忽然提起白日的事,便道:“我何曾看过你,你不要胡说。”   小唐道:“你明明瞧我一眼,还当我不知道呢?你且说,是不是心虚?”   怀真道:“心虚什么?我不懂这话。”   小唐便抱住她,笑道:“口是心非的丫头,你敢说不懂么?”   怀真忙咳嗽了几声:“别只管闹,外间丫鬟都听见了……再说,明儿要回我们府里,还是早些安歇罢。”   小唐点了点头,道:“说的也是,只不过……”说到这里,便又在自己唇上按了按,道:“我不要别的,这个……可是省不得的。”   怀真凝眸想了会儿,只想他安分地歇着罢了,便道:“那你可不许耍赖。”   小唐笑着看她,也不做声,笑盈盈只是等着似的。   怀真打量他一会儿,终于慢慢靠过来,目光微垂,从他清晰如画的眉眼一寸一寸往下,所见,竟是无端地叫人心跳,本来极简单的事,却又叫人紧张起来。   小唐的唇,不涂而红,很当得起“朱唇皓齿”四字,形状也甚是好看,非是那种看着就觉薄情的,虽在此之前跟他亲过许多次,怀真却从未如此刻这般仔细打量过。   谁知看了会儿,竟又心跳起来,无端受了诱惑似的,便想上去亲一亲才好,这种感觉……却只有前世的时候,对凌绝曾起过……   怀真犹豫几遭儿,欲前不前,却听小唐道:“我要等的睡着了。”   怀真听了,心中紧张不安之意顿去,便笑一笑,凑上前亲了口……才要似上回一般离开,却竟生出一股不舍之意,一时胶着未退,这一错念间,小唐微微往前,顿时便唇齿缠绵起来。   顷刻,两人方止,怀真已经双眼晕眩,气喘微微。   小唐靠过来,在耳畔低声道:“这样儿怀真可是喜欢的?”   怀真竟无法做声,心中亦轻轻震颤着,小唐见她不答,又笑道:“还好,今儿比昨日毕竟大有进益了……也算是孺子可教,假以时日,必然……”   怀真听了这句,心中一刺,微微白了脸,道:“唐叔叔,你是何意?”便抬头看小唐,疑心他在鄙薄自己。   小唐见她如此,便道:“我自然是喜欢之意,只盼什么时候,你能像是我亲你一样待我,我死也心足了。”   怀真这才松了口气,抿嘴笑道:“呸,什么日子,只管口没遮拦。”   因第三日上要陪着怀真回应公府,小唐便未曾缠她,当夜两人便早些安歇,次日一早起来,整理妥当,便乘车往公府而去。   且说在应公府中,应兰风跟李贤淑早就望眼欲穿。   昔日虽然怀真也曾出外留宿,但却不似这一次这般,乃是真真正正嫁了出去的,虽然怀真素日在家之时,也不如何闹腾,但因她一出阁,整个东院都好像寂静落寞了不少似的。   往日应兰风退朝回来,第一件事儿便是回来看看怀真,然而从此之后,所见便是空空地绣房,再也不见娇儿……心中竟然郁郁,只是不好说出口罢了。   今日,两个人也是大早儿便醒了,早派了小厮去探听,终究盼了回来,便接进府内。   李贤淑细看怀真,却见她虽然改了妇人的发式,然而却仍是昔日一样的形容神情,纹丝未改,见了父母,也是双眸含笑,跪地行礼,李贤淑放心大半,应兰风见状,也自转悲为喜。   因此这日上,应公府内便大摆筵席,招待娇客,前来赴宴的自然更是宾客云集,把小唐围在中间,似众星捧月一样。   众人又知他大喜之日,不同寻常,都格外地逢迎凑趣,那些昔日连他身儿也不敢近的,也都趁机上前恭贺敬酒,小唐一一领受,对谁都是温良谦谦,让众人大为受用。   渐渐地,连应佩春晖、李霍张珍等小的也趁机上前来敬酒,小唐推辞不过,只得又吃了几杯,众人越发大声叫好。   倒是应兰风心疼起女婿来,再往后来敬的,应兰风便给他挡下了,饶是如此,小唐依旧吃的面上醉红,看起来却更添几分风采。   眼见便是黄昏将至,因唐夫人早就叮嘱了,不叫他们留宿,早早儿地回来方好,怀真不敢违逆,少不得又告别了爹娘,就随着车马回到唐府。   小唐因有些醉意,给唐夫人请安之后,丫鬟们便扶着进了房,怀真自去沐浴更衣,洗漱过后,见小唐躺在床上,也不曾脱衣,她便叹了声,道:“如何又吃醉了呢。”然而因是在自己家里被灌醉的,倒是不好说什么。   怀真因见小唐醉得像是厉害,不敢靠前,就在那美人榻上暂时安歇,谁知才过了半个时辰,忽地听到小唐叫口渴。   这会儿,也不曾有丫鬟进来,怀真忙起身倒了杯水,便送到跟前儿,轻声唤他。   小唐睁开双眸,却醉眼迷离似的,看她一眼,笑道:“怀真。”   怀真道:“唐叔叔,喝口茶。”   小唐就着她的手吃了口,忽然含糊说:“今儿我在府内……岳父对我极好,挡下了许多……若非如此,此刻已经醉死了。”   怀真抿嘴一笑,原来她同李贤淑在内房里,李贤淑也叮嘱过她许多:无非是好生孝顺婆婆,照料小唐……等等……言语之间,倒是对小唐有些喜欢起来。   怀真喂小唐吃了几口茶水,小唐便盯着她,忽然道:“你去拿我昨儿放的那漆金折子来。”   怀真一怔,道:“这会儿要看?不如且明日。”   小唐摇头:“去拿来。”   怀真见他醉中,不便多言,便果然去开了柜子,取了回来,复坐在床边递给小唐。   小唐却不接:“你看一看。”   怀真想到他昨儿的情态,不由笑问:“当真许我看么?”   小唐亦是含笑望着她:“便是给你看的。”   怀真蹙眉,既然他如此说,便果然打开了那折子,却见像是画的亭台人物,笔触细腻,景色淡雅……怀真一怔,才要笑他这会子竟看起风景画来,忽然又看到其中的人物交叠,仿佛大有异样……   怀真愣住,仔细再看,顿时红了脸,便要把折子扔掉,不料小唐在她腰间一抱,便带着翻到床内去了。   怀真猝不及防,心噗噗乱跳,道:“你……”   小唐压着她,垂眸细看,道: “怀真待我真好。”   怀真口干舌燥,目光往旁边溜去,偏这会儿那折子画被撇在旁边,因摇晃,便扑啦啦地翻了数页,那些人物,诸色奇特姿势……   怀真猛地闭了双眸,却又睁开,仓促中看着小唐,小声说:“唐叔叔……对我才是好呢。你醉了,好生躺一会。”尽量哄着,便欲推开他。   不料小唐纹丝不动,只目光烁烁地紧盯着她,道:“怀真……对我更好一些,可否?”   怀真不解,此刻两人离的甚近,怀真忽地看到他双眸清明,何尝有半点儿醉意?顿时惊道:“你……并没醉的?”   小唐笑道:“我只是……感念娘子疼惜之意,故而刚刚酒醒罢了。”说着,便低头吻了下来,手上稍微用力,只听到“嗤啦”一声,衣裳竟是撕破了。   怀真尚未反应,身上微觉凉意,垂眸看去,电光火石间,小唐却把腰间一方汗巾抽了出来,将她的手按在床头,不由分说便绑在柱子上。   怀真大骇:“唐叔叔,你做什么!”   小唐低头,目光从她面上往下,寸寸描摹,竟是一丝一毫也不放过,更不答言,看了一会儿,便俯身下去……   他的唇炙热,落在微凉的肤上,仿佛起了一簇簇火花,怀真惊叫欲躲,却是分毫也躲不开,慌张中垂眸看去,见他逐渐往下,最后,竟……   怀真不敢相信,匪夷所思,挣动双腿,小唐举手捉住,挽在臂间……   外间丫鬟听到里头声儿不对,却因先前小唐吩咐过,竟不敢入内。   帐幔一阵乱晃,大床之上精致镂刻雕琢的龙凤,烛光摇曳中,竟栩栩如生似的,只听到帐子内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从最初的惊呼……逐渐成了旖旎微弱的低吟。   话说次日一早,唐夫人正等着两个人来请安,不料左等右等,总是不见,以为有何事,便叫丫鬟去问,半晌那丫头回来了,脸上有些微红。   唐夫人因问道:“到底是怎么了呢?”   丫鬟垂着头,忍着笑,道:“太太……今儿只怕不能来请安了,听说,爷早上吩咐了,说今儿不出来了……叫把饭送到房里去……又叫给太太请罪。”   唐夫人听了,目瞪口呆,道:“这、这……算是怎么回事儿?”   却又说不出来什么,瞪眼了半日,终于又是无奈,又是笑,叹道:“真真儿的胡闹……”   唐夫人虽觉得此事荒唐,但念在小唐才成亲……又是这般年纪,未免馋嘴不饶人,既然他都如此吩咐了,自个儿再去打嘴,只怕不好。   唐夫人到底疼惜儿子,就由得他去罢了。   不料,从早上直到晚间,唐夫人每每盼望,翘首以待,竟总是不见人出来,唐夫人起初只以为小唐是赖床罢了……哪里想到竟真的是一整天?然而又怕总叫丫鬟去问,未免显得……于是只得强忍。   是夜,唐夫人又恼又笑,提心吊胆地睡了……次日,唐夫人又一大早儿便起身,本以为今儿总该好好地来见礼了吧?她心中已经准备了许多斥责小唐的言语,然而正襟危坐地等了半晌,谁知仍是等了一个空!   唐夫人无法置信,眼见日上三竿了,只好先自去唐府大宅那边,给长辈们请安,和妯娌们叙话,不免有人问起小唐跟怀真两个,唐夫人只得搪塞:“今儿怀真有些身上不好……毅儿在家里照料了。”   如此,自大宅回到府内后,却听丫鬟们说,仍是不曾出来呢……唐夫人哭笑不得,只能眼巴巴地望着,终于又等到金乌西坠……却还是没有消息。   唐夫人心中惊骇,再也忍不住,便笑骂道:“这也忒不像了!竟要胡闹到什么地步!”因带了丫鬟,就往房中来。      ☆、第 191 章   话说唐夫人来到小唐房中,见丫鬟们果然都在外间,神情各异。   怀真的陪嫁丫头吉祥跟恭喜两个也在,都是呆若木鸡状,见唐夫人来了,众人忙都行礼。   唐夫人轻轻咳嗽了声,只当无事般,问道:“三爷跟少奶奶……都在里面呢?”   丫鬟们道:“是……先前才送了晚饭进去……”   唐夫人忍不住唉叹了声,忽然见丫鬟们虽低着头,面上却都隐隐有些笑意,唐夫人便忙又正色道:“你们暂且下去罢了,我亲去看看。”   众丫鬟答应了,行礼过后,纷纷退去。   唐夫人这才又往两人卧房而去,走到门外,便又重重咳嗽了声,才唤道:“毅儿。”   里头并无声响,唐夫人抬手轻轻叩门,又唤了声:“毅儿?”   如此片刻,才听到里头有些响动,唐夫人忙退后一步,果然见房门打开,却是小唐,身着一件常服,并不十分整齐,更没有好生绾发,青丝如瀑,散在肩头,显得风雅闲适。   唐夫人看他是这幅打扮,心中微微一震。   小唐出了门来,便先行礼,又问道:“母亲怎么亲自过来了?我方才叫人去说……”   唐夫人忙拉住他的衣袖,往旁边拉了一把,便低声道:“你还说?你派人去说什么?这已经在房内两天两夜了,到底是想如何呢?要胡闹也得有个限度不是?”   小唐笑道:“哪里有胡闹呢……”   唐夫人皱眉道:“这难道还不是胡闹?谁家里有这样儿的?若传出去……要给人笑话死呢?”   小唐兀自一脸正经,道:“又笑话什么,我不过是同……你儿媳妇多呆上一会儿罢了……”   唐夫人见他毫无愧色,忍不住略提高了些声音,道:“你你……”   小唐不等唐夫人说完,便压低声音,道:“母亲,且小声些,怀真才睡下……您别把她吵醒了。”   唐夫人睁大双眸,道:“才、才睡下?”   只觉得这句话仿佛哪里有些不对,然而一时又想不到。   小唐见唐夫人面露思忖之色,便道:“母亲你不必担心,只管且回房去就是了,我跟怀真好……您难道还不高兴的?您若这样,怀真是个怕羞的,她知道了……以后可怎么见您呢?”   唐夫人本是来训斥小唐的,不料被他两句话堵住,又一引,不由便问:“怀真听见我来了?”   小唐道:“还不曾,正睡着呢。”   唐夫人松了口气,便又低声道:“只是你这两天不出门的……竟是闹什么名堂?怀真……可还好呢?那孩子娇弱的……”   小唐笑道:“我岂会不知道?你儿子难道是老虎,能吃了她不成?我自然也是好生疼惜的,一会儿她醒了,还叫她好生吃饭呢。”   唐夫人听了这话,微微心宽,便点头道:“这样还好……你只别叫她受了委屈……另外,明儿可别这般了?”   小唐想了想,笑回:“明儿再说罢了……”   唐夫人听了这话,不由又瞪起眼来。   小唐笑着道:“我一年到头都不在家,横竖这两日里休假,正好儿在家里多自在会子,您先前不也还怨念来么?怎么这会子反又来说了?”   小唐一句句都似歪理,却偏偏句句打在唐夫人的心坎上,是以明知他有些歪理,却不能一口反驳回去。   唐夫人皱眉想了会儿,便道:“那也罢了……唉,你也实在该歇息歇息,然而……只记得我的话,别太紧着胡闹了?”   小唐笑道:“我知道了,自小到大,我几时胡闹过?”   唐夫人见他笑得如此,才也转怒为喜,道:“既然这样,你先进去罢,若有什么要的,就吩咐丫鬟们……我先回去了,你……同怀真用了晚饭,且也早些安歇。”   小唐一一应承,又送了唐夫人一步,唐夫人因见他散着发,跟昔日那端庄持重的模样很是两别,怕给丫鬟们见了不像,反叫他进房去就是了。   如此,唐夫人便自带了丫鬟又去了,小唐推门仍进了房内,轻轻掩上门扇,脚下无声,便走到床边儿。   却见怀真侧卧睡着,青丝如沾满了墨的一抹勾画,身上只散散地披着一件胭脂红的长衫,还是小唐的,香肩微露,玉腿半裸,秀色难掩。   偏这胭脂红极衬肤色,更显得肤白胜雪,宛然有光似的……然而细看,却见非平日里那般的无瑕雪色,反而是雪白里透着微润的粉红,颈间跟肩头各处,却又有些隐约的青紫之痕……   脸颊上亦是轻红未退,更见水润,长睫垂着,动也不动,瞧着很是乖静,樱唇却透出一份格外的嫣红之色,且微微地翘起,细看,竟是稍稍肿着。   此刻她虽说是睡着,翠眉却仍是微蹙,仿佛有些痛苦之意。   她只是这般无心地安静卧眠,却竟是风流姿态,有百媚横生。   小唐走到旁边儿,缓缓坐下,垂眸细细打量了会儿,竟是忍不住,俯身又在怀真圆润的肩头轻轻地亲了口,手抚落在小腿之上,便欲往上……却又生生停了。   只因他目光一转,似看到怀真长睫轻颤了一颤,仿佛要醒来……小唐便忙停手,反把盖在她身上的袍子往下一拉,遮到了脚踝处。   然而偏是这样一动,却惊了怀真,她身子一抽,连带袍子也抖了抖。   怀真睁开眼睛,恍惚中看过来,此刻眼神竟是迷离不定,又隐隐如水汽氤氲。   小唐见她似是要起身之态,忙靠近了些,便把她扶着,揽在怀中,温声问道:“如何不多睡一会儿?”   这样动作,身上的衣袍不免滑落,怀真垂眸,依稀看见自己手腕上有两道轻微的紫红,顿时直了眼睛。   小唐忙把袍子拉起来,替她挡在身前儿,便问:“可是饿了么?用些东西可好?”   怀真定定地,竟像是不曾听见。   小唐便款款地含笑又道:“怀真怎么了?敢情是睡糊涂了?”   怀真一颤,因他这般暧昧缠绵的低语,顿时便令她想到这两天两夜中那些荒唐绝伦的情形,一时脸上的红褪去,又有些发白。   然而这一刻,却竟还不肯相信……他竟同她,作出那许多……令人想也不敢想,更是想也想不到,就算此即也不能信……荒谬绝伦之事。   若说之前他每每强亲她种种,已经叫她觉着羞耻,那么这两日他所做的那些,早已不能用一个“羞耻”来形容,仿佛地裂天崩,迷离魔幻,所见所感,有幽冥地狱,亦有天之九重。   小唐见她不语,心中略有些惴惴,便把怀真又抱紧了些,贴在耳畔问道:“为何不做声?又是在想什么?”   他只穿着一件单衣,身上滚热,紧贴着她的背,这种肌肤相近之感格外鲜明。   怀真脑中一乱,便本能地抓紧那胭脂红的袍子,道:“我、我口渴了……”才一出声,就又一惊,原来她的声音竟不知何时沙哑了,原本清婉娇丽,如今平添一股慵懒之意,听来却像是撒娇一般。   小唐眸色一变,这两天来,他自然是没少听过这把嗓子……顿时又有些意动。   但却也明知道不能再任意地胡作非为,——从昨晚上开始,怀真便困一阵儿睡一阵的,也不知是睡还是昏晕着……他心知须怜惜她,却仍是不免……   小唐便定了心神,道:“既然如此,你乖乖坐着,我给你倒茶。”小心地把她往后一抱,令她靠在床壁上,便起身到了桌边儿,试了试茶水尚且是温的,便倒了一杯,走了回来。   怀真仍有些出神,竟没发现他把杯子擎到了自己唇边,怀真垂眸呆看片刻,本想要自己接了过来喝,然而手只微微一抬,却竟又无力地垂落,手指只是细细地轻颤。   她只得罢了,浅浅地啜了口,然而嘴唇也不似是自己的……很是麻木之感,那些水便顺着唇边,滴滴答答地流下来。   小唐见状,便忙拽了袍子给她轻轻擦干,道:“这是怎么了?”只好小心扶着她下颌,慢慢地令她喝。   怀真勉强饮了两口,咳嗽两声,更是骨酸筋麻,便不愿再动,只缓缓合了双眸。   小唐道:“为何不喝了?”   怀真蹙着眉,道:“好困倦……”俯身便又似要睡。   小唐忙扶住她,道:“晚饭已经送来了,好歹吃两口再睡。”   怀真想摇头,却毫无力气,连一个字儿也倦怠说,小唐打量了会儿,便将她放开,走到桌边儿端详片刻,见有一盅山药炖乌鸡汤,他尝了一口,觉着味道鲜美,正合他意。   小唐便端着盅子回来,道:“怀真乖,这儿有汤水,且吃一些。”   怀真连哼一声也是不能,只顾伏身要睡,只仍是眉头微蹙,小唐见是这般娇娜无力,心中又是怜惜,又有些自悔折腾她太过……然而虽是如此想,倘若再来一回,也仍旧不改。   小唐因此就不出声,只是小心翼翼地又扶了怀真起来。   怀真因累极了,模糊之中,不知他又要如何折腾自己,便微微带着哭腔哼了两声,小唐又觉好笑,又且心火暗烧,心底暗骂自己,便扶住怀真,令她仍好端端地靠在自己怀中。   他举起盅子喝了口汤,却低头过来,以唇贴在怀真唇上。   怀真一震,自以为他又要……只是心里虽然不愿,却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任凭他罢了。   谁知小唐吮住唇,舌尖轻轻易易一挑,怀真身不由己地张开口,小唐便一推,把那口汤送了过去。   怀真半醒半晕地,竟也吃了,居然只略流出一滴来。   小唐心里喜欢,便将那一滴汤水吮了去,又如法炮制,连喂她喝了小半碗,因又嚼碎了些山药喂给她吃,亏得山药滑腻,也极容易入喉……怀真迷迷糊糊地,便都吞着吃了。   小唐略松了口气,本想再喂她吃些别的,怀真却因不知他又在折腾什么,微有抗拒之意。   小唐只得作罢,把碗放下,又将她轻轻抱起,重新妥帖地叫她躺好,动作之间,那袍子自然便挡不住底下春光,小唐瞧了会儿,居然总是看不够似的,仍是心儿乱跳。   当下小唐便也无心吃完,就放下帐子,翻身上了床,把怀真好生又搂住了,长指摩挲来去,未免又乱动了一番,仗着怀真此刻少知少觉,便又有几分肆无忌惮。   小唐绮念乱舞的,一边儿心道:“这丫头穿着衣裳时候,看着弱不禁风的,想不到竟然别有……只是身子未免太弱了些,不过几回罢了,竟是这般光景,以后少不得认真补养起来才好……”   小唐因狠吃了数回,一则意思略足,二则到底不敢再放手欺负,然而终究年青,一夜将过,眼见天明之时,便不免又抱着行了一回。   怀真因昨晚上被他喂着吃了两口汤,又休息了一夜,正略有些精神,不料又遭如此……虽然小唐已经放出手段,竭力温存,但对她而言,却竟如刚开的一朵花苞,又遭受一场狂风骤雨乱打似的。   小唐因想到昨夜唐夫人的叮嘱,又见怀真身子承受不了,今日便不再任意妄为……心满意足之后,便叫人打水,把怀真抱去,体体贴贴地亲自给她清理了一番,自己才也沐浴更衣。   小唐因知道怀真必然累极,便不想她起身,仍把她送回屋里,吩咐丫鬟看着,叫她好生歇息,自己却神采奕奕地,就去给唐夫人请安。   唐夫人早就心焦等候多时,如今盼着他来了,总算才松了口气,便道:“横竖你还听我的话,我便不说你了……只是,这两日我去那府里,他们每每问起你们来,我只说怀真身子不好,你在家里照料呢……你若过去,也别忘了这般说呢?”   小唐便应承了,唐夫人又问道:“怀真呢?”   小唐道:“她……她还在睡着,我心想不如叫她多歇息些时候,便没有叫醒她。”   唐夫人道:“应该的。”想了想,又问道:“那孩子可还好?”   小唐笑道:“并没什么大碍,只是她身子未免有些弱,以后少不得要好生调养。”   唐夫人点点头,道:“这是正经话,以后我自然要上心些,给她好生调理呢……”   两人正说到这里,忽地见小唐房中的丫鬟奔来,道:“太太,三爷……三少奶奶方才下地,不知为何,竟晕倒了!”   唐夫人吓了一跳,忙问:“是怎么了?”   小唐来不及答话,只道:“母亲勿惊,我去看看。”说着,急匆匆地转身,迈步往外。   唐夫人到底不放心,便也忙扶着丫鬟,就来查看究竟。      ☆、第 192 章   话说因听闻怀真晕倒了,小唐同唐夫人两个双双起身,小唐在前走的甚快,唐夫人扶着丫鬟而行,且走且问:“好端端地如何晕了呢?”   丫鬟忙说:“奴婢们也不知道,三爷出门后,少奶奶又睡了会儿就醒了,说要给太太请安……不料才一下地,就晕过去了。”   唐夫人又急又是心疼,叹道:“嗳呀,我就说着孩子身子弱,叫她多歇息会儿的,偏这么些礼节做什么呢。”便忙忙地又加快脚步。   原来自从小唐出门后,怀真恍恍惚惚又睡了会儿,只是虽然倦怠之极,却总睡不踏实,隐隐约约,仍像是小唐在身边胡作非为,竟扰得她睡梦中也不得片刻安生,因此只又卧了一会儿,便醒了来。   然而虽然醒来,却竟不知今夕已经何夕,坐在床边儿愣愣出神儿,只听丫鬟们在耳畔说什么“三爷已去给太太请安”等话,怀真才渐渐地醒了神儿,便叫伺候更衣梳洗,想着去给唐夫人请安。   谁知双脚方落地,两条腿竟不似是自己的了,只是绵软无力,且从腰往下,又是酸麻难当,竟站不住。   旁边的丫鬟见势不妙,忙来扶住,怀真搭着丫鬟的手,只觉连喘气儿也是不能了,眼前阵阵发黑,脑中亦是空白一片,整个人一晃,便人事不知了。   小唐回了房中,满怀焦灼,至前细看,却见怀真双眸合着,眉尖仍然微蹙,透若梨蕊,轻似岫云。   小唐按着心跳,便问:“好端端为何叫她起来了?”   丫鬟们竟无人敢答,吉祥道:“姑娘……少奶奶是想去太太请安的……”   小唐微一蹙眉,唐夫人便也进来了,上前瞧了瞧,不由惊道:“怎么憔悴的这个模样儿了?”又忙着催小唐,叫快去请太医。   小唐应了,便让丫鬟出去传话,忽然转念一想,又亲起身到门口,叫住那丫鬟,因叮嘱说道:“叫他们不许张扬,倘或有人问起来,就说……是太太身上有些不好,不是大毛病,别的一个字别提。可明白?”   丫鬟忙答应了“是”,小唐才一挥手,令她去了。   小唐转身又回了屋内,却见唐夫人挨着床边坐了,正握住怀真的手儿,满眼忧虑。   小唐走到身后,却见那玉白色的手腕隐在袖管底下,一道痕迹半露半掩,小唐心中一跳,忙看了唐夫人一眼,却见唐夫人只留心看着怀真的脸,却并不曾注意这个。   小唐心念转动,因道:“母亲不必担忧……我已叫人去请了夏太医,他常常给后宫的娘娘们看病,是个最妥当的,何况我觉着怀真也并无大碍,只是她向来身子就弱,昨儿又不肯好生吃饭,大概……是因为这般……”   唐夫人回头看着他,便问道:“你不是说要叫她吃饭的,如何又没好生吃?”   小唐已经转到跟前儿,又对唐夫人道:“因看她太困,不肯吃……我就并没十分劝,确是我大意了。”一边说着,一边不露痕迹地把怀真的衣袖往下一扯,遮住那痕迹,做的却仿佛怕她着凉似的。   唐夫人自未留心,只长长叹了声,仍是愁容满面,看一眼小唐,道:“你……”又因丫鬟们都在屋里,有些话倒是不好出口,便只道:“罢了,等太医来给看看再说。”   过不多时,那夏太医果然忙忙地来了,唐夫人不免回避了。   夏太医跟小唐素来相熟,两人成亲之时也来吃过喜酒,进了这屋子,便含笑问道:“唐侍郎大安,听闻是老太太身上不好呢?如何……”   小唐咳嗽了声,夏太医在宫内出入,自然十分精明灵便,当下止住口,小唐因拉他一把,低声道:“老夏,我怕他们口多乱吵,——不瞒你说,是我……内人方才不知如何晕倒了,所以才假借太太的名请你过来给看一看,你回头可不要乱嚷出去?”   夏太医又惊又笑,道:“明白明白,这个自然交在我身上。”   小唐便领着他进内,在雕花大床前站着,亲把怀真的手腕握着,又搭上一方薄如蝉翼的丝帕,才给夏太医诊。   夏太医抬眼一看,见皓腕似雪如玉,柔弱一管,压在丝帕下的纤手无力垂着,隔着丝帕,如隔着一层云雾,竟是美妙绝伦,宛如那枝头上的玉兰花盛放之后,微觉颓然无力之态。   夏太医虽出入内宫,见惯各色佳人国色,乍见此景,却仍心头一跳,忙不敢多看,便定了定心,才小心探出手指,在脉上轻轻放下。   顷刻,夏太医微微蹙眉,面上却有露出一丝笑意。   小唐在旁始终看着,见状便问:“可是知道如何了?”   夏太医点头道:“少奶奶脉细弱,左关尺沉溺,有道是‘尺脉弱,名曰阴不足’,且弦脉重按无力,乃肾水亏竭,气血两虚……又兼多半是受了劳累惊吓,心思郁结,乃至心火虚升……故而眼目昏暗,精神倦怠……”   小唐见他犯了职病,只顾滔滔不绝,听了几句,早咳嗽了数声。   夏太医忙停住,顺着小唐眼色看去,却见那屏风后影影绰绰还有人在。   小唐便故意又问道:“可有大碍不曾呢?”   夏太医忙笑说:“无妨,无妨,女子体弱,这是常有的……只须好生调养,假以时日,依旧恢复如初呢。”说着,便拿出一枚细细银针,道了一声“恕罪”,略轻刺人中,便复收起,道:“片刻就会醒了。”   小唐见那针虽然细如牛毛,夏太医手法且高明,不至于叫怀真受苦,他却仍是一阵心悸,听了此话,才道:“如此我便放心了,多谢……到外面开方子如何?”   夏太医也连连点头,两人便出了里屋。   到了外间,小唐亲自研墨,就同夏太医小声说:“你说了那许多,到底是怎么得的这病症?”   夏太医见左右无人,便笑道:“唐侍郎新婚……虽然合和美满,只不过,且也要留心些,勿要太……我见少奶奶体质本弱,只怕难以承受呢……”   小唐听了,面上微红。   夏太医怕他臊了,便又道:“不过也是少见,我也是头一遭儿见如此……只怕仍是身子太虚之故,只消用心调理,必然无碍。”说罢,就开了一副方子,又叫随行侍童回去先取十副药。   小唐心中有事,便试着问道:“这药要吃多久才好?”   夏太医琢磨了会儿:“一天一剂,总要先养半个月。”   小唐拿眼睛看他,也不做声,夏太医同他对望了会儿,忽然领悟,便又笑起来,又道:“我真真儿老糊涂,差点儿忘了,这个、这个……偶尔为之倒是无妨的,只别太尽兴忘情了就是。”   小唐却反而正色凛然道:“老夏,你真个儿没有正经,谁问你这个来着?”   夏太医心中知晓,只是笑道:“是是是,都是老朽胡言乱语罢了。”   小唐又同夏太医叙了会儿话,约了过两日再来,亲自相送了他出府,这才复又转回内宅。   进了里屋,却果然见怀真已经醒了,唐夫人正坐在床边儿,嘘寒问暖地。   然而怀真仍是精神短少,只强撑着应了一两句。   唐夫人见她着实劳累的紧了,不敢多同她说,就叫扶着仍平躺,自个儿起身,打发了丫鬟们出去,便对小唐道:“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小唐只好跟着,两个人到了外间屋内,唐夫人站定了,便问道:“夏太医怎么说的,总不会无端端就忽然病了?”   小唐搪塞道:“只说多半是因成亲之时事多,故而有些焦灼不安……才病了的。”   唐夫人轻轻啐了口,小声说:“你还瞒着我?你当我听不出他的意思呢!何况,夏太医不知道,难道我也不知道的?你先前把人拘在屋内两天三夜的,难道如今病了,不是因这个缘故?”   小唐见瞒不过,就低了头,不再强辩。   唐夫人拧眉看着他,叹道:“我原本说过,叫你好生收敛着些,别紧着胡闹,怀真原本年纪就小,身子又娇弱,你怎么就不懂得疼人呢?把个好端端地儿媳妇折腾病了,叫外人听见了,像什么话!”   唐夫人说到这里,又忧愁起来,道:“倘若再给应公府的人听见了,才嫁过来几天就是这样……人家可不依的。”   小唐因见怀真是那个情形,略有些悔意,便道:“母亲,我并非有心的。”   唐夫人看了他一会儿,摇头道:“我先前说给你两个丫头在房内,好歹也……你只是不肯要,如今闹得这样,你且掂量着呢,倘若以后还折腾的人病了,少不得就……”   小唐咳嗽了声,才道:“母亲,我已经知道错了,以后断不至于如此,何况怀真才嫁过来,什么放丫头的话……可别再提起,留神给她听见了,越发有了心事。”   唐夫人听了这话,倒也有些道理,便道:“总之你……不许再胡闹了,我好好地儿媳妇,不能给你磋磨坏了!”   小唐忍不住又笑起来,道:“母亲,我可是您亲儿子,如今要为了儿媳妇,不要儿子了不成?”   唐夫人道:“你从小摔打惯了的,我倒是不担心,怀真娇嫩的很,我自然要多疼惜她些。”   小唐便只是笑,唐夫人横他一眼,道:“竟只管笑呢,还不进去好生照料着?只别再叫她受一点儿委屈,不然我是不依的。”   小唐便答应了,果然便抽身入内。   且说在里屋,怀真躺了会儿,又咳嗽了两声,因见屋内无人,倒觉着清静,然而想到前日子那些所为,又觉得惊心,此时此刻,竟忽然很想要回应公府去。   正在半合着眼睛胡思乱想,小唐便已经进来,到了床边坐了,怀真听了动静,本以为是唐夫人……谁知转头见是他,整个儿一震,忙闭了眼竟不看。   小唐坐了,便温声道:“口渴不渴?”   他一提这句,怀真不免又想到……那灯火昏黄里,是他含着水,一口一口地渡过来……此刻想来,竟不像是真的,然而总不会是她自个儿凭空臆想出来的?她自忖是没有这个能耐的。   亏得她先前以为他是个“君子”……如今看来,又哪里是什么君子……竟找不出什么词儿来形容了。   怀真闭眸不答,只盼他快快离开,小唐却又叹了声,道:“你可知道?方才太太在外头骂了我一顿……”   怀真听了这句,眼皮儿才微微一动,稍稍抬起来看他。   小唐又叹一声,眉头微皱,道:“太太骂我欺负你……害的你病了。要打我呢。”   怀真无力说话,也不愿同他说话,心里却道:“活该。”   小唐抬眸看她,忽然说:“你必然觉着太太是应该打我的,是不是呢?”   怀真吓了一跳,忙又闭上眼睛。   小唐看她这个模样,禁不住又一笑,却又忍着,道:“我也向太太认了错,以后再也不敢这样胡来了……现在只盼你快些好起来……等你亲自打我,出出气才好。”   怀真闻言,微微地皱起眉来:她又怎会打他?因此又睁开眼睛,看他一眼。   小唐倾身上前了些,在耳畔道:“好怀真,你要打要骂都使得,只别跟我赌气了?太太还说我很不像话,她要去告诉平靖夫人……叫平靖夫人拿皇上赐的龙头拐杖狠狠打我一顿呢,我岂不是活不出来了?”   怀真一呆,听他的声音有些悲伤之意似的,心中不由地不自在起来,她因信以为真,便终于开口,悄然说道:“怎么又惊动太姑奶奶……你快告诉太太……使不得的。”   小唐因知道她心里怕是恨他,所以赌气不肯同他说话,便有意想叫她开口,如今听她果然出声,心里喜欢的什么似的,面上却仍旧一脸愁容,悲伤难以自禁一般,道:“只怕我说话不好使……反更惹了太太不喜欢。”   怀真从未见过小唐如此,一时心里更加不安,轻轻咳了两声,便试着起身,又道:“你……请太太来,我同她说。”   小唐见她咳嗽的浑身发抖,心中倍加怜爱,然而他故意逗弄她的话,竟叫她当了真,此刻她不顾病体,更不念他所做过的……撑着要替他开脱,这份心意,却更叫他心动难耐,恨不得将她抱住了,越发百般疼爱。   此情此境,小唐不由地又有些心潮澎湃,只顾痴痴看着怀真,竟忘了“花言巧语”。   怀真看他一眼,皱眉问:“又是怎么了?为何不说话……”   小唐定了定神,心想这会儿却不好拆穿自己的谎言,只怕令她生恼是小事,反对她身子更不好罢了。   小唐便道:“你不必担心,毕竟是我害你病了的,太姑奶奶要打我,我也是心甘情愿领受,只要你快些好起来,我死也愿意。”   怀真听到一个“死”,便颤巍巍地啐了口,道:“你可是……越发胡说了!我倒也想打你……”   小唐见状,顺势轻轻握住她的手,便往自己脸上打了一下,怀真颤声道:“做什么!”想抽回来,小唐却偏握着,竟贴在自个儿脸上。   怀真见他并未做其他的,才略安心,却见小唐微微蹭着她的手掌心,忽然轻声说道:“你打我,我倒是喜欢的,只怕害了你的手疼,我也自是心疼。”   怀真何曾听过这样入骨的蜜语甜言,原本苍白毫无血色的脸上顿时飞出淡淡晕红,含羞带怒地瞪了小唐一眼,心中百转千回,却说不出什么来,只是眼睛却慢慢地湿润了。      ☆、第 193 章   怀真低头:若非亲身经历,又怎能相信?本以为他高傲冷极,谁知竟对她自小爱护,直到如今,竟是情深一往的模样。   本又以为,他庄重自持,谁知私底下,却是什么荒谬绝伦的行径都能有,此刻更是这般温声低语,近似委曲求全。   前世她并不关心朝政之事,又因应兰风本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故而更不理什么身居高位的朝臣,却仍知道他的大名非凡。   今生,竟有这般缘分,本不属于她的人,竟是这般……   怀真垂着头,几乎落下泪来。   小唐察觉她似伤心,不由起身,道:“是怎么了?我可是……又说错话了?”   怀真微微摇头,却忍不住有些晕眩,小唐体察洞明,忙将她轻轻抱入怀中,道:“是身上哪里……觉着不好?”   怀真听了这话,越发悲从中来,便倒在他的怀中,一刻泪如雨下。   小唐不敢声张,生恐再给唐夫人知道,只怕当真于他日后种种……有些阻碍,却又担心怀真当真儿的哪儿不舒服,便低头又温声细问罢了。   怀真身上虽觉不好,只心里更加难过。因见小唐有些慌了,便忙止住泪,隔了会儿,才说:“唐叔叔,你当初……在太姑奶奶府里说的那些话……是哄我的罢?”   小唐听她提起此事,微微一怔,心中想了会儿,便打量着怀真的神情,缓缓说道:“我心里……委实是喜欢怀真的,只是又担心你不会答应,故而……才用权宜之策……”   正是如此,如凌景深所说——他就是很想得到她,既然暂时无法令她完全倾心,那就先把她攥在掌心里,天长地久,慢慢地来罢了。   怀真听了小唐的回答,垂着眼皮,一声不响。   小唐又道:“怀真,你该知道,我是……不会害你的,那些话……我会更好的护你周全,你也仍对我好……都是真的,绝无虚言。”   怀真一眨眼,便坠了两滴泪下来,半晌,才轻声叹道:“唐叔叔……总是这般会哄人……”说了这一句,便又不再做声。   小唐见她落了泪,却偏欲言又止似的,心中竟有些不安,便道:“我待你的心意,你总该知道……究竟是真是假。”   怀真只是垂着头不言语,此即仍是散着满头青丝,容颜半遮半掩……小唐略抱紧了她,低头下去,在脸颊上轻轻亲了口。   怀真一抖,身子微动,忽地面露痛色,小唐忙问:“怎么?”   怀真更不看他,只是脸色又微微地泛白,也不答话,只略侧了侧肩头,似想要他离开,小唐打量了会儿,忽地悄声在耳畔道:“是不是……仍是疼呢?”   怀真的脸越发白了,手微微地握紧了,却把头转向床内去。   小唐知是猜中了,便道:“我拿那药,再给你……”   怀真猛然一抖,又羞又痛,便道:“你……你走开!”说话间,泪便又涌了出来。   小唐知道她面薄,也知道委实是自个儿的错儿,——谁叫但凡对上她,便十足忘情,竟全不知节制了呢?   小唐便只好又柔声劝道:“我当真并非是轻薄,只是想叫你少经受些苦痛折磨……你若是恼我也无妨,只别慢待了自个儿的身子,若不用我,你好歹自己……就在你身后那床头柜子里,是那个青色的玉盒子,别弄错了?”   怀真听了这话,便气得声儿又变了,因忍着泪,道:“你还不出去?只管在这里羞辱我,若还说……我、我就真要让太太打你了。”   小唐叹了声,抬手在她的发端轻轻地揉了揉,果然转身自出去了。   怀真见小唐出去了,才又手撑着,慢慢挪动身子,复又躺下歇息。   回头唐夫人便又来探望怀真,百般安抚慰问。怀真本想要回家去住两日,然而见唐夫人嘘寒问暖、无微不至之态,只怕她一开口,唐夫人必然多心,反而不好……因此怀真迟疑几番,终究不曾提起。   如此,夏太医开得药很快拿了回来,又特意给了个调理身体的食补单子,小唐便都给了唐夫人,叫安排着给怀真调养。   唐夫人得了方子,便用起心来,原本敏丽跟小唐都在府中,唐夫人还能略用些心,照料儿女,后来两个人一个嫁了,一个家竟如客栈似的,倒是叫她想照料都无从做起。   如今好歹怀真嫁过来了,又是她极怜惜心爱的人,因此竟不把怀真当儿媳妇,只当是亲生女儿一般,誓必要好好地料理,给她把身子养起来才是。   加上唐府之中的好东西本多,只是少人吃用罢了,因此唐夫人督促着底下的丫鬟们,每日煮汤熬药,什么燕,鲍,翅,参,灵芝,虫草……应有尽有,每日流水似的忙碌伺候起来。   怀真心里本是怨念小唐,然而见唐夫人是这般贴心照料,心中那一丝寒意,不知不觉也消退了大半。   至于小唐自个儿,虽是新婚燕尔的不舍得,但因怕又惹怀真心神不宁,何况守着她,他未免会忍不住,岂不是铸成大错……因此竟主动地搬到书房去睡了几日。   唐夫人见他如此,才点头又赞了几句。   怀真每日喝着药,又被照料的极其妥帖,再加上小唐不来缠磨她了,她心头略放宽些,身子便逐渐地又恢复了。   而这几日里,小唐便又回了礼部,因上次詹民国来的那些王孙公主的都到了,这段日子便给他们安置了居处,这些人虽说是令来舜朝交流见识的,实则却跟质子差不许多罢了。   话说这日上朝,小唐才下马,就见熙王遥遥而来,见了他,便笑道:“唐大人安好?”   小唐笑道:“见过熙王殿下。”   熙王翻身下马,便道:“数日不见你,风采更胜往昔,可见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不似之前那般动辄酸冷的嘴脸了。”   两人且说且行,小唐被他逗得笑了起来,道:“我先前怎么酸冷了?”   熙王道:“大家都有了伴儿,只你一个凄惶,时常自然透出几分酸冷来,是了,先前拿去的那物,可派上用场了?”   小唐咳嗽了声,含笑不答。   熙王眯起眼睛看了会儿,便道:“不过,怎么前几日,我听人说……仿佛是请了夏太医过府呢?总不会是小怀真有什么不妥当罢?”   小唐听了,才道:“别瞎说,怀真好好的呢,是太太身上略有不好。”   熙王挑眉道:“是么?如何那日我去探望太太,却见她精神烁然的很呢?”   小唐忍不住啐了口,道:“我说如何就如何罢了,难道我竟不如你知道的清楚?”   熙王笑道:“很是很是,我也是胡思乱想罢了。”   两个人正说着,忽然见有个人从对面的宫道而来,仔细一看,正是凌景深,两人便停了口,走上前去,彼此见了,凌景深便向着熙王行礼,又同小唐对行了礼。   先前小唐跟怀真成亲,凌绝虽不曾去,景深却是到了的,此刻见了,景深面上仍是淡淡的,彼此略说了两句话,景深便告别两人,自行先去了。   熙王目送他的背影,便对小唐道:“景深瞧着……跟先前变了许多似的。”   小唐抱着双臂,道:“他如今正受肃王重用,终于遂了他的心意了,何况又是两个孩子的爹了,自然不能像是先前那样跟我们嬉笑无忌的。”原来在前二月里,明慧分娩,竟又生了个小子,小唐也曾亲去恭贺的。   熙王听了,若有所思了半晌,才一笑道:“我倒是忽然想,假如大家都是那十三五岁的年纪,倒是何等快活呢。”   小唐扫他一眼,却难得地没笑话他,点点头道:“……不说了,人各有志罢了。”   今日早朝,其他各事倒也罢了,唯有一件,令文武百官都有些意外,原来成帝下旨,竟是叫废太子迁出京城,命去蜀地。   群臣面面相觑,半晌,有名御史道:“不知皇上因何要让废太子出京?蜀地山重水远,又多恶物,地气等同京城又大不同,只怕……”   成帝道:“此事不必多言,朕已经决定了。”因此便叫众人退朝。   群臣鱼贯散去,有人不免议论此事。   小唐也正心中思忖,忽地见应兰风向着自己走来,小唐忙敛了心事,露出笑容,拱手作揖,口称“岳父大人”。   应兰风见他当众如此称呼,老脸一红,便道:“你我同朝为官,在殿上,切勿如此称呼。”   小唐也点头称是,两人便缓步往外而行,应兰风问道:“不知这段日子,怀真在府内……可还好么?”   小唐忙说道:“大人不必担忧,怀真甚好。”   应兰风便笑了起来,道:“我也觉着必然是没有什么不妥帖的,只因……近来风闻有太医去了府内,我倒是知道是为了太太的,并不放在心上。然而内人却有些太担心女儿了,却不知……”   小唐便仍是笑道:“您说的没错,的确是太太的身上有些不好……才请了太医的,如今已经好了。”   应兰风笑道:“我就说是这样的,她妇人之见,定要我来问呢。您别见笑。”   小唐笑得愈发温和,道:“哪里话,岳母也是挂心怀真的缘故,我高兴还来不及。”   应兰风见他如此,才也安心,就又寒暄了几句,才分别了。   小唐当即便骑马往府内去,谁知到了家门口儿,却见有两匹马系在拴马石上,小唐便问小厮道:“是谁来了?”   小厮便道:“回三爷,是应公府的佩公子跟一名张公子。”   小唐“啊”了声,即刻想到是张珍跟应佩来了,心中一动:又想到应兰风方才在殿上跟自己打听……便把马缰绳扔给小厮,快步进了府中。   虽说这几日来的调养护理,怀真的身子比先前好了许多,然而小唐因心中有鬼,便担心给应佩两人看出端地,回头若在应兰风跟前再说破了,以后可怎么是好呢?   因此小唐一路匆匆往内,丫鬟们迎了,便道:“三爷今儿回来的可早呢。”   小唐问道:“家里来的客人在何处?”   丫鬟道:“应公子跟张公子两个,都在太太房内说话呢。”   小唐忙问:“少奶奶呢?”   丫鬟道:“自然也是在的。”   小唐心中一揪,怀真身子虽然恢复许多,可唐夫人仍十足怜惜,这些日子竟不肯叫她过去请安,今儿却是头一遭过了那边去……   小唐一念至此,脚步如飞,到了太太房门外,就听见里头张珍笑道:“妹妹若是愿意去,我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却听怀真轻声笑道:“我必然是要去的呢……”   小唐不知端地,这会儿丫鬟道:“三爷回来了。”   小唐忙掀开帘子,便进了里头,果然见应佩跟张珍都在座,两人看他进来,便忙都站起身来见礼。   小唐扫了一眼,先看怀真,见她脸色尚好,仿佛还上了些许淡妆,打扮的也甚是庄谨妥当,小唐略松了口气,便上前先给唐夫人行礼。   如此起身,方在怀真身旁坐了,小唐便问怀真道:“方才是在说什么,我怎么听着你要去哪里呢?”   这数日来,小唐自然每日都要见她,无话也要找些话来说,怀真只是爱理不理的。三句里倒是只有一句回答,小唐却也不介意。   如今当着人的面儿,怀真垂了头,悄声道:“是大元宝他要跟容兰姐姐成亲……请我过去。”   小唐听了,不知为何松了口气,喜上眉梢,笑道:“竟有这样的好事?”说着,转头看向张珍,道:“既然要成亲,为何不请我,单请怀真呢?”   张珍没想到小唐会这般说,一时期期艾艾,便起身恭敬说道:“本、本是想请……又怕您、您不肯赏脸……故而才……”   小唐笑道:“说的哪里话呢,你有此心,我却也是求之不得的。”   张珍对小唐本敬若天人,因此当初成帝赐婚,张珍虽然震惊,却也是替怀真高兴,毕竟小唐是个天下无双难得的。   然而张珍心想小唐这样的人物,等闲哪里是能请到的,故而连开口都不敢,如今听他主动说要去,张珍又是喜欢,又且有些血热,脸一时红了起来,竟越发说不出话了。   怀真便抬头看了小唐一眼,却又转开目光,只对张珍道:“快坐下罢了。”   张珍听怀真发话,才得回神似的,忙又落座。   却见小唐又对应佩道:“佩哥儿可有了人家了?”   只因应佩委实比他小了太多,小唐脸皮再厚,那声“舅哥”也是叫不出来的,便仍以旧日称呼相唤。   应佩见他问,亦即刻就也站起身来,规规矩矩回道:“还不曾呢。”   小唐还未发话,唐夫人笑道:“快坐着说话罢了,又不是在朝堂上,自己家里,都是亲戚,哪里需要这样的呢?”   应佩才朝上行礼,复又坐了。   张珍同应佩两个又说了一会子,唐夫人便留饭,怎奈他们两个,见了小唐,便天生畏惧,竟然不敢留,便仍是告辞去了。   临去之时,怀真不免又叮嘱应佩,叫他得空就来寻她说话……又叫带话给应玉,应佩一一答应了,因见她无碍,就放心而去。   两人去了后,怀真才松了口气,才后退一步,就被人扶住,回头时候,却见是小唐。   小唐便问:“是不是又头晕了?我抱你回去罢了。”   怀真才说了一声“不”,小唐已经将她轻轻抱起,不由一皱眉,道:“怎么反似轻了许多?”   怀真见他又不由分说如此,便索性侧了脸不做声。   小唐笑了笑,便抱着她往回而行,进了卧房,就轻手轻脚地放在榻上。   这会儿,丫鬟因奉了药上来,小唐自己接过来,走到榻边,在锦墩上坐了,便用勺子拨弄那汤药,道:“方才在朝上,岳父向我打听你如何呢。”   怀真听到说应兰风,心中挂记,又有些伤神,便问道:“我爹可好呢?”   小唐说道:“很好,你不必挂心。”   怀真垂眸,点了点头,小唐用汤匙舀了药,先自己吃了一口,面不改色,便又来喂她,又道:“方才佩哥儿他们来……未尝也不是想来看看你如何的……来,张口。”   怀真心中一转,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正心里思忖,忽听了那句“张口”,怀真一怔,本是不愿意的,然而见小唐先吃了一口,却一脸淡然,她忍不住有些疑惑,便慢慢地张开口吃了,谁知药汁入口,顿时苦的舌头都麻了。   怀真拢着嘴,便不禁咳嗽了两声,又看小唐,皱眉道:“你……”   小唐已经忍不住笑了起来,偏问道:“我如何呢?”   怀真又笑又气,满嘴苦涩,说道:“你又骗我!”   小唐道:“何曾骗你什么?”说话间,慢慢地居然又吃了一勺。   怀真睁大眼睛,见他仍是眉头不皱一下,竟又吞了下去。   怀真双眸微睁,仔细看他,问道:“莫非你尝不出味道的?”   小唐已经又举了一勺给她,道:“我觉着很是好喝,竟有些甜,莫非是你的口味不对?”   怀真犹犹豫豫,不免又吃了一口,顿时又是舌尖涩涩麻麻,已经苦的说不出话来。   小唐笑了两声,从旁边盘子里取了一颗蜜饯,便放在她唇边,怀真忙含了,吮了会儿,才终究觉着有些甜,才道:“你也太爱玩闹了。”   小唐道:“我哪里是玩闹,只想让你好生喝药罢了。”   怀真心中一动:这药如此之苦,他这般,难道只是为了玩闹而已?因叹了声,就也拈了一颗蜜饯,道:“何必强撑呢,快吃了。”   小唐摇摇头,道:“我不要这个。”   怀真歪头道:“那你又要哪个?真真儿的难伺候……”便转头去看那盘中蜜饯,喃喃问道:“给你颗蜜桔如何?”   忽地眼前一暗,却是小唐俯身过来,轻轻吻在唇上。   怀真先前被他亲吻惯了,竟本能地无法动弹,小唐缓缓启开她的双唇,舌尖一勾,便把她口中那颗蜜饯缠了过去,又微微吮吸吞吐了会儿,才同她分开。   怀真愣了会子,便红了脸,小唐却笑道:“这一颗才是最甜的。”   怀真不由地咬住唇,想说他,又如何说起。   小唐便仍舀了汤药,又来喂她,怀真低声道:“你且给我自己喝……指望你……还不知吃到多早晚呢。”说着,便举手把汤药拿了过去,也不用汤匙,便举着,一口一口,终究喝了。   怀真赌气喝罢,只觉得从心头到口中,都是苦涩一片,药气熏人,难受的紧,正要去拿蜜饯吃,却见小唐把手中的碗接了过去,放在桌上,自己倾身靠前,便又亲了过来。   怀真无法可想,任凭他为所欲为罢了,却又有些怕他再行别的,幸好小唐手脚很是安静,只是仔仔细细地在口中搜了个遍,又缠着舌尖儿,纠缠不放。   可巧丫鬟们进来取药碗,猛然见这般情形,便不敢做声,忙又快快地退了出去。   怀真却已听见动静,便抬手在他胸前捶了两下,小唐才意犹未尽地放开了,唇上仍是亮晶晶的,沾着些水渍。   怀真见状,蓦地想到那一夜的情形……顿时脸上通红,就垂了头。   小唐只因尝过滋味,这数日来熬得辛苦,却怕伤着她,只是忍罢了,此刻也不过是望梅止渴而已,便舔了舔唇,道:“可还苦不苦了呢?”   怀真抬手掩在唇边,哪里能回答他这话,心怦怦乱跳,竟无端有些慌张口,且又略觉口渴似的……   好不容易定下神来,便道:“你也不看看地方,就要乱来……给她们看见了,回头嚼舌出去,你倒是不怕呢?”   小唐只是看着她,笑道:“古人云‘闺房之乐,有甚于画眉者也’,你觉着他们是何意思呢?”   怀真更是脸红,道:“呸,堂堂的礼部侍郎,竟总说这些上不得台面的野史……你在外头,也总是这样信口开河、举止无状的?”   小唐便又靠前儿,在怀真耳畔低语道:“我这辈子……也只对一个人这般无状……”   怀真竟又是心慌,只觉得那心跳如擂鼓相似,他靠得又这样近,只怕给他也听见了,怀真忙伸手在胸口一按,便道:“我……我口渴了……”   小唐挑眉,细看她道:“又口渴了?”   他的声音有些喑哑,更像极了床笫之时,那样令人……怀真越发慌张,忙伸手抵住他的胸,颤声道:“你且别乱来……”   小唐却是一脸无辜,微微睁大双眸,看着她道:“怀真在说什么?我不过是想给你倒杯茶罢了呢?”   怀真听了一怔,继而满心羞愧,竟羞得缩手,一时手足无措。   小唐却笑起来,笑看着她,道:“这丫头可是坏了,好端端地……竟想到哪里去了呢?满脑子不想正经事儿,只想着乱来不成……”   怀真哪里受得了这般言语?伸手捂住脸,羞到无地自容,便恼道:“你、你走开!”   小唐见她脸儿红红地,不敢十分逗弄她,就回身去桌边上,倒了一杯茶,回来递在手中,轻笑说道:“同你玩笑呢,乖……快喝罢。”      ☆、第 194 章   话说应佩跟张珍两个离开唐府,便骑着马儿往回,张珍因得了小唐允诺,心中十分喜欢,一路上只是笑,因对应佩道:“我看着唐大人对怀真妹妹像是极好的,佩大哥以为呢?”   应佩笑道:“我也正是这么觉着,先前他一进门,先看怀真妹妹,又特特挨着坐到她身边而去……只是……”   张珍问道:“只是什么?”   应佩琢磨着,道:“只是妹妹仿佛有些淡淡的呢?”   张珍想了会儿,便失笑,因说:“妹妹素来脸皮薄,大概是才新婚了……因此仍有些害羞罢了。先前跟太太一块儿对着我们,岂不是很好的?”   应佩点头道:“有些道理。”   两人走到半路,应佩便说道:“大元宝,我要去部里一趟,咱们先在这儿别过罢?”   张珍应承,两人因此便分道扬镳。应佩却直往户部而去。   应佩到了户部,一问门上,郭侍郎果然仍在,应佩便入内找寻郭建仪,在内室见了,便上前行礼道:“小表舅。”   郭建仪把手中的卷册放下,说:“这是回来了?”   应佩点头,见左右无人,便道:“我拉着大元宝一块儿去的,瞧着妹妹倒是很好,后来唐大人回来了,又说了会儿话,还要留我们吃饭呢,因不敢受,就回来了。”   郭建仪思忖了会儿,道:“怀真一切如常?”   应佩仔细想了一想,答道:“如常,瞧着虽比先前越发娴静端庄了几分,然而说话仍是温柔和婉,并没什么异样。”   郭建仪便不再做声了,应佩打量着他脸色,试探着问道:“小表舅,你……为何特意叫我去看望怀真?可是……有什么事不成?”   郭建仪才一笑,道:“并没什么事,你不必多心,只是……我觉着怀真年纪尚小,去了别人家里,怕她孤单,故而叫你们过去陪陪她就是了。”   应佩闻言也笑道:“这倒是的,我们走之时,妹妹果然也叮嘱过,叫以后常常去探望呢……小表舅你若是去,妹妹见了,必然越发高兴。”   郭建仪微微一笑,便垂了眸子:他倒是想去,奈何……如今竟是瓜田李下,十分不便了。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应佩便告辞去了。郭建仪送他到门口,才又缓步回来。   原来,郭建仪也曾听闻夏太医被请入唐府之事,而夏太医为人,是最擅长各种女子病症,加上医术精纯,为人风趣,因此很为后宫娘娘们喜欢。   虽然又听说是为了唐夫人看病,然而若是给上了年纪的人……为何不去请任太医?京城内一些老诰命之类的有些病痛,惯常用他的。   想到怀真成亲当日那般举止,而唐毅偏是那样心机深不可测的人……郭建仪不由担忧,因此才叫应佩过去走了一趟。   如今听应佩这般说,郭建仪心头微定,回户部里坐了会儿,却有些无心看公文,垂眸出神。   忽然便想到怀真大婚那日,他身为陪送,一路亲送她到了唐府……两个人在堂中交拜天地,他坐在旁侧,当看到怀真脚下一栽之时,他几乎就站起身来去扶,然而小唐却早把人抱住了。   彼时,幸而众人都看着小唐两个,是以并未留意此处,郭建仪手抓着吉服,才又缓缓地坐稳了。   待小唐把人抱起入洞房去,熙王在旁因笑说了声:“必然是新娘子等不及了,竟先钻到新郎官儿怀里去呢。”众人大笑。   满堂热闹,那一片喧笑声中,只他坐在人群之中,恍若失神。   将晚时候,郭建仪回到府中,自先去给郭夫人请安。   郭夫人见他回来,便道:“你且坐,我有件事要同你商议。”   郭建仪便落了座,因问何事。郭夫人笑看着他,道:“你如今年纪很不小了,总是孤家寡人一个,竟要到几时呢?总也要好生打算打算才好。”   郭建仪垂着头,只道“是”,郭夫人摇了摇头,道:“你不要总跟我拖着……我这把年纪了,你妹妹都出嫁这般久,你眼看都要当舅舅了,却还不能成个家,又算什么?竟要让我等到几时呢?”   郭建仪微微蹙眉,便轻声说道:“母亲,这种事自也急不得的。”   郭夫人道:“如何急不得,你成了亲,再有个一子半女,反而要喊你的外甥们哥哥姐姐,竟像是什么话了。实话跟你说,今儿又有人来说亲了……”   郭建仪早料到如此,一声也不言语。   郭夫人唉叹几声,道:“你也不问是什么人家儿?罢了,我便直说了……是肃王府的人,这肃王府内不是还有个郡主么?如今正好儿是年纪了,这来人说她生得貌美,性情又温柔,很是配你。”   郭建仪双眉越皱起来,道:“母亲,妹妹嫁了熙王爷,肃王跟熙王两个从来不甚对付,这若是肃王的意思,自然是要拉拢我了,若真个儿娶了,将来可要怎么办才好?”   郭夫人点头道:“我也想到这一宗了,故而并没有立刻答应他们,只说等你回来,同你好生商议罢了。只不过,以后的事儿,可以以后再说……只是这亲事,却是无论如何不能再拖延了,不是肃王家的郡主……别的什么人家的好女孩儿,也是使得的,横竖赶紧给我去了这宗心事。”   郭建仪并不多言,只有低头答应,郭夫人又问了几句在部里的事,又叫他留意身子,才叫他去了。   如此,又过了两日,这天,忽有人来到户部,竟是肃王府内的一名长随,来请郭建仪去肃王府一趟。   郭建仪见了,心中猜到几分,有心不去,怎奈那长随催得紧,又是在部里,人多眼杂的,他心想躲也不是法子,便答应了,因一块儿往肃王府来。   进了府内,便迎到堂中去。   郭建仪才坐了片刻,肃王便出来相见,郭建仪起身行了礼,肃王上下打量他一番,笑道:“怪道皇上时常称赞你,说你很有昔日大司农的风范,真真儿是越发的沉稳能干了。”   郭建仪只称“不敢”,肃王见他端坐着,身姿庄重挺拔,容颜且又出色,竟宛如那带雪青松一般,巍峨清隽,令人倾慕。   如今放眼整个朝堂之中,后辈之中最最出类拔萃的,除了一个唐毅,恐怕便是郭建仪了。   肃王暗暗赞赏,看了片刻,便道:“郭侍郎是个再聪明不过的人,有些话,本王就开门见山,同你直说了罢。”   郭建仪垂眸,微笑道:“王爷请讲。”   肃王点头,便道:“小女贞娘,今年已经十五岁了,聪慧貌美,且又知书达理,正好郭侍郎也没有良配,本王有意,招郭侍郎为贞娘的女婿,不知郭侍郎意下如何?”   郭建仪见他果然说的直白,因沉默片刻,才道:“王爷抬爱,微臣受宠若惊,然而微臣年纪大了,只怕不是郡主良配。”   肃王笑道:“说的哪里话?你再大,能比唐侍郎还大么?唐侍郎跟应公府的……怀真,不也成了一对儿极好的姻缘了,如何你却这般说?可是无理。”   郭建仪听他这般说,便道:“话虽如此,然而建仪自忖资质鄙陋,何况如今户部诸事繁琐,因此竟无心儿女之事,只怕并不是郡主的良配,王爷还请三思。”   肃王听到这里,便皱眉不语,半晌才道:“你一再推辞,莫非……是不把本王放在眼里?”   郭建仪便起身道:“王爷明鉴,微臣自不敢有此意。”   肃王道:“那为何总是推三阻四?”   郭建仪垂眸沉默了片刻,终于说道:“王爷虽然一心抬爱,只不过,请恕微臣大胆……微臣目下委实无心成家,只想好生领受皇命,办好差事为国尽忠罢了,郡主青春少艾,若真嫁了我,只怕两误。王爷若是疼惜,还是另寻年年少青春之人,铸成鸳俦,岂不是好?”   肃王盯了他一会儿,忽地冷笑道:“你总不会,是因为熙王的缘故,故而不想跟本王联姻?”   郭建仪垂眸正色,答道:“王爷何出此言?建仪在朝中,从未有结党营私之举,虽说妹子嫁了熙王殿下,但微臣行事,也从来都是黑白分明,不敢有半分偏私,否则辜负皇命,皇上自也饶不得我,这个王爷怕也知道。”   肃王听到这里,才略笑了声,道:“本王自然知道,正也是十分喜欢你这点儿……当初,废太子……尚在之时,你被他百般威胁,生死刹那,却仍是不曾畏惧丝毫,你所做的,本王也是极清楚的……故而才如此激赏,竟想把贞娘许配给你呢。”   郭建仪只低着头道:“微臣感念王爷之心,郡主虽好,只怕我当真无福消受的。”   肃王思忖片刻,面色略微缓和,笑道:“你不必立刻就说,只管回去再细想想,你虽是个铮臣,却也该知道,这大舜朝究竟是赵家的天下,如今废太子已然,立刻就要出京城去了……皇上虽然还并未再立太子,然而,你是聪明之人,就不用本王多说了,要如何权衡,你好生想想罢了。”   这话,柔中带刚,软里带刺的,郭建仪怎会听不出来。   肃王说罢之后,才叫送客,郭建仪行礼,便退了出来。   才出了王府,忽然看到有两人迎面而来,郭建仪定睛一看,略站住脚,行礼道:“先生有礼。”   原来这迎面而来的两位,正是竹先生跟张烨两个,两下相遇,竹先生上下打量了郭建仪一眼,道:“郭大人面绽桃花,似是红鸾星动,可喜可贺。”   郭建仪心中一堵,道:“先生莫要玩笑。”   竹先生又细细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望见他眉宇见一点愁绪,竟叹道:“唉,你这般的聪明人,当该知道……‘得放手时须放手’的道理,何必自苦呢。”   郭建仪微震,抬眸同竹先生四目相对,半晌无言。   竹先生却又长长地叹了声,道:“罢了……我却是不理这些,只是先道一声喜罢了,也不知日后……有没有机会吃郭大人的喜酒了。”   郭建仪一怔,便问道:“先生何出此言?”   竹先生还未说话,张烨在身后郁郁地说道:“郭大人不知道呢,我师父不知又发了什么疯,赶着要出京了……”   郭建仪问道:“出京?”   竹先生叹了声,道:“我因跟世子爷有些缘法在内,故而过来护了他这两年……如今缘分已尽,自然要离开了。”   郭建仪微微皱眉,想问,又不敢问。只道:“那……怀真可知道此事了?”   张烨又抢着说道:“方才师父跟我就是去了唐府的,已经同妹妹说了这件事儿了。”   原来张烨自来京城,因同怀真十分投缘,如今她嫁了,要见更是难了几分,偏偏又要分离,简直似雪上加霜,说了这句,心里不受用,就又低了头。   竹先生看他一眼,叹道:“罢了,再耽搁下去,只怕又生出别的什么孽缘来,何况这京内,一刻也不得安宁,只怕以后还有大事呢,还是趁早儿先行一步,离开这愁山恨海的凶险之地。”   郭建仪听着话中似是有话,便问道:“先生若是离京,又欲往何处去?”   竹先生眼神微动,却并不曾答话,只道:“随缘而行,随缘而止罢了。”   郭建仪知道他不肯说明,就也不再追问,竹先生同他道别,就要入府内去。   郭建仪忽地叫住竹先生,因又低声问道:“先生去了唐府一趟,见过怀真……却不知,怀真现在可如何呢?”   竹先生听了他这般问,却挑了挑眉,脸上露出似笑非笑之意来,隔了会儿,才道:“怀真那丫头……如今算是好,也算是不好……”   郭建仪纵然聪慧,却也不懂这话,便问道:“请先生明说?”   竹先生叹了口气,道:“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无非是些痴男怨女的纠葛罢了,然而那位唐大人……唉,他倒是龙精虎猛的很,小怀真未免……”   郭建仪听了这句,愣怔之下,便明白了,面上微微地泛了些红,便皱眉低头。   张烨在后听了,却忙抓住竹先生手臂,便道:“师父这话如何不早对我说?那唐大人龙精虎猛又怎么样,他总不会欺负怀真妹妹呢?他、他当真若敢动手,师父你可不能坐视不管呢。”   竹先生扫他两眼,道:“去!你懂什么。”   张烨悻悻说道:“我不懂,您倒是懂的,如何也不管管呢,是不是得了人家的宝贝,故而‘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呢?”   竹先生越发叱道:“再胡说,你就回到山上,再也不许踏步红尘半步了。”   张烨听了,眼珠一转,问道:“莫非咱们出京……不是回山上?那是要去哪里?”   竹先生自知失言,便咳嗽了声,又怕多嘴给郭建仪听出来,就打住了。   如此想了会子,竹先生便对郭建仪道:“我知道郭大人是个有真才实学的,将来只怕也是名垂青史的一代贤臣,你如此牵心小怀真,处处为她着想,自然是她的福分……只不过,点到为止就是了,若是再在她身上用心,只怕无形之中,令她欠了你的情债,反而对她自己不好。”   郭建仪似懂似不懂,便肃然问道:“求先生指教,我该如何做?”   竹先生因又有些出神,细看了郭建仪片刻,便道:“有道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只须一步一步,尽力而为,先达成胸中的抱负……待身至青云之巅,与人比肩那时候,自然大有可为。”   郭建仪心中一动,待要再请教,竹先生已经摇头道:“不说了,你且去罢。”   郭建仪见状,不便再追问,就举手深深做了一揖。   竹先生只一点头,便往府内而去,张烨在后,走到郭建仪身边,磨磨蹭蹭,忍不住止步回头,见竹先生不曾留意,他就对郭建仪低声叮嘱道:“郭大人别听我师父的胡话,我如今要跟着师父出京,不能去探望怀真妹妹了,今儿看她,虽然倒还是好……只是以后,郭大人也须常去探望才是,若真个儿那唐大人有欺负妹妹之处,你可不能跟师父一样不管呢?”   郭建仪笑道:“是,我明白了。”   此刻,竹先生在前咳嗽一声,张烨忙随着跑了进去。   郭建仪这才上了马,打马往回而行,因在想着肃王之事,以及竹先生所言,不免有些心不在焉,不知不觉竟回到户部,门内有人迎出来,道:“侍郎总算回来了,宫内来人,宣大人进宫面圣呢。”   郭建仪听了,这才又打起精神,准备进宫之事。      ☆、第 195 章   且说郭建仪进宫面圣,内监领着到了御书房外,里头命宣。   郭建仪缓步入内,到了近前行礼,却听成帝道:“爱卿平身。”   郭建仪应了,还并未抬眸,却听成帝又笑说:“爱妃,你同郭爱卿乃是亲戚,何不跟他见过?”   郭建仪意外,因略抬眸看去,当看到面前之人时候,心中微微震动,原来此刻在成帝身边儿的,竟然是应含烟,一别经年,此刻的应含烟,自然非昔日那天真无邪的少女了,只是容颜依旧秀美非凡,此刻簇金带银,身着后妃服色,更见了几分从容华贵。   这两年来,成帝因自觉年纪大了,因此竟逐渐地把后宫那些未曾招幸过的秀女、以及大龄的宫人等都逐渐遣送出宫,令自寻出路,等闲更也不再临幸后妃,反倒是应含烟格外地受了宠,十天内倒有五六天是她伴驾的。   只是郭建仪想不到,此时此刻,成帝召见臣子,竟也留了应含烟在身边……   应含烟正也看了过来,眼波盈盈。   目光相对瞬间,郭建仪不露痕迹地又垂了眼皮,却听应含烟道:“皇上,郭侍郎虽然是含烟的小表舅,然而因我们是两府,他也极少过去走动……因此竟不算亲近,只怕郭侍郎已经不记得有臣妾了。”说着便掩口一笑。   成帝便也笑起来,道:“倒是未必,郭爱卿锦心绣腹,最是个四清六活之人,应家只你一个在宫内,难道他会不知道?不信你便问一问。”   含烟闻言,便又一笑,当下果然转到桌边儿,便温声问道:“不知小表舅……可还记得昔日含烟么?”   郭建仪听她婉转一声,不知为何,心中竟然微微一痛,却仍是低着头,面不改色道:“昭容娘娘如此问,却叫微臣不知如何回答了。”   含烟静静凝视了他片刻,复又回到成帝身边儿,笑语道:“皇上您看。”   成帝也笑道:“罢了,不说这些闲话了……郭爱卿,朕传你来,实则是想问一问,前段为了为了河南之事,填了亏空之后,又免了他们三年徭役赋税,如今倒是如何了?”   郭建仪便肃容答道:“户部有三名主事留守豫地,前日正传了呈报回来,此刻已经海清河晏,百姓安乐,正是休养生息之时,明年便可逐步恢复税制跟徭役等。”   成帝闻言大悦,笑道:“你当真是朕的大司农,有了郭爱卿在,朕可以无忧矣。”   郭建仪忙道“不敢”,又说道:“另外,臣还有一件事想启奏皇上,前段时间吃紧之时,有几个豫地的富户大族,主动相助微臣赈灾救济百姓,才让臣当时有缓和之机,臣因心想,这些富户之中,有许多是商贾出身,自古商人重利,然而难得他们在国家危难之时,肯出力救济,臣斗胆请求皇上,不如向这些人下一道表彰旨意……商贾虽富庶,但从来都低人一等,倘若皇上肯如此,他们感念皇恩,以后若还有类似之事发生,肯为国出力的人,自然会更多。”   成帝听了,半晌不语。   含烟在旁见状,略觉揪心:成帝虽是个开明君主,然而自来“士,农,工,商”,商人身份自是最低,却是无可更改的,倘若特意表彰商贾,只怕会引发轩然大波……   含烟虽然担忧,却不知该不该为郭建仪说话……然而看郭建仪时候,却见他敦默无言,站在原地,似明月清风,却自有一股淡然练达的沉稳气度。   含烟默默地看了会子,莫名地便放了心,因此竟也不言语。   果然,成帝思忖了会儿,面上露出一丝笑意,道:“苟利国家,便当不计生死得失才是,这些人既然有为国为民之心,朕自也要为他们正名,——此事便仍由郭侍郎去督办,派人前往河南宣旨,就将那曾出力过的人家,各赏御赐赈灾金牌一枚,再于当地立功德碑,篆刻记录,让其流芳百世。”   郭建仪见成帝果然允了,才复又跪地道:“皇恩浩荡,乃是黎民百姓之福,吾皇万岁万万岁。”   成帝十分赞赏郭建仪,又说了会儿话,才叫他退了。   郭建仪退出御书房,略松了口气:当初他亲临河南之时,实则也是危险重重,不足以为外人道,虽不如小唐去沙罗一般生死立决,却也是步步为营,一路小心走来,才终究妥帖。   当时朝廷的赈济粮饷等还未到,那些富豪众人,其中多半之人,起初倒是并不像郭建仪说的这般,是甘愿慷慨解囊的,只是郭建仪亲自游说,恩威并施,他们才终究配合行事。   如今若是成帝下了表彰,便自然有个启示之效,要知道这些商贾,虽然家财万贯,但人前人后,不免仍是低了一头,最欠缺的便是一个官家之名,如今有了天子口谕嘉许,这帮人只怕才心满意足,其他后来众商贾见了,才也会一一效仿,甘心为国出力。   何况赐赈灾金牌,又立功德碑,只不过是个扬名嘉许的手段,并没有赐予爵位或者官职之类,因此也便杜绝了他们从中获利或者肆意胡为的可能。   郭建仪做成了此事,略去了一桩心事,正要快步出宫,忽地听到身后有人唤道:“郭侍郎。”   郭建仪停了脚步,回过头去,却见是应含烟,带着几个宫女太监,快步而来,风吹得她身上衣袂飘舞,而她面上虽带着笑,双眸之中却是无限焦急渴盼之色。   郭建仪只看了一眼,便忙垂了头,往旁边退了一步,垂首恭候。   应含烟走到跟前儿,其他宫人们便隔着五六步远停下了,含烟胸口微微起伏,却忙吸了口气,貌似平静问道:“郭侍郎这就要出宫去了?”   郭建仪道:“正是。”   应含烟一时不知要说什么,咬了咬唇,便道:“你方才在皇上面前所说的……很好,皇上也很是高兴。”   郭建仪仍是不抬眼,只道:“多谢昭容娘娘告知,若无他事,微臣这就去了。”   应含烟见他如此,仍是一眼也不看自己,心中怦然乱跳,知道不能耽搁犹豫,因放低了声音,问道:“我见你……你仿佛有什么心事……可是为了什么?”   郭建仪一怔,微微抬眸看了一眼:此一刻,忽然又像是回到了那一年,在应公府的牡丹亭中,那个盛装的女孩儿,落泪大哭。   郭建仪只好淡淡一笑,不露声色,道:“娘娘多虑了,微臣并没有什么心事。”   应含烟凝视着他,忽然脱口说道:“怀真嫁了,你……”   郭建仪不等她说完,便皱了眉,应含烟早看见了,立刻停口,微微闭了闭眼,自悔话说的太快。   因看郭建仪一直不苟言笑,谨慎防备似的,应含烟便笑了笑,柔声又道:“罢了,既然如此,我无事了,你且出宫罢了……只不过,为国操劳自然是应当的,可也要……保重身子才是正经。”   郭建仪垂着眼皮,答了一声:“是,多谢娘娘。”又拱手行礼,后退一步,才转过身,大袖招摇,便径直出宫而去。   应含烟在廊下目送他离开,伫立许久,才生生地咽了口气,一直到郭建仪的身影不见了,含烟垂了双眸,转身低头,缓步往宫中而去,此刻,眼圈却已经隐隐地红了。   话说在唐府之中,这几日来,因调养得当,怀真已是好了多半儿,每日便也随着唐夫人前去大宅那边儿,给长辈们请安,跟妯娌们叙话,又有些小辈儿的来参见之类。   只是她因年纪小,瞧着些比她更小的少年女孩儿们向自己见礼,未免仍有些许不自在,幸好心里虽不自在,面上却仍是掌的住,待人接物,仍是做的十分妥帖,因此人人称赞。   唐夫人自把她当成心尖肉一般的疼,只恨不得去哪里都要带着,别人若夸一句,便心花怒放,喜的不知如何。   怀真前生因应兰风之故,不论走到哪里,均是被众星捧月似的围着,倒是很受用那种情形……然而因重活一世,竟把那些种种热闹喧笑都瞧破了,想起昔日的风光,甚至隐隐地有些厌恶之感,更懒得跟些认得不认得的人、各怀心机地说笑寒暄。   是以先前在应公府的时候,有三家来请的,她肯去一家就已经很好……只因从没想过要嫁谁,自然也不用费那些心了。   然而谁知道如今,情形竟大为不同,阴差阳错里,居然嫁给了唐毅,真真儿似骑虎难下。   怀真虽然很不好应酬,但一来,不忍拂逆唐夫人的意思,二来,又自知既然成了小唐的内室,日后种种的交际应酬,只怕比今日有过之而无不及,其他的倒也罢了,表面儿功夫却是不可或缺的,免得叫人嚼了舌,或者对小唐有碍之类,岂非成了她的罪过了?   因此怀真自诩:此刻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罢了。   是以竟随着唐夫人行事,半点儿也不肯疏忽,亏得她素来是个灵透聪慧的,只要有三分用心,但凡是见过面儿的太太奶奶,姑娘小姐们,是何身份,唤作什么,何样儿的性情,几乎都记的丝毫不差,应付的也是毫无差漏。   唐夫人见她如此,更添了无限喜欢。   这一日,因又去见过平靖夫人,陪了半日,至晚用了饭方才回来。   因这些日子,小唐屡屡回来的甚晚,何况他又是在书房内睡,因此府中也不曾给他备饭,唐夫人怕怀真乏累,早早儿打发她回去歇着。   怀真果然也有些累了,回到房中,勉强沐浴了一番,更是浑身无力,便只半趴在桌边儿上,只叫吉祥等丫鬟拿了帕子擦干那头发。   却听冰菊道:“姑娘这头发真好,厚密光滑的,真真儿叫人羡慕。”   吉祥笑道:“可不是呢,在家里的时候,我常常给少奶奶梳头,因太滑了,竟挽不起发髻的呢。还曾跌碎了一支玉钗。”   冰菊因看怀真只着着中衣,后颈跟半边儿脸,跟中衣竟是一个颜色,真真是“乌般头发雪个肉”,活脱脱地美人儿,她便抿嘴笑道:“却是我们爷有福气,竟娶了姑娘进府……先前我们竟是想也想不到的。”   两个丫鬟便多嘴着,不妨怀真听了,眼皮一抬,却又缓缓地垂下了。   半晌,丫鬟们把头发擦得有八九分干,便给她散在肩头,因见怀真托着腮静静地,她们伺候了这些日子,略知道些脾气,便不敢在多嘴,只静静地自退了。   室内鸦雀无声,怀真怔怔望着面前铜镜,却见里头人影浮动,面目……竟似是而非。   前日竹先生曾来,却是向她道别的。怀真听说他要走,十分惊心,一是不知世子赵殊的病竟是如何了,二来,却是因为那噬月轮之事。   怀真也问过竹先生要去何处,竹先生却只是笑而不答。   怀真又问赵殊如何,竹先生却道:“也只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怀真觉着这句话有些不好,想恳请竹先生再相助,然而竹先生再京中这几年,竟都无法把赵殊的病治愈,此刻再说,又有何益?   竹先生看出她担忧之意,便道:“不必想太多,人与人之间自有缘法,若是有缘,便自珍惜,等缘尽了,也是无法的。”   怀真似听出他有些弦外之音,便问道:“先生这话,是说世子,还是……”   竹先生笑道:“你这丫头,这样还不了悟?何尝只是说他们,难道你不是的?”   怀真才明白他果然有说自己跟唐毅之意,便低了头,轻声问道:“却不知我跟唐叔叔,是什么缘法呢?”   竹先生双眼几眨,笑道:“如我所说,只当珍惜罢了……”   怀真就看他,本想等他再说几句,谁知竹先生说到这里,心中转念,竟又道:“你可知,昔日你父亲在南边儿的时候,我曾见过他?”   张烨正要拦阻不叫他说,见状只好不做声了,只是嘟起嘴来。   怀真其实早就听应兰风念过此事,见竹先生又提起来,便凝神静听。   竹先生道:“那日我见了他,就觉得他面相不对……竟像是被人改了运道一般,后来进了京,又遇见了你……跟唐毅他们一干人等……”   竹先生说到这里,就皱起眉头来,仿佛遇到极大难题。   怀真的心却无端跳动,道:“然后呢?”   竹先生又道:“原本我觉得此事实在是匪夷所思……我也是头一遭儿见,竟像是有人行逆天改命之事,变了你们其中一人的命数……然而牵一发而动全身,倘若那人……命数生了变动,自然也会牵连他身边儿的人运道亦生变,只不过这擅自逆天改命之人,只怕要背负极大的罪孽……不得善终呢。”   怀真心跳更快,紧紧地抓着胸口衣襟,脸色微变,道:“先生……可知道是谁行此事的?”   竹先生思忖了会儿,道:“芸芸众生,我又不能一一得见,纵然是你们身边儿的众人,也不是能都认得的……就算见了,也未必知晓,此乃天机,凡人再怎么能掐会算,也是不能蠡测其中玄妙。”   张烨在后听了,忍不住笑道:“说了这许多废话,还不是‘师父不能’的意思?”   竹先生气得瞪他一眼,道:“多嘴。”   张烨冲着怀真挑挑眉,果然不言语了。   怀真听了张烨插科打诨了几句,心却略定了些,因低头细细地寻思了一会儿,仍是毫无头绪,便试着问道:“先生……此前您跟……跟唐叔叔所要的那噬月轮,是不是也跟此事有关?”   竹先生听她问,便又含笑点头,道:“我也正想说此事,原本我心想……是谁人有这般能耐逆天改命呢?后来知道唐大人带回来的东西是噬月轮,才算恍然大悟,此物必然就是其中关窍。”   怀真心头颤动,眼神几变,问道:“这东西……既然是唐叔叔从沙罗带回来的,那么是不是……”   竹先生知道怀真要问的是,是否是唐毅用了逆天改命之法,当下敛了笑容,又想了会儿,摇摇头,面上却略有疑惑之色,缓声道:“我方才说过,行此法之人,只怕不得善终,然而唐毅……他福泽深厚,不似是个……”说到这里,又微微皱眉。   怀真听了“福泽深厚”四个字,竟松了一口气,却又疑惑问道:“这般说来,就不是唐叔叔了?”   竹先生苦笑道:“丫头,你要把我问住了,我说过……天机玄妙……”   张烨在后又吐了吐舌,怀真见状,竟似苦中作乐,便也笑了起来。   竹先生又略说了几句话,便起身告辞了。   只临别之时,张烨不免对怀真叮嘱道:“怀真,我要出京了,以后也不知还有无机会再来看你……你可要好生保重呢?”   怀真感念他一片真心,便点头道:“哥哥也要好生保重……我觉着,必然会有相见之时的。”   张烨还未说话,竹先生听了,却回过头来,打量了两人一会儿,苦笑道:“罢了,不要再说了,有生出许多牵绊呢。”唤了张烨,便出府而去。   怀真想到这里,抬手在眉心轻轻地揉了揉,垂眸之时,忽地见皓腕玉色,原本上面的青紫之痕早就不见踪影了。   怀真定定打量了会儿,便举起手来,将脸儿慢慢地捂住,眼睛闭上,目不能视物,只有一团漆黑,仿佛无边深渊。   耳畔却有鞭炮之声连绵响起,那一身大红吉服的新娘子,端坐在龙凤床边儿上,微微低着头,有些紧张,亦满怀喜悦。   不知等了多久,几乎快要睡着了,才听到房门声响,吓得她猛然坐直了,手在裙上一抓,知道是他回来了。   耳边果然听到喜娘们的声音,而那人的声音微冷,又含着些醉意,便遣了她们出去。   怀真暗暗地睁大了眼睛,喜帕之下,却什么也看不见……   终于,那人走到跟前儿,她惊喜羞怕,便紧紧地闭上眼睛,等待他揭起喜帕的那刹那……谁知,身边儿的床一颤,怀真偷偷看去,却见是他倒在床上,竟似是睡了过去。   这一夜,龙凤烛滴了好些泪,点点滴滴,空到天明。   而怀真心里忐忑,几度想睡,却又不敢,心想着他或许会再起来……如此竟靠在床边儿,整整一晚上,双腿都酸麻了。   次日,凌绝便向她致歉,只说自个儿喝醉了。怀真哪里肯怪他?但凡是心爱,他不管做什么都是最好的。   于是依旧喜滋滋的,改换了妇人装束,一块儿去拜见婆婆。   起初,凌绝并不曾跟她有过什么肌肤之亲,然而除此之外,他对她当真是极好的,尤其是在人前,那股温柔体贴之意,让她又觉羞怯,又觉受用。   只是夜间……怀真虽然略觉纳闷,但因觉得他如此,自然有他的道理,就由得他去罢了。   一直到数日之后,那天晚上,凌绝回来,呆坐了会儿,一言不发,脸色亦不太好。   怀真嗅到他满身酒气,便道:“如何喝这许多酒?可难不难受呢?我叫她们做醒酒汤来喝。”她起身欲叫丫鬟,凌绝却忽然猛地将她抱了回来。   怀真委实……很难形容那种痛,想来凌迟也不过如此,连每一次想起来,都觉浑身发冷,苦不堪言。   后来,也曾有过几次,却均是如此,每一次,都像是要了她的命一般,疼得她几乎晕过去……渐渐地,竟惧怕起这回事来,只当天底下的夫妻均是这般,谁让她喜欢他呢?既然做了夫妻,只得忍着罢了,倘若连这点儿都不能为他忍,她岂不是白喜欢他一场了。   何况虽然床笫之间是这般地狱似的,其他时候,凌绝却依旧温存款款地,呵护备至,委实叫她说不出一点儿的不好来……   如是,几年夫妻,怀真心里唯一盼着的,只是想不要再行那种事了,每次想起来,心都也缩成一团,生不如死。   当时因喜欢他,故而不觉得如何。   后来知道他是别有心机……那些因喜欢而宽恕跟淡忘的痛,便成了折磨跟极大的羞辱,无法接受,亦不能原谅。   本来怀真已经竭力遗忘,何况她笃定不嫁人,自然不会再担心其他,这几年来,本也不在意了……谁知,竟又有了小唐。   那些本以为遗忘的,忽然鲜明地翻了出来……甚至是此刻,不知是不是因衣着单薄之故,怀真缩起肩头,身上有些簌簌发抖。   正在此刻,忽地有人在身后,低声道:“怎么在这儿?可是冷呢?”   怀真吓得忙放下手,睁大眼睛看去,模模糊糊中,看到铜镜之中有一个人影在,却因她方才揉着眼睛之故,一时竟看不清脸容。   她直勾勾地看着,毫无预兆地眼中便潮湿了,有些无端地惧怕,就如那日成亲,盖着红帕子对拜之时,她疑疑惑惑、心神不宁地,以为对面站着的是凌绝。   直到身后的人靠近过来,在她肩头轻轻一握,道:“怀真怎么了?”   怀真听明白这个声音,紧绷的身子才缓缓放松下来,握紧的手也缓缓地松开了。   小唐疑惑地望着怀真,她显然是才沐浴过的,青丝微润,脸儿却是极白,显得双眸乌亮,方才乍眼一看,竟浸浸地透出几分寒意似的。   小唐才又要问,怀真却已经站起身来,道:“唐叔叔……”   成亲之后,她极少这般称呼他了,只是在毫无防备之时,才肯如此相唤,如今只叫了一声,就低下头去,轻声道:“你几时回来了?……可用过饭了不曾?”   小唐道:“放心,在外头吃过了。”   怀真见他仍是身着公服,不由地后退了一步,站在梳妆台边儿上,道:“你如何……过来这边儿了呢,可去给太太请安了?”   小唐笑道:“已经请过安了。”   怀真抬手,在唇边轻轻一抵,定了定神,才又抬眸看他,道:“那你……怎么还不去书房?”   小唐被她黑白分明的眼眸一瞥,越发禁不住,又怜又笑道:“好狠心,还赶我去书房呢?”   这会儿因为小唐回来了,丫鬟们不免进来伺候,忽地见他两个人,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地,对面儿站着……又听小唐这样说,顿时都忍不住地抿嘴偷笑起来。   原来唐府的丫鬟们,自来只见小唐每日谨慎自守,端方如玉之态,虽然这些丫头们多半都心喜这位爷,怎奈他从不曾对什么人假以颜色过,倘若有人敢逾矩,便即刻打发了,因此丫鬟们都敬如天人,不敢有非分之想。   谁知道自打娶了亲后,对怀真那种亲昵疼爱之意,简直叫人咋舌,连吉祥恭喜两个,也是大开眼界了。   小唐咳嗽了声,便先遣了她们出去,丫鬟们忙忍着笑,都退了。   怀真见丫头们进来,本不觉如何,只看小唐笑意盈盈,心中却微微意乱。   她方才因想到凌绝前世相待的情形,此刻见了小唐,不免又想到他的所作所为……一时就红了脸,便转开头去,因悄声道:“谁撵你了,明明是你自个儿要去的……又怪谁来?”   小唐见她散发披肩,中衣散散,面上又带红,偏偏眉眼低垂的,便已经喉头一动,又听了这般语气,早就神飘意荡。   小唐却正色道:“委实是我的不对,我很不该冷落娘子,自个儿去睡书房的,如今我已经知道错了,是以赶紧回来,也给娘子赔罪,求娘子饶恕我如何?”   怀真万想不到他竟说出这话,因抬头看他,见他虽是端然如此说,双眼中偏带笑意,怀真便知道他又在作弄人,忙转开头,轻轻啐道:“可又来胡言乱语了……这些话……亏得你能说出来,也不害臊。”说着,便忍不住,竟掩着口笑起来。   小唐见她含羞软语,早便按捺不住,便趁机走到跟前儿,怀真抬眸的功夫,人已经被他合腰拦住,低头在她发顶轻轻地亲了口,道:“如何不说了?我听着呢。”   怀真先前虽觉好笑,然而见他又近身过来,不免又是紧张,便道:“做什么,还不放手……”   小唐搂着她,将人抵在梳妆台前,忽地看见铜镜内两个人影模糊纠缠,那情态竟是……小唐眼睛盯着,便低头在怀真颈间亲了口,又于耳畔悄声说道:“娘子开恩……今晚儿留我在屋内睡可好?”      ☆、第 196 章   且说因怀真身上不好,小唐自觉有愧,便去了书房消停了这数日,然而人在书房里,心神却依旧在这房中,只不敢贸然造次罢了。   如今,因唐夫人用上十万分心思,把怀真调养照料的妥妥当当,小唐自然知道,才渐放了心,哪里还肯在那书房之中,冷冷清清抱书而眠?是以自礼部回来的路上,便百般打算。   怀真见他悄声低问,便又有些心慌气短,便道:“你且放手,只好生说话。”   小唐轻轻抚着她的后背,又在鬓发间亲了数下,只嗅到幽香一抹,带着隐约的水意,他便只顾低头温存厮磨,呢喃又道:“我正是跟娘子好生说话着呢。”   怀真的肌肤娇嫩,给他略蹭两下,便又泛出微微地桃花红来,小唐早就动心,见她还待要说,便一转头,在唇上亲了下去。   怀真只得闭了双眸,任凭他亲了一会儿,腰抵在梳妆台上,起初倒也使得,渐渐地被撞得有些做疼,怀真便握着小唐的衣裳,抓了一把。   小唐会意,便停下来,垂眸看她,见她也不做声,只顾乱看别处。   小唐略吸了口气,问道:“可容我留下了?”   怀真红着脸,仍是不答,小唐低低笑了两声,道:“不答话,便是默认了呢?”   怀真见他如此,知道拦不住,何况才新婚,他若总是睡书房,倘传了出去,也是不像话。   怀真思虑了会儿,便道:“你留下自然使得,只得答应我一件事。”   小唐喜道:“是什么?”   怀真扫他一眼,道:“你且答应我,不许……胡闹。”   小唐听到“胡闹”两字,心头一动,偏一本正经问道:“我几时胡闹了,从小到大,都是个最妥当的,人人皆知。”   怀真情知他是促狭,便禁不住,举起拳头,轻轻在他胸口捶了一下,又道:“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别只顾胡搅蛮缠。”   小唐握住她的手儿,按到胸前去,揉搓着不忍释手,温声道:“好罢,我知道你的意思,是不许我欺负你呢……我答应就是了。”   怀真见他应承的格外快,却不敢信这话,因又疑惑地看了他半晌,才道:“既如此,你且起个誓。”   小唐情不自禁,又笑起来,然而看着她有些戒备警觉的眼神,心里却只是喜欢的不能言说,只恨不得抱着她,立刻亲的她说不出话来。   小唐便装模作样说道:“好丫头……真个儿这般多心?好,我应承你,再不会似……洞房那几日一般,若有违背,就叫我……再去书房里睡半个月,如何?”   怀真听了,早就羞红满脸,又闻了最后一句,便瞪着他道:“油嘴滑舌,这个如何能算数?又是来瞎说哄人的。”   小唐却笑道:“你只当我在那睡了半个月是寻常,却不知我心里是何等折磨?没良心的坏丫头。”说着,便轻轻捏捏怀真的鼻尖,道:“你且稍等,我先沐浴……”   怀真听了,便走开两步,这会儿小唐就唤了丫鬟进来,伺候更衣,又去沐浴。   小唐去后,吉祥便送了羊乳进来给怀真喝,又漱了口。   半晌小唐回来,却见怀真仍然坐在那梳妆台前,仿佛发呆一般,小唐便走到跟前儿,不由分说,将人抱了起来。   怀真早看到他近前,尚未反应过来,已被他抱着来至榻前。   这会儿丫鬟们尽都知趣退了,小唐把怀真放低,俯身细看。   这许多日子不曾亲近,此刻细看,却觉眉目可怜,宛转生辉。   小唐禁不住,不免肆意又亲了一回,却只是不够,恨不得一刻至地老天荒,却又盼时光再走的慢一些,容他细细地跟她地久天长,一刻也不能错过才好。   怀真已经满面红晕,侯他停了,才睁开眼睛,小声道:“你方才说过的……可别出尔反尔,不然的话,我是要告诉太太的。”   小唐拢着她在怀中,问道:“你如何跟太太说呢?先说给我听听,我听听妥当不妥当。”   怀真抬眸瞪去,小唐对上她的眼神,低头在眼皮上亲了两下,道:“不可再瞪我了,你倒是真不知……你这眼神能撩人的?”   怀真听了,又惭又羞,咬唇哼道:“你又来赖人,明明是你心里瞎想……有道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你却是……”含羞带笑,自不能说下去的。   小唐见她缩起身子,便也往内又靠了靠,抚着她缎子似的头发,含笑叹道:“我么……自然就是,为夫者见我的小娘子了……”   怀真顾不得害臊,便微微侧着头,掩嘴笑了起来,小唐见她笑得花枝乱颤,偏是如此天真无邪,便翻身而上,把怀真压住。   怀真一愣,顿时敛了笑,怔怔看他道:“做什么?”   小唐低头打量着她,忽然柔声说:“先前……我失了自持,到底伤着了怀真……叫你受苦了,我心里……唯一牵挂不安的就是这个。”   怀真见他忽然正儿八经说起这个来,脸上不知要是何神情,因又垂了眼皮,只道:“过去之事,且过去就是了,何必只管提。”   小唐道:“我却是向怀真起誓,以后再不会伤着你了……”   怀真忍不住又一笑,抬眸道:“真的?”   小唐最受不了她这种眼神,又且无邪,又且妩媚,每次都叫他把持不得,整个人仿佛春风里似的,柔柔软软地要随风荡去。   小唐少不得按捺住,道:“自然是真……先前是我没怎么经验过,所以不知轻重,以后自然会小心谨慎。”   怀真愣了愣,便又推他道:“我不听这些混话,你快下去,好生睡觉,不然就快去书房。”   小唐偏偏抱住她,又不敢死命压着,道:“夫妻相处,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我自有信心会同怀真更好……你可别恼我了呢?”   怀真听他在耳畔低低这般说来,便不言语了。   小唐又问道:“那药你可用了不曾?我最担心此事,只不敢问你。”   怀真身子一抖,半晌,才悄如蚊呐,道:“不用你管。”   小唐故意往下一矮身子,道:“少不得我亲自查验查验。”   怀真心头乱颤,便道:“不许!”   小唐伏在她腰间,便看着她,怀真咬了咬唇,便转头小声又道:“用了……好了罢!真真儿的……没见过你这样的……”   小唐听了这话,才顺势向着那小小蛮腰间亲了口,把人抱着,耳鬓厮磨着,道:“早说我就放心了。”   怀真的心兀自乱跳,又生怕他再来造次,便道:“快睡罢?”   小唐看她目光依依,大有渴求之意,他心底却有个疑问,只想了想,觉着此刻不是出口之时,就点点头,道:“我听娘子的。”说着,就把她抱入怀中,让枕着他的左臂,右手便将她的长发撩到旁边儿去,手指插在发间,缠绕摩挲,如此过了一刻钟功夫,便没了动静。   怀真见他果然是说到做到,大为心安,小心抬头看了一眼,见他双眸合着,长睫动也不动,她趁机细看小唐的眉眼,原本跟他相对之时,只要对上他的眼睛,无端就觉心慌震慑……叫人无法自主似的,如今因合着双眸,她反倒可以安心认真细看了……   只见眉如春山,浓墨勾勒似的鲜明,因闭着眼睛,更显出长睫翼荡,眼尾微挑,如描画似的眉目,独眼角那颗泪痣,略见几分孤单冷清。   再往下……鼻直口端,这人的相貌,委实竟是无可挑剔的。   怀真呆呆地望着,目光不知不觉落在小唐的唇上,见那双唇微微润着,口角微张,仿佛等人亲吻似的。   怀真无端心跳,竟忍不住轻轻舔了舔唇,忙闭眼不看。   过了片刻,心绪才总算平静下来,怀真又偷偷睁开眼睛,见小唐依旧合眸安宁睡着,怀真心中想:“罪过……我怎么会生出这种念想来呢,若给他知道了,岂不是笑话死我。”   如此又打量了会儿,目光又落在他那颗泪痣上,见那淡色极小的一点,仿佛可怜,怀真便忍不住小心地探出手去,想要摸一摸,然而将要碰到之时,却又缓缓缩回手来。   正犹豫着,忽地小唐不声不响地伸出手来,握住了她的。   怀真吓得几乎叫出来,然而小唐却不睁眼,只是拉着她的手,搭到他自个儿的腰间去了,叫她搂着,哼道:“不是说要睡么?再动一下……我可就不饶了。”   怀真本想把手缩回来,听了这话,果然连动也不敢动一下,忙把头往他怀中一钻,闭了眼睛。   一直到怀真果然睡着了,小唐才睁开眼睛,见她如一个雏鸟般,垂头埋脸地缩在自个儿怀中,小唐便轻轻地将她下颌一抬,让她颈子舒展些。   怀真毫无知觉,动也不动,小唐用目光描摹她的眉眼,从她小,至她大了,在他心中的怀真,仿佛从未变过,仿佛从她在齐州扑到他怀中死死抱住他之时,他就再也无法放手,天可怜见,如今她终于如愿以偿,成了他的小娘子。   双眸之中满是温柔之色,小唐细看了会儿,目光往下,瞧见她交叠的中衣领子,倒是微觉遗憾,手一动,便想要解开那碍眼的阻挡,却又生生停了。   他知道怀真不喜肌肤之亲,却并不知她因何不喜,洞房那夜因听了她那句,他几乎以为是因为……一时甚是惊心。   然而自从回门之后,终于无法按捺行事,才信自己毕竟多心,她仍是完璧之身无误。   可当她说“不喜欢就是不喜欢”的时候,眼中的憎恶却是真真切切,他自诩不会看错,那究竟又从何而起?   小唐望着怀真,半晌,低声说道:“你心中,到底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其实我不想你把所有都埋在心里……那日我跟你说过,倘若你想再说那话本故事,我仍是极愿意听的……只怕你仍是不信呢。”   静静凝视了片刻,小唐掩起心中思虑,微微低头,在怀真额上亲了口:“虽然此刻你心中未必有我,但……可知不管如何,我都会好生守着你疼惜你……乖乖地睡罢,我的小娘子。”   两个人相拥而眠,一夜安宁,如此更鼓响动,便过了子时。   小唐因每日早朝,因此一过寅时,便会自动醒来,不料今日,因好歹又同房而眠,他心里喜欢,缠绵不舍,虽然神意都清醒了,却仍是不愿起身,好歹能多相陪一会儿便好。   只是一到早上,身子未免有些异样,只怕惊醒了怀真,便按捺着罢了,然而趁着她仍睡着,那手却不免又开始四处乱动。   正有些燥热之时,忽地察觉怀真身子一抽。   小唐吓了一跳,怕是她醒来了,若察觉他趁机“上下其手”,只怕又要恼了,于是忙停手装睡。   谁知怀真动了动后,很快又抽了一下,却不曾醒来,小唐眯起眼睛偷偷看她,看了一会儿,才觉不对。   却见怀真蹙着双眉,长睫之中,竟透出泪光来,身子亦微微发抖,仿佛是在哭泣……然而明明仍是睡着。   小唐便睁开眼睛细看,却见怀真唇角微动,似是牵扯着隐忍什么,眉尖也丝丝发抖,这情形,却像是魇住了。   小唐心惊,不由轻声唤道:“怀真……怀真?”   怀真不应,鼻端却哼了声,竟果然是哭腔,小唐知她做了噩梦,便忙侧身撑起,轻轻拢住她肩头,略提高了些声音,唤道:“怀真?快醒醒。”   怀真只是紧闭双眸,微微抽噎,小唐又连唤数声,怀真才方有些知觉,慢慢睁开眼睛,果然双眼懵懂,眸中却尽是泪。   小唐忙问道:“是怎么了,做了噩梦么?”   怀真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又转头四看了会儿,伸手揉了揉眼睛,喃喃唤道:“唐叔叔?”   小唐点点头,便要扶她起来,道:“我在呢,又做什么噩梦了?”   怀真只顾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忽然泪如雨下,竟蓦地坐起身来,张手将他抱住。   小唐大为意外,只好安抚道:“不怕,不过是做梦罢了。”   怀真趴在他肩头,泪落气噎,哽咽说道:“不是做梦,明明是你……你不理我、不认得我了。”说着,差点放声大哭。   小唐睁大双眸,半晌才笑道:“说什么傻话呢?我怎会不理你的?”   怀真却不再回答,只是死死地抱着他。   小唐心中虽然愕然,又见怀真如此情形,不免有些心疼,然而听她说了这句,又是如此惊慌着急似的抱着自己……他心中反而高兴起来:若不是着紧他,她又怎会做什么“他不理她”的噩梦?又怎会因做了区区噩梦而一反常态地抱紧自己?   因此小唐心中反而欣慰,便笑说:“真真儿是个傻丫头,明明是你每每冷淡我,不理会我,反说我不理你呢?岂不是恶人先告状?”   怀真因醒了,又哭了会儿,此刻心神稍微安定下来,闻言一时破涕为笑,却仍是抱着他不放,竟像是一松手他就不见了似的。   小唐心中一动,便握着她的腰,把她抱开,怀真才缓缓地松开搂着他脖颈的手,小唐仔细看她,却见双眼发红,梨花带雨的模样,楚楚可人,更是一番风情。   小唐凝视着她,便叹了声,轻轻念道:“思君即幽房,侍寝执衣巾。时无桑中契,迫此路侧人。我既媚君姿,君亦悦我颜……可还记得这一首?——怀真果然……是个口是心非的丫头呢?”说了一句,心荡神驰,便亲在唇上。   怀真听他念这首“定情诗”,便想到当日在平靖夫人府内的光景……当时因被他话语打动,她思来想去,一夜过后,终究才下定决心,就叫进宝送了那攒缨玉佩给他……彼时吉祥还不解其意,不料他果然是一清二楚。   他果然是跟她“心有灵犀”的,然而,怀真思及方才梦中,那人朱颜依旧,然而发鬓微白,面无表情,在看她之时,眼神冷然,隐隐有拒人千里之意。   那一刻,竟叫她的心绞痛不堪……   此即,察觉他吻过来,犹有几分不真切之感,忍不住便微微扬首,唇略微翕动,似渴望一般小心迎合,仿佛如此,才能驱散先前那股凉意痛意。   小唐察觉怀真竟有所回应,心中大动,当下再无犹豫,一径细细吻着,一边儿长指微动,便把她中衣的系带悄然解开。   怀真只是一颤,手垂在身侧,微微握起,却终究并不曾出言制止或者有什么抗拒之意。   小唐的心狂跳,缓缓将中衣褪了,目光紧紧看着她,从那兀自带泪的面上往下……再忍不住,便倾身亲了过去。   这一番缱绻,不知不觉,从寅时刚过,到寅时之末。   期间丫鬟们进来几遭儿,本是习惯了,要伺候小唐早朝的,谁知见床帐垂着,里头幽音细细,娇喘微微,众人是这般情形……都掩面退了。   这一日,却是小唐为官以来,破天荒头一次“缺了早朝”,幸而他人缘从来极好,虽不曾递假,礼部尚书齐缘见他未到,却早给他编了个理由,吏部之人自也明白,大家伙儿齐心协力,替他轻轻地遮掩了过去,成帝那边儿自然也不理论。      ☆、第 197 章   且说只因小唐从来规谨自守,朝政之上也从不疏忽,这一次缺列早朝,众人虽不言说,心里都是各自震惊,不知原因的。   早朝散了后,熙王便来问齐缘道:“唐侍郎是怎么了?”   齐缘知道他素来跟小唐交好,便笑道:“不敢瞒着王爷,微臣实在也不知他如何了……只是怕皇上跟前儿不能交代,才说他早递了假呢。”   熙王笑说:“我道是呢,没听说他近来有什么要紧事儿……或者头疼脑热的,倒叫我莫名诧异。”   齐缘也连连点头,道:“说实话,微臣心里也是疑惑着呢,究竟不知是什么原因。”   熙王思索了会儿,道:“不碍事,本王即刻就去看一眼,若有什么了不得的,就派人跟齐大人说一声儿,如何?”   齐缘笑道:“那敢情好,多谢王爷了。”   两人道别之后,熙王骑马往唐府而来。   门上一问,小唐果真在府内,熙王抬步往内,有丫鬟接了,便陪着往内而行。   熙王因问道:“你们三爷今儿可在家么?”   那小丫鬟道:“回王爷,正是的呢。”   熙王笑道:“他今儿可有事?好端端地为何没去早朝?”   小丫鬟听了,便笑着低头,只说道:“王爷恕罪,奴婢不知道。”   熙王打量她的神情,便笑道:“你倒不是个不知道的模样,反像是知道了又不肯说呢。”   这小丫鬟虽知道熙王跟小唐素来交情好,又常来常往,性子温和,但毕竟是个王爷,因方才一句话露了行迹,便不敢隐瞒,当下红着脸儿,细声道:“不是故意瞒着王爷的,委实……这是主子们的私事,我也在门上听着……里头的姐姐们说,是因为爷成亲了,跟三奶奶恩爱异常,故而……也不知是她们浑说的玩笑话还是如何,因此不敢擅自跟王爷说。”   熙王笑了笑,道:“原来如此,无妨,我也是听听就过了,你不必在意,何况我跟你们爷素来相好,你说这些给我是无碍的,我反替他高兴。”   那丫鬟见他神色如常,又听了这话,便也松了口气,因笑道:“说来我们也都替爷高兴,从来不曾对人这样上心的,谁知道有了三奶奶之后,那个模样当真的是……”说了两句,忽地见熙王停了步子。   丫鬟微微一怔,抬眸看去,却见在前方不远处,竟是小唐跟怀真两个人,正沿着湖畔缓步而行,两人不知在说什么,着实的神仙眷侣,璧人生辉,扶手携肩而行,那股柔情蜜意,纵然隔着这样远,仍是能叫人一眼便知。   丫鬟笑道:“说着说着,就见着了……只怕这会子是要去给太太请安呢。”   说到“请安”两字,因想到先前那连着两日不曾出房之事,便又一笑,只是自然不便说,只道:“我送王爷过去。”   却听熙王冷道:“不必了。”   丫鬟一怔,忙敛了笑意,抬眸看向熙王,却见熙王又转头看向自己,一笑道:“我自个儿过去就是了,你且退下罢,有劳了。”   丫鬟见他仍是面带温和笑意,方才那一声冰冷凛然,倒像是自己听错了,因也陪笑道:“是,王爷慢走。”   熙王一点头,便自个儿往前而行,只不错眼地盯着那边。   却见小唐跟怀真两个人,竟全然不曾留意到他在此处,两人自顾自走到凉亭边上,小唐忽地拉住怀真的手,竟扶着她的肩头,青天白日地便低头亲了下去。   风从湖上而来,引得怀真蜜合色的裙摆微微扬起,她抬手搭在小唐肩头,似想推开,动了两动,却终究停了,袖子往下滑落,露出如雪皓腕,一个嵌宝金镯也随之往下滑来,同衣袖交缠着,扣住不放似的。   而小唐的手揽在那一抹纤腰上,似用力又似克制,却竟是十分忘情……半晌尚不肯松开。   熙王的脸色千变万化,只是身不由己定睛看着,竟无法再动一步。   小唐果是陪着怀真去给唐夫人请安的,虽清晨之时,情难自禁而为,但毕竟这次他小心温存了许多,又多有克制,果然竟不曾伤着怀真。   小唐见早朝时候已过,倒也不以为意,也知道齐缘自会给他想法儿罢了。只是担心怀真身子未免弱了些,倘或又起不了身……或者晕了之类……因此竟不肯就离开。   小唐亲为她清理妥当,又换了中衣,才叫丫鬟们进来伺候。   而对怀真而言,因上回经过那一场,虽仍心有余悸,然而此番小唐行事,格外留意,只除了下地之时双腿仍有些发颤无力、腰肢酸软外,其他的倒也还撑得住,本劝他快些去部里罢了,小唐只是不应,一心陪着她出门才妥。   然而小唐才得了她“回心转意”,自然格外喜欢些,两人并肩而行,走到湖畔,小唐忽地悄声问道:“方才……可还是不喜欢的?”   怀真听了这话,知道他是因自己那句“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而来,顿时心头一跳,便不理他,不料小唐握着她的手,便将人又拥入怀中。   方才出门之时,怀真本要叫丫鬟随行,是小唐拦下了,如今此刻,怀真反庆幸不曾带着丫鬟,不然的话……当真是没脸见人了。   而此刻清晨,湖畔波光粼粼,风吹拂而至,微润清爽,正是一日最好的时光,怀真的手抵在小唐肩头,此时此刻,才确信身边儿的是他,是他无误,因此竟也不曾着实抗拒。   两人缠绵良久,还是小唐察觉了异样,分开之际,略抬眸看来,正看到熙王。   目光相对刹那,小唐便略一挑眉。   毕竟是光天化日之下,竟然这般肆无忌惮,若给人看了,只怕也是惊世骇俗。   怀真只顾低头忍羞,一时没有留意周遭,自也不曾察觉熙王在前。   小唐却又拢着她的肩,伴着往前又行,如此走了片刻,怀真心绪略平静些,一抬头的光景,才见对面有个人缓步而来。   与此同时,便听小唐笑道:“熙王殿下如何在这会儿大驾光临了呢?”   怀真愕然,忙看熙王,却不知他是何时来的,又看向他身后……见自游廊到湖畔这边儿,路径并不算短,只怕他方才已经看见了。   怀真心头大震,竟有无地自容之意,又听小唐泰然自若地含笑招呼,她身上反微微出汗,便忍不住转头看他一眼,心中对小唐这份儿“面不改色”的功力,当真儿的十万分敬服感慨。   这会儿熙王已经走到跟前儿,怀真少不得强敛了羞愧之意,垂首敛袖,向着熙王行礼。   熙王笑笑,道:“怀真不必客套,横竖都是认得的呢。”又对小唐道:“今儿早朝不见你……我担心有什么事儿,故而过来看看,如今……却是放心了。”   小唐笑吟吟地一拱手,道:“多谢王爷关切。”   熙王一笑垂眸,道:“既然我来了……少不得去给太太请个安呢,你们可也是也要去?”   小唐应了,当下,三人便一块儿往唐夫人房中而来。   话说唐夫人因起的早,也都听说了小唐不曾去早朝之事,心中不免焦心忧虑起来,只以为他又犯了“旧病”。   正在屋内揪着心,思虑着要不要去叫人,不料丫鬟来报,说是两人已经起身,正要过来给太太请安。   唐夫人听了,即刻先念了声“阿弥陀佛”,因放了心,只端正坐着等候罢了。   半晌,人过来是来了,竟还多了个熙王。   唐夫人喜出望外,叫众人都坐了,叙了会儿话,因对熙王寒暄说道:“府内王妃可好呢?”   熙王说道:“好着呢,只不过因有了身孕,不便四处走动,不然也就来给您请安了。”   唐夫人忙笑道:“王爷万万别这样说,可折煞我了呢。”又问道:“是几月生产?”   熙王便道:“算来正好儿是年底了,到时候还得请太太过去吃喜酒呢。”   唐夫人连连点头,道:“王爷好福气……这个自然是必去的,也算是沾沾喜气儿。”说着,不免扫了小唐一眼。   小唐并不关心他们在说什么,只是坐在怀真身边儿,时不时地看她罢了,因此竟不曾留意唐夫人看自己的眼神,反倒是怀真跟熙王看的分明。   怀真听了唐夫人那句,又见她含笑看向小唐跟自个儿,便知其意,因垂了眼皮儿不做声。   熙王却笑道:“太太又何必羡慕别人呢,我瞧着三郎跟怀真如此恩爱……只怕您很快也就抱上孙子孙女儿了。”   唐夫人听了,才忍不住又眉开眼笑起来,道:“多谢王爷吉言,我也盼着呢。”   说话间,唐夫人慈眉善目地打量小唐跟怀真,却见他二人,委实地郎才女貌,女才郎貌,倘若有个一子半女,必然是极出色的。   虽然目下才成亲,尚未有个眉目,唐夫人想着将来的好光景,却已经情不自禁地心花怒放了。   小唐听到此刻,才后知后觉地转过头来,看着熙王跟唐夫人都笑盈盈的模样,他便又看向怀真,一时目光闪烁,双眉略蹙起来,却是个欲言又止的行径。   如此,四个人又寒暄了一会子,熙王便要告辞而去。   小唐起身相送,两人且走且说,熙王因道:“你可真真儿地处处出人意料,这几十年来兢兢业业,不见你有任何疏漏,今儿……却反倒是‘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了不成?亏得你不是皇帝,不然的话,岂不正是个昏君了?”   两个人因素来相熟,私下打趣,倒是无妨。   小唐便道:“如何,莫非你嫉妒?”   熙王叹道:“我是金玉良言,你别总是不听,今儿的事,所幸无人知晓,齐大人又给你遮掩过去了……你只留心,若是给御史言官们听说了,只怕你一生清誉,便要美玉微瑕了。”   小唐轻笑了声,道:“多谢王爷,我记下了。”   熙王停下步子,定睛看他片刻,道:“我是真心话,你别只当耳旁风,美人虽好,可也犯不上为她抛了一切呢。”   小唐笑道:“哪里就至这样严重了?今儿是破例,以后不会,我自有数,你且放心罢了。”   熙王点头念道:“你素来自重自持,我亦从来敬佩,谁知……竟栽在这小丫头手上……”说到这里,便转头看向远方,长长地叹了口气。   小唐不由又失笑道:“胡说八道,什么叫栽倒怀真手上?我是娶妻,不是跟人作战打仗,竟要分什么胜负不成。”   熙王闻言,转头扫他一眼,道:“不似打仗,胜似打仗,且凶险的紧呢。何况自古以来,在女色上栽倒的英雄豪杰还算少么?不然也不会有那句‘英雄难过美人关’的混话了。”   小唐伸手拍拍他的肩膀,道:“行了,今儿你怎么这许多话,啰啰嗦嗦,竟像是我父亲。”   熙王本正面色微冷,似笑非笑地,听了这句,却掌不住,便“噗嗤”笑了出来,这才又含笑看他,道:“我若是老伯父,倒也是好了!你若不听话,立刻抓来打上一顿。何等的干净利落,何必在此跟你多费口舌,又惹你生厌?”   小唐也笑了两声,眼见要送熙王出门口,小唐忽然说道:“竹先生出京了,你可知道?”   熙王道:“已经知道了。”   小唐道:“可巧不巧呢?正好儿跟废太子一前一后。”   熙王寻思片刻,道:“若然不知竹先生先前是东宫谋士,倒可以说是一个‘巧’字,如今看来,又哪里是个‘巧’能形容的,只是我不明白,他既然曾在东宫任职,为何多年后回来,却不效命于太子,反而在肃王府内,一心地给殊儿调养身子呢?”   小唐听到这里,脸上笑意荡然无存,便也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知这是何缘故……且世子的身子,一直也都并不见好转,这才是我最悬心的。”   熙王道:“你担忧敏丽?”   小唐同他对视一眼,眼中有些忧虑之意,并不回答。   熙王默默地垂眸半晌,道:“罢了,这种事儿,也是强求不得,且顺其自然,随遇而安罢了,若当真殊儿有个三长两短……敏丽……”一时却又说不下去。   小唐摇头道:“你不懂,敏丽跟世子感情甚笃……我担心的乃是这个。”   熙王皱眉:“不至于罢。”   小唐道:“敏丽的性情你又不是不知道……虽看着和顺安静,却很有些死心眼儿。”   熙王想了片刻,也是无计可施,便只好强打精神,笑道:“我瞧着是咱们杞人忧天了,事情未必就是最坏……”   小唐便也一笑,道:“但愿如此。”   两人说了这会儿,小唐便相送了熙王上马,熙王临去,因又道:“自打你成亲,加上部里的事儿忙,竟很少时间寻我吃酒了……先前我说你‘重色轻友’,不过是玩笑,你可万万别把他弄成了真呢。”   小唐一拱手,笑道:“遵命,熙王殿下。”   熙王朗朗笑了声,才扬鞭打马去了。   小唐送了熙王走了,才又回到府中,却见怀真正跟唐夫人在说话,因又要去大宅那边儿请安,唐夫人便去换衣裳。   小唐得了这个空子,便趁机将怀真拉了一把,使个眼色。   怀真会意,起身随他往外走了几步,问道:“何事?”   小唐先问道:“你身子可使得?若有不适,不必硬撑,告诉母亲在家里安歇就好了。”   怀真面上微微一红,道:“我好得很,多谢费心。”   小唐听了这句,便笑起来,因悄声问道:“好得很?这可是真心话么?”   怀真本心无旁骛,听了他这句,陡然心跳,便轻声叱道:“你再这样无状,我便真恼你了。”说着,便敛袖回身,果然不看他一眼。   小唐才咳嗽了声,又转做正容,见丫头们不在身边,就又说道:“怀真,我是有正经话要跟你说,却不好给太太知道……你且仔细听我说完呢。”   怀真听他正色如此,才又道:“那你只管胡扯别的?还不快说。”   小唐便道:“方才太太跟熙王说起……什么子嗣的事儿,你意下如何呢?”   怀真料不到他是提此事,当下双眉微蹙,因转头不语。   隔了会儿,怀真才轻声问道:“你为何这样问我?你又是意下如何?”   小唐打量她的脸色,并不算是十分羞,倒是有几分担忧之意似的,小唐便握着她的手,沉吟说道:“我年纪这样了,倒是该有个子女……然而我心想着,你年纪还小……如今在我眼里,尚是个爱时常使坏的小丫头呢,若这会子再有个身孕,必然更有一番大苦要承受的。”   怀真做梦亦想不到他说出这话,竟转头看向小唐,问道:“你……在说什么……”   小唐见她脸上尚带三分稚气,便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脸儿,就又把她搂入怀中,小声说道:“我是不想你受苦的……宁肯再过两年,才要子嗣……却又不知道你的心意,因而才跟你私下里商议。只因我知道,若当着太太的面儿说,她必然是不高兴的。”   怀真的心怦怦而跳,半晌,才涩声道:“你……你既然知道太太会不高兴,难道也……肯这般?”   小唐道:“我只要你好……何况你身子如今尚弱,若再生产……我……委实放心不下,横竖再将息两年,等身子养好了,要多少儿女没有?你觉着我这话,有没有理?”   怀真内心震动,竟不敢看他,只是微微垂首,小声儿说道:“你……从来想事情都是比别人更多上一层,又岂是没理的?”   小唐问道:“那你是答应了?”   怀真把脸儿往他怀中贴了贴,忽地听到他的心跳声,沉稳有力,怀真便点了点头,道:“你说的如此有理,我自然是答应的,都听你的罢了。”   小唐展颜一笑,见丫鬟不在跟前儿,便捧着脸,极快地又亲了口,道:“倘若以后……诸事你都是这般都听我的,我可就谢天谢地了……”   怀真抬头打量了他一会子,道:“你指的是什么?”   小唐笑而不答,怀真便轻啐了口:“就知道没好话。”   小唐越发笑道:“我什么也都没说,你便知道没好话?”   怀真心头微窘,就哼了声,因见他腻歪着,唐夫人若出来,看见了未免不好,便走开一步,道:“我是随便猜的。”   小唐望着她道:“猜的却也是极准的,可见我跟娘子越发心有灵犀,知心知意了……”   怀真只觉得不能跟他斗嘴,每次都会落于下风,只恨自个儿不够厚颜罢了,因跺脚道:“你如何还在这里胡搅,你不是该去部里了么?难道要在府内一整天不成?”   小唐闻言,这才叹了声,又见唐夫人将出来了,才敛容正色,笑道:“好罢了,这就去了。”   如此,又过了数日,忽然有个骇人听闻的消息从京外传了回来,一时满城沸沸扬扬地。   原来,先前那要迁往蜀地的废太子,据闻……在途中遭遇山贼伏击,竟是身故了,连太子妃亦不知所踪。   成帝闻听此信,不由大怒,废太子虽不成器,但毕竟是他的儿子,如何竟无端死于山贼之手?   当下便立刻命刑部跟大理寺各自派人,前往查明情形,暂且按下不提。   却说这日,怀真因想着出嫁后月余了,不免思念父母,她便有心回应公府一趟。   当晚怀真便同小唐商议,小唐听了,便问道:“回去自然是使得的,只是要几日呢?当日可能回来?”   怀真觑着他道:“好不容易回去一趟,自是要住上两三日的。”   小唐面露难色,沉吟不语。   怀真瞧着,未免不受用,便道:“做什么一脸苦色?也不说话,难道还不叫我回家去了不成?”   小唐将她抱住,垂眸看着:“你明明知道我的心意,故意来怄我呢?你要回去也使得,要住几天都成,但我岂不是又落了空?”   怀真忍着笑道:“呸,只是彼此两下清净些罢了。”   小唐把她抱得越发紧了些,在耳畔低低道:“我不喜清净,终究要跟你一块儿的好,你若不答应,就不许你家去。”   怀真被他呵气,又羞又痒,便忍着笑道:“你敢呢,我只跟太太说,太太通情达理,却不似你这样强横霸道。”   小唐便笑道:“我几时又强横霸道了?你这丫头,只凭良心说话,你若敢说违心话,我且叫你知道,如何才是真个儿强横霸道呢。”   怀真见他这般说,倒是不敢跟他强辩,生怕果然惹得他性起,反坏了事。   怀真心下一转,就只眼巴巴儿看着他,求道:“唐叔叔,我真个儿是想爹娘了,只住三天就回来了。”   小唐见她眼珠乌溜溜地看着自个,又因相求,便微微嘟起唇来,作出一副可怜可爱的模样……小唐心中乱跳一阵儿,几乎立刻就要心软答应,忙又忍住,心中又笑又恼,想着:“这丫头倒是认真学乖了,竟知道装可怜儿以退为进了呢,差些儿就上了当。”   小唐心中一动,便哼道:“要我答应,倒也使得,只是你也得答应我一件儿……”   怀真凝眸看他:“何事呢?”   小唐笑着在耳畔说了一句,怀真脸上立时便染了一层晕红,扭头起身,低声道:“就知道你没正经话,你不答应也就罢了,我只跟太太说。”   怀真正走到桌边儿上,小唐已经走过来,便从后抱住,在耳畔低低道:“只这一回。”   怀真满面桃红,只是摇头不应。   谁知正在此刻,恰好吉祥进来送羊乳,见状手一抖,才要退出去,怀真忙喝道:“快站住……拿过来。”   吉祥心中叫苦,只好死低着头,磨蹭着上前,把羊乳放在桌上,也不敢看两人脸色,忙又退了出去。   此刻怀真已经连捶带打地挣脱开了,竟跑到桌子对面儿,一边咬唇一边狠瞪着小唐,大有恼色。   小唐站在对面,看着她含羞带恼地瞪着自己,明眸善睐,秋水横波,虽是怒视,却偏叫人意乱神迷。小唐不由想道:“倘若叫这丫头知道,我看着她这般眼神,只越发想把她……却不知她会如何呢?”      ☆、第 198 章   且说这日,在皇宫之中,应含烟循例前往成帝寝宫请安拜见。   原来因废太子之事,成帝不免动了内火,这两日更是病倒了,别的人却一概不愿见,只传含烟近前伺候。   应含烟入了寝宫,上前见礼,成帝听到是她来了,便传令上前。应含烟到了龙床边上,便轻声问:“皇上,今儿觉着如何?”   成帝斜靠榻上,脸色苍白,神情沮怠,道:“你来了,朕方才把那些太医院的废物骂走,镇日只让朕喝苦药,也难治心病。”   应含烟深知成帝是因废太子之事,心结难解,便道:“皇上还要少思戒虑,保重龙体才是。”   成帝抬眸看向她,半晌才幽幽说道:“如何才能少思戒虑?你可知……朕一闭上眼,就看到太子在朕面前,满脸带血,哭着求朕救他。”   成帝说到此刻,眼睛之中,便隐有冷意。   应含烟微微惊心,不知要如何劝起,只好道:“自古以来,天底下的父母哪里有不疼惜儿女的?然而儿女长大了,自也由不得父母……他们如何,自是他们的造化罢了……横竖,皇上已经尽了心了,如今还要珍重自己的身子,若真的害了病又如何是好?何况……如今还有肃王殿下跟熙王殿下……以及几位公主仍在,皇上不看在别人的面上,且看在这些儿女的面上呢?”   成帝沉默良久,终于说道:“你也知道……朕尽了心?朕……虽然恨太子不争气,然而毕竟是朕的儿子,不过是想保他性命,才叫他去蜀地安身,谁知道,竟仍是不免这杀身之祸……”   应含烟心中一跳:成帝如此说,自然是指若太子留在京内,则有性命之忧,成帝并不想杀死太子,那么会是谁有此意呢?   成帝顿了顿,又道:“现在想想,皇后来求的时候,朕本该答应她……她这几十年来,只是吃斋念佛的,她虽不说,我也知道是为了太子……她在佛堂自焚,未尝不是恨极了朕,走投无路了,才……只可惜……”   思及往事,成帝眸色微动,低声道:“这是国家社稷,我虽然不忍,能又如何?如今身为储君,便已经残杀大臣,试问群臣又哪里会心服口服,将来他登基之后,只怕越发胡作非为,若朕心软,如何对得起这江山国祚,黎明百姓,将来又如何见列祖列宗?”   应含烟只是低头静静听着,一声不吭,只因这些已经关系国家大事,且情势又如此复杂,她一个后宫女子,再如何得宠,也不好插嘴。   成帝说了这一番话,心中略轻快了些,因沉默了会儿,又看向应含烟,道:“你觉着朕……可是个狠心之人么?”   应含烟微微摇头,道:“臣妾觉着皇上是个英明之君。”   成帝一笑,又颔首道:“那你觉着,太子临死,可会恨朕么?”   应含烟不敢贸然回答这话,想了想,道:“太子只怕也明白皇上的心意,何况,委实是他自己犯错在前,皇上纵有心饶恕,也要顾及国之体统。臣妾斗胆说一句:太子若真的恨怨皇上,才是个不通道理的呢。”   成帝闻言,倒是略觉欣慰,因见含烟虽字字谨慎,然而应对妥帖,心里便受用。   成帝便又问道:“罢了,且先不说他……如今朕跟前儿,有肃王……跟熙王两个,依你之见,觉得他们两人各自如何呢?”   应含烟听问,忙起身跪地,道:“臣妾对朝堂之事一概不痛,更不敢妄议王爷们如何,请皇上恕罪。”   成帝才笑了起来,道:“你只管起身,不必惧怕,朕只是闲来无事,同你闲话罢了。”   应含烟却是一个字也不敢说:她在宫中久了,又哪里会不知道……这宫内处处都有耳目,只怕此刻她跟成帝说的话,下一刻便会传到别人耳中去了。   成帝见她委实害怕,才叫她平身,又让坐到身边儿,也不再提此事。   成帝打量着应含烟,却见她生得娇艳可人,且喜性子又从来平和温顺,虽然出身大族,却并没有那种钩心斗角一味要强之意,委实叫人怜惜。   成帝叹了声,便握住手,道:“朕知道……这些年,你也受了苦了。朕毕竟已经是这把年纪了……”   含烟闻言,忙低头含羞,道:“皇上说哪里话,臣妾能够伴驾御前,已经是无上的福分,心中也是时常感激的。”   成帝仔细端详了她一会儿,见她容貌端丽,言语可喜,便把她轻轻抱入怀中,道:“难得你是个体贴知心的,朕……亦很喜欢。”   两人正说到此可,忽地听外头有人道:“淑妃娘娘求见皇上。”   成帝听了,双眉微皱,道:“不见。”   含烟一怔,忙道:“皇上,这可使得?”   成帝带笑细看她,道:“朕除了你……其他人一概都不想见。”   含烟又羞又惊,成帝搂着她,因叹道:“你这模样气质,倒是让朕想到一个人……”   含烟好奇,便问道:“不知是谁?”   成帝抬眸看向前方,见帘幕低垂,无风而动,成帝半晌才笑了笑,道:“是一个已经故去了很久之人,她也是如你这般,性情温柔和顺,且又仁慈至善……朕当时,也很喜欢她……”   含烟进宫若干年,对昔日宫中秘闻,隐约也听了一二,此刻听成帝说起,心中便知道是何人,却只当不知的,道:“皇上如此盛赞这人,必然是天人一般的,臣妾何德何能,能有些许相似呢。”   成帝垂眸看她片刻,笑道:“也许是朕真的老了,最近时常的只想往事种种,想来……朕是有些对她不起,倘若当初不是朕硬要她进宫为妃,她也不至于……”   含烟低着头,更是不敢言语。   成帝欲言又止,眼中透出继续哀凉之意,道:“然而朕当时年青气盛,但凡想要的,便不管如何都要得到……只后来才知道,那反而是害了她。”   成帝幽幽长叹,复默然无声。   含烟想问,却又不敢,便只也沉默,成帝忽地觉得这偌大宫室,十分冷清,身上也微微有些冷意,含烟察觉他发抖,便忙拉了外裳过来,替成帝披在肩头。   成帝看她一眼,又将她搂入怀中,喃喃道:“烟儿,你可别离开朕呢。”   含烟道:“臣妾会一直都陪着皇上的。”   半晌,成帝才点了点头,又叹了声。   静默之中,忽听太监又道:“清妍公主来见皇上。”   成帝笑了笑,道:“清妍来了,也好,朕正也想着她呢,再过几日她也就嫁了,以后再相见,只怕也不是这会儿之情了。”   说话间,果然就见清妍公主徐步入内,上前拜见完毕,成帝便招手叫她过去。   清妍靠前儿,挨着坐了,道:“父皇今日可好些了?”   成帝道:“已经好了许多。你如何这会儿来了?”   清妍道:“自然是我想念父皇了,父皇您可要快些好起来呢,我听闻您早上又发了一番脾气,把太医们都骂走了?这可不成,我小时候不肯吃药,您还说讳疾忌医是不对的,如何自个儿却也如此呢?”   成帝见她撒娇,便笑起来,道:“原来你是特意来训我的。”   清妍道:“哪里敢,清妍只是想父皇身子安康罢了。”说着,便靠在成帝肩头,抱住了他的胳膊。   应含烟闻言,才也笑道:“别人说话皇上都不肯听的,公主说了这话,皇上可要听一听呢,再说,过几日便是公主大婚的好日子,皇上可要快些把身子养好,公主也才能安心得嫁呢。”   成帝看她两人同样温声劝说,心里便喜欢起来,道:“好好,我便听你们的就是了。”因此便又叫太医来,奉药吃了。   成帝吃了药后,便思欲睡,含烟同清妍公主便相继离开,好叫成帝好生养神。   出了成帝寝宫之后,清妍因面有难色,满腹心事似的,只是不声不响。   含烟看在眼中,便问道:“公主像是有心事?”   清妍见问,便道:“应昭容,方才在里头,我怕说了又触动父皇心事,因不敢提……只是我心里有些忧虑,太子哥哥毕竟是才……出了事,我的亲事偏定在这两天,可使得么?”   含烟听了,想了片刻,道:“倘若使不得,皇上何等之人,自然早就开口说了,如今皇上不提,自然也是默许了。何况这日子是早定下的……而太子偏偏早就给……废为庶人了,所以……想必皇上也是不想因此而耽搁公主终身的意思呢。”   清妍听了,略觉开怀,便点头道:“你说的果然有理,幸亏我方才不曾贸然提起来,不然父皇定又有一番伤心了。”   含烟便劝慰道:“公主不必在意,只顾好生待嫁就是了……这两日,也多来看望皇上,可知你将出嫁了,皇上心里也是不舍得的?方才那许多人劝着吃药,皇上还大发雷霆呢,只公主一来,就答应了。”   清妍公主点头,笑道:“应昭容,多亏你心细照料父皇,我记下了,过了晌儿自然再来。”   两人说了几句,便自分别,含烟正欲带人回宫去,忽地有宫女前来,道:“应昭容,淑妃娘娘请你去见。”   含烟心中乱跳,不知为何竟生出几分惧意,却也是不敢推辞,忙含笑应了,只问道:“不知娘娘有何要事呢?”   那宫女面无表情,道:“这个奴婢又哪里敢臆测,横竖应昭容去了便知。”   含烟无法,只得心怀忐忑,随她往淑妃宫中而去。   话说那夜,怀真同小唐商议回娘家之事,起初小唐尚有难为之意,也不知两人到底又如何商议的,小唐究竟答应了。   次日,怀真便又跟唐夫人说了,唐夫人虽疼爱她,倒也体恤她的心意,自然便也应了。   怀真立刻派了人回应公府,同老太君李贤淑等先报了,然后便打点了一番,便带着吉祥恭喜,自回府来。   怀真这一遭儿回府,比先前更是不同,先是拜见老太君,应老太君便叫挨着坐了,握着手儿,疼爱的如宝贝似的,因细细打量了一番,便道:“如今嫁了,却倒是比从前在家里时候更加出落了,手上也略长了些儿肉呢,可见唐府并没有亏待你。”   说着,又对众人道:“你们看是不是呢?”   当下众人都连声说是,怀真只是笑着不言语,放眼四看,除了这府内的人外,竟连应含烟那边府内的伯母跟几个妹妹们也在,委实齐全。   如今,当晚上陪着老太君用了晚饭,又坐了会儿,才放了她自回东院。李贤淑便趁机陪着往回去。   李贤淑许久不见女儿,欣喜非常,又看怀真果然比先前养的更好,才放心,就道:“上回你爹因听说唐府请了太医过府,便疑神疑鬼的,生怕是你有什么头疼脑热的呢,他竟回家来,撺掇着叫我过去看看,我因想着你才嫁了,当娘的就立刻跑了去,又像是什么样儿呢,因此我不理会他,后来他到底自个儿去问了唐大人……咳,问了毅儿,果然是说太太病了,他才放心呢。”   怀真听到她改口唤小唐“毅儿”,心中只觉得异常好笑,便不由也笑道:“唐叔叔回去也跟我说了……原来是爹不放心么?”   李贤淑道:“那自然了,我本以为我是个操心的,结果你爹比我还着急呢。”   两个人回了东院,进了屋内,怀真打量自己的绣房之中,摆设陈列等物,一如先前,毫无变更,她一一看过了一遍,心中感慨,且又喜欢。   怀真统看了一回,才又回来,同李贤淑在桌边坐了,便问家里一切可好,李贤淑笑说:“都好……”说了一句,忽然微微皱眉。   怀真便问道:“怎么了?”   李贤淑皱着眉,叹道:“罢了,本来你才回来,不该告诉你这烦心事儿的,可迟早晚要知道。”   怀真不解,就仍看她,李贤淑便恨的咬牙,道:“还不是蕊儿?这个丫头,是走上邪路了。”   怀真怔问缘故。李贤淑道:“先前不是给她找了个人家儿么?凭心而论,那家子委实是不错的,书香之家不说,公子的性情也好,怎奈蕊儿……也不知是着什么邪,起初倒还使得,渐渐地就闹腾起来,自打你跟唐……你跟毅儿被皇上赐婚后,她愈发地作天作地的,把人家里闹的不像话……害得你爹颜面无存。”   怀真暗暗震惊,忙道:“为何我竟一点也不知道的?”   李贤淑道:“若是传扬出去,那还得了?我早说过那家子不错,人家知书达理的,因此竟按着不许底下乱传,私下里找你爹商议。”   怀真道:“然后却是如何?”   李贤淑道:“我们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家,按理说,若是此事是他们的过错,咱们自然不依,但是是蕊儿自己不像话,天天做耗的,反是咱们理亏,你爹见如此,私底下好言好语地陪了许多不是……亏得人家素来敬重你爹的为人,这件事才暂时按下了。”   怀真仍是似懂非懂:“听娘的意思,莫非是蕊姐姐不喜欢那家,所以才闹?”   李贤淑不免冷道:“她还摆着千金小姐的谱呢!也不知还想找个什么样儿的?当初因她在家里作出那件丑事来,老太君跟太太都想随便打发了她,那个意思,竟是嫁鸡嫁狗都使得……是我又苦心给她找了个好人家,若是她安心过起日子来,又该何等和乐?真是个癞狗扶不上墙的,现在想想,我算是白操心了。”   怀真便安抚李贤淑,道:“娘,难得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罢了。”   李贤淑看了她会子,便又喜欢的把她抱住,道:“不是我自夸,你跟蕊儿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纵然她不是在我身边儿长大的,杨姨娘那个人……也不算很坏,怎么竟把她养成这样儿呢,越大越发走上偏路,死不回头似的了。”   怀真也没法儿,只说:“有道是,清官能断家务事,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娘已经尽了心,横竖由得她去就是了。”   两人说了会儿,便听外间道:“二爷回来了!”   李贤淑才笑着:“你爹回来了,且看他怎么欢喜呢。”   说话间,果然见应兰风进来,看了怀真,便两步上前,此刻怀真已经起身,道:“爹……”   应兰风已经张手将她拥住,百感交集唤道:“真儿。”   怀真心里同样高兴,便忍着笑,应兰风缓缓将她放开,上下打量了会儿,道:“怎么比先前高了一点儿似的?”   李贤淑又笑起来:“真是胡话,才一个多月,可就长高了?敢情她在唐府吃的是仙丹不成?”   应兰风认真道:“我觉着是高了,先前只在我胸口,这会儿,抬头能碰到我的下巴了,难道不是高了?”   李贤淑笑道:“是是是,二爷说如何就如何罢。”   应兰风握住怀真的手,便领她复落座,因此就细问在唐府之事,又问小唐待她可好,唐夫人以及唐家众人都如何之类,怀真一一答了,只说很好。   应兰风听她一味地说好,因思索了会儿,见李贤淑不在跟前儿,就对怀真低声说道:“真儿,有些话,先前你出嫁之时,爹因没想明白,便没跟你说……这段日子你不在家里,我每日思量起来,心里着实不安……如今你回来了,爹少不得就跟你说了。”   怀真不知是何事,忙问,应兰风便道:“常常听人说:女生外向。又说什么‘嫁出去的女孩儿,泼出去的水’,然而你自小儿跟别的孩子不同……在爹娘心中,也从来不同,你纵然嫁了,也不是什么泼出去的水,仍是爹娘心中最疼爱的好孩子……”   应兰风说到这里,略停了停,敛了敛心情,才又说道:“当初你每每说……你不想出嫁,后来因我很爱凌绝的为人才气,便极力想撮合你们,谁知道你竟是百般的不喜欢,爹当时不知,现在却已经明白了……那时候,白叫你受了许多的惊恐委屈。因此爹现在想跟你说,此刻虽然你嫁了唐家,倘若他们对你好,也就罢了,然而倘若他们对你不好,你不必委曲求全,你务必要跟爹娘说,我们也务必会替你出气!不论到什么时候,爹娘永远都疼爱你、会护着你,你……可明白这话?”   怀真垂眸,半晌,便微微地点点头道:“爹,我知道了。”   应兰风将她抱了一抱,沉默片刻,又问:“前儿真的是唐夫人身上不好,才请太医的?”   怀真不由一笑,哪里敢说别的:“是……不骗你的。”   应兰风才抚着她的发端,也笑起来。   怀真在应公府内住了两日,日子过得消闲自在,除了去给老太君请安,其他时候便只在东院内,看书抚琴,逗猫看雀儿,竟似又回到了待字闺中时候的光景一般。   只是晚间睡着,模糊之中,竟似身边儿仍有个人,惊中探手一试,才知不是……   怀真醒来时未免纳闷:“怎么在唐府的时候,只盼他让我清净些,回来之后,却反而又屡屡想着呢?竟是傻了不成?”因自笑叹了一回。   这一日,怀真正坐在廊下,看廊檐边上先前栽的花儿已经长得颇好,在日色之中摇曳生姿,怀真正怔怔出神,却没留意有个人从院门口走了进来。   将走到近前,因见她不曾察觉,便把脚步略放重了些,怀真抬头一看,却见来人一身青衣常服,凝重而雅,正是郭建仪。   怀真忙站起身来,敛袖行礼道:“小表舅。”   郭建仪向着她一笑,便走上前来,扫了一眼那姿态各异的花儿们,问道:“在看花儿?”   怀真点头道:“小表舅如何这会儿来了?”   郭建仪道:“自你出嫁,竟不曾有机会得见了,昨儿听说你回来了,便想来探望……不料今日才得了空。”   怀真道:“多谢小表舅惦记,一向可也好么?”   此刻郭建仪已走到她身侧,这会儿丫鬟出来,见他来了,便入内奉茶上来。   顷刻,郭建仪握了茶盏,却一瞬无语,不知该说什么好,因道:“那唐大人,待你可好?”   怀真道:“甚好。”   郭建仪方才已经打量过她的面色神情,见脸色比先前越发白皙明润,眉眼却更出挑了,若然心中郁郁,自不是这个面容呢。   郭建仪心头一宽,但同时,又有一种难言之意,略酸略涩。   郭建仪抬眸,因看到前方那回廊,便道:“那日你忽然跑出来……是为什么?”   怀真知道他所说的成亲当日,她因惘然自失,竟失去主张,不顾一切地想要逃离之事。   怀真静了静,便道:“我……因太害怕了,所以才想……多亏小表舅拦着我,出言警示,才不至于又闹出大笑话来。”   郭建仪默然凝视着她,心中却想道:“你又可知,我并不是想拦着你,当时我所说的那些,也不是什么出言警示,倘若当时你答应了,我便立刻带了你走,就算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也什么都不管了。”   一念至此,心中竟生出几分惨烈悲壮,然而她竟连这个机会都不曾给过,那一瞬间说出那两句话,就似昙花在他心底乍然开放,却因她后退一步,于是瞬乎之间,又乍然凋谢。   怀真见郭建仪不言语,便道:“是了,我如何听说……仿佛肃王有意将郡主许配给小表舅的呢?”   郭建仪听了,面色淡淡,道:“你从哪里听说,可又是唐大人告诉你的?”   怀真道:“他无意说了一句,我才知道的。”   郭建仪道:“我就猜不会有别的人……会‘无意’中跟你说这个。”   怀真转头看他,郭建仪自觉这句话有些露了行迹,便一笑道:“罢了,不提此事,……我却着实的有件喜事要告诉你的呢。”   怀真忙问是什么,郭建仪道:“我先前从吏部来,听人说起来,原来工部尚书卧病数月,近来竟是不成了……工部尚书职位空缺,听那些大人们的意思,只怕多半儿是你父亲的了。”   怀真听他说工部尚书卧病,正笑这又算是什么喜事,听到最后,才蓦地怔了,乍然一喜,却又止住。   郭建仪察言观色,问道:“为何你不似格外高兴呢?”   怀真因知道他不是外人,便也不十分遮掩,只轻声道:“我只觉着,爹的官儿越做越大,可……妥当么?我总是杞人忧天的,小表舅你别笑话我。”   郭建仪摇了摇头,道:“你自知道,不管你说什么,我都放在心上,你的意思我却也明白,如今朝中……因太子之事,只怕还会有一番动荡,你父亲身居高位,若是政局有变,自然是不免会卷入其中的。然而你放心,表哥他在朝中历练这许多年,自也非等闲之辈,何况……”   怀真问道:“何况什么?”   郭建仪停了一停,才带笑似的说道:“何况……你又嫁了个好人家,就算有人欲动表哥,也要看在唐家的面儿上……忌惮些行事。”   怀真心头一动,默然无声。   郭建仪抬头看向远处,这一刻,忽然间想起竹先生临去之前的话“有朝一日你身在青云之巅,可与那人比肩,自然大有可为”……   郭建仪淡淡一笑,长长地吁了口气,举起杯子,把杯中的茶又喝了口,茶水已凉了,入喉入腹,浸的心也微疼,他垂眸打量片刻,见杯底有一枚小小茶叶,随着动作,指来指去,抖个不休。   郭建仪举杯一倾,将残水轻轻地洒在花间。      ☆、第 199 章   就在郭建仪在应公府中之时,先前退朝后,小唐便同熙王往外而行。   因出午门,正好儿见郭建仪打马离去,熙王看了一眼,本没留意,谁知回头,却看到小唐正扬首打量着,眼神似别有深意。   熙王因抬肘,轻轻撞了他一下儿,问道:“你这般直愣愣地盯着我大舅哥,却是何意?”   小唐嗤地一笑,道:“我看看他是往哪里去。”   熙王道:“这个方向,不是往户部的,大概是回家去。”   小唐横他一眼,淡淡哼道:“近来他以部为家似的,那些老大人们都倍加称赞……几时见过他退朝后急急回家的?”   熙王这才听出几分意思来,便忍笑问道:“你是说……哈哈,我倒是差点儿忘了,尊夫人这两日是回应公府去了?难道我舅哥是关怀自己外甥女儿,所以特意探访去了呢?”   小唐咳嗽了声,哼道:“你不说我倒是忘了,既然如此,你我是不是也是亲戚相关了?我倒是算不出竟该如何相称。”   熙王拧眉想了会儿:“怀真是我舅哥的外甥女儿,也算是我外甥女儿?照此说来,你莫非是我外甥女婿?”   小唐万想不到,他竟有如此混话,便笑着狠啐了口,道:“好个熙王殿下,说这话竟也不怕闪了舌头。”   熙王亦笑了几声,忽然又说:“不过,我这舅哥,可算是长情的很了,你倒是要留意些儿呢。”   小唐挑眉,问道:“此话怎讲?”   熙王斜睨着他,便故意道:“你是这把年纪了,我怀真外甥女儿……却还是青春少艾呢,只怕她年纪小,别人对她好些,她就乱了意,未免把你忘了。”   小唐啼笑皆非,又骂道:“呸,什么叫这把年纪,我竟是七老八十了不成?何况怀真年纪虽小,自有主见,倘若真是一对她好就不知所以的性子,我也不至于才……”说到这里,忽然停下了。   熙王正盯着他,问:“如何不说下去,不至于才……什么呢?”   小唐笑道:“却不与你想干。”   熙王哼了声,又打量了他几眼,故意说道:“你可别禁不住,即刻就也跟着跑到应公府去了?”   小唐一副云淡风轻之态,道:“今儿才是第二天,横竖明儿怀真就回来了,我何必这会子跑去?”   熙王笑道:“最好不是,不然……给人看了,恐怕是要笑的。”   小唐问:“这又奇了,好端端为什么要笑?”   熙王道:“倒也没什么,只不过是笑你难舍娇妻罢了。”   小唐并不理会,熙王便拉着他,自回王府吃了中饭,才方散了。   小唐薄饮了两杯酒,便想着回家去……谁知一转念,才想起怀真此即不在家中,小唐不由地怅然若失,心想才跟她分别两日,竟已经无端想念了,此刻回去,看着空屋,岂不更添惆怅?……然而到底不能立刻就追去应公府,因想来想去,就仍回了部里罢了。   恰好因詹民国的一个王子,因醉酒闹事打伤了人,被扭送了京兆尹处置,詹民国的随驻武官便来礼部交涉求救。   齐缘因上了年纪,又素来是个老好人,懒理这事,见小唐回来,正中下怀,便交给他去处置就是了。   那武官早听闻小唐之名,知道面虽温和端庄的菩萨一般,实则是个能灭人国的煞星,便丝毫不敢放肆,只说了若干好话,还求放人。   小唐听了,半晌才道:“各位既然身在大舜,自然要入乡随俗,遵从大舜律令才是,何况当初我国同贵国之间本有君臣之约,何故不好生遵守,反而惹是生非?若是不处置,岂不是蔑视律法?”   那武官便陪笑道:“只是打伤了人,这般小事罢了,大人还是轻轻放过,也算是给我王一点颜面。”   小唐唇边带笑,双眸之中却仍是凝重坚决之意,淡淡道:“阁下在京住了有段日子,不知是否听闻过,我朝有句古话,叫做‘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今日虽然只是小事,然而若轻轻放过了,改日倘或变本加厉,再生出什么人命官司,又怎么说?倒是防微杜渐,从这一点小事上,起个杀鸡儆猴的警示之效才好。”   那武官听了,只觉句句如金科玉律一般,无可斑驳,半晌无语,因见小唐话已至此,知道说也无用,又不敢得罪他,便道:“是下官见识浅陋,还望大人不必介意。”   小唐才又笑道:“阁下不过也只是为了护主罢了,我心知你的意思,然而你且也听我一句,若当真是为了贵国王子好,以后何不多加规劝,叫他不必再犯律令呢?免得也更闹出大事来,到时候官法如炉,可是无任何情面可讲的。”   那武官点头称是,便告了退。   小唐又料理了数件政务,因又拿出些异国的文本来看,不知不觉,便华灯初上,当差的众人也都一一散去。   他日这个时候,小唐早就急着回府了,今日因觉怀真不在府内,竟不想回去……只要多耽搁一会儿才好。   终究把手头诸事都料理过了,又看了一会儿书,心里却总是不安宁,看看外头夜色如墨,沉静寂然,小唐便起身出外,一直到了礼部门口,左顾右盼了片刻,便上了马,竟是往应公府而去。   小唐到了府上,人人都知道是新姑爷,顿时一边儿通报,一边儿迎了入内。   李贤淑此刻正伺候老太君等吃饭呢,怀真并没前去老太君大屋,自在东院里吃饭。   应佩因她只回来这两日,便也在陪着,两人才吃了一会儿,忽然听说小唐来了,各自意外。   应佩想了会子,便笑对怀真道:“怎么唐大人这会儿来了?妹妹才回家两天呢,不会是有什么着急事儿罢。”   怀真正也有些担心,却偏道:“又有什么事儿呢……若真有事,自然是找爹爹去呢,找我们什么用。”   应佩道:“爹这会儿还在工部呢,唐大人怎么会不知道?偏来了府里,自然是找你的。”   原来因工部尚书病了数月,工部一应大小事务,都落在应兰风身上,一时忙碌非常,近来更因尚书病故了,越发是忙的不可开交,虽然怀真回来了,应兰风也有心跟女儿亲近,却怎奈诸事繁杂,竟无法分身。   这件事满朝文武皆知,小唐自然也是知晓的。   两个人当下也无心吃饭,果然顷刻功夫,就听丫鬟在门外道:“新姑爷来了。”   怀真乍然听了这一声儿,灯影之下,脸上微红。   应佩就悄声笑道:“我说什么来着?果然是来找妹妹的……必然是想妹妹了。”   此刻,应佩心中才也信了小唐是真个儿对怀真用心了的,不然,何至于才回来两天,就巴巴地找上门来了呢。   怀真轻轻啐了口,还未及说话,就见小唐从外进来了,一看他两个在桌边儿守着菜色,便笑道:“我来的不巧了呢?”   应佩忙上前行礼,小唐扶住,眉眼带笑道:“佩哥儿快不必多礼。”   应佩一看见他,便口干舌燥,有些无法应对。   ——虽小唐每每总是笑颜相待,然那股威严慑人气质,却是骨子里透出来的,应佩心底更是立刻就生出敬畏之意来,手足也越发拘谨。   应佩便垂眸敛手,仍是恭敬地说道:“我正同妹妹吃饭呢,您可用了晚饭了?”   小唐笑吟吟道:“方才在部里忙的紧,竟忘了还未用饭呢,你们正吃着?”   应佩听了这话,不敢怠慢,立刻便道:“正是的呢……您且坐,我吩咐他们再多备一副碗筷。”说着,便拱手作揖,忙退了出去,吩咐丫鬟加菜加饭。   小唐见应佩不由分说去了,却正合他意,因此便转回身来,就看向怀真,却见她站在跟前儿……这会子,似是而非,又像是他的小娘子,又像是那个未嫁的、娇袅可人的小丫头。   小唐不由便又露出笑意,故意问道:“在吃什么呢?”   怀真才抬眸看他,问道:“你怎么这会子来了?”   小唐道:“我正顺路,心想着便过来看看也好……”   怀真便蹙了眉尖,因忍着笑,道:“你方才说从礼部过来……礼部从这里顺路?瞎话也不知道说。”从礼部回唐府,只经过一条十字街,要往应公府来,却是要错过回唐府的路了。   小唐见她似笑非笑地,眼波流转,便咳嗽了声,道:“是那匹马……必然是它走糊涂了,竟一径来了这里。”   怀真便再忍不住,竟笑出声来,道:“真真儿地越发胡说了……竟又赖那匹马,是小孩儿不成……”因咬着唇,且笑且看他,只觉得这人竟也会用这种孩子才用的耍赖手段,当真是……又可笑,又觉着……   小唐见她一笑,若百花盛开,美不可言,早已经看怔了。   这会子应佩回来,便道:“妹妹,你且陪着……唐大人用饭,方才伯父那边儿叫我,怕是有事,我得即刻过去一趟……”   怀真诧异,便敛了笑,上前问:“还没吃完呢,这会子叫哥哥去做什么?”   应佩哪里是有事,只是因见小唐来了,又知道他惦记怀真,自个儿何必留在这里打眼呢?他既然敬爱小唐,自然便以他为重,因此便造了这个借口。   应佩便道:“我也不知如何……故而立刻要去看看,方才我吩咐他们,叫多加两个菜,妹妹好生陪着慢慢吃才好。”   怀真怕当真有事儿耽搁,只得点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快去罢了。”又见夜色深了,就嘱咐他留神脚下。应佩又同小唐告了别,便退了。   小唐见应佩说“伯父那边叫”,心中已经知道是应佩故意如此,便想:“佩儿倒是越发知趣了,真真儿的有眼色,又机警,必然是前途无量。”   因此送了应佩去了,怀真才重回到桌边儿,便请小唐坐了,轻声说道:“都是些家常的菜,你既然来了,可别嫌弃,好歹吃一些。”   小唐道:“多谢。”这会儿丫鬟奉了碗筷上来,小唐又问:“你喜欢吃的是什么?”   怀真道:“我都喜欢吃,又问这个做什么。”   小唐扫了一会儿,见有那银鱼炖蛋,便夹了一块儿给她,道:“这个清淡,对你的身子却好,多吃些。”   怀真道:“多谢,我自己来就好。”一时之间,两个人竟有些“相敬如宾”之意了。   两个人对面儿坐着,默默无言地又吃了会儿,果然外间又送了一道“乌鸡天麻汤”,一道“淡糟香螺片”,并一道“腊味合蒸”。   怀真看送了这许多,便笑道:“哥哥竟怕你吃不饱,特意叫人又送这许多来,你快些放开了吃,免得都浪费了。”   小唐扫她一眼,他虽然忙碌半日,果然有些腹中饥饿,然而因怀真在前,那种饿反而淡了,便笑道:“是么?只可惜我最爱吃的不是这些。”   怀真当了真,便问道:“你爱吃什么?说来我竟还不知……你且告诉我,以后我也知道了。”   小唐笑而不语,此刻送菜进来的恭喜听了,便插嘴说道:“三爷想吃什么?只管说就是了……只因方才佩哥儿跟二奶奶说了您来了,二奶奶才特意又叫多上一道菜呢,倘若有想要的,可务必说呢?”   小唐才道:“不必了,这些都够了,我不过是玩笑呢。”   恭喜闻言,识趣退了,怀真见他欲言又止,便不理论,只道:“是了,你可要喝一杯?”   小唐看着她问:“使得么?”   怀真道:“方才哥哥在的时候,本是要喝,又怕娘看了不喜欢,才没有拿酒,你喝倒是不妨事的。”   小唐问道:“为何我却不妨事?”   怀真掩口而笑,心中想起李贤淑唤小唐“毅儿”之时那情形,却不回答。   小唐只是追问,怀真已经叫人拿酒来,又亲手给他斟满,小唐见她如此体贴,已经未饮先薰,便道:“多谢娘子。”   怀真笑道:“快吃喝罢,免得在这儿饿瘦了。”   如此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两人才都停了,丫鬟便上来,把杯盘撤去,又奉茶上来。   怀真漱了口,又洗了手,便起身进了里屋,小唐亦漱口洗手后,见她进内,就也跟着入内来。   怀真惦记着唐府内事,便问小唐道:“是了,你过来这边儿,可跟太太说过了?免得太太空望,又担忧呢。”   小唐道:“已经叫人回去说了,你放心便是。”   怀真点头,便在琴桌边儿坐了,想了会儿,便又道:“饭也吃了,天色不早,还是快回去罢。”   小唐不答,只是四处张望,昔日他来此,总是心怀忐忑,无心细看,何况也只顾看她去了,如今再来,滋味两样,因此便放纵心意,认真看了起来。   怀真见他只顾走到书架跟前打量,便催道:“跟你说话呢,如何不答?”   小唐看了会子,心中却已在盘算,听了这话,就回头道:“我忽然想起来,后天便是张珍那小子的成亲之日,你明儿才回去,只怕仓促了些呢?”   怀真笑道:“有什么仓促的,又不是我当新娘子……”说到这里,便低了头,停了停又道:“左右衣裳等都是现成儿的,不必格外忙碌。”   怀真说到这里,忽明白了小唐此刻提起张珍亲事的用意,不免又忍笑,道:“唐叔叔,我应了在家里住三日的,你别又乱想了。”   小唐见她已经明白,便笑着叹道:“我如今才知道,那‘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意思。先前竟只觉荒谬轻狂呢。”   怀真闻言,便转开脸去,小唐走到跟前儿,又仔细凝视怀真,对上她乌浸浸的双眼,便低低问道:“这两日里……可也有想过我呢?”   怀真心头一跳,垂眸道:“不曾想。”   小唐眼睛微微眯起,越发细看她,又问道:“当真不曾?”   怀真道:“骗你做什么,不曾就是不曾……”   小唐见她虽是一口否认,然而回答之时,唇角微挑,竟是一丝难以掩藏的笑意,小唐便知她口不对心,因又近前一步,抬手在腰间一握,竟将她轻轻地抱了起来。   怀真慌道:“是做什么?”   小唐却顺势转身,便坐在她的琴桌之后椅子上,把怀真拥着放在腿上。   怀真又是心跳起来,便压低了声儿:“你又要胡闹了不成?这不是在府里……人多眼杂,你可叫我做不做人了呢?”   小唐将脸凑到她的颈下,深深地嗅了一嗅,只觉得幽香沁涌,神魂才得了圆满似的。   小唐便问:“当真没想过我?”   怀真心惊,倒是后悔方才跟他犟了两句,道:“你再胡闹,我……”   小唐不言不语,手摩挲着,勒腰往自个儿身上一靠,令她贴着腰腹。   怀真忽觉所坐之处,仿佛不好,一时变了脸色,惊道:“唐叔叔!”   小唐眼睛仍是微微眯着,直直地看着她,又问:“还是没有想过?”说话间,便掐腰往下一摁。   这刹那,似有什么抵了她一下儿……怀真虽知小唐有时会“胡闹无度”,然而这可是在她们府里,顿时脸上大红,六神无主,便忙抓住他的肩头,颤声道:“想……想了……可成了么?”一时窘的脸上滴血似的。   小唐将她紧紧往怀中一搂,在耳畔低低又问:“如何……想的?”   怀真只觉魂儿都要给他吓没了,哪里还能回答?然而若不回答……又如何了局?一时如身在天上人间,恍然不知所以。   ☆、第 200 章   对小唐而言,这会儿在怀真的闺房之中,滋味却更两别,情潮涌动,竟比在唐府之中还凶猛三分。   古人云:小别胜新婚。怀真如今不过是回家两日而已,尚连“小别”都算不上,他却已心生凄惶寂寥之意。白日同熙王说起来,分明牙咬的紧紧地,这会子却又自打了脸。   只是见怀真着实地怕了,小唐也自知不是地方,不敢尽情地十分孟浪,只是见终究逼怀真说了心里话,那份喜欢,更是无法形容,因此竟不禁又“得陇望蜀”起来。   怀真哪里肯再答,眼中亦有些雾气濛濛,被他逼得无法可想,便咬唇道:“你是要我死不成?”   小唐闻言,眸色微动,竟笑了几声,不知又想些什么,却终究只是在她唇上亲了口,道:“真想把你……”说到这里,却松开手。   怀真茫然中察觉他手上一松,忙双脚点地,跳了开去。   却兀自有些气喘不定,手扶着书架,回头又惊又悸,又羞又怕地看他。   小唐只扫了一眼,便已经无法再看,因垂了眼皮儿,徐徐地调息起来。   怀真见他坐着不动,本想再啐他两句,然而又怕再惹出什么来……当下不敢多言,趁着他闭眸沉吟似的,便忙轻手轻脚地来到外间。   小唐听她走了出去,却并没有拦着,顷刻,心底那股狂浪起伏之意才压下了,见屋内无人,便自低低笑叹了声。   这会子想来,那日赵永慕去唐府,留下一句“不料你竟栽在这小丫头手中”,话虽难听,如今……却像是大有道理。   小唐呼一口气,本要起身出外,目光一动,便看到琴桌边儿上放着的那本琴谱,正是昔日他送给敏丽,敏丽转赠怀真的。   怀真虽嫁了过去,然而她的琴跟着琴谱,却仍是放在家里未动。   小唐见了,举手按在上面,微微抚过,而后又看了一眼那琴,便复调整坐姿,提腕垂指,在琴弦上随意拨了两个音。   这琴不过是怀真拿来练手的,自比不上那些名琴,同他私藏的那柄“海月清辉”,然而音色倒也尚好。   小唐略调了音,垂眸想了会儿,长指曼妙,于琴弦上一拂,似春风过湖,吹绉一池春水,涟漪生音,层层荡了出去。   且说怀真来至外间,还有些心神不宁,又怕小唐复造次,忙叫丫鬟进来,重倒了杯茶,慢慢喝着定神。   谁知正喝了两口,忽地便听到屋内有琴音传来,其音质清冽,曲调悠扬,竟不似凡音。   怀真捧着杯子,不由便听呆了,一时神思动荡,只觉此音犹如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而在屋内,只有她那把惯用的琴,又怎能有如此出色音调传出来?   昔日她所奏,虽然日有长进,觉着也很是动听了,然而跟此刻这琴音相比,却犹如是樵夫伐木,简直判若云泥,无法相提并论。   怀真心中本还有些惊慌愠怒,然而这琴音却仿佛似和煦春风,自山间而来,令人忍不住也心绪宁静,且惬意悠然起来。   外间的丫鬟们听见了,惊奇之余,都也十分喜欢,虽不解这弹得是什么,有何意思,然而十个人,竟有十种心绪,由此催生出十种感受,一时之间,喜怒悲欢……都被琴音调和其中,叫众人如痴如醉起来。   就连先前在外头的丫鬟们听了,都忍不住也走了进来,呆呆地只管听。   因此满屋雅雀无声,只有琴音缭绕,似能洗涤人心。   却说李贤淑在老太君屋内,伺候着老太君跟应夫人等用了饭,才欲回来,正出了门,就见应兰风也自回来,两个人便相偕回屋。   李贤淑因提起小唐前来之事,应兰风不由皱眉问道:“这会儿他如何来了?”   李贤淑道:“只怕是来瞧怀真了的。”   应兰风笑道:“他素来也是个凝重自持的,虽然这般年纪才成亲,可也不至于轻狂到这个地步呢?不过才两日不见,何况明儿就回去了,何必急着就来探。”   李贤淑笑道:“毅儿在外头虽然能干,但难道不兴他格外地疼媳妇儿呢?”   应兰风便看李贤淑:“近来你仿佛对他大为改观,一口一个‘毅儿’,然而当初皇上赐婚时候,你不是还发愁,说他比你小不了几岁的?”   李贤淑道:“你们读书人有一句话——此一时,彼一时也,我当时无知无觉,不知他是个好的,如今看出他待怀真竟是无可挑剔,我自然就待见他呢。”   应兰风大笑,两人便进了东院,谁知才进门,就听见幽然琴音传来。   李贤淑侧耳一听,道:“啧啧,你快瞧瞧这小两口,竟有这情调呢。”   李贤淑虽是个读书不多的,更不会什么琴棋书画,然而又听了会儿,不由赞道:“好听好听……我虽不懂,却知道……怀真弹得真是更好了,只怕比那些会弹的还好呢。”   应兰风却微微蹙眉,听了会子,就思忖着说道:“这不对……这音色……仿佛不是真儿所奏。”   李贤淑虽听着那琴音好,终于音调之中含义,却自然难得明白,就笑道:“这话我不信,素来是怀真在屋里抚琴,不是她又是谁呢?”   两个人一边儿说着,便往前而行,见丫鬟们都站在屋内,一个个听得入了神。   整个东院都安安静静,天地间竟只有那琴音缭绕似的。   应兰风微微止步,又道:“这琴音之中,自有一番松石明泉之意,竟是透着一股君子清雅,磊落风姿……不似怀真昔日那股婉转之意……”   李贤淑听得半懂不懂,便道:“你却是从哪里又听出这些来了?难道不许你闺女出嫁后……心情变了,琴技也是大增的?”   应兰风又听片刻,有所了悟,就笑道:“绝不是真儿,这是……哈,我知道了,必然是他了。”   李贤淑虽不懂琴,却也机灵,便问:“你是说毅儿?”   两个人说了几句,便迈步到了屋内,李贤淑一眼看见怀真坐在外间的炕沿儿上,不由看着应兰风,低低又笑道:“我真真儿地服了二爷,敢情能掐会算?”   应兰风笑而不语,也不欲打扰这琴音,便走到怀真跟前儿。   怀真此刻正也怔怔听着,也没有留意爹娘已经进门,被应兰风举手一抱,才反应过来。   怀真刚要起身,应兰风向她做了个手势,示意她不必出声。怀真明白其意,就也不动。   此刻那一曲已经末尾,只听尾音袅袅不绝,仿佛在人的耳畔萦绕,又于心尖儿上盘旋般,竟大有绕梁三日之感。   丫鬟们听得入神,都面露笑意,见应兰风跟李贤淑回来了,便忙散开,伺候的伺候,退了的退了。   应兰风已经禁不住抚掌赞叹,道:“好,好……”便一手挽着怀真,一边儿进了屋里。   果然见琴桌后面,是小唐端然坐着,——应兰风望见这般鲜明出色的眉眼,不免想起昔日跟怀真私底下的话:此人金玉其外,玉金其中,又且冰雪之心。   加上方才领略了他不俗的琴技,应兰风如今一看小唐,心中无端生出几分敬爱之意。   小唐见他回来了,忙起身,拱手作揖,端然见礼。   应兰风伸手扶住了,仔细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果然见公子如玉,其世无双,便含笑点头,此刻也明白了李贤淑改口唤“毅儿”的缘故。   两人因又坐了,略叙了会儿话,怀真本不愿进来,如今见他两人坐下,便趁机又溜了出去。   李贤淑便挽住手,问她:“毅儿这会儿来,是做什么呢?”   怀真道:“谁知道他。”   李贤淑打量着她的脸色,不禁笑道:“怎么了?又赌气了不成?”   怀真就不做声,只是微微嘟着唇。   李贤淑笑叹道:“方才见你在外间儿……娘就疑心呢,又闹什么别扭?”   怀真哼道:“何曾闹别扭了?然而……这又不是在他们府里,坐在一块儿算什么呢。”   李贤淑“噗嗤”一笑,道:“如今又不是没嫁那会子了,偏又忌惮这许多?不过,毅儿的琴真是弹得好,你爹方才也赞不绝口的……唉,若不是亲见,却不知道天底下竟有这么能为的人呢?果然是出色的大家公子,也担得起一个‘文武双全’,偏又这般有才艺……”   李贤淑原本并未把小唐当作姑爷来看待,只知道他人出色,却也只是一个“敬仰远之”而已,如今一步一步到了现在,怀真又嫁了,这眼光便也逐渐地转了回来……竟是越看越爱。   李贤淑赞了会儿,又笑起来。   怀真啼笑皆非,问道:“娘你只管呆笑做什么?”   李贤淑便笑道:“我才想着……这样出色的人,眼光才好,所以才也有福气娶了你。”   怀真脸上薄红,哼了声,又不说话了。   却说在里屋,应兰风同小唐说了会儿话,就问他所来何故。   小唐便温文一笑,道:“正要跟岳丈说此事,只因后天就是张珍的大喜之日,先前他特意去府上邀约,我同怀真都应承了要去,我又怕明儿怀真回府晚了,未免准备的不妥当,故而来问她一声儿。”   应兰风便点了点头,道:“原来是为了这件事儿,你担忧的甚是……说来,后天我跟你岳母也会去……倒是热闹了,你肯赏光,大元宝他必然也高兴的很呢?”   小唐笑道:“他跟怀真自小儿长大的,感情跟别人自是不同,我自然是要去的。”   应兰风知道他身份殊然,若不是因怀真之故,又怎会去个张家赴宴?听了这番话,心里格外受用。   两人说了片刻,小唐便起身,因道:“时候不早了,我便也不耽搁了……怕家里太太又忧心,先行告辞了。”   应兰风陪着出来,小唐又跟李贤淑道别,又笑看怀真一眼,却并不和她说话,只转了身,竟是干净利落地出了门。   应兰风陪送出来,目送他身影远去,不料回身之时,忽然见怀真站在门边儿上,正微微歪头也看着……目光相对,怀真便若无其事似的转开头,自走到旁边去了。   应兰风一笑进门,就把小唐方才所说的,同李贤淑也说了一番。   怀真在旁边,依然不声不响地,应兰风说完,又看怀真,忽然温声说道:“怀真,这唐大人亲自来走了一趟,也是怕你明儿回去的晚了,未免劳累,可见他心细如发,只在你身上……不如明儿你早些回去罢了,免得又叫他忧心。”   李贤淑虽不舍得怀真早早地离府,然而因待见小唐,张了张口,就也无声。   怀真听了这话,把两夫妇打量了会儿,心中却又纳闷:若说小唐,举手投足,行至之间,当真是格外有君子之风,然而偏偏对她……   方才他抚琴之时,若非先前还才有那样荒谬的举止,只怕怀真也要十万分敬服喜欢了……如今见自己爹娘也格外喜欢他起来,怀真便不说什么,只轻轻地哼了声,拂袖自进了里屋去了。   撇下应兰风跟李贤淑两个,面面相觑,李贤淑就偷偷一笑,对应兰风小声道:“你女儿使小性儿呢。”   应兰风笑道:“不怕,毅儿不会在意。”   李贤淑又啧了声,道:“虽然面上恼恼的,心里实则也记挂他,不然方才毅儿出门,还巴巴地看着呢……”   应兰风听了,亦笑起来,原本还有些担心怀真在唐府内有些习惯不习惯的……如今见他们两个是这样的情形,两夫妇心底总算都踏实了。   次日,用过了午饭,怀真果然便又回到了唐府,去见过唐夫人后,便自回房。   稍事休息之后,便起身又整理了一番,先前已经把要送张珍跟容兰成亲之喜的各色礼物都派人送了去,因此怀真只随意选了件衣裳,就也罢了。   倒是吉祥问道:“明儿三爷要穿什么?何不一块儿替他选好了?”   怀真听了,思忖了会儿,道:“我不知他爱穿什么,就叫他自个儿回来选就是了。”   吉祥便笑道:“只怕但凡是姑娘所选的,三爷一定也是喜欢呢。”   怀真顿时便想起小唐几次轻薄,都给丫头们看见的事儿,因恼红了脸,就不理她了,吉祥素来知道她的心意,便也猜到几分,因一笑,便也退了。   是夜,果然小唐早早地回来了,先见过唐夫人,又陪着吃了饭。   唐夫人知道他们明儿要去赴宴,因略问了几句,又说笑了会儿,便叫他们早些回房歇息了。   小唐便同怀真一并回到房中,把外裳除了,就问道:“今儿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怀真道:“晌午吃了饭回来了。”   小唐道:“早知道,我也早回来了。”   怀真斜睨他一眼,不理论这话,就只拿了一卷书在看。   小唐走到跟前儿看了一眼,失笑道:“这会儿你倒看起经文来了?是想修禅不成?”   怀真不假思索,脱口道:“我纵然有心修禅,怎奈总有个魔星在……”说了一句,自知失言,忙低了头,只假作无事的模样,仍是看书,然而又哪里有一个字能看的进去?   小唐笑而不言,自去沐浴了一番,回来后,见怀真仍在看书,他便问道:“明儿你要穿什么?”   怀真头也不抬,道:“我穿那件雪青色的褂子。”   小唐道:“雪青色……是不是太淡了,人家大婚,你要穿的喜庆些才是。”   怀真道:“雪青色哪里淡了?何况是容兰姐姐成亲,我穿的太喜庆了,岂不是有喧宾夺主之嫌。”   小唐笑道:“你说的也有道理,如此……你穿来我看看,让我瞧瞧可使得么?万一太冷清了,怕人家也嫌你不够庄重,以为小觑了他们呢。”   怀真本不理会,然而听了后面一句,便想了想,果然叫吉祥取了那件衣裳来,就比了一比,对小唐道:“你觉得如何?”   怀真生得本就秀色无双,她性子又淡淡的,故而不喜那些鲜艳之色,然而只要三分艳,就更衬得容色明丽绝伦……当日成亲时候,穿的吉服,就叫人足以把持不住了。   小唐心中想到她方才所说“喧宾夺主之嫌”,倒是深以为然,只要她略做装饰,只怕新娘子也风头全无了。   然而这雪青的褂子一衬,却另有一番脱俗的风韵,小唐回想昨儿傍晚在她闺房中的那情景,不免意动。   小唐端量了会儿,因思忖着道:“你穿上后才能细看端详,这样比看不出来。”   怀真便把衣裳放下,道:“你的事儿倒是多,不看也罢。”   小唐便说:“我是为了你,你偏多心偷懒,张珍成亲乃是人生大事,你连为他们夫妻换件衣裳都不肯?”   怀真本要撇下,听他一激,因皱了会儿眉头,终于叹了声:“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你且等着。”   当下怀真便到了屏风后面,果然就换上了,半晌出来,见小唐坐在榻边上,垂眸不知想什么,怀真便故意行了个礼,道:“三爷如今且请看一看,到底如何?”   小唐闻言抬眸,见这衫子是绸料子,上绣着葳蕤兰花,因此刻正是炎夏,身上衣物较少,料子且单薄,便勾出了妖娆地纤腰,更兼玉颈优雅,素手叠在腰间,愈发亭亭玉立,真如一朵淡紫幽兰生于空谷。   幸好她此刻眼中有些顽皮笑意,盈盈打趣似的看他,不然的话,当真是太素淡清雅了些,反给人一种空落无法掌握之意。   小唐看了会儿,眉尖便蹙起来,怀真看得分明,便有些不安起来,忙敛了笑,低头也打量了会儿,自言自语道:“难道果然不好?”   小唐沉声道:“你过来,我同你说。”   怀真听他声音肃然,心中越有些忐忑,道:“我选错了?”先前在应公府内,但凡出门,多半是李贤淑帮她参谋衣裳等物,怀真心中虚虚,便果然走到他跟前儿。   小唐皱眉看着她,淡淡道:“明儿不许穿这件。”   怀真见他神情严肃,只以为是哪里大错了,忙点了点头,又道:“那穿什么好?”   小唐揽着她的腰,一点一点往身边儿来,怀真站立不稳,间不容发之时,小唐长腿一探,直入其中,又顺势握着腰,将她往上一抱一放。   怀真正低头看他,猝不及防……竟是一个极羞人之姿,坐于腿上。   怀真魂飞魄散,不明所以,却听小唐在耳畔低低说道:“叫我看,竟是……不穿的好。”   怀真一愣,小唐已经亲了过来,怀真心中恍然:必然不是因为衣裳出了错,是他又……   怀真本以为是正经大事,此刻明白过来,又气又恼,便要挣扎起来。   小唐已不由分说,狠狠亲吻了一番,总算把昨儿那未餍足之意平了些。   怀真最怕他如此,只因她也像是习惯了一般,只要他亲吻过来,总会叫她头晕意乱,无法反应,只能坐以待毙,被肆意掠夺一空似的。   正喘不过气儿来,忽地察觉小唐的手从腰间往下,因方才那一阵狂吻,底下早就不好。   怀真会意,涨红着脸,道:“如何又是这般,我的衣裳都要给弄坏了……”   小唐笑瞥她一眼,道:“这会儿……你竟还只担心弄坏了衣裳呢?”   怀真眨了眨眼,才要在说话,小唐已不由分说又亲过来,如是,剩下还未出口的言语……连同她整个人,竟似都给他尽情地吞入口中了。      ☆、第 201 章   只因小唐一番胡闹,待入睡之时,已是半夜。   虽是小唐善后,然怀真未免又受了累。纵然惦记着要早起,可早上醒来之后,双目所见,天色已大明。   怀真吓了一跳,不知是几时了,偏偏小唐已经不在身边儿,忙起身来。   外头丫鬟听了动静,便进来伺候,怀真便问:“是几时了?如何没有人唤我?”   吉祥笑说:“是三爷特意吩咐了,叫我们不要打扰,好让姑娘多睡会儿的。”   怀真不免怨叹:“他既然醒了,为何不唤醒我?却偏偏说这话,倘若耽误了正经事又怎么说。”   吉祥笑道:“姑娘别怕,耽搁不了的。”   当下怀真忙忙地起身,沐浴更衣,忽地想起昨儿自己穿着的那雪青色的衫子,最后所记得的一幕,却是被他略有些着急地撕扯下来,从帐子内往地上扔去,可惜了那绸子衣,冉冉似一朵淡紫轻云落地……都不知道是否仍是完好的。   怀真一念至此,不由脸又红了,想问丫鬟们那件衣裳何在,只怕听到什么不好的,于是就只好忍了。   然而却又犯了难,便想:“我今儿可穿什么呢?”   吉祥噗嗤一笑,道:“昨儿不是说好了,要穿那见雪青色绣兰花的?”   怀真听她如此问,吃不准她到底知不知情,便瞥她一眼,道:“你这蹄子,好端端又笑什么?不兴我不想穿了?”   吉祥知道她面薄,怕多嘴又羞得她不知如何,便敛了笑,道:“其实姑娘不必操心,三爷都给选好了……就叫穿这件藕荷色的衫子罢了,倘若不喜欢,就让姑娘穿诰命服就好。”   怀真心想:“张家如今不肯涉足官场,容兰姐姐家里又只是做县官,我若穿那个,未免显得太隆重招摇了。”   因叫吉祥把那藕荷色的衣裳拿来,端详了一会子,倒觉着还使得,于是便换上了。   吉祥在旁打量,便连连点头,道:“果然很好,三爷的眼光便是好。”   怀真道:“难道我昨儿选的那件不好?”   吉祥忙道:“自然也是好的。”   怀真哼了声,因出来要去给唐夫人请安,忽地见小唐从外而来,迎面相见,上下扫了一眼,便问道:“如何不多睡会儿?”   怀真听了这话,不免叹了声,垂眸道:“可还要睡到几时呢?竟要到晌午才去不成?你既然起来了,就该也叫我一块儿起身,给太太见了,还以为我故意怠慢。”   小唐笑笑,便说:“太太那边儿我才去说过了,太太都懂得。你不用特意过去了,若收拾妥当,咱们就出门是了。”   怀真见他如此说,心道:“太太又懂什么了?是觉着我身子不好呢,还是……”百般无奈,就只按下不想罢了。   两人便往外而来,将出门时候,怀真低声问:“昨儿……我那件衣裳呢?”   小唐咳嗽了声,道:“那件坏了,不能穿了。”那件是绸子衣裳,娇贵的很,哪里经得起他一撕扯,自然是穿不得了,难得是他面上仍淡淡地,仿佛此事跟己无干。   怀真横了他一眼,便气得不说了。   且说怀真乘车,小唐便骑马随行,两人往张家而来。   因张珍家里如今在泰州,但容兰家里却是京内的,幸好张家的本家在京内亦有根基,自然不缺房屋的,因此成亲之时,他的叔伯爷爷便特意辟了一处宅子给他,其他的一应所用的人也都是现成儿,丝毫不缺,因此亲事自也办的妥妥当当。   到了张府,小唐下马,亲自接了怀真下车,此即张府早有人迎了,往内而去。而张珍因也听了消息,立刻也亲自出来相迎。   且说小唐一露面,顿时便引得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但凡是那些在京内有头有脸的人,无有不知道唐毅的,却不敢相信他也来了张家的婚宴,如今一见,才惊叹起来。   而那些身份差一些儿的,见小唐凤头麟角,人物非凡,便暗中打听来者是何人。   旁边那些知道的,便给他们解说,顿时一传十,十传百,都知道这是礼部侍郎、被封为武安侯,内殿大学士,曾一人灭沙罗整国的唐家三公子唐毅。   一时小唐竟成了阖府瞩目。   那些身份尊贵些的来客,虽认得是小唐,但素日里也只是远远仰望罢了,见这机会,便不免纷纷上前寒暄,意图结交。   张家的家族长,正是张珍的叔爷,虽也从张珍口中听说唐毅会来,但只是有些不太肯信,毕竟张家虽做过京官儿,可也是未上三品,算不得什么大有势力之人,连应公府都比不上,更遑论是唐府了……因此并不奢望小唐亲临,如今见他果然来了,喜得不知如何,便忙撇下众人,亲自迎了出来,恭恭敬敬地请到了贵宾席上。   那些跟张家相识的友人等,彼此知根知底的,忽地见他们把唐毅请来了,都十分震惊,而容家在京内相识的人家,同也有张家故旧的,有那些眼界狭窄见识短浅的人,在容兰跟张珍结亲之时,本有些瞧低张珍的,只因他们家如今远在泰州那偏僻地方……京中又没什么大权势,容兰生得貌美温柔,本可以攀附个四五品的官员嫁了,也是不成问题,谁知道张珍竟认得这样一尊大神,顿时便把众人吓得战战兢兢,话也不敢多说一句了。   众人簇拥着,百鸟朝凰似的,等张家族长跟小唐落了座后,才敢一一入座。   而不多时候,应公府内,应兰风跟李贤淑也到了,应佩跟春晖两人随行,众人自然知道工部侍郎应二爷的大名,当下又是一番热闹!   再然后,却更另有一番轰动,原来跟张珍素来玩的好的那些——李霍,唐绍,凌绝三个便联袂而来,加上应佩跟春晖,这几个都是翩翩后起之秀,少年如玉,或者功名在身,或者大名鼎鼎,更是生得气质容貌均自出彩,这些好伙伴们簇拥着张珍在内,说说笑笑地凑趣着帮衬着。   ——张珍原本算是生得不如何出色的,但一来今儿是他的好日子,自然容光焕发,跟昔日不同,而来,应佩唐绍凌绝等人都是极出色的,张珍被他们一托,顿时平添了三分人才!更加引得众人喝彩起来。   正在高兴的时候,忽然报说户部的郭建仪郭侍郎来到,顿时,本就热闹非凡的场中,更是轰动起来!   在众人看来,李霍,唐绍,凌绝,春晖,应佩这几个少年,就如一群麒麟一般,意气纵横,锐气辉煌。   再加上一个唐毅,就如百鸟之中的一只夺目璀璨的凤凰,如今连郭建仪也来了,更如一对儿的人中龙凤似的!   就不必提还有一个应兰风不容小觑了……   男方有了这几个出色的人,一时之间,所谓“蓬荜生辉”几乎都不足以形容,而今日之来客,也个个暗中欣喜,只觉得果然不虚此行!   眼看吉时将到,李霍唐绍等五人,便簇拥着张珍前往容家迎亲,顿时引得满街上的男女老少们都出来相看,见那少年如玉,飞扬纵横,人人称羡,纷纷打听是谁家娶亲。   且不说小唐郭建仪等在外给张珍扎架子,先前,自有内宅的丫鬟把怀真接了入内。   那张家的掌家大夫人早听说唐侍郎携家眷来到,不敢怠慢,亲自出来迎着,见怀真是这般年轻,却是如此容貌人品,顿时敬爱如天人一般。   怀真入内,她跟张家的众人并不是十分相熟,便只好含笑罢了,但凡有人来跟她寒暄的,她便也说两句,应答等均十分得体。   只因众女眷见她如此姿色,偏是唐家的媳妇,怕的怕,敬的敬,便不敢十分缠着她说话。   谁知其中偏有个张家的城郊远亲,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婆子,也没读过什么书,比较粗些,因见众人都围着怀真,如围着珍珠儿一般,她在旁听了几句,便也笑着跟怀真搭讪,道:“少奶奶青春几何了?”   怀真见她年纪颇大了,便也含笑作答道:“我十六了。”   这老婆子便笑道:“怎么我听他们说,少奶奶的夫家,是那唐家的三爷呢?”   怀真因笑着微微低头,轻声道:“正是。”   这婆子便诧异起来,说道:“这唐家的三爷,很大的名头,好歹也是四五十岁了罢……”言下,就打量着怀真,只觉得好端端嫩生生地一朵鲜花,竟然被个老头子占了去,这是何苦来呢。只是她不过心底愚鲁,只是感慨,倒是没什么恶意的。   旁边众人听了,都不由地笑,想大笑又不敢,就只忍着,有人便道:“您老人家,别浑说,唐大人哪里就那样高寿了。”   吉祥在后听了,怕怀真恼了,然而看怀真只是笑,并不见恼意,吉祥便也笑道:“我们三爷,如今还是而立之年不到呢。”   婆子听了,偏不懂“而立之年”这话,竟又叹道:“我常常听人家说,是唐家的三爷,一个人把那个什么……什么凶神恶煞国都灭了呢,我在家里时常就想,这三爷,该是生得什么样儿呢?却如何也想不通的,后来年下我贴年画,看到上头的尉迟恭程咬金两位爷神……才明白过来,这唐三爷,一定就是那个模样才能震慑住恶人的。”   众人都呆呆地听着,听到这里,也都傻了似的,都看怀真,生怕她恼怒,却见怀真掩着口,明明是个忍笑的模样。   众人却仍是不敢笑,那张夫人便拉住婆子,道:“不当人子,您老人家还没吃酒,怎么就胡说起来了?”她虽如此说,自个儿却也是没见过小唐的,因又看怀真,便陪笑道:“三奶奶别介意,乡野人家里,又上了年纪……不免口没遮拦的。”   怀真轻轻咳嗽了声,才微笑说道:“不必介怀,我知道这姥姥是不曾见过,乡野里传说是有的。”   众人见她如此好性情涵养,才都松了口气,那婆子却偏又说道:“少奶奶,你们家爷果然是生得像是门神爷一样呢?”   怀真忍着笑,便仍是柔声细气地,解释说道:“您老说的两位,都是古之名将,若真个儿生得是那个样子,却是我们三爷的造化罢了……实则他……也只是能看得过去,跟一般人罢了,并没有那等异样相貌。”   众女眷们多半没见过小唐,只以为她说的是真的,然而吉祥冰菊等难道不知的?冰菊便笑而不语,吉祥因忍不住道:“我们三爷生得可好看呢,就算那古之潘安宋玉见了……也是不及的!今儿三爷也来了,你们见了便知。”   怀真轻轻咳嗽了声,吉祥便低了头,不敢言语了。   那婆子咂嘴说道:“宋玉潘安我倒是听说过,是两个有名的美男子,难道你们爷也是这般的?我却是不信,倘若真是生得这样好,又有那通天彻地的本事,那岂不是成了神仙了?”   婆子说着,忽地又自言自语:“若真的是个好相貌的,那还使得,不然少奶奶这样的人物,若配的不好,才叫可惜了儿的呢。”   众人听她如此说,终于忍不住都笑了起来,连怀真吉祥等,也跟着笑了起来。   说不多时,幸好李贤淑到了,众人又说了会话,就听见外头鞭炮声响,知道是张珍接了新娘子回来了。   果然一阵儿轰然响动,大家都奔往前面来看热闹,前头拜过了天地,便送新人入洞房,此刻李霍唐绍等便逗趣闹哄起来,拉拉扯扯之中,众人大笑。   张珍送了容兰进洞房内,就又出外应酬宾客了,女眷们便来看新娘子,略凑了会儿趣,便又散了。   只是容兰因听闻怀真来了,有心想同她说话,然而此刻正是安席的时候,不便相唤,如是,便到了喜宴过半,才叫丫鬟请了怀真来。   怀真进了洞房,见静悄悄地没有别人,忍不住笑道:“姐姐这会子叫我来做什么?不是该叫新郎官儿么?”   容兰便要掀起红帕子,怀真见状,忙上前按住手,道:“使不得!”又笑说:“姐姐真个儿认错人了不成?我可不是新郎官儿呢。”   容兰顺势把她的手握住,便道:“我不讲究这些,你又不是外人,大元宝也不会在意的。”   怀真道:“到底是个意头儿,姐姐只忍一忍……可是有什么话要同我说呢?”   容兰才停了手,就细声说道:“原本先前,大元宝去请你的时候,我还担心来着……毕竟咱们也没见过几次……你偏又嫁了去唐府,我只怕你嫌弃我们,不肯来呢。没想到……不仅是你来了,连唐大人也来了,真真儿的给了我们好大的脸面呢。”   怀真便道:“我不听这话,姐姐总该知道,张珍哥哥就如我的亲哥哥一般,他如今总算娶了新嫂子,我岂有不来的道理?”   容兰停了停,终于说道:“妹妹,多谢你。”   红帕子遮着脸,怀真看不清容兰是何面色,却听出这话中的诚恳之意,怀真便道:“又来见外了,只要你们好好地,夫妻和乐,说什么别的呢。”因同她的手握了握,道:“我不扰姐姐了,不然等会儿张哥哥回来了,必然说我在这里讨嫌呢。”   容兰的声儿十分温柔,便道:“妹妹若不嫌我们,我们便一辈子也不敢嫌你的。”   两人说到这里,怀真才起身出了门,又同冰菊吉祥两个,往前回去。   谁知回到席上,忽然见李贤淑不在座中了,怀真左右看了会儿,才方落座,便有个丫鬟上前来,在耳畔低低说道:“应二奶奶让我告诉三少奶奶,说她有事儿,就先回府去了,其他话改天再说。”   怀真问道:“知道是什么事么?”   那丫鬟摇头,怀真想了想,又问:“我父亲也回府去了么?”   丫鬟道:“应大人也去了。”   怀真便不再做声,心中却暗暗担忧,不知究竟是出了何事……竟然让爹娘匆匆离开了。   如此众人又坐了半个时辰,怀真见时候不早了,因想着也该回府了……就叫冰菊出去,探听看看小唐在前头喝的如何,何时要走。   冰菊去了一刻钟才回,便悄声对怀真道:“好生古怪,三爷也先出府去了,说是有点儿事要料理,让奶奶自先回府。”   怀真听了,心中越发疑惑,又有些不安,便起身向着张夫人告辞。   张夫人亲自往外送来,怀真推让了会儿,便只送出二门止步,由贴身的丫鬟又往外送去。   众人走了一会儿,忽然见前面儿廊下亭子中,有两个人在,怀真一眼看到,觉着眼熟,仔细一看……忙只当做没有看见的,低着头随着那张府的丫鬟匆匆往外。   谁知怀真看见亭子内的人了,那两个人却也看见她了。   其中一个看了会儿,便叹道:“啊,是怀真妹妹……”   另一人起身,转身看去,原本脸上还带笑,此刻便无端冷了三分,就很淡地“嗯”了声。   原来这两人,一个是唐绍,一个,却是凌绝。   他们两个人因付四那事,不打不相识,交情竟比别人更好几分,原先还都在厅内凑趣,后来见委实热闹的不成,唐绍跟凌绝使了个眼色,两人便借口解手,躲了出来。   因此即张珍也成了亲,唐绍便笑道:“唉,连大元宝也成家了……我听闻佩哥哥仿佛也有人家在说,如今你们可算都有了着落,只剩下我一个孤家寡人了……”   凌绝便冷哼了声:“不如你跟我换一换,如何?”   唐绍大笑,道:“你快罢了。”笑了一会儿,忽然问道:“是了……说起来,这件事一直在我心里很不懂,好端端地你如何跟怀真妹妹就……后来怀真更跟我三叔结亲了,我如今尚如在梦中一般呢。”   凌绝听了,淡淡一笑,道:“原来你如今还不知道的?唐大人,只怕早就对怀真有意的。”   唐绍一惊,忙靠前问道:“你说什么?”   凌绝却不再言语了,只淡然看向别处。   然而唐绍被他一句,点醒心中所念,因低头想了想,蓦地就想起那一次,在唐府之中,彼时怀真也在,因他说了一句关于怀真如何的,小唐便疾言厉色地训斥,然后怀真便行止神情有异,竟起身匆匆去了……小唐也立刻起身追去。   当时唐绍只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现在想想,原来……   唐绍心中微惊,喃喃道:“怪不得……”   凌绝问道:“怪不得什么?”   唐绍抬头看他一眼,自忖那些话不好随意对人说,就只默默道:“没什么。”   他们两人说到这里,正看到张府的人领着怀真往外而去,两个人都各怀心事,凌绝不语,唐绍看着那道窈窕身影,此刻真似“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的情形。   唐绍叹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凌绝扫他一眼,他也约略知道些唐绍的心意,是以当初在应公府酒席上,才特意要灌醉他,本以为只有他自个儿格外地苦些,如今看见唐绍,想到他见了怀真,兀自要叫一声“三婶”,这真真是……   凌绝便笑了一声,道:“你还不过去给你婶子请安呢?”   唐绍冷哼,知道是他打趣,却也明白凌绝心里必然亦不好过,因此也故意道:“你叫应大人恩师,那怀真妹妹也算是你妹妹了……你还不去给你妹妹见礼?”   两人相视,各自哑然一笑,心底滋味万千。   凌绝心中一动,忽地又说:“是了,先前我恩师应大人匆匆去了,不知如何?方才,却又见你三叔也离开了……难道是有事不成?”   唐绍先前自也有些疑惑此事,只猜不到罢了。凌绝道:“怀真如今要走,多半是知情的,你要不要去问问呢?也要一尽关切之情。”   唐绍想到上回在熙王府内,只因他跟怀真说了两句话,就给小唐那样……自然心有余悸的,纵有亲近之心,却没有那胆量,然而当着凌绝,却不好显露十分,只道:“你呢?”   凌绝道:“我同你一块儿,也尽我对恩师的关切之情。”   唐绍“噗”地一笑,心想既然有了伴儿,就不算是私底下跟怀真见面那样招人嫌疑了,因此便同凌绝一块儿往前而来。   且说怀真出了门上,正要上车,就见两人从门口出来,正是凌绝跟唐绍,怀真脚下一顿,那两人已经上前来,一个面上略见尴尬,拱手见礼,口称“三婶娘”,一个似笑非笑,似冷非冷,道:“怀真妹妹,向来安好?”      ☆、第 202 章   却说,唐绍凌绝叫住怀真,三人在张府门口相遇。   怀真见终究是狭路相逢,便抬眼看去,此刻凌绝又道:“是了,如今大概不能如此相称,该叫‘三少奶奶’了。”   先前未嫁之时,怀真见了他们两人,少不得都要见礼,唤唐绍一声“绍哥哥”,再叫凌绝一声“凌公子”。   如今嫁给小唐,辈分陡然上去一层,本对上唐绍未免有些面红……然而偏见凌绝在前,怀真少不得敛了那份赧颜之意,先向着唐绍一点头,道:“绍儿……今日也来了?”   自打怀真嫁到唐府,虽说曾在去他们府里的时候见过……然而却从不曾这般相唤,唐绍听得一声“绍儿”,素日里磊落潇洒的少年,竟无端有些面红,内心又苦又笑,因低了头道:“是,今儿是跟土娃、佩哥他们一块儿来的……”   唐绍才说了一句,猛然又觉着这辈分越发乱起来了!倘若唤怀真一声“婶子”,那以后可还能叫李霍应佩“哥哥”不能了?因此唐绍啼笑皆非,这瞬间,反把心中那份涩意冲淡了。   怀真心中虽也觉着窘然,面上却仍是一派端庄之意,只摆出长辈风范,见唐绍答了,怀真这才又看向一笑道:“凌公子不必客套,不过是个称呼罢了,您也请随意。”   凌绝见她面色沉静若水,竟是不动声色,口吻且又淡然,然而她越是这般,他的心中竟像是被人插了一刀似的,格外的疼了几分,与痛一块儿滋生的,却是一股无端恼意。   此刻在唐府门口,人多眼杂,怀真说了一句,便要上车去,凌绝忽又半冷半笑地问道:“三少奶奶可知道……恩师匆匆离席是有何事?”   怀真正也纳闷此事,听凌绝如此问,才又转头看他,道:“凌公子莫非知道?”   凌绝摇了摇头,道:“我同绍哥儿都不明白,本以为你知道,所以才来……请安兼打听打听。”   怀真一笑垂眸,道:“我却也不知道的。”说罢,举步又欲走。   恰好这会子,张珍因在里头听闻了怀真要回府,便亲自忙忙地追了出来。   怀真见了他,才又忍笑寒暄了几句。   张珍殷切道:“也不知如何,伯父跟唐大人前后脚都先离席了,如今连妹妹也要走,姐姐还特意叮嘱我,让留妹妹吃了晚饭呢,这会子走,只怕姐姐回头要说我了。”   怀真闻言,心头感慨。   他们两人从小一处玩耍,自打重生以来,张珍是她心中第一想要对他好的人,更是从小发誓,务必要他今生平安喜乐,如今,他果然顺顺利利娶了贤妻……   对怀真而言,简直像是去了心头一件大事,此刻含笑细看着张珍,眼神之中便带了几分欣慰……隐约又有些“慈爱”之意,仿佛是“吾家有儿初长成”,如今终于看到他成家立业,何等喜欢。   怀真便柔声说道:“你以后若是在京内住了……大家常来常往的,何必急于一时……你回去给容兰姐姐说,以后也叫她常去唐府寻我就是了。咱们以前是什么样儿,以后依旧是什么样儿。”   张珍听了这几句,心中感动,便道:“妹妹……”   怀真望着张珍,不由地百般感慨,伸手在他臂上安抚地轻轻一按,又笑道:“不必犯傻了,里头还有很多人等着你招呼应酬呢,不许在这里傻站着了,快进去罢。”   张珍红着眼圈儿,点头道:“我送了妹妹再进去。”   怀真见他坚持,便不强求。   他们两个在这儿说话的时候,唐绍凌绝便在旁边静候,此刻见怀真欲走,凌绝目光变幻,忽然上前一步,道:“三少奶奶且留步。”   怀真脚下一顿,回头看他。   凌绝凝视她的眼睛,沉声道:“再过几日,便是我成亲之日,听闻唐大人已经定了前往赴宴,到时候,也还请三少奶奶一块儿赏光才是。”   怀真心中一窒,一时无声。   张珍闻言,倒也罢了,不曾往别处多想,——只因他们这些人素来都是一块儿玩的好的,何况还真今日来了他的婚宴,凌绝成亲之日,自然也应该去的。   然而唐绍却隐隐约约听出不对:要知道凌绝先头跟怀真曾有过婚约,虽然一切都是皇上定夺……但怀真是这样出色,凌绝只怕未必不曾动过心……   虽然凌绝要尚公主,但两人之间自然有些避嫌,故而凌绝跟清妍公主大婚,小唐身为朝廷重臣,唐府跟凌家素来又交好,因此小唐自然必去,只是怀真却从未有过亲临的念头,小唐亦深知,因此竟连提也不曾跟她提过此事。   唐绍也懂得几分,因咳嗽了声,低低唤道:“小绝……”   张珍却笑道:“妹妹自然是会去的呢,哥哥还不放心不成?”   凌绝只当没听见唐绍之意,却向着张珍一笑,仍是盯着怀真看。   怀真对上凌绝的眼神,至今,他的眼眸之中,仍含有对她的挑衅、鄙薄……或者……她看不出的什么其他。   怀真想到上回他的举止,不管她如何回避退让,他总是不肯罢手的,就算这次不去他的大婚又如何?他反倒以为她心中有鬼,亦或者是惧怕他……   两个人目光相对,只是一瞬,怀真便也淡淡一笑,仍是轻声道:“多谢凌公子美意,只是此事我不敢擅自做主。待我回府之后,自会跟三爷商议,倘若三爷觉着使得,我必也会亲临恭贺。”   凌绝听了这话,心中却毫无喜意,竟有些按捺不住心头怒意,竟冷笑道:“想不到妹妹嫁了后,是这般的贤惠起来,或许是唐大人果然好手段,竟把……”   唐绍听到这里,魂飞魄散,便猛地咳嗽了声,上前一步打断凌绝话头,道:“时候不早了,婶子也该回府了,回头见了三叔,还请带好儿……”一边儿说,一边伸手,在凌绝胳膊上微微用力掐了一把。   张珍也依稀听出凌绝的语气似乎有些……又见唐绍拦着,他心头一动,隐约明白过来,便忙笑道:“哥哥大概是吃多了酒了,又要多话了呢……”   凌绝见他两个慌忙拦着护着,这才蓦地回过神来,顿时双眸眯起,瞪向怀真。   怀真却含笑低头,面上不露痕迹,道:“绍儿所言极是,我尽知了……你们且留步,我告辞了。”说着一点头,转过身去,袅袅上了车,马车便自张府门口驶开。   剩下三人站在门口上,呆若木鸡。此刻唐绍一头冷汗,瞪着凌绝道:“疯了不成?方才瞎说什么?”   凌绝冷笑两声,不言语。   唐绍见人来人往,不便大声,就拉住他,低低道:“你不是不知道我三叔的,怎能如此对怀真妹妹无礼?若给我三叔知道了……”   凌绝这才淡淡一笑,道:“怕什么?瞧你这点儿胆子,我哪里无礼了?不是口口声声在称赞她么?唐大人知道又如何?难道就要吃了我?罢了……纵然他真的气量狭窄至此,想要为难……我也必然不会带累你就是了。”   唐绍又惊又急,举手打了他一下。张珍在旁听了,便拉住他们两个,笑道:“哥哥们别闹了,方才土娃还在问你们去了半日,为何不回去呢,春晖哥哥还特派了丫鬟去找了,你们两个却跑出来这里胡闹……如今大家都在里头热闹喝酒,你们偏躲了不成?快随我回去!”   因此张珍横拉竖拽地,好歹把他两个又揪了进席上。   里头李霍已经有了三分酒意,见了他们两个被抓回来,即刻大笑,叫着罚酒,因凌绝量浅不胜,倒是多半都给唐绍挡了去了……暂且不提。   却说怀真回到府中,果然小唐还未回来,即刻派了人出去打听他人在何处。   那小厮满京城寻找,到底寻到下落,便回府报信,道:“三爷如今在外头办事儿,让小的传话给奶奶……叫不必担忧,已经料理妥当,详细情形,稍后三爷回来自会跟奶奶说明。”   怀真听了这话,一则安心,一则揪心。安心的是:小唐既然叫小厮如此回话,不管他所理的是何事,都已经尽在掌握。   然而另一方面,既然小唐不曾透给小厮知晓,那必然是真的出事了,且非小事,只不知究竟事关如何罢了,可一想到自个儿爹娘跟小唐是前后脚离去的……只怕这事儿也跟应家有关,因此怀真依旧有些揪心的。   怀真虽心里担忧,却不便同唐夫人说起,就按捺着陪着唐夫人,说了会儿闲话。   眼见时候不早,便又过往大宅那边儿给长辈请安,至黄昏掌灯时分,才又回来。   唐夫人因见小唐还不曾回来,便皱眉对怀真道:“他也忒不像话了……本是同你去吃酒席的,自个儿半路不知去了何处,又算什么呢?做个什么好歹也要跟媳妇说声,如此叫你担惊受怕的……等他回来,我且要好好说说呢。”   原来怀真虽不曾透出什么,只说小唐自去有事了……但唐夫人问起来,她却不知究竟何事,也不知去向哪里。   唐夫人又追问几句,才知道在张府的时候,小唐离席的突然,竟连跟怀真说声也不曾,唐夫人察言观色,见怀真虽然不语,然而双眸之中时不时有些忧色,又偶尔地盯着门口的地方……隐隐有盼望之意,她自然便明白了。   怀真忙劝道:“必然是事情紧急,故而……来不及同我说,何况若真的是正经大事,也不能同我说的。”   唐夫人叹道:“就算不说是什么,只说要去办事也使得呢。毅儿从来心细妥当,这一次可做的不对了。”   怀真也有些疑惑……李贤淑离去之后都叫丫鬟给她留了话,为何小唐走的时候却连说一声也不曾?却也罢了。   如此,娘儿俩个又等了半个时辰,仍是不见人回来。   唐夫人隐隐生了恼,起初还要等小唐一块儿回来用晚饭,见状也不等了,催着怀真,两人一块儿吃了晚饭。   怀真因有心事,也不觉得饿,只陪着太太,略吃了几筷子罢了。   丫鬟们来撤了碗碟,怀真心里虽暗暗焦急,但见唐夫人有些愠怒之意,只好打起精神来,反说些逗趣的话,引唐夫人开心。   唐夫人同她说了会儿话,心情果然也略好了起来,因笑道:“罢了,你这孩子,等闲也不是个爱说凑趣话的,如今却做出这般来……倒是怪可怜见儿的,我岂会不知?你必然是怕我说毅儿呢……然而我想说他,也是因他冷落了你之故,怕你心里不受用,你反倒这样为着他……既然如此,我不说他了就是,你且放心罢了。”   怀真见唐夫人瞧出了自己的心意,又听她这般说,不觉微微地红了脸,便道:“太太说什么,我不懂……”   唐夫人禁不住,便把她搂过去,笑道:“都已经嫁过来了,脸皮还是这样薄可怎么好呢?我知道你是疼毅儿的。”   怀真脸上更红,便低低地埋脸在唐夫人怀中,道:“谁又疼他了?……好端端地,太太怎么只管瞎说起来。”   唐夫人见她害羞,不由地又笑了会儿,才点头叹道:“先前……因你跟我们家里格外投缘,我心里虽十足喜欢你,却因那种种杂事儿,不敢往别的地方想……后来,因无意中知道毅儿对你有那份心意,我只怕耽误了你,便把他狠狠地训了一番,故而那一次他生辰日,我才忍着不曾请你过来……这件事我一直藏在心里,不敢说呢。”   怀真抬头,看向唐夫人。唐夫人亦低头,看着她乌浸双眸,可爱可怜,唐夫人便摸摸她的脸儿,温声道:“后来毅儿说……皇上赐婚的事儿,我还不敢信呢,我自己的儿子……我虽然知道他是个极好的,但是却仍是不能信他竟有这福气,当真儿地能把你娶了进门来。这也算是满天神佛有眼,也怜惜我呢。”说着,就把怀真抱紧了,心中感慨不已。   怀真便也抱着唐夫人,道:“太太……何必这样说呢,能嫁给唐叔叔,又得您疼爱,自然也是我的福气。”   唐夫人笑了两声,因又垂眸看她,打趣说道:“如何这会子还只管叫‘唐叔叔’呢,倒是好改口了。”   怀真才镇定下来,听了这话,又脸红起来,便低头不语,只抱着撒娇。   正在这会儿,却听外头道:“三爷回来了。”   唐夫人一振,道:“可算是回来了呢!”说话间,果然见小唐迈步进来,上前拜见。   唐夫人才放开怀真,便问小唐从何处来,又做了什么要紧急事,小唐只道:“是因部里出了点儿事,忙着去料理了,竟让母亲担忧了,委实罪过。”   唐夫人便正色道:“你先前还未成亲前,就跟没笼头的野马似的,但凡朝廷里有事儿,说奔走就奔走了,我因习惯了,倒是也不理论,如今你却是成了亲的人了,怎么竟还是这么着?”   小唐只是道:“儿子知错了,以后必然不会再这般。”   唐夫人因知道怀真不想苛责小唐,便只略说了两句,就也轻轻放过了,又问小唐可吃了饭不曾,小唐只道:“已经吃过了。”唐夫人听了,又果然嗅到他身上有些酒气,不免又说他几句。   唐夫人虽然性子慈软,但却不是个没眼色没心识的,又见小唐说话间频频地看怀真,怀真也不住地打量他……就猜他们两个之间或许有什么事,是不能对自个儿说的。   因此唐夫人表面儿上略说了小唐几句,便只说困了,就打发他两个退了。   当下,两人退了出来,便自回屋中去,进了门,小唐先略洗漱了手脸,丫鬟们奉茶上来,小唐喝了口,就遣了丫鬟。   怀真见丫鬟们都出去了,才得闲问道:“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儿呢?如何这会子才回来?”因嗅到小唐身上酒气,自然知道不是在张府里所留的,本以为他去做正经要紧事,然而若是要紧的事,如何又喝了酒呢?是以疑惑起来。   小唐喝了一口茶,先漱了口,才饮了一杯,听怀真这般问,面上便露出沉吟之色。   怀真见他不言语,便催着说道:“你倒是说话呢?我听说我爹先前也离席了的……莫非是跟我家里有关?”   小唐听了,才徐徐地又出了口气,这会儿才一笑道:“好娘子,猜的很对。”说话间,便握住她的手,在掌心里摩挲不已。   怀真见他意态消闲,想到自个儿担惊受怕一下午,还得在唐夫人跟前瞒着,便赌气把手抽回来,道:“你可还不说?哼……我不问你了……回家去问我爹就是……”说着便作势转身。   不料小唐从后将她抱住,便又抱到自己腿上去,就在耳畔低低说道:“这件事儿,你爹恨不得无人知道,你却去问他,竟叫他如何对你开口呢?”   怀真见他又是如此行径,想到昨儿之事,有心喝止,忽然听了这句,一时就忘了,只顾回头问道:“这是何意?”   小唐将她拢在怀中,只见玉颈白腻,香气细细,便低头在颈上先亲了口,又见怀真回头来问,于是变本加厉,又往脸上亲去,怀真忙伸手推在他的脸上,道:“问你正经事呢。”   小唐察觉那小手绵软温香,贴在自己脸颊上,他便顺势又在手心上亲了口,怀真怕痒,忙忍笑缩手。   不知是否是近来调养得当的原因,或者其他……怀真身上略去了几分昔日的青涩不解,虽依旧有些稚嫩,但一颦一笑里,却于那烂漫之中,更见别样的妩媚惹人之意。   小唐见她一笑,娇俏可人,心中念头转动,就说道:“你当真想知道?”   怀真点头,发上一支步摇随着微微颤动,小唐看见了,便伸出手去,轻轻地将那发钗拔下来,放在旁边桌上。   怀真看他是如此行径,不由又转头看他,蹙眉问道:“怎么还不说?想要急死人不成?”   小唐微微一笑,道:“你且求我一声儿,我才跟你说。”   怀真一怔,到底也同他相处了这许多日子,也约略知道了小唐的性情,闻言未免脸红,又见他仍是抱着不放……昨儿那件雪青色的衣裳已经平白毁了,身上这件儿若再坏了……那可怎么说呢。   怀真低头道:“你先放我下来,我才求呢。”   小唐不理会这话,手却不闲着,从上至下,探幽寻胜似的,一只手已经沿着衣襟斜入……又从那无瑕的颈间往下吻去,竟又略用了几分力道。   怀真又痒又疼,又有些心慌,忙道:“别闹了!留神又弄坏了我的衣裳。”   因她挣着乱动,便磨得他有些不好,小唐因吃了酒,虽喝了口茶,却只是望梅止渴,心中的火却越发盛了。   又见怀真脸上的红略深了一层,嗅的那细细香隐隐,昨儿那销魂之境便一幕一幕闪现,小唐便轻声道:“你乖一些,自然便不会弄坏了……”   怀真见他总不说正事,反而又如此,便忍了笑,只揪着衣裳,又喝道:“你还来!下午若不是我拦着太太,只怕太太不肯轻放了你呢,你如今还这样,——改日,别想我再在太太跟前儿给你说一句好话。”   小唐听了这一句,才略停了手,却仍不肯放下怀真去,半晌,才又斜睨着她,笑道:“只怕我说了今儿的事,你倒要感激我呢……没良心的坏丫头,倒想着对付我不成?”      ☆、第 203 章   先前唐夫人问起小唐出去所为何事之时,小唐只说是部里有事,别的只字不提,怀真见状,心内已经疑惑……又且越发惊心,心想小唐既然瞒着唐夫人,此中必然有个缘故。   偏小唐促狭,竟不肯告诉她,非要逗的她恼了,才终于慢慢地把这其中缘故说明了。   原来白日,小唐同应兰风本在一桌上,众人正吃酒,忽地有个小厮从外进来,匆匆在张老爷耳畔低语数声。   张老爷听了色变,不免起身,亲走到应兰风身旁,也不知耳语了几句什么,应兰风起身出外,张老爷陪同。   过不多时,张老爷自个儿回来了,对桌上众人只说是应侍郎临时有要事,因此赶着去办了。   这一桌上,另还有郭建仪在,——他跟小唐两个自然不是那等愚笨无知之徒,却偏都耳聪目明地,别平常人要多上十万种心思的。   张家主回来之后,郭建仪担心有事,正思忖着要寻个适合的时机问一问这人,不料,小唐那边儿却已经起了身,径直便走到张家主身边儿。   只见他微微含笑地说了一句,张老爷就跟着起身,两人走开数步,便说了几句话。   郭建仪见状,明白是小唐已经留了意了,……他本来担心应兰风有什么应付不了的事端,他自然可以从旁相助,如今见小唐出手,自然是轮不到自个儿了,因此心中一叹,仍低头吃酒,不理此事罢了。   果然,小唐略说了两句后,便出门叫了自个儿的小厮,吩咐了几句。   那小厮急忙就去了,小唐因此又回来,同众人谈笑风生了一番,大约两刻钟后,有人回来通报,小唐起身,这才告辞去了。   后来,郭建仪抽空,果然就问张家主究竟是出了何事,然而这张老爷偏不知情,只说道:“原本是应公府派了人来,只说是家里有了要紧事儿,要二爷赶紧回去,我才同二爷说了,只送到门口便回来了,至于是何事,却并不知道的。”   郭建仪想了想,一点头,知道小唐原本大概也不知情,然而因为担心,所以先派了自己的人去探听,此刻既然已经去了,必然是探听到了。   郭建仪心中暗忖何事,本也想出府探听的,可因见席上去了应兰风跟小唐,他若再走,未免有些不太像话,何况既然唐毅已经出马了,别人就可以袖手旁观而已,何必跟着去敲边鼓呢,于是郭建仪只留下应酬罢了。   你当应兰风跟小唐两人匆匆离去是所为何事?原来,这其中的由头症结,竟是在应蕊身上。   先前怀真回家住了几日之时,李贤淑本同她提起过此事,然而李贤淑语焉不详,只说应蕊在夫家作天作地,并未说明详细,怀真也猜是应蕊不满夫家,她的性子本就有些偏激,闹腾起来,也是有的……   应蕊在应公府的时候,李贤淑本对她仁至义尽了,若换了个狠心的主母,自然乐得顺着老太君跟应夫人的心意,把应蕊随便丢给个什么人家也就罢了。   然而李贤淑念在杨姨娘苦了一场的面上,且应蕊好歹也是应兰风的骨血,因此竟不肯马虎,好歹也寻了个体面的人家儿。   先前也曾说过,应蕊的夫婿,同应佩春晖凌绝这些人是同科的进士,又是书香门第,所以在寻常公族人家来说,也算是中等以上之选罢了。   应蕊起初倒也还过得去……只因知道应公府已经没了她的立足之地,故而嫁了之后,且一门心思的过日子罢了。   不料,时间一久,觉着夫婿虽然性情温和斯文,日子也平淡可过,然而对应蕊来说……竟……毕竟缺了点儿什么似的,心里难免有些缺憾。   直到怀真同唐毅被皇上赐婚,应蕊得知消息之后,竟似被一道霹雳劈中了……她自诩毕竟也是应兰风的骨血,如今应兰风的官儿又越做越大,凭什么怀真嫁的,是那样高官厚禄,威风八面,世家大族出身的尊贵人物,她,却反而嫁了如此庸庸碌碌的一户人家呢?   应蕊性格原本不坏,然而因先前种种之事,不免有些偏狭,一念生,便成了魔障似的,越发地不平起来,心里竟对众人都不满了,不管是应老太君应夫人也好,李贤淑应兰风也罢,甚至自己的夫家……便一日比一日的挑剔。   起初还只时不时地抱怨几句,因夫君是个好性情的,便不与她理论,应蕊就变本加厉,渐渐高声吵嚷起来,最后,竟三天两头地打闹。   因此这人家终究忍不了,才寻了应兰风,便说此事。   应兰风不明所以,便亲去训斥了应蕊一番,又跟人家认真赔了不是,对方也是敬重应兰风为人,见他毫无仗势欺人之态,反而如此谦和,自然就不肯追究了。   应蕊被应兰风训斥了一番,倒也安静了一个月多,然后,却又着了魔似的……慢慢地竟不许夫君同床。   闲来,且对伺候的丫鬟道:“我父亲是工部侍郎,妹妹嫁的又是唐家的三爷,我却在他们这户人家里受这窝囊气,上回他们既然有脸惊动了我父亲,就该痛痛快快地了断罢了,何苦又把我拘在这里活受罪?还不是看中了我父亲的权势,或者是因唐家……将来想要攀龙附凤呢!”   她的夫婿听了,便同她口角了几番,应蕊并不收敛,反而指着骂道:“你这般无能的人,也不知哪辈子修来的,娶了我,将来也自跟那唐三爷做了连襟了,你难道心里不暗中乐着的?别打量我在深宅不知道,外头的人,也多因此而巴结着你呢!你倒还敢有脸说我一句?呸!”因此上,竟闹得家宅不宁。   然而程家人想:上回已经惊动了应兰风了,若再因此纠缠出去,倒是显得无理取闹似的……何况,多少也看在唐毅的面儿上,少不得就忍了。   谁知道,这一日,竟生出了一件任凭是谁也忍不得的大事来。   原来这半月里,应蕊不再似先前一般动辄吵闹了……她的夫婿只以为终于性情改了,心中欢喜。   谁知道,这一日,应公府的那位应蕊的“舅舅”依然过来探望应蕊,起初屋内尚有丫鬟伺候,应蕊却以这般那般的借口,逐渐支开了。   ——这位“舅舅”,自然就是先前搬出了应公府的谷晏灏,只因他此前也来过程府数次,都已探望应蕊之名,众丫鬟跟府内的人也都认得,知道是亲戚,因此并不避忌,见状都退了。   正好应蕊的夫婿回来,听说是舅爷来了,不免想要见过,谁知来到房中,还未进门,就隐约听见些异样响动。   及至推门入内一看,就见应蕊跟那谷二爷两个,正抱在一块儿,衣衫不整地行那苟且之事。   若说先前应蕊种种刁难,还都能忍,但是这般……却是叫任何男子都无法容忍的,因此这姑爷大怒,便冲上前去欲打,谁知谷二爷翻身起来,将他挡开,因见他来势凶猛,便用力一推,正好把个程公子推跌在桌子上,撞了头,因立时昏死过去。   谷晏灏见状,以为打死了人,一时吓得魂飞魄散,也顾不上应蕊了,把衣裳一敛,飞也似地逃出门去,不知下落。   应蕊在后,匆匆忙忙系好衣带,便惊地看究竟,这会子丫鬟们听了动静,便也出来看,忽地见主子死在地上,吓得都大叫起来,一时闹得阖府皆知。   后来虽然即刻请了太医来看,也救了回来,但毕竟是伤着了,此事又非小事……这程家也是难以容忍,因此便派了人去应公府,兴师问罪。   然而程家倒也还知道分寸,并不曾事先把事儿嚷嚷出去,只说立刻要请应二爷过府说话!   公府中人见他们家来人的声气很不对,就报知了应爵爷,因此才又派人去了张家,叫应兰风快快过府。   且说应兰风闻讯之后,忙赶到程家,那程家家主见了,微微寒暄几句,就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应兰风听了,魂飞魄散,对程家是满心羞愧,对应蕊却是气不打一处来,又听闻谷晏灏也牵扯在内,更恨不得将他捉来打死。   程家家主因道:“应大人,我素来敬重你的为人,上回又见你一味好言相说,所以才认了你这儿女亲家,然而,令爱实在是闹得太过了,如今更是出了这种伤风败俗的丑事,我程家世代的书香门第,简直是奇耻大辱,本来想闹上公堂,告她一个通奸,叫沉了猪笼、骑了木驴才解心头之恨,然而应公府毕竟是世家大族,何况若此事闹开了去,只怕对应大人你的官声,也是大有影响的,老夫爱才之故,才忍了这口气,如今只问应大人,究竟该如何料理?”   应兰风听人家一句一句,说的有理有力,心底怒火冲天,虽恨不得打死应蕊跟谷晏灏,但毕竟是亲生的骨血,可是若要保应蕊,对程家又如何交代?   应兰风思来想去,无脸见人,无计可施,因道:“我当初同贵府结亲,也是因看中贵府清白家声,是朝中一方清流,才把小女托付,谁知……她竟这样不长进,辜负了大人同我的心意。然而有道是:养不教,父之过,她作出此等丑事,我当人父亲的,毕竟也脱不了干系!也不敢跟您就撇清了,如今到底要是打是杀,全凭您做主,我……也没有二话。”   程家家主闻言,倒是十分意外的,原来,近来这些朝中为官的人家,但凡是消息略灵通些的,都知道工部尚书一职空缺,十有八九便是应侍郎补上的了,然而若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出如此丑事来,只怕那些言官们也是不会饶恕应兰风,一人一句,都要把他的前途给截断了。   如今应兰风却并不一味地想遮掩此事,反而说的如此磊落明白,程家家主听了,思忖了半晌,道:“应大人,不瞒你说,我虽然心中恼怒的很,然而此事闹出去,毕竟于谁的面上也不好看,如今,倒不如趁着事情并未传扬出去……我心想着,咱们私下里处置了,如何?”   应兰风问道:“这是何意?”   程家家主冷道:“他们既然不顾脸面作出此事来,要灭绝此事,自然就是……”   应兰风望见这人的眼神,心中一阵冷意,知道是他的意思,——竟是要暗中把应蕊跟谷晏灏两个解决罢了。   其实,大户人家出了这等丑事,私底下出手料理的,也不在少数,只因大家都顾及家声,没有愿意嚷嚷出去,自暴其丑的,只是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罢了。   应兰风听了,微微胆寒,他虽然恨极应蕊,然而想到真的要用这法子结果了……不由仍是不忍。   程家家主打量他脸色,笑道:“应大人,莫非是舍不得你的爱女么?”   应兰风心果然是心中难舍的,因艰于言语。   程家主便冷笑道:“方才大人还说的那般慷慨,如今却又儿女情长起来了?不瞒您说,我这般做,也是为了您好罢了,应大人若是不答应,我也不强求,咱们公堂上见就是了,到时候,只怕应大人的爱女,少不得要抛头露面,满城人人都知道她是个……”   程家主说到这里,便打住了,又道:“何况大人的二小姐不是嫁到唐府的么?大人可也要为她着想着想,若此事传出去,只怕将来二小姐在唐家,也难抬头!大人且思量思量!”   程家主说完,便拂袖入内去了。   应兰风脸色灰白,站立不稳,见他去了,便后退两步,跌坐在椅子上。   且说程家主进了内堂,程公子已经醒了,便问究竟。   程家主说了一番,程公子叹道:“只怕应大人不肯行此事的……难道真的要闹出去?”   程家主叹了声,道:“为父也不愿如此,然而……如今有人想要咱们把此事闹出去,又能如何呢?”   程公子道:“父亲,若真如此,只怕应公府要一蹶不振,应大人的前途也要断送,另外,唐家那里也……咱们是不是得罪了太多人了?”   程家主道:“若不得罪这些人,就要得罪那尊神……又有什么法子?恨只恨那个该死的阴妇,下作无耻,竟作出这种丑事,让把柄落在人家手里!纵然咱们不出头,也自有人想法儿地闹出去,结果还是一样。”   程公子也是无奈,叹道:“我素来敬重应大人的为人,才以为他的女儿必然是极好的,没想到,竟是如此!如今竟也害了应大人了。”   程家主半晌无言,末了才道:“故而说儿女债儿女债,既然养了,自然替她顶了,他自己也说了‘养不教父之过’,凭他去罢了,他若真狠得下心来,我自然也拼的成全他,他若狠不下心来,那也罢了,只能鱼死网破。”   两人才说到这里,忽然外头有人来报,说道:“礼部的唐侍郎求见主人。”   程家主听了,大惊,同程公子对视一眼,道:“他如何来了?”   程公子一急,问道:“是不是听了风声,所以也特意来了?父亲,这又该如何是好?”   程家主想了想,道:“不妨事,既来之则安之,何况此事不是我们理亏,任凭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怕。”   程公子苦笑,只觉得又是一阵阵儿地头疼,因道:“天王老子来了,我倒也真不怕,来的是这位‘东海三太子’,比天王老子还厉害呢,他既然来了,只怕此事又有波折……罢了,我不能见,一切都交付父亲了。”   当下,程家主心中掂掇了一阵儿,果然才出来相见。   此刻在厅内,小唐已经从应兰风口中打听了明白,应兰风原本也不想告诉他这种丢丑的事,毕竟还有怀真……然而小唐既然有能耐来了,难道还能瞒着他?   应兰风把心一横,只好供认不讳。   才交代清楚,程家主便出来了,虽同朝为官,但因级别身份不同,素日也并没机会同小唐当面寒暄,不料初次面对点儿地,却竟是在这种情形下。   程家主在内之时,同儿子说起来,尚且嘴硬淡定,当面儿见了小唐,却先觉得骨头也软了两三分,更加不敢冷脸,便带笑道:“唐侍郎如何大驾光临了?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小唐笑道:“不敢,我原本跟岳丈在张家吃喜酒,因见他匆匆出来,我怕有事,便也来看一看。”   程家主敛了几分笑意,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只怕唐侍郎已经知道内情了罢,家门不幸,娶妻不贤。”   应兰风听了这话,越发无地自容。   小唐道:“方才岳丈已同我说明了,程大人,此事当真并无回旋余地了?”   这话若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来,程家主只怕一口就要啐上去,然而是小唐说了,他便皱眉道:“竟要如何呢?这口窝囊气,我们家里也是忍不下的,唐大人见谅。”   小唐面不改色,道:“既如此,大人的意思我明白了,要不然就私底下料理,要不然就对峙公堂闹得天下皆知?”   程家主点头道:“只有这两个法子。”   小唐看着他,并不言语,程家主被他光华内敛的眸子盯着,无端竟有些心虚起来,想要说两句话,却又心头震慑,竟不知要说什么,明明是自己有理,却莫名地打怵……   小唐看了一会儿,回头看应兰风脸色惨白,便对程家主道:“借一步说话如何?”   程家主点头,两人便往旁边,走到那堂下僻静处,小唐才问道:“我深知程大人的为人,这两个法子,都显得决绝断然,不是老大人素来的行事风格,敢问,是什么人替您出的主意?”   程家主毛骨悚然,抬眸看了小唐一眼,极快地又避开他的眼神,心中只是胆颤想着:“他如何竟知道了?”   小唐微微一笑,道:“您不必担忧,我并无任何逼迫之意,毕竟此事,是我岳丈理亏在先,您要如何处置,都是应当的。”   程家主听了此话,又见他声气面色均是温和无害似的,心才略安定了几分。   小唐又道:“然而,我只是担心,因这件儿女之事,反而让您成了别人手中的刀子,白白地害了贤良呢,故而斗胆提醒一句罢了。”   程家主的心又是一颤,咽了口唾沫,道:“唐大人……何出此言?委实是因……我们心头气恼难平,哪里……就有什么人背后撺掇了。何况此事又不是随意能传扬出去的。”   小唐略思忖片刻,道:“应大人在朝中,同您一般,都也是清流,先前废太子在时,一再示好,肃王爷也是多方拉拢,他却从不肯投靠哪一方,何况他又是一步一步,踏踏实实走出来的政绩,朝廷之中正需要这般的栋梁,谁知偏在这儿女之事上过不去……倘若因此害了这样一名贤臣,我也是于心不忍的。”   程家主听他提起“太子”“肃王”等语,又咽了口唾沫,便低头不言。   小唐又道:“何况我也知道,世上并无不透风的墙,只怕这程府的事儿,府内还压的死死的,外头有些人,却早就知道了……若有人想趁机拿捏应大人,倒是个机会,我因此才提醒程大人您呢。”   程家主闻言,眉头深锁,原本斩钉截铁的心意,此刻竟有些动摇了。   片刻,他便问道:“唐侍郎果然心思缜密,见识过人,然而,您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总也该知道,就算此事我不捅出去,只怕有人也不会放过的……到时候兴风作浪起来……”   小唐道:“若想兴风作浪,早就动手,不过别人再如何想法儿,都不如您亲自持刀最好罢了,如今,其实一切都只看程大人您的。”   程家主左右叹息,拿不定主意:“我知道唐侍郎亦是应大人的乘龙快婿,故而想要为他说话罢了,然而总也该为我程家着想,难道如此奇耻大辱,竟要放过不成?”   小唐摇头,一笑道:“我的为人如何,您大概也是知道些的,应大人虽是我的岳丈,但此刻我所说的,却是为了应家跟程家两家之言,有道是‘冤家宜解不宜结’,纵然此刻结果了应蕊,应大人虽然无可推卸,但心中必然也始终有一根刺,从此应公府跟程家,必然势不两立了,亲家竟果然成了冤家,有何益处。而此事被有心人知道,也自多添一处拿捏把柄。但若程大人姑且忍这口气,只好聚好散……以后大家相见,应大人反亏欠着程家一份情面。你们两家化干戈为玉帛,别人纵有心生事,也无从下手。”   程家主被他一步一步,说到如今,不由心意动摇,想了会子,就看向小唐,忽地问道:“唐大人所娶的二小姐,可如何?”   小唐见他此刻却问起怀真来,便道:“内子……无可挑拣。”   程家主一震,见小唐提到“内子”之时,原本清明的双眸之中,竟泛起一丝温柔似的,因暗叹了声,摇头自怨嗟道:“大概是我程家先前作孽,才迎了这样的祸患灾星入宅,究竟比不得唐大人福大。罢了……算是我们自认倒霉而已。”   小唐听了这话,便明白他的意思,当下便道:“还请大人安心,我也曾听闻程公子为人性情温和,为官又兢兢业业,将来必然会再娶贤妻,另续姻缘,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的话,程大人只管放心。”   程家主心中又是震动,细看小唐脸色,又听其言,隐隐地竟似是……   此刻,程家主心中转念:本来程家就很不喜欢应蕊,只是看在应兰风跟唐毅的面上,才咬牙容忍罢了,如今若真的去了恶妇,应兰风同小唐两个,却都欠了他们之情,何况小唐方才那言语之中,竟仿佛另有深意,这果然就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儿女之情反显得其次了。   程家主心头阴翳扫除,顿时便消除了先前要打要杀之意,笑道:“我素来敬重唐侍郎,您的话,我一定得听了。”   当下两人才出外,应兰风先前见小唐把应家主请走,还不知如何,忽地见两人各自面带笑容出来,一愣。   应家主便望着应兰风,只道:“应大人放心,方才唐侍郎同我一番详谈,我才觉着,先前的确是有些戾气太重了,毕竟大家同朝为官,还当‘以和为贵’,既然如此,就这样罢了,……令他们和离如何?”   应兰风听了这话,如在梦中,顿时就看小唐:竟不知他到底做了什么,这么快之间,就叫程家主转了心意。   小唐因微笑道:“岳丈如何不应话呢?叫我看,程大人此举,倒是极善意妥帖的了,岳丈以为如何?”   应兰风知道他提醒自己,忙按下心中震撼,便转向程家主,此刻才正色起来,举手深深鞠躬作揖下去,道:“多谢程大人!无不从命!”   程家主见他是这般大礼,便笑了笑,举手扶起,道:“都是为人父母的,彼此明白就是了,应大人不必多礼,他们闹成如今,也算是前世孽缘,且让他们好聚好散,一别两宽,各自欢喜罢了!”   当下,程家主入内,同儿子说了此话,程公子亦非狠心之人,听了不伤人命,便松了口气,立刻点头答应。   两家便立刻写了和离书,应兰风也即刻领了应蕊回应公府……到底是如何料理应蕊之事的,且暂时按下,下回再说。   只说小唐把事情同怀真说了一番,并没详细提自己如何劝说程家主的,只说是程家主为言语所动,才答应和离的罢了。   怀真听了这一番曲折,也才明白小唐不把此事跟唐夫人说的原因何在,如此丑事,连她也是颜面无光的,又怎能再提。   同时心中暗恨,不知应蕊为何竟鬼迷心窍似的,竟跟谷晏灏如此纠缠不清……明明是一户好人家,她却偏闹得如此,然而应公府只怕也容不下她,以后到要如何?   ——然而她作死就罢了,差点竟把父亲也牵扯在内,怀真一时恼怒,虽口中不说,脸上却显了出来。   小唐趁机搂住她,道:“又怎么了,还在恼什么?”   怀真不好同他说那些怨恨之语,何况此事果然多亏了小唐……因叹了口气,就忍了怨念的意思,反回头,恳恳切切地对小唐道:“唐叔叔,这一遭儿,真是多谢你了,不然……我爹只怕……”   小唐见她软语温声如此,心里受用,便道:“他是我的岳丈,我自要帮着呢……只看在你面上罢了。”   怀真点头道:“我承你的情呢……先前还怪你来着,对不住了……”   小唐越发受用,便笑道:“不必向我道不是……你若有心,却知道该如何报答我的。”   怀真一愣,会意过来,便低头小声道:“又开始不好好儿说话了。”   小唐听她虽如此说,口吻中却并无斥责之意,因此小唐心里有数,只在她脸颊上亲了口,低声道:“说了这许久,我都口干舌燥了……”   怀真忙欲起身:“我给你倒茶来喝。”   小唐哪里肯舍得,因厮厮磨磨,悄然说道:“我只要娘子……”   怀真因心中十分感激小唐,便按捺羞怯,少不得闭了眼睛,耳畔听他低声细语。   小唐见她乖顺安静,便道:“娘子也来亲亲我。”   怀真慢慢睁开双眸,眼睛里已经水汽氤氲,呆呆看了小唐片刻,终于缓缓凑过来,蜻蜓点水。   小唐一笑,道:“不是这样,就如我亲你一般的那种……如何?”   怀真的心怦然乱跳,目光对视片刻,唇瓣相贴,而她小心地伸出舌尖,轻探彼之唇间。   偏她动作生涩,让小唐得一分,便更望十分,少不得又主动出击,肆意而为。   这会儿丫鬟都给他遣了出去,室内悄然无声,只有两个人彼此相对,静静默默,竟是此时无声,更胜有声。   小唐同怀真恩恩爱爱,便在耳畔低声又道:“娘子今夜如此之乖……不如,且试一试先前我所言……”   怀真脸上大红,声若蚊呐,道:“不可……”   小唐见她含羞低头,却不再问,只是抱着起身,凭桌而立。   怀真心慌起来,欲回头看他:“做什么?”   忽觉他靠近过来,将她环住,怀真身不由己,含惊唤道:“唐叔叔!”      ☆、第 204 章   话说先前应兰风把应蕊带回了公府之中,先回了昔日杨姨娘的院子,前头那些陪嫁程府的丫鬟婆子们也都一并回来,此刻都站在门外静候。   应兰风进了里屋,沉默片刻,才回过头来,便看着应蕊,道:“你如今,还有什么话说?”   应蕊垂着头,道:“父亲,我……知道我犯下大错,惹了父亲动怒,还求父亲看在我知错的份儿上,宽恕女儿。”   应兰风瞅了她半晌,转头环顾这屋内,道:“这是昔日你娘住过的地方,倘若她在天之灵看着,你当她会不会宽恕你?”   应蕊不由落泪,道:“我娘向来疼我……是女儿太不争气,如今已经是知错了……”   应兰风仍是淡淡地打量着她的神色,点了点头,道:“你既然知错,且同我说,如今你想如何是好。”   应蕊闻言,自以为应兰风是原谅自己了,便上前来,道:“父亲……既然如今已经跟程家和离,女儿便是自由之身了,还求父亲速速寻二舅舅……女儿……”欲言又止,面上略露喜色。   应兰风听到这里,心如一团寒冰似的,面无表情,只看着应蕊。   应蕊含羞带盼说了这句,忽地察觉应兰风眼神不对,便蓦地停口,怯怯唤道:“父亲……”   应兰风道:“现如今,你倒是还想着要嫁了谷晏灏?”   应蕊垂下头去,小声道:“除了他……女儿也没别的归宿了,还请、请父亲成全。”   应兰风听了这许多话,不怒反笑。   应蕊心中正忐忑着,却听应兰风笑了两声,道:“我生得好女儿,竟让我无话可说了。如今还打量着嫁给那畜生,你真是……”   应蕊轻声说道:“毕竟,如今也是别无出路了……”   应兰风已经等不及她说完,便淡淡冷冷地说道:“程公子一表人才,性格温柔,你放着金镶玉不要,却同那种畜生苟且,如今还想跟他有结果?这会儿他还不知躲在哪里,我也正派人四处找他呢,若找到了,少不得斩成肉酱,那时候,你且再找一条出路如何?”   应蕊魂飞魄散,忙握住应兰风的手臂,求道:“父亲,万万不可!”   应兰风冷眼看她,一声不发。   应蕊生怕他当真害了谷晏灏性命,便哭着求道:“我自小不见父亲的面,跟着娘在府内熬了许多年,娘偏又早死,我跟怀真同样都是父亲的女儿,却是为什么是这样天地两别似的?她就能嫁的那样风光,我就给随意扔到程家去?”   应兰风冷笑道:“你竟敢说这话?纵然你从小受苦又如何?难道活该长大了就得作恶?当初佩儿也是从小受苦,他且比你更苦一层,他的亲娘早就没了的,如今且看他是如何?你又是如何?”   应蕊张了张口,不知要说什么。   应兰风深吸一口气,又道:“谁又说你是随意扔到程家的?若不是贤淑从中周旋,你还能得这样一个人家?早不知给扔给什么泥猪癞狗婚配了。我知道你心里必然不服,然而怀真先前定给的是凌绝,他却是跟程公子同科的进士!又谁差谁强多少?后来皇上又行赐婚,这种种又哪里是我们能够做主的?你竟然拿这点儿来不忿?”   应蕊垂头,应兰风又道:“你也说,你跟怀真是这样的天地两别,叫我看,果然就是天地两别,似你这样的人品,就不必巴望着什么唐家了,就算是嫁到程家,也是玷污了人家,当初竟是我跟贤淑错了!”   应蕊不由也一阵心冷,颤声唤道:“父亲……”   应兰风冷看着应蕊,道:“你趁早儿别唤我父亲,我应兰风虽非圣贤,却也不是那品格卑贱之人,你作出这种丑事,差点连累阖府,我并没有顺程家的意思结果了你,是因念在‘虎毒不食子’,本以为你会愧疚,不料你竟全无悔恨之意,方才提到那谷二畜生,竟还面带喜色……”   应兰风说到这里,便气得又笑了出来,道:“似你这般,全不思量顾及家府,姊妹兄弟等,只顾厚颜无耻,我岂能再容你?”   应蕊不明所以,惊心动魄地问道:“父亲要做什么?”   应兰风转头,又看了一眼这屋子,道:“我为了你,几乎丢尽了毕生的脸面,今日留了你一条命,已经算是尽了父女之情了……如今,你且随我去见老太君罢,回明了老太君,一切都由她发付。”   应兰风说着,迈步往外而行,应蕊听闻他那几句话,魂魄飘荡,觉着不好,却又不信应兰风会如此绝情,忽地说要带自己去看老太君,她心中一怔,却又泛起一丝希望,便忙随着跟上。   应兰风出门,就叫了几个小厮把守这院门,把跟随应蕊的丫鬟婆子都拦在里头,不许出外。   且说先前程家派人来,应公府本已经有些知闻,却只知是因应蕊之事,具体如何却不知道。   如今应兰风领着应蕊,进了老太君房中,此刻应夫人,李贤淑,谷晏珂等都在,应兰风冷然道:“老太君,孙儿有话要说。”   应老太君便把丫鬟们都遣退了,谷晏珂也随之欲退,应兰风扫她一眼,道:“三奶奶且留下。”   谷晏珂只好又住了脚。   应兰风便把应蕊在程家的所做,略说了一番。   应老太君听了这些,脸皮紫涨,浑身发抖,道:“这话可是当真?”   应兰风道:“现如今蕊儿就在跟前,到底真不真,她自个儿也能说的。”   应老太君瞪向应蕊,狠狠地先啐了口,道:“我们公府里,怎么竟生出这么个不要脸面的下作货色!”又看向应兰风,道:“既然出了这样的事,你把她领回来做什么?还嫌我们府里不够丢脸?为何不乱棍把她打死!”   应蕊跪在地上,听到此,脸色已经雪白。   应兰风道:“老太君且先别恼,因此事不光关乎蕊儿一个,还有一个人难辞其咎。”   应老太君目光一动,紧锁眉头。   谷晏珂微微垂头……而应夫人仍是端然稳坐,面无表情,李贤淑冷笑着看谷晏珂,心中自然知道应兰风说的是谁。   应老太君张了张口:“你,是说……”   应兰风道:“不错,正是谷二,如今他跑的不知下落,程家虽然安抚住了,但他在外头,保不准会胡说八道,还求老太君示下,该如何料理此人。”   应老太君又哆嗦起来,不由看了一眼谷晏珂,有些沉吟之意。   谷晏珂仍是一言不发,李贤淑见状,便冷笑问道:“三奶奶,那畜生可是你亲弟弟,他如今在哪里,你这当姐姐的难道不知?”   谷晏珂低低说道:“他早就出府去住了……也很少来探望我,我又哪里知道呢。”   李贤淑道:“当初蕊儿在府内住的时候,他就常来常往的……如今蕊儿跟他作出这种见不得人的丑事,保不准当初就有了根儿!当初你跟蕊儿可也亲厚的很,难道你竟是个死人,这两个于你来说都是最亲近的,你却一丝儿也不知道?”   谷晏珂道:“好端端地,我如何知道?我若是知道,也一定会拦着的。”   李贤淑又冷笑了声,道:“三奶奶撇的好干净,原来你竟是个清清白白的人了。”   应老太君听到这里,便喝道:“罢了,不要说了!当务之急,是快些把晏灏那畜生找到!绝不能叫他在外头另生事端。”   应兰风又道:“另外还请老太君的示下,蕊儿该如何料理?”   应老太君盯着应蕊,半晌道:“这样败坏家门的混账娼妇,还留着做什么?当初她先是做出那种恶事来,就不该再嫁出去,只该打发到家庙里,让她剃了头当姑子去干净,如今果然又闹出这等祸事来……”   应蕊忙求道:“老太君饶恕,二舅舅曾答应过我,只要我离了程家,他便娶我,我以为这样一来,岂不是亲上加亲?老太太必然也喜欢,故而才从了他……如今他不见了,还求老太君把他找了回来,当面一问就知道,老太君素来也疼爱舅舅的,求看在这情面上,成全了蕊儿跟他罢。”   老太君听她公然说出此话来,更是气得浑身乱颤,因指着应蕊道:“这下流不知悔改的贱人,这种话也说得出口!你如今白得了一条命,不知自愧,反而还在做梦!说的什么混账话!”   应蕊抬头看向老太君,又有些张皇地看向谷晏珂,却见谷晏珂仍低着头,应蕊便道:“三奶奶,你且替我说一句话呢。”   谷晏珂微微皱眉,道:“你们做出这种事来,又叫我说什么?可知我心里也是恼怒,气得不知如何是好呢。”   应蕊脸色才变,半晌道:“先前舅舅跟我说过,是二奶奶串通了太太,才把我打发到程家的,难道这话,三奶奶也不知道?”   谷晏珂蓦地抬头,道:“这话是从哪里说起的?我如何知道!”   李贤淑便问:“蕊儿,你说的这话可是当真?”   应蕊停了停,道:“他先前便是这样对我说的,还说……”   谷晏珂脸上也有些发白,便道:“蕊儿住口,你不要随意乱说!如今你闹出祸事来,难道更要牵扯别人不成?”   应蕊道:“又牵扯什么?我不过是说实话罢了,他还说,是二奶奶私心,才用了那么一点儿嫁妆打发了我……其他的好东西,都留着给了怀真。”   李贤淑又气又笑,道:“蕊儿,杨姨娘留下那点儿东西,你也该知道,你出嫁的那些,也是我拼了力给你凑齐了的,怕你在程家失了体面罢了!你也须不小了,不是那三岁小孩儿,总该有点儿明辨是非的能耐,这种挑拨离间的话,你竟都信了不成?”   应蕊此刻慢慢地有些回过味来,怔了半天,便道:“他对我那样好,我自然是信的,他且同我说,如今怀真嫁了唐毅,府内必然看重名头,就算是我闹着要离开程家,府内为了颜面着想,也不会为难我们,或许会成全了也不一定……”   李贤淑听到这里,也忍不住浑身乱战,竟不理会应蕊,只走到谷晏珂身边儿,举手一个耳光先掴下去。   谷晏珂浑无防备,叫道:“做什么打人!”   李贤淑步步紧逼,道:“打的就是你!你如今还装无事人呢?平日里你暗中挪用府内的物件儿出去,都是给了谁的?你当我不知道呢?还不是都填补给谷晏灏了?先前老太君房内的物件,陆陆续续,总该也少了一二十件了罢?我因觉着大概是老太君疼你,私底下答应了你叫你如此……也是有的,所以才一直都没有说,如今看来,竟是容着忍着,养出一个狼心狗肺的反贼来!”   李贤淑停了停,又咬牙切齿地道:“你既然同那畜生这样亲密,他做的这些事你能一点儿也不知道?暗中挑唆蕊儿,让她记恨我跟二爷,让她妒心怀真……难道竟没有你的授意?”   谷晏珂捂着脸,道:“这些事果然跟我无关……我可以对天发誓……”   李贤淑狠啐了一口,握住她的肩头,狠命地摇了一摇,道:“呸!你发的什么誓?空口白牙说的倒是好,横竖天上不会立刻降下雷来劈死你罢了!你们姐弟素来都是一个鼻孔出气,何况如今那畜生已经走了,你们同胞手足的,我只拿你来问罪,——你说,你到底是如何想的,竟如此处心积虑地要害我们呢?敢情二爷的前途断了,怀真跟唐府的事儿坏了,更连累了族内众人的脸面,你就快意了?应家跟你们谷家有什么深仇大恨的!”   谷晏珂被她撕扯着,一阵头晕,应老太君见了,不免有些不忍,又见李贤淑发了粗野,说的话也刺心……才要出声叫她住手,李贤淑却又揪住谷晏珂上前,对着应老太君道:“老太君在上,如今大家把话说清楚,我素来忍让,竟忍出了这种丧心病狂的无耻贱人们,我知道老太君素来宽容,然而这一次,却是无论如何都忍不得了,老太君且拿个主意,对这样包藏祸心的混账王八,要如何料理才是!难道要看她再在背地里吹阴风使坏招不成?这一次已经是闹得如此,倘若还有下一次,只怕大家伙儿都要遭殃,什么公府大族,什么有教养的世家子弟,到时候都齐齐地获了罪,横竖谁也不用撇清,谁也不用高高在上了!”   应老太君见她说了这几句,待要说一声“放肆”,又看一眼应兰风冷冷的脸色,便停住了,只是窝着火儿。   此刻应夫人本坐在旁边,静静默默,听李贤淑说了这许多,应夫人才也起身道:“老太君饶恕,二奶奶一时太恼火,说话难免失了分寸,然而老太君也该原谅她才好,毕竟此事不仅仅是儿女之情,更关乎整个应家的家声,今儿若真的闹了出去,以后咱们府内在京城也是再抬不起头来了,应蕊虽然该死,但最该死的,自也是谷晏灏,老太君心思明镜一般,自也不用我们多说,这人不料理……以后只怕果然祸患无穷。”   原来,自打郭白露嫁了熙王,应兰风偏又是个能臣,倘若应公府做了熙王的助力,这自然是莫大的一件美事……因此应夫人念在这宗上,就把昔日跟李贤淑应兰风的恩怨先按下了,只从大局着想罢了。   如今应蕊跟谷晏灏作出这种丑事来,若真闹出去,只怕郭白露面上也是无光的,应夫人自然明白,因此便在这会儿站了出来,也帮李贤淑说话。   应老太君见她也出言,便不好计较李贤淑方才之举了,又看应兰风依旧不言不语地等着,老太君因狠狠叹了声,道:“孽障,该死的下流种子们,竟是要生生气死了我不成!”   应老太君定了定神,又盯了应蕊许久,终于说道:“我看这个丫头,是给那畜生邪魔住了,若再纵容,必然又另外生事,何况她作出此事,竟然目无族人,倒不如趁此机会,将她削谱除族籍,再送到家庙去,叫她安心在菩萨跟前忏悔,若以后还不悔改,再做恶事的话,横竖已经跟我们无干!”   应蕊心中一惊,便叫道:“老太君!”因看应老太君阴着脸,就又回头求应兰风,道:“父亲,且瞧在我亲娘面上,饶了我这一次。”   应兰风望着她,想到方才在杨姨娘房中应蕊那一番话,她如今尚且还想着谷晏灏,以后真的又另闹出事来,别的或许不必在乎,却正如那程家主所说的,最不可忍的是,竟把怀真也都连累了。   当初因李贤淑不肯除掉秀儿,他还曾怨憎了她一阵儿,先前在程家,却仍是下不了狠心……因应蕊虽不讨喜,毕竟也是骨肉,此刻才明白“不够心狠手辣”是何意,应兰风口中不说,心里却沉甸甸地,竟甚是难过,却不是为应蕊之事难过,只为了自己的性情难过罢了。   这会儿听了应老太君拿定主意,应兰风便道:“这条路是你自个儿选的,须怪不得别人。我们纵然对你再好,你也只当是包藏祸心,如今,你自寻清净去罢。”   应兰风说着,便负手转头,不再看应蕊一眼。   李贤淑不理这事,横竖应蕊已经耗尽她心中所有怜惜之意,便仍看向应老太君,道:“三奶奶的事儿,老太君要如何料理?”   应老太君心头一梗,就看谷晏珂,谷晏珂此刻才有些慌张,流泪求道:“求老太君宽恕……我当真不知此事,都是晏灏一个人做的……我们千里迢迢来了府内,您若不体恤怜惜,又叫我如何是好呢?”   李贤淑道:“你若求老太君怜惜,且把你的混账弟弟先找出来,一顿打死!先消了我们心头的气再说,不然的话,若还给他在外头闹出事来,到时候合族遭殃,你却叫谁怜惜你呢?只怕人人都恨不得一口一口咬了你吃!”   应夫人闻言,也微微地冷笑,扫一眼应老太君,并不言语。   应老太君抬眸,把屋内这些人看了几回,见并没有一个是在自己这边儿的,半晌,终于叹息了一声:“去把老三叫来,问问他的意思罢,他若是能容了你,你便仍留下,他若是不容,你就……仍回南边儿去罢。”   当下,就叫了个丫鬟去请应竹韵,应竹韵原本不在家里,屋里头喜莺早闻消息,忙派人出去找寻,片刻果然寻了回来,便去大屋。   应竹韵还不知详细,进了屋内,见满屋子都是人,不由惊了,李贤淑嘴快,就把事情略说了一番,应竹韵听了,脸色发青。   谷晏珂近来正有些不入应竹韵的眼,此刻偏又出了这种事,顿时心虚起来。   应老太君叹了口气,伸手在额头上扶了一扶,有气无力地说道:“韵儿,她是你屋里的,你且拿个主意罢,是去是留,且由得你处置,我上了年纪的人了,给这些孽障们闹得心思不宁,也不愿再理会这些事了。”   应竹韵思忖片刻,忽然说道:“老太君容禀,叫我说,这会子却不是打发了她的时候。”   李贤淑是个急性子,才要做声,忽地看应兰风向着自己使了个眼色。   李贤淑因而不言语,却听应竹韵冷笑道:“她那个为非作歹的弟弟还不知在哪里藏着呢,如今我们若先把她打发了,只怕逼得狗急跳墙,不知又弄出什么来……倒不如我们静静地先按兵不动,把他先安抚住了,等引得他安安份份地露了面,到时候再好摆布他们呢。”   应老太君听了这话,半晌无言,应夫人眼中却透出几分笑意来。   谷晏珂见应竹韵起初说“不是时候”,本以为还有一丝生机,忽然听到最后,才有些毛骨悚然,便上前抱住腿,哭着求道:“三爷好狠心,我伺候了你这许多日子,你竟一点儿也不念夫妻之情?”   应竹韵垂头看她,冷笑道:“不是怪我狠心,你却也要看看自己做的那些事,别的暂且不说了,玉儿的亲娘先前还在的时候,是谁给了她偏方调养身子……后来如何就渐渐地一病不起了?后来玉儿出嫁,她亲娘原本留了极丰厚的嫁妆给她,为何最后只得了一半儿?你打量我是傻子不知道呢。那剩下的都给了谁,我心里也有数。”   谷晏珂闻言,脸色越发惨白,应竹韵点头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昔日你们做过什么,如今这种结果,不过是报应罢了,我劝你还是不要再说了。”      ☆、第 205 章   话说因应蕊在程府那事,小唐出头帮应兰风料理妥当,回府跟怀真说了之后,因见怀真着实感激,他不免顺势又缠了起来。   然而怀真禀赋柔弱,又因年纪小,未免难以承受,身不由己挨着桌子,起初还勉强支撑,渐渐地腿脚酸软无力,又觉情形十分难堪羞怕,便半伏在桌上,断续呜咽地哭了起来。   小唐越发情动,因见那乱叠的衣裳之下,是雪腻玲珑的一抹细腰,芊芊若风中花茎,随着那东风狂放之力,便摇摇摆摆,流露弱不胜折之态。   这般情形,真真儿是难写难画,纵小唐是有名的博览群书,笔底生花,此时此刻,却竟搜寻不出一样合适的话来形容……   纵然他自得了怀真后,也曾暗暗地思想过……然而却终究不及亲及芳泽,这般地骨欢意畅,心快神美的。   一时云收雨罢,小唐方欢欢喜喜抱了怀真上榻,却仍是不舍得放手,又见她娇娜无力而卧,脸上的红未退,眼角尚且带泪,便又刻意温柔地哄劝。   半晌,怀真才缓过劲儿来,便转过身去,赌气不和他说话。   小唐低低笑道:“方才还说要谢我,如何……这样快就又变了脸了?”   怀真也不言语,又怕他再缠着自己,只好一动不动地装睡。   小唐故意在她耳畔吹了一口气,吹动那头发丝儿,便撩着怀真的脸,不免弄得痒痒。   怀真是最怕痒的,当下便“噗嗤”一声,先忍不住笑了出来,伸手便去揉脸。   小唐趁机把她扶着,将身子扳过来对着自己,怀真忙敛了笑,转身只朝上躺着,也不看他。   小唐也不强求,就只手肘拄着被褥,手托着腮仔细打量。   怀真被他看的很不自在,因又缓过神来,便转头横了他一眼。   小唐目不转睛看着,才笑道:“乖丫头,我也并没做十分破格的事儿呢,如何就恼了我?”   怀真咬了咬唇,垂眸说道:“这样还不算破格?”虽然不信小唐的话,却也有些吃不准。   原来,怀真前世虽嫁了凌绝,然而因凌绝对她终究有难释心结……起初尚不肯跟她行房,后来虽然肯了,每每却是粗鲁的如同上刑一般,因此,怀真对此事从来都十分抵触。   因凌绝不好此道,故而怀真所知的,却也只有那一点儿罢了,不过是“一知半解,风情不懂”。   谁知这一世,竟嫁了小唐,又被他这般那般,一次次地,才知道原来此事……竟似是可以……有这许多的……   且起初虽也苦不堪言,然而因小唐一再温柔,于那苦痛之外,逐渐竟也有些难以言说的滋味……叫人心跳脸红。   怀真着实不愿细想,却究竟是震撼之极,难以忽略。   这对怀真而言,其瞠目结舌,目眩神迷,简直如“裂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开”,真真儿地似地覆天翻,闻所未闻,见不能信……   打个不确切的比方,就似那“井底之蛙”,忽有一日竟跳出来,才看到那外头,竟是这样匪夷所思的花花世界,虽有至怕之处,却也有至美之境。   然而前世,怀真只是因曾想要主动亲凌绝一下,就被他取笑说是“银娃浪妇”之类,因自那以后,怀真便时常自警,从不敢再逾矩。   可如今这般,却又算是什么了呢?   小唐偏还总是叫她去亲他,作出那种形状举止来……虽小唐并没有什么鄙薄取笑的意思,然而怀真每每想起,难免略有些自责,觉得这种种所为,并不是正经的闺阁中人所能做出来的。   此时此刻,小唐仔细端详了怀真一会儿,见她脸上白里润红,神情中又有些迟疑之色,小唐因笑道:“你总该知道,我是礼部侍郎,竟是个天底下最知道礼的了,难道我竟不懂这周公之礼不成?”   怀真咬了咬唇,又扫他一眼,却仍是不肯全信。   小唐因方才如愿以偿,暂时并无绮念,就只是仔细打量她一颦一动,只觉仍是美不胜收,处处可爱。   一时竟觉着:只要就这般看着她,纵然什么也不做……也是能到地久天长,一瞬白首的。   怀真自顾自想事情,因此也没留意小唐如何。   直到过了会儿,怀真才有些纳闷地,低低说道:“然而我听说,这样总是不好的,容易伤身……你怎么也不收敛些呢。”   小唐又觉意外,又有些好笑,便忍着笑问:“我竟不懂?怎么伤身?”   怀真的脸颊上缓缓地又红了几分,声音也越发小,道:“古人说的《十者寿》……有‘清心寡欲者寿,修身养性者寿’……你这样,难道是正途?”   小唐越发忍笑,因在她耳畔低低说道:“既然是‘十者寿’,我却也正好记得,其中前面还有一句,叫做‘体动心静者寿’?我如今所做的,不正是如此么?又如何不是正途了?”   怀真见他却也知道,又见他又强辩,便又羞又笑道:“‘体动心静’四字,何曾是你这般解释……你那是什么体动……”欲言又止,已经满面晕红。   小唐大笑,便把她抱入怀中,道:“不必怕羞,我知道怀真是为着我好才如此说,毕竟我大你这许多岁,倘若不顾惜自个儿,早早地先你去了可怎么好……”   怀真万想不到他说这话,当下心也一揪,因顾不得羞,伸手便捂住他的嘴,道:“不许你胡说!”   小唐静静地看了她半晌,怀真才欲缩手,小唐已经握住,道:“你放心,我耗了半生,才终究得了你……以后一定得好好地同你相伴到老呢,哪里舍得就扔了你孤单一个?”说着,就在她的手上轻轻地亲了口。   怀真听了这一句,早把先前的恼意抛的不见,便挣开手,也又看了小唐一会儿,便小心地搂在他的腰间,轻声唤道:“唐叔叔……”   小唐答应了声,也把她又抱入怀中,仍叫枕着他的胳膊,道:“大约是心爱你,故而什么也想同你……一块儿经验……怀真别认真怪我,可好?”   怀真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半天,才闷闷地“嗯”了声。   小唐因见她应的温顺,不免又有些意动,手便在肩头揉搓几下,顺着探去。   怀真一抖,忙缩起身子,只顾埋头小声叫道:“今儿已经有了……”   小唐便又笑了几声,将她紧紧一抱,道:“好……那就明儿罢了。”   怀真这才又想起方才自个儿提起的话题,不知何时竟给他转开了去……   怀真懵懂抬头,看了小唐片刻,便道:“唐叔叔既要养身,可要节制些才好……不如隔几日……”   小唐微微眯起双眼,半晌问道:“隔几日?”   怀真以为他是在问自个儿意思,因想了会儿,就道:“不如隔两……三个月……”   小唐眉头微蹙,只是盯着她,也不做声,怀真忙咬了咬手指,道:“一两个月可好?”说话间,就仍眼巴巴地望着他,显得极为可怜见儿的。   小唐端详了会儿,似笑非笑地说道:“好。”   怀真大喜过望,抓着衣襟问道:“当真?”   小唐略微颔首,正色说道:“自然了,我答应你,——每两个月内,你可以拒我一遭儿。”   怀真愣住,一时反应不过来这是何意。隔了会儿,才想透了,当下叫道:“什么?”   小唐低笑数声,又把人抱入怀中去了,只道:“就如此说定了,不必再多说,若还要说,我可不知待会儿又出什么事儿呢。”他的声音里竟有些要挟之意,怀真本不依不饶,听了这口吻,便不敢再同他讨价还价了,因悻悻地叹了口气,复低头耷脑,暂且灭了此心罢了。   因被小唐缠着,怀真竟忘了跟他说,那凌绝曾邀她之事,次日小唐又去早朝,怀真起身洗漱,才记起来,只得等他回来后再商议罢了。   怀真心里且又惦记着应公府内的情形,最担心的却是父亲究竟会如何料理应蕊之事,又思量着应兰风的脾气,觉着他必然又恼又且为难的,只是眼下不便立刻回府。   幸好知道小唐在外行事,若有什么万一,他自然会去相帮的……因此怀真却也并不十分担心,只希望父亲少操些心受些懊恼才好。   当夜,小唐回来,怀真忙抽空先跟他说了凌绝之事,就问他的意思。   不料小唐听了,只看着她,半晌问道:“他是在哪里又跟你说话了的?”   怀真见他竟问起这个,便道:“是在张府门口……那时候你走了,我也要回家,正好遇见的。”   小唐“哦”了声,忽地又问:“是他一个人?”   怀真摇头,才要回答还有唐绍……忽然间想起上回在熙王府内,因唐绍在跟前儿,这个人的举止不免有些古怪,怀真便改口道:“还有些小厮丫鬟们……”   小唐早见她脸色微变,就不答话,只是盯着她看。   怀真心虚,便推了他一把,道:“我只问到底该不该去,你为何又来问我这许多不相干的?”   小唐才轻轻哼了声,道:“这是不相干的?那日去张府赴宴的不下百号人,如何你刚要离开,就正好儿遇见他了呢?”   怀真呆了呆,想起自己出府的时候曾看见过唐绍跟凌绝,然而她有心避开,只当没见着的,不料那两人却又追了出来……自然是他们故意的了。   怀真心里虽明白,却怕说出来,又引的小唐不知如何,便道:“遇见又怎么样?青天白日的,何况我也不怕他。”   小唐才笑了笑,道:“知道你是不怕……然而……”想到先前成帝才解除她跟凌绝亲事之时,她唇上破损的情形……虽然时至如今,已经是陈年旧事,可想起来,心头仍旧微微一沉,有些郁闷之意。   小唐便在耳畔道:“以后……不可单独跟他见面儿,记住了么?”   怀真忙点头道:“这是当然,我知道的。”   小唐凝视她半晌,总觉得心里不安,还想再叮嘱两句,又怕若多说了,她反而又多心起来。   思来想去,小唐且按下,只说道:“既然他有心相请,那么你便跟我一块儿去就是了,难道我唐毅的娘子,还有人敢觊觎不成?”   怀真先前见他一本正经地叮嘱自己不许单独跟凌绝见面,本来心里也微微有些惶然,及至听到最后一句,却又忍不住捂着嘴笑起来。   小唐便握住手,目光落在唇瓣之上,见樱唇红润,并无昔日的任何痕迹,然而想到这份娇盈,竟曾给那人沾染过……小唐眸色微暗,本欲上前,却偏按捺,只道:“怀真来亲一亲我……”   怀真忽地听他又说这句,便笑道:“不要。”   小唐道:“你来,我才跟你说应公府的事儿。”   怀真双眸微睁,道:“又有何事了么?”此刻才也想起,要问他应公府内的情形的。   小唐不答,然而长指一动,在自个儿唇上轻轻一按,眼睛却仍是凝视着她。   两人成亲以来,耳鬓厮磨了这许久,怀真已对小唐这私底下相处的性情有些了然,对上他这般势在必得的眼神,便无奈凑前,低头果然在他唇上亲了口。   小唐摇头:“敷衍。我要似昨日那般的。”   怀真不由为难,然而纵然她不肯,也难保他不会主动……怀真便叹道:“为何总喜欢这样磨人呢?”只好又复上前来,轻轻吻住。   唇瓣相贴,娇软香甘,怀真察觉底下小唐不动,她才定了定神,舌尖小心翼翼地试探过来,此刻已忍不住红了脸,身上也有些微颤。   小唐却仍是毫无动静,怀真未免诧异,便略睁开眼睛看他,却见他垂着眼皮儿,双眸如闭非闭,似看非看。   怀真忙又闭了眼,想退出,却因他这奇异的安静,让她心里也生出一种莫名的安全之感,竟像是偷偷闯入了无人之境,却又好玩儿似的……   怀真因得了几分趣味,便大胆了几分,试试探探,慢慢深入,但到底不得其法,又因羞涩难当,慌慌张张地左顾右盼之后,便欲草草结束。   谁知,一直未动的小唐却在此刻忽然动了,且他一动,便非比寻常,一手捏住她的腰,把人往怀中狠狠抱过来,一边儿张口,便吞天灭地似的将她含住。   怀真心头悸动,然而孤军深入……又引出火来,到底是难以招架,很快便被欺负的一败涂地,无法挽回。   良久,小唐才缓缓地鸣金收兵,垂眸细看,却见樱唇已经略有些肿,色泽越发殷红,水光宛然,都是他的痕迹……   小唐眼见此情此境,唇角微挑,此刻,方才心底那股沉闷之意才算缓缓退去。   怀真忙深吸几口气,那股从骨子里透出的战栗之意才勉强遏制住了,只觉小唐简直似魔星一般,每回亲吻,都像是要把人的魂魄也都吞噬了……让她每回之后,都有魂魄无法归位之感。   怀真因定了会儿神,才想起方才所说的事,便问小唐如何。   小唐才开了金口,道:“今儿我见了岳丈,因问起来,原来他们把应蕊削谱除籍,送到庙里去了……又在满京城寻那谷晏灏,只要他不是逃走了,一定能找到罢了。你便不必担忧。”   怀真听了这句,心中茫然,无悲无喜,想了半晌,便问:“我不明白,明明是个聪明人,如何做出这样糊涂的事来呢?”   小唐点头道:“只怕是鬼迷心窍而已,人一旦起了贪念,便永无遏制,极容易走火入魔。”   怀真本来无心,然听了这句,偶然有些心动,因定定看着小唐。   小唐问道:“你看着我做什么?”   怀真便迟疑着:“唐叔叔……倘若、倘若这件事你原本没插手……被他们传扬出去,你会不会、因此……看轻我或者如何?”   小唐见她吞吞吐吐问出这句,不由失笑:“怎么这样问呢?若真个儿这般,却与你何干?她是她,你是你。我难道因她做错了事儿,却责怪在你身上?你真当我是个糊涂人不成?”   怀真一笑,微微低了头,心中却另有一句话想问,转来转去,却终究难以启齿。   小唐见她仍是迟疑不解,就知道她仍有心事:“怎么了?心里可还在想什么?”   怀真对上他的目光,眼前这双眸,素有洞幽烛远之明,叫人不敢直视。   怀真忙也低了头,因只是一笑,便道:“没什么……我只是觉着,你方才所说那句‘一旦起念,便永无遏制’的话……竟也像是说你自个儿。”   小唐本正要再查问她迟疑未说的是什么,忽然听了这句,便复笑起来,道:“可不是么?永慕曾说,不想我竟栽在你这丫头手中,我当时还笑他来着……”   小唐说到这里,微笑叹道:“想我从小到如今,哪里有什么叫我如痴如迷,无法罢手的……竟只有你……也只有对你,才会‘永无遏制’,纵然‘走火入魔’,也不后悔。”后面几句,却又贴在耳畔所说,隐约竟带有些决然之意似的。   怀真听了这话,心无端地痛了一下儿,抬眸看向小唐,静静对视半晌,便一个字也不说,只有缓缓靠前儿。   这一次,却是不等他开口相求,怀真便主动而缓慢地亲了过去,心意催动,如斯轻怜密爱,不语缠绵,尽在唇齿轻叩之间了。      ☆、第 206 章   次日早上,怀真醒来之时,忽见小唐正在身旁,侧身斜倚,且瞧着她笑吟吟地。   怀真怔了怔,举手在眼睛上一擦,又仔细看了他一会儿,见果然不是梦,才问道:“今儿你如何没早早儿地走了呢?”   原来自打两人成亲,除了起初那几日,此后小唐仍是按部就班,循规蹈矩地依照旧例早起上朝等,风雨无阻。   怀真也是在家里养成的起卧时辰,不惯早起,偏她身子弱不说,每每小唐还肆意胡缠……因此她虽有心早起陪他,行伺候上朝等诸事,然而身体精神等却无法支撑。   故而每次怀真醒来,身边儿多半早就没了他的影子,不是去给太太请安,就仍是上朝去了……倒是极少看他还留下来同她相依相偎,直到天明的。   怀真问罢,小唐笑道:“见你睡得这样好,想多看一会子。”   怀真凝视他片刻,忽地有所醒悟,忙垂眸一看,果然见手正揪着他胸前领子,倘若小唐要起身,自然要把她的手松开,只怕那样一来,必然会惊醒她了。   怀真心中震动,且甚是窘然,忙缩了手,道:“你……你如何不早些叫醒我?真真儿胡闹……”说着,便忙起身打量是什么时辰了,是否耽误了早朝。   小唐见她懵懵懂懂的,便也起身,仍是温声说道:“你今儿醒的格外早些,这会子我去,还来得及,不会耽搁,你不必挂心了。”   原来这段日子里,小唐每每早醒,竟养成一个新的习惯,只要睁开眼,就要暗暗地打量怀真一会儿,总要把她看个遍,才会心满意足起身,今儿虽然醒了,却见她举手抓着自己的衣裳,这般恋慕之状……却还是头一遭儿。   先前每次跟她行事,她多半抗拒,抗不过,便要跟他赌气,时常不理会他,然而近来却逐渐地有些不同了,甚少着恼不说,竟偶尔还会钻到他的怀里,紧紧地靠着睡,可见是心里有了他了。   如今更是这样……小唐见了,心中之受用,无法言说,更加不舍得就如此离开,恨不得被她这样揪着衣裳,慢慢地老天荒才罢。   而怀真听了小唐安抚的这句,才松了口气,想了想,便认真叮嘱道:“以后若我还睡不醒,你且记得要叫我起来……不许如今日这样了。”   小唐心里想:“我只盼你永远都似今日这样儿呢。”   心中虽是这样想着,面上却点头而笑,小唐又端详了怀真片刻,才抬手在她头顶轻轻地摸了摸,道:“好娘子,我记下就是了。”复上前,在额上轻轻地亲了口。   怀真一笑低头,小声说道:“别混闹了,还不赶紧收拾呢?”   小唐见她这般情形,又听如此带笑软语,早便意动情生,这会子,才明白了那所谓“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究竟是何意。——若得娇人若斯,只怕真真儿地要把江山都抛在脑后罢了。   小唐叹了声,百般无奈,千重不舍,终究还是狠心地撩开帐子。   此刻丫鬟早在外准备伺候,因听了两人说话,便并未进来,等小唐下地,才忙都进来伺候。   怀真便仍是歪在榻上,且定定看着小唐起身更衣,她原先还有七分困倦,很想要再睡一会儿的,不知不觉,却看得入了神似的,便歪在枕头上,枕着手只顾呆呆地看他。   小唐更衣罢了,又洗了脸,转身看到怀真怔怔地望着自己,他便一笑,重走到床边,问道:“呆丫头,不好生睡觉,又在看什么?”   怀真脸上一红,便扭开头去,只是哼道:“没看什么,你不好生出门……又回来做什么?”   小唐心里欢喜,又有些知觉她的心意,便又笑笑,俯身仍在她眉间亲了一口,道:“为夫这便早朝去了……你且乖乖地在家,等我回来。”   这一句话,虽听似寻常,在怀真听来,却蓦然神动,当下转头抬眸,又看小唐一眼,脸上慢慢地红了几分,半晌,便垂了眼皮儿,悄悄地只说:“你还不去?”   小唐知道时候不早了,又见她是这般,长发垂肩,中衣微松,含羞带情地斜倚榻上,心知若再多看上一会子,只怕又要耽搁早朝了……因此小唐说罢之后,便后退几步,终于把心一横,转身往外而去了。   直到小唐去了,怀真才又慢慢地抬起头来,望着空空如也的室内,没了他的身影,竟显得有些孤寂冷清一般。   怀真看了半晌,微觉惘然,垂眸又想了半晌,因想到方才小唐一言一行,以及临去那一句话,竟禁不住地神意动摇……只觉得这般缱绻情切、无声而入微,细微之处更见真意,却比那些山盟海誓更加缠绵入骨,令人心心旌神驰,情难自禁似的。   此刻吉祥进来,见她只顾发呆似的,便笑道:“这会儿时辰还早着呢,姑娘何不再睡一会儿?三爷临出门又交代我们,叫让姑娘再睡会儿呢,不然白日没有精神可怎么好?”   怀真点了点头,这才又缓缓躺倒,转头看看身边儿……并没有小唐,怀真不由又叹了声,就把他的枕头抱过来,拥在怀中。   正好吉祥过来放帐子,忽地看见这幕,便掩着嘴笑起来。   怀真只顾胡思乱想,忘了她还在,一时恼羞成怒,便道:“你笑什么?”   吉祥道:“我笑姑娘……三爷在家的时候,求着要抱一下,你尚且不肯呢,如今人走了,却来抱枕头,是何道理?”   怀真想不到她竟说这话,顿时脸上大红,便啐了口,道:“你瞎说!我不过是看看罢了,谁抱了。”慌忙里说了这句,却自觉更是破绽百出,露了行迹,气得没有法子,便把枕头一摔,转过身闭上眼睛装睡。   吉祥知道她不经羞的,也不敢再说,把帐子放好了,便忍着笑自出去了。   怀真听到她脚步声去了,才又睁开眼睛,见帐子不动,她便伸出手来,又把那枕头拨拉回去,重抱在怀中,才算安心睡了过去。   话说小唐出门,退朝之后,便自跟众人回礼部,才略坐了片刻,外头有人报说,詹民国的王子来见。   小唐听了,不由发笑,并不理会。   原来这位詹民国的王子,名唤莽古,正是上回当街喝醉之后伤了人,被捉拿入狱的那个,当时詹民国的使者来求情,被小唐轻轻挡了回去的。   当时这莽古王子很是不忿,被关了月余之后放出来,因知道是小唐做主叫拿下的,故而有意寻衅。又且因听说小唐种种事迹,委实大名鼎鼎,他在京内厮混多日,满城男女老幼,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让他十分好奇。   可虽说众人都说的神乎其神,但莽古王子毕竟并未亲眼见识过,何况他化外之民,眼界不高,这王子的性情又有些急躁,竟然不肯信别人所说,只想要好好地经验经验才好。   因此这王子每每就来礼部,口口声声要会会小唐,一决雌雄云云。   小唐知道他的性子,便懒得理会,偏莽古曾见过他,见是这般金玉似的人物,浑然不像个能灭一国的煞星,便越发怀疑旁人所劝的种种言语。   又因小唐并不理莽古,他更加只当小唐是无能,必然是怕了他的,因此暗地里曾跟本国使者道:“什么天下无双的英雄人物,我看也不过是个徒有虚名的罢了,这舜国的人都是这般,生得比女人还白净好看,哪里似我国的大英雄们那样威武雄壮?只怕我一根手指也能打败他,偏偏他胆小不肯跟我交手。”使者听了这许多混话,吓得魂不附体,屡屡劝谏,他却只是当耳旁风罢了。   这王子因坐井观天,便每每地得意洋洋,兴致高时,便纠集一些本国众人,和京城内的一些闲人们,便在馆舍内操练起来。   詹民国从来尚武,民风彪悍,莽古倒也不是那寻常草包,又天生有些蛮力,不管什么好手同他交战,多半都会给他撂倒,莽古睥睨群雄,于是竟越发自高自大起来,很有天下第一之意,暗想那什么“唐毅”,倘若交手,必然不胜自己一拳。   今儿小唐听他又来吵嚷,倒也习以为常,那些礼部的僚众们也是知情,不待小唐吩咐,便把莽古挡住,不肯让这粗汉入内搅扰小唐。   偏偏莽古因来过多次,几乎把礼部门槛都要踏平,满心想着想一展所长,却总是被拒之门外,无法靠近小唐身边儿,早就急得难耐。   今日又见这些礼部的侍从们,一个面上带笑,不露声色地说唐侍郎正在忙于公务,无法见客,另一个却面色微冷,时而白眼扫一扫他,言语之中也隐隐流露鄙夷之意。   莽古便知道他们故意为难,因怒道:“我今日务必要见到他,难道你们舜国的人,都是缩头乌龟不成?”   这礼部上上下下,跟随小唐已久,哪个是笨嘴拙舌的?且这两人因见莽古每次都来厮缠,瞧着对小唐又有些不敬之意,他们早就不耐烦了,如今听莽古更说出这急话来,两人便都也动了暗怒。   那叫温平的便道:“王子这话从何说起,咱们两国如今虽然交好,却也是君臣之盟,头前儿那场战可才过去多久呢?到不知道是谁被打的关闭城门不肯露头?缩头乌龟长短的,倒是在说自己不成?”这话虽然犀利损人的紧,面上偏还是笑嘻嘻地,仿佛是玩笑一样。   莽古听了这句,脸皮紫涨,道:“当时我不在城中,不然的话,又岂能给你们轻易得手?”   叫陈基的便冷冷笑道:“哎哟,这是什么话呢,打输了就说自己不在城中,我们舜人常说一句话——‘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想必王子也是不知道的,你们詹民国就算灭了,王子也仍是詹民国的亡国奴,难道一句‘不在场’,就能抵消了?”   温平笑道:“陈主事可别这样说,是我们皇上开恩,才肯同他们定了盟约,因此莽古王子这亡国奴倒是做不成的,‘缩头乌龟’么,倒是还使得。”   莽古本就是个性急的,听了这些厉害的言语,哪里按捺的住,当下便大吼一声:“你们……你们欺人太甚!”把钵儿大小的拳头提起,就要动手。   他的随从见势不妙,忙上前来,七手八脚地拦住了,礼部这两人浑然不怕,温平揣着手,越发笑道:“王子这教训还没得够呢,才从京兆尹监牢放出多久?这回又要在礼部重地动手不成?”   陈基便道:“不妨事,反正一年半载地也不会回他们国去,少不得慢慢儿地吃些教训,才能学乖呢。不过若敢在礼部撒野,只怕也要关个一年半载,到时候出来了,或许就能回国了,妙哉妙哉!”   两人一唱一和,嘲讽百出。莽古气得哇哇大叫,双臂一振,把随从们都甩开,便要上前动手。   这会儿礼部的守卫们都听见了动静,纷纷跑了进来,两下几乎撞上,忽地听有人道:“住手!这是在做什么?”   莽古两眼通红,怒不可遏,听了这个声音,却蓦地止步。   温平跟陈基两人抬头一看,顿时满脸堆笑,纷纷见礼招呼,道:“是李小将军来了!”   原来这来人,正是李霍。因有事来寻小唐,正好看见这一幕……而礼部众人都也知道李霍是怀真的表哥,跟小唐关系自然更非比寻常,且李霍又是个正经军功出身的人,去过沙罗,打过詹民……可谓九死一生,因此礼部上下见了他,都格外喜欢待见。   而对莽古来说,这李霍自然也是不陌生的,当初就是李霍带兵突袭,才打破战事僵局,一定两方战局输赢的。   莽古虽然性子急躁,然而却也算是个真性情之人,虽本国败在李霍手中,却也并不如何憎恨他,反觉着他有些本事,是个真英雄,所以心里有几分敬服。   因此方才李霍出言喝止,莽古才停了手。   李霍上前来,看了他一眼,道:“莽古王子在此做什么?这是堂堂的礼部大堂,还要胡闹起来了?”   莽古见他年纪虽不是很大,但因带兵厮杀出身,身上已经略见一种凛然带煞的行伍气质,莽古便不敢轻视,因指着那礼部两人,道:“我要见唐毅,他们不许,还辱骂我!”   温平听了,笑道:“恶人先告状了呢?缩头乌龟这一句,是谁先骂的?”   陈基也翻着白眼儿,道:“唐大人素来教导我们——‘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鸡犬不存’,礼部上下都知道这理儿,莽古王子偏要来试试,又叫我们如何呢。”   莽古见他两个明明生得挺秀柔弱,并不似他们国的人一样膀大腰圆,却偏偏牙口这样犀利,通身更流露出一副“你奈我何”的酸腐气息,他更是恨得牙痒,若不是李霍在前,便要上前一桶暴揍才好。   这两人原本就不把莽古放在眼里,本不怕他,又见李霍来了,更是心内发笑,因知道李霍素来敬重小唐,两人又是亲戚……便乐得更不饶人,且等着看戏呢。   果然,李霍听他们说“缩头乌龟”四字,便皱眉看向莽古,道:“缩头乌龟骂的是谁?”   莽古被他一瞪,竟有些讪讪,因道:“我好好地要见唐毅,他们总是挡着,不许我见,我急了,才……”   那两人闻言早就笑成一团儿,唧唧哝哝,乐不可支。   莽古还不知情,李霍却明白了,心里的气才消停几分,便忍着笑,只跟他道:“王子且回去罢了,唐大人是我国重臣,每日要接见正经的各国使臣,处理举国政务还忙的无法分身呢,又哪里能像是王子这般游手好闲?趁着还未闹出事来,王子且去!不然的话,只怕此事无法善了。”   莽古虽然不忿,但听李霍说了这一番话,倒是不敢造次,就哼道:“我只是想跟他比试比试罢了,又并没有恶意。”虽然这样念叨,却也不敢再无理纠缠。   李霍听了,就把眼睛一眯,冷道:“王子还是把这心意灭了为好,我的功夫,还只有唐大人的十之一二,王子若是真个儿想跟唐大人比试,不如先同我练一练手,倘若你赢得了我,再找唐大人不迟!”   莽古听了,微微睁大双眼,定定地看着李霍,一面儿心里有些不信这话,另一面儿,却又有些蠢蠢欲动,也生出跟李霍比试之意。   他的随从们见状,生怕再更闹出事来,忙七嘴八舌上来拦着,好歹地把莽古劝着走了。   这粗王子去后,礼部这两个人兀自笑个不停,温平道:“当真是个无知之徒,白费我们在这儿跟他口舌半日。”   陈基笑道:“李小将军说他‘缩头乌龟骂的是谁’,他当真竟应了自个儿是‘缩头乌龟’,我今儿能为这个笑一整天。”   李霍方才就听出来了,当下也笑了一回,才问两人道:“唐大人可在里头?”   这两个见问,忙敛了笑,才正经地把李霍迎了进去,又入内通报。   小唐早听说他们在外挡住莽古,竟全然不放在心上,听闻是李霍来了,才忙叫传。   顷刻李霍进内,先拜见了小唐,便落座叙话。   李霍虽然落座,却仍不敢失礼,因略垂着头,恭谨问道:“不知您传我前来,有何要事呢?”   小唐一笑,把旁边一份折子取过来,手指在上头轻轻一敲,道:“前儿我看过了你递给兵部的这份行军记录,因有一处不解,所以叫你过来,想再问问详细。”   原来自詹民国回来后,李霍按军中律例,便把作战种种,从头至尾写了一份折子,呈送兵部查阅,再递给成帝过目。   这份折子后来也是存在兵部记录的,李霍见小唐忽然提起,有些疑惑,却不敢怠慢,便道:“不知是哪一处?您请说,我无有不言。”   小唐道:“我因仔细看了一遍,发现你带兵过暴沙坎的时候,遭遇凶险,所带部下死伤过半,本以为会毙命此处,后来却不知为何化险为夷了?”   李霍见他问起,此刻想想,仍有些不寒而栗,拧眉片刻,才缓缓道来。   原来这暴沙坎,是有名的凶地,地形复杂不说,另还有毒物出没,然而翻过这地方,便能兵临詹民国城下,因当时战事有些胶着,李霍主动请缨,带兵前往,当时壮怀激烈,乃是存着殉国之心了。   一路之上,虽有向导带路,然而前前后后竟仍折损了三分之一的兵力,后来,一夜之间,便又死了一半儿士兵,死因,却是被埋伏在黄沙底下的一种毒物蛰咬中毒而死。   当时人心惶惶,李霍下令全军不许安寝,若有一人睡着,必须叫另一人在旁守夜,见了毒物,便立刻斩杀,这法子虽然略管用些,然而人的精力有限,那毒物却是不知几千万的,哪里能杀的穷尽?   如此一来,只怕还未突袭成功,就已经全军覆灭了,李霍这才明白,暴沙坎为詹民国“天然屏障”究竟何意,怪不得詹民国王竟完全不肯在暴沙坎一侧陈兵,只因这些毒物,便已经是他们最得力的士兵了。   李霍见这情形,便同那向导商议对策,然而那向导也是无计可施,道:“这毒蝎是最厉害的,所以当时将军要从这里过,我也曾进言不可,但凡被蛰伤咬伤,必然疼痛难当,就算侥幸得了性命,也要熬足几天几夜的非人痛楚。”   李霍皱眉,这两日军中许多士兵被咬伤,哀声四处,让人听了都心惊胆战,若不赶紧想法子,只怕军心涣散,不被毒蝎咬死,也自撑不了几时。   李霍便问:“难道竟丝毫没有法子可制?”   向导想了一回,道:“这毒蝎之中是有头蝎的,最是凶狠狡猾,群蝎都听它的号令,若是捉出来杀了,群蝎失主,或能退避,然而头蝎藏于洞窟之中,被群蝎围护,只怕还未找到它,人就已经被咬杀了。”   就在两人议事之时,周围又有几声惨叫传出来,令人毛骨悚然。   李霍知道是又有士兵被害,心中又惊且怒,正在此刻,一只毒蝎从黄沙底下钻出,往两人身边爬来,李霍见了大怒,起身上前,拔刀斩的稀烂。   那向导在旁见着,忽地有些惊疑,看了李霍半晌,欲言又止。   不料李霍身边儿一名参将见他神情不对,又不似是被毒蝎吓坏的,便问究竟。   那向导见瞒不过去,咳嗽了声,才犹豫着道:“不瞒将军,我因知道此地毒物厉害,所以进来之前,用祖传的药膏涂遍全身,因此那毒蝎从来不能咬我,然而方才,我跟将军站在一处,那蝎子明明距离将军近些,却绕开将军,似要来咬我,因此小人疑惑。”   李霍一愣,不明白这意,那参将想了会儿,忽地对李霍道:“这两天我在将军身旁,极少见毒蝎攻击将军,不知何故?”   李霍却并未留意这个,仍旧不懂,那参将却是个缜密机变之人,心中一动,目光所及又看到一只毒蝎出没,便拉住李霍上前。   果然,那毒蝎本正横行,被李霍一步逼近,竟蓦地倒退出去,最后竟一头钻进黄沙,不见了踪影。   这些详细,李霍自然不会记载在折子上,只说是艰难行军数日,才翻过暴沙坎的罢了。   如今见小唐问起,李霍便事无巨细地一一同小唐说了,又满怀感激,说道:“当时多谢周参军提醒,我才发现那毒蝎竟是怕我的,当下,我便叫众人按兵不动,让向导带我前去寻找头蝎,起初还有些忐忑,谁知所到之处,群蝎竟如潮水似的分避,果然给我杀了头蝎,那些群蝎从此便失去踪影,大军才顺利翻出暴沙坎。”   小唐听他讲了一遍,仍是面不改色,只淡淡笑笑,道:“这些,我也听周力说过了。”   李霍一愣,忽地心中震动,便问道:“当初我要过暴沙坎,无人敢跟从,只有周参军主动要随我而行……当时我还十分诧异,我同周参军从无交情……本以为他也是同我一般,存报国之心罢了……然而……”   李霍迟疑着,不知要不要往下说:这遭暴沙坎之行,果然危险重重,李霍虽勇猛,却未免少些计谋,幸而有周参军在,他又是个心细如发之人,帮李霍处处提点,当众军士被毒蝎镇吓,人心涣散之时,也是周参军出面安抚,才不至于发生大乱。最后,更还是周参军察觉那向导跟李霍身上的异样,竟成了决胜詹民国的关键。   李霍虽勇不可当,但若无周参军,只怕这场功劳,仍是难以得手的。   而自打凯旋之后,周参军却并未返回,他原本就驻守凉州,竟自回凉州去了。   李霍感念他之能,在公文里对他多有褒举赞美之词,成帝亦自有封赏前去凉州,只是李霍私下里还有些叹息:这样的能人,为何竟不在京内任职,未免可惜……   然而如今听小唐轻描淡写地唤了一声“周力”,李霍才蓦地有些震动,这一次出兵詹民国,虽然许多人得了封赏,但周参军这人,却仿佛只在李霍身边儿才显得打眼。   当时李霍并不觉得如何,这会子想想……竟好像那人是特意为了自己才出现的,而事罢之后,更绝口不提自己之功,竟有一种“深藏功与名”的气质,令人钦敬。   小唐见他眼睛盯着自己,露出疑惑之色,仍是一笑,轻描淡写地说道:“不必费心思量,他也盛赞你年少英勇,敢单身一人独闯蝎群,若胆气差些儿的,也无法立这场大功。”   李霍咽了口唾沫,终于不曾问出声儿来。   李霍年少从军,毕竟也算是混迹半个官场多年,——有些事,彼此心知就是了,若说破了,反而不美。   要知道小唐于朝中人脉之广,无法限量,这许多年来,天底下各处州县地方,又有多少能人志士,是为他所用或者跟他关系密切的……必然也是星罗棋布,不可胜数。   只是,这些话,当然不能宣之于口了。只怕树大招风。   何况小唐也并不曾明说,点到为止便罢了。   李霍心中惊疑,一时没有出声。小唐却又问道:“我叫你来,一是想亲口听你说说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二来,是想问你,你可知道你为何能逼退毒蝎?”   李霍闻言,才又振作精神,便道:“我当时因心里着急,并没多想,后来……才隐隐地有些知觉。”   李霍说着,就从怀中掏出一个有些旧了的锦囊来,垂眸看着,道:“我临行之时,怀真曾送了我这个,说是詹民国那边儿多横行毒物,叫我随身带着这个,以防万一……我当时并不敢相信这锦囊真的有如斯之效,然而自打回国之后,每每思量此事,竟除了这个,再没有别的解释了。”   小唐闻言,便笑了起来,并不见十分意外。   李霍起身上前,双手递上锦囊给他看,小唐接了过去,打开瞧了一眼,果然见是一块儿黑色的香料,貌不惊人,闻着有些清冽之气,再细细一嗅,竟又隐隐地带些辣意。   小唐点头笑道:“我当是呢……果然又是这丫头暗中行了事。”   李霍双眸圆睁,脱口道:“您的意思……果然是怀真妹妹送我的这香囊之功了?”   小唐眼中透出思忖之意,一笑叹道:“偏她有那种常人没有的奇巧心思,也是她一片护你之意,……当初送我的那透骨玲珑,便有这种功效,却被我相送了清弦公主,你回来后,我查阅了你的折子,又听了周力之言……便有些疑心,只是一时没顾上问你,今日才知道,果然被我猜中了。”   小唐说罢,便把香囊又送还给李霍,李霍双手接过来,低头看了会儿,眼圈儿便红了。因紧紧地握住,却说不出话来。   原来李霍自打回来,自然诸事繁忙,又因一时没疑心到香囊上面,加上暴沙坎的事儿太过惊心惨烈,是绝不能同闺阁中人说起的……何况他也不能确认,是香囊之力,所以李霍并未特意对怀真提起此战此事。   这一会儿,李霍听了小唐的话,心潮一时涌动,他屡经沙场,见惯生死,不管是何等的悲凄壮烈,都不曾落下一滴泪,此时此刻,却竟有些忍不住了。   小唐明白他的心意,便起身走到跟前儿,抬手在他肩头轻轻一拍,道:“不必多心,以你的悍勇无畏,就算没有这物,也自能建功,这不过是她的一片心意而已,你记在心里就是,无须再提。何况怀真本意是想你好端端地回来,你如今果然回来,又娶亲生子,何等之好?”   李霍点点头,太袖子擦擦眼睛,深吸一口气,道:“我知道您的意思了。”两人又说了片刻,李霍便自退了。   在此之后,小唐回了府内,便同怀真问起此事来,因道:“你给霍儿做的那个香囊,是如何调制的?有什么方子么?”   怀真见他知道了此事,倒也不觉意外,随口说:“是竹先生给我的那本书里找到的古方子,说是什么‘能避除虫虺’,我因怕表哥有事,才做了那个,只不知道有没有用,也没见他提过,多半又是丢了。先前玉姐姐给了他一个,他便是不留神丢了呢。”   小唐心道:“只怕他一辈子也不会丢了这个。”面上却只笑笑,道:“你把这方子写出来可使得呢?”   此刻,怀真才微有诧异,本以为他随口一句罢了,忽然听问这个,便说:“做什么用?这个有些难调呢,何况也没什么大效用的。”   小唐凝视着她,目光柔和,温声道:“横竖你写出来……我有大用处的。”   怀真见他温言相求,她心头一转,便拍掌笑道:“阿弥陀佛,无所不能的唐大人……竟也有求我的时候?只是……我今儿手酸,偏不想写呢。”   小唐见她出言戏谑,便不由走到跟前儿,环抱住了,在耳畔低低笑道:“哪里酸,我给娘子揉一揉可好?”   怀真忙避开,笑道:“不敢劳烦,只怕给你揉过了,更不知道怎么样儿呢。”   小唐挑了挑眉,道:“倒是怎么样儿呢?你且说明白,我如何不懂的?”   怀真一怔,听他言语温柔,眼中亦大有深意似的,便有些脸红,因轻轻地啐了口,道:“我不同你说……好歹你总算有要求我的时候,我可不能轻许了的,须得打发我高兴才能。”   小唐见她远远地躲着自己,便叹道:“你过来,我自然好生打发你高兴。”   怀真又笑了两声,道:“我过去做什么,你满心里只想欺负我……当我不知道呢。”   小唐本无此念,闻言见状,心中乱痒,恨得咬了咬唇,便眯起眼睛。   怀真见他直直地看着自己,到底是有些怕,怕惹起他的性子来,只怕吃亏的仍是自己,因又悄悄地往门口走近了一步,若是小唐敢过来一步,她便立刻跑出去找唐夫人罢了。   小唐瞧在眼里,心知其意,便反而一动不动,只心中暗想。   怀真见他倒似安静无碍,因敛了笑,只道:“你可别乱想,不然我当真不给你写的。我知道你既然开口了,必然真有大用,若得罪我……哼,一辈子也不写给你,看你怎么办好。”说到最后,却又忍不住,掩着口便笑起来,觉得甚是有趣似的。   小唐扫她一眼,缓缓吁了口气,这会子他哪里还在意什么方子……于他面前所见的,可不就是能救苦救难,救他于水火的现成好“方子”?   小唐心里想着,却慢慢地走到桌子边儿上,口中道:“我哪里敢得罪你?你说的果然对,这方子于我来说,十分紧要……我亲自给你磨墨,伺候你写字,可好?”   怀真见他举手给砚台倒水,面色正经,言语无奈,也不看自个儿一眼,便以为无事了,因此不再说笑,走上前来,抿嘴笑道:“这还差不多。”   小唐垂着眸子,嘴角微微一挑。   ☆、第 207 章   且说怀真走到书桌边儿上,因见小唐垂眸研墨,面色沉静,竟是一副心无旁骛、不苟言笑之姿。   怀真见状,不由想道:“他是为了正经要事才对我开口……也还是破天荒的,我只顾高兴了打趣,却不知是不是惹了他不快?”   因怀真知道,小唐在外确是个无所不能的,从小到大,她心中对他的敬畏始终多于其他,虽不似李霍应佩等那种畏如天人,可也从不敢就肆意冒犯。   只是因小唐挑明了对她的心意,又加上成亲以来,竟是百般地疼惜宠爱,故而怀真也越发能同他赌气说笑,然而一些破格的话却仍是不敢说的。   方才因一时喜欢,才说了两句,本来不以为意,然而见小唐是这个沉默不言的情形,心里不由乱想起来。   怀真便隐隐不安,因瞅了小唐一会儿,见他始终不看自个儿,长指按着那漆金描梅花的一枝春墨锭,不紧不慢地仔细转圈儿,随着动作,砚内的水逐渐转成浓墨之色。   怀真打量了会子,便道:“为何不做声呢?我方才是玩笑话,莫非真恼了我不成?”说着,就微蹙双眉,看向小唐面上。   小唐闻言,略停了手,因淡淡地说道:“如何就恼你了?你只快些过来,把方子写下来是正经呢。”说着,便举手,将那方墨锭又放在紫金铜乌玉玦墨床之上,又从笔架上挑了一支略细些的宣城笔,乃是檀香木雕缠枝莲花纹的小紫毫,倒转笔锋,轻轻地递给怀真。   怀真见他这样,反倒是有些脸红,暗思着自己果然是太冒失轻狂了,本不该同他乱开玩笑,当下不再迟疑,便上前一步,接过毛笔,低头道:“多谢……”   小唐此刻已后退一步,仍是不见动作。   怀真提笔蘸墨,心中把那方子想了一遍……她原本记性就好,何况当初调那香的时候本也费了力,故而竟对那配方烂熟于心的,略一凝神思忖,便记了起来,因提笔写道:“苍术,五两二钱……”   谁知才写了一行,忽地觉得脸颊边儿上湿湿暖暖地,怀真愕然,停笔回头,竟见小唐不知何时来至身后,从后将她轻轻环住。   怀真不免诧异,因咬着唇,问道:“好好地正写着呢,又做什么?”   小唐将她拢在怀中,垂眸对上她黑白分明的眸子,轻声道:“你只管写就是了,我看着呢。”   怀真同他对视片刻,吃不准他到底是要胡闹……还是真心只是看着,便说:“可不要胡闹,我好不容易想起来,给你一打岔,不免忘了……”这不过是警戒他的话罢了,然而她自个儿忍不住,说到最后,便用笔头抵着唇边,抿嘴又笑了。   小唐柔声道:“我自然是有分寸的……你若忘了,便帮你再想起来就是了……”说话间,便俯首过来。。。。。。   怀真咬了咬唇,略觉不妙,却又不肯就疑心他,便仍回过身来,起了另一行,定神又写:“艾叶七两……”慢慢写来,却觉着身后那人,越发不安分起来,对怀真而言,这竟似是“猛虎在侧,咻咻细嗅”,却叫人如何才能定心?   怀真只得竭力目不斜视,然而勉强写到最后一个字,忽觉颈间细细地疼痒了一下,怀真缩颈笑了声,手上顿时就歪了,一笔歪滑……笔尖勾勒的浓墨斜斜飞撩而去,像是谁慌了的神意儿。   怀真看着写坏了的字纸,不由跺脚,又笑又恼,脱口道:“唐叔叔!你混闹什么!”说着便回过头来,含嗔瞪他。   不料小唐正垂眸含笑细看,见状,便又俯首过来,轻轻易易吻落。   怀真猝不及防,吓了一跳,手中偏还提着蘸墨毛笔,怕弄污脏了衣裳,不敢信手乱动,又且被他拘在书桌儿边上,更加难得动弹。   这一刻,书房之中,寂静无声,只仿佛听到外间树上,有蝉声隐隐,更衬得此刻静谧,仿佛能听到极细微的呼吸声。   半晌之后,才得解脱,怀真心头窒息,一时之间,竟不知是要先骂他好,还是搁笔不写……   不料小唐又温声说道:“不妨事,你且再往下写就是了。”   怀真不敢置信,咬唇道:“你在跟前儿只是闹,我又如何能写下去?”   小唐笑道:“我哪里闹了?并没做什么呢。”   这会子因是在他的书房里,房门又且开着,怀真暗暗后悔……竟有骑虎难下之感,然而若想同他好生说,只怕他未必肯听。   横竖这方子不算很长,若是凝神写,片刻功夫也就写完了,怀真便深吸了口气,低低哼了声:“早知道你是这样儿……以后看我可还信不信你了。”说完之后,不免又长叹了声,觉着这话自己先前仿佛也说过的,一时气闷。   怀真哼说了句,便赌气垂头,提笔又写。   耳畔听小唐在后低低笑了数声,怀真不由又是一阵心慌,只好咬着唇不语,看着那白纸上一道横斜,又叹了口气,便又起一行写:“檀香二两,乌头……”   虽已经尽量按捺凝神,然而到底不能做到六神清净,那手未免发颤,虽一笔一划写着,有些笔画却透出些忐忑之意。   怀真心跳越发快,呼吸隐隐都有些急促,却是哭笑不得,有心撂了不干,又怕反而更惹得小唐逆反,只好低低求道:“唐叔叔,你且消停些罢……”   小唐听得她这般,更有些情难自禁,因见她的手轻抖,他竟探手出来,把她的手握住,道:“我来助娘子一臂之力。”   怀真一慌,由得他抓住了手,便往下又写,正好是个“一两六钱”的“一”,那一笔便顺着横了出去,倒是极挺直的,尾稍一顿,因怀真的手颤,便显了几分出来。   怀真呆若木鸡,正不知如何是好,耳畔听小唐静静地问道:“乌头是一两……还有什么,怎么不说下去呢?”   怀真身不由己地,只模模糊糊看着眼前,脑中回想,口中则缓缓说道:“乌头是一两六钱……零陵香……一钱三分,藿香一钱六分,千金草……”   其他另有山奈,莪术,川椒,细辛等……小唐遂推握着她的手,一勾一划,又写了妥当。   怀真恍惚着,声渐低微,自个儿的手早不能使力,竟都是他导引着似的,眼看那字迹在手底一一跃然纸上,不似是她素日里那娟秀雅致的字迹,反而多了几分挺秀俊逸,隐隐风骨。   小唐写的妥帖,便笑看怀真,见她已经面若桃花,额头上津津地有些汗意。   小唐见了,不免又凑上前去,忽地听到外间脚步声响。   果然是丫鬟前来,并不进门,只是在门口禀明说道:“三爷,少奶奶,世子妃才回府来了,太太让爷跟奶奶过去说话呢。”   小唐淡声道:“知道了。”心中不由想敏丽在这会子回来,是不是有何事。   那丫鬟闻言便退了,怀真正无计可施,察觉小唐手上一松,她心中一动,趁机将他手臂一推,便从书桌后跑了出来。   小唐一个错神儿不留意,果然给她逃了,小唐因笑着回头看她,道:“娘子怎么这样淘气?我还没说完话,你就忙不迭走了?”   怀真狠狠咬了咬唇,心仍是慌跳着,想到他方才那般情形,倘若真的不管不顾,就在这书房里头……可怎么好呢?真真儿地越闹越出格了。   怀真便哼道:“我不跟你说,我要去见敏丽姐姐了。”说着便要转身,忽然想起一事,就回头对小唐又道:“是了,方才那方子里,其中本并没有千金草跟艾叶两种,是我觉着他们都是一路的辛猛药性,不会犯克,只有佐助之功罢了,故而擅自加上了,然而到底不知如何,也可以划去不理。”   小唐点了点头,道:“我记下了。”   怀真又扫他一眼,叮嘱说道:“你也别耽搁了,姐姐许久不曾回来,必然想你了,亏得你今儿也有空,只快出来,见见你妹妹才好。”   小唐双眸又是一片温柔,笑道:“知道了。即刻就来。”   怀真才又哼了声,转身自先去了。   小唐在书房内,见怀真去了,便低头看着面前那副字纸,见纸上这字,不是怀真素日婉丽的笔迹,也不全是他的笔锋……但婉约清丽之外,又透着秀挺苍遒,铁画银钩,力透纸背,正仿佛一阴一阳,两者缠合交融,便生出几分透骨的风流缠绵之意来。   小唐看了片刻,竟有些出神,又是赞叹,又是喜欢……然而,能从字里行间看出这般旖旎情形来,可也算是古往今来,绝无仅有了。   小唐有心多看会子,但因知道敏丽回来了,怕她有事久侯,就忙又取了一张纸来,把这方子重抄写了一遍,才把跟怀真合写的这张小心叠了起来,认真放在书架高处的一个木匣子里。   收拾妥当之后,小唐才往后面而去,将走到唐夫人大房,就听见里头隐隐地笑声,十分畅快传来。   小唐闻听,不由又是一怔,这刹那,忽地便想起昔日的情形……那时候,敏丽未嫁,他对怀真之心也尚且懵懂未白,怀真常来唐府,跟敏丽和唐夫人说笑逗趣,他才能听见这般令人欢喜的笑声,当时还想:这般个可人儿,却终究不知是谁的福分呢……纵然那时候再欢喜,终究也是成空。   谁能想到……功夫不负有心人,如今,他心心念念的人,终究是在自己身边儿,长长久久的了。   小唐一念至此,面上笑意更胜了几分,当下举步入内,果然见屋内三个人坐着,唐夫人在中间儿,一左一右,搂着敏丽跟怀真,正喜喜欢欢,笑个不停呢。   小唐便笑道:“在笑什么,都这样高兴。”   唐夫人见他来了,便也笑道:“你怎么才出来,你妹妹回来了,也不快些来见。”   小唐道:“才做了点事儿,便耽搁了会儿。”说着,便含笑有意无意扫了怀真一眼,怀真目光同他相对,便转开头去,并不理睬。   敏丽笑说:“母亲抱着我,我就不能给哥哥见礼了。”   小唐上前来自坐了,便道:“妹妹别这样,好不容易回家来一趟,好歹咱们自在亲近亲近,何必行那些虚套。”因又问道:“近来我有些忙,便不曾过王府去探望妹妹……母亲倒是催过我几回,还曾说要带怀真一块儿过去看妹妹呢。妹妹别怪我是有心怠慢的才好。”   敏丽闻言,眼圈一红,却笑说:“我岂能不知道哥哥是真心疼我的?方才母亲也说过了……我也明白……”   小唐便又问起世子,敏丽强打精神,笑道:“他的身子最近却好了很多,本要跟我一块儿过来的,是我怕鞍马颠簸,就没许他来。”   小唐道:“说的很是,世子的身子还须好生保养。”说话间,又仔细打量敏丽,却见她眉宇之间,仿佛有些忧虑之色,当着唐夫人的面儿,小唐便不言语。   这会儿唐夫人抱着敏丽,说道:“过几日,少不得还要去王府再看看你跟世子,我也很久没见世子了,颇为想念他。”   敏丽笑道:“他也托我向母亲问安带好呢,还说要请母亲去住上几日才好。”   小唐又略坐了会儿,便借口退了。   唐夫人因要去大宅一趟,又知道敏丽好不容易回来,她素来跟怀真亲厚,便不叫怀真随行,只叫她陪着敏丽。   唐夫人去后,敏丽便遣退了屋内丫鬟,只剩下她跟怀真两个。   怀真早也察觉她仿佛有些忧色,见状,就问道:“姐姐有事同我说?”   敏丽却欲言又止,看了怀真一会儿,复又垂下头去,思量片刻,才道:“这些话,论起来……对什么人也是不能说的,然而咱们两个,从来不同,何况如今你又成了我的嫂子了……关系更是亲密了一分。”   怀真本怔怔听着,听到后面一句,脸上一红,想说两句,又知道敏丽必然是有正经事,因此就忍住了,只问道:“到底是什么事呢?”   敏丽叹息了声,还未开口,脸上却也慢慢地红了起来,因拉住怀真的手,又靠着坐的近了些,才悄声说道:“你如今也是成了亲的人了,哥哥对你可好不好呢?”   怀真尚且不明白这话,便道:“唐叔叔对我自然很好。”   敏丽扫她一眼,见她懵懂,便咳嗽了声,在耳畔低低地说了一句。   怀真听了,脸上这才大红,便道:“说什么!我听不得这话!”推了敏丽一把,就不理会了。   敏丽忙拉着手,把她又抱回来,才细细又说道:“我这不是故意说轻狂话,只是我要同你说的,跟这个有关……你也知道原本是竹先生在府内给世子看病的,然而近来先生走了,世子的身子……我倒是不好说了。”   怀真听了这个,才又上心起来,便问道:“你方才不是说,世子身子已经比先前好多了?”   敏丽道:“看似的确是好多了……然而我却不知道,这好……究竟是真的好呢,还是……”   怀真惊问:“这又是何意?难道还有什么假的好不成?”   敏丽咬了咬牙,便道:“你不知道……我是他身边儿的人,才知道一二分的,先前……淑妃娘娘来府内几次,也见过了世子,后来不知怎地,就派人送了一盒丸药给世子,叫他三日服一次……自打世子开始服用这丸药,不知如何,精神看来竟一日比一日好了。”   怀真睁大双眸,听到这里,知道有下文,心里不由有些乱跳。   敏丽道:“众人看了,都说是有菩萨保佑,然而我心里,却总是疑惑……”   怀真问道:“姐姐从哪里看出不妥的呢?”   敏丽道:“明明连竹先生都束手无策,为何忽然之间,就能好的这样,所谓‘物极必反’,我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倘若说这个算不得凭据,那么,还有一件反常,那便是……方才我同你说的这件事。”   怀真复垂了眼皮儿,道:“我还是不懂的。”   敏丽便道:“你果然不懂。我索性跟你实说,自打我跟世子成婚,虽然也有行事,然而因他身子委实太差,因此也不过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个月内有一次,已经是很难得的了,有时候他要服药,或者竹先生叮嘱,竟是三四个月也不能近女色……”   怀真忍着羞怯,听着这许多话,这才明白方才敏丽在耳畔问自己那句话是何意。   敏丽又说:“然而你道如何?因近来他服了淑妃娘娘给的药后,竟是……很能的了,长则半个月一遭儿,近来,三天总也要一回的,你且同我说,——这究竟是不是反常?”   怀真此刻果然也忘了别的,皱眉低声道:“这果然似有些异样的……”   敏丽皱着眉,道:“我私底下也同他说过……然而世子因身子之故,一直觉着对我不起,最近却是这样,他竟十分喜欢,便不肯在意,偏偏这些话,除了他,我竟不能对王府内其他人说了……思来想去,便想到你了。”   怀真也是满怀忧虑,疑惑道:“我虽也觉着不太对,可……我却也没有法子的呢?”怀真自己对这些事儿还是一知半解,因此不明白敏丽因何同自己说,难道只是诉苦不成?   敏丽笑了笑,道:“我当然知道你不明白,然而你身边自有明白的人,难道你还不知道?”   怀真一愣,又有些不自在,因问:“你是说……你哥哥?”   敏丽点头道:“我哥哥是个心性聪明的,不管内外,他皆通晓,此事干系非小,又关系淑妃娘娘……偏偏是牵扯闺房内的事,我倒是不好亲口跟哥哥说,因此,回头少不得托你同他说了,也看看他有没有主意……得亏你嫁过来,倘若换了不知是什么人,我也难得开口呢。”敏丽说到这里,眼圈儿便又红了。   怀真见敏丽如此,少不得安抚说道:“姐姐别担忧,我知道了,你且放心,我回头就跟他说呢。”   敏丽略微松了口气,忽地笑了笑,又对怀真道:“你大概没听说外头的事……前段日子废太子不是死在去蜀的中途了么?近来,不知如何,竟有人传言……说是肃王牵扯在内……”   怀真心头一跳,哑口无言。   敏丽又道:“这个哥哥必然也是知道的,如今京内的情形,倒是个‘不可说’,外头如何我自然不知,王府里的这些,好歹也要让哥哥知道……他自有断定……”   敏丽说罢此事,又同怀真聊了几句别的,不多时候,唐夫人回来,三人又略坐片刻,敏丽见时候不早,便起身又自回王府去了。   当夜,怀真沐浴更衣罢了,因小唐也洗漱过了,便进了房内来。   怀真早早儿地打发了丫鬟,见小唐回来,就忙叫了过去,把白日敏丽所说的话同他说了一遍,却省去了敏丽所说的床笫间事那一节。   小唐正疑惑她今儿如何这般乖觉,自个儿打发了丫鬟,闻言双眉皱起,一言不发。   怀真因担心敏丽跟世子,便抓着他肩头,问道:“我听了敏丽姐姐说,心里就猜淑妃娘娘给世子的那什么药丸……不像是什么正经好东西,你觉着呢?”   小唐点了点头,却不回答。   怀真不知如何,便又催问道:“你如何不说话呢?”   小唐才说道:“我素来知道淑妃娘娘精通医理,皇上的身子,也多亏了她这些年来相助太医院调理着,若说她果然有什么灵丹妙药对世子好,倒是未必不能,然而……”   怀真问道:“然而如何?”   小唐不愿让她多留意这些龌龊外事,便道:“没什么,此事我记下了,自会留心的。”   怀真见他欲言又止,心里憋闷难解,又怕自个儿说的不明白,小唐便不当回事儿,因犹豫了几番,终于又犹犹豫豫地,把敏丽所说的那些隐私的话,也都红着脸说了。   怀真说罢,便认真又道:“你可明白了?敏丽姐姐不是小题大做,我也不是跟你扯谎呢……这究竟是不是反常的很?”   小唐先前听她说了那些,心中其实已经有数,只是不好对她提罢了,如今见她自己又招认了这一节难以启齿的事,心中却反而暗笑,偏道:“这有什么反常的?三天两头的才是正常的呢。”   怀真睁大眼睛,越发着急,便坐起身来,瞪着小唐,气道:“唐叔叔,我正经同你说大事,你如何只是打趣?这是关乎敏丽姐姐跟世子一生的大事,你还……”   小唐见她真急了,才道:“罢了罢了,不逗你了,何必先恼了呢?急性子的丫头,我知道着呢……你非要逼我说出来不成?”   怀真怔怔地看他,小唐见如此,少不得交代,就道:“实话同你说……我心里知晓,淑妃给世子的,多半真不是好物,先前我听闻宫内,有一种药,服下去可让男子强身健体……云云……然而只是邪道罢了,其中多有催情之效,久用必然伤身。”   怀真听了这话,才忙又爬起来,伏在小唐肩上,低头仔细打量着问道:“你既然知道,那该如何料理此事好呢?”   小唐垂眸想了会儿,道:“这件事不能操之过急,毕竟是他们王府内的事,外人等闲不好插手,何况照你所说……世子竟是愿意的,故而我得想个两全齐美的法子。”   怀真听他这样答应了,才略放心,道:“这样才好……你可务必要上心呢。”   小唐笑着点头,见她趴在胸口,双眸圆睁,殷殷切切地叮嘱,未免喜欢,就道:“什么时候……你说的话我没上心过?句句都是金科玉律呢。”   怀真想到白日里在书房内的情形,心里又翻出几分恼意来,便把他推开,道:“又来打诨,快安生睡你的觉罢。”   怀真说罢,自又转身侧卧,小唐在后盯着那一抹玲珑腰身,目光闪烁……忽然怀真又翻过身来,竟思忖着问他道:“这世上既然有你说的这种药,那么,可有叫人不那样……那样的药么?”   小唐起初不解,继而明白过来,又笑又疑:“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怀真眼睛看着他,口中道:“我不过……是觉着好奇罢了。”   小唐对上她若有所思的眼神,心中一动,道:“好奇?你心里……在想什么?”说着便眯起双眸,深深凝视。   怀真禁不起被他这样盯着看,又且心虚,便道:“还不许我随口问问?何曾想过什么……”   小唐才闷哼了声,道:“最好是不曾想过。”   话说这一日,便是凌绝同清妍公主的大婚之日了。   虽然此前,怀真因凌绝挑衅之故,同小唐问起自己是否要去,小唐亦答应了,然而真个儿到了眼前,怀真忽然又生出几分胆虚来,竟是变了主意,并不想去了,便想着该如何开口的好。   因清妍公主很得成帝宠爱,故而这一日,便不设早朝,令满朝文武休憩一日,也好参与婚礼,同时大赦天下,与民同乐。   ☆、第 208 章   是日,凌府之中大摆筵席,因是同皇室结亲,来客众多,一日难以周全,便拟定分三日宴请。   这一天,便单单相请各路皇亲,次日,是满朝文武,第三日上,才是本家的各色亲戚。   因唐家跟凌家关系非比寻常,唐府的地位且又殊然,于是便特意归在头一天相请。   小唐早早起身,已经穿戴整齐,回头时候,却见怀真还在发呆,小唐便笑问道:“怎么了?还不快些梳理?上回我去张府迟了些,你就不依呢,这会儿倒是不怕了?”   怀真心中忐忑,抬头看向小唐,道:“唐叔叔,我……我不去了成不成?”   小唐诧异,便问道:“这是为何?”   怀真道:“我、我心里有些慌,何况,原本也是不打算去的,何必为了他一句话而又变了主意,若是另生出事来,又怎么样呢。”说着,就垂眸低了头。   小唐见她为难,原本倒是无可无不可的,蓦地听了这话,心中却又一动,便道:“当真是这样忌惮凌绝?”   怀真的心也一揪,便摇头:“并没有……我只是,不想跟他照面儿罢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小唐想了会儿,笑道:“纵然你今儿不见他,以后难道也总是不见的?他是你父亲的得意弟子,就算是回应公府,也有机会碰上呢,何况如今他更贵为驸马了,以后少不得出入皇宫,而你也经常出入宫中,难保没有照面的机会,除此之外,唐家跟凌家的关系,你不是不知道,逢年过节的……”   怀真听他说了这许多,心里明白也是这个道理。   何况先前她不也都是步步忍让来着,凌绝却从不曾因此而退避之类,怀真闭眸想了会儿,才终究又下定决心,起身沐浴梳洗,丫鬟进内,帮着她换了诰命的大妆服饰等。   小唐在旁负手只是看,如今见她装束妥当,身着了这诰命服色,原本的娇婉秀美之中,越发透出几分端庄不可侵犯来,小唐便望着笑:一看她如此,不免就想到两人洞房花烛之时的情形了。   当下便出了门,唐夫人也早就整理妥当,便挽着手儿一块儿出门。   怀真同唐夫人乘轿,小唐骑马,便往凌府而来。   不多时已经来至凌府,小唐放眼看去,见门口已经是车水马龙,热闹自不必说。   凌景深亲在门口迎客,见小唐来到,忙快步迎上前来,又给唐夫人见礼,便请了入府。   在门口上,凌景深仍要往内相送,小唐笑着拦住了,道:“知道你今儿忙,就不必管我们了,我自个儿送太太跟怀真进内就是了,你去招呼别的贵客便好。”   因凌绝尚公主,毕竟也是天大喜事,何况终究是凌绝要成家了,凌景深心情畅快,不比往日,闻言便也笑道:“多谢体谅,回头我多敬你两杯。”   小唐同他相视一笑,便由小厮带领,陪着唐夫人跟怀真往内宅而去。   外间的人早往内通报,里头林明慧得了消息,便也亲迎出来。   两下里遇见,明慧见是小唐亲来,不由一愣。   原来自打明慧嫁了后,两个人便甚少再碰面儿,尤其是后来,林沉舟又去世了……虽然逢年过节偶尔遇见,彼此都是礼数周全,然而却也心知,竟是再也回不去先前那时候的情分了。   明慧脸上笑意一僵,却又恢复如常,笑着迎了唐夫人跟怀真,先见了礼,又对小唐道:“哥哥如何亲自进来了?”   小唐笑道:“景深在外迎客,他原本要陪着进来,是我叫他自在办事去,自己才陪了来的。”   明慧笑着看他一眼,又看向唐夫人,怀真……目光落在怀真面上,见她比年少那时候更加出挑,眉眼都有些长开,透出些曼妙秀润的风致来。   明慧心中一时竟无了言语,小唐此刻便握住怀真的手,又对林明慧含笑说道:“明慧,怀真毕竟年少,若有些不周全的地方,你可帮着她照看着。我把她交给你了。”   明慧见他说话间,目光只在怀真身上,竟是那样温柔脉脉,若非亲眼所见,哪里肯信?   明慧便勉强笑道:“哥哥放心就是了,何况还有太太也在呢,难道还有什么不妥当的?真真儿的多心呢。”   小唐又笑了两声,唐夫人便对他说道:“你快出去罢了,今儿来的人多,也都是贵客,若是景深有些照看不到的,你且帮着他料理料理,别只顾着吃酒,吃醉了可是不成的。”   小唐答应了,又对怀真道:“你好生跟着太太和凌少奶奶,我便去了?”   怀真垂眸答道:“知道了。”小唐又把她的手儿握了一把,才转身自出外了。   明慧便将两人接了入内宅,此刻肃王妃付氏,熙王妃郭白露,以及其他的王孙公子内眷们,尽数都到了,里头凌夫人正陪着说话,举目望去,竟是满堂佳客,一片的锦绣辉煌。   唐夫人便带着怀真,同众女眷们不免又寒暄了一番,才安静落了座。   极至正午,外头吹吹打打起来,又有鞭炮锣鼓,情知是迎了公主回来,众人便又齐齐前往观礼。   不多时礼毕,便开了席。怀真略吃了几口,忽地见凌府的一个妇人带着个三四岁的孩子上前,原来正是林明慧的大儿子凌霄,因要找母亲,他的奶母就领了进来。   众女眷见凌霄生得白净俊秀,乃是个聪灵非凡的好孩子,均都十分喜欢,便纷纷拉着说话。   凌霄人虽小,性情上倒有几分似是凌家兄弟,有一份格外的冷静似的,不像是寻常孩子般爱哭爱闹,不管是谁拉着他,或疼爱或抚摸之类,他都是静静的,极少说话,只拿眼睛默默地看人,仿佛能听懂人家说什么一般,越发惹得众人齐声惊叹。   唐夫人见了这样的好孩子,不免也喜欢起来,见凌霄走到跟前儿,就也抱住了,百般夸奖。   因唐夫人终究盼了小唐成亲,自然也很想快得一个金孙的,然而这件事倒也急不得,只是在心里思念罢了,如今见了凌霄,少不得暂时“望梅止渴”,因此竟爱不释手地拉着端详说话,又叫拿果子给他吃。   怀真见这孩子生得倒是可喜,又见唐夫人疼爱,就把自己桌上的一个大桃儿拿了过来,道:“你吃这个么?”   凌霄看了她一会儿,果然便伸出手来,握住了那桃儿,但虽是拿在手中,双眼却仍只是盯着怀真看。   正在这时侯,林明慧应酬之中,回头一看,忙叫道:“他不能玩儿那个……”便走上前来,从凌霄手中把那桃子拿了开去。   唐夫人疑惑,便问道:“这是怎么了?”   怀真也不知所措,就看林明慧。这会儿明慧已经把凌霄的奶母叫来,便低声道:“如何不好生看着大少爷?”   那奶母方才一错眼的功夫,就见凌霄接了桃子过去,正也惶恐,便道:“少爷原本不爱这东西,我本以为他不会接的……想不到就……”   明慧拉住凌霄,却见他脸上已是红了一片,明慧暗暗焦心,便对唐夫人解释道:“这孩子打小儿就不能碰这桃杏等物呢,但凡沾手,就要引得浑身发痒发红的……他自己原本也乖觉,就算别人给他,也不会要的,不知今儿是怎么了。”   怀真听了,忙仔细看去,果然见凌霄脸上及颈间已经红了一大片,然而这孩子竟不哭闹,仍是静静地看着怀真。   怀真很不过意,懊悔自己竟偏给了他这个,一时也红了脸,就俯身道:“凌霄可难受么?对不住……婶婶不知道你不能碰这个的。”   凌霄也不言语,只仍乌溜溜地看她。   明慧笑道:“不打紧,原本是我疏忽了。”当下,便叫奶母抱着凌霄离开,让给他沐浴更衣。   那奶母抱着凌霄离开,唐夫人兀自赞不绝口,因对众人道:“这孩子果然是伶俐懂事呢。”众人都点头称赞。   唐夫人因见怀真面色郁郁,怕她自责,就劝道:“不必多想了,是他小孩儿贪玩,何况他跟你好似格外投缘呢,不然为何竟接了过去?”说着便笑起来。   怀真怕唐夫人担心,便也笑笑,就把此节先按下了。   半个时辰的功夫,奶母才又抱着凌霄出来,果然已经换了一身衣裳,脸上的红也褪了,奶母因道:“小少爷一直嚷着要出来,我们劝不住。”   明慧笑道:“这孩子素来听话,今儿是怎么了?”   此刻凌霄下地,左顾右盼看了会子,忽地看到怀真正凝视她,他便蹒跚着走了过来,竟一直走到怀真身边儿,才靠着不动了。   众人都有些诧异,众目睽睽之下,怀真因知道自己方才无意闯了祸,便低头看凌霄,道:“你找我可是有事?”   凌霄仰头看着她,也不做声,怀真盯着这双乌浸浸的眼睛,忽然发现凌霄长的真的很像凌家兄弟,这双眼睛,也不知更像是凌绝多点,还是凌景深多点……怀真一刻心头微刺,——无端地竟想,倘若凌绝同清妍公主有了孩子,却不知是生得什么模样呢?   怀真呆了一呆,不知自己为何忽然冒出这个念头来……当下猛然皱眉,心中发凉,便无话了。   倒是唐夫人,见凌霄去而复返,又格外腻在她们这边儿,因此更加喜欢,就索性把凌霄抱在怀中,时不时地捡点小孩子能吃的东西喂给他吃。   凌霄爱吃的,就张嘴吃了,若是不喜的,就闭嘴摇头,唐夫人见他这样,越发爱的什么似的。   凌霄吃了一会儿,便吃饱了,因不肯再吃,反看着怀真,道:“抱抱。”   怀真闻言愕然,唐夫人也很觉意外……林明慧虽在旁边,却时不时关心着这里,见状便笑道:“凌霄,今儿到底怎么了,胡闹什么呢?”   凌霄只看着怀真,吐字不清地说道:“婶婶抱。”   唐夫人大笑道:“我说他跟你投缘罢了?你快抱他一把。”说着,把凌霄抱起来,送到怀真腿上。   怀真身不由己拥住了,抱住之后,一阵懵懂:只觉得孩子极小,又很轻,仿佛还很软,她从来不曾抱过这般的孩童……顿时更是无所适从,不知要如何对待他才好。   明慧见了,便又笑道:“罢了,倒是不知怎么了,他从来不缠磨人的,倒是跟怀真你不同。”   怀真低头看看凌霄,见他安安静静地,倒也觉得喜欢,心起初还怦怦乱跳,过了会儿,就也好了,因方才害他发病,未免过意不去,就也逗着凌霄胡乱说些话。   凌霄还不到三岁,自然是听不懂的,然而时不时地看她一眼,却似能听懂,怀真瞧在眼里,就也暗喜这孩子。   且说凌霄跟着怀真,直过了晌午,怀真的腿都有些麻了,奶母也来看了几遭儿,他都不肯离开,催得紧了,就抓住怀真的衣襟不放,露出不满之状。   然而因小孩子一过正午,便要睡一会儿,因今日格外高兴些,便缩在怀真怀中睡了。   明慧少不得亲自过来,轻手轻脚地接了去,又低低对怀真道:“真真儿地劳烦了,凌霄素来不闹人,今儿不知是怎么了。”   怀真笑道:“不碍事。先前害他碰了桃子发痒,我还很过意不去呢。”两人说了两句,明慧就把凌霄抱走屋内去睡。   怀真这才得闲,便想起身,谁知双腿果然都麻了,一阵阵儿地难受,忙又坐下,苦不堪言。   唐夫人见她面露痛色,便问缘故,忙叫丫鬟来扶着,入内暂且休息。   当下吉祥跟冰菊上来,扶着怀真慢慢儿地进了内室,在榻上坐了,便又给她轻轻地揉腿活血,半晌才得好。   明慧安置了凌霄,听了这消息,忙进来打量,怀真只说无事,便又才起来,仍旧往外回席上去。   明慧有些不放心,便陪着而行,几个人沿着廊下往前面去,正走了一会子,忽地见到迎面来了一人,却是新郎官儿的打扮。   怀真心中一震,她未来之前,最担心的便是这种情形,然而却也料到多半会不免狭路相逢。此刻见果然遇到凌绝,惊心之余,也并不意外,何况如今两个丫头都在,明慧也在,因此越发不怕他如何了。   两下遇见,凌绝向着明慧见礼,明慧看着他,笑吟吟地问道:“小绝如何跑到这里来了?这会子不是该在前头应酬么?”   原来明慧亦深知凌绝的心结,先前皇上虽定了两人,但明慧私心里不愿同怀真做妯娌,后来换了清妍公主,明慧暗中也是念佛……如今忽地见凌绝在此,生怕他年少气盛,未免弄出不好看来。   凌绝听其言,明其意,便道:“嫂子不必担心,我不过是听说凌霄今儿闹腾,所以特意来看看他的,方才见他睡了才出来。”   明慧松了口气,笑道:“我倒是忘了,先前你若是在场,他必然不敢不听话的。”   凌绝一笑,又看向怀真,便道:“妹妹今儿果然来了,如何,不恭喜我么?”   怀真也微微一笑,不露痕迹道:“正要恭喜凌公子大喜了……”因停了停,又抬眸看他,正色温声,说道:“只望你日后……跟清妍公主能够夫妻恩爱,白头偕老。”   这原本是怀真的心里话,不料凌绝听了,却只觉几分刺心之意,直直地看了怀真片刻,笑道:“多谢三少奶奶吉言,既如此,我也祝你跟唐大人相敬如宾,地久天长。”   这一句说的,却毫无恭贺喜悦之意,反带着一股料峭寒意似的。   凌绝盯着怀真,双眸之中也是一片冷然,怀真见状,不由一笑:早知道他的脾气是这样,绝不是一朝一夕能变得,又有何指望。   怀真便不做声,淡淡道:“告辞了。”迈步自他身旁经过,身后丫鬟们也自跟上。   明慧见她离开,有心随行,然而凌绝却仍站在原地,竟似冰雕泥塑一般,静默孤寂,外头那鼓乐声响,仿佛并不是为他而奏,反平添几分凄冷。   明慧看了凌绝数眼,心中着实不忍,便走到跟前,劝道:“小绝,过去之事,不必再提了……横竖,公主相貌人品都不输怀真,身份且比怀真高贵,以后你的前途亦无可限量……今儿是你大喜的日子,你万万按捺,可明白么?”   凌绝听了这一番话,似懂似不懂,却淡笑了笑,道:“我知道了,嫂子,你且放心,我不至于如此不懂。”   明慧虽听他这般回答,心中却实在不能放心,又深知凌绝心内不好过,有意再劝几句,只怕说也是白说,凌绝素来自有主张,等闲哪里会听别人念叨?   明慧张了张口,到底又停了,半晌幽幽一叹,垂眸只道:“咱们凌府……原先是什么样儿的,你总该明白,近些年来,你哥哥总算是出人头地,又有了两个侄子,你自个儿,也大有出息……眼见是个待起的势头。然而小绝,我也是近来才明白这个道理,人这一生,并不能只为自己的任性之意而活着,有时候,男女之情……也并不是你以为的那般……必不可少……嫂子,知道你聪明,有些话不必说你自然明白,然而越是聪明的人,越是容易钻牛角尖,小绝……纵然是看在你哥哥跟两个侄子的面上,你可务必……不要做傻事才好,凌家,不能有一丁点儿闪失了。”   凌绝听到这里,面色才缓和了些,因转过头来,望着明慧,点头道:“多谢嫂子替我宽心,我知道你的意思了。这就回前厅去应酬了,哥哥一个人怕是忙不过来的。”说着,便向着明慧略一笑,果然抬脚去了。   明慧目送他背影离开,默默地仍也往内宅而去……谁知走到半路,抬头忽地见前方廊下有两个人站着,一个诰命服色,身形窈窕,正是怀真无疑,然而另一个,却长身而立,一身吉服,赫然正是凌景深。   明慧一怔,不知景深因何竟在这里,心中不免惊疑,她便放轻脚步往前走了一会儿,又停下来,侧耳听去,只听那边景深沉沉说道:“倘若你……你总该明白,如今你所有的一切,我都可以……给你毁了。”   明慧心头巨震,不知这话从何说起?!忙仔细又看去,却见景深徐徐抬手,掌心竟托着一物,因隔着有段距离,隐隐约约仿佛是个小八卦物事的模样,此前她从未见过。   明慧自然不懂这是何物,又有何意,而怀真乍见此物,竟踉跄往后退了一步,回手撑在墙壁上,面色惨白,摇摇欲坠。      ☆、第 209 章   话说小唐在前面儿吃酒,酒过三巡,心里忽地有些不安之意,环顾周遭儿,却正好见凌绝回了厅中,正跟二公主驸马说话儿。   小唐看了一回,却不见景深,就问熙王道:“景深去哪里了?”   熙王正举了一杯酒,因说道:“先前听说他儿子闹腾,他进去看了,怎么,你也要去不成?”   小唐道:“我去做什么,又不是我儿子。”   熙王笑道:“那你儿子几时有呢?”   小唐也笑起来,道:“我不着急,你竟比我还急三分呢。”   熙王点头,道:“我的确有些着急,近来我想,我们三个原先这样好……现在,情形虽大不比从前,但好歹都是有了妻室的了,景深如今有了两个好儿子,我的还不知是儿是女,你的更加没有消息……”   小唐听他说的颠三倒四,并不明白他的意思,忍不住又笑起来,道:“为何忽然说起这些来?”   熙王却是满面正色,道:“你且别急,听我说完,我的意思是……倘若将来我得了个儿子,你得了个女儿,你把女儿嫁给我儿子可好?”   小唐又惊又笑,怕给别人听见了不像话,便压低了声音,道:“你又是在瞎想什么?”   熙王道:“不是瞎想,是说正经话,若结成儿女亲家,岂不是情分更上一层呢?且我心想着,你是这个样貌,小怀真又生得那样,不管是儿是女,一定是更胜别人,世间少有的,我倒是不吃亏。”   小唐听了这缘故,却啐了口,瞥着他道:“怎么不说你生的是女儿,我生的是儿子,你家里的嫁到我家里呢?”   熙王抚掌笑道:“这也未尝使不得。”   小唐见他倒是洒脱,便又笑几声,道:“你先别高兴太早,那倘若大家都生得儿子,或者都生得女儿呢?”   熙王思量着道:“若都是女儿,正好儿跟景深这两个孩子配了,若都生得儿子,那可就没法子,就跟咱们三个这般罢了。”   小唐忍俊不禁,道:“你镇日里不想正经事,难道总想这些子虚乌有的不成?”因同他说笑了会儿,起手喝了口酒。   小唐一抬头的功夫,却见景深已回到厅中,正跟凌绝两个人,一块儿招呼席上众贵客呢,两兄弟都生得出色,站在一块儿,更似一对儿玉人似的,虽都是微微含笑,却依稀仍透出些清冷之意。   景深尚好一些,因混迹官场久了,自有八面玲珑的手段,且如今官职早非昔日可比,也算是大权在握、肃王跟前的红人了,何况如今凌府又尚公主,因此这些皇亲贵戚们便也不敢怠慢,所到之处,彼此寒暄,亲厚非常。   小唐这才重又垂眸,同熙王对碰两杯,过了一刻多钟的功夫,忽然外头有个丫鬟进来,行了个礼,便对小唐道:“三爷容禀:三奶奶身子不适,须回家去,三奶奶虽叮嘱不用惊动三爷,但夫人不放心,特叫奴婢来说一声。”   小唐一听,便起身问道:“如今在哪里?且带我过去。”   熙王这会儿也听见了,当即也站起身来,问道:“小怀真是怎么了呢?”   那丫鬟见如此,便往外带路,熙王就也跟在后面,如此出了厅,往后才走了一会儿,就见前方栏杆边上,依稀正是怀真。   小唐还未及招呼,忽见她停了步子,往旁边一倾身,拧眉垂首,竟似是干呕了两下。   小唐本以为她是受了暑热,或者是不习惯应酬犯了燥等,猛然见这个情形,心中一疼,忙加快脚步,飞也似的奔到身边儿。   这会儿林明慧也陪着唐夫人走了过来,见状都是一愣。   此刻小唐已经到了怀真跟前儿,便拢住肩头,问道:“这是怎么了?”   怀真脸色雪白,双眉紧皱,半晌才定神,道:“我说了不必惊动你……你怎么又……”一句话没说完,又难过的闭上眼睛。   恰好赵永慕也快步来到,闻言说:“是太太不放心,叫人跟他说了,小怀真是怎么了,哪里不适?不用着急回府,还是尽快叫个太医来看看。”   怀真听是他的声音,不免撑着精神,还想行礼,早给小唐一把拉住。怀真便仍声音微弱,道:“多谢熙王殿下关切,我没什么……只是方才吃多了两杯酒,有些不胜酒力了。”   小唐一愣,果然嗅到有些微的酒气,便仍仔细打量怀真:她素来是个谨慎的,就算是席间应酬吃酒,也不至于能到吃醉了的地步。   此刻明慧跟唐夫人也到了跟前儿,明慧因也问究竟,怀真只勉强说道:“对不住少奶奶,又何必出来送呢。”   小唐见她满面雪色,精神更似极为倦怠,却偏撑着应对,早心疼之极,便道:“罢了,不必说了,我送你回府就是。”   当下不准怀真再多说一个字儿,他自个儿对林明慧跟熙王道了别,又对唐夫人道:“母亲且在这里再坐会子,怀真有我照料就是了。”   唐夫人也应了,小唐向着熙王一点头,把怀真打横抱起,往外自去了,两个丫鬟匆匆跟上。   一直等他们去了之后,赵永慕才叹了声,道:“好端端地又如何这样呢?怀真的身子未免太弱了些。”   明慧未免有些忧心,道:“哥哥叫我照料好怀真的,如今却是这般,他心里恐怕有些怪我呢。”   唐夫人忙安抚道:“不至于,何况怀真身子本就弱,他心里也知道,又关你什么事儿呢。”   明慧忽然皱眉,思忖着问道:“太太,怀真方才那样,你说会不会是……”   唐夫人因见怀真吐了,正也有些疑疑惑惑,被明慧一说,顿时心中一动,那担忧之意隐隐退了许多,却又生出些渴盼来。   熙王听得明白,并不说破,只安抚了几句,对两人笑道:“既然有三郎照顾着,必然妥当,太太只管放心,先同明慧回去罢了,我也该回去了。”   当下三个便又互相别了,分头而去。   且说小唐抱了怀真出府,因今儿怀真跟唐夫人是乘轿而来的,小唐又放心撇下怀真,便抱着她进了轿子,两人同乘一顶轿子,往府中而行。   轿子微荡,似小波涛些些涌动,怀真本就不适,此刻更觉难受,双眉紧皱起来,伸手掩口。   小唐低头望着她,抬手在额头上一按,觉得额头冰凉,又握住手,手也是冷冷的……小唐心中惊疑非常,就问道:“到底发生何事了?”   小唐本就不是个心思简单之人,自然不会信什么喝多了酒的缘故,何况先前怀真本就不想来林府……小唐只怕此中另有内情,又看怀真受苦,竟是心急如焚。   怀真双眸紧闭,闻言才微微睁开,看了小唐一会儿,道:“唐叔叔……”   小唐忙答应了声,问道:“怀真觉得如何?”   怀真只是半睁着双眼,仔细盯着他,小唐抬手,轻轻地抚过她的脸颊,温声又问:“到底怎么了呢?好丫头,想对我说什么?”   怀真直直地看了他许久,眼中却涌出泪来,并不言语,只是把头一侧,靠到他的胸前去,轿子中又响起衣物窸窸窣窣的声响,小唐垂眸,见是怀真探手,环在他的腰间。   小唐欲言又止,想了片刻,便道:“也罢,你安心些,只先忍着,我已经叫人去叫太医到府上了。”   怀真也不吱声,只是静静地抱着他,轿子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响,一路上,小唐的目光从未离开怀真身上,满心怜惜狐疑,却不肯出声相扰。   不多时,便回到唐府,此刻太医正好儿也赶到了,彼此进府安置,便给怀真诊脉,这太医正是先前相请的那位夏太医,便道:“不妨事,只是少奶奶始终身子见虚,还不曾大好,又似是受了惊吓,只好好地调养,别再叫乏累着就是了。”   小唐又追问道:“果然并没大碍么?您老可看好了。”   夏太医陪笑说道:“爷放心,只在我身上……倒是先头所说的那些话,爷也放在心上才好,不然少奶奶这身子要调养的好,也是极缓慢的,这就如同一边儿虽然在补,一边儿却又大亏……哪里才是个‘满’呢?只怕连‘平’也是不能够的。”   小唐咳嗽了声,此刻才有些窘然,道:“明白了。”   当下便叫人领了夏太医出去开方子拿药,小唐还未进屋,就见恭喜出来,道:“幸好三爷不曾出去,少奶奶着急找您进去呢。”   小唐忙抽身入内,见怀真已经在榻上坐了起来,仍是一身地大妆服色,脸色虽好了些,仍是泛白,那巍峨而大的凤冠压着,显得整个人脸儿如巴掌大小,更见娇弱不胜了。   先前因着急迎太医进来,竟不曾卸取冠戴,此刻吉祥正给她卸了下来,还要更换服饰,小唐却进来了,只好暂且退下。   小唐忙靠近坐了,将怀真扶住,说道:“你身上不好,做什么又起来了?”   怀真转头看他,道:“你去哪里了,老半天不见你。”   小唐心中诧然,方才崔太医给她把脉,他就站在旁边儿,而后又陪着崔太医说了两句话罢了,只片刻功夫……哪里又去了半天?   小唐便道:“我跟太医说话呢,怎么了?”低头便仔细打量,见怀真长睫轻垂,在雪白的脸上投下两片阴影,显得格外楚楚可怜。   怀真闻言抬眸,乌浸浸地眼珠儿看了他片刻,便靠在肩头,只轻声道:“你只陪着我,别离了我身边儿,叫别人陪着太医就好了。”   小唐心里跳了跳,竟咽了口唾沫,才说:“好。”伸手把怀真的手握住,一手又揽在腰间,令她靠自己近了些。   怀真也并不动,只是静静地依偎着。   室内静默无声,小唐只觉得她的纤腰不盈一握,又想到方才抱她出凌府的时候,怀中的人轻若鸿毛似的,竟似略用力就能折了,或不翼而飞一般……   忽然之间,小唐想起方才崔太医的话,才觉着此前对怀真仿佛有些太过了,先前因见她养的好了,素来大意,竟对她有些予取予求,然而她毕竟才只是十六,又且原本体弱……今日忽然这般,也许跟自个儿也脱不了干系呢。   小唐想了会儿,一刻心惊,便道:“怀真,我虽不知你今儿为何忽然这样,然而你得记着我说的话,不管如何,且好生养着身子……大不了以后我……会节制些,只要你好端端地就成,你说好么?”   怀真听了这句,便转过头来又看了小唐一会儿,半晌才摇了摇头,又闭了眼睛靠在小唐肩头。   怀真虽不言语,然而一闭眼,眼前却忽地又出现凌景深的脸,手中拖着那物,道:“如今你所拥有的一切,我都可以……”   怀真身子一颤,竟不敢想下去,只猛然转身,扑到小唐怀中,将他用力抱住。   原来当时,怀真撇下凌绝,本正自回席上,不料竟路上见着景深。   两下见了,景深便道:“怀真,借一步说话可使得?”   怀真不知他有什么要同自己说,然而景深毕竟不是凌绝,面上的礼节总是要有的,因此怀真便叫两个丫鬟暂住,自己同景深走开十几步远,便问道:“不知凌大人有何事?”   凌景深回头看她,眸色有些奇异,打量了会儿,点头道:“怀真,在同你说这些之前,我得让你明白,我……无意跟你作对或者结怨。”   怀真大为诧异,问道:“这话……我并不明白?”   凌景深淡淡道:“你父亲应大人,很快要升任工部尚书,小绝是他的得意弟子,咱们之间,按理说其实应该很好,你说对么?”   怀真垂头,心中暗想他到底何意。却听凌景深又道:“其二,偏偏你嫁了小唐,我同他的关系,你自也明白,就算看在他的面上,我也是不愿跟你结怨的,你可懂么?”   怀真便轻轻点头,问道:“凌大人为何同我说这些?”   凌景深道:“只因,虽然是如此,我却觉着,咱们之间,只怕仇怨无法开解了。”   怀真微微蹙眉,凝眸看他。凌景深道:“原因如何,你心里自然也十分清楚。对么?”   怀真便道:“凌大人……有话且请直说。”   凌景深道:“今儿是小绝的大日子,然而……我竟想不到满天下,任何一个男子尚公主,竟是他这样不甘不愿的,他的心病是谁,你我都清楚,凌家跟应家,唐家,本都交好,却因为这一件事,让我心头也是郁郁难解。”   怀真见他提起此事来,道:“凌大人,过去之事已不能挽回,何况我跟凌绝本就有缘无分,如今他有了更好的妻室,你我都该为他欣慰才是,何必更说其他?”   凌景深笑了笑,说道:“当着明人,不说暗话,按理说,今儿嫁过来的,本该是你,起先皇上赐婚为何坏了,到底是谁从中行事,你恐怕也知觉三分。”   怀真脸色一变,当初小唐曾答应过她,要为她解决赐婚之事,后来她问小唐是否是他所为,小唐并没承认……然而若不是小唐从中使力,世间岂有如此便宜好事?   怀真虽未追问,心中自也存疑。   此刻见凌景深问起,自然色变。   凌景深望着她,说道:“我自诩是个能屈能伸之人,别人给我气受,给我苦吃,我也只是一笑,然而唯一不能忍得,就是小绝受气吃苦,可偏偏就有这样一个人,是他的苦痛,也是他的折磨。”   怀真听到这里,便不想再说下去,略含恼说道:“凌大人,你关爱令弟之心我自然明白,然而……我同他只是无缘,倘若强求,只怕对他对我,都没有好处,如今大家两清,各自欢喜岂不是好。不必多言了。”   怀真说着,便欲转身。   不料凌景深道:“你自然是欢喜无限了,你又如何明白,如今你之欢喜,对他而言,却都似十八般酷刑。”   怀真不愿再听,行礼道:“我告辞了。”   凌景深见她决意要走,忽然说道:“怀真,我知道如今此刻,你是唐毅的心头肉,眼珠儿一般的人物,然而倘若你……胆敢再伤害小绝一分,我要让你知道,如今你所拥有的这一切,我都可以给你……尽数毁掉。”   怀真听了这些无理的话,正不悦间,却见景深抬手,袖子一动,露出手中托着的一物。   那东西在他手底缓缓显露,怀真原本虽然含恼,面色却是如常,然而一见此物,整个人却忍不住大骇!几乎踉跄跌地。   身后的吉祥跟冰菊两个,因隔着远,听不清两人说什么,凌景深抬手之时,她们只瞧见似个拂袖的动作,因被怀真挡着,也不知他手中尚有何物,只是似见怀真举止有异……不由双双纳闷,不知发生何事,又该不该上前。   怀真勉强撑住,便看着凌景深,敛神颤声,问道:“你、你……噬月轮如何在你手里?”   原来此刻凌景深手上所拿的,竟正是噬月轮,——先前竹先生跟小唐讨了去,后来竹先生出京,怀真自以为噬月轮从此山重水远,再难得出现京中了。   怀真因知道自己重生一世,只怕跟噬月轮脱不了干系……如今一看在景深手中,又听了景深这一句话仿佛大有深意,一时就如同见到克星一般!焉能不惊心!   然而噬月轮如何在景深手里,景深又拿来做什么?他到底……又知道些什么?刹那间,百转千思,简直叫人不寒而栗。   景深静静看了她片刻,举手,又将噬月轮放回怀中去了,淡淡说道:“你只需要知道——但凡是我要得到之物,一定是会到手的。”   怀真浑身发冷,隐隐哆嗦,却又忍住,盯着景深看了半晌,心中重重狐疑,却不知该不该问。思来想去,只道:“竹先生呢?”   景深淡淡一笑,道:“问他又有何用,他自个儿还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呢。”   怀真拼命深吸一口气,才缓过来,又问道:“你……你都知道……”   正在此刻,忽地见一人拐弯过来,笑道:“咦,你们怎么在这儿?”   原来正是明慧,因走上前来,对景深道:“小绝方才还说,你一人在厅中应付不过来,不料你竟在这里,这是怎么说?再跟怀真说什么呢?”   凌景深面不改色,微微一笑道:“在跟她说,凌霄的事儿,多谢她了。”   明慧笑起来,道:“罢了,不必多言,只怕小绝一人也是分身乏术,你且快去忙正经的,怀真这儿有我呢。”   景深抬手在明慧手上一握,道:“劳烦奶奶了……”复别有深意地看了怀真一眼,才一笑离去。   当下,明慧便又说了几句,便拉着怀真入席。   怀真只竭力镇定,因身上极冷,本想喝杯酒暖暖身子,然而吃过一杯后,心中却更是难受起来,竟无法忍,才对唐夫人跟明慧说了要先行回府,她本不想惊动小唐,不料唐夫人多心,便暗中叫丫头去说了。   如今在唐府之中,夏太医开了方子,往外而去,正好儿唐夫人因有心事,也正回来,两下未免遇上。   夏太医忙行礼,唐夫人便笑着拦住,问道:“是来给少奶奶看病的?”   夏太医点了点头,知道她担心,就把情形大略说了一遍,只说身子虚,没有大碍。   唐夫人听说妥当,倒也罢了,夏太医因告别要走,唐夫人忽然又想起一事,便将他唤住,问道:“是了,方才给少奶奶诊脉……她可……有没有……”   夏太医本不懂,对上唐夫人的眼神,才明白过来,便笑道:“暂时还瞧不出来……改日来的时候再细看看倒好,只是三爷跟三奶奶都是青春,这好事自然宜得的呢。”   唐夫人便也笑道:“说的很是,不急,我不过一时担心罢了。”就叫夏太医自去了。   当天晚上,在凌府之中,因终于送走了宾客,林明慧上下打量了一番,见无碍,便自回房来,正见景深抱着凌霄,在逗着玩耍。   明慧走上前去,便把凌霄接过来,抱了会儿,就叫奶母带了旁边,自己又抱了小儿子来哄了片刻,见小婴儿很是乖觉地静静睡着,明慧便问景深:“今儿你跟怀真……说什么了?”   景深笑道:“跟你说了没有大事,如何还问?”   明慧哼了声,道:“你尚且瞒着我?你今儿拿了什么东西给怀真看?好像吓了她一跳的?”   景深这才敛了笑意,扫她一眼,淡淡道:“那个……没什么,是我无意中得来的一件东西。”   明慧皱眉道:“那因何给怀真看?”   两人目光相对,景深道:“因这东西跟她有些渊源罢了。”   明慧见他说的语焉不详,仿佛有心隐瞒,便有些愠怒,走上前来,便说道:“我先前才劝了小绝几句,见他倒是肯听的,你做什么又找那丫头,难道不知她如今是惹不得的?”   景深笑道:“我何曾惹她了呢?你不必担心。”   明慧同他做了这几年夫妻,渐渐明白他的性情,对这句话却不敢轻信,因道:“我知道你素来有主张,然而这几年,府内日渐好了,又有了凌霄凌云,小绝同怀真虽是一场魔障,毕竟如今尚了公主,何等的尊贵体面,有些什么事放不开的呢?你且看在你儿子的面上,万万别……又生出事端来……”   景深听到这里,便慢慢问道:“你不是怕我惹了怀真,是怕我惹了唐毅,对么?”   明慧听了这话,不免皱了双眉,盯着景深问道:“说这话又什么意思?”   景深垂眸不语,室内一时无声。   正在此刻,忽听小孩儿奶声奶气唤道:“爹爹……抱……”   景深垂头,却见是凌霄走来,张开小手儿呀呀叫着,景深因转为喜色,便把凌霄一举,抱在怀中,嬉笑逗弄。   明慧本还想跟他说几句,见爷俩如此,便只是一叹,因凌夫人不管事,她如今是凌府当家的女主人,上上下下一干诸事都须过目,忙碌一整天,早就劳乏之极,想到明儿还有一场忙碌,便按下百种心思,不再跟景深理论。   明慧正要回床边坐着歇息,忽地听丫鬟来报,说道:“唐府唐三爷来见大爷。”      ☆、第 210 章   林明慧同凌景深听了,不由都有些惊动,情知小唐来意多半不善。   明慧忙站起身来,走到景深身旁,皱起眉心,问道:“毅哥哥这会子来,是为了什么?”   原来明慧本就疑心,先前景深对怀真不知说了什么……偏他又不肯认,小唐白日里已经来吃过喜酒,倘若没别的要事,又怎能夤夜前来?   因此明慧心中紧张,景深自然看出来了,反一笑道:“瞧你急得,我去看看,应该没什么大事。”说着就把凌霄抱着,递到明慧怀中去。   明慧只得抱住,又且忧心,叮嘱道:“有话记得好生说……别犯了急躁……”   景深回头看她一眼,笑道:“放心罢了,还要打打杀杀起来不成?”虽是半开玩笑,却害得明慧心头一颤!   却说凌景深出了门,到前厅去见小唐,进了门,便道:“如何这会儿又来了?可有什么事?”   小唐本背对着他,闻言转过身来,静看景深,道:“你不知我的来意?”   景深笑了笑,道:“我似是那等会未卜先知之人么?”   两个人彼此相看,凌景深的双眼深若渊薮,叫人看不透,小唐的眸色却极平静,如月映海面,粼粼明光。   顷刻,小唐便道:“你今儿……做什么要对怀真说那些话。”   景深眉峰微动,却只是一瞬间的功夫,便复面色如常,道:“我说什么了?”   小唐才笑了两声,道:“你竟问我?你何不当着我的面儿再说一遍?”   景深也微微一笑,道:“你倒也太操心了,竟是为了这个巴巴地来了一趟?好似我欺负了她一般,难道她同你说了什么?”   小唐不言不语,只是一笑。   景深却思量着又道:“然而我觉着怀真……不对,是三奶奶了,她是个懂事识大体的,就算我有个言差语错,只怕她也不肯背地嚼人舌道是非的,我说的可对呢?”   小唐唇边略多一丝冷笑,道:“你这……可是心虚了?”   景深走到桌边儿,拂衣落座,因道:“我本无事,何必心虚,倒是你,只怕是关心则乱了……我知道你疼她,既如此,何不好好在府内守着,我听闻她今儿仿佛有些身上不好,先前明慧还要派人过府打听,因怕小题大做,便罢了,如今她可怎么样呢?”   小唐听他说了这一番话,徐徐道来,天衣无缝,他便转过身来,思忖片刻,道:“你说的没错。你究竟同她说了什么……怀真的确并没告诉我,然而我却也明白,她今儿那样,跟你脱不了干系。”   凌景深的眸子更暗了几分,小唐看得明白,又道:“我原本也知道,你对于小绝跟她之事,始终耿耿于怀,然而如今小绝已经尚了公主,人人称羡,又有什么放不下的?”   景深垂眸,依旧静默。小唐道:“如今朝中局面,你自也清楚,我为大局,不想跟你再生罅隙,今日之事,以后倘若再有一次,咱们之间,恐怕就再难周全了,我这一句话,希望你能听在心上,好自为之。”   小唐说罢,转身欲走。景深忽地问道:“你不觉着你所说的,自相矛盾么?”   小唐脚步一停,倒要听他说什么。景深缓缓说道:“你说‘有什么放不下的’,自个儿却要为了区区一个女子,不惜同我翻脸,倘若当初我夺了怀真,叫你另娶公主,你是否也能同样放下?”   小唐双眸眯起,走前一步。景深兀自坐着不动,静静道:“被我说中了?”   此刻小唐的双眸,已不似月下之海,反隐隐有些耀眼火色,望着景深问道:“不错,我对怀真,绝不放手。你的意思,难道也是同样?”   四目相对,景深忽地笑道:“难得,一句顽话,竟叫你如斯紧张起来……就像是你所说的,小绝如今已经有了清妍公主,何况怀真已是有夫之妇……你也太小气了。”   小唐却并不笑,只是仍看景深,景深又笑道:“另外,你所说‘绝不放手’,那倘若是怀真早嫁给小绝,难道你也要抢她过去不成?只怕连你也是不能够的罢?——也只能如我这般,眼睁睁看着而已。”   小唐听了这一句,不知为何,心中却并不觉任何宽慰,反闷闷钝钝的大疼起来,虽知道凌景深是玩笑话,可是却竟无法释怀,反如骨鲠在喉。   小唐心绪本算平静,此刻却忍不住,竟赌咒发誓似的道:“怀真只能嫁给我。绝不会是别人。”   凌景深嗤嗤地笑了两声,道:“谁又说不是了呢?”   小唐看着他的笑容,重又神意清明,因道:“景深,从小到如今,虽经历许多事,但我终究当你是最好的朋友,所以这会儿,还肯对你说一句话——你做别的,我可以不介意,只是别牵扯怀真,我早就视她为一体,但凡她有半分不好,我就有十分不好,你若伤她,等同害我。故而景深,你别叫我们两个……都后悔。”   这一番话,虽然温温和和似的,却分明掷地有声。   景深眨了眨眼,道:“上回为了敏丽,你同我打了一架,倘若为了怀真,你会如何……”   小唐静默。   景深仍旧问道:“倘若我伤了她,你会……如何?”   小唐一笑转身,他身上仍着吉服未换,皎然玉树,此刻却毫无喜气。   景深眼睁睁看他走到厅边,声音沉沉响起,道:“你会……杀了我么?”   小唐脚步略顿,并不回头,厅内灯火辉煌,厅外夜色深沉,抬眸是无边漆暗天幕,繁星璀璨,身后是他的影子,幽幽冶冶。   小唐站在明寐交界的门边上,淡声说道:“是。所以我方才说,最好——别给我选择的机会,别叫我们都后悔。”   忽然“彭”地一声,不远处,是为庆祝公主大婚,在放烟花。   那璀璨繁华直冲高空,又自半天摇曳降落,竟像是满天繁星都坠落如雨,而小唐一拂衣袖,已然离去。   又过两日,清妍公主大婚之后,这天退朝,小唐叫住应兰风,道:“岳丈大人留步。”   应兰风止步,便问何事。小唐含笑作揖,道:“我因想着,自怀真嫁过来,岳丈岳母还未去过府内,倒不如找个时间,两位去府内逛逛,怀真必然也是高兴。”   应兰风见他无故提起这个,倒是有些上心,便拉到旁边,悄声问:“是怀真怎么了?”   小唐见他警觉,便道:“其实没什么,只是我看她近来又有些想家似的,然而因才回去过,她自个儿不便再提什么……我才……”   应兰风松了口气,点头笑道:“还是你细心,好罢,你且放心就是,赶明儿我叫你岳母先去,等中午我直接自部里再过去,你觉着如何?”   因此两人说定,小唐回家之后,却并不跟怀真言及此事。   等次日早上,李贤淑果然就先来了,怀真正陪唐夫人说话,听到母亲来了,又惊又喜,忙迎出来。   唐夫人却早听小唐透了风,当下喜喜欢欢迎接了亲家母,大家一块儿坐在屋里说话。   李贤淑是个能说的,便长篇大论,家长里短地说了起来,惹得唐夫人更是开怀。   怀真因也久违了母亲这般聒噪,此刻重逢,只顾喜欢,便如闻仙乐似的,竟半点也不觉得烦乱。   大家说笑了会儿,唐夫人不免又去大房,就留怀真跟李贤淑单独相处。李贤淑因见怀真并不曾瘦了,精神也还好,便放了心。   怀真便问道:“娘怎么忽然来了,也没叫人说一声儿的?”   李贤淑就笑道:“怎么是忽然来的呢,昨儿是姑爷跟你爹亲口说的,敢情你不知道?”   怀真一惊,这才明白是小唐故意为之,一时低了头。   李贤淑看她的反应,心中有些知晓,便握住怀真的手,笑道:“是不是喜欢着呢?可见他果然是一心为了你,连你想不到的,也替你想到了。”   怀真带笑不语。两人又略说了几句话,怀真不免问起家里应蕊的事儿……李贤淑听了,便冷笑道:“说起来,可真真儿好笑的很,因蕊儿作出这种事来,倒是把三房里那个狐狸也都撵了,唉,这真是自做孽,不可活。”   怀真并不知谷晏珂的事,李贤淑就把谷家姐弟暗中使坏,挑唆应蕊、暗害许源等事一一说明,道:“本想把谷晏灏捉拿住打死的,可谷晏珂不知用了什么法儿,给她那个畜生弟弟通风报信,竟听闻他跑回南边儿去了……你三叔听了,就把她也休了,前儿也自回南边去了呢,然而蕊儿那个不成器的东西,大概是听说了两个人回了南边,她竟也从庙里偷偷跑了,罢了,横竖她已经不再是府里的人,生死由得他们去就是。”   李贤淑又冷道:“可笑这两个人,原本因在南边厮混的艰难,才来京内,仗着老太君的势力浑水摸鱼……如今落得这样,回去可还不知能不能活呢!可应了那一句什么话……”   怀真叹道:“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李贤淑笑道:“不错,正是!”   应怀真也抿嘴笑了会儿,忽然问道:“那爹可来么?”   李贤淑眉开眼笑,道:“你爹自然要来的,中午他从部里直接就过来了。”   怀真一发喜欢。   半晌,唐夫人才又回来,又坐了说了会儿,眼看到了正午,果然小唐陪着应兰风回来唐府,父女相见,更是有一番不同。   唐夫人早吩咐厨下准备妥当,中午时候,便招待应兰风夫妇用了饭。   吃过中饭,大家坐了片刻,怀真就看着应兰风,应兰风本也留意她,见她如斯眼神,心中一动,便故意对怀真道:“是了,你哥哥听说我要来,让我带一句话给你……”   怀真问道:“是什么?”   应兰风起身,对小唐道:“我同怀真私底下说一句。”又向唐夫人告罪。   小唐早也起身,因笑着相让。   怀真便随着应兰风,两人出了屋内,听到身后李贤淑笑说:“这俩父女……真是,怀真对她爹,比对我还亲几分呢!”   唐夫人道:“哪里,女儿到底还是跟当娘的亲,不然,如何说是当娘的小棉袄呢,别说是你这亲娘了,我这婆婆娘,近来都觉着贴心着呢……”说着,便又都笑起来。   这会儿两人来至廊下,应兰风便问道:“怎么了?可是有事跟爹说呢?”   怀真见左右无人,心中便思忖,不料应兰风胡思乱想,因问:“为什么还要避着人?可是毅儿对你不好?”   怀真忙道:“爹别乱说,唐叔叔对我极好的。”   应兰风略松了口气,又问缘故。   怀真便看向他,终于问道:“爹……凌绝还时常过府么?”   应兰风没想到她问的是这个,便道:“还似先前一般。”   怀真又问道:“那……他哥哥凌景深呢?”   应兰风越发意外,道:“那位凌大人么……我同他的交际略少一些,但也碰过面儿的,怎么了?”   怀真深吸一口气,道:“爹,你可还记得,先前我没嫁的时候,竹先生到咱们府上,着急跟我说要见唐叔叔的事儿?那时候可巧姥姥跌着了,一时没顾上。”   应兰风道:“自然记得,仿佛是跟毅儿要一样东西的。”   怀真点头道:“当时我没跟爹说,竹先生要的那样东西,叫噬月轮,是……是唐叔叔自沙罗国带回来的宝物,可是如今不知怎么,这东西竟然落在凌大人手中。”   应兰风吃了一惊,问道:“在他手中?我听闻竹先生先前不是出京了么?”   怀真道:“我也不解这究竟是何原因,然而竹先生甚是重视这噬月轮,以他的脾性,是绝不会主动把宝物相让的……”   应兰风略有些惊疑,却不明白怀真为何同他说此事。   怀真道:“我把这件事跟爹说……是想让爹做一件事。”   应兰风忙问:“是何事?你说。”   怀真道:“爹……能不能想法子,把那噬月轮,从凌大人手中夺回来?”   应兰风吃了一惊:“夺回来?……你是想要这个?还是想替竹先生……”   怀真道:“不是为竹先生,总之……这件东西对我来说……很是要紧,可是爹要暗暗行事,别惊动凌大人。”   应兰风虽然意外,然而既然见怀真如此说,他立刻有数,就道:“你放心,爹会想法子。”   怀真想了两日,此刻才略松了口气,应兰风答应了她,忽地又问道:“毅儿跟凌大人素来私下厚密,你可把这件事告诉他了?”   怀真闻言,垂头想了会儿,竟又有些心悸,道:“我、我不知该怎么跟他说。”   应兰风想了会儿,忽地道:“是了,只怕你不告诉他,他也知道了。”   怀真一惊:“这是什么意思?”   应兰风摸摸她的头,心念转动,到底低声道:“竹先生明明已经出京,然而凌大人是京内武官,无故不得出京……他又是如何得手此物的?必然是有人暗中行事……”   应兰风说到这里,不免想起先前废太子遇袭之事,算来……废太子出城跟竹先生出城……时间上竟是差不多的,先头京内就有人暗中流言说是肃王行事,而凌景深偏又是肃王的人……倘若是凌景深得了肃王授意,暗中派人出京刺杀,顺便不知如何弄到了噬月轮,倒也是说得通的。   自从林沉舟去世之后,林沉舟手下那些能人干将,竟都归了女婿凌景深手下调用,然而小唐跟林沉舟的关系又是那般……小唐又是个再机警不过的,凌景深暗中行事,难道他丝毫也不知道的?   应兰风本想跟怀真说:要拿回噬月轮,或者找小唐才是最便捷的,小唐开口,凌景深未必不会不肯给,但是转念一想此刻朝中局势十分微妙,又有传说,说小唐是熙王一方的人,熙王跟肃王之间又……倘若各为其主,纵然小唐景深两人交情再好,只怕事关利益,这情分上……也难说如何。   何况怀真特意把此事让自己来做,必然也有缘由,因此应兰风便并没有说别的话。   两父女说了会儿,便见小唐出了门来,站在门边上望着这边微笑,应兰风就对怀真道:“你瞧,竟是很放不下你呢,还不回去?”   怀真回看一眼小唐,又对应兰风道:“爹……我不知这话对不对,然而……爹如今官越做越大,一定要加倍留意,比如凌绝……凌大人他们……尤其是凌大人,爹一定要小心些……虽然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   应兰风笑说:“知道了,你这孩子……如何竟关心起这些来了,好罢,你说的话,爹一定放在心上就是了,你且快回去,不然,倒要给毅儿觉着咱们有意疏远避开他呢。”   怀真这才同应兰风又往回,走到门口,小唐因迎了,笑对怀真道:“我只担心你走到那廊下去,风口里被吹着了,只怕又头疼脑热。”   应兰风在旁听了,笑了两声,先进屋去了。   剩下两个人站在门边儿,怀真抬眸看着小唐,忽地问道:“你为何不问……我同爹说些什么?”   小唐轻轻揉揉她的脸,觉着脸上有些凉,便道:“先前十五年都是岳丈养大了的,难道还不许你们悄悄说句话了?我倒是有心问,只是怕你说我霸道呢。”   怀真眨了眨眼,想到应兰风方才问的那句,便说道:“唐叔叔,你若是问,我就告诉你。”   小唐闻言,眉峰一动,眼中透出些许思忖之色:“当真?”   怀真点头,小唐凝视着她明澈双眸,慢慢问道:“你同岳丈所说的……可……跟那日在凌府的事有关?”   ☆、第 211 章   小唐问罢,怀真微觉意乱。   虽知道小唐向来明见知微,洞烛机先,却不料竟是敏锐至此,果然的一语中的,不差分毫。   然而此时此刻,怀真却仍是不知如何开口。   起先凌绝大婚日,景深对她所说所做的那些,怀真并非不想告诉小唐,然而一来,不免又牵扯她跟凌绝的纠葛,同小唐说,又是何意思?莫非要跟他说“凌景深要挟我,说不可伤害凌绝”?——似这种话,平白添了几分嫌疑污浊,倘若不是小唐,而是什么别的糊涂点的男子听了,只怕反而会迁怒见疑于己身。   何况噬月轮之事,干系虽然重大,但是有怀真跟竹先生才知,小唐却全然不晓。   而此刻怀真所拥有珍视的,——除了双全父母,友爱兄长……更……还有一个“从天而降”般的小唐。   从最初对他的敬而远之,直到如今……已逐渐习惯了有他在似的。   可原本这一切,尤其是小唐,以及他的百般疼惜怜爱,其实并不是她应得的,却因为一个噬月轮,地覆天翻,换了面目。   因此别人眼里,噬月轮,——那看似不起眼的八卦形物事,可在她眼中,却重若千钧,能令乾坤倒转,物是人非!   ……当看到凌景深手中拿着噬月轮之时,那一瞬间怀真所想到的,竟是最坏的场景:如今所有的一切,都自手中失去,所有深情厚谊或者柔情蜜意,都或灰飞湮灭,得而复失。   ——她曾做梦梦见……朱颜依旧在而两鬓斑白的唐毅,双眸冷清,跟她……竟然是形同陌路。   当时已经是无法容忍,心痛如绞,故而才从睡梦中哭醒过来。   然而仓促之间,怀真又不知凌景深究竟懂多少,从他言语听来,仿佛是个很知道内情之人,然而怀真却又无法相信……倘若凌景深同自己是一样的……那岂非太过可怕?   若凌景深跟自己不一样,他又如何对噬月轮下手,又如何偏说了那一句?   他究竟拿着噬月轮要做什么?   而不管凌景深知情与否,今生他的命数已跟前世大不一样,且又有了两个儿子,除了凌绝有些不如意之外……其他一切堪称无可挑剔,这样看来,他仿佛不至于会轻举妄动。   可是,毕竟噬月轮在他手上,委实是一个极大的心病。   怀真思来想去,虽不敢先同小唐说明白,却想到了父亲应兰风。   她重生以来第一念想,就是保全家人,如今眼看影响所有的变数出现了,这会子,也该让父亲参与其中了。   然而方才应兰风问了那句,问她是否将此事告诉了小唐……怀真听了这句,心头如被针刺了一下。   自打从凌府回来,她虽不多话,然而小唐何等样人,自然看出异样,今儿爹娘一块儿来了,未必不是他担忧之故,才特意安排的。   或许小唐也瞧出来,她有话不便跟他说,故而才请了应兰风夫妇来。   果然,如他所料……   此刻,怀真对上小唐的双眸,心念转动,便道:“唐叔叔,你可还记得先前我跟你说的那话本的故事?”   小唐眸色一暗,点了点头。   怀真迟疑道:“倘若……倘若……”   小唐听着她犹犹豫豫的声调,不知为何,心竟也有些窒息,忽然有些担心她即将说的话。   却听怀真道:“倘若……我就像是那话本中所说的那个小姐一样,并不是嫁给唐叔叔,而是错嫁给了……”   怀真尚未说完,小唐已经色变,竟也不等她说完,蓦地张开手臂,将她死死搂在怀中。   他的力气之大,仿佛要将她揉碎怀中,又令她隐隐地有些窒息。   怀真一愣,唇角微启,不知小唐是怎么了……也不知是否要说下去。   却听小唐在耳畔沉声道:“不许这样说。”   怀真忽地察觉小唐似在发抖,她心中诧异,听小唐又极仓促地说道:“怀真只能嫁给我……只是我的……不是其他什么人的!”   怀真闻言,心中仿佛冷暖交替,难分轩轾,那两股迥然不同的东西缓缓涌过,所到之处,又带着些沙沙地疼痛。   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只能默默地停口,将脸贴在小唐胸前,静静无声。   而对小唐而言,先前听怀真说什么“话本上的事”,只是觉的震惊愕然,虽然惊异猜忌,却也并不是十分当真,想不过是小孩子作怪罢了。   但如今娶了怀真,跟她做了这多日的夫妻,竟一日比一日更粘她,心上镌刻着似的。   前儿在凌府里,偏凌景深也曾说过类似的话,当时小唐便已经无法容忍……   只是听听罢了,他就已经觉心慌气短,一瞬意乱。   他心底虽明明白白知道,那所谓话本上的故事,或者并不都是怀真自个儿凭空编造出来的……但正因为此,更叫他心惊心慌,无法面对,不能接受。   怎能想到……又怎敢去想……怀真嫁的人不是他,而是什么……凌绝之类?   只是稍微地想一想,他已经恼痛的不知如何是好了,素来冷静自持,因这年头,却几乎理智全消。   小唐说了一句,便已失语。   风从廊下静静而过,似有丫鬟出来,却并没有出言打扰。   天地之间,万籁无声,仿佛只他两人相依相偎而已。   怀真伏在小唐胸口,隐隐地有些明白他的心情:毕竟被他宠着疼着这许久,先前唐绍不过跟她多说了几句话,他就恼的当众失态。   因凌绝那日在张府门口拦了一拦,他更口出醋言,还赌气地偏要叫她去凌府赴宴。   而她前世所经历的那些种种,自己回头看看,都觉惊心。   何况跟凌绝那段糊涂孽障,她自己都恨不得从未发生过的,对任何人也难启齿……倘若给他知道……纵然小唐再怎么开通明白,难道能……全不在意?   何况所谓重生之事,荒谬绝伦,怀真自打重生以来,便发誓保守秘密,她本就不敢说,不愿提,如今,更加上一个不敢轻易做赌了。   只是,或许小唐对她不是如今那样好,她也不至于似这般的患得患失,从凌府被他抱回来那日,通身冰凉,其他的倒是还没多想,满心里只想要他在身边儿,长长久久不生变更……如斯才好。   怀真想了一会儿,便才又轻声开口,一笑道:“你又怎么了,我不过随口说的顽话,你要当真了不成?”   小唐愣怔,缓缓放开她,怀真抬眸凝视着,道:“我有正经事要跟你说呢……你却是这般,我就不说了……横竖方才已经叮嘱过父亲,他自会料理了,你部里的事儿整日还忙不过来了呢,就不必叫你操心了。”   小唐的心兀自有些不安,闻言强自定神,便道:“你的事自然是头等大事,你且说给我,我倒不是怕岳丈不能为,只是若我有能使力的地方,倒也可以相助一二,让他行事便宜些也好。”   怀真因不想叫他再多想方才那句,自也有意转开话锋,如今见他问,便在心里思量如何说。   这会子是在外头,怀真怕人来人往看了不像,便退后一步,要撒开他的手,不料小唐反手一抄,仍是紧紧地将她的小手握在掌心里不放。   怀真扫了一眼,便低头笑道:“起先你从沙罗国带回来的噬月轮,给竹先生带出城去了……然而如今在谁人手里,你可知道?”   小唐见她问的是这个,面色稍微缓和,道:“你也知道了?是在景深手里。”   怀真心中一震:方才应兰风也提过,此事小唐多半知情……她还半信半疑,如今见小唐果然知道,怀真就望向他,道:“你如何知道的?”   小唐眼神微变,想了想,便言简意赅地答道:“景深那边儿,我自也有人。”   怀真闻言,隐约明白这些是朝堂上的事儿,她不便多问,便只说道:“我并不知,你已经知道此事了,想来我本该早跟你说的……”   小唐打量着她的脸色,说道:“方才你跟岳丈说的,莫非事关噬月轮?”   怀真道:“是……我方才跟父亲说了,让他想法子,把噬月轮仍拿回来……”   小唐自然不知噬月轮关乎什么,然而听怀真如此说,他又想起昨儿凌府的事,心中便想道:“竹先生跟我要此物的时候,我只为践约,不曾多想,便只给了他就是了……现在想想,竹先生何等样人,怎能无缘无故要个无用之物?先前景深暗中派人出城……本不是为了此事,可偏把此物也带回来了,如今怀真又为了它这样……”   小唐思忖片刻,便正色道:“如此,我心里有数了,你放心就是。”   怀真抬眸看了他片刻,心中仍是怅然,便主动走前一步,将小唐拦腰环抱,道:“唐叔叔……”   小唐见她忽然举手相抱,微微一愣,忙也举手护住她,道:“怎么了?”   怀真埋首,鼻端嗅到他身上淡淡地清香,除了送他的伴月香外,还有他天生的那股好闻的味道,就如那夜他在应公府所奏一曲,有松石明泉之意,可以令人无端心安似的。   怀真深深一嗅,很想把这气息印到五脏六腑里去,然而心里却有些隐痛,便说:“唐叔叔……会一直喜欢我么?”   小唐垂眸相看,眸色渐渐转作温柔,道:“我自然是会一直都喜欢怀真的……不管是前生今世……生生世世。”   怀真听到最后那八个字,眼圈立刻就红了,忙竭力止住泪,只笑说:“唐叔叔待我真好。”   小唐举手,在她头上摸了一把,道:“傻丫头,今儿是怎么了?先前求着你说,你还未必肯呢。”   两个人在外说了会儿话,里头唐夫人见总不回来,便诧异道:“毅儿同怀真是去哪里了呢?如何不回来作陪?”   应兰风道:“大概在外头说话呢。”   唐夫人就叫个丫鬟去看,顷刻回来,果然笑回说:“三爷跟奶奶站在廊下……正好端端说话儿呢。”   唐夫人见这丫头笑微微地,心中一动,就也笑着吩咐道:“去叫他们回来罢了,亲家在这儿呢,他们倒是自在说话起来了。”   那丫头才出去叫人了,顷刻,果然小唐拉着怀真的手儿,两个人便走了进来。   唐夫人就说小唐道:“真是没分寸,平日里跟媳妇说不够的话?非要捡这会子来说?怠慢了你岳父岳母了。”   小唐忙向应兰风李贤淑请罪,怀真忙道:“太太,不关唐叔叔的事……是我硬是拉着他说了两句话……”   唐夫人笑道:“我知道你心疼想护着他……不过,纵然真的是你拉着说话,我也只怪他罢了。”   怀真一窘,不由抬眸看向小唐,目光相对,小唐也笑道:“自然得是我领受的。”   李贤淑见状,便笑起来,道:“我从来没见过这样当婆婆的,太太可真是叫我大开眼界了,疼儿媳妇竟疼到这个份儿上,可是难得的。”   唐夫人道:“说句不怕你笑的话,儿子虽是我亲生的,但论起知心着意,惹人疼爱,却还是怀真最好,我呢……竟比毅儿还多疼怀真几分呢,只恨不是我亲生的……然而倘若是亲生的,倒是不能嫁给毅儿了。”   当下,众人便又大笑了一场,委实和睦融洽。   如此又过几日,京城内相继出了两件事儿,头一件,便是现任工部侍郎的应兰风应大人,被擢升为工部尚书,升内阁大学士。   另一件,却是应家在宫内的昭容娘娘应含烟,被封了良妃,太监到应公府传旨之后,公府内的女眷诰命,有品级的,便都盛装打扮,入宫叩见谢恩。   相比其他众人的欢欣鼓舞之态,怀真听了这消息后,却并无丝毫喜色,反而隐隐担忧起来。   原来,前世怀真因跟含烟并没什么交际,所以对这个堂姐也并不十分了解,对她的记忆,最深刻的是两件事,第一,是她封了妃,第二,是她在封妃之后不到一年,就无故病逝了。   所以当初含烟入宫之初,怀真也只是叹息而已。但当时她跟含烟的交情还未有如今这般深厚,此刻想到她的归处,不由多了几分忧痛惋惜之意。   且不说怀真心内担忧,是夜,忽然宫内有小太监前来,说是良妃娘娘有旨,宣怀真次日入宫说话。   怀真正也因许久不见含烟,且自记挂着她,便应承了。   当晚上,小唐回来,因也知道太监来传旨之事,就道:“明儿要进宫么?”   怀真道:“是呢,许久不见含烟姐姐了,也不知她如何了。”   小唐并不回答,片刻才颔首道:“去看看也成……”淡淡一句,也不多话。他便先自去沐浴,又更换了衣裳,才转回来。   怀真已也换了中衣,此刻不言语,只靠在榻上出神。   小唐因扫了她两眼,见挽着松松地发髻,脂粉不施,却偏清丽动人,烛光之下如温玉生辉,叫人忍不住骤起一亲芳泽之心。   小唐因咳嗽了声,便转过身去不看。   只因上次怀真在凌府晕了,小唐听了夏太医的“警戒”之言,这几日来一直都吃斋茹素,不敢轻举妄动,生怕害得她身子不适。   然而他先前好不容易才开了荤,忽然又斋戒起来,到底谈何容易?幸亏小唐因真心爱惜怀真,所以才能压得住罢了。   然而怀真偏是这样可爱可喜,又同她朝夕相对,这委实是……   小唐只得转头不看,心头默默叹息,想:“只怕还是再搬去书房里住上几日妥当。”   不料怀真自静静地出了会儿神,不见他靠前,便问道:“你还站在那里做什么?”   小唐答应了声,竟有些微微慌乱,就应道:“没什么,我忽然想起我有一样东西……”说着,便信手把眼前的柜子打开。   小唐本是胡乱应付的,谁知打开柜子之后,偏见里头最上层……正是放着那本他自熙王府讨来的漆金封皮儿的避火图……小唐一看,更是红了脸,心意乱跳。   犹记得成亲那几日,他一味地不知餍足,当时那避火图便跌在榻上,翻来覆去地……竟是有许多样的……   小唐喉头一梗,忙又乱咳嗽了几声,慌忙移开视线看向别处。   目光一动之间,便看到最底下那个不起眼的木匣子,呆呆笨笨仍搁在那里。   ……小唐因记得这是怀真珍藏之物,偏此刻他绮念横生,自要找些事情来转开念想儿,因此小唐便故意问道:“怀真,你这匣子里到底是什么呢?”   怀真正看他举止有异,忽然听了这句,便歪头瞥了一眼,因道:“你如何又看那个匣子了?说过是故人送的东西,你可不要乱动呢。”话虽如此,心意却已经不似先前刚成亲时候那样如临大敌般紧张的了,只是口吻淡淡的,也不曾起身。   小唐听她这样说,未免有些好奇,便拿了出来,放在灯影下扫了一眼,问道:“是哪个故人?可是我认得的?”   怀真心头一动,当初竹先生也没告诉她那个故人是谁,是怀真自己想通了的……然而林沉舟对小唐来说意义非凡,此刻提起他,只怕要惹得小唐心中又念。   何况竹先生到底叮嘱了一番,说是不能给人看的。怀真虽不解其意,但知道竹先生一言一行都有深意,就也谨记罢了,而她自得了此物,便果然连爹娘也都没给看过,因成亲,就又随身带了过来。   怀真便道:“虽是你认得的……然而这会子我不能告诉你。”   小唐笑了笑,道:“总不会是郭建仪送你的罢?”   怀真倒是想不到他猜到郭建仪身上,当下笑道:“胡说,哪里是小表舅呢。”   小唐又想了会儿,道:“难道是姑奶奶?”   小唐自忖:能让怀真如此珍藏密敛的……自然是非常人送的,因此小唐只往这些有身份、对怀真来说意义非凡的人身上去猜。   怀真却知道小唐心思通透,生怕跟他说来说去,三言两语里泄了机密,自然给他猜出来了,因道:“先前说过不乱看我的东西,如今又要乱翻了不成么?我明儿要进宫,捱不住了……你可睡不睡呢?”   小唐听了,生怕让她劳神,当下果然不敢再问,只道:“答应了你的,难道要出尔反尔,好歹……就等你愿意同我说的时候,我再知道也不迟。”   怀真虽背对着他,听了这话,便抿嘴偷笑。   小唐果然把那匣子又好生放回了柜子里,又情不自禁地扫了一眼那避火图,百般叹息,回到榻边。   且说小唐放下帐子,也不敢乱动,便循规蹈矩地卧了,只在心中想些正经事情压着心意。   外间伺候的丫鬟听两人没了动静,便进来熄了灯,又退了出去。   夜幕沉沉,更鼓细细,帐子内,却是香气氤氲,沁人无声。   小唐正缓缓地调息,耳畔听到两人深深浅浅的呼吸声,不由神思一晃……忽地又嗅到淡淡香气……真真儿的处处危机四伏,天人交战似的。   忽地听怀真低低地说道:“你这两日如何这样规矩的?”   小唐一怔,才转头看向她,道:“我说过,你的身子要紧。”   起先,怀真虽很不喜他时不时地就胡作非为,然而忽然见他一反常态,如此乖觉安稳,却竟有些忐忑,因又声若蚊呐,悄悄地说了句:“我身子好好的,你怎么说的我……七病八灾似的。”   小唐一震,几乎不信自己所听,忙转过身来,唤了声:“怀真?”   怀真垂头不语,耳畔却听他的呼吸声渐渐粗重起来,却仍是没有动静,怀真咬着唇,道:“你先前不是说……三两天才是正常的……”说了这一句,已经无地自容,且大为后悔,恨不得即刻收回。   然而却为时已晚,这一句话,却像是把关老虎的闸门锁钥给开了一般,几乎能听见那饿了数日的咆哮声,引人心颤。   怀真才要说声“后悔”,忽一只滚烫的手已搭在腰间,微微用力,还未来得及反应,已经毫无退路……   次日,小唐依旧早起上朝,隐忍了数日,忽然又意气风发起来,心情之畅之快之美,无法言说。   然而对怀真而言,却自昨晚孟浪说了那句开始,就翻天覆地在后悔了……一直到起身沐浴更衣,乘轿子入宫的路上,虽然她极少走路,尚且觉得腰上酸软,双腿略无力,精神略有些倦怠着。   而从唐府到皇宫的这一段路上,怀真心里却始终也都是恍恍惚惚的,所记得最清楚的,便是昨儿晚上的情形……   彼时,在那帐舞香飞之刻,是小唐低低喃喃、又有些急躁不安似的说道:“怀真只能嫁给我……只能是我的,是不是?”   他在耳畔叮嘱似的说过几回之后,竟又逼着她说。   当时那种情形,一言难尽。   怀真呼吸且都艰难,眼角噙着泪,终究含羞忍泪,断断续续说道:“我、我只会嫁给唐叔叔……”   轿子略有些起起伏伏,摇摇晃晃,让怀真的神思微荡,有如梦似幻之感,这相似的情形,让她更如回到了昨夜。   帘子外,时不时传来些吵吵杂杂地声响,或许是路过街头,或许是经过闹市,一切涌上来,一切又退下去……轿帘如同床帘,把外头三千繁华或者无限嘈杂,紧紧拦住,只有那人心意常在,相伴左右。   怀真闭上双眸,待回过神来,却是轿子停住,听到外头是宫门口的守卫询问:“且住,何人入宫?”   而后是唐府的随从应答:“良妃娘娘宣我们家少奶奶入宫觐见。”   侍卫放行,轿子才又晃晃悠悠,不紧不慢地往内而去。   不知不觉中,原来是皇宫到了……头一次,竟觉得是这样快,因她心有所属,竟似瞬间而至。   而怀真什么也不想理会,满心满脑,只想着那一句话:   ——“怀真……永远都是唐叔叔的……前生今世,生生世世……都是唐叔叔的。”   当时,虽是他逼着说的,羞怯无法言喻,但……无可否认,这竟也是她心中最想说的。   自她说了这一句的那刻起,时光似也静止,然后,是他……终于冲破所有躁动不安似的,以令她害怕的狂烈欢喜……来抚慰跟释放所有。   泪光模糊中,怀真看到小唐温柔的眉眼,如此清晰明澈,仿佛能助她看破所有业障迷津,踏实而安稳地,……一直陪伴停靠在他身边儿。      ☆、第 212 章   且说因含烟被封为良妃,传怀真入宫觐见。怀真随内侍来至殿内,却并不见含烟出来迎着。   怀真心里诧异,原来因含烟待她亲厚,昔日她每次来到,含烟都会亲自出迎,今儿却是如何?怀真心道:“难道是因如今升了良妃娘娘,故而不便再如先前一样举止了么?”   殿内宫女接了入内,怀真按下心头思量,往内而行,忽地嗅到一股淡淡地药气萦绕。   怀真一怔,因问那宫女道:“为何殿内有药香呢?”   那宫女见问,回头答道:“三少奶奶有所不知,近来娘娘的身子欠佳,一直都调养着呢。”   怀真心头一紧,才明白含烟并不是有意不出来相迎,多半是病了。   果然,入内又紧走几步,就见含烟被宫女扶着,往外而来,怀真定睛一看,心中大惊:原来含烟竟已经瘦的形销骨立,原本红润的鹅蛋脸,如今竟是变得苍白消瘦,下巴都尖翘了起来!   怀真难掩心中震惊,忙撇下众人,自己迎上前去,双手扶住含烟,问道:“不过是月余不见,姐姐为何竟然是这般光景……”话未说完,就觉含烟在自己手上轻轻一握。   怀真明白过来,因停了口,垂头之时,眼圈儿已经红了。   这会子,含烟咳嗽了声,道:“我要同唐三少奶奶安静说话儿,你们都不用伺候了。”   宫女们闻言,才都答应了,鱼贯而退。   众人退下后,含烟已有些支撑不住,身子一晃,又咳嗽起来。   怀真压着惊心,竭力扶着她,令她回到榻边坐了,才小声问道:“姐姐这究竟是怎么了?若说是病……难道太医院没有开药方好生调理不成?”   含烟握紧她的手,转头看来,面上却并无忧虑之色,反而微微地笑了,道:“好妹妹,不必担心那许多,如今盼着你来看我……纵然死了,我也甘心的呢。”   怀真又气又惊心,便道:“姐姐胡说什么!”   含烟双眸之中一片柔和,望着怀真,道:“我便是怕你着急……故而一直都不敢宣你入宫来呢……你果然是这样的。”   怀真心头一震,竟暗暗地自责起来:这段日子因她嫁了唐府,心绪不免有些难以平静……又因应酬的事杂乱,一时便没想进宫探望含烟,不想她竟艰难至此!却还是为她着想的!   含烟见她不语,因又说道:“我也知道你才嫁到唐府,新婚燕尔的……不好搅了你们……何况你的身子本来也不好呢,如何我先前听说,清妍大婚的大日,你在凌府……也是晕了呢?”   怀真不想她竟也知道了此事,便苦苦一笑,道:“那不是身子不好,是吃多了两杯酒,醉了,如何又叫姐姐替我担心?”   含烟点头叹道:“你这性子,我难道不知道?又哪里是那放浪形骸……喜欢在别人府内吃醉酒的?然而你既然不说……必然自有缘故,我不问就是了。”含烟说着,便又连连咳嗽了两声。   怀真忙抬手给她顺气,然而手之所及,却觉得含烟背上,脊骨都突出来,摸着十分硌手。   怀真大惊,几乎立刻把手弹开,因按着她后背,低头颤声道:“姐姐,你且别说其他……倒是快告诉我,这是怎么了?若是病了,又是什么病?”   含烟苦苦一笑,道:“也没什么,多半是心病罢了。”   怀真皱眉,仔细看她:“是何心病?”   含烟却又笑道:“傻孩子……我同你玩笑呢……”说着,不免有些晕眩,因停了口。   怀真忙扶着她,令她半靠在那床头上,又拿了软枕垫给她塞在身后,含烟望着她忙碌,就问道:“一直以来也没机会问你……那唐大人,对你可好么?”   怀真一怔,然后点点头。   含烟见她只是点头,却不做声,便有些不放心。还要再问,忽然目光一动,看到怀真低头之时,那如羊脂白玉似的颈间,竟有几个淡红色的痕迹,定睛细看,才知端详。   含烟因此一笑:原来她因为很疼惜怀真,故而怀真的亲事……她也一直都挂在心上,最担心的便是小唐年纪大了,又是个权臣,只怕难以疼惜怀真……   如今见了这般情形……含烟便笑问:“这般说来,我倒是多心了呢。”   怀真抬头看她,含烟把她拉到身边儿,又抱着肩头,道:“他待你……可果然是真心的好呢?”   怀真脸上微红,怕她再乱想胡思,便悄声道:“是真的极好。”   含烟叹了声,道:“我果然放心了。”因撇开怀真,靠在垫子上,半闭眼睛,又有些喘息之态。   怀真着急起来,便跪坐在榻边上,扶着含烟道:“姐姐,你倒是别只问我,只快说你竟是如何了?可知我心里着急的很?”   含烟见她果然急了,就一笑道:“好孩子,急什么,横竖个人都有归宿罢了……我在这宫内,也只是煎熬,倘若早些归去,倒也算……脱离苦海,早得清净了。”   怀真越发着急,听了这样哀戚的话,便不由坠下泪来,又怕病人跟前落泪不祥,就竭力忍着,道:“我不爱听这话,姐姐既然疼惜我,可知我也是这般心思对姐姐的?你竟故意要教我着急,为你担心不成?”说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双眸之中,泪落如雨,只不敢放声大哭,死死地咬着唇罢了。   应含烟见状,才忙又撑着坐起来,道:“你哭什么?我是自在解脱……”   怀真泪落更急,因哭道:“我不听这些,你必然是故意叫我伤心的。”   应含烟也不由地落下泪来,含泪说道:“我哪里是故意叫你着急,我不过……是没有法子才顺其自然的……有些事也不能同你说,不然却是害了你了。”   怀真掏出帕子来,把泪擦干了,又给应含烟拭泪,道:“天底下有什么难解决的事儿呢?纵然是刀悬在头顶,该活一时,也且活一时,难道就伸出脖子等死了不成?”   怀真说这话之时,不免又想到凌景深手托噬月轮的情形,此刻,反赌上一口气似的。   应含烟当然不知她话中有话,听了这句,才叹道:“你说的很是……唉,你虽然年纪比我小,却素来比我有主见的……”   含烟苦笑,因凝眸想了会儿,便道:“你可还记得……上回你进宫,咱们去凝香亭陪皇上御膳时候,我说的话?”说到此,便停了停,咳嗽了声,又道:“当时我说,有时候并不是犯了错,才是错,在这宫内,只怕皇上宠爱你,就是大错儿了。”   含烟说到这里,又竭力咳嗽了一阵,弄得脸上涨红。   怀真忙又给她顺气,等含烟好了些,才又问究竟。   含烟徐徐说道:“后来,却似一语成谶了……皇上不知为何,慢慢疏远了淑妃娘娘,更加遣散了好些宫人……却只宠爱我一个。”   怀真静静听着,心里略有些惊跳。   只听含烟道:“那日……淑妃娘娘去见皇上,偏我在内,皇上竟不肯见她……后来我伴驾出殿,淑妃娘娘派人叫了我去……表面儿是问皇上的情形,又嘉许我,说我很得皇上宠爱,她自也喜欢。然而……你不知当时……她的模样……”   含烟说到这里,浑身有因恐惧而微抖,仿佛又回到那日,——淑妃派了宫女叫她前往,进了殿内。   含烟行礼过后,淑妃娘娘和颜悦色,叫她坐了,问起许多成帝的事儿,又说了若干的好话。   然而,当淑妃说话之时,那双眼之中,却仿佛有一把刀子,缓慢而肆意地凌迟着眼前之人。   含烟无法相信,世间怎会有这样的人,口中说的都是动听的话,然而脸上却仿佛戴着一张假面,撕下来之后……只怕是狰狞如兽的真面孔,随时会扑上来,择人而噬!   她起初尚未知觉,渐渐地便察觉那股恶息,魂不附体,竟不敢再看淑妃一眼。   含烟虽知道在这宫中,十分得宠也未算是好事……尤其是在此刻,然而却想不到,淑妃竟对她如此深恶痛绝,恨不得将她嚼吃了似的!那股磨牙吮血的气息,从这样仪态万方保养极好的淑妃娘娘面上透出来……简直比画皮尚惊悚三分。   自淑妃宫内退出来之后,或许是因吓得怕了,当日就得了病,卧床不起了。   伺候她的宫女们离开报之淑妃,太医院自派了人来给她诊断医治,但就从那日起,含烟的病竟从未好过……反而一日比一日更重似的。   含烟边咳边说,断断续续把事情说了一遍,怀真听罢,亦觉着不寒而栗。   含烟道:“我近来更觉得身上不好,所以再忍不住了,想趁着自己还有一口气在,好歹看一看你……我也……”   怀真不等她说完,便伸出手来,捂住了含烟的嘴,不许她说那不吉利的话。   含烟只得停口,怀真见她眼中又有泪出来,便拿帕子轻轻拭去,因轻声说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自古以来就是这样,只想不到,在这宫内……也是如此。”   怀真说罢,便道:“然而姐姐的身子原本不差,哪里就一病如此了?纵然受了惊吓,太医院的大人们何等高明,难道就调理不了?”   含烟道:“我焉能不知……只怕……是得罪了‘她’……如今后宫只她为尊,我……”   怀真咬唇道:“虽是淑妃娘娘为尊,难道就能许她草菅人命不成?”   含烟忙道:“不可这样说的!”说话间,就四处打量,又道:“我这宫中,亦多半是娘娘的耳目,我不叫你进宫来,就是怕把你也连累了,好丫头,你且体谅我的心呢?”   怀真忍了忍,便不说别的,只答应了,又问道:“姐姐如今吃的什么药,是哪个太医给姐姐调理的?”   含烟咳了声,道:“是夏太医……我见他人倒是不错的。”   怀真一怔,道:“原来是他……”   含烟见她认得,便问起来,怀真就把府内曾请过夏太医的事儿也说了一遍,道:“既然认得,就好办多了,我亲自问问夏太医,如何他那样妙手,我先前有些不好,他便调理的头头是道,姐姐身子比我强许多,反而是这样呢。”   含烟急得拉住她道:“不许你出面儿,倘若给淑妃娘娘听见,连你都不好了。”   怀真摇头道:“总要有人戳破了这层纸,不然的话,难道就不管姐姐的生死了?”   说话间,恰好夏太医按例过来给含烟诊脉,宫女在外报了,夏太医入内,见怀真也在,不免见礼。   怀真道:“夏大人,你是认得我的?”   夏太医仍是那副笑面,便笑道:“唐三少奶奶安好,如何不认得呢。”   怀真道:“上回我病了,还要多谢您妙手回春。”   夏太医道:“不敢不敢,其实少奶奶除了身子有些虚外,并无什么大碍的……”说到这里,心中一动,忙停了。   怀真因不知他给自己诊断后……对小唐说的那些话,因此倒也不以为意,只道:“只是我不明白,如何太医对我药到病除的……可是对良妃娘娘,竟是耽搁了这许多日子,还是不好呢?”   夏太医一怔,便低下头去,只是讪笑:“这个……是病情不同罢了,有的需要慢慢调理,有道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急不得呢。”   怀真淡淡笑道:“已经月余了,还要多慢?何况一点儿起色都没有,反倒加重了……此事你可同皇上禀报过了?如今姐姐正得宠,若有个万一,皇上可也不依饶的呢?”   怀真说着,含烟便要拦住她不许她说,怀真只按住含烟的手。   而夏太医听了这两句,越发色变,又勉强笑了一笑,道:“老朽开的药方,委实是没有差的,就算皇上怪罪,老朽也是尽力了呢。”   怀真听这话仿佛别有一分意思,便试着问道:“夏太医敢保证自己的药方没差?”   夏太医抬眸,同她目光相对,点头肯定道:“老朽是对症下药的,绝对不会出错。”   怀真见他如此,越发有几分明白,便问:“既然药方上没有差……那么,药呢?”   夏太医一抖,因低了头,半晌才说道:“这药……却不归老朽管,开了方子后,自有专人熬药送来给娘娘用。”   怀真道:“熬过的药,太医可过目了?”   夏太医只得又陪笑说道:“又何须过目呢……难道还会出错不成?”   怀真听了这话,心中动怒,只不好对夏太医如何,就只点头道:“说的也是,宫内各司其职,我倒是多话了,大人可别放在心上。”   夏太医见她忽然放自己一马似的,暗中松了口气,却见怀真为了含烟如此……他惯常行走宫廷跟权贵家中,是再油滑玲珑不过的心性,又深知怀真是小唐的心头之人,自然不敢怠慢马虎。   夏太医因在心里一合计,就也笑着回答说道:“三奶奶说的是,我只负责诊脉开药方,其他内宫的事,又哪里轮到我置喙呢。”   怀真听到这一句,再也没有话说。而夏太医便诊脉过后,告退而去了。   半晌,果然熬好了药,就有宫女端了进来呈上,却并不退下,只站着在旁。   含烟端起药碗,闻到那股味道,胸口作呕。   怀真看着,便对那宫女道:“这儿有我在就是了,你不必伺候,出去准备点儿蜜饯,这药太苦,给娘娘送药。”   那宫女应了声,却道:“我待拿了药碗再去。”   怀真扫了她一眼,见她双眼盯着含烟跟那碗药,竟似催着她快喝一样。   怀真因跟夏太医交谈过后,便疑心这药有不妥,见这宫女如此,已是按捺不住,却一笑道:“你倒是尽职尽责的,然而这药委实太苦,你不给娘娘拿蜜饯,想必是不信的……既然这般,你亲自过来尝尝这药,看看到底滋味如何?”   此刻含烟正捧着,想要喝了,闻言想拦怀真,已经拦不住。   却见那宫女一震,低头小声道:“奴婢怎敢……”   怀真见含烟把药碗举在了嘴唇边上,早就气得忍不住,忙举手拿过来,走到那宫女跟前儿,道:“娘娘赐给你的,你且放心喝就是了。”   那宫女后退一步,直直地看着怀真,目光之中多了些恐惧之意。   怀真道:“怎么?你如何不喝,是想抗命不成?”   宫女勉强一笑,因知道她的身份非同一般,倒是不敢如此,只说道:“娘娘并没叫我喝呢,唐三少奶奶……何必这样为难奴婢。”   怀真回头看含烟,道:“姐姐,你瞧她不信我说的话呢?”   含烟见状,说不得了……就也轻声道:“三少奶奶的话,自是我的话。”   宫女满面惊惧,怀真把药往前一送,宫女接过来,双手发抖,勉强喝了一口,便喷了出来,跪在地上,磕头道:“娘娘恕罪。”   怀真还未说话,忽地听外头有人道:“淑妃娘娘驾到。”   榻上含烟听了,一阵紧张,面露惧色,那宫女却微微松了口气,怀真看在眼里,不动声色。   顷刻间,淑妃果然进了殿内来,自有人扶着含烟见礼,怀真也自行礼过了。   淑妃落座,见地上有药汁子撒着,便道:“这是怎么回事?”   含烟才要说话,怀真垂眸道:“娘娘见谅,方才良妃娘娘因药太苦,叫她去拿蜜饯送药,她竟不肯,因叫她尝尝这药苦不苦,她竟吐了一地。”   淑妃听了,笑道:“真真儿的小题大做,拿点蜜饯又如何呢,去拿就是了,良妃的身子要紧,皇上那边儿,还等着你去伴驾呢,可要好生喝药,好好把身子调理妥当最好。”   当下果然拿了蜜饯回来,放在含烟旁边。   淑妃又轻描淡写说道:“如今可使得了么?良妃快快把药喝了罢了。”说着,便抬眸看向含烟,嘴角微挑,那笑意之中竟带无限恶意似的。   含烟见状,已经浑身发抖,宫女跪地把药呈上,含烟生性柔弱,又畏惧淑妃,当下喏喏答应,颤手欲接,这刹那,忽然有人抬手,把含烟发抖的手轻轻握住。   含烟抬头,对上怀真淡然的眼神,却听她说道:“这药还是不喝为妙。”   淑妃听了,眉头一皱,就看向怀真,正见怀真冷冷地笑着,一边举手把药碗拿了过去。   先前皇后在时,也不管六宫之事,皇后过世,内宫更是淑妃一手遮天,气焰无人敢触。   淑妃想不到,怀真一介外命妇,竟敢当面顶撞,她心中惊恼,眯起双眸盯着怀真,便要发作。   然而眼见怀真含冷浅笑,明明看似极温柔可人的容貌,可偏偏透出几分凛然不容侵犯似的,这般神情,恍惚竟如另一个人,徐徐地出现在自个儿面前……   淑妃心中一震,猛地站起身来,厉声喝道:“是你?!”      ☆、第 213 章   因怀真察觉含烟的药有蹊跷,便拦着不许叫喝,淑妃本欲发难,然而看着她站在彼端,娇芊似弱柳扶风,却偏含笑隐隐,通身竟是一股子笃定坚决、不容人小觑之意。   此刻在场的众人都且惊心,跟随淑妃的宫女内侍们见主子发怒,均慌忙跪地,只以为是怀真触怒了淑妃。   含烟见状,也是惊心动魄,忙挣扎着下地跪倒,唤道:“娘娘恕罪……”便要求情。   怀真见状,眉头一蹙,凝眸看向淑妃,虽知道淑妃不免震怒,然而这一句“是你”,来的突兀,却又是何意?分明不像是说喝药之事。   怀真仔细相看,却见淑妃眼中透出惊骇跟震怒之意,虽看似是死死地盯着自己,然而那种眼神却有些古怪,仿佛不是看着一个见过几面儿的外命妇,却像是……   怀真心中诧异,不能明白。   这会儿众人都已跪倒在地,只她两人尚且站着。   怀真敛了心绪,不慌不忙扫了一眼,又见含烟也张皇失措,单薄的身子哆嗦着,如秋风中落叶,更是咳嗽不停,却又竭力忍着,看着委实可怜的紧。   怀真心中只怜惜含烟,面上却仍是淡笑,低头行礼,口中说道:“娘娘恕罪。”   淑妃怔怔地盯了怀真半晌,眼中恨火交织,听到这一声,才反应过来,蓦地见众人都跪在地上,惊心之余,有些意外,便道:“都跪着做什么?”   众人这才又都起身,殿内却仍鸦雀无声,含烟撑着起身,挡在怀真身前儿,还要说话,怀真扶住她的手,道:“娘娘身子弱,还是不要劳神的好。”手在她臂上轻轻一握。   含烟只好停口,盈盈看向怀真,满目担忧之色。   此即,淑妃面上仍有些惊疑不定,见怀真微笑低眉,缓缓说道:“臣妇出言莽撞,竟惹得娘娘震怒,还请娘娘恕罪。”   淑妃听她声音和缓,狐疑之际,面色却极快也恢复如常。她在后宫几十年,一直屹立不倒,城府自非旁人可比,方才只因触动往事,才震惊失态。   此刻,心念急转,淑妃因笑了两声,道:“不必如此……本宫也自知道你的心意……”   淑妃顿了顿,便又落了座,却仍是不错眼地望着怀真,又道:“然而良妃的身子,不好好吃药如何能成?你为什么一力拦着?你倒是说说看。”   怀真看看淑妃,又看看手上那碗药,笑道:“难怪娘娘误会,原本是臣妇没说清楚,方才我因想起来,这药里有一味是五灵脂,偏我方才来的时候,见良妃娘娘是如此,就叫她吃了人参益进丸,这人参跟五灵脂素来是相反的,倘若再吃了药,恐怕大不好了。”   淑妃听了,略一挑眉,亦笑起来,道:“原来如此,我道是你素来谨慎的人,如何这会子这样呢?原来倒也是为了她好。早说我便早明白了。”   淑妃说到这里,便又站起身来,徐步往怀真身边走去,此刻宫女已把药碗取了退下,淑妃一径走到怀真跟前儿,才站住脚,目光仍是在怀真脸上,从方才起,竟再也没看过含烟一眼。   怀真见淑妃如此,不免也暗怀诧异,却只当时自己惹了她,故而来给自己下马威罢了。   因此怀真仍是不动声色,只见她到底想如何。   淑妃仔仔细细、从头到脚把怀真打量了一回,才说道:“你今年……是十六岁了?”   怀真答道:“是。”   淑妃思忖了会儿,笑道:“果然是……通透灵秀的一个人儿,怪道唐家老三素来眼高于顶,世人都不放在心上,独独对你不同。”   怀真只得垂眸一笑,淑妃又默默看了她片刻,忽然说道:“本宫知道你素来跟良妃亲厚……如今她病的怪可怜见儿的,你有心进了宫来探望,不如就多住两日,陪陪她,也好让她宽心,病好的也快些,你觉着如何?”   怀真正欲回答,含烟咳嗽了声,抢着说道:“多谢淑妃娘娘,然而这个倒是不必了,请她入宫已经是冒失而为,过夜便大不妥的……何况如今她嫁了,更是不便。”   淑妃小道:“有何不妥?这也是你们好了一场的情分。怀真,你的意思呢?”   怀真虽知道淑妃恐怕别有深意,她倒是不怕什么,然而含烟是这个情形,倘若自己一走,不知道又会如何,既然来了,索性多陪她两天,倒也是好。   怀真便道:“既然娘娘都这般说了,我自然无二话,遵命就是了。”   淑妃笑了两声,道:“你果然是个懂事知机的。很好,怪道皇上……素来也对你另眼相看的很呢。”   怀真听到最后一句,越发觉着有弦外之音,当即抬眸看向淑妃……两个人的目光在瞬间相对,怀真心中一震,见淑妃虽则面带笑意,然而眼中却仿佛有些恨惧之意,促成一股刀锋般的利,深渊似的黑,沉沉凝视着她。   怀真虽震动,面上却仍如常,双眸更宁静如海如峦,不生微澜。   两个人说了这会子……竟不再理会那药之事,淑妃也绝口不提方才那一声震怒,竟是把那剑拔弩张的情形化为乌有,说罢之后,就带着宫女太监们离开了。   直到淑妃去了,含烟一把抓住怀真的手,喘着说道:“傻丫头,你这是做什么!何苦为了我触怒了淑妃娘娘?你不是不知道,她是个口蜜腹剑的人……罢了罢了,不要再说了,你立刻出宫回府去……”   怀真心里虽也在猜淑妃到底打的什么算盘,但见含烟吓得如此,却反而无事一般,安抚道:“姐姐怕什么?她不至于就立刻暗害了我呢,你放心罢了。”   含烟想了想,淑妃如今倒真的不至于对怀真下手……毕竟肃王要上位,还须唐家佐助,她纵然有心仇恨怀真,却也要好生想想唐毅是何许人也。   含烟虽然略安心,却仍道:“还是小心为上,倘若你在宫内有个万一……我就算死一百回也抵不了呢。”   怀真“噗嗤”笑了出来,道:“姐姐真真儿越发瞎说了,都是一样的性命,难道我的偏比你贵重些?”当下,便扶着她回到床边,令她坐了。   怀真看着含烟憔悴枯槁的脸容,心中甚是疼惜,便道:“那药多半是有问题的……然而毕竟这宫中是淑妃一手遮天,就算我方才说穿了,只怕不过是鱼死网破罢了,如今只一步一步行事……先戒了那药,以后,姐姐行事也务必再多上心,一应的药,吃食等,都小心些……”   怀真叮嘱了一阵儿,又想了会子,便叹道:“姐姐的性子,素来是极和顺的,然而也委实太好了些,淑妃才这般肆无忌惮,然而姐姐该知道……咱们家里并不是没根底的,纵然伯伯们不管你……可还有我爹呢,他如今刚升了工部尚书,内阁学士,在皇上跟前儿,也是有些分量的,淑妃娘娘欺负你并无势力,才肆意如此,回头少不得我要跟爹说一说。”   含烟急得道:“不可,怎能再劳烦三叔。”   怀真道:“都是一家子的人,同气连枝的,说什么劳烦?既然开了头,一发都说了,——小表舅未必也是不管你的……他如今在户部,也很有威望,何况……还有我呢,横竖要把这风透出去,让淑妃娘娘知道,你不是无依无靠的,就不信她还敢害人。”   含烟泪如雨下,已经哽咽的无法出声了。   怀真将她抱住,只觉得已经瘦弱的一把骨头,好端端地一个花儿似的女孩子,竟被煎熬如此……怀真不由也湿了双眼,忙又忍住罢了。   当夜,怀真果然就在宫内住下,派人回唐府自说明了,又送信到礼部,小唐听了,半晌无法做声,虽然不乐意,却也没有法子,只得罢了。   且说怀真本是个与世无争、宁静温和的性情,只要别人不犯到她头上,便总是一副垂眉顺目的模样罢了,然而她跟含烟有一点不同却是,她是个外柔内刚的性情,含烟却总是个里外都绵软乖顺的人。   怀真又因是重活一生,更把前世那种肆意张扬、活泼外露给尽数敛了,只收起锋芒,低调行事而已,然而如今进宫一看是这个情形……心想若还是一味地做出柔顺之态,却给那些人都以为,她跟含烟一样的受气软和性情呢。   因此怀真反而不似先前般一味温柔无争,便拿出几分冷肃厉害来,但凡给她看见有宫女故意怠慢之意,便立刻喝住,竟呵斥道:“你们都警醒着些儿罢了,良妃娘娘虽是个好性情,毕竟是皇上宠爱的人,她的病如今都还不好,难道你们都不担干系的?如今主子尚且好好地在呢,你们便露出一副‘树倒猢狲散’的行事来……这样不上心伺候,我既然来了,明儿见了皇上,自然是要说道说道,皇上责怪下来,大家可别懊悔。”   众人听了,忙跪地求饶,反是含烟替他们说情。怀真冷笑道:“娘娘就是性子好,只是有些人是没良心的,你对他们好,他们反想生吃了你呢,倒不如那些厉害些的,他们还畏惧着不敢,姐姐只管仔细看着,若是有那格外刁钻行坏的,少不得擒拿出来,也算是杀一儆百,给众人个警示才好。”   由此,这些伺候的人才用心起来,不敢有片刻松懈。   至晚间用了晚膳,含烟这段日子本有些饮食不进,见怀真在,才打起精神用了些。   吃过晚饭后,怀真便故意留下许多宫女内侍在跟前儿,就跟含烟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说的都是些外头的事,一会儿是说应兰风升了尚书,或许皇上会许含烟省亲……一会儿又说郭建仪在户部做事出色,受了若干嘉奖等等。   含烟起初不明其意,只是欢喜听着,更巴不得多听一些郭建仪的事儿,怀真高谈阔论、谈笑风生了会子,故意把应家的这些亲戚显摆了一番,又说众人都惦念良妃娘娘……那些宫人们听得一清二楚,个个低头咋舌。   怀真在家里也不曾说这许多话,隐隐有些口干,停了停,才又道:“可惜娘娘如今身份是这般,纵然省亲,也只是回应公府罢了,我如今在唐府,相见越发难了。”   含烟听她提起这个,不免又问小唐的事儿,怀真就笑道:“他也罢了,原先官职都比小表舅跟父亲高呢,如今小表舅跟父亲都大有出息……倒是显出他来了,姐姐说可好笑不好笑?”   含烟笑了两声,便道:“快别乱说,这哪里是比官职能比出来的?如今不说三叔升了工部尚书,就算连小表舅也升了尚书……又都哪里比得上你的唐大人呢?他的身份尊贵,朝中怕也无人能及的。”   怀真岂有不知道这道理的?只不过有意显露应兰风跟郭建仪罢了,也叫那些宫女太监们知道,含烟不是没有人的,虽然这些人素来惧怕淑妃,但因此一则,也不至于太过欺负人。   原来含烟虽然入宫,但应公府的情形,众人不是不知道,他们家里又对含烟很不上心,含烟偏又不是个心狠手毒的人,一味地和软,虽然得宠,却毫无娇纵之心,也没有御下的手腕,这些底下的宫人们,又都慑于淑妃之威,因此竟多半都听命于淑妃,乐得欺软怕硬,拜高踩低呢。   如今见怀真来了,竟是这样浑然不惧的行事风范,先是跟淑妃直面对上,丝毫没落下风,又说出这许多话来,众人知道成帝疼爱她,只怕她在成帝跟前儿撒娇一说,果然就吃不了兜着走呢,因此才都收了那小觑之心,越发不敢似先前一样了。   含烟说了小唐各色的好,怀真便笑说:“这些话可别当着他的面儿说,不然……又不知如何了呢。”   含烟见她兴致高昂,就握着手,含笑叮嘱道:“你呀,别生在福中不知福的,唐大人哪里是个喜欢自傲的人呢了?我虽然在内宫里,外头的事儿少知少觉,却也明白,唐大人委实是个难得的……皇上喜欢他喜欢的了不得,然而他毕竟尚年青,又是那样个出身,皇上倒是有心给他升官,又怕如此年青,便位高权重的……只看以后罢了。”   其实含烟虽是个后妃,厮混这许多年,却也知晓些朝堂的事,成帝如今年迈,早有退位之心,然而废太子偏出了事,如今肃王跟熙王两个……倒是让人有些难为。   本来成帝属意肃王,毕竟是立长的顺序……然而因疑心废太子之事跟肃王有关,因此前段时候便也迁怒了淑妃,才迟迟地不曾再立太子罢了。   然而小唐的为人,所建的种种功绩,如今就算是官至一品,也是轻轻易易,无人敢说闲话的,可是毕竟将来新帝要登基……毕竟要给新帝一个笼络重臣的机会才是,倘若此刻把官儿都升完了,以后新帝可如何呢?何况小唐尚且这样年青,自然来日方长,大有可为。   且不说两个人在说话,只说淑妃自回宫中,她心腹的宫女不免就道:“那唐三少奶奶委实有些无礼,娘娘方才因何不怪罪她?”   淑妃看她一眼,冷笑不语,自己慢慢地回到那贵妃榻上坐了,凝眸暗想。   众宫女见状,都不敢吱声,偌大一座宫殿,竟鸦雀不闻。   半晌,淑妃忽地冷笑了两声,隐隐念道:“难道真的是那余孽未死不成!”   淑妃低低一声,便抬头叫了人来,说道:“派人去肃王府,传王爷……”说了一句,因停了停,又一想,才道:“立刻来见!”   却说这一夜,因怀真不回府中,小唐早得了消息,百无聊赖,便一心留在部里,至晚方回。   进了屋内,一看床帐寂寞,不见娇人,便先叹了口气……小唐慢慢地踱步到那床边儿,略坐了会子,因想起昨晚上的种种情形,一时之间,不免越发显得冷清孤单,只好压下心绪。   怀真不在家里,小唐竟也不愿去沐浴,只换了衣裳,自卧了片刻,听到窗外更鼓声动,怀中空空地……不免想怀真此刻在做什么,不知是否也想到自个儿?   小唐思忖了会儿,便转过身来,望着身内空着的半边床榻,惆怅难言。   昔日不曾成亲之前,自个儿一个人,倒也不觉得什么孤单寂寞的,也自自在在地过了这近三十年,从来是心无挂碍,然而自得了她……却竟如一日都缺不了似的,横竖只有她在,或拥或抱,相依相偎,那心上才得安宁喜乐。   小唐翻来覆去了片刻,总是睡不着,因目光一动,看向那前面儿的柜子……忽然想起跟怀真谈论的那匣子……   此刻屋内无人,丫鬟们都在外头静静地,小唐心中便冒出一个念头……怔怔瞅了一会儿,竟翻身坐起,下地走到那柜子面前,举手打开。   那匣子果然还放在底下,依旧木木呆呆,毫不起眼。   小唐瞅了一会儿,忽然无端心虚,总觉着身后怀真正笑瞅着他、欲笑话似的……忙回头看一眼,见床帐垂着,动也不动,哪里有她在?   然而这会子,倒宁可她在,说他几句却是最好不过的……   小唐哑然失笑,又叹口气。他踌躇片刻,终究伸手拿了那匣子出来,放在眼前,大胆看了片刻,却见上头虽然带锁,可却并不是那等精巧难开的锁钥,只怕他手指一扭,就轻易打开了。   小唐心中掂掇,不由想:“怀真又有什么故人了?既然不是姑奶奶,也不是郭建仪,那……又是谁?”   他胡乱猜忌,蓦地想到一人,顿时心头一疼,竟越发有些慌乱起来,便想:“难道是他?不……不能,怀真跟他形同陌路,避之唯恐不及呢,哪里会留他的东西?”   原来小唐关心意乱,竟然想到凌绝身上去……再加上那话本的故事,一瞬如泰山压顶,竟叫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起初还并没有疑心凌绝,倒也罢了,如今这念头一生,就如野草般疯长起来,越想越是心焦,隐隐五内俱焚,又是嫉妒,又是疑心……两者交织,把原本的一丝理智都湮灭了。最后竟不知如何,竟一心认定了必然是凌绝所送……更恨不得立刻打开来看看究竟是什么。   小唐胡思乱想之际,仗着怀真不在,纵然他偷偷看一眼……想来也是无妨,小唐一念至此,双眸盯着那匣子,长指按着那锁头处,顿时就要打开。      ☆、第 214 章   却说当晚上,怀真便在宫内,陪着含烟一块儿安寝。   先前含烟一个人在深宫里,虽则这许多年也熬过来了,然而从不似近来这般惊心。   虽然偌大宫阙,貌似世间最繁华的所在,又有九五至尊的宠爱,但于她来说,多半时候,却只觉是她茕茕一人,荒凉凄然,最近,又因越发病的厉害,竟渐渐灰心,只是一心等死而已。   谁知因惦记怀真,咬牙宣了她进来,本想一完心愿,谁知见怀真竟是一意为了自己,甚至不惜同淑妃当面儿顶撞起来。   含烟自忖:虽她自个儿不把性命看的要紧,但只瞧在怀真如此厚待的情分上,倒也不该只是颓丧等死。   又因她得了怀真的关切之意,竟似雪中送炭一般,心头也生出暖意来,那凄凉心病因此倒是去了大半儿。   且也因为没喝那药,故而两个人亲昵相处,说了半宿话,含烟心里头喜欢,身子也轻快不少,便仍是握着怀真的手,和美安然地才入睡了。   而怀真自打入宫来,便敛了昔日的温柔好性,支撑了半日,又陪着含烟说了这许久,果然也是累了,然而一时半晌却竟睡不着,又不敢乱动,生怕惊醒含烟。   又因才换了地方,偏是在宫阙里,怀真索性睁开眼睛,呆呆看着暗影憧憧的帐顶,想到白日里淑妃的异样举止……心中隐约忐忑。   当时,淑妃起身瞪视她,所说“是你”,以及那副神情……叫怀真思来想去,却不能解,因幽幽出了口气,无法排遣之时,竟又想起小唐:却不知他如今在家里可睡着了不曾?   怀真心里本有些忧烦,因想到了小唐,又想到他素日里相待的种种情形,时而欢喜,时而含羞……竟把先前的担忧给尽数压下了,不知不觉之中,竟也恬然睡了过去。   一夜无话,次日,含烟醒来,一眼瞧见怀真睡在对面儿,脸儿白里泛红,这样的娇甜安宁的睡容,让人看了,心头横生无限欢喜宁静。   含烟竟不想惊扰怀真,如此含笑看了她会子,见怀真长睫微动,也便醒了过来。   怀真睁开眼睛,正好儿对上含烟凝视的目光,她不由一怔,便笑道:“姐姐几时醒了的?如何不叫醒我呢?”说着,便举手轻轻揉了揉眼。   含烟把她的手握住挪开,轻声道:“别乱揉,留神眼睛疼。”觉着那小手儿柔若无骨,温润柔嫩,虽同为女子,却恨不得握的久一些才好。   怀真并不在意,随口应了声,又打了个哈欠,神情慵慵懒懒,懵懵懂懂,格外可爱可喜。   此刻虽只着中衣,薄薄的一层,瞧来却更有一份弱不胜衣之态。   含烟越看越觉喜欢,不由便抿嘴而笑。   怀真正见含烟的脸色似比昨日好些了,忽地见她笑了,便问道:“姐姐是想到什么好事儿了,一大早儿地便这样高兴的?”   含烟忍笑说道:“我因见你如此,便想到先前听说的一个笑话……”   怀真便留了意,因挪到她跟前儿些,歪头问道:“什么笑话?说来我也笑一笑。”   含烟笑了一会子,便悄声说道:“你先前才成亲不久的时候,唐大人不是缺过早朝的么?我隐约听人家说……是为着你……才从此君王‘不早朝’的呢。”说着,就忍不住掩口笑了起来。   怀真却从未听过这话,乍听一愣,不知这话从何说起,细细一想,才想起来,曾有一次她做了噩梦,清早哭醒了……两个人才……   怀真脸上大红,窘然无语,哪里还能笑出来。   含烟见她羞了,才忙停了笑,只道:“你何必这样?不过是外头乱传的胡话罢了,不必当真……”她因方才看了怀真清晨乍醒的这娇态,一时有我见尤怜之意,才想起那话。   此刻,忽地见怀真羞得无语,含烟心中怦然一动,问道:“莫非……是真的?”   怀真极想捂脸,又因这不是个随意打趣的地方,因遮着满脸羞,强装无事状,薄啐了口,道:“既然知道是乱传的没凭据混话,却还来跟我说……是什么意思……”   含烟瞧她含羞,已经明了八分,心中又惊又笑,便道:“是是,不过是姐姐一时误了,以后再不说了就是了。”   怀真哼道:“若不是看在姐姐还病着,我必不依的,一定胳肢你。”   两个人便说笑了会子,宫女们上前伺候,洗漱更衣完毕,含烟又吃了些山药鸡丝米粥,半个春卷儿,并两筷子樱桃肉,便觉得饱了,精神也又好了些。   怀真知道她病弱的人,一时半会不能急着吃太多,倒也罢了。   两人吃了饭后,依旧有药送了上来,这会子那宫女却并不敢盯着看了,送上来后便忙退下了。   怀真端起来闻了闻,倒也嗅不出有什么异样,抽出一股银簪子试了试,也并没如何。然而谨慎起见,还是不许含烟喝,就倒在了花盆里头,把空碗放在桌上。   含烟看着她动作,就坐在榻上只是笑。   怀真回头看见,便问道:“又笑什么呢?一大早儿的,就这样乐。”   然而含烟虽仍是苍白憔悴,但精神转好,不再似昨儿那萎靡奄奄之态,怀真倒也放心了几分。   含烟道:“我笑你真真儿的能干,那唐三公子果然是没挑错了人。”   怀真脸上又有些过不去,便道:“又来瞎说,可故意要赶我走不是呢?”   含烟笑道:“你什么都好,就是太爱怕羞了,人家夸你夫君两句,何必就先红了脸?何况得了这样一个天下无双的如意夫婿,倒是做梦也要笑出声来的……”   含烟说到这里,一时触动心事,因敛了笑,眼神就有些空濛。   怀真见她说的正喜欢着,忽然停口,又看她是这个模样,便猜到含烟此刻心中所想了,——自然是又想到了郭建仪。   怀真因想含烟身子不好,再去想那些惆怅情事,岂不更添症候?因故意引她,道:“姐姐,你病了这许多日,皇上可来看过你么?”   含烟才回过神来,说道:“起先来过一两回……”   怀真道:“也不曾说什么呢?”   含烟垂头,悄声说道:“不过是叮嘱我好生养身子罢了。”   怀真想了会儿,道:“待会儿我去面圣,顺便看看皇上的意思。”   原来怀真心里也觉得有些异样:既然成帝如此宠爱含烟,且封了妃,既然她病了,就该十万分伤心才是,如何竟弄得一拖再拖……难道成帝是这般信任淑妃,所以才全不管其他不成?   含烟有心拦住怀真,生怕因事儿牵连她,然而却又知道怀真貌虽柔弱,心里却是有主张的,只怕纵然劝住,她口头答应,回头仍旧如故。   因此含烟只道:“你留神些看着,若皇上面上淡淡的,你就别提此事,可好?你万万答应我,不然……以后我就算死,也再不敢叫你进宫来了。”   怀真见她如此发狠,只好答应了。   如此又过了半个时辰,外头听说成帝去了御书房,怀真知道这会子成帝要私下召见些朝臣……她不由乱想,其中是否有小唐在呢?然而有心前去,又不敢造次,于是仍按捺着罢了。   又过两刻钟,才有小太监来,说道:“皇上知道唐三少奶奶在宫里,叫传过去相见呢。”   当下正中下怀,怀真便叫含烟卧床休息片刻,自己便随着小太监往御书房而来。   谁知来到御书房外,还未进门,就听到里头一阵笑语欢声,怀真停了步子,小声问那小内侍道:“是哪位大人还在里面儿?”   那小太监回道:“是凌驸马爷跟公主在里头呢。”   怀真顿时皱眉,谁知这会子早有人报她来了,里头成帝就叫宣。   怀真见无可避免,只好迈步入内,上前见礼之后,抬头看去,果然见凌绝跟清妍公主两人在侧,——清妍公主在前坐着,凌绝竟站在她身边儿,楞眼一看,真真儿地郎才女貌,一对璧人。   怀真略扫一眼,不去细看,便只垂眸朝上。   却听成帝笑道:“昨日就听说你进宫来了,只没得闲见你……”   因说了两句闲话,怀真一一答了,成帝又道:“你自然是从良妃宫内而来,她的病可好些了?”   怀真正要说此事,便谨慎说道:“虽有皇上关切,然而良妃娘娘身子仍是欠安,还须好生调理才是。”   成帝点头道:“她是病了有一段时候了,正好儿因清妍的婚事,朕无法分心,待会儿少不得过去看看。”   怀真道:“有皇上疼爱,良妃娘娘的病该会好的快些,我先替姐姐多谢皇上。”   成帝看了她片刻,笑道:“难得你待她这样情厚。”   这会子,清妍公主开口说道:“毕竟怀真跟良妃娘娘是堂姐妹呢,自跟别人不同。”   成帝也笑了笑,清妍公主便又看向怀真,因道:“上回在凌府里……怎么三少奶奶竟然身子不适了?我听说后,也很是牵念着呢,如今可大安了?”   怀真道:“多谢公主,是吃多了两杯酒,不胜酒力,还请恕罪。”   清妍笑道:“我巴不得你无事最好,又何罪之有呢。”   成帝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眼里亦带着笑意。   忽地凌绝说道:“公主便是这样仁慈良善,什么事儿都放在心上,方才还说怀真同良妃娘娘是堂姐妹,故而她们情厚,叫我看,公主待怀真,也甚是情厚的很。”说话间,双眸之中温柔一片,竟只是看着清妍公主。   怀真闻听此话,不期然又望见他眼中温柔神色,心中一震,凌绝这样的眼神,她却是熟悉的很……只不过很想当作什么也不曾见罢了!   怀真便只做无事,转头不看。   这一刻,清妍公主跟凌绝四目相对,看起来倒很是郎情妾意。   成帝大笑道:“果然是成了亲了,故而什么都也护着呢,朕倒是欣慰,凌侍读,朕最疼的就是清妍了,有你照料她的终身,朕也心安。”   凌绝忙躬身行礼,道:“能尚公主,才是臣莫大的福气,自然要体恤天恩,禀怀皇上之心,隆重善待公主殿下……不叫她受一点儿委屈。”   清妍已经羞得脸上通红,便低了头,轻声含羞唤道:“凌郎……”   怀真坐在旁边,只当自己是泥胎木塑,无看,无听,无觉……然而又怎生能够?   这会子在她旁边的凌绝跟清妍公主,恍惚之中,竟像是前世的凌绝跟她……同样是他温柔款款,同样是她羞赧情切。   她恨不得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又想抓破或者打碎那所有……却偏无济于事,亦不能轻举妄动。   成帝却仿佛很受用这般情形,面上始终带笑,却听清妍又羞道:“凌郎……你莫叫父皇跟怀真笑我了……”   成帝道:“谁又会笑你呢?年少夫妻,本就该如此恩爱。可惜唐爱卿今日不在,不然的话……看着你们两对儿,朕才真真儿高兴呢,这可是朕成全的你们,偏都是神仙眷侣,天底下也再难另寻出一样的来了。”   凌绝听了“唐爱卿”三字,脸上的笑才一僵,却又极快恢复如常。   怀真本想再细说含烟之事,不料凌绝跟清妍在此,因此反倒不好开口了,如此又应酬了两句,便借口要回去探望含烟,便告退出来了。   怀真出了御书房后,因想赶紧离开这个地方,便脚步匆匆往含烟宫中而行。   才走到半路,就见一个宫女迎面来到,言说是淑妃娘娘在御花园中,请她过去。   当下怀真便随着前往,进了花园,遥遥地看见淑妃人在花丛之中,仿佛正痴痴看花儿似的。   虽然淑妃的年纪颇大了,但保养得极出色,如今花面交融,看来竟只有三四十岁一般,可见她年轻时候,必然更是美貌绝伦,用倾国倾城来形容亦不为过。   淑妃远远地看见怀真来到,便直起身子,凝眸看她,——却见怀真一步步自花丛中走上前来,就仿佛记忆中那人也又自缓步踱上前来,向着她含笑凝睇,行礼道:“姐姐大安了……”   虽日色正好,淑妃却觉得浑身毛骨悚然……   此一刻,竟有种难分是幻境还是真实之感,忙定了定神,才发现是怀真站在跟前儿,正给她见了礼。   淑妃暗中镇定,才在脸上露出一个笑来,道:“你自御书房来?”   怀真道:“是。不知娘娘传臣妇前来,有何要事?”   借着明媚的日色,淑妃又看怀真的容貌,越看,越觉得惊心,此前她为何竟没发觉?只是昨日里……怀真蓦地挺身而出,挡住含烟,那似曾相识的举止,柔中带刚的决绝气息,蓦地把她心中遗忘的那一幕给点醒了……   幸而……如今仿佛不晚。   淑妃便笑道:“你可对皇上提了,良妃的病了?”   怀真见她出口便问这个,就道:“因皇上问,我便回了一句。”   淑妃笑了笑,移开目光,垂眸看向身边儿一朵大月季,口中道:“皇上必然是说……以后会去看望良妃,本宫说的对么?”   怀真微微蹙眉,不知她这话是何意思,莫非又是暗带要挟?   怀真尚未回答,淑妃却望着她,又笑起来,竟柔声说道:“傻丫头,你当如何?在这宫内,要想活下去,可不仅仅是靠皇上的心意呢。何况……君心似海,你又怎能摸得清皇上心中究竟在想什么?”   怀真听着这一番话,便道:“娘娘的意思,臣妇如何不懂的?”   淑妃抬眸,眸色迷离,道:“本宫知道你这丫头聪慧,本以为你也似良妃一样,是个胆小怕事的,不料竟是小看了你,然而你毕竟年轻不懂,你真当……本宫所做之事,皇上一点儿也不知道的?”   怀真闻言,犹如晴天霹雳,当下也看向淑妃双眸,问道:“淑妃娘娘……你……究竟何意?”   淑妃向着她嫣然一笑,笑容里竟犹有妩媚之意,只眼角的一丝鱼尾,依稀出卖了她的年纪。   淑妃叹道:“傻孩子,皇上再怎么英明,也不过是个男人,男子薄情,却多自私,但凡是至爱心喜的东西,便想抓在手里……至死不罢,这道理,你又怎会懂得?”   怀真果然闻所未闻。   淑妃说到最后,涂着蔻丹的手指一动,便将一朵开的正好儿的月季折断,放在鼻端嗅了一嗅,右手一提,便把那花瓣儿一片一片地往下扯……   顿时飞红自眼前乱舞出去,怀真定定看着,无端竟觉着淑妃并不是在撕扯花瓣儿,而是一个活鲜的生命,被她揪扯着,发出无声痛苦的呻吟,却难敌香消玉殒之命数。   怀真惊心动魄,隐约明白了淑妃话中的意思,却又不敢去信,眼睁睁见她蹂躏那朵花,竟生不忍之心,便出声说道:“若是真心至爱,就该好生保护珍惜,毁了又是什么意思?”   淑妃的手势一停,望着手中凋零的花儿,定定说道:“新人如花虽可宠,故人似玉由来重,花性飘扬不自持,还见新人有故时……你不觉着么?唯有一死,才能永无变故,永不必背叛,长长久久地……全那忠贞两悦之情?”   怀真听着这话,只觉得大有深意,然而如今倒不是追究其他的时候,怀真把心一横,便道:“娘娘,我不信……皇上竟会生出害良妃之意,只不过因你的私心,皇上纵然知道,也未曾发声罢了,娘娘若因此就觉着奉命而行,只怕大错特错了。我虽是区区一介臣女臣妇,却也知道善恶,娘娘此举,大干天和,只怕……”   淑妃原本还意态消闲,听怀真说到这里,嘴角便抽搐起来,眼神也逐渐锐利,竟死死地盯着怀真。   怀真见她如此,竟又仿佛是昨儿在含烟宫内那情形,心中越发诧异,却仍继续说道:“良妃从来与人为善,不曾起过任何争宠之心或其他恶念,还请娘娘高抬贵手。”   淑妃忽地笑了两声,笑声十分古怪,盯着怀真道:“不然呢?”   怀真静静垂眸,道:“我并不敢怎么样。只是,倘若真的是那无法开解之处,不管如何,到底要给含烟姐姐讨个公道。”   淑妃仰头大笑起来,忽然伸手,飞快地把那朵花揉扯的粉碎,月季上有刺,扎破了淑妃的手,鲜红的血流出来,她竟不觉得疼似的,只是仍死盯着怀真,道:“果然是一模一样……一样惹人厌的性情……一样令人憎恨的……”口吻竟极为可怖。   怀真见她仿佛发狂一般,越发惊心,便问道:“娘娘在说什么?和谁一模一样?”   淑妃还未答话,忽然她一个贴身宫女走前几步,道:“娘娘,平靖夫人来见皇上,听闻唐三少奶奶在,特叫她去说话儿。”   淑妃闻听此话,这才敛了狂态,眼睛一动,道:“哦?这样巧?”   那宫女后退出去,淑妃盯了怀真片刻,忽地又柔声说道:“好罢,左右咱们都说完了,怀真……怀真……真真儿的是个好名字,你的性情仁善,又这样敢为,本宫很喜欢……以后你再进宫来,咱们必然要再多多亲近才是。”   怀真见她忽然这样温柔起来,却顿觉不寒而栗。   淑妃又道:“你放心罢了,至于良妃……我会放她一马,就当是……送给你的见面儿礼如何?你可喜欢?”   怀真见她目光上下移动,把自己又看了个遍,她掩住心中惊跳之意,竭力平静答道:“若当真如此,怀真必真心感激娘娘。”   淑妃“嗯”了声,淡淡道:“你去罢,别叫平靖夫人久等……她跟你……可是极有缘法儿的呢。”   怀真深吸一口气,果然屈膝行礼,便退后两步,随着宫女们去了。   淑妃在后,始终死死地盯着怀真背影,良久,便又低低地笑了起来。   且说怀真自去见平靖夫人,因乍然见到淑妃这幅面貌……心也忍不住惊跳,这才明白含烟因何竟见过她之后就病了,若说是吓病,也不是不可能的。   然而淑妃所说……成帝也知情的那话,到底是真是假?怀真宁肯不去相信,不然的话,这宫廷,当真是忒冷酷残忍了。   怀真本以为平靖夫人在御书房,不料走到半路,就见一队人遥遥而来,当中一位,手拄着龙头拐杖,皓首慈颜,正是平靖夫人。   怀真见了平靖夫人,心中那股子不安之意才消散了,满心喜悦,忙跑上前去,也不顾行礼,就抱着平靖夫人手臂,道:“太姑奶奶怎么这会子进宫来了?”   平靖夫人低头看着她,见她脸色略白一些,然而神情却是如常,才放了心,因笑道:“我正有事儿,就来了一遭儿……你方才去哪里了?”   怀真道:“淑妃娘娘找我说话,因说了会子。”   平靖夫人眉峰一皱,却又笑道:“跟你说什么了?”   怀真哪里能把那些不经之谈跟平靖夫人说,便只道:“不过是些闲话……”   平靖夫人点了点头,也并不追问,只说道:“我方才见过了皇上,正想要回去,你且随我出宫罢了。”   怀真诧异,有些为难,便说:“我、我还要去见含烟姐姐呢。”   平靖夫人满眼慈爱之意,望着她笑道:“不必去见了,我派了个人去跟她说了……嗯……我知道你关心她,也把我身边儿的一个丫头拨给她使唤了,你可放心了罢?”   怀真又惊又喜,失声叫道:“您老人家……”当下抱紧平靖夫人的手臂,喜欢的无法形容,只道:“这真真儿是好极了!”   原来怀真知道,平靖夫人身边儿的,一个个都是出类拔萃的,有的甚至能文能武,又机智能为,她正愁含烟身边没有顶用的人,如今平靖夫人开口拨人,只怕有了她的人照顾,含烟不至于会再生他事。   怀真大喜过望,竟忘了此刻还在宫中,只抱着不停撒娇。   平靖夫人见她满面喜欢,又腻着自己……心中自也分外高兴,便道:“这丫头,竟这般开心么?既然放了心,可就随我出去了呢?”   怀真此刻,无有不从,立刻点头道:“好好好,您老让我做什么我都也愿意的。”   平靖夫人大笑,抬手在她额头上点了一下,道:“这毛丫头!成了亲了,还是这般爱撒娇,又爱说小孩儿话,然而我就是喜欢你这样儿。”   怀真嘿嘿一笑,搀着平靖夫人的手臂,一老一小地,便往宫外而去。   一直等两个人的身影走远,于皇宫的御书房门口,白玉栏杆内,成帝目送那两道人影,见她们相依相偎的,身影逐渐消失宫门口,成帝不由笑了笑,喃喃道:“老九,你觉着……这样是不是很好的?”   成帝身边儿的,自然便是杨九公了,打从方才怀真抱着平靖夫人撒娇的时候,他就随着成帝默默地在看,此刻便也含笑点头道:“果然是……天伦之乐呢。”   这“天伦之乐”四字,却是犹豫了一阵儿,才说出来的。   成帝听在耳中,眼中掠过一道异色,半晌,才也垂了眸子,道:“是啊……是啊……何等的……”叹了一句,却终究未曾说完,只是默默地转过身去,扶着杨九公的手重回殿中。   那素来轩昂不可一世的魁伟帝王身影,也见了老者的伛偻跟几分落寞了。   且说怀真随着平靖夫人出了宫门,却见平靖夫人是乘轿而来,怀真因心里高兴,便仍是抱着平靖夫人的胳膊,笑吟吟道:“我跟您老人家去府上可好?”   平靖夫人笑着看她,道:“你改日再去罢,今儿你先回你们家去,就上那辆车罢。过两日再去我家里。”   怀真觉着意外,却也只好答应,就相送平靖夫人上轿,等她起轿离开,怀真才自去了那马车旁边儿。   吉祥等也要随着上车,却给拦下,只另乘后面的马车罢了。   怀真也没在意,上了车,谁知才推开车厢,就被人握住手臂,轻轻一拉。   虽是只用了三分力气,却已经叫怀真身不由己……当下便忽地飞扑入内,就给那人抱了个满怀。   怀真懵头懵脑,正自惊讶,定神一看,却见眼前之人如此熟悉的星眸剑眉,正是小唐。   怀真才放心,因道:“唐叔叔,你做什么?吓了我一跳!”   小唐却不言语,只是死死地搂着她,怀真挣扎着要坐起来,忽地想到平靖夫人,便奇道:“咦……这么说,你是跟太姑奶奶一块儿进宫来的?你如何不露面,却藏在这里呢?”   怀真说着,便觉着有趣儿,因又笑起来。   小唐却仍是一言不发,只是盯着她看。   怀真正笑着,忽然觉着他的眼神有些古怪,便慢慢地敛了笑容,仔细看他,问道:“你怎么了?为何这样看着我?不认得了不成?”说话间,就举手,在他跟前儿晃了晃。   小唐缓缓地吸了口气,一手搂着怀真不放,一边儿探臂入怀中,便摸出了一物,徐徐在她跟前儿摊开手掌。   怀真垂眸,顿时看清他掌心所托之物,却兀自不可置信,叫道:“你如何乱动我的东西?”   原来此刻在小唐手中的,竟是那一支她藏在柜子里的宫阙美人金钗。      ☆、第 215 章   话说怀真随着平靖夫人出宫,本以为平靖夫人这样急着就走,是想带她回府自在相处,谁知平靖夫人竟只叫她自上马车,自个儿却乘轿离去。   怀真目送轿子离开,疑惑之余,心中也有个闪念:平靖夫人这遭儿进宫,却好像是特为了带她出来的?   然而未及细想,上了车后,被人一把拉入,又看小唐手中拿着那美人金钗,怀真才悚然而惊,忙问小唐:“你为何乱动我的东西?”   自打怀真上车,小唐始终都没说一个字儿,只是盯着她看,一直到听怀真说了这句,蓦然间,小唐的眉微微皱起,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线,系在他的心头,扯得一阵阵隐隐地抽痛。   怀真见他自始至终都不做声,便伸手在他胸口打了几下,气道:“你答应过我……不许乱翻的。”说话间,便也皱起眉来,赌气就把那金钗抓了回来,又白了小唐一眼,心中很是气恼。   小唐任由她把金钗拿了过去,手上竟也一松,只是抬起右手,长指在眉心揉了揉……将身子往车壁上靠了靠,双眸微闭,无声地叹了口气,神情却仿佛饮了一盏苦酒,那艰涩之意,良久不散。   怀真趁机坐后了些,低头先仔细瞧了金钗一会子,见好端端地,便举起袖子擦了擦,小心地要放进怀中去,动作间,又看了小唐数眼。   怀真见他总不言语,情形十分反常,怀真不免有些疑惑,然而她心头气恼未退,便不去理会他,只是垂头暗恼。   马车颠颠将行,忽地听到外头有人说道:“凌驸马跟公主要回府了?”   怀真一怔,就听到外头凌绝的声音道:“正是的。咦,这是谁家的马车?”   那内侍笑道:“是唐府来接三少奶奶的。”   凌绝便“哦”了声,道:“方才平靖夫人不是带着三少奶奶出宫的么?如何没一块儿去?”   内侍道:“这个奴婢就不知道了。”   怀真一声也不言语,只是微微地拧眉听着,正在此刻,却听小唐沉声喝道:“还不走么?”   这会子马车正调了头过来,身后吉祥等人也都登了车,车夫闻言,忙扬鞭喝了一声,马车便往前疾驰出去。   怀真猝不及防,身子一歪,却是小唐探臂过来,将她拦腰一抱,重又紧紧地拥到怀中去。   此刻,就听外头那内侍笑道:“听来像是唐大人的声音,原来是唐大人惦念娇妻,亲自来接了,真真儿地鹣鲽情深……”   此刻离得远了,也并没听见凌绝再说什么。   怀真收回思绪,抬头看向小唐,却见他如墨画的浓眉微扬,仍是盯着她看。   怀真不由推他一把,仍想自个儿坐开去,不料小唐死扣着她不放,怀真便去轻打他的手臂,口中道:“放开我。”   小唐知道她心里恼的是什么……然而她心头的恼怒跟他此刻的惊心比起来,却不过是沧海一粟,小唐苦笑一声,道:“怀真,你乖些,让我好好地抱一会儿。”   怀真一怔,听他的声音沉重迟缓,仿佛千钧重似的,手上不由一停,因回头仰首瞧了他一眼,越发觉得他今儿行至古怪……   然而想到他到底并没有恪守誓言,竟偷偷看自己的东西,怀真便又哼了声,道:“唐叔叔素来君子,如何答应我的,又不作数?”   小唐听着她清丽的声音,勉强压下心中骇然之意,道:“我并没有乱翻你的东西……你若不信,回头进了府,你自问丫鬟们就知道。”   怀真诧异,道:“什么意思?不是你动的?”   小唐垂眸看她一眼,望着她澄澈无尘的双眸,心中竟又一痛,便又把她抱紧了些,道:“我答应过你不会乱动,自然会信守诺言……横竖回去问过恭喜,你就明白了。”   怀真想了想,觉着小唐不至于在这点儿上刻意说谎,便消了些气,又道:“我回去是要仔细问的,你可别扯谎瞒我。”   小唐点了点头,道:“我知道……”   怀真因得了他这一句,心下那气恼也慢慢地散了,因想此刻若只管怪罪恼恨起他来,回头真的跟他无关,岂不是错怪了?   怀真便回心转意,才又笑着问道:“你如何亲自过来了?当真是跟太姑奶奶一块儿来的?如何你不进宫去呢?”   小唐听她问了这许多话,心头却茫茫然的,只好说道:“我……不放心你……所以请了姑奶奶,把你带出宫来。”   他的声音甚低,底下压着一股子不安,怀真见他仿佛神不守舍似的,心中一动,想道:“我不过是在宫内住了一夜,唐叔叔就这样担心起来了,他素来稳重干练的,竟为了我这样……”   怀真心里甜甜地,很是受用,便扬首笑道:“我不是好端端的么?又不会有人吃了我,你这么大的人了,竟怕这个。”   怀真说着,便又掩口笑了起来,双眸微光影动,盈盈都是喜悦。   小唐心中却似悲喜交加,越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见她如斯狡黠欢喜地笑着,全然不知他心中惊跳之意,小唐索性把心底的话都掩住了,一边儿拥着怀真,一边儿便低头过去,竟蓦地吻住了她的唇。   怀真正笑着,忽地便被堵住了嘴,迫不得已仰着头,被他从后深吻良久,一时魂魄幽幽,心跳加快,也便忘了说笑。   车轮发出辘辘之声,车厢之内却是细喘微微,怀真虽有些惯了,然而毕竟在马车上……却是头一遭,不免羞窘,因竭力试着推了两下。   许久,小唐才将怀真放开,垂眸看去,却见她的脸上已经是薄晕了桃花,唇色越发嫣然。   小唐呼吸未定,敛了思绪,因盯了她片刻,便先将她放开,到了车厢边上,对外吩咐道:“出城。”   外头小厮跟车夫领命,便在前面路口拐了个弯。   怀真听他说出城,更是诧异,便问:“不是回府么?出城是有何事?”   小唐复回到她身边,又把她抱过来,拢在怀中。略把脑中思绪整理了一番,便问道:“怀真,这给你金钗的故人,究竟是谁?”   怀真见他提起此事……毕竟曾答应过竹先生,不会把金钗示人的,虽然小唐说不是他自个儿翻看的,但毕竟也是破了誓了。   怀真有心不答,便握着自己的衣带把玩,一边儿说:“你问这个做什么?”   小唐凝眸看她,道:“你乖一些,我有正经事……你实话同我说,到底是谁?”   怀真起初只以为他是好奇,听了这话,才又转头看了他一会儿,见小唐眼底一片正色肃然,怀真想了会子,便不再玩那衣带,心竟有些惊跳起来。   小唐见她犹豫,却并不紧着催逼,只是越发把声音放得缓和,问道:“到底是谁给你的?说给我好么?”   怀真听了这声音,如春风带暖似的,竟能抚慰人心,怀真便低下头去,小声说道:“我同你说……你可别告诉其他人。”   小唐轻轻握住她的手,道:“你放心。难道还不信我?”   怀真咬了咬唇,才说道:“其实,并不是他亲自给我的,这原本……也是我自个儿猜的……”   当下,怀真就把竹先生过府送了这钗子给她,却只说是故人相赠,并没说那人姓名的事儿,通跟小唐说了一遍。   怀真说罢,便又道:“当时竹先生很是为林伯伯感叹,又念了那什么‘狂儒醉剑铁八卦’的话……偏巧那日落雨的时候,林伯伯来探望我跟父亲,也曾无意中念了这一句……我便猜,送我金钗的必然是林伯伯了……只不知道究竟对不对?”   这事怀真不曾对任何人说过,如今既然对小唐说了,便想借他之能为,也为自己判断一番。   小唐听罢这一番话,笑了笑,笑容之中却有涩然难释之意,道:“你……你猜的果然没有错,必然是恩师……是他给你的了。”   怀真听他也如此说,才算解了这疑题,便动了动,又从怀中掏出那钗子,因举在眼前看了片刻,却看不出什么端倪,就问道:“林伯伯无端端送我这个做什么?你可知道?”   小唐虽听了她的解说,然而心中却丝毫没有轻快一些,反而越发沉甸甸地。   如今听怀真又如此相问,那心更像是被人狠狠地撞了一下,痛的非常,手上不由地把她抱的更紧了些。   在两人眼前,是那支精致华美,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宫阙楼阁美人儿金钗,怀真虽进过皇宫,却并不曾去过德妃曾住的永福宫,因此不知道这金钗上的楼阁宫阙,乃是按照永福宫的建筑所制,而在那楼台之侧的美人儿,虽然极小,然而依稀能看出秀美容貌……   小唐看得惊心动魄,心潮翻涌,竭力把声音放得平静,道:“乖,既然是郑重送你的,且好生收起来,别……别叫人再看见。”   怀真便噗嗤一笑,回头看他一眼,道:“我原本不也是这样说的?偏又给你看见了,哼。”说着,果然又要放进怀中。   不料小唐握住怀真的手,思忖着说道:“你这丫头……放东西放得不妥当,以后若再给人看见……就不好了,你且给我,我给你藏起来,保管不会再叫人看见。”   怀真歪头问道:“当真?”   小唐道:“你信我,就给我。”   怀真眨了眨眼,便道:“那你给我好生收藏起来也罢了,横竖林伯伯是你的恩师,叫你收着,他必然也是放心的。”说着,忍不住又抿嘴儿笑了。   小唐见她笑得天真无邪,心中之痛,难以言说,忙收住心绪,把那钗子接了过去,自个儿放在怀中。   马车缓缓而行,怀真便靠在小唐怀中,因又扬首问道:“无端端出城做什么?”   小唐察觉她吐气如兰,只是静静抱着她,俯身靠在她的肩颈处,嗅着她身上香气,一瞬间,思绪翻飞。   当第一眼看见这匣子里的东西竟是这一支钗的时候,小唐几乎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其惊心动魄,无法言说。   他毕生都没有这样毛骨悚然过,就算在沙罗国生死一刹,面对大日王数十万宛若魔将似的大军,都尚且凛然无惧。   仔细想想,上一次有这样毛发倒竖似的感觉……却是在那一个雨夜,听说她被金飞鼠掳走之后。   他这一辈子所有的惊悸恐惧……竟都在她身上了,偏她不知。   然而……又怎能叫她知……那些不堪的内情跟真相……   怀真是不知道这美人儿金钗来历的,但是小唐却知道。   而以怀真的年纪,更加从未听闻“德妃”之事,一来是皇家秘事,二来时隔遥远,就连小唐跟熙王,也不过是零星听闻罢了。   当初因怀真被金飞鼠所掳走,事后虽有惊无险救了出来,但是小唐一直暗中追查到底金飞鼠是因何越狱的。   由此,便查到三公主从宫中偷盗昔日德妃所御用的宫阙楼阁美人金钗放在驸马府中……后来又被金飞鼠偷走之事。   种种详细,让小唐断定,金飞鼠越狱,必然跟“德妃”两字脱不了干系。   当时小唐跟熙王两人甚至断言:只要找到了那楼阁美人儿金钗,就会找到指挥金飞鼠的幕后真凶。   换句话说:那金钗在何人手中,那人,就是相助金飞鼠越狱,又指使他掳走怀真的凶顽。   小唐同熙王也曾想过,能把金飞鼠越狱之事抹平的天衣无缝的人,必然是个非常之人,恐怕是朝中权贵一流。   他们甚至怀疑到肃王及内宫诸人的身上……   但却从未怀疑到……这个人。   后来,此事一直如泥牛入海,毫无踪迹。   一直到林沉舟服毒身亡,然后一系列……太子倒台……   小唐把林沉舟留给他的临终遗书看了许多遍,其他的倒也清楚,但他总是想不明白,何以林沉舟会特意提到怀真,甚至说“吾亏欠她极多,幸而一死,略可洗清些罪过”。   一直到他看见怀真藏着的这支金钗……就像是有人一把将挡在眼前的一面窗纱撕开,让他看到里头那至为难堪的惊心狰狞真相。   原来一切,都是恩师所为……相助金飞鼠越狱,取得美人金钗在手,叫金飞鼠掳走怀真……   那一夜小唐为了找寻怀真,不惜翻遍九城,是他一力拦住,指路让自己出城,到底是为了挽救自己的官声,还是有恃无恐觉着怀真必死,还是良心发现让自己前往救赎……   小唐不得而知。   至于他为何要对怀真动手,小唐暗也想过,有一个理由,或许如熙王曾担忧过的,必然是林沉舟早就窥知了他对怀真的心意,身为国之重臣,为情所迷,自然是大不智之举,当时小唐不惜一切动用九城之兵来寻怀真,就是一个极坏的例子。   至于另一个理由……大概……是为了明慧。   身为一个爱女如命的父亲,小唐是林沉舟为明慧所选的最佳之人,自然也要为明慧除掉所有威胁,不管是怀真的存在也好,或者其他……   小唐却已无法深究。   其实让太子倒台的法子不是没有其他,但因自个儿差点犯下弥天大错,所以林沉舟才不惜选最惨烈的一种法子,一来跟太子共归于尽,二来……是为了向怀真赎罪。   小唐想着那所有,越是相通,越觉难过跟难堪,心底竟难以分清是何滋味,眼圈却已不由地隐隐发红。   然而这一支金钗所牵扯的,以上已经随着林沉舟的去世而入土为安……可以不提。   令小唐无法安心甚至越发惊心的……是林沉舟把金钗交付怀真的举止。   ——这举止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才是所有之中,至关重要的。   林沉舟的城府至深,直到他死后这许久,小唐才能窥知一二。   这一支金钗对林沉舟来说自然是意义非凡,所以才不惜“知法犯法”,破格一切,救出金飞鼠,只为了得到这德妃的遗物。   这自然是因他跟德妃昔日的纠葛之深……然而他费尽心机所得的东西,最后竟托竹先生交给了怀真。   且说是:故人相赠。   何为:故人?   倘若……小唐所知道的只有这一点线索,那倒也罢了,事情可以解释为林沉舟是为赎罪,所以送这贵重礼物给怀真而已。   若事情能如此简单,该当多好。   直到此刻,小唐才恨自己为何偏行事居先,故而知道的事竟那样多……他宁肯选择一无所知。   此刻,也不至于如此惊心。   只因当时应兰风一家上京时候,林沉舟提醒他肃王的行径,所以他派人去护着应兰风,不料人到时候,才发现杀手已反被杀。   那时候才知道,有一个大内高手在应兰风身边儿,只是不知那是何人罢了……   直到应兰风被派到那边儿,那会儿,小唐因担心他南行坎坷,才特意放了张珉跟随护佑。   谁知张珉却发现了招财叔的异常举止。   后来小唐从沙罗国回来,得知在林沉舟冒雨前往应公府之前的一日,招财叔曾失去踪迹。   后来想想,必然是他去了林府,同林沉舟说了什么。所以林沉舟才会一反常态,亲去探望应兰风跟怀真。   招财叔的身份跟大内相关,林沉舟取得了德妃遗物,而竹先生念:狂儒,醉剑,铁八卦。   林沉舟年轻之时,壮怀激烈,书生意气,素有“狂儒”之称。   后来年纪渐高,以心斋自名,举止收敛,加上位高权重,昔日称呼,才随之湮灭,不为人知。   “铁八卦”是谁,昭然若揭,除了竹先生再无旁人。   那剩下的醉剑,竟已经不用说了。   如此,一步步地推理过来,林沉舟把德妃的遗物给了怀真,难道……只是一个巧合?   小唐从来不信巧合,更不信恩师临死所托竹先生做的,竟会没有任何深意。   然而……一想到此事若揭露,会有如何后果,小唐宁肯自己并不清楚这所有。   怀真……还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公府之女,是他无可挑剔的小娇妻,而不是什么……   这尘世间有许多凶险之事,然而涉及皇权之争,却是所有凶险中最险恶难测的一种。   废太子之事仍未停息……下一个会是谁?就算是小唐也不能断定。   生平第一次,小唐之心,生出一种惧意。   惧,是因为怕失去。   恍惚之中,小唐垂眸,却见怀真靠在怀中,双眸合着,竟是恬恬静静地睡着了。   她昨儿在宫内装了大半日的厉害,又陪着含烟,说了许久的话,又去面圣,应付淑妃。……加上夜间也睡得不安稳……如今靠在小唐怀中,却仿佛倦鸟归巢似的,因不见他说话,她便抓着他的衣袖,索性安心睡了过去。   小唐定定看着怀真的睡容,看了许久,心中那股惊涛骇浪之意才逐渐平缓止息,目光中的涌动也缓缓消退。   只为了她此刻无邪甜美的睡容,他甘愿赌上一切,做尽所有……也要好好地守护住她。   如他所说过的:一生一世,生生世世。   地方已到,马车缓缓停下,怀真长睫一抖,略睁开双眸,迷离目光所见,是小唐温柔凝视的眼神。   怀真不由笑道:“今儿唐叔叔好生古怪,总是盯着我看,到底是怎么样?”   小唐俯首,在樱唇上轻轻一吻作答。   ☆、第 216 章   且说马车停了,怀真推开小唐,因问:“究竟是到哪里了?”   小唐也不答话,只是起身出了马车,又回身招呼她过来。怀真挪到了车厢边儿上,却被他轻轻拥住,到底抱着下了车。   因有人在,怀真未免含羞,定了定神,才抬头看去,却见眼前是一座寺庙,黄墙灰瓦,竟是昔日自己常来的玉佛寺。   怀真睁大双眸,怔道:“原来是来这儿了?”   原来,在小唐送应玉去沙罗国后,怀真便每月来此,祷告祈念,风雨无阻,自打小唐平安回来之后,也曾来还了愿……再往后,却因事情繁多焦心等……便不常来了。   怀真诧异,就又望小唐,小唐向着她一笑,把个披风抖开,给她加在身上,微微拢着肩头,往里而去。   那寺庙的主持早听闻了消息,亲自迎了出来,小唐笑道:“不必劳烦了,今儿不是特意来的,只是陪着内子过来走一趟。”当下,只叫把些闲杂人等都屏退了,不叫来打扰,也就罢了,那主持便依言领命。   等众人都退了后,偌大一座寺庙,便越发静静了,小唐偕同怀真往内去,边走边问道:“昔日你来的时候,都对佛爷说什么呢?”   怀真四处看了会子,闻言,便笑而不语。   小唐觑着神情,道:“如何不说?难道不便告诉我?”   怀真道:“有什么不便的……我不爱说就是了。倒是你,今儿为何特意又跑来这里了呢?”   小唐素来公务繁忙,分身不暇,加上他是个本心坚固、灵台清明之人,自然顶天立地、神敬鬼怕的,因此自打出生以来,除了一些年节应酬等,竟极少进寺参庙的,然而今日因乍然见了那股金钗,实在是浑然失措,才起了念,想来此地拜一拜佛。   这话,自然是不能跟怀真说的。   因此小唐只道:“我虽不知你向着佛祖拜的是什么,然而却也猜到,此中必然有我。如今又得了你为妻,倒也该过来向着佛祖道一声谢呢。”   怀真听他竟然猜到,偏又是这样笃定坚决的,便忍不住莞尔,竟说道:“好大脸面,怎么就这样坚信说有你呢?你又不是我心里的虫儿。”   小唐满眼的笑,道:“你敢说……没有我?”   怀真被他看着,脸上不由有些红,因转开头去,哼了声,也不搭腔。   小唐早就猜到,见她不语,更加明白,就道:“我常说你口是心非,还不认呢?”   两个人进了大殿,却见里头香火缭绕,供着各色的香花宝烛,宝林金幡,中间一尊极大的玉佛,消散洒脱地横卧着,眉眼弯弯带笑,自是一副庄严肃穆、令人肃然起膜拜之心的无上法相。   小唐定睛看了会子,竟幽幽地叹了口气。   却见怀真此刻到了佛前,已经近前一步,在铺垫上跪了,合掌祈念。   怀真垂眸敛言,却只在心头默念,——昔日小唐在沙罗之时,怀真每月前来,每次都求三个愿望,第一个,便是要小唐平安归来;第二,务必求家人平安;第三,才是佛祖垂怜,别叫她嫁给凌绝。   到如今,三条竟是都应验了……怀真虽来还过愿,此刻忍不住又满怀感激,重又在心底念了一回佛。   怀真跪着祈祷之时,小唐的目光从玉佛上,看到她的面上,见她眉目恬然,玉容隐隐生辉,这样窈然跪拜,垂眸合掌,显得寂静欢喜,此刻香烟弥漫,侵绕在周身,虽近在咫尺,却竟似遥不可及一般。   小唐看了会子,蓦地心跳,便举步走到怀真身旁,抬头看着眼前卧佛,过了片刻,便也缓缓跪在蒲团上,同样合起掌来。   这一跪,却是破天荒地头一遭儿。   小唐从未似今日这样虔诚礼佛,滋味竟是难以形容,只觉得心头空落落地……闭眸默念了片刻,因看不见怀真,渐渐竟觉得她不在身边儿了,一时平添了几分张皇。   正欲睁开眼睛,忽闻梵唱阵阵,从后殿传出,虽听不懂是念的什么,却平和安稳,唱了片刻,隐隐一声钟磬之声,清亮警醒。   小唐蓦地睁开眼睛,却见怀真仍好端端地跪在旁边,唇角微挑,正含笑凝眸看他,双眸黑白分明,澄澈安宁。   小唐定睛看了会子,也望着她,此刻才又在面上露出三分笑意。   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又都是跪着……怀真忽地轻声说道:“你瞧我们两个,像是什么?”   小唐何等通透,何况此刻,天时地利人和的,竟同怀真有些心有灵犀,顿时便明白她的意思。   小唐低声说道:“像不像是拜天地的情形?”   怀真本是问了一句,没料到他会一猜就着,顿时红了脸。   小唐又道:“上回夫妻交拜的时候,你还没来得及拜,就扑到我怀里来了,这会子在佛祖跟前儿,要不要再拜一回?”   怀真见他更是如此,哪里受得了,便笑道:“胡闹,我一句话罢了,引得你说这许多,佛祖跟前儿呢。”说着,便站起身来。   小唐也随着起身,因又朝上礼拜,口中念道:“求佛祖保佑,成全我方才所祈愿的,改日必会前来,再多添香油钱。”   怀真在旁听着,又是笑,又忍不住问道:“你向佛祖求的什么?”   小唐便道:“你先把你求的同我说了,我才也告诉你呢。”   怀真垂头道:“小气,我不问了就是。”   两个人说了两句,小唐因身上没带银两,便吩咐家人回头送二百两银子过来做香油钱,那主持毕恭毕敬地,又亲自送两人出了寺庙。   小唐才抱了怀真上车,自回唐府去了。   此后,怀真因惦记含烟,几度想要进宫再看一看,小唐却每每拦阻,说是早派人去打听了,又说良妃娘娘无碍,身子也渐渐好了。   小唐见怀真不大信,特意就把夏太医叫了来,让他跟怀真亲说了一遍,果然跟小唐所说差不多。   怀真听夏太医亲口许诺,又打包票,才放心下来,因问小唐为何不叫她进宫去,小唐道:“良妃如今本就受宠的很,又加上你父亲在工部做的很好,郭侍郎也很出色,所以众人都知道这两层关系,又加上姑奶奶亲送了个侍女给她,一时倒是树大招风了,倘若你再经常进去看她……只怕反会招惹的众人眼热,又说出别的话来。她既然如此好了,你何必去锦上添花的呢?”   怀真本是担心含烟不好,才想去探望的,如今听小唐跟夏太医都说无碍,又听到“锦上添花”四个字,便道:“既然这样,那我不去也使得。”   因又想到上回淑妃是那个情形,倒的确有些可怕,就叹道:“唉,我原本不懂,以为皇宫就是皇宫,花团锦簇的罢了,这会儿才知道……”   小唐听着异样,就问道:“知道什么?”   怀真收声,低低道:“没什么……就是见含烟姐姐先前是那个样子,有些觉着怪可怜儿的,可见宫里也不是什么好去处。”   小唐若有所思地笑道:“你明白这个就好了,既然知道不是个好去处,以后便少去,可记住了?”   怀真竟乖乖地点头道:“知道了。”   如此,几场秋风之后,又下了一场雪,渐渐地到了年底,各家各府又开始忙碌起来。   宫内又有消息出来,原来皇上开恩,许后妃省亲,定在了正月十三日这天,良妃便回应公府省亲,因此应家一早儿就开始忙碌,怀真中途回府一次,见府内各色情形事务,竟又都压在了李贤淑肩上,忙的不可开交。   怀真心疼母亲,便抽空劝了两句,道:“娘起先不是说不管事了么?这样劳累,为了谁呢……至少要多叫个人帮着你。”   李贤淑道:“如今三房内的喜莺还是个能理事的,不过因多了省亲这一件事,又是年下了,所以格外忙碌些。”   原来近来,因应兰风升了尚书,何况应夫人又因郭白露的关系,同二房竟然十分和睦起来……那谷晏珂又是去了,故而应公府中的事,自然又落在李贤淑的身上。   李贤淑虽有心撂了不干,然而如今应公府内,名声最盛的竟是应兰风……一提应公府,满京城内头一个想到的便是应尚书,因此应公府竟似应兰风的脸面一般了,纵然李贤淑不想管,但为了这一宗,也要整理的妥妥当当的才是。   于是这挑子就一时半会儿地也扔不下。   且说将近年下的时候,另还有一宗喜事,竟是应玉到了分娩之期,生了一个很康健的小子。徐姥姥便跟李舅妈前来京城,亲自照料。   这孩子满月的时候,李霍因年青得子,十分欢喜,便相请了好些知己同僚,热热闹闹地摆了个满月宴席。   当日,怀真跟小唐自也去了赴宴,又送了那长命百岁的金项圈当贺礼。   话说宴席之上,小唐这一桌上,是应兰风跟郭建仪等,都是几个位高权重、略有些年纪的朝臣们,而隔着屏风的数桌儿,除了唐绍张珍应佩这一伙儿人,也有李霍的一些军中同僚,都是些青年军官,多是豪爽不羁的性情,起初都还约束着,酒过三巡,便闹腾起来。   应兰风听着那边儿些欢悦吵嚷之声,便笑叹道:“如今土娃儿都得了儿子,真是长江后浪催前浪,竟令人心生‘岁月忽已晚’之意。”   应兰风旁边,是兵部的一位侍郎,因笑道:“应尚书因何这般叹息,只怕还有好事再来,高兴还来不及呢。”说着,就看了小唐一眼。   应兰风明白这意思,便呵呵笑了两声,并不言语。   小唐倒也知情,待要说两句,这帮人又不知他的心思,何况有些话,涉及怀真……说出来倒是不便。   小唐略犹豫的这功夫,目光一动,忽地看到郭建仪在侧,面色微微冷峭似的,小唐一眼瞧见,心里竟不自在起来。   因郭建仪昔日钟情于怀真,还曾亲上门求聘过,后来两个人也相互斗过心机……最终却终于让小唐把怀真抱了回去。   然而虽然小唐自觉志得意满,鸳鸯于飞了,可是郭建仪……却自始至终,仍只是一个人。   也不是没有人说亲过,满京城谁不知郭侍郎是个炙手可热的?许多朝臣们都恨不得将其招为乘龙快婿……然而却始终不闻他对谁家的姑娘动心。   虽然如今怀真是小唐的,也渐渐对自个儿倾心,然而郭建仪这般不声不响,不动声色地站在那里,这对小唐来说,隐隐地竟是碍眼之极。   对小唐而言,就仿佛身边多了一头老虎,镇日虎视眈眈暗暗盯着他的怀真,若他不防备,便会蓦地下嘴,一口叼走似的。   前些日子不怎么跟他照面,倒是罢了,如今又同桌吃酒,又看郭建仪是这个情形,小唐心中一动,便故意道:“程大人所说的,难道是郭侍郎好事将近?”   那兵部的程侍郎本说的是他,如今见他扯到郭建仪身上,只好呵呵了两声,不敢辩驳。   郭建仪听了,便侧目看向小唐,淡淡笑道:“唐大人的心未免太宽了些,何苦为了别人操心呢。”   小唐亦笑看着他,道:“哪里是别人,如今我同郭侍郎也是亲戚了不是?何况郭侍郎是朝廷栋梁,连皇上都说,郭侍郎这般人才,竟还未成家,真真儿可惜可叹呢。”   郭建仪索性抬眸看他,忽地也一笑,竟道:“又急什么?我还未到唐大人娶亲的年纪呢。”   众人听他两人一言一语,因两人都是很有城府的高手,虽然言语带刺,面上却都不露痕迹,彼此笑吟吟地,仿佛相谈甚欢。   众人便没看出破绽,待听到郭建仪说了这句,一想果然是这个理儿,因此也都觉有趣,便都跟着笑了起来。   小唐暗中磨牙,却也仍是笑笑的,道:“郭侍郎这话有理,不过我等了这若干年,才娶了位天下无双的贤妻,不知郭侍郎……又能等到何样无双的佳人呢?”   郭建仪微微蹙眉,不语。   众人听到这里,才察觉有几分不对,一时都鸦雀无声,只看着他两人。   郭建仪盯着小唐,手上一紧,差点儿把酒杯捏碎了,停了一会儿,方缓缓笑说:“天下无双么?……无妨,我可以等。”那一个“等”字,简直柔中带刚,发人深省。   小唐听了这淡淡一句,笑意微僵,然而他虽然愠怒,因掩藏的尚好,面上倒也看不出什么……只也看着郭建仪。   两个人都是一般无二的良才美质,不相上下的心机城府,目光相对,自有锋芒交错无声。   席上,应兰风看看他两个人,瞧出几分端倪来,便笑道:“吃酒吃酒……怎么大家都只顾说话呢?今儿是好日子,大家该多吃几杯才是。”   众人才都凑趣说话,端起酒杯,将话题引开。   郭建仪又吃了几杯,便借口离席。   小唐目送他离开,心中着实不喜欢,思来想去,格外惦念怀真,因也起身欲走。   不料应兰风瞅了他一眼,想到方才小唐跟郭建仪那情形,有些不放心,便拉他一把,两人走到旁边。   应兰风便问道:“方才是怎么了?”   小唐道:“并没什么,只是同郭侍郎随口几句罢了。”   应兰风隐隐有些明白他的心思,然而有些话,连他这当岳父的也不便直说,因此便道:“建仪自小看着怀真长大,对她不过是自来的关护罢了,何况怀真如今嫁了你……你只要对她好就是了,建仪跟我都是长辈之心,若见你们夫妻和乐,自然我们也放心了。”   小唐了解其意,便笑道:“岳父说的是,我心里自然也如此想的。我正也要去看看怀真如何呢。”   应兰风才笑道:“也好……你去罢。”因此放了他去了。   小唐出了厅内,站在廊下深吸一口气,想到方才席上情形,虽微微愠恼,但因想怀真已嫁给自己了,姓郭的再如何巴望,不过是空等罢了,难道自己还能把怀真送他不成?   小唐想到这里,便哼了声,负手往后院而去。   谁知正走到花园处,便见前头是郭建仪站在廊下,正同一个人说话,花木扶疏,掩住了那人的身影。   小唐方才离席,正也是怕郭建仪因此机会,竟去找怀真,见状,更是疑心起来,忽地听那人道:“方才我隔着席也听见了……哥哥何必跟唐大人口角之争呢,毕竟如今已经尘埃落定的,叫我说,哥哥也及早寻一房贤妻,成家立业罢了。”   小唐才放了心,原来这说话的声音,竟是凌绝。   小唐挑了挑眉,心道:“这小子说的这一句话,还算中听。”   那边儿,郭建仪淡声道:“并没有口角,只是同唐侍郎两个平常谈话罢了。”   小唐闻言,嗤之以鼻。   凌绝笑道:“哥哥当我听不出来?别人不知道,难道我也不知道的?唐大人外似宽和,然而一旦关乎怀真妹妹,便……霸道的不由人说呢,因你迟迟不成亲,只怕他也不放心……”   小唐心中更笑,不由想:“这小子竟似我肚子里的虫。”   蓦地听凌绝继续说道:“我忽然想起,倘若给他知道了在熙王府内的事儿……不知会是如何呢?”   小唐本是笑笑地,听了这一句,却仿佛有人当胸打了自己一拳,顿时那笑容便荡然无存。   却听郭建仪沉声喝道:“住口。”转头四看。   小唐早身形一闪,往墙角退后。郭建仪见左右无人,才道:“这件事,你只该绝口不提。”   凌绝淡淡说道:“哥哥怕什么,又不是我们的错儿,何况你也是为了怀真……”   小唐身形一晃,亏得身后紧贴的是墙壁,依稀听郭建仪又说了两句什么,声渐不闻了。   小唐目光数变,双手握拳,立了片刻,终于疾步而出。      ☆、第 217 章   且说凌绝同郭建仪提起在熙王府之事,正给小唐听见。   原本小唐对此事也是心中存疑的——当初听说郭建仪在熙王府内看上个俊俏的丫鬟,因此一度风流之类……小唐却深知郭建仪的为人品性,绝不是那种无拘轻狂的,因此不免犯疑。   小唐也曾特意问过熙王,后来……更是拦住了怀真的车欲问,然而却终究怕是自己多心,或者又害怀真不自在起来,故而竟作罢了。   如今忽听凌绝话中有因,小唐惊心震动,然而出来之后,却并不见了两人的踪迹……必然是郭建仪谨慎,所以拉着凌绝去了。   小唐在原地站了半晌,心头不停地跳,平静了一会子,才又往内宅而去。   此刻怀真正同一干女眷喜乐,除了徐姥姥跟李舅妈李贤淑等一干亲戚,连容兰也在,大家吃了一回酒,又都围着那孩子说笑。   怀真本对孩童没什么特别的喜好之心,前世虽嫁了凌绝几年,不知何故,一直都没有喜信,横竖凌绝从不提此事,偶尔她说起来,凌绝每每皱眉,竟是一副不喜的模样,那时候怀真亦年纪不大,何况只要有他便足够了,因此也从未想过生子。   今生嫁了小唐,情形跟前世大相径庭,然而小唐是个有算计的,体恤她年纪小、身子弱,那生产之事又格外凶险,因此小唐自有主张,早找了夏太医配了药,想叫她养好身子,过几年再生也不迟。   这会子,怀真仔细打量应玉李霍的孩儿,见那小孩子裹在襁褓里,看来娇小柔弱,迷迷瞪瞪,世事不知的模样……怀真看了会儿,便不再说笑,只转回头去自己吃了口酒。   容兰坐在她身边儿,见她不言语,便小声问道:“怎么妹妹还没有信儿么?”   怀真轻轻摇了摇头,并不做声。容兰因笑道:“你毕竟年纪比我们都小,倒不着急的。”   怀真听她的声音略甜,便转头看向她,忽见容兰笑隐隐地,怀真心中一动,便问道:“姐姐莫非也……”   容兰掩口一笑,向着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怀真诧异,睁大双眸看她,不想张珍跟她竟如此之快!   容兰见她惊讶,便凑近了,小声说道:“已经有两个月多了……我只先跟你悄悄地说,你别声张。”   怀真又惊又喜,便也低低笑说:“恭喜姐姐了。”忽地想到前世——张珍是有一对儿龙凤胎的,于是怀真看一眼容兰……这一刻,当真是惊喜非凡,只是心里知道的,却不好说出来罢了。   又坐了会儿,外头忽有小丫头来,道:“三少奶奶,唐三爷叫奴婢来传,请您出去说句话。”   怀真一怔,容兰便悄声笑道:“早听说三爷是最疼妹妹的,不过一会子不见,就来寻了。”   怀真怕再引别的人也来打趣,就忙起身,随着那丫头往外,走到院落角门上,果然见小唐站在那廊下,正低头思忖着什么。   那丫头一指,自也退了,怀真便走到跟前儿,笑着问道:“好端端不在前头吃酒,跑来这里做什么?”   小唐抬头,见她在跟前站着,笑影明媚。小唐唇角微动,却只道:“咱们回府去罢?”   怀真闻言,十分意外:“这会儿就回去?”   这时侯大家还在吃酒,不到散席的时候,何况因今儿来的都是亲戚,怀真也很想跟徐姥姥容兰等多相处一会儿,一时竟舍不得。   小唐心中隐隐地有些急躁,却不愿显露出来,只道:“现在不成么?”   怀真道:“倒是有些仓促了……”   怀真说到这里,忽地看着小唐神情,依稀瞧出些不对来,便忙问道:“是怎么了?莫不是有事?”   小唐见她疑心起来,并不回答,只是又压了压心底那股躁动,道:“不必担心,并没有事。”   怀真又问道:“爹还在前头吃酒?”   小唐道:“岳丈正陪着大人们……好好的。”   怀真略松了口气,猜不到究竟还有什么事,小唐见她留恋此处,又听提到应兰风……倘若此刻急着走,倒是未免会让应兰风疑心,何况郭建仪……   小唐就不提其他,只道:“并没别的事了,只是……我有些想你。”   怀真正在乱猜是不是张珍等闹出什么事来,听小唐如此说,才忍俊不禁,笑道:“如何又瞎说了。”   小唐望着她嫣然笑意,忽然喉头一梗,竟道:“怀真……你亲一亲我。”   怀真不想他竟会在此刻说出这句,便又笑说:“胡闹。若是没有别的事,我可进去了?”   小唐轻轻拉住她的衣袖,竟带几分央告,道:“这会儿没别人,你亲一亲我,不然,咱们就回府去。”   怀真明知是他胡赖,然而见他双眸盯着自己,一片急切盼望,倒是不忍拂逆,又见周围果然静静地,怀真同他对视片刻,便叹道:“真是没有法子……”   果然上前一步,踮起脚尖,略仰起头来,在小唐唇上轻轻地啄了一下。   小唐顺势揽住她的腰,便把这浅浅一吻变作缠绵深吻。   半晌,怀真已然脸上通红,又怕给人撞见,慌得推开他,低低哼道:“下回我可不上当了。”红着脸,转过身便往内宅回去。   小唐目送怀真离开,凝视良久,才转过身,沿着廊下走到角门处,将行未行,终于一步迈出去,果然见门外站着一人,青衣如素,脸色微白,正是郭建仪。   小唐抬眸看他,郭建仪也淡淡地望向他,小唐便道:“方才唐突,让郭大人见笑了。”   郭建仪一笑转头,道:“唐大人既然是故意如此,又何必再说这话。”   小唐也笑了笑,道:“郭大人快人快语,我倒是从来欣赏的……既如此,为何不把熙王府的事儿也同我明白说知?”   郭建仪闻听,脸色不由一变,因而无语。   小唐眯起双眸,道:“怎么?莫非难以启齿?”   高墙两扇,甬道空寂,隔着院墙,仍能听到前头那些军官们呼喝劝酒之声,更显得此地格外静默。   郭建仪长久无语,然而他若不说,小唐自不知实情,只怕乱猜起来,更是难堪。   郭建仪想了片刻,便道:“我从来问心无愧。”   小唐点头:“你在别的事上头,也的确是问心无愧,但是在怀真身上,也能是这般?”   郭建仪见他已然明说,沉默之后,便一笑道:“你说的不错,我对怀真一直有心,此刻依旧如此心意不改。——既然你明白这个,那就好好地珍惜她,否则,我是不介意的,我说过,我愿意等。”   小唐从来喜怒不形于色,听了这句,却几乎忍不住。   郭建仪浑然不惧,仿佛并未察觉他身上散出的怒意,抬眸同小唐对视,道:“我现在要去见怀真,你自也拦不着。”   小唐见他迈步欲走,手一动,便攥住了郭建仪的手腕。   郭建仪虽也习武,但却只是强身健体罢了,同小唐完全不能相比,顿时只觉得手腕剧痛,仿佛要被人捏碎了。   虽然如此,却仍是面不改色,只眼神冷冷地看着小唐,有些讥诮地说道:“唐大人就这样霸道?”   小唐深吸一口气,才压住心中怒意,抬眸看向郭建仪之时,双眸已经恢复清明:“你无非是……不甘心,不相信。”   郭建仪微微眯起眼睛:“哦?”   小唐道:“你不相信,我会同怀真一辈子,你不信我对她是真心。”   郭建仪挑了挑眉,露出几分笑意:“恕我直言,唐大人这样的人物,本来该娶的就是林小姐那一类的,怀真……不适合你。”   小唐也笑起来,这会儿才松开手,道:“那你等着看就是了。”   两个人目光依旧相对,郭建仪揉了揉手腕,迈步走开,将出门之时,忽地止步,道:“只愿如你所说,我只是她……一辈子的小表舅,看着她好……也是无妨的。”   郭建仪说了一句,回头看了小唐一眼,便淡淡一笑,进内去了。   过了晌午,来客陆续散去,怀真因惦记小唐,又加上心中有事,便也早早地辞了徐姥姥跟李贤淑等,同小唐一块儿出门,上车而去。   因小唐有三分醉意,便也同车而行,丫鬟们反都在后面一辆车上。   车厢内寂静无声,怀真坐在小唐对面儿,打量他脸上有些许红,便道:“怎么又喝多了?”   小唐一声不响,只是靠着车壁,仿佛睡着,怀真张了张口:“唐……”见他动也不动的,便只好停口。   不多时,便回到了府中,怀真自去见过了唐夫人,便回来房中,见小唐卧在榻上,丫鬟们已经备了醒酒汤,约略小半个时辰的光景便送了来,怀真亲捧了,便喂他吃了几口。   小唐才喝了半碗,便推开不喝,又示意丫鬟们退下。   怀真细看他的情形,见不似是醉酒的模样,因问道:“心里觉着怎么样?”   小唐却不答,只问道:“方才在马车里,是想对我说什么?”   怀真本以为他那时候是因醉酒,这会儿听了,才知道他是故意的,怀真垂眸道:“那时候你为什么不理我?”   小唐凝视着她,道:“是不是郭建仪对你说了什么?”   怀真见他已问出来,便道:“是。”   小唐笑了两声,道:“他对你说什么……说我已经……知道了熙王府的事儿?”   怀真蓦地抬头。   小唐挪到她跟前儿,出言略带三分酒气,道:“他怕你不知情……在我跟前儿吃了亏,所以特意去叮嘱你的?”   怀真听他的声音仿佛不对,便深吸一口气,道:“是。”   原来晌午那阵儿,小唐去了后不久,郭建仪便来找怀真,问她是否曾对小唐提起过熙王府的事儿。   怀真自然否认,郭建仪便道:“他如今可能是知道了,只怕还会问你,你且留意一些。好生应对。”   怀真听了这话,才明白小唐方才为何举止有异。   郭建仪望着她,又叹道:“他对你真的好么?”   怀真心中烦乱,却知道郭建仪是好意,便撑着笑道:“唐叔叔对我关怀备至,小表舅不必担心。”   郭建仪脱口说道:“只怕爱之深……”说了一句,便不再往下说,只笑对怀真道:“我不过怕你无知无觉的,故而来提醒一句,也没有别的事了,也许是我白操心,兴许他自懂得,那毕竟不是你的错。”   郭建仪说罢,便自去了。   在回来的路上,怀真本要跟小唐提起此事,然而小唐一直面无表情,半是睡着似的,倒是让她几度话到嘴边,却又咽下。   如今小唐重提起来,怀真便忍着不适,索性把在熙王府的遭遇简单地说了一遍。   小唐听完之后,略点了点头,也不做声。   怀真道:“我……并不是故意要瞒着你,只是这件事,我……”似这种事,平白如何能告诉人去?纵然嫁了小唐,亲密如许,但更因为亲密如许,岂能无端就提起这个?   小唐听到这里,眼神微微一动,暗影绕动,因抬手抚上怀真的脸,似笑非笑地,低声问道:“你到底……还有多少事儿是瞒着我的?”   怀真一震,小唐靠近她身边儿,又问道:“除了这个,可还有没有别的了?”   怀真咬住唇,垂眸不敢看他。   小唐看了怀真片刻,心中竟生出一股莫名的恼意……也不顾是青天白日,便行事起来。   这一回,小唐却是狠了许多,下手有些没轻没重的。   怀真起初还只是忍着,也甚少出声。至后来,到底受不得,便不免哭求起来,直到黄昏时分,小唐才歇了,又叫丫鬟备水,沐浴一番。   小唐将怀真抱回榻上放了,自己去出门而去。   怀真也无力打听他到底去了哪里,起初尚昏睡了一会子,半个时辰的功夫,却又醒来,因想着是晚饭时候了,须要去给唐夫人请安才是,于是便强撑起身,叫丫鬟伺候更衣。   不料,换衣裳之时,才见手腕上又微微地青肿了一圈,自然是被小唐紧握所致,浑身亦酸痛难当,少不得强忍着,便去了唐夫人房中,陪着略坐了会儿。   因身子到底是不适的很,唐夫人见她脸色不大好,便不紧着跟她说话,怕她因今儿出门劳累着了,只叫她早些回去歇着了。   怀真自回房中,勉强把衣裳换了,自己偷偷地看了看身上,见各处青紫,身下更是隐隐作痛,怀真只仍忍着,把衣裳拉下来,各处遮住了,便自去榻上睡了。   不知过了多久,小唐才回来,怀真睡得懵懂间,察觉他从后将自己抱住,她虽未醒,却本能地颤了一颤。   小唐却是不动,又过了会儿,才又扯起她的衣裳,仿佛查看底下……怀真忙把衣裳揪紧了一把,越发死死地蜷起身子,是拒人千里之意。   小唐只看了眼那腰间,却见两有两道指痕的青,肩头颈间,亦各有青紫之处,小唐见怀真背对自己,默默不语,又想到先前种种动作,就知道必然伤着她了。   小唐便起身,到床头格子里拿了那药膏过来,在耳畔道:“别动,我给你上药。”   怀真只是不言语,小唐知道她遭罪,不免俯身下去,半强半哄,给她上了药,却见怀真身子轻颤不休,他抬头又细一看,见她虽然紧闭双眸,眼角却沁出泪来。   小唐满心无言,把药放了,帕子擦了手,才又把怀真拥住,在她发鬓颈间轻吻,怀真用力一挣,仍埋头蜷着身子不理。   小唐见状,便无声一叹,只又凑近过去,轻轻抱着,半宵才胡乱睡了。   次日一早,小唐自去早朝,怀真仍是未醒,小唐也不想吵她起来,又知道昨儿挟怒带妒而为,毕竟是大造次了……因此竟也讪讪地,自去上朝了。   小唐去后不久,怀真便也起身,不由咳了两声,丫鬟们听见动静,便上前来伺候。   正怀真才撑身起来,中衣半散,吉祥眼尖,一下便看到颈间及肩头上隐隐地青紫痕迹,不由惊呼了声。   怀真一愣,垂眸看见,忙掩起来,不料抬手的功夫,便见手腕上也有两道。   吉祥魂不附体,此刻冰菊也进来了,两人都不知怎么了,怀真反道:“别声张,是我不留神撞跌着了。”   两个人面面相觑,昨儿虽然出门,但她们多半都不离左右,哪里曾见她跌撞着了?   吉祥心惊胆战,大着胆子把她的衣襟一撩,果然见腰间的痕迹宛然,腰往下依稀亦有……一夜过后,青紫之色更重几分,加上怀真肌肤白皙无瑕,如此一来,更是触目惊心。   吉祥便色变,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弄的?”   怀真忙扯下衣襟,垂着头皱眉道:“说了是跌撞着了,如何只管问,不许大惊小怪的。”   冰菊拉拉吉祥,两个人便走出来到外间。   冰菊道:“姐姐别问了,这哪里还有别人,自然是三爷弄的。”   吉祥咽了口唾沫,昨儿自从李霍府里回来,虽然知道小唐又折腾了许久……可只当是闺房之趣,又如何知道能弄的这样?   吉祥便道:“我不信……三爷疼姑娘疼得什么似的,怎么能下这样的狠手呢。”   冰菊也并不是很懂,然而只是要护主,又怕另生出什么事端来,就道:“三奶奶都不许我们声张,可见是没什么的……他们夫妻之间的事,我们倒是不好插嘴的。”   吉祥皱眉,道:“姑娘在家里,连轻轻磕碰一下都不曾,怎么竟弄出这样遍体鳞伤似的模样……何况我看她神色也不大好的。”   冰菊暗暗叫苦,只得陪笑道:“好歹咱们看看姑娘的意思,别先闹出来了,倘若姑娘是喜欢的呢?”   吉祥瞪起眼睛来,道:“可是胡说呢,青紫成那样儿,必然受了好些苦,哪里能是喜欢的?怪道昨儿我听姑娘似是哭叫了许久,想不到三爷……”   吉祥便皱眉,想着小唐的举止样貌,不似是这样残暴的,然而见了怀真身上这般……那些看不见之处,还不定如何呢,又忍不住惊心。   两个人说了会子,忽地听里头怀真叫,两人因立刻又进来,却见怀真已经下了地,正手撑着床柱站着,叫她们帮着更衣。   当下两个人少不得先敛了那胡思乱想,伺候着换了衣裳。   怀真自去唐夫人屋里,陪着吃了早饭,便对唐夫人道:“太太,早先太姑奶奶叫了我几次,让我去陪她住两日,我因觉着撇下府里不好,就不曾去,近来听说太姑奶奶身上不自在,我因想着年下事多,倒要抽空去陪陪她老人家才是,不知太太意下如何?”   唐夫人听了,无有不从,便道:“你一片孝心,我自然是高兴的,只是毅儿那边儿已经说过了不曾?”   怀真咳嗽了声,道:“还不曾,若太太答应了,我叫人去礼部,同他说一声就是了。”   唐夫人想了想,道:“也罢,他虽疼你,可也是个有孝心的孩子,难道还不许你去不成?”因此唐夫人竟答应了。   怀真便回到屋里,叫收拾了两件衣裳,忽地想到先前那支金钗,只是却不知他放在哪里,就也罢了。   当下就叫了吉祥恭喜两个陪着,出门乘车往平靖夫人府而去。   且说冰菊是个知道些内情的,见怀真竟出府而去,她心里着急,好歹等中午小唐回来了,冰菊说了一番,小唐听了,垂眸无言。   冰菊有心问问为何怀真身上竟那许多伤的,但因素来敬畏小唐,犹豫几度,到底不敢多嘴。   只说怀真来到平靖夫人府里,只说要陪着住两日,平靖夫人自然欢喜,不多时到了晌午,便陪着用了饭。   平靖夫人见她吃的甚少,脸色也不太好,便劝说:“你喜欢吃什么,就叫她们去做,只别吃这么一点儿,我看着都担心呢。”   怀真便笑说:“我已经饱了,何况太姑奶奶这儿也不是别处,我当自己家一样呢,不会见外。”   平靖夫人握着手,正要再说,目光一动,忽地看到手腕上一抹青痕。   怀真已是察觉了,便把衣袖往下遮了遮,几个镯子滑下来,就也挡住了。   平靖夫人抬眼看怀真,瞧了会儿,却不理论。   如此到了下午,怀真睡了一觉,倒是恢复了精神,脸色也不似之前发白了,才起身,就听到外头女子的声音,低低说道:“三爷到底犯了什么错儿了?怎么夫人这样动怒的,还亲打了他两下呢?”   另一个说道:“谁知道呢,夫人素来疼三爷,这次委实不知道是怎么样。”   怀真吃了一惊,忙起身来,叫了两声,外头的丫鬟们忙进来,怀真见吉祥恭喜不在,就问道:“三爷来府里了么?”   两个侍女都是平靖府内的,面面相觑,便道:“来了一会儿了,正在夫人房内说话呢。”   怀真道:“没什么事儿么?”   两个人便不言语了,怀真因不放心,便急要去看看,正好吉祥回来,见她这样着急,便拦住了,道:“姑娘又去哪里?”   怀真问道:“你从哪里来?三爷可还在么?”   吉祥道:“夫人正在跟三爷说话呢,姑娘这会子且别去。”   怀真抬头看她一眼,有些疑惑。   这会儿平靖府的两个侍女便退了出去,吉祥因见屋里无人,便把怀真的袖子一拉,露出底下的青紫痕迹来,道:“这是什么?”   怀真把手挪开,皱眉道:“只管问做什么?我只问你他可可好?怎么听说太姑奶奶打他了呢?可是真的?”   吉祥见问,便道:“姑娘还只管问呢,怎么不怜惜怜惜自个儿?这身上到底是怎么了?夫人原本就留心到了,怕有不妥,自然就问了我,我便说了……夫人才动怒,正好三爷过来,夫人便亲自问他罢了。”   怀真又惊又气,道:“谁让你多嘴来的?”   吉祥竟道:“哪里是多嘴?三爷不好好疼姑娘,反这样欺负……夫人既然问了,我便照实说就是了。”   怀真气道:“你、你……”   吉祥见她动怒,不明所以,便道:“我是说错话了么?起先我陪着姑娘到唐府,家里二爷二奶奶是百般叮嘱的,因我从小看着姑娘长大……就叫我再好生守着姑娘,如今见是这样,难道要一声不吭?我原本还想着要不要回家去告诉二爷二奶奶呢……”   怀真气得咳嗽起来,哆嗦着说道:“你要死了!你敢说一声儿!”   吉祥忙道:“我自然没敢说,这回也是因夫人问起来,我才趁势说了……姑娘别先着急起来,夫人虽然疼你,到底也是疼三爷的,不过是借机训他一训罢了,不会真的打坏了的。”   怀真脸上有些涨红,想来想去,总不放心,便道:“我要去看看。”   吉祥忙拦着,道:“不必去了,方才我回来的时候,夫人已经叫三爷回府去了……我也仔细看过,并没有伤着分毫。”   怀真半信半疑,问道:“果然没伤着?他是自己走了?”   吉祥说道:“我亲眼所见,若有扯谎,就天打雷劈罢了。”   怀真听了这一番话,才又算松了口气,又定了定神,吉祥打量着脸色,便道:“姑娘何必这样着急……难道这身上不疼的?”   怀真一颤,看了她片刻,便摇了摇头,道:“你不懂……”   吉祥见她欲言又止,便幽幽地叹了口气,道:“我怎么不懂?姑娘不过是想护着三爷罢了。可惜你对他这样好,他反这般对待……”   怀真忙喝道:“罢了!你不许再多嘴,以后这件事也绝不可对任何人提起,不然的话……我也不用你了!就打发了你!”   吉祥见她隐隐动了真怒,只好答应了,心里本还有些话说,可见怀真如此,就不敢说了。   怀真因在平靖夫人府上住了两天,第二日的时候,唐夫人便亲来了一趟,大家说笑了会子。唐夫人又约定让怀真第三日上回府。   次日,唐府的车马还未来到,怀真便仍陪着平靖夫人,在大屋里说话逗趣。   平靖夫人因道:“你陪了我两日,我夜间又常咳嗽,倒是害你睡得不好了,早点家去也好。——只自打配了你给的那新香,倒是觉得受用,昨晚上咳嗽的也少了。”   怀真道:“天冷,屋里头又烧炭,未免太干热了,那香里有薄荷跟龙涎,闻着倒是清凉些,我还怕不管用呢,太姑奶奶觉着好,我就放心了。”   原来怀真自打嫁了,倒是很少摆弄香料了,只因上回小唐跟她要给李霍的那方子,才触动旧意,又加听说平靖夫人咳嗽,便用了一月时间,做了一味香出来,只是给平靖夫人用,倒果然见效。   平靖夫人双眸望着怀真,透着柔和之色,道:“只为你这孝心,我就该多疼你些才是。”因又抱了一会儿,叮嘱说道:“今儿回了府里,也要好生照料自己,倘若毅儿再犯了混,你不必一味地忍着,跟你婆婆说就是了,你婆婆也是疼你的,自会训他……傻孩子,可记得我这话?”   怀真只得应承了,两个人又说了会儿话,忽有个侍女从外急匆匆而来,满面惊慌失措。   平靖府内的侍女们个个训练有素,绝少如此张皇的,平靖夫人不悦,因问道:“是怎么了,失惊打怪的?”   那侍女看一眼怀真,才忐忑说道:“方才小厮们从外头听了个消息回来,倒是怕惊着了夫人……跟三少奶奶。”   平靖夫人一皱眉,道:“什么消息,你只管说就是了。”   侍女道:“听他们说……方才,三爷跟熙王殿下……在路上遇刺了……受了重伤……”   怀真眼前一黑,忙站起身来,颤声道:“谁受了重伤?”   侍女道:“这个并不清楚,已经又命他们去打听了。”   平靖夫人也大为震惊,然而她毕竟是见惯世事的老人家,惊而不乱,见怀真如此,便温声劝了两句,道:“别急,我即刻派车,送你回府就是了,毅儿身手素来出色,等闲的人伤不了他,何况他们传话也未必真切,你先不必着急起来。”      ☆、第 218 章   话说这一日,早朝过后,小唐自回部里去,还未出宫门,熙王便忙忙地追了上来,将他拦住。   小唐扫他一眼,默默地也不理会,熙王笑道:“还在恼不成?我都赔了不是了。”   小唐不言语,上马慢慢地往回而行。   熙王的随从也拉了马儿过来,赵永慕便也翻身上马,追上小唐,因见左右无人,又说道:“这件事我委实是被蒙在鼓里,不然先前你问起来,我也不至于一丝儿也不知道,前日你去找我,王妃供认了,我竟才知道究竟。你去了之后……我因还狠狠地骂了她一番呢。”   原来前日里,从李霍府中回家……小唐又按着怀真胡作非为了一阵儿后,便出门径直去了熙王府,找着熙王,便又质问当日这事。   熙王却是满面疑惑,听小唐透了几句,才大吃一惊,又百般委屈,只说自己全不知情的。   不免惊动了郭白露,因出来,当着小唐的面儿,熙王便问起此事,郭白露见瞒不过去,就才说了当日的情形。   两个人且走且说,小唐听到这里,才转头看熙王一眼,隔了片刻,说道:“在你府内发生的事儿,你竟一丝一毫也不知道?”   四目相对,熙王苦苦一笑,道:“我没娶亲前,曾跟你说过什么来着?单身一个,倒也自在,倘若成亲了,只怕说说笑笑也是不自在起来,何况是这内宅里的事儿?我外头能做主一半儿,家里的事儿,自然是王妃料理了,何况你也知道我才回京多久,这王府内的下人们,都也良莠不齐,龙蛇混杂,我原本虽明白这情,却也不当回事,只因你说出了此事……昨儿我才严命白露,让她也留意着些,若是有不妥当的奴才,即刻打发了就是,免得更闹出大事来。”   小唐闻言,却也自知,熙王府内只怕水也极深,先前废太子在的时候,自有废太子的人,如今太子倒台,却也不宁静,肃王的人自也层出不穷。   熙王说到这里,又道:“王妃被我说了一回,也自懊悔,哭的可怜,连带家里的小家伙也哭个不停,我看着倒是不忍心了,细想想……郭建仪是她哥哥,她也怕闹出事来,又怕会令我恼了,因此就息事宁人罢了,竟瞒的天衣无缝。你却又是从哪里翻出来的?”   小唐正在思量,听到他说“小家伙”,就问道:“小郡主可好?”   熙王又笑起来,道:“自然是好,虽还这样小,倒也看出是个美人胚子,将来就指望你家里生个儿子了,那样才好结儿女亲家。”   原来前些日子,郭白露也分娩了,生得却是个小女娃儿,才也刚过了满月不久。   小唐听他兀自说笑,苦中作乐,便也笑了笑。   熙王瞅了他片刻,见他虽然面露笑容,但眉宇间忧色不退,熙王因琢磨着道:“也不怪你动怒,我还着急着呢,也不知是谁这样大胆,敢在我府里这样兴风作浪……”   小唐哼了声,冷冷不语。   熙王道:“白露一句话倒是提醒了我……你想,倘若怀真在我府里出了事儿,我身为主人,自然也是面上无光的……何况当时凌绝跟怀真明明有婚约在身,我倒是想不通谁会这样不择手段的了。只可惜我如今才知道,倘若当时就知,一定要通府查个明白。”   小唐忽地问道:“那日景深可也去过不曾?”   熙王道:“景深……是了,景深那日不在。”想了一会儿,便问道:“怎么忽然问起景深来了?”   小唐摇了摇头,郁郁寡欢。   熙王见他始终不肯展颜,就劝说道:“何必又这样,都是过去多久的事儿了,何况小怀真也没被……”   话未说完,小唐便横眼看过来,眼神竟很是锐利,熙王蓦地停口,忙笑道:“罢了罢了,就当我没说。”   小唐才长长地叹了口气,道:“虽是过去这么久了,然而我竟才知道……知道了倒也罢了,还……”   熙王见他欲言又止,便道:“还如何?”   小唐想到先前怀真赌气背对着自己卧着的模样,又想到去平靖夫人府里……平靖夫人怒气冲冲之态,他倒是不敢丝毫埋怨平靖夫人,自也体谅怀真的意思……然而发生了那样大事,他竟后知后觉,全然被动……后来对怀真又一时难以自制……倒是更添几分懊悔。   小唐眼底一片黯然,便叹道:“没什么。”   熙王道:“你的模样却不像是个没什么的,难道……是跟小怀真因此闹了别扭不成?”   小唐见他一下子便猜中要害,便深锁眉头,却仍不做声。   熙王哑然失笑:“果然?”   两匹马儿得得往前,小唐只是垂头默然,熙王打量了他半天,道:“这必然是你的不是了。”   小唐转头因问道:“如何是我的不是?”   熙王叹道:“小怀真遭人暗算,受了惊吓,本就够可怜的了,你当时不在身边儿,也没法相助人家,如今既然知道了此事,不思好生温柔安抚,必然是给她气受了。所以才闹得现在这个样儿。”   小唐心底哑然,竟无言以对。   熙王道:“你疼是疼她入骨的了,只是未免太上心她了,只怕反而会伤着她……”   小唐心中一痛,就低下头去,想了会儿,便打起精神道:“我要先行一步了。”   熙王问道:“你是要回府向怀真赔礼道歉么?这却是应该的。幸好那孩子不是个窄性儿的,只要你好生说,她必然会谅解。”   小唐听到这里,才算露出笑意来,向着熙王道:“知道了,你也快回府去罢,如今有了爱女,总要多陪陪妻女才是。”   熙王哈哈笑了两声,道:“那我也祝你跟小怀真早得贵子……不对,目前是早些和好,如何?”   小唐本来心中抑郁,被他劝了几句,才有些想开,他一念想通,便很想立刻去平靖夫人府上,不管如何赔礼道歉都好,好歹劝怀真回心转意……   小唐心里打算着,抬头对上熙王含笑的双眸,却不忙走,思忖着说道:“永慕……上回我跟景深说,倘若他敢对怀真如何,我必不放过他……”   熙王微微一怔,敛了笑意。   小唐却看着他,正色道:“永慕,你说以后,我们……会一直如现在这般么?”   熙王喉头动了动,终于说道:“一定的,毕竟……我是永不会伤你害你……也绝不会做任何伤你之事。”   两个人彼此相看,小唐一笑点头,眼底才泛出几分暖意来,道:“如此,我先去了。”当下不再迟疑,打马飞奔往前而去。   熙王驻马在后,看他离去,半晌,便敛了笑垂了头,信马迤逦而行,正拐了弯儿,忽地眼前多了几道人影。   熙王蓦地抬头,却见那几人都是一身黑衣,黑巾蒙面,手持利刃,正以合拢之势,往这边靠来。   此刻熙王身边儿,只带有一个侍卫跟一名小厮,见势不妙,当下跃上前来,护着熙王后退。   熙王拨转马头欲走,那几个黑衣人却已纵身而起,领头一人,先一刀将那小厮结果了,其他众人,便围杀而上。   有几人身形十分灵活,竟跃到熙王跟前儿,将他拦住,刀光一闪,袭向马上的熙王。   那马儿受惊,顿时长嘶一声,掀起前蹄,熙王坐不住,便滚落马鞍,跌在地上。   此刻,那侍卫在众杀手的合击之下,已经负伤不支,熙王滚在地上,颇有几分狼狈,见众杀手又逼了过来,眼前刀光雪亮,熙王情急无法,便从靴筒里抽出一把匕首来,勉强抵挡。   奈何熙王的武功并不出色,只是勉强会两招罢了,只两个回合,便给人把匕首挑开,击飞出去。   那杀手顺势一击,刀刃划破熙王的蟒袍,顿时在肩头多了道血口子。   熙王痛嘶一声,退无可退,脸色煞白,往后贴在墙壁上,胸口起伏不定。   就在生死一瞬之间,却听到有人喝道:“住手!”   众杀手回头,却见巷口有一匹马飞驰进来,马儿还未到,马上的人已经先跃下来,身形如蛟龙行空,当胸先把一名迎上来的杀手踹飞,又以空手夺白刃的功夫,把那人手中的腰刀夺了过来,手法干净利落。   他人还未落地,刷刷两刀扫了出去,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便解决了旁边两名来袭的杀手。   顷刻间,已经有三名杀手倒地,而来人的脚尖这才轻轻点地,身形顺势一旋,袍摆飞舞,袖子轻甩之间,刀锋也随着如一股无形而夺命的旋风似的荡了出去,顿时之间,第四个杀手已经血溅当场,跌了出去!   来人这才稳稳地站住身形,长身玉立,气定神闲地直面众杀手跟熙王。   此刻,熙王贴在墙上,呆呆地看着这一幕,无法言语。   小唐此刻仍是一身文官朝服,绯红色的云燕官袍,更显得目若寒星,面似冠玉,通身却是仙气飘飘,然而他右手持刀,左手长指一屈,在刀尖上轻轻一弹,袍袖无风自动,斯文儒雅之中,却带有一股猛虎般的天生煞气。   小唐踏前一步,星眸直视,沉声道:“你们是什么人?”腰刀干净利落,往前直劈过来,刀尖点着那几个杀手,血便顺着刀尖,珠串似的滚落地上。   这一刻,才见一骑当千,万夫莫敌的架势。   剩下众杀手见状,一声不吭,齐齐地围攻上来,熙王得了喘息之机,便道:“三郎留神!”见小唐一身红衣,在刀光剑影中出没,虽看似游刃有余,到底惊险万分,熙王不由地胆战心惊。   刹那间,又有两名杀手死于那慑人锋芒之下,小唐一边儿交锋,一边儿不动声色地往熙王这边靠来,见他手臂上血淋林地,脸色惨白,不知他伤的如何,心中有些担忧。   正在所向披靡之时,忽地听得一声唿哨,小唐正有些莫名,忽然听到利器破空之声传来。   小唐一惊,百忙中抬眸一看,却见是一支长箭,不知从何处射来,竟是冲着他而来!   此刻被四五个杀手围着,已经是分身乏术,小唐格开一人的长刀,堪堪闪身,避开那支箭。   隐隐地听到一声笑声……带着阴冷之意,小唐心中生出一股不祥之意,果然耳畔又传来破空声响,这一次,却是连珠箭射来!   小唐屏住呼吸,一时来不及留意熙王,闪电疾风般划出两刀,将身前两个杀手逼退,纵身而起,回身一击,把一支利箭劈开,复身形落地。   身后那支箭却如附骨之疽,随之而至,小唐提一口气,铁板桥之势仰身折腰,间不容发之时,那箭几乎是贴着他的腰飞了出去!耳畔依稀听熙王厉声大叫!   便就在这一刻,小唐挺身起来之时,身前的一名刺客觑得绝妙良机,便横刀砍了过来,小唐听到熙王复叫道:“三郎小心!”   小唐一咬牙,待要后退,却已经来不及了!肩头顿时便一阵剧痛,雪亮的刀尖几乎把胸前的衣裳都花开!幸好他虽负伤,人却仍不慌不忙,退得更快……然而虽堪堪地退开了刀锋,却再避不了那神出鬼没的冷箭。   等听到箭自背后破空逼近之声时候,小唐心中冰凉一片,任凭他临危不惧,机变百出,却也避不开这一支箭,只好咬牙握拳,想要受那箭镞撕裂之苦……   谁知只听得背后有人闷哼一声,接着,便贴在自己背上,死死地把他抱住。   百忙中小唐垂眸看去,却见搂在自己腰间的那手上,戴着翠绿的玉扳指,袍袖上绣着吉祥的卍字符,小唐心头一凉,唤道:“永慕?”   背后那人动也不动,半晌,才低低地说了声:“没事、没事……”   此刻,忽地听到马蹄声响,直奔此处而来,那些杀手们似也听到了,顿时便后退出去,如闪电般纷纷消失不见。   小唐已无法去追,双臂一震,把熙王的双手挣开,转过身去,却见熙王脸上毫无血色,摇摇晃晃地正欲倒下。   几乎无法呼吸,小唐手上腰刀铿然落地,而他上前一步,抬臂把熙王搂住。   两人相拥的瞬间,小唐才看见,熙王背上,深深地插着一支长箭,血涌出来,把他银白色的蟒袍都濡染的一片血红……   小唐死死地抱住熙王,他的身子却越来越沉,小唐忍着心悸,颤声叫道:“永慕!永慕!”   熙王微微睁开眼睛,不知是因为疼极还是如何,双眼竟有些湿润,勉强地看了小唐一眼,道:“你没事……就……好了……”他似想笑,然而嘴角抽搐,却终于痛的合了双眼,晕厥过去。   小唐这才发现熙王的眼睫也很长……这一刻,倒像极了当初小的时候,他在宫内看见那个独自躲在角落里玩耍的小皇子,当时的赵永慕,也如现在这样,脆弱而不堪一击似的……后来彼此都长大了,赵永慕也不再似小时候般孤僻无言,那些昔日的情形,小唐几乎都也忘了……此刻才复想起来,小时候那个赵永慕,跟此刻的熙王爷,慢慢地重合起来。   小唐的心猛地一颤,有种感觉,像是赵永慕将要死了……而他整个人像是被熙王带着,将要沉入无边黑暗……他想竭力将熙王抱起来,想把他唤醒,然而双手却竟无力。   这会儿,身后有人道:“是熙王殿下遇刺了,速去搜寻刺客!”   小唐不必回头,也听出这个冷冷沉静的声音,是凌景深……纵然昔日跟凌景深有许多难言不可说,然而无法否认,此刻他的声音,是小唐最想听见的。   景深上前一步,此刻已经看出小唐力有不逮,便从小唐手中接过熙王,又道:“你也负伤了。”   小唐深吸一口气,雪着脸道:“快叫人救他。”   凌景深只一揽,袖子便被血沾湿了,双手也飞快地濡湿一片……景深见是伤的这样厉害,也自惊心,当下深吸一口气,一手勒住熙王,一边儿回手把自己的佩刀拔了出来。   小唐一怔,见景深手腕微抖,气劲暗运,雪亮刀锋雷霆万钧般地往熙王身后削下。   小唐因关心则乱,见状骇然唤道:“景深!”   却听“嚓”的一声轻响,箭尾随刀刃跌落地上……景深看小唐一眼,小心避开熙王背后伤处,把人轻轻抱起。   ☆、第 219 章   报信之人翻身下马,急入宫阙。   太医院院使听了消息,大惊失色之余,即刻点了七八个出类拔萃的御医,一行人忙忙地出宫,便往礼部而来。   原来熙王遇刺的事发之地,距离礼部最近,礼部又距太医院不远,因此凌景深带了人之后,便直奔礼部而来,一面派人往宫内报信。   礼部众人见凌景深抱着昏厥的熙王,一边儿走一边儿滴滴答答往下滴血,都吓的魂不附体,又看小唐紧随身旁,胸前的一大幅官服被削裂,里头雪白的中衣上也被血濡湿大片,不知究竟伤的如何……更加惊得个个色变。   如是,极快地在礼部之中辟出一方静处,凌景深把熙王回身朝下放平,提匕首把他背上的蟒袍割裂,轻轻撕开,又把中衣也都撕了,才见那一支箭深深扎进肉里,仿佛深可入骨。   任凭凌景深跟小唐都是见惯生死的人,见状,也不都都双双骇然了。   景深原本脸色就白,倒是看不出什么来,只是微微地也有些呼吸不稳。   此刻熙王已经昏死过去,动也不动,凌景深张了张口,竟觉得喉头发哑,因对小唐低低地道:“你说……有没有伤到……”   原来这箭射中的地方十分紧要,虽是从后背射入,却正好是在心室的左近,倘若当真碰到了心脏分毫,只怕……纵然是神仙,也是回天乏术。   小唐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口中就似含了一枚青皮核桃,又涩,又麻。只道:“太医怎么还不来?”   正说了一声,却听外头报说太医到了,众人也不及客套,就见太医院使带着众人鱼贯而入,见了小唐跟凌景深,还欲行礼,小唐已经道:“快来给熙王殿下……看一看。”   太医院使见小唐身上带伤,本来要先给他看一看,不料闻言,只好往内一步。   因那长箭箭尾先前给凌景深一刀削落了,起初倒也不见如何,太医院使本以为遇刺……或者伤到也是不免,只是因报信的说的厉害,又毕竟是皇子龙孙,为示隆重,才带了许多得力的医者,不料上前一看这般险要,整个人大惊,虽见惯各色疑难杂症,似这样的棘手情形,却是难得一遇。   众太医纷纷上前,见如此惨状,也都惊心动魄,不知所措。   众人硬着头皮围看了一会子,当务之急,自然是先要把这箭给拔出来……然而这箭射入的地方这样刁钻凶险,又怕纵然弄了出来,却会引发别的不虞症结。   众太医商量半天,一个个都是满面苦色,倘若这是个寻常之人倒也罢了,偏是个王爷,倘若在这千金之体上任意动刀,又是如此伤重,若弄出个好歹来,是要谁的脑袋?   小唐见他们都不出言,不由道:“如何还不快些施救?”   太医院使无法,只好道:“唐大人,王爷殿下伤的太重……且不知有没有伤及心室,我等,委实地难以下手……”   小唐急得眼睛都红了,便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何必说这些没用的!”   太医们面面相觑,然而此刻,确实有心而无力的。   凌景深见状,便冷冷道:“各位大人怕担干系,便不敢动手,可倘若你们什么也不做,熙王殿下有个三长两短,难道众位就无责了?只怕皇上一怒之下……”   众太医听了这话,个个毛骨悚然,复又商议了会儿,无可奈何,便才叫准备银刀剪,止血散,纱布等物,又见箭没太深,若动起手来,熙王不醒则罢,倘若醒来,自然大有一番苦头……怕疼出个好歹来,太医院使便又叫人催麻沸汤来。   顷刻麻沸汤送至,众太医便要扶起熙王,令他喝下,不料熙王牙关紧咬,哪里能喝的下?   众人手忙脚乱,也无法奏效,小唐跟凌景深看不下去,两人上前,小唐便扶住熙王,景深看着熙王雪白的脸,轻声道:“得罪了。”抬手在他下颌上用了几分力道一捏,熙王果然微微张开口,小唐便喂他喝药。   熙王全然昏死过去,无知无觉,汤入了口中,又随之流了出来……如此几度,白去了半碗药汤。   小唐看看熙王,又看看那药,这情形他却是不陌生的……当初怀真昏沉之际,他便以口喂过汤水……然而此刻看着熙王,又看那碗药,虽知道性命攸关不能迟疑,却……   小唐心中犹豫的当儿,景深瞧着,却已经明白了,便道:“我来罢了。”   小唐一愣的功夫,景深已经把药碗接了过去,果然喝在嘴里,复贴过去,嘴对嘴,给熙王喂了下去。   如此片刻,大半碗的药便都喂完了,景深面不改色,擦擦唇边汤水,问太医院使道:“可使得了?”   太医院使目瞪口呆,忙又点头,道:“多谢唐大人凌大人……”又叫小童奉水上来给景深漱口。   当下众太医才行起事来,把那伤口重割开,深入辟里……好将那深埋入其中的箭镞给挖出来,这一番行事,更是惨烈。   小唐起初还看了会儿,渐渐地已经目不忍视,忙转开头去。   行到半晌,一个经验浅些的太医竟也忍不住,冷汗直流,双腿酸软,竟晕了过去。   凌景深却自始至终都站在榻边盯着细看,瞧了会儿,又看一眼小唐,却见他背对自己站着,一动不动地,景深便走到跟前,道:“你身上有伤,快料理一下,不可大意。”   小唐静静地,此刻竟觉得身子都像是麻木了,连胸肩上的伤都早也不觉得疼,耳畔只听见太医们的刀剑偶尔轻碰,或者切剪那肉发出的瘆人之声,令人毛骨悚然……   小唐茫然问道:“景深,你说永慕会无事么?”   凌景深复回过头去,看着动也不动的熙王,此刻眼底才泛出一丝寞寞感伤之意来,道:“也看他的运道罢了。”   小唐听了这一句,自也知道景深的口中不会只说安抚人的话,他便轻轻苦笑了声,不再做声。   景深见围着熙王的有五个太医,除去瘫倒的两个,倒还有一个,便把他叫了过来,让给小唐诊治。   太医院使见状,早又命人回去,再传几人前来。   小唐也不理论,让坐就坐,任凭他们,那太医把他的中衣脱下,露出半边身子,顿时也惊得摇头咋舌,却见一道刀痕,从肩头斜到胸前心室之上,血把腰间的衣物都染湿了。   太医忍不住咬舌道:“了不得,都这样了……唐大人怎不早说!”   小唐全心都在熙王身上,哪里在意自己身上的伤,景深听动静不对,走过来看了一眼,顿时也变了脸色,暗暗惊怒。   原本见小唐能走能跑,精神强悍的,还以为他只是轻伤罢了,如今见是这样的一道……只怕若不及早止血,迟早失血过多……何况这一道倘若再深几寸,只怕他此刻也不会站在这里了……   景深心中震颤,恨不得喝他几句,却又死死忍住,对那太医道:“快些给唐大人治疗,缺些什么立刻叫拿,不得有误。”   幸好一应止血药物都是现成的,太医道:“唐大人这伤,倒要缝一缝才好,不如也喝些麻沸汤。”   小唐一摇头,道:“不必。”   景深正又盯着熙王那边,闻言双眼微微眯起来,咬牙沉声道:“给他喝。他若不喝,我喂他喝!”   小唐便无声,那太医左右为难,但为了小唐好,少不得就得罪……于是叫人准备。   当下又熬了些麻沸汤进来备着,却正赶上熙王因疼得厉害,麻沸汤压不住,竟抽搐两下,欲醒来似的,太医院使见势不妙,忙唤两人。   景深到了跟前儿,二话不说,又勒住熙王,好歹又灌了他一碗汤水。   熙王抽痛了会儿,长睫动了动,仿佛看向景深,隔了会,又看向小唐,嘴角微动,仿佛要说话,但通身的力气都像是被人抽走了似的,哪里能说什么。   小唐望着他,眼也红了起来,不由喃喃说道:“永慕……你可……万万不许出事,不然……”   熙王怔怔看了他片刻,也不知听见未曾,药性发作,便一头又跌在景深怀中。   太医院的众人如热锅上群蚁一般,忙忙碌碌,苦不堪言。   礼部的众人不敢进内,都围在廊下看,见那侍从们时不时地端着一大盆的血水出来,一个个都瞠目结舌,惊心肉跳,有那些大胆的,进来看了一眼……顿时脸白如纸,魂飞魄散,勉强撑着出门,已经两股战战,极近瘫倒。   将近一个时辰时候,宫内又有内侍前来,原来先前熙王跟小唐遇刺的消息虽也禀告成帝,但成帝却不知究竟如何,因此只传旨叫太医院速速看顾,又命人详查罢了。   然而太医院众人竟倾巢而出,又有许多流言传出来,说是熙王受伤过重,恐怕性命有碍……   因此成帝才悚然惊动,忙派内侍过来询问详细。   那内侍却是杨九公的心腹,素来也是个能察言观色知道体统的,进了门,本要宣旨,谁知一眼先看到太医在给小唐缝伤口,顿时就灵魂出窍,复往内看了一眼,见熙王卧着不动,不知死活,背上竟像是给挖出一个血洞,许多刀子剪子钳子在上面蠕蠕而动……早已经吓得死去活来,把原本的口谕都抛到九霄云外,一个字儿也想不到,满心竟只是:要死要死了。   小唐因服了麻沸汤,此刻也昏迷不觉,只有景深一个清醒,便把那内侍扶住,问他所来何故。   内侍结结巴巴,说了半天,才说了“皇上”两个字。   景深明白其意,就道:“公公莫要着急,熙王殿下的情形果然凶险了些,连唐大人也受伤厉害,这儿血腥气太重,公公还是出外说话。”   当下,便亲扶着他到了外间,那内侍深吸了几口气,才回过神来,又有礼部的侍从送了一杯热茶,这内侍饮了热茶,缓过劲来,仍是脸色发白,便战战兢兢问道:“咱家自来也没看见过这样可怕的情形……凌大人,这熙王殿下……”   凌景深道:“现在谁也不能说就如何,我知道皇上惦记殿下跟唐侍郎,您回去,便把所见的实说就是了。太医院的诸位正全力以赴,只希望殿下福大,能够平安无事。”   这小内侍听了,眼睛也微微地红起来,道:“殿下这样一个好人,怎么偏受这样的苦楚呢?还有唐大人……这倒是怎么了……”   凌景深叹道:“谁又知道呢,先前我巡城赶到……才及时救了,若迟一步,只怕……”   小内侍打了个哆嗦,把茶杯放下,握住凌景深的手道:“凌大人,不管如何,一定要殿下无碍才好。”   凌景深点头道:“只望托皇上洪福……庇护殿下无碍。”   那内侍略坐了会,缓了缓精神,才起身回宫去了,见了成帝,便不免把熙王跟小唐的情形说了一遍,因回想起自己所见来,便惊魂未定地,比划着说道:“殿下背上的是箭伤,这么大一个血窟窿……听说那箭簇还紧靠着心呢……唐大人胸前是这么长的一道伤,官服衣裳通给血染透了,差点儿就……”   杨九公忙把他喝止,成帝已经也变了脸色,这才明白事情竟败坏至此。   成帝心中惊颤,便想亲去礼部探问,杨九公拦住道:“陛下还是别在此刻去,这会子太医院的人正在全力救护,皇上若去了,他们一怕一乱……反而不美,不如且等消息。”   成帝跌坐龙椅上,半晌无言。   且说怀真因听说了熙王跟小唐遇刺,忙乘车回到唐府,此刻唐夫人却也听说了消息,两个人见了,都是心中忐忑,不知如何。   唐夫人早又派了人出去打听,迟迟未归,将近黄昏之时,方才回来,跪在帘子外,道:“奴才刚才在礼部,原来是熙王殿下遇袭,给咱们爷救了……熙王殿下伤的要重一些,爷……虽然也受了伤,不过没有性命之忧,只是因要看顾熙王殿下,故而叫小的跟太太和少奶奶说,今晚上他在礼部,就不回来歇着了,让太太跟少奶奶不必挂心,早些安歇,明日爷再回来详细说明。”   唐夫人跟怀真听了,面面相觑,唐夫人道:“好歹亲自回来说一声呢……熙王殿下必然是伤重了,他们两个打小儿就好,所以才不回来呢。”   怀真问道:“你是亲眼看见三爷的?……可委实看明白了,他当真是不碍事的伤呢?”   那小厮垂着头道:“是、是看明白了。”   怀真见他有些吞吞吐吐,已经起了疑心,然而当着唐夫人的面儿,不好再追问,便不再言语。   唐夫人道:“你再去打听着,有消息就回来说。”   那小厮退后,唐夫人缓缓地松了口气,对怀真道:“我的这心……迟早给他吓坏了……好端端地怎么又弄出这种怕人的事儿来?幸亏有惊无险,只也不知道熙王到底怎么样了呢。可万万别出意外才好……不然……”   怀真只是低着头,自顾自想事情。唐夫人看出她有心事,劝道:“怀真,你可仍是担心毅儿么?不用这样,他从小到大,不是个没经历过事儿的,不相干,何况也都派人回来说了,应是无碍。”   怀真便答应了。当晚上,便同唐夫人吃了饭,又略坐了会儿,便自回屋去。   当夜,怀真思绪万千,一直到过了子时,才昏昏沉沉地睡着,谁知因思虑过盛,竟又做了许多噩梦,其惊悸之处,无法言说。   次日,小唐却仍是不曾回来,唐夫人盼了一个上午,不见人回,才也有些着急,那派去的小厮只道:“只因熙王殿下仍是未醒,故而爷守着不敢离开,叫小的告知太太跟少奶奶,不必空望,等殿下略好了些,爷就回来了。”   唐夫人又急又是无奈,便对怀真道:“他虽然是个重情义的,我也能明白他为了熙王殿下的心意,只是……也该念着咱们在家里着急才是,好歹回来露个面,也叫人放心……难道今晚上还不回来?”   怀真没有法子,便只说道:“横竖殿下的身子要紧些,且好歹他没有大碍,守着殿下倒是应该的,太太别焦心。”她反倒压下心头种种不安,只陪着唐夫人宽心解闷。   如此到了下午,北风呼啸,婆媳两个便在炕上对坐着,唐夫人因拿了个针线包在摆弄,眼见怀真抱着个香料匣子,正在里头挑香料,唐夫人便道:“你又要调香?我听闻,这个是极耗神的,你倒是要先养养身子才成呢。”   怀真道:“不是调那些稀奇古怪的,就不会太耗神的。上回因给了太姑奶奶一个薄荷香囊,她觉着受用,只是那个的香气不长久,我想着再制两样出来。”   唐夫人笑道:“怪道平靖夫人格外疼你。”   两个人说了会儿,听外头风一阵紧似一阵,两个人心里虽都担忧小唐跟熙王,却都不愿说出来,免得令对方更加忧心。   唐夫人缝了两针,忽然说道:“你表哥娶得,也是应公府的女孩儿呢?……我记着是在你跟毅儿之后……两个人才也成亲的,竟这么快生了儿子呢?”   怀真心头一动,便“嗯”了声,道:“我隐约听着是早产了几个月……似的。”   唐夫人点点头,凝眸看了她一会儿,欲言又止,因又说道:“倒是挺好的,横竖母子平安就是了,这会子都热闹起来了,熙王殿下家里,也才添了个小郡主不久……咱们的亲戚里头,人口也越来越多了。”   唐夫人虽未明说,怀真心里却是明白的,因垂头只道:“太太说的是呢。”   唐夫人因盼了许久,终究盼到小唐成亲,又知道小唐年纪不小了,便很有含饴弄孙之意,何况凌府之中,凌霄都已经能满地乱走,且能叫人了,此前唐夫人见过凌霄,爱的无法言喻。   因此唐夫人心里一日盼似一日,只想快些也有个亲孙子抱,然而见小唐跟怀真始终没说什么,她倒是不敢多问,只怕给他们听了,像是催着似的……于是只是旁敲侧击罢了。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不知不觉,窗纸上黑了一片,丫鬟进来掌灯。   唐夫人看看外头夜色,眼底有些忧色,喃喃道:“今儿难道还不回来?”只说一句,忽然又道:“毅儿若不回来,只怕熙王殿下……唉,佛祖庇佑,别叫好人出事儿呢。”   唐夫人虽盼儿子,但也知道唐毅不回,那熙王的情形只怕也好不了,因此反而搁下了盼小唐之心,只替熙王忧虑。   两人略用了晚饭,因天冷,唐夫人又怀着心事,就早早地去睡了。   怀真自回房中,略洗漱了,便退至榻边儿,此刻外头那风越发紧了,怀真坐了半晌,也不换衣裳,只和衣卧在榻上。   吉祥恭喜等进来,见状,便欲叫她起来,谁知连唤了几声,怀真只是不动,吉祥略猜到她的心事,便叹了口气,说道:“罢了。”自把被子拉起来,给怀真细细盖了,就同恭喜等出了门。   怀真听她们出去了,才动了动,竟把被子一把掀开,扔到了一边儿,自己仍蜷着身子睡,这一会儿,泪已经无声涌了出来。   原来怀真因想,小唐出了事,自然是知道她跟唐夫人在家里忧心的,纵然熙王情形不好,小唐也不至于一面儿也不露……如此刻意,只怕……   又想到他因去平靖夫人府里,被平靖夫人打了一顿龙头拐,恐怕是他自小到大都没经受过的,怀真也明白小唐的为人,只怕面上过不去,必然恼在心里,因此不想理会她,恐怕也是有的。   只是……前日他的所作所为,也未免太过了些,那样不管不顾的模样,让她怕极,甚至在一瞬间,无端想到了前世凌绝那样狂暴相待的情形,委实难堪欲死。   她赌气去平靖夫人府上,养了这三五日,才算好了,他反而又怪起自己来了。   何况那小厮语焉不详,大有隐瞒之意,怀真疑心小唐也伤的极重,可他竟偏一丝也不透给她……   忽地又想到昨晚上做的那梦……竟仿佛变成真了似的。   怀真想着想着,心底生寒,又是委屈,又是担心,便低低地啜泣起来,又怕给丫鬟们听见,便又咬牙忍着,并不让自己出一声儿。   如此,模模糊糊之中,半梦半醒之间,忽地听到有一声叹息,而后有人从后过来,轻轻将她拥住。   怀真还当是昔日同小唐相拥而眠,也未在意,还当是寻常。   过了会儿才醒悟过来,因动了动,回头看去,果然见暗影中,是那双极熟悉的眼眸,正沉沉静静地望着她。   怀真顿时便醒了,失声道:“你……你什么时候回来了?”问了一句,忙转过身来,伸出手去在小唐的脸上一模,又顺着往下。   小唐按住她的手,道:“才回来……亏得我回来看看,才知道你是这样……天这样冷,也不好生盖被子,是想怎么样?”   怀真的手一停,见他果然好端端在跟前儿,听说话的声气也是正常,才松了口气,便道:“你不是说不回来了?”   暗影中,小唐笑了声,道:“我并没说过这话,何况我若不回来,你就该更好生些留意身子才是,这样叫我怎么放心?”   怀真想到他两天不回,便低声道:“你管我留不留意?”   小唐低地笑道:“我自然是管的……只有时候管的太多了,倒是让怀真不高兴了。”   怀真心头一动,抬眸看他:“说的什么?”   小唐慢慢俯首,靠近她脸颊边上,柔声道:“自然是上回那件事……委实是我错了,也害得你受了苦……我昨儿,本是要去姑奶奶府上道歉赔礼,请你回来的……谁知道偏遇上那件事,竟耽搁了。”   怀真双眸微睁,忍不住问:“真的?”   小唐把她的手送到唇边,轻轻亲了下,道:“不信改日,你问熙王……还是他劝的我呢。”   怀真这才又想到赵永慕,忙便问:“熙王殿下现在如何了?”   小唐叹了声,道:“他昏迷了一天一夜的功夫,今儿下午才醒了……太医们说,这样算是回来半条命了。”   怀真悬着心,一眼不眨地看着他,道:“竟伤的这样厉害?那你呢?”   小唐笑了笑,道:“我这样厉害,自然是无碍的。”   怀真皱起眉来,又仔细看他:“我不信。”   小唐挑眉,问:“如何不信?”   怀真道:“你最会骗人,我不信……何况先前说你受了轻伤,那轻伤在哪里,给我看看。”   小唐咳嗽了声,道:“何曾轻伤呢,连轻伤也不曾有。你放心就是了……难道……真的要我把衣裳都脱了给你看?”说到最后一句,声音却又带笑了。   怀真眉心仍是皱紧,总觉得他哪里不对,然而见他这么说,脸上微红,便也罢了,想了片刻,就说道:“你方才说,是熙王劝的你,你才肯去太姑奶奶府里么?”   小唐将她十个指头都慢慢地吻遍了,才道:“纵然他不说,我也正想法儿呢。只怕你仍不理我,我受了冷脸是轻易的,若又惹你动恼伤神,岂不又是我的罪过了。”   怀真听他回来,从头至尾说了这许多话,听到最后一句,心中的猜忌委屈等都已经尽数灰飞烟灭了,便往小唐怀中靠了靠,道:“唐叔叔……”   小唐见她主动凑近,一时也有些情生意动,才欲抱住,不料胸口被她手肘轻轻碰到,顿时疼得闷哼了声。   怀真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   小唐额头也见了汗意,咬牙道:“不碍事。没什么。”   怀真如何肯信这话,见他手拢着胸前,想按又不敢按下之状,便坐起身来,道:“你伤着了?”   小唐起身也是有些艰难,才一动,眉头又皱起来,怀真睁大双眸看着他,蓦地伸手出去,便给他解衣裳。   小唐不料她竟如此,忙叫了声:“怀真!”忙捉住她的手,不许她动。   怀真这点子力气如何能跟他的手劲相比,纵然是受伤了,要制服她,也不过是一只手绰绰有余罢了。故而前日子因妒恼失常,一时不检点,恩爱之余失去控制,偏怀真的肌肤又娇嫩,便在身上留下各色痕迹,让吉祥误以为是挨了打似的。   怀真动弹不得,便气道:“你现在还瞒着我?我就知道你必然有事,只是不肯在太太跟前戳破罢了,你……快给我看看……不然,就闹出去。”   小唐见她眼中隐隐见泪,便叹道:“我……不是有心瞒着你,实在是……伤的有些难看……怕惊了你,何况如今已经是裹了纱布,很快就养好了。”   怀着咬着唇,只是瞪着他。   小唐被她这般含嗔带恨的眼神瞧着,却很受用,忙道:“好好好,我给你看就是了……”忽地想到她方才着急解他衣裳的样儿,不由又笑道:“几时不是因为我的伤……也能让你这样急着行事,才好呢。”   怀真见他此刻还打趣,越发又气又笑,然而见小唐举手解纽子,动作竟有些迟缓,她心头一紧,忙道:“你停手,我来罢了……”   小唐挑了挑眉,双眸望着她,果然是乖乖地放了手。   ☆、第 220 章   怀真因知道小唐受了伤,这两日里提心吊胆,好不容易等他回来,却偏又对她瞒着,因此竟又急又恼。   且说这两日小唐未回府,一来,是为了守着熙王;二来,却是养伤。   只因他伤的不轻,失血又多,未免脸色不好,身体有些发虚,故而一时不敢回来,生怕给唐夫人和怀真看出端倪,岂不是惊吓坏了?   本来还要再养一夜,怎奈小唐心里记挂怀真,自打成亲以来,两个人朝夕相对,从未分开三天以上的,这一遭儿,阴差阳错的,起初还只惦记熙王生死,那思念之情便压下了,待熙王醒来,那念想便翻天覆地。   终于趁着夜色回来,想要偷偷地看她一看,不料却见她孤孤单单,和衣卧在榻上,被子也不盖一床,瞧这个光景,竟是故意的,走近了看,又见她眼角沁湿,自然是哭过了。   小唐见状,满心里又隐隐作痛,想到两人分开这许久,都是因他一时急躁而起的……幸而此次,遇刺之事有惊无险,不然的话……   这两日看着熙王,熬着伤痛,担惊受怕,却都在看见她身影的一刹那,满心里的伤痛鼓噪,都如潮汐般退却,竟是明月映大江似的澄澈宁静。   此时此刻,灯火微弱,夜已三更,怀真坐着,凝视着面前的小唐,举手为他解纽。   这也真真儿的从未有过的举止……虽是心无旁骛,却仍有些手颤。   只在落指的瞬间,忽地发现小唐身上这件儿,不是他自个儿的衣裳。怀真的目光从小唐胸前移到脸上,问道:“这是谁的衣裳?”   小唐道:“是……凌景深的。先前那件儿……有些污脏了。”   怀真的手探出去,又微微缩起来,迟疑了会儿,便道:“都怪你不好,这种事竟一味地瞒着我,明明家里这许多衣裳,却去用别人的,还偏是他的。”   小唐听了这话,忍不住便笑。   怀真咬了咬唇,终于把那衣裳纽子解开,俯身又去摆弄里头中衣。   小唐垂眸,看着她歪头仔细而为,喉头不由动了两下儿,只是忍着罢了。   怀真将中衣轻解,慢敞罗裳……暗影之中,眼前所见,是那无可挑剔的身躯,猿背蜂腰,腰腹劲瘦,毫无赘肉,竟如精雕细琢出的形质一般。   虽是半明半昧的光影,然而柔中带刚,虽无任何动作,却如劲弓待发,隐隐地蓄着力道。   穿着衣裳的时候,只见他肩宽腰细,皎若玉树临风,俊秀温雅,一派贵公子的气质,是以那詹民国的莽古王子才把他视作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书生一流……   但当如此……才知道是习武的出身,带兵的猛将,那斯文雅贵一表只是哄人的,内里却更有乾坤,倘若小看他分毫,便是大错特错了呢。   两个人虽然成亲,然而怀真对那夫妻之事从来不喜,每次行事,也总是束手束脚,竭力闭眸不看罢了……因此,若说是认真打量他的……这还是头一次。   怀真如此看得真切,又惊又羞,几乎当即停手,忙暗中吸了口气,略敞中衣,才见那胸前裹着纱布,厚厚地掩住了底下的伤痕,倒不知伤的如何。   怀真仔细看着,无端心跳起来,抬手轻抚在那伤侧,问道:“可疼不疼了?”   小唐的目光正在她的面上跟手上逡巡,这还是她头一次这样心甘情愿地把手放在自个儿身上……小唐便柔声道:“原本疼的很,被娘子这样一看,就不疼了。”   怀真差点儿又落下泪来:“胡说……”又问:“裹得这样严实,伤是从哪儿的……”   小唐握住她的手,从肩头缓缓往下,一路滑至心脏之上。   怀真拧眉看着,心想这样可怖的伤,倘若再狠几分,只怕……   怀真心中估量着,竟隐隐地有些窒息,难过道:“太太说,你不是个没经过事儿的,不会有大碍,又怎么能想到……”   小唐忙道:“这个已算是轻伤罢了,只不过当时我忘了……失了调理。”   怀真垂头不语,极想哭,却又忍着,不知要说什么好,只道:“这也能忘了?可见你没把太太跟我放在心上……倘若你有个好歹,叫我们……”说到这里,已经是哽咽难言了。   小唐听了这等话,明白怀真的心意,便道:“我只当先前得罪了你……你不想理我了,这怕是老天见我害你受苦,故而才罚我也受这苦呢,倒是老天替你报仇了。”   怀真听了,便越皱紧眉,看着他道:“谁要报仇了?报的什么仇?你再说一句?”   小唐本是想让她不要这般难过,并趁机道歉罢了,不料一句话说的冒失,忙道:“乖怀真,是我说错了,你看在我是个伤病人份上,别计较这句。”   怀真哪里肯跟他计较,只是听得“报仇”两字,格外刺心罢了,想了想,因转开头道:“那真正跟我有深仇大恨的,我尚且不肯去报仇……如今,跟……唐叔叔……跟你做了夫妻,虽然……偶有赌气等等,又哪里至于说什么‘报仇’,竟还说是老天替我如何……可知,我虽然心里恼你,也不过是一时之气,难道就恼恨的一辈子不成?何况……我知道你心里是对我好的,又怎会恩将仇报、想要老天代我罚你?我宁肯……替你受了这些苦楚……”   怀真说到这里,早就忍不住,便伸手捂着脸,泪如雨下,咬唇拼命地忍了哭声。   小唐听她幽幽咽咽,说了这一番话,其中的深情重意,叫人黯然魂消。小唐心中震动,因叹了口气,此刻若劝,自是劝不住,然小唐是最懂怀真心意的,便故意道:“你还哭,我听着你哭,这伤越发疼了。”   这句果然最为有用,怀真忙忍住哭,小唐将她双手自脸上挪开,看了她一会儿,见哭的梨花带雨,又惹人怜,又惹人疼,小唐便俯身过来,轻轻吻落。   怀真避了两避,忘了哭,倒是有些怕起来,便道:“你伤的这样,好不好消停些……”   小唐也知道自己的情形,倒也停手,只温声问:“你不恼我了?”   怀真横他一眼,道:“谁恼你了,你自个儿做贼心虚罢了。却推别人。”   小唐笑道:“那夜是谁背对着我不理我呢?”   怀真赌气转开头去,小唐又在耳畔道:“姑奶奶果然打了我……还说,以后若还知道我胡作非为,就让你过去,长长久久地住在平靖府里,不叫我见你……”   怀真并不知道这些话,不免回头看着小唐,问道:“当真?”   小唐叹了口气:“骗你做什么?你若不恼我……姑奶奶如何会知道……又如何会打我呢。”   怀真自然不好说是吉祥透露了行迹的,见小唐惆怅,心里怜惜他被“打”了一顿,又受了惊吓,就反而宽慰他道:“太姑奶奶也是疼你的,只是吓唬你的罢了,我是嫁给你,自然是住在府里,太姑奶奶又哪里会真的叫我去跟她长久的住呢。”   小唐暗暗一笑,便道:“既如此,你就是长长久久地跟我住了?”   暗影幽淡,怀真红了脸不语,小唐追问道:“是也不是?”   怀真垂头又想了会,小声道:“你要先答应我……以后不许……像是上回一样待我了。”提起这件事,仍是有些心有余悸。   小唐在唇上极温柔地亲了下,方含笑低语说:“我以后……再也不会弄伤怀真了,必要好好地疼怀真才是。”   怀真听这话又似暧昧,脸上更红,生怕再跟他说下去,又惹出别的来,便轻声说:“你身上有伤,这两日必然没歇息好,就别说话了,睡了罢。”   小唐看了她半天,才终于答应了,怀真便扶着他缓缓又卧了,小心枕在他的臂上,避开那伤处,此刻外头北风仍紧,如虎啸之声般。   怀真听着风声,想到方才自己孤身睡着的时候那股冷清之意,不由往小唐身边靠了靠。   又想到风这般大,外头天寒地冻的,他身上又有伤,竟然顶风冒寒地又回来,可见他心里真真儿有她……然而她先前还曾以为他是恼了自己、不再理会了的……可见他的确深情,又可见自己是太多心了。   怀真把脸轻轻埋在小唐胸前,不知又过了几许,才也安安稳稳地睡着了。   次日早上,小唐因惦念熙王,便早早起身,先去见过了唐夫人,略说了几句,便出门而去。   怀真因得了他的叮嘱,便也没在唐夫人跟前儿泄露他伤势非轻之事,反替他遮掩了几句。   幸而很快小厮传信回来,熙王的情形并未反复,又听闻今儿成帝亲临了熙王府,探望了熙王……又格外嘉许了小唐跟凌景深两个。   唐夫人因不知道小唐伤的险要,又见小唐早上来请安,举止如常,神采奕奕的,因此倒并不把此事放在心上,如今听说熙王也是无碍了,便眉开眼笑,道:“好了,总算是雨过天晴了,白叫我们担了两日的心。”   怀真只是偷笑,然想到小唐瞒情不说,却又隐隐叹息。   这一件大事儿过了后,熙王自在府内好生养伤,不几日,便是年下。   怀真每到了这时侯都觉着打怵,只因又要四处走动交际了。昔日在应公府里,已经不厌其烦,亏得那时候做闺女,有些事儿不必出头。   如今到了唐府,身份不同了不说,要应酬的人家儿更且多了,何况更是些非富即贵、皇亲国戚的家府,少不得便打起精神来应对。   小唐体恤她辛苦,又正好自个儿身上有伤,因此克制警醒,这些日子专心养伤,也并不去缠她,怀真才得完完整整地应酬罢了。   这一日,因是应公府的宴,小唐不免陪着怀真,到了府内。   且不说众人在外间应酬,只说应兰风陪着众人吃了一回酒,便回到内宅,见怀真也正跟应玉等女眷们说笑,应兰风便叫了个丫鬟,让她把怀真请出来。   那丫鬟去了片刻,怀真听闻是父亲叫自个儿,早告退离席,忙出来相见。   怀真便道:“爹如何不在前头应酬,叫我做什么?”   应兰风笑而不语,道:“我有件事同你说,咱们回你的屋里罢了。”   怀真欣然从命,便随着应兰风回到房中,丫鬟们都遣退出去,应兰风又把门关了,才拉着怀真到了里屋。   怀真见他是这般做派,倒是有些诧异,便笑问道:“到底是怎么了呢?”   应兰风看着她笑了会儿,道:“先前你不是叫我拿回那噬月轮么?”   年下事多,怀真几乎忘了此事,猛然听应兰风说起来,才通身一震,道:“爹……”   应兰风抬手入怀,在怀中一摸,果然就拿出一物,道:“可是这个呢?你仔细瞧一瞧。”   怀真屏住呼吸,定睛看去,见应兰风手中的,以玉为质,中间镶嵌似金非金、似银非银、似宝石又非宝石的一样东西,形似八卦,又写着些不认得的文字,可不正是昔日小唐给了竹先生的那噬月轮?   怀真大喜过望,握紧了噬月轮,惊喜交加道:“果然是这个,爹怎么拿回来的?”   应兰风笑道:“女儿叫我做的事儿,我自然会放在心上,只要是这个就好了。”看着怀真兴高采烈的模样,应兰风也自喜欢,因又看一眼那貌不惊人的物件儿,问道:“此物到底有何干系呢?”   怀真几乎不敢相信,敛了笑,低头翻来覆去又看了会儿,却也瞧不出什么来,只是仍不敢细看,思量片刻,就道:“横竖对我来说是个极要紧的东西。”   应兰风便道:“既然这样要紧,你就把它收着罢了。”   怀真把噬月轮握着,放在胸口,忽然间想到自己在唐府里,也不惯放东西,那一枚金钗尚且拜托小唐藏了起来……这一件带回去,岂不是还是交给小唐帮收着?   怀真思谋半晌,对应兰风道:“爹……爹帮我收着可好?”   应兰风有些意外:“你不自己带了去?”   怀真又掂掇了会儿,便点点头,道:“爹好生把它收起来,只是……万万别叫其他什么人沾手。可好?”   应兰风看着她澈然双眸,笑道:“这当然使得。”果然又接了过去,重放在怀中。   此刻因屋中无人,应兰风便道:“怀真,上回在土娃家中,我见毅儿跟你小表舅仿佛有些不对付……毅儿回家后,可有没为难你呢?”   怀真见他提起此事,便隐去小唐犯恼那宗,只问:“我并不知道这事,为什么不对付?”   应兰风想到郭建仪的心事,便不愿说出来,免得怀真心里又多想。因道:“没什么,他们两个都是出色的人物,所谓‘既生瑜何生亮’,自然有些互不对眼呢……倒是上回的事,着实吓了我跟你娘一跳。”   应兰风说的,自然便是熙王遇刺小唐受伤的事儿。   两人说了片刻,应兰风见时候不早,便要出去前头,怀真又叮嘱了一番,无非是叫他好生放妥噬月轮,不可叫任何人知道等话。   应兰风见她亦步亦趋地跟着,不停地碎碎念嘱咐,便笑着摸摸她的头,道:“都嫁了人了,还像个小孩子呢?你爹办事儿,你莫非不放心的?”   怀真隐隐红了脸,自打她大了,又嫁了,应兰风倒是很少这样同她亲昵了,而父亲如今官至工部尚书,自然不是昔日在泰州时候的小县令了……该留心的自然会留心。   应兰风见她低了头,流露几分昔日的小儿女之态,应兰风便温声道:“好孩子,快回席上去罢。”   怀真只得答应,应兰风目送她去了,才往前面来,走到廊下,忽地见前头郭建仪跟小唐站在一处,不知说些什么。   应兰风心中紧张,生怕两人又斗起来,因放轻了步子,只听那边儿小唐笑道:“我以为你又是在出言不逊的。”   应兰风心一紧,忽听郭建仪道:“我几时出言不逊过?只怕我一片好意,有人醋意攻心,听不出来罢了。”   小唐嗤嗤笑了几声,道:“好歹我救了你的妹夫,你总该好言好语谢我一谢?”   郭建仪淡淡道:“多谢。”   小唐无奈地一抹额角,郭建仪却又看向他,道:“以后唐大人行事也该再多留神些,如今你不是没身家的人了,倘若你有个三长两短,怀真便成了寡妇了,到时候……”   小唐拧眉看他,半笑半恼,不能置信。   郭建仪却自笑起来,不再说下去,反而向着应兰风方向道:“表哥,你见过怀真了?”   应兰风见他已经瞧见自己,才举步走了过来,故意装作不知情的,道:“才见过她,说了几句话……你们又在说什么?”   郭建仪道:“闲话了几句罢了。”说着,淡淡扫了小唐一眼。   却见小唐面色恢复如常,正笑道:“岳丈,我瞧着您该多给郭表舅留意,还是早些给他寻一房妻室的好,免得他憋坏了,整日里只顾做梦呢。”   应兰风明明知道两人说什么,只当不知的,呵呵笑道:“建仪眼光太高,岂不知我们都为他着急呢?”   郭建仪挑唇道:“何必着急,我侄女婿是个大器晚成的,我自也要效仿他……顺其自然,未必没有那至好无双的从天而降呢。”   小唐跟郭建仪互视一眼,各自一笑。   因两人又要回席上去,应兰风道:“你们两个先去,我要回一趟书房。”   当下应兰风便同他们分别,自回到书房去,掩起房门,从怀中掏出那噬月轮,看了半晌,正要收起来,忽听到外头有敲门声响,应兰风问道:“是谁?”   却听那人道:“回恩师,是我。”   应兰风听是凌绝,一笑之余,便又把噬月轮仍放回了怀中,道:“进来罢。”      ☆、第 221 章   凌绝推开门便进了书房,上前行礼。   应兰风便落了座,问道:“你如何不在前头吃酒,莫非有事?”   凌绝走到跟前,便说道:“正是有件事要同恩师说,先前在我们桌上,有个翰林院的同僚,大家闲聊的时候,他说起一件事来,我因留了意。”   应兰风便示意他坐了,又问缘故。   凌绝道:“他说起一位外放泰州的王大人,因遭了事儿,近来竟病逝了,留下一双儿女,无人照料,也没人敢管,情形十分凄惨,仿佛要归入官奴籍了。”   应兰风还有些不在意,便道:“这个也是常有的事,……是了,是哪个王大人?”   凌绝道:“若是别人倒也罢了,这位王大人,姓王名克洵,我因隐约记得恩师先前在泰州的时候……曾承蒙他的照料,因此才留了心,想同恩师说一声儿。”   当初林沉舟在泰州,处置了泰州知府,便叫王克洵代理泰州事务,此后,也是王克洵对应兰风多方照料,后来也蒙他做主,拨付银两之类……才也造就了“应公渠”。   应兰风闻言诧异,拧眉道:“原来是他?前些日子我果然也听说他有事,只因的确是渎职的罪过,倒也不好给他求情,没想到这样快竟病逝了?”   凌绝点头,道:“我也想恩师大概是不知道此事的。”   应兰风思忖着,叹道:“你果然留心的好,我之前在泰州,也的确亏得他,好歹大家同朝为官了一场……如今故人已去,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的子女落难呢……”   应兰风飞快地想了一会子,知道事不宜迟,便起身出外,把招财叫来,对他说道:“快派人去泰州,查问昔日泰州知府王大人的一对子女下落,务必要护他们周全,不可亏待。”招财领命便去了。   应兰风这才回来,对凌绝道:“亏得你细心,不然错过此事,以后再知道,只怕心里也是过不去的。”   凌绝此刻已经起身,闻言便道:“我猜恩师就是个重义之人,倘若知道,必然不会袖手旁观,所以才着急进来,特说一声儿。”   应兰风满目欣慰,抬手在他肩头轻轻一拍,笑道:“你真是越来越懂我的心意了。”   原来自打凌绝拜在应兰风门下,朝堂上诸大臣彼此间有所应付,两人常常同出同归的,凌绝又是个再通透不过的人,因此行事竟处处合人心意,挑不出半点儿不好,有时候应兰风想不到的,他也会从旁留意提点。   本来因为怀真之事,应兰风只怕他会跟自己生疏起来……不料竟从无异样,幸好凌绝又尚了清妍公主,身份自比怀真高贵许多,应兰风心里才想:“这便是各有所归罢了。凌绝这样出色的后辈,配个金枝玉叶,却更妥帖了。”   凌绝因方才来时,见门关着,怕耽搁了应兰风的事儿,便道:“恩师若还有事,我且先回去了。”   应兰风心甚爱他,见他脸上微红,便温声道:“你自先去罢,你天生量浅,任凭他们再劝,也别吃多了酒才好。”   凌绝道:“我知道了。”说着又举手行礼,才转身出外,又妥当地把房门带上,轻轻地脚步声远去了。   应兰风见人又走了,才又拿出那噬月轮,放在眼底仔细打量,心道:“怀真打小儿就跟别人不同,很少跟我要什么东西,这一次,却是破天荒的要这物件……到底何故?”   应兰风看了片刻,又想:“以后有机缘,若同竹先生重逢,自要好生请教……幸亏顺顺利利地到手了,务必要妥帖存放才是。”   应兰风走到书架边上,端详了会儿,心中略有了计较。   却说凌绝自回前厅,陪坐吃了会儿茶,又听众人闲话了几句。   远远地见前面席上,小唐跟郭建仪两个推杯换盏,凌绝看了一会儿,便淡哼了声,却听身边唐绍说道:“先前你去哪了?”   凌绝便说:“找恩师说句话。”   唐绍顺着他的眼神看去,自也看到了那边,因低低地笑说道:“三叔跟郭大人是怎么回事?是真好呢,还是……”   凌绝就垂了双眸,说:“只怕你三叔想灌醉郭侍郎呢。”   唐绍挑眉,又细看了会儿,果然看出几分端倪,便又对他笑说:“我当呢……无端端的向着郭侍郎敬什么酒。”   凌绝也不理会,唐绍对他说道:“是了,前日我家里请客,你怎么不去?”   凌绝淡淡道:“我哥哥去就是了,不必一家子都去。”   唐绍问道:“你可还是顾忌着我三叔呢?”   凌绝摇头道:“哪里话,如今不过是各过各的罢了。”   唐绍看了他半晌,知道他心事多,终究也不便多说,就只也低头吃酒。   不说众人在外头热闹,且说怀真在里间儿,同众人坐席说话,在座的除了应玉容兰等,连清妍公主也在,本来熙王府郭白露也是要到的,只因熙王仍在家里养着,故而不得空,只派人过来给老太君问好就是。   且说怀真因去而复返,李贤淑便问她:“你爹叫你去做什么?”   怀真道:“不相干的,没有大事。”   李贤淑便不理论,自顾自想了一会子,竟笑说:“你瞧你表哥家的那小狗娃,可好不好玩呢?”   怀真瞅了一眼,忍笑道:“娘,果然要给这孩子起这个小名么?表哥纵然喜欢,玉姐姐可也答应?”   原来,因李霍跟应玉的孩儿满了月,自然要起名,徐姥姥就按照家里的俗例,给孩子起个贱名好养活,故而就也叫他小狗娃儿罢了。   李贤淑道:“玉儿这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也知道是为了娃儿好,她心里还高兴着呢,不信你只问她。”   怀真也知道应玉嫁了李霍,又生了狗娃,竟把先前那刁钻淘气的性情都改了,露出几分柔情似水来。何况李霍乳名叫土娃,他的儿子叫狗娃,应玉自然也爱屋及乌,喜欢的很,不用问都知道。   怀真因笑而不语,李贤淑见左右无人,便低声问道:“阿真,你跟毅儿成亲也这许多日子了……可……”   话没说完,怀真已经明白,就转开头去,道:“没有……”   李贤淑只好停了,心里本想着唐毅已经年纪不小了……过了这个年,怀真也十七了,的确是好打算打算……然而见怀真不乐意说,李贤淑便也不便多嘴。   何况她跟应兰风私底下也曾说起过此事,虽然怜惜小唐年纪如此,但怀真毕竟小他这许多,身子又不算好,因此也不舍得先叫她吃苦。   当下李贤淑也停口,因又去照料其他女眷了。怀真独自坐着,略吃了口酒,心里无端地有些烦闷。   这会子,应翠却去找应玉说话了,怀真才坐了会儿,便见清妍公主走了过来,道:“三少奶奶。”   怀真忙起身行礼,口称:“见过殿下。”   清妍公主将她扶住,笑道:“不必多礼,咱们只好姐姐妹妹称呼如何?免得那样生分。”   怀真也便以“姐姐”相称,清妍公主道:“前日里我们府里请客,妹妹怎么没去呢?”   怀真道:“那两日身上不好……竟没出门,还请恕罪。”   清妍公主笑说:“不妨事,其实我也知道,毕竟唐侍郎为护着王爷,竟也受了伤……我心知你是放他不下的,如今唐侍郎可好了?”   怀真也微微一笑,道:“多谢姐姐关心,他已经是好了,故而今儿才又陪着回来了。”   清妍公主点头道:“唐侍郎在外是个能干的,偏又这样体恤人……先前我也去熙王府看过三哥哥了,虽不见他那伤处,可看着他瘦的那样了,心里也很是难过,这一次若不是唐侍郎,只怕三哥哥早也……”   清妍公主说到这里,不免想起熙王那面目苍白憔悴的模样,跟他昔日那神采飞扬笑意朗朗的,判若两人,因此眼圈儿便红了。   怀真忙劝道:“殿下福大,才转危为安的,这会儿都也好了……公主快别伤心了。”   清妍公主点了点头,道:“我生在皇家,兄弟姊妹的情分淡薄……独独跟三哥的感情是最好的,心里常惦念着要亲自对唐侍郎说一声多谢,倒是没机会相见,幸好今儿见着妹妹了,跟你说也是一样的。”   怀真道:“不敢。何况三爷跟熙王爷素来交厚,不管于公于私,他都得尽心竭力地护着王爷的呢。”   清妍停了这句,才又笑了,道:“这话我也是知道的,总是我心里过不去,必要说一声多谢才好。”   怀真笑道:“既然如此,回头我必把公主的意思同三爷说就是了。”   两个人说了这会儿,怀真细看清妍公主的举止言行,倒是颇为可喜,清妍公主又略坐了会儿,便仍回去坐上,同老太君等寒暄了。   顷刻,那边应玉跟应翠说完了话,只见应翠的脸色不是很好,怀真便疑心,见应玉低头吃酒,怀真便叫了,问道:“怎么了?翠姐姐跟你说什么?”   应玉见她问了,便悄声道:“姐姐跟我诉苦呢。”说着,面上便略多几分恼意。   原来应翠虽嫁了,却只得一女,因此这数年来,她家里很是着急,一连弄了两房妾室进来,其中一个倒也运道,竟生了一子。   然而自此后,应翠越发低人一头似的,她又不肯言语,于是那小妾得宠,竟越发嚣张起来,应翠便明里暗里受了好些气。   起初应翠跟应玉很有心结,也不肯理她,不料应玉嫁了李霍,李霍又是个争气的,如今官职爵位都有,倒是越发叫人不敢小觑分毫。   到底是亲姊妹,趁着年下见了,应翠忍不住,便犹犹豫豫,同应玉说了这宗。应玉自打嫁了后,性情变了好些,然而到底也是个急性子,见姐姐受气,自然是忍不得的,可这毕竟是家务事,她再着急却也无法的,当下应玉便只向怀真说了一番,又道:“姐姐方才还羡慕我呢……然而女儿又如何了,生了女儿,就要纳妾不成?倘若一个妾生不出儿子,难道还要纳十个不成?真真是个混账不懂事的人家。”   怀真听了,垂头不语。应玉恼了半天,又叹道:“姐姐的性子又有些软,只怕这气还有的受呢。”   怀真道:“我也不懂,不管所生的是男是女,都是子嗣罢了,难道非要生个儿子不成?”   应玉听了这句,触动心事,便幽幽地叹了声,道:“你可还记得我娘是如何去的?”   怀真的心猛地一跳,应玉因是正月的大好日子,不好总提那些,就道:“罢了罢了,不是哪一户人家都是那些混账想头的……比如像是二叔,不是也最疼你的?还有土娃,若是这会子我生的是女孩儿,他自然也是喜欢的,若还想要儿子,我再给他生就是了……却是不准纳妾。”   怀真心里本有些忧愁,听了这轻狂的话,忍不住又笑起来,便点头道:“很是。”   顷刻便到了午后,众来客中已经有人陆续告退,而因凌绝是应兰风的门生,小唐又是女婿……故而两家子都走的晚些,倒是郭建仪被小唐灌得厉害,未免有些醉意,便早早地去了。   至怀真要走,清妍公主便陪着她一块儿出门来,依依惜别,这会儿凌绝也正出门,见状便等在一旁。   两个人说了会儿话,怀真回身便要上车,小唐向着凌绝含笑点头,凌绝举手作揖,便相送了。   顷刻两个人回了府,怀真便把清妍公主之意同小唐说知,小唐道:“六公主倒是个有心的,多承她的情了。”又说道:“今儿我还没去看过熙王,也不知他今日如何,疼得是不是好些了,倒是该去看一眼的。”   怀真见他仿佛说去就要去,便道:“如今熙王府多少人看管着呢,不是说太医也有四个不离左右,可见皇上是极关切的,何必你再去。你既有去探望王爷的心,可看看自己身上好不好呢?今儿又劳动了一天,别弄的不妥当。”   小唐道:“不碍事,好着呢。”   怀真因见他脸儿红红的,不免皱眉道:“又喝酒了,临去跟你说什么了?有伤在身的人,怎么总是这样不在意,还嫌疼得不够不成?”   小唐笑着将她一抱,道:“我原本是听你的话,没有喝的,后来……”   小唐欲言又止,后来,他有心要灌醉郭建仪,不免拼着劝了几回酒,自己也喝了两盅,只是这话不好说给怀真知道。   怀真便瞥着他,问道:“后来人家劝,你又忍不住了,是不是?”   小唐只得笑着应了,怀真见他若无其事的模样,心里却又恼又是不安,便道:“早知如此,今儿就不该叫你去的。”   小唐搂着她,笑道:“你不叫我去我也不依,要不然一块儿去,要不然你也在家里陪着我。”   怀真被他说的也笑了起来,便无奈道:“罢了,别又闹起来,我还要过去太太那边儿呢。”   怀真因担心小唐伤处有碍,因又问道:“你总是不给我看你的伤,这会既然子已经去了纱布了,该给我看看了罢?”   小唐道:“没什么可看的,这会子越发难看了,何况近来因怕沾水,都不曾沐浴,未免龌龊。”   怀真皱眉道:“偏你这许多借口,推三阻四的,难道以后永远都不给我看?”   小唐只是笑,怀真看着他笑吟吟地样子,心里想恼也恼不起来,何况他不答应,难道就如那夜似的自个儿给他去了衣裳不成?   因此怀真只好叹道:“罢了罢了,我是磨不过你……你且别出去了,在屋里自在歇会儿,我先去见太太了。”   小唐便答应了,见怀真去了,他才自回到里屋,把衣裳解了,低头看向胸前伤处,见伤口正在愈合,然而因缝过,便如一道粗长蜈蚣似的,从肩往胸前斜过,大约是因吃了酒的缘故,又隐隐泛红,看来更添几分狰狞怕人了。   小唐自个儿看了都不由皱眉,哪里还敢给怀真看?她那个性子,只怕先要哭死。   小唐咬了咬牙,便拿了伤药,自个儿涂了一遍,又有些忧愁,心想:“不知多早晚这疤痕才会消退,总是这样……以后可如何是好?”   小唐涂了药,待那药凝结了,才又掩了衣裳,便在榻上略休憩了片刻。   不知不觉,已过了半个时辰,外头渐渐地黑了,冰菊进来说道:“太太那边叫三爷过去吃晚饭呢。”   小唐便坐起来,往外而去,到了唐夫人房中,果然陪着吃了饭。   唐夫人因知道他两人应酬了一天,便道:“明儿你二伯父家的宴,还要有一番忙呢,今儿就早些歇着罢。”   两个人都答应了,吃了饭后,又略说了几句话,小唐便陪着怀真自回了房。   怀真便先去沐浴,小唐趁着她不在房内,便叫丫鬟打水,自个儿拿了帕子,略擦了擦身上。   因要顾忌伤处,动作不灵,却又不愿意叫丫头们来帮忙,不免有些左支右绌地,很是不便。   正手忙脚乱了会儿,忽地听一声笑,有人道:“三爷如何不叫我们?”   小唐回头,却见是恭喜丫头,本笑着,一眼看见小唐胸口的伤,顿时吓得收了笑,愣愣地站在原地,无法动弹。   小唐忙掩了衣襟,道:“不必了,我自己使得,你退下罢。”声音却是淡淡的。   恭喜正心慌意乱,听了这一声,来不及多想,就低下头应了声“是”,果然慌手慌脚地退下了,走出门外后,心仍是乱跳。   小唐撵了丫头出去,才想起来——忘了叮嘱不许她乱说,然而却也罢了,因怕怀真回来,只得草草地擦拭了会儿,便换了衣裳,上榻上躺着歇息。   如此又过一刻钟时间,怀真才回了屋,吉祥冰菊两个便拿了帕子给她擦那头发,冰菊因见地上有水渍,便问道:“爷叫人打水来着?”   小唐抬眸看了眼,应了声。   怀真闻言回头,看了一眼地上,又看小唐,道:“你打水做什么?”   小唐咳嗽了声,道:“洗了把脸罢了。”   怀真凝眸瞅了他一会儿,不大相信,就道:“白日里你说许久没洗澡过了,是不是耐不住,自个儿洗了呢?”   小唐早坐起来,忙道:“不曾,哪里有。”   怀真哼了声,小唐就笑说:“真的不曾。你别不信。”   怀真便不做声,只却也不肯笑。   不料吉祥在旁伺候,见小唐被怀真一句一句问着,又这般陪笑的光景,她便暗暗得意……小唐瞧见,心知其意,似笑非笑,只不便说话,心中却想到一件事。   不料怀真瞧见吉祥在笑,就问她:“你笑什么?”   吉祥道:“我心里高兴,就笑了。”   怀真冷脸道:“我心里不高兴,不许笑。”吉祥吐吐舌头,忙收了声。   小唐见状,才又笑起来。   怀真回头又看他一眼,也不理论,只耐着性子,等丫鬟们把头发擦得半干,恭喜又奉了羊乳上来,怀真吃了,忙忙地漱了口后,就叫丫鬟们都退了。   一时屋内又安静下来,怀真便到榻边,缓缓坐了说道:“给我看看。”   小唐只装不懂,问道:“又看什么?”   怀真回头看他,凝眸不语,小唐捂住胸口衣襟,喉头一动。这会子,两个人的情形却像是换了过来,一个狠狠凝视,恨不得把他中衣皆卸,一个却紧敛秘藏的,势必不肯叫她近身儿。      ☆、第 222 章   屋里静悄悄地,两个人对峙半晌,最终还是小唐先叹了声,道:“你如何这样执拗?不瞒你,当真不是什么好看的。”   怀真道:“我又不是要看花儿,只是你竟然自己偷偷地藏起来洗澡,是不是伤的很不好?让我看一眼才放心。”   小唐犹犹豫豫,道:“给你看也使得,只有一点,可不许哭。”   怀真哼道:“好端端地谁又哭什么?”   小唐盯了她一会子,磨牙道:“那好罢,你来看就是了。倘若你敢掉一滴泪,我便亲你。”   怀真啼笑皆非,便道:“不许借机又来乱缠。”   小唐见她执意如此,便不再拦阻,当下便解了衣,略迟疑片刻,才微微敞开……   那道可怖的疤痕慢慢地便出现在怀真眼前……虽然屋内烛光明亮,但对怀真而言,这却并不是一道伤痕,乍眼一看,似这样血肉虬结,又因缝过,更显得触目惊心,却果然像是一道静静趴在小唐胸前的狰狞活物……   怀真虽早有准备,眼见如此,仍忍不住惊呼了声,忙抬手捂住嘴,双眼直直地盯着看了会子,又看小唐,果然眼中已经飞快地盈满了泪。   小唐不愿让她多看,因掩起衣襟,道:“我知道你是怕见的,然而你放心,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涂药,过个一年半载地,也就消退了,不至于如现在这样太吓人。”   怀真仍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小唐俯身又道:“果然要哭了?我方才说的话可还记得?”说着,便抬起她的下颌,作势欲亲。   怀真这才回过神来,猛地打开他的手,便站起身来,自顾自跑到桌边上。   小唐一怔,道:“怎么了?”   怀真靠在桌子旁边,隐隐战栗,不敢出声,只是狠狠地咬着手指,仿佛如此,才能忍住那满心的痛意似的。   但眼中的泪自然忍不住,幸而是背对着他,因此倒不怕给他看见。   其实怀真早知道,小唐的伤恐怕非同一般,然而想象虽有千重,却不及亲眼一见这样慑人。   此刻他的伤已经愈合,尚且如此可怕,当时他受伤那刻,却又是什么情形?   怀真无法想象,听得身后小唐似起身过来,便忙深吸两口气,把泪飞快地擦干了。   小唐走到桌边儿,伸手在她肩头轻轻一握,道:“我说你看不得,你非要如此,倒平白多一宗伤心。”   怀真竭力压着心中痛颤之意,道:“谁伤心了?我只是……没见过这样的,一时有些……”   怀真说到这里,因抬起头来看小唐,复问道:“疼不疼了?每次问你,你总说不疼,果然是不疼了么?”   小唐见她双眼红红,明明是想哭的,却又拼命忍着,小唐心下怜惜,轻声答道:“都好了,只是样子看着怕人,实则一点儿也不疼。”   怀真咬住唇,便道:“我、我很不喜欢这样儿……以后你不许……再受伤了。”   小唐怦然心动,道:“我是最听娘子话的,自然要遵命。”   怀真听着他温声细语,心略平静了下来,便慢慢地探出手去,将小唐拦腰抱住,紧紧地抱在怀里,似生怕他会不翼而飞一般,其依赖缱绻之情,无法掩饰。   两个人灯下立了片刻,小唐耳畔低语一句,便抱她上榻。   怀真因忧虑他的伤,便悄声道:“别动,横竖……等这伤好妥帖了再说。”   眼见清寂了将有一个月了,小唐不免有些难耐,才要说话,却见怀真趴在胸前,凝视着那道伤痕,看了半晌,便垂头缓缓凑近了过去,小心翼翼,蜻蜓点水似的一贴。   小唐浑身一震,果然连动也不敢动,刹那间,几乎连呼吸也都停止了。   良久过后,小唐仍有些呼吸未定,脸上越发有些红。   怀真打量着他,又觉惊奇,不免又偷偷地窃笑。小唐略不自在,道:“你笑什么?”因到底压抑着,声音竟略有些沙哑。   怀真道:“唐叔叔的脸如何红了……”   小唐听她说了这句,无端有些赧颜,便咳嗽了声,转开头去。   怀真笑了一会儿,却不敢再逗他,心中想起一事,便道:“是了,有件正经事要同你说。”   小唐才又回过头来,怀真道:“今儿爹找我,跟我说了……那噬月轮,爹已经得了,我叫他收着了。”   小唐只“嗯”了声,眼底若有所思的。   怀真奇问道:“你如何不惊的?”   小唐看她一眼,皱眉想了片刻,才说道:“这话我只跟你说……景深这些日子……仿佛跟岳父,暗中有些接触。”   怀真缓缓睁大双眸,顿时悬起心来,问道:“这是为什么?”   小唐道:“具体详细我并不清楚……不过,以景深如今来说,他不至于会害岳父。毕竟我还在旁边看着呢,这个你倒是放心。”   怀真略松了口气,她原本还疑惑应兰风如何这样快就得到了噬月轮,只是当时太过喜欢,竟忘了问……此刻听小唐说了,才隐隐明白几分。   怀真心中便想:“我该问问爹他为何跟凌景深来往……然而,倘若是为了政事,爹会不会跟我说呢。”   怀真忍不住又看小唐一眼:应兰风同凌景深交际,小唐竟不知内里,可见应兰风并没有把此事直接告诉小唐……   仿佛有些古怪,——凌景深跟小唐关系匪浅,小唐又是应兰风的姑爷,本不至于瞒着他,不过朝堂上的事儿,谁能说得清楚呢?有些隐秘,牵一发动全身的,自然人越少知道越好。   ……细想这其中纠葛,隐隐叫怀真有些头疼。   小唐见她面露沉思之色,却也并不想她沾染操心外头的事儿,便抱着怀真,含笑道:“说来,我也正想跟你说件事儿。”   怀真便问:“什么?”   小唐故意迟疑了一阵,才道:“眼见你的丫头年纪大了……就像是吉祥,好该给她配个小子了罢?”   怀真听了,掩口一笑,一时想到先前吉祥跟平靖夫人告状,方才又当面儿偷笑的事儿,没想到这样快,“报应”就来了似的。   怀真便故意问:“如何你留意到吉祥姐姐了?”   小唐说:“哪里是留意到,不过怕耽误了她罢了。”   怀真道:“原本我也是这样想的,可吉祥姐姐从小就跟着我,一时我也舍不得她,曾经我娘也说挑别人给我陪嫁,叫吉祥嫁了的,不料她总是不肯,才又陪着我来了。”   小唐哄着说道:“虽然她有她的心意,但毕竟要有个终身归宿呢,府里头倒有两个不错的小厮,不至于玷辱了她,你改日跟她说说,毕竟是为了她好,她该知道的。”   怀真想着有理,虽然不太舍得,但毕竟……只好先答应了。   小唐趁热打铁,又搂着说道:“不必担心你身边儿没顶用的人,你不是常常喜欢姑奶奶那边儿的侍女么?之前姑奶奶本也想拨两个人给你用的,只是怕我们多心,才没开口,上回她打我的时候,隐隐地也透出这意思来……你若真的想要,改日我也同姑奶奶说说,必然再给你两个好的。”   怀真惊喜交加,笑道:“我倒是愿意的,但倘若姐姐们调过来给我用,你要是再欺负我,她们都是那样耳聪目明的,自然看的一清二楚……太姑奶奶那边儿知道的倒是更快了。”   小唐见她笑得十分狡黠,恨的就使劲亲了口,道:“除非是你告状,不然的话……谁又会管这些房里的事儿?”   怀真捂着嘴笑道:“我从来不告状,只是谁做了坏事,瞒不过人的眼罢了。”   小唐见她笑得可人,不免又心头微跳。   而怀真说着,因白日跟李贤淑一番话,却也想到另一件事……然而这会却不是能提的时候。   怀真敛了笑,道:“咱们睡罢?明儿还要早起呢。”   小唐也怕一不留神,失去自制,弄裂了伤口便大不好了,因此少不得又熄了那心思,才要睡,忽然怀真又道:“以后擦身涂药……且叫我来,知道么?”   黑暗中小唐一笑:“知道了。”   次日早早儿起身,便同唐夫人一块儿,过去唐勇府上赴宴。——本来敏丽也该今日回来的,然而听闻年下这段日子,世子的情形始终不好,因此竟未曾来。   过了晌午,小唐因应酬的差不多了,身上又有些乏累,便告了退,倒是并不回府,只乘车往熙王府而去。   到了王府,自有人引了入内,此刻因熙王仍不得起身,熙王妃郭白露听是他来了,亲自出迎。   小唐见了礼,便问道:“王爷今儿可好些了?”   熙王妃面带忧色,道:“太医说伤势倒是无碍,只是近来有些胃口不佳,总不肯好生吃东西。”   当下又问小唐的伤势如何。小唐便道:“多谢王妃记挂,已经不碍事了。”   说话间,到了里头,熙王仍是卧着床,听了动静,便头也不回地喝道:“都退下!”   熙王妃对小唐道:“王爷还以为是来劝他吃药的罢了。”   小唐便笑了声,熙王在内听了动静,因转回头来,见是小唐来了,便睁大双眼。   小唐笑道:“我刚来,王爷就让退下,不知哪里得罪了?”   熙王定定看了他片刻,道:“我没想到是你……”因忙想起身,郭白露跟小唐两个忙上前,小唐按住他道:“王爷万勿乱动。”   熙王才动了一下,就觉得背上刺痛,仍跌了回去,不由满面苦痛。   郭白露见状,忙唤太医前来查探究竟,熙王皱眉道:“不必,我看都看烦了,别又叫他们来烦我。”   郭白露叹了声,并不言语。小唐打量他的面上带恼,便问道:“王爷几时变得如此讳疾忌医起来了?”   熙王趴在榻上,过了会儿,才道:“我委实的太闷了些,行动都不方便。”   小唐说道:“不是只你一个如此,我也是被拘束了十多日才得走动的。”   熙王闻言,便转回头来看他,道:“这是何意?谁敢拘束你?”一顿,才又苦笑道:“知道了,必然是怀真,也只她敢管你了。”   小唐笑了笑,道:“昨儿她看见我的伤,又哭了一阵儿呢,这还是好了……你倒也要平心静气些,这样伤也好得快,别叫王妃太担心了。”   熙王复垂头不语,小唐问道:“听闻王爷近来胃口不佳?可别太挑剔了,太医叫吃什么,须要认真遵从才是。倘若一时养不好,我也白拼了力去救王爷了。”   熙王越发沉默不语,埋着脸在枕头里,小唐打量着,道:“王爷大概是乏了,不愿我在这里聒噪,我便先告退了。”   熙王这才回头道:“你才来了,好歹陪我说会儿话再走。”   小唐才又坐了,这会儿郭白露便退下了,小唐望着熙王,放低了声音,道:“你如何又心浮气躁起来了?好不容易捡了一条命回来,该当好好珍惜才对。”   熙王垂眸想了会儿,才笑了起来,道:“你说的我自然懂,只是你试试看如我这样趴着这许多日子,整个人像是废了似的。”   小唐道:“你先前忒也爱走爱跳,大约是老天故意磨砺你,让你安稳些呢。”   熙王笑了声,道:“是么?”忽然道:“当时我昏迷着,仿佛听你说……不许我死之类的话?”   小唐点头,见室内无人,便道:“虽然是我去救你,但最后,竟是你替我挡了一箭,倘若你因此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我的罪过,我一生也不能安心的。”   熙王沉默,半晌,嘴角动了动,却道:“我哪里就会那样短命了?”说着,抬眸看小唐,问道:“当初你在沙罗也是中了箭的,也似我这般么?”   小唐笑道:“我比你要伤的轻一些。”   熙王明白他不过是在说笑罢了,因也笑道:“我总算也知道这种滋味了,当时他们在后面挖我的肉,我有些知觉……后来又是那样疼,真恨不得死了。”   熙王说到这里,眼圈忽地红了,便道:“我只知道你不易,却想不到,世间竟有这种的痛……你都先尝过了。”   小唐没想到他会想到此处,便笑道:“这算什么呢,好端端地又说起我来?”   熙王叹道:“是啊,罢了,横竖都过去了,你的劫过去了,我的也过去了,以后大概就会好了。”   小唐颔首问道:“我听说前日皇上又来探望了?”   熙王笑道:“父皇来的也太勤了些,父皇还甚是喜欢你侄女儿,前一次来,抱了许久也不肯撒手,还亲给她起了名儿呢。”   小唐道:“我知道,是不是叫‘宝康郡主’呢?”   熙王道:“是啊。其实本来,我倒是想要你给她起个名儿的,如今既然有了大名,不如你给起个乳名如何?”   小唐道:“我从来不会这些,别难为我了。”见熙王还想说,小唐便拦住,只道:“我先前说的,王爷可要留心些,好不容易捡回这命,就别再胡乱折腾了。”   熙王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道:“我明白了。”   小唐又道:“好好地吃饭吃药,人也才能早点儿下地,总比你趴在这儿生闷气的好。”   熙王展颜一笑,道:“行了,你是替王妃来说我的么?我知道了就是。”   小唐才笑道:“既然如此,我便告辞了,怀真近来也盯我盯得厉害,我若晚回去了,只怕她要不高兴的。”说话间,小唐抬手,在熙王肩头轻轻一按,“殿下保重。”   熙王略一颔首,小唐一笑,后退两步,终于出门而去了。   小唐出了熙王府,一路乘车往回,走到半路,忽地听到马蹄声响,有人拦住马车。   外头有人道:“是咱们三爷在车内吗?”   小厮道:“不错,有什么事儿?”   那来人道:“三少奶奶派我出来寻三爷……叫三爷快往肃王府去一趟。”   小唐听到是怀真命吩咐的,忙起身出外,道:“肃王府……是世子爷如何了?”   那小厮摇头道:“三奶奶只叫小的这样传话,横竖爷快去就是了。”   小唐心头一紧,忙命人改道前往肃王府。   马车顷刻间便到了肃王府门口,小唐下地的瞬间,因动作太快,足下一震,胸口竟隐隐作痛。   小唐忙举手在胸前轻轻一按,他的小厮便跑过来,将他扶住了,道:“三爷留神,可觉得怎么样?”   小唐定了定神,觉得无大碍,才向那小厮一点头,迈步往内去了。   肃王府早有人迎了,一直接着入内,却见在世子的室外,肃王跟王妃都在,连同几个太医,正窃窃私语,面带忧色。   小唐上前见礼,便道:“可是王爷派人去传微臣的?不知何事?”   肃王皱眉道:“并不是我,是世子要见你,你……且进去罢。”   这会儿,屋里敏丽听见动静,便跑了出来,双眼通红,显然是狠哭过的。   小唐忙扶住她,道:“是怎么了?”   敏丽摇了摇头,忍泪道:“现在已经好了,哥哥且进去罢,不知道怎么,他只是说要见你。”   小唐心惊肉跳,看了敏丽一会儿,终于道:“那你先坐会儿,我进去看看到底何事。”   这会子丫鬟上前来, 扶住敏丽。肃王便对王妃道:“既然暂时无事,我们先别在这儿站着了。”   王妃便也对敏丽,略安抚说道:“世子不过是一时发病,不碍事的,不必哭了……让太医好生守着就是。”   敏丽含泪,起身相送了两人。   且说小唐进了屋里,果然见世子赵殊躺在榻上,脸色很不好。小唐走到近前,道:“殿下……”   世子抬眸看他,微笑道:“哥哥来了,快请坐会儿,请恕我不能下地相陪了。”声音虽然微弱,看精神却似不错的。   小唐扶着他,靠床边儿坐了,便道:“我听说世子要见我,不知何事?”   赵殊凝视着小唐,半晌,道:“先前哥哥同我说了那一番话……我也知道是金玉良言,只可惜,我的身子是这样,所以索性不管不顾……倒是辜负了哥哥的心意,哥哥会不会怪我?”   世子赵殊这番话,却是从何而起?原来,自打上回敏丽回府,托怀真对小唐说那些隐秘之事,怀真果然当件大事叮嘱小唐。   小唐因念这件事情,一来是肃王府内部之事,而来涉及夫妻隐私……一时不好贸然开口,隔了数日,才借机寻个由头,约了赵殊相见。   寒暄过后,小唐便只当无事似的,笑问道:“世子近来,看着像比先前好得多了,不知所用何药?”   赵殊虽然身子天生弱,但心机却比别人多灵透几分,闻言早知道他的来意,便道:“上回姐姐回了家……匆匆地又回来了,我想她必然是把心里担忧的事儿,跟哥哥说了呢?”   小唐挑眉,见他竟开诚布公,才道:“世子既然知道……又怎么还叫敏丽担心呢?”   赵殊垂眸,苦笑道:“我的身子,被竹先生调理数年,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我本来不愿带累姐姐,然而她……委实是世间最好的女子,可恨我一直都……”   赵殊说到这里,略停了停,道:“我因知道她真心爱我,索性,就拼了……能跟她好几日,就,好几日……”   小唐听了这话,又觉惊心,又有些……便道:“世子的身子,当真败坏至此,无法挽回么?敏丽的心意我自然知道,可知她最想的是跟世子地久天长?”   赵殊眼中略带泪光,道:“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想的,只怕我……没有这个福分的。”   小唐劝了一回,怎奈说千道万,对赵殊的身子,却是回天无力的。既然他明知凶险却一意如此,小唐又夫复何言?当下便不再多说。   如今赵殊重提旧事,小唐却不知如何回答。   赵殊咳嗽了声,又道:“我近来忽然又想到……或许,真的是殆天数,非人力……我若再逆天而行,只怕反害了姐姐,幸好,还不曾铸成大错。”   小唐拧眉,有些不懂这话的意思。   赵殊道:“不瞒哥哥,我本想……纵然我死,倘若跟姐姐有个自个儿的孩子……也算是一件好事,淑妃娘娘,自也是这样想的,才成全我……我谁也不怪,怪只怪我身子不争气……”   小唐听这话有几分不祥之意,忙劝说:“世子别先这样颓丧起来,太医都说无碍的。”   赵殊笑道:“哥哥不必安慰我,能娶了姐姐为妻,我好歹一生也没虚度……”   赵殊提起敏丽,双眸之中便带温柔笑意,出了会儿神,才又道:“是了,熙王近来遇刺的事,哥哥也被卷入其中,哥哥想,是谁动的手?”   小唐见他忽然提到这个,便不免谨慎起来,道:“这个……尚无定论,大理寺跟刑部正追查着呢。”   赵殊道:“不管是谁,我对哥哥说一句……不是我们王府。”   小唐垂眸不语,赵殊道:“然而我也知道,如今是与不是,只怕都没什么区别,大势已定……可惜……父王总不听我的话……”   小唐双眉紧皱,想劝住赵殊不要再说:“世子……”,   赵殊笑了笑,却果然没有继续说,只道:“哥哥别怕,我没有别的意思……今日叫你来,只为了一件事。”   小唐定睛看他,赵殊回身,从枕头底下掏出一物,却是个不大的锦囊,递在小唐手中,道:“哥哥好生替我收藏这个……他日……倘若我有个不测,哥哥便打开来看。”      ☆、第 223 章   却说小唐来至肃王府,同世子赵殊说了良久,赵殊便给他一个锦囊,又叮嘱说暂时不能打开。   小唐未免问道:“不知是什么?”   赵殊笑道:“只是我的一点念想,到时候我真的熬不过天命,哥哥打开来看便明白。”   小唐心中揣摩片刻,也不勉强,便把锦囊小心放在怀中,到底又认真劝了两句,叫赵殊凡事不必总往坏处想。   赵殊也都一一答应了,又说:“因我的病,害得姐姐始终伤心,我因想着……这几年她为了我,连府里都少回去了……如今大过年的,今儿哥哥既然来了,倒不如顺势叫她回去散散心,免得守着我,也忧愁的病了。”   小唐忙道:“敏丽若想回去,自个儿也便回去了,她愿意留在府内陪你,是她同你夫妻的情分,何必勉强呢。”   赵殊目光柔和,道:“我自然知道她心疼我……故而我也该多心疼她、替她着想着想才是……”说到这里,便又温柔一笑。   小唐因见赵殊面色微倦,便道:“既然如此,我出去同敏丽说说看,只瞧她的意思罢了。你且好生歇息,只你的身子是这样,倒要宽心休养才好,万勿再费心劳神了。”   赵殊点头:“多谢哥哥……”   小唐别了赵殊,到了外间,却见敏丽靠在榻上,怔怔出神。   敏丽见他出来,忙起身迎上前,道:“哥哥……”   小唐心头百感交集,见敏丽双眼仍是通红,面色哀戚难掩,小唐欲言又止,只安抚说道:“你别太伤感过度了,他若见你如此,心中必然越发不安……虽然他身子不好,但也并非一朝一夕立刻就好的,总有反复,你不必张皇,且安心静心罢了。”   敏丽看一眼里屋,握着小唐的手,拉着他往外走了两步,低声问道:“哥哥你跟我说句实话,他叫你进去,是为了何事?”   小唐哪里能说别的,只道:“并无别的事,只是世子因自个儿的病情,有些过意不去,所以……叫我带你回府住两日。”   敏丽一怔,摇头道:“哥哥,我不回去。”   小唐却也知道她的心思,本来也并没打算真的叫她回去,只是拿出来搪塞其他内情的罢了。听了这话,小唐便道:“我也明白,你且安心守着世子,或许是因为时气转换,所以才又弄得病加重了似的,然而有你在他身边儿,他心里能想开,情形也必好些。”   敏丽闻言,倒是略觉安心,便说:“我听哥哥的……哥哥回去,且跟母亲说声儿,我一时走不开,便不能回去了……”   小唐道:“母亲心里也自懂得,这些你都不必担忧,何况如今又有了怀真,不像是先前一样孤凄了。”   敏丽也觉欣慰,笑道:“是了,我差点儿忘了,怀真可好呢?”   小唐也笑道:“她好着呢……只是也每每地惦记着你,改日,少不得也叫她过来陪陪你。”   敏丽心里虽然也想着怀真,然而却也知道如今的情势……因说道:“还是不必了……我也知道哥哥离不了她的。”   小唐听了,也笑起来,道:“这丫头,又拿我说笑了。”   两兄妹对视一笑,小唐见敏丽虽然笑着,眼中仍带感伤之色,他心中叹息,面上却不好更多说什么,因此伸出手来,把敏丽往怀中轻轻一抱,道:“好妹妹,叫你受苦了。”   小唐这声音,却是低低地在敏丽耳畔所说。   敏丽听得清楚,顿时之间那双眼中的泪便又涌了出来,忙忍住了,靠在小唐肩头,道:“哥哥别说这话……这是我甘心情愿的,能遇上他,才是我这辈子修来的福分呢。”   短短的一句话,却说的百转千回,泪如雨下,又怕小唐见了担忧,忙偷偷拭去。   小唐如何不知?却只装作不知的,半晌才放开敏丽,温声吩咐道:“等世子好些了,就一块儿回府去,咱们合家坐在一块儿,且好生乐上一日。”   敏丽也敛了伤感,含笑说道:“知道了。我也盼着那一日呢。”   两兄妹说了片刻,小唐因要告辞,敏丽又叮嘱道:“上回那件事,太过凶险了,哥哥以后出入,也要多加留意才好。”   小唐道:“不妨事,他们不是冲着我来的,以后我也会再加倍留心。”两人说罢,小唐便辞别了敏丽,出肃王府上车而去。   这会儿日影西斜,小唐知道怀真必也回府了,当下便不往唐勇那边去,径直回府。   果然怀真早回来了,正坐等他的消息,见小唐回来了,便忙迎上,先问道:“先前如何不声不响就跑出去了,身上可还好?”   小唐见她先问自己,心中一暖,便握住手,道:“无碍,不必担心。”   怀真道:“肃王府派人来请你即刻过府,因催的急……我心想大概是世子的事,不敢耽搁。可巧你不在二哥哥那边,我便猜你必然是不放心熙王爷,偷偷去了熙王府的,——他们可找到你了?”   小唐笑笑,道:“我回来的路上遇见的,你猜的不错,也正是世子的事。”   怀真蹙眉,眼中也透出忧虑之色,问道:“世子……如何了?”   小唐不愿瞒她,便叹了口气,怀真见状,心头一沉。   小唐想了会子,才略低了声,道:“世子的情形,不是很好,我怕……”   怀真跟赵殊虽然相处不多,但每次见面,赵殊都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温良之感,加上敏丽又跟他极和气,当真是一对儿无可挑剔的夫妻似的,如今却这样……怀真便不言语。   小唐知道她必难过,便劝道:“你别放在心上,你虽然不像是世子那样,但身子却也娇娇弱弱的,再多添些伤心,对自己并无好处,你有为他伤心的功夫,且把自己保养好了,我就不必替你操心了。”   怀真听了小唐这样说,才把忧虑压下,笑说:“我近来已经好了很多,哪里就叫你操心了?”   小唐抱住了,低头在鬓边轻轻一亲,道:“你如何知道我心里的事?只是不敢跟你提罢了。”   怀真听这话里仿佛有个缘故,忙抬头,问道:“你心里有什么事?”   小唐垂眸,四目相对,隔了片刻,才说道:“起先咱们才成亲那会子,我同你说起来……因你身子弱的缘故,故而不敢叫你……”   怀真听到这里,即刻明白了,就低下头去,半晌道:“前儿我本也想跟你说来着……”   小唐意外,问道:“你同我说这个?”   怀真声若蚊呐,心竟有些跳的极快,因推开小唐,转身走去两步,心里只顾思忖,却不敢轻易开口。   小唐随着走了过去,轻声问道:“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怀真暗暗地吸了口气,终于便小声道:“先前,我瞧太太的意思,虽然不曾十分表露,可也是盼着的……近来,偏熙王妃添了小郡主,玉姐姐家里又有了小狗娃,连容兰姐姐也……”   小唐又惊又喜,笑道:“原来连大元宝也有了?”   怀真见他说的冒失,便也一笑,才又低头说道:“前日回家里去,我娘也问起来了……”半忧半喜,幽幽地叹了口气。   小唐见她面上喜忧参半,吞吞吐吐说了这半天,就拢着肩,轻声问道:“你心里想着如何呢?”   怀真低头,绞着帕子说道:“我也不知道。”   小唐忍不住又在脸颊上轻轻亲了一口,道:“怎么说不知道?你是不是也想要个小怀真?”   怀真痒的缩了缩颈子,因转头看向他,又羞又笑,道:“如何这样说?怎不说要个小……”到底害羞,脸上便红了一片,即刻停口,复低了头。   小唐见她脸颊红透,便温声说道:“于我来说,只要是同怀真的……不管是小怀真,还是小毅儿……我都是喜欢的,只不知什么时候能有呢?”   这一句话说罢,怀真心头摇了摇,竟有几分喜悦微微地荡漾,然而却又羞不能言,就红着脸,只故意哼了声,道:“唐叔叔从来都聪明过人,又比我又见识,如何问我呢?”   小唐知道她的性子,此刻听了这句,便已经如“恩准”了一般,当下将她紧涌怀中,道:“既如此说……以后那药可就用不着了。”   怀真不言语,只是垂着头。   小唐见她脸上晕红,连耳垂至颈间都是润润泽泽的粉嫩红色……他心里早就喜欢的不知所以,便俯身低头,轻轻亲了过去。   这一日,怀真正在屋里乱弄那香,见吉祥进来添茶,怀真因想起小唐的话,便把吉祥叫住。   吉祥尚不知情,笑吟吟问道:“姑娘要吩咐什么?”   怀真还未开口,先笑了笑,悄声道:“是好事。”因她从未对人说过这种话,因此自己还有些不自在。   吉祥伺候她惯了,对她的脾气自也懂得,见状,就明白了三分,一时也有些不大自在,就低了头问:“又有什么好事?”   怀真咳嗽了声,斟酌着言语,略把那配婚的话说了一番。   吉祥红了脸,半晌不言语。   怀真见她也害了羞,少不得又温声软语地说道:“唐府的人是能干的,也不会挑坏的辱没了姐姐……然而你若是不喜欢,就再找别的也使得。”   吉祥垂头半天,怀真见她总不言语,担心她不喜欢,就问道:“怎么了?如何总是不说话?”   吉祥才抬起头来,看着怀真问道:“可是因为我前日多嘴的原因,才要打发了我么?”   怀真道:“说哪里话?”   吉祥望着怀真的双眸,有些委屈,蹙着眉道:“如何从来都没想过这心思,忽然就提起来,必然是三爷的主意,要把我从姑娘身边儿调开呢?”   怀真闻言,忍了笑道:“什么话,我岂不知道你是为了我好的?这件事我也谁都不曾说过,三爷如何知道?他只是心细,觉着不该耽误了你,你也知道他的为人,跟着他的人,绝对差不了哪里去,你若嫁了,就是这家里的管家娘子,仍是长长久久地跟在我身边儿的,何曾要调开呢?”   吉祥听了这话,才隐隐地松了口气,却又默默地说道:“我并不是要故意多嘴,只是先前陪嫁过来的时候,二奶奶跟二爷百般叮嘱我,让我好生看顾着姑娘,虽然我也知道三爷是个了不得的人,然而毕竟姑娘才是我从小儿看到大的主子,不管三爷如何的好……我也是站在姑娘这边儿的,姑娘万别以为我是多事坏心才好。”   怀真动容,便拉住吉祥的手,道:“姐姐从我小看到大,是什么样的人,我岂会不知道?三爷虽然有时候急了些……可毕竟是对我好的,你自然也知道,如今我好歹有了这个归宿,也不能再耽搁了你,你若是喜欢,咱们就把这件事定了,可好呢?”   吉祥眼圈微微地红着,道:“横竖以后我还是伺候姑娘的就成。其他的,任凭姑娘跟三爷给我做主就是了,我哪里敢有二话。”   怀真亦略觉伤感,却又一笑,道:“说的好像要卖了你似的……”吉祥听了,也便噗嗤笑了。   此后小唐回来,怀真就跟他说了吉祥答应之事,又叮嘱小唐道:“唐叔叔说的那个人,可务必是个好的呢,若是不妥当,误了吉祥,我只怪你。”   小唐笑道:“我调教出来的,绝不至于辱没了你的人,以后还有的她造化呢。”   怀真不是很懂这话,但见小唐说的这样,就也暂且放了心。   改日,小唐把此事告知了唐夫人,就叫府内的一个老嬷嬷领着吉祥,偷偷地去瞅了那小厮一眼……   怀真不知如何,但见吉祥回来后,脸上只是红红的,问她,她也含羞不语,隐隐地眸中带着喜悦之色,怀真便知道吉祥必然是中意的,因此越发放下心头大石。   又过数日,府内就简简单单地操办了场,把吉祥许配给那叫唐升的小厮,后来怀真在门上见过一次那人,十分的体面干练,倘若换一身衣裳,只怕会以为是哪家的少爷公子,难怪吉祥一眼便相中了。   小唐又怕怀真身边缺了顶用的人手,未免不便,因亲去了一趟平靖夫人府上,大概是把要丫鬟的事儿说了。   如此,吉祥出嫁后两日,平靖夫人就送了两个侍女过来,放在怀真身边使唤,一个唤作笑荷,一个唤作夜雪,都也是怀真认得的,最伶俐能干的丫鬟,怀真自也喜欢。   而自打怀真嫁来之后,唐府之中的一应事务,不免逐渐地便落在她身上,起初因唐夫人知道她才过来,不肯劳累着她,后来过了年,怀真的身子又养好了些,于是便放手把家里的诸事都给了她。   虽然有吉祥冰菊等帮着,却也不由地有些左支右绌的,何况唐府是大户人家,年下的迎来送往又多,亏得仗着她先前跟唐府来往还算密切,府内的那些丫头婆子们也都认得……众人都知道怀真的为人,因此都不敢为难,诸事都帮着她,才支撑下来。   可不管如何,到底是费神的,怀真只能打起精神来,一点一点料理罢了,她心性虽聪明,可毕竟身子弱,到底吃力……如今好歹又多了笑荷跟夜雪两个,都是干练精明的,虽然先前不在这府里,但隐隐约约,也是知道府内不少事儿的,接手起来自然也容易,对怀真而言,顿时如左臂右膀似的,让她肩头顿时轻快了不少。   眼见便到了正月十三这日,是良妃应含烟省亲之日,怀真因是嫁了,故而不必特意回去,虽然她心里惦记着含烟,想要见她一面儿,然而又想到应公府内人多口杂,何况贵妃省亲何等大事,含烟要应酬那些内眷们只怕也都要劳累好一阵子呢,她又何必赶在这个当口上去刺别人的眼?因此怀真竟不曾回府。   应含烟省亲之后,很快便是元宵佳节,唐府内更是张灯结彩,自有一番热闹气象。   十五正日,众人却都在唐家大宅,也就是小唐的大哥、唐家现任袭爵的镇海侯唐坚那房中团聚。   唐威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家中妻妾成群,子嗣自然也是极多,唐勇的府中人口也是不少,相比较而言,小唐这一支却是人丁稀疏的很,众族人济济一堂,更是煊赫非凡。   怀真是新妇,虽然未嫁之前也曾常来唐府,但那时候认得的唐家之人,还不到三分之一,幸而她心思灵透,几回下来,就把各色的亲戚妯娌、后生晚辈们认了个大概。   只是唐威的大夫人,也就是怀真的大嫂,这会子也是近五十岁的年纪,向来高贵端庄,连唐勇的夫人,也是三十开外,亦是出身大族,性情雅淡,三人陪伴着唐府的老太太跟平靖夫人,唐夫人等长辈们坐在一块儿。   众人都是一色的庄重,虽彼此含笑,却一举一动,俱是雍容合度,都在规矩之内,自不似那些小辈们般爱说爱笑,而这种人之中,独怀真青嫩的如一朵出水菡萏似的,倒像是受宠的小孙女儿守在长辈跟前,看着倒是有趣。   然而对怀真而言,这般反倒是自在……因跟众夫人坐着,众人都自恃身份,极少大言大语地说笑,偶尔不过低声几句,闲话家常,倒是省了很多口舌。   故而怀真大半时间只也是淡淡然地陪坐着而已,眼睛看着底下众小辈们嬉笑玩乐,心里反而宁静安详。   平靖夫人知道她的性子跟别的女孩儿不同,因此也不说话,本想要唤她到跟前儿亲热,又因是家宴,众人都按序而坐,平靖夫人便不好格外地叫她过来,免得惹得众人非议,因此反倒比昔日相处的情形淡了几分。   至晚间,便有一班小戏上来演习玩耍,惹得众太太夫人们喜欢起来,好歹热闹笑了一回,又赏了钱。   如此眼见晚了,外头有鞭炮声响,底下仆妇丫鬟们便鱼贯而入,送了汤圆上来吃。   怀真不惯吃甜,又加上不饿,便只吃了两个就罢了。忽然听到外头炮仗声响越发密起,原来是开始放起烟花来,此刻,府内那些年轻些的姑娘们都纷纷地跑出去看,怀真也歪头往外看,只依稀看到烟花的影子,因为身边儿的众夫人都没挪席,怀真就也未动。   如此又坐了会儿,眼见时候不早了,平靖夫人就先回府,接着众人才都散了。   唐夫人也携着怀真的手,自出门乘车回府,正小唐也出了门来,便骑马陪着回家。   唐夫人陪着众人应酬许久,自是累了,回府之后,稍事歇息,就回房自睡去。   小唐便陪着怀真也回房去,路上便问道:“今儿我见你总是跟姑奶奶他们坐着,连放烟火也不曾出来看,可闷么?”   怀真道:“不觉着闷,……你又如何知道我没出去看?”   小唐道:“我特意去瞧了一眼……并没见着,只看到你在里屋坐着呢,明明是想看的,如何也不出来?”   怀真见他果然看的明白,便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儿了,她们都没动,我做什么要先跑出去,岂不是显得我没规矩了?”   小唐握着她的手,一笑不言,两个人回到院中,小唐不忙进屋,只道:“且等一会儿。”   怀真不明白,却见院中前方,有几个人站着,不知在摆放什么东西,怀真奇道:“这是做什么?”   小唐说道:“先前我见哥哥那里所放的,有两个极好的烟花,你没见过,岂不是可惜了?所以我特意要了两个回来,单给你看。”   怀真又惊又喜,笑道:“竟这么有心呢?”   小唐垂头,在她额前轻轻亲了一下,道:“你如今才知道我是有心的?”   这会子,小厮们都摆放好了,小唐便一挥袖子,众人纷纷地点起烟花来,刹那间,只见满院子火树银花,直冲天际,照的整个院落恍若白昼,千万点烟火冲上夜空,砰然绽放,又似繁星纷纷降落……   怀真仰头看着,又喜又叹,小唐怕夜风冷清,便展开大氅,把她裹入怀中。   怀真任由他环抱着自己,只仍痴痴地看天上花火,而小唐所见,是她明澈的双眸中,更有无数点的烟花星火似的,璀璨闪烁,明明灭灭,更是美不可言。   两个人正看着烟花此起彼伏地冲天而起,忽地怀真脸上一凉,长睫轻轻一眨,却见眼前,那繁盛绚烂的烟火之中,飘落点点洁白,怀真不由惊呼道:“是下雪了!”   小唐也正觉得迎面微凉,抬眸一看,果然是落了雪,因笑道:“好雪,莫非是知人意不成?”   昔日小唐从沙罗国回来,应公府内,是在雪中见着怀真,两个人雪中而行,且走且笑,那场景令他久久难忘。   第二次,却是九死一生地返回,也是在雪中,他藏在青松之后,见她茕茕一人,踏雪走到他的跟前儿,就如命中注定一般。   令他记忆深刻的这两次重逢,竟都跟雪有关。   如今,又是一年新雪飘零,而他,终于玉人在怀,如愿以偿……   此刻,那烟花拼力嗤嗤而响,火树银花,越喷越高,仿佛要把所有的绚烂绝美都呈于世人眼前,那燃烧殆尽的花火,便伴随着雪花飘摇而落。   怀真靠在小唐胸前,喜欢地笑道:“今儿这一场烟花,是我见过最好看的……”   小唐把她裹得密不透风,此刻,就仿佛真真儿地把她放在心尖上一般了,因笑问道:“是么?”淡淡扫一眼那烟火,目光却重落回她面上,小唐便说:“怀真……却从来都是我见过最好看的。”   怀真怔了怔,便也移开目光,看向小唐面上……此刻,那灿烈招摇的烟花在侧,依旧拼命怒放,却竟无法再让她的目光从小唐脸上移开分毫。   耳畔是那舞雪夜风之声,伴随着烟花火肆意的嗤嗤燃烧声响,却偏显得这样宁静,一瞬间,同他相识以来的种种似浮云一般,从眼前飞速掠过,最终又繁华消退,只是他坚定执着地站在跟前儿,如此鲜明清晰。   怀真便道:“唐叔叔……也是我所见过……最好看的,也是我心里……最喜欢的。”   小唐微微一颤,复对视顷刻,便将怀真打横抱起,转身疾步回房去了。   元宵过后,才进三月,肃王府便有消息传出来了。不知是何消息,且听下回分解。   ☆、第 224 章   且说这一日,成帝因身体欠佳,便在寝宫歇息,只叫含烟在跟前儿伴驾伺候着。   先前那场“大病”之后,淑妃果然并未再为难应含烟,又仗着含烟年青体健,养了月余,便恢复的妥妥当当。   此刻,成帝歪在榻上,打量着她花儿似的脸庞,忽然道:“朕倒是有些遗憾……没有给你个子嗣,倘若朕百年之后,你无依无靠的,可要如何是好。”   含烟蓦地听他说出这话来,不由惊心,便忙垂了头,道:“臣妾有皇上的宠爱,已经是足够了。”   成帝一笑,点头道:“你如此可人,朕竟有些舍不得了……”说到这里,眼神几度变化,忽然道:“朕百年之后,你可愿意,陪着朕呢?”   含烟起初还没听出这其中的意思来,瞬间明白过来,顿时脸色雪白,抬头看着成帝,竟答不上话来。   宫阙虽大,此刻却杳然无声,这偌大的寝宫,竟像是个坟墓一样,透出死腐的气息。   含烟战战兢兢,对上成帝深沉的目光,忽然有些不寒而栗,她张了张口,结结巴巴道:“皇、皇上……”   君无戏言,含烟知道此刻成帝如此说,必然是有这份心思了,然而她要如何回答?说愿意陪着他去“殉葬”?只怕一死不免,但倘说不愿,若触怒了成帝,只怕仍旧是……   两人对视片刻,含烟心惊肉跳,成帝才又笑起来,道:“朕吓唬你的,瞧你的脸色都变了,跟了朕许多年了,怎么还是这样胆小?”   含烟听了这句,心中却丝毫放松之意都无,只是生生咽了口唾沫,道:“皇上……臣妾、臣妾……”   成帝叹了口气,道:“是啊,朕不过是信口说说罢了,你跟德妃的脾气虽像,性子却有些不同的,你的性子太柔顺,她却柔中带刚,朕细想想,倘若此刻在朕跟前儿的是她,她必然会驳斥朕……大约会说什么有道明君,不宜行此残暴之举云云……”   含烟闻言,越发灵魂出窍,“德妃”二字,本是宫中禁忌,成帝也从未直接提起,这却还是首次。   这顷刻间,含烟竟不知该不该接口此话,忽地见成帝皱眉,摇头说道:“不对,她大概不会这样说的……当时她对朕也很是倾心,若是朕一死,她大概也会随朕而去,本不用朕开口提什么。”   含烟听成帝自言自语似的,心中之寒,无法形容。   成帝蓦地皱眉,喃喃道:“最近朕一直都没见怀真……倒是该传她进宫来了。”   含烟忽闻这句,当下才警醒起来,只觉得以成帝此刻的情形,要见怀真,只怕不是好事,才要鼓起勇气拿话岔开,忽地听外头有人道:“淑妃娘娘见驾。”   成帝正恍惚间,听了这声儿,才醒悟过来,抬眸看向前方,一时没了声响。   含烟素来忌惮淑妃,此刻听她来到,却是无端松了口气,当下忙站起身来,迎接淑妃娘娘。   果然见淑妃领着一队宫人入内,进了寝殿,那些宫人们便止步,淑妃一人到了跟前儿,行礼过后,道:“皇上今日觉着如何了?”   成帝双眼略有些阴鸷之意,打量着淑妃,见她面容仍似昔日少女一般,却才缓缓一笑,道:“好多了,你如何来了?”   淑妃道:“臣妾惦记皇上龙体,故而放心不下,特来探看。”   成帝点了点头,道:“你有心了,这许多年来,多亏了你在朕身边儿。”   淑妃笑道:“这不过是臣妾的本分罢了。”   成帝一拍身边儿坐榻,道:“你过来坐着,让朕看看。”   淑妃眼中透出几分诧异,却果然迈步上前,坐在了成帝身侧,成帝转头,凝眸细看淑妃,目光之中,竟泛出几分温柔之意来。   淑妃不由怔住,就也定睛看着成帝,这一刻,两个人都无言语。   含烟在旁,忽地有些后悔,正犹豫着要不要退下,却听成帝叹道:“爱妃终究也是老了。”   原来成帝上了年纪,眼神自有些不大好,远看淑妃,还觉似昔日二八少女般的情形,近看,却毕竟不是少年时的娇嫩容颜了,因此发出感慨。   淑妃听了这句,猛地一震,原本面上还有些柔情蜜意之色,此刻,就像是碎裂的冰一般,纷纷坠落。   成帝兀自叹道:“朕还记得,当初你们刚入宫的时候……唉……”然而青春年少,毕竟不可再得了,本想从她身上再挽住昔日的影子,近看,那幻梦终究还是破灭了。   此即,淑妃凝视着成帝,道:“皇上还记得臣妾刚入宫时候的样子?”   成帝笑道:“如何不记得呢?你那时候的脾气,比这时侯差多了,暴躁的很,然而朕偏喜欢你那样……”   淑妃也娇笑了声,瞬间仿佛也回到昔日年少时分,便道:“皇上那时候还对臣妾说,我论起气质高雅来,不及皇后娘娘,论起温柔大度来,不及德妃,然而皇上却最喜欢歇在我宫内呢。”   成帝也笑了一声,眼底复泛出几分柔情,道:“此刻,也只有你陪在朕身边了。”   淑妃挑唇笑道:“是啊……连臣妾也是没想到,我们三个当中,却竟是我陪着皇上到如今……”   成帝点头不语,握着淑妃的手,说道:“这些年来,也多累了你了。”   四目相对,淑妃笑道:“多谢皇上,能为皇上养育皇子,又伴驾至今,也是臣妾的荣耀。”淑妃说着,就看了含烟一眼。   含烟忙顺势道:“臣妾暂且告退。”   成帝一怔,差点儿忘了她还在,闻言便一点头,含烟忙后退几步,匆匆地出寝殿而去。   等含烟退后,淑妃便缓缓靠在成帝肩头,道:“臣妾陪着皇上到如今……肃王也是这样的年纪了,偏偏太子出了事,皇上也该早点再立太子呢。”   成帝垂眸看她,说道:“你是说,让朕立肃王为太子?”   淑妃道:“皇上如此宠爱臣妾,肃王又是二皇子,太子既殁了,自然是轮到肃王了,莫非皇上觉着肃王不妥当么?”   成帝道:“肃王倒是不错。”   淑妃转头看他,道:“既然皇上也觉着他不错,如何不趁早立了?可知道满朝文武都也在议论此事?江山社稷将交在谁人手中,早一日定了,人心也早一日安稳。”   成帝笑了笑,道:“爱妃连满朝文武在议论都知道了?”   淑妃心中一凛,面上却仍笑说:“臣妾虽是在后宫里,却也常听那些宫女太监们碎嘴,偶然听了一些罢了。皇上可别疑心臣妾如何,臣妾不过是觉着立嗣要趁早儿罢了,何况肃王这些年来勤勤恳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皇上觉着呢?”   淑妃说罢,成帝若有所思地,问道:“你心里巴望着肃王为太子?”   淑妃道:“肃王是我亲生的,臣妾当然是想他承继大统,何况肃王也很有皇上之风,三个皇子之中,他是最像皇上的,皇上不觉着么?”   成帝沉默不语,淑妃端详着,心中微冷,道:“臣妾陪伴皇上这许多年,难道……皇上连这个都不能应承吗?”   成帝终于说道:“这件事,朕还要再细想想,并要同众大臣商议,再做定论。”   淑妃蓦地起身,瞪着成帝,一言不发。   成帝被她这般狠狠看着,任凭是九五至尊,心中也有些森然之意,道:“朕知道你心中不快,然而这不是等闲之事,不能凭你说了,朕便依从。”   淑妃微微眯起眼睛,道:“皇上心里,并不属意肃王,是不是?”   成帝道:“都是朕的儿子,朕一视同仁罢了。”   淑妃道:“如今不过是肃王跟熙王,论资历,论长幼之序,总也该轮到肃王了,皇上尚且推三阻四,是何意?”   成帝有些不悦,便道:“放肆。后妃不得干政,立谁为太子,朕自有计较。”   淑妃看了成帝半晌,竟笑起来,道:“我好歹陪了皇上一辈子了……皇上的心总不在我身上,倒也罢了,如今,连区区皇位也得不到么?”   成帝闻言色变,喝道:“你是疯了不成?胡说什么!”   淑妃敛了笑,默默看着成帝,终于说道:“最是无情帝王家,我本来早该明白这个道理,却用了一辈子才明白过来。早知道这样,我就像是皇后一般,从一开始就看清楚皇上的心不能指望……趁早儿绝情弃爱的,倒也好过些,不至于白巴望这许久,什么都落了空。”   成帝拧眉,垂眸片刻,叹道:“罢了,你退下罢,朕想一个人歇息。”   淑妃闻言后退两步,终于说道:“皇上这辈子,可真正喜欢过什么人?”   成帝越发皱眉,一声不吭。淑妃又定睛看了他片刻,本想再问一句,却只长长叹息一声:“臣妾告退了。”转身出殿而去。   寝殿静寂森冷,成帝抬头唤道:“来人……良妃呢?”   杨九公匆匆进来,躬身道:“皇上,良妃娘娘才回宫去了。”   成帝道:“传她来……”   杨九公才领命欲走,成帝忽又道:“且住,不必去唤良妃,出宫去……到应公府里,把怀真宣进来。”   杨九公怔道:“皇上说的是唐三少奶奶?”   成帝这才记起来,怀真如今是嫁到唐府了,怅然道:“不错,速速派人前去,朕要见怀真。”   且不说成帝派人去唐府,只说在唐府中,这日,小唐中午回府,吃了中饭后,便同怀真一块儿午后小憩。   两人在里屋,相依相偎,一时睡不着,怀真就问道:“你部里可不忙了?怎么晌午竟有空回来?”   小唐拨弄着她的青丝,道:“才过了年,自然事情少一些,只怕过一阵儿,又要回来的晚了,让你独守空闺的,可别怪为夫。”   怀真便捂着嘴笑道:“好极了,你这几日又不规矩了,我倒是盼着你们部里忙些才好。”   小唐见她如此说,不免笑恼起来,便笑骂道:“坏丫头。”因伸手挠她痒痒。   怀真忙求饶,小唐也不敢十分逗她,就停了手,一本正经地说道:“还不是为了小怀真跟小毅儿,不然我才不会如此呢。”   怀真抬手,在脸上画着羞他,道:“真是不怕羞,起先没有为着谁,也不见你收敛规矩的。”   怀真说的自然是事实罢了,然小唐恼羞成怒,便要把她捉来……   只因是晌午,外头的丫头又耳聪目明的,怀真忙小声告饶,小唐才息了“怒”,只半带要挟说道:“你再惹急了我,看我怎么罚你。”   怀真暗中吐了吐舌头,偏哼了声,道:“我知道唐侍郎素来端庄威风,哪里敢惹急了您呢。”   小唐看着她促狭的模样,满心里恨爱交加。   两个人笑闹了会儿,怀真怕他午后有事,就小声劝道:“你且好生歇息会子,别下午犯困。”当下不再同他说话。   如此,两人大概歇了有小半个时辰,小唐方起了身,收拾妥当,便欲出门。   此刻怀真也自起来重梳洗打扮,小唐临出门时候,忽然想到一事,因回头说道:“这些日子,你别随意出府,若有什么要紧事儿,只叫小厮们去传话……可记住了?”   怀真手势一停,闻言回头,看了小唐半晌,便撇下丫鬟,走到他跟前儿。   怀真拉着小唐避开两步,悄声问道:“可是有什么事儿么?”   小唐道:“没什么,不过……因上回熙王爷遇刺的事儿,最近满城风雨捉拿刺客,我怕有意外罢了。”   这话若是说给别人,或许会信,然而怀真心中有一件正经大事……她犹豫了会子,见身边无人,就对小唐道:“朝堂上的事儿,我不懂得……然而我总觉得,近来仿佛不大太平……”   小唐眉头一蹙:“哦?”   怀真越发压低了声音,道:“我爹可好么?”   小唐这才宽心笑笑,道:“岳父很好。你别担忧。还当你要说什么呢……”   怀真担心的自不是应兰风,听了这话,心头却也安了几分,又道:“如今朝中没有太子,你觉得皇上属意谁呢?”   怀真从不提朝堂之事,小唐见她忽然留意这个,倒是有些惊讶,便道:“君心难测,这个如何知道?”   怀真不错眼地看着他,说:“别人不知道……唐叔叔未必不知,只是不肯对我说罢了。”   小唐心中一发惊愕,打量着怀真的脸色,忽地瞧出几分来,便低声问:“你可是有话跟我说?”   怀真暗中吸了口气,终于说:“你明白的,我……没什么见识,只是爱胡思乱想罢了,我只是想……皇上迟迟不立太子,如今熙王爷又出了此事,大家都在乱传,说是肃王爷干的,本来按照长幼之序,皇上该立肃王,如今迟迟不肯表明,只怕……倘若我是肃王,只怕我有些心急呢……”   小唐心头惊动,忙捂住了怀真的嘴。   怀真睁大眼睛,心中也是不安的……然而她因知道肃王会谋反,可是毕竟今生很多事情有了改变,谁知道肃王府又是个什么情形?何况如今敏丽也在王府,因此虽然知道这宗大事,却不敢对谁透露分毫。   只是怀真毕竟心灵,听小唐方才告诫的言语,又嗅得朝堂上的气息不对,才壮起胆子,跟小唐说了这些话。   怀真说的虽也婉转,果然小唐即刻明白,忙拦住了她。   两个人面面相觑,还未来得及说话,忽然外头丫鬟来到,说:“三爷,门上有人来,说是世子妃派来,有要事告知三爷。”   小唐回头说:“立刻传进来。”丫鬟回身自去。小唐才又握紧怀真的手,低低嘱咐说:“这些话,只说给我就行了,万万别再对别人说,知道了么?”   怀真忙点头:“不会对别人说。”   小唐微微一笑,道:“外头的事儿,你不必担忧,我自有数呢,你只管乖乖地留在府内就好了,知道么?”   怀真也又答应,小唐见她这般乖,便俯首过来,在眉心上亲了口,这才去了。   小唐出了门来,果然见有人等在厅中,见了他,忙上前行礼,小唐将他扶起来,说道:“世子妃派你来走什么?”   这人左右看看,上前对小唐耳语一句,小唐脸色大变:“果然?”   来人点头,脸上浮出几分难过之色,垂头道:“此事肃王府秘而不宣,世子妃好不容易才把消息传出来……让小的回来告诉三爷,让三爷……掂掇行事。”   小唐的眼圈儿也红了起来,忍着难过,道:“我知道了。你且回去罢了。”   那来人行礼过后,后退几步,自行离去。   厅内无人,小唐静立半晌,双眸略见泪光,最终却敛却悲容,疾步出门。   ☆、第 225 章   且说小唐出府之后,怀真梳妆妥当,吉祥便来回了两件事,却是近来府内银两支出等的账目。   怀真翻看了会子,瞧着无碍,就交付吉祥去料理了。   正要去唐夫人房中,忽地听外头宫内来人,怀真不明所以,忙出来接旨,才知道是成帝宣她进宫。   怀真闻听,略有些纳闷,不知成帝于这个时候召见,是为何事。   那内侍陪着笑道:“三少奶奶还是赶紧着些儿,皇上立等着呢。”   这会子唐夫人闻讯而来,却也不敢怠慢,便对怀真道:“大概是许久不见你进宫了,故而召你说话呢,也兴许是良妃娘娘因省亲回来,没见着你,所以才特意又叫你进宫的。”   怀真一想,倒也有理,加上那小内侍催的急,怀真便忙又换了身衣裳,整肃妥当,临出门前,便对夜雪等吩咐道:“多半只陪着皇上跟贵妃说会儿话就回来了,倘若迟了未归,三爷问起来,你便说给他知道,别叫他悬心就是。”夜雪便应承了。   怀真因出门乘车,便往宫中而去,车行半道,忽地听到马蹄声声,十分整齐肃然。   怀真略掀起一线车帘,往外一看,却见一队人马正打旁边经过,前方带头的那人,正是凌景深,依旧是头戴黑纱的武冠,一身墨蓝色绣麒麟的官袍,整个人冷清英武如旧,但怀真一眼看去,却无端觉着他身上有一股漠漠杀意,蓄势待发似的。   而就在怀真看过去的当儿,凌景深仿佛察觉似的,淡淡回眸,怀真看见他仍是雪白的脸,然而双眼却偏漆寒的怕人,隐隐似描着红般的,一眼而已,却叫人印象深刻。   凌景深隔空扫了她一眼,却仍是面无表情地回过头,带着人马极快远去了。   怀真身边儿跟着的,却是笑荷跟冰菊两个,笑荷看怀真往外打量,便道:“这凌大人身上似有杀气。”   怀真一震,尚未开口,冰菊笑道:“姐姐这话好古怪,这也能看出来的?”   笑荷也笑笑说:“我信口胡说的罢了,只是这凌大人从来都是带兵的,积威之下,自然有一身的赫然杀气了,倒是不足为奇。”   冰菊便问:“姐姐倒是说的头头是道,既如此,那我们家三爷呢?”   笑荷听说起小唐,却十分谨慎,道:“三爷……又哪里是我们敢评头论足的。”   冰菊想了想,却道:“别的我不知道,只是三爷必然没有一身杀气的呢,只是有些怪,虽没有杀气,但我们一概上下,却都不敢太靠近三爷,虽然看着是个极好的模样性情,也不见他对我们横眉竖眼的,我们却总是不敢跟他玩笑多嘴的,一见了他就有些怕……却不知是个什么缘故。”   笑荷看了怀真一眼,见怀真不做声,她便道:“当着少奶奶的面儿,咱们竟只管说起三爷来了,留神少奶奶不喜欢。”   冰菊这才也看向怀真,见她面色淡然,无忧无喜似的,冰菊便小声道:“少奶奶的性子倒是很好,起先没嫁到我们府之前,也常常来往,我们上下都爱的,如今我才也敢当着面儿说三爷的呢,且又没说别的坏话,倒也罢了。”   笑荷闻言,却也笑笑,只是再也不跟她说别的了。   不多时候,便进了宫,内侍领着,便去寝殿见成帝,怀真正行着,忽地见一队执金御自前方经过,怀真看其中有个影子眼熟,心知是唐绍。   怀真也不以为意,只是才又走了几步,忽然见唐绍去而复返,双眼望着她,便径直走了过来。   怀真见状,心中一怔,自打嫁给小唐,又明白他的心思,这些日子唐府家宴,虽然也见过唐绍若干次,却总是端庄自持、以小辈看待罢了,唐绍也如她一般,举手投足,毫无任何异状,因彼此都要避忌,是以两个人的情形,看来却比昔日更冷淡几分。   如今怀真见唐绍忽来到跟前儿,却不知他有何事,前头那小内侍也是认得的,忙停了步子,含笑招呼说:“唐统领,是有何事?”   唐绍笑道:“我见府里三婶进宫来了,因想跟她见个礼。”   唐绍为人甚好,虽出身高门却并不矜夸骄横,加上生得又出色,因此宫女内侍们皆十分待见他,小内侍便不敢拦阻多嘴,只陪笑等候。   怀真此刻也站住了,唐绍到了跟前儿,行了礼,见无人留意,却微蹙眉头,低声道:“婶子如何这会子进宫来了?”   怀真道:“皇上宣我来见,不知何故。”   唐绍眼中略有几分忧色,又问:“三叔怕是不知道的?”   怀真见他这样问,心头一跳,道:“怎么了?”   唐绍知道不能耽搁,因看了怀真一会儿,终于只说:“没什么,婶子且去罢,只……留神罢了。”   怀真见他口中虽如此说,但双眼中却并不是个“没什么”的,怀真心中一动,便点头说道:“我知道了,绍儿也自多留心。”   唐绍听她说这句,便也举手行礼,这才退后一步,又深看怀真一眼,才转身大步去了。   那小内侍仍笑笑地,便对怀真赞道:“绍哥儿真是个懂事知礼的。真不愧是唐家的公子。”   怀真只是含笑,如此到了成帝寝殿,里头一传,成帝便命宣入殿内。   怀真进了殿内,嗅到浓浓药气,帷幕重重后,见成帝仰靠在榻上,动也不动,楞眼一看,仿佛雕像一般。   怀真上前行礼,成帝才转过头来,盯了怀真半晌,道:“怀真终于来了?快起身罢。”   怀真谢恩起身,成帝打量着她的脸容,却见如今已经换了妇人的妆容,比先前未成亲之前的纤纤清丽,却多了几分娇惜婉柔,成帝凝视着,便道:“怀真过来,到朕的身边儿坐。”   怀真心中微微诧异……事实上,相比前世的种种荣宠,今生成帝对她,已经是有些“冷落”了,只不知如何。   此刻听了,怀真未免有些迟疑,杨九公在旁笑道:“三少奶奶,皇上等着你呢。”   怀真只好领命,便上前几步,只是仍不敢坐,只站在跟前。   成帝却也不勉强,只是抬眸看着她,却见她垂眸站在跟前儿,恍惚中,竟像极了另一个人……   成帝看了半晌,因笑了声,定了定神,才道:“朕近来记性大不如从前,竟忘了你都嫁了……”说到此,略停了停,又说:“唐爱卿待你可好呢?”   怀真听了这句,倒是禁不住笑了,原来这一句话,李贤淑应兰风问过,平靖夫人问过,郭建仪问过……如今,成帝也这般问起来。   怀真敛了笑,便答道:“回皇上,唐大人对我很好,无可挑剔。”   成帝点点头,道:“这才是应当的,似这般娇人,就该储金屋而藏之才好。”   怀真听成帝竟说出这般话来,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成帝叹了声,道:“你坐着罢,在朕跟前儿,不必拘束。”   怀真只好告罪,杨九公知道她不肯坐在成帝身边儿,早就亲自搬了个锦墩过来,怀真忙谢过了,又道:“怎么敢劳烦九爷爷。”   杨九公一愣,便低头含笑道:“三少奶奶折煞我了。”说着,就悄悄地退后了几步。   成帝瞧着这一幕,便笑了两声,道:“你叫九公九爷爷,那么该唤朕什么?”   怀真不解这话,便抬眸看向成帝,成帝探臂,竟握住怀真的手,道:“你的年纪,算起来,也能当朕的孙女儿了,叫朕一声爷爷,也是不亏的,你说是不是?”   怀真诧异万分,勉强跟成帝对视片刻,道:“皇上玩笑了,皇上乃九五至尊,怀真不过是区区臣女,怎敢逾矩。”   成帝听了,眼中微微透出几分失望之意。   杨九公在身后听见,便陪笑道:“皇上格外喜欢三少奶奶,此刻又是私下说话,不必在意那些繁文缛节罢了,何况老奴不过是个阉人,说起来,还是老奴受不起三奶奶这一声儿呢,就唤皇上一声又如何?”   怀真转头看了杨九公片刻,又回头看成帝,却见成帝也正看着她,眼神之中,仿佛有些期盼之意。   怀真心中竟有些不安起来,本来杨九公既然都这般说了,看成帝又盼望着,叫一声也是无妨,然而不知为何,心竟似绷着,这一声,左右不敢轻易出口。   正在此刻,忽地听外头有人道:“良妃娘娘见驾。”   成帝听了,眼中渴盼之意才蓦地敛了,怀真听是含烟来到,却心生欢喜,忙起身相迎。   顷刻间,应含烟果然自外而来,上前行礼之后,成帝道:“你必然是听说朕传了怀真进宫,故而你就特意来见她了,是不是?”   应含烟笑道:“瞒不过皇上……臣妾正也想念怀真,正好借着皇上的东风,便大胆过来跟她见上一见,还请皇上莫怪。”   成帝笑道:“朕知道你们从来相好,哪里会怪你,你且过来罢。”   含烟因走上前,成帝却叫她坐在自己身侧,含烟大胆坐了,便看怀真。   此刻怀真却也正打量她,却见含烟面色已经恢复了昔日的红润,不再如上回相见时候的消瘦憔悴,怀真心里才松了口气,早向着含烟见礼。   含烟捉住她的手,又叫她坐了,虽满心里想跟她亲近,但毕竟当着成帝的面儿,倒是不好冷落了成帝。   含烟便笑对成帝道:“皇上正在跟怀真说什么呢?臣妾可是打搅了?”   成帝笑道:“并没什么,说些闲话而已。”   含烟才也对怀真道:“上次承蒙皇上恩典,我回公府省亲,然而唯独没有见着你,实在是心里遗憾,向来可好呢?”   怀真道:“一向都好,多谢娘娘记挂着。”   含烟道:“我还有几样东西想送给你,都是心意,本想叫人送到唐府去,又怕兴师动众的不好,这会儿你进宫来了,却是正好带了回去。”怀真忙又谢过了。   成帝在旁看两人一言一语说着,十分和气,他便也微微地吁了口气,道:“怀真打小儿是在京外长大的,良妃却是在府内,你们两个如何这样投契的?”   两个人听了,都是心中一顿,她们两人交好,起因却是因为郭建仪,又如何对成帝说?   顷刻,含烟便先柔声道:“皇上有所不知,只因怀真回府之后,我瞧着她年纪虽小,然而举止行事都跟别人不同,故而格外喜欢她。”   怀真也笑道:“娘娘温柔可人,对我又多方照料,我自然也有亲近她的意思,因此同娘娘竟比别人好。”   成帝点了点头,道:“这便是缘法了。倘若有缘,就算再流离失所,三千世界,百万众生的,也能再到跟前儿……”   怀真跟含烟对视一眼,心中都有些诧异,成帝却又掠过此节,又说别的去了。   如此,两人陪着成帝,不觉已经坐了半日。   眼见黄昏将至,成帝竟没有放怀真出宫之意,怀真正要出言求退,却听成帝叫吩咐晚膳,对怀真道:“你进宫一趟,也是不易,就陪着朕吃了晚膳再出宫去罢。”   怀真见开了金口,只好从命,当下含烟坐陪,便同成帝一块儿用膳。   正用膳之时,外间寒风乍起,隐隐地仿佛听见几声锐响,仿佛是哪里放炮仗烟火似的,依稀映的窗上微微地亮。   然而正月已过,谁家还放烟花?   成帝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顾问怀真道:“朕记得你喜欢吃那道蜜汁火方来着,如何不见你动筷?”又叫人放到她跟前儿去。   怀真有些讶异,她从不曾记得自己说过喜欢吃这菜,然而见成帝开口,便只谢恩罢了,如此又过了会儿,外头有些鼓噪声,是杨九公走了出去查看究竟,半晌匆匆返回,在成帝耳畔说了几句。   成帝手势一停,隔了会儿才道:“果然是真?”   殿内鸦雀无声,连怀真跟含烟都停了箸,却见杨九公点了点头,满眼忧色看着成帝,成帝想了想,道:“罢了,不必管他。”   杨九公叹了口气,还要再说,成帝忽然问道:“淑妃呢?”   杨九公还未回答,可巧就听见外头有内侍扬声道:“淑妃娘娘到。”   说话间,就见盛装的淑妃缓步而入,灯光之下,淑妃顾盼睥睨,越发艳光四射,贵气生辉。   杨九公见状,便退后几步侍立,含烟跟怀真早起身见礼,淑妃扫了两人一眼,蓦地一笑,道:“皇上这顿晚膳,倒是齐全,只为何不叫臣妾也来凑趣儿呢?”   成帝道:“只怕你忙着,不得空来。”   淑妃已走到跟前儿,行了个礼,道:“若是皇上传召,臣妾就算是有天大的事儿,也要赶着来。”屈膝行礼过后,便起身,仪态万方地在成帝身旁坐了。   怀真跟含烟面面相觑,都觉得淑妃的举止有些蹊跷。   这一刻,殿门便重又关了起来,隔着帷幕,仿佛又隐隐地听到些鼓噪声响传来。   然而成帝跟淑妃两个却仿佛什么都未听见似的,成帝淡淡说道:“只怕爱妃当真是有天大的事儿呢。”   淑妃却一笑,放眼看着桌上这许多菜色,忽地皱眉道:“都不是我爱吃的。”   目光一扫,看见怀真跟前那道蜜汁火方,便挑眉道:“皇上还特意给怀真准备了这个?这般不上台盘的菜色,也亏得也合她的口味呢?”   成帝双眉一皱,道:“你想说什么?”   淑妃转头又看向他,含笑问道:“皇上先前说的,立储之事,不知可想妥当了不曾?”   成帝道:“还未想好。莫非你替朕想好了?”   淑妃点头,仍是笑吟吟地说道:“臣妾早就想好了,就是肃王如何?”   含烟此刻已经听出不好,早走到怀真身边儿,闻言更是震动,忙握住怀真的手。   怀真的心也跳的甚急,勉强握了握含烟,觉得含烟的手湿嗒嗒地……怀真不以为意,两个人都看着成帝跟淑妃。   却见那两人各自沉默无声,只有眼神相对,半晌,成帝说道:“爱妃,倘若朕不同意呢?”   淑妃笑了起来,娇声说道:“皇上还是从善如流,应了臣妾的好,臣妾也是为了皇上着想,皇上已是这把年纪了,早点儿让肃王帮着您挑了这天下的担子,自个儿爱做什么做什么,要宠谁就宠谁,要和谁用膳就和谁用膳,何等之自在快活呢?”   成帝也淡然一笑,道:“只怕这担子肃王挑不起,更只怕,倘若给他担了去,这眼前一干人等,朕就再也见不到了。”   成帝说着,双眸略微眯起,看着淑妃,沉声说道:“你的心,当朕不知?你岂能容得他们?”   淑妃脸上的笑也缓缓敛了,冷冷地看着成帝,片刻,仍是带笑说道:“皇上还是这样了解臣妾的心意呢。”这句的口吻,听来十分甜蜜,细思,却隐隐似毒蛇吐信。   成帝不语,转头见含烟跟怀真都站着,便道:“你们坐罢了,菜都凉了。”   两个人如何敢坐,然而又不能不听成帝的话,含烟轻轻拉了怀真一把,两个人迟疑着才要落座,忽然间,淑妃握住那明黄色的桌布,用力一拽……只听得“当啷”之声不绝于耳,桌上一半儿的御膳随之跌落地上,顿时一片狼藉。   含烟吓了一跳,紧抓住怀真的手,几乎跳了起来。   成帝却仍端坐未动,只拧眉问道:“爱妃这是做什么?”   淑妃笑道:“皇上既然知道臣妾的心意,当知道,臣妾不喜欢的东西,就要毁掉才是……这些菜臣妾都不喜欢,那便谁也不能吃。”   成帝蹙眉,淡声道:“既然这样,你……是想造反么?”   这时侯,外头的吵嚷声越发明显了,更有连串脚步声逼近,淑妃笑了数声,凑近成帝耳畔,极小声说道:“臣妾不敢,只是……有逆贼行刺皇上,肃王救驾,然而皇上因遭受惊吓,当即传位给肃王……父传子,又如何是造反呢?”   成帝才要说话,忽然觉得喉头一梗,竟再说不出一个字,手抓在桌子上,微微战栗。   淑妃笑着看他,说道:“皇上,臣妾说的可对?”   成帝本想大怒,然而听她的声音絮絮善诱似的,竟不由道:“对……”   淑妃展颜一笑,道:“如今宫内有刺客作乱,皇上是不是该传肃王速速进宫平乱?”   成帝浑身发抖,嘴唇也哆嗦不停,有冷汗自额角滴落,却偏动弹不得。   杨九公在后见了不妥,便上前道:“皇上……”   淑妃道:“退下!没见我正跟皇上说话么?”   杨九公被她一喝,又见成帝不做声,一时也不敢出声了。   怀真看到这里,心中冰凉一片,虽没听见淑妃在成帝耳畔说什么,却也知道大事不妙。   正在此刻,却见含烟松开自己的手,径直向成帝身旁走去。   怀真以为含烟是要出言劝慰,生怕她顶撞了淑妃,忙跟上,却见淑妃冷喝道:“良妃,你好大的胆子。”   含烟一声不吭,只是低着头,淑妃瞪着含烟,道:“你竟敢行刺皇上,是谁授意的你?”   怀真听了这句,魂飞魄散,便皱眉对淑妃道:“淑妃娘娘,你说什么?”   淑妃回头看她,笑道:“我说什么?你自个儿看不见么?”   怀真正愣怔,忽然见含烟伸手,抬手把桌上的一枚切肉的银刀握住,向着成帝刺了过去!   淑妃厉声叫道:“救驾!”   怀真绝想不到含烟竟会如此,幸亏她反应极快,生死一刻,死死地忙拉住含烟的手臂,大叫道:“姐姐做什么!”   含烟却拼命挣扎,一力往成帝跟前扑去,怀真毕竟力微,早拉不住她,幸亏笑荷跳上前,及时阻住。   三个人纠结之时,殿门猛地被打开,有人道:“皇上!”一眼看见这幕情形,顿时都吃了一惊。   淑妃叫道:“良妃刺杀皇上,还不救驾!”   侍卫们忙冲了进来,这会儿杨九公早也跑上前,不理含烟跟怀真,先护住了成帝。   含烟如疯了似的,只乱嚷着叫道:“杀了你!”   怀真跟笑荷竭力拉着她,然而含烟竟力大无穷似的,银刀闪烁,令怀真胆战心惊,她乱挥乱舞之间,怀真只觉臂上剧痛,却仍同笑荷一起,死死地拽着含烟不敢松手。   幸亏此刻侍卫们都围上来,怀真见他们一个个凶神恶煞似的,更加惊心,生怕他们对含烟下狠手,因叫道:“不许伤了良妃!你们都退下,退下!”   那些侍卫们哪里肯听她的,有人将怀真一推,怀真本就力竭,此刻更是撑不住,往后踉跄一跌。   笑荷正抱着含烟,见状大惊,要救却已来不及了。   而怀真气短力尽,这样摔出去,只怕即刻就要跌晕过去,正在此刻,有人闪身进殿,及时从后将怀真抱住。   怀真头晕目眩,气喘难定,百忙中定睛一看,却见原来是唐绍。   怀真见是唐绍,心略稳了稳,还未开口,唐绍把她一扶道:“出了何事?”   怀真来不及说别的,只叫道:“绍儿,别叫他们害了良妃!”   这会儿殿内乱作一团,侍卫们纷纷攘攘,忙着把成帝扶起来,又有人押住应含烟,唐绍所率的这队执金御晚到,正不知所措,唐绍听了怀真的话,便道:“放开良妃娘娘!”   唐绍的人听了,当下上前,便逼着那些侍卫放开应含烟。   这会儿笑荷才奔回来,也同唐绍一块儿,拦在怀真身旁。   正两下对峙的当口,淑妃厉声道:“这个贱婢意图谋害皇上,谁敢放她?把这贱婢绑住等候发落,速传肃王入宫见驾!”   唐绍一怔,他的手下闻言,也有些迟疑,怀真见含烟头发散乱,衣裳不整,心痛如绞,被许多虎狼似的侍卫押住,怀真便忍泪喝道:“放开良妃!”   唐绍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不错,要如何处置,还要等皇上开口才是。”   淑妃双眸一眯,看了看两人,冷笑道:“怀真,方才你也亲眼所见,九公也看的清清楚楚,难道还有假不成?”   杨九公满面苦色,只守着成帝,渴盼他能说一句话,然而成帝却偏神情恍惚,竟无法做声。   怀真咬牙道:“良妃绝不会行刺皇上,皇上……”   怀真明知其中蹊跷,含烟此刻又是一副失神之态,怀真便只看着成帝,颤声道:“皇上,你说句话……”   却见成帝被杨九公扶着,哪里还能说出话来,只是气滞似的。   淑妃喝道:“皇上受惊过度,你竟还要催逼不成?”又喝令内侍道:“快传肃王进宫!”   这一会儿,早有内侍一溜烟儿跑走传旨了。   怀真胸口起伏不定,此刻冷风自殿外吹进来,忽然听应含烟道:“杀了你……杀了你……”声音如泣如诉,带着恨意,令在场众人都毛骨悚然。   怀真不知含烟到底如何了,然而这一切只怕都跟淑妃脱不了干系,但偏没有凭证,而成帝偏偏也不能言语。   因唐绍还拦着不肯叫带走含烟,淑妃便冷道:“怎么,难道这许多人都看见了,唐统领还不信不成?”   此刻怀真臂上渗出血来,笑荷撕了一块裙子,给怀真绑在臂上。   唐绍瞥见了,眼神微变,道:“微臣不敢。竟不知道会出这等大事,幸好有曹统领等及时制止。”   那先前带人前来的曹统领看唐绍一眼,也不言语。   淑妃道:“不错,多亏了他,不然皇上若被这贱人刺杀了,连你们也都人头不保。”   唐绍垂头,又看怀真,却见她只是望着含烟,全不理自己身上的伤,唐绍便咬了咬牙,暗中握紧了拳。   此刻,忽然听到脚步声又起,竟是一个小内侍匆匆跑来,对淑妃道:“娘娘,奴婢方才去传旨,原来肃王爷被挡在宫门外,他们竟是不肯给开门!”   淑妃拧眉,便对唐绍道:“这是谁的命令?”   唐绍躬身道:“娘娘恕罪,入夜之后,宫门无旨不得擅开!”   淑妃厉声道:“皇上遇刺了,要肃王速速进内见驾,快传旨开门!”   唐绍面色不改,道:“娘娘,这要皇上亲口谕旨。”   淑妃瞪了他一会儿,终于笑道:“好,你既然要皇上亲口旨意,就给你皇上亲口旨意。”   淑妃说着,便走到成帝跟前儿,低声说道:“皇上,危难之时,还要速速传肃王进内救驾才是,方才皇上也说臣妾说的对来着,可是不是?”   成帝被杨九公扶着坐在龙椅上,闻言,抬眸看向淑妃,半晌颤声道:“是……”   唐绍浑身一震,几乎无法置信,淑妃回头,得意笑道:“你可听见了?还不快去迎接肃王!”   唐绍心中犹豫,然而成帝却已经答应了,若然不应,难道抗旨不成?   淑妃见他兀自不动,正要催逼,忽然听另一个声音,虽有些颤抖,却很清晰,大声道:“皇上受惊过度,这会儿说的话只怕不作数。”正是怀真出言。   淑妃回头怒视怀真,喝道:“好大的胆子,这里哪有你多嘴的余地?”   怀真因方才那番惊魂劳累,此刻浑身有些脱力发抖,加上伤处剧痛,却仍忍着道:“我自知道人微言轻,然而此刻皇上受惊过甚,最需要的是太医,并不是肃王,只要传太医前来……”   怀真还未说完,淑妃喝道:“住口!几十年来是本宫帮着照料皇上的龙体,难道皇上如何,本宫不知?”   此刻殿内,无人敢直接对上淑妃,倘若怀真不出声,只怕人人都要俯首听命。   怀真深吸一口气,直视着淑妃的双眸,道:“娘娘既然知道如何,那又是为什么……现在皇上连话也说不出,娘娘却不理会?在娘娘心目中,是皇上龙体要紧,还是叫肃王进宫要紧?”   淑妃气窒,抬手指着她,道:“你也是应家的人,应含烟刺杀皇上,难保你没有参与其中,难道你也图谋不轨不成?”淑妃说着,便喝道:“来人,把应怀真拿下!”   曹统领一派的众侍卫听了,便要领命,唐绍见状,道:“谁敢!”他手下的众人顿时都上前一步,两派人拔刀相向,情形竟是一触即发似的。   淑妃见状,深吸一口气,又看唐绍,道:“唐统领,我知道她是嫁到你们唐府了,你自然是要护着的,不打紧,本宫可以不计较这一件,但是如今当务之急,便是快请肃王入宫,要知道皇上如今情形不好,若是耽误了正经大事,就算你是唐门子弟,也是担不起的!”   唐绍皱眉道:“娘娘,微臣觉着如今还是快传太医……杨公公素来伺候皇上最为得力,杨公公意下如何?”   唐绍说完,便看杨九公,这会儿淑妃也转身瞪着他。   杨九公被众人眼神逼视,左右为难,半晌吞吞吐吐说道:“皇上……龙体欠安,还是快些传太医……”   淑妃恨得手一握,手指几乎扣入肉里,转头又看向唐绍,道:“你是故意要跟本宫作对?”   唐绍道:“微臣只是听命于皇上,忠于皇上,请娘娘见谅。”   淑妃上前一步,死死地看着唐绍,道:“皇上方才已经命你开门,你如何不领命?”   任凭唐绍年轻气盛,被淑妃如此怨毒狠厉的眼神盯着,忍不住也暗暗战栗,正在这一刻,忽然听得一声锐利响声贯破长空,又在天际展开一朵血色的烟花。   淑妃拧眉仰头,那血色的烟花仿佛照的她的脸上也一片通红。淑妃笑了声,复对唐绍道:“本宫念在你是唐家人的面上,他日还要为臣,故而给你三分颜面,你休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唐绍道:“娘娘的好意,微臣心领了。”   淑妃见他静静默默地,便道:“既然你这般不识趣,也罢。本宫只好成全你了。”说话间,淑妃脚下一动,后退出去。   几乎与此同时,唐绍抬手把怀真一拉,护在身后,电光火石之间,是曹统领喝道:“格杀勿论!”   刹那间,一片刀光剑影,原本还对峙着的两队执金御,拔刀战了起来。唐绍把怀真挡在身后,道:“妹妹闭上眼,别看。”   此刻笑荷也紧紧地护在怀真身边,她虽跟在平靖夫人身旁,素有见识,但却也是头一次遇上这种大事,一时心头窒息。   怀真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一时只见血肉横飞,耳畔惨叫连连,怀真忍着惊悸叫道:“含烟姐姐……”   唐绍一眼看到应含烟被人丢在旁边,然而此刻他只能护着一个人,还要分身迎战,委实再难援手。   笑荷本想去救,然而当务之急是护着怀真,因此自然不敢擅离。   怀真见含烟摇摇晃晃地要站起来,急得要冲过去,唐绍将她拽回来,厉声喝道:“别出去!你若有个好歹,我无法跟三叔交代!”   怀真愣了愣,还未出声,忽地看到一名侍卫持刀,向着含烟挥去,怀真尖叫了声,伸手捂住脸。   唐绍将她搂入怀中,百忙中踢开一个冲到跟前的侍卫,放眼看去,却见含烟的人已经不在眼前,唐绍又打量两眼,见有个内侍打扮的人影拽着含烟,向着偏殿撤去。   唐绍不知那人是敌是友,一时倒也顾不上细查了,跟笑荷两人护着怀真后退两步,却见这会儿杨九公跟几个内侍护着成帝,也往偏殿退去。   淑妃喝道:“拦住他们!”此刻外间又有许多人涌了进来,分头行事。   唐绍把牙一咬,只可惜无法肆意厮杀,正着急时候,忽然有个人上前来,道:“把小姐交给我。”   唐绍听他声音有几分熟悉,然而虽着内侍的服色,却看着眼生,正要问他是谁,那人已经举手,把怀真一把抱了过去,身手竟十分敏捷。   唐绍要拦住,那人却脚下一动,身法无比诡异地从混战的众人里闪了出去,笑荷尖叫一声,追了出去。   热唐绍心中悚然,眼睁睁看着那人跟笑荷一前一后离去,待要追上,却已经来不及了,又见敌方杀来,当下把心一横,将一腔怒火化作戾气,提刀砍杀起来。   且说那突然出现的内侍,将怀真抱着,脚下左冲右突,十分轻易地从殿内闪身出来,竟然不伤分毫。   怀真因方才眼看含烟遇袭,受惊之余,神不守舍,听喊杀声隐隐淡了,才睁开眼睛。   却见眼前的人面孔黑黢黢地,夜色中只看见两只眼睛极亮,怀真怔怔问道:“你是何人?含烟……”   来人并不言语,脚下急奔,身形如风,竟是一刻也不停歇。   怀真虽来过皇宫多次,竟也不如他熟络似的,见他几个起落,身后喊杀声越发远了,怀真放眼四看,竟不知这会儿是到了哪里了。   一直到那人脚下猛然一顿,怀真扭头看去,借着惨淡的月色,隐隐约约看清面前的一座陈旧宫殿,殿门口有一道匾,“永福宫”三个字,字迹斑驳,却仍十分清晰。      ☆、第 226 章   怀真虽屡次进宫,却并未来过此处,且因此刻非常时候,不知这人是何身份,偏这周围又荒凉阴森,静寂非常,相比之下,方才在前殿那场厮杀,仿佛幻觉。   怀真见他仍抱着自己,深觉不妥,便挣扎着欲下地。   这内侍见她欲动,他却也不做声,只轻轻一笑,便抱紧了怀真,纵身一跃。   怀真只觉得如腾云驾雾一般,定睛一看,人已经离地极高,顿时吓得低叫了声,闭上双眼。   此刻,人掠过高高宫墙,双足落地,已经是在永福宫内了。   怀真几受惊吓,几乎不敢睁眼再看,内侍拥着她,张目四顾,复纵身往宫殿内掠去。   原本德妃的永福宫并未上锁,只是在三公主偷窃宝物之后,成帝一怒,才命封了,不许人出入。   因良久没有人来,殿内透出一股尘灰落定,枯冷死寂的味道,比之外间,更加静了三分,虽仍是在宫中,然而殿内殿外,却似两个世界。   怀真提心吊胆,眼前所见,却是黑幽幽一片,竟是什么也看不到。她满心慌乱,不知这人到底要做什么,一时竟涌出许多不好的念头。   察觉他抱着自己往内而行,良久之后,才把自己放下,怀真伸手一摸,底下仿佛是被褥,一刻惊心,这人却返身离开了。   怀真本正张皇,见他离去,略松了口气,摸索着下地,心跳不已,欲哭无泪,此刻心中所想的竟是小唐,不知他如今在何方,忙着做什么,虽盼他来救自己,然而毕竟并不是果然心有灵犀,小唐又怎知宫内这情形?   何况怀真也自知道,淑妃跟肃王起事,外头必然也是一团糟,只不知是何程度罢了,小唐跟她分开的时候,神情已有异样,以他唐毅之能,只怕未必不知此事,此刻,他定然也是忙得不可开交,纵然心里有她,只怕也顾不上。   怀真摸索片刻,双目适应了黑暗,勉强可以将殿内的摆设等看个影影绰绰,才欲往门口去,却见眼前灯光一闪,是那人去而复返了。   只见他手中托着一个银烛台,淡黄明亮的烛光随着动作微微摇曳,越发显得面目幽淡不清。   怀真敛了惧意,定神打量,这人虽是宫中内侍的打扮,但这通身的气息,却并不是那些娈婉宫侍们能有的。   此刻见他擎烛靠近,怀真便后退两步,身后被什么阻隔,她回头一看,竟是退回了榻前,忙止脚站稳身形。   这人将蜡烛放在桌上,回头看她,轮廓略见清晰,怀真自诩此前从未见过此人,此刻只能强做无事状,道:“你是宫中的人?”   却见他摇了摇头,怀真心中一震,又问:“你是何人?为什么带我来此地?”   这人不慌不忙,坐在桌边,仿佛沉吟,怀真见他暂无恶意,便道:“你……是不是唐三爷的人?”   这人听了,忽地冷冷哼了声,回头又看怀真,虽然不见他面色如何变化,但那股不悦之意,却荡然散开。   怀真见他如此,就知道绝不是小唐的人了,既然不是小唐所派,那他的用意到底如何?顿时让怀真才平静了几分的心又悬了起来。   殿内悄然无声,只有外头的风呼啸而过,怀真竭力细听,却听不见有任何人声嘈杂,偌大的皇宫,这一处地方,竟像是被众人遗弃般的,声息不闻,人迹罕至。   怀真只好又说道:“外头不知是怎么样了?”见这人不搭腔,便又喃喃自语地说:“绍儿不见了我,必然着急……还有我的丫头们,一定到处找我。”   却听他淡淡地说:“他们找不到这里来。”   怀真听了,暗暗叫苦,这正是她所担心的。于是又问:“你为何带我来这个地方?我从不知皇宫内竟有此地。”   这回,他却很快答道:“这是永福宫,是昔日德妃娘娘的寝宫。”说到“德妃娘娘”的时候,口吻有些柔和。   怀真自然听了出来,心想:“他方才说不是唐叔叔的人,难道真的是宫内的人?”又见他带自己来了此处,便道:“我从不知道德妃娘娘……莫非你以前伺候过她?”   这人听了,顿时又皱起眉来。   怀真的心噗噗乱跳,不知自己该不该再引他说话……但倘若一声不出,谁又知道会不会平安无事?   怀真一时犹豫,暂时不再出言。   只觉得风从殿外灌了进来,通身发冷,怀真后退一步,想坐又不敢坐,只能四处打量,又举手抱着肩头,轻轻摩挲,这一会儿,心中竟格外想念小唐,若是他在身边儿,又哪里舍得她如此。   怀真只得忍了悲戚惊怕,只顾放眼看周遭摆设,烛光明灭,光线暗淡,然而从一桌一椅,一瓶一架,却仍能看出昔日这永福宫的主人德妃,必然是个受宠的宫妃,且品味不俗。   怀真瞧了会儿,心中惊悸之意略退了,不知不觉走到梳妆台前,却见台子上放着一个雕花的檀木匣子,怀真凝视片刻,正有些出神,却见烛光微微摇晃,而铜镜之中一抹魅影闪烁,情形竟诡异之极。   怀真吓得后退一步,却正好撞入身后那人怀中,怀真尖叫了声,才欲挣开,这人却举手一裹,竟是将一件镶毛边的大氅披在她的身上。   这大氅极为厚实,却透着一股腐旧的气息,怀真来不及计较那些,心几乎给他吓得跳出来,惊魂未定地抬头看去,却见他仍站在身后,道:“可还冷么?”声音里依稀透出几分柔和之意。   怀真浑身汗毛倒立,只得说道:“不冷了,多谢。”低头看去,却见一只大手扣在自己颈间略往下,依稀瞧来仿佛有些粗糙。   怀真怔怔,那人才方抽手,说道:“你喜欢这儿么?”   怀真哪里会喜欢?方才也不过是为了转移心中惊怕之意罢了,闻言只得说道:“我从未来过此处……也不曾听过德妃娘娘,只见这里的陈设布置,倒觉着必然是个雅致不俗之人。”   他便笑道:“是么?”   怀真悄悄地往旁边走开两步,离他远了些,又假意再去打量周围。怀真心想:“这永福宫良久没有人住,德妃自然早就不再了,不然我也不至于竟没听过……然而陈设如此,可见是个得宠之人。只不知此人是何身份,跟德妃又有何关系。”   怀真心中虽如此想,却不便再问,生怕不留神触怒了此人,怀真便忖度着,小声问道:“承蒙先前相救之恩……这会儿,不知外间的情形是怎么样了?”   却听他冷冷说道:“让他们狗咬狗去就是,何必理会。”   怀真吓了一跳,却不知他所说的“狗咬狗”,指的是谁……这其中一方,自是淑妃跟肃王,另一方,好歹算是成帝,总不会指的其他人罢了,倘若是个宫侍,怎能如此大胆?   怀真便又小心说道:“若是肃王承继大统,以后舜就变天了,难道你完全不关心?”   怀真说罢,这人淡声道:“肃王成不了事。”   怀真本自忐忑,闻言不由精神一振,道:“你如何知道?”   烛光之中,却见此人身形偏瘦似的,仍是背对着怀真,道:“那老独夫早就猜到他的不臣之心,何况唐毅也不是吃素的,早就安排了应对之策,只是他们想不到,淑妃竟也会亲自下手罢了,差点儿功亏一篑……哼,可不是狗咬狗是什么。”   怀真听得呆呆地,忽然听他又提“狗咬狗”,且先前还说了小唐,便皱了眉,欲说一句,然而此刻情形晦暗不明,倘若真惹怒了此人,又有何益处?因此怀真只得隐忍不语。   不料怀真不说话,这人却仿佛猜到她的心意,因道:“怎么,我说唐毅他们是狗咬狗,你不乐意了?”   怀真见他竟然说破,便鼓足勇气,道:“唐叔叔是为国为民,你如何敢这么说他。”   话音刚落,这人便嗤嗤冷笑两声,道:“为国为民?难道就没有一己之私?”   怀真蹙眉道:“肃王谋反,自然是大逆不道,若给这样的人坐了江山,于国于民又有什么好处?你又说什么一己之私?”   而他冷道:“唐家这数百年屹立不倒,难道只凭你所说的’为国为民’?他们这些权臣,钩心斗角,尔虞我诈,所谋的哪里有那么简单,倘若犯了他们的大忌,什么肃王、熙王……其他的……都可以牺牲毁掉。”说着,便略回头,扫了怀真一眼。   怀真闻言,紧紧皱眉,这些话,在先前她还不“认得”小唐之前,只怕倒也没什么,如今……竟不能忍听到别人这般说他。然而这个人话语之中,不管是对成帝,肃王还是小唐……都是一视同仁的厌憎口吻,可见这人不属于他们任何一派。   怀真先前担心的就是他是肃王的人,如今揣摩其意,复略安心。便道:“那你又是何人?”   这人顿了顿,似又想了片刻,说道:“你可以唤我’阿剑’。”   怀真本不是问他名字,然而见他这样说了,便道:“原来,是阿剑……先生。”   阿剑微微歪头,道:“我年纪很大么?”   怀真一怔,见他的脸在烛光之中,面目模糊,看不出什么年纪来,只是方才看着背影,无端给她一种略苍老之感罢了,于是道:“我委实不知……您的年纪……”   阿剑笑了笑,忽然抬手在脸颊上轻轻一抚,自言自语般道:“也是……我差些忘了。”   怀真不明其意,阿剑垂眸想了片刻,便起身往怀真这边儿走来,怀真不由后退,被他一步一步,逼迫着退回了梳妆台前。   怀真咽了口唾沫,压着心底不安,竭力将声音放的缓和,道:“阿剑……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今晚上……是为救我的么?”   阿剑站住脚,看了她片刻,道:“别怕,我的确是为了救你而来,至于我是什么人……”他忽地伸手,在怀真的鬓边一拂。   怀真惊心之余,却忽地觉得眼前一暗,身不由己倒了下去。   阿剑顺势将她揽住,抱到榻边放平,怀真昏昏沉沉,竭力睁眼看去,却见烛光摇曳中,依稀似见到一张极俊秀清挹的面容,仿佛真切,又似幻象而已,一闪即没。   怀真再度醒来之时,却听到耳畔有人道:“你且回去,此事不许对任何人提起。”   另一个人应道:“是。三叔……我……”   那人道:“不必说了,我知道你尽力了。”   怀真听出是小唐跟唐绍在说话,忙睁开眼睛,却见风呼啦啦掀开帘子,顿时日影满目,刺得双眼有些生疼,不由微哼了声。   忽然日影一暗,光线明灭中,有人到了跟前儿,俯身看她,怀真眨了眨眼,唤道:“唐叔叔……”一时反应过来,忙张手要抱他。   小唐举手将她抱了起来,紧紧搂入怀中,怀真起初只顾欢喜了,竟忘了昨夜的事儿,脸在小唐肩窝里蹭了两下,才蓦地想起来,身子一震,忙松开手。   小唐见她有异,问道:“怎么了?”   怀真呆了呆,道:“昨晚上……”   小唐凝视着她,怀真忽地又想起方才隐约听见他跟唐绍的话,又想到昨日殿内那场骇人的争斗,一时竟不知先说先问哪一件好。   小唐打量着她的神情变化,温声道:“别担心,都过去了。”   怀真复回过神来,道:“昨天……淑妃……绍哥哥没事儿吗?”   小唐“嗯”了声,道:“他负了伤,然而没有大碍。”   怀真点头道:“多亏他带人及时赶到,不然的话……含烟姐姐!还有淑妃跟肃王呢?你如何在……”说到这里,才发现自己人在马车中,仿佛不是在宫殿内了。   小唐见她问起这么多来,便道:“良妃无事,原系中了魇魔法罢了,皇上也被救下了,太医正诊治……淑妃跟肃王都被押下,已经复天下太平。”   怀真心中果然有无数疑问:“你莫非早就知道会有此事?”   小唐摇了摇头道:“并没想到肃王竟这么快动手了,差点儿有些猝手不及,我也听绍儿说了宫内的事,幸好你及时拦住了良妃……又阻了淑妃,不然的话,当真给他们放了肃王进宫,可就难办了。”   怀真愣了会儿神,听到含烟无事,谋逆被平,微微有些心安,蓦地又问:“我爹爹跟娘他们呢?”这种大事,倘若在城中有些刀兵起来,只怕伤及无辜。   小唐笑道:“无碍,我派人去看过了。”   怀真这才长长地出了口气,小唐看着她,忽然问道:“昨晚上,你如何去了昔日德妃住的宫中?”   真真儿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怀真的心猛地又揪起来,道:“你、你都知道了?”   小唐凝视着她,略略苦笑。   原来昨日,肃王府来的人向小唐说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肃王世子竟于昨夜时候离世,然而肃王府却压下此事,秘而不宣,敏丽情知有异,才想方设法,叫人带了这个消息出来。   小唐听说之后,便料到肃王大概是意有所图,他先去的便是熙王府,赵永慕近日已经能下地走动,小唐见了面,便道:“如今形势不妙,这两日你切勿出外走动,多留意下人,别叫人趁虚而入。”   熙王色变,道:“可是二哥……”   小唐道:“只怕是不免的,如今只看何时行事罢了。”又略说几句,便匆匆离去。   谁知雷霆万钧地,果然便出了事。因兵部是受控于肃王,当夜,原本驻扎在京郊大营的五万大军悄然调动,在黄昏之后,夜幕降临之时,便逼近城下。   九城畿防却也是肃王的人马,正是凌景深任副指挥使,因此竟并未把此情往上呈报,只等号令一出,便开城门放大军入城。   再加上淑妃里应外合,此计可谓天衣无缝。   肃王在黄昏之初便已要入宫,不料宫门紧闭,肃王便只等淑妃在内行事,等候之时,府兵逐渐聚集,九城的人马亦分头而为,肃王等的不耐烦,便欲发号令叫大军入城。   正在此刻,便见一队人马而来,头前灯笼高悬,写着一个“凌”字,肃王知道是凌景深,定睛细看,却见景深押着一辆马车前来。   肃王隐隐见马车上是熙王府的令牌,便笑了起来。   这会儿马车上前,凌景深下地道:“王爷,微臣把熙王爷请来了。”   肃王道:“你倒是个急性子。”说话间,熙王赵永慕从马车上下来,蓦地见周围这许多人,便道:“王兄,不是说要入宫见驾,如何这许多人在此?”   肃王冷笑不语,只道:“你的伤好了?”   熙王道:“已经好了大半。”   肃王道:“你觉着,是我派人行刺你的?”   熙王摇头,蹙眉看着肃王,恳切道:“我如何敢这样想?您毕竟是我的二王兄,我们兄弟三人,大哥已罹难,只剩下你我手足,当要珍惜才是。”   肃王听了,大笑起来,道:“你不必对我假惺惺的,行刺之事,不是你,就是我,难道还有别人不成?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你却又说这话?难道是想求饶么?”   熙王拧眉道:“王兄何出此话!我又为何要告饶?”   肃王望着他,叹道:“太子在时,我们虽然不能小看你,却也并未就放在心上,没想到你虽看似毫无动作,却竟是这样居心险恶,太子遇伏,父皇只当是我做的,已经很不喜我,这倒也罢了,没想到你又遇刺,好一场苦肉计,让父皇越发待见你,不然的话,立储之事,何必拖延至此?还不都是你一手掌握?”   熙王拧眉叫道:“二王兄!你误会我了!”   肃王冷冷觑着他,道:“我跟太子相争,反成全你得渔人之利,若我还不行事,等父皇立你为太子就晚了,是你们逼我如此。”   熙王一怔,环顾周遭,道:“你……你这是想……逼宫么?”   肃王笑道:“我的确也熬得够了,倘若败在太子之手,倒也罢了,毕竟这位子是他应该得的,然而若是败在你的手中,却叫我死也不能瞑目。”   熙王后退一步,摇头道:“哥哥若如此,可就是乱臣贼子了!还请悬崖勒马回头是岸!不然若是给父皇知道了,只怕……”   肃王淡淡道:“只怕父皇早就知道了。”说着,便冷笑看着熙王。   两人正说到这里,忽地见天际绽开一朵大红色的烟花,看方向,却是从东城外燃放的。   肃王笑道:“这江山,我势在必得的,如今查将军已经带五万东郊大营的兵马陈列城外,只要我一声令下……”   人尽皆知,肃王母妃、也就是淑妃的家族付家,世代带兵,在军中人脉极深,故而如今兵部也都在肃王掌握之下,再加上京内九城的人马……   熙王惊道:“王兄,你是一意孤行,不肯回头了么?”   肃王道:“倘若你是我,你又如何处置?”   两个人目光相对,熙王忽然说道:“我不是王兄,然而倘若我是你,我绝不会走到现在这一步。”   肃王冷道:“哦?死到临头,你还要说什么?”   熙王道:“王兄纠结这许多兵马,围绕在宫门外,声势如此之大,可知为何竟没有惊动其他人么?”   肃王一怔,他自恃城外大军跟城中人马,都是自己人,自然万无一失。见熙王如此说,便微微皱眉。   熙王点点头,忽地又道:“查将军虽然是王兄的人,但论起在军中的威望来,只怕他仍是比不上一个人。”   肃王闻言,只觉得毛骨悚然,面上却仍不愿露出分毫,反冷笑道:“我竟不知,还有谁人?”   熙王抬眸相看,眸子竟是极亮,道:“昔日,载于舜史,曾一人灭一国的那个,王兄以为如何?”   肃王身子一晃,忙站住,放眼四顾,见周遭都是自己的人,熙王却是独身一个,肃王便定神,道:“你是说唐毅?他……”眼神之中颇见狐疑。   熙王略走前一步,低低叹道:“我若是王兄,首先便不会用这种决绝的法子,倘若真的要用,就要先扫除所有引起变数的后患……当初我遇刺,那一箭倒是射得很好,若不是我护着,只怕果然要了他的命了……若要了他的性命,今日他也就不会出城去拦截查将军、坏了王兄的大事了。”   肃王心头极冷,睁大双眸看着熙王,此刻眸色又是狐疑,又有些骇然:“你……那一箭……”   熙王也看着肃王,缓缓道:“王兄要说……不是你派人放冷箭的么?我也觉着不像是王兄的手笔,好歹敏丽还在王府里,你不至于就如此无情地射杀了三郎,然而除了王兄,还有有谁想这样一箭双雕?毕竟世子的身子不好,唐府几乎也笼络不住了……索性就把我跟他一了百了是么?”   肃王极为震惊,却无法出声。   熙王道:“王兄本来有兵马护身,这已经是最大的筹码,倘若你按兵不动,父皇跟他,未必就会站在我这边儿,怎奈王兄你太过急切,自乱阵脚,自毁前程。”   肃王浑身发抖,问道:“唐毅果然出城了?”   熙王淡淡地说道:“当初他在沙罗,不费吹灰之力,说动两国之王,二哥你觉着,查将军比那两国之王如何?”   此刻,宫内隐隐传来躁动之声,肃王敛了心神,咬牙说道:“你不必在此危言耸听,纵然那五万大军不动,我也绝不会输……倒是你,先要人头落地了……”   熙王凝视着肃王,道:“二哥是说九城畿防么?”   肃王眸色一动,喝道:“景深,拿下他。”   熙王静静站着,凌景深上前,面沉似水,腰间长刀铿然拔出,刀锋所指,却是……肃王。   那雪亮的一抹刀锋,仿佛能划破沉暗夜色一般,也刺伤肃王双眸。   肃王瞪向景深,咬牙道:“你?”   景深面上仍无表情,只淡淡道:“得罪王爷了。”   肃王瞪着他,这一惊,竟比方才熙王说唐毅出城还要厉害,气得失笑,道:“本王、早就有所怀疑,只想不到,你竟果然……”   肃王顿了顿,惊怒异常,知道事不宜迟,立刻扬声喝道:“等城门一开,本王五万大军入内,让你们尸骨无存!快给我动手,把这反叛杀死!”   周围肃王的亲兵闻言,纷纷拔刀,凌景深的属下众人也持刀而起,刹那间,宫门口已经乱战一片。   凌景深护着赵永慕,将袭来的两人击退,有一个肃王府的府兵趁机不备,冲到跟前儿,景深回刀一送,顿时血如泉涌,溅了熙王半身。   景深道:“王爷还是先退避罢!”   熙王却并不回答,拧眉看着场中情形,昔日肃穆的宫门口,此刻,人仰马翻,喊杀嘶鸣、刀剑相交之声,不绝于耳,竟像是身临战场。   顷刻间,已经有无数人倒地,或者身死,或者负伤呻吟不休。   肃王被逼到绝境,已经决意孤注一掷,一边儿命人追杀,一边叫撞开宫门!   景深见熙王不答腔,只好仍护着他身旁,景深所带的部属并不算多,肃王府却几乎有其三四倍之众,景深咬牙挡在熙王跟前,道:“王爷还不退,可要撑不住了。”   熙王半身的血,连脸上也溅了几滴,眼前险象环生,却仍面不改色,闻言道:“再撑片刻。”说话间,复抬头看了看东城的方向。   肃王杀的眼红,见景深护着熙王,便大声叫道:“快些把他们都杀了!”   众人顿时如群蚁一般,蜂拥而至,景深眸色暗沉,索性把披风拽下来,往旁边一扔,长刀横在跟前儿,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只听肃王笑道:“凌景深,好好地阳关道你不走,偏要选这条死路,你向来聪明,奈何糊涂至此!”   凌景深也不言语,肃王对他跟熙王恨之入骨,不停催逼属下,不多时,景深已经伤了数处,却仍是不肯就退。   熙王站在他身后,脸色虽白,神情却仍然镇静,不停地打量场中情形,便也扬声叫道:“二王兄,你现在收手罢,不要连累这许多人为你送死!”   肃王哪里听这话,正在此刻,忽然听得一声锐响,引得众人都歪头看去,却见东城门外,又有一道血红的烟花窜天。   就在这一瞬的寂静之时,熙王看一眼肃王,忽地转身,跳上身后马车,高声道:“你们众人都听着,肃王意图谋反,我奉皇上之命前来劝降!如今城外的大军已经撤退,你们立刻丢掉兵器跪地,还可从轻发落,倘若负隅顽抗,助纣为虐的,一概诛九族!”   肃王忙喝道:“住口,你死到临头还敢妖言惑众?”   熙王不慌不忙,正色道:“礼部侍郎唐毅唐大人如今就在城外坐镇,就算是五万大军,也是朝廷所有,并不是逆臣贼子所有!你们都是有父母兄弟的,若还不及早醒悟,到天明之时,尽数人头落地!九族俱灭!”   众府兵听说,面面相觑,半信半疑。   肃王气得咬牙,道:“唐家跟本王是儿女亲家,自会相助本王……”   熙王闻言,不等肃王说完,便大声道:“世子爷早就于昨日离世!王爷哀子之恸,才丧心病狂作出此事,你们也要随他如此,犯下大错不成?”   肃王色变,指着熙王道:“你、你……”   士兵们闻言,一片鼓噪,原来这些肃王府的府兵都不知道世子赵殊之事,乍然听闻,顿都惊心……又听说援军不会来到,自然军心动摇起来。本来还有三分疑惑,然而见肃王满面痛色,有些说不出话来……众人便知道熙王说的无误。   一时之间,只听得“铛”地一声,不知是谁先撒手放下兵器,接着,便听得当啷声响不绝于耳,众人将兵器放下,接二连三纷纷跪地告饶。   景深见状,缓缓地吁了口气,长刀一挥,此刻身上……已经是血染遍了,脚下一个踉跄,忽然被人挽住手臂,景深转头,却见熙王跳下马车,探臂将他扶了一扶。   小唐并未对怀真说的十分详细,只捡着要紧的略说了几句罢了。   怀真听得心里浮浮沉沉地,正恍惚中,却听小唐问道:“怀真,昨晚儿是谁把你掳走了的?”   ☆、第 227 章   小唐问罢,怀真一怔,才复想起阿剑之事来,回想昨夜,一时有许多模糊的影像自心头掠过。   怀真扶了扶额角,低声道:“并不是被掳走的,阿剑先生是为了救我。”   小唐眼神一变,凝眸看她:“阿剑先生?”   怀真道:“是啊,我问他是什么人,他说可以叫他阿剑,我也不知他是何人所派,起初还以为是唐叔叔的人……后来听他的口吻,才知不是……”   小唐目不转睛地看着怀真,又道:“他带你去永福宫,可说了些什么?”   怀真蹙眉想了片刻,道:“他说……永福宫是德妃昔日的寝宫,别的就没什么了。”   小唐心头一动,道:“你仔细再想想,果然没说别的了?”   怀真见小唐如此紧张,就又凝眉想了片刻,终于说道:“他……好像不理会外头发生之事,只对我倒是还好……”   怀真想到阿剑给自己披大氅之事,说到这里,忽然道:“后来不知怎么,我就睡了过去……唐叔叔是怎么找到我的?”   小唐听到这里,并不回答,只是垂眸看着怀真的手臂。   怀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先前因跟含烟拉扯时候伤着的手臂,竟已被重新包扎过了。   原先伤着之时,仓促之间,是笑荷给她匆匆地系了块帕子,只为暂时止血罢了,而如今,却已被妥帖地又包扎了一遍。   怀真打量着,便笑道:“是唐叔叔帮我料理的?”   小唐闻言一震,眼神复杂,最终却只叹了口气,道:“本来叮嘱你不叫出门的,倒是没提防皇上会宣你进宫……果然又受了这场惊吓了。”   怀真见他不答此事,只当默认了,便笑道:“不碍事,好歹是雨过天晴,有惊无险的。”说着,便轻轻抱了小唐的手臂,道:“你也没事儿,我就放心了。”   小唐见她靠在自己肩头,娇憨带笑的,他眼中的忧虑之意才也退了,复换作温柔之色,望着怀真,轻声说道:“起先他们因找不到人,十分着急……是我无意中想到了宫中有这个地方,试着来看了看,果然见你在这儿……”   小唐若有所思看着怀真,此刻他隐隐地已经猜到是什么人把怀真“救”走,先前几乎搜遍整个宫阙都没找到怀真的时候,小唐想到上了锁的永福宫,便没跟任何人说,自个儿翻墙而入,果然见她睡在宫内的榻上,床边儿甚至有未烧完的炭烬。   怀真所说“对她倒是还好”,倒不是虚言,不然的话,如何又特意给她备了取暖的炭炉?然而那个人……小唐一念至此,眼神复锐利了些。   怀真听了小唐所说,忙问:“你没见着别人在?”   小唐敛去眼底锋芒,道:“并没别个儿。”   怀真呆了呆,忽地有些迟疑,看看小唐,又看看自个儿身上,想说什么,却又没出声。   小唐察言观色,隐约猜到她在想什么,便安抚道:“你说那人是为救你,却没看见他生得什么模样?”   怀真闻言,又竭力回想阿剑的容貌,但只觉得那张脸平淡无奇,甚至连什么年纪都看不出来。后来昏睡中,倒依稀看见有张年青的脸……却又不真……   怀真有些苦恼,道:“自然是看见了的,只是我之前从未见过他,并不认得……”   小唐不愿叫她忧心,便笑:“这人倒是个古怪的,不知是什么来历,他的用意虽然是好,只不过太神出鬼没了……因找不见你,绍儿连寻死的心都有了。”   怀真听说这句,果然忙道:“方才我醒来的时候,听着是绍哥哥的声音,好似闷闷的,是因为我么?”   小唐垂眸笑看她:“如今不能叫他哥哥了,又忘了?”   怀真才知又失言了,笑道:“我情急之下,竟忘了……以后记着就是。对了,笑荷跟冰菊呢?”   小唐道:“在后面的车上。”   怀真打听了这一会子,想知道的都有了信,才松了口气,此刻车辆缓缓而行,听得车窗外市井喧嚣的声响,日影自窗帘外一闪一闪地照进来,昨晚那场惊心动魄,如同一梦。   怀真静静靠在小唐肩头,忽地问:“唐叔叔,肃王做了这事,岂不是会……那敏丽姐姐跟世子呢?”   小唐见问,面上隐有难过之色,却道:“肃王如何处置,且看皇上的意思罢了,至于敏丽跟世子……”   小唐看了一眼怀真,不知好不好在这时候跟她说,因见怀真眼巴巴地望着,小唐把心一横,便将世子已殁的消息说知了。   怀真又惊又悲,几乎不信这话,看了小唐半晌,才信了,更加伤心不已,便落泪道:“这可如何是好?世子如此了,肃王府又……敏丽姐姐岂不是要哭死了?”当下竟忍不住,想要立刻去看望敏丽。   小唐便叹口气,道:“你不必去肃王府了,再过两日,等世子出殡,敏丽自会回府的。”   怀真道:“当真?”   小唐将她一抱:“当真。”   怀真想到世子那样的好人,却偏短命,敏丽这段儿好姻缘竟这样了局了……不由又哽咽哭道:“当初敏丽姐姐要嫁肃王府的时候,我原本也说过不太妥当,是竹先生说他们两个有一段姻缘的,不过竹先生当时说这话的时候,并无喜色,反如带隐忧,我当时还不知如何呢……难道……是早就料到会有此事……”   小唐正拿了帕子给她拭泪,听了这话,便也触动昔日一点心事,便问:“为何你觉得敏丽嫁给世子不妥?”   怀真不妨他问起这个来,便低下头去,道:“我……”本想搪塞过去,又有些说不出口,然而若不扯谎,难道要说自己早知道肃王要谋反?   小唐见她迟疑,依稀有为难之意,他心中便疑惑:当初敏丽定给肃王府的时候,熙王曾无意漏给他一个信,说是怀真曾求他娶了敏丽……可见怀真那时候是当真不想让敏丽嫁给世子的……只到底是个什么缘故?   小唐揣度着,试探问道:“总不会……也是从那话本上看来的罢?”   怀真蓦地抬眸,目光相对,竟慢慢地点了点头。   小唐心中巨震,一时无语,怀真咬了咬唇,仍低了头。   良久,两个人都不曾再说话,眼见车马要到了唐府了,小唐才把怀真紧紧一抱,在耳畔低低道:“我知道了,以后若还有这些话,只可同我说,可知道了?”   怀真抬头,见小唐双眸温和明亮,也并不紧着催逼她什么,怀真便轻轻说了声:“好……”   小唐方在她的额上亲了口,本还想问问昨晚上的事儿,又怕怀真多心胡思,于是只得作罢。   且说小唐送了怀真回府,又对她道:“世子的事,母亲都知道了……昨儿又担心你,必然伤心,亏得你回来了,便劝一劝。”   当下陪着怀真进屋里,唐夫人正因听说了世子的事儿,自在屋里伤怀落泪,听说怀真回来了,才忙止了泪。   怀真进屋行了礼,唐夫人招手叫她过去,便一把抱住,不由滚滚地落下泪来,道:“如何进了宫便是一夜,偏生这一夜又这样兵荒马乱的……”   唐夫人到底是忍不住,说着又道:“世子的事儿,你可也听说了?”   怀真道:“方才在回来的路上才听说。”一刻眼圈也红了,只是强忍着伤心。   唐夫人原本只是自己伤心,如今见她如此,便抱着哭了起来:“你姐姐的命真真是苦……好不容易嫁了个称心如意的好人,偏又这样缘浅命薄的……”   怀真闻言,不免又坠下泪来。   小唐见母亲如此,禁不住也伤怀,又看怀真在侧,知道有怀真安抚,倒也使得,因此他便悄然退了出来,站在门口深吸两口气,才对丫鬟道:“我如今还有事,等会儿太太跟少奶奶问起来,只说我办完了事便回来了,不必叫她们挂心。”   丫鬟们应了,小唐便出门而去。   小唐往外走的功夫儿,心中便掂量着,终究决定还是先往肃王府而去。   只因肃王事败,因此肃王府众人都被扣押着,但因小唐向着成帝禀奏了世子之事,成帝也知道赵殊是个性情纯良的,又念在他年纪轻轻地就早逝,因此竟格外开恩,许肃王府把世子的事儿妥妥当当办了。   此刻,肃王府内,却全是靠着敏丽在撑着,其他众人,被押的押,绑的绑,只留了几个敏丽素日的心腹使唤,成帝又从宫中拨了一些人来调用,才不至于人仰马翻。   且说小唐来到王府,见敏丽一身素服,在给世子守灵,小唐上前去,行礼烧纸,又劝慰了敏丽几句。   敏丽木头人一般,只是置若罔闻,小唐看了她一会儿,到底也没说什么别的,就只盯住敏丽先前的两个陪嫁丫头,叫她们务必照料妥当,仔细看着世子妃,若有不妥,离开去唐府通报,见两人答应了,小唐才出了王府,上马往宫中而去。   这几十年来,淑妃在后宫之中,几乎可称为一手遮天,而她又精通医理,因此对成帝也从来都照料的极好,只是想不到,竟是个养虎为患了。   昨儿淑妃用了厌胜之术,令含烟失去心智,差点儿作出谋逆大事……倘若不是怀真及时拦住,只怕这罪名也是洗脱不得的。——要知道若含烟出事,应公府一干人等自然也是逃不脱的。   这可是淑妃的用心险恶之处:一面儿借刀杀人,一面儿又斩除后患。   昨儿殿内一通乱战,宫外熙王又占了上风,里头得知消息,才开了宫门,当下便将宫内肃王一党的人都或杀或押,又忙命传太医来给成帝诊治。   是以这会儿,熙王还在宫内伺候着呢,连清妍公主等也在宫中。   小唐因也往皇宫而去,却仍是边走边想事儿:一边担心肃王府敏丽的情形,一边又想昨晚上永福宫的事儿……   想到怀真叫“阿剑”……小唐心中带刺,不由眯起双眸,一时竟不想去皇宫,反而想去应公府了。   此刻已经走了半路,小唐心中正掂掇着,不料一抬头的功夫,忽看到前方有个熟悉的人影,一闪而过。   小唐起初以为是看错了,然而他的眼神何等厉害,岂有看错之礼?忙打马紧走几步,果然见那人一身布衣,正自街头而过。   小唐失声叫道:“竹先生!”打马追了上去。   前头那人闻声止步,此刻小唐飞马到了跟前儿,正好儿那人转头,却见是张清秀白净的文士脸,留着三绺长须,瞧着睿智精明的,不是竹先生又是何人?   小唐一惊,忙翻身下马,拱手行礼:“先生几时回京来的?”   竹先生见是小唐,半惊半喜,面露笑容:“唐侍郎,有礼了。正是今儿才回来的。”   小唐道:“先前听闻先生有游历五湖之意,只当是相逢不知何年了,没想到这样快便又重逢。”   竹先生笑道:“山水有相逢,世事更难测。唐侍郎是要去哪里?”   小唐道:“本想进宫去……竹先生这次回来……”   忽然想到,上回竹先生在京内,是在肃王府上,如今肃王府却是去不得了……然而小唐知道竹先生是世外奇人,只怕早就知道,不然的话,如今昨儿才平定了事端,今儿他就出现在京城了?   小唐还未问出口,竹先生却已经明白,竟道:“原来要进宫去,不知带着我,可方便行事么?”   小唐一愣,几乎没明白竹先生的意思,当下只是定睛看他。   竹先生却含笑又道:“不瞒唐侍郎,我原本也正想进宫呢,只愁没有个引路的,没想到冥冥中自有缘分,正好儿遇见您了,不知您愿不愿意当个引路之人?”   小唐知竹先生高人高行,虽然偶然举止有异,却绝不至于荒唐到皇宫里去,此举必然大有用意。   小唐迟疑着问:“先生进宫……是要面圣?”   竹先生竟点了点头,小唐又问道:“只不知……是为了何事?”   竹先生又是一笑,道:“既然您问了,我也实话告知,我进宫不为别的,是跟废太子有关。”   小唐虽知道竹先生必然有惊人之言,却想不到竟是此事,又见街头之上,人来人往,不是便宜说话的地方,小唐便道:“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   竹先生打量着他,忽地笑道:“我虽在京外,却也听闻唐侍郎成了亲了,如何,我先前对你跟怀真的那断语,是不是也成真了呢?”   小唐闻言哑然,想起旧事。   原来,当初小唐对怀真尚且毫无用心之时,第一次遇见竹先生,他便笑说怀真不能以“叔叔”相唤,后来因怀真调那透骨玲珑病倒了,小唐请了竹先生来救,竹先生还要化了怀真去,怀真竟要答应,是小唐一力拦着……   彼时竹先生曾亲口对小唐说:“瞧着你们两个倒是有些儿缘法……算来……你原本该是她的……系红线之人。”   小唐当时只关心要救怀真性命,闻言又惊又觉着匪夷所思,因此竟不在意,只当时狂生之语罢了,因此竟没放在心上。   后来直到对怀真动了心……一时却也忘了此语,再往后成亲,依稀才记起似有此事……   然而想到当时的情形,心中却也是微酸又甜,叫人禁不住含笑,——那时候哪里能想到,自己竟有福气得到这小丫头呢。   此刻见竹先生旧事重提,小唐便笑道:“先生神机妙算,我是信服的。”   竹先生点点头,脸上的笑意微微敛了,叹道:“我从来都自觉算无遗策,定人的命数,易如反掌,然而唯一算不到的,却是人心人情,人心之中的所知所感,所觉所悟,喜怒哀乐种种,我如何能算到有几分、又有多重呢?……虽知道顺天命而行才是对的,也从来问心无愧,但只因这“心情”两字,却叫我无法安然。”   小唐并不懂这话,心中一猜,忽地问道:“如何不见高徒张烨?”   竹先生见他虽面露疑惑之色,但一语中的,便又笑了笑,道:“他自然也随我回来了,不过此刻不便露面,待我面圣之后再说罢了。”   小唐心中震动:“先生……到底想要如何?”   竹先生凝视着他的双眸,半晌,才缓缓说道:“我如今……大概是想要逆天而行。”   ☆、第 228 章   且说在宫内,成帝再次醒过来之后,见熙王清妍公主等仍都在殿中,太医院使也领着几个太医守着,见他醒来,纷纷上前,诊脉的诊脉,呵问的呵问。   成帝将众人打量了一遍,目光落在熙王跟清妍面上,道:“朕已经无恙了,你们在这儿也许久了,倒是先回去歇着罢。”   熙王道:“父皇且让太医再诊一诊,不然,儿女们纵然离了这儿,也是不放心的。”三公主、清妍公主等也同样如此说。   此刻太医院使亲自给成帝诊脉过了,因道:“皇上的脉象已经安稳了,只是体内仍有些余毒未散,要慢慢地调理才好,王爷殿下跟公主们可以先自回府,这会子皇上没有大碍的。”   熙王众人闻言,才领命而退。   熙王同清妍是最后出寝殿的,两个人且走且说话,忽见前头一队执金御经过,铠甲鲜明,队伍整齐。   清妍叹了口气,便道:“可真是吓人,怎么肃王竟然作出这种事来呢?我听闻昨儿多亏了哥哥亲临宫门,才将那一干反叛们镇唬住了,不然的话,只怕宫中也是危殆了。”   熙王道:“这哪里是我的功劳,一来多亏了景深在旁护佑,再则是唐侍郎之力罢了,我不过是说了几句话,不算什么。”   清妍笑着点头,道:“哥哥还是这样,若是别人,也难有勇气在那个时候赶去宫门口……岂不知连父皇也对你很是称赞?”   熙王却并无喜色,反而叹了口气,道:“我倒是不愿被父皇称赞的……这种手足相残的事儿,又有什么可称道的呢,宁肯这事从未发生罢了……”   清妍公主转头看他,道:“可谁让肃王哥哥想不开呢……如今三位王兄,只剩下了三哥哥你,先前三哥哥还跟我说,似你这般闲闲散散地才自在,只怕从此之后,也不得自在了呢。”   熙王因也看向清妍公主,两人目光相对,清妍忽地小声说道:“三哥哥难道还没想过?将来……也只有你可以承继大统了。”   熙王却默然不语,只微微摇头。   清妍叹了口气,道:“我心里却不知是喜是忧的。”   熙王问道:“这是何意?”   清妍幽幽说道:“我一来,替三哥哥欢喜,二来……又怕三哥哥当真成了皇帝,咱们之间,就不能似先前一般了。”   熙王闻言,才豁然笑道:“傻丫头,说什么胡话,且不说还是没影子的事儿,就算真的成了……总而言之,说句不中听的,就算成了天王老子,难道咱们就不是兄妹了不成?这些胡话,以后可万万别说了。”   清妍听了这话,才也展颜一笑,道:“我知道哥哥跟别人不同的。”   两个人说话间,出了寝殿,清妍一抬头,忽地看到栏杆边有一个人站着,清妍因道:“那不是三姐姐么?”   熙王抬头一看,果然见三公主赵蓉跟几个宫女站在那里,一见两人出来,赵蓉便满面春风上前,笑道:“见过三弟。”   熙王挑了挑眉,扫了清妍一眼,原来因熙王从小不大受宠,前几年又在京外,因此跟几位公主竟都有些生疏,只跟最小的清妍关系很好。   自打他回京以后,这些公主们也并不很亲近他,只忙着奉承太子跟肃王去罢了,三公主跟太子和肃王的关系却也很好,先前见了熙王,也只淡淡地,似这般满面含笑赶着上来的模样倒是少见。   清妍公主心里也是诧异,跟熙王对视一眼,她倒也是明白的,因对三公主行了个礼,道:“三姐姐有话跟哥哥说,我便先告退了。”   赵蓉淡看她一眼,只应了一声。熙王也并未阻拦,清妍便自带人去了。   熙王就看赵蓉,道:“三姐姐找我有事儿?”   赵蓉笑吟吟道:“没什么事儿,只是昨儿发生的事儿委实可怕……我听闻多亏了三弟果决能干,才能及时擒住逆贼,保得京城平安,委实是极大的功劳呢。”   熙王道:“这算不得什么,也并不是我的功劳。”   赵蓉道:“说的什么话,不是你,难道还能有第二个人能镇住那些居心叵测的逆贼不成?父皇都满口夸赞,说你果决勇毅呢。”昔日肃王声威盛时,三公主一力巴结,如今却一口一个逆贼,十分无情。   熙王见她望着自己,满眼笑意,他心里并不如何喜欢,却还是带笑道:“三姐姐别夸坏了我。”   赵蓉听他这般说,竟挽住他的手臂,道:“咱们毕竟是真真儿的手足至亲呢,只恨先前你不在京内,好端端地竟让兄弟姊妹们都疏远了……又可恨是肃王,总是无中生有的挑拣你的不是,又恐吓着我们,因此姐姐心里虽然难过,却竟不敢着实跟三弟你亲近的……唉,现在想想,真是……”   熙王只是一笑,不说什么。   赵蓉看他道:“如今好了,好歹是乾坤太平,水落石出的,叫人也安心……三弟,你可怪姐姐昔日的迫不得已呢?”   熙王便道:“三姐姐说哪里话,且不说姐姐并没有亏于我,就算当真有亏于我,我也仍是当兄弟的,怎么又敢怪姐姐呢?”   赵蓉闻言,才又笑起来,道:“很是,我也知道你从来都是个心地宽广眼界高远、跟别人不同的……我私下里常常跟驸马说:兄弟三个里头,你是最有胸襟见识、最具皇族风范的,只是昔日的情形你也知道……纵然我心里喜欢,可也不敢大声说出来的,唯恐给你招灾惹祸。”   熙王笑着点头。赵蓉见他神色朗然,始终含笑,便越发喜欢,道:“三弟得闲,可要多往驸马府走走呢,不然叫人看见,又以为咱们姐弟们都疏远了。”   两个人说着,便走出了宫门,熙王正应付着,心下谋划想个借口先告辞去,赵蓉却很不愿放开他似的,只不住嘴地说。   谁知正说到这里,忽地听有人叫了声:“三哥哥!”   熙王跟赵蓉都一停,双双抬眸看去。   赵蓉见了来人,冷哼了声,把脸上的笑意收敛了几分,道:“她这会子来做什么,难道是来求情的不成?”   原来这来者,竟是六公主赵芙。——这赵芙昔日因心仪小唐,只求而不得,成帝有些窥知端倪,便给她另择佳婿嫁了。   然而六公主的母亲是齐贵妃,贵妃家里却是兵部的齐尚书,这一次肃王作乱,竟能调动城郊大军,兵部向来又偏跟肃王府交好,这一下便是难辞其咎。   肃王事败之后,齐贵妃跟齐尚书也遭受连累,先前成帝过问之后,已派了人去抄家,又将众人押解。   赵芙因嫁了,受得牵连要少一些,然而听闻母妃跟家族都受了牵连,自然不能坐视不理,本欲见成帝求情,怎奈成帝因心有余悸,见了她只觉厌烦,因此竟不肯召见。   三公主赵蓉一看,便知道赵芙的来意,见赵芙往跟前儿来,就忙对熙王小声说道:“三弟,你不必理会她,素日里仗着齐贵妃跟齐尚书的势力,几个公主里只有她最嚣张任性呢,这会子终于遭了难,才终于又瞧见咱们了。”   熙王仍是不言不语,说话间赵芙到了跟前儿,也不给三公主见礼,只拉住熙王衣袖,道:“三哥哥,你可要替我做主。”   熙王还未开口,赵蓉已经冷冷说道:“芙儿,你还是别开这个口了,如今你没遭受牵连,便该合掌念佛罢了,那齐家协助肃王,是谋逆之罪,难道你还想求他们活命不成?就算三弟有这个慈悲心肠,父皇也是不答应的,你何苦要拉三弟下水?”   赵芙听了这一番话,立刻拧眉,怒道:“三姐姐何必撇清?纵然齐家不干净,难道三驸马家里就干净了?先前太子在的时候,每日里恨不得都住在太子府……后来太子事败,又往肃王府跑的那样勤快,唯恐别人不知道你们那谄媚样儿,现在两个都倒了,又来巴结三哥哥了不成?昔日里是谁说过三哥哥‘浪荡悠闲,难成大器,不似皇族子弟’的?”   赵蓉脸上涨红,气道:“你瞎说什么?”又忙忙地对熙王道:“三弟,你别听她胡说!这是狗急跳墙,失心疯了呢!”   熙王被她两个吵得不胜其烦,但面上却还是笑意不改,温和说道:“三姐姐跟六妹妹别急,有话好好说罢了,过去的事儿也不必再提,横竖都是手足,一人少说一句,和气为贵呢。”   赵蓉见他不肯计较,才又宽心,忙笑道:“好三弟,真真儿的句句金口玉言,让人心服口服。”   赵芙不去理会她,只拉住熙王,求道:“哥哥,如今只有你在父皇跟前儿能说上话,你好歹替我求一求,救救我母妃呢,你也知道的,她素来不是那等嚣张做耗的,这一次淑妃行事,她也丝毫也不知情,只是给平白牵连了罢了。”   熙王竟安抚道:“你别急,父皇只是暂时气怒,所以才叫人把贵妃娘娘押了,慢慢地再审一审,知道真相后,自然会秉公处置的。”   赵芙略松了口气,又道:“好哥哥,你好歹看在咱们昔日的情分上,帮着我求一求呢,我一辈子也感激你的。”   赵蓉见她露出撒娇的模样来,便白了一眼,嗤之以鼻。   三个人正在宫门口,各怀心思地,忽见前方来了几道人影。   熙王一看先前那人,眼中便透出几分明色,忙撇下赵蓉赵芙,迎上前去,唤道:“三郎!”   熙王眼里只瞧着小唐一个人,因此竟没留意他身边儿马上那人,也因那人看来貌不出众衣不惊人的,故而竟叫人忽略了。   小唐见熙王满眼含笑迎了上来,早翻身下马,然而他的面上却毫无一丝笑意,反有几分凝重肃然。   熙王眼睁睁看他下马上前,此刻也瞧出他神色有异来,这才分神往旁边一瞥……看到那人之后,顿时便怔住了。   小唐此刻已经行了礼,道:“殿下。”   熙王抬手在他袖底一扶,又看向旁边那人,道:“竹先生……是几时回京来的?”   这跟随小唐而来的,自然便是竹先生了,见熙王发问,竹先生笑呵呵地上前,也行了个礼,道:“是今儿才进京的,熙王殿下大安了?”   熙王瞧了他一会儿,又看小唐一眼,却见他浓眉如皱,沉默寡言,显然是有心事的……熙王便才微微一笑,对竹先生道:“本王甚好,竹先生……如何会同唐侍郎一块儿来此?”   小唐至今一言不发,竹先生听问,才道:“因有一件要紧事,想要面圣,正好儿在路上遇见了唐侍郎,就拜托他引荐了。”   熙王问道:“哦?不知何事呢?”   这会子赵芙跟赵蓉也走上前来,赵芙看着小唐,眼中透出几分怨嗔来——倘若当初她跟小唐成了好事,此刻她便是唐家的人了,以唐府的洞察先机、小唐之能,只怕齐家也不至于就牵连到肃王府事件中去,只可惜……这般一个金子似的人物,自己竟没能到手,此刻才受这股气。   小唐并不知赵芙的心思,只向着两位公主行了礼,便眼观鼻鼻观心,不再理会。   赵蓉倒是笑说:“唐大人昨夜也很是出力呢,果然不愧是父皇口中所称的‘国士无双’,将来也毕竟是国之栋梁,可赞可叹。”   小唐垂眸含笑,道:“公主谬赞,微臣愧不敢当,不过是为国为民……又是皇上洪福齐天,才保社稷黎民康安罢了。”   他们在旁说了这两句,旁边儿,竹先生望着熙王,目视他冷静如渊的双眸,胸口隐隐地竟似有几分激荡战栗之意。   竹先生平静了片刻,才回道:“此事,请恕我无法在此跟殿下细说……”   熙王倒是并不介意,温温一笑道:“我也知道,能劳动先生这般闲云野鹤的人、竟想进宫面圣的,必然是了不得的大事。”说着,就看了小唐一眼。   小唐仍是垂眸悄然,竹先生呵呵一笑,道:“回头……殿下必然是会知道的,倒是不急于一时。”   熙王道:“很是。”因退开一步,说道:“既然如此,就不耽搁先生了,请。”   竹先生倒是端端正正地,又向着熙王行了个礼,才迈步往前而去。   小唐在后,脚下一停,看向熙王,两个人目光相对之间,小唐眼中似有忧虑之意,看着他欲言又止。   熙王依旧泰然自若,温和安稳地,笑说:“且快去罢……父皇方才醒了,这会儿也还有精神,倘若去的晚了,怕又睡着了。别耽误了正经大事儿。”   小唐听了这几句,便点点头,拱手见礼,才又侧身而过,同竹先生一块儿入宫去了。   剩下赵芙赵蓉两人,赵蓉便道:“这竹先生昔日是在肃王府做客的,肃王待为上宾,他倒是巧,赶着肃王犯事儿,他就躲得一干二净,如今事平了,又忽地回来……啧啧,到底是能掐会算的人,如此懂得避祸。”   熙王一声不响,赵蓉怕多说了,惹了他不喜欢,又见他似有心事,就又说了两句,借故告辞了。   赵蓉去后,赵芙又拉了拉熙王的袖子:“三哥哥,我跟你说的,你可放在心上呢?芙儿只能求你了。”   熙王虽心中有事,仍是笑对赵芙说道:“妹妹不必过于担忧,我自然会觑空跟父皇进言的……但凡能帮得上,一定尽力。”   赵芙大为感动,眼圈儿也微微红了,道:“多谢三哥哥。”   熙王又宽慰了两句,赵芙才也去了。   熙王送走了两位公主,回头又看看宫门口,此刻小唐跟竹先生的身影已经消失眼前了。   熙王瞅了会儿,他的随从已经将轿子抬来,熙王上轿,于轿子内默默然地想了会儿,便叫了个小厮上前,吩咐说道:“去传凌大人,叫他往王府去一趟。”那小厮领命,忙也去了。   且不说熙王自回府去,只说小唐伴着竹先生进宫,便往成帝寝宫而去,正好儿看见两个太医相偕而来,看见小唐,都忙止步行礼。   其中一个却是认得竹先生的,知道他有回春妙手,因也惊讶他竟回京来,又惊喜问道:“先生回来可算是好了,皇上的龙体如今欠佳,我们虽然竭力相护,到底并无十足把握,先生此刻回来……莫非是唐侍郎请来给皇上看护的么?”   小唐闻言一笑,道:“正是。”   竹先生也笑道:“谬赞谬赞,不敢不敢。”   两人只以为是来看病的,一时欢欣鼓舞,也不敢怠慢,便相送了。   小唐跟竹先生对视一眼,竹先生看出他面上虽笑,眼底带忧,便道:“唐侍郎不必过于忧虑,我此番进宫,只为了我的人,跟唐侍郎的人并无干系。”   小唐闻言,不由挑眉:“哦?”   竹先生道:“我知道唐侍郎心中为何忧虑,然而你也自知,倘若你不带我进宫,我自然也另有法子……倒是拦不住的。”   小唐只淡淡一笑,竹先生看他一眼,又道:“我送给怀真的那支故人之物,只怕唐侍郎已经见过了罢?”   小唐一时悚然,心中强自镇定,便凝眸道:“不错,先生既然如此说,便也知道此物的来历了?”   竹先生竟道:“我何止是知道此物的来历,我曾亲眼见过此物被造出……也曾看见它在玉人发端,风花无双。”   小唐双手暗暗握紧,竟不敢言语。   竹先生说到“风华无双”之时,眼中一阵惘然,却很快地复又醒悟过来,因打量着小唐,道:“你的心意,我明白,——你既然也明白,那我们便心照不宣了。我不会涉及此事,只料理我要料理的,虽然这其中细究起来,毕竟也是不免牵连……但,目下不至于牵连到。”   小唐似懂非懂,隐隐猜测:竹先生进宫是为张烨……且跟废太子相关,然而据他话中所说,他只管张烨之事,竟不像是要牵扯怀真的……   然而又听他此刻这两句话,张烨的事儿,跟怀真的事儿,私底下仿佛有些牵连。   一想到怀真,小唐心中竟无端乱跳,眼见已经到了寝宫,便说道:“先生既然神机妙算,可知道逆天而行的后果如何?”   竹先生顿了顿,道:“我一生并无别的牵挂,只一个徒儿。最惨的下场,大概莫过于你恩师那样罢了,我自忖……纵然是死,也不至于如他一样,选择那种肝肠寸断的法子。”   小唐听提到林沉舟,胸口隐隐作痛,然而心念一动,便又问道:“恩师聪明一世,最后却竟绝意那般……狂儒醉剑铁八卦,如今狂儒已去,先生又要涉足朝堂……不知醉剑,又如何呢?”   竹先生闻言,微微一笑,道:“他?连我也有些猜不透他要如何了。”   小唐想到昨夜永福宫之事,却不便跟竹先生提,拧眉飞快一想,就问道:“先生曾算我跟怀真有系红线之缘,不知这缘,可会至白首偕老么?”   竹先生转过头来,盯着小唐看了会儿,摇头道:“照我先前所算……原本不会。你同她虽然有缘,但红线希微,缘法浅薄,只怕毕竟中道殂谢。”   小唐的心“砰”地一声,像是停了一刻,只顾睁大双眸,定定地看着竹先生。   竹先生却又点头,叹道:“然而你同她的命数皆乱,后事如何,且看你们自己的造化罢了。”   此刻已经到了寝宫门口,小太监入内通报,便传了两人入内。      ☆、第 229 章   因借着给成帝看病的名头,小唐领着竹先生,进殿面君。   寝殿榻上,成帝此刻恢复了几分精神,抬眸看着他两人,对竹先生道:“朕听闻你先前不是出京去了?如何这会儿又回来了?”   竹先生道:“回皇上,因路上遇了事,只得返回。”   成帝道:“哦?遇上何事了,竟能逼得你复又回来?”   竹先生虽然听问,却沉吟不语,太医院使在旁听着,因小声提醒道:“先生既然回来,不如也给皇上诊一诊?”   竹先生抬头看了成帝片刻,见老者苍苍,虽威严如昔,却依稀透出几分枯朽之气,竹先生便道:“不必了,诸位大人都是医术精湛、出类拔萃的医者,实在不必我画蛇添足。”   太医院使因不言语了。   成帝瞅了竹先生半晌,便挥手道:“你们都退下罢了,朕同竹玄自在说两句话。”   众人闻听,这才纷纷退了,小唐朝上行了礼,也便退出。   成帝竟未曾拦阻,等众人都退了,成帝才望着竹先生,道:“朕记得你,昔日你在太子东宫,为辅佐太子的,后来不知为何竟急流勇退了。”   竹先生道:“草民也不敢瞒着皇上,委实如此。”   成帝点头道:“先前听说肃王府内有个高人,朕就知道是你,只是为何你竟在肃王府,却并没去太子府呢,莫非已经绝弃故主了?”   成帝虽然迟暮,又且被毒害,身子已如朽木般,然而天生帝王威严,说出的话,隐隐透出刀锋锐利之意。   竹先生却垂着头,仍是不疾不徐说道:“草民在肃王府,是因同世子爷有一段夙缘,如此而已,何况草民自打离开太子府,就已经绝意不再涉足朝堂了,因此并无有背弃故主之说。”   成帝笑了笑,却又叹道:“然而你终究也没有能救得了殊儿,可惜了,那是个好孩子。”   竹先生眼中掠过一丝黯然,道:“无缘不聚,无债不来……草民也是无能为力。”   成帝凝视竹先生:“那你跟殊儿又有何缘,又有何债?”   竹先生沉默,并不回答。成帝端详了他一会儿,说道:“你既然不愿意说,朕也不勉强,说罢,你去而复返,究竟是为了什么?”   竹先生见问,才道:“草民这次回来,是为‘珠还合浦’。”   成帝拧眉,此刻才略坐直了些,定定凝视竹先生,提高了几分声音,问道:“你这是何意?”   竹先生垂着头,道:“昔年,太子妃生产之事,皇上可还记得?”   成帝眼底暗淡,眯起双眸,沉沉说道:“朕岂能不记得……你说。”   原来昔日,太子跟太子妃成亲之后,伉俪情深,一年后,太子妃分娩,谁知道竟生下一个死胎,此事被视为不祥,成帝听闻,便命人压了下去,加上时隔多年,因此外头知道的人极少,竟几乎无人再提。   然而这是外头依稀流传的说法,成帝所知道的,却远比这个说法更惨烈许多。   竹先生顿了顿,道:“皇上自然知道,事实并不是这样简单的。”此刻寝殿之内,万籁俱寂,一字一声,都清晰的令人毛骨悚然。   成帝闻言,便知道竹先生果然也知道真相,眼中顿时透出几分厉色,道:“哦?你且继续说……事实到底如何呢。”   竹先生自听出成帝语声中的森然不悦,却仍是缓缓说道:“事实上,是有人将太子妃刚产下的婴孩抱走了……太子惊怒之下,派人满城巡捕,不料,那偷走婴孩的人却又返回,竟把个死婴还给了太子府,太子妃见爱子被害,竟惊吓成疯……”   成帝虽知道这一段隐情,但此刻听竹先生说起来,仍是胸口起伏不定,竟觉得呼吸艰难,便伸手抚住胸口,微微喘息。   竹先生双眼死死盯着地面,继续说道:“太子深爱太子妃,虽然太子妃受惊失常,太子却仍不肯背离,只是把居处划为禁地……免得有人听见太子妃乱嚷出来的话语,毕竟此事惊心棘手,大失皇族的体面,故而对外只声称是太子妃生下死胎。可太子因目睹了那惨状,又见太子妃心智失常……虽对外隐忍,但竟从此性情大变,变得残忍暴虐。”这一字一字,仿佛都深深镌刻在脚下这寝殿的铺地金砖之上。   成帝忍着胸口不适,听到这里,嘴唇不停抖动,终于厉声喝道:“别说了!”   竹先生却也停了口,沉默片刻,又道:“皇上,其实这些,都也不是最终的真相。草民底下所说的,才是真中之真。”   成帝正思及往事,又想到太子也罹难了,血脉不存,到底是难过……谁知听了竹先生这一句话,顿时才又记起他先前所说的“珠还合浦”之句,便又抬头看他,眸中透出深思之意。   却听竹先生道:“当日那偷走皇太孙的人,本来并没有害死那婴孩,只是从乱坟岗上捡了一个无名孩尸来替代罢了。真正的皇太孙,其实仍在世上。”   成帝听了这个,顿时色变,失声道:“你说什么?”   竹先生拱手,沉声道:“草民说,真正的皇太孙,如今仍在世上,太子的血脉,并未断绝。”   成帝双手握拳,瞪了竹先生半晌,终于颤巍巍地下地,缓步走到竹先生跟前,道:“你再说一遍。”   竹先生抬眸看向成帝,目光清明,成帝却不等他开口,忽然喝道:“你……你不要来糊弄朕,都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太子也已经……焉知你不是趁着京内混乱,来浑水摸鱼、瞒天过海的?”   竹先生叹道:“天家血脉,岂能有混淆的?何况太子在临死之前,已经跟皇太孙相认了。”   成帝倒吸一口冷气,道:“你、你说……”   竹先生抬眸,道:“草民先前出京,事实上是为了追随太子去蜀地,本想让他们父子在外相认,从此远离这刀光剑影的宫廷生涯,平平安安,共叙天伦,谁知半道遇劫,抢救不及……”   成帝怔怔地看着竹先生,却见他也垂着眼皮,竟是一脸隐痛。成帝颤声问道:“太子,到底是怎么死的?”   竹先生闭了闭双眸,说道:“太子被害的原因,自也跟他出京的原因一般。倘若皇上想问是谁害了太子……只怕皇上心中早就明白,又何必来问别人呢。”   成帝看了他半晌,才倒退了一步,良久,才复说道:“你既然说皇太孙未死,那么……他又是何人,现在何处?你如何不带他来见朕?”   竹先生道:“皇上如今龙体欠安,倘若不信草民的话,或者以为草民是来招摇撞骗的,岂不是白害了他?皇上若欲见他,且答应草民一个条件。”   成帝拧眉道:“你想要什么?”   竹先生道:“我要皇上答应,不管皇上认不认他,都要保他平安,不会伤他分毫。”   成帝眼神变了几变,终于道:“朕答应你,绝不会伤他性命。——他到底在何处?”   竹先生眼中却毫无喜色,只轻叹说道:“他此刻……正跟他信任的一个人在一起。”   竹先生自寝殿退出之时,正好儿一个小太监匆匆进来,跪地禀奏道:“皇上,淑妃娘娘……一直在叫嚷……要见皇上。”   成帝冷笑道:“她想见朕?她竟好大的胆子……”   竹先生听了这两句,便径直出了寝殿,来到外面,却见小唐兀自站在殿门处,揣着手儿,目视前方,神情渺渺,不知在想什么。   竹先生便拱手道:“多谢唐大人引见之情。”   小唐回头看他,道:“如何,先生要禀奏的事儿都说妥当了?”   竹先生道:“说妥了一半儿。”   小唐微微挑眉,道:“接下来又如何呢?是要去接令高徒了么?不知他人在何处?”   竹先生看着小唐,笑得别有内情似的,小唐盯着他看了片刻,忽地一惊:“你总不会是……”   竹先生又一笑,这回却是讨好之意,又道:“得罪唐大人了,如今放眼京内,明面上的凶险虽过了,但处处仍是危机四伏,我思来想去,只觉贵府上才是最安全不过的。”   小唐一口气噎住,指着竹先生点了两点,终于说道:“先生,你以后会不会把我也算计入内?”   竹先生才敛了笑容,垂眸道:“断不敢,我难道不知道唐大人为人的?绝不会不智到与你斗心。——此次若不是情非得已,也不会贸然如此。其实除了安全考量……另外,是因为……对此刻的他而言,只跟怀真在一起,才好过些罢了。”   小唐微微拧眉,想问却又打住。当下不再多话,便同竹先生一块儿出宫,自回府去。   两个人匆匆地回到唐府,小唐进门,便问丫鬟:“今儿有谁来了么?”   丫鬟道:“是先前来的那位张公子来了,三奶奶喜欢的很,正暖阁里坐着说话儿呢。”   小唐看一眼竹先生,十分无奈,当下便往暖阁里去,走到门口,就听到怀真的声音,似是低低呼了声。   小唐一怔,走到门口看进去,却见张烨正抱着怀真……不知如何。   小唐眼见这情形,顿时敛了浓眉,忙迈步入内,道:“怀真!”   竹先生在后看见了,也有些哭笑不得。   这会儿小唐已经走到跟前儿,张烨才缓缓地松开怀真,却仍是一脸淡然不惊。   小唐抬手把怀真拉了过去,一把拥入怀中,皱眉就看张烨,却见他眼睛发红……似是哭过。   此刻怀真见小唐回来,又惊又喜,又看竹先生也在,才要相唤,小唐却偏抱着,不肯放开。   怀真抬头,小声提醒道:“唐叔叔,快放开我。”   小唐瞪了张烨一眼,才放开怀真,怀真因对着竹先生道了个万福,说:“先生果然也回来了,我听张烨哥哥说了,还不信呢。”   竹先生呵呵笑了两声,对怀真道:“我因有些事,才耽搁了会儿……你在跟他说什么呢?”   怀真扫了张烨一眼,小声道:“哥哥好像有心事,不像是先前……我问了半日,他只不肯说……”   忽然小唐哼了声,竟道:“不肯说,倒肯抱呢?”   怀真脸上一红,就回头瞪他:“说什么?”   小唐看着她清澈含嗔的眼神,忽地想到竹先生在宫内说的那句“姻缘中道殂谢”的话,心中狠狠一疼,竟不顾竹先生跟张烨在跟前儿,又把怀真抱了回去,低头在她鬓边亲了亲,温声道:“我说错了,你别动恼。”   怀真见他忽然如此,哪里还有心恼他先前那句话?这会儿已经脸红至颈间,又不好高声说他,只低低地道:“我没恼,你别混闹……”   竹先生在旁咳嗽了声,见张烨呆呆站着,便拉他一把,道:“随我出来。”   张烨瞧了竹先生一眼,眼神却是淡淡的,大不像是从前那样爱敬亲昵。   怀真抬眸正好瞧见,竟也愣了,一时也没顾上推开小唐。   张烨虽有些不情愿,却仍是给竹先生拉着出门去了。怀真见两人离开,才回头看小唐,道:“你怎么了?当着人呢,如何这样不知体统分寸?”   小唐见她在怀中,身上的香气一阵阵儿地袭来,小唐便低头,不由分说亲在唇上,当即便搜甘寻蜜。   怀真躲闪不及,被他吻个正着,心中尚且气恼呢,如今又加意外……然而毕竟给小唐如此相待惯了的,被他亲了会儿,整个人也不由自主地随了他而已。   小唐亲了会儿,尚且不足意,手扣腰间,便要动粗,怀真察觉了,忙挣了两挣,总算得了空隙,便喘着低低说道:“疯了不成?”   此刻暖阁的门尚且开着,竹先生跟张烨大概就在外头不远处,隐隐地仿佛能听见说话的声音,情形着实尴尬。   小唐盯着怀真,此刻竟有些急切,深吸两口气,缓缓平息心头之火,因又抱紧了怀真,俯身低头,在耳畔说道:“什么时候、才能得个小怀真小毅儿……我……有些等不及了。”   怀真听了这话,又羞又笑,便悄声说道:“这也是能着急起来的?先前尚且那样笃定,如何忽然又火烧眉毛似的了……”说着,便忍不住又笑。   小唐听着她含笑娇语,心中隐隐地惶恐,却不愿让她知道,就说:“是以我该越发勤力才是……你觉着呢?”   怀真慌得敲他一下,道:“不许假公济私的。”   小唐本正凄惶,听了这句,却也不由失笑,道:“何尝假公济私了?那一次我不是全力而为?”   怀真经不住这话,偏他又是一本正经的语气,顿时脸上又且大红了起来,咬牙道:“你再这般口没遮拦,我就不理了。”   小唐见她娇嗔之态,便又在脸上亲了两下,才道:“那你答应我,以后不许给别人抱了,他也不成。”   怀真正也因为张烨忽然抱住自己,有些隐隐地心虚难为情,听小唐如此,便低下头去,嗫嚅道:“我、我不知张烨哥哥是怎么了……以后不会了……”说了这句,心里越发觉得对不住小唐。   原来前儿那夜,被阿剑无端抱到永福宫,怀真起初疑心阿剑是个内侍,那倒也罢了……可后来又觉着不似内侍,那无端给个陌生男子抱走,又糊里糊涂睡了一夜……虽然自觉并未有事发生,但毕竟说出去,乃是大不好的。亏得小唐只字不提。   偏张烨方才又是这般,怀真说了一句,心内愧疚,因摸摸索索,主动抱住小唐,仰头望着他,又发誓般道:“以后再也不会了。”   小唐垂眸,看着她双眸依依看着自己,仿佛在求他见谅似的,小唐心中一软,便道:“不关你事……其实不碍事的,是我自个儿……”说到这里,便摇头一笑,只抬手在怀真脸颊上轻轻抚过,道:“怀真没有过错,是我不好罢了。”   原来小唐虽不曾亲耳听竹先生对成帝说了什么,却也隐隐猜到张烨的来历……是以张烨抱怀真,算来没什么大碍。   张烨必定也是心中有数,故行此举。   怀真却不明白,疑惑看他:“这是什么话?”   小唐心中一动,便不去解释,好歹趁着她如今还不知情,倒可以行事。   小唐便笑看怀真,道:“若果然觉着错了,倒是可以弥补……”   怀真越发不解,问道:“如何弥补?”   小唐低下头去,在耳畔低低说道:“只要你晚上……”   怀真恨得举起拳头捶了他一下,才要呵斥,忽地见门口竹先生露面,怀真忙把小拳头缩了回去,佯作无事,只是一时半会仍推不开小唐罢了。   竹先生打量着他两人如鸳鸯一般,只是笑笑,道:“小怀真,我代张烨跟你说声儿,我们出去办件事儿,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你且别担心……”   怀真挣不脱小唐,只好红着脸道:“去做什么事呢?”   竹先生道:“唐侍郎知道,你只问他就罢了。”   怀真抬头看小唐的功夫儿,竹先生又道:“唐大人,我且先告退了,此情改日再谢……”说着,拱手行了礼,一笑抽身退了。   怀真见竹先生走了,便问小唐:“竹先生说的是什么?你果然知道?”   小唐笑笑,道:“你听他弄鬼,我也只是一知半解罢了……横竖碍眼的人走了,这会儿……”   因见暖阁中再无别人,他便抬腿将房门关上,顺势抵在门扇上,低低说道:“看样子……不必等晚上了……”      ☆、第 230 章   且说在宫中,内侍来报,说被囚的淑妃吵嚷不休,成帝又因听了竹先生一番话,想起旧事,不由既伤且怒,便含怒说道:“把那贱人带过来,朕亲自审问。”   当下有太监前往,顷刻就带了淑妃进殿。   此刻淑妃,早已非昔日那总是仪态万方贵不可言的贵妃娘娘了,头发散乱,也无任何妆容,身上的华服也都被剥去,只一身简素,失去了昔日的荣华装扮,看来便如一个年过半百的可怜妇人,被两个内侍一放,竟站立不稳,便跌坐在地上。   成帝冷眼见她这样凄惨,便哼了声,道:“听闻你总是在叫嚷要见朕?你却还有何话说?”   淑妃跌在地上,缓了口气,才抬头看向成帝。   四目相对,淑妃凝眸看了成帝片刻,才柔声问道:“皇上的身子可还好?”   成帝觑着她,冷笑道:“还未被你害死,你是不是觉着有些遗憾?”   淑妃闻言笑了笑,道:“臣妾从来都是心向明月,虽然明月只向沟渠,但臣妾又哪里舍得害死皇上呢?不过是皇上薄待太甚,故而逼得臣妾无法罢了。”   成帝听了这般无理的话,冷道:“这么说,你跟肃王联手谋逆,倒是朕的不是了?”   淑妃摇头道:“臣妾又哪里敢怪皇上?只不过,昨儿之事,都是臣妾一时想不开,才犯下大错,至于肃王,不过是被臣妾连累的罢了,他好歹也是皇上的儿子,求皇上看在血脉的份儿上,饶恕了他罢了。”   成帝道:“朕的儿子,竟想要害死朕,你说倒要怎么饶恕呢?”   淑妃哀哀看着成帝,道:“这不过都是臣妾的主意,肃王只是被迫罢了,有什么罪责臣妾都担着就是了……何况如今太子已经殁了,皇上只剩下两个儿子,好歹放肃王一马。”   成帝眉头微蹙,仍是冷道:“他若是犯了别的罪,倒也使得,然而偏生是谋逆大罪,又叫朕如何饶恕,有道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若放过了他,以后人人效仿,国又何以为国,法又何以为法?”   淑妃听了这一番话,眉峰曲起,望着他问道:“皇上,是铁了心要肃王死了?”   成帝漠漠然道:“是你跟他自寻死路,怪不得朕。”   殿内一时无声,淑妃垂下头去,静思片刻,才又自言自语似的说道:“臣妾十四岁入宫,这许多年来,始终一心只向皇上,最后却落得这个下场……”   成帝听她仿佛有哀怨之意,便道:“咎由自取,夫复何言。”   淑妃却低低笑了起来,笑声听来却极诡异,成帝闻声,不解她又是怎么了。   却见淑妃忽地说道:“你当真以为,我是来给肃王求情的?”   成帝一怔,拧眉看她。   淑妃笑着缓缓抬头,脸上却毫无幽怨之色,反是微微自得的笑意,望着成帝道:“皇上你如今还不懂么?我如今自然是败了,然而皇上,难道就是赢家?”   淑妃说到这里之时,眉端一挑,含笑的眼尾多了一丝妖媚之色。   成帝心中一震,双眼眯起,沉沉看着淑妃:“你想跟朕说什么?”   淑妃极慢地吐了一口气,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抬手拍了拍身上灰烬似的,方慢条斯理说道:“肃王的确是臣妾生的,然而他难道不是皇上的血脉?到底还是皇族的人,他又不跟着臣妾姓付,他是姓赵的……你们姓赵的自个儿反自个儿,自相残杀,又跟臣妾又何关系?”   淑妃的口吻竟然十分轻蔑,略歪着头,挑衅似的看着成帝。   成帝双眼微微瞪起来,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淑妃。   淑妃瞧出他面上的愕然,抬手掩在唇边,仰头又笑几声,道:“皇上杀死自己的儿子,却还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倒真真儿地叫臣妾觉着好笑……可笑的是,皇上你仔细数过不曾?皇上一共有几个儿子?被您亲手杀了的,又有几个呢?”   成帝身子一颤,竟不由地后退一步,却又生生停住,咬牙道:“你不必妖言蛊惑,朕……何曾有亲手杀过……”后面几个字,却竟说不出来。   淑妃仍是带笑看着成帝,眼里迷迷醉醉,不是看着自己的仇人,却竟像是看着自己的情人,淑妃道:“我仔细想了想,为何我这样喜欢皇上……说到底,是因为我跟皇上乃是同一路的人罢了,都是绝情冷意的人,为了自个儿……就什么都能舍弃,不管是自己的儿子也好……还是自己的女人都好……”   成帝听不得这些话,忍不住喝道:“你住口!你再敢胡言乱语,朕……必会让你死的苦不堪言。”   淑妃幽幽地叹了口气,道:“苦不堪言?这几十年来深宫之中,眼看着你迎新弃旧,不亦乐乎,可知道我每时每刻都是苦不堪言?”   成帝动了真气,喝道:“你……是疯了!”   淑妃挑唇,不顾一切似的说道:“我自是疯了,喜欢上你,便是疯了之初罢了。当时皇后曾对我说过,皇上的心,绝不会是属于任何一个人的,但是我……却蠢的觉着,可以试着搏一搏,那时候,皇后因看破了你,便一心只在太子身上……那件事,她本来不愿插手,然而实在是皇上太喜欢德妃那贱人了,偏又有那种传说,所以她才肯跟我联手,哈……”   淑妃说到这里,又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这寝殿之内鸦默雀静,只有她诡异的笑声隐隐回荡,仿佛也把帷幕底下积沉多年的尘埃也掀了起来,空气之中充满了旧日艰涩难言的气息。   成帝心中鼓噪,却只静默无语,只森森然看着淑妃。   淑妃止住笑,道:“皇上应该早就心知肚明的了,我为了争宠,皇后却是为了给太子争宠……只可惜,我们两个人费尽心机,居然两个人的心机都落了空,皇后因为那件事,几十年在佛堂里,吃斋念佛抄写经书,只为了赎罪,或者给太子祈福,但她又得到了什么?最终太子还是曝尸荒野,而我呢?我当然不会在意肃王到底得到皇位或者得不到……我在意的,自始至终都是皇上的心而已,但直到现在,我却也明白了,原来我跟皇后,却没有谁比谁更可怜的少些,都是一样的输家罢了。”   成帝闭了闭双眸,旧日之事,纷纷在脑中掠过,出京的太子,自焚佛堂的皇后……以及……昔日那个温柔却不失刚毅的女子……   他曾有繁华天下,也曾有所爱之人,所宠之子,如今,他们却一一先他而去……   与此同时,淑妃目不转睛地看着成帝——如今在她面前的,不过是个皮相枯槁,鸡皮鹤发的颓然老者,然而在淑妃的眼中,却仍是昔日进宫之初,一眼望去,那相貌堂堂,威严尊贵的天子,当他凝眸看向她的第一眼,或许是心中太过震慑,竟从那双极慑人的双眸之中,读出了只属于她的无限情深……从此,竟如陷于网中,便是一生。   谁知道……那只不过是一相情愿的错觉而已,而她竟用了一生,才懂得这个无情的真相。   淑妃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仿佛要把心头的不堪也都散去。   淑妃又笑了声,道:“不过,我比皇后要幸运些,我并不是那爱子如命的母亲,所以不至于如她似的,在皇上面前苦求到尘埃之中,再绝望断念。对我来说,一个肃王或者十个肃王,都是皇上的儿子,皇上既然要杀了他们,那就杀好了……”淑妃冷哼了声,笑得恶毒而快意。   成帝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蓦地上前一步,伸手捏住了淑妃的脖颈,道:“你这……毒妇!”   淑妃被迫抬起头来,双眸却仍是死死地看着成帝,虽然痛苦,却仍是嘴角抽搐着挑起,道:“为何我是毒妇?我又不曾杀害自己的儿子,下令动手的……咳,可是皇上……我是毒妇,皇上又是什么?”   成帝的手微微颤抖……他年青时候,是能纵横马上,率兵打仗的皇帝,自有一身武功,此刻虽年迈,但手劲也是非同寻常,成帝竭力克制,才不曾让自己捏碎了淑妃的咽喉。   淑妃见他眸子之中火焰闪闪,她却无端地喜欢起来……仿佛又看到了那年青的成帝,也是这样,眼中带火看着她,走到跟前儿,问她的姓名。   那是她一生之中最快活的时候。   纵然此刻死在他的手中,也是甘心情愿的。   淑妃咳嗽了两声,才悄声又说道:“皇上恨我么?不错……能让您记恨着,倒也是臣妾的荣幸。毒妇……这称呼极好,我是毒妇,皇上是独夫……岂不是跟皇上您很相配,毕竟,太子,肃王,两个人……不,不对……还有一个……也终究是……给皇上害死的……”   这话无比刺心!成帝只觉得自己捏着的,是一条毒蛇,心底悚然,手一松。   淑妃浑身脱力,复跌在地上,咳个不停。   成帝指着淑妃,道:“你、你……”   这一刻,成帝竟有些窒息,被迫张口,吸了两口气,才缓过劲来。   看了淑妃半晌,成帝终究慢慢地平静下来,便道:“很好,朕明白你的心意了。”   淑妃听见他的声音已然平静,便抬起头来。   此刻成帝微微仰头,脸上复又出现那种倨傲睥睨之色,眼尾淡淡扫了淑妃一眼,道:“昨夜你想借良妃之手害朕,多半也是嫉妒她得宠,故而想一箭双雕是么?你放心,朕不会让你死……朕会留你性命,让你好生看着,朕会如何地宠爱她……比宠爱任何人都宠她,而你……不过是……”   最后一句,成帝微微俯首,盯着淑妃双眸,面上虽含笑,眼底却冷酷如昔。   淑妃一震,脸上的笑果然僵了,成帝瞧得明白,便道:“来人,带她下去,好生看着,不要叫她死了。”   淑妃竟说不出话来,内侍们上前,把淑妃架住离开,淑妃将被带离,才含怒带怨地叫道:“你会后悔的……独夫!你一定会断子……”   内侍们魂不附体,不等淑妃叫完,慌忙将她的口死死堵住,而成帝转身负手,再也不看一眼。   成帝召见了淑妃之后,复歇息了片刻,想到淑妃之言,心中波澜仍在,便问应含烟的情形,内侍说她已经无碍。   成帝略松了口气,这会儿,小太监来报,说是竹先生进宫见驾。成帝闻言,心复又悬起,竟无端地有些紧张,手握着榻边儿的扶手雕龙,道:“宣。”一字千钧。   小太监往外通报,声音一重一重地传了出去,成帝微微坐直了身子,仔细看向外头。   不多时,果然见竹先生的身影出现,而在他旁边,跟随着一个看似十八九岁的少年,一身素衣,面容俊朗,神情漠然。   成帝只看了一眼,心中便忍不住一颤,眼见两人走到跟前儿,竹先生见礼,那少年也随着行礼,举止循规蹈矩,仍是目不斜视,虽然是初次面圣,却通身的漫不经心,波澜不起似的。   成帝盯着张烨看了片刻,便问竹先生道:“就是他了?”   竹先生点头,道:“这是小徒张烨,自小跟在草民身旁,未免不知礼节,请皇上见谅。”   成帝道:“不必多礼。”又对张烨说道:“你上前来,让朕仔细看看。”   张烨听了这话,眉头微微一蹙,竟不愿动,竹先生转头看他,道:“去罢。”   张烨默默地抬眸,同竹先生对视一眼,才终于转身,向着成帝身边走了几步。   成帝凝视着张烨,道:“你……今年多大了?”   张烨道:“不知道。”   成帝眉头一蹙,声音微冷,道:“不知道?”   张烨淡淡说道:“我从小跟着先生在山中,山中无甲子,岁月不知年,所以不知道。”   竹先生在后听了,也皱了眉。   不料成帝却笑了起来,又笑看张烨,道:“既然如此……你……已经知道了你的身世了么?”   张烨沉默不言,恍若未闻。   成帝仔细打量他的眉目,声音温和了些,道:“你大概已经知道了,你如何认定,你是朕的皇太孙?”   张烨听了这句,才蓦地抬眸看向成帝,原本漠然的脸孔上多了几分怒意,竟然说道:“我并不觉着我是皇上的什么皇太孙,我只是……才知道,我是有父母的……我只是……我母亲的儿子,不是任何人的什么劳什子皇太孙。”   张烨说到最后一句,眼睛之中,已经水火流动。   竹先生知道他心中愤懑,本要拦住他,然而听了这一句,张了张口,却又无声了。   成帝诧异之余,也有些无言,却竟不见怒意。半晌,才又说道:“你……果然见过你的父亲母亲了?”   张烨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一个字来,索性深深地吸了口气,才道:“我是见过了,不过,是在我父亲快死的时候我才见过的……至于我母亲……”   张烨说到这里,终究忍不住,眼中泪光一闪,忙仰头,却已经来不及了,眼中的泪如雨珠一般坠落下来。   张烨张口不能言,片刻,才抬起袖子擦了擦泪,又冷笑说道:“你问这个做什么?他们落得这样的下场,难道跟你半点儿的干系都没有?我知道你们的意思……把我拉来,是想认回我?却又不敢信我是不是他们亲生的,所以来考问我……我倒是不妨告诉你,我不稀罕你们的什么皇位王位,只要你……好端端地把我的父母还给我!”   张烨说到最后,忍无可忍,竟是吼了出来似的,从来没有人敢在皇帝寝殿之中如此大吼大叫,这一声,透过重重帷幕,竟传了出去,惹得杨九公不知如何,便飞跑进来看端详。   竹先生低着头,此刻,才上前来,道:“烨儿……”   张烨眼中的泪已经止不住,嘴唇上也沾着泪花,哆嗦着不停,听了竹先生一句,良久才转过头来,死死地看着竹先生,道:“可知道我最恨的就是你了?从小我是没爹娘的,倒也罢了……只是你为何把我带来这京城……明明跟我爹娘近在咫尺,却又不告诉我……只等到他们出了意外,生离死别的时候,才对我说真相,你……你还是我师父,可你对我何其残忍……”   张烨说到最后,更加忍不住,泪如泉涌,几乎大声哭了出来,却只是拼命忍着。   竹先生抬手将他拥入怀中,眼睛却也红了,张烨靠在他的胸前,泪沾湿了竹先生的衣裳,张烨无声哭了一会,却拼命地挣开竹先生的怀抱,叫道:“我最恨的就是你了!不用你假惺惺的!”   张烨流着泪叫了这一句,便甩开竹先生,转身拔腿,竟飞快地跑出了大殿。   竹先生本来想去追,然而却通身无力,眼中的泪却滑了下来,眼睁睁看着张烨跑了出去,只来得及哑然叫了一声“烨儿”……   还是成帝,起身对杨九公道:“快叫人跟上……不要伤了他!好生护着……别叫他做傻事!”   杨九公隐隐听出端倪,便忙领命出外。   寝殿之中,终于只剩下了成帝跟竹先生两人,两个人却都没有言语。   许久许久,竹先生才闭了闭双眸,无力似的说道:“皇上……可信了么?”   成帝并不回答,眼中情绪复杂,只是缓缓地吁了口气。   而就在张烨跑出大殿之后不久,成帝传旨,立即召见六部大臣,内阁学士,镇国大将军等一干辅国重臣、并熙王赵永慕进宫进见。   ☆、第 231 章   且说张烨飞跑出了宫殿,却因不认得宫中经纬,一路胡奔乱跑而已。   身后的太监们纷纷追赶,却一时赶不及,张烨正跑着,忽见一队执金御巡逻而来,见状不明所以,呼啦啦地便围了过来。   身后那些小太监奉了杨九公之命,见状忙大叫:“不要伤他,不要伤他!”   执金御的统领,正是唐绍,仔细定睛一看,却认得是张烨,忙挥手叫众侍卫退下,自己上前,把张烨拦住,问道:“张兄弟,如何是你?你几时回来的?在宫中又做什么?”   张烨正悲愤交加,听了声音熟悉,抬头一看,泪眼模糊中,认得这鲜明俊朗的轮廓……原来昔日他往应公府去见怀真,偶然也遇见过唐绍,是以都认得。   当下张烨止了步,却无法诉说内情。   此刻身后的太监们都赶了上来,为首的小太监不敢得罪,陪着笑上前,对张烨道:“小爷,且请跟我们回去罢了?”   张烨哪里肯,冷冷哼道:“除非我死了!”   那小太监被噎了口,也不敢强他,只好讪讪地垂手守着。   唐绍见这情形,心中纳罕,便问道:“出了何事了?”   张烨又伤又是气愤,只是不答。那小太监道:“绍哥儿,我们也不知是何事……只是这位小爷去面圣,不知如何跑了出来,九公公吩咐我们跟着他,别伤了他呢……”   唐绍知道事情有异,就只做无事状,见张烨不理会他们,知道他不待见这些紧随着的内侍,便想替他打发了。   唐绍便笑道:“原来如此,不妨事,我跟他是认得的,交给我罢了。”   小太监们却不敢擅离,只又笑道:“绍哥儿,我们是领命的,九公公亲自吩咐,若是伤着他一点儿,我们的脑袋就……”   唐绍笑道:“瞧你们怕的,难道信不过我?他是我兄弟……我哪里能伤着他呢?”说着,便伸手在张烨肩头抱了一抱。   张烨木木然的,也不动弹。   小太监见状,才笑道:“是是是,我们哪里敢信不过绍哥儿。”因此就退后,不再紧紧地跟着张烨了。   唐绍便吩咐执金御再去巡逻,自己便拉了张烨,低声问道:“张兄弟,你如何哭成这个样子?莫非是见了皇上,惹了皇上不高兴……出什么事儿了?”   张烨看他一眼,道:“我惹他不高兴?为何不说他惹我不高兴?”   唐绍听了这没高没低的话,挑了挑眉,道:“你……”因见左右无人,便低声问道:“你如何进宫来见皇上了?跟我说句实落话如何?”   张烨听问,眼圈更红了几分,就不言语。   唐绍见他如此难过,心中纳罕之极,便不再追问,只道:“说来,亏得你是今儿进宫来的……你若是昨儿进来,只怕也不得安生呢。”   张烨仍是默然,也不关心这些。   唐绍见他不理,于是故意又说:“你既然回京来了,可见过怀真了?她可跟你说过了不曾?昨儿她就在宫内,可着实地受了一场惊吓呢。”   张烨忽然听说跟怀真有关,才转头看向唐绍,问道:“怀真怎么会在宫内,又出了什么事?她不曾跟我说过。”   唐绍见他这样说,就知道是见过怀真了,因道:“你没见她手臂上带伤么?”   张烨更是吃了一惊,忙抓住唐绍道:“你说什么?我并没留意……谁敢伤了妹妹?”说到最后,才带了急怒之意。   原来张烨因遭受大变,性情也陡然变得内敛起来,一路回京,始终默闷无语。   竹先生知道他心中伤痛不可说,又知道他在京中最惦念的人便是怀真,故而先送他去见了怀真,只盼怀真能宽慰他心。   而张烨因心中之事非同等闲,是以也并没仔细留意怀真如何,任凭她百般地逗趣说笑,他都是沉默寡言罢了……此刻听唐绍说怀真伤了,才惊心懊悔起来。   唐绍笑了笑,就拉着他,走到文华殿旁边僻静处,把昨儿肃王作乱,淑妃祸乱宫闱的事儿说了。   张烨听得呆呆的,眼睛中又见了泪,末了,竟喃喃道:“我只以为,我是被祸害了的可怜人,偏妹妹那样的……也差点儿遭了这无妄之灾。”   唐绍见他话中有话,便问:“你怎么了?若有心事,可也好跟我说说呢?别总闷在心里,我见你神情跟昔日大不相同……只怕怀真也看出来了,她必然也担心你,你且别闷坏了自己。”   张烨听了这话,才咽了口泪,道:“我对你说什么?你可知道……我自打跟着师父起,就以为自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只当师父是我的父母罢了,对他感恩戴德的,谁知道……师父却是个大骗子,明明我跟我父母就近在咫尺,他也不肯告诉我,最后害得我们……天人永隔……”最后四个字,却又狠狠地磨了磨牙。   唐绍听得惊心,道:“竹先生不似是这样狠心恶毒的人,这其中……必然是有缘故的,是了,你的父母,又是何人?如何你说跟他们……天人永隔?”   张烨深吸一口气,说道:“他的确是有缘故的,但我却无法原谅他。我的父母……你难道还猜不到?他为何把我带进宫来见皇帝?”   唐绍模模糊糊,惊问道:“跟皇上有关?”   张烨摇头道:“我宁肯跟他没有关系,那样,只怕他们仍还好端端地活在世上。如今,我只想离开这个地方……横竖我如今,当真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了。”   张烨说到这里,复泪如泉涌,悲不可遏。   唐绍虽仍没有猜透其中关系,却心惊肉跳,又见张烨伤怀,他便复将张烨肩头一抱,安抚道:“我知道你的心情,只不过……你也别太伤心了,你的父母虽然不在了,可是你仍有我们一干朋友,还有怀真……我们都会陪着你,你不是孤身一人的。”   张烨见他这样说,才又抬头看向唐绍。   唐绍看他眼红带泪的,便叹了声,抬手在张烨背后轻轻地拍了拍,道:“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想来伯父伯母在天之灵,也不愿见你如此伤心之态,只想你快快活活的罢了。你若是想念他们,就也好生振作起来,休要总是这般颓靡伤怀,也叫他们于心不安呢。”   唐绍竭力安抚,半日,张烨的心绪才平复下来,两个人坐在白玉栏杆边儿上,看天际云卷云舒,两两无言。   许久,唐绍想起一事,便问道:“是了,你还没告诉我,伯父伯母究竟是何人?”   张烨才要说,忽地听后面有人说道:“张小爷……皇上召您相见呢。”   张烨淡淡看了一眼,唐绍望着他,竟有些担忧。张烨便深吸一口气,道:“我现在去见他,见过他之后,我再告诉你。”   唐绍跳下栏杆,道:“你去罢,且记得我的话。”   张烨点头道:“我记住了。”上前同唐绍肩头一碰,也在他后背上轻捶了两下,才复放开,跟着那小太监去了。   背后,唐绍站在原地,目送张烨背影离开,心中无端有些不安。   且说先前,群臣被急招入宫,都不明所以,小唐在宫门下马之时,正见应兰风出了轿子,小唐忙上前行礼,应兰风还礼,因问道:“你也被召进宫?可知道是何事?”   小唐心中自猜到几分,只是一时半会说不清楚,便请应兰风且走且说,一边儿道:“岳父可知道竹先生回京了?”   应兰风道:“我才接到信,还要请他过府说话儿呢……只是听闻他跟着你进宫了,莫非今儿皇上召见众人,跟此事有关?”   小唐道:“岳父……”转头看向应兰风,他心底藏着的那个极大秘密,不敢跟怀真透露,却猜不准应兰风是不是知情的……偏生这些话,干系甚大,不能随意出口。   小唐心中思忖片刻,便道:“岳父可知道昔日太子府中,太子妃产下婴儿,却……之事?”   应兰风点头说道:“隐约听闻,如何?”   小唐道:“只怕此事另有蹊跷。”   应兰风眉头一皱,同他对视片刻,看出小唐双眸中如有隐忧。应兰风道:“你的意思是……竹先生进宫……跟此事相关……所以皇上召见众人,难道……”   应兰风飞快地寻思了一番:如今肃王刚事败,朝中众人诧异之余,都认为熙王是承继大统的不二人选了,然而这会子忽然再冒出太子之事,实在微妙的很。   应兰风当下就不言语了,两个人各怀心事,往皇帝寝宫而去,又走了片刻,小唐说道:“我听怀真说,岳父得到噬月轮了?”   应兰风见他忽然问到此事,就笑了笑,道:“怀真那丫头,也不知存着什么心思,竟要此物……幸好顺利到手。我也知道此物是你从沙罗带回的,你可知道此物的来历,又有何用处?”   小唐因怀真留心这噬月轮,他虽不语,暗中却仔细寻访,毕竟他手段通天,自也找到几个沙罗的行者高人,早明了噬月轮的传说……只是不肯十分当真罢了。   而应兰风爱女如命,为怀真一句话,便把噬月轮从景深手中“拿”了回来,难道就白放着此物不去打听?只怕他也早有所知,然而不肯实话罢了。   小唐因此就说道:“我只听说此物仿佛有时光倒转之能……只觉得匪夷所思,也不知是不是怀真小孩儿心性,才一心想要。”   应兰风也笑道:“我也猜是她又任性呢,然而竹先生倒是很上心此物,只怕这传说……也是有些意思的。”   两个都是聪明通透之人,小唐听应兰风如此说,就明白他也打听到了,就也一笑说道:“传说如何,倒不要紧,只既然是怀真想要的,便给她好生存着就是。”   当下就按下此事,又走几步,到了寝殿,已经有几位大臣到了,两人忙也入内,顷刻,就见熙王赵永慕也来到。   不多时,人便都齐了。   群臣之中,多半都不明白成帝宣召之意,都在猜大概是因肃王之事罢了。   成帝见众人都到齐,才由杨九公扶着起身,因环顾了群臣一遭儿,目光在熙王跟应兰风身上停了停,复垂眸说道:“昨日肃王谋逆,但他毕竟是朕的儿子,到底如何处置,朕倒是有些犹豫不决了,不知……众位爱卿是何意见?”   众人听了,彼此相看,都有些不太敢言,毕竟兹事体大,又偏是皇子作乱,而成帝又是意思含糊,众人都怕猜错了皇上的心意,岂不是糟了?因此无人敢出头。   成帝见众人都默然,沉吟片刻,就道:“熙王,你意下如何?”   赵永慕听了,拧眉想了片刻,禀奏道:“父皇,本来……肃王所犯谋逆大罪,实在罪无可赦……”   成帝不动声色,只是听着。   赵永慕又道:“然而正如父皇所说,父皇念在骨肉之情,儿臣……却也自有手足之情,因此儿臣,也自无法狠心,还请父皇恕罪……”熙王说到这里,便深深低头,不再发一言。   成帝凝视他半晌,叹了声,此刻,复又问众人之意。   却有兵部侍郎出面,正色启奏道:“肃王所犯乃是大罪,倘若饶恕,只怕法不成法,皇上断不可一念之仁,坏了纲常律例,此风一开……倘若日后有效仿者,只怕惑乱江山,后患无穷。”   兵部侍郎齐筠因肃王之事被连累,早就入狱,这兵部侍郎早先被齐筠压制,此刻自然不肯罢休。   成帝点了点头,又道:“应爱卿意下如何?”   应兰风出列,拱手说道:“微臣觉着,许侍郎所言有理。皇上跟王爷虽然念在手足之情,但对臣等而言,只有乱臣贼子,铁律金规,并没有其他情分可讲。”   众人之中,有素来跟应兰风交好的,听他表态,都也才敢纷纷表示赞同。   成帝眉头微蹙,复看向小唐,便问道:“唐爱卿意下如何?”   小唐听问,才道:“臣……亦觉着应尚书许侍郎等所言有理。”   成帝长长地叹了口气,闭眸抬头,皱眉道:“朕明白了。”   此事就此落定。群臣也都松了口气……毕竟肃王为人,从来有些严苛过度,所以群臣都慑于他的威势,诺诺不敢言,如今又且作出这等诛九族的恶行来,倘若放过一马,国将不国,只是无人敢先出声儿罢了,此刻见成帝不曾发怒,顺了众人意思,才都宽慰。   又因众人都知道熙王的为人,着实的光明洒脱,宽仁和祥,虽然素来有些风流不羁的,但倘若收心,未必不是一代明君。   何况大家伙儿也都心知肚明,先前在太子跟肃王两个人的压制之下,熙王自然也不敢锋芒毕露的,先前那些不羁的举止,只怕也是藏拙而已。   而方才成帝问熙王如何处置肃王,熙王也并未落井下石,可见不是那等心狠手辣的恶人,因此群臣都属意熙王。   成帝却并不放众人离开,只又默然了半天,众人都有些讶异,不知还有何事。   许久,成帝才复开口,说道:“先前太子出事,近来大理寺调查,说是跟肃王脱不了干系……”   群臣闻声哗然,却又窃窃片刻,成帝道:“已经押下肃王府原本的一个心腹头领拷问……只是朕如今说的,不是此事,而是有关太子之事。”   众人诧异,纷纷地侧耳细听。   成帝又思忖片刻,终于说道:“昔日太子妃生子之时……你们众人,可都还记得?”   在场的这些人里头,就算是最年轻的郭建仪跟小唐,也是知道此等大事的,当下有人点头。   成帝说道:“然而此事另有内情,朕也是今日才知道,太子的骨血,原来还活着。”   群臣一时又是哗然起来,除了小唐,其他尽数面露惊愕之色。   应兰风问道:“皇上这是何意?”   成帝并未把其中内详同众人说明,只道:“众位爱卿不必诧异,朕已经见过皇太孙,朕如今想问的是……你们对皇太孙,是何意见?”   群臣面面相觑,许侍郎道:“不知皇太孙又是何人?”   成帝道:“你们之中,或许有人见过他……他就是昔日做客肃王府上的竹先生……身边儿所带的那名小侍童,当初太子府出事,是竹先生护住了他,如今合浦珠还。”   果然,因群臣们都跟肃王府有些平日来往,又素闻竹先生大名,竹先生带着张烨行走之时,众人也是见过的,却都想不到,竟然是皇家骨血,顿时震惊过后,又鸦雀无声起来。   应兰风也自没想到此事,诧异了半晌,想到昔日张烨时常往应公府来,跟怀真的关系又且极好,想到他的举止言行……果然是落落大方,很有些不凡气质,只是……竟然是皇太孙,这真真儿的令人……   成帝紧闭双唇,锐利双眸打量着在场众人,目光掠过熙王面上,却见他眉头紧锁,也是一言不发。   忽然郭建仪道:“皇上如何能确信,张烨的确是皇家骨血?”   成帝道:“朕见过次子,虽无十足把握,却已经有七八分信,何况竹先生何许人也,他既然出面,只怕此事无差。”   许侍郎道:“然而毕竟事关皇族声誉,皇上还要仔细查验,才能确信,何况竹先生昔日做客肃王府,只怕他暗中跟肃王有些勾结,如今肃王事败,他忽然出现,又说什么皇太孙之事……此中或许会有什么阴谋,也未可知……”   成帝拧眉不语,众臣都觉得言之有理。   却正在此刻,听有人沉声说道:“父皇向来明见万里,既然已经亲见了张烨,必然无误了。何况我也素来敬重竹先生高人高行,既然他肯开口,此事必然是真,——儿臣还请父皇下旨,立刻恢复皇太孙身份。”   成帝转头,见出声的正是熙王赵永慕。   众人听了,也都诧异地看向熙王,却见熙王一抖蟒袍,竟然跪地,抬头看着成帝,又道:“太子哥哥先前出事,父皇虽然不言,但儿臣也知道父皇心中不安,儿臣也因此日夜难安,如今总算是上天垂怜,竟让太子哥哥的骨血仍在人间,此乃天意!是以儿臣斗胆,恳请父皇,恢复皇太孙身份,再立即下旨,将皇太孙立为太子!”   最后一句话出,别说是成帝,连群臣也万万想不到……个个震惊,众人连喧嚷都忘了,一时都看着熙王,偌大的寝殿之中,复又万籁俱寂。   ☆、第 232 章   熙王说罢,群臣因过于震惊,竟无人开口,顷刻,才有大臣出列叫道:“皇上,此事万万不可!”   一石击破千层浪,众人都反应过来,亦立即有人道:“臣附议,万万不可!且不说皇太孙正统与否还有待商榷,纵然果真是太子骨血,也并非就能继承大统,还要看其人品,才识种种,若是贸然立为太子,只怕难以服众!”   熙王闻言,便道:“张烨其人,众位大人中一半以上跟本王一样,都是见过的,竟是个温和明朗的少年,本王虽跟他并无深交,但他毕竟师从竹先生,身为竹先生高徒,人品才识又能差到哪里去?何况只要恢复其身份,再请各位学士们仔细教导,稍加雕琢,未尝不成大器!”   熙王话音刚落,有臣子皱眉道:“熙王殿下虽然手足情深,然而毕竟也要以社稷江山为重,说句逾矩之言,——论起太子的人选,又有谁比得过熙王殿下?何必要舍近取远,若是贸然立一个来历成谜的少年,岂非儿戏!”   熙王深锁眉头,回头仍看着成帝,道:“若父皇立皇太孙为太子,儿臣愿意倾尽全力辅佐皇太孙,若有违背,地灭天诛。”说着,便伏身磕头下去。   先前那臣子骇然叫道:“熙王殿下何以竟如此!”   又有道:“殿下,使不得!此事还要从长计议。”   也有人对成帝道:“皇上英明,必然知道要如何取舍,才有利于江山稳固,国祚万年。”   顿时之间,喧哗之声竟又不绝于耳,整个寝殿复沸腾鼓噪起来。   成帝环顾周遭,半晌,才道:“朕已命人去传张烨前来,众爱卿且稍安勿躁。”   果然众人复又鸦雀无声,成帝又对熙王道:“永慕,你且起身罢。”   熙王垂头道:“儿臣遵命。”这才复站起身来。   正在此刻,外头小太监道:“张烨进见。”众臣听了,纷纷转头看去,却见从殿外走进一道身影来,却果然生得磊落大方,是个清俊温和的相貌。   虽然被许多人的目光注视着,张烨却仍然目不斜视,淡淡漠漠地走上前来,也不说话,也不行礼,只是站着罢了。   群臣见了,一半的人便微微蹙眉,却听熙王小声提醒道:“张烨,快向皇上见礼。”   张烨转头看他,盯了片刻,才复转过头去,朝上拱手行礼,道:“草民见过皇上。”群臣听了这淡漠声音,又是起了一阵低低地噪然之声。   成帝略叹了口气,道:“不必多礼了。方才朕跟众位大臣说起你……各位也对你的身世有些半信半疑……朕知道你心里不好过,然而此事毕竟关系皇家血脉,不可大意疏忽,何况你既然唤太子跟太子妃一声父母,就该知道他们跟你骨血相关,毕竟也是希望你认祖归宗,他们才好名正言顺地做你的爹娘。”   张烨冷笑了会儿,道:“我只需要知道我曾有过爹娘就是了,如今他们都不在了,要如何才能名正言顺?认祖归宗于我来说又有何意义?”   群臣大躁,熙王走到跟前儿,轻轻拉了他一把,低声道:“你若是认祖归宗了,我便是你的叔叔,你在这世间,就不再是无依无靠的……不要赌气了,烨儿,快些好生跟皇上好好儿地说……”   张烨看了熙王一会儿,复低下头去,沉默不语,过了良久,才道:“我起初也是不信的,只是父亲临死,说我的胸口,是有一个火焰纹胎记的,还说此事,皇帝是知道的。”   张烨说着,就把衣裳解开,熙王忙一看,果然见胸口处,有一抹红色的三道焰纹。   成帝早也看得分明,心中震动:当初太子妃生了皇太孙后,很快被人偷走,后来那人把死了的孩子送回来……他们也曾疑心过,因细细查看了一番,却见那婴孩的伤处偏巧正在胸前,当时自然也不能确信是那贼人故意如此……   如今见张烨胸口也有这胎记,成帝叹了声,心中震动。道:“你可给太子看过了?”   张烨把衣裳拉起,道:“他看过了,又笑又哭了几声……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在哭还是在笑……然而他到底伤重,竟再也支撑不下去了。只在临死之时,送了我这个。”   张烨说着,垂头将眼中的泪甩去,在袖子里摸了摸,掏出一块儿玉佩来,默然道:“说是把这个给皇帝看,皇帝就明白。”   熙王忙亲自接了过去,转身双手呈给成帝,成帝拿在手中,垂眸端详了会儿,喃喃道:“这是在太子小的时候,朕亲自给他系在颈间的,他从小到大从未离身过,这玉佩乃是天然而生,并未经过雕琢,倘若透光看,会有一个’龙’纹,乃是朕对他的期许之意。”   成帝叹息了声,略停了停,道:“此事除了朕,皇后,跟太子……无人知道,纵然造假,也是不能的。”   说到这里,成帝又看向张烨:“如今他既然把此物给了你……只怕也是……想用此物来证明你的身份。”   张烨听了这两句,早又忍不住,只死死地低着头,泪落更急。   成帝把玉佩给了熙王,道:“传给众位爱卿看一看罢。”   熙王领命,接了过去,对着光影看了一眼,果然见那玉佩当中,一道龙纹,若隐若现,当下递给了旁边的镇国大将军,大将军看了会儿,默默点头,又传给小唐……如此,众人纷纷看罢,一时都无言语。   却听得吏部尚书道:“皇上,虽然皇太孙身份可证,然而立储之事,还是不能仓促而为的。”   群臣赞同,熙王意欲开口,却又拧眉打住。   张烨闻言,却说道:“什么立储?是要立太子吗?你们不必多想了,我父亲也曾是太子,可又如何?最终落得那个下场,难道你们还想叫我当太子?也让我不得好死不成?”   群臣万万想不到他竟说出这话,实在大逆不道,顿时又是笑,又是恼,有人喝道:“真是放肆无礼。”   ——忽然想到他的身份是“皇太孙”,倒是不好如此呵斥的,幸好此刻乱成一团,无人留意。   成帝啼笑皆非,倒也并无恼色。   熙王道:“烨儿,别这样乱说,当太子便是将来的皇上,不是害你。”   张烨摇头道:“不必哄我这话,我没心思当什么太子皇太孙的,若不是师父强拉着我回来,我连这些话也懒得跟你们说,这会儿倘若我的爹娘还在……其他的或者可以商议,现在,就算是皇帝也无力回天,还说什么?只放我自在走罢。”   群臣听了这样惊世骇俗的话,复又诧异起来,便纷纷敛了笑,都正色看他。   张烨说罢,又朝上对着成帝行了个礼,道:“皇上,先前我因一时太过感伤……多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然而其他的事,也不必再让您和众位大人们操心了,我自哪里来的,仍回到哪里去……这朝堂的事儿太复杂,我看不透,也不愿理会,若是贸然厮混在里头,只怕下场还不如我父母呢。请皇上赦我去罢。”   在场的文武官员们,虽然知道他身上有胎记,又带着不二的信物,但毕竟来历仍是可疑,自古来哪个皇子,是放养在外近二十年的?何况万一被立为储君,那岂非国将大乱?   所以众人对张烨仍存几分轻视敌意,然而见他说了这许多话,这一种坦然明白,宠辱不惊的性情,倒果然不是寻常之人所能有的,很有几分凤子龙孙的不凡气度,因此群臣这才肯正眼看他。   成帝道:“朕又岂会不知,你心里到底是责怪朕的,然而你也该明白,若是太子没有犯下大错,朕又何至于让他出京……只是朕也想不到,中途竟会遇上意外……只是毕竟如你所说,就算朕是天子,也无力挽回……可如今你的身世既然大白,又怎能一走了之?倒不如留在京城,朕恢复了你的身份,你……就仍住在昔日太子府内,就当是为了太子跟太子妃守着如何?”   张烨看了成帝半晌,忽然说道:“我倒是想去看看他们昔日的住所,然而久居就不必了,我爹埋骨荒郊,我娘也……这里于我来说,又有何可依恋的。”   成帝哑口无言,顷刻才道:“你自小被劫,毕竟是皇家亏待了你,且给朕一个弥补的机会。现在京内住上几日,等你心意改变了,再说其他的罢了。”   张烨只是淡淡一笑,也不理会,熙王道:“父皇,如今别的可以再议,当务之急还是先把皇太孙的身份昭告天下……免得将来名不正言不顺,又生波折。”   成帝点头道:“言之有理。”   张烨见他们一心如此,却也懒得再说,只道:“若没我的事儿了,我便告退了。”说着又行了个礼,就转身自出殿外。   成帝本要留住他,见状,只好罢了,只对杨九公道:“派几个人跟着,别叫他乱走……若出意外,朕不饶!”   不料熙王听了,道:“父皇,儿臣见烨儿大有心结,何况他也是乍知真相……未免有些无所适从,儿臣想去跟烨儿说会儿话,也好叫他心中略宽慰些。”成帝点头准了。   熙王告退出殿,自先去赶上张烨。   杨九公也忙忙地随着跑出殿外,先前他的那心腹小太监听了,道:“九爷爷,别叫我跟着了,他并不理会咱们……”   杨九公道:“只叫你仔细跟着护着,难道还要主子对你笑不成?”   那小太监苦笑道:“他好生叫人跟着也就罢了,若是耍起性子来,便跑个无影无踪,谁能追的上?”   杨九公正要发怒,小太监道:“对了,说起来,倒是有个人跟他相合,武功偏又极好,岂不是不二人选?”   杨九公忙问,小太监便道:“岂不正是绍哥儿?先前这位小爷跑了,也是绍哥儿给拦下的……瞧着他们的交情倒是好的,倒不如您老求皇上一道旨意,先派绍哥儿贴身跟随保护,可算是一举两得的了呢。”   杨九公这才转怒为喜,笑道:“好猴崽子,总算是说了句中听的话,现在众位大臣都在,去请旨也是多此一举,你就先去告诉绍哥儿,让他只好好跟着这位小爷……我自回去跟皇上说,是轻轻易易的。”   当下,两个人便分头行事。   且说张烨跟熙王离开之后,满殿寂然,成帝想了片刻,道:“既然如今说起了立储的事,那也算是事不宜迟,正好各位爱卿都在,那么就把此事议定。方才你们诸位也都看过了皇太孙,如今倒是觉着,立储的话,该当立谁?”   众人面面相觑,倘若皇太孙从小养在京中,名正言顺,只怕此刻众人也可以迟疑一些,然而偏生是半路回来的,瞧那个不羁的性子,也不是个能担当大任的……纵然可以假以时日精雕细琢……可是偏偏成帝已经是这把年纪,病体衰弱,倘有个万一,却未立储,自然另有一番大乱。   何况群臣早就属意熙王,此刻便再无犹豫。   当下,兵部许侍郎先道:“臣觉得熙王殿下明智忠信,手足仁爱,堪当大任。”   吏部尚书也继而道:“熙王殿下光明仁和,却又不失果决勇毅,先前肃王兵临宫门之下,也是殿下出面解决,臣也觉着殿下堪为储君。”   又有几个大臣附议。   成帝点了点头,看向应兰风跟小唐两人,因问道:“应爱卿跟唐爱卿觉着如何?”   应兰风出列说道:“臣也觉着熙王殿下甚妥。”   小唐垂眸不语,听了这话,便抬头看应兰风,仍是不能出声……耳畔忽又闻成帝询问,而满殿众人,一时都又看向小唐。   应兰风看了小唐一眼,两个人的目光一碰,小唐终于垂眸低头,道:“臣附议。”   成帝见众人的意思一致,便道:“朕明白了,容朕再想一想,及早定夺,众爱卿且退罢。”   众人朝上礼拜过了,鱼贯退出。   小唐出了大殿,应兰风在他身前,脚步一停,回头看向小唐,眼中有些疑惑之意,然而见小唐垂着头,心事重重似的,又有一个大臣过来拉住他说话,应兰风只得回身应酬去罢了。   小唐才下台阶之时,正见熙王自外回来,两人相见了,彼此停了脚步,小唐问道:“你见过张烨了?如何这样快回来?”   熙王道:“我也是怕这孩子一时想不开,本想多陪他一会儿,不料杨公公找了绍哥儿作陪,我见他们两人倒是说到一块儿去,很不必我,因此就先回来了。你要出宫了?”   小唐点头,也问道:“你要面圣?”   熙王道:“是,忽然想起还有一件事没跟父皇说。”他也不等小唐问是何事,也不管他愿不愿听,便道:“是芙儿先前求我给齐贵妃说情,我见她哭的可怜,少不得应了,这会儿好歹跟父皇求一声,成不成就看他们造化罢了。”   小唐哑然,道:“难为你肯答应这种棘手相求。”   熙王笑道:“我也知道这不是好担的,若惹了父皇不喜,还不知怎么样儿呢,但谁叫我答应了的……”却又叮嘱道:“你若无事,且等我片刻,我求过父皇就出来了。”   熙王说罢,匆匆要走,小唐忽地唤道:“王爷……”   此刻熙王已经走上了两级台阶,闻言忙止步,回身看向小唐,两个人一上一下……小唐直视熙王双眸,道:“王爷先前在殿上,保举张烨为太子的事儿,可是真心?”   熙王眉峰一动,道:“自然是真的。”   小唐道:“王爷当真不想当太子么?”   熙王同他对视了这会子,便仰头笑了数声,道:“还当你一本正经地问我什么呢,先前,是因为别无选择,太子跟肃王都……逼得我不知如何是好……如今偏又只剩下我了,竟然是无可推卸,可如今多了皇太孙,若是皇上属意他,这担子自然交给他挑着,我也乐得清闲轻快,又有何妨呢?”   小唐见他笑意明朗,便不再言语,熙王道:“若没别的话,我先去了,你稍等我一会儿。”说着,拔腿又往上疾走。   小唐转身要往外去,忽地听身后熙王叫了声:“三郎!”   小唐脚下一顿,回过头去,见熙王已经走到了那白玉台阶的最上,玉阶中间,是大幅的玉雕龙,盘鳞舞爪,狰狞威严,而风吹得熙王的蟒袍烈烈,他背后就是金銮殿,跟那湛蓝青天,大有高处不胜寒之意。   熙王居高临下地凝视着那绯红色的身影,朗声问道:“横竖我就算不当太子,你也都在,是不是?”   小唐微怔,继而一笑,向着熙王挥了挥袖,复又转身,一步一步往前又行,熙王站在高处,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半晌,也才转身进殿去了。   且说小唐走下台阶,却见从旁边宫道处缓步而来一人,仍是深蓝如墨的官袍,沉静肃然,徐徐走到小唐跟前,便停了步子。   小唐见是凌景深,便问道:“你如何还在宫中?”   凌景深道:“协理执金御整肃宫掖,从昨儿一直到如今。”   小唐看他面如雪色,通身肃杀,只神情略有慢倦之色,便道:“怪道有些倦意,你也不用太硬撑了。”   凌景深微笑道:“这一夜,只怕你也不曾合眼过,又何必说我?”   两个人相视一笑,相偕往外,景深又道:“听说皇上问诸位大臣立储的意见,都是推举熙王殿下?”   小唐微叹:“是,皇上说要忖度行事。”   景深听他幽幽叹息,心中却另有一事想问,但自忖不便开口,因此便不言语。   如是走了片刻,小唐先开口问道:“当初恩师临去,曾说过余事都托付给你了……只不知如今,恩师的遗愿,可都完成了不曾?”   凌景深唇角微挑,流露三分悠悠笑意。   小唐看着他笃然神情,便已经明白,因问道:“恩师托付你的,究竟是何事?”   凌景深转眸看他,道:“你若知道了反而不好,又何必问?何况你只怕也猜到大概了。”   小唐闻言止步。   凌景深又走了两步,才缓缓停了,回头看小唐一眼,淡笑说道:“林大人平生最恨的那几人,此刻死的死,生不如死的生不如死,我都替他做到了,你不必过问,也无须理会……何况,你自也有棘手之事,不是么?”   小唐心头凛然,问道:“我的棘手之事……你指的是什么?”   凌景深跟他对视片刻,眸色几转,终于道:“我自然是说肃王府的事,敏丽……她可还好?”   小唐本疑心景深另有所指,见他提起敏丽,一时默然。      ☆、第 233 章   只因当初景深跟敏丽之间有些过往,加上此刻情形复杂,小唐便不愿多言。   凌景深自也知情,两个人又略说几句,景深便先告辞离去。   话说景深骑马径直回府,昨晚上直到如今,他从未合眼歇息过片刻,仿佛每一刻都绷紧心弦,于刀光剑影中搏命而行。   然而古怪的是,虽然耗神费力如许,身子已经不由自主地透出几分疲乏,然而精神却极为奋然,隐隐地有一股莫名地喜悦涌动,无法按捺。   他自最初到如今,一步一步,走了多少弯路,每一次都险象环生,却终究还是有惊无险地度过,如今,且又终于将林沉舟所托付之事完成了……   景深回到家中,进了内宅,见明慧正在做针线,奶母哄着凌云正睡,见景深回来,便双双站起身来。   景深使了个眼色,奶母便抱着凌云退了出去,明慧笑道:“总算是回来了,昨儿到底如何了呢,吓得我一夜未眠,多亏了小绝……”   景深不待她说完,便上前来,将明慧拥住。   明慧一怔,这才发觉他的意图,便笑着推到:“别胡闹,好生说正经话呢。”   凌景深不管不顾,便往内室而去,明慧微微皱眉,小声道:“凌霄先前去了太太房内,这会子怕要回来了,你别闹了。”   因见他一心如此,并没停住的势头,明慧无法,就低低说道:“不然你便去彩翎房内罢……”   原来这两年,明慧因生了儿子,便把精神都放在凌霄凌云身上,对景深却看的比先前淡了,先前怀着凌云的时候,明慧又因知道景深心火重,怕他又在外头搞三捻七,招惹那些不干不净的女人,平白生气的……   正好儿凌夫人身边儿的丫鬟彩云伶俐,倒是颇招明慧的喜欢,明慧思来想去,便同凌夫人开口,讨了彩云,给她改名做“彩翎”,给景深安在房内。   昔日景深倒是不讲究这些,明慧若十分推拒,他也就去小妾房中了,然而今次却不知怎么了,竟不肯听。明慧无法可想,只得勉强从了。   果然,正行事间,却听外头有些声响,明慧知道是凌霄回来了,便着急地推景深。   景深却总是不肯撒手,拼命动了几番,终于才算好了,便翻身躺在旁边,微微喘息。   明慧忙起身,匆匆整理了,此刻奶母已经领着凌霄进门,明慧翻身下地,叫丫鬟打水的功夫,奶母跟凌霄便进来里间了。   此刻景深仍在床上,毫无声息。   明慧心里责怪他不知分寸,然而又想到昨夜在外惊魂一场……倒也罢了,又叫奶母领着凌霄到外间等候片刻。   丫鬟打水来,明慧又料理了一番,还要叫景深擦洗,不料来到床边低头看他,却见景深静静躺着,呼吸平稳,竟是已经睡了过去。   明慧一愣,不由细看他的睡容……见景深虽然入睡,双眉却仍是微微蹙起,仿佛心事难平似的。明慧看了半晌,无声一叹,便把床帐子放好,自己出外陪着凌霄玩耍去了。   景深这一觉,一直睡到半夜,才复醒来,明慧正哄着凌霄凌云安睡了,才回来,便又被景深抱住。   明慧不由转头看他,却见他下巴尖尖,仿佛又消瘦了些,只双眸却仍是极亮,明慧便道:“事儿都平了?”   景深望了她一会儿,道:“都平了。”   明慧道:“这会儿是要安歇的时候,你偏醒了,怎么总跟别人颠倒着。”   景深不言语,只说饿了,明慧知道他晚饭不曾吃,早有准备,便起身叫丫鬟送饭进来。   因景深担当的是九城畿防一职,故而时常归歇不定的,家里做好了菜,便热在灶上,只等他得闲便忙忙吃上一餐,当下丫鬟们便把两荤两素一汤送了上来,都是温热的。   景深也不挑拣,坐起来吃了一番,又喝了两口茶,才消停了。   明慧本有些困倦,然而见景深如此,却一时也睡不着,因只坐在床边默默地看他。   看了一会儿,明慧便问道:“肃王果然事败了,亏得不曾带累你,昨儿我听说消息,慌得不成,还以为大祸临头了呢……是小绝安慰我,说你自有分寸。不然我当真要跑出去找人了。”   景深笑了笑,并不言语,只端着茶又喝。   明慧打量着他,犹豫了会儿,又道:“我听说,世子早就殁了,敏丽如今……还在肃王府守灵呢?”   景深的手势一停,就“嗯”了声。   明慧垂头想了会儿,说道:“这可如何是好,敏丽是不是也会跟着遭殃?”   景深说道:“等送了世子,小唐便会接她回府,不必担忧。”   明慧忙道:“不会被肃王府牵连么?”   景深道:“不至于。”   明慧闻听,竟念了一声佛,景深回头看她:“如何问起敏丽来了?”   明慧无言,顷刻才低声道:“我跟她原本是好的,后来因为你……也因为我那时候太气盛了,才闹得不可开交的……这两年,我也有些想开,因听说世子是个好的,倒是替她高兴,然而如今世子竟然短寿,敏丽的命……竟是这样,倒让我心里越发不安起来。”   景深问道:“你为何不安?”   明慧看他,欲言又止。   景深明白其意,微笑道:“你莫非觉着,若不是你,敏丽就会嫁给我?”   明慧皱眉,忙摇了摇头,她心底虽是有过这个念头,然而一想到此刻自己有了凌霄凌云……凌景深又能干,凌绝虽看着冷淡不近人情,实则是个再冰雪聪明不过的小叔子……因此竟不敢多想倘若失去这一切,她又会是如何。   凌景深垂眸思索片刻,低低地说道:“你只不必多想了,纵然不是你,敏丽也不可能嫁给我,倒是你,若不嫁给我……却可以有更好之人相伴。”说着,便轻声一笑。   明慧闻言,定睛看向景深:“你……”   景深抬眸,竟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明慧脸上微红,道:“你如何又提这件事,我说过,我跟毅哥哥……我跟唐毅并无缘分,何况我心爱的是你,你难道不知,为何总提此事。”   凌景深听了这话,眼皮动了动,道:“明慧,我并不是故意怄你,只是……假如你当真的嫁给了小唐,你说我们之间,会是如何?”   明慧闻听此言,不知为何,心竟蓦地缩紧,拧眉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凌景深笑道:“没什么,我不过是设想一下罢了。”   明慧道:“如今我跟你……凌霄凌云都有了,你竟还只说这话?是信不过我还是疑心我会……”   景深见她着急起来,便起身走到床边,将她揽入怀中,道:“我怎会信不过你,你如今嫁了我,自然一心爱我为我……纵然他再好,你也只是为我,对不对?”   明慧哭笑不得,只叹说道:“罢了,你也是我的魔星……若是吃饱了,且快安寝罢。”   景深垂下眼睑,看着明慧,却又说道:“倘若你嫁的是他……自然也一心向着他,只怕是爱他敬他,却对我恨之入骨了……”   明慧又惊又恼,敛笑便道:“你说够了没有?总说这些没影子的话,到底想如何呢?”   景深道:“是啊……是些没影子的话罢了。”   凌景深看了明慧半晌,便对她说道:“你既然惦记敏丽……然而近来这几日,还是不要跟她相见,总要等到她回到唐府之后,再去不迟。”   明慧听他又说此事,才缓缓地熄了心头怒意,道:“我也正觉着,此刻去不是好时机,毕竟你先前跟肃王府多有来往,自要避嫌……只是,我真的要去唐府么?”   景深道:“去又何妨,你方才也说过,这许多年过去了,再多心结也都解开了,何况你是心怀好意的,又何必介怀其他。不过你若是去的话,记得带着凌霄,唐夫人很喜欢他,见了他,必然欢喜。”   明慧点头道:“也罢,那就再等几日。”   却说宫内乱成一团之时,怀真在唐府之中,等到日影偏斜,将近黄昏之时,门上才报,原来是唐绍陪着张烨回来了。   先前唐绍“奉命”跟随保护张烨,也从那小太监口中得知了张烨的身世,这才大惊,再看张烨之时,便不似先前那样随意相待了。   张烨自瞧得出来,便道:“你这样看着我是何意,难道我忽然三头六臂了不成?”   唐绍忍不住笑,道:“倒是并没有变得哪吒样子,然而到底是凤子龙孙呢,先前我竟是失敬了,还请您恕罪。”   张烨啐了口,道:“什么凤子龙孙,我须没有头上长角身后生尾的,我不过仍是个草民罢了。你若是还当我是张烨,你就同我亲近,你若当我是那什么凤子龙孙,须得你恭恭敬敬对待的,你就快快地离了我!”   唐绍听了此话,才笑道:“咱们才故友重逢的,我只姑且当没这回事,横竖皇上且还没有把你的身份昭告天下,且罢了。”   张烨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便往外去。   唐绍跟在身旁,道:“然而我到底是好奇的,虽然觉着你这次回来,跟先前有些不一样,然而只不敢问。”   张烨道:“我倒是也像仍如从前一般,无知无觉,没心没肺的度日,倒也自在快活。”   唐绍很明白他的心情,便叹了声道:“只可惜,人生无再回。是好是歹,只拼力受着罢了。”   张烨抬头,欲哭无泪,唐绍便从后将他一揽,道:“走罢,既然不爱这宫中,咱们出去乐一乐。”此刻唐绍已经换了平日里的常服,当下,就跟张烨出宫而去。   两个人在市井酒肆里,胡乱吃喝了许久,到底是没甚趣味,张烨又惦记着唐绍先前所说怀真的伤,因便同他一块儿来到唐府。   怀真见两个人都是一身酒气,幸亏都没有喝醉,才放了心,先问张烨道:“先前竹先生拉了你去做什么?我问唐叔叔,他只不告诉我。”   张烨哪里能说出口,只道:“绍哥儿说你伤着了,先前你为何也没跟我说?”   怀真这才记起,笑道:“没什么的,只是小伤,无足挂齿。”   张烨见她握着手腕,便拉了她手,扯起袖子看了会儿,见好端端被包扎着,张烨就不言语。   怀真因见了唐绍,便趁机致谢道:“还是多亏了绍……绍儿……不然的话,就真了不得了。”   唐绍忙说:“不敢当,是我护佑不力才是,亏得妹……婶子没有大碍,不然的话,我真的要以死谢罪了。”   怀真忙喝道:“阿弥陀佛,大吉大利的。”   唐绍见她这般着急,便笑着低了头。   张烨看看他两人这相处的情形,忽然点头说道:“算来人生也算幻妙,原本是怀真妹妹,现在竟成了你的婶子。”由是想到自己的身世,顿时便又出了神。   唐绍见状,且不打扰她,又见怀真还被蒙在鼓里,他就拉着怀真到旁边儿,把所听所闻,快快地同她说了一遍。   怀真听罢,愕然失惊,睁大双眸,只是无语。   唐绍小声道:“他心里难过的很,连皇上要认回他,他也不肯呢……是以杨公公叫我悄悄跟着,算是护着他。”   怀真仍是呆呆的,眉头紧锁。   唐绍见张烨也在旁边发呆,此刻屋内又无别人,唐绍便趁机问怀真道:“前晚上,那带你离开的人,到底是谁呢?他可为难了你不曾?”   怀真闻听这话,才道:“我不认得他,仿佛是宫中的内侍,倒是并未为难我。”   唐绍松了口气,道:“原本四处都找不到你,眼见天明了,亏得三叔进宫来,不知怎地,给他一找,就找见了。到底你是在哪里呢?如何三叔偏能找见?”   怀真本没留意这件事,忽然听唐绍说起来,才道:“是么?我是在……”话还未出口,只觉心头“砰”地响了声,只想着唐绍的“如何三叔偏能找见”这句话。   一瞬间,怀真心底竟想起了许多许多事,纷繁复杂,浮云苍狗,如柳絮飘摇,似乱流急湍,从最开始……林沉舟到访,最后竹先生送金钗,再然后……宫中淑妃霍然道‘是你’,平靖夫人匆匆进宫带她而出,小唐在车内举止有异,问她金钗何来……   怀真当然不知那支金钗的来历,可是却认得,这是御制之物。   再往后,淑妃作乱那日,那神秘的阿剑将她带离险境,却送到了永福宫……那传说之中德妃娘娘居住的所在。   ——任何人都不知她在何处,只有小唐,一寻就能找见。   这一切,看似没有瓜葛的许多琐事,可细细想来,竟像是有一道无形的线,牵扯着……若有似无地将这所有牵连而起……   只是怀真仍是不能信。   她觉着自己实在是荒谬,这许多明明毫无直接联系的琐碎事情,却竟给她无端地合在一起,倘若是真的,那么……背后的真相,却如荆棘堆一样,叫人难以置身,无法面对。   唐绍见怀真色变,恍然出神,他便问道:“妹妹你怎么了?”话一出口,才觉又唤错了,幸好怀真似没留意。   唐绍便咳嗽了声,道:“三叔如何还不回来呢?”   怀真敛着那惊心之意,看了唐绍一眼,道:“我也不知……”却走到张烨身旁,见张烨仍在发呆,怀真便轻轻拉了拉他的手臂,道:“张烨哥哥。”   张烨听了她的声音,就回过头来。怀真咬了咬唇,道:“我有件事想问你。”   张烨眨了眨眼,道:“何事?”   怀真犹豫片刻,小声问道:“张烨哥哥,你跟着竹先生这许多年,你可曾……听他说过‘德妃’这个人么?”   张烨皱了皱眉,想了会子,摇头道:“不曾听说过。”   怀真便垂下头去,不知心情是失落还是放松。   张烨却又冷笑道:“不过他那个人,心机十分深沉,就算是知道什么,也难跟我说的。”   怀真明白他指的是什么,自然是竹先生瞒着张烨亲生父母的事儿。   怀真便压下心事,道:“说来也是奇怪,为何竹先生竟忍心不告诉你……他是那样睿智的高人,只怕必然有个不能说的理由?”   张烨满面惘然,道:“他不过是怕我被搅到其中去罢了。然而他若想瞒我,就该瞒着一辈子才好,如今倒是叫我知道了,却又无济于事……岂不是更加残忍。何况于我来说,父母亲情,才是世间至贵,倘若早给我知道我的生身父母是谁,我又哪里会顾忌别的,不管生死如何……都要回到他们身边儿,然而现在,却是不能够了,竟都是他害的。”   一直等到张烨发现太子太子妃同他的关系之后,他才慢慢地反应过来,昔日竹先生曾问他“你以后会不会恨我……”等等言语,原来大有深意。   怀真叹了口气,便问道:“是了,你跟竹先生一块儿出门,为何竟不见他回来?”   张烨冷冷道:“谁知道他去了哪里。”话虽如此,但却已经不似先前一般恨意滚滚了……   张烨自忖,在寝殿之中说了那句话“可知我最恨的就是你”,却是在激愤之下而出,但自打那之后,再也不见竹先生……此刻听怀真问起,张烨心中不由有些担忧。   却听唐绍道:“先前我的人看见,竹先生出宫去了,只不知去往何处。”   张烨兀自嘴硬,道:“谁理他,大概是他没脸见我,自走了也未可知。”   三个人说了会儿,黄昏将至,唐绍始终有些担心小唐回来……便不敢留,因问张烨道:“今晚上你住在哪里?”   张烨茫然,便道:“我也不知。”   唐绍便道:“你若不嫌,去我家里住也是使得的。”   怀真听两人一问一答,就道:“何必又另麻烦,就在府里住下罢了。又不是没有住处。”   唐绍又咳嗽了声,看张烨并不在意,就拉了怀真又往旁边一步,小声问道:“他现在的身份跟先前不同了,住在三叔这里可使得?”   怀真道:“你是怕别人想……唐府是在拉拢皇太孙么?先前竹先生于我有恩,跟张烨哥哥也是极好的,我觉着无碍,若是问你三叔,只怕他也不会在意这些的,何况若是你领回那府去,不也是一样呢?还是要眼睁睁看着张烨哥哥不知往何处去?”   唐绍听她这样说,便点头道:“那也罢,你做主就是了,只是为何三叔还不回来?”   怀真也不知道,忙叫了个丫鬟进来,让去门上派小厮打听。   且不提怀真在家中盼着小唐……只说小唐如今何在?原来,他并不在别处,却是在应公府的。   自从在宫中跟景深分别后,小唐并没再等熙王,只是自顾自出了宫门,他的小厮唐升迎着,小唐翻身上马,本是要回府,走到半路,却又换了主意,竟径直往应公府而来。   应公府的人忙迎着,一面通报,一面好生送进门去。   小唐本是要去见应兰风的,走到半路,忽地心中一动,便对接自己的小厮道:“上回,就是你替怀真送罗缨到礼部的,你叫进宝,可是不是呢?”   这小厮果然正是进宝,因笑道:“唐大人还记得小人呢。”   小唐笑看他,道:“我自然记得你,怀真也常常提起来,说是先前在泰州的时候,多亏了你跟……谁来着……叫什么财……”   进宝笑说:“您说的必然是招财叔了。”   小唐点头道:“是了,正是招财,便是多亏了你们两人。不过说起来……我先前来过府内多次,每次也常见你,为何却不见招财的?”   进宝对小唐从来敬如天人,平日里想多说几句话还不能呢,如今见他下问,顿时面上有光,滔滔不绝便说道:“您有所不知,招财叔有些性情怪癖的,也不跟我们常常来往,他年纪大了,二爷又念在他一向出力,所以也不很使唤他,常常见他一个人溜出府,也不知忙些什么……大家也不理论罢了,所以您也少见他。”   小唐道:“原来如此,我当是为何呢。”   进宝满面笑容,道:“说来,今儿有些怪,先前那位竹先生也来过了……我心想姑娘如今嫁到唐府去了,他必然是来找二爷的呢,谁知竟不是……”   小唐脚步一顿:“他是来找谁的?”   进宝道:“他打听招财叔住在哪儿,我因问他何事,他说在南边儿的时候,跟招财叔见过一面儿,所以跟他有缘,当要再见一见,我把此事跟二爷说了,二爷说高人高行的,我们自然猜不透,就指点了招财叔住处,任由他去了。”   小唐此刻已经停了步子,便道:“说来,我正有一事想要竹先生指点,却不知招财的住在何处?我先去问一句,即刻回来再见二爷也使得。免得竹先生下一刻就神出鬼没地,又不见人了。”   进宝虽然诧异,却也明白这情,就笑说:“这路有些绕,我领爷过去。”便殷勤地头前引路。   如此又过了几重屋宇,拐了数个弯儿,进宝怕小唐不耐烦,就指着道:“前面儿就是了。”   谁知小唐耳目过人,早就听见了里头有些响动,因此止步,轻声笑说:“劳烦,你且去罢,我过去问竹先生就是了,免得他见旁人在跟前儿,心生不喜就不好了。”   进宝见他如此和颜悦色,当真受宠若惊,忙行了个礼,果然退了。   小唐见他离开,便疾步往前,将到拐弯处,果然那声音越发清晰了,只听一个微微苍老而冷的口音道:“你不该如此。”   竹先生的声音响起,道:“我如今已然不能回头。”   先前那人冷笑了声:“还当你是多睿智过人的,也不过如此,也罢,既然你一意孤行,我也没有话说,请了。”   竹先生道:“只要你同我井水不犯河水,我便不负此行,请。”说着,脚步声响。   小唐忙将身子往旁边一闪,果然见那布衣身影自门口走出,徐徐地消失跟前儿了。   小唐凝视半晌,才放轻了脚步,迈步出来,谁知才走到那院门口,就见里头站着一个人,正冷冷静静地看着他。   小唐见状心惊,他耳力极佳,若是凝神而听,连隔院的呼吸声都能听见,先前却竟没听到他的任何声息。   乍然见这情形,小唐虽然暗惊,面上却还不动声色,含笑道:“这位……就是招财叔了。”   却见招财叔瞥他一眼,漠漠然道:“不敢当,堂堂地唐侍郎,如何来到我这鄙贱的住所呢?”   小唐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番,一时却看不出什么破绽来,只道:“原本早就听闻招财的大名,只是始终缘悭一面,今儿总算能见着真人真面了。”   招财叔哑声一笑,笑得有些难听,道:“这话从哪里说起,不过是个糟老头子罢了,哪里值当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唐大人一见呢?”   小唐隐隐觉得他的话语之中颇具敌意,却不知这股敌意从何而起,因盯着他,缓步往前而行,笑说:“先前在南边之时,我岳父遇险,也多亏了招财叔奋不顾身跳入水中救主……我自然感激的。”   招财面无表情,似冷非冷地笑了声:“当时我救的是二爷,还不是唐侍郎的岳父呢,您多虑了。”   不待小唐答话,招财垂眉耷眼地又道:“老奴还有事,就不跟唐大人多话了。”说话间,就低下头去,竟径直往小唐身边走来。   小唐愕然,微微一顿,却见招财脚步不停,直直地望他身上撞来,虽然隔着三两步远,却能感觉他身上气劲鼓荡,若是自己不加防备,只怕要给他撞开去。   这般老朽之态,竟有如此充沛内力……小唐心中甚惊,忙敛息运气,暗暗提防,不料招财脚下踉跄,直冲上来!而两人肩头相撞的瞬间,小唐忽然觉得对方身上的气劲荡然无存!竟是一团空似的……   小唐错愕,要收住身上力道已经来不及了,只听得“啊”地一声,肩头相碰瞬间,招财叔往后直跌出去,竟重重摔在地上,惨呼一声!   小唐无法置信,忽然暗念一声不妙,才要回头,就听身后有人问道:“这是怎么了?”   小唐恍然,情知自个儿是中计了。   ☆、第 234 章   小唐见招财跌了出去,正觉诧异,便听身后有人来到。   这来者却自然是应兰风,他本来听门上说小唐来了,正也有事相问,不料等了半晌,却是进宝来报,应兰风才知道小唐去招财处了。   先前竹先生来到,说是要见招财,应兰风想竹先生性情古怪,不合尘俗,素来行事出其不意,倒也罢了。   然而小唐竟也如此,小唐却是个谨慎规矩之人,只怕一言一行,都有其意。   应兰风因想到张烨之事,不免多心,竟自也来了,谁知,却正好儿见了这样一幕。   招财从小儿便在府中,对应兰风是最忠心得力的,虽是一介奴仆,对应兰风而言,却竟比应爵爷更亲近几分。   自打回京之后,招财的年纪愈发大了,应兰风体恤,索性不派他奔波行事,只想让他安稳地颐养天年罢了,此刻忽然间小唐把他“打”了出去,下手如此之狠似的,当真是一惊非同小可,问了声后,忙上前来看究竟。   应兰风将招财扶住,这会儿小唐却也到了跟前儿,也伸手去扶招财,招财却缩手道:“不知小人如何冒犯了唐大人?还请恕罪。”低头缩颈,仿佛是怕极了似的。   小唐挑了挑眉,目光所及,见招财的手掌粗糙,仿佛有些古怪……待要细看,他却畏怕似的很快缩手入袖。   应兰风把招财扶起来,着急问道:“可伤着了?我叫人来看一看。”   招财咳嗽着,道:“不必了,小人还撑得住,二爷自行正经事去,小人不敢伺候……先行告退了。”说着,便后退一步,最终竟一瘸一拐地离去了。   应兰风目送招财走开,这才看向小唐,蹙眉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了?”   小唐苦苦一笑,道:“是我一时大意了。岳父见谅,我委实不是有心的。”   应兰风虽然很觉意外,但深知小唐为人,绝不会跟个老奴仆斗气、更甚至动手的……应兰风打量他几眼,道:“罢了,你随我来。”   两个人走出这院子,复往书房方向而去。应兰风道:“你如何这会儿来了?”   小唐道:“本有件事想请教岳父。”   应兰风道:“不知何事?”   小唐却并不言语:原来,小唐因猜到招财的身份,起初还疑心应兰风对自个的身份是否知晓,然而在成帝寝殿内应兰风的一番话,分明像是一无所知的,再加上方才招财的举止……只怕应兰风不仅不知身世之谜,更加不知招财其人。   应兰风见小唐不做声,他便问道:“是了,我也有事想问你,先前在宫中,皇上问储君要立何人,你为何久久不语,面有迟疑之色?”   应兰风自知道小唐跟熙王交情非凡,然而那一刻,他却只看着自己……透着几分举棋不定之意,当时应兰风本想问,只是没得空。   小唐见他留意此事,便道:“毕竟立储之事非同小可……”   应兰风笑道:“然而如今又能如何选?幸亏熙王殿下堪当大任,不然的话……不过你的心思我也理解,如今又有了张烨,那个孩子看着倒是很好,倘若假以时日仔细调教,未必不是个可造之材。”   小唐只好笑笑。   两人且说且行,终于回到书房,分列坐了,丫鬟奉茶后退了,小唐按下心头重重猜测,思忖问道:“我有一件事始终不解,要斗胆请教岳父。”   应兰风道:“何事?你且说。”   小唐道:“先前我知道,那噬月轮是在凌景深手中,他那人不是个好相与的,却不知为何岳父,竟能顺利从他手中得到此物?”   应兰风听他问的是此事,一笑沉吟,顷刻说道:“此事若你先前问我,我也不便同你说……如今倒是无妨了。先前我也并没料到能如此顺利,说起来,是凌大人自个儿来寻上我的。”   小唐诧异,便凝神静听。   且说应兰风虽在朝为官,这许多年来,也结交了许多知己大人,来往相识的百官也不可胜数,然而因凌景深此人有些特别,故而从来跟他是没什么交情的,加上应兰风也不是那等喜欢曲意逢迎的性情,因此两下里虽还有凌绝一层关系,却始终淡淡地罢了。   虽然怀真让他留意噬月轮……应兰风也有些安排,但因此事不能大张旗鼓,要隐秘而行,故而一时半会也是着急不得,只能徐徐图之罢了。   不料那一日的黄昏时候,应兰风因去一名部官家中应酬,酒过三巡,便去后院解手,欲返回席上之事,却见景深等在廊下,见了他,便行了个礼。   应兰风便也止步,虽在席上看见过凌景深,但彼此却不曾言语过,此刻应兰风也不知景深是有意拦路,还是无意相逢,于是也止步还礼。   谁知景深并无离开之意,反道:“听闻应大人最近……有事寻我?”   应兰风一惊,心想他难道已经听闻什么内情了?便道:“凌大人这话何意?”   凌景深淡笑,道:“我弟弟拜在应大人门下,先前还差一点联了姻……实不相瞒,虽先前跟应大人交情泛泛,但景深心中,对应大人的品行、为官……也甚是敬佩的。”   应兰风见他忽然示好,有些诧异,便敛容谨慎答道:“凌绝冰雪聪明,前途无量,当初他拜在门下,我也是愧不敢当的……应某没什么过人才学,只思勤恳兢业罢了。”   此刻后院静寂,四下无人。凌景深点头道:“当初太子肃王皆要招揽大人,大人却始终明心克己,不曾偏向任何人……虽然也是明哲保身、不随俗流之举,可也未免因而得罪了人了。”   应兰风早猜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又听了这话……便以为景深身为肃王的人,自然是来警告要挟的了,当下面色一冷,道:“凌大人莫非是来做说客的?”   凌景深走前一步,直视应兰风的双眸,道:“景深这次相见大人,非但不是来做说客的,还有一件要事相告。”   应兰风不解,便只略带警惕地看着他。凌景深波澜不惊,缓缓道:“大人可知道,你得罪的不仅是肃王,昔日怀真进宫,不知为何,把淑妃娘娘也得罪了,娘娘暗中传令,要肃王……把怀真除掉。”   应兰风失声道:“你说什么?把怀真……”做梦也想不到竟有此事,顿时色变。   应兰风向来爱女如命,乍听此言,即刻有怒发冲冠之意。   景深见他果然大怒,便握住他的手腕示意镇静,道:“肃王把此事交给我来料理。”   应兰风心中一震,勉强压下心头怒火,看向景深,道:“既然如此,凌大人为何要把这秘密告诉我?”   景深说道:“因为……一来是小绝的原因,他素来敬重大人,虽跟怀真姻缘淡薄,但对怀真也从来敬爱有加,若我害了怀真,只怕他一生也难以原谅。”   应兰风皱紧双眉,仍是疑惑看他。   景深又道:“第二,却是因为应大人。说句实话,朝中众人,能让我真心敬佩的少之又少,应大人算是其中一人,我不想与应大人为敌。”   应兰风似信非信,心怦怦乱跳,道:“既然肃王命你如此,你若不为,岂不是抗命?肃王又岂能放过?”   凌景深苦笑道:“王爷命我如此,未必没有试探我之心思……是以应大人果然言之有理。然而我观肃王为人,性情狭隘,只怕迟早晚要坏事,我若一心听命,岂不是助纣为虐?故而宁肯对应大人坦诚此事……倘若将来肃王……若牵连了景深在内,还望应大人替我美言,证我清白,救我于危难才好。”   应兰风骇然,隐隐听出景深的意思,却又有些无法相信,便道:“你的意思,莫非……”   景深道:“应大人在朝中,也算是一股清流了,故而我谁也不放在眼里,只对大人青眼。希望大人记得今日我冒背弃肃王之嫌,拼死进言的情分。”   景深说完,一点头,转身要走,应兰风忙道:“凌大人且留步。”   景深止步,回头看他,应兰风道:“我怎知……凌大人今日所言种种,竟是真心的呢?”   凌景深冷静的眸中多了一份笑意,道:“应大人要如何才能相信?”   应兰风定住心神,道:“我知道凌大人手中有一样宝物,倘若大人肯把那噬月轮送给应某,我便信你,也承你的情,他日若凌大人有危难之时,我必不会袖手旁观。”   四目相对,凌景深一笑,改日,凌景深果然叫人把噬月轮送来,应兰风原本还半信半疑,见他如此有信,又喜又惊。   书房之中,应兰风说罢,小唐这才明白景深暗中跟应兰风接触,是为自己日后铺路。   此次肃王作乱,景深本来也受牵连,只不过景深倒戈在前,熙王应兰风等为他进言在后,成帝又知道景深不是那等冥顽不灵、一心追随肃王作乱的逆臣贼子,因此肃王麾下多半的人都遭殃,独景深仍是屹立不倒。   两个人说了一回,天色已暗,应兰风便要请小唐在府中用饭,小唐怕怀真在家忧心,便推辞了。   小唐告辞应兰风,自出门回了唐府,却闻唐绍跟张烨都留在府内。   小唐忙去了唐夫人房中,果然见怀真挨在唐夫人身旁,唐绍跟张烨在下座,不知正说什么。小唐上前给唐夫人见礼,唐绍起身给他见礼。   张烨也站起身来,只拱了拱手道:“唐大人。”   小唐也并未多礼,只点头道:“且都坐罢。”才落了座。   唐夫人见他回来,不免问起敏丽如何,小唐一一说了,唐夫人听着,眼圈不免又红了,有些悲戚之色。   怀真对小唐道:“太太到底不放心,……说明儿要去肃王府走一趟,我陪着去可好?”   小唐本不想她们两人亲自过去,只怕难免一番极大感伤,何况肃王府如今正是风雨之中……为了避嫌,连去吊唁的文武百官都没有一个。   然而只敏丽一个在王府里,只怕也孤凄难撑,小唐想了想,便点头应了。   当下便送了晚膳上来,众人吃了,唐绍先告退回府,张烨亲自相送。   唐夫人因惦记敏丽,便早早安歇了,明儿好有精神去肃王府。   怀真得了闲,便问道:“我叫张烨哥哥今儿晚上歇在府内,已经跟太太说了,你的意下如何?”   小唐道:“他如今也没有别处可去,留在府中就是了。”   怀真道:“我才听绍儿说了他的身世……这样惊人的大事,你先前竟不肯跟我说?”   小唐将她抱入怀中,笑道:“哪里是不肯跟你说,只是没得空说罢了。”先前在暖阁中喜欢了一阵子,正难舍难分,不多时,偏成帝又传旨入宫。   怀真哼了声,又问他去应公府何事,小唐闻言,心事更重:一会儿想想举止诡异的招财,一会儿想想处事在先的景深……思来想去,只是摇了摇头。   怀真见他不答此事,心中思忖了会子,便道:“我一直都不曾问过你,前儿,你如何知道我在永福宫呢?”   小唐微震,看着怀真,却不做声。怀真鼓足勇气,又问道:“你帮我收起来的那支金钗,到底是什么来历?还有……那个德妃娘娘……”   小唐更加心惊,道:“你从哪里想到这些稀奇古怪的问题?”   怀真道:“古怪么?如何我觉着,这一切都是有些牵连的……你可知道内情?”她说着,便仰头细看小唐。   小唐垂眸,对上她干净无尘的黑白双眸,心中一紧,更是无法回答。   怀真打量着他,见他始终不答,神情略有几分古怪,她的心却也禁不住乱跳起来,竟也等不及他答了,只道:“你不说就算了,我去看看张烨哥哥如何还不回来。”   怀真说着,便要出门,小唐拦住道:“他已回来了,只叫丫鬟领着去歇息就是。”   这会儿,果然听到外间有丫鬟问询的声响,继而是张烨答应两句,脚步声便远去了。   怀真不由笑道:“好灵的耳朵,这样也能听见?若不是知道,还以为你也能掐会算了呢。”   小唐将她搂入怀中,嗅其香,闻其声,听其言,观其容……只觉着如何亲爱也是不够,便将怀真打横抱起,疾步回房。   相比前夜的惊魂,这一夜京中甚是安稳,只在宫中,却又有一件看似不起眼的事儿发生,原来是被扣押冷宫的淑妃娘娘,不知为何,竟暴毙身亡了。   ☆、第 235 章   因肃王跟淑妃谋反,必死的下场也是意料之中,因此纵然消息传出,也并无人关心,竟没起什么波澜。   次日,怀真便陪着唐夫人前往肃王府,下车之后,却见门前冷落,只有两个小厮垂手站在门口,萧萧瑟瑟地,见是唐家的人来了,慌忙入内报知。   里头听了消息,伺候敏丽的一个丫鬟便先跑了出来,双眼亦哭的通红,见了唐夫人跟怀真,如见了主心骨一样,欲说还休,只是哽咽道:“太太跟少奶奶来了就好了,我们日夜盼着,只是不敢贸然惊动。”   唐夫人吓了一跳,道:“怎么了?”   丫鬟道:“世子妃……自打世子过世之后,便寝食难安,瞧来很不好,而今日……”   唐夫人怜女心切,不等她说完,早就扶着丫鬟的手,忙往内去了。   谁知到了里间,却见灵前不见人,忙往内寻去,才走几步,就听见里头叫嚷起来,唐夫人隐约听到叫的是什么,跟怀真对视一眼,魂不附体。   一行人匆匆地来到居处,见房门洞开,敏丽的丫鬟跟几个宫女围在里头,正拼力要将梁上吊着的人放下。   唐夫人一眼看到那白绫中间那张脸,顿时骇然轰动,委顿倒地,晕厥过去。   怀真的心突突乱跳,眼睁睁看着,见那些丫鬟宫女们行事毫无章法,便道:“笑荷、夜雪……快,快去……”她身后的丫鬟们早忙奔上前,把乱糟糟地众人拨开。   笑荷跟夜雪都是有些武功的,臂力自然不比别的丫头,当下把敏丽抱住,往上一送,夜雪举手一接,才把敏丽抱了下来,放在榻上。   怀真一边指挥丫鬟把唐夫人也扶着入内,一边儿叫赶紧请太医来,众丫头正如热锅上蚂蚁一般,不知如何是好,见有人发声,才忙忙定神,各自行事而去。   怀真知道唐夫人是受了惊吓,因此先不理会,只忙跑到敏丽身边,见敏丽脸白如纸,双眸紧闭,不过几日不见,竟瘦的如纸片儿一般。   怀真心中骇然之极,生怕已经是那无可挽回的地步,竟不敢近前,只颤声对夜雪笑荷道:“快、快看看!”   两个丫鬟试了试鼻息,只觉得气若游丝,顿时双双变色。   怀真察言观色,再也顾不得,便抢上前来,用力掐敏丽的人中,又不停地连声呼唤。   敏丽的丫鬟见敏丽动也不动,自以为是无救了,也吓得要死过去,便战战兢兢地说:“我们得了三爷吩咐,先前时时刻刻不敢怠慢,然而世子妃除了饮食渐少,其他倒也并没别的……因明儿就是世子出殡日子,世子妃倒是有些精神似的,一早儿就打发我们把好的衣裳拿了出来,她竟穿戴整齐……我们本以为世子妃是想体面妥当些送了世子……”断断续续说着,泪落不停。   怀真听了这话,又见敏丽是这个打扮,早知道她的用意……她必然是要追随赵殊,殉情而去。   怀真早就心惊肉跳,慌的无法自抑,可这里的人都已经六神无主,她若再慌了起来,只怕越发无救了。   怀真咬一口舌尖儿,又把指甲掐了一把手心,强打起精神,便道:“别说了!速速把太医找来是正经!府内可有良医?”   丫鬟被她一喝,才止住,想了会,便道:“先前竹先生在的时候,曾有个吴大夫跟着他,也一直都在府内……只因王爷出了事,那些人都给押下了,这个人……”   她身后一个小丫头道:“吴大夫跟一些外头的男人们被关在王府的地牢里呢。”   怀真如闻救星在,便立刻道:“快去把他放出来!”   丫头们面面相觑,不敢听命,原来这把人关起来的命令是皇帝所下,谁敢擅自放人?只怕那些负责守卫的侍卫也是不会答应的。   怀真因觉着王府去宫内,还有一段儿路程,只怕远水救不了近火,何况敏丽又是这般了,怀真便对笑荷道:“你快去,说是我的话——这会儿人命关天,若有什么不是,就算在三爷的头上,就算皇上怪罪,也是三爷的!”   笑荷忙拉了个丫鬟带路,急急地就去了。   怀真回身,抱着敏丽,只觉得她浑身冰凉,手足发僵。   怀真将脸颊贴在敏丽的脸上,仍是如冰雪一般,此刻,泪也忍不住落了下来,不由道:“苦命的姐姐……又何必这样……”   话一出口,差点忍不住便大哭起来,可当着众丫鬟的面儿,自是不敢,于是好歹死死地忍着。   幸好不多时功夫,笑荷便拽着那吴大夫来到了,怀真也顾不得避忌,只叫他赶紧进来,那吴大夫被囚在王府地牢数日,浑身乏力,双目昏昏,乍然见一屋子佳人,前面那个,更是绰约如仙人一般,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恍惚茫然。   笑荷拉着他到跟前儿,催着说:“快救世子妃!”   怀真深吸一口气,道:“世子妃先前自缢,到底如何施救,先生快想法子,若是救得了人,你便是唐府的恩人,三爷一定会尽力相报。”   吴大夫听了这话,蓦地有了几分精神,仔细看了怀真片刻,失声说:“你是唐家的三少奶奶!”   原来这吴大夫被关在地牢,又饿了两日,自忖必死,忽然听了怀真说出这话来,心知若是救了敏丽,唐家自然不负,因此不由振作起来,忙上前给敏丽诊脉,却只觉得脉息极其微弱。   吴大夫拧紧眉头,顷刻才道:“世子妃还不曾死透,而且……”心想此刻不是说话之时,便道:“先前竹先生在时候,曾交给我一个法子,可以救垂危之人的性命,只是小人不敢施为。”   笑荷听说“不敢施为”,才要骂他,怀真道:“到底如何?你不必顾忌,且快说。”   吴大夫才道:“需要以手按压胸口,另外以口度气。”说着,便比划了一番。   怀真听得明白,见吴大夫说完,便转身看着敏丽,道:“姐姐,你可不能出意外。”   怀真把心一横,便举手,果然在敏丽胸口如此这般按压了一番,又俯身下去,唇齿相碰,就把口中的气吹入敏丽口中……   屋内的丫头们都看呆了,这会儿唐夫人也悠悠醒来,见怀真这般,也是呆呆怔怔,只是提心吊胆地看着。   怀真按照吴大夫所说的,反反复复行了几回,都不见敏丽有动静,怀真看着她紧闭双眼的模样,越做越是伤心,俯身度气的功夫,泪便滴滴跌落在敏丽脸上,她却偏咬牙不出声儿,情形甚是凄凉可怜。   笑荷见了,知道她伤心至极,很想拦着,却又不忍……唐夫人看出端倪来,便叫丫鬟扶着,走到床边,流着泪颤声道:“怀真……”   唐夫人见闹了这许久,敏丽仍是毫无动静,便情知敏丽已经无救了,又见怀真入魔似的……唐夫人心痛如绞,便要叫怀真停下。   只是那一句话,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的。   吴大夫在旁,也捏着把汗,本来还怀着一线希望,然而见敏丽始终不醒,又看怀真徒劳无功的,他心中未免绝望,便道:“这法子只对才断气的人有效,只怕……世子妃断气太久,已经无救了……”   怀真听了此话,头也不回地说道:“再敢说一个字,便先叫你无救。”   吴大夫吓得面如土色,忙死死低头。   怀真本来体弱,这施救的法子又很费力,反复做了十数次,已经有些气喘吁吁,夜雪便扶住她道:“三奶奶,我来罢……”   怀真浑身发抖,此刻魂魄也飘飘荡荡,不知所以,只仍直直地盯着敏丽,无法接受她已经去了。   唐夫人见是如此,虽不敢劝止怀真,到底伤怀,悲从中来,便放声大哭:“我苦命的儿!”   一时扑上前来,抱住了敏丽。   怀真见是如此,也再撑不住了,满腔的泪才要哭出,忽然笑荷道:“太太跟奶奶先别哭,世子妃好像……”   怀真一怔,忙低头看去,却见敏丽的长睫动了几动,虽然极其微弱,在众人看来,却仿佛是春回大地了一般。   吴大夫见状,也是喜出望外,当下反应过来,动作敏捷地伸手入怀,把个布包掏出来,原来里头卷着几枚牛毛细的银针。   吴大夫上前,在敏丽的人中、眉心、太阳上各刺了几下,不多时,敏丽唇一动,便缓过一口气来。   唐夫人早死死地抱住敏丽,一时“心肝肉儿”哭叫不休。   怀真在旁看着,心中却仍是酸楚难当,眼角流着泪,却到底是笑了。   此后,唐夫人便跟怀真两个留在了肃王府,寸步不离敏丽,一直到了次日,众人发付了太子灵柩,又才簇拥着敏丽回了唐府。   小唐因也知道了昨儿敏丽寻死之事,心下甚痛。送葬回来,便去见敏丽,到底劝了几句。   敏丽竟如槁木死灰一般,听他说完,便淡淡道:“哥哥是个明白人,如何做这种糊涂事,我已经嫁到了肃王府,王府出事,我难道能独善其身?若是追随了世子而去,倒是干净呢,何必又把我带回家里来?就算皇上看在唐家面上饶我不死,也不免因此而辱没了唐府的名头。”   小唐望着她,摇头道:“你可想知道,我为何带你回来?你又可知道,为何皇上会赦免你?并不是因为唐家如何,才对你网开一面的。”   敏丽转头看他,小唐抬手入怀中,摸出一个纸卷,缓缓打开,道:“你且看。”   敏丽不解,便接过来,看了一眼,顿时便睁大双眸,原来这是一封“休书”。   而且是世子赵殊写给唐敏丽的休书,言说敏丽嫁了肃王府数年,始终“无嗣”,故而休妻。   敏丽从头看到尾,不敢置信,含泪抬头看向小唐,道:“这……是从哪里来的?”   小唐叹息一声,道:“可还记得那日,世子叫我去府内?就在那个时候,他把此物交给了我,嘱咐说等他有不测之时,便叫我打开看。”   敏丽惊惊怔怔,她自然也知道,所谓“无子”休妻,不过是个借口罢了,当初世子在时,因身子日渐衰弱,她也曾跟她透过这话……敏丽总是意态坚决,若世子说的狠些,敏丽便以死相逼,故而世子便再也不提此情了。   只想不到,他竟暗中准备了此着。   小唐道:“那日你派人送信回来之后,我因打开……才见是这个,原来他早就料到肃王府会出事,也早就给你安排了后路。世子跟你的缘分虽浅,但他用情却是极深的。你就算是看在他这份心意上,也不该妄自轻生,免得辜负了他一片深情厚意。”   眼中的泪无声无息落下,敏丽含泪道:“他待我如此情深,我又怎能忍心看他一人独赴黄泉,自己却苟且偷生,我自然要陪着他的……”   小唐握住敏丽的手,道:“这话不对,如今你更要好生保重,你可知道,如今你不是一个人了。”   敏丽只以为他说的是唐府众人,谁知小唐道:“前日吴大夫给你诊脉……隐约察觉你的脉息有些不对。他只是不敢说,后来我去了,他才偷偷跟我说了……”   敏丽仍是不解,小唐悄声道:“妹妹,你有了身孕了,难道自个儿还不知道么?”   敏丽听了这话,震惊看向小唐:“哥哥说什么?这……这怎么有可能?”一时之间,不免疑心小唐是故意拿这话来哄她的。   小唐道:“我知道你因他去世,太过伤怀无心他顾……然而你仔细想想,可有没有这回事呢?”   敏丽闻言低头,拧眉想了会儿,忽然一惊。   小唐见她神色有变,便知道无误了,因说道:“原本世子曾同我说过,想要个跟你的孩儿……只是缘浅罢了,却想不到,竟然会……必然是上天垂怜。”   小唐耐心说了几番,敏丽才终究信了,半晌,便捂着脸哭道:“我竟也想不到……会有此事,倘若他还活着……知道了的话,该当何其欣喜。”   小唐将她缓缓地揽在胸前,轻声叮嘱道:“妹妹,如今你只安心养在家中,好好地把身子养好,若顺利诞下孩儿,也算是对世子在天之灵,最好的抚慰了。”   敏丽半伤半喜,含泪点头,又加上唐夫人跟怀真两人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在她身边儿陪伴着,敏丽便把那一心寻死之意收了,只安心在府内将养。   如此又过数日,门上却传凌少奶奶来到。   唐夫人知道是林明慧来了,心道是稀客,便命请了进来。   明慧却是带着凌霄一块儿前来的,在房中陪着唐夫人说了会儿话,唐夫人见凌霄越发出落了,玉雪可爱,眉清目秀地,果然是喜欢非常,竟抱了过去,不肯撒手。   寒暄了会儿后,明慧不免问起敏丽来,唐夫人道:“你要见她?她近来有些身上不好,总是在屋里歇着。”   明慧听了此言,便道:“既然这样,就先不见罢了,我只是担心妹妹……”   唐夫人并不知道两人昔日之事,只点头叹道:“你却是有心了。唉……可惜你这妹妹命苦,到底不似你有福气。”   明慧听到“有福”两字,苦笑了声,这会儿,怀真因听闻凌少奶奶来访,不好不理,就也出来相见。   明慧同她两人互见了礼,便又落坐,这会子,坐在唐夫人怀中的凌霄见她来了,就喃喃嚷嚷:“婶婶抱……”   明慧诧异,笑道:“这个孩子……竟还记得你呢?”   唐夫人也笑,因见凌霄往怀真身边儿挣扎,就把他放下地来。   却见凌霄蹒跚着跑到怀真身边,便张开手要抱,怀真也是又惊又笑,见他这样……只好也抱起他来,放在膝上,小心环住他。   唐夫人也看的暗暗呐喊,见怀真抱着凌霄,只恨不得凌霄就是怀真生得才好……心中一时又喜欢,又有些着急。   唐夫人只好按捺着,就问怀真道:“敏丽现在可好呢?”   怀真知道敏丽的心意,此刻她是不愿见明慧的,就说道:“姐姐先前吃了药,睡下了,我听闻凌少奶奶来了,本想去叫她……只因她才睡着,一时倒是不好打扰。”   明慧闻听,便说:“不必相扰,以后我再来就是了,敏丽的身子要紧。”   怀真笑道:“我替姐姐多谢少奶奶了。”   明慧仔细看她,见她笑意温柔,才也放心。   这会儿,凌霄在怀真怀里,便仰着头,骨碌碌地眼睛打量着她,怀真垂眸,对上孩子清澈的眼神,心中竟然一跳。   怀真因笑道:“凌霄看着我做什么?可是还记得上回,婶婶给你桃子,害得你身上不好的事儿呢?”   凌霄眼睛一转,也不说话。   明慧看着两人的情态,掩口笑道:“可见他是真的喜欢你,不然的话,这会儿哪里还会主动理人呢,别看他年纪小,脾气却是坏的很……竟跟小绝似……”说到这里,便蓦地停了下来,自知失言。   怀真虽明白,却也并不计较,只问明慧道:“他喜欢吃什么?”   明慧忙说:“近来倒也吃些菜色,只喜欢口味清淡的,就算是果品之类,也不喜欢味儿过于香甜浓厚的,只要淡淡地才好。故而我说他脾气古怪呢。”   怀真也一笑,心中却也明白:凌霄这口味,果然跟凌绝是一样的。   怀真就只逗弄凌霄,道:“小凌霄,可别只顾着挑食呢,那样长的可慢,要多吃一些,才能长得快。”   也不知凌霄听懂了不曾,竟看着她,认认真真地点了点头。   明慧失笑道:“这孩子……倒是懂什么呢?就知道点头了?可见是怀真讨孩子们喜欢……凌霄见别人的时候,哪里有这般乖巧听话的。”   且不说明慧在旁惊啧,唐夫人见了,心动不已,又着实地不好开口,恰逢明慧如此说,唐夫人便顺势笑道:“很是很是,怀真从来都是讨人喜欢的,我现在只盼着她跟毅儿……快些有个自个儿的孩子,就跟凌霄这般可爱的,我也好欢喜呢……”   明慧笑道:“迟早晚儿的,这会子凌霄见了怀真才安稳,在家里的时候,别看他年纪小,闹腾起来,可也够人受得,到时候太太添了亲孙子孙女儿们,可别嫌烦才是正经。”   唐夫人因大笑起来,道:“我巴不得被他们烦呢。”   怀真抱着凌霄,起初还笑,渐渐地笑得有些僵了,就垂下头去,只做逗引凌霄的样儿。   如此,明慧坐了半晌,本来是来见敏丽的,因敏丽身子不适,明慧便早早地告辞而去,唐夫人一再留饭,明慧只说改日便是。   明慧去后,唐夫人别的还罢了,独独对凌霄念念不忘,虽然此刻不是催着怀真的意思,可是她总提凌霄,怀真难免心惊,只是面儿上不说罢了。   渐渐地便至夜间,因是春日里了,入夜竟下起雨来,雨声淅淅沥沥,很快地上便湿了。   因近来小唐又且忙碌,今儿也是半夜方回,昔日这个时间,怀真早就睡了,小唐通常是在外间洗漱更衣完毕,才蹑手蹑脚进屋安寝。   不料今日,小唐卸了雨具,洗漱过后,到了卧房,却见烛光幽暗,床帐子也挽着,怀真却不在榻上。   小唐心中诧异,四顾一眼,忽地听到轻轻声响,从隔间传来。   小唐因迈步而去,到了门边,却见怀真坐在桌旁,面前横着一架琴,怀真手拄着腮,不知在默默地出神想什么,竟没留意他回来。   小唐看了半晌,见孤灯美人,静静默默,着实意境动人,小唐便笑了声,怀真闻声抬眸,见他回来了,便道:“如何也没有人说一声?”   小唐笑道:“都快子时了,如何还不安寝?又在这儿冷冷清清地想什么呢?”   怀真转开头道:“没想什么,只是这雨下的怪聒噪的……睡不着。”说着起身,便走到小唐身旁,抬头看了会子。   因小唐才洗过脸,头发也越发湿了,怀真抬手给他把一缕发丝撩开,道:“你可淋了雨了?”   小唐道:“何曾淋雨,方才洗了脸罢了。”见她双眸脉脉,又仿佛淡淡地笼着些愁绪,小唐心中一动,便道:“方才可是在抚琴么?”   怀真因见识过他的琴技,哪里敢说“抚琴”二字,便道:“不曾,只是胡乱拨弄罢了。”   小唐笑握住她的手,拉着来到琴桌旁边,道:“先前我跟你说过……等你嫁了,我便好生教你……谁知竟一直没得空呢。”   怀真意不在此,垂头淡淡道:“我天资笨拙,不学也罢,何况你正经事儿还忙不过来呢,哪里敢烦。”   因此刻天色已晚,明儿小唐还要早朝,怀真便欲走开,口中说道:“还是早些睡罢。”   此刻,外头春雨落得更急了些,细细密密,有的被风裹着,打在廊下,发出劈里啪啦地声响,时而又是“刷”地一阵儿,令人悄然意动。   小唐看她眼底含愁,就拉住手,问道:“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因听闻今儿明慧来过,眼神微微一变。   怀真正是因为有心事,才想了半宿睡不着,听小唐问起来,便迟疑说道:“我有一件事,只不知道该怎么说。”   小唐见她只着一袭单衣,而春寒料峭,生怕她冷,便将她抱入怀中,才又问道:“是何事?你只跟我说就罢了,可知我最怕你把事儿藏在心里的?”   怀真只垂着头,半晌才说道:“今儿林姐姐过来,带着凌霄……太太很喜欢那孩子……”   小唐还以为是何事呢,哑然失笑,道:“然后呢?”   怀真咬了咬唇,道:“我瞧太太的意思,也盼着……有个孙子……”   小唐忍不住又笑,道:“这是自然的了,她老人家在我没成亲之前就盼着了呢,你莫非第一日知道?”小唐说着,未免心动,便在她发端亲了亲,悄声又道:“何况我们也正在……”   怀真脸上薄红,头越发低了,避开小唐动作,便道:“唐叔叔,我跟你说正经的。”   小唐略停了动作,问道:“我听着呢?”   怀真蹙眉叹道:“已经是这许久了……为何我竟然……”怀真从不曾说这些话,乍然提起,未免脸红,羞于出口。   小唐却明白她的心思,问道:“你是说……为何咱们还没有信儿么?”   怀真闻言,心中沉甸甸地,就道:“林姐姐生了两个儿子,玉姐姐翠姐姐也都有了儿女,容兰姐姐也是……现在敏丽姐姐也……”   怀真说到这里,便把手指送到嘴边,无意识地咬住了,眼圈发红,道:“为什么我还没有?我是不是……”   小唐先前听她数起众人来,还正笑得心中乱颤,猛然听到最后一句,才明白怀真在担忧什么,一时就敛了笑,又见她啃着手指,竟是越啃越用力似的……小唐忙把她的手握住,拉出来看了眼,却见手指上多了几道咬痕,都泛了红。   小唐便握在手中,道:“这种事儿又岂能着急?不过是顺其自然罢了,何况你瞧敏丽,也是嫁了这许多年才有的,你才一年呢……何况你年纪小身子弱……”   小唐本是宽慰之意,却无意戳中怀真心中痛处,因不等他说完,便道:“敏丽姐姐这许久才有孕,是因为世子身子不好……而咱们,是不是因为我身子弱的缘故,才……”   小唐一震,忙道:“不是……我只是说……”   怀真眨了眨眼,几乎流下泪来,她原本虽然也不着急有什么孩儿,但是因唐夫人一直盼望着,她又终于下定决心要跟小唐有个自己的孩儿……可偏偏想什么,却没什么。   怀真又想到前世的情形,她跟凌绝成亲那几年,竟也不曾有过身孕……因此怀真不免胡思乱想,只怕是自己身子弱的原因,所以始终都……因此不免惶恐害怕起来。   小唐见她果然伤感,便忙抱着劝慰了半晌,怀真挡住他的手,心中反复思量了会儿,便道:“我听说,凌少奶奶……给凌大人纳了一房妾……”   小唐一愣,道:“说这个做什么?”   怀真不答,只是看着他。小唐对上她的目光,顿时就明白了她的心意,因此嗤之以鼻,道:“你又在想什么?”   怀真并不肯说,却也明白小唐猜到了。   小唐盯着她看了会儿,浓眉微敛,似笑非笑便道:“我若想纳妾,又何须等到这会子?你再提一句,看我怎么治你。”   怀真见他这样回答,心中无端松了口气,却垂头轻哼道:“我什么也没说,谁让你纳妾了?你自己倒是说出来了……”   小唐知道她明明就是这个意思,如今却反咬一口,顿时失笑,道:“好个鬼丫头,又作弄我?”   怀真忍俊不禁,便忙掩住口,小唐把她抱起来,道:“是你起的头儿,今儿我可不饶你……你也别求我……”   怀真这才怕起来,素日里她怎么说笑都好,仗着小唐宽和容忍,又满心宠爱她,从不会跟她红脸生恼。然而最怕的便是在床笫之间……每每是那等的强横霸道,叫她难以承受。   此刻见状,顿时心头惊悸,忙敛笑求饶道:“我不敢了,也没有作弄你……唐叔叔,你饶了我这次……”   小唐早给她撩的浑身火盛,听得窗外雨声细细麻麻,更添几分缠绵之意,如今听了她颤声相求,更加情动,便低低笑道:“这会子却也晚了,不给你个教训,下回指不定又说什么荒唐事儿给我呢。”      ☆、第 236 章   有诗云: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且说春雨霏霏,细密甜绵,落在地上,一片沙沙之声,隔着窗户纸传了进来。   室内,小唐借着昏黄灯火,细看怀真睡容,见她眉目恬淡,朱唇微张,睡得无知无觉,顿时满心里只觉得现世安稳,莫过于此。   他回府之时,已经是子时左右,翻云覆雨过后,不知不觉,已快到丑时。   眼看着距离早朝已没多少时候,很该好生安身歇息会儿,然而小唐因昔日忙于政事,每每也有个颠倒衣裳,忘却晨昏定省的时候,只仗着他精神强悍,身子康健,故而竟习以为常,并不觉着劳累。   此刻,偏又因得了极大餍足,心中喜欢,通身的精力更似有增无减,十分旺盛,一时更是睡不着。   如此,只静静地看着怀真睡容,目光从头到脚地、将她通身上下描摹的一览无余,才把人搂入怀中,交颈而眠。   只假寐了片刻,听到外头更鼓声动,继而有脚步轻轻悄悄,是丫鬟前来伺候他更衣早朝。   小唐难舍怀真,俯首在她唇上又略亲了几下。   怀真模模糊糊醒了,对上他灼亮双眸,不由蹙眉道:“几更了……你还在胡闹不成……”想到他种种狂浪,便垂眸缩颈,低下头去,生怕又招惹了他。   小唐笑道:“这丫头还做梦呢?我都要上朝去了。”   怀真听到“上朝”二字,才吃了一惊,急忙抬头,问道:“已经是这会子了?”   小唐见她果然睡得安稳,心里却更喜欢,便道:“是,你再睡会儿罢。”   怀真一来神乏体弱,二来总是不惯那等相处之道……故而勉强支撑了小半个时辰,便半昏半睡了过去。   此刻忽然听闻已经是早朝时间了,真真儿如在梦中似的……只觉得他才回来,相处了不过片刻,忽地就又要走了,时光竟是这般短暂。   瞬间,心底竟生出几分不舍来。怀真眨了眨眼,问道:“外头可还下雨么?”   小唐道:“听着是小了很多了。”   怀真道:“可要拿好了雨具,别淋雨着了凉。”   小唐笑了笑,道:“遵命,娘子放心就是了。”握着她的手,缠绵地又亲了会子,耳畔听丫鬟已经进了里间,他才终于不舍放开,翻身而起。   这会儿丫鬟正到了床前,便跪地给他穿靴,顷刻整肃妥当,便出门自去了。   小唐去后,怀真又睡了会儿,果然听得窗外雨声不断,隐隐地有些潮气透了进来,竟是春寒微冷。   怀真裹紧了被子,无端胡思乱想起来,因想到当官儿果然是不容易的,似小唐这般,披星戴月而回,歇息片刻,又要顶风冒雨而去,每日里劳神费力,何等辛劳。   前世她不通这些,只觉得唐毅唐大人,看来是何等的煊赫威耀,不可一世,却又哪里想到背地里竟是这样……真似呕心沥血一般。   怀真想了半晌,不由叹了两声,一时没了睡意。   翻来覆去之时,忽地想到一事,怀真便忙也起身,匆匆地梳洗妥当,便叫丫鬟陪着,出了门,就往敏丽的房中而来。   此刻天色仍是黑濛濛地,因下了一夜雨,又湿又冷,地上且滑,亏得夜雪给怀真披了一袭红缎披风,当下便同笑荷两个,一左一右,小心扶着而行。   原来自打敏丽回府,便仍住在昔日的闺房之中。顷刻间,怀真到了,外间的丫鬟们见她此刻来到,十分惊疑,便悄声问道:“奶奶怎么这会儿来了?”   怀真并不进屋,问道:“倒春寒,天儿又冷的很,姐姐这屋里可有炭没有?”   丫鬟陪笑道:“昨儿也问过姑娘,只说不碍事。”   怀真问道:“还没醒?”   丫鬟点头,怀真便放轻脚步,往里而去,丫鬟忙掀起帘子,怀真迈步入内,便觉得屋内阴冷的很,一时皱眉,忙到床边儿看了一眼,却见敏丽裹着一床被子,缩身睡着。   怀真紧锁双眉,看了会儿,抬手在敏丽脸颊上一试,只觉微冷,便才抽身出外,便道:“你们的心也是大的很,半夜也不来看看姑娘不成?身上都凉的那样了,何况下了连夜的雨,自然也要提防那潮气,还不快去备炭。”   丫头们听了,这才忙碌起来,怀真又怕她们惊动了敏丽,便又叫轻些手脚,一直到见都布置完毕了,怀真才悄悄地退了出来,自回房中。   这一场雨,直到天明时候,才方慢慢地停了,敏丽昏昏沉沉地醒来,见室内有火盆,床上又添了新被子,敏丽因呆了呆,就问:“先前已经说不用了,如何又弄来这些?”   丫头们忙上前,便把怀真天不亮的时候就来过之事说了,又道:“少奶奶怕姑娘受冷,又说我们粗心呢,以后可不敢了。”   敏丽心中一动,竟无言语。   原来敏丽因肃王府之事,始终存有心结,虽看在赵殊遗腹子的份上,在府内静养,但毕竟自觉是嫁出去的了,如今回来,也不是什么光耀之事,因此自然不像是昔日做闺女时候那样性情活泛,凡事只是懒懒淡淡地。   昨儿虽然下了雨,屋里头冷得很,自要生一盆火驱驱寒气湿气的好,然而敏丽因听着雨声,不免又想到昔日跟赵殊相处的那种种,先前已经习惯了有他在身旁,缱绻温柔陪着……此刻又如此的孤冷清凄起来,岂不伤怀?因此竟也不理那有火无火,只蜷着身子、自己含幽带咽地睡了罢了。   却想不到,怀真竟是如此有心……她自然是想到了敏丽一个人自不好过,所以才亲来探看的。   敏丽看着面前明明灭灭的炭火,暖意在屋内漾开,也缓缓地沁绕过来,敏丽缓缓地出了口气,微微一笑。   如此用过早饭,怀真怕敏丽一个人呆在屋里发闷,便拉她出来,同跟唐夫人在大屋里说笑,谁知说了半晌,门上报说李少将军夫人来见。   怀真知道是应玉来了,忙叫人请,自己也亲迎了出来。   顷刻,果然领着应玉到了大房,应玉身后跟着奶母,怀中还抱着几个月的小狗娃儿,应玉上前给唐夫人见了礼,还要向着敏丽行礼,早给敏丽拦住,怀真就拉着她坐了。   当下,彼此寒暄了几句,应玉是个能说的,有了她在,屋内便陡然活泛起来。   而唐夫人是个盼孙子的,见应玉带了孩子来,早欢喜的不知如何,敏丽因见小狗娃,也触动心事,因此唐夫人便自奶母怀中把狗娃抱了过去,敏丽也坐在旁边逗弄着玩耍,母女两个一时都喜欢起来。   怀真见状,才对应玉说道:“近来我也没空去府上,一切可还好么?”   应玉笑道:“好的很,只是土娃近来又多半在外头练兵,我见到他的时候倒是少了,亏得要看着狗娃,不然的话,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怀真问道:“我隐约听三爷说……城郊大营好像有些变动,表哥没事儿么?”   毕竟是因肃王之事,连累兵部的一半儿人都倒了,城郊大营那边,倘若不是小唐出面,只怕更有一场极大的风波。肃王事平之后,自然也要有一番的整肃清理。   应玉知道怀真指的是什么,便小声道:“当时我听说了,也吓得不成……后来才知道,原来跟他不相干的。”   应玉说的虽轻描淡写,但事实上,只是不敢把事情都告诉怀真,怕她担心罢了……当时李霍也是在城郊大营,然而因他在年青军官之中甚有威望,偏偏又跟应兰风有些亲戚关系,因此不免被肃王一党视为拦路虎,早在起事之前,就把李霍跟素来同他交好的那些军官都给囚禁起来,幸亏小唐到的及时。   怀真听闻无事,也便放心。忽然应玉道:“起事我倒是想跟你说件儿好事的。”   怀真忙问究竟,应玉笑道:“我听说,昔日土娃去詹民国的时候,你给他做了一个香囊呢?”   怀真奇道:“是有此事,怎么忽然说起这个来?”   应玉道:“你果然还不知道呢?唉,是你的那个香囊救了土娃……听说,你们府三爷问你要的药方子?”   怀真点了点头:“这又如何?”   应玉因紧紧地握着手,低声说道:“昨儿他回来,格外高兴,我因问起来,原来是在西南边陲,因都是湿地密林,那些负责巡防边境的士兵们,常常遭受毒虫侵扰,苦不堪言,每天都会有人遭殃……前个月,兵部赶送了一批香袋过去,命士兵们每个都佩戴上,近来有信回来,那毒虫伤人的事儿,一个月才只出了两件,偏是那两个人因为种种原因没戴香囊的……”   应玉心里高兴,双目含笑看着怀真,道:“妹妹,可都是你的功劳呢。”   怀真听了这话,不敢就信,睁大双眸看了应玉半晌,道:“我并不知此事,只是三爷跟我要了方子去……就没下文了,我也没问他,他也不曾同我说……”   应玉点头笑道:“你不必疑心,此事是土娃跟我说的,难道有假?他又是喜欢,又是忙的,昨儿都天黑了,还想要来府上见你呢,是我拦着,说是今儿我来,他才罢了。”   怀真笑道:“也跟我不相干,我只说了方子罢了……其实那方子要调也是有些难的,难得有人能调的好,我倒是放心了……都是三爷他们的功劳罢了,若是他不跟我要,这方子在我手中,虽价值万千,也是无用的。”   应玉叹道:“你这不矜功自傲的性情,我倒是不喜欢……就算三爷再有远见,倘若不是你有这方子,他也是白瞪眼的,难道他是听闻你有这方子,才忧心西南之事么?必然是忧怀许久了,只没方法罢了,幸而有你。何况又哪里是无用的?先前救了土娃的性命,难道不是极大功德?我念想到这个,倒是很想给你磕头呢!”   怀真便忍着笑,道:“快罢了,折煞我了。”   应玉道:“只等狗娃再长大一些,叫他给你磕头罢了!”两个人面面相觑,便笑了起来。   是日,应玉便留在唐府用了中饭,因见唐夫人抱着狗娃儿不离手,应玉就偷偷地问怀真道:“你还没有好信儿?”   怀真缓缓摇了摇头,应玉道:“不妨事,你年纪毕竟小。只是我见你们三爷公事繁忙的很……听人说他每次半夜三更才回来,只怕是没有时间……就算有那时间,整个人忙着料理公事已经是累坏了,又哪里有那精神……”   怀真蓦地明白她的意思,便红着脸道:“罢了罢了,又开始口没遮拦了。”   应玉笑道:“我为你着想呢,你别只管害羞起来。”却也知道怀真面皮薄,见她脸红至此,就也罢了。   下午时候,应玉便告辞离去,唐夫人兀自不绝口地夸赞小狗娃,因知道怀真催不得,就对敏丽道:“你瞧瞧这孩子,虽然才几个月,却是这样的好看,两只眼睛何其有神?将来长大了,必然不输给凌霄。”   敏丽笑道:“是个怪俊的孩子。”   唐夫人又笑着说道:“你瞧见了这样俊的孩子,将来一定也会顺顺利利生个康健好看的白胖小子。”   敏丽触动心事,便小声道:“我倒是想,生个女孩儿才好。”   唐夫人不解这话,就看着她。   敏丽垂头道:“母亲想……肃王府出事,不都是为了争权夺利的?我的又是遗腹子,若是男孩儿……我只怕他将来又不知如何地、卷入那些朝政漩涡中去,然而倘若是个女孩儿,无忧无虑的,倒是安稳妥当。”   唐夫人也叹了口气,便劝道:“你想开些,横竖如今事情已经过了……你有孕的事儿,你哥哥也向着皇上禀奏了,听闻皇上很是喜欢呢。虽然说……肃王出了那种事,但毕竟是皇族的骨血,一脉尚在,着实令人欣慰。”   敏丽因想到赵殊那样的温柔性情,却再不可见了,忍不住又落了几滴泪,唐夫人知道她的心意,就将她搂在怀中,道:“你也不必担心更多,倘若生得是个如世子一样性情的男孩儿,也自不必担心他会卷入什么纷争了。”敏丽听了这话,却心头一动,也暗暗地点头。   待晚上,小唐回来之后,怀真便问起他那药方子之事,小唐笑道:“你知道了?”   怀真道:“果然是真的么?那你为何不跟我说?”   小唐笑看着她,道:“我怕说了……叫你知道自个儿这般能干,若是骄横起来……反不把我放在眼里,可如何是好?”   怀真白他一眼:“当真?”   小唐从后将她环住,却不回答,只道:“今儿回来的早,教你弹琴可好?”   怀真见他仿佛是故意避开不答,就只疑惑看他,小唐咳嗽了声,道:“对了,你想不想看我的海月清辉?”   怀真本正猜小唐因何不答,以他的性子,自然是有内情的,然而他那把海月清辉,自她还小的时候,就听敏丽百般夸赞过,却只是只闻其名不见其形而已,倒不知是何等珍奇绝世的宝物了。   怀真一时竟有些好奇,便问道:“不是说你珍藏密敛的,等闲不肯给别人看么?”   小唐道:“你也是别人?”   怀真忍不住便笑了。小唐见她展颜而笑,不再计较前情似的,才暗中松了口气。   原来小唐昔日把那药方拿去之后,便叫宫内的几个御制间的调香好手试着调制,果然用了许久才制了出来,命人赶制出一批来,快马加急送到西南。   西南的带兵将军虽然同小唐素来交好,也对他很是敬重,然而见兵部大张旗鼓一派肃然地送了这种东西来,不免嗤之以鼻。   在他们武官看来,这种香囊,不过是那些附庸风雅的贵公子们的玩意儿,或者是女娘们所用之物罢了,起初还不以为意,只散散地叫底下士兵佩戴上罢了。   那些士兵见了,都也觉着惊奇,有人就扔在营中,有人却好奇地带在身上,不料数日之后,那些佩戴香囊的士兵们,毫发无伤,毒虫不侵,那些没戴的,却状况百出,众人起初还不知缘故,无意中有人发现是香囊之故,才试着都戴起来……到了最后,那些没分到香囊的,竟都不满起来,为了争夺香囊,还出了好几宗打架斗殴之事,更有人高价求购。   那将军知道详细,惊喜交加,认真起来,忙写信回京,催兵部再发送千枚回去……又问此物是何人所造,在信中大为赞赏。   兵部主事把信交给小唐过目,也是好奇相问,道:“唐侍郎从何处得来的这妙方?实在是功德无量,此事上奏皇上,必然是奇功一件儿呢。”   小唐对上他好奇渴盼的目光,想了想,便只笑道:“是位高人所留,她不在意这些尘世虚名,倒是不好曝露人家身份的。”   那兵部主事兀自啧啧惊叹,本来是极欲一见的,闻言自然甚为惋惜,却也不好强求。   因此除了李霍,其他众人竟都不知这香方竟是出自怀真手中……而小唐不肯对众人说明,却也是怕树大招风之意。他本就爱极怀真,恨不得放在心尖上细细密密地保护起来,不叫任何人觊觎分毫。   倘若这名头传扬出去,还不知又会惹出什么事儿来……因此小唐对外保密,回府之后,竟也并没把此事告诉怀真。   小唐为不叫怀真追问,便灵机一动,用海月清辉来引开她的注意,谁知才要去书房,忽见一个丫鬟匆匆来到,竟说:“三爷三奶奶,姑娘不知如何,忽然腹痛难忍!”   怀真跟小唐双双大惊,忙出门相看。   ☆、第 237 章   且说敏丽忽地腹痛难忍,小唐怀真不知如何,忙跑去看,一边儿又命速传大夫。   唐府之中,本也有一名常备的良医在,当下飞也似地赶来,便给敏丽诊脉,却说是脉象不稳,又看敏丽十分痛苦,他自忖并不擅长女子病症,竟然不敢出手医治。   先前那在肃王府的吴大夫,因救了敏丽之故,又着实因为他医术高明,素日又并不涉足些王府内事等,小唐便替他求情,竟是让他无罪脱出。   然而他毕竟曾在王府任职……一时有些不便,因此得了性命后,先谢过了小唐,竟卷了包袱,忙不迭地出城而去了。   怀真抱着敏丽,百般安抚,生怕孩子有个万一,因想到此人,便对小唐道:“事到如今,还是快去请竹先生才好。”   小唐也正有此意,当下便叫了小厮来,道:“立刻去昔日的太子府,请竹先生来府中一趟。”   原来这两日,张烨便到底去了太子旧宅住着,竹先生却也歇在那里。   那小厮领命,忙快马加鞭地赶了去,果然不多时,便请了竹先生来到。   诊了脉后,竹先生点头说道:“唉,我听闻世子妃有孕,本就觉着意外,亏得世子妃的体质极好,不然的话……”   怀真见他有些话无好话,怕敏丽听了,越发难受,忙制止了,只求他不管如何都要救一救。   竹先生瞥她一眼,便掏出银针,在敏丽身上各处穴道上略刺了两下,方慢慢说道:“怀真丫头别急,我并不是说保不住,只不过……毕竟世子妃要受一番苦楚了。”   敏丽正自惊心,闻言忙道:“不管如何,只要孩子好好地就成,就算我死……”   怀真忙捂住她的嘴,又对竹先生道:“姐姐瞎说呢。先生这样高明,一定有母子都平安的法子。”   竹先生看着她一笑,道:“你先送我这高帽子戴,我若是办不到,岂不是自坏名号了?”   怀真见他懂此意,就也陪笑。   幸好这会子敏丽的腹痛渐止,竹先生见她面色也缓缓恢复正常,才出外又开了药方,且说了许多禁忌之物之事。   小唐大为感谢,竹先生把笔放下,看向小唐,半晌方道:“上回我给怀真看病,要了噬月轮。这次……”   小唐心中一动,以为他又要开什么条件,便问道:“这回先生要什么?”   竹先生眼神闪烁,沉吟片刻,道:“罢了,还是不跟你要了……横竖不是我的东西,就算非要到手,也还是要丢了的。”   小唐听了这话,便想到噬月轮之事,于是问道:“我始终不解,为何噬月轮竟自先生手中,落到旁人手里?”   竹先生苦苦一笑,道:“我原本是用此物换了一个人的性命,不料,东西丢了,人也没救回来。”   小唐道:“不知先生欲救的那人是谁?”   竹先生垂眸道:“是张烨的生母,太子妃。”   小唐见他有问必答,便又道:“不知噬月轮是给了何人了?”   竹先生想了想,道:“若无误的话,是肃王所派之人。”   这个答案,却在小唐意料之中。当下小唐不再多问,便命人去抓药,一边儿相送竹先生出府。   将到门口之时,竹先生忽地回头看向小唐,道:“我知道唐大人跟熙王爷自小的情谊,只怕无人能及,故而想问一声……唐大人觉着熙王殿下如何?”   小唐道:“先生如何这样问?”   竹先生抬头看了看天际,却见星光漫天,如一张弥天大网,罩着人间。   竹先生叹道:“我知道熙王乃是众望所归,也是天命所归……然而到底……”他皱了皱眉,只道:“近来东北之境,有星明灭,我见唐大人仿佛又有远行之兆。”   小唐心中凛然,拧眉看向竹先生,竹先生对他笑了笑,道:“罢了……告辞了。”向着小唐一拱手,便上车而去。   是夜,敏丽服了药后,才觉得身上阴寒减退,便自在睡了。   怀真一直守着,看她安稳睡了,又叮嘱了丫鬟们不时过来看着,才自回屋去。   次日,小唐自去早朝。怀真便安排茶饭,谁知敏丽吃了之后,竟一番大吐,惊天动地……怀真害起怕来,忙又命人去请竹先生,谁知竹先生并不肯来,只叫小厮带话,说是此后三个月都会如此,叫不必大惊小怪,只让她不管多难受,都要进食罢了。   怀真无法,倒是敏丽听了,喘着说道:“昨儿先生说我会受罪,倘若只是如此,倒也不算什么。”咬牙说罢,面上透出一股果决之意来。   果然又过半个月,敏丽总是这般反反复复,整个人越发瘦的可怜,连唐夫人都不忍了,暗中对怀真偷偷说道:“我先前怀毅儿的时候……他倒是乖巧,也并没怎么遭罪,顺顺利利地就……怎么你姐姐竟是这个情形,每日看她这般,我都吃不下饭了,这简直是熬命呢。”   这些日子,多亏怀真忙里忙外,每日目睹敏丽这般惨状,心中虽然也又惊又怕,但却因知道敏丽的心意,因此只是劝说唐夫人,道:“横竖竹先生说,是熬过这三个月……三个月后必然就苦尽甘来了。”   唐夫人听了她的安慰之语,才叹了声,不说此事了。   而小唐白日虽不在家,但是晚间,也时常听见敏丽折腾捱苦的声响,每当此刻,怀真都要不顾一切地前去探视安抚……小唐反而有些忧虑,心中彷徨,不太敢靠前儿。   这天晚上,敏丽才喝了药,又都吐了,因竹先生早叮嘱过,于是丫鬟们不免再去熬药,务必要她喝下去。怀真又忙得半宿才回来。   小唐见她回来了,忙接住了,问了几句,忽地说道:“这还一个月不到……已经瘦的不似人形,再熬两个月,得成什么样儿?”   怀真也是无奈,说道:“可不是呢?今儿太太又跟我说……说是假如不妥当,就……可是那孩子对敏丽姐姐来说,像是性命一般的,你看她这些日子,如此难受,却还是撑着吃药吃饭……自然是因一心想这孩子好呢……”   怀真说到这里,眼圈微红,道:“倘若我们为了她好,把孩子给……那只怕也害了姐姐的性命了。”   小唐蓦地把怀真紧紧抱入怀中,道:“我从来没见过女子这般……倒是有些可怕,倘若你也有了身孕……会不会也是如此?”小唐说到这里,便瞪着怀真,越发提心吊胆。   这些日子怀真伺候敏丽,因见她受这般苦楚折磨,心中自然也有些惊悸,可是见从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唐竟也为此而怕了起来,怀真反笑起来,道:“我可不知道了。”   小唐见她口吻带笑,却不敢放松警惕,因道:“你别笑,倘若你也是这般,我可是不依的,这哪里是要生孩子,这简直是一个冤家对头。”   小唐说到这里,便拧紧浓眉,透出几分恨恨之意。   怀真又惊又笑,便举手打了他一下,啐道:“瞎说什么?多大人了……”才打了一下,目睹小唐忧心忡忡的模样,怀真心底一个闪念,便迟疑着问道:“这些日子你……都规矩的很,莫非是……”   原来自打敏丽那夜犯了腹痛请了竹先生后,这段日子以来,小唐均是安安分分,从来不肯厮缠怀真……   怀真还以为他是体恤自己照顾敏丽辛劳……或者是他担心敏丽故而分神……如今看来,却是另有内情。   果然,小唐见了她问,虽不回答,却只是目光之中带着忧色,默默看她,半晌才闷闷说道:“我不舍得怀真受这般的苦楚。”   怀真闻言,心中暖意洋洋,便主动抱住小唐,在他耳畔低低笑道:“你别担心……唐叔叔这样的好人,若真的有了孩儿,他也不会舍得我受苦的。”   小唐听了这话,无端竟觉得眼中一热,便试探着低头,又吻住她的双唇。   唇齿相交,幽香甘甜,小唐只觉得又回到那一夜春雨绵密,耳畔响起沙沙地响声,仿佛洒在心头,让十万朵的心花都在顷刻绽放似的,于这份甜香彻骨之中,所有的忧患疑虑,都被抛到九霄云外。   此时此刻,天地之间,唯她罢了。   话说这一日,怀真正看着敏丽喝了药,又看着她安歇了,才觉着略微神乏。   怀真便要回房歇息会子,谁知门上忽然来报,道:“少奶奶,不知为何,有个詹民国的骋荣公主来拜访。”   怀真闻言诧异,自打她嫁来唐府,因小唐地位之故,隔三岔五,倒也有些京中的权贵内眷来拜访,怀真都也习以为常,且她得闲,也会去别人府上拜会,逢年过节,亦或者是什么诰命夫人的寿之类,人情来往,自要做到妥妥当当。   然而这什么詹民国的公主……却是头一次来到府上。   怀真虽也隐隐地听说詹民国有几个公主王子,就在京城内,似乎也跟皇族中人有些交往,可他们跟唐府从来都无交际,然而既然人家到了门上,自然不能慢待,怀真忙叫请进来。   恰好此刻唐夫人过去大房那边,怀真便一边命人去通报,一边儿换了衣裳,才到厅上见客。   怀真重整了妆容来到外间之时,见那詹民国的公主已经在厅上落座了。   一眼看到,果然跟舜人的打扮不同,头上戴着镶嵌宝石的冠子,两边儿却垂着珍珠璎珞,看来十分的珠光宝气,只是打扮的也很利落,宝蓝色的长甲衣,罩着里头月白色的缎子衫,脚下也并没有穿绣花鞋,而是一双黑色麂皮的靴子,瞧来少了娇弱之意,反带几分英气似的。   怀真又细看她的模样,却见生得倒是跟舜人没什么大的差别,只是鼻梁略高一些……眼睛略深一些,长得倒是并不难看,别有一丝异域风情。   而怀真打量这位公主之时,这人却也正在细看她,只见这位传说中的三少奶奶,看来身段芊芊婀娜,竟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似的,而生得清丽出尘,面似芙蓉,目若秋水,唇似最新鲜的娇嫩花瓣颜色……然而脸容虽然精致动人,可仍透出几分柔弱稚嫩,只是双眸无比清澈,光华隐隐,仿佛能看透人心。   两个人彼此打量了会儿,骋荣公主笑说:“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三少奶奶了,骋荣有礼。”   怀真听她一口中国话,说的十分流利地道,如果不是这身奇装异服,只怕要把她当成土生土长的舜人了。怀真心道:“不知她来意如何,只是倒是不能让这外邦人士小瞧了我们。”   因此怀真敛容,便道了个万福,口称:“不敢当,怀真见过公主殿下。”   骋荣公主一步上前,将怀真的手轻轻握住,道:“我才是不敢当,只是闻名前来见识的,哪里能受得起这一拜?”   她走到跟前儿,怀真才觉得骋荣公主竟比自己高出许多,先前竟没觉得。   怀真不习惯人初次见面的人如此亲昵,便不动声色地微笑敛手,示意公主落座,才又问道:“先前虽听闻公主大名,只是素无交情,不知今日前来,是有何事?”   骋荣公主笑道:“少奶奶不必诧异,我只是特意来结交的罢了,我先前也跟舜的几位公主驸马……以及官员们互有往来,也早就知道武安侯的大名,只是一直没有缘分相拜,因此才贸然来到府上,还请莫怪才是。”   怀真听她的口吻,仿佛别有内情,便只看着骋荣公主。   骋荣对上她的眼神,笑道:“少奶奶大概是没听说过,我哥哥莽古,曾得罪过武安侯……所以武安侯一直对他避而不见,我心里一直过意不去,始终想亲自向武安侯致歉。然而我知道你们舜人的规矩,女人是不可以出入朝堂的,因此我也不敢就直接去礼部拜会,只大胆来到府上罢了。”   莽古之事,小唐从没跟怀真说过。怀真听骋荣这般说,自然有些不解,面上却仍滴水不漏,只道:“公主不必这般,我从未听闻此事,何况我们三爷从不是个心胸狭窄之人,只怕也早淡忘了。倒是劳公主记得……也罢,待三爷回来,我自向他转告公主之意就是。”说着,便一笑垂眸,端方庄重。   骋荣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多谢少奶奶的美意,这样我就放心多了。对了,骋荣听说,少奶奶有一种调香的本事,十分神乎其技?”   先前说过,怀真自嫁了后,便久不弄香,只曾给平靖夫人调了两块香料罢了。   又因近来敏丽回来后……对一切异样香味都会有些不适,故而怀真也更加不敢调弄香料。   这会儿听骋荣说起来,怀真便道:“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且早就扔下许久,不值一提。”   骋荣目光炯炯看着怀真,还待要说,丫鬟报唐夫人回来了,因此两人便停了口,起身相迎。   且不说詹民国的公主忽然造访唐府,只说小唐退朝之后,回到礼部,将近正午时候,忽地有一封疾奏来到,小唐打开看了会儿,便微微地吁了口气。   小唐思量许久,便撇下手头其他诸事,出了礼部。   此刻小厮早备了马,小唐翻身上马,却是王熙王府而去。   这几日,熙王府可谓是车水马龙,热闹非凡。只因成帝虽还未曾昭告天下,但人人皆知,熙王会被立为储君,已经是铁板钉钉之事了。故而前来交际拜见之人,络绎不绝。   然而这些日子里,小唐却是头一次来,门上往内一报,还未进二门,就见熙王亲自迎了出来,隔着老远便朗然飒飒地笑道:“这些日子来,总算有个我想见的人来了。”   小唐上前,一笑行礼,熙王握住他的手臂,道:“这会子来,必然是没吃中饭了?正好儿留你陪我一块儿喝酒。”当下不由分说,就吩咐底下,叫快快布置酒席。   小唐也未推辞,两个人来到厅上,分列坐了,小唐环顾周遭,却见此处的布置……竟跟几年前熙王才上京时候的差不多情形,依旧是没什么奢华惊人的陈设,古旧简单,桌椅等也一如昔日。   顷刻酒席布置妥当,熙王叫伺候的小厮们自退了,起手亲自给小唐斟了酒,道:“知道你这段日子忙,只是为何一次也不来府里了?我以为你是要离弃我了。”   这话自然是说笑的。小唐微微一笑,道:“将来自然是君臣之别,殿下何苦只是玩笑?”   熙王听了,才敛眉说道:“如何又说这些没意思的话?”   小唐抬手端起酒杯,略吃了一口酒,说道:“说的是实话罢了,殿下莫非不爱听?”   熙王皱了皱眉,笑叹道:“好好,你总是爱噎我,我偏拿你没有办法。”见小唐吃了一口,他也举杯一敬,同吃了口。   两个人喝了一杯,熙王不免问起敏丽的事,小唐想到敏丽,一时又有些食不知味。   熙王瞧着他面上不安,忙不提此事,只说道:“我只是听闻竹先生曾去过府上,必然无碍……是了,竹先生如今在太子的旧宅陪着烨儿住了,那孩子终究回心转意了,倒是妥当的很。”   小唐闻言,便颔首道:“此事你做的很好。”   熙王疑惑看他,小唐抬眸说道:“当时众人都疑心张烨的来历,独你在皇上跟前儿,一力想要认他保他……这个,只怕是皇上最愿意看见的。”   熙王才也笑道:“这是自然了?什么皇家骨血,你想想看,此刻从里到外,剩下几个人了?我自己也觉着凄凉,好歹多了一个,自然要快些认回来。”   小唐定睛看熙王,却不言语。   当时竹先生进宫揭破张烨的身份,成帝传召众人进宫,问询各人的意见,其实并不是看文武百官的意见,只是看熙王罢了。   而熙王果然也不负所望,他的表现,在众臣看来,不愧是皇族贵胄,天家风范,委实地磊落大方,彰显的心胸宽和,又且血脉情深,俨然明君之相。   在成帝看来,自然也是心中甚慰。——试想此刻倘若是肃王,只怕肃王也会竭力怀疑张烨的来历,哪里会做到如熙王这般不计一切?   张烨,也算是成帝用来试探熙王的一步棋罢了。   熙王的表现,却不由不让人心服口服。   小唐思量片刻,道:“其实……你明知道皇上绝不会立张烨为太子的。”   熙王一愣,点头说:“其实我也猜不透父皇想什么,然而因太子哥哥出事,我只想着,若能弥补一些……自是好的……”   小唐忽然唤道:“永慕……”   熙王应了声:“怎么了?”   小唐唇角微挑,低声说道:“你可知道……有时候你说假话的时候,会以假乱真的……连你自己都相信是真的了。”   熙王隐隐一震,面上笑意微敛。他目不转睛看了小唐片刻,才又恍若无事似的笑道:“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是我是真心想要如此,所以连自己才信了的?”   小唐停了杯,垂眸不语。熙王起身,复给他将酒斟满了,道:“你特意来这一趟,就是为说这个?不管你以为我说的是真话假话,然而我对你,却是……”   小唐不待他说完,便道:“淑妃娘娘曾想暗害怀真……你可知道……是为什么?”小唐说着,便抬起头来,双眸直视熙王。   熙王对上他肃然带冷的眼神,举着杯子的手势僵了僵,喉头微动,却竟无声。   ☆、第 238 章   且说小唐问道:“你可知道淑妃娘娘欲害怀真之事?”   熙王一怔之下,缓缓落座,蹙眉问道:“我不曾听说此事,你从哪里知道的?”   小唐道:“你且莫问。你只同我说,淑妃娘娘想害怀真,是为了什么……你可明白?”   日影淡淡地从门口照进来,日光微黄,有些温暖之色,然而两个人的心底,却都微微地有些凉意浸浸。   熙王将杯子放下,他自然懂得小唐绝非无缘无故问及此事,因苦笑叹道:“你为何这样问我?”   小唐眸色沉静,道:“只因我心中知道一个不能告人的秘密,然而我想此事毕竟同你相关,你未必不知。”   熙王沉吟片刻,才道:“你不同我直说,自然也是怕我不知道,你贸然说出来,只怕反而泄露了消息,——实话同你说明,我大约猜到你指的是什么,然而却只是在心里存疑,不敢乱想罢了。”   小唐暗中深吸口气,并不言语,忽地有些后悔。   果然,熙王看他一眼,垂眸笑了笑,道:“然而你如今特意跟我提起这一句,倒是让我的疑心有些着落了。”   小唐的手微微拢窝起来,紧紧盯着熙王,此刻竟不知要说些什么。   按理说,熙王不会如他一般,将应兰风的底细窥破,毕竟熙王并没似他一样,从怀真处发现那金钗,然而小唐又深知熙王并不似外头看起来这样简单,京城之中,也是不乏他的人手眼线,倘若查微识末……未必不知真相,是以绝不能轻视低估。   先前小唐虽有揣测,只不敢先行开口,因明白熙王是个什么性子……生怕他原本不知,给自个一提醒,反立刻就举一反三。   然而因听了竹先生那句话,今儿又接了新罗方向来的密报,因此一时无法按捺,便来了熙王府上。   见熙王如此说,小唐心中悸动,越发后悔自己有些冲动行事了,本来自收藏那支金钗之后,便打定主意将这秘密埋藏心底,谁知因关心情切之故,竟有些自乱。   熙王望小唐面色有异,他便道:“你放心,我只是乱想的,毕竟也没有真凭实据,当不了真的。何况就算是真的,又能如何?”   小唐涩声道:“你从何处开始疑心的?”   熙王想了想,回忆着说道:“起初,只是觉着平靖夫人待她太过好了些,平靖夫人本是个不爱管闲事的性子,那次竟为了这丫头,跑到应公府跟应老太君对上……再往后,就是林大人……”   小唐听熙王这般开口,心中那最后一丝希望也如灭了,一时更是懊悔。   却听熙王继续说道:“林大人素来跟应大人很不对付,说来也怪,林大人的性情向来是公正严明的,然而有目共睹,应大人乃是个能臣良才,人人称赞,换作别人如此,林大人只怕会另眼相待,很是器重,然而对应大人,却素来冷淡疏离。”   小唐听他说了这几句,却觉着莫名起来,因问道:“这又能说明什么?”   熙王看着他的双眼,便笑了起来,道:“你不懂这情,然而……总该知道何为——‘近乡情怯’罢?人也是如此,比如失去挚爱之人之人后,又遇到别的同其相似之人……你会是何种反应?”   小唐仍有些不太明白,然而在心中一个转念,却也不想去探其究竟,——只因他连想也不肯去想,倘若失去了那人,对他而言竟意味着什么。   因此小唐只皱眉道:“你且说明白,何必问我呢?”   熙王倒是很明了他的心思,便嗤地一笑,道:“按照人的脾性不同,大致会有两种反应,第一,多半会大生亲近之感,恨不得再续交好;然而第二,则会觉着遇到赝品,心生厌憎抵触之意……但属于这第二类的大多数人,只怕虽然心生抵触之感,却并不知这抵触从何而来,因为他们尚未发觉,这新人之所以不见喜于己,是因跟心中记挂那人十分相似而已。——只是本能地或厌憎不喜,或畏惧疏远罢了。”   小唐睁大双眸,这才明白熙王所指:“你是说,恩师之所以疏远应大人,其实并不是真的不喜他,只是下意识地觉着他跟……”   熙王点了点头,双眼之中微微迷离,道:“这叫做当局者迷,只可惜林大人聪明一世,却在这上头入了迷津。”   小唐心中惊诧,一来惊异于这真相如斯,二来,却是惊异于熙王竟能如此洞察心思。   小唐定了定神,问道:“你还有下文?”   熙王敛了目光,才又道:“自然还有下文,这些也是我后来才推测出来的罢了。林大人素来疏远应兰风,却在那日,忽然造访了应公府,并且见了怀真。”   小唐心中凛然,——这件在别人看来只似寻常的事,落在熙王眼中,竟也成了他抽丝剥茧窥知真相的一大破绽。   果然,熙王道:“林大人如何会一反常态?这其中自然是意味深长,而后来,我见他竟是处处有意针对太子,跟他昔日的作风大相径庭,人人都知道太子的地位等闲动摇不得,他却偏是一副不顾一切去撩虎须之态,在我这旁观者看来,竟……似恨不得要触怒太子……把自己性命送上的殉道之态。”   小唐忽地周身微冷,慢慢地低下头,端起酒盏,又饮了一杯。   熙王道:“再后来,我从景深的口中得知了,林大人临去,曾托付他两件事。”   林沉舟托付凌景深的到底是何事,小唐也曾问过景深,然而他却三缄其口,并未告知。   此刻小唐抬头看向熙王:“他同你说了?”   熙王挑了挑眉,道:“他竟没同你说?”   小唐点头道:“他说叫我无须理会。”   熙王道:“以你的聪明,只怕他不说,你也已经知道了,只是你仍不敢说出来罢了……也罢,既然咱们都说开了,我索性也跟你说……”   小唐暗中屏息,却听熙王道:“林大人的遗愿,是要太子跟肃王两个人的性命。”   小唐听了,微微闭眸皱眉——果然给他料中了!   噬月轮从竹先生手中落到了景深手中,景深人在肃王手底行事,千夫所指——太子是肃王命人除掉的。   不管除掉太子的命令是不是肃王所下,但是肃王所属的人动手,却是毫无疑问了。   或者是景深顺水推舟,借机行事。   所以当淑妃命景深对怀真下手之时,景深不惜用噬月轮来表白心迹、跟应兰风结交,只怕景深也担心倘若肃王倒了,牵扯起来,波及太大,他无法脱身,而噬月轮从他手中落到应兰风手中,倒果然是明智之举,如今竹先生回了京,倘若追究起来,此物已经易手,景深竟是双手清白。   小唐半晌无言,熙王道:“你别误会,景深也不是事事都同我说的……”   说到这里,熙王意味深长地看了小唐一眼,道:“这件事,也是在肃王起事之前,他才说明的,我虽然知道,但一来我们三个从小儿一块长大的,二来,又牵扯你的恩师林大人,故而我也只能藏在心中罢了。”   小唐点了点头,道:“是。”   熙王看他杯中空了,便劝说道:“你喝的忒急了些,留神吃醉了,回家后小怀真不喜,连我也怪罪起来。”   小唐默默无语,熙王于是又给他倒了一杯,徐徐又道:“先前那金飞鼠越狱之后,咱们不是私底下说过么?说是牵扯到永福宫德妃的事儿,当时毫无头绪,然而自打林大人遇难,景深又跟我说了此事后,我才想起来,莫非这件事跟林大人有关……?偏我又知道,林大人出事前一日,竹先生去过他的府上,林大人出事之后,竹先生又去了应公府,单单见了怀真。”   小唐哭笑不得,道:“我还是小觑了你,你竟连这些都掌握的分毫不差?”   熙王点头道:“惭愧,我只是结交的闲人多罢了,所以知道的杂乱事情也多一些,其实毫无作用,让你见笑了。”   小唐哪里会笑,道:“你还没有说完。”   熙王“嗯”了声,道:“我查到林大人跟德妃有些交情,林大人至死都念念不忘太子跟肃王,只怕也是因德妃之死相关。再后来,就是你说的淑妃的事了……”   那日因含烟病危,怀真不惜跟淑妃相抗,淑妃情急之下失态,这件事,熙王却也是知道的。   小唐听完,道:“说来说去,你果然没有什么真凭实据,只是疑心而已?”   熙王打量着他,若有所思地说道:“你先前说我扯谎的时候太真,真的连自个儿也信了,我跟你快三十年的交情了,先前你疑心我,我都不恼,然而你……”   小唐蹙眉,两人目光相对,熙王道:“我答应你的话,不会更改,你问我的话,我能答则答,绝不会骗你。不错,此事我没有真凭实据,以上也全是胡思乱想的,然而还有一个人,至关重要。”   小唐竟有些无法直视他的双眼,便垂了眼皮说道:“还有谁?”   熙王慢慢说道:“你我虽然无缘见过德妃娘娘,但是有个人,是见过德妃娘娘,也跟怀真颇为熟悉的。”   小唐的心怦怦而跳,竟然想不到会有什么人……难道熙王说的是招财?或者……   正在猜想,熙王道:“我既然说了不会瞒你,就会同你交底,这个人,不是别个,是杨九公。”   此话一出,小唐蓦地抬起头来:他千猜万想,却是没有想到杨九公这个人!   果然,杨九公伺候成帝身旁,自然跟德妃相熟,杨九公又是个最能察言观色的,又善知道成帝心思,只怕他从旁看出端倪,也未可知。   小唐看了熙王许久,问道:“杨九公跟你……”   杨九公那人,是最忠心于成帝的,故而这几十年来都是成帝的心腹,纵然太子跟肃王多有拉拢,他却对谁也不曾表态,然而却谁也不曾得罪,没想到竟跟熙王交情如此:肯把这最机密的消息说给他知道。   熙王明白小唐的意思,便笑道:“别看九爷爷甚是油滑似的,然而他对我却是极好,我自小在宫内、没遇见你的时候,被人欺凌,也多亏九爷爷照顾着我,倘若不是这样,只怕我也没有命等到遇上你了……”   熙王眼圈儿微微一红,却偏又一笑,道:“小时候,我被人欺负,每每就有不想活了的念头,九爷爷会偷偷跟我说,说我是个有福的,我只是不信罢了……然而一路至此,说来我倒果然是个有福的,有九爷爷暗中关怀,也有你一路陪伴。——你们都是我最不能背弃之人,你可以疑心所有,我只盼你别疑心我的……心意。”   小唐无声一叹,低头喝了口酒,又问:“杨九公跟你说了……什么?”   熙王道:“九爷爷虽然疼我,但到底是谨慎之人,又且对父皇忠心,故而并没有跟我多嘴别的,只在我跟他说起怀真的时候,他无意中提过一句,……他说怀真身上……有昔日德妃娘娘的影子。”   ——而对熙王这样七窍玲珑的人来说,一句话已经足够了。   小唐笑了笑,道:“原来如此。”   熙王见他浅笑,便问道:“好了,我已经把我所知的尽数都告诉你了,那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小唐见问,却有些不能答。   然而熙王把自己的秘密都告诉了他,他却瞒着,倒像是有些……可若真的把金钗的事儿说出来,确认了怀真跟应兰风的身份,谁知道以后……会不会另有后患。   小唐犹豫的当儿,熙王明白了,因笑道:“我倒是多此一举了,你跟小怀真如今是夫妻了,只怕她有些破绽之处给你知道,也未可知。你不同我说也罢,我不问了就是,免得你为难,——说了半天,菜都凉了。”   熙王说着,就叫丫鬟来,把菜拿下去热,又叫上几道新鲜菜色。   小唐耳畔听着他吩咐,便道:“你可知,此事皇上知道与否?”   此刻丫鬟都退了,熙王回头,淡淡道:“九爷爷都觉着像,只怕父皇也心知肚明了。然而父皇始终都不肯明示,这自然是个不想揭破的意思了。”   小唐原先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就算知道了内情,也始终不敢对任何人开口,这些皇家密辛,绝不是什么绯闻八卦一般,说说就算,动辄便是性命攸关。   成帝既然不肯明示,自然有其缘故,谁又敢乱翻腾?   何况太子肃王连续出事,倘若再弄出个真假皇子来,让国何以为国?   更加不必说竹先生又把个张烨带回来了……好不容易才认回了皇太孙,倘若还有别的事儿发生,整个皇室颜面何存。   而且皇族骨血这种事情,小唐当真宁肯应兰风不是,在他而言,肃王太子都倒下了,别说应兰风的身份可否有证,就算真的证实了……那立储之事,该怎么议论?没有人能接受一个横空出世的“皇子”登上大统,何况这皇子原本是位令人敬仰的重臣。   就算是这重臣的身份曝露,只怕也要引得群臣哗变了。   退一步言,熙王早就是众望所归,其实早在太子出事之后,虽然看似肃王在前,但群臣都是善观风向之人,暗中早有一半儿的臣子看好熙王,只有那些鲁钝不堪的,才一力地巴结肃王。   别的人不说,只说是唐家,早在林沉舟着手对付太子的时候,就已经暗中跟熙王接洽了。   所以不管出自何种考量,应兰风的身份,绝不能变。   只能是稳。   小唐明白,熙王明白,成帝更明白,如今众人所做的,就是按兵不动,皇太孙认回,安顿于昔日太子府中,应兰风仍是辅国重臣,而熙王顺利登基,天下大治。   小唐端起杯子,不知不觉又饮了一口,烈酒入喉,有些烧心。   这机密,他本不想跟任何人说,然而如今却同熙王交待了。   而熙王既然知道了,那么小唐也已经没了退路。   他慢慢地喝着酒,眼底泛起思量之色,熙王也打量着他,仿佛知道他正忧心,因此竟一声也没有打扰。   半晌,小唐终于放下酒杯,说道:“你方才说我先前疑心你之类,我并非故意要疑你,只是你该清楚,你毕竟要登上皇位,到时候君臣有别……”   熙王敛笑拧眉,盯着他的双眼,道:“你说这话,那我素来的心意就白付了,你倘若怀疑我将来登上皇位,会对你不利,只要你一句话,——现在皇上并没有正式下旨立储,我有法子推掉这皇位。这并非说笑。”   小唐摇头笑道:“只怕你不肯登基,现在也是骑虎难下了。罢了,你听我说完……我先前虽疑心过你,但自从你替我挡过那一箭后,我便……”   毕竟那一箭,谁也不知生死,倘若在那样的生死关头,熙王兀自能够虚情假意,那么此人简直近乎妖了。   而以小唐的经验,战场之上,一箭飞来,人已经没有能仔细考量的机会,只是凭本能行事而已,所以熙王那时候,是真心的、不惜牺牲性命也要护着他的。   熙王听了小唐这话,眼中微微闪烁,才透出几分温和笑意来,便道:“你能这样说,我那一箭,也没有白挨,那许多挖心似的痛也都值了,罢了,今儿拼了给小怀真不悦,我也要多灌你几杯。”熙王说着,便又给小唐添酒。   小唐看着那清冽的酒水倾入杯中,此刻厅内格外寂静,甚至能听见酒水哗啦啦地清脆声响,日影斜移,照在桌子上,那透明的水滴便跳跃舞动,最终又归于平静,只剩一抹涟漪。   熙王握着袖子,重又坐稳,才欲举杯,小唐忽然道:“永慕,我虽知道你不会伤害我,但是,既然今儿已经说明了这秘密……只怕你心中有刺,将来,焉知你不会对应兰风跟怀真……”   熙王抬眸看他,顷刻,微笑说道:“原来你特意来,是为了这个?也罢,既然如此,我向你起誓,倘若我会伤害小怀真或者应兰风,就叫我……叫我再万箭穿心,如何?那种挖心之痛,我可不愿再领略一次了,这誓够毒了罢?”他举起杯子来,向着小唐含笑挑眉。   小唐也抬眼看他,点头道:“的确够毒了,然而,我想你换一换。”   熙王不解,端着酒杯大笑道:“还有比万箭穿心更毒辣的么?”   小唐笑道:“大约是有的。你只随我说……倘若你伤害怀真或者应兰风,就叫我唐毅万箭穿心,不得好死。”   熙王原本还笑吟吟地,蓦地听到最后一句,便紧皱双眉,冷看小唐,手中的杯子也“啪”地一声墩回桌上,酒水泼出大半。   小唐目不斜视,仍是面色淡然,道:“上回你替我挡箭,其实算是我欠了你一条命……倘若你真的违背誓言,对怀真跟应兰风不利,那么……便以我的命来抵了。”   熙王忍无可忍,起身道:“你竟为了那丫头……肯做到这个份上?你不信我也就罢了,何苦拿自己来赌咒!”   小唐道:“这也是因我信你之故。倘若你真的有你自己所说,待我至真,那么……你就永不会违背此誓,我自然也不会应誓,倘若你违背了,那么我就错信了你,应了这誓,也是公平。”   ☆、第 239 章   厨下将菜热好,又奉了几个新鲜菜色上来,熙王却毫无食欲,恹恹无味。   小唐因吃了酒,怕空心会醉,因此竟吃了几筷,又看熙王一脸如丧考妣,便道:“殿下如何不吃了?”   熙王抬头看他,目光复杂,欲言又止。   小唐笑了笑,自顾自又吃了两口,忽地听到厅外有人笑道:“我听说唐侍郎来了,特意抱安康来见见呢。”   小唐闻声,忙站起身来,端然行礼道:“参见王妃。”   进门的自然正是熙王妃郭白露,郭白露满面含笑,走到小唐跟前儿道:“快别多礼了。”回身从奶母手中把小郡主接了过来,又对小唐道:“王爷时常念叨着,说自打安康出生,唐侍郎就没仔细抱过,十分的遗憾呢,方才听闻您来了,我便顾不得唐突了……您快抱一抱这孩子罢。”   小唐有些吃惊,看一眼熙王,却见他站起身来走到近前,此刻,面上才又多了几分笑意。   小唐又看那襁褓中的婴儿,见柔柔嫩嫩,十分脆弱之状,便有些束手束脚地,不太敢接。   熙王因笑道:“竟是怎么了?什么也不怕的人,还怕这小孩子不成?横竖你跟怀真也是要有小孩儿的,权当是练手罢了。”   小唐闻言一笑,便试着把小郡主接了过来,却又格外小心翼翼,生怕用力轻了,把她掉在地上,又怕用力狠了,把她伤着,竟如抱着个烫手山芋,不知如何是好。   熙王看他这般忐忑惶恐,忍俊不禁,忙叫郭白露把小郡主抱了回来。   小唐这才松了口气,熙王笑看着他,道:“罢了,别的事暂且不提,你只快着些呢,还记得当初我跟你说过的话么?若我是女儿,你是儿子,是要定亲的。如今我已经得了女儿,你的儿子还没有消息……若再迟个三两年,我的女儿大你的儿子这许多岁,岂不是不大好?”   郭白露抱着小郡主,听了这话,便笑道:“王爷也忒心急了,这哪里是能着急的事儿。”   小唐咳嗽两声,不好说什么。因看时候不早,就借故告辞。   熙王知道他事忙,只好相送,且走且说道:“如何一说这个你便要走……难道我的女儿配不上你的儿子不成?”   小唐道:“怎见得一定是儿子?何况……将来小郡主便是小公主了,只怕是我们配不上。”   熙王叹了口气,睥睨着他,道:“真真儿是我不爱听什么,就说什么,你快些去罢,总说些刺我心的话。”   小唐一笑,同熙王作别,因想着还有许多公事待办,便骑马自回礼部。   谁知走到半路,却见前面也有一匹马来,见了他,便如蜜蜂见到甜一样冲了过来。   小唐愕然,定睛一看,方哑然失笑,原来正是昔日那位数次闯礼部而不得见的莽古王子。   小唐因放慢了马儿,见莽古到了跟前儿,竟道:“唐侍郎,这么巧就遇见你了,这回你可跑不了了罢。”   小唐啼笑皆非,挑眉看着他道:“王子有礼了,这长街之上,人来人往,王子还是留心些,不要纵马横行的好,免得又伤了人,平白又有一场牢狱之灾了。”   莽古不以为然,先前他硬闯礼部那次,正好给李霍撞见,因李霍说了几句,果然倒是让莽古消停了好些,一直没再去礼部啰唣。   然而毕竟这詹民国的人牛心倔强,因始终不曾跟小唐直面,就一直耿耿于怀,偏今日无意中听闻小唐去了熙王府,他便兴冲冲打马来寻,果然给他撞个正着。   莽古听不出小唐话中讽刺之意,只笑道:“人人都说你厉害,你可愿意跟我一比么?”   小唐淡笑道:“恐怕要让王子失望了,我还有要事,不便在此耽搁。”一点头,打马而行。   莽古见状,忙拨转马头,上前拦个正着,小唐蹙眉看他,道:“王子这是何意?”   莽古涎皮赖脸,笑道:“你跟我过一招,就放了你。”   这会儿跟随小唐的侍从们见状,便纷纷上前来,道:“休要阻住大人去路。”   莽古被他们推推搡搡的,很不耐烦,便跳下马来,一拳一个,顿时便打开了去。   两个侍从哪里经得起这般蛮力,顿时踉跄倒退,一个更跌在地上。   小唐见他下马,本来不想纠缠,正欲打马离开,见状,便敛眉喝道:“不可造次!”   莽古正得意看着那两个随从狼狈,抱臂大笑,此即小唐翻身下马,道:“王子莫非忘了上次的牢狱之灾?”   莽古见他就在跟前儿,十分技痒,便磨磨拳头道:“若跟你能打一架,管什么其他的呢。”   小唐冷冷一笑,扫了一眼两名侍从,因吃了酒,又因被莽古几次三番缠扰,小唐也有几分微愠,便道:“也好,你要如何比?”   莽古道:“跟我过招便是了!”   小唐眯起双眸,道:“不如便宜些,我自在此,你过来,能推倒了我,就算你赢。”   莽古闻言,瞪眼摇头:“这个岂不是我欺负你似的?”   小唐冷笑道:“这条件若是你开出的,自然是你欺负我,若是我说的,就不算。——你该觉着我是在蔑视你才对。”这会儿两个侍从起身来,幸喜并无大碍,闻言知道有好戏看,顿时都笑起来。   莽古隐隐听了出来,便道:“你简直狂妄!好!”因站住双脚,看了小唐一会儿,便试着一拳挥出。   小唐见他作势如此,便身形一闪,脚下未动,竟轻轻易易避开。   莽古只觉得眼前人影一花,拳头便落了空,定睛一看,却见小唐仍好端端地在跟前儿。   小唐轻描淡写道:“再来。”   莽古见状,不敢小觑他,果然便认真起来,盯了小唐片刻,准狠一拳打向他的胸口,虎虎生风。   小唐微微一笑,单手一挡,轻而易举地握住了那偌大的拳头,掌中微微发力,莽古踉跄后退两步,才总算站稳身形,再抬头时候,盯着小唐,已经大为不信,如见鬼怪。   这会儿,跟随小唐的侍从便道:“还不知难而退么?真真儿的化外之民!”   另一个道:“我们大人都是手底留情了,你还以为大人跟我们似的呢?瞎了你的狗……”说了半晌,忽地想到对方好歹是个王子,于是忙停了口。   莽古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等了多日才总算盼的今日这个机会,哪里竟会这样无功而返,更加是不服气,因此咬了咬牙,道:“我再来一次,若还是推不倒你,我就给你磕头!”   小唐淡笑看他,单手抬起,向着他勾了勾手指。   莽古见他如此轻蔑之态,心中又惊又怒,便站在原地,深吸一口气,顿时便向着小唐飞跑过来,竟要将他硬生生撞倒……莽古本就天生蛮力,这样猛地重来,更似一头蛮牛奔腾一般,气势惊人。   小唐的两个侍从见了,顿时都也惊心,不约而同敛了嬉笑之意。   小唐却仍是清风朗月似的站在原地,面色亦是从容平淡。   正在这时侯,听到有人清斥了声,道:“莽古快住手!”   然而莽古箭在弦上,哪里还能停住,虽然听出这声音是谁,却已经止不住地撞上前来,正一头撞到小唐身上,却觉得像是撞到了一层极绵软的墙上。   莽古睁眼,却见自己的额头抵在小唐肩上,虽然看似已经碰上了,却隔着极细微的、似头发丝一般的间隙,再也难往前一分一毫。   电光火石间,莽古心中一惊,竟想道:“这是怎么了,难道这人是魔神么?”   他心头一颤的功夫,忽地觉得一股气劲扑面而来,整个人来不及反应,顿时往后直弹了出去,腾云驾雾般狠狠地跌在地上。   莽古摔得七荤八素,四肢敞开躺在地上,兀自难以反应,双眼所见,只有头顶那清湛蓝天,却是动也不能动。   正呆呆地,忽地见有人俯身过来,焦急唤道:“莽古?”   她头上的珍珠璎珞随着动作乱晃,双眼担忧地盯着自己,莽古眨了眨眼,终于缓过劲来,道:“妹妹……”才说了一声,忽地觉得胸口如炸裂开似的,顿时便弓起身子,咳嗽个不停。   骋荣公主将莽古扶起来,道:“你觉得如何了?”   莽古无法回答,只是咳嗽着摇头。   骋荣公主见他虽然咳的厉害,可是并不像是受了内伤之态,略松了口气,抬头看向那边,却见小唐站在原地,此刻抬手,向着她做了个揖,继而翻身上马,打马便欲离开。   骋荣公主眼睁睁看着,见小唐骑马把身边儿经过,她仰头看着那马上玉堂人,便道:“今日是我哥哥莽撞了,多谢唐侍郎手下留情。”   小唐本来目不斜视,闻言,才转头看她一眼,此刻才淡笑着一点头,径直打马去了!   却说小唐自回礼部,因吃多了几杯酒,到底是有些酒意,忙叫沏了浓浓的茶,喝了两碗,才又打起精神来,眼看将公事料理的差不多,已经是夜幕降临。   本还有几宗差事,然而小唐一想到未来之时,便无心再在礼部耽搁,起身出外,骑马回到府中。   照例先去给唐夫人请安,进了大房,行礼罢了,唐夫人打量了他一会儿,问道:“你在外头……认得那什么詹民国的公主么?”   小唐有些意外,道:“并不曾见过?”   唐夫人道:“这位公主今儿来府里了,这异国的女孩子,到底是不太妥当,先前那个沙罗国的舞姬,闹得我头疼,好歹才打发了……可别再招惹个回来了。”   小唐啼笑皆非,道:“何曾招惹过她?倒是听说过她的名头,只不知无端端地来府里做什么?”   唐夫人道:“我哪里知道,今儿我在你伯伯那边,是怀真叫丫鬟去报信儿的,回来后只说了几句话她便走了……倒是个很会说话的。”   小唐因见怀真不在跟前儿,便问道:“怀真还在敏丽房里?”   唐夫人越发叹了口气,以手揉着太阳,道:“这孩子我倒是真真儿地心疼,先前没嫁过来之前,你不在家,她要来伺候我的病,如今嫁过来了……敏丽这般,又是多亏了她……我满心里想疼她,偏又离不开她,唉,怎么竟像是她欠咱们家的一样呢?”   小唐听了这话,心里一动,便道:“母亲不必这样想,横竖怀真嫁过来了,就是咱们家的人,母亲以后再多疼疼她就是了。怀真也不会计较这些,她一心为了母亲跟敏丽好罢了。”   唐夫人才又笑起来,道:“你说的很是,罢了,你快去看看她罢,这些日子,因为敏丽操心,我看她也有些瘦了。”   小唐忙行了礼,便退出了大房。   小唐因想去敏丽房中,不料才走几步,就见冰菊过来,因道:“少奶奶才回房里去了。”   小唐心里喜欢,忙三步并作两步,赶回房里,果然见怀真正在俯身洗脸。   丫鬟把银盆撤了,奉上帕子给她擦脸,怀真擦了两块,抬头看见小唐,微微一怔,继而便把眼看向别处去了,也不理会。   倒是那些伺候的丫鬟们,便上前来行礼,小唐心中纳罕,挥退了丫头们,就走上前来,亲自执了怀真的手,替她把腕子上的镯子放下来,又整理好了衣袖,才问道:“怎么不理人呢?”   怀真嘀咕道:“哪里不理你了,正洗脸呢。”   小唐笑着,将她下颌抬起,却见素面微润,更似雨后芙蓉,又如新荷清丽,便道:“口不对心。”刚要亲下去,怀真一扭头,便走到旁边去了。   小唐一发诧异,回身望着她,就笑道:“到底是怎么了?跟我赌气不成?我才回来……莫非就惹着你了?”才说了一句,忽然想起唐夫人方才所说那詹民国公主的话,心中微动。   怀真自顾自走到梳妆台前,佯装梳理头发,只从铜镜中看他的影子。   忽然见小唐咳嗽了声,走到身边儿,怀真忙便垂了眼皮。   小唐站在梳妆台旁,看着铜镜中的人影,又瞧瞧她,道:“娘子真是越发好看了。如何能这样出落呢,果然是我有福……”   怀真听他口出夸赞之言,不由一笑,忙又忍住,哼道:“三爷今日如何回来的这样早呢?不是说部里还有许多事应酬么?”   小唐道:“近来事情的确是多,然而总不能每次都三更半夜回来,让娘子独守空房。”   怀真听他声音里一片温柔,便又哼了声,转头看他一眼,才问道:“你在部里忙什么?可忙着见那些这个国、那个国的公主么?”   小唐听了这句,几乎失笑出来,却故意皱眉道:“这个……容我想一想……见过的人太多,也数不清……”   怀真蓦地把梳子放下,站起身来要走,小唐忙将她抱住,陪笑道:“哄你的,我正经事还忙不过来,见哪门子的公主?”   怀真转头打量他,仍是不言语,小唐笑道:“我听母亲说了,今儿那詹民国的公主来过……我今儿也是第一次跟她见。”   小唐说着,就把莽古纠缠,今儿首度交手,又正好遇见骋荣公主的事儿说了一遍。   怀真听完,心中转念,便低声道:“她今儿忽然到访,吓了我一跳,何况说的理由又牵强……”   小唐忍着笑,在她耳垂上轻轻亲了口,道:“故而你就吃醋了?”   怀真跺脚道:“谁吃醋了?我不过是……不喜欢这些古怪的人忽然出现罢了。”   小唐悄悄地在耳畔说道:“我倒是很喜欢怀真为了我吃醋……恨不得你多吃一些……”   怀真飞红了脸……因骋荣公主忽然来到,她虽应付了,心中到底存疑,——这女子无端端跑到府里来,又口口声声说着小唐……小唐偏没日没夜地在礼部里忙碌,怀真才略有一丝疑心。   若此事是在以前,只怕她还不当回事儿,只因她近来把十万分心思都放在小唐身上,故而格外留心,偶有风吹草动,便未免有醋海生波之意。   小唐说罢,就把怀真的脸又一抬,凝视着她的双眸道:“说真心话,方才可是不是吃醋了?”   怀真不惯这般给他看着,叫她心慌意乱,竟无法当面扯谎,于是并不言语,只是目光躲闪,四处乱看。   小唐看着她张皇之态,便道:“怀真,你看着我。”   怀真一愣,便缓缓抬眸又看向小唐,小唐道:“你看着我,不许看向别处。”   怀真诧异,忍笑问道:“这是做什么?”   小唐看着她明眸秋波,盈盈清澈,一时竟不忍心问。因握住她的手,便将她牵着到了床边儿上,两个人对坐了,小唐说道:“你仔细看着我,不许看向别处,我们互相问彼此三件事,彼此都不许说谎,可好?”   怀真越发惊奇,掩口笑道:“哪里来的这稀奇古怪的……”本来以为小唐是在玩闹,不料说了一句,心中一动,便敛了笑,仔细看向小唐,却见他脸色正经,不似玩笑。   怀真便道:“若是很难回答的,可以不回答么?”   小唐笑了笑,道:“只有一次不答的机会,不然就无趣了。”   怀真的心怦怦乱跳,只觉得这不是好玩儿的,可又有些无法拒绝,仿佛有一股莫名的吸引力似的,让人跃跃欲试。   怀真便点了点头:“好罢。那谁先问?”   小唐道:“就叫你先,免得说我欺负人。”   怀真垂头一笑,想了会子,便抬起头来,看着小唐双眸,问道:“唐叔叔……不,是唐毅……唐毅可是真心喜欢我的?”   小唐微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双眸,眸色温柔的若要春水漾动:“唐毅是真心喜欢应怀真的。”   怀真脸上绯红,才羞得要垂眸,小唐道:“说了不许动。”   怀真慌忙又定睛看他,双眸睁得大大地,小唐目睹她这般目色,原本要问的话早便抛后了,只道:“轮到我了,——那怀真可是真心喜欢我么?”   怀真慌张羞涩,想移开眸子,却又觉小唐的双眸,明净深邃,似有魔力一般,竟紧紧地牵系着她,叫她无法挪开分毫。   想到他方才的回答,怀真心头喜欢,竟如做梦似的,道:“嗯……”   才答了一声,忽地一瞬恍惚……眼前所有竟如水波似的动荡起来……怀真身不由己地看着小唐双眼,却忽地见这满漾深情的眼眸里,忽地泛起许多的焦灼怨怼,竟有些凌厉责备似的盯着她。   怀真脸色微变,与此同时,耳畔是小唐的声音,同样含着怒意,透着几分刀锋般的凛然寒意,隐隐约约道:“你如何还想着他?竟至于这般念念不忘?现在你是我的人,我的……”他蓦地压下,暗夜影动,梦魇乱舞,把他原本明澈深情的双眸淹没,也让她一刻如沉暗渊之中。   怀真大叫一声,伸手抱头。   ☆、第 240 章   两个人有了三问之约,这卧房内本是盈盈脉脉,十分欢喜情深的时候,怀真却忽然色变。   小唐正觉惊疑,才要问她,便见她抱头,口中竟嚷道:“不、不要!”   小唐甚惊,忙道:“怎么了?”便去捉她双手,不料怀真竭力挣了两下,竟一味地拼命往后躲闪,仿佛不认得他了似的。   小唐一惊非常,当下便不顾一切,将怀真抱了回来,低低地柔声忙唤她的名儿。   如此叫了数回,怀真才缓缓消停,却仍是垂着头不敢看他,小唐又温温存存、竭力安抚了几句,半晌,怀真才迟迟疑疑地抬起头来,眼中却仍满是惊惧地望着他。   小唐又惊又忧,仔细看她的眸子,又柔声道:“怀真怎么了?好端端地忽然怕什么?”   许是他的声音太过温柔,怀真呆呆地望了他半晌,眼中的惧意才慢慢退却,怔怔唤道:“唐、唐叔叔?”   小唐忙点了点头,心中暗惊,面上却依旧温和,只眼底压着些忧虑之色,轻声问道:“方才……却是如何?”   怀真看他几眼,眼圈微有些泛红,道:“我……我不知道。”她抬手揉了揉额头,眉头微蹙,也是满怀疑惑。   小唐将她轻轻揽入怀中,半晌一笑,道:“可是看见什么不好的了?还是看见别的谁了?”说最后一句的时候,心头微微一痛,竟不敢想,更不敢再问一字。   怀真无端窒息,顷刻,才迟疑着说道:“我……不是什么别的人……像是、唐……唐叔叔……”怀真说着,声音渐渐低微,说到一个“唐”字的时候,回想方才自己所见那人,虽是小唐,可却算不上是她的“唐叔叔”,若确凿地说起来,只怕……是“唐毅”,——唐大人。   那个在她而言,还算是陌生疏离、地位尊崇的权臣。   周身一阵阵地冷,虽然不知这莫名所见所感、到底从何而来,却叫怀真的心怦然跳乱。   小唐紧紧握着她的手,察觉小手微凉,丝丝发抖,知她心中惊怕,便忙又安抚几句。   片刻,怀真方平静下来,看着小唐双眸仍似有担忧之意,怀真便笑笑,有些赧颜说道:“近来我并不曾乱想别的,倒不知是怎么了,你别担心。”   小唐问道:“莫不是又劳累着了?”   怀真摇头道:“府里也没别的事,哪里就累着了?”因方才无端失态,竟觉得有些内疚,便垂眸对小唐道:“本来说的好好的,却是我坏了兴致了,对不住……”   小唐不由笑道:“都是夫妻了,竟还说这话?可知……我只求你无事便谢天谢地?”   怀真闻言,便靠在小唐胸口,不再言语。   小唐见她精神未定,眼神几变,终于归于平静,只在她额上又亲了两下,却也不曾再提先前的事儿了。   是夜,两人便安歇了,怀真被小唐抱着,不敢乱动,然而心中无限翻覆,只不能说。   ——原来跟小唐对视那一刻,她所见所感所闻,那种种情形,却像极了先前梦见前世时候,然而令她百思不解的是,前世……她自忖并不曾跟小唐有过如许相处的时候,这所感所觉,又是从何而来?   因想不通,才格外地心中不安罢了。   又过几日,小唐人在礼部,忽闻门上报说,那詹民国的骋荣公主来见。   小唐听说是她,不由想起上回街头偶遇,却不知她此刻前来是为何事,心念转动,便命人请。   不多时,骋荣公主入内,两下见礼过后,骋荣公主凝视小唐,含笑说道:“请恕我这一次冒昧来见唐侍郎,先前本也欲来拜访,只因怕多有不便,因此前日才去了府上,想必唐侍郎已经知道此事?”   小唐道:“内子已经同我说过了。”   骋荣公主道:“少奶奶丽质天生,令人一见心折。先前虽闻其名,却并不敢信,前日一见,才信世间果然有这般出色的女子,堪为唐侍郎的良配。”   小唐微微挑眉,有些惊诧于骋荣公主的中国话说的极好,这倒也罢了,竟是这般文绉绉地十分动听,怪道唐夫人曾夸她会说话。   因见骋荣公主竭力夸奖怀真,小唐略欠身垂眸,唇边含笑道:“我代内子多谢公主赞缪。”   骋荣看着他一举一动,着实地翩翩风姿,超凡脱俗,如宝似玉般人物,骋荣笑道:“我们詹民国人,说话不喜欢拐弯抹角,自然有什么便说什么,唐侍郎不必客气。其实……这番我亲来礼部见您,的确是有件事的。”   小唐道:“不知何事?”   骋荣含笑点头,道:“便是为了莽古之事,特来向唐侍郎致歉,上回若不是唐侍郎手下留情,只怕莽古不会轻易无碍。”   小唐闻言,又是淡淡一笑,道:“王子好胜心切,我见他每每纠缠,才一时同他切磋切磋罢了,乃是双方自愿,何况事情早已过去,公主不必再提。”   骋荣见他一派云淡风轻气质,笑道:“怪道少奶奶说唐侍郎是心胸宽广之人,果然心底无有偏狭。我也知道莽古的性子太愚鲁了,倘若不给他一点苦头尝尝,只怕他总是不肯醒悟。”   小唐便不言语,只是淡笑。   骋荣说到这里,便踌躇道:“说来,我来到舜甚久,也见过不少杰出人物,只有一件事……说出来,不知会不会冒犯大人。”   小唐只问何事,骋荣说道:“唐侍郎大概也知道我的出身,我之所以会说中国话,是因为我的生母是舜人,这一次新帝遣人来舜,本来我不在其中,是我自个儿要求来的。”   小唐略一点头,道:“公主要说的事跟此相关?”   骋荣道:“不错,我的生母从小跟我说起舜的风土人情,跟詹民国种种不同之处,她盛赞舜乃是礼仪之邦,地广人多,风物繁茂,豪杰佳人,不可胜数,因此我一直对舜有些向往之意,自小便盼着来舜一见,自从来到京城,果然见天朝上邦,其人物衣冠,谈吐见识,处处皆远胜詹民国……”   小唐见她滔滔不绝,口灿莲花似的,仍是一笑,心中却不知骋荣说这些到底何意。   却听骋荣道:“只不过,有一点却叫我不明白。”   小唐问道:“公主请讲。”   骋荣目视小唐,双眸中竟透出几分端然,说道:“大概唐大人也知道——我们詹民国,在街上来往,处处可见贵族女子,来往无忌,或呼朋唤友,或骑马射箭,其潇洒自若,不输男子,先帝的母亲更是曾领袖群臣的一代奇女子,然而我在京城来往数次,休说是舜的贵族女眷,连稍微有些体面的女子都少见露面,倘若出行,更还有种种避忌之事,遮遮掩掩……更加不必提什么骑马射箭、涉足朝堂了。”   小唐微微蹙眉,问道:“公主何意?”   骋荣道:“我的意思,唐大人或许已经明白,以我所见,舜的女子,其实不乏灵秀聪慧之人,譬如那位堪称传奇的平靖夫人……只可惜平靖夫人后近百年,舜再没有第二位这样出色的女子了。多半的女子都被囚于宅院之中,有人甚至一辈子都无法踏出家宅的方寸之间。”   小唐只觉得这话很有些“荒诞不羁”,然而细细一想,却只拧眉看着骋荣公主。   骋荣笑道:“先前我因听闻了少奶奶有那调香之异能,故而才贸然前去拜访……果然是见面更胜闻名,只可惜少奶奶仿佛对我心中戒备,因此竟不得畅谈。”   小唐凝眉道:“公主说了这许多,不知究竟何意?”   骋荣点头道:“当初破我詹民的李霍将军,是少奶奶的表亲,骋荣听闻,李将军之所以能越过那堪称天然屏障的毒虫之地,也是多亏了少奶奶所赠一样奇香,才能不被毒虫所害。而近来,兵部急命人往西南边陲押送了一批新药,很得西南大将军之意……”   小唐见她消息竟这样灵通,不由皱眉。   骋荣继续说道:“其中缘故,唐大人自然最是清楚,我只是觉着,唐大人的确是举世难得的奇男子,然而少奶奶那样的人物,一生只在内宅之中周旋,只怕有些暴殄天物了。”   小唐听到最后那一句,隐隐地有些怫然不悦,只他涵养极好,便只面色微冷罢了。   骋荣端详着他的脸色,自知其意,便笑道:“骋荣并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因我母亲也是中国女子,故而我才偶有所感,舜自然是大国上邦,只可惜……舜的女子,却是上邦之中最可怜的了,明明有才能却不得施展,明明可以见过更广阔的世界风光,却只能……”   小唐忍无可忍,道:“公主太过了。”   骋荣见他愠怒,便停了口,半晌笑道:“不错,是我造次了,毕竟国情不同,我自然不能以詹民国的风土人情来跟舜相比。骋荣向唐大人赔礼。”骋荣说着,便起身向着小唐行礼。   小唐凝视她半晌,终于说道:“公主这些话,也算是惊世骇俗了,以后且不必再提。”   骋荣点了点头,道:“大人好意相劝,我自知道。不过骋荣只是私心里想,倘若舜再多十个平靖夫人,或者再多十个如少奶奶一般心灵手巧之人……而天下之大,又何尝缺乏这些人呢?只是因生为女子,终究被所有的陈规滥矩束缚,不得出罢了。”   小唐拧眉,沉沉看着骋荣,略冷笑说道:“我舜百年来,皆是如此,女主内而男主外……若为女子,自然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似公主所说,难道还要叫她们抛头露面不成?成何体统!”   骋荣笑道:“如何平靖夫人便是一代传奇,人人称赞,并没有人责备她抛头露面呢?”   小唐一怔,又恼又是哑然。   骋荣却又低头,笑道:“自然了,百年才出一个平靖夫人,其他若有人敢出头露面,只怕在舜人看来,便如伤风败俗的异类一样,只怕是容不下的……”   骋荣说到这里,忽地有几分唏嘘,又一笑道:“我知道唐大人见识高明,不是那等迂腐之人,才同你说了这些,若有逾矩,再请恕罪罢了。”   小唐看了她一会儿,沉声道:“公主不是舜人,不知者不罪。”   骋荣公主这才抬头一笑,道:“多谢唐大人,既然如此,骋荣不再相扰,便告退了。”   小唐起身,拱手相送,骋荣公主看他一眼,迈步往外欲行,忽然止步,回头说道:“我知道中国往前,有一位制香大家,名唤徐铉,也是一位能臣,如何这样的人能名垂青史,似三少奶奶这般……明明是致胜之机,能救千万人性命的,却只是一介女流,籍籍无名?”   小唐复又拧眉,忍不住抬手在胸口轻轻捂住。——原来骋荣说的徐铉,他自知道,此人曾官至散骑常侍,世称徐骑省,曾修《说文解字》一书,性喜香道,伴月香——正是他的首创,昔日怀真调出来,如今还在小唐怀中。   骋荣见他不语,便一点头,道:“唐大人留步。”因粲然一笑,转身自出门去了。   小唐默然抬眸,见她大步流星而去……并不似舜女一般“笑不露齿,行不动裙”……小唐自也知道詹民国民风彪悍,女子跟男人一般也能上战场,进朝堂,然而听骋荣当面说起来……到底是叫人难以接受。   小唐回身之时,将怀真如骋荣这般在外行走的情形略一想,真真儿是不寒而栗,先前怀真没嫁过来,他兀自镇日不安呢,更加不必提别的了。   只因骋荣这般举止奇异,小唐生疑,暗中又命人将骋荣的身世来历等详查了一番,原来骋荣的生母果然是舜人,也曾是西北那边世家大族里的小姐,只不过年少时候,因贪玩出外游逛,被陌生男子窥破,偶然有些拉扯……事情传扬出去,这小姐的名声便也坏了,竟无人敢娶,流言蜚语众口铄金之下,竟差点自尽……后来不知如何到了詹民国,却被先王看中,选为后宫……但虽然如此,却始终不被家族接纳,仍视作洪水猛兽一流。   只怕骋荣知道她生母之事,心内耿耿于怀,故而对舜这种风俗有些不敢苟同罢了。   小唐摇了摇头,且按下此事,回到室内,便命同文馆之人前来,问起通晓新罗国言语的馆士,答曰精晓新罗国语的有六人。   这同文馆又叫四夷馆,馆员数百,都是些通晓临近几国言语、研其历史之人。小唐掂掇片刻,因道:“自打上回出使新罗,也已经过去十数年了,上次新罗国派人来朝,我见他们有些偷懒倦怠之意,你且督促着,有道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改日我若用到之时,但凡有不力者,我不轻饶。”主事忙应承了,便退了下去。   新罗国原是舜的附属之国,国中上下,处处效仿中国的穿戴习俗等,且年年派朝臣来纳岁朝贡,新罗国内自也不是年年太平,也时常有政权更替,但不管是哪个王上位,都要向舜俯首称臣,也要舜的礼部派人前去册封,才能算是正统。   上回新罗国派了使臣来,小唐也是接见了的,那使臣倒是也说的一口生硬的中国话,虽然有时候词不达意,但大略意思,却不会出差错。   因交流便宜,自然便未用上同文馆的人,加上新罗太平无事,当时小唐也并没格外留意,近来因接到新罗内的密报,因此才又想起此事来,便特意叮嘱了一番。   且说小唐料理了公务,正欲回府,却有人来报了一个消息:原来是肃王在牢狱之中自戕了。   自从起事落败,肃王跟其一干党羽便被囚在天牢之中,也处决了许多底下之人,然而要如何处决肃王,成帝却迟迟未曾下令,然而如今肃王自戕,这个消息对小唐来说,却也并不觉得意外,既然犯下的是谋逆之罪,肃王迟早晚都是要人头落地了,他能撑了这许久,才是叫人诧异的。   小唐把这消息按下,便出门回府,走到半路,忽地看见唐府的马车遥遥从前头的路口来了,小唐很是意外,急急打马赶上,那随车的小厮见是他,忙下马请安。   小唐问道:“这是去哪里了?”   那小厮行礼道:“是良妃娘娘传三奶奶进宫,才回来呢。”   小唐一怔,忙翻身下马,又轻轻一跃,进了马车里头,入内果然见怀真靠着车壁坐着,脸色有些不大好似的,丫鬟们却都不在身边。   早小唐在外问话之时,怀真就听见了,见他入内,却只是看了一眼,就又垂了眼皮。   小唐挪到跟前,握着手笑问道:“进宫去了?”   怀真“嗯”了声,越发垂了头。   小唐见她神色有异,便也略俯首仔细打量她,只做无事似的,问道:“良妃娘娘召见你,说什么了呢?”   怀真并不回答,小唐因一提到“进宫”,就如戳中心病一般,此刻见怀真如此,更有些不安,便仍笑道:“怎么了,如何不同我说话?”——待要把今儿见过骋荣公主的事儿说出来因她留意,忽然想到骋荣公主说的那些不经之谈,顿时又打住了。   怀真仍是一声不响,小唐只得抬起她下颌,道:“到底是如何了?”   怀真被他抬起脸来,无法抗拒,却看他一眼后,又淡淡地垂了双眸,小唐见她不回答,心里暗暗着急,便索性亲到唇上。   怀真一颤,将他推开,忽地竟然问道:“我的那支金钗呢?”   小唐闻言,通身一震,一瞬竟也没了话。   怀真这才复又抬眸,凝视小唐道:“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那日太姑奶奶不是顺路进宫带我出来的……是你请动太姑奶奶的,你拿着金钗问我是谁给的……那时候你就知道了,是不是?”   小唐再听了这几句话,心通通乱跳,深吸一口气,说道:“你、你听谁说了什么?”   怀真忍无可忍,举手在他胸口用力捶了两下,忍泪说道:“这会子了,你还来试探我?我听谁说的有什么要紧,我自知道了,原来我不是平白去的永福宫,原来你也不是无端从永福宫找到我的!原来德妃娘娘是我的……”   怀真说到这里,小唐举手将她搂入怀中,便轻轻捂住了她的嘴……一时却也不知道跟她说什么好了。   马车之中,一瞬静寂异常。   原来,怀真今日入宫,的确是应含烟相请。   因自从肃王起事之后,再也不曾进宫相见,又加上那一日含烟被淑妃用魇魔法操控,情形着实怕人的很,何况她曾持刀要“害”成帝,虽然被拦下,但毕竟也有此事,若被人当做把柄,只怕不可善罢甘休。   因此怀真很是惦记担忧含烟,只是从小唐口中听说她无碍,才暂时放心罢了,如今见太监来请,便忙入宫相见。   两个人在宫中相见了,却见含烟虽比先前略瘦了几分,但是看来精神尚好,不知是不是因盛装打扮的缘故……瞧着比起先前,身上仿佛多了一丝什么。   怀真想了许久,才觉出是一种笃然冷静的气质,这在之前的含烟来说,委实罕见。   毕竟含烟生性胆怯内敛,虽然升了妃位,却也一直都战战兢兢地,又因被淑妃百般压制了那许久,性情更是透出几分唯唯怯懦来……一度被戕害却还不敢出声反抗。   两人相对坐了,含烟照旧打量了怀真一会儿,见她如旧,便也放心,因问说道:“近来府中可都好呢?”   怀真道:“都好,姐姐也好?”   含烟一笑不答,只慢慢抬手,握住怀真的手腕,拉到跟前儿去,就把她的袖子撩起来,看底下,却见白腻无瑕的肌肤上,一道浅红痕迹宛然在。   含烟凝眸蹙眉……昔日她拿刀要刺成帝,是怀真不顾一切拦住,却无意中伤了怀真,此事含烟是事后才知道的,如今看她臂上已经去了纱布,却仍是留下一道刀痕仍在,含烟定睛看了会儿,便伸出手指,轻轻地从那痕迹上缓慢划过。   怀真只觉得痒痒,也知道含烟是替自己疼,便故意笑道:“姐姐别担心,都已经好了。”   怀真因见左右无人,便问道:“那一日混乱的很,我也担心姐姐呢,只见有人把姐姐带走了,不知是谁呢?”   含烟这才回过神来,抬眸看着她,一笑道:“你猜一猜。”   怀真笑道:“这哪里能猜得到?”   含烟把她的袖子拉下,因凑近了,在怀真耳畔道:“是‘他’……派的人。”   怀真起初还不解这个他又是谁,怔了会儿,才惊呼道:“姐姐是说……”   含烟抿嘴一笑,向着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复悄声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原来他一直都暗中派人守着……那夜,大概是窥知不妙,那内侍才及时拉了我走的。”   怀真心中又喜又惊,竟不知是何心情。   含烟说了一句,却又垂眸,隔了会儿,才说道:“怀真,我今儿叫你进宫来,其实不是为了此事,是……另外有一件大事……”   怀真不明白此话,便笑道:“姐姐有什么大事,要跟我说?”   含烟此刻抬眸,脸上的笑竟荡然无存,眼底也透出几分肃然之色来,看得怀真一愣。   含烟似也犹豫,片刻才道:“这件事,我谁也不会告诉,却偏偏是你……我思来想去,觉着不能瞒着你。”   怀真见她正色如斯,也留了心,因悄声问道:“到底是何事呢?跟我有关?”   含烟点头,道:“你可知……淑妃娘娘是怎么死的?”   怀真眨了眨眼,道:“听闻是暴毙而亡。”   含烟听了,又是轻轻一笑,怀真见她笑得仿佛古怪,正有些疑惑。含烟道:“你附耳过来。”   怀真蹙着眉头,果然便向着含烟身边靠过来,含烟垂首,在怀真耳畔低低说道:“是我……”   话音入耳,怀真陡然色变,转头瞪向含烟,不信道:“姐姐这话……这话是真?”   含烟微微颔首,道:“自然是真。”   怀真倒吸一口冷气,此刻才发现含烟双眉之间,隐隐含着一股冷意。怀真竟无法做声,顷刻,才问道:“但是……是为什么?”   含烟抬眸看着她,过了会儿,道:“为了你。”   怀真一震:“什么?”   含烟道:“是为了你。”   怀真喃喃道:“我、我不明白。”   含烟缓缓起身,扶着怀真站起来,慢慢地将她抱入怀中,便在耳畔说了一番话……   怀真听完,良久不能言语,却竟有些站不住脚,身子微微摇晃,幸而含烟死死地抱着她,才不至于让她摔在地上。   此时此刻,在马车内,怀真一时回想宫中含烟所说……又因被小唐捂着嘴,无法做声,泪却涌了出来,打在小唐的手上。   怀真想推开他,偏又没有力气。   小唐见她果然都知道了,片刻六神无主,却又飞快地定下神来,道:“我并不是要故意瞒着你,我只是……不想吓着你,我又怕若是此事张扬出来,我会……会……”   怀真听着他说了这几句,便不再挣扎,只是无声落泪。   小唐见她不做声了,才缓缓地撤手,又说道:“你知道……你在我心里是何等重要,此事干系非同寻常,怀真……你别怪我……”   怀真慢慢垂头,半晌才说道:“你怕的是什么?怕若是传扬出去,皇上会杀了我么?”   前些日子才因此事跟熙王说起,本想就这样压下了,却想不到,怀真竟偏在这时侯也知道了。   果然是天数所在,非人力能尽数谋划得到。   小唐想了片刻,说道:“这件事,并没有你所说的这样简单。”   怀真缓缓摇头,道:“还是说,你害怕倘若给人知道了,爹……也会像是太子跟肃王一样……卷入这争斗之中?”   怀真说到这里,遍体生寒,忽然想到前世……莫非……   小唐见她竟连这话也说出来了,便点了点头,道:“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不用瞒着你了。是,我也有这方面的顾虑。”   怀真愣愣地看着他,满心苦楚,如饮了一杯极苦的酒,在心底翻腾酝酿,无法解释。   两个人一时都没有出声,只听得车轮滚滚,不停向前……许久,小唐才慢慢道:“那日,敏丽定给世子之时,她茶饭不思,我请你过府劝她,你同她说了一番话……这件事,你可还记得?”   怀真因心头恍惚,竟没有反应过来,问道:“怎么了?”   小唐缓缓道:“我在门口听了个正着,当时我想,你年纪还这样小,如何说的像是亲临其境一样……而据我所知,泰州明明没有人家被满门抄斩,可是你难道能编出这样真切的谎话来瞒敏丽?”   怀真这才记起来……也明白了小唐所指的是什么,瞬间毛骨悚然,竟忘了一切,只死死地望着小唐。   小唐目光一转,也看向怀真,道:“后来我跟你说……倘若你还想说话本上的故事,你只管跟我说……我都会仔细听,然而你再也不曾跟我说过。”   怀真忍不住咬了咬嘴唇,身子无端战栗,竟又不敢同他对视。   小唐索性又道:“前几天……那天晚上我跟你说……你看着我的眼睛,我们彼此问对方三个问题的时候,我本来,是想问你这件事的……”   怀真又是一震,情不自禁抬眸看向小唐:原来,当日他是这个意思!   小唐见她面上惊惶交加,便又靠近了些,将她搂在怀中,见怀真不曾抗拒,才又说道:“我因知道了岳父之事,一直难以释怀,暗中做了何事……你自也是不知道的,可是怀真,你要信我……我绝对不会害岳父,更加不会害你,我会尽我全力,保你跟岳父安然无事,我也一定能做到。”   怀真本正凄惶,听了他斩钉截铁的这几句话,那泪便如雨似的落下,哽咽了会儿,问道:“当日……我跟敏丽姐姐说的那些……你……都记在心上……难道也都……信了的?”   小唐苦笑叹道:“这种惊世骇俗的话,我哪里就能立刻相信了……只是后来,越是跟你相处,就越是信了几分……然而我纵然相信,竟也如你一般的心情,你等闲不敢跟我说,我等闲……竟也不敢问你。”   小唐说到这里,眼中略也觉得有些湿润,只是微微扬首忍住。深吸一口气,才又说道:“你懂我的意思么?”   怀真将头抵在他的胸口,泪一滴滴没入他的官袍胸襟里去,将绯红色的袍子打出一点点的深褐色痕迹来。怀真看了会儿,自他那绯红色的衣裳颜色里,竟又看到了前世那一片滔天血海。   怀真吸了吸鼻子,缓缓抬手捂着嘴,忍着哽咽说道:“唐叔叔……我真的、不敢跟你说……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小唐察觉她的身子在微微发颤,便抬手,将她的头摁向自己怀中,道:“我知道……我知道你这丫头心里存着事儿,你先前不跟我说,是因为不相信我,所以不敢说。但是你现在不跟我说,却是因为太信我……你怕说了之后,我会不喜欢你了……是不是?我怎会不知道?”   怀真听他说的这样,差点失声哭出来:诚然,先前没成亲之时,跟小唐虽然交好,怀真却不敢把前世的种种告诉小唐,是因为怕他疑神疑鬼,不信疏远。   但是自从嫁了,被他百般爱惜疼顾,这种被人呵护到手心里的感觉,前世……除去她对凌绝的那自以为是,只有应兰风一个人曾给她这般温暖宠溺之感……然而越是被他疼惜,她竟越是难以启齿,难以启齿的不是前世被抄家灭族之痛,难以启齿的……是她跟凌绝的那一段。   因领略了他所给的爱护喜欢,竟隐隐觉得……前世她全心全意,对另一个人错爱错付的……实在是羞耻之极,失了对小唐的纯粹,竟有些对不起他似的。   倘若只有被抄家灭族之事,只怕也好开口,但是涉及男女之事……谁又能说的准……倘若说出口来,对小唐而言,骇然之余或者不能接受……或者从此之后心中有了阴影,又如何是好?   纵然有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怀真也是不敢说的。   可是纵然怀真苦苦压着不肯启齿,然而以小唐的机敏,从她未曾嫁过来之前、对成亲的百般痛恨,到嫁过来之后,对两人之间相处的十足抵触……以及她无意中所说的“话本故事”……   当初因知道景深“欺负”了她,他亲自找上凌府同景深摊牌,被景深一句“倘若她嫁给的是别人”,戳中了心中痛楚,回来之后……怀真也因问起这一句,他竟然无法接受……其实在那个时候,他已经隐隐地猜到,他的小娘子身上,发生过他不能相信,更加无法接受之事。   正因为他猜到了,也信了……所以才不敢叫她对自己说出来,仿佛只要她不说,他就可以……不去直视,不用面对……   他素来不怕任何,却只在这一点上,竟也……患得患失起来。   但是……终究到了此刻,谁也不用再躲闪逃避了。   小唐一阵鼻酸,忙复仰起头来,又反复深吸了几口气,才把眼底的那股酸涩压了回去。   怀真将头抵在他的胸口,泪落如雨,死死地咬着手指不肯哭出声来。   小唐勉强压住那股骨子里发出的战栗之意,轻轻地抚过她的鬓发,手指掠过她的脸颊,碰到湿湿润润的泪……小唐闭了闭双眸,偏微微一笑,道:“你放心……不管先前如何,你如今,只是我唐毅的妻子,是我的人……何况,若你所说的那话本,一句一句,都是真实的。那先前果然发生了的……于你而言,竟是何等惨痛的经历,我难道……还能苛责你不成?”   怀真睁大双眸,泪氤氲在眼中,如珍珠似的滚落。   小唐又笑了笑,道:“何况……纵然真的……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你受了那许多折磨苦捱,但是今生,你是我的……你好端端地在我的怀中,是我唐毅的女人,这个,我已经是十足的谢天谢地了。”   怀真再也忍不住,便呜咽了声,道:“唐叔叔……”她回过身来,抬手抱住小唐的脖颈,仍不敢尽情哭泣,恨不得把那手指咬断了。   小唐手搭在她的腰间,感觉她身子大颤不休,小唐便轻轻地抚过怀真肩背,又将她的手指从牙关间拉了出来,放在唇边亲了口,才又说道:“好孩子……是我的不是……我只是觉着,不管是前生今世,我本来……都该好好地保护你不是?倘若我在,一定可以护着你的……如何我竟会错失了你……”   怀真本来还半是咬牙忍着,听了这一句,便不由地放声大哭起来。   小唐听她放声大恸,一时竟也忍不住,眼圈顿时红了起来,只能把怀真死死地搂入怀中,在她发端亲了又亲,终究,有一滴泪无声坠落,沁在那青丝之间,盈盈闪烁,恍若朝露晨星。   ☆、第 241 章   却说在马车里,怀真哭了一阵儿,被小唐百般劝解,才勉强止住。   这会儿也已经到了唐府,马车停住,小唐掏一方丝帕,便给怀真仔细将泪揩拭了去,道:“万别哭了,待会儿若是撞见太太或敏丽,不知你出了何事,必要担心。”   怀真点头,小唐先下马车,又将她轻轻抱了落地,才陪着入内。   因怀真的眼睛哭的红肿起来,此刻不便去见唐夫人,小唐便让她先行回屋,自己却去跟唐夫人道:“路上遇见怀真自宫中回来,想必是路上颠簸,有些不适,我便叫她先回去歇息着了。”   唐夫人忙问:“这话很是,可有没有大碍?若难受的紧,不要耽搁,快叫大夫来看。”   小唐道:“不碍事,母亲放心,也不必特意过去去看,免得她心里不安,待会儿她好了,自就过来见母亲了。”   唐夫人点了点头,说道:“不必叫那孩子这般多礼,这几日她里里外外的,没个停歇,倒是得好生休养休养的好,也不用过来陪着了,还是吃了饭,早些安歇罢了。”说了几句,又叮嘱让小唐好生照料,便也忙叫他自回房去。   小唐这才重又回到房中,怀真已经洗了脸,只默默地坐在床边出神。   小唐走到跟前儿,挨近坐了,见她头发丝湿了一缕,便给她挑起来,抿在耳后,又端详了一番,才说道:“这会儿,总该把你放在心里的那些事儿说给我了?”   怀真见问,垂眸想了会儿,只因今生跟前世相比,变化委实太多太大,又加上十几年过去了,怀真每每思及前世,几乎都不真切起来,仿佛一梦。   然而毕竟那份痛心彻骨是不能忘却的,也自无法忘记。   略微沉默过后,怀真便道:“这件事,我从不敢跟人说,连爹也不曾说过。只因太过惊世骇俗,一来怕爹不信,二来,也怕吓着了他。何况我本来……也没打算嫁人,当初只想守着爹娘……安安稳稳过日子便是。”   小唐微微一笑,自是明白这话,不然,当初他又何必大费周章地骗她先嫁了过来呢。   怀真吸了口气,抬头看他一眼,复垂头道:“四岁那年,在齐州遇见你之前那几天,我曾得了一场大病,才好了不久,然而爹娘只知道我病了一场,却不知道……我……”   怀真便把前世所经历的,种种因果,来龙去脉,捡着要紧的,便跟小唐说知了。   这是她重生以来,第一次如此直视过往,每每说到那惊心动魄之处,竟又忍不住伤心,几度说不下去,小唐便将她搂在怀中,百般抚慰。   小唐听到她到凌绝率人将应府抄家灭族,双眉微蹙,隔了会儿,才问道:“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不曾?”   怀真拭干眼角的泪,眼神空空濛濛,想了半晌,道:“我只记得,那日行刑,我被拉着从刑场上过,看见满地漫天的血……”怀真说到这里,复战栗起来。   小唐忙搂紧了她,怀真道:“我知道我也是去行刑的,我、我好像便是在那时候死了……”此刻说到“死”字,仍有些战栗。   小唐的心也随着一紧,怀真皱着眉说到这里,呆呆怔怔地又说:“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我最后所见,便是那些血……还有、还有凌绝……”   小唐本还想再细问几句,见她脸色雪白,声音惊颤,又听到这个刺心的名字,便忙温声道:“好了,不必说了,也不要去想了。”   怀真目光转动,看向小唐,眼中仍带惊悸疑惑之色。   小唐迟疑,心念一动,问道:“我当时……在做什么?”话一出口,又有些莫名惊心。   原来小唐听了怀真这番话,又确信了下令抄了应公府的是熙王赵永慕,而唐家,显然应该是站在皇帝一方的,他又不知前世的自己遇到何事,情形如何,然而除去这些儿女情长的羁绊,于他而言:只怕也参与其中,那可就……   是以小唐问过后,无端竟也有些心弦绷紧,生怕自己果然作出不利于应家的事儿,虽说理智而想,只怕事出必有原因,但毕竟还有个怀真……   怀真拧眉想了会儿,有些自责地垂头,喃喃道:“我不知道……”   前世小唐于怀真来说,竟如两个世界之人,她对小唐的记忆,只限于那日在应公府书房外不期遇见,后来又远远地曾瞥过一眼罢了……加上后来那场大变,波澜骤起,风云色变的,更是难理其他了。   小唐听了这个答案,却暗中松了口气,虽然无法窥知前世自己做了什么,但怀真“不知道”,于他而言,竟也不算坏罢了。   怀真敛了心神,轻声问道:“当初有一次,我说是话本上看来的故事,也曾问过唐叔叔……凌绝他到底为何这样对我们,如今把实话都同你说了,你可知道?”   小唐道:“听你的话,岳父的权势甚大,但我见岳父并不是奸佞之臣,只怕……是因身居高位,门生众多,底下众人有些为非作歹……或者再加上难免有些功高震主,都未可知。”   怀真试探问道:“会不会……跟今日我知道的事儿有关?”   小唐一震,他原本故意不提此事,不料怀真竟自想到这点。   小唐便谨慎答道:“或许……岳父的身份不慎为人所透……倒也是可能的。”   怀真双眸中泛出忧虑之色,望着他问道:“现如今该如何是好,我起先还想回府去,不知爹知不知情。”   小唐道:“自怕岳父是不知情的。”   怀真问:“你又如何知道?”   小唐就把那日在朝堂上,成帝询问众臣子,说如何处置肃王之事,小唐道:“我看岳父的反应,不似是知道的。”   怀真点了点头,道:“这也罢了,我听了含烟姐姐说,都不肯相信。”说到这里,便放低了声音。   小唐正在猜宫中到底是何人透露了消息,听她如此说,便问端详。   怀真因把最机密的事儿都跟他说了,因此也不再隐瞒,便把含烟今日叫她进宫的情形又说了一遍。   原来淑妃虽被成帝囚在冷宫,但因成帝先前同她说的那番话,让她心头如扎着一根刺。   跟皇后相比,淑妃所欲者一度是成帝的心,且她也似做到了,毕竟这几十年来,皇后一心向佛忏悔,不理诸事,只有淑妃纵横后宫,就算有个什么新鲜的妃子得宠,若不入她的眼,便如捏死虫豸一般,有许多法子可以制死,而成帝也并不如何过问这些事。   是以任凭成帝身边百花争艳,但最终一直长盛不衰的,也只有淑妃一人罢了。   谁知几十年所谓荣宠无双,到头来,一切都翻天覆地,才见成帝的心竟是如此的绝情绝意,这倒也罢了,他所说的“会加倍的宠爱良妃”,却更是让淑妃难以意平,——一旦想到自己竟不如那个唯唯诺诺的小丫头,简直是死也不能瞑目。   当时含烟因被救下,幸亏成帝知道一切都是淑妃所为,因此竟并不降罪于她,只命太医看顾,好生休养。   忽一日,有人来报,说冷宫中淑妃欲见,含烟自不肯理会,不料那冷宫来的宫女陪着笑,低声道:“那罪人说,她有娘娘最关心那人的机密要事……娘娘不去,怕要后悔,因此奴婢不敢隐瞒,顾来相报。”   含烟打量她脸容,却见生得寻常,只年纪似是大了,虽然陪笑,神情倒并不如何谄媚慌张。   含烟被她言语打动,因此到底便来至冷宫,那宫女小心引着她到了淑妃处,便识趣退下。   两人相见,含烟目睹淑妃之状,陡然惊心,几乎认不出这枯槁妇人,竟是昔日的淑妃娘娘了,因此便垂下眼皮,便道:“听闻你有事相告?不知到底是何事?”   淑妃打量着她,心中自是妒恨,便笑道:“这话可不能叫别人听了去。”   含烟因见她情形很是凄惨,倒也不惧她再兴风作浪,便叫随身宫女退下。   室内无人,淑妃道:“我倒是要先恭喜你了,此后,只怕你便能宠冠六宫,无人能及了。”   含烟不语,只静静垂眸。   淑妃道:“不过,只怕你心里最想要的不是这个。”   含烟一怔,道:“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淑妃道:“你可知,那夜你如何能持刀行刺皇上?”   含烟道:“人尽皆知,是你用了恶毒的厌胜之术。”   淑妃大笑,道:“不错,我的确用了魇魔法儿,只不过,能让你这样顺利地持刀行刺,却也并不全是我的功劳,这厌胜之术之所以能功成,全因为这被施术之人心中亦同样有杀意。”   含烟心中一凛,皱眉斥道:“你胡说什么?”   淑妃看着她,眼底透出几分玩味:“我也很是意外,你竟然会毫不犹豫地就动手杀那独夫……本来只想让你做个样子就已经足矣,近来我才明白,原来你心里……竟然是想杀死皇上的。”   含烟倒退一步,心惊肉跳,脸上色变,喝道:“你再在此胡说八道,鼓惑人心的,我便走了。”   淑妃笑不改色,慢慢说道:“你不信也罢了。只是我请你来,不是为说这件事。”   含烟便凝视着她,不知这妖妇又要说什么,却听淑妃道:“你可知道,皇上为何对怀真那丫头如此青眼?”   含烟本想回答成帝疼爱怀真,无可厚非,何况怀真的确是个惹人怜惜的……然而既然淑妃这般问了,那答案必然不是这样简单。   含烟便只冷冷地道:“你有话直说就是了,我不能在此久留。”   淑妃叹道:“我起初不明白,还以为那独夫又看上了新人,想把她跟你一块儿都纳在后宫呢,后来无意中才发现,竟是我目光短浅了……想必你也知道德妃之事了,只可惜你没见过德妃其人,倘若你见过她且跟她熟悉,只怕你……”   含烟听她忽地提起德妃,心便怦然乱跳,道:“德妃又如何,跟怀真又有何相干?”   淑妃大笑道:“故而我说可惜了,所以你竟不知道……当日我请你喝药,那丫头挺身挡下的时候,她那副眉眼表情,跟德妃是何其相似!”   含烟惊心动魄,却又觉得匪夷所思,只不信道:“你是失心疯了不成?越发乱说起来了,我虽进宫晚,却也知道,德妃娘娘早就身亡了,虽说是身怀六甲而死,但却不曾有什么遗腹子留下,何况天底下相似的人何其多?”   淑妃笑道:“我先前自然也是这么想的,然而,在我这个年纪,早就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这世上没什么是不可能的。我更加不信,无端端冒出一个跟德妃极相似的女孩儿——你要留心,她不是长的象,而是脾性做派上像,且偏也很得皇上欢心,另外……应兰风……”   含烟倒吸一口冷气,一声也不能出。   只听淑妃道:“你猜如何?算来应兰风的年纪,正是德妃死的那一年出生的……这件事儿究竟是巧合,还是有人暗中操纵……”   含烟见她眯起双眸,笑得格外诡异,竟忍不住倒退一步,淑妃看她神色大变,便笑道:“你大概也怀疑起来了罢?”   含烟直直地看着淑妃:“你……如何要跟我说这些?”   淑妃挑了挑眉,道:“大概……是这些秘密我一个人知道,未免太无趣了。”   含烟哑声道:“这话,皇上可知道?”   淑妃笑道:“你觉着他知不知道?”   含烟不由问道:“何况什么?”   淑妃忽然敛了笑,眼中透出几分疑惑之色,竟一时不曾回答。半晌才又抬头道:“那独夫说要宠你,我如今把这秘密告诉了你,你猜他若知道了,会如何?”   含烟蓦地睁大双眸,淑妃道:“或者,这消息不甚泄露出去,你猜,应家的下场又会是怎么样?堂堂重臣忽然变成皇子龙孙,是一大喜事,还是一大丑闻?”   含烟强行按捺,道:“皇上倘若知道,毕竟是自己的骨血,为何不肯昭告天下,恢复其身份?只怕一切都只是你异想天开罢了,你当我会信这不经之谈?”   淑妃冷道:“一个太子命丧荒野,肃王眼看也朝不保夕,熙王已经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刚认回一个皇太孙,这会儿若是再来一个三王爷的话,虽然说自古以来,历朝历代皇族之中便不乏各色奇闻异事,但此刻正是风雨飘摇之时,何况说起来……”   淑妃说来说去,脸上忽地露出一抹若有所思之色,皱着眉,自言自语说道:“不对、不对!难道……难道我想的都是错的……”   含烟见她语无伦次,颠三倒四,便道:“你说什么?”   淑妃闻言抬头,却竟是满面笑容,望着含烟道:“没什么,我只是想到一件极有趣之事罢了。”   含烟拧眉,暗忖不语。淑妃笑吟吟地,竟是格外精神似的,望着含烟道:“你为何对皇上有杀意?”   含烟一震:“住口。”   淑妃盯紧她的双眸,道:“只怕我也猜到几分了……”   含烟竟无法再听下去,只冷道:“我以后不会再来见你了,你也好自为之。”含烟说罢,转身往外而行。   淑妃盯着她的背影,是如此的窈窕婀娜,年少青春……淑妃恨妒交加,冷笑道:“你才要好自为之,以后若东窗事发,你当你会独善其身?”   含烟走到门口,听了这句,便停住脚步,半晌,才缓缓地回过身来。   淑妃道:“怎么?”   含烟往前一步,问道:“你这话,指的是什么?”   淑妃笑道:“你心虚的是什么,便是什么,或者两者皆是,那岂不是越发热闹?”   含烟缓步走到淑妃跟前,对上她的双眸,点点头道:“就算我真心喜欢一个人,也绝不会把自己变成如娘娘这般的人,狠毒且又可怜。何况在这宫廷之中,贪图帝王之真心,娘娘你不觉着,你太过可笑痴妄了么?有道是伴君如伴虎,身为妃嫔能做的,只是战战兢兢、保住性命罢了,娘娘的痴望跟愚鲁行径,都提醒了我,以后该如何行事。”   淑妃料不到她竟会说出这样的话,脸上的笑顿时也消失不见,只是死死地盯着含烟。   含烟缓缓地吐了口气,道:“这许多年,你害了多少人,只怕自己也数不清了,今日落得这个行径,也算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正如你所说,从此我会谨慎自省……只要不落娘娘的下场,便已足够。”   淑妃听到这里,忽地扑了上来,猛地掐住含烟的脖颈。   含烟没想到她竟这样凶狠,顿时被撞得后退一步,此刻外头伺候的宫女们听了动静,顿时便闯了进来。   这进来的两个宫女,却是昔日平靖夫人赐给含烟所用,两人见状,一个去救含烟,另一个便上前擒住淑妃。   含烟好歹被拉扯出来,却听淑妃道:“迟早一日,你……”   含烟胸口起伏不定,狠狠地盯着淑妃,手底一探,竟摸到袖子里藏着的一柄极小匕首,才要抽出来,被贴身宫女将手腕一压。   含烟正不解,两个宫女互相使了个眼色,那擒着淑妃的一个便拖着她,三两步到了破旧床榻跟前儿。   淑妃见势不妙,才要叫喊,那宫女已经将床帐扯下来,十分利落地在淑妃颈间一绕。   淑妃大惊,正要挣扎,那宫女双手用力,在颈子上一绞,淑妃连叫也叫不出来,只拼命蹬了两下,很快就直着身子,一动不动了。   含烟睁大双眼看着这一切,死命伸手捂着嘴,一声也不敢出,她身边儿的那宫女也上前,一探淑妃脉搏,才点点头,两个人便把床帐栓在床栏之上,作出一个自缢的模样来。   两人做完这些,才退回含烟身边,道:“娘娘恕罪,这人已经是留不得了。”   含烟见她两个动作干净利落……又想到她们两人的出身,心中一动,脱口道:“平靖夫人……”   宫女咳嗽了声,含烟蓦地醒悟,当下压低嗓音,道:“现在如何交代?”   宫女在她耳畔低语数句,当下,含烟便叫了伺候淑妃的那宫人进来,半是要挟半是恩赏地说了一番。   原来这宫女自从押了淑妃,本就有些心神不宁,只因她在宫中许久,自然深明其中玄机,生怕淑妃说三道四起来……泄露机密,将她牵连……故而这一次才冒险前去求应含烟。   如今见淑妃“自缢”,一惊之下,反松了口气。   含烟打量着她,又道:“你放心,是她自己想不开如此,若皇上怪罪,我自会替你求情。听闻你去年本该放出宫去,因得罪了上头管事之人,所以才耽搁下来,又被遣送此处捱苦……然而只要过了此事,本宫许你,务必保你无事,放你出宫。”   那宫女听了,顿时喜出望外,原本她为人处事倒也伶俐,只因无意得罪了管事太监,才被打发来此,本以为此生都不能得出生天了,闻言忙跪在地上,道:“若当真能放出宫去,跟家人团聚,娘娘就是奴婢的再生恩人。”   含烟俯身,将她微微一扶,点头道:“自管宽心。待会儿你便报信去罢。”   宫女又磕了头道:“奴婢遵命。”   此后,这宫人向上报了,成帝略有些意外,却并不曾责怪这人,加上含烟从中行事,不出几日,果然便发付了这人离了宫,自不必提。   含烟对怀真只说是自己命人动手,除掉了淑妃,却并不曾跟怀真说平靖夫人之事。   怀真跟小唐说罢,犹豫着问道:“我从来也想不到,竟会有此事……现在……要不要告诉爹呢?”   小唐抬眸,看了她半晌,说道:“上回殿上,皇上问如何处置肃王,倘若岳父知道自己身份,只怕也不会答得那样干净利落,若知道了……以后行事,恐怕会束手束脚……我因考量了这一层,才越发不敢跟岳父透露。”   怀真点了点头,又道:“你说的虽然有理,然而不跟爹说,我始终觉着……”   小唐心中却想到一人,因道:“怀真,你可记得那个招财叔么?”   怀真听他忽然在此刻说到招财,因笑道:“哪里能不记得,是从小跟着我爹的忠仆呢。怎么无端说到招财叔?”   小唐皱眉,犹豫再三,终于举着不该再瞒着她,便握住怀真的手,说道:“只怕这招财,并不仅仅是忠仆那么简单,我怀疑他另有身份。”   怀真大惊:“这是何意?”   小唐在心中盘算片刻,就把“狂儒醉剑铁八卦”之事又说了一遍,道:“这狂儒自是我恩师林大人,铁八卦却是竹先生无疑了。而昔日内掖之中,负责执金御的一位袁副统领,因武功高强,尤其是剑法最佳,皇上也曾屡屡赞赏……然而人人知道他剑术高明,却不知他更有一手擒龙掌,是最厉害不过的。”   怀真听得懵懵懂懂。小唐道:“你们刚上京的时候……可还记得在客栈中遇到梁九张珉?那夜他们本是奉命前去保护,谁知却发现杀手无故死在房中,死因正是被擒龙掌拗断了颈骨。”   怀真听到此处,才悚然惊动:“你是说,招财叔是……是那袁副统领?”   蓦地回想招财的容貌举止,虽知道此话从小唐口中说出,只怕有七八分真了,但毕竟是朝夕相处之人……在泰州的时候,那方寸县衙中,招财叔还陪着她时常捉迷藏玩耍,有时候甚至会亲自带着她上街游逛……   在怀真的印象中,招财总是乐呵呵地,很老好人,更简直如家人异样,并无任何破绽异样,因此怀真总是不能相信。   小唐见她满面愕然,索性又说道:“目前虽然不能确认他的身份,然而他的确是个武功高强之人是无疑了。另外还有一件事,那一夜,你被神秘之人带到永福宫……我猜,那人就是招财。”   怀真越发大惊,睁圆眼睛看了小唐半晌,才笑着摇手说道:“不对不对,唐叔叔,这次我不能信你……”   小唐问道:“怎么不能信?”   怀真蓦地咬住舌尖,心底却浮现出那一张……朦朦胧胧地、年青脸庞,当时她自以为是幻觉错觉,可是此后每每回想,却记的十分真切……竟不像是幻觉而已。   小唐见怀真迟疑,不免又问。   怀真绞着手,有些意乱,不知该不该说,但看着小唐的目光,便把心一横,道:“那夜……我看了几次他的脸,虽然起初模糊不清、看不真切的,但我睡过去前,隐约看见……他的样子,眉眼,不是招财叔,是个年青些的样貌。”   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小唐眼神微变,想到那日在应公府,“招财”向着自己撞过来之态……明明是内劲充沛,不似是表面看来这般枯朽之态……倘若真似怀真所说,是个“年青些的”,那倒是相合了。   难道……   可是转念一想,却又说不通,招财自小陪伴应兰风,年纪比应兰风要大好几轮,何况袁统领是何资历,跟林沉舟一辈的……又怎会是个年青人?   莫非是自己猜错了?那带走怀真去永福宫的另有其人?但……京城内又再有谁知道这其中机密,且又在防卫森严的宫内出入自如,如入无人之境?   任凭小唐再如何的机变聪慧,这会子也是被难住了。   两个人说了这半晌,不知不觉,时候已晚。   先前丫鬟们本要伺候晚饭,小唐只给推了出去,不叫打扰,此刻停了口,未免有些饿了,忙叫摆饭。   怀真本想出去探视敏丽,不料夜雪道:“姑娘那边派了人来说过,说是今晚上很好,不用特意去探望了,让奶奶也早点儿歇息着呢。”   怀真知道敏丽是体恤之意,又见果然晚了,因此只好打消念头,便同小唐两个在屋内吃饭。   这长久以来,怀真是第一次把心中所藏的事情都交代了,竟像是去掉了一块儿沉甸甸地大石,心头无限轻快,隐隐地竟有些空空落落地,吃了两口饭,竟抿嘴自笑了笑。   小唐因心中仍有许多事在思量,正有些走神儿,见她发笑,才忙敛了神绪,笑道:“如何吃着饭也会笑起来呢?”   怀真道:“只是想到方才咱们说的,好些个匪夷所思之事。——比如招财叔,你竟疑心他老人家。”   小唐也只得一笑,道:“你不要笑我,我不是说伪的,招财或许不是那夜带走你之人,但他的武功极高,只怕不在我之下。”   怀真心甚好奇,便不忙吃饭,只看着小唐问道:“你又如何知道?莫非……你跟招财叔打过架?”   小唐咳嗽了声,佯装没听见的,垂头吃菜,口中说道:“你可还不饿?快些好生吃东西。”   怀真心中疑窦丛生,哪里有吃饭的心思,见小唐如此,便又睁大双眸,笑问道:“果然被我说中了?”   小唐毕竟怕她乱想,到底又把上回去应公府的事儿说了一遍,末了说道:“偏被岳父看个正着……亏得他知道我的性情,不然的话,若当我是那种欺负老弱之人,岂不是大不好了?”   怀真目瞪口呆,又惊又笑,道:“怎么会有这等事?难道说招财叔真的是那袁统领?我爹可还不知道呢?”   小唐道:“只怕是还不知道。”   怀真忙握住他的手道:“什么时候……也跟爹说说呢?”   小唐见她双眸乌溜溜地,一眼不眨地看着自己,竟也不吃饭……小唐便似笑非笑道:“你不吃饭了?你既然不吃……如何也不让我吃呢?”   怀真摇了摇他的手臂,求道:“你什么事都知道了……却什么事都瞒着爹,我总觉着不好……”   小唐索性把筷子放下,手掌一翻,便将怀真的小手攥入掌心,道:“我明白你的心意,我也正在想……到底该不该对岳父和盘托出,又该如何跟岳父开口才好。”   室内一瞬静寂,怀真心中一窒,顷刻,又小声道:“先前我跟你说的那些,就不要跟爹爹说了……我怕他……怕他听了、信不信另说,只怕毕竟会惊心又伤心的……”   应兰风从来最疼爱怀真,倘若知道前世那些惨事,还不知是何反应呢,此刻对他而言,竟是不知才是最好的。   小唐了然,便温声说:“放心,不提这个……这件事,只我一个人知道就好了,你也……别对任何人再说了。”   怀真这才嫣然一笑:“我知道。哪里敢对别人说呢?”   小唐此刻已无进食之意,只轻轻揉着她的小手,那手儿柔若无骨,温润娇嫩,竟叫人爱不忍释,小唐便又道:“当真不曾对别的什么人提起……比如,你小表舅也不曾说过?”   怀真顿时意外,想不到小唐会提到郭建仪,说来——那次和亲被阻,她黯然之下,在玉佛寺曾跟郭建仪提过两句,只不曾是对小唐说的这般详细罢了,却不知算不算是“说过”。   怀真略有些迟疑,小唐便看出来了,因皱眉问:“真的对他说过?”心中惊疑,手上便略用了几分力。   怀真微微吃痛,因知道小唐的脾气,就忙把当日的情形说了,又道:“我只是太伤心……才无意说了两句的……也不知小表舅有没有听,大概早就忘了此事了。”   小唐自倒了一杯茶,便漱了口,便唤丫鬟上茶。口中哼道:“他那个人……你说的每一句话,只怕都会记在心上,哪里就能容易忘了。”   怀真见他醋意大发似的,啼笑皆非,便挣扎着把手抽回来,道:“早知你这样不讲理,何苦跟你说呢。”   丫头进来奉茶,小唐吃了两口,淡淡吩咐道:“把东西撤了罢。”   怀真见状,才醒过神儿来,因问道:“还不曾吃呢?如何就要撤了?”小唐只是看着她笑罢了。   当下丫鬟们把饭菜撤了,人也尽数退了。小唐早已经起身走到她跟前儿,便从后将怀真抱住,低头吻在鬓边,又一寸一寸挪到唇上。   怀真怔了怔,便避开,微微低下头去,道:“如何不好好吃饭呢,又来乱闹?”   小唐道:“你明明只管缠着我问东问西,也竟搅的我不能好生吃饭……既然吃不成晚饭,那就……”   怀真察觉他耳鬓厮磨地,又痒又且不安,忙笑着求道:“罢罢,果然是我错了,好歹让她们再端进来多吃些儿……明儿还要早朝去呢。”   小唐在耳畔低声笑道:“迟了……如今,我想吃别的了。”说话间,便将人抱入怀中。   怀真不料他竟如此,仍是这般给人毫无准备,一时又缩手埋首地,慌得叫道:“唐叔叔……”   因才跟他说了前世的底细,虽然跟凌绝的事,只尽量用三两句说过去罢了,但毕竟小唐也知道……她曾经是嫁过凌绝的。   先前马车中,小唐虽说了那些话,但自从她果然说了后,他便不提此事,两人只说那家国等难解之谜……如此反应,倒是让怀真半忧半喜,忧虑的是他一字不说,心中果然也并不在意?喜的是自己毕竟说了真相,不至于终日想起来便抑郁着不安了,而小唐也一心都在那些正题之上,并不纠问凌绝跟她之事……   怀真无法抗拒,只得紧闭双眸,忽地听耳畔小唐问道:“当初洞房之时,你很不喜欢……是不是他待你不好?”   怀真自然不会把那些难堪细节都跟小唐提起,闻言便睁大双眸,有些惊骇之意,不知他此刻提起此事,到底是如何……但双眼所见,却是小唐皎然明朗,恍如月色般宁静温柔的双眸。   怀真不由地看怔了。   小唐抬手抚过她的脸颊,轻声道:“怀真看着我……不许闭上双眼,只看着我……我要你知道,是我……”   怀真怔怔地望着,小唐俯身下来,便亲在唇上,如春风过水,竟比之先前任何一次都要温柔,唇齿缠绵良久,便顺势往下。   怀真本能羞怕,当下便要闭上双眼,忽地想起他说的话,便又忍着,长睫乱闪,如惊风乱飐,搅一池春水芙蓉。   不多时,呼吸也逐渐急促起来,起初还咬牙忍着,渐渐地便口角微张,如才上岸的鱼,只顾慌乱翕合。   这般温存亲昵的吻,却让怀真想起那一夜窗外春雨。   甘甜的雨丝,绵绵密密,自天而降,而这江山如画,曼妙大地,川河起伏,无一寸不被滋润到,那一点一点的雨滴,始终不疾不徐,从容不迫地降落,令乱舞的尘埃落定,使那渴燥得到抚慰,令河道满涨。   不多时候,地面上便一片濡湿,那雨势却丝毫不停,落得越发沉静而细密,如是,那浅浅湿润便逐渐连成一汪水泊,雨滴乱入,叮叮咚咚,荡动无限涟漪……   他是如此强大而不容抗拒,偏又是如此天然而令人安心,恰到好处且无处不为,竟连最隐秘的所在,也都侵袭占领,仔细安抚。   怀真难以置信,无法想象,情不自禁竟惊叫了声,眼睛早已无端湿润了,眼角沁出泪来,却并非难过……   正在恍惚之时,却听他沉声问:“我是谁?”   怀真本羞于出声,此时此刻,却身不由己,便喃喃地道:“唐叔叔……”   他复又问:“我是谁?”   怀真六神无主:“唐叔叔……”   “再说一遍……”   怀真垂眸,看见那潋滟风华的双眸,顿时福至心灵,失声叫道:“唐……唐毅!”   有诗云:   一夕轻雷落万丝,霁光浮瓦碧参差。   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   次日早上,怀真醒来,尚未意识到自己唇边竟是带着笑的。   丫鬟们见她醒了,便进来伺候,夜雪笑道:“我们进来了好几次,见少奶奶睡得正好儿,都不敢打扰,只不知做着什么好梦呢?竟是笑得那样甜的。”   怀真听了,脸上无端便红了,低下头去,声如蚊呐,道:“我忘了。”又略咳嗽了声,便问小唐,丫鬟们却道仍是早朝去了……怀真听了,心中微微怅然,她睡得果然是香甜沉酣,这一回,竟连他起身都不曾察觉。   自顾自想着,便又忍不住笑了,又怕丫鬟们看见不像,于是就转开头去罢了。   怀真收拾妥当,到大房给唐夫人请安,唐夫人便问起她的身子来,怀真知道昨儿是小唐在跟前给她遮掩,于是也只说无事了。   正想再去看看敏丽,却见敏丽自个儿扶着丫鬟来了,消瘦了不少的脸容依旧秀美如许,带着温和笑意。   眼看两个月过去了,终究熬过了起初最难受的那一段儿,再加上怀真每日里用十万种心思,照料的无微不至,唐夫人跟小唐又十分关切,敏丽被众人爱护着,心结放下,身子便慢慢地又养了起来。   敏丽不免问起怀真昨儿入宫之事,怀真只想出几句话遮掩了过去,别的自然不能说的。   三个人正坐了会儿,略吃了些茶果,门上报说,凌府的凌大少奶奶来了。   ☆、第 242 章   只因肃王府出事,林明慧惦记着敏丽,怎奈来的不巧,竟不能见。   明慧也自知道敏丽多半跟她还有心结,因此也不敢强求,今日终究又亲自登门而来,来之前却也已经想过了……倘若敏丽仍是不肯见,那必然是厌憎不可解,以后……便不再勉强亲近罢了,免得为难了她,自己也失了身份。   且说里头怀真三人听说,唐夫人倒也罢了,因喜欢凌霄,倒是巴不得天天见着,听闻来访,喜不自禁。   怀真却是知情的,转头看了敏丽一眼,趁着唐夫人吩咐丫鬟快请的当儿,便低声道:“姐姐身子可好?坐了这半晌,想必累了……要不要入内歇息?”   敏丽听了这一番话,知道怀真是为了自个儿着想,因垂眸一笑,道:“不妨事……今儿精神倒是好些。”   怀真又盯着她看了片刻,见她神情恬淡,便点了点头。   唐夫人早忙遣了丫鬟,便对两人笑道:“我近来正也惦记着那孩子呢,还想着去他们府上拜会拜会,只没得空……可不知这回明慧来,带着凌霄不曾?”一时竟百般盼望,伸长颈子往外打量。   不多时候,丫鬟们便陪着明慧进门来了,唐夫人一眼看到明慧手中牵着个小子,眉目若画,清隽非常,可不正是凌霄么?唐夫人顿时便眉开眼笑起来。   凌霄跟着林明慧,走到门口处,到底他人小腿脚不利便,抬腿迈那门槛儿的时候,便绊了一下,顿时往前栽了过去。   刹那间,明慧跟身后的丫鬟奶母们拉的拉,扶的扶,忙做一团,连唐夫人跟怀真也都慌得站起身来。   亏得凌霄只磕了一下腿,就被明慧抱住,这会儿唐夫人已经到了跟前儿,俯身看着问道:“可碰坏了不曾?”   凌霄摇了摇头,抬头打量。明慧笑道:“太太别担心,哪里就能碰坏了,他便是如此,在家里的时候,哪天不是摔摔打打地十几次。”   唐夫人见他冰雕雪琢似的,啧啧心疼,说道:“还是不能大意,这般小的孩子,虽然顽皮,却还不懂事的,倒要多叫几个人仔细跟着才妥当。”   明慧笑着答应了,唐夫人却又自己笑起来,说:“是我太操心了,你们哪里又会不知道呢,只别怪我多事。”   明慧道:“不过是太太喜欢凌霄、才好意这般说的,怎又会多心?若是换了那不关心的,任凭他再怎么摔打也是不理会的。”   明慧说了这一句……眼底掠过一丝黯然之色。   怀真因站在旁边,却看见了,并不领会这意思,只含笑不语罢了。   唐夫人倒是没留意这句,只笑说:“你果然懂我的意思就好,我一看这孩子,就爱的什么似的……只恨不得……”说了一句,忙打住,便道:“好歹来了,让我跟这孩子多相处会子。”说着,便握住凌霄的手,拉到自己跟前儿去了。   凌霄随着唐夫人往前走,却回头看了怀真一眼,怀真也自笑看他。   林明慧自打进了屋里,就见到敏丽也在座……只一时应付唐夫人,无法开口罢了,如今见唐夫人领了凌霄去,林明慧才又同怀真寒暄几句,末了,就走到了敏丽跟前儿。   两个人……少女之时,原本是那样无话不说,谁知道后来竟分道扬镳不说,且彼此仇恨起来,自打彼此都嫁了,竟再也不曾有过昔日那样亲昵友爱的相处时光,更加连同席而坐的机会都少得很了。   如今又在唐府里相见,林明慧心中一阵恍惚,想到昔日那些无忧无虑的岁月,心中竟不知是何滋味。   此时此刻,竟有些难为情。   明慧因定了定神,看着敏丽,勉强笑道:“妹妹一向……可还好么?”然而看着敏丽略尖的下颌,全然不似印象中那脸儿微圆的少女……眼神亦是淡淡然地,明慧心中不由一疼。   敏丽便站起身来,也略行了个礼,道:“凌少奶奶好。”   明慧又听到她以此相称,心中更是刺了刺,便默默地低下头去。   这会儿丫鬟送了茶上来,明慧便坐了,略吃了口茶,两人一时都没有言语,只有唐夫人抱着凌霄,嘘寒问暖,说说笑笑,又叫丫鬟去拿点心果子来给他吃,全然不觉着场面有些冷。   怀真见如此,便打起精神来,同明慧说了几句,偏偏她凌府里的事儿也是复杂,处处都有忌讳之人,于是怀真无非只是问凌霄凌云如何罢了。   明慧笑着应道:“都好的很,虽然顽皮些,也不至于太磋磨人。倒是……”   明慧说着,便又看敏丽一眼,道:“我因听闻妹妹也有了身孕……当初我怀凌霄的时候,也有些遭罪,也甚是挑食,后来慢慢地才好了……当时我爱吃的有那几样东西,另有些补品之类,我今儿也是带了来,若是妹妹能吃,吃了能好,那就谢天谢地,若是不合胃口,就扔了罢了。”   明慧含笑说着,就叫丫鬟把东西捧过来,打开给敏丽跟怀真过目。   怀真见除了些精致的蜜饯点心之外,又有几样颇为名贵难得的补品,怀真扫了一眼敏丽,见仍不言语,她就对明慧道:“多谢好心惦记,只是这许多东西……实在是太隆重了,何以克当呢……”   明慧道:“东西事小,只看在我的一点儿心意罢了。”   唐夫人在旁听见了,忙转头道:“你来就是了,如何又带这许多东西?”   明慧道:“是给妹妹的,能用得上最好了,就怕用不上。”   唐夫人道:“我知道你们姊妹打小儿的感情,跟别人不同……”说到这里,忽地触动心事,看敏丽一眼,又想想明慧……只觉得两个人的命运委实地天差地远,一时也有些心里难过,只是不好说出来罢了。   敏丽听到“打小儿的感情”,胸中又是一阵翻涌,因变了脸色,抬手捂住嘴。   怀真因常伴左右,一看她如此,即刻明白,忙叫丫鬟奉了痰盂上来,敏丽却摇头,只颤巍巍地起身,疾步往外而去,怀真忙上前,亲自搀扶着。   明慧见状,便也站起身来,想上前,却又有些踌躇,只是眼睛看着。   敏丽撑着走到门口,见怀真也随着过来,她便止步,忍着不适说道:“你不必理我,自在这里陪着外客,横竖有丫鬟们在就是了。”说着,便扶着丫头的手,迈步出外。   怀真见她如此说,只好止步。   唐夫人因有心事,又是见惯了敏丽如此的,也不计较。   怀真回来,又请明慧落座,明慧思忖片刻,便避开唐夫人,悄声跟怀真道:“我原本只是听闻……却并不当回事儿,毕竟女人都是这般的,熬过了就好了,然而实在想不到,她竟是瘦成这个模样了……”   怀真是个没生过孩子的,自不是很明白这些,便只含糊说道:“说是过了三个月就好了。”   明慧叹了声,却不再言语,沉吟半晌,便对怀真说道:“敏丽如今还住在昔日的房里么?”   怀真点了点头,明慧又犹豫片刻,便道:“我想去看看她……不知可使得?”   怀真愕然,心想敏丽只怕不愿相见……故而方才也才匆匆走了的,只是还未来得及说话,明慧又道:“我毕竟有了两个孩子,倒是有点心得,同她说说……若能叫她宽心些,则最好了。”   怀真听了,心中转念,又因想到她们两个的事儿,外人毕竟不能处处插手的,于是便道:“既然如此,是少奶奶的好意,便自去就是了。”当下就叫了个丫鬟过来,陪着林明慧过去。   明慧向着唐夫人说了一句,便随着丫鬟出门去了。   怀真走到门口看了片刻,有些不大放心,就叫夜雪悄悄地跟着去……见机行事。   怀真吩咐过了,才又回房,因见唐夫人抱着凌霄,那孩子眼睛乌溜溜的,天真无邪,怀真看了,倒也心生欢喜,便把那些烦忧散了,凑上前来,道:“小凌霄,可还记得叫我什么?”   凌霄瞪了她一会儿,道:“婶婶。”声音清清朗朗,却不免带些奶声奶气。   怀真喜得便握着嘴笑起来,唐夫人也笑道:“看这孩子,记性多好呢……长大了一定是聪明伶俐,机警过人的好孩子。”   这会儿怀真回头,看桌上放着许多新鲜点心,想到上次明慧说凌霄爱吃清淡口味的,便捡了一块儿桂花茯苓糕,对凌霄道:“这个不是很甜的,你尝尝看可如何?”   凌霄望着,便乖乖地张开口,怀真本想递给他手中去,见状,便抿着嘴,将糕捧着,放在他嘴边,凌霄咬了一小口,慢慢地吃了。   唐夫人见状,又是不住口地夸奖起来,道:“看这孩子的举止,何等的斯文……还是这样年幼呢,已经透出这般大家公子的气象来。”   凌霄默默地吃了那一口,才又张嘴,怀真便如喂雀鸟一般,把一块儿糕慢慢地喂给他吃了,又亲自捧了一盅才沏的清茶过来,给他润了润喉。   凌霄才脆生生地又道:“谢谢婶婶。”   唐夫人道:“凌霄见了婶婶,就忘了太太了么?”   凌霄才又回头道:“也谢谢太太。”唐夫人便把他搂在怀中去,更加百般疼爱。   怀真在旁看着,眼中浮现几分怅然:她从来对小孩子没什么格外喜欢之意……然而因喜欢小唐,自是“爱屋及乌”,便想给他生个好孩子,偏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又见凌霄是这样惹人喜爱,因此心里又是渴盼,又有几分失落。   且不说怀真唐夫人两个,在房中逗弄凌霄。只说林明慧出门,自去敏丽房中,还没进房,便听见里头惊天动地的声响……明慧是过来人,顿时止步。   原先她还觉着敏丽突然离开,或许是不愿跟自己相处……听了这个动静,心头一思量,便迈步进了房中。   那伺候的丫鬟们正各自忙碌,只门口一个小丫头说了声:“凌少奶奶来了。”   敏丽正吐得眼前发花,两耳轰鸣,神智恍惚,来不及分辨这句,就觉有人按住自己的后背,轻轻地抚了几下,道:“你们都围在这儿乱糟糟地反而不好,何况也用不着这许多人……且散开。”   众丫鬟闻言,才慢慢退下,明慧挽起袖子,在敏丽背上抚了几遭儿,就叫打水来,自己浸了帕子,便又替敏丽擦脸。   敏丽缓过劲儿来,见是她,倒是无言。   林明慧又亲捧了茶盅,喂她漱了口,见敏丽皱着眉,不甚爱喝水。明慧便道:“我先前似你这般的时候,喝口水都觉着是喝苦汁子呢,你可也这般呢?”   敏丽正觉得连苦胆汁子都吐了出来,闻言不由点了点头。   林明慧道:“我也是常常想吃点甜的,有那木瓜炖雪蛤是好的,只是这会子不是木瓜当季,糯米桂花藕或者冰糖燕窝粥可吃么?再不然杏仁奶豆腐也是好的。”   敏丽听她说了这几样,便忍不住点头笑了,道:“都吃过,还有那什么羊肾杜仲汤,人参半夏、生姜童子鸡之类的……怀真帮着操持的十分妥当呢。”   原来怀真虽没有这其中经验,然而因要好生照料敏丽,便翻遍各色书籍、又请教些大夫之类,每日里,竟都花样百出地弄些补汤吃食之类,给敏丽吃用,因此一听明慧提,敏丽便失笑,说着,心中不由又叹了声,才无言了。   林明慧听她说,因寻思了会儿,道:“如此也是难得的了。是了,我今儿给你带的,有一样核桃酪,倒也是好的,也是刚新鲜做出来的……你方才才犯了,如今,多少吃一些罢?”   敏丽转头看向她,两个人目光相对,片刻,敏丽道:“多谢。”   明慧见她是个答应的模样,忙叫人去取来,顷刻回来了,敏丽果然慢慢地吃了一块儿,倒觉着颇为受用。   明慧见她吃了,才放心了几分,本要再说几句什么,偏偏又不知从何说起。   敏丽又喝了两口水,便缓缓说道:“凌霄这孩子甚好,恭喜你,真真儿的有福气。”   林明慧见她主动跟自己说起来,便道:“这孩子倒是难得懂事。偏偏跟太太和怀真又投缘。”   敏丽垂眸,明慧看着她,张了张口,又是无声。   半晌,还是敏丽先开口问道:“你可是有话跟我说?”   明慧听了,心中一跳,越发有些不知所措,只唤道:“妹妹……我……”   不料敏丽不等她说,自道:“若是说过去之事,且都罢了……横竖如今已经沧海桑田似的,何必还计较昔日云烟呢?”   明慧眼圈儿微微发红,细嚼这两句话,又是一叹。   敏丽抬眸看她,见她垂着眼皮,昔日明快爽朗的少女,如今也已经变作利落干练的少妇了,多年不见,形容自然也是变了许多。   敏丽便道:“何况,其实我倒是感激的……”   明慧闻言,不解这话,抬头看她。敏丽挑唇道:“若不是如此……我又怎能嫁给世子呢?你可知道,同世子成亲后的那几年,竟是我平生最喜欢的时光。”   明慧一震,见敏丽面上浮出淡淡笑意,原本因身子不适而苍白憔悴的脸颊上,也有些绯红隐现,说到“世子”之时,竟流露出入少女似的羞涩。   明慧满心震动无言,听敏丽又道:“后来我常常是想,或许是深情令上天见妒,故而才叫他……然而就算是这般,我也依旧不悔,仍是满心感激,感激曾经遇见过这样一个人,能嫁给他……”   明慧心中微微地乱了,顷刻才道:“世子的人的确是极好的……听闻是个温柔的性情。”   敏丽点了点头,一笑说:“这是自然的了。”微微闭了闭双眸,眼角有些泪光,却又说道:“到底上天见怜,留了这个孩子给我……不管何等艰难,我也会竭尽全力疼惜爱护……’   明慧轻轻地点了点头,敏丽停了停,才恢复了有些淡然的神情,轻轻又道:“故而我说,过去种种,都已经逝去了,你如今也是人母,只好好地各自过活罢了。”   明慧低下头去,眼中竟湿润了,半晌才道:“你说的很是。”   明慧在敏丽房中略坐了片刻,知道她不能劳神,便起身告辞,仍回唐夫人房中去。   明慧且走且想,虽然得了敏丽那几句话,也自知道她心中早就不记恨先前之事,然而明慧心中却并不觉着轻快,想着敏丽方才的举止神情,所说的话,想到昔日相处的种种,想到彼此的现在……只觉得心中竟是一种无法形容之感,隐隐翻腾。   一直走到唐夫人房外,听到里头说笑之声,明慧才醒过神来,忙屏息敛容,微微抬头,迈步进了房中。   谁知才一进门,就见凌霄正贴在怀真脸颊边上,竟是轻轻地亲了她一口。   明慧一愣,继而哑然失笑,道:“这是在做什么?”   这会儿凌霄已经依偎在怀真怀中,低头摆弄着她腰间的香囊,流露一副乖巧无觉之态。   唐夫人见明慧正巧回来了,便笑道:“这孩子说他喜欢怀真呢。”   明慧也笑道:“是么?可是越发稀罕了。”走到跟前儿,便打量凌霄,问道:“凌霄喜欢婶婶么?”   凌霄抬头看了她一眼,便点了点头,明慧又笑着问:“喜欢婶婶什么?”   凌霄呆了呆,竟不能答,明慧笑道:“是不是觉着婶婶生得好看呢?”   凌霄睁大双眼,半晌就又点了一下头。怀真正有些脸红,见状越发有些羞了,只是笑。   唐夫人也便笑道:“这般小的孩子,已经知道了俊丑呢?”   明慧道:“可不是,要不怎么说人小鬼大呢!”   三个人便围坐着,又说了会儿话,怀真因见凌霄总是把玩自己的随身香囊,便索性取下来,将那香囊送给了凌霄。   明慧道:“这如何使得?不要纵容了他。”   怀真说道:“不值当什么,是我自个儿做的,给他玩就是了。”   明慧见凌霄果然爱不释手状,拿着香囊笑呵呵地,她便也笑道:“既然如此,就却之不恭了。多谢。”   因见时候不早,且又见过了敏丽,明慧便不再久留,就辞别了。   怀真亲送出二门,望着林明慧牵着凌霄离开,才回身自去敏丽房中探视,不提。   只说明慧带着凌霄回到凌府之中,便自先去见凌夫人,正好凌夫人在跟清妍公主说话,见她来了,便停了口,微微敛了几分笑意。   明慧上前行了礼,凌夫人叫坐了,便问道:“你回来了?那唐府的人怎么说?”   明慧道:“已经转告了,说是太太近来身上不好,改日再去拜会。”   凌夫人点头道:“嗯,甚好。”因不见凌霄在她身边儿,就问道:“那孩子呢?”   明慧笑说:“回来的路上,睡着了,我见他睡得沉,便叫奶母先抱回房中去了,等醒了再来给您请安。”   凌夫人神情仍是淡淡的,道:“也罢了。”   清妍公主因也带笑说道:“下回嫂子过去,我到也要跟着一块儿去拜会的……先前二爷也叮嘱过我,叫我多去唐府走动呢。”   明慧还未说话,凌夫人忙笑道:“你是公主,自然不必走的这样勤快,反倒是他们家的人该来拜你才对。”   清妍公主笑回道:“别人家倒也是罢了,这唐府却是跟别的不同……不然的话,二爷也不会特意嘱咐我了。”   凌夫人听了这句,才略一点头,和颜悦色地说道:“到底是殿下……金枝玉叶的,见识也自跟别人不同。”   明慧听了,一声儿也不言语,只是静静地坐了半晌,听凌夫人正色道:“是了,先前你不在家的时候,那郭家派了人来,说是过几日是夫人的寿,一应准备的礼品等物,你且上心些,别失了体统。”   明慧忙欠身道:“是。”   凌夫人道:“既如此,你便去忙罢,不必在此坐着了。”明慧又应了,才垂头退了出来。   几个丫鬟跟着,便自回房去,进了门,却见凌霄正趴在摇篮边儿上,看里头的凌云呢。   明慧见了他们两个,才又露出笑容来,上前抱住凌霄,道:“不是吩咐叫你睡会儿的?”   凌霄只是摇头,明慧瞧了他半晌,道:“你这孩子倒是怪了,在家里的时候只是少言寡语,如何去了唐府,就古怪伶俐起来了。”   如此到了晚间,凌景深回来,明慧把今儿去唐府的事儿略说了一遍,又说过两日郭夫人寿的事,商议送何礼物,凌景深道:“这些事儿你看着办就是了。”   明慧微微蹙眉,道:“你好歹也听一听……我若真的自己定了,赶明儿给太太过目,她又搜寻出我的不是来,骂我一顿,可怎么说?”   景深回头看她一眼,便笑说:“既然这样,不必问我,只跟小绝说一声就罢了,倘若太太有言语,你只说是小绝过目的,便天下太平了。”   明慧闻言,暗暗愠怒,拧眉道:“我便不爱听这话!太太是不是也太过了,如何总是不把你放在眼里?小绝虽然好,但她也太势力偏心了,事事都以小绝为先,自打公主嫁了,越发变本加厉,她果然是金枝玉叶,可我竟成了什么?难道是伺候她们的老妈子了不成?”   景深本没留意,听了这句,才回头来,看了明慧半晌,方说道:“你消消气儿,太太素来就是这样的脾气,多少年了的,也不是故意针对你,只是她不喜欢我罢了,何况你是大嫂子,家里的事儿又都是你在打理,横竖你多体恤些。”   明慧愈发动怒,道:“我何尝不体恤了?不然也不至于一过这许多年了,我只是想跟你好生过日子罢了,然而我见如今这光景,竟像是我越发出力,在这府里就越发地没有地位了似的……”   景深见她一反常态,便笑道:“你是在攀扯公主么?她到底是金枝玉叶的……”   明慧一窒,摇头道:“若只是公主,倒也罢了,我自然不敢攀扯她。然而……我看太太的意思,竟是不很喜欢凌霄跟凌云……”   景深有些诧异,继而垂了双眸,默默无言。   明慧却抬眼看他,说道:“你难道半点也没察觉的?”   景深眼神几动,终于只是将她肩头一抱,道:“是你多心了,府内只这两个小孙子,又这般可爱,太太怎会不喜欢?”   明慧张了张口,待要再说……然而想到底下未免牵扯起凌绝来,——凌景深跟凌绝关系最好,而明慧也自甚是喜欢凌绝这小叔子,倒是不好把话说的太丑,于是明慧只是叹了口气,不再言语了。   倒是景深,又说道:“你说起郭夫人的寿,你可记得……再过几日,也就是岳父的忌日了?”   明慧一震,心头隐隐地酸痛起来,喃喃道:“近来府中杂事太多,我竟然把这件事给忘了。”   景深道:“不打紧,你忘了,我且记得呢。到那一日,咱们带上凌霄凌云,一块儿去拜祭岳父,让他老人家看看这两个外孙儿,在九泉之下,也得喜欢。”   明慧因凌夫人之故,心中本有怨念,听了景深这一句,未免感动,便点了点头,慢慢地靠在景深怀中。   又过几日,便是林沉舟的忌日。凌景深果然携家带口,前来给林沉舟扫墓祭祀,合家在坟前跪拜了,洒了酒水,烧了纸钱。   因凌云毕竟太小,不便带来此处,因此仍留在家里,明慧又叫凌霄跪了,磕了三个头,自个儿也念叨了几句,才起身。   却见景深仍是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半晌,才也磕了三个头,慢慢站起身来。   明慧打量着,便问道:“你是在跟父亲说什么呢?”   凌景深道:“我是让岳父放心,说我会好生待你,又叫他欢喜,让他保佑他的两个外孙平安。”   明慧欣慰点头,忽地问道:“今儿……唐侍郎也该会来罢?”   凌景深放眼四看,说道:“本该会来,但咱们来的时候,我仔细看过,这坟前并没拜祭过的痕迹,只怕他有事耽搁了,待会儿才会来。”   凌景深说罢,见风卷着烧化了的纸钱,如黑蝴蝶般四处翻飞,他便又道:“此处风大,别被风扑了……还是快些上车回府罢了。”   明慧答应了,自回到车上,景深俯身把凌霄抱入怀中,亲自送上马车,才随着车回城而去。   就在景深一家子离开之后,大约半个时辰,才有一道伛偻人影,也自山路上出现。   这人渐渐地来至林沉舟的墓碑之前,垂眸看了半晌,便把腰间悬着的一壶酒摘下,慢慢地洒在地上。   酒水倾落,最后一滴随风无声而落之时,这人忽然眉睫一动,竟慢慢地转过头往后看过来。   却见身后,不知何时竟多了一个人,负手站在彼处,长风吹拂,他银灰色的袍袖随风动荡,但人却如金山玉树,嵯峨皎然,沉静伫立。   小唐凝视着面前之人,挑唇道:“招财叔,想不到是这般凑巧,你也来拜祭我恩师?”   这前来洒酒之人,面容似有些枯瘦,鹤发鸡皮,一身黑色下仆装束,银发上戴着一顶黑色的软帽,自然正是招财。   招财见小唐忽然出现,却并不如何诧异,只一点头,便要默默低头离开似的。   小唐道:“请留步。”   招财止步,却不看他,但小唐知道,只怕自己的一举一动,都离不开他的掌握。招财便道:“唐侍郎有何指教?”声音也是沙哑苍老。   小唐微微一笑,道:“我竟不知,你跟我恩师有何交情,竟在他忌日来拜……”   招财眼神变化,待要说,小唐却抢在先机,又道:“你也不必说是我岳父派你来的,只因就算是我岳父……也不知道我恩师他最喜欢的就是桑落酒。”   招财张了张口,终究无声,只是嘴角略透出几分冷峭之意。   小唐看一眼地上未干的酒渍,仍泰然自若,温声说道:“当着真人,不说暗话。那日在应公府内,你既然肯对我动手,就说明你不想在我跟前儿隐藏自个儿的身份了,如今又何必缩头缩脑?你究竟所图是什么,索性说个明白如何?”   招财道:“唐侍郎在说什么,我并不懂。”   小唐道:“肃王作乱那日,在宫中有人把怀真掳走,放在永福宫内,此事,是不是你所为?”   招财并不回答,小唐嘴角虽然带笑,眼中却透出几分冷意来,道:“倘若不是我窥得机密,早一步把怀真带了出来……若是给别的人发现她在永福宫,后果如何,你大概也都料到了?”   此事小唐曾深思过,怀真在永福宫,除了他之外,无人知晓,倘若不是他灵机一动,就算是翻遍整个皇宫,也找不到人,毕竟永福宫乃是禁地……若此事被人知道,成帝也知晓了,后果究竟如何……连小唐也推测不出,到底是一步登天,亦或者一步地狱。   招财听到这里,竟微微地冷笑了笑。   小唐涵养再好,此刻也有些动怒,便道:“你把怀真从那刀光剑影中救出,可见是好意,但你把她扔在那禁宫之中,却有几分居心叵测……你到底,有何企图?”   招财道:“唐侍郎今日同老奴说这许多没头脑的话,老奴很是不解,只是府中尚且有事,便不奉陪了。”说话间,竟又欲走。   小唐哪里肯让他走,脚下一动,闪身到了跟前儿,微笑道:“留步。”   招财见他抬手抓了过来,目光如电,手臂一翻,在小唐的臂上一格。   小唐只觉得一股暗力自两人相撞处传来,果然十分浑厚。小唐仍是笑着,道:“招财叔有此功力,当个奴仆,真真儿是屈才了……”   招财闪身后退,道:“唐侍郎这般的身手,当个礼部侍郎,更是屈才。”   两个人一说一答,手底却已经过了数招,小唐一心想擒下招财,便步步紧逼,怎奈这人身形竟似鬼魅一般,每每在间不容发之时竟给他躲了开去。   小唐心中暗惊,便又笑说道:“我若不在礼部,也自是在朝堂之上,招财叔这般……屈居人下岂非可惜?”   招财见他寸步不让,自也不敢怠慢,见招拆招,腾挪闪避,手底下更如暴风骤雨一般,闻听此言,便冷笑道:“照你看,我该在何处才不算屈居?”   小唐道:“倒是担任执金御的副统领为佳!”   招财微微一震,手底下反应便有些慢了。不料小唐要的便是此刻,顿时疾风雷霆似的一掌劈出,正中招财的胸前。   招财吃痛,闷哼一声,踉跄后退,小唐得势便更加不饶人,闪身上前,便要拿下……谁知还未近身的当儿,见招财抬头一刻,露出中衣领口底下的一寸肌肤……颜色竟跟脸上的肤色大不相同!   小唐虽惊而手底不停,依旧欺身上前。招财还欲反击,却被他一把握住肩头,五指如铁,似乎要勾入肩胛骨里去,顿时疼得钻心……   招财抬头,双眸死死盯着小唐,眸色狠厉,竟是杀气跟怒意交织。   小唐浑然无惧,亦毫不动容,反而依旧温温浅笑,问道:“你说不说?还是……要我把你请到大理寺中去?”   招财忍痛,牙齿微微作响,小唐近距离打量他片刻,忽然察觉不妥,抬手便要往招财脸上抹去……   正在此刻,忽地听见马蹄声滚滚而来,小唐一怔,手上微微停了。   不成想招财趁机拍出一掌,小唐倒是不好立刻捏断他的肩胛骨,手上一松,便给他倒退脱身出去。   电光火石之间,那来者已经到了跟前儿,两个小厮在后,当前的这一位,身披大氅,生得斯文一表,气质殊然,竟正是应兰风。   小唐心中暗惊,应兰风看他一眼,又看招财,见两人隔着几步彼此站着,乍一看倒是没什么不妥。   这会儿,应兰风面不改色,便笑着向小唐走来,口中说道:“你也来祭拜林大人呢?”   小唐忍着心头惊疑,见状只好一笑,点头道:“岳父也是来祭拜恩师?”   应兰风叹道:“我因记得今儿是林大人的忌日,昔日又承蒙林大人青眼照料,我自然是要来亲自拜祭的。”   应兰风说着,看着地上烧过的纸钱酒水,以及供奉的果品等物,因又说:“你已经拜过了?”   小唐不知如何回答,看一眼招财,却见他此刻已经退后几步,站在应兰风身后去了。   小唐于是一言不发,而应兰风回头,叫小厮们把带的东西摆出来,一一陈列妥当,才又道:“前几日风大雨大,我怕林大人的坟上有些不妥,就先叫招财过来看看……亏得无碍。”   小唐听了这句,越发皱眉。应兰风不再说话,只跪地,端正拜过了林沉舟,半晌才复起身,对小唐道:“如今好歹天下太平,你跟凌大人,一个是林大人的得意弟子,一个是他的姑爷,却都双双如此出息,林大人泉下有知,必然欣慰。”   风飒飒,天阔云低雁影过,小唐对上应兰风清明双眸,那心底的话翻腾滚涌,几乎要忍不住了。   ☆、第 243 章   诗云:   风景清明后,云山睥睨前。   百花如旧日,万井出新烟。   草色无空地,江流合远天。   长安在何处,遥指夕阳边。   且说小唐因昔年祭拜林沉舟时候,无意中曾见招财亦曾来过,又加上招财此人委实神秘,因此小唐便有意埋伏,果然见招财入彀。   一言不合,小唐正欲将招财先拿下再说,谁知忽然间应兰风来到,见他两人在场,却并不诧异,只以为小唐是来拜祭的,恰好相遇罢了。   应兰风拜过了林沉舟,起身又赞小唐同凌景深两人。   末了,应兰风便负手点头道:“只可惜林大人一生公明清正,人人敬仰……最后却是那个结果,叫人想着……未免仍是替他叹息。”   小唐闻听此话,越发触动心事,然而一时之间却又从何说起?   小唐心中掂掇,便微笑问道:“先前我听怀真说,恩师曾去应公府探望过岳父跟她?”   应兰风听问,便也一笑道:“正是呢,我也是没有想到……”   一言至此,忽地想到那日大雨滂沱,林沉舟陡然来访的情形……先前只因林沉舟对应兰风甚是疏离,而他偏对林沉舟甚是尊敬,故而那一次林沉舟登门造访,另应兰风很有受宠若惊之感,同样记忆深刻。   此事他记在心中,历历在目,无法淡忘,然而如今偏偏斯人已去。   应兰风不由地转头看了一眼林沉舟的墓碑,轻轻地又叹了声,竟道:“登高望天远,空忆林大人,余亦能微吟,斯人不可闻,明朝挂帆去,桐叶落纷纷……”摇了摇头,拂袖转身。   小唐听应兰风吟了这两句诗,一时心头沉重,便也点了点头,便向着林沉舟墓前站定,撩起袍子,也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才复站起身来。   此即应兰风站在前方,手挽缰绳,还未上马,小唐见他有等候之意,就也走了过来。   两人这才翻身上马——此刻小唐扫了一眼周遭,却见招财已经不见了。   山风拂荡,两个人并辔而行,小唐毕竟晚了应兰风一个马头的距离,便问道:“招财已经回府去了?”   应兰风见他问起,便道:“我也不知他何时走了,毕竟上了年纪,有些不成体统……我也不便苛责他,且由得他去罢了。”   小唐默然,片刻才又问道:“今儿,是岳父遣他前来的?”   应兰风笑了声,道:“我原本倒是没想着要使唤他,是他主动要来的……我因心想着若是不叫他来,只怕他以为我已经弃用他了,因此就随了他。”   小唐听闻此言,竟微微松了口气,一时又停了口,因心中知道应兰风也并非痴人,若是再多问两句招财,只怕他便留心上了,然而纵然他不问……招财此人来历成谜,虽然不似是要对应兰风不利的,可放他在应兰风身边儿,总觉得有些令人头疼。   何况他上回还把怀真放在永福宫……此事对他而言,委实是个心结。   应兰风见小唐不言语,便问道:“怎么了,如何提他?”   小唐心中一动,就道:“我见招财年纪果然是大了,岳父为何不把他遣放出府,让他跟家人颐养天年?”   应兰风笑道:“你有所不知,招财叔并没有家人,故而我只许他留在府内过活罢了。”   小唐道:“原来如此,只不过我也知道岳父的意思,体恤老人家年纪大了,不肯派他营生,然而你不使唤他,他自己却也不自在的,倒始终要叫他觉着自己可用才好。”   应兰风道:“便是这个理儿。”   小唐道:“说来,我们府上倒是有个闲差,近来门房上少了个管茶水的,正好儿前两日怀真也还念叨过招财叔,说是小时候在泰州,招财陪着玩的极好,竟如家人似的,我看她倒是有些想念……倒不如把招财拨来唐府,一来有了正经事做,二来,怀真见了旧人,也必高兴。”   应兰风闻言不免意外……他唐府声名煊赫,家大人多,若要召一个人,只怕会有一千个精细能干的人想钻进内,哪里会缺这样一个半截入土的老家伙?   然而又听小唐说起怀真,应兰风才失笑道:“我当是呢……若是叫他去,倒也无妨,只不过我怕他年老记性差,做事也不利落,过去了反而会添些麻烦。”   小唐道:“只是有份差事罢了,自然不会正经辛苦做起来。”   应兰风便道:“既然如此,我回头跟他说一声儿。”   两个人信马由缰,走到半路,应兰风忽然记起一事来,便又对小唐道:“佩儿已经订了人家了,你也听说了罢?”   小唐道:“前些日子听闻,是相中了武威将军家的女儿?”   应兰风道:“正是。又择了成亲的黄道吉日,就定在五月里,不日你岳母就会亲去府上告知再相请……我只先跟你说一声儿呢。”   小唐笑道:“怀真还不知此事呢,待我回去告诉她,给她一个惊喜。”   应兰风哈哈笑了两声,又问怀真可好,小唐一一都答了,应兰风听得安慰,半晌才又说道:“那夜肃王作乱……在宫内的那些事儿,我都也知道了,委实多亏了你照应着,不然又要酿出大祸了。”   小唐道:“岳父不必介怀,如今唐府跟应家,也是休戚相关的。”   应兰风听到“休戚相关”四字,转头看向小唐,半晌便点了点头,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其他。   这一路上,两个人不免又提起朝堂局势等等,闲闲地说了会子,便进了城,正过十字街,要分别的时候,忽地听闻前头一阵吵嚷之声。   因隔得深远,应兰风倒也罢了,并不理会。   小唐因耳力过人,便隐隐约约听到有什么“应家”的字眼,小唐因留了心,便不忙回府,反而打马往前而来。   应兰风本正要走,见他举止有异,略驻马看了片刻,才终究也慢慢地赶了上来。   且说小唐打马向前,却见前头围着几十人,不知在看什么热闹,小唐人在马上,看的略清楚些,正见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正抓着另一个人在厮打,口中胡乱厉声叫嚷着。   场中也有四五个人正在混战,周围那许多人就只围着看,见是这般恶斗,无人敢上前一步。   此刻小唐因走到近前,不免听见那些围观众人议论纷纷,有人道:“这也忒不像了……不是仗势欺人么?”   旁边一个冷笑道:“你如今才知道仗势欺人这话?满京内谁人不知,应家如今如日中天,炙手可热的,谁敢撩虎须呢?就算是他家的猫狗,也比咱们这些平头百姓要尊贵些。”   此刻那跟随小唐的两个小厮便将众人赶开,这些人本正抻着脖子看热闹,听到有人呼喝,便转头来看,本不耐烦,忽地见马上之人,顿时都愣怔起来。   小唐虽然名大,但他毕竟身份尊贵,又不是每日在市井厮混的,在场的这近百人,虽偶有认出他来的,却更是有一多半不认得,可虽然不识,但见他风姿伟仪,金头玉角的,仿佛天人之姿,顿时都目瞪口呆,纷纷让路。   两个小厮在前开道,小唐翻身下马,便往内而行,那里头的百姓们还都不知道,有人兀自低低议论说道:“忒也嚣张,不像话了!要打死了人不成?”   也有人说道:“贵妃是他们家的,尚书也是他们家的,祖上又是国公爷,如今……一位二小姐更是嫁在东海王唐家里,连皇上见了都笑脸相对呢,打死一两个人算什么?”   另有人道:“可了不得,听闻熙王爷也跟唐府很是交好呢!”   说话的这当儿,里头更是打的热闹起来,有人含糊不清地骂道:“瞎了你的狗眼,也敢来跟你栎大爷叫板!连宫内的公公们见了我都要给三分颜面呢,你算个什么狗东西,今日不把你打死,你也不知道我的厉害。”   那被打之人因有些瘦弱,又因知道他的身份,早就先胆怯三分,竟毫无还手之力,满面鲜血,看来十分凄惨,同他一块儿的两三个人,也被那些恶奴打得满地乱滚。   场中正乱作一团,忽地听有个明朗中正的声音说道:“你是哪府里的人,就敢这样嚣张?”   那栎大爷因吃了酒,发了凶性,闻言便醉醺醺地转过头来,因双眼有些昏昏,倒是看不清,只喝道:“又问什么?我是应国公府里当差的,我们爷是堂堂的工部尚书,现今的贵妃娘娘是我们家小姐,唐家三爷是我们家姑爷……你可听清楚了?”说着,便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   这一会儿,应兰风也赶了过来,听了这话,气得脸色发青,才要发作,小唐将他一拦,冷笑问道:“你既然在应公府当差,如何不认得我是谁?”   栎大爷觑眯着眼,仔细看了小唐半晌,虽觉得眼熟,却记不得哪里见过,因不放在心上,又因应兰风没出声,他就不曾留意,只仍气焰嚣张地叫道:“随你是谁,你也拦不得我!”   这会儿,随在这栎大爷身边儿的那些小厮,有的却是认出了小唐,又且因见到应兰风也在跟前儿,早就吓得心中不安,便迟疑着上前跪地行礼,口称:“小的们见过二爷,见过唐三爷……”   而栎大爷兀自没有酒醒,笑道:“你们又在跪什么?既然有送死的过来……且让他们也知道咱们的厉害!”说着,便歪歪扭扭上前,一拳向着小唐挥来。   小唐动也不动,他身边儿的小厮唐升早就上前来,一把攥住栎大爷的拳头,复抬起腿来,向着腰间只一踹,正中小腹,那栎大爷往后跌了出去,在地上哀叫不停。   这一刻,那些围观百姓们却都也听见了,这才知道这在场的人,便是唐毅跟应兰风两人,顿时都纷纷惊呼起来,有些人便想挤上前来仔细看个究竟,又有一些人,见他两人如此出众的相貌气质,想上前而不敢近身儿。   众人又见行凶的被打,顿时又叫好起来。   那些跪倒的小厮们见势不妙,暗暗叫苦,小唐扫视他们一眼,复冷道:“且不必忙着跪倒,你们是不是在应公府当差,还有待查证呢,然而这当街斗殴,却是有目共睹的。”   小唐说到这里,就转身对着应兰风,举起手来毕恭毕敬地做了个揖,正色问道:“岳父大人,这些人自称是应公府的奴仆,当街行凶,岳父大人觉着该如何料理?”   应兰风见他如此,又看满地百姓,众目睽睽地,他因也有些知晓小唐的意思。   应兰风上前看了两眼,对着栎大爷冷笑道:“我认得你,你是素日里跟随三爷的,如何吃多两杯酒,就敢当街仗势行凶起来?你们若不是府里的人,就拿你个招摇撞骗外加行凶,然而果然是府内的人,便越发罪加一等了,公府蒙受皇恩,你们就也该体沐皇恩,顾惜百姓才对,如何做出这种知法犯法的恶事!——且府内好好的名声,都给你们败坏了,今日给我遇见,又怎能放过你们?”   恰好这会子京兆尹的巡捕们闻讯赶来,忽地见应兰风跟小唐在场,都吃了一惊,急忙上前拜见。   小唐依旧一言不发。应兰风正色道:“这几个人的确是应家的家奴,然而他们当街行凶,罪无可赦,劳烦各位将他们带回衙门,仔细审问,务必论罪严惩,不可轻放!本官会留意此事,倘若有徇私之意,本官第一个不饶,在场百姓都是见证。”   这些捕快们忙领命,就把在场众人一块儿都捆绑了,自拉回衙门审问。   百姓们见状,鸦雀无声,小唐仍看着应兰风,应兰风同他目光相对,微微点头,当下举手向着在场众人团团地做了个揖,扬声说道:“我应兰风,自七品知县做起,一路至此,自问为国为民,从未做过任何亏心之事,苍天可鉴!今日之事,这些行凶之人自不会轻易放过,然而他们敢如此,自然也是公府内制下不力所致,我应兰风难辞其咎,很对不住各位!”说着,便向着众人,举手躬身,团团行了礼。   百姓们都知道他身居高位,本以为必然是个傲慢之人,先前又见到那些家奴行凶,自然又认定他性情亦是凶恶,如今先见是这样斯文潇洒的相貌气质,且说的话字字动听,又这般谦逊温和,竟不惜低头向着众人行礼,顿时人人动容,有人便道:“不敢当不敢当……”   有那些知礼的人,竟也纷纷还礼。   小唐在后看着应兰风如此,又见百姓们一改先前义愤填膺之色,纷纷看着应兰风,面露笑容地,又有些人凑上前来,同他攀谈……小唐便也一笑,顺势后退两步。   应兰风被许多人围在中间儿,无法脱身,因众百姓们也都听闻过应兰风的传奇故事,知道他在泰州数年,回京后又外放数年,乃是个一步一拜才上高位的尚书,只不知其人到底如何,如今见了真人相貌,均都十分爱慕。   且应兰风因是从小官儿做起的,练就的一股平和气息,如今跟百姓们相处,不由想起在泰州与民同乐与民同苦的时候一般,触动心事,便笑着跟众人说话,众百姓们见他这般温和,越发喜欢,竟围着不放。   相比之下,却无人靠近小唐身边……虽是看他的人多,但却少有敢近身的,这自是因为小唐通身的气质跟应兰风大是不同,众人虽爱慕他,可一见其人其貌其质,心底只顾敬畏慑服去了,竟无一个敢靠前儿。   因此小唐浅笑了两声,只叫小厮们留神看着应兰风,自个儿却退了出来,负手站在马儿旁边看。   眼见百姓们这种欢喜情形,小唐心中却仍盘算,不免想到:“上回怀真跟我说……前世岳父落难之事,我心想岳父的为人不至于真的做出许多奸恶事迹的,恐怕有底下人的行径在内,没想到果然竟遇上了……”   小唐想到这里,笑意微微收敛,想到应公府的情形……委实地盘根错节,只怕这样的恶奴不是一两个的,若是放任如此,只怕迟早出事。   小唐点了点头,便打定主意要就此事跟应兰风正经叮嘱两句才好,然而因众人一传十,十传百,都说是应尚书在此,一时半条街上的人都似涌了来,应兰风一时竟无法分身。   小唐只是含笑看着,心底暗自盘算,忽在此刻,若有所觉,小唐转头向着身侧看去,一看之下,却见有一辆马车停在身旁不远处,车门处,有个看似十四五岁的小丫头,正探出半个身子,好奇地往这边看来。   目光相对,那小丫头瞪大眼睛看着他,忽地脸上略略一红,此刻车内便探出一只纤纤手儿,把那丫头拉了一把,那丫头便不情不愿地回去了。   小唐不以为意,便仍抬头看向前头,却见应兰风已经边作揖边走了出来,众百姓虽然不舍,却毕竟不敢强留,又见小唐在等候着,自然更加不敢跟随过来了,于是都止了步。   应兰风回来,因见无人跟上来,才定了定神,对他说道:“亏得你知机,不然的话……我竟还被蒙在鼓里,任凭这般恶奴如此,迟早便弄出心腹祸患来。”   小唐安抚道:“不碍事,也是岳父处置的妥当。才让百姓们心安,只不过应公府……”小唐正欲说,忽地一个人跑了上前来,跪地道:“原来真是二爷在这儿?给二爷请安!”   ☆、第 244 章   原来这上前行礼的,正是应府的小厮进宝儿,又忙忙地对小唐见了礼,才道:“方才听见大家说二爷在这儿,奴才还不信呢。”   应兰风见是他,很是意外,原来先前因凌绝说起王克洵家里出事,应兰风便命进宝去了泰州,叫他务必要保住王克洵的儿女,此刻见进宝在此,应兰风忙叫起身,又问道:“你是几时回来的?”   进宝儿道:“小人今儿才进城,已经派了人回府报信儿,只是没想到在这儿遇见了二爷。”   应兰风问道:“那王大人家的后人呢?”   进宝儿往旁边一指,道:“两位姑娘都在车里,在车边的是王公子。”   此刻,那位王公子因见进宝行礼,知道必然是应兰风了,便也忙上前来,跪地行礼道:“恩公在上,请受小侄一拜。”   应兰风见他当众行如此大礼,忙俯身把他扶起来,道:“何必多礼?”上下一打量,却见这王公子生得目正眉清,可谓一表人才,便暗暗点头。   这王公子眼圈微红,眼中已经见了泪,道:“若不是大人派人相救,此刻小侄跟妹妹们早不知沦落何处,为奴为婢去了……”   这会儿,那些百姓们虽不敢靠前,却也都看见了这一幕,因不知究竟,故而都在打听,有人便问那应公府赶车的小厮。   那小厮嘴快,不免便说了,众人听了端倪,才知道是王克洵落难,应大人因念在昔日之情,故而救了他的儿女们……   众百姓听了,不由都感念应兰风情深义重,此事竟由此传了开去,别人倒也是罢了,尤其是那些朝中为官的众人,虽然今日风光,可谁能料到下一刻发生什么?倘若有朝一日也似王克洵一般倒下了,更且连累儿女,那又是何等的凄惶?难得似应兰风这人,竟不避嫌疑,十分深情……因此文武百官们感念此情,暗中对应兰风更是另眼相看、无端多了几分敬重。   应兰风因见是当街,不便多说,便温声道:“贤侄不必如此,我先前在泰州为县令之时,多蒙王大人照顾,如今自然不能袖手旁观的,且随我回府去,安顿下再说。”当下便挽着手,送到了马车边上。   小唐在旁见状,……虽也有些耳闻此事,但亲眼见了,心境更是不同,心底也暗自称道的。因又见应兰风要陪着王公子,他便不欲打扰,当下便同应兰风辞别。   应兰风也不挽留,便许他去了,小唐翻身上马,自回唐府。   那边儿应兰风跟王公子也自上马,随着马车一块儿往应公府而去。   马车转弯的当儿,车帘又被掀起来,先前那小丫头便探头出来,左顾右盼。   却闻车内另一人道:“浣溪,你且消停些,如今不比当初了,虽然应大人不弃,可我们也毕竟是寄人篱下,更要谨慎行事才对,应公府乃是大族,你这般前往,恐怕落人耻笑……你倒是听我一句呢。”   那叫浣溪的小丫头便放下车帘子,回头看向身边之人,却见身边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生得倒是秀丽端庄,正是浣溪的姐姐,也是王克洵的长女,唤作浣纱。   王浣溪便低下头去,手绞着衣带,道:“我自然是听着的,也并没做什么,何况如今还没进府呢,若进府了,我自是规规矩矩的,不会落人褒贬。”   浣纱看着她不解忧愁之态,叹道:“你如今还是不改这性情,殊不知我这是金玉良言?这一次倘若不是应大人,你我……都不知要落到何处去了,何况父亲生前,也跟别人结下过仇怨,那些人都盯着我们呢,只怕是我为鱼肉,人为刀俎,是以应大人竟是我们的再生父母。——我说这些,只是为了叫你记在心底,且要懂得知恩图报,是以你务必自多留心些,别让应大人为难……”   浣溪听了这话,才又默默地说道:“这一路上你说过多少次了,我都知道了,姐姐,你放心罢了……这辈子,大不了就给应大人做牛做马都好,一定报答了他,你可放心了么?”   浣纱闻言,才不由一笑,道:“你仍是这样口没遮拦的,应大人又何须你做牛做马?人家是堂堂的工部尚书,皇上跟前的红人,只要咱们安安静静地不惹事,便是报答了。”   浣溪点了点头,不再做声,浣纱看了她半晌,才抬手将她搂入怀中,眼睛微红,道:“父亲已经去了,如今只咱们兄妹相依为命,世态炎凉的,多是锦上添花之辈,似应大人这般雪中送炭的能有几个?咱们能得以存活,唯一的凭仗也便是应大人了……姐姐虽然有时候说你,但也是为了你好……你可懂得?”   浣溪怔了怔,才道:“我自然懂得,我又不是那无知无觉的傻子……”过了会儿,才问道:“方才我看见应大人,生得果然是体面的很……姐姐没看见真真儿的可惜,不过……”   浣纱笑叹道:“有何可惜的?待会儿不就见到了?倒是你方才忙着抛头露面的……又不过个什么?”   浣溪想了会子,笑着说道:“方才他身边儿的那个人,倒不知是谁,见他通身是那样的气派……”   浣纱笑道:“又说呆话了!”   浣溪忙道:“姐姐别不信……你是没亲眼见呢,就是那戴懿,也比不上他十分之一。”   浣纱闻言,脸色微微一沉。   原来这戴懿,乃是齐州知府之子,生得倒也极好,在齐州素有风流才子之称,跟浣纱曾有过婚约的,先前两家好的如蜜里调油,众人都说浣纱跟戴公子乃是天作之合。   只因王克洵出事,王家本来指望着戴家相救,不料戴家果然反应极快,闪电迅雷似的就派人把退婚书送到了王府……此后王氏姊妹入狱,那戴家更是不闻不问,撇清的一干二净。   因此此事对王浣纱而言,实在是心中之痛,此刻听了浣溪提起,一时不乐。   浣溪自知失言,却又不知如何补救,正在此刻,马车缓缓停了,只听外头有人道:“二爷回来了!”王家姊妹都是一震,知道是应公府到了。   且不说应兰风救了王克洵的子女、暂且安顿在应公府内,只说小唐回府,自给太太请安,不料却不见怀真,一问之下,才知道去了平靖夫人府上。   原来平靖夫人这两日身上不好,怀真本有心去陪两日,怎奈唐府里也缺不了她,于是只白日里忙里偷闲,过去探望伺候罢了。   一直到了傍晚,小唐自部里回府,才又跟怀真相见了,因把白日里的事儿都说了一遭儿,并没提自己跟招财动手之事,只说他跟应兰风提过,要讨招财过来看门儿。   怀真听了,意外之余,不免笑道:“倘若招财叔真的是个身上有绝密之人,他又怎么肯来呢?他若不肯,父亲自然不会为难他的。”   小唐道:“他若不肯来,我自也有法子摆弄他。”   怀真忙问道:“你要如何?”   小唐看她一眼,笑道:“罢了,不说这个……对了,今儿我在路上……”   当下,又把应兰风处置刁奴的事儿说了,因道:“我记得你对我说过的话,便想嘱咐岳父,留神府内还有其他恶奴,另外,连他那些门生子弟们,也都要留心管辖些才是,难保有些居心叵测的,借着名头在外作乱。”   怀真不免紧张,便道:“这是正经。连你在外头也要帮父亲看着才好。”   小唐在她发端抚过,道:“自然了,不必你说,我也省得。”   怀真松了口气,忽地又想到招财之事,便道:“是了,先前你说招财叔的事儿,不管你要如何都好,只且记得……别伤了他。毕竟是打小就陪伴着的,你若伤了他,我跟爹都是不答应的。”   小唐心中转念,想到今儿在林沉舟墓前,招财是那样迅猛如风急起如龙的身手,因故意笑道:“倘若不是我伤了他,而是他伤了我呢?”   怀真睁大双眸,道:“这怎有可能?”   小唐问道:“这怎么没有可能?”   怀真皱眉道:“唐叔叔这样厉害,招财叔……又怎会伤到你?”   小唐哈哈大笑,道:“你怎知招财不会比我更厉害呢?”   怀真摇头,断然说道:“绝无可能。唐叔叔是最厉害的,休说是招财叔,就算放之天下,也难有匹敌的。”   小唐闻言,微震之下,心便又化成春水一般,张手将怀真拥入怀中,温声问道:“我在你心目中,当真是这样无所不能的?”   怀真笑道:“这还有假?”   从前世的时候,便一直都是仰望着、遥不可及的人,今生虽蒙他错爱,可心中未尝不也仍是仰望着他的,因此这话竟是说的十分真情实意。   小唐闻听此言,微微有些战栗,却是因为无端涌起的欢喜跟动容,便低头看着怀真,怔怔看了半晌,就吻在那唇瓣之上。   每一度的亲吻,品尝那香甜娇软,都让他有齿颊犹香,心意甘美之感,竟如有瘾一般,爱之又爱,无法罢休。   此刻因丫鬟们不时来往,怀真便轻轻推开他,羞道:“又做什么?正经事说不了两句。”   小唐深吸一口气,下意识地舔了舔唇,便走到桌边儿吃茶,因喝了口,便回头问道:“姑奶奶可好呢?”   怀真见问,便道:“似是着凉了,有些咳嗽。太姑奶奶虽然体健……可到底是有些上了年纪了。”说着,便有些忧心。   小唐点了点头,道:“明日我也去探望探望她老人家。”   怀真道:“太姑奶奶知道你忙,叫你不必为难,我去就是了。亏得前些日子做了两枚香,倒还可以给她老人家用上。”   小唐见说到此,便笑说道:“如今你要改口了,且随了我,叫姑奶奶才好。”   怀真微怔,继而低头一笑,道:“也是……不过是叫顺口了罢了。”   小唐又问道:“又做了什么香了?”   怀真道:“是薄荷香,太……咳,不值什么,不过是姑奶奶喜欢的,先前她老人家夜里难眠,我因调了这个给她,她倒是觉着受用,后来我便又调了两枚,亏得那时候不曾偷懒,不然这会子也不好弄了……敏丽姐姐对这些香啊草的受不得,你没见这两个月来我都没碰那些?”   小唐道:“果然是……”因提起这件事来,小唐心中不由闪过骋荣公主前去礼部那日……所说的话。   小唐一瞬皱眉,便缓缓落座。   怀真见他不言语,便问道:“怎么了,好像还是有心事?”   小唐张了张口,却想道:“怎么我总记得那些不经之谈?又何必跟怀真说呢?”   当下小唐一摇头,便又把应佩订亲之事又说了,果然怀真大喜,想了会儿,忽然道:“原来这将军的女儿我是见过的……昔日去熙王府的时候,她也在座,还跟玉姐姐说的十分投契,连我叫玉姐姐回府,她们都不肯分离,还非要再说一会子呢,瞧来倒是个性情爽朗之人。”   怀真说着,便不由地替应佩高兴,竟迫不及待地、立刻开始挑选那日要穿的衣裳等。   小唐见她面露欢喜之色,跑到衣柜跟前儿翻看,他便含笑心想:“怀真在府内,镇日忙的不可开交,这还是没有孩儿,若是将来再生了孩儿,更是无法分身了,我很不用去在意骋荣公主的话。”   如此又过了几日,这一天,便是郭夫人的寿。唐府之中,便只敏丽一人在家,小唐便陪着唐夫人怀真一块儿前来郭府。   郭建仪早在门口恭候,见他们来到,先看一眼怀真,便向着唐夫人见礼,又向着小唐作揖,小唐忙也举手作揖,两个人笑着寒暄几句。   怀真在旁看着,因多日不见,还定睛看着郭建仪,想着要向他见礼,不料府内来接女眷的仆妇已经迎了出来。   怀真无法,回头看一眼,郭建仪正也看向她,因笑着一点头,怀真知道他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如此一笑,也并无介怀之意,因此放心,便随着唐夫人一块儿入内去了。   小唐跟郭建仪虽没什么过节,但两人遇见了,便自是气场不合罢了,又因见了郭建仪跟怀真含笑对视,小唐便挑眉道:“郭侍郎也该寻一房好妻室了,如今连佩儿都要定亲了,想必家里太太也自是着急的呢。”   郭建仪瞄他两眼,淡笑道:“我竟不知唐侍郎何时竟去了官媒司任职?”   小唐哈哈一笑,知道他又是调侃,因见人来人往的,便不跟他多言,自一拱手,入内而去了。   因郭建仪声名鹊起,群臣都是有意结交,更加上郭白露身为熙王妃,将来那皇后之位,只怕也是唾手可得了,因此郭夫人这一次做寿的声势,自跟先前更加不同,成帝也自派了内侍来送寿礼,委实地殊荣显赫。   来往的宾客也自齐全,锦宁侯府内,凌夫人、凌景深林明慧、凌绝同清妍公主都也到了;唐府之中,除了唐夫人跟小唐,其他两房也自派了人来;应公府内,应爵爷跟夫人,应梅夫跟陈少奶奶,应兰风跟李贤淑也自来到,另外那几位公主跟驸马等都也到的齐全。   至于熙王跟熙王妃,自然也是必到的。   将近中午,来客都全了,外间的且不提,只说在内宅里,郭夫人在上,熙王妃在侧陪坐,应夫人凌夫人亦在座,众人分品级身份列席,人虽多,却委实有序,纹丝不乱。   因小唐之故,怀真所在的这席上,却都是略有些年纪的诰命夫人等,唯一年青些陪坐的,竟是林明慧跟清妍公主,而陈少奶奶跟李贤淑,却因跟怀真的关系,分列在旁边的一席上。   酒过三巡,便又有一班戏上来唱,怀真因有些不胜吵嚷,又因隔席之故,竟不得跟母亲说话,故退出,来至廊下透气,一边儿等着。   李贤淑早也惦记她,见状忙也起身出来。   两母女在廊下见了,怀真便问起应佩之事,李贤淑说道:“那女孩儿我也是见过的,倒是个不错的脾气,我问佩儿的意思,他却说是喜欢的。”   怀真笑道:“哥哥喜欢那就好了。当初在熙王府见着,我还想她太聒噪了呢。”   李贤淑笑道:“这便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缘分罢了。”   怀真点了点头,李贤淑又说道:“我也知道唐府里这时候忙,因此你竟总不得空回家去,我心里着急,又不好过去看你……”   怀真忙安抚道:“我很好,娘不必担心。”   李贤淑因见她虽然并未比先前长些,可也并不曾瘦了,且精神极好,李贤淑便欣慰道:“横竖只要你过的好,爹娘也就放心罢了。——是了,近来府内有一件事儿,我倒是想着要跟你说。”   怀真问道:“何事?”   李贤淑道:“你可记得当初咱们在泰州时候……你爹的顶头上司王克洵大人?他先前落了难,你爹就把他的儿女们救了,如今安置在府内。因见着那女孩儿甚是妥帖,知书达理的,便认作义女了。”   怀真失笑道:“竟能这般?”   李贤淑道:“你爹也曾对我说过,要给她们两个寻极好的女婿,才算是功德圆满了,他一心如此,又是行好事,倒也罢了。”   怀真点了点头,道:“爹爹行事自有分寸,且由得他去就是了。”   两人说了会子,李贤淑因怕出来久了不像,就要同怀真回去,不料忽地见一个丫鬟来到,对怀真说:“唐三爷说有句要紧的话,让奶奶到角门上一见。”   怀真又笑又是诧异,当着郭府丫头的面儿,又不好说破,因跟李贤淑分别了,就带着夜雪随那丫鬟前往,顷刻来到门边,果然见小唐站在彼处。   夜雪见状,就知机停了步子。   怀真走到跟前,笑吟吟道:“又是怎么了?不自在吃酒,跑来这里做什么?”   小唐抬眸看她,怀真忽见他双眸中并无笑意,一时怔住,问道:“真的有事?”   小唐看了她片刻,却又摇头,自顾自笑说:“没事……只是忽然……想看看你罢了。”   怀真这才又笑道:“胡闹,给人知道了,成什么样儿?你快正经儿回去罢。”说着,便欲转身。不料小唐上前,便从后将怀真抱住。   因他的动作很是突然,怀真猛地止步,裙裾竟往前轻轻荡出……怀真垂眸看见,半晌,才微微转头看向小唐,迟疑着问道:“这是怎么了?”   毕竟是很懂他的心意了,此刻已经明白他这般的举止绝非是无故而来,怀真一念之间,想到今儿来的人客众多,外间……除了别的,更还有凌景深、另外……   虽不知发生何事,怀真仍觉着心跳,才要再问,小唐已经低下头,便含住了她的唇瓣。   怀真本能地闭上双眸,心中兀自乱想到底是出了何事……谁知正在此刻,便听到一声大哭,从身前不远处传来,怀真一震之间,却听那哭声越发大了,竟变成歇斯底里的嚎啕大哭!   怀真忙挣扎着,抬头看向前方,却见在拐角处,一高一低站着两人,此即放声大哭的,正是那小小人儿。   ☆、第 245 章   却说小唐叫人传信怀真,却不说因了何事。而怀真欲走之时,他偏又抱住了不肯放似的,正一吻之间,却忽地听到惊天动地的嚎啕哭声,从旁传来。   休说是怀真,也小唐也有些诧异,忙便停了。   两个人都向着声音传来之处看去,却见就在前方不远,站着两个人,一高一矮,一大一小,俨然正是林明慧跟凌霄两个。   这放声大哭的,自然正是凌霄了。   先前林明慧本在厅内应酬,不料凌霄不知为何,竟闹腾起来,百般哄劝,仍是不肯安分,林明慧便领着他出外玩耍,因远远地看见了怀真的丫鬟夜雪站在此处,两个人便也往这边而来。   谁知出了廊下月门,不期然竟看见小唐把怀真一把抱了回去,低头吻落……乍然见了这一幕,林明慧便惊呆了。   正是在无法可想、还未反应过来之时,却听得凌霄忽地大哭起来,林明慧这才醒神,忙低头看向凌霄,道:“是怎么了?”   凌霄痛哭不已,小孩儿张口仰头,原本雪白的脸此刻也涨红起来,也不知他小小地身子从哪里来的那许多泪,顿时滚滚而落,沾了满脸都是。   凌霄素来在家中虽也顽皮,但却从不似今日这样,如此的高声痛哭,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林明慧来不及理会周遭,忙蹲下身子劝慰,却不知道他到底如何了,然而任凭她如何问询抚慰,凌霄只仍是嘶声大哭不止。   这一会子,怀真因也忙撇下了小唐,向着林明慧跟凌霄身边儿过来。   怀真见凌霄果然哭的厉害,心中十分担忧,因匆匆地跑到跟前儿,也随着林明慧问道:“凌霄怎么了?是不是磕碰着哪里疼呢?”   明慧见她来到跟前,便道:“好好地呢,不曾碰着,不知怎么就哭了起来。”说着,便又哄凌霄道:“乖孩子,到底如何了呢,快跟娘说一声儿?”   怀真见凌霄仰着头闭着眼,不管不顾,哭的撕心裂肺,小脸也涨得通红,怀真自十分心疼,忙蹲下身子,也握着手道:“乖凌霄,别哭了,婶婶在这儿……”   凌霄听了她的声儿,才微微地止住了,缓缓地睁开眼睛,看了怀真一会儿……虽然不哭了,但因方才哭的太过厉害,此刻身子一抖一抖地,看着着实可怜。   怀真见他停了下来,忙掏出帕子,轻轻给他拭泪,口中道:“好端端地怎么哭起来……怪可怜见儿的。”   凌霄动也不动,任凭怀真给他擦了泪,他只是怔怔地看着怀真,小小地身子仍是微微抽搐抖着。   明慧见状,略放了心,知道他小孩儿心直,只怕是不知道哪里不如意了,便即刻痛哭起来罢了。正好儿这会儿小唐也走了过来,笑问道:“这孩子是怎么了?”   谁知,小唐不问则已,一问之下,凌霄睁大双眼,看见他时,竟忽然又大哭起来,一边儿哭着,一边儿且张开双臂,猛地扑倒怀真身上,张手将她牢牢地抱住了!   众人见状,都又是诧异,又且不知所措,怀真愣愣地,只好将凌霄也抱了一把,道:“乖孩子,到底如何了呢?”   小唐挑了挑眉,同明慧对视一眼,明慧也不知端地,因站起身来,苦笑道:“这孩子性子便有些古怪……倒不知又哪里惹得他不高兴了。”   小唐见凌霄死死地搂着怀真,便笑说:“他果然倒是喜欢怀真呢?”   明慧也笑道:“谁说不是?你瞧瞧他们两个,偏偏是这般投缘,连我方才劝都不听了,偏听怀真的……”   怀真正担心凌霄,听他两个一问一答,便回头看了小唐一眼,眸中透出忧虑之意。   小唐知情,便抬手在她肩头轻轻一按,宽慰道:“不必担心,他小孩儿便是这般……”   怀真还未回答,不料凌霄看见小唐把手搭了过来,他竟抬起手来,便把小唐的手打了一下,又拼命地意图推开,虽说他小孩儿并没什么力气,但这举止却显出极不悦之意。   小唐一愣,旋即缓缓缩手。   明慧一惊,忙喝道:“凌霄!做什么这样无礼!”   凌霄仰头瞪着小唐,双手又紧紧抱着怀真不放,怀真怕明慧吓着他,便道:“不碍事的。”   小唐端详了片刻,不解这意思,便笑对明慧道:“看样子这小家伙儿跟我却是不投缘的。”   明慧心里忐忑,便道:“到底还是个孩子,尚不知事呢。”   小唐若有所思地看了凌霄一眼,却也浅笑着点了点头,因对明慧道:“我不便多留在这儿,且先回去了。”   明慧望着他,便道:“哥哥外头必有应酬,且快去罢。”   小唐又对怀真道:“我先出去了,若有事儿,就遣丫鬟叫我。”说话间,便又抬手……不料凌霄又睁圆了眼睛,仿佛怕他又把手搭过来一般。   小唐见状,偏虚晃一晃,逗得那小家伙的眼跟着警惕地转来转去,小唐情不自禁笑了几声,才负手自去了。   小唐去后,凌霄便不曾再哭了。不料又有郭夫人听说凌霄大哭大闹,忙派了丫鬟来问究竟,明慧只说是小事罢了,那丫鬟自回去禀告。   丫头去后,明慧叹了口气,垂眸看去,却见凌霄仍是握着怀真的手儿不放。   明慧便叹道:“这孩子年纪还这样小,就已经不听我的话了,将来再长大几岁,且不知会如何呢,只怕要反了天。”   怀真道:“如今他天真烂漫的,不懂那些凡俗规矩是有的,等长大了,不须少奶奶教导,他也自就懂了,只怕那个时候,学会了洞明世事,尘世经纬的……却也不会如这会子这般无邪可爱了,是以这个时候倒是最好的。”   明慧听她说出这话来,细细一琢磨,何尝不是这个道理,不由点了点头,叹道:“妹妹说的很是,别说是凌霄,只说我们……”说了这句,心有所觉,便忙停住了……只是无言低下头去。   怀真见她忽地止住,转头看了一眼,细想她的话,知道明慧本想说什么,便也不提。   怀真只低头又看凌霄,却见他已经不复先前那副痛哭失声的悲惨之色,眼睛虽仍是红红地,可是却透着喜欢之色。   怀真便笑道:“凌霄这会子好了?现在是不是可以同婶婶说……方才到底为何哭了呢?”   凌霄见她问,便眨着乌黑葡萄似的眼睛,想了会子似的……却并不回答。   明慧忍俊不禁,道:“现在话尚说不利落呢,只怕真真儿是无端端就又发脾气才哭的。”   怀真见他这样小的人儿,七情六欲尚且混沌呢,只怕果然是无缘由而起的……又怕再催问几句,只怕又要惹小孩儿不高兴了,当下便也不再理论此事。   两人说了会儿话,忽地见郭建仪来到,因问起凌霄方才大哭之事。   明慧诧异,就笑道:“不过是孩子胡闹罢了,没什么大事,先前惊动了太太,还特意派人来问,如今怎么连郭侍郎也知道了?”   郭建仪微笑道:“我听丫头们说起,怕有什么不妥,到底亲自进来看看才好。”   明慧笑说:“当真是无碍的,我倒是过意不去了。太太的好日子,这孩子却这般不知礼数。”   郭建仪道:“少奶奶说哪里话?小公子还这样小,哭哭闹闹自是正常,只要他无碍,我们自然也跟着欢喜。”   郭建仪说话之时,凌霄不声不响,只是拿眼睛看着,倒显得乖巧安静的很。   因见郭建仪来了……明慧倒也明白,郭建仪同怀真也算是亲戚,只怕两人私底下也有些话说,因此明慧便不欲打扰,正要带凌霄回房去,凌霄却仍是抱着怀真不肯撒手,怀真跟着哄劝了会儿,凌霄竟也不肯听。   明慧见凌霄委实反常的很,便皱了眉,顿时便要喝骂几句。   怀真见势不好,便只得带笑说道:“不如让我再同凌霄玩一会子,片刻我便也回去了,不会耽搁太久的。”   明慧想了想,便笑说:“只怕他不听话,又惹人恼。”   怀真俯首问道:“凌霄跟着我是乖的,婶婶说的可对呢?”   凌霄竟然点了点头,明慧哑然失笑,道:“好好好,这会子,有了婶婶忘了娘了!”说笑了句,又叮嘱了两句,便自先回厅内去了。   当下怀真便握着凌霄的手,因对郭建仪道:“多日子不曾跟小表舅见面儿了,一向可好呢?”说着,便细看郭建仪,见他的容颜倒是并未变多少,只是眉宇之间更多些沉稳气息了。   郭建仪正自也打量怀真,却见她却比之先前越发出落了几分,竟似菡萏新开,香肌弱骨,眸光流转,自有一股绝世独立出尘之姿。   郭建仪便一点头,说道:“我很好,只是向来公务繁忙,虽然想去探望怀真……只又想着,恐怕不便……”郭建仪说到这里,眼皮垂下,又一想,才勉强笑说:“横竖知道你很好,我便也放心了。”   若是怀真不知他对自己的心意,倒也罢了……只因隐约知晓几分,又偏也明白小唐心里是忌惮郭建仪的……因此怀真对待郭建仪,竟也不敢如从前一样毫无忌讳,只是格外守礼罢了。   此刻听郭建仪说了这句,张了张口,却不知该如何回答,心想若说的亲昵了,恐怕叫人多心,若冷淡说几句,只怕又会伤人的心。   怀真想了会儿,便只道:“我听说户部最近事情果然是多,小表舅虽然一心为国,却也要保重身子才好。”说着,便抬眸看向他面上,不再多言。   郭建仪一笑,四目相对,此刻两个人不必说话,彼此却已经知道对方的心意。   片刻,郭建仪便说道:“怀真的话,我自然会记在心上。”   毕竟今时不同往日,有些话,只能存在心里,说出口来,或轻或重的……只怕另生误会等等,因此郭建仪说罢之后,便只忍了心底万语千言,自重回前厅而去。   怀真见他走了,心底才又想到一件事来……本想问他的,又琢磨了会子,却觉得贸然相问反而不好,于是罢了。   原来上回含烟召她进宫,说起肃王作乱那夜,危急之时有人将她带离险境,那人虽未明说是郭建仪,可含烟自猜了是他。   怀真听了,半信半疑,因要当面问问郭建仪,可想到此事有些玄妙,不如不提。   怀真正思忖间,就听凌霄叫道:“婶……婶娘……”   怀真忙定神,便矮下身子,笑道:“凌霄叫我做什么?”   凌霄歪头,眼巴巴看着她,张手道:“抱……”   怀真不由失笑:“果然是我粗心了,站了这半日,凌霄果然是累了。”当下便把凌霄抱入怀中,说道:“咱们回厅内去罢,若回去晚了,叫人以为我把你拐跑了呢。”   凌霄嘿嘿一笑,又张手搂住怀真的脖子,便乖乖地趴在她的肩头,果然亲昵十足。   怀真垂眸,见他如雏鸟一般依偎着自己,心中竟莫名动容。   且说小唐自回了前厅去,又陪着众人吃了会儿酒,便起身退到外间,只在桌边儿吃茶。   正出神,忽地有人来到,带笑说道:“如何我方才在外头听人说,你把凌家的孩子吓哭了?”   小唐转头,见来的果然是熙王赵永慕。小唐便笑道:“偏你是个顺风耳不成?又听谁瞎说的?”   熙王笑道:“你别管是听谁说的,可有没有这回事?”   小唐淡淡道:“那孩子哭的时候,我正陪着怀真,隔着他十数丈开外呢,如何我就吓着他了?”   熙王挑眉道:“既然不是你吓着他,如何他又推打你呢?”   小唐侧身抬头,细看熙王,道:“到底是谁这么长舌?”   熙王仰头一笑,因落了座,见左右无人,便问道:“好罢,不说笑了,先前你忽然有些神不守舍的,兴致不高……后来竟又离席了,却是为何?”   小唐见果然瞒不过他的双眼,便笑道:“我自问也并没怎么露行迹,如何你偏知道的这样清楚?”   熙王说道:“不然如何能谈得上是打小儿的情谊呢,别说是我,景深必然也都一清二楚罢了。”   小唐听到这里,便敛笑垂了双眸,却并不回答。   熙王细细端详了会儿,因问道:“此后你便去寻怀真了……总不会是,跟怀真有关?”   小唐越发愕然,抬眼看了熙王半晌,唇角微张,半晌却又一笑,道:“快回去吃你的酒罢,在这儿问东问西的,可讨人嫌。”   恰逢这会儿,便有人来同熙王见礼,熙王只得起身寒暄去了。   小唐自又吃了杯茶,便站起身来,忽地见外头有几人经过,却是春晖应佩等青年才俊。   小唐凝眸仔细一看,果然见凌绝也在其中,几个人不知正说什么,委实地意气洋洋,小唐的目光却只在凌绝身上——却见他今儿难得地穿了一件浅水红的圆领袍,系着黑色金镶玉的腰带,腰带上系着一块玉佩并一个香囊,那水红色越发显得他脸白鬓青,长眉带翠,目若寒星,自那冰雪之姿里透出几分别样惊艳来。   小唐扫了几眼,目光便落在凌绝腰间那香囊之上,却见乃是个金褐色的香囊,上头只是简简单单地绣着一朵莲花,小唐盯着那一朵莲,目光一时之间竟变得锐利起来。   正在此刻,那边凌绝若有所觉,目光转动,便看过来。   两个人的目光隔空相对,小唐眉峰一动,眼中锐色敛去三分,而凌绝看了一眼,便遥遥地向着他做了个揖,小唐唇角微动,只向着他淡淡地略一点头。   凌绝这才又同应佩等众人说笑起来,过了片刻,再看向那窗户,却并不见小唐的人了。   是日,直到黄昏时分,来客才逐渐地都散了。   只说小唐陪着唐夫人跟怀真回到府中,唐夫人周旋一日,自是累了,便晚饭也不吃,只早早地睡下了。   怀真自回了房中,沐浴更衣,回来之后,却见小唐歪在床边,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怀真起初不理,从梳妆镜前偷看几回,见他仍是盯着自己,怀真便忍不住,回头问道:“只看着我做什么?”   小唐听了她问,才道:“我记得,先前你身上有个香囊来着,是绣着莲花的?”   怀真略一想,便笑道:“可不是呢?先前那个随身带着的,后来凌少奶奶带着凌霄来,那孩子拿在手里把玩,我见他竟是喜欢的,便给了他了……”   怀真说到这里,便问道:“如何你又说起这个来?”   小唐听了,忍俊不禁,便仰头笑了几声,喃喃道:“我以为呢……”   怀真不解,因问:“你又以为什么?神神秘秘的。”   小唐却并不回答,垂眸又似出神,怀真见他显然是有心事,便不叫丫鬟们伺候了,待众丫头都退了,怀真自走到跟前儿,便轻轻地推他一把,问:“问来问去,到底是在说什么呢,也同我说说如何?”   小唐抬眸,笑吟吟道:“小事罢了,只是……你那个香囊里的是什么香?”   怀真见他只管问些没要紧的,便随口道:“也不是什么珍奇的,只是寻常的清神香罢了。”   小唐便坐直了,将怀真拥入怀中,半笑半真地说道:“我不懂这些,只请教娘子:是什么方子呢?”   怀真失笑道:“如何又问?这个香可真是寻常,只能令人神清气爽,久坐不怠罢了,可不是能叫毒虫退避的了,你别乱想……”说到最后,便掩口而笑。   小唐垂眸看着她,含笑道:“我自知道不会驱退毒虫,只不过……横竖你告诉我,我自有妙用。”   怀真道:“你不和我说有什么用,我为何要告诉你?”   小唐见她面露狡黠之色,索性将她抱紧了,低头在腮上亲了两口,问道:“当真不说?”   怀真哼道:“你又做什么?如今有求于人,却又想要挟不成?”   小唐捏着下颌,细细看了一会,便温声说道:“这许多日子了,还是学不乖?不过我倒是最喜欢你这口是心非的样儿了,横竖这会儿越是嘴硬,待会儿……”   怀真听他在耳畔低语,不免意动心慌,顿时脸颊滚烫……哪里还敢再逗弄他,便忍羞咬唇,说道:“哪里就不说了?我不过是问问你拿来何用罢了,哪知你小气不肯说,且先放开我,我且想一想……”   小唐因心中有事,倒也不急于一时,便果然松开双臂,怀真这才跳起来,因想了会儿,便道:“清神香的方子简单些,需要‘降真香’……”   小唐听到这个香名,略一皱眉。怀真未曾察觉,又道:“沉香,檀香,独活……”   小唐听到“独活”两字,才笑起来,点头道:“独活?好好好。”   怀真见他没头没脑的,自是纳闷,然而见他不说,却也不敢再问,只把方子都说了,便小心翼翼靠近,道:“今儿累了,好生睡罢……”   本想要安生度过今夜,不料小唐笑道:“正经事做完了,接下来……”说着便把人往床帐深处一带,伸手将那红绫帐子一把扯下。   刹那间,罗帐轻舞,烛影乱晃,掩住了满床旖旎。   如此又过了半个月,京城内最大的香铺“百香阁”里,竟出了一种极贵价的清神莲花香囊,据说是京内那些世族子弟们所最爱的,又风闻小凌驸马,应公府唐府内的几位哥儿……那些有头脸有才情的公子们都争相追捧。   恰好先前在郭夫人寿宴上,有人也曾见过凌绝身上配着这样一个样式的香囊,顿时便传扬出去,一传十十传百的,如此,一两银子一个的清神莲花香囊,变成京城内最炙手可热之物,不必说那些最爱附庸风雅的文人墨客、世家子弟们,就连满朝文武,也有过半儿配了的。   这一日早朝过后,熙王赶上小唐,因问道:“这个你可得了不曾?”   小唐抬眸,见他手中捏着个金褐色的莲花香囊,小唐便道:“你竟也买了?”   熙王笑道:“我原本见众人都一窝蜂似的入手这个,还只笑他们,谁知道亲闻了闻,香味果然是好极,我买了好几个呢,备着送人。”   小唐大笑两声,道:“一两银子一个呢,殿下好大手笔。”   熙王道:“再大的手笔,能比得过背后指使百香阁买卖这香囊的人?”   小唐看熙王一眼,笑而不语。      ☆、第 246 章   原来在郭夫人做寿那日,小唐无意中看见凌绝身上配着的香囊……因曾是怀真贴身之物,他自然一眼便认出来。   小唐心中巨震,百般狐疑,只是并不言说罢了。   虽面不改色,然心底滋味,却委实难以形容,只因小唐听怀真说了前世之事,知道怀真跟凌绝曾为夫妻,好歹今生是他抢得先机……然而回头瞭望所经过的种种,未尝不是后怕隐隐。   ——要知道,他可是曾做过亲自把怀真送到凌绝怀中之举,是以这抱得美人归之路,可谓是惊险万分。   因此见了凌绝,小唐心中难免芥蒂,又看他戴着怀真的香囊,这心惊自然更是无法形容,因此竟按捺不住,才去见了怀真。   后来怀真同他说了香囊是给凌霄的……小唐总算才送了口气,虽不知凌绝是如何到手、且又如此大喇喇佩戴出来的……然而送出去的东西,自然也管不着人家如何使唤,虽看着刺眼,却也更没有再要回来的道理。   然而小唐到底是智计百出,略一转念,便给他想出一个绝好的法子来。   他因向怀真要了这“清神香”的配方,便又画了那莲花的图样,制作香囊的缎子自然是轻易得的,——此事不必他出面,只叫一个心腹,去跟百香阁接洽。   因盛世久安,京城之中那风雅之气又甚是浓厚,茶道香道等也十分风行。再加上但凡是那些风流世家子弟的所为所喜,往往便成了风气,人人追捧,当下便以小凌驸马等为噱头,这香囊果然便风靡一时。   就连小唐上朝的路上,一百个人里头,必然就有一个佩戴莲花香囊的。   此刻小唐见熙王提起来,只是含笑不语,熙王却也不说别的,只道:“你不要,我就收起来了?”因便揣了香囊,道:“如今是要回府还是去礼部?”   小唐敛了笑,道:“礼部。你呢?”   熙王笑道:“我要去太子旧宅,去找烨儿。”   小唐有些意外,看着他问道:“找皇太孙做什么?”   熙王叹了声,道:“近来京内有许多的热闹事儿,怎奈烨儿从不参与,上回岳母做寿,我本也劝了他许久,他总是不肯去。想他先前本是个爱说爱笑的性子,如今这般,看着叫人心疼,今儿我且给他送这香囊去,再探望探望……”   小唐连连点头,道:“殿下有心了。”   两人且说且行,不多时出了宫门,便分道扬镳。   小唐走到半路,忽然拨转马头,竟改道往户部而去。   户部的侍从们往内报信,说是唐侍郎来拜访了,郭建仪听了,不免诧异,便暗中戒备。   起身相迎的当儿,小唐已经进来了。   两人相见,略寒暄几句。因他两个都是聪明人,彼此之间也早就挑明,都知道在对方心中是看自己不顺眼的……因此竟也免了那些虚言假套。   郭建仪直截了当地便问道:“唐侍郎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之人,今儿来户部,不知有何要紧事?”   小唐笑道:“郭侍郎不必这般提防,倒像是显得我似洪水猛兽般了。我今儿来,是有一件好事要送给亲戚。”   郭建仪听他说一声“亲戚”,几乎哑然失笑,便道:“唐侍郎所指的好事,且不知是什么呢?愿闻其详。”   小唐道:“近来听闻陕南那边有灾事,郭侍郎正为此忧心,意欲拨放赈灾款项……恰好我这里有些银子,虽不算多,却是意外之财,便捐过去罢。”   小唐说着,便举手自袖中掏出一卷银票,郭建仪大为意外,不知他究竟何意,一时不太敢接。   小唐知情,便笑道:“怕什么?又不是在贿赂郭侍郎,你只记在公账上罢了,且是做慈善的好事,难道还怕这银子来路不明不成?”   郭建仪只好接过来,略数了数,竟有五千两之巨。   郭建仪诧异:纵然小唐出身富贵,他唐家家产丰厚,这五千两不过九牛一毛罢了,然而无端给了这些银子……   郭建仪便狐疑问道:“唐侍郎说是意外之财……不知是从何处而来的?”   小唐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并没有戴那莲花香囊,小唐便笑道:“郭侍郎果然是个不入俗流的人,难得。”说着,便又自袖中掏出一物,抛向郭建仪。   郭建仪抬手一接,握在掌心,垂眸一看,才认出此物正是近来令京城百姓上上下下都为之痴狂的那什么清神莲花香囊,郭建仪一怔之下,便看向小唐道:“莫非……”   小唐含笑摆手,说道:“这配方是怀真给的,不过是我出的主意,这银子是跟百香阁分利而来,郭侍郎可以安心收了罢?虽然我知道于赈灾来说,不过仍是微薄之力,但好歹也是尽些心而已。”   郭建仪愕然之余,竟然无言以对,只是看着小唐,忽地又问道:“你……无端端为何要跟百香阁行这种事?”小唐自然不是个欠缺银子之人,难道是一事兴起?   小唐却笑而不答,郭建仪看着他的神色,忽地心中一动,因想到那街头巷尾的流言……以及那日,在郭府之中看见凌绝所佩戴那香囊,当时他只觉着眼熟罢了,并没多想,可是直到此刻……   郭建仪极快地想通了来龙去脉,因道:“小绝所配那香囊是怀真的?所以你才……”   小唐举手,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郭建仪果然停口,想了半晌,不由摇头笑道:“我也真真儿的开了眼……”   小唐听他自叹,仍自顾自笑得春光明媚。   郭建仪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我便代替户部接了这笔赈灾捐献,回头便写唐侍郎的名么?”   小唐略敛了笑,摇头正色说道:“不,就写怀真的名儿罢。”   郭建仪越发有些意外,又看小唐,竟似是第一次认得了他般,面上也隐隐地露出几分笑意。   小唐却已站起身来,道:“来了半晌,做了正事,也该告辞了,免得郭侍郎不耐烦。”说话间,便举手一揖,转身欲走。   郭建仪道:“唐大人留步。”   小唐止步,回头看他,却见郭建仪后退一步,正经肃然,玉山微倾似的,举手向着他深深地行了个礼。   小唐看着他,并不言语,却见郭建仪躬身,沉声说道:“我代受灾的百姓们多谢唐大人。”   郭建仪虽然因许多原因“讨厌”小唐,方才又揣测到他插手百香阁事情的缘由,不免觉着此人当真是……不按常理,跳脱行事……却不知该如何形容才好。   谁知他竟又有这份心怀,竟能将到手的银子顺手用在正途要事之上……这份胸怀见识,却不得不叫人钦敬。   小唐闻言,便看着郭建仪一笑,道:“不必多礼,举手之劳罢了。何况论起源头,竟还是怀真促成的……倒是没我什么功劳。”   郭建仪闻言,微微一笑,原先他只是厌憎小唐对怀真的心意,竟是那样“霸道蛮横”似的,近乎不讲理……   可是如今,倒是巴不得他这份不讲理多一些,若还再有十几二十次,这赈灾款项也是差不多了……郭建仪起身之时,小唐已经出门自去了。   郭建仪走到门口,目送斯人远去,低头看看手中的银票,心道:“他处处料得先机,于这随意厮闹之中亦能有可为之举,可见我终究不及他。”一念至此,眼底隐隐有些黯然之色,然转念一想,却又想道:“他毕竟是个世间最难得的,故而怀真才得嫁给他……得此无双佳婿,我倒是……该着实地为她高兴才是。”   郭建仪思来想去,微笑着摇了摇头,拿着银票便去入账。   却说熙王先前告别小唐,便去皇孙府上,出了轿子,却见门前寥落,几个侍卫懒懒散散站着,忽地见熙王来了,才忙正色凛然起来。   熙王也不理论,便一径往内,府内的小厮接了,引着往内。熙王问道:“皇太孙此刻在做什么?”   那小厮道:“先前还在书房里读书……不知为何又生了气,这会子正在房内闷头睡着呢。”   熙王笑了笑,问道:“竹先生可在?”   小厮道:“先前正是因为竹先生……皇太孙才闹了脾气呢,这会儿竹先生却在书房。”   熙王听了,便道:“既然皇太孙在安睡,暂时倒是不免打扰,便先去书房罢了。”   小厮从命,当下便引着熙王来到书房之中。   此时已进五月,天气渐热,两人经过窗户边儿的时候,就看见里头竹先生坐在书桌后面,不知在翻看什么,那小厮不敢近前,便就此止步。   门口的小书童见了熙王,便向内报了一声,熙王早已经迈步入内,笑道:“先生向来可好?”   竹先生忙站起身来,转出桌子,拱手向着熙王深揖,道:“不知王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熙王道:“不必多礼。”当下两人都坐了,丫鬟便奉茶上来。   熙王吃了口茶,便道:“听说烨儿先前又使性子了?”   张烨自打“认祖归宗”,便改了姓,从此之后,世间便只有一个“赵烨”了。   竹先生闻言,苦笑道:“皇太孙毕竟曾随性山野,真正把他拘束在此,未免不惯。”   熙王道:“不妨事,这才没几日,不惯是有的,只慢慢地等他回心转意、习惯了便好。”   竹先生目光温和地看着熙王,便笑道:“难得殿下还记挂着他。”   熙王道:“自然了,如今皇室人才凋零,除了其他的姊妹们,就只有烨儿这个侄子了,自然要好生相待,倒是辛苦先生了,且要用心再教导烨儿成才。”   竹先生念了几声“惭愧”,便道:“王爷果然不愧是有真龙之相,先前跟王爷少有交际,因此竟不知,自打随着烨儿回来,才知王爷心胸宽广,性情豁达明朗,将来也必然是个仁君,乃是大舜百姓之福了。”   熙王见他这般问,忙道:“快不必这样说。竹先生有先知之名,如今认真说起这些来,倒是让本王惶恐自惭起来了。”   竹先生摇头说道:“王爷不必如此,不管是不是王爷所愿,这大舜皇位,势必是要在王爷手中的。是了……先前听闻,王爷向着皇上进言,要皇上立张烨为太子?此事大为不妥,且不说太子早已被废,只说张烨重回京中,能保全一条性命、做个富贵闲人已经极好了。万万不可再掺入其他之事里去,王爷若是真个儿念在亲情份上,以后便万万不可再提此事了。何况如今群臣都拥戴王爷,皇上也自属意王爷,众望所归,此乃国之大幸。”   熙王听了这一番话,叹息半晌,道:“我只是顾念太子哥哥去的可惜,所以把一腔心意加在烨儿身上罢了……至于先生所说,我会细想……这社稷江山,于我来说,也不过是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罢了。”   熙王一言至此,便含笑起身道:“就不跟先生多谈了,我要去见见烨儿,有好东西给他呢。”   竹先生也笑着起身,便拱手作别:“恭送王爷。”   熙王便别了竹先生,自去见赵烨,到了赵烨房中,见内外安静,他便叫外头那些丫鬟们不必开口。   熙王放轻脚步入内,进了门,却见赵烨仰躺在罗汉榻上,翘着二郎腿,枕着双臂,正直愣愣地看着屋梁,并不曾睡。   熙王便笑起来,因唤道:“烨儿!”   赵烨听了这一声,便转头看来,见是他,便坐起身来,道:“熙王殿下,您怎么来了?”   熙王走到跟前儿,挨着他坐了,道:“又见外了,说什么殿下,叫三叔。”   赵烨低下头去,迟迟地不肯出声。   熙王打量了他片刻,叹道:“罢了,牛不喝水强按头不成?……等你愿意叫了再说罢。”说话间,便从袖子里掏出那香囊来,道:“给你这个。”   赵烨见是那莲花香囊,便笑说:“王爷怎么也玩这个的?我近来看京城内几乎人人都有,一两银子一个,也忒抢钱了。”口里说着,却举起来闻了闻,面露诧异之色,道:“这香气倒是有些意思……”   原来赵烨随着竹先生,对这香道自也不生疏,何况他先前又跟怀真甚好,怀真所调的香他尽都爱的,此刻这莲花清神香虽然不是怀真亲手所制,但毕竟是她的方子,因此自然有一份亲切熟悉之感。   熙王见他果然喜欢,便笑道:“如何,一两银子一个,可值?”   赵烨笑道:“虽不算上乘,也算难得了。我先前听闻,还只当徒有虚名呢。”   熙王见屋内无人,便小声道:“我索性告诉你一个大秘密,你可知这香是谁的手笔?”   赵烨毕竟是个少年,果然好奇起来,就问道:“难道是我认得的人?”   先前在郭府之时,熙王因窥得小唐神情有异,此后,又留心到小唐曾盯着凌绝的香囊看……熙王心细如发,当下便觅得前因后果……后来见市面上出了这香囊,别人尚且不知情,他早就洞若观火。   只不过熙王从未把此事对任何人说起罢了,如今便在赵烨耳边,在郭府之事简略说了一遍,末了笑道:“你可明白了罢?”   赵烨又惊又笑,又且喜道:“怪不得我觉着这香囊好,原来是跟怀真妹妹有关的……哈哈,照三叔这样说,唐大人可真真儿是个醋坛子了。”   熙王听他叫了一声“三叔”,便挑了挑眉,赵烨因正欢喜,无意脱口而出,一时之间醒悟,便咳嗽了声,又低下头去,只装作看香囊的模样。   熙王却也不提此事,只道:“这件事可只有我知道,如今我告诉了你……你可留心别对任何人说,就连应佩春晖他们也不能说……免得他们嘴快忍不住,告诉了凌绝……那就不大好了。”   赵烨忙点头称是,道:“也是……若是凌绝知道了唐大人有意针对他,只怕会就此怀恨。”   熙王笑道:“你懂这情就好了。”   赵烨便把那香囊揣到怀中去,又道:“多谢……你还记挂着。”   熙王转头仔细看了他半晌,忽地说道:“烨儿,那日在宫内我跟你说的话,并不是假意,如今皇族之中血脉稀薄,好歹又有了你……我万万不想跟你疏离……”   熙王说到这里,又蹙眉说道:“索性跟你说了我心底的话罢了!我已经想好了,若是父皇执意要我继承大统,我便跟父皇谏言,待我之后,便仍是传位于你……”   赵烨想不到他竟说出此话,立即睁圆双眸,惊道:“这使不得!”   熙王拦住他,拧眉说道:“烨儿,你且听我说完,先前我跟泥师父也说起过……不错,你才回京,根基尚浅,只怕也难以服众,登上皇位未免有些……然而你天资聪明,只要再过个三五十年,必然成才,那个时候,便无人敢说你什么了……”   赵烨紧皱双眉,道:“我并不想当……”   熙王道:“我说这番话,不是逼迫你什么,只是想叫你留心,先前我来的时候,听说你使性子不肯读书了……这如何使得?竹先生是个能经天纬地的奇人,只要他肯教导,你用心学,将来必成大器……万万不可白白地辜负……”   赵烨皱眉,沉沉一叹,有些苦恼地低下头去。   熙王打量了他会儿,便笑道:“罢了,我不说了,再说只怕你连我也恼了呢……是了,还有另外一件事……”   赵烨也不做声,无精打采。   熙王笑说道:“只怕你也知道了,过几日是应佩的好日子,你可一定要去的呢?只怕应佩也跟你说过了?”   赵烨点了点头,熙王笑道:“你别只是闷在府内,何其无趣?倘若上回你听我的去了郭府,只怕也不会错过我先前跟你说的趣事了……何况应佩的好日子,怀真也自会去呢,你难道不想她的?”   赵烨果然双眸一亮,熙王拍拍他的肩头,道:“既然如此,那说定了……那一日,我来接你,咱们一块儿去,如何?”   赵烨看了他半晌,终于点头。   熙王哈哈一笑:“一言既出,可是驷马难追的?”赵烨噗嗤一声,熙王见他默允了,当下也不再叨扰,就告辞而去了。   熙王出了皇孙府中,乘轿自回府去,行到半路,听得外头有些喧哗之声。   熙王略撩起轿帘往外看了一眼,远远地却见是一队巡城兵马过去了,依稀瞧来,倒像是景深在内,只是隔得太远,熙王便又将帘子放下了。   这经过之人,果然便是凌景深,只因近来京内无端出了几件血案,其中被害的还有两名官员,成帝大怒,命人加紧追查……是以近来景深也越发忙碌,一面命人加紧巡逻,一面配合大理寺跟刑部追查凶顽。   这一日,却又是忙到了入夜方回,景深先去见过凌夫人后,便退出来,又去书房探望凌绝。   这香囊的事儿,熙王窥破端倪,景深却也早就明了,虽然觉着凌绝其人,冰雪聪明,未必想不透……可凌绝竟一声不说,每日仍是戴着那香囊……竟像是无事人一般,因此凌景深自然也不敢开口,只是心里默默担忧罢了。   话说景深来至凌绝书房,却见门口无人,景深才欲入内,忽地听里头凌绝问道:“那日,霄儿为何要推打那唐大人?”   景深脚步猛地一顿,就立在了门口。却听得里头凌霄支吾了两声,含糊不清。   景深拧眉猜疑,欲进不进的时候,却听里头凌绝又问道:“霄儿乖……不用怕,好生告诉二叔,霄儿……做什么要把这香囊给二叔戴?”   景深无声,只是缓缓地抬手,长指在唇上轻轻地按落,如渊的眼底有惊疑之色隐现。      ☆、第 247 章   且说凌霄虽是个小小的人儿,正是混沌懵懂的时候,但素来跟凌绝却是极亲近的,两个人惯能玩到一处去。   凌景深因公务繁忙,极少在府中,因此竟还不如凌绝陪凌霄的时候多,常常又很爱厮闹守着他。   便有好几回,凌景深自外头回来,便见他们两个人,一个端正读书,一个便趴在旁边桌上睡着,两两相对,各不相扰,却分明十分默契融洽。   此刻景深听凌绝这般问起凌霄,不由惊心,不知究竟如何。   却听里间,凌霄仍是支支唔唔,断断续续,他才学会说话不久,自是有些词不达意,隐约听他说道:“喜欢……不喜欢……”等等含糊句子,难辨其意。   景深不明所以,只好迈步入内,却见凌绝同凌霄两个,正坐在罗汉榻上,一大一小正面面相觑,忽见景深回来,凌绝便才站起来。   景深只当无事的,笑说:“你们两个在做什么呢?”   凌绝看一眼凌霄,道:“问宵儿几句话,怎奈他还说不成句呢。”   景深走到榻边,就把凌霄一把抱起来,举得高了些,逗弄着笑道:“爹的好乖儿子!”   凌霄腾空飞起,也觉好玩,便呵呵地笑了几声,低头打量两人。   景深举了凌霄两把,才又抱入怀中,只淡然无事似的对凌绝道:“他还小,尚不懂事呢,话也慢慢地学着说,不过有你在,只怕将来也是个出口成章的小状元。”   凌绝听了,这才一笑道:“你既这般疼他,如何不多抽些空子来陪着?”   景深点头道:“我倒是也想,不过近来偏偏事多,不连夜在外就谢天谢地了。”   凌绝看了他两眼,终于道:“只管任这个差使,到几时才能安闲些?满京城内我见数你是最忙的,好歹如今局势已定了,你何不卸下担子,选个清闲差使,一来不必整日里刀光剑影的令人担忧,二来,自也好多陪陪妻儿。”   上回因肃王之事,凌绝虽然早就听景深透了消息,所以只做胸有成竹状,淡定安抚林明慧罢了,但他心底何尝不也是记挂悬心着的,这些夺嫡之事,是把头颅悬在刀口上而为,又哪里是十足十平安无事?若然一个不留神,便是血溅当场。   外头只觉着凌景深风光无限,可凌绝心里,却只觉得凌景深一步一步,都是在刀尖上而行,这些话,等闲也不好跟他说,只因知道景深心中自有度量,不好勉强。   景深闻言,也是微微笑笑,半晌道:“如何你说的我已七老八十了似的?哥哥知道你是好意,只是放宽心罢了,我已是惯了,不会有事……这一次,绝对不会有事。”说到最后这句,眼神之中,却透出几分深暗笃定之意。   凌绝只轻轻摇头,当下不便再言。   景深觑着他,却又笑道:“且有说我的功夫,你也该留意身子,还是早些歇息罢,不要镇日便在这书房内,叫公主独守空房。”   凌绝双眉一蹙,恍若未闻。   景深打量了他片刻,又道:“既然如此,我先抱凌霄回去了,你可还要跟他再玩耍会子?”   凌绝看向凌霄,见他趴在景深胸口,一派天真之色……凌绝叹道:“你带着他去罢。”   景深便叫凌霄告别,凌霄果然对凌绝一本正经说道:“二叔早先安歇。”除了“二叔”两字,其他仍是拖拉不清,却更显可爱。   景深抱了凌霄去后,凌绝自回到书桌边上,便把手中握着的香囊放在眼底,仔细端详。   原来昨儿晚上,他也正在书房读书,凌霄被奶母陪着,前来找他,因磕磕绊绊地进了门来。   凌绝倒是很喜欢他,立即将他抱在腿上,略逗引着说了几句话,半晌,凌霄便不知从何处摸出这香囊来,脆生生说:“给二叔。”   凌绝定睛看去,却见乃是枚金褐色的香囊,上绣着精致莲花,难得的配色不俗艳反透出雅致之气,凌绝正有些意外,忽地又嗅到一股清幽香气,独绝袭来,竟令人无端精神一振。   凌绝眼前微微一亮,他素日对这些物件本不留意,平常也极少佩戴,不料乍然见了此物,却难得地生出喜欢之意来。因笑问凌霄道:“宵儿从何处得来的这香囊?”   凌霄瞧着他带笑容颜,只是不答声,抬起小小地胖手推着凌绝的手,竟是示意他握住。   凌绝会意,心中未免感动,又笑问:“好孩子,果然是给我的?”   凌霄双眼乌溜溜地,就点了点头。   凌绝低头又看了会子,又察觉这香气不入流俗,他竟从未在别处闻到过的。   凌绝低头翻来覆去又看片刻,果然越看越爱,便对凌霄道:“既然如此,二叔便收了。”   凌霄听了,便嘿嘿笑了起来,又趴在他怀中腻歪了一番。   只因次日要去郭府赴宴,可巧是件浅水红的吉服,凌绝心中一动,便想到凌霄给的香囊,忙拿出来系上,这金褐色倒是很好配衣裳,尤其是配这件吉服,既压得住色,又更见好看。   清妍公主知道他素来不戴这些物件的,乍然见了,便问:“哪里得来的?好新奇的香囊。”   凌绝道:“宵儿给的。”   清妍公主便笑道:“这孩子从哪里得的?年纪这样小,偏行事这样……”说到这里,忽地看凌绝一眼,欲言又止,凌绝虽察觉了,却也不理论。   而自打那日从郭家回府之后,林明慧便来寻凌绝,原来打早上开始,她便看见凌绝腰间所配的香囊,只当是略觉眼熟罢了,还没十分在意……等回府的路上才蓦地醒悟——记起那个正是凌霄跟怀真曾要来的那香囊。   林明慧想了起来,未免有些心跳头大……只是她也不知这香囊为何又落在了凌绝手里。——自唐府回来后,她一直不见凌霄把玩那香囊,还以为他小孩儿忘性大,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呢,因此竟也没留意,也渐渐地忘了。   等跟凌绝说了,才知是凌霄给的,自然也觉诧异……暂且不提。   一直到此时此刻,凌绝才若有所悟,那日在郭府,为何唐毅看他的眼神是那样古怪,为何这些日子来,市面上出了跟他这个一模一样的香囊,起初他还不有些懵懂呢,后来见越来越多人配跟他一样的,心中自然便猜到……此事其实并没几个知道内情的人,除了林明慧,便是他自己,另外那个,大概就是唐毅了。   凌绝面上泰然无事,心底却又惊又恼。   然而撇去其他不说,凌霄为何会把这香囊给自己?难道只是小孩儿一时兴起而已?   偏偏凌霄还是牙牙学语的时候,要说一句连贯的话尚且还不能呢。凌绝又不肯十分催逼他,于是只得罢了。   凌绝揣着心事,又略看了会儿书,便听得外间脚步声动,凌绝略抬头,却见是清妍公主同几个宫女来到。   凌绝见状,便站起身来,道:“公主为何来此?”   清妍笑说:“我听人说,驸马仍在苦读,便想来看一看。”   两人都又坐了,凌绝道:“我尚有一卷书要看,公主不如且先安歇罢了。”   清妍闻言,面露失望之色,因垂了头,半晌勉强笑道:“我也知道驸马素来勤学不辍,故而一直以来都不敢打扰,然……”   清妍说到这里,便停了停,微微歪头道:“我跟驸马有些话说,你们先出去罢。”   身后侍立的宫女们闻言,便行了礼,鱼贯退到门边儿,凌绝见状,心中一动,却站起来,行礼问道:“不知殿下,是有何要事?”   清妍公主见他如此隆重待之,忙道:“驸马且坐。”   凌绝这才复又落座,清妍公主道:“这话,原本不该我来说,只不过……先前太太曾跟我提过,问起咱们为何成亲这许多日子,我尚还未曾……”   凌绝微微皱眉,清妍公主脸上微红,看凌绝一眼,见他似有不悦之色,便忙又道:“且驸马你也知道,父皇年纪这般大了,他素来最疼爱我……近来我进宫去的时候,他也常常念叨着……”   凌绝见她把成帝抬出来,便不言语了。   清妍公主把心一横,垂眸继续道:“我因都说了,这种事儿是急不得的……不过,毕竟是子嗣大事,我也不敢不当回事儿,因此才冒昧跟驸马说明……驸马虽然勤于朝政,可是……”   凌绝见她将话都说了,便也笑了笑,道:“殿下善解人意,且又深明道理,我得此贤妻,自然是感激不尽的。既然如此,公主且先回,微臣稍微料理,便自回房就是。”   清妍公主闻言,眼中便透出盈盈喜色来,忙敛了笑意,只含羞带喜地说道:“驸马既然这般说了,我也便放心了……那么,我便先回去等候驸马。”清妍说罢,便站起身来。   凌绝也自起身:“恭送公主。”清妍含笑看他一眼,转身往外而去。   直到清妍消失在书房门口,身后凌绝才微微抬眸,双眉却是似蹙非蹙的,眼底也隐隐地含着一丝冷冷恼意。   却说清妍跟凌绝大婚,本来成帝的意思是另起一座驸马府的,然而因凌绝上书,恳请成帝不必兴师动众耗费些人力物力,只委屈公主仍在凌府之中安住罢了。——清妍公主自然是“夫唱妇随”,也同意他的意思,因此成帝便顺着他们两个,让仍住在凌府之内。   清妍公主回到房中,想到方才凌绝所说,难忍心中欢喜,便忙叫准备香汤沐浴,因担心凌绝早归,又不敢耽搁,只忙忙地洗过了,换了一身儿绢丝中衣,复熏香涂脂完毕,便坐着等候。   因天气渐热,两个宫女便手持团扇,轻轻地给她扇风解热,清妍等了片刻,不见凌绝回来,心中难免急躁,只是不好出口。   伺候她的贴身宫女明白其意,便故意拿话岔开,只道:“殿下可听说了呢?近来市面上,多是咱们驸马爷佩戴的那种香囊,委实地风靡万家。”   另一个笑说:“本来并不如何打眼的东西,只因沾着驸马爷的名头,顿时便炙手可热,人人追捧着呢。”   清妍因也听闻此事,便笑了笑,道:“这起子商贾,倒是着实的眼尖能见,那日我才见驸马戴上那香囊呢,不多时就出来一模一样的了……且都喜欢的什么似的,说来我竟不曾仔细看过,待会儿驸马回来,倒要认真见识见识,看是何等的新奇阿物呢。”   宫女插嘴道:“奴婢倒是瞧过几眼,看着刺绣倒也精致的,只不曾细看,驸马爷并不肯叫别人碰。”   清妍闻言笑道:“你们不是不知道,驸马爷有那等洁癖的,连你们伺候他更衣都不肯呢……宁肯自己劳动,哪里会叫别人再碰自个儿的东西?”   两个宫女便不言语,只是陪笑。   清妍撑着精神,又等了一刻钟,已经略有几分困意,不由越发焦急,正要再打发个人去书房里看看,却听外头有人道:“驸马回来了。”   清妍听了,顿时满面喜色,才又站起身来,含笑相迎。   说话间果然凌绝入内,因给公主又请了安,却又自去沐浴了,半晌方回。   清妍早打发了宫女们出外了,见凌绝进房,心中无端怦怦而跳,忽地想到方才众人说的那香囊,忙留神看去,却不见他挂在腰间。   两个人床边坐了,清妍因问道:“如何又忙了这半日呢?”   凌绝道:“殿下恕罪,可知我一旦翻开书,便什么都忘了。”   清妍笑道:“不妨事,我是知道的。”又故意说些话题,只问道:“是了,他们都在议论你的香囊……听说近来外头都为了这香囊风魔似的呢?”   凌绝眸色一暗,道:“不错。”   清妍掩口笑道:“这些人也是不开眼的,难道你的东西就都是绝好的了?”一边说着,一边打量凌绝,却见烛光之下,仍是那种清绝之姿,叫人一见倾心。   清妍因便停口,心中竟痴痴默默地想:“我这话说差了……可不他的东西就都是绝好的?”   凌绝并不知清妍心中之意,只是被她一句话,便引得也记起香囊罢了,一时并未做声。   清妍因回过神来,便又悄声笑说:“驸马,眼看时候不早了,咱们安歇罢?”   凌绝听了,眉峰又是一动,看了清妍片刻,终于道:“是。”   说话间,凌绝起身,自走到那桌边上,望着那跳动的一盏红烛,此刻因背对着清妍,那双眉便紧锁起来,眉间拧着万般不悦,双眸亦是冷冷的,盯着那跃动的烛光,竟似看着仇寇一般。   耳畔只听得窸窸窣窣,却是清妍公主自上榻而去……凌绝缓缓地吁了口气,半晌才俯身,将那盏红烛给吹熄了。   且不说凌绝同清妍公主安歇,只说凌景深抱了凌霄回房,却见林明慧正在哄着凌云,口中不知哼着什么歌儿,隐隐动听。   明慧见他父子回来了,便回头看了一眼,道:“你去瞧过小绝了?”   凌景深点了点头,他怀中的凌霄见了凌云,便要下地去看,景深抱着不放,道:“宵儿莫急,待会儿再来看弟弟。”   明慧听了,不由有些意外,又看他一眼,却见景深已经抱着凌霄又到了外间儿。   景深在桌边上坐定了,见桌上有些点心果子,便先问凌霄道:“宵儿可饿不饿,要不要吃些东西?”   凌霄摇了摇头,景深沉默片刻,见明慧在里头并不曾出来,才低头问凌霄道:“那香囊,果然是宵儿给二叔的?”   凌霄睁大双眸,点了点头。   景深凝视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眸,又问道:“宵儿为何要给二叔呢?”   凌霄眨了眨眼,并不言语,小小地手乱扯着衣襟。   景深见他仿佛有些紧张之意,便复笑微微道:“宵儿为何不给爹爹呢?难道宵儿不喜欢爹了?”   凌霄听他声音带笑,才又仰头说:“宵儿喜欢爹。”   凌景深见他终于开口,才又小声问道:“既然如此,为何偏给你二叔?”   父子两个面面相觑,四目相对,凌景深却瞧不出凌霄眼底又任何异样之色,只见小孩儿呆呆怔怔看了自己半晌,终于答道:“二叔……喜欢……”   凌景深轻轻皱眉,却仍是含笑,问道:“二叔喜欢……是喜欢那香囊?可是爹爹也喜欢呢。”   凌霄摇了摇头,又不做声。   景深端详他神情,到底是父子……景深心中一震,盘算了片刻,道:“宵儿的意思,不是二叔喜欢香囊,是说……二叔喜欢……”   凌景深迟疑着,不肯出口,却见凌霄低着头,正拉住他腰间的环佩在手上摩挲,一边儿喃喃说道:“婶娘。”   他正是学话的时候,别的话总是说不利落,只有叫“爹娘”“太太”“弟弟”等,或者要抱的时候,那些简单的字眼,才说的利落,此刻这声“婶娘”,也说的清楚干脆。   凌景深缓缓地吸了口气,问道:“宵儿是说,二叔喜欢……婶娘?”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越发低了。   凌霄一言不发,却竟认认真真点了点头。   凌景深扫了一眼,见屋内并无他人,才又问道:“宵儿……如何知道的?”此时此刻,不知为何,身上竟有些微微地发冷。   凌霄默默无言,凌景深只得强做笑容,又哄了会子,才问道:“乖儿子,告诉爹爹好不好呢?宵儿到底……是怎么知道二叔喜欢婶娘的?”   凌霄却不肯做声,只在凌景深怀中扭来扭去,很是不安分。   凌景深还要再问,就听见里头明慧扬声说道:“你们父子两有什么话,非要在外头说呢?”   景深只得说道:“就来了。”   见凌霄不答,景深也没有法子,便把凌霄抱起来,要往内去,谁知才站起身,就听凌霄说道:“宵儿……看见的。”   ☆、第 248 章   凌景深听了凌霄回答,越发惊心,忙止步问道:“宵儿自哪里看见的?”   大概是他的语气过于严厉,又透出紧张之意,凌霄有些受惊,呆呆地睁大双眼看他,竟不肯回答。   正在此刻,明慧自里屋出来,见状便笑道:“到底在做什么?还要瞒着我不成?”   景深见她出来了,当下不再问凌霄,只道:“没什么,同宵儿说几句话,凌云睡着了?”   林明慧道:“睡了。”   此刻,凌霄见了母亲,便张手索抱,明慧一把将他抱住,便带他入内看凌云,看了半晌,凌霄也自犯了瞌睡,明慧便命奶母带了他去安歇。   这会儿景深也自洗漱完毕,明慧略收拾一番,便也上了榻。   两个人也不言语,彼此各怀心事,半晌,明慧才说道:“你可知道……小绝那个香囊的事儿?”   景深正也掂掇此事,闻言便转头看向明慧,道:“如何提起这个来了?”   明慧道:“没什么,这件事虽然是霄儿儿胡闹,但他毕竟是个孩子……”   景深才笑说:“说什么,难道我会因此苛责我儿子不成?”   明慧才也笑笑,当下便不再言语了,只是看了景深一眼,复转回头来,闭上双眸,眼前却无端出现在郭府的时候——在那角门处,雕梁画栋之下,绿荫摇曳之中,是小唐猛然把怀真抱了回去,低头吻就。   先前,明慧曾觉着唐毅自是无可挑剔,只是为人未免有些迂腐木讷,缺情少趣的,因此当初才被景深所迷,竟一心一意恋上景深,飞蛾扑火似的。   然而直到这会子,目睹如斯深情难掩……才知道原来不是,唐毅他,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那般肆无忌惮,心系一人之情,天地昭然。   且当时,他只看着怀真,那眉眼中的脉脉温柔之意,叫人……   明慧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当看见那一幕的时候,心中竟然像是被重重击了一下似的,又疼,又酸,又涩,竟是五味俱全,搅成一股子难受难忍之意……若不是当时凌霄大哭,她简直不知自己竟会是如何。   明慧正胡思乱想,忽地听枕边景深问道:“在想什么?”原来景深是习武之人,自听出明慧呼吸紊乱,便猜她在想什么事儿。   明慧心中一惊,忙矢口否认道:“不曾想什么……”话一出口,忽地又觉得这句仓促生硬,反像是欲盖弥彰了。   黑暗中,明慧的心七上八下,生怕景深会猜出什么,谁知静了片刻,才听景深道:“既然如此,那便早些睡罢。”   明慧略松了口气,便应了声,翻了个身,竭力压下心头之事,不知过了多久,总算才睡了过去。   却说明慧睡到半夜,忽得一梦,却是梦见少女之时的情形。   那时候她跟小唐之事尚未定,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时常在唐府走动,若遇到小唐,便百般地打趣,明慧牙尖嘴利,每每得理不饶人,然而小唐却始终是好脾气的宽容温和,不管她如何笑闹,都只是温柔含笑看着罢了,那温和而笃然的明澈眸光中,透出一股子岁月静好而绵长之意来。   明慧梦着,不由便怜惜起来,隐隐觉着这般情形才是最好的,竟无端地依恋不舍起来,恨不得时光竟停留在那一刻,不要再往前一步了。   而越是贪恋那情形,心中却无端惶恐,只觉得以后必会丢了这般美好,再也不可得。   一念起,竟如长河滔滔,无法阻挡,明慧竟忍不住落泪起来,耳畔听他温声劝慰道:“又是怎么了?又哭又笑的?叫人看见,以为是我欺负了妹妹。”   明慧闻听此言,几乎要嚎啕哭起来,张手将他抱住,道:“别离了我,别离了我……毅哥哥。毅哥哥……”   明慧正伤心大哭着,忽地听耳畔有人唤道:“明慧……明慧。”   那声音,冷清淡然,波澜不起,却不像是小唐的声音,他连唤了三声,明慧心中一凛,忙听了哭,蓦地睁开眼睛。   却见身边枕上的人,面无表情的俊美容颜,却是凌景深,此刻支身起来,微微俯首看着她。   明慧睁大双眸,心惊胆战,顿时明白过来:梦中一切不过是旧日情形,如今她早就嫁为人妻,且已经有了两个儿子。   明慧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气,目光同景深双眸相对,心中又虚又冷,竟然无法出声。   景深看了她片刻,说道:“做了噩梦了?”   明慧才察觉眼角有些湿湿的,忙抬手拭去,遮掩说道:“是……有些、可怕……”   景深点了点头,道:“知道了,没事了,只是梦罢了。”说话间,便举手过来,把明慧揽入怀中。   明慧不敢稍动,连一个字也不敢再说,她心中万分惶恐:生怕自己方才梦中叫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然而景深却并不曾提起分毫,明慧略微宽心,因靠在景深胸口,半晌才低声问:“几更了?”   景深道:“快到寅时了。”   明慧勉强笑问道:“我方才,可说什么梦话了不曾?惊到了你了?”   景深道:“并不曾说什么,只是胡乱叫嚷,我知道你被魇住了,只怕惊醒了凌云罢了。”   明慧听了,忙才挣开,披衣下地,便看旁边榻上的凌云,却见小孩儿仍睡得无知无觉的。   借着幽淡烛光,明慧看着小孩儿恬静的睡容,忽地悲从中来,心道:“为何我会做这种梦……竟还想着唐毅不成?当初是我不想要他了的……何况他现在也已成家立室,而我现在有了景深,并凌霄凌云两个,还瞎想什么?”   忽地听身后景深道:“若是无碍,便回来睡罢。”   明慧忙又拭泪,把蜡烛放下,回到榻上,因心中愧疚,便抱住景深,悄声道:“对不住……”   景深问道:“什么对不住?”   明慧道:“竟然惊醒了你……”说着,便靠近了,隔衣一吻。   暗影中,景深笑了笑,道:“别闹了,再过片刻就早朝了,且睡罢。”   明慧动作一僵……自打生了凌霄凌云,她极少这般主动,此刻又因方才梦境之故,便想弥补……不料……明慧只得低头,小声说道:“知道了。”   景深将她搂入怀中,暗影中双眸动了动,却终究没说什么。   且说因应佩的好日子将临,应公府便早早儿地忙碌起来,又因应兰风今时不同往日,各种人情来往都非同小可,李贤淑更是忙得不可开交。   前两日,连徐姥姥也自幽县赶来,怀真本也想早点儿回府,只因撇不下敏丽跟太太,更加也有小唐之故,因此还并不曾过去。   这天,怀真便跟唐夫人、敏丽在炕上,正在做针线。   这几日敏丽比先前越发好了,脸上也略多了些儿肉,不似先前那样憔悴的可怕,三个人对着坐了,边做针线,边闲话。   敏丽因身子之故,不能劳动,就只看着怀真跟唐夫人忙碌,因见怀真垂眉敛容,很是安静恬然,敏丽便说道:“如何这几日,我听说新罗国来了使者,仿佛是因新罗王要册封世子的原因呢?哥哥可跟你说了不曾?”   怀真听了,便略停了手,道:“他只提了一句,并不曾多说。”   敏丽凝视着她,便道:“我记得往常……新罗册封世子,礼部是要派人去的,只不知这一次,到底是派谁过去,只盼不是哥哥就好了,他不曾透信么?”   怀真摇了摇头,唐夫人听了,果然也多了一宗心事,就也笃定说道:“这可是不成的,不管派谁过去,总不能叫毅儿去,这才成亲多久呢?若再远行个一年半载,成什么体统?我是万万不能依的。”   敏丽跟怀真相视一笑,敏丽道:“母亲虽然不依,但倘若朝廷当真派了哥哥,又有什么法子呢?”   怀真只不言语,仍是绣花儿。   唐夫人皱眉道:“总之是不能放他走,礼部也是不少人,为什么只使唤他呢?”暗暗地有些生了闷气。   敏丽想了会儿,便对怀真说道:“你大概是不曾听说的呢?我记得上回新罗册封世子,还是在十多年前,那时候哥哥还不在礼部呢,礼部也派了个侍郎过去,只不知如何,竟是个草包,闹了许多笑话,真真儿地丢大舜的脸……当时还不知情,是后来跟去的人暗中散播出来的……那时候你也不曾进京,京内的人骂的了不得,皇上一怒之下,便将那侍郎革职,叫礼部上下自查呢。”   怀真果然没听过这件事,就道:“我并不知情,还有此事呢?”   敏丽点头道:“众人都只觉得礼部是个闲散衙门,自然比不上兵部,刑部,工部,户部……这些要紧的地方,当时皇上也不如何重视,因此礼部上下众人都散漫的很罢了,逢年过节,那些各国的使臣来朝贺,每每就忙的人仰马翻,不成体统……派出去的人,也有些庸庸碌碌……故而当初皇上才把哥哥调去了礼部,这些年来,严加整治的,倒果然是好了许多。”   怀真闻听这话,想起一事,便也笑道:“怪不得……你哥哥每日在部里忙的连回府的功夫都没有呢,前日我还看他拿着几本似蟹爬又似鬼画符般文字的书,半夜里拧眉咬牙地看,嘴里还时不时嘀嘀咕咕,说的都是些鸟语虫言似的,吓得我以为他中邪了,后来才知道,是新罗詹民那些国的文字……他竟是要学呢。”   敏丽笑道:“何止呢,在礼部这些年,少说也学了五六国的文字言语呢,改日你叫他写给你看看,又叫他说给你听,那才叫好玩儿呢。”   怀真掩口而笑,想了想那副情形,自觉得有趣。   唐夫人在旁看着,却丝毫也不觉有趣,只是忧心忡忡:原来唐夫人心中不愿小唐远行的另一件事,自然是因他跟怀真都还没有子嗣,时间越拖,唐夫人心中越是沉甸甸地,因此打定主意,等小唐回来,务必要叮嘱他,不许出使才好。   谁知唐夫人等了半晌,竟不见小唐回来,眼看将要子时了,敏丽早就安歇……怀真也自回了房去,唐夫人盼来盼去,熬不住,于是只得也先睡了。   如此子时过了,小唐才总算回了府,怀真此刻却仍是没睡,正在灯下紧着刺绣,连小唐回来了都还不知。   小唐早听丫鬟说了,当下放轻步子上前,却见她手中拿这个红色的肚兜,上头已经绣出了一茎粉红色的花儿,枝蔓葳蕤,果然精致非凡,底下却是用黄色的丝线,略勾勒出一个形来,因还只绣出一点,看不出是什么。   小唐在礼部因有些事儿,令他心中有些怒火,本怀着愠怒而回,然而见灯影下怀真绣花之态,他默默地看了半晌,心底的恼怒竟缓缓散去,心绪也逐渐地平静下来。   小唐又怕贸然出声吓着怀真,于是只静静伫立罢了。   直至怀真仔细绣了半晌,到底是觉出累了,因隐隐地又颈子疼,就停下来,微微抬头,举手要揉一揉。   不料才一动,便被人握住了手儿,怀真一愣,蓦地回头,却见是小唐站在身后,正含笑相看。   怀真一惊之下,不免抱怨道:“几时回来的?也不出声,吓人一跳。”   小唐笑道:“才回来,看娘子认真呢,不敢打扰。”   怀真抿嘴一笑,小唐把她的手轻轻地揉搓了搓,问道:“这是……绣的什么呢?”   怀真道:“自然是给你那没出生的小外甥,你觉得可好呢?”说话间,便抽出手来,把那肚兜捧起来给小唐看。   小唐啧啧称赞,道:“娘子的手工是越发精致了……什么时候,却也能给咱们的孩儿也绣一个?”   怀真不由又笑起来,道:“罢了,不跟你说了。”   小唐放下那肚兜,因见她先前想要揉颈子,便道:“你坐着别动。我去去就来。”   怀真不知他意欲何为,就只望着,却见小唐出外,匆匆忙忙地洗漱完毕,擦干了手,才又回来。   怀真不解,便只笑问道:“你忙着是要做什么?”   小唐站在她身后,便举手,先将手儿搓了搓,才又轻轻地揉在她后颈上,一边儿说道:“以后不可再熬夜了,对眼睛又是不好……若是再弄得身子不适,可怎么说?”   怀真见他起手,十分意外,不知他又要胡闹些什么,竟本能地缩了缩脖子,要避开。   然而小唐的力道不轻不重,手指按压在颈间,自有一股微微地暖意透了过来。   怀真因低了半夜的头,本有些酸疼,被他这般按捏,竟觉十分地舒适,慢慢地通身地放松下来,顷刻,竟喜欢的微微闭了双眸,只在唇角挑着一抹笑意,道:“你几时连给人按摩也学会了?这般多才多艺的?”   小唐道:“原本也是不会的,今夜看见娘子吃累,自然而然地就会了……这手法可使得么?”   怀真笑道:“何止是使得,简直是难得之极……改日若是不在礼部了,很可以再凭这手艺……扬名天下。”   怀真调侃着说罢,便回头看了小唐一眼,眼眸之中,笑意流转。   小唐黯然销魂,一边儿给她揉捏着,一边儿低头,便在耳畔含笑说道:“扬名天下只怕是不能的……只因这辈子,我只想伺候娘子一个人……”   怀真本正说笑,听了这般暧昧加深情的话,便觉脸上一热,含羞带喜地垂了头不语。   小唐给她揉了片刻,因怀真肌肤娇嫩,竟不敢稍微用力,饶是如此,后颈已经是红了一片,小唐便问道:“只怕我鲁莽,可疼不疼?”   怀真轻声道:“不疼,很好。”   小唐听她首肯,如闻纶音,便笑道:“能让娘子赞赏,是为夫的荣幸。”说话间,心头一动,手指因蠢蠢欲动,便想要开疆拓土,却又怕闹起来,怀真不依。   小唐便又在耳畔低声问道:“身上哪里还有不好?索性一发伺候妥当,如何?”   怀真脸上早已经大红,哪里还敢劳他这般,岂非等同惹火么?忙道:“都很好,不必劳烦了。”   小唐却又道:“是我多此一举了,娘子在这儿枯坐半日,身上自然有些血气不通,倒是要通身都揉一揉才好……”   其实这话倒是正理,怀真因绣的入神,半天不曾动过,正有些半身发麻,然而小唐这意,又哪里只是揉捏那般简单,因此怀真只忍着笑道:“很不必,又想来假公济私的不成……”   谁知一言未曾说完,便已经给他抱了起来。   是夜,小唐到底便从头到脚地“伺候”了一番,只是未免太“出力”了些罢了。   事毕,怀真因低低呻吟了两声,这会子血气倒是通了,只不过四肢身上却又添了几分酸痛罢了,似睡非睡间,怀真便叹道:“以后再不敢劳烦你如此了……”   小唐笑道:“我倒是觉着,以后要时常如此……我正愁不曾为娘子亲力亲为些什么,难以尽我的心,这个倒是好法子。”   怀真哭笑不得,本想再说他两句,怎奈精疲力竭,朦胧中欲睡,忽然又想到一件,便撑着问道:“今儿姐姐也跟我说起……新罗国的事儿,到底如何呢?”   小唐忽地听她提起此事,不知如何作答。   怀真又迟疑说道:“太太……很不喜欢呢,说是不管如何,都不会叫你远行……”   小唐道:“太太这样说的?那……怀真是如何想的?”   怀真眨了眨眼,说道:“我……”半晌,终于道:“我自然也不舍得你离开……然而倘若非去不可,又有什么法子呢。毕竟是正经差事,朝廷的事自是最要紧的。”   小唐闻言,便将她轻轻地搂在怀中,在腮上亲了两下,却并不能回答。   先前小唐无牵无挂,朝北海暮苍梧的,天涯海角都飒然去得,然而如今有了她,如此朝夕相处,恩爱非常……只要一想到会分别许久不见,心中竟无端慌张不安。   然而虽然缱绻难舍,可身为朝臣,自然要以大局为重,倘若国之所任,他自然是千难万险,也不能推辞。   小唐思忖半晌,便轻声道:“可知我也是最不舍得你的……我恨不得……”说了这一声,忽地停口,却见怀真已经静静睡着,呼吸绵长。   小唐看了半晌,又想起之前看她灯影下绣花之态,只觉得那一举一动,无不美好,正如此刻,看着她这般恬然而睡,只怕叫他这样默看一生,也是毫无厌倦的。   小唐便不再说下去,只在怀真唇上轻轻地又亲了一下,低低说道:“只盼此生,日日都能得见你这般睡容……我的小娘子。”   ☆、第 249 章   眼见应佩的好日子将近,这行礼的前一日,怀真便乘车前往应公府。   此刻府内处处张灯结彩,热闹过人,见是姑娘回来了,忙入内相报,李贤淑等不及,早先迎出来接着。   母女两人相见,自然是格外有一番喜欢之意,李贤淑道:“早就盼着你,可算是回来了。如何,姑爷没一块儿?”   怀真道:“他部里仍是忙,不得闲,娘别理他……横竖明儿是必到的。”   李贤淑笑道:“我也不过是一问,知道他事情多,哪里就得空来了,不过是跟盼你一般的,竟也想盼着姑爷呢。”   怀真挽着李贤淑的手,便趁机撒娇道:“娘别只顾着喜欢,改日再只偏心他,不疼亲闺女了。”   李贤淑任凭她靠在肩上,心中受用,道:“我偏心他做什么?还不是因为我闺女喜欢他,娘也才跟着爱屋及乌的?”说着,便伸出手指来,在怀真额上轻轻地戳了一下。   既然回了府,先自然是要去见老太君的。   眼见大房将要到了,李贤淑却越发敛了笑,怀真瞧出端倪,便问道:“这两日府里可还安生?”   李贤淑见问,便笑道:“有什么?自然是好的。”   怀真却看出母亲似有心事,还要再问,李贤淑却握着手,悄悄地说道:“只是你何必又叫姑爷送三千银子过来,可知你爹跟我都吓了一跳……”   怀真脚步一顿,惊疑看向李贤淑,李贤淑一看这情形,便明白她是不知情的,因也止步问:“你果然不知道?”   怀真蹙眉问道:“他从未跟我提起过,因何要送银子?”   李贤淑闻言,又笑又叹,因见来往人多,不是说话的地方,她便摇头说道:“罢了,等你见过了老太君,回头我再跟你细说。”   怀真只得应了声,李贤淑又道:“那王家的两个姊妹多半也在,她们倒是颇为讨老太君欢心的,正好儿你也见见。”   老太君房外的丫鬟们见了,忙往内报,李贤淑便陪着怀真入内,进了里屋,果然见里头仍是满满地坐了一堆人,见了怀真来到,竟多半都站了起来相迎。   只因怀真嫁了小唐,论起品级身份来,此刻在场的,竟极少有比她更高的,是以众人都不敢怠慢,除了应老太君而下,几乎都起身恭候,等着见礼。   怀真同众人一一见过,来至跟前,给老太君行了礼,老太君已经一叠声地笑道:“好好,众人正也说着你呢,可巧你就回来了,过来让祖奶奶仔细看看。”   怀真上前,老太君打量了会儿,不免又夸赞了几句,道:“养的更水灵了些,比先前在家里更好了。”在场的女眷们便也纷纷地附和,顿时一片称颂之声。   顷刻,便有几个族内的姊妹们过来给怀真见礼,怀真也自起身,只在末了后,却见两个面生的女子上前,瞧着一个十七八岁,生得花容月貌,气质娴静端庄,一个十四五岁,似娇花初绽,隐隐地透着一股灵秀之气。   两个人向前行礼,一个口称“妹妹”,一个行礼道“姐姐”。   怀真便知道是那王家的姊妹了,便也含笑同她们见过,也以姐姐妹妹相称。   怀真略坐片刻,因惦记着徐姥姥等也都在府内,再加她很不喜欢这般虚情假意看似亲热的场面,因此只又坐了一刻钟,便借故起身告退了。   应老太君反忙不迭地叫她回去歇息,又对众人说道:“这孩子打小儿的身子就弱,近来倒是好了很多,只仍不可叫她过于劳累了。”   怀真去后不久,王浣纱对王浣溪使了个眼色,两个人就也借故退出。   却说怀真自回到后院,果然见徐姥姥正跟李舅妈一块儿,正同些丫鬟收拾那些彩纸、喜贴儿、喜饽饽等一应小物件,丫鬟一报怀真回来,众人都停了手,徐姥姥李舅妈便忙往外迎接。   说话间,怀真已忙不迭地跑到里头,便也不行礼,张手就把徐姥姥抱住了。   徐姥姥笑的眼睛都眯起来,道:“好真哥儿,还是先前似的呢,一点儿没变。”便轻轻抚过怀真的发端,又将她抱入怀中。   怀真钻在徐姥姥怀里,着实亲昵了会儿,才撒开手,又向着李舅妈行礼。   众人这才又坐了,徐姥姥问:“可见过老太君了?”   怀真道:“方才已经去过了,姥姥因何没在那里?”   徐姥姥笑道:“咱们乡野人,上不得那正经台盘,何况我见这底下琐碎事儿也是不少,就跟他们一块儿打理打理倒好。”   怀真挨在旁边坐着,说道:“我却也知道,姥姥跟他们说不到一块儿去的,只是这些日子我不得空去幽县,您老人家如何也不去唐府?叫我好想。”   徐姥姥复眯着眼睛笑说道:“你又说唐府,姥姥这早晚儿还觉得如在梦中呢,先前只是听人传说唐家如何如何了得,却是做梦也想不到,我的宝贝外孙女竟也嫁到那里去了。”说话间,便又张手将怀真抱住,笑了一阵。   怀真便趁机说:“既如此,改日您便过去住上两天倒好,我们府内清净,太太整天巴不得有个能说话的老人家陪着呢,见了姥姥,必然喜欢。”   徐姥姥道:“只怕太太嫌弃我们。”   怀真笑道:“太太才不是那等浅薄的人呢,姥姥只管放心。”因此便跟徐姥姥约定了,就在应佩成亲后,便过去唐府里住上几日。   因说了会儿,就听见外头有人跳了进来,——怀真定睛一看,却见是个半大小子,脸容跟李霍差不许多,怀真惊喜交加,唤道:“阿准!”   这进来的果然便是李霍的弟弟李准,一看怀真叫他,便也喜欢起来,忙跑到跟前儿笑着请安:“表姐大安了!”   怀真打量着他,却见比上回在幽县相见的时候,又长高了一个头,怀真啧啧称奇,便对徐姥姥道:“阿准长的这样快,我看他将来比表哥还要高大了。”   李准闻言有些害羞,便挠头笑道:“我天天练习,爹又请了个棍棒教习教导我,虽然比不上哥哥,估摸着总也有哥哥的一半儿了。”   怀真见他虽然勤学,却无骄奢之气,着实可爱,便笑看着他,点头说道:“上回见了,还只顾拖着棍棒四处疯跑玩耍了,今儿已经这般知礼了,将来必然也有一番大作为。”李准红了脸。   正热闹说了会儿,忽地见王家姐妹来到,怀真才敛了笑,起身相迎。   王浣纱见她站了起来,忙上前拦住,便柔声道:“少奶奶别这般,让我们无地自容了。”   怀真笑着打量她,道:“何必如此,以后都是一家人罢了。”   浣纱也望着怀真,却是满眼地感激喜欢之色,又道:“虽然承蒙应大人不弃,但我们何尝不是谨记自个儿身份的,有道是受人恩果千年记,只不知该如何才能报答罢了。”   徐姥姥在旁见了,笑说:“这孩子倒是很多礼,只是姑爷行这好事,也是他自己的功德,你这孩子有此心,却也是你的本分,你们都很好。”   当下众人才又坐了,说了几句话,怀真察言观色,却见浣纱言语安静,举止娴雅,果然是个难得的,浣溪并不多话,但偶尔发声,却每每有些出人意料之语,眼神中透出几分灵动,颇为惹人喜爱,怪不得应兰风会收她们为义女。   如此,便至黄昏,应佩因听闻怀真回来了,在外头应酬完毕,早一阵风似的赶回东院来。   兄妹两人相见,更是喜不自禁,因握着手,在桌边儿上坐了,彼此又问询了几句闲话。   末了,怀真才问道:“我听说哥哥定的是这武威将军家的女孩儿后,着实的吃了一惊,哥哥可是真心中意的?”   应佩见问,便笑着点头,道:“她来过府内一遭儿,无意中看见了,后来我去土娃家里,正好赶上她也在陪着玉儿……两下里见过几回,倒觉得不错。”   怀真想不到他们竟有如此接触,因又笑问:“我先前在熙王府也是见过的,她果然跟玉儿说的很投契,两个叽叽咕咕,总是不肯停口似的,难得玉儿那样爱说,终究是遇到了个知音了。”   应佩只是笑,怀真打量着他,却见他眉眼里透出些喜色来,并不似什么为难之类。   怀真便又试探着问道:“这般说来,哥哥果然是喜欢的?我原先以为,哥哥喜欢的是那种举止高雅的高门淑女呢,这种爱说爱笑的脾气……”   应佩听到这里,便点头说道:“妹妹说的很对,可知我喜欢的便是她这般?实不相瞒……”应佩说到这里,见左右无人,便对怀真低声说道:“不瞒妹妹,我心里觉着……她这个人的性子,倒是有些像是母亲的。”   怀真大为意外,道:“像娘么?”   应佩赧颜一笑,却又道:“我是这般觉着,透着些爽快利落……我因敬爱母亲,也从来都想自己能寻一房这般的贤良妻室,谁知竟遇见她,看她的举止性情,口快心直之意,倒是跟母亲有些相似的。”   怀真又听了这句,才忍不住笑了数声,也叹道:“我竟然想不到,你是因此看上她的,如此我也就放心了。”   应佩笑道:“我知道妹妹是担心我是不是委屈了……实在不曾,虽说她的容貌不算上上,但娶妻应娶贤,只盼她有母亲一半儿贤良,我就心满意足了……”   怀真连连点头,同应佩对视片刻,心中自是感慨良多。   次日便是正日,应公府门前,车水马龙,什么皇亲贵戚,满朝文武,纷至沓来,将整条街都阻塞了,府内更是高朋满座,胜友如云,盛况无双。   只因应兰风此刻,早就非当年那个才进京城,青头涩角,满身寒酸,四顾无路的贫贱官吏,他的出身又不是那等只仗着祖宗荫庇便一步登天的,乃是踏踏实实,凭着政绩一步步身居高位,这一点从来都是很为文武同僚们赞许的。更何况,观其言察其行,又见他素来行事不是那等张扬无度的,反而一派的谦和自谨,叫人无可挑剔。   再加上近来他又做了的两件事,一是当街处置了行凶的恶奴,丝毫不肯包庇凶顽,其磊落光明,不仅是官员们称道,连百姓中也多有嘉许。第二,则自然是救了王克洵的子女们,且又收为义女,其宽厚仁和,无法不叫人动容。   至于如今他身在高位、又是唐毅岳父这两点,倒反而是其次了,只因有这许多的好名声,众人都甚是心爱,认得不认得的,纷纷前来恭贺祝好。   是以这一日,真真儿地盛况空前。   只是苦了李贤淑,尽心竭力地张罗,忙得无法分身,只在怀真来的时候才得空跟她寒暄了一会子……怀真心中因记挂着李贤淑所说——小唐给了三千两银子的事儿,很想再问一问,谁知李贤淑竟总是不得闲。   这两年李贤淑在应公府,也算是里外操持,身边自有如意帮手,另外也有几个心腹的使唤娘子,自来也经过些大场面,因此这一遭儿自然也体面得过。   只是毕竟今儿来的人实在太多,应公府里原本的人手竟有些不够用了,怀真又因不在府内,不懂诸事,幸亏徐姥姥跟李舅妈因来了几日,略熟悉些,因此竟帮着操持,有些琐碎细微之处,都能帮着料理了。   除此之外,那王浣纱竟也帮得上不少,怀真就见过两遭儿,有那底下的人来回事,找不到李贤淑,王浣纱便出门,竟是淡淡定定,吩咐的清清楚楚,且又不失分寸,怀真从旁睹其言行,心中便生了几分赞许之意。   却说这一日,除了跟应兰风结交的朝中官员京内权贵们,李贤淑的三位姊妹也自来到,因李贤淑甚忙,便是王浣纱接了,妥妥当当地安置了,怀真少不得陪着说了几句话。   不多时,门上来报,说是张爷到了,怀真便起身出外,果然见是张珍来了——别的人来府内,自是不便入内,然而张珍跟怀真自小的情谊,自然跟别人不同。   怀真便请了他入内,两个人欢天喜地的,又尽情地说了会儿话,因问起容兰来,张珍笑道:“她因为有了身孕,自然不便来,叫我代为告罪,她心里也想念着妹妹,只等改日再见罢了。”   怀真见张珍比原先更加高大了些,体态也微胖,更是精神很好,可见跟容兰两个夫妻和美。   怀真便笑说:“不着急,改日我得了空,还要亲去你们府上探望姐姐呢。”   说话间,应玉李霍两口子却也来到,自然还抱着小狗娃儿的,恰好张珍也在,顿时跟怀真一块儿迎了出去,这几个人一番相见,其热闹欢喜之态,更是难以尽述。   李霍进内又给徐姥姥跟李舅妈见了礼,不便逗留,便同张珍又一块儿出去了,应玉抱着小狗娃,便同怀真又回到座上。   应玉便说道:“怎么这些日子,你也不去我们家?可知我天天盼着?土娃也是想你想的不成。”   怀真便把家里敏丽之事说了,道:“这会子我不便四处走动,还好敏丽姐姐如今渐渐好了,过两日闲散了,我自是要去的。”   应玉点头道:“我只听闻是有了遗腹子……原来竟还是这般遭难的,你多照料些倒也是好。”说了两句,应玉又笑说:“你快看看狗娃儿,瞧他是不是比先前好看了?”   怀真噗嗤一笑,低头打量了一会儿,果然见小孩儿眉眼有些长开,脸也有些白净起来,不似先前一样皱巴巴黑黢黢的了。   怀真便掩口笑说:“人家说女大十八变,怎么这小狗娃儿一岁不到,就变得这样好看了?先前你们给他起这个乳名,我又见他生得黑,还以为果然就是个小黑狗儿样了呢。”   应玉啐了声,拿肩膀轻轻撞了她一下,道:“你懂什么?孩子生下来便是那个怪丑的模样儿,不信……改日你也生一个,你且好生瞧一瞧,难道生下来就跟你或者唐三爷一样好看了?”   怀真微微脸热,便不做声了。   应玉见左右无人留意,便问道:“你们家三爷呢?可早来了不曾?”   怀真道:“今儿是哥哥的好日子,他自然是早来了,如今跟爹在外头照应着呢。”   只因小唐也知道今儿的人客必然是多,应兰风只怕周旋不过来,因此他也是一早儿就也来到,只跟怀真见了一见,便出去帮衬了。   怀真跟应玉又说片刻,此刻外头的来客越发多了,又有熙王妃来到,众人忙都轰动接了,怀真便拉了一把应玉,两个人才去了席上。   鞭炮声响,迎了新娘子来到,行礼完毕,里外众人便都入了席。   众人吃了会儿酒,在外间,新郎官儿应佩便又来挨桌相敬,顿时又是一番闹腾。   因是自个儿的好日子,应佩心恰意美,早禁不住吃的脸红耳热,只因李贤淑早就吩咐过,不可叫他醉了,当下唐绍春晖李霍等便忙替他挡了。   这些人里,只有凌绝不能吃酒,便只在旁随着笑看,正看得得趣儿,忽地有个丫鬟来到,对凌绝说:“凌少奶奶叫大人呢。”   凌绝闻言,便才出来,到了门上,果然见林明慧抱着凌霄站着等。凌绝上前问道:“嫂子叫我何事?”   林明慧道:“这孩子安静不多时,眼见又要缠磨人了,我看怀真正忙,哪里分神又来哄他呢?只怕你哥哥这会子也分不开身……只有你不吃酒,他又听你的话,索性你就先带了他去。”   凌绝笑说:“使得,嫂子把霄儿给我罢了。”当下伸手把凌霄接过去。   凌霄素来挑拣,不是什么人都能搂抱他的,此刻正也因为不能靠近怀真而恼怒着,见了凌绝,却才转忧为喜。   当下凌绝抱了凌霄,便跟林明慧辞了。   一路回到前厅,见应兰风陪着应佩,李霍唐绍几个簇拥着,仍在挨桌敬酒,正好儿敬到一桌儿同辈人席上,里头也有几个李霍相熟的军官,众人便大声哄闹,声势惊人。   凌绝便对凌霄道:“霄儿看,可热闹么?”   凌霄瞪着眼睛看了会儿,却淡淡地,并不是个高兴的模样,凌绝倒也不以为然,心想:“他们闹腾的厉害,若是霄儿不喜欢,不知怎么哭起来就不妙了。”又扫一眼厅中,却果然见景深正在跟几个官员推杯换盏。   凌绝当下抱着凌霄退了出来,在廊下略站了会子,指着那些盛开的花朵草木给凌霄看,一路且走且看,不知不觉竟到了应兰风的书房外间。   凌绝因常来应公府,每次来此,都是在书房内跟应兰风相见,因此自然是不陌生的,此刻廊下虽有小厮在,见了他,都含笑行礼,把他当作自己人一般。   凌绝便抱着凌霄,在门口站了站,不料凌霄喃喃地,回头看着书房,歪着小小身子,竟是想往里头挣动。   凌绝见状,不由笑道:“霄儿怎么了?想到恩师书房里玩耍么?这可不是能自在玩耍的去处,霄儿乖,跟着二叔在外头就好了。”   凌霄听了这话,便皱起小小地眉心,口中兀自呀呀地不知说着什么,小胖手比划了比划,竟指着那书房,显然仍是想去。   ☆、第 250 章   凌绝见凌霄一心想去书房,不由笑道:“霄儿别闹,那里头也并没什么好玩儿的。”   说了这句,忽地想到在家里的时候,凌霄因常呆在自己的书房内玩耍,此刻见了应兰风的书房,多半是以为跟家里的一样,所以生了亲近之感罢了。   凌绝想通这情,便索性抱着凌霄,往前又行几步,便在窗户边儿上站着。   因天热之故,书房的窗户便自开着,凌绝站在外头,便对凌霄指点着说道:“霄儿看,这并不是二叔的书房。”   透过窗户,凌霄呆呆地看向里头,此刻他果然也不挣扎也不闹腾了,只是静静看着,乌溜溜地双眼睁得大大的,嘴也微微张开,一抹口水便汪在了唇间,渐渐地似要流出来似的。   凌绝看着小孩儿这般,差点儿忍俊不禁,便一手抱他,一手掏出帕子来给他擦拭口水。   凌霄的手舞了一舞,压下凌绝的手,仿佛是叫他不许闹,而自个儿依目不转睛地盯着书房里。   凌绝忍笑摇头,道:“又看见什么好的了?”因看凌霄十分专注的模样,便故意逗趣而问。   凌霄张了张口,喃喃含糊地又说了几句,忽地嘿嘿笑了起来,两只小胖手对在一起,如拍掌似的乐乐呵呵,果然仿佛看见什么好的了一般。   凌绝本是逗他,见凌霄忽地望着那虚空笑,凌绝一怔,便敛了笑意,也蹙眉看向书房之中,然而目光所及,却见是应兰风的书桌……后面几扇书架、博古架、花盆中有一枝盆景梅,过了花期,只横斜着枝蔓,——这些都是他惯常所见的,却并无异样。   凌绝只是莫名,因又笑看凌霄道:“霄儿到底看见什么了?倒也跟二叔说说呢?”   凌霄又呐呐地说了两声,凌绝仔细听着,却听凌霄嬉笑道:“宝宝、好宝宝……”   凌绝便顺着他笑说道:“嗯……霄儿自然是个好宝宝。”   凌霄挥舞着小手,猛然又要往里头挣,凌绝冷不防,差点儿给他挣跌出去,忙把他抱回来,紧紧搂在怀中。   凌霄还无事,倒是把凌绝吓了一跳,忙抱紧了安慰。   正在此刻,却见廊下有几个人一路走来,凌绝转头看去,微微一怔,却见来的是小唐,熙王,赵烨三人。   此即三个人也看见了凌绝,因徐步上前。   熙王便先道:“怪不得方才在外头没见,原来是在这儿哄着凌霄玩呢?”   凌绝抱着凌霄,不便见礼,便道了恕罪,又道:“王爷是要去何处?恩师并不在书房内。”   熙王道:“因烨儿想见怀真,我们送他过去。”   凌绝“哦”了声,目光同赵烨略一相对,便不言语了。   这会子,小唐因看着凌霄也在,便道:“今儿他倒是安生呢。”   谁知凌霄听了,便回过头来,一看到小唐,眨了眨眼,眼圈儿顿时便红了,竟一咧嘴,复又大哭起来。   在场四人眼睁睁看着,都吓了一跳,凌绝不明所以,忙也道:“霄儿怎么了?”   小唐愕然,一声也不能言语。   熙王惊愕之余,看看两人,忽然笑说道:“先前我不曾亲眼见,这回总算是看见了……原来这孩子果然不喜欢你,莫不是前世有仇不成?”   原先熙王先开口的,凌霄虽然听见,却不在意,偏小唐一开口,他就如深仇大恨似的了。故而熙王如此说。   小唐正觉莫名,猛地听到熙王“前世有仇”这话,便眉头一蹙。   赵烨见了,便上前往书房内打量,问道:“你们方才在看什么?我见他好似十分喜欢。”   凌绝正忙着哄凌霄,闻言道:“霄儿仿佛很喜欢恩师的书房,我倒也不知他看什么。”说话间,便灵机一动,又抱着凌霄,指点着叫他往书房内看,意图叫他停了哭声。   谁知凌霄只匆匆看了一眼,回头又看一眼小唐,便越发大哭不止,竟似十分悲伤般。   凌绝见哄不住,苦笑道:“真真儿古怪,少不得我先把他送到嫂子身边儿去罢了。”   赵烨道:“我同你一起。”因回头对熙王和小唐道:“殿下跟唐大人不必相送了,我跟凌驸马过去就是。”因凌霄一见小唐就哭,小唐纳闷不明,却也不便再同行,便答应了。   只说凌绝抱着凌霄,便同赵烨一块儿往内宅去,凌霄似惊魂未定,仍是一路嚎哭。   走到半路,恰好遇见一个丫鬟经过,便叫她入内请凌少奶奶跟怀真,那丫鬟去后,两人因放慢步子,便在廊下等候。   这会子凌霄却渐渐地停了哭,凌绝低头看了会儿,自言自语道:“如何这样古怪?又好了?”   凌霄红着眼睛鼻子,只是抽噎,听了凌绝出声,便左顾右盼,张望了会子,才又缓缓低下头去。   毕竟是闹腾了半日,又嚎哭了会子,小孩儿竟有些犯困,便靠在凌绝胸口欲睡。   凌绝见他不哭了,却也安心,便才定神对赵烨道:“世子一向可好?”   赵烨望着他,闻言道:“尚可。”简短答了,双眼却仍盯着凌绝脸上,眼中有些若有所思之意。   凌绝察觉他在打量自己,因问道:“世子如何只管盯着我看?”   赵烨顿了顿,半晌方道:“只是觉着……驸马、咳,这面相甚是……清奇。”   凌绝不懂这话,便淡淡点头,道:“哦,是了,世子师从竹先生,自是善为看相的,只不知……何为清奇?”   赵烨心中一凛,自从昔日在应公府上,他还是侍童之时,同凌绝见第一面之初,对凌绝印象便不佳,一则是因看出怀真不喜凌绝,他自跟怀真一党。其次,却是觉着凌绝的面相……似不是个长命之相。   只不过赵烨自忖学艺不精,话自然是不准的,因此当时怀真问起他来,他只搪塞过去罢了。   如今重回京内,又遇凌绝,再仔细看,却见他虽是五官端正,无可挑剔,清绝之姿,令人倾倒,然而眉间隐隐有一线悬针纹,当初见的时候,还只是恍惚察觉,此刻细看,那纹理愈发清晰了些。   若放在别人面上倒也罢了,只因凌绝生得格外之好,不论气质或者容貌,都如美玉无瑕,而这纹理的出现,在赵烨看来,就如无瑕美玉之上生了一道裂纹……命相上说,便是玉碎不保之意,自非绝佳面相。   只虽然心里这般想着,却仍是不敢贸然出口。   如今见凌绝问起,赵烨只得说道:“贵不可言,贵不可言。”   凌绝见他话虽这般说,可是目光躲闪,便知道他有些话不便出口,凌绝却也不理论,只淡笑说道:“世子乃是凤子龙孙,自有几分金口玉言的了……承蒙世子这般说,凌绝感激不尽。”   赵烨听了这句,心中又自一震:他的面相加悬针纹,本已经不祥了,偏他的名字也是这样拗绝……   两个人说了这会子,就听到隐隐脚步声响起,两人一起看去,却见是林明慧跟怀真两个联袂而来,身后几个丫鬟跟随。   林明慧一眼看到凌绝抱着凌霄,便快走几步,上前低声问:“如何又哭了呢?”   凌绝自不便说是见了小唐才哭,只道:“原本好端端地,不知如何就哭起来了。”   林明慧见凌霄睡得香甜,就笑说:“知道了,必然是他犯困了,这孩子若是困倦了,他不会立刻睡,必要狠命闹腾一阵儿。”   说话间,便举手小心地将凌霄接了过去,道:“我带他到里头,找个房间安置下罢了,二叔也得自在。”说着,便对怀真道:“我先带凌霄入内了。”   怀真点头,便让明慧先行。   此刻凌绝一笑,便不再言,只是目光一转,看着怀真,却见她今日身着诰命大妆,在昔日的秀丽之外,多了几分端庄之意,凌绝看了半晌,眼底忽地莫名生潮。   眼睁睁斯人在侧,凌绝面上的笑竟而淡了几分,心底万种思绪涌动,竟然无法遏抑,虽然觉着不好再盯着她看,可偏移不开目光似的,仍是情不自禁地只是端详。   怀真本不欲看他,然而察觉他在望着自己,便忍不住也看了过去,目光相对,凌绝便行了个礼,垂眸道:“三少奶奶安好。”此即,那双眸眼底,竟泛起一丝如同描出的红。   怀真垂眸道:“小凌驸马安好。”谁知目光一垂,便看见凌绝挂在腰间的那莲花香囊……怀真也自知道外头为这莲花清神香囊疯魔之事,此刻怔了怔,心道:“难道他也买了?”   凌绝自然察觉了,便只淡淡一笑,也不解释。   这会儿赵烨过来,唤道:“妹妹。”   怀真这才又抬眸看他,重展欢颜,笑道:“张烨哥哥。”才唤一声,忽地想到如今他身份不同了,便忙道:“是世子殿下了。”   赵烨嗤之以鼻,说道:“什么石子柿子的,没得叫人不耐烦,外头他们这么叫也罢了,妹妹也跟着这么说就没意思了。”   怀真只是笑罢了,赵烨又道:“你带我入内,咱们自在说话可好?”   怀真正是有此意,便道:“且随我来。”   凌绝在旁看着,也并不当即离开,赵烨回头道:“凌驸马,我便入内了,回头再跟你说话。”忽地一怔,见他双眼乌黑,眼角却是异样的红,越发透出几分异样。   凌绝却只淡然自若,举手作揖:“世子自去就是了。”说话间,又看怀真一眼,目光似冷似笑,转身自去了。   凌绝去后,赵烨目送他的身影,因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怀真见赵烨举止有异,便问:“怎么了?”   赵烨拧眉道:“妹妹还记得当初我跟你说起……凌绝此人……”   怀真果然便明白他要说什么,心念方动,便问:“你是说……”   赵烨琢磨了会,终究怕说错了,只含混隐晦些道:“我见他有美玉悬纹,只怕终非长久。”   怀真似懂非懂,一震问道:“这是何意,总不会是……”虽猜到他的意思,却也不敢出口,想想凌绝其人……思及前世,便摇头道:“不至于罢?”   赵烨也笑道:“是我瞎说罢了,我师父……”说到竹先生,便又打住。   怀真陪着他往里而去,因越过那厅前,只往东院而去,且行且说:“如何,你莫非还在跟竹先生赌气呢?”   赵烨不答,垂着头半晌,道:“赌气倒是不至于,只不过,我不耐烦学那些什么经史子集,他总逼着我。”   怀真笑道:“竹先生总不会害你,这自然是为了你好。”   赵烨心头一动,便叹道:“从小到大,他哪件事都是为了我好,处心积虑的……可终究不过都是他一厢情愿罢了,竟然每每适得其反。”   怀真闻听此言,不由也有些心动,便思忖着说道:“只怕聪慧如竹先生,也难免关心则乱。”   赵烨摇了摇头,道:“罢了,不说他。妹妹近来可好?”说话间,两人自进了东院儿,丫鬟迎着,便奉茶。   且不说怀真自在跟赵烨说话,只说在前厅,众女眷其乐融融,忽然有个婆子入内,便在个丫鬟耳畔说了几句。   那丫头听了,便去应老太君耳畔低语数句,老太君脸色一变,但当着众人的面儿,却只不做声罢了。   如此到了午后,人也有些渐渐退了,李贤淑周旋里外,又送了几拨女眷,未免有些乏累,见人少了些,便忙在厢房内略坐着透一口气。   正才沾着椅子,便见有个丫头来到,催说:“老太君那边,朱家的诰命夫人要走,急叫奶奶过去呢。”   李贤淑忙又打起精神,仍春风满面地过去,相送了那诰命夫人,不多时回到厅内,却见在场的多是应家本族的人了,李贤淑不免又满场地招呼寒暄了一番,才又来至应老太君跟前儿,把底下的情形略说了一遍。   应老太君听罢,含笑道:“做的很好,你辛苦了。”   李贤淑因是应佩的好事,恨不得长出四个脑袋八只手来,处处周旋妥当才好。听了这话,只是含笑说不敢而已。   谁知应老太君复又说道:“不过如何我听闻,你把大奶奶身边的人打了呢?”   李贤淑一愣,这两日她经手的事儿,大大小小也不下上千件,方才且又身心放松下来,被应老太君如此一问,一时竟记不清有没有此事,因此竟一愣神儿,没有当即出声。   应老太君含笑,不轻不重地说道:“照我说,是佩儿的好日子,就别太苛责下人了,能轻轻放过的,就饶恕他们罢了,我知道这些日子你太受累着了,然而他们底下人也都忙累着,看在我的面儿上,倒是罢了。”   这会子还有些应家的亲族们都在,多半都听见了。李贤淑满面涨红,才要说话,忽地听旁边有个人笑说:“老太君倒是错怪母亲了呢。”   众人闻言,都看过去,却见出声的竟是王浣纱,因被应兰风收了义女,她自然便换了称呼了。   应老太君问道:“哦?我怎么错怪她了?”   王浣纱不疾不徐,带笑缓缓说道:“这件事说来,竟是那万大娘的不是,本是佩哥哥的好日子,她不好生干活,反而喝醉撒泼,把小厮们才拉好的喜花都扯碎了,真真儿的闹得不像话,起先是我知道这事儿的,因知道母亲忙于正经事还来不及,不便再理这些闲气,我便叫人呵斥她,只说是二奶奶的意思,叫她不要放肆,谁知她仍不听,反而污言秽语,更说出许多不中听的,这件事底下的人是有目共睹的,我本要来回老太君示下,是二奶奶听了,说大喜的日子,何必让老太君生气动恼呢?于是只把她打了几板子,捆起来等日后再发落……不过是二奶奶顾全大体的意思,老太君说,可是不是错怪母亲了呢?”   应老太君听了这绵软的一番话,脸上的笑抽了两抽,终于点头说道:“原来这里头是有这内情的,果然是我错怪了二奶奶了。”因又对李贤淑道:“我既然错怪你了,为何你竟不分辩?差点让我当了个不分是非的老糊涂了!”   李贤淑此刻又笑道:“当着许多人的面儿,莫说是错怪我,就算是错打了我,当孙子媳妇的,难道能说老太君的不是?”   应老太君因笑起来,对众人道:“你们看看,我就说我这个孙子媳妇,是最识大体又最能干的。”众人便都笑了起来,纷纷称赞。   顷刻,李贤淑便退出厅内,王浣纱也随着出来,见李贤淑站在廊下出神,她便上前道:“母亲如何还站在此处,正好儿这会子不必送人,且赶紧歇息会子。”   李贤淑看着她,便问道:“方才你为何替我圆谎?那万家的,明明是我叫人发付的,你何曾插手了?”   王浣纱见左右无人,便低声道:“母亲难道不知?我虽初来,可我们家原本也是大族……这些族内的情形,也是见得多了,老太君明明是偏心大伯那边儿……只怕见母亲在府内独大,故而有些不忿,所以当面儿给母亲没脸呢,或许也想压压母亲的气焰,母亲自然不便跟老太君争辩,我毕竟是个外人,替母亲说话,却是最合适不过的。”   李贤淑见她如此知情识趣,心中着实感动。   王浣纱又道:“母亲不必多言了,我们兄妹姊妹的,身受母亲跟义父大恩,粉身碎骨也报答不得,这点儿更不算什么。方才我见母亲有些疲态,且快去偏房歇息会子,此处横竖有我照应着,如有大事,再叫人请母亲便是了。”   李贤淑舒了口气,握着手儿道:“好孩子,你这份情意,我很懂得。”说着,果然叫了个小丫头来,先去偏房之中稍事歇息。   且说王浣纱才送了李贤淑,忽然又有小丫头来,报佩少爷有些醉了,让叫少奶奶去看看。   王浣纱因想李贤淑才去歇着,难道立刻又请出来?于是便叫人不去打扰,她却领着丫头们出来,到了角门口张望。   顷刻,果然见几个人扶着应佩,往房中而去,王浣纱因见都是些青年子弟,她倒是不好露面,只是站在门口,目不转睛地看着应佩。   谁知这随着应佩当中的,也有一个人,不期然中抬头往这边儿看了一眼,王浣纱因全心盯着应佩打量,及至察觉,面上一红,忙缩回身子去,只叫小丫头出面去查看究竟。   却不说应佩醉了回房,只说因宾客渐渐散去,应兰风也略有了三分醉意,小唐怕他身子不适,便亲扶着,回到书房。   应兰风坐下,自有丫鬟进来,浸湿了帕子给他擦脸,应兰风又吃了几口茶,勉强压下酒力,便坐直了些,因见小唐在打量他的书架子,应兰风便道:“毅儿,今晚上不如且别走了,就在府内住下罢了。”   小唐回头,笑道:“我倒是无妨,只要怀真答应便是了。”   应兰风便笑起来,仗着三分酒意,道:“难得,我先前还担心你会不会薄待了真儿,如今看来,倒是我多虑了,只怕真儿薄待了你。”   小唐忍俊不禁,也道:“岳父说哪里话,怀真对我也是极好的,何况岳父把怀真养的那样好,好不容易盼着她大了,却交给了我,我自然要好生顾惜才是。”   应兰风听了,便叹息了几声,竟道:“只盼你们两个,将来别养女孩儿了,纵然你这样好,只因怀真不在家里住了,我心里每每地还不受用……这份为父的心思,只待你也生了个女孩儿才懂。”   应兰风说到这里,忽地又摇头道:“不对,还是生个女孩儿好,是个女孩儿,才会跟怀真似的贴心,若是男孩儿,倒是差上一层了。”说着,便呵呵笑了起来。   小唐见应兰风果然醉了,便叫丫鬟去备醒酒汤,又好生扶着应兰风躺在榻上,因道:“不管是男是女,总之都是一样疼爱的,到时候也叫他们常来走动,让岳父岳母欢喜。”   应兰风“嗯”了声,双眸微微闭上,小唐扶着他来书房,本是想跟他商议一件正经要紧的事,见他半醉,却是不好开口了。正在踌躇,忽然听应兰风道:“是了,有件事倒要同你说……”   小唐问道:“何事?”   应兰风微睁双眸,道:“起先你不是同我说过要招财么?他先前不肯,说要等应佩成家过后,他才放心……如今果然佩儿成家了,改日,我便叫他去你们府上罢了……”   ☆、第 251 章   小唐听了应兰风这句,略觉意外。   这许多日过去了,小唐本以为此事便作罢了,却想不到,竟有如此转机,当下只含笑答应罢了。   顷刻醒酒汤来到,应兰风因吃了一碗,酒力略消,便又起身出外应酬宾客。   小唐因惦记应兰风要留宿的话,见外头宾客少了好些,他便抽空入内,想同怀真商议。   索性也不叫人传话,拦了一个丫头,打听得怀真在东院跟赵烨说话,他自己便熟门熟路地往东院而来。   应公府的人都也知道他是新姑爷,且又上下敬爱的,因此无人阻拦。小唐一路来到东院,见门外并无丫鬟,他便咳嗽了声,才迈步入内。   正一脚进门,便听得怀真的屋里有些动静,小唐因笑道:“是我呢,如何门口连个丫头也没有?”   小唐一边儿说着,边掀起帘子,才要入内,谁知一抬头的功夫,却见是个陌生的少女站在跟前儿……瞧着有几分眼熟。   小唐一怔,立即把帘子放下,抽身后退,敛容皱眉道:“你是何人?为何在怀真房中?”话一出口,心中却早已反应过来:这必然就是应兰风所收的那两个王家义女之一了。   果然,便见眼前帘子一搭,那少女已经走了出来,向着小唐行了个礼,垂头说道:“小女王浣溪,见过唐侍郎。”   小唐见果然是她,便只垂眸问道:“可知唐三少奶奶何在?”   王浣溪道:“姐姐方才相送世子爷去了。”   小唐听了踏实,便不再说话,一点头,转身自往外而行。   谁知还未出门,就见一个丫鬟匆匆忙忙回来,见了小唐,慌忙住脚,行礼道:“奴婢见过唐大人。”   小唐又问道:“可见过你们姑娘?”   丫鬟道:“姑娘在席上陪着二奶奶跟众人,叫我回来跟浣溪小姐说声儿,她一时不会回来,待抽空再跟小姐说话。” 原来因今日来的客人多,府内人手不够,这东院便只留下一个丫鬟,其他的都派出去伺候宾客了,这丫头方才便是去给怀真传信儿的。   小唐一点头,拔腿便去了,那丫鬟自去禀明王浣溪不提。   且不说小唐着急寻怀真,只说怀真送了赵烨出去,忽听闻李贤淑被应老太君传问之事,便来至厅间,查看端地。   李贤淑见她问起此事,便一笑说道:“不妨,只是小事罢了,且当众说开了。”   怀真见此刻是个空儿,便又问起先前所提三千两之情。   李贤淑想了想,终究说道:“这些事儿,你爹本嘱咐我,不可跟你提起……你爹如今虽然身居高位,只是俸禄也不过几何,应公府看着偌大一家子,怎奈这府里原本坐吃山空的,如今也不过看着架子大是了,这些年自从我接手了,暗中行了许多节俭的法子,只不过也是所谓的治标不治本罢了,偏偏花钱的事儿倒是一宗接一宗的,这一次你哥哥的事儿,我跟你爹自然是务必要打理的妥妥当当,务必要万分体面才是……然而账面上的银子理了理,一时竟拿不出那许多来。”   怀真自打经手唐府的日常账务等,才知道这其中的钱银用度,她虽然也隐隐知道应公府的账目杂乱,暗地有些担忧,但李贤淑素来好强,竟是一声也没有提起过,怀真也曾私下里问了两句,李贤淑也只说无碍。   怀真闻听此言,便叹了口气。   李贤淑道:“你别怪娘不跟你说实话,是你爹不愿意你知道这些的……只我们暗地想法儿便是,谁知道……姑爷不知打哪里听了风儿,不声不响地竟送了三千两银子来救急,我跟你爹自然是不能要,然而姑爷说,这银子是你有份儿得的,用在佩儿身上,也算是你的心意,你也必然高兴……因此我们才留了。”   怀真点头道:“给是应当的,他既然送了,爹娘只管收下就是,横竖不是外人。只是这‘我也有份儿得’的话,我却不知道了。”怀真因寻思了会儿,忽地便想到前些日子那风靡一时的莲花香囊,然而只是心里猜测,却并未说出来。   李贤淑点了点头,也不再跟怀真多说。   若只是府内周旋不开,倒也怪不得别人,横竖都是一家子罢了,然而最让李贤淑动恼的,却是在应佩成亲前些天,伺候老太君的安品偷偷地同她透了个消息:原来老太君把她体己的一箱子金银器皿叫人送给长房去了。   这几年,李贤淑自也看的清楚,应兰风虽然官儿越做越大,然而应老太君的心意,却始终都在应梅夫的身上,疼爱春晖自然更甚于疼爱应佩,因春晖过于挑剔,至此尚未成亲,偏是应佩先成亲了,只怕老太君心里不受用,才故意行这一招儿。   然而老人家偏心儿子,别人也没有话说。李贤淑只暗中不忿便是,曾也跟应兰风说过分出去另寻地方住的话,只不过如今应兰风官至尚书,若此刻分家,叫人觉着像是翅膀硬了,故而才离开公府之意,倒仍是不太妥当,何况就算出去别住,倘若应佩今日成亲之举,周旋钱银,也自另有一番难处,除非不是这般大操大办而已。   怀真听李贤淑说了一回,只得安抚,李贤淑却又笑道:“你很不必为娘担心,先前少了银子,你跟毅儿便送了来,方才娘被老太君斥责,却是浣纱那孩子替我挡了,我瞧那孩子的干练聪明,是个难得的,有她在跟前儿,你也放心罢了。”   怀真先前也隐约听闻,见李贤淑夸赞王浣纱,就也笑说:“果然爹这个义女认的值呢。”   李贤淑点头道:“当初你爹认了义女,其实我心里是不大喜欢的……毕竟这认了罢了,竟还要给她们寻两个合适的佳婿,到时候行事,又是两宗开支了,又不能格外俭省,不然叫人觉着是薄待了她们,因此我一向头疼着呢,然而今日看这丫头这般相待,倒是果然要给她们好生地打点打点了。”   怀真闻言,也觉着有几分忧愁,道:“偏又没有什么生钱的法儿,只怕又要为难娘了。”   李贤淑却不愿意怀真替自己担忧,当即打起精神来,反而笑说道:“不打紧,娘会想法子……横竖是不会活生生给难死的,人这一辈子,总要千方百计地过活罢了。”   怀真见她这般,才也笑道:“娘真是……说的也是,在泰州那般苦的日子也是过来了,多亏了娘。”怀真说着,触动心绪,便靠在李贤淑肩头,百般依赖,不肯离开。   李贤淑拍拍她的手臂,忽地又想到一事,便说:“今儿晚上可别回府了,就在家里住一夜可好?”   怀真便道:“我自然是乐意的,只不过要问过唐叔叔……”说到这里,又有些担忧敏丽。   李贤淑道:“不打紧,你们去商议罢了。”说着,便又给怀真把鬓发抿了抿,道:“好孩子,娘先去忙了,晚上咱们再说话。”   怀真知道外头缺不了她,只得放开李贤淑的手臂,又让她去了。   李贤淑去后,怀真自起身,才要出门,却见应玉抱了狗娃来到,因问说:“晚上你可要留下来么?我方才跟土娃商议过了,要留在府内住下,明儿再家去。”   怀真道:“我正也要跟……三郎商议。”   应玉“噗嗤”一笑,道:“怎么不说是你的‘唐叔叔’了?”   怀真啐道:“都是当娘的人了,这口没遮拦的如何是好,将来只怕教坏了小狗娃儿。”横了应玉一眼,便出门去叫丫鬟寻小唐来。   他们两个你寻我,我找你……竟是两下里错开了,半晌好歹地才碰了面,怀真便拉了小唐进房内,因悄声埋怨道:“跑到哪里去了,找了你半日,吓得我以为你又喝醉了。”   小唐说道:“可知我也正在找你呢?先前去东院,你竟不在,偏岳父的那个义女在。”   怀真道:“是……浣溪妹妹?是了,我听丫鬟说她去找我说话儿,因我没空儿,就叫人回去传信了。”   小唐点头道:“我走的时候正也遇见那传信的丫头……是了,你找我是为什么?”   怀真便把留宿的话同小唐说了,又问:“住下可使得?我倒是担心家里,敏丽姐姐一个人在家。”   小唐道:“不妨事,先前母亲早一步回府了,只叫母亲陪着敏丽,不过是一晚上的光景。你且放心就是。”   怀真听他安慰,才定了心,忽又记起那银子的事儿,因又问:“你哪里弄来的银子给爹娘?还说什么有我的份儿?”   小唐见瞒不过,便把造那莲花香囊的买卖同怀真说了,一发把捐给户部的五千两也都说了,因道:“这三千两,是后来又进账的,我因觉着咱们家里用不着这些,索性就给你哥哥的亲事加上点罢了。”   怀真听了这一通话,叹了几声,知道他先前不跟自己说此事,是怕她又多想罢了,自另有一番体贴之情。   怀真抬眸看他,问道:“你怎么又知道公府里缺这银两呢?”   小唐笑道:“岳父虽然身居高位,然而俸禄不过几何,这京城内似应公府一般的家族情形,我也略是知道的……几件大事折腾下来,便自有些难为的。”   怀真便点头,笑看着小唐叹说:“唐叔叔真真儿的无所不能……敢问这世间还有什么是你想不到猜不着的?”   小唐见她含情带笑,便悄然说道:“我想不到的,便是娘子何其之美好,我猜不着的,便是娘子心底爱我几深。”   怀真想不到自己一句打趣,竟引得他又说出这一句来……这般甜言蜜语,委实是闻所未闻,想也不能及的,难得他竟这般心平气和,泰然自若地说了出来。   怀真顿时便红了脸,虽有三分羞,却更有无限之欢喜,便轻声啐道:“正经儿胡说……”   小唐索性将她搂入怀中,在脸上亲了两下,怀真忙推开他,道:“不看看是什么地方……”此刻房门半掩,外头人来人往,时不时有脚步声传来。   小唐却仍是抱着她,到底厮磨了片刻,才依依不舍地放开,道:“既然如此,我便先出去了。”   怀真点了点头,忽地道:“且慢,等会儿。”   小唐因站住了,不知如何。   怀真端详着他的脸,忍着笑,点头叹道:“你这般出去,以后也不用做人了。”   小唐不解,只挑了挑眉,怀真便掏出手帕子,轻轻地在他唇角腮边上揩拭了一番。   原来今儿怀真因着诰命大妆,面上自也上了胭脂口脂等,小唐因不避忌,方才耳鬓厮磨的……竟蹭了些红在脸上。   亏得怀真眼尖看见,便一一地给他擦拭干净,才又取笑道:“你瞧瞧这帕子上头,以后可还敢不敢了?只顾混闹,倘若我没看见,就这般出去了,岂不是被人笑死呢。”   小唐笑道:“怕什么?我不怕他们笑死,倒是怕他们会眼红死呢!”   怀真见他这般惫懒,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似的,便笑着摇头道:“罢了罢了,礼部的脸面都给你丢尽了,你快离了我这眼前儿!”   小唐哈哈一笑,见她“老气横秋”似的叹息摇头,他偏又靠前来,飞快地低下头去,到底在唇上又亲了一回。   怀真躲闪不及,一时又是害怕被人看见,又是恼他胡作非为屡教不改的,然而心底却怦怦乱跳,仿佛有一万朵花儿都开了似的,隐隐地香气醺醺然,竟叫人也顾不上理会周遭了。   如此,小唐许久才放开怀真,早已经把她唇上的胭脂膏子都吃得一干二净,却偏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道:“我唇上可还沾着有呢?”   怀真双眸似要滴出水来,按捺着羞又看了一眼,小唐温声道:“若还有……娘子给我亲了去罢?”   怀真闻言,按羞忍恼,嗔道:“你再瞎闹,我真的恼了。”   小唐忽又低头,飞快地又在她唇上轻啄了一下,这才笑着转身往外。   怀真一怔,却到底是顾惜他的体面,忙道:“你自己擦一擦……那嘴唇上、还有些儿……”   小唐走到门口,回头笑看她一眼,明艳之中,却带着三分的促狭,轻声道:“谁叫你不肯替我亲的?偏不擦,定要让众人都看见……”   怀真见他这般使坏,却竟不知他此话几分真假,若说办事牢靠沉稳,这人自然是最无可挑拣的,但若是脾气上来,那等任意妄为的情形,也自叫人急得冒火。   怀真咬唇恨恨的功夫,小唐大笑一声,出门自去。   如此入了夜,众人又吃了一席酒,出府的自也去了,应公府内的诸人便都一一安歇,独李贤淑仍支撑着,督促着底下诸人,到底把余下诸事都处置妥当。   是夜,应兰风因吃多了几杯,便早早儿地睡下了。   怀真跟李贤淑徐姥姥又说了半宿话,才自回房去睡,原来本朝的规矩,若是出嫁的女孩儿回娘家住,姑爷跟随的话,两人是不能同床的,因此小唐另有地方安歇。   且说是夜,怀真自洗漱安歇,此刻却已过了子时。   怀真坐在窗户旁边,捧腮看着外头一轮月色,听外头鼓噪声响也都渐渐消退,一刹万籁俱寂起来,略有几分寒凉之气。   丫鬟笑荷进来催她安歇,怀真幽幽问道:“三爷这会儿睡了么?”   笑荷跟夜雪对视一眼,夜雪忍着笑道:“大概早就睡了,要奴婢去看一眼么?”   怀真道:“很不必,我不过随口问一句罢了。”说着便自安寝,笑荷跟夜雪给她放下帐子,便自去外间睡了。   怀真因也应酬了整日,时候又是晚了,因此倒也极快便入了睡,只是虽然睡着,心思却极清醒似的,恍惚间,耳畔听到有孩子的笑声。   怀真想道:“莫非是狗娃儿在笑?”一念动,便又想道:“不对,不是狗娃儿,这笑更响亮些。”   一念之间,眼前忽地自黑夜翻做半日,怀真茫然四顾,忽地明白:“今夜我不是歇在公府内么,如何又回到唐府了?”忽地听那笑声自前头传来,怀真闻听,心中莫名竟觉一阵欢喜,却见一个孩童向着自己跑来,怀真看这孩子生得,似是凌霄,却又不是凌霄,然而心里却极喜欢,忙俯身将他抱起,只顾笑道:“宝宝,好宝宝!”   ☆、第 252 章   次日晨起,怀真忽然记起昨晚上所做之梦,顿时之间,心里头竟有些酸酸胀胀地,莫名涌动。想到梦中的孩儿,只记得是极为可爱的,那投入怀中相拥之感,也甚是真切,以至于醒来之后,竟无端觉着十分不舍。   然而毕竟只是梦罢了,怀真便按捺心中涌动怅然之意,只又打起精神来出外看顾应酬。   这一场热闹,不知不觉又是一整日,及至午后,怀真才同小唐两人自应公府返回唐府,随他们一块儿的,竟还有招财。   小唐早也抽空把招财要去唐府的事儿,同怀真略提过了。   怀真闻听,只说:“招财叔愿意来,可见他心中无事,你且同他好生说话才是。”   小唐笑道:“知道了,必会好生相待。”   如此回到府中,自有门上的人安置招财,小唐且同怀真入内,先去见唐夫人。   怀真惦记敏丽,匆匆又去她房中探望,所赖三月已足,敏丽自是好些了,这两日虽因怀真不在家陪伴,略显孤凄是略有些的,但到底也撑得过。   敏丽见怀真回来了,当下便才又喜欢起来,便问起她赴宴的种种,怀真见她精神极好,因也捡着那些热闹趣事,略说了一番。   正说着话,忽然见敏丽抬手,便在臂上略抓了一把,怀真见她脸上有不悦之色,便问道:“是怎么了?”   敏丽道:“不过又是被蚊虫叮了一下,不妨事。”话虽如此,却仍是皱着眉,连连用手挠了两把。   怀真闻听便走过来,把她的袖子挽起看了一眼,果然见一点微红,隐隐正肿了起来,且旁边也还有一个淡红的痕迹。   怀真见状,便恨恨说道:“这蚊子也是可恨,莫不是知道你如今身子弱,便特地也来欺负人。”说的敏丽笑了起来。   怀真因叫丫头把那祛痒消肿的清凉膏取来,这药膏乃是御用之物,对蚊虫叮咬等最是有效的,亲给敏丽在手臂上涂了。   敏丽见她小心给自己擦药,低眉垂眸,神情温柔,竟是这般关怀体贴,她便不觉着臂上发痒难过了,因也点头笑说道:“先前倒也不怎么,近来大概是天热了,一天总要被叮个两三遭儿,有时候门窗不密,便更糟了。”   怀真听了这话,忙起身,便在她的屋子之中里里外外走了一回儿,看看那窗纱有没有破,帘子搭的好不好,通瞧了一遍,倒是无碍,怀真才说:“我再叫她们平日进出留神利落些,这些飞蚊之类是最难防的。”   敏丽道:“正是,这些小东西却是防不胜防。”说话间,那手臂上虽然涂了药,可毕竟还是肿了起来。   敏丽倒也罢了,怀真低头又看了会儿,因怜惜她先前受了那许多折磨,如今连这小虫豸也来欺负人,因此越发心疼。   探过敏丽,怀真便才回房,这会子小唐却已抽空又去了礼部,——因这两日为应佩之事,他在礼部请了两日的假,必然又攒下一堆事,因此把怀真送回府后,便忙又去了。   小唐临出府又且吩咐丫鬟,夜里或许会回来的晚,叫伺候着少奶奶,好生早些歇息。   怀真回来后听说,却也明白,便不理论。   是夜,怀真自沐浴过后,看了两页书,因想起应公府的诸事,想到李贤淑的种种为难之处,不免叹息,想替母亲分忧,却也着实没有法子,一时愁上心头,又知道小唐一时半会儿不得回来,当下便要安歇。   丫鬟们来放了帐子,自退了出去,怀真翻来覆去,忽地又想到昨儿所做的那个梦,想到梦中那孩子可爱之态,心中酸酸喜喜,禁不住想:“因何会忽然梦见这孩子?莫非是因为我想要个跟凌霄一般可爱的孩儿,故而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了?”想来想去,也不得缘由,昏昏沉沉听得更鼓响了三声,才逐渐睡了过去。   次日晨起,问过丫鬟,才信昨儿小唐一夜未归。   怀真默默地洗漱罢了,将府内一应诸事都照旧料理了一番,又陪着唐夫人往大房那里去见了诸人,请安过后,便自回府。   方进了门,忽然又想到昨儿小唐同她所说、招财叔来到唐府之事,怀真送唐夫人进房内坐着,见敏丽也来陪着说话,她便趁机出来,命人传了招财进来见。   果然不多时候,招财便给带了进门,上前便要见礼,怀真念他老迈,便忙道:“招财叔不必多礼。”叫旁边小厮拦住、扶了他起来。   招财便低着头站在原处,木讷不言。   怀真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心中想到小唐所说的种种,又不免想到那夜永福宫内的情形,然而如何也无法把深宫内的那神秘人跟眼前的招财合在一块儿。   怀真便只笑道:“招财叔这般年纪了,还要叫你过来唐府,先前三爷说了后,我还以为你必然是不肯来的呢。”   招财闻言,垂着手儿道:“不管在应公府还是在唐府,不过都是当差罢了,横竖主子叫去哪儿就去哪儿,哪里敢说什么。”   怀真疑心他是不快,便温声说道:“招财叔不必担忧,就算是在唐府这边,也不会十分劳动你,再……倘若你不喜欢、仍想回公府去的话,我会再跟三爷商议,毕竟你从小儿看着我长大的,于我而言如家人一般,不是别的人能比的。”   招财听了,才微微抬头看了怀真一眼。   怀真趁机细细一看,见他鸡皮鹤发,果然苍老枯槁,又加上打扮的一般,便透出一股子的孤哀冷戚……怀真又想到他并无家人,一个耄耋老者,年纪这般了还要为奴为仆,怀真更是不忍,却又不好十分表露出来,免得更令招财难堪。   怀真便只对那带招财来的小厮道:“方才你也听见了,招财叔不比别的什么人,何况他年纪这般大了,你们倒要多看顾他些才好,若是怠慢或者欺负,我是不依的?”   那小厮忙躬身笑道:“少奶奶放心,三爷早就叮嘱过我们了,何况奴才们也是知礼的,毕竟招财叔是这般年纪了,我们自然个个敬老,总不会为难他老人家的。”   怀真见他答得这样伶俐妥帖,才点了点头,道:“你这般说,我也放心了。”   招财默默听着,此刻便说:“我虽然年纪大了,但承蒙姑娘不弃,以后若是出入,姑娘还要吩咐我才好,能再多伺候姑娘一日,也算是尽了我的心了。”   怀真听了这话,一发感动,便又宽慰了几句,才叫小厮领了招财自去了。   中午吃了饭,小唐仍是不曾回来,怀真也不理会,因想着昨儿敏丽受蚊虫之苦,便又多拨了两个丫鬟在敏丽房中,叫她们仔细看着,别漏了蚊虫进内。   歇了中觉,怀真醒来之后,因苦恨这虫儿,睡梦中也不安生,只顾思量,谁知却从这思量之中,起了一个念头来。   怀真因灵光一动,筹谋到一个法子,只不知得不得行,一时极想要向小唐讨个正经主意。   然而小唐偏生地不在家,怀真少不得便按捺了思绪,只回到房中,又把昔日收起来的那些香料捡了几样出来,摆在桌子上细细又想,想了半晌,又拿了一支笔,添添减减地,终究写了两张方子。   至晚间,小唐终究回来了,只是看着眉宇间有些恼色不开,怀真疑心他是在礼部遇上事了,因此倒是不好把自己心中盘算着的同他说,只问道:“可是有事?”   小唐见她身着嫩黄的绢丝衫子,越发显得雪肤花貌,且绢丝又敷贴轻薄,行动处袅袅娜娜,衣袖当风,委实是纤妙难言。   小唐当即便把心头的事儿暂且压下,也不顾洗漱,便张手将她搂入怀中,道:“只要见了怀真,天大的事儿也都算不得什么。”   怀真不由笑道:“可又胡说了,事儿还是在那的,终究是得好生处置了才是,何必说这自欺欺人的话?”   小唐道:“何尝自欺欺人了?我一见你,天生便喜欢,百忧俱消。”说话间,便频频轻吻。   怀真见他才进门便复又造次,忍不住挣了挣,先问道:“你见过太太了?”   小唐只是埋首在她颈间,嗅着那通身清香之气,低低道:“待会儿再去也使得……”   这自然便是没去的意思,可见他心底果然是装着恼事,不然的话,哪里会这般直接就回来了?怀真便推开他的手,道:“到底是什么事,可能跟我说么?”   小唐垂眸看着她,半晌叹了声,只道:“不碍事……既然这样,我先去见太太了。”   怀真见他并不同自己说,便猜必然是朝堂上的大事罢了,于是也便不问,只送了小唐去了,心中想道:“本来我想把那主意跟唐叔叔问一问,然而他偏心里有事,倒是不好在这个时候再去烦他。”   顷刻小唐果然回来,略收拾了一番,便同怀真安歇。   正所谓: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   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   云雨事罢,小唐因抱着怀真,自忖方才又有些手脚重了,只是他暗中细看,却并不见怀真有什么恼色,只是她却也并不曾说话。   小唐略松了口气,便故意在鬓边亲了两口,道:“我昨儿忙的没得闲回来,心里是不是恼我呢?”   怀真轻声道:“你部里忙,我自晓得,难道要为你忙正经事而恼你,我几时竟这般小气了?”   小唐低低一笑,便又板着身子亲,道:“我知道娘子是个最深明大义体贴入微的……”   怀真听到这里,便才转眸看向小唐,看了会子,便问道:“其实……我也有件事要同唐叔叔商议……”   小唐倒是意外,便问道:“何事?”   怀真道:“我先问你,之前你说的……那清神莲花香囊的事儿,倘若我再做一个好的香囊,还能不能再如法炮制一番了?”   小唐微微蹙眉,问道:“如何问起这个来?”   怀真支吾了声,说道:“你只告诉我可还使得?”   小唐自是最能体察人心的,见怀真如此,他心中想了想,便明白几分,因道:“虽然是使得,可这种事,头一次是最好的,再行只怕不灵了。”   怀真见他似有不愿之意,略略失望,便问:“那你先前,倒是为何忽然突发奇想的便弄这个呢?”   小唐心中一震,却不好跟她说是因自己嫉妒……因咳嗽了声,说道:“是那百香阁的人求着……并不是我想弄此物的。”   怀真蹙眉问道:“他们又从哪里打听得你会知道这方子呢?”   小唐见她一步一步问过来,只怕一个谎竟不足以对付,何况非迫不得已的话,他也不想跟怀真扯谎,当下索性便道:“罢了,我认就是了。”   小唐果然把看到凌绝佩那香囊,因此心里不受用,才想了这法子……一五一十从实招来。   怀真听罢,倒是一惊,道:“他戴的那个,果然是我给宵儿的那个了?”怪不得当时看着如斯眼熟,只不好拿来细看、也不肯就认是自己的东西罢了,如今知道果然是……心里一时竟也纠结起来。   小唐哼道:“我只是不忿,怀真的东西凭什么落在他的手里?所以才行此事。叫他得意不起来罢了。”   怀真先是愕然不快,闻听小唐这含妒拈酸的话,才噗嗤一笑,道:“得亏是唐叔叔,换了别人,也难想出这般剑走偏锋似的、令人防不胜防的法子。”   小唐搂紧了她,道:“故而你明白了?我并不是想去得什么几千两银子,这些偏门外财我是不屑要的,故而但凡到手,便即刻都散了出去。”   怀真闻言,默默点头,只是心中却想:“然而我却想得些外财,若是替娘解一解燃眉之急倒也是好呢。”但这些话在心口窜动了几次,掂掇小唐的语气,终究未曾出口。   怀真心中且又想:“唐叔叔这般做法,倒是无可厚非,他如今在朝为官,自然不好沾手这些商贾之事,莲花香囊不过是情非得已所为,故而才把银子都散了出去,我自然是不好再叫他为难。”   小唐却忽地问道:“你方才说同我商议……倒是商议什么,如何问起这件事来?”   怀真嗡嗡唔唔了会儿,道:“不是什么正经事,我只是……”   怀真说着,便想起在应公府内做的那个梦来,因抿嘴一笑,对小唐说道:“我倒要同你说,先前在公府里……”   怀真便把梦见孩儿的事同小唐说了,又问道:“你觉着我为何做这个梦呢?”   小唐闻听,便笑道:“这自然是因为怀真盼孩儿了,故而才梦见。”   怀真点头道:“我也是这般想的,梦里那孩儿,倒是很像宵儿……又不是宵儿似的,但的确是个好宝宝……”   小唐听了这句,脸色微微一变,无端竟有几分刺心,仔细盯了怀真半晌,却见她满面含笑,甚是欢喜似的。   怀真说罢,兀自喜欢着,忽地见小唐不言语,她便也敛了笑,问道:“怎么了?”   半晌,小唐方若有所思地说道:“凌景深的那孩子……倒像是跟我有仇一般,每次见了我,不是推打,就是嚎哭。”   怀真哑然失笑:“宵儿不过是小孩子性情罢了……”忽地看着小唐,掩口笑道:“何况唐叔叔的确是怕人的,当初若不是知道你是谁,我也不敢接近……”   小唐听了这句,才又转忧为喜,便笑看着怀真,道:“你还敢说,当初我跟你头一遭儿见,你便忙不迭投怀送抱,岂不知我手忙脚乱的、几乎不知如何应付?当时你看着我那样,心里必然是得意非凡呢?”   怀真听他说起往事,不由也低声笑道:“什么得意?哪里敢……我怕还怕不过来呢,谁不知道唐叔叔厉害,可知我生怕给你看出端倪,一句话也不敢多说的。”   小唐闻言,自己倒得意起来,因说:“算是你这丫头有眼力,头一个抱的是我……可见这辈子都该是我的人。”   怀真捂着嘴笑道:“若不是情非得已,谁要抱你了?可知那时候你在我心里是老虎一样,躲还躲不及呢。”   小唐听她娇声谑语,又且提及往事,顿时魂销魄动,便低头望着怀真,道:“现在……可还当我是老虎呢?”   怀真抬眸对上他的眼神,竟有些怦然心跳,便垂了眼皮儿,道:“自然不是。”   小唐目不转睛望着,温声又问:“那现在……又是什么?”   怀真转开头去,羞不能言,小唐在唇上亲了口,道:“倒是说话呢?”   怀真无法,方低声说了两个字,小唐听得分明,便情不自禁地又腾身而上,又是轻怜密爱、温柔缠绵起来。   如此又过数日,恰逢张珍跟容兰来唐府拜访,怀真心中正想着他们……闻听门上报后,大喜,忙把人接了进来。   正唐夫人跟敏丽都在,众人围坐着,自在融洽地说笑了一回,晌午便又留吃饭。   张珍因始终忌惮小唐,便不欲留,怀真会意,悄悄地说道:“你放心,三爷中午不回来吃饭,他部里忙……你且跟姐姐放心留下,等吃了饭,我还有事儿跟你商议呢。”   张珍听说小唐不回来,又闻听有事,这才放心大胆地留了下来。欲知怀真所说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 253 章   众人吃了中饭,唐夫人跟敏丽都自去歇中觉,也是有意叫怀真同张珍两口子私底下相处相处罢了。   因小唐中午果然不曾回来,张珍自在吃了饭,难掩欢喜,何况他多久不曾跟怀真相处过了,这一刻心头欢畅,竟是眉开眼笑。   容兰看了,便掩着嘴笑,对怀真道:“你快瞧瞧你哥哥,多大的人了,还是这般冒冒失失的,亏得唐大人不曾在家,倘若在家里,该是多失礼的呢?”   张珍闻言,便回过头来,一本正经道:“姐姐这话错了,若是三爷在家里,我才不是这个模样呢。”   容兰越发笑起来,道:“你自己竟也知道?”   张珍只是笑,也不以为意,只说:“我跟怀真打小儿一块儿长大的,横竖她不介意就成了,姐姐也自不会怪我……独独是三爷,我是最不能见的……”张珍听到小唐,情不自禁便左右看看,生怕小唐忽然出现似的。   容兰点头,叹道:“活脱脱地小鬼儿怕着钟馗爷呢。”忽地又笑说:“我失言了,妹妹别介意。”   怀真笑道:“姐姐快别如此,就如哥哥说的一样,我们打小儿一块儿长大的,横竖我当他是亲哥哥、当你是亲嫂子一般呢。”   张珍已是等不及,便道:“妹妹可快说,是不是有何事吩咐我做?”   怀真才问道:“先前我只听说你家里在京城有几处铺子,也不知是做何营生的?”   张珍道:“有些是衣料,也有成衣,绣品……还有香料之类,然而不是很大的铺子,妹妹问这个做什么?”   怀真听到有香料铺,心中高兴,便道:“那前儿那莲花香囊,铺子里可也有么?”   张珍摇头道:“这个却不曾有,一来这方子是百香阁独有的,别的铺子里也试着调过,只是难成,后来终究有成的,但人家只认百香阁所制的,故而都做不起来……妹妹是想要么?回头我去买几个给你送来就是了。”   怀真道:“我不要那个……”   容兰听到这里,便说道:“说来也是古怪,那百香阁先前虽也有各色香袋儿,只是从不曾有任何一款卖的似这莲花香囊一般……妹妹问这个,莫非自有缘故?”   怀真低头一笑,不好细说各种详情,只道:“那方子……其实是我写的。”   容兰跟张珍齐齐一惊,张珍一愣之下,拍手笑道:“我就说呢!哪里来的古怪香囊,偏这样风靡万千,原来是妹妹的手笔,这下我信了!”   容兰却问道:“原来是妹妹的方子,果然是难得的,那不知……为何问起你哥哥的铺子来?莫非妹妹另有打算?”   怀真见容兰果然心细,便微微点头,道:“我倒是有两个主意,只是不知道成不成……”   张珍原本还怔怔地,并不明白,听她两个一问一答,才回过神来,忙说:“妹妹有何主意?且快同我说。”   容兰反笑道:“你这脾气几时改改,总是一惊一乍的,要忙起来便一刻也等不得,且叫妹妹慢慢地说。”   张珍便只是笑,怀真见他们两个都凝神要听,她便想了一想,终究把这几天心中谋划之事同他们说了。   且不说怀真同张珍两夫妻商议正经事,与此同时,在应公府中,却听有人道:“管他是什么人家……姐姐若是不喜欢,就不必答应,横竖义父也不会强逼你嫁呢!”   这说话的,却是王浣溪,只听浣溪说完,对面坐着的浣纱忙站起身来,走到跟前儿把她的嘴捂住,道:“你作死!这样嚷嚷做什么!”   王浣溪将她的手推开,道:“姐姐怕什么?难道我说错了不成?婚姻大事,自然不是儿戏……”   浣纱走到门口,见丫鬟们都被打发开去,才又回来,摇头说道:“你也太性急了,只好生想想,这程家乃是京内清贵世家,名声是极好的,程公子虽然曾娶过应府的小姐,但义父也自说了,这不是程公子的错儿,如今那蕊小姐不也是被族内除名了的?可见是她的过错……且也听说程公子的人品是不错的。”   原来,自从应佩成亲之后,过了数日,李贤淑忽地便叫了王浣纱去,闲话几句之后,便说起她的终身之事来。   只因王浣纱也是年纪不小了,怎奈她一来才上京,二来,毕竟是罪臣之女……虽说此刻被应兰风认作义女,今时不同往日了,但一时半会儿急切之间却仍是找不到合适人家的。   谁知就在应佩成亲之日,因应佩醉了,众人扶着他回洞房,其中唐绍春晖等随行,其中便有那程家的公子。   虽说因应蕊之故,程家差点儿跟应公府闹僵,但因小唐出面……竟把一场天大祸事消弭于无形,两家才又化干戈为玉帛。又因程公子跟应佩是同僚,那日便也在场。   正好儿王浣纱体恤李贤淑劳累,便叫她歇着,自个儿出来查看,偏在那角门口上站着,往外一看的功夫,便给程家公子看了个正着。   程公子竟是一见倾心,起初不知王浣纱乃是何人,后来对应佩旁敲侧击,才知道是上京的王克洵的长女。   应佩自然也并不愚笨,见他几次三番地询问,仿佛是个有意的模样,因问起来,程家公子便自也坦然承认了,且说并不在意其他,只不知是否还有这福分……跟应公府结亲罢了。   应佩知道了这消息,不敢擅自先透了,就只来找李贤淑,私底下便同李贤淑先说了。   李贤淑听了,自是意外,忙又抽空儿跟应兰风说明此事。   应兰风倒是没想到,因一眼之故,程家公子竟会相中王浣纱,只因程公子性情温和,人物斯文,出身且又极好,先前是应蕊耽误了人家,虽拖赖小唐平息了两家纷争,但应兰风心底始终觉着对程家有些亏欠。   如今他因认了王浣纱为义女,王浣纱又不似那些轻薄女儿,乃是个端庄持重的,果然倒是程公子的良配,倘若两家因此再续前缘,倒是美事一桩了。   因此应兰风思来想去,只觉得佳偶天成,便是如此……然而虽然他心里欢喜、首肯此事,但毕竟此乃女孩儿的终身大事,何况王浣纱乃是义女,倒是不可委屈了她。   应兰风一念至此,倒不急着给她定下,就只叫李贤淑私下里询问王浣纱的意思。   且说李贤淑问了这话后,王浣纱半晌不言语。   李贤淑打量她的神情,看不出是何意思,因想了想,只把程家的家世一一都说了,又把程公子的人物也赞了一番,末了道:“虽然说先前跟府内结亲……又和离了,但此事委实不关人家的错儿,先前定下这门亲事的时候,我也是认认真真,千挑万拣才选中他家来着……”   王浣纱见她赞许程家,只是垂着头,因小声儿问道:“不知道……义父意下如何?”   李贤淑笑道:“你父亲自也是喜欢的,还曾说程公子果然跟你很配,是天作之合呢……只是不知道你的意思,所以他也不敢定,只叫问你的主意罢了。”   王浣纱半晌无语,李贤淑不便催促,只笑说:“你只再想一想,不妨事的。”   王浣纱才称了一声“是”,回头便跟妹妹说起这件事来。   这会子,王浣溪见她喃喃说着程家公子如何如何好,便冷笑道:“姐姐何必说这么些?此刻你说出他这千百种好来,何尝是想说给我听,倒是想说给你自己听罢了,你若真的喜欢那人,又何必口口声声说出来,只怕早就喜得说不出来,也早就答应义母了。”   王浣纱闻言一惊,只觉得这话果然有理,浣纱略出神,半晌,便苦苦一笑。   浣溪见她这般,便走到跟前儿,挨着坐了,说道:“我见姐姐近来……时而神不守舍的,有时候望着灯影便痴痴地笑,倒好象……是个心上有人的模样,姐姐难道心中自有意中人么?”   王浣纱骇然,脸色陡然雪白,转头看向王浣溪。   浣溪倒也给她吓了一跳,定了定神,道:“我不过是随口问问罢了……做什么这般看着我?”   浣纱盯着浣溪,看了许久,见她神情忐忑,不似知情的,才说道:“这也是能瞎说的?你万万别如此口没遮拦了!若透出去,我做不做人了?”   王浣溪听得她的声音有几分严厉之意,越发意外,因低头纳闷说道:“这有什么?横竖义父在为你的终身着急,才想定了这程公子的,倘若姐姐心中另有意中人,只管跟义父说……义父未尝不会不答应……”   王浣纱的脸色更是惨白一片,听到最后,便凄然一笑,竟喃喃道:“只怕是绝……”   浣溪皱眉看她,不解其意,王浣纱醒悟过来,便忙停口,拧眉道:“总而言之,这些话你以后不许再提半个字,不然的话,我……”   王浣溪见她认了真,便讪讪道:“我不过是为了姐姐着想罢了,难道你真的要一声不响地嫁给不喜欢之人?”说到这里,却见浣纱双眸漆黑,死死地盯着自己。   浣溪从未见她如此,竟有些骇怕起来,忙道:“好好好,我不说就是,以后也一个字也不说就是了!”   王浣纱这才点了点头,垂首默然。   浣溪叹了口气,道:“姐姐既然这样……那么,是要答应这门亲事了?”   王浣纱反而冷静下来,道:“就算是咱们父亲在生,也难得能定下这样一门好亲事,评心而论,比……先前那无情无义的人更加好上百倍了,何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义父义母顾惜我,才特意询问我的意思,他们本就是咱们的救命恩人了,能得这般的归宿,已经是难能可贵,难道还要再挑拣起来?我自然无有不从。”   浣溪见她凛然说罢,显然是下定决心了,浣溪微微皱眉,张了张口,待要说两句,却知道自己这个姐姐,倘若下定决心,便是无可更改的……   浣溪咬了咬唇,便只说道:“姐姐说的是……”无声一叹,心中却想:“姐姐分明是有心上人了,只是我一提,就似个要杀人的模样……却不知到底是谁?”   因自从两姊妹来到京城,便足不出应公府,所见的男子……无非是府内众人罢了,想了想,倒是春晖李霍等“亲戚”,另唐绍也常来常往的……浣溪便想:“那唐家少爷,倒果然也是个出色的,难道姐姐中意的是他不成?只不过……那唐家门高,只怕……”   浣溪认定浣纱中意的是唐绍,只也把此事压在心底罢了。   姊妹两人商议过后,王浣纱便寻了李贤淑,说了自己同意跟程家的这门亲事,李贤淑听了,自然欢喜雀跃,忙跟应兰风也说了。   又过了数日,程家便命人登门提亲,正正经经地三媒六聘,同王浣纱订了亲。   怀真在唐府听闻此事,自也觉着意外之喜,定亲那日,便也亲回了应公府一趟。   这一日小唐却因忙碌,并不曾来,怀真送上贺礼,中午饭罢,便乘车返回……路上经过长街,怀真便自车帘处往外悄悄张望,见那街市上人声鼎沸,店铺鳞次栉比,却看不到自己想见的。   车行片刻,忽地听到前头有人声朗朗,不知读的什么……怀真只依稀听到一个“礼部”,便回头问笑荷道:“他们在吵嚷什么?”   笑荷到了车前,探身看了一番,便回来对怀真道:“少奶奶还不知道呢,这几日礼部张榜,说是要招些会新罗语的人……”   怀真不知何故。笑荷悄悄地又说道:“这般大的阵仗,只怕不日真的要出使新罗了。”   夜雪听了,怕怀真担忧,因道:“不妨事,去新罗的话,一来不一定是咱们爷去,二来,新罗也不似沙罗詹民等那么远,来回儿若快当的话,只半年就成。”   正说到这里,忽地听到马蹄声急促而来,笑荷因问:“什么人在街上这样跑马?”忙掀起帘子看向外头,谁知一看之下,却吃了一惊,原来是个异装打扮的女子,手持马鞭,正飞马经过,口中不时清斥数声。   笑荷见状,便啧啧说道:“奶奶快看,是詹民国那骋荣公主……”   怀真闻言好奇,便也转头微微看来,正一眼瞧见骋荣公主一身蓝色袍装,自后打马而来,头上仍是带着那珍珠璎珞的冠子,随着马儿颠簸,那珍珠乱闪,倒是又华美动人,又显得英气勃勃。   怀真不由地看怔了,这会子,那骋荣公主以看见唐府的马车,竟打马到了近前儿。   怀真要不看已经来不及,那骋荣公主手持马鞭,人在马上,对着怀真作揖笑道:“原来是三少奶奶,真真儿是巧。”   怀真只得向着她一点头,见那珍珠璎珞在烈日之下闪烁生光,骋荣的脸上也有几分汗意,却更见几分容光焕发,怀真心中不由称羡,便道:“公主殿下恕我失礼了。”   骋荣竟放慢马速,只跟着车而行,一边儿看着怀真笑道:“三少奶奶很不必多礼,自打上回在应公府一别,我心中也一直很是惦记,只是不敢贸然再前往拜访,不想今日竟如此巧遇了。”   怀真一笑,因见人来人往的,很不便这般跟她说话,便要搪塞两句,彼此分道扬镳罢了,不料骋荣望着她,笑说道:“三奶奶近来可又调什么香了不曾?”   怀真有些意外,便只看她,骋荣抬手,便自腰间扯下一个香囊来,举在掌心给怀真看,道:“这个……可也是出自三少奶奶之手?”   怀真见她举着的赫然是那莲花香囊,越发愕然,待要问她是如何知道的,但此事机密,又别有内情……贸然一问,反似承认了,怀真只不动声色,问道:“我不懂殿下在说什么。”   骋荣并不计较此事,只收了香囊,笑道:“既然少奶奶不懂,那就罢了。是了,相请不如偶遇,今日既然有缘跟三奶奶相遇,不知骋荣可有没有这个荣幸,请少奶奶过府一叙?”   怀真更觉意外,便垂眸道:“公主盛情相邀,本不该推辞,只是今日还有要事,请公主恕罪。”   骋荣打量了她一会儿,笑道:“无妨,既如此,那改日如何?”   怀真见她说个不停,只想速战速决,便只淡淡道:“改日再说便是。”   骋荣得了这句,这才一笑点头,拱手作别,自飞马去了。怀真扫了一眼,见那身影英姿飒爽,驰骋马上,飞也似的远去了。   是夜,小唐回来,便问怀真道:“近来大元宝总来府里,是有什么事儿?”   怀真便道:“是小事罢了。”   小唐洗了脸,闻言回头看她,见她坐在床边出神,他便走到跟前儿,俯身端详怀真,低声道:“若是跟你有关的,便不是小事。”   怀真不由失笑,道:“你自己的正经事还管不过来,何必理会这个?”   小唐道:“部里的事我自然是在部里处置完毕了,如今回来了……娘子的事儿便才是正经事。”   怀真见他故态萌生,又开始“胡言乱语”了,却只是苦笑不语。   原来怀真因那莲花香囊之故,又见近来蚊虫横行,她便费心思量,调了两种能驱蚊祛暑的香来,因知道小唐不愿插手此事,便只跟张珍容兰两个说了。   两人听了,倒是大为欢喜,张珍便一力应承,就拿了方子,自去打理。   谁知满怀喜欢的做了一些出来,放在铺子里,只是鲜少有问津的……张珍自怕怀真着急,便不曾同她细说,起初甚至一度的报喜不报忧,然而怀真暗中派了招财叔去打听,才知道真的是“意匠惨淡经营中”。   因此这几日怀真悬心此事,格外忧虑……一来调制这香,务必要耗费人力财力,倘若无人问津,岂不是连张珍也对不起了?因此怀真暗中焦心。   然而这话,却难跟小唐开口,当初他便不主张行此事,怀真才宁肯自己拜托张珍行事,如今做的不好,再跟他说,是何意思?因此怀真便笃定不肯说。   小唐见她意思坚决,倒也不再追问,只因张珍这些日子常来府上,小唐暗中派人跟着查探了一番,早就知晓,又怕怀真焦虑伤身,因只笑道:“不管是何事,是成是败,只不许是这般忧愁难解的……若然害得你不快,那必然不是好事,可不许你再行。”   怀真心中本就忧闷,又听此话,却反不快,便道:“谁说不是好事了?我偏要行。”忽地想到同样的事,小唐竟能做的顺风顺水,她偏出师不利……何况小唐本不缺银两,却信手拈来,她如今很想帮补母亲,却偏磕磕绊绊。   怀真便推开小唐,赌气又道:“此事我一定做得成,你且等着看罢了。”说着,便横了小唐一眼,便跑出门,自寻敏丽去了。   小唐坐在床边,呆呆看她去了,半晌才复笑起来,喃喃道:“这丫头……我倒是差点儿忘了,她若是倔起来,可真的是……”   小唐知道她这一去敏丽房中,必要半个时辰才回,他本欲去书房,然而这几日毕竟公事繁忙,竟是累了,便想先歇一歇,谁知往后一靠的功夫,竟极快地睡了过去。   怀真在敏丽房中耽搁半晌,及至回到房中,见小唐和衣而眠,虽是睡着,眉心微蹙,显也是有心事。   怀真呆看了半晌,心道:“他在外头本就劳神费力,我何必跟他发脾气呢?倒是我的不对。”因放轻脚步走到跟前儿,打量了小唐半晌,抬手在他眉心轻轻地画了画,低头又亲了口。   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谁知还未起身,小唐忽地抬手,便不由分说将她往怀中一揽,双眸半睁笑道:“舍得回来了?如何竟偷亲我?”   ☆、第 254 章   话说这一日,张珍来至铺子里,询问掌柜这两日的情形。   这香料铺的生意惯常是不咸不淡的,照例并没多少起色。正说着话,便见门口人影一晃,有两个人走了进来。   小伙计见这两人生得好矜贵出色相貌,通身的打扮又极为体面,便知道是勋贵世家的子弟们,忙迎上去招呼。   谁知张珍在柜子后扫了一眼,顿时又惊又喜,便叫道:“小凌哥哥,绍哥儿!”竟忙不迭转了出来,亲自接了。   那小伙计跟掌柜的才知原来是少东的朋友,当下忙去沏了好茶来奉上。   这边儿张珍喜不自禁,便又问两人道:“怎么两位哥哥今儿有空闲来这儿逛逛?”   唐绍先笑道:“只因你们一个两个的都成了家,我倒是怪没趣儿的,先前听佩大哥说你近来也是忙得很,正好儿今儿小绝也有空,便一同过来看看你到底忙些什么?”   张珍笑道:“不过是无事乱忙罢了。”   凌绝将这铺子打量了一会儿,道:“倒是干净的很,地方也宽敞。”   张珍得他两个来此,真真儿地喜从天降,蓬荜生辉似的,忙请两人到隔间落座。   两人各吃了一口茶,张珍忽地看到凌绝腰间挂着的莲花香囊,张珍因是不知情的,便笑问道:“咦,哥哥也买了这个呢?”   凌绝垂眸看了一眼,知道他误会了,却不解释,只淡淡一笑。   唐绍侧目撇嘴地说道:“这何尝是买的,你没听说?是他先有这个,众人才跟着一窝蜂似的都戴了的,说来那百香阁竟是沾了他的光儿呢。”   张珍闻言,便若有所思。   凌绝哼了声,目光复杂地看了唐绍一眼——唐绍虽瞧出他的眼神里有几分恼意,却也不知究竟,便只笑问:“难道我说的不对?”   凌绝只不理他,自端着茶走开了去。   唐绍知道他自来的性情便是如此,因不理论,只对张珍笑道:“大元宝,你店里可有什么比这莲花香囊更好的东西没有?那人人都戴的,我不稀罕,你且给我一个独一份儿的才好。”   张珍便踌躇:“这……”   不妨凌绝听在耳中,便又觉刺心,就只当不闻的,边喝茶边打量张珍店内的各色物事,正随意乱看,忽地见那柜台的檀香木架子上挂着几个香囊荷包,看绣工倒是有些平常,凌绝并不在意,只是随意看了两眼。   不料张珍起身走了过来,竟拿了两个荷包回来,便对唐绍道:“绍哥哥,我这里并没有其他好东西,只这个是刚得的,也是最好的……不是我夸口,满京城内也只有我这里独一份儿。”   唐绍原本只是随口说说,也是取笑凌绝的罢了,忽地见张珍如此郑重其事捧出了这两个香囊来,他倒有些惊讶了。   因接过来细看,见上头的绣工虽不错,却未算是极上乘,略捧着一闻,倒也没什么气息,细察,才觉着有股清清苦苦的味道,却并不叫人难受,再细嗅两遭儿,心里倒反而有些受用。   唐绍便笑道:“大元宝,你哪里弄来的这个?这并没有多少香气的,带着这个竟有何用?”   张珍道:“近来蚊虫渐渐多了,挂着这个,蚊虫便不肯叮咬,这般的淡香,纵然是身怀有孕的女子也能佩戴,最是安心安神的。”   唐绍本想教训张珍——香包顾名思义,自要香气扑鼻才好,忽然听他说了这些妙用,才不由侧目起来,道:“果然有这么神?你可不要骗我?”   张珍笑道:“若是别人做的,我自然是不敢夸下这海口的,但这个是……”   张珍说到这里,蓦地醒悟,倒是不好走漏了消息,便只咳嗽了声,道:“这是一位高人家里不传之秘……哥哥放心就是了!”   唐绍只是挑眉带笑,拿着那两个香包翻来覆去,好奇地看。   不料凌绝在柜子边上,因把张珍跟唐绍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他便眉头一蹙,也摘了个香包下来,在鼻端略略一嗅,心中微微一震!   忽地听唐绍道:“大元宝,既然这香包这般珍贵,是不是也跟百香阁似的,一两银子一个?”   张珍笑道:“哪里就有那么贵价了,不过是一百钱一个罢了。”   唐绍啧啧说道:“便宜便宜!既然如此,我要十个。”说着就要去摸银子。   张珍忙按住他的手,拧眉道:“哥哥们第一次来,何况咱们又是素日的交情,万万不许跟我见外!别说是这个……就是我这里应有的东西,哥哥们但凡有看上眼的,不论是什么,只管拿走就是了!”   唐绍见他这般,又笑又摇头道:“大元宝,你这样做生意,岂不是要亏本的?”   张珍笑道:“能多交些跟哥哥们一样的好朋友,亏本又算什么?我自管心里高兴。”   不料凌绝听了,便插嘴说道:“他唐家最不缺的就是钱了,你很该要他十两银子一个,瞧他是不是也这般阔绰要十个的。”   张珍见凌绝玩笑,知道他跟唐绍熟络才说此话,他倒是不便多嘴,于是只笑说:“哪里能呢。”   唐绍白了凌绝一眼,然而见张珍这般爽快,也知道他的性子真挚,便不跟他推让,只哈哈大笑了几声,说道:“好兄弟,你真真是够义气,也罢,我不跟你客套就是。”   张珍听了,这才满面堆欢。   不妨凌绝徐步走了过来,手中也拿了一个香囊,对张珍道:“大元宝,我不似他一般贪心,只要一个就好了。”   张珍道:“哥哥多拿几个无妨,何况好事成双。”当下不由分说又拿了一个来给凌绝。   凌绝也不推辞,只是收了。   张珍叫人又给唐绍包了,唐绍本来是想,——不管好歹且照顾照顾张珍的生意,如今见他白送,便只拿了五个。   两个人又坐了会儿,才各自去了,张珍送了他们两个去了,又高高兴兴地回到店内,这会儿掌柜的便问道:“珍哥儿,这两位是哪家的公子爷?”   张珍便把唐绍跟凌绝两人的身份自说了,掌柜的一时咋舌,小伙计也如梦初醒,各自掂掇说道:“怪不得我见生得是那样天人一般,不想竟是小凌驸马跟唐家的公子爷。”   掌柜的忙又说道:“听说百香阁那香囊,起先就是因小凌驸马配着,故而众人都喜欢起来,我们的香囊,倘若也蒙他戴着,只怕迟早晚也扬名出去了。”说到这里,就拿眼睛看张珍。   他们这些人,虽知道张珍素日交往了许多世家公子,却只是耳闻罢了,这还是第一次亲见真主儿来到,因觉着既然有这样的门路,他们正也愁这香囊销路一般,倘若加以利用,未尝不是个法子……   张珍明白他的意思,因笑道:“我当他们两个是手足兄弟一般,又怎好相烦他们做那些事?不必再提了。”   张珍这般吩咐了掌柜,掌柜自也打消念头,只是觉着张珍未免有些心实了,这样诚恳忠厚的人……行商却是大为吃亏的,因此掌柜虽然不说,暗地却是摇头。   而张珍说罢了,便又看账目,心中自盘算着,要从账目上拿一部分钱出来,作为香囊的利银给怀真。——原来这是怀真第一次托张珍做一件事,起初又是那样兴头,张珍自不肯说如今的窘状,只打算好了,见了怀真只说卖的极好,再把这些银子给她过目,叫她安心高兴就是。   且不说张珍暗中打定主意,只说凌绝跟唐绍两个离开店铺,沿着长街往前而行,唐绍便笑道:“大元宝这人,太过老实了,这铺子我看迟早晚的要亏本呢。”   凌绝啐道:“把那乌鸦嘴省省,岂不闻人善人欺天不欺?大元宝为人良善温和,只怕自有机缘。”   唐绍笑看他一眼,道:“既然你有此心,那就拜托你明日也把这香囊戴上,只要你逢人就夸……那些人见了,未尝不会起意,你便成了大元宝的财神爷也未可知。”   凌绝又轻哼了声,道:“我纵有此心,只不过这并不是我一人之力能达到的。”   唐绍问道:“如何不能?上回这莲花香囊不也是借了你的名儿?”   凌绝扫了他一眼,无奈叹道:“跟你说也是白说,你……跟你们家那位比起来,委实还是青嫩了些。”   唐绍起初不解这话,细细一想,隐约有些明白,当即皱眉道:“你是说……”   凌绝却闭口不提,两个人走到十字路口,凌绝因要回府,便同唐绍分别了。   却说凌绝回到府中,见奶母正领着凌霄在院中玩耍,凌霄一见他回来了,忙挥舞着小手儿便飞跑过来,因跑的太快,竟一个跟头栽在地上。   凌绝心惊肉跳,上去把他扶起来,却喜是倒在松软的泥地上,并没有磕破了头脸手掌,只是衣裳上弄脏了些,凌霄也不曾哭,只是嘟着嘴,有些儿不高兴罢了。   凌绝忙给他把灰拍去,此刻也不顾污脏了,——奶娘见他在,才也安心后退,不敢靠前。   凌绝把凌霄抱起来,自进房去又洗了手脸,才又领他出来玩耍。   因见他雪白的脸颊上一点红肿,竟是被蚊虫叮咬所致,凌绝心中一动,抬手从怀中掏出一个张珍所送的香囊来,便对凌霄笑说:“宵儿上回送了香囊给我,如今二叔也把这个送给宵儿,宵儿看看可喜欢么?”   凌霄正是爱玩儿的时候,见凌绝手中的香囊红红的,上面又绣着一只小雀儿,正振翅飞翔似的,看来十分精致好玩儿,凌霄便一把抓了过去,举在手里玩耍。   凌绝见这香囊大,凌霄人儿小,怕他乱玩一阵儿便丢了,索性把香囊给他挂在脖子上,凌霄低头看看胸前的香囊,很觉有趣,便咯咯地笑了起来。   这会子院中无人,两个人坐在屋檐底下,凌绝看着凌霄喜笑颜开的模样,心里倒也喜欢,只是看着香囊,未免触动心事,便把自己的那个也举起来看。   不料凌霄瞧见了,便也抓住,因把两个比了比,却觉着自己的小雀儿更是可爱,便笑道:“宵儿的好。”   凌绝忍不住也一笑,道:“宵儿的自是最好了。”   凌霄倒在他的怀中,便不停看那小雀,凌绝垂眸望着他无邪的容颜,终究忍不住,便问道:“二叔喜欢宵儿,才给宵儿这雀儿的,宵儿却是为何给了二叔这个……”说着,便把莲花香囊给凌霄看。   凌霄转头看了一眼,嘟囔说道:“二叔……喜欢……”   凌绝听在耳中,心中一凛,却笑道:“二叔果然是喜欢的,宵儿真聪明,不过宵儿又是如何知道……二叔喜欢呢?”   凌霄听他问的温和,面上又带笑,便眨了眨眼,说道:“宵儿看见的。”   凌绝更是惊心,第一想到的,却是难道自己在何处漏了行迹……跟怀真有些什么举止给凌霄看见了?然而细细想想,自打凌霄懂事,他连怀真的面儿都难见到,何况是两人单独相处?   凌绝敛了心神,复问道:“宵儿好生厉害,却是自哪里看见的呢?”   凌霄举着那香囊,对着太阳光看,却见万道金光被挡在那红色的香包儿背后,在香包儿周遭凝成一团圆圆地光环 ……   凌霄皱眉看着,喃喃不清地说道:“是从爹爹的……那个圆圆的碗……碗里看见的。”   凌绝深吸一口气,却想不通到底是凌景深的什么“圆圆的碗”,这话听来自然毫无道理,然而凌霄尚不懂事,认得的东西能叫出名儿来的更是少之又少,也只认得一些日常惯用之物罢了,倘若把别的什么东西也认作是“碗”,倒也是有的。   凌绝便试探着问道:“那如今,那个碗在什么地方呢?”   凌霄放下香囊,呆呆看了凌绝一会儿,道:“不见了,宵儿不知道……”   凌绝见他眼睛有些发红,生怕他又哭起来,便忙不问了,只笑说:“好罢,以后若再见到,宵儿就告诉二叔好么?只要宵儿答应二叔,二叔就陪你玩。”   凌霄听了这话,才又慢慢露出笑容,用力点头说道:“好!”   凌绝见他这般乖巧,便将他抱起来,小心地拥着肋下,便抱着他慢慢转了一圈儿,凌霄身子腾空,如飞一般,便大笑起来,胸前的香囊也跟着旋飞起来,满院都是小孩儿清脆欢喜的笑声。   且不说凌绝把香囊松了一个给凌霄挂着,只说唐绍得了香囊后,想到夜间还要当值,便自进宫去。   他一路往侍卫房去之时,就看见宫内御制间的太监头领冯公公,带着几个小太监迎面而来,远远儿地见了他,便面露笑容。   因唐绍为人机灵,性格风趣,品貌俱佳,出身又极好,因此在宫内自是厮混的如鱼得水,这些太监们都极爱他。   冯公公见了他,不免停下步子笑说了一番,才要离去之时,唐绍忽地叫住他,道:“差点忘了,有一样好东西给公公。”   冯公公一惊之下,喜不自禁,笑道:“绍哥儿,这哪里敢当,怎么能要你的东西?你竟也有心惦记着。”   唐绍笑道:“也不是什么名贵之物,只不过我一位好兄弟的香料铺子里,才进了一种异域的奇香,据说戴了便不被蚊虫叮咬,前儿我听公公说那御制间的蚊子厉害,因想着给你要了一个。”   冯公公一听,先不论那“奇香”的真假,只唐绍这份儿心意就够他动容的了,因道:“绍哥儿你真真儿的……叫咱家说什么好?咱家不过是随口抱怨的一句话,别人听了也就罢了,独独你记在心上。”   唐绍笑道:“只要您别嫌弃就是了。”说着从怀中掏出那香囊,便双手奉上。   冯公公忙接过来,他们在宫内当差,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只扫一眼,就知道这香囊并不是什么难得的上品,然而这物自然是“轻”的,最难能可贵的自然是这份“人情”,因这份心意人情,这物自然也身价百倍了,冯公公便仔仔细细收了那香囊,叹道:“我心里高兴还来不及呢。”又同唐绍说了两句,才自带着小太监们去了。   复过月余,天儿更热了几分,夏日悠长,高树之上,蝉声噪唱不休。   这日,怀真正在府内,自苦苦思忖该如何才能将这香包儿的生意做好,一直想了不下百种法子……却都不得行。   怀真劳神之余,不由感慨:原来这“行商”之事,竟是如斯不易,先前只听人说商贾低贱,未免有个轻视之意,如今自己想要在此中钻营,才知要做一名合格的商贾,却也是极难的,先前所知所觉,毕竟是肤浅轻狂……怪不得陆放翁说——“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怀真正捧腮胡思乱想,忽地外头说张珍来了。   怀真因自觉此事弄坏了,竟把张珍也连累了,倒是有些羞见他,可毕竟又不能避而不见,于是只好打点精神,讪讪出来。   谁知才转出厅,就见张珍兴冲冲地快步进门,一眼看见她,竟拔腿跑上前,猛地把怀真抱住,只顾连声笑道:“妹妹!成了,成了!”   ☆、第 255 章   两个人虽似青梅竹马,但大了后,自有避忌,彼此又各成亲,便再也不曾如今日这般亲昵。   如今怀真见张珍如此失态,且没头没脑的说了这一句“成了”,便又惊又笑地忙问道:“说什么呢?”   张珍放开她,因一路赶来的急,便吁吁喘了两口,才终于笑道:“妹妹不知,就是那香囊的买卖,竟是大成了。”   怀真猛然听了这句,心突突跳了起来,不敢就信,仍问详细。   张珍才同她坐了,便道:“妹妹当是如何?今儿一大早,经有个宫内当差的公公来到铺子里,点名儿就要看这批香,柜上不知详细,慌忙把我叫了去,原来这公公是宫内采买司的,竟是一气儿便买了五百个去……”   怀真喜出望外,忽地又问道:“怎么宫里的人会特特跑去找这香呢?”   张珍笑道:“我原本也是不知内情的,后来壮胆问了,才知道,原来是绍哥儿的缘故呢。”   怀真听跟唐绍有关,急忙又问,张珍便把那日唐绍跟凌绝来至店内之事说了一遍,然而底下的情形,却连张珍也是不知详细的。   原来,那日唐绍把一个香囊给了那冯公公后,冯公公感念他的心意,却也没当回事儿,且喜这香囊并没格外熏人的浓香,于是便系在身上。   偏天儿更热,这冯公公所在的御制间地方大,蚊虫格外多,寻常人呆在这儿,一刻钟便要被叮咬上两口,虽没大碍,只是难过罢了,是以先前冯公公才因而怨念。   不料一连两日,冯公公来往此间,却都安泰无事,起初还只莫名欢喜,未发现因由,后来一个小太监举手打蚊子,冯公公摸摸脸,才醒悟两日里已经不受这蚊虫之苦了,因而才醒悟过来,自喜必然是唐绍所送的这香囊之故了。   只因他们这些宦官,天生不便,自然有些气息难堪……身上便爱挂些香囊等,然而因要伺候主子,倘若香气太浓,惹了主子不喜,便又是罪过了,因此竟是两难,如今得了这个香囊,香气脉脉不说,又能驱散蚊虫,真真儿的是意外之喜,冯公公且又是个嘴长的人,顿时便张扬的三宫六院里都知道了。   这一闹之下,宫内的采买司因亲向唐绍打听了端详,才寻来张珍的铺子内。   这宫内的人亲自降临张记,消息极快的散去,此物顿时身价百增,奇货可居起来,顿时之间,登门买货之人络绎不绝,不过半日的功夫,那所存的香都已经售彀了。   张珍跟店铺的掌柜伙计都是既惊且喜,不知所措的当儿,忽然又有百香阁的管事来接洽,跟张珍详谈了一番,竟是想要同张记合伙,且说一百个钱太过廉价,言说只要百香阁经手,又有宫内采买的招牌,只怕一两银子也是便宜的。   张珍不敢做主,又因见情形这般喜人,于是忙忙地撇下店铺,一路跑来跟怀真商议。   怀真已经为了此事愁了数日,听了这话,也是喜不自禁,就像是天上掉下一个极大的“喜”字,又如龙卷风一般,把先前那些愁绪忧闷都卷飞的无影无踪,狂喜之余,整个人都有些晕晕地。   张珍也自然是放下心中大石,毕竟不用再瞒着怀真了,虽然是不想怀真担忧之意,可终究不想跟她扯谎。   张珍欢喜笑问道:“妹妹,可算是好了,只是该怎么办呢?那百香阁也来找了……到底要不要答应他们?”   怀真是头一次做这等事,自来都没有经验,便问张珍道:“这些事我如何懂得?哥哥做主就是了……哥哥觉着如何?”   张珍思量着便道:“毕竟是老字号,他们来的人我们都认得,是有头有脸的大管事,可见他们对这宗买卖看得十分要紧,何况百香阁是数一数二的大商号,不管人脉跟路子都极广,若是不答应,倒是有些得罪人,而若是答应了他们,我来的路上略想了想,就同他们至少四六分账,何况价儿又涨了的话,那便不是一百钱一个的事儿了。”   张珍自打成家之后,便在京城安居,他因不是读书的料,就接手了家里的各大铺子,每日里经手这些,自也有一番打算,因此竟说的头头是道。   怀真听他说的这般有理,便连连点头,因笑着说道:“我全不懂,都劳烦哥哥就是了。”   张珍见她答应了,也是乐不可支,正要说话,忽地想到一件事,便问怀真道:“妹妹,容我多说一句,这件事……三爷可知道么?”   怀真一愣,因他这一句话,心中却也忍不住多想了一圈儿,因敛了笑,道:“我不曾同他说,只不过……他那个人,只要想知道,自也有法子的。”   张珍倒也明白,便说道:“妹妹,如今眼看这买卖要做大起来了,倒不好再瞒着三爷,你可要先问过他?”   怀真便道:“这件是我自作主张要做的……如今又何必问他?”说着忍不住又抿嘴偷偷一笑:昔日赌气不跟小唐说,是因此事不成,没得叫人颓丧没脸,如今果然轰动起来,自然要跟他炫耀一番……这可是她自小到大来头一遭儿做“买卖”且成了事儿呢。   虽然怀真嘴上这般说,然而张珍毕竟跟她打小儿的情谊,怎会不懂她的脾气?   张珍笑道:“既然这般,倒是不着急回复百香阁,回的太快,竟叫他们觉得咱们迫不及待要高攀呢……妹妹今晚上再细细地想一想,我就明儿再来府里一趟,问妹妹的示下如何?”   怀真点头道:“这般也使得。”   当下张珍便不久留,只因存的香包都已经卖光了,且要督促着人再做去,如今又不比往常了,自要亲力亲为好生督促着些,于是张珍说完了事儿,便忙又告辞了。   张珍去后,怀真想了一回,乐得喜不自禁,只恨小唐此刻还没回来……于是便兴高采烈地来到敏丽房中,却见里屋,两个丫鬟打着芭蕉扇,敏丽正闲闲地翻看一本书。   怀真便乐得走到跟前儿,笑道:“姐姐好精神,也不觉眼花么?”   敏丽见她容光焕发,便拉着手靠近坐了,问道:“我听闻张家小哥儿来了?是跟你说了什么?你这般喜欢?”   怀真不便就说,便只抿嘴笑道:“横竖是好事……”低头看着敏丽身上也系着香囊,便又问道:“姐姐系了后,一直都没被蚊子叮了么?”   敏丽见她脸上发红,知道她一路急急走来,早吩咐丫鬟去取消暑的冰针百合莲子汤,见问便道:“可不是么?我如今可是不怕那些可恨可恼的小东西了……唉,我竟是几世修来的福分,真真儿的困了有人塞枕头过来,饿了有人就送好吃的给我……”说着,便摩挲着怀真的手,道:“多亏有你……”   怀真只顾高兴,便把她一抱,笑道:“我就当你是亲姐姐一般,你却跟我说见外的话。”   敏丽闻言,点头笑道:“很是,我心里一边儿当你是亲妹妹,一边儿又当你是好嫂子。”   怀真噗嗤一笑,这会子丫鬟捧了汤来,敏丽便叫怀真吃了两口,又给她抿了抿微乱的鬓发,道:“这般大暑热天,你也留意些身子才好。”   怀真只顾高兴,吃了半碗汤水,又同敏丽说了会儿话,等日影西斜,暑气渐消退,便又携手出来花园里散了会儿步。   如是,便至夜间,平日里小唐晚归,怀真只当寻常,然而今夜因有喜事相告,便有些等不及似的,盼望了会儿不见人,便走到那门口,扬首眺望。   不料竟如急病遇上慢郎中似的,左等不来,右等不至,怀真念了半宿,却又不敢去睡,生怕错过此事不得跟小唐说,便只在桌子上打盹儿。   笑荷见她的头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委实困倦的不成,便忍笑叫她去歇着,怀真只是不肯,又问:“三爷还没回来?”听说不曾,便打发丫鬟们出去了。   如此,不知不觉竟趴在桌上睡了过去,正睡得天昏地暗之事,却觉得身子一轻,仿佛被人小心抱入怀中。   怀真起初还只顾瞌睡不曾留意,过了片刻,却觉得身子挨了被褥,这才反应过来,只是双眼干涩的很,勉强看去,便见灯影中果然是小唐的眉眼,似笑似怜地看着她。   怀真呆了呆,便道:“你回来了?”隐约听小唐答应了声,模模糊糊中怀真便觉得足上微微一轻,这才反应过来,忙撑着起身道:“唐叔叔!”   却见小唐正轻轻地给她退了那鞋子,摆在床边儿,才又回身看她,笑道:“如何不好生安睡,宁肯趴在桌上呢?还以为自己是小丫头不成?”   怀真愣了愣,这次第,竟忽地想到在齐州的客栈里,她孤孤凄凄坐在桌边灯下,半梦半醒,是他推门而入,还给她带了很甜的糖饼……   一瞬间,心竟也软若春水,隐隐也泛出无限甜意,怀真便只定睛看着小唐,又唤道:“唐叔叔……”   小唐笑笑,凑过来在她腮上轻轻地亲了口,便将她环入怀中,道:“听她们说你盼着我回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儿么?”   怀真睡得懵懂颠倒,方才又被他的举止惹动心绪,差点儿把正经事儿忘了,当下忙道:“我、我有件事要同你说……”   小唐又亲亲她的脸,垂眸道:“我听着呢。”   怀真竟不知此刻已经何时了,又看小唐面上若有倦意,她便欲言又止,只问:“你是不是累了?”   小唐温声道:“看见你,我便不累了。——你且说,可知我最喜欢听你说话。”   这般简简单单的话,被他低低沉沉地说出来,于此暗暗寂寂的深夜,竟无端地动人魂魄,刻骨铭心一般。   怀真定了定神,才果然把跟张珍合计……弄那香囊的来龙去脉尽数说明,又把今儿宫内来人的事儿、百香阁想要合作之类,也一发说了。   小唐听了,点头叹道:“我的小怀真……果然是极能干的丫头。”   怀真本想向着他夸耀一番,不料还未说什么,反被他如此一句,顿时面红耳赤,反而道:“这算得了什么,唐叔叔才是真的能干……”说到这里,便又低下头去。   小唐忍笑,道:“可知我是真心这般想的?从很久之前……就这般想着了……”   怀真不甚明白这句,便只仰头看他,小唐对上她期盼好奇的目光,却不便把自己的心意出口,只微微闭眸,暗中思量了会儿,才问道:“好罢,说正经事,如今既然已经开了头,自然要好生经营下去……百香阁来接洽,你是怎么想的?”   怀真道:“我不懂这些,自然都交给大元宝。”说着,又把张珍分析的那些话都跟小唐说了,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小唐道:“大元宝这话,听来是不错。”   怀真隐隐听出小唐弦外之音,因小唐不管是见识、心计都是常人不能及的,只怕也自想到了她跟张珍想不到之处。   怀真便忙问道:“唐叔叔觉得大元宝所虑不够详尽?”   小唐凝眸看她,说道:“百香阁是老字号,上回那莲花香囊,我因是闹着玩儿的,故而定价才高,也因知道那些好风流的公子哥儿或者附庸风雅的豪富们,自然是不在乎这一两银子的,而这种香囊便也只有他们才最爱追捧。但是你新出的这种,听你方才说,是能驱蚊祛暑的?更加上……连身怀有孕的女子也能用?”   怀真笑道:“自然了,我起初就是特为敏丽姐姐做的,后来……”后来因那莲花香囊的事,又加上怀真为了李贤淑手头吃紧的事儿忧心,故而才想跟张珍行这买卖。   小唐点头道:“既然如此,你的这种香若是给百姓们知道了,他们自然也都是爱的……要知道那些百姓之家,也常为蚊虫所苦,先前一百钱一个,寻常之家往上的,倒也买得起,然而若是一两银子一个,只怕……连中等之家也是不舍得买的。”   怀真听得愣愣的,问道:“你的意思是……”   小唐却不回答,只将她下颌轻轻一抬,低头在她唇上吻落。   怀真见他正说的要紧,却忽然停口,心中自是着急,然而小唐的吻却温柔缱绻,似有万般情意纠结其中,怀真便散了那急躁之心,也轻轻回应。   良久,小唐才舍得同她暂时分开,手指轻轻地擦过脸颊,只觉指尖肌肤,柔嫩温软,小唐叹了口气,心中竟格外感激此刻此时、并身边儿此人。   小唐才又说道:“我只觉着,你有这等才能,若是可以造福万民,自然是最好不过的……先前你给土娃的那香,我后来发到兵部,给了边关将士防身……如今你又调出这一种适宜于寻常百姓的香来,又何必只利那些富贵人家呢?自然要叫万千百姓们都得这份恩惠福泽才是最好的。”   怀真睁大双眸,全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番话,此刻竟只是呆呆看着他,满心震撼,竟一个字也无法出口。   小唐眸中有光,细看她道:“可知因今生得了你,我满心感激……又觉得人的福泽一生之中是有数的,我虽然感激喜欢,却分毫也不敢造次,生怕自己胡作非为,损了这份福气,于我自己倒也是罢了,最怕的,便是会伤了你……”   怀真听着看着,眼中已经悄然无声地涌出一层薄薄水色。   小唐轻轻给她拭去,道:“故而上回那银子,我才捐了给礼部去……这次你跟张珍做此事,我也略知道端的,——你是因为我给了他们三千两银子操办佩哥儿亲事之故,所以便想自个儿出力,给岳父岳母分忧,是不是?只是钱银事小,何况来日方长……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怀真吸了吸鼻子,自己掏出帕子,低头只管擦泪,胸口似有什么噎着,微微涌动,却绝非难受。   半晌,怀真才道:“我原本就知道唐叔叔的见识自然不同,果然是我太目光短浅,先前……也的确有些急功近利了。”   只因小唐一番话,让怀真蓦然自省:她初次沾手这“商”之一道,竟就差点儿犯了的那个商贾惯有的毛病,——太过重利而忽视其他。   而小唐所说的话,却叫怀真豁然开朗,又微微地有些自愧,因道:“既然如此,我明儿跟大元宝说,就不跟百香阁的人合伙……”   小唐笑起来,道:“傻丫头,我并不是叫你就绝了财路,反而……是想让你这财路走的更宽更广些罢了,你要知道,这种香只怕千家万户都是需要的,百香阁的分号又遍布各地,只要仍是把价格定在寻常百姓家都能买得起的范围之内,只要买的人多了,纵然不是一两银子一个,也可以积水成河,集腋成裘的,你说呢?”   怀真破涕为笑,心服口服,看向小唐道:“很是很是,但凡是唐叔叔说的,都是对的。”   小唐见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之态,便笑将她搂紧了,百般疼爱不够。   怀真蓦地却又想到一件事来,忙道:“我听大元宝说,宫里来采买是因绍哥的缘故,唐叔叔果然没插手么?”说着,就又定睛仔细看小唐。   小唐点头叹道:“这件事我果然是没插手,一来因最近部里忙的很,二来我也想看看你这丫头能拿出什么法儿来……倒是想不到,吉人自有天相。”   怀真心下才越发踏实,便又欢喜道:“你可没有话了,我终究也做成了一件事,先前你还不叫我做的……你可服不服?”   小唐不答,只是默默地翻身将人压下,含笑低语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也早就信服怀真了……”   ——早在怀真给自己调了那玲珑透骨,助他横扫沙罗之后……早在他给兵部发了那几千的配香、救了无数士兵性命之后,他早就知道信服了这个小丫头,他自来心心念念只有她,可见他从未看错人。   只是小唐却又不想怀真光芒外露,不想她为世人所知,在他心中……竟暗暗无端地想她能更弱一些才好,他宁肯就这般,永远将她只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安然一生,一世。   ☆、第 256 章   次日,张珍果然又来至唐府,询问怀真的意思。   怀真便把昨夜跟小唐商议的话同张珍转述,张珍听罢,连连点头,亦是恍然大悟,十分赞服,便忍不住道:“到底是唐大人,深思熟虑至此,可见我先前是何等浅薄。”   怀真笑道:“除了他,别的人也想不到,我听了他的话,也同哥哥一样,都是呆呆的呢。”   张珍点头道:“既然这般,我便同百香阁的人商议,这价钱上头,便不改了,他们答应了,自然是造福万千,皆大欢喜的好事,他们若不答应,可见他们的眼界比我们更短浅了,不跟他们合伙也罢。”   怀真道:“很是很是,哥哥快且去罢。”   张珍果然要走,——只因他一早儿才出府,就听小伙计说,百香阁的人已去了铺子,立等他的答复呢……当下张珍便不再久留,飞快去了。   张珍去后,怀真十分欣喜,因又认认真真翻出昔日的那几本书来,想要趁热打铁,再行钻研一番,不料才看了片刻,外头便有人来报,说是鲁姨奶奶来了,怀真听了,顿时眉头一皱。   原来这姨太太,是唐夫人的姊妹,唐夫人的出身,乃是文翰林家中嫡长小姐,姨太太排行第三,嫁了兴宁伯鲁家,同唐府常有往来。   自打怀真跟小唐成亲后,也见过这鲁姨妈,只是有些不甚投契。只因这鲁姨妈最是爱说话的,她这说话,又不是应玉那种、会在聒噪里叫人觉着有趣的,鲁夫人这般,却是有些口没遮拦,喜爱打听些八卦然后信口浑说。   怀真因明白她这性情,偶尔见她来府上,便只是招呼过后,便请唐夫人作陪罢了,能避则避。   先前年下及节日里,避无可避的,鲁姨妈果然便一副心直嘴快的模样,所说所问的话,每每荒唐见村,让怀真心里发笑或者恼怒,只是怀真虽然不悦,面上从不表露出来,只是淡淡地罢了。   然而在鲁姨妈看来,怀真生得这般柔媚的相貌,又从来不显恼露冷的,她自不会以为怀真是为敬长之故,所以不跟她一般见识,反当怀真是个心笨嘴拙不能言语的。   更兼先前,在小唐成亲之时,鲁姨妈也很曾跟唐夫人说过几回,只道应家跟唐府并不算十分匹配,且又因听闻怀真那些风言风语,便唯恐唐夫人不知似的,添油加醋又说了许多怀真的不好。   亏得唐夫人心里明明白白,知道怀真是个何样儿的人,因此非但不听,反而把鲁姨妈痛斥了一番,这鲁夫人见长姐发怒,起初倒也讪讪地收敛了三分,谁知过了些日子后,到底江山易改禀性难移的,竟又有些故态萌生。   因此怀真听得是她来到,忙叫人去通报唐夫人,自己便出来,暂时应酬。   这鲁姨妈见了怀真,两只眼睛先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目光在怀真纤纤腰间停了停,便有些狐疑皱眉。   怀真见她这般打量,依稀猜到是何故,却是仍含笑行礼,道:“姨妈来了,向来安好?”   鲁姨妈坐了,便道:“好,劳你记挂着……近来因家里忙,便极少过来,你跟你婆婆也都好?”   怀真道:“也都好呢,姨妈稍坐,我已经派人去请太太过来了。”   鲁姨妈点头,仍是望着怀真:“这些日子怎么也不见你们过去逛逛?”   怀真道:“姨妈恕罪,因家里也有些事忙,再者三爷部里也是公务繁忙,故而竟不得闲,改日三爷有了假,自然去拜访姨妈。”   鲁姨妈笑道:“我也听说了,礼部近来很是热闹呢。倒是你们这府里,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是了,前日子是你家里的哥哥成亲了?”   怀真道:“是。”   鲁姨妈道:“原本也早该成亲了,你这当妹子的都嫁了,长兄可还没成亲,又是什么体统呢。”   怀真便只一笑,并不言语。   不妨鲁姨妈瞅着她,试探着问:“不过说起来,你跟毅儿成亲这许多日子了……可有了身孕不曾呢?按理说也该是时候了……”   怀真听她直口便问出来,便只笑道:“姨妈来了这半日了,只顾着说话竟不曾劝茶,是我失礼了,姨妈且喝口茶润润嗓子。”   鲁姨妈碰了个软钉子,只好举手端茶,正在这会子,唐夫人便出来了,两姊妹见了,自然又是好一番寒暄。   两人坐了,鲁姨妈笑道:“前儿你外甥女儿生了,倒是叫你又送了那些东西过去,她一直念叨着等出了月子,要亲自来府上拜谢呢。”   唐夫人道:“不必,叫她好生保养就是了。”   鲁姨妈道:“她那身子好着呢,小子也康健,改日你亲眼见了便知道了。”   唐夫人便笑道:“母子平安就好。你自然也高兴的,以后可有的忙呢。”   鲁姨妈因看了怀真一眼:“怎么怀真还没有消息么?”   怀真闻听,心中暗暗恼了:方才鲁姨妈已经问了一遭儿,因被她挡回去,就该知道她是不喜欢被问的,如今却又不死心来问唐夫人……哪里有这样没眼色的人?   唐夫人是这般知书达理好性情,她的姊妹偏是这般,这若是在先前,怀真早翻脸了,如今且也只看在小唐跟唐夫人的面儿上罢了。   唐夫人也看向怀真,见她脸色淡淡,知道她心里不大高兴:“他们都还年青,急什么呢,该有的总会有的。”   鲁姨妈不禁笑道:“姐姐,说什么话,怀真是还年纪轻轻的,然而毅儿都多大了呢?别的不说,就说那林家姑娘,如今那小子不是已经满地跑了?连二小子都有了……”   鲁姨妈所说的自然正是林明慧,偏这些话正好儿戳中唐夫人的心肺。   唐夫人心里虽然着急,只是不好赤眉白眼儿地催促小唐跟怀真罢了,如今听自家姊妹说起来,又想起先前鲁姨妈也提过好机会此事,她便不耐烦,因冷笑道:“你也忒心急了,我这当亲娘的都还没说什么呢,你倒是先有这许多话说……明慧生了两个小子,那也是因为她嫁的早罢了,怀真才嫁过来一年呢……再说,这种事也是能比较的?”   鲁姨妈见唐夫人着恼,便笑说:“我这不也是为了我的外甥着急呢?”   怀真听到这里,便起身含笑道:“太太且跟姨妈自在说话儿,我好去看看敏丽姐姐如何了。”说着,便行礼自去。   唐夫人见怀真去了,因埋怨鲁姨妈道:“你也该管管你这嘴,怀真这孩子表面儿不说,心里必然是恼了。”   鲁姨妈摇头咋舌,道:“姐姐你怎么竟像是怕这小丫头一样……她走了倒是好,有些话当着她的面儿反是不好说的,你且看看她,生得这样瘦弱纤细的,哪里是个好生养的模样儿?若是别的女孩子,这会儿只怕早就有信儿了!我先前跟你说的话,你只当耳旁风,毅儿都这把年纪了,还不着急更等什么时候儿?你们这府里人丁又这般稀少,照我说,不如给毅儿纳一房好生养的妾室,早早儿地多生几个,至少去了一桩心事!”   唐夫人又气又笑,又恼又叹,瞪了鲁姨妈半晌,说道:“我自然是盼孙子孙女儿的,然而我也是疼怀真的,且不说她是不是好生养的,我心里当她是亲闺女般,跟敏丽没什么两样……她几时生都罢了,我左右等毅儿成亲都等了大半辈子,也不差再继续等孙子孙女儿,又急个什么?”   鲁姨妈见她这般维护怀真,目瞪口呆。   唐夫人又道:“何况毅儿虽然孝顺,但我看他疼怀真的心意,眼里是容不下别的什么人的,我自忖是没这个本事劝他纳妾,你要是觉着自己能,你便去跟他说……若他答应了,当真多个三妻四妾,生些子孙满堂,我自也感激你。”   鲁姨妈闻言,下巴几欲坠地,原来她因知道长姐的性情是最温和不过的,故而时常胡言乱语,然而面对小唐……却每每只是讷讷不敢多话,只陪小心还来不及。   如今听唐夫人叫自个儿去跟小唐说纳妾,她哪里敢露这个脸,因讪讪地说道:“瞧姐姐说的,我不过是为了你们这府里好罢了,你觉着对的便听,你觉着不对的,就当我放了个屁罢了,何必恼怒呢。”   唐夫人听到这里,才笑着摇头:“够了,姊妹们见了,非要说这些没趣儿的,先前,我在敏丽跟毅儿身上也算是操碎了心,只可惜总是没用……何必又操不够似的想到孙子孙女儿上头去?从此之后你也不许再说这话,不然……你以后就别来找我,我也再不去你们府上了。”   鲁姨妈见她斩钉截铁说了这许多,果然不敢再放肆,于是就转开话题,只说别的去了。   然而唐夫人虽然斥责了姊妹,可心里未尝不也是有些怨念心苦的……实则是盼孙子孙女儿盼的心焦,怎奈面上仍是要掌着而已。   却说怀真先前虽借口离开,然而却并不曾真的去,只是躲在那门后听鲁姨妈如何说,又听唐夫人如何答罢了,听唐夫人把鲁姨妈痛斥一番,怀真心中虽然安慰,可想到鲁姨妈所说,心底却又沉甸甸地起来,竟把先前一心想调香的喜欢给打碎的无影无踪了。   怀真因闷闷地,也不去敏丽房中,只恹恹回了房。   半晌听外头说鲁姨妈要去了,怀真也并不曾出来相迎。   只是唐夫人担心她心有不快,又特地来探望,怀真只得打起精神来,同她说了会儿话罢了。   不提唐府之中,怀真因鲁姨妈来访而触动心事,郁郁寡欢地。只说与此同时,就在礼部之中,小唐却正也因一事苦恼。   只因先前,因新罗国发来消息,使者已在路上,因册封世子之事特遣人来舜,小唐便传那同文馆之人来,问会新罗语的那几人如何。   那人听了,不免色变,有支吾之态。   小唐察觉不对,又问详细,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那原先的五人,两个年老耄耋,一个缠绵病榻,都是不中用的,剩下的只有两人而已。   偏偏这两个人,因年青,又因素来大意,疏于练习,竟十分地不熟练,不论听声或者出言,皆都不上台面。   小唐大怒,当下命人严惩上下负责之人,然而使者已经在路上,若赶得快的话,只怕不出两三个月便到,当下忙召集其他众人,虽然勉强能听听说,然而一国的颜面,在这言语交流之上表达的最为直接,堂堂大国竟是这般,岂能拿得出手?   偏那同文馆的主事之人尚且心怀侥幸,竟说道:“昔年那新罗国来使,他们都是会中国语的,交流竟是无误,也从来不用我们的人跟随译文,是以大人很不必焦虑。”   小唐听了这话,越发不怒反笑,道:“新罗小国,尚能精通我中国话,我堂堂中国,反而找不出能精通他们话的?人倒是礼尚往来,倘若国人都似你这般傲慢自大,固步自封,只怕国将不国!”当下便叫人拖下去打!   是以先前那几日,小唐夤夜回府之时,才每每地心怀恼怒或者面有不愉之色。   只因培养一名译者,并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仓促里哪里能寻到那言语流利之人?虽然那主事之人该死,只是小唐也自省自责:他接手礼部虽然还不过几年,其他众事向来繁忙,分神不暇,又因也知新罗不过小国,不免便也有些怠慢大意了,果然一时的疏忽,竟果然出了这极大的纰漏。   小唐思及此事,便不由懊悔,然而只能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只警醒自己:以后行事更要谨慎小心,半分儿的马虎都不可,一切皆要以此为鉴罢了。   是以前些日子,礼部才张榜召那会新罗言语之人。   而自榜文出了之后,果然也来了许多会说新罗话的人,只是面目可憎者不能取,来历可疑者不能取,另外就是异族之人亦不能取……如此一来,便竟刷掉了大半儿。   这一日,却忽地又有一个人来到,底下那些把关的诸人一一都通过了,众人都十分赞许,便推他来见小唐。   小唐这一关,却也是最后一关,但凡是他首肯了的,自然便是取了。只是底下人把这来者的档案给了小唐,小唐低头看了一眼,觉着名字有些眼熟……又仔细瞧了会儿,心中一震!   原来,这上头写得名字竟是王曦,身份,却是王克洵的长子,也是现如今应兰风的义子王曦。   小唐忙命人传进来,顷刻,果然有道人影在门口出现,小唐一眼扫过去,略觉异样,只不做声。   那人低着头走了进来,至案前行礼,道:“小人参见唐侍郎。”   小唐端详了“他”一会儿,心中虽惊,面上却仍毫无表情,只道:“你便是王曦?”   来人点头称是,小唐问道:“你会新罗语?你且说几句来听听。”   小唐因也会几句新罗话,不过是彼此招呼,日常惯用的罢了,然而听对方说话,却也能明白大概。这王曦见他如此吩咐,沉默片刻,便果然张口说了几句。   小唐挑了挑眉,听他的字正腔圆,果然是正经的新罗语的口吻,且难得的并无杂音,声儿却也动听。只不过……   小唐微微冷笑,道:“你说的是什么?”   王曦身子一抖,却仍是不敢抬头:“小人说的、是新罗语。”   小唐道:“本官难道不知的?只问你所说的新罗语,译成中国话是什么。”   王曦顿了顿,终于说道:“他单枪匹马,与敌交锋,左冲右突,势不可挡,傲慢之众纷纷退避,只杀至暮色笼罩大地,而冰雪必将在冰川上,铭刻他绝世之战绩。”   这几句话,小唐一听便记起来了,当年他送清弦公主和亲回来,路上那土人领路,曾唱起这首他们本族的民谣,说是献给小唐的——当时小唐自不知情,谁知道此后,竟果然应验。   此刻小唐凝视着王曦,复又冷笑:“你自哪里听来的?”   王曦仍是垂着头,恭恭敬敬道:“曾有个在西南行商的客人,说是西南之地甚是风行,若是走夜路怕了,便会唱起这首土歌,能够驱退邪祟,让虎狼也都远避。”   小唐默然无声,嘴角微动。   王曦深吸一口气:“然而小人也知道,这首歌原本是说唐大人的。”   这时侯,小唐左右两名侍者温平陈基听了,都是啧啧称奇,又都觉着这王曦果然是难得的奇才,且又急变,竟能这般“投其所好”,拍马也拍的这般高妙。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都觉得此人不留在礼部,实在是天理不容。   忽地听小唐淡淡道:“你可知礼部招译者,最要紧的一条是什么?”   这个却是闻所未闻,连侍者也面露疑惑之色,王曦却也机变聪明,便道:“身为译者,最要紧的便是要忠信本意,文辞通达。”   小唐道:“你且抬起头来。”   王曦垂着的双手握紧了些,终究慢慢地抬起头来,却见是张极清秀的容颜。   小唐凝视着他的双眼,微冷笑说:“以你的行径,哪里称得上一个‘信’字?”   王曦闻言,双眸慢慢睁大。   小唐敛了笑,眸中只有漠漠冷意,淡声道:“出去!”只是两字,却如一柄无情利刃,斩的人丧魄断肠。   王曦脸色陡然雪白,往后退了一步,却几乎走不动,只撑着踉跄出了门口,两名侍从在旁目瞪口呆,至此竟是十分意外,却又不敢贸然插嘴。   ☆、第 257 章   且说小唐喝退了“王曦”,把手头相关的卷宗一拍,拧眉冷哼道:“当真是岂有此理,毫无体统。”   侍立的温平跟陈基两人面面相觑,浑然不解,温平便大着胆子道:“大人,方才那位王公子……言语流利,应答机变,以下官之见,竟是这许多日所见众人中的佼佼者,如何大人竟把他喝退出去?”   小唐扫他一眼,却只是冷冷一哼,温平便忙低了头道:“是下官多嘴了。”   小唐把王曦的卷宗往旁边一扔,道:“烧了去。”   温平无法,只好拿了卷宗往外,谁知才出房门,就见先前的王曦呆立在门口,失魂落魄,面如土色。   温平一怔,忙把他往旁边拉了一把,因心中有惜才之意,见王曦又是如此,不免有些怜惜同情,因小声说道:“唐大人今儿许是心情不佳,我们也不知是何缘故,倒也没有法子,你且好生去罢。”   王曦见他握着自己的手臂,便往后一躲,却并不肯就离去。   温平诧异说:“你还不走么?若惹怒了大人,不是好耍的。”   王曦抬眸看他一眼,温平却见他双眸黑白分明的,竟带有几分楚楚之意,心下怔忪的当儿,王曦却撇开他,又往小唐房中而去。   温平惊了一跳,忙拉住他道:“喂,你做什么?”只是却有些晚了,只稍拉了一把王曦的衣衫,未曾拉住,竟给他到了门口上。   温平瞠目结舌,却又有些心惊,他们在小唐身边儿伺候惯了的,知道小唐素日虽是个极温和的菩萨模样,怎奈若发起怒来,却又是个金刚性情,霹雳火动处,真真儿地寸草不生。   只是如今拦着王曦却已经晚了,温平咬牙战战,在旁看着,却不知这王曦到底是要如何。   却说小唐本正烦心,忽地听外头略有些吵嚷声,正诧异,见门口人影一晃,却是“王曦”去而复返。   小唐当即眉头紧锁,双眸含恼,不悦地望着此人。   这会儿陈基也忙上前,便欲将王曦赶走,口中道:“如何又回来了?还不好好地离了这儿呢?”嘴里说着,又向着王曦打掩护使眼色,自然是示意他快快地“走为上策”。   怎奈王曦仿佛毫无察觉,竟不领受陈基好意,反只是看着小唐,道:“小人还有几句话要同大人说明。”   陈基闻言,暗暗叫苦,此刻温平也探头探脑出现,向着他露出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小唐听王曦说罢,却并不曾立刻喝令赶走,因默然端详他片刻,终于对温平跟陈基道:“你们先出去。”   两人见小唐并未发作,各自稍微松了口气,因躬身行礼,果然便退出门来。   此刻那王曦便重又迈步进了里间儿。   且不说温陈两人狐疑掂掇,不明所以。只说王曦迈步入内,小唐微微抬眸,道:“你倒是好大的胆量,竟还有何话说?”   王曦听到这里,并不出声,只是一撩袍子,双膝一屈,跪在地上。   小唐见状,依旧面不改色,道:“这是何意。”   王曦道:“我早就知道瞒不过唐大人,只不过仍想搏一搏运气罢了。”   小唐淡淡一哂,不置可否。   王曦抬手在头上一抹,把发钗跟束冠摘下,顿时之间满头青丝倾落,覆在脸颊边上,而她双眸垂着,柳眉微蹙,透出几分女子的娇弱秀丽来。   原来这王曦,并不是真的王克洵之子,却是王家的二小姐王浣溪。   小唐早在她进门的时候就看出端倪,毕竟男女有别,王曦身形高挑修长,王浣溪却有些娇小,礼部其他众人先前并不曾见过王家的子女,倒也罢了,小唐却是有名的过目不忘,何况男子跟女子的举止毕竟也是不同,虽然王浣溪已经竭力掩饰,毕竟也有破绽,而小唐先前也见过她两回,因此只扫一眼,就认出是王浣溪。   小唐本以为王浣溪是来胡闹的,然而若只是胡闹,又怎会经过底下众人的考核?故而才又叫她说几句新罗语,不料她所说的,竟是那日在翻过大雪山的时候,当地土人所唱的赞颂他的民谣曲子。   小唐虽有些意外王浣溪的新罗语说的倒是不错,应答也颇为机变,但毕竟识破她是女子,自忖闺阁中人只当好生留在内宅,她却乔装改扮,到礼部登堂入室,如此惊世骇俗,在小唐看来,自然是不成体统的。   何况身为译者,最要紧的便是忠信原意,这“忠信”二字,却又不仅是译文的能力,而是为人的品格,倘若任用那奸诈不实之徒,只怕干系非同小可,闹不好,便是国与国之间的纷争纠葛了。   故而王浣溪以女子之身,女扮男装已经是大为逾矩,冒名顶替更是涉及忠信品格,这在小唐看来,自然是处处也不能忍的。   只是小唐没料到,王浣溪被他喝退出去,竟还有胆量回来,倒要看看她尚有何话说。   如今见王浣溪自曝身份,小唐便冷笑道:“你既然知道我会看穿,如何又要明知故犯?倘若不是我看破你的行迹,被别的任何一人看穿,你以为,这会是你一个人之事么?”   王浣溪听了这句,便缓缓抬头,凝视小唐道:“我知道是我冒失了,若是事情败露,只怕于义父身上有碍,然而却也知道唐大人十分维护义父,因此才斗胆……”   小唐闻言,越发动怒,便忍着怒意,冷道:“自古有挟恩图报,你这却是恩将仇报之意了……你果然好生放肆。”   王浣溪看了他片刻,眼中便流下泪来,道:“小女自知道罪无可赦,只不过,当初家父入罪,我跟兄姐都成阶下囚,后来承蒙义父相救,来到京中……自然知道义父品性高洁,只恨自己是一介女流,竟无以为报。”   小唐以为她要求饶,只冷漠不言。   谁知王浣溪拭了拭泪,又道:“姐姐曾劝我,只安心留在府中,一切听凭义父主张便是最好,我本来也是这样想法,更不敢异想天开,只是……因听说礼部出了招贤榜文——浣溪年幼之时,有一名新罗女子为乳母,因此自小便会新罗语,于是心生此念;又因知道唐大人心胸见识,皆在常人之上,故而才斗胆前来一试,浣溪……不想一辈子只是罪臣之女,也不想庸庸碌碌嫁人度日罢了,倘若能尽微薄之力,做出一点事来,也不辜负义父相救之恩,或也可以为先父所犯的罪过赎罪一二……求唐大人体谅宽恕。”   王浣溪说罢,便俯身下去,以头磕地。   小唐听完这一席话,倒是略觉意外,见王浣溪伏在地上,他竟半晌无语。   顷刻,小唐才道:“好一番歪理邪说,只是本朝自古以来,便不曾有女子抛头露面,何况在礼部!倘若容你如此,只怕为天下耻笑,你竟还敢在我跟前强辩?”   王浣溪道:“本朝虽不曾有女子在礼部,然而在平靖夫人之前,本朝也并不曾有过女将军……大人……”   小唐见她竟又说出平靖夫人来,便道:“你竟敢自比平靖夫人?”   王浣溪又磕了一个头,道:“浣溪自是不敢,只是想一尽绵力罢了,求大人体察。”   小唐默然无语,看了她半晌,终于说道:“今日之事,我只当从未发生过,也望你自省,收了这许多痴念邪说,若还有下回,或叫我知道你又作出什么不何体统之举,我必不会再行姑息!退下罢!”   王浣溪听了这冷冷漠漠的一番话,那颗心才复又冰凉,因抬起头来,含泪看了小唐半晌,终究抬手,匆匆挽起发髻,踉跄起身往外去了。   只待王浣溪出门,小唐才复抬眸看了一眼,此刻眼底的恼色却退去大半,取而代之的,却是一抹忧虑沉思之色。   却说王浣溪趔趄出门,廊下,那温平陈基正袖手等着,见她跑了出来,两人忙迎上来,温平打量她的脸色,便道:“果然是不成的罢,咱们唐大人定了的事儿,等闲是绝无更改的,不过,你倒是该庆幸并未触怒了大人才是。”   陈基细看王浣溪,忽地觉着……便道:“怎么哭成这样儿?堂堂男儿……”   王浣溪听到这里,便将他两个人推开,拔腿快步离去。   陈温两人面面相觑,温平若有所思道:“这小子有些古怪,怪道大人不要他。”   陈基笑道:“除了有些儿娘娘腔儿,爱哭鬼,又哪里古怪了?他的新罗语却说得无可挑剔,不要倒是怪可惜的。”   温平噗嗤一笑:“不错不错,就是有些儿太像是女孩儿了。”正说笑着,忽地见小唐从屋里出来,两人一见,忙都屏息静气。   是日,小唐自礼部回府,见了唐夫人,请安欲去,唐夫人却拦住他,道:“你不必忙着回去,可知道今儿怀真不在家里?”   小唐一路想着正事回来,因也没留意其他,闻言大为意外,忙问道:“为何不在家里?却是去哪儿了?”   唐夫人道:“去了你姑奶奶府里,陪她住两天。”   小唐道:“好端端地如何又去了?”   唐夫人唉声叹气,道:“你这些日子,隔三岔五地连家也不回来,倒是想叫她一直都在家里呆着不成?”   小唐便陪笑说:“委实是因近来部里头事多。”   唐夫人因看着他,便说道:“你别跟我只是这般推搪的,我且正经问你,你成亲好歹也一年了,如何你们竟还是没有……”   小唐半晌才明白过来,因笑道:“母亲怎么又提起此事来了?”   唐夫人不便说今儿鲁姨妈来说的那些话,只道:“你倒问我?若不是你年纪大了,我又急个什么呢?”   小唐只道:“母亲安心,我须也不是七老八十了。该得的迟早会得。”   唐夫人叹了口气,便不言语,小唐瞅了母亲半晌,心中忽地一动,本想要问,却又罢了,只又略说几句,才退了出来。   因知道怀真不在家中,小唐也不回房,只去敏丽房里,见敏丽正斜靠在椅子上做针线,小唐笑道:“不是说不叫你劳神?如何又忙这个?”   敏丽缓缓坐起身来,道:“哥哥回来了?我也是闲着无事罢了,并没正经做。”   小唐道:“我才见过母亲,听闻怀真去了姑奶奶府上。”   敏丽闻言,便点头道:“哥哥大概不知道,今儿姨娘来过了,只怕又横七竖八说了些什么,她去了后,怀真才去了姑奶奶府上。”   小唐正是为打听这事儿而来,听敏丽说了,便道:“我就猜呢,先前也不说一声儿,怎么忽然就去姑奶奶那边儿了,必然是这丫头听了什么不中听的话,不自在了。”   敏丽瞥了小唐两眼,便道:“哥哥可要过去看看?”   小唐思忖了会儿:“罢了,且让她自在住一夜,明儿我再去,顺便给姑奶奶请安。”   次日早上,小唐早朝过后,便自回礼部,正出宫门,忽见熙王走过来,问他道:“你如何有些恍惚之意?”   小唐淡淡道:“是么?”   熙王越发诧异:“又有什么心事?好不好同我说?”   小唐看他一眼,似想要说,却又一笑,摇了摇头往前而行。   熙王拉住他道:“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因近来新罗派使者来的事儿烦心?”   小唐止步,虽然熙王猜的不全对,却也的确有些儿关系。   熙王见他面带踌躇之色,便索性说道:“这些日子我见你委实忙碌劳累,纵然是铁打的也熬不住呢,不如且随我去安闲半日?”竟不由分说拉住了。   小唐笑道:“殿下既然知道我公务繁忙,就不要相扰。”   熙王见他有心事,便想要扯住他,好仔细打听,不料见他只是不肯,便退而求其次道:“横竖将中午了,你且赏光,只陪我吃了饭便罢,如何?”   小唐本欲拒绝,心念一转,便答应了,熙王大喜,当下竟弃了轿子,只陪着他骑马,前回王府。   早就有王府的随从先行回府禀告,两人进了厅内后,极快之间便奉了中饭上来,小唐见菜色丰盛,且多合自己的口味,便笑道:“必然又劳烦王妃用心了。”   熙王笑道:“可知盼着你天天来劳烦也不能够?”   两人举箸,吃了片刻,熙王便说:“这会子没别人,你总该把你的心事同我说了罢,当真是为了那新罗国的事儿?我却也知道了,父皇自然还是最属意你去的,只因先前那一次闹出笑话,这一番势必要个长脸的人才好,因此你竟是个最出类拔萃、再合适不过的,然而你放心,我自懂得你的心事……”   小唐不由笑问:“殿下又懂我什么心事了?”   熙王笑道:“你才跟怀真新婚燕尔多久,如何好就叫你们分开?你自然也是不愿的,这几日郁郁寡欢,必然是为了此事了,我说的可对不对?”   小唐见他这般笃定,因笑说:“什么也瞒不过殿下的眼。”   熙王听了这话,又看他淡笑之态,却蓦地一惊,道:“难道我说错了?”   小唐含笑不答,熙王拧眉想了许久,摇头道:“除了这个,我却是想不到其他了,对你而言,难道还有别这个更要紧的?”   小唐凝视熙王半晌,喝了口酒,才说道:“果然是殿下你想错了,我虽然也曾为出使之事忧虑过,然而我从不曾为此事犹豫过。国之所指,臣之所向,夫复何言?何况新罗虽然是小国,千百年来也只附属我中国,然而我朝臣民若每每以老大自居而不思进取,便是危殆之象了。”   小唐说到这里,便想到同文馆那疏忽之责,因放下酒杯,又道:“何况近来我收到消息,言说扶桑之地,暗中派人前往新罗,所图为何虽无法臆测,却自然不能等闲视之。百年前跟扶桑的一场海战,才叫他们熄了觊觎我国之心,这百年眼看将过,只怕彼贼心不死,如今又暗暗勾搭新罗,只怕真真儿地有死灰复燃之意……故而这一次的新罗之行,不管如何,一定得是我去才成。”   熙王举着杯子,怔怔地听完小唐这一番话,虽然拨开了眼前迷雾,然而心头却复沉甸甸地,竟有些涩然难言,因望着小唐道:“你、你竟……想的这般周全。”   小唐一笑,道:“是以殿下该知道罢,此事于我来说,是势在必行,义不容辞。”   熙王垂眸,慢慢地也放下杯子:他本以为小唐贪恋儿女之情,这自也是人之常理罢了,不料如今,新罗使者尚未抵达,而小唐却已经顾虑周全,做好决定了,如此一想,这许多日子来礼部连番忙碌的原因,也有了答案。   熙王竟是满心无言,只垂着头。   小唐见他仿佛有些愀然不乐,便又笑笑,说道:“故而这两日我所思所想,并不是为了此事,殿下可愿再猜一猜,是为什么?”   熙王抬眸看他,默默说道:“你之深谋远虑,运筹帷幄,总是出人意料,玄妙莫测,我又如何猜得?你倒是痛快说给我知道罢了。”   小唐点了点头,才道:“这件事殿下果然是猜不到的,只因我心中也正拿不定主意,虽觉着想法有些颠倒常理,近乎癫狂,然而总是会不觉想起……”   熙王这才又好奇起来,问道:“到底是什么?”   ☆、第 258 章   却说熙王府上,熙王因猜不到小唐心事,便虚心请教。   小唐不言,又吃了一杯酒,才道:“先前,詹民国的骋荣公主前往礼部见我,同我说了一番……很有些荒诞不羁的话。”   熙王挑眉看他,小唐道:“她们詹民国的民风同我国不同,尤其是女子……可以抛头露面,任意出入,亦可如男子一般行事。”   熙王笑道:“原来是这个,这是当然,我便看见过好几回,这位公主纵马横行,委实地不输须眉呢。你为何忽然说起这个?”   小唐闻言也是一笑,道:“只是被她一席话,叫我有些乱了心神,她偏又提起我姑奶奶的事迹……她竟问我,倘若我国多十个姑奶奶一般的女子,又会如何。”   熙王一震,乍听这话,觉着甚是荒唐,然而仔细一想,却又叫人心中震动。   小唐道:“当初跟扶桑那场大战,咱们这些做小辈儿的都也知道,姑奶奶的所作所为,委实称得上一个’巾帼不让须眉‘,也委实地让众多的七尺男儿拜服称叹,是以近来,我时常思量此事,只是又觉着确是有些惊世骇俗,竟不好对人言,今儿殿下既然问起,索性便同你说了。”   小唐说罢,便缓缓吁了口气,问道:“殿下意下如何?”   熙王喉头微动,目光闪烁,却说不出什么话来,半晌方道:“你果然也问倒我了,怪不得你先前不肯说,这些话……必然不能说出去,倘若从别人口中说出来倒也罢了,只当是笑谈而已。但若是给人知道了是你说的,只怕要好一场轩然大波……”   小唐微微一笑,熙王又颔首道:“我却明白你的意思,你所思所量,甚高甚远,然而如今世人,所见所知有限,多半无法体察你的苦心好意。是以倘若此话泄露出去,又恐怕你会不容于世,或者反而被世人诟病……”   小唐点头道:“我自也知道,常常也觉着这念头很是不智,但总是按捺不住会想。”   熙王道:“目前看来虽然不智,但长远看来未必无理。”   小唐双眸微微一亮,熙王举杯示意,两人各吃了一杯,齐齐缄口。   正在此时,熙王妃郭白露抱着安康公主出来相见。   小唐起身见了礼,彼此说了几句话,熙王因在旁看着,忽地便问熙王府道:“白露,那詹民国的骋荣公主你也见过的罢?”。   郭白露果然是见过数次的,因笑道:“是,王爷为何问她?”   熙王道:“听说她们詹民国,女子可以跟男子一般行事,在外任意走动,倘若我朝也这般,你觉着如何?”   郭白露愕然,不解他为何问出这般荒诞不经的话,便笑道:“王爷说哪里话,自古以来女子便只当在内宅,出外抛头露面又如何使得?只怕平白生出许多伤风败俗之事,且我见骋荣公主镇日在外头走动,虽是他们国的民风,只私心觉着,她竟很该入乡随俗才是。”   熙王挑眉道:“既然如此说,你是不赞许她们这般所为了?”   郭白露笑道:“自是万万不可。何况女子天生娇弱,如何好在外头奔波,又有何等能为在外出头?似如今这般恪守规制,才是常理正经。”   熙王跟小唐对视一眼,向着他笑了笑。郭白露问道:“王爷为何这般问臣妾?”   熙王道:“那你……如何见平靖夫人?”   郭白露一怔,旋即笑道:“臣妾何德何能,如何敢置评平靖夫人?要知百年才得一个平靖夫人呢,难道女孩儿个个儿都能做平靖夫人不成?倘若是那样,只怕……”   郭白露蓦地停口,便只笑着低头道:“臣妾一时兴起,多话了。”   熙王只道无事,郭白露便自回了内堂。   熙王因对小唐道:“你听见了?白露也算是个聪明伶俐的,又身为女子,她尚且这般想呢,不必说别的人了。”   小唐点头,一笑不语。   熙王道:“然而虽是如此,你且别灰心,虽说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平靖夫人,只是我朝地大物博,人才辈出,巾帼不让须眉的人物只怕仍有的是。今儿你的想法虽使不得……但假以时日,恐怕也是未尝不可……只慢慢地来罢了,你总该明白,不管如何……”   熙王说罢,便举杯,凝视小唐道:“不管如何,我都是站在你这边儿的。”   四目相对,小唐眸中隐隐有光,连日来他每每浮起这般念想,但理智又觉着甚为可惧,毕竟太过离经叛道了,因此竟自疑起来。   如今说给熙王,难得的他竟并没有斥为不经之谈,反有些赞许之意,不由不叫人心中欣慰。   小唐举杯,同熙王的酒杯轻轻一碰,两个人各自饮罢,相视一笑。   至夜,派去打听的人回来禀告,原来怀真果然未回唐府,小唐料理了手中之事,便自往平靖夫人府上而去。   入内拜见了平靖夫人,却并不见怀真在侧,平靖夫人见他打量,便笑道:“你是在找怀真?她因惦记着我后院那一棵夜丁香,先前便去花园里摘花儿了。”   小唐诧异:“天色都暗了,这会子去,倘若磕磕绊绊的也是不好。”   平靖夫人道:“我自也是这样同她说的,只她说这夜丁香正经是晚上摘了最有效的,故而竟去了,你若不放心,便去看看罢,两个丫头都跟着呢。”   小唐因才来,倒不便立刻就走,于是只笑道:“若是磕着了,正好儿给她长个记性,只是姑奶奶的话她都不听,姑奶奶也太纵容她了。”   平靖夫人道:“我倒是想多纵容她些,只是怀真从来懂事,又过分知礼的,除了这花儿草儿上上心,别的事儿上,也难得见她多行一步多说一句,只在我跟前儿,倒还使得,也能说能笑的,你可不见年下那次,在你哥哥家里跟你嫂子他们坐在一处,竟是那等敛眉肃容,规矩的像个小老奶奶了。”   小唐便笑道:“怀真待姑奶奶也跟别人不同……不比对着别人,因此我也喜欢她多来跟姑奶奶亲近,姑奶奶高兴,怀真自个儿也得自在。”   平靖夫人因也笑了两声,垂眸思量半晌,便对小唐道:“当初皇上赐婚后,我曾想过,你的性子太过深沉了些,偏怀真又是多心可人疼的,我只怕你们相处不到一块儿去,因此十分担心了一阵子,如今看来,倒是我多虑了。”   小唐道:“姑奶奶原本也是为了怀真跟我好。”   平靖夫人点了点头,说道:“我是为了怀真多些,至于你,毕竟是个在外惯经风雨浑然不怕的,魔王似的,只有你欺负算计别人,也只有别人敬你畏你,故而我并不担心你如何……”   小唐哑然失笑,道:“姑奶奶……竟也太偏心怀真了。”   平靖夫人本想提上回拿拐杖打他的事儿,心念一动,却又罢了,只道:“你在这儿干坐着,只怕魂也飞到花园里去了,你且去看看怀真罢了。也尽早把她好生带回来,叫我放心。”   小唐领命,起身出了平靖夫人房中,便来到花园里。   只听得草虫静静鸣叫,放眼看去,月光跟幽淡灯笼光彼此融合,浅浅淡淡,小唐走了几步,便听到有人道:“这边儿,留神些……”   小唐循声而去,果然见几个丫头打着灯笼,正在守着那棵偌大的夜香树,两个丫鬟各自持杆,仰头在勾花儿。   小唐定睛看了眼,便见怀真站在中间儿,正指点那丫鬟摘哪一簇,怎奈月色有些淡,灯笼也打不了太高,竟有些不得其法。   怀真急的跺脚,道:“我自个儿来。”因拿了杆子要自己动手,却听身后有人道:“你仔细明儿又手酸呢。”   众丫鬟一听,都知道是小唐,忙回过身来见礼。   怀真也回过头来,却见月光之下,他穿花拂柳而来,眉眼含笑,眸色竟比天上月跟皎洁明亮三分。   怀真不由垂了眼皮,道:“你怎么来了?”   小唐走到跟前儿,便把杆子从她手中拿了过来,笑道:“又逞强呢?”   怀真道:“谁逞强了?我连摘花儿都不能么?”   小唐见她发端沾着一朵坠落的夜光花,却也不说,只温声劝道:“你这般乱打,那花儿也都给你打的稀烂了,又有什么效用?何况你留神把那碎叶子小虫子也惊扰下来,迷了眼事小,狠咬你一口可怎么说?”   怀真啼笑皆非:“我们原本做的好好儿的,何尝有事,怎么你一来就危言耸听的?”   小唐不答,转头看丫鬟手中分别提着两个篮子,每个里头都覆盖了浅浅一层的夜光花,小唐便道:“你们留一个篮子就好,都先回去,我陪着少奶奶便是。”   平靖府内的丫鬟们都知道,小唐疼宠怀真是出了名的,当下便纷纷笑着应了,将花儿做一个篮子收了,留下另一个在,三五成群地结伴而去。   怀真见人都走了,有些着急,便道:“你怎么把人都打发走了?”她们在这儿辛苦了半晌,只得了些许,如今更加没了人手……   怀真正发呆,小唐笑道:“有我帮你,岂不是比那千军万马还管用?莫非你不信?”   怀真哼了声,小唐一笑,把那杆子擎起,眯起眼睛一瞧,轻轻易易勾下一簇花儿来。   怀真仰头看着,见状喜欢,忙举手捧住,却是接了个正着。   花儿带风坠下,刹那间香气四溢,怀真忍不住笑了声,盯着那簇花儿,双眸闪闪发亮,小唐看在眼中,便把那杆子扔了,只轻轻一拢,便把她环入怀中。   怀真正捧着那簇夜光花,喜不自禁,正想叫他再摘,小唐问道:“你要不要自个儿亲手摘呢?”   怀真自然是想,只可惜这夜香树太过高大,要爬也是艰难,因此才只用勾刀罢了,闻言便看小唐。   不妨小唐展颜轻笑,抱在腰间的手臂收紧了些,提一口气,竟纵身而起。   怀真忽觉双足离地,吓得闭上双眼,顷刻间才觉着身子一顿,而清香之气萦萦脉脉而来。   耳畔听得小唐轻声道:“怀真别怕。”   怀真听了,这才缓缓睁开眼,却蓦地被眼前美景震慑,却见此刻,人竟是置身在夜香花的环绕之中,簇簇烁烁的小小白花儿浸润着月色,天然生辉,错落有致,竟像是许多星星灯似的悬在周遭。   夜风吹拂,这许多花儿便伴随着绿叶微微摇曳,清香四溢,妙不可言,令人沉醉。   怀真被这美景所迷,半晌才醒悟过来,低头一看脚下,才知小唐带着她跃到了夜香树上,心中又惊又喜,便回头看他,却竟说不出话来。   小唐在她额上亲了一下,道:“可喜欢么?”   怀真心头雀跃:“喜欢。”   小唐含笑看她:“还不摘花儿?”   怀真只顾贪看,差点儿忘了所为何来,被他提醒,便忙忍着喜欢,左顾右盼看了片刻,果然便忙碌起来。   小唐斜靠在枝桠上,留神看她动作,又怕她忘形失脚,便随时护着。   眼前美人如玉,繁花如锦,小唐意恰神迷,便道:“先前我也来过姑奶奶这院子多少次,为何都不曾发现这花儿开的这样好,又这样香呢?”   怀真抱着树枝,却如一只蜜蜂儿似的,嗡嗡地忙着摘花,便道:“这夜香树的花儿,素日里倒罢了,只见了月光才会有香气,故而我趁着这个时候来摘,它这香气是最能驱蚊的,你没发觉这周围都没有蚊虫么?”   小唐目不转睛看着她,笑道:“怪道要摘它,原来娘子又想到生财之道了。”   怀真只顾贪花儿,也不理会,如此忙了半晌,竟把身侧的花儿都摘光了,因见花篮里有了小半篮,便喃喃自语道:“这些儿够了,只先试一试成不成。”   小唐听了,轻轻把篮子接了过去,挂在旁边的一根枝桠上,又缓缓地把怀真搂了入怀,道:“好了?”   怀真心满意足,又忙了一会子,便有些乏累,便索性靠在他怀中,舒一口气:“好了,多谢唐叔叔带我上来。”   小唐揉着她的手,却见月色之中,双瞳若水,便扶着下颌,轻轻地吻落。   怀真微微一挣,便听到花枝抖动,发出簌簌声响,这才想起人还在树间,忙收敛不动。   小唐如吮蜜糖,却只觉得更胜花香甜美万分,拥吻之际,听夜风吹过树梢,树叶同夜光花齐齐舞蹈,有几朵花儿擦过脸颊,丝丝地痒,似花儿也有意调戏一般。   此情此境,叫人不饮而醉,小唐半倚半躺在那树枝上,半晌才将人放开,因叹道:“怪道古人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这尚且不是牡丹花,已叫人无限销魂了。”   怀真颤巍巍地伏在他的身上,见小唐整个人儿在花丛绿叶之中,明明是在树上,却偏如卧在床榻上般的安逸,神情如此好整以暇,仪态且又清雅绝伦。   怀真却不敢似他这般安然自若,便斜睨着他,问道:“唐叔叔,你可还记得此刻在哪儿?掉下去不是好玩儿的。”   小唐忍俊不禁,便道:“煞风景的丫头,这样良辰美景,竟只管说这些……”   怀真兀自东张西望,透过密密地花枝子,果然看见漆黑的地面,一盏灯笼孤零零地放在地上,照出一团暖黄微光。   小唐见她竟不肯安闲,只顾左顾右盼,忽见他身旁有那开得好的花儿,便忍不住伸手摘一把……小唐忍笑,便握住怀真的手道:“你且消停些儿,好生跟我相处一会儿。”   怀真才停了手,又探头看一眼地下,道:“横竖掉下去的话……我是压着你的。”   小唐笑说:“很是很是,天塌下来我替你撑着,若掉下去我替你垫着,可放心了?”   怀真莞尔一笑,这才松了口气,将脸贴在小唐胸口,叹道:“这地方真真儿是好……一夜睡在这儿我也是甘愿的,只怕睡得沉了一翻身,便大事不妙了……”   小唐摸摸她的头:“如何竟只想着掉下去?有我在,且放一百个心。”   怀真怦然心动,此刻花香缭绕,又见小唐仪态清闲,幽淡的夜色月色之中,眉眼若许温柔清隽,怀真一时有些口干舌燥,便试着抬头,双眼盯着他的唇看了半晌,只迟迟不肯动。   小唐垂着眼皮儿,早看到她痴痴看着自己,因等了半晌,不见她动作,心里又急又恼,便索性伸出手来,在她脑后轻轻地一按……   怀真猝不及防,竟吻落下来……   正在那彼此忘情之时,忽地听到脚步声响起,隐隐约约有人道:“先前明明在这儿的,又去了哪里?”   另个道:“难道往里头去了?如何灯笼还在呢?”   那灯光一转,来人把灯笼打起来,挑着四处张望了片刻,又略叫了几声儿,自然是不见人的。   怀真恍惚中听得分明,情知是丫头们来找了,一颗心顿时怦然乱跳起来,越发不敢乱动,生怕惊动了底下的人,若是看到树上,以后也不得见人了。   那两个丫头合计了一阵儿,却自是想不到人在树上,因笑说:“怎么听到牡丹园那边有些声响,去看看如何?”两个人便说笑着去了。   等丫头们去后,小唐才又轻手轻脚,抱了怀真下地,见她满面晕红,发鬓微乱,便小心将那发间有些被揉碎了的夜光花摘下来,才道:“咱们回去罢?”怀真不语,小唐一笑,索性将她抱起来,出了花园才又放下。   两个人在树上呆了许久,都沾染了一身夜光花的香气,双双进了屋内,顿时之间,香气也浸满室内。   平靖夫人便说小唐:“本是让你去叫人回来的,你却带着她又在外头耽搁这半天呢?”   小唐笑道:“不知不觉间便晚了,是毅儿又糊涂了。”   丫鬟早把那半篮子花儿接了去,怀真便掩了羞,上前抱着平靖夫人手臂撒娇,道:“是我缠着要多摘一些,才耽误了。”   平靖夫人望着她笑道:“怕我又拿拐杖打他不成呢?就这么着紧护着?”   怀真顿时更红了脸,因道:“横竖您老人家也不是真心要打,心里也疼他疼的很,却只说我呢。”   平靖夫人大笑,就看小唐。   小唐笑道:“姑奶奶打我也是为了我们好,可知我身上虽疼,心里却喜欢的很。”   平靖夫人点头叹道:“听听这话……怪不得这丫头嫁了你就一心向着你,只怕也是被你这甜言蜜语的哄赚了去的。”   怀真红着脸回头看了小唐一眼,便又钻到平靖夫人怀中:“姑奶奶还拿我打趣,我就不依了。”   平靖夫人搂着她,知道她不禁羞,因此也便笑着不说了。独小唐在旁看着,那份不语魂消之意,却伴着身上清幽花香,脉脉不息罢了。   是夜,小唐自派了人回唐府,便同怀真歇在平靖夫人府内。   夜寂无声,小唐抱着怀真,嗅着那淡淡香气,便道:“明儿便回府罢。”   怀真应了声。小唐又问道:“是为什么忽然来了姑奶奶府内的?”   怀真却不回答,隐隐装睡。小唐明白,便抬起她下颌,道:“知道你醒着……可是……因为姨娘去府里说闲话了?”   怀真见他已经知道,心中一痛,便避开小唐眼神,低低说道:“我……倒是不怕那些闲话……”   小唐问道:“那怀真怕什么?”   怀真深深垂下头去,半晌,才道:“我怕……人言可畏倒是其次,但倘若人言是真呢?倘若我真个儿……不能生养……”   小唐双眉一皱,道:“胡说!”   怀真暗暗咬了咬唇,道:“并不是胡说,姨娘说我生得弱,不是好生养的模样。还说若是换了别的女孩儿,早就……”   小唐听她低低切切说了这两句,心中很不受用,便道:“再胡说!我的发妻只是怀真,哪里轮得到什么别的女子了?早就如何?却也要看我稀不稀罕。”   怀真道:“然而毕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小唐的手在她腰间一紧,道:“你也跟着瞎说?你才多大,就敢说这话……若真的念着这句,就让我……以后要多少孩儿没有?”   怀真仍不言语,小唐在她脸上亲了两下,又道:“你且听话,目前我同你的子孙缘不到罢了,何况我先前也没同别人试过,若说是不能生养,难道只落在你身上?未必不是我的原因……”   怀真听到这里,忙伸手掩住他的口,道:“越发说出好听的来了,这话也是可以信口胡说的?”   小唐握住她的手,道:“你可也知道我的心情了?既然知道你听不得这话,便也不许在我跟前儿说自个儿了。以后也不可再赌气……以后姨娘再来,你只推身上不好,叫母亲去见她就是,很不必为着什么礼数为难了自己,倘若因为这些不相干的人气坏了我的娘子,可知他们自不心疼?倒仍是我遭罪呢。”   怀真被他说得心里酸软,又想落泪,又却喜欢,便也抱了小唐,道:“你的话我都记下了,以后不理会就是了。”   小唐笑道:“这才是我聪明又能干的好丫头呢。”在鬓边亲了数下,到底情难自禁,不由又恩爱缠绵了一番。      ☆、第 259 章   且说这日,张珍又来同怀真报信儿,原来他先前因得了主意,便同百香阁的管事说明。   那管事听了他不愿涨价之说,虽是意外,却并无恼色,因沉吟了片刻,就笑道:“此事我还要回去再行商议,少东不必忧虑,即刻便会有信儿。”   果然说的真,不到晌午时分便又回来,竟是同意张珍所说,然而却又提议,原本的价儿自不必涨,然而却可以另用精致手工,再制一批上等货,此为分层销卖之意。   只因那些平民百姓虽待见一百个钱的香囊,然而毕竟也还有那些富贵流油的人家儿,或者爱风雅高质量的文人雅士,他们这些人,自然是精益求精,越是贵价儿越是彰显身份同品格罢了。   是以所卖的香虽则一模一样,只在外面这香囊料子以及绣工上大不同而已。   张珍听了,心想这倒是越发好了,横竖不于他们的本意违背或者有损就是了,因此便拍板答应,同百香阁定了合约。   百香阁的各种香料人才等是应有尽有的,当下便大张旗鼓的做了起来,有他们这般势力浑厚的大商号相助,加上近来又下了两场雨,蚊豸自然又多,京城上下正是急需此物——何况一来有宫内采买的加持,二来是百香阁的大字号,——偏这百香阁平素多是卖的贵,一般百姓望而生畏,如今见又有效用,又是便宜,顿时连那甚穷困的人家也咬牙来买一个回去用。自不必提别的中等往上人家儿了。   于是又趁着正当季,往全国各地发了货去,果然如小唐所言,价儿虽定的低,但耐不住卖的极多,半月之后,百香阁众人将账目对了对,便把头一批的银子给了张珍。   张珍乐颠颠地跑了来,见了怀真,便笑着把前事又说了一遍,又掏出银票,说道:“妹妹,这里是四千八百多的银子,你且过目。”   怀真活了两世,手上从未沾过一个铜板,连这银票自然也是才一次碰,拿过来看了两眼,又是稀奇,又是喜欢,笑道:“何必跟我过目,当初跟哥哥说过了,分我三分就好,你算一算给了我便是了。”   张珍摇头鼓嘴地说:“使不得,我原也没答应。”   怀真笑道:“你又要在外奔波,又要用人手,用香料,我只白出一个方子罢了,三分已经是多了。”   张珍道:“你这是要让我恼呢,别说是我,容兰也不肯答应,若不是妹妹,哪里白得这许多银两?”   原来自从张珍接手家里的商号,只因他为人老实忠厚,从不肯行那些投机取巧、昧心取利之事,倘若给他见了有那为商不仁的,他还要训斥一番,故而所有铺子也都不温不火,亏得张家财厚,倒也不在乎这些……   谁知因了这一宗事,宫内采买又到百香阁亲求合伙,竟让张记在京城之中大大地露了脸,那些自上而下的人见了张珍,才都刮目相看。   何况是跟怀真有关,自然更与天下人不同……张珍赌气说道:“你若硬要三七分,只是你七我三。”   怀真见他说的笃定,便笑道:“世上哪里有这样的人,合着你自己的辛劳用心等都不算了么?那罢了,你做主就是了。”   张珍这才说道:“我跟妹妹从小就好,不比别的人,因此我也不跟你虚言假套,咱们就只平分,你说如何?”   怀真虽觉得沾了便宜,然而见张珍执意如此,就只好点头,张珍便才喜喜欢欢,把银票分了一半儿,剩余零头自己也收着了,笑道:“这样可好了。”   怀真把银票举在眼前,细细看了会儿,叹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真真儿想不到,有朝一日,我竟也是这般的。”说着便又止不住笑起来。   张珍也大笑,道:“这也是妹妹天生灵秀过人,玩闹似的便能成事。”   怀真思忖了片刻,便点头道:“我近来因摘了些夜光花,正琢磨着另一个方子……等弄好了,再跟哥哥说。”   张珍越发喜欢,道:“既然这样,我就拭目以待了。”   两个人又说了会儿,张珍便告辞而去,怀真看着手中的银子,因她自来都不缺此物,看着倒也寻常,只想着改日回家,给了李贤淑才好……那时候母亲必然喜欢不已,一想到这宗,才又难掩喜色,忙好生把银票收在梳妆匣内。   又过数日,成帝便发诏书,立熙王赵永慕为太子,昭告天下,咸使闻之。   众百姓都听闻熙王爷是个贤王,因此也都欢欣鼓舞,普天同庆。   且说成帝颁诏之后,这日退朝,便留熙王在身侧说话。   因成帝近来身子又且不好,御医们奉了药上来,熙王便亲捧着喂给成帝喝。   成帝吃了半碗,便嫌苦不再吃了,熙王跪地道:“父皇且忍着些,毕竟良药苦口,父皇身子好了,儿臣也才宽心。”   成帝皱眉看了他半晌,才缓缓地叹了口气,终于又就着手把剩下的都喝了,因说道:“罢了,朕都喝光了,你起来罢。”   熙王这才又站起身来,这会儿小太监把药碗拿了去,成帝又漱了口,便道:“你且坐了。”   熙王遵命落座,过了一会子,成帝点头道:“你很好,这段日子你在朕跟前儿,伺候的甚是尽心,朕都看在眼里。”   熙王忙道:“父皇为何说这话?儿子伺候父亲,不是天经地义的?”   成帝笑笑,又道:“先前烨儿回来,朕还有些忧心,然而竟也多亏了你,若不是你,他此刻只怕还不知如何呢。”   ——赵烨自打回京,便极少出面儿应酬,自然也绝少进宫来,只是上回应佩成亲,是熙王特意又去世子府劝说了一阵儿,次日熙王同赵烨两人一块儿前往应公府,这件事群臣上下可是看的一清二楚,纷纷盛赞熙王殿下慈怀友爱,成帝自然也知道。   自那以后,赵烨才也逐渐地出府走动,这自然也是熙王的功劳。   熙王听了,却并无喜色,只是垂头说道:“烨儿的身世十分可怜,身为凤子龙孙,从小却颠簸流离,这般大了才知道身世,儿臣也明白他的心情,何况身为他的叔叔,自然要好生照料他,倘若大哥跟嫂子泉下有知,才得宽慰。”   成帝闻听这一番话,连连点头。熙王又道:“说来,儿臣另有一件事,要斗胆启奏父皇。”   成帝便问何事,熙王正色便道:“儿臣因想,烨儿为人很是聪慧,只是因从小未受正统教养,才养的这样洒脱性情,此刻有竹先生跟各位少傅等教导,只怕假以时日便自成大器,此刻儿臣膝下只安康一女,儿臣便想着,倘若将来烨儿能独当一面之时,便将皇位传给烨儿,——这是儿臣的一点私心,不知父皇觉着可使得?”   成帝听他说罢,便笑道:“荒唐,这如何使得?哪里有皇位传给侄子的道理?何况虽如此只安康一个,难道以后不会再有什么小皇子小公主的了?”   熙王道:“只怕都不及烨儿妥当。”   成帝思忖许久,摇头:“你且不许多想了,烨儿如今才回京,他心思单纯,倒也是好,然而若是耳闻目睹的,沾染了那些……倘若真的生出那异样心思来,反而又成大乱。”   熙王一震,成帝道:“倘若叫他一生安闲无事,只当个富贵闲王,倒也是他的造化了。何况……这皇位本就不是什么人都能坐的。”   成帝说着,便看向熙王,目光深沉如墨。   偌大的寝宫之内,父子两人瞬间都不曾开口,顷刻,熙王才唤道:“父皇……”   成帝却不待他说,便点头又道:“你很好,不管是心机,为人,都很好。为君者,自是不能非黑即白,你的两个哥哥,肃王太骄强外露,众人虽慑于其威,心中却甚厌之,且他心浮气躁,终究不能成事;至于废太子,他外宽和而内苛厉,然而毕竟善于隐忍,只可惜……”   成帝说到这里,眼中透出几分惘然来,叹息似的说道:“他到底是功亏一篑……”   熙王只是看着成帝,似懂非懂,不敢做声。   成帝目光转动,复看向熙王道:“故而朕说……你很好,刚柔并济,能屈能伸,可进可退,懂时局,识大体,体察人心,若说太子曾占了一个‘天时’,肃王占了‘地利’,你如今,却是天时,地利,人和都有了。”   熙王仍是低头,只道:“儿臣惭愧。”   成帝笑了笑道:“朕虽然失去了两个儿子,然而却得了个能承继大统担负江山的好太子。这便罢了,倘若将来,你不负众望,果然成为一代明君,那朕也自会含笑九泉。”   熙王蓦地抬头,道:“父皇,为何竟说这等不祥言语……”   成帝叹息一声,看着熙王道:“这些话迟早要说罢了,你不必诧异,朕……另外还有一件事要同你说。”   此刻成帝斜倚榻上,声音苍苍,看来便是一个垂暮老者,仿佛能听见他身体之中时辰的更漏正在倒数,熙王竟无端有些难过,便垂头道:“父皇……要同儿臣说何事?”   成帝端详他许久,忽地道:“朕知道你同唐毅自小的交情,跟别人不同……”   熙王大为意外,不想成帝竟会对他提起小唐,顿时一眼不眨地重看向成帝,屏息静听。   却听成帝道:“朕要跟你说的事,便同他有关……本来,不必将他牵扯在内的……”   熙王闻听,心竟无端跳乱,他从来都冷静自持,有名的指顾从容,处变不惊,然而听了这句,却竟意乱起来。   成帝觑着他的神情,便道:“你附耳过来。”   熙王只得起身,挪步到了成帝跟前儿,躬身俯就,成帝在他耳畔低语数句,熙王蓦地睁大双眸,转头看向成帝。   成帝说完之后,却仿佛耗尽浑身力气,满面倦容,因淡淡看了熙王一眼,说道:“你可听清楚了?”   熙王浑身赫然有些发僵,喉头动了几动,仿佛要说话,却说不出来。   成帝微微眯起眼睛,盯了他片刻,熙王才迟疑着问道:“可……为何要……”一句话未曾问出,却被成帝的眼神制止。   熙王只能咽一口唾沫,不再做声。   成帝闭了闭双眸,复淡声说道:“不管如何,你且记下朕这话……罢了,朕累了,你且去罢。”   帷幕重重,檀香成灰。   熙王拜别成帝,起身垂袖,拖着双腿出了寝宫,自九重白玉台阶上,将要拾级而下,将行未行,风撩起他的蟒袍,却吹不散眉间一抹深纹。   熙王不由抬眸,放眼看去,江山万里,尽在足下,然而……   这偌大皇城,也忒空旷寂寥了。   出了宫后,熙王乘轿回府行到半路,銮轿其实并不如何颠簸,然而熙王却觉得自己的心忽忽悠悠,如风筝在高空被那无形风云搅扰一般。   不知行过多时,熙王忽地吩咐道:“去礼部。”   只因近来得知,新罗的使者不日便能进京,小唐正在看那几个新招选的同文馆译者眼帘礼节言语等,忽然听闻太子殿下来见,不免诧异,忙撇下众人迎了出来。   此刻礼部尚书齐缘也早出来拜见太子,赵永慕寒暄了一回,齐缘倒也识趣,知道太子是来寻小唐的,行礼罢了后,便借故而去。   侍从们都隔着数步,躬身侍立,赵永慕打量了一番小唐,因问道:“你需要的人都得了?”   小唐笑道:“得了,虽然不甚熟练,但只需好生调教,假以时日便是好手。”   赵永慕点了点头,忽道:“可还记得上回你同我说的……那些话?”   小唐一怔,端详他半晌,才明白过来:“你是指……”   赵永慕竟不等他说完,便自顾自道:“这数日我也细想过,此事虽然急不得,但只是推辞,却也不知何年何月才有更改,我因想着,改日要同父皇进言……就从学堂着手如何?”   小唐双眸微睁,哑口无声。   赵永慕点头道:“也不必在别的地方,只在京城内先如此实行,现如今的贵族世家女子……家中自有些私塾之类,教导女孩儿们读书识字,如今咱们只需让他们教的再多一些,不局限于女红、礼仪等就是了,什么礼乐射御书数……”   小唐见他说到这里,心中惊骇,忙笑着制止,道:“罢了罢了,如何就想到这许多了?何况你说的虽是好,实行起来可知也极难的?”   小唐见左右无人留意,就拉了赵永慕到自己房中,把门轻轻掩起,才道:“你才册封了太子,如何在这个节骨眼上提此事?倘若皇上不喜又如何是好?这关键时候,还是避忌小心些。”   赵永慕转头看他,目光竟有些锐利,道:“你可知,我才出宫来,父皇夸我好呢,且说我比两个哥哥都好,得天时地利人和……父皇纵然不喜,难道还能废黜了我么?”   小唐听得心惊胆战,忙喝道:“殿下!”   赵永慕才停了口,却只看着小唐。小唐这才察觉他的脸色有些异样,便迟疑问道:“殿下……你、你可无恙?”   赵永慕看了他半晌,才蓦地笑了笑,道:“瞧把你急的,我不过说了两句实话而已,竟有什么?何况这儿也没别人。”   小唐微微蹙眉,总觉得他有些古怪,赵永慕却又垂下眼皮,说道:“我只是……”舌尖轻止,却又说不出来。   小唐端详了会儿,才温声劝道:“殿下先前也跟我说过,纵然此事有理有利,然而毕竟世人未必想的明白,只怕反而不满诟病起来,岂不是于你的声誉有损?倒是再放一放。”   半晌,赵永慕才抬起头来,忽地问道:“你何时出使?非要你去不可?”   小唐失笑道:“先前说过了的,如何又问?等他们来到后,彼此交接一番……最迟一个月后便可行。”   赵永慕听了“一个月便可行”,心中忽地极为烦乱,竟气的说道:“何必总是你来挑这担子?礼部难道没有别人了?我去跟齐老头说……”他挥袖往外疾走,谁知才走一步,手臂便被人攥住。   小唐拽住了赵永慕,便转到他跟前儿来,因盯着他的双眸问道:“殿下今儿怎么了?是谁惹了你了,这样心浮气躁?”   ☆、第 260 章   却说小唐看出太子赵永慕神色有异,举止又不同先前,便忙拦住他问。   永慕对上他含忧双眼,终究笑道:“谁敢惹我?此刻不管我走到哪里,可知众人都是着意逢迎,唯恐我不喜欢?”   小唐皱起眉头,自知他所说是实情。忽地又想到他方才说的是在宫内面圣来着,难道……小唐便试探着问道:“总不会,是皇上……”   赵永慕心头震动,面上却不敢透出分毫,便说道:“才叫我不可乱说,怎么你反倒乱猜起来了?”   小唐便不言语了,手上却松开了他。   赵永慕垂眸静了片刻,说道:“倘说果然惹我不喜的那人,那自然没有别的,只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而已。”   小唐闻言失笑,道:“是我?我哪里惹了殿下?”   赵永慕抬眼看他,哼道:“只因你不听我的话,非要凡事亲力亲为的,这两年因有你在,可知那齐老头何等自在的?怪不得满面红光,大有返老还童之意,合着有你这个膀臂在此、将那所有烦忧之事都替他办了,他半点儿也不操心,自然心宽体健的了。叫我说,这一遭儿去新罗,不如叫他去倒是好……”   小唐忍不住大笑:“快罢了,你这竟是在赌气使性子了,齐大人也算为国操劳一生,如今仗着有我在,他略宽心受用些,让我们这些后辈多行历练,又有何妨?再说,不是早同你说明白了,这番务必是我去才使得,你今儿又翻出来是何意思?”   赵永慕语塞,只是不理会,垂眉耷眼地走到小唐桌边,见公案上放着好些书册,无非是公文卷宗等,他信手翻了一本,见是些看不懂的文字,便知道又是外夷之语,顿时无限厌烦,信手又撇了出去。   小唐在后看着他动作,总觉着他今儿反常的紧,只是赵永慕这人,看着是最和善明朗、极好相处的,其实自有城府主张,他打定主意的事儿,别人却是无可奈何,而以他的身份,自然也是强迫不得。   小唐便只按下心头疑问,道:“不妨事,这一遭儿去新罗,来去快的话,不过是半年多些而已,且新罗又不似沙罗一样,并不至于有事。”   熙王背对着他,眼睛只乱乱地看着桌上各色物件,半晌,终于说道:“也罢了,然而等你从新罗回来……以后若有机会,我倒要把你从礼部调开才好,不然的话……”   小唐听他喃喃自语似的,不觉又笑了起来,道:“倘若将来,太子殿下登了基,金口玉言的,微臣自然只能领命了。”   熙王嘴角一动,似是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熙王略坐片刻,才又去了,小唐相伴出了礼部,恭送熙王上轿,见他虽然含笑,眉宇间却仍显得心事重重。   如此到了午后,府内忽地有小厮来到,禀告说:“家里三奶奶派小人来跟三爷说一声儿——奶奶今儿回应公府去了,晚间多半不会回府,让请三爷自便。”   小唐听了,不由苦笑,原来这几日来,他因忙于公务,偶尔晚间便又不回府内安歇,怀真倒是习以为常之态,从不曾说过什么,只唐夫人老大不受用,得闲便训斥小唐。   当下小唐心中一叹,便打发了那小厮自去了。   且说怀真高高兴兴回到应公府,正好儿王浣纱在陪着李贤淑看账,听了消息,两个人一起迎了出来。   娘俩个相见,自然格外欢喜。王浣纱略陪着坐了会儿,便识趣退了出来。   怀真对夜雪笑荷道:“你们也都出去罢。”等丫头们都走了,才从袖子里拿出那一卷银票。   怀真便笑对李贤淑道:“娘,这是我近来得的一点儿钱,我留着也没有用,娘便拿着使唤罢了。”说着便递了过去。   李贤淑见她忽地拿出银票来,又惊且笑,便道:“你这孩子,无端端给娘钱做什么?”   李贤淑本不以为意,只以为怀真拿了点儿体己罢了,最多不过十几二十两……谁知低头一看,竟是足足两千多两。   李贤淑顿时才吃了一惊,忙把银票掩在胸口,先四处看了眼,才又低声问道:“阿真,你哪里来的这么些银子?”   怀真忍笑道:“我自个儿得的。”   李贤淑拧眉,狐疑看了她一会儿,蓦地起身走到跟前儿,握着手,压低声儿问道:“你这孩子,快老实跟娘说,你……究竟是从唐府拿的呢?还是自个儿私底下……收了什么不该收的?”   怀真见她误会了,便抬头道:“哪里是从唐府拿的,这是我自个儿的钱。娘又说什么不该收的?”   李贤淑见她一脸懵懂,便道:“就是……外头那些人,送到府里给你的……会求你帮他们做什么事儿、或者叫你在姑爷跟前美言几句,可是不是呢?”   李贤淑原本在泰州的时候,因应兰风多少是个县官,是以有那些意有所图的,暗中便送些礼物来贿赂之类,李贤淑倒是有数,多半都推了。   后来上京,料不到应兰风一路官至尚书,私底下自然更有许多人、明里暗里地想要打点巴结之类,李贤淑也见过无数次送上来的东西,有些好的,着实叫人眼馋心热,只可惜应兰风一再叮嘱不能收受贿赂,不然的话,只怕迟早晚惹祸上身,因此李贤淑只能“忍痛割爱”罢了。   如今见怀真无端拿出两千两银子来,李贤淑第一便是想到这个,不免怕她不懂事,若是连累小唐可怎么好,因此忙问。   怀真便捂着嘴笑起来,于是也不瞒着,就把跟张珍合伙之事同母亲说了。   李贤淑听说之后,兀自惊得不能相信,反反复复问了怀真几回,生怕怀真是说出来哄她的。   怀真见李贤淑疑心不释,便皱眉哼说:“娘你若不信,便把大元宝叫来一问便知。”   李贤淑见她有些恼了,自家慢慢地回过神来,心中想道:“那百香阁新出的香囊,先前佩儿也拿了几个回来,也说起是大元宝铺子里卖的,我却没想到这上头去。”   李贤淑低头寻思,忽地又想:“怀真从来都不在这些钱银上头留意,如何竟然会跟大元宝弄这香囊的生意?我上回因佩儿做亲之事,说了姑爷给银子的事,莫非怀真就是……”   李贤淑转念想到此,竟眼圈一红,握着那银票,便落下泪来。   怀真本见李贤淑不信自己,正有些不乐,忽地见她如此,才忙起来到了跟前儿,生怕李贤淑是担心自己“胡作非为”而落泪,便急得道:“娘怎么了?我……我真的不曾骗你,你若不信,我立刻叫人把大元宝叫来就是了……你若还不信,这件事……唐叔叔、三爷他也是知情的,我叫人去喊他……”   怀真正要去叫人,李贤淑却拉住她,道:“好孩子你别去,娘如何能不信?娘只是觉着……”   怀真微微怔忪,然而她是个最善解人意的,心中暗中揣测,便猜到李贤淑因何落泪。   怀真便笑道:“娘既然信我的话,如何又哭呢?这难道不是好事的?我原本是玩闹,谁知自这玩闹里也可以有银子收呢?我倒是后悔起这个念头起的太晚了些。不然可以早些帮补爹娘了……娘很该替我高兴才是。”   李贤淑被她宽慰几句,便忙止了泪,含笑点头道:“娘只是觉着阿真……竟是这般能干……”   怀真听了夸奖,便也笑起来,道:“三爷也这么说来着,还说这是造福万千百姓的事儿呢。”   怀真说了这句,便又得意,又喜欢,竟扬了扬头,双眸明明亮亮,无限之喜。   李贤淑看着她骄傲的模样,忍不住便笑起来,道:“姑爷也这样说了,可见阿真果然是了不得,回头我再跟你爹说,他必然也替你高兴。”   怀真忙道:“娘还是先别跟爹说了,若是他一高兴,对外头说出去如何是好?还是别张扬的好,娘也替我保密如何?”   李贤淑心中一转念,便笑着应承了,因抱住怀真道:“都好。只是,娘不能要你的钱,你且拿回去自己收着,当作体己……”   怀真摇头道:“我是用不着的,横竖府里跟另外两府是分开住的,账目也自分开算,使唤的人也不似应公府这样多,因此每日开支也是有限,何况……唐叔叔自有钱给我用。”   李贤淑噗嗤一笑,怀真又撒娇道:“我当初也只是想赚点银子为了给娘,才起了这念头的,娘若是不肯收,我就白做了一场呢。”   李贤淑被她娇声软语说了一通,万般感念,便才把银票收了起来,正外头又有人来回话,李贤淑便先别了怀真,自出去料理事情。   怀真因先前见过应老太君了,此刻也不愿出去,只留在房中,却见屋子里一如平常,毫无更改过,她看了会儿,便走到那琴桌之后,因看见琴,忽然想到昔日敏丽所送的那本琴书,因起身到书架上寻了,便拿在手中,随意翻看。   不料才看片刻,便听外头小丫头道:“浣溪姑娘来了。”   怀真闻声回头,果然见王浣溪从外头进来,见了她,便忙上前行礼,道:“浣溪拜见姐姐。”   怀真忙把书放下,将她一扶,道:“不必多礼。”   王浣溪起身,抬眸细看怀真,却见她仙姿佚貌,靡颜腻理,双眸剪水,身段娉婷,靠近之时,又觉气质清绝,而通体淡香微盈,果然是个钟灵毓秀的绝代佳人。   王浣溪从头到脚打量了一回,竟也挑不出丝毫的不妥来,浣溪怔怔地看着怀真双眸,一时竟是满心惘然。   怀真见她只顾打量自己,便也略看了一会子,见她年纪尚小,然而容貌秀美,双眸灵动,隐隐透着些活泛之意,不比素来所见的闺秀一般,怀真便道:“妹妹且坐了说话。”   王浣溪随着落座,怀真便道:“上回佩哥哥做亲时候,听说妹妹来找过我,怎奈那日委实不得脱身,幸好今日又见着了。妹妹向来可好?”   浣溪听她言语亲切,便打起精神来说道:“拖赖义父义母不弃,又蒙姐姐错爱,浣溪感激不尽。”   怀真道:“既来之,则安之,横竖以后都是一家人了,何必说这些见外客套的话?”   浣溪笑了笑,抬头看了怀真一会儿,眼底有些隐隐愁绪似的。怀真自瞧的出来,只是毕竟跟她才认识不久,倒是不便一味打听,因此怀真只当未见而已。   顷刻,浣溪问道:“姐姐今儿回府,晚上可是留宿么?”   怀真道:“正是。”   浣溪道:“太好了,我正愁不得机会跟姐姐好生相处呢。”   怀真见她这般热心,便笑道:“我是个最没趣儿的人了,只怕叫你觉着闷。”   浣溪道:“我却不信这话,我一看姐姐的人物……就已经爱上了,哪里会觉着闷呢。”   两个人说了会话,怀真见浣溪很是健谈,且也渐渐掩了愁绪似的,便也尽力同她说笑了一会子,只不过是说些府内的事,外头听闻的事罢了。   约略小半个时辰过后,却见浣纱跟应佩的妻子韦氏来到,彼此又叙了礼,四个人坐着,因又应酬了半晌。   到了晚间,因怀真回府,老太君房中便摆了饭,众人都去吃过了,又陪着老太君略说了会儿。饭罢,浣纱早随着李贤淑去料理剩余诸事,韦氏也跟随而去,只浣溪尚在……略坐片刻,外头有小丫鬟来,在浣溪耳畔说了几句,浣溪便起身出去了。   怀真见时候不早,便起身告辞,带着丫鬟自回东院去,谁知走到半路,便看到前方有两个人站在廊下,不知正说着什么。   怀真瞧了一眼,认出是浣溪跟浣纱两姊妹。怀真便不以为意,又走几步,借着夜风吹拂,隐隐听到浣纱说了一句“你且别忘了形”之类的话,只不真切。   怀真心下诧异,疑心两姊妹在争执,不知要不要走过去……谁知正在这当儿,忽地见个小丫头匆匆来到,对怀真行礼说道:“三奶奶,外头报说三爷来了。”   怀真闻言不免意外,——这两日小唐忙的不可开交,每每夜间也不回府里去,怀真见他精神也似有些不比从前,只是他公事上头,她却也是帮不得的,因此倒也罢了。   今儿她回府来,只想他若有事,便歇在礼部,若是无事,便顺势安歇养神罢了,哪里想到他竟也来了?   怀真便问道:“如今人在哪儿呢?”因自忖此刻应兰风还不曾回来……果然,那丫头道:“已经有人领着自去东院了。”   怀真听果然如此,便忙自回东院去。   那边浣溪浣纱自也听见了,浣溪见怀真忙忙地回去了,脚下微微一动,却又生生停住了,浣纱在旁看着,便皱眉道:“如今唐三爷来了,你自不便再过去了,且好生回屋罢。”   浣纱看了她一眼,终于默默地低下头去。   却说怀真忙着回到东院,才进门,便听到耳畔悦耳一声琴音。   进了门,果然见小唐坐在琴桌背后,长指随意一抚,便有高山流水之音倾泻。   怀真也不上前,便靠在门边儿,看着他笑说道:“今儿难道部里不曾有事?这般大忙人竟来到这儿消遣呢。”   小唐早听到她的脚步声,便抬头笑看她一眼,道:“我不过是睹物思人,又想到旧情罢了,你却有心说笑。”   怀真哼道:“又想什么旧情了?竟还跟谁有旧情不成?”   小唐眼底笑意清浅,道:“可不是……我曾跟这屋里的小丫头有过旧情,还曾跟她约定过,等她嫁了我,我便好生教她学琴呢……只可惜这约定虽在,却还不曾践约,然而那丫头是个没心的,只怕早忘了此事。”   怀真脸颊微红,掩口而笑,道:“她何曾忘了,只是有人忙的分身乏术,难道还好缠着去教导不成?”   小唐叹了口气,道:“你过来。”   怀真不动,只问:“做什么?”   小唐道:“我近来许是过于忙碌,竟害头疼。”说着,便举手在额角一抹。   怀真闻言,早忘了别的,便忙抬脚走到跟前儿说道:“哪里疼,你别动,我给你揉一揉……”说着,又要叫丫鬟去取药油过来。   谁知小唐握住她的手,说道:“为何总是这般不听话,我叫你做的,总是推三阻四。”竟揽着腰,复叫她坐在腿上。   怀真这才知道他又是哄人的,当下恨得轻轻捶他,道:“你骗人也就罢了,如何好端端地咒自个儿?”   小唐道:“并没有咒,我是真的有些头疼。”说着便探臂出去,把怀真拢在胸前,自起手抚了两个音。   怀真睁大双眸,低头看着琴弦簌簌,又抬头看小唐,举手在他额上摸了摸,果然觉着有些发烫,就吓道:“了不得,是真的有些烧呢。”   小唐却自顾自道:“可听出我弹得是什么?”   怀真正觉得耳熟,只是并未留心,又听了听,才道:“是阳关三叠。”   小唐低头在她脸上亲了口,道:“猜对了。”当下仍是拢着怀真,便弹了半阙。   怀真不知所措,本想叫他停手,叫个大夫来看看,却又觉着琴音之中仿佛透出几分切切离别之意,叫人心酸,怀真因皱眉道:“我不喜这个,停手。”说着,便伸手按在小唐的手背之上。   小唐蓦地停了下来,掌心一翻,把怀真的手握住,道:“本想先教你一次的,只是不听话。”   怀真心里果然有些酸楚,便回头道:“纵然是教,我也不要学这个。”   小唐对上她的双眸,问道:“那你要学什么?”   怀真张手抱住他的脖子,仰头在小唐脸上亲了下,低低悄悄地道:“我要学《凤求凰》,《长相思》,《鹤冲霄》……”   这些自都是些缠绵悱恻的曲目,小唐忍俊不禁,悄声道:“小丫头,是学坏了么?”便低头也在她唇上亲了口。   怀真不答,只是痴痴看他,小唐看着她依依凝视自己的眸色,略想了想,便起手又奏一曲,口中念道:“苹叶软,杏花明,画舡清。双浴鸳鸯出绿汀,棹歌声。春水无风无浪,春天半雨半晴。红粉相随南浦晚,几含情……”   怀真搂着小唐,脸贴在他肩窝里,听着淙淙琴音,萦绕耳畔心头,已经似人间天上,又听他口吻深沉,眉目含情,缓缓念来,一瞬之间,竟更觉意动魂倾。      ☆、第 261 章   这一首略带欢沁的《鹤冲霄》,给他徐徐弹来,娓娓念来,曲调婉转有情,颂有金石之声,当真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独此一品。   怀真听得心旌神摇,便禁不住频频去亲小唐,小唐心中自是喜欢的紧,却偏笑道:“怀真果然是学坏了,如何总轻薄我?”   怀真端详着他,竟轻声叹道:“我只想着,这般好的糖大人,如何就给我得了?”说着抿嘴莞尔,眼波摇曳。   闻听这话,又看她是如此多情之态,小唐心底的喜欢竟如甘泉一般满溢,汩汩地将要欢跑出来似的。他便凝视着怀真双眸,低头在她额上一亲,低低沉声说道:“可知我心里也是这般想的?这般好的怀真丫头,如何竟给我得了。”   彼此相看,目光如胶似漆般纠缠在一块儿,这会儿彼此心底所知所感,竟也是一个“春水无风无浪,春天半雨半晴”了。   怀真便忍不住又凑过去,小唐俯首回吻,两个人便如那水中鱼儿似的,不停地爱吻连连。   且不说两个人似蜜里调油,两情相悦,欢喜无限,与此同时,就在屋外廊下,有一人呆呆站着,悄然无声。   耳畔听到那带着欢悦的琴音自窗户传出,又隐隐听到屋内两人的对话,她站了半晌,便默然转身,悄悄地自去了。   正是京城最热的时节,新罗国的使节便到了,礼部众人接了,有条不紊地安排住宿、面圣等事宜,又商议前往新罗册封一事。   因礼部事先有所准备,早早儿地商议定了,如今也不过是陪新罗使者走走过场,只就些细枝末节,略作些微调整罢了。   先前曾说这新罗乃是小国,百年来附属中国,因敬仰上国风范,故而一应的官制规矩等也都学中国的规制礼数,连官袍都也是仿类本朝的衣冠,这些派遣来朝的官员,也果然都精通中国语,连那些随从们、对寻常日用交流等话也都通晓。   新罗本也有驻使在京内,两下的人见了,自把京内的情形通也说了一番,因议论起这次去新罗的礼部官员,这驻京的新罗使官便笑吟吟说道:“只怕多半是礼部的唐侍郎了。”   新罗来朝的使者却早听闻过小唐的名头,因道:“可是前日里接见我们的那位面容出色,如同天人一样的侍郎大人?”   这驻京的官儿笑道:“您说的没有错,便是这位大人,您可曾听闻他的事迹了?”   这使者惶恐道:“听闻先前灭覆沙罗,便是这位大人所为?”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将小唐的来历说了许久。使者越发明白,便道:“若承蒙这位神勇无双的大人前去我国册封世子,此乃极好之吉兆,也是我新罗的大幸了。”说着便含笑点头,拱手向空敬祷。   只因要接待这新罗来人,小唐连日来甚忙,加上齐缘又有些犯了旧疾,上下一应事务竟都又落在小唐肩上,亏得他精力强悍,又惯常如此,倒也料理的妥妥当当,一丝儿纰漏都不曾有。   所谓“强将手下无弱兵”,小唐既然是如此,礼部一应上下便自然也是极为体面精神,一个个龙睛虎眼的,这来朝的新罗使者看在眼里,心想不愧乃上邦人物,越发敬服不已。   又过数日,面圣之后,便定了出发新罗的日期,也定了出使人选,果然便是唐毅。   原本众人也都料到必然是小唐挑着这担子,终于尘埃落定后,众人喜的喜,忧的忧,便不足尽述。   而对怀真来说……也早就心底有数,何况这是小唐的本职,她自然不会说什么,反倒是唐夫人大为烦恼,竟止不住发了一顿脾气,连叫小唐辞官的话都说了出来,怀真只好尽量宽慰唐夫人罢了。   话说这日,小唐自礼部回来,自从定了出使之事后,齐缘的病也好了,便把礼部的事儿接了一半儿过去。   因此小唐才得了些闲暇,也终究按时地回家了。   只说小唐下马进门之时,忽隐隐地听到门房里有人在说话,一人道:“这回是招财叔你输了,倒是要请我们喝酒才是。”   却听招财道:“又值得什么?不过是愿赌服输罢了,难道我老头子了,还要赖你们这帮猴崽子的酒不成?瞧一个个怕的这怂样儿。”   众人便哄笑起来,小唐停了步子,便转头看去,跟随的小厮唐升正欲喝止他们,小唐却自迈步往内而去。   里头的众小厮忽地见小唐来了,都吓得噤若寒蝉,不敢做声,原本围着桌子,或坐或站,此刻尽数站了起来,躬身见礼。   唯有招财仍是一脸木怔之色,随众起身行礼而已。   小唐笑道:“无事,你们先出去罢,招财留下。”   众小厮听了,便忙都退了出去,门房之中因只小唐跟招财两人。   小唐打量了一眼周围,见门房虽不免有些简陋,然而倒也看的过,桌上放着几个茶盅,还有残茶仍在。   小唐便觑着招财,因道:“招财叔来了这些日子,一直没得空跟你说话,却不知还习惯么?”   招财道:“拖赖大人照料,自是很好,上下众人也都是极好的。”   小唐笑看着他,道:“只不过,对招财叔而言,这样实在是太委屈了。”   招财闻言,便也默默地看着小唐,两个人一时都不曾开口。   半晌儿,小唐才道:“上回在城外,尚有话未曾说完,便给岳父大人打断了,我同岳父提议让你来唐府,不过也是随口一说,并不曾期望你果然会来,可见招财叔是艺高人胆大,行止非常人可以臆测。”   招财仍是木讷垂首,道:“大人何必这样说,老朽一把年纪了,唯一的心愿,便是主子们平平安安地罢了,如今主子果然一切安好,很不必我亲跟着伺候了,我自然便放心,何况怀真小姐也在唐府,我来这里,也算仍是尽心伺候,如此而已。”   小唐听了他这番话,便道:“招财叔的意思,只是想护着岳父一家子?除此之外,别无其他意图?”   招财道:“只怕大人太高看我了,我又会有什么其他意图?”   小唐问:“上回不知为何,却把怀真放在永福宫?”   招财静默片刻,复垂眸道:“大人何以就认定了是老朽所为?再者说……于那场混乱之中,尚且不知谁赢谁输,永福宫才是最安全的地方,不是么?若非唐大人机智,猜到端倪,只怕也无人能寻到那里去,将小姐带到彼处,又有何妨?”   小唐沉吟相看,先前听说他答应要来,便知道他必然有应对之策,如今见他果然句句应答,如此泰然自若,小唐倒也并不如何惊诧。   招财见小唐不语,却又说道:“其实唐大人何必只疑心我,我自小跟随主子们,怀真小姐就像是我亲眼看到大的,若要图谋不轨,岂非早就动手了?何必等到今时今日。——且如今大人该提防的,并不是我,有那更居心险恶的人,只怕大人尚且想不到呢。”   小唐心中一动,问道:“你指的是谁?”   招财似微微笑了笑,才又哑声说道:“有些话不是老奴的身份可以说的,何况也不便说,大人本就是个谋无遗谞,处处洞明先机之人,何必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小唐盯着他看了许久,才点了点头,出了门房,才自进府。   小唐自回了房,忽地嗅到异香扑鼻,又往内走了几步,抬头,却见怀真正盘膝坐在炕上,正摆弄些瓶瓶罐罐。   小唐不由哑然失笑,道:“娘子又在弄些什么?”因走上前来,低头好奇打量。   怀真回头看他一眼:“别动我的东西,弄混了就不好了。”   小唐正要拿起个玉瓶来看,闻言便果然不动,因赞道:“娘子是越发高深莫测了。”   怀真忍不住噗嗤一声,白了他一眼:“什么高深莫测,不要又褒贬人,我不过是想弄些露出来罢了。”   小唐含笑道:“古人云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我既然不知,自然觉着高明,请教娘子:又是什么露?”   怀真见他一本正经说着,早笑得动不了,索性放下手中瓶子:“偏回来的这般早,竟是来多嘴讨嫌的,还不如先前忙到半夜方回呢,我却落得清静。”   小唐因心中惦记着不日远行,两人相处自是越发少了,因此格外珍惜同她一块儿的时间,——想必齐缘也自是体恤,故而最近一旦定下出使人选,他的旧疾便“好”了。   如今听了怀真这几句,不免有些刺心。小唐却并不说什么,只叹道:“才只成亲一年多,就嫌我了?罢了,我还是仍回部里去就是了。”   怀真回头看他,见他作势欲走,便忙拉住手儿,道:“怎么当真了?我说顽话罢了。”   小唐这才止步,怀真道:“我同你说就是了,我因想着,多少年来,从来都只是有香囊,配在身上或者烧了熏香的,先前我早上摘花的时候,看到那花上沾着水珠,抹在手上也是极香的,我因想着,或许也有个法儿,弄些花露出来倒是怪有趣的,只是也没有典籍记录,我便瞎玩闹就罢了,还不一定能成,若是弄不好,岂不丢人?因此不想跟你先说。”   小唐若有所思,颔首说道:“你有这想法,已经是很难得的了……有时候被天时所限,亦或工具不济,要成事自是难上加难,因此不必非要急于求成,免得太过耗神伤身了。”小唐说到这里,不由便想起自己同赵永慕曾提过的那件事,因此一笑。   怀真只顾沉思,小唐又道:“可还记得当初你给我做那玲珑透骨?你因劳心病的那样,可不许再重蹈覆辙了,何况我……”小唐说到这里,欲言又止。   怀真自不知他想到别处去了,只觉着此话有理,便点头应承了。见他不言语了,便问道:“何况什么?”   小唐垂眸看她,终究说道:“何况我不日便要出使去了,这一去,最快也要半年才回来,你且安心,好生跟我多相处些时候,别只对我不理不睬的……如何?”小唐说着,便拦着那纤腰,垂首在怀真脸颊颈间,耳鬓厮磨。   却不料怀真闻言,遽然色变。   只因定下了小唐出使新罗,怀真自知无可避免,然而一想起来,心头竟隐隐做疼,十分惶惑忐忑,竟然生出一股依依不舍之意,然而这却不好对小唐说,——只因怀真也知道,小唐必然也不舍得自己,倘若自己也说出各种凄惶的话来,却叫他如何安心去做正经事?   因此怀真只若无其事的,又拿出各色事情来忙碌,只叫自己没空闲时候去思量那分别之情罢了……故而面对小唐之时,反比昔日少了些厮缠之态。   如今忽听小唐说出这句,怀真心头“咯噔”一声,那股酸楚难过之意顿时竟无法忍,便蓦地回过身来,仰头瞪着小唐,虽然不言语,眼中却飞快地落下泪来。   小唐见状一惊,因见怀真这数日对自己爱答不理的,虽然觉着有些反常,却只当她跟唐夫人似的,是有些恼了自己……如今看怀真是这般情形,才懂了原来不是恼了他,只怕是忍着辛苦、不舍分离罢了。   小唐一念明白,倒是后悔自己误会了怀真的心意,又竟拿了这无心的话来刺她。   却听怀真点头叹道:“原来……是我对你不理不睬了?”   小唐陪笑道:“好怀真,是我说错话了。”   怀真转开头去,只是忍着泪,冷笑道:“我倒是想整天都粘着三爷……然而倘若是习惯了,三爷偏又不在身边儿,却叫我再粘着谁去?”   小唐听了这话,越发心动,忙将她抱住,百般抚慰,说了无尽的好话。   怀真本也不是当真恼了,又最是禁不住他这些温声暖语的,早把一腔怨恼委屈,翻做那恋恋不舍,因情难自禁,哽咽道:“本来好好的,你做什么又来招惹,我难道想哭的不成?既如此……我便也同太太一样,横竖不许你去,看你又如何?”   小唐又是怜惜,又是笑道:“怀真若不许我去,我就留下来陪着怀真。”   怀真闻言,便止住泪,仰头望他,半信半疑说道:“这话当真?堂堂的唐大人,可不许信口开河呢?”   小唐看着她泪眼朦胧之态,温声道:“我心里不舍得怀真,怀真是知道的……却也明白怀真的心思,必然不至于叫我为难。”   怀真陡然落空,又落下泪来,索性哭道:“总拿这些话来支吾,还不是一定要去的?”   小唐苦笑,既然招惹了,便只好平息罢了,因抱住了她,道:“不许哭了,再哭,我便要亲你了。”   自打两人成亲后,逐渐地心灵相通,两情相悦,怀真从未如今日这般落泪哭过,小唐也从不似今日这样用此话要挟过……此刻怀真听了,一怔之下,便半笑半恼,咬唇说道:“可恨可厌,又用这招来要挟人。”   小唐见她虽然含泪,却终究不再哭了,便低头轻轻亲吻片刻:“并非要挟,乃是疼爱罢了……”   怀真嗤地一声,破涕为笑:“好的很,偏你说话这样投机取巧的……怪不得连姑奶奶也说三爷甜言蜜语,最会哄赚人。”   小唐见她含泪带笑,更见动人,便道:“我对别人也从不如此,只是对怀真,便忍不住……好歹怀真也终究被我哄赚到怀里来了,这辈子我便也足意了。”   怀真又是脉脉喜欢,又是惶恐,便轻轻打了他一下:“只管瞎说……”   小唐握住手,放在唇边亲吻了会儿,便抱着往榻上而去,怀真吓了一跳,忙道:“做什么?时候还早呢,何况我还不曾……”   小唐凝眸看她:“人道是春宵一刻值千金,我却觉着,跟娘子相处的每时每刻,都千金不换。”   怀真本有诸多忌惮,还想推搪,如今听了这样的言语,又见他是这般温存款款,不免早就心软了,便轻轻叹了声,还未来得及再说什么,便已给小唐拥入怀中,吻住双唇。   这一日,因临行在即,小唐不免亲来应公府,同应兰风李贤淑交代拜别等事,正往应兰风书房而去,却见远远地有一人站在屏门边儿的树荫下,仿佛正踯躅徘徊。   小唐早就看清楚那人是谁,只是目不斜视往前而行,正走到屏门之时,那人抬起头来,忙唤了声:“唐大人!”   ☆、第 262 章   小唐闻言止步,目光转动,看向门内,却见王浣溪脸上微红,面色张皇,神情无措又略有些紧张似的看着他,道:“唐大人,浣溪有话……要同唐大人说知。”   小唐见她如此模样,虽是站定了,并不出声,只淡淡地看着她。   王浣溪竟不敢同他的目光对视,只低头道:“上回浣溪一时无状,多亏了唐大人周全。浣溪自知失礼,回来后思量多日,也已经痛悟前非,自忖很不该胡作非为,上回大人跟怀真姐姐回府,浣溪本要面前,致歉致谢,只是大人跟姐姐并未得闲……”   小唐听到这里,便蹙眉淡声道:“此事早已过去,不必再提。”   王浣溪语塞,又讷讷道:“然而浣溪心中始终不得安宁,必要当面同唐大人谢罪才是。”   小唐看她一眼,忽地点了点头,道:“你日后当如何?”   王浣溪听他问了一句,便忙道:“浣溪以后,自然便会谨守规矩,不会再行先前荒唐之举。”   小唐闻言,也并没说什么,只思量了会儿,一笑点头,迈步竟自去了。   王浣溪本还有许多言语,然而见他竟不搭腔,干净利落地自去了,她心中着急,待要叫他,自知太失礼不像,只怕更惹小唐不喜。   于是王浣溪便只往前一步,挨在屏门边上,自顾自看了一会儿,直到目送那身影远去不见了,浣溪才低下头,回身往内,自黯黯然地去了。   却说小唐来至书房,应兰风本正跟几个门生清客相谈,众人见小唐来了,都不敢再扰,顿时举手行礼,纷纷去了。   小唐上前向着应兰风见礼,因落了座,说起近日的种种事情来,末了道:“不日小婿便要远赴新罗,因此特意来跟岳父相辞。”   应兰风道:“我也知道此事了,虽然……也难免不舍得你远行,然而到底只有你才是最妥当能干的,竟是非你不可。唉,实则我们这些人倒也罢了,只怕怀真……”   小唐只得又宽慰了几句,应兰风叹了口气,道:“只要你们小夫妻两个明明白白的,外人自然没有话说了,你也放心,横竖我叫你岳母也常去唐府走动,也让怀真常回来走动便是,免得……平白孤凄了几分。”   小唐道:“岳父大人想的周全,小婿也正有此意。”   两个人便又说了会儿话,因说起朝廷内的事来,因应兰风身居高位,品行又甚好,故而很得人心,竟逐渐有些声势赫然起来。   小唐心中略合计了一番,便道:“是了,因近来忙得很,也一直没得闲问岳父,上回府里那恶奴之事,可处置妥当了?”   此事早已过去许久,应兰风听他问起这个来,便一笑道:“早就料理了,那一应不良人等,早也都撵出府去,因为此事,我又担心府内也还有这般恶徒,因也叫人留心,认真整肃了一番,近来倒也消停。”   小唐点头道:“这样倒也罢了,只岳父仍要留意些,虽然说上回是因当街撞见,正经交给官府料理的,倒也无碍,可是其他的人,也不能等闲视之,——倘若只是打一顿撵出府去,只怕那些人狗急跳墙,随意捏造什么借口反咬主子一口,便麻烦了。”   小唐昔日在大理寺,自然见惯各色官司,这种背弃旧主的狠毒官司,也自然屡见不鲜。   应兰风闻听,果然有些警醒,然而听了小唐这般说起,却隐隐地猜到他不是仅只为此……于是应兰风便点头道:“你说的极是,有道是‘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果然要提防这些无义小人作祟,另外,我的行事倒也要再多几分谨慎才好,倘若那些小人要捏造把柄之类的,倒也算是防患于未然。”   小唐见应兰风果然举一反三、竟懂了自己的意思,便笑着点头:他近来每每思量到应公府,虽然觉着应兰风此刻正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煊赫时候,却越是这些时候,最是要加意警觉。莫说是因怀真跟自己交代的那前世的情形悬在心上,只从小唐的心思看来,便有些不太对,因此他才特意从那恶奴的事着手,好提醒应兰风以居安思危。   而应兰风倒果然也不曾辜负,小唐不好过分露了行迹,便笑道:“其实是我多虑了,这些小事岳父自然早就想到了,只是我因要远行,便多说几句罢了,岳父勿怪。”   应兰风道:“何必这样见外,我又怎会不知?你所说句句是金口良言,倘若不是你,又有谁肯对我提点这些。若你此刻不是我的姑爷,只怕我还要向你作揖致谢呢。”   应兰风说着,便笑了起来,小唐也微微一笑。   两个人说到此处,应兰风沉吟了会子,忽地说道:“说来,我也想到一事,听闻,前日里礼部招贤的时候,浣溪那丫头竟去了礼部?”   小唐见他竟是知道了,便并不遮掩,只点头问道:“岳父如何知晓了?我本想此事可大可小,便想着小事化无罢了,何况关乎女子名节,王二小姐如今又是岳父认了的义女,于是并未多言。”   应兰风道:“我甚是明白你的心意,你也不必多心。我知道此事,是因为浣溪自己同我说了的。”   小唐倒是绝想不到这个,因诧异道:“哦?她竟然主动跟岳父说明了?”想到王浣溪为人性情……一时却有些狐疑。   应兰风道:“正是的,我也甚是意外,听了她所说,还有些不信呢……”   原来上回,王浣溪来见应兰风,便跪倒在地,应兰风自然不明所以,忙问详细。   王浣溪便把自己女扮男装,前往礼部……却被小唐识破,赶了出来之事一一说了,因又落泪道:“女儿因知道自己行径荒唐,愧对义父,因不敢隐瞒,故而向义父大人请罪。”说着,便俯身磕头下去。   应兰风忙扶起来,端量了她片刻,才皱眉道:“你的所作所为的确破格,很不合规矩……故而唐侍郎才不容你,亏得他跟咱们家有亲才不计较,倘若换了别的什么人,只怕不会善了。”   王浣溪垂头听训,应兰风看着她落泪之态,却又道:“罢了,你不必害怕,虽然你的行为大不像话,然而,我倒是想不到你有这份胆量的,唉,只可惜你并不是男儿身,倒是可惜了。”   王浣溪一震,抬头看向应兰风,含泪道:“义父……”   应兰风道:“不必哭了,此事我已知道,既然唐侍郎也不再计较,那以后只不必再提就是了,你便好生去罢。”和颜悦色地扶了王浣溪起身,送了她出门。   谁知才出书房,便见外头仍站着一人,竟正是王浣纱。   见应兰风露面,浣纱忙低头行礼,口称“义父”。应兰风打量了她一会儿,问道:“浣纱……为何在此?”   浣纱脸上一红,无法回答。   浣溪倒说:“是姐姐知道了此事,因训斥了我一番,说是不该瞒着义父……姐姐又怕我不敢前来,就陪着我来见义父。”   应兰风这才明白,便望着浣纱笑道:“浣纱到底是姐姐,很识大体。罢了,你也放心,我不会责怪浣溪,她毕竟年纪小,不甚懂事,有道是长姐如母,你又这样善解人意的,以后你倒要多教导教导她。”   浣纱只又称是,又柔声道:“多谢义父宽容,本来浣纱也要同妹妹一块儿请罪的,只是……倒又怕让义父为难,实在想不到义父竟是这般……就算我们亲生父亲在世,也不过是这样慈怀……”说到这里,眼睛便红了。   应兰风甚为怜惜,便又安抚了两句,只叫姊妹两人回内宅去了。   书房之中,小唐听应兰风说罢,才明白原来是王浣纱劝着浣溪如此,小唐笑道:“想不到王大小姐倒是个聪明的。”   应兰风也笑说:“果然是,当初我就是见她实在懂事,进府之后更是处处小心,因太过谨慎自敛了,让人看着反而不忍,因此才认了她们做义女,只当是给她们一个自在容身之地罢了……倒是想不到她跟程翰林家里有这般缘分,那程公子也是个温柔斯文之人,果然便是天作之合了,她有这样好的归宿,我也算对得起王大人昔日的情谊了。”   小唐点了点头,只笑看应兰风。   应兰风又道:“虽然浣溪这举止很是荒唐,然而我因念她年纪小,又曾遭逢大变……倒也不好再行苛责,何况又想起来,当初怀真跟玉儿两个,倒也是有过这等行径的……何况浣溪又是诚心认错,因此便只不去计较罢了。”   小唐听他说起怀真来,眼中透出几分笑意——说来也怪,他虽很是见憎王浣溪女扮男装前去礼部,然而想到昔日怀真也有此举,倒是觉着殊为可爱,丝毫的不喜都无。   小唐正因思及往事,笑吟吟地,忽地听应兰风又道:“然而我因听闻你们礼部先前招那会新罗语的人,我听浣溪说了几句,其言语流利,倒是极妥当的,甚可惜她不是个男子。”   小唐定神略想了想,见书房内别无他人,便说道:“岳父,倘若以后有机会……让浣溪这般、有几分所长的女子也能在内宅之外行走,或者为朝廷效力,不知岳父觉着这念想如何?”   应兰风闻言挑眉,看了小唐半晌,道:“你这话,却是比我听了浣溪去礼部更令人诧异了……这是如何说的?”   小唐笑了两声,摇头道:“没什么,不过是一时的戏言罢了。”   应兰风端详他片刻,此话若从别人口中说出来,说是戏言,犹自可信,然而既然是小唐,他既然肯说出这般的话,只怕……   应兰风心中掂掇片刻,道:“本朝虽然只一个平靖夫人……然而倒是听闻古来……也有过如你所说这般的情形……因此你这话,虽乍然听来叫人惊骇,仔细想想,倒是未尝……是不能的……”   两人目光相对,彼此一笑,便不再提起此事,小唐又把临行前日,家中会设宴相邀之事给应兰风说了,应兰风自也答应前往。   小唐见来意已达,便略坐片刻,正要告辞,忽听外头有人道:“凌学士来了。”   原来凌绝因是应兰风门生,时常来往,自从尚了公主,外头提起,都只称呼他“小凌驸马”,应公府众人先前也随着如此称呼,凌绝不喜,几番过后,底下人都只以“凌学士”称呼罢了。   小唐听他来到,心中因有芥蒂,正好儿便起身辞别,正说话间,凌绝已经进了门来,正好儿同小唐打个照面,凌绝便见礼,道:“不知唐大人在此。”   小唐扫了他一眼,见他身上终究没有再戴那莲花香囊,不知为何,觉得少了几分碍眼,便淡笑道:“凌驸马不必多礼。”   凌绝听到“驸马”二字,抬眸相看,小唐仍是笑意不改,又同应兰风作别,便自出门而去了。   小唐去后,应兰风因叫凌绝坐了,凌绝道:“唐大人不日就要去新罗了,敢情是来跟恩师话别的?”   应兰风点头道:“他是个有心的。”   因应兰风想到自己同小唐说的那些话,倒是不好对凌绝提起,就只同他说些闲话,又笑问道:“如何我听人说,你这些日子来,甚是忙碌,晚间时常在翰林院留宿,也不回家去呢?你虽年轻身强体健的,倒也要格外留意些,别耗损了身子要紧。”   凌绝道:“因近来新罗来使,有些公文要料理,又要起草各色诏书,生恐忙里出错,因此才格外仔细,就不曾回府罢了,多谢恩师关怀。”   应兰风又略嘉奖几句,又叮嘱他好生保重,凌绝只满口答应罢了。   如此,又过数日,眼见明儿便是小唐出使之日了,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如箭在弦上。   这日,唐府自设宴席,除了本家几位之外,又特意请了太子赵永慕,应兰风李贤淑、应佩韦氏等人前来,因是离别之事,众人虽有心说笑,却也笑不起来,连素来明朗的赵永慕也有些格外沉默,因此这一餐饭,竟吃的甚是消黯。   还是怀真“顾全大局”,便强作笑容招呼而已,李贤淑本想劝慰她,然而见她如此,便也劝不出口来。   众人略吃了两杯酒,赵永慕跟应兰风夫妇都甚是识趣,知道他们母子、夫妻的自有话说,就都早早地告辞了,唐家的众人也相继离去。   直到众人都去了,怀真才有些撑不住,就只借口换衣裳,匆匆回房去了。   这会子唐夫人也怒意全消,又想到先前两次小唐出使那种种的惊险之处,未免也落下泪来,拉着小唐的手,竟不肯放,思来想去,未免只唠唠叨叨,多叮嘱了几句话罢了。   小唐见母亲难过,自己也不好受,却仍是打起精神来,带笑劝慰。   末了,唐夫人便道:“先前我打你骂你,不过也是心疼之意,再者说……先前你每每天南海北的跑,倒也罢了,横竖家里只我一个老婆子等着你,可如今,你且也有了怀真……我也知道你心疼那孩子,故而先前才很不想你去,如今既然无法,只盼你心中记着我们,尽量保重些自个儿,万万别再闹出那些什么……叫人心惊胆战的事故儿来了,我是再也受不了惊吓的,你可明白?”   小唐忙答应,跪地道:“是儿子不孝,还叫母亲牵肠挂肚的。”   唐夫人泪落不停,拿帕子擦拭,又拉他起来,道:“谁让你担了这个差使呢?娘自也知道……你是闲不得的……罢了,罢了,你且去罢,先去见见你妹妹,再好生跟怀真说,万别叫她太过伤心了。”   小唐一一应了,才也红着眼出了房中,果然又去见敏丽,兄妹两人说了几句,敏丽因含笑道:“人常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哥哥当真便是这般的,开疆拓土,建功立业,乃是大好事。何况哥哥吉人自有天相,等你回来,你的小侄子或许小侄女儿只怕也出世了,我就等着你回来给起名儿呢。”   敏丽知道小唐心里也难受,便忍着泪,反只说笑了一回,就又推小唐回房。   小唐如何不知她的意思?只好说道:“我虽不在京内,幸好有母亲跟怀真陪着妹妹,妹妹务必要保重身子,好好地等我回来。这回……我会给妹妹跟这孩子带新罗国的礼物,务必会是上好的。”   敏丽红了眼,却仍笑着道:“知道了,果然哥哥也是成了亲的人了,知道体贴人心了呢。”就又道:“快别在这里呆着了,只回去罢了,我跟母亲横竖都是习惯了你如此的……怀真可是头一遭儿送你出使呢,你且好生跟她说。”   小唐点点头,便轻轻拥了敏丽一把,果然便出门而去。   敏丽目送小唐出门,那眼中的泪才滚滚落了下来,竟是止也止不住,差点儿便失声痛哭起来,丫鬟们忙进来劝慰。   那边小唐回到房中,却并不见怀真,因问起来,丫头道:“少奶奶说身子乏累,方才吩咐备水,此刻正沐浴呢。”   小唐闻听,便略坐着等了片刻,然而放眼看这空空屋子,虽然尚未启程,眼中却已经酸涩了,此刻,竟觉得空坐一分,都是无比折磨,竟想要守着怀真,分分毫毫也不离开才是。   且说怀真因心里难过,回到房中后,更是浑身倦怠,原本先前数着他临行的日子,倒也不觉得怎么样,只想到明儿便要去了……顿时竟无端涌起一股痛不欲生之意,竟憋得一腔儿无法宣泄。   此刻通身泡在浴桶之中,被那热水熏蒸,头竟有些晕晕的,脸上濡湿,也不知是水,还是汗,顺着便缓缓地爬落下来,怀真叹了口气,浑然无力地靠在浴桶边儿上,闭上双眸,却掩不住心底那纷繁复杂的乱想。   正在这会儿,却听得房门声响,不知是谁走了进来,嗡嗡然仿佛说了几句什么,房门便又关上了。   怀真因叹了口气,幽幽问道:“有何事呢?”   那边却不曾回答,怀真蹙了蹙眉,还未睁眼,便觉有人轻轻按在自己的眉心处,手指轻抚了抚。   怀真怔然,不知是哪个丫头如此放肆,忙睁开眼睛,所见的,却是恍若晨星的一双明眸。   怀真见是小唐,心头一颤,又羞又惊,忙道:“你如何进来了?”急急忙忙抱臂,就要躲进水里去。   不料小唐低低一笑,便按在肩头道:“别动,且叫我好生看看娘子。”   此刻怀真因泡了许久,脸上白里泛红,她本就生得娇嫩非常,如此一来,更是如同水中生出的精灵一般,双眸水汪汪地,发丝也滴着水,沿着落在肩头,颈下……顺着那无暇如玉的肌肤,没入浴桶的水中。   怀真因无处躲藏,便垂下眼皮,咬着唇,低低道:“你且先出去,我即刻就洗好了……”   小唐看着她的羞色,也看出那双眼上的微红之意,却道:“洗好了又如何呢?”   怀真心中一转,脸上更是红透几分:“我是说……洗好了便自出去见你。”   小唐笑道:“我自也是这个意思,还以为娘子是别的意思……”   怀真又入了他的套儿,羞得无法,正在此刻,忽然想到他明儿就去了……一时心底又是酸楚,便转开头去不看小唐。   然而侧面看来,却更是眉若墨画,因浸了水,翠眉如沾了晨露似的,长睫上更挑着不知是泪是水,晶莹闪烁。   又且是那样秀巧的口鼻,樱唇因赌气,微微地嘟着,因水润过,更见水红润泽……   小唐虽知道怀真是极美的,却总是想不到,她处处皆会给人无比惊喜……这美竟是无时无刻,无处不在,且每一次都会叫他有惊心动魄之意。   ——却也不知是因她天生绝色叫他动心,还是因他爱她入骨,故而觉得她通身上下,每时每刻、无处不令人倾心的……   小唐所见所感,爱意如潮,再也无法按捺。   怀真因转开头,耳畔一片静寂,知道他不动,倒也罢了,忽地听得窸窸窣窣声响,起初还不以为意,过了片刻,心知有异,便试着转回头来……不料眼前所见……   若说先前还只是红了脸,觉得身上发热而已,那么此刻,便如浑身浴火似的,怀真不由颤声问道:“你是做什么?”   却听小唐笑道:“娘子放心,并不做什么,也不过是‘苹叶软,杏花明,画船清,双浴鸳鸯出绿汀……’罢了,这《鹤冲霄》……先前娘子曾求我教你的?莫非忘了?”   一片水声哗然,却是他已经进来,顿时水花四溅,惹得怀真低呼了声。   怀真早拼命捂住脸不看,然而心中先前的离愁别绪,都像是被他这般……陡然打破了似的,哪里还顾得上伤怀?   且不提那一夜的情形……只说次日,小唐便自同新罗来使,面圣之后,便率众出城自去了。   京城百姓因早就知道此事,便夹道相送唐侍郎出使,都觉着乃是为国争光之事,十分荣耀,簇簇拥拥地,竟如过节一般热闹。   谁知唐府之中,怀真跟唐夫人两个抱着,到底是忍不住,又哭了一回,彼此却又怕对方太过伤怀,不免又打起精神来,反而各自安慰了对方一阵儿,那伤感才逐渐消停了些。   却说小唐去后,月余,这日黄昏时候,凌绝忽地匆匆来到应公府。   应兰风见他神色不对,因问道:“如何这会子来了?可是有事?”   凌绝说道:“正是有件正经急事,要同恩师说。”说着竟起身上前,一直到了应兰风跟前儿,便在耳畔低低地说了几句。   应兰风见他忽做正色,又上前来如此秘密地说话,早就心中凛然,忽地又听凌绝说了这些,因惊道:“是真的?”   凌绝拧眉道:“只因那礼部经手的文书,是翰林院昔日同僚,他匆忙间只看了一眼,知道兹事体大,便跑来同我说了,我也知此事不可耽搁,恩师倒要想想……不然若给那些言官们出口了,只怕不妙。”   应兰风低头思忖了片刻,说道:“你说……这件事郭侍郎知不知道?”   凌绝想了会儿,摇头道:“只怕他也不知情的。”   应兰风叹了口气,说道:“此事认真说起来,倒是跟我无干,反跟他有些不小的干系……既然又捅破出来了,少不得我先去跟他通个信儿,叫他防备的好。”   凌绝闻言,便忙制止道:“不可,恩师自己特特地前去反而不好了,若是给那些有心人知道了,必然又以为恩师是勾结他呢,何况如今以郭侍郎的身份,又是这个关键时刻,倒也不好立刻传进府内来……既然恩师有了这主意,不如我替恩师走一趟。”   应兰风听了这番贴心的话,望着凌绝点了点头,抬手在他肩头轻轻一拍,道:“也只好如此了。”   凌绝拱手,便要退出去,应兰风忽地叫了他一声:“小凌……”   凌绝忙止步,问道:“恩师还有何吩咐?”   应兰风凝视着他澈然双眸,终究只是一笑说道:“没什么了,你去罢,只也记得——仍要小心谨慎行事才好。”   凌绝也回望一笑,道:“恩师宽心便是。”说着,便退后两步,才转身出门而去。   ☆、第 263 章   只说凌绝出了应公府,便乘轿子吩咐往郭府而去。   恰好这会儿郭建仪也才从户部回府,两下里竟在门口撞了个正着。   凌绝出了轿子,便上前见礼,郭建仪见是他,略有几分意外,——只因当初为着怀真,两个人彼此也略有了心结,何况又都为了官,各自有所历练,便不似少年时候般亲近了。   除了节下或郭夫人寿,等闲凌绝是不会来郭府相见的。   郭建仪心中诧异,面上波澜不惊的,彼此略叙了礼,便陪他入府详谈。   因凌绝有正经要事,不敢怠慢,郭建仪自也看出来了,便单请他前往书房落座,童子奉茶后退了,郭建仪便才笑问道:“今儿怎么得闲来了?可是有事?”   凌绝见他带笑,便也略微一笑,道:“我原本跟哥哥是极好的,先前也多承蒙哥哥照顾,近来因为那许多琐事,彼此倒是生疏了。哥哥休怪我来的唐突才好。”   郭建仪闻言,便琢磨着说道:“君子相交,贵在交心,你我之间又并无深仇大恨,何来生疏之说?若说唐突的话,才是见外了。”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心下明白。凌绝便道:“既然如此,我便直说来意了。”   当下,便把自己昔日同僚送信之事说了一番,又道:“我听他所说的,竟是昔日郭府的一宗旧案子,本来倒也罢了,只最近仿佛令叔父又闹出什么别的事端来,故而给御史知晓,不免要往上捅了出来。”   郭建仪果然尚不知情,顿时皱起眉头来,凌绝又道:“且听闻那折子里还带上了我恩师应大人,我方才已经向恩师说过此情,恩师本想亲自来见哥哥说知,免得哥哥毫无准备,措手不及……是我劝住了,叫他不要轻举妄动,免得又落人话柄,倒是我出面才好。”   郭建仪敛了心神,点头道:“表哥有心,也叫你费心了。”   凌绝摇头道:“如今哥哥跟恩师两人,既沾亲带故,又是朝廷的中流砥柱,难保有人眼热使坏,哥哥知道了此事,只及早提防罢了。”   凌绝说完,便欲告辞,郭建仪道:“已是这个时候了,何不留下来吃一顿便饭?”   凌绝脚步一停,笑道:“哥哥必然还有事料理,就改天再好生聚一聚不迟。”   郭建仪见状,便亲自送他出门,见他上轿而去,郭建仪才自回府,且走且想,便往郭夫人大房而去。   却说因这数年来,郭建仪声名鹊起,郭白露又成了太子妃,顿时之间,郭府自然炙手可热起来,先前本家只郭继祖那一支,却在外省,却因郭继祖整日折腾做耗,家中不免亏空,有些捉襟见肘之意,因又见郭建仪如此声势,郭继祖竟打发了夫人,携了一子一女过来投奔。   郭夫人正因郭白露嫁了,郭建仪又未娶亲,未免孤凄,因此见了家乡亲戚来到,竟然十分喜欢,谁知过不多时……她那妯娌秦氏家中的一个姊妹,因也是家道破败,寡妇失业的,正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因听说姊妹在“太子妃”的娘家,便慌不择路、携家带口地忙过来投奔,膝下也带了个没出嫁的女孩儿。   郭府自然便也接了,郭夫人见那女孩子年纪虽不大,然而知书达理,也生得花容月貌,又因郭建仪一直不曾婚配,她急得无法,竟暗暗存了个近水楼台的心思,想把这女孩子许给郭建仪。   不料因跟郭建仪说了几回,他竟不肯,只是推脱。   郭夫人虽然急中生招,见郭建仪不答应,又因这女孩儿虽然有些入她的眼,奈何论起家世出身来,倒果然是配不上儿子的,因此郭夫人说了几次,便暂熄了此心而已。   因此郭家也浑然不似原先那样冷清,此刻他婶子秦氏跟一个堂妹,那姨娘以及女孩儿,正陪着郭夫人在说笑逗趣,忽地见郭建仪来到,便纷纷站起来行礼。   郭建仪进内拜见母亲,因见众人都在,倒是不好提心中所想之事,亏得那女孩子是个机灵的,见郭建仪面色淡然,并不多说多笑,似有正事,便撺掇了母亲,同众人起身告退。   如是众人才都去了,郭夫人方发觉不妥,便打量着问郭建仪道:“你怎么了?如何像是有心事的?”   郭建仪才道:“儿子有件事不解,不知道母亲听闻了不曾,——如何我听说,家中叔叔又闹出事来了?”   郭夫人听了,才慢条斯理地笑着说:“我当是什么呢,原来是这个……不碍事,不过是前些日子,又跟人起了些争执罢了,已经都平息了,不值当什么,我因见你那阵子很忙,便不想你烦心罢了。”   郭建仪脸色一变:“既然这样,是谁平息的?”   郭夫人仍是不当回事,道:“我自然是拜托了应公府内你姑母帮的忙,这是多大点儿的事儿,极快地就妥帖了。你如今怎么又特特地当件正经事来说呢?”   原来前些日子,老家派人来给了信,原来是郭继祖又跟人因一件琐事起了争执,大打出手,这回却是没出人命官司,只不过打伤了人家儿罢了,那人家因不依,便告上官府……郭家忙叫人上京,先给夫人秦氏送信,叫赶紧请人救一救。   此刻在郭继祖眼中,太子妃是自己的侄女儿,户部侍郎是自己侄子,且还有应公府的势力,此人因此自然是横行无忌了……他的夫人秦氏得了信,忙便跟郭夫人商议。   郭夫人倒也不当回事,又知道郭建仪性子严谨,只怕跟他说了反而麻烦……原本想托郭白露行事,忽地因那日应夫人来到府中叙话,郭夫人灵机一动,就把此事跟应夫人说了,因此竟托付了应夫人去料理。   应夫人回到府中,也不以为然,只以应爵爷的名儿,派了个人去给那安州的知府送信儿,叫给疏通罢了。   那知府见是应公府出面,又晓得郭继祖家中的关系……还跟太子妃相关,自然不敢造次,慌忙便从了,竟将那官司轻轻放下。   郭建仪听了郭夫人这话,心中暗暗叫苦,只是不好冲母亲发火,于是拧眉忍着而已。   郭夫人见他双眉紧皱,不由问道:“到底怎么了?难道……还另有事不成?你姑母早说了,已经平息了。”   郭建仪见母亲仍旧不知厉害,如此大意,终于说道:“以后母亲万万别再随意插手这些事端,上回因要救叔叔一命,我不惜跑到泰州去,跟表哥商议求情……虽然最终保住了叔叔一命,却只叫他安分在安州就是了,谁知竟性情不改,终究又闹出事来,如今给有心人看得明白,竟把当初泰州的事儿也翻了出来,母亲只顾说是小事,却不料,这细微之处,最能致人死地,此事若是料理的不妥,莫说是叔叔的命又要交代进去,只怕连我、妹妹……甚至应公府也会受牵连!”   郭夫人本来因见郭白露是太子妃了,郭建仪又如此了得……近来自然便有些目空一切的,如今听郭建仪说出这番话来,才吓得色变,忙问道:“你、你说什么?”   郭建仪叹了口气,忍着恼意,只垂眸道:“母亲只记得我的话就是了,以后万万别自作主张。须知: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这话并不是白说的。”   郭夫人目瞪口呆,急得说不出什么来,忙结结巴巴地:“我怎么会知道……竟又闹出来呢?又是什么人这样胆大包天,好端端又翻出旧事来,难道不知道你妹妹是太子妃了么?……你也别慌,我自去太子府,跟你妹妹说,让她求一求太子便罢了……”   郭建仪闻听这样糊涂的话,心中恼火,却毕竟不好对母亲使出来,此刻竟也是不怒反笑了,便道:“母亲若是去说,难道便是生怕害不了妹妹?”   郭夫人忙停了口,呆问:“这、这……又怎么说?”   郭建仪沉声道:“妹妹虽然是太子妃了,母亲难道不知‘高处不胜寒’的道理?越是这般身在高处,越要谨慎自省,——可知妹妹前些日子还张罗着给太子纳妾?若不是因几年间才得了安康郡主一个女孩儿,又碍于别人的闲言闲语,妹妹何必要如此‘贤惠’?母亲却还要在这个节骨眼上给她添乱不成?”   郭建仪停了停,又继续说道:“何况,若是给太子知道了咱们府内出了此事,对太子又有什么好处?皇上才立太子多久?正也是保持清正贤德名声的时候,母亲这会子去送上这一宗事,倒叫太子如何处置?对太子而言,最好不过的法子就是大义灭亲,哪里还会帮母亲掩起此事?”   郭夫人听了这许多话,竟如雷惊了的河蟆,痴痴呆呆,一声也不能言语。   郭建仪叹道:“何况妹妹也是聪明人,贸然对她说了,只会叫她两难,护着郭家自然容易,只怕就此在太子跟前儿便失了德,更加失了……亲自好好想想罢了。”   郭夫人哪里会想的这样深远,何况先前被那煊赫鼎盛遮住了眼,此刻才知道厉害,当下急得落泪道:“是我脂油迷了心了,难道竟害了你妹妹不成?这可如何是好?”   郭建仪因怕此事不同郭夫人说明种种厉害处,只怕以后她仍要故技重施,不知私底下又作出什么大事来,因此特意将所有要害都点出来,好叫她警醒收敛罢了。   郭建仪见母亲落了泪,才道:“此事我既然知道了,少不得想个妥帖的法子来料理了,横竖只别叫妹妹知情,若是捅出去了,皇上责怪下来,也只我一个人担着罢了。”   郭夫人听了此话,更加无法宽慰,竟哭道:“我真真儿的是个老糊涂了,这可如何是好?”   郭建仪到底不忍,只好又着意劝了几句,便道:“母亲不必说了,我且自去想法儿,以后母亲只记得,别人同你求着办什么事儿,且被大意心软的,不然的话,我跟妹妹……指不定会是什么样了呢。”   郭夫人哪里还敢如此,忙答应了,淌眼抹泪地又说了几句,才送了郭建仪去了。   且不说郭建仪自去处置此事,话说,凌绝别了郭建仪,乘轿而行,却并不回凌府,只是往翰林院而去。   如此行到半路,忽地听到马铃车响,凌绝不以为意,却隐约听轿子外自个儿的随从低声说道:“是唐府的车驾……”   凌绝听了这一句,便抬手将轿帘掀起,转头往外看去,却见夜色之中,果然见一辆马车颠颠而来,从他的轿子旁边极快而过,隐约仿佛有一抹极淡的香气,随风在夜色之中弥漫掠过。   凌绝望着那马车离开,便叫了小厮来,隔着轿帘子问道:“这是唐府的车驾?是从哪里来的?”   那小厮道:“回二爷,是唐府的车驾无误,看样子是回唐府去了,尚且不知从哪儿来,且让小的去打听打听便是。”   凌绝见他不知,便淡淡道:“罢了,不必。”   那小厮只好答应,不敢言语。   谁知过了片刻,忽地轿子里又传出那微微冷淡的声音,道:“去细细打听。”   那小厮见主子极短的时间内如此反复,倒也仍不敢有话,只忙应承,抽身自去探听消息。   凌绝回到翰林院之时,那小厮却正好儿回来,因上前跪地,道:“回二爷,原来是唐府的三奶奶,今儿下午是去了詹民国骋荣公主的府上,此刻方回。”   凌绝见他打听得果然详细,便点头道:“知道了,你且去罢。”那小厮方应,起身后退而去。   凌绝自入内而去,此刻翰林院的同僚们尽数都已回府,重重院落显得格外寂静幽独,两个随从紧紧跟着,凌绝却负手而行,闲庭信步似的,竟觉着这般寂寥旷达的,比白日更加自在。   暗影之中,只有草丛内有夏虫鸣叫,闻人脚步声靠近,便胆怯地止住,候人经过后,才又欢畅高鸣。   凌绝带着两个随从,淡淡地穿过长廊,一路进了殿中,侍从们早就将灯打好,便退后静静侍立。   且说凌绝翻看了一会儿卷宗,耳畔忽地竟响起马铃颠铛之声,声声入耳,无端地扰的他的心头烦乱。   凌绝皱了眉,把书往旁边一推,抬手扶在额上,闭了双眸。   忽然一股淡淡幽幽香气,隐隐约约传来,凌绝心头一动,抬手往怀中摸了摸,果然便掏出一个金褐色的香囊来,借着灯影一看,金褐缎面,莲花栩栩如生,岂不正是那清神莲花香囊?   凌绝凝眸看了半晌,仿佛是被那香气蛊惑,竟情不自禁地将香囊往口鼻上送去……香囊将要碰到唇的时候,忽然醒悟过来,凌绝忙停手,不敢置信地望着那香囊,浑身如遭电殛。   此刻殿内无人动作,万籁俱寂,只有两个侍从垂手静立,恍然无觉。   只有那烛光摇曳,似一只幽淡的眼眸,光芒漠然,将他的身形、一举一动皆都映在地上,显得如此突兀可笑。   凌绝盯着那香囊,忽地想到小唐先前看自己的眼神,那样半笑半嘲似的……心中一团烦躁,凌绝蓦地站起身来,竟走到那紫金檀香炉旁边。   香烟气息袅袅腾空,因他近前儿,烟气便缭乱起来,迷迷蒙蒙,亦如此刻他的心境。   凌绝掀起炉盖,望着檀香炉内余烬闪烁,眼神也随之几度闪烁,终于抬手,也将这香囊扔了进去!   这丝织缎面料子是最不经火的,顿时之间便起了一团火光,火舌向着那莲纹吞噬过去,那莲花浴火,色泽却更明艳灼人。   ☆、第 264 章   却说因先前骋荣公主来过府中两次,后又相请怀真过府,怀真因觉着她毕竟是异族女子,便始终推辞不肯往。又加小唐才出使去,她越发觉着百无聊赖,竟整整一个月也不曾出府去,还是李贤淑跟应玉知道她必然不自在,因分别来探望了两回。   这日,骋荣公主又派人来请怀真。   怀真只不耐烦,倒是敏丽说道:“你也出去走动走动,整日都在府里,真真儿的怕你闷出病来。何况这骋荣公主,虽然行事跟我们大不相同,倒有些不俗的谈吐,她身为外邦公主,却这般高看你,不如便去见见,顺道听听她们国中的逸闻趣事……回来也可以说给我跟母亲长些见识,倒是好的。”   因敏丽相劝,怀真才答应了。当下便换了衣裳,乘车前去骋荣公主府中,骋荣听闻她要来,竟十分欢喜,叫人早早地站在门口张望,怀真的车还不到,她便已经出门亲自相接了。   怀真见她如此盛情,不免意外,骋荣陪着她进了府中,便叫人把些果子茶点等奉上,怀真低头看去,都是些异样之物,并不是京城内常见的。   骋荣见她好奇,便笑道:“这都是我国中之物,虽在京城住久了,偶尔思乡,便叫我们的厨子做了这些茶点,少奶奶只尝尝看可合口么?”   怀真见那点心雪白一团儿,倒像是块块玉石叠放摆着,似奶酪而坚固,似糕点而白腻,又看那茶,也不似他们平日喝的绿茶,花茶,普洱,大红袍等,乃是浑浊的茶汤,举起来嗅一嗅,也带着奶香气息。   怀真因自来体弱,一向不敢吃些奇异之物,怎奈骋荣公主含笑看着,盛情难却,怀真只好端了茶杯,缓缓吃了口,入口柔滑,又甜又香,倒也不是想象中的难喝,顿时才放下心来。   骋荣见她面露笑意,便知道合她的口味,便又叫吃点心,怀真略尝了尝,果然像是放硬了的奶酪,倒是嫌奶腥味有些重了,便只吃了一小口就放下了。   骋荣也不十分推让,又同她说起些闲话来,因不免说起小唐,便着实地盛赞了一回。   怀真听她夸赞小唐,心里倒是喜欢,虽不曾附和着说,但眼中自也有盈盈喜色,骋荣看在眼里,便也一笑。   说了半晌,骋荣便相请怀真在府中闲逛,因到了花园之中——骋荣这宅邸,乃是原本的一所京官旧宅,是以花园之中、一应花草也都是昔日所留,倒是开的枝繁叶茂,葳蕤堪夸,很中怀真的意。   骋荣不解这些,指点着说道:“在我们詹民国里,却少见这千奇百怪的香花,只有一望无际地草原罢了,零星不过有些格桑花,金露梅等,还有大将军花。”   怀真从不曾见过这三种花,又听名号儿有异,因请教。   骋荣略说了一番,又道:“格桑花倒是好的,美而不娇,乃是圣洁之花,有爱与吉祥之意……”说到这里,便看着怀真,目光有些异样。   怀真只顾听她说起,不曾留意。骋荣一顿,又道:“大将军花则正相反,此花十分霸道,一旦疯长,别的花儿草儿便难有立足之地,竟像是都给它害死了一般,因此众人都将其视作灾厄。”   怀真闻所未闻,掩口笑道:“果然霸道,怪不得叫大将军呢……你说的这几个,我们这里却不曾有过,几时能见一见就好了。”   骋荣笑道:“以后若有机缘,便带格桑花给少奶奶,也是最适合不过的。至于大将军花则罢了,不见也罢。”   怀真笑笑,两个人便在花园中走了一遭儿,怀真因有那调香之能,见了异样花朵便有些忘情,因撇开骋荣,又摘了两样儿。   骋荣见她忙碌,也不理论,只是站着等候,因见日头渐渐毒了,便叫下人拿了伞来,亲给怀真撑着。   怀真起身之时,才发现骋荣如此,未免有些过意不去,便笑道:“怎敢劳烦公主?”   骋荣含笑看她,道:“不妨事。是了,少奶奶对花草如此痴迷,不知近来可又调制什么香料么?”   怀真闻言,微微摇头,略见黯然之色:“近来心慌意乱的,没有心思做这些事。”   骋荣笑道:“是我造次了,唐大人才离京,少奶奶同他鹣鲽情深的,自然……”   怀真略有些脸红,然而见她中国话说的如此之好,不由问道:“公主的言谈举止,倒像是在大舜长大的一般,比我们这里许多人说的还好呢。”   骋荣点头道:“少奶奶有所不知,我的生母,原本就是大舜人。”   怀真诧异,骋荣竟把自己的身世等都给她说了一遍,怀真听到骋荣的生母因所谓“名誉被玷辱”,便背井离乡,苦不堪言……听得目瞪口呆,蹙眉看着骋荣,却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骋荣说罢了,点头叹道:“其实在我们国中,女子若心仪男子,大可以大大方方约了出来相见,更没有人敢说她什么伤风败俗……其实早在中国,古来典籍也有记载,并不似如今这样什么男女大防的……譬如那古诗经里,有那心仪君子的《淇奥》,也有敢爱敢恨的《将仲子》……如何在这时侯,反而不及古人了呢?”   怀真虽然同情骋荣的生母遭遇,然而忽地听她说出这些来,自然有些“闻所未闻”,“荒诞不经”似的,不好搭腔,就只垂了头。   可见骋荣说古道今,竟是个中国通,这份造诣,果然许多国人尚且不及……心中却又隐隐地有些敬佩之意。   骋荣察言观色,知道她不喜欢,便也不提此事,只笑说道:“少奶奶不调香,倒是可惜了。”   怀真才道:“有什么可惜的,不过也是闹着玩儿罢了。”   骋荣笑道:“我却觉着不是……”   怀真转头看她,骋荣目光柔和,望着她说道:“在我所见,这世间每个人身上,都有独特的香气,不过有的浓,有的淡,所谓香气,也是因人而异罢了……”   怀真一震,不由正色看着骋荣,原来这道理,她心中也曾暗中想过:只因因人而异,故而每个人身上,都带有自己的气息,也可以说是“香气”,只不过有的人气息甘甜,有的人闻着清苦,有的酸涩不堪,有的叫人望而生畏……   却想不到,第一个将这些话对她说出口的,却是这来自异国的公主,当下越是惊喜交加。   骋荣见怀真睁大双眸看着自己,便笑道:“少奶奶觉着我说的可有几分道理么?”   怀真不由地点了点头。骋荣道:“你可知……于我来说,你身上是何香气?”   怀真摇头,微微有些醒悟,便莞尔笑道:“我身上也有香么?”   骋荣公主点头,道:“少奶奶身上自也有香,我自詹民国来到京城,也见过数不胜数的许多人了,然而你身上的香气,却是最独特的。”   怀真忽地疑心她是在奉承自己,便只摇头。   骋荣又道:“你身上的香,让人……”   她底下的一句话,却不是中国话,反像是詹民国的言语,听来有些舒缓之意……   怀真愕然,因不懂得,便抬眸看向骋荣,微微蹙眉,疑心自己是不是听差了。   骋荣一笑,却不提此事,只又转开话题,闲谈别的去了,怀真见状,便也不好问起。   却说怀真回至唐府之后,次日,便跟敏丽唐夫人说起前日赴约之事,只捡着那有趣的说来,果然引的两个人都笑了。   又因早上有人送信来,说是小唐一行如今已经将出边界了,因此娘儿三个听了,都觉着走的甚快,如此算起来,只怕回来的也会早些,因此各人心情竟都十分之好。   恰好张珍又把百香阁的钱送了来,因问怀真道:“妹妹先前说的新香,可不知得了不曾呢?”   怀真见问,不免惭愧,因小唐出京之故,她始终安不下心来,因此只说:“要再想一想。”   张珍忙叫她不必着急,又转告了容兰的问候之意,特请怀真有空多去府中坐坐,才自去了。   张珍去后,怀真喜喜欢欢把银票收起来,便才又打起精神来料理先前抛下的活计。   谁知才不过一个时辰,忽地夜雪匆匆忙忙来到,对怀真道:“奶奶,方才听了一个信儿,也不知真假。”   怀真正聚精会神忙着,也不在意,头也不抬问道:“怎么了?”   夜雪走到跟前儿,迟疑着说道:“我方才听二门上的小厮们有些偷偷议论,怎么说是应公府的二爷……被人弹劾了呢?”   怀真吓了一跳,差点儿把手中的瓶子扔了出去,抬头问道:“什么?”   夜雪忙道:“奶奶别急,我再去细细打听,或许是我听错了呢?何况若是出了这样的大事,自然会有人进来禀明的。”   怀真心头乱跳,也顾不上其他了,便催着夜雪再去打听。   夜雪只得出来,派了个小厮去探听详细,半晌方回,跪在门外说道:“小人方才已经去探听明白了,原来是言官向皇上进言,告应尚书昔日在泰州的时候,说什么‘以权谋私,草菅人命’的话……如今皇上已经命人去详细查明此事,也并不曾苛责二爷。少奶奶且放心罢了。”   怀真哪里能够放心?只是惊心罢了。   只因怀真一听小厮回禀,便想起来,若说“草菅人命”,断不是别的事,应该是郭家郭继祖的那件事情犯了。   怀真心中正七上八下,敏丽扶着丫鬟来到,原来也是听了信,特来问究竟,见怀真神不守舍,敏丽便对她说:“我知道你心里担忧,如今母亲不在家里,你也不必再等,只先回应公府亲自向着应大人问个明白不就行了?总好过你在这里提心吊胆的。”   怀真见这话有理,便说:“姐姐一个人在家可使得?”   敏丽道:“我足不出户的,又有何事?何况母亲顷刻便回来了……你只记得,倘若无事……就早早儿地回来,别叫我们巴望着。”   怀真于是答应,当下换了衣裳,外头早备好了马车。   怀真出门时候,招财出来看了一眼,道:“姑娘要回府么?让老奴同行也好?”   怀真点头答应了,招财便也拉了一匹马来,骑着跟随。   不多时回到了应公府,打听得应兰风如今在书房里,怀真自等不及,便忙也转去书房罢了。   及至到了书房门口,便听得里头应兰风的声音,说道:“你倒是不必先焦心,横竖有水落石出的时候。”   却听另一个人有些愤然地冷道:“我只是不忿,明明不关恩师的事,为何竟只落在恩师身上?当初亏我还特意去给他送信……难不成他们是合伙起来,推到恩师身上的?”   怀真将迈步入内的时候,便听见这个声音,自听出是凌绝在说话。   怀真因变了主意,不想进去,正要抽身回东院等着,却听到凌绝说——“当初特意给他送信、合伙起来”等话,怀真心头猛地打了个顿,便狐疑地想:“给‘他’送信?……说的是谁?”   怀真心中掂掇不安,里头已经看见了门口有人,因问道:“是谁在外头?”   怀真听应兰风出声,当下再无犹豫,便迈步走了进来,往里间儿而去,才进了门,便见凌绝果然正在书房之中,见了她,便站了起来,右手往身后一背,……淡淡扫她一眼便又避开眼光,他如此漠漠然负手而立,倒像是有意倨傲似的。   怀真因知道事情非等闲,便也不理会,只向着凌绝点了点头,便走到桌前。   这会儿应兰风见是她回来了,便笑道:“我当是谁,你如何急匆匆回来了?也没个人来通报呢?”   怀真咬了咬唇,问道:“我听说……有人弹劾爹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要紧么?”   应兰风对上她担忧的眼神,便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轻轻拉到身边儿去,道:“你偏偏也耳朵长,什么好事不去听,偏听这些做什么?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罢了,不打紧。”   怀真见他哄小孩儿似的,便着急不依起来:“爹!”   应兰风哑然失笑,只好说:“好好,告诉你就是了,你那时候小,大约已经忘了……正是为了昔日在泰州的时候,你小表舅的叔叔犯了事,落在我手里……我给他判了死罪。”   怀真道:“我记得。”   应兰风歪头看她,道:“果然记得?你那时候才只四岁,哦,是了……也正是那几日,你被拐子拐走,才遇见的林大人跟唐……”   两个人说着,凌绝站在旁边,静默无声,听到这里,才抬起双眸,看了一眼。   应兰风笑了笑,摇头叹道:“那时候你小表舅亲自出面,我原本是想周全的,又怕……你做的那个梦成了真,到底是忌讳,于是便拒了他。后来不知他又用了什么法子,到底竟将郭继祖改判了,我也没当回事儿,谁知这郭继祖前阵子又犯事,此事竟又给捅了出来……不过你放心就是了,我说过跟我无关的,何况皇上也并没有不分青红皂白地降罪于我,只叫人再去查明昔日事情罢了。”   怀真嚷道:“这又查什么,既然是小表舅经手的,问他便是了呢?横竖是正经改判的,又关父亲何事?父亲可没说明么?”   应兰风闻言,不免沉默。却听凌绝冷冷哼道:“可知正是因为事关郭侍郎,所以恩师才不便多言。”   怀真见应兰风不语,正着急,听凌绝出声,也顾不得忌讳,便回头看他问道:“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凌绝被她注视着,心中竟无端一痛,面上却仍是冷然一片:“原本我得知这消息后,已经来同恩师说明过,恩师也说了此事跟他无关,倒是怕郭侍郎吃了亏,因此我又特意走了一遭儿,跟郭侍郎报了信儿,无非是想叫他早早提防。”   怀真听是给郭建仪“送信”,无端地松了口气,然而顷刻间,却又立刻又悬心起来,望着凌绝道:“那……那小表舅怎么说的?”   凌绝微微蹙眉,道:“他果然不知情,只说会料理的……谁知道今儿朝上,那言官们禀奏皇上,口口声声竟只说是恩师草菅人命以权谋私,半个字儿也不提郭侍郎,恩师本来有心辩解,然而见是这个情形,倘若再当廷争辩起来,自然便将郭侍郎拉下水了,因此恩师便不能言语。”   怀真大为意外,忙又问:“如何竟这样荒谬?那小表舅并没为父亲说话么?”   凌绝一哂,还要回答,应兰风已经阻止说道:“罢了,不必再提了,建仪他……自己也有难处。他缄口不言倒是好的。”   怀真听了此话,不必凌绝回答,心中早已经明白了,却仍是不信,转头看向应兰风:“爹的意思……是说小表舅他……是袖手旁观了么?”   应兰风道:“不可这样说,你小表舅自有缘故。此事如今不可闹大,若是再把他牵扯入内,于太子的面上自然也不好,那些言官恐怕正也是因此,才避开了他……我又何必把他……”   怀真心头气往上撞,不等应兰风说完,便怒道:“这是什么道理,他们竟是柿子偏捡软的捏不成?何况若是爹的错儿也就罢了,明明不是爹的错,凭什么把污水往爹身上泼?”   应兰风见她双眼红红地,竟然动怒似的,便起身抱住她道:“怀真,这些事儿爹不想叫你知道……何况真真儿的不是大事,皇上那边,不过也是走个过场罢了……终究会水落石出。”   怀真心中很不自在,因挣脱开来,看着应兰风气道:“凭什么让爹受这委屈气?我、我去亲自问小表舅,我不信他……”   怀真说着,竟拧眉转身,疾步往门外走去。   应兰风忙唤了一声,凌绝见她要去,便伸出手臂一挡,怀真看也不看,抬手胡乱一推,只听得凌绝冷嘶一声,竟仿佛吃痛似的。   怀真那一撩之力本不算重,乍然见凌绝这个模样,倒是有些意外,惊得忙转头看去,这会儿应兰风也走到跟前儿,见状忙问道:“怎么了?”   凌绝脸色煞白,咬牙似是个忍痛的模样,却将右手又背到身后去。   应兰风见他脸色有异,便诧异道:“是伤着了不成?”怀真也甚是不解。   凌绝摇头道:“不碍事。”   应兰风哪里信这话?当下不由分说,握着手臂,便将他的右手擎了出来。   两个人一起看去,却都双双吃了一惊,却见凌绝的右手几根手指,不知被什么弄伤了似的,皮破肉绽,其中一个上头还有个极大水泡,大概方才被怀真碰到,竟流出水来。   怀真万没想到他的手竟是有伤……怪不得方才她进来的时候,他特意负了手,原本还以为是故意倨傲而已……见这般惨状,不由十分内疚,便蹙眉忙问:“这是怎么弄的?对不住,我不知道……”   凌绝也不看她,只是对应兰风道:“当真不碍事,不过是我一时不小心伤着了罢了。”   应兰风甚是心疼,道:“这也忒不小心了,难道是去玩火了不成?”   凌绝脸色更白,只是低着头。   应兰风便叫人去取那烫伤的药膏过来,凌绝道:“恩师别费心了,很快便好了。”   应兰风正色道:“你在翰林院做事,这手是最紧要的,如何不多留意,反而伤的这般?唉,你素来妥帖,怎么竟……”   凌绝咬了咬唇,仍不做声。   怀真打量了他半晌,因见他不理自己,她便也不便再问,又看应兰风拉着凌绝要上药……怀真便趁机默默地转身要走。   谁知凌绝偏看见了,便道:“你还是要去么?”   怀真已经走到门口,随口应付道:“我只问问他就是了……”   凌绝还要再说,目光一动,便看向怀真身前,便凛然不语。   怀真因低着头,心中胡乱地想着事情,神思恍惚,也不曾留意看,因又不想应兰风拦着自己,便加快步子,不料一头便正撞在那来人的身上。   那来人也没料到怀真竟这样着急,本以为她会看见自己……要避已经来不及,忙张手握住她的肩头。      ☆、第 265 章   怀真抬头看时,原来这来者不是别人,却正是郭建仪。   方才怀真因意外惊恼,便正着急想着去找郭建仪质问,不料还不待去,他已经来了,而此刻乍然相见,抬头时四目相对,却忽地又有些没了言语。   怀真先前未出嫁之时,郭建仪好歹会隔三差五地过来探望,那时节,还并不觉得如何……然而自打嫁到了唐府,又因小唐格外防范,怀真因此也自省,别说极少跟郭建仪相见,纵然偶尔见了面,也大不似从前了,——那心中虽然有十分的亲近,及至说出口来的,最多却也只有二三分罢了,因此相处起来,看起来竟格外有几分疏离冷淡。   只虽然面上彼此疏隔,到底是从小的交情,怀真又是格外念旧的人,郭建仪昔日对她的种种照料,她从未敢忘,因此心中同他的情分却是毫无更改。   又加上因信他的为人,所以乍然听了应兰风跟凌绝说的话,竟无法接受,又是惊恼又是不乐。   两个人面面相觑,郭建仪先仔细打量她,关切问道:“可无事么?撞疼了不曾?”   怀真这才反应过来,便见他的手一推,转开头去。   这会儿应兰风早站起身来,便招呼郭建仪,郭建仪见怀真不理自己,心中略知道几分原因,便先也走开几步,跟应兰风见礼。   两个人略说了几句,应兰风便道:“真儿,我跟你小表舅有些话说,你且先回东院去等候罢了。”   怀真闻言才回过头来,只是默默无语地看了郭建仪一眼,眼中自大有怀疑怨念之意,郭建仪哪里会看不出来,便微微地垂下眼皮。   怀真便一声不吭,迈步出了门去,忽地听凌绝也道:“弟子也先告退。”   应兰风见他这般体察,就一点头,又叮嘱说:“你那手上,快趁早好生上药,不可大意。”   凌绝答应了,郭建仪闻言才也看向凌绝手上,却见他微微拢着右手,看不清什么端倪,倒也罢了。   怀真同凌绝两人,一前一后便出了书房。   怀真心中踌躇,还想着要亲自一问郭建仪,不料听了应兰风的话,便想自回东院去,谁知出了门,才走了两步,便听得身后凌绝道:“且请留步。”   怀真因方才无意中伤着了他,未免有些不自在,便停了步子,回过身来。   此刻凌绝走到跟前儿,怀真看了他两眼,因她跟小唐成了亲,两人恩爱非常,竟把前世的噩梦都给压了过去,对凌绝的那股隐隐介怀也越发淡了。   怀真便道:“你的手伤的不轻,竟是如何伤着的?”   凌绝一怔,垂眸看了一眼,面上便也有几分不大自在,只目光转向旁边,看着栏杆上的一盆兰草,道:“不打紧,一时大意罢了。”   怀真见他如此,便点头说道:“方才爹已经叫人去拿药了,你且等上片刻,好歹上了药再去。”   凌绝这才又转回目光,看向怀真,见她神情宁静温和,而他目光之中涌动,仿佛有万语千言。   然而正心绪复杂中,忽地垂眸看到手上的伤,顿时便想起这伤是如何造成的,凌绝一咬牙,竟冷冷说道:“多谢了,只是不劳费心。”   怀真心头一震,见他这样拒人千里似的,倒是低头自嘲似的一笑道:“罢了,是我多嘴了。”怀真打起精神,点头道:“若无他事,我便先告退了。”   凌绝见她要走,却又忙拦着道:“稍等。”   怀真不解,转头看他:“还有何事?”   凌绝怔怔望着,喉头动了两动,终于说道:“方才我听恩师说起……你小时候在泰州,如何还有拐子之事?”   怀真见他问起这个,意外之余,不由笑笑,道:“你自然是不知道的,不过都是小时候的旧事而已。”   凌绝见她并不细说,便也不便追问,只道:“便是在那个时候遇见唐大人的?”   怀真不由又是一笑,便低下头去,含笑道:“正是。”   凌绝见她含笑垂眸,竟笑得如许之甜,显然是因为他提起了唐毅,故而才如此罢了……瞬间心头乱颤,竟是难受的紧。   正在此刻,小丫头便拿了药走来,怀真便拦住了,道:“给凌公子罢。”   凌绝却并不接,面上竟是冷冷的。   怀真诧异,不明白他为何忽然又是这个模样,当下便说:“给我罢了。”从丫头手中接了药过来,因对凌绝道:“又出什么神?那手上很不好,且快上药罢了。”   凌绝听了,双眸冷冷看她一眼,道:“你心里不是恨极了我的么?我若是伤的厉害,你很该幸灾乐祸才是,何必在此装好心?”   怀真愕然,呆看了凌绝半晌,——若按照她先前的脾气,只怕立时就要把药扔了,甩脸而去,然而此刻,心火一动,却又慢慢熄了,反而笑着说:“你原来还记得我那些不懂事的话,倒也无妨,只不过我却也记得你说过的……你不也说不会放过我的?倘若你伤的厉害,引得大不好了,却又拿什么来发狠呢?若真的有恨人之心,倒是该先保重自己才是。”   怀真说着,便看凌绝一眼,把那盒药膏放在旁边的栏杆上,道:“你若亏待了自个儿,可并没有人替你心疼。”说完,便领着丫鬟,自回东院去了。   凌绝双眉挑起,死死盯着怀真,嘴唇微动……却来不及说什么,她就转身而去。   凌绝往前一步,双手不自觉的握紧,却忘了手上的伤,顿时疼得又低呼了声。   那边怀真将出廊门,闻言脚步微微一顿,仿佛将停步,却终究并没有回头,仍是头也不回地去了。   凌绝放手,拧眉闭上双眼,额头已经渗出冷汗,心中更是滋味难明,——他方才叫住怀真,本是想好生言语,却偏情难自禁,竟总说出那些生冷生硬的话来,不料她竟然并未计较。   凌绝心下又恼又恨,有且后悔,还有一丝莫名的委屈之意,只得生生地按捺。   回头时候,却见那盆兰草旁边儿静静地放着那一盒药膏,凌绝举手拿了起来,却觉得玉盒微温,仿佛也沾染着一缕幽香。   凌绝垂眸看了半晌,缓缓地将盒子握在掌心,半晌,才又轻轻地吁了口气。   话说怀真自回了东院,却又有些坐立不安,只叫丫头过去探听,看郭建仪走了不曾,倘若要走,便请到这儿来说话。   不料因她回来了,李贤淑跟韦氏便先也回来相见,怀真见了母亲,却才想起来,——因这次着急回来打听,竟忘了拿那笔银票。   不多时,王浣纱王浣溪姊妹也都来到,李贤淑便自同韦氏暂离,只王氏姐妹陪着怀真闲话。   王浣纱因道:“前些日子母亲去唐府,原本我们也想同行去探望妹妹,只怕有些唐突,虽然不曾亲去,心中却也时时刻刻挂念。”   怀真道:“姐姐不必这般见外,倘若得闲,便时常走动才好。”浣纱一笑点头,口中称是。   浣溪看向浣纱,便也对怀真道:“如何我听闻,昨儿姐姐像是去了那詹民国骋荣公主的府上?听闻那公主却是个有趣之人,不知姐姐所见如何?”   怀真笑道:“果然正是昨儿去过,那位公主倒是颇好相处的,只毕竟是异邦人士,行事举止等,跟我们大为不同……妹妹也知道了?”   浣纱也扫了浣溪一眼,便笑道:“她素来是不安分调皮的,外头的那些事儿,她打听的最清楚。只因为她这脾气,同她说过多少次。”   怀真道:“浣溪妹妹的性子活泛外露,倒是跟姐姐不同。”   浣溪便对怀真道:“可不是呢?姐姐因为这个,训斥过我不知多少回,生怕我闯了祸似的……”   怀真见她这般,便笑说:“到底姐姐的见识跟我们不同,我看姐姐知书达理,所见所识,却比我们都胜一筹,妹妹毕竟年纪小,倒是要多听听姐姐的话,她横竖大有道理,不会害你的。”   浣溪闻言,笑容一僵。   浣纱便轻轻笑说:“你听见了?怀真妹妹都这样说了,你还敢磨牙?”   浣溪只得笑叹低头,道:“你们两个都压着我,我还能说什么呢?谁叫我是最小的,就只听着罢了。”   怀真不以为意,浣纱却点头道:“可知不是因你是最小的才要听?凡事只脱不过一个‘理’字,谁有理,自然就听谁的。”   怀真起初还以为是两姊妹斗嘴罢了,听到此处,便早已经听出两人话语中各有机锋,当下便不再插嘴,只笑看两人。   两姊妹却也不再说此事,只又谈些时下之事,终究不免说起应兰风的事来,三人一时都有些黯然无语。   顷刻,还是浣纱先开口,对怀真柔声劝道:“妹妹不必忧虑,我觉着是义父如今身居高位,树大招风的,自然引了一帮子小人不忿妒忌,然而义父的为人,从来都是最清正明白的,先父生前,每每提起,都是多有推崇之意……何况如今朝中各位大人,也多是跟义父交好的,所谓‘得道多助’,故而你也很不用担心,必然很快就会有惊无险地过了。”   怀真听她句句宽慰,便也笑说:“姐姐从来都有真知灼见,就顺姐姐吉言。”   两人陪坐片刻,便听到外头小丫头道:“表舅爷来了。”   怀真心中一震,此刻王浣纱王浣溪都也站起身来,不多时,果然郭建仪迈步进来,两个女孩儿忙向着郭建仪见礼。   浣纱早知道怀真回府后,就去了应兰风书房,此刻必然有话同郭建仪说,当下便拉了浣溪,告辞而去。   话说两姊妹出了院中,浣溪回头看了一眼,便道:“这表舅爷跟怀真姐姐的感情可真是好。”   浣纱轻瞥她一眼,也不做声。   不料浣溪又道:“我听闻这郭侍郎先前也心仪于怀真姐姐,竟还派人上门提亲过……只不知为何竟没成。”   浣纱皱了皱眉,淡淡道:“这些旧事,你倒是都打听的一清二楚。”   浣溪笑道:“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自然常常有人说呢,我无意中听见又有何稀奇。”   浣纱略止步,回头正色说道:“如今怀真妹妹早嫁给唐大人,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倘若不是有心去问,别人如何还要提起?又是哪个丫鬟这样多嘴,你同我说,我自禀告母亲处置。”   浣溪听了,便吐舌道:“姐姐何必这样一本正经的,不过是玩笑话罢了。”   浣纱冷笑了笑,又看浣溪,却终究没说什么,只抬腿又走。   浣溪叹了声,跟着走了两步,终究忍不住,便道:“姐姐何必防贼似的防着我?我什么也没做,只说一句话罢了……姐姐就如临大敌似的了。”   浣纱闻听此言,便站住脚,回头道:“你说什么?”   浣溪不悦,嘟嘴说道:“我不过是说众人都知道的事,姐姐何必又训斥我,如何自打进了京,到了应公府里,姐姐便待我不比从前了,隔三岔五地就板起脸来训人,以前也不见你这样。”   浣纱皱了眉,道:“你也知道是进了京?当初在家里,你若做的不对,自有父亲训斥罢了,自然不用我……然而如今,又哪里是在家里?是在别人府里,行事自然更要有些分寸才是!又没有父亲管着你,自然得是我来操心。”   浣溪便有些委屈,低头说:“我难道不知道今非昔比了?长姐如母,姐姐操心些自是使得,只不过也不必总是骂我,如何不对我好些?”   浣纱原本并没动恼,听到这里便有些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敢说要对你好些?我要如何对你好,你瞧你做的那些事!”   浣溪扭开头去:“我又做什么了?”   浣溪忍着气,见左右无人,便厉声低喝:“起先你跑出门去做的那种事……横竖是我死命劝着,好歹向着义父说明白了,也是义父宽容仁慈,才不计较,若是换了别的什么人家,你当你还会在这里好端端地?这倒也罢了……你……你很不该,生出别的心思来。”   浣溪垂着头,脸上微微有些发白,嗫嚅道:“我又什么心思了?”   浣纱瞪着她:“你还要我说?上回怀真妹妹回来,你做什么不离她左右,又缠着她说东说西,我从未见你对任何人这样反常……你那心思别人不知道,我当姐姐的难道不知?上回母亲说要去唐府探望妹妹,若不是我一力拦着,你早也跟着去了……我原本同你说过,你且收着点,别太忘了形!如今只是我瞧出来了,倘若是给母亲瞧出来了,你待如何?”   浣溪咬着唇,半晌小声说道:“又怎么样呢?我也没想如何……退一万步说,这些高门权贵……三妻四妾的多着呢,何况我又没奢望着想……”   话音未落,只见浣纱举手,“啪”地一声,狠狠一掌掴在浣溪脸上。      ☆、第 266 章   且说王浣纱听了浣溪那些话,忍无可忍,一掌掴下去,竟把浣溪打得一个趔趄。   浣溪浑然想不到会如此,捂着脸站住了,回头看向长姐,又惊又气,不信道:“你竟打我?”   浣纱因一时气急,想也没想便动了手,此刻望着浣溪不敢置信的脸色,又自觉手掌发麻发颤,也自有些震惊。   王浣溪瞪着她,咬牙说道:“因你是姐姐,我便不把你当外人,才把心里的话跟你说,你反动手打我?”   浣纱定了定神,才道:“你只问你方才所说的那些话,可该不该打?若是爹爹还在,只怕也容不下这等混账话!”   浣溪道:“可惜爹爹如今不在了!你不是也曾说过,若非义父,只怕如今咱们早不知流落到哪里去了?为奴为婢都不足为奇,何况当妾?何况我并没有对天下人说出这话!”   浣纱听说“当妾”两个字,脸色雪白,指着她说道:“你、你还不住口,越发说出更好听的来了!”   浣溪竟昂首道:“不然又怎么样,你还要打我不成!”   两姊妹你言我语,说了这两句,忽地见李贤淑同韦氏领着几个丫鬟遥遥地过来,见她们两个在此,便笑道:“这是在做什么呢?在拌嘴不成?”   两个人见李贤淑等来了,早忙着停了口,浣溪低着头,赌气一声不吭。   浣纱忙垂首笑道:“母亲勿惊,不曾拌嘴,只是妹妹又顽皮古怪的,我因说她两句,她就不乐意了。”   李贤淑便笑吟吟地说道:“她年纪小,自然还有些不大懂事,你也不用尽管着她,免得惹出她的性子,越发不听话了。”   浣纱苦笑,李贤淑又看王浣溪,也是笑说道:“浣溪也是,你姐姐到底比你大几岁,横竖是为你好,她说话你且听着呢,别只跟她犟嘴赌气的。”   浣溪听了,抬头看了眼,想要说话,又停了口。   李贤淑看看她两个,倒觉着两人这样别扭的模样颇为有趣,便叹道:“我亲生的只怀真一个,偏偏是个最体贴懂事的,自小到大,除了因她身子弱叫人操心外,竟从未跟我别扭过一回,委实省心的很,佩儿也很好……因此我竟忘了你们小孩子家管会左犟的……然而拌嘴归拌嘴,可别动真气呢?”   浣纱忙答应了一声“是”,又看浣溪,浣溪也垂着头,勉强答应了。   李贤淑又笑说:“太阳底下呢,别站久了,晒得头晕不说,也都把脸晒黑了,都快回房去罢。”   两个人便向着李贤淑行了礼,双双去了。   两人去后,韦氏因看着,就对李贤淑道:“浣溪脸上红红的,倒像是给人掴了一巴掌。”   李贤淑却也看出来了,便点头道:“浣纱那孩子倒是知事的,只是她素来好性儿,何况向来疼浣溪……却不知浣溪做了什么,竟惹她这样动怒。”   韦氏思忖了会儿,道:“如何我听闻上回,就是唐大人来辞行那次,浣溪丫头好像私下里跟唐大人见过呢?”   李贤淑心中一动,回头问道:“是谁说的?”   韦氏道:“是大奶奶房中一个小丫头远远看了一眼。因对我的丫头说了句。”   李贤淑眼神微变,思忖了会儿,却又笑道:“罢了,无凭无据的,你别叫他们浑说,免得传出去,更不像话了。”   韦氏笑道:“我也知道这个理,早叮嘱过她们呢,今儿若不是见了她们姊妹这般,也更没想跟婆婆说呢。”   李贤淑歪头看了看东院,点头道:“听说建仪去见怀真了,这会子怕还在说话,咱们还是先去大奶奶房中坐坐罢了。”两个人商议妥当,相携而去。   且说在东院之中,怀真迎了郭建仪,两人落座。   因不知从何说起,怀真就只说道:“多早晚儿不见,郭侍郎素来可好?”   郭建仪听她以“郭侍郎”称呼,心中一颤,低头因笑了笑,道:“怀真你心里怪我呢?”   怀真见他直说这一句,便低下头去,道:“又哪里敢怪什么?”   郭建仪道:“你必然也是听闻了言官弹劾表哥之事,怪我并没有在朝堂上替他分辩?”   怀真轻声道:“并不敢,这些外头的事儿,我哪里会懂得,何况只怕……你们行事自有分寸考量,又哪里是我这般无知之辈能够管窥蠡测的。”   郭建仪本就担心她误会自己、暗自生气,如今听她说了这几句,虽句句看似冷静,却分明是句句赌气,郭建仪心中转念,便不由一笑。   怀真虽故意作势不理会郭建仪,实则留意着他的举动,如今见他竟轻描淡写似的笑了笑,也并不解释,心中更是生了气,便禁不住冷道:“郭大人如今也算是位高权重了,行事自然大有章程不比从前,故而要考量的事也更加多了……如何还有空在这种僻狭腌臜的地方闲坐,还是速速且去,休要耽误了你的正经大事……”   郭建仪听她说了这几句,眼底越发有了几分笑意,听怀真说完,便道:“你嫁了唐毅,也学他那种拐弯抹角地骂人了不成?”   怀真想不到他竟说出此话,吓了一跳,便忍笑含怒道:“乱说什么?谁又跟他学了?”   郭建仪目视她,似笑非笑道:“怎么也不叫‘郭侍郎’了?薄言面斥本侍郎,岂非失礼?”   怀真听他促狭说了几句,不由满面通红,竟无言以对。   恼羞成怒之下,怀真蓦地站起身来,想要离了他,谁知脚下才一动,便听郭建仪道:“其实怀真不说,我也自明白你的意思。”   怀真闻言止步,微微转头看他。   郭建仪道:“你自是觉着,我是个薄情寡义的小人,只顾自保,故而不理会表哥了……或许,不仅只是自保,还是想要不牵连太子跟我那当太子妃的妹妹,所以宁肯舍弃了表哥,是不是?”   怀真见他把这种种难言的都说出来……可不正合了先前自己胡思乱想的那些?顿时咬了咬唇,便道:“难道……不是这样儿的?不然的话,为何明明是你们做下的事,却叫我爹背这污名?倘若是君子,就该坦坦荡荡地应了,如何连出头都不敢呢?”   郭建仪点了点头,此刻笑意温和,却并不似先前一般戏谑促狭。只道:“你说的对,倘若是直言君子,就该站出来,替表哥分辩。”   怀真皱眉,疑心他又是取笑自己,便道:“你这话何意,莫非我又说错了?”   郭建仪摇头:“这是正经好话,你别会错意。”   怀真弄不清他到底是何意思:如果他也觉得自己说的对,如何不照着做?难道……当真是为了一己之私而撇下了应兰风?   怀真因又想起前世的事,不免心惊心凉罢了,当下只是看着郭建仪。   郭建仪亦看着怀真,两个人各怀心思,四目相对片刻,郭建仪道:“实则你想的对,我并没出声,的确有为白露跟太子考量之意。”   怀真倒吸一口冷气,郭建仪自顾自又道:“然而主因却不是这个,可知如今表哥在朝中的势力,已经大非从前?朝中过半以上的官员,竟都跟他有些私交,你又可知如此之声势,在皇上眼中……意味着什么?”   怀真双眸微睁,蓦地想到先前她跟小唐说起前世应公府满门抄斩……小唐所提“功高震主”等话。   郭建仪看她脸色微变,便明白她是懂了,因说道:“言官何以把这件破绽百出的事特意翻了出来?竟也分毫不把我夹杂在内,矛头只对着表哥……”   怀真听他说言官针对,便急着问道:“到底是怎么样?难道是有人暗中想对付我爹?”   因涉及的都是朝廷之事,尔虞我诈,非同等闲,郭建仪不愿叫怀真太过沾染,便委婉道:“所谓树大招风,如今太子殿下的势力,竟都不及表哥……这个时候,表哥很该暂且熄一熄风头才好,怀真你且想,我跟太子有亲,跟表哥也有亲,倘若在朝堂之上,我出面给表哥说话……若是皇上信了,表哥自然无碍,但是于太子有何益处?何况在皇上看来,我竟肯为了表哥舍了太子不成?你父亲的势力本已经叫人不容小觑,倘若我再站在他这一边儿,你让皇上如何想?”   怀真的心怦怦乱跳,涩声问道:“你的意思,莫非、莫非是皇上有意的要打压我爹?”   郭建仪默然无语,心中另想到一事,只此刻却不是跟她说的好时机。   怀真呆了呆,后退一步,复落了座,静静垂眸。   重臣结党独大,对帝王而言自是忌讳,何况如今太子根基才稳,假如真是成帝果然留意到了,想要打压……然而郭建仪也一力为应兰风出声,果然不妙,反而是害了应兰风了。   怀真思来想去,幽幽地叹了口气。   郭建仪见怀真如此,怕她多心忧虑,便又道:“索性一发跟你说了……叫你宽心也罢,其实除了这个,或许还有别的原因。”   怀真转头问:“什么原因?”   郭建仪见室内无人,却略倾身靠近怀真,怀真见他如斯机密,就不免也略近了些。听郭建仪低低道:“近来皇上因身子不好,有意想叫太子监国……故而此刻用件小事震慑一下表哥……将来太子监国之后,再……”说着,便又低语数句。   怀真听了这两句话,倒是果然略有些安心,却仍半信半疑,问道:“当真?”   此刻因说悄悄话,两个人未免靠的近了些,虽隔着一张小桌子,然而怀真身上那股幽幽甜香依稀浸扰,越发沁人心脾似的。   郭建仪竟无端地有些恍惚,听了她问,便又正色说道:“这是是我一点猜测罢了。总之你且放心,我因知道此事未必能掀起大浪,又知道不能强为表哥出头,索性才隐忍不言,然而倘若真有那无法开解之处,我自然不会坐视。”   怀真闻言,方才心中那股冷恼之意才陡然散了,便抿嘴看着郭建仪,眼底也带了几分笑意,道:“这样说,果然是我先前误会小表舅了……且看在我向来无知无识的,小表舅可别认真恼我。”   郭建仪听了,眼底的笑也若春风拂过春水,闪闪烁烁,竟不由自主地说道:“可知不管你做什么,我都绝不会恼你?”   怀真一怔,原来她因高兴的缘故,便有些露出昔日的娇态来,听郭建仪这样隐含情意的话,才又惊觉失态,因此忙敛了笑,仍回过头去,一时又有些不大自在。   郭建仪察觉她脸色变化,便也垂了眼皮,低头一笑,淡淡道:“毕竟你肯叫我一声‘小表舅’,我身为长辈,自是要多疼惜爱顾,难道还要同你见外不成?”   话虽如此说,心中却仿佛吃了一颗新剥的莲子,咬开那莲子心,清绿新苦,于心头唇间慢慢地漾开。   郭建仪说了正经事,便又问起唐府中事,又因听闻怀真跟骋荣公主有些接触,又问起此事来,怀真因去了心结,便同他尽数说了,笑道:“都是些琐碎事,只怕你不爱听。”   郭建仪长长叹了口气,只转头把屋内各色陈设都打量了一遍,道:“自从你嫁了,我便极少得以来此,也许久不曾跟你这般说话了。”说到这里,便想到小唐——若是那人如今在京中,知道他跟怀真私下里自在说了这许久,只怕又不知打碎了多少的醋坛子醋缸子了。   郭建仪说罢,因想到小唐,便不由笑了。   怀真倒是不好接话,郭建仪自知来了许久,本该去了,怎奈想到跟怀真见一面委实是难,一时倒不愿就离了她,又怕她察觉,便故意问道:“听说唐侍郎近来,已经到了边界处了?我虽听说了,却不大肯信,这走的倒是极快的。”   怀真听他说起小唐,就笑说:“这是真的,家里头也接到信儿了,敏丽姐姐跟太太都高兴着呢,因想着到的这样快,只怕回来的也快呢。”   郭建仪见一说小唐,她便满脸喜色,双眸有光似的,果然是一心向他……心中竟不受用,有些后悔又提起唐毅来。   然而面上却仍是温文含笑,又同怀真说了会儿话,忽然外头说二爷来了,两人站起身来,果然见应兰风自外而来。   原来应兰风因见郭建仪去了半晌,不见消息,他便担心怀真赌气使性,怕闹僵了,便亲自来看。   不料见两个人都是喜喜欢欢地,并无恼色,才笑说:“已经无事了?”就看怀真。   怀真哼道:“又有什么事儿呢,爹这话说的古怪。”   郭建仪也一笑,道:“我正要去跟表哥说声呢,可巧便来了。”因自忖来了半日了,便趁机告辞。   父女两人送至院门处,目送他远去,应兰风才回头问道:“你小表舅都跟你说明白了?”   怀真心下仍是有些忐忑,便轻声问:“爹,倘若当真是皇上忌惮爹的势力,这可如何是好?”   原来自从上回应佩结亲,竟闹得那样盛大声势,文武百官竟来了十有八九,这等殊荣,满京城内也只有唐家可以比拟了。   怀真虽然高兴,但高兴之余,心中隐隐有些担忧罢了,总觉得这般鲜花着锦的势头,隐隐有些像是前世应兰风最鼎盛之时的光景……故而叫她暗地里揪心,总担心有朝一日也……   然而毕竟今生跟前世大为不同了,何况还有小唐……怀真便把那心底一丝儿的隐忧死死地压住。谁知小唐才走这月余,忽然又冒出这等事来。   应兰风见她说出这话,便笑道:“他果然不避忌你,什么都同你说了。”   怀真歪头看他,轻笑道:“什么时候,爹也什么都不避着我就好了。”   应兰风看着她娇嗔之态,禁不住在她鼻尖上轻轻一刮,才又说道:“我自是问心无愧,不过以后行事再收敛些罢了,你放心,爹自有数……大不了,就辞官不做如何?”   怀真吓了一跳:“这可是能玩笑的?”   应兰风含笑看她,道:“先前在泰州的时候,不也曾这样想过?谁知竟一步一步,造化至此,爹还记得当初你大病初愈,叮嘱我‘不能做奸臣’,小小的孩儿,怎么想到这些话呢?”   怀真心跳口干,说不出来,应兰风也不逼问,只叹了口气,道:“如今你可放心了,爹可并没有做奸臣,皇上派人去泰州重查此事,泰州也算是你爹的出身之地,这许多年过去了,不知当地的百姓,可还记得不曾。”   怀真听应兰风口吻中有些叹息之意,便往前一步,靠在应兰风身上:“应公渠可还在呢,爹又是这样的贤臣……必不会有事。”   当初才重生醒来之时,只想让应兰风避开上一辈子的“奸臣之路”,不至于重蹈覆辙才好,没想到如今,贤臣的名头远播,人人称赞,却仍是见疑于皇帝,这可真真是君心难测,叫人哭笑不得。   怀真此刻也才知道,毕竟是当初自己稚嫩懵懂,见识尚浅,并不明白这其中道理:倘若上位者有翻云覆雨之意,哪里管你到底是水清水浊?   父女两人说了会儿话,怀真因惦记着来之前敏丽叮嘱的话,便要回唐府去。   不料还未出门,就见外头有丫鬟来到,禀报说:“唐府来人,说是宫内派了内侍……相请少奶奶进宫呢。”   应兰风正也在场,闻言眉头微蹙,便看怀真。   怀真心中虽然也诧异,却笑说:“只怕是含烟姐姐又想我了,故而传我进去说话呢。”   应兰风沉吟,这会儿李贤淑闻听消息,也自赶来了,因外头催的急,怀真便也不敢耽搁,当下辞别。   应兰风一直送出府门口,却见招财也在马车边上等着,见应兰风出来,忙上前行礼道:“二爷。”   应兰风向他点了点头道:“真儿要进宫了,招财叔好生替我看着罢。”      ☆、第 267 章   且说怀真先回了唐府,忙忙地换好了衣裳,才又随着内侍往宫中而去。   唐府的车驾经过街头,正好儿有一队巡城兵马路过,当前一人,仍着深蓝如墨的麒麟袍,端肃马上,双眸漠然凝视,一直目送那车辆消失在街头,才又打马往前。   正走不多时,却有一名手下前来,跪地道:“禀告凌大人,已经知道二爷人在何处了。”   凌景深当即叫一名副手,领队前去巡城,自己却打马沿街而去。   不多时已离开了官街,到了那闹市之处,凌景深翻身下马,牵着马儿走了片刻,果然看到一顶青呢软轿停在前头。   凌景深牵马到了跟前儿,转头往那店铺里瞧了一眼,隔着红木几架,隐约瞧见里头影影绰绰有人。   正端量间,里头小伙计迎了出来,一眼看清凌景深的官袍,那招呼的话就在喉头梗住了,忙僵笑着说道:“官爷您……”   凌景深扫他一眼,淡淡问道:“小凌驸马可在此处?”   明明是暑天,被他一扫,却叫人遍体生寒似的,小伙计磕绊着忙道:“是是是……正在里头跟我们少东家吃酒。”   凌景深闻言,才淡淡一笑,当下把马缰绳丢给那活计,自己走进门去。   里头的店掌柜早也看看清他的服色,当下也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敢怠慢,慌忙转出来哈腰相迎。   凌景深并不理会,自顾自转过那几架,果然见后面一张桌子,张珍跟凌绝两人两端坐着,不知在说什么,彼此都笑微微地。   凌景深见凌绝面上带笑,自也才温温一笑。   这会儿张珍也发觉是他,忙跳起来见礼,口称:“凌大人。”   凌绝抬眸见了哥哥,却一脸的波澜不惊,只问道:“哥哥如何来了?”   凌景深一挥手,那掌柜跟小伙计忙悄悄地退下,彼此暗中擦了冷汗,这才知道这位爷是小凌驸马的兄长。   凌景深也落了座,声音放得温和,道:“你已经几天不曾回府去了,家中都记挂着呢,太太也甚是忧心,催了我好几回呢。”   凌绝耷拉着眼皮儿,道:“我忙的很,得闲自然便回去了。”   凌景深笑着摇头:凌绝既然有闲在此吃酒,却说这话,自然是不愿回府之意了。然而凌景深只不说破,因垂眸看了看桌上的几样小菜,见并不算精致,难得凌绝竟未挑剔,他便点了点头。   张珍仍有些不敢落座,垂手站着。凌绝皱眉道:“大元宝你自坐了就是,你若是不坐,我就赶他走罢了,免得叫他在这里大煞风景。”   凌景深蓦地一笑,张珍这才忙坐下了。   凌景深见张珍仍有些局促,凌绝却又默默然不言语,便故意问道:“你们方才在说什么,好似十分有趣。”   张珍才张口,凌绝已经打断道:“没说什么,只说些寻常八卦而已。”   张珍闻言,张着嘴,却说不出一个字,一会儿看看凌绝,一会儿偷眼看凌景深,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凌景深不以为意,道:“那也罢了,只是你不胜酒力,如何竟吃酒呢?”   凌绝道:“并没有吃,只是助兴而已。”答了两句,忽地有些不耐烦,便转头看凌景深道:“你如何只在这里啰嗦?这会子你不是该在当差么?且快去罢,你在这里,我们都不得自在说话了。”   张珍听了这等语气,愈发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   凌景深却仍是笑微微地,道:“我不过是担心你,也替太太跟公主来看看你罢了……是了,你纵然不挂心别的,那凌霄呢?他可整天里嚷嚷着……说好几日不见二叔了呢。”   凌绝闻言,倒是蹙起眉来,因低下头去,肩膀微微一垂,是叹息之意。   凌景深见话已说到,便不再打扰,当下起身道:“好罢,我便走了,你只记得我的话……”   凌绝仍是低着头,才问说:“宵儿这两天可好么?”   景深挑唇:“没什么大碍,就是因着顽皮,又把头磕破了一块。”   凌绝猛地站起来:“说什么?”   景深才要安抚他无事,谁知目光一动,便看到凌绝的右手,顿时巨震,道:“你的手是……”   凌绝因一时情急,竟忘了遮掩,待要藏起来,已经来不及了。   凌景深出手如电,掐住他的手腕,举起来在眼前看了一回,便咬牙道:“是怎么弄的?”   凌绝张了张口,不知如何回答,待要将手抽了回来,又被他握的死紧。正在这会子,凌景深抬眸看向张珍:“是你?”   张珍被那刀锋嗜血似的眼神瞟了一眼,刹那魂儿都飞了,哪里还能出声。   反是凌绝喝道:“你急什么,是我自己弄伤了的!别信口就乱说!”   凌景深这才又看向凌绝,道:“好端端地如何就弄成这样了?”忽地又反应过来:“怪道这几日你不肯回去,莫非就是因这个?”   凌绝不耐烦地皱起眉来:“并不是,这只是前儿伤着的。是……”自知道凌景深的脾气,不得详细是不会罢休的,便道:“是因我有一件要紧的东西不慎跌落在火盆里,我急着翻出来,就伤着了。”   凌景深听他解释,才缓缓地放开,看看那伤的不堪,着实心痛,便含恨带怒地说:“你自个儿在外头,底下人又手粗,终归是要出点事,何况连日不回府,外人知道了,也不像话,今儿就好生回去罢了,可听见了?”   凌绝沉默了会儿,终于道:“知道了,会回去的。”   凌景深这才点头,又问:“这伤……可上了药了?”   凌绝听他提到药,竟微微一笑,道:“我自带着药呢,放心。”   凌景深长长地叹了口气,还要叮嘱几句,又当着张珍的面儿,知道凌绝必会不喜欢,便只是看着他,道:“待会儿我回家去,先跟宵儿说你会回去看他,你可别叫宵儿失望。”   凌绝索性转开头去,只不理会。凌景深只得作罢,终于转身,自出门去了。   凌景深去了之后,张珍才松了口气,按着心口说道:“小绝哥哥,凌大哥真真儿的……好生怕人。”   凌绝见他面如土色,不由笑道:“瞎说,瞧你这点儿胆量,亏得还叫大元宝呢。”   张珍便讪讪地笑,两个人又复落座,张珍看着他的手,不免也问道:“到底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烧了也就烧了罢了,值当的伤成这样呢?怪道凌大哥不高兴,我看着都觉着心疼。”   凌绝啐了口,道:“何必啰嗦,男儿大丈夫,有点儿伤算什么,又值当你们一个两个这样?你且别乱扯其他,快把先前的事儿给我说完了。”   张珍先吃了一口酒压惊,才又笑说:“是了,为什么今儿一个人特意来找我,莫非就是想听我说在泰州的事儿么?”   凌绝白了他一眼,道:“你就当我闲着无聊,来听你说故事的可好?你且快说下去,怀真……怀真妹妹她后来,是跟唐大人他们一块儿回去了的?”   提到怀真,张珍才意兴飞扬起来:“可不是么?她从拐子手中脱险的事儿,也是后来我娘详细跟我说了的,我也是心服口服的很……后来唐大人跟林大人就住在县衙,当时我们都不知他两个是大官儿,还以为是商人呢……后来,怀真妹妹过生日……”   张珍因也喜欢这段记忆,何况跟怀真有关,正是那天真烂漫两小无猜的时光,又加上有些传奇,顿时便眉飞色舞,继续又说了下去。   凌绝缓缓听了半晌,便伸出左手,握住酒杯,慢慢地吃了两口,眼底却有几分黯然之意。   不说张珍将泰州的事情一五一十说给凌绝知道,只说凌景深出门,牵着马徐徐而行,终于出了闹市长街,往那官邸宅区而去,渐渐地过了礼部,凌景深转头看了几眼,复往前而行。   如此走到半路,忽地一个侍从来到,道:“凌大人在此?叫小人好找,户部的郭侍郎有请。”   凌景深略觉诧异,面上仍是漠无表情,便同那人前往,却不是往户部而去,只是就近一个僻静街巷旁边儿停了,却见郭建仪已经等在那墙边上。   凌景深下马走到跟前,两人彼此见礼,凌景深便问道:“郭侍郎寻我何故?”   郭建仪道:“上回凌大人负责追查那无影杀手之事,不知可有端倪了不曾?”   凌景深闻言,微微苦笑,摇头道:“毫无头绪。”   郭建仪见状,便不言语了。   ——原来先前在应公府之时,郭建仪虽说了大半儿实话给怀真,却仍有一件事,并未告诉。   只因这件事有些骇人,一来怕惊吓了怀真,二来,不免又节外生枝似的,会引得她胡思乱想。   先前郭建仪得了凌绝送信,立刻便要想法子疏通,静下心来把此事从头至尾地回想了一遍,蓦地一震……   原来前两个月,京内连接发生了几件血案,还伤了几个官员的性命,九城衙门因此好一阵忙乱,风声鹤唳。   凌景深便是在那一阵子忙得日夜无闲,还因为凶顽迟迟不能归案,包括凌景深在内的一干官员都被痛斥。   而此刻,郭建仪才依稀记起来:那死了的几个官员里头,偏巧有当年负责处理郭继祖一事的一名刑部主事。   原本郭建仪因听言官弹劾之事,便立刻想找到此人,好生同他对一对口供,以保万无一失,谁知一念惊悚记起来……却兀自有些不太肯信,只怕是同名同姓罢了。   于是郭建仪便亲往刑部,果然正好儿是当年经手的那人。   郭建仪因又急忙查找昔日的卷宗,谁成想涉及郭继祖案件的那些卷宗,竟都不翼而飞。   如此一来,竟是死无对证。   郭建仪只觉得事情太过蹊跷,当下便按兵不动,次日朝堂上,才知道言官要弹劾的只有应兰风。   至此,郭建仪虽然震惊,然而他心中隐隐有个猜测:这刑部官员被杀一事,却不一定跟应兰风被弹劾相关。   因此当着怀真的面儿,他只是绝口不提。   如今凌景深见他忽然问起,便道:“怎么了?郭大人因何留心此事?”   郭建仪道:“凌大人可查过了……那被害的几名官员之间彼此可有牵连?”   凌景深道:“同朝为官,自然忽有往来,只是来往并不密,是以也查不出什么有效线索。”   郭建仪问道:“会不会是得罪了什么人?”   凌景深想了会儿,一笑:“除非是他们一块儿得罪了什么了不得的人,才给人灭口。然而根据大理寺跟刑部所查……”   凌景深说到这里,面上掠过一丝异色,因看着郭建仪,似笑非笑地低低说道:“这话不便我同郭大人说,然而你迟早也该知道,索性说了罢了:这几个人有个共同之处,便是曾在废太子尚且得势的时候……都是废太子一党之人。”   郭建仪无端咽了口唾沫,喉头发紧,同凌景深如墨的双眸对了片刻,便道:“多谢凌大人不避相告。”   凌景深道:“区区小事,不必介怀。”   此地毕竟不是说话之处,何况要说的尽都得了,再说无益,两个人便对施一礼,各自离去。   黄昏之时,凌景深早早儿回府,却见凌绝并未回来,凌景深虽当着凌绝的面儿曾以凌霄要挟,然而见了凌霄,却并未提凌绝要回来之事,因生怕凌绝性子左犟,担心他又变了主意,岂不是又叫凌霄白白哭闹?   谁知才抱着凌霄逗了片刻,外头人道:“二爷回来了。”   凌景深闻声大喜,怀中凌霄听见了,早也急得不成,小手乱挣,身子乱扭,口中只不停地叫“二叔”。   凌景深忙将他放在地上,凌霄撒腿便往外跑,不料跑到门口处,脚下被门槛一绊,顿时便猛地栽了出去!   凌景深吓了一跳,亏得门口凌绝闪身出来,忙把凌霄抱住了,惊魂未定。   凌景深也走到跟前,恨不得打他几下,便呵斥道:“混账!上回就是在这儿摔了,如何不长记性?”   凌绝抱住凌霄,低头细看,果然见额头上一处伤,还未长好,凌绝已是心疼起来,便反说凌景深道:“你何必说他,他小孩儿懂什么,你是他父亲,很该好生看着他才是!”   凌景深被他一喝,便无言无语起来。   正好儿林明慧听了动静出来,见状笑着点头,道:“阿弥陀佛,活该,也只有小绝你能说说他,他也不敢回嘴,我若说一句,他还只说我护着宵儿,要惯坏他呢。”   凌景深见林明慧数落自己,便笑而不语。   明慧又看着凌绝,叹道:“好歹回来了……这几日只在外头,可知很叫人担心?”   凌景深听了,忽地想到凌绝伤着的手,忙看去,却见他已经又把右手悄悄半藏身侧,只是左手抱着凌霄。   凌景深无声一叹,凌绝已经道:“我因近来忙罢了,嫂子不必担心。”   明慧点头道:“再忙也得回府来才好,晚上睡在外头算什么呢?可知公主这两日也很不自在……今儿一早又进宫去了,此刻还不曾回来呢……恐怕是又担心你在外头罢了。”   凌绝不言语,只是低头逗弄凌霄,凌霄许久不见他了,便眉开眼笑,十分欢喜。   明慧见状,知道他不愿意提此事,倒也罢了。   当下凌景深又催促凌绝去见太太,凌绝道:“方才见过了。”景深才也无话。   如此又过了半个时辰,清妍公主却自宫中返回府内了,此刻众人已经用了饭,明慧心想清妍这会子回来,只怕在宫中并未用膳,因带了丫头,亲自赶来问一问。   谁知才到了房外,就见一干的侍女宫人们都站在门口,垂手呆立。   明慧拉了小丫头来,得知清妍公主跟凌绝此刻都在屋里,却并没有叫人在里头伺候……明慧疑心小两口或许有什么不便之处,因此竟不敢擅自打扰,就叮嘱那丫头道:“待会儿公主传人了,你且仔细打听,问问公主要不要传晚饭。”   丫头答应,明慧才要离开,忽地听里头一声哭叫,道:“我便是同她说了,又如何?你就着紧的这个模样?”   明慧听是清妍公主的声音,大不寻常似的,不免一惊,却听凌绝隐隐动怒似的,道:“你……你无耻太过了!”   清妍哭道:“难道我说错了?这几日你只说不得闲,如何却有时间去应公府呢?还不是……”   凌绝喝道:“住口!”   宫女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明慧魂飞魄散,便打圆场笑道:“小两口拌嘴呢,不过是床头吵架床尾和罢了……”当下顾不得避嫌,一边儿打发人速速去把凌霄抱来,一边儿忙推门入内。   明慧来到内间,却见清妍公主坐在床边儿,正垂头拭泪,凌绝站在桌旁,拧眉冷看。明慧嘴里发干,还只笑说:“这是怎么了?有话只好好说罢了?”   清妍见她来到,便站起身来:“还有什么可说的……我何必回来碍眼,自回宫就是了!”说着,拔腿欲走。   明慧忙拦住:“使不得,再说这个时候……宫门已经关了。”   清妍哭道:“我自去太子府!”   明慧才要说话,凌绝已冷然道:“让她去!——你若是要闹,就尽量闹开罢了!”   ☆、第 268 章   且说先前清妍公主回了府,明慧因凌绝数日未归,便忙忙地打发他回房相见。   凌绝行了礼,清妍公主见他脸色淡然依旧,便道:“这数日来,驸马都歇在翰林院?”   凌绝道“是”,清妍公主笑笑:“驸马着实辛劳,我也是知道的,今儿我进宫后,也跟父皇说起来呢……父皇也甚是嘉许驸马,倒是同我说要劝着驸马保重身子,别只忙于政事才好。”   凌绝微微蹙眉,看向清妍公主,觉着她这话中仿佛另有意思。   果然清妍看着他,又柔声说道:“我想,以后翰林院的人不会再敢躲懒了……整日把政事推在驸马身上可怎么成?少不得叫他们都分担了些去,驸马以后总不至于要睡在翰林院内了。”   凌绝听了,便拧眉看向清妍公主,问道:“你向皇上抱怨了?”   清妍笑道:“我哪里是抱怨,不过也是替驸马鸣不平罢了,翰林院那许多闲人,如何一应大小事务都落在驸马身上,你竟是最忙的一个人,何至于连府里都不得空回来呢……我也是看不过罢了,休说是我,太太也自很不乐意呢。”   凌绝冷哼了声,瞥清妍一眼,竟不再同她说话,转身拂袖,往外便走。   清妍见状忙起身道:“驸马又去哪里?”   凌绝冷道:“我去书房。”   清妍脸色一变,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凌绝道:“如何,我如今不歇在翰林院,去书房都不成?公主莫非还要向皇上禀告,我每日里睡在书房?”   清妍原本还带着笑,此刻已经翻做恼意,便道:“你这是有心要跟我疏离了么?”   凌绝冷笑道:“不敢,是殿下先跟我疏离的,我不过是在外头歇了几日,公主就这样巴不得地在皇上面前诉苦了?公主为何不一径跟皇上说,去了我朝中一应的事务,叫我镇日里只在府中陪着公主?岂非正如你的意?”   清妍脸色越发白了几分,望着凌绝道:“你、你不必拿这些话来搪塞我,你果然是在外头忙于政事倒也罢了,你究竟为何连夜不归,你心中自知道原因!”   凌绝道:“我知道什么?”   清妍道:“你……你无非是不喜欢我,你心中……自然仍是惦记着她!”   这话一出,室内鸦雀无声,先前在两个人将要争执起来的时候,那些伺候的宫女丫鬟们便都识趣退了出去。   此刻只剩下两人在,凌绝听清妍说完,并没有反驳,只是看了清妍一眼,便又很淡地一笑。   清妍死死地盯着他,目睹他如斯无情的样貌,心中一阵悸动,此时此刻,竟指望着他快些开口,把自己所说的驳斥了过去……然而凌绝却只是漠然看着她,面上无惊无惧,眼神虽是冷的,然而嘴角微微挑起,竟像是一丝极了然明白的笑意。   清妍浑身发冷,隐隐作痛,颤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道:“这么说来……你也是……认了?”   凌绝凝视着清妍公主,依稀笑了笑,一言不发,仍是转过身去。   谁知才迈步要走,忽地听到清妍公主一声低呼,紧接着有一样东西摔了过来。   却并没打中凌绝,只落在旁边地上,顿时粉碎,水也溅了出来……原来是桌上的那梅子青釉的龙泉茶壶,本是清妍最喜爱的,竟毁于此刻,再不可得。   凌绝目光一转瞬间,却仍是不理会,正要开门出去,却听清妍道:“我今儿在宫内,见着她了。”   凌绝便停了下来,站在门边儿沉默片刻,便回过头来看向清妍。   清妍道:“听我说到她,便动了心了?”   凌绝盯了她一会儿,问道:“公主到底在说什么?”   清妍垂下头去,一笑:“我自然是同她说起来,说你心中仍惦记着她,我叫她以后离你远些……”   凌绝通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清妍:“你……说什么?”   清妍轻声道:“若不是因为她,你又怎会这样疏远我?”   凌绝指着清妍公主,惊愕气恼,几乎不知说什么,只道:“公主可知道……自己的行径有何等的荒唐?”   清妍猛地抬起头来,眼圈通红,哽咽着说道:“怎么一说到她,你就上了心,我便是同她说了又如何?你何必着紧的这个模样?——她是有夫之妇,你是有妇之夫,你倒是说我荒唐?”   凌绝听到“有妇之夫”“有妇之夫”等字眼,浑身又冷又颤,口中也像是咬住了许多荆棘,只叫人血流遍地似的。   凌绝摇了摇头,冷笑了数声:“好……好……”   正在这不可开交的时候,明慧便闯了进来。   清妍见明慧来了,越发地委屈羞愤,她虽爱凌绝,但毕竟是堂堂公主,自小又深受成帝宠爱,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当下仍是吵嚷着要走。   凌绝心中冰凉,却是一个字儿也不愿多说,竟也不顾一切,只叫不许拦着。   明慧拼命拉着清妍公主、陪着小心地哄劝,却是拦不住凌绝的,又不敢十分呵斥凌绝,只道:“小绝,你素来是懂事的,公主闹闹脾气罢了,你怎么也顺着她闹呢?毕竟是夫妻……有什么事儿看开解不了的?”   清妍公主哭道:“他心里哪里还当是夫妻呢?”   明慧忙又悄声道:“殿下快别这样说,若传出去,不是闹着玩儿的……私底下赌气倒也罢了,倘或被皇上知道了,是要出大事的。”   清妍公主虽又惊又恨,才口没遮拦一意闹腾,然而毕竟是嫁了凌绝,又且素来心爱他,听了明慧这一句,便放低了声音,只低低地哭:“我倒是想为他着想,然而他可体贴过我半分?”   凌绝冷笑,不愿再看她这般哭闹,便仍是要出门去。   清妍正拭泪,见状便道:“你若是走了,便当真闹开了,不要怪我。”   凌绝哪里会受这要挟,听了反更多了几分冷恼之意,明慧见势不妙,忙撇开公主,就上前拉住凌绝。   眼看两个人闹得天崩地裂,那边儿奶母抱着凌霄来了,前脚刚进门,凌夫人便闻讯也来到,道:“是怎么了?好端端地怎么拌嘴了呢?”   明慧见凌夫人也来到了,心想凌绝不至于就走了,忙上前接住凌霄。   凌霄先前正在房中看着弟弟玩耍,忽地被奶母抱来,兀自不知发生何事,只是左顾右盼地看。   清妍公主见凌夫人到了,越发泪如泉涌,只是先前说的那些话倒是不好随意说出口了,便只是哭。   凌夫人唉声叹气,上前扶住了,她虽然素来当凌绝心头肉一般,但毕竟是公主之尊,又哪里敢得罪,便忙回头斥凌绝道:“你才回来,如何就惹了公主生气?到底是说了些什么不中听的,还不快过来给公主赔礼?”   凌绝并不肯听这话,只冷笑道:“是我说了不中听的?”   凌夫人一怔,旋即喝道:“混账种子,难道还是公主的错儿不成?必然是你的错了!还不向公主赔罪!再在这儿使性子,看我不拿家法来打你!”   从小到大,这大概也是凌夫人第一次喝骂凌绝。   凌绝皱了皱眉,却仍是不动,凌夫人厉声喝道:“逆子!难道还要我替你跪下不成?”   凌绝闻言,倒是不由动容。他素来性情虽冷,却也是个孝子,此刻虽不肯理会清妍,可毕竟是当着母亲,倒也不能十分忤逆,因咽了口气,便上前来行礼:“既然如此,我向殿下赔罪了,请殿下见谅,是我一时口没遮拦,说错了话。”   清妍见他仍是满脸冷漠,生硬地说了这几句话,哪里有半点诚意?有心不依不饶地再闹起来,然而凌夫人也在身旁,偏凌夫人也不知内情……若一味胡闹不放,却让凌夫人以为自己娇纵任性呢。   因此清妍便止住泪,忍气说道:“驸马不必如此,也是我一时太心急了。”   凌绝冷冷一哂,不再言语。   凌夫人方转怒为喜地,笑道:“我说呢,到底是你们年少气盛的,实则无大事,两个人一人少说一句就罢了,何必闹得家宅不和的?”   此刻明慧见已经平息,早抱了凌霄出了门,凌霄因见了凌绝,张手还想要抱,明慧忙按住手,哄骗着叫他低声。   凌夫人房中安抚的当儿,景深闻讯也来了,见明慧出来,便问她详细。   明慧只道:“不知怎么竟吵起来……如今已经是好了。”   景深因知道清妍是个温和的性情,又是金枝玉叶,自打进了凌府,却也一直很知道分寸,并没有摆出公主之尊的款儿来,因此两个人竟一次也不曾脸红过,跟凌夫人明慧等相处的自然也很好。   今夜见闹得如此厉害,景深便问道:“总要有个吵起来的因由呢?”   明慧虽有心不同他说,然而知道景深仔细一打听,总也明白的,便小声说道:“他们两个打着机锋,我也不是很明白,只仿佛觉着……像是跟怀真有关的。”   景深一震,细看明慧,明慧眼神闪烁,叹道:“偏偏小绝是个冷硬的脾气,两个人才针尖儿对麦芒的,若是好生哄着公主,只怕也不会闹得这般。”   景深才说道:“清妍莫非是知道了……小绝心中……”忽地停口,又问道:“只是她却如何知道的?”   明慧一笑,道:“谁知道呢……只怕是小绝这些日子太过疏远了公主,不知哪里又露了行迹,才叫她察觉端倪了。”   景深仔细看了明慧半晌,却也没有再问什么,只道:“既然无事了,把宵儿抱回房去罢。”两人自先回房不提。   且说凌夫人在房内、好言好语地安抚了一阵儿,见公主面上恼色渐渐去了,便起身叫了凌绝出门,只领到自己房中。   凌夫人把丫头都遣退了,才又对凌绝说道:“你也忒不像话了,才成亲多久了,那翰林院里的事儿纵然再重,难道比公主还要重?你为皇上效力是好的,然而可知公主也是皇上的掌上明珠似的,你若是哄着她高兴……岂不是比什么都好呢?”   凌绝一声不吭,仿佛冰雕木塑。   凌夫人虽然当着公主的面儿骂了他许久,不过是想叫公主消气、免得惹出更大祸端来罢了,实则仍是最疼凌绝的,便又放低了声音,道:“我岂不知……公主毕竟是金枝玉叶,性情难免有些娇纵,只是你且多忍让些,谁叫她是公主呢?若是闹出去,可又有什么好?只怕大祸临头,好孩子,你可听母亲这句话呢?”   凌绝低着头,只说了一声“是”。   凌夫人叹了口气,看了凌绝半晌,说道:“今儿又是为了什么闹起来?”   凌绝道:“并没什么。”   凌夫人冷笑道:“还瞒着我呢?你当母亲也是老糊涂了,实则我也知道,你连日里不回家,只怕也不仅是为了正经事……”   凌绝一震,却仍是不曾抬头。却听凌夫人道:“这些年来,那应家的丫头都嫁了唐府了,我本以为,你会跟应家淡了,谁曾想,你竟跟他们家越发亲密起来,我岂不知你心里想着什么……你这孩子,生得是一副再聪明不过的面孔,实则是个一根筋儿的笨肚肠!外人又哪里知道呢?”   凌绝咬了咬牙,心中沁凉微痛。   凌夫人眼眶便红了,含泪望着凌绝道:“你可知母亲只你一个亲生的,一心只盼着你好呢?那应家的丫头,跟你有缘无分的,如今你又尚了公主,你哥哥也出息……你倒是着紧为自己多考量考量,别再节外生枝,闹出事来,不然的话,你是先要母亲的命呢!”   毕竟是母子连心,凌绝听了这一番话,心中若有所动,便轻笑了声,道:“母亲不必恼,我知道母亲的心意了。”   凌夫人掏出帕子拭泪,又道:“公主虽然跟你闹,只怕是听了什么风言风语的,心里不自在罢了,倘若她心里没你,又怎会闹得这样?她不过是想要叫你劝两句……明明不是一件大事,偏生要闹出来……若是给外人听了,岂不是当件大笑话说?以后你又如何见人呢?”   凌绝闭了闭双眼,点了点头。   凌夫人见他仿佛明白了,心中微微有些欣慰,便道:“当初因为你哥哥的事儿……你还曾劝着我,说是唐三爷对你哥哥很好,叫我不要得罪了他,如今这话,为娘的却要说给你了。你是个有孝心明白的,从此之后,且把那心中的念想给断了,别只叫那狐媚子迷了心!如今且好生回去,给公主赔礼道歉,务必劝她回心转意,可知道了?”   凌绝眉头略蹙,却也并没有多说什么,等凌夫人训斥过后,便行礼出门。   因凌夫人百般叮嘱,凌绝站在门口略想了一番,便自往房中去。   此刻卧房中已被收拾妥当,清妍公主洗了脸更了衣,正坐在梳妆台边儿上,两个宫女为她梳头,清妍见他进来,也并不理会。   这会子两个宫女停手,回身见礼,凌绝冷道:“出去。”   两人听声气儿不对,又因素来敬畏凌绝,见清妍公主并未示意,便忙退了出去。   凌绝走到梳妆台前,便打量着清妍,清妍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便道:“你瞧着我做什么?还要骂我不成?”   凌绝淡声道:“我如何敢对公主殿下无礼?”   清妍听了这话,便垂眸道:“你当我是公主?可知自嫁了你,我只想当你的妻子罢了?”   凌绝目光微微一动,仍看着她。   清妍垂头道:“我知道,当初……是我用了法儿,才得以嫁了你……然而,我是真心爱你才如此……我并不是故意要跟你闹……”   凌绝听到这里,便握住清妍的手臂,清妍一怔,随着他站起身来,凌绝拉着她到了床边儿,道:“公主是恨我这些日子冷落了你罢了……”   清妍正有些心跳,凌绝竟将她当肩一推,清妍猝不及防,身不由己往后跌了下去。   凌绝冷然站着,抬手把自个儿的纽子解开,眸色更是极为冷静,望着清妍道:“只要这样……公主便不至于怨恨不休了罢?”   清妍生生地咽了几口唾沫,心中竟有些恐惧,然而看着他如许冷清地瞥着自己,嘴角偏似笑非笑的模样,却更加惹人心动。   凌绝因手上伤着,动作不便,索性将纽子一把扯开,手上的伤疼得钻心,他却眉头也不皱一下。   忽地红烛摇曳,将灭未灭,却是帐子也被粗暴地猛然扯落,旁边那悬挂着的鸳鸯香包随之簌簌抖动。   清妍公主低呼一声,心几乎要跳出喉咙,心中的滋味竟是难以形容,分不清究竟是酸涩多些,还是喜欢更多,只是手足无措地探臂,将他拥住……   正神魂颠倒之时,忽听凌绝在耳畔道:“你既想得了我,我如今也已经在乖乖地陪着你了,你还想要如何?还想再要我的心么?若真的这样想要,你便剖开我的胸膛……将他拿了去!否则,就不必妄想了。”   清妍闻言惊颤,不顾一切想要推开他,才方一动,却又被他猛地一把按了回去。   清妍恼羞交加,忽觉着肩头湿嗒嗒地,拧眉垂眸扫了一眼,却惊见凌绝的手指正流着血,顺着肌肤蜿蜒而下。      ☆、第 269 章   却说是夜,怀真竟是歇在宫中,并不曾回到唐府去。   寝宫之内,含烟跟怀真同榻而眠,听得外头更鼓声动,含烟心里喜欢,禁不住转头看一眼怀真,却见她睁着双眸,长睫微微眨动。   含烟便转过身来,抱着她的胳膊,悄声问道:“傻丫头,在想什么?”   怀真闻听,便也转头看向她,欲言又止。   含烟忽地笑起来,道:“原本是我傻了,此刻你还能想什么,自然是在想你那‘唐叔叔’了。”   怀真便也忍不住一笑,推了含烟一把:“姐姐瞎说。”   含烟打量了她半晌:“当真不是在想唐大人?”   怀真叹了口气,她原本并没在想小唐,然而给含烟一提,却情不自禁又想起来,因喃喃说道:“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自他出京,我总觉着心里空落落地,像是失魂落魄似的。”   含烟本要取笑,然而见她脉脉含愁,便点头道:“你们毕竟才成亲不久,你怜我爱的,从未分开……我常常也听闻,但凡你回应公府住,唐三爷都得跟着去,可见他也心爱你,故而片刻也舍不得离了你,你如今这样想着他,他必定也正想着你呢。”   怀真闻听,忙转过身来,望着含烟道:“当真的么?”   含烟忍不住嫣然一笑,捏了捏她的鼻尖,故意说道:“你只顾惦记他,倒也不多心呢?”   怀真问道:“这可奇了,我又多什么心?”   含烟道:“你可知道,他们出使新罗……那新罗必然会奉上绝色的舞姬等迎接招待,你难道不怕……唐三爷被……那起子狐狸勾了去?”   怀真这才明白含烟的意思,因掩口笑了一会儿,道:“我才不怕呢。”   含烟见她断然否认,便睁大双眸问:“这又是为何?”   怀真想了想,道:“三爷不会喜欢别的人。”   含烟闻言,忍俊不禁:“好个不知羞的丫头,竟这样笃定唐三爷只喜欢你一个么?”   幸好是借着夜色掩映,倒也看不出脸上的红来,怀真哼了声,才说道:“我倒不是笃定他只喜欢我一个,我只是觉着他不会去喜欢别的人罢了……姐姐哪里知道,他的性情呢,倒是有些顽固……”   怀真蹙眉想了片刻,竟想不出如何形容,末了便莞尔道:“我想是……‘纵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尔’……”说着又捂着嘴笑。   然而含烟却早领悟了,只觉怀真虽是简简单单的话语,却大有深情在内,于她竟有些黯然销魂了。   过了会子,含烟才道:“我却明白你的意思,你如何不说他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呢?我却也知道唐三爷的眼光自是极高的……等闲哪里会把什么狐狸放在眼里?不过是逗你的罢了。”   怀真低低地笑说:“姐姐还笑我不知羞,自己倒是引我说这些话。”   含烟噗嗤一笑,便握住她的手,道:“我虽是玩笑话,却也有几分正经,要知道先帝便曾有过个新罗的妃子,据说是极温柔体贴又极貌美的,我才想起这件事儿来。”   怀真便道:“我是信唐叔叔为人的,再者说,倘若他当真看上别的……却也没有法子。”   含烟忙说:“这断然不会,早说了是玩笑呢。”   含烟说着,便将怀真轻轻抱住,说道:“你对三爷如此信任,又有这样的心胸……我只忽然想起,白日里清妍说的那些话,相比之下,岂不可笑?”   怀真一怔之下,也轻笑说:“我却也觉着意外的很……”   原来白日怀真进宫,的确是含烟所传,只不过两人才说了一会儿话,成帝那边儿便传,两个人前去驾前——正好清妍公主也在。   三个人陪着成帝,略坐片刻,成帝因要吃药,便只留下含烟伺候,清妍便同怀真出外。   出了寝宫,清妍因道:“妹妹近来可好么?如何看着似清减许多,唐侍郎虽奉命出使,妹妹却也要保重才好。”   怀真只道多谢,清妍又叹道:“其实我也懂妹妹的心思,如今我跟妹妹,倒也像是一样的。”   怀真自是不解这话,便只看她。   清妍便笑说:“驸马因近来翰林院事务繁忙,夜间竟也不曾回府,只在翰林院歇息,因此已经一连数日都不曾见到他了,岂不是也跟唐侍郎去出使了一般?”   怀真近来只念小唐不在,并不知此事,闻言只得一笑罢了。   清妍看着她浅笑之态,便道:“算来驸马去应公府的次数,竟比回府的次数更多些呢。”   怀真见她无缘无故只管说凌绝,正自觉有些怪异,忽然听到这句,便明白公主话里有话,因抬头看向她,微笑道:“竟有此事?我因在唐府,竟全然不知的。”   清妍幽幽地说道:“妹妹当真不知么?如何我听闻,方才你人在应公府,他也正好儿在那呢,这倒真真儿是巧了。”清妍说完,便看着怀真笑。   怀真岂能听不出这其中的意思,然而认真分辩起来,特意说出口,倒显得不成体统。何况如今清妍是个玩笑的模样,倘若自己一本正经解释,岂不是显得心虚似的?恐怕又落了话柄。   因此怀真只淡淡一笑,说道:“可不是么?我倒也没想到赶得这样巧儿呢。”   清妍见她淡定从容,面不改色的,自己反而有些撑不住了,便道:“我也知道……原本妹妹跟驸马是订过亲的,只怕你们之间……自跟别人不同。”   怀真笑道:“那不过是阴差阳错罢了,何况过去许久的事了,难得公主还记得。”   清妍却有些笑不下去:“其实我倒是不记什么,……只怕有人心里放不下,终究成了刺。”   怀真问:“公主说的是谁,我如何不明白这话?”   清妍终究忍无可忍:“何必跟我装糊涂呢?驸马的心思在谁身上,你难道不知?”   怀真倒是浑然想不到会听到此话,直直地看了清妍半晌,才道:“我果然不知。”   清妍咬了咬唇,死死地也看着怀真,两个人一瞬都不曾出声。   而刹那间,怀真心中所想的,竟是那一日……自己在宫中,正好儿遇见凌绝同清妍给成帝请安,两个人是那般恩爱的情形,是以如今听到清妍说出这种话来,不免有些惊心。   因看着清妍这模样,倒是又想起前世那许多杂乱,心中只想:“难道……凌绝同公主那样好,不过也是装出来的?私底下却……是如对我一样对她?”   一念至此,怀真心中的恼意竟缓缓消退了,因在心底思虑了会儿,便垂眸说道:“且不论驸马爷心中到底有谁或者无谁,如今他已经尚了公主,姻缘天成,公主便只同驸马一心一意、好生相处就是了,何必管旁人?若是真心爱顾,便只管珍惜相处,若是断情绝意,忍无可忍,便……”   怀真欲言又止,看了清妍一眼。   原来怀真这些话,虽是对清妍公主所说,未尝不是站在今生自己的立场上,在对前生的那个自己说罢了……   然而后面一句“长痛不如短痛”,到底说不出口。   谁知怀真未说出口,清妍却已经明白了,顿时脸色一变。   清妍自不知怀真此刻所说,字字句句,都是金玉良言,也都是她曾用种种刻骨铭心换回来的感念,清妍只听到最后一句,却宛如是怀真在挑衅似的。   清妍皱起眉头,便道:“你、你竟是咒我跟驸马不成?”   怀真愕然,回过神来,哑然失笑,却又正色道:“我绝无此意,正好相反,我希望公主跟驸马白头偕老。”   清妍胸口起伏不定,怀真虽说的恳切,她却有些听不下去,只道:“我自然是要跟他白首偕老的,只是……以后你……不要再同他碰面了。”   怀真听了这等无理的话,却也不恼,只道:“很不必公主特意提醒。公主若没别的话,我且告退了。”   有风拂荡而来,隐隐带些凉意。   清妍略清醒了几分,因到底也不想跟怀真闹的大不好,便又暗吸了口气,笑说:“我因关心情切,有些言差语错,妹妹别放在心上。”   怀真深看清妍一眼:“我很明白公主之心,只不过,公主误会了我的心罢了。”   清妍愣怔间,怀真已转身自去了。   含烟因听宫女提起她们两个说了许久的话,又看怀真有些神不守舍,便问起。   怀真起初噤口,因越想越觉着啼笑皆非,又因含烟又不是外人,到底说了。   含烟听后,又惊又气,一来诧异于凌绝的心意,二来却又觉着清妍如此,实在是太过“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含烟道:“真是无妄之灾,你都嫁了这许久了,连府里都少回去……只偶尔遇上一次,竟就打翻醋坛子了。”便抱着安慰。   怀真倒并不把此事放在心上,何况问心无愧。只是因清妍的反应,不免想到前世罢了……见含烟体恤自己,她便也极快地将郁郁不快之意压下,只同含烟说笑罢了。   两个人夜间,悄悄地又说了许久的体己话,至次日含烟送怀真出宫,忽地听传来一个消息,原来成帝因身子情形日渐不好,便传命太子监国,自己好安心休养罢了。   别人倒也罢了,怀真听了这话,不免想到郭建仪同自己说的……竟果然成真了,心里微微喜欢,心想此事成真,只怕父亲的事也不至于有碍。   因此怀真才又转忧为喜,乘车自回唐府。   先去拜见唐夫人,却见屋内静静地,唐夫人竟正闷坐着,怀真见仿佛不对,便上前行礼。   唐夫人道:“你过来罢。”怀真因上前,唐夫人将她搂住了,问起在宫中之事,怀真也一一说了。   怀真见唐夫人闷闷不乐,便问道:“家里可都好?敏丽姐姐如何不在这儿陪着太太?”   唐夫人叹道:“先前她同我去了你大伯府内,不知听了什么闲言闲语的,我看她有些不受用,自打回来后,就一直在屋里不曾出来呢。”   怀真道:“是谁说什么了?”   唐夫人见丫头们都不在近前,便小声对怀真道:“我原本也是不知道的,方才又把敏丽的丫头叫来细问,才知道,不知是哪几个无知的老婆子,碎嘴说你姐姐怀着遗腹子甚是不吉利……许多混账话,真真儿可气的很……”   怀真也拧眉道:“是什么老婆子敢这样瞎说?可跟大伯母大嫂子她们说了?”   唐夫人唉声叹气道:“我是才知道的,然而你大嫂子是个不爱管事的,你大伯母又素来护短,只怕说了也不中用,何况跟随你姐姐的那丫头也没看清是哪个老婆子,她们府内的人有上千呢,又哪里找去?倒也罢了。”   怀真只得也忍着气,便说道:“既如此,我去看看姐姐。”   唐夫人也正有此意,便道:“她最听你的话,且好生劝劝她。”   怀真自来到敏丽屋内,果然见敏丽卧在床上,丫头们都聚在外间,不敢入内,见怀真来,如得救星。   怀真便进了门,靠前低头看了一眼,不似是个睡着的,因唤道:“姐姐?我回来了,大热的天,如何只闷睡呢?”   敏丽听是她的声音,才要起身,因她近来显怀了,怀真格外小心,亲自扶着坐起。   敏丽的眼有些红红地,怀真看的明白,只并不说罢了。   敏丽因强打精神,问道:“我正想着你呢,在宫内可好?”   怀真心中转念,便道:“都好,只是有件可笑的事儿,倒是不用跟姐姐说了,免得你跟着着恼。”   敏丽因心里难过,本随口应付,如今听怀真这般说,却不免好奇起来,忙问:“是什么可笑的事儿呢?你且说给我听听。”   怀真见她果然问起来,又见她卧了半晌,蓬头肿脸的,便把她拉着起身,坐在梳妆台前,又叫丫头们打了温水来。   夜雪见状会意,忙上前为怀真挽起袖子,又把帕子浸湿,递给怀真。   怀真便道:“你们都退下罢,这儿有我就是了。”丫鬟们都去了,怀真才笑说:“说来姐姐只怕不信,这事儿跟清妍公主有关。”   因此一边儿说着,一边儿给敏丽擦了脸,又整理了一番有些乱了的云鬓。   敏丽怔了怔,只顾听去了,也并未动,听怀真从头到尾说完,不由失笑道:“果然好气又好笑,怎么小凌驸马至今仍不能忘情的么?”   怀真见她偏说这个,便笑道:“当着公主的面儿,我倒是不好说的,只怕公主是会错意了……我虽不常跟驸马相见,但是见了他,他每每横眉竖眼,竟像是恨我入骨似的呢。哪里有公主说的那样儿?”   敏丽只顾琢磨此事去了,竟把自己的不快抛到九霄云外,便点头说:“你不懂,这也是随人而异的,有的人天生不善表达,情绪不敢外露,或者因为种种顾忌之类的,是以一言一行,反叫人觉着是冷淡了。”   怀真呆了呆,细细想来,倒觉着有几分道理,却仍摇头道:“凌绝那个人,我是怕了他了,横竖不管他是恨我憎我,还是……总之以后尽量避开他就是了,从此天下太平。”   敏丽闻言,却笑着仰头看她道:“还是我们怀真妹妹难得……竟惹得那样冷心冷面的人惦记着,多亏哥哥如今不在家里,倘若在家里,只怕又要喝上几坛几缸的醋呢,又让我看了热闹了。”   怀真一时脸红,便啐道:“人家好生同姐姐说话,偏又这般幸灾乐祸呢?”   敏丽微微敛了笑,点头道:“说笑归说笑,我岂会不明白你的心?……似这种事情,换作平时你如何肯说,如今说来,不过是想给我宽心罢了。”   怀真见她知晓了,笑道:“姐姐既然知道了,又何必因那些闲言碎语不快呢?那些人又与你何干?”   敏丽低头,默默说:“他们说的虽是混账话,可未尝没有道理……我这孩子,是是他的一点血脉,我也立志要好生生养他,只是毕竟没了父亲,将来……自也无有依傍,想想,也着实凄惶……”   敏丽因曾跟世子恩爱非常,乍逢离丧,又是有身孕的人,本就多愁多感,又因听了那些狠毒的话,更觉伤心,便垂下泪来。   怀真忙握住手:“姐姐是再聪明不过的人,如何给这些糊涂话也弄歪了?什么没有依傍的话,难道家里的人还不是你的依傍?太太,三爷……还有我呢!”   敏丽情难自禁,哭道:“可终究我是嫁出去的……孤儿寡母……”   怀真不等她说完,连连啐了几口,道:“我可不听这些!姐姐也不许说了,可知你心中所想所念,那孩子只怕也都知道呢?”   敏丽一惊,才忙停了,掩口有些惊慌。   怀真才叹了口气,道:“先前最难熬的那段都熬过来了,如何现在好了,反又胡思乱想起来,姐姐始终都是唐家的人,再说,三爷跟太太又不是那些迂腐不堪的,会不管不理么?纵然大伯府里有些闲言闲语,又跟咱们有什么相干,又不是跟他们住在一块儿……也不用求着他们如何。别说如今姐姐生一个孩子,就算十个八个,也自养得起。”   敏丽听到这里,忍不住便笑了声,道:“原本还算正经,到后面却又瞎说起来了。”   怀真哼道:“我并不是瞎说,当真养得起,就算分毫不用唐家的银子都使得。”   敏丽点头笑道:“好丫头,不用唐家的,难道用应家的呢?”   不料怀真得意洋洋,道:“也不用应家的,只用我的。”说着,便附耳,又把自己跟张珍并百香阁合伙的事儿说给敏丽知道。   敏丽果然又惊又喜,笑道:“竟这样能干了?”   怀真道:“当初本就是因姐姐受那飞蚊之苦,我才做了那香的,想不到因此竟成了事,将来这孩子出生了,我要给他一个大礼才是呢。”   敏丽听她说了这许久,心中才暖了过来,又且动容,便抱住了道:“好丫头……我当真是前世积德,才给哥哥把你娶回来呢。”   怀真笑道:“既然是姐姐前世积德,今生就该姐姐娶我才是。”   敏丽也笑起来,摸了摸肚子,便叹道:“我先前因听他们说了那些话,心里不快,也觉着这里闷闷地疼,如今才好些了……竟又笑得有些疼。”   怀真听了,不免紧张起来,忙命人去叫太医来诊脉。   敏丽要拦已经拦不住,便无奈笑道:“何苦这样小心,得亏不是你有身孕,不然的话,倒要怎么样呢?”   顷刻太医来过,幸喜并无大碍,只叫安心静养,便去了。   怀真才放了心,当下自回房中,沐浴更衣之后,便在榻上卧着歇息。   因平日习惯了有小唐在,他离了这月余,怀真还总是不习惯身边儿空空如也,忽地想到昨夜在宫中含烟所说的话,怀真翻了个身儿,看着身边儿那枕头,不由便想:“唐叔叔可也在想我么?不知现在在做什么?”   不觉间,又过了半个多月,且不说京城之中风云聚会,变幻莫测,只说在那东北的新罗国内,小唐一行大舜使者,早已经安顿妥当,要交接处置的诸色事宜也都料理齐整。   因早就定好了章程规制,所有一切都有条不紊进行,中途也顺风顺水,毫无纰漏。   这一日,新罗王在殿上迎了小唐众人,跟王世子以及群臣一起跪拜,按礼接圣旨。   小唐将圣旨请出,当殿朗声宣读完毕,新罗王山呼万岁,将旨意双手接过,才毕恭毕敬地站起身来。   新罗王因见小唐貌若神人,仪态高贵,谈吐温雅……竟满心爱戴,便着意夸奖。   小唐因也懂些新罗语,随口也同他对答几句,顿时之间,从新罗王到底下的群臣,都目瞪口呆,越发是一副惊为天人的神情,不多时却交头接耳,个个面有嘉许惊叹之色。   小唐倒仍是不以为意,虽被众人目光烁烁的围看,却举头投足,顾盼转侧,始终泰然自若,虽并无倨傲之意,只瞧着极为随和,却偏叫人不敢有丝毫轻视之心。   因此这新罗国上下君臣,竟尽数倾倒,但凡小唐所到之处,一众官员们无不哈腰相迎,纷纷招呼,口中无非是些赞颂爱戴言语罢了。   新册封的王世子才只有六岁,虽年纪小小,然而也知道是上邦使者,看着小唐之时,也是一脸惊艳,虽不敢造次,却流露出一副依依之态来。   小唐见他生得倒也伶俐,眼神乌溜溜的……有几分似曾相识的纯真,他心里便喜欢,倒也格外留意。   正式的册封仪式之后,便是歌舞宴会,众位官员分列坐了,鼓乐声起,一众舞姬便自殿外涌入,翩翩起舞。   其中那为首的歌姬生得尤其出色,眼若水杏,唇似樱桃,身段妖娆婀娜,美眸流转间,引得一干群臣都目眩神迷。   小唐浅笑着周旋应答,虽看似漫不经心,从容不迫,实则时时留意周遭。   不知为何,虽然自从出京到进新罗,直至现在册封大典完成,一切都格外顺利,然而小唐心中,却总觉着有些异样,这大概是一种属于谋臣临战的本能反应罢了。   小唐只顾心中筹谋,不料他旁边的副手倾身过来,低低含笑说道:“大人,那舞姬仿佛甚是留心大人。”   小唐抬眸扫了一眼,果然见那新罗舞姬舞蹈之间,频频向他暗送秋波,神情竟有几分撩人。   微微挑眉,小唐淡淡一笑,虽无情而似有情,更是如许明光照慑。   那舞姬脸红心跳,脚下竟踏错了一个拍子。   却正在此刻,忽地有利箭破空之声传来,而在场众人兀自无知无觉,都沉浸在那噪然鼓乐跟舞姬的妖娆舞姿之中。   小唐目光转动,便见一支利箭自外而来,仿佛是要往宝座上的新罗王而去,却因那舞姬脚下踏错……竟赫然挡住了那箭。   这会儿众人才惊见异变,却已经来不及了!眼看那舞姬便要被利箭穿胸而过,忽地不知从哪里飞来了一个杯子,正好撞在那箭簇之上,只听得“叮”的一声,那小小地瓷杯竟把利箭撞得往旁边歪了出去,锋利的箭头划过那舞姬的胸前衣襟,裙摆飘扬,露出一抹雪白的酥胸,却分毫也没有伤着肌肤。   众舞姬大乱,尖叫着四散奔逃,群臣也躁动起来,纷纷离座不安,小唐却仍端然坐着,面不改色,只双眸微冷地纵观全场,亦凝神细听周遭动静。   正在全场大乱之时,却听刷刷刷数声响,果然又有冷箭射来,此刻早有侍卫把新罗王救了下去护住,忽听新罗王用新罗语大叫了一声:“世子!”   众人大惊,却见王世子不知何时已经蹒跚出了席间,不知要去何方,此刻大概是被吓呆了,竟怔怔地站在中间一动不动!   眼看世子将要命丧当场,却又听“叮叮”数声,那些将要射到世子身上的冷箭竟纷纷被弹开去!与此同时,一道绯红的身影已掠到了王世子身旁,气定神闲地将王世子往身后一带,同时右手一张,大袖飘摇间,已将紧追而来的三支箭卷在袖底,轻轻一甩,便扔在地上。   那王世子站在小唐身后,此刻从他的袖底探头来看,见状,便禁不住“哇”地叹了声,满眼惊羡。   ☆、第 270 章   却说宴席之上忽然生变,竟有人刺杀新罗王,殿上顿时大乱,人人尽失主张。   而在那混乱慌张的情形之中,却独有一人,仍是波澜不惊,正襟危坐,神情亦是一贯的云淡风轻,在这兵荒马乱似的阵仗之中,越显天生尊贵,自然正是小唐。   跟随小唐的随官们,到底不愧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也不似新罗官员那样无措,那些文官便都在小唐身侧,虽也有些震惊,却并不慌乱,负责守卫的侍卫们则围在众人之外,手按腰间刀柄,警觉地四看防卫。   众大舜的文武官员们紧紧围拥着,将小唐簇在中间,本来众人乍然遇变,自然也是心惊的,然而见小唐面色淡然,连眉峰都未动一下……便如得了主心骨一样,原本惊心之意便也飞速安稳下来.   这一行人,同周遭的惊噪乱舞相比,就如同那激流之中的一团磐石稳固,纹丝不动。   新罗王世子在舞姬翩然之时,便已经起身来,两个侍女小心跟着他……不知他要去往何方,而王世子眼中所见,却正是小唐的方向,谁知便在此刻……冷箭乱射。   王世子一怔之下,停了步子,然而小小孩儿眼中所见,却仍是那来自中国的使者,于万人躁动之中,仍若天际明月一般,皎然洒落漫天清辉,任凭恶风再疾再狂,也是淡然无惊。   直到他蓦地抬眸,那修长的手指一弹,杯子直飞出去……   小孩儿本是要躲藏的,然而见此情形,竟然动也不能动,直至小唐闪身到了跟前儿,将王世子拨在身后护住。   他渊渟岳峙地站在面前,仿佛天人下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与此同时,两名舜的侍卫也纵身跃到跟前儿,拔刀护立。   这一幕看似寻常的情形,却让当时还年幼的新罗王世子记忆深刻,一直到他成年之后……兀自无法淡忘,——那于乱箭之中,他如被那来自中国的使臣护在袖底,宛若幼雏被护在强大的羽翼之下,所见所感竟是如斯强烈,无法磨灭。   乃至二十年后,新罗王世子已成为后世新罗史上被评为最强之王,而他心底对于那来自古老舜国使臣的敬爱,让他对舜亦存着一种极强大的敬畏之意,这种几乎不仅仅限于是对附属国的敬服,却像是对于出身国似的维护跟爱慕,影响此后新罗数百年之久。   起初的惊骇过后,新罗的侍卫便也忙严阵以待,便闹哄哄地出外追击刺客,殿内的情形也逐渐地安稳下来。   那新罗王跑过来,一把抱住世子,嘘寒问暖。   王世子只睁圆了双眸,看着小唐。   新罗王见世子毫发无损,又忙向着小唐道谢。   小唐面上仍是淡淡的,略说几句,便道:“大王还是快派人去速查此事,既然敢在这时候行刺,只怕所图不小。”   新罗王连声称是,喝令侍卫们严防密查,务必要将刺客捉拿归案。   当下有宫婢们上前收拾残局,那新罗王仍然不停地千恩万谢。   早有王妃听说遇刺,也赶着前来,要抱了世子过去,王世子却伸手拽住小唐的袖子,只是盯着他看。   众人都有些诧异,不知到底如何。   小唐对上王世子乌溜溜的眼珠,微笑问道:“世子是想说什么?”   果然,王世子口中咕噜了一句,小唐挑眉,倒是听懂了,原来世子是在致谢,当下便也以新罗语回了一句,王世子才展露欢颜,跟着王妃去了。   于是群臣当下便散了,又有官员亲陪着小唐来到下榻之处,寒暄几句,便告退了。   新罗人退后,小唐的副手便道:“大人,今夜的事有些蹊跷,到底是什么人敢在咱们来册封的时候动手?”   小唐道:“我也正在想此事,只可惜对方并未露面,又是在别国地方,倒是有些难以追查。”   礼部随行来的温平道:“属下看那箭射的方向,仿佛不是新罗王,而是王世子。”   小唐颔首,温平见他同意,便又道:“属下思忖,这些人早不动手晚不动手,偏在今夜当着咱们的面儿,倘若给他们得手害了世子,对新罗人而言,恐怕也会迁怒咱们,竟也显得咱们无能,因此竟是一箭双雕。”   小唐副手闻言,也点头道:“新罗宫廷目下倒是安稳,并没听闻有什么野心篡位者,量新罗人也并没这个胆量敢当面得罪咱们……只怕这行刺者……”   小唐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说到这里,才也说道:“你们所说的无差,早听闻扶桑那边有人暗中潜伏新罗,今夜动手的,既然不是新罗的国内之争,只怕同扶桑脱不了干系。”   几个人一听,恍若醍醐灌顶,温平忙说:“倘若是扶桑人暗中谋划,果然是说得通……扶桑本就敌视我国,又因新罗一直臣服,叫他们无处下手,倘若今夜刺杀了世子,既会让新罗内乱,也会离间我国同新罗关系,损了我国的威风……如此竟是一箭三雕,他们从中得渔人之利。”   副手说道:“怪不得选在咱们在场的时候动手,果然居心险恶,十分可恨。”   小唐眸色沉静,道:“先前一路来新罗,路上风平浪静,殊不知有人暗中盯着,只想叫我们放松警惕后,才选在今夜动手,意图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罢了……然而叫我看,今夜举止,也是试探居多,恐怕还有后招,扶桑人诡诈之极,大家务必留意,分毫不可怠慢,明日我也会同新罗王详说此事。”   众人点头遵命,小唐见时候不早,便才叫大家自回去休息。   小唐自回了屋内,有新罗的仆从过来服侍,小唐便都打发了,于灯下案前又思忖了会儿正事……正要安寝,却听到外头有些动静。   此刻,就听门上轻轻地敲了两下,小唐问:“何事?”   门外有人用新罗语道:“奴婢奉命来伺候大人。”说话间,便将门缓缓地拉开。   小唐抬眸,却见是个垂着头的妙龄女子,微微躬身敛手地进来,又缓缓推上门,也不抬头,就跪在地上,向着小唐磕头,行了大礼,道:“奴婢奉命陪寝。”   小唐挑眉:“陪寝?”   原来先前舜国来使……自有些良莠不齐的人物,新罗国因投其所好,便选些绝色的女子送来陪侍,此番自也按照旧例。   小唐心下明白,哑然失笑,然而打量片刻,觉出几分眼熟,原来竟是方才那个领舞的舞姬,小唐便以新罗语答道:“不必了,你退下罢。”   这舞姬听了,便抬起头来,却见她已经不似先前那样浓妆艳抹,只薄施脂粉,梳着大髻,倒是透出几分清纯来。   此刻望着小唐,楚楚可怜地说道:“小女是奉命前来,若是伺候不好,回头要挨罚的,求大人不要赶走奴婢……”   小唐对上她的双眸,缓缓道:“我会同他们说,不至于罚你。”   舞姬却重又俯首下去,含羞说:“奴婢尚是处子……求大人垂怜。”便直起身子,抬手把领口的系带打开,将外头罩着的披风褪下。   小唐拧眉看去,忽地微震,原来她里头竟只穿着一层薄如蝉翼的绢丝纱织衣裳,近似透明,底下玲珑凸透,曼妙动人,一览无余地,竟同身无寸缕没什么两样了。   小唐一言不发,虽仍是面无表情,双眸却盯着这舞姬,将她从头到脚细看一回,眼神微变。   话说这日,唐府之中,怀真晨起,只觉得有些头晕,细细想想,竟是夜间胡思乱想,生了许多噩梦,怀真百思不得其解,虽有些闷闷不快,却只掩起不提。   打起精神给唐夫人请安之后,便来上房看账本理事,忽然想起许久不见吉祥了,就问底下人。   那些人只含着笑,回道:“听闻近来她身上有些不好,所以告了假,奶奶也不必担心,没什么大碍……赶明儿就会来奶奶身边儿伺候了。”   怀真到底担心,因数日不见,怕病的厉害,便想去看一看她,谁知夜雪在旁咳嗽了声,怀真见了,就不再多问下去。   看过账目之后,发付了众人,怀真便出门回房去,边走边对夜雪道:“方才我因要问吉祥,你为何拦着我?”   夜雪笑道:“少奶奶不知道,我们也不好同你说罢了……吉祥哪里是身上不好,倒是……”说着,就凑在耳畔言语了几句。   怀真又惊又喜:“是真的?”   夜雪道:“她们早知道端倪了,只是不足三个月……暂时不好说出口罢了,少奶奶若直问反而不好。”怀真笑着点头。   却说近来,因太子监国之后,果然也料理了言官弹劾应兰风之事,那原先往泰州负责彻查的官员回来禀报,说是应兰风在泰州地方的官声甚佳,并无纰漏。   只因这郭继祖的案情过了甚久,加上相关的案卷丢失,刑部主事又死无对证的,故而太子便只申饬了应兰风一番,责他行事疏漏、又罚了三个月的俸禄了事,除此便并没别的。   怀真也才安心,加上先前清妍公主那些话,这段日子来,怀真只埋头在唐府之中,或者理事或者调香,间或又做些针线,竟也十分忙碌……连应公府也甚少回去,生怕若真个儿又凑巧遇见凌绝……   怀真如今虽跟凌绝并没什么不可言说,只因她推己及人,却也懂清妍的执念心思,故而特意避嫌些罢了。   如此,暑气渐消退,转眼间便入了秋,新罗传了消息回来,说是册封大典已经过了,一切安然而行,不日便会启程回京。   怀真又得了小唐的亲笔信……上头所说种种,却万万不足以为外人道,怀真自己看着,也觉得脸热心跳的很,那种种的深情缠绵,竟比他素日在家里的时候更甚万倍,又哪里能给敏丽或者唐夫人知道?   因头一遭儿跟小唐分别这许久,怀真心里未免有些空落落地牵挂之情,然而因得了他这满是蜜语甜言的信笺,倒仿佛他仍在身边儿一样……于是夜深人静、或者想念的紧之时,便拿出那信来看上两眼,便似看见他就在跟前儿含笑凝睇,温声款款似的,于是倒也十分欣慰。   转眼间竟到中秋时分,正是佳节团圆之日,这一天,怀真便同敏丽唐夫人三个,齐聚在唐门长房这府内,合族中人一块儿欢度中秋。   过了晌午,众人其乐融融,正吃酒看戏,便见几个女人抬着两个箱笼进来。   为首一人,打扮的十分华贵气派,怀真认得,这是唐大奶奶的陪房胡庆家的,颐指气使地指挥着女人们把箱笼放下,打开看时,原来是预备下的赏钱等。   上面唐老太太见了,十分欢喜,笑声连连。怀真因见怪不怪,也不理会。   然而台上的几个小戏们见了赏钱,倒是越发卖力起来,唱念做打,越发抖弄精神,老太太见状,笑道:“可怜见儿的,像是猫见了鱼一样呢,快别勾着他们了,先赏了罢。”   胡庆家的闻言,便也低低笑道:“偏这些小猴崽子们眼尖知趣儿的!会讨老太太的喜欢。”当下便命众人赏,顿时一片热闹非凡。   怀真瞧了几眼,便回头对敏丽道:“姐姐觉着这戏可好不好?”   谁知敏丽脸色微白,目光闪烁地看着胡庆家的,竟没听见怀真说什么。   怀真有些诧异,又唤了声,敏丽才醒神:“你说什么?”   怀真道:“我说这戏……可好不好呢?姐姐是哪里不受用?如何脸色都有些变了?”   敏丽抬手握了握脸,低声道:“没什么……只觉得略有些闹腾罢了。”   先前敏丽本不想过来,只因为毕竟是团圆之日,合族都在,便不好缺席,因勉强来了。   怀真也怕她不自在,就只在这桌儿上陪着她罢了,知道她有身孕的,恐怕不惯这般闹,于是问:“不如咱们先回家去?”   敏丽因众人都在热闹头上,此刻走了,只怕太过打眼,她又因有心结,便不想再惹人留意,便只是摇了摇头。   怀真见她不应,倒也罢了,只抓了一把瓜子,磕了两下,却不看戏,只又盯着那胡庆家的。   却见她指使着婆子女人们散了钱,便又满面堆笑,去唐大奶奶跟唐大夫人处奉承,又过了会儿,才退了出去。   这边正在看戏吃酒,忽地有个人过来,笑道:“小婶子,这许多日子,怎么不见你过府来呢?”   怀真抬头一看,见是长房内五妹子,也是唐森的妹子,名唤唐婉儿,今年才十四岁,因是家中最小的,偏是个精灵古怪的性子,是以上下溺爱。   怀真没嫁来之时,她年纪还小些,倒也格外喜欢粘着怀真,自打嫁了,每次过来这府里,她都要拉着说笑一阵才罢休。   如今怀真见了是她,便也笑说:“婉儿向来可好?前些日子有些忙,是以不曾经常过来。”   唐婉儿笑道:“我自然是无他事……然而横竖叔叔现在在新罗,小婶子自个儿又忙些什么?只搪塞我,莫非是婉儿哪里得罪了,故而才不来找我了?”   怀真见她当众说笑,但以自己此刻的身份,若也当真跟她说笑起来,只怕又要给人说没有规矩了,因此便只笑而不语。   唐婉儿却不管不顾,竟哼说:“好不容易今儿来了,可也到我屋里坐坐去呢?你不去,可就是不赏脸了。”说着便腻在身边,赖着不放。   怀真因见敏丽脸色不好,便对婉儿悄声道:“你姑姑方才身上不大好,身边缺不了人,改日在去也使得。”   敏丽听见了,忙说:“你自在去就是了,我不打紧。”   不料婉儿见她两人这般,便道:“何必多想,必然是吵得心里不自在呢,我那里是最清净的,姑姑何不过去歇会,小嫂子也正好过去跟我说话,岂非一举两得?”   怀真倒觉着是个法子,便对敏丽道:“姐姐,要不要去婉儿房中暂时歇息片刻?”   敏丽正苦于无法回府,勉强撑着呢,闻言便点头。   当下怀真便扶着敏丽,同婉儿一块儿到了她的房中,婉儿吩咐丫鬟,把敏丽扶到自己的床上歇了,怀真又亲自看了一会子,觉着并没有不妥当之处,才退出来,同婉儿自在说笑。   两个人说了有一刻多钟,外头丫鬟来到,说:“老太太问姑娘怎么不见了呢,叫姑娘快回去席上。”   婉儿素来得唐老太太喜爱,因此不以为意:“你说我一会就回去了。”   那丫鬟陪笑道:“老太太找的急,姑娘若不回去,只怕老太太不喜欢……”   怀真便劝:“婉儿且别任性,还是回去罢了。”   婉儿道:“既然叫了我,只怕也留心到了你,可姑姑才睡了一会子,还是别吵醒她,让她自在歇息会儿才好,横竖我这里不是别的地方。”   怀真深以为然,又怕另外有事,当下便吩咐夜雪留下,同敏丽的丫头一块儿守着,这才跟婉儿两个出了院子,自往前面而去。   谁知两个人手挽着手,才转过回廊,忽地听旁边院子里有人说:“这可实在的不像话,如何叫她在姑娘房中睡了?姑娘一个未嫁的闺女……又是何等的不吉利呢,若是给老太太知道了,岂不是又要恼了?”   怀真闻听此言,便皱了眉,又觉着这声音有几分熟悉,仔细一想,可不正是先前那胡庆家的声儿?   不料唐婉儿也听见了,一怔问:“这是说谁呢?是说姑姑不成?”   怀真因也着恼,只不便说什么,不料婉儿见她脸色如此,便明白了,顿时大怒:“我的屋里,许让谁进就让谁进,如何轮得到别人说三道四……是谁这样大胆?”   此刻那边儿偏仿佛听见了动静,便有脚步声响。   婉儿也听出来了,急忙喝道:“谁在那儿?给我站住了!”她是个急脾气,哪里肯依,便急忙追了过去。   怀真忙叫了声,婉儿因恼了,又怕她不自在,势必要讨回这口气来,便不理会,只顾要找到那人讨个说法。   怀真见婉儿急匆匆地入了花院,生怕出事,便追着走了一会子。   谁知越发不见了人,怀真心想:“这胡庆家的,惯会嚼舌,先前我看敏丽姐姐望着她发怔,只怕上回说胡话的人也便有她……如今既然遇上,让婉儿教训教训倒也是好,我若出面,反而有些不妥当。”   怀真因转念一想,便不着急去追婉儿,只垂头慢慢地往回而行,想要等婉儿回来说话。   谁知才走了一会子,正走到那假山石的旁边,忽地有个人影一晃,接着探出一只手来,便将怀真拉住。   怀真脚下不稳,一个趔趄,起初还当有人故意玩笑呢,耳旁却听那人笑道:“好难得的人,这才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意插柳柳成荫呢。”竟是个轻薄的男子声调儿。   怀真眼前一暗,心知不好,鼻端又嗅到一股浓浓地酒气扑面而来,正欲叫嚷,那人却捂住了她的嘴。   怀真胆战心惊,忍着恶心,用力在那人手上咬了一口,那人未免吃痛,怀真趁机用力挣开,便踉跄跑了出来。   身后只听得一声恨恨,怀真不知到底如何,却见周遭花木掩映,并无人迹,更无任何声响,只听到大乱的心跳声怦怦然。   那人骂骂咧咧,竟似要追上来,怀真骇然,提起裙摆往前跑了一会儿,慌不择路,却不妨前头有个人出现,东张西望,不知找什么。   怀真如见救星,低呼了声,磕磕绊绊扑到跟前。   来人见她几欲跌倒,忙一把抱住,正在此刻,隐隐听得凌乱的脚步声,逐渐逼近。   ☆、第 271 章   原来这及时雨似的出现之人,赫然正是唐绍。   唐绍一眼见了怀真,本面露喜色,怎知又见她神情张皇,又这般慌乱,脚步不稳似的模样……唐绍忙将她拥住,皱眉问道:“怎么了?”   怀真惊怕交加,便忍着泪道:“有……有人……”颤声说着,便往身后一指。   唐绍见她如此,心中一震,当下忙将怀真放开,便要追去查探,然而怀真因惊怕之中,竟不敢放他离去,只忍惊道:“绍儿别去。”   唐绍犹豫的当儿,抬头往旁边看去,却听窸窸窣窣一阵声响,竟有几个丫头正自花丛中走出来,见他两人在此,都是一怔,又急忙上前行礼。   唐绍不动声色,便问道:“你们急匆匆来做什么?”   为首的一个丫鬟掩住诧异之意,陪笑道:“奴婢们打这儿经过,因听到响动……不知如何了,便过来瞧瞧。”   怀真虽惊魂未定,脸色发白,此刻却勉强镇静,闭口不语。   却见唐绍笑道:“原来是这样,你们不必惊慌,是方才三少奶奶不留神崴了脚,我正要陪她回去厅内呢,并没有别的事,你们也都散了罢。”   丫头们便低头称是,才走开了。   见人都去了,怀真尚心有余悸,幸而唐绍仍在身边儿陪着。   怀真轻轻吸了口气,便抬头看向唐绍,问道:“绍儿如何在这儿?”   唐绍看了她一会儿,欲言又止,只道:“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我陪你回去罢。”   怀真答应了声,迈步欲走,双腿却有些发软,身子微晃。   唐绍忙将她搀扶住,又不敢过分靠近,此刻见怀真颤颤巍巍,显然是受惊匪浅,他心中又怒又怜,拧眉问:“我听闻是婉儿陪着你,如何不见她人?”   怀真又平复了一番,才道:“只因先前听得有人嚼舌,婉儿气不忿,过去追了……我也正是要找她,才……”   唐绍问:“是遇到什么歹人了?”   怀真勉强吸了口气,小声道:“我、我并没看清楚,只是……是个高大的……”   唐绍见她脸上仍有惊惶之色,忍着心中怒意,便安抚道:“不怕,没事了,倘或方才我早到一步,不管是谁,必然一拳打死。待会儿我再去细问问,看看可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在这儿不曾,你只管放心,定会给你有个交代。”   怀真心中一动,忙看着唐绍,叮嘱说:“绍儿,这事儿万万不能张扬出去呢?”   唐绍点头道:“我连这个都不懂得?”望着她,微微一笑。   到底是唐家的子弟,笑起来依稀有几分小唐的风范,笑容极暖,令人安心。   怀真略缓过劲来,便说:“这次多亏了绍儿在,不然的话……可你还不曾说……你如何在这儿呢?”   唐绍听她又问,迟疑片刻,回道:“三叔出使前曾交代我,倘若……婶婶过来这两房内,就叫我多照看些。”   怀真脚步一顿,复抬头看向唐绍,有些诧异。   唐绍同她目光相对,见左右无人,便低声道:“婶婶怕是不知道呢,这两府之内……其实也是有不少事的,只你们府清净些,你又不常在这儿厮混,故而不知道罢了。”   怀真心中隐隐震动,却也无话,唐绍陪着走到廊下,又站了一会儿,才见唐婉儿回来,仍是满面恼色。   怀真便问:“是不是没找到人呢?”   唐婉儿跺脚道:“好狗奴才们,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倒是让我跑的身上出汗。”因见唐绍也在场,便问道:“绍哥哥,你如何在这儿?”   唐绍摇头道:“你这性子也太急了些,不拘是什么坏事的奴才,以后慢慢处置就是了。你很该好端端陪着婶子,如何自己就跑了?可知她对这府内的路又不熟,若走迷了可如何是好?”   唐婉儿便吐舌道:“平白得了一场训,可知我正是想给小婶子出气,才跑了去的?”   怀真笑道:“不碍事,然而大好的日子,倒是不好跟人动怒的。”   唐婉儿哼道:“什么不好动怒?那种蛆都嚼出来了,若给我知道是谁,看不打死……小婶子,你可听出是谁了不曾?叫我扑个空,真真儿不忿。”   怀真只是摇头,唐绍对婉儿道:“你是这府里的,你且都听不出来,婶婶又不常来这府里,难道她却能听出来?”   唐婉儿便捂嘴笑起来,道:“可不是呢?我是给气糊涂了!”   三个人站着,又说了几句话,因怕唐老太太久等,两个人便辞别了唐绍,自回厅上去了。   这一场家宴,直到了晚间,唐老太君因兴致极高,便要赏月,因从厅内换到了外间水阁边儿上,众人高乐。   期间,平靖夫人因身上不快,便自回府去。   平靖夫人临动身前,特地把怀真招了过去,叮嘱说道:“别顾着跟他们一块儿贪玩儿,早早儿地回府安歇是正经的。”   怀真正有此意,因此平靖夫人去后不久,她便寻了个由头儿,陪着敏丽先行回府罢了。   唐夫人因老太君正高兴,不忍拂逆,便留下来陪着而已。   话说怀真自同敏丽回府,路上便问道:“姐姐,白日里那胡庆家的,是不是就是昔日嚼舌的那人?”   敏丽见她留心至此,便不再隐瞒,道:“我原本听着像是她,只不敢确认,生怕诬赖了好人,谁知今儿听她骂那一句……才信了是她。”   敏丽说完之后,幽幽地叹道:“只是……果然知人知面不知心的,先前她倒是个极知道礼数的,见了我也委实恭敬,今儿却不知如何了。”   怀真听了,心中冷笑:世间便是有这等趋炎附势之人,先前敏丽是正经的唐家小姐,后来又嫁的是肃王府,自然无人敢小觑半分,更恨不得抱她的腿呢,如今肃王倒台,敏丽又是这个情形,那起子狗眼看人低的,自然便要趁势做耗,此所谓拜高踩低罢了。   怀真又把今日的种种事情思忖了半晌,心中疑虑重重,暗自盘算。   敏丽见她不言语,生怕她不自在,反劝慰道:“罢了,都过去多久了……诚如你所说,何必跟这些闲人动气?何况除非是逢年过节的,大家伙儿非聚不可,不然我也不来这府内,不必照面儿也不用生闲气……以后你也不要常常过去是正经。”   怀真思忖半天,隐隐有了主意,便看着敏丽笑道:“只怕我还是要去一趟的……”   敏丽不解这意思,道:“说什么?”   怀真道:“没什么,且再说罢了。”敏丽见她不言,倒也不便再问。   此后又过了数日,怀真足不出户,只在唐府之中,又是在忙着调香。   只因夏季已过,秋风乍起的,先前那些当季的香自然是不中用了,然而禁不住怀真心思极慧,自然便调出几样新香来。   起初尚不知如何,忐忑地拿去给张珍,让叫百香阁的人过目,谁知对方到底是大商号里的人,委实有见识,一看就知道是极好的。   这百香阁的人正也觉着夏季过了,心里犯愁……见张珍送来新香,自是如获珍宝,当下顺势又推出几款风靡京中的贵价香包。   怀真听张珍传信,这才安心。   这天,怀真陪着唐夫人便往长房府内走了一趟,回来后就笑微微地,敏丽虽见她面有喜色,因不知端详,倒也罢了。   谁知隔了两日,唐婉儿因过来玩耍,便说起一件可怖又可笑的事来:原来太太的陪房胡庆家的,不知为何,竟犯了疯魔之症,胡天胡地的,不知说了多少骇人听闻混话……   其实若说是混话,不如说是真话,都是她昔日做了什么亏心坏事,害了什么人,贪了什么金银宝贝等……言语。   那府里的人一个个惊心震动,一来是因见她做了这许多阴私亏心之事,暗自震惊咋舌,二来却不知道她到底是撞了什么哪路的神魔,居然鬼使神差地把这些隐秘之事都吐露出来,光天化日地都给众人知道了。   只因这胡庆家的素来很入唐大夫人跟大奶奶的眼,故而行事自然有些嚣张跋扈的,平日里也有不少的仇家,只苦于无法摆弄她罢了,如今听她自曝其短的,顿时个个怨恨,人人称心,便墙倒众人推的,一起来大奶奶身边告诉,求大奶奶做主。   大奶奶素来是个泥软的性子,见胡庆家的闹得如此,委实荒唐不像话,何况其中隐隐地还有些万万不能给外人知道的“胡话”,连大夫人那边儿都震怒了,自也觉着留不得,便只好打发了。   敏丽听婉儿说罢,只是骇笑,因对怀真道:“阿弥陀佛,可见举头三尺有神明呢,报应的好快当。”   怀真笑而不语,敏丽看着她的神情,心中一动,只是因当着唐婉儿的面儿,倒是不好出言。   唐婉儿说罢,便又对怀真道:“姐姐,你当如何?原来那日说……说坏话的,就是她呢!也是我的小丫头打听来跟我说的,当日给她逃了,活该今儿又犯了事,可见她素来不积德,必然没有好下场。”   怀真笑道:“是她?我倒是想不到的……看着却是个极好的人呢。”   唐婉儿啧啧说道:“这才叫人面兽心,还有许多更难听的……因都是我们那府里的丑事,我倒是不好说。”   怀真见她虽说不好说,但眼睛骨碌碌的,似是忍不住,怀真便有意问道:“是什么事?可知都是唐府的……怎么分这府那府呢?何况咱们只私底下闲聊罢了,难道还能说给别人去?”   唐婉儿闻言,才又得了兴致似的,然而转念想想,脸上一红,便啐了口道:“这话果然不大好出口……好婶子,别问我了。”   怀真见她果然不说,一味追问反而不好,就笑道:“牛不喝水强按头呢?咱们只说些别的罢了。”唐婉儿见她不打听了,才又欢欢喜喜,说起别的来。   这唐婉儿不曾出口的话是如何呢?原来,却是那胡庆家的因“中了邪魔”,便说出那些府中的丑事内情来,其中竟有一件儿,说的是大爷房内的一个小妾……竟跟一个戏班的班头有些苟且之事,但凡这班头带戏子进府,两个人便会约在花园之中密会。   这事虽然被胡庆家的嚼出来,但唐婉儿一个没出嫁的闺女,听到已经是忌讳了,哪里还能对人乱说出来?何况唐婉儿自个儿也是半信半疑罢了。   只不过自打撵了胡庆家的后,不出几日,大夫人却做主,也把那小妾给卖了……因此这话听来倒是有七八分真了。   唐婉儿在府内说了半日,才方去了。她走之后,敏丽便拉住怀真,因问道:“这胡庆家的如何竟这般巧中了‘邪魔’,你可知道?”   怀真笑道:“我又不是神仙,如何知道?”   敏丽望着她,满腹疑窦,想到先前她问自己是不是胡庆家的嚼舌,又想到她那一句“以后还得去一趟”,何况推算胡庆家的“中邪”的日子,可不正是她陪着唐夫人去过那房里之后?   然而敏丽虽疑心,却不敢说出口来……只是望着怀真罢了。   怀真被她眼神盯着,到底也忍不住,便拉着到了里屋,又抿嘴笑说:“我虽也信这世上是有阴鸷报应的,然而只是心急,想要那些狠心使坏的歹人早点儿得现世报呢。”   敏丽闻言一惊,失声道:“果然是你做的?”   怀真莞尔,敏丽虽然疑心是她,但此刻见她承认,兀自有些不信,半晌呆呆又问:“然而……你却又是如何做成的呢?这般匪夷所思……”   怀真忍着笑,道:“也不算什么,不过是用了一味香罢了。”   敏丽忙拉着问详细,怀真便将这来龙去脉,说给她知道。   原来,自打听了那许多不中听的混账话,又窥知胡庆家的居心叵测,怀真如何能忍了这口气?倘若只是针对她的,倒也罢了,横竖尚且没有真凭实据,然而敏丽如今正怀有身孕,且是这般处境,那些人毫无怜悯之心倒也罢了,竟每每口出恶毒言语,不给他们个教训,倒是令人心中不爽快。   怀真从未有过害人的念头,但让这些歹人横行,倒是顾不得了……   偏偏她因调香之故,对各色的花草药性熟络十分,知道其中一味曼陀罗,倘若用量得当,会叫人飘飘然如如仙一样……失去理智而暴露本性。   只不过此物十分难调,且倘若弄不好的话,只怕反受其害,因此就算那些最老到的调香师也不敢轻碰。   幸亏怀真素来是个心思通透的,且这些年来的磨练,又颇有精通香道之势,因此苦思冥想数日,便果然给她调出一样香来。   只不过等闲不敢给人试而已,怀真因心想:“若是有效用呢,就是老天也看不惯,要整治她。若是没有效用呢,便是老天觉着不该如此,我便先熄了报复之心罢了。”   故而那日,怀真随着唐夫人前往长房,借故离座之后,来至院中,故意等着那胡庆家的来到……眼见她上前行礼,怀真却只当作没看见她的,仰头只管走开。   胡庆家的见她如此傲慢之态,一怔之下,便微微冷笑,暗自啐了口,正也要走开,却见怀真身上掉下一物来。   这胡庆家的向来最是利重贪财的,又知道怀真身上所配之物必然珍贵非常,当下恨不得她丢了好东西呢,见左右无人,怀真也并没发觉,她便忙赶上前去,低头一看,有些失望:原来不过是个香囊罢了。   胡庆家的捡起那香囊,见上头的花纹精细异样,她摩挲看了会儿,便认出这是近来城中百香阁新出的一款贵价香包,一个足足值二两银子,府中有几个爷们儿佩戴着,众人私底下也曾谈论,只说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也值当二两银子?是以她认得。   如今见了这二两银子赫然在手,胡庆家的转忧为喜,忙把香囊揣入怀中,自乐颠颠地去了,谁知片刻的功夫,便发作了……   怀真只把自己故意丢了香囊给胡庆家捡到的经过说了,也没仔细说调香艰难的事儿。末了便道:“倘若她是个晓事的,捡到这东西,或者还给我,或者扔掉了……自然平安无事,但她存着私心留下,倒是不怪我了。”   敏丽从头听到尾,爽快异常,拍手大笑,道:“好好好,我的怀真妹妹,当真是女诸葛!算无遗策!”笑了会儿,又问道:“只是这香,倒是有何仔细效用?”   怀真道:“却也没什么大害处,只会叫人飘飘欲仙忘乎所以罢了……若是落在那好人手里,遇到那心底无私、清风明月之人,自然也是没什么大碍,只是叫人如做一场美梦而已。可是如果落在那阴毒的人手中,她在忘形之际,自然会忍不住把昔日那些龌龊手段都夸耀似的说出来……而这药性最多只一个时辰,过后也就没用了。”   敏丽听闻,越发叹服,道:“你果然是个难得的,连这点儿都算计到了。我先前还想,虽然你是替我出气……然而毕竟是害人的行径,你如何能做的?谁成想……竟是如此的神机妙算,恰到好处。”   怀真笑道:“我自然也不肯害人……然而却也容不得别人欺负到头上。”   敏丽闻听此言,叹了数声,便把怀真轻轻一抱,心中百感交集……先前因受了那府里的气,虽压下了,心中到底郁郁,如今见怀真替自己报了仇,才算去了心结,此刻那心底的畅快,竟无法言喻。   怀真自然明白敏丽的心情,只不过她如此大费周章,冒险惩治胡庆家的,却不只是为了她一个而已。   只因那日在长房后院的事,总觉得有些蹊跷,若不是她及时挣脱,唐绍又及时赶到……自己被那醉汉缠住,却给那些跑来的丫头看到,竟是百口莫辩,传了出去,又会如何?   怀真自有些不敢想后果……如今制了那胡庆家的,虽然可惜自己不在那府内,没亲耳听她说出昔日那些龌龊坏事,然而毕竟“天理昭彰”,这人被惩治,倘若有那些背后使坏的人见了,自然也惊心。——因此这也是怀真的“敲山震虎”之意。   只是这话,也不必跟敏丽说起而已。此事就此按下。   又过半月,天气更凉了几分,这日,忽闻骋荣公主来见。   怀真迎了,彼此落座,寒暄片刻,骋荣双眸含笑,望着怀真道:“少奶奶可听闻近来的异事了?”   怀真道:“何事?”近来她越发足不出户,竟不知外头之事。   骋荣笑道:“这般大事你竟都不知……监国太子下令,在京中建立‘女学’,现如今正招募女学生入廪呢。”   怀真诧异起来:“竟有此事?”   骋荣点头赞叹道:“想不到监国太子竟是个极有见识之人……”   怀真蹙眉想了片刻,说道:“此事这般奇异,只怕无人迎合罢了?再者说……这‘女学’,又是教授什么的呢?”   骋荣道:“我听闻,太子聘了些翰林学士……跟一些饱读诗书的大儒,教授的是礼乐射御书数,就跟男子考科举似的规制。”   怀真目瞪口呆,笑道:“这……真真儿的闻所未闻。可有人前往么?”   骋荣道:“我亲自去看过一回……目前尚不曾有人。”   怀真点了点头,叹道:“这样天方夜谭似的奇事,我觉着也不会有闺阁女子喜欢……难得太子是怎么想出来的呢,只怕世人容不得如此。”   骋荣凝望着她,忽地问道:“你们府上三爷……可曾跟你说过这话不曾?”   怀真愣了愣,道:“三爷怎会跟我说此话呢?”想到小唐是那样顽固正经的性情,只觉骋荣说的古怪,不由失笑。   骋荣见她笑面如花,也不解释,只道:“看样子你是不喜欢太子这主意的?”   怀真复认真想了会子,道:“倒不是不喜欢……然而别说如今没有人前往,纵然有人去,倘若学会了这许多……又能做什么呢?”   骋荣正色道:“男子能做什么,女子自然也能做什么。”   怀真越发目瞪口呆,看着骋荣,半晌便掩口笑起来,边笑边道:“如何一本正经地……说这样好笑的话。”   骋荣挑眉道:“好笑么?那……平靖夫人做过的事,是不是比寻常男子还强?”   怀真听她说起平靖夫人来,才慢慢地止住了笑,看了骋荣半晌,欲言又止,眼底露出几分若有所思来。   且不说骋荣在唐府说起“女学”之事,只说因太子行使此事,此刻也是满城风雨,众人都是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而与此同时,在皇城寝宫之中,只听得“啪”地一声,成帝一掌掴去,复指着面前的人道:“你……你是失心疯了不成?还是仗着如今是监国太子了,故而忘乎所以,可知朕……能立你为太子,就能……”   在成帝跟前儿,太子赵永慕缓缓地跪地下去,垂头道:“父皇息怒。”   成帝瞪着他,气不打一处来,一时咳嗽连声,竟无法停止,旁边的杨九公跟含烟一同上前,抚胸的抚胸,捶背的捶背,又不敢出言劝慰,杨九公便偷偷冲着赵永慕使眼色。      ☆、第 272 章   却说成帝大怒,掴了太子赵永慕一巴掌,又骂了两句,谁知到底病体衰弱,竟气的不成声儿,只是狠狠瞪着赵永慕,怒火中烧。   良妃应含烟同杨九公两个一左一右地抚慰,九公便向着赵永慕使眼色,意思是叫他快些认错儿改过罢了,不料赵永慕虽然见了,却仍是不做声,杨九公暗自着急,又没有法子,只叹了声,赶紧叫传太医罢了。   成帝咳嗽片刻,缓过一口气儿来,便点头冷笑说道:“如今你是自恃翅膀硬了,便可不听朕的话,自作主张了……”   赵永慕仰头看他,道:“父皇恕罪,儿臣并不敢如此。”   成帝道:“你既说不敢,如何却又敢这般胡作非为!倘若不是有人进言,朕还被蒙在鼓里!”   寝宫内一片死寂,忽地听赵永慕发声,竟道:“儿臣并不是故意要瞒着父皇,只因也是体恤之意,想要父皇静养。不瞒父皇说,此事儿臣也大为踌躇,不知是对是错,也知道一时半会恐怕不被世人明白,然而到底要一试才知对错,也才甘心。”   成帝虽然怒火冲天,然而见他说的恳切,心中虽仍怒意高炽的,却只盯着他,隐忍不发,且看他又说出什么话来。   果然赵永慕又道:“儿臣自小慕平靖夫人所行,但却也明白,这世间并不是哪个女子都是平靖夫人,但想当年,祖爷爷在时候,坊间风气,也不似如今这般拘泥规谨,如今竟似有些矫枉过正了,儿臣如今实行女学,并不是想要宣扬那放浪无行止的规度,而是借此,只希图略缓和些苛厉风气罢了,——父皇可知,过去这十数年内,各地州县,竟有多少女子被逼迫走投无路而死之事?论起究竟,其实并不至于非要就死一条人命的事,却因此闹出多少家破人亡的惨剧。别的不提,近来詹民国骋荣公主的生母,本也是我们舜人,昔日不过因私自出府逛花灯会被人识破,竟不容于族内,从此才九死一生,流落詹民国,至今有家难回……”   成帝听到这里,双眉紧皱,本想叫他打住,目光微动,却又停了。   而旁边含烟听了这许多话,便呆呆地看着赵永慕,断想不到他竟会说出这些话来。   赵永慕说到这里,便又磕了个头,道:“我很明白父皇的心思,无非是想要社稷百年,稳固安泰,然而所谓国家,一国要安泰强盛,无非是千万家族安泰强盛,男儿本该心胸旷达,为国为家,又如何总是目光短浅地苛拘眷内,每每横生多余事端?儿臣曾也命人做了算计统筹,跟昔年祖爷爷在位时候,这多少年来,女子不明不白而亡的事端竟有增无减,近些年来,更是尤甚,倘若如今这般的规制是对的,又何至于如此?如今儿臣用女学的法子,也自教授种种行止规矩,不过也是想叫众人知道,男男女女,不管是谁,都是我大舜的子民,并无谁是草芥,谁又命贵千金的说法,只望从这末微做起,叫世风开明些罢了。”   成帝张了张口:“你这混账、越发说出这些糊涂话来,你莫非是说朕乃是昏……”颤声说着,身子往前一倾,含烟忙紧紧搀扶住:“皇上且保重龙体才是。”   此刻杨九公也回来,忙劝止:“太子爷,你好歹看在皇上病着的份儿上,且别犟嘴,只快快认个错儿就是了?可知皇上并不是故意生你的气?只还是为了你好罢了,你行这些事,可知多少人眼看不惯?只怕仍是对你不好!——皇上担心的是这一点子罢了,你难道不懂皇上的苦心呢?”   成帝听杨九公说了,便长叹了口气,冷笑不语。   赵永慕点头,沉声说道:“父皇担心儿子之情,儿子岂会不知?儿子也自是一片孝顺父皇之心,不过此举,也是为我大舜国势长远算计,并不是儿子的私心罢了,父皇细想便知……还求父皇宽恕。”   赵永慕说着,便俯跪下去,郑重磕了头。   顷刻间太医已到,成帝冷冷瞥着赵永慕,道:“你且退下。”   于是赵永慕便退出了寝宫,站在门口呆立片刻,转身往外而行,出了宫门,却见有一顶轿子等着,赵永慕端详了会儿,面露笑容,这会儿那轿子里的人也躬身出来。   两个人见了,赵永慕笑道:“如何只在这里,怎么不进宫去?”   原来这在外头等候的,竟是赵烨,便打量了他几眼,说道:“我听闻皇上大怒,所以赶过来看看,怎么,那个老头子没有打骂你么?”   赵永慕啼笑皆非,道:“又口没遮拦了,什么老头子,那是你皇爷爷!”又上下打量了赵烨片刻,笑说:“原来你是担心我才来的?可知父皇才痛骂了我一顿呢。”   赵烨盯着他的脸看了会,见他左边脸颊上红红白白,隐约是个巴掌印子,他便也笑:“好大火气,竟还动了手了呢?”   赵永慕叹了口气,点了点头。赵烨道:“真的是为了那个女学之事?”   赵永慕看他一眼:“你还听说什么了?”   赵烨道:“我听人家说,当今太子爷在胡闹呢,我只不理,所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何必理会那些闲言闲语,只管做你想做的事儿罢了。”   赵永慕闻言,大为意外,仔仔细细又把赵烨看了一番,道:“我本以为你也要骂我胡闹,不想却说这话……你……竟觉得我所做是对的?”   赵烨摇头道:“我又有什么见识?哪里知道对错?然而我知道你的为人是极好的,既然做了此事,你心中必然自有主张,而以你的性情为人看来,自然也是好的事而已。”   赵永慕微微蹙眉,盯着赵烨看了会,便张开手臂将他抱了一抱。   赵烨吓了一跳,便挣开去,诧异看他:“这是干什么呢?”   赵永慕叹息:“倒是想不到,偌大京城,却只有烨儿是我的知己。”   赵烨噗嗤一笑,道:“这我却不敢当,我浑浑噩噩的,懂什么知己不知己的,只不过我先前跟随师父走的地方多,听的趣事也多,故而你行这件事,于我来说,倒也没什么可惊奇的,只觉有几分新鲜有趣罢了。”   赵永慕冒险成“女学”之事,既面对世人的非议,又顶着成帝的雷霆之怒,因此心中如担万钧之力,却想不到,这件事在赵烨口中,是如此举重若轻的,竟是他所见千千万万事中微不足道的一件儿似的,只觉好玩。   赵永慕心中一琢磨,笑着点点头道:“虽看似新鲜有趣,但若是行的好,则关系千千万万人的立身之本,或千千万万人的性命呢,只不知是否能够做成,也不知我是否能够得见如此。”   赵烨宽慰道:“不妨事,只要肯去做,自然便有机会达成呢。何况老头子也不过是色厉内荏罢了,如今他拿你也是没法子。”   赵永慕忍无可忍,抬手捂住赵烨的嘴,垂眸笑看他道:“再瞎说呢!老头子……咳!是父皇若是不满我,自然可以废黜我,毕竟还有你这好孙子呢。”   赵烨推开他的手,冷笑道:“罢了,他敢么?我若是当了太子,你如今做的这点子事儿算什么?只怕我一天行个十件八件的,处处千差万错,只怕更还不够他废黜的呢。”   赵永慕大笑不止。   两个人说了会儿话,永慕的心情才算好了些,便约赵烨同他回府吃饭,赵烨知道他先前吃了委屈,不便推辞,就双双上轿,自回太子府去。   不多时,轿子便在太子府门口停下,赵永慕还未下轿,就听得一阵吵嚷声响,依稀有人喝道:“太子在此,闲人莫近!”   忽然有个女子的声音,道:“我便是要见太子!”   赵永慕心里诧异,便掀开轿帘子看去,忽地见前方停着一辆车,车中下来一个女子,生得颇为出色,衣着打扮也很体面,像是哪家的小姐,仿佛有些面熟,只记不得是何人。   那少女见是他,忙上前来,竟跪地道:“参见太子殿下,小女王浣溪,意欲投身太子所建女学,求太子收留!”   赵永慕听她自报姓名,才想起来原来这女孩子是应兰风所收留的那王家的义女,永慕便惊疑问道:“你既然有心投身女学,倒是好事,只不过跑来此间做什么?自去学里便是了。”   王浣溪道:“小女不敢前往,只怕会被家里人仍带回府。”   赵永慕一怔:“这话古怪,你既然要入学,自然要你家人同意呢,敢情如今你是自个儿跑出来的?”   王浣溪眼中含泪,不能出声。   这会儿赵烨已经下轿来,闻言摇头道:“早知道不是人人喜欢这主意的,然而既然她愿意,自要成全她才是,何况是太子主事,是什么人这样大胆敢拦着?”   原来赵烨并未见过王浣溪,因此才这样说。   赵永慕忍着笑,咳嗽了声,把赵烨召到轿子边上,小声道:“你别瞎说,你知道她是谁?是你怀真妹妹的父亲应大人……收留的王家义女。”   赵烨这才吐吐舌头,后悔说道:“我如何知道,你很该早些告诉我才是,若给怀真妹妹听说,倒要怪我多嘴了。”   永慕一笑,因觉着此地并非说话之处,也不想同浣溪纠缠,才要打发了她,忽地见有两辆马车急急而来,竟也停在太子府跟前儿,马车上缀着名牌,乃是“应公府”字样。   浣溪看见,又虚又怕,不知所措,这会儿马车停了,头一辆上下来的那人,面白髯长,斯文高贵,长身而立,仪表不俗,正是应兰风。   赵烨见了,念在跟怀真的情分上,又且因素来敬佩他,便上前作揖见礼。   永慕本在轿子中未动,如今见应兰风来到了,就也躬身出了轿子,笑着上前叙话。   此刻浣溪也走到跟前儿,行礼忐忑唤道:“义父。”   应兰风略同永慕赵烨寒暄两句,看见浣溪上前来,便打量了她几眼,却仍是和颜悦色,道:“我竟不知你有此心,你既然想入女学,为何不当面跟我说明?如今行这般举止,落在别人眼中,倒像是我刻薄了你。”   浣溪落泪,竟当众跪地,道:“义父饶恕,并不是故意要瞒着义父,只是姐姐她一力拦着,生怕我闹出事来,更不许我跟义父请示,我因没有法子,才自作主张地出来,情知罪该万死。”   赵永慕跟赵烨听了,才知道端倪,两人对视一眼,还未说话,就见后面的马车上也下来一人,却生得鹅蛋脸,十分貌美,气度娴静,跟王浣溪略有三分相似,两人的气质却迥然不同。   这下车来的,自然正是王浣纱,浣纱本不愿在人前抛头露面,因听了浣溪这两句话,便忍不住下了车,径直走到跟前儿,先向着永慕跟赵烨见礼,才又对浣溪,柔声说道:“妹妹,家里的事儿,何必闹到外头来,你且跟姐姐回去,我同你细说。”   浣溪好不容易得了机会出来,又如何肯回去,便起身退后一步,有些戒备说道:“你叫我回去做什么?无非是拘着我罢了,我原本曾说要跟义父求情,义父通情达理,未必会不答应我,你偏拦着,生怕我惹义父不喜,才逼得我如此……如今你还要拉我回去么?”   浣纱听她当众说了这几句,脸红的几乎如同滴血,便转头看向浣溪,忍羞含怒地说道:“俗话说家丑不可外谈,你非要如此给我没脸?”   浣溪张了张口,竟又道:“我知道姐姐也是为了我好之意,只是姐姐……你觉着你是为了我‘好’,可知我要的不是那些‘好’?”   浣纱心头震动,睁大双眸死死地盯着浣溪,眼圈发红。   浣溪索性道:“姐姐只想安分守拙,从不肯惹是生非……却叫我也这般,然而我要的跟姐姐所要的毕竟不同,今日既然出来了,索性说明白罢了,姐姐不必管我,大不了……就当没有我这个妹妹也罢了,从此不用再操心。”   浣纱闻听这话,指着浣溪,却说不出一个字,只抬手一掌掴去。   浣溪动也不动,生生受了,复咬牙说道:“这是姐姐第二次对我动手,以后……你可再也不能打我了。”   浣纱如遭雷击,越发不能言语。   浣溪便又跪了下去,又对应兰风道:“义父在上,我从来任性妄为,不算是个好女儿,今儿这次,也是我自作主张,跟姐姐无关,她一心想要尽心孝顺,好报答您的恩惠,义父是知道的。浣溪也并非狼心狗肺之人,今日任性如此,实在情非得已,求义父宽恕,以后倘若有能为,势必也要报答义父之恩。”说着,便磕下头去。   应兰风见她姊妹两人决裂,正在拧眉诧异,又听浣溪这样说,思忖了会子,便道:“我也知道你的性情自来跟浣纱不同……你既然想要入学,倒也罢了,你自去就是,我也不会拦着……然而我到底认了你们一场,以后你若是有些为难之处,仍便回公府就是了,我依旧是你的义父。”   浣溪听了这话,又看一眼浣纱,心中感念,顿时泪如雨下。   浣纱闻言,更也忍不住泪如泉涌,只含泪看了浣溪一眼,更不言语,转身便走。   浣溪还想叫她……想了想,又紧紧地闭了口。   此刻,应兰风便对赵永慕道:“殿下既行非常之举,只怕胸中自有所谋,以后浣溪入了女学,便托付殿下了。”   赵永慕道:“应大人深明大义,我甚是钦佩。”   应兰风一笑,又对浣溪道:“起来罢,以后不比在家中,且好自为之,你姐姐虽然严待了你,却毕竟是骨肉手足,你方才说的那些话有些过了。——以后,不管如何……毕竟别忘了你姐姐才是。”   浣溪听了这两句,越发忍不住,竟大哭起来。   应兰风深吸一口气,也不再做声,转身往回而走,见浣纱在前,因听见浣溪哭声,身子竟一晃,应兰风忙上前扶了一扶,低声问道:“可还好么?”   浣纱双眼通红,泪顺着脸颊流个不停,断续哽咽道:“毕竟、是我做错了,没有管束好浣溪……对不住先父,也对不住义父。”   应兰风忙道:“休要胡说,岂不闻人各有志?哪里是你能左右的?何况浣溪这般,也未必就是错的,且看她自个儿的造化罢了。”   王浣纱听了,抬眸看了应兰风半晌,含泪忍痛,只道:“此生最难得的,便是遇见义父,今生只怕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说着,又有些泣不成声。   应兰风却很是感念她的深情挚意,忙叫丫鬟扶着她上车,自回应公府去了。   话说应兰风王浣纱分别乘车离去,永慕叫手下人先领了浣溪,自带她去学里安置。   赵烨点头道:“三叔,应大人着实的通情达理,怪不得怀真妹妹是那样的品格。”   赵永慕笑了几声,在他肩头一抱:“说起来,我倒是也有些想怀真了……改日倒要寻个机会去瞧瞧她。”   赵烨忙道:“叫着我一块儿。”   永慕道:“这是自然了。”说着,便带他一块儿入太子府去。   赵永慕一边儿走,一边儿心中却想:“你所欲之事,不管千难万难,我毕竟要一一替你做了……只不知你如今行到何处,几时回来?只盼千万平安而已……”   一念至此,不知如何,心中竟有些空落惶然,不大自在。   永慕心中想着,不由回头看了一眼东北方向,却见那天际风起云涌,白云做堆,那瞬息万变的滚白底下,却又透出一股阴阴沉沉地墨青色来。      ☆、第 273 章   就在太子赵永慕心动意乱之时,话说在那东北偏境,新罗国中,因册封大典已过,礼部众人便着手准备归国之事。   那王世子正是个懵懂欲知道事的年纪,因格外敬爱小唐为人,竟镇日只守着不放,听他讲些中国的风土人情、礼数知识等,却是难得的乖静听话。   只因启程在即,王世子越发恋慕,时时刻刻守着小唐不肯放,又缠他教授武功,又不断地求他多留几日。   新罗王见这情形,不免也求小唐,小唐思忖了两日,便同温平说道:“世子年纪还小,如今扶桑人又蠢蠢欲动,虽说咱们有人在新罗国内,我倒想着再添个妥帖能干的,正好新罗王托我,想求一个能人留下教授王世子,你可愿留下么?”   温平一怔,继而说:“大人觉着我使得?”   小唐道:“你从来都跟着我,心性见识都非比常人,自然无碍,你若肯留,至多七八年,教导王世子至成人便可,只是未免辛苦你了。”   温平思忖片刻,拱手正色道:“大人素来教导我们:‘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又谈何辛苦?我全听大人安排就是。”   小唐笑道:“如此,便说定了,我再命陈青他们几个留下做你的副手。”   陈青等数人乃是武官,同留新罗,也算是保护之意。   小唐说罢,抬手在温平肩头轻轻一拍,道:“万万留意珍重。”   温平也道:“大人启程回国,也当珍重才是……万想不到,扶桑人果然狡诈如斯,如今他们的目的竟是昭然若揭,此刻只怕针对的并不是新罗王室,而是大人了。”   小唐敛笑,微微点了点头,左手悄然握起,掌心处竟有一丝隐隐地锐痛。   温平所说,却并非是宴席那次的刺杀之事,而是另有所指。   却说那夜,小唐正欲安歇,便有新罗女婢前来自荐枕席,说的委实可怜,面色微红,带羞涩之意,不由分说又去了外头的罩衣,顿时若隐若现地露出那白玉似的女体。   偏生这女子移步上前,不知是因她素来习舞练就的……还是浑然天成,挪步往前之时,腰肢轻轻扭动,若有意无意地有些撩拨之意,此情此景,只怕任何男子见了,都会发狂按捺不住。   小唐细看她的举止,半晌道:“你可会说中国话?”   这舞姬浅笑,果然以中国话应道:“略会几句,大人是想听我说什么?”   小唐见她妖姬似的逼近,便淡淡道:“你且站住。”   此刻,这女娘已经将走到小唐身旁了,躯体之上散发出一股奇异香气,闻言便止步,却又屈膝缓缓跪了下去,口中说道:“先前在殿上,大人救了我,奴婢已经心有所许了……”说话间,又低眉垂眸地俯身下去,竟是一副任君采撷的姿态。   小唐微微皱眉,唇角微挑,道:“哦?然而如今,我却后悔救你了。”   舞姬缓缓抬头看他,满眼无辜不解:“大人为什么这样说?”她这样伏着身子,却越发显出那山山水水来了。   小唐点了点头,对这所有妖娆媚态却是视而不见,只道:“你的中国话果然说的很好,可惜,有一丝我不喜欢的腔调。”   舞姬仍是睁大了双眸,天真问道:“不知道是哪里有错,大人只管说,奴婢可以为了大人改了。”   小唐笑着瞥她道:“只怕改不了,乃是骨子里的下贱。”   说话间,小唐单手一拍,桌上的瓷杯飞了起来,直冲那舞姬而去,因两人相隔极近,这杯子带着十足力道,去势之强,竟比箭簇还要凌厉百倍。   这舞姬一怔,脸上笑意收了收,却到底不敢硬碰,间不容发时,蓦地仰身往后,柔软的腰肢竟弯成了不可思议的角度,堪堪地避开了那杯子。   只听得“朵”地一声,那青瓷杯竟然深深嵌入到木门之中去了。   舞姬腾身而起,从原本的双膝跪拜姿态,变成单膝跪地,一手撑着地面儿,腰肢微微弓起,竟是一副无可挑剔的防备之姿。   她微微敛眉凝视小唐,口中半惊半笑说道:“唐大人,如何丝毫怜香惜玉的心都没有?”   小唐仍是坐着微动,冷道:“我对扶桑忍者,从来不感兴趣。”   舞姬闻言,细细地柳眉一挑,眼中含笑问道:“我自觉毫无破绽,你到底从哪里看出来的?”   小唐道:“先前在殿上,那冷箭差一点便射杀了你……你赌命如此,本来倒可以瞒天过海的。只是,你不该如此打扮来见我。”   舞姬拧眉:“为何?”   小唐挑唇,道:“可知习武之人的手脚,跟常人不同?你究竟是对自己的美色太过自信,还是对我的自持力太过轻视?”   舞姬暗中咬了咬唇,眼底的恼色一闪而过,复又媚笑道:“果然是我失策了,本来想孤注一掷,引大人入彀……不料竟然是偷鸡不着蚀把米。”   小唐淡淡道:“不必白费心机了,说!你们在新罗,到底有何所图?”   舞姬双眸灼灼凝视小唐,笑说:“原先的所图,你我心知肚明,也是无趣的很,然而如今……我所图的只是……你。”   小唐闻言,双眉轻扬,淡声道:“只怕不管你所图为何,都是注定落空。”   一语未罢,只听得一声娇笑,却是她已经飞身扑了过来。   小唐本欲将这舞姬擒下审问,然而动起手来,才觉不便。   他虽是毫无怜惜之心,手底一出,便是杀招,然而这女子竟不知廉耻为何物,身上的轻纱在两人的掌风交错中,早化成片片,如此更加是身无寸缕,而她浑然不以为意,反刻意借此机会,大开大合地,或递招或躲闪。   那白练似的身段不时晃动,令小唐着实嫌恶,到底不愿碰她,何况有时她竟故意挺胸踢腿,作出种种不堪举止来,口中更是娇声喃语,发出种种毫无羞耻的声调儿。   如此数招后,小唐忍无可忍,便催动内力相逼,抽空一掌拍在她的肩头,舞姬闪避不及,后跌重重出去,撞破一扇房门,捂着胸口,口角流出一抹血来……这才不及做那妖娆之态。   两人这番恶斗,外头早就听见动静,顿时许多新罗侍卫赶来,隔着门询问,小唐道:“有细作,速来拿下!”   舞姬闻言,眼珠一转,竟故意扬声以中国话笑道:“方才还亲亲热热,把人家衣裳都脱了,如何又翻脸不认人了呢,好狠心的唐大人……”   小唐喝道:“住口,死到临头还敢胡言乱语!”   此刻士兵们一拥而入,眼见这般情形,都是目瞪口呆,一时竟不知如何下手,竟有过半之人被这女子所迷,痴痴呆呆,只顾忙不迭地垂涎打量。   这舞姬见状,纵身一跃,便要逃走,小唐一掌挥去,那舞姬竟然抬手,向着他手上对来。   自从方才两人过招,因自知两人相差甚远,这女子便处处躲闪,只在逼不得已之时,才卖弄色相逼退小唐而已,如今竟拼死似的抬手同他对掌……   小唐一念之间,正欲收手,却已经来不及了,只听得“咔嚓”数声,却是这舞姬的右手手腕,禁不得他掌上气劲,竟赫然折断了!   与此同时,小唐掌上微微一疼,似被蚊虫叮了一下般……   这舞姬断了手腕,疼得脸色发白,却竟仍是笑道:“唐毅,你好狠……”顺着他一掌之威,纵身而逃。   有两个就近的新罗侍卫反应过来,忙去拦阻,反被她举手投足,闪电似的,一个拧断颈骨,一个踢中胸膛,双双毙命。其他侍卫本正觉得大有便宜,没想到却见如此修罗凶煞似的手段,顿时再也无人敢靠前。   舞姬顺势弹身过了围墙,夜空中仍留她恨恨之声:“记着,你的命是我的!”   经过此夜之后,新罗王宫之中又彻查了一番,然而要知道扶桑人神出鬼没,防不胜防地,只是加派人手仔细巡防搜查罢了。   而自从那日之后,小唐细看手上,却只见极细小的一处伤痕,如被针扎留下似的,表面竟看不出什么异样……然而想到对手之狡狯无耻,倒是叫人无法等闲视之。   这一天,终究到了启程的日子,新罗王同世子两人,一直送使者出了王城。   王世子自从小唐等启程开始,便哭个不停,直到送他们去了,又哭着回到了王宫,温平送别小唐,自然也是依依不舍,心中感慨万千,却记得小唐临行叮嘱,便打起精神来安抚王世子。   只因入秋,天气渐冷,这东北偏僻之地,天气更是同大舜不同,才走了半程,忽地彤云密布,北风呼啸,不多时,竟下起雪来。   这一日,因连日雪大,山石跌落,竟拦住了前路,而时不时地仍有碎石跌落,情形危险万分。   先行官探了一阵儿,便行回报。   小唐见此路不通,便同副手商议一番,因绕路的话,便要多出一个月的行程,何况要绕路只能转山,若是运气不好又迷了路,倒是难办,于是便定了改道下山,要趁着河道尚未结冰,从水上而行罢了。   此刻仍在新罗地界,便命征集船只,十多艘船沿江而行,因江水通往东海,是以水流湍急,倒是可行。   是日黄昏,因船工怕夜行遇险,便泊船停靠,等天明再出发。   且说京城之内,因平靖夫人病了,怀真日常便在两府内走动,早上四更不到起身,便去平靖府上照料,伺候了汤水后,平明回府一趟,督促敏丽的吃食种种。   亏得是她心思慧巧,性情体贴,又不辞辛劳的,故而两下里竟都安置的妥妥帖帖。   平靖夫人这病,起因却是因年轻时候受了寒,故而一到天冷,便有些禁不住,夜间多咳少眠,精神倦怠,加上毕竟年纪大了,便撑不住,每日里都有三四个太医仔细给瞧着,然而虽然如此,却总不见好,因此怀真甚是担忧。   话说这日,平靖夫人因见怀真守在身旁,低着头仿佛正缝着什么似的,她便支撑着起身,因说:“你不用只守在我这里,我是惯常的老毛病了,不用理会,这两日你来回走动,我看着都替你累。”   怀真忙停了手,便起身先摸摸额头,道:“姑奶奶可还冷?”   平靖夫人道:“好多了,你又在忙什么呢?”   怀真道:“您老人家看了就知道了。”说着,把手中的活计递过去。   平靖夫人垂眸一看,原来竟是个很精致的小孩儿肚兜,上面绣的花儿已经都妥当了,下头却绣着一只蹲地的小老虎,虽然针法有些拙劣,却也看出那股虎虎生威的活泼之意,又加上她绣的一般,那老虎张着嘴瞪着眼,胡须抖动,又透出几分憨意来。   平靖夫人觑着眼睛细看半晌,竟给逗乐起来,笑道:“好好好,果然是极好的,是给敏丽的孩儿呢?”   怀真点头,复小声说道:“算算日子,可是差不多了。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慌得很……”   平靖夫人敛了笑,定睛看着怀真,忽然说道:“好孩子……姑奶奶有两句话想同你说……”   怀真赶忙把肚兜收起来,便道:“您要同我说什么?”   平靖夫人思忖了会儿:“说起来,毅儿此刻,应该也在半路了呢?”   怀真便笑:“可不是呢?”   平靖夫人点头道:“我知道府里离不开你,只不过……等敏丽生产了,你便还是先回应公府住上两日罢了。”   怀真诧异:“这……又是为什么?”   平靖夫人并不回答,只轻轻叹了口气。   怀真毕竟多心,蹙眉一想,蓦地想到上回在长房府中发生之事……一时微微有些心惊,抓着平靖夫人的手便问道:“姑奶奶,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平靖夫人见她着急起来,才道:“你别怕,我只是一点儿私心罢了……人老了,总是爱多想,先前毅儿在家时候,总是不肯放你,你去哪儿,他也便去哪儿……从小到大,我从未见他这般的……”   怀真本正忧心,听了这句,忍不住也笑起来。   平靖夫人道:“趁着他如今没回来,你便多回家住两日倒好,等他回来了,你可又不得空了。”   怀真掩口笑道:“还以为您老人家要说什么呢,原来竟是这些话。”   平靖夫人将她搂入怀中,道:“不然又是什么话呢?”   又过两日,平靖夫人的病情略见起色,怀真才也放心,只安稳在唐府之中罢了。   如此,小唐还未返回,眼见却到了怀真的生日。   因小唐不在家,怀真自己便忘了,倒是敏丽同唐夫人两个暗中商议了一番,因跟怀真说起来,怀真不免意外,因笑说:“太太跟姐姐有心了,只不过我年纪轻轻的,又何必特意做寿呢,何况……三爷也不在家,倒是罢了。”   唐夫人因素来怜惜她,哪里肯不给她做寿,何况敏丽也知道自打小唐出使,怀真内外操持,并不说一句哀声怨语……实则他们夫妻情热,乍然分离,她心里又怎会好过?   而怀真看着娇弱,实则竟是个再刚强不过的……这唐府里里外外,给她打点的清清楚楚,来人待物,处处分明倒也罢了,就说外头,京内那些太太奶奶们的寿、或者过节之时的种种迎来送往,她也记得分明,行的妥帖,从来不会失礼于人,因此众人交口称赞不说,竟丝毫也不用唐夫人操半点儿心。   前段日子又替敏丽出气,做了那件爽快事……敏丽想起来也会带笑。   因有了她在,敏丽倒是觉着比自己没嫁之前、在府内做姑娘时候更宽心自在。   故而敏丽也一心想要趁机给她热闹热闹,就说道:“我同母亲说了,咱们只私底下给你庆贺就是了,那两府内的人,咱们也不去惊动,只悄悄地告诉亲家太太,以及跟你素来相好的应玉妹妹、容兰妹妹等便是了,只没有外人在,你说如何?”   怀真听是这般,才也喜欢起来,因自忖小唐去后,府内素来清净,也极少热闹了,上回连好端端一个中秋节都过的索然无味,因此她倒也不想拂逆两人的意思,于是便答应了。   谁知唐夫人跟敏丽两个打算的虽好,只想不到的是,怀真生日这天里,除了自家的人外,更来了不少京官跟世勋的内眷等,其隆重势大,竟比递帖子请过还齐整几分。   只因怀真素来行事妥帖,众人都铭记在心,因此知道是她的芳诞,哪里敢怠慢?纷纷前来祝贺。   敏丽跟唐夫人料不到如此,顿时有些慌了手脚,本来只想请几个相熟,让怀真好生喜欢一番,也不必劳累,谁成想来客如云。   当下少不得又是怀真忙了起来,亏得李贤淑跟韦氏、王浣纱三个人都来了,便相帮着指挥底下众人行事,才不至于慌了手脚。   如此热热闹闹、体体面面地应酬了半天,外头来人才逐渐一一散去。娘们儿众人才算得空说些闲话。   因说起浣溪去了女学的事,李贤淑见浣纱不在跟前儿,就低声对怀真道:“那日浣纱哭着找我,因给我跪下,说浣溪大概是出事了,吓得我不轻,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才知道浣溪是瞒着咱们,要去女学的。”   原来自太子创立女学之后,浣溪便每日念念叨叨,蠢蠢欲动的,浣纱如何不知她的心思?便百般劝慰,也狠狠呵斥了几回,然而浣溪竟是个偏执不堪的性情,认定了的便势必要行,还说要同应兰风禀明。   浣纱哪里肯叫她如此胡为,便明里暗里只按住她,谁知她变本加厉,一日竟偷偷跑了出去。浣纱知道后,明白她毕竟是不肯罢休,此事已经瞒不住了,便才来跟李贤淑告诉。   李贤淑竟不知如何料理,便领她去见了应兰风。   对应兰风而言,听闻浣溪要去女学,诧异归诧异,只是更怕她出事,岂不是对不住王克洵了?便忙要亲自出府寻找,浣纱听了,便要跟随,于是便备车而出,谁知虽找到浣溪,她却铁了心如此,九牛不回。   怀真听了究竟,叹道:“真真儿想不到,姊妹两个,脾气性情竟是这样天差地远呢。”   李贤淑道:“浣纱这孩子心里也苦,她本来就觉着有恩未报……如今浣溪闹出此事,在府内她越发低人一头似的……”   怀真道:“横竖爹娘待姐姐都很好,她如今只是想不开,等想开了,也就罢了……”   娘俩个说了一回,便回到席上,此刻只剩下应玉、容兰,骋荣公主,唐婉儿,并李贤淑,王浣纱,韦氏等人,大家重拼了席位,才好好地又敬了怀真一回。   怀真忙了半天,此刻也才放开胸怀,果然也吃了三杯,一时有些醺醺然了。   众人只顾喜欢,见怀真醉了,便不再狠劝她,唐夫人又知道她劳累,便叫先回去歇息罢了。   李贤淑便亲扶着她,送到房中,又出外吩咐准备解酒汤。   却说怀真极少吃醉,自懂事后仿佛也是头一遭儿,便昏头昏脑倒在榻上,满心飘飘然地。   半晌,解酒汤送来了,李贤淑抱着她,喂着喝了,又让她且躺着歇会儿,自己便去了外间。   怀真仍有三分醺然,慢慢翻了个身,忽地看到旁边枕头上,有个人卧在身侧,含笑凝睇,温声问道:“娘子如何竟吃醉了?”   怀真便笑着推了他一把,娇声嗔道:“难道只许你吃酒不成?”   谁知却推了个空,怀真愣了愣,看看扑了空的手掌心,眨了眨眼,不知为何,眼底竟而一阵酸涩,还未来得及反应,两行泪已经扑簌簌落了下来。   却说李贤淑在外头,忽听得一阵脚步声乱响,才出门,便见个小丫鬟匆匆跑过,李贤淑拦住了问道:“急急地跑个什么?”   丫鬟自认得她,竟不敢说,只期期艾艾道:“亲家太太,没、没什么……”也不等李贤淑再细问,转身就跑了个无影无踪。   李贤淑心中诧异,啐道:“这小蹄子是急着去抢东西不会不成?这样没规没矩。”   正在此刻,竟见王浣纱从廊下飞快地走了来,脸色泛白,满眼骇然,大不同寻常。   王浣纱性情和软安宁,处事大方,虽说寄人篱下,但因教养良好,也极少有什么失态之举,上回因浣溪要去女学之时,浣纱虽然跪求,却也清清楚楚便把事情来龙去脉交代明白,然而此刻,浣纱到了跟前儿,还未开口,泪珠先滚落出来。   李贤淑震惊,便道:“浣纱,是出什么事了不成?又哭什么?”   王浣纱低低道:“义母,方才……方才外头有人传了个信进来,你、你且莫要着急……”   李贤淑拧眉:“什么信呢?”心中还猜测莫非又是浣溪闹了什么事端?不料浣纱开口,说出让李贤淑魂不附体的一句话。   浣纱的声音虽低,李贤淑却也听见了,只是虽然听见了,却又不敢相信,只是懵懵呆呆看着浣纱道:“说、说什么?青天白日的,别、别只是瞎说……”   浣纱知道她不信,只是垂着头掉泪,谁知里头怀真咳嗽了声,道:“谁在外头……说什么?”   李贤淑听了,忙捂住嘴,生怕自己多说一个字,然而手上湿润,垂眸一看,才见不知何时竟然也坠下泪来。   ☆、第 274 章   却说李贤淑听了王浣纱所言,一时惊心战栗,魂飞魄散。   而在屋内,怀真正因为吃醉了酒,错以为小唐仍在身边儿,空欢喜一场,只不知为何突然心酸难忍,竟落下泪来。   正朦朦胧胧地,便听到外间李贤淑低呼一声,又说什么“青天白日、瞎说”等言语,只不真切。   怀真因喝了解酒汤,倒觉得那醉意缓了几分,生怕府内有事,便扶着头出来。   却见门口上李贤淑跟王浣纱对面儿站着,两个人见她出来,脸色都有些不自在。   怀真因笑问:“是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事儿不成?”一语方罢,忽地觉着两个人的眼睛都有些红。   怀真正欲仔细打量,李贤淑笑道:“有什么事儿?你还不快回去歇息呢?我正要跟你姐姐回去吃酒,你别扫我们的兴了。”说着,只顾推怀真入内。   浣纱趁这功夫,也便一扭头,将眼角的泪拭去,才也勉强笑着出声道:“妹妹快别叫母亲担忧,门口风又大,留神着凉。”   怀真身不由己,竟给推推搡搡地进了里屋。   李贤淑叮嘱道:“可听见你姐姐说的了?你脸上又这样红,出来必又要叫太太担心,快安分些睡会儿罢了。”   怀真见她两个如此相待,便也不再多话,只轻轻笑了两声,果然才又卧倒了。   李贤淑见怀真含笑睡下,才忙出来,又将门带上。   呆呆站在门口,李贤淑同王浣纱四目相对,两人均都敛了笑容,彼此都茫茫然地。   正丫头夜雪跟笑荷两人拿了热水回来,脸上均有些阴晴不定。   李贤淑见状,心下明白她们也听说了,愈发的魂不守舍,却仍是竭力撑着,小声道:“怀真在里头歇息,你们在这儿看着,不许叫人打搅她,也不许……胡乱嚼舌。”两人忙答应了。   李贤淑便拉了一把王浣纱,离开了卧房处,只往前厅而去。   正走到厅门边儿,便见一个丫头面色慌张从外而来,入内跪地,道:“太太,不知为何,这会儿外头竟都在传……”犹豫着,不敢乱说。   唐夫人问道:“传什么呢?”李贤淑的心突突乱跳,本能地竟想入内阻止这丫头,然而脚下一动,却又停了下来,只死死地盯着看。   那丫头眼神乱变,终究说道:“他们在传……说咱们三爷……在新罗、竟是已经……”   唐夫人听到说是小唐,已经急得不成,只恨不得这丫头快快说来,谁知听到后面几个字,顿时顶梁骨走了真魂儿似的,一口气竟上不来,连问都来不及问一声,便胸噎气短地,往后便厥了过去。   两旁的丫鬟慌忙扶住,掐着人中连声呼唤。   李贤淑紧紧靠在门边上,只王浣纱竭力扶着她,忍泪低声说道:“母亲,且还要保重呢。”   先前报信那丫头见状,慌慌张张地欲躲,敏丽白着脸,颤声问道:“你且休走,哪里传来的这消息?”   丫头结结巴巴说道:“二门上的小厮们都在传,说是外头满城里都知道了。”   敏丽本来不信,忽然听闻“满城皆知”,顿时之间心跳如擂,喉头也是梗住了,一个字儿也再说不出。   忽地有人朗声说道:“外头都在传又如何,可知每日谣言乱飞,蛊惑人心的,倘若是真,就该有正经文书通告才是,敏丽小姐不必慌张,此事也不必先张扬……”   原来说话的,却竟是骋荣公主,此刻除了容兰因有孕在身不便,已经回府之外,应玉也在场,当即也道:“公主这话有理,必然是胡说的,我是头一个不信!”   敏丽听她两人这般说,才略缓了过来。   此刻骋荣公主看向厅门边上,竟是看着李贤淑,眼底有探询之意。   李贤淑察觉,心知骋荣公主的意思,便迈步进来,因吸了口气,道:“先前怀真醉了,我叫她在屋里歇着,不许她出来,也叫丫鬟看住了。”   骋荣闻言,便会意,当下一点头,便又说道:“如今当务之急,不是先慌了手脚,此刻皇上不理政事,所有一概内外事务,都必先通报太子府,且太子素来跟三爷又交好,只先派个人去太子府上探听详细,便知道真假了。”   此刻因怀真不在,唐夫人又厥过去了,敏丽少不得撑着,唤了个丫头,叫赶紧出去派个得力仔细的小厮,去太子府问消息。   众人暂时坐定了,又传大夫来,顷刻,唐夫人便醒了,兀自心智昏昏,敏丽忙安抚,又把骋荣公主的话说了一遍,唐夫人哭了一会儿,悬心等候。   亏得不多时,那去太子府的小厮回来了,竟说道:“太子殿下也知道外头所传那谣言了,见小人去问,便亲自召见,因对小人说——太子从未得到过此等消息,近日长平州那边也无公文来到,只怕是居心叵测的人无中生有,胡乱传谣罢了,太子还说请太太奶奶姑娘们安心,他自会派人调查此事,看是谁人背后搅水,必定严惩。”   小厮说罢,又道:“太子又说,只因太子妃病了之故,今儿才不得来给三奶奶贺寿,改日必定是要亲来的,连太子也要亲来探望太太的。”原来今儿,太子府郭白露因病了,便不曾亲临,只派人送了礼前来罢了。   唐夫人跟敏丽听了这些话,总算才又把一颗心放了回去。   李贤淑也才觉得堵在心窝里那一团荆棘暂时没了,便道:“这是什么人乱传这话,敢情是不要命了不成?平白咒人死……也太狠毒了。”   应玉也说道:“太子也发话了,自然务必要仔细查找,找出来的话,定要打死!”   独独骋荣公主若有所思,一言不发:原来骋荣心想,凡事必有个缘故,哪里无端端就起了这等惑乱人心的消息?且更传的满京城皆知,倘若是有人大胆如此,那目的又是为何?总该知道太子府是会辟谣的,除非……   骋荣心中虽然如此想,却不敢多说一字,只回头笑道:“既然是可恨的谣言,一场虚惊的,倒也罢了,只是如今三奶奶尚不知此事,倒是不用再叫她多心受惊了。”众人都点头,当下商议,此事便不说给怀真知道。   不多时候,怀真便也醒了,因出来相见,又略说了会儿话,唐婉儿,应玉跟骋荣公主便告辞而去,李贤淑握着怀真的手,本要叮嘱几句,思来想去,便先罢了,也随之而去。   因此唐府之中,便又只剩下了唐夫人、敏丽怀真三人,唐夫人跟敏丽因得了众人叮嘱,对怀真果然只字不提,怀真也自是说笑自若,浑然不知似的。   是夜,敏丽因心中有事,竟睡不着。   近日,差不多便是她临产的日子了,更是有些难熬,便索性出了门来,在廊下慢慢地走动。   正行走间,隐隐地嗅到一股淡淡香气,不知从何处而来,此刻已经深秋,却并不曾有这样的香草香花之气。   敏丽便寻香而去,不知不觉中便走到怀真院门上,却见月光底下,怀真跪在中庭,合掌不知正祈念什么,面前一块香息,脉脉地散着烟气,她面上神情,似悲似喜,竟是难以形容。   敏丽站住脚看了会儿,心里竟很不自在,想入内找她说话,思来想去,却终究又回过身来,只扶着丫鬟又自回房去了。   却说怀真对天祈祷完毕,自也回到房中,丫头们伺候着歇息,便自退下了。   怀真独自卧在床上,看着旁边那孤零零的枕头,便抬手抱了过来,搂在怀中。   室内静静默默,不知过了多久,怀真望着那枕头,就如望着小唐似的,温声低语道:“我因素知道你的能耐,便十分信你,你且万万别叫我失望才好。”   次日,怀真仍是没事人一般地,给唐夫人请安,又督促敏丽好生吃了东西,正要回房,外头报张珍来了。   怀真便在厅上坐了,不多时,果然张珍鸡飞狗跳地跑了进来,一见怀真,眼圈红红地便上前,道:“妹妹,我如何听说……”   且说敏丽因听闻张珍到了,自然害怕,生恐他在外头听了那些不实之言,反而透露给怀真,因此慌忙便叫丫头扶着出来,才转出堂下,听到这里,忙要出面打断,忽地见怀真笑道:“哥哥好歹也快是当爹的人了,如何行事还是这般慌张?外头的那些话哪里当得了真?”   敏丽愕然,便止住步子。   张珍愣了愣,道:“我也是不信的,只是未免担心,又怕妹妹你受不住,才赶紧过来看看。”   怀真道:“你自管放心,既然是假的,又有什么受不住受得住的,一笑了之就是了。”   张珍见她神色淡然平和,便徐徐地松了口气,道:“哎,我自昨儿听了消息,一直悬着心呢,容兰只叫我不许造次,让我再等一等,我终究忍不住……既然你也说无事,那必然是无事的。”张珍说着,便拍拍胸口,道:“可知我的心活生生也给跳出来。”   怀真又同他略说几句,张珍才安心地自去了。张珍去后,敏丽才转出来,也不说话,只看着怀真。   怀真笑道:“姐姐这样瞧着我做什么?”   敏丽问道:“你又几时知道了的?可知大家都怕你伤心,不敢提呢?”   怀真道:“我昨儿听见一两句,后来私下里问了丫头,才知道有这等谣言,然而既然有太子的话,那必然是不真的,姐姐何必担心?”   原来昨日,王浣纱来寻李贤淑之时,虽压低声音说了,但正值怀真那时莫名落泪,心神动荡之时,本想起来找母亲说话,不料隔着房门,便听见王浣纱所说。   ——“他们说、唐三爷已经……”   那一刻,喉头忽然极痒,仿佛那颗心也要被咳出来才罢休。   然而因见众人一力隐瞒,自是好意,何况怀真也明白她们心中必然因而难过,便也只当不知,只字不提罢了。   敏丽看她笑意浅淡,心底那话反不好说了,只握着手说:“好妹妹,你能这样,我果然也放心的。”   话说张珍离开唐府,因得了怀真的实信,便心里高兴,重又意气洋洋起来。   不料正欲回铺子,就见前头路上一匹马急急而来,马上的人竟正是唐绍。   张珍见了,便笑着拦住道:“绍哥儿!”   唐绍定睛一看,见是他,却不言语。   张珍忽地看他的眼睛是红的,心中一动,就想到或许唐绍也是听了传言了,便笑着拉住马儿,道:“你急急地是要去哪儿?”   唐绍一言不发,只顾盯着他,张珍笑道:“到底怎么了?我方才去过唐府,见了怀真妹妹。”   唐绍听到这里,才翻身下马,拧眉看着张珍道:“你去唐府了?怀真妹妹……怀真她如何?”   张珍道:“你看你急得这样儿,我因也听了那谣言故而担心,谁知怀真反安慰我,我才信了那是别人以讹传讹呢,你的眼睛如何是这个模样……莫非也是轻信了?”靠近了仔细看,才见唐绍双目红肿,神情恍惚颓丧,显然是大哭过的。   张珍才要说笑,谁知唐绍一蹙眉,竟又落下泪来。   张珍反吓了一跳,忙握着肩膀说:“你怎么了?都说了是谣言呢,何苦又哭?”张珍自认得唐绍以来,从未见他落过一滴泪,如今见是这般,心中竟慌了。   唐绍听了他说“谣言”,那泪落的更急了,张珍忙又催问,唐绍转身便想上马,禁不住他拉扯,便回过身来,对张珍道:“什么谣言呢,昨儿的的确是谣言,可知今早上……长平州就来了八百里加急,说是在新罗京内赤调河边,发现了……发现了三叔一行人的……”   张珍听了这话,虽是大日头底下,却如冰雪交加,双眸瞪得大大地:“你说什么?”   唐绍含泪颤声说道:“那长平州知府亲自前去……说是已经查明了本身……无误……”   唐绍说到这里,猛地吸了口气,仰头意图将泪止住,咬牙切齿地说道:“我正欲去太子府请命,我要亲自前往长平州。”   张珍见他板上钉钉说到此,又见是这个模样,早就站不住脚,两只眼睛里的泪如雨点一样乱打下来,口中只道:“怎么会这样?明明是谣言,我不信,我不信!”   唐绍本是满心悲愤,只无处宣泄,见张珍落泪哭叫,唐绍便张手用力将他抱住,顿时泪落得也更急了。   张珍哭着,忽地想到怀真,不由又哭起来,竟道:“可怜怀真妹妹还不知情的,这可怎么办好?”   唐绍竭力隐忍心中痛意,举起拳头在张珍背上捶了两下,才将他放开,道:“我要去太子府了,大元宝……就此别过。”说着,便咬牙翻身上马,打马自去了。   张珍茕茕独立,站在原地,望着唐绍远去,便放声大哭起来。   周遭的行人见他如此,不知端地,都围着看,有见他哭的着实伤心的,虽不知缘故,未免不忍,便上来劝慰。   这一会儿的京内,人仰马翻,且不说唐绍前去太子府,只说在九城畿防司,有一匹马急匆匆地刹住势头,马上的人翻身下来,飞也似的冲向里头。   那门口的侍卫们见了来人,也不敢拦,那人一路风一般卷了入内,却见内室之中,凌景深坐在桌边上,正在淡淡静静地喝茶,波澜不惊,仿佛天下太平无事。   来人一步上前,望着凌景深道:“哥哥,你如何还在这儿……你可听说了……长平州来的消息?”   凌景深握着那白玉杯,里头的新茶清绿,袅袅水汽氤氲而上,闻言回头,气定神闲地笑说:“你难得来我这里一趟,如何一来,就这样失惊打怪的?”   原来这来者,正是凌绝。   闻听此言,凌绝拧眉说道:“哥哥到底知不知道呢?我才在路上得了信,不敢怠慢,只来问你……你的消息是最灵通的,他们说唐三爷已经、已经……连那遗、遗……跟遗物都找到了,可知这……是不是真?”   凌景深眉头也不皱一下,淡淡笑道:“假的。难为你竟当件天大的事似的过来问我,岂不可笑。”   凌绝一路而来,心都是悬在嗓子眼里的,也呼吸都觉得艰涩了几分,如今见凌景深这样,才略缓了口气,忙含惊带喜地问道:“果然是假的?”   凌景深点了点头,打量了凌绝一会,竟又笑起来,道:“小绝,我竟不知你对他这般上心的……本来……还以为你恨不得他死的呢。”   凌绝听了,脸色一变,负手转身,道:“我若这样想,只怕也算不得是鼠目寸光气量狭窄,倒是个不知轻重卑劣不堪之人了!”   凌绝说到这里,一叹道:“ 何况纵然他死了,于我又有什么好处……他果然没事就罢了,不然真真儿的算是玉山倾颓、国士沦亡,而且……怀真她……”   凌绝说到这里,便说不下去,咬了咬唇,哼道:“罢了,就当我从未问过这句便是。想来也对……唐三爷那样的人物,怎么会忽然就……我其实也是不信的,只怕长平州那边的消息有误。”   凌景深笑嘻嘻道:“正是的。自然是他们弄错了,他本就是个无所不能的人,先前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哪里就会耽搁在新罗那弹丸之地呢?”   凌绝展颜一笑,道:“多亏我来问问哥哥,不然也跟他们似的,没头的苍蝇乱撞一气。”   凌景深道:“还是小绝聪明,知道来问我。”   凌绝因得了实落消息,便不再耽搁,对景深告辞之后,出了军邸,翻身上马。   正欲回翰林院,谁知马儿行了十数步,凌绝心中一震,便拉住缰绳。他细想方才凌景深的举止,一言一行,举手投足……虽然无可挑剔,但总觉得透出一股子说不出的违和奇异之感。   到底是兄弟连心,凌绝蹙眉思忖,心中转念,当下拨转马头,重回军府。   复又重进内堂,谁知才一脚进门,忽地倒吸一口冷气,却见原本齐整妥帖的堂中,此刻竟一片狼藉,面目全非,那茶杯碗盏、梅瓶、薰炉甚至笔墨纸砚等物,尽数粉碎,没有一样是好好地,连那桌椅板凳,也都横七竖八,碎的不成个样子,就连堂上挂着的匾额都未得幸免。   凌绝睁大双眸看着这场景,半晌反应不过来,张口唤了声:“哥哥!”却无人答应。   凌绝握紧双手,竭力镇定,屏住呼吸迈步入内,终于看见在那倒裂的檀木桌背后,——凌景深坐在墙根,仰头靠在墙壁上,脸色仍是雪白,只有一丝血痕,顺着嘴角蜿蜒流下。   凌绝生生地咽了口气,只顾盯着凌景深,竟不能言语。   凌景深靠墙坐着,一动不动,玉雕似的脸容,唇边却带着一丝鲜明的血,竟有些不辨生死之感。   半天,凌景深察觉动静,才慢慢睁开眼睛,原本漆黑幽寒的双眸里,竟泛着一层薄薄的水光。   眼珠转动,见是凌绝,凌景深恍惚片刻,才又笑道:“小绝……你不是走了么?”他明明是躁怒之下,悲痛欲绝,恨得自伤,此刻唇边带血,眼中含泪,偏生一笑……   凌绝来不及做声,眼底已经湿润了,此刻,早已经不用再问什么多余的话,只看从来都冷静自持的哥哥这般模样……他心中,都已经知道了。   凌绝走上前,缓缓跪在地上:“不是说……没事的么?”   凌景深又是一笑,举手在额头怼了一把,胡乱摇头笑道:“是没事,我是绝对不信他有事的,可是长平州说是连……都发现了,还送了他随身的……”   此时此刻,那两个字,竟成了忌讳,千钧似的说不出口。   凌绝不知要说什么好:“哥哥……”   凌景深“噗嗤”一笑,垂眸道:“我只觉得甚是可笑,好端端的……怎么竟然,我是不信的……我……”颠三倒四的说着,眼底的泪,早已经乱落下来,身躯竟也不停地颤抖着,仿佛要找什么依凭,又仿佛什么也找不到,只握住那断裂了的桌子腿,挥了两下,便又扔开了。   凌绝见状,便挪到跟前儿,伸手将凌景深抱住:“哥哥……”   凌景深眼中虽落泪不停,却仍是一直笑着,直到此刻……凌景深静默半晌,才探手也抱住凌绝,他素来最擅隐忍,七情放浪,又哪里有过这样锥心痛骨的时候,此时虽不曾大声嚎啕,这般无声流下血泪,却足见伤痛至深。   过了许久,在这废墟似的室内,凌绝才道:“哥哥你自小跟三爷是一块儿长大的,是最了解他的人,哥哥既然百般不信,又焉知别人传的信果然是真?哥哥何必只在此自苦?倒不如振作起来……”   凌景深正是无可自处的时候,听了这话,心中一动,似漫天黑暗中拨出一线光明,便放开凌绝,目光之中重又燃起一丝锐利锋色。   两兄弟相视片刻,凌景便站起身来,此时他的手上兀自滴着血,乃是方才不顾一切之时弄伤了的,然而却毫不在意。   凌景深仰头深吸了口气,回头看着凌绝,终于点头说道:“你说的对,我何必在此效妇人之态,倒不如我亲自一查端倪。”   凌绝微微点头,深以为然。凌景深思忖片刻,下了决心,复压着心底那悸痛之意,红着眼咬牙说道:“不管如何……活着,我带他回来;死了,我……给他报仇!”   ☆、第 275 章   凌景深自是个苦心孤诣之人,先前虽因种种事端,同小唐每每隔阂,心机谋划等等,然而两个人的情谊,却是自小而今,着实难得,虽并无血缘之亲,却也是骨子里深深铭着的。   凌景深得了凌绝一言提醒,当下振作起来,思谋片刻,对凌绝道:“我这一辈子,最不能放心的便是你,上天入地,但凡能为你做到的,但凡你喜欢,哥哥都是义不容辞。然而对唐毅……只有一句话:生死之交,我的性命都可以给他。”   凌绝明白,只是心里难免震动,道:“我虽也知道哥哥跟唐三爷交情非同一般,肯为他赴汤蹈火,然而哥哥到底也该保重自个儿。”   凌景深见他已经说出来,便道:“我自省得,然而如今去,所遇毕竟难以估计,可不管如何,势必要得一个结果。我离京后……府内诸事自然就托付于你了,你向来心性聪明过人,只要不是陷在迷障之中,便没什么可难阻你。”   凌绝知他想说的是什么,便点头。   凌景深不再多说,便道:“既如此,我立刻要去太子府。”   凌绝嘱了句:“哥哥,好歹先回家一趟,同嫂子说明。”凌景深心下一转,便答应了。   两人一块儿出了军司衙门,在门口上分道扬镳,凌绝自回翰林院,景深则先急急回府而去。   话说凌景深回到凌府,也不去见凌夫人,只回到房中,对林明慧说明究竟。   林明慧因也听闻那噩耗,一上午神不守舍,听凌景深这般说,沉默会子,就道:“我知道你的心意,也知道拦不住你。然而此行前去,必有凶险,你可也记得自己是有家室的人……我跟凌霄凌云,都盼着你呢。”知道此刻不是哭哭啼啼、长篇大论的时候,隐忍着说完,就看景深。   景深将她一抱,又把凌霄凌云各自抱了一把,道:“我去了。”   林明慧听了这句,便滚下泪来,有心叫他不去……然而凌景深的为人,又怎是别人能劝住的?眼见凌景深出门,她便只好抱紧了凌霄,泪落不停。   倒是凌霄懂事,见母亲哭了,便抬手给她擦泪,一边喃喃地安抚。   话说景深来到太子府,才下了马,就见一辆马车也正停了下来,景深抬眸一看,见原来不是别人,乃是郭建仪。   两个人遥遥地对视一眼,看清对方的脸色,都明白了彼此心中所想,便各自一点头,同进府内。   此刻太子府中,正也不平静,内室之中,太子妃郭白露望着赵永慕,满面焦急,劝道:“殿下且休要着急担忧,这未必是真……只等再派人前去细细地查验才好。”   赵永慕坐在榻上,不言不语,面沉似水。   郭白露还要再劝,忽地听报说郭建仪凌景深来到,郭白露因担心之故,且这两个人又都不算外人,于是便并未刻意退避。   此刻两个人来至里间,上前见了礼。   赵永慕垂着眼皮,仿佛没看见他们似的,更不做声。郭白露只好开口道:“哥哥跟凌大人不必多礼……此刻来到,可是有要紧事呢?”   他两个人对视一眼,凌景深便先说道:“微臣因听闻唐大人的事,特意来请示太子殿下,求殿下恩准,许微臣即刻赶往长平州,查明详细。”   赵永慕听了这一句,才抬眸看向他。   凌景深同他目光相对,便道:“此事只怕有些蹊跷,微臣须亲眼看了……才能……明白真伪端地。”   赵永慕哑声说道:“景深你是觉着,这信不真么?”   两个人彼此相看,都看到对方的眼睛发红,凌景深便垂眸道:“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赵永慕忽地轻轻一笑,竟抬起手来,把手中握着的那一物松开,道:“你看看这个,你可认得……这是不是他贴身的东西?”   凌景深蓦地抬头,郭建仪也不由看去,却见赵永慕手中垂下来的,竟是个圆鼓鼓的香囊,外头是金褐色的,绣着鲜活的并蒂莲花,看来有些半新不旧。   郭建仪看见这花样子,心中一震,情不自禁在胸口轻轻一按,他怀中也有个绣着芍药花儿的香囊,自知道这是谁的手笔。   赵永慕不待他两个回答,喃喃便道:“这个……我曾求他给我看过一次,的确是他贴身的私物,是怀真丫头曾送他的,他爱的什么似的,朝夕不离身儿,后来他去了沙罗,因受了伤,这上头就沾了血,他把里头那玲珑透骨的香赠予了清弦公主,回来后,怀真丫头知道详细,说这香囊沾了血不吉利,又给了他一个御赐的镂空荷包盛着伴月香,他却仍舍不得扔了,便把那玉荷包装在里头……”   这本是小唐甚是爱惜的宝物,等闲怎会丢弃?这便是那长平州的知府亲自率人前去查验,自那尸身上得来的遗物,因叫人八百里加急送上京,也是想辨明身份之意。   凌景深跟郭建仪双双心惊,竟然无语。   赵永慕白着脸,深吸了一口气,半晌不能言语,过了会子,才道:“然而你要去……倒是好的,我也正想亲去一看,你便随我同行罢了。”   众人闻言,越发惊心了,凌景深倒也罢了,郭建仪跟郭白露诧异非常,郭白露正要开口,忽地看一眼郭建仪,便缄口不言。   却听郭建仪道:“殿下,此刻不是离京之时,还请三思。”   赵永慕摇了摇头:“我去意已决,方才景深未来之时,我已经在思忖此事,如今他既然想去,正合我意。”   凌景深倒是没说什么,郭建仪拧眉道:“皇上的身子最近越发不好,太子乃国之根本,此刻出京,只怕会引起群臣哗然,更何况唐大人此事十分诡异蹊跷,虽说看似是新罗人动手,然而新罗人素来驯顺臣服,怎会忽然在此刻发难?却要仔细调查才好。底下未必没有阴谋潜伏,此即风云诡谲,这次第太子出京,只怕危机四伏,大不妥当。”   赵永慕咬牙狠笑了声,略有些凄厉道:“倘若底下当真有人故意为之,我倒是巴不得他们露面,正好为他报仇。”   凌景深闻听,心中便大有同感。   郭建仪道:“太子!不可以身犯险!”   赵永慕目光平静,道:“你不必多言了,我知道你素来能干,何况如今京内局势平静,短时间内不至于有什么意外发生,我离京之后,种种政事,就多由你跟应大人操持了。”   郭建仪见他果然去意已决,不免心惊,焦急道:“纵然殿下执意如此,只怕皇上也会不许。”何止不许,只怕还会大怒。   谁知赵永慕道:“我也知道父皇不会许我这般行径,是以我也不会进宫请示,只先斩后奏罢了。”   郭建仪越发骇然,此刻赵永慕站起身来,便命手下备马。   郭白露见他誓不回头,连郭建仪也劝不住似的,便顾不得了,忙上前来拉住赵永慕,道:“太子不可!太子纵然不为自己着想,也要看看安康公主跟臣妾……”   赵永慕看她半晌,微微摇头。   郭白露顿时落下泪来,扯着袖子不肯撒手,赵永慕正要将她推开,谁知奶母抱着安康公主,忙忙地来到,不知为何,公主撕心裂肺大哭着,十分凄惶。   郭白露将安康公主抱了过来,便给赵永慕看,一边儿哭道:“安康必然也是不舍太子,还请太子三思。”   赵永慕转头看着安康公主,眼底透出几分不忍之色来,半晌,才道:“你好生照看安康。”毕竟抬手将她轻轻一推,郭白露后退一步,不能置信。   正说到此处,忽地外头报说唐绍跟李霍前来,——原来唐绍本正欲来太子府,不料到了半路,正好见李霍忙忙地打马进城,原来也是听了那些流言蜚语,因坐不住了,正欲找他来问究竟。   两个人碰了面略一说,李霍也便落了泪,听说唐绍要去太子府请命,李霍当下便也随他一块儿前来。   两个小的进内,含泪带恨地说明了来意。   赵永慕点头,在唐绍肩头一拍,又对李霍道:“不必惊慌,同我一块儿去看个究竟,倘若真的是新罗人所为……咱们自也有法子,总会给他报仇。”说罢便往外就走,凌景深,唐绍,李霍便跟随其后。   郭建仪见状,来不及多说,转到赵永慕跟前儿,撩起袍子便跪在地上,道:“殿下,万万不可!”   赵永慕见他行此大礼,止步俯身,便要将郭建仪扶起来,郭建仪道:“这会子不是意气用事之事,只怕那暗中行事之人也盼着咱们自乱阵脚,殿下无旨出京,倘若皇上有个万一,江山社稷落在何人手里?岂不是要祸起萧墙?何况……”   郭建仪想到小唐,眼底艰涩,深吸一口气,仍是有条不紊说道:“何况唐大人的为人,难道各位都不知道?他是最忧国为民的人,倘若知道殿下因为他而分寸大乱,甚至祸及江山,不管唐大人到底如何,只怕他也是不会安心的。”   唐绍跟李霍对视一眼,无言可对,凌景深眸中透出几分沉吟之意。   赵永慕盯着郭建仪,半晌方说道:“如今他生死未卜,就算是给我坐这江山,我难道能安心于此?”   郭建仪脸色一变,厉声喝道:“殿下!”   赵永慕却又轻描淡写地笑了笑,正欲再行,忽然间见外面有人匆匆跑了进来,跪地禀告道:“殿下,宫内来人,说皇上……皇上的情形……”   才说了一句,就见传旨的小太监也飞奔进来,看见这一群人在跟前儿,不明所以,只上前急急便道:“太子殿下,传皇上的口谕,急召殿下入宫!”   永慕乍然听了这一声,脸色越发不好,看了那小太监半晌,未曾出声。   小太监不知端地,只好苦着脸催道:“殿下,耽误不得了,九公公吩咐小人,一刻也不敢耽搁,务必叫殿下快马加鞭进宫去呢,迟一刻只怕……”   赵永慕攥紧双拳,胸口微微起伏。   郭建仪听那小太监说到这里,便蓦地起身,踏前一步,盯着赵永慕的双眼,咬牙低声道:“皇上只怕是撑不住了,殿下若还是恣意妄为,在这个时候出京,倘若江山有失,这罪名是殿下担,还是他唐毅担?”   赵永慕对上他含怒的双眸,仍不做声,却听郭建仪又道:“只怕他一世贤达英名,从此毁于一旦!受万人唾骂不止!”   赵永慕才喝道:“你住口!”   郭建仪虽不再说下去,却仍是不卑不亢地冷看赵永慕,两个人面面相觑,这一刻都未出声。   正在对峙之中,忽地听身后凌景深道:“太子殿下,郭侍郎言之有理。”   赵永慕静静矗立,凌景深上前,在耳畔低声说道:“我去长平州,就如同殿下去一样。殿下自管放心。何况对于小唐而言,他所图如何,殿下也自心知肚明,不管他如今是好是歹,殿下若当真为他着想,果然就该如郭侍郎所说……以江山为重。”   赵永慕听到这里,怔怔地盯着前头虚空之处,眼中有泪光隐现。   凌景深见他这般神情,便命人道:“备马,护送殿下入宫。”因又对郭建仪道:“我即刻要出京,余事就托付郭侍郎了。”   郭建仪向着他拱手作揖,凌景深又向着赵永慕跪了一跪,道:“年少时候,殿下曾戏言过:只望一生,我三人都能如此守望相助,不离不弃。这话殿下大概忘了,这许多年来,我也几乎忘了……今日才蓦地想起……如今我出京相助,殿下在京中守望,才不负此意。微臣告退。”   凌景深站起身来,后退两步,便同唐绍李霍两人出门而去。   赵永慕眼睁睁送他们身影离去,双眸一闭,落下泪来,片刻睁开双眼,已经恢复了昔日淡冷的神情,道:“郭大人也随我一同进宫罢。”   郭建仪拱手道:“微臣遵命。”   且不说凌景深等出京往长平州而去,太子赵永慕跟郭建仪进宫面圣,只说在唐府之中,先是张珍陪着容兰急急而来,不多时,那两府内的大奶奶二奶奶、唐婉儿唐森等也来到,接着,李贤淑王浣纱,韦氏应佩,骋荣公主,应玉等人竟都来了。   原来众人都得知了长平州传来消息之事……因都怕怀真受不住,故而才纷纷前来探视安慰。   谁知虽然都来了,却仍见不着怀真的面儿。   原来在张珍离去之后,礼部便派了人来,递送确凿消息……唐夫人先又晕了过去,这一次更非比从前,怀真便即刻请太医前来调制。   敏丽得了这确凿消息,更也是撑不住,只来得及哭叫一声,肚子便疼了起来。   怀真才命人去传太医给唐夫人诊看,又见敏丽是如此,便指挥着丫头们把敏丽扶到房中,因她临产之日便在左近,就忙命人去请那先前看好了的几个稳婆过府。   敏丽不知是受了惊吓还是太过伤悲之故,哀哀哭叫了半晌,神智慌乱,怀真守在身边,寸步不敢离开,此刻,竟也忘了所有似的,眼前只有敏丽。   敏丽仍是痛哭不休,一边儿挣扎,一边儿对怀真哭道:“我是不是也要死了……这可如何是好?既然有消息传来,必然是真的了……”说到这里,因疼得紧,便一声哀嚎,竟不似人声一样,手死死地扣着怀真的手,几乎要把怀真的手给掰断了。   怀真全然不知道痛,也不知为何,只是盯着敏丽,安抚道:“姐姐好端端地,不许说这话!我也不信外头那些鬼话,除非是我亲眼看见了,姐姐也不必在意,先前就有人传了一次谣言了,又如何不知这次的是真呢?只怕仍是假的。”   敏丽虽然痛心彻骨,心头却也明白过来,转头看了怀真一眼,点头哭道:“我可怜的妹妹,你仍是不信呢……可知我也宁肯不信……你并不知道……这其中真正的苦楚……”原来敏丽想到自己失去赵殊一节,故而感触,只是到底疼得很,断断续续说到这里,便又疼得闷哼了数声,此刻头发散乱,脸上的汗跟泪和在一起,滴滴答答地把枕头都打湿了。   怀真拿了帕子给她擦脸,仍是温声说道:“姐姐别怕,三爷跟别人不同,他是个天底下最难得的,怎会轻易让自己有事呢?姐姐是他的手足,难道竟然不信他呢?何况姐姐如今很不该去想别的,只妥妥当当把孩儿生下来,不管是三爷还是世子爷,必然都是高兴的。”   敏丽听了这般暖人心肺的话,偏透出一丝伤意,竟大哭了声,便敛了那胡思乱想,又着力挣了一回。   有怀真定心的言语,再加三个极有经验的稳婆在旁协助,如此过了整整一个时辰,只听得一声响亮的孩啼,稳婆抱起来,笑道:“恭喜,是个康健的哥儿呢!”   敏丽此即力竭,半是昏厥,闻言支撑着抬眸看了眼,只不真切,便道:“怀真、怀真帮我看看……”   怀真自稳婆怀中接过那孩子,细看了一会儿,笑道:“长得真像是世子……眉眼又有些像是姐姐……”又凑过来给敏丽看,道:“姐姐瞧瞧,多好看的孩儿呢?”   敏丽垂眸看见,顿时又生出几分力气来,便挣扎着接了过去,细看那柔弱的小东西,竟破涕为笑,抱着对怀真道:“他真真儿可爱的很。”一时竟也爱不释手。   怀真见她全心留意那孩子去了,那小婴孩儿又是极为康健,她便松了口气,因站起身来,往外走去。   开了门出外,才看见门外围着许许多多的人,正是李贤淑应玉等人,因听了消息来到,不料怀真在屋里……众人便不敢打扰,只是又伤又喜又惊,悬着心等候。   此刻见怀真出来,李贤淑先迎到跟前儿,道:“阿真……”   怀真抬头,略环顾了一眼跟前众人,便笑道:“你们怎么都来了,敢情都知道姐姐生产了?既如此,便告诉你们个好消息,姐姐生了个很康健的胖小子呢。”   众人默然无语,应玉咬了咬唇,含忧唤道:“妹妹……”   怀真却撇开众人,低头轻声道:“我累极了,如今正想着去歇息会儿,恕我失陪了……娘你帮我……招呼着……”   怀真说着,便低头穿过人群,谁知才走了两步,眼前地暗天黑,浑身上下一丝儿的力气也没了,一脚踩了出去,竟仿佛踩在悬崖边儿上,顿时便懵头懵脑、身不由己地晕了过去。   ☆、第 276 章   且说李贤淑、应玉应佩众人忐忑半晌,终于等了怀真露面,她却只道无事,撇下诸人,便欲回房歇息。   不料其中尤以应佩跟骋荣公主格外心细,早看出她有些不对,两人便越过众人赶上前去,谁知才到身后,就见怀真悄无声息地倒了下去。   骋荣公主跟应佩两人一左一右,堪堪搀扶住了,这会子李贤淑应玉等也跑过来,人人心慌。   应佩便把怀真抱起来,先送回房,正好儿那给唐夫人看病的太医仍在,急忙叫了过来。   不说众人担惊受怕,只说怀真晕了过去,神智也有些昏沉,只觉得果然像是踩到了悬崖边儿上,因一头扎进了那暗沉深渊、无边迷津之中,飘飘荡荡,不知何处能止歇。   正在渺渺茫茫之中,忽地听到一阵清幽琴音传来,竟是此前从未听过的,宛若天籁。   怀真听着这琴声,无端竟觉得心头喜欢起来,便不顾害怕,循着那声音而去。   行不多时,眼前灰暗退去,慢慢地显出一片光明来。   在那光影之中,又有许多亭台楼阁,连绵起伏,碧湖澹澹,清风吹拂,漾起层层彀纹,十分之恬静。   怀真放眼四顾,蓦地失笑:这岂不正是在唐府的花园之中么?一时竟不认得了。   怀真终究安心,左顾右盼,便听那琴声似来自院落深处,她心中若有所感,恍惚中便想:“唐府里还会有谁琴技这般高超?连敏丽姐姐也是不能的,一定是唐叔叔了。”   一念至此,那颗心竟越发摇摆起来,忽地隐约记起来,——原来那些什么陷于新罗国等的言语不过谣传,早被太子府辟了谣,而小唐也早已经平安出使归来了。   怀真大喜,撩起裙摆便往琴声传来的方向那边儿跑去,如此深一脚浅一脚,耳闻那琴音越发地动听入耳,叫人飘然若仙似的,只不知为何,琴音里略带有一丝忧伤悒郁之意,令人闻之心酸。   怀真不顾一切,将到跟前儿,透过眼前那丛丛花木,果然依稀看到影影绰绰有几个人在。   因心里太过欢喜,怀真人未到跟前儿,先叫了声:“唐叔叔!”   才唤了声,那琴音便止息了,怀真拨开花丛,含笑看去。   果然见里头那亭子内,有个人正缓缓站起身来,那端方清正的容颜……不是小唐又是何人?只是微微拧眉,似是不悦之意,而双眸也定定地看着面前不远处……眼神若怜若爱,又有些伤怀似的,瞧着竟叫人有几分心碎。   怀真顾不得计较这些,只看见他便已经喜得了不得,当下按捺着胸中喜欢,却仍是心跳如擂鼓似的,心想:“唐叔叔果然回来了!可叫人白担了心,不知敏丽姐姐跟太太知道了不曾?必定也喜欢的什么似的。”   才想到这里,忽见小唐起身,拂袖离去,他身后一个书童上前,便抱了那琴跟上。   怀真见他要回房了,不免着急,便叫道:“唐叔叔!我在这儿!”迈步便要追上去,不料花枝子缠住了裙摆,一时竟挣不脱。   正在此刻,忽见前面花树底下,有一个人闪身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两个丫鬟。   怀真一眼看见,竟无端有些惊心,——原来这来人,居然是林明慧……仍是一副珠光宝气的雍容贵妇打扮,只不似昔日般随和,面上有些冷笑之意。   怀真心道:“怎么凌少奶奶来到府里了?我如何不知的?”心想着要出去相见,然而望着林明慧那有些肃然的脸色,一时竟有些犹豫。   却听林明慧冷笑道:“真真儿的我见尤怜……三爷为了你,连那从来不肯示人的海月清辉都拿出来,亲给你弹,可见恩重非常……不知你心里可觉着如何呢?”   怀真越发震惊,竟不明白她到底在说什么,便歪头看了一眼。   隔着花簇,便见有一人坐在花树底下,垂着头,看不清脸容,仿佛在把玩那手中的杯子……林明慧低头看着她,正是在跟“她”说话。   怀真骇然,见那仿佛是个十几岁的女孩子,瞧着几分眼熟,却记不得在哪里见过。   林明慧说罢,那女孩子也不做声,仍是玩着手上的杯子,甚是入迷似的。   此刻林明慧盯着看了半晌,双眸之中渐渐地透出几分厌憎之意来,又低低地说了声,竟道:“下贱的东西……三爷如何会被你这样的狐媚子迷了,今日这般情深如海,也不过是对牛弹琴罢了,值得什么!”   怀真怔怔听着这几句话,一颗心也似揪了起来,喉头无端地发梗。   那女孩子仍是一声不吭地,竟仿佛没听见林明慧话语中的怨念怒意,还笑出声儿来。   林明慧盯了半晌,嘴角微微抽搐,忽地眼神一变,竟抬起腿来,一脚踹了过去!   怀真惊呼了声,不敢置信。   那边,随着林明慧一脚踹去,那小桌子便被踹翻了,直冲着那女孩子身上撞去,而她毫无防备,顿时之间,桌上的杯盘茶壶等物,尽数翻落在那女孩子身上,她低呼了声,伸手便掩了面。   林明慧见状,才又笑了声,仿佛有几分得意,左右看看,见无人在,才转过身去,领着众人自去了。   怀真看到此刻,惊心动魄,才反应过来,忙便拨开花丛跑了出去,却见那女孩子跌在地上,仍是懵懵懂懂,不知道起来似的。   怀真大为心疼,又且愤怒,便忙蹲下拉她,口中说道:“你是谁?如何凌少奶奶这样对你?她也太过了,竟敢在唐府如此,回头我必找她回来……”   那女孩子听了,便抬起头来,四目相对,怀真蓦地停口,只顾呆呆地看着,却见眼前的人,吹弹得破、白里透红的肌肤,翠眉明眸,眼若秋水,唇似樱桃,正有几分好奇地看着自己。   这倒也罢了,然而这般的容颜,怀真竟是不陌生的,这赫然……是跟她一模一样,如今望着这女孩子,就像是在照镜子一样,偏生又知道并非在照镜子,竟是一种格外诡异的感觉。   怀真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这女孩子歪头看了她一会儿,似也觉着好笑,便冲着她微微地笑了,悄声笑问道:“你又是谁?”   怀真咽了口唾沫,心底生出一抹恐惧之意,猛地放开她的手,便倒退一步。   正在此时,听得花丛歪头有脚步声来,有人低低说道:“姑娘又跑到哪里去了?三爷叫领她回去呢。”   另一个人说道:“方才看少奶奶打这儿过去,难道是在这里头?且去看看。”   怀真的心已经大为跳乱,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这女孩子自也听见外头说话了,便蹙起眉头来,自言自语般说道:“我才不去见他。”   怀真只顾盯着她看,心中似有无数杂乱思绪翻飞不休,搅得她毫无头绪可理。   而此刻,听得那丫鬟的脚步声越发近了,这女孩子脸上露出几分慌张之色,忽地眼珠儿一转,便抿着嘴笑起来。   怀真不解其意,这女孩子趁着她愣怔的功夫,猛抬手把怀真往外一推,自己却转过身去,竟是飞快地跑了!   这会子,果然见两个丫鬟走了过来,一眼看见怀真,便笑道:“果然是在这儿呢。”略行了个礼,便道:“姑娘且随我们回去罢,三爷等着您呢。”   怀真正也很想去见小唐,然而见这两个丫鬟看着陌生,自己从未见过,又听她们称呼自己“姑娘”,心中无端有些惊慌。   这两个丫鬟倒是不以为意,便转身领路,一边儿回头看怀真,示意她跟上似的。   怀真只得随行,如此走了几步,怀真便迟疑着问道:“你们……如何、如何叫我‘姑娘’?”   两人听了,彼此对视一眼,眼底都透出好笑之意,其中一人竟笑道:“不叫‘姑娘’的话,那要叫什么呢?难道是……”   谁知才说了一句,便听另一个丫头喝道:“你要死,你再敢说一个字儿?回头给三爷知道了,别连累我!”   先前那丫头闻言,顿时便噤若寒蝉,悄悄说道:“是我错了……好姐姐,你只是别声张。”   另一个回头看了怀真一会儿,见她怔怔地,便才又道:“你倒是留神些,上回……”   两个人凑在一块儿,窃窃私语起来。   怀真听不真切,见她们不答这个,便索性又问道:“凌大少奶奶如何在府内?”   两人见她问,都觉着惊奇,也问道:“姑娘问的是哪个凌大少奶奶?”   怀真忍不住舔了舔唇,有些紧张道:“就是……林御史的女儿……凌大少奶奶……”   谁知两个丫鬟听了这话,愕然之余,均都笑了起来,前仰后合地,仿佛听到什么极可笑的事儿一般。   怀真皱眉,见她们委实不像话,才要呵斥,忽地见前方又有个丫鬟来到……却是眼熟的很,岂不正是吉祥?   怀真一看见吉祥,不知为何竟松了口气,笑道:“吉祥姐姐!”便跑过去抱住了胳膊。   吉祥见她这般,便也笑着看她一眼,又抬头对那两个丫鬟道:“如何去了这般久?”   两人忙敛了笑,道:“才找见姑娘,即刻便往回走了,并没格外耽搁。”   吉祥道:“三爷等急了,催我出来看看,可没事么?”   两人道:“并没别的事。”   吉祥又打量了会儿,便叫她们自退了。才对怀真说道:“好姑娘,先前又怎么了呢,又惹了三爷生恼了?”   怀真道:“并没有做什么,怎么……三爷恼了么?”   吉祥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从头到脚看了眼,皱眉又问道:“姑娘……如何这般打扮?”   怀真无言以答,此刻隐隐地也觉着哪里有些不对,只是说不上来,却喜吉祥并没多追问什么,只摇头道:“罢了,横竖不管你如何打扮,三爷都是喜欢的。姑娘且随我回去……只是你也听话些,别只惹三爷不喜欢,可好?”   怀真心中恍惚起来,就想到方才那个推自己出来、她却跑了的女孩子……张了张口,却没有说出来。   吉祥也不言语,只领着她,过了廊下,渐渐地竟往小唐的卧房而去。   眼见一步步靠近过去,不知为何,怀真竟越有几分畏惧,脚步不知不觉竟有些放慢了。   吉祥察觉,便回头来,道:“又如何呢?不必怕,你知道三爷不会害你的。快来……”竟半是哄骗的声调,伸手挽住了怀真的胳膊。   怀真身不由己,随着她往前,终究到了小唐房中,门口小丫鬟报了,吉祥拉着她的手儿,便带到里间。   到了里屋,抬眸看去,怀真的心已急跳起来,却见窗边桌子旁,正坐着那再熟悉不过之人,只是玉面上并无表情,只略多一丝令人望而生畏的冷意罢了。   吉祥上前行礼,道:“三爷,姑娘回来了。”   小唐闻言,才转头看来,双眸看向怀真,忽地皱起眉来。   怀真本来急欲见到他,却不知怎地,此刻相见,心中竟并无亲近之意,反带几分畏惧,脚步挪动,本能地就想逃开……却又自知不妥,只得生生按捺站定。   却听吉祥道:“先前在花园内,也并没有事。”   小唐并不言语,只是皱眉盯着怀真,听吉祥说到这里,便淡声道:“你退下罢。”   吉祥深深垂头,答了声是,果然便后退几步,临出门又看怀真一眼,似有些担忧之意。   此刻室内无人,怀真鼓起勇气,抬头复看向小唐,张了张口,想叫一声“唐叔叔”,却竟有些叫不出来。   而小唐仔细看了她一会儿,脸色逐渐缓和了些,便温声说道:“你过来。”      ☆、第 277 章   且说吉祥暂退,唐毅唤了声,怀真迟疑不前,然心中到底许多爱念难舍,便挪步慢慢地到了桌旁。   相比她的存疑逡巡,唐毅仍是沉静细看,见她如蜗牛似的慢腾腾挪过来,眼底反多了一抹很淡的笑意。   唐毅耐心等她过来,才道:“方才在花园内……我一时……是有些焦躁了,你不可放在心上。”   怀真正有些不敢看他,听了这般话,便抬起头来,凝眸对视。   原本远着看,倒也罢了,此番离得这样近,便看的越发清楚,的确是小唐无误,除了……她微蹙双眉,忽地一愣:发现他整齐的鬓边,竟有些许银发丛生,星星闪烁,如此打眼。   怀真呆了呆,竟脱口道:“几时生出这许多白头发来了?”她一边儿问,一边抬手,轻轻地抚过那早生的苍然华发,甚是疼惜。   唐毅挑眉,颇为惊讶地看着怀真,又眼睁睁看她的手中蹭过鬓边,眼底的神色,也不知是狂喜,亦或者骇然……   怀真只顾打量他的鬓发,心中恍惚又道:“莫非是因出使了一趟新罗,故而操心太甚,才年纪青青地便白了头么?”一念至此,越发有些心疼。   唐毅自看得出她眸中那股怜惜神色,只是仍不敢信,眼神闪烁了几番,终究沉沉默默地看着怀真:“你……你不怪我?”   怀真这才转动目光,又看向他面上,道:“我为何要怪你?”——才想起他方才说什么“花园内……有些急躁”等话,然而她并没见他发脾气,只是有些冷地拂袖去了而已。   忽地便又想到那跑了的少女,怀真咽了口唾沫,便缩回手来。   谁知唐毅见她缩手,便举手轻轻地握住了,将那温软娇嫩的柔荑小心翼翼地团在掌中,爱不忍释。   他的掌心温热,自是她熟悉的温度,瞬间,竟叫她心中生出无限安宁喜乐之意。   唐毅握着那小手,顿了顿,方又含一丝浅笑,道:“你今儿……好像跟往常不同。”   怀真不由问道:“哪里不同?”   唐毅似笑非笑道:“比如,你肯仔细打量我了……又比如,似现在这般,你肯让我握着你的手了。”   怀真通身一震,差点就将手抽了回来,她骇然望着唐毅,涩声道:“这是什么话?”   唐毅见她色变,却错会了意思,只以为她又不高兴了,手上一停,便问道:“我……又说错话了?”说话间,唇边便多了一抹苦笑。   怀真难掩心头慌张,胸口微微起伏,道:“唐叔叔,怎么说这话,先前我们……”   先前他们没成亲前,小唐因深情难抑,尚且不时有些“轻狂之举”,自打成亲之后,他愈发的“放浪形骸”似的,别说是执子之手,就是更甚于此的举止,自然也都没少行过。   唐毅定睛看她,问道:“你叫我唐叔叔?”   怀真心头窒息,唐毅复又问:“先前我们……怎么了?”   怀真咬了咬唇,皱眉道:“我也不明白,这到底是如何了,为什么会有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子,为什么林姐姐不是凌大少奶奶了,为什么唐叔叔你……你的举止这样古怪。”   小唐沉沉看她,眼底自有惊涛。   怀真同他目光相对,眼中已经有泪沁出,道:“先前众人都谣传……说你在新罗出了事,可知太太、敏丽姐姐跟我都……总算你如今好端端回来了,如何又是这般古怪?如何众人竟像是不认得我了?”   小唐听她说完,忍不住也有些骇然之意。   静默良久,小唐才哑声问道:“你……你又如何知道……我即将出使新罗?”   ——他的声音微微低沉,又带一丝难以形容的沙哑,却如此清晰。   怀真的心陡然大跳,仿佛有人在心口上狠狠扎了一下似的,痛的伸手捂住了心头。   低头垂眸之时,再也看不清他的容颜,只听他仿佛起身,将她拥住,声声呼唤。   怀真的心绞痛不已,所见所感都越发模糊起来,她唯有死死地揪着小唐的衣襟,拼着那刀剐似的痛,咬牙道:“别去新罗……唐叔叔,别去……”   蓦地,所有的痛楚在瞬间抽离,仿佛连身子也不负存在,怀真自觉如惊鸿片羽似的,飘荡而起,所有的亭台楼阁,以及那令她眷恋的容颜跟他手底的温热……尽数不见了。   再醒来之时,却见床边上围着好些的人,怀真茫茫然,一瞬间竟全不认得那许多面孔,只听得那一声声哀哀带泪的唤道:“阿真!阿真你不要吓唬娘!”   又有人哽咽道:“妹妹……快醒醒……”   还有人担忧地望着她,轻声唤道:“三少奶奶……”   怀真乍然听了这个称呼,才醒悟过来,竟猛地支着身子,胡乱挣扎着要坐起来。   李贤淑正在她的身旁,见状忙抱起来,道:“阿真……你怎么了,可是要什么?”   怀真瞪着眼睛又看了一会子,才唤道:“娘?”   李贤淑搂紧了她:“好孩子,你吓死娘了。”   怀真被她搂在怀中,眼睛一闭,复又睁开,这才细看眼前众人。   却见在床边上站着的,分别是张珍,应玉,骋荣公主,丫鬟扶着唐夫人,韦氏跟应佩,而在李贤淑身侧的,却是个意料之外的人,竟是竹先生,身后站着赵烨。   怀真统统仔细认了一遍,心中隐约明白过来,心头的急跳才有了几分平缓,只仍不能出声。   这会子丫鬟把熬好的汤药送上来,韦氏亲手接过来奉上,李贤淑便喂给怀真喝,怀真吃了两口,心里那股寒凉之意才逐渐退了。   她既然醒过神来,又见众人都揪心看着,暗中吸了口气,才若无其事地说道:“我现在好了,倒是让你们都受了惊恐,若一直都守在这里,可叫我如何安心?”说着,便道:“不知敏丽姐姐跟孩子如何了?”   唐夫人道:“他们好得很,只是你姐姐还不能下地,把她急得不成,非要来看看你呢,是我们死劝着住了。”   怀真松了口气,便道:“若是叫姐姐也来,我就罪过了。如今我好了,太太也快去歇息,待会儿我自去请安。”   唐夫人见她这般,泪早就流了下来,又不好当着她的面儿过于伤悲,便点了点头道:“好歹亲家母在这里,我就躲个懒罢。”到底就叫丫鬟扶着,自回去了。   怀真又看张珍:“容兰姐姐呢?先前见她也在。”   张珍忙道:“妹妹何苦惦记着她?自己且安生休养着要紧。”   应玉也对怀真说道:“你就是爱操心,容兰是有身子的人,先前站了半日,我们早劝着她回去歇息了,才叫大元宝留在这里看望着。”   怀真微微一笑,对张珍道:“我没事了,你且也快些回去是正经,别叫姐姐担心,何况这里许多人呢,竹先生也在,又怕什么?”   张珍不肯离开,摇头道:“好歹我看着是心安的。”   怀真转头看应佩,道:“哥哥替我劝劝他……这会子他很该回去陪着容兰姐姐才是。”应佩无法,又怕怀真多操心,便拉了张珍出门,自去劝说。   这会子应玉道:“我家里没事儿,狗娃儿我也带来了,奶母看着,你不用赶我走了,索性多陪你几日才好。”   却听骋荣公主也道:“我倒是要告辞了,改日等三少奶奶再好些了,我再来探望。”   怀真听了这一声唤,才想起来方才她半昏半醒中,便是骋荣唤了自己一声,便又转头望她,道:“公主恕我无礼,不能下去相送了。”   骋荣见她脸色仍旧雪白,虽看着是极柔弱的,偏透出一股温和坚韧之感,骋荣便一笑:“你且保重身子是最要紧的。”   韦氏便道:“我替怀真相送公主。”应玉也陪着一块儿,便送骋荣去了。   这一刻,屋内终究只剩下了赵烨,竹先生,李贤淑,三个陪着怀真。   怀真问道:“怎么连先生也惊动了?”   竹先生还来不及说话,李贤淑道:“是世子来探望你,见你晕了,即刻就去请了先生而来。”   赵烨却看一眼竹先生,因道:“我先前来探望的时候,也只跟着……岂不是省事?”   竹先生不答声,怀真道:“又劳烦烨哥哥跟先生了。”   赵烨道:“又说见外的话?可知只要你没事,便谢天谢地呢?”   赵烨说着,便看竹先生,又问道:“方才人多,也没细说……师父行事倒也太惊世骇俗了,做什么用那么长一根针,刺妹妹心口呢!”   怀真听了一惊,不免莫名。   李贤淑察觉她抖了抖,便也念佛叹气地说道:“方才的确是把我吓的魂也没了,若不是佩儿拦着我,我必然不依的……只不过到底灵验,才扎了一下,你便醒了。先前可知如死过去了一般?身子都有些僵了!”说到这里,便后怕起来,情不自禁地又泪雨滂沱。   李贤淑倒不是说假的,府内原本有几个给唐夫人看病的老太医,因怀真晕了,便忙请来,谁知众人探了脉息,都觉得那脉像细微,若有似无,甚至连那皮肉也有些冷硬似的,因此个个束手无策。   李贤淑差一点儿就开始嚎啕大哭,连应佩等众人也都受不住……都知道怀真必然是因小唐噩耗之故,只是因唐府内,上有唐夫人年老体弱,下又有敏丽正是紧要时候,故而怀真内敛自持,照顾上下,不露分毫。   只是那心弦绷得太紧,毕竟不是好事,这会子必然是强弩之末,故而才倒了下去。   正在众人都无计可施的当口,亏得赵烨来到,见状急忙安抚众人,又叫人回府,把竹先生飞快揪了来,这才山穷水尽之时,于柳暗花明里又得了一条命。   怀真因赵烨说“用长针刺心口”的话,便想起在那半梦半迷的光景里,她正跟唐毅说话,忽地心口剧痛……才回到此处,瞬间竟是惘然起来。   竹先生见赵烨跟李贤淑说罢,便道:“我若不如此,她怎能从那迷津里回来?只怕陷在里头,一生也醒不过来。”   怀真心里一动,还未出声,赵烨问道:“什么迷津?”   竹先生摇了摇头,皱眉道:“不过是孽障幻觉罢了。”   赵烨嗤之以鼻:“又来了,我不懂这话。”   竹先生却道:“你自也不必懂最好,只要明白,我若不如此施为,你的怀真妹妹,便一辈子也醒不过来。”   赵烨听闻此言,才无言以对,只翻了个白眼罢了。   李贤淑也不明白这些话,横竖怀真已经醒来了,便不跟竹先生计较。   不料怀真问道:“先生,我若困在那迷津里回不来,又如何?”   竹先生一怔,赵烨也看向怀真,有些不解:“妹妹胡说,你不醒来,可要急死我们不成?”   竹先生却明白怀真的意思,道:“那不是好玩儿的,似假非真,只怕迟早晚迷了心智,把你自个儿都丢了。”   怀真呆呆听了这几句,也无话可对,只道:“然而那儿,却如真的一般,且那里,也自有唐叔叔在……”   李贤淑闻听这两句,只当是鬼话,复抱紧道:“真真儿的瞎说了,那里可也有你的爹娘兄弟?有这一起子围等盼着你醒来的人么?”   李贤淑自是无心的话,然而听在怀真耳中,却是另一番意思,那泪便扑簌簌落了下来,竟也抱住李贤淑,哭道:“娘……”   竹先生跟赵烨对视一眼,两个见状,不便在跟前儿,正欲出外,外间丫鬟道:“应大人来了。”   一语未罢,就见应兰风脸色惶急,从外进来。   师徒两人见了,正好儿便出去了,应兰风也顾不上寒暄,只一径地来到床边,道:“先前在宫内不得出来,才出来就听报信儿说怀真晕了……可怎么样?”   李贤淑擦了擦泪,便道:“亏得世子请了竹先生来,才救醒了阿真。”   应兰风忙靠前相看,眼圈儿亦是红的。   目光相对,应兰风便叹道:“好孩子,我也知道你心里必定难过,然而你毕竟还有爹娘在,可也要为了我们着想着想。”说着,便把怀真抱入怀中。   依靠应兰风怀中,怀真无声又落了会儿泪,才问道:“爹入宫去……是有什么急事么?”   应兰风想不到她问的是此事,擦了擦泪,便低声道:“皇上病危不支,故而传一干大臣入宫……三日后便要传位给太子殿下。”   怀真道:“有没有说三爷的事儿?”   应兰风一顿,旋即叹道:“说过,太子殿下已经派了凌指挥使,大理寺梁督办,兵部卫将军,礼部数人,还有你唐绍跟你表哥也随行,带人紧急赶往长平州。同时调动长平州十万边防军,陈兵边界,一旦查明是新罗所为……便即刻踏平新罗全境。”说到最后,也微微地磨了磨牙,显然十分之恨。   怀真鼻酸难当,强忍着泪,伏在应兰风肩头,不免想起方才昏迷之中那些所见所感。   此刻,因见李贤淑起身出外,室内更无他人,怀真便敛了心绪,轻声问道:“爹……先前我叫爹拿到手的那个噬月轮,爹还好生收着么?”   应兰风道:“好端端收着呢,如何?”   怀真定定地看着前头,半晌才道:“我想要……爹把它给我可好?”   应兰风微微踌躇:“给你自然使得,只是为何在这个时候……想要那东西呢?”   怀真咬唇道:“我、我尚没想清楚,爹只先把它给我罢了。”   应兰风握住她的手,细细打量了半天,终于一点头:“好。”   ☆、第 278 章   次日,应兰风果然又亲自过府一趟,把噬月轮交给了怀真。   应兰风又对着怀真叮嘱了几句,末了道:“阿真,爹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不过不管如何,且记得你还有爹娘、兄弟姊妹的……”也并未多说,点到为止罢了。   怀真早已明白,便点头答应着。   应兰风终究放心不下,又劝她回应公府住上两日,怀真道:“这府内走不开,敏丽姐姐需要人照料,太太的身子也不大好了,何况娘也每天都过来……爹放心就是,我都理会得。”   应兰风生怕怀真受罪吃苦,原本在他眼中,便始终都是娇滴滴的小女孩儿,谁知嫁了过来,竟变得这样无所不能似的了。   虽这会子遭逢常人不能容忍之大变,她竟仍能撑着,上照顾婆母,下照料姑姐……于这柔弱之中透出常人不及的坚韧刚强来。   应兰风望着怀真,此刻也不知是要欣慰,还是心酸,末了只道:“倘若累了,切记的好生歇歇,别只苦了自己,不管你当自个儿是什么,你从来……都只是爹跟娘的心头肉……是爹娘最疼惜的珍爱宝贝。”   怀真微微点头,便静静地靠在应兰风肩头,这一会儿,竟像是昔日在泰州时候,她还是个那刚刚苏醒了的、懵懂柔弱的女孩子,发誓要守护前世今生最不能或缺的家人……   然而如今,万万料想不到,她想要捍卫守护、不可或缺的,已经不止是父母兄弟们……   应兰风去后,怀真便把帕子打开,将那噬月轮取了出来,放在眼底细细看顾。   谁知才看了一会儿,双眼只觉得发晕,胸口略有些闷,除此之外,却并没有什么其他。   怀真索性举起来,放在眼前端详片刻,又用手认真摩挲,仍是瞧不出什么端倪。   怀真翻来覆去细看了半晌,心道:“果然是不得其法么?改日……是不是要请教请教竹先生才好?”又思量了半天,才终于把这东西又收了起来。   话说这两日里,因小唐之事传开,那些素来相好的仕宦权贵之家等,纷纷遣内眷前来问安抚慰。   唐夫人因太过伤感,竟不大肯见人,只略应付了几家,便又病倒了,敏丽因才生产了,何况又曾是出嫁女,自然也不能应答,因此唐府之中竟只剩下了怀真一人独自撑着大局。   怀真本以为自己会悲伤欲绝,痛不欲生,可因要左右应酬,免得失礼于人,因此竟并无空闲伤怨。   于怀真而言,其实倒也恨不得就这样周旋妥当,不留一丝空闲才好,因为这般,才不至于又得空胡思乱想罢了。   那些来往的众位夫人太太,奶奶姑娘们,多半也只说些安抚的话,又道:“还请不必过于悲伤,或许不真……唐大人一看就知道是个福大之人,必然不会有事。”   众人本是一心安慰,故而竭力往好的地方说,怀真耳中听着,听得次数忒多了,不知不觉也让自己顺着这样想,因此那悲绝感伤之意,竟如被无形的石头压住了似的,不敢叫它露头。   何况唐府之中,怀真自也要安抚唐夫人,且敏丽又是刚生产的人,更加不能过于伤感,怀真每每面对,便也只是喜喜欢欢,只说些光明敞亮的好话,又总是夸赞婴孩可爱非凡。   敏丽私底下虽然悲感,然而一来有怀真安抚,二来又有麟儿在怀中,因此便也敛了那悲伤之意,只也振作精神,先养身子罢了。   这一日,门上报又有人前来,却是凌大少奶奶林明慧跟清妍公主两人。   怀真听说是林明慧来到,心中不免想起那一日身陷“梦境”之事,便叫人请了进来,一面儿去告知唐夫人,一面儿更衣迎接。   谁知才转出厅,便听见奶声奶气的声儿说道:“婶婶如何还不出来?”   怀真一听这个声调,知道是凌霄来到了,心里微微觉着喜欢,便出外同两人见礼。   果然凌霄也跟着林明慧一块儿来了,见了怀真,便挣着小手要到跟前儿来,林明慧竟拉不住他,略一松手,凌霄便跑了过来。   怀真只得抱住他,凌霄窝在怀中,才安分下来。   林明慧同清妍两人便看怀真,却见她果然清减了许多,只是难得的仍是那温静宁和的气质,并不是想象中那哭哭啼啼悲戚感伤的模样。   林明慧便道:“听闻太太病了?不知可好了些呢?”   怀真正拿了一块儿枣泥糕给凌霄吃,凌霄先就着她的手尝了口,大概觉着喜欢,便接了过去,拿在手中吃了起来。   怀真便道:“这两日好些了,每天都有三四个太医过来瞧着,还请不必担心。”   清妍凝视着她,柔声说道:“父皇这两日身子也不大好,只是仍也牵挂着太太的病,才特意吩咐太医院不可怠慢的,太子殿下也甚是挂念着……众人一心,只望太太快些好起来,也望唐三爷能平安归来。”   怀真心中一顿,只点了点头:“多谢公主吉言。”   这会儿,凌霄一边儿吃着,一边儿抬头看怀真,极亮的眼睛晃来晃去,仿佛有话要说,却仍是不曾出声。   顷刻间,唐夫人便扶着小丫头也出来了,清妍公主跟林明慧两个人忙起身相迎。   唐夫人落了座,看了两人一会儿,因知道凌景深带人前往长平州去了,又知凌景深跟小唐打小的交情,唐凌两府素来又好,才撑着出来相见。   彼此略说了几句话,唐夫人便问道:“景深去了数日了,可有信回来么?”   林明慧道:“只怕兼程赶路,还没有来得及回信呢。”   唐夫人也知道不大可能,只是毕竟老人家爱惦念,一丝儿的希望也不肯放过罢了,闻言道:“难为他了,抛下你们母子的,亲自跑去那么远的地方。”   林明慧忙道:“太太不必这样说,这无非是他们兄弟的情分,义不容辞的,只盼哥哥平安无事,虚惊一场,大家一块儿回来,好歹也天下太平。”   唐夫人听了“大家一块儿回来”一句,忍不住又潸然泪下。   众人见状,忙又安抚。   唐夫人勉强止住了,却因触动心事,悲伤难禁,便对清妍公主告了罪,仍旧回房歇着去了。   当下三人又落坐了会儿,两人便欲告辞,不料要拉凌霄的时候,他竟不肯撒手,只抱着怀真。   林明慧笑道:“又闹起来了?快乖乖地放手,跟娘回府了,若不听话,留神我打你。”   凌霄嘟着嘴,只是不肯。怀真也哄了一阵儿,凌霄才道:“我要留下来陪婶婶。”   林明慧大为诧异:“你说什么?”   凌霄将头靠在怀真肩上,又道:“霄儿不回府,要跟婶婶一起。”   怀真也哑然失笑,清妍公主在旁看着,便道:“霄儿乖,你婶婶近来甚忙,你休要给她添乱了。”   凌霄只是摇头,林明慧无法,便使出杀手锏来,故意地说:“你二叔还在家里等着你呢,快些跟我回去,不然二叔要生气的,以后再也不能陪你玩儿了。”   谁知凌霄听了,便笑道:“二叔不会生气,二叔跟霄儿说了……”   明慧心底“咯噔”一声,不等凌霄说完,便喝道:“霄儿,又开始胡说了?”   怀真未及听清,见林明慧喝住凌霄,不免一怔。谁知清妍公主已经明白了,当下就变了脸色。   凌霄捂住嘴,像是做错了事一般左右看看,便又一声不吭地搂住了怀真的脖子:“总之霄儿不回去。”   清妍公主似是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嘴角抽了两下,终转过身来,对林明慧低声说道:“我今儿才知道,霄儿为何跟她这样亲了。”一语说罢,拂袖快步往外而去。   林明慧叫了声,清妍公主却停也不停,径直去了。林明慧大急,便又来抱凌霄,凌霄却总是不听,林明慧气得伸手拍了他两下,凌霄吃痛,又见母亲是这般凶狠,顿时也放声大哭起来。   林明慧见他哭的如此,便不敢再打他,怀真正有些不知所措,忽地见小孩儿在自己怀中哭的脸红身颤,是这等不顾一切撕心裂肺似的,怀真便觉得心头一颤,竟也有一股悲伤之意涌动,大有无法遏抑之势。   怀真不由抱紧了凌霄,眼中的泪亦不由自主掉了下来,恨不得也随着凌霄一块儿放声大哭。   林明慧察觉,见她是这般……当下讪讪停手,不敢太过造次。   毕竟当着林明慧的面儿,怀真忙敛伤拭泪,强颜欢笑道:“霄儿别哭了,乖乖跟你娘回府去……改日再来也是使得的。”   不料凌霄边哭边说:“我不要回去,娘坏!”   林明慧因见清妍公主已经去了,又见凌霄闹得不像,恨得咬了咬牙,不免又打了凌霄两下,正想好歹硬拖了去,却听怀真说道:“姐姐,不如且让霄儿在府里留一夜,明儿再叫他回去。”   明慧呆了呆,道:“这……只恐怕他年纪小,若是不懂事,晚上闹腾起来……”   凌霄哭的身子一抽一抽的,却仍道:“娘坏,霄儿不会闹。”   明慧见他哭的着实可怜,到底是心疼的,便道:“罢了罢了,真是冤孽!我倒是成了坏人了!”只好又对怀真叮嘱了两句,便急急地也出府去了。   不提林明慧跟清妍公主两人自回凌府,且说两人去后,且喜下午无人再来唐府,凌霄也甚是乖巧,只是跟着怀真,也并不闹事。   怀真走到哪里,他便也跟着,宛若小尾巴一般,怀真也自喜欢他,便领着先去探望过唐夫人,又去探望敏丽。   凌霄望着敏丽的孩儿,越发笑起来,道:“跟弟弟一样。”趴着又逗了一会儿。   傍晚时候,吩咐丫鬟们分别给唐夫人和敏丽送了晚饭,怀真自回房中,近来她不思饮食,又因大家晚上不在一处吃饭,无人管束,故而她每每便把晚饭省了,笑荷夜雪等劝说也自不听。   然而今儿因凌霄也在,自然是使不得的,当下便陪着凌霄吃了两口,便停下来,只看奶娘喂凌霄吃饭。   凌霄被喂了两口饭,自己却也拿了个汤匙,舀了一口鸡蛋羹,便如法炮制地送到怀真嘴边儿。   怀真虽看着他吃东西,心思早不知飞到何处去了,听得奶母笑,才反应过来,见凌霄眼巴巴看着自己,道:“婶婶也吃……”   怀真难以推辞这般情意,只张口也含着吃了,凌霄高兴起来,又喂了她两口,才罢休。   两人吃了饭,因凌霄在,怀真倒是比平日多用了点东西,笑荷夜雪等暗中念佛。   是夜,怀真陪着凌霄,又略说了几句话,便叫奶母带了凌霄自去客房安歇,不料凌霄拉着手,竟不肯走,只嚷说要同怀真一块儿睡。   怀真见他小人儿如此,也不忍违逆,便留了他在房中罢了。   凌霄竟十分开心,穿着中衣,在床上走来走去,小大人儿一般,着实可爱。   怀真啼笑皆非,道:“快睡了罢,你平日在家里是几时睡的?”   凌霄便坐在怀真身旁:“霄儿陪着二叔,二叔几时睡,霄儿就几时睡。”   怀真一怔,忽地想到白日里凌霄那没说完、就给林明慧打断的一句话,便问:“先前……你娘叫你家去,你为何说是你二叔对你说什么了呢?”   凌霄见她问,便犹豫着不回答,怀真便问道:“霄儿可是有什么话瞒着我?”   凌霄到底是个孩子,被怀真如此一问,便红了脸,低头想了会子,便道:“是二叔……对霄儿说,婶婶不高兴,让霄儿留在身边,陪着婶婶……”他到底年纪小,只期期艾艾,颠三倒四,说了这两句话,怀真却已经明白了。   怀真意外之余,不知为何,心中那压着的难过竟仿佛被人狠戳了一下似的,便低下头去,一声不吭。   凌霄凑到跟前,便道:“婶婶为什么不高兴?”   怀真本不想回答,毕竟是个孩子,又懂什么?然而……这许多日子来,人前人后,都只是一副没事人的样貌,竟把那些无情的真相统统都压制心底,又能对谁说去?此刻心潮起伏,怀真一摇头,静了会儿,毕竟又低低道:“因为婶婶喜欢的人,出了事了,所以婶婶……很难过。”那“难过”两字才出口,泪已经晃落下来。   凌霄看得分明,便抬起手来,给她拭泪,又奇道:“可是、二叔好好的……”   怀真眼中带着泪,满心悲怆,听了这一句,却无奈笑了:“霄儿浑说,不是你二叔。”   凌霄歪头看着她,十分不解似的,怀真索性把他抱入怀中:“霄儿不懂……婶婶喜欢的,自然是你唐叔叔了,他是婶婶的夫君……如今他出了事了,婶婶心里……”   怀真说不下去,便将下颌抵在凌霄头上,只是扑簌簌地偷偷落泪,仿佛连日来挤压心底的泪,都在这会子如破闸洪水一般,倾泻而出,那些压抑着的难受,便如水底尘沙,翻翻涌涌,每一次的涌动,都带着沙沙的痛楚,无休无尽。   原来并不是不难过,也并不是忘了难过,这份难过始终都在,只在一个特定的时候,便现身出来,扬伤舞痛,肆意折磨。   怀真正情难自禁,泪落不停,只差一线便欲嚎啕,身子因压抑而阵阵战栗。   不料凌霄默默地抱了她一会儿,喃喃道:“可是霄儿看见了,婶婶喜欢的是二叔……”   怀真朦胧里听了这句,自然觉着这孩子竟胡言乱语起来,便流着泪随口应付:“霄儿哪里看见了?”   凌霄道:“从爹爹的……爹爹的碗里看到的。”   怀真越发不解,暗中深吸了几口气,好歹止住了心头伤悲,便擦了擦泪,道:“霄儿看的不对……婶婶只喜欢你唐叔叔……”   凌霄闷闷地钻在她怀中,小声说:“霄儿没看错,婶婶把香包、香包丢了……二叔……捡回来了。”   怀真见他竟越发说出详细来,就止住了泪,把凌霄的小脸儿一抬问:“什么香包儿?”   凌霄拧着细细的小眉毛望着怀真:“有……小鸭子的荷包,在水里的……”   怀真却不记得自己哪里有过什么小鸭子的荷包,还是在水里,若说香包,跟凌绝相关的……近来却有个莲花香包,却又跟小鸭子、水有何干系?   怀真听了这两句没头没脑的话,盯着凌霄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心中不由涩涩失笑,因想:“我是疯魔了不成?竟同个三岁的孩子当真?”   因此怀真便不再问下去,又见凌霄仿佛有些困倦之意,便哄着他睡。   凌霄白日跟着她东走西走,又闹了半宿,果然倦了,当即挨着她,倒身而睡。   怀真又给他细细地盖了被子,不多时,凌霄果然便无知无觉地睡着了。   怀真见凌霄入睡,才叫丫鬟打了水进来,自己洗了一把脸,方又回来。   静静端详着他的睡容,望着这样眉清目秀的模样,本来心无旁骛,谁知看了许久,蓦地惊心,却觉着凌霄的样貌,实在跟凌绝太过相像了,原本没想到此宗,倒也罢了,猛然想到……顿时不自在起来。   怀真因坐起身来,一时再也没有睡意,思来想去,便抬手,从床头的小抽屉里头,把噬月轮拿了出来,又放在手底仔细打量。   如此看了半晌,仍是毫无征兆,又因连日累了,此即,见身边儿小孩儿睡得甚是乖静,未免也有些倦意上涌,本想合一合眼的,谁知竟也如此沉沉地睡了过去。   正睡得恬静,忽地便听到有声音在哭叫,怀真心中明白自己是在做梦,然而却也觉着这梦境似曾相识一样,如先前曾做过般。   果然,才走两步,就见到前方不远,有个小孩子正坐在地上大哭。怀真依稀记得上回梦里见过他,不由叫道:“凌霄!”   那小孩儿闻声,果然回过头来,看眉眼竟正是凌霄!怀真便忙跑到跟前儿,问道:“你做什么又哭了?”   “凌霄”看着她,忽地哭道:“娘不要我了!”   怀真心头一酸,只以为他说的是林明慧,便忙将他抱住:“不是这样儿的,你娘怎会不要你呢?”   凌霄听她温声安抚,竟破涕为笑,便也抱住怀真的脖子,道:“真的么?”   怀真望着他的笑容,只觉得浑身暖洋洋地,甚为受用,便笑说:“自然了,你是好宝宝,你娘一定也很喜欢你……”   凌霄便咯咯地笑了起来,怀真心里喜欢,也便随着笑。   谁知那笑声十分清晰,逐渐地竟从梦境转到真实,怀真猛然一震,睁开眼睛,——却见灯影下,凌霄手中握着那噬月轮,一边看,一边儿欢快地笑着。   ☆、第 279 章   怀真见状,吓了一跳,忙抱住凌霄道:“霄儿做什么?”   凌霄举起手中的噬月轮,笑着对她说:“爹爹的碗。”两只小手拍着那噬月轮,仿佛发现极好玩儿的东西。   怀真起初倒是没反应过来,忽然间想到昨夜,凌霄说“看见二叔喜欢”的时候,她问他从哪里看见的,他便是说“从爹爹的碗里”。   那时候怀真还只当是小孩子的胡言乱语,如今听凌霄说噬月轮是凌景深的“碗”,先是一惊,细细一想,竟有些毛骨悚然。   若不是这点干系,还可以当凌霄是胡言乱语的。然而这噬月轮先前偏偏是在凌景深手中,也不知凌景深曾做过什么,凌霄偏说那些情形乃是从这东西上看来的……再加上竹先生曾说的话,不由不让怀真心惊魄动。   凌霄仍在把玩那噬月轮,怀真便抱定他,颤声哄着,道:“霄儿……霄儿……这会子可还能从这里头看见什么?”   凌霄摇了摇头,怀真无端竟松了口气,抱紧了凌霄,满心惊颤无言。   凌霄抬头看看她,举起噬月轮,天真无邪地问道:“婶婶从哪里找到的?”   怀真只得说道:“是……你爹先前给的。”   凌霄才又笑逐颜开起来,翻来覆去地看这物件,竟乐此不疲般。   怀真见他如此,静默片刻,才又问:“霄儿……还曾从这里头看见过什么呢?”   凌霄呆了一呆,却又低下头去,只顾翻着玩,也不回答。   怀真见他分明是个想到什么的光景,只是不说,就又问道:“霄儿可真的还看见别的了?跟婶婶说说可好?”   凌霄蹙起细细地眉毛,微微摇头。   怀真心中一动,便问:“你可……看见你唐叔叔了?你见过你唐叔叔的,他是婶婶的夫君,那日……在郭府太太大寿的时候,你……”   凌霄也不知听没听懂,只是怔怔地,怀真顾不得,便道:“当时他抱着婶婶,你跟着你娘、你还忽然大哭起来……”   凌霄听到这里,脸色微微一变,转头看了怀真片刻,眼中竟慢慢地聚了泪。   怀真心头一颤,握着他的手急忙问道:“霄儿,你看见过他呢?他……他又怎么样?他可好不好的?”   凌霄呆呆愣愣地望着她,忽然之间,毫无预兆地闭上眼睛,扁着嘴大哭起来,手中的噬月轮也丢掉在被子上。   怀真不料竟是如此,一惊之下,只是百般哄劝,亏得凌霄哭的快,止的也快,被怀真柔声细语地说了几句,便才抽抽噎噎停了下来。   怀真见他这样反常,不敢再问他什么,只是默默地,一手搂着他,一手把噬月轮拿起来,放在眼底又细瞧了一会儿,却见中间那白色的团圆,就如一只冷静非常的眼似的盯着自己。   怀真顿觉头目森森,不由打了个寒噤,忙把此物仍放回了小抽屉之中去了。   此刻已经过了二更,怀真便搂着凌霄,复又沉沉睡去。   次日一早,夜雪笑荷前来伺候,见两个人依偎着,睡得倒是很香甜的模样。   丫鬟们知道怀真连日操劳,都是巴不得她多睡一会子,正要悄悄地再退出去,不料怀真因连日里养就的浅眠,当即竟醒了,一时见天明,又知道今儿林明慧必来接凌霄,便忙起身收拾。   怀真一动,凌霄也惊动了,当下便一同起身,拾掇整齐,又同他吃了早饭。   果然不多时候,林明慧便果然来了,凌霄一夜不见,此刻见了母亲,倒觉着喜欢了,才蹒跚过去握住手。   林明慧低头看他一眼,叹了声道:“若还是使性子,就留你在这府上,再不许你回去了。”   怀真忙道:“少奶奶别吓唬着他,他小人儿,只怕就当了真了。”   林明慧这才复一笑,蹲下身子,问凌霄道:“昨儿可是乖乖的?可烦你婶婶了不曾?”   凌霄道:“霄儿乖乖的,不曾烦。”   林明慧捏了捏他的脸蛋,才起身对怀真道:“劳烦妹妹了,我这便带他回去。”   怀真答应,忽地发觉林明慧的眼皮有些微微地红肿,仿佛哭过似的……她心中诧异,却不便问,只得相送。   如此前脚才送了林明慧去了,一刻钟功夫,却又有人来到,报说是户部的郭侍郎。   怀真听是郭建仪来到,不免心头沉重,竟隐隐生出几分避而不见之意。   先前许多别的人来,怀真自不便尽情悲感,只是掩住心绪,按照规制、谨谨慎慎地招呼众人罢了,然而郭建仪自不比别人,乃是打她从小儿就看着的,虽后来隔阂了,但怀真心底始终当他是可敬可亲之人,因此听他来了,还未如何,眼圈儿先红了。   因又担心当着郭建仪的面儿,未免真情流露,岂不是徒增伤悲?正在忐忑之间,外间郭建仪已经进来了。   郭建仪还未进门,就见怀真站在厅中,却是背对着自个儿,郭建仪也是心下一沉,便进门道:“怀真。”   怀真听他唤,才忙转身行礼,低着头,温声道:“小表舅来了。”   郭建仪却径直走到跟前儿,将她轻轻扶起来,低头打量了会儿,却见脸是雪色,双眼却微红,只神情仍是温和沉静,并没有那等悲戚无主之态。   郭建仪从小看着她,此刻见是这般,心中滋味难以形容,便道:“在我跟前儿,就不必做这些礼数了。”   怀真听着他的声儿,那泪竟来的格外急些,却又不想一见他的面儿就掉泪,便只是紧低了头,说道:“小表舅如何这会子来了……”   郭建仪岂会不知她的心意,既然知道,自然便不会叫她难堪,因也做无事状,回身落座,才说道:“前两日便想来看看,只不得闲。”   怀真仍是垂着头:“又看什么呢。”   郭建仪并不答话,过了片刻,才说:“我跟唐侍郎虽然有些心结,但素来敬佩他的为人,何况我更知道你的性子,他如今生死未卜的……我自然是要来看看你。”   这一字一句入耳,似把苦海掀起惊涛。怀真满心里只想大哭一场,偏低低道:“我好端端地,不必牵挂。”口中如此说,眼中的泪却无声坠落。   郭建仪看在眼中,那将要出口的种种言语便停住了,凝视了怀真半晌,见她端然坐在旁边,垂眸低眉,面上虽无悲戚之意,也并不曾出任何声响,只是那泪滴却顺着眼中,一滴滴的,缓缓晃落,倘若当真能滴泪成珠,只怕如今已然满地皆是。   郭建仪望了怀真片刻,便站起身来,竟走到怀真跟前儿,脚下往前一步,与此同时,抬手在她背上轻轻地一拢……   怀真并没有看郭建仪,因痛彻心扉,外头种种反倒麻木起来,还只当自己仍是自持如常,全不知那泪早就如珠滚落。   此刻被郭建仪一揽,竟身不由己地往前倾身,满是泪的脸颊便贴在他的胸前。   郭建仪的手抚过怀真肩头,便又落在她的脸颊上,手指碰到一片湿润,似沁凉,又似灼热。   两个人都未曾出声,半晌,郭建仪才道:“倘若早知道……会有今日,当初我无论如何,不管用尽何等手段也好,也绝对不会……放手……”   如同叹息似的声音传来,怀真微微一震。   郭建仪又道:“我知道他是个世间最难得的,故而他娶了你,我心服口服……只是我却想不到,竟会有今日……不管他生、他死,可知……只因你如此伤心,我也都无法原谅他。”   怀真睁大双眸,郭建仪闭了闭双眸,道:“既然得了你,就该护你平安喜乐,而不是叫你这样为了他哭,为了他苦……”   怀真听到这里,便抬手在郭建仪身上一推:“小表舅……”   郭建仪却不由分说,将她肩头一揽,并不放开:“你或许不喜欢听这话,然而却是我心底的话。——早知害你这般,当初倒不如归我。”   怀真抬手将泪拭去,又用力推开他,便仰头看向郭建仪,拧眉道:“我是心甘情愿的!不管他是生,是死,叫我落泪,还是叫我喜欢……可知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郭建仪同怀真对视片刻,眼中泪光隐隐,他终究也忍不住,转过头去,只当是扶额似的,抬手在眼底悄悄擦过。   缓缓地吁了口气,郭建仪轻笑了声,才又道:“我从小看着你长大,岂会不知道你的性子?看似极好相处的人,却偏是个最死心眼的,倘若是谁入了你的眼,只怕一辈子也要钻在里头,从此便不肯对别的人看上一眼……”   ——不管是别的人再怎么对她掏心掏肺也好,深情似海也罢,她的眼中心里,都只有最初的那个人。   而郭建仪这一句感于肺腑的话,却无端触动了怀真的心事,眼前忽地掠过那一日昏厥时候……在唐府花园听海月清辉之时所见,而心中所念最多的,却是在海月清辉之后的唐毅,那双眸之中若有似无的忧感伤怀之意……   怀真定定地看着郭建仪,心头忽地悸动,那一日唐毅的眼神,同此刻郭建仪……   怀真不敢再想下去,也不敢再看下去,忙摇了摇头,仿佛要将方才那一丝“错觉”从心中挥走。   她定了定神,才终于温声说道:“小表舅……你说的很对,可知我的心极小,倘若有了谁,便只是谁,就再也容不下别的人了。——故而三爷不论是死,是生……我这一辈子是他,就只是他了。”   郭建仪回过头来,凝视怀真:这真真儿的是他这辈子所听见的……最深情的表白,最残忍的拒人千里。   日影偏移,因将入冬,寒风凛冽,自厅外阵阵灌入。   郭建仪此番前来,本想跟她说新罗来的一个消息,然而听了这一番话,那消息竟说不出口了。   还是怀真先起身,已经恢复平静之色:“我知道新帝登基在即,朝中诸事只怕也离不开小表舅,还是不必在此耽搁了。”   郭建仪垂眸,片刻才道:“你可知,太子登基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将会是什么?”   怀真抬头看他,虽然此刻于她而言,其他诸事都不放在心上,然而郭建仪既然提了,怀真便问:“是什么?”   郭建仪道:“太子已经决定了,登基之后,便要命此刻陈兵边境的十万大军……同新罗开战。”   怀真虽对政事不感兴趣,何况如今正是这个非常时候……然而听了此事,却不由惊了惊:“要开战?”   郭建仪点头道:“原因你自也知道,太子认定是新罗人害死了唐毅,故而想要以灭国之势,为他报仇。”   郭建仪简单说了这句,怀真心中震动,却偏听出他的弦外之音。   怀真便走到跟前儿,仰头盯着他道:“太子为何会下这样的决定?不是说凌大人绍哥儿他们赶去长平州了么?……不是说还有待查证的?太子如何这般着急?难道是太子已经得了什么确凿的消息?”   郭建仪心头一凛,他本来不想对怀真说明那个中内情,谁知只一句话……却叫她听出端倪,一句句逼问起来。   郭建仪避开怀真的眼神,涩声道:“你……不必乱想,我对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太子已经决心出兵,连我也无法劝阻,然而此刻出兵,绝不是好时机,只会引发两国不必要的战乱,甚至还会叫别有居心的……”   怀真不等郭建仪说完,便拧眉道:“我不听这些!我不管什么好时机不好时机,谁爱出兵不出兵,我不懂那些,也不管那些……你只告诉我,太子凭什么觉着唐叔叔已经死了!”   郭建仪皱紧眉头,无言以答,只迈步走到门口,怀真一步跟上,紧紧拉住他的袖子:“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小表舅,你快同我说!”   先前所有的得体仪态,端庄应对,此刻竟荡然无存,怀真满脸泪痕纵横,死死地盯着郭建仪,哑着嗓子厉声大叫:“唐叔叔到底如何了!你快告诉我实话!我想知道他到底如何了!”   这几日,支撑她到此的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小唐未死的一线希望。如今听郭建仪口风之中竟透出几分不祥,那原本矗立的信心摇摇欲坠,渐渐地透出了坍塌之势。   郭建仪望着她,不知该不该把今早上所得的那消息同她说了,然而倘若开口,只怕是雪上加霜……   不料,怀真见他犹豫不答,便索性不再问,只是把心一横,转身往内堂而去。   因泪眼模糊看不清楚,又加跑的太急、慌不择路,竟狠狠撞在桌子上,匆忙中抬手一挡,只觉手心一阵剧痛,却也顾不得。   郭建仪不料如此,忙唤了声,上前欲扶住她,怀真置若罔闻,甩开他的手,一路上跌跌撞撞地去了。   郭建仪见她如此反常,有心跟去,然而毕竟是唐府,有些不便,正在犹豫,忽地见桌子角上竟沾着一丝鲜明血迹,郭建仪心惊,知她伤了,生恐有失,这才忙追了上去。   且说怀真一径转回卧房,丫头们见了,才要上前,怀真喝道:“都出去!”   众人见她神色大不如常,顿时齐齐退后。   怀真扑到床边,从抽屉里掏出那噬月轮,捧在手心里,此刻泪落不止,乱乱地打在上面,竟如泪海似的漾动。   怀真死死握着:“你到底有什么用,有什么用……求你救救唐叔叔,求你救救他!”那噬月轮却毫无动静,怀真大恨,举手将它摔在地上,噬月轮于地毯上滚了两滚,忽地起了一阵妖异的微光。   ☆、第 280 章   却说那噬月轮被摔在地上,陡然有光。   怀真泪眼模糊,尚未留意,忽地耳畔听到模模糊糊的声音,道:“你不必怕……”那样温柔低沉,竟是小唐的声音!   怀真猛然抬头,循声看去,却并没看见小唐。此刻定睛细看,却见眼前水波涌动,陡然之间仿佛变了光景,已经并不是在卧房之中,而是在小唐的书房内。   怀真恍惚之间,竟见那人坐在桌后,桌前站着个身段窈窕的少女,那人温声道:“以后你便安心住在府内……也不会再有人欺负你。”   这般容貌,这把声音,并不是别人,赫然正是唐毅。   怀真怔然,只顾呆呆地望着,仔细打量那眉目……竟忘了惊愕。   唐毅说罢,桌前的少女背对而立,也不搭腔,竟不知听未听见他的话。   唐毅默默地看了她半晌,又道:“倘若……这府内有人对你不好,你也不必怕,只管来同我说,我会给你做主。”   少女仍是一声不吭,垂着头仿佛在把玩什么。   唐毅张了张口,终于站起身,慢慢转出桌子,走到她的跟前儿,不料少女见他近身,便复后退了一步。   唐毅凝眸望她,欲言又止,只又道:“若有什么想要的,你……也只管说,我也一定会……”   一语未罢,少女已经说道:“我什么也不要。”   唐毅见她开口说话,微微一笑,声音越发温柔了几分:“不用急着这会子回答。”   少女垂着头,低低道:“我不要你的东西,我也不要在这里,我只要……”   她带着笑,轻轻地吐出了两个字,满怀无限喜悦似的。   而他听着她说完,脸色陡然而冷,原本一丝笑意荡然无存,只是拧眉看着,面挟寒霜。   少女似察觉了他的不悦,便又畏怯似的后退一步,警觉防备地看着他。   四目相对,唐毅略闭了闭眼,只是叹了声:“来人。”   门口有两个丫鬟转了出来,唐毅道:“带姑娘下去歇着罢。”   两人答应了,便要陪着少女离去,唐毅忽然又道:“站住。”   众人止步,唐毅端详片刻,道:“好生照料,若有差池,决不轻饶。”   两个丫鬟忙又应了,这才簇拥着少女出门,谁知才出门口,就跟一队人撞了个正着。   丫鬟们忙躬身行礼,道:“少奶奶。”   林明慧不理会,只是望着那少女,将她从头到脚,下死眼看了一会子,才毫无表情道:“去罢。”   众人离去之后,跟随林明慧的丫头们便在门口站定等候。   明慧自己入了书房,见唐毅复又在桌后落座,见她来到,只淡淡看了一眼。   明慧走到跟前儿,略沉默片刻,叹了口气,问道:“三爷这是做什么,无端端弄个罪臣之女进府里,是何用意?”   唐毅也不抬眼,只缓声道:“我正要跟你说,以后她便住在府内了,你且仔细照料她。”   明慧想笑,却又笑不出,皱眉看了唐毅一会子,才用一种匪夷所思的声调儿说道:“三爷敢情……是要将她收房不成?”   唐毅微微蹙眉,仿佛有不悦之意,却仍不做声。   明慧终究忍不住,复又笑道:“三爷可想清楚了,她一来是罪臣之女,二来,她可曾是你那得意门生的妻室,三爷把她收留在府内,叫外头的人都怎么看待?”   唐毅仍是波澜不惊,淡声道:“我行事,难道还要管别人如何看待?”   明慧脸色变了几变:“三爷这是不顾一切了?把自己素日的名声、唐府的颜面都置之不顾了?”   唐毅并不言语,脸色也仍是漠漠然。   明慧看着他平静似水的神色,咬了咬牙,道:“请三爷见谅,我不能容忍此事,也不能见三爷自毁名声……”   明慧说罢,转身欲走。此时唐毅方道:“你做什么?”   明慧刹住脚步,道:“自是让人把她送回她原本该在的地方去。”   唐毅唇角微挑:“原来这府内,我说的话都不算了,要你说才成?”他的声音虽低,却偏千钧之重,叫人无法抵挡。   明慧只觉有人在心上捶了两下,当即蓦地回身,盯着唐毅道:“我也只是为了三爷跟唐府好……为了一个狐媚子,这般伤风败俗放浪形骸的……值得吗?”   唐毅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玩味般道:“伤风败俗?放浪形骸?原来我正大光明如此行事,便是伤风败俗了?……夫人,有些事我不愿提起,也不愿说开,并不是我不知情。我一生循规蹈矩,从命而行,顾全大体,如今,只不过是想随自己心意而为,谁敢说一个字!”   温和的脸色陡然变了,竟十分肃杀,冷望明慧:“而夫人你要做的,只是从我之命,好好地善待她,就当是……夫人对我的一丝‘弥补’跟‘成全’罢了。”   最后一句,却仿佛带有一丝说不出道不明的轻笑。   明慧听他说完,脸色早已大变,双眸圆睁盯着唐毅,透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恐惧之意。   唐毅只淡漠地看着她,见明慧嘴角微动,仿佛要问什么,却终究没有出口,然而那副表情,却仿佛吞了很大一枚黄连似的。   最终,明慧紧紧地抿了嘴,一声不吭,有些僵硬地向着唐毅行了个礼,才转身往外而去。   她木讷来到书房之外,门口的丫鬟接着,见她脸色不对,便轻声唤道:“少奶奶……”   明慧迈步欲走,脚下一软,丫鬟忙紧紧地将她搀扶住,众人都觉惊疑,却不敢问,只好扶着离去。   书房内,唐毅仍是面无表情,垂手才翻了一页书,外头有人报说:“大人,小凌驸马来见。”   不多时,就见一人前来,至跟前儿向着唐毅行礼,口称“恩师”,玉面似雪,通身透着一股清冷之意,果然正是凌绝。   唐毅抬眸看他,道:“坐罢。”   待凌绝落座,唐毅淡声道:“我把她收在府中,你大约也知道了?”   凌绝眼皮一垂:“弟子虽然不明白恩师为何要收留她,但恩师行事,又哪里容他人置喙?”   唐毅微微而笑,道:“你很懂事。”   凌绝并不言语,也轻笑了笑,面色甚是恭谨。   唐毅又道:“如今你尚了公主,又袭了爵,倒也算适得其所,以后凌家必然重振声威,你哥哥泉下有知,也必喜欢。”   凌绝拱手:“还要多谢恩师提携。”   唐毅摇头:“我对你倒是平常,何况这两年多都在沙罗,不想……回京来已经是地覆天翻……”说到这里,眼中透出惘然之色。   凌绝似看不出他神情里的一抹异样,仍是正色道:“先前战事胶着,我等众人尽都十分为恩师担忧,不想恩师竟建下不世之功,万人敬仰,又且平安归来,委实可喜可贺。”   唐毅听了,淡笑道:“倒也罢了,不过是尽为人臣的本分而已,不算什么。”   凌绝道:“倒是要敬佩恩师的高瞻远瞩,倘若不是这回恩师坐镇,灭沙罗全境,以后只怕还要被他们百般要挟,更要吃亏多少年呢。……当初恩师如何又是中道换了对策的?可知这是极冒险的一招儿?惹得先皇震怒,干系匪浅不说,若是打不赢,岂非也落了极大的罪过,这也是恩师能人所不能之处……”   唐毅沉默半晌,终于轻轻说道:“我也、只是……不想再忍罢了。”   凌绝自顾笑道:“倒也是,被沙罗拖了这几十年,总是所谓以和为贵,不肯动武,反叫他们妄自尊大、越发得寸进尺的,这一遭儿却是奠定百年之安稳了。”   唐毅垂眸,并不解释。   凌绝又说了几句话,因见唐毅兴致缺缺似的,便起身告辞,唐毅也不拦阻,只一点头。   却说凌绝后退几步,便出了书房,正沿着廊下欲离开府中,忽然见到前方有一道人影急急而来,一看见他,顿时双眼发亮,欢喜唤道:“凌绝!”越发快步向着他身边儿赶来。   凌绝一震,皱眉停了步子。   这会子那人已经到了跟前儿,却是先头被丫鬟领走的那少女,伸手抓住凌绝的衣袖,道:“你是来接我吗?”   凌绝用力拂袖,将衣袖撤出,那少女却又上前,撒娇求道:“我知道你不会撇下我的,你带我离开这儿罢,我很不喜欢这里……也很不喜欢……”   少女说着,微微瑟缩,目光瞥向凌绝身后,虽没说出口,那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凌绝面露震惊之意,随着她的目光回头一看,却见在书房门口,唐毅负手凛然而站,正望着此处,脸色冷冷淡淡,看不出悲喜。   那噬月轮光芒照彻,怀真身不由己目睹这一切,其惊心彻骨,似五雷轰顶。   尤其是明明白白看着小唐独自矗立门边之时,那副难以言说的表情……他的双眸,竟仿佛看破迷障,直直地望向她心底似的,似责备,似指责,又似……万念俱休。   怀真竟站不住脚,双膝一屈,跪在地上。   颤手捂住双耳,无法再看,也不能更听,只觉得眼前这一切,何其荒谬,又何等残忍。   书房门口唐毅的眼神,宛若刀锋似的,已经叫她承受不住,而那少女的一句句话,却更是利箭,让人的心千创百孔。   虽然眼见耳闻,怀真仍是不能去信,这所有的一切,她丝毫也不知情,如今却活生生地尽在眼前。   忽然间便想起竹先生的话,不过是“孽障幻觉”罢了。   怀真闭上眼,索性自欺欺人:“这定然只是幻觉,并非真的……不是、不是我……”   可是心底却仿佛明了:这一切都是真的,都曾是……一点一滴发生在她身上的……   这少女,此刻于噬月轮中仍一味纠缠着凌绝的少女,对唐毅视而不见的少女……先前她梦境中那被林明慧欺负的少女,完全不理海月清辉的少女……   不是别人,正是她,应怀真。   可是,又怎能去相信并接受这一切?她本以为……前世所遇的那些,已经是悲惨至极,谁会料到,更有几重令人毛发倒竖的内情?她本以为,同唐毅的交际,不过是萍水一面,然而如今……仿佛天翻地覆,完全改了所有认知。   正在怀真无法可想,恨不立即身为齑粉之时,有人冲到跟前儿,将她一把抱住,唤道:“怀真,怀真!”   怀真懵懂抬头,于光影缭乱中所见,看清是郭建仪的眉眼。   此即她正如惊涛骇浪之中的一叶孤舟,却被他一把掣住,就像是被牢牢地圈在安稳的港湾之中,风浪渐息。   地上的噬月轮光芒敛去,又静静地恢复如常。   郭建仪抱着怀真,低头摸摸她的脸,却觉得小脸冰凉。他心中一惊,把人抱起,好生放回榻上。   回身,将地上的噬月轮捡起来,本欲放到怀真枕边……此刻丫鬟们闻声,便进来查看究竟,郭建仪想了想,便暂时放到自己怀中。   他这次来,原本是想告诉怀真——凌景深他们在长平州找到一个生还的礼部之人,那人受伤过重,昏迷了数日,救醒了之后,便详述了出事那夜、他所知的一切经过。   令人惊心的是,他正好儿也亲眼目睹了……小唐“遇害”的经过,且说的十分细致,再加上那些已经发现的遗物等,着实叫人无法怀疑有假。且根据他所说,率众拦截阻杀的,的确是新罗当地的一员武官。   故而赵永慕听了后,立刻下旨,命长平州的驻军即刻开拔。   虽然朝中一半儿以上的官员不同意开战,然而赵永慕已经不顾一切,势必要一意孤行。   纵然是郭建仪苦谏都无济于事,眼看两国的战事一触即发,而一旦开战,绝对不是两支军队的胜负这样简单,关系着两国几百年的稳定,以及数百万计的黎民百姓性命。   除此之外,战争会引发什么其他不可揣测的变数,也是绝不能忽视的一大隐忧……从某种意义上看来,最后这一点,才是让郭建仪最为担心的。   但是如今,除非奇迹出现,否则,要让赵永慕收回成命只怕难如登天。   在郭建仪看来,刚刚登基的新帝已经有些失去理智了,多少年的韬光隐晦,看似明朗实则极度冷静的皇帝陛下,竟在风云变幻、情形险恶的关口,丧失了向来的淡定睿智,——这自然绝对不是一个好兆头。   甚至让郭建仪有些惊心。   然而此时此刻,郭建仪却无暇分神再理会别的了,望着榻上半是昏迷的怀真,——他虽然不明白怀真因何忽然晕厥,却也自知……怀真当时不管不顾地跑回房来,只为了他怀中的这个东西,只怕此物……干系重大。   原本以郭建仪的身份,自然不便守在内室,然而他毕竟也是怀真名义上的小表舅,何况如今唐府之中,病的病,弱的弱,郭建仪又很不放心怀真,便留了下来看顾。   期间唐夫人来看过一回,因知道郭建仪是亲戚,也自多了几分亲近之意,且看他是这样出色的人物,比之小唐竟也有些毫不逊色……因此不免也想起小唐,便同他说了会儿话,才自回房了。   不知不觉,已经黄昏,因先前郭建仪命人去应公府传信,李贤淑得了消息,也便赶到照料。   不免又请了竹先生来看,然而怀真虽则醒来,只是呆呆怔怔地,话也极少说,人竟也不认,竟似灵魂出窍一般,李贤淑见她是这样,暗中揪心,不知流了多少泪。   如此,便又过了数日。   这一天,郭建仪因又来唐府探望怀真,李贤淑见他来了,倒是喜欢,恨不得他多陪着怀真说几句话……好歹引得她振作精神才好。   郭建仪到了卧房之中,见怀真卧着,仍是半昏半睡,郭建仪走到跟前儿,凝视半晌,方从怀中掏出那噬月轮,对怀真道:“怀真,你看这是什么?”   怀真目光转动,一眼看到,脸上神色才略有些变化,慢慢地爬起身来,只是盯着瞧。   郭建仪微微点头:“那天你匆匆回房,就是找此物的?你……可是从这东西之中看见什么了?”   那天他紧随而来,见怀真死死地盯着噬月轮,脸上的表情,悲伤惊骇,并不是看着一个死物的神情。   怀真凝视着噬月轮,眼中的泪便坠了下来。   郭建仪道:“你看见了什么?”他心中有一个可怖又匪夷所思的猜测,跟怀真之前……在卧佛寺中曾跟他提过的一事相关,但实在太惊世骇俗,竟不敢说出口。   怀真看看噬月轮,又抬眸看看郭建仪,终究道:“小表舅……”   这是数日来,她第一次出声叫人,郭建仪点点头,握住怀真的手,温声道:“好怀真,别怕,须知不论过去如何,现在……现在的怀真,现在的所有……跟过去都已经大不同了……你该很明白这点才是。”   怀真泪落更急,只是睁大双眼看着郭建仪。   郭建仪把她有些凉的手团进掌心,垂眸看了半晌,终究忍不住,便俯首轻轻地亲了一下,那小手娇软香柔……他嗅到那一丝专属怀真身上的气息,原本心无旁骛毫无绮念的吻,便多了几分心虚之感。   郭建仪忙又停住,深吸了一口气,才又缓声道:“可知你一个人自苦,你父亲,母亲……这府内的太太,姑娘……还有我,都是十分挂心?恨不得替你担着那苦楚的?”   怀真心中又酸又软,无法言语。   郭建仪复又一笑,道:“你从来都是懂事的好孩子,如何只为了一个他……便这样犯傻起来?难道为了他……家人也都不要了么?”   怀真身子一抖,却又摇头。   郭建仪极想要将她拥入怀中,认真抚慰方好,却又知……未免逾矩,更有趁人之危之感。   于是只说:“你到底在这里头看见了什么?倘若真的无法开解,便同我说可好?”   怀真仿佛受惊,抬眸看他。郭建仪望着那噬月轮:“我只怕你闷在心里,几时是个了局?我若知道了,或许还可替你开解些……”   过了会子,怀真果然喃喃开口,竟说:“我很想他……”   郭建仪微震,他自然知道怀真所说的“他”是谁,只想不到她在此刻说的是这一句。   怀真又道:“我……真的很想再见到他……小表舅,你不懂……我、我不要他失望伤怀,孤零零一个……我想同他说、我是喜欢他的……”   郭建仪心颤不休,忽地大为后悔引她说了这些话。   末了,怀真叹息似的,轻轻说道:“我如今,只一个所愿……我不要他死。他死了,只怕我也活不得了。”说这句之时,她像是在说一件极平常之事,眼底透着平静之意。   郭建仪揣着沉沉心事,离开唐府。   他骑马而行,过了长街,正心中恍惚之时,忽地见前方来了一队人,竟是几匹骏马,护着中间一辆马车,惊雷似的急急奔来。   郭建仪诧异是什么人在京内如此放肆,又猜莫非是因紧急军情么?想到新帝的恣意妄为,不免悬着心,不料定睛细看,心头骇然。   郭建仪睁大双眸,死死地盯着其中一个人的身影,却见此人,俨然竟是之前随着凌景深出京的唐绍!   郭建仪驻马,僵着身子、屏住呼吸相看,见那马车滚滚而过,车厢关的紧紧的,看不清何人……看众人呼啸离去的方向,却是往皇城大道而去……他深吸一口气,不能置信,一直等那一群人离去之后,才有所反应,忙挥鞭打马,也紧紧地追了上去!   ☆、第 281 章   话说郭建仪离开唐府之后,李贤淑进了卧房,放轻手脚来至床边,却见怀真正坐着发呆。   李贤淑便哄说:“阿真,吃些东西可好?娘叫人煮了你喜欢喝的杏仁珍珠豆腐汤,还熬了当归羊肉粥,你好歹吃一口呢?”   怀真抬头看一眼母亲,见她小心翼翼地望着自己,口吻也甚是温柔,她便不由湿了眼眶,于是柔柔地唤了声:“娘……”   李贤淑乍听这一声,心头一动,酸楚难当,顿时也落下泪来,忙止住了,上前将怀真抱入怀中,道:“好孩子,娘知道你心里苦,然而……好歹为了你爹娘着想,别这样待自己呢?”   怀真靠在李贤淑怀中,只顾流泪。   李贤淑吸了吸鼻子,低声又道:“你爹这两日,因担心你,又加上时气不好,竟也在家里病了……又怕你不自在,便不肯让我告诉你……你瞧在他这样疼你的份儿上,好歹也让我们好过些呢。”   怀真忙擦了泪,问道:“爹的病如何了?”   李贤淑道:“并不打紧,只是偶感风寒,近来吃药,好些了,明儿便来看你。”   怀真低着头道:“是我不好,让爹娘操心了。”   李贤淑才笑起来:“你是我生养的,自要多疼些才好,何况你从小到大最是让人省心的……也难得……”话说到此,忙打住。   李贤淑因见怀真终于愿意开口了,暗中又念了几千声佛,又大为感激郭建仪,趁机叫人把粥跟汤端上来,又哄劝她吃。   怀真欠缺了几日,却仍是没什么胃口,只怕母亲担忧罢了,于是勉强各吃了些。   怀真吃了东西,倒也有了几分精神气力,心中想了会子,因这数日她魂不守舍,更不肯理会府内诸事,唐夫人跟敏丽那边也并没照管,心里便过意不去,竟自起身,意欲先去给唐夫人请安。   李贤淑劝了她一回,只说不相干的,怀真只是不听,仍是要去。   李贤淑见她执意如此,就叫丫头拿了披风来,又嘱咐道:“外头冷,又起风了,你连日闷不出去,留神也着了凉……”   怀真只得由她把自己包裹的严严密密,这才到了唐夫人房中。   唐夫人连日担心她,因听闻来了,忙起身迎住,两人相见,彼此见对方都是憔悴许多,不免悲从中来,便抱头痛哭了一阵子。   半晌,唐夫人拭泪说道:“原本以为他是个有福的,才得了你,如今竟是这般,反白白地连累了这般的好孩子……”因含泪打量怀真,又道:“可知我心里虽然心疼他……却也万般地疼惜你、觉着唐家实在是对不住你。好孩子,也是毅儿他辜负了你。”   怀真听了这话,便微微摇头,轻声说:“太太,三爷没辜负我,是我欠着他……只怕今生今世也还不清的。”   唐夫人见此时此刻,她仍是这般贴心知意,又识大体,心中伤感之余,却更加欣慰,心里又酸又暖的,泪便落得更急。   唐夫人便道:“难得你还是这样最可人心意……只可恨他……叫我们娘儿们在家里替他揪碎了心……”一时恨不得又放声大哭。   两人坐着说了会子,唐夫人见怀真这般懂事可怜,便把悲伤之意压了,当下便从她的意思姑且安寝。怀真便才告退出来,又去见敏丽。   这几日,敏丽渐渐能下地,也去探望了怀真几回,然而见她之木讷呆愣,比昔日自个儿魔怔的时候竟有过之而无不及。   敏丽暗自心惊,却也想不出什么妥帖的法子来劝慰,只是偷偷落泪忧虑罢了。   还是李贤淑明白,知道她才生产了,不宜太过伤感,反而劝说了几次,又怕她独自一个不能支撑,便命人把应玉请来,跟敏丽做伴儿,因此敏丽倒也得过,只仍是记挂兄长,担忧怀真罢了。   如今见怀真亲来,敏丽见了,二话不说,便先抱得紧紧地,忍不住又哭道:“好丫头,竟要担心死我了。”   怀真笑了笑,手抚着敏丽后背,安慰了会儿,道:“如今已经是好了。又怕什么?害姐姐伤心,是我的不是了。”   敏丽止住伤感,便拉着她来到床边上,叫她看那小孩子。   怀真低头瞧了会儿,见这孩子的眉目已越发长开了些,更是略透出几分清秀来了。   怀真便道:“真真儿好看的很,姐姐说他长大了,是随世子多些,还是随姐姐多些?”   敏丽不由一笑,道:“都是好的。”   怀真道:“是了,姐姐还没有给他起名字呢?”   敏丽闻言,便道:“先不着急……我心里想着,等哥哥回来了,叫哥哥给他起个名字才好。”   怀真愣了愣,不说话。   敏丽凝视她片刻,拉住手,轻声道:“你别怪我又提起来,不瞒你说,我只觉着,哥哥不是那等福薄命短之人,且他素来又能为……只怕那些消息有误。”   先前怀真迎送那些来府内问安的各府内眷们之时,早听了许许多多诸如类似的话……谁知近来才又似梦境破碎了般。如今听敏丽如此说,便道:“姐姐说的是,你们手足同胞,只怕心灵上有些感应也未可知。”   敏丽冲着怀真笑了笑,便道:“这会子虽不是玩笑的时候,可我仍想同你说一句,哥哥纵然不看在我跟太太面上,只瞧着你,他也不舍得就撒手去了。”   怀真先是一笑,后来想了想,眼眶微湿,喃喃道:“我又有什么好?只怕是白苦了他。”   敏丽皱眉道:“又说哪门子的胡话呢?可知……亏得我不是个男人,我若是个男人,势必也要抢你,这种苦,且由我来捱才好。”   怀真本是满心悲感,听敏丽这般言语,却忍不住含忧笑了。   如此,又在敏丽房中逗留了片刻,才欲回房,谁知刚出了门,就见廊下,一个丫头疯魔似的连跑带窜。   怀真跟敏丽对视一眼,都觉着古怪,怀真便苦笑道:“我几天不理事,怎么竟是这个模样了?”敏丽听了也笑。   这会子那丫头跑到跟前儿,气喘吁吁停了,道:“三奶奶、姑、姑娘……”   怀真道:“是怎么了?”   丫头指手画脚了一番,终于说道:“二门上、来人了……说、说是、说是……”结结巴巴,语无伦次,急得敏丽跺脚,恨不得打她。   廊下的风拂来,吹得衣袂飘飞,怀真静静站着,只觉得身如一根冰桩,早已经没了知觉。   此刻反倒异常宁静地,只曲着眉心打量这丫头,笑问:“到底怎么样呢?着什么急?”面上虽然安静祥和的,心中却不由狂跳难当,如那冰层之下的激流一般,只觉此刻倘若再来一个绝坏的消息,只怕她立即便要灰飞湮灭,死在这冬夜寒风之中了。   丫头深吸了一口气,终于石破天惊地说道:“说是三爷没有死!”   夜间,府中甚是安静,这一声便格外的响亮清楚,怀真愣了愣,竟说不了一个字,还是敏丽瞪圆了眼,问道:“你说什么?哪里来的话?”   丫头道:“二门上小厮传话,说是先前去长平州的凌大人一行回来了,是凌大人的随从上门上来说的,还说三爷很快便回来了,叫太太奶奶姑娘们别急。”   敏丽听了这几句,喜的不行,忙便抓住怀真,道:“我方才说什么来着?妹妹可听见了?”   谁知才一拉怀真的胳膊,她便随着晃了晃,竟站不住脚似的,敏丽跟那丫头忙把怀真扶住了。   怀真不管别的,且只顾盯着那丫头,问道:“这话是真?并没差错?”此时此刻,竟不敢轻信,如在梦中。   丫头道:“我也是这样问的呢,听说府里头即刻有人出去探听了,立时就有回报。”   敏丽抱着怀真,忍着笑说:“这话哪里还能有假的?若是传这样不真的假话,只怕天打雷劈,妹妹,如今一万个心且放在肚子里,哥哥好端端的呢!倒要快些也叫母亲知道……”   那小丫头喜道:“我去跟太太报信儿!”说着,竟一溜烟儿地又跑了。   不提唐府之中,人人转忧为喜,笑逐颜开,半喜半惊地等那实落消息,只说在宫中,赵永慕正幽幽闷睡,乍然听闻宫门口报,听在耳中,刹那竟如半空里落下一个雷来。   永慕翻身跳下龙床,竟不顾一切往外跑了出来,吓得两边儿的太监宫女们不知所措,随身的太监们忙追出来,托靴的托靴,拿斗篷的拿斗篷,紧紧跟随。   赵永慕浑然不顾,冲出寝宫,站在台阶上往下方一看,此刻夜色幽淡,却见有三道人影自外而来,他眯起眼睛细看,蓦地看到中间那人……   “三郎!”大叫一声,刹那间眼前已经模糊,赵永慕一把将簇拥到身边儿的太监推开,那才披上身的大氅也落了地,他跳下台阶,便迎了过去。   底下的人紧走几步,就在永慕赶到跟前儿的时候,便顺势跪下了,口中说道:“臣罪该万死,有负皇恩,还请皇上即刻下旨,命长平州大军撤回!”   永慕愣了愣,忙把他扶起来,仔细先看了一会子,才用力抱住,此刻竟然发不出一声儿响来,只是无声无息地落泪,满身心的震颤。   跟随小唐身边儿的,分别是唐绍跟大理寺的梁九,见状都有些诧异。   小唐一怔之余,微微一笑,却又将永慕推开,正色说道:“皇上,事不宜迟,军情如火,还请速速下旨,勿要引发两国争端才是。”   永慕见他又提此事,心中一转,当即点头,便急回御书房,边走边打量了三人,忽地问道:“景深呢?”   小唐敛眉,叹道:“他受了伤,本要入宫回复圣命,只因伤重,是我叫他先好生休养,改日再面圣不迟,请皇上恕罪。”   百忙中永慕道:“哪里来的罪?如今他是在凌府?快传太医过去!好生看待!”自有内侍领命而去。   众人来至御书房,永慕飞速下了一道诏书,叫人八百里加急再送去长平。   一直到那传旨太监去了,在场的众人才都松了口气。   永慕才要转头相问,忽地又听小唐沉声道:“还请皇上再下一道诏令,命东南沿海驻军,严加防范,仔细操练,不可懈怠。”   永慕一怔,回头对上那沉静目光,便问道:“这又是为何?”   小唐见左右内侍在侧,便走上一步,直来至赵永慕身边儿,才附耳低低同他说了一番话。   永慕听了,微露出骇然之色,终于点了点头,果真又拟一道诏命,命人连夜持金牌送出城去。   如此,众人又在宫中耽搁了一个时辰,按照新帝的意思,便要留他们在宫中休息,何况此刻按照规制,宫门早就关了,小唐却道:“皇上明白,我今夜若在宫中,只怕难以安寝。”   赵永慕如何不知这情?虽有心挽留,却知道留不住。无奈叹了声,道:“既然你无事回来,已经最好,明儿你再进宫来细谈就是了,可知我尚有许多话问你。”   当下,便叫传旨太监跟着他们,到宫门口,拿了御赐金牌命开了门,才送了三人出宫。   才出宫门,唐绍跟梁九便一左一右扶住小唐,梁九低声问道:“大人可无碍?”   小唐摇了摇头,还未开口,正在这会子,却见宫门旁侧,有个小厮打扮的人上前来,仔细一打量,便惊喜交加地叫了起来:“三爷,果然是三爷!”   小唐低头一看,认得是唐府的小厮,正要说话,在旁边停着的马车上,人影一闪,有个人竟忙不迭地跳了下来,身子一歪,差点跌倒,却给旁边一个小厮及时扶住。   虽是夜色沉沉,小唐一眼看去,却已经认出来了,当下心头一震,便撇下唐绍梁九,忙不迭地掠到身边,将那人半扶半抱,低头轻呼道:“怀真?”   这匆忙跳下车来的,竟正是怀真。原来先前在府中,因丫头报信,又叫小厮探听,知道是入宫了……怀真哪里等得及,便索性亲自出门,乘车来看究竟,谁知宫门紧闭,她也不肯离开,只在门口死守罢了。   果然叫她等到了……方才一听那小厮叫起来,便即刻也跳下车来。   此刻,夜凉如水,月明星稀,此刻再相见,却真真儿的恍若隔世,漠漠夜色,如轻纱似的笼在两人之间,只仍能看到他的双眸,在夜色之中,却仍如晨星一般,熠熠生辉。   怀真伸出手来,抚上小唐的脸颊,前生的那人,同眼前的人……在刹那间合在一起,怀真闭了闭双眼,泪便滚落下来,只来得及呜咽了声,便紧紧地抱住小唐。   这会儿,两个丫鬟也下了车,见状,自也都喜欢的无可不可。   小唐拢住怀真,回头看了一眼,见唐绍跟梁九都十分识趣地站在远处,只有身侧仍有一个人……却是方才扶住怀真的那“小厮”,定睛看了眼,才知道并不是小厮,而是招财叔罢了。   小唐低头,在怀真的发端亲了一下,便将她抱起,上了马车。   那边唐绍跟梁九两人,仍是不肯离去,便分别骑马护送,两个丫鬟见状,便不同他两个一辆车,只上了后面一辆马车。   众小厮也喜气洋洋,便赶车自回唐府。而在马车之中,借着车厢内的幽暗灯影,怀真仔仔细细又把小唐打量了一遍,总怕他是不真的,会不翼而飞似的,于是一路上死死地搂着他,并不肯稍微放手。   小唐见她这般,知道先前因自己的死讯,必然让她受了许多折磨,何况借着灯影,果然见她憔悴非常,原本好不容易养出了一些肉儿,此刻都又没了,清减的有几分弱不胜衣之态。   小唐抬手在她腰间摩过,只觉的纤腰盈盈,更觉可怜。   小唐心中自是怜爱交加,便故意道:“我不在家,你如何不知道保重,把我的娘子弄得这样消瘦……可知我会恼么?”   怀真听着他戏谑的言语,又想到前世那疏离的情形……便道:“我本来好好的……只要你回来了便好。”   小唐忍不住,低头在唇上缠绵了片刻,却更口干舌燥,知道是在马车内,不便造次,正欲打住,不料怀真主动抬头,便唇齿相接,竟是百般地缱绻,小唐身不由己,被她缠着,却自是销魂蚀骨,浑身酥麻,一时竟按捺不住。   这会儿车行半路,车厢内杳然无声,却只有低低地喘息声,夹杂着窸窸窣窣的衣物蹭动声响,同若有似无的娇吟而已。   不多时回到唐府,小唐极快地整理了一番,便抱着怀真下车,因唐夫人敏丽等早得了信,便在厅门口巴望,听丫鬟来报,早忙着往外,母子兄妹们相见了,自又是一番肝肠寸断。   只唐夫人因死去活来了这许多日子,更兼曾见了怀真伤心欲绝之态,如今见儿子回来了,起初的宽心疼爱之后,不免又有几分恨意出来,便对小唐道:“此前我说你这个官儿当的不好,你只是不听罢了,只顾东奔西走……没有人比你更忙些,如今果然闹出大事来,你可知道你若是晚回来一时半刻,只怕这府内也没人了!我跟怀真,都要去地下找你!”   小唐听得惊心,不敢发声。唐夫人擦一把老泪,又道:“以后你可万万听娘的话,别再出去折腾了,我老了,你不把我放在眼里,倒也罢了,只是你这样疼怀真,总也要给她着想?倘若你果然不疼爱她,趁着你回来了,你且快些写个休书,放了她去……强于以后做了寡妇……”   唐夫人含怒说到这里,又心酸起来,便滴泪道:“真真儿的作孽!”   李贤淑在旁听了,反而只是劝止安抚。   小唐听母亲痛斥,也不过是压着百般情绪、好生听着罢了,又向李贤淑请罪。而唐夫人见他安然回来,毕竟不舍得多为难他,只又说了几句,就放他去了。   小唐因又知道敏丽生了孩儿,不免又去看顾了一阵儿,着实夸奖了几句,敏丽却知道他同怀真两个……久别重逢的,便不叫他在房中耽搁,只说几句,就推了出来。   小唐便才又回到房中,谁知才进门,就见怀真扑上前来,竟张手将他死死抱住。   小唐忙也迎着拥住,心里诧异,低头细看了会儿,望着她娇袅依人之态,挑眉笑道:“当真的是小别胜新婚不成?”   怀真不答,只管踮起脚来,便在他脸上乱亲不已,口中又道:“我喜欢三爷……只喜欢三爷一个……三爷要记着,一定要记着。”谆谆叮嘱似的。   原来怀真无法忘记,噬月轮中曾见到的“唐毅”的眼神,更无法容忍,自己竟有过那样一段,辜负了他而只看着凌绝的“过去”……她丝毫也不记得,但却的确存在。   恨不得就回到那一刻,亲口告诉唐毅:应怀真是喜欢三爷的,只喜欢唐毅,而不是其他什么……别的人。   小唐略有些意外,虽不解她如何说出这些话来,却着实感动,便也柔声道:“可知我也喜欢怀真?从来都只心爱怀真一个。”心动之际,便低头下去,轻吮香唇。   如此佳期如梦,良辰似水,一个是情深一往,从来深陷,一个是痴心如许,死不悔改,两个人竟是如鱼得水,如胶似漆……种种颠鸾倒凤,轻怜密爱,不便详表罢了。      ☆、第 282 章   且说两人恩爱良久,小唐心底因记着唐夫人训斥的话,便轻抚着怀真,低声说道:“太太先头骂我,倒是让我心惊的很。”   怀真这数日里心伤身劳的,只因对他满怀怜爱,故而拼力承欢,早已力竭神乏,困倦不堪,却仍是不舍得就睡,便搂着小唐,竭力睁大双眸振作,只问:“太太说你什么?”   小唐叹了口气,便握住她的柔荑,在唇边上亲了口,道:“横竖是疼惜你之故罢了……”   怀真莞尔,笑说:“怎么是疼惜我,先头太太还不是跟我一样的伤心忧虑?只怕仍是因太担心你了,如今好歹平安回来,自然放心了,想到为你流那许多泪,不免又恨又气也是有的。”   小唐也笑了两声,自然明白这话。当即垂眸看她,仔细打量半晌,心里知道这段日子她必然受了许多苦楚,这刹那,倒很不得同她许一个地老天荒、再不分离的诺言才好。   然而仔细想想,那些话说出来容易,也可博她一时之欢,可来日之路,谁知又会有些什么事发生?难道当真要辞官不做?不管是他的出身也好,还是如今所立身之位,外加肩头所抗之责,早已经不是说退就能退的地步了。   那许多叫人心动的海誓山盟,尽数在唇舌之间翻动,却毕竟没有吐出一个字来。   正无话,忽地听怀真问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为何先前他们说的那样真?整个儿京城的人都尽数知道了似的,又是谁敢对你们动手?”   小唐定了定神,便把她往怀中搂得更紧了些,才道:“说来又怕你担忧……这动手之人,却是扶桑国国的细作,他们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买通了两名新罗武官,中道安排了劫杀之举,意图用这当引子,让大舜跟新罗开战,他们却好坐收渔人之利,或许还会趁虚而入……”   怀真已经有六七分睡意,听了这话,却惊了惊,惶恐道:“前日小表舅来说,皇上要对新罗用兵了,现在又如何了?”   小唐略一挑眉,把那句“小表舅来说”暂且按下,只道:“正要同你说这个,故而我急急地进城,尚且来不及回来见你们,便先进宫去了……原本是想派人送信回来,然而皇上的性子,在这个时候,只怕是听不进别的话,若贸然说我未死,恐还以为是蒙骗他的,适得其反也是有的……因此势必要我亲自面见才好。”   怀真听着,也觉忧心,不觉在小唐腰间乱抓了两把,又问道:“那你如何又音信不闻了,又如何平安回来的呢?”   小唐便轻描淡写道:“只因扶桑细作十分狡狯,又有内奸照应,我们不免中了招,后来多亏了景深他们来到,便及时相救了出来。”   怀真心里一阵喜欢,只因困得发昏,便喃喃又问:“你没吃亏么?没伤着么?且细说一说……才好……”   小唐眼神微微变化,却只笑了声:“自然不曾吃亏呢,说起脱困的过程……却还是多亏了我的好娘子,真个儿是我的小小福星。”   怀真愕然不解,还要细问,张了张口,却昏昏然有些分辨不清要问什么,便摇了摇头,想让自己清醒过来。   小唐也早看见她双眼朦胧,娇容上是掩不住的困倦之意,便温声道:“好怀真,不必撑着了,横竖我已经回来,来日方长,好歹会跟你细细说明的……知道这段日子里你为我悬心,只怕也是寝食不安,如今该歇息了……你若是再瘦一些儿,可知我也难以心安?”   怀真本已经困得眼皮沉重,心智迷糊,听了小唐这几句话,十分欣慰,心头也随着一宽。可仍惦记着方才他那一句……便喃喃了两句,小手依旧抓着他胸前衣襟,仿佛不依。   小唐见她困得颠倒,却兀自如此,越发怜爱,便翻了个身,把她圈入怀中,在眉心又亲了一下,道:“乖乖的,快睡罢。”   这一句话,竟似有些神力一般,怀真如得了恩赦似的,于是再也不去胡思乱想,嗅着他身上久违了的好闻气息,越发叫人安心定神儿了,如是,一眨眼儿的功夫竟沉沉睡了过去。   小唐垂眸看着她这般快睡着,这睡容甜静娇美,正是他日思夜想的所见,当真叫人连眨眼都舍不得,只恨不得就这般长长久久看着她,从黑夜直到白昼,再至沧海桑田。   原来小唐在回府的路上,早已经盘算好了,哪些话能对怀真说,那些又不能说……若起自己遇险、脱难等事,只尽量轻描淡写罢了。   他倒并不是想故意隐瞒怀真,只不过……若说起那些细节经过,却多是生死刹那,惊险万状,又哪里能再让她替自己多受些惊恐担忧?   如今回到唐府,人在卧榻之上,怀抱着如玉娇妻,对小唐来说,一恍神的功夫,人却仿佛还在那艘大船之上,暗夜沉沉,夜魅影动,火焰熊熊中,刀锋凛冽,厮杀声跟惨呼声交织,火光映着血光,宛若人间地狱。   动手的,自是扶桑的细作无误,而领头的那人,赫然正是在新罗国出现的那名舞姬,后来小唐才知道她唤作“美纱子”,虽然生得极为貌美,却端地是个心如蛇蝎的毒妇。   彼时小唐因见生变,立即叫手下抵御,谁知来敌一来谋划良久,二来人数众多,又加上内应配合,四处引火,行暗杀之手段……竟很快占据上风,船上之人死伤惨重,偏偏又因船只之间传信不便,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小唐虽然也料到中途恐怕生变,只是想不到,这会儿临近中国边界了,敌人却能孤注一掷,铤而走险,且如烈火疾风似的侵略之势。   不多时,身后的几艘船相机沦陷,船只着火,将赤调河烧得如同火焰之河一般,只有小唐坐镇的这艘守船,跟身左的一艘仍还勉力支撑,谁知就在此刻,水面上飞也似的行来一艘小艇,靠近船边之时,有一人身形如同鬼魅,翻身竟上了船。   此刻甲板上正在激烈交战,小唐一抬头,便见那人身着一袭暗紫色大花和服,一头长发在身后简单束起,如蛇摆动。随着她一步步踏前,才发现她底下并无中衣,行动时,光裸修长的腿自裙底探出,雪色耀眼。   映着火光,这女子乍然出现,就如妖魅一般,她所到之处,竟无人敢拦阻。   美纱子走上几步,望着小唐便笑,道:“唐毅,又见面儿了,我曾说过,你的命是我的,如今我是来取的。”   小唐冷笑,眼神中透出无边憎恶之意:“果然是你这妖女。”   美纱子长笑数声:“君如何不似那夜一样认真打量我了?可知我极喜欢你那眼神?”   小唐哼道:“多看一眼也要作呕,不看也罢。”   美纱子闻言皱眉,却仍笑道:“我最喜欢这般硬气傲骨的男儿,只不过,如今就算你有通天之能,只怕也难逃我的掌心。”说话间,便已经欺身而上。   本来这扶桑毒姬的武功虽然高明,却也比不上小唐,不料此番才一交手,小唐忽地觉得体内中气不足,内力竟似流水一般汩汩而去,只几个回合,美纱子便轻轻易易占了上风。   此刻有几个侍卫见势不妙,忙上前救护,却又有一名扶桑妖人闪身出现,将人拦住。   小唐耳畔很快听到几声惨叫,他心中怒极,偏偏有心无力,额头有冷汗微微渗出,在夜风之中一晃滑落。   美纱子望着他发白的脸色,自知稳操胜券:“可知你为何不能运功了?”说着便抬起那曾被小唐震断的手,半废无力的手指上戴着一枚小小戒指,美纱子抬起,便见戒指底下,弹出一枚细弱牛毛的针来。   小唐眼前已经有些发花,摇摇晃晃,几乎站不住脚。只见这女人越走越近,俯身道:“纵然你对我那般狠绝,我仍是不想伤你分毫,只想擒住你罢了……不料你竟逼得我没了法子,只得用这一招,先破了你的内息才好,如今……”   小唐所记的最后一幕,便是火光之中,美纱子宛若妖姬似的脸孔,手腕一抖,举起一把刀来,向着他猛然斩落。   那一刻,小唐几乎以为自己已经绝命。   再度醒来之时,耳畔模模糊糊听到,有人用扶桑话在说些什么……小唐振作细听,依稀听懂有个男子的吼声,说什么:“……督主下令要杀了他!为什么不听……”   继而似是美纱子的声音,冷冷说道:“我自有主意,不用你多嘴。”   小唐听他们似在争执,便一边听,一边拧眉,仔细打量周遭,却见仿佛是在个有些陈旧的房间之中,鼻端嗅到尘灰落定的腐朽气息。   小唐正欲起身,不料仍觉气力不济,他暗自心惊,想到那夜在船上,那妖妇所说的话……一念之间,顿时又想起来:自己如今已经落在敌人手中,只怕船上众人,也都凶多吉少了。   瞬间心头冰冷,却又生出浓烈恨意。   正在挣扎之时,忽地听门扇“吱呀”一声,有人进来,小唐抬头的功夫,所见仍是那一条裸在外面的长腿,脚上却穿着雪白的袜子,踩着木屐。   美纱子见他已经醒来,并不觉意外,只是轻笑两声,走到跟前儿。   小唐自知这会儿无法跟她抗衡,索性沉默不言。   却见美纱子盯着自己看了半晌,忽地抬起手来,竟抚向小唐面上,口中用扶桑话说道:“那天晚上,你盯着我看之时,可知我浑身发热,极为兴奋,还以为你为我动心了……那时候,我是真起了献身之意,不料你打量我,不过是欲为刀俎,却当我是待宰割的鱼肉罢了,辜负了我一片美意。”   小唐虽听懂了一半儿,然而心中一动,便仍是面不改色,当听不懂的,只瞥她一眼,神色漠然地避开她的手掌。   美纱子笑了两声,便改作中国话:“毅君乃是堂堂礼部侍郎,我早就听闻你精通六国言语,难道……就不懂扶桑话么?”   小唐淡淡道:“自从百年前一战落败,尔扶桑负气,同我国不来往良久,不懂又有何奇怪?”不等美纱子接口,小唐又道:“你把我的部下们都如何了?”   美纱子笑的温柔:“那些无用的废物,自是都杀了。”   小唐心中一痛:“你留着我,却是何意?”   美纱子凝视着他,道:“你难道不知道?”   小唐皱眉不答,美纱子竟脉脉含情似的,道:“先前虽然听闻毅君大名,只是半信半疑,谁知见面才知传言远远不及,是以我对毅君,却是一见钟情,早就倾心拜服。”   小唐只是置若罔闻,美纱子又道:“似毅君这般出类拔萃的伟丈夫,举世难得,我扶桑虽然也人才辈出,但平庸猥琐之类委实太多,令人不耐,近来虽有督帅……”   小唐见她欲言又止,便问道:“什么督帅?”   美纱子眼神微变,最终笑道:“告诉你也无妨,督帅是我们扶桑近百年来难得一见的将才,素有军神之称,英明果决,所向披靡……”   小唐心中暗惊,仍淡淡问道:“你们今番行事,便是这位军神暗中筹划?”   美纱子高笑数声,显然不愿多说此事,只道:“君是想从我口中探听消息么?你若是想知道更多,却得先让我高兴满意才好……”说着,便又满是艳羡地盯着小唐,竟道:“ 倘若我扶桑多些如督帅或者毅君这样的男儿,何愁不破中国?”   小唐虽不愿理会,听了这般荒谬的话,骇然之余,忍不住嗤之以鼻。   美纱子却并不恼怒,只仍笑说:“妾身自知也生得不差,不论智谋武功,都属于上乘,毅公又是这般出色的伟男子,我们两个人所生的孩子,只怕是这天下最举世无双的,纵然是君主也不过如此。”美纱子说着,面上竟透出一股倨傲期盼之色,仿佛所说的话,指日可待。   小唐此刻才明白她的意思,却仍是有些不敢相信,便又骇又憎问道:“你说什么?”   美纱子点头,笑吟吟地看着他:“用你们中国的话来说,妾身便是在‘自荐枕席’。”   小唐将她打量一会,冷道:“可惜我对你不感兴趣。”   美纱子倾身靠近,她身上有股香气,浓烈扑鼻,叫人不悦,小唐动也不动,仍是冷冷看着她如花笑脸,就仿佛盯着一条毒蛇相似。   见他不做声,美纱子低低道:“我对毅君是势在必得,只要我愿意,怕有一千种法子让你对我感兴趣……”   小唐心头一震,美纱子媚眼横飞,又笑道:“不过,若要生出毫无瑕疵天下无双的孩子,却不该用那些邪门手段才是,须得天人合一,水到渠成……”   她口中说着,便又举手,从小唐脸颊往下,掠过肩头,一寸寸地抚过,叹道:“似这般毫无挑剔的完美,很该一丝儿伤损也没有……”说话间,便又握住小唐右手,见掌心里一点红痕未退,自是那夜她手中暗器所留,美纱子盯着,似有几分遗憾之意。   而小唐被她手掌抚过,如毒蛇贴身,眼神微变之际,便闪电般出手,竟猛地攥住美纱子的脖子,将她狠狠撞在床板上。   美纱子不料他此刻竟还能有这份功力,微微色变,已经喘不过气来,只是死死盯着小唐。小唐从方才开始隐忍不动,便是在暗中积蓄力气罢了,这会儿已经用尽浑身所能,只恨不得再催一份力,即刻将这妖妇掐死。   ☆、第 283 章   小唐思及被困之事,心中竟复生出一股隐隐怒意,正皱着眉头思忖诸事,忽地察觉臂弯中,怀真抖了一抖。   原来素日小唐同怀真相处之时,从来都是喜喜欢欢,满心只留意她去了,不像是今夜,因扶桑妖女之事动了怒。   他本是天生威仪,若怀真同他不认得不熟识,只怕也不敢近他的身前,纵然成了亲,心底到底也带着敬畏,平常,纵然是云淡风清的时候亦给人三分惧意。   何况如今,心念一动,怒意升腾之下,更有淡淡杀气涌出,怀真纵然是在梦里,也觉着不妥,是以竟蹙了眉头,微微地战栗瑟缩起来。   小唐留意到了,忙遏住心中所念,小心翼翼将她抱了抱,抬手把她鬓边一缕青丝轻轻撩在耳后,又在她背上极为温柔地抚了两把。   怀真这才又放松下来似的,只是眉尖仍是微蹙,口角微张,仿佛喃喃说着什么。   小唐见她睡得不安,怕是又说什么梦话,便更靠近了几分,想听她说什么,却隐隐地听怀真含混不清地说什么:“没有不理……你别不自在……”   小唐不解这话,想了片刻,便放轻了声音,问道:“怀真说什么?”   怀真不答,过了会子,才又呢喃说道:“是喜欢的……喜欢三爷、三爷……”仍是模模糊糊说了两句,才复停了,重安稳睡了过去。   小唐听了这一句,先前那股心头的怒意便骤然而散,就如一抹阴翳遇上了春光照拂一般。   小唐长长地吁了口气,把身子同她更贴近了些,这会子才明白那“恨不同时生、一块儿长”竟是何意。   次日早上,小唐依旧早起,便去给母亲跟李贤淑请安,因终于见小唐平安回来,总算是放下天大的一块儿巨石,且家中应兰风又且病了,李贤淑连早饭也不顾吃,便匆匆地回应公府去了。   小唐又去看过敏丽母子,出来后问过丫鬟,说怀真尚且未醒,小唐便嘱咐了两句,先出府去了。   小唐却并不是往别处去,却是径直去到凌府。   门上报了,里头凌绝迎了出来,接着往内而行。   两个人相见了,面儿上自然是过得去,彼此淡淡地罢了。凌绝便寒暄了几句,小唐只问起凌景深的情形,凌绝便道:“昨儿太医夤夜而来,看了一番,只说要慢慢地保养,只是这伤的有些……昨夜一晚上疼得不曾合眼,今儿却又昏厥着,还未醒来。”   小唐皱眉,又看凌绝一眼,怪不得他眼睛也是红的,他兄弟情深,昨儿必然也守了一夜。   当即便到了内室,才进门,就嗅到一股香油似的气息,却是太医们用来给凌景深伤处涂了的创药,此刻仍有三个太医守在屋里,见了小唐来到,尽数躬身相迎。   小唐便问了几句,太医们叹息道:“这伤是被火铳所创,倒是有些难办,我等正认真想法,只先用烧创伤的法子治疗。”   小唐点头,走到跟前儿就看景深,却见他尚未醒来,只是脸白如纸,唇无血色,如此一衬之下,那眉毛长睫、乌黑的发鬓,竟宛如是用墨笔在白纸上勾勒出来的一样,着实有些怕人。   小唐未免揪心,十分难过,便握住景深的手,只觉他的手也有些微微地僵硬发冷,小唐只紧紧地将他的手握住,却不知要说些什么好。   如此静静地看了半晌,太医们便又来料理伤处,小唐退至一边儿,便见太医将衣裳撩开,露出腰间那触目惊心的伤处来……虽已经精心细致地料理过了,却仍是红绽模糊,一眼看去,竟仿佛被什么生生咬去一块儿血肉似的。   小唐只扫一眼,便转开头去,竟不能再看。   太医们便上前,擦拭那渗出的血水等,又再度上药……小唐虽不是医道圣手,却也知道这样不是好法子。   此刻凌绝站在旁边,眼睁睁看了会儿,就也低了头。   小唐知道他的心情,必然比自己更难过百倍罢了,待要安慰几句,竟也觉着不管说什么,都也是轻飘飘的,也并没什么用。   过了片刻,小唐才道:“他是因为我……才伤了的。”   凌绝听了,微微抬头看了小唐一眼,也并没觉得如何意外,也不答话。小唐见他不言语,便呼了口气,也不再做声。   直到太医们又上好了药,凌绝才冷冷静静,又说道:“哥哥原先要去长平州的时候,便已经交代了后事了,他本就是为了唐大人搏命去的,如今这样情形,是他求仁得仁,算不得什么,唐大人也不必过意不去。”   凌绝说罢,微微吸了口气,一笑点头,径直走到床边儿,便给凌景深擦那额角的冷汗。   小唐见状,便迈步出来,正好林明慧也来到,两人门口撞个正着,明慧的眼睛红通通地,见了小唐,先是一怔,然后便行了个礼,道:“哥哥来了。”   小唐只得说道:“我来看看景深。”   明慧点头道:“哥哥有心了。”   小唐见她脸色淡淡的,越发有些过意不去,正在踌躇无语间,忽地目光一动,却见廊下有数人快步走来,小唐见了,略有些意外。   明慧见他面露诧异之色,回头看时,也吃了一惊。   这刹那,那来人已经将到了跟前儿,小唐跟明慧两个便忙分别见礼,明慧惶恐说道:“不知皇上驾到……”   原来这来的人,竟是赵永慕,身后跟着几个太监宫女,见状远远儿地站定了。   赵永慕来到跟前儿,把两人虚虚扶起来,道:“不必多礼,朕听闻景深伤的厉害,便亲来看看他,又怕外头的人惊动了,你们手忙脚乱地,岂不是不好?只没叫他们做声。”   明慧听了这话,泪已经涌了出来。   永慕看她一眼,又看小唐,见他也面有忧色,暂时顾不得多话,便迈步进了屋里,自去探望凌景深罢了。明慧便也跟着进去,小唐因才出来,便只站在廊下。   此即入冬,天气渐冷,廊下的风也甚是冰寒,小唐抬头,见天际略有些阴云拂过,眼前不由地又出现那一番惊心遭遇。   当时他出其不意,制住了美纱子,怎奈到底是无法动用内力,渐渐便已是强弩之末,美纱子早便看出来了,笑得格外妖娆,顺势握住小唐的手,一个翻身,反而将他轻易反制了。   小唐因脱力之故,浑身有些发抖,是以原本的刚毅宁和之外,竟多了几分脆弱之意。   美纱子看得目眩神迷,越发心喜,拿手轻轻抚过他的眉尖,便抹了一滴汗珠,双眸撩撩地看着小唐,便把那纤指放入口中,做吞吐之意。   小唐一眼看到,甚为刺心。   美纱子意犹未尽,便抬手按在他胸前,正欲往下,却听得门外有脚步声传来。   美纱子低低以扶桑话啐了声:“扫兴的东西。”却又看向小唐,媚笑道:“我虽不愿用强……但毕竟耐心有限,毅君不要辜负我一片心意,且好好地再想一想,同妾身做一场欢喜之会,岂不是两全齐美?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逼我用出不好看的法子来……”   小唐只冷冷看着她,美纱子却觉着不管他是何种表情,都叫人醉心,便笑了笑,才慢慢地起身,下地自去了。   一直等她离开之后,小唐才略松了口气,此刻,因无法动用内力,竟觉着自己是那被美人蛇缠上的书生了,只凭她要何时取命,便自何时是了。   然而既然强赢不得,那只能智取罢了……小唐深吸一口气,按下心中种种,暗自谋划。   如此,一撑便是十数日。   那天才入夜,美纱子便来纠缠,因看着小唐,似笑非笑道:“毅君,也只得是你,我才这样耐心给了你许多天,也的确是你口齿了得,不知不觉竟给你拖了许久,然而今日,便由不得你了,你若当我还会被你玩弄于鼓掌之上,那便大错特错。”   这段日子,小唐先用拖延的法子虚与委蛇,哄得美纱子心喜,又用忍字诀,同她周旋了一日,美纱子虽然贪他真心实意地同自己欢好,可毕竟也是狡狯阴险之人,早就看破他的意图。   可纵然看穿他的用意,却也不舍得就做那焚琴煮鹤的举止,只是方才又同人争执了一番,终于按捺不住。   小唐听了,便道:“如今我内力全失,怎会有能耐玩弄别人于鼓掌之上?这话倒是该反过来说。”   美纱子最是喜欢听他这样温淡含笑的同自己说话,竟给她一种脉脉含情之感……不由随着一笑,却又即刻醒悟过来,因哼了声,说道:“你还想哄我?却是不能了。”   因此便挪步走过来,盯着小唐看了会儿,道:“这些日,你只说你会细想,或许会回心转意……如今到底如何?你若当真会转了意,那……”说着,便倾身上前,竟要来吻他的唇。   小唐眉峰一动,也不闪避,只说道:“你伤了我,废了我的功力……我心里不快,自然也难喜欢的起来……”   美纱子微微停顿,道:“原来你在意这个?既然如此,便让你放心就是,并不是废了你的功力,只要假以时日仔细调养,仍会恢复……”说到这里,又笑道:“可见我是心疼难舍你,若换了别人,早就一针刺死,何必如此大费周章?”便握住小唐那伤着的手,放在唇上,用力一吮。   这手心自打给她伤着,伤处一直微红不愈,隐隐痛麻,如今给她亲吮过来,小唐身上竟然一震……   美纱子笑着瞥他,略一停,道:“早跟你说过,我有一千种法子……叫你欲罢难舍……”微红舌尖一动,真似美女蛇吐信。   小唐心中焦灼,面上却不露分毫,只说:“我自然知道你的手段高明,只不过我们中华人,跟你们不同,若要两情相悦,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的,须得朝朝暮暮地相处相知……才能水到渠成。”   美纱子闻听拧眉,复笑道:“长相厮守固然是好,我心里纵有此意,只可惜我倒也明白,以毅君的为人,此刻说这些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我早就听闻你家中有一房娇妻,你同她恩爱非凡,羡煞旁人,她虽然一直都无所出,你却仍是眼无他人,洁身自好,连一房妾室都不曾有……似你这样的人,怎会对我动心?”   小唐望着她的双眸:“何必太低估了自个儿呢……毕竟你的姿色,是我所见的女子之中数一数二的。”   美纱子虽明知他是应付自己的,然而被他如晨星的眸子看着,心却忍不住一撩一撩地跳起来,竟咽了口唾沫。   半晌才有些回神,道:“既然你也这般觉着,不如我们就成了好事……她不能给你承嗣,我是绝不会叫你失望的……”说着,便翻身而上……   小唐动也不动,全无抵抗之力,只皱眉道:“何必如此着急……”   美纱子听而不闻,竟用尽百般法子,尽情施为。   正情热如火,半褪了罗裳准备入港之时,忽然觉着有些不对。美纱子手中一顿的功夫,小唐忽地出手如电,便点了她的檀中穴。   美纱子因情动如火,且又急色之故,竟忘了防范,身子一软,跌在榻上。   此刻小唐翻身坐起,深吸了口气,美纱子瞪着他道:“你、你的功力……”心中大为懊悔。   小唐回头看她,抬手在她身上略探了一回,便在大腿上寻到一枚匕首,美纱子见他面色清冷地,举手将匕首从腿上取下,手指不免碰到肌肤……虽然是无意之举,可仍是无端红了脸。   小唐又把她手上那戒指取下,才拔出匕首,盯着美纱子。   美纱子见他这般,不由睁大双眸,哀求似的看他道:“毅君,你们中国有句话:一日夫妻百日恩……”   小唐冷笑了声,忽地脸色一变,顿时起身往旁边掠去,竟不见了人。   美纱子躺在原处,无法动弹,只听得似是窗户响动,接着“噗通”声响……美纱子听的分明,顿时用扶桑话大叫一声。   门外之人正是来查看的,当即闯了进来,见美纱子如此,大惊失色,上前便解开她的穴道。   美纱子翻身跳下地,气急败坏道:“唐毅逃走了!快追!”   那人听了,也是火冒三丈,便道:“督主早就命令我们,叫务必杀了唐毅,并说他若是活着,便是我们的心腹大患,你偏偏坏事……”   美纱子二话不说,举手一个耳光掴去,喝道:“你若还在这里叫嚷,就真的坏了事了,还不快追!让所有人都出去寻,他功力还未十足恢复,我不信他能插翅飞了!”   当下扶桑众人便倾巢而出,这房内顿时空空如也,而当所有人都离开之后,在旁边窗户对面,帘子底下,小唐白着脸,脚步踉跄出来。   原来方才,因知道外头来人,小唐才故意用调虎离山之计,推开窗户又发出响动,伪造已经逃走之势,美纱子情急之下,来不及细想,果然中计。   小唐见众人都离开,不敢怠慢,撑着出了房中,避开留守之人,终于出了院门,才见原来这会儿是在山间的一座废宅之中,满目苍翠,竟不知是在新罗还是大舜。   小唐咬牙,略看了会儿后,选了一个方向便冲去,如此走了半个时辰,浑身力气殆尽,眼前也逐渐模糊……   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却见树林之中人影晃动,便跃出几个鬼魅身影来挡住去路,为首一人,却是个黑巾蒙面的扶桑人,冷笑一声,口中用扶桑话说道:“杀了他!”听声音,正是先前跟美纱子争执的那位。   小唐退无可退,背靠一棵大树,手中紧紧握着匕首,深吸一口气。   一名忍者闪身而上,小唐原先恢复的几分内力都在制住美纱子跟逃跑之时耗费尽了,只凭着本能出招,但刀法精绝,叫人避无可避,那忍者躲闪不及,负伤而退。   为首的扶桑人暴喝数声,剩下的忍者便如群狼似的齐齐上前,小唐深吸一口气,自知无法抵御,长睫轻动,目光所及,是从天而降的一枚枯叶,悠然坠落……   此时此刻,不知为何,小唐所思所想,竟是在泰州的县衙后花园中,他也是这般仰头望去,却是在桂花树中,掉下一个人来,恰好儿给他接住……那真是他一生之中,最难得的时光……   因此生死刹那,他的心中反而全无恐惧,只半忧半喜,悲欣交集而已。   刀锋缭乱,即将夺命之时,忽地有奇异的狼嚎犬吠,隐隐传来,那为首的忍者脸色一变,回头看去!   后来小唐才知,自打使团出事后,长平州不敢怠慢,八百里加急送信回京,而京中赵永慕得知后,凌景深等众人更是一丝儿也不耽搁,当即也是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地赶到长平,临行之时,凌景深因想起一事来,便又向宫内借了两只灵缇。   原来景深为人心细如发,早在去太子府之时就已经心中把种种可能盘算清楚,因知道倘若事有蹊跷,跨着新罗大舜两国,山高水远,又哪里找人去?若给有心人藏匿或者……只怕一辈子也寻不见。   焦虑之时,忽地想到先前一事:便是金飞鼠掳走怀真跟凌绝那一次,多亏了两只灵缇派上用场。因此这一次,景深临行,也便请了两只灵犬。   赵永慕听闻,就叫人把小唐的“遗物”——那半月香囊给了凌景深带上,谁知两个人的主意合在一起,竟成了救命的契机。   倘若只带着灵缇,毕竟地界辽阔,要寻人自然也是难的,若要细细查访起来,自然也要耽搁一年半载。不料赵永慕把香囊给了凌景深,却是阴差阳错里做的最对的一件:这香囊外面那并蒂莲花的荷包,原本是藏过透骨玲珑的,而这透骨玲珑之所以得名“透骨”,便是那香气濡染,深入肌理骨髓之意,只怕一生不退。   故而灵缇到了出事的赤调河边上,嗅了那莲花荷包之后,便循着那若有似无的透骨玲珑之香,一路寻来……   美纱子等人,走了十几日才寻到的藏身之处,本以为天衣无缝,谁知道却终究百密一疏,人算不如天算,也是小唐命不该绝,故先前小唐才对怀真说“多亏了她这福星”的话。   小唐正怔怔回想,忽听见耳畔一声呜咽哭声,小唐心中一紧,听出是林明慧的声音,当下忙抽身入内。   ☆、第 284 章   且说小唐听到明慧哭泣之时,正回想至那灵缇寻香、举手摸着胸口香囊,满怀感激……闻声急忙入内。   原来是凌景深先前醒了过来,因见了赵永慕亲临,不免挣扎着要起来。永慕忙按住,谁知他毕竟牵扯了伤口,顿时痛不可挡,竟又昏死了过去,一时之间,连气儿也都没了。   太医手忙脚乱,明慧在旁看着,早按捺不住,便哭出声儿来,又死死地掩住口,虽忍住了哭腔,泪仍是落个不停。   此刻小唐入内,永慕起身,两个人面面相觑,永慕拉了小唐一把,来至外间,因问道:“如何竟是被火铳伤了的?”   先前小唐说凌景深伤重,未说详细,永慕今儿听了太医回报才知端地,及至来看,又见是这般情形……自是触目惊心。   何况这火铳,先前虽曾有人使,但毕竟用起来有些麻烦,因此少见。这伤更是罕见之极,故而医治起来,自然缺乏经验,更是难办了。   小唐叹了口气,便把前情说了一遍,又道:“因他们一心要取我性命,见力不能及,那领头之人便……”   那时候小唐跌在地上,已经是无法动弹,多亏景深及时赶到,见状便如猛虎一般,大杀四方,正锐不可当之时,其他唐绍李霍等也随着赶到,扶桑人顿时更落了下风。   那为首之人见势不妙,又不能近身,便自腰间皮囊之中掏出一把火铳,只听极大的锐响过后,一溜火光射出,令人魂不附体。   然而景深竟寸步不让,挥刀横挡出去,爆裂声中,血溅当场,自然是受伤了,但他委实强悍,更不后退半步,只仍冷冷地盯着对方。   那扶桑人对上他阴冷的目光,竟自一颤,口中怪叫了声,又欲再射击。   唐绍李霍等见了,纷纷聚拢过来……正在此刻,美纱子赶到,见状色变,用扶桑话呵斥了两句,便率人遁去。   直到扶桑人都退了,景深才后退一步,跌在地上,正好儿便在小唐的身旁倒下。   小唐扑上来,想将他扶住,却偏没有力气,只是咬牙唤他的名字罢了。   凌景深也不答应,直着双眼看着天空,呼出一口气,忽地说道:“你不知……她原本该是你的,我的命……原本早该、咳……”   还未说完,一声咳嗽,嘴角便已经沁出血来,只是还待要说……却到底晕了过去。   小唐不知凌景深那没头没脑的两句话究竟何意,也并没有跟永慕提起。只将景深相救的过程说了一遍罢了。   只因那时候,大军阵列,大战一触即发,小唐得知消息后,顾不得,便先带着兵部卫大人,先去面见长平州守将。   偏偏是圣旨命开战……守将自然为难,是小唐以性命担保,让他暂时按兵不动,那守将又素来敬慕小唐威名,便拼着担干系,果然隐忍着,并未立刻开战罢了。   所以小唐一路上丝毫也不肯耽搁,星夜兼程地便回京来请旨……到底才把一场浩劫,堪堪阻住了。   赵永慕听得惊心动魄,沉吟道:“方才景深醒来,仿佛把我认作你了,说什么……照顾小绝、明慧母子之类……我看他的样子,竟像是不大好似的。”   小唐心头一颤,眼底透出黯然之色:“景深是因我如此,他若有事,我一生难安。”   永慕道:“太医也束手无策,我倒是想到一个人,方才来的时候,已经派人去请了。”   小唐眼前一亮:“莫非是竹先生?”   永慕道:“正是,竹先生惯常能人之所不能……只怕他有法子,也未可知,是以你先不必忧心。”   两人默默站了会子,小唐忽然说道:“我倒是又想起一事,这火铳如此厉害,却在扶桑人的手中……将来……只怕仍要吃大亏。”   永慕有些意外:“你是说……”   小唐不疾不徐,说道:“扶桑人这般举止,显然所图非小……之前我同皇上说了,要勤练海防,便是提防他们卷土重来,然而转念一想,他们先前既然对新罗出手……此番不惜用这种法子来挑拨两国之争,如今图谋落空,以他们偏狭骄跋的个性,岂能善罢甘休?一时虽然无法对我国动手,但是对新罗……”   永慕会意:“他们或许会对新罗开战?”   小唐沉声说道:“原本的借刀杀人之计落败,接下来自然便是图穷匕见,亲自上阵……倘若给他们吞并了新罗,距离我国自然更近便,要一步步蚕食起来,只怕也更容易。何况他们百年前吃了败仗,一时半会儿不敢轻易对我国出手,但新罗从来臣服我国,拿我国的附属小国练手,对他们而言岂不是一举两得?”   赵永慕倒吸一口冷气,怒道:“如此可恨的狼子野心!”   小唐道:“故而我回来之时,让皇上下诏撤兵,表面虽是撤兵,实则叫领将暗中防范……就是提防扶桑人拿新罗开刀。”   ——故而这次小唐回来,唐绍跟梁九跟从,但是兵部的卫将军跟李霍却并没返回,他们两人便是得了小唐的吩咐,驻扎在长平州,只警惕等待那个随时会来到的时机罢了!   小唐见永慕动怒,索性又道:“那火铳之物,先前国中也有人用过,只是不惯而已,故而从未重用。然而如今扶桑人竟利用此物反对付我们,且又是如此威力,倒是不能轻视此事。”   赵永慕道:“你的意思……是我们也要大用火铳么?”   小唐拧眉,吸气缓声说:“不仅仅是火铳这样简单……此事皇上还是召见兵部各位大人仔细再商议,依我之见,最主要的便是东南各地,那些督守海防的将领意见,皇上不如发诏,让他们上书畅所欲言,才能从善如流……”   赵永慕悚然而惊,试探着问道:“你仿佛对海防之事,甚为留意?”   小唐扫他一眼,微微蹙眉:“如今四周接壤的詹民、沙罗国以及新罗等,皆都十分安顺,暂时不会再有波折……然而这般,并非就说四夷太平无事了,毕竟……我国之另一侧,便是海域……百年前跟扶桑屡屡交手,好不容易获胜,如今眼看百年将过,彼小国气量狭窄,野心却大,如今更潜入新罗,且手握西洋火器,倘若我们仍觉着安泰……只怕……”   小唐说到这里,便定睛看向赵永慕:“我之所以居安思危,也因曾有一件小事:先前新罗来使之时,我因大意疏忽,便不曾留意同文馆中之事,谁知偏偏在自个儿最相信的这件事上,差点儿栽了跟头。不过十几年罢了,善新罗语之人,老朽的老朽,病弱的病弱,生疏的生疏,竟都不能用了……由小见大,若不勤加磨砺,只怕百年前的大胜,也随之老朽病弱,生疏不堪用,最终……”   小唐停在此处,只又垂眸道:“臣因跟皇上……素日曾有交情,故而才毫无忌讳、畅所欲言,倘若有些言差语错之处,还请皇上莫要怪我……这般的危言耸听。”   毕竟今日的赵永慕,已经不是昔日的熙王了,而是高高在上的君主,纵然小唐自觉所说的都是金玉良言,但在君主听来,只怕难免刺耳……也是因当着永慕,小唐才肯说尽这些,倘若是成帝,只怕他断也不会这样直言相告。   是以小唐说罢,便低头请罪。   永慕摇头,握住他的手臂,双眸中透出凝重之意:“你说的,句句千钧,我怎会不解,但凡我有些误会,岂不是个昏君了?只不过……要应对新罗方面战事,还要整肃海防……这可……不是一朝一夕能做成的。”   小唐道:“所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总比坐以待毙要强许多。”   赵永慕原本忧心忡忡,听了这句话,又对上他温和坚定的眸色,便一笑道:“你说的很对,有你在,朕……便自会放心行事。”   小唐见他应承了,原本心头那沉重之意,才稍微缓释了几分。   两个人正说到这里,便见竹先生被一个小丫头领着过来,见了两人不及行礼,永慕已经道:“贸然相请先生,还望见谅……只是景深伤的着实厉害,望先生能施回春妙手……”   当下亲陪了竹先生入内相看,暂且不提。   且说在唐府之中,怀真醒来后,见身边无人,未免大惊,回思昨夜,恍若如梦。   此刻丫鬟们闻声入内,见她果然醒了,便上前伺候。   怀真仍有些忐忑,问道:“三爷呢?”   夜雪说道:“三爷出门,是去凌府看望凌大人了,听说凌大人受了伤呢。三爷叮嘱让奶奶多歇息会子才好。”   怀真听了这一句,心便安稳下来,徐徐松了口气,喃喃自语道:“吓了我一跳……”   夜雪自然听见了,只当没听见的,见她下地,想是不睡了,便来伺候她洗漱。   谁知更衣之时,却见那白腻如雪的颈间,依稀有数个红色印记,夜雪瞅了会儿,掩口忍笑。   回头看笑荷,她却也是留意到了,两个丫头含笑对视一眼,不妨怀真察觉了,便问:“一大早儿,怎么都这么乐的?有什么好事,且说出来让我也笑一笑呢。”   笑荷便咳嗽了声,知道她脸皮薄,自然不便说别的,只掩饰说道:“哪里还有别的好事?只我们三爷平安回来了……太太、奶奶、姑娘的一颗心都放回了肚子里,这就是天大的好事了。”   怀真闻言,自然也欢喜,便也莞尔道:“姐姐真是越发会说话了。”   照例便去给唐夫人请安,只因小唐一回来,便把府内的阴霾都横扫了似的,唐夫人也是满面春风,往日的哀恨怨愁都浑然不见,看怀真来到,便一把搂入怀中,百般的喜欢,又道:“亏得他还懂事,全须全尾的回来了……我的好孩子,一定是你的福,才庇佑的他也好好地。”   怀真噗嗤而笑,道:“明明是太太、姑奶奶的福份都罩着呢,偏说别人,我才多大……又哪里经得起。”   唐夫人爱的无法,这会儿竟什么也不想了,只想两个人都好好地在身边儿,便已经心满意足。   如此又摩挲了会子,忽地看她颈间有几块红印子,一怔之下,便问道:“我的儿,大冬天的还有蚊子不成?”   怀真不解:“哪儿有蚊子?”   唐夫人道:“脖颈上咬了好几个似的呢?”   怀真摸了摸,仍是没回过神儿来,只道:“我并没觉着痒痒呢?何况大冬天的,哪里就有蚊子,太太莫非看错了?”   唐夫人因先头小唐的事,近来不免每日落泪,眼睛果然有些不好,便道:“让我再仔细看看……”   这会子夜雪咳嗽了几声,就冲着怀真使眼色,怀真偏没往歪处想,瞥了她一眼,还要问她为何眨眼,夜雪见她不曾会意,又见唐夫人扒拉着要细看,便忙伸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唇,又点点脖子上……   怀真瞪着眼看了一会儿,才蓦然醒悟,当下脸红如火,忙闪开了:“太太……”   唐夫人正歪头欲看,忽地听她叫了声,便一停。   怀真咳嗽了声,低了头道:“我、我正有一件事跟太太说……”   唐夫人便不忙看,只问何事。原来怀真因听说应兰风病了,恰好小唐又回来了……天下太平,便想着要回府去看看应兰风才好,因此趁机便把此事提了。   唐夫人听了,哪里会不答应?忙叫人备车,只叮嘱怀真晚上一定要回来罢了。   怀真复回房换衣裳,趁着丫头们不在跟前儿,忙到镜子前看了一会子,不看则已,一看,那脸更是如染了一层胭脂似的,忙把衣领扯高,仔仔细细遮住了才罢休。   当下便出门乘车自回应公府,招财见她回府,自然也便随行。   如此车行半道,怀真总是默默低头,笑荷怕她因为先前的事害羞,便也不同她说话,只从车窗口往外乱看,谁知看了半晌,忽地“咦”了声。   笑荷迟疑着说:“奶奶,我好似看到三爷了。”   怀真本不以为意,闻言忙靠近过来:“在哪儿呢?”笑荷撩着帘子,往外指了指。   这会子因天色有些阴沉,且又冷,路上行人未免少,何况此刻是在官邸宅区,闲人越发少见,马车缓缓而过,怀真歪头往外,果然见在前方路上,是小唐的身影,在马儿跟前闲闲散散地站着,然而在他对面儿,却是个身量未足的少女……正仰着头不知在同他说什么。   这次第马车经过,也再看不见他们两人了……笑荷思忖片刻,试探着道:“奶奶,跟三爷说话那女孩儿,仿佛是……”   怀真转开头去,一声不吭,笑荷看了一眼她的脸色,忙也缄口不言。   ☆、第 285 章   却说怀真回到公府,先去应老太君面前请了安,不及落座,便即刻退了出来,自回去看望应兰风。   先前她没出门之前,就已经打发小厮来告诉了,因此还没到门口,李贤淑那边儿早就听说,此刻接了,便挽着她一同回了东院。   路上,李贤淑不免又问小唐的情形,怀真只道:“他好着呢,就是不免又忙……听说凌大人为了他伤着了,一早儿的功夫就去凌府探视,如今还不见人回来呢。”   李贤淑叹道:“这一波三折的,倒叫人说什么好。”   因也想起前日唐夫人训斥小唐的那些话,就握着怀真的手儿,低低说道:“昨儿太太说的话,你大约不知,我在旁听着,虽是苛厉了些,但未尝没有道理,先前出使沙罗的时候,已经是九死一生的模样了,然而那时候你又没有嫁过去,倒是跟我们不相干,可如今做了夫妻了,还是这么着……叫人担惊受怕的,倒几时是个了局?”   李贤淑话虽如此说,却并没有直说她心底的意思。   怀真何等机敏,隐隐听了出来,便笑道:“谁让他做的就是这个官儿呢?何况若不是他,又有谁能似这般……太太先前也说过多少次,不想让他在礼部,只是没有法子,无法推卸罢了……”   李贤淑见她说出口了,便说道:“阿真,你能不能劝一劝?他自然是个最疼你的,你若开口,他未必不会听……”   怀真忙摇头,正色说道:“原本三爷就是个心思坚稳的人,不管心胸远见等,都在常人之上,别人哪里能比,他也自不理会别的呢。——何况,纵然他肯听我的,不过也是违逆了他自己的心意,只怕他委曲求全地,以后也不得自在。倘若他不肯听,因我开了这口,他心里未必不会以为我是个没见识、想阻着他前程的狭隘无知之人了,岂不是更加不好?”   李贤淑怔了怔,叹道:“娘也只是为了你担心罢了,这一遭儿已经是半死半活的了,倘若还有一回……”   怀真心头一刺,继而轻声说道:“我如何不知道的?然而……我既然嫁了他,便不管是好是歹,都也只跟着他就是了……”   李贤淑见她说的明白坚决,无言以对。   怀真怕母亲过于忧虑,便又打起精神来,笑道:“娘也不必这样,你也自知三爷是个有主见的,他又是见惯风浪……如今这许多的大风大浪都过来了,以后可还能怎么样呢?他自有数的。”   李贤淑闻听,才也笑了笑道:“说的很是。娘这些话,也不能跟别人说,只是你罢了……只有一件,娘跟你丑话说到前头,以后他顺顺利利地,自然万事大吉,可倘若还有一次如昨儿那样的情形,你可要给娘记着,万不许再如先前那般寻死觅活?爹娘养你这样大,不是眼睁睁看着你为了别的什么人就轻易断送了性命的……纵然毅儿他再难得,你也不许!”   怀真若有所动,便握着李贤淑的手,笑道:“知道了,才回来……娘便啰嗦这许多。”   李贤淑在她额头上戳了一下,道:“若不是对着你,谁肯啰嗦?”娘儿两个对视一眼,均都笑了。   且行且说间,便回了东院,自去见应兰风。怀真进了屋内,却见父亲躺在榻上,果然也比先前有些清减憔悴了好些。   怀真未免心疼,忙走到跟前儿,还未出声,便先见应兰风两鬓微有些斑白,怀真吃了一惊,定睛细看,果然是有白发横生,一时越发心酸起来。   应兰风早翻身起来,见她虽则不语,却红了眼眶,反而笑说:“又怎么了?爹听说你好了……心里不知多喜欢,病也都好了一大半儿,你且别忧心,今儿我本是想上朝去的,是你娘不放心,非拦着我,又困了我一日……我心里正烦闷呢,可巧你回来了,不亏是我的乖女儿,很知道爹的心意。”   怀真眼底只是微微酸涩,便忍了鼻酸之意,道:“爹糊涂,自是娘说的对,不管如何,身子才是最要紧的,难道也要学那别的什么人……非得日理万机,鞠躬尽瘁,……又天南海北的没个止歇不成?”   应兰风见她意有所指,便笑了,又道:“你是说毅儿么?这回他着实把人吓得半死,你很该冷着他些才是,叫他知道懊悔。”   怀真叹了声,她却哪里舍得呢?应兰风倒也明白,因端详了怀真会子,就也道:“倒是别说我,你瞧瞧自己,可知道我这病是怎么起的?时气不好倒是其次,爹只是为了你忧心罢了,先前你是那个样儿,可知爹真真儿是生不如死?”   怀真不免含了泪,道:“知道……”   应兰风点头,不由又道:“这些日子,倒是多亏了建仪,是了,你方才来之前……他还刚来探望过我呢。我瞧着他的为人行事,先前毅儿又是那样……我竟想着……当初……倒不如……”   怀真已想到他要说什么了,忙拦住了:“爹,这不过是各人的命数罢了,且我从未后悔过……其实,我倒是满心感激的,这辈子能嫁给他……已经是我最喜欢的事儿了。”   应兰风听了,倒是有些诧异。   这数日来,因小唐出了事,怀真也撑不住,应兰风本来安然无事,见爱女如此,竟也内忧外患的,居然病倒了。   这段时日中,却是多亏了郭建仪,前前后后地,有时候去唐府探视,有时候来公府慰问。   前儿应兰风又听李贤淑夸郭建仪……心中不免有些后悔起来,当初择婿,倘若一早儿定了是他,倒是不至于会有这许多的波澜起伏。   这许多年来,有目共睹,郭建仪是个能疼人的,且素来最是安稳妥帖,对怀真又是一往情深……应兰风于无可奈何愁闷之时,忍不住便把两个人拿出来比较……   只因小唐生死未卜的,郭建仪又是如此体贴不计较,便自然后悔当初起来。   他为人父母之心,总想着要给怀真世间最好的……此时此刻,因觉着所选的仿佛有些偏差,心里竟有些过不去。   却见怀真莞尔一笑,道:“何况三爷待我也是极好的,故而爹快放心罢了,也不必再多想其他的,只安心些,快把身子养好了是真。”   应兰风端详了怀真半晌,也知道自己心中所想,不过也是一相情愿的胡思乱想罢了,便只默然。   怀真见他不言语了,便有意转开话题,又柔声道:“爹的官儿虽做的越发大了,只是……可见操心的事儿也更多了,这两日的白头发,也越发多起来。”   这会子李贤淑因走进来,听了便道:“可不是呢,我也是这般说的。”   此刻小丫头子们都不在屋里,李贤淑看了应兰风一眼,便道:“阿真正好儿回来了,索性便跟她说说咱们的打算罢?”   怀真便问是何打算,两口子对视一眼,应兰风便示意李贤淑说。   李贤淑便道:“如今你出嫁了,你哥哥也娶了,又多了你浣纱姐姐,人口越发多了……我同你爹商量着,要分家搬出去住呢。”   怀真虽是一惊,却并不觉着十足意外,便点头道:“这倒也使得,搬出去住倒也清净些,娘也不必操持这一大家子的人,忙得那样儿了……横竖爹娘拿了主意就罢了。”   李贤淑舒了口气,笑道:“很是。我也是厌了,镇日忙来忙去的,也极少落个好儿,倒不如清闲些,何况如今有了儿子媳妇,又有了……”说到这里,便忙停口,只笑道:“我很该是享享清福了呢。”   怀真见李贤淑说到“又有了”之时,欲言又止,神色有异,便暗暗留了意,只是她既然不说,怀真心中转念,就未开口问。   三个人说了会儿话,便见王浣纱来了相见,两个人便回到怀真的闺房内,落座叙话。   彼此寒暄了半晌,王浣纱又因小唐平安回来之事,向着她道了喜。   怀真见她举止端方,气质宁静,心中倒是颇为喜欢。   说话间,怀真道:“今儿好似不见嫂子呢?”   王浣纱微微一笑,道:“嫂嫂近日来偶有些不大自在,不得出来见妹妹,方才叫我带话,也说不必让妹妹去探视……她告了罪,改日大好了再相见。”   怀真见她这般神情,又是如此的话,心里已经越发明白了。便不说此事,只又问道:“是了,我听闻浣溪妹妹去了女学?近日……可回家来过?”   浣纱听问,脸上的笑意便敛了几分,因低了头,低低地道:“自打出去了,就没再回来……”   怀真也轻叹了声道:“浣溪妹妹是个自有主张的,却是跟我们不同,只怕她另有造化。姐姐不必太担忧了。”   浣纱才道:“我并不是担忧她,倒是担忧……”顿了顿,才低声道:“只怕她毕竟年纪小不懂事,若是作出什么有损义父声名的事儿来,可叫人怎么办呢,只怕万死难辞其究。”   怀真见她如此,反忙劝慰了两句,当下便不再提浣溪,又略说了些别的。   又过一会儿,浣纱方起身告退,忽地听外头报说唐姑爷来了,两人都有些诧异,便双双起身。   原来小唐先前就来了,只是先去探望过应兰风,方才自那屋里出来,便又来找怀真了。   浣纱行了礼后,便自离去。这里丫鬟忙捧了茶上来,小唐笑看着怀真,道:“我本来便打算来府内探望岳父,不想你也回来了,正好儿,咱们一块儿回去。”   怀真瞥了他一眼,道:“你怎么知道我要回去?”   小唐正要吃一口茶,闻言停手:“你是要在府内住一晚上?那我……”   怀真不等他说完,便道:“我住我的,跟三爷有什么相干……何况你才回来,自然是要回府去的呢。”说着,就自走到那书架边上,只抬头看上头的书罢了。   小唐本就心细如发,见她说了这几句,便察觉不对,因放下茶盏,道:“是怎么了?”   怀真也不做声,只当是没听见的,便拿了一本书下来,捧在手中随意翻了一页,心中却只顾思忖,过了会子,才将声调儿又放平了些,温声道:“三爷才回京,必然是事忙……还是不必在此耽搁了,倒是去罢。”   不料小唐已经走到跟前儿,看了她一会儿,又垂眸看了那书一眼,道:“娘子越发进益了,这是在看什么?”   怀真一愣,低头瞥了一眼,却见是一本《金刚经》,却是拿反了的。怀真脸上一红,口中兀自道:“我看看里头藏着什么不曾,又哪里是看什么了?偏你眼尖……”   小唐见屋内无人,便将她拥入怀中,亲了一下,道:“我哪里惹了娘子不快了?”   怀真心中一动,怕给他看出什么来,便笑说:“我哪里有不快?是你多心了。快松手,成什么体统。”   小唐道:“你若不说,我便不放开。”   怀真皱眉道:“怎么只管腻人……出去这多少日子,还不习惯么?”   小唐心头一颤,无言以对。   怀真自忖失言,便回头看他一眼,却不知要说些什么好。因把书放下,只又问道:“你先前去凌府,凌大人的伤势如何了?”   小唐便把凌景深的伤情略说,道:“却是有些厉害,亏得皇上请了竹先生去了,然而他也并无十足的把握,还得仔细再看罢了。”   怀真叹了口气,又问起景深受伤的经过,小唐不免也说了。   怀真听罢,点头道:“不想凌大人竟是这般情深义重,只盼他安然无事才好。”说罢又看小唐数眼,才问道:“三爷……只去过凌府?可没往别的大人府上走一走么?”   小唐摇头道:“不曾,因皇上也在凌府,不免耽搁良久……出来后因惦记岳父,就只先来应公府了。”   怀真“哦”了声,又扫了他一眼,心底想着的,是在街头那一幕……只是却想着,不能由自己口中直说出来。   谁知小唐见她忽地问了这一句,倒也罢了,只是频频地拿眼睛看自己,神情里自有一份不可言说,小唐心中一动,忽地想到……先前她乘车回府之时,自己仿佛……   小唐一念至此,哑然失笑,却并不说破,只是望着怀真。   怀真心中思谋良久,终究不知如何开口,忽然心头一动,便淡淡问道:“是了,你说遇到了皇上……前儿我听骋荣公主说,皇上在京中创办了一所女学,却不知如今怎么样了?”   小唐道:“我才回来,也不知究竟,只听闻人倒是不多,可却还有几个……比如原先岳父认的一位王家小姐。”   怀真不免心跳,回头看他一眼:“是浣溪妹妹?方才我也跟浣纱姐姐提到过,听闻她自打去了那女学,连府内也不曾回来……却也不知她如今到底怎么样了,叫人牵挂……”   小唐道:“如今倒是还好……不必牵挂。”   怀真听了这句,情不自禁,把手中那本书摔在桌上。   小唐挑眉看她,也不言语。怀真待要走开,却又停住,对着小唐冷笑了声,竟道:“她原本是我们府内的人……我们不知道究竟,三爷才回来,反倒知道了?我们不必牵挂,这话也是三爷能说的?你几时跟她这样亲近了?”到底是心中意难平,便按捺不住,话语中透出不忿来了,怀真察觉,便丢开手,要到里间去,不料小唐起身,便握住手腕,将她拉到跟前儿。   怀真只顾低着头,便推他的手,小唐哪里肯放开,轻易将她的手儿团住,低笑道:“怀真倒也辛苦,同我绕了这一圈子,不过就是想问我为何跟她见面罢了……只是怎么不直说呢?”      ☆、第 286 章   怀真听了小唐所说,才知他已经猜到了,心中一动,反道:“三爷说的什么?我并不知道。”推了一把,又要走开。   小唐在外应酬交际,不过平常,纵然在街头跟王浣溪见面……其实也算不得什么,细说起来,不过是浣溪行事太贸然无规矩罢了,何况若是两人有什么,又如何能在街头这样……   此事,若换作别的人,只怕当面儿便问出来了。偏怀真是个多心的,又因满心是他,故而格外谨慎,虽有些“眼底揉不进沙子”之意,却越发不愿就当一件事儿似的问出来,免得叫他以为自己小性儿吃醋,连他跟人当街说话都不许了。   小唐见她否认,笑道:“当真不是为了这个?”   怀真回头看他一眼,哼道:“我何尝提一个字儿了?倒是你自个儿先说出来……莫不是心虚?”说着,便很有不虞之色。   小唐望着她含恼带嗔之态,道:“我又心虚什么?本来我并没把这个当件事儿,所以竟忘了,也不想对你提起,免得你多心,不料竟是这样巧,偏给你看见了,可见我是半点儿的私心也不能藏……”   怀真本来想笑,却又忍着,又点头冷道:“这可是三爷说的,连私心两个字都有了……以后,可不知还有私……什么呢?”   小唐禁不住,便笑起来,将她着紧抱住,道:“我的意思你明明知道,偏来说这误解的话,我还有私什么?可知我所有的私心私情,都是在你身上。”   怀真咬着唇,只不理会。   小唐叹道:“其实,我今儿也有些意外,才从凌府出来,就撞见了王家那丫头,看她满面着急,本还以为是公府里有事……”   怀真静静听着,听到这里,忍不住冷笑道:“她自打去了女学,何曾回过公府?自然是特特去见人的。”   小唐从未见过怀真这般吃醋拈酸似的模样……心中竟觉受用,不由在腮上亲了口。   怀真瞪他一眼,道:“不好好说话,只管乱闹些什么?”   小唐见她如此,心中转念,倒是有些不大好说了。   原来,倒果然如怀真所说,王浣溪的的确确是去寻小唐的。   彼时,小唐同赵永慕一块儿,正从凌府出来,因大街上不便说话,永慕乘着轿子自去了,小唐正欲上马,便见一辆马车过来,有人下车,上前见礼,却正是王浣溪。   小唐不知她如今已经在女学了,未免诧异,正思忖是否是应公府有事,然而左右看看,又并没有其他人。   此刻王浣溪行了礼,便抬头看他,红着眼圈儿道:“先前听闻大人出事,浣溪心中着实难安……昨儿又听说大人平安回来,并不知真假,故而贸然来见,还请见谅。”说话间,眼睛里便含了泪。   小唐不知她来意到底如何,又听这话似有些蹊跷,便皱眉问道:“你……自何处来?”   浣溪道:“如今……浣溪住在太子殿下的女学之内,跟随老师们学习。”   小唐虽听闻赵永慕略说了两句关于女学之事,却没想到王浣溪也在,意外之余,不由一笑:“是么?原来你也去了。”   浣溪听他声音里带有几分笑意,便定了神,抬头看向小唐面上,颤声又道:“浣溪知道,大人通晓六国言语,是以浣溪也想着如大人一般,学有所成。倘若有朝一日,浣溪学成,而女子也可以……为国效力,大人可愿意留浣溪在礼部?纵然是当个端茶递水的婢女,浣溪也自愿意。”   小唐听着她先头两句话,还是微笑着,听到最后一句,却又微微蹙眉,敛了笑。   小唐看了她片刻,终于沉沉说道:“你倒是要先想好了,你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浣溪一愣,不知他是何意,还要再问。小唐已经转身欲走,浣溪忙道:“大人!”   小唐回头,浣溪眼睁睁看着他,忽地说道:“大人……终于平安归来,这真是我一辈子所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小唐拧眉,又看了她片刻,才一点头,翻身上马自去了。王浣溪站在原地,兀自看着,直到他身影消失,才复上车。   先前王浣溪两度找上小唐,小唐只以为她自有一番志向,虽然有些破格逾矩,倒也罢了。   何况正好儿他心底也正思谋女学之事,不免正合了这意思,只是希望王浣溪可以在正途之上行事。   不料今日又见到她,知道她入了女学,正自有几分欣慰,忽地又见她是这般情形……观其言行,却仿佛对他……别有一番深意,这才醒悟几分。   因小唐自小到大,端重自持,极少有什么桃花,就算先前跟明慧有过婚约之时,明慧那样外向的性情,也不敢着意同他亲近,因此虽然是个金玉之质,也自是许多名门淑媛的春闺梦里之人,但真正敢对他示好亲近的,却是绝少。   昔日的六公主,因出身尊贵,性情泼辣,倒也罢了,近来的扶桑妖女,也是个放浪无矩的,不值一提……倒是想不到,王浣溪出身原本也算教养规谨的世家,竟也大胆心存此意。   然而这对小唐来说,虽然意外,却也只当是一粒尘沙似的罢了,连拂一把都不必,更不值得放在心上。   何况王浣溪对他而言,只有另一重的意义,那便是女学的经营到底会如何,除此之外的其他,只是视若无物而已,更不值得特意同怀真说起。   原本这件事也跟他无关,不料怀真偏生知道了,可如今说浣溪对他有意的话,必然会让怀真不高兴,却又何必呢。   更何况区区一个王浣溪,于他而言,注定是过眼云烟而已,大不必多事。   小唐心底一转,索性就把当日王浣溪女扮男装前往礼部的事儿说了一遍,末了道:“今日她来见我,也并不为别的,只因当日我斥她出去,今儿她又终于入了女学,故而特意面见,问我将来有没有机会进礼部,我虽然觉着意外,却并不当回事,娘子明鉴。”   怀真听完,问道:“真的是这样儿?”   小唐道:“不然如何?娘子总不会以为,我真的同她有些什么?唉,难道我是眼瞎了不成?放着这样的怀真看不够,如何还能分神看别的什么人?也把我想的太下作不堪了。”   怀真见他说开,便如搬去了心头一块儿大石,却也知道他从来目无下尘的,等闲自然不会对别的什么人动心着意。   怀真嗤地笑了声,道:“谁想你什么了,原是你自个儿心虚,竟自顾自啰啰嗦嗦地说了这半晌,可知我还不耐烦听呢。”   小唐爱恨交加,便抬手在她身上呵了两下。   怀真最是怕痒,慌忙躲闪,又笑说道:“说中你的心事,你恼羞成怒不成?再不停手,我就真的……”身上乱颤,竟说不下去。   小唐也怕闹起来,叫外间丫鬟们听见了不像,在唐府也就罢了,毕竟是在应公府,人多口杂。便只又顺势将她抱住,低声道:“岳父也看过了,可跟我一块儿回府罢?”   怀真白了他一眼,才要再打趣他两句,小唐却放开她,后退一步,坐在椅子上,脸上略有些发白,也不说话。   怀真一惊,忙上前道:“这是怎么了?”   小唐顾不上回答,只拧眉垂眸,暗中极快地调息了一回,才觉得四肢的脱力之感略缓和了几分。   怀真已经吓得色变,不知是不是要叫人传太医,正不知所措,小唐道:“怀真别急,不碍事。”   怀真见他出声,按着心跳问:“方才是怎么了?”   小唐道:“并没什么,只是有口气走岔了罢了,调理了会子即刻就好了。”   怀真狐疑看他,小唐苦笑道:“当真的,先前为了赶回来,一路上连车都不曾下过,方才又忙了半天,毕竟有些累罢了。”   怀真心中暗暗自责,怪自己方才又使性子逗了他许久,便道:“果然没事?你别瞒着我。”   小唐握住手,安抚了几句,因为这一宗,怀真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两个人略坐片刻,便告辞回府了。   路上,小唐复把李霍驻扎在长平州之事说了,怀真不免有些担忧,又想到应玉同小狗娃在府内,便悄悄对小唐道:“表哥在那,是不是会有危险?倘若真的很是凶险,调他回来可好?”虽然知道这些话不便她内宅妇人说出来,却仍是忍不住。   毕竟经历过先前之事,深知那肝肠寸断的滋味,生怕李霍也有个万一,那应玉跟小狗娃儿又如何是好?是以只能破例了。   小唐虽然明白怀真的心意,可是此事已经定下,难道无故要换将领?何况……小唐便道:“之前我也想带土娃回来,然而他一心留在那里……倘若我为着亲戚之故而徇私调他,只怕他心里反会不乐。”   怀真幽幽叹了口气,也懂这个道理,便不再提起此事了。   又过月余,因要巩固海防之事,一日早朝上,户部工部的几位,便同兵部尚书等人竟争执起来。   原来按照兵部的意思,自要修筑工事,并且要着手造些可用的兵器跟武器装备等,这一切自然需要银两,而银子却是户部掌管的,前年因为各地灾情,正休养生息着呢,国库里要拿出这样一笔天价银两,如同挖很大的一块肉一般。   而且要动工之类,一来对于各地原本的工事大有影响,二来这声势浩大的工事修建,对工部来说,也是极为头疼之事,工部本就是个苦差事,做得好,只得一声褒奖,若有半分差,却是掉脑袋的,因此更也有些难为。   工部侍郎因道:“连年来海防平静,天下无事,除了东南角上红毛国时不时有扰之外,其他各地鲜少出事,如今又要造战船,又要制火铳火炮等,岂不是劳民伤财?休说户部拨不出许多银两,纵然工部的人手也自不足。”   兵部尚书宋捷哼道:“目光短浅之言,可不闻先前出使新罗之事?摆明了是扶桑人底下搞鬼,若不及早防范,难道等他们大举来犯之时才要临阵磨枪?户部拿不出银子,是失职,工部派不出人手,也是失职,为国尽忠罢了,总是推三阻四各自找借口,算什么为君分忧的臣子?”   应兰风听了这话,也不由皱了眉,只是尚未言语罢了。   而户部工部其他众人听了,不免大怒,这两部本来就是事情繁琐,又皆辛苦的衙门,哪里禁得住这话,顿时金銮殿上吵嚷声四起。   最后还是新帝喝令停了,又留下六部尚书议事,其中礼部尚书齐缘因告病缺席,便由唐毅来暂时代替。   一直到了天黑之时,六部的大人们才自出了宫门,各自乘轿子散去。   其中,兵部尚书宋捷走在最后,见小唐在前,便紧走几步赶上,因笑道:“唐大人,我看令岳父对你,仿佛很有些不乐。”   小唐笑了笑,原来方才在君前之时,新帝自然问起众人的意思,小唐却是站在兵部这边,当时应兰风的表情……可圈可点。   小唐虽然看见了,却也无法。   宋捷又叹道:“其实我也知道他们两部的人辛苦了,然而这会子不叫他们辛苦,改日真的打了起来,我们前头的士兵们便不止是辛苦,只怕是掉脑袋的大事,因此只能得罪了。”   小唐道:“我明白这话,大人放心,有道是帮理不帮亲,我定是在大人这边儿的。”   宋捷满面感激,笑着握了握手,道:“多谢唐大人深明大义,不然的话,方才在皇上跟前儿……只怕我真的扛不住了。”   宋捷道了谢,才出门上轿而去,这会子应兰风的轿子已经去了,小唐怅望了会儿,本想回府去,转念间,还是先往凌府走一趟。   这些天来,因竹先生调养得当,凌景深的伤也逐渐有了起色,虽仍是不能下地,却已经比先前那惨不忍睹的情形好了许多。   小唐走到半路,忽地嗅到一股熟悉的香气,琢磨了会儿,才记得是兴泽楼上新出炉的肉饼香气,当初同凌景深在楼上把酒言欢之余,便会买几个饼给他带着吃。   小唐心中一动,便叫小厮过去,又买了几个烧饼,便才又去凌府。   凌府的小厮领着入内,正走到内宅处,便听见有人低低道:“你非要如此?”   另一人说道:“你满心只是想着她,对着我倒是委屈了你,我索性不在你跟前儿讨嫌罢了。”   先前那人冷笑:“无理取闹,随你。”   过不多时,迎面便见一个人匆匆地走来,边走,边似拭泪的光景……身后几个宫女慌慌张张跟着。   小唐一怔,忙退后行礼,原来这急急而来的,竟然是清妍公主。   清妍公主见是小唐,便垂下手,略放慢了脚步。   清妍将走过他身边儿的时候,却又停下来,望着小唐说道:“唐侍郎,你是来看哥哥的?”   小唐道:“是。”   清妍公主点了点头,说道:“你却是有心了。不过,我劝你还是少些来这府内的好。”   小唐道:“这又是为何?”   清妍盯着他,半晌才道:“这府内有我一个眼中钉也就罢了,你若常来常往的,更加害了人家的眼了,人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好。”   这会儿,便见凌绝缓步而来,见清妍同小唐说话,便微微蹙眉,眼中透出微恼之意。   清妍回头看了一眼凌绝,又看看小唐,才哼了声,竟领着宫女,自出府去了。   此刻凌绝走了过来,迎着小唐,两人便一块儿往内而去。小唐面色如常,绝口不提方才之事。不料才行片刻,凌绝道:“方才公主所说的话,唐大人请不必放在心上。”   ☆、第 287 章   凌绝一语说罢,小唐风清月朗地笑了笑,道:“夫妻两个,难免有些言差语错,驸马不必放在心上,就连我跟怀真,也偶有争执之时。”   凌绝转头看他一眼,有些好奇:“唐大人跟怀真也有过口角?”   小唐想到前些日子之事,笑道:“其实不算,不过是小误会罢了。说开也就好了,驸马也很该同公主说开才对,只切勿赌气。”   凌绝垂眸想了片刻,似笑似叹地:“我同她本就是个死结,哪里有说开的时候。”   小唐听了这般话,倒是不便再提别的,凌绝也不再提此事,只略说了几句凌景深的情形,便引了小唐进房。   却见景深正斜靠在软垫之上,闭目养神,床边上,竟是凌霄坐在地上,自顾自地不知正拿着什么把玩,虽是一个人,却玩得很是自在。   凌绝跟小唐才进门,景深便听见了,因睁开眼睛,见是他两人进来,景深一笑,对小唐道:“知道你忙,何必又跑了来?拿的是什么……好香。”   小唐把纸包送到跟前儿,道:“先前你是最爱吃的,只不知如今口味变了不曾。”   凌景深打开来,喜道:“这个好,我近来正思想着要吃呢,你倒是明白我的心意。”   两个人言笑晏晏地,相见甚欢,凌绝站在旁边只是看着。   不妨地上凌霄见父亲同小唐相谈甚欢,又见他手中捧着不知何物,便爬起身来,攀在床边抬着头看。   凌景深正扯了一块儿饼吃,见凌霄这般,就也小心地掐了一小块,给他放在嘴边,凌霄迟疑片刻,便也接了去,吃了口,觉着倒是好,就说:“霄儿还想吃。”   景深大笑,道:“果然是我的儿子,口味也是一样的。”就拿了个饼给凌霄,凌霄也不去洗手,接过来便乱咬。   小唐因见小孩儿这般,倒是觉着有趣,就俯身道:“这饼是叔叔买的,霄儿这样爱吃?”   凌霄望着小唐,依稀仍有些害怕之意,然而这饼子又香又好吃,倒是减轻了几分惧意,就只紧紧抓着饼,眼珠乌溜溜地,怯怯看着他。   小唐见他到底不曾嚎啕起来,又微笑道:“以后叔叔还给霄儿买来吃,可好?”   凌霄眨了眨眼,终于点了点头。   小唐抬手,在凌霄的头顶上小心地轻轻揉了一下,凌霄歪头看了他一眼,过了会儿,才拿着饼跑到旁边吃去了。   凌绝见小唐来到,本要领着凌霄出去,不料凌霄因在吃东西,怕领出去灌了风在肚子里,反而不好,因此凌绝便自先去了。   半晌儿,明慧来到,见过小唐后,回头一眼,却见凌霄坐在桌边上,吃的满嘴满身都是,却无人管束。   明慧大惊,便忙上前,唉声叹气把剩下半块油饼取了,又给他擦嘴擦手,忽然见小手上又有些脏,便对景深抱怨道:“如何就给他东西吃了,也没洗手,回头又肚子疼。”   凌霄因吃饱了,倒也并不介意。   景深笑道:“哪里就这么娇气了。难得他喜欢……是他唐叔叔买的。”   明慧闻言,才有些不好意思,便对小唐道:“我并不知道是哥哥带的东西……”   小唐不以为意,只担心凌霄,就对明慧道:“倒是我冒失了,你且勿怪……原本我没经验,也不知道避讳些。”   凌景深听了,便又轻轻地笑。   明慧扫他一眼,道:“你还笑呢?你倒是个有经验的,却只是不管罢了。”   景深懒洋洋道:“怕什么?小孩子不过都是如此,哪里就分分面面都理会到了?且由得他自在玩儿去就是。”   明慧叹了口气,对小唐道:“哥哥听听这话,不过是他懒得管罢了……哥哥将来有了孩子,必定不会是他这个模样,自是如珠如宝的相待呢。”   小唐只是笑,明慧便抱了凌霄,自去给他洗手擦脸。   明慧去后,景深才敛了笑,因看小唐,却见他眉端似有一丝隐忧。景深便道:“你怎么了,可是有心事?”   小唐一笑:“并没什么,你的伤可恢复的如何了?”   景深含笑道:“已经没了性命之忧,慢慢再养就是了。你倒是不必看,我知道你虽然也是个亲身经历过的,却其实看不得这些……比如上回……皇上中箭那会子,你那样儿我至今还记得呢。”   小唐笑着摇头。景深又凝视他:“你若有心事,同我说说无妨,横竖我现在动弹不得,也十分无趣,解解闷儿才好。”   顷刻,小唐果然才说:“近来因为修筑海防之事,朝上吵起来。其实也不怪户部工部,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是以有些两难。”   凌景深略一想便明白,笑道:“你自然是主张如此的,可是在那两部看来,却的确有些穷兵黩武劳民伤财之势,我猜,是贵岳丈不乐了?”   小唐失笑:“偏你这样会猜。”   景深道:“天底下让你忧心的事儿也是不多。无非一为国家,二为你那娇妻罢了。”   小唐低头,只是笑。景深望着他,又说道:“你的身子可还好?先前被那妖女所害,可须当心,仔细调理才好,别酿成大害。”   小唐道:“不妨事,近来恢复了几分……只要近来不跟人动手便罢。”   景深闻言皱眉:“你别大意,此刻虽在京城,偌大之地,龙蛇混杂,却也跟在新罗差不多,那些扶桑人岂会善罢甘休?先前一力要你性命,如今,难保他们潜伏在城内又兴风作浪……你可别大意着,如今偏我又帮不了手……”   小唐点头:“放心,我自也想到了,外头有人跟着。”   景深听他这般说,才略放心,忽地嗤嗤又笑道:“的确是我多心了,这种事我能想到,皇上自然也想到了,只怕他暗中也派人护着你了。”   小唐抬手,在他肩头一按,道:“你且别想其他,只安心快些儿把自己养好……这京内也的确缺不了你,有你带人在街头上走动,我还也宽心些。”   景深笑微微地看着他,他本是个极冷的人,这会儿眼底却透出几分暖意洋洋来。   半晌,景深忽地问道:“先前在新罗之时,我……中了火铳后,仿佛跟你说了些什么?我竟忘了?”   小唐对上他的目光,道:“你是说了……我却没忘,且记得牢着呢。”   景深眼底的笑意骤然收尽了,只盯着小唐看。   小唐似笑非笑地说道:“你说……我这条命是你救得,若你还能得了性命回到京城……就让我请你在京中各大酒楼,轮番吃上一个月。”   景深先是诧异,继而嗤地笑了声,却牵动腰上的伤,忙又强忍住。   小唐道:“罢了,你且别顾着笑,只快些好起来……我倒不怕你把我吃穷,只怕你把自个儿撑死……明慧须不跟我甘休呢。”   景深吸了口气,硬生生忍住笑,道:“我也知道你唐府家大底儿厚,吃一个月又算什么?不过是你三爷的九牛一毛,放心,我会留着性命,慢慢儿地吃罢了。”   两人目光相对,都看出对方眼底笑意闪烁,此刻,昔日种种阴翳,都也荡然无存了。   小唐从景深房内出来,便往外去,才走一会儿,就见明慧低着头,从廊下缓步而来,却不见凌霄跟着。   小唐正想着那孩子,便有意相问,不料明慧竟没发觉,将走到跟前儿了才猛然止步,抬头看小唐之时……两只眼睛里却都是泪。   彼此都吓了一跳,小唐便问:“这是怎么了?”   明慧忙转头将泪拭去,口中只道:“方才一阵风吹了,不打紧。”   小唐不言语,明慧看一眼他,忽然说道:“哥哥方才进来,可撞见公主了?”   小唐道:“正是,却不知公主这会子又去哪里了?”   明慧微微冷笑,道:“自然是进宫去了呢。”   小唐打量她的神色,问道:“她进宫去了,你如何哭了?”   明慧本不愿同他多说,只是心中又气又愤,眼中复含了泪,便低声哽咽道:“哥哥如何知道,在这府内,我跟景深不过是二等奴才罢了,公主去了,自是因没伺候好,自要拿我当替罪羊呢。”   小唐心中暗惊……可因是凌府的家事,倒是不便多言。只道:“景深可知道?”   明慧道:“太太是个什么性子,他如何不知道……只是近来他是这样,因此我更不便跟他说罢了。”   小唐不知说什么方好,便只安抚道:“快别哭了,眼睛红红的,回头给景深看见了,必然多心……何况给霄儿看见了也不好。”   明慧深吸一口气,道:“我如何愿意这般,不过一时没忍住,哥哥别笑。”   小唐道:“你罢了,别说这些见外的话……恩师虽没了,我仍当你是妹子一样,有什么苦楚,你说给我也是应当的。”   明慧闻言,越发鼻酸。却也不便更说出别的来,便只咬着牙忍泪,半晌才道:“我知道了,先前我还想,我如今……连个娘家的人也都没了,纵然受了委屈,都不知往哪里说去,何况这是自己选的,就算委屈又如何,只受着罢了……”   两个人说到这里,就见凌绝领着凌霄来到,明慧拭泪,便强颜欢笑:“哥哥回家,带好儿给太太……改日我得闲,也自去府上探望请安。”   小唐答应,这会儿凌绝到了跟前儿,小唐便对凌霄道:“霄儿,叔叔要去了,你可送送我么?”   凌霄仰头看了他半晌,眼珠子骨碌碌乱转,也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似是在认真思量般。反把小唐逗笑了,便不再勉强他,只同凌绝一块儿自去了。   话说小唐回到唐府,因去唐夫人房中请安,不料却竟不在房中,一问丫头,竟是去了厨下。   小唐便诧异问道:“如何亲自去了厨下?那奶奶也陪着?”   丫头抿着嘴儿只管笑,摇了摇头,竟飞快地闪身躲了。   小唐见是这般异样举止,心里不解,便暂退出来,只管回卧房去。   回了房,却果然见怀真在内,只不过是卧在床上罢了,屋内静悄悄地。   小唐鲜少见她这样早就躺下的,心里一紧,忙上前道:“可是哪里不自在了?如何这般早就要睡了?晚饭可还没吃呢?”   怀真听了“晚饭”两个字,无端面色一变,便转开头向内,也不理他。   小唐只以为她身上不自在、或者是因别的什么事儿跟自己赌气呢,便忙握住手道:“到底是怎么了?是又恼我了不成?我今儿退朝之后,只去了凌府,也没见别的什么人……”   心中忽地想到,虽见了明慧,但总不能怀真有千里眼顺风耳罢了?他胡思乱想间,蓦地又一震,心想:“莫非是岳父朝上恼了我,故而不知怎么……给怀真知道了?”   小唐一念至此,便忙解释说道:“你听我说,我不是故意跟岳父作对……实在是,海防之事迫在眉睫,需要从此刻此时开始着手才好,不然……”   怀真见他一本正经、着急似的说起这个来,才诧异回眸看他,小唐一见她的神情,就知道不是为了此事,一时啼笑皆非,忙停了口。   怀真问道:“你方才说什么呢?是惹了我爹不高兴了么?”   小唐咳嗽了两声,道:“并没有,岳父深明大义,哪里会不明白我的用意……”   怀真狐疑地看了他一会子,却并不理论此事,反而又抿嘴笑了。   小唐见她一笑,百媚横生,春光乍现,显然并没有恼他分毫儿,顿时便宽了心,就俯身下来,望进她双眼里去,温声道:“怀真今日……如何越发好看了?好似比先前哪一日都好看许多……”说话间,便低头欲亲。   怀真还未来得及挡住,就听见门口一声轻咳传来。   小唐一震,忙坐直了身子,却见门外进来的,竟是唐夫人,正不悦地瞪着他。   小唐不期唐夫人竟亲自来了,略有些窘,忙又站起身来,道:“母亲如何来了?方才我去请安,也没见着人……”   怀真羞得早转开头去,因又见唐夫人来了,便要起身相迎,不料唐夫人也不理会小唐,只忙上前来,按住怀真道:“不许你动,好好地给我躺着。”   怀真红着脸,垂着眼皮,又羞又笑,果然也又躺住了。   小唐在旁边看着,诧异的紧,忙上前赶着问:“果然是哪里不好了?”   话音刚落,就听唐夫人啐了两口,道:“胡说八道,是好得很!大大地好呢!”   小唐一头雾水,看看怀真,满面喜气盈盈,果然并不似个身上不自在的样儿……又见唐夫人,却是满面半嗔半喜,小唐哭笑不得:“到底是怎么了,也没人跟我说呢?”   唐夫人方站起身来,到底忍不住笑了,却正色对小唐道:“你且听我说,以后……不许你缠磨怀真。”   小唐听了这话,惊异之余,越发苦笑:“母亲……”   此刻,便以为是方才要亲怀真的举止,让唐夫人误会了……小唐正要说,唐夫人拉他到桌边儿,才含笑低语了一句。   小唐恍惚中听了这声儿,不太真,忙问:“什么?”   唐夫人含笑带嗔看他,道:“傻儿子,你媳妇儿……有喜了!”说了这句,便禁不住那心底滋滋地欢喜之意,舒眉展眼地笑出声来,这一会子,竟像是吃了十万盏的甘霖一般,甜意自内而外,酣畅痛快。   ☆、第 288 章   话说唐夫人说罢,小唐仍是未敢就信,看看唐夫人,又看怀真,却见她掩口笑看了自己一眼……那样风流婉转,含情带喜的模样,比之先前更加有一份动人之处。   小唐竟觉着心跳的甚是急促,忙走到跟前儿,握住手问道:“是真的?”   怀真忍笑低头,含羞不语。   小唐看了她半晌,心里自也是惊喜交加,不知如何才好,蓦地张手将她拥住,却又不敢太过用力,忙复放轻了些。   唐夫人在后看着,本要斥他轻狂不知轻重,忽地见他松开手,知道他到底是有分寸的。   唐夫人便也自顾笑了,因说道:“你好生守着怀真,不许胡闹,也不许惹她生气……”说着,便笑着出外去了。   小唐一手握着怀真的手,一边儿轻轻搂着她,心中竟是说不出的滋味,思忖半晌,道:“这是几时……有了的?”   怀真羞得脸上酡红,悄声啐道:“这话糊涂……你整日家……我又怎么知道。”   只因小唐一腔柔情蜜意都在怀真的身上,但凡不碍怀真身子,便有些不知节制罢了,是以究竟是从哪一回上得了……竟无从说起。   小唐素来是个清明沉静的人,这会子,却有些晕晕乎乎,仿佛吃的半醉似的,因笑道:“果然是我糊涂了,那……是怎么知道有了的?”   怀真见他喜得神情恍惚,便低了头,抿嘴儿道:“又问什么,事事都要同你说不成?何况也没打紧的。”   原来,今儿怀真本去厨下,因吩咐他们找那新鲜的鳝鱼,弄一味汤出来,不料闻着厨内那一股味道,竟受不得,出来忍不住吐了一回,还只当是一时胸闷罢了,并不当回事,也不叫人惊动太太敏丽。   谁知中饭的时候,才吃了片刻,又犯了毛病儿……她自然是丝毫也不曾往这上头去想,还是敏丽看出异样来,因拉住她悄悄地询问,怀真不肯信,只是摇头说不是。   敏丽到底是个有经验的,便不肯依从,竟自管叫了大夫来给她看,谁知诊了脉,才知道果然是喜脉……当下大喜,怀真自己也是惊呆了。   那边儿自有丫头飞去告知唐夫人,唐夫人听了,喜得无可不可,大有心花怒放之势。   先前唐夫人盼着这喜信儿盼的望眼欲穿,谁知先是谣传小唐出事,后是怀真思念成疾,凄凄惶惶……简直大有家破人亡的势头,后来小唐回来,怀真也好了,唐夫人竟把先头那一心盼着子嗣的意思熄灭,横竖只如今眼前的这些人齐齐整整的就也罢了!其他的不过顺其自然而已。   谁知偏是在这个会子,又冒出这天大的好消息来,叫唐夫人如何不欢喜若狂?   这会儿,小唐还要再问,怀真已经浅笑又说:“先前……我吩咐厨下熬了新鲜的何首乌黑豆鳝鱼汤,亏得你今儿回来的不算很晚,且叫他们端来喝。”   小唐爱的无法,只在她腮边轻吻,一边儿温声问道:“无端端给我熬什么汤?”   怀真看他一眼,敛了笑意,道:“罢了,也不必问,只好生喝两碗才是。”   小唐只得答应,且叫丫鬟去端了来,果然是熬得火候正好,汤色雪白,鲜香扑鼻,一看便叫人胃口大开。   小唐端了碗,却先喂着怀真吃,怀真见他好意,便勉强吃了一口,毕竟闻不得这味儿了,便转开脸去,皱眉道:“别为了我费心,你且自在喝了便是。”   小唐瞧着她神色有异,转过身去忙忙地喝了,叫丫头收拾了,又漱了口,才重回到跟前儿,仍是守着怀真,道:“有心思叫给我熬汤,如今自己的身子是这般,可也要多保养才是。”   怀真见他喝的这样仓促,本要说两句,闻言,便不肯出声,只是定睛看他。   在脸上呆呆地看了半晌,便又看那两鬓跟额角,抬起手来,轻轻抚了一会儿,喃喃道:“太太听说了后……喜的不知怎么样,有她尽心张罗着呢,亏不了我。倒是你……还好这会子……并不曾生出白头发来,我便放心了。”   怀真说着,不由便想起所见前世的情形,他两鬓斑白的模样,委实叫人心酸难忍。   她毕竟放不下此事,心中曾暗暗发誓:今生不论如何,也不敢再叫他那般情形的,因此才先提防着,只叫人以“食补”入手。   小唐听着她悄然说出,自然不解她底下的意思,便笑说:“白头发?我虽然大你许多,可也不至于这般早就生出白发来呢?娘子敢情是怕我老了?”   怀真微笑,望着他道:“并不是,原本是你在朝中甚忙,自然是多操心的,这何首乌鳝鱼汤倒是好的,最能补气养血,补肝益肾,先前你才回来那时候……又曾是那样,叫人担心。是以我已经吩咐他们,每日给你熬上一碗,你别嫌烦,且记得好生喝呢。”   小唐这才明白她的用心,便又抱住了,腻着说道:“还是娘子最疼我。”   他的脸贴在腮边儿,自是热热地,孩童般地浅啜轻吻,无法暂离分毫……人前哪里会是这个顽劣耍赖似的情形?数他最为稳重端庄,叫人敬畏罢了。   怀真忍着笑,转头看了眼,叹道:“先前你又说什么朝上的事儿呢?”   小唐心中一震,因涉及应兰风,到底不敢瞒着,就把朝上争执的事简略说了。   怀真有些担忧,问道:“爹真的不高兴了?”   小唐道:“明日我会去面见岳父,跟他将个中详细情形说明,岳父自会明白,不至于真的着恼,你且放心。”   怀真便轻轻叮嘱说:“我虽不大懂那些正经大事,也知道三爷行事素有分寸,只不过……不管你如何做,且记得别真的叫爹爹动怒,不然的话……我必不依的。”   小唐便在她唇上亲了一口,道:“我很懂得,就只为了娘子,也是绝不敢得罪岳父大人。”怀真听了这话,方又转忧为喜。   回头,唐夫人又叫了小唐去,私底下说了一番,道:“你且收敛些,为了孩子着想些,你若是有半分胡闹,少不得先搬去书房里住几日,又或者让怀真跟我睡,保得安稳才好。”   小唐哪里肯离开怀真,便忙劝慰唐夫人,又正色道:“儿子难道是那等不知轻重的人不成?纵然不为孩子着想,也要留意怀真的身子呢,母亲自管放心罢了。”   唐夫人听了这等话,又叮嘱他几句,才笑着放他去了。   次日退朝,还未出金銮殿,小唐便追上应兰风,因说道:“昨儿本要去府内的,偏有事耽搁了,岳父莫怪。”   应兰风点头道:“不必这般客套,怀真可好?”   小唐笑道:“她很好。”因唐夫人叮嘱过,暂时不叫他在外头张扬……因此倒是不便出口,只道:“只是惦记着岳父岳母,仍说改日得空就回去看望。”   应兰风说起怀真,面上才露出笑意来:“只叫她好生保重就行了,不必记挂家里。”   两个人便相偕往外而行,有些大臣们虽想过来叙话,却知道他们翁婿相谈,不便打扰,因都避开了。   行走间,小唐道:“如何近来我隐隐地听闻……岳父近来定了东城的一所旧宅子?”   应兰风道:“正是呢。近来思忖着……搬出公府。”   小唐也听怀真提过一句,这会儿只当不知的,打量着应兰风的神情,自忖不能多言,便只道:“岳父自有打算便好。”   应兰风早就看出他沉吟之意,便一笑略停了步子,道:“可是有话对我说?”   小唐见他问起,才也住脚,道:“先前兵部户部相争之事,岳父可怪我并没有出言相助么?”   应兰风飒然一笑,道:“哪里,我岂会不知,你我虽为翁婿,然而在朝堂之上,各有立场,也是平常,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虽他有些轻描淡写之意,小唐觑着神情,试探着说道:“皇上其实也是有意同兵部的意见,岳父……”   应兰风笑道:“你是特意来提醒我的?皇上有意加强海防,自然是好事,然而如今国内正也百废待兴,却要分出这极大的财力物力放在安宁了百年的海防之上,与其总是伸手要钱要物,倒不如看看……如今可用的人又有多少,倘若要了这财物出来,又会落入何等人手中。”   小唐乍听他说这话,脸色不由凝重了几分:“岳父的意思是?”   应兰风凝视着他双眸,半晌方又道:“告诉你也无妨。前日有人密报我,去年之中,只是兵部的一位主事,在故地建立宗祠,耗费银子便不下三五万之巨,敢问都是从何处得来?另外东南海有一位水师将军,名下田产不计其数,简直富可敌国,更有恶奴无数,为非作歹……如今你们更要再多的银子出来,难道都是为了养这些国之蠹虫?那自百姓身上掳夺的税银,用不到百姓身上不说,还会更加重了摊派徭役,若是再有个三长两短,激起民怨……只怕不能防患未然不说,反而引火烧身!”   小唐心中震惊,且不论他后面的话,只问:“岳父从何处知道这些?”   应兰风冷道:“自有人曾密报我。”   小唐拧眉道:“如何岳父不将这些事向皇上禀报?”   应兰风长吁一口气:“那密报之人身份要紧,他亦不愿透露姓名,只怕说了,便自有天大的干系,因此我只叫人秘密地暗中搜寻证据罢了,只等人证物证齐全,自有我的话说。倘若这会儿贸然提出,打草惊蛇不说,若再给反落一个诬告的罪名,那又不知该如何了局了。”   小唐心中飞快地想了一想,道:“岳父,容我无礼说一句……此事,岳父放手可好?只交给我来料理如何?”   应兰风道:“你?”看了小唐一会子,点头道:“我知道你的心思,如今朝上正是两派博弈之时,我是看在你是姑爷的面上,又且素来是个明白事理,高瞻远瞩之人,才肯把这些秘密事告诉你,然而倘若这些事爆了出来,自然是对你们不利的,你又想如何处置?”   小唐见他有见疑之心,便拱手作揖,正色道:“岳父放心,我若是查明属实,一定会禀明皇上,秉公处置,却不会有那些藏污纳垢、昧心徇私之举。”   应兰风端详了他半晌,才又叹道:“我也知道你不是那种一味偏执之人,如此,我便信你……我方才所说的话,你且再细细思量罢了,你想要水师壮大,是为国之稳固,我想阻止此事,却是为了天下百姓,岂不闻,民为贵,社稷次之?倘若为了稳固社稷,先弄得民不聊生,只纵容了那些禄蠹贪官,又是哪头合算?”   应兰风说完,抬手向着小唐行了一礼,转身自去了。   小唐目送应兰风离去,半晌,才长长地叹了口气,正欲出宫,忽见一个小太监寻来,笑着拦住他道:“亏得唐侍郎还未离开,皇上有请。”   小唐问道:“可是有什么事?”   太监笑道:“大人还不知道呢?这会子姑娘正也在宫里,是以皇上派奴才过来请大人过去说话。”   小唐愣了愣,才明白他所说的竟是敏丽,因笑道:“是么?我竟果然不知。”   又问可是皇后传敏丽进宫见驾的,小太监答了一声“是”,小唐便随着那小太监往后宫而来,且走且看,却认得是往皇后居住的祥泰殿方向。   小太监领着往殿内而行,隐隐地听到里头说话的声音,宫女通报了,便引着入内,行礼过后,抬头一看,见除了赵永慕在座之外,另还有皇后郭白露,清妍公主,另外便是敏丽。   赵永慕道:“平身,何必多礼。”忙又赐座。   小唐坐了,看一眼敏丽,见她面色平常,并无格外的喜恼之意。   此刻永慕便道:“朕也是回来后才知道,原来皇后请了敏丽妹妹进来说话,谁知妹妹正说要出宫回府去,朕因想到了你,便叫他们请你过来,你陪着她倒好。”   小唐道:“是。”   此刻郭白露道:“先前因各种事忙乱,竟极少同妹妹相见,今儿本来是连怀真一块儿宣召的,谁知她竟身上不好,倒不得见……”   小唐看一眼敏丽,敏丽会意,带笑对他道:“方才我同娘娘说了,也并不是大毛病儿,就是多几声咳嗽,改天再进宫给娘娘请安罢了。”   小唐明白,就也笑道:“还请娘娘见谅。”   郭白露道:“唐侍郎说哪里话,本宫一向也知道,怀真妹妹身子自来有些弱的,倒要十分保养才好。”如是略又寒暄几句,敏丽便起身告退,小唐便陪着出来。   这会儿赵永慕也起身出外,敏丽见了,知道他们有话说,就行了个礼,先往外一步。   赵永慕便对小唐道:“你可知道了?齐缘早上上书,说是年迈体弱,且又多病,要告老还乡呢。”   因齐缘素来跟小唐极好,是以早在十多天前就透了口风给小唐。   齐缘人老成精,心如明镜,自打小唐入礼部后,逐渐地一概事务均都落在了小唐身上,他反而一身清闲了,且礼部行事又渐渐地很得人心,因此齐缘也捞了个贤名。   齐缘也自清楚,倘若他退了之后,礼部尚书的职位自然便是小唐的了……近来见小唐料理的越发出色,又且自新罗平安归来,正好儿是他急流勇退、上承圣意的大好时机,故而未上书之前,早便同小唐说了此意,也算是见两人交好之情。   小唐听了,只笑道:“是么?隐隐听齐大人说过一句……不知皇上意思如何?”   赵永慕笑道:“那个老狐狸,磋磨了你两年,他自己落得甩手清闲,这会子去倒也稳妥,我因来问问你的意思。——实则你早该升了,你也明白。”   小唐道:“升不升,不过是个虚名,横竖要做的还是那许多事,何况对家里来说,我升了反而不好呢。”   赵永慕很明白这其中的缘由,只笑道:“知道你劳苦功高。朕必不相辜负如何?大不了……以后各色出使的事儿,再不使唤你去,你且也紧着些,多多调教几个得力能用的,但凡有那些远行的差使,只叫他们去,众人都也放心。”   小唐只是笑,拱手道:“多谢皇上体恤。”   赵永慕双眸含笑,道:“既如此,便说定了,我明儿便准了齐缘告老还乡的折子……以后,便还要仰仗新任尚书大人,再为朕操持礼部了。”   小唐忍不住又笑了两声,因看敏丽走了不见,便又问道:“是了,皇后娘娘如何……忽然想起叫敏丽进来说话?”   ☆、第 289 章   小唐问罢,赵永慕摇头道:“多半是这宫内无趣,故而想着多几个能说话的人罢了。”   小唐看了他一会儿,见他神情自若地,便道:“既然如此,臣便先告退了。”别了永慕,小唐紧走几步,终于在宫门处又追上敏丽,两人分别乘轿子回了唐府。   进门之后,小唐才又问起宫内的情形,敏丽道:“今儿皇后娘娘也传我入宫去……我倒是吓了一跳,还以为是误传呢,谁知果然有我,我本是不想去的,然而怀真不便颠簸……我因想着倘若两个都不去,反而不好,于是只得勉强从命罢了。”   小唐便问:“皇后待你如何?”   敏丽思忖了会儿,笑道:“倒是甚为和蔼可亲,还特意叫带了安康公主出来相见。”   小唐问:“可说别的了?”   敏丽只说并没有,小唐便不再多话,陪着她入内见唐夫人罢了。   且说自打怀真有了身孕,唐夫人顿时又振作起来,精神百倍地,几乎把整个儿唐府都翻腾过来,只围着怀真一个人转。   是以今儿纵然是皇后传命入宫,唐夫人也不肯让怀真劳动,生恐有个什么不妥贴,平日里,纵然是长房那边的请安事宜,也都给她挡了过去。   小唐进门时候,正好儿怀真在喝那百合鹌鹑汤,见小唐走到跟前儿,怀真便忙把碗给他,小声道:“快帮我喝了。”   小唐不解:“这是为何?”   怀真皱眉道:“上午已经吃了不少东西,太太又拿了这个来,我已用了半碗,委实再吃不下,你快帮我喝光了它……太太以为我都喝了,看着也高兴。”   小唐忍着笑,果然便把剩下那半盏汤都喝了,怀真才松了口气,叹道:“阿弥陀佛,太太什么也不叫我做,倒不如先前忙着的时候好。”   小唐握着手:“听说头前这些日子是最要紧的,好歹多防范些是好,你且听话忍一忍。”   怀真果然乖乖点头,小唐怕她忧闷,便将今儿跟应兰风谈过之事也同她说了,只叫她宽心。   虽然小唐已经尽量简略,怀真听得这许多朝政杂事,已经有些犯晕,便道:“你谨慎行事就罢了,横竖我不懂这些……是了,我才听说你跟姐姐一块儿回来的?”   小唐道:“退朝后,皇上又叫我去后宫,才知道敏丽也在呢。”   怀真思忖问:“先前宫内派人来,传我跟姐姐进宫去,我很吃一惊,这还是头一遭儿也叫姐姐去。不知是不是有什么事?”   小唐摩挲着她的手道:“我同你是一样的心思,先前问过皇上,只说多半是皇后也闷着……故意找人说话解闷儿呢。听敏丽说,还特意抱了安康公主出来相见。想必没别的要紧事。”怀真才也安心。   下午时候,小唐便去大理寺,因叫了梁九,秘密地吩咐了一番,才自出来,又去礼部行事。   次日,果然新帝准了礼部尚书齐缘的告老还乡奏折,即刻又任命礼部侍郎唐毅为新任尚书……这许多年来小唐的种种功绩自是有目共睹,加上人品性情,从来都是毫无挑剔,因此他继任礼部尚书,本就是群臣意料中的事儿,如今也不过是理所当然、实至名归而已。   是以圣意一下,百官并不惊讶,只是退朝之后,纷纷向着小唐恭贺了一番罢了。   如此不多时,渐渐到了年底,便下起雪来。   因调养得当,凌景深的伤已经好了大半,加上他是习武之人,身子根基又好,恢复的自然也比常人更快些,年下这段日子,因京内诸事繁杂,暗中波涛汹涌,九城畿防越发是丝毫也不能懈怠,自缺不了景深这样的好手,因此他便也极快回来复职了。   谁知才复任不出三日,便出了两件大事。   这头一宗,却是户部一名参事无故被杀,大理寺的人前去勘查,隐隐觉得行事的手法跟先前几宗悬而未决的朝臣被杀案相关,然而此事干系重大,便只秘而不宣。   这第二件,却是景深在巡城之时,无意发现有几个人行动鬼祟,因喝令手下人上前盘问,那几个人便慌忙四散开去,其中两人被士兵围住,逃脱不得,竟自靴筒内掏出两把匕首,当街开杀,众士兵猝不及防,竟给他们砍杀三人!   最后还是景深出手,当场杀死一人,重伤拘捕一人,经过一番审讯,才发现此人竟不是大舜人士,乃是扶桑人!暂且不提。   话说在户部参事被杀之后,这一天,应兰风乘轿,来至礼部。   礼部众人见是本部尚书的岳父大人,忙毕恭毕敬请了进去,里头小唐得了信儿,便忙出来迎接,谁知当面一见,却见应兰风脸上隐带怒意。   小唐心里一震,不便说什么,便只接了入自己房中,又叫侍从退下,关了房门,才回来行礼,问道:“不知岳父大人亲临,有失迎迓。”   应兰风淡淡道:“唐尚书,今儿我是因公务来寻,彼此之间还是不必叙私情了。”   小唐越发诧异,便只拱手道:“是。不知应大人今番前来,是有何事?”   应兰风冷冷地哼了声,便看定他,道:“我因敬重唐尚书为人,故而才肯据实相告,谁知道竟是所托非人了。”   小唐微微拧眉,道:“我越发不知这是何意了,还请大人赐教。”   应兰风压着怒意,昂首看他:“先前同你说过,兵部隶属有人贪墨之事,唐大人难道忘了?”   小唐谨慎答道:“不敢忘,已经派人前往两地仔细查明。”   应兰风闻听,竟笑起来,道:“这只怕是你的拖延计策罢了。如今那知情之人都已经死于非命了,还要再查什么?只怕也是一场空。”   小唐定睛看了应兰风半晌:“您的意思,是说……户部王参事被杀一事?”   应兰风见他一语道破,越发冷笑道:“你莫非要说你不知?他就是当初跟我告密之人,此事原本机密,他只跟我一个人说起过,更不曾对第三人泄露,是我那日跟你说过……虽不曾提及他的姓名,只是以你的为人,但凡着意查探,难道查不出来的?我自问绝不会害他,那究竟是什么人动手的?如何这般巧合,——竟偏生是在我告诉你之后,他便被害了?”   小唐沉默片刻,才道:“我自然也不敢瞒着岳父,我的确是隐隐猜到了他的身份,然知道此事干系重大,只会越发谨慎行事罢了,又怎会告诉别人去,害了他的性命?岳父难道不知我的为人?难道会是这般丧心病狂之徒?”   应兰风虽也犹疑此事,但思来想去,再找不到别的人……因对上他的双眸,道:“就算不是你动手,焉知不是你身边儿别的人猜到了,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小唐摇头道:“我分别派了两个可靠的心腹之人,叫他们分头行事,我亦绝对信他们不会走漏消息。”   应兰风见他说的笃定,便深吸一口气,不知说什么好,愀然不乐。   小唐察言观色,道:“应大人不必过于自责,此事既然并非你我,焉知不是那心虚之人知晓了风声,从而追根究底,也窥知端倪?也请您放心,我当初既然答应接管此事,必要给您一个交代。”   应兰风抬头,又看了小唐半晌,方道:“但愿如此。”说罢之后,竟转身自出门去了。   应兰风含恼而去,小唐却仍不敢怠慢,便依旧送出门口,目送应兰风头也不回地离去,心中竟隐隐地有种不祥之感。   只说应兰风离开礼部后,并不回应公府,原来近日,应兰风同应老太君、应爵爷等说明了欲分家之事,应老太君未免有些恼意,应爵爷倒是不以为意,私底下,竟劝老太君道:“如今他们各自都大了,儿女成群,聚在一起,倒也的确有些不便,何况兰风如今官至一品,来往的人众又多……不如趁机分开且好。”   应老太君细细思忖两日,到底许了,当下,祖宗一应的田产自然不曾动得,只把应爵爷私自的产业略分了些儿给应兰风,自然比不得留给应梅夫的各种了……   应兰风也毫不争竞,对他而言,纵然一分不给他,又能如何?他先前离京去泰州的时候,岂不也是一穷二白?何况如今也不比从前了。   李贤淑这边儿,也只带了几个素来的心腹丫鬟,如意跟进宝儿自也跟随,应佩韦氏并王浣纱等,一并去了新置办的宅子。   自此,那些京内官员们便只来此处拜会应兰风罢了,一时之间应国公府竟又车马稀少起来,自不必提。   话说应兰风自回了府,李贤淑接了,因见他脸上有些恼色,不免问起来。   应兰风道:“无事,你不必理会,无非是些朝堂上的杂事罢了。”   李贤淑便道:“我自然明白是朝堂上的事儿,如今能让你不高兴的,难道还是家里的事不成?只不过你也毕竟要保重些身子才好,从前日起,我就见你一直脸色不好。不管是什么,且别闷在心里,我虽不懂,你也可以同我说说呢。”   应兰风看她一眼,欲言又止,只道:“不碍事。不必问了。”   李贤淑笑了会儿,点头叹说:“其实你不同我说,难道我就不明白了?是不是你跟姑爷有些什么龃龉不合呢?”   应兰风不由诧异,便瞪着她,李贤淑笑道:“难道咱们家里只你一个在朝堂上的不成?你不同我说,佩儿可不敢瞒着我,我一问他,自然什么都知道了。”   原来李贤淑见应兰风这两日回来,总是气气恼恼的,她自然担忧,因拉住应佩询问,应佩一向孝顺,哪里敢隐瞒半分?当下便将户部工部跟兵部不合……小唐的意思在兵部之事尽数说了。   应兰风见她果然知道了,忙叮嘱说:“我也不是故意瞒你,只是怕你担忧罢了,何况你是个心底存不住事儿的,只怕你不高兴起来,便跟怀真说了……他们两口子如今好好地,你若跟怀真透露了,她岂不是要多心?何必无端坏了他们的夫妻情分。”   李贤淑闻言,便含笑白了他一眼:“每日里都只听你说些大道理,竟越发把别人看低了,难道我不知道这情的?我再是个直心肠,也不至于跟阿真说嘴嚼舌,竟让她跟姑爷闹腾呢,你真当我是傻子不成!”   应兰风听闻,才笑道:“果然是我浅见了,还是娘子圣明。”   李贤淑便哼了声,又叹了口气,道:“话说回来,你们在外头不合,可别也真带到家里头呢,这眼见又过年了,倘若一桌上脸色都不好看,可怎么得了?”   应兰风道:“这个你放心,好歹历练了这许多年,若是能露出分毫来,也是白厮混了官场。”   李贤淑便走到身后,轻轻地给他捶肩捏背,将声儿放的温和:“你也忒操劳了,自打搬出来,那一日里中不有七八十多个人上门找你说事儿?皇上也没你这样忙的。”   应兰风回头看她:“才夸了你,又口没遮拦了?”   李贤淑握住嘴,左右看看,才笑道:“还好没别人在,饶恕我这会罢。”   应兰风心有所动,便握住她的手,若有所思,竟问道:“你我如今,也算是老夫老妻了。我一路到此,都是你在身边儿看着,如今,你却觉着我……似今日这般,到底是好不好?”   李贤淑道:“为何问起这个来?这自然是极好的。”   应兰风眯起双眸,喃喃道:“近来不知如何,我总是梦见在泰州时候的情形……”   说了一句,却又打住,原来正在此刻,脚步声起,却是丫鬟来报,说外头有人来拜访。   李贤淑道:“其实今儿跟泰州也没什么两样,虽则你官职升了,可是每日仍是有这许多人来寻你,不是东家长,就是西家短,看这阵仗,岂不是跟那时你升堂办案一个样?”   应兰风给她说的也笑起来,便起身振衣,道:“很是。既如此……也罢,本官便去升堂问案了。”   李贤淑敛手行礼,口中笑说道:“妾身恭送大老爷。”   今儿来寻应兰风议事的,却是两位户部的大人,竟也不是提别的,正是户部王大人被害一案。   应兰风迎了进来,两人落座,略寒暄两句,因说道:“近来众人都有些担惊受怕,有小道消息,说这凶手正是犯下先前几宗凶案之人,被害的都是朝中的大臣……因此人人自危,生怕下一个便轮到自己。”   应兰风云淡风轻地道:“各位不必过于担心,叫我看凶手犯案,不是随意而为的,意图也并不是恐吓众人这般简单,只怕自有目的。”   两人忙便请教,应兰风道:“不瞒两位,王大人生前,曾跟我说过一件机密之事,如今他无端遇害,我暗中猜测,只怕跟此事有关,因此众位大人只管放心,这凶手不会对别人动手。”   两人听了,大为诧异,目瞪口呆,一个道:“不知是何事?”一问出口,忙又掩住嘴,后悔不迭。   应兰风自然明白,便笑道:“放心,此事机密,我自不会告诉任何人,只等消息确凿,便向皇上禀报罢了。”   另一人忧心道:“如今王大人已经殒身,应大人既然知道此事凶险,还欲为之么?”   应兰风道:“承蒙王兄信任,将机密告诉我知,此事又关乎国体,为臣子者,自要以忠君为国为己任,区区一身又算得了什么?”   两人听了,又敬又愧。复寒暄不多时,便自告辞而去。   此两人出门之后,不免把此事又告诉其他人知道,传递纷纷……因此不到半天功夫,整个京内的百官便有一半儿以上是知晓了的。   小唐自也听闻,诧异之余,只是苦笑,不免就叫梁九派了两个得力能干的人跟随应兰风,以为保护,免得真个儿出了意外。   怀真却对此事一无所知,因到年下,府中自然事忙了起来,此次她不能再理事,唐夫人便责无旁贷,一时忙得发晕。   亏得敏丽因恢复的极好了,如今又有了宝贝孩儿,自跟昔日不同,精神也自大长,竟帮着唐夫人,才把她身上的一半儿担子卸了去。   怀真虽然不得劳动,但年下这些迎来送往之事,都记在心里,因想到什么,就叫丫鬟去传话告知敏丽,免得有疏漏之处,失礼于人。   敏丽虽然不愿叫她劳心,怎奈有些细微之处,还得是怀真记得妥当,因此竟是少不得她,就也罢了。   是以这个年下,过得倒也安泰,怀真因身子的缘故,便不去各处,只叫唐夫人告罪而已。   实则在起初那不适之后,她自个儿倒是觉着很好,却因唐夫人一心爱护,因此便躲懒,镇日只在府中跟敏丽伴着孩子相对,倒也十足和乐。   只是因惦记父母的缘故,这娘家倒是不可不回的,因此在初三日,怀真便同小唐一块儿自去新宅。   因此时仍尚未足三个月,怀真又脸皮薄,虽有心告诉母亲有身孕的事儿,却总不好意思开口。   怎奈李贤淑本就为他两人迟迟没有消息心急,又打量怀真脸上神情有些异样,早就看了出来,私底下偷偷一问,怀真含羞带笑地点头,李贤淑立刻念佛不停,心里也自乐开了花儿。   李贤淑因对怀真道:“真真儿的双喜临门了,你可知道,你嫂子也已经三个月了。先头只没好跟你说呢。”   怀真上回回应公府的时候,见韦氏没有出来相见,又看李贤淑王浣纱是那般情形,便早就猜到了,此刻见说开了,少不得又同应佩道了喜。   应佩跟李贤淑见她容光焕发,显然在唐府甚好,因此两人都安心,便绝口不提别的事儿,众人其乐融融吃了一席酒。   话说席间,郭建仪到底抽空,便离了前边儿,自来相见怀真。   其实也并没些别的,只因自打小唐回来,他便再也没去过唐府,偏怀真又极少回来这府里,这个年下她又绝少外出……因此始终不得见,未免牵挂。   如今总算相见了,却看她满面生辉,不知为何竟比昔日更温婉动人了好些,郭建仪望着她如此,虽则放心欢喜,却也隐隐有些酸楚——只因令她这般顾盼生辉、容光明媚的,并不是自个儿,却另有他人。   想来这份挂念……不过也空挂念罢了,然而却又夫复何求,横竖只要她平安喜乐便罢了。   郭建仪心中虽则这般想,面上亦更笑得温和,又问了几句近来情形如何,怀真也都一一答了。   只略说了会子,便起身欲退出……谁知起身之时,忽地脚步一顿,郭建仪回头笑道:“差点儿忘了。”   说话间,便自大袖中掏了一掏,竟摸出一枝子的红梅来,因对怀真道:“知道你爱这个,先前我来之时,看到有一户人家,这梅花开的甚好,都探出墙头来了,我因进内请赐了一枝,不知你还喜不喜欢了?”   怀真见这红梅郁郁馥馥,且又明艳照人,红的可爱,早喜得接了过来,便道:“小表舅,多谢你还记挂着,我何尝不爱的?真真儿好看。”当下爱不释手,观摩起来。   不料郭建仪见她如此手持红梅,花面相交融,那等惊艳绝伦,自是举世无双。   郭建仪心中竟想:“可知只要见了你这般的笑意,叫我如何也是使得的?”面上却只仍笑道:“先前拢在袖子里,也亏得没把花儿都掉了,你勉强拿着玩儿就是了,改天再给你弄更好的。”说了一句,不敢再多留,就一笑去了。   怀真只道了谢,也并没想别的,因拿着那梅花,自顾自举在眼前看了会子……正在喜欢间,忽然听有人道:“他倒仍是这般有心。不过也太报喜不报忧了。”   怀真诧异,忙敛了笑。   回头看去,却见竟是凌绝,不知何时来到,今儿着一身浅紫色的吉服,越发显得超逸出尘,只是毕竟太过清绝了些。   怀真便垂眸道:“小凌驸马……你为何来至此处?”   她为了见郭建仪,才特意出来这边儿的小花厅内见,外男等闲也不会来此,怎奈凌绝乃是应兰风得意的人儿,这新宅也自是常来常往惯了的。   凌绝淡淡道:“你不必误会,我方才在廊下透气,因见他出来……却不知他是来见你。”   怀真点了点头,道:“既如此,我便回席上去了。”她正转身欲去,忽听凌绝说道:“你真真儿还不知道么?”   怀真微微皱眉:“知道什么?”   凌绝将她上下打量一眼……道:“你何不回去问问你那三爷……近来皇上下了什么旨意?”   怀真越发不解,只定睛看他,似有问询之意。   凌绝见她双眸似秋水潋滟,是那等的清澈无瑕,竟不能说下去,因一笑道:“罢了,众人都瞒着你,我何苦枉做坏人。”说着,转身拂袖欲走。   怀真虽不知何时,却隐隐猜到必然事关重大,心竟猛跳起来,见他要离去,便唤道:“凌绝!”竟踏前一步。   那边儿,凌绝脚下略停,眉头蹙起,只因她这一声儿,竟如无形中有一根羁绊的丝线,栓牢在他腿上,让他寸步不能。   正百般犹豫,忽地听身后怀真“哎吆”一声,凌绝忙回过身,却见怀真扶在栏杆上,脸色发白。   凌绝一惊,即刻便想要过去扶住,谁知丫鬟夜雪去而复返,忽地见怀真这般,忙跑到跟前儿来,道:“三奶奶怎么了?”此次前来,唐夫人千叮咛万嘱咐,叫小心行事,乍然见怀真这般,顿时魂儿也要飞出来。   凌绝见丫头来了,不便靠前,便按捺着止步,只仍盯着怀真看。   却见怀真扶着丫头的手站住了,慢慢抬头看了他一眼,才道:“不碍事,方才滑了一下……”夜雪扶着怀真,低头看去,果然见拐弯处地上,有一小团雪,大概是屋檐上新飘下来的,上头半个脚印儿。   方才怀真只走了两三步,正好儿踩到,亏得她反应快,忙扶住了栏杆,饶是如此,依旧吓得心怦怦乱跳,然而只是不便表露出来而已。   因夜雪来到,怀真也不好再问凌绝,何况她因受了惊吓,惊魂未定的,也没心思再提别的,就只看了他一眼,便由夜雪扶着,缓缓往内去了。   凌绝目送她去了,才走到跟前儿,便见她原本握着的那红梅花,竟跌在栏杆外头,红梅花落在积着的残雪上头,格外耀眼,竟如火烧灼着一般……   凌绝瞅了会子,便俯身出去,才拿在手里,忽地又见一个丫头回来,看见他,便行礼笑道:“学士在这儿呢?这梅花……可是三少奶奶丢的?方才她回去了,忽地想起来,就叫奴婢过来找寻呢。”   凌绝无言,擎着那梅花枝子,半晌方道:“是她丢的,拿了去罢。”面无表情地便递了过去,那小丫头双手接过来,千恩万谢地去了。   丫头去后,凌绝看看手心,依旧空空如也,只……依稀仿佛有一抹隐隐地香气,若有若无,似真似幻,竟叫人难以分清了。   话说怀真回了内宅,略坐了会儿,觉着心绪宁静了……才又叫了个丫头,只命悄悄地出去,把应佩请来。   ☆、第 290 章   话说怀真不许惊动旁人,只叫丫头悄悄地请应佩前来。   顷刻,应佩果然急忙来了,笑问道:“妹妹找我何事?”   怀真道:“哥哥坐。”这会儿丫鬟们奉茶上来,皆退了出去,怀真才笑说道:“先前跟哥哥见了,只顾着欢喜,竟不曾细细地闲话家常,故而又请哥哥进来,自在说会儿话罢了,哥哥外头应酬可忙?”   应佩见她如此说,自是喜欢的很,便道:“不忙,无非是陪着吃两口酒,都是熟识的人。”   怀真又笑问:“哥哥近来公事上可还好?”   应佩不疑有他,欣然点头道:“好着呢,劳妹妹记挂,你也知道,我的才干不过有限,所管的也是个清闲差使,比不得绍哥儿,土娃,小绝他们都是大有能耐的……”   说到这里,应佩便问道:“先前我倒是想问问妹妹,一直没好意思开口,也不得闲,倒不知土娃几时回来?三爷是个最通天知地的,私底下可曾跟妹妹透过不曾呢?”   怀真见他问起这个,便道:“先前我也问过三爷,只说自有兵部的调遣,竟没细细地跟我说更多,我心里也是担忧着呢,方才玉姐姐同我说话,也是记挂此事……好好地一个年,他们夫妻竟不得团聚。”   应佩不觉叹了口气,道:“可谁让土娃又是那样能干呢?他又是在军中,说走就走……想来,倒是不如我这样平庸些好。”   应佩叹息一声后,复反应过来,便摇头笑道:“不过我瞧着土娃倒是乐在其中,他是个大有心胸的,我们闲下相处之时,看他的言行,这样横刀立马,保家卫国,纵横无忌的……却是他平生的志向,如今他得了这个位子,倒也不负此志,我们又何必在此为他做这无谓叹息呢,实则该替他高兴才是。”   怀真听了这等慷慨言语,也笑了一笑,掩住愁绪,因道:“不管是在外为将,还是在内为官,不过都也是为国罢了。哥哥也很不该妄自菲薄。”   应佩笑说:“我知道妹妹的意思,然而我也不过实话实说,只尽我所能罢了。”   怀真点头,沉吟片刻,才复叹道:“我自打嫁了,家里头的事也少知道,也没有人跟我说……倒是无趣的很。”   应佩见怀真问了这许久,正在心里掂掇,隐隐有些心虚之意,忽听怀真又说了这句,越发有些不自在,便讪笑道:“妹妹怎么这么说呢,横竖妹妹如今嫁了如意郎君,妹妹一切安好,家里头也都安好罢了,并没别的事。”   怀真凝视着他的双眼:“当真?”   应佩被她看了一眼,早已撑不住,便低下头去,竟不能答。   怀真便也知情,就又叹说道:“我纵然嫁了人,也仍是应家的女儿罢了,如何现在……有事都瞒着我?果然当我是外人了么?”说到这里,眼睛便不由地有些酸涩了。   应佩闻听,哪里受得了这句,忙抬头道:“妹妹何出此言,大家不肯对妹妹说,正是爱护妹妹之心,何尝是拿你当外人之意呢?”   怀真掏出帕子,轻轻拭泪,低声道:“倘若果然不拿我当外人,为何一句真话也不肯说,倘若叫我从外人口中听说,又算什么?”   应佩见状,已经恨不得立刻跟她说了,只是偏偏先前李贤淑百般叮嘱,叫不许跟她透露。   应佩心中为难,便道:“我的心思妹妹是最明白的……我从来不肯瞒你什么,只是……母亲先前嘱咐我,叫我不许乱跟你说话,我若说了,岂不是违背了母亲的意思?母亲也必然是为了妹妹着想,故而不肯叫我多嘴呢。”   怀真闻言起身,竟赌气道:“既如此,就不必说了,哥哥且去。”   应佩见她着恼,顿时把种种顾虑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忙上前来拉住衣袖:“好好好,我说就是了,横竖妹妹别气。”   当下,应佩果然便把近来之事,向怀真说了一回。   原来,先前因那户部王大人被害之时,应兰风自觉伯仁因我而死,自然不能安心。又加上兵部贪墨之事悬在心头,近来便果然向上参奏一本,弹劾兵部林主事跟江浙一带水师统领王赟贪墨。   新帝听闻,沉吟半晌,当殿喝问林主事,因其一味狡辩不认,便命人押入大牢,详细审问。正要再说王赟之事……不知为何,沉吟半晌,竟又变了主意。   只说道:“暂命大理寺跟刑部,将林凯之事查明。他事改日再议。”即刻便命退朝。   群臣自然不知究竟,只是应兰风却瞧出来了,正在皇帝想开口之时,是小唐微微地往上看着,轻摇了摇头,当时皇帝明明是看见了他这动作,才临时换了主意。   应兰风当即大怒,却毕竟是在金銮殿上,不敢造次,便忍着怒火,退朝后,见小唐上前来意欲说话,他也浑然不理,只冷冷地去了。   后来才知,那日群臣都退下后,唐毅却单独留下,也不知他跟新帝说了什么,次日皇帝下旨,竟疾言厉色地申饬了一番工部尚书应兰风,说他“诬告良将”,责令闭门思过半月,听皇帝的意思,若不悔改,便有丢官罢职之虞,此事外头早就传的满城风雨。   怀真听了应佩说完,心中果然大惊。只是当着应佩的面儿,却并不如何表露出来,想了半晌,只道:“我对朝上这些事,并不明白,今儿也才听说,这般说来,爹是一片忠君爱国之心,反被斥责了呢?”   应佩叹道:“莫说是妹妹,我也有些看不懂了,按理说本不该质疑唐大人的,然而毕竟是咱们的父亲……且我看朝中各位大臣们,均都十分赞许父亲的举动……只是碍于唐大人,又且是皇上下旨了,故而众人不敢说什么。”   试问,倘若此事是应兰风理亏,这些臣子们最擅察言观色,自然懂得望风向而行,这年下里迎来送往的,他们当然也须避嫌……可直到如今,往日怎么来拜会的,今儿也依旧怎么来拜会,并没有因皇帝的申饬而冷淡疏远……可见公道自在人心,这也是应兰风先前行事很得人心之故。   怀真点了点头,应佩到底怕她着恼,便迟疑着说道:“妹妹听我一句……虽然我们都不懂唐大人为何要维护那贪官,反跟父亲对着……可是唐大人的为人,咱们都是有目共睹的,他最是个行事妥帖谨慎,能人所不能的,只怕他看到咱们所没看到的,知道咱们所不知道的,算计到咱们所算计不到的那些罢了……是以你万万别跟他着急起来,父亲也是这个意思,他们在朝堂上虽然有政见之争,可是你们两个依旧得好好的呢,这是井水不犯河水,两码事儿的,你可明白这意思?”   怀真便笑道:“我如何不明白?哥哥放心就是了,难道我要跟他吵呢?何况我心里也是觉着……三爷必然自有安排,只再等等看罢了,别急在一时才好。”   应佩见她如此通情达理,且又面色柔和,一颗心才又放下,便笑道:“妹妹果然是个善解人意的,我先前倒是白担心了,既如此,我也松了口气呢。”   怀真道:“哥哥既然知道,以后若还有诸如此类的事儿,你可不许再瞒着我了,不然的话,我是真会恼的。”   应佩道:“哪里敢?可知我因藏着话没对你说,心里竟像是藏着一万个荆棘般难过呢,如今跟你说了,反倒轻松起来。”说着,就有些不太好意思。   怀真掩口笑道:“哥哥都要是当爹的人了,还是这么着,你快且回去罢,免得有人寻你。是了……倘若他们问起你去了哪里,你可别认是跟我说话了呢?”应佩答应,自便去了。   一直到应佩离去之后,怀真才变了脸色,面上的笑荡然无存,抬手抵在唇上,眼中透出又急又恼之色来。   一瞬间,恨不得立刻叫人把小唐找来,问个究竟明白,可毕竟又明白,这会子绝不是争执的时候,若真的一言不合,岂非又让应兰风李贤淑等过意不去,竟又多一件操心之事,反而不美。   怀真正思忖,应玉便寻了来,见她发呆,便笑说:“做什么呢,你倒是清闲,快跟我喝酒去,今儿你也怪……竟一口酒也不喝。”   怀真笑道:“近来身上不好,喝了酒怕会闹腾起来。”   应玉叹道:“这倒也罢了,横竖今儿人多眼杂的,改日你去我家里,咱们两个自在喝上一通才好。”   怀真倒是明白她的心意,只因李霍不在家,又偏在那个险要地方,应玉是悬着心呢,亏得如今有个狗娃绊着她,不然的话,只怕那心事更是千重万重了。   当下怀真打起精神,又略应酬了一会子,见时候差不多了,便托词身上不好,要回府去。   丫头出去说了,片刻,李贤淑先来问长问短,怀真一丝儿不露,只说倦怠了。   李贤淑自知道她如今不同往日,忙问:“若真的觉着累,不如现在府内暂时歇息会子。”   怀真道:“不必了,家里太太还盼着呢。”说话间,小唐便也进来接她……才说两句话,应兰风也闻讯来了,怀真虽看似无意,实则暗中留心打量他们两个的举止,却见虽看似应酬自若,那神色之中,却果然透出几分疏离来了。   当下便出府,乘车自往回去,小唐却是骑马陪着,怀真闭眸想事情,忽地思及一事,便对夜雪道:“先前在府里头……我见郭侍郎后,无意遇见凌驸马的事儿,不必跟三爷提起。”   夜雪诧异,心下一想,就说了声“是”。   怀真说罢,从袖子里掣出那一枝红梅,端详片刻,便撇给了夜雪,淡淡道:“你拿了去罢,回去后……或者好生把它插在瓶子里养着……或者找个地方埋了,你自行处置就是。”   夜雪知道她甚是喜欢这红梅花,故而先前还特意吩咐小丫头回去寻找,可见珍爱……忽地听这般吩咐,未免不解,仔细想想,又隐约明白几分,便应允着,双手接了过去。   不多时回到唐府,略安置了后,怀真靠在榻上,耳畔听到脚步声细微,正是小唐进来了,因不欲惊动她,便有意放轻了步子。   怀真睁开眼睛,便道:“三爷。”   小唐正将走到跟前儿,见她察觉了,便一笑道:“你要歇息,如何不脱了这鞋子,自在躺着?这个模样岂不是白添劳累?”   怀真端详着他,因想到外头发生这样的大事,他竟瞒的滴水不漏,在自己跟前儿,也是这样毫无异样……   原本听应佩说了之后,心中还极为恼怒,然而此时此刻,心头却只觉得微微酸涩,眼睛竟极快湿润了。   怀真不言语,只先转开头去,不料小唐见她神情有异,已经留了心,又见是这般,便走上前来:“是怎么了?”俯身的功夫,却见她眼角沁着一滴泪,若隐若现地。   小唐心中一惊,忙道:“怎么了?”   怀真并不想如此,竭力只忍住了,半晌方道:“你到底要瞒我到几时呢?”   小唐听她幽幽然说了这句,一时不答,心里隐隐地猜到她指的是什么,毕竟才从应府回来……而他瞒着她的大事,便也只有那一件罢了。   怀真见他不言语,便道:“上回我同你说过了,不管你如何行事,只别伤着了我爹,你难道……从不肯放在心上?昔日那些好话,也不过是说出来哄我一时开心的?”   小唐见她问起来,才道:“我对你所说的话,句句真心。”   怀真道:“那又为何回头就违背了?”   小唐道:“也并不敢违背,只不过,一来,是因为你有身孕,太太一天三五回地叮嘱我,叫我不许惹了你生气,我因此心存忌惮,二来,却也是因岳父亲口喝令我,叫我不许告诉。”   怀真皱眉看他,半晌冷笑道:“只怕都是托词。我同三爷是夫妻,这等大事,纵然我爹怕我着恼,不肯我知道,三爷却明白我的性子,怎也不跟我说?何况……你若果然自有道理,我难道会无理取闹起来?只怕三爷还是存着私心。”   小唐苦笑道:“我原本就觉着瞒着你不是个法子,如今果然闹出来了,竟又是落我一身的不是了,可见太过求全竟使不得,只怕适得其反。”   小唐本是个最明白不过的人,然而竟因太过关心之故,未免失了分寸,加上应兰风亲口吩咐,唐夫人在上嘱咐,竟左右了他的心性,到底犯了这样浅显的过错。   果然,怀真道:“何必撇清,不然又怪谁去,如今被皇上贬斥的是我爹,难道我还要向我爹兴师问罪不成?”   小唐见她真个儿动怒了,便伸手臂抱住:“好怀真,这里头的事儿并不是这样简单的……岳父受了皇上申饬,虽看着有伤颜面,实则并没伤筋动骨,长远看来,未尝不是好事……对了,你是从……”   怀真不等他说完,忍不住冷道:“我果然不懂这道理,被人骂了一番,竟还是天大的喜事,竟要感恩戴德不成?”   小唐哑然失笑,便把欲问的话压下,又道:“总之你且听我的……这件事,还得过段时日才水落石出呢。我应允你的话,绝不会违背,我答应你不会害岳父,就绝不会出尔反尔,因我也知道我若那样做了,伤的最狠的,只怕是你的心罢了……”   怀真气恼之余听了这话,心意微动,然而她许久不曾动气,因自应府开始,便始终隐忍,此刻竟有些胸口发闷,一时无法做声。   小唐因只顾思忖此事,竟没察觉,便叹道:“你难道不信我?”见她不答,不免解释说:“我不知你是从谁口中听闻此事的,就说岳父参奏的那两人,那兵部的倒也罢了,只是那王赟将军……”   谁知一语未罢,早见怀真倾身出去,手抚着胸口,小唐这才发觉不妥,忙起身扶住,一时也顾不上再说别的。   怀真干呕了一阵儿,心浮气躁,越发难过非常,见小唐仍在,便头也不抬说道:“三爷今夜,便去书房睡罢。”   小唐一惊,哑口无言,怀真又赌气道:“不然我去跟太太睡。或者再家去住……也是使得的。”   小唐凝眸相看,终于温声说道:“我睡书房自也使得,只有一件,你不许再恼,不然白苦了自己。”   怀真便推他一把:“你既然、不肯离了这儿,少不得我去了。”   小唐将她拉住,见她红着脸噙着泪的模样,便只叹道:“可知你什么都好,便是有时候太倔强了……好好,我自去就是了。”先叫了丫头进来服侍,他才起身出门,只是并不去书房,却去自寻敏丽。   当夜,敏丽便来寻怀真,又搜罗着说了会子话,却并没提小唐如何,只说些没要紧的,陪了怀真半宿,才自回房了。   次日小唐便去早朝,退朝之后,回到礼部料理公务,忽地见礼部主事陈基上前,行礼道:“今儿是下官去女学,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小唐按捺心事,思忖了会儿,道:“无他,你自去罢了。”   陈基才去不久,又有一人前来,小唐因心中有事,有些恍惚,还以为是礼部之人来往回话,便不以为意。   那人在门口站了半晌,才轻轻笑道:“今儿怎么是这样颓丧的模样?莫非是在哪里受了气?”      ☆、第 291 章   小唐抬头一看,原来这来人竟是凌景深,靠在门边儿上望着他似笑非笑地。小唐便也笑问道:“你如何来了?”   凌景深举手躬身,装模作样地行了个礼,道:“自然是特意来拜会唐尚书大人。”   相视一笑,小唐起身相迎,把他上下打量一眼,道:“伤已经全好了?只别逞强,仍要多加留意。”   景深点头:“放心,已经不碍事了。”   两个人复又落座,景深笑道:“你如何面色不大好?”   小唐一笑不答,只说:“这些日子正是你忙的时候,你绝不会无缘无故来此相见,到底是有何事?”   景深见他避而不答,抬手蹭了蹭脸颊,道:“这样无趣,怎么竟不信我只是特意探望来的呢?”   小唐笑着看他:“我是白跟你一块儿长大的不成?”   景深嗤嗤又笑了两声,终于说道:“好罢,果然给你猜中了,我的确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你可还记得,前段时候捉到的那扶桑细作么?”   小唐点头道:“自然记得,怎奈是个硬骨头,不管如何都不肯招认,如何,莫不是他松口了?”   凌景深摇了摇头:“并不曾招供,故而我有些焦心呢,因日思夜想的寻思,最近……我倒是想到了一个主意,只是有些为难。”   小唐便问是何主意,凌景深道:“这法子其实你也知道,不过是移花接木之计罢了,比如先前有那些咬口不放的囚犯,我们便安插一个自己人进去,取信于彼,伺机探听消息罢了。”   小唐果然对这法子并不陌生,想了想,就笑说:“这虽然是个法儿,奈何果然难办。且不说是否会成功,就看眼下,这却不是寻常囚犯,乃是个扶桑人,倘若随便安插一个咱们的人进去,不管如何他都是视为仇寇的,除非你也送一个扶桑人进去。”   凌景深笑着看他,也不言语。   目光相对,小唐即刻明白过来,便道:“你果然想送一个扶桑人进去?可是……”   这京城之中,虽也有些许扶桑人经商居住等,然而一来少之又少,二来纵然知道了,要训练行事起来,也是千难万难。   凌景深自也懂小唐未说之话,点头道:“这便是我今儿来见你的用意了,你这同文馆中,可有那扶桑语说的好的?若调教一番,试一试未尝不可。”   小唐失笑道:“虽有会扶桑语的,但若要求说的如他们本国一样,却是难了,要天衣无缝,除非就是他们国中的人,何况倘若贸然行事,被对方识破,反而弄巧成拙,岂不是白白废了一条好计策,你既然有此意,咱们总要想个一击必中的法子才好。”   凌景深点头,因叹道:“……到哪儿找个既会说扶桑话,又能办事儿的人便好了。”   小唐一时也想不到,只说:“这细作好不容易捉到,他的同党只怕因打草惊蛇,以后行事越发谨慎,要捉拿便更难了,总要想个法子撬开他的口。”   凌景深道:“我明白你的意思。”说到这里,忽地笑道:“我们只在这里胡思乱想,然而会扶桑话的,岂不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正有一个?且若论起做戏办事,也是无出其右。”   小唐挑眉,即刻明白他的所指,便道:“我是正经在跟你想法儿,你却拿我取笑?”   凌景深叹道:“我何尝是取笑,乃是有感而发罢了,也还是你,若换作别人,岂能从那扶桑妖女手底下活着?且难为你……夺命的当口儿,你竟还能从那老虎嘴里掏肉呢。”   景深这话,自是别有用意的。   小唐心里明白,便笑说:“那一点子消息算得了什么?至今也不知真伪。”   景深道:“如今扶桑的细作都摸到京内了,只怕是真的。倘若这京内果然藏着一个他们的首领……且还潜藏了有一段时日,那可真叫人……”   景深欲言又止,两人目光相对,均都凛然无声。   原来,当日小唐被美纱子掳去之后,毕竟他城府深沉,遂一早儿便装作不懂扶桑话之态,美纱子起初还防备着,渐渐地不免有些懈怠,同属下说话之时,偶然有些言语便泄露出来。   小唐有的听明白了,但大部分生僻字眼,又加上他们语声低微,竟听得甚是模糊。   亏得小唐博闻强记的,自从回到礼部之后,特从同文馆召了几个会扶桑语之人,便凭着记忆回想当日所听闻的……根据那只言片语,加上心头所知,竟也给他拼凑了个大概。   原来美纱子曾人提及,说京内有一个什么首领,要等候他的号令……才会里应外合行事。   因事关重大,且京城这般大,要找起一个人来,真如大海捞针,且也不知真伪。   因此小唐才这般警惕扶桑人,且着急海防之事。而此情,他也只同赵永慕跟凌景深两个提起过罢了。   故而这一回捉拿到了扶桑细作,他们两个心思一致,都想从这细作口中得到些确凿有用的消息。   两人说到此,小唐不由叹了口气,因说道:“近来北海那边儿传了消息,红毛国又在蠢蠢欲动……偏偏是赶在这个时机。”   凌景深也皱起眉来,哼道:“这红毛鬼子也是可恶,总要跟他们狠打几次,才能叫他们不敢妄为。”   小唐点头,又道:“故而我才这样在意海防……偏偏……”   景深忍着笑:“贵岳父好似很不喜欢。”   小唐笑道:“其实我很明白应大人的心思,他倒不是不同意修筑防卫,只是怕苦了百姓而已,但倘若真的起了战火,又哪里是一个苦字能形容的,国若不国,民将安在。”   景深垂眸,此事关乎他翁婿之间,自己便不好贸然插嘴。末了只道:“总会有解决的法子,然而……你也不必太过‘先天下之忧而忧’了。”   小唐道:“若不及早提防,总是落人之后,只怕大难在即之时,后悔也已经晚了……每当这时,我便只恨可用的人太少。”   凌景深忍俊不禁,点头道:“你哪里是恨可用的人少,你手底调教出来的那些人,我看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的意思,然而你不过是想要能跟你一样能耐的人罢了,这又哪里能够。”   小唐也一笑,凌景深见坐了有一段时间,便起身告辞,临去又道:“是了,应大人不乐,总不会祸及你后院了,故而你的脸色才是这般?”   小唐啐道:“别胡说八道,怀真对我好的紧,不劳记挂。”   凌景深笑而不语,自顾自去了。   如此晌午过后,不多时眼见黄昏,天色阴阴沉沉,竟又飘起雪来,礼部之内早已灯火高悬,两个小侍从走过廊下,便道:“今儿尚书大人如何还在?”   另一个道:“听闻是今晚上在部里留宿。”   先头那个诧异:“如何竟留宿部里?”   自从小唐自新罗回来,虽然偶然有些忙的颠倒的时刻,却也不管多晚都是要回府的,礼部上下都知道他是爱妻如命的人,因此听说留宿才吃了一惊。   另一个说道:“你没听说么?近来应大人跟咱们尚书……只怕……”两个人头挨着头,低低说着,便走的无影无踪了。   是夜,怀真也早早儿地睡下了,起初因赌气之故,便不闻不问的,也并不知小唐未曾回府。   如此半夜,忽地醒来,因睡得有些迷糊,便叫了声“三爷”,懵头懵脑爬起来四看。   外间笑荷进来伺候,见她茫然无措地,便道:“奶奶找三爷么?三爷今晚在礼部留宿,并不曾回府。只派了人回来叫太太、奶奶跟姑娘早些安歇。”说着,便过来扶她重又卧了安歇。   怀真愣愣怔怔,也没说什么,只随之又卧了而已。   谁知下半夜,便零星有些爱咳,次日一早,更觉头目森森地,只是忍着不说罢了。   笑荷见她脸色发白,又想到昨晚上半夜醒来之事,知道是未曾睡好,怕她因而着凉,便欲去请大夫。   怀真却道:“不许惊动太太,她本就紧张我,若再因这一点子小事去惊动,成什么了。”   因此丫头们也不敢擅自做主,如此下午时候,却咳的越发厉害了些,丫头们见状,虽不敢惊动唐夫人,却先去跟敏丽说了。   敏丽早在上午就见她神色有些不大好,然而怀真只说犯困,敏丽便不敢过于打扰她,因此竟不曾知道,如今闻讯,忙来看望,正见她咳的伏在被子上抬不了头,敏丽大惊,忙去叫传太医。   怀真要拦已是拦不住了,只顾喘气而已。敏丽忙走到跟前儿,便惊问:“先前还好好的,怎么忽然便这样了?”   怀真忍着道:“姐姐何必这般,我又不曾病了,只是喉咙里有些痒痒的罢了,如此大惊小怪的,给太太知道了,更要担心。”   敏丽道:“既然知道太太担心,且好生保重些呢?”   怀真只是低着头,用帕子掩着口,闷声不响地咳着。   敏丽见她颤个不休,却偏强忍,便点头道:“我知道了,必然是因哥哥昨儿一夜没回来,你心里恼了,须知这屋里生着炭,冬日里又干冷,心里一旦积了火儿,哪里会不生病呢?何况你的身子本就弱,如今又有了身孕……”   怀真还未来得及说话,敏丽已经恨得捶手,道:“可不都怪哥哥么?昨儿还叫我留心着你,好生陪着你说话、给你解闷儿,别叫你闷着生气……他自己倒是好,竟晚上也不回来了,这到底是心疼你呢,还是害你?我必要告诉母亲去。”   怀真听了这话,越发咳起来,又道:“不许……”   谁知一言未罢,就见唐夫人扶着丫头进门来,道:“怎么忽然病了?上午不是只说犯困呢?”   怀真见唐夫人来了,忙向着敏丽使眼色,只不叫她多嘴。   这会子唐夫人走到跟前儿,见怀真脸色果然不好,早心疼的握住手,又问敏丽:“方才我进来时候,你说什么告诉我去?又是谁害人呢?”   敏丽方才不过赌气,真个儿见了唐夫人,哪里敢说,只恐怕唐夫人果然动怒,又见怀真瞪着自己……便只笑说道:“我只说这天气不好,害人病了呢……要告诉母亲请人调治呢。”   怀真松了口气,唐夫人看了她会子,才不追问了。   半晌太医来到,也无非是说被冷风扑了,又内受了些寒祟罢了。开了两幅性子温和的药叫熬着,又让留意宽心静养,才便去了。   家中小厮领着太医出门的当儿,正好儿遇见小唐进门来,两下里照面儿,那太医忙上前请安:“见过尚书大人。”   小唐忙扶住了,问道:“这是怎么了,家里有谁身上不好?”   太医陪笑道:“不妨事,是三奶奶略有些着凉了……”   小唐听到“着凉”两字,心上也仿佛凉了一凉,竟把那句“不妨事”置若罔闻,忙问:“可要紧?”   太医道:“不碍事,已经开了药了……”话音未落,就见小唐撒手,竟快步往内而去。   太医一怔,跟随小唐的小厮忙笑道:“我们三爷是最疼我们三奶奶的呢,顾不上您老人家了,可别见怪,我来送您老罢了。”   太医方笑道:“哪里话,我岂有不知道的?”那小厮便相送了太医,不提。   话说小唐匆匆进了内宅,唐夫人正督促丫头们熬药,一时并没顾上他。   小唐便只往房中去,不料正遇上敏丽出来,因拉着他的手,往门边走开两步,才低声责怪道:“哥哥怎么这样不晓事?”   小唐忙问:“怀真如何了?”   敏丽皱眉哼道:“这会子知道问她如何了?她是有身子的人……素来又是个多心的,哥哥不好好地哄着她开心,昨儿反一夜不回来,倒是叫人怎么好呢?”   小唐张了张口:他原本想的是,纵然回府,也不过是睡在书房内罢了,且瞧怀真那样儿,那气竟是一时半会儿退不了的,加上部里的事儿多些,因此竟才留了一夜。   敏丽见他不言语,又道:“哥哥本是个最会疼人的,如何这会子反这样了,昨儿还叮嘱我让看着怀真呢,却又有何用?我听丫头们说,昨晚上她半夜起来找你……因丫头们说你没回府,下半夜,便有些咳嗽了……哥哥且说,是不是你害的?我尚且在母亲跟前儿替你遮掩呢。”   小唐听到敏丽说了这些,心头发酸,只默默地说道:“因应大人的事儿,怀真有些恼我,我只想着别讨她嫌罢了……”   敏丽唉声叹气道:“这种不懂事的毛小子才犯的错儿,哥哥怎么也竟犯了?岂不知她是个最口是心非的,何况纵然一时恼了你,你只该愈发好生地哄她回心转意,怎么竟反而晾了她?早知道你如此不通……我就跟母亲直说了……”   小唐心中懊悔不迭,敏丽见他这般,便不再多言,只道:“你且进去看看罢了,我不管了,以后你且也别叮嘱我替你看着她……如今是你娶了人家,自该是你替她解闷开心的……别人来做,也不管用……”说着叹了声,便自去了。   小唐兀自在门边站了会子,隐隐地听到里头又有两声咳嗽……小唐想进内,却又有些不敢似的,正犹豫间,听里头怀真低低道:“罢了,很不必这般如临大敌的……”   小唐一愣,过了片刻,才醒悟怀真不是在跟他说话,却听是笑荷的声音,道:“奶奶有什么吩咐?”   却听怀真又咳嗽了声,道:“你……且别在这儿,外头下了雪,今晚上必然更冷,他如今还未回来……你、且去收拾两件大毛儿的衣裳,并两件厚些儿棉的……悄悄地派个小厮送去礼部,告诉他们说、是府内姑娘叫送的……不许提别的。”   笑荷迟疑了会儿,终究答应了声,怀真吩咐完了这两句,又拼命咳嗽了两声,忽地又道:“还有……更不许提我病了的事。”   笑荷听了,便叹道:“这又是何必,明明是惦记着的……若是给三爷知道了,岂不是要心疼死呢?”   片刻,怀真才放低了声音,道:“他心里恼我呢……什么心疼,你好多嘴,快些去罢,别耽搁了……”   笑荷无奈,应声往外,果然收拾了两套衣裳,才抱着出门,忽地见一个人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口,反把她吓得叫了一声,差点儿把手中的东西扔了。   ☆、第 292 章   原来小唐站在门边儿,听到怀真吩咐叫去给他送御寒衣裳等言语,不觉早已经黯然魂消了,竟有些站不住脚之意。   正倚在那门边儿上出神,不妨笑荷出来,却把她吓了一跳。   笑荷定神儿,才要说话,小唐向着比了个手势,笑荷会意,便忍笑自去了。   里头怀真因听见丫头叫了声,便问道:“是怎么了?”   半晌,不闻回话。   怀真也不理会,只又咳两声,方喃喃道:“总不成是毛手毛脚地……跌跤儿了呢?”   正说了一句,抬头,却不妨见眼前多了个人,沉默凝重,端庄宽和,自正是小唐。   怀真竟不知他是几时进来的,又是何时回来……大惊之下,复大咳起来。   小唐上前扶住了,见她抖的不成,也不知如何是好,只本能地将她拥入怀中,紧紧抱住罢了。   半晌,怀真方勉强停了,此刻脸已经通红,又带了泪,便道:“你……是几时回来的?”   小唐沉默了会儿,终究说道:“你吩咐丫头给我送东西的时候,就回来了。”   怀真掩住口,明白方才自己所说所做……都给他听了去了,她心底又羞又恼,兀自嘴硬道:“你、且别多心,我、我不过……是太太吩咐的……”   小唐笑了声,道:“我哪里会多心,你说什么,便是什么罢了,我都信如何?”   怀真羞恼交加,心底又泛出几分酸涩来,便道:“三爷如何又回来了,今晚上……不也在礼部留宿么?”   小唐抱着她道:“部里太冷,也没娘子我抱。”   怀真一怔,脸上越发更红了几分,待要啐他,却又无话,终究只道:“先前说是要睡书房的,只怕仍还是冷。”   小唐垂眸望她:“当真仍叫我睡书房?”   昨晚上梦中惊觉,知道他并未回府,当即心头寒意凛然,忧思交加,到底便害了病,虽不曾对人提起,但心底早已经千万种牵念,不可形容,此时此刻,怀真想狠心说一声“是”,那口齿却似千钧重,竟张不开。   小唐见她垂头不语,早知其意,便在脸上亲了口:“知道你必然舍不得。”   怀真闻听,眼中不觉涌出泪来,只转开头去,隔了会儿,才忍着哽咽说道:“三爷知道什么?若真知道,昨晚上如何不见回来?”   小唐便在耳畔低低道:“只因知道,纵然我回来了也是睡书房,跟娘子相望不相亲的,竟比在部里更难熬呢。”   怀真道:“你原来是记恨着这件?那今日如何又肯回来?”   小唐不答,只抱着说:“我哪里敢记恨,只怕你见了我……更嫌我罢了,不必说睡书房,只要是怀真开口,纵然叫我睡在这廊下,我也是甘之如饴。”   这一声声地,竟似微暖的火光,纷纷落在人心上,怀真咬唇道:“谁又嫌你了?反倒是你……”眼中泫然欲滴。   小唐温声说道:“你乖些可好?你要罚我打我都成,只不许折磨我娘子,可知你折磨她一分,于我身上,便有千分万分?”   原本小唐也并不是个会蜜语甜言的,只不过对着她之时,每每无端便自心底生出这许多话来,说的也自然自在,这自是用情之深所致。   怀真听了这许多深慰人心的话,心中的气恼早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动容之际,便默默地掏出帕子来擦泪。   不妨正在这时侯,唐夫人过来探望,进门见是这般情形,顿时便道:“这又是怎么了?”   此刻小唐忙放开怀真,便在床边垂手站立。   唐夫人走到跟前儿,仔细一看,却见怀真两只眼睛哭的微红,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便先在小唐身上打了两下,又气又恼地骂道:“你这浑小子,昨儿晚上一夜又是做什么去了?叫怀真一个人独守空房,你竟忍心舍得!如今好歹回来了,一进门又害她哭,你竟是要气死我们娘儿不成!”   小唐哪里敢做声,只低着头罢了。   怀真见唐夫人如此,急得翻身下地,道:“不关三爷的事儿,原本是我自己爱哭……太太别责怪他……”   唐夫人跟小唐见状,早双双地上前来,一个扶住,一个按着,都不许她动。   谁知怀真因着急,一时又咳嗽起来。   唐夫人见怀真这般,又怜又恨,便咬牙又对小唐道:“你且看看,是这个模样了,她还是紧护着你!就只看在她这样儿的份上,我也想狠打你一顿……”   怀真忍着不适,含泪唤道:“太太……”   唐夫人知道她不受用这话,忙停了口,便哄着说道:“好孩子,我不说了就是了。然而你倒也要保重些身子才好呢?可知如今你不是一个人了?”说了这句,也觉着心酸,便掏出帕子来擦眼。   小唐见惹了母亲垂泪,当下便跪地,道:“是儿子错了,以后再不敢犯浑。”   唐夫人斥道:“你又跪着做什么?又要惹怀真心疼不成?我知道你在外头是那等无所不为的,多半呼呼喝喝地惯了,然而在家里头,你且把那刚硬收好了,只仔细照料你媳妇儿,别惹她伤半分心才好。”   唐夫人说一句,小唐应一句,怀真却禁不住,拉拉唐夫人的衣袖,又唤道:“太太……若还说三爷,我也要给太太跪下了。”   唐夫人见她眼中含泪,依依看人,着实怜惜,便握住手道:“好孩子,你不必怕,我也都知道……你且放心,自有我给你撑腰呢。”又着实地安抚了一阵子。   此刻,丫鬟们把熬好了的药送上来。小唐因起身,便亲自捧上前,谁知怀真闻到那气息,很不愿意喝,奈何唐夫人殷殷切切看着,怀真只得勉为其难,强忍着灌了一口。   唐夫人见小唐知错,怀真又是这样护着,且吃了药,才放心自去。   怀真早忍不住,笑荷是伺候惯了的,忙拿了漱盂来,竟是吐了才干净。   复漱了口,净了脸,才喘息平了些,小唐也自洗漱了,便转回来,便只坐在床边儿:“我留下可好?”   怀真正闭目宁神儿,闻言睁开眼睛,看了他半晌,道:“三爷心里可恼我么?”   小唐一怔:“这是什么意思?”   怀真道:“因我之故……又害三爷被太太误会着……骂了一番……其实细想起来,只全是我的错儿罢了。”   小唐忙道:“原本是我不体谅你的心,太太骂的很对,你哪里又有错了?”   怀真徐徐吁了口气,垂眸道:“三爷明白,我素来不懂朝堂上那些事儿,因此从不多言,昨儿……毕竟是因为看爹爹受了委屈,故而才忍不住向着三爷撒气,实则……我心里也是知道的,三爷行事素来有分寸,更不是我这般无知妇孺能够置喙的,不过是我太任性了……”   怀真说到这里,不免又咳嗽起来,当时小唐叫她信他,她其实自然是信的,然而到底是气不过应兰风受了委屈,又加上她自个儿身子不适,竟忍不住发作起来,这一场病,未尝不也是有懊悔自责的原因在内。   小唐上前来仍旧抱住,仔细在她背上抚了两下,才道:“这件事……本来不该一味瞒着怀真,原本是我考虑不周,若是我一早跟你透些口风,你自然也不会这般白白大动肝火,快别咳了,我的心也都像是给你咳出来了。”说着,便又在怀真脸上亲了两下,道:“这般好的怀真给了我,我自然要事事周到,不叫你受一点委屈才是……害得你不快,是我当人夫君的职责有失。”   怀真听了这般言语,心中竟像是冰消雪融似的,又是想哭,又是想笑,便靠在小唐身上,轻声问道:“你当真不怪我么?”   小唐抬手,在她缎子似的发上抚过:“我怪我自个儿罢了,何必赖你?何况……怀真是‘无知妇孺’,难道我也是不成?”   怀真嗤地一声,破涕为笑。   两人因解释心结,是夜,便仍是和和睦睦,同榻而眠。   小唐抱着怀真,只觉暖玉温香,叫人爱不释手,此刻想起昨晚上在礼部的那孤冷凄惶,真真儿不可言喻。   正喜欢感慨中,忽地想起一事,小唐便问道:“那日……在岳父岳母府上,郭建仪离席,是去见你了?”   怀真不想他提起此事,便应了声“是”。   小唐又问道:“他送了你那一枝红梅花,你如何竟给了夜雪?”   怀真更为诧异,抬头看他:“怎么连这个也知道了?”   小唐一笑:“昔日……他也曾折过肃王府的腊梅给你……自是个有心人,我看夜雪擎着那红梅,便即刻知道是他所为。”   怀真见他说的越发明白,便不言语,当时她的确是因念这这一宗,虽然她心下无尘,但小唐毕竟是个最有心的,何况先前所言所行之中,也甚是忌惮郭建仪似的……生怕平白多事,因此才给了夜雪罢了。   不妨怀真虽默然,小唐却道:“你……是怕我多心是不是?”   怀真垂了眼皮,低低叹道:“如何……什么也瞒不过三爷?”   小唐轻轻抚过那细细的纤腰,便贴近过来,在怀真唇上轻轻亲了一口:“这个人太长情了……我很不喜欢,亏得我也知道怀真心里只我一个,已容不下别人。”   怀真怔了怔,便也轻轻搂在他的腰间,不妨这般紧密中,却觉着有些不妥,一时皱了皱眉,又抬眸看他。   小唐正也有些不自在,被她一看,脸上竟然微红,便道:“不是有意的……”   怀真也有些含羞,便忍笑不语。   不料小唐见她这般含羞浅笑,越发消乏不得了……竟更耀武扬威似的起来,此刻竟进退两难,既舍不得放开她,更加无法称心快意……其煎熬难捱,还不如歇在书房里呢。   怀真也察觉了,便微微道:“怎么更……这般……如何得了?”   小唐虽不敢造次,到底不是不知变通的,浑身火热间,便垂首在她耳畔低语两句,悄悄密密,旁人难见端倪。   怀真的脸腾地便红了起来,咬着唇只是摇头,小唐愈发心动,低低求道:“好怀真……且帮我这回……”   寒夜悄然,雪落无声,似有风吹到窗棂上,沙沙酥响。怀真从未听唐毅这般温声软语相求,瞬间,那心怦怦乱跳,几乎便晕了过去。      ☆、第 293 章   话说这日,礼部主事陈基仍去女学教授功课。   在最初的惨淡情形之后,如今这女学倒是初具规模,先是几位公主家的小郡主有几位便进了女学,如此一来,京内一些权贵世家,陆陆续续,零零散散地也有些许贵女前来。   期间,太子赵永慕变成了新帝,然而对于女学的初衷却并未改,且并没有如众人开始所料一般弃之。   起初,优选了几位宫内的女官、嬷嬷等,这些女子或年纪大了,或家中无人依仗,赵永慕便请她们住在女学之中,各自根据本身所能,以为教习管束之职。   又请了几位品行素来端庄,且又满腹经纶的大儒——先前赵永慕为熙王的时候,来来往往的文人墨客自然不在少数,原本众风流雅士也甚爱他,此时身份又如此尊贵,虽有些人觉着此事难免荒唐,但一来有些违逆不过赵永慕的面子,二来,仗不住他为人甚好,虽不至于强求,但因那种礼贤下士的气度,却叫人折服,无法推卸。   因此,当时几位赫赫有名、为人敬仰的大儒,如方闲畴、孙敬修、李伯年等人,竟也一一答应任教,这消息传出后,自然让京中众人大惊之余,却也嗅到一丝异样气息……   众人起初以为太子殿下不过一时兴起罢了,谁知逐渐竟稳扎稳打,并无任何放弃或者轻慢之意,反而召拢了这许多厉害人物,要知道以方闲畴孙敬修等人的身份地位,平日里求着见他们一面儿也是难得,做私塾的教习都是白想的,如今竟去了女学。   何况宫内出来的那些教习女官们,平常只负责教导皇族公主郡主等,外人纵然有钱也难请的起,倘若女孩儿被教导好了,岂不是……   因此那些有眼力远见的人家儿,便试着送家中的女孩儿过去,横竖是太子担着干系,便只当是试水罢了,免得若真的是大大地利好之事,等众人都有意之时再行拥挤,岂不是落人下乘了。   所谓“万事开头难”,经过最初的门可罗雀,如今女学之中,却也有百余多个女学生。   这些女孩儿,有五六岁的,有十一二的,也有十五六的,宫内的教习嬷嬷们便按照年纪将她们分开调教。这些人,有的来自皇室宗亲,有的是官宦之家,还有一些是贵富之家……   除了这些家门显赫的姑娘们外,却还另有一些所谓的“闲杂人等”。   只因赵永慕创这女学,实行的是生员的体统,入学就似入廪,可以在学中吃、住,并不需要家中出力拿钱。   因此除了那些衣食无忧的贵族小姐们,许多小门小户,甚至是贫贱之家渐渐地风闻,有些有意,有的迟疑,因知道是太子所创,然而入选的都是些贵门小姐,因此不敢贸入,后有一两个人百般打听后,也存着放手一试的心思,经过女官嬷嬷们的考核,因此也留下了几个格外机灵、寒门出身的女孩儿。   且说这些女孩子,平日里只被圈在府门内宅,纵然逢年过节偶有会客,相见的不过是那一两个人 ,说的也不过是那几句套话,十分地寂寥无趣,哪里似今日这般热闹?   所见的许多人,形形种种,那容貌性情,般般不同,有的姑娘又且自有涵养才艺,着实令人钦敬喜欢,彼此竟很快地便熟悉起来,众人在一块儿,或者谈论功课,或者切磋才艺,凭着自身兴趣而为,呼朋唤友地行事,气氛竟十分热烈融洽。   这些人因喜欢女学,回家去之后,自然也百般赞扬,如此一传十、十传百,这名头自然也盛了起来,起初的错愕偏见渐渐淡去,来投女学的遂更多了,暂不必提。   这一日,陈基自去女学,——他因是同文馆出身,礼部迎来送往的,又素来熟悉四方各国,便专为这些女学生讲述跟舜毗邻的各国之风土人情,以增进眼界之效。   只因女学之中多半都是些耄耋儒者,自是温和端方,不苟言笑……更是极少似陈基这般的年青教习,且他礼部出身,样貌气质自然也是上乘,因此陈基才来的第一日,便很是惊动了一番。   然而陈基自是小唐手底行事、素来给小唐调教出来的,年纪虽轻,却不是那等轻薄狂浪之徒,行事大有风范章程。   几堂课下来,众女学生见这教习虽然言语有趣,举止大方,且又博学,但除上课外,也同样是不肯同众人多说一句,虽然年纪青青,却也有古儒之风,很叫人钦佩,因此那一波众人,心底虽然觉着这陈教习甚好,却各自规规谨谨。   话说陈基入了女学后,便先去请了那陪堂的嬷嬷,一块儿往学堂中来。   谁知行到半路,忽地听到旁边柏树之后,有轻声念诵之声,陈基侧耳一听,不免诧异,原来这念诵声,不是中国话,却是半生不熟的扶桑话。   那嬷嬷见陈基迟疑,便笑道:“主事大人也听见了?是不是很奇异呢?每日里听这丫头叽叽咕咕,起初都以为她疯魔了。”   陈基笑道:“原本不是疯魔,这说的不是咱们的话。”因听着声音略熟,便歪头看了一眼,望见柏树后那人容颜之时,便挑了挑眉。   原来陈基毕竟来了这段日子,也早见过了王浣溪,起初只觉着她的样貌眼熟,却因避嫌之故,自不能一味盯着细看,只一扫而过罢了。   后来无意中,才想起来,这女孩子岂不正是那日……因礼部招贤,她夺关斩将面见唐毅的那什么王曦?当时因小唐二话不说斥她出去,他跟温平两个还深觉惋惜,只是因见王曦哭的那样,自觉有些娘儿气罢了,谁成想到……   陈基想通这情,哑然失笑,心中盘算了一番,回到礼部,便也并未特意向着唐毅禀明。   原来陈基早就想通了,当日唐毅斥王浣溪出去,必然也是一下就发现了她的身份,以唐尚书的为人性情,眼底自然是揉不得这样沙子的,但王浣溪入女学这样的大事,且王二小姐又偏是应兰风的义女,唐毅当然不会不知情,然而他并未格外提起此事……   陈基在他手底多年,如何不懂他的心思,知道提起旧事,只是徒增难看而已,因此竟绝口不提,只当从未发生过。   且王浣溪必然也认出了他,然而这女孩子却也只当没认出来的,也并未格外搭理,因此陈基便更云淡风轻。   这会儿,因陈基留意,那嬷嬷便也止步劝说道:“王姑娘,快别在这里耽搁了,回学堂去罢。”   那边儿王浣溪听了,便歪头看来,忽地看见陈基,双眸一睁,似有话说。   陈基也不理会,正欲离去,忽听王浣溪道:“陈大人!”   两个人住脚,就见王浣溪快步出来,向着陈基行了礼,迟疑了会子,才道:“学生有个不情之请。”   陈基尚未开口,那嬷嬷笑道:“这又是怎么了?”   王浣溪急忙说道:“嬷嬷容禀,学生因会新罗语,近来又想修习扶桑语,只是书面上关于扶桑话的书籍太少,听闻礼部的同文馆藏书甚巨,学生因想着……”   陈基倒是没料到她会有此话,端详了会儿,道:“同文馆虽有不少,只是素不外传。”   王浣溪面上透出失望之色,陈基一笑,不再多话,随着那嬷嬷自去了。   这日陈基回到礼部,心中一动,便对唐毅说起此事。   小唐听了,沉吟片刻,便问道:“你听她说扶桑话,说的如何?”   陈基笑道:“委实不怎么样,跟先前来说新罗语的时候,天壤之别。”王浣溪的新罗话倒是说的十分正统,倘若是中国人听来,还以为是不折不扣的新罗人。   小唐也不答话,垂眉仿佛在想什么,陈基见他如此,知道是在思谋事情,便不敢出声相扰。   如此又过了一刻钟左右,小唐道:“你过来。”   陈基忙走到跟前儿,唐毅低低地对他说了一会儿话,陈基听着,面露诧异之色,小心看他问:“您的意思是……”   小唐一字儿也不多说,只淡淡道:“你去罢。”   当下陈基不敢再问,忙退后数步,转身出外,一边儿在心底思谋揣测。   又过数日,先前那兵部主事贪墨之事已经水落石出,证据确凿,皇帝申饬了兵部尚书宋捷,又命兵部上下自查,大理寺派人监察。   这日,应兰风忽地来到唐府,怀真听闻,喜不自禁,忙出来见过父亲。又问为何忽然来此。   应兰风握着手道:“并没别的事,你且放心……只是顺道来看看你。”   先前李贤淑因看出怀真有了身孕,私底下立刻便跟应兰风说了,两口子暗中高兴的无法形容。   这会儿,应兰风仔细打量了怀真片刻,见女儿并没有瘦,且精神极好的,容颜生辉,竟比少女时候更多一份别样风姿。   应兰风暗自点头,便笑说:“可见毅儿待你极上心……你可有没有惹他不快呢?”   怀真忍笑道:“爹爹说哪里话,我做什么又惹他不高兴?”   应兰风叹了口气,道:“那日你在家里问你哥哥的事,佩儿事后便同我说了……我知道你面上虽不说,实则是有心的,回来后,可没跟毅儿闹腾?”   怀真便咳了声,低头悄声道:“不曾闹。”   谁知应兰风察言观色,早看出来了,便握住怀真的手,含笑说道:“爹知道你向来心事重,生怕给你知道了,反对你不好。因此才叫他们都瞒着你,这件事不怪毅儿,委实是我冒失了,如今看来,竟全靠他谨慎周全,才让爹不至于……咳,总而言之,倘若你再为了爹责怪他……爹可真真儿过意不去了。”   怀真见他欲言又止,知道涉及朝堂,便不追问,只道:“我自然是不懂那些正经大事的,只是……毕竟是爹爹出事呢,难免恨他一声儿也不透给我,然而他毕竟是个通情达理的,我虽恼他一回,他也并不放在心上罢了。——如今听爹的口吻,莫非是水落石出了?”   应兰风微微点头,说道:“个中详细,爹爹自然不能跟你一一尽说。只是这一次,的确是我有失考量,你只记着,万勿跟毅儿闹,他的确是个难得的,又且对你一心一意,你别再错怪了人家。”   怀真听应兰风说了这句实落的话,便嫣然笑说:“横竖爹如今好端端地,爹既然都不计较了,我又做什么还记得呢,何况……我跟他并没别的,从来都好好地呢。”   应兰风见她言语神情里,尽数透着一股难掩的甜意,知道他们毕竟是恩爱夫妻,怀真素来懂事,小唐又是那样疼她……只怕虽有不快,也不过是“小吵怡情”而已,便哈哈笑了几声,也放下心来。   原来前两日,唐毅觑了个时机,便找到应兰风,因同他说起弹劾的那两人之事。   兵部主事倒也罢了,谈到王赟,唐毅道:“岳父明鉴,当初我听岳父说了之后,便即刻命人前去详查端倪,然而王赟在当地却是个众口一词、人尽赞颂的贤能武将,为人大有才干不说,且素来行事廉正清明,并无什么苟且徇私之处。”   应兰风道:“我先前也命人探查过,如何说辞同你的不一样?何况此事乃是户部王大人亲口所言,他还因此殒身,且那兵部贪墨的事也已经确凿,王赟的事又岂会有错?或者这王赟乃是个大奸若贤之人,知道了风声,故意装束出来哄骗的……也未可知?”   小唐沉声道:“岳父所言自然有理,然而王大人被害之事,仍在详查之中,倘若他也是被人误导、错信的呢?且王赟所守着的那南围口,乃是出海入海的要塞之地,多亏他这十年来镇守着,才叫海靖无波,倘若这贪墨之事传扬出去,只怕军心民心皆乱,更引发别的变数……岳父且深思。”   应兰风一凛,皱皱眉看着小唐:“你的意思……莫非是有人误导王大人,透这消息给我,并不是想要惩治兵部贪墨之事,意图却只是在王赟不成?”   一念至此,顿时有些毛骨悚然之意。   小唐温声道:“岳父也莫急,尚未有定论呢。故而我说,此事不可操之过急,总要一丝一毫,分理明白才可行使,若轻举妄动,倘是中了奸人那不可言的阴毒计策,岂不是自毁长城?只怕后悔晚矣。”   应兰风霍然起身,心头一阵阵战栗,回头看向小唐,张了张口,却又说不出话来。   小唐却明白他的心情,便不免开解劝慰道:“岳父疼惜百姓,自然最恨贪官,这设计之人,也是看准了岳父这一点……故才行事,何况又不惜害死了王大人做筹码,他们如此算计如此狠毒周全,岳父因而中计,也是人之常情。”   应兰风同他对视半晌,心中又惊又悔,且又后怕……这会子才想起当日他弹劾两人之后,小唐只是向着皇帝使眼色,并没有当面儿站出来反驳阻止,其实已经是在保全他的体面而已……   应兰风因明白这其中缘由,心中万般感慨,又因听应佩说了怀真知情之事,生怕怀真为了自己,跟小唐不合,因此才亲来唐府,同怀真解释此事。   如今见两口子好端端地,应兰风自然畅快,略坐片刻,唐夫人也自长房那边回来,彼此又攀谈了几句,应兰风便告辞回府。   谁知才进了府中,就见李贤淑迎上来,急匆匆地拉住说道:“如何这会子才回来?若还耽搁,我便要叫人去找了……”   应兰风见她这般张皇,知道有事,忙问究竟。李贤淑唉声叹气道:“你不知道……这可从何说起呢?浣溪那孩子……竟然不见了!”   ☆、第 294 章   原来自打过了年,程家便同应兰风商议,想要快些迎娶王浣纱。   只因程公子毕竟年纪大了,倒是等不得那许久,再加上王浣纱家里乃是遭难出事,子女们又差点儿沦为阶下囚……因此倒也不必格外恪守那些旧规。   应兰风也觉着王浣纱年纪也是不小,若不是王家出事,此刻她也早嫁为人妇了,若还留下去,倒是有些耽搁了她。因此回来府中,便同王浣纱商议,想听她的意思。   浣纱听罢,半晌无语,应兰风只道她是羞了,便想让她好生想想再说。   不料浣纱道:“所谓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如今义父是我的父亲,所有种种,自然是您替我拿主意就是。”   应兰风见她这般乖顺,才笑道:“既然如此,你是答应了?”   浣纱脸上微红,并不言语。   应兰风思及她素日的谨慎小心,十分怜惜,便温声笑道:“你不必担心,这程家乃是清贵世家,教养都是极好的,程公子也委实是个温柔可靠之人,你嫁过去,绝不会吃亏。再者说,倘若真有个不妥当,为父也依旧会给你做主,绝不会就不管你了。”   浣纱垂着头,眼中已经涌出泪来,点头道:“是……多谢义父。”   因此上,便把两家的亲事定在了三月。   定了日子后,李氏不免忙着操办各色一应物件,浣纱见她忙里忙外,心里又是感激,又是愧疚,只忽地想到……自从浣溪去了女学之后,再不曾回来,也不知她如今好不好。   眼看自个儿成亲的日子越来越近,浣溪却依旧音讯全无,浣纱毕竟是姐姐,便托着哥哥王曦在外细细打听,最好亲去见她一面儿方好,至少要告诉她,自个儿的姐姐要成亲了。   王曦听了浣纱所说,一日果然来至女学,只在门口求说了一会子,门房上听闻是应尚书的家人,不敢怠慢,便入内相告。   谁知半晌,里头的教习女官出面相见,因对王曦道:“前几日,说是应公府派人来接了王小姐回去,如何你们又来寻?”   王曦一怔,听是“应公府”三字,却也有些错会了意,心想:“莫非妹妹不知道我们分家出来别住了,故而只回了公府?”当下便辞别那女官,自转回公府,谁知门上一问,也并没有回来。   王曦呆若木鸡,这才着急了,急急跑回府中告知。   话说应兰风听了李贤淑所说,也十分惊疑,又见王浣纱吓得哭个不停,眼睛红肿的,不免安抚了几句,道:“浣溪素来顽皮,只怕不知躲去哪里玩耍了。”遂按捺着担心之意,才要叫小厮出去仔细四处找寻,忽然外头报说王二小姐回来了。   府内众人尽数呆住,不多时候,果然见丫头领着一个人进了门。   王浣纱一眼看见,不是王浣溪又是何人?忙不顾一切地先跑出门去,在廊下紧紧地拥住了。   浣纱原本听说浣溪不见了,心中惊恐忧虑,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知她究竟发生何事,如今见她好端端在跟前儿,那颗心才放回肚子里,流着泪便问:“你去哪里了?可知家里都十分担心你?”   浣溪见她哭的这样,又看王曦也走过来问,厅门口上应兰风跟李贤淑也正担忧看着……浣溪便笑道:“姐姐怕什么,我好端端地呢。”   浣纱见她恍若无事,松一口气之余,见她只管笑,又有些微恼。   王曦忙问:“妹妹到底去了哪里,如何女学那便说你回了公府,公府又说不见人?方才我跟义父禀明,义父才要派人四处寻你呢。”   浣溪道:“哥哥别急,先前我是去了一个学中相识的姐姐家中,学里因不知道,便错以为我回公府了……我同义父说就是了。”   浣溪说着,便走到厅前,向着李贤淑应兰风行礼。   李贤淑见她无碍,也便不理论,只笑说几句,又去安慰王浣纱:“你瞧瞧,说了不叫你着急哭呢,如今不是好好地回来了?”浣纱因想着又差点儿闹开,顿时又是羞愧难当,亏得李贤淑体谅她的心,又看她仍是满面泪痕,也并未再说,只叫小丫头打水来给她洗脸罢了。   那边儿浣溪对应兰风道:“女儿有些话要同义父说知……还请借一步说话。”   应兰风见她望着自己,仿佛另有话说,思忖了会儿,便点头道:“你随我到书房来。”因领着浣溪进了书房,应兰风便问道:“是想说什么呢?”   浣溪垂着手道:“方才我跟姐姐说,是去了学中相识的姊妹家中,实则不是真的。”   应兰风知道别有内情,便不言语。   浣溪道:“虽然大人说不可告诉任何人,但我因想着,义父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别人不能说,却不敢瞒着义父……何况我行此事,原本也不知到底如何,倘或出了什么意外,义父后知后觉的,岂不是反害了您?故而倒要亲口跟义父说明才好。”   应兰风见她说的这般郑重,不觉诧异起来,便定睛细看:“你且说来。”   却听浣溪低低说道:“如今女儿,是在凌大人麾下行事。”   应兰风猛然听到这一句,脱口道:“什么?”睁大双眸,更是惊疑莫名。   话说先前,自从凌景深自新罗归来,身子养好之后,便回朝复职,只是如今他除了仍负责九城畿防之外,又另有一职。   自从新帝登基后,便从原先的监察司,大理寺,刑部三处抽调了些人手,新建了镇抚司,主管侦讯跟诏狱等事,但凡是皇帝钦定要处置的案情,都是镇抚司料理。   因都是精锐之人,且又是天子钦定的,是以做起事来,自比大理寺刑部等更上一层了,景深便是第一任的镇抚使,可见皇帝宠信之意。   当日擒拿了扶桑细作之后,便即刻关押在诏狱之中。只是景深却不免因此更忙了。   这一日,景深自诏狱出来,因想着要去礼部探一头,走到半路,忽地见唐府的马车从前方路过。   景深看了一会儿,还以为是怀真,不料身边一名副手见他驻马张望,便道:“这是唐尚书的妹子、前世子妃进宫去来呢。”   凌景深听了这话,才知道是敏丽,便淡淡地笑道:“什么前世子妃,这样嚼口,先太子早便是过眼云烟,何况世子也早就跟唐姑娘和离了……如今姑娘又好好地在唐府里,别只瞎叫。”手下忙也笑着答应了。   景深便目送那马车去了,才自去礼部不提。   话说敏丽从宫内出来,便自回府,稍微歇息了会儿,又抱着孩子逗弄片刻,便见怀真来到。   敏丽忙笑说:“我正想着要去看你呢,怎么竟来了?”   怀真道:“我今儿精神好些,知道姐姐来来回回地,必然也有些乏了,就来看看。”说话间,便彼此又坐了,因问敏丽道:“今儿进宫,又是为何呢,娘娘可仍是同你闲话?”   自打头一回召敏丽入宫,此后隔三差五地,郭白露便仍传旨召见,倒也果然如赵永慕所说,并没别的意思,只是闲话家常罢了。   今儿怀真照旧一问,敏丽脸上却透出些异样之色来,也不做声。   怀真本就知道那宫内不是好混的……生怕有事,见敏丽不言,便问道:“果然有事不成?”   隔了片刻,敏丽才又笑又叹道:“此事说来,有些令人诧异、又有些可怕似的……我竟不知该怎么对你开口了。”   怀真蹙眉,道:“咱们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敏丽点头,才道:“你过来,我跟你说。”   怀真会意,因倾身到跟前儿,敏丽在耳畔低低说了几句,怀真睁大双眸,满面诧异:“什么?”   敏丽叹道:“可知我当时也是如你这般?亏得她是怎么想出来的,哪里成个体统呢。”   怀真半晌无言,许久才道:“怪不得姐姐你说不好开口……真真儿的……匪夷所思……”   敏丽道:“可不是么,着实叫人哭笑不得。”   怀真见她皱着眉头,心中一动,忙问道:“那当时姐姐是怎么回娘娘的?”   敏丽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却又能怎么说呢?她毕竟是皇后,我只是不言语罢了,她自然明白,便只叫我再细细想想罢了。”   怀真呆呆地,一时没出声,敏丽也只低头哄着小宝儿,见小孩儿睡在摇篮之中,恬静喜乐,敏丽的心也才安定下来,便轻轻地哼着曲子。   室内静了好一会儿,只有敏丽哼唱的声音,婉转动听,似能安抚人心。   怀真到底忧心,不由道:“既然皇后娘娘说出这话,只怕是她深思熟虑过了的,又叫姐姐细想……却还要……如何想呢?不过转念,虽然听起来有些惊世骇俗的,但毕竟当初……世子已经为姐姐安排妥当了,如今……”   怀真并没说下去,敏丽会意,只凝视着小宝儿,说道:“可不是么?他是个有心的,早早儿地就给我安排了后路,自然也是为了我以后度日着想,可他又怎么知道,自他之后,我是打定主意一辈子也不嫁人的,倘若当初不是因为小宝儿,只怕我也追了他去了……或者到庙里,为他守着……到死……也好……”   虽事情过去这许久,此刻听敏丽说来,怀真兀自心跳,忙道:“姐姐别说这些,我听着心慌呢。”   敏丽抬头一笑,道:“不必怕,那些念头早已经扔了,如今我只想好生看着小宝儿,叫他安安稳稳地长大成人,这便是我毕生所愿了。”   怀真握着帕子,微微点头。   至晚间,小唐回到府中,是夜两人安歇之时,怀真便把敏丽今儿所遇之事同小唐说了。   小唐眉头一蹙,半晌无言。   怀真握着他的胳膊,问道:“这事你也不知情的?”   小唐摇了摇头,却又道:“我虽不知情,然而……近来因皇后屡次召见敏丽进宫,我也曾暗中揣测,还以为皇后是想……”   怀真问道:“想什么?”   小唐眼中透出几分笑意来,道:“你岂不知,皇后娘娘的亲生哥哥,如今年纪老大,可仍孤家寡人的呢。”   怀真恍然大悟,失笑道:“是说小表舅?”本来觉着小唐这念头也很有些不可思议,然而仔细一想,忽地却又凛然,觉着若皇后当真是这个意思……倒也不是不可能的。   毕竟如今郭家虽然声势过人,但只有郭建仪一个一枝独秀,虽有些平日来往的好友亲戚等,但是毕竟缺乏些可靠扶持。   倘若郭建仪跟敏丽两个成了好事,郭家跟唐家结亲,这真真儿的是万年稳固了。   怀真便呆呆地看着小唐,小唐见她懵懂望着自己,有些无所适从似的,便不由地捏住她的鼻尖,问道:“怎么,你是舍不得?”   怀真方醒悟过来,推开他的手道:“什么舍不得了……你才舍不得。”   小唐笑道:“我恨不得把你那小表舅快点儿打发出去呢……倘若皇后娘娘真的看中了敏丽,我就算拼着哥哥们不高兴,也要成全他。”   怀真又是一愣,且不论小唐话语中的醋意,只问道:“这又是何意?为什么小表舅跟敏丽姐姐……你哥哥们会不高兴?”   小唐目光转动,看了怀真一会儿,才沉声道:“你想想看,自古以来,皇家是最忌惮外戚势大的,倘若郭建仪娶了唐家的女孩儿,跟唐家同气连枝的……”   若两府联姻,郭家自然是又多一大助力,然而唐府在朝中本就是百年稳固,虽然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是好,可若攀上的是皇后这一枝子,扣上个“外戚”的帽子,反而是自寻了不必要的麻烦。   怀真最不喜欢这些,拧眉叹道:“好端端地谈姻缘罢了,总是牵扯这些不必要的,分分算计……”   小唐将她抱着,笑道:“我跟娘子便是只谈姻缘,就不曾牵扯那些不必要的。”   怀真脸上晕红,不免想到往事,便啐了口,道:“哪里没有牵扯?何况……是你用法子哄骗人的……手段也未见光明……”故意转开头去,却抿嘴笑。   小唐笑了两声,忽地又想到敏丽之事,便又自顾自思忖。   怀真见他半晌不说话,问道:“又在想敏丽姐姐的事?你说……皇后娘娘既然有这个意思,那皇上……”   小唐心里一沉,竟说不出来。   怀真不免担忧,便低声说道:“皇上……会不会也是这个意思呢?若真的是皇上也想要如此,倘若不答应的话,他又会不会……”   小唐眸光闪烁:“若他当真有这个意思,虽叫人意外,却也是情理之中的。”   说到这里,复笑道:“毕竟……当初若不是他想要韬光隐晦,怕惹嫌疑……原本敏丽也是该嫁给他的,真是造化弄人。”说着,长长一叹。   ☆、第 295 章   原来先前,敏丽奉旨进宫,同皇后郭白露寒暄许久,皇后自问起唐府中众人之情,又格外说起怀真,因道:“本来也想着让三少奶奶一块儿进宫来,只因听说她仍是身上有些不好?”   敏丽道:“前儿着了凉,很是咳嗽了一阵子,渐渐地好了,多谢娘娘记挂。”   郭白露点头:“想当年之时,我在应公府内,跟怀真也是相处甚好,只想不到,她竟是跟唐尚书有此等缘分,可见是冥冥中似有天定。”   敏丽不知她为何忽然发此感慨,就只含笑点头。   谁知郭白露又看向她,竟道:“说起来……妹妹如今,青春正盛的,可想过以后要如何不曾?”   敏丽诧异,听出她是在问自己再嫁的意思,她从未想过此事不说,哪里能是随意提起的,于是只笑着摇头罢了。   郭白露见她如此,便又道:“妹妹不必如此,实话同你说了罢,因皇上才登基,后宫空缺,近来,自有朝臣提议选秀……然而皇上并不是那等喜好女色之人,竟不肯听从……”   敏丽觉着她的口风仿佛……心头愈发震惊起来,只不能信。   郭白露望着她,继续道:“而妹妹你是知根知底的,出身世家,从来知书达理,娴静可人,倘若入了宫来,长伴君侧,岂不是两全齐美……”   敏丽听到这里,才信了郭白露果然是个那个意思,忙起身道:“娘娘……何出此言呢?”   毕竟不能失礼,仍按捺着心头不安,只垂眸道:“敏丽先前所嫁的,可是肃王世子呢,算起来,竟还是皇上的侄媳妇儿……”   敏丽不必再说别的,郭白露自然也明白,因顿了顿,才又笑说:“妹妹不必多心,且先坐下罢了。我却也知道,世子临去之前,是同妹妹和离了的,从那之后,自然是两不相干了……如今妹妹只仍是唐府的女孩儿,又何必再提昔日那些旧事呢?”   敏丽见她竟仍说起来,便只默然。   郭白露仍是和颜悦色,也不见失望,也不见恼意,只温声仍道:“妹妹不必着急,只细细想想……我其实也懂妹妹的心意,昔日也是知情的,你跟世子恩爱非常,自然难舍……然而他临去之时尚且为你着想,妹妹又如何辜负他这好意呢?何况如今又有了宝儿,倘若当真进宫为妃,那孩子毕竟也是皇家骨血,以皇上的心思,难道会苦着他?自然是如珠如宝的对待……将来也会给他赐位正名的……”   敏丽听提到孩儿,心中略有些微刺。   自从肃王府出事之后,敏丽怀着遗腹子,虽然在府中甚是安好,然而外头众人,自然也有些不同的说辞,譬如很有一阵儿,长房那边便十足轻视。   倘若只剩下敏丽只身一个,倒也罢了……不管她愿意与否,以唐府的门第,敏丽的品行人物,自然可以再嫁一个不错的门庭人家儿,——这也是世子赵殊临去之意。   然而偏偏又有了小宝儿,肃王犯事,整个王府中人都被牵连,虽说世子远谋在先,早早儿给了一纸休书当退路,但毕竟这孩子,无凭无倚的,在别的人眼中,竟像是个烫手山芋,又哪里有人敢接呢。   敏丽自然也很懂这一则,自打怀了孩子,便一心只在孩儿身上,更从没想过再嫁之事了。   只虽然打定主意这般,然而将来如何,毕竟也是一则愁事。   家中虽好,孩子一日日长大了,毕竟有些不便,虽然先前成帝一时怜悯,曾有过给这孩子名分的话,可毕竟肃王是那样的结局,如今只剩下一点血脉,孤零零地,不免有些不尴不尬……   且说敏丽因触动心事,一时无声,那边儿郭白露心中,却也自有一番酸苦。   先前,在嫁给熙王,成了熙王妃后,郭白露每每回想往事,便忍不住念佛。   一来,亏得她心思坚定,并不曾就轻易嫁了凌府;二来,也是郭建仪自有打算,先前一力阻止她入宫选秀……故而竟阴差阳错,才得了这个地位。   她自然兢兢业业,不敢怠慢的……只不过,虽然熙王看着月朗风清,人中龙凤,为人也性情温和,待她十分地周全,可却有一宗说不大出口的。   那就是两人的床笫之事。——熙王虽则温柔善待、无可挑剔,竟似是个十全夫君,怎奈床笫间,对那周公之礼,竟格外性情淡薄……   郭白露乃大家闺秀,教养极好的,自也不会像是那些浪荡轻狂女子,嫌三道四。   何况熙王如此,也正是因他品行端方,并不是那好色之徒,这自是好事,更免了其他狐媚乱行等麻烦。   是以郭白露只不在意此事,可也自不便主动。   因此两人成亲之后,长久无所出。   郭白露别的倒也罢了,只是子嗣之上,有些着急。   到底忍不住,便觑得时机,若有若无地跟赵永慕提起一二来……谁知永慕只笑说道:“如今并不着急这个,不然,给哥哥们见了,越发担忧了,如今他们还容不得我,我若再生个儿子,他们岂不是更加着急了呢?”   郭白露闻言,自然大有道理的,便夫唱妇随,只从大局着想罢了。   谁知后来,连成帝也忍不住问起来……再后来,才好歹有了安康郡主。   只因生得不是个皇子,郭白露着实地懊悔痛恨了一番,然而赵永慕却十分喜欢这女孩子,毫无失望之意,郭白露见他打心里疼爱女孩儿,才略安心,只想着两人都还年青,倒是来日方长的……   只是因怕外人嚼舌,郭白露不免张罗着,要给永慕纳妾,然而此事却被永慕一力阻止了,倒是叫郭白露松了口气——她原本也是作势如此,免得落人口柄而已,哪里是真的想要弄个狐媚进来争宠呢?   再往后,太子倒台,肃王犯事……一系列雷霆般的,直到如今,熙王成了太子,太子贵为皇帝,然而膝下仍是无有承继皇嗣之人,郭白露不由越发觉着情形急迫。   可皇帝却仍是一副悠闲不以为意之态。   先前郭白露传敏丽进宫,其实果然如小唐猜想的,她着实是有给郭建仪张目的心思。   不料赵永慕见了,等他们去后,便问郭白露道:“怎么把敏丽妹妹叫进来了?”   郭白露暂时不敢说自己的心意,只道:“因想着,多早晚不见了,如今妹妹又有了孩儿,偏臣妾不便再去唐府探望,就传进来说说话儿。”   永慕竟笑道:“皇后倒是很懂我的心意,我也思忖着多日不见妹妹了呢,着实挂念,以后倒要多传她进来才好。”   永慕虽看来随和,然而郭白露跟他做了多年夫妻,倒是懂他的性子,有时候看似玩笑不经意的话,却是出自内心的……   郭白露因留了心,此后,果然又单传了敏丽几回,永慕遇上几遭儿,就也很是耐心地陪着说话,郭白露在旁坐着,眼看赵永慕那等言谈举止,竟隐隐地觉着他……   起初白露也不敢相信,只私底下说起来,因对永慕道:“敏丽妹妹虽生了孩儿,却仍是这般的人物,性情偏又是可人疼的,只可惜先前嫁的是世子……以后,只怕也注定孤独一生,毕竟没有别人再敢娶她的。”   这自然是白露试探之意。   永慕听了,便看她道:“谁说没有人敢?”眼底竟透出一抹笑意来。   白露盯着他,心中微跳,便道:“皇上的意思是……”   永慕面上透出几分怅然之色,便低下头去,叹道:“倒是没什么,朕只是觉着……打小,朕也算是跟敏丽一块儿长大的,心里疼她疼得紧,又哪里舍得看她孤独一生呢?”   这话越发是透出七八分来了,白露便款款说道:“其实皇上说的是,毕竟殊儿临去之时,已经写了休书,以后男婚女嫁,再不相干的……因此妹妹不管嫁给谁,自然也都使得呢,只不知是何人如此慧眼,又得有胆量。”   永慕听闻,并不言语,只笑着看她一眼。   郭白露旁敲侧击,便明白了永慕的心思,因此这一次,才传敏丽入宫,把自己的意思透给了敏丽,也不过是投其所好之意罢了。   怀真因知道了此事,又见敏丽并无意入宫,心里担忧,就问小唐:“我看姐姐是不乐意的,那该如何是好?”   小唐搂着她:“不必担心,有我呢。他是皇帝,难道还要强抢民女不成?敢呢。”   怀真一怔,捂着嘴笑:“真真儿好大的口气。”却因他这一句,竟忧虑全消。   小唐见她笑得花枝乱颤,便低头在那雪白的耳垂上轻轻咬了一下,道:“你可怕不怕?”   怀真怕的是痒,又也怕他使坏,便钻进怀中:“快睡罢了,别又……生出那邪念祟想来……谁理你。”   小唐望着她娇羞之态,便悄声道:“你若不理我,还要别人理不成?”   怀真推他一把,道:“你只管只去寻别人来理罢了。”   小唐微微心动,又有些牙痒痒地:“你且嘴硬,知道你总想推开我……然而可知我是打定主意黏住你,一辈子再也不放的,你就不必惦记别的了。”   怀真心里喜欢的如同花开,偏哼道:“又诬赖人,我惦记什么呢?”   小唐哼哼道:“只怕是什么腊梅,红梅,雪梅……”   怀真已经笑着忍不住,又啐道:“哪里就喝了一缸子醋……竟念念不忘了是怎么样?”   小唐见她开怀,因也不再提那事,只笑道:“同你说笑罢了,时候不早了,也不熬你了,且自在睡罢。”唇上又亲了口,便抱着,安稳甜蜜地做一块儿睡了。   话说次日,小唐依旧上朝,再看赵永慕之时,眼神略有些异样。   及至退朝,两个人相见了,小唐便问道:“昨儿娘娘召见敏丽,皇上可知道了?”   永慕听他问起来,略有些赧颜似的,因咳嗽了声,道:“昨儿晚上皇后同我说起来,我才知道……敏丽可是不高兴了?”   小唐察言观色,问道:“这样说来,皇上先前是不知情的?”   永慕叹道:“先前皇后召敏丽进宫,我因想着多久不见她了,心里喜欢……只怕皇后便以为……”   永慕欲言又止,小唐微微眯起眼来:“是皇后娘娘多心?皇上原本没有此意的?”   永慕扫他一眼,忽地一笑,竟然不答,径直快步走了开去。小唐一怔,因见身后仍跟着许多太监宫女,倒是不敢如何造次,只忙又跟着走了几步,才道:“皇上?”   永慕走到那栏杆边儿上,便打量外头涛走云飞,片刻,才说道:“我原本并没十分的意思,只昨晚上听皇后说起来,才触动心事……其实你也是知道的,当初倘若不是忌惮我那哥哥们,我自也是有意娶敏丽的,那时候……怀真还曾跟我提过呢,恨只恨……”   小唐见他皱着眉,满面懊悔,便道:“不过是个人的命罢了。”   永慕闻言,喃喃道:“虽是命,却也是朕至为懊悔的一件事……若当初不是那样谨小慎微,拼了一切娶了敏丽,如今她也不至于是今日这般,遭逢如此坎坷,我心里……”   小唐自然也是真心疼妹子,也知道敏丽一路至此,其中苦楚着实不足为外人道。   小唐幽幽一叹:“皇上不必这般,你我虽同样的怜惜敏丽,只对她而言,能遇上世子那样的好人,曾跟他做过一场夫妻,却也是她心甘情愿的。”   永慕点头,却又道:“我自然知道妹妹是个重情之人,然而因为这个,却叫她下半生如何着落?我是知道你会照料她一生,然而毕竟她尚且青春,又要抚养孩儿,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你也自懂得。”   两个人说到此,小唐已经明白永慕的意思了,也出了会儿神:“敏丽性情柔弱,只怕这宫内并不适合她,何况她自个儿仿佛也是不愿意的。”   永慕不答,顷刻,才低低道:“她若肯答应入宫,朕自会一生善待……绝不会亏她分毫,只……看妹妹自个儿的意思罢了。”   两人各自揣着心事,便暂时按下不提。   永慕想到一事,便问:“是了,且说正事,如何我听景深说,近来已经找到了法子对付那扶桑细作……还跟你有关?”   小唐见他提起此事,因笑道:“景深乱说罢了,何至于就跟我有关,只是一丝儿牵连而已。他只是仍无把握功成,因而故意把我拉扯进来,倘若败了,皇上大概不至于狠罚一番。”   永慕失笑,道:“景深倒是越来越精明强干了。”   小唐道:“正是,我原本也说,有他在京内坐镇,我也是放心的。皇上也自放心罢了,他处事向来仔细,等有了具体消息必会禀明。”   如此,同永慕说罢,小唐便自出宫回了礼部,才略坐了会儿,便见陈基进来递送公文,他便问道:“近来你可见过那王浣溪?”   陈基见问,脸上微微异样,道:“只得见一次,她如今跟随镇抚使……看来十分之忙。”   小唐点头道:“你做的甚好。”   陈基见他夸赞,受宠若惊,便低下头去,小唐若有所思看了他一会儿,半晌却只道:“出去罢。”   陈基松了口气,便慢慢地退了出来。   话说陈基来到外间,门口站了片刻,无声一叹,便沿着廊下而行。   行不多时,脚步顿了顿,却想起自己如今所站的地方,正是当日王浣溪女扮男装、被唐毅斥退,她便是在此落泪的。   陈基站了会儿,眼前竟浮现当日在女学之中的那一幕情形。   ☆、第 296 章   话说陈基自打得了小唐密嘱,再去女学之时,便叫管教嬷嬷唤了王浣溪来,在教习班房之中相见。   王浣溪并不知他意欲何为,只垂首站着。   陈基将桌上的一本书簿拿起来,递予管教嬷嬷,嬷嬷简略翻看了几眼,笑道:“这却是天书一般了,如何能看得懂?”转过身,给了王浣溪。   浣溪不明所以,忙双手接过,打开一看,又惊又喜,笑道:“是扶桑语?然而先生先前不是说……”   陈基道:“礼部的书册自然是不能随意拿出来的。只是看你这般想学,倒是叫人不忍,这是我家中私藏的书,却不与礼部相干……暂时借给你,你便自己看罢。”   王浣溪这才明了,忙向着陈基致谢,道:“多谢先生成全。”   陈基见她满面喜悦,心中倒是有个疑问,正在思忖,还未开口,不妨那管教嬷嬷听到这里,也说道:“我当是什么呢,原来是那倭鬼子的话,好端端咱们的话还说不够呢,如何倒要学他们说话?且呜里哇啦,句不成句,字不成字,恁般难听。”   陈基不答,只看王浣溪,却见她犹豫一会儿,才道:“并不是故意要学他们说话,只是多学些东西,对自个儿到底是好的,所谓‘学以致用’,或许有朝一日,可以派上用场呢?”   陈基挑了挑眉,心中倒是一笑,想不到这小丫头竟然还有些主张。   王浣溪这才对他又道:“学生定会好生细看,看完之后,再还给先生。”说着,才又行礼,转身自去了,当下无事。   这王浣溪性子外向,却也有些天赋,学的倒是快,几日就看完了一本书。陈基试着问答几句,她虽磕磕绊绊,却也答的还算伶俐。   陈基不由又生了惜才之心,因笑道:“可惜了,你若是个男子,必然是我们礼部的人了。”   不料王浣溪听了,便道:“如今皇上特特创立了这女学,将来……也说不定会如何,倘若我当真也有可进礼部的一日呢?”双眼闪闪发亮。   陈基哑然失笑:“你这小女子,倒是好大的口气,那些头悬梁锥刺股,三更灯火五更鸡,打小儿勤苦念书等科举的相公们还不敢奢望就进礼部呢,你看了两本书,就敢说这话?”   王浣溪因跟他来往几次……又想到当初她去礼部,陈基是曾见过的,然而陈基竟不说破,这自然是他通大局亦顾惜她体面之意,因此心底对他的敬畏去了几分,便笑道:“倒不是胡吹大气之意,然而为人于世,自是要有些志向的……进礼部,便是我平生志向。”说到最后一句,脸上微微发红。   陈基虽看出她面上微红,却不解此意,只仍笑道:“有志向自然是极好的,只不过,这立志自然要脚踏实地才使得,倘若一味妄想,空立大志,再如何天花乱坠不可一世,也不过是空中楼阁罢了。劝你还是勤恳些。”   王浣溪被他这般话一说,如兜头一盆冷水,面上就有些讪讪的。   陈基见她不言语,心中也自想事情,就也没说话……不料浣溪小声说道:“那方才先生说我若是男子,便可入礼部的……”   陈基笑道:“我只说是‘可以’,并未说‘一定’。”   浣溪皱了皱眉,忽然又说道:“先生是礼部的人,却来女学教授课程,这必然是唐尚书同意的了?”   陈基见她忽地提起唐毅,微微愕然,便点了点头道:“这是自然。”   浣溪道:“原本以为尚书大人并不会喜欢这女学呢,不料竟是如此。”   陈基尚不疑有他,便道:“我们尚书跟皇上……从来都是极好的,两个人的理念自然也是相仿,何况尚书大人从来都高瞻远瞩,所思索想,自是凡夫俗子所不及。”   浣溪闻听,竟忍不住嫣然一笑。   陈基猛地看见她这般笑容,心头一震,忙敛了神思飞快一想……   却见浣溪笑罢,道:“既然唐尚书有如此远见,将来倘若……也会赞同让女子入礼部,也未可知的。”   陈基一声不响,只是眯起双眸,仔细打量她。   浣溪眼珠转了两转,见他不做声,正欲告退,陈基忽然说道:“二小姐是工部应尚书的义女,算来,我们尚书大人……也跟二小姐有些亲戚相关呢?”说话间,便看了一眼那教养嬷嬷。   那嬷嬷会意,便退了出去,只在门口暂候。   浣溪并未留意那人出去,只在想陈基这话,便微微一笑道:“正是,若认真说起来,怕我还要叫他一声姐夫……”   “姐夫”二字出口,脸上神情越发异样,脸颊似红非红,依稀带几分忸怩羞怯之意。   陈基眉头一皱,此刻已经明白了十分了,因一声冷笑。   提起唐毅,浣溪正有些恍惚,因此竟露了几分行迹,猛然间听到陈基冷笑一声,才抬起头来,毕竟有些忐忑,便要告退:“学生……”   不妨陈基冷冷地觑着她,道:“我当你为何这般勤立想要学外国的话,原来并不是所谓‘学以致用’,只怕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   浣溪心头一震,脸色微白,便道:“先生这话何意?”   陈基哼道:“我这话,虽不中听,却是好意。劝你还是息了那不该有的心思,天下太平。”   浣溪禁不住也皱了眉,抬眼看向陈基,她虽然被说中心事,可人尚镇定,并不见十分慌张,反道:“我不懂先生在说什么。”   陈基见她并未羞怯慌乱,便笑道:“素来仰慕我们尚书的,别的地方罢了,只说这京城中,又有多少名门淑媛日思夜想,求他一顾而不得,且他又是个最专情的人,从前未娶之前,连那名动京城人人垂涎的沙罗舞姬……都从未沾手,何况是那些庸脂俗粉。”   这“庸脂俗粉”四字,咬的格外重些。   浣溪自然知道他的话中大有嘲讽之意,不由心头一颤,便瞪向陈基,想要说话,却碍于对方的身份,倒是不好跟他纷争起来。   然而浣溪虽然不曾出口,陈基望着她恼怒的眼神,早就了然,却越发轻描淡写道:“怎么,你不服气?我说的不过是事实罢了,我们大人,心中眼里,自来都只是怀真小姐一个……别人纵然是记挂,只怕也是白记挂,这种痴心妄想——竟比先前那空中楼阁还更要遥不可及些呢!”   浣溪听他言辞辛辣,毫不留情,脸上从雪白瞬间涨红,到底是年轻气盛,一时忍不住,便道:“先生这话太过了!”   陈基瞥着她:“哪里太过?原本我也说过,这些话,虽然不中听,却是好意。难道你竟不懂?”   浣溪浑身微微发抖,她毕竟是个女孩儿……有些私心妄想,小儿女之情,却又怎么好跟个陌生男子高谈阔论辩解起来?因只是紧紧地握着拳,怒视着陈基。   陈基看她剑拔弩张的,倒是觉着有趣,忍不住又笑了两声。   浣溪见他如此轻视,气得不发一句,转身就要走,忽听陈基又道:“不过,倘若想要我们尚书正眼相看,倒也不是不可能的……”   浣溪本打定主意,再也不理会此人,忽地听了这话,却仿佛眼前垂下一个金光闪闪、挂着美味佳肴的金钩来,向着她摇摇晃晃地。   浣溪便情不自禁转过身来,望着陈基似笑非笑的眼神,道:“你、你说什么……莫非又是嘲笑我的不成?”   陈基摇了摇头,道:“我是好心,你却怀疑?自从尚书进礼部开始,我就一直跟随身边儿,自然是最懂他的性情,先前出使各国,就连那最异域风情的女子,又见过多少?数不胜数……然而也不过是过眼云烟而已。横竖不管你是美若天仙,亦或者倾国倾城,在他的眼里,都只是一堆脂粉骷髅,从无两样罢了。”   浣溪听他又提此事,不由咬牙切齿,只是姑且按捺,且看他又说出什么来。   陈基含嘲带讽地说了两句,才道:“是以当初他娶了应家小姐,竟是爱若性命似的,又恩爱的那般,我们上下都诧异着呢……”说着,眼中竟透出向往之色来。   浣溪禁不住,忍怒含恨道:“先生到底要说什么?”   陈基方笑道:“是了,我要说的是,如今对我们尚书大人而言,最重的自是两件,第一便是国家大事,第二便是家中娇妻了。除了这两件,其他再也入不得他的心,既然你是一堆粉骷髅了,凭色相要尚书高看一眼,自不可得,因此只能从第一件着手,倘若你当真是个有能为的,作出些常人不能为的大事,何愁他不对你另眼相看。”   浣溪呆了呆,顾不得理会他话语中的嘲笑之意,只喃喃说道:“我不懂这话,何况,纵然我有此心,又哪里去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去?又哪里有什么大事叫我做去?”   陈基琢磨了一会儿,沉吟不语。   浣溪本来甚是失望,忽地见他面上有些迟疑之色,她心中灵光闪动,便道:“莫非先生有法子?”   陈基却摇头道:“我只是忽然想到一件别的事……然而此事纵然是最精明的男子,行起来还困难重重呢,何况是你?且此事不是好玩儿的,你又是应尚书的义女,若有个三长两短的……故而我说,你还是好端端地留在女学,安分守己些罢了!”   浣溪正自毫无办法,忽地见他说出这模棱两可的话来,便扑到桌子前儿,目不转睛看他:“先生到底有什么话?且快同我说!”   陈基咳嗽了声,皱眉瞥她:“你何苦只管问?莫非没听见我说?行此事有性命之虞!”   浣溪拧眉,咬牙道:“原本我是罪臣之女,若不是义父搭救,这会子只怕也早生死不知了,又怕什么?”   陈基原本存奚落之心……听了这话,不由复又诧异,却仍不敢轻易出口,只顾思量。   浣溪盯着他的双眼,哀求道:“先生到底有什么法子,求先生告诉浣溪……”   陈基对上她渴求的眼神,心头微震,见这般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倘若真的有个好歹……   正心存不忍,噤口之时,忽地又想起在礼部时候,唐毅同他轻轻说的那几句话……一时左右为难。   正好儿浣溪又不停相求,竟似扑火飞蛾般迫不及待。   陈基定了定神,才终于说道:“其实我也不是十分知情,只是听人提起,说是镇抚司的凌大人,近来有一件难办的事儿……急需一个合适的人,究竟是做什么我就不知道了,然而凌大人身为镇抚使,他所为的事情,自然是脱不了腥风血雨刀光剑影,岂是你这种小丫头能掺和在内的?故而我奉劝你……”   后面这几句话,仍是陈基不忍之意,乃是好心。   不料浣溪听了,反透出喜色来,竟对陈基道:“凌大人我是隐约见过一面儿的,也知道他跟唐尚书交情最好,这一次在新罗,不是多亏了他搭救的?”   陈基见她浑然没把自己后面的好心之言听在耳中,不由错愕。   浣溪又忙道:“然而我不知镇抚使要的是什么人,我倒是不怕他用我,就怕他也看不到眼里……先生可不可以帮我问一声儿呢?”   陈基先前故意提起此事,实则就是在等浣溪这句话,然而此刻听她果然问了出口,心中却竟没有什么欢喜之意,只皱皱眉看着她:“你……此事不必操之过急,你且回去再细想明白就是。何况你背后尚有应尚书等,不是好玩儿的。等一切妥当了再说罢了。”   浣溪正满心喜悦,忽地见他这般坚决,只得告退出来,复想了一日,却仍是不改初心……到底一力遂了心意。   陈基站在廊下想了许久,终于摇头自叹了声:“想来我的修为仍是不足……这本是她一心一意求的,我也不过顺水推舟地点拨罢了,何况又是利国之事……如何我的心里却总是有些过意不去呢?”   一念之间,忽地又想到小唐吩咐自己之时那八风不动之态,不由又想:“尚书当初命我透信儿给她……是不是也早想到了那小丫头会真的行事起来?还是只为了考验她、让她知难而退之意?可尚书自不至于有闲心要吓唬一个女孩子……只怕当初吩咐我之时,就已经算到了她一定会执拗行事……唉……”   陈基琢磨了会儿,一面儿觉着王浣溪是求仁得仁,且看她如今倒是一副自得其乐、踌躇满志似的模样,显然乐在其中;另一面儿却又觉着,让一个娇嫩的女孩儿去做那些男人们都难办成的危险之事,未免有些不忍心……左右徘徊,想不明白,只得低头自去了。   如此之间,转瞬到了三月,便是王浣纱跟程家公子成亲之日。   李贤淑早便将一应嫁妆等替她打理妥当,至出嫁这日,前来恭贺的宾客云集,又轰轰地热闹了一场。   程公子前来迎亲之时,堂上拜别父母,王浣纱跪在地上,着实磕了三个头,才哽咽不舍地去了,惹得李贤淑不由湿了眼眶,又因想到昔日怀真出嫁,更是落下泪来。   怀真因有身孕,不便前来,只小唐一人来到罢了。只是这婚宴之上,却也仍少了王浣溪,原来在浣纱成亲之前,浣溪便叫王曦带信,说是因有要事……不便前来,叫浣纱见谅……   自打浣溪去了女学,行事便是这般,有几分独断专行之意,姊妹两人更极少见面,今儿是浣纱的大日子,她仍是如此……浣纱不免有些伤心,然而因应兰风李贤淑等待她真如家人一般,亲亲热热,无微不至……因此浣纱便压住心底感伤,横竖只浣溪平安无事就是了。   而在程公子迎了浣纱去后,中午开了宴席,众人和乐一番……将近黄昏时候,人才渐渐散去了,小唐因惦记着怀真,也欲告辞而去,应兰风亲送他往外。   谁知还没出门,就见门外匆匆来了一个人,细看竟是王浣溪。   应兰风因她先前不回来陪着浣纱,正略有微词,然而浣溪是个自有主张的,何况浣纱都绝口不提,应兰风自然也不便多说,这会子看她忽然回来,应兰风不由诧异,便站住脚。   浣溪走到跟前儿,早就看到小唐,脸上略有些不自在,却向着两人行礼完毕。   应兰风便道:“你如何这早晚才回来?可知你姐姐的好日子,你本该在呢?”一语方罢,便见浣溪拽住袖子,道:“义父……且去书房说话,有要紧事。”   应兰风一愣,却见浣溪紧皱眉头,焦急望着他……小唐在旁相看,也微微诧异,谁知正在这会儿,却见一队人从外进来,为首一人,却是素日跟随凌景深的副手、镇抚司的卫长朱淮,上前行了礼,便对王浣溪道:“姑娘如何擅自离开了,快请随我回去。”   浣溪神情紧张,只盯着应兰风,竟不愿去似的。   应兰风见这情形蹊跷,便拦住笑道:“不知有何事?今儿小女大喜,朱大人不如喝一杯喜酒再去?”   朱淮也笑道:“应大人美意相请,本不该推辞,只是我等奉旨行事,不敢怠慢,留着以后再喝罢了。”   应兰风怎不知道他们这些人地位殊然?纵然是一品大臣也不敢轻易得罪。   小唐这会儿见了,便道:“到底出了何事?”   朱淮知道他素来跟凌景深交情深厚,又跟别人不同,便往旁边走开一步,小唐会意,也走到跟前儿,朱淮才低头:“唐尚书恕罪……”不敢一味隐瞒,遂低声道:“王姑娘仿佛从那扶桑细作口中探听到什么消息……不知为何她竟不肯说……还私自跑了出来……”   小唐听闻,心头一震,不由回头看向王浣溪,却见她正死盯着应兰风,目光中透出焦灼忧虑之意。   ☆、第 297 章   且说唐毅听那镇抚司的来人说罢,自是震惊,知道王浣溪这般不顾一切回来,只怕事出有因,且还是同应兰风相关。   然而众目睽睽之下,又如何能公然徇私?只怕轻举妄动的话,反而坏事。   于是少不得仍是不动声色,只又看了应兰风一眼。   应兰风对上小唐的眼神,又看向浣溪,有些踌躇。   先前王浣溪回府,便把自己如今跟随凌景深行事说了一遍,当时应兰风十分诧异,虽不明白凌景深到底用她做什么,却自懂得但凡跟镇抚司相关,定凶险万分,绝不是女孩儿家能参与的,便竭力阻劝。   谁知王浣溪早已打定主意,任凭应兰风陈列各种利害,仍是死心不改,一意要去。   应兰风见她那样坚决,倒也没有法子。试想,——倘若是亲生的,倒也使得,纵然是强关起来、或者打上一顿,也务必要拦住不许的,可偏偏王浣溪是义女,若一味阻止,她反而以为是害了她似的,自也不能如亲生的一样打骂。   因此应兰风见无法挽回,又想到凌景深为人虽则深沉难测,但他又跟唐毅最好,只看在小唐的面儿上,总不至于就生生把浣溪害了……于是便只叮嘱了一番,自放她去了。   如今见是这个情形,应兰风倒并没担心别的,只忧心镇抚司的人对王浣溪不利,便问道:“浣溪,他们可是为难你了?”   王浣溪眼圈儿微红,见他误会了,忙摇头道:“并没有,上下都甚是照料。女儿今日、只是因为……别的事……想同义父说……知。”   此刻朱淮咳嗽了声,竟笑道:“应尚书放心,如今尚且当着唐大人的面儿呢,何况姑娘也算是我们镇抚司的人,自然更加不会对她有丝毫不利。只是有事还须请她回去一趟罢了。”   应兰风松了口气,也知道强留浣溪不得,便也和颜悦色对她道:“既然有要事在身,你且去罢,等事情妥当了再回来便是。”   王浣溪沉默片刻,终于道:“是,义父保重。”当下回过身来,同镇抚司一干人等往外而去,临去却又看一眼唐毅,目光相对,眼神复杂难言,到底忧心忡忡地去了。   镇抚司众人去了后,小唐因对应兰风道:“岳父留步,我且随去探一探……看看是否另有他事。”   应兰风叮嘱道:“替我留意浣溪,唉,当初她一心要去镇抚司,我已经不乐,只是拦不住她,如今到底不知如何了……”   小唐笑道:“王姑娘倒像是如鱼得水似的,岳父只管放心。”   应兰风点头道:“是了,我一时忘了,你同凌大人素来交好,纵然看在这宗儿上,他也不至于亏待浣溪,罢了,你且去。”   话说小唐随后来到镇抚司,门上望内通报,里头迎了进去,却并不见凌景深。   小唐略有些意外,若在平日,听闻他来到,景深即刻便要出来相见,今儿竟一反常态,自然是因有要事绊住脚了,而目下,这所谓“要事”……只怕……   小唐便自在厅上坐了,只随意问那下人道:“你们大人可在?”   那人陪笑道:“在呢,此刻正在问事,只怕不得脱身,待会儿便出来跟尚书大人相见。”   小唐道:“他倒是越发忙了。”便坐了吃茶,心中暗自思量。   顷刻间,果然见凌景深出来,小唐微笑道:“如今要见镇抚使一面儿,也是难得,不知在忙什么?”   凌景深自知道他的来意,便开门见山问道:“你是为了你那义妹而来?”   小唐笑了笑:“先前她匆匆回应府……我正好在场,瞧她那神色,倒像是有话跟应大人说,不知是什么要紧的事儿?你们的人竟追命似的把她追了回来……方才你又耽搁了这会子才出来,只怕如今已经水落石出了?”   两个目光相对,景深见他已经猜着一半儿,便叹说:“不错,正是追命似的事儿呢,也有些水落石出,只是我倒不知该如何跟你开口了。”   小唐淡笑道:“简单的很,若是方便开口,便只照实说就是了。”   景深微微蹙眉道:“若让我说一句实落话,——你且听我的,别问,也别管,就当什么都不知道的。”   小唐心中又且惊动,便道:“你的意思是……”   凌景深抬眸看他,缓缓道:“咱们多少年的交情了,这王浣溪又是托你之力……送来相助的,你该明白我不会瞒着你什么,倘若瞒着不说,便是为了你好罢了,免得你瓜田李下,徒惹嫌疑不说,且夹在其中,难做人。”   小唐越发惊心,亦看了景深片刻,方正色道:“你不必为难,更不必特为了我做些什么,可知咱们交情再好,我也只是想你以公事为重?”   景深沉吟道:“我自然耽误不了公事,可原本这件公事,也该先跟你透露,大家仔细商量,只可惜……”摇了摇头,抬手便按在眉心处,十分犹豫。   小唐见他如此为难,便站起身来:“既然如此,罢了,我且去了就是。”   景深见状,才也站起,道:“且住。”说着走到他的身边,便道:“我是不愿你为难,故而不敢轻易告知,但于公于私,却都该把这件事先告诉你……”   小唐笑问道:“不是怕我难做、故而不想告诉的?”   景深点头叹道:“你如今还可笑得出,只怕我把实情告诉你,你便再没笑的心思了。”   原来,自从王浣溪来至镇抚司,虽说表面上只是陈基从中牵引,但景深又岂能不知,一来王浣溪是应兰风的义女,二来陈基是礼部的人,倘若此事没有小唐的背后授意,陈基是万万不敢私自而为的。   因此凌景深便正眼打量王浣溪,又问了一番,知道她扶桑话很是平常,但新罗语却是一流,景深思忖一会儿,便明白唐毅的意思了。   只是见王浣溪这般娇嫩的一个少女,景深生怕不顶用,便故意试了她一番……只先领着她,到诏狱走了一遭儿。   要知这镇抚司的诏狱,又跟刑部的天牢和大理寺的牢房不同,其阴森可怖,更加比别处厉害些,若是胆小心虚的人,见这般地狱似的场景,只怕即刻就要吓得腿软……   不料王浣溪虽然害怕的脸上发白,却仍无退缩之意,这也是难能可贵了,因此景深才正经起来,那数日里,王浣溪只留在镇抚司,景深命人着实好生地调教了一番。   上回景深亲临礼部,曾同小唐说起,要用那移花接木的计策,诈那扶桑的细作,只是找不到合适之人,因此不敢轻举妄动。   谁知小唐让陈基把王浣溪送来,她又偏会新罗语,倘若让她乔装成新罗人,倒是比舜人更容易取信,何况王浣溪十分年轻,通身的气质又极能骗人的,却正是合适人选。   调教了数日之后,便把王浣溪关押进那扶桑细作的旁边牢中,自打露面之时,便只是满口的新罗话,捏造了个相应的身份,只说她的兄弟是新罗细作,却给扶桑人效力的,事发后跑了,故而把她关了进来,当作人质罢了。   又为求逼真,不免打了王浣溪数下,那身上血迹斑斑的,她又生得这样娇嫩,哭起来撕心裂肺,让人一看便心生怜悯。   那扶桑人起初不以为意,尚且有些警惕,过了几日后,听王浣溪只说新罗语,又百般地哭叫嚷骂,且是这样楚楚可怜的,不免留了心。   王浣溪因得了景深吩咐,开始之时也不理会那扶桑人,且叫骂之时,时常把他也骂在其中,仿佛受了天大委屈,举世之人都是仇寇。   那扶桑细作见是这般,早就信了七八分,于无人之时,便主动跟王浣溪搭讪,用生硬的中国话问她到底是犯了何事等等,王浣溪还假装以为他是中国人,复大骂一番……做戏做的十足。   但凡是开了口,则万事好办了。   一来是王浣溪资质非凡,二来有凌景深从旁指点,很快地,这扶桑人便对王浣溪这所谓的“新罗细作”起了同病相怜之意,两个人私底下说话,便隐隐透出些端倪来。   这一日,凌景深先命人把那细作拷问了一番,丢进牢房,王浣溪不免上前,只用新罗话问他如何,才问两句,便被人拉出去……   到了外间,景深因又叮嘱了几句,末了便道:“浣溪,你忍着些……”便举手按在肩头,微微用力,嗤啦一声,竟是撕破了她的衣裳。   王浣溪猝不及防,立时厉声尖叫起来,不知他为何如此。   凌景深不动声色,只低声道:“不错,再骂两声更好。”浣溪一愣,才知道他的意思。   半晌,狱卒才说笑着,把王浣溪连拉带拖,扔回了诏狱。   王浣溪再如何狡猾,毕竟也是个年轻女孩儿,虽然知道景深是计策,然而那惊恐毕竟是真的,便掩面大哭。   那扶桑细作见她衣衫不整,头发散乱,知道发生了什么,等狱卒去了,便上前询问。   王浣溪大哭了会儿,才颠三倒四地说道:“我不想活了,被这样侮辱,倒不如死了的好。”   扶桑细作早就信了他们跟自己是一路的,便用半生的新罗话道:“不用着急,只再忍一忍,不多日我们就出头了。”   王浣溪越发泣不成声,道:“你骗我,我哥哥都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他都不管我了,我自然是死定了。”   扶桑细作思忖了会儿,便低声同她说道:“你哥哥是听谁所命的……我并不知情,然而我们在京中也是有大人在的,只要这位大人成了事,连整个大舜都会是我们的。”说到这里,眼中透出狂热之色。   王浣溪心头一动,便止住泪,道:“你又是胡说,什么大人物,倘若真的有,为什么不早点救我们出去?”   扶桑细作微笑道:“大人如今不便露面,总之你放心,迟早有一日,会把这些该死的舜人都捏在掌心,他们怎么对待我们,我们就百倍地还回去。”   王浣溪见他说的信誓旦旦,便又抽噎数声,才复问道:“既然这位大人物有你说的这般厉害,为何我哥哥从未说起过,我们丝毫也不知道?我不信……”说着又哭起来。   扶桑细作忙道:“大人的身份自然是绝密,连我也是偶然有一次才知道的……”说到这里顿了顿,便靠近王浣溪,几乎贴着耳畔说道:“你虽然不知道大人是谁,但总该知道,这京城内有个姓应的舜国大官……”   王浣溪听了,陡然色变,差点儿失声叫出来,只瞪圆了眼睛看他。   这细作却偏偏停口,只含笑说道:“现在你可以信我了么?”   王浣溪还待再问,这人却再也不肯往下说了。   原本他两人说话,暗中都有人窥听,然而这细作是贴在耳畔低语,是以潜藏的人自听不见。   此后凌景深叫人带王浣溪出来,问起那人说了什么,浣溪却矢口否认,并不肯据实相告。   今儿她偷偷跑回应府,凌景深命人将她带回之后,亲自逼问了一番。   浣溪起初仍是支吾不肯说,奈何景深自是审讯的高手,又哪里是浣溪这样的女孩儿能抵得住的,何况又加上浣溪私自跑回应府的举止……早让景深有所怀疑,于是旁敲侧击、软磨硬施之下,浣溪到底撑不住,便哭着跟景深吐露了实情。   此刻景深说罢,便看小唐,道:“你可明白了?我因何不想同你说的原因。——倘若这细作说的是真的,那么,这潜藏京内的扶桑首领,只怕要跟应大人脱不了干系了……”   小唐深吸一口气,断然道:“这不可能。”又试着问:“会不会是这细作看穿了王浣溪是你们安插的人,故而……”   景深笑道:“你没见过那丫头哭的模样,若不是我亲自安插的,只怕连我也信了,……你倒是果然慧眼独具,的确给了我一个得力之人。”   小唐却并无逗趣之心,拧眉想了会儿,道:“那人只说是姓应,也未必是指我岳父,毕竟……应公府内做官儿的多着去。”   景深挑眉道:“我也想过,奈何如今风头最健的,便是贵岳父,且偏偏的……”   小唐问道:“偏偏什么?”   景深一笑,深深看他,道:“你是关心则乱呢,还是真个儿忘了?前些日子,应尚书不是参奏了江浙的守将王赟?你想想看,那件事倘若不是你拦着,果然让他参奏成功的话,后果如何?”   小唐耳畔“嗡”地响了一声,看着景深的眼神也有些变。   景深对上他难以言说的眼神,忙道:“你放心,此事我还并没有对别人提过,且方才是我私下问的浣溪,你却是知情的第三人了。”   虽得了这句,小唐心中却丝毫不觉得轻松,半晌才道:“你说的没有错,若先前果然把王赟弹劾成功了,这对扶桑人来说,的确是一件极大好事,如今这细作偏生又是这般说辞……”   任凭他智计百出,此刻也觉得头大。   景深微微眯起双眸,忽地沉声说道:“放心,只要你一句话,我可以……”   小唐不等他说完,便已经明白这意思,忙喝道:“胡说!”   两人目光相对,小唐死死盯着凌景深,终于咬牙说道:“我自然不会相信应尚书跟扶桑人有牵连,然而此事,我仍只一句话,你且要公事公办,不可昧心行事。”   景深双眉紧皱,道:“那么,我便要如实禀告皇上了……皇上如何处置,我却不知道……”   小唐的心怦然乱跳,竟再也说不出一句来,思来想去,终究说道:“我要亲自见见那细作……”   景深点了点头,道:“也罢。”当下转身,便领着小唐往诏狱之中而行。   两人走到半路,便见一名狱卒迎面而来,看见他两人,便闪身靠边,低头行礼。   小唐因心事重重,景深也并未在意,便仍往内去……不多时,便来到那关押扶桑细作的监牢之外,却见那人垂着头蹲在墙角边上,动也不动。   景深拍了拍栏杆,想惊动他起来,谁知那人仍是静静地,景深才要再唤一声,小唐忽然脸色一变,道:“不对!”   此刻景深也察觉异样了,忙叫了狱卒过来,开了牢门,闪身到了那细作身边儿,轻轻一拍肩头,那细作闷声不响,木桩子似的往旁边倒下……   小唐跟景深对视一眼,各自心惊胆寒,电光火石的这刹那,小唐忽地想到方才来时遇见的那狱卒……便看景深一眼,景深早掠出牢房,如风似的往外追去!   小唐见他已有所反应,自己便并没有动,只静立原地,垂头看着那死去的细作。这会儿,心中的忧虑之意更重一层了。   ——试想,这细作临死之前吐出的线索,跟姓“应”的大官儿有关,偏偏王浣溪先前不顾一切去过应府……如今这细作立刻死了……再加上凌景深方才说的那些……   这诏狱之中的气息甚是难闻,竟隐隐地叫人有些窒息。   且不说小唐正在镇抚司之中,胆颤惊心。此时此刻,在唐府内,怀真正也有些愁困难解。   原来今儿,将近晌午之时,长房内的唐婉儿忽然来到。   怀真只当她又是来闲聊说笑的,不料唐婉儿脸上有些气恼之色,也不似往日般爱笑,落座之后,便蹙眉低着头。   怀真不免问她是怎么了,唐婉儿忍了几番,终于叹息般说道:“小婶婶可劝劝三叔罢。”   怀真见忽然说出这一句来,不觉敛了笑,因问道:“这是从何说起?”   唐婉儿道:“我倒是也不明白呢,今儿才听说……原来前日三叔在我家里,跟父亲很是争执了一番,仿佛闹得不欢而散呢。”   怀真诧异起来:“又争执个什么?如何我不曾听闻此事?”   唐婉儿咬唇道:“三叔自然是最疼小婶婶的,哪里会说了叫你烦心呢……”   怀真哑然失笑,唐婉儿却嘟起嘴来,道:“然而这事,仿佛也是跟婶婶有关。”   怀真一笑未了,又是一重意外:“跟我又有什么相干?越发不懂这话了。”   唐婉儿揪着帕子,皱眉愤然道:“婶婶可还记得……上回元宵节上,在我们家的事儿?仿佛是三叔恼了,说我们没有照料好小婶婶似的……因此向着我父亲兴师问罪来着。”   怀真身上一震,只顾看唐婉儿,暗怀惊诧,竟不知要说什么。   唐婉儿瞅她一眼,见怀真不言语,她便赌气又说:“小婶子大概不知道,三叔因年纪小,素来对我父亲跟二叔的话言听计从,哪里有红过脸儿的时候?这一次却不知是犯了哪门子的邪魔,闹得那样儿呢,底下人都惊动了……我因私心想着,唐家之所以如此兴旺鼎盛,正是因为家族和睦之故,如今却又是闹什么呢?这还是自个儿家里知道此事,倒也罢了,倘若传扬出去,叫外人知道是因为小婶子的缘故,让他们兄弟争执起来……可又怎么说呢?一来笑话咱们家里不成个体统,二来……小婶子岂不是成了那……”   唐婉儿因心怀恼怒,只顾尽情说着,也不理怀真的脸色渐渐变了,谁知才说到这里,便听门口有人喝道:“婉儿还不住口!”      ☆、第 298 章   话说唐婉儿正在愤愤说着,却见敏丽前来,尚未进门,便已呵斥了一声。婉儿忙起身,唤道:“姑姑。”   敏丽扫了她一眼,也不落座,只望着道:“我还没进门,就听见你在这儿高谈阔论的,说的都是些什么?!”   唐婉儿见她含怒似的,浑然不似平日里那温柔的样貌,她微微诧异,便低声道:“姑姑不知道,原本是因为三叔在我家里……跟我父亲闹了龃龉,我才特意来跟小婶婶说知的,也是为了大家的体面着想。”   敏丽哼了声,道:“原来你是好意,只单听你方才那一番话,还以为你是来争吵打架的呢!”   唐婉儿红了脸:“姑姑怎么这样说?我方才也是一时嘴快,然而到底是为了唐家好。姑姑岂会不知道?先前三叔叔跟族内众人何等和睦,哪里曾红过一次脸的?这会子竟这样,难道姑姑竟觉着是不该提的?”   敏丽这才在怀真身旁坐了,道:“此事我并不曾听说,纵然你今儿说了,我却也不想理会,只因我知道,哥哥在外头行事,自然是大有章法的,他一言一行,只怕都自有个必要可为的缘故,我们在后宅里,又懂些什么?又能左右他些什么?只怕反是自作聪明,白坏了他们男人家的事儿罢了。”   唐婉儿张了张口,被她这几句堵住,倒说不上来。   敏丽又道:“我有这份自知之明,尚如此知道分寸进退,婉儿你一个小女孩儿,又懂什么?又何必硬来插嘴什么?何况此事你三叔既然不曾同我们说起,可见他不想叫我们知道,你却巴巴地跑了来,跟你三婶面前嚼了这许多话,却又是何意?她素日人是好的,但纵然同你再好,她也毕竟是你的长辈,那些教诲似的言语,又几时轮得到你说出口了?”   唐婉儿越发不自在,此刻便隐隐有些后悔方才嘴快,低头想了想,小声道:“我是好心办坏事了不成?我也因念在跟小婶婶素来亲厚,故而才不避着她罢了,倘若有个言差语错的,也是好意。”   敏丽冷笑:“你果然是好心办了坏事,你三叔把我们瞒的密不透风,你家里却如何叫你知道了?纵然叫你知道了倒也无妨,难道是大哥哥或者大嫂子的告诉你,让你来教训人的么?倘若他们果然这般同你说了,我倒也没有话。——只怕他们想的高远,不会如你这般不懂事。”   唐婉儿被敏丽训斥这许久,窘然无地,赌气低了头。   敏丽知道她被纵容惯了,那府里老太太还不常斥责呢,如今被她说这几句,必然不服。   敏丽便冷道:“你三叔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素来是个最知道体统、最会容人的性子,这多少年来,别说是跟族内,纵然是对京城内的人,又同哪个红过脸来?如今他竟然这样反常,你为何不好生想想,叫他动怒的到底是什么?是不是你们府里有什么对不得人的差错……”   怀真从始至终都只是淡淡地,听到这会儿,便轻轻咳嗽了声。   敏丽因心中怀怒,竟一时未曾按捺,听见怀真轻咳,也知道不能真的撕破脸皮,当下才又说道:“罢了,我只是想同你说明白,如今你小婶子怀有身孕,太太一再叮嘱不许惹她不快,更不许叫她生恼呢,你却巴巴地来说这番话……叫太太知道了,也还不知怎么样呢!”   唐婉儿目瞪口呆,转头看向怀真,道:“怎么……小婶子有身孕了么?我、我哪里知道的?”   此刻怀真才笑了一笑,若无其事道:“头三个月原本是不该同人张扬的,是以才一直都没告诉……你不知道也罢了。”   唐婉儿不免过意不去,便赔礼道:“小婶子,我因一时着急,有些话说的太过了,你看在咱们素来好的份儿上,可别放在心上,别恼我才好……我知错了。”   怀真微笑道:“不知者不罪,只是你既然维护唐家的体面,总该也知道,以你三叔的性情,哪里是那种等闲会昏了头的人呢?你很该信他才是……纵然他们兄弟们有个言差语错,也是他们男人间的事儿,又怎是我们能理会的呢,何况只怕他们争执归争执,其实仍是自有章法的,故而你就不必乱着急起来了,除非你不信他们会比咱们能耐会算计呢。”   唐婉儿不敢违逆,忙点头称是。   怀真又轻声叮嘱道:“你姑姑说你两句,也是为了你好,方才你说的话,我并不放在心上,可你姑姑说你的,你能听进耳中的则听,若是觉得不中听的,就只忘了罢了,明白么?”   唐婉儿见她不疾不徐,有理有据地说了这许多,且又始终和颜悦色,并无恼恨之色,她心里又是感激,又是愧疚,便道:“婉儿知道了,姑姑又训斥的有理,自万不敢责怪姑姑什么。”敏丽一笑。   唐婉儿因碰了一鼻子灰,又被教训这多时,只又略坐会子,才讪讪地去了。   只等她去后,敏丽才重重地叹了口气,道:“这丫头真是被那府里纵的不知天高地厚了,竟公然跑来说那许多不中听的话,亏得哥哥不在家,若给哥哥知道了,她哪里就能这么轻易走了,必要叫她哭出来。”   怀真笑道:“姐姐是怎么了,何必跟她一个小丫头生气呢?更别对三爷说这事儿才好,婉儿今儿能来兴师问罪,可见那府里自有些透了风声出来,倘若三爷再因此不悦,我岂不是真成了她口里那什么红颜祸水了?”   敏丽嗤地笑了出来,便摇头道:“我倒是想不到,你的涵养这般好……方才真真儿的想打那丫头几个巴掌。”   怀真道:“哪里是涵养好,我也知道她的脾气是这般绷不紧罢了,又何必理她,何况此事原本是他们家里闹得不像……才惊动了她这急性子。”   敏丽闻听,敛了笑,便皱眉道:“我也正想跟你说这个,婉儿方才说什么顾全唐家的体面,然而他们又哪里真个做到了?只顾着他们自己罢了!连婉儿这一次过来,也不过是给她父亲抱不平而已,若当真众人一体,先前哥哥在新罗那一段,且看他们是怎么相待咱们的,若不是上梁不正,下面的人又怎会兴风作浪?”   敏丽说到这里,又道:“我们这三房里,早早地分家出来,父亲又亡故的早,若不是哥哥能干,一力撑着,让他们另眼相看的……这会子,只怕竟成了那乞丐叫花子,越发在他们的眼里不成东西了。”   怀真见她含着气愤,又隐隐伤感,便道:“真真儿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外头看来,这偌大的唐家,只是花团锦簇人人羡慕罢了,又哪里知道里头仍有这不为人知的苦楚?然而如今横竖咱们也不必仰他们的鼻息而活,倒也罢了。”   敏丽听她宽慰,忍不住红了眼圈,半晌才说道:“先前他们给我气受,倒也罢了,如今……竟还要压你一头,我如何能忍……母亲素来好性儿,哥哥又从不跟他们龃龉,故而叫他们以为这房里都是绵软可拿捏的,因此这一次哥哥不知为什么跟他们闹了,他们才这般不受用……哼,且瞧着看,他们若还是这般对咱们,以后不受用的日子还有着呢。”   敏丽说了一番,又怕惹了怀真不快,因此又转开话锋,只说些别的好话去了。   怀真也按下这宗事不提,只在敏丽去后,私底下思忖起来,便想:“三爷如何竟跟大爷起了争执?倘若只是为了那底下人诋毁敏丽姐姐……只怕不能,总不会是知道了那日……我在大房内的事儿罢。”   原来自从唐婉儿提起之时,怀真便想到了这一宗,然而那件事,说起来只有她跟唐绍知道,她为了不另生事,且又因为后来出手教训过了,是以并没跟小唐说……难道是唐绍告知了他?   至夜间小唐才回,怀真已经昏昏欲睡,听了动静,便翻身起来,正小唐盥漱了,更衣上榻来。   怀真揉揉眼睛,便道:“怎么这早晚才回来,还以为你吃了喜酒,早早地就回来了……莫非礼部又开始忙了么?”   小唐欲答不答,只是将她搂入怀中,道:“睡得好端端地,如何又醒了?”他新换了中衣,衣上还有一些沁凉。   近来倒春寒,这午夜之时不免有些冷峭清寒之意,怀真便向着他胸前紧了紧,嗅到他身上那淡淡香息,很觉受用,便道:“我心里有事……本想等你回来问一问你的……偏生你这般晚,可累了么?”   小唐抚过她的如缎青丝:“并不累,你心里又有何事?”   怀真定了定神,才问道:“听闻你跟长房的大爷有些争执?这却是为何?”   小唐挑了挑眉,垂眸看了她半晌,这府内他自然是不曾透风,只有唐夫人常常过去请安,然而长房虽然不喜,也不至于就跟唐夫人说知,何况纵然唐夫人知情,但她却是个极慈爱的婆婆,自然不会不识相到跟怀真说此事。   小唐便皱眉:“总不会是婉儿那个丫头多嘴多舌了?”也只有唐婉儿跟怀真来往略密切,且那丫头又是绷不住话的,因此小唐一猜便准。   怀真本不愿提,如今见瞒不过,不免略说了。因道:“都过去了,何况她是个不懂事的丫头,倒是不必跟她计较,且今儿敏丽姐姐都说回去了,那丫头哑口无言,一鼻子灰地去了。”   小唐叹了口气,沉默半晌,才道:“你大概也猜到我因什么跟哥哥动怒了,这件事……是绍儿没忍住,告诉了我的。”   怀真见果然是唐绍,便笑叹道:“我只想着,原本都过去了,何必又大动肝火……”   小唐看向她,眼神变幻,终究欲言又止,只抱着怀真笑道:“你说的是,都过去了,不管如何,不再理会就是。”   怀真莞尔一笑,低声道:“婉儿有句话却也没说错,我知道三爷必是为了我着想,才跟大爷争吵的。”   小唐听了这句,心头无端一酸,怀真却不再说话,只伏在他胸口上,十分柔静。   小唐在她背上轻轻抚着,只顾心中谋想,如此不知过了多久,才说道:“怀真,我尚有一件事要同你说……岳父他……”   小唐暗下决心,竟深吸了口气,道:“岳父他……近来或许、会遇上些事儿……”他生怕怀真着急,便忙又道:“只是你不必担心,我已经在想法子……”   小唐踌躇着,千难万难地说完之后,却并没听见怀真答应,小唐忙定睛看去,却见她合着双眸,呼吸沉静,竟已经恬淡睡去。   小唐张了张口,抬手握在她的肩头上,才要用力,却又停下来,最终只仍顺势在她背上轻轻抚过,半晌才道:“罢了,听不到倒也好,可知我宁肯你什么也不知道,只仍是这般安心欢喜地睡在我身边儿?”   怀真在睡梦中喃喃了两声,却仿佛是答应了他一般。   如此半月之后,春汛来时,南边儿因有一重堤坝坍塌,淹了几个村子,死了数百人。   因这堤坝是工部于年前才修建的,如今出了事,自然责任无法推卸,一日早朝,工部尚书应兰风出班上书,竟是欲引咎请辞。   原本出了事故,工部虽然该担起职责,自也会追究主事官员之责,或许尚书会上请罪书,但决不至于连尚书之位也要不保,因此百官都有些诧异。   谁知应兰风才开了口,殿上新帝道:“应爱卿自从入主工部,素来兢兢业业,最是妥帖不过的,如何今日竟犯下如此过错?连累这许多百姓性命,实在罪无可赦,朕念在你素来劳苦功高,这回又是用人不当所知,便从轻发落……”竟龙颜大怒似的,命停职查办。   群臣越发惊诧,有人才欲求情,应兰风却已经山呼万岁,谢主隆恩了。   退朝之后,众大人都围过来,问长问短,不解皇帝为何竟这般处置。   应兰风被围在中间,无法脱身,只远远看了一眼,却见不远处,唐毅也正看着他,两人目光相对,应兰风一点头,跟众人去了。   小唐仍是目送着,正在相看,却见有个人走了过来,道:“到底……出了何事?”   小唐早就看见他来到,定了定神,便道:“郭侍郎此言何意?”   原来来到跟前儿的正是郭建仪,此刻看着小唐,徐徐说道:“南边春汛破堤之事,户部也是最早得到消息的,我也早派过人前去调查,实则只淹没了两个村子,死的不过几十人罢了,如何殿上的说辞不同?又如何连累应尚书……”   小唐见他果然谨慎知机,却不回答,郭建仪端详着他,又问道:“是不是另有什么事儿?”   小唐心头沉甸甸地,却只一笑:“又能有什么?”   郭建仪见他总不肯说,心中因想起在王浣纱成亲之日……浣溪匆匆回去,然后镇抚司的人追随而至……再往后,隐隐听说镇抚司内出了事,只仍没打听明白,然而事发之时,唐毅却也正在……郭建仪心中隐隐有些不好的猜测,却又不敢细想,又见小唐不言,就只也淡淡地行了礼,自去不提。   应兰风被停职查办之事,极快传遍京中,怀真自也听说了,竟立刻坐车回了应府来看端倪。   父女相见,应兰风却是一脸从容,笑道:“今儿怎么忽然回来了?可知你回来的正好儿?你姥姥前日也来探望,带了好些新鲜的瓜果之类,昨儿正跟你娘合计,想着要不要给你也送些过去,顺便探望探望呢……你这丫头,敢情是有千里眼顺风耳?”   怀真见他劈面便只说这些没要紧的话,竟像是没事人似的,便拉住道:“爹,怎么还笑呢?我听说是南边出了事,你又被革职查办了?”   应兰风兀自笑道:“哪里便这样了?只是停职查办罢了。”   怀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只好说道:“总是一件大事呢……皇上到底是什么意思,要查到什么时候……”   应兰风不待她说完,便道:“好真儿,你如今不比从前了,很该保重身子,何苦只是担心爹?何况这些外头的事儿,爹很有分寸,我尚且不怕,你怕什么?只别管这些闲事了,爹早就想好了,这官儿不好当……大不了就不当是了!倘若再连累你为我操心,可叫我怎么好呢?”   说话间,便见李贤淑来了,拉住怀真道:“我还以为是他们瞎说呢,果然你回来了?快跟我进去,你姥姥盼着你呢!你舅妈跟准儿也来了!”   怀真仍看应兰风,应兰风含笑冲她一点头:“快去罢,好生跟你姥姥表弟们自在说话是正经。”   怀真见他这般淡然,倒也无法,便随着李贤淑出门,忍不住问道:“娘,爹不是被皇上斥责了么?怎么你们都像是没事儿发生似的?”   李贤淑道:“你这孩子,真是个无事忙,又有什么大事儿?破了天你爹不做官就是了!你可不许操心,好好地跟我进去。”因走了会儿,又问道:“你忙忙地来了,姑爷可知道?”   怀真道:“三爷还没回府呢。”   李贤淑道:“以后不许这么毛毛躁躁了,若真有事儿,家里也早给你送信去了,不许你乱跑。可记住了?”   怀真啼笑皆非:“怎么反倒是我的不是?”   李贤淑笑着,因见她来了,便又派人去请应玉过来。当下拉了怀真进内宅,相见了徐姥姥李舅妈等,自有一番欢喜。   怀真又看李准生得越发高大了,面貌英俊,气质英武,丝毫不输给李霍,只是多了些少年郎的羞涩,见了怀真,脸儿红红地上前来行礼,倒不是小时候那个拖着棍子乱院子舞练的顽皮行径了。   怀真不由夸了两句,李准越发红了脸,竟羞得跑出去,自寻应兰风去了。李贤淑在后笑道:“准儿眼见也大了,再过两年便好说亲了。”   徐姥姥笑道:“哪里等到过两年?这会子已经许多上门说亲的了呢。”   顷刻间,应玉果然抱着狗娃来了,当下越发热闹。   大家坐着自在说了一会子,徐姥姥又跟李贤淑商量着包饺子,大家洗了手,围坐在炕上,一边儿说笑一边儿忙碌,怀真见众人都是其乐融融的,心底那份担忧便也不觉烟消云散了。   中午吃了饭,众人又围着闲聊说笑,所谓“三个女人一台戏”,如今这许多家人聚在一块儿,更是欢喜热闹的无法言说。   怀真本是揣愁而来,没想反倒是笑了一整日。   如此将近黄昏,方依依不舍地回到唐府,才略用了晚饭,就见小唐回来了。   怀真虽在家里没问出什么来……却有满腹的话要问小唐,见他今儿回来的早,便忙把他拉住,盈盈看他。   小唐早知其意,便握住手,还未开口,先轻轻地抚了抚手掌,方道:“我先前本想跟你说……只是你且答应我,不许先急了。”   怀真见他是这般郑重,就知果然另有事,忙点头。   小唐索性从头到尾,连浣溪去镇抚司跟着凌景深行事都说了……如此足足说了一个多时辰。   怀真惊惊怔怔,如闻天书,直听到那扶桑细作莫名身死、又听小唐一一推断这扶桑人跟应兰风之间那复杂不可言说的牵绊,早已是满心冰凉,双手不觉死死抓住小唐的衣袖,不敢放开。   良久,怀真才醒悟过来,忙定神敛思:“我爹爹绝不会跟扶桑人有什么牵连……”   小唐道:“放心,我也不至于怀疑岳父。”   怀真见他如此说,略微安心,忽地想到既然生出这样大事,为什么应兰风尚好端端地,只在今日却……怀真一念心动,忙看唐毅。   小唐见她这般眼神,便道:“你大约也想到了,今日之事,不过是个借口。”   怀真只觉得心一下一下,钝钝地跳,便问道:“这又是为什么?”   小唐道:“如此顺势停职查办,总比将那件事闹出去……要强过百倍。”——承认工程有失,最多不过是渎职,然而若是跟扶桑人有牵连的事儿张扬出去,那便是叛国的大罪,且不论是不是能洗清,只要跟这件事沾染上一点儿,只怕也是毕生的污点难消。   怀真十分难过,却不知要说什么好。半晌道:“我替爹多谢你……”   小唐叹道:“你不必谢我,我也并不只是为了私心才这样行事,只是谨慎起见罢了,只因此事若先张扬出去,必然又是满城哗然,弄得人心大乱,对时局自然有碍……然而你也要有数,镇抚司仍在追查此事,只怕如今的安宁也不过是暂时的,以后还会如何,不是我所能控制……倘若……”   小唐说到这里,忽地见怀真看着自己,双眸之中,隐隐透出恐惧之色,小唐忙停口,转而道:“不过也不必就往坏处想,或者……很快就能洗脱罪名呢?”   怀真双眸含泪,心中似有万语千言,却不知要说什么,谁知因她担了忧烦,肚子竟隐隐疼了起来……她虽不肯言说,但小唐见她脸色微白,又微微躬身,面有痛色,他便早猜出来,心中不免懊悔……即刻叫人去传太医。   ☆、第 299 章   这会子唐夫人已经歇息了,忽地听说传太医,吓得不知如何,忙复起身来看。   一时敏丽也惊动了,也出来看望。小唐不免一一安抚,说了许多好话,唐夫人兀自不肯回房,到底陪着坐等太医来到,太医仔细诊了一番,却说只是略有些动了胎气,并无大碍。   唐夫人这才放心,却仍又叮嘱了几句,尤其嘱咐小唐留神照料,方才扶着丫头,自回房去,敏丽随之也去了。   这许多人散了之后,小唐才回到榻前,便看怀真,却见她因身劳神倦,此刻微蹙眉心,却已经睡了过去。   如此,不觉两个月已过。   这一日,张珍又来到唐府。   只因怀真有了身孕,自然不得碰香,亏得冬季里她先前曾调过几种,又卖了个满钵。如今又是入了夏,昔日那风靡一时的驱蚊香自然又派上用场,倒是应付得。   何况去年怀真因这香触动,曾想制一种花露,虽然艰难,但试过数次后,到底略有所成,暗中把方子给了张珍,只叫他去料理罢了,是以同百香阁的生意,竟仍是风生水起。   然而今日张珍来府内,除了送钱给怀真外,更还有一件大好事——原来是容兰前日生了,且生得是一对儿龙凤胎,张珍喜不自禁,便亲自来给怀真报喜。   自从小唐告诉怀真应兰风那件事后,怀真镇日里无法忘怀此事,虽不便外露,生怕引唐夫人担忧,心底却始终压着一块儿石似的,总不得开怀。   今儿见张珍来报喜,怀真听得说是一对儿龙凤,早喜得失声,合掌笑道:“阿弥陀佛,果然不错……”   张珍因喜不自禁的,也没听出她话中的另一重意思,便也笑说道:“容兰一早儿就催促我,叫我快来跟妹妹报喜加送喜蛋喜饼呢,让妹妹也高兴高兴。”   怀真果然喜欢,便又忙道:“是了,我还没好生恭喜哥哥呢,明儿也叫人把贺礼送去,这两日我身上不自在,等略好了些,也还亲自去探望姐姐跟两个好孩子呢。”   张珍抓了抓脸,也笑了两声,忽地问道:“说起来……我先前去应府,听太太说妹妹也有喜了?如何一直没告诉我……我竟也笨,来看过妹妹几回,竟也没察觉什么……回家去跟容兰一说,她也笑我笨呢。”   怀真如今也已经六个月了,然她天生单弱,倒是不算太显怀,张珍先前虽相见,她妹妹长衣大裙的,张珍又是个没心计的,竟没往这上头想。   怀真便笑道:“又有什么可特意说的,如今倒是好,可以沾沾你们的喜气了。”   张珍也笑着拍手道:“很是,妹妹也快生个龙凤胎,跟我们家的倒是一对儿了。”   怀真见他说的格外有趣,便也忍不住掩口笑了起来。   两个人自在说笑了许久,外头便有太监来,原来又是传召敏丽入宫。   怀真因止住笑,叫人去请敏丽。张珍见状,便起身告辞了。   半晌敏丽才出来,怀真因知道了帝后的心思,生怕敏丽为难,本想若是她不喜欢,就想法子支吾过去……   不料敏丽出来时候,却见已经换了衣裳。   怀真诧异,敏丽走到跟前儿,见她双眸之中有些忧色,便微笑道:“放心,我自有分寸。”握了握手,便同太监自去了。   怀真目送敏丽去了,也是无法,先去她房内看了看小宝殊。原来这“宝殊”二字,也是小唐给起的,敏丽却是十分中意,素日只唤他的乳名“宝儿”。   这孩子十分的安静,素来极少闹腾,虽然是个小小地婴儿,可是瞧着这般性情,却很有世子赵殊那素日的温柔之风。   怀真在摇篮边儿上看了一会子,小婴儿还未睡,便睁着乌溜溜地眼睛看她,怀真见他这般可爱,便推着摇篮逗了他一会儿,宝殊便咯咯笑了起来。   怀真同他相处半晌,心情才又平复下来,宝殊也逐渐地困倦,奶母上来看了会子,对怀真道:“小公子要睡了。”怀真点头,这才起身出来。   中午用了饭,略小憩片刻,醒来之时,却听闻敏丽已经回来——先前也曾来看过她,因见她睡得香甜,便未曾打扰。   怀真洗了脸,便出来往她房中去。   果然敏丽正抱着宝殊在喃喃说话,小孩儿已经醒了,正张手舞脚地,十分活泛,双眸紧紧盯着敏丽,甚是欢喜似的。   怀真上前,唤了声“姐姐”,敏丽才把宝殊递给奶母抱着,方相请她坐了。   两个人说了几句,敏丽知道她的心意,便道:“我也知你担忧什么,只不过……从此以后,大不必再忧虑了。”   怀真不解这话,便只疑惑看她。   敏丽垂了眼皮,忽地说道:“我已经答应了。”   怀真一惊,几乎不敢就想她说的是什么,屋内一时鸦雀无声,顷刻,怀真方道:“姐姐……可是在说……”   敏丽抬眸,望着她嫣然而笑,道:“不错,正是你想的那件儿,我已经答应了皇后,愿意入宫为妃了。”   怀真倒吸一口冷气,愣愣地盯着敏丽:“可是……”   敏丽转头,看奶母抱着宝殊,正在外间窗户边上走动,敏丽沉默片刻,道:“我知道妹妹的意思,先前我是说过,不想入宫的……然而……”敏丽蹙眉,想了会子,才道:“前日婉儿来,是那个行径……再加上之前的那些事……倒是提醒了我。”   怀真只是看她,敏丽一笑道:“你劝我的那些话,我一一都记在心里,如你所说,住在这府内,太太跟哥哥、连同你在内,自然都不会亏待了我……可是、倘若有朝一日……”   敏丽看一眼怀真,那话虽不曾说出,却叫怀真心头一凛。   敏丽便又道:“你很该明白我的意思了,我自知以我如今的情形,再嫁是绝不可能的,宝儿又是这个身份,倘没有个十足的靠山,但凡有个万一,竟叫人怎么样呢?如今皇上跟皇后都有意,虽然我忖度着,他们如此,只怕也是因看在哥哥的面上……想要笼络,然而我若不去,对他们来说也无大碍,但倘若我去了……”   敏丽冷笑了声,道:“倒是让我好笑起来,想想当初肃王爷势力鼎盛的时候,人人见了我是什么样儿,先前又是什么样儿?故而我便想给自己铺一条路……自叫他们再换一张脸见我。”   怀真心中无端有些难过:“姐姐何必……为了那些人,勉强自己……”   敏丽收神,摇头道:“也并不是为了别人,我只是忽地想到而已……我入宫,一来为了将来我跟宝儿着想,二来,也是为了咱们家。你可明白?”   怀真握着帕子,咬唇不语,她又怎会不知这情?当初敏丽嫁到肃王府,那是没有选择之故,是为了唐家,被迫而为;如今敏丽要入宫为妃,却也是为了以后跟唐家这三房,这两次嫁人,虽一个是被迫,一个看似自愿……实则又有什么不同?   敏丽见怀真蹙眉,却又宽慰似的笑道:“其实不必担心,永慕哥哥……我自小儿也是认得的,他的性子温和,从来也甚是疼惜我,我若入宫,他绝不会薄待我。因此竟比其他什么归宿都要好许多呢。”   怀真微微地叹了口气:“姐姐……”   敏丽握住她的手,凝视她的双眸,低声道:“生在这样的人家,其实也是身不由己,只我想不到,上回本不是自己乐意的,却遇到世子那样的好人,曾跟他那样儿……我这一辈子已经别无所求了,如今若能再伴君侧,一来终身有靠,对宝儿好,二来对哥哥也好……我又何乐而不为呢?好妹妹,你却要替我高兴才是。”   怀真也想笑一笑,只是不知为何,心酸的紧,便喃喃道:“是……横竖,只要姐姐开心便是呢。”勉强一笑,笑容楚楚,眼中亦盈盈有光。   敏丽自然看出来了,却只当不懂的,笑道:“好了,我去看看宝儿。”遂放开她的手,起身走到外间,转身之时,那眼圈却也微微地红了。   复过数日,怀真果然便亲去了张府探望容兰,又看了张珍的一对儿龙凤儿女,却见两个孩子都是粉妆玉琢的,生得竟是一般无二的相貌,脸儿有些肥嘟嘟地,很像是张珍小时候。   怀真一看这一对儿宝贝,便乐得笑出声来,张珍也在旁站着看,便笑道:“妹妹,你觉得他们怎么样呢?长得像是谁多些?”   怀真道:“眉眼有些像是姐姐,脸容口鼻的却像是哥哥……真是羡煞旁人……”   张珍听了这话便笑呵呵地,转头之间,忽然看见她温柔垂眸的模样,张珍不由又看看那两个孩儿,这会子心中一怔,莫名竟想起昔日在泰州之时的情形。   那时候,他们两个人镇日在一块儿玩耍,那天在县衙后院,当时怀真道:“大元宝长大了后,会娶个极温柔的女子为妻,生对儿很可爱的孩儿……”   当时他还以为自己将来所娶的必然是她,而她所说,不过是顽话而已……便傻呵呵地笑着点头,乐不可支。   谁知道……   但是如今,一切果然如她所说了。   眼前似水波动荡,如真如幻。张珍一时竟无法出声,却听容兰在身后笑说道:“你先前不是说……有话要跟怀真妹妹讲么?如何这会子她来了,你竟说不出来了?”   怀真听了,便诧异相看:“又有什么话?”   张珍这才回过神来,忙笑道:“他们都说……这龙凤胎,须得让福大的人来照看着,才能平平安安地,我、我因私底下跟容兰说,要叫妹妹跟三爷……当这对儿孩子的干娘干爹呢,只不知道能不能有这福分。”   张珍说着,旧日那份心绪,便因此流云轻烟般四散,只又眉开眼笑,望着怀真。   怀真这才明白,掩口笑道:“这自然是大好事,回头我跟三爷说一声儿就是了,他必然也会欢喜,……今儿其实也是要来的,怎奈他礼部十分忙碌,倒也罢了。”   张珍跟容兰见她满口答应了,便含笑对视,均都十分宽慰高兴。   怀真又略坐了会儿,才起身回府,容兰送到房门口儿,便被怀真劝止。   张珍却亲自陪着,一直送出大门,目送怀真上车离去,又站了半晌,才转身回府。   且说怀真乘车往家里去,车行半道,忽地听到马蹄声急促传来,却不知何事。   她因在张府说笑半日,又乘车颠簸,正心头有些不受用,便闭目养神罢了。   谁知车过街头,忽地听外头有人道:“这是怎么说,好端端地如何下狱了?”   另一个人道:“你们尚且不知呢?传说这位应大人,里通外国,是个奸细!”   怀真乍然听了这一句,就仿佛有一根针,“嗖”地扎进心里一样,猛地便睁开眼,色变问道:“谁在说话?”   跟随她的是笑荷跟夜雪,两个人分明也听见了,心头都是噗通噗通乱跳,哪里敢承认,便只遮掩着笑道:“只怕不知哪里传来的说笑胡话,我们都没听真切呢。”   怀真瞪着她两人,一时也吃不准到底是听真了还是……偏正在此刻,外头又有人道:“听说那工部尚书应大人,原来跟扶桑人有勾结……如今已经给下了诏狱呢!”   怀真越发毛骨悚然,连眼睛也直了,愣了一会儿,来不及细想,只一叠声道:“快……快去诏狱!”   马车转头,竟往镇抚司的诏狱而去,不多时到了镇抚司门口,小厮们自去门上打探。   那门口侍卫早看出是唐府的车马,不敢怠慢,走前几步迎着。   小厮小声问道:“劳烦哥哥,这车内的是我们三奶奶,路上因听了些流言蜚语,说什么应尚书落了诏狱,不知真假?”   这侍卫闻言,苦笑道:“却是真的……半个时辰之前,皇上下诏命派人去押解而来的。”   小厮听了真切,如五雷轰顶,忙回来,因知道怀真是有身孕的,一时不敢多嘴。   不料怀真依稀听了一句,又听那小厮支支唔唔,早已经知晓,当下越发色变,便欲下车。   笑荷夜雪因拦不住,暗暗叫苦,只好仔细护佑罢了,两人小心翼翼扶着怀真,落车来到门口。   那门口的侍卫们,一眼望见这般姿容,顿时仿佛天人下降,早已经浑然神飞,竟觉得那容色秀丽,叫人不敢直视,忙垂了头。   笑荷深吸一口气,走到跟前儿道:“我们三奶奶要探望应尚书,且快放行。”   侍卫闻言,面有为难之色,说道:“先前凌大人有命,说是不管什么人来,一概不许叫见。”   笑荷拧眉叱道:“却是胡说!你岂不知我们三奶奶是何人?我们三爷素来跟凌大人交情匪浅,又是来探望自己父亲的,哪里有这般不通人情?你不必在此支吾,只入内通报就是!”   那侍卫见她这般,不敢强犟,忙应了声,果然进内通报请示。   如此半晌出来,低着头道:“很是对不住,我们朱统领说……因有上意,不敢违逆,暂时不许任何人相见……还请三少奶奶见谅。”   怀真脸色雪白,胸口微微起伏,眼中已经隐隐有泪,只死死地望着镇抚司大门,眼看便要撑不住似的。   笑荷跟夜雪见势不妙,忙劝着她,一个道:“奶奶别动怒,不必理会这没眼力的……不如咱们且家去,只跟三爷说就是了。”   夜雪便吩咐小厮:“快去打探,看看三爷如今是在礼部,还是在府里?”一个小厮领命,急忙上马去打听。   这边儿夜雪跟笑荷两个,扶着怀真,好说歹说,劝上马车。   夜雪是个有心眼儿的,便对怀真道:“三奶奶在此伤心着急,也是无用,倒不如快点儿找到三爷,让他赶紧行事为妙。”   怀真因听闻应兰风入狱,早就魂不附体,神智恍惚,被夜雪一语劝着,忙敛了心神……如此回车,走到半路,先头探听的那小厮回来,道:“三爷先头回了府了!”   当下片刻也不敢怠慢,立刻回转唐府,怀真脸色煞白,只双眸漆寒,两个丫头担心之极,扶着她入内,半路上问了丫鬟,知道小唐是在书房内,当下直接便转了去。   谁知来到书房,正经过那窗户边儿上,忽地听到里头传来说话声响,一个正好儿说道:“那倘若……他当真是祸国殃民的奸臣呢?难道你也要包庇不成?”   怀真不由放缓步子,却听到小唐的声音微冷,竟说道:“倘若果然悖乱叛国,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我自然也绝不会姑息,这也是国之根本……”   怀真听了这一句,陡然止步。      ☆、第 300 章   话说怀真自张府探望那一对儿龙凤胎回来,半路忽地惊闻应兰风下了诏狱的消息,不知真假,忙至镇抚司相看,却被以圣意拦住,终究不得见。   当下忍着惊慌回府,想让小唐拿主意、毕竟要快些想法子才好。   谁知还未进书房,便听到里头两人说话,听声音,一个正是小唐的哥哥,现任袭爵的镇海侯唐坚,声音里隐隐带怒。   原来先前,在应兰风还未出事之前,唐坚众人,已经察觉了不妙之意。   原本唐毅跟应家的联姻,唐坚唐勇等人便不甚喜欢了,要知应公府虽是世家大族,奈何近来越发潦倒臃夯,虽看着还过得去,却绝不是个旺盛长进的态势,有几个子侄虽也算出息,但毕竟不擅经营,隐隐早就显出颓势来,跟唐家自不能同日而语。   偏唐毅是个如此出色的,更该有更有利合适的姻缘,怎奈他一心要娶怀真,更求的是皇上赐婚,旁人自无法左右,倒也罢了。   在小唐前往新罗后,唐府便收到风声,知道应兰风不妙,故而唐毅的这门亲自更是累赘了。   那本是个时机,可以趁此机会,将应怀真给打发了……   怎奈使内眷暗中透了口风给唐夫人后,唐夫人素来是那等绵软的性子,然而一听什么“无所出”“不如另择”等,话风不对,忙满心只是护着,笑着呵呵了过去,并不肯一味地顺着她们妯娌的意思为难发难罢了。   唐夫人如此,敏丽这边儿又更指望不上,唐坚唐勇等又知道小唐心性,深为忌惮这位三弟,没有唐夫人跟敏丽配合,到底不敢生生就做出事来……   因此,才忽地有那日元宵,怀真院子之中遇到那酒醉轻薄狂徒之事。   若不是唐绍及时来救,只怕名声被毁,纵然唐夫人再护着不肯,唐府长房,也自有一番正经说辞,毕竟要逼着把怀真休离了才好。   是以小唐回来后,唐绍思来想去,虽不愿让两房之间起龃龉,却也深知其中必有些不可言的,生怕若不告诉小唐,以后再另有他事,岂不是害了怀真?因此唐绍只能拼了同小唐说知。   果然小唐一听,再加上近来时局如此,便知道这并不是单纯的巧合,是以才登门,同唐坚两人当面提起,说了一番。   到底是兄弟手足,且此事又关乎怀真名节,不是随口能提的,因此小唐反说:“昔日我不在家里,家中太太、敏丽跟怀真很得哥哥嫂子们照料,只是敏丽遭逢大事,怀真又是个体弱神浅的,未免有些失礼之处,多亏哥哥们不计较,以后也还请哥哥嫂子们多照看他们,我也心里感激。”   唐坚心知肚明,见他特意登门,又说这些话,如何不解其意?   唐坚便直道:“不敢,你既然开口了,我也正好说一说,三弟你是聪明的,——当初你执意要同应家结亲,我们便都不乐意,你也自知。然而你毕竟年青血热,一时贪欢,倒也罢了。可如今朝中的情形,你不是看不出来,这两年来,该兴头的也兴头过了,你倒是很该明白以后如何行事才好。”   唐毅听了这话,也便不再藏掖,似笑非笑道:“哥哥的意思,是让我休妻再娶不成?”   唐坚道:“你若懂事,最好如此。”   唐毅一笑道:“若这便算是懂事,我今儿却不能懂事了。”   唐坚闻言,不免有些恼意,唐毅自小行事虽跟别人不同,但从来都十分敬上,唐坚唐勇说话他从来很听,极少违拗,但凡有些朝中各色事宜,也是几个人商议着料理罢了。   就连先前敏丽嫁到肃王府的事,唐毅虽然不乐意,却仍是以大局为重,到底也从了。   如今只为了一个女子,竟然是这样作怪起来。   唐坚便冷笑道:“你竟还是这般难舍那女子?迷的你颠三倒四,连正经事都不知道了?”   唐毅淡淡道:“我心里素来清醒的很,从来都知道自己所图为何,于我而言,有的可以舍弃,有的,却是一生也不得放手的。故而此事哥哥就不必再议了,徒废口舌,哥哥也徒然多恼。”   唐坚见他果然死性不改,且撂下这般决断的话,倒吸一口冷气。   镇定片刻,才沉声道:“我听到绝密可靠消息,应兰风很不得心于太上皇……倘若有朝一日事发,你还要护着他们不成?”   唐毅心中一动,面上并不改色,只道:“凡事总要有个理由,倘若应大人始终如现在这般兢兢业业,为国操劳,纵然别人有心,也自不会让他蒙受不白之冤,难道竟要再加莫须有的罪名摆布不成?”   唐坚听到这里,不由厉声喝道:“住口!你太过了!”   唐毅忙起身低头,并不言语。只是他心中又怎会不知?这些话说的虽然难听,却是真理,若皇帝想摆布人,纵然“莫须有”,又如何?   如今他所赌上的,一来是为了怀真之故,绝不肯舍弃应家;二来,也是赌赵永慕尚记得昔日他说过的话,不会如斯绝情罢了。   唐坚从来也很少对唐毅这般动怒,因此底下人隐隐听闻……风儿便吹到唐婉儿耳中,婉儿自然大为诧异,也为父亲不忿,是以那日登门,大有兴师问罪之意。   上次镇抚司之事,唐坚也自有所知闻,只是不便过问,一直到以南方决堤之事将应兰风停职查办,仍是罢了,只是暗自忍着一口气。   一直到如今,终究按捺不住,也不命人传唐毅过府,只亲自来质问他罢了。   原来唐毅自打入朝为官,虽然自有万般手段,但一旦涉及国之根本,便从来都不肯徇私,尤其在这种大是大非之上。   人人皆知,但凡沾染上这种叛国之罪,便最是要命,必然要躲的三尺远,恨不得划清所有界限才好……然而他倒好,先前从中替应兰风遮掩,已经是极大的忌讳了,如今果然兜不住火,唐坚怕他再胡闹出来,那便不是他一个人之事了。   唐坚怒斥一声后,便才问他,倘若应兰风真是大奸大恶,他又当如何。   是以小唐才说那句“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的话。   两个人说罢,唐坚略有几分心定,便道:“有你这句,我略放心而已,可见你并未完全迷了心智。自从你娶了那女子,行事当真、荒谬的很……”   想到昔日种种传闻,面上透出几分冷意,又道:“试问,倘若不是因她之故,上回你何必从中调停,替应兰风掩了那罪名,可到底是白忙一场不是?如今新罗战事起了,那战机泄露,未必不是他跟扶桑细作来往之故……只按照你方才的话,你且识相收手罢,不要做出什么令人万事唾骂,让自己后悔莫及之事。”小唐默然不答。   唐坚又拧眉看他,道:“历来只听说褒姒、妲己等惑乱江山,难道你也要学那些无道昏聩,白白丧了自己三十年的品行跟行事不成?”   小唐这才又道:“我自绝不会,然而应大人之事还在调查,若能还他清白自然是好,若他果然是那等奸恶之徒,我自也会大义灭亲,绝无二话。”   两个人说到这里,便听外头有些异样响动。   小唐不动声色,原本他跟唐坚密谈,外头廊下都安排着小厮守着,等闲之人绝不会放入……当下走到半掩的窗户边上,毫无预兆间,抬手便将窗户推开。   谁知抬眸看了出去,却正好儿对上怀真漆黑双眸,眸中带泪,抬头相看之时,那泪便一晃而落。   小唐不由呆了,万没想到竟会是她。   这会子唐坚也看过来,一眼见到,顿时先哼了声,不悦道:“内宅女子不经通传跑来此处,又偷听说话,竟成何体统?”   唐毅回头:“哥哥!”声音里也透出几分微恼。   此刻怀真缓缓吸了口气,垂头道:“本有事来寻三爷,倒是没想到造次了,妾身自回房去。”说着,便转身欲走。   唐坚冷笑一声,低低道:“红颜祸水。”声音虽低,怀真却听得极清,当下头也不回去了。   怀真去后,书房之中,小唐拧眉看向唐坚,淡声道:“哥哥想问知的话,我都已经说了,然而怀真毕竟是我的正妻,哥哥若是如此轻慢,自然是也没把我放在眼里,倘若哥哥还是这般,以后就不必来这府里了,我也会少往哥哥府里去!”   唐坚先前得了他斩钉截铁几句,才有些安心,猛然听了这句,又忍不住生出几分怒意来,火星乱冒道:“你说的什么话!莫非竟要为了她,想同兄长反目不成?”   目光相对,唐毅迎着唐坚怒意,缓声道:“夫妻本是一体,哥哥轻慢她,自也是轻慢我,我自问为国为家,无愧于心,怀真也从来贤良淑德,无可挑剔,很不值当被人这样相待。”说着便走到门口,道:“哥哥且去。”   唐坚走到跟前,气得抬手指了他一下,若还在昔日,早一掌掴了过去。   小唐也不看他,神情淡然。   唐坚冷笑几声,点头道:“你自恃能耐,便不可一世了么,须知你再如何,也不过是唐门的子弟,脱不了这家世祖宗去!你也最好谨慎行事,不要果然闹了出来,叫人忍无可忍……丢了唐家的脸面体统,若真到那无可容忍之处,也不必怪我无情了!”说了这几句,才拂袖自去。   一直到唐坚去了,小唐又在书房中静立片刻,将纷乱的头绪梳理了一番,才起身自回房去。   行到房门处,便拉住夜雪,因问起今日之事,夜雪便把路上听人闲话,又往镇抚司而不得其门入之事说了一遍。   小唐听完,进了卧房。   这会儿怀真在靠窗户边儿的桌旁坐着,见他进来,便站起身来,行礼道:“三爷回来了。”   小唐心中略有些诧异,细看她的神情,并不见格外悲怆伤感,便上前握住手说:“大哥就是那个性子,你不必放在心上。”   怀真微微一笑:“说哪里话,毕竟是哥哥,又是阖府族长,说我两句,我自管受着就罢了,哪里就敢记恨了。”   小唐眉头微蹙,仔细打量,仿佛觉着有什么不对……怀真却又低下头去,并不看他,只轻声说道:“先前我去见大元宝的双生子,那一对儿孩子着实可爱,是了……他们想请三爷跟我,当那孩子的干爹干娘呢,不知三爷意下如何?”   小唐早觉着不妥,皱眉道:“自然是极好的,我本也该登门贺喜才是。”   怀真道:“不妨事,我已经向他们说过了。既然三爷答应,那便妥当,明儿派人去说一声,也叫他们放心。”   小唐深吸一口气,握住怀真肩头,道:“你……可还好?”   怀真摇了摇头:“并没有别的事。”   小唐道:“我听夜雪说,路上……你去过镇抚司?”   怀真转过身去,停了会儿,才道:“本是听说父亲出事,便想去看一看,谁知他们说奉了上意,一时倒是不得见的。”   小唐凝视着她的背影,温声道:“这倒也不是他们搪塞,委实是因为此事事关重大,不让你见,其实也不是坏事……”忽地见怀真通身一震,小唐立刻醒悟:应兰风已入了诏狱,这本就是最大的坏事了,如今说这句又有何意。   小唐自忖失言,忙又改口说道:“我会叮嘱景深,让他妥帖照料,不会让岳父吃苦。”   怀真背对着他,略点头道:“多谢三爷。”   小唐走过两步,转到她的身前儿,却见她垂着头,虽默默地,那眼泪却如雨似的坠落,小唐叹了口气,把怀真轻轻地搂入怀中,在她耳畔低声道:“原本他们只暗暗地访查,倒是不至于出事……怎奈昨儿晚上,新罗送来加急公文,说是已经跟扶桑开战了。”   怀真拼命定神,道:“这跟我爹爹有何干系?”   小唐皱眉叹道:“这正是最骇人不过的……兵部安置的驻兵以及作战,本是绝密,不知为何竟走漏了消息,被扶桑人伏击了数次……长平州那边儿上书,叫速查此事……偏偏岳父先前曾……又不知是谁向太上皇进言,太上皇大怒,才命皇上即刻彻查。”   怀真这才明白,于这毫无开解毫无希冀之时,反只一笑。      ☆、第 301 章   此时,小唐竟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事情至此,果然如他先前预言的一般,已经超出他掌控之内了。   方才唐坚所说的那些话,虽然难听,但却无可否认是有道理的,何况此刻再贸然插手,谁知会引发什么后果?   小唐本想安慰怀真两句,只不过不论说什么,也无非空自许诺,于是索性缄口,只默默思忖。   怀真却也明白他的心情,方才唐坚特意前来,自然是为了应兰风之事,且唐坚素来也算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今儿却对她这样冷言恶语,自然是因心中恨极了她……或许是怕因应兰风的缘故,连累小唐甚至整个唐家罢了……   怀真本想求小唐给个主意,或者快些竭力搭救,然而乍听唐坚如此说,又是这般脸色……她回来之后思量许久,心中已经有数。   先前小唐为了应兰风,用偷梁换柱的法子保存体面,如今到底仍曝露了出来,如何还敢让他沾手?这会子,倘若他是个无关要紧的小吏,倒也罢了,偏生唐家是这种高门大族,他又是朝内重臣,一举一动,都有千万只眼睛盯着,哪里就好不避行事?又所谓“尾大不掉”,只怕这会儿打个喷嚏,也会引得众人一片惊慌。   怀真因只做无事,道:“三爷不必为难别的,只是……我想见见我爹,不知什么时候能够?”   小唐摸摸她的脸儿,脸上湿润,且又微冷,小唐心中一叹:“我即刻再去镇抚司探问,总会叫你快些跟岳父相见。”   话虽如此,实则心里有数,既然上意如此,只怕三五天是不能得见的,只能尽力罢了。   因应兰风之事满城皆知,唐夫人生怕对怀真有损,先特来劝慰了她一阵子,又叮嘱小唐道:“外头的事儿这样纷乱,我也不太懂得,然而亲家是个什么人品,咱们都是知道的,若说他是个坏的,我头一个不信,母亲却知道,你从来都是个自有主张的人,也不敢逼迫你如何,只是你且要留意行事,总要护着自家人呢。”   小唐点头答应,见敏丽也来到,就先去了。   敏丽同唐夫人两个,都是一样的心思,生怕怀真心里不快,便陪着她坐了半晌。   她两人如此体贴,怀真自然领情,越发不敢在脸上露出十分悲戚担忧之色。   但她虽然如此,敏丽又岂会不知,因道:“妹妹放心,我明儿进宫去,好歹跟皇后求一求,只怕她不至于不肯给这个情面。”   怀真听了,忙拦住道:“姐姐万万别这样!不可贸然行事。”   敏丽摇头,握着手儿道:“我又能为你做点儿什么呢?先前若不是你三番两次搭救,又从来照顾……这会子我们母子还有没有,尚且不知呢。好歹如今,我算是能说上话儿的……你放心,我自也有数,不会冒失。”   唐夫人也点头说道:“这话很是,外头的忙帮不上,难道里头还不成?何况不管成与不成,能出上一份儿力,自然就不能白瞪眼看着呢,你放心叫你姐姐去。”   怀真本正苦苦忍着,只若无其事地,听了她两人如此深情厚意,原本想笑,眼中的泪却扑簌簌落了下来。   两个人见了,忙又来抱着她,百般安抚宽慰。   次日,敏丽果然一早儿便进宫去,郭白露何等聪明,早就隐隐猜到她的来意。   两个人略寒暄几句,郭白露含笑道:“这些日子偏生事多,新罗那边儿又不太平起来,朝内又是这个鸡飞狗跳的情形,太上皇近来心里很不受用,我因想着,这会子把喜事儿办了,倒是可让他老人家宽慰宽慰。”   敏丽微微一笑,道:“娘娘真是仁厚慈孝之人,一切就凭娘娘做主就是了……只不过,说起来,京城之中的事儿,倒是跟我们家也有些牵连……昨儿因听闻了,真真儿叫人提心吊胆。”   郭白露叹道:“你是说应尚书的事?我也是吓了一跳,还以为是他们出了错儿呢!昨儿皇上回来,也是郁郁不快,这……可真是难说如何了。”   敏丽蹙眉:“先前娘娘也知道,怀真如今有了身孕了,只因应尚书出事,她昨儿哭的那样……本想去镇抚司相见的,可偏生又被拦住了,娘娘知道怀真素来是个最体贴懂事的,她自然不会任性胡闹什么,只默默回府了而已,倒是我跟太太看了,很不过意。”   郭白露点头,敏丽觑着面色,又道:“我因想着……承娘娘素来待我甚厚,如今,不知能不能跟娘娘讨个情,是不是许她见一见应大人呢?到底他们父女连心,怪可怜见儿的……”   白露想了会儿,道:“我又如何不懂得这情?何况我的娘家,原本跟应家也是有些亲戚相关,所以昨儿我才吓得那样。妹妹从来不肯对我开个口,如今这般,我自然是有心答应妹妹的,只是这是朝上的事儿,我倒是不敢立刻做主,倒还是要悄悄地跟皇上说一声儿看看。”   敏丽凝视着她,点头道:“还要劳烦娘娘……务必成全才好呢。”   白露嫣然笑说:“你且放心,这话若是我说出来的,只怕皇上未必答应,但既然是你开了口,只怕皇上也不得不答应了。毕竟你们是从小儿长大的情分,皇上待你又从来跟对别个儿不同,我忖度着,他必然不会忍心拂逆你的意思。”   敏丽只得含笑低头罢了。   及至过午,敏丽便回到唐府,连宝殊也来不及去看,只先跑到怀真房中,却见怀真正靠在榻上似睡非睡的,敏丽便靠近身边儿,将她扶起来,见眼中泪渍未干。   敏丽掏出帕子给她拭了拭泪,才道:“好丫头,快别在这儿伤怀了,我先前在宫内求了皇上恩准,你快些换个衣裳……”   怀真双眸微睁:“姐姐说的是真?”   敏丽已经唤丫鬟打水来给她盥漱,道:“这还有假?别的倒也罢了,我只怕你见了应大人,反更伤感,你且答应我,不许太过悲痛的,不然的话,我也是好心办坏事了,知道了?”   怀真急点头答应了,当即忙忙地洗了脸,又换了衣裳,外头早备好了车马,便往镇抚司而来。   因镇抚司也得了旨意,怀真下车之时,见凌景深正带人从内出来,见了她,便一点头。   夜雪扶着上前,怀真略行礼道:“凌大人。”   凌景深道:“三少奶奶且随我来。”一路陪着往里。   只因这诏狱甚为可怖,凌景深自忖绝不能叫怀真入内,因此得了旨意后,便叫把应兰风送到前头的房中,暂时安置。   侍卫们开了门,凌景深站在门边,看一眼怀真。   怀真只顾往内一看,正见应兰风也起身,目光相对,怀真忙跑到房中,只唤了声“爹爹”,已经泪不可遏。   凌景深挥挥手,侍卫们便两侧退下,景深亲自将房门带上,却并不离开,只看跟随怀真而来的两个丫头,道:“你们也退下罢,待会儿你们三奶奶叙话罢了,再传你们过来伺候。”   两个人面面相觑,自有人前来,引着退到厅中。   景深目送两人去了,便负了手,走到栏杆边儿上,却见屋檐顶上横斜一条枯梅枝,有一枚旧蕊团在枝头,抱香瑟缩,不肯坠落。   耳畔忽地听到一声呜咽,景深微微转头,看了一眼那紧闭的两扇门,双眸却依旧沉静,盯着看了片刻,复又转开头去。   如此过了半个多时辰,凌景深回身,抬手在门扇上轻轻一敲,半晌,门缓缓打开来,是应兰风站在门边儿,对凌景深一笑道:“多谢凌大人。”   凌景深也不言语,只冲着应兰风微微一低头,才看向怀真道:“三少奶奶,我送你出去罢。”   怀真挪步走到门边儿,才要出去,却又转身,张手抱住应兰风,虽是压着哽咽,肩头却微微颤动,应兰风眼睛发红,却仍是镇定,在她背上轻轻抚了抚,道:“真儿乖,不要这般任性,快回去罢,记得爹的话,以后也不许你再来了。”   怀真咬着唇,放开应兰风,转身往外,不料抬脚之间,撞在门槛上,顿时身子往前一倾,亏得凌景深正在旁边,眼疾手快,将她轻轻搀扶住。   怀真有些恍惚,却也并不如何在意,只推开凌景深的手,站直身子,回头又看应兰风一眼,却见父亲也正看着自个儿,眼中有无限眷恋忧虑,也有竭力想要给她的安慰跟暖意。   怀真勉强笑笑,这才迈步沿着廊下而去,这会子侍卫复又回来,只等凌景深送了怀真去后,仍把人送回诏狱罢了。   这刹那,似举世无声沉寂,怀真缓步而行,竟不知自己如今身在何处,是所为何来,凌景深在旁看着她,欲言又止。   顷刻,夜雪笑荷两个来到,把怀真搀扶了去。   凌景深仍是送出镇抚司,谁知才出门,就见门口围着若干人……一惊细看,原来是应佩扶着李贤淑,张珍、唐绍跟凌绝跟赵烨四个站在一处,——还有一对儿,却是王浣纱跟程公子,众人一看怀真出来,除了凌绝唐绍外,都忍不住上前围拢过来。   凌景深蹙眉,却仍是冷冷清清地并不言语,亦无动作。   这会儿李贤淑抱住怀真,到底忍不住,便放声大哭,应佩张珍也跟着坠泪,王浣纱用帕子掩着口,眼中的泪也是纷纷而落,程公子亲扶着她,红着双眼安慰。   怀真原本在里头,也只是强忍,如今见母亲这般,她如何能忍住,当下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旁人尤可,唯独凌绝见了,原本尚无表情的脸上透出几分淡淡冷恼之意,双眉蹙起,眼睛微红。   王浣纱默默哭了会儿,到底忍住了,上前相劝。   李贤淑才也止住,浣纱又给怀真拭去脸上的泪,因小声道:“妹妹如今是有身子的人,禁不住这般,母亲且先不必哭,此事还在调查之中,或许只是误会一场罢了。”   李贤淑再不懂事,也知道但凡跟这勾结扶桑的罪名牵扯相关的,纵然是跳进黄河,也是一身腥气,何况又不是关押在普通的天牢,而是在这诏狱之中。   这诏狱的可怕,连她们这种内宅女子都有所耳闻,偏偏又不能见……她跟应兰风鹣鲽情深,二十年来如同一个人似的,原本只以为是丢官罢职,又如何想到或许会丢掉性命?早就肝肠寸断,今儿听闻怀真来到镇抚司,便不顾一切也来到了,母女相见,悲不可遏。   怀真听了王浣溪劝说的话,便也渐渐镇定下来,自掏出帕子止住泪,对李贤淑道:“娘不必担心,方才我看过了爹,瞧着还好,且叮嘱过,叫家里不用太记挂,爹自然是清白的,相信很快就水落石出了。”   李贤淑暗咬着唇,勉强点头,王浣纱也道:“父亲的为人,人尽皆知,只怕是有什么误会在内,迟早晚儿地便能洗清罪名。母亲只别太伤感,若坏了身子,等父亲回来见了,可怎么好呢?”   李贤淑看看她们两个,复潸然泪下,含悲忍伤道:“你们都很好……很好,只盼老天开眼,不要冤枉好人。”   因是在镇抚司门口,这众人逗留许久,已经有些逾矩了,当下应佩跟程公子便过来相劝,又略说几句。   李贤淑自回了车上,王浣纱握着怀真的手道:“方才劝母亲的那些话,妹妹也自留意。如今,纵然是天塌下来,妹妹也只好保重身子才是,可知倘若你有个闪失,父亲又当如何是好?只怕一辈子也无法安心。”   这会子赵烨也走过来,便道:“怀真妹妹,我陪你回府去罢。”   唐绍想靠前儿,最终却只是站着未动,凌绝也是同样,当下,张珍跟赵烨两个人,陪着怀真回唐府,王浣纱跟程公子还有应佩三个,却陪着李贤淑回了应府。   剩下唐绍茕茕站着,才要转身,见凌绝往前几步,走到镇抚司门口。   唐绍抬头看去,却见是凌景深站在上头,凌绝不知说了几句什么,景深面不改色,对答几句后,便撇下凌绝,转身自往内去了。   凌绝眉带恼意,转身自回来,唐绍问道:“你跟镇抚使说什么?”   凌绝道:“不过是问恩师如何罢了。”   唐绍想了想,道:“劝你还是不必过于插手,世人都知道应尚书是你的恩师,镇抚使又是你哥哥……如今镇抚使料理此事,反倒有些周旋余地,倘若给那些有心人盯上,反叫了别人来经手,那就无法预料了。”   凌绝长长叹了口气,一笑道:“你竟有心,也想到了……先前哥哥就曾提醒过我……只是我……”   唐绍望着他,若有所思道:“你看到怀真妹妹方才那样,就忍不住了?”   “怀真妹妹”四个字入耳,凌绝眼中似有酸涩之意,半晌冷笑道:“说哪里话?我只是为了恩师罢了,哪里是为了别人……再说,自有你三叔在呢,哪里轮得到我们操心。”   唐绍苦笑,也随之点了点头道:“说的是……我如今心里发闷,我们不如去喝几杯酒可好?”   凌绝道:“正有此意。”两个人对视一眼,便相偕自去了。   自此之后,晃眼又过了两个月,在此期间,新帝下旨,言武安侯府唐敏丽娴德淑良,特选入宫,封为静妃。   群臣自然知道敏丽曾为肃王世子妃,自然诧异,然而却又因赵殊曾留休书的,自此所谓男婚女嫁,自不相干……   虽然说起来的确有些儿不好听,可如今皇上后宫空虚,膝下又只有一个安康公主,何况敏丽出身显赫尊贵,为人品行也无可挑剔,又是唐毅亲妹妹,因此那些本有些非议不满的人,也不过把非议留在肚子里罢了。   这一日,应府派了人来唐府,却是送喜蛋的,原来卫氏前日也生产了,却是喜得一女。   只因如今应兰风人兀自在诏狱之中,李贤淑只得打起精神来,只送了几个相亲的人家儿……而自从应兰风之事传开后,徐姥姥也不辞辛劳地从幽县赶了来,一直陪着李贤淑,加上巧玲等三个姊妹,也时不时地过来探望,因此这段日子虽然难熬,却也得过。   眼见又到了桂子飘香之时,怀真也渐渐地显了怀,越发行动有些不便了,心中虽然记挂父亲,却因应兰风曾百般叮嘱不许她去,怀真自己也害怕……倘或相见,只恐忍不住大伤其怀,果然便对孩子不好……岂不是无法挽回?于是只能按捺着。   这些日子里,李贤淑跟徐姥姥一块儿来探望过几回,应玉、容兰等也频频来探,足见深情。   李贤淑曾也同怀真说起应兰风的情形,只说尚好。——原来近来之时,皇帝开恩,特许李贤淑去探过几回,怀真从母亲口里听说确凿,又知道并没找到其他什么证据对应兰风不利,自然有几分安心。   如此,才进九月,天气转凉,窗下隐隐地有秋虫鸣叫之声,每当入夜,便凄凄瑟瑟,如唱如诉。   这一日晚间,小唐尚未回府,怀真因身子不便,只早早安歇。   谁想不知睡到几时,似梦似醒,忽隐隐听到应兰风惨叫的声音,撕心裂肺,仿佛受了极大苦痛。   怀真心惊,想要细看,眼前却烟雾横漫,看不清楚,怀真大叫了声:“爹”!猛然一挣,才自梦中惊醒。   便在惊魂未定的此刻,仿佛有人狠狠地在她肚子上踹了一脚似的,怀真疼得几乎叫不出声儿来,立时便躬身下去,脸色惨白,冷汗纷纷。   幸亏丫头们听见她先前梦魇大叫,纷纷跑了进来,却见怀真坐在床上,脸如雪色,只呆呆地低头往下看着……丫头们复靠近了一看,竟见裙子已经濡湿了一片!   ☆、第 302 章   丫鬟们见状,纷纷忙乱起来,夜雪扶着怀真,吓得色变,嚷道:“奶奶好像要生了,快去叫人把稳婆请来,快去!”又吩咐人赶快去告诉唐夫人,外间小丫头忙如飞跑了。   却说夜雪扶着怀真,复又在榻上躺下,怀真这会儿才觉出痛来,连呼吸也似艰难起来,仿佛有什么横冲直撞、拥挤起来,胸腔里那颗心也被挤得几乎要跳出来似的。   怀真蓦地仰头,胸口起伏,双眼直愣愣地望着帐顶,此刻,心中竟想起方才模糊中听到的那一声惨叫,竟不知当真只是噩梦,还是……   夜雪见她满面痛色,却偏并没有叫嚷出声,神情亦有些古怪,不免惊慌,便扶着叫道:“三奶奶!三奶奶!”   不料这声音在怀真听来,仿佛是紧贴着耳畔一般,甚是尖锐刺耳,震得她心头烦乱,越发无法定神。   怀真抬手挥了一下,想让她走开……夜雪不解其意,反觉着怀真的手紧掐住自己的手臂,用力奇大,然而她却仍是目不斜视地,只直直仍看着前方。   顷刻间,唐夫人得了消息,便扶着丫鬟忙忙忙赶来,一时吉祥也奔来照看,——她因早几个月生产了,自是个有些经验定见的,便指挥屋内的丫头们备水的备水,准备一应用物,各自去忙。   唐夫人到了床边儿,看怀真双眸似睁似闭,脸色惨白,满面的汗,不由又惊又是担忧,道:“如何竟提前了许多天呢?稳婆如何还不到?”   一语未罢,又跺脚催促说:“快,再派人去礼部报信儿,叫那糊涂种子快回来!他媳妇要生孩子了,他竟还不知道的,在外头胡闹什么!”   那一声声,十分清晰地传入耳中,虽然分毫不差,可却很不真切似的。   痛如海浪拍岸,腾空狠狠打来,顿时雪色漫天,那痛便如浪珠水沫般的四散开来,漫天匝地,越发叫人痛不欲生。   怀真忍不住仰头惨叫了声……那声音传入耳中,竟不像是自己在叫。   她微微张着口,想让这种痛缓和些,可每一次吸气,那痛更似重了几分,简直逼得人要发狂似的……   然而不知如何,这种痛,在此时此刻,却如此的……似曾相识。   连双眼也疼得发花,亦或者是泪水淹没,故而看不清……   忽然间,眼前场景变幻,仿佛已不是在如今的卧房之中,却仍是一模一样的自己,正死抓着被褥,亦是咬牙拧眉,痛不可挡地,口中厉声叫嚷着:“好疼!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然而她身边儿,却并没有一个人,只她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如同大海之中,一叶孤舟,不管是生是死,都只是她一个人默默地,无人知晓。   怀真似灵魂出窍般,俯视着这少女,听到她厉喝哭叫,听到她痛不欲生,在那简陋的床褥上辗转反侧……渐渐地那哭叫声都有些微弱了,仿佛那海浪滔天,笼罩死亡阴影,也要将她轻易卷走了似的。   天地诸神,也都不再理会。   “咚咚,咚咚……”是心跳的声响,一下一下,十分沉缓,却不知从何处传来,令人窒息。   就在所有的死寂包围之时,有人推门而入,奔到跟前,将她用力抱起,唤道:“怀真!”   那半死的少女抬头,对上一双凛若寒江的眸子……而她看着,苍白带汗的脸上,忽地露出暖阳般的笑。   “你不会扔下我……我就知道……”她喃喃地说,眼中虽然带泪,却又带无限喜悦。   怀真眼睁睁看着,无法置信。   “怀真!怀真……”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从耳畔传来,与此同时,那股剧痛也随之席卷而来,将她迫不及待地撕扯回去,继续折磨着她。   怀真睁开眼睛,对上唐毅近在咫尺的双眸,而稳婆正在旁边推搡着:“三爷快出去,这儿不是男人呆的地方。”   怀真无法出声,只是愣愣地望着他,仿佛头一次认得他。   此刻唐夫人也在旁边,道:“毅儿快出去,别在这儿添乱,怀真不会有事儿的,女人都是得经历这一遭儿……”连拉带扯,到底把人拖了出去。   一直到门在跟前儿关了,他的脸消失眼前,怀真才懂得眨眼,不料眉角上的一滴汗顺势滑入眼中,一刹那,酸涩难当。   几个稳婆围上来,吉祥带着两个婆子也在旁边伺候,一边儿温声安慰怀真。   怀真却什么也听不进去,这一刻,忽然想起来……自己忘了问小唐一句要紧的话。   或许是太痛了,故而让她神智有些恍惚,怀真拉住吉祥:“三、三爷……”   吉祥忙握住她的手,道:“三奶奶别怕,三爷就在门外等着……”   怀真摇头,也不理稳婆们叫她用力蹬的话,只复深吸一口气,道:“去问三爷……我爹……爹怎么样……”   吉祥万万想不到,在这个要命的关口,怀真要找唐毅,问的却是这么一句,一时啼笑皆非,不知该不该听她的。   这会儿稳婆们也听见了,只是忙说道:“三奶奶好歹别理会其他的,快点儿把肚子里的小爷生出来才是……”   怀真听了这句,神智又是一晃,不由问道:“你们如何知道是个小公子?”   两个稳婆见多识广的,见她此刻胡言乱语,知道是疼昏了头,彼此一笑,无奈道:“奶奶的肚子尖尖的,想必是个小公子,奶奶且只用力专心些,横竖待会儿就知道了。”   怀真笑了两声,却不似是打心里透出来的笑,眼中兀自带泪,道:“我不知道……我并不知的……”   说了这一句,便觉又是一阵剧痛,疼将她所有的理智都击碎了,只听见身不由己地一声厉嚎,不似人声……   她的整个人,连同整个神智,都仿佛化成了轻烟,却又不由自主地随风摇摆,渐渐地要沉入那幽暗无边的海底……正在飘摇无定的时候,婴孩的清脆哭叫在耳畔响起。   怀真只觉得困倦的很,仿佛四肢百骸都不复存在,虽听见这响亮的声音,却不愿理会,模模糊糊听到有人在耳畔说话,似是惊叹声,又似是带着喜欢。   再次醒来,已经是次日早上了。   秋日的清晨,日色极好,照的屋内也格外亮堂,粉白的帐子被日影晕染,微微摇摆,如梦似幻。   怀真呆看了片刻,忽地听耳畔一声笑,旋即有人道:“终于醒了,可真要让人担心死了呢。”   怀真眨了眨眼,歪头看去,却见说话的是吉祥,而与此同时,在床边儿也还趴着一个人,大概是听了吉祥的话,当即抬起头来,睁大双眸看她——正是唐毅。   怀真看看吉祥,又看看他,不明所以。吉祥笑道:“奶奶好歹醒了,吓得三爷不成,从昨儿到今天,守了一夜呢。”   此刻,怀真才发现小唐的双眸有些微红,她呆了呆,问道:“为何守着我?三爷今儿……不上早朝么?”谁知才出声,就听见声音微弱且又沙哑,嗓子还火辣辣地微疼着。   唐毅不答,吉祥在旁笑叹道:“奶奶还是有些昏沉呢,难道忘了不成?”说着,便走了开去。   怀真同唐毅目光相对,忽然想起一件事,忙问:“我爹爹如何了,三爷可去看过了?我昨晚上……”   唐毅还未回答,就见吉祥去而复返,竟抱着个小小地包袱卷儿似的,一径走到跟前儿,俯身给怀真看,道:“奶奶瞧……”   怀真一愣,便停了口,垂眸看去,却惊见襁褓之中,竟是个十分小小的孩儿,皱皱巴巴的脸,紧紧闭着眼,皱着眉,抿着嘴儿……一副苦大仇深似的模样。   怀真目瞪口呆,刹那间,脑中无数光影闪动,她忙伸手在自己肚子上摸了摸,这才回过神来……   吉祥笑道:“奶奶必然是昨儿疼得太厉害……才晕的这样厉害呢,快看看哥儿,虽然是生得天生小,然而倒是康健的很,着实叫人喜欢的孩子。”   怀真不敢置信,更不敢去碰。   唐毅看了一眼那孩子,也不敢伸手去接。吉祥本想递给怀真……然而见他们夫妻两个都呆呆怔怔的,一时苦笑:“这是怎么了?”   正在这会儿,却见唐夫人从外间进来,真真儿的满面春风,见怀真醒了,忙上前来道:“我叫人熬了鲍汁花胶炖乌鸡,正好儿醒了,快些喝一碗。”   吩咐了一句,又回头,竟从吉祥手中接了过来,便慈眉善目地望着笑说:“真真儿的可人怜儿的……我的好孙子,可把你盼来了……”   这会儿丫鬟捧了汤上来,唐毅亲手接了,吉祥小心扶住怀真,唐毅便慢慢地喂她喝。   怀真也并不觉着饿,只是毫无感觉罢了,见他送过来,便张口含了,也尝不出什么格外的滋味,如此不知不觉,竟也喝了一碗。   他们在这儿喂汤水的当儿,那边唐夫人抱着小孙子,已经乐颠颠地在屋里转了一个圈儿,专心地只顾温声软语地哄,竟是爱不释手。   吉祥因低低笑道:“昨儿自打生了哥儿,太太也照看了大半夜了,将近早晨,才勉强去睡了半个时辰……竟这样快又起来了,可见这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不料她这边低声说着,那边儿唐夫人因听见了,竟笑道:“可不是呢!好不容易安安稳稳得了个小孙儿,我真真儿地恨不得一时一刻都盯着他,瞧这小脸儿,何等可爱,竟跟毅儿小时候一模一样。”   吉祥倒是不觉着什么,独怀真想到方才看着那孩子……皱眉抿嘴一脸不忿,如小老头似的,哪里跟唐毅有半分相似,若说是个没长毛的小猴子,倒还确切些。   唐毅却不管那些,只对怀真又道:“可再喝一碗不呢?心里觉着可受用?”   怀真回过神来,因缓缓摇头:“够了。”   吉祥又道:“不喝也成,横竖厨下熬着好些,待会儿再喝罢了。”   正在此刻,忽地听那孩子呢喃几句,竟哇哇哭了起来,唐夫人一愣,道:“敢情是饿了呢……”回头看着怀真道:“我带他到外间给奶娘去,让他吃几口奶。”   怀真未及反应,唐夫人抱着去了,吉祥小声又道:“太太找了好几个奶母,选了个最出色的,生怕亏待了自己的孙子。”说着,便抿嘴笑起来。   怀真此刻犹自有些不真之感,因问道:“那孩子……果然是我生得?”   吉祥噗嗤笑起来:“奶奶这话真是……”因看唐毅一眼,不敢多嘴,便先退下了。   屋内顿时又只剩下两人,怀真眨了眨眼,便对小唐说道:“那孩子……你可喜欢?”   唐毅一笑:“喜欢的很。”   怀真也笑道:“我瞧他有些丑丑的,难为太太不嫌弃,还说跟你像呢。”   唐毅也忍不住失笑:“别瞎说,分明是极可爱的小东西。”   怀真点了点头,忽地又想到昨晚,便重问他应兰风如何,唐毅垂眸道:“我昨儿听说你的事儿,即刻回来了,今儿还没出门……先前派人去打听,倒是听说岳父极好无碍,待会儿再叫人去探一探罢了。”   怀真道:“多谢三爷。”   唐毅握住手,掩了眼底许多忧色,只笑:“怎么又说这些见外的话?只是你才生了孩子,身子到底亏得很,且别再操心外头的事儿,且安稳养好了再说,可知道?”   怀真同他目光相对,却又转头看向别处,微微点头,忽又问道:“是了……有了哥儿的事儿,可通知我家里了?”   唐毅道:“昨晚上因有些不便,方才一大早儿,母亲就派了人去了……只怕岳母很快也就来探望你了。”   怀真徐徐松了口气,便说:“既然如此,三爷不必守着我了,我也知道你事忙,你且自去罢了,横竖我也好端端的。”   唐毅哪里肯去,仍只陪着她罢了。   如此又过了一刻钟,果然李贤淑跟徐姥姥匆匆地一块儿来了,唐夫人忙迎着,又忙不迭地叫他们看孩子,几个人均都喜欢的无法言表。   怀真只听到她们在外间叽叽呱呱地说话,听着倒是叫人喜欢。   顷刻徐姥姥倒是进来陪着,只不见李贤淑,怀真问起来,徐姥姥道:“只怕是看见那孩子,喜得也不肯撒手了,因此也顾不上你了,横竖姥姥守着你呢。”   怀真看徐姥姥,却见她近年来,已是满头银发,只越发慈眉善目了。怀真便道:“这些日子,多亏了姥姥在家里陪着娘。”   徐姥姥拉着手儿笑道:“傻孩子,一家人哪里说两家话了?可知姥姥恨不得一直都守着你跟你娘呢?只是不得罢了。”她的手因常年做农活,不免有些粗糙,擦在手背上有些微微地发痒,却偏暖的令人受用。   半晌,李贤淑才也进来,一进门,便迫不及待地大笑着说道:“这孩子这模样儿,楞眼一看,竟叫我想起当年怀真,只是怀真也比他大一些呢……”   走到床前,打量怀真的脸色憔悴,又叹:“也难怪的,你好端端地怎么早产了这许多天?亏得老天保佑,叫母子平安。”   怀真见她眼睛似有些湿润发红,便道:“好端端地,娘怎么哭了呢?”   李贤淑忙转开头,又笑说:“哪里是哭了,只是看着心里喜欢……一时想到先前罢了。”   怀真仔细又打量了会子,便不言语,只又说些别的。   中午时候,宫内敏丽也得知消息,虽不得出宫,却叫太监送了许多贺礼来,不提。   李贤淑跟徐姥姥两个呆了整日,因见唐夫人照料的十分妥帖,傍晚便自去了。   到了晚间,怀真方仔细打量了一番这孩子,却见他仍是闭着眼睛睡不够的样儿,只是眉头到底不似先前那样皱着了,然而着实太小,怀真先前也看过狗娃儿在襁褓中的模样,近来又见过容兰的双胞胎,这孩子却比他们都要小许多,那一团儿小手,仿佛都没有男人的拇指大呢,柔嫩的叫人不舍得碰触。   怀真看着,又觉着可怜,又觉着有趣儿,等闲却也不敢随意乱抱,也生怕弄不好反伤着了他。   如此不觉间,又过一个多月,怀真也顺利出了月子。   因唐夫人调养照应得当,这孩子竟也比先前长了好些,脸儿也透出了该有的清秀轮廓,生得龙睛凤目,鼻直口端,所见过之人,竟无人不夸,无人不爱,唐夫人更是爱的什么似的,每日必要亲自抱足四五个时辰才罢休。   这一日,怀真便叫备车,出门往镇抚司而去。   ☆、第 303 章   话说怀真出了月子,心里惦记着应兰风,便乘车往镇抚司来。   因近来新帝开恩,不似先前那般严厉、许一应家人探望,故而镇抚司的人也并未阻挠。   又因知道怀真身份不同,里头自又有人出来陪着,往内而去,却引在厅上等候。   怀真见情形不对,便问道:“如何却在这儿?我父亲呢?”   那人见问,面有难色,只勉强道:“原本大人是在诏狱中的,少奶奶这般的身份,哪里是好往那里去的,因此只叫人去请出来相见罢了。”   怀真想到上回来之时,凌景深亲自陪同,果然是在个小房间内相见……当时她虽隐隐猜到异样,这会儿听了,心却仍是忍不住揪了揪,当下皱眉道:“你们是遵旨而为,并没有违法不便之处,何况关着的是我父亲,我自是来探监的,又何必另费周章的,只带我去就是了。”   那人一来知道怀真是唐府之人,二来又见她是这般容貌品格,若入那诏狱里,就如把一朵极娇嫩尊贵的花儿丢在荆棘污秽中一般,自然是多方顾忌,不敢造次。   然而听怀真如此说,竟端端有理,他略踌躇了一番,只得从命,当下领着怀真,才欲前往,忽地见外间有个人来到,冷不防两下照面,怀真微微一怔。   原来这来的人,竟正是凌绝,手中提着一个不大的盒子。   凌绝见怀真在场,却是脸色平常,那镇抚司的人却上前道:“小凌驸马,您来了。”显然有些熟络。   凌绝点头,并未多话,那人回头看向怀真,道:“小凌驸马每日都会来探望,这会子既然遇上,便同三少奶奶一块儿去罢。”   怀真闻言,不免意外。   凌绝皱眉,便看了怀真两眼,终于说道:“那诏狱里头龌龊不堪,三奶奶还是不必去了,有什么话,我带给恩师便是。”   怀真听他这般说,因也看向他道:“话虽如此,奈何关着的是我父亲,不必说什么龌龊污糟之类,纵然是刀山火海,我自也要去探望。”   凌绝眉峰微动,却也没再多言,只对那镇抚司的人道:“有劳了。”   那人躬身道:“哪里话。”   当下这一行人便往诏狱而去,顷刻到了,门口狱卒开门,才进一步,就觉着一股阴冷,森森透骨,又有那发霉似的气息,混杂着血腥气,让人窒息似的。   凌绝回头看一眼怀真,却见她只是怔怔地看着前头,眼中已经隐隐透出哀伤之色,凌绝便复低头,只往前走罢了。   又是哪里传来呻吟的声响,幽幽咽咽,如鬼如魅,眼前也越发黑暗起来,地上的青石路仿佛高低不平,笑荷夜雪两个早一左一右,扶护着怀真。   如此不知走了多久,才停了下来,怀真提心吊胆,从牢房栏杆间看进去,依稀看到木床之上,卧着一个人,背对着这边儿……虽然看的真切,却又不信,整个人恍惚要死过去。   只听得一阵铁锁链抖动的声响,牢房的门打开,凌绝先迈步入内,把手中的盒子放在桌上,才走到床边,轻声唤道:“恩师……”   一直叫了三四声,那人才动了动,翻身过来,声音微弱道:“你如何又来了,咳……”   凌绝好生扶着他起来,因低低说道:“恩师,今儿不止我来了。”   应兰风还未看到门口另还有人,正有些不解,凌绝往旁边让了一让,道:“是妹妹来看您了。”   应兰风通身一震,抬头看去,却见门口站着一人,娇袅婀娜,双眸含泪,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怀真此刻,已浑然不知身在何处,更不敢相信眼前所见,站着看了半晌,才挪动脚步往前,那边儿应兰风早翻身下地,欲迎上前来,谁知才走两步,腿上一歪,便差点儿跌在地上,亏得凌绝从旁死死地扶住了。   怀真这会儿已经走到跟前儿,早已经无力,顺势双膝一屈,跪了下去,仰头看着应兰风,泪早已经如断线的珠子般掉下来,哭着唤道:“爹……”张手便将他抱住。   应兰风低头看着她,早也忍不住落泪,抬手摸着她的头,待想要说什么,却也说不出来,咬了咬牙,道:“你如何来了?这儿哪里是你能来的地方?可是胡闹的很!”   哆哆嗦嗦,说了这两句,便看凌绝道:“小绝如何也不拦着你妹妹,可知她身子弱,又才生了孩儿,这地方哪里能来?快些带她出去!”   凌绝哪里能说什么……只是垂眸。   这会子,怀真死死抱着应兰风的腿,早就泣不成声,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身后笑荷跟夜雪两个看着,也都忍不住含了泪。   应兰风说了两句,见她不动,唉声叹气,又端地心疼:“真儿快快起来,这地上哪里能跪的……”   怀真只顾乱哭,应兰风动不得,便道:“还不扶她起来?”   两个丫头才醒悟过来,方要上前,却见凌绝早已经伸手扶住,道:“妹妹若还是这样哭着,只怕恩师心里越发难过了,大家有话且好生说两句就是……”   怀真心神无主之中,听了这一句,才勉勉强强地停了,身不由己地被他扶起,因抬手抹了一把泪,又看应兰风——却见他面容清癯了好些,竟比之前去南边公干数年回来之时,还要瘦骨嶙峋,且又鬓发散乱,枯槁憔悴,身上又穿着囚衣,这般形销骨立的模样,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十岁。   怀真看了一眼,满心酸楚不堪,且又绞痛起来,张开口欲吸气儿,那口中却仿佛塞了一团泥涂似的,竟再也喘不过气儿来。   此刻虽不曾再放声哭,那泪却是无一刻能停下,身子摇摇摆摆,几乎便要晕厥过去。   凌绝见她站立不稳,虽百般有心……却到底不便,便忙看两个丫鬟。   这会子夜雪笑荷才上前来,一左一右,紧紧地把怀真搀扶住。   怀真方站住脚,又看应兰风,便无声地上前一步,张手抱住,这才又哭道:“爹……”   应兰风也伸手将她拥住,从来他们父女感情最好,又哪里禁得住这个场景,先前虽然入了诏狱,也受了些苦痛,却不似此刻一样,那泪止也止不住,早就泪雨滂沱。   父女两人抱头大哭了一会儿,凌绝在旁分别劝了几句,道:“恩师若是这样,妹妹更不放心了……”又对怀真道:“三奶奶若还是只管哭,恩师怕更伤心。”   两个人方慢慢地停了。   应兰风退回那木床边上,因哆嗦着坐了,怀真见他消瘦憔悴,倒也罢了,这一举一动里,竟又透出些异样,颤巍巍地仿佛不便,怀真上下又打量了会儿,问道:“爹是不是病了?”   应兰风道:“不碍事,只是略受了些寒罢了。已经好了。”   这会儿,凌绝走到那桌边,把那盒子打开,从里头拿出一个盖着的煲碗来,掀开盖子,便嗅到一股药气。   凌绝便双手捧了上前:“恩师请用。”   应兰风叹了口气:“我已经好了,你很不必再这样费心。”口中说着,便接了过去,不一会儿便喝光了。   凌绝又把碗重放回盒子里,这才又从底下,又翻出两个盘碗来,一盅当归生姜羊肉汤,一个却是大碗香米,便放在桌上。   应兰风点了点头,因对怀真一笑道:“你瞧瞧,却是他这样多心又不避嫌疑,这些日子来,不惧风雨的,每天都来,又送药,又送菜……照料的着实妥当,你也可放心了罢?”   怀真眼睁睁看着凌绝动作,早就诧异,又听应兰风这样说,心中越发不知是什么滋味。   凌绝却淡淡地,只道:“照料恩师,本就是弟子该尽的本分,又何必要跟人说呢,倒显得我像是要讨好一般。”   应兰风不由一笑,凌绝道:“恩师趁热用了罢。”又把饭菜送上。   应兰风因才哭了一场,又对着怀真,虽有心快快地吃了,然而心中到底难过,哪里还能吃得下?勉强地吃了一半儿,便停了。   凌绝会意,便道:“只放在这儿,若恩师待会儿想吃了,再吃也使得。”他又心性聪明,怕自己留在这儿,反妨碍他们父女说话,当下就退了出来,只对那狱卒低声道:“待会儿还请送一碗热水来,给我恩师下饭。”   那狱卒道:“小凌驸马放心,小人领会得。”   这会儿在牢房中,怀真才开口问:“这到底是怎么了?如何弄得这样情形?”   应兰风道:“不妨事,只不过是因那些事都交际在一起,故而难办罢了。”   怀真垂泪道:“我是爹的亲女儿,却什么事都瞒着,也是我心大,只信了那些报喜不报忧的话……”说着,若有所思,微微冷笑。   应兰风忙道:“本也没别的事,先前你又有身孕,何必说些没要紧的让你不安?”   怀真低着头:“我原本也以为没别的事,可如今爹都是这个形容了,还要怎么样才算有事?”   怀真说到这里,想到自己生产那日,恍惚里听见一声惨叫,她心头微微生寒,便道:“爹……你实话同我说,他们……可刑讯你了不曾?”   应兰风见问,一怔之下,便笑道:“哪里有过?别越发胡思乱想起来,只是我关了这些日子,未免有些生了病罢了……”   怀真想起方才他迎向自己之时,腿脚仿佛不灵便,便忙下地,俯身要去看应兰风的腿。   应兰风忙要阻住:“真儿!”   怀真早就挽起他的裤脚,那宽大的囚服往上,到了膝盖处,早看出,那膝盖上不知是怎么着,像是伤着有段日子了,却仍未完全愈合,几道伤痕绽裂着,委实触目惊心。   怀真虽猜想他或许受了苦痛折磨,却想不到竟是这样……吓得手软色变,身子往后跌倒。两个丫鬟扶也来不及了。   应兰风忙下地将她拉起来,怀真此刻,连哭也哭不出来了,只是呆呆愣愣,灵魂出窍似的。   外头凌绝看着,也不知该进来,还是仍不管。   应兰风心中大为难受,便道:“这不过是一时不留神……磕破坏了的,如今已经好了,这儿到底不是你该呆的地方,且回去罢,以后也不许再来。”   两个丫鬟听了,便也劝,怀真只是听而不闻,只管盯着应兰风直直地看。   怀真不言不语,槁木死灰般。应兰风忙向着凌绝使了个眼色,凌绝才进来道:“三少奶奶,且回罢,我会照料恩师,且放心就是。”便拉住她,少不得半拖半抱着,叫她出了牢房。   怀真出了牢门口,才反应过来,猛地推开凌绝,便要往内去,谁知一脚踩出,就如踩在泥潭上一般,心头堵着的那一口气竟上不来,眼前昏黑,整个人软软地往前倒了过去。   不知过了几时,怀真才醒了过来,还未睁眼,便听到耳畔有人说道:“倒是不必跟他说了,横竖他也是不管的……若他肯插手,又何至于如此?”   另一个人说道:“罢了,别说这话,他自有他的忖度。”   怀真听出,前一个人正是凌绝,这后面开口的,却是郭建仪的声儿。   怀真忙睁开眼,却见身在不知何处,两个人却似在隔间里说话。   只听凌绝哼道:“他有什么忖度?不过是为了他唐家着想罢了。我本以为,就算是看在怀真的面上,他也会救恩师于水火,不想竟铁石心肠如此,只怕什么疼爱,也是假的。”   郭建仪“嘘”了声,怀真心中微动,忙闭上眼,耳畔听到脚步声轻轻响过,是郭建仪多心,来看她是否醒了的。   果然,听丫鬟悄悄说道:“郭大人,奶奶还没醒。”   郭建仪因见怀真闭着眼,便才一点头,又退出去,越发低声道:“好歹避讳些,别再说这些话,给丫头们听见无妨,若给怀真听见,可怎么说?”   凌绝也微微放低了声,道:“我怕告诉人么?他能做得出,自不怕别人说。何况纵然我们一个字不说,她又岂能永远不知?迟早晚罢了。”   顷刻,是郭建仪微叹道:“纵然她知道,也别从你我口中知道。”   凌绝冷笑道:“哥哥如今还担心那三爷如何么?”   郭建仪沉默,过了片刻才道:“我另有事,既然你们才看过表哥,那么我便不去罢了,你……你也别在这儿留太久了,到底要避嫌一些。”   凌绝冷哼了声,并不答话。只听脚步声响,想必是郭建仪出门去了。   怀真听到这里,才慢慢地要坐起身来,笑荷忙上前扶住,道:“奶奶可醒了?好些了么?”   怀真只觉得头疼且晕,浑身酸痛,只道:“小凌驸马还在?且请他进来。我有话同他说。”笑荷答应了,果然出外,请了凌绝入内。   凌绝正欲去了,听说怀真醒了又相请,便返身回来。果然见她已经下了地,正坐在桌边儿上,面上无悲无喜的,怅然出神。   凌绝只隔着几步站着,道:“三少奶奶唤我何事?”   怀真抬眸道:“且请坐。”   凌绝同她对视顷刻,便果然在桌子对面儿落座,怀真问道:“这儿……莫非仍是在镇抚司?”   凌绝垂眸不看她,只应了声“是”。   怀真道:“我这些月来不曾出门,全不知爹竟遭逢这般大难,方才听爹说,才知道向来多亏了凌驸马照料。”   凌绝淡淡道:“原先也说过,弟子照料恩师,天经地义,无需多言。”   怀真说道:“我虽然不通外头的事,却也明白,父亲因沾了这个名儿,只怕人人闪避不迭,凌驸马不避嫌疑,却让我又觉意外,又是欣慰。多谢了。”   凌绝转开头去:“这一声‘谢’,却实在是很不必。”   怀真道:“的确,虽然浅薄,却是我的心意。”   凌绝无言,只是垂了眼皮。   怀真想了会儿,因苦笑道:“我因素有心结,竟一直当你是个心怀鬼胎的,谁能想到,这才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呢。”   凌绝听了这一句,不知为何,眼眶竟微微地有些酸胀,忙只是低下头,一声不响。   怀真敛了神思,便道:“先前,是小表舅在呢?”   凌绝听她提起,一惊,便抬头道:“你听见了?”   怀真道:“隐约听得是小表舅的声儿……只是小表舅近来也跟我生疏了,这几个月不曾见,如同隔世了似的,大家都不像是小时候了。”   凌绝皱眉道:“你说这话,却是误会他了。”   怀真道:“这是为何?”   凌绝欲言又止,终于只道:“罢了,他也说过,这些话不该我们说……你也不必再问。”   怀真见他不答,也不强问,只道:“你既然常来探望我爹,那必然知道,他为什么竟受了伤,当真是被人上刑了么?”   凌绝闻言,却有些忍不住,因冷笑起来:“何必又来问我?竟总是我来当歹人不成?何况我说出来,岂不是如搬弄是非一样?”   怀真只望着他:“我是真心实意要问的,哥哥坦言告诉我,是为不愿我蒙在鼓里的情分,若也似他们一样瞒着我,我也不敢责怪。”   凌绝听到她唤了一声“哥哥”,凝眸看向怀真,半晌,终于说道:“你果然是被蒙在鼓里,也罢,我告诉你就是了,他们想必是什么也没听你说,那日,有人来劫狱……你大概也是不知情的?”   怀真听到“劫狱”两个字,越发混沌了。   原来,就在入了秋之时,那一日,忽地有人乔装改扮,混入狱卒之中,竟是开了锁,要救应兰风出去,中途却被镇抚司之人识破,因动起手来,双方各有死伤。   这倒也罢了,偏偏在此后一夜,有刺客扮成太监的模样,意图刺杀新帝,亏得被侍卫们窥破,将那刺客当场斩杀。   此事虽然交付了镇抚司追查,然而不知为何,太上皇却大动肝火,特传了凌景深入宫,只说刺杀赵永慕之事,必然跟要劫狱救应兰风的那些人是一拨的。   又因这几个月来都不曾查明端倪,太上皇便把凌景深痛斥一番,说他办事不力,竟又另派了人去审讯应兰风。   原本凌景深坐镇镇抚司的时候,虽然曾每日审讯应兰风,却因他的身份非同……又跟唐毅有着那么一层关系,故而并不曾刑讯逼供。   谁知因太上皇吩咐,那领命之人来到,便自然动了手了。   那腿上的伤,便是在刑讯之时留下的。      ☆、第 304 章   却说凌绝把这些日子来发生的事儿统跟怀真说了一遍……怀真听罢,惊心动魄,通身冰寒。   她哪里是被蒙在鼓里,简直是在另一个世间……有人劫狱,皇帝遇刺,这种种大事,一丝儿风也不曾传到她耳中。   吉祥倒也罢了,虽然是应府带来的,毕竟嫁了唐府的人,不敢同她多嘴也是有的,可连笑荷跟夜雪这样平靖夫人派来给她、从来都忠心为她的人,都不曾提一个字儿。   怀真忍不住抬手扶额,无奈之余,更深觉无力。   凌绝又道:“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只因此事一直悬而未决,又生出刺杀皇上之事,原本那些信恩师清白的人也都摇摆不定,近来更是变本加厉,纷纷上书弹劾呢。”   果然这便是雪上加霜了……怀真心底冷笑,咬唇不语。   良久,凌绝淡扫她一眼:“好了,我该说的都同你说了,我不便久留,这就去了。”   怀真听他要去,便也站起身来:“凌绝……”   凌绝脚下顿住,回头看她,怀真敛手,屈膝行了个礼道:“多谢你。”   凌绝望着她,虽仍是面无表情,然而眼睛竟微有些红,半晌才昂首道:“不必,你只保重自己就是了。”说完之后,转身出门而去。   凌绝去后,怀真徐徐出了口气,又立了会子,才叫了两个丫头进来,因问道:“小凌驸马方才说的,你们都听见了?”   方才两个丫鬟在外间儿,他们说话又非耳语,自然是听见了,均都心虚低头,小声称是。   怀真见状,便又问道:“想必这些事,你们也早就知道了?”   笑荷不由分辩道:“奶奶别动怒,原本……这些事不该瞒着,只是奶奶先前怀有身孕,万金之躯……经不得丝毫闪失,近来又是在月子里头,更是松懈不得……故而奴婢们才……”   怀真点头道:“很是,我知道……你们原本也都是为了我好罢了。”   两个人面面相觑,都十分不安。   怀真却并无恼意,只淡声道:“今儿小凌驸马跟我说这些话,你们回去,也不必格外告诉三爷知道。”两人齐声答应了。   怀真又略坐了会儿,才起身要出门回府,谁知才往外之时,就见唐毅自廊下而来,见了她,便紧走几步,轻轻握住手儿。   怀真本能地将手撤回,唐毅一怔,微微蹙眉看她。   许是天寒日冷,镇抚司更是个冷酷无情的地方,非但没有人声儿,竟连鸟雀之声都无,越发显得森然。   怀真深吸一口气,垂眸道:“三爷日理万机,为何竟有空来此?我正要回府,不劳三爷费心。”说着,便迈步欲走。   唐毅探手握住她的腕子,拧眉唤道:“怀真。”   怀真并不看他,只又呼吸了口,才道:“三爷从来都以国事家事为重,人品端正无可挑剔,光天化日的,这又不是地方,且别做这种儿女情长之态,留神落人话柄,于人于己只怕都大不好。”   唐毅一震,怀真抽出手腕,径直往外,走出十几步,却忽地停了下来。   唐毅正凝视她的背影,却见怀真缓缓回头,双眸望定他,开口竟问道:“三爷,我是谁?”   唐毅微怔,继而说道:“你自然是怀真。”   怀真凝视着他,最终却慢慢摇了摇头,一笑转身。   怀真并未立刻回唐府,而是回了应府。   应佩却也在家,见她回来,又是喜欢,又有些不知所措,忙先出来迎了,满面含笑道:“妹妹如何回来了,也不先使人说一声儿?”   怀真止步,看着应佩道:“我才去过诏狱了。”   应佩脸上的笑蓦地收了,脸色隐隐发白,不知如何搭腔。   怀真点点头:“哥哥莫怕,如今我顺利生了孩子,已经不是什么受不得惊吓的‘万金之躯’了,方才我去看过了爹爹,知道他捱的那些苦……故而该让我知道的,哥哥也不必再瞒着了。”   应佩闻言,那眼睛立时便红了,忍泪唤了声:“妹妹……”一把抱住怀真,竟难忍哽咽。   这些日子来,因应兰风之事,应佩也被波及,近几个月来皆是赋闲在家,素日往来的众人,除了极交好的同僚外,其他人都也不敢靠近。   只有唐绍,凌绝,张珍等人,依旧毫不在意地来往……有一段日子,唐绍不曾来,应佩还以为他也是避嫌之故,谁知过了半个多月,才又来了,依旧谈笑如故。   后来应佩从凌绝口中知道,原来因唐绍不避嫌疑,被他家里痛斥一顿,因他犟嘴不改的缘故,又被行了一顿家法,竟打伤了……因此在家里养了那许多日子。   应佩听说后,潸然泪下,却又不肯带累众人,因此他们再来之时,应佩只狠着心,叫底下人说他不在家里罢了,然而这几个人却仍是隔三岔五便来探望。   这正是显得交情难得,要知道,自从应兰风入了诏狱……又连连出了劫狱、皇帝遇刺等事件后,许多先前相好之人,甚至变了脸色,大有落井下石之意。   这些日子来,李贤淑因上回探监,回来后便病倒了,虽有徐姥姥在,可毕竟年迈……韦氏又要照顾孩子,家里一应上下,都是应佩周旋。   且最难受的,便是偶尔去见怀真,尚且要紧紧瞒住这件事,不敢向她透露分毫……只暗地里又是担忧父亲,又是担忧母亲,内外交煎,如今见怀真这般说,应佩哪里还能忍得住?   应佩把近来种种同怀真说罢,又索性将如今京内局面也都说明了,因道:“现在众人都在弹劾父亲,纵然有些世交伯父们心有不平,然而却也不敢贸然发声……”   怀真低头,心中已经明白:应佩虽不曾直说,然而这不敢贸然发声的人里头,只怕也有唐毅。   试问,以唐三爷的身份,倘若站出来为应兰风说话,虽不敢说一呼百应,但满朝文武至少会有三分之一会站出来响应,剩下的那两拨人里头,有一半儿只怕会碍于他的颜面,不敢随意做出那“墙倒众人推”的德性,应兰风自然也不至于落得如今这个地步。   应佩看着怀真的神色,复又说道:“不过也有人敢替父亲出头的,比如凌绝,还有程翰林……是了,还有小表舅!”   怀真抬头看他,这几个人中,凌绝……倒也罢了,程翰林,却是王浣纱的夫家,难道是因为这个的缘故?这程家原是清贵世家,甚是爱惜羽毛,等闲也并不掺和在这些要紧的事情里面,这番一反常态……   果然应佩赞许说道:“小绝真是个好的,先前他拜在父亲门下,还以为他只是一时意气罢了,没想到这许多年来,竟如此不离不弃,在父亲遭难这会子,也是他挺身而出,你可知道?他不知怎地说服了公主,向着皇上请命,特许他每日去探望父亲……我们也才因此放心,不然的话……”   应佩说到这里,又落了几滴泪,忙抬袖子擦去,复说道:“这程翰林家里……却多亏了浣纱,原本程家是不肯出头的,是浣纱对程公子说,倘若程家在这会子舍弃应家,她便只有一死……听闻还真的动了剪子,差点儿就……真真儿的没想到,看着她性情柔和的,不想竟是个这样刚烈的人。”   应佩本是不想落泪,说到这里,重忍不住,哽咽了会儿,才说道:“这也是父亲积下的荫德……另外还有小表舅,他等闲是个不出声儿的,这次却一反常态……在朝上同那些人争辩,力保父亲的清白,只因这朝内还有这几个敢为父亲仗义执言的人,皇上才不曾真的下令,把父亲给……”   应佩停口,狠命地揉了揉眼睛鼻子,低下头,一时不知要说什么。   怀真点头道:“哥哥别怕,如今咱们齐心协力起来,总要把父亲救出来才好。”   应佩听她说了,不由抬头看她道:“你……你莫非是要求三爷?”说到“三爷”两个字,眼睛竟微微有些发亮。   怀真见他这般眼神,心中却仿佛被人刺了一刀,应佩果然跟她是一样的心思,——只怕不止应佩,整个朝野之中的人都是一个心思,这会子,只要他唐毅说上一句话,或许事情便立刻会有转机。   怀真不答,只道:“哥哥可知道,为何三爷这么些日子来一直没有出手相助?”   应佩闻听,点头道:“先前我们也都有些诧异,然而细想想,却也明白,三爷素来是个为国为家的人,他们唐家偏生又……虽然三爷心里未必就认定父亲是坏的,可是众口一词如此,又加上出了皇上遇刺还有劫狱那件事……这个风口浪尖上,只怕他不便出头。”   怀真笑了声,道:“很是,很是。”   应佩看出端倪,忙道:“妹妹万别动怒,虽然我们是家里人,未免有些心里不受用……然而正经说来,三爷这般,却也是无可挑剔的。毕竟不是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父亲是个忠臣,有道是众怒不可犯……三爷又偏是这样的身份,若他贸然出口,只怕别人以为他也是徇私护短,才罔顾国体的……只怕一生的英明、连同唐家……也就毁了。”   应佩说了这一番话,又叹道:“且不必说是三爷,纵然……你嫂子家里,也不敢在这时候替父亲说话呢。”   怀真一怔,韦氏是武威将军之女……武威将军先前跟殉国的孟飞熊素有交际的,在军中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应佩叹说:“只因她家里是带兵的,所以也不敢轻易出声儿呢,越是手握大权,越是谨慎行事……不然的话,只怕轻举妄动,反而更坏事……”   应佩低下头去,道:“因为这件事,你嫂子……也跟我吵过几回了,今儿她带着孩子,回了娘家去了。”   怀真愕然,应佩却笑了笑:“罢了……总之各人有各人的不得已……然而越是这般,越是显出小绝跟小表舅他们的难能可贵来了。”   应佩虽一味地夸赞郭建仪,也明白郭建仪为应兰风出头必然是不易的,却想不到,正因郭建仪如此,这会子在宫中,郭白露正大发雷霆,暂时不提。   兄妹两个人说了许久的话,怀真因知道李贤淑病了,不免去看望了会儿。   正好儿李贤淑吃了药正睡着,怀真看了片刻,见她下巴尖尖地,自然也是担惊受怕之故,瘦了好些。   倒是徐姥姥见她难过,便拉着出来,在外间儿安慰了几句,道:“这不过是命里该有的劫数。照我看,姑爷也不是个该短命的,只怕立刻便柳暗花明了,你如今又有了孩子,可要越发保重自个儿才好。”   怀真见徐姥姥的头发比之先前所见,竟更白了一层……这般年纪的老人家了,还要跟着提心吊胆,怀真心中虽酸楚,却仍笑说:“姥姥说的是。”   徐姥姥端详了她许久,道:“姥姥如今看着你,还仍记得在泰州时候你那情形呢,一转眼的功夫,我的好真哥儿,竟也有了小娃娃了……如今姥姥求神拜佛,只盼老天爷开眼,赶紧把姑爷好生放出来,咱们阖家团圆,再也没有别的烦心事儿了。”   怀真张开手,把徐姥姥抱了一会儿,徐姥姥摩挲着她的头,笑道:“别怕,老天爷不会害好人的。姥姥这把年纪了,心里明镜儿似的呢。”   怀真离开应府,便自回了唐府,匆匆地回了房,把丫头都赶了出去,翻箱倒柜一通寻找,却是未果。   怀真坐在床边儿想了半晌,忽地灵光乍现,便出了房门,径直去了唐毅的书房。   这会儿唐毅还未回来,怀真进了书房中,四处张望,走到桌前检看了会儿,并无异样,转身在书架前端详许久,却见书架的最顶端放着一个匣子,虽看着不起眼,却吸引了她的目光。   因怀真生得不高,抬起手来要取之时,竟够不到,只能碰着一丝儿边,怀真左顾右盼,终于搬了个凳子过来,踩在上面,便把那匣子取了下来。   深吸一口气……这却是两人成亲之后,她头一次如此“鬼祟”行事,忙把匣子打开,一看之下,又有些惊愕,又有些失望。   原来匣子里头,放着零零碎碎,许多小东西,一个有些旧了的锦囊,一张叠起来的纸,还有一枚攒着彩缨的玉佩……   怀真认得那玉佩正是昔日、叫进宝拿去送给唐毅的,以表明她愿嫁之心,当初吉祥还说这玉劣质,拿不出手,后来也不见他戴着,还以为他早就扔了,却不想竟收拾在此处……   如今乍然看见,只觉得十分刺心刺眼。   怀真忙转开目光,先把那个锦囊拿起来,谁知打开来看,却见乃是两枚小孩儿的镯子,看着有些眼熟……皱眉细细一想,可不正是许多年前,在泰州时候,跟唐毅初次相遇,因她做生日,他特特买来送给她的……然而她却不曾收,反而要了另一个“礼物”。   怀真怔怔看着这两枚镯子,一时竟不知是何滋味。   呆了半晌,才忙把这镯子又放回锦囊,因这匣子里并没有她要找的东西,正欲将匣子合起来……目光又落在那白纸之上……   毕竟有些好奇,犹豫片刻后,便也拿出来看了一眼,一看之下,心中越发酸痛难忍,忙合起来,依旧放回去。   踩着凳子,把匣子又搁回了书架上。   怀真下地,站在书桌前,再想不到……他究竟会把那物件儿放在何处。   正思量中,外面丫鬟来报:“奶奶可在里头么?太太叫来告诉,说是小公子醒了哭闹呢。”   怀真定了定神,才道:“知道了,就来。”说罢,深吸了口气,终于迈步出外,带上书房的门,便去唐夫人房中。   果然还没进门,就听见响亮的婴儿啼哭,丫鬟见她来了,忙报里头。   唐夫人早已经抱着小瑾儿出来,迎着说道:“不知为何,这孩子也不肯吃奶,也不会安睡,只是哭闹呢,想必是想你了,快来抱抱他。”   怀真见那孩子哭得皱紧了眉,咧着嘴儿,眼泪在眼角儿边上如两道溪流,一时也心疼起来,忙小心抱入怀中,轻声哄了两句。   说也稀奇,方才还哭得惊天动地,被怀真抱着,又哼了两声,这孩子竟蓦地停了哭,只呆呆怔怔地睁大眼睛往上看来。   唐夫人正心疼的无法自处,忽地见孙儿不哭了,顿时她也转忧为喜,拍掌笑道:“我说什么来着?可不是孩儿想娘了么?瞧瞧……我们谁抱着都不成,总还要他亲娘抱着才消停呢,要不怎么说母子连心。”   怀真听到“母子连心”四个字,眼中微微湿润,对上小瑾儿乌溜溜湿漉漉的眼睛,心中忍不住想道:“我先前心思烦乱,简直要死了似的……难道你这孩子也觉察到了,是以哭个不停么?”   小瑾儿瞪着眼睛看了她半晌,忽地咧开嘴笑了起来,仿佛甚是欢悦。   怀真忙止住泪,便对唐夫人道:“这孩子也该打,太太把他照料的无微不至的,他竟又瞎闹腾起来,真真儿的不识好歹。”   唐夫人笑道:“不许这么说,敢动我孙儿一根手指头呢,我可万万不依的。”又问怀真:“如何去了这半日,别说小瑾儿不见了你想,可知我心里也担忧着急呢。”   怀真只遮掩道:“并没什么,原来我娘病了,我因陪了会子。”   唐夫人叹道:“也是,怪道近来不见亲家母过来呢,你倒是该多回家看看她……改日就也带上小瑾儿一块儿去,她见了这样好的外孙儿,只怕心里也轻快些。”唐夫人自然知道应兰风的事儿,明白李贤淑心里不好过。   怀真低头道:“我知道了。”   唐夫人看着她,张了张口,到底并没说别的,只仍陪着她逗弄小瑾儿罢了。   如此黄昏时候,唐毅便回了府来,本要去太太那边儿请了安,谁知丫鬟说这会子唐夫人去了长房那边,尚未回来。   唐毅便自回房去,谁知还未进门,就听见低低哼唱的声儿,唐毅走到门口看了一眼,却见灯光之下,怀真正轻轻地推着摇篮,目光柔和地望着摇篮里的小瑾儿,口中喃喃唱着什么。   唐毅一怔,不由停下步子,只顾看着眼前的怀真,心中柔柔软软,竟是说不出的滋味,然而看着这般温柔恬静的怀真,眼前却不由浮现,白日在镇抚司中,她回头问:“三爷,我是谁?”   她是谁?她自然是怀真,也是他唐毅的妻,是小瑾儿的母亲……难道……不是么?      ☆、第 305 章   话说唐毅自礼部回来,在门口看着里间儿怀真照顾小瑾儿,不知不觉竟过了半晌。   虽有丫鬟们看见,却因素来敬畏,此刻见他静默无言,越发不敢靠近了,因此竟无人吱声。   还是怀真不经意间抬头,望见他在门边儿上,略斜倚着门扇,双眸静静地正看着自个儿。   四目相对,片刻,怀真笑道:“三爷回来了,如何自在那门口,是要故意吓人一跳不成?”   唐毅听她悄声笑语,白日那情形越发如幻觉了。然而心中却不仅略觉宽慰,因迈步进来,直到跟前儿,仍旧打量着她的神色,道:“在做什么?”   怀真却转头,只看着摇篮中的小瑾儿,道:“这孩子不知如何,今儿闹得怪烦人的,太太叫我带他回来哄着,方才好歹才睡着了。”   唐毅便也看了小瑾儿一眼,却见小孩儿闭着双眸,果然安静正睡着,长睫安宁地勾出一个弧,眉眼中隐约流露出怀真的神韵来。   唐毅不由笑说:“这孩子生得竟是像你多些,这可如何是好,明明是个男孩儿。”   怀真并未留意,闻言也仔细看了会儿,摇头道:“我却觉着像是三爷多些,这眉毛,鼻子……嘴儿……虽说还是这般小,然而有时候看着他的眼神,也自觉着……”怀真情不自禁,说到这里,蓦地停了下来,便转开头去。   唐毅正专心听着她说,忽地见她停口,便问道:“觉着如何?”   怀真轻轻咳了声,只道:“三爷这会子才回来,只怕部里公事繁忙,必然是劳累了,不如且早些安歇罢了。”说着便要走开,不料小唐探臂,在她腰间轻轻一搂,便将人拥入怀中。   怀真微微挣了挣,无果,便不再动,只低声说:“做什么?”   唐毅并不回答,只过了会子,才道:“我知道怀真心里是恼我了。”   白日在镇抚司中的那一幕,自然不是他的幻觉,何况,跟怀真也绝不仅仅是成亲三年的缘分,而是打小就知根知底,最是明白她的性情,却是个看似柔静温良,实则是内怀坚韧性子最左犟的。   当时她回头那一眼,虽并无任何愠怒之情,唐毅的心却都凉了……这会子她也并没有哭闹,却凡是笑面相对,他虽则想自欺欺人地觉着一切太平无事,然而到底是个精明醒觉之人,心中竟是难掩的忐忑难安。   怀真并不言语,唐毅便道:“你恼我没有相救岳父出诏狱,叫他受了那许多苦,对么?”   怀真张了张口,却又一笑。   她本是不想再说一句,这会子质问,又有什么用?该受的苦,应兰风均已经承受了,纵然再说一万句,对他竟有何益处?无法抹去他所受的辛苦不说,难道……还能救他于水火?   怀真便垂眸道:“我深知三爷行事,自有章法,故而定然会秉公处置,问心无愧的。何况咱们早就说过了,这些朝堂上的事儿,我不懂,何必跟我说什么?”说话间,便要推开唐毅的手。   不料他并不肯放,怀真动作渐大,却挣不脱,只有不肯出声,生怕把小瑾儿惊醒,且她毕竟力气微弱,挣了片刻,反把自己弄得气喘吁吁,当下放手罢了。   唐毅见她停了,才道:“你且听我说,岳父的事,我的确是不能明面行事。毕竟,如今正是战事吃紧时局万变的时候,偏偏这消息已经走漏了,朝野之中人人都盯着……我所能做的,不过是保住岳父的性命罢了。”   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自古以来,又有多少忠臣良将,便是这般下场?然而为国而生,为国而亡,纵然抱冤带屈,又能如何?也只是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罢了。   而程翰林之所以能站出来说话,除了王浣纱在家中以死相逼外,未尝不是因为唐毅暗中授意的缘故。   不然以程家那种世族,纵然程公子不忍娇妻哀告委屈,但毕竟程家并非他做主。程家主更需要从大局出发,若不是唐毅暗中行事,等闲哪里会在这种惊涛骇浪中冒出头来。   何况事情至此,唐毅虽然仍愿相信应兰风乃是无辜清白的,但这许多巧合之事串联在一起,却叫人大有百口莫辩之势头。   先是应兰风弹劾王赟,又是扶桑细作说出姓“应”的大臣,暗中有人告密,说是先前应兰风在应公府之时,的确曾见可疑之人出入……再往后,正想着大事化小暗中调查之时,偏偏新罗战事爆发,军情泄露,太上皇忽然暴怒。   这场景就像是手心里拢着一团火,原本还能强忍,到此刻却已经有熊熊燃烧之势,竟是再也掌握不住了!   然后便是贼人劫狱,次日刺杀皇帝!   劫狱之时,镇抚司折损了七八个好手,行刺那日,执金御众人为护住皇帝,也多有殒身,据在场的宫人们说起来,情形委实是凶险万分!   事发那时候已是夜间,唐毅并不在宫中,半夜有人来相告,竟似一场噩梦化了真,寒夜里出了一身冷汗。   这两场事发生的时机如此巧合,巧合到让人不去把两件事连在一起想都不成。   而最可怕的是,倘若果然给刺客们得手,害死了赵永慕的话……试问朝中如今还有何人可以继位?   是仍然不成器的世子赵烨?还是尚在襁褓中的肃王小世子……有些想法儿,叫人不敢细想,再深深一想,简直毛骨悚然。   唐敏丽如今后宫为妃,虽才进宫不多久,然而圣宠无双,皇帝特许她把宝殊呆在身边儿养着,倘若……真的有新帝殒身……敏丽又是唐府的人……   若果然有那些居心险恶之徒这般猜测,再引动了太上皇的怒火,以太上皇越来越猜忌的性情,只怕偌大的唐家……   倘若只是牵扯唐家,倒也罢了,唐毅也不至于就束手到这地步。   再试想,纵然不牵扯此点,若新帝被刺身亡,国将何国?新罗地方正在交战,纵然匆忙里再扶持个未得群臣之心的赵烨登基,只怕于民心军心也大不妙。   当真是用心险恶之极。   不管背后指使这所有的真凶到底是谁,只要一日不水落石出,这所有的罪名便只能在应兰风的头上!   试问在这种时局之下,倒是该叫他如何行事?赌上一切,不计所有行事,以他之能自然可以救应兰风出狱,然而……迎面而来的,只怕会是更复杂难以料理的更大风雨,群臣质疑,民心涣散,甚至因此动摇国之根本。   是以于公于私,为国为家,绝不能轻举妄动。   就像是那个忧国忘身,曾力挽狂澜的名臣于谦,纵然再“忠心节烈,与日月争光”,只为了一个“君位永固”,也只落了个“天下冤之”的结果。   他所留的《石灰吟》,言道: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竟是贤臣的自行写照了。   故而有时候清白或者不清白,根本便不是可定生死的主因。   只能为了大局,忍心舍弃另一些……本来难以舍弃的。   然而这些话又如何能跟怀真直说……只怕说来,字字残忍,越发让她无法承受。故而他只能表面纹丝不动,私底下暗暗行事,只务必保住应兰风一条命罢了。   室内静静默默,连灯花爆开的声响都显得如此刺耳。   怀真深深呼吸,终于道:“三爷……”   唐毅应了声:“嗯。”   怀真问道:“三爷……倘若……我爹爹真的是个坏人,你现在,会如何料理此事?”   唐毅一震,不知她为何竟问出这一句来,微微蹙眉片刻,终于说道:“我……”他一早就知道自己的答案,然而这会子要说出来,却竟忽地艰难。   怀真却已经明白他的意思,轻声道:“那一定是……大义灭亲,绝无二话了?”——这正是当日在书房内,他对唐坚所许诺下的。   唐毅无端吸了口气,终于说道:“是。”很快地又接着说:“然而我相信……岳父绝不会是……”   怀真微微点了点头,却不等他说完便道:“其实三爷如今也有些吃不准了,也有些猜不准父亲到底是忠是奸,故而才这样束手束脚,难以行事,只是看在我的面儿上……才姑且保全父亲一条性命,事实上,倘若不是因为我,只怕三爷这会子,也早就主张杀了父亲了,对不对?”   她缓声说来,并无怨怒之意,仿佛只是在说一个事实,或者旁人的事。   唐毅定了定神:“怀真……”   怀真道:“我说的句句都对,是不是?”   沉默过后,唐毅终于沉声回答:“是。”——他心里知道怀真说的句句是真,他也不想说出口来更令她伤心,然而退退缩缩从来不是他行事之风,何况倘若之时朝野之争,朝堂内部暗涌的话,他兀自可以违背心意,周全行事,然而如今……   一切都是围绕应兰风而展开的,不管他是忠是奸都好,那些暗中的黑手,的确是借着他在搅乱浑水。   在如此混沌的时局之下,最好的法子,其实无非是快刀斩乱麻,事实上直到如此,他所做的……已经跟他素日行事的风格相悖了。   正如怀真所说,的确是因为她。   但他却又清楚知道,事关的是大体国体,在这种大是大非之前,他并没有选择,纵然……面对的是她。   怀真忍泪,按了按眉心:“我知道……”还有一句话,却已不必再问出口。   其实她早就知道,自从听见书房中唐毅跟唐坚的对话开始。   本以为,那一刻的冰心彻骨,已经是极至了。   可是这会儿听到他亲口这般承认,才知道,原来先前那一场,竟只是一点儿刀尖刺入,痛不过尔尔,这时候,才是真真正正的叫人痛不欲生。   次日,唐毅自去早朝,怀真也早就醒来,自从有了小瑾儿,因他时常半夜吵闹,竟也让她有些睡不安稳,一向甚是浅眠。   起身先打量了会儿孩子,因方才丫鬟抱去吃了奶,此刻却也安稳,见怀真过来了,便冲着她乐颠颠地笑。   怀真细看小瑾儿的眉目,昨儿她未说完的话,是当认真看着这孩子的眼神之时,依稀仿佛……就看到当年的唐毅。   那个在齐州街头,同林沉舟一块儿出现的小唐,顾盼神飞,浅笑莞尔,眸光澈如明溪,璨若晨星,不似现在,自多了若许沉静,深沉不可言。   或许,纵然此生多得了一份深情爱慕,但他毕竟仍是前世那个人,仍也是要走上如前世一般的路子,那样善于谋划,城府内敛的国之重臣。   当在她跟他所看重的家国之间选择之时,他只会毫不犹豫的……   怪道……林沉舟临去遗书,曾说过那样的话:君乃国之重器,不可染垢。   原来一切早就注定。   只是想到在半梦半醒间望见他求而不得的眼神,心头却仍是一阵绞痛,酸楚难言。   一时间竟是泪如雨下。   怀真抱起小瑾儿,望着小孩儿天真无邪的笑脸,含泪在脸上亲了又亲。小瑾儿十分欢喜,越发咯咯笑了起来。   良久,怀真才将小瑾儿放开,回身到了床边儿,把枕头底下那个狭长的盒子握起来,紧紧攥着,迈步出了门。   却说唐毅退了朝,不知为何,竟有些心神恍惚。   竟不知是如何出了宫门的,只是上了轿子,往礼部自去。   半晌到了,才下轿,唐升过来迎着,因多嘴说道:“先前如何像是看着咱们府的车驾进宫去了呢,可是奶奶进宫看咱们家娘娘?”   唐毅一怔,转头看向唐升,目光从平静飞快地转作骇然,盯了他片刻,竟一言不发地快步离开,信手拉了一匹小厮的马,翻身而上,急急打马离去。   唐升吓了一跳,其他侍卫见状,忙也飞快跟上……如此不多时,已经回了唐府,如风似的掠进府内。   丫头们见他回来,又看神色匆忙,不知如何,纷纷避让行礼。   其中,夜雪因上前道:“三爷……”待要说话,唐毅却并不理会,只径直进了卧房,到床头将那暗格打开,把上面一层一推,原来下面仍还有一层暗格,此刻里头却什么也没有,空空如也。   唐毅死死看着,蓦地倒退一步。   这会儿,身后脚步声轻轻响起,是丫鬟的声音道:“三爷,奶奶临出门交代……”   唐毅本什么也听不进去,只听提到怀真,才猛然回过身来。却见丫鬟夜雪略有些不安,手中却捏着一个未开的信封,迎着他的目光,小声说道:“奶奶出府前,嘱咐奴婢,叫把这个交给三爷……”   唐毅不等她说完,便一步上前,将那信笺取了过来,将要打开之时,手却无端有些发抖……夜雪见是这个模样,心头慌乱,忙抽身退了。      ☆、第 306 章   话说唐毅拿了那信笺来,拆开来看,望着那上头娟秀字迹,看了会儿,早已色变。   正在恍惚神惊之中,忽地听外头丫头小声说道:“是三爷回来了?只听人说还不信呢……太太叫我来打听打听,若三爷真个儿回来了,便叫他过去说句话儿。”   唐毅虽听得分明,却毫无反应,眼睛只是盯着面前纸上的字。   隔了会儿,却见夜雪复进门来,垂着头行礼道:“爷……太太那边儿使人来唤三爷,说是有事儿。”   唐毅仍是置若罔闻,神情跟昔日亦大不相同。   夜雪不敢多嘴,复看他一眼,便悄悄地又退后了。   如此又过半日,唐毅终于慢慢地将那一张纸叠了起来,放入怀中,迈步出了卧房,在门口又站了会子,才去了唐夫人房中。   却见唐夫人正抱着小瑾儿逗趣,一个奶母跟丫头们簇拥着说笑,见他来了,众人都忙退了。   唐夫人含笑看他一眼,道:“你今儿回来的倒是格外早些,偏生怀真又进宫看你妹妹去了……你且过来,母亲跟你说两句话。”   唐毅走到跟前儿,只垂着头。   唐夫人因满心都在小瑾儿身上,也没留意他的脸色不对,只道:“这话原本我不该说,先前我也只提过一句……就是你岳父的那件事儿,如何拖了这许久,仍不得周全呢?”   唐毅隐隐约约听母亲提起此事,不免又是心头一刺。   唐夫人见屋内并无别人,才又低声说道:“这果然是棘手难办的事儿?”   唐毅素来心定神稳,是个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性情,纵然在惊涛骇浪、生死之间也仍挥洒自如的,此刻,却竟说不出一个字儿来,只点了点头。   唐夫人知道他也为难,便叹了口气:“我看怀真自打昨儿出去了一趟,就有些不同似的,她这会子不在家里,你跟母亲说句实话,到底是要怎么样呢?”   若在昔日,这会儿只怕他会说些宽心劝慰的话,然而怀中那一张纸沉甸甸地,又像是一块儿烧红了的烙铁,便捂在他的胸口,竟叫他无以言语。   唐毅目光一动,只看向小瑾儿。   唐夫人察觉,便也看小孩儿,过了会儿,才终究又道:“母亲只私底下跟你说这一句,你能听就略听些儿,不能听,也仍别紧着为难……只是你且得记得,不管那外头的事儿是何等的要紧,然而怀真那孩子,却是个最可人疼的……且她自打嫁了你,你又在外头风风雨雨的,家里头可不是多亏了她里外周全的?那会子我病得半死,你妹妹又是那个情形,若不是她,倒想不出会是怎么样呢。如今她又给你生了小瑾儿这样的好孩子,你也知道……她素来是个最有孝心的,这会子亲家出了事,她口里虽不愿意跟我们诉苦……只怕心里不知是怎么难过的,唉……你别的不看,且看在她素日懂事,又看在小瑾儿的面上……好歹……暂时放放那尽忠为国的心思也罢了……”   唐夫人说着,眼睛微红。   有道是“知子莫若母”,这数月来,唐毅虽不曾详细把外头的事说给唐夫人,但唐夫人素来知道他的性情,何况又从那两房中听说不少,再加上底下丫头小厮们口口相传的……唐夫人心中自然有数。   原本她也是很信唐毅,毕竟是亲生的儿子,从小是个最叫人省心的,何况在外头又操劳的军国大事,自然不是她能插嘴插手的,可是这一件儿,事关怀真,因此唐夫人竟有些按捺不住。   唐毅低着头,一声不言语。   唐夫人端详他半晌,知道他也不好做,素日他是个最心疼怀真的,但凡能周全,又怎会眼睁睁拖延至此?   唐夫人虽然恨不得立刻把应兰风救出来,但到底又不舍得十分为难唐毅,一时不免湿了双眼,便道:“罢了、罢了罢了……权当我什么也没说……横竖怀真都不曾难为你什么……”   她这边儿说着,小瑾儿便扎手扎脚地要动,口中呵呵地笑起来。   唐夫人长长地叹了口气,只好低头又哄孙儿,谁知才哄了两声,却见眼前人影晃动,一抬头功夫,就见小唐已经走了出去。   且说怀真一大早儿,在府中安排收拾妥当,便备车马,进了宫去。   虽说在府中之时,只说是进宫探望贵妃娘娘,然而进了宫中,却是应太妃的人来接了,请进内殿而去,竟是并不曾去见敏丽。   话说自从成帝将皇位传给了赵永慕,自己便退了位,只在后宫养神罢了。   成帝毕竟年纪大了,又加有些别的原因,这会儿身边也并没留别的伺候的妃子了,只含烟一个是最得力贴心的,竟一日也不可缺了她。   偏偏前那一段儿,又是小唐有事,怀真照顾府内,竟不得空闲儿,此后又有了身孕,越发不得进宫,除了这些外,对含烟而言,却也有个不可随意再宣召怀真入宫的理由……因此虽然心中着实的念想,却只是按捺罢了。   昨儿怀真从应府往回之时,便派了人去宫门上,只叫传信儿给应含烟,叫她今儿记得来接,含烟正盼着她,因此便早命人预备下接了。   两个人这回相见,更跟先前不同,四目相对,含烟并未动,只先叫身边儿几个宫女退下,等众人都去了,含烟才上前,一言不发,先把怀真紧紧地抱住了,自是百般喜欢。   半晌,含烟才放开怀真,又仔细将她上下打量了会儿,才道:“如何比先前更瘦了许多?”心中却也知道,应兰风是那样儿,怀真岂能安然?   怀真却只是笑道:“是姐姐太记挂我,总觉着我瘦了似的,其实好着呢。”   含烟挽住了怀真胳膊,相携进了内殿,便捱着榻上坐了,才握着手,低低切切地问道:“你昨儿特意派人送信来,今儿进宫,可是有事找我?”   原来应含烟心中,只以为怀真是为应兰风而来,先前,虽说她也曾求过太上皇几次,但每次提起,太上皇的脸色都十分异样,含烟虽然有心相救,却也到底不敢十分惹怒……因此只适可而止。   这会儿见怀真亲自来了,含烟心中因想:“若妹妹开口,我自然拼了不顾,也要向太上皇进言。横竖这深宫度日,也如枯树朽木一般,并没有什么意趣。我的性命,又曾多亏了怀真才得以保全,这会子若是连为了她说句话也不能,连丁点儿的心意也尽不上……倒不如是死了干净。”   含烟心中打定主意如此,便盈盈看着怀真,反倒是盼着她快些说出这句。   不料怀真道:“并没别的事,只是想跟姐姐见一面儿,另外……不知太上皇近来如何?”   含烟微微意外,道:“是么?太上皇近来倒还好呢,方才吃了药,正睡着。”   怀真道:“先前我进宫来,他老人家兴起都会宣召,不知今儿是个什么心意。”   含烟心中一动,隐隐猜到怀真所想,便道:“太上皇浅眠的很,估摸过一会儿便醒了,我去探一探就知。”   两个人因又说了会儿话,含烟不免又问小瑾儿如何。   怀真便说了一番,只说是极乖巧可爱的孩子,含烟眼中透出明亮之色,道:“我倒是急得不成,想看看你的孩儿到底是个什么样儿的,必然是个极难得的大宝贝呢,可惜今儿你没带他来,以后若有机会,可要抱进来给我看一看才好。”   怀真心中顿了顿,却仍是含笑答应了。   顷刻,含烟果然便去了太上皇寝宫,去不多时,便有太监来宣旨,请应怀真进见。   怀真站起身来,随着那太监前往,谁知才出含烟寝宫,就见迎面匆匆地来了一队人,当中簇拥着一个花容月貌、雍容雅贵的宫装丽人,如众星捧月般的,——细看却是敏丽。   怀真脚步一顿,心中踌躇。   谁知敏丽早看见她,忙紧走几步,又挥手叫身边儿跟随的人都停步,她便自个儿上前来,紧紧握住怀真的手,盯着她问:“果然是你进宫来了!如何也不跟我说一声儿?我竟才知道,还不肯信呢。”   怀真笑道:“本想着……待会儿再去看望娘娘的。”   敏丽上下打量,见她脸容果有些清减,顿时眼圈儿便红了,道:“先前我百般想念,只想传你入宫,怎奈你又才生了瑾儿,倒是不敢这样着急让你颠簸,我倒有心回府,只仍是不便……好歹见着了,你却如何瘦了这许多?”说话间,心里不免难过,禁不住落下泪来。   怀真掩着心中伤感,只做无事状,勉强笑道:“姐姐别担心,姐姐才生了小世子那会儿,也瘦弱的很呢,岂不知的?”   敏丽摇了摇头,她才生产那会子,虽恰逢小唐“出事”,但因怀真极用心照料,身子自然是极好的,哪里是如她这样儿?   敏丽因见了怀真,似天上掉下个宝贝来,才要拉她去自己宫中坐着详细说,不料怀真柔声细语说道:“先前太妃去见太上皇,大概说了我来了,太上皇因传我去见呢。再耽搁只怕不好,姐姐先回宫去罢了,待我见过了皇上,自再去拜见姐姐。”   敏丽才跟她见了,正难舍难分,然而听了这话,便只好先压下一肚子的话,只好依依不舍地先放了她去了罢了。   两个人作别,怀真便依旧跟那小太监前往太上皇寝宫,顷刻到了,便入内拜见。   行礼完毕,只听上头极微弱的一声:“平身,起来罢。”依稀听出是成帝的声音。   怀真谢恩,便站起身来,缓缓抬头看去,却见前头不远榻上,成帝斜倚着,人也有些清癯枯瘦,比先前越发苍老了,只两只眼睛仍是带着些威锐之色,这会子便望着怀真的脸,目光沉沉,不知是何意思。   在太上皇的旁边儿,便是应含烟站着,正略有些忧虑地望着她。   旁边几个小太监宫女,如泥雕木塑般垂着手低着头肃立。   太上皇扫了会儿,道:“你过来。”   含烟忙道:“太上皇的眼睛不太好,太远了有些看不真。”怀真垂眸,便上前几步,将到榻前才止住了。   借着灯影,太上皇仔细望着怀真的脸,点头道:“还是那个模样儿不曾变……听闻你给唐家生了个男娃儿?”   怀真道:“是。”   太上皇仰头,仿佛若有所思,半晌笑说:“倒是好。唐毅是个有福气的,这也是他应得的。”   怀真微笑道:“有些人的确是有福的,然而有些便并未有这般幸运了,所谓几家欢喜几家忧,就说臣女的父亲,就是个没福的。”   太上皇闻言,微微皱眉:“你说什么?”   怀真仍含笑道:“方才太上皇说我仍是那个模样儿,却不知在您的心中,怀真到底是个什么样儿?”   应含烟在旁听了,依稀觉着不对,待要拦住她,却欲言又止……只咽了口唾沫,仍是盯着紧紧相看。   太上皇直直地看了怀真半晌,忽地问道:“怀真丫头,你今儿进宫来,可是有什么事儿不成?”   怀真面不改色,仍温声低语道:“是有些话要同太上皇说,因是机密,臣女斗胆请太上皇屏退左右。”   太上皇眸色愈发暗沉几分,枯瘦的手微微一抬,哑着嗓子道:“都退下罢。”   应含烟十分忧心怀真,并不愿离开,怀真向着她使了个颜色,含烟捏着一把汗,又见太上皇没有留她的意思,犹豫片刻,终于咬牙去了。   这寝殿之中,一时越发死气沉沉起来。   成帝嘴角一挑,透出一抹似阴如冷的笑,望着怀真道:“如今人都退了,你有什么话,可能说了罢?”   怀真垂下眼皮,手在袖子中摸了摸,便拿出一样东西来,探臂张手,对太上皇道:“不知对这样物件,太上皇还记不记得什么了?”   太上皇低头,却见她掌心摊着的,是一枚金光闪闪的钗子,他觑着眼睛,有些看不真切。   怀真会意,复踏前一步,便道:“太上皇莫非不记得……这故人之物了?”   灯光摇曳,那金钗近在咫尺,光芒大涨,竟是若许耀眼。太上皇看得真切,脸色陡然一变,却死死地盯着,目不转睛。   两人谁也不曾开口,顷刻,太上皇方道:“你……从哪里得来的此物?”   怀真道:“是有个人临死之前送给我的。”   太上皇道:“是……谁?”   怀真道:“是个为了您跟大舜操劳了一生,最后却不得善终之人。”   太上皇喉头一动,仍是死看着怀真,又转向那金钗上头,目光涌动,却紧闭双唇,不发一语。   怀真低头,也看着手中的钗子,静静地说道:“曾记得有一日我入宫来,太上皇曾对我说……要我叫您一声爷爷,当时我只觉得太过大逆不道,因而不敢,也并没多想,只当您是一时心血来潮罢了,直到我知道了这枚金钗的来历,我才明白。”   太上皇微微眯起眼睛,目光从那钗子上移开,又盯着怀真:“你明白什么?”   怀真直视着老人鹰隼般的目光,轻声说道:“这钗子是德妃遗物,我是德妃的孙女儿,我父亲是德妃的骨血。不知……我说的可对?”   太上皇不言语,枯瘦的手指微微发抖。   怀真望着他,道:“然而我只是不明白,天底下何以会有这样忍心的君父,德妃死的离奇,至今并无任何交代不说,如今,竟还舍得送自己亲生的儿子去死,让他在暗无天日的诏狱里受尽种种苦楚,太上皇可能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何?为何您盼着我唤您一声爷爷,回头却又狠心把我爹折磨的生死不能!您若是不知情的,倒也罢了,然而先前淑妃之事,您分明是知道了的,却又为何要这样绝情绝意?”   怀真说着,胸中像是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起来,让她不由自主,怒意高炽,眼中的泪因而坠了下来,却并不只是因为伤心,或许,是因为太过悲愤罢了。   她死死地盯着太上皇,想从这老人口中得到一个答案,或者也想让他良心发现,悬崖勒马。   太上皇听她说罢,冷笑了数声:“你想知道为何?”   怀真望着他的笑,不知为何,心中竟也有些嗖嗖冷意,然而如今已经没有退路,怀真深吸一口气,点头。   太上皇挑了挑眉,望着她道:“你果然是德妃的孙女儿,藏不住的,这份倔强,宁死不悔的模样……我看见你,就像是看见当年的她。——可知道我最爱她这样,但最恨的……却也是她这样?”   怀真微微昂头,不让眼泪轻易坠落:“我今日来,是为父亲求生,若是不能,便只有我先求死。”   太上皇眯起眼睛,复笑了两声,又道:“你如今嫁了唐家,只要你乖乖地,并不会有人敢动你,何况你又有了孩子,难道你不为他们着想……”   怀真淡淡道:“从先前我出了唐府大门开始,我便同唐府没有任何牵连。我如今……只是应家的女儿,生则跟应家同生,死则跟应家同死,如此而已。”   太上皇望定她,面上笑意更胜,抬头望着头顶虚空,半晌才道:“你的确是德妃的孙女儿,应兰风也的确是她的儿子,但是……”   在死寂一样的寝殿之中,太上皇的声音忽地转的阴冷,似冷似笑地说:“但是你不是朕的孙儿!应兰风更不是朕的儿子……”   这一句话,仿佛将他沉浸在骨子里的怨怒点燃了似的,老人猛地挥手,暴怒般道:“你们是野种,是德妃那不守妇道、红杏出墙的女人,跟别人生得野种,都是野种!”   怀真睁大双眸,骇然看着急怒起来的老者,他的胡须头发皆在抖动,连嘴唇也不停地颤抖,双眸死死地盯着自己,仿佛满含憎恨,恨意交织,像是要立刻杀死她才能解恨一样,这样深沉的帝王怒恨,让本心存死志的怀真竟也忍不住微微战栗。   太上皇瞪了怀真半晌,那怒意如澎湃的江海来潮,忽地又慢慢地收缓了回去,而他浑身的力气也仿佛被这所有的暴怒浪潮卷走了似的。   太上皇闭了闭眼,无力地摇摇头,低声道:“现在你该明白了罢……为什么朕虽然喜欢你,却并不是格外喜欢应兰风……只因他是个能臣,倒也罢了……然而……是有人不想他活,不是朕要他死,是他们逼着朕要他死!”他咬牙切齿,仿佛恨之入骨,似要择人而噬。   怀真心中一动,才复又慢慢地缓过神来:“太上皇……说的是谁?谁逼着我爹死?”   太上皇紧闭双唇,眉头亦是紧锁,仿佛在回想什么不堪的过往,半晌道:“你不必问,那些事,不是你这种小女子可以随意打听的……总之朕如此做,是为了家国天下……别说他不是朕的骨血,纵然是他是朕的骨血,朕也饶不了他!”   太上皇说完,又道:“朕对你还是有怜惜之心的,你不必在此胡闹了,何况还有唐家的颜面……朕知道唐毅舍不得你,你好生回去罢。”说到这里,太上皇长长地幽叹了声,忽地道:“朕一生最爱的……就是她了,可恨她……宁肯选择那个低贱的混账,也不肯好生跟朕屈服……是她逼着朕,是他们逼着朕……”他喃喃几声,仿佛入魔了似的。   自从那金钗的来历明了之后,怀真已经认定了应兰风是德妃之子,自然便也是皇子了,故而在这绝望之时,才想破釜沉舟,孤注一掷,却想不到,太上皇竟说出这样的……难堪之极的绝密来,竟把她所有的……尽数打碎。   怀真站在原地,浑然无主。   对面儿,太上皇仿佛沉浸在昔日想象之中,复笑了笑,半晌转头,又看见她:“真像……不管是模样儿,还是脾气性情……可惜、可惜……”   他究竟可惜什么?可惜她虽然这般像,却不是他的骨血?还是可惜当初种种……   沉寂之中,怀真忽然说道:“太上皇,何以认定……我父亲不是您的儿子?”   太上皇闻言,微微蹙眉,转头看向怀真,眼中所有往日温情的影子荡然无存,眼色渐渐又转而阴冷,仿佛方才那退却的暴怒,如天边酝酿的风雷,挟雷霆万钧毁天灭地之势,转瞬又将席卷而来……只是这一次,会不会如上回一样,又轻易收回呢?还是一发不可收拾,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虽看清帝王眼底令人震慑的惊涛骇浪,怀真却毫不动容,只是仍直视着太上皇,仍是昂首,一字一字清晰问道:“您何以如此认定?”   太上皇笑了笑,这会儿的笑却仿佛带了几分狰狞似的,猛地一抬手,把床边儿一支莲花纹十五连枝宫灯一把推倒,烛光摇曳,铜灯委地,发出刺耳而慑人的声响。   ☆、第 307 章   且说太上皇大怒之下,猛推倒了那十五连枝灯,外间伺候的宫女太监们自然也听见了,却都不敢擅自入内。   其中,唯有应含烟是个一心在怀真身上的,她先前虽然无奈退了出来,却并不曾离去,只紧紧守候着,如今又听是这般声响,只恐怀真吃了亏,便忙要入内去。   杨九公在旁忙拦住了,劝说道:“太妃,太上皇还未传人,只怕……”   含烟索性握住他衣袖,却道:“九公公跟我一块儿进去罢了,你也知道太上皇近来脾气更急了好些,怀真又不是旁人,倘若她有个闪失,以后却怎么交代?就算是皇上……在唐三爷跟前儿也不好看。”   杨九公虽有些不愿,却禁不住应含烟拉着他不放,当下两人便进了内殿看顾。   待入了内,却见太上皇仍坐在榻上,死死地盯着地上。   地面一片狼藉,铜灯跟烛盏乱滚,有的烛火还未熄灭,幽幽燃着有光,怀真便跪在这其中,极小的身影显得格外孤凄,竟不知如何。   含烟忙便撇开九公,就去拉怀真,忙的低低问道:“怎么样?”又忙上下打量,生恐她伤着了。   此刻杨九公也忙跑去扶住太上皇,陪笑说道:“皇上是怎么了,有什么大不了的,竟这样大动肝火……”觑了一眼脸色,又忙扬声,叫两个贴心的小太监进来,快些把地上那许多东西收拾了去。   太上皇将九公推了一把,却并不做声,阴鸷森厉的双眸依旧是望定怀真,片刻才咬牙道:“你好大的胆子……”   应含烟见状,便随着怀真身边儿跪下了,含泪道:“妹妹年纪小,若是说错了话,求皇上宽恕,若有责罚,只都落在臣妾身上。”   太上皇扫了含烟一眼:“你也不必着急,应家的事儿,若实在论起来,你也逃不了!不必仗着朕喜欢你,你就不知道如何了。”   含烟还未说话,怀真已先开口道:“我爹爹先前已经跟公府内分家别过了,何况太妃的出身更与应公府还疏离一层的……且太妃人在深宫,又知道什么?太妃素来对太上皇又是最忠心不过的,若为了我迁怒太妃,对太上皇又有什么好儿呢。”   太上皇闻言挑眉,杨九公则听得胆战心惊,心道:“这个丫头几时这样胆大了……这不是要命了么!”待要劝说两句,却又不敢。   含烟转头看着怀真,此刻已经禁不住流下泪来,也不管当着太上皇的面儿,只握着她的手道:“可知我不要你这样为我着想?素来都是你照料我,都是我欠着你的情分……这辈子倘若我能为你做一件事儿,死了也是甘心的。”   杨九公暗暗叫苦,忙拦着道:“太妃娘娘,怎么也跟着说出好听的来了,太上皇的脾气你是个最清楚的……可知是个最心软心慈不过的?赶紧说两句消火儿的话,倒也罢了。”——这也是杨九公想要替她们两个周旋之意。   太上皇看着她两个这般,又听了九公的话,复眯起双眸忖度了会儿,眼神变幻不定。   正在这会儿,忽地听外头有太监道:“静妃娘娘来给太上皇请安。”   众人闻言,都是一怔。   顷刻间,却见外头敏丽带着一帮太监宫女进来,见两个人跪在地上,脸上诧异忧虑之色一闪而过。   太上皇听闻她来了,恼意略收了几分。   敏丽行礼过了,道:“今儿不想,太上皇这儿是这样热闹的。不知敏丽是不是来的不巧了?”   太上皇端详她婉柔含笑的神情,微微一笑道:“有什么不巧的。来的甚巧才是。”   敏丽只当没听出这言外之意,扫了一眼含烟跟怀真,又柔声道:“只不知这又是怎么了?必然是三少奶奶有什么言差语错的,得罪了太上皇,然而您老人家是个最善心仁慈的,自然不会仔细计较,且看在她年纪小不懂事的份上,好歹宽恕了罢?”含笑说着,又行礼下去。   太上皇望着她,淡淡问道:“你是特意来给她求情的?”   敏丽并不否认,只仍是带笑道:“您老人家素来心清眼明,倒是瞒不过。”   怀真早在敏丽进来之时,就已经暗怀担忧,闻言心中一揪,便抬头阻止道:“娘娘!此事跟娘娘不相干!”   敏丽便走上一步,蹙眉悄声道:“你不许多话……可知但凡是你的事儿,就如同我的事儿一般?”   怀真面有痛色,皱紧双眉,摇头道:“不是……当真跟姐姐不相干的……”   太上皇眸色更暗,沉吟不语。   杨九公见是这个场景,心里掂掇,不知是不是要跟着略哄几句……忽听太上皇道:“你们着实都太大胆了,难道为了她,什么都不顾了么?”   唐敏丽跟应含烟两个,早就把自己的性命视作是怀真的了,如今见她有难,又哪里肯袖手旁观。   两个人心意相通,不约而同正要回话,怀真却忽地起身道:“静妃娘娘不必为我多话!我并不承你的情!”   敏丽心中一震,不知她为何说出这句,忙转头看来:“怀真,你说什么……”   太上皇却静静看着怀真,却见怀真略吸了口气,道:“先前太上皇问我……今日进宫,难道不怕连累家人么?我原也说过,自从我今儿出了唐府大门之时,就已经跟唐家没有任何干系,我不管做什么,都是我一人所为……”   敏丽胆战心惊,顾不得太上皇在侧,一把抓住怀真的手臂:“傻丫头,你是疯了不成,在瞎说什么?还不住口!”   怀真看她一眼,忍着泪,却转头看着太上皇,轻轻一笑道:“太上皇不必忧心我是仗着唐家的势力在此无礼,也不必忧心唐家会为了我而如何……可知道三爷是个最秉公严明的人,倘若他为了我徇私一些,我爹爹如今又哪里会在大牢里受罪?我心里虽也有些怪他,然自打认得他之时,我就知道他是什么样儿的人,他自然是爱我的,然而纵然再喜欢我,他也仍是唐毅,绝不会为了我更改他的性情行事,在他心中,但凡为了家国君上,则什么都可为,他三番两次出使遇险,那样鞠躬尽瘁,太上皇都也是知道的……”   怀真表明这些,是想让太上皇不去疑心唐毅如何罢了,然而说到这里,到底忍不住,泪扑簌簌落下来,复死死地攥着拳,说道:“我自然也是喜欢他、敬慕他的……但更不敢因此为难他,怎肯让他违背自己心意行事?……纵然今日他为了我相救了父亲,只怕此后一生……于他而言都是一根刺。我既然敬他爱他,便绝不会强逼他,——何况,人各有志,我同他的志,便是不同的。”   敏丽越发惊魂,却不知说什么是好,此刻眼前心中,竟是一团儿乱。   怀真说到这里,微微扬头:“早上我出门前,便留了和离书给三爷,我自愿同唐毅和离。故而我已不是唐府的人了,太上皇若不信,我这里仍也有一份自留的和离书。可以给您过目。”怀真说着,探手入怀,掏出折着的纸张来。   杨九公目瞪口呆听到这里,几乎反应不过来,呆呆地看了看太上皇,半晌,才欲迈动步子走到怀真跟前儿……把那和离书取来。   不料脚步才一动,那边儿敏丽已经把那和离书拿了过去,展开来扫了一眼,脸色大变,越发不知身在何处了。   敏丽含泪瞪向怀真,无法置信,只道:“你……这丫头、好狠的心!”手上一抖,竟握不住,那一张纸便飘然落地,白纸黑字,如此清晰。   怀真泪落不止,待要说一句话,却哪里能够,嘴唇早就颤的不成言语。   太上皇见状,情知是真了。   杨九公犹犹豫豫,见那书落地,又看太上皇不言语,他便俯身过去,悄然捡了起来。   杨九公将那和离书递上,太上皇皱着眉觑了两眼,也不做声。   这会儿敏丽定了定神,终于看着怀真道:“你且不必想了,哥哥必然是不会答应的。”   怀真摇头道:“只有这般,才可以成全三爷跟唐家,也只有这般,我才可以自在行事,不必怕什么牵连。”说到这里,就又毅然看向太上皇。   太上皇闻言,目光从那纸上移开,看向怀真,似琢磨什么班,仍不说话。   敏丽却道:“什么成全!你可问过哥哥心里怎么想?倘若我是他,宁死也不会答应……”   敏丽说到这里,忽地一震,忙看向太上皇,道:“怀真是一时着急,昏了心智,故而说了这许多胡话……太上皇可别跟她小孩子一般见识。”   忽听太上皇道:“我看她倒是明白清楚的很,说的也不是胡话。”   敏丽心头发冷,太上皇并不看她,只凝视着怀真,却见她站在眼前儿,真真儿地跟那个在他记忆中的人一模一样……只是为什么,这样的好孩子,竟不是他的骨血?他心里多喜欢,就有多恨,先前尚能压抑,如今……真真儿恨不得把这一干人都杀了干净!   太上皇缓缓地吁了口气,把那和离书给了杨九公,道:“既然如此,朕不会计较你今日冒犯之罪,你且退下罢。”   怀真道:“太上皇,您还没有回答我的问话!”   太上皇紧锁眉头,眼神便又带冷。   杨九公会意,便叫小太监带怀真下去,那两人上前拉扯住怀真手臂,便要生生拽她下去,怀真挣扎不从。   敏丽跟应含烟见状,双双气上心头,应含烟即刻喝住那两个小太监,敏丽上前扶住怀真,心中滋味无法形容。   太监们见状,不敢用强,忙垂手退后。   含烟已经泪落不止:“怀真……你且……”现如今这情形,显然太上皇是不会改变主意了,含烟很不愿意怀真在此碰壁。   怀真却只盯着太上皇,知道此刻已经是山穷水尽了,然而……怀真忽地说道:“我还有一句话,要跟太上皇说,求您成全。”   太上皇抬眸看她,微微点头。   敏丽跟含烟只得放开她,怀真一步步上前,杨九公不由有些紧张,却见怀真走到榻边儿,手上一动,有一抹金光微微闪烁。   杨九公几乎惊呼出声,生怕她作出什么傻事儿……谁知太上皇却依旧面不改色,连眼皮儿也不曾动一动。   杨九公惊魂未定之时,才看清楚怀真手中握着的是一枚似曾相识的金簪,往前送上。   太上皇不接,只问道:“你还想说什么?”   怀真抬眼看他,低声说道:“太上皇一再说我像是德妃娘娘,不管脾气性情都是一样……倘若我果然像是德妃,脾性更是如出一辙,那怀真最清楚不过的是,——既然我嫁了人,心中眼里,自然便只有自己的夫君,绝不会有什么不守妇道、红杏出墙之举。”   太上皇微微一震,原本槁木死灰的脸色略有些松动。   怀真顿了顿,死死盯着耄耋老者的双眸,想要看进他心底去似的,又一句一句,清晰说道:“太上皇若明白德妃娘娘的性情为人,又怎会这样轻易疑心她,娘娘之死本就离奇,倘若再给她泼上这些污名,只怕娘娘九泉之下,也仍难以安心。”   他们两人近在咫尺,几乎能清晰地看到对方眼中那个极小而黯淡的自己的倒影。   太上皇听罢,嘴角已是微微颤动,杨九公在旁也听得分明,顿时睁大双眸,如见鬼怪。   半晌,太上皇才又暴怒起来,竟厉喝道:“混账!……拉她出去,出去!给朕滚出去!”一句话未曾说完,便暴咳起来。   应含烟见状,忙对敏丽道:“静妃快带怀真出宫!”说着起身,便上前照料太上皇。   敏丽也顾不得,屈膝道:“太上皇且请保重龙体才是,臣妾暂且告退……”拉住怀真,便往外退了出去。   不提杨九公跟应含烟两人在寝殿内照料太上皇,只说敏丽拉了怀真出了寝宫,那颗心兀自怦怦乱跳不休,却不敢逗留,只死死地拽着她紧走几步,往自己宫中而去。   走到一半儿,才觉得力乏神疲,双腿发软,慢了下来。   敏丽微微止步,便看向怀真,上气不接下气,道:“你……你……”心中想说的话实在太多,却不知要说哪一句好。   终于想到一事,忙又紧紧地握住怀真的手,先说道:“哥哥如今在我宫内等着,你且随我回去!有什么话,你们两个细细地说开了……”   怀真本就在琢磨如何告退的话,忽地听了这句,便更是不想去敏丽宫中了,便道:“我不去……”   敏丽道:“由不得你!”攥着手便往前走。   怀真踟蹰不前,求着唤道:“娘娘……”   敏丽听她软软一声儿,眼中的泪不由自主又涌出来,因止住步子,回头道:“你到底在做什么!有什么大家一块儿有商有量就是了,何苦弄出这一宗儿来?怪不得哥哥先前来,脸色变得那样,我从来没见他那个样子,竟像是要杀人!”   怀真双眸之中也蕴了泪,只不敢看敏丽,扭头望向别处。敏丽深吸一口气:“你随我回去……”   正在拉扯之中,忽地听贴身宫女轻轻唤了声。   敏丽若有所觉,忙转头看去,却见前方不远处,正有个人站在那边儿,面如雪色,眸色沉沉,目不转睛地盯着此处,不是唐毅,更是何人?   而与此同时,在殿阁的另一侧,却正也有另外一个人,缓步而出,眉宇之间有一抹淡淡悒郁之色,忽听头前小太监低声道:“今儿是什么日子……唐尚书跟唐三奶奶竟也一块儿入宫来了?”   这人闻言,猛抬头看见眼前是这般情形,当即止步。   ☆、第 308 章   这人一袭青衣简装,腰间悬着一枚鱼符,另侧垂着玉佩,同一个半新不旧的香囊。   身姿挺拔,面如冠玉,容颜清俊,只神情略有些疏离冷漠,竟正是郭建仪。   前领路的小太监察觉他止步不前,回头唤道:“国舅爷……”   郭建仪一怔,旋即说道:“我自认得路,劳烦公公,就送到此罢了。”   那小太监闻言,只好从命,行礼之后,便先退了。   原来郭建仪今儿进宫,却是因皇后娘娘宣召,起因——却正是因为应兰风之事。   自打应兰风入了诏狱之后,起先也倒有几个素日交好的大臣为他进言,怎奈因是太上皇大怒授意,因此敢为应兰风说话的臣子,也差点儿尽数遭殃,有两人革职查办,数人降职……这还是因新帝宽和劝说之故,才并不曾坏了众人性命。   群臣知道了厉害,当下才都噤若寒蝉,不敢再多嘴。   到了如今,只有寥寥几个敢于直言的,凌绝是驸马,因为有清妍公主的缘故,太上皇倒也不肯十分为难他,故而无事。程家因是清贵世家,程翰林又曾效力于成帝,深得青眼,故而倒也罢了;最主要的却是郭建仪,一来是个有真才实学之人,入了户部后又做的风生水起,委实无可挑剔,何况又加上郭白露一则……   只是太上皇虽然不能奈何,郭白露因听说,却很是动了怒,今儿便叫人把郭建仪传入宫中,苦口婆心的劝说了一番。   郭白露因道:“今时不同往日了,众人见了火,都知道远远儿地避开,哥哥为何却偏靠上去,死握着不放呢?岂不知这火烫手,若再不快些扔掉,只怕惹火烧身,悔之晚矣。”   郭建仪自然知道她的意思,便道:“妹妹是劝我在表哥这件事儿上收手么?然而所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我信表哥不是那种勾结扶桑的细作,故而才肯为他说话,若连我也不发声了,岂不是眼睁睁要他死?不管是于私于公,我又岂能置之不理。”   郭白露闻言,皱了眉:“哥哥倒是个有情有义的,然而若是别的事,哥哥如此倒也不妨,可是哥哥心知肚明,这件事非同小可,只看太上皇的意思就知道,且如今,就连是应家嫡亲的姑爷,尚且懂得趋吉避凶,哥哥何苦还要把自己套在里头?”   郭建仪听她提起唐毅,垂眸想了会子:“我不能管别人如何,且也管不了,只想自己问心无愧罢了。”   郭白露见自己说了这半日,他却仍是死心不改,便急道:“何为问心无愧,哥哥只顾胡闹,却不想我在宫内会如何?哥哥见恼于太上皇,我的处境可会好过?何况,只怕哥哥也不止是因信应兰风清白而如此,这其中,未必没有别的因由儿罢了。”   郭建仪拧眉看她,自然明白她指的是什么,偏不搭腔。   郭白露对上他平静的目光,自忖话说的未免有些急了,便转开头去,只道:“当初我一心入宫,哥哥生生拦着,我那时候尚且责怪哥哥,后来才知道,仍旧是哥哥高瞻远瞩、见识跟常人不同,如今妹妹才能走到这个位子上,论理儿,我是不该冲哥哥发脾气的。”   郭建仪复低了头,半晌才轻声说道:“说句不怕你恼的话,妹妹如今这个样儿,却也不是我心愿的。”   郭白露一怔,定睛细看郭建仪——试问她如今乃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光辉耀眼,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纵然当初她心怀大志一意要入宫,却也从没有巴望就能走到这个显赫之极的地步……可为何他竟说出这种话?   郭白露道:“哥哥这是何意?”   郭建仪转开头去,只淡声道:“没什么,多说无益,横竖我却也知道,妹妹是喜欢这般的。”   郭白露思忖了会儿,果然不再问,只道:“我自然是喜欢,故而才要尽心竭力,将这位子坐的更稳些才好,哥哥……如今已经是这样的官职,不必别人说,我也知道,户部尚书的职位,迟早晚也是哥哥的,想当年咱们郭家才入京时候,何等凄惶,如今却……”   郭白露说到这里,踌躇满志地露出笑容,委实得意。   顷刻,却又看着郭建仪,因柔声劝道:“走到这个地步,殊为不易……却要费尽心思好生保全才是,故而我想哥哥在外头……还是不要再任性胡为那许多了,好歹……为了妹子、为了郭家着想着想呢?”   郭建仪听了,无言以对。   兄妹两人枯坐半晌,郭建仪才默默说道:“当初一无所有,便费尽心机、盼着到手,如今已经是尊贵无双,却仍是百般忧虑,思前想后,连自己真正愿做的都不能……我倒是不知这样是幸事还是……”   郭白露听这话锋不对,当即喝道:“哥哥!”   郭建仪也即刻打住,只静看郭白露:“虽说这许多年过去了,妹妹如今也是皇后娘娘了,然而可知,对我而言,却只想妹妹嫁一个知心知意、真真正正对妹妹好的人……哪怕是如世间任何一对儿愚夫愚妇一样,过些平常快活的日子便好……不过我也知道,妹妹的心性如此,是注定无法平常的……”   郭白露听他一句句说来,脸上神情晦暗难明。   郭建仪停了停,复道:“我一则替妹妹高兴,一则替妹妹忧虑,原本我还可以尽心竭力保护妹妹,如今……既是这个身份了,有些事只怕连我也力有不逮……故而有时候,我真想索性永永远远地离开这个地方,也不必忧虑,也不必再思量……”说着,便淡淡笑了笑,目光略有些游离。   郭白露见他这般神情,又听此言,心底忽地有些发虚,喃喃唤道:“哥哥……”   郭建仪扫了她一眼,忽地笑道:“我的心思,妹妹一辈子也不会懂得,自然,你也不必懂得……不过我要做的事,妹妹也很不必劝着。我知道妹妹在担忧什么,然而只要你不犯大错儿、只要我在……纵然静妃娘娘得了皇子,妹妹也依旧是稳坐正宫,妹妹且放心。”   郭白露听到他最后那句,通身一震,脸上由红转白。   郭建仪说完之后,便站起身来:“时候不早,臣自告退了。”拱手行礼,便往后退了一步,转身出了寝宫。   郭白露待要叫住他,却又咬唇不语,凝视他离去的身影,终究闭了闭双眸,只长吁一口气罢了。   而对郭建仪来说,从最初进京之时,郭建仪就早知这皇族事多险恶,因此始终不愿郭白露掺于其中,不料郭白露的性子跟他正好儿相反,阴差阳错,反而竟是如今这个情形。   郭建仪在朝上周旋谋划,步步为营,其中一些心苦之处,自然不足以为外人道。   而在别人看来,他的从政之路,如此一帆风顺,简直大有顺风顺水,青云直上之势,令人啧啧艳羡。   可毕竟,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只有郭建仪自己知道,越是登高,越是惊心,那种惊心,竟叫他同样夜不能寐,每每噩梦惊醒。   他身上背负的,已经不单纯只是政事而已,别的攀附的种种亲眷他可以不理会,但独独那个后宫之主,他的亲妹妹,他哪里能不管?故而向来行事,更比别人多一万分小心。   这种尽心竭力,已叫他暗暗地疲惫不堪。   只是偶而想起……若干年前,有人曾对他说过的那句话:有朝一日与那人并肩,或许大有可为。   这京城之中,毕竟并不都是满被冰雪,残忍肃杀。   或许说冰雪之内,尚有一抹暖色,一缕幽香,若隐若现,若即若离,挥之不去。   于他最绝望之时,每每想起,——有那样天真无邪的笑颜,那样柔丽娇嗔的呼唤,上回她举着红梅枝子,花面交融,明眸之中满是笑意……这些种种,他暗地里翻出来,每次回想起,都会心头松快,疲惫的面上亦忍不住浮出一丝微暖的笑意。   或许应怀真从不知道……她甚至不必特意跟他见面儿、同他说话,只因她的存在,一想到她也好端端地在这如冰墙铁壁的京城之内,便平白给了他多少难以言喻的喜欢跟助力。   ——所以他一定要救应兰风,不仅是因为相信应兰风是清白的,事实上……纵然应兰风果然身上有污,郭建仪也是一力要救的。   如今,在这冰冷之最的皇宫中不期而遇,郭建仪垂眸看着不远处的那两个人,心中微微一动,隐住身形、无声无息地走近了几步。   原来唐毅先前离开府中后,便径直入了宫。   他先前隐隐猜到了怀真想要做什么,当发现她找到了那楼阁美人金钗,且带走之时,已经确信。   然而这尚不算最坏,他还能撑住罢了,正竭力凝神想要找个妥帖的法子解决这个局……却又看到了她所留的那封信,正是雪上加霜。   本来进宫想要谒见太上皇的,谁知正敏丽欲去。   唐毅自也知道太上皇忌惮的是什么,正值这般微妙的时刻,让敏丽一个柔婉女子出头,却比他亲自出面要好的多了。   敏丽也明白此意,便叫他去自己宫中暂坐。   谁知唐毅到底放心不下,便自出来了。   敏丽转头看见之时,怀真却也若有所感,一眼看到唐毅在前,——此时此刻,竟是个“多情还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   着实的相见难为。   这会子正是在后宫之中,乃是个最会无中生有的不便地方,敏丽暗暗叫苦,忙劝怀真:“快随我回宫去,叫那些人看见了,又像什么?”   怀真只默默地垂了头:“娘娘,且叫我回府去罢。”   此刻唐毅却已经迈步走了过来,眼角瞥着他走近……无端端地,怀真竟有些惧怕之意,本是不想看他,却情不自禁,猛抬头对上他的眼神,这一瞬间,竟仿佛看见了前世时候的那个人,这般冷极的眼神……叫她竟蓦地打了个寒噤。   怀真本能地欲后退,却又暗中吸了口气,死死地站着,不肯让自己退后一步。   虽说唐毅并未说一句话,敏丽却已经察觉那股不同寻常的气息,正要再打个圆场,却见唐毅捉住怀真的手,淡淡说道:“随我回去。”   怀真一抖,待要挣脱,却不能够,只好说道:“三爷放手!”   唐毅逼视着她:“你说什么?”   怀真咽了口唾沫,对上他的目光,心头竟阵阵发寒,咬了咬牙,平平静静道:“我已经递了和离书了,以后各不相干,三爷放手。”   敏丽在旁听着,又见两人是这个僵持的情形,几乎便晕了过去。   这会子唐毅的脸色早已叫人无法直视了,甚至不用敏丽吩咐,那些跟随她的太监宫女们,一个个儿地早主动后退了十数步远。   唐毅望着怀真,只因被他这般看着,怀真竟觉得在他的眼神里,通身也仿佛碎成片片似的,一阵犯晕,见他不放手,便又勉强说道:“倘若我仍在唐家,如今也不过是拖累三爷……”   唐毅闭了闭双眸,仿佛要将所有怒意敛了,只仍淡声道:“跟我回府。”   他不等怀真再开口,便拽着她往外而行,怀真身不由己,脚步趔趄。   敏丽吓了一跳:“哥哥!”   不料唐毅置若罔闻,因怀真走的极慢,便索性将她一拉,抬手在她腰间一搂,便把人轻轻地抱了起来,大步往外而去。   敏丽连连叫苦,却也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无奈地目送唐毅抱着怀真,疾步如风出门去了。   话说怀真被唐毅抱了起来,本也挣扎了两下,可也自知他用了强,只怕再挣扎也是无用,当下便并不动。   出了宫,他抱着上了马车,丫鬟们见势不妙,自也躲了。   马车滚滚,自往唐府而回,车厢内两个人却都没有出声。   这车厢狭窄,且又沉闷无比,唐毅又在对面儿,怀真虽不曾抬头看他,却也知道那仿佛能裂石穿金的目光,仍落在她的身上。   怀真自觉无法面对,便只转头,迫自己看那随风微微扇动的窗帘儿。   马车出了皇城外宫道,渐渐地有些尘世的响动传入,却又有些不真切似的。   怀真渐渐觉着心绪稳定下来,又听他始终不曾开口,她便终究开口说道:“是,我是有些怪三爷的。”   唐毅只是静静地望着她,怀真暗暗吸了口气,自他身上散出来的那股子慑人气息如此明显,不是想杀人似的,只是逼得人无法自在罢了,汗毛倒竖,心慌意乱。   然而不去看他,到底还是好一些,怀真死死捏着裙角,继续说道:“我不求三爷,是因我知道,求也无用,有时候甚至适得其反。”   倘若怀真哭天抢地,寻死觅活地求唐毅,或许他的确可以为了她一改心性。   然而这般勉强为了她妥协,对于一向端方持重的他来说,又算什么?只怕日后一看见她,心底就会想起此事,那芥蒂自然是无法开释。   但倘若怀真什么也不为,想应兰风已经受了那许多苦,再若有个三长两短,她此生又有何意义?   是以才也快刀斩乱麻,孤注一掷。   见他仍旧一言不发,怀真笑了笑,索性一气儿把心底的话都说了,因道:“对我而言,若父亲出事,我只求我的夫君会不顾一切救他,而不是站在岸上观望。可三爷若救父亲,前提是父亲是绝对清白无辜的,可如今父亲未必清白,三爷自不会出手,反而会给他加上一刀……三爷昨儿也是说过的。”   唐毅眉峰蹙起,此刻才微微闭上双眸,无声一叹。   却听怀真轻声又道:“但不管黑白,他仍是我父亲,我只会毫不犹豫地站在他一边……故而先前在太上皇面前,我也说过,我跟三爷,志有不同,我只想让我爹、我的家人都好好的,三爷选的却是家国君上……”   车厢外忽地有人叫道:“让开!让开!”   马蹄声烈烈而过,竟如奔雷,接着有人窃窃私语:“是兵部的紧急公文……莫非是新罗那边儿有消息了?”   又有人道:“该死的扶桑人,只盼着能打个大大的胜仗才好!”   唐毅心头一动,目光转向车窗外。   怀真因也听见外头说话了,便抬头看向唐毅,这刹那,唐毅即刻察觉,便复转回头来……   这会子,怀真的心已经定了,见状便微微点头笑道:“三爷是无双国士,其次才是怀真的夫君;可是怀真,首先是应家的女儿,其次才是三爷的妻。”   唐毅听到这里,目光一锐,继而大乱,探手一把将她拉了过来,竟紧紧地箍在怀中,低头看她,说道:“你休想就离了我……你忘了你曾说过的话么?你说过你是我的……一直都是……我的!”   他咬牙说到这里,抬手从怀中掏出那一张和离书来,单手便抓了个粉碎,道:“这个没有我的字,便是无用,你不必再费心了。”说着,便低头狠狠地吻在唇上。   自从怀真有了身孕,再加上此后休养了这两个月,两人从来不曾认真亲近过,他本就极难熬了。   这一会儿,唇齿刚碰在一起,却仿佛把一个极大的元宵烟花点燃了似的,那炽热耀眼的花火把人的心智神魂都迷醉了。   更加上心中寒意,怒意,惧意,恨意,爱意……等等,似打翻了五味瓶,种种掺杂在一起,竟叫唐毅几乎失去理智。   往日的种种,或者恩爱,或者悲楚,走马灯似的飞快闪烁而过。   他只顾吮着那香软的樱唇,近乎贪婪,仿佛从这动作间才能得了命,才能让他心中的种种尽数得以安抚,又或者,索性一口把她吞下腹中便罢,或许只有这般,才能长长久久,安安稳稳。   ——他从未如此迫切地想得到一个人,也从未如此害怕……失去这个人。   ☆、第 309 章   话说唐毅将怀真自宫中带了出来,乘了马车回府,将回到唐府之时,却另有一匹马儿急急奔来。   来至唐府门口,骑士翻身下马,才欲进门,却又止步,转头看去。   原来就在此刻,唐毅下了车,又把怀真抱了下来,那骑士见状,忙抢上跟前儿,跪地行礼道:“唐大人,兵部宋尚书急请。”   唐毅一怔,仍牢牢握着怀真的手,道:“知道了,待会儿便去。”淡淡一句,又要进门。   谁知这兵部来人见他不大理会,便着急起来,壮着胆子往前一步:“唐大人,事关新罗刚刚送至的紧急军情,十分要紧,宋尚书请您即刻过去商议……”满面惶急,已是掩饰不住。   唐毅眉峰微动,想了片刻,回头又看怀真,终究还是对那人道:“你且先回去,我稍候便至。”   原本但凡有类似之事,相报唐毅之时,他都会即刻前往,丝毫也不会耽搁,如今却一反常态……兵部这人见状,很是无奈,却不敢再多说,只心底叫苦,默默低了头。   唐毅便不再理会他,握着怀真的手儿便往府内行去。   不料正在此刻,怀真脚步一顿,轻轻唤了声:“三爷。”   唐毅略也止步:“怎么了?”   怀真抬头看他一眼:“既说是紧急军情,自然是片刻也不能耽误,又是兵部的尚书大人派人来请,只怕果然事非等闲。三爷还是快去的好。”   唐毅定睛凝视,眸中透出几分温柔之色,淡笑说:“天大的事儿,也先放下。”   怀真心头一紧,却仍是摇头,柔声说道:“这不是三爷素来行事之风。何况我虽无知,却也懂得军情如火的道理,一时不及,便是性命攸关,倘若果然耽误,不必说三爷,我也成了罪人了。”   那兵部来人本正欲离开,忽地听怀真说了这两句,不由双眸一亮,又是意外,又且感激。   两个人目光相对,唐毅思忖片刻,有了决定,便仍握着手儿,低低说道:“既然如此……你且答应我,好生留在府内,不许擅自做主,胡作非为。”   怀真闻听,有些啼笑皆非之意,叹道:“我几时胡作非为来着?”   这会儿光天化日,她的一言一行,也都似晴光雅照,并无异样。   唐毅垂眸看了半晌,忽地将怀真复搂入怀中,又在耳畔说道:“且……答应我,乖乖地等我回来……再行商议。”   怀真被迫靠在他的胸口,眼角竟有些微微湿润,却也答了一声。   唐毅却并不撒手,隔了会儿,才道:“当初我曾说过……‘柳暗魏王堤,此时心转迷’,如今看来倒像是一语成谶似的,然而你我毕竟已经是夫妻,纵然有什么迷障一时看不破,也只当齐心好生应对罢了,终究有解决的法子,你只千万别一意执拗,先做出那无法挽回的行径来……你……可别真个儿叫我‘凝恨对残晖,忆君君不知’才好。”   这一首诗,却是当初他初次明白自己心意、对她表白的时候所用的,此刻想想,心头又是酸楚,又有些微甜。   怀真自然也记得,思及往日,早忍不住泪落,只亏得是低着头的。   当下在他胸襟上轻轻蹭过,便把泪悄然抹去,才抬起头来,勉强笑道:“三爷且快去罢,光天化日的,很不成个样子,留神叫人笑话。”   唐毅又看了她半晌,却见她的眼睛微红,嘴唇也有些红肿着,是方才在车内被他一时情不自禁所致……这一瞬间,他竟浑然忘了什么体统,手指轻轻抚过她的唇瓣,忽地低头下去,便在唇上吻落……   怀真也万料不到唐毅竟会如此,若说是在私下相处,自然无妨,然而这会子,连府门都不曾进,门上许多小厮门人等,又有那兵部来人在跟前儿……用一个“人多眼杂”竟不足以形容。   那兵部的人原先见唐毅抱住怀真,早已经惊得弹出双目来,虽有些耳闻说唐尚书爱妻如命的……然而毕竟只是耳闻,并未眼见,而他所眼见的,便素日是唐毅那样君子端雅,肃然庄重的风范姿态,哪里曾想过如此?   谁知正在瞠目结舌,却又见这一幕,简直是那些纨绔浪荡子们都不敢为的举止,端的是惊世骇俗,倘若不是亲眼所见,必然也是打死不信的。   一直到唐毅松手,回身上了马儿,这人兀自有些神不守舍,一路上魂儿也飘飘荡荡,身不由己地随着回了兵部……暂且不提。   且说因劝唐毅自回兵部,怀真为了免他担忧,便只得先进了内宅。   唐夫人早就听闻他两个回来了,忽地又见她一个人进门,不由问道:“不是说毅儿同你一块儿回来的,他人呢?”   怀真道:“方才赶得巧,正要进门,兵部有紧急的公文过来,三爷只得去了。”   唐夫人听说,当即皱眉不悦道:“呸!兵部的公文,又跟他有什么相干?只是一个礼部,就忙的他镇日不见人了,如今又弄到兵部去了……怀真你很该说说他才是。”   怀真不免笑说:“三爷原本是不理会的,是我劝着去了,太太倒叫我骂自己不成?”   唐夫人也笑道:“你这孩子……我叫你劝着他少管闲事,你如何反劝着他去了?”   怀真道:“三爷是国之栋梁,朝廷的中流砥柱,他对新罗那个地方又且熟悉,兵部的人才来寻他商议……且又是如此正经要紧的国事,底下千万人的性命相关,哪里好耽误他?”   唐夫人听了这一番话,便叹息道:“你这孩子从来懂事,可也太懂事了呢……唉……”又是欣慰,又却有些心酸地望着。   怀真因不见小瑾儿,不免便问。唐夫人才笑道:“那孩子闹腾了半晌,方才吃了奶,才又睡着了。你来看看他也好。”说着便要拉怀真进屋。   怀真却止步,道:“我还是不必看了……太太……”唤了一声,欲言又止。   唐夫人听声音有些古怪似的,便回头看她,这会子,才见她脸上有些异色。唐夫人便道:“怎么了?”   怀真垂着头,心中那句话,竟不知要如何说出口,思忖反复,终于说道:“太太……这样疼惜小瑾儿,以后,必然也会好生照料妥当那孩子。”   唐夫人听了,本并不多心,才要笑着说几句,忽地又觉出几分异样来,当下收了笑,道:“这……这是怎么说……怎么听起来倒像是……”   怀真呆呆看了唐夫人半晌,望着这素来当作慈母似的人,百般不舍,百般难为,那话却在喉头反复,只是说不出来。   唐夫人见她不答,却又以为自己是多心了,因笑道:“我是小瑾儿的奶奶,自然是要疼孙子的,你这孩子,莫非怕我不疼他了不成?你放心,这孩子是我的心尖儿肉呢,如今连毅儿都不算什么了……我眼里只有我的宝贝孙子跟你!”说着走过来,便索性抱住怀真,欢喜地笑了起来。   怀真闻听,越发难过,生怕忍不住泪,便垂下头去。   唐夫人见她不言语,还以为她在外头遇了事儿,自然又是不免心累的,当下摩挲了两把,忙叫丫鬟来扶着她回去歇息,又道:“你且放心去歇着,等小瑾儿醒了,我让丫头去叫你就是了。”说话间,又吩咐丫头们把熬好的人参乳鸽汤给怀真端了去,叫喝一碗再睡。   怀真被丫鬟簇拥着回到卧房,在榻上坐了半晌,丫头捧了汤进来,她哪里有心喝,只放在那桌上,不一会儿便凉了。   靠在榻边儿上想了会子,想到太上皇那阴晴不定的脸色,以及那句“我看她倒是明白的很”……情知对太上皇而言,她决定离了小唐之举,只怕也是如释重负的。   毕竟太上皇正想着料理应兰风,然而因唐毅在其中,毕竟有些投鼠忌器,如今怀真跟唐毅划清了,太上皇便不怕应兰风跟怀真能再兴风作浪,自然是大松了口气的。   这真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可想到方才唐毅临去的话,想到唐夫人方才的慈爱关切言语……想到小瑾儿,等闲叫人如何舍得。   然而……一切毕竟是要决断的。   室内虽则生着炭,却仍是冰冷透骨,怀真抱着胳膊,深呼吸几番,便把夜雪笑荷叫来,道:“把我先前的东西收拾妥当。”   两个人面面相觑,方才在宫内虽说有些听了风儿,却不敢信,这会子又听怀真这样吩咐,夜雪便勉强道:“奶奶是指……”   怀真扶着眉心,待要说,泪已经挂满两腮。又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强道:“罢了,且先……把我随身之物收拾了。备车马,我要回府里去。”   两个丫鬟提心吊胆,他们两个人虽原本是平靖夫人府上的,可自从被平靖夫人拨过来,其实也算是怀真自己的丫头了……反倒是吉祥跟如意,因相继都嫁了唐府的人,如今便只归在唐府里了。   两人无法,只好遵命去行事。   且说怀真靠在榻上,默然出神,此刻竟如槁木死灰一般,浑然没了想头。   不多时,两个丫鬟收拾妥当,怀真才站起身来,便觉得眼前一昏……只撑着站住,定了定神,才往外走去。   夜雪挽着包袱随行,将出门时,不免小声问道:“奶奶,太太那边儿,总该说一声儿的。”   怀真站住了,手扶着门扇,才道:“不必特意去说,倘若有人问,就只说……我回娘家住两日就是。”说着,终究一咬牙,迈步出了门去,才走一步,忙掏出帕子来,竟是泪洒一路。   且不提怀真欲乘车自回应府,与此同时,就在皇宫之中,太上皇喝了药,杨九公扶着躺下。   只是一时半会,竟难以入睡,眼睛闭上,便见那个人的影子在跟前儿,一会儿似是德妃,一会儿又似是怀真,一会儿哀怨楚楚,一会儿厉声叱骂。   太上皇大怒,不知不觉竟是半梦半醒,因也喝道:“是你背叛朕在先!还敢来责怪朕不成!”   忽地见一个青年男子闪身出来,把德妃抱了去,清俊的脸孔上多了一丝似正似邪的笑意,望着太上皇道:“她真心喜欢的自然是我,可笑皇上一世英名,却白多了一顶绿帽子,如今滋味如何?”   太上皇气得浑身发颤,怒道:“朕要你死,诛你九族!诛你们九族!”   那人笑道:“我的九族只我一个,皇上却要奈我何?哦……不对,还有一个……便是她肚子里这个……哈哈……”他大笑起来,如许猖狂而得意。   太上皇大怒:“来人!来人!”正欲叫人把这该死的狂徒拿下,眼前场景却忽地一变,却见是在永福宫中。   那清凉榻上,是男女两人抱着,绞缠一起,难舍难分。   成帝愣愣地看着,几乎不能相信。   蓦然间,那女子偏转过头来,这样柔媚可喜的脸孔,清丽出尘的容颜……似是怀真,也似是德妃。   来不及反应,太上皇听到自己暴喝了声:“贱婢……”   那两人惊慌,“德妃”惊呼了声,抬臂拿了衫子遮体,那男子却跳上前来,不由分说一掌挥了过来。   太上皇只觉得眼前天昏地暗,只来得及大叫了声:“救驾!”   忽地听到耳畔杨九公唤道:“太上皇,快醒醒!”   太上皇猛地睁开眼,却对上杨九公有些苍老的脸孔。   愣愣地盯着许久,太上皇这才醒悟,原来自己早非盛年时候。方才一切,不过是昔日的南柯一梦。   然而心中那股屈辱跟恼意,却仍是如此真切,并未随着年纪苍老而转淡。   太上皇颤巍巍地又坐起身,定了神,复咬牙切齿说道:“朕要他们死……要那孽种都死!”   杨九公打了个寒噤,太上皇已经挥手:“去叫皇上来,快去!朕要他即刻下旨……赐死那些孽种!”因见杨九公面有难色,太上皇便拧眉道:“九公,你想怎么样?连你也要背叛朕不成?”声音竟是如此阴沉。   太上皇年纪越大,猜忌之心越发盛了,且性情变得十分急躁……杨九公是身边儿伺候久了的,哪里会不知?当下暗暗叫苦,不敢违背,只得叫一个小丫头去传旨,想了想,又忙悄悄地叫人去请应太妃。   不多时候,应含烟先来到了,九公虽不曾明说,然而太上皇看含烟上前儿,自知道是九公透了信,也知道她来意如何,便先冷笑道:“你这会子来也是没有用,朕一定要他们死!”   含烟默不做声,只在跟前儿跪了下去,才道:“含烟知道,太上皇主意已定,自然是别人无法劝阻的,含烟也不敢多言,只是拜别太上皇罢了。”   太上皇一愣,拧眉看她:“你说什么?”   含烟静静说道:“臣妾自打进宫,蒙太上皇恩宠,这许多年来,一直伺候左右,如今不能再长伴左右了,因来辞别。”   太上皇喝道:“你瞎说什么,朕是要赐死应兰风一家,跟你有什么相干,你不必多心,起来罢。”   杨九公正也要劝她几句,含烟却纹丝不动,只摇头又道:“怀真妹妹,跟我虽在血缘上隔了一层,但于臣妾而言,她的性命,却更比臣妾还要贵重几分,如今她要遭难,臣妾自忖无法为她尽心,自也要随她一起去。”   太上皇一惊,继而又怒不可遏:“你也是在要挟朕?”   含烟垂泪道:“含烟只是没有别的法子,太上皇不肯成全,含烟只能先一步去了。”说完,便俯身贴地,磕了几个头。   太上皇虽然暴怒,却也素来怜惜她温柔可喜,只想再狠狠地恐吓她几句……谁知还未开口,就见她举起手来,手心里金光一闪。   杨九公却也看见了,只还未来得及说话,含烟已经举起那物,便刺向自己的颈子上,顿时之间,鲜血飞溅!   太上皇无法置信,哑着嗓子,呼了一声。   杨九公一呆,也厉声尖叫起来,慌不迭地跑到含烟跟前儿,却见她歪在地上,雪白的脖子上,插着那支楼阁美人金钗,此刻金钗上尽是鲜血,把那美人儿也濡湿的模糊不清。   这一支金钗,是昨儿怀真挣扎间落在地上的……九公是个有心人,本要捡起来,只是却见含烟悄悄拿了去,九公因此才没有言语,哪里能想到,竟是今儿这个用途,瞬间魂飞魄散!   杨九公也忍不住落了泪,一边儿大声叫人,一边儿扶着含烟,道:“太妃怎么这么想不开……来人,来人!传太医!”一时之间,竟慌张的不成个样儿。   这会子,太上皇却反而一声不吭,只死死地盯着底下的含烟,有些枯深的双眸所见,只是那一抹雪白的脖颈,跟那钗子,雪色映着金光,透出一股妖异的光芒来,如斯眼熟。   这刹那,太上皇的眼前仿佛又出现那一幕叫他毕生都引以为耻的场景,是德妃躺在那清凉榻上,乌发上斜插这支金钗,随着动作而摇荡起伏,几欲跌落,金钗横斜在她颈间,那雪色的脖颈上……   太上皇双眸骇然圆睁,瞬间竟也大咳起来!他抬手往前一挣,想要抓住什么,却偏偏无人相扶,身子扑空,便重重跌在地上。   杨九公本正看顾应含烟,不料太上皇如此,更是惊得魂也散了,踉跄回身将他死命扶住,才含泪带惊地叫了一声:“太上皇……”   太上皇却死死地抓着他的手臂,道:“不、不是她……不是……”   杨九公听着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不明所以,太上皇身子剧烈抖动,仿佛风中残叶,却死死地抓着胸口,脸上透出一种诡异的表情,并非伤心,却反倒是……   此刻,外头有人道:“皇上驾到……”瞬间,便见一道人影从外急急而来。   与此同时,太上皇呼吸越发急促了,枯瘦的手指死命地抓着杨九公,断断续续道:“不、不能杀……叫皇上……传旨……快、快……”一句话还未说完,只觉得胸口翻涌,口中一片腥甜,再张口,却已经吐出一股血来!   外头来者,自然便是新帝赵永慕,因听了传召,不敢怠慢,忙来查看,走到寝宫门口,便听到里头一叠声叫传太医,永慕只以为是太上皇不好了,便如风似的望内急奔而来,不料眼前竟是这样场景,顿时惊心动魄!   ☆、第 310 章   却说赵永慕疾步而来,一眼先见到应含烟倒地,颈间血流不止,生死不知,又见成帝被杨九公扶着,喷出一口血来,气息奄奄,他便忙也扑上前去,跪地扶着唤道:“父皇!”   成帝此刻已有些神智不清,气息微弱,身子也一阵阵儿地微微抽搐,虽见赵永慕来了,却竟说不出话来,只勉强道:“快、传旨……不、不能……”依稀含糊地说了两个字,便已经死了过去。   这会子太医们也鸡飞狗跳地赶来,猛可里见是这般惨状,都也惊得不知如何,忙去分别施救。   却喜含烟虽扎了颈子,但毕竟没有刺中要害,虽然半死,却到底侥天之幸,一息尚存,当下宫女抬了软凳而来,小心翼翼半扶抱了上去,自传太医救治。   又有几个太医簇拥在成帝榻前,焦头烂额,忙做一团。   赵永慕垂手站在旁边,倒是不知究竟如何了,因见太医们正忙着,插不进手去,他思忖了会儿,便悄声问杨九公道:“九公公,这到底是怎么了?”   杨九公虽然跟随太上皇历经风雨,但却是头一次亲眼目睹这样的场景,此刻仍有些呆若木鸡,听了赵永慕催问,便道:“老奴……也不甚清楚……”   赵永慕却已经隐隐猜到了应含烟因何这般,便先问道:“太妃是怎么了?”   杨九公见他提起,叹了口气,眼中又有泪光:“太妃自然是因为应家的事儿……自忖太上皇已经难以收回成命了,故而才……”说到这里,猛地停了下来,有些忐忑地看了赵永慕一眼。   赵永慕眯起眼睛,望着杨九公道:“九公公说太上皇难以收回成命?”   杨九公只顾苦笑,不敢再说。   赵永慕却又问道:“太上皇这会子传我前来,却是为了什么?”   九公张了张口,回头看一眼太上皇,又看看赵永慕,竟有些不知如何回答。   永慕见他为难,又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便将语调放的温和,只说道:“太上皇这般着急传朕过来,只怕是有要事?九公公自然是知道的,这难道还有不便告诉的不成?”   九公蹙着眉,不知是哭是笑,他自然是知道的,原本成帝说的是“一定要他们死”,且说要让永慕传旨处死应兰风一家……他当然听得清清楚楚。   然而因应含烟自戕,太上皇又坠了床,神色大不寻常,忽地又含糊不清说了那样的两句话,却仿佛……不是先前那个意思了。   可这毕竟都是九公自己猜测的,到底如何,还要看太上皇自个儿的意思……只是赵永慕此刻追问起来,却叫他如何回答?   倘若照先前的实话实说,赵永慕会不会按照太上皇的意思,立刻传旨……处死应兰风等?   对九公来说,别人倒也罢了,一想到怀真……却是叫他为难起来,因此这种话……等闲自然不能随意出口的。   杨九公虽然心底想要周全,奈何赵永慕却是个精细有心的人,又怎会叫他搪塞过去?   何况九公素来对赵永慕也跟别的人不同,自然也不想十分隐瞒他。   因此,一时居然有些两难。   忽地听见太医们一阵儿鼓噪,两个人忙回身到跟前儿,却见太上皇脸色蜡黄,紧闭双眸,口中嗬嗬有声,只不知究竟如何。   赵永慕忙问道:“太上皇究竟怎么样儿了?”   太医院使道:“皇上恕罪,太上皇气迷攻心,以至于心火暴盛,阳气急亢,血随气逆……”   赵永慕皱眉道:“不必说这些,只说可要紧么?如何竟还不能醒来?”   太医院使冷汗微微,忙道:“微臣正是要说……因以上种种,怒则气逆,甚则呕血的,致使太上皇薄厥过去,此乃是内风……一时半会儿极难清醒,还得须臣等施药施针……再行细看。”   永慕叹了声,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回过身来,想了会儿,却又抬头看向杨九公。   九公对上他的目光,忙又深深低头。   且说成帝晕厥之中,似又回到年青之时,这一日,那御用的能工巧匠制成了这一支永福宫的美人儿金钗,成帝因拢在袖子里,便去见德妃。   虽则他心里喜欢,可却也知道德妃的性情,素来是个淡泊之人,并不十分稀罕这些珍珠贵宝,可毕竟是他一番心意……   想他乃是天子,富有四海,三宫六院,却为了她这般用心,也算极难得了。   当自袖子里掏出那支钗子来之时,德妃果然神色淡淡的,只道:“皇上不必在这些奇技淫巧之物上动心思……还是多为了国事罢了。”   成帝笑了几声,道:“你若是不喜欢,朕就叫人熔掉它。”   德妃忙抓过来,放在眼底细细端详,又道:“这样精巧无双的物件儿,能做出来,得耗费多大的精神力气,如何好一把火毁了?岂不是也把这匠人的心血毁了?何况这上头,也还有……”说话间,欲言又止,只是低头微微一笑。   她虽未曾说完,成帝却已经明白了,当下拢住肩头:“还有什么?”   德妃却只抿嘴而笑,并不回答,成帝在耳畔低低道:“这上头,还有朕的一片真心……爱妃想说的可是这个?”   在他眼前,德妃的耳垂慢慢地泛了红,成帝目光流连不去,正要亲吻,德妃已经垂头,含羞悄声道:“皇上替臣妾簪上可好?”   成帝呵呵一笑:“说着不爱,却又这般……可见你是口是心非。”   便从她手中拿了过来,仔细端详了会儿,果然给她簪在发间。   德妃便在铜镜面前照看,含笑盈盈。   成帝站在她身后,同样凝眸细看,却见那乌压压的发鬓上,金光烁烁,簪着这天下无双、独一无二的金钗,而拥有这钗子的人,却也同样是天下无双,独一无二的……   这样青丝如缎,肌肤胜雪……成帝的目光逡巡之时,禁不住要在她的脖颈上亲一亲,谁知才啜了口,忽地见她右边颈间靠后,有一点微红的印记,只小小地一点。   成帝抬手摸了摸,才晓得原来是一点儿胭脂记,此前竟未留意的……他因笑道:“这样无瑕的雪肤上,落着这一点儿,却越发的美不胜收了。”   彼时德妃脸上也晕红一片,钗光丽影,无瑕肌肤便自雪色里泛出一抹粉红,而那胭脂记越发鲜红欲滴起来……   “不是她、不是……”   昏迷中的成帝后知后觉,后悔莫及,想要叫出声,却无法清醒地说上一句话,而那点儿胭脂记,越发清晰起来,逐渐竟化作一片血色滔滔,将成帝笼罩其中,挣扎不脱。   不提宫中自乱作一团,只说唐毅进了兵部军机大堂,却见兵部尚书宋捷等几个主事之人皆在,脸上的神色,却如悲似喜,难以形容。   众人见了他来到,均都肃然起身,唐毅拱手团团行礼罢了,只先问道:“听闻是新罗来了紧急军情,不知如何?”   宋捷手中握着的,却正是那方才送到的紧急公文,听了唐毅说,却低下头去,其他众人也是面面相觑,不发一言。   小唐看在眼中,大觉不自在,却仍不动声色。   宋捷略踌躇了会儿,方开口道:“说来,其实是大好事……半个月前,长平州守将联合新罗水师,在海宁湾跟扶桑人大战一场……”   唐毅挑眉,忙问:“结果如何?”   不由暗暗悬心:这一场大战,其实原先早在众人意料之中,连地点都早已经知道,也曾因此推演了数次……只是纸上谈兵终究觉浅,实战起来,战场上情形瞬息万变,胜负自然也难说定。   如今见宋捷这样欲言又止的,竟似不妙!   宋捷皱着眉,望着唐毅笑了笑:“您不必着急,放心,这一场战是我方跟新罗大捷,已经将扶桑人击溃了,他们的残余海船已经退却。”   唐毅喜出望外,一颗心总算是放了回去,用力击掌笑道:“太好了!”谁知一语方罢,心中又是一动,猛地转头看向在座几人……   却见众人虽然脸上也有些喜欢之色,然而在这欢喜之外,却仿佛更有一丝不可言说之意,竟把那喜色死死地压住了。   这场胶着的战事一直到如今,才终于得了众人盼望已久的一场大捷,按理说,这会子兵部众人很该拍手称快,个个有扬眉吐气之色才对,然而……不管是宋捷,还是……   唐毅敛了笑,拧眉问道:“既然是我方大胜,那还有什么……是不可说的?”忽地又想到,倘若只是打赢了这场仗,宋捷又何必十万火急催着自己前来,难道还有别的异变不成?   顿时之间,复又悬心,忙又催问道:“宋尚书又什么不能说的?难道是扶桑人又……”话一出口,又遽然打住:试问以宋捷为人,倘若是军情之上有异变,哪里还会吞吞吐吐,一脸不敢言说?   唐毅心性聪明,心底略一推算,便想到或许并不是因公事,然而倘若不是因公事,又有什么了不得的私事,竟让宋捷连舜军大胜之喜都生生压住了?要知道,这一场胜战,可是从几个月之前……众人就都扬首渴盼的了。   何况,若只是为了私事……又何必这般十万火急一刻也不能等似的的催他过来?   正无头绪中,唐毅忽地想到一事。   一念之间,那颗心竟急跳起来,只顾死死地盯着宋捷,有些无法呼吸,连再问一声都不能了。   却见宋捷勉强挑唇,仿佛又要笑一笑,然而这笑却比哭还要难看几分,半晌,才低下头去,喃喃地说道:“虽然是胜了这一仗,然而……”   宋捷的声音极低,然而在这鸦雀无声的军机大堂上,却宛若惊雷,每个人都听得分明,包括唐毅。   当这一句话入耳之时,素来冷静如他,竟是身心寒彻,踉跄后退一步,无法承受。   两个兵部主事忙上前扶住,待要劝慰,又不知如何开口,却见唐毅直直地望着前头虚空,半晌,慢慢地闭上双眸,泪慢慢地蔓延如涌。   从兵部出来,本该回礼部去的……只是不知为何,从头到脚都是重若千钧,连迈一步都觉得沉重非常。   唐毅站在兵部门口,原来的心平如镜、无波无澜再也不复,连眼底都时时刻刻地有些涩然,微微地潮湿。   他抬头看看那耀眼的日色,却总觉得那消息并不真……眼前道路通达,只要他愿意,可以去到京城之中任何一处,然而在他看来,此刻,却只是一个寸步难移,往哪一处去,都竟不能够。   这会儿,自有些人来往兵部,见了他,自然行礼招呼,唐毅浑然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应酬的众人,只觉着人来人往,而他全然不知都有谁在其中。   不知过了多久,脚步一转,是往礼部的方向,然而还未挪动,却又刹住,复转身回来,却是往唐府的方向。   谁知人才到半道,便见一个小厮自家里来,道:“三爷,家里太太让来告诉,说是三奶奶不知何故,竟没言语……便自回应府了,太太叫小的来说一声儿,倘若三爷得闲,便去看一眼才好。”   唐毅只听到“回应府”三个字,底下的再也听不进去,只一挥鞭,打马往前而去。   话说先前怀真自回了家,李贤淑徐姥姥还不知如何,便接了入内,进了里间儿,才见原来应玉也在。   应玉却还是原先那个模样儿,两人见了,便先把怀真打量了一阵,叹道:“不过几天不见,你竟是憔悴的这个样儿了,如何了得?天大的事儿也终须会过去呢……不必怕。”竭力安抚了一阵儿,又问她如何不带小瑾儿回来玩耍,且把狗娃抱来给怀真看。   怀真望着狗娃,见小孩儿如今也早长开了,这般粉妆玉琢,自然格外可人,一时便想起小瑾儿来,心痛如绞,当下抱紧了狗娃,眼泪断线珠子一般掉落。   应玉尚且不明白她的心思,便又怜又叹地,道:“怎么哭的这个样儿呢,别引得狗娃也哭起来才好。”   怀真生生停了,忙掏帕子擦了泪,便深吸了口气,因问道:“我近来……一头忙乱的,也顾不得别的了,表哥可有来信?”   应玉摇头,压住眼底一抹忧色,只道:“这隔着山重水远的,他又是个惫懒粗疏的性情,哪里会写什么书信,我如今只是苦等着呢,只盼他快打个胜仗,赶紧地回来,不然的话狗娃都不记得他什么样儿了。”   怀真见她痛快说着,倒是勉强含泪一笑。   应玉才又道:“二叔的事儿,横竖大家都在想法儿,你也不必过于担心,是了……你回来的正好儿,先前小表舅也来了呢,正在书房里跟佩哥哥商议事儿,以小表舅的能耐,必然是有法子救二叔的,他又那样上心,你难道不放心的?”   怀真却并不知道郭建仪也在,因想到太上皇是那样坚决似的……只怕无力回天,然而见应玉这般说,她便打起精神道:“说的也是。”   应玉又赞叹道:“说起来,我倒是又要夸小表舅了,真真儿是个靠得住的,你瞧瞧,自打二叔出了事,素来那些每日里跑多少回的人,都不见了影子了,——不必说别人,只说咱们一家子的,又有几个靠得住的?连我爹都少登门了!虽然我也明白,公府内老太君跟咱们爷爷等,自然是不许他们跟二叔来往,可大家毕竟是一家子的人,自家的人都如此避之不及,哪里还怪别的人薄情呢……”   应玉说了一番,哼道:“不过也好,如此才见世态炎凉,各人的心呢!”   两人说了半晌,徐姥姥同李贤淑进来,又岔开了,问了几句。又问怀真如何这样急着回来了……怀真也只搪塞过去罢了。   如此又过了两刻钟,外间忽地有人来报:“唐尚书来了。”   众人都是意外,独怀真皱了眉,有心不见,又觉着不妥,迟疑中,却见唐毅已经到了,他来的甚快,应玉等都也来不及回避。   目光相对,唐毅忽地见应玉也在场,那眼神微微地一变,却仍是并没说什么,只对着李贤淑跟徐姥姥见了礼。   李贤淑不免振作起来,问道:“姑爷如何这会子来了?怀真也才回来……”   唐毅才要说话,怀真忽地说道:“娘,且让我跟三爷私底下说两句话罢了。”   李贤淑闻言,虽然诧异,却也并没说什么,当下众人都退了。   顷刻间室内并无别人,怀真道:“三爷如何亲自来了?”   唐毅望着她,张了张口,不知该先说哪一件好。只姑且先把那件事压下,道:“不要闹脾气了,先跟我回府……我有一件正经要紧的事儿要同你说。”   怀真摇了摇头:“什么正经事,在此说也是使得的。何况说出去的话,便是泼出去的水,先前我在太上皇跟前儿也是明说了的,三爷是明白人……以后,便……只当我是路人便是了。”   唐毅听着这一句,竟如一把刀子插了心头似的,生生咽了口气,似笑非笑道:“我不懂这话,我为何要把自己的娘子看成路人?”   怀真低头道:“三爷何必固执,三爷心里实则也该明白,如今这情形下,你我分开才是最好的。三爷且速去。”   唐毅再禁不得,踏前一步,握住她的手腕:“你敢再说!要去,则一块儿,我不介意再把你抱回去!”   怀真心头一颤:“三爷何必这样苦苦相逼?”   唐毅盯着她道:“是我苦苦相逼?好端端地夫妻,你说散就散了?你虽然回来了,却也并不曾把这话告诉岳母跟姥姥,是不是?你虽然离开唐府,却也并不曾跟太太说过,是不是?”   怀真虽然决意如此,可是面对唐夫人之时,却无法忍心,因知道唐夫人甚是疼爱自己,只怕这一句话说出来,会伤到她老人家的心。   原本她曾想着带小瑾儿回来,可是倘若她跟小瑾儿一块儿离了,却叫唐夫人如何过活?因此怀真才硬着心肠,把小瑾儿留下了……好歹对老人家来说,也算是一份宽慰之意。   怀真的泪便落了下来,忍痛道:“我自会慢慢地跟他们说,不必你操心。”   唐毅被她气得无法,便道:“那好,你先回去,当面儿跟太太说了,只要你跟太太开了这口,我便再送你回来就是。”   怀真忍无可忍,用力将手抽了回来,叫道:“你放了我可好?!我先前在宫内已经得罪了太上皇,眼见他杀意已决,只怕不多时就要降罪了……你又何苦在这里胡闹!我只求你,你且让我死也死的安心些!”   唐毅直直地望着她,眼睛却也红了,只死死地咬着牙,不发一语。   怀真深吸一口气,道:“三爷跟我,原本就不是一路,阴差阳错做了这几年夫妻,蒙你错爱,多方照拂,我心里……着实感激,只是再也难偿三爷昔日深情,如今彼此缘分难续,求三爷痛快撒手,就当是成全了我了。”   怀真说着,便垂了眸子,盈盈下拜,一低头之间,泪便纷纷洒落。   唐毅微微仰头,好歹把那眼底的泪忍了回去,才一笑道:“这些话我就当没听见的。何况倘若你真的想要偿我什么,就该好生留在我身边儿才对……”说到这里,便复上前一步。   怀真不由后退数步,他却步步紧逼过来,直至怀真退无可退,身后竟已经退到了桌子边儿上。   唐毅毫不退让,复上前一步,怀真往后倾身微折过去,他却单手在她后腰上一揽,令她又紧紧地靠在身上。   怀真急道:“你做什么!”   唐毅垂眸望着她满脸泪痕,梨花带雨之状,手在她脸颊上轻轻拂过,低声道:“只是想你知道,今生今世,你休想我放手。”   怀真并不想哭,泪却止不住乱落,待要将他推开,却谈何容易?抬手在他胸前胡乱推打两把,却被他紧紧攥住,在手上亲了两口,便又欲吻落。   正在无法可想之时,却听到有个人的声音冷冷响起,道:“唐尚书这是如何,青天白日,登堂入室,是要强行非礼么?”      ☆、第 311 章   且说唐毅在兵部得了个惊人消息,又听说怀真回了应府,便自寻来。两个在内室说话,正有些说的不妥当,忽地见一人前来。   转头看时,却见正是郭建仪,神情漠漠淡淡地望着他。   倘若是别人倒也罢了,唯独郭建仪……唐毅一见他,心中无端暗恨。可毕竟是个素有涵养城府的人,当下按住心中不快,只道:“何出此言?”   这会子,怀真因也见郭建仪来了,脸上早就羞窘红遍,推开他,便要走开。   唐毅将她拉住,竟仍搂在怀中。   怀真见他当着郭建仪,兀自如此,便低声道:“三爷!”   唐毅看她一眼,复凝眸看郭建仪:“我同怀真乃是夫妻,却有什么不妥当的?”   郭建仪挑了挑眉,道:“尚书大人恕罪,如何我听人说,怀真同你已经和离了?那和离书如今还在皇上手中,这会儿……只怕已递给宗正司复核了。”   唐毅并不知道怀真身上另藏着一份和离书之事,闻言色变,看一眼郭建仪,复看怀真,似要确认。   趁着他此刻恍惚,怀真忙挪步走开,方道:“不错,先前我在宫内,为表证实,便递交了一份于太上皇。”   唐毅只觉一口气转不过来,怀真垂头道:“如今多说无益了,三爷且去罢。”   郭建仪不发一言,冷眼旁观。   唐毅心中冰彻,半晌,方看一眼郭建仪,见他淡淡漠漠站在旁侧,又看怀真,却见她背对自己……此刻心中纵然有万语千言,却竟不能出口。   良久,唐毅只道:“你、且随我回府。”   怀真摇头:“我不回去。”   唐毅才要上前强带她走,不料郭建仪已经走到跟前儿,将他挡住,正色道:“三爷是礼部尚书,总该知道何为礼字?”   唐毅抬眸对上他的目光,冷道:“郭侍郎,是想要从中作梗么?”   郭建仪淡淡道:“这话从何说起,我不过是想让三爷循礼而行罢了。”   唐毅见他挡在怀真跟前儿,虽在咫尺,却竟叫他不得见到无法近身,一时忍不住略生出几分怒意来:“我今日不想跟你啰嗦,你识相的,便速速让开。”   郭建仪一笑道:“不然如何,三爷想要动武不成?”   唐毅的手紧紧握起,他倒的确有这个意思,然而郭建仪不似他一般文武双全,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文士,虽也略会些骑马射箭,不过强身健体而已,哪里能跟他匹敌?因此自然不能随意动手起来。   不料怀真听了,生恐果然有变,便自郭建仪身后转出,对唐毅低低道:“很不必为了我争执。三爷自是知道,今日纵然小表舅不在,我也是打定主意不会回去的了。”   唐毅难以按捺心头之火,喝道:“他是什么小表舅,他的心意你难道不知,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说罢,猛出手攥住怀真手腕:“随我回府,不必跟闲杂人等多说。”   怀真叫道:“三爷!”   这刹那间,郭建仪抬手一拦,是想让他收手之意,不料唐毅本就强行按捺怒意,见他拦阻,不假思索地一挥,虽并不是有意,可怒意勃发之下,又哪里会是昔日打闹的情形?   他的手在郭建仪肩头一拍,郭建仪便觉胸口巨震,竟站不住脚,踉跄后退,腰便撞在桌子上,把几个杯盘撞翻,纷纷跌在地上。   唐毅一愣,没料到竟是这般,不由又惊又悔。   怀真也是大惊,见郭建仪面带痛色,便着力抽回手来,跑到郭建仪身边儿,竭力扶住,问道:“小表舅你如何了?”   郭建仪自有些胸闷难喘,后腰处又隐隐作痛,见怀真如此相问,却只摇头道:“不碍事。”撑着站稳了身形。   唐毅站在对面望着他两人,这一刻,心中一片空茫,复看见怀真担忧的眼神,唐毅深吸了口气,终于说道:“跟我回府。”   怀真摇头不语。唐毅顿了顿,方道:“我先前同你说的话,你全不放在心上?”   怀真咬了咬唇,只是默默看他。   谁知正在此刻,外间有人来到,见状不敢进门,只在门口禀告道:“夫人叫我来告知,门上有宫内的人来,说是皇上口谕,即刻火速相请唐尚书入宫。”   唐毅理也不理,只对上怀真的双眸,又道:“我再说一次,你随我回府。”   怀真嘴唇发颤,却终于道:“不。”   唐毅听她答完,轻轻一声笑,连连点头,末了说道:“你……好!想我唐毅……此生此世,几时曾对一个人这般……却不曾想……”   他并没有说完,只是极为缓慢地转过身去,将走一步,忽地想起一事,便抬手在怀中摸了会儿,掏出一个有些破损的信封,轻声道:“郭侍郎,这个……由你过目……告诉她罢。”说完之后,把那信封往旁边桌上一放,迈步出门去了。   郭建仪见他去了,不免疑惑,定了定神,觉得胸口并无异样,便走到桌边儿,把那信封拿起。   把外皮打量了会儿,才掏出里头的信笺,放在眼前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看完之后,那脸色也飞快地雪白了。   怀真尚且不知如何,只仍在想唐毅方才临去之时的那个眼神,满心想要大哭一场,然而这本是自己决定的,求仁得仁,又说什么?何况父亲生死不知,还要再仔细想法子……当下只是死忍着,强做无事罢了。   又见郭建仪拿着那信,半天不言语,怀真便定了定神,问道:“是什么?”   郭建仪一抖,回头看向怀真,竟不能答。   却说唐毅出了内宅,往外而去,正好儿徐姥姥跟李贤淑听闻他们屋里头有些动静,便出门来看。   忽地见唐毅独自出来,神色不对,李贤淑先问道:“姑爷,是怎么了?”   唐毅不知如何回答,只红着眼。   徐姥姥在旁笑道:“莫不是……小两口儿的,拌了嘴呢?”   唐毅听了,复深吸一口气,便看着徐姥姥,复把袍子一撩,竟向着徐姥姥双膝跪倒。   李贤淑跟徐姥姥尽都大惊,不知如何,徐姥姥忙上前来:“这是在做什么?使不得,快起来……”   因素来知道唐毅名头,虽然同怀真结了亲,在徐姥姥一干人等心目中犹自如天神一般,见状,几乎也要给唐毅跪了下去。   唐毅扶着徐姥姥的手,道:“请姥姥受我一拜,并不为了别的,权当是我……代替霍儿……给您老人家……磕头。”一声“霍儿”,再也说不下去,只放下手来,竟俯身下去,于地上端端正正磕了个头。   徐姥姥原本还不知如何,正想死命拉他起来,猛然间听到后面一句,顿时一震。   李贤淑还不知怎地,只顾拉着说道:“什么道理的!土娃给他奶奶磕头,自然是他的本分,哪里要你替他了?”原本并不觉着如何,等这话说出口来,才品出一丝异样来,不由也顿住了。   这会儿唐毅抬起头来,看向徐姥姥。   徐姥姥已有些魂不附体,哆哆嗦嗦,眼望着他,小心问道:“你、你莫非是说……土娃、土娃他……”话还没有说完,眼中的泪早就刷地涌了出来。   李贤淑也回味过来,却猛地摇头,只顾强笑道:“娘别瞎说八道!土娃在新罗打仗……好端端地呢……你瞎说……”   颤声说了一句,心底却早就怕的按捺不住,泪一涌而出,气都喘不平了,只冲上前抓住唐毅:“姑爷你说一句话……土娃……没事儿的呢……”   唐毅微微闭了闭眼,眼中坠下泪来,终于沉声说道:“李霍,在新罗海宁湾一战中,已经殉国。求老人家……跟岳母保重。”说完,便站起身来,头也不回,疾步去了!   李贤淑听见“殉国”两个字,只觉得神魂都不在了,若不是丫头扶着,早就跌厥过去。   徐姥姥早就明白过来,此刻已经老泪纵横,颤巍巍地扶着栏杆,哀哀哭道:“我……我的孙儿……”   忽地听丫头叫道:“奶奶!奶奶!”两人抬头看去,却见在对面廊下,应玉跌在地上,生死不知。   渐渐地,已至黄昏。烛光摇曳,室内众人无声。   郭建仪,应佩,怀真,徐姥姥,李贤淑……皆都在座,除了应玉仍在里屋躺着,先前她晕厥过去,即刻传了大夫过来,喂着药,才又昏睡了。   应佩拿了那一封信笺,慢慢展开来。   因徐姥姥不认字,这又是李霍的……一封绝笔信,应佩少不得忍着泪,平复了一番心绪,才念道:“递呈礼部尚书、武安侯唐毅三爷亲启:李霍出身商门,家道破落,霍自小性情偏狭,郁郁茫茫,不知所成,亦不知所终……”   应佩读了一句,早就忍不住哽咽起来,忙擦了擦泪,又道:“幸有表妹怀真,自幼仁心慈厚,才保我家门完宁,后京中重逢,又赖三爷知遇之恩,拜在孟将军麾下,征南逐北,左冲右突,才终究得知今生之志向。霍亦有幸,蒙三爷救护,随侍身侧,纵横沙罗,终得见不世功业。”   应佩深吸一口气,咬了咬牙,沉声又念:“霍此生,唯愿如三爷孟将军一般,忠志为国,马革裹尸而已。此番决战扶桑,早存慷慨赴死之志,若能大破扶桑,为国尽忠,此乃男儿本色,纵虽死犹生……”   在座众人听到这里,尽都落泪不止。李贤淑更是哭出声来,死死地握着徐姥姥跟怀真的手,悲伤无法自禁。   忽听应佩又念道:“再寄语家人,善自珍重,切勿为土娃伤怀,山河有难,是男儿自当誓死报之,才不负七尺之躯,无愧家国祖宗。三爷常说‘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誓不还’,这一腔热血,终有所归,并无遗憾!”   应佩涕泪横流,情难自禁,哽咽许久,才又低声念道:“家人妇孺,托付三爷照料。唯愿众人安好,山河太平,纵寄身九泉,也自含笑。李霍顿首。”   应佩念到这里,屋内只有一片隐忍的低低啜泣。   无边寂静中,忽地听外头一阵慌乱脚步声响,有人挟一阵风自门外冲了进来,叫道:“为什么我听人家说我哥哥……”猛然见屋内人人垂泪,便一下子停了口。   原来这来人,正是李霍的胞弟李准,原本李准在尚武堂中,因是休息日子,便回了幽县,傍晚方回,路上听到风声,不知如何,忙来到应府。   李贤淑见李准来了,猛抬头——这样摇曳的灯火光中,却似少年的李霍又在跟前儿一样,越发悲怆难以自禁,索性帕子捂着脸,便哭出声来。   李准挨个看了过来,最后只盯着应佩问:“表哥,你同我……说句话,是假的是不是?”   应佩哪里能答,还未曾说一个字儿,泪早就纷纷落下来。   李准痛心彻骨,死死地握着门扇,厉声叫嚷起来:“我不信,我不信!你们都是骗我的!”将门扇乱踢乱打了一番,又道:“我自去兵部问!”也不再多言,拔腿往外跑去。   应佩忙要拦住,李准却早不见了,郭建仪见状起身道:“我去照应着。”   走了两步,又回身对应佩小声说道:“家里如今只你一个男子,你且……好些宽慰……别自己先伤怀难禁的。”   应佩心中之难过,无法形容,闻听叮嘱,只含泪点头:“我知道了,小表舅在外,也自谨慎行事。”   郭建仪回头又看怀真一眼,见她正抱着李贤淑,哭的身子抽搐,郭建仪无声一叹,迈步自去了。   话说先前唐毅离开应府,心底那种滋味,竟是平生不识的难过,茫茫然下了台阶,小厮来迎着,便问他要去哪里。   这会儿那宫中的太监便道:“尚书大人,快请入宫罢,先前太上皇晕了……皇上有紧急事儿呢……”   唐毅点了点头,闭眸拧眉片刻,终究把心中那许许多多无法遏制难以理清的种种生生压下,只凝神专注往国事上想,翻身上马之时,便把新罗之战在心底过了一遍。   原来因先前兵部的通信出了差池,军机泄露,被扶桑人抢的先机,竟然一路派兵高进,将新罗几个县城都攻破了,几乎就要打到了新罗首府,眼见新罗已经摇摇欲坠。   亏得长平州守将邓老将军跟李霍等不等朝廷指派,便迅速出击,把扶桑兵马拦下,两下交锋,才得了一场小胜,把扶桑人阻了一阻。   然而毕竟是人生地不熟,且又长途行军,疲惫不堪,李霍下令暂时驻扎……谁知当夜,扶桑人以忍者暗中刺杀,里应外合,长平州一名副将殉国,李霍负伤,却仍是屹立不倒,沉沉静静指挥反击,才堪堪地不曾全军覆灭。   至此之后,朝廷的援军前来,又跟新罗的兵马汇合,才对扶桑人展开全面反击,一直把扶桑兵马逼退回了海上。   而三国之兵决战之地,却是在海宁湾。   长平州派出了一百余艘战舰,同新罗的五十艘战舰并战,怎奈船上得用的火炮却甚是陈旧,再加上士兵操练不勤,未免不得力。   而扶桑人船只足有四百余艘,船上火炮器械配备更甚是齐全,何况他们常在海上行劫,海上作战,对他们却是如鱼得水,以至于战事十分艰苦。   然而若放任扶桑人如此猖狂,等舜军退了后,他们自会卷土重来,屡次骚扰,如此只怕还要再拉锯似的作战,自然不是长久之计。   因此李霍同邓老将军商议,必须要一鼓作气、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要一战必胜!   在这种情形下,李霍似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归处……才写了这封绝笔书,只交给一名亲信保存。   一路上,唐毅便把新罗战事在心底过了一遍,神智冷静,灵台清明。   到了宫门口翻身下马,望内而去,谁知还未到殿上,就见有个人迎面匆匆而来,见了他,忙上前拦住,行礼道:“三叔!”   原来来的正是唐绍,唐毅见他脸色惶然,心中猜到是为何。果然,唐绍不等他开口,便忙问道:“三叔,我为何听闻……海宁湾一战中,土娃、土娃他……”   唐绍张了张口,只顾瞪着眼问道:“这必然是假的……三叔……”   因先前在应府经历了,此刻唐毅的表情反而显得极为淡漠,面沉似水,浑然不动声色似的,道:“李霍已经殉国。”   唐绍猝不及防,猛地听见这一句,就像是有人把自个儿狠狠地摔在地上一般,疼得叫也叫不出,通身发麻了,只有眼泪不由自主地纷如泉涌。   唐毅看他一眼,终于抬手,在他肩头轻轻按落,然后一言不发,迈步又自去了。   一直到缓步拾级而上,将进大殿之时,唐毅才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哭嚎,含恨带痛,仿佛是虎狼行至绝路,仰天发出的痛嚎一般。   唐毅脚步略一顿,却终究未停,也并不回头,只仍是目不斜视,迈步自进金殿。   ☆、第 312 章   且说唐毅整衣束带,入了金銮殿内,山呼万岁行礼罢了,便见永慕起身,从桌案之后转了出来,走到丹墀前,竟说道:“李霍的事儿,你已经知闻了?”   唐毅点头:“先前在兵部已经得知。”   赵永慕长叹了声,道:“这土娃儿,也算是从小儿看着他长大的了,竟出息成这样的忠臣良将,只可惜如此年少英才,偏年纪轻轻便殉国了,难道真所谓天妒英才?”   永慕叹了口气,又说道:“兵部众人又递呈了一份册子,朕会一一封赏,李霍素来战功卓著,朕想便追封他二品征北将军,加封袭远侯,再嘉奖他的家人等众,你觉得如何?”   唐毅道:“皇上隆恩浩荡,臣无异议。”   赵永慕点头,端详他道:“此事,你可同怀真说了?”   唐毅神情淡漠,亦不回答,赵永慕踌躇片刻,又道:“如何先前,太上皇命人把一张和离书给了朕,如今交给宗正司去了,你们……”   唐毅垂着眼皮,也只当不闻。   赵永慕见他不动声色,自顾自喃喃说道:“然而如此也好,你可知道?先前太上皇传朕前去相见,不料竟气迷心窍……竟薄厥过去,我听九公公言说,原来太上皇临晕厥之前,曾念念不忘要处死应兰风一家,因要阻拦此事,太妃还自戕了呢……因此朕甚是为难。”说罢,又长叹了声。   唐毅蹙眉,仍是默然无声。   赵永慕扫他一眼,道:“当初你曾对朕说,不可害应兰风,朕自然也答应了,然而如今,并不是朕要加害他,何况……”   唐毅听到这里,单腿一撤,复双膝跪了地。   赵永慕一愣,忙到跟前儿要扶住,口中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唐毅跪在地上,拱手说道:“皇上明鉴,先前因已查明仔细,兵部军机走漏,乃是因扶桑细作暗杀了传令官,窃走机密所致,跟应兰风毫无关系,且应兰风从来名声卓著,只凭一名扶桑细作的话,难以为死罪之证,——近来臣一直在想,这倘若是扶桑人的反间计呢?试问从镇抚司劫囚,自然是困难重重,但在大内试图刺杀皇上,同样也是难以得手,任凭是谁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成功。这行事之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真正的意图却是什么?莫不是想借机搅乱时局,让我朝堂之内自相残杀?”   赵永慕凝眸沉吟,来回踱步。   唐毅又道:“且李霍乃是怀真的表哥,算来也是半个应家人,方才臣去应府,李家的徐姥姥也正在府中,老人家白发皑皑,却要送那黑发之人……试问,李霍已为海宁湾大捷而以身殉国,应兰风又怎会暗中通敌?如今李霍殒身,若皇上还要再杀了应兰风,岂不是令人心寒?”   赵永慕脸色变幻,终于问道:“你的意思是……”   唐毅道:“皇上不如趁此机会,表彰李霍,并赦免应兰风,洗脱他的罪名。”   赵永慕倒吸一口冷气,半晌才说道:“纵然……朕有意如此,然而太上皇那边儿……”   唐毅道:“倘若太上皇降罪,就落在臣的头上便罢。臣在此请辞去礼部尚书之职,望皇上准奏,只降发臣到东南沿海。”   赵永慕大惊:“你说什么!”   唐毅道:“扶桑人原本想侵占新罗,不过也是假道灭虢之意,如今虽然将他们击退,但他们觊觎我国之心不死,何况在海宁湾一战之中,他们见识了我大舜的水师之薄弱,只怕他们虽吃了败仗,心中却难免暗喜……李霍跟邓老将军两人生前,曾各留书信,将水师所存的种种弊端一一表明,我们的将领深觉不足的,这一战,扶桑人自然也会看清,接下来这几年内,他们自然会再行图谋……若我国不加紧厉兵秣马,将海防稳固,在将来的一战之中,便胜负难料了。”   赵永慕紧皱双眉:“虽然你说的有理,但……此事朕已经命人在做了,你好端端地何必辞官。”   唐毅道:“并不是臣赌气,只是深思熟虑后才决定如此,唐家本就势大,敏丽如今又入了后宫……自然遭人嫉妒难免,礼部我已经调教了几个人出来,除了留在新罗的温平,陈基蒋东堂他们也都堪用,且沙罗跟詹民过最为好战,如今也都风平浪静,至少会有五十年安宁无碍,其他小国,不足为虑,只要不出大的纰漏,他们自应付得。”   赵永慕听他侃侃说来,果然似早有准备,不待他说完便道:“你不必只提这些,你当朕不明白么?你如此,只怕仍是为了应兰风罢了,你想让朕赦免他出来,又怕众人因此非议……你到底是怕坏了你名儿,还是怕坏了我的?”   唐毅摇头:“私情却也罢了,臣放眼的却是天下安危。试想,原先关押应兰风,主因是为稳住时局,如今新罗之战已经打赢,民心安稳,天下太平,自然也不必多有忌惮了。应兰风又是能臣,倘若果然是扶桑人的离间计,岂不也是自毁长城?何况臣原本也担心东南沿海的边防,心想着要亲自去看一看才稳妥,这会子,正好是个机缘,臣的降职,自也消除了那许多悠悠众口,因此竟是一举数得之事,恳请皇上恩准。”   唐毅恳切说罢,便俯身磕头下去。   赵永慕盯着他,不知要说什么好,胸口微微起伏,最终说道:“你……这些话,朕都知道了,朕会细细再想。”   唐毅抬起头来,两个人目光相对,唐毅一笑,道:“皇上方才说……当初跟臣的约定,臣倒也是记得的,那万箭穿心之说,仿佛犹在眼前。——臣自诩平生不曾愧对家国君上,也望皇上成全臣的心意。”   赵永慕眉峰蹙起,最终抬手抚了抚额头,苦笑道:“我知道……我怎会不知……朕答应你,定会好生想想,你快起来罢了,我见不得你这样。”   唐毅低头道:“多谢皇上。”这才拂衣起身。   两个人又略说几句,唐毅不免问起太上皇应太妃如何来,赵永慕一一答了,又问他道:“你跟怀真之间……只怕也是因应兰风?这回朕若赦免了他,应该无碍了罢?”   唐毅怔了怔,便道:“我自诩一生寡情,只想不到,却还有人比我更加狠心绝情的……你当初说我竟栽在那丫头手里,我只笑是胡说,如今才知道你的确有先见之明,一言成谶了。”   赵永慕怔忪,有些不太明白。   唐毅却并不再提此事,只又问敏丽。赵永慕不便追问,只道:“她甚好……只是在这宫内,未免孤寂,倘若你得闲,倒要多去见见她才好。”说到这里,猛地想到他方才提出要去海疆的话,顿时刹住话锋。   唐毅只当没听出来,略又说了几句,见天色不早,便告退出宫了。   赵永慕目送他去了,思忖了会儿,便起驾回了后宫。   永慕径直只去了静妃娘娘宫中,不料却扑了个空,问起宫女,原来静妃是去探望应太妃了,只是小世子在内殿里睡着。   赵永慕便亲入内殿,见两个嬷嬷守在旁边儿,便不叫她们动,自己站着看了片刻,见摇篮里小孩儿睡得格外安静,永慕笑笑,才自出来。   如此便只在外间坐等,大约一刻钟后,敏丽得信赶回,忙见礼。   永慕将她扶起,双双坐了,永慕问道:“太妃如何了,可有好些?朕本欲亲自去见,又怕惊动了她,反而不好。”   敏丽面上略有几分忧虑之色,因道:“性命听说是无碍了,只是伤了喉管,暂时不能言语,连进食也是艰难的,倒是又要狠遭一场罪呢。”   永慕叹道:“竟是想不到,太妃素来是个最温顺不过的人,却也会用这般激烈的法子。”   敏丽点点头,道:“若此事放在别人身上,臣妾也自然觉得不解,然而因事关怀真妹妹……臣妾却极明白。”   永慕心中一动,便看向敏丽。   敏丽迎着他的目光,微笑道:“说句不怕让皇上怪罪的话,太妃跟怀真之间,便也如我同怀真之间一样……倘或为了怀真,只怕我也会做出这种事来。”   永慕忙喝道:“胡说!怎么竟连这样不成体统的话都说了!”   敏丽起身告罪,永慕却并不是真心要斥责她,只忙又劝慰道:“朕何尝是说你?只是想你多留意自个儿罢了,何况这些话若给别人听见,只怕又横生枝节了。”   敏丽点头,方欲落座,忽地抬手抚胸,蹙眉有些难过之意。   侍候的宫女急忙来扶,永慕也忙起身搀扶住,问道:“是怎么了?莫不是方才回来的太急,一时不受用呢?”一边儿叫敏丽缓缓坐了,又忙传太医来看。   敏丽摇了摇头,落座后,便又说道:“皇上方才既然提起此事……臣妾大胆,也想跟皇上讨一讨情。”   赵永慕端详他:“是……为什么?”   敏丽仰头看他,轻声道:“按理说后宫不得干政,然而臣妾是素知应大人为人的,绝不信他是个奸佞之徒,方才臣妾听闻新罗地方战事已平,应大人又在诏狱苦熬了这许多日子,听闻他近来更是病了,倘若再耽搁下去,倘若真真儿弄出个三长两短来可如何是好?因此臣妾斗胆,求皇上格外开恩……”正说到这里,又觉得胸口一阵烦闷,忙抬手抚住。   赵永慕便道:“罢了,你且好生保养,别先忙着替别人说话儿。”   一语方罢,就听见外头道:“皇后娘娘驾到。”   不多时,就见郭白露在几个宫女太监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敏丽见皇后亲临,忙站起身来欲要行礼,永慕拦着道:“朕做主不必了,你身上不好,不用行这些虚套。”   郭白露闻言,也早笑说:“妹妹快且坐,我正是听人去传太医,不知你究竟如何了,故而忙来看看……若反叫你不自在,岂不是来错了?”   敏丽笑道:“娘娘如此厚待,倒是叫我惭愧无地,本没什么不妥当,大概是方才路上走得急,心口里有些不大受用,大可不必兴师动众就传太医的。”   郭白露握着她的手儿,温声道:“万万别有这种念想儿,你若觉着哪里不受用,务必叫他们勤来看看,倘若真的不妥当却并没有仔细,说来岂不是我的失职了?只怕皇上不肯怪妹妹不好生保养,反怪我疏漏大意,慢待了你。”   敏丽只笑着低头:“是,娘娘这般慈柔宽怀,正是臣妾的福气了。”   赵永慕见她两个一对一答,在旁只微笑看着,听敏丽说完,便问皇后道:“安康在哪里,怎么不见你带她过来?”   郭白露道:“先前陪着在御花园里玩了会子,方才睡下了。也是她睡下了臣妾才敢过来,不然她又闹腾起来,若吵着妹妹,岂不又不好了?”   永慕道:“还是皇后心细,待会儿朕便过去看看安康就是了。”郭白露含笑点头。   如此说了会儿话,果然太医来到,因见帝后都在,忙行礼过后,才上前给敏丽把脉,听了听,便皱了眉,因退后,又叫另一个上前听脉。   郭白露已经催问道:“到底怎么了,如何不说?”   那太医只是含笑道:“娘娘放心,不是病了……只是多一个人给静妃娘娘确实再诊了,倘若无误,微臣才好说。”   赵永慕却不问,只是在旁看着罢了,如此顷刻,那一个太医也抽身回来,两名太医目光一对,都知道确凿无疑了,便双双跪地,笑道:“恭喜皇上,静妃娘娘是有喜了!”   赵永慕挑了挑眉,眼底流露出一丝笑意来:“哦?果然是真?”   两个太医都确认了,便笑着答应。   郭白露听说有喜,先是错愕地睁大双眸,继而扫了赵永慕一眼,见他微微含笑,她便也笑起来,道:“果然该恭喜皇上,当真是个大好消息……”   底下宫女太监们听了,也纷纷进来贺喜,早有宫女往内告诉了敏丽,敏丽听了,略觉意外,细想想,却又一笑,抬手在肚子上抚过,轻轻叹了口气。   半晌,太医们自退,赵永慕才又上前,见敏丽欲起身,便轻轻按住,凝视她半晌,才道:“你如今有了身孕,该更加留神保重自个儿才是……是了,先前你同朕说的话,朕都记住了,其实早在你之前,你哥哥也同我说过……你且放心就是。”   敏丽双眸一亮,惊喜交加:“皇上的意思是……”   赵永慕握着她的手,笑道:“横竖你已有了身孕,倘若太上皇醒了,知道朕违逆了他的意思,朕便自拿你去搪塞,太上皇瞧在你的面上,只怕也不会责罚朕。”   敏丽禁不住,便噗嗤一声笑了,低低道:“皇上怎么竟这样顽皮。”   永慕凝视着她的笑意,慢慢俯身在她额上亲了一下,道:“可记得咱们之前小时候……有那些更加顽皮的情形?”   敏丽对上他有些温柔的颜色,心中一动,却只笑道:“不记得了。”   赵永慕也并不再多说,只道:“你还带着宝殊,如今又有了身孕,必然又要受苦了……”思忖着,复安抚了几句,又叮嘱殿内众人且都小心,才自去了。   话说先前,唐毅一路上骑马而回,因惦记着家中太太跟小瑾儿,便先回了唐府。   果然唐夫人正翘首等着,见他回来,便问道:“怎么去了这整日,必然又不知道跑去哪里了?”   唐毅见母亲倒是知情,便无奈笑道:“方才进宫去了。”   唐夫人冷笑道:“我管你进宫还是进部的,你只先把我的儿媳妇叫回呢?如何这半天都不见人,今晚上莫非也是不回来了?”   唐毅只得勉强答了一声“是”,唐夫人瞪着他,微微含怒,说道:“换在平时,倒也罢了,横竖我也知道如今亲家有事,她心里不自在,然而毕竟有了小瑾儿了呢,这孩子头先又哭了一场,连奶也不肯好生吃,好歹才哄着睡下了,倘若待会儿又哭醒起来,不见了怀真,可如何是好?”   唐毅低着头道:“母亲暂时代她好生照料罢了。”   唐夫人越发怒了,道:“听听这话,可见你是平日里不理不管孩子的,我是当奶奶的,不是当娘的,哪里能替了他的亲娘去呢?”走到门口张望了会子,见天还明着,便又催小唐说道:“好歹你再去一趟,叫她回来……你只说小瑾儿想她,哭的不肯停,怀真自就回来了。”   唐毅心中难过,只是不好跟唐夫人说出来,便搪塞了两句道:“明儿再去罢了。”   谁知偏在这时侯,小瑾儿醒了,竟哭闹起来,唐夫人忙回去哄劝。   两个奶娘也轮流抱着哄,却总是难以叫小孩儿停了哭,唐夫人心疼孙子,不由也落下泪来,自出了外间,默默看了小唐半晌,终于说道:“你不跟我说,还打量我也不知道呢?外面早就传了信进来,说是你跟怀真竟然……我方才试你,你竟果然不肯承认……”   唐毅震惊,抬头看向唐夫人:“母亲……”   唐夫人掏出帕子拭泪,又道:“我听了那些话,本不肯相信,然而细想想,又觉着是真,不然为何怀真先头一声不响就去了呢?我也明白她的心,她自然是为了她父亲的缘故怪了你,我本是要去应府的,然而去了,到底说什么呢?”   唐夫人索性不理唐毅,一边儿落泪一边儿说道:“你竟跟没事人似的,还瞒着我,我本以为你是个疼媳妇儿的,跟别的人家那没教养的混账浪荡子不同,如今……竟也是个狠心的!”说到这里,便大哭起来。   唐毅见唐夫人果然伤心了,也自感伤,忙跪在地上,道:“母亲,孩儿不敢。”   唐夫人哭了会儿,里头小瑾儿也自大哭,唐夫人因哽咽说道:“怀真那孩子自打进了门,有几日好过的?你且想想,当初你们两个的事儿定了,可知我欢喜的如同做梦一般,我本想她是我亲生的女孩儿才好,谁知你有这福气,得她嫁了你……我自然越发喜欢,这样好的孩子,又向哪里再找去?你给我听好了……你且不必在这里跪着,只且快去,把她好好地请回来便罢,倘若她不回来,你也不要再进这个门儿了!”   唐夫人说完,因见唐毅不动,便喝道:“还不快去!”   唐毅张了张口,终究也是无话,便答应了声,站起身来,往外自去。走到门口,唐夫人又道:“你且记得,不许惹怀真生气动恼!”   唐毅仍答了一声“是”,这才出了门。   因此上连卧房也不回去了,只径直往大门而去,过门房之时,忽地想到一个人,往内看了一眼,就见一个门上小厮跑来问道:“爷有什么吩咐?”   唐毅便问道:“招财呢?”   小厮道:“先头三奶奶回府,招财本不在家……也不知去哪里了,后来他回来,因听说了,就忙忙地也跑了……小的想他大概也是回应府了。”   唐毅点了点头,便出了门。   早有人备了轿子,唐毅躬身进了里头,却不知此刻该去哪里好……思来想去,便吩咐道:“去凌府。”想了想忽地又道:“先叫人去打听一下凌镇抚使如今何在,倘若是在府里,就传话给他……”   那小厮忙便先去,半晌回来,隔着轿帘子禀告道:“是在府内,已经将爷的话带到了。”   不多时候,轿子到了兴泽楼外,这会儿黄昏之际,天色阴沉,且又寒冷,路上行人都少了许多。   唐毅下了轿子,才要入楼,忽地脚步一顿,回头看向身侧右手边儿上……只见在那拐角的墙边,有道如烟的影子一闪而没。   ☆、第 313 章   话说,唐毅被母亲痛斥一番,虽口中不敢忤逆,却自忖也不好即刻就去应府。   只因白日里在应府那一场……闹得有些不太好看,试想,他呼风唤雨了三十年,从来光风霁月,挥洒自若,世人见了,都要毕恭毕敬称一声“三爷”,几曾试过这般黯黯然欲生亦死的滋味?   假如只当着怀真的面儿,倒也罢了,偏其中有个郭建仪。   因深知郭建仪长情,故而长久以来,明里暗里都有些敌视着,谁知如今竟当着他的面儿……让他亲见着怀真掴了自己一掌似的情形。   唐毅虽从不曾似深爱怀真般爱过他人、也愿意为她尽量迁就,是以当着她时候,从来都温柔款款,然他本质毕竟是个心性固执、刚强自尊的人,经此一着,面上心里竟皆有些过不去。   这倒也还罢了,最叫他冷伤的是,怀真之执拗坚决,竟在他百倍之上,且狠心绝情至此……   这会子,自然也不能再回头去应府的。   思来想去,赵永慕如今已经登基,自然不能像是昔日一般自在说笑,何况才也见过……于是便想到凌景深。   原本打算直接便去凌府,忽地又想到凌府之中种种不便……于是便只叫人去给凌景深传信儿,只仍在在兴泽楼相会罢了。   谁知才下轿子,便扫见有一道人影,有些鬼祟地在暗中盯着,瞧见他留心,便忙匿了身形。   唐毅瞥了眼,便不理会,负手入了楼内。   径直上二楼坐定,才叫了一桌儿菜,片刻功夫,凌景深便也来了,身上裹着一股寒意,跺跺脚笑道:“我来晚了。”   唐毅见他身上穿着一件似有些磨旧了的麂子皮斗篷,肩头跟发顶尚且沾着些雪色,知道外头是下雪了,便道:“可见如今你是饿不着了,不然哪里须得我等你呢。”   凌景深把斗篷除下,扔在椅子上,道:“你今儿如何有空请我?我还以为是有人故意哄我的呢。”   唐毅道:“先前在新罗那件事儿,你不是要挟我说……要我连着请你一个月的?只是彼此都未得闲,如今倒是幸好有空。”   凌景深扫了眼那一桌儿的菜,见中间还特意摆着个沸腾着的羊肉锅子,咕嘟咕嘟,散发着一股诱人香气,同那酒气交织在一起,着实受用的很。   凌景深眼中透出明亮笑意来,外头顶风冒雪而来的寒气尽数消散了。   两人各自先吃过了头盏,又吃了口菜,凌景深道:“我看你面有忧色,只不知如今,是为国?为民?”   唐毅哑然失笑:“你这话又问的巧了。国我知道,民却又如何?”   景深笑对上他的目光:“自是贵岳丈……你也不必瞒着不说了,这会子满京城内一多半儿的人都也知道了,你跟怀真不是和离了么?我料定绝不是你的主意,必然是怀真那丫头倔性犯了,这件事自然跟应大人的事儿脱不了干系。”   唐毅道:“何必只管说些别人都说过的话?可知无趣的很。”   景深见他神色大不如常,却也很懂他的心思,便笑道:“看样子那丫头果然伤的你不轻。”   因点了点头,又叹道:“果然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原本我还心里羡慕你来着,这会子,倒也省了。”   唐毅听他仿佛话里有话,便问道:“什么经不经的,你又羡慕我做什么,难道你家里有什么?”   景深垂眸,眼底多了一抹黯色,却偏又一笑道:“咱们两个何必总说这些没意思的,如今好酒好菜当前,很该尽情快活才是。”   唐毅便也不问,两人碰了杯,各自仰头又喝了,唐毅忽地说道:“你来之时,可留意到外头有些异样不曾?”   景深蹙眉问:“倒是不曾见,怎么了?”   唐毅道:“有人暗中跟着我。”   景深一怔,思忖说:“先前那扶桑细作无故身亡后,我便把在京城内居住的所有扶桑人的底细都查了个详细,果然有几个不清白,只他们所知有限……毕竟咬不出更有用的线索来。如今新罗那边儿终究赢了,这些人只怕更要兴风作浪以图报复。”   景深说着,起身,便把那窗户推开,一股冷风裹着雪,打着旋儿飘舞进来,让人只觉精神一振。   唐毅转头看去,却见这顷刻功夫,外头已变作琉璃世界似的,屋檐上落着薄薄地一层雪白。   景深假意看风景,端详了会儿,也并没察觉异样,因低声说道:“这些扶桑细作的藏身本事倒是一流的。不管如何,近来行事仍要多加小心。”   唐毅点点头,见他站在那窗户边儿上不动,便道:“你不觉着冷么?”   景深道:“我这样反觉痛快,我尚且是吃冷酒,你是吃热酒的,难道你还觉着冷?”   唐毅一笑:“你说的有理,我也正觉得心头燥热着呢,吹吹这冷风,反觉清醒受用了好些。”   景深闻言,回头看他一眼:“你哪里是吃酒所致,是你心有所想罢了。”   话虽如此,却怕风吹进来扑了他,若害了病便不好了。景深才欲关上窗子,忽地目光一动,道:“咦,那个是……”忙噤声,又招唐毅过来看。   唐毅不解,却也随之起身,便来到窗户边儿上,微微垂眸看去,——却见楼底下长街一侧,竟并行来了两个人,因打着伞,便看不清脸容如何,只是瞧着,像是一男一女。   唐毅失笑道:“你怎有闲心看这个?”   景深诧异道:“你没认出来么?且再细看看。”   唐毅知道他不是失惊打怪之人,总不会无缘故叫自己看这一对儿不成体统的男女,当下又定睛细看,果然有些吃惊,道:“这是陈基……跟什么人?”   景深噗嗤一笑:“你眼里除了你家里的那位,还有别的女子么?这岂不正是你那名头上的小姨子?王二小姐。”   原来这底下的伞遮住了人,唐毅又并没认真盯着那女子瞧,闻言忙又细看了一回,仿佛觉着是王浣溪。便对景深道:“果然不愧是镇抚使大人,认人的眼力是一流的。”   凌景深抬肘推了他一把,只轻声说:“你手下的人,如何跟我手下的人厮混在一块儿了?这般雪天,亏的他们有兴致……”   唐毅蹙眉不答,道:“陈基也是不成体统了。”   景深垂眸又看,复笑道:“罢了,打量我不知道呢,那女学不是你撺掇皇上弄出来的?本意不正是叫这些女孩儿们……有朝一日也可以如现在这般自在行于街头?如今见了,反倒不受用了不成?”   唐毅说道:“这怎会是一回事,孤男寡女这般并肩而行……到底是……”   景深道:“人家须没做出别的来,不必求全责备,何况浣溪倒是个可用的,心性聪明且又肯学……让她在镇抚司里只做个打理文案的差使应付,倒是屈才了。”   唐毅摇头:“你能破格留她,已经算是她的造化了,这丫头性情有些偏颇之处,跟你倒是有些相似,她跟着你……倒是……只不过……”   景深又笑起来:“倒是什么,只不过又什么?”   唐毅道:“你可不要把她引得越发歪了,倒要以你的所长把她制住才好。”   景深点头道:“好个老气横秋语重心长……你不能去女学任教,可真真儿是暴殄天物。”   唐毅便也抬手肘轻轻怼了他一下,景深笑着避开,这功夫,底下陈基跟王浣溪便经过了。   两人重又落座,说了些没要紧的话,此刻雪落得越发紧了,地上早已经是极厚的一层,两个人只顾吃酒,不觉都有些面红耳热。   景深倒也罢了,独唐毅因怀真之故,心中大不快活,又且唐夫人命他劝不回怀真不许出去,竟越发郁郁的,吃了几杯酒积在心里,越发昏沉了。   景深见他一反常态,也不提要离开……当下就也陪着他罢了,谁知见他吃的醉了,却还乱嚷要吃酒,景深便劝住了,因说道:“这早晚也该回府了,别叫太太挂念。”   唐毅手拄着额头,喃喃道:“太太叫我请怀真……然而怀真……可恨!可恨的紧……我不去请……”   景深不由失笑,却又忍着道:“如何可恨了?”   唐毅呼了口气:“她当着……郭建仪的面儿……这丫头真是……越发坏了,我恨不得、恨不得把她……”说来说去,到底没说究竟要如何,只胡乱抓起一个杯子,捏在掌心里。   景深怕他醉后失了控制,只怕捏碎杯子事小,伤着自己便大不好了,忙握住手腕,将那杯子抢了出来,因寻思了会儿,便想:“不成想喝的这个模样,倘若送回唐府,岂不是白让太太动怒?若是找个客栈安置,我又难以放心……”   凌景深思来想去,便唤了两个小厮来,吩咐一个去唐府,同唐夫人说明把唐毅留宿凌府了,又命把家里的马车叫来。   顷刻车马来到,景深便脱下自个儿的披风,给唐毅兜头罩住,又裹得紧紧地,便才扶着下楼去。   好歹劝着他上了马车,唐毅口中兀自说道:“我不回去……”   景深生怕他这般情形,若给别人看到,只怕三爷一生的端正威名……幸而入了夜,雪又大,因此周遭并没什么人。   当下命马车往凌府而去,凌景深坐在对面儿,见车帘被风吹动,他心中也因而一动,微微撩起帘子往外瞧了一会儿……却见大雪茫茫,夜影沉沉……只有风卷过空寂的街市巷落……哪里有见什么异样?   话说景深把唐毅带回凌府,林明慧迎了见到,瞧着是醉得这般情形,吓了一跳,因景深先叫人送信回来,明慧一早儿叫安置了客房,打理妥当。   唐毅酒力发作,也不再吱声。景深扶着他上了床,他便倒头睡了过去。   景深又吩咐两个妥帖的丫头仔细看着,自个儿才出来外间。   明慧进去也瞧了一眼,出来说道:“到底是怎么了,哥哥从来不肯醉得如此。”   景深扫她一眼,淡淡道:“能让他醉得如此的,还有什么?”   明慧一震,心中便猜到了,却只一笑,道:“说来……也是巧,这两日凌霄一直嚷嚷着要去见他婶婶呢,你倒把他叔叔带回来了。”   凌景深觑了她片刻,便道:“倘若霄儿想去,便带他去就是了。”   明慧迟疑道:“应大人是那个情形,我只怕……唐突去了,对你不好。”   景深道:“应兰风不会有事,毕竟有他在。”   景深虽不曾明说,明慧也知道他指的“他”自然是小唐了,本还要说一句……想了想,便作罢。   谁知景深道:“你是不是想说……如今他跟怀真和离了,自然跟应兰风没有关系了?”   明慧脸色微变,只好笑说:“我心里有些猜想,其实他们两个……好端端地,怎会闹得如此。”   景深却不再提起此事,只问道:“太太的病好些了么?”   明慧敛笑垂眸:“今儿略好些了,吃了两样菜……只又说屋子里冷,我叫人加了炭,不到半晌,却又说热呢……唉,只盼这病快些好罢了。”   景深默然无声,只盯着明慧看,明慧竟不能直视他眸中深沉锐色,脸上不大自在,便转开头去。   却听景深只淡声道:“太太病中的人,自有些难伺候,你且多费心罢了。小绝可回来了?”   明慧无端松了口气,答应说道:“先前才回来。在书房内,凌霄陪着呢。”   景深叹了口气,便不去理会,叫明慧先回房去,他便去给凌夫人请安,才进了门,便嗅到一股熏人的药气,因被炭火气一拱,那气味越发叫人窒息了。   伺候的丫鬟见他来到,忙说凌夫人才睡下,景深便仍悄悄地退了出来,却并不离开,只在门口静静立了半晌。   却见眼前飞雪凌乱,似战退玉龙三千,纷舞凌乱。不多时,耳畔忽听见凌夫人轻轻咳嗽的声音,声音极轻,上气不接下气似的……   景深默站片刻,双拳微微握紧,终于转身回房,却并不是跟明慧歇在一起,而是留在妾室房中。   明慧也不理论,只抱了凌云自睡。   话说当晚上,唐毅沉沉睡着,虽然酒醉,隐隐知道是歇在凌府,只听得外头风声越发大了,他便思绪纷纷,不由想:“这样冷天,不知娘子如今在做什么……是不是仍等我回去呢?”   模糊之间,竟还以为是在从前两个人好的时候那样,正胡乱想了会儿,忽地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仿佛有人靠近自己……唐毅虽睁不开眼,却蹙了蹙眉,嗅到一股脂粉香气,自然并不是怀真。   那香气一发浓烈,仿佛哪里闻到过一样,又觉一只如蛇的手,探在身上,抚上他胸前,这种感觉令他甚是憎恶,想要挣扎,却偏动不得,喉咙之中低低发出吼声,似要逼退那人,却依稀听到一声娇笑……传入耳中……   那人道:“你的命是我的……”一语方罢,又说:“她到底是个什么样儿的人物,倒要见识见识……”   如此一句句,叫人来不及反应,而那重重叠叠的声音扑面而来,似惊涛拍岸,末了,却是谁的一声惊呼,如此清晰,隐约叫的是:“三爷!”   唐毅猛地一挣,便也睁开双眸,翻身自榻上坐起,眼前所见,是桌上幽暗的烛光,以及那红光明灭的炭炉,而他身边儿……空空如也,并没有人。   他抬手在脸上抹过,手心一片冷汗,心却跳的如此剧烈,也不知是因酒醉之故,还是那真切的不安之故。   外间守夜的两个丫鬟听了动静,忙进来看端倪,却见唐毅眼神几番闪烁,最后竟猛地跃下地,疾步往外竟去。   ☆、第 314 章   话说是夜,唐毅因酒醉宿在凌府,夜半忽做了个噩梦,竟无端梦见那扶桑妖女的种种所为,异常可憎可怖。   醒来之后,却兀自心神不宁,此刻酒力仍旧未退,便索性下床往外,两个丫鬟拦阻不及,见情形不好,忙又赶着叫小丫头去通报凌景深。   唐毅出了门来,被冰寒的夜风一扑,风裹着雪,兜头盖脸地打了下来。   他先前睡得滚热,又因噩梦之故,出了一身的汗,此刻被风一吹,顿时寒意透骨,十万个毛孔都森森然。   也不顾眼前仍有些恍惚,仍迈步往外,凌府的丫头不敢强拦着,只随在身边儿,一边儿急得劝道:“大人使不得……”   如此才拐过回廊,便见凌景深披着一袭大氅匆匆来到,猛然见唐毅外裳也不着一件儿,又并没穿靴子,袜上沾着雪,必然已经半湿了,如此还有不害病的?   凌景深惊得色变,忙将他拦住:“是做什么?”   唐毅止步,端详他一眼才道:“我要去应府。”   景深忙冲着两个丫头一使眼色,一个便上前来,把那厚缎子的斗篷给他披在身上,另一个跪在地上,给他穿靴。   景深道:“已经是子时了,这会子去应府做什么?无端端岂不是吓坏了那边众人?”   唐毅先前一股心火,只顾冲出来,这会儿才觉得不妥,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寒暑交加。   景深见他恍惚,忙伸手先扶住了。此刻又见丫头给他穿好了靴子,便扶着道:“外头风雪交加,你就这么跑出来……受了寒凉得了病,算谁的?且回屋里再说。”说话间,把那雪帽子翻起来,给他兜头遮住雪。   唐毅摇头,耳畔仿佛又听见怀真那声呼叫,心头悸动,反一把抓住景深的手,低声道:“我怕、怕怀真有事……”   景深虽知道他不会无缘无故说要去应府,乍然听了这句,仍是一震,便问:“这是何意?从哪里说起?”   唐毅也不知道,只是心里那股惊跳之意,无法按捺,便索性将他推开:“你别拦着我!”拔腿仍是要走。   凌景深见他酒力未退,身上又单薄,哪里敢放他去,忙拥住了,无奈说道:“你听我说,这会儿你跑了去,也没什么用,你且先回房……我替你走一遭儿就是了。”   正在这会儿,忽见明慧带了几个丫鬟,忙忙来看顾。   景深道:“无碍,你自回去睡,我有点小事去办,顷刻便回了。”   明慧看看两人,见唐毅兀自眼中迷迷离离的,不知在想什么,似浑然没看见她一般。   明慧便只低头道:“夜寒雪重的,且加倍留意,早去早回才好。”   此刻天地之间都是一片匝白,因正是子夜时分,路上除了巡夜之人,其无别的踪影,地上的雪平整地铺了出去,如撕扯开了的厚实棉花毯子,丝毫瑕疵也无。   脚踩在地上,咯吱咯吱作响,马车自凌府门口驶开,雪地上便留下些凌乱的马蹄印跟两道深深地车辙。   不多时,马车停在应府门口,小厮上前叩门,门房半晌才来应,听闻是镇抚使前来,不敢怠慢,慌忙派人入内通报。   凌景深自己下了车,迈步进门,他来的路上,心中盘算该如何禀明来意……总不能说是因唐毅一时心血来潮,便来惊动众人罢了,何况总不成真的这样巧,果然府中有事?   是以他先前吩咐手下,叫只悄悄通报应佩,不许先惊动里头女眷们。   果然,很快应佩匆匆地迎了出来,见了他来到,忙先行礼,问道:“镇抚使夤夜登门,不知何事?”   应佩一边儿问,却也揪着心,试想如今应兰风正关押在诏狱,凌景深这会子突兀而来,莫不是有什么不妙?因此盯着景深,心噗噗地跳的极慌。   凌景深看出他有些恐惧,忙安抚说:“且放心,只是方才外头的巡城士兵,发现几个行踪可疑之人,却给他们跑了……此刻正在搜查,正好儿我在附近,担心贵府上也被叨扰,故而过来问一问。”   应佩听了这话,那颗心才略放下了,便道:“原来如此,大人费心了,不过府内并无别事,也请放心。”   凌景深点点头,因记得唐毅的话,少不得说:“左右已经打搅了,佩公子可否领我在府内看一遭儿?你也知道……我跟唐三爷是素来交好,若是贵府上有些不安宁,我也落了干系。”   应佩见他仍是想察,本正疑心,听到后面一句,才明白过来,便道:“既然大人有心,敢不从命?”   当下便叫小厮打了灯笼,亲自引着凌景深往内。   半晌到了二门上,见门扇已关了,这会儿雪落更急,万籁俱寂的,应佩的意思本是在这儿止步,毕竟里头都是女眷了,且又毫无声息的……不料凌景深的意思正是往里头去,便看他道:“劳烦大公子。”   应佩无法,只好命人拍门,叫里头过来开门。   如此叫了好一会儿,里间上夜的嬷嬷们才惊动了,过来开了门,正有些不耐烦,猛地见是应佩,忙行礼道:“大公子,不知何事?”   应佩道:“没什么,里间可都好?”   两个女人不明所以,这会儿凌景深不等应佩发话,自己便往内行去。   应佩见状,忙对那两人道:“不妨事,你们自先把门掩住,我有件事儿找妹妹……待会就出来。你们再关门不迟。”说完之后,便自己拿了一个灯笼,急急跟了上去。   凌景深左顾右盼,先前他虽来过应府,内宅却不曾到过,应佩追了上来,指点了会子,问道:“大人,敢情真的有事?”应佩毕竟也不笨,见景深这样执着,心中一沉。   景深笑说:“不必担忧,怀真住在何处?”   应佩忙引着他往里头再走,行不多时,到了一座院落前头,却也是关着门的,应佩少不得亲上前拍门。   景深不动声色,张望了会儿,见院落寂寂,仿佛安宁沉睡于风雪中似的,然而……目光一动,便扫见在右手侧的墙边上,有一抹很浅的痕迹。   这会儿里头有小丫头开门,一边儿问:“半夜三更,谁呀?”一边儿嘀嘀咕咕说:“今晚上是仲儿她们前头值夜,怎么竟睡得如死了一般,这样大的拍门声都听不见,必然是躲懒呢,明儿告诉太太,看不打死。”   说话间开门,借着灯笼光一看是应佩,忙低头退后:“大公子。”   应佩还未吱声,凌景深已经迈步走了进去,走到院落当中,转头看去,飞雪之中,却见左侧的雪地上,起伏不平,依稀可见是凌乱的脚印深深浅浅……新落的雪遮住了大半,常人自不会察觉,怎奈凌景深最擅侦缉追踪,自瞒不过他的双眼。   应佩也并未留意,撇开小丫头上前,隔门叫道:“妹妹!”因见景深反常,应佩也不免揪心。   顷刻,却听见怀真的声音响起,道:“是哥哥?怎么这会子来了?”   应佩听见怀真的声儿,缓缓松了口气,因怕惊着她,便只道:“妹妹睡了么?我……”话未说完,就听见景深向着自己打了个手势。   应佩一愣,迟疑片刻,终于说道:“我有句要紧的话,要跟妹妹说……”   只听怀真道:“什么要紧的话,明儿说不成么?”   应佩又看一眼凌景深,只得道:“只一句话,必要现在告诉妹妹才好。”   这句话说罢,里头一阵寂然,顷刻听怀真道:“哥哥稍等。”窸窸窣窣了一阵儿,眼前房门才慢慢打开。   因凌景深举止反常,应佩也不由心惊肉跳,如今见怀真在跟前,才着实把心放回肚子里。   怀真一眼看见景深,面上透出几分意外之色,复惊疑不定问道:“为何……凌镇抚使也在此?”   这会子景深将怀真从头到脚扫了一眼,见她身着宽大的鹤氅,手敛在腰间,婷婷站着,原本神情安宁,并无慌张惊恐,只是脸有些略微发白。   景深这才开口说道:“外头有几个贼人出没,有人报说……其中一个跳进应府,我因怕出事,故而冒昧打扰,三少奶奶可无事么?”   怀真原先也跟应佩似的,有些疑心是因应兰风……听说是什么“贼人”,才徐徐松了口气,道:“多谢凌大人,无事。”   应佩心中倒是有些过意不去,然而并没什么贼人,自然天下太平,便道:“如此我们都安心了,妹妹回去歇着罢了,我们不打扰了。”   忽地凌景深道:“不知少奶奶介意我进房内一看么?”   怀真更觉意外,连应佩也有些色变,却听怀真道:“这个只怕不太妥当。”   景深却也不勉强,只说道:“既然如此,便不打扰了,少奶奶早些安歇。”说罢,便对应佩道:“佩公子不必送了。”   应佩才一迟疑,景深已经转身离开,只走到中庭的时候,复又看了一眼旁边雪地上,忽地迈步走了过去,脚尖儿在雪地上轻轻蹭了蹭,便见那雪色底下,浮着两点刺目的鲜红。   应佩自不知凌景深在看什么,只因他方才唐突说什么要进房内一看,倒是又让应佩留了意,听他不叫相送,应佩索性便进了房,里里外外地看了一会子,并没察觉异样,才复回来。   这会儿凌景深已经去了,应佩便对怀真道:“这凌大人也甚是古怪,不过他也是好意,倒是罢了。”   怀真道:“横竖无事就好了。”   应佩点头道:“很是,妹妹且去睡罢。”叮嘱了几句,才自去了。   那小丫头送应佩出去后,才又锁了门,便自去睡。   怀真掩了门扇,望着桌上灯影,徐徐松了口气,这才脱力似的垂了手,一步一步往内间卧房去,还未进门,便听见一声轻微响动,自内传来,怀真诧异道:“你还未走?”当下急走几步。   谁知转进房中,却见灯影下坐着一个人,身上兀自披着缎子斗篷,额前跟发鬓都是湿了的,双眸却依旧恍若晨星。   怀真惊怔之下,看清他的脸后,却缓缓定神,身不由己唤了声:“三爷……?”忽地又打住,想了想,只道:“你如何在这儿?又是几时来的?”   唐毅却静默望她,道:“你方才又以为是谁?”   原本凌景深虽劝唐毅不必前来,然而唐毅想到那半梦半醒中所见所闻,竟不能安心,便随他同车来了。   然而白日闹得那样,倘若这样半夜三更又来打扰,且无缘无故的,又怎么说?让怀真及应家的人以为他疯了或者无理取闹,岂不是越发雪上加霜?   景深也是这样想法,因此才叫他留在车内不必露面,只景深一个,借口寻贼,一探究竟罢了。   然而唐毅在车中等候许久,见景深迟迟不回,便猜必然有事,他哪里还能再静静坐定?当下飞身下车,施展轻身功夫,便掠入庭院,悄无声息入了内宅。   怀真正心虚无法回答,唐毅凝视着她道:“你方才……又瞒着景深什么?”   怀真脸色微变,更不能说了。   唐毅道:“这屋里有一股血腥气。自然瞒不过他,他只是不肯说破罢了。”   怀真越发色变,竟微微后退一步,垂在鹤氅内的手微微一动,却又停下。   唐毅只是端坐着,目光却总是在她身上,她的一举一动,甚至表情间细微的变化,都逃不过他的双眸,如此通身打量了一番后,喉头一动,叹道:“你过来。”   怀真摇头,只道:“我没瞒着什么,也自无事,三爷你无端夜入民宅,却是很不妥当,且快去罢。”   唐毅仍是死看着她:“真的……从此当我是路人了不成?”   怀真转开头去,不知要说什么好,此刻脸色雪白,长睫眨动,才透出一股张皇来。   唐毅道:“今儿太太说,我若请不回你去,就叫我也别再进府门了,因此今晚上我是在凌府歇着的。”   怀真却不知此情,当下才又定睛看来。唐毅道:“你不是问我为何会来么?只因我睡到半夜,便做了噩梦,梦见你叫我。”   怀真一震,蓦地睁大双眸。唐毅道:“我并不是做梦,是不是?”   怀真生生咽了口唾沫。唐毅冷笑道:“人道是‘心有灵犀’,我从不信。却想不到如今,竟为了你这丫头牵肠挂肚,难以割舍,偏生你竟这样狠心绝情。”一语说罢,便站起身来。   怀真定定站在原地,无法动弹,眼见他一步一步走到跟前儿,待要后退,已经来不及了。   唐毅走到她身前,复问道:“你方才……以为我是谁?今夜……又发生了何事?连我还要瞒着不成?”说着,便握住她的右手腕,往上轻轻一抬。   随着他的动作,那鹤氅宽大的袍袖褪下,露出层层包扎着的手,却见鲜红血迹从绢纱底下透了出来。      ☆、第 315 章   且说先前因李霍之事,应府之中越发是一片凄风苦雨,怀真原先本想着把自己跟唐毅的事儿跟母亲说知……谁知道横生枝节,她自然不好开口。   谁知她虽不说,只因先前在宫内一场……消息不免走漏,因涉及唐应两府,何况不管是唐毅还是应兰风,都是正在风口浪尖上的人物,顿时之间不胫而走,传的沸沸扬扬。   应府门上的小厮自然也听闻了,偷偷议论起来,便叫里头的丫鬟听说,不免透了风儿给李贤淑。   李贤淑正想着李霍殉国,应兰风生死不知,委实肝肠寸断,忽地又听说这个,哪里还承受的住?忽地又想到先前唐毅来府内,的确是神情有异的……顿时胆战心惊,勉强撑着,把怀真叫来问询。   怀真见瞒不住……又是迟早晚都知道的事儿,索性顺势承认了。   李贤淑听了果然是真,索性放声大哭,又呼天抢地、捶胸顿足地数落道:“你这个傻孩子!家里的事儿又跟你什么相干,你是嫁出去了,好端端地怎么又闹得这样,你竟是让爹娘死也死不安心呢!”   怀真听了,不免也哭起来,因跪在地上道:“娘说的什么话,我毕竟是姓应的,倘若爹爹跟娘有个什么万一,难道女儿愿意苟活?”   李贤淑虽然知道她的心意,可毕竟更心疼她,应府遭遇此事,她虽然难熬,但毕竟怀真是出嫁女,纵然遭殃,也祸不及她的……因此倒也罢了,于孤凄之中,尚有一线慰藉:毕竟怀真无恙便是。   如今听怀真竟“自断其路”,顿时又痛又气,又恨又伤的,索性伸手打了她两下,说道:“你这混账丫头,什么时候犯浑不成,偏这个时候!”又把她一把推开,指着说道:“我不听你这些话,只怕你爹知道了,也要被你气死,你如今、如今只乖乖地快些回唐府去!姑爷是疼你的,故而今日才来,怪不得你把我们支走了……必然你又说什么伤了他的话了?你先前倒是最让爹娘放心,如何在这关头上反这样不懂事!”   怀真低着头,任凭她打骂,也不吱声。李贤淑何尝想真的打她,只是委实痛不欲生罢了,见怀真不言语,便起身拉扯着怀真,狠命把她往外推搡:“你快回唐府!你别的人不念想着,难道连小瑾儿也不念了?你这没良心的丫头!”又拧眉含泪,怒叫人备车马,送她回去。   怀真泪眼模糊,忙死死地抱住李贤淑的腿,道:“娘,我不回去……和离书已经递给太上皇了,是覆水难收了……你叫我回哪里去?横竖我们一家子,死在一块儿,我也是喜欢的。”   李贤淑本还有一线希望,猛听说是太上皇在其中,顿时一口气上不来……差点儿晕了过去。   徐姥姥在旁听见了,因想到白日里唐毅临去是那个模样,便叹了口气,上前拦住李贤淑道:“不必再说了,孩子自由主张,不至于大胡闹,她既然这样决定了,自有她的道理……也是没有法子。”   李贤淑心头绞痛,便跌坐回去,喃喃道:“这是怎么了……难道当真要一家子都……”   在这仿佛绝境之时,徐姥姥反镇定下来,道:“他们孩子之间的事儿,且由得他们自己去料理。何况你也不必先想的这样败坏,如今咱们家里的人都在一起,劲儿往一处使,未必没有解决的法子。”   李贤淑伤心至极,死去活来,一阵阵地犯了头晕,小丫头忙来扶着入内歇息。   徐姥姥才把怀真也扶起来,替她擦了擦泪,道:“你的心意,姥姥却是明白的,你娘说的话,你也不必放在心上,她满心里为了你好、才越发恨你这样犯傻罢了。”   怀真含泪点头,徐姥姥将她拥入怀中,道:“你是个有孝心的孩子,只不过这般行事,却叫那唐三爷面上怎么过得去呢?……真真儿的可惜了你们这样的好姻缘。”   怀真先前也总隐忍不发罢了,怎奈给母亲训斥一顿,如今又听了徐姥姥的话,悲从中来,再忍不住,便埋首徐姥姥怀中,不由嚎啕了一场。   徐姥姥到底是经历风浪的人,便忍了悲伤,只顾抱着怀真,复安慰了几句,怀真也渐渐停了哭泣。   此刻,却听外头道:“表少爷回来了。”   原来是郭建仪寻到李准,细细劝说,又派人把他好生送了回来。   应佩忙跑出去,一把拉住李准,道:“以后不必乱跑了,家里已经乱的这个情形,你可为了你姑姑跟奶奶着想,别叫她们再伤心担忧的了……”李准点头,相顾含泪。   应佩拉着李准进内,李准见徐姥姥满头银发,双目微红,便跪地抱着膝哭道:“祖母,哥哥不在了!”   徐姥姥颤巍巍地抬手,摸着李准的头,道:“好孩子,不哭了。”   李准大哭了一阵儿,才方停了。   徐姥姥拿帕子也擦了泪,才问道:“你方才跑出去,可闹出事了不曾?”   李准擦着泪道:“不曾,是表舅爷及时赶了去……拦着我。他又劝了我几句,派人送了我回来的。”   徐姥姥点头:“这还罢了。”因默默地思忖了会儿,才抬头,看看应佩、怀真两个,最后又看李准,重新说道:“你们都不必哭了,也不必太过伤心,可记得土娃信上说的是什么?他……能为国捐躯,虽然是死了,却仍像是活着的,何况咱们心里都记着他,他就一直也都在!”   应佩怀真李霍三人,含泪点头。   徐姥姥又道:“土娃儿,他年纪虽然不大,可却比许多人活了一辈子还要光耀呢。”说到这里,又摸摸李准的头道:“你哥哥……不愧是老李家的种,很替祖宗争气!”   李准咬着牙,忍着哭,徐姥姥说道:“那封信,里头有你哥哥的志气跟精神劲儿呢,不管你以后做什么事儿……都也要像是你哥哥一样,这样有劲儿有精神气儿方好。”   李准听到这里,便停了哭泣,反而深吸一口气道:“我也要跟哥哥一样,也要当兵入伍!”   徐姥姥张了张口,却并没说别的,是望着李准,看着少年有些稚嫩的脸孔,道:“暂时不必提此事……你娘只怕还不知道这件事呢,你要好生替土娃孝顺你爹娘,知道了?还有你嫂子跟小狗娃,以后不管如何……你都要仔细照顾着,都听清楚了?”   李霍用力点头:“孙儿都知道了。”   徐姥姥说完这些,长长地吁了口气,又道:“土娃是撒手去了,他这一辈子,没有白过……他去就去罢!然而咱们活着的人,还要继续好生打算……这天儿似要下雪,姑爷在牢里必然受寒,明儿竟要去看看他才好……”   徐姥姥转头,看看窗外,见天色阴阴沉沉,便道:“受的苦也够多的了……明儿到底会是怎么样呢,却没有人能说得准,或许……天会晴了呢。”说到这里,便双手合什,望着天道:“菩萨,求你开开眼罢……”   当夜,众人都无心用饭,早早地都安歇了。   怀真自在屋内,哪里能够睡得着?一会儿想到李霍,一会儿想到应兰风,一会儿想到小瑾儿……一会儿又想起唐毅……那愁肠百结,竟难形容。   暗暗地又哭了半晌,想到徐姥姥叮嘱的那些话,勉强收了泪。她知道眼睛哭的红肿不像,明儿还想要去探应兰风,怕给父亲看见了徒增伤心,又因哭了良久,只觉得头重发晕,于是便叫丫头打水进来洗漱。   谁知唤了两声儿,并不见人,才要起来,就见一个小丫头走了进来,笑说:“少奶奶唤人呢?”阖府之中愁云惨雾,这丫鬟倒是笑得喜庆,叫怀真一愣。   这一番怀真回应府,只带了夜雪笑荷两个,先前夜雪因受了风寒,故而在别院里养病,身边儿只笑荷跟着。   而偏偏应府之中,自从应兰风出事后,那些心怀不轨的小厮丫头们,便伺机行事,有的自回应公府去,有的生怕连累,也想法儿要脱身。   李贤淑知情,却也不为难他们。先前分家的时候,应公府也分了十几个奴才过来,自然良莠不齐,如今见他们生了异心,李贤淑便做主,那愿意回应公府的,尽数叫他们去,有那些不是家生子的,自拿了赎身银子后,就也发付了。   原本这应府中的人手就不算太多,这样一来,先去了一小半儿,剩下的那些人中,虽然也有感激李贤淑仁慈、敬慕应兰风为人的,可毕竟应兰风的罪名着实吓人,加上近来又不停地有些风声吹来,因此这些人自然也动摇了心志,渐渐地又去了一半。   一来二去,如今府中所用的人手,里里外外加起来也不过是几十人罢了。也幸亏进来门前冷落,来往人少,因此也不必那许多人伺候。   怀真虽回家来住,却也深知此意,加上李贤淑因内忧外患的竟卧床不起,很需要得力的人手照顾,故而怀真便把笑荷派了过去,自己房中只留了两个小丫头使唤罢了。   家中新添的这些丫头,怀真并不是全都认得的,见这小丫头眼生,也不以为意,道:“打水来。”   那小丫头却站在门口不动,只是望着怀真笑。怀真回头,见她这般,便道:“还站着做什么?”   却见小丫头走上前来,把她从头看到脚,道:“人人都说三少奶奶人物出色……把唐毅迷得颠三倒四,如今我看,也不过是如此罢了。”   怀真因哭了半宿,双眸红肿,云鬓微散,神情哀颓,听这话如此逾矩,不由皱眉道:“你瞎说什么?疯了不成?”   小丫头笑说:“我不过说实话罢了,害得我先前心心念念的……还以为是什么天人似的呢。”   怀真定睛看了她一会儿,叹道:“你果然是疯了,出去罢,这儿不必你伺候了。”   小丫头却并不走,反而在桌边上自自在在地坐了,又笑吟吟望着她说:“好不容易见着了,自是要多亲近亲近才好呢。”   怀真见状,便不发一言,只挪步往门口而行,谁知小丫头道:“少奶奶还是别紧着出去……我可不想对你动粗的。”   怀真原本看出这小丫头有些异样,便不动声色,想悄然出门叫人来,谁知竟给她看了出来。   怀真只不听,然而才又走了一步,就见眼前人影晃动,竟是这丫头极快地闪身挡在她跟前儿,向着她笑道:“少奶奶如何这样不听话?”   怀真心中暗惊,后退一步:“你是何人,想做什么?”   小丫头挑唇笑道:“唐毅大概不曾告诉你我的事儿……当初在新罗,他对我可是深情的很呢。”   怀真心头震动,道:“新罗?我不懂这话。”   小丫头道:“你不懂的只怕更多……比如,他当时是如何对我的……”在怀真身上瞄了会儿,抬手竟按过来。   怀真将她的手推开:“你做什么?”   小丫头手腕一抖,却闪电般将她的手儿握住,竟放在眼底看了会儿,道:“皮肉倒是生得甚好……这手儿也好……”她说着,便抬起自己的另一只手,道:“你瞧我的怎么样?”   怀真垂眸,却见她的那只手,有些软软地垂着,姿势古怪。小丫头笑道:“如何?这是三爷的杰作,差点儿就给我废了呢,如今天阴下雨的,还时常酸痛。”   怀真咬唇,待要挣开,小丫头猛地握紧,竟似铁钳压下来般,怀真忍不住痛呼了声,小丫头笑起来道:“如今我以其人之道,还在他最爱的女人身上,你觉着如何?”   怀真忍痛,放声叫道:“来人!”   小丫头抬手在她唇上捂住,低低道:“你想知道外面守夜的那丫头怎么样了么?”   这声音甚是冰冷恶毒,怀真本想不到到底如何,但是听了这一句,却情不自禁地毛骨悚然。   小丫头死死盯着她的双眸,狞笑道:“下一个敢踏进这房间的,也是同样的下场。你想想看,你要叫谁过来?”   怀真咽了口唾沫,果然紧闭双唇,不再出声。   小丫头笑道:“很乖。”缩手之时,手指却在她的唇上轻轻蹭过,眼中掠过一丝妒恨之意。   因怀真不再挣扎,也并不呼救,这女子便放开了握她的手,怀真后退,见手腕上两道明显的青痕,慢慢地肿了起来。   此刻这丫头便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仿佛饶有兴趣在打量室内各色物件儿,又说道:“我听说原本你们住在应公府的东院,自从分家别过后,应兰风便把你原先一应之物都也搬了过来,仍是如先前一样布置?”   怀真见她侃侃道来,如数家珍似的,并不答话。   这丫头自顾自说了会儿,目光一动,落在里头桌上的那架琴上……扫了眼笑道:“这种俗物……”走到跟前儿看了会儿,忽地拿起旁边那一本册子,翻开来看了两眼,目光一亮:“这是……唐毅的书?”   怀真见她拿的果然是昔日敏丽所送那本琴谱,心中很不喜欢她碰,便淡淡道:“又如何?”   小丫头捧着翻看了片刻,笑道:“我倒也听说,他珍藏有一架海月清辉……比这种俗物不知胜过几千万倍,怎么不给你用?想来也是不舍的。”   怀真道:“只要琴技了得,不必非得用什么珍奇至宝弹奏。”   小丫头嘲笑道:“好大的口气,莫非你的琴技了得?”   怀真不搭腔,眉宇中略有不屑之意,小丫头目光一沉,哼道:“既如此,你来给我弹奏一曲。让我瞧瞧看你到底有几分功力。”   怀真垂眸想了会子,果然走到琴桌之后,低头看着琴弦,因问道:“你还不曾说,你为什么要来找我,你又是何人?”   小丫头见她这般镇定,便又笑道:“谁让唐毅身边儿日夜有人跟着,我无法向他动手,自然便来找你了。”   怀真正起手欲弹,闻言道:“你为何要向三爷动手?”   小丫头道:“因为他是我们的心腹大患,当初我本该除掉他,怎奈……给他花言巧语的骗了,想必你也听过不少罢?他那张嘴里说出的话,真真儿的能把人迷……只可惜,着实的不识抬举……”原本笑得甚甜,说到最后却又咬牙切齿起来。   正说到这里,便听见一声琴韵悠扬,原来是怀真开始抚琴,小丫头凝视着她,怒意渐渐消退,复好整以暇地说道:“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今夜,你会替他死在我手上……”   她微微闭上眼睛,仿佛十分惬意,又道:“我已经在想他知道这消息后,会是何等表情……”   怀真徐徐抚琴,仿佛十分投入,并不在意她说什么,听到这里,才道:“你既然消息这般灵通,总该知道,我跟他已经和离了。从今儿开始,他跟我已经全无干系。”   小丫头蓦地笑了起来,仿佛听说最可笑之事,道:“哦,全无干系?先前我还见到他在唐府门口……当着那许多人的面儿亲你……”   说到最后两个字,语气转作阴沉,死死地盯着怀真,仿佛在端详如何杀死她才能泄掉心头之恨。   怀真头也不抬,只看着琴弦,道:“这又如何,倘若你知道三爷,就该明白他的为人,区区一个我对他而言,委实不算什么。”   小丫头道:“你于他而言到底算什么……也等你死后才知道。”说到这里,忽地笑道:“你弹得是十面埋伏?好……这会儿我倒是有些喜欢你了,死到临头还这样笃定自若,你竟不怕?”——她本以为怀真一个柔弱闺阁女子,被这般恐吓,自然会哭哭啼啼,惊怕不已,谁知竟是这般风范。   怀真温声说道:“我自然是不怕的,因我知道你们的图谋一定会落空,你虽不说你是谁,我却也知道,你必然是扶桑人了,处心积虑想陷害我爹爹,又想害三爷,无非是因三爷挡着你们的道儿,只可惜我也知道,不管你们如何跳梁,也无损他分毫,他那样的男子,绝不会为一个女人而动摇心志……所以,你们这些人所图的注定会一败涂地……而你……”   怀真说到这里,手指轻轻抚过琴弦,发出一连串令人战栗的琴音,而她抬眸,含笑看向美纱子道:“你这种货色,三爷怎么会瞧在眼里?你更是不必自取其辱了。”   美纱子原本气定神闲,看怀真的眼神之时,如同看着待宰羔羊,谁知听她一边儿抚琴,一边儿说出这些话来,她脸上的笑竟慢慢地僵住了,尤其是在怀真说“自取其辱”之时,那僵硬的笑意仿佛被人瞬间击碎!   来不及想别的,美纱子闪身掠到怀真身边儿,单手捏住她的手,将她压在琴弦之上,道:“你这贱人……懂什么?你才是有什么资格……”她说着,竟在自个儿的脸上抚过,略微用力,那脸皮便像是一张纸似的慢慢揭起来。   这场景十分惊悚,若不是怀真被压着连气也喘不过来,早就惊叫起来。   美纱子用力把那张假面揭开,露出底下一张艳若桃李魅若妖姬的脸,而她凑近怀真,道:“仔细看明白这张脸,你这臭丫头又算什么!”   怀真望着眼前这张崭新的面孔,原来这才是这女人的真面目,怀真便笑道:“可笑你这无知蛮夷,三爷又岂是那种贪恋色相的人,他看着你之时,只怕看见的只是你心中那丑陋之极的蛇蝎罢了,可笑你竟不懂……”   美纱子色变狰狞,手上用力,怀真痛的闷哼出声,手指被她强摁着压过琴弦,锋利的琴弦割破手掌跟指节……血渐渐蔓流而下,啪啪地打在琴身上。   美纱子见状,才觉快意,正要再行折磨,忽地“嗖”地一声锐响,有东西从外射了进来!美纱子来不及对怀真动手,忙闪身跃开,却见一物重重打在身前书架之上,细看却是一团雪,因力道刚猛,竟嵌进了那坚硬的木架中去。   与此同时,有个声音喝道:“滚出来!”   美纱子惊魂未定,眼神变幻,见外面的人露了这一手,知道必然是高手!当下看向怀真,还想擒住她以为要挟……谁知窗外那人低低又说了一句什么,美纱子脸色大变,竟放了怀真,纵身跃了出去!      ☆、第 316 章   对怀真而言,被美纱子按在琴上那一刻,仿佛已是陌路,然而她心中却毫无惊怕,甚至看着琴弦生生割裂手掌,一根弦难以承受,猛然崩断……带着血珠儿弹跳出去……   那时候她唯一所想所念,所要大叫出声的,并没有别人,竟只是……一滴泪随着血珠齐齐坠落,自琴弦之中玲珑划过。   美纱子跳了出去后,怀真尚伏在琴桌上无法动弹,右手已疼得失去知觉似的,半晌,才微微一动,缓缓地抬了起来。   琴弦已是断了数根,沾着血,颤笃笃地抖着,怀真哆嗦着握着手腕,那满掌心的血红让她脑中轰然声响,昔日那些几乎令人崩溃的场景在瞬间闪过。   她深深呼吸,却竭力控制着,不肯让自己呼痛出声,仓促中,只抽了一方干净的帕子出来,勉强盖在手掌上,那丝帕才覆上去,顿时便被血染透。   正在茫然之时,忽地听到窗外轻轻呼喝打斗的声响,在呼啸的风中,若隐若现,如果不留意听,或许也只当是风声罢了。   怀真心中一动,想到先前那声“滚出来”,声音仿佛熟悉,此后虽好似还说了一句什么,却因疼得发狂,竟未曾听清。   她心中担忧,忙起身,踉跄往外而去,才出里间,就见屋门门扇敞着,寒风鼓起门帘儿,从门口灌了进来。   守夜的丫头原本在这外头侧间,怀真打从彼处经过,无意中扫了一眼,却见那丫头趴在桌上,动也不动,哪里会睡得这样死?倘若是平时,只怕早就起来看门了……   想到方才美纱子所言,或许是夜风太冷,怀真竟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她咬牙走到屋门口,撞开帘子看了出去,却见在一片冰天雪地琉璃世界中,两道人影正拼的你死我活,加之夜色幽暗,除了美纱子一身丫鬟的装束,看的分明外,另外那个人一身灰色布衣,面目更是模糊,加上动作极快,一时半会儿竟认不出来。   怀真才看了片刻,一阵风掀了过来,把她手上的帕子撩开,随风卷到了庭院之中,雪白的丝帕沾血,于雪上乱滚,格外的触目惊心,那灰衣人见状,不由色变,手上竟慢了下来……   却正在这时,美纱子一声冷笑,单掌袭出,手底一抹雪亮锋芒闪烁,从灰衣人肩头划过。   灰衣人闷哼了声,闪身后退,美纱子趁机拧身后退,临去之前,又冷冷地盯了怀真一眼,眼神之中,竟是无限怨毒。   一直到此刻,怀真才看清那灰衣人的模样,赫然正是招财叔!此刻单手捂着肩头,血自指缝间而落,在雪地上洒下几点醒目的鲜红。   招财却并不理会,还欲赶上去一步,美纱子却已经掠出墙去,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忙忙风雪暗夜中了。   招财只得停步,抬手在肩头几处穴道上轻轻一点,那血流的便慢了下来。   他站在原地,深深吸了口气,目光一动,待要走到门口,却又径直斜步出去,把那在雪地上被风吹滚乱舞的帕子捡了起来。   怀真正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所见,仍呆呆站在门口边儿上,这会儿夜风又寒又冰,如无冰冷形的风刃,吹得伤口自是疼痛难当。   她却只顾看着招财,见他一步步走到跟前儿,唤了声“小姐”,然后目光从她脸上移到掌上。   他本是想把那帕子递还过去,谁知见她手上伤的如此,那手势顿时也僵住了。   怀真见他眉头深锁,却只顾问道:“招财叔,你怎么……”   招财见她愣愣的,单掌将帕子捏的死紧,慢慢地团入掌心,叹了口气,方哑声道:“小姐,进屋里说话。”说着,在怀真肩头轻轻一拢,掀起帘子,叫她入内。   怀真茫然进了屋内,才走几步,又转头看向隔间的丫头,忐忑惶恐地低下头去,先前对上美纱子的时候,不觉得如何,此刻却后怕起来。   招财亦扫了一眼,道:“姑娘,你快进屋。”   怀真不知所措,却听他的声音低沉略有些沙哑,因是素来熟悉的人,当下不由自主往内而去。   招财目送她进了里间儿,自己却进了隔间,走到那丫头身后,在脖子上一按,身子都有些僵了。   招财眼神微冷,便把那丫头抱起来,闪身出外。   那边儿怀真进了里屋,回想方才之时,仿佛梦境,只是手上的割伤鲜血淋漓,却在提醒着她,一切刚刚发生。   然而……招财?   猛然间想到昔日在唐府,唐毅曾跟她提起来,说是在肃王作乱那夜,把她带到永福宫的神秘人,正是招财。当时她还不信,毕竟……那夜她恍惚之中看见那人的影貌,似乎跟招财叔相差甚远……   正在胡思乱想之时,却听得一声门响,怀真已是惊弓之鸟,忙回头看去,却见一张枯槁毫无表情的脸,正是招财去而复返。   怀真略松了口气,才要站起身来,招财却已经极快地到了她身前,按住肩头:“别动。”   怀真一愣,招财复轻轻握住她的手腕,拧眉道:“小姐手上的伤,不可大意,这药虽然有效,却会有些疼。”   怀真未及开口,他已经将她受伤的手掌摊开,——原来他右手中握了一个纸包,此刻打开来,里头是些淡黄色的药粉,轻轻地倒在伤口上。   一刹那,就像是热油浇落下来般,火辣辣地疼痛难忍,怀真低呼了声,忙要抽手出来,招财却早有提防,原本握住她的腕子就是此意,此刻更是牢牢固定。   怀真动弹不得,疼得不由自主涌出泪来,只道:“招财叔……”竟比先前伤着时候更难熬,只想他快些停手。   招财却面不改色,一直把纸包中的药粉尽数洒落,才将那张纸团入怀中,又自摸出一卷绢纱,小心翼翼地给怀真将整个儿手掌裹了起来。   怀真疼得浑身发抖,任凭他上药、包扎妥当,那手掌兀自碰着烙铁一般,然而她毕竟怕惊动了人,因此竟只是死死忍着,不曾大声呼痛。   却听招财又道:“小姐记得,十天内不能沾水,你这伤差点儿损了指骨,大意不得。”   怀真含泪,轻轻一点头。   招财望着她带泪的模样,终于又道:“疼得很么?”   怀真忽地想到他也受了伤,忙问:“招财叔你的伤如何了?”   招财扫了一眼肩头,道:“是皮肉伤,不打紧。”   怀真虽然关心,却因从来惧怕这些,仍是不敢看,招财道:“你这手上的疼,至少要三天才能缓和。”   怀真闻听,更是平添烦恼,然而这会子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好歹静下神来,忙问道:“你还没告诉我,你如何会来这儿……又为何,竟是会武的呢?我从来不知道。”   招财垂了眼皮:“我是听见小姐的琴声才来的。至于我会武……”   他略停了停,才说道:“说来话长,不过,小姐可否答应我,暂时不要将此事告诉别人?”   怀真道:“你指的是什么?”   招财道:“我会武这件事,唐三爷跟咱们爷都是知道的,小姐如今既然也知道了,只别再对旁人说去。”   怀真听说唐毅跟应兰风都知道此事,不由睁大双眸。   招财眸色一暗,又道:“只今夜这贱人来此的事,倒是先不必对人说。只因咱们府内近来多事,若是再张扬出去,指不定又有多少闲言流语出来,方才那泼贱,瞧着像是倭国之人,咱们爷又是跟此事沾染才受连累,因此老奴想着,倒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怀真听他说的很有道理,便道:“你说的是,然而……”   一语还未说完,忽地招财脸色微变,道:“外头有人来了。”   ——原来此刻,正是凌景深同应佩来院外叫门之时,怀真仔细一听,略听见有些声响,心中自觉古怪:谁在这时侯来到?   招财眯起双眸,道:“小姐,不管是谁,只怕来意不善,我不便留在小姐这里,如今先回去了。”   怀真本还想再问他永福宫之事,听得外头催门声急,只好说道:“招财叔放心,我自不会对人提起。你且去罢。”   招财目光一动,看着怀真道:“小姐也安心,以后那毒女不敢再来侵扰你了。”   怀真只当他是安抚自己之意,便道:“招财叔也留意身上的伤才好。”   招财点头:“我自里间出去,小姐留神应付来人。”说完后,果然进了里屋去了。   怀真本想跟过去看一看,然而见屋内有些破绽之处,又听到外间小丫头嘀嘀咕咕去开门,她忙略收拾一番,拿了琴囊盖在那琴身之上,低头看手上的伤无法掩藏,索性便披了一件鹤氅……   是以之前凌景深来到,怀真才对他隐瞒此事,一来觉着招财言之有理,二来,若是这会子说什么刺客,阖府里越发惊慌不知所措不说,倘或再传到唐府去……   只是怀真怎么也想不到,很不必再传些什么,唐毅已经亲自来了。   且说唐毅虽然看破怀真举止有异,却也想不到她手上的伤竟是如此严重,虽被层层地绢丝纱裹着了,但是连那微露外头的指腹上都微透伤痕,且伤处深深。   他素来不大瞧得了这些,何况这伤是在怀真身上,越发地无法面对,一眼看见之时,竟觉得眼前发昏。   怀真见他已经看破,心中也有些慌乱,又见他遽然色变,只好说道:“不打紧,只看着厉害罢了,如今……且已经不疼了。”然而哪里有不疼?只不过将心比心,想他看着……不至于太疼罢了。   唐毅放开她的手,情不自禁后退了两步,怀真见他这般,不知所措,忙过来单手扶着:“三爷怎么了?”   原来唐毅因酒醉了,正睡得滚热沉酣,忽地做了噩梦,出一身汗,再猛然被那冰雪夜风一激……任凭他身子骨强健,也不免风寒入骨,加上提心吊胆担忧了半夜,如今又见怀真伤的如此,竟有些禁不住之意。   唐毅见怀真来扶,勉强站住,只沙哑着嗓子说道:“是怎么伤着的?”   怀真自不想说,扶着他令坐了,唐毅靠在桌边儿,见她不语,眸中多了几分不常见的锐怒之色:“应怀真!”   自打相识之处,他从来不曾这样直呼姓名,这会子,却是真正气急攻心了。   怀真一颤,竟不敢再隐瞒,便低着头,果然把先前美纱子乔装假扮小丫头……如何行凶的事儿说了。   本还想瞒着招财之事,然而唐毅跟凌景深一样,都是心细如发之人,来时早看出那地上残存的脚印痕迹,——明明是两个人交手所致,哪里容得她打混过去?   怀真虽有心遵从招财之意,但奈何面前的人是他……她只吞吞吐吐说了一句:“有个人救了我……”   他立刻就猜到,直接问道:“招财?”她还能说什么?只得垂头不语,等同默认。   唐毅从头听怀真说完,轻轻握着她的手腕,竟不肯放。   怀真觉得他的手不似平常那样温热,反而冰凉,且阵阵发抖似的,怀真便道:“三爷,你怎么了?”   唐毅也不答,只是把她小心搂入怀中,在她发端亲了又亲,轻声说道:“是我……差点儿害了你……”   这却也正是怀真先前担忧的……方才她跟唐毅说那经过之时,美纱子提及关于他的话……以及那些什么利用她来报复等的话,她一概都不曾提过,便是怕唐毅会把今夜之事归咎自个儿身上。   此刻闻言,怀真便低下头去,道:“跟你又有什么关系,我们……都已经、已经……”   怀真虽不曾说完,唐毅一颤,却明白她的意思了,不由搂紧了她:“别这样待我,怀真,不许你离开我。”   怀真心上酸楚难言,待要狠心推开他,却又不忍。   唐毅嗅着她身上的香息,喃喃道:“答应我好不好?跟我回府……太太跟小瑾儿都等着你回去,你当真舍得抛下我、抛下我们么?可知我终究舍不得你……”   他奔波半夜,悬心良久,只有抱着她的这会儿,才略觉安宁,然而身上竟是冷极,仿佛只有抱紧了她,才能得一份暖意,只是不管如何用力的拥抱,竟都无法满足,只盼着再多一份亲近,至那温存入骨,抵死缠绵,难分彼此的境界……才算妥当。   怀真略抬起手来,迟疑了会儿,便轻轻落在唐毅发端,唤道:“三爷……”那一句话在嘴边徘徊,却似有千钧重。      ☆、第 317 章   话说凌景深出了应府,因见唐毅仍然按捺不住去了,他踌躇片刻,便上了马车,抱臂静坐等候。   如此等了有半个时辰,眼见时候越发不早了,景深自忖唐毅多半留在里头了……正想打道回府,忽地听外间侍卫低声道:“大人!有动静了!”   凌景深睁开双眸,推开车门,把眼一看,却见自应府的墙边儿,有个人慢慢走来,身上披着斗篷,正是唐毅。   景深忙跳下地,踩着雪奔过去,心中还想着取笑他几句,谁知还未到跟前儿,就见唐毅一个踉跄,竟是猛然往前栽倒。   景深吓了一跳,急闪身到跟前,将他及时抱住,低头看时,见唐毅面白如纸,竟是已经晕厥过去了。   天地静默,雪落无声,应府里外静悄悄地,那辆停了半夜的马车也不知何时离去了,只有深深地车辙仍在,却又飞快地被飞絮似的雪填满抚平,就仿佛从未有人来过一般。   一夜无话。   次日一大早儿,怀真撑着起身,低头看手,隐隐肿了起来,仍是疼得不可言说。   另一个小丫头因不见仲儿露面,便探头探脑进来,才要打听,怀真道:“你去打水来。”小丫头不敢多嘴,当下去了。   半晌回来,怀真打发她出去,自己勉强擦洗了手脸,挣扎着换了衣裳,不慎碰到手,疼得整个人欲晕过去。   正要叫小丫头进来梳妆,却见笑荷进门来,道:“夫人说她那里有人,让我仍回来伺候姑娘。”又看怀真换了衣裳,只不过有些不大整齐,便给她略打理周正,信口问道:“这屋里别的丫鬟呢?”   怀真低头道:“不大惯用,叫她们出去了。”笑荷便给她梳了头,出外往徐姥姥房中来。   谁知徐姥姥却并不在房中,问了丫头才知,却是去见应玉了。   自从得知李霍殉国之事后,应玉惊厥过去,醒来之后,整个人呆呆痴痴,像是傻了一般。   然而众人又怎会不知,她不过是被这噩耗惊窒了罢了,怀真昨儿去看过几次,瞧着她的情形……思前想后,也只是跟着垂泪罢了。   来至应玉房外,见两个丫头都垂手站在外头,怀真示意她们不必出声,因走到门口,正欲入内,忽地听见里头徐姥姥道:“那孩子……是个狠心的,他就这样去了,撇下咱们,你也很不必为他伤心。”   怀真只听了这一句,眼中便不好了,却听应玉道:“老太太,不是这样儿的。”   徐姥姥只是劝她保重,道:“你也知道我是最疼土娃儿的,然而……我已是这把年纪,倒也罢了,你还这样年轻,倘为了他有个三长两短……好孩子,一切都是他的不是,狠心撇下你受这份儿苦……”   谁知应玉不等徐姥姥说完,便道:“老太太不知道,我、自打认定他时候,就知道他是个离不开行伍的,这战场上刀兵无眼,谁能就一直平平安安,他又不是那些贪生怕死、会缩脖子躲祸的懦夫,他每次去,我都做足他回不来的打算……”   怀真闻言,又是震惊,又且越发揪心。   应玉已经泪流不止,哽咽哭道:“只想不到这次,是真的了,但却叫我……”   徐姥姥也没想到应玉竟会说出这番话来,当即抱紧应玉:“我知道你的心……昨儿我就跟他们说,去的人,是得了自在,尚要为活着的着想呢,何况你还有狗娃儿,你若有个好歹,狗娃岂不是忒可怜了?”   应玉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怀真听到这里,便走进门来,因心里难过,竟也哭道:“是我不好,当初,本不该撮合表哥跟姐姐的……”   应玉见她来了,又听这话,便张手也把她搂住。   三个人抱头哭了会儿,应玉才忍着泪,点头道:“可知我本心要嫁的就是你表哥这样的人物?他果然也并没叫我失望。就算再重来一千次一万次,我还是要嫁他的,若下辈子若还认得,也依然是他!”   怀真闻言,心头一动,含泪思忖半晌,待要掏出帕子来拭泪,手又不方便,便只抬起衣袖轻轻擦去,心底像是塞了什么,又苦,又涩,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动容感触。   两个人略坐了会儿,才双双出门上了车,应佩跟李准两个骑马陪着,一块儿往镇抚司而来。   顷刻到了地方,应佩早就递了消息,里头却是那朱统领出来迎着,接了进去,却只在厅上停留。   应佩见他不带着前往诏狱,心怕有变,忙问缘故。   朱统领道:“公子有所不知,方才世子爷前来,正向镇抚使宣旨呢,只怕是跟令尊有关,故而还请暂候。”   怀真心中震动,应佩也脸色惨白,只有李准气得忍不住说道:“到底是怎么样?果然是要害死姑父么?我哥哥如今已经一战殉国了,姑父又怎会是坏人!”   应佩本正心绞,却生怕李准年少气盛,这镇抚司又不是别的地方……生怕也连累了他,便噙着泪劝道:“准儿……不要说了。”   李准哪里受得了这种,毕竟又是年轻,竟红着眼叫道:“这竟是要把我们家赶尽杀绝了么?我不服,我不服!快给我们见姑父!”   朱淮无言,倘若是别人在堂上这般闹,只怕他早就发作了,然而他在凌景深手下当差,最是八面玲珑不过,知道因李霍殉国之事,皇上有意嘉奖李家……何况里头传旨的赵烨,跟应府关系又甚好,这会子竟是让他亲自前来传旨,还指不定应兰风如何呢,因此便更不敢为难这位小爷了,反陪笑着说:“稍安勿躁……未必是坏事。”   正安抚中,便见凌景深跟赵烨两人从外飞快进来,朱淮忙上前行礼,赵烨却不理会,一径跑到怀真跟前,便握住肩头道:“怀真妹妹……这下好了,你不必担惊受怕了……”   怀真白着脸儿,问道:“哥哥……说的是什么?”   赵烨察觉她通身发抖,便忙道:“不怕,皇上命我来传旨,说应大人是被冤枉的,叫即刻放了应大人,官复原职。”   怀真几乎以为是听错了,只呆呆看着赵烨,这会儿凌景深早吩咐朱淮前去好生提人,自己上前来,道:“世子说的不差,我已经接了旨意了,恭喜应姑娘,应公子。”   怀真这才信了是真,跟应佩、李准、徐姥姥环顾相视,都看出对方脸上的一丝喜色,然而彼此的眼中,却仍是含着泪的。   众人等不及,便欲望诏狱方向来接,凌景深少不得作陪。   赵烨只随在怀真身边儿,因见她神情恍惚,眉宇间仍自带着痛色,不由轻轻问道:“怀真妹妹,你怎么了?你可还好么?”   怀真道:“没事,哥哥别担心。”   这些日子来,赵烨因不喜太上皇为人,自然也不愿见他,只是经常便厮缠着赵永慕,每日总要跟他提一两次释放应兰风之事,连什么打滚撒泼的法子都用出来。   赵永慕虽然无奈,却也知道他素来跟怀真交好,为了她,不免小孩子性情,非是正统,因此只是百般哄劝他而已。   只因从唐毅跟敏丽那边儿都得了话,再加上太上皇那边儿……赵永慕思来想去,心想既然要如此,自然也正好让赵烨领这趟差事,也算是对他有个交代了。   赵烨听说后,喜出望外,片刻不肯耽误,果然飞一样地便来传旨了。   众人走了一半儿,便见朱淮带了一队人前来,中间抬着个软轿,上头一人。   朱淮紧走几步,上前在凌景深耳畔低语数句,凌景深蹙眉道:“可有大碍?”   朱淮道:“恐怕是受了寒气,又加上在狱中呆的太久……未免……已经派了去请大夫。”   赵烨跟应佩凑了过来,便问端详,谁知怀真早看见前面抬着的人是应兰风,当下大叫一声。   李准早也飞跑过去,低头见轿子里果然是应兰风,可怜,早已经形销骨立,头发胡须似枯草一般,脸色铁青,双眼紧闭……同之前那个如兰芝玉树的应尚书,哪里还有半分相似。   李准见状,恨不得放声大哭,然而毕竟又怕怀真跟徐姥姥不受用,便强忍着,揪住一个侍卫,瞪着眼问道:“把我姑父怎么了?”   此刻朱淮回来,打圆场道:“是病倒了,怕是昨儿下雪太冷的缘故,我详细问过了狱卒,昨晚其实还好着的。”   应佩早也跑到跟前儿来,凌景深示意赵烨拦着怀真,便说:“不必着急,已经派人请大夫了,片刻就回。”   正在这会儿,软轿上应兰风缓缓睁开眼睛,蓦地看见眼前天光,竟有些不甚适应,眨了眨眼,才又看清应佩跟李准的脸,因轻轻唤了声。   两个人一左一右,把应兰风的手握住,一个叫“父亲”,一个叫“姑父”,见是这般可怜情形,都已泪流不止。   应兰风声音微弱,便道:“我是、怎么了?你们如何在此?”   朱淮道:“应大人,皇上下旨,洗脱了应大人的罪名,不日官复原职。”   应兰风一阵恍惚:“这么说……是无事了?”   朱淮道:“大人怕是受了风寒,已经去请大夫了。”   应兰风怔了怔,双眸看着头顶湛蓝天色,灿烈阳光,终于徐徐吐出一口气,道:“不必了,我如今只想……回家里去。”   应佩止不住涕泗横流:“父亲,咱们这就家去。妹妹跟外祖母也来看你了。”   应兰风一震,试图抬头,然而通身无力,只生生地挣了一挣。   这会儿徐姥姥跟怀真也来到跟前儿,应兰风望着怀真,又看向徐姥姥,嘴角扯动,似是想笑,眼角却流出泪来。   却听怀真叫了声“爹”,就转过身去,徐姥姥却点头道:“好了好了,果然是雪过天晴了,咱们家去,立刻家去了。”说着,便对凌景深道:“劳烦官爷了。”   凌景深道:“老人家不必如此,我叫人送你们出去就是了。”说着,命属下仍抬了应兰风出门,应佩跟李准两个把他小心抱上车,一行人才又回到应府。   应兰风虽是病中,但因见了这一干亲人,精神便撑着,到了府门前,双足着地,抬头看了一眼熟悉的门首,泪便刷地流了出来。   应佩跟李准一左一右搀扶着,让他一步一步进了府内,早就有人通报了里头,李贤淑不顾一切,发疯似的跑了出来,迎面见了,哭叫一声,冲上前来死死抱住。   应兰风探臂抱着她,轻轻在她背上抚过,咳嗽了声,道:“夫人,我回来了,累你伤心了。”   李贤淑惊喜交加,喜极越发大泣,听了应兰风这句,更加悲从中来,索性死死地抱着,竟哭得惊天动地,旁边之人,不管是丫头小厮等,尽数垂泪。   怀真正望着父母,忽地李贤淑身边的丫头过来,小声说道:“姑娘,唐夫人一大早儿就来了,还带着小少爷呢……”   怀真一惊,顺着所指看去,果然见前方廊下,是唐夫人带着两个丫头,满面惶急地往此处走来。   原来自打怀真回来后,唐夫人发脾气,叫唐毅把她请回来才罢休,不料一整晚,却听说唐毅歇在凌府,把唐夫人气得半死……然而毕竟还有小孙子照料,倒也罢了。   只不过小瑾儿睡到半夜,不知为何竟哭闹起来,足足一个多时辰才罢休,哭的声儿都沙哑了,唐夫人难过焦急的不知如何是好,差点儿便夤夜抱着跑来应府了,只勉强按捺着,到了早上,便忙叫车过来了,谁知正好儿跟怀真她们前后脚错过。   于是唐夫人只在府内等着,因应玉不大好,应佩又出去了……家中没有别人,李贤淑又听闻是抱着小瑾儿来了,自然忙打点精神出来相见。   因有个孩子在内,一时倒也说得过去,唐夫人试探问了几句,不免落泪说道:“我竟是个最后知后觉的,昨儿听了消息,慌得不知倒要怎么样了,只得把毅儿痛骂一番……”   李贤淑点头道:“我跟亲家太太一样的,昨儿也把怀真打骂了一会子……想怀真素来是最懂事的,偏这个时候犯浑,我对她说,亲家太太是个最慈容的,姑爷又素来疼她,且又有了这孩子,便叫她回去……怎奈这个孩子有些死心眼……”说着,也落泪下来。   两个人面面相觑,各自明白对方的心意跟自个儿都是一样,都不愿他们两人分开罢了。   只唐夫人仍有些不好再说:原来昨儿唐夫人逼着唐毅请怀真回去,不料晚上竟是歇在凌府,唐夫人不知底下还有别的事,心中只越发怨恨儿子罢了。但是却不好更在李贤淑跟前儿提这些。   李贤淑说了一会子,又抱着小瑾儿看了会儿,见小孩儿眼珠乌溜溜甚是精灵神采,生得又这样粉妆玉琢可人喜爱,不由道:“瑾儿真真儿是个好孩子。”   唐夫人道:“可不是呢,就是昨晚上半夜找他娘,哭的声儿都有些哑了。”   李贤淑闻言,泪一时收不住,便打在小瑾儿的脸上,道:“这是怎么说的,大人的事儿,反叫这好孩子遭了罪。”   唐夫人心里自也难过,然而见李贤淑如此,只得劝慰罢了。   她们两个坐等半日,忽然听小厮跑回来,说是应兰风被无罪放了,两人仍有些不能信,谁知说话间,就说马车已经回来了,当下才双双跑了出来看。   怀真因见父母抱头大哭,她便忙收了泪,走到唐夫人跟前儿行礼,道:“太太如何亲自来了?”   唐夫人张了张口,点头道:“你这孩子,说走,也不同我直说一声儿,我竟是个傻子,被你们一个一个地瞒着。”   怀真低着头道:“我并不是有心瞒着太太,只是太太素来疼我,奈何我只是拖累……我、我开不了口……”   唐夫人叹气道:“你倒是瞎说,你既然嫁了,自然是一家子,什么拖累,若说拖累……也是我们拖累你多些!如今好歹你爹没事儿了,你且、先随我到屋里看看小瑾儿,那孩子因见不着你,只怕很不自在的,从昨儿到今日,都没见他笑过。”   怀真到底心系孩子,又见父亲安然回来了,众人都围着,便先随着唐夫人进了里屋。   还没入内,就听见小瑾儿又放声大哭,怀真早跑进去,却见奶娘正抱着哄,见怀真来了,便喜的松了口气:“好奶奶,总算回来了,可知我们都没有法子了……”忙小心把孩子交到她手上。   谁知怀真右手伤着,本就不便,然而她见了小瑾儿,竟忘了有伤,举手把他抱入怀中,手上虽然疼得钻心,却哪里顾得上?只是紧紧抱着,先在脸上亲了口:“好孩子,娘在这儿呢!”   或许当真是母子连心,小瑾儿本正声嘶力竭,听了她的声音,又被亲了口,顿时那哭声戛然而止,只瞪大眼睛往上看着,怀真含泪笑道:“瑾儿好乖,知道娘抱着你呢?”   小瑾儿愣愣看了会儿,竟咧嘴笑了起来,笑的烂漫天真。   唐夫人早忍不住掏出帕子拭泪了,此刻才安心,谁知那奶母在旁看着,虽则欢喜,然而猛然看见怀真的手,顿时吓得色变,不敢声张,忙走到唐夫人身旁,便拉着唐夫人低语指点两句。   唐夫人原本还未留意,闻言定睛细看,又走到跟前儿看了会儿,也变了脸色,颤声道:“怀真……这手是怎么了?”   怀真先前垂着袖子,因此众人都不曾察觉她手上带伤,如今见了小瑾儿,便忘了所有,连那疼都不觉得疼了。   这会儿听唐夫人问,才惊觉已经给她看到了,急忙打量一眼屋里,幸喜只有奶母,一个丫头跟唐夫人,怀真便道:“不碍事,太太别声张,我娘他们都不知道呢。”   唐夫人依稀看到指腹上的一道深痕,又红肿着,竟是她一生也不曾亲眼目睹过的……早就魂不附体的,竟站不住脚,丫鬟跟奶娘忙扶着坐定,半晌,才总算又缓过气儿来。   怀真只说是自己不留神,抚琴的时候伤着了的……唐夫人虽然信了,却哪里会想到,这的确是琴弦所伤,然而背后的故事,却并不是这般轻轻易易,而是越发惊心动魄百倍的。   因唐夫人几乎把怀真视作亲生女儿,她素来又生得娇弱,哪里竟能承受这等苦楚……见是伤的如此,竟如同伤在自己身上一样,一时泪落不休,便点头道:“怪不得小瑾儿昨晚上哭的那样厉害,必然是知道他亲娘受苦,所以才不肯安生呢。”   怀真听闻此言,心痛如绞,含泪笑看怀中的小孩儿,忍不住低头,心头爱意如涌,不住地在他脸上亲了又亲,小瑾儿知道是母亲在亲自己,越发喜欢起来,便咯咯地笑的越发欢快。   这真是: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园缺,此事古难全。   至晚间,应兰风因休养了半日,精神好转许多,唐夫人哄着小瑾儿安稳睡着,怀真便去探父亲,因想着到了这地步,有些事有些话,是不得不说了。   她心中忖度着,不知不觉走到房门口,见丫鬟们都在外间,怀真并没叫出声,自己往内而去,将入内时候,听到里头说:“此事我已有数……你且去罢。”   怀真止步,却见里头一个人出来,布衣伛身,竟正是招财。   ☆、第 318 章   话说怀真正欲进房,忽地见招财出来,有些意外,当下停步。   招财抬头见是她,便略低了声,问道:“小姐的手如何了?”   怀真摇头,只说无事,招财低头看了眼,这会儿自然也不能如何细看,于是只道:“小姐且自好生养着,仍是留神别碰动别沾水,再过两天,还须上一次药才好。”   怀真便道谢,招财不便多言,当下辞了去了。   招财去后,怀真方想起来先前跟唐毅说了、那夜是他插手救护之事,然而又想到招财曾提起,——他会武功的事儿,应兰风跟唐毅都也知道。何况唐毅是个最会理事的人,告诉他只怕也无碍。   因此怀真便回过神来,仍进门去了。   里头应兰风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先前隐隐听到外头说话,并不在意,见怀真进来,才复坐起身来。   怀真走到跟前儿,探视父亲,这会儿应兰风的脸被擦过了,胡须头发都打理整齐,也换了衣裳,才透出几分往日的神采来,只仍是瘦的太过可怜,却不是一朝一夕能养好的。   此番相见,竟又似恍若隔世。怀真暗中念了一声佛,便道:“听他们说,大夫给看过了,是爹身子太弱,又害了冷,横竖没有大碍就好了,只是毕竟吃了这许久的苦,须得慢慢地好生保养。”   应兰风道:“你不必担心,其实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爹先前早也做足了丧命的打算,只担心一件——生怕连累了家里这些人……只是为何我听说,你居然跟唐毅和离了呢?”   原来应兰风虽在牢中,可因凌景深暗中使法,自有照料,因此除了先前吃那场刑罚外,并无别的皮肉之苦,只是他心底郁郁不快,近来又且天冷,那诏狱又不是什么能长久呆人的地方,这才不免生了病。   可唐毅跟怀真的事儿,自非小事,那些狱卒们不免也对他多嘴提起。   应兰风猜到怀真因何如此,只他的心意如李贤淑一样,无非是忧虑心疼罢了。   怀真见问,便垂头想了会子,道:“因我当时琢磨着要做一件事儿,怕闹得不妥当,连累了他们唐府。因此索性出此下策。”   应兰风便问何事,怀真道:“爹可还记得,当初林沉舟林伯伯来探望咱们之事?”   应兰风一怔,凝眸看他。怀真便道:“其实女儿还有些事,瞒着爹爹。”   当下,就靠近了些,低声把竹先生如何送金钗,唐毅如何发现金钗,她又如何从含烟口中得知了那耸人听闻的身世之谜……等等种种,都同应兰风说了一遍。   怀真自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因此心中亦抱着忐忑惶恐,说的也断断续续……正要提起自己进宫之事,忽然发现自始至终,应兰风只是皱着眉头,却并没有什么惊乍之情。   怀真打量了会子,心下诧异,便道:“爹爹……”   应兰风并不做声,只是示意怀真坐到身边儿来,他抱着肩头,过了半晌,才低低说道:“其实德妃娘娘之事,招财……早就跟我说过了。”   怀真一震,睁大双眸看着应兰风。   一瞬沉默,应兰风叹了口气,道:“你爹我……从小儿在应公府内长大,也算是见识过那许多的人情冷暖,种种心寒之态,从小儿到少年时候,从来都是活的浑浑噩噩,怯懦无知,后来……因想着总不能一生就这样卑微如尘,故而才发奋科考……又娶了你娘……当时,许多人指长道短,我只不在意,横竖我心里觉着喜欢,管他们做什么?当初我半死不活的时候,他们这些人可对我好过一分?因此我被派任泰州,心里反觉着轻松,横竖那府里对我而言,也不似是个家的模样。”   怀真垂头听着,应兰风微微闭了闭双眸,思索了会儿,才又道:“你娘先前总问我,为什么放着那许多大家闺秀不去挑拣,反只看上她……我从来不曾跟她说过,你可知道?”   此事李贤淑也曾跟怀真半“抱怨”过,然而应兰风总不曾说明。   这会儿应兰风却忽然提起,怀真忙抬头看向父亲,好奇问道:“是为了什么?”   应兰风微微笑道:“记得,那是在我科考之后,跟些玩伴出去游逛……在幽县街头,我第一次看见你娘。”   怀真目不转睛看着他,心怦怦然,应兰风笑道:“你再猜不到她在做什么的。”   怀真不由自主问道:“是在做什么?”   应兰风不由笑道:“她……竟是在跟人打架呢。”   怀真呆了呆,果然大为意外:“为什么跟人打架?”   应兰风道:“我起初也不知道,只同伴去的人指点着……说什么这女孩儿十分凶悍,不似那些有教养的京中贵女等等……”   应兰风眼中透出回忆之色:当时在幽县街头,那个比怀真此刻的年纪还要小些的李贤淑,正护着身后两个哭的惊天动地的女娃儿,死死瞪着身前两个无赖少年。   她手中甚至还捏着一方石块,仿佛护犊子的小母鸡一样,剑拔弩张地,似乎这些少年若是敢上前一步,她就要一石头砸过去。   旁边有些人在窃窃私语,有人道:“瞧这老李家的闺女,真真儿的凶狠,这样没体统。”   又有人道:“醉猫儿是那个模样,家里又能有什么出息的人物呢,都及笄的年纪了,还在街头跟男子吵嚷,也不知能不能再嫁出去。”   亏得有个颇有良心的人,道:“你们不必只是瞎说,这老李家的大闺女,也是个能干伶俐的,方才若不是这两个男娃欺负她的妹子们,她哪里肯这样?人家是被欺负的没了法子,才发了狠的……”   正说着间,就见一个少年上前,把李贤淑推了一把。   李贤淑躲闪不及,跌在地上,那两个少年嘻嘻哈哈,上前一步,李贤淑急着把两个妹妹拉到身后,却浑无畏惧,胡乱又抓起些石块沙土,狠命扔出去。   那两个少年被石头扔中了,虽然愤怒,却也不禁被她的凶狠惊动,又加上旁边许多人看着,也有人道:“别闹得太不像了!”这两人知道理亏,因骂骂咧咧了几句,顺势退了。   两人走后,李贤淑爬起身来,也不顾身上的灰土,就拉住两个小的,给她们擦了擦泪,半是疼惜半是恨地说道:“别哭了,有什么可怕的?大不了跟他们拼了就是了!”   这会子同伴们都走了,只有应兰风还在马上看,见李贤淑一手一个,拉着两个人自回家去了。   当时并没有人知道应兰风心中的感想,也并不知道这看似极普通的一幕,竟会在他心中留下这般深刻的印象。   他打小儿,虽在那显赫鼎盛的大家族里生长,然而他一生最渴望的温情,他却偏从来没有从任何一个人身上得到过,纵然是他所谓的那个妾的“生母”,因生了他后不久就去世了……等他懂事后,连那人模样如何都不记得了。   本来以为或许天底下的家族都是这般,人人都是乌眼鸡似的彼此相看,彼此提防,彼此欺压……却想不到,这区区的一个乡野里的女孩子,竟是有这种肝胆勇气。   ——“有什么可怕的,大不了跟他们拼了”……她死死地护着两个姊妹,浑然不顾自己的安危……那一刻,竟似有什么东西撞上他的眼眶。   虽然当时李贤淑灰头土脸,又穿着一袭打着补丁的破衣裙,但在应兰风的眼里,这女孩子的身上,赫然竟是有一丝明亮暖光的,那正是他寻而不得,且极想要的。   后来他不顾得罪应夫人,费了些儿力气,终于跟老李家订了亲……   新婚夜,他看着那个有些胆怯的小小新娘,道:“你不必怕,我会对你好的。”   那女孩儿一惊,睁大双眼,半是疑惑半是渴望地看着他,应兰风摸摸她的脸,又问:“你可也会对我好么?”   李贤淑瞪着眼看了他一会儿,终于抿着嘴笑起来,用力点了点头。   那时候,应兰风就知道自己找到了他想要相伴一生的那人。   而此后的种种……也证明他的确没选错人,虽然李贤淑也有许多缺点:她有些贪财,有些市侩,甚至还斤斤计较,嘴快且利不饶人,可是她始终对他极好,就像是当初护着她两个妹妹一样,紧紧地护着他,无怨无悔,陪着他离京上京,颠沛流离,家道贫苦,看着他出京进京,升官贬官,遭逢变故……一直到如今。   应兰风说到这里,本还想说一件事,然而看怀真双目红红,倒是不便再说出来叫她动容伤感。   长长地吁了口气,应兰风又继续说道:“招财先前跟我说,我其实并不是应爵爷亲生的,当初应爵爷的姨娘所怀的那胎本就有异,是招财趁机把我掉包成了应公府的子孙,不过这样倒也好,他们虽然不知我真正出身,却因我是妾生,且又无依无靠,故而冷落欺负,就像对一个外人一般,倒也无可厚非。”   自嘲般笑了笑,应兰风道:“唐毅只知道我们是德妃的后裔,却不知德妃当初的遭遇,是不是?”   怀真点头道:“三爷没跟我提过,因时隔久远,更是涉及皇族秘闻,因此没有人敢擅自插手细查。只不过……”   怀真拧眉思忖,便又把自己先前进宫见太上皇,太上皇勃然大怒的种种情形都说了。   应兰风听了这些话,脸色才微微变了,因冷笑道:“那个老匹夫……”   怀真吓了一跳,忙叫道:“爹!”   应兰风自忖失言,垂眸平了平心绪,怀真忐忑问道:“爹,我原本以为德妃娘娘既然是我的祖母,那么太上皇自然就是……可他为何竟那样说?我百思不解。”   应兰风深吸了口气,问道:“你可信他这话?”   怀真摇头,意态坚决道:“不,我才不信,既然都说我跟德妃娘娘一样儿,倘若我是她,是绝不会做那种什么……伤风败俗的事儿的。我本欲再细问太上皇,只是他并不愿意多谈此事。我还以为没有转机了……”   应兰风细看怀真,——这本是他最疼爱的女孩儿,却因为他的事,敢只身进宫,独自一个对上那人,这不啻于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对上一头有些发疯的老虎。   事到如今,能让她好端端地在身边儿,跟尚活着的他相见,或许,也算是上天仍有些许眷顾罢。   然而一切,都是那老匹夫造成的。   应兰风停了会儿,又问:“原来是因为这个,所以你才跟唐毅和离的?你想着若是触怒了太上皇,未免会祸及唐家?”   怀真点了点头,顷刻,又摇了摇头。   应兰风见她摇头,便又问:“你是不是怪他……不曾出手救我出来?”   怀真低头不言语,半晌才说:“大概也不是怪他,只是……”   应兰风思忖了会儿,忽地一笑道:“只是……过不了心底那道坎儿对不对?我知道你是个懂事的,我却也明白唐毅的难处,若我是在他这个位置上,只怕也难做的比他更好。”   怀真不由想到昨夜唐毅来时的情形,一发心痛,只道:“爹,不要说了。”   应兰风道:“你既然舍不得他,又何必这样隔阂,我听说唐夫人抱着小瑾儿来了?”说到这里,眼中透出几分盼望之意,——原来自打有了小瑾儿,应兰风一面儿也不曾见过,如今听说外孙子来了,自然喜欢非常。   怀真才抹去眼角的泪,笑道:“我先前怕爹睡着,不敢叫他来扰乱,待会儿抱他来就是了。”   应兰风望着,见她才转忧为喜,一时不好再提唐毅,只也含笑点头。   稍后,果然抱了小瑾儿过来,应兰风见外孙子生得这样龙睛虎目,神采非凡,若不是因身上有恙,只怕也要抱着不舍的松开了。   因雨过天晴,李贤淑便又留唐夫人再住一日,唐夫人也乐得留下。   倒是徐姥姥见应兰风平安回来,李贤淑也能操持了……她因李霍之事,知道幽县家中必然也有一番感伤,因此便带着李准,先行回幽县去了。   原来今日,早有太监前往幽县李家传旨,追封殉国的李霍为袭远侯、二等征北大将军,袭两代,又封应玉为二品诰命夫人,李舅妈也自有诰封,连李准也被封为忠勇男。   因李霍自有府邸,只如今应玉在应府上居住,所以太监只前往幽县宣旨,也是为了彰显皇恩之意。   此刻幽县众人早听闻李霍殉国之事,都谈论的沸沸扬扬,李舅妈哭的死去活来,因有爱玲跟美淑回到家里帮忙,几个邻居及亲戚家的女人在旁相劝。   一时圣旨来到,众人都呆看不已,李舅舅跟舅妈只得跪地接旨。众人听是这般皇恩浩荡,在外头都也跪着叩谢天恩,又纷纷盛赞李霍忠烈无双,且先不提。   话说应兰风在家中休养,将养了两日,这天,忽地又有太监自宫中而来,道:“传太上皇口谕,宣应兰风入宫进见。”   ☆、第 319 章   话说宫内来人传了太上皇口谕,怀真听闻,未免悬心,忙出来查看究竟。   虽说应兰风回府来调养了两日,然而他被关在那诏狱这数月,所亏损的又哪里是一朝一夕能养回来的?起初因才回到家里,见了家人之后,十分欢喜,才精神略强些,次日便有些昏睡无力。   这会子要传他入宫,别人虽不知何事,怀真却清楚的很,因很是担忧,见人不留意,便拉住应兰风:“爹……”   应兰风自知她忧虑之意,便安抚道:“不怕,才放了我出来,难不成立刻又要砍我的头么?也堵不过悠悠众口去,何况还有个皇上在呢。若这样快变故,又叫先头那圣旨往哪里放去,皇帝的威严也便没了。”   怀真听了这话,略微放心,却又担心他的身子,应兰风又道:“不碍事,爹自有数,你好生跟你娘他们在家里等着就是了。”向着怀真一笑,当下穿戴打扮了,便随那太监进宫去。   不说怀真等在府中担忧,只说应兰风进宫之后,便由太监领着,往太上皇寝宫而去。   行不多时,便到了寝殿之前,早有杨九公亲自出来接着,刚要含笑招呼,又见应兰风面容清癯憔悴这许多,又且如此形销骨立,那官袍便撑不起来似的,飘飘摇摇有些站不住脚,仿佛要随风而去……   杨九公心中暗惊,一时笑不大出来,忙顺手过来扶着他,道:“应大人如何是这般情形……唉,必然是受了好些苦呢。”   应兰风道:“多谢九公公关怀,倒还支撑得。”   杨九公陪笑道:“既如此,且随老奴进殿内去罢,太上皇先前才醒来……之前薄厥过去,是以世事不知的,应大人大概并没听说?”   应兰风道:“依稀有些耳闻,并不真切,如今可是好了?”   杨九公低低说道:“虽是醒了,但太上皇毕竟是这个年纪了……比不得年青人。”   说话不久,到了里头,两个人齐齐停了话头,九公上前禀告过,应兰风跪地行礼,半晌,闻得上头太上皇道:“起来罢。”   应兰风正欲起身,怎奈他一跪一低头的功夫,不免头晕目眩,身子一晃。   九公见状不好,忙又抢上跟前儿扶着,悄声问道:“应大人可无碍么?”   应兰风定了定神,耳畔仿佛有些嗡鸣之声,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消退了,因说:“多谢,并没什么。”   九公这才放开了他的手,又往旁边退了一步,只并不远离,依旧看着。   这会子,却听太上皇道:“你上前来,让朕好生看看。”   应兰风面无表情,缓缓往前走了三五步,才又站定。   那边儿太上皇打量着他,虽眼神有些老花,可毕竟也看了个大概,瞧出他瘦的如此,越发透出一股凛凛然的风骨来……虽从来都只是个文官,然而如此一来,反觉有些肃杀淡漠之意。   太上皇闭上眼睛,心中难过,隔了会子,颤颤巍巍地像要起身。   杨九公见状,不免又紧走上前:“皇上,太医可说了,如今您不能随意下地行走,还需要静养。”   太上皇不言语,只死死抓住他的手,九公会意,只好又竭力撑着,太上皇借力下地,慢慢地往前走了几步,将到应兰风跟前儿才站住了。   九公见状,知道他必然有些机密要紧的话说,自己在跟前儿却是不便,他试着松手,见太上皇勉强站定,九公便咽了口唾沫,复后退几步,把身子藏在那柱子的阴影中去,只当自个儿是不存在的。   果然,太上皇望着应兰风,哑声开口,竟幽幽问道:“怀真……可跟你说过了不曾……那些昔日的陈年往事?”   应兰风垂着眼皮,看似十分恭敬,静静答道:“太上皇恕罪,怀真毕竟年幼不懂事,只怕她不知从哪里听说了些风言风语,就当了真,太上皇并未见责于她,这也是太上皇英明宽仁,臣百感交集,万般体沐皇恩。”   太上皇皱皱眉,细看着他,有些震惊:“怎么,你不信……她说的?你不信……你是德妃的骨肉?”   应兰风面不改色,仍沉静说道:“臣自姓应,又哪里有资格姓赵?”   太上皇心口一震,仿佛被人狠狠捶了一下,差点儿往后跌倒,却又勉强站稳了。——反是九公在旁捏了一把冷汗。   这边儿,两个人面对面站着,一个垂眸,一个细看。   太上皇打量了应兰风一会儿,见他虽然形容枯槁,但是留意看望,岂会瞧不出来跟谁相似?这般风姿,以及眉眼之中隐隐地傲然之意…………   太上皇心头酸痛:“你是不是……有些怪责朕?”   应兰风闻言,便复跪地下去:“臣惶恐,不知太上皇何出此言?”   太上皇垂眸看他,本想叫他起来,抬手出去,却又停下,只终于缓声说道:“事到如今,朕也不想再瞒着什么了,当初,朕是被奸人所惑,才错以为德妃她……她品行有差,是前日怀真来找朕提起此事,朕才回想起来其中的破绽之处……原来一直都是朕、错怪了她……也错怪了你、你们……”   应兰风只低着头,一声不吭,偌大的寝殿内,只有太上皇一个人苍老沙哑的声音,仿佛带着无奈,也仿佛带着遗憾……   太上皇听着自个儿的声音响起,又尘埃般停落,有些如梦似幻之感,顿了顿,才又说道:“你的确,是德妃的骨肉,也是朕至亲的骨肉,其实细看你的为人行事,种种风范,自然有我们皇家之仪,且怀真又是那样的孩子……怪不得朕格外喜欢她。只可惜朕先前一叶障目……更是差点儿铸成大错……”   应兰风仍是不言不语,太上皇长长地叹了一声,道:“这次薄厥过去,朕差点儿便醒不过来了,也差点儿……让此事成为朕毕生的遗憾,幸好皇上懂事,知道朕的心意,把你放了出来……也幸喜你无碍。——如今,朕特意召你进宫,便是想……还你一个公道。”   应兰风听到这里,方轻声问道:“公道?”   太上皇点点头,他身子本虚弱,说了这许久,有些乏力,又暗中喘息了会儿,才说:“趁着朕还清醒,就把先前那不敢做的事儿都做了罢,也当是对你、对德妃,对怀真……的补偿。”   应兰风垂着头,沉静如墨的双眸之中,有光闪烁:“恕臣驽钝,臣并不懂皇上所说的公道跟补偿是何意。”   太上皇喉头一阵艰涩,道:“朕便是想问你,你心里想要如何?朕打算……恢复你的身份,昭告天下,你觉得……这样如何?”   其实,这对太上皇而言,可谓是个极为艰难的决定,毕竟时隔这么多年,如今赵永慕又登基了,倘若无端端冒出一个王爷来,且这王爷,又是之前蒙冤的重臣,必然也是朝野哗然。   若在先前,只怕太上皇也不至于会孤注一掷到如此地步,然而只因他误会了德妃这许多年,又差点儿害的应兰风跟怀真尽数丧命,故而心中愧疚,想要弥补罢了。   索性如今他已经退位了……又是这般年纪,若再犹豫下去,只怕再没有机会做这些事。因此便把那种种的顾虑都抛在脑后。   然而另一方面,问出这话之后,太上皇心底,却依稀又有一种念想,那就是……希望应兰风不要答应。   毕竟再如何愧疚难安,太上皇也仍理智冷静。先前他虽性情有些刚愎,但行事从来都以家国天下为底线,不失为一代明君,试想如今,若应兰风果然恢复身份,自然也要有好一番轩然大波……何况他如今尚且怀疑,在应兰风身边儿,还有些令他忌惮甚至恐惧的……   不提太上皇心中半忧半喜,却见应兰风默不做声地,太上皇便问:“朕这提议,你……可答应?”   应兰风忽道:“其实,又有什么不同?”   太上皇闻听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疑惑问道:“什么?”   应兰风垂着头,慢慢说道:“我身为皇子或者应府的庶出,到底又有什么不同?横竖不管我是什么身份,是凤子龙孙或者不起眼的庶子,是清贫小吏或者高官厚禄,是奸臣贼子或者忠臣良将……我的生死,也都只是……皇上的一句话罢了。”   太上皇猛然震动,双眸眯起看向应兰风。   应兰风缓缓抬起头来,对上太上皇注视的眼神,唇边竟有一丝微微地冷笑,道:“我出身应家,打小便不受宠,原本我也……不想什么出身、不管自个儿是谁人的儿孙,我只是满心里……想要尽心竭力地当一个好官罢了,然而直到前些日子,才知道原来连这点儿心愿都不成,非但不成,反而会连累到我最不想伤着的家人。”说到这里,应兰风眼中不由显出些许泪影来。   太上皇咽了口唾沫,隐隐有几分动容:“兰风……”   应兰风深吸口气,才沉声冷静又道:“臣不想当什么皇子,也不想再做什么尚书……臣在进宫之前就已经打定主意,臣请辞官,从此远离京城,不涉是非,至少……可以保住家人平安,这便是臣此生最大的愿望,求太上皇……恩准成全。”   应兰风说完,举手摘下官帽,放在一边儿,重俯身下去,端端正正地磕了个头。   ☆、第 320 章   话说应兰风磕头毕,太上皇竟不能信,垂眸看了半晌,亦无法言语。   杨九公遥遥看着,不由有些许忧心,那两个人说话声音虽低,但这寝宫之内再无别人,空旷静寂,纵然只是耳语,也能听个六七分。   九公之所以不曾退出去的原因,却因他是太上皇自少年时候就陪伴身边儿的心腹,而德妃之事,虽个中详细太上皇羞于启齿,然九公暗中也自有些猜测,加上近来怀真进宫,含烟以死相逼,太上皇前后态度截然相反等等,他便猜了个八九分了。   这会子在柱子下,听见两人言语,心中更是怅然。   本以为太上皇既然开口,这自然是极大的恩宠好事,自然要山呼万岁感恩戴德的,不料应兰风竟是这个反应,着实令人意外。   杨九公几乎就想上前劝应兰风几句……何苦如此?太上皇素来不是个意气用事之人,如今总算想要为他做件好事,何必白把这个难得机会扔了?扔了倒也罢了,如何竟还说出那些类似“大逆不道”的话?   九公素来知道太上皇的性情,生怕兰风一言不合,又触怒了他……那可不是才出牢笼,又要遭殃?   不提九公暗中揪心流汗的,太上皇盯了应兰风良久,终于说道:“你这份儿脾气,倒也很像是你母妃了。”这声音里,依稀竟带几分无奈的笑意。   应兰风只伏地不动,太上皇扫他一眼,转身欲要离开,九公见状松了口气,忙跑过来扶着。   不料太上皇复又止步,回头看向应兰风,道:“朕明白你的心意,只是你且也不必着急……你先回去罢,好生再想一想……要知道此事不光关乎你,若是要昭告天下为你正了名归了宗,对你的母妃……对德妃也自是一个交代。”   太上皇说罢后,才一拂袖道:“去罢。”   应兰风无声吁了口气,扶着膝盖起身,正退后两步,太上皇忽地又道:“对了,怀真……近来可好?”   应兰风停步:“是。”   太上皇沉吟片刻,眼中透出几分暖意:“怀真那孩子的确是好,跟别的孩子不同,怪道你素来极疼爱她。先前听闻她生了很好的孩儿,朕还一面儿也不曾见过呢……如今,倒是格外想念……”叹了口气,才又不言语了。   应兰风见状,这才蹒跚着,缓缓退出寝殿。   且说应兰风去后,太上皇便在榻上坐了,调息一番,便说道:“你出来罢。”   话音刚落,就见从旁边不远的帷幕之后,缓缓走出一个人来,烛光之中,身影高挑端正,容颜清隽不失威严,正是新帝赵永慕。   杨九公见状,知道父子两人有话,便又识趣退了。   太上皇见赵永慕走到跟前儿,便道:“方才他所说的,你都听见了?”   永慕垂头道:“都听见了。”   太上皇问道:“你觉得如何?”   永慕沉默片刻,说道:“的确是个高风亮节,光明磊落的性子。”   太上皇听了这八个字,微微一笑,道:“他并没有答应认祖归宗,却想要辞官,依你之见,以后……该怎么样?”   永慕微垂着头,眼睛眨了两下儿,终于说道:“太上皇容禀,虽然说若是昭告天下,认祖归宗的话的确会引发轩然波澜,然而儿子私心里想着,毕竟是皇族血脉,金枝玉叶,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流落在外?且他打小儿也是不易,德妃娘娘又是那样……倒很该给他们一个交代才是。”   太上皇眼中透出几分诧异之色,略一点头。   永慕又道:“只是有一点儿可惜。”   太上皇便问,永慕道:“本是个能臣,在工部做的也是有声有色,若是恢复了凤子龙孙的身份,以后可是无法再行事了。这是儿子的一点私心所想。”   太上皇笑了两声:“你能这样想,方是帝王之道。不管如何,要以天下为先。”   永慕叹了声:“只可惜三哥如今,无心为官了,虽然太上皇跟儿子都有心为他正名,还归宗室……然而若是他不肯……”   太上皇也不禁长叹,苦笑道:“是啊,听他方才所言,话语之中未免依然有些怨念朕的意思,而且听他的话,多半也不是不想认回来,而是怕纵然认回来,有朝一日,或许性命不保呢?”说着,抬眸看着赵永慕。   永慕自是个格外聪慧之人,闻言早知何意,便跪地道:“若是指儿子会对三哥如何,是万万不敢也不会的。”   太上皇见他如此,道:“你起来罢,不是怪你,而是怪朕……这一次做的太过了,未免寒了他的心,才让他有那句——‘生死在皇上一句话’的认为。”   赵永慕缓缓起身:“其实也怪不得太上皇,毕竟在那个非常时候,要安定军心民心,且当时的种种证据又指向他,倒也是没有法子的。”   太上皇并不回答,只过了会儿,才又沉沉说道:“朕当时,很想将他置之死地的最主要原因,却并不是这个。”   永慕甚是意外,忽地想到方才他跟应兰风说“被奸人所惑,误会德妃”等言语,不免便想到这上头去,不料太上皇道:“朕的确曾是恨他的,然而却又怕他。正是因为这份惧意,才更想快些杀了他。”   永慕心中一惊:“儿子不懂这话。”   太上皇垂着眼皮,声音沉缓低哑:“你自然不懂,因为此事没有别人知道,连九公也是不知情的……”   永慕不由看向父亲:太上皇一世为君,独断专行,性情又是英武激烈,哪里曾惧怕过什么人来?这一句却不知何意了。   太上皇说到这里,却微蹙眉头,索性闭了双眸。   就在这一刹那,耳畔仿佛又响起昔日、德妃新丧之后,在那个电闪雷鸣的夜晚,那人如鬼魅一般闪身出现在成帝的寝宫之中,指着他道:“你害死了她,你终于……你这独夫!”   记得当时成帝痛心彻骨,暴怒道:“是你们咎由自取!奸夫淫妇,人人得而诛之!死不足惜!”   而他凄厉冷笑数声,又道:“好个‘死不足惜’。”咬牙切齿,望着成帝:“我要你知道……终究有一日,我会回来,会夺走你心中至为看重最不能失之物……”   成帝一愣,眼见他一步步走近,眼中燃着烈烈怒意:“我会让你也尝尝这种痛心彻骨,无力回天的滋味!”   成帝喝道:“来人!拿下这乱臣贼子!”潜藏的侍卫们一涌而出,将那道影子围在中间。   成帝冷眼相看,那人很快负伤,却兀自不倒,血流的越多,他的双眼越亮,最后他纵身一跃,杀死两个侍卫,厉声笑道:“记着……我必会回来,践我之誓!”   那魔魅般的身影所到之处,所有烛光都尽数黯灭了!   这若干年来,太上皇几乎也不记得那一幕情形,到底是真的,亦或者只是因德妃的死讯……而让自己有一瞬的错乱、才自生出心魔来。   先前,应兰风第一次殿试之时,成帝瞧着那斯文清秀的青年,并没多心,只觉着有些眼熟罢了,又念他是应公府的子弟,便才格外嘉许。   后来应兰风在泰州那许多年,成帝竟差点儿也忘了有这么一个人,后来应兰风上了京,又外派了若干年……阴差阳错中成帝见了怀真,又且知道平靖夫人跟怀真格外投缘……   当初,德妃便很得平靖夫人的喜爱。   当含烟请怀真入宫后,他明里暗里细看怀真的举止,越看越是惊心,又想起应兰风来……如是,不知为何,多年前那如心魔似的一幕,重又缓缓浮出来。   然而应兰风为人甚是能干,且又是个贤臣的举止,在外若干年,做事妥帖,风生水起,进京之后,又磊落光明,并非那等庸臣……   加上因怀真之故,太上皇便压着那蠢蠢欲动的心魔,并不理会别的,只想……或许阴差阳错里,德妃留了血脉在世,又有缘分与他重逢,这或许……也是一种机缘罢了。   倘若并没有后面种种事端……或许一直会相安无事,应兰风一直会只是一个能臣……   谁知后来,数名大臣被杀,新罗战事起,军机泄露,有人劫狱,刺杀皇上……这些种种,都在他病体虚弱之时,如雷霆似的发生。   太上皇自然明白他心中至为看重最不能失去的是什么。   而这暗中行事之人,如今所做的这些,仿佛就是要夺去他所要的一切……   引倭国来战,让京城内乱,造成内忧外患之象,若真给他们得逞杀死了永慕,那下一个登基的,究竟是他应兰风还是区区一个不足为虑的赵烨?   他最看重的是江山,最不能失去的是社稷,可这些人,便是想颠覆了他的江山,祸乱了他的社稷。   罪魁祸首,俨然就是应兰风……而令太上皇忌惮的那道阴暗魔影,仿佛也在应兰风的身侧,挥之不去。   故而太上皇才想着,索性一了百了,斩草除根。   自然,也因为误以为应兰风乃是“野种”,故而助长了这份杀意。   最后,竟也分不清究竟是昔日的妒恨、还是从大局出发。   或许是怀真那日来见,太过刚烈决绝,又或许是应含烟所做,绝望凄婉到极致……以至于当发现自己一直以来都错怪了德妃之后,那种悔意才也覆地翻天而起。   既然在这件事情的最初,他就错了,那此后的种种,会不会也是错的?   那个人曾说过的……要取走他心中至为重要无法失去的,太上皇一直以为是江山,然而或许那个人所说的并非是江山社稷,而是指……   他亲生的血脉骨肉呢?   太上皇思谋种种,细思极恐,不寒而栗。   不可否认,当知道自己误会了德妃之后,确认了应兰风是自己的皇子,怀真是亲生的孙女儿后,这是这几十年来……最让他喜欢的一件事了,甚至盖过昔日那种种令人称颂的所谓帝王功绩。   恨不得立刻传了怀真进来……然而想到那日她失望伤心至极的模样,纵然他心如铁石,也竟忍不住有些愧疚不安。   太上皇想了想,并没有把自己心底的那一点忌惮告诉赵永慕。   他因为这点心魔,差些害死了应兰风跟怀真……若永慕因此也起了疑心……   何况方才见了应兰风后,也明白了应兰风的心意,这样的为人心性,又怎会作出那种祸乱江山的举止?   话说应兰风出了寝殿,正凌绝自御书房出来,因听闻他被召进宫来,便特意来见。   应兰风毕竟身子虚弱,正脚步踉跄,眼前发晕,凌绝早一步上前,将他扶住,唤道:“恩师可好?”   应兰风转头见是他,心中喜欢,抬手覆在凌绝掌上:“你……也在宫里?”   凌绝道:“方才在御书房里,这会子正要出宫去,正好陪着恩师。”   面上无格外表情,脸容也仍是冰雪一般,但应兰风素来知道他的性子,如何不知他冰雪底下是一片暖热赤子心肠?   应兰风含笑看他,甚是欣慰:“好。”   当下凌绝扶着他往外而去,一步步下了台阶,应兰风问道:“听闻昨儿你去看过我?只我那时候昏睡不醒的,后来听你师娘说起才知。”   凌绝道:“恩师的身子要紧。本该多歇息两日才劳动,如何又进宫来了?”   应兰风哪里能提那些?只长叹口气,垂眸道:“是为了些没要紧的杂事罢了。”   凌绝便不再问。   两个人缓缓出了宫门,应兰风又道:“对了,我怎么依稀听你师娘说,公主殿下有了身孕呢?果然是真的?”   凌绝面上毫无喜色,垂眸道:“是。”   应兰风却很替他高兴,道:“这下好了。”又轻轻拍了拍他的手。   凌绝扶着应兰风上了轿子,自己也随乘坐一顶软轿往应府而去,不料才行不多时,就听见外头有人道:“哥哥,哥哥!”   旋即轿子一顿,凌绝知道应兰风大病初愈的,不好行动,便忙唤人停轿,他自己踱步出来便看详细。   原来这拦住轿子的,正是应兰风的三弟应竹韵。   凌绝一怔,旋即踱步上前,淡声道:“不知三爷有什么要紧事?”   应竹韵见是他,脸上有些不大自在,勉强一笑道:“我正想去应府探望,因听闻哥哥进宫去了,正在犹豫,不料正好儿遇上。”   凌绝说道:“三爷自管去应府罢了,恩师身子不大好,不适合在此下轿相见。”   应竹韵忙道:“是么?是我唐突了,既如此,就回府再见罢了。”   两个人说到这里,就听见那边儿轿子中应兰风道:“是三弟么?”   应竹韵忙跑到跟前儿,道:“是,哥哥可好?”   应兰风并未下轿,只是掀起轿帘子,目光相对,沉默片刻,道:“尚可,你既然有心去府里,若得空,就去看看罢了,我倒是无碍,只玉儿毕竟是你亲生的,倒要多怜惜她才是。”   应竹韵更觉有些尴尬之色,忙低头道:“是。”   凌绝看到这里,便也自也回了轿里,三个人一块儿往应府而去。   自从应兰风出事后,起初应竹韵还不信,想着给他周旋,不料风声越发紧了,应爵爷那边喝令底下子孙们都不许跟应兰风这家里有些牵连,更因为应玉嫁的是李霍,应玉又每每不避嫌疑前往应府,故而在应爵爷眼里,连应玉也不好了,特意叮嘱过应竹韵,不许他理会这些不肖子孙。   应竹韵虽然担忧,毕竟惧怕父亲威严,还试图跟应梅夫讨个主意,不料应梅夫只是个软和的性子,既然应爵爷有了吩咐,应老太君也曾格外叮嘱……故而也丝毫不肯出头。   应竹韵偷偷去诏狱两回,不知因何给应爵爷听说了,大发一通雷霆。故而应竹韵此后也不敢再跟应兰风他们来往了。   一直到昨儿圣旨下了……应竹韵心中才后悔起来。   应爵爷应梅夫他们倒是寻常,只说:“当初他高高在上的时候,我们也并没想着就沾他的光儿,何况先前是那通贼叛国的罪名,谁敢跟他有牵连?好歹他没牵连到我们,已经是祖宗庇佑了!纵然如今洗脱罪名,也是他造化大,皇恩浩荡罢了,不必理会。”   应竹韵听了这样齿冷的话,虽不敢反驳,暗地里想起来,却忍不住有些心凉,因此今儿才特意过来相见。   话说众人回到了府中,应兰风自知道应竹韵的来意,怎奈他进宫一趟,越发身子倦怠,精神短缺,只陪着说了两句话,就入内休息了。   应竹韵只好老着脸,便去见应玉跟狗娃儿罢了。   话说怀真听说应兰风回来,一面儿有些欣慰毕竟是安然而归,一边儿心中着急,便想问问太上皇到底是什么意思,因此便带着笑荷过来。   不料才走不多时,便见廊下呆站一个人,不知何故,盯着栏杆外一角,正发呆呢。   笑荷小声说道:“姑娘,是小凌驸马。”   怀真自早看了出来,但因凌绝先前多方照顾应兰风,怀真心中对他很有些感激之意,早把昔日的龃龉抛在脑后,因走到跟前儿,道了个万福:“小凌驸马。”   凌绝一怔,转头看向她,却并无言语。   怀真见他仿佛有些神不守舍,毕竟也不好跟他多话,就只一点头,便要走开。   凌绝见她欲走,才反应过来,便道:“你如何……跟他和离了?”   怀真听了这句,虽知道问的有些不成体统……但毕竟他对应兰风有恩的,当下也不理论,只垂了眼皮儿,小声说道:“也是不得已的。”   凌绝哑然,盯着她看了会子,才道:“你竟舍得?”   怀真皱皱眉,更不便回答了,勉强一笑:“失陪了,我得去见父亲了。”   凌绝连说了两句,心中却早也后悔起来,不知自己为何忽然冒出这样两句,见怀真走开了两步,情急之下,竟说:“这两日,他在我们府里……”   怀真听了这话,猛然住脚,回头看向凌绝。   凌绝话才出口,又有些懊悔,便跺了跺脚,自顾自低下头去,也不吱声。怀真看了他一会子,终于问道:“小凌驸马……你是说……三爷在你们府上?”   凌绝咬了咬唇,转开头去,皱眉道:“是。”   怀真看着他,疑惑问道:“如何只在你们府上,不曾回唐府?”   凌绝重重地叹了口气,仿佛骑虎难下,只得闷闷说道:“他这两日病着……一直在养病,自然不曾回唐府去。”   ☆、第 321 章   只说先前,唐夫人痛斥了唐毅一番,自此他却一去不还……唐夫人只以为他有意不听自己的话,且又忙于朝政国事上去了,因此心中很是气恼。   又因小瑾儿哭闹不休,唐夫人索性带孙儿来到应府,竟自在住了两日,一来是为了孙儿着想,二来,心底也是想着把儿子空两日,让他自个儿反省反省之意。   是以唐夫人竟乐得不管他,更加不知道他近来是何情形了。   只是私下里跟怀真道:“如今好歹雨过天晴了,你父亲也没了事儿,你们好端端地,却弄得这个模样,我知道亲家母是不乐意的,我心里更是不自在的紧呢……再加上有小瑾儿,难道你当真要撇下他给我?我看你也未必舍得。”   怀真听了她的话,转头看向旁边摇篮里的婴儿,大概是因守着母亲的缘故,小孩儿不哭不闹,睡得也格外恬静。怀真一眼看去,竟果然舍不得挪开目光了。   唐夫人很解她的心,又说道:“你们毕竟做了这几年的夫妻,毅儿虽然……也有些照顾不到的地方,毕竟他也是真心爱你的,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呢?好孩子,你竟听我的……咱们仍再行复婚可好?”   怀真闻听这话,微微一震,复低下头去,满心满口的涩然。   这两日里,怀真回想往日种种,心头自然也是有些难以解释之意,微有些后悔自己当初“唐突”……然而若事情再来一回,只怕她仍是会这样的,毕竟在那时候,她也并没有别的法子了,只能是破釜沉舟,孤注一掷,要么跟应兰风同死,要么同活,唯一所想的只是不连累别人罢了。   谁想到,事情竟是这般的山重水复,柳暗花明,可纵然如今有后悔之意,却也不能回头了。   何况怀真自忖,只怕如今,她想回头也是不能够了……   那夜,唐毅风雪而来,因抱着她,求着她跟他回唐府去,大家仍旧重归于好。   当时怀真心中未尝不是不动心的,然而……那时候的情形,竟如当夜外头的风雪一般,错乱迷离,叫人看不清楚前路如何。   她头前早得罪了太上皇,这会子却又回到唐府去,岂不是把火也带到唐府去了?   正在心头为难,唐毅却察觉她的迟疑之意,便抱紧了她,乱亲了两下,怀真察觉他的意图,忙便挣扎推开,不料唐毅一身烈火熊熊,又因生恐失了她,内外交煎……哪里肯放,动作亦有些粗鲁,两个人慌乱之中,不免碰到了手上的伤。   听到她痛呼了声,唐毅才蓦地停了手。   怀真顺势后退一步,便道:“时候不早了,三爷……且快回去罢。”   唐毅听了这一句话,双眸寒浸浸地看着她,半晌不言。   怀真不忍相看,也怕他乱了性子,就仍说道:“三爷……是行大事之人,于国于家都不可或缺,怀真却是极微不足道的……”说到这里,顿时想到先前对美纱子说过的那几句话,当时虽然是想刹那倭国女子的气焰,但未尝不是有八分真心这般以为的。   怀真顿了顿,道:“三爷还请保重,就只当不曾跟我认得过……以后,也把我忘了就是。”   ——说这句话,却是因做了十足坏事的打算,倘若果然天命不可违背,这一次仍是被抄家灭族,她若死了,自然无足轻重,除了至亲之人,只怕无人记挂,可他却不一样。   不料唐毅死盯着她,一字一顿道:“我平生、都不曾这样求过人……最后再问你一句:你当真,不肯回心转意?”   今夜若不是担心她的安危,只怕也不会这样擅自登门、效这纠缠不退的姿态,这已经非他平素举止风范。   怀真仍不看他,只屈膝行了一礼,道:“三爷请回。”   唐毅听了这一句,万念俱休。竟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都给她捏在手中,又丢在那冰冷的地上,拿脚踩了个稀烂。   当下再也不说一句话,便径直转身,走出门去,也不避风雪,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   他原本就感了风邪,方才又擅动内息,加上先前中了美纱子的毒针留下一个根儿未除,再被她伤了心,真真是五毒俱发,只勉强撑着出了府,就再也支不住了,亏得有个凌景深还守在外头未退,不然的话,一头栽在雪里,无人看顾的,只怕……真个儿就万事俱休了。   这一场病,却甚是厉害,竟一直都气息奄奄,昏迷难醒。   次日凌景深本派人去唐府报信……不料说唐夫人去了应府,并不在家。凌景深一想,索性不去张扬,免得又害老人家担忧。   于是便只留唐毅在府中养病,又请了太医来给看。   赵永慕即刻得了消息,特严命太医院不可怠慢,务必好生看顾!然而,饶是太医们出尽八宝,施展平生所能的,却一直到次日傍晚,才略清醒了几分。   然而开始却仍喃喃说了几句胡话,复一夜昏沉,几个太医见情形比预计的更要凶险,竟日夜守护,片刻不敢离开身边儿。   今日,整个人方好转了一半儿。   这些种种,唐夫人跟怀真自然是不知道的。   因此唐夫人虽然仍怀着让两个人再续前缘的意思,然怀真心中却也知道:那夜她已是彻底的触到了唐毅的底线,当时他又是那个冷绝而去的情形,以他的为人,自然不会在唐夫人跟前多嘴,可是心中恐怕也绝不会原谅她了。   所以怀真听了唐夫人这话,只是心中苦笑而已。再加上唐毅这两日来都不曾露面……连应兰风回府,他都不曾出现过,怀真越发认定了是他心中记恨了自己了。   这会儿忽听凌绝说唐毅在凌府病了两日,怀真才心惊起来,忙转身细问。   凌绝一错再错,无法改口,只得又微微冷着脸,不乐说道:“是两天前不知为何,就在府内住下的……病的也是古怪,每天四五个太医围着看,今儿方好些了。——难道你丝毫也不知道的?”   怀真脸儿微白,这两天她尽量不去思量此事,更加上李霍的事,应兰风的事……哪里还能有心去想儿女私情?   凌绝见她脸色不好,自忖又失言了,便把声音放的和缓些:“你不必担心,嫂子也照料的很妥当。”   怀真抬眸,同他目光略略一对,才又行礼道:“多谢告知,我且先告辞了。”   凌绝目送她的身影,张了张口,想说一句话,却又觉得口角发涩,便并没说出来,回头又看着那栏杆外的一团雪……不知如何,总想到那日,那支自她手中掉下来的红梅,躺在雪上、嫣然如火的姿态,恍然仍在。   话说怀真压着心跳,到了应兰风房中,这会儿应兰风喝了药,闭目养神了会儿,才恢复了几分精神。   怀真放轻了步子,来到床前,正呆看,应兰风睁开眼,笑道:“如何不坐了说话?”   怀真只得忐忑坐了,不等她问,应兰风已经把太上皇宣他进宫的意思说了一遍,也把自个儿所回的言语都说了。   一语说罢,怀真目瞪口呆,又道:“爹爹要辞官,太上皇……竟没有因此动怒么?”   应兰风道:“并没有。只说仍叫我好生再想一想罢了。”   怀真没料到竟是这个情形,一瞬茫然。应兰风望着她,见她眉宇之间有一丝担忧之意,便问道:“你仍是为爹爹忧虑么?”   怀真回过神来,微微摇头。应兰风心中一转,道:“可是……在想唐毅?”   怀真轻轻咳嗽了声:“并没有。”   应兰风见她否认,却自沉吟了会子,才说道:“你不必……太苛责他了,其实他有他的不易,且……他也的确已为咱们家做了不少了。”   怀真抬头看向应兰风:“爹说什么?”   应兰风叹道:“你当……爹原先是那个罪名,如何这府里、以及应公府那边儿都是安然无事,无人抄检?按理说……是得抄家连同把家里人也都捉拿入狱的。”   怀真蓦地一震!当时她只顾心焦应兰风去了,并没往别处多想,这会儿听了,恍然出神。   应兰风道:“若不是他暗中用法子劝止了那些御史,这会儿不管是这府里还是应公府,只怕早就七零八落了。”   怀真怔怔望着父亲,哑然:“我……”   应兰风又叹了口气,冷笑叹道:“做这官儿,太不易了……也太难为了,以前并不觉得如何,只遇上事,才知道一切都是如履薄冰而已。至于唐毅,他已经尽他最大所能了……爹在诏狱的时候,他去探望,爹也同他说过,我死不怕,只是希望他能照顾你跟你娘、你哥哥……我就死也安心。正也是因为知道有他……故而爹虽然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随时都生死不知的,可却也安然的很,因知道不管如何,他都是会护着你的。”   怀真听到这里,早又忍不住坠下泪来。   应兰风握住她的手,道:“唐夫人在这儿住了两日,可见是舍不得你,再加上小瑾儿又还这样年幼……你们夫妻一场的,有个什么说不开的?照我的意思,你们不如……”   怀真心中越发难过,因低低哽咽说:“爹不知道……是我伤了他的心,只怕他再难原谅我的。纵然我回头,他也未必肯也回头……纵然他碍于太太所命,强逼他回头,又算什么呢……却是罢了。”   应兰风并不知道两个人之间的详细,听怀真如此说,他想了一想,安慰道:“你不必先多心了,照我看,他的为人,倒的确是个最进退果决刚毅利落的,然而对你……却不至于会绝情绝意如此。”   怀真只低头垂泪:“他如今病了,在凌府歇了两日,我们竟也都不知道。”   应兰风也不知,忙道:“是凌绝同你说的?”   怀真点头,应兰风思忖片刻,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去看看他呢?”   怀真一愣,其实在听凌绝说唐毅病了的时候,她就急得心焦,很想去探望……然而两人毕竟和离了的,如今赤眉白眼的跑到凌府里去,大无道理……也再也拉不下这个颜面来的。   怀真摇摇头道:“爹不必说了……纵然他病了,我又凭什么去看他呢?只怕反惹了他不快,何必自讨没趣。”   两个人正说到这里,忽地听门边儿有人道:“你果然想去看他的话,我陪你过去就是了……”原来正是凌绝回来,因隐隐地听了两人的话,便索性走了进来。   应兰风是最青眼他的,见他听见了说话,也不以为忤,反忙问:“你的意思是?”   凌绝道:“近来霄儿总是吵嚷着要来看望……怀真妹妹,”说到这里,就看了怀真一眼,才继续说道:“只因嫂子忙得很,日日不得空闲,所以也无法带他过来……如今妹妹既然想过去,就只说也是想念霄儿了,故而过去探望就是了,又有何妨。”   怀真原本见凌绝听见自己的话,正有些窘然,忽然见他面色端然说出这些来,禁不住便看向他。   应兰风已经喜道:“好好,这个法子好。”   怀真脸上微红,很不自在:“爹……”   应兰风道:“你不是惦记着他么?若死撑着不肯过去看,只怕纵然在家里也是不得安宁的,且快跟着小绝去罢,若是跟着别人,我也不放心,有他在,爹是放心的。”   凌绝拱手说了一声“是”,又看怀真。   怀真红着脸,虽觉得窘羞,却也不敢就说一声“不去”,只半窘半恼地看了应兰风一眼,心中乱作一团,起身走开。   中午时候,李贤淑留了凌绝吃饭,晌午一过,凌绝欲要告辞。   应兰风早跟李贤淑商议妥当,李贤淑便进内间,把怀真硬拉了出来,道:“当初是你一意胡为,把姑爷得罪了,如今他病的人事不知的,你连看他一眼都不成?几时这样狠心起来了?岂不闻一日夫妻百日恩,难道他病死了,你也不去看眼?”   怀真听到一个“死”,忙说:“娘你瞎说什么!大吉大利!”   李贤淑笑道:“人说一声儿你就不肯了?只会在背地里心疼人,让你亲去见一面儿你就软了?”说着,便把她推了几把:“你快些给我去!”   正好儿外头廊下凌绝负手等着,闻声便瞥过来。   怀真无法,只得强做无事之状,咳嗽着自言自语道:“既然如此,我便去看看霄儿罢了。”   凌绝挑了挑眉,仿佛想笑,却又忍着,摇了摇头,转身自往外去了。   如此不多时,一行人已经来至凌府,凌绝亲引着往内宅去,才过二门,有丫鬟匆匆迎上来,又陪着往内。   行走间,凌绝随口问道:“大奶奶呢?”   丫鬟道:“大奶奶在太太房里。”   凌绝点头:“霄儿呢?”   丫鬟道:“霄哥儿留在大房内陪着云哥儿玩耍。”   凌绝一笑,又问道:“那唐大人呢?”   怀真在后,便竖起耳朵留神细听,凌绝瞥她一眼,只不动声色。   却听这丫头说道:“唐大人今儿好些,太医们都说松了口气了。是了,先前还有一个什么……陈主事的……来看望唐大人。”   凌绝回头对怀真道:“必然是礼部主事陈基了。”   头前那丫鬟见他知道底细,便又多嘴道:“陪着来的……却还有一个什么姑娘。”   凌绝一愣:“说什么?”   这会儿却已经将到了唐毅休养的院落,那丫鬟因记不起来那来访之人的名姓,便笑着说道:“横竖二爷进去看一眼就知道了,这会子都还没走呢。”   凌绝心头狐疑,然而正中下怀,便对怀真道:“既然如此,就顺道儿看一眼罢了。”说着,便迈步进了院子。   怀真脚步一顿,竟有些情怯之意,不料笑荷懂她的心意,便在她臂上轻轻地抵了抵,道:“姑娘怕什么呢?”   怀真见她这般说,瞪了一眼,果然便也随着凌绝入内,心中因思忖着,莫非是唐婉儿来到?   不觉进了里屋,却见里头鸦雀无声,连丫鬟们也都不在。   凌绝略觉奇异,便掀开帘子,往内一看,谁知一眼看去,陡然变色。待要放下帘子,身后怀真却正抬眸,一眼看了个正着……   凌绝心头巨跳,慌忙撒手,那帘子晃晃悠悠垂落下来,把里头那一幕掩住了,然而怀真却早看得仔细明白,那脸顿时便如同雪一样,踉跄后退两步。   笑荷慌忙扶住了,还不知怎么样,问道:“姑娘如何了?”   凌绝的心也却跳的很,来不及多想,便狠狠地咳嗽了一声,又一跺脚。   怀真却反应过来,握着笑荷的手道:“快走。”笑荷见她神情大为异样,不敢多问,两个人往外便去。   谁知才出门,刚走两步,就见有个人站在院门口,见了怀真,便笑道:“原来果然是应姑娘来了,我先还只当误传呢。”   ☆、第 322 章   话说怀真心怀忐忑,随着凌绝借口探望凌霄之故,来到凌府。谁知在唐毅房中,却见到令人魂飞魄散的一幕。   怀真乍然一眼,魂不附体,再也没了想头儿似的,忙抽身握着丫头的手出了房来。   谁知才出院门,就见一人前来,身后诸多宫女跟随,而她盛装打扮,丽容无双,竟是清妍公主。   此刻凌绝也匆匆地跟着追了出来,正欲叫住怀真,不料清妍一眼看到他,越发笑意盈然,道:“我听人说二爷陪着应姑娘回府来了,还只当是误传呢,怎么人家前脚和离,后脚就同车同归的了?”   这话难免刺耳,凌绝不理,只急着对怀真道:“妹妹……”   怀真自垂了头:“我……”   刚一开口,眼前便浮现方才那两道纠缠的影子,实在是……不堪的很,顿时僵口涩舌,无法言语。   清妍见他两人脸色都不大对,早就心生疑惑,正猜忌中,忽地一眼看见院内屋门口上,有个人探身出来,神情有些惶恐,远远地往这边张望。   清妍一看,心中意动,便明白过来,当即笑道:“我竟忘了,今儿礼部陈主事陪着王二小姐过来探望唐大人,方才陈主事先行离开了,敢情……”   怀真低头便走,清妍扫她一眼,又见凌绝欲追,清妍便把凌绝拦下,道:“驸马去做什么?”   凌绝恨她方才出言不逊,冷道:“放手。”   清妍冷笑看他,忽地笑起来,意态悠闲说道:“我倒是怪了,驸马选在这个时候同她一块儿回来,莫非是算准了的?好叫她从此死心……不过纵然她死了心,驸马也不能纳妾的,真真儿可惜了。”   凌绝一震,狠狠抽手,目光却自清妍面上看向怀真背影,却见她脚下不停自去了,也不知是否听见了……凌绝拧眉盯着清妍,还要说几句话,却见一个丫头领着两名太医匆匆而来,当即只得停口。   原来先前太医本守着这院子内的,不料方才凌夫人忽然不好,那边儿丫头便请了过去……此刻才回。   太医们跟凌绝见礼,自入内了,这会儿凌绝便呵斥那丫头道:“如何这院子里没有别人伺候,都是怎么样!”   小丫头吓了一跳,忙停步道:“回二爷,原本是有别人在的,怎说没有?或许是恰好有事儿差办去了呢?”   凌绝拧眉,回头又看一眼屋门口,却见那人已经不见了,凌绝暗中咬牙,冷哼了声,只喝道:“还不快进去伺候!”小丫头忙才去了,凌绝踌躇了会儿,也自进房相看。   话说怀真出了这院子,一心只想回应府,然而走到半路,心神平复,便想才来又去,却不是个体统。   当下压着心中乱跳鼓动之意,放慢脚步,心中忖度,不料正有个丫头迎面来了,见了她,忙行礼道:“三少奶奶在这儿呢,里头霄哥儿听闻来了,喜欢的什么似的,左等不来,便赶着我出来看看。”   怀真点头,当即只随着那丫头去了。   片刻到了长房里,就见凌霄手中牵着个小娃儿,站在门口上张望,蓦地看见丫鬟领着怀真来了,才露出喜悦之色。   怀真忙紧走几步,凌霄跑出门来,迎面扑上前抱住了,道:“婶婶!”身后凌云正蹒跚学步,想迈出门槛来,又不能够,只着急的呀呀口语。   怀真抱了一把凌霄,又看凌云这般,不由道:“云儿也长这么大了。”   凌霄道:“可是呢,倒是好玩的。”   怀真原本神思恍惚,欲哭无泪的。见了两个小孩儿如斯可爱,才缓过神来,笑道:“要对弟弟好才是,怎么好玩儿呢?”   说话间进了屋内,自有丫头去请林明慧了。凌霄已自自在在爬到了怀真膝上,凌云见哥哥这般,不由也跟着学,便凑过来,舞动小手抓怀真。   怀真见这两个孩子都长了许多,且又越发可人喜欢,不由叹道:“果然许久不见了,倘若是我们府里太太见了,必然也更喜欢的。”   凌霄听了,因口齿伶俐地问道:“听说婶婶生了小娃娃,以后会不会也不喜欢霄儿了?”   怀真摸摸他的脸道:“怎么会呢?婶婶会一直都疼霄儿,只怕霄儿越来越大,会把婶婶忘了。”   凌霄摇头:“霄儿不会。”   怀真见他脸儿粉嘟嘟的,不由低头亲了口,凌云见了,便呀呀发声,怀真把他抱到身边儿,也在脸上亲了口:“乖乖的。”   凌霄好不容易见了怀真,格外喜欢,便抱着她,道:“婶婶带我们去你们府上好不好?”   怀真虽有心答应,但却知道凌霄所说的,是唐府……当下便柔声道:“婶婶如今回自己家住了,只怕霄儿不喜欢。”   凌霄果然似懂非懂,却道:“怎么会不喜欢。”说话间,就见凌云翻来爬去,凌霄拉了他一把:“别乱跑。”   怀真见他如此友爱,便道:“霄儿知道照顾弟弟了。”   凌霄却有些苦恼之色,道:“娘让我看着他,不叫他一个人乱走乱动,也不叫他一个人呆着。”   怀真随口问道:“这是为何?”   凌霄皱着眉,嘟嘴说道:“有坏人……对云儿不好。”   怀真心头一惊,不懂这话,正欲问,就见林明慧回来了,进门见状,笑道:“真个儿是的,你一来,这两个就把我忘了。”   怀真笑笑,凌霄懂事下地,唤道:“娘。”凌云却趁机爬到怀真膝上,顿时撒起娇来,怀真本欲起身,见状不由笑了。   明慧忙也叫她安坐,因说:“我近来忙的头晕了,本来早说要去府上拜会,只不得空,倒是妹妹有心,竟来看顾。这孩子先头一直叫嚷着要去找你呢。”   怀真见她虽然说笑着,但眼圈微红,仿佛有些恼色,因自个儿也有心事,便不欲多留,只说道:“能者多劳,这府内只怕都是少奶奶一人在操持着,忙不开也是有的,不必在意。”   明慧顿了顿,低头看了凌霄一会儿,眼睛越发红了,却笑说:“你来的正好,可知道毅哥哥也在我们府内养病?”   怀真闻言,低下头去。   明慧自然知道两人和离的事儿,先前又听说凌绝陪着回来,就隐约猜到了,只不说破,道:“这次他病的有些厉害,我记得自小儿到现在,这一场是最凶险的。”   怀真越发不能言,顷刻才低低地问:“到底是怎么所致?现在又如何了呢?”   明慧道:“太医说是感了风邪,又加什么……我也说不清楚,今儿算是好些了,也依稀地能认得些人了,先前连人都不认得呢,只顾说胡话。”   怀真握着手,伤手之痛,竟也无法压过心头之痛,待要再问,却又有何益处?便只缄默。   明慧又说了一会子唐毅的情形,因察言观色,忽地说道:“今儿有个陈主事跟王姑娘来探望,我先前引着他们去了,后来见老太太病了,才顾不上照料,不知妹妹可跟他们照面了不曾?”   怀真摇头,明慧思忖道:“那个王姑娘,可是昔日应大人收养的义女?听说她先前去了女学,不知如何竟又转去镇抚司了,倒是个奇异之人,今儿见她也来了,我着实诧异了一番,不知她跟毅哥哥竟也有些交情的?”   怀真道:“我也不知道。”   两人又说了会儿,怀真见明慧依旧利落如昔,两个孩子玉雪可爱,心头感触,见时候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辞。   谁知凌霄抱着腿不让走,明慧也叫吃了中饭再去,正说着,却见凌绝来到。   怀真一见,越发动了心病,凌绝对明慧道:“嫂子,我送她回去罢,应府有事,留不得的。”   明慧只得点头,凌绝又劝了凌霄,凌霄才仰头望着怀真,渴求般问道:“婶婶什么时候叫我们去你家里玩?”   怀真对上他无邪明亮的双眸,忽然想到凌霄那句“有坏人”的话,心中滋味难明,然而当着林明慧凌绝的面儿,只得笑道:“改日只叫你母亲或者二叔带你们去就是了。”又摸了摸他的头。   当下林明慧止步,只凌绝送着往外,才走几步,怀真因想着清妍公主那些言语,便道:“驸马且留步,不必相送了。”   凌绝自懂其意,踌躇了会儿,道:“你不去看看他了?”   怀真转开头去:“又看什么。”   凌绝张了张口,道:“据我看,他方才是有些神志不清……其实也没什么别的……”   怀真不等他说完,便一笑,道:“不必说了,原本已经和离,也再跟我没什么相干,到底要做什么也不是我管得着的,只……只是不免要劳烦府里费心照料了。”   凌绝无言,见她要走,终于说:“你切莫误会,我当真不知道今儿他们会来……也不知道会是这个情形。”   他原本是一片好心,谁知道这难能可贵的好心,却反而又坏了事,再加上先前清妍那两句话,倘若给怀真误会了自己的心意,岂不是弄巧成拙?   怀真听了,低头笑说:“难道你是诸葛孔明,能掐会算至此?连他们几时来,何时做什么……也都清楚?我哪里就是那么不讲理的人了。其实倒是要多谢你。”   凌绝闻言,心头一宽,忽地看她眼角发红,却又心中一涩:“怀真……”   怀真却因是在凌府,跟他毕竟瓜田李下,便不欲多言,只道:“真真不必相送,彼此都是常来常往的,很不用客套,若再多礼,只怕给人看见,反而多心。”说着,又屈膝行了个礼,转身自去了。   凌绝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开,心头却似有什么在涌动,一会儿想干脆毁天灭地连自己也不复存在,一会儿却又黯然神伤百般怜惜,竟不知究竟如何了。   话说怀真出了凌府,正欲上车,忽地听有人唤道:“姐姐!”   怀真止步,转头看去,却见是王浣溪从门口的车上下来,径直来到跟前儿,行礼道:“我在这儿等了姐姐半日。”   怀真见是她,淡淡道:“你等我何事?”   王浣溪道:“我、我是想跟姐姐解释,方才……在屋里、并不是……”话未说完,脸上便浮出一丝淡淡地红,却不像是羞窘,反觉喜欢一般。   怀真眼见此情,想也不想,举手掴了过去。   王浣溪因想不到,只闻清脆一声,脸上已经吃了一记。   众目睽睽之下,王浣溪捂着脸,羞窘诧异,失声道:“你……你打我?”   怀真深吸了口气,道:“我打你,不为别的,只是因你还叫我一声姐姐,我便能打你。先前听闻你去了女学,还以为你别有一番志向,如今却是怎么样,这志向竟是用在这些私心苟且、见不得人的事儿上?”   王浣溪脸上越发红了,因恼羞成怒,咬唇低声道:“我哪里见不得人了?原本是要好好儿解释,并不是你以为的那般……何况姐姐不是跟三爷和离了么,又何必、何必如此大动肝火……”   怀真冷道:“不错,我是跟他和离,从此两不相干了,这却跟我打你没什么关系,你须知道!我打你只是因你行为败坏,叫你别丢了祖宗的脸面!然而听你如今的意思,原来你果然存着这个心思,也罢,若你认真觉着,你能成为唐府的新三少奶奶,你且自去便是!”   怀真说完,冷笑着看了她一眼,便转了身。   笑荷原本毫无头绪,这会儿听见两人说话,才隐约懂了……当下也狠狠白了王浣溪一眼,无声骂了句:“无耻……”小心扶着怀真,两人上了马车,喝命离去。   ☆、第 323 章   话说怀真上车,同笑荷一块儿往家中去。车厢之中,笑荷想到方才那情形,忍不住轻轻说道:“姑娘,凌府的丫头说早有人来看望三爷,不想竟是这王姑娘,方才姑娘本要去进门去见三爷……却又拉着我出来了,是不是看见了王姑娘跟三爷……”   怀真看她如此,忽地醒悟,便嘱咐道:“不必再问这些,其实跟咱们也不相干的。你且记得,家去后,一个字也不许跟人说。”   笑荷心中本有些不忿,听怀真这般叮嘱,便道:“却是为何呢?王姑娘的性命本是咱们爷给救了的,如今姑娘跟三爷阴差阳错的才分开,她就上赶着似的……真真儿是个没廉耻的,虽不能说她恩将仇报,可也是个白眼狼了。”   怀真道:“爹当初救她,也并没有指望着如何,并不是人人都似浣纱姐姐跟曦哥哥一样肯真心为了咱们家罢了,何况……这是她跟三爷之间的事,且由得他们自行料理就是了。难道纵然和离了,都要管着他们的私事?岂不是忒看得起自个儿了。”   笑荷叹了口气,道:“好歹让王少爷骂她一顿,也是好的。”   怀真说道:“如今爹总算好生回来了,可余波仍在,忙正经事都来不及,就不必再在这些上头上另行生事了。”   笑荷见她说的坚决,只好答应。心中却仍替她不忿,便试探着说:“可是姑娘原本跟三爷好的那样,说分开就分开了,如何叫人舍得?”   怀真听了,索性闭上双眸,只靠在车壁上装睡,只是才闭上眼,不免又浮现先前在凌府所见的那一幕。   她如今已经是和离之人,已并不是他的妻了,今日前去探望,虽属情难自禁,却仍是心怀忐忑,谁知所见的竟是那样……倒要如何面对?竟如被人掴了一掌。   回想他当日决绝离去,又苦病两日,倘若果然已经移情别恋,也无可厚非。   这会儿她忽然出现,却反而极多余了。若给他见了,当怎么想法?   如此回到应府,李贤淑忙问看的如何,怀真只把林明慧说的那些话说了一番。   李贤淑听说病情好了许多,略有些放心,然而她所想探知的自然并不是这个……便问:“姑爷看了你,是个什么情形?”   怀真垂眸笑了笑,道:“我一日不见小瑾儿了,他可还在?”   李贤淑见她转开话题,心中已经疑惑,又因提起小瑾儿,不得不说:“亲家太太带着呢,也正等着你回来。你且去看看罢。”   怀真起身便去,果然唐夫人正等着呢,怀真入内,抱着小瑾儿喜欢了一阵子,因也知道唐夫人的心意,不等她问,便道:“太太,我看三爷病的不轻,只是仍住在凌府总是不妥当的,太太还得早些回府去,趁早儿把三爷接回去才好。”   唐夫人上了心:“毅儿果然病的有些厉害?”   怀真道:“是……委实不能掉以轻心。”   唐夫人原本只一心责怪唐毅,哪里知道他病的如此?当下着了急,便道:“原来是病了,我还当他怎么这样狠心绝意的,这两日都不见人呢?”说到这里,心头一动道:“你跟他可说过话了?”   怀真只望着小瑾儿,柔声道:“三爷病的……有些糊涂,大概也没认出我来,太医又说要静养,我便并没久扰。”   唐夫人有些失望,唉声叹气道:“这……这可是怎么说的。”便又走过来,拉住怀真道:“怀真,你也知道……自打你嫁过去,家里一应上下都是你打理,如今你不在,我竟像是没了臂膀,又哪里能管得了那许多,我纵然有心想把他带回家里照料,只怕照料的尚不能仔细呢。你看……”   唐夫人迟疑着,虽觉得这话有些冒昧,但为了儿媳妇跟孙子,倒也顾不得了。   怀真自也明白,便道:“太太……这是不像话的。”   唐夫人忍不住便又湿了眼眶:“那叫我一个老婆子,单人只手的,倒怎么支撑?偏又是年下,前几日有人送了礼来,我还都撂着没理会呢。何况听你说,毅儿又病的那样……倘若有个万一……”   怀真方一拧眉,思忖半晌,便轻声道:“太太别急……不然,太太别声张,每日我自抽空过府去照料罢了。横竖等三爷好了……我再不过去,太太觉得如何?”   唐夫人呆了呆,既然她一时半会儿不肯答应,如今这个权宜之计还算不错,好歹不是那“老死不相往来”之意,忙点头道:“那你何时过去呢?你若今晚上过去……我即刻回家把他接回去。”   怀真闻听这话,眼鼻均都酸了。便转开头,深深吸了口气,才道:“好歹在自个儿家里……尽快养好了自是最好,太太觉着如何行事妥当,且自去就是了。”   唐夫人听了这话,知道她是肯了,便又喜欢起来,因说道:“既如此,你先带着小瑾儿……我如今就去凌府了,瞧一瞧如何,即刻把他带回府里罢了,好好地自己有家,却在别人家里头养病,成什么呢?”   怀真见她欲去张罗,忙又叫住,道:“太太……若见了三爷,求太太别声张、别提我要回去帮手的事儿,不然……我也是难做的。”唐夫人一怔,只得答应了。   且说就在怀真离去不多时,在凌府之中,唐毅方慢慢醒了,睁开双眸一看,却见身边儿围着两个太医。   正在懵懂,又听有个声音在外间说道:“到底是怎么了,好一会儿歹一会儿,真个儿连人也能认错不成?”   有个太医道:“前儿身上热的那样,内息又乱,只怕是热毒攻心,迷了神智,如今恢复妥当,已是谢天谢地的了。”   那人便叹了口气。   这会儿唐毅因要起身,两个太医扶着他,便道:“三爷保重,这会子尚不好乱动呢,留神又头疼。”   唐毅却果然觉着头疼如裂似的,却问:“方才,有没有人来过?”   太医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说道:“礼部的陈主事来过,另外……还有一位姑娘。”   唐毅脸色一变:“是哪位姑娘?”   这会子,外间凌绝因听了声音,便走了进来,瞅了他一眼,说道:“三爷醒了?”   唐毅定神看了他一会儿,道:“我睡了几日了?”   太医道:“三天了。”   唐毅道:“这儿还是凌府?”太医们点头。唐毅因叹了声,便要下地:“叨扰了这许久,倒是该回去了。”   太医们方要拦阻,唐毅忽地停下,又看凌绝问道:“先前……可有人来看过我?”   凌绝淡淡道:“就不知道三爷想要谁来看了。”   唐毅皱皱眉,眼神变了几变,问道:“怀真可曾来过?”   凌绝见他竟直口问出来……便道:“来过。”   话音刚落,唐毅竟像是松了口气,喃喃自语道:“原来……真的是她……”   凌绝在旁看着,到此时便说:“三爷怕是记错了,怀真妹妹虽曾来看过……只当是三爷仍有客在,妹妹不忍打扰,便自去了。”   唐毅越发变了脸色:“你说什么?”   旁边一名太医咳嗽了声,对凌绝使了个眼色,又道:“三爷才醒来好些,倒仍不能大喜大怒的,且还的好生静养才是。”   凌绝闻言,才微微一笑,转身自去了。   唐毅呆呆看他离去,半天,才问太医道:“先头你们说一位姑娘来看过我,难道不是应家的……”   太医无奈,陪着笑道:“若说是应家的,或许也算得,是那被应大人收做义女的王家二小姐,该也算是应家的姑娘罢了。”   唐毅闻言,紧紧地攥起手来,当下一言不发。   林明慧听闻他要回府,便先来探看,还要劝他再多住几日,又说:“横竖这里不是别的地方,一来景深跟哥哥是极好的,二来哥哥也曾说过,哥哥家里就算是我的娘家了……如今哥哥病了,便自在住两日无妨。”   唐毅只一心要回去,正在这会子,便听说唐夫人来到了。   明慧忙迎了进来,娘儿两个见了,唐夫人看唐毅的神情面容果然跟先前有些不同了,便心疼起来,因说道:“头先好端端出去,如何就忽地病了?竟也不跟家里说一声儿?”   明慧含笑道:“太太别急,先前景深派人去府里送信,说太太去了应府,因此才想索性不去打扰,免得又生乱,也叫太太不安。”   唐夫人握住明慧的手:“多亏了你们照顾他,好孩子们,倒是有心了。”   明慧道:“方才还说了,哥哥就是我的亲哥哥一般了,自然会仔细照料他妥当,也当是尽尽我们的心呢。”   唐夫人点头笑道:“很是,不过到底不好总在这里打搅,还须叫他回家里去妥当,我便是来接他的。”   明慧又劝了会儿,见唐夫人一心要回府,倒不好紧着说了,于是便也让两个太医打点起身,一并前往唐府而去。   唐夫人因见唐毅着实狠病了场,当下便也熄了昔日责备的心,反只温言软语。本想同他说怀真会回来照看……却毕竟怀真叮嘱过,唐夫人自个儿也有些顾虑,因此竟忍着并没提。   唐毅倒是打起精神来,也宽慰了唐夫人两句,因听她说这两日住在应府,他迟疑了会儿,想问一句,却又罢了。   当天晚上,唐毅因病弱乏极,喝了药,便早早安歇了。   唐夫人望了一会儿,见入了夜,风越发大了,心下十分失望,只觉着怀真必然是不会回来了。   谁知过了片刻,却听得外头丫鬟一声报,唐夫人忙起身,却见门口上走进一个人来,身上披着斗篷,雪兜子遮着额,怀中抱着遮挡的很是严密的襁褓。   进了门,抬头时候,一双明眸在灯下盈若秋水,唐夫人见了,先宽心念了一声佛。   当下忙上前迎了,惊喜交加道:“还以为是不回来了呢。”又忙把小瑾儿接了过去,却见小孩儿睡得安安稳稳,丝毫也没被惊醒。   唐夫人喜欢的看着,念念道:“我的宝贝孙儿,不过半天没见你,可就想煞了我了!”疼爱了会子,又对怀真道:“毅儿在房内,你不去见见他么?这会子他似是睡了……”   唐夫人虽悬心他两个之事,可因抱着孙子,自然就把别的事忘怀了,因只说了一句,便不理会。   怀真自应了一句,便来到外间。   原来这几日来,唐府因连连有事,这些底下的丫鬟仆人们,虽然素来驯顺老实,可见是两个人和离了,唐夫人又连日不归,这家不成家,又群龙无首的,自然有些不大成体统……   何况因是年下,外头那些王公贵戚们迎来送往的,正是忙的时候,因没有个主母在,竟也有些搭三不搭四了。   怀真来之前便掂量到此情,因到了上房内,把几个管事嬷嬷跟外头的差办唤来,见人都齐了,才道:“想必你们都知道了,我已跟三爷和离。本不该再来指使你们,然而如今三爷病着,太太又不理事,少不得借我来帮一帮手,你们若是还认得我的,便紧打起精神来,认真办差,别趁着这时候懈怠懒惰,辱没了唐府素来的好名声。若不认得我,犯了规矩的,我少不得也不会容情。”   其实先前怀真没出嫁之前,敏丽正在肃王府内,唐毅在沙罗公干,她便常常在唐府一留十天半月的,帮着唐夫人理事,后来又嫁过来主事……是以这些上下人等都是认她的,也素来知道她的性情,——是个最明白妥当,外柔内刚的,因此都不敢怠慢,齐齐答应了。   当下吉祥上前,把这几日来送礼的单子都抵上,怀真一一过目,安排谁人回礼哪家,哪家回什么样的礼单,又思忖了会儿,说道:“后日是兵部宋尚书家的老太太寿,派人进宫去,请御膳房的李公公备些上好的南边儿甜点,预备送去。”   这宋家老太太是南边人,最爱那甜腻小点,家中也自有特从南边儿请来的厨子,怎奈老太太有一次跟平靖夫人说话,无意中提起来,说家里的手艺都不如御膳房李公公所制的点心,别人并没在意,怀真却上了心,去年叫做了一批送去,果然老太太十分受用,惦记夸赞了好几日。   又想了会儿,另还有礼部一位主事家里有喜,便道:“三爷是这个情形,没法儿亲至了,如此贺礼且丰盛些,叫唐升亲自送去。”吉祥又答应了。   吩咐了这几日的人情来往,均都妥当,又略翻看了会儿账簿,不知不觉夜已深了,便叫那些丫鬟婆子们都去安歇。   只吉祥笑荷陪着身边儿,吉祥见左右无人了,便红着眼圈说道:“奶奶……几时到底真个儿回来才好。”   怀真反淡淡一笑道:“傻丫头,不必说了。你家里还有孩子,且也快回去罢。”   吉祥欲言又止,叹了几声,低头去了。   怀真见人都去了,身子也有些倦了,伤着的手冰冷发疼,笑荷在旁见她眉宇中带着倦意痛色,便道:“姑娘,咱们也回去歇息罢?”   怀真道:“客房安置妥当了?”   笑荷本想打个马虎眼,听她如此问,只好垂头道:“是……”   两个人便往客房而去,走了片刻,怀真脚步放慢,转头望着身侧不远处,正是昔日她跟唐毅的新房。   笑荷会意,忙说:“姑娘光忙着外事,竟忘了三爷不成?也不知道他们底下伺候的妥当不妥当,倘若缺了炭火,又或者少了汤水,可如何是好?”   怀真皱了皱眉:“如此且去看看,只别惊动了旁人。”笑荷心中欢喜,便陪着过来。   果然,来至房中,却见一个丫头竟都不在!怀真大惊又怒,只当这些丫头仗着她不在,故而都躲懒去了,只先压着怒火,往内看唐毅如何。   走到内间,却并不入内,只轻轻掀起帘子瞧了一眼,依稀见他卧在床上,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有个太医在旁边的桌边儿打瞌睡。   怀真见太医在,便点点头,仍退了回来。因来到外间,便叫笑荷把人唤来。   顷刻,素日伺候的丫鬟小庆便到了,忙行礼。怀真问道:“你们如何不在房内好生伺候,都跑去哪里了?”   小庆闻言,忙道:“回三奶奶,不是奴婢们躲懒,是三爷先前回来后,便把我们都赶出去了,叫不许进房内一步,但凡有人敢入内的,一概打死。”   怀真诧异:“可是谁做坏了事?”   小庆摇头道:“爷才回来就这般吩咐的,并不曾有人坏事。”   怀真想不通,又听丫鬟说的详细,当下不便为难她们,只道:“既如此,且去罢。”   丫头去后,怀真便仍同笑荷回房,笑荷道:“爷这又是赌什么气不成?”   怀真摇了摇头,心中隐隐想到一件事,只不妥帖,便不提。   如此一连三日,怀真每日来往应公府跟唐府之间,偶尔留宿,只歇在客房之中,底下人因被她严命,因此也不敢多嚼口,更何况唐毅除了太医……竟连别的丫鬟也不使唤了,自然无人敢到他跟前泄露风声。   不料这一日,因唐毅身子大好了些,又加上礼部诸色事宜,并朝堂上事都空缺许多,因思量着要上朝去。   两个太医苦劝,道:“三爷这一遭儿,还需要多养几日,所谓固本培元,先前伤了根基,自然需要多耗费些时日来休养妥当,只别急在一时,只怕仍有后患。”   唐毅并不肯听这些话,只叫人更衣,谁知唤了两声,并不见人,这才想起丫头们都被打发了,因迈步出来,要找人的功夫,却见唐升从廊下过来,见了他道:“爷怎么起来了?”   唐毅道:“你来得正好儿。”因把他拉进来,帮自己换衣裳。   唐升见他仿佛要出门,因道:“爷……还是别着急的好……仍需要多歇歇才是呢。”   唐毅淡淡道:“倒要歇到几时?到死不成。”   唐升听这话不大对,便吐吐舌头道:“三爷怎么连这个字都说出来了,若真这样想,可是辜负了……”   唐毅扫了他一眼,唐升怕的缩头,不敢多嘴。   顷刻妥当了,唐毅迈步要往外走,因见桌子上又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正是那鳝鱼黑豆首乌汤,他便不悦喝道:“如何又端来了?拿走。”   那太医苦笑道:“三爷还是喝一碗罢了,这汤却也是对身子大有裨益的。”   唐毅哼道:“既如此,太医喝了便是。”   这两日,太医每日一碗,虽说好喝,可毕竟不是该自己得的,一时咋舌不语。   唐毅拂袖出门,负手来到廊下,才走两步,忽然脚下一顿,因皱眉回头看向唐升,却正见唐升脸色鬼祟。唐毅问道:“你方才……说什么辜负?”   唐升见问,面有难色:“爷……怎么又问起来了?”   唐毅心思何等细致,只病困几日,外事一概不理,才少了留心,如今统统一想,便喝道:“有什么瞒着我不成?”   唐升见他略发了怒意,哪里还敢支吾,忙跪地道:“小人哪里敢,只是三少奶奶因有吩咐,叫我们不得同爷泄露,不然的话……就再不来的,太太也要打死我们呢……”   唐毅张了张口,压下心中千般言语,半晌只说:“她如今……可也在?”      ☆、第 324 章   话说这一日,怀真因昨晚歇在府中,早上便去看过小瑾儿,因明日家中尚且有事,便欲早些回去,因对唐夫人说:“这两日的事儿都妥当了,昨晚上我写了个册子,是年下来往素日该办的,太太只拿着叫吉祥他们打理就是了。三爷看着也一天好过一天,太太自管放心。”   唐夫人虽则放心,然而听她的意思,却又不像是好话,忙握住手说:“这是何意?”   怀真笑了一笑,道:“明儿我家里有事,太太是知道的……只怕会忙个几日,不能过来了。”   唐夫人却知道……心下为难,然而转念一想,总让怀真这样来往也不是体统,倒不如慢慢地再规劝唐毅,只叫他去请……未必不会破镜重圆。   当下点头道:“知道了,你且去罢,好孩子……这几日又苦了你了,只是你家里那件事……也是没法子的,你且保重些身子、不必太过伤怀了才好。”   怀真答应了,又抱着看了小瑾儿片刻,低头在他脸上亲了口,别了唐夫人,出门而去。   原来怀真这几日往来,未免遇上旁人又要多话,便并不把正门出入,只从侧门来往罢了。当下笑荷陪着,只要穿过花园过去。   这会子正是隆冬,地上有些残雪未消,花园中几株雪梅开的正好,芬芳郁馥,沁人心脾。   怀真不由放慢了步子,转头顾盼,见那梅瓣如雪,梅蕊沁芳,簇簇拥拥在一块儿,就像是用冰屑雪片堆砌出来的一般,玲珑剔透,精致绝伦,偏又天生暗香侵送,真真儿只有天公妙手才能造就的。   怀真挪步其中,看了半晌……虽爱极这样清妙出尘的绝美之境,然沉浸观赏之时,心中不由想到……以后可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着了,一念至此,面上不由便多了几分忧伤之意。   如此默默地又看了一会儿,便扶着一棵梅树站定,微微闭上双眸,缓缓地吁了口气。   正欲断念离开,睁开双眸之时,却见前方梅树底下,站着一道身影,身着大红织锦金线盘纹的仙鹤官袍,头戴着进思尽忠、退思补过的嵌金压宝忠靖冠,虽是大病一场,依旧无减昔日威仪,因略消瘦了几分,却更显得多了些许凛然冷意,越发叫人一见生畏、不敢直视了。   怀真一怔,微微屏息,手也无端握紧了些,刹那间竟不知是退是进,该是何等表情,然而却也不容她思量,只在他出现的一刹那,她的双眸便难离开他身上半分了。   冰雪之中,雪梅之下,她身上披一件半旧的浅蓝色暗花纹缎子斗篷,里头是珍珠白的绸子袄,底下是苍烟灰的绫子裙,的从头到脚,通身一色的素。连脸容也是如雪一般,只是樱唇不点仍朱,而双眸盈若秋水,只眼角隐隐地红。   两个人只隔着数步站定,谁都不曾开口言语,一阵晨风吹来,白梅纷纷舞落。   这次第,当真是: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落一身还满。   纷乱的梅瓣自两人之间如雪飘落,也凌乱了彼此的视线。   片刻,唐毅举步往她身边儿行来,怀真见的分明,竟忍不住想要后退,他或许并非有意,然而此刻靠过来之势,却叫人难以安静自持。   怀真不由脚步一动,不成想雪地里站了半晌,腿脚都有些僵了,忙抬手扶住梅树。那只伤着的手却仍是不敢擅动,勉强掖在斗篷中。   唐毅一直走到她跟前儿才止步,此刻他的面上却也并无什么表情,只是默默地望着她。片刻才问道:“是要回去了?”   怀真定了定神,垂眸不去看他,只道:“是。”   唐毅微微点了点头,道:“也好,回去罢。”   怀真不知要说什么,也不知他是何意。只好道:“既如此,我告辞了。”   她迈步要走,正要经过他身边儿的时候,唐毅忽地又道:“从今儿开始,别再来了。”   怀真听了这句,双眸缓缓地睁大,死死地盯着眼前地面,却见他的官袍一摆随风掠过,那火红的一抹刺痛了她的双眸,仿佛一瞬间什么也都看不到了。   风飒飒,雪乱舞,梅花亦也凌乱了,两个人背面站着,谁也不曾看对方一眼。   最后,是怀真点了点头,道:“是。”一步往前迈出,却又停下,用力深吸了口气,才举步去了。   唐毅站在原地,听到她脚步声凌乱慌张,听到笑荷匆忙问:“怎么了……”听到两个人渐渐离去,此刻万籁俱寂,仿佛天地之中只剩下了他一人。   忽然之间,偌大的梅树无风而动,一树雪梅狂舞坠落,如下了一场急雪,雪落了唐毅一头一身,他理也不理,收手回身,仍也去了。   话说怀真同唐夫人提过这两日家中有事,怕不能再来……当时唐夫人也并没多说,只因此事,却是李霍的后事。   因双方海上交战,连战船都因被炮火击中,沉悬海底,因此自然无从找寻……只长平州那边送了几件李霍的遗物……并应玉收拾了几件他的衣裳,权当是棺殓了。   因皇帝有旨意,京城三品及三品以下的文武百官,皆得吊祭送行,是以这一日,不管是京内或者幽县,处处皆白幡连天,哭声动地,路上有王公大臣们摆设的祭棚不说,也更有许多百姓自发前来送别,这情形,竟像是当初远征沙罗而亡、送别孟飞熊将军的场景。   当初李霍也在送别队伍之中,心中未尝不也是想着,有朝一日,亦如孟将军般,能够马革裹尸,为国尽忠,如今……也算是:毅魄归来日,灵旗空际看!   唐绍,凌绝,应佩春晖以及李霍素来交好的一干军中众人,上到二品大将军,下至不上品级的参军校尉等,足有二三百人,尽数前来送行。   凌绝虽然从来都是个冷的,却也双目红肿,更不必提应佩春晖等,已是哭的无法自禁。   因狗娃年幼,李准便代替狗娃,摔瓦捧灵,一路相送。   虽皇帝旨意只命三品官员及以下尽来,然而朝中许多一二品大员也都自发来到,一来是敬重李霍壮烈,二来也是因应兰风之事,先前大家都彼此相好,只因镇抚司一遭,众人各种顾忌,因无法挺身相助,甚至有人误解应兰风的……因此都也借着这个时机,前来致意。   因此这一场,竟是满城惊动。   而别人尤可,应玉跟李贤淑早已经哭的又死去活来,怀真本守着母亲,不时又劝慰扶持应玉,不料眼见众人一片哀恸,不免触动她的心事。   又想起小时候的旧事,同李霍在泰州相处的种种……及至上京,他相待的种种,音容笑貌,宛若在眼前,从此却天人永隔,再也不能如昔日……   渐渐地,竟也禁不住,只顾掏出帕子,竟也大哭不止!这时侯,竟也恨不得随李霍而去,一同死了,倒是干净。   王浣纱在旁相劝,却也无用,因见是这样的情形,不免也想起自家的家事来……当初事出突然,竟连个拜祭的时候都没有,哭也没处哭去,如今,一时也忍不住了,便趁机也大哭一场。   有许多各府的女眷本是来吊祭垂问的,见状,都也不由垂泪。   正在上下悲恸,难以自禁的时候,却有一人过来,相劝李贤淑跟应玉,又来至怀真身边,见她哭的那样,便道:“怀真,李霍临去都还惦记着你,倘或你为了他哭坏了……叫他怎么安心自去。”   怀真已看不清人,只听声音,知道是郭建仪,却因哭的昏沉,已不能抬头了。   郭建仪又叫丫头们扶着她进内,不许她再这般啼哭下去。   怀真去后,郭建仪便又出来,照管上下各色事宜。只因应兰风身子仍是不佳,只勉强出来应了一会儿,因见这般场景,自然也不免伤心,无法理事。   应佩虽有能力理事,只因跟李霍关系素来极好,因此只顾伤怀大哭,竟无法应酬。   余下只有王曦,同郭建仪,再加上王浣纱的夫婿程公子三个人,还能里外照应,如此才使得。   郭建仪劝过李贤淑等,便出来,同王曦又商量着说了几句,忽地听人说道:“礼部唐尚书跟众人来拜祭。”   一抬头功夫,便见唐毅跟几个礼部众人前来。郭建仪跟王曦均是一怔,旋即双双迎了上前。   唐毅上前,亲上了香,烧了纸,悼念了会儿,才退出来,见应兰风不在,便问起来。   郭建仪道:“表哥身体欠佳,方才入内去了,我叫人领尚书大人前去就是。”   唐毅想了想,淡淡道:“不必了,也没有要紧之事,且让应大人好生休息便是。”说完之后,竟行了礼,自离去了。   郭建仪将见他脸色冷淡,举止虽然有礼,却透着疏离,心中早已经诧异,连王曦也说道:“为什么觉着……唐尚书跟咱们疏远了呢,难道是因为跟妹妹和离了的缘故?”   郭建仪蹙眉道:“他的心思向来深沉,谁又能猜得到。罢了。”   话说唐毅离开了应府,自回了礼部,思忖半晌,便命人把陈基唤来。   顷刻陈基来到,行了礼道:“大人唤我何事?”   唐毅问道:“听说你素来跟那王浣溪走的甚近……不知如何?”   陈基脸色一变,忙低下头去:“也并没有什么别的,只是她很有好学之意,属下便同她见了几次,无非是借她些家中藏书罢了。”   唐毅知他心意,道:“不必惊慌,我非问责……只是,你同她也算熟络,可知道她是什么心性为人?”   陈基见问,才微微抬眸又看向唐毅,见他面沉似水,无悲无喜,他认真想了会儿,便说:“是个聪明能悟的性子,学的也甚快,只不过……”因迟疑着,不知该不该说。   唐毅道:“你说。”   陈基道:“上回大人吩咐我……把凌镇抚使要用人的消息透露给她,那时属下还不明白……后来见她一心想要到镇抚司去,后来又跟随了镇抚使,属下才明白大人的心意,然而大人既然有此意,只怕也明白王浣溪的为人,她从聪明,行事超出常俗,可心性偏激,只怕并不是那种……”   唐毅淡淡说道:“不是那种贤良淑德的好女子?”   陈基苦笑,道:“倒也不能就说她坏。”   唐毅觑着他,陈基素来不在这些上头留心,如今竟跟王浣溪破例相处这多日……唐毅便道:“你可知,在我的眼里,其实并没有什么好坏之分。”   陈基一愣,抬头看他。   唐毅忽地道:“你去把她叫来。”   陈基越发意外,拱手答应了一个“是”,要走的功夫,却又停下,回身迟疑着说道:“大人方才的话,属下隐约明白,当初大人叫我去跟她接触,我发现她……仿佛对大人有那种心思,因也说过,在大人心中,不会有别的女子……”说到这里,就见唐毅眉峰轻轻一动。   陈基忙停口,又道:“属下原本同她明说过,在大人眼中,只有那种能效力办事之人……当时她大概是因了这句话所激,故而一心要去镇抚司,想做出些事儿来……”   唐毅听他说到此,便道:“不必说了,我已经明白你的意思,只管去叫人。”   陈基见是这样回复,只好低头领命而去。   且说陈基来到镇抚司,王浣溪听说,便忙出来相见,听了来意,大为惊喜,抓着陈基问道:“果然是唐大人要我去的?可知道为了何事?”   陈基见她满面喜色,冷道;“不知。”   王浣溪笑道:“罢了,何必问你,快带我去就是。横竖我待会就知道了。”   陈基越发闷闷,哼了声道:“你何必这样高兴?只怕找你没有好事。”   王浣溪道:“肯找我,这已经是好事了。用你多嘴?”   陈基忍不住道:“我是好话提醒你……上回你侥幸无事,可也毕竟吃了一场惊恐,难道立刻忘了?这回,只怕是大人看你经过了这场,故而还想派你什么,只怕更加凶险,你只有一条命,且惜着点儿罢!”   王浣溪忽地打量他,陈基道:“你看我做什么?”   王浣溪笑道:“你可是在为我担心不成?这可是唐大人的命令,你竟对我说这些?你不怕唐大人知道了动怒?”   陈基心中一震,自知失言。皱皱眉说:“我是看你可怜,才好心提醒,你反而狗咬吕洞宾?”   王浣溪道:“我怎么可怜了?”   陈基道:“明知道人家要利用你,你还上赶着这么兴头?且今儿应府内发付李将军,一概人等都悲恸难禁,你倒是无事人一样,也不回去看一眼。”   王浣溪道:“我知道我回去……也帮不上什么,何况他们见了我反而生气呢,倒不如不去讨嫌。”   陈基见她如此薄情,不由苦笑。   王浣溪又道:“且利不利用的,也看各人的说法,譬如你也也是在礼部效力,被大人使唤,如此也可说是被利用着罢?何必只说我,何况,别的人求着利用都还不能的呢。”说着,竟又喜欢的笑了起来。   陈基又听这些话,也知她是飞蛾扑火,多说无益。   当下领着王浣溪来到礼部,入内见了唐毅,陈基往外之时,听唐毅问道:“你在镇抚司这许多日了,可都学了些什么?”   王浣溪有些忐忑:“镇抚使让人教了我好些,什么刺探,追踪……等等许多……只不大派我出去。”   陈基无声一叹,站在门口,袖手静候。      ☆、第 325 章   话说李霍之事过了之后,应府兀自有五六日不得安宁,种种迎来送往,周旋招待,不可胜数。   里头的事,应玉在最初的悲恸之后,反倒缓过劲来,见李贤淑如此,怀真身子弱,加上最近也是不遂心的,哪里经得起这许多磋磨,应玉便敛了那伤心欲绝之态,撑着起来理事,且又有个浣纱、韦氏在旁略略相助,倒也使得。   外头,却亏得有郭建仪跟王曦在,又加上程公子在此帮手了两日,——只因应兰风之事终究化险为夷,又是一个“官复原职”,因此当时在那风口浪尖之上,兀自为应兰风说话的程家,自然便显得殊为可贵了,程家主私底下盛赞程公子,又很是嘉许王浣纱,只觉得有妇如此,十分的忠孝节烈,虽不是应兰风亲生的,却也大有其仁烈风范,程公子也因此越发敬重王浣纱,不提。   话说送别李霍之后,次日,平靖夫人府内派人来请,怀真有心不去,想到平靖夫人偌大一把年纪,怎能狠心相拒,便撑着来到。   谁知她因那数日来,来往于应府唐府之间,又且搜心尽意地安排处置各种事宜,本就有些耗尽了精神力气。   那日自从唐府回来后,便有些阵阵地心倦意淡,第二日又痛哭了一场,竟似把通身的精神都散了似的,只因如今众人都仍余痛未休,怀真便不欲另生事端,免得又添愁加伤的。   这日来到平靖夫人府上,略应对了几句,便咳了起来,竟一发厉害了,平靖夫人这把年纪了,怎会看不出来她身上不好,当下便把府中的大夫请来,又叫再传两个太医。   怀真见她忙起来,满心只想压着,又肯求别叫张扬,平靖夫人见她急了,便应承,自叮嘱那太医道:“只管给这孩子看好了,回头也不必对别人说起。”太医哪敢不从,唯唯称是。   平靖夫人因多日不见怀真,又知道她近来事多,如今又病了,便劝她多留几日,怀真倒也有此心,横竖自个儿如今的情形,只怕回家后也只是添乱,便顺势答应了。   这一日,便发起热来,晚间烧得厉害,浑身如火炭一般,平靖夫人原本就担忧会有此情,便把那府中的女医叫来,让她细看。   原来这两年来,平靖夫人的身子自大不像是从前了,且有些疑难小病之类,每每发作,太医虽然信得过,但毕竟每次要进宫去传,来回定要耗费时间,因此便费了点周章,从外县请了这位素有名声的张女医来,只在府中驻扎,随时伺候。   今儿太医离去之前,也曾跟这女医交代过一应事项,这女大夫也甚是明白,当下忙来到,摸了摸怀真的额头,又见她满面烧得通红,任凭她也算是个有经验的,依旧不免心惊,因此竟也尽心竭力,忙了一夜。   一直到次日早上,怀真那高热才缓缓退了下去,却仍是不曾大好,只反反复复地醒一阵儿,睡一阵。   平靖夫人忧心,不免又叫传了两个太医来,共同诊治。如此,竟到了第四日的晚间,才清醒过来。   怀真病的迷糊,醒来之后,见平靖夫人坐在床边儿,担忧地望着自己,她心中想了一想,才记起来自己是病了……原本不想在家里叫人忧心,不料,竟然也免不了带累了她老人家。   怀真惶恐,便忙起身:“姑奶奶……”   平靖夫人按着她的肩膀,道:“不许说别的,只说你如今可好呢?”   怀真道:“我已经是好了。”   平靖夫人长叹了声,望着她乌漉漉的双眸,一阵心疼,踌躇片刻,便说道:“我知道你这场病是为着什么。毅儿那个混账小子,也着实不像话了。”   怀真忙道:“姑奶奶,这事跟三爷……跟唐大人没什么相干……”一声“三爷”,忽然醒觉,如今已经没有资格再那样唤他了,顷刻间,心头仿佛过了一遍冰河之水。   平靖夫人定睛看了她半晌,摇头道:“当初他一心要娶你的时候,我就觉着……唉,罢了,不说这个了。”   怀真一愣,忽地想起当初自己宿在平靖夫人府上之时,是他悄悄潜入府中,月光之下,百般依偎疼惜之意……如今回想,不过前尘如梦,徒增伤悲。   而当时平靖夫人就曾叮嘱过她那些话,当时……她还不能十分体会得。   差点儿便被勾出泪来,只大概是这段日子来泪流的委实太多了,故而此刻,竟也能忍得住了。   怀真因不想再提唐毅之时,便道:“是了,我有一件事,倒是一直想要问姑奶奶,只没得机会开口。”   平靖夫人便问道:“何事?”   怀真因说道:“姑奶奶……是不是早就知道……我的出身?”   平靖夫人闻听,怔怔看她片刻,眼中透出悲喜交加之色来。半晌才说道:“当初……那天你来我这里,自个儿贪玩,大日头底下在那花院子里钻,我找不见你,心里着急,你却从那月季花之中跳了出来……那时候我看着你……”   平靖夫人说到这里,眼中却慢慢地涌出泪来,摇头说道:“我虽觉着你像,可又不敢信呢,非但不敢信,更加不能对任何人说起来,我就只当是……天可怜见儿的,这许多年来,又让阿琪投胎转世了罢了。”   怀真呆呆听着:“阿琪?”   平靖夫人道:“阿琪就是德妃……也是你祖母的乳名,我常是这么唤她的。”   怀真问道:“那您什么时候才知道,我跟德妃娘娘的关系?”   平靖夫人道:“我见过你父亲,仔细看他的形容举止,是瞒不过的。然而当初德妃怀着身孕不明不白死在宫外,如今忽然见了你……我既然能看得出来,皇帝难道看不出的?怕只怕他自有打算。”   怀真问道:“姑奶奶,德妃娘娘到底是怎么死的?”   平靖夫人见问,对上怀真晶莹的双眸,那些话在舌尖儿上滚动,然而那些骇人听闻的内幕,连她也只想深埋在心底,又哪里好拿出来给她听?何况,若是适得其反,让她心生不忿……   平靖夫人便道:“前我听说,皇帝召见你父亲,仿佛是想还他一个公道,却被他拒绝了呢?你又是怎么想的?”   怀真道:“我自然是听我爹的。”   平靖夫人抱住她,沉默半晌,终于下定决心,便在耳畔说道:“当初之事,我也是事后仔细叫人打听,才略知端倪,竟说是德妃跟一名侍卫有私情……故而才有了身孕,那敬事房记录之人因此被杀……皇帝一怒之下,下令杀了那侍卫,又要给德妃落子汤……德妃不肯,以死相逼……”   怀真果然色变,一声不吭,只瞪圆了双眸听着。   平靖夫人道:“皇帝逼迫她几回,最后忍无可忍,命人动手,不知为何那侍卫竟没有死……便同德妃两个逃了,皇帝命人暗中追踪……后来听说,他们死在了逃走的路上……”   怀真浑身竟有些微微发冷,只靠在平靖夫人怀中。   平靖夫人道:“本来我不想跟你说这些……实在是太肮脏可怖了,其中几分真假,又有谁知道……然而我想,事情既然揭露了,你迟早也会知道这些,如今由我告诉你,反倒好些。”   怀真屏住呼吸,又道:“我是不信德妃娘娘会作出那有亏德行的事的,原先皇上跟前儿,我也是这么说的。”   平靖夫人道:“谁说不是呢?我也劝过两句,只是无用,也不宜我多说。因皇帝本就多疑,何况他对德妃……也比对别人不同,故而越发容易人在局中,被人左右罢了。”   怀真埋头在她怀里:“德妃娘娘死的好生冤屈。”   平靖夫人笑了笑,道:“阿琪是个好的,故而纵然死去多少年了,也有人惦记着,为她不忿,给她报仇呢。”   怀真一震,小声儿问道:“您说的是……”   平靖夫人垂眸看她一眼,道:“林沉舟那个人,是太激烈固执,忒死心眼了……我倒是为他可惜,虽然是他的一片执念真心,可若是阿琪活着,只怕也不想他那样儿结局的,他一世英名了得,本来可以完完整整,无垢无尘……至少,也可以得一个善终呀……”   怀真垂下头去,想林沉舟死的那样……心中不免难过。   平靖夫人又道:“林沉舟虽因报复之心,行事激烈,最后也孤注一掷,可毕竟并没有真正危害到江山根基,反而替真正的继承之人铺了路……不过,前些日子你爹忽然入狱……又闹得满城风雨那些事,我看,却仿佛大有内情……”   怀真打起精神来,道:“是倭国人暗中捣鬼。”   当下,便把那夜倭国女子潜入应府……种种详细同平靖夫人说了一遍。   平靖夫人震惊,握住她的右手腕道:“原来这只手,就是在那时候伤着的?”   先前怀真因病倒了,自然有太医来查,谁知摊开那右手掌,便见上头仍旧缠着绢纱,然而因手指上的伤痕愈合的差不多了,便露在外头,仍可见那深深红痕,触目惊心。   众人都是大惊失色,平靖夫人直了眼,便叫拆了纱布细看,那一层层的绢纱剥开之后,才见手掌到手腕处竟有六道深痕,那手指上的最深,看伤势而言,仿佛及骨。   怀真的皮肉本就娇嫩,玉手柔荑,正正说的便是,然而这样的伤痕在上,便越发显出狰狞,把那经验老到的太医都吓得色变,不知这竟是怎么弄得……目测竟如用刀生生割出的一般。   把平靖夫人都弄得立刻流下泪来,难以想象受这般的伤该是多疼,而这般疼又落在这样玉雪娇嫩的女孩儿身上……原本是含在嘴里都怕化了的人物,一丝一毫伤损都不能忍心。   平靖夫人年轻时候,便同倭国人是死对头,如今又平添了一份仇恨,因气得怒发冲冠,咬牙道:“这些可恶的倭人,委实该杀!”   怀真见她气得脸上发红,忙给她抚胸顺气,道:“您老人家做什么又生起气来了,倒不如不同你说。”   平靖夫人低头看她,忽地又咬牙道:“毅儿那个狠心种子,看见你这般,竟还是……”   猛然止住,平靖夫人并没继续说下去,只眼神复杂。   怀真见她又提起唐毅来,只以为她又要怨念,才忙又支吾着,把话转开罢了。   谁知怀真这数日只在平靖夫人府上,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却没想到,外头此刻早已经是风言风语了。   这一天,怀真因想着多日不见小瑾儿了,只又不能去唐府……也不知唐夫人去过应府不曾,多半因应府那几日有事,唐夫人也不好过去打搅。   别的倒也罢了,独独想起小瑾儿,却让怀真有些情难自禁,却不敢在平靖夫人跟前儿如何,只强打欢颜而已。   谁知这日,唐夫人却忽地来了——原来是平靖夫人派人去府上告知。   起先唐夫人果然欲去应府,谁知说怀真来到了平靖夫人府上,正想着来,偏平靖夫人又派人悄悄告诉,说怀真病了,叫过两日再来。   正也着急的挠心挠肺,见平靖夫人府终于来人请,这才赶紧上车过来。   怀真见了小瑾儿,还未出声,两眼中的泪就先掉了下来,唐夫人催促道:“你瞧瞧,是不是都瘦了?这两日只紧着哭,奶都少吃了,吓得我以为是病了。”说话间,就也红着眼落泪。   怀真定睛细看,果然见小孩儿比先前略微瘦了些许,心疼的没法儿,抱紧了小瑾儿,只在那嫩嫩的脸上亲了又亲,又道:“你做什么这样折腾人?很该好生听祖母的话才对呢?”   小瑾儿口中呀呀支吾,目不转睛地望着怀真,眼中竟还包着泪儿呢,是来的路上哭过了。   唐夫人在旁拉着她,道:“怀真,你同我回去……咱们娘儿俩一块过,不要毅儿那糊涂种子了……”   怀真苦笑道:“太太又说什么……”   唐夫人张了张口,见她是个不知情的,便不好告诉,只是说道:“我亲生的儿子,我却也不懂他在想什么了,果然是孩大不由娘……倒也罢了,罢了!”   怀真不解这话,只顾抱着小瑾儿逗乐去了。   唐夫人见状,咬了咬牙,便出来外间,只往前厅而去。   果然平靖夫人也在那里坐着,唐夫人上前行了礼,平靖夫人道:“你可曾跟怀真说过那些话?”   唐夫人低着头道:“我哪里敢说呢?”   平靖夫人点头说道:“照我看,毅儿不是那种喜好女色……胡作非为的,纵然是跟怀真和离了,却也不至于就胡做成那样。”   唐夫人差点儿又落下泪来:“您这话有理,我自然也是不信的,可抵不住他当真是这样做的呀……前日我说了他几句,他竟道:过去的事儿都过去了,如今倒很该为以后着想,不如再寻个合适的人家结亲……把我差点儿生生气死!”   平靖夫人也是闻所未闻,目瞪口呆,唐夫人掏出帕子来,一边又说:“若我一个人听见,还以为是错听,然而底下的人都在,也都听见了呢!这两日里……竟传的满城风雨,顿时许多媒人上门,把我烦的……只叫人来一个打发一个,连面儿也不要见他们,什么这家的那家的,横竖我只认怀真一个。”   平靖夫人定了定神,若有所思地垂眸。   唐夫人兀自诉苦道:“毅儿从来最是明白,这回不知是不是因病了一场,病糊涂了,难道果然要给小瑾儿找个后娘?我可想不到……只是退一万步说,他正经认真找倒也罢了,近来跟那个什么王……王什么的是个怎么回事儿呢?听说那女孩子还是亲家的义女!”   平靖夫人听了,不由失笑,说道:“我这两日,也为着这事儿生气呢!起初也还不信,然而人都说的铁板钉钉似的,说他出入都带着那女孩子……这也太不像话了!好歹算是怀真的义妹呢?毅儿这是要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不成?他倒也不是这样的人。”   唐夫人咬牙切齿道:“大概是先前被我说的狠了,这几日他竟赌气连府也不回。哼,若不是跟大房那边儿有些心结……我倒真的要去请族长处置这个不孝子了。”   平靖夫人道:“这可万万使不得。”   唐夫人又恨又苦,道:“我也就心里想想,哪里会真真儿的这样做呢。”   两个人说了一会子,外间有人来到:“回夫人,那王姑娘带到了。”   唐夫人一听,惊问:“哪个王姑娘?”   平靖夫人淡淡道:“把她带进来。”因又对唐夫人道:“我们只在里头胡乱听说,也不知真假,倒不如把这人叫来细看一看。我也疑心好奇着呢,到底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竟叫毅儿举止失常如此了。”   说话间,果然见丫鬟带了个伶俐清秀的女孩儿进来,身上穿着一袭简单的袍服,打扮的倒是清爽,不是那种妖妖调调的姿态,却自有一股风流。   然而唐夫人因早有耳闻,一见,便觉着是个别样的狐媚行径,顿时更没好气起来,牙只发痒。   王浣溪上前,行礼道:“参见平靖夫人,参见唐夫人。”   平靖夫人挑眉不答,唐夫人皱眉道:“你认得我?”   王浣溪道:“夫人是唐尚书的母亲,小女自然不敢不认得呢。”   唐夫人冷哼道:“我从未见过你,你从哪里又见过我了?”   王浣溪陪笑道:“先前节下之类的,远远地曾也见过一眼,夫人气度高雅,令人一见难忘。”   唐夫人听她很会拍马,不由翻了个白眼。   平靖夫人对唐夫人道:“这女孩子倒是口齿伶俐,很会说话。”   王浣溪道:“浣溪惶恐,今日蒙夫人传进来,还以为做梦呢,可知道夫人乃是浣溪心中天神一般的人物,平生能见夫人一面儿,浣溪死而无憾了。”   平靖夫人笑道:“当真?我怎么就天神一般了,如今见了是个老态龙钟的没用老婆子,你大概心中笑我呢?”   王浣溪正色道:“人虽无老,但有的人庸庸碌碌终老,有的人却轰轰烈烈一生,在浣溪看来,夫人便是后者,身为女子却建立不世功业,怎不叫人敬仰?”   唐夫人见她果然会说话,忍不住气道:“你这样会说,便是用这样的口齿,把人的心迷住了不成?”   王浣溪垂头:“浣溪不敢。”   平靖夫人道:“近日听说,你跟唐尚书出入礼部,可是真?”   浣溪道:“是真。”   平靖夫人道:“女子随意出入礼部,可于礼不合。不知你为何有此殊荣?”   浣溪微微一笑,道:“不过是尚书大人青眼罢了,浣溪薄懂新罗语跟扶桑话,便暂时在大人身边儿当个端茶递水的侍女,伺候大人饮食起居等……”   唐夫人忍无可忍,蓦地站起身来喝道:“呸!谁叫你说这些话的!我唐府若干人,哪里需要你来伺候了?你说,你用了什么狐媚法儿把人迷颠倒了!”   浣溪忙低头道:“浣溪是万万不敢的,只是尚书……”   唐夫人气不打一处来:“不许提他!你指望拿他出来压我呢?你认真同我说,你伺候他什么饮食起居,到底有没有伺候到……”   原本先前,唐夫人也曾想过给唐毅纳妾,对她而言,自也不算什么大事,然而此刻唐毅正是跟怀真分离的时候,这样的时机,冒出这样的人来,只怕是个别有用心的下作蹄子,很是妨碍她一心撮合之意,因此恨不得立刻铲除。   浣溪却偏偏低头不答。唐夫人已经浑身乱颤,喝道:“你不回答,莫非是默认了?这下作小娼妇,快来人……给我狠狠地打!”一时气的忘了平靖夫人在身边儿,便一叠声叫人来掌嘴。   ☆、第 326 章   话说唐夫人含怒带气,便想叫人掌掴浣溪,旁边丫头们听见,虽也均憎浣溪,却因毕竟平靖夫人跟前儿,一时迟疑不前。   王浣溪见唐夫人喝命人动手,微惊唤道:“太太!”   唐夫人见无人上前,有些醒悟,忙回头看平靖夫人,道:“我是气糊涂了,竟也忘了体统……”   不料平靖夫人笑道:“都还愣着做什么,没听见太太吩咐?”   丫头们听说,这才走到跟前儿,下死劲掴了王浣溪一掌。   浣溪眼睁睁看着,还不肯信,却觉得眼前一昏,差点儿扑倒,口中有些咸腥之气,竟是打的唇破血流。   平靖夫人见状,摇了摇头道:“你们如今都是傻子,自己动手打人,赶自手竟不疼的?我记得先前,若有丫头犯错,嬷嬷们都是叫拿鞋底子抽,不过几下子,那脸就好看了。”   这一声,连唐夫人也震住了。   王浣溪捂着脸,猛抬头望着平靖夫人,不可置信似的唤道:“夫人……”   平靖夫人淡淡道:“你不必在我跟前作出这楚楚可怜的模样来,我见得多了。你方才口口声声说,什么敬我如天神一般,然而我却实在不要你这敬意,你且看看你自个儿的举止,如今你好歹是应尚书的义女,还是怀真的义妹,身份众人皆知。本可以算是个大家小姐,可一路行来的却是什么?你若当真有那正经的大志向,我倒也敬你几分,只可惜你这样抛头露面出去,竟是为了人端茶送水,叠被铺床?然后再伺机爬到床上去?又是哪家子姑娘小姐的教养?”   平靖夫人说到这里,略冷笑了声。唐夫人也忍不住道:“可不是呢?这样下作无耻的小妇儿举止,跟外头那些青楼女子有什么不同?”   王浣溪咬着唇,不发一语,眼中带泪。   平靖夫人凝视王浣溪,半晌,才又说道:“然而人各有志,不能强求,倒也罢了。若说再多,只怕你竟以为我们都阻着你的好事,越发得了意逆反起来……”   唐夫人点头道:“您老人家说的在理,只怕咱们不说话,她更以为是默许了她如何呢。”   浣溪看看唐夫人,又看平靖夫人,虽是有些泪光,却并不见如何惊恐。   平靖夫人打量她的神色,微微眯起双眸,又缓缓道:“皇帝建了女学,想来你是从这女学里出来的第一个,所谓‘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你大概也知道些,此后你会成什么样子,可知道背后都有许多人在盯着等着?你要当真作践自己,谁也拦不住,只倒是不要动辄便提什么庸庸碌碌、或者轰轰烈烈之说,没得叫我恶心了。”   唐夫人也冷笑道:“正经是呢。叫我说什么女学,那样轰动热闹……竟出来这么一个人!真真儿的……”才要说出几句不好听的来,忽然想起女学乃是赵永慕所创,于是忙打住了。   此刻,浣溪同平靖夫人目光相对,忽地说道:“太太跟平靖夫人教诲的,浣溪都明白了,只不过……倘若是尚书大人的意思,浣溪又有什么法子呢……”   平靖夫人并不言语,唐夫人却又是意外又是惊恼,问:“你说什么?”   这会儿唐府的丫头跟平靖夫人府上的丫头都在,门口上还有几个躲着看热闹而不敢露面的,众目睽睽之下,王浣溪声音略高了些,竟说道:“倘若是尚书大人喜欢……浣溪也是没有法子的。”   唐夫人听了这话,脸色早就发白,连叫人去打也说不出来了,气得要厥过去。   平靖夫人却不动声色,只微微笑着看浣溪道:“好丫头,真个儿嘴硬。”说着,对身边一个嬷嬷道:“你们瞧瞧,在我跟前儿,还是这么放肆呢?是不是还要我骂她?”   其中一个嬷嬷听见,顿时走上前去,左右开弓,啪啪两巴掌,狠狠打落下去,方指着骂道:“仔细你的嘴!皇上见了夫人还得敬上三分呢,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仗着有几分姿色迷了主子,就敢这么浪言浪语的,你当这儿是什么地方?实话告诉你,如今只是夫人仁慈罢了,纵然即刻打死了你往外一扔,也没有人敢吱声!你且别不信!”   唐夫人听了这话,回过神来,拍着桌子叫道:“打死,立刻打死!这样的没脸面没羞耻的娼妇留着做什么!”   浣溪见状,才怕起来,便跪地哭道:“是我一时说错了话,并不是顶嘴的意思,太太跟夫人仁慈,饶恕我年轻不懂事。”   平靖夫人才道:“我因年纪大了,自然不肯轻易喊打喊杀,若是再年青些,何必别人动手,早自己一剑过去了,如今算你命大,只你且仔细,我的眼睛仍还看着你呢。”   王浣溪带泪抬头,蓦地震住:却见平靖夫人端坐在上,手拄着龙头拐杖,满头银发,凛凛双眸,竟是一副不怒自威、不言而杀之态。   却听平靖夫人道:“还不出去!”   唐夫人兀自气不平,只得罢了。那边儿浣溪闻言,忙叩谢了,起身退了出来。   这会儿早有些鬓发散乱,口角流血,脸颊都高高鼓了起来,外间的丫头们见了,尽数指指点点,多半都觉得甚是解恨。   浣溪掏出帕子遮着脸,飞一样往外跑去,一直出了平靖夫人府,见来时的马车停在门口,才欲上车,就见车旁边转出一个人来,一眼看她是这个模样,便惊道:“果然动了手了?”原来正是陈基。   浣溪扫他一眼,低着头道:“你来干什么?”还要上车,忽听陈基说道:“是尚书大人听说你被叫了来,特叫我来跟着看看的,如今你可算是尚书大人面前的红人儿了。”   浣溪听见,方回头道:“是么?”   陈基冷笑道:“尚书大人是怕,以平靖夫人那性子,若一言不合把你杀了……你也就白死了。”一边说着,边打量她的脸,却见整张脸都鼓了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   陈基不知该说什么,便只叹道:“好好,再若狠一些……只怕以后你别说礼部,连见人也是不能够了。”   浣溪听了,才忙又拿了帕子挡住脸,又担心问道:“可有破相么?”   陈基索性不答,只横她一眼,送她上了车,才随车而去。   那车辆缓缓而去,有两个侍卫也随车而行,一直到马车出了街口,在拐角处才有一道影子缓缓现身,又张望了片刻,才抽身消失不见。   话说王浣溪去后,两个丫头上来,便给唐夫人抚胸顺气儿。   平靖夫人见状,哭笑不得道:“你的年纪才多大,怎么反不如我经气恼呢。”   唐夫人喘了口气,道:“我一生又经历过什么风浪,见识过什么世面,哪里能跟您相比呢。连这等小骚蹄子,也是头一次见……真真儿的是想不到的混账模样,若不是在您府上,索性一顿棍棒打死。”   这会子,厅中厅外的丫头仆妇们散去许多,都纷纷去私底下讲述方才那一场闹剧了,只怕不到下午,外头便也能传个大概。   平靖夫人自然知情,便笑道:“罢了,岂不闻那句,‘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你的身子是这样,还须要好生保养才是。”   唐夫人一时感触,道:“您老人家也听见方才那蹄子说的话了,可不是要活生生把我气煞了?竟是那样肆无忌惮,可她说的有一句是真,那就是源头便是在毅儿身上,若不是他纵着,这蹄子敢这样?我原本还指望他把怀真哄回来呢,如今看他这样,我的心都也凉了,还保养什么?”说着伤心起来。   平靖夫人劝道:“怕什么?这会子我们只听她说,还不知毅儿……”说到这里,又停下来,因想了会子,只笑道:“总之如今咱们打了她一顿,她可也该懂得收敛些罢了,你倒也不必过虑,横竖如今有了小瑾儿,怀真又仍是跟你亲的什么似的,纵然当不成你的儿媳妇,只当你的亲闺女疼,岂不是一样?”   唐夫人只得含泪点头。   如此下午功夫,外头果然也传遍了,因王浣溪得宠于唐尚书,故而惹动了平靖夫人大怒,叫进府去,教训了一顿。   京城中人本来就对这些权贵之家的逸闻趣事格外感兴趣,听了这等事,哪里有不到处传扬的?且越发添油加醋起来,竟把那王浣溪描述的妲己褒姒一般人物……   且又因王浣溪的出身是罪臣之女,又偏是应兰风的义女……其中那些瓜葛纠缠,十分微妙,因此更添了无数传奇,口口相传,诞生出许多荒谬版本。   其中更有人说,这一次应怀真跟唐毅和离,其实不为别的,正是因为唐毅被王浣溪所迷,故而才借着应兰风获罪之时,正好儿下手跟发妻和离了,不提。   只说怀真又在平靖夫人府上住了两日,唐夫人也因在,加上小瑾儿,倒是有些其乐融融,暂时摒弃了外头那些飞短流长。   不料在这一天,忽地有个人来到,却是个不速之客:竟正是太上皇。   平靖夫人听闻,陡然大惊,太上皇原先在位的时候,偶然兴动,或许会来一两遭儿,但最近薄厥了一回,身子欠佳,行动不便,加上太医们规劝,因此素来深居简出,更别提出宫了。   不料竟在这时侯来到,里头唐夫人跟怀真也都知道,齐齐出来接驾,却见那銮驾已经到了厅门口,九公早先一步搀住了平靖夫人,忙叫免礼。   今儿陪伴太上皇而来的,难得的却也有应含烟在,怀真起身之后一眼看到,不由惊喜万分。   原来怀真早也听闻那日含烟以死相劝,只幸喜救了回来,不然的话,当真不知何以为报了。   如今见了,恨不得立刻上前抱住……那边含烟也看见她,顿时也红了眼眶。   众人便在厅内坐了,太上皇的目光从平靖夫人面上扫过,又看怀真,看了会儿,却又叹气。   平靖夫人心知其意,故意道:“你怎么就这样来了,若是想见,只叫人传召就是了,何必亲自劳动?”   太上皇道:“我虽有心传召,只是想着倒不如亲自走一趟的好。”因又看着怀真,道:“怀真丫头,你过来我身边儿坐着,离那样远,我也看不见的。”   怀真本低着头,一声不吭,忽地听老人颤巍巍这么说,自然难抵这情,当下起身走了过来,却并不敢坐。   平靖夫人温声道:“好孩子,你且坐着罢。”   怀真才答应了,在旁边轻轻落座,太上皇转头看她,看了一会儿,眼睛便有些湿润,只到底是一生刚愎英武的性情,忙禁住了,只道:“好……好……”   怀真仍垂着头不吭声,太上皇转过头去,又看着唐夫人道:“你们如今都在,那孩子谁人照料?”   唐夫人忙起身回道:“小瑾儿在后面儿,奶母照顾着呢。”   太上皇双眼一亮:“快!抱来给朕看看!”当下唐夫人亲自去,不多时果然把小瑾儿抱了回来。   太上皇小心翼翼把孩子拥在怀中,小瑾儿却也不认生,瞪着乌溜溜的眼睛只顾看,且不时地转头打量,因又看母亲在旁边儿,便又欢喜笑了起来,笑声亦格外清脆。   太上皇见他龙睛凤眼,这样精神灵动,不由赞道:“好好!真是个好孩子!”因抱着小孩,这一刻忽地竟觉得时光倒转,又回到德妃有身孕的时候……而怀中的,却仿佛是德妃的孩儿,顺顺利利的产下……这刹那,心底无限潮生。   太上皇抱了会儿,便转给怀真,怀真抱了去,又给应含烟看。含烟喜不自禁,便抱过去不撒手。   唐夫人起初还有些顾虑,见太上皇这样喜欢,又见应含烟抱着,她便也倾身过去,同怀真一并逗弄小瑾儿说话凑趣儿,一时竟开怀的忘了畏惧。   那边太上皇掏出帕子,擦擦眼角,又哆哆嗦嗦说道:“年老了,这眼越发不受用了。”   平靖夫人自懂得他是遮羞,便道:“这孩子当真是好么?”   太上皇微微点头,平靖夫人忽地叹道:“不过这样的好孩子,如今父母分离的……先前一连几日不曾跟怀真相见,都饿得瘦了。”   太上皇呆了呆,便看平靖夫人。平靖夫人垂了眼皮,轻声说道:“或许是这孩子命不好,合该如此。”   那边儿三人聚精会神地同小瑾儿玩乐,并没留意他两个说话。   平靖夫人说完后,太上皇如何不懂:她是在责怪自己罢了,这一切若不是他固执己见,又怎会走到这一步?   太上皇因低低说道:“我耳闻唐毅近来仿佛有意另取佳妇?”   平靖夫人冷哼了声。太上皇笑道:“我也年老的人了,自然有糊涂的时候,不过……唐毅不是个糊涂的人,他从来都是个自有主张的,当初若不是他开口求娶怀真,别人说他对怀真有心,朕也一万个不信的。他那个性情,你我还不了解?”   平靖夫人叹道:“我虽了解,但却不能苟同。他也忒狠了,可知便因早知这样……当初我才不是很喜欢他娶怀真?”   太上皇点头道:“然而两情相悦之时,你我如何想法,也是无用的。只看他们自己的造化罢了。”说到这里,便自怀中掏摸一会儿,便掏出一个黄帕子包着之物来,因给了平靖夫人,叮嘱说道:“这个,是怀真之物,待会儿你帮我转交给她罢了。”   平靖夫人也不问什么,便接了过来。   太上皇一行人,至晚方回,应含烟临去,谆谆叮嘱怀真要进宫看望,怀真也自答应了。   是夜,唐夫人因要回唐府去,怀真把小瑾儿抱着,虽不舍,却是并无两全法子。   不料唐夫人道:“怀真,这话我想了七八日了,虽心里为难,可毕竟……不得不说。”   怀真不解,只看着她。唐夫人道:“我因想着,小瑾儿就不必我带回去了,你留在身边儿照料。毕竟……这孩子可以没有祖母,但却不能没有母亲的。”   怀真万万想不到会有这话,顿时瞪大了双眸,无法置信。   唐夫人也垂了泪,却又一笑,摸了摸她的脸,道:“我素来疼你,难道因为疼孙子,就舍得你受苦?且孙子跟着我,也是受苦的,倒不如跟着你亲密恬静,你瞧他这两日多喜欢的?脸上又肉嘟嘟的了,每日里笑个不停,我瞧着都高兴。”   怀真忍泪道:“太太……可太太……”   唐夫人反笑着安抚道:“你放心……我还能动,大不多都往你们府内走几趟就是了!”   怀真当初决定把小瑾儿留下,便是怕唐夫人太过孤单,她和离了,又再没了孙子,岂不是挖心掏肺似的?因此狠心把小瑾儿留给他,权当安慰……不料唐夫人竟是这般深明大义通情达理的。   怀真无以言语,双膝一屈,便要跪地,唐夫人将她死死扶着,斥道:“你敢!跟我见外了不成?只是你答应我一件事:如今万万不许想别的,只顾好自己……可听明白了?”   两人说罢,唐夫人才出门,乘车自回了唐府去了。   因此上,小瑾儿便留在怀真身边儿,又过数日,应兰风身子好了些,因在吏部递了休假文书,竟同李贤淑两个出京,一路游山玩水,前往泰州故地去了。   怀真便留在应府内,应玉住了半个月,就也自回家中,徐姥姥怕她一个人住未免孤凄,便同李舅妈来到,一块儿陪着,加上李准如今在尚武堂内,赶上休假之日,便来到家中团聚……众人渐渐地自那痛不欲生中缓醒过来。   这一日,怀真正在翻一本医书,摆弄那些新得的香料,郭建仪忽地来到,先在前头跟应佩说了会儿话,才又进来看望怀真。   ☆、第 327 章   此时已至年后,正当阳春伊始,地气升腾,万物勃发。   郭建仪进门之时,见怀真坐在炕上,身上穿着浅杏色的缎子短袄,月白色的棉裙,面前放着个错金雕蟠龙卷云纹的博山炉,正静静蔼蔼地冒着缕缕轻烟。   桌上右手边放着一个素色白玉茶盏,茶水想是早已经凉了,边上是个天青色底上描美人的冰裂釉船形托盘,里头各自盛着些干花香料,此刻她正拈着一瓣干了的牡丹花瓣,一边儿在翻弄一本书册子。   而在她身边,小瑾儿躺在摇篮里,手中抱着个圆溜溜的八角彩球,一边玩一边乐,时不时停下来看一眼怀真。   母子两个各自忙碌,互不相扰,这情形看来却格外的静谧美好,于这短促而多事的初春之日,竟透出几分世事安稳岁月绵长之意。   因外头丫鬟报了一声,怀真回头见是他,忙放了手中的书跟花瓣,待要下炕,郭建仪已经拦着,道:“别动,我自己坐了就是。”怀真只好仍坐了,丫鬟们便自去奉茶。   郭建仪果然就在怀真对面坐了,扫了一眼她桌上身边儿的各色……不由笑了笑,道:“你这儿又是忙什么?”   怀真道:“没什么正经事情,不过瞎忙罢了。”   郭建仪忍着笑道:“不必瞒着我,我知道你跟大元宝合伙儿做‘大’生意呢。”   怀真听见,掩口笑了起来:“什么大生意,小表舅又来打趣人……可怎么连你也知道了?必然是大元宝多嘴?”   郭建仪道:“倒不是,我自个儿看出来的,他至今仍不知我也是知情了呢。”   怀真听这话拗口,便笑道:“小表舅如何看出来的?”   郭建仪道:“张珍无端端跟百香阁合作,百香阁那些人又是无利不起早的,再加上他们新出了好些炙手可热的香饼,香露等物,除了有你在其中的原因,我再想不到别的。”   怀真便莞尔一笑,低头道:“我们这些小把戏,怎能瞒得过聪明人。”   郭建仪见她如此一笑,双眸盈盈,朱唇挑起,刹那间,竟似有一股甜意在室内脉脉散开一般。   也不知是不是这香薰的效用,当下忙移开目光,只看向那博山炉,因问道:“是什么香?”   怀真道:“是简单的春日香方。”   郭建仪道:“这香气倒也温和,我倒是不常闻到这个。”   怀真道:“这是自然了,是香道中常见的,因太过寻常,因此都嫌俗了,不大肯用,因此铺子里也少卖。但众人都不知,这方子有些来历,若顺时而烧,倒有些裨益。我因开春的缘故,怕有些时气,因此熏一熏这个,以为预防之效,对小瑾儿也是好的。”   郭建仪点头道:“原来有这道理,我们纵然得了,也不知妙处,只怕仍是无法尽其用。”   怀真听了这话,便敛了笑,只道:“小表舅若喜欢,我送你一些。”   郭建仪道:“那我恭敬不如从命了。”   怀真本是随口一说,不料他竟这样快便应允了,意外之余,便又只一笑。   因又见郭建仪虽然和颜悦色着,可眉宇间仿佛有些忧虑之意,便试着问道:“小表舅可是有心事?”   郭建仪见问,抬手在眉间揉了揉,说道:“你为何这样问,是不是见我……又老了几分?”   怀真愕然,怕他多心,忙道:“何尝是这个,我不过见你仿佛有些忧色罢了。何况小表舅哪里就老了……你才大我几岁?”   郭建仪见她忙忙地解释,便才又笑说:“同你说笑罢了,你偏倒认真起来,倒是让我心惊了……难道真个儿老了好些?故而叫你好心安慰我呢?”   怀真脸上顿时红了些,隐隐含恼看了他一眼,郭建仪见她露出薄嗔之色,反觉受用,就笑了两声,说道:“你同我太过客套了,叫人不自在,这样倒是好的。”   怀真索性不言语,只低下头去。   室内一时安静,只博山炉里的烟气袅娜而上,两个人都不说话,难免有些尴尬。   幸好这会子,小瑾儿忽然唉唉呀呀嘟囔了几句,怀真忙回头照看他,却见他不知何时把个八角彩球扔出来了,因手中没了玩具,便吵嚷起来。   怀真哑然失笑,笑着嗔说:“好个顽皮孩子,才多大呢,这力气倒是不小,再敢乱扔,就不给你玩了。”口中说着,又拿回那球来,塞给了小瑾儿。   小瑾儿得了球,复高兴起来,又抱着不肯撒手了。   郭建仪静静看着这一幕,心中竟不知悲喜,只说:“这孩子真真儿可爱。”   怀真道:“倒是很得人缘儿,凡见过的,无不喜欢他。”   郭建仪闻听,忽地问道:“他……一直都没来看你?”   怀真自然明白郭建仪口中的“他”是谁,虽自诩心底平静,可猛然听了这句,却登时变了脸色,心中也大不受用,勉强笑道:“说哪里话,现在彼此又不相干了,做什么要来看我呢?我又没那样大脸面。”   郭建仪望着她:“纵然不是看你,连孩子也不看一眼么?”   怀真本就心惊心凉,听了这一句,把往日压在心底不肯思量的那些都掀起来,一瞬意乱,忙微微闭了眼皮,竭力定神,才又轻声问道:“小表舅尚且没说,你到底为什么心忧呢?”   郭建仪见她转开话题,略一思忖,便道:“你大概不知道,近来他伙同兵部,快把国库掏空了。”   怀真微睁双眸:“什么?”   郭建仪苦笑道:“你不是问我为何心忧么?我管理户部,就如你们府的账房一样,账面上的银子都给人提走了,我如何不急呢。”   怀真本来心里难受的很,猛然听了这句,却苦中作乐,笑了起来,道:“这我可不懂了,横竖是你们的大事。我们府内的账房可不似你这般困苦。”说到最后一句,才复得一丝宽慰。   郭建仪见她复露欢颜,也一笑说道:“南边又生了时疫,已经死了逾百人,只怕阻不住……地方上火烧眉毛似的报了上来,这一场还不知怎么应对呢,因此我镇日头疼。”   怀真这才敛了笑容,呆呆怔怔,不知何以回答。   郭建仪忽地问道:“你方才说那春香的方子,不知对这时疫有没有效?”   怀真醒转过来,摇头说:“这个只是轻微顺时之功,若认真说起来,是没有什么大效用的。不过……”她沉思着,皱眉说道:“我记得书上记载,有一样灵虚香,还有一样祛邪避疫香,那《千金要方》里也有一样渑衣香方,都可以祛湿辟秽,杀虫解毒,去恶气,只最近后面两种都有些失传不用……倒也有个我曾给表哥制的……”说到这里,猛地停住。   郭建仪正凝神听着,忽然听到后面这句,明白她的心,便只问道:“那三个药方,果然能防治时疫?”   怀真低着头,轻轻说道:“虽有如此记载,却毕竟不是那种包治百病的……还要看是何疫情才是。就如人病了,也要对症下药一个道理。”   郭建仪道:“你可不可以……给我这三种药,我命人拿去试一试呢?”   怀真想了想,又打起精神来:“这个容易,灵虚香在百香阁就有卖的,后面两种,尤其是渑衣方子,久不曾试,等我制好了给小表舅就是,只你先不可就寄予厚望,免得愈发失望才好。”   郭建仪笑道:“知道了。总好过一个希望也没有不是?我只每一个都试试看。”   怀真嫣然点头:“这般想得开就好了。”   两个人说到这儿,郭建仪停了停,心中有一句话不知要不要说,然而看怀真低头又翻那书,一副心无旁骛之态,却又总觉得不能出口。   室内又只剩下她哗啦啦的翻书声响,光影自窗纱上透进来,在她手指间跃动。   那只伤着的手早就愈合,只还有伤痕仍在,似美玉上被刀割了一般,着实暴殄天物似的。   郭建仪静静看着,只觉得就这般注视着她,也可一生。   怀真翻了两页,因说:“我记得不差,没有别个儿的了,且让我再想想……”忽地见郭建仪直直看着自己,顿时刹住话头。   四目相对,郭建仪目光涌动,待要开口,怀真忽地咳嗽了声,回头看小瑾儿,小孩儿明明乖乖地躺着未动,她却只装作给他整理彩球等的,自顾自忙碌了会子,又低低念说:“这孩子今儿乖,平日里早嚷嚷着要吃奶呢。”于是又唤丫头,叫把奶母叫来。   郭建仪见如此,他自是个识趣的人,当下起身告辞,怀真忙下地相送。   郭建仪迟疑着走到门边,却又停步,竟转过身来,怀真正送他,不料如此,忙也止步。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郭建仪望着她清澈无尘的双眸,忽地说道:“怀真……如今你……已经跟他……”   才说了这几个字,怀真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似的,便不等他说完,就慌忙道:“小表舅,又说什么呢……”   郭建仪深吸一口气,忽然说道:“你知道我的心意……如今……”   怀真本意却并不是真的要问他想说什么,闻言后退一步,蓦地便转过身去,口中说道:“是了,我如何忘了,要给你那春香饼呢?你且等一等,我给你找来。”   郭建仪定定看了她一会儿,禁不住上前一步,只痴痴望着她俯身拉开抽屉找那香饼,熟悉的纤腰螓首,修颈皓腕……   这是他当初曾放手错过的女孩子,如今……   郭建仪张了张口,却又无声,然而心底却有个念头,很想要此刻上前……哪怕将她抱上一抱,同她说……   谁知脚步才一挪动,忽地听见炕上小瑾儿呜呜呀呀几句,竟哼哼叽叽又哭了起来。   怀真听见,早放开抽屉走了回去,把小瑾儿从摇篮里抱起来,便哄着说道:“又是怎么了?莫非是不见了娘又怕起来么?还是说果然饿了?”   小瑾儿果然是因为身边儿没了人,便才哭闹的,见了怀真,便立时停了哭,只仍瞪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罢了。   郭建仪看着这一幕,喉头一动,只垂眸道:“既如此,我先走了,那香饼我改日再来取就是了。横竖你还要调那其他两味。”   怀真竟不能同他对视,只低着头道:“国事虽重,小表舅却仍要保重身子才是。”   郭建仪听了这一句,虽然明知她并无格外深情在内,但一片关切之意,却是懂得,当下一笑,只说:“你且只照料好自个儿跟小瑾儿就是了……我改日……再来。”   怀真匆匆点头,心却不由跳快起来,急忙叫丫鬟过来送客,郭建仪才方去了。   话说这段日子以来,唐毅自从未来过府中,只唐夫人却隔三岔五定要来一趟,有时候还要住上两日,虽然她爱孙成狂,然而见小瑾儿跟着怀真,养的十分之好,自然也放心,那思念孙儿之意,也得宽慰。   其他众人,应玉不时带着狗娃回来探望,张珍跟容兰也常来常往,王浣纱那边儿,自然不消说……又加上应兰风远游了,家中来拜会的人自然是极少的,若是有,也是王曦跟应佩两个应酬去了,是以竟不必怀真多操心。   她得闲只在后宅里想些新样儿的香,再照料小瑾儿罢了。   有些事只要不去想,心里也不觉得如何,只要能死死地压住就很妥当了,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然而这种情形,却仿佛是一层薄冰铸成的堤坝,堪堪挡住底下那些汹涌澎湃的暗流罢了。   天气日渐热了起来,因南边儿的时疫传开,京内众人有所耳闻,都也严加防范起来,那各色香料顿时又供不应求起来,尤其是郭建仪跟怀真曾说起的那灵虚香,更是价钱涨了几倍,如此还有人买不到呢……   话说虽然张珍并没对百香阁的人透露是谁给的香方,但这些生意人从来都耳目灵通,手眼通天,又加上怀真先前就曾因宫内珍禽园之事声名大噪过,张珍偏又跟她交好,因此这些人早就暗中猜到底细了。   也不知是谁从哪里得来的消息,竟知道这预防时疫的香方,怀真手中却有,只不过一个是古方,一个是竹先生给的书上才有记载的,因此他们摸不着头脑,只求张珍罢了。   怀真本不在意这些,横竖是合伙罢了,然而才要答应张珍之时,无端端竟想起来昔日,头一次要跟百香阁合伙时候……唐毅曾跟她说过的那些话……心头一动,便迟疑起来。   且近来那灵虚香百香阁卖的甚贵,怀真思来想去,终于对张珍道:“我是有两个方子,只不知有没有效用,若要拿出去用,倒也使得,只答应我一件事,不许卖的贵价,既然是疫情,自然是要人人无恙,才保平安。”   张珍明白她的意思,回头同百香阁的人说明了,岂料那些人果然是正经精明的生意人,因苦笑说:“低价倒是使得,只不过倘若用的香料贵,那卖的价贱,岂不是叫我们做亏本买卖?”   怀真也知道他们所言非虚,因对张珍道:“你且别急,小表舅拿了那两个香去,还不知有没有用,我近来正也在想新的方子,终究要找个两全齐美的法子才好。”   张珍自然唯她的话是从,当下便回到百香阁,同那主事的人说了怀真的用意,谁知那主事的人笑道:“是是,并不着急……且把此事放一放无妨的。”   张珍听了,一则放心,一则有些意外,原先这人还十万火急似的催促着他,竟是半分儿也不肯耽误一样,如今却怎么忽然一反常态?然而如此,倒也罢了,横竖不必再为难了。   张珍心宽,才要告辞离开,忽然那管事的人将他拉住,因咳嗽了声,道:“珍哥儿,我还有一件事,须得求珍哥儿帮忙。”   张珍奇道:“不知何事?”   这周管事便笑道:“我听说,贵号中还有一个奇方,里头有一味极难弄的曼陀罗的?”   原来周管事虽知道怀真是张珍背后之人,但因怀真的身份……因此一直以来从未当着张珍的面儿挑破,只做不知道的罢了。   张珍因他连那两个防时疫的古方子都知道了,因此忽然提起这一句来,也不觉惊讶,只笑问道:“又是从哪里听来的?我都不知道呢。”   周管事笑道:“我们做生意,都是有六只耳朵的,就算是地缝里说话,都能听见一句半句呢,只求珍哥儿,发发慈心,把这方子给了我罢,急着要救命的,不管多大价钱都使得,其他的方子倒可以先放一放。”   张珍见他要的如此急切,心中一转,道:“我不能轻许你,且让我想一想再说。”   周管事握住手儿,恳切说道:“万万放在心上,速去速回。”   百香阁虽跟张珍熟络了,但这周管事是百香阁里头一个顶用的大管事,虽然自来亲切,却不曾如今日这般……张珍难辞其情,便含糊应着,先告辞了。   其后,张珍果然便来到应府,因问起怀真这“曼陀罗”香的事来,不料怀真听了,脸色不太自在,便说:“哥哥可问他从哪里听来的了?”   张珍如实回答,怀真见对方语焉不详,她自己却清楚,这曼陀罗香,她只制过一次,就是当初在唐府长房之中,因被那恶毒的仆妇嚼舌,故而才造出来制她……   此事说起来,只有敏丽跟她自个儿知情,除此之外,连唐毅也不曾告诉,却怎么会给这百香阁的大管事知道?   怀真琢磨了会儿,便对张珍道道:“哥哥,这件事我不能答应,只因这香有些古怪,倘若落入来历不明的人手中,或者这人是个心术不正的,只怕会害了人。我不做。你回去,也只对他们说,并不曾听闻此事,别叫他们再觊觎着,纠缠不休就不好了。”   张珍见她郑重其事这么叮嘱,便忙点头如小鸡啄米,当下去了,此后果然并没再提。   只因此宗,怀真有些疑心:这曼陀罗香之事,她自诩做的神不知鬼不觉,绝不会被人看出端倪来,若说透露风声,她自己并没有对人说过,剩下的便只有敏丽了……   可敏丽又是个谨慎之人,当初因她制此香,敏丽还有些为她担忧,不肯她做这种有害之物出来,自然也不会对别人多嘴此事……怎么又会叫一个唯利是图的生意人知道呢?   怀真便暗暗打定主意,想着等进宫之时,当面儿问一问敏丽。   谁知不等她进宫,便又有人找上门来,这一次,却不是别个儿,正是那个久违了的人物。   门上来报,当那个再熟悉不过、却恍若隔世的名字自丫头口中说出时,一刹那,怀真几乎懵住了,呆了半晌,才生生地挤出两个字来:“不见。”   ☆、第 328 章   且说丫鬟急急来报:“姑娘,门上小厮说、唐府三爷来了。”   怀真正思忖事儿,起初竟未醒悟说的是何人,只把眼一看,没有言语。   丫鬟本有些惊喜惶惑之色,见状忙垂了头,重又说道:“是礼部的唐尚书大人,说是要见姑娘……”   怀真这才明白过来,当下脸色飞快转白,却仍是端坐如槁木死灰。   她呆呆地看了这丫头半晌,瞬间,心底竟无端端地翻出那日,在唐府的梅花林之中,那冰天雪地之境,是他一句“以后别再来了”,那一股透骨彻身的寒意,仿佛把人也生生地变作冰塑雪雕、摔在地上立时便会粉粉碎一般,至此想起,仍如身临那冰雪之境,不堪回首。   本以为今生……最后一面,便是那次相别。   那丫头见她不答,怯怯唤了声:“姑娘……”   怀真方回过神来,便漠然道:“见我做什么?不见。外头的事儿有大爷跟义兄在,叫他们自去招呼。”   丫头张了张口,欲言又止,答应着自去了。   怀真坐在炕上,无意识抓了一把花片子,窸窸窣窣地便捏碎了。   正在怔然,那丫头却去而复返,道:“姑娘……门上没敢拦着,这会子已经要进来了……”   怀真蓦地抬起头来,眼底掠过惊慌之色:“什么话?”   小丫头道:“这会子大爷不在家里,王公子也出外有事了,多半是因为这个……”   怀真心头焦虑起来,其乱如麻,忙喝道:“快去把人找回来,不管是哪个都成……再拦住他,只说我、我病了……不见客!”   那丫头见她一反常态,不似平日里温和晏晏,不敢多话,忙退了出去。   怀真正焦急,谁知偏透窗传来低低一声:“唐大人。”像是见了人来,故而行礼。   然而对方却一声也没响。   怀真闻听,心头无端惊怯非常,通身竟有些发起抖来,花瓣儿自手上纷纷坠落。   最终一撒手,丢开那些花儿,便下了炕。胸口兀自有些起伏不定,她呆呆望着门口,猛然后退两步,左顾右盼,却无路可逃。   怎能想到,他说来就来?本来当那日在唐府他一句话后……怀真只当此生再也不会跟他有什么交际了。   李霍灵前大哭一场,是哭李霍,也像是哭以前的自己、以及那阴差阳错夭折了的姻缘。   可纵然心里仍有不舍,毕竟也要放手,何况家中亦有亲人,更有小瑾儿在。故而打起精神来,把先前诸种恩爱情深都死死压住,半点儿也不敢想起来。   因此才能支撑着过了这数月。   送别李霍那日之后,她也曾听说,——唐毅来过,然而连应兰风也没见一面儿,便自行离去了。   可见他已经决断至此。   再加上后来,那种种的流言蜚语,一会儿说他要另取贤妻,媒人们云集唐府;一会儿说他宠爱王浣溪,大概要抬举她……   这些话虽然没有人敢当面儿跟她说,可经不住那些丫头们私底下议论,也有些只言片语落在她耳中。   倘若认真思量起过往来,再认真计较起现在来……这会子,哪里还有一个活生生的应怀真在?   她面上对谁也是微笑如昔,仿佛无伤无悲,安静度日,只自己知道,心早如枯槁朽木一般。   哪曾想到,他竟还会登门来见?   所谓“相见争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此刻,真恨不得有飞天遁地之法,立刻消失的无影无踪才好。   然就在怀真心中掂掇的功夫,听得丫鬟门口说:“唐尚书大人到了。”   说话间,便见那人从门口走了进来。   怀真只扫了一眼,恍惚中看见那道影子,便早垂下眼皮儿,也不曾细看端详,只屈膝行了个礼,道:“不知唐大人亲临,还请恕罪。”纵然尽量压抑,声音里依旧隐隐透出几分颤意。   怀真听在耳中,那手也忍不住有些压不住,暗恨之余,只自欺欺人的想,他大概听不出来,纵然听出来……或许也不会留意罢了。   因她垂着头,目光所及之处,便看见蓝灰色的袍子一角,在眼前荡过。   来人便停了步,道:“免礼。”   怀真听了这一声,暗中握了握手,整个人反而极快地镇定下来,垂眸漠然看着那一角袍子,口中淡淡问道:“不知大人来见妾身有何要事?然而毕竟有碍体统,还请大人出外,自同我兄长说话罢了。”   话音未落,那蓝灰色绸子角儿一动,便从眼前消失了。   怀真怔住,旋即闭了闭眼,才松了口气,就听他气定神稳地,沉声说道:“我是特意来找你的。”   怀真还以为他果然二话不说去了,闻言蓦地抬头,却见他后退了步,竟自顾自坐在了身后那金丝楠木的圈椅上,扬首垂眸,正也打量着她。   不期然间,目光相对,却见他依旧如昔,容颜威仪,均都仍叫人无法直视,且气势竟更胜从前,怪不得门上的人都不敢拦着……   怀真几乎无法想象自个儿此刻是何神情,想必是极丢人的?再加上身上这幅不成体统的打扮……跟他相比,果然又是如灰如土,更没有样子了。   原来这数月来,她孤居内宅,只顾照料孩子,调香看书,纵然有些来往看顾探望的,都是亲眷诸人,不用十分避忌,因此并不似昔日一样的认真妆扮。   此刻,也不过仍是一身旧衣,仍是因李霍之事,通身便更没有一点颜色衣裳,只因近来天气渐热,便换了梨花白的绫子衣,底下是淡孔雀蓝的绢布裙子,却都是昔日旧衣。   头发也只散散地挽了个随云髻,别一根乌木簪子,青丝中间,缀着朵小小的攒珠镶银素色珠花。   面上更一色素净,脂粉不施,如此惫懒散漫的家常模样,放在以前,倒也使得,但如今……   何况正经说来,他如今已是这样的一品大员,纵然是毫无瓜葛,彼此相见,却也要盛装打扮才使得。   不觉眼角已经湿润,可越是无地自容,却反而自这绝望之中,生出一股执拗力气来,竟似要破罐子破摔了一般。   怀真微微一笑,也随之后退了步,便挨在那炕沿上,也坐了,便垂了眼皮说道:“不知大人寻我何事?”   唐毅眼睛不离她身上,细细端详看着,却不答话。   这会儿丫鬟进来奉茶,见两个人一个坐在椅子上,一个在炕沿上,却谁也没有言语,这室内的气氛又是如此……不由畏惧起来,小心翼翼把那盏茶放在桌上,便忙退了出去。   唐毅并不喝茶,连看也不曾看一眼,只是仍死盯着怀真。   怀真虽不曾看他,也不曾听见他做声,却仿佛能察觉身上那股异样,被他注视,似无所遁形。   她忍不住皱皱眉,抬眸看去,果然见他仍是望着自己:他想做什么?是看她这会儿多狼狈不成?   怀真随手弹了弹发皱的衣角,便淡淡道:“大人若没有话,且请去罢。”   唐毅看着她面上薄有愠色,才一笑道:“我有话,只是万语千言的,实在太多,倒不知从哪一句说起才好。”   怀真不由瞠目结舌,不一会儿,脸上却有些红了,只皱眉冷看他说:“唐大人……你说什么?”   唐毅却又敛了笑,顿了顿,只又问道:“近来……可还好么?”   怀真越发冷笑,恼恨交加,很不愿再跟他说什么,便冷冷道:“不劳牵挂。大人若是有事,且请快说,若是无事,我便要送客了。”   唐毅道:“是有事,你且别急。”   怀真转开头去,只漠漠地看向桌上散落的花瓣,却是先前被她打散了的,零零落落,从桌上跌在炕上。   唐毅随着她的目光也看了一眼,忽地问道:“如何不见小瑾儿?”   怀真张了张口,终于涩声道:“在奶母那里。”   唐毅道:“可否让我一见?”   怀真虽一心不想跟他多话,恨不得立刻送客的好,然而听他这样说,却也没奈何,当初是唐夫人通情达理,才把小瑾儿交给她抚养,不然的话此刻还在唐府呢,又那里能拦着他看?倒的确要成全才是。   何况一想到小瑾儿,那气恼不由便消退了大半。   怀真叹了口气,垂着头道:“自然使得,我叫人把他抱来就是了。”   唐毅闻听,却道:“不急。”   怀真不解:“什么?”   唐毅道:“待会儿再看也不急。”说话间,仍是望着她。   怀真见他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她却恼也不是,怒也不是,只闷闷不快地低着头,也不知他究竟是要怎么样。   唐毅又看了半晌,才说道:“张珍先前跟你要那曼陀罗的方子,你因何不给?”   怀真蓦地听见这一句,意外之余,才隐隐明白了他的来意,因定睛问道:“唐大人这是何意,莫非……此事是跟你……”   唐毅也不否认,道:“是,是我想要的。”   怀真对上他的双眼,不知为何,竟觉得身上有点儿冷,慢慢抓了一把臂上,想要抱住,却又不想失态,便又缓缓放开手。   半晌,怀真笑了一笑:“原来如此,我就猜,怎么外人会知道了这机密之事。唐大人必然是从敏丽姐姐……从静妃娘娘那里听说的罢。”   唐毅道:“是,敏丽无意中说起来,我才留了心的。”   怀真点头,淡然道:“若大人是因此事前来,请容我不能了,这种香本是极难制的,且分量拿捏不好,对人的性命有碍,更何况,这方子流传出去的话,只怕贻害非小。大人请回罢,不必多言了。”说着,便要叫小丫头进来送客。   唐毅面不改色,不疾不徐道:“敏丽同我说起过,我也知情,只是我有急用,你能不能……”   话音未落,就听怀真断然答道:“不能。”   唐毅便不做声,只仍默默无言地看着她。   怀真却又低下头去,目光一动,看见自个儿手上残留的疤痕,虽早就不疼了,但每每看着,仍能想起昔日那痛楚来。   那光影自眼前流转而去,她本是想遗忘的,他何苦又来另生事端?不管是公事私事,她都不想再奉陪了。   怀真便轻声道:“纵大人再口灿莲花,我也只一个不能。大人可死了心,请回罢。”   唐毅听到这里,便站起身来,怀真只当他是要去了,便咽了口唾沫,不料他竟一步往前,两三步,已经到了她跟前儿。   怀真抬头的功夫,惊见唐毅已经近在咫尺了,怀真大为意外,屏住呼吸:“你……唐大人……”   唐毅垂眸看着她,忽地探手过来,便把她那只手攥在掌心里。   他的掌心微暖,然而……怀真震动,忙要抽手回来,唐毅道:“别动。”便举起那只手,放在眼底细瞧。   此刻上头的伤痕都已经淡了,可当初那才伤着时候的惨状,却仿佛深刻在他眼中心底,让他每每想起来,便不寒而栗。   怀真又急又窘,却又恼怒,虽挣不过,却喝道:“唐大人,你太无礼了!我……”还未说完,就见唐毅执着她的手,放在唇边,低头竟亲了上去。   当那久违的唇瓣温柔地压在手掌心时,仿佛有人在她身上轻轻地抽了一下,那通身便火辣辣地,有些烈烈地疼,又有些轻微地战栗发麻,所有的气力都仿佛被抽走了似的。   怀真睁大双眸看着唐毅,本要抽手、喝骂……却一种也做不出来,只是死死地咬着唇,不能相信。   唐毅轻轻吻过那柔嫩的手掌心,一步也不曾退后,只紧紧地靠着她的膝站着。   两个人着实离得太近了些,就算什么也不做,也极尽暧昧了,何况如此……   怀真遏制不住的发抖,终究忍无可忍,便尽力将手抽回来,含怒道:“唐大人,你再这样唐突轻薄,我便叫人了!”   唐毅轻声道:“我知道你在恨怪着我……只是为了不让你再受这种伤苦,故而一直不曾来见……如今终于除掉了心腹之患,才敢来见你。”   唐毅轻轻抬眸看向她,却见她清水芙蓉的脸,简素妆扮,却越发显出一种别样的婉转妩媚来。   ——自从方才进门,他的双眼就再离不开她身上,可见昔日总不曾来,竟是明智的,不然倘或见了面,只怕再难按照他心中筹谋的行事。   怀真待要再说,谁知目光转动间,却被一种颜色引住了,她盯着唐毅的鬓边,却见原本乌青的鬓边,竟掺杂着几缕若隐若现的……星星华发,那一丝银白跃入眼中,猝不及防地刺痛了她的双眸。   不过……才几个月而已。   ☆、第 329 章   话说怀真本欲叫人送客,谁知一眼看见唐毅鬓边竟生了星星华发,顿时惊心。   自打看见前世的情形之后,他那早生的白发,始终是她心中痛楚,是以此后才命人特意每日熬那何首乌黑豆鳝鱼汤给他喝,务必不叫他如前世一般才好。   谁知两个人竟成了如今这般情形,又哪里有人照料他?想必也并没有按照吩咐喝那汤……   怀真目睹此情,一念至此,不由脱口问道:“你并没好生喝汤?”手上一动,竟情不自禁便欲去抚一抚,擎手到了他胸前的光景,才复醒悟过来,忙便缩手。   谁知唐毅不等她缩手,已经又将手儿握住了,轻轻一笑道:“知道你仍是心疼我呢?”   自从知道了那汤水是她命人所留,唐毅心底自是百感交集,然而他倒是有心想喝,只是此后,因种种原因,他竟不着家起来,间三岔五的才回去一趟,这样一来,纵然喝了又有何用?   加上他近来谋心劳神,只藏着自苦,竟不免生出些白发来。   谁知怀真一言问出之后,便即刻后悔起来了,这会子他们早就和离了,这样亲密关切的问话,又哪里轮得到她说出口?   又听唐毅轻笑着答言,怀真只觉心也抽痛着缩成一团,仿佛又置身于那日的梅林之中,出口便能呵气成霜一般。   怀真道:“唐大人!”变了眼神,拧眉看他。   唐毅一怔,怀真呼一口气,道:“你可还记得……那日在府里你对我说过的话?你说叫我不许再去府里了,我也应承了,我虽不曾叫你别来这府里……只你若有要事,便去外头见我父兄便是,今儿你不请自入,我陪着说了这许久,已算是顾了唐大人的体面,现在……”抬手在他胸前轻轻一推:“切勿再轻狂了,您总该也清楚,如今我不是唐家的人了,别做出这些没脸面体统的举止。”   唐毅听她说罢,忽地道:“你不问问我,当日为何那样对你说话?”   怀真扭开头去,并不理他。   唐毅道:“你若总是往我府里去,被暗地潜伏的有心人看见了,知道我仍是舍不得你,必然会对你不利。”   怀真眉尖微蹙,长睫一动,却仍是不言语。   唐毅打量着她微白的脸色,因是侧面转头对着自己,只看见那长若蝶翼的眼睫时而轻眨:“这些日子,只怕你也听说了外头的传言了,可你总该明白我的为人,我不是那等狂三五四的,我心里有谁,便只有谁,纵然那个人狠心舍弃我,我心里放着的,却仍是她。”   怀真一颤,搁在腿上的手陡然握紧。   唐毅说道:“我本来……想找个好些的时机再来见你,也不想见了你只说别的事,故而先前只托人叫张珍出面儿跟你讨那香。”   怀真一直听他说到此,才道:“那天你说了那一句后,我以为万事皆休,早把前事也都忘了,如今又何须再提?至于这香,方才我也说过,不是好玩的,所以……唐大人也不必再说了。”   唐毅眼神微变,转身走开,背对着怀真站了会儿,平静了片刻,才沉声说道:“那日伤了你的倭国女子,唤作美纱子,那时候在新罗,我便是中了她的招儿,当时她就提起过你,只不过我回来之后,并不曾听闻有她的动静,又发生了许多事,才放松了警觉,竟叫你吃了大亏。”   他缓缓道来,声音之中并无任何情绪似的,怀真便也只是听着。   却听他又道:“扶桑忍者的潜藏功力非同等闲,若是捕风捉影的话,极难擒拿住他们,恐怕只能守株待兔,等他们先动……只因美纱子找上你,让我清楚她心中所想……故而才安排了王浣溪……”   因唐毅是背对着她的,怀真便缓缓抬起头来,看向他的背影,心头五味杂陈,此刻也才明白:怪不得外头那许多流言说浣溪跟他如何如何,原来,竟是引蛇出洞之计?   果然,唐毅道:“这自是引蛇出洞之计,然而此女性情狡狯非常,若有半点儿不妥,便能给她看出破绽,因此我行事也十分谨慎……上个月,果然她按捺不住,对王浣溪出手了。”   怀真暗惊,待要问问王浣溪如何,又有些问不出口,只有些着急地望着他。   唐毅说到这里,才转过身来,怀真正定定看着,不料他竟转身,一瞬来不及……只能同他目光相对。   唐毅道:“此中详细,十分曲折惊险……,就不必跟你说了,只怕你也没有兴趣听。我只告诉你,如今美纱子已经关押在镇抚司的诏狱里了,——你可还记得,当初那个供认了姓应的大官儿的倭国细作?据我们所知,的确京内有个倭国内应,如今,我便是要从美纱子的口中,得知那人的真正身份。”   怀真听见又提起应兰风之事,不由有些毛骨悚然,越发说不出话来了。   唐毅道:“然而总也没有法子让美纱子开口,可是这些倭国细作之中,只有她才是确切知道那内奸身份的。正好……前几日我因进宫去,敏丽……她没好气训斥我。”   唐毅说到这里,微微苦笑。   当时他本是进宫探妹的,谁知敏丽见了他,便冷言冷语的,竟道:“哥哥还记得有个妹子么?真真儿稀罕,我以为你竟是那古来大禹,什么三过家门不入,连六亲也不认了呢。”   唐毅自知道敏丽是为什么对自己甩脸子,只因她素来跟怀真极好,早在前两个月,就传召他入宫,只不过唐毅知道她的意思,故而借口不曾来见,是以敏丽心中也憋着一口气呢。   唐毅便笑道:“这不是来了么?”   敏丽冷哼道:“来我这里做什么呢?把自个儿的媳妇儿都弄丢了,当初是谁信誓旦旦说的那样好听的,如何转眼就翻脸不认人了,我只以为世间别的男子是这样薄情寡义的,再怎么想不到,我的亲生哥哥,也是这般!”   唐毅见她眼圈儿红了,低头沉默一会儿,便温声安慰道:“妹妹别气,如今有身孕的人了,不要在这些上头含恼。”   敏丽已经掏出帕子,又叹了口气,才放软和了声音:“我何尝愿意动恼,更也知道哥哥近来忙的厉害,也不愿意为难哥哥,只不过……哥哥纵然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可总也要体谅体谅人的心呢……我尚是旁观,想起来都觉得凄楚的很,怀真是那样的性情,被你冷冷地撇下了,又一个养着小瑾儿,你真当女人家是那样好过的?”   唐毅掩去眼底忧色:“我自然知道她辛苦,只不过……当初我求过她许多回了,她只是不肯回头。”   敏丽忙道:“怀真那人是最心软的,何况她又对你有心……竟怎么不肯回头了?你又是什么时候求的?”   唐毅张了张口,却想到那风雪交加散发着血腥气的寒冬之夜,直到如今,他的鼻端都能嗅到那令人窒息的血腥气息,耳畔都兀自盘绕着那呼啸而过的冷冽北风声响,以及她说“三爷请回罢”,坚决固执,九牛不回似的。   唐毅摇头,并没有说出口。   敏丽打量着他,知道他也并不是无心无情,因叹道:“哥哥,从来都说是男主外,女主内,或许在哥哥心中,这内宅中的女子便是没什么用的,可当初你在外头,可知道我们在家里是怎么熬着的,别说是外人如何看待,连自己家里的人都排挤着呢,若不是怀真仔细护着,我现在又哪里能好好儿坐在这儿跟哥哥自在说话?”   敏丽只当唐毅并不知道在唐府长房内发生的那些儿事,因此便索性跟唐毅说了那仆妇嚼舌、怀真替自己报仇等事。   谁知唐毅虽知道长房内曾欲对怀真不利,但敏丽所说的这一件,却知道的并不详细,此刻偏偏歪打正着……   只因当时怀真用的法子格外玄妙,故而敏丽记忆深刻,这会儿跟唐毅说起来,都啧啧称奇,谁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内室之中,唐毅简略地把同敏丽相见之情略说了一番,才道:“我听敏丽说了,才知道你会调制这般的奇药,倘若当时对付那倭国的细作也用此药,就不必大费周章了。”   怀真心中一动,微笑道:“这个却是不能的,当时我……”   唐毅说罢,听了她此言,蓦地也醒悟过来:“是了,你当时怀着小瑾儿,只怕不能弄这些。”   怀真一笑,倘若是别的寻常香料,纵然有孕,略摆弄摆弄,倒也无妨,然而曼陀罗此物,毒性灵妙,就算先前她好端端的时候,还要打起十足精神对付呢,何况有身孕之时,更是半点儿也不能碰的。   两个人说到这儿,唐毅便道:“我把所有之事的来龙去脉都说了,你还是不肯给我曼陀罗的方子么?”   怀真笑得有几分古怪:“若是不同我说,倒也罢了,如今听了,我倒越发的不能给了。”   唐毅问道:“为何?”   怀真道:“上回不过是一个倭国细作,竟供认出我父亲来,才招致那样的大祸,差点儿丢了性命;倘若这回这个更厉害的人……再供认出什么了不得的来,或者又咬定了我父亲,可又怎么说?我岂不是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   唐毅心中微震,一刻竟哑然无语。   怀真复也低下头去,幽幽说道:“何况我是知道的,涉及我的家里人,我就是个不管黑白的,但三爷不一样,所以……我是不敢冒险的了,您可懂得?”   唐毅凝视她半晌,终于说道:“我知道了。好,我不为难你就是。”   怀真行礼道:“多谢唐大人。”   两人重又相顾无言,正在此刻,忽地听外头有人笑着说道:“哥儿醒了,又吵嚷起来,怕又是想念奶奶了。”   丫鬟道:“先别进去……三爷……”   正要拦着,怀真已经听见,便道:“是小瑾儿醒了么?快抱进来。”   于是帘子一搭,果然是奶娘抱着小瑾儿进来了,怀真迎上前,把那孩子抱了过来,见小家伙儿滴溜溜眼珠乱转,见了她,便眉开眼笑,讨喜的很。   怀真笑了笑,道:“你乖乖的。”心中转念,便抬头看唐毅一眼,把小瑾儿抱着走到他跟前儿,轻声道:“您看一看这孩子罢。”   唐毅正望着她跟怀抱中的孩儿,见状,便试着伸出手来,将小瑾儿缓缓接了过去。   只见许久不见,小孩儿越发长开了些,凤头麟角,虎虎精神,正喜笑颜开地,忽然被唐毅接了过来,大概是猛然见了个“面生”之人,顿时睁圆了眼睛,敛了笑意,呆看了半晌,竟“哇”地哭了起来。   唐毅正有些诧异地望着这小小孩子,心情微觉忐忑,又觉着有些奇异——自打这孩子生下来,因怀真被折腾的死去活来,当时他便全心留意怀真去了,是以竟不大仔细看这孩子,后来又因外头的事儿焦头烂额的,越发顾不上了……乃至最后唐夫人不得不把小瑾儿给了怀真带,他心中倒也不觉如何。   此刻猛然见了如此圆头胖脑,精神炯炯的可爱孩子,竟有些不真实之感——这便是他的儿子?   正在认真打量,谁知这孩子猛地哭了起来,把怀真也吓了一跳,忙上前来道:“怎么了?”   唐毅原本还正心里微微赞叹,觉着果然不亏是自己的儿子,生得着实粉妆玉琢好个相貌,偏还是这样出色的精神……谁知这样快便变了脸,哭的惊天动地,那声音直钻入耳朵,令人着实痛苦。   唐毅忙道:“不知,我并没如何。”心中掂掇:难道是自个儿抱得太用力了,故而叫这孩子不舒服了么?   怀真见他似有僵硬之态,脸色也不似先前那样笃定淡然,却隐隐透着紧张之意,便忙把小瑾儿接了过来,在怀中抱着,轻轻地颠了两颠,又哄了几声,小瑾儿见换了人抱了,才终于停了哭,却仍是时不时地瞪着唐毅。   怀真道:“好孩子,你怕什么?那是你的……”说到后面两个字,陡然停口!   唐毅在旁,正有些不自在,听她对小瑾儿说自己,便抬头望着,谁知见她说不下去了……唐毅便道:“你如何不告诉他?”   怀真垂眸,低低说:“不碍事,他如今还不懂得。”   唐毅道:“可是我懂。”   怀真一愣,喃喃说:“唐大人何必只是说笑。”   唐毅便走到她跟前,同她一块儿低头看这孩子。不料小瑾儿见他走过来,复盯着他仔细看,似有警觉之色,怀真踌躇片刻,便终于对孩子柔声说道:“小瑾儿……你瞧明白,这是你的……是你的、你的父亲……”几番断续,终于说了出来。   而她原本好端端地,只不知道为什么,说到“父亲”两个字,眼泪刷地一下儿,便涌出来了,竟似悲不可遏,忙转开头去避开他的视线。   唐毅见状,便轻声唤道:“怀真……”   张手轻轻地将她跟小瑾儿一块儿拢在怀中……因嗅着她身上的淡淡久违香气,低低道:“别再恨我了……如今……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你能不能……”   怀真忙止住泪,正要开口,忽地听门外有人道:“谁在里头?”   丫鬟回道:“是三爷……是礼部的唐尚书大人在。”   那人应了声,便掀起帘子走了进来。   怀真早挣开唐毅的怀抱,抱着小瑾儿退开一步,那来人进门,见状,面不改色,只向着唐毅行了个礼,口称:“果然尚书大人在此。”   唐毅也淡淡一点头:“驸马何以也来到?”   原来这来人,正是凌绝。凌绝道:“我本是要来见佩哥哥的,不过遇到府里的人,正满街上找人,说是府里着急找佩哥哥跟王兄回来有要紧的事儿。我因知道恩师不在家里,自然便来照料看看。”   唐毅道:“原来如此,果然是有心了。”   凌绝打量了一眼怀真,见她眼睛发红,因又问道:“妹妹怎么了?”   怀真一笑:“无事。”   凌绝淡淡道:“无事就好了,我才过来,听见小瑾儿大哭,还不知怎么呢。”说着便走到跟前儿来,谁知小瑾儿一见他,便口中呢喃不清着,又抬手抓过来。   凌绝握住他的小手,轻轻捏了一把,忽然又举手一摸,竟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地拨浪鼓来,拿着一摇,咚咚发声。   小瑾儿眼睛一亮,顿时又叫嚷起来,非要要这个拨浪鼓玩耍。   凌绝把那小东西塞到他的手中,又说道:“是凌霄凌云昔日玩过的,凌霄前几日嚷嚷着要送给小瑾儿,我替他带了来的。”   怀真道:“有劳记挂着。”   小瑾儿听不懂,只自顾自玩那有些旧了的小拨浪鼓,胡乱一转,只听得咚咚,咚咚一声声乱响,惹得小孩儿咯咯地笑了起来。   唐毅原本还是云淡风轻的,乍然见状,顿时眼神都变了,看看怀真,又看看凌绝……再看小瑾儿笑逐颜开的脸,那一声声拨浪鼓的轻微声响,却如洪钟巨鼎似的发声,震的他心头嗡嗡然地颤动,一瞬竟大不受用。   凌绝握了握小瑾儿嫩嫩的手,却又回过身来,对唐毅道:“仿佛尚书大人来此甚久,若无他事,我就代妹妹送大人出府罢了。”   唐毅喉头微动,有心不从,可毕竟不是那可以任性赌气的少年了……便仍只一笑,目光扫向怀真,道:“如此,我便去了。”   怀真抱着小瑾儿,便微微屈膝示意,唐毅看一眼站在跟前儿的凌绝,果然转身出门而去,凌绝相送。   话说凌绝相送唐毅出门,两人一路无话,只是到了门口,唐毅欲上轿子之时,凌绝说道:“唐大人,我有一句话。”   唐毅止步,回头看他,凌绝说道:“大人近来为国操劳,臣民有目共睹,我素来也钦敬大人为人……品行操守,自是无可挑剔的。”   唐毅料不到他会说这些,便挑了挑眉。凌绝又道:“不过,这多日来,对怀真不闻不问,也只有大人这般人物才做得出来,既然一别两宽,何必又欲自苦,大人品德学识,修为涵养都在常人之上,如何不明白这个?”   唐毅听到这里,并不答言,只笑了笑,刚欲回身进轿,脚下一顿,却道:“凌驸马也是个冰雪聪明七窍玲珑的人,如何却总听闻跟公主貌合神离的传闻?驸马问我不明白这个,难道自己竟明白?”   凌绝眉头一皱,唐毅和颜悦色,缓声说道:“我毕竟同怀真夫妻一场,从来恩爱非常,纵然她一时想不开,她却也是个明白事理的,又有了小瑾儿,以后她必然会明白我,仍旧回心转意……就不必驸马操心了。”含笑向着凌绝一点头,这才回身入轿子内去了,行人随从起轿而去。   凌绝站在门口,目送那轿子远去,站了一会子,便见应佩骑马急匆匆地赶回来,见凌绝也在,便问道:“是怎么了?如何你也在?”   凌绝才道:“不妨事,是唐尚书方才来过,已经去了。”   应佩诧异,问道:“可有什么要紧事?”   凌绝道:“只是来找怀真妹妹的,大概没要紧事。”   应佩挑眉,凌绝道:“怎么?”   应佩却又摇了摇头,说道:“没什么……横竖清官难断家务事……我进去问问妹妹罢了。”应佩往内而行,见凌绝不动,便回头道:“如何不进来呢?”   凌绝笑笑:“我也是听闻有事才急急赶来,如今既然无事,我便去了。改日再来。”   应佩也不勉强,当下同他别过,将到二门上,却见招财迎面而来,见了应佩,便忙行礼。      ☆、第 330 章   话说唐毅自应府离开,便欲回礼部去,只是心中越想,越是惊恼难忍。   这一生没什么能难倒他之事,可偏偏遇上这样一个人。让他爱恨交加,无可奈何。   想到凌绝同小瑾儿的相处,若他不知前世之情倒也罢了,如今联想起来,倍加钻心。   到底是忍不住,——方才对凌绝所说的话,虽听来信心十足,可对他自己而言,却毫无头绪。不过是想压倒凌绝之意罢了。   他毕竟不是那种惯于风花雪月,一味做小伏低的性情,虽在她身上从来都温声软语,宠溺非常,对外却从来都是个威重仪雅之人。   何况公务缠身,繁杂众事且还忙不过来,是以先前数月不曾来,一则是因要设计捉拿美纱子,二来,却也的确是想让自己心绪平静,专注国事些,才能将那无地自处无法安置的杂乱之心平复。   不曾想,来见她一面而已,那修炼数月、自诩平静了的心……轻轻易易、又被搅乱一池春水。   轿子缓缓起伏,唐毅举手入怀中,摸出那越发有些旧了的并蒂莲花香囊,凝视半晌,方低声道:“你到底如何才能明白我的心,还是你当真决断不肯回头了?不过是个小小女子,竟比我还狠心绝意。”睹物思人,轻轻一叹。   想到她种种倔强不肯让人之处,真想索性放下,可想到昔日素来的可喜,又是缠绵悱恻,难以自禁。   先前,不见她的面,倒也忍得,只觉心意儿也有些转淡了。原先打点要来见她之前,虽有些虚然心跳,可毕竟仍是镇定自若。   只方才相见了后……眼睛看着她,虽面不改色,然心潮涌动,竟是无法按捺,才知自个儿仍是恁般惦记着她,竟比他原本所知的更深更狠许多。   真真儿恨不得将她不管不顾,一把攥入掌心……   眼色深沉了几分,唐毅握紧那香囊,想象中就仿佛是那个人一般,被他紧紧握着,从此不放。   轿子行到半路,唐毅把香囊揣了,道:“去镇抚司。”   凌景深亲迎了出来,两个人并肩往内而行,景深道:“今儿如何亲临了?”   唐毅道:“顺路而已,仍是没什么进展?”   景深道:“虽用了刑,这妖女却着实嘴硬,又怕她忽然死了,便只好严密关押着。”   唐毅“嗯”了声,忽地又问:“王浣溪如何了?”   景深道:“恢复的尚好。你可要去看看她?”   唐毅摇头:“不必了。”   景深望着他,忽地笑道:“之前闹得满城风雨,以后却要怎么样?”他问的虽然含糊,唐毅却听出弦外之音。   因淡淡答道:“什么怎么样。”   景深道:“你跟怀真那丫头……彼此都是如此倔强,我看……”   他哪壶不开提哪壶,且又一语见血,唐毅皱皱眉,景深只好作罢,说道:“我不过好心问问,到底如何,只随你罢了。如何……你既然不见别人,是不是要去诏狱?”   唐毅点了点头,两人便转向诏狱而去,因上回刺杀跟劫狱两件事,故而诏狱内的防范更重了数倍,都是景深亲自过目挑选出来的人,务必万无一失。   行到里间,便似进了暗无天日之地,唐毅徐步而行,这个地方他自不陌生,上回应兰风关押着,他来望过数次,然而这一次走来,心境却又有不同。   眼前光线暗暗淡淡,竟让他有种异样的熟悉之感,细细想来,却仿佛是那段他病倒在凌府,昏病不醒的日子,神智迷迷茫茫,乃是有生以来……最深沉黑暗的日子。   凌景深在他手臂上轻轻一握,唐毅才停了步子,景深看他一眼,微微抬头往前示意。   唐毅顺着目光看去,却见前方的牢房之中,有人被绑在墙上,双眼亦被蒙起,衣衫不整,头发凌乱,隐约可见是美纱子。   虽是这般落魄之时,如此姿态,却更添了几分妖魅之意。   两个人止步相看,忽地美纱子抬起头来,道:“是谁?”她蒙着双眼,可抬头相问之时,却仿佛能看到此处似的。   唐毅挑眉,景深冲他一笑,两人目光相对,便复又不发一声,退了出来。   两人站在诏狱门口,唐毅道:“这妖女仍是这般警觉难缠。”   景深道:“正是,蛇之垂死,仍能于猝不及防间咬人一口的。”   正说到此刻,景深面色一动,忽然说道:“山不去就人,人却来看山了。”   唐毅见他无端说了这句,随之转头看去,却见前头廊下来了两人,一个自然正是王浣溪,脸色有些苍白憔悴,却尚且镇定,另一个人,年纪略大,身段婀娜,秀丽妩媚,赫然正是胭脂姑娘。   唐毅远远地打量了两人一眼,便问景深:“自从回来,她两人可跟美纱子照面过了不曾?”景深摇头。   且说美纱子正在诏狱之中,忽地听到细微脚步声响起,听来比先前那两人的更低些。   美纱子自知道这并不是狱卒,顷刻,有开锁的声响,然后鼻端竟嗅到一股香气。   美纱子正在疑惑,有人抬手将她蒙眼的布帛取下,她定睛看去,却果然见眼前站着的是两名女子,倒也并不陌生,都是她认得的。   此时王浣溪并未说话,只是死死地瞪着美纱子,却听胭脂笑道:“这镇抚司的人也忒不知怜香惜玉了,怎么对这样一个美人儿如此粗暴?”   美纱子听了,一笑道:“难道你不是镇抚司的人?只想不到娼妇也能进大名鼎鼎的镇抚司了。”说到这里,便又扫了王浣溪一眼。   王浣溪听了这句,脸色一变,自胭脂身后上前,一掌掴了过去。   美纱子被打,反而笑得愈发欢快:“很不必这样忙着恼羞成怒,反显得我说的很对。”   胭脂笑道:“当然说的对,要不怎么有惺惺相惜一说呢,倭国能叫你这样儿的……出面行事,如何我就不能呢?大家彼此的,只好气味相投罢了,不用互相先踩起来。”   美纱子眯起眼睛,看向胭脂,眼神轻蔑。   胭脂好整以暇地望着她,又道:“只不过如今,成王败寇的,落在娼妇手里,竟比娼妇还不如呢。”   美纱子口头上没占着便宜,眼神一变,便用扶桑语狠狠地说了几句,胭脂挑眉问王浣溪道:“她说什么?”   浣溪迟疑答道:“她说迟早晚要……报仇。”   胭脂大笑:“癞河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莫非还忘了如今在何处不成?还是你仍想着逃出去,这可不能了,上回你的同伙,便是死在里头的牢房里,镇抚司若还叫出一点儿意外,也不必存于世间了。”   美纱子见胭脂十分厉害,便不去理她,只看着王浣溪道:“那时候你所说的,难道是骗我们的?”   浣溪听了这句,脸色越白了几分,狠狠地盯着美纱子。   目光相对,美纱子忽地看出了什么似的,竟笑起来:“没有人在那种情况下仍能编造谎言骗人,这样说来,你说的是真话,或者说,是你自以为是的真话?”   王浣溪一言不发,实则心跳非常,竟蓦地回想起遭劫被掳时那不堪回首的种种。   原来唐毅因自造自演了这场戏,果然引蛇出洞,叫美纱子中计。   她自新罗一路追来京城,一心想完成昔日的任务,然而对唐毅此人的兴趣,却几乎超过想杀死他之心,这种说不清的情绪交织,让她也恨上了他所钟情之人,尤其是怀真。   只不过因两人和离,又传出那许多新闻来,美纱子起初并不信,然而盯了许久,并无破绽,更加上那些添油加醋的传闻不绝于耳,竟让她也半信了。   是以竟果然觑空,把王浣溪掳来。   当时王浣溪也似这般被蒙着双眼,待蒙眼的布被扯开后,才看见面前的美纱子。   王浣溪并不见十分恐惧,反而有些娇蛮无惧地喝道:“你是什么人?这又是何地,你们如此胆大包天,可知道我是谁?”   美纱子见她生得倒也算貌美,只是这般趾高气扬的……因抱着双臂笑道:“你是谁?”   王浣溪道:“我是……”忽地停住,道:“你不知我是谁,敢把我掳来?实话告诉你,快快把我放了,不然以后,可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美纱子好整以暇问道:“怎么说?”   王浣溪哼道:“你们总该听说过礼部唐尚书的威名,我素来是跟着他的,尚书大人一日缺不得我,你们竟敢对我动手?”   美纱子笑起来:“一日缺不得你?别叫我笑了,那些处心积虑想要爬到他床上的,哪个姿色不比你上乘,你算什么。”   王浣溪滴溜溜打量了她一会儿:“哦,我知道了,原来你也是那处心积虑想爬到三爷床上的,只可惜三爷不喜别的狐媚子。”说着便笑。   美纱子闻言,即刻反手一掌,竟把王浣溪打的天昏地暗,一时没了言语。美纱子又道:“你连应怀真都比不上,算什么东西。”   王浣溪定了定神,咬牙道:“我比她年轻且又懂事,又如何?”   美纱子挑眉,嗤嗤笑了会儿:“我原本还以为唐毅果然是移情别恋了,还不知你到底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这会儿见了才知道,原来这不过是他的移花接木之计,他哪里是一日缺不了你,只不过是缺不了你这挡箭牌罢了。”   王浣溪喝道:“你瞎说什么?”   美纱子点头说道:“只怕因上回我对应怀真出手,伤着了她,故而唐毅才用你来转移视线,实际不过是护着应怀真罢了,你这蠢货,却还以为是他对你真心不成?只是利用你来送死的罢了。”   王浣溪脸色微变,半晌不答话。   美纱子起初倒是想折磨她,不料因看破了王浣溪性情,笃定唐毅绝不会瞎了眼喜欢这样的女孩儿,因此竟兴趣乏然,心念一动,便想叫人杀了王浣溪罢休。   谁知浣溪思量了半晌,忽地冷笑道:“你又到底是什么人,就敢这么胡吹大气笃定,他对我好不好,难道我竟不知道,反而是你知道?他连那最机密的事都同我说了,难道还不是因喜欢我?”   美纱子才唤了人上来,见状挥退,道:“什么机密之事?”   王浣溪笑道:“既然说是机密,又哪里能说给你知道?”   美纱子阴测测道:“小女娃儿,你最好乖乖地说了,不然的话。”抬起手来,戒指上弹出一枚极细锐的针来,向着王浣溪脸上贴了过来,道:“你信不信,我用这个,就能把你的脸戳的稀烂!”   王浣溪即刻敛了笑,眼中透出恐惧之意。   美纱子凑近了些,又絮絮善诱:“说罢?让我听听,是真是假,即刻也就知道他对你的心意真假了。”   王浣溪胸口起伏,看看那闪着锋芒的针尖,又看看美纱子,终于吞吞吐吐说道:“我、我不知你听没听说,先前,有个倭国细作供认应府是他们的内奸……”   美纱子听是此事,便道:“然后呢?”   王浣溪道:“其实、其实不是,我听三爷说,那个细作,不是应兰风,而是……而是他身边的一个人……”   美纱子双眸眯起来,过了会儿,才问道:“是么?那……是谁?”   王浣溪摇头道:“你、快把那针收回去,三爷只对我说了那些。”   美纱子逼视着她,王浣溪却放缓和了声儿,求道:“我跟你无冤无仇,你总该放了我罢?不然,尚书知道我不见了,必然搜遍全城。”   美纱子笑了两声,并不理会,便退了出来,她的一名手下道:“要不要立刻杀了?”   美纱子思忖道:“不急,此人如此之蠢笨无知,倒是可以再行利用。”   原来美纱子认定唐毅并不喜欢王浣溪,纵然杀了,也没什么效用,然而此刻外头却已经遍城警戒起来,镇抚司的缇骑四出,九城畿防那边儿兵力也多加了一半。   美纱子等人藏匿了一日,见外头风声略松了些,便重又来逼问王浣溪,问了若干有关唐毅之事,她也都尽数答了,并没什么破绽,又哀求说:“我自忖并未得罪你们,可以放了我了么?”   美纱子反命人将她松绑,又亲自扶起来,道:“我并没有就想真的为难你,如今知道唐毅只是利用你来护住应怀真的,又何必遂他的心杀了你呢?”   王浣溪闻听,胆怯问道:“那……你到底是什么人?想做什么?”   美纱子故意叹道:“我也是个被他利用过的可怜之人罢了,我如今只想报复昔日他耍弄我之恨。”   王浣溪睁大双眸,不解其意。   美纱子便把她跟唐毅相识种种:她如何一见倾心,为了他抛弃所有,唐毅表面“甜言蜜语”,而后翻脸无情等等……波浪起伏地说了一遍,这倭国女子素来最会做戏,如此一番绘声绘色之下,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不由不信。   王浣溪目瞪口呆道:“尚书怎会如此……始乱终弃的?我、我不信。”   美纱子道:“且看他如今利用你的情形,跟当初利用我是如出一辙,如何不信?恨只恨我当时心软,竟没有把这颗一心丹给他服下,不然的话,他果然就是我一个人的了。”   说着,果然从袖中摸出一丸药来,望着叹息。   王浣溪越发不解,美纱子笑道:“好妹妹,这药有些古怪,倘若给男子服下,他服药之时看见的是你,他醒来后,心中眼里就只有你一个,故而我如今后悔呢。”   王浣溪眼睛都直了,盯着那一颗药,不由道:“姐姐给我可好?”   美纱子道:“给了你又有什么用?你莫非是想……”   王浣溪只是哀求,美纱子故意犹豫了会儿,才终于道:“我果然看不惯他这样玩弄人心,倘若妹妹能给他服下这药,让他从此对你死心塌地,倒也算是为了我报仇了。”当下,果然就把那药丸给了王浣溪。   王浣溪喜不自禁,千恩万谢,只以“姐姐”相称,两个人竟忘记先前的不快似的,表面儿竟亲亲热热地起来。   王浣溪又道:“我若果然遂了心愿,该怎么谢姐姐呢?都不知姐姐姓甚名谁,住在哪里。”   美纱子笑道:“不急,到时我自然会去跟妹妹相见。”   王浣溪道:“妹妹一定忘不了姐姐的好。”   话说美纱子见她轻易中计,心里又觉自得,又有些异样,正在迟疑要否立刻送她离开……忽地外间有一人匆匆前来,在美纱子耳畔低语了几句。   美纱子听了,脸色一变,挥手示意属下退了,她回头看向王浣溪,望着她看似天真无邪的笑脸,嘴角抽搐,脸色狰狞,忽地一掌拍过去。   她的力气竟是甚大,王浣溪重重跌在地上,惊呼一声,不解何意。   美纱子拧眉道:“好个贱人,差点儿给你瞒过了……”   王浣溪忍着痛,回头道:“姐姐何意?”   美纱子走上前去,一把攥住了她的头发,狠狠看着,竟冷笑道:“当初……次郎就是被你诱出了真相才死了的,我还以为你只是个无知的蠢货,想不到竟也是个有心机的细作……说,是不是唐毅跟你说过什么!”   王浣溪矢口否认,道:“姐姐在说什么,方才不说的好好的么?如何忽然变了脸?”   美纱子凝视她片刻,道:“你们人常说:镇日打雁,却被小雁啄了眼睛,我倒也是差点儿看走了眼了。”   王浣溪仍是只做不知,道:“什么看走眼,先前我知道的都已经说了,姐姐不是要我拿一心丹回去,为姐姐报仇么?”   美纱子大笑:“臭丫头,你还敢在我跟前儿演戏?不错……到底是谁教你的,是唐毅,还是镇抚使?”——那什么“一心丹”,其实不过是剧毒罢了,只要给唐毅服下,他立刻毙命,美纱子起初是想利用王浣溪之无知蠢笨行事,没想到……蠢笨的却差点儿成了自己,是以大怒。   王浣溪只是大哭不肯承认,美纱子打了她两记耳光,见她如此咬口不认,她心中一动,便起身道:“我本想高看你一眼,不料你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也罢。”说着,便一招手,身后两个下属上前,都是身材短小的男子。   王浣溪一愣,美纱子道:“既然你不肯跟我说实话,我只好看一场好戏了。”那两人会意,当下狞笑着扑了过来。   顿时之间,如饿虎扑食似的,王浣溪哪里能扛得住,尖声哭叫挣扎起来,嗤嗤声响,身上衣衫很快被撕去大半,一时想也不想,叫道:“住手!我说……我说!”   没有人能受得了这种惊恐,也没有人会在这种情形下再有心情说什么谎话。   所以当王浣溪涕泪交加供认了那句话后,她看着王浣溪崩溃之极的神情,理所当然的这么以为。   而对王浣溪来说,她何尝不是跟美纱子一样的心意?同样以为自己说出的是实情。   ——自从跟应怀真和离之后,唐毅带着她在身边,出入礼部之外,还会去一个地方。   那就是教坊街的胭脂姑娘府上,每隔个十几日便悄然去一回,也不带侍卫随从,每次都会喝的酩酊大醉,且在楼上歇息一夜,次日才离。   那是他防备最懈怠之时。   唐毅曾特意叮嘱过她:此事不可对任何人说起。   此事果然从无人知晓。   所以在这绝望之时,浣溪想到这件事,并且说了出来。   美纱子想要的是唐毅的性命,她知道,所以在无尽恐惧重压之下,才无法选择地说出这件事来自保。   但当说出口之后,心中那股悔恨之意却翻天覆地,仿佛背叛了自己一直起来所坚持守卫的东西,一瞬间,恨不得立刻去死。   她也当真这样做了,然而美纱子眼疾手快,命人将她及时拦下。   而王浣溪这寻死之举,却更让美纱子坚信是真。   是以她大喜之下,先查了查教坊这个所在,知道是个烟花之地,并无可疑,才悄然率人前往埋伏,谁知,自以为的刺杀者,反入了高明棋手的围牢之中。   美纱子窥破王浣溪也不知真相,顿时大笑:“我说什么来着?你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他连你会捱不住一则都算到了,可谓利用算计到了极致。”   这会儿,浣溪的脸色逐渐平静下来,闻言便也抬头笑道:“我就算是被算计的棋子,也是在三爷这边儿,注定是会赢的,你呢?”   美纱子笑容一收,忽地道:“棋子始终都是棋子,甚至连个人都算不上!你难道会这样甘心?”   胭脂在旁,欲言又止,隐隐有些担忧。   却听浣溪笑道:“早在他召见我的时候,就同我说的很清楚,我甘心为他所用,才能一路至此,做这许多常人不能想之事,不然起初我为何竟也把你骗的团团转呢?”   美纱子方才不语,王浣溪重又振作起精神来,盯着道:“说起来,那时候你明明信了我的话,还要放了我,却不知是谁给你送了信,让你识破我的身份呢?”   美纱子目光一沉,王浣溪又觑着她:“让我猜猜看……当初我说了内奸不是应大人后,你仿佛十分在意……你可知道,这句话也是三爷教我说的,专门为试探你……如何,你还真当我们毫无头绪?”   美纱子眸色几变,忽又用扶桑语说了几句话。   与此同时,在牢房之外,拱门之下,两个人并肩站着,看着前头树枝上一只雀儿蹦来蹦去,梳翎磨嘴,十分自在。   凌景深道:“我还以为呢,昔日你总去胭脂那里,还每次带着浣溪,原来是故意安排浣溪跟着,让她相信这是你跟她之间的秘密,倘若被人严刑拷打起来,她撑不住,自然就会说出来,连她自己都信是真的,那审讯者自然也不会有丝毫怀疑。”   唐毅道:“王浣溪虽然聪明机变,但美纱子却比她经验老练数倍,只怕仍旧功亏一篑,是以才安排这釜底抽薪之计,以防万一罢了。”   景深笑着点头:“你也太狠了些,救出浣溪之后,她还不知道呢……一直哭着说害死了你,说对不住你,我说你没事,她尚且不信。”   唐毅只是一笑,这瞬间竟有些恍惚:他果然狠的话,如何独对那一个人狠不下来?   正在此刻,诏狱之中忽地匆匆跑出一个人来,直跑到两人跟前儿,低低在凌景深耳畔低语数句。   此刻,那枝头上的雀儿受惊,嗖地直飞向天,只剩树枝空空摇曳。      ☆、第 331 章   话说这日,应府之中,忽然报说骋荣公主来拜会。   丫鬟请来房中,彼此相见了,骋荣见怀真脸容身量仍是昔日一般,也并不见格外安逸丰润些,依依地仍有些纤纤少女之态,心中又是欣慰,又且叹息。   两个人坐了吃茶,骋荣说道:“应大人夫妇仍未回来?”   怀真道:“多谢惦记。前儿来了信,已经往回走了,不出几日大概就回京了。”   骋荣笑道:“倒是苦了你,自年前只怕也鲜少出门,在这府里头只怕要闷坏了。”   怀真笑了笑,这话说的也是,她先前除了去过平靖夫人府上,再也不曾外出过,然而如此倒也觉着安宁罢了。   骋荣察言观色,又见小瑾儿在旁边,便凑过来看了会子,因说道:“如今时气正好,外间也都草长莺飞的着实热闹,前儿我出城了一趟,远远扫了一眼,看见那河堤上的梨花都开了,雪雪的一片,还有些桃花,只是半开,却如绯红的云雾似的,可惜你不曾去见。”   怀真听了,一时出神,她自从回京,果然也极少出城去,只那一次应兰风携家人出游,才得去洢水河畔自在玩乐了会子,此刻记忆犹新。   然而想到此事,不免又想到……当时她跟众人在那桃林之中吃酒闲话,李霍在驻军中听闻,还特意请了假过来探望……   如今桃林仍在,洢水河也仍滔滔,那打马而来的飒爽英姿少年,却再也不会骑马前来,唤一声“妹妹”了。   骋荣见她面上隐隐透出伤感之意,并不知道她所想的乃是李霍,却会错了意,便道:“照我说,何必只困在这宅子中,如今春光正好,倒不如出去踏春散散心如何?”   怀真勉强一笑道:“虽有此心,然而毕竟不大妥当。”   骋荣道:“是怕应大人不在家中么?令兄陪同也是一样的……倘若你不嫌,我也愿意作陪,有我陪着,你该是放心的。”   怀真并不言语,骋荣也不勉强,只笑说:“岂不闻: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我看你仍是心事太重了,虽然看着无碍,然而天长地久,谁知郁结出什么来,这小瑾儿尚且这般年幼,你倒要放开胸怀些好。”   怀真诧异,想她不过跟自个儿见过几次罢了,竟说的如此贴心。怀真便低声笑道:“多谢公主劝慰。”   骋荣道:“可还记得上回在我府里,说起的那两种花儿?为人纵然不能做那霸道的大将军花,可也要像那格桑梅朵,能经风担雪,耐寒耐热才好,有光的一日,且自在受用一日,谁知下一步又如何。”   怀真感激她的心意,便点头答应。骋荣见她有些松动之意,便道:“何必再犹豫什么,明儿我来请你出游,可好?”   怀真笑道:“这个须得跟我哥哥商议。”   谁知一言未罢,就听见外头道:“商议什么?妹妹只管去。”说话间,就见应佩走了进来,原来应佩听说骋荣公主来了,知她身份不同等闲,便出来相见。   应佩见礼过了,又对怀真道:“我原本也想劝妹妹出去散散心,又怕妹妹不乐意,如今既然公主开口了,却是正好儿。这会子春暖花开的,正好儿看看这好时光,人也清明爽快些。”   怀真见应佩也赶着说,只好答应了。   因动了这个念头,不免想到应玉,于是派人去李府相请,半晌,小厮回来报说应玉也答应了去,怀真才方喜欢,因想着家中还有韦氏,虽不是十分亲热,却不好不招呼,便亲去说了一句,韦氏果然并不愿去,只是相谢了,怀真自回。   果然,第二日,骋荣早早儿地便来了,不多时,应玉也抱了狗娃儿来了,狗娃如今正牙牙学语的时候,见了怀真,含含混混唤:“姑姑!”   说话间,唐夫人因也来到,原来怀真怕野外风大,这样小孩儿不好领出去,因派人跟唐夫人说了,叫她来照看一日,唐夫人自然满口答应,一早儿也驱车赶来。   安顿好了家里,便乘坐两辆车,怀真跟应玉带着狗娃在前车上,丫头们带着些包袱等在后面车上,骋荣公主却骑马相随,一块儿往郊外去。   怀真许久不曾出门,心中竟有些忐忑,从那窗帘缝隙间往外看了几眼,见那尘世热闹的光景,心中却如荒漠一般,滋味有些两样。   却听应玉说道:“妹妹,如何我听闻,前日唐大人去了你们府内,可是有事?”   怀真转开头:“没什么要紧事。”   应玉同她之间,并没什么可忌讳的,因此便道:“他竟没跟你说别的么?”   怀真本不愿提此事,然而她把所有一切都埋在心底,毕竟不是长法儿,沉默了会儿,就道:“他说……说了几句好的话。”   应玉又问,怀真含糊把唐毅的话说了几句。应玉忙坐到她身边来,抓着手说:“那你怎么回他的?”   怀真怔了会儿,才道:“我……我只觉得心惊。”   应玉不明白,歪头看她。怀真道:“我有些怕、不敢想此事。”定了定神,方又说道:“上回跟他……那样儿,我回来后,便是不敢细想,然而这会子跟姐姐说起来,心里头都不受用的很,倘若多想,只怕活不出来了。也不知这样到底会撑着到几时。”   应玉道:“可见你是不舍得他的,既然如此,为何不趁着他开口,便回头转意呢?毕竟他……也是个极难得的,且对你从来情深。”   怀真道:“姐姐不懂,只是我……经历了此事,尚且活着,就仿佛是那生死之间打了个转回来了一般,当初和离……跟他那样,并不是闹着玩的,是果然认了真的,就如同认了真要死了一般,如今我同姐姐说句实话,若当时不是父亲出事,还有小瑾儿在我身边儿,只怕果然就死了的。这会子……我怎么能再回头去,倘若再来一回,我自忖,不会再似现在这般了,是必然要死的。”   前世因跟凌绝一场,今生才打定主意不结情缘,谁知仍是跟唐毅纠缠不清,本以为成了亲,他又是那样相待,自然便是白头偕老了,谁能想到,半路上竟劳燕分飞。   那日,因应兰风出了诏狱,她鼓起勇气去探唐毅,倘若认真相见,未必说不开……谁成想又是那个情形……   再后来她去唐府相助,虽看着冷静,心里本也是有一团温温的火的,怎奈他那一句“以后别再来了”,顿时如一盆冰水,把那所有的火儿都熄灭了。   自此本万念俱灰,不想再沾手情缘,此刻他却又来到……竟叫人情何以堪?   应玉听了这一番话,似懂非懂,眼却有些酸。   怀真道:“我虽敬爱三爷,可他到底跟我不是一路人,只怕相处下去,仍有许多波折,我自诩不是唐三藏,经历不得九九八十一难,只若再来一次,就断送了,且他也不是没了我就活不了的人,何必再为难彼此。”说到这里,便忙停住了,不敢再说下去。   应玉便抬手将她的肩揽住,低低安慰。   出了城,又行了一段儿,道路逐渐越发开阔,风景也好看了起来,她两人便不再说话,只从车窗上往外打量,狗娃儿就在车内走来走去,蹒跚学步。   不多时,便到了洢水河边儿,旁边有一座宅院,看收拾的也干净清爽。   骋荣叫停车,丫头们自下来安置,怀真跟应玉下车,暂去那庄园里借着歇了歇,便又出来赏花。   骋荣陪在她两人身边儿,见怀真举目看花儿,至此,脸上才透出几分欢喜烂漫的笑来,双眸也闪闪有光的,骋荣便也笑道:“如何,这儿可好呢?”   怀真道:“果然好的很,托公主的福,叫我们也受用一回儿了。”   这会子,小狗娃因见了这样新鲜的地方,便要四处撒欢,拽着应玉的手将要乱跑,应玉无法,就笑着随他玩耍去了。   怀真歪头看了会儿,不免叮嘱:“那不远处就是河,姐姐可万别叫他一个人乱走。”   应玉答应了,紧紧牵着手,便只在林子里玩耍,几个丫头仆妇陪在身后。   怀真又打量了几眼,回头身后,见那些跟随来的小厮们都在林子外头马车边儿上,其中也还有个熟悉的身影,看来竟是招财。   骋荣见她回眸打量,便道:“可是有什么吩咐?”   怀真摇头,迈步也往林中而去,骋荣随在身后,两个人四处走了会子,看尽那许多好花儿,琳琅满目,竟是满眼满心的喜欢。   只怀真因久不劳动,虽走了一会儿,双足已经有些酸了,当下便回到那林子中间,在毯子上坐了歇息,骋荣于她对面而坐,丫鬟们早在旁边生了小炉子烧水,不多时滚开了,便各自吃了一杯茶。   此刻和风徐徐,花香阵阵,又有那花瓣随风袅袅不时飘落,果然是大好春光,怀真看了一会儿,因在这般景致之中放宽心怀,把那心内郁结暂时去了,故而虽是吃的茶,却仿佛吃的是酒一样,微微地有些醺醺然。   当下便略伏在桌上,有些困倦之意。骋荣问道:“不可在这风地里睡,留神害凉。”   怀真笑说:“不碍事,这风儿也是暖暖的。”此时一身轻快,乜斜着眼,起初还能模糊看见花儿飘零,渐渐地便朦胧小睡过去。   骋荣便也不打扰,只坐在对面相陪,不多时,就见花瓣飘飘零零,竟落了她一身一头,腮上也粘了两瓣,而她脸儿微红,长睫垂落,好个慵容春睡之态。   骋荣想给她扫去,又怕惊醒了她,当下只是看着。   如此小半个时辰,那边儿狗娃疯玩回来,因又渴又饿了,应玉便抱了他回来,怀真听了声响,才惊醒了过来,茫然四顾,见身边儿是这许多人,才恍惚笑了笑,揉了揉眼睛道:“我睡着了。”   应玉道:“懒丫头,叫你来踏青,你却在这儿睡起来。”   怀真噗嗤一笑,见那茶杯中也落了两片花瓣,随风微微飘动,举起要喝,骋荣道:“已是凉了,喝了肚子疼。”举手来给她倒了,又续了一杯,怀真说声多谢,也自吃了。   狗娃儿坐在应玉怀中,略吃了两块儿小点心,又喝了水,便有些困倦,怀真忙叫拿了披风给他裹上。   正在这会儿,忽然外头有个小厮进来,在骋荣耳畔说了句什么,骋荣微微点头,就对怀真道:“有些小事,我出去看看。”   怀真问:“什么事?”   骋荣笑说:“没要紧,不必担心。”起身往外而去。   应玉跟怀真对视一眼,应玉因守着狗娃,不好乱动,怀真便随着往外,将出林子之时,听骋荣说道:“是些什么人?”   小厮道:“像是南边儿一路逃过来的,有十几个,在前面围住了一辆马车。”   骋荣公主道:“哦?”往外走了几步,亲看端倪。   怀真暗暗纳罕,忽地听身边有人道:“是几个流民,小姐不必惊慌。”   怀真回头,却见是招财,因问道:“可是因南边时疫才逃出来的流民?怎么竟来到京里地界了?”   招财道:“这些人因要逃命,无所不用其极,有人便藏在那往京畿来的船舱内,自然来的快些。”   怀真这才明白,不料招财道:“小姐手上的伤可都好了么?”   怀真见问,便伸出手来也看了眼,招财正是此意,定睛看去,见她掌心上几道红红疤痕,虽是淡了,却并不曾消退。   正在此刻,忽然听到马车上滚滚而来,怀真忙抬头看去,见一辆马车跟两匹马如疯了似的往这边奔来,身后十几个流民急急追赶,大概是赶车的看见了此处有人,便一直靠近过来,骋荣公主忙叫手下人戒备。   不多时,那马车到了跟前儿,骋荣公主喝令停车,马上的骑士已气急败坏道:“你们是哪府里的?后面那些强盗欲行不轨,快些把他们打死!”   骋荣公主听此人这般无礼,便心中反感,忽地听车内另一个妇人的声音道:“不错,光天化日地要抢劫杀人呢,快把他们打死罢了。”   怀真听了这个声音熟悉,不由歪头看了眼,忽然想起这说话的人是谁来,一时有些为难。   谁知那马上的人已经看清楚骋荣公主等,又看车辆上是应府的牌号,便回头道:“太太,这像是应府的人。”   马车内的女人道:“哪个应府,是应公府还是那个……”   马上之人咳嗽了声:“是应尚书府的。”   那妇人闻听,便自车内露面,却见骋荣公主站在跟前儿,虽不常见,却也认得,因知道骋荣的身份,不敢造次,就昂头道:“应府的是哪位在呢?”   骋荣公主早看见怀真了,见她不言语,便已会意:“您又是何人?有什么话便同我说就是了。”   原来这马车中的,竟是唐夫人的姊妹曾姨妈,昔日因怀真无出,曾褒贬过的。没想到此刻相遇。   正说到这里,那几个流民已经赶上来了,当前一个骂道:“别走了杀人凶手!”   马上那人听了,回头喝骂:“你们这帮不怕死的,还敢赶上来不成?可知道我们是哪府里的人?”   那流民骂道:“管你是哪府里的,这好歹是京城,天子脚下,难道不讲王法?”说话间,竟围了上来。   曾姨妈气的对骋荣公主道:“这帮贼打伤了我的家人,还意图抢劫,请公主帮忙。”   那流民道:“明明是你们的马车撞了人不理,还打人!”其他众人也义愤填膺,大叫大嚷。   骋荣听他们各执一词,便道:“不必急躁,有理不在声高。”因问那马上骑士究竟发生何事,那青年男子见她是位公主,又且如此气度威严高贵,不敢当面说谎,只好说道:“他们走路不看道,自撞上来……不是故意的,他们就围上来打抢。”   那流民道:“是你们要逃,咱们才追拦着的。”   骋荣便道:“既然是撞伤了人,只好赔付些钱财罢了,又何必再多争执?”   流民道:“我们正是这个道理,又不是故意讹诈他们。是他们无赖想逃罢了。”   不料曾姨妈听了,道:“住口,你们这帮无赖强盗,还说别人无赖,我们自是曾府的人,跟京城内唐府是有亲的,谁会赖你们?”   骋荣见是这样姿态,已经看不起,便冷冷道:“是非公道,伤人赔钱,何必拿出家世来压人?倘若夫人一味如此,还请速速离开此地,跟他们自行商谈去罢!”   曾姨妈不由气滞,那青年见势不妙,便有息事宁人之意,毕竟这野外,若是骋荣不帮手,那些流民大打出手,只怕仍要吃亏,当下便掏出些碎银子来,扔过去道:“赔给你们的,滚罢!”   那为首的流民见他这般轻贱,大为不忿,还要理论,却被旁边的人拉住,好说歹说,捡起银子,劝着去了。   怀真见事情解决,方轻轻松了口气,谁知曾姨妈正不忿,又因是应府的马车在,她心里疑惑,转眼之间,便看见林中一道熟悉的影子,顿时冷笑起来道:“我当是谁,原来是被唐府休了的那个!”   怀真正转身欲去,闻言一震,曾姨妈又阴阳怪气说道:“真真儿的是个无情无心的人,还有脸面出来游玩呢?”   怀真只当没听见的,不料骋荣脸色大变,举手在腰间一摸,原来她腰间缠着一柄软鞭,当下抽了出来,当空轻轻一抖,只听“啪”地一声,在空中打了个极其响亮的鞭花,吓得那马儿长嘶一声,后退出去,曾姨妈猝不及防,顿时跌向车内,满车里乱滚。   骋荣握着软鞭,喝道:“我管你是哪府里的,再在这里口没遮拦,就给你嘴上再开一道口子。”   曾姨妈在马车内爬不起来,那青年也是魂不附体,当下赶着车,飞快地竟往京城方向去了。   怀真并不理会,缓步而回,一边儿只想心事。   将要回到那休憩之地,却隐约听到男子说话的声响,怀真一怔,三两步出外,竟见有个人坐在毯子上,正同应玉说话……虽是背影,看着却极陌生的。   不知说起什么,两个人都笑着,应玉抬眸见怀真回来,便道:“怀真。”   怀真还未答应,那人已经回过身来,却见像是三四十岁的年纪,生得三缕长髯,倒是儒雅贵气,身着银灰色的丝绢道袍,笑吟吟地眼,见了怀真,便站起身来,   应玉道:“这是江南来的慕叔叔,原来也在此赏花……早先他跟咱们府内有交际的,跟我爹私交甚好,你大概是没见过的。”   怀真便行了个礼,不知如何称呼,也只好以“世叔”相称。   慕宁瑄望着怀真,笑道:“是应尚书的爱女怀真小姐么?不必多礼。是我来的唐突了。”话虽如此,但仪态清雅磊落,自有一股从容自若之意。   怀真从未贸然见过这等陌生男子,且又不是地方,便只低了头。   正在此刻,骋荣因回来,忽地见慕宁瑄在此,不由一愣:“慕掌柜……如何在此?”   慕宁瑄见是骋荣,因笑道:“果然是公主在此,慕某因喜欢这洢水河,便在旁边这宅院中住了几日……不想在此遇见公主跟故友之女。”说着,回头笑看了应玉一眼。   骋荣见是慕宁瑄跟应玉认识,才放了心,便笑道:“原来是熟人?我竟不知。”忽地又醒悟:“怪道方才那院子布置的清雅古朴,底下之人都也伶俐,原来是已经是慕掌柜的别院了。”   两人寒暄几句,便重又落座,应玉因从来是个外向的性情,又因认得慕宁瑄,便不觉得如何,骋荣因结交的人甚多,跟慕宁瑄也有过几面之缘,是以也不觉陌生,只有怀真觉着跟这外人相处,有些不大自在,再加上方才听了曾姨娘几句话,便有些神不守舍。   骋荣见状,便略同慕宁瑄又说几句,便欲回城,慕宁瑄仍是含笑相送,举止言行,十分妥帖,待送了众人都去了,慕宁瑄仍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凝望了会儿,才复回宅院去了。   如此又过了数日,应兰风便跟李贤淑自泰州而回,虽说一路舟车劳顿,却比先前离京的时候长了许多精神,身子看来也强健了些,怀真自然欣慰。   李贤淑因说起泰州的所见所闻,笑道:“原来那些人,都没忘了你爹呢,原本我们并未张扬,谁知他们不知自哪里听说了,纷纷来拜,拦都拦不住呢……”说到这里,眼睛微红,叹了口气道:“果然是公道自在人心。”   怀真见他两人出去一趟,回来都如此神清气爽,也自高兴:“爹给百姓们做了好事儿,百姓们自然忘不了的。”李贤淑喜喜欢欢,又拿出许多带回来的土风特产。   正都一团儿高兴,就见应兰风从外进来,父女们又说笑了一回,应兰风才对怀真道:“真儿,你来……”   李贤淑抬头笑道:“一回来就说体己话,真没见过你们这样儿的。”   怀真不知何事,便跟着过去,两人走到里间儿,应兰风见左右无人,便道:“我听佩儿说,前儿唐毅来过?”   怀真低头答是,上回唐毅去后,应佩来问,怀真也只说他是来探望小瑾儿的罢了……并未多言。   此刻应兰风细细一问,怀真便也把唐毅想要求那香的事儿也说了一遍。   应兰风听后,良久不语。怀真道:“我不想给他……只怕另生出事端来。”   过了片刻,才听应兰风道:“真儿,倘若可以做出来的……就给他罢。”   怀真诧异:“爹?”   应兰风笑笑,回头看她,目光之中一片平静,道:“这一次我回了一趟泰州,见了那些人……才知道所谓父母官的意思,虽说泰州这几年也并不如何殷实富裕,可民风淳朴,大有路不拾遗之风,而前去的每一任县官,都要被当地耆老等引着,去看一次应公渠,讲一遭儿我当初在泰州的事迹……因此这十几年来,前往泰州的县官儿,竟没有一个是敢贪赃枉法的……”   应兰风说到这里,眼睛便红了,隐隐有些泪光,却笑道:“你爹……自诩也没什么惊天大才,不像是唐毅跟你小表舅那样儿……可毕竟这辈子也没白过,也曾作出些儿不能磨灭的事儿来……原来这为国为民,不是虚言……”   应兰风此去泰州,本是想从京城这污糟之境中脱离出来,故地重游,沉淀一下心绪,原本因那“倭国内奸”的污名,也怕被人白眼嘲弄,谁想竟全不是这样……那些百姓们纷纷上前,道:“应大人,我们都知道你不是那等通敌卖国的,必然是冤屈的,大家伙儿还想给你上万民伞请愿呢……如今大人的污名果然洗脱了,真是苍天有眼。”   应兰风本也不是那等性情软弱之辈,听了父老乡亲们这些话,却忍不住泪洒当场,纵然举世皆欲杀,他出身之地的这些人,却如家人一样,对他的为人深信不疑,他自诩先前也并没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这些子民们,却始终铭记于心,谁对他们好,他们心中,自也有一杆秤在。   应兰风回想当时,长长地吁了口气,道:“我当初为官,是不想庸庸碌碌一生,先前饱受冤屈,便有放弃隐退之意……如今……真儿,不必迟疑,去做那香罢。”   怀真定定看了父亲半晌,心中震动,终于低头道:“是,父亲。”      ☆、第 332 章   话说这数日来,自南边而来的流民越发多了,工部跟户部联手建了安民所,做他们的栖身之地,又安排专人打理。   然而流民纷集,也有些不便之处,譬如良莠不齐,不免闹出许多事端来,还有人生些疾病之患之类……京内众人唯恐避之不及,又有些怨噪之声四起。   这一日,郭建仪来到应府,因上回自怀真这儿拿了两样香去使用,此次来见她,便道:“据太医院所派的太医说,这两样香甚好,他们随身戴着,行走间也觉着安心,不知是不是此物的功效,随行之人并未被时疫所感,他们甚是多谢。”   怀真闻言喜悦:“果然若有一二功效,便是莫大之好了。”   郭建仪笑微微看她,忽又叹了声:“只是调治的法子,太医们正在着紧研制,一时竟也没什么头绪。”   怀真也道:“近来京内多了好些流民,我听大家都有些不安,生怕他们带病而来。若是能找到治病之法就好了。”   郭建仪点了点头:“虽然暂时将流民安置在安民所内,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若是不管,他们四处流窜自然大不好,可若长远下去,外间的流民听了风声,倘若都赶来京城的话,只怕迟早晚会有祸患。”   怀真见他面带忧色,双眼都有些微微地青,可见连日来操心过甚。怀真便道:“小表舅,可有什么我们能帮得上的么?”   郭建仪听她声音带着忧虑之意,忙又一笑道:“如何也让你忧心起来,不妨事,亏得你爹爹也回来了,他在工部主持,多有配合,倒也应付得。”   两个人说了半晌,郭建仪见她坐在跟前儿,脸色明媚,言语体贴,顾盼之间,更胜春光,如此秀容丽色,温柔可亲,令人忘忧。   一时竟觉心头那些忧闷也都缓缓散去,他方才来前,本觉身心皆疲惫不堪,然而此刻看着她,却仿佛自疲乏之中,又缓缓复生出许多力气来,当下那眉间的悒郁之色才略退去几分。   小半个时辰过后,郭建仪只得起身离去,怀真送出门来,从背后看,见他肩膀端直,腰间玉带略松,却明显比先前清减了些,心中未免疼惜之意。   怀真想再叮嘱两句,又怕说的太过亲密了,正在迟疑,却见郭建仪回身道:“不必送了。”   怀真只得垂眸,谁知偏望见他腰间那昔日她所送的香囊,不由道:“这个香囊也旧了,只怕早就不香了。”   郭建仪随之看了一眼,笑道:“自然是香的,一直都极好。”   怀真本是随口说了句,忽地听他这般回答,却仿佛有些意思,于是又无言了。   郭建仪顿了顿,亦温声劝道:“你回屋里去罢,也不必胡思乱想,改日我再来看望。”见她静静垂眸,鬓边有缕发丝晃了下来,看来有些打眼,他想给她一拂,却终究没敢贸然,只把手负在身后暗暗握住了,点头道:“我去了。”   是夜,应兰风回来,因知道白日郭建仪来过,便叹道:“建仪近来果然是不轻松的,又要照料国库的亏空,又要分神南边的疫情,兵部还在虎视眈眈的想要钱呢,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竟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挤逼。”   怀真听在心里,问应兰风道:“真的有那样穷么?”   应兰风道:“你自然是不知道的,如今唐毅跟兵部宋捷商议,除了要补齐水师的战舰,还要造什么火铳火炮之类,想那火药之物凶险,哪里是好摆弄的,如今我工部底下的军器局跟内府监造之人在西城那边儿倒腾,昨儿还死了两个人呢,且除去火药自然更用铁器……岂不是处处都用钱。”   怀真心惊:“怎么死了人?”   应兰风叹道:“自然是一不留神弄差了,火药炸了,就……这还是好的,若是造化差了,就不是这两个人的损伤了。”   怀真不忍:“既然这样凶险,为何还要弄呢?”   应兰风摇头道:“孩子气的傻话,听说是从在海战中得了的倭国跟红毛国的火器,都比咱们的能用,因此正竭力想赶上……不然的话,火器比不过人家,将来起了战事,岂不是白白挨打的境地?死的自然更多。”   怀真咬住唇,却是这会子才知道……外间竟是这样重重叠叠的事,先前竟一概不知不觉。   怀真因听了这许多骇人的话,忍不住又问:“原来……三爷他们就是在弄这些么?”   应兰风见她主动提起唐毅,就点头:“他隔几天总也要去军器局看望一次。”   怀真心里仍还有话,却不知从哪里说起,只幽幽地叹了句:“不管行什么,都要谨慎小心才好……”   应兰风笑了笑,抬手在她头上抚摸了把:“小丫头子,想什么别的呢。是了,前儿不是叫你做那香么,可有头绪了?我听说这香也是难制的,你有叹别人的心思,自己却也要留神。”   怀真点头道:“我有数的,爹放心就是了。正是因为难制,虽成过一遭儿,也是有些运气在内,这回仍是不能掉以轻心,故而一时不敢动手罢了。”   应兰风道:“我前儿把此事跟唐毅说了,看他的样子,也不是很着急,你就慢慢来罢了。”   到了晚间,怀真哄着小瑾儿,正要睡去,因想到白日里郭建仪跟应兰风的话,一时半会儿便睡不着。   谁知迷迷糊糊躺了会儿,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便忙爬起身,走到梳妆台前,把抽屉里的小匣子拿出来,打开来时,就见灯光之下,金光灿灿的,正是那一枚御制的宫阙美人金钗。   原来当时怀真拿着入宫,挣扎时候跌在地上,后被含烟拿了去,用以自戕……上回太上皇前往平靖夫人府上,把此物给了平靖夫人,只说是怀真之物,让转交给她,是以如今仍落在她的手中。   怀真把那钗子举起来在眼前细看,金光迷离之中,那楼阁仿佛也在眼前冉冉成真,正是永福宫内的情形,而那伏在栏杆边儿上的美人仿佛也活动起来,明眉善目地望着她,笑得温婉慈悲。   次日,怀真便袖了这钗子,去找应兰风,把自己昨儿所想同应兰风说了,道:“我因想到先前德妃娘娘也曾有赈济灾民的事儿,今日见是这般情形,我便想,好不好效仿娘娘之举?连年来世道太平,京城天下,不乏富豪之家,倘或众人肯慨慷解囊,至少可解眼前燃眉之急,我看昨儿小表舅愁得那样,听爹的意思,这兵部的事又是耽搁不了的,自然需要大笔银子……若真能得大家之力,集腋成裘,却是好的。”   应兰风听了这话,不由格外看了怀真一会儿,道:“你……你打哪里竟有这般心思?”   怀真道:“爹爹别责怪我浅见多事,只是我因见了那些流民之态……又想到……倘若能把南边的时疫预防止住了,流民自然不会四处而行,这京城内自也仍是太平,因此这件事竟并不是不关己身的,是以才想也出一点儿力,只不知到底如何……爹爹意思怎么样?”   先前在洢水河畔,虽她躲在林子中并未出来,可远远地望了眼,也见着那些流民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之态,有的身上还带着伤,面目仓皇有惊恐之色,被曾姨娘家欺负,却敢怒不敢言的,忍气带哀而去。   虽只是一眼,那种种可怜悲伤,却深深印在她心底里去,自打那日就从未忘却,只是她毕竟是个闺阁女子,纵然有同情之意,又能如何?   不料昨儿听了郭建仪跟应兰风的话,晚间因又想起德妃娘娘昔日举止,这才触动灵机罢了。   应兰风唇角一挑,连眼底也泛出笑意来:“爹爹哪里会责怪你,只是惊讶于你有这份心罢了,果然不愧是爹的女儿,是……”欲言又止,只把怀真搂入怀中。   怀真见应兰风是个赞同之意,那颗心才放下。   应兰风想了片刻,提点道:“你虽有此心,但单丝不线,孤掌难鸣……何况平白叫人出银子,只怕有些难为……”   怀真道:“那该如何行事?”   应兰风一时也没头绪,怀真垂头,却把那钗子掣出来,放在眼底看了会儿,又自言自语道:“我原本想……把这钗子典当了,只这毕竟是御用的,只怕没有人敢收……”   应兰风看看她,又看看那金钗,忽地说道:“是了,不必典当,我有计较了。”说着,就含笑跟怀真细细地说了一回。   这日应兰风去后,怀真思来想去,便命人去请骋荣公主前来,因把自己所想与应兰风所出的主意详细说了一回。   怀真便对骋荣道:“我因想着,说服京中的那些太太奶奶们,拿几样宝物出来,做一个赈灾的义卖大会,所得银子,一概交给户部,作为救助南边时疫之银,然而我相交的人毕竟极少,因此想公主相助去说和众人,不知公主觉得如何?”   骋荣笑看着怀真,双眸极亮,笑道:“我还能说什么?这想法竟是极好的,我必鼎力相助!”   怀真正愁此事出力不讨好,只怕她不肯,听了这话,才也大喜。   骋荣公主却是个干练利落、最能办事的,当下便立刻要做起来,两人便商议了一番,又拿了纸儿写了个单子——都是京内有头有脸的夫人奶奶们,或者世代富贵,或者家境殷实,事不宜迟,立刻就要出门。   怀真见她如此踊跃,少不得也入内换了衣裳,当下一个骑马,一个乘车,便按照那单子上所写,挨个府邸而去,这第一家要去的,却是兵部尚书宋捷家中。   怀真虽两世为人,这般行径却还是头一遭儿,因此全无经验,更也不知到底能不能成,因此心里到底忐忑。   幸亏有个骋荣在身旁,却是个见惯世面,且又最会说话的,因此竟不必怀真多加费心。   而这宋尚书家中,听闻是应姑娘跟骋荣公主来见,里头老太太早一叠声让请了进去,原来这宋老太太是最喜怀真的,虽如今她跟唐毅和离了,但宋家又哪里会不知内情?何况如今应兰风又官复原职,自然越发不肯怠慢了。   骋荣略说了来意,宋老太太立刻满口答应,道:“这原本是行善的大好事,我这把年纪了,正思量着要发善心多积些善德呢!你们这来的却是正好儿,合了我的意思了。”当下叫贴身大丫鬟理几样儿珍奇古玩,列在单子上。   怀真见旗开得胜,这才如吃了一颗定心丸儿似的,忙相谢了宋老太太。   这老太太兀自拉着怀真不肯放手,又道:“前儿我生日,你们府里送来的那各种东西,我一见里头有御制的南边儿的点心,就知道必然又是你从中费心了,好孩子,好不容易来一趟,吃了饭再去罢?”如今虽和离了,宋老太太仍把唐府说成是“你们府里”,旁边媳妇婆子们听了,又笑,又不敢劝。   怀真推辞再三,老太太才放了她们自去了。   如此又走了两府,因众人素来爱惜怀真为人,又知道她身份特殊,何况此又是行善的好事,又有许多显赫的诰命们也参与其中,众人哪里敢落后?因此怀真跟骋荣公主连走了数日,所去之家,竟无一落空,那单子上一溜儿的珍器重宝,细细算来,大概至少也有一两百万的价值了。   另有一些因没有什么交情、是以走不到门上的富贵人家儿,因听闻有这等隆重大事,又听说是应尚书小姐所为,因此不甘人后,竟也派内眷来至应府交际,不提。   外头,应兰风私底下又早同郭建仪说了怀真此意,郭建仪听说此事,身心震动,如在梦中。   应兰风笑道:“她们如今收拢了许多上好难得的宝贝……这个倒是在我意料之外了,我原本怕她抑郁,只想让她好歹有个事儿去忙碌着……哪里想到竟弄得这样声势浩大?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我倒是想,既然她们是为了你分忧,这东道儿,却也得让你来做,你就以户部的名头发一个告贴,说是在某月某日,要办一个赈灾义卖大会,把上头那珍奇古玩儿有名的,写上几件儿,如今我想……山西跟江南这两个地方,巨富大贾的最多,这上头的宝物,又是他们平日有钱也买不到的,他们又最爱附庸风雅,听说有此事,必然会纷至而来。”   郭建仪见想的这般周到,长长一叹:“我当真不知该如何相谢才好。”   应兰风笑道:“谢什么?咱们不原本是一家儿的?何况,也不单是为了你,不过是为了天下太平罢了。”   郭建仪展颜一笑:“我知道了,即刻就办。”   当下,郭建仪果然回到户部,立即同本部尚书商议,写了一个通告,又叫人快马加鞭,一路分发到江南道跟山西道等地方去,一时之间,四野沸然。   话说这日,怀真因连日奔波之故,不免劳累,这日,便并未外出,只在家中休息,只虽然不曾劳动,可心里却一刻不停地仍在思量。   原来,这数日她虽然在外忙碌,可也不曾忘了那曼陀罗香之事——只因这曼陀罗药性特殊,屋内又有小瑾儿在,怀真因格外小心,便不在屋里头摆弄,只在那花园中的两间空着的花房内调弄罢了,所有的一应要用都准备妥当,怀真便想着要在义卖大会之前制出来才好,也算是去了一桩心事。   因此只歇息了会儿,觉得精神好了许多,才出了门来,往花园而去,谁知还未进花房,就见有个人站在花丛之中,仿佛在出神。   这会儿已是下午,背着光,只觉得那人身形高大……怀真一时看不清,举手挡在眼眉上,眯起双眸看去。   这会儿那人却也看见了她,迟疑了会儿,就走出花丛,站在旁边小径上,道:“小姐。”竟是招财,却仍是伛偻着腰身,枯瘦无神似的。   怀真走上前,笑道:“招财叔如何在这儿呢?”只因招财年纪大了,府内众人也并不如何管他,也都知道他是应兰风从来的心腹人,因此他进出二门,却也无妨。   招财指着旁边:“有一棵牡丹开了。”   怀真连日忙碌,竟顾不上看花儿了,闻言忙走开去,转头一看,果然见那一棵魏紫郁郁馥馥地绽放,比海碗还要大些,在午后的光影之中,妖娆雍容,格外妍媚。   怀真不由睁大双眸,细细赏玩,一边儿笑道:“我竟差些错过了。”   招财在旁看着,却只看着她,见她笑逐颜开,俯身看花,那脸儿几乎比牡丹花朵还要小些,却偏明艳过花儿……招财哑声道:“小姐如何这会儿来花园了?”   怀真道:“我自有件事……”站起身来,道:“我要调个香,连日不曾有头绪,才想好了。”   招财问道:“不知是什么香?竟这样难么?”   怀真迟疑了会儿:“不是个好的香,所以难办。”   招财点了点头,不再追问。怀真见时候不早,不敢多留,才要回花房去,忽然想到一件事。   此刻花园中寂寂无人,只隐隐有鸟雀鸣叫,怀真便问:“招财叔,那日……肃王作乱那日,有人救了我,把我放在永福宫中……那个人……是不是你?”   招财一愣,慢慢垂下头去:“小姐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怀真道:“我先前本想问你,一直没得空。”   招财忽然抬头看她,竟问道:“可是有人跟小姐说……那人是我么?”   怀真哑然,见他双眸微亮,竟跟先前所见有些不同,不知为何她心里略觉紧张,便笑道:“罢了,不必多心,我只是信口问问……”   两人相顾无言,招财正欲告退,忽听怀真又道:“是了,另还有一件,先前那倭国女子来害我的时候,招财叔……怎么会及时来到救了我的?”   招财道:“因为我听见了小姐的琴声,小姐弹的是十面埋伏,我便知道出事了。”   这个答案,越发令人意外。   招财却躬身道:“若无别的事,我便退下了。”   怀真蹙眉回头,目送他离去:那一首十面埋伏,的确不是信手乱弹的,却是想压制那倭国女子的气焰罢了,并没真个儿指望有人会会意来救,只想不到,这一点儿,竟成了救命的良机。   只是那一夜,风雪交加,她的琴声,多半只是在这院子里才能听见,隔着好几重院落,招财又如何能听闻?他武功虽高,难道耳目竟也能灵敏到如此地步?   怀真回身,自往花房内去,谁知进了屋内,才将放着各色香料的柜子打开,却见里头一片狼藉,柜子角上却有一物蠕蠕而动,细看,竟是一只偌大的灰毛儿耗子!见了怀真,便昂头“唧”地叫了一声,竟跳下来。   怀真吓得低呼,猛然后退了一步,手按住胸口,那耗子趁机不知钻到哪里去了。   怀真醒过神来,忙上前再看,见那放着香料的各色纸包都已经破损不堪,想是被那耗子咬碎了,各种都混在一块儿,两个罐子也被推倒,里头的香撒了出来。   怀真捂住口鼻后退,叫苦不迭,近来她因思量妥当,把香料按照分量都称量好了,只等今日动手,这里头还有两样难找的香,如今都被这耗子毁了,却又要从头找起,势必要耽搁两日了。   忽然想到应兰风那边儿都已经答应了唐毅,她却拖延了这两天,倘若给他觉着自己是有意为难……却又怎么说?因此怀真竟焦急起来,忙退出花房,来到外间,叫人即刻找应佩前来。      ☆、第 333 章   话说怀真见那要用的各色香料都给毁了,忙出来让人请应佩过来,因写了个单子,叫应佩出去到各香料铺子里去寻。应佩见她这般着急,不敢怠慢,便忙自去了。   只这样一耽搁,不免又费了几日的功夫,眼见便到了义卖大会之期。   这些日子中间,因户部发出的告贴儿传往各州县,上也罗列着十几样儿稀世奇珍名号儿,都是生而难得一见的,又是户部主办,自然童叟无欺,因此赶着离京城近的,那些富豪大户们早闻风而至,一时之间京城内的客栈都多半儿客满了,还有许多偏远些儿的,后知后觉,却也忙整理行囊,赶上京来,一为开开眼界长长见识,倘或遇到心仪之物,自然也要纳入囊中,做传家之宝都是极好的。   因怀真也算是牵头儿起事之人,竟无法撇身,因又怕宝物有失,直到义卖当日,才由户主派人送来,要由怀真过目,才交付户部接纳。   幸亏有骋荣公主在旁相帮,加上李贤淑、应玉等也来照管着,迎接应酬各府的来人,指挥底下一干人等,不敢稍微怠慢。   只因各府各家里头所拿出的都是非同等闲之物,最不济也是几千两银子的物件儿,是以不能出一丝儿纰漏。   原本只是怀真一个人的念想儿,不料事到如今,竟轰动的天下皆知。   又因为价值连城、干系甚大,故而除了户部之外,先一个应兰风因怀真之故,是脱不了身的,其他的……因要安置前来京城的那些有头脸的富商巨贾们,以户部跟工部之能,只怕无法周全,因此礼部也派了人来周旋迎接,至于是不是有唐毅背后首肯,则不得而知了。   其他的……刑部,兵部,吏部三个部,第一个,因近来京城内之人龙蛇混杂的,刑部自然也不敢松懈,竟倾巢而出,派人四处巡防,也自命精明好手,前来户部,帮忙押送那些宝物等。   第二个,因兵部近来讨要了许多银子,大张军备,又因听风,知道怀真牵引这“赈灾义卖大会”,乃是为了户部周全。   他们起初还当是小女孩子玩闹罢了,谁知渐渐地听闻京内有头脸的各府都有参与,且那钱银宗数也渐渐大到一个令人咋舌的地步,更何况户部一本正经地张榜天下……眼见竟是声势浩大起来。   故而兵部众人便警醒留意起来,特派了官员过来相帮照顾,无非也是想跟户部的人搞好关系,将来也为了更好的敲些银子出来事宜。   独吏部还算清闲,然而部内的官员们也自有拿出宝物参与义卖的,也有心仪别人宝物垂涎的,因此竟也是大半儿的人过来看热闹了。   因此这一件事情,竟然惹得六部人马都惊动起来了,竟成了一场盛事。   且说这赈灾义卖的头一日,委实热闹,四海八方来的各人们,早就先按照通知,在户部写了名号,押了一千两银子,这才兑换领了号牌儿,只等今日行事。   原本这地方是想选在户部……只是户部办公所在,且这来人又多,竟是陈列不开,不得便宜。   户部尚书上奏了一本,赵永慕过目后,笑道:“想不到,竟有这种忠心体国的好事,且还是应爱卿的爱女所为呢……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这各自出力赞助义卖的各家女眷也是有心了,待义卖过后,朕另有嘉奖。”   群臣之中倒是有一大半儿的人参与了的,闻言均有欢欣鼓舞之意。   赵永慕赞了几句,又道:“既如此,朕也当尽一份力,这地方就安置在神乐署中罢了,地方宽敞,再叫执金御前去担负守卫,务必做到万无一失。”   因地方安置在御用的神乐署,平日里只有皇族贵戚及文武百官才能入内的,自不是那些商贾们能接近的,闻言越发是兴头起来,纵然那没意愿要去参与义卖的,却也要掺和一脚了。   这一天里,便有逾五百的人报名儿而入,只是押金银两,便收了五十万。   至于那些出了宝物参与义卖的官员或者富豪,便不必缴纳银两,自特许而入。   如此,偌大的神乐署顿时满满当当,挤满了人,众人虽多,却纹丝不乱,被礼部的主事领着,鱼贯而入观赏宝物,只见大殿之中,那些稀世奇珍,一字儿陈列开来,每一件儿上都有字帖,写明哪府所出,名号,来历,起价等消息。   每件至宝旁边,都有两名执金御负责守卫,而大殿墙边儿,另有执金御护卫,庄严肃穆,宛若人在皇宫。   众人早被这气势所压,不敢高声,三三两两赏玩珍奇,若遇到心仪之物,则驻足细看,在手中字帖儿上勾下,以备候选。   那些京内官员们,有的看到自家所出之物,便觉着跟这许多人陈列在一块儿,与有荣焉,不由点头微笑,另有彼此认得的,又心仪那宝物,便评头论足,互相吹捧。   一时间,我说你珍藏的王羲之的字帖儿难得,你说我吴道子的真迹更好……又都是些文官,出言引经据典,动辄“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或“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那些不知情的豪富们,只在旁伸头探颈地听,倒也算长了许多见识。   其中自有一人,却正是昔日在洢水河畔惊鸿一会的江南来客,名唤慕宁瑄的,因跟几个人一块儿而行,虽看过了无数珍奇,却也不动声色,只当走马看花儿,直到走到一处之时,才停下步子。   原来这一处,放着的是一枚金钗,虽也是做工精致,无以伦比,但此刻满场的奇珍委实太多,琳琅满目,又多是古来传下,很有来历的,因此这金子所制之物不免被众人忽视了。   慕宁瑄看了片刻,目光移动,望见旁边所标的小签儿,见写得是:御制宫阙美人金钗,应府所捐。   慕宁瑄挑眉,唇边微微带笑,怪不得此处没多少人围看……一则是金器,而来,既然是御制的东西,怎么好拿出来义卖呢?只怕也是没有人敢买的。   一念至此,慕宁瑄眼望着那个“应”字,忽地想起洢水河畔桃花林中,那娴静若一片轻云的女孩子……又哪里能想到,看似弱不禁风一般,竟是这偌大场合的起事之人,想她既然是主持之人,自然也不至于一样儿东西也不出,这满场里只有此物写着“应府”,必然便是她所有的了。   而那女孩儿,竟会拥有这御制之物,且还有胆量胸襟,拿出来义卖……倒果然是个不可貌相的了。   慕宁瑄眼睛看着,不由笑意更胜,正在此刻,身边儿忽地又多了一人。   慕宁瑄略抬眸,心中微惊,却见身边之人,着实金玉似的人物,更兼一身气质,凝重高贵,渊渟岳峙……他自然是认得的,当下拱手作揖:“唐尚书。”   唐毅正凝眸望着那一支金钗,闻言才抬眸,波澜不惊地转头看来,见了慕宁瑄,便也微微一笑:“原来是慕掌柜,向来可好?”   任凭慕宁瑄见多识广,对上他的目光,忍不住也有震撼之意,亏得他经南走北,自有一番阅历经验,便也笑道:“甚好,多赖记挂。”   寒暄两句,唐毅又扫一眼那金钗,因道:“慕掌柜也对这钗子有兴趣?”   慕宁瑄便也看向钗子,思忖道:“倒是做的精致,只不过是御用之物,如何也好拿出来义卖?”   唐毅沉默了会儿,才说:“既然公然地捐了出来,自然也是皇上首肯的了,绝不会有事。”   慕宁瑄“哦”了声,还要再说,心中猛地想到:这应府,指的当然是应怀真,这应怀真……却岂不正是唐毅的发妻?算来两个人才和离不多久罢?   只因唐毅是这样位高权重内敛深沉的人物,应怀真又看来年纪甚小,因此虽然明知此事,却一时没把两人往一处想。   慕宁瑄当即缄口,唐毅却从那钗子上将目光移开,又看向别处,因对慕宁瑄道:“慕掌柜,失陪。”   慕宁瑄拱手道:“唐尚书请。”唐毅轻轻点头,自去了。   如此看了半天,有意的买主都记下了欲要之物,均都落座,彼此寒暄,互通有无。   忽然一声净钟响,那神乐署的鼓台之上,便走出一个人来,身量高挑,仪态高雅,通身是一股雅致俊逸,正是户部尚书郭建仪。   郭建仪到了台上,念了一段致词,便叫底下将方才展出的宝物们依样取上来,按照起价开始,底下若有中意的,便自举手要价就是了。   慕宁瑄亦坐在众人中间,并不做声,只看众人出手,先前那王羲之的一副字,四十五万的价儿给山西一名巨贾拍了去,又见一个福寿镯,以三万两的价儿也给拍了去……旁边户部礼部众人,一一记录在册。   头一日的义卖,才有一半儿的宝物有了买主,却已经筹得了二百多万两银子。   天还未黄昏,外头已经传的满城风雨了。   应府之中,早也得了信儿,怀真听说,喜不自禁,这已经远胜她意料之中,全没想到当初只自己的一点想念,竟果然成了真,且做的如此之盛大隆重。   只因她看着郭建仪憔悴之色,又听应兰风说起外头的种种不宜,只是自恨她是个小女子罢了,力单势孤,哪里能帮得上什么……谁知道歪打正着的,竟果然做了一件正经能帮上忙的好事,因此整个人竟晕晕乎乎的,把那素日里的忧愁郁闷,都扫的精光了,晚上喜欢的一直过了子时才睡着。   忽地又想:“福寿镯都卖了三万两,姥姥知道了,还不知如何念佛的。只不知钗子到底会有几何呢……会不会有人来买?若是没有人买,岂不是有些出糗似的?”   原来因怀真起头要义卖,徐姥姥听闻,就把昔日怀真相送她的那福寿镯子也拿出来,道:“我们穷家出身,真没什么至宝之物,只这个……是昔日你得了的,你娘送给了我,我日夜不离身儿,如今你既然有这番心思,姥姥不管怎么样,也要为我的外孙女儿添点体面呢,这个就拿了出去罢!”   怀真跟李贤淑本不答应,毕竟是老人家心爱之物,然而徐姥姥一意如此,只说:“不许推让!也就当给我老人家积德了。”于是她们不敢违逆,才收了。   怀真思来想去,依稀听小瑾儿呢喃了几声,她忙起身看顾,见小孩咂了咂嘴,却又睡了过去。   此刻夜深人静,怀真凝视着小瑾儿的脸,从他那俊逸的眉眼之中,蓦地竟看出唐毅的影子,因想起那一日,两个人看着小瑾儿,评论小瑾儿到底像谁多些……   他轻笑带着温柔的声音,依稀还在耳畔。   不期然间,毫无预兆,方才那股巨大的喜悦被什么尖锐之物刺破了似的,再也不复存在。   怀真死死抓紧了胸口衣襟,一时竟无法呼吸,半晌才又平静下来,然而双眼却已经湿润了,忙暗自深吸了几口气,喝令自己不许再想,才终于慢慢地又把那汹涌之情压下,如此……翻来覆去,将近天明才终于睡着。   第二天,前往神乐署的人竟有增无减,只因昨儿买了的各位,便把宝物捧了回去,——有那些生性低调的,便珍敛秘藏起来。那些性情外露的,不免拿出来给众人观摩品评了一番,果然见是世间罕有的。   因此越发名声轰然了,因想着此事乃是难得一遇,除去稀世奇珍,且其中又有那御制之物……因此自然来的人越发多了。   众人落座之后,眼见又拍了一个青铜的四羊方鼎,一把逾百年的焦尾琴,一尊翡翠玉佛,吴道子的画作,平靖夫人曾用过的佩剑名剑龙渊……价格竟均都在三十万以上,自然更有一番轰动热闹。   正群情踊跃间,便有人捧了那枚宫阙美人金钗上来,起价却是八万两的银子。   只因此物是御制,又不是那种历经千百年的珍器重宝,因此底下一时没有人敢出手。   礼部主持之人问了一遍,良久,才有一人举手加了一万,除此之外,再无人声,众人都窃窃私语。   慕宁瑄抱臂而坐,眼前却出现那桃花林中,对面而坐的女孩子,她只顾垂眸仿佛出神似的,那般杏脸桃腮,星眸樱唇……竟如画中人物,虽在眼前,却太过清浥灵秀,竟给人远在天边之感,春风拂过,桃花瓣自她面前抚落,仿佛是桃花有情,要将她眉尖悒郁之意抚平……   慕宁瑄缓缓道:“十万。”   顿时之间,满场一片倒吸冷气之声,旁边殿内也有一人,闻声便皱皱眉,踱步出来相看。   先前那报价之人有些迟疑,转过头来,看了看偏殿处,半晌,才又试着举手……   慕宁瑄淡淡道:“三十万。”   这会儿场中众人已经哗然,都纷纷看向慕宁瑄,有那些南边儿的客人认得,倒也无妨,北边的客人多半不大相识,因交头接耳打听他的身份。   连台上礼部司礼之人也有些怔然,郭建仪放眼看向场中,忽地看到那原先报价的人正望向偏殿处,郭建仪目光一转,顺势便看见那道熟悉的影子,正站在彼处,拧眉似有些微恼。   郭建仪只看了一眼,心中转动,顿时便明白过来,忙不动声色后退一步,便唤了一名手底下的人来,略吩咐了两句。   那人面露诧异之色,却也忙领命去了。   正在此刻,那人也又报价,果不其然,慕宁瑄又加十万,顿时之间,无人再敢出声了,那偏殿旁之人已微微眯起双眸。   谁知就在这会子,有个人慢吞吞道:“四十万……”   鸦雀无声,此刻众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落在慕宁瑄的身上,却见他淡淡道:“八十万。”   话音刚落,只听“咕咚”一声,不知是谁坐不住椅子,竟直摔了出去!然而无人留意,众人均都被这云淡风轻的八十万震晕了。   礼部的主持人也是目瞪口呆,半晌不能言语,偌大的神乐殿内,鸦默雀静。   只郭建仪在旁站着,却见偏殿处那人再站不住,一拂衣袖,转身去了。   郭建仪见状,唇边一挑,竟露出一抹笑意,却又低低咳嗽了声。那主持人听闻,才惊醒过来,忙敲定。   这一日,除了那半人高的翡翠玉佛被一名居士以百万价格请去,贡献在五台山寺中外,只有这一枚金钗的价格最高了。   怀真正在应府之中,默默寻思那钗子到底会落在谁人手上,又是价值几何,而本府那在神乐署外等着打听消息的小厮听了,几乎不信,又催着问了几次,才总算确凿无疑了,当下发疯似的奔回应府,入内说了。   怀真听闻后,也几乎晕了过去,又忙问那小厮:“你说多少?”   那小厮跪在地上,此刻仍是心潮澎湃的,道:“小的也怕出错,又叫人问了几遭儿,又拦着户部的一位爷亲问了,的的确确是八十万两银子没有错儿!”   怀真掩口不能做声儿,惊疑难明。   应玉在旁大笑,又问道:“这是谁这么阔绰?又这么识货?”   小厮说道:“是个姓慕的,听闻是江南来的客人……”   怀真兀自头脑昏沉,并没反应过来,正呆呆怔怔地,却见骋荣公主从外而来,见了她,便笑道:“好了,你总算该放心了?你的那钗子,给慕宁瑄慕掌柜买了去,他倒也真难得,竟一口咬了八十万,再没有人敢跟他争的了。”   怀真这才回过神儿来,应玉也忙问:“公主所说的,可是慕叔叔?”   骋荣公主笑道:“可不正是他么?除了他,又还有谁这样能为了所好,挥金如土的呢。”   应玉笑道:“我只知道慕叔叔了不得,却哪里想到他这样有钱的?”   骋荣公主道:“江南最有名的十家织造院,他就有五家,若说他有多少钱,只怕金山银山罢了。”   应玉道:“这可奇了,我父亲也算跟慕叔叔是交情不错的,我竟不如公主知道的分明呢。”   骋荣道:“正因为我不是舜人,故而才更要把这些人的来历底细知道清楚呢。”   两个人说了会儿,见怀真不言语,骋荣便道:“今儿跟昨儿的银子加起来,足也有六百万多了,只怕够户部使用的了,怀真你可喜欢?”   怀真方握着脸儿,低低道:“哪里是一个喜欢能说得的,我如今还只觉得如在梦中呢。”   应玉道:“这个简单,我拧你一下子,你就知道是不是做梦了。”说着,便作势要拧她,怀真忙躲了,笑道:“好姐姐,别闹。”   忽然李贤淑因听说了这消息,也疯一样从外而来,因见怀真这样欢喜,便道:“果然是那支钗子卖了八十万么?哎呀,阿弥陀佛……你到底是哪儿得来的那样儿了不得的钗子?”   怀真原本并没仔细说那钗子的来历,因是金子的,李贤淑倒也并没多问,只以为是平靖夫人或者唐夫人等给的,只听了这价格才大吃一惊。   怀真便笑道:“娘又问什么?横竖已经不归咱们了。”   李贤淑又惊又笑,捶胸道:“我只以为你外祖母已经是够毁家舍业的了,白把个福寿镯子又拿出去……舍了三万两银子,如今没想到,这全天底下最能毁家舍业的在这儿呢!”便抬手在怀真额头上用力点了一下。   怀真顺势抱住她的手臂,便撒娇笑道:“我好歹帮了爹跟小表舅的忙儿呢!娘也不夸我一声儿。”   李贤淑见她复露出小女孩儿的娇憨之态来,她原本也不是真责怪,此刻心中更是怜爱疼惜起来,便道:“夸你什么?夸你懂事呢,还是夸你毁家舍业?”自个儿说着,也倒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内眷们凑在一块儿,喜喜欢欢,李贤淑便又留骋荣公主用饭,如此眼见便到了正午,忽然门上来报说道:“大人跟一位姓慕的爷们儿回府来了。”   众人闻言,商议了会子,都知道是慕宁瑄了,却也不以为意,独骋荣公主道:“我倒是想见见慕掌柜,问问他,怎竟这般识货呢?”   应玉道:“慕叔叔走南闯北,见过多少稀世宝物,自然知道这是好的。不然,以他的眼光,怎么那么多的宝物不许挑选,偏要这个呢?”   怀真只顾喜欢,便听着她们说罢了,也不理论。   下午时候,骋荣跟应玉便相继还家去了。   应兰风送了慕宁瑄,因部内另还有事,只进来探了一头,见怀真容光焕发,便点头叹道:“小丫头片子,真给你做成了事儿了。”   怀真仰头望着道:“爹,真的使得么?这样一来小表舅是不是也不至于那样为难了?”   应兰风在她鼻尖儿上轻轻一刮,道:“这是自然,如此只要不再出什么天灾人祸的,足可以支撑半年了……你自管等着,他迟早晚儿地要过来好生谢你呢。”笑着把她抱了一抱,又自出外而去。   虽有应兰风的话,怀真心里只不踏实,倒是想听郭建仪亲口说了端的才放心。   只他一直没得闲前来,怀真倒也知道他必然部里忙碌,正这几日应佩找的香料差不多了,因又着手调那曼陀罗香。   只因一时心思浮动,这日,怀真便叫李贤淑照顾着小瑾儿,自己换了衣裳,乘车而去。   原来怀真感念这连日来骋荣全力相帮,又兼骋荣素来相请她过府,她总不得闲,今日因无心做香,索性便往她府内拜会。   谁知车行半道,忽地马车渐渐停了,却听外头小厮禀道:“姑娘,前方街头上站着的,像是骋荣公主。”   怀真诧异,忙略掀起帘子,抬眸看出去,果然见前方街心的酒楼跟前儿,站着一道身影,仍是珠帽缎袍,英姿飒爽的,正是骋荣,怀真欢喜,便催道:“快过去。”   当下小厮赶着车到了跟前儿,便同骋荣见礼,怀真略打起帘子,笑着道:“公主……”   骋荣一见是她,双眸一亮,才欲走过来,忽地从她身后酒楼中,也正有一人迈步出来,仍是一袭珍珠白的绢纱道袍,宽袖长衣,三缕长髯,显得仙风道骨似的,却正是慕宁瑄,微抬眸,不期然目光相对,慕宁瑄略一怔,便向着怀真温文一笑。   怀真想不到他竟也在此,心里微窘,当下便要放下帘子,然而人家却已经笑着致意了,怀真又心想他乃是“世叔”,先前又有买钗之情,便敛了笑,只向他垂眸一点头,以为回礼。   这会儿骋荣已经走到跟前儿,因问道:“怀真如何在这里?”   怀真低低道:“我正要去公主府上,不料公主在此……既然公主有事,改日再去拜访。”   谁知慕宁瑄在骋荣身后,因听得分明,便笑道:“我今日无事,是约着公主来此吃酒的,既然应姑娘有约,你们自去,我改日再跟公主相约就是了。”说着,便举起双手行了个礼,又向怀真一笑,竟自带着随从们飘然去了。   ☆、第 334 章   话说骋荣因见怀真来到,自是惊喜,便舍了坐骑,竟上了她的马车,一路同回。   怀真因见慕宁瑄去了,只怕耽误了他两人之事,因道:“我是不是来的不巧呢?原本派了人前往公主府上告知……只我来不及等他们回信儿,就出来了……”   骋荣笑道:“并没有要紧正事,只是我是个闲人,慕掌柜也是个闲人,因此才约了同游罢了。”   怀真听了此言,点头道:“公主倒是一向的洒脱。”   骋荣打量了她片刻,道:“你若不怕世俗眼光,我们一块儿同游如何?”   怀真一吓,继而笑道:“我哪里能跟公主一样呢。”   骋荣也笑起来,道:“如何又说这些没意思的话?先前你起意筹宝赈灾,这等心意谋划,我尚且想不到呢。此举岂不也是惊世骇俗的?相比较而言,与人同游又有算得了什么?”   怀真哑然失笑:“若是与你同游,自无不妥,然而慕先生……我原本跟他并不熟悉,又是个男子,哪里像是赈灾之事,那自是正经大事,纵然为人非议,却也罢了。”   骋荣摇头道:“照你这样说来,那些在朝为官的男子,只能拼力为国,私下里却不能游玩喜乐了?”   怀真见她这样做比,便不再跟她辩论,只是笑笑。   骋荣会意,因也笑道:“罢了,知道你一时半会儿仍不肯变通,然而慕掌柜是个有趣之人,又从来游历四海八方的,见闻也自是广博,跟他相处,倒是大有裨益的。”   怀真不由惊奇问道:“他既然是江南的富商,如何来到京城内闲逛?”   骋荣道:“如今他这个地步,也算是个富贵闲人了,此番来到京内,我猜测也不过是见识京城风光之意,至于是否还有其他……就不能得知了。”   怀真又问:“他收了那钗子去,可说什么了?”   骋荣笑道:“你当真想知道?”怀真点头,骋荣道:“我先前问过他,他只说是佳人之物,不可落入俗人之手,免得被玷污了。你可懂他这意思?”   怀真怔了一会儿,因那“佳人”两字,不觉有些不自在,便只含混道:“并不十分懂。只大概是他惜物之意罢了。”   骋荣觑着她道:“你怎么不说还有惜人之意?”   怀真一震,便扫了她一眼,又不言语了。   骋荣虽近来跟她渐渐熟络,却知道她是不经这样打趣的,见怀真敛容,便忙赔礼道:“是我一时失言了,怀真莫怪。”   怀真方微笑道:“我并不是怪公主,只我是和离了的人,倘或这会子跟人有些牵扯,不明不白的,平白给那人添加酒后茶余的谈资而已,又有什么意思呢?”   骋荣道:“以后不敢再说了。”怀真见她如此,才方转嗔为喜,又同她闲谈起来。   如此便在骋荣府上盘桓了半日,中午又吃了饭,略小憩片刻,便告辞欲去。   骋荣亲自相送,还未出门,就见一匹马惊雷似的奔腾而来,骋荣知道怀真性子弱,怕惊了她,便挡在跟前儿,用詹民话喝了一句。   原来马上来人,正是骋荣的哥哥莽古,见状刹住马儿,翻身下来。骋荣疾言厉色又呵斥了两句,却是责怪莽古又在城内放马疾奔、怕再惹事等的话。   那边儿怀真见莽古人高马大,生得铁塔似,又微黑,果然是个结结实实的莽汉子,不敢多看,忙低头上车。   不料莽古看着她,只一眼,就已经魂儿也飞了,因直直愣愣地就要上前搭讪。   骋荣早看出来,啼笑皆非,忙抬手在他后背拍了一下,莽古一个踉跄,讪讪站住。   这会儿怀真隔着车帘儿道:“我且去了,公主留步。”莽古听这般轻柔婉转的声调儿,早又呆了。   一直到马车滚滚而去,骋荣才喝道:“你又做什么乱?”   莽古顾不得说别的,只问:“这女娃子是谁?”   骋荣似笑非笑地瞥着他,道:“你且打住,这是唐尚书的妻室,你再敢多问一句,先想想上回吃的亏再说话。”   莽古果然瞠目结舌:“是唐三爷的女人?”   骋荣横他一眼,哼道:“怎么?”   莽古大摇其头,说道:“不对,我听说唐三爷和离了,如今是孤家寡人一个,如我一样的。”   骋荣啐了口,说道:“什么如你一样,你如何跟人家做比?是了……这会儿你匆匆的来,是为什么?”   莽古这才想起正事,忙道:“对了,我是有急事的,方才我去礼部,他们的人告诉我一个消息,原来是你的母妃病了,父王传信来,让你快些回国探望。”骋荣闻听,脸色大变。   不提骋荣闻讯色变,话说怀真乘车返回,走不一半儿,便听马蹄得得而来,外间小厮已经笑道:“给郭大人请安。”   只听郭建仪的声音笑说:“不必多礼,可是怀真去了哪里?”   怀真听那问话声音正在旁侧,忙撩了帘子,往外一看,果然见郭建仪骑马在侧,怀真含笑唤道:“小表舅,你自哪里来?”   郭建仪已经猜到车内是她,故而特意行在旁边,说道:“我正想去你们府上,远远地看着是你们府里的车,便赶来瞧瞧,不想果然是你。”   怀真见他虽然形容依旧,然而面上神色飞扬,自不似昔日那般担忧含愁之态了,便掩口莞尔:“去我们府做什么?”   郭建仪道:“自是去相谢你的。”   怀真见他眉目明朗,含笑相看,却又醒悟是在街头,当下道:“既如此,回府里说就是了。”当下放落帘子,郭建仪一笑,骑马随行。   不多时来至府中,郭建仪先去见了李贤淑,这才回到怀真这边儿,说起先前赈灾义卖之事来,怀真道:“不必谢我,不过是歪打正着罢了,我只说了一句,是爹给出的主意,具体详细,也仍是小表舅你们在中间操持,何况原先也有骋荣公主等相助呢,方才我便是去她府上来的。”   郭建仪望着她,此刻却不想说那些官面正事,踌躇片刻,问道:“小瑾儿……是在太太那里呢?”   怀真道:“因我今日出去,是以抱过去给我娘看着了,待会儿自会送回来。”   郭建仪点点头,一时不知如何开口,怀真本心无杂念,忽然见他大有欲言又止之态,她心中一动,就有些领悟,当下未免不大自在起来。   郭建仪却也察觉了,暗中握了握手,才说道:“怀真,原本我……不想叫你为难,然而有句话,闷在我心中许久了,不说出来,只怕死也不能安心。”   怀真暗中惊心,便站起身来,不知如何面对。   果然,郭建仪道:“原先你嫁了人,倒也罢了。只如今,你跟他已经和离这许久了,我因想着……”   怀真低垂着头,蹙眉道:“小表舅……”   郭建仪不禁也站起身来,走到她的身旁,忽地把心一横,竟说道:“怀真,嫁我可好?”   怀真虽猜到他要说什么,却万想不到这句竟直接撞入耳中,情不自禁后退一步,竟把身后的盆景架碰得晃了一晃。   郭建仪怕她伤着,忙伸手出去,本意是想将她护住,谁知手一动,便顺势在她腰间揽住了,手掌心贴在那绵软的腰肢上,竟再也分不开了似的。   怀真心跳加速,很知不妥,忙欲走开,谁知郭建仪见她大有回避之态,手上略微用力,将也上前一步,复轻声唤道:“怀真……”   怀真见此情此声,不由心悸。她自打嫁了唐毅,虽然和离……却从来谨慎自守,更不曾跟什么人如此亲密,虽然从来当郭建仪是至亲一般,却也并未有似现在这样的行径举止,忙颤声道:“小表舅……”抬手在他身上一推。   郭建仪索性握着她的手,此刻已经是箭在弦上,便镇定心神,沉声道:“我对你的心意,从来都未曾变过……本以为今生也只能这般盼望无果了,只是……瞧着你安好喜乐,纵然我一人孤凄,也自替你快活。谁知道……竟生出这许多事来。”   怀真想不到他竟会说出这许多话,一时怔忪,并无他言。   郭建仪凝眸望她,又道:“你跟唐毅和离之后,你虽不说,我却知道以你的性情,自然是纵有愁山苦海,也只埋在心底罢了,何况前些日子府里的事儿多,你自然更不愿苦楚外露、叫表哥表嫂徒增伤心……可知我旁边看着,心中滋味如何?你若是跟着唐毅,一生宁静安好,倒也罢了,可如今……”   怀真听了这些话,眼中已禁不住涌出泪来,只紧闭双唇,垂眸不语。   郭建仪道:“我虽然才不如唐毅,家世种种也都不如他……但我自会照料陪伴你一生安稳,不叫你再暗地里隐忍垂泪,怀真,你总该明白我的心。对你……从来都是至真的。”   怀真满心震动,自然知道他字字真心,然而却又如何以对?   郭建仪叹了声,将她的下颌微微抬起,见她眼中湿润,便道:“我无心惹你落泪,却是我的罪过了,好怀真,不要再哭了,你从来懂事,我也从来懂你,就许我陪着你……这一生,可好?”   怀真无以应对,心乱如麻:“我……小表舅……”   郭建仪注视良久,原本温柔的眼色之中,多了几分焦灼之意,禁不住往前靠近了些,道:“我已经蹉跎这许久,天可怜见儿,竟叫我有机会说出这些话来,好怀真……过去之事,你且也该放下了,只为以后打算可好,成全你自个儿,也成全了我。”   怀真口干舌呐,她虽从来都敬爱郭建仪,却是亲情居多,另外还有一多半儿的感激,只因他从来温柔宽和,每每在她无助之时相伴不离,然而若论起男女私情,却是从来不曾有过。   先前郭建仪来了那一遭儿,她因看出他有些意思,因此只忙回避了……乃是不愿他说出口来罢了,只因他若说出来,却叫她如何拒绝?她从来都不是个擅长拒人千里的,更加对方是郭建仪,越发不忍心以一言一语伤他分毫。   然而他毕竟仍是把这无限心事捧了出来,在她眼前,而她也退无可退,毕竟是要选择。   跟唐毅和离……又遭了那些波折之后,心本就如古井之水一样,只一个波澜不再起就是了,更没半点儿再嫁的心意,谁想到竟仍躲不过这无头情债。   此一刻,两个人在里屋说话,丫头们都在外间,倘若有人不期然地进来,瞧见这一幕情形,自然更是说不清楚的。   怀真竭力定心,便低低说道:“我知道小表舅是天底下难得的,也从来敬重有加,只是我毕竟是嫁过人的了,还有小瑾儿在,从没想过再嫁他人,京城内的好女子数不胜数,怀真竟不算什么……”   怀真掂掇迟疑着,说到这里,郭建仪便打断了她:“京城内的好女子自然多不胜数,可是应怀真只一个,你叫我再往哪里寻去?”   忽地又道:“小瑾儿是你的孩子,若你嫁了我,我自然视同己出,又有什么话?还是……你莫非信不过我,觉着我会亏待你们?”   怀真本就不擅面对这些情形,听了这几句,越发被堵得无言以对:“我并没这个意思……”   郭建仪见她接了口,便说道:“既如此,你便是信我的为人了?”   怀真只得道:“我自然是信的。”说了这两句,便觉得接的甚是不好……他心里明明没什么暧昧之意,却陡然多了几分,顿时更不自在,又兼郭建仪靠得甚近,怀真的脸上,便不由地泛出红来。   郭建仪瞧在眼底,眼中越发温柔了几分:“其实我心里也知道,怀真也是疼惜我的,不然……为何先前那样四处奔波的?”   怀真待要说“不是”,但她的确是曾担忧过他,可又万万并非他如今的这份意思。   正迟疑中,郭建仪道:“上回你看着曾送我的香囊,说是旧了不香了,可知在我心底,这份儿香从来独一无二,一佩一生的?就如……怀真一般……”   郭建仪从来不曾仔细说着情话,如今竟忽然说出这几句来,低低话语中,那股绵绵柔情,自然叫人闻之动容。   怀真微睁双眸,本正想着叫他放手,听了这几句话,却不觉懵懂起来。   郭建仪见她双瞳剪水,又有些朦胧之意,不觉心动,目光下移,望着那嫣红樱唇,他渴望良久,却从来都相望不相即……当初她嫁了唐毅,他也只能天各一方似的,默默凝望罢了,——望着那人或拥或抱,种种缱绻不避人处的温存,如今天光乍开,给了他一线之机,他仿佛也有此福分,能拥她在怀,也能如那人一样,肆意尝她唇上甘露……   郭建仪从来冷清,心底想到这许多,却竟忍不住血液奔涌起来,刹那竟通身滚热,便哑声唤道:“怀真……我、我……”颤抖着未曾说完,便埋首下来,往那唇上吻落。   ☆、第 335 章   是夜,李贤淑因问起怀真:“白日建仪来寻你做什么?”   怀真正拍着小瑾儿哄着他睡,低声答道:“无非是相谢前儿的事。”   李贤淑瞅了她一会儿:“没说别的?”   怀真道:“又说什么别的?”   李贤淑见她不提,自也不好多话,只佯作叹息般道:“说来建仪也怪,人也不差,官儿做的又大,这许多年来却总也不成个家,家里没个管事料理的女人怎么能成呢?看着叫人怪心疼的。”   怀真隐约猜到几分。李贤淑见她缄口不言,又道:“怀真,你觉不觉着……建仪他对你……”   因郭建仪白日那一番……怀真好不容易安稳心神,如今被她一句话引起,不觉又搅乱心绪,便道:“娘,别说了。”   李贤淑才试着张口,又被她这样挡回来,无奈,便道:“娘也不是逼你怎么样,只是觉着,建仪算是个极不错的了,唐家那边儿……看着也没……你毕竟还年轻……”   怀真轻声道:“娘,小表舅自然是极好的,可难道是极好的,就得是我的不成?何况纵然不嫁人,难道我就活不了的不成?”   李贤淑听了这话,便道:“娘只是怕你以后为难……其实我跟你爹都知道,只怕你仍是对毅儿……倘若你当真忘不了他,我看唐夫人对你又那样,不如干脆重归于好……”   怀真越发皱眉:“娘别说了,什么重归于好,只别再想了。我也不要再嫁人,横竖一个人清清静静的就完了。”   李贤淑见她这样决然,倒是不好再说什么了,便又坐了会儿,自回房去,便跟应兰风把此情说了。   应兰风沉吟半晌,道:“这孩子从小儿就性情倔强,原本又那样一心地不肯嫁人,谁知遇上个唐毅……磋磨着那许多日子,他们两个从来又好的鸳鸯似的。只怕……怀真的心都放在他身上,这会子,你我虽觉着建仪好,只怕怀真心里竟已经容不下别人了。”   所谓知子莫若父,大概便是如此。李贤淑道:“这又有什么呢,心里有人,难道就不吃饭过活了不成?偏又不肯再回唐家,既如此,索性嫁给建仪,我也冷眼看了这多年,也知道建仪的为人了,以建仪的性情,还不是捧在掌心里当宝?”   应兰风笑道:“若怀真的性子跟你一样,那自然就没这许多了,只怕这会子不用咱们说,早跟建仪好了。”   李贤淑叹道:“如今我也不知怎么是好了。我倒不是逼着你女儿嫁,只是觉着咱们阿真这样的人品样貌,孤零零的……只想着给她配个极好的人儿、疼着怜惜着才也安心。”   应兰风笑道:“你不必先替她操心起来,横竖只看怀真自个儿的心意就是了,须知强扭的瓜不甜。”   李贤淑忍不住埋怨:“多半怀真的性子像你!常常就死倔起来!”   应兰风噗嗤笑了,将她抱住:“不管像谁,都是咱们的好女儿,纵然一辈子再不嫁人,难道咱们会亏了她?将来纵然你我不在了,还有佩儿,还有准儿呢,何况真儿自己也是个有章法的,先前不多亏了她跟大元宝私底下做那生意……才撑着家里?近来又做了那样一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外头提起来,谁不称赞呢?你说是不是?”   李贤淑点了点头,到底有些感伤:“罢了,我也是怪操心的,横竖先只守着怀真跟小瑾儿好生度日便是了,想先前她嫁了唐家之后,你我何等孤凄,现在既回来了,也不算是坏事。”   应兰风忍俊不禁:“是是是,也不算坏事。所谓‘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罢了,一切只顺其自然,看孩子们的造化罢。”   是夜,不说应兰风夫妇房中嘀咕。且说怀真抱着小瑾儿,也不觉思绪万千。   情之一字,真如毒物一般,果然不能沾染。比如凌绝之于她,比如她跟唐毅,再比如她之于郭建仪。   倘若今生未动心之初,把心意托付在郭建仪身上,倒也罢了,偏偏有个想也想不到的唐毅。   两世为人,前世是一厢情愿的恩爱,似镜花水月。但今生,却是着实的想象不出的那些相爱相惜的缱绻缠绵。   是以如今对郭建仪,竟也只是一个: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毕竟是要辜负了。   然而想到郭建仪其人,那明明失落却强作无事的神情,竟有万般愧悔,无法言喻。   次日午后,唐夫人便来了府中,跟李贤淑两人便逗弄小瑾儿玩耍。   怀真得空便自去花园内,正在花房内调香,心无旁骛之时,猛然仿佛觉着地震了一下,耳畔似有轰然之声,有些站不稳脚。   桌上的各色盘盏香料等物,也随着抖了抖。   怀真心惊,忙放下手中之物,出来查看,却见花园里也有三两个小丫头,都也痴痴呆呆站着,仿佛受惊了似的,不知怎么样。   正笑荷掐着一簇花儿飞跑过来,有些慌张地拉住怀真的手道:“姑娘别进房里去,仿佛是地动了呢!”   怀真人经两世,都没见识过地动之事,慌忙道:“小瑾儿呢?”   笑荷道:“不妨事,夫人看着呢。”   果然就在此刻,便见花园那边儿,李贤淑跟唐夫人两人也都走了出来,身后跟着几个丫鬟跟奶母,李贤淑怀中抱着小瑾儿,正四处张望,目光相对,见彼此平安,才各自放心。   大家伙儿仍是不敢进房,又站了约略一刻钟,见平静安然,才散了惶恐,各自回去了。   怀真也松了口气,自进花房行事。   这一番忙碌,便将近黄昏时分了,房内光线也有些暗淡,不宜行事。   怀真便把香放在盒子里,想等明日再继续,正欲出门,便听得外头脚步声响起,有人道:“原来下午那一场大响,并不是地动了,你可听闻了?原来是军器局那边儿出了事呢!”   怀真闻之心惊,先前应兰风是提过这军器局的,正是跟内府监造一块儿负责火药制造等物,之前还出过事故。   却听另一个道:“你打哪儿听说的?”   小丫头道:“先前门上都在传,方才是咱们爷派了小厮回来报,叫奶奶别担忧,说爷并没有在那里,只听那跟随爷的小厮说的呢,军器局那仿佛死了不少人,连房子都震塌了几处。”   怀真听说应兰风回来了,一颗心才又安稳,当下松了口气,便要出门回房,却听那小丫头继续说道:“我也只远远地听了一句,怎么说唐府里的三爷在场……也不知真假……唐夫人正着急,要回家去呢。”   怀真正举手开门,猛然听了这一句,满头晕眩,手足发麻,忙拉开门跑了出去,却见那两个丫鬟已经走开了,怀真呆站片刻,便提着裙子,如风般往前面儿跑去。   李贤淑正打发了回来送信的小厮,就见怀真忙忙跑来,神情惶急。   李贤淑即刻明白她听说了,便握着手说道:“你别着急,你爹就是怕咱们担心,故而派人回来说了声。因出了事,这会儿你爹现在也正在那里处理后续诸事呢,唉……这样凶险的地方,如何去得?”   怀真气喘着问道:“爹有没有说过三爷如何?”   李贤淑正不知如何回答,就见唐夫人从厅后转了出来,满面惊慌之色,双目含泪,见了怀真,便立刻上前,握着手道:“方才家里头来人,也不说怎么……只叫我赶紧回去。”   怀真想也不想,道:“我跟太太一块儿回去。”   唐夫人本正想开口,见她自个儿这么说,正中下怀,含泪点头。   李贤淑本欲陪着唐夫人,见怀真要去,她便道:“既然如此,我留在府里看着小瑾儿就是了,怀真,你照看着太太些儿。”   李贤淑这一句,却是叮嘱怀真,叫遇事不要先惊慌不知自处的意思,怀真也不知听懂了未,只点点头,也顾不得换衣裳,便同唐夫人出门乘车去了。   只不多时,两人回到唐府,却见府门口已经有几辆车马在,唐夫人魂不附体,死死抓着怀真的手,径直入内,有丫鬟接了,道:“太医们如今正在房内,三爷一直都昏迷未醒。”   唐夫人差点厥死过去,喉咙里先哽咽了声出来,怀真此刻反镇定了,一言不发,陪着唐夫人进了房中。   正几个太医聚集着,见了唐夫人回来,忙都行礼,唐夫人顾不上搭理,只忙着迈步进内,靠床榻上一看,见唐毅闭眸躺着,鬓发微乱,肩头的衣裳似是被火焰燎了,破损的露出底下白色中衣,隐隐有些血迹透出。   怀真见状,便后退几步出去,白着脸看了数眼,竟一步步地退出卧房。   正太医们在外,见她这般,便叫保重。   怀真回过神来,因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又是如何了?”   几个太医面面相觑,其中一个便道:“听闻有一批火药不知如何竟着了,三爷身上有几处伤,看着并无性命之忧,只不知为何总是昏迷不醒,仔细还要再看一看。”   忽然间,听到里头唐夫人哀哭了一声,怀真心头牵动,却几乎不敢再进房中去看,正无法自持,却见吉祥跟冰菊搀扶着唐夫人从里头出来,唐夫人只顾哭泣,不能做声儿,吉祥对怀真小声说道:“姑娘,你进去瞧瞧三爷罢了,如今是这个样儿了……太太又瞧不得……”   怀真几乎窒息,当下顾不上说话,便转身进了房中。   此刻卧房内再无他人,静静寂寂,怀真几步挪步到床边儿,低头看着唐毅,眼中早就含泪,怀真便挨着床边儿坐了,低头望着他,看了半晌,便从怀中掏出帕子,却并不是给自己拭泪,探出去,轻轻地给他擦拭脸上的灰渍,一边儿擦拭,一边儿不由自主地只是流泪,却也不肯哭出声来,只是咬着唇。   如此,不知过了多长时候,外头才有个丫头悄悄进来,把一碗汤药放在桌上,因对怀真道:“奶奶,太医说须把这药给三爷喝了才好……”见她不抬头也不答话,便垂头自退了出去。   那丫头去后,怀真又坐了会儿,才起身自把桌上的药端了过来,先试了试,仍有些热,便吹了吹,舀起一调羹来便要喂给他,谁知唐毅双唇紧闭,那药汁子顺着唇边流下来。   怀真忙给他擦了去,呆呆看了半晌,模糊之中,竟想到一件事,略微迟疑了一番,便举起那碗来自喝了口,这才俯身过去,便唇对着唇,给他喂了一口药。   这一次,虽也有些药汁子流出来,却也喝了小半儿,怀真尝着那药,一股苦涩自舌尖直透心底,然而近来她所受的苦已经够多了,因此竟不觉得格外苦些。   怀真看着唐毅,只轻声道:“三爷本是个无所不能的人物,如何竟会有这些灾难……只以为你离了我,只会好端端地,从此纵然两不相干也罢了,你这样,却又怎么叫人安心?”   唐毅仍是无知无觉,紧闭双唇,怀真看了会儿,便又喝了口药,仍是如此这般给他喂了下去,又拿帕子,仔细给他揩拭唇边儿的药汁,又见他眼角一块儿淡淡漆灰,便又给他擦去,那灰渍抹掉之后,才透出底下那很淡的一颗泪痣,怀真定定看了半晌,便俯身在他的胸前,哽咽着哭了起来。   只是哭了片刻,却想着那药凉了不好,当下不免又撑着,仍给他度过去,大概是习惯了如此,最后喂得竟也顺利了好些,不再有药汁子洒出来了。   怀真把那空了的碗放回桌上,回头又看着唐毅,越看,越是忍不住心酸难禁,便又俯身,在他唇上轻轻地亲了两下,眼中的泪便打在他的脸上。   怀真便不敢再细看,只低声道:“你万别有事……求你了……别这样待人……可知不管你怎么样,只要你好好儿的,我便如何都使得?”   如此才方说完,便觉底下的人颤了一颤,怀真一惊,抬起头来看过去,却见他眼皮动了动,便慢慢地睁开双眸。   怀真惊喜交加,唐毅默默看了她一会儿,忽地道:“你如何又来了?”   他的声音虽沙哑,却掩不住冷漠,怀真听了这句,如被人一把狠狠地揪住五脏六腑似的,还未开口,唐毅又道:“你如何不去找那慕宁瑄,或是郭建仪?”   怀真死死地盯着他一会子,终于说道:“三爷……既然无事,我自然是该走了。”   当下起身欲去,不料还未移步,手腕早被人死死捏住,怀真也不回头,只道:“三爷放手。”   唐毅本欲起身,奈何四肢竟都隐隐做疼,胸口发闷,便只望着她道:“我方才昏迷里,听你说什么……只要我醒了,你就、咳……如何都使得?”   怀真也不看他,只道:“我并没说过。”   唐毅听了,一口气梗住,竟暴咳起来,怀真听他咳嗽的甚是厉害,便忙回身探望,这会子太医们听了动静,也便一窝蜂地进来。   怀真见是这种阵仗,便欲退开,谁知唐毅虽咳得身子颤抖,却仍死死握着她的手腕不肯放开。   太医们见状无法,只要给他诊脉,不料唐毅渐渐止住咳嗽,竟冷冷道:“劳烦各位了,请各位出去吃茶……我已是无事。”   太医们闻言,见他脸色冷峻,不容人抗拒似的,也是无法,便都躬身退了出来。   怀真见他们都去了,不由顿足道:“三爷这是做什么,为何不叫人替自己诊脉?”   唐毅一言不发,只是死盯着她,竟说道:“你若是一心要我死,何必叫别人来诊什么脉!”   怀真道:“谁让三爷死了?”   唐毅道:“你!”   两个人目光相对,怀真忍不住,便道:“我一心要三爷好,才来探望,你开口便赶人走,我自领命是了,怎么反说我的不是?”   唐毅道:“我赶你走你便这样听话,如何我叫你回来,你却一味倔强?”   怀真闻听此话,无言以对。   唐毅冷笑道:“怎么,不肯牙尖嘴利了?”   怀真恼的看他,然而望着他之时,却又见他肩头的血渍隐约,那气恼便极快消散,当下低头:“三爷……不必动怒,好生养身子罢,还是把太医们……”   谁知一句话还未说完,唐毅将她用力一拖,怀真毫无防备,顿时跌了向前,唐毅闷哼一声,被她压着倒在榻上……却与此同时,他抬起手来,在她的颈上微微按落,怀真猝不及防,懵头懵脑地便低下头去。   不期然中,双唇相接。   连时光也似在此刻凝滞了。唐毅轻吻着那娇软香唇,方才那苦涩之中的温柔之感如此鲜明,也叫他如此贪恋不舍,只是胸口里毕竟仍是不适,亲吻了片刻,便放开怀真,自己又咳嗽起来。   怀真喘息不定,扭头道:“我叫太医……”   唐毅攥住她的手:“只你在这里,比多少太医在都管用,你若走,叫整个太医院来,也无济于事。”   怀真听说的竟是这些,心内默然:“三爷……快不要胡闹,性命攸关,不是好玩的。”   唐毅只望着她,忽然双臂环抱,仍把她死死地拥在怀中,竟贴在耳畔说道:“我不是说顽话。你别走,不许你走……”耳鬓厮磨,唐毅嗅着她身上香气,这次第,忽觉得身上的痛并没先前那样厉害了,反有些轻飘飘地,很是受用。   正有些神智恍惚,忽地脱口唤道:“怀真?”   怀真被他压在怀中,依稀答应了声,唐毅忽又道:“我、我是谁?”   怀真还欲挣开,一边儿道:“你是三爷。”   唐毅闻听,便把她搂的越发紧,几乎让她身上隐隐做疼了,怀真不由叫道:“三爷!”   忽听他又喃喃道:“我是谁?”   怀真有些喘不过气来,听他问的糊涂,无计可施之时,急得道:“唐叔叔,放开我……疼……”   唐毅听了“唐叔叔”三字,竟蓦地一翻身,便把她卷到床内,手指在她脸上抚过,缓缓地描过她的眉,眼……一直到了唇边,反复揉搓了会儿,才喃喃道:“是怀真……”   怀真不知所措,却觉着他有些异样:“三爷,你做什么?”   唐毅盯着她,低头在她颈间亲去,亲了会儿,便嗅到很淡的一股奇香萦绕口鼻,竟道:“你是怀真……”   怀真见他仿佛神志不清了,又见是这样可惧之势,便要挣开,不料唐毅握住她的手,轻轻压在褥子上,竟忽地盯着她,喝道:“不许去理会那些人,不许去找他们……那姓慕的,不是什么好人……别看他道貌岸然,实则是个最会玩的,从江南到京城里,那些青楼里的花魁娘子等,哪个不认得他……”   怀真大惊失色,忽地听他说出这些没道理又荒唐可怖的话来,心中又惊,脸上却是绯红,忙颤声道:“三爷你瞎说什么?”   唐毅却只死死地看着她,忽地一阵恍惚,闭了闭眼,却又道:“还有郭建仪……他倒的确是个好的,可是……不许你喜欢他,你是我的怀真,你曾亲口对我说过,你说过的话,莫非自己忘了?”   怀真张口结舌:“三爷!”   唐毅一发咬牙切齿,道:“你不要瞒着我,我都看见了……他跟着你的车,你竟还同他笑……你……你这……”   他的眼中水火交加,恨妒交炽,最后,却揉成了悲欣交集之色,满腔心思,化成一声叹息,只又低了头,不住地吻落。   怀真还要挣扎,然不过是蚍蜉撼大树罢了,如此纠缠之间,神智竟也有些迷糊,但太医们都在外间,随时便会进来,倘若是看见这般的情形,可怎么说?   只趁着他略松开自己的当儿,怀真压着嗓子道:“三爷,你醒醒……”   唐毅缓了一缓,拧眉望着怀真,眼神有些朦胧:“怎么?”   怀真道:“三爷……你、你有些不妥,你放开我,我叫太医来给你看一看。”   唐毅却又笑了笑,竟柔声道:“我很好,自来没这样好过……可见只要你回来我身边儿,我便是最好的。”   他低笑语罢,就把她又死死地搂在怀中去,没头没脑地乱亲:“不许你离开我,不许你对别的人笑,不许你的东西落在别人手里,怀真永远都是我的,不许……”   怀真本不知他到底如何,谁知纠缠之间,忽察觉一股淡淡香气,若有似无。   怀真这才恍然,低呼了声,待要拿帕子掩住他的口鼻,那帕子却跌在床边儿……然而看了一眼,却又醒悟这帕子也不能用了,一时叫苦,忙抬手去摸腰间的荷包,谁知唐毅察觉她要动,越发把她双手都束缚住了,竟不依似的道:“你又闹腾什么?”   怀真见他醉态醺醺,仿佛醉酒,可偏双眸极亮,忙定神哄道:“三爷,你听我说……我身上,有曼陀罗香,三爷被香迷了,荷包里有零陵香丸,三爷快吃一颗。”   原来先前怀真在花房内调香,衣裳之上不免沾染了些曼陀罗的香气,她来的匆忙,便未曾换衣裳,方才跟唐毅耳鬓厮磨极为亲密,又用帕子给他擦拭等等,不免让他也感染了那香的气息,虽然那香气已是很淡了,可唐毅正是伤着才醒,自不似平日一样神清智明,是以竟有些迷了心。   唐毅抬手在她腰间一探,怀真松了口气:“便是那个荷包,三爷……”话音未落,唐毅握住那荷包,自扯了下来,眯起眼睛看了会儿,便随手往外一扔。      ☆、第 336 章   且说唐毅因不听怀真所言,竟把那个有解药的荷包丢开,许是药性作祟,竟不顾一切、为所欲为起来。   与此同时,在外的几个太医们仍不敢离开,面面相觑,一个说道:“先前诊唐尚书大人的脉象,虽是有些内息紊乱,幸喜并无内伤,只不知为何这样久才醒来。”   另一个叹道:“亏得没大碍,不然咱们这趟差使要如何还不知道呢,皇上可是逼得紧,不许有任何差池。”   第三人袖着手,琢磨着说:“应尚书的小姐来的却是时候,进去不多久尚书就正好儿醒了,方才咱们进去,尚书的手又紧紧地抓着……这不是说已经和离了的吗?”   先前两个人闻言,齐齐“嘘”了声,因压低了声因说道:“尚书大人虽是这般……可独独对这位娇妻是放不下,先前成亲后,疼爱的什么似的。当初和离,也据闻是应小姐为不牵连唐府,自作主张要和离的,故而尚书一直郁郁心结呢,这回,多半是要好了的?可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了。”   三人正低头相商,忽见一人匆匆自外间而来,见他三人在此,便放慢脚步。   太医们忙整肃行礼,口称:“镇抚使大人。”   原来这来人正是凌景深,因见他们都站在外头,里面儿又鸦默雀静,他便忙问:“唐大人如何?你们怎生都在此?”   太医们便把先前的情形说了一回,因道:“凌大人来的正好儿,我们正不敢入内呢,大人若能劝得尚书、让我们再把一把脉也好的。”   凌景深何曾机变,听说怀真在内,又听唐毅是那个反应,还未答言,便听到里头一声低吟,竟似是女子哭泣的声音。   景深心头一震,这三个太医,有个倒是听见了的,另两人一个略有些耳背,一个听的半真不真,却都不约而同装聋作哑。   景深皱皱眉,也只做无事状,说道:“三位老大人辛苦,不如且到外间奉茶,我亲去探一探先,倘若无事,自然天下太平。”   三人乐得他出头,当下应承,作揖往外。   凌景深因有要事,才自城外回来,听闻军器局出了事、唐毅也受了伤,才飞马赶来……没想到竟遇到这样场面。   他心中啼笑皆非,半恼半恨,便叹了口气,因放轻脚步走到卧房之外,道:“唐大人。”   里头不见回答,凌景深凝神细听,听到些许密密切切地喘息声响……   景深拧眉咳嗽了声,那些响动才放缓了,景深回头看太医们都出外了,也无丫鬟在旁,便压低了嗓子,道:“且保重些罢。”   隔了片刻,才听唐毅的声音,竟道:“知道了……你、且去……”   这声音断断续续,声音底下透着些微战栗,还未说完,便听到女子隐忍呜咽之声。   连从来放浪形骸如凌景深者,听得这样暧昧入骨的声响,也竟忍不住脸上薄红起来。   他自诩也是个天底下排的上号的没正经之人,不料……在这天底下排的上号的最正经之人跟前,也是甘拜下风了。   景深红着脸,便咬了咬牙,锁眉恨道:“罢了。自管胡闹就是!”   转身往外走开,却又不愿真个儿走开,毕竟来了,竟要见上一见,问问详细才好,何况外头几个太医在,倘若撞了进来……   幸亏里头的人还算是个知道些节制的,如此小半个时辰罢,竟缓缓消停了。   景深不动声色坐着,心底却盘算到底是该入内,还是等着……谁知正浮想联翩,却听得脚步声响,景深心中一震,抬眸看去,却果然见自内室缓步出来一人,站在门口上,望着他微微一笑。   头发已经重新绾好,更换了一身儿干净的月白色缎袍,脸上的灰渍早被怀真擦得干干净净,此刻的脸色,反透出一种微润的红来,眼波流转,唇边带笑,如斯神采,更哪里是个受伤极重的。   景深扫了一眼,便点头道:“我今儿也算是开了眼界了。”   唐毅走到他跟前儿,见有一碗凉茶在,举手要喝,景深按住他手腕:“这是你家里,你纵然口渴了,也不该随意喝这凉东西,何况你先头不是吃了药么?怎好再喝茶。”   唐毅道:“你倒偏是心细。”当下果然叫了丫头进来,重新添茶加水,自喝了一碗水。   这会儿太医们听说起来了,忙都跟着进来,见唐毅坐在跟前儿,一个个惊啧不已,如众星捧月似的忙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说道:“大人!如何这就起来了?使不得,倒要好生躺着静养两日才好。”   景深心想:“他躺着倒是躺着了,只不过仍不得静罢了。”   三人说着,各自道了声“冒犯”,当下手上更也不闲,一名便忙诊脉,一名给他解衣,这才露出肩头跟背上的各处伤来——便给上药。   景深原本还有些戏谑之意,见状,神情便复又凝重起来,一时也凑上前,把他的手脚四肢细看了一遍,幸喜不曾伤筋动骨,才又略松了口气。   太医们又诊过之后,说了好些留意事项,便又出外商议药方子。   景深见他们又去了,才望着唐毅道:“我知道你的心……只不过你毕竟才伤着,怎么竟然……”看里屋一眼,便没说下去。   唐毅道:“怀真睡着了。你说话小声些就是。”   景深低下头去,思忖了片刻,才道:“罢了,横竖你自个儿的私事,我不必理会。你只说今儿在军器局里,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又是无意中出了事故儿?”   唐毅见他问到了点子上,面上的笑才敛了几分,眼中透出几分冷意,道:“若不是我及时把些火药拍到了湖里,只怕半个军器局都要被夷为平地,也还牵连旁边民居……若真的生出这样大的事故来,惹动了民怨,将来军器局寸步难行还是轻的,只怕重则不复存在。”   景深想了会子,道:“你还漏了一点,为何单单正好是你在的时候出事?”   唐毅叹了口气,眸色沉沉。景深瞅着他道:“你是不是有了疑心之人?”   半晌,唐毅才道:“这军器局因出过几件事,故而管制上十分严格,出入都要腰牌,且要报口令,倘若有外人,一概不许入内,纵然是应尚书亲临,也要出示腰牌报上口令,巡逻守卫更是森严,寻常人要厮混进去谈何容易。”   景深说道:“可这行事之人偏偏有这份本事,也忒过可怕了。”   唐毅点头,忽地悄声问:“诏狱那边儿……可保万无一失?”   景深道:“自管放心,连日来,纵然是胭脂跟浣溪都不曾放她们出门。”   唐毅道:“我已经无事了,你且回去坐镇,务必要严防死守,保着不透一丝儿风,我已经有了法子……定会让这奸人自露马脚,无所遁形。”   两人商议妥当,景深不再逗留,起身自去。   这边儿唐毅静坐片刻,心底波澜涌动,眉头也不觉微微皱起,思来想去,终于缓缓吐了口气,拿定了主意。   他迈步进了内室,却见榻上,怀真竟已醒转过来,正坐着发呆,忽地见他进来,便咬着唇,转开头去。   唐毅走到跟前儿坐了,便去拉她的手,怀真把他手臂推开,回头瞪向他,却并未做声。   唐毅见她发鬓凌乱,脸上轻红未退,便道:“恼我了?”见她不理会,低头叹道:“先前我也不知……竟是怎么了,整个人有些忘形似的,多半说了些不中听的话,也做了……”   怀真皱着眉闭上双眸,听到这里,便道:“罢了……三爷别说了。”   原来怀真自知叫唐毅那样失控的,只怕跟曼陀罗的香气脱不了干系,却是她“自作自受”了,此刻竟是欲哭无泪,只挪到床边儿,谁知双足才着地,不由头晕,浑身骨骼酸痛,尤其是从腰而下,真真久违了的滋味。   唐毅早将她扶住,柔声道:“已经夜深了,却又做什么?”   怀真低着头道:“自是回府去。”   唐毅抱着她道:“这便是你的府里了,还要回哪里去?”   怀真道:“我回我们府里。”   唐毅见她颈间印着几个粉红色的印子,自知道是谁做下的好事,越发抱住不肯放:“如今还跟我犟呢?你若心中没有我,何苦一听我出事,就忙忙地来看,见我那般,又伤心成那样儿,如今既然……就越发不必再想了,明儿我叫人去府里头说,咱们复合了,如何?”   怀真听他一句句说来,听到最后,顿时更红了脸,有心不答应,可是方才却又……可若是答应,先前的坚持又算什么?又如何保证以后不出意外。   她思来想去,竟无故头疼起来,伸手揉着额,手上越发用了力,只恨不得把自己一把掐死。   唐毅见她若有自残之状,忙握住她的手道:“做什么呢!”   怀真将他的手撩开:“我要回府。”   唐毅见她情形不对,便起身拦住:“怀真!”   怀真被他阻拦,自是寸步难移,便急着道:“三爷这是做什么?我们如今却是不相干的了,三爷再拦我可于理不合。”   唐毅见她说出这些来,原本喜欢之意早荡然无存:“说什么不相干?方才我们……”   怀真道:“方才、我原本说过,是三爷……中了香……”   唐毅盯着她道:“难道如此,就可以当此事不曾发生?事到如今你还跟我这般倔强?你既心中有我,为何还要如此自欺欺人,口是心非,非要逼得你我都不得心安,两下难受不成?”   怀真见他步步紧逼,便抬手捂住脸,感觉泪自指缝中跌落,方忍着哽咽道:“我是心中有你,先前有,如今也还有,可正因为这样,才更不想再跟三爷纠缠下去,只想趁着如今尚且清醒、如今离开三爷还不至于就死的地步,趁早分开……倘或以后再有个变故,我只怕……”想到昔日百般压制的苦痛,几乎窒息。   唐毅听她说着,眼神方又柔和了几分,便走到跟前儿,将人揽入怀抱:“我知道了,怀真是怕……怕咱们还会再分开。”他想了一想,问道:“可还记得先前我们玩的那个游戏么?你问我唐毅是不是真心喜欢你的,我答得是什么,你可记着?”   怀真听他提起往事来,悲欣交集,便点了点头。   唐毅将她的双手分开握住,在额头上亲了口,道:“如今我的答案仍还是一样……唐毅永远都是真心喜欢应怀真的,这一辈子的心,也都在一个丫头身上了。”   怀真含泪看着他,泪光影动,他的影子也模模糊糊浮现其中,心中的坚持、犹豫、害怕……种种,竟都在此刻,抵不过一个“期盼”。   其实她所有的固执已见,犹豫胆怯,无非是因为她心中喜欢着他罢了,正因为喜欢他,才生出许多惶恐来,所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竟果然如此。   如今因着他的话,她素日那些坚持己见,便摇摇欲坠,抱不住了,身边这人怀抱如此宽广,手掌如此温暖,笑意如此动人,处处皆似引诱着她似的……竟叫她何以抗拒?怎还能说出一个“不”字。   何况,她的的确确,心里有他,爱他至深。   此一刻,竟不知是因对未来未知、患得患失的恐惧,还是因失而复得的此人此心太过喜欢,怀真竟情难自禁,大哭起来。   唐毅见她哭的宛若受了委屈的孩童,此刻于他眼前,竟赫然浮现当初在泰州县衙里、那个扑到他怀中,痛哭失声的女孩儿。   这莫名的念想无端而来,竟叫他的心也跳乱数下,忙又把她抱紧了些,百般哄劝。一直到怀真平静了些,唐毅才道:“怀真,我要……同你说件事。”   ☆、第 337 章   话说唐毅在怀真耳畔低低说了一番话,怀真惊问:“真的?”   却见他点头,低声又道:“若我不和你说,过一阵你自然也是会知道,只怕会受些惊吓,因此我先透给你,你自己心里有数。”   唐毅说罢,垂眸静看怀真,两个人隔阂疏离那许久,总算鸳梦重温,本该珍惜眼下每一刻光阴,怎奈这一些话此刻不说,等改日迟早晚地透露出来,只怕白白地多给她些惊吓不说,另外……只恐还生变数。   唐毅便温声又道:“事关重大,你万万不可把这件事透给别人知道才好,具体详细,等事成之后,我再同你细说……”   怀真看他半晌,终于问道:“我爹可知道此事呢?”   唐毅道:“昨日虽提过几句……可你回去后,仍不可再说起来,免得给耳目听去,知道我们防范了,反走漏了消息。”说着,便又问道:“那香可如何了呢,已有段时日了,莫非难调?”   怀真见他终于问起来,正也想解释,忙说道:“本有头绪了,谁知出了意外,香料都被弄乱了,只重新配了些,最迟后日便可得了。”   唐毅何等心细?听到“香料被弄乱”,便问端地。   怀真道:“并没什么,只是那花园内的耗子多,不知怎么跑到柜子里去,把我的香包都咬烂了。”   唐毅若有所思道:“果然是耗子作怪?”   怀真怕他以为自个儿说谎搪塞,便说:“自然了,我亲眼看见那样大一只,跳下来跑了……还凶得很,差些儿就要咬我呢。”   唐毅本正思忖,见她说的这般认真,便忍不住笑起来,将怀真抱着,道:“果然有这样凶?连我的娘子都要咬不成?若给我见了,必然打死……可知怀真只我一个能咬的?”   竟低下头去,果然在她耳坠颈上又轻轻咬了数下。   怀真又笑又恼,因自忖才来……竟想不到弄得这个境地,不觉羞窘起来,忙推开他,低头道:“话说正经,我是该回家里去了。”   唐毅道:“说的好好的,如何又要走?”   怀真抬头看他一眼:“我们毕竟和离了,叫我不明不白留在这里做什么?何况……小瑾儿自个儿留在府里,我也不安心。”   唐毅想了一会儿,倒也明白,便说:“也罢,我不叫你为难,横竖过了这两日,你依旧还得回来,我又何必急于一时。”话虽如此,却不由地捧着她的脸儿,复又温存缱绻地百般亲昵。   怀真生恐外头丫鬟们听了动静,或者唐夫人等来看望,便大不像样,总算把他推开了去,又皱眉道:“再闹,就真的翻了脸。”   唐毅无奈,把手抱着她,那手竟像是长在身上似的,百般不愿意挪开,终究也只给她把衣裳整了整,又把头发略理一理,才道:“放你回去使得,你只且记着,把自个儿照料妥当,别亏待了我娘子。”   怀真听了这话,不免又有些鼻酸,低头道:“你也保重,似今儿这些事,万万别再经受才好,不然,可叫人怎么办呢。”   唐毅听是这样关心情切的话,越发口干舌燥,禁不住低头,唇齿缠绵,终于又纠缠了许久,才放开手。   怀真见他这样……生恐再多事,当下不敢再多留,举步自去。   唐毅望着她窈窕背影,心中却又想起一事,因叫道:“怀真!”   怀真已经行至门口,闻言回首,凝眸看他,烛光之下,明眸秀色,百看不厌,令人心折。   四目依依相对,心底欲解释的那些话,想来竟甚是煞风景。   唐毅一顿,便打住了,只回到里间,竟取了一件自己的披风,走上前来给她披在身上:“夜里毕竟风凉。”   怀真握着襟子,嫣然一笑:“多谢细心。”他的披风毕竟长大,竟拖了地,怀真回头看着,又是笑。   唐毅心头转念,便隔着披风抱住她:“另外还有一件……你方才说……”密密切切、如此这般地又叮嘱了几句。   怀真越发诧异,一颗心七上八下,却终于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   当下叫了丫鬟,命门上车马准备,她却还有一件儿不放心的,于是又去唐夫人房中探望,却见唐夫人早已喝了药,沉沉睡着,怀真不敢打扰,便自退了出来。   是夜,怀真仍回到应府,见了李贤淑,便略说了一回,只说无碍,又抱了小瑾儿回房休息,一夜无话。   只第二日上,怀真来至花房,口中含了零陵香丸,用帕子把口鼻蒙上,才把昨日的木匣子取出来,她因怕再有耗子作祟,便是上了暗锁的,这会子打开来,只看了一眼,一惊之下,便把盒子合上,出门叫丫鬟,问道:“是谁来过花房,擅自动过我的东西?”   笑荷夜雪皆不知道,忙把管理院子的婆子叫来询问,那两个婆子说道:“因姑娘先前吩咐了不许人擅入,因此我们都不敢乱闯,底下几个丫头虽顽皮,却也是知道分寸的。”回头问几个小丫头子,果然都说不曾进去过。   怀真又叫询问后宅里行走的丫头仆妇们,都说不曾入内,也不曾看见什么人进去,一时之间,虽没找着人,此事却闹得上下皆知了。   忽然应兰风因中午回来,听了消息,便来见怀真,问说:“是怎么了?莫非是那香有事?”   怀真道:“是有人进了花房,把我的香置换了,虽查不出是谁,可爹不必担心,我因怕有事,故而多藏了一颗,先前也已经吩咐人去镇抚司,叫他们派人来拿了去,这样才保住万无一失。”   说话间,门上来报,说是镇抚司有人前来。   因这镇抚司素来叫人望而生畏,他们登门,自无好事,何况先前还经历过应兰风那一节……因此底下众仆妇小厮们都惶恐。   怀真叫笑荷去传话,让他们不必担忧,只说是镇抚司来取一样东西的,众人听闻,才都安心,又纷纷猜测是何物。   笑荷才道:“不知是谁把姑娘花房内的药给换了,亏得姑娘机警,另藏好了一枚,如今那镇抚司便是来取这个的。”大家伙儿这才恍然大悟。   却说在前厅上,镇抚司的来人行礼过后,怀真把袖中笼着的一个小小玉瓶取出来,因怕交给别人,终究不妥,便道:“便是此物,我须亲往送给凌镇抚使,有些使用的禁忌之处,要当面告知。”   应兰风陪着出外,却见门外竟是十几名缇骑,二十余步兵,威严肃穆,气势非凡。   应府的小厮们见这般凶狠,都有些惊心,鸦雀无声地备了车马。   怀真上车,镇抚司众人马簇簇拥拥,一路护卫着往镇抚司而去。   门口上,应兰风目送了队伍离去,便转身回房,正往里而去,忽听门上两个小厮低声道:“这镇抚司哪里是个好去处?怎么还要姑娘亲自去呢。我一见那些缇骑,就吓得魂也没了。”   另一个说道:“自然是有要事,没听说是姑娘调了什么香么?只怕是非同等闲,故而镇抚司求着要呢,是了,你不是该随车的?”   小厮笑说道:“我哪里敢随,亏得招财叔照顾我,说不必我去了,我才偷个懒儿,谁愿意去那阎罗殿似的地方呢。”   应兰风本不以为意,只放慢了脚步罢了,谁知听到这里,心念一转之间,脸色就变了,猛地回过身来,望着大门的方向,双眸之中透出惊栗之色。   话说怀真被缇骑步兵们护着,一路往镇抚司而来,这会子估摸着也将经过闹市了,然而耳畔竟不闻任何响动似的,只听到马蹄得得,车轮滚滚,还有步兵们嚓嚓的脚步声,叫人皮肉儿都阵阵发紧,连素来爱说话的笑荷也不敢做声。   车内静静悄悄,怀真握住袖子里的玉瓶,一颗心无端地惶然惊跳。   当马车渐渐停下之时,怀真尚有些如在梦中,直到外间有人道:“应姑娘,已经到了。”   怀真敛神静思,起身下车,双足才落地,竟有些站立不稳,笑荷忙搀住,就在此刻,有一人过来,及时扶着怀真的左臂。   怀真站稳了身形,仓促看了一眼,却见身旁的人,鸡皮鹤发……竟是招财叔,怀真不觉恍惚:竟不记得他也是跟着来了的。   这一刻,招财望着她,因哑声说道:“小姐,这儿不是什么好地方,小姐还是不要进去了。”   不知是不是这镇抚司天生有种瘆人之气,还是因先前应兰风之事,让怀真心有余悸,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怀真竟有些呼吸急促,身上乏力,然而看看掌心的玉瓶,却仍摇头道:“既然来了,也不差这一步了。”   招财也看向那玉瓶,忽然说道:“小姐就是来送此物的?若是信得过,我帮小姐送进去就是了。”   怀真闻听,蓦地一震,凝眸看向招财,却见他容颜苍老,显出几分卑微,也有几分亲切,眸色平静如昔,透出十万分可信。   怀真目不转睛看着招财,手心握着那玉瓶,此刻竟忍不住有些汗意,顷刻间,心底的念头已经转了无数个,若干次那一句“不必”,几乎将冲口而出,却又生生忍住。   这会儿笑荷看她脸色发白,隐隐有汗意,便也说:“姑娘的脸色看来不大好,不如就叫招财叔送进去罢了。左右有这许多人陪着,又已经到了门口,有什么碍事的?”   怀真闻听,又看了招财片刻,终于涩声道:“既然如此,便有劳招财叔了,只不过这里头的药……十分古怪,万万别打开塞子才好,不然的话……怕会……白害了人。”   她望着招财双眸,说的极慢,一字一句仿佛斟酌似的,说到这儿便停住,终于举手,把那玉瓶放在招财手中。   招财握住玉瓶,肩头略一松,点头道:“小姐放心就是。”   当下便转身,迈步望内而去,镇抚司几个统领寸步不离,紧随身边儿,一起入内。   怀真站在马车边儿上,目送招财进了镇抚司大门,不知怎地,那颗心在此刻竟慢慢地提起,到了嗓子眼儿一般,仿佛自己做了一个极错误的决定,然而此刻,再把招财叫回来,却已经来不及了。   正在惶然自失中,忽然见一匹马飞奔而来,镇抚司门口侍卫见来的急,便欲上前拦阻,那来人却已经翻身下来,竟正是应兰风。   侍卫见状,忙行礼后退,应兰风只望着怀真道:“你怎么在此?”   怀真惊问:“爹又怎么来了?”   这镇抚司对应兰风来说,自然更是个噩梦地狱般的地方,提起来便皱眉心悸,何况亲临。   应兰风却顾不得理会别的,放眼看向周围,忽地问道:“招财呢?”   怀真见他张口便问这个,心已经凉了,两个人面面相觑,正在这会儿,便听到镇抚司里头隐隐传来一声惨叫!   且说先前招财捧着玉瓶进了镇抚司,一路往内,将到大厅之时,依稀见到里间站着一道人影,着一袭茶褐色的镇抚使二品官袍,胸前滚着怒目圆睁杀气腾腾的白狮子,腰间配着鎏金的御赐宝刀,虽面白如雪,但双眸漆寒,透着一股浑然天成的肃杀之意。   此人自然正是镇抚使凌景深,负手淡淡地站在厅中,微微昂首,似睥睨般地望向来人。   招财不动声色,拾级而上,将走到厅门口之时,目光一动,心中竟不觉一凛,——原来这厅内,不仅只是凌景深一个人。   在凌景深右手侧的太师椅上,还端坐着一位,着朱砂红的御赐蟒袍,玉带玲珑束在腰间,四爪金蟒盘鳞磨爪,似欲破空而出,而他静坐彼处,看似云淡风清,面沉似水,却偏不怒自威,抬眸处,仿佛惊雷隐隐,亦将有万顷浪涛拍岸而起。   招财垂眸止步,木讷说道:“小人奉我家小姐之命,前来奉送此物给镇抚使大人。”   凌景深一笑,旁边侍从走到跟前儿,从招财手中取过那玉瓶,转身进厅呈上。   招财又道:“小姐吩咐,瓶塞不可随意打开。”   凌景深正打量那玉瓶,闻言看了眼身边的唐毅,却见唐毅淡声问道:“如何不是怀真亲自送进来?”   招财道:“小姐不愿踏步进这镇抚司。”   唐毅微微一笑,并不做声。凌景深道:“如此倒也罢了,横竖东西送来了就好。”说着,便对唐毅道:“怀真不肯入内也好,别叫她见了这些不好的……来人,把那罪囚带上。”   招财见他们接了玉瓶,正欲躬身离去,闻言脚步顿住,不由抬头看去,果然见廊下两名侍卫,押着一个人走了上来。   ☆、第 338 章   且说在镇抚司中,凌景深一声令下,侍卫们把一个人带了上来,招财抬头看去,忽地皱眉。   却见这带上来的一人,头上罩着黑色的布兜,遮住头脸,手上锁着铁镣,被拉到厅前,堪堪站稳脚步。   此刻景深走到厅门处,目光从这人身上转向招财叔,因一笑,道:“你可知道这是何人?”   招财拧眉摇了摇头,默然无语。   景深又笑,对着属下一扬首,属下会意,便将那人蒙在头上的黑色布兜摘下,竟露出底下一张倒三角的脸来,面上无肉,双眸阴沉,下颌胡乱生着稀疏山羊胡,竟是个面生的中年男子。   大概是因久不见天光,这人便眯起眼睛来,四处打量,忽地见是这般阵仗,不免流露惊疑之色。   招财眼神微微一变,却不做声。   景深望着他,道:“这位,是先前在河北地界,连奸杀十三名女子的独行盗武四郎。”   武四郎闻言,便瞥向凌景深,略微紧张,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招财仍旧一声不吭,景深也不理论,只一点头,属下拿着那玉瓶上前。   武四郎见他逼近,倒也警惕,便欲后退,口中说道:“这是什么?”   招财喉头一动,微微低下头去,这一会儿,便转身欲去。   才走了一步,忽听身后凌景深道:“你既然亲把东西送来,怎么不留下来……看看这东西到底有没有效用?”   招财背对着众人,欲行不行,眯起双眸盯着地面,也不转身。   这会儿那侍卫把玉瓶远远地擎到了武四郎跟前儿,一手拔出塞子。   武四郎睁大双眼,不知到底如何,然而见玉瓶空空如也似的,仿佛也没什么异样,他脸上的紧张恐惧之情才消退了去,竟垂眸看向玉瓶,道:“这是什么鬼东西?”   正嘀咕了一句,忽地嗅到一股淡淡的微辛之气,自玉瓶中直冲出来,他猝不及防,便吸入口鼻,此刻才看清,原来内里有一颗黑色的药丸,极小的一颗,看来毫不起眼。   武四郎兀自皱眉道:“什么味儿。”说话间,又连吸了数口。   就在这会儿,凌景深道:“放开他,后退!”那两名押着武四郎的侍卫听言,慌忙后退出去。   那擎着玉瓶的侍卫见状,倒也反应迅速,忙把那玉瓶塞子盖了起来,同也退后。   武四郎忽地察觉身后的人都退了,正诧异,却猛然觉着体内仿佛多了一把刀……正自喉咙往下乱切起来,其痛非常!他睁大双眸,还未来得及呼出声,那刀子猛然又化作十把,二十,无数似的……只管在身子之中飞速搅动。   武四郎喉头格格有声,仿佛喉管也断如寸嵥……那脸上的神色陡然诡变,飞快地透出一股铁青,然后,却又自铁青里转作紫黑,眼睛口鼻之中窜出血来……武四郎大叫两声,惨烈不似人声,还欲挣扎,手足四肢却已诡异的扭曲。   在场的侍卫们尽数色变,独景深面不改色,眼睛盯着招财,此刻武四郎的情形越发骇人了,双腿软绵绵地,整个人棉布袋似的跌在地上,侍卫们心惊胆战,纷纷后退。   就在这会儿,便见招财身形一跃,竟是往外掠去!   景深早就盯紧了他,见状道:“既然来了,便多留一会儿,何必走的这样快?”   招财蓦地止步,伶仃站在庭院之中,他举目四看,却见周围廊下,忽地涌出许多铠甲鲜明的侍卫来,就连两边儿的屋檐之上,也埋伏这若干的弓箭手,张弓搭箭,死死地盯着此处,锋利的箭镞,也都指向自个儿。   此刻身后,武四郎早就没了气息,身躯竟像是被巨大的石碾砸过一般,死状甚是可怖。   一刹那,招财将镇抚司内的情形打量了一遍,此刻,他站在远处,身形静默如同泥雕木塑,只双眸竟是异常的刀锋之色。   此刻凌景深已经迈步出了厅中,扫一眼死去的武四郎,说道:“啧啧,这种杂碎,也倒是配这个下场。”   他好整以暇地,说着抬眸,又看向招财的背影,笑了笑:“然而我想……怀真那丫头,是绝不会制出这般歹毒之物来的,如此我倒是疑惑起来,这药到底出自谁手?”   招财握紧双拳,缓缓地吁了口气。   凌景深道:“怀真那丫头知道事情非同寻常,所以亲自把药送来,只在进门时候却交到了你的手上,我想,这很不必我说了罢。”   招财闻言,忽地一笑,哑声道:“我又如何知道?方才我把药也给了镇抚使,难保是在您手里出了差错……怎么,难道堂堂的镇抚使跟唐尚书,如此大费周章兴师动众的,竟只为了对付区区一介老朽么?”   凌景深摇头笑道:“果然狡狯嘴利,竟赖到我身上了不成?”   招财道:“若说狡狯嘴利四字,小人又怎能比得上列位呢。”   凌景深哑然失笑,忽听身后唐毅淡淡道:“先前你毁了怀真的香,便是怕她的香奏效,会叫美纱子供出你。如今你冒险而来,原本是想偷梁换柱,用这假的香害死美纱子,让她死无对证,只可惜……你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原来是唐毅起身,缓步踱到了门边儿,这会儿仍波澜不惊地望着招财,徐徐道来。   招财道:“我不懂这话。”   唐毅莞尔,却温声说道:“你自然是不懂的,其实你第一不懂的就是,——怀真她制出的那颗曼陀罗香,早就给你毁了,她更也没藏什么另一颗。今儿她亲自送来的……不过是一种类似曼陀罗香气的香丸,只是我跟她定的计策……为了引你现身罢了。”   招财听了这一句,双眸才蓦地睁大。   唐毅又缓声说道:“倘若此刻将你拿下,你觉着,我们会不会自你身上搜出那所谓的曼陀罗香?怎么样……你可还有话说?”   一语才罢,忽地听招财道:“她……设计我?”   唐毅一怔,忽听景深喝道:“留神!”   正在此刻,便见两道白光自招财手中射出,如电般向着唐毅冲来。   这一瞬,景深拔刀,刀锋掠过,堪堪将两枚暗器削落,叮叮当当坠在地上。   唐毅见招财终于动手,而景深也已出手,他便负手站定,只沉声道:“你也留神。”   此刻,几个围着招财的侍卫便冲上来,却见那原本身形伛偻、宛若风中寒叶似的老者,身形竟如鬼魅一般,出招更是诡谲莫测。   刹那间,便有两人中招倒下,然而镇抚司的侍卫都是精锐中之精锐,也比寻常的侍卫们悍勇,竟更围住招财,拼力猛攻。   招财一人独对这许多人,却面无惧色,可任凭他武功再高,也是双拳难敌四手,何况被这许多好手围住,不多时,身上也挂了两道伤,然而这片刻,仍又给他杀死了两名侍卫。   凌景深见状,横刀跃入,一人独对上招财,却听招财冷哼了声,竟道:“唐毅,你来!”   唐毅挑眉,只是笑而不答,也并不动,眼前虽然刀光剑影,他的模样,却仍似闲庭信步。   却听凌景深笑道:“我难道还不够?有本事先杀了我,自然轮到他。”   招财敛眉,方才跟侍卫对招间,他以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夺了一把腰刀,当下两人刀对刀,电光火石间飞快地过了十数招。   激烈之处,只看见两团雪光,人的身影都难分辨清,那些侍卫们见这情形,越发惊啧,这才是高手对招的风范,竟叫他们在旁想插手也插手不进去。   此刻唐毅站在门口,仔细观望,却见招财虽然负伤,然而对上凌景深,却丝毫不落下风。   唐毅扫一眼地上武四郎的尸体,又看招财,虽仍是面色淡淡,心中却不由惊恼非常。   忽地听到一声刺耳,仿佛金石割裂,令人森然。   唐毅定睛看去——只因招财跟凌景深两人刀法太快,在场的镇抚司众人竟极少有看清他两人招数如何的,能看明白的,也不超过三四人罢了,这一会儿,唐毅却看得分明,乃是激战之中,招财拔刀劈来,刀法凌厉,招式诡异,凌景深横刀一挡,到底是他的御赐宝刀并非凡品,顿时招财手中的腰刀便断成两截。   唐毅见招财那一招露出,微微一震,而招财失去兵器,却仍无畏惧之色,略一伏身,便从靴筒之中抽出一柄薄如秋水似的斜刃刀。   凌景深见状,笑道:“肯露出你的兵器了?”   招财断喝一声,这会儿哪里还是那个垂垂老矣的耄耋老者,这用刀之势,竟似千军万马也不能阻挡。   忽地唐毅道:“小心,他用的是扶桑刀法。”   招财见他开口,便道:“你错了!”短短一句,横劈竖刺,果然刀法变得越发凌厉,出招更是阴狠刁钻,凌景深一时不能应对,只听嗤嗤两声,身后的披风已经被刺穿了两个洞。   唐毅见状道:“景深退。”   凌景深同他心意相通,早往后跳出圈子,几乎与此同时,唐毅冷冷又道:“弓箭手!”话音未落,只见两边儿屋檐上,箭簇流星似的疾驰射来,箭无虚发,只对着当中那人。   招财提一口气,身形腾挪间,一把短刃化作一道银光,只听得叮叮之声,是短刃将箭簇砍落。   然而那箭如雨下,除非是八臂哪吒才能抵挡,招财到底只是一个人,何况方才跟侍卫对敌,又被景深耗去了大半儿的功力精神,竟无法支撑,一刻躲闪不及之时,肩头跟腿上已经双双中箭!一时闷哼两声,血溅当场!   凌景深横刀站着,见状才松了口气,不料正在此时,便听到门外有人大声叫道:“住手,住手!”   唐毅原本自始至终都是淡淡然,听了这一声,才陡然皱眉。   景深抬眸看去,却见一个人从门口跑了进来,身段婀娜,神情惶急,正是怀真。   招财也听见了怀真的声音,蓦地抬头,望见她向着这边儿跑来,眼中顿时透出极为复杂的神色。   此刻唐毅看看招财,又飞快看了一眼怀真,便喝道:“怀真别过来!”一言未罢,纵身飞快掠过来,又忙道:“拦住他!”   众侍卫不知这个“他”指的是何人,正要分头行事的功夫,就见招财一闪身,形如鬼魅,便掠向怀真身边儿。   这会儿屋顶的弓箭手见了,以为他欲逃,想也不想,顿时纷纷出手,只听得利箭破空之声,有的便射空了,深没他身前身后两侧地面,险象环生!   招财目不斜视,眼看将到怀真身旁,弓箭手却因盯着他的缘故,并没留意怀真,仍是一直射落不停。   唐毅见状,急速而行的身形一个踉跄,忙厉声喝道:“住手!”   便是在此刻,一支箭激射而出,因要瞄着招财身前之处,不料正怀真正也而来,竟不偏不倚向她而去。   此刻唐毅只顾睁大双眸看,一时竟连出声都忘了,整个人身形顿住,生生欲死!这会子他离那边儿仍有数十丈远,除非是天上神仙,否则无论如何也是来不及的……   就在这生死一刻,招财纵身猛然跃起,竟把怀真一把擭住,腾身旋过,只听得“嗤”地一声,利箭擦过招财的手臂,又自他胸前擦过,箭簇割裂衣裳,也带出一物,洁白飘舞,又被血溅上,因悠悠然落地。   弓箭手们听了号令,这才住手,只见招财落地,弓着身大喘,一手却还死死地揽着怀真。   唐毅见招财把怀真揽住,才勉强定神,总算回过神来,忙急掠过去,还欲上前,不料招财抬眸盯着他,又扫一眼他身后紧随而至的景深跟侍卫们,竟哑声道:“站住!”   唐毅止步,深吸一口气:“放开怀真。”   招财冷笑了声,并不答言。眼睛死死盯着他两人,却道:“你……串通唐毅来设计我?”   隔了会儿,怀真才明白他是在问自己,怀真抬起头来看他:“为什么是你?”   招财勒着她,手臂一紧,咬牙道:“你是不是设计我!”   鲜血顺着袖子滴滴答答,落个不停,怀真目光一动,便见到地上跌着一块儿雪白的帕子——正是方才被箭从他怀中带出来的,此刻也被血染湿,随风微微掀动,这场景如此熟悉。   怀真还未回答,却听唐毅道:“她并不知道是你,我只说应府有倭国的细作,才叫她配合。”   招财眉峰一动,唐毅又扫一眼怀真,道:“只怕她心中,宁肯不是你。”   原来昨儿在唐府内,唐毅同怀真说起,他怀疑应府之中藏着一个倭国的细作,只怕是个令人想不到的角色,故而让怀真配合行事。   又因他听说那香料被毁坏一事,便知道有人从中作梗,在怀真临去,便叮嘱她道:“倘若调好的香又被坏了……你就找个法儿闹起来,叫府内的人知道此事。然后你只说还藏了一枚,那人若真的在你们府内,必然不肯善罢甘休,自然还会出手。”   怀真当时还半信半疑,便答应了,谁知次日,果然见自己存的那香已经被人置换了!这才信了唐毅的话,故意演了一场戏。   然而,怀真却是不敢、也不愿去相信招财便是这个细作。   因此在镇抚司门口,招财忽然主动说要送香进门,怀真心中已隐隐察觉不妥……本来想拦住他,可是……心底却隐隐地有个声音制住了自己。   毕竟她如今走来此处,所做就是为了找出那细作,招财如今主动要送香进镇抚司,或许真的是好意呢?或许……如此一来,反可以证实了招财毫无疑点。   因怀着这样的心情,才把那香给了他,且又格外叮嘱了那几句话。   没想到……事实竟是如此。   当听到镇抚司内传出惨叫声以及兵器相交的声音后,怀真就知道,坏事了。   可是如何相信?那所谓内奸,真的是招财?那个从小儿看着她长大,始终忠心耿耿跟随着他们一家儿的招财叔……   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故而当进门之时,看见招财被围在当中,身中数箭,狼狈凄惨,白发上也沾着血,苟延残喘,一副垂死之态……当真叫人情何以忍。   是以才不顾一切冲了过来。   此刻,招财听了唐毅的话,垂眸看向怀真,旋即却又盯着唐毅跟凌景深,生怕他两个再有动作。   忽听怀真问道:“你……当真是倭国的内奸?这么说来,当初陷害我爹,也是你做的?”   招财咽了口唾沫,并不回答,反而对唐毅道:“叫这些人都撤开。”   怀真听着这般冷冷的声音,身子一震,忽地想到小时候,在泰州县衙内,那个会跟自己捉迷藏的招财叔,他总是笑呵呵的,不似今日这般冷酷;忽地转念,竟又想起那雪夜,美纱子来犯,也是他及时赶到,拼力将美纱子击退……   怀真抬头,睁大双眸看着他,颤声问:“你到底是谁?”   招财仍不答话,怀真盯着他的脸,忽然心中一动,想到昔日美纱子在自己房中,伸手把那面具撕下来时候的可怖场景,此刻眼前老者枯瘦的脸庞跟当日永福宫内那张年青的脸庞交相闪过。   怀真胸口起伏,竟猛地伸手抓向招财的脸上,口中叫道:“你不是招财叔,你是谁!”   招财见她这般,虽然人小力弱,可毕竟大敌当前,禁不得她这般,当下一抬手,把她双臂也都抱紧起来,不让她乱动。   怀真双手虽动不得,却拼命挣扎,又气又怒,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悲怆之感,恨怒交加忍泪叫道:“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这样做!”   唐毅对面看着,几次想要动手,却投鼠忌器,倒是景深在旁看着,暗中谋划。   正在此刻,却听得脚步声响,招财因忌惮他跟凌景深,不敢回头,却听身后那人道:“把怀真放了!”   招财听了,知道是应兰风来到,便冷笑了声道:“先让他们退下。”   应兰风迈步直走过来,唐毅见状,看了凌景深一眼,凌景深一挥手,两名侍卫把应兰风拦住,生怕他靠前儿之后,招财发难,又如何是好?   应兰风先前在门外,便是这样被侍卫们阻住,才勉强让怀真跑了进来的,此刻动弹不得,便望着招财,焦急说道:“你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招财冷道:“我原先想要的,都已经说明了,只可惜你不肯答应。我只能自己行事。”   应兰风道:“那等乱臣贼子祸害天下的行径,我不能为之!”   招财一字一顿道:“你辜负了袁先生的爱顾,辜负了德妃娘娘的血脉。”   应兰风拧眉道:“你若恨我,对我下手就是了,不可为难怀真。”   招财垂眸又看一眼怀真,眼底神色难明,谁知就在这错念之时,凌景深身形如风,直撞上前,而唐毅短促地叫了声:“不……”   还未说完,招财心头悚然而动,便见凌景深一掌迎面拍来!   他想也不想,当机立断,便把怀真抛了出去,凌景深虽不为所动,见状仍是一阻,而唐毅早纵身而起,及时地把怀真接住,牢牢拥在怀中。   这正是招财所需要的,高手过招,胜负只在间隙,把凌景深跟唐毅双双阻住,招财趁机纵身跃起,直冲出了镇抚司门口!   凌景深不及多想,喝道:“快追!”一马当先而去!   顿时之间侍卫们倾巢而出,两边儿屋檐上的弓箭手变换角度,纷纷转往外间!   不过是顷刻之间,镇抚司内已将近空了!   只剩下应兰风,怀真跟唐毅,还有几名镇守的侍卫随从在。   唐毅把怀真放在地上,见她脸上被溅了两滴血,便给她轻轻擦了去,却并未做声。   应兰风忙跑过来,把怀真搂入怀中,低低安慰。   怀真被他紧紧抱住,慢慢回过神来,便问唐毅道:“三爷……你、你是不是早猜到是招财叔?”   唐毅自然是早猜到八九分了,可若一早儿告诉怀真,她信不信另说,只怕也不会似今日一样,这般毫无破绽地把香送来、引招财露出破绽了。   怀真见他不答,已经知道答案了。   唐毅见应兰风在场,本想出去看凌景深追踪的如何了,然而脚下一动,却又停住,索性说道:“我知道你甚是意外,然而……你不能怪我如此安排,我若一早跟你说,你恐怕也是不信,毕竟他跟了你们家几十年。因此我只想等确凿明朗了之后,让你毫无怀疑才好……先前军器局内的事,只怕也是他所为,他非但想要我死,还要破坏我大舜的根基,此人不死,必有后患……今日本是将他铲除的大好时机,你不该……”   应兰风道:“唐毅,别说了。”   唐毅见他开口,便点点头,又看了怀真一会儿,便往外去了。   唐毅去后,应兰风抱住怀真,便道:“这不关你的事,你并不知道招财竟是……休说是你,连我也想不到,他私底下竟做了这许多。”   怀真想到方才唐毅的那句“你不该”,喃喃道:“我不懂,这究竟是为什么?”   应兰风道:“我原本以为,招财叔就是招财叔,今日看来,只怕……另有内情。先前他同我说明了我的身世来历,曾叫我为了德妃报仇……夺那皇位到手,报复太上皇……”   怀真乍然听了这句,一时忘了其他,只看着应兰风,不料竟还有这样内情!   应兰风苦笑了声,叹道:“我在诏狱之中受了那许多苦楚,德妃娘娘当初又死的那样凄惨,说实话,当时爹的心中,的确是大有恨怨之意的。然而……”   只因应兰风去了一趟泰州,见到昔日那些乡亲父老们,隐隐明白所谓“家国天下”之意,何苦为了一己之私,便要谋权篡位,若真如此行事,必然又要引发朝野震动不安,且如今内忧外患,若再生这样的大变,只恐国将不国。   应兰风一路为官,天南海北也都去过,酸甜苦辣也都尝遍,目光心胸自然并非常人可比,虽然为旧事挑拨,又一时被恨怨之心所迷,也曾想不顾一切狠狠地报复回去,可毕竟也不是那等私心阴狠之人,故而最终无法忍心……也无法听招财的话行事。   两人说了一会儿,应兰风长叹了声,揽着怀真肩头道:“罢了……人各有志,只怕他无法放下,故而竟铤而走险,可不管如何,叛国通敌,都是无法饶恕的……”说到这里,只是摇头。   怀真低下头去,此刻,忽地一阵风吹来,地上一物随风滚动,怀真看了会儿,便俯身捡了起来。   ——原来这正是方才自招财怀中虽箭掉出的那方手帕,昔日美纱子闯入应府,伤了她的手,她曾用这帕子裹着手掌,出门观战之时,风便卷走了这帕子……当时招财捡了,本以为他扔了,不料竟放在怀中,然而旧日她的血都洗干净了,这一回落上的,却是他的血了。   怀真看了一会儿,闭上双眸,无声一叹。   正在应兰风要带着怀真出门自去之时,忽然听身后有人道:“义父!”   应兰风停住脚步,回头相看,却见来者竟是王浣溪,匆匆走到跟前儿,便向着应兰风行礼,又向怀真见礼,口称“姐姐”。   怀真此刻有些神不守舍,又懒于应付她,便只一点头。   应兰风却道:“多日不见,你一直都在镇抚司?”   王浣溪道:“正是。义父向来可好?这段时日浣溪一直都在镇抚司内,因镇抚使有令,门儿也不曾出一步,因此不能去给义父请安了。”   应兰风见她精神极好的,便道:“无妨,你安好便是了,回头我跟浣纱说了,她自也安心。”因此处不是叙话之地,应兰风便想同怀真离开。   不料王浣溪道:“多谢义父!是了,方才我听说在围拿那倭国细作?如今到底如何了?”   应兰风无言:“给他逃了。”   王浣溪顿足叹息道:“可惜可惜,放虎归山,还不知怎么着呢。”   应兰风道:“不是听闻镇抚司内还押着一个倭国细作么?仔细审问,或许还有端倪。”   王浣溪闻言,又见左右无人,便面露犹豫之色。   应兰风见她脸色有异,便问道:“怎么,我说错了?”   王浣溪才低声道:“此事义父不知也是有的,不过这会子或许也没要紧了……义父以为为何我连日来不曾出镇抚司一步?只因先前,那该死的倭国女贼竟无故自戕了!镇抚使下令守住消息,不许泄露分毫,就是想让外头的倭贼们觉着她还活着……让他们寝食不安,或者来救,或者来杀人灭口都使得,岂不是极好的引蛇出洞之计?——是了,今日来的那倭国细作是何人?唐大人跟镇抚使都在也给他逃了?……如何义父跟姐姐也都在?”   王浣溪自顾自问着,竟没留意怀真变了脸色,应兰风也是大为意外,问道:“你说什么?那女贼早就死了?”   王浣溪点点头,因看怀真脸色不佳,她便想到昔日的事来,因小声说道:“姐姐……可不可以借一步说话?”谁知怀真不等她说完,转身便走!   ☆、第 339 章   话说怀真听了王浣溪所说,一言不发,转身便走。   应兰风见状,对浣溪一点头,便回身追上,挽住怀真手臂,低头问道:“怎么了?”   怀真垂眸不答,应兰风打量了她片刻,见她衣上仍有血渍,脸色雪白,不由想到方才那场惊心动魄,只怕也吓着她了,当下忙说道:“真儿不必怕,咱们先回府去,其他都不必理会。”   两人出了镇抚司,应兰风转头时候,便见先前来的马车贴墙边儿靠着,几个应府跟着来的车夫、小厮们,畏畏缩缩蹲地抱头,仿佛被鹰惊了的鸡仔,动也不敢动。   不远处的地上,似横七竖八躺着几个人,有镇抚司的服色,也有通身黑衣之人……而街头尽出,仍传来鼓噪喊杀之声。   应兰风吃了一惊,知道镇抚司的人只怕追到了……然而听这阵仗,却仿佛更比先前越发闹得厉害,不知情形究竟如何。   此刻怀真也怔怔然四看,应兰风拉紧她的手,喃喃道:“这会儿恐不好就走,看这阵仗,只怕连九城畿防也动了,前面的街口儿或许给封住也未可知。”   这会儿,那些小厮们有大胆抬头的,见了他们两人出面,才缩头抱脑地起身凑上前来,满面苦色道:“爷您总算出来了,这可是吓死了人。”   应兰风道:“怎么说?”   另几个家仆听了动静,也纷纷站起来。那小厮道:“正是小人们糊涂着呢,怎么镇抚司的爷们竟追着招财叔出来了?偏招财叔又是那样凶神恶煞的,小的们都不敢认了,他竟不由分说杀了两个官差……正打斗间,街上不知怎么又跑出那几个穿黑衣的来,竟挡住了凌大人他们……那不是死在地上了?”   说话间,笑荷也从车内跳下来,见怀真身上带血,忙跑到跟前扶着:“姑娘怎么了?”   先前怀真跟应兰风因听见里头声音不对,便欲入内,镇抚司的门卫们本不肯放行,然而她原本便是来送香的,又且说那香有些古怪,要即刻入内告知不能耽误,因此便特放了她入内。   后来应兰风因听见招财挟持怀真的声音,便也不顾一切冲了进去。   怀真被笑荷扶住,却并不动,只是转头四看,应兰风怕她更受惊吓,便催她上车。怀真望见地上那横七竖八的尸身,却并不怎么惊慌,只是脸色极差,一言不发。   当下应兰风便派了个小厮前去探路,果然如他所想,街头的路已经封了,只能转往后而行,绕了很大一个圈子才回府中。   话说就在应兰风同怀真离去之后,在镇抚司之中,王浣溪望了一眼空空如也的门口,半晌一笑,转身往内欲行。   不料才回过身来,就见一人站在身后不远处,正笑吟吟地打量着她,浓妆艳抹,却不失明丽,正是胭脂。   王浣溪一愣,继而便若无其事地想要走开,却听胭脂笑道:“真真儿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勇气可嘉。”   王浣溪皱皱眉:“我不懂这话。”   胭脂走前了几步,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点头道:“你明知道以唐大人的为人行事,是最公事公办的,那倭国女贼之情,更加事关重大,故而镇抚使才把你我也都拘在这镇抚司内,连日不肯放出,就是怕其中生出万一。你方才却对应大人泄露此情,却是何意?”   王浣溪见她竟已经听见,昂首道:“应尚书是我义父,我对他当然不必万事隐瞒。何况今儿要引之人已经现身,女贼已死之事,自也不必再保密。”   胭脂笑道:“哦?你就是因此才说出来的?”   王浣溪不答,转身欲走,胭脂叹说道:“我只是提醒你,且拿捏好了分寸,你那些小聪明用在外头自然是很好,可别碰那不该碰的人。”   王浣溪止住脚步,回头看她:“谁又是不该碰的?”   胭脂道:“在唐尚书眼里,谁是不该碰的,你自清楚。”   王浣溪挑眉道:“你说应怀真?”   胭脂笑了笑,却不再说什么,道:“罢了,总之……你且好自为之而已。”   ——好自为之,这四个字入耳,有几分熟悉之感,原本是昔日陈基也曾劝过她的。   王浣溪不由冷笑道:“你们倒都是聪明人,横竖她就是人见人爱的,我就是那上不得台面的?然而今日的事你也见着了,若不是她,那细作怎会逃走?我便是不忿,凭什么她就能轻轻易易地得了他的喜欢?”   胭脂笑道:“因为她是应怀真,而你不是。”   这一句当真无理的很,然而却又最是有理,且最为管用。   王浣溪后退一步,一口气堵在喉头。   只听胭脂又淡淡地说道:“你不能指望这世间万事都如你之意,你自忖聪明,跟大多女子不同,自然强过她百倍,然而在唐尚书眼中,世间只一个应怀真罢了。”   王浣溪听到最后一句,眼中便透出几分狠狠之色。   胭脂望着她陡然而变的神情,却转开头去,看向那淡蓝天际,缓声道:“这尘世中,有一种男人,他的心里放的东西太多,其实并无余地存什么儿女情长,若似唐尚书,他的心里所有的只是家国天下,独有一处,是为了应怀真破例。”   说到这里,便笑了笑,又道:“你也算是伶俐之人,也算同他相识这许久了,自然懂得他是什么性情,哪里还会有暇再看别的女子一眼?纵然你再伶俐,纵然你或者可以屡建奇功,只怕对他来说,你、或者这镇抚司的每一个男男女女,都是一样,只不过你是略微能干的那个罢了,他……何尝把你当女人看过?”   王浣溪听到最后一句,眼中早已经涌出泪来,只是拼命瞪大双眼,不肯叫泪落下来,然而满腔内竟是悲愤难以自禁,终究对胭脂叫道:“你懂什么?你凭什么就这样说?你不过是一个低贱的婊子而已,连你也看我不起?”   胭脂被她当面骂过来,却仍是面不改色,反而淡淡笑了笑,道:“我是婊子,然而在唐毅眼里,我跟你又有什么不同?偏偏我这个婊子更懂你的心思,我劝你的言语,不过是因好心,叫你适可而止,玩弄小心机可以,别碰他的底线,不然,只怕你玩火自焚。”   王浣溪胸口起伏不定,死死地盯着胭脂,仿佛恨不得将她撕碎,瞪了半晌,忽然说道:“你又为什么要对我好心?”   胭脂对上她的双眼,这女孩子生得美,性情狡黠,不择手段。有点像是年轻时候……那性情外露的自个儿。   同样对个不该的人动了心思,只是想来,她竟比王浣溪幸运的多,毕竟凌景深虽然骨子里薄情,然而逢场作戏的功夫极好,每一次同她相处,虽明知他毫无真心,却仍叫人身不由己地沉沦,自觉他一片真心相与。   然而王浣溪遇上的人,看着是个最深情好相处的,然而却竟不能用一个“薄情”来形容,而是不折不扣的“绝情”。   凌景深利用人的时候,尚且会甜言蜜语,说些入了人心的体贴言语,然而唐毅那人,最可怕的是,他连笑一笑都不必,只一个无情的眼神,就能让王浣溪心甘情愿。   他就像是那天上月,一片清辉冷绝,却仍叫人禁不住仰头痴望,然而王浣溪又何尝不明白,这月光再触手可得,毕竟也再碰不到他一寸的,她只是仍不肯舍弃这梦。   虽说是婊子无情,可是胭脂望着王浣溪这般模样,心底反倒生出些怜悯之心来。便道:“我并不是对你好心,或许……或许是想我已经吃过了的苦楚,难忍心看你再一步步而去罢了。”   王浣溪咽了一口气:“你……你喜欢的是凌镇抚使?”   胭脂微微一笑,低头整了整衣襟道:“我这种人,哪里敢说一个喜欢?如今能出入镇抚司,每日得见,也就罢了。”   王浣溪听到这里,双拳紧握。这淡淡地一句话,却仿佛刀剑似的刺进心头,胭脂是在说她自个儿,可又何尝不是在说她?   胭脂本还有话欲说,然而想了想,只道:“今儿的事,我不会对人提及,可保不准唐尚书会知情,以他的心性,只怕立刻便猜到你的用意……”说到这里,便一点头,才方去了。   王浣溪目送胭脂离去,呆站原地,竟无法动一步。   此时此刻,心中便想起上回陈基领着她去礼部之时的情形,当时她心中忐忑,不知究竟等待自个儿的是什么。   彼时,是唐毅在上,问道:“还记得我上回问你的话?”   王浣溪一愣,满心里糊涂,心乱如麻,又哪里想得到什么?只猛然抬头望着唐毅。   他只仍是风轻云淡地望着她,无恼无喜,别无表情。   王浣溪福至心灵,忽地说道:“您曾说过,让我想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唐毅问道:“哦……你已经想清楚了?”   王浣溪张了张嘴,却又说不出声来,就如此静默着,她仿佛能听见门口风吹的声响,大概是陈基站在门边儿,衣袖在风里微微有声,不知是不是他叹了声,风尾里竟有若隐若现地一丝轻微叹息。   王浣溪道:“上回陈主事曾对我说,大人不会把我放在眼里……”   唐毅仍是漠漠然听着,眉睫都不曾动一下,王浣溪深吸一口气,抬头望着他:“我只想……想……让大人认真看我一眼,认真把我看在眼里。”   唐毅闻听,这才微微地蹙了蹙眉,半晌道:“你出去罢。”   王浣溪听了,心中顿时凉透:“大人!我什么也都肯做,也一定能做好,大人……”   唐毅不等她说完便道:“够了。”   王浣溪停口,只死死望着,唐毅眼皮也不抬,道:“我需要的是一个能做事之人,然而似你这般性情,恐怕只会为我添乱。上回凌府之事,我不愿追究,然而你自该明白,这也绝非默许。”   王浣溪咬唇,低下头去。   唐毅又道:“当初我同你说,须明白自己心中想要的是什么,心中想着你或许跟别人不同,不料,竟也不过如此……你去罢。”   他淡淡地说了这几句,并未斥责辱骂她,然而竟比斥责辱骂更加厉害百倍,王浣溪本欲后退,却忽地又停步,猛地跪在地上,竟磕头说道:“求大人……再给我一个机会,否则浣溪死也不能瞑目。”   唐毅沉默,片刻才问:“既如此,你告诉我,你想要的是什么?”   王浣溪呼吸急促,皱着眉,闭上双眼,往日种种……如激浪奔涌而来,却又瞬间消退。   王浣溪的汗也落下来,不知是怕是急,眼中的泪也晃落,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自己说道:“我想……我想不被人欺压,不被人瞧不起,我想……凭我的意愿、做自己想做的事,我……还想、想别人敬我怕我,我想高高在上……掌握别人的生死!”   她一字字说完,心凉了又凉,然而却松了口气。   上回在镇抚司内,假扮新罗女子诈那倭国细作,其中虽然身陷诏狱苦不堪言,然而自另有一种莫名之感,令她心中隐隐竟觉着喜欢……看着那细作一步一步被自己所动,渐渐被她握在掌心里任意欺骗,心底那种滋味,再也说不出。   凌景深亲自教她如何取信于人,而看着她功成,那看着令人望而生畏的镇抚使,竟也会拍着她的肩头笑着赞许:“浣溪果然能干,合该是我镇抚司的人。”   那一刻她仿佛不再只是个罪臣之女,也并不是无依无靠的弱女子,而是一个无所不能的镇抚司中行走之人。   这满京城天下的众人,提起镇抚司来,哪一个不是闻声色变,然而她却赫然在此成事,且被镇抚使亲口夸赞。   她一直觉着自己所要的是唐毅的青眼,可这段日子她念念不忘的,却是在镇抚司内那种种经历。   当说出这些话来之后,她自以为已经没有希望了,不等唐毅吩咐,她已流着泪起身,便要自出门去,谁知他道:“你且站住。”   浣溪止步,呆呆不知如何,忽然听到身后唐毅道:“倘若如今我让你做的,偏偏是会被人欺压,被人瞧不起,名声尽毁,甚至会被人掌握生死……你又如何?”   浣溪睁大双眼,想也不想:“只要是大人吩咐的,浣溪都能做。”   当时王浣溪虽不知唐毅想做什么,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不管是那满城风雨议论纷纷,说她是妲己褒姒迷了唐毅,还是平靖夫人跟唐夫人的冷语跟责打……以及后来终于,被美纱子掳走的那种种,几生几死,她都毫无后悔过。   或者这才是她想要的,这在寻常女子看来惊世骇俗、唯恐避之不及的经历,她却乐在其中。   只毕竟不忿。   尤其当今日,远远地看着唐毅竟为了应怀真那样不顾一切,看她遇险之时他整个人都慌了阵脚……倘若唐毅是个彻头彻尾的绝情之人倒也罢了,只是为什么,独独竟为了那样一个女人,做到如此地步?而她……却不管如何都得不到他正眼瞧上一眼?   上回在凌府,她费了点手段,才把屋里的丫头们都打发了……不料他望着自己,迷迷糊糊竟错认为是应怀真。   手被握住之时,王浣溪还未醒神,只听他道:“你终于肯来看我了?”   当时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如同做梦一样,狂喜过后,便反应过来他认错了人,可虽明知道如此,却仍是心跳的几乎要炸裂开来,于是点了点头。   他本病的无力,却在此刻坐了起来,猛然探臂将她拥入怀中,她听到他在耳畔喃喃情深,竟道:“怀真,好怀真……我知道……你不会这样狠心……”   若非亲耳听见,又怎会想到,淡漠如他,端庄如他,高高在上如他,竟也有这种近似软弱之时,用这般带些小心而欣慰的口吻,说出这句话。   虽然有那个名字,可那一刻仍是她此生最快活之时了,纵然死也甘心。   他毕竟病重,说完那一句话,已经气喘不休,力有不支,却仍不肯放开她。   往后一倒的功夫,便把她带的也倒了过去。   便在此刻,帘子外传来凌绝重重的咳嗽声。   惊醒这一刹美梦。   胭脂说的全对,美纱子之事,凌景深下了封口令,谁若透露分毫,格杀勿论。   而她也知道,以唐毅的为人,绝不会把这些事透露给应怀真,毕竟……那只是个极寻常极柔弱的闺阁女子罢了,能经什么事儿?又如何好把这等正经大事跟她说?   可胭脂又说:世间只有一个应怀真。   镇抚司的士兵们上前,早把武四郎的尸身清理了,见王浣溪在此,便道:“王姑娘可是在寻什么?”   浣溪回神,问道:“外头如何了?”   侍卫道:“这细作原来还有许多同党,拼命拦着咱们的人呢……然而有镇抚司跟唐尚书大人在,还有咱们若干兄弟,他们哪里挡得住呢,都伤的伤,死的死了。”   浣溪点头,又问道:“现在不见回来,可是还没有捉住主犯?”   侍卫道:“那些贼负隅顽抗的厉害,正在全力缉捕,听说已经叫关了城门了,务必要一网打尽才好,姑娘这会子可别出去,街上乱的很,刀枪无眼的,不如这儿安稳。”   浣溪笑了笑:“知道了,你且忙去。”   那侍卫自去,王浣溪往后而行,且走且出神儿。   正走到半路,迎面便见胭脂同一个镇抚司侍卫而来,王浣溪想到她方才所说的话,心中滋味难明,却见胭脂望着自己,眼中透出焦虑之色。   王浣溪不解,便挑了挑眉,胭脂唇一动,却并未出声,只是扫了身边之人一眼。   王浣溪本并没格外留意,见她神色有些奇异,便也随意瞥了那侍卫一眼,见他微微低着头,只看见抿紧的唇跟挺直的鼻梁,瞧着先前是没见过的。   王浣溪见这侍卫相貌甚好,跟胭脂又靠得极近,不由语带嘲弄,道:“你这又是唱哪一出?”   胭脂蓦地睁大双眸,她身旁那侍卫眉头一蹙,微微抬眸看来。   王浣溪只觉得他的眉眼自生得极英俊,可偏有一股说不出的冷肆邪意,竟叫人心头一颤。   这会儿,恰好有几名镇抚司侍卫从旁边巡逻而过,为首一人扫了她两人一眼,因都知道她两个身份非同等闲,因此两人自可在镇抚司中随意行走,并不加盘问。   胭脂跟这侍卫已经走到跟前儿了,而胭脂眼中的惊悸焦虑之色越发明显……王浣溪却屏住呼吸,几乎无法动弹,无法思量,只是本能地迈动脚步……   电光火石间,三个人擦肩而过,王浣溪自眼角余光中,看到那人眼神极冷,唇角微挑,似笑非笑。   就在这一刻,却听胭脂低低呜咽了声,王浣溪蓦然回首,见胭脂拔腿往前,竟像是奔着那些镇抚司侍卫而去,而这一会,她身边儿那侍卫抬手在她肩头一握,刀刃自后心没入。   胭脂一声也不能出,往前扑倒过去。   众侍卫本并未发觉异样,忽然见胭脂异动,才有人回头相看,猛然见是这般,顿时大惊,急忙拔刀冲来!   王浣溪死死地站在原地,一步也不能挪动,眼见镇抚司众人跟那假侍卫战在一块儿,有人中刀,胸口鲜血喷涌,往后倒下,有人负伤,惨呼声在耳畔凄厉,但却并没有人退却。   可竟都挡不住这假侍卫之势,眼见他大杀四方般,如地狱魔神,踏着满地鲜血,竟一步步往王浣溪身边而来。   王浣溪踉跄后退一步,目光看到倒地的胭脂,半边身子已经被血染透了,王浣溪想叫,却叫不出声来,她虽然也算是经历生死,可毕竟还是头一次看这样活生生的拼杀场景,浑身僵硬战栗,只能在地上一寸寸地挪动。   正在那侍卫将到身边之时,却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这假侍卫扬眉,当下一把将浣溪拉起来,困在身前。   与此同时,便见有人自前方屋子后一步转出,仍是大红色的蟒袍玉带,神色闲散,意态清雅,如此负手而来,宛若风流名士闲庭信步、赏花赏景,随时都能出口成章一般。   若不是身后那一队整齐的弓箭手一字列开,箭簇凛凛对准这处,当真是俊雅适意的可堪如画。   唐毅望着近在眼前的人,面上亦是似笑非笑:“我猜到你便会去而复返,毕竟满城警戒,反倒是这里最安全了……只不知你我心意相通,到底是好是歹?”   身后之人无声,浣溪却死死地望着唐毅,然而他自出现之时,自始至终都不曾看过她一眼。   ☆、第 340 章   原来先前唐毅随着凌景深等追出门去,因见许多潜伏在京内的倭国细作们倾巢而出,拼命回护招财,一时混战不休,激战之中,那首要之人却慢慢不见了踪影,只余下喽啰拼斗。   忽然前头有人来报,说是发现贼人行迹,往城门方向去了,凌景深闻言,便急忙先追了去。   唐毅眼见这情势,总觉心中有异:此刻城门已经命关了,纵然贼人硬闯,只怕胜算也是极低的,除非是……他到底是足智多谋,顿时便闪过一念,当下飞马而回!   果然正好儿给他截了个正着。   唐毅说罢,便见那年青侍卫道:“愧不敢当,想不到你竟隐瞒美纱子之死,又利用怀真行事……果然不愧是运筹帷幄的唐大人,让我自愧不如。”   唐毅点头笑道:“你知道我的名姓,我却不知你到底是何人,该叫你招财……还是……阿剑?”   ——此刻在众人眼前的这青年,面目陌生,自然是先前从未见过之人。   然而倘若是怀真在场,只怕立刻就能认出来,这一张脸,赫然正是当日在永福宫内、她半梦半醒间所见的那个自称“阿剑”的神秘人。   阿剑听唐毅呼出自己名字,脸色微变,却怪笑两声:“怀真连这个也同你说了?”   唐毅却不回答,只是微冷看着,望着这张俊美却带些邪气的脸庞,只觉刺眼。   阿剑道:“不过也是,你套话跟哄人的功力都非常人可及,怀真又怎是你的对手。”   唐毅听他一口一个“怀真”,又见他是这般令人不快的容貌,冷笑了声,道:“如今你在京中的党羽都将被铲除殆尽,劝你不必负隅顽抗,束手就擒罢。”   阿剑不慌不忙道:“虽然是棋差一招,但我尚有胜算在手。”   唐毅挑眉道:“哦?莫非你指的……又是要靠躲在女人身后脱身不成?”   阿剑含笑看一眼王浣溪,却见她脸如雪色,他手中一柄薄刃贴在颈间,已经划破肌肤,渗出血来,王浣溪浑身发抖,死命咬住唇,才堪堪忍住那即将脱口而出的哭声:她还不想死,更不想是这样死去!   唐毅这才扫了王浣溪一眼,道:“先前你不是要跟我一战么,放开她,我成全你如何。”   阿剑邪笑道:“你当我是傻子不成?如今我负伤力竭,如何是你的对手?”   唐毅点头,探臂出去,从旁边侍卫手中拿过一把弓来,拿在手中掂了一掂,又拔了一支箭,两根长指夹着箭羽毛,刷地掠过,十分潇洒。   阿剑警觉地看着他的动作,确认王浣溪挡着自个儿,心念急转,便说道:“唐毅,你猜到我会回来镇抚司,那你可还料到别的了?”   唐毅正打量着那弓箭:“什么别的?”   阿剑道:“你可知道,我原本想回的不是镇抚司?”   唐毅眉峰一动:“哦……你是想去哪里。”   两个人目光相对,均是满满地机心,阿剑浅笑道:“只怕你已经猜到了。那不如你再猜一猜,为何我竟没有去呢?”   唐毅道:“我如何知道?”   阿剑说道:“那自然是因为……有人替我去了。”   唐毅双眸眯起,道:“你再说一遍。”   阿剑见他虽然看似面不改色,然声音里已隐隐透出几分愠怒似的,他便一笑,才欲说话,唐毅忽然张弓搭箭,直直地对准此处。   此刻他虽然不曾发箭,那股迫人的气势却已经扑面而来。   阿剑不觉微怔,唐毅道:“最后一句,放开她。”   阿剑听他声音极冷,带着冷然威胁之意,便嗤笑道:“你莫非要射死她?那……”   谁知话音刚落,就见唐毅眉峰一动,手指竟然松开!   阿剑大惊,几乎不敢相信,然而不及多想,眼睛所见,那利箭已经离弦,因被他内力所催,彼此之间又相隔不远,因此竟似有雷霆之势,激射而来。   如此势头,只怕纵然射死王浣溪,那箭头所来之威,也要将他射穿!这竟是不折不扣一箭双雕……若真如此,那便果然插翅难飞了。   间不容发,阿剑哼道:“好狠!”竟把王浣溪往前一推,纵身而起。   王浣溪睁大双眸,此一刻竟似早已经死了似的,然而她心中的震惊,却比阿剑更强百倍,纵然知道唐毅对自己无情,可也不想竟是无情到如斯地步,竟是要一箭穿心!   身子被往前推过来,竟像是迎着那一支箭撞过去似的,避无可避,王浣溪只觉得胸口一凉一疼,来不及反应,那支箭竟是穿膛而过!直到此刻,她整个儿还是呆怔着的,依旧无法置信。   然而眼前,唐毅在阿剑纵身之时,也便已经起身,他身边儿的副手赶上前来,把王浣溪揽住。   王浣溪身不由己,倒在对方怀中,身体落地的时候,胸口那股剧痛才蔓延散开,而心跳也莫名加速……王浣溪怔怔低头,却见胸前衣襟上簇开一朵血花,就仿佛捏碎了一把凤仙花在上头似的,隔了会儿,血才一股一股地冒了出来,而心也似乎随时便能从此处跃出来。   王浣溪低头看着,似笑似哭,虽然痛极,却竟叫不出声来。   这垂死之际,目光散乱扫开,却见不远处,两道人影正在交手,其中一道红影,近在眼前,却再看不清楚了。   王浣溪喘了口气,觉得身体像是个破了的风袋,所有气息自那伤处流泄而出,呼吸都带着呼哧呼哧的响动,她的眼神乱晃,便又看见廊下胭脂的身子,仍是扑倒在血泊之中,动也不动。   王浣溪哼了声,目光有些凝滞地望着那处,此刻,眼前竟浮现胭脂方才的眼神,那一刻她眼中的焦虑忧急,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求她相救?是向她示警?是埋怨她,还是……   那股痛逐渐占据了她所有的意识,王浣溪仰头看天,终于长长地痛嚎出声,一声未了,人已经晕死过去。   且说唐毅拦住阿剑,极快之间,已经过了数招。   阿剑见他虽看似温雅宁和,出手却狠辣无比,一招一式都有致人死地之意,而他本就负伤强撑,回到镇抚司,一为心中不忿,想要再寻美纱子,或救或杀,免得再被她泄露了机密,谁知美纱子竟早已死了!二来也是想挟持一名人质,顺利出城,因此才选中胭脂,毕竟她身上也有镇抚司的出入令牌。   更加想不到唐毅竟料到他去而复返,阿剑心中恼恨之极:“此人果然是心腹之患!恨未曾早早除掉!”   他自忖不是唐毅的对手,心中一动,便道:“果然是极狠的人,如此六亲不认……怀真跟你和离,才是做对了!”   唐毅不言不语,一心要将他擒下,他原本极少用兵刃的,因此刻动了杀心,便把腰间佩剑摘下,运剑如风,精妙难当,步步紧逼。   阿剑虽然落于下风,却仍是竭力周旋,口中亦不停说道:“纵然此刻她被人欺辱,命悬一线,你竟是无事人一般……怀真死的也是不冤……”   唐毅猛然听了这句,眼中杀机越浓,终究说道:“你当我会听这些鬼话?应府之中,我自安排了人……”说到这里,猛然止住:原来唐毅自然聪明,知道这或许是阿剑的攻心之计,因此便停了口,不愿同他多言。   不料阿剑道:“是么?我自然知道,上回……府中陆陆续续多了些人,我就知道是你所为,只可惜,你千算万算,如何没往怀真身边儿送个可靠人呢?”   唐毅虽然不信,然而听他口口声声“怀真”,毕竟关心情切,便怒道:“住口!”话音未落,剑招越发凌厉,阿剑本就负伤,动作缓慢,如此越发难以匹敌,胸口一疼,已经中招,然而阿剑虽然受伤,眼神却偏微微一亮。   因上回应兰风出事,应府内走了许多的小厮丫头们……自然人手缺乏,而应兰风出诏狱后,家中又有些应酬,便要再买些使唤的小厮丫头们,是以府中更添了好些“下人”。   但是应兰风跟怀真虽不知情,“招财”却如何不知道?那些新进府的小厮们,行动之间自有异样,分明是些有武功在身的,起初他还以为是有人对应兰风不利,连日查探之后,却见这些人出入都只是一副防范之姿,他才想通是有人安插了眼线进来,保护应家的。   可男仆们自然不乏得力之人,内宅之中,不免就有些薄弱了,虽也有两个看似机灵的丫头,也会些功夫,可毕竟遇到高手如美纱子那般,也是不顶用的。   而“招财”猜测的不错,——这些人手,的确是唐毅送应府塞进来的,那两个丫头,也是镇抚司内凌景深调教出来,虽然还不成气候,可毕竟仓促间也没有更好之人,只先顶上罢了,等以后再有好手出来,再行更换罢了,只仗着目前怀真身边儿还有笑荷跟夜雪,都也算是不错的。   话说唐毅见招财说的详细,他虽面不改色,心中却隐隐慌了,只因这一点恐惧,便动了真怒,手上招式虽越发雷霆万钧似的,却不免有些乱了章法。   阿剑心中已经有数,情知唐毅的软肋何在,便拼着被他一剑刺死之险,觑空便笑道:“知道你不信……那么,你看这是什么?可还认得?”   他说话间,便把手中一物,向着唐毅跟前儿抛了过来。   唐毅知道此人狡狯非常,只怕乃是诱敌之计,本不想理会,然而瞟了一眼,依稀竟见是一缕青丝……瞧着眼熟,他心中陡然巨震,竟来不及压制阿剑,忙闪身将那一缕青丝抄在手中,浑身微微战栗。   阿剑见果然得计,再不迟疑,抽身后退,镇抚司众人见状,便忙掩上。   唐毅心慌意乱,握着那一缕柔软青丝,此刻,竟失去主张,耳畔听阿剑的声音隐隐传来,竟笑道:“江湖秋水多,君子意如何,唐毅,后会有期!”   虽明知此人要逃了,也明知必要去追,可此刻竟全不想如此,仿佛心魂都被这一缕青丝牵走,掂量着那人的生死……正勉强定神欲去应府,忽然听一名手下叫道:“唐大人!”   唐毅耳中嗡嗡作响,早就忘了所有,那人见他不理,便跑到跟前儿拉住:“唐大人,王姑娘……”   唐毅微微回神,抬手制止他说下去,只冷冷道:“去找太医便是……”   拔腿要走的功夫,这人忙急急拦住:“唐大人……大人莫急,你来看……”   唐毅满心只记着怀真,正想把此人推开,那人却忙拉着他走到王浣溪跟前儿,对他道:“大人且看……”   唐毅勉强垂眸看了一眼,却见王浣溪正昏迷不醒,然而侧面而后,一缕头发被割断了,显得格外突兀。   那侍卫正是想要提醒他这点儿,便道:“大人莫急,必然是那贼人的计策。”   唐毅怔住,低头看看手中紧握的那缕青丝,陡然回过神来,手掌一握复又松开,那发丝随风坠地,唐毅气得脸色雪白,咬牙回头,此刻阿剑却早就不见人影了。   事已至此,纵然暴跳如雷也无济于事,唐毅深吸了口气,双眸睁开之时,已又恢复清明,道:“派人去应府走一趟,通知防范,再加派人手看顾,唐府亦然,免得贼人趁机作乱。”   那人道:“大人,方才那贼人几次提起应府,大人要不要亲去一趟看看?”   唐毅并未立刻回答,一顿之后,才道:“不必。”   话说先前,应兰风陪着怀真自回府去,因见怀真一路神不守舍,应兰风怕她是受惊所致,又或者是因招财之事……一时恐怕无法接受,便不免又劝说:“好真儿,好生回房,把这一身儿衣裳先换了,不然给你娘看见了,又要担惊受怕。”   怀真垂眸,望着衣上血渍,并不回答,应兰风见状,着实不放心,亲把她送回房中,正要离去,怀真忽然道:“爹……”   应兰风止步,回头看她:“怎么了?”   怀真道:“爹……我今儿,真的不该……真的做错了么?”   应兰风闻言,知道她是记挂着唐毅那一句,便复又回来,道:“你不用管,外头的事儿这样复杂,你如何能都懂的?何况招财……先前连我也都不忍,才特意跑去镇抚司的,毕竟他跟了咱们家几十年……哪里说给人杀了就给人杀了的。”   怀真听到这里,便问道:“爹,招财叔真的……跟了咱们家几十年?”   应兰风道:“自然了,我小的时候他就在应公府。”因提起这个,应兰风想了想,就道:“你先把这衣裳换了,回来爹跟你细说。”   怀真依言入内,匆匆忙忙地把那污了的衣物换下,又洗了脸,才重又回来。   父女两人重又坐了,应兰风理了理思绪,便道:“其实,我也是在起初那一场弹劾之时,才听他说起来的,他说……”   这些悲惨往事,应兰风本不愿详细说给怀真知道,只怕她听了越发难过,然而既然说起来,无法回避……应兰风便道:“原来当初太上皇疑心德妃娘娘跟人有染,更想逼德妃杀死腹中胎儿,德妃娘娘无法,才趁机逃出宫中,然而那些人竟不放过她……”   此刻说起来,应兰风仍觉着心里难过,毕竟……德妃是他的生身母亲。   当时在太上皇的默许之下,皇后跟淑妃两人联手,派人追杀德妃,德妃垂危之际,产下了应兰风,是当时的袁统领将那婴儿带走,恰逢应公府应爵爷的小妾的新生儿不好了,袁统领趁乱将孩子置换,因他身手精妙,竟无人察觉。   根据招财说来,后来袁统领便命招财守护,一直到弹劾风波之后,招财才道:“原本主人若平安无事,这些话小人也不敢说出口,然而如今,叫小人看来,竟是那狗皇帝故技重施,仍是要对主人下手了。”   当时应兰风并不信,道:“我的身份无人知晓,皇上如何会知道?”   招财道:“做贼心虚的人,往往会疑神疑鬼,也许他不知从何处察觉也是有的,总之主人务必留神小心行事,毕竟皇家的人尤其冷血,当初他可以狠心要除掉德妃娘娘,娘娘以为是他疑心之故,然而以小人看来,竟是他故意借着这个借口,给太子扫清道路呢。毕竟当时娘娘很得他的宠爱,太子一党,可是未雨绸缪、虎视眈眈的很呢。这种人为了江山社稷,什么亲生骨肉,平生至爱都随时可以舍弃……”   招财说了往事,又撺掇应兰风不如早些为自己谋划打算,横竖如今他已经是大权在握,倘若真有上位之心……也未必不能。   应兰风半信半疑,可提到“篡位”,却仍是并无此心。毕竟当时唐毅从中调停,因此事情只是压着,谁知往后,新罗战事起后,他竟入了诏狱,又受了刑讯,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想到招财的话,昔日德妃的冤屈加上如今自己所受种种……当真是寒心彻骨。   当时应兰风并不知,怀真也知道自己的身份了,因他信了招财所说,自诩皇帝是一定要杀了他后快的,故而也不想张扬此事,毕竟还有怀真……怀真嫁了唐家,唐毅自然会保她无事。   谁知道……后来的情形竟是那般,越发错综复杂起来……   应兰风简略说完,怀真道:“怪不得他今日说什么袁先生的爱顾……是昔日那个统领?就是那个有醉剑之称的人么?”   应兰风道:“他虽然这样说,可是,看了今儿他的举止,又想到昔日里招财所为,我竟觉着,他是个跟我大有干系的人,或许他就是袁先生也说不定。”   怀真道:“那他怎会跟扶桑有牵连呢?”   应兰风道:“这个我便不知情了。”   怀真想到永福宫中那年青人,又想到方才镇抚司内招财的举止,便迟疑着问应兰风道:“爹,为何我觉着,招财叔……并不是那样年老之人呢……”   应兰风似懂非懂:“何意?”   一时半会儿,怀真却也解释不清,毕竟也只是她的猜测而已。   两个人才说到这里,便听到外头有人笑道:“你们父女两个回来,也不知道叫人一声。”说话间,便走了进来,正是李贤淑,怀中抱着小瑾儿。   怀真忙站起来,才走到跟前儿,李贤淑又笑道:“别急,还有个人呢。”说着转头看向身后,却见果然另有一人从门口进来,长身玉立,面上温温带笑,竟正是郭建仪。   郭建仪见怀真跟应兰风都在,且好端端地,暗中松了口气,应兰风迎着了,道:“如何这会子来了?”   郭建仪抬头,看李贤淑正跟怀真逗弄小孩儿,他便低低道:“我听说怀真跟表哥去了镇抚司,然而镇抚司内偏又闹得天翻地覆,如今正也满城缉捕,故而担忧,忙来看看。”   应兰风感念,便道:“事情果然有些可怖。”   当下就把招财之事同他略说了一遍,郭建仪果然也十分意外:“竟然是他?”竭力回想,却总是印象不深,只记得是个很不打眼儿的老人家罢了,连面目都有些模糊不清,没想竟如此深藏不露。   郭建仪想了会儿,就道:“然而这也算水落石出了,当时那细作说什么内奸是应府的……自然就是说他,还平白害了表哥一场牢狱之灾。”   应兰风道:“着实令人又气又怜,若是别的上头,倒也罢了,偏偏跟倭国有牵连,倒是罪无可赦。”   郭建仪点头道:“我记得怀真素来对他倒是极好的,知道了真相如此,只怕受不住。”   应兰风见他如此心细,心中一犹豫,就又小声将怀真阻住、如何被挟持等事说了,便道:“几乎就当他是家人一般了,那想到竟如此……只因此给他走脱了,我看唐尚书……像是很不受用。”   郭建仪皱皱眉道:“又有什么不受用的,他明知此事凶险,还把怀真牵扯在内,自然要以她的安危为先。是了,我来的路上,看着唐尚书仿佛往城门处去了,脸上依稀有些恼色,多半还未将人擒住。”   两个人说了半晌,郭建仪复入内,略同怀真说了几句话,见她有些心不在焉之意,就退了出来,因对应兰风叮嘱道:“怀真是个多心的,表哥多安慰安慰她,别叫她更想别的。”应兰风自应承了。   这一场风波过后两日,应兰风仔细探听风声,却并不曾有将“招财”擒拿归案的消息,朝上他见过了唐毅两回,唐毅也并没特意提起此事,应兰风便也不问。   第三日上退朝之后,应兰风才欲出宫,却有小太监拦住,道:“尚书大人,皇上有请。”   应兰风不知何事,当下随着太监便进后宫,进了殿内,却意外地看到赵烨也在座,应兰风行礼,便道:“不知皇上召见微臣,有何要事。”   赵永慕却并不回答,只站起身来,走到应兰风跟前儿,忽地抬手在他手臂上一握,道:“的确是有一件要事,皇兄。”   应兰风听到后面两个字,大惊失色,忙后退一步,惊疑不定看着赵永慕。   永慕笑道:“不必惊慌,皇兄的身世,朕都已经知道,也已经跟烨儿都说明白了。”   这会儿赵烨站起来,也笑着说道:“我竟然不知道怀真妹妹……真个儿是我的妹妹呢,怪不得我见了她便天生喜欢的。”   应兰风又惊又且意外:“皇上,世子……”   赵永慕道:“你且听我说,太上皇近来身体欠佳,唯一的心愿,便是想看皇兄认祖归宗,毕竟是皇室血脉,流落在外,归于他姓,又算什么呢?原本朕还是不舍得,毕竟皇兄是个能臣,在工部又是风生水起,竟是无人替代,然而……到底还是手足为重,何况纵然归了宗室,皇兄也依旧可以担职,行事且越发便宜了。”   应兰风竟不知说什么好,半晌道:“皇上虽然是好意,但是微臣并没有想要回归皇室之意,何况此事若传扬出去,自然又引发一场波动……”   赵永慕道:“你放心,昔日德妃娘娘的品行为人,人尽皆知,其实也有许多臣民私底下对德妃故去之事耿耿于怀,如今若是将昔日疑案解脱,对众人来说自也是一件好事。”   赵烨也道:“我正愁没个亲近的妹妹呢,三皇叔,太上皇也都盼着,大家都喜欢……你就别再推辞了。”   ☆、第 341 章   且说应兰风被传入宫中,赵永慕跟赵烨同他相认了,便劝说他认祖归宗,恢复皇族身份。   自从上回在宫内拒绝了太上皇之后,应兰风从未再想过此事,此刻才知太上皇早也跟新帝说明了……瞬间竟不知是福是祸,一时又觉意外,又且惶恐。   然而赵烨跟赵永慕皆极力相劝,毕竟一个是素来相好的世子,一个是九五至尊的皇帝,这般姿态,自然不好冷硬相拒,于是只低头不语。   永慕又叹道:“太上皇近来龙体欠安,此事竟成心病一般,照朕看来,却是宜早不宜迟……”   永慕说着,又看应兰风,本想叫他去见一见太上皇,然而见他沉默寡言之态,恐怕为难,就停了口,转而问起应府中众人如何,格外问了怀真跟小瑾儿,应兰风这才略放松了些,一一禀明。   三个人又略说了半晌,应兰风心事重重,便有告退之意,赵烨起身道:“我好几日不曾去府上了,今儿正好跟着三皇叔去,也看看怀真妹妹。”   应兰风因此便同赵烨一同而行,出了宫门,因又听他口称“皇叔”,应兰风便道:“如今天下不知详细,世子还是先不必如此称呼,免得叫人误会。”   赵烨瞅着他,点头说:“好罢,我倒是知道三叔的心情,须知我也是这样过来的,只是我毕竟只是一个人,至多还有个师父,然而三叔却是一大家子人,只怕你心里忌惮此后种种,我说的可对?”   应兰风见他直言了,便叹了声:“毕竟我是怕了,上回那场牢狱之灾,差些阖府遭殃,本想辞官博得清闲的,然而……”到底是尚有心怀天下之志,故而才打消退意,仍旧在朝为官。   然而在世人眼中那高不可攀的什么皇亲贵戚身份,反倒是看的极淡了,因也清楚知道,越跟皇族攀扯不清,只怕越发凶险。   赵烨道:“三叔别怕,横竖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倘若真的有事,纵然你不恢复身份,也同样避不开的,何况你瞧瞧看,这所谓的皇家,如今竟剩下几人了?无非你,我,还有皇帝,倘若自家人再自相残杀起来,果然要当那所谓的‘孤家寡人’不成?只怕也叫天下人耻笑。何况以后不管如何,我也是会帮你的。”   应兰风见赵烨话说的甚是直爽,又惊又笑,幸喜左右无人,便含笑道:“好了好了,本觉着世子已经有些沉稳了,怎么还这样口没遮拦?”   赵烨道:“我自来就是这样,这京内住久了,本已有些沉闷无趣,若还刻意规谨小心的,只怕人也疯了。”   当下随着应兰风上轿,只回了应府。   进了府中之后,赵烨自去寻怀真说话,应兰风思来想去,便去找李贤淑,又命家人把应佩传来。   原来先前种种,因为毕竟牵扯重大,李贤淑的脾气又是那样,是以应兰风竟不曾说起过自个儿的身世种种,以免泄露机密,而府中众人,也只有怀真知情,其他连应佩也是不知道的。   不多时,李贤淑先来到了,便问何事。   应兰风又等了会子,见应佩来到了,才开口说:“今儿,我有件要紧重大的事儿,跟你们商议。”   应佩跟李贤淑面面相觑,李贤淑先是一惊:“什么要紧事儿?你且先同我说,是福是祸?”   原来因家里头遭过那些事儿,李贤淑竟有点惊弓之鸟似的,便紧张起来。   应兰风笑道:“我倒也不知是福是祸了……”   这会子,屋内丫鬟们早已经被打发了出去,只三人在内。应佩便安抚李贤淑道:“母亲别怕,横竖咱们大风大浪都经过来了,又还怕什么别的呢?纵然真的是大大的坏事,咱们一家人仍在,一块儿抗就是了。”   李贤淑听了这一句,鼻子一酸,十分欣慰,便点头道:“佩儿说的很是,好了,你且快说罢,到底是什么要紧大事儿?”   应兰风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想了想,道:“我且给你们说一个故事……”   李贤淑脾气甚急,就要开口,应佩忙又拦住她,温声道:“父亲慢慢说,我们只慢慢听就是了。”李贤淑方才噤声,只看着应兰风。   应兰风心中叹息,垂了眼皮儿,轻声说道:“只说是在一个大家族里,有个妾……”   应兰风便将应府姨娘产子被人偷梁换柱,禁宫之中德妃冤情,老仆人一路护持……等等内情,捡着略要紧的大致说了一遍,却并未直说是自己,只说是有个人罢了。   应佩毕竟在官场上厮混许久,且又不是个愚笨的,应兰风虽说的笼统,他却隐约有些知晓,只满心震撼,一声儿也不敢出。   李贤淑瞠目结舌,竟道:“这是故事呢,还是真事儿?怎么觉着那大家族内的孩子……是说的你自个儿似的呢,然而那贵妃娘娘的孩子又被掉包……总不成你就是那贵妃的孩子?那岂不是皇子……这是从哪里说起来?你这个故事很不通……”说着,便大笑起来,只觉得匪夷所思。   谁知这屋内静悄悄地,竟只有她自个儿在笑,笑声显得格外突兀。   李贤淑察觉异样,戛然而止,看看沉吟不语的应兰风,又看脸色发白的应佩,半晌,生生咽了口唾沫:“你、你们……”   应兰风叹了口气,道:“夫人……这便是我想要告诉你们的正经要紧大事。”   李贤淑半张着嘴,也变了脸色:“你、你说什么?”   应佩刚要开口,忽地又站起身来,走到门边儿上往外看了一眼,却见几个丫头都在远处,他才回转身来,望着应兰风,暗中吸了口气:“父亲……父亲所说……难道父亲便是昔日德妃娘娘的骨肉,竟是皇室血脉?”后面一句话,便压得低低的。   此刻李贤淑动也不能动了,只是转动眼珠儿,看向应兰风。   应兰风点头道:“今儿皇上传我进宫,便是同我说……要让我等认祖归宗,恢复皇室身份之事。”   这一句撞入耳中,李贤淑瞪着他,忽然一声不响,身子一歪便厥过去,幸而应佩眼疾手快,忙上前来将她扶住,这才不曾摔了。   不提应兰风跟李贤淑和应佩吐露实情,只说赵烨进了内宅相见怀真,落了座后,先也把今儿赵永慕的意思说明白了,因赵烨已经知道怀真是个知情的,便问道:“妹妹你觉得怎么样?”   怀真听闻,也并无意外之色,只微笑道:“皇上既然传了父亲相商,自然一切都是父亲拿主意的。”   赵烨看着她宁静温和的容颜气质,叹道:“别的且不用说,只我先前听皇上说了此事,才恍然大悟,如何我一见妹妹,就觉得亲切的很,原来是骨血相关。”   怀真这才忍不住笑了,道:“如何不说是哥哥性情好,故而见谁都是天生亲近喜欢的?”   赵烨道:“这可不对,我见了别人,只觉厌烦。”   赵烨挑明了此事,便起身到跟前儿,打量摇篮中的小瑾儿,见小瑾儿生得眉目俊秀,双眼闪闪地看人,他便赞说道:“这孩子端的可爱,真像是妹妹。”又拿起旁边的一个拨浪鼓,在手中摇来摇去地逗弄。   小瑾儿呀呀有声,也伸出手来想要拿,赵烨便眉开眼笑地哄着说道:“快叫舅舅。”   怀真道:“他还不会说话呢。”   赵烨嘿嘿笑了两声,复又坐了,心中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来,因问道:“妹妹,前几日镇抚司出事儿,如何众人都说你也在的?听闻是大战倭国细作,后来还闹得满城戒严起来,到昨儿还在搜捕呢,可到底是怎么样?”   怀真见问,触动心事,便道:“是凌大人跟……他们设计拿人的,因我之故……给人逃了。”   赵烨越发好奇,这两日他听了好些传言,只是半真半假的,却一律说的天花乱坠,因此心痒,如今见怀真果然知情,便又追问详细。   怀真叹了口气,道:“哥哥如何对这个如此感兴趣?打打杀杀,死了好些人呢,我宁愿什么也不知,什么也没看见倒好。”   赵烨却扼腕道:“我若在场就好了,可惜可惜。”   怀真哭笑不得,道:“什么可惜,满口瞎说。”   赵烨陪笑道:“我只是觉着有唐尚书跟凌镇抚使在场,必然有一场极热闹难得的大战,故而错过了未免可惜。并不是说别的。”   赵烨因见怀真有些不悦之色,便问道:“妹妹必然也受了一场惊吓了?”   怀真摇了摇头,见小瑾儿呆呆地看着赵烨,仿佛全神贯注在听似的,她便把手中针线搁下,拿了徐姥姥做的小老虎塞到小瑾儿手中,哄道:“好孩子,别听这些话,你只乖乖的。”   赵烨回头,笑道:“妹妹,他现在还懂什么?何况,他也毕竟是唐尚书的骨肉,唐毅是那样手眼通天的人,只怕小瑾儿也是虎父无犬子,将来必然也大有一番作为。”   怀真不由莞尔一笑,喃喃竟道:“我可不想小瑾儿跟他一样……”   赵烨睁大双眸:“妹妹说什么?”   怀真一笑过后,复又有些抑郁之色,低头道:“能干是能干了,然而毕竟太操劳了些……”说了一句,便觉得过于亲密,忙停下来。   赵烨打量着她,忽地说道:“这倒也是,操劳还是其次,倘若无惊无险的,倒也就罢了,若总是那样风里浪里的,我们倒不妨事,只是家里的人不免悬心。”   怀真不搭腔,赵烨见她不言语,这才忽然想起两人已经和离了,因笑道:“我是糊涂了,一时竟忘了……”说着噤口,只也忙跟着逗弄小瑾儿去了。   赵烨本还有两件关于唐毅的事儿要跟怀真说,因猛然想起他们两个已经和离,倒是不好再总提唐毅了,便只说些没要紧的闲话。   末了又道:“前些日子妹妹做的那赈灾义卖大会,倒是有趣的很,连我也跟着见了一场大热闹,皇上曾说,要相请所有捐出珍宝的内眷入宫饮宴呢,只因皇后近来身子欠佳,故而拖延着,只他既然发了金口,毕竟是要请一场的。却都是妹妹的大功劳了。”   怀真便道:“倒也不必轰动,何况我也并没做什么,里头是爹给出谋划策的,外头有小表舅他们照看,我身边儿也还有骋荣公主相助……”   赵烨点点头:“说起骋荣公主,听闻她回詹民国去了?”   怀真道:“是她的母妃病了,故而竟回去了……也不知还能不能再回来。”   赵烨道:“那人倒是个有趣的,以后若有机会,当认识认识。”   怀真见他兴致勃勃,便也一笑:“若公主回来,我给你们介绍相识。”   如此赵烨坐了半晌,才自去了,怀真便仍拿了针线慢慢做活,谁知才拾起来,就听丫鬟来报说李贤淑昏厥了,怀真大惊,忙跑去看。   幸而李贤淑不过一时情急之故,应兰风给她掐着人中,不多时便醒了来,却仍是呆呆怔怔看着应兰风,不敢置信。   怀真因不明所以,便问究竟,应兰风对应佩道:“你妹妹原本是知道的,不必瞒着她。”   应佩本正犹豫要否同怀真说明,又怕惊了她,听应兰风这般说,又见李贤淑身边有应兰风照料,才把怀真一拉,同她出了卧房。   怀真见状,又想起方才赵烨来说的宫中之事,便隐隐猜到李贤淑因何晕厥。   兄妹两个来至外间,只站在廊下,应佩道:“德妃娘娘的事儿,妹妹果然都知道了?”   怀真轻声道:“我先前在唐府内……阴差阳错得了些消息,只事关重大,不敢声张罢了,哥哥别怪我瞒着。”   应佩此刻却也仍有些不真之感,仰头长叹了几声,才道:“我、我竟是再想不到的……”   怀真问道:“爹既然把此事说了,只怕是要认回去的。”见应佩神不守舍,她反而又安抚了几句,又道:“哥哥勿惊,横竖不管是何身份,咱们仍是一家人,只仍是以平常之心度日罢了,岂不闻那《菜根谭》里有写:宠辱不惊,先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   应佩听得这一句话,缓缓扫去那惶然忐忑之心,握住怀真的手,笑道:“妹妹说的很是,我懂了。”   正在此刻,忽见韦氏自廊下来,见他两人站在门首,韦氏便瞟着,问道:“如何听说母亲晕了?”   应佩道:“不妨事,已经醒了。”一时有些犹豫不知要不要此刻告诉她……然而倘若不说,改日圣旨一下,岂不是也更懵了?   怀真会意,便道:“哥哥自去跟嫂子说话罢了,我在这儿就是了。”   当下应佩便带着韦氏离开,自回屋中去,韦氏因不喜,便道:“怎么了?有什么事儿要瞒着我不成?兄妹两个鬼鬼祟祟的……”   应佩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得此话,当下道:“什么鬼鬼祟祟,倒是在说谁呢?”   韦氏哼了声,因知道他疼爱应怀真,也不便说别的,只道:“你急什么?我不过是随口一句……也没说别的,你这样赤眉白眼瞪着我,没得叫人觉着是心虚了。”   应佩本是想跟她说身世之情,忽地见她这样口不饶人的,心中不快,便道:“你够了,我本是要说好话,你反上来就说这一通……先前因妹妹回家来住,你每每就有些不是眉眼儿,幸而妹妹是个心宽量大的,只仍敬重你是嫂子罢了,你倒是也拿出当嫂子的心胸来,也对她更好些才是,怎么言语里反倒更不中听起来?”   韦氏本也是个急性子,被噎了这两句,立刻便道:“我怎么没有心胸了?你倒听听你自己说的话,她是个心宽量大的佛爷,我就是个气量狭窄的丫头了?原本是你们两个说体己话,见了我就撇开,我抱怨一句就不成了?”   应佩见又惹了她说出这些来,把先前的好意相商都压下了,脸上便露出怒色,见此刻说不成了……正思忖着要走,韦氏偏偏又哼道:“你且别说你的好妹妹了,放着唐家这样好的门户不要,竟跑回家来,以后可还要怎么样呢?难道要在家里住一辈子不成?我说这话也并不是嫌弃她,自是为了她着想,你偏又说我的不是了。”   应佩原本还只有两三分怒意,听到这里,便已经变作七八分,竟站住脚,对韦氏道:“你若不开口,我倒也不说了,哪里轮得到你说妹妹?纵然她在家里住一辈子又如何?难道使不得?只要她自己乐意就是!口口声声说为了她着想,你如何不直说你眼里不容人!先前父亲出事儿那阵,我知道你们家的苦衷,也并没有逼着你们家帮父亲出头说话……可你呢?竟找由头跟我吵,后又自回去娘家住,一直等风头过了才回来……可是妹妹她却是在风口浪尖上回来、跟家人共生死的,你反而有脸说她?”   应佩小时候,原本性情有些偏狭,后来给怀真设计教了一番,才转了性情,自此竟然一派温柔平和,纵然上回应兰风入诏狱之事,韦氏做的欠妥当,他也自是为了家庭和睦之故,并没揭开来直说,横竖后来应兰风平安回来,一家子团聚。   这会儿却是给韦氏逼急了,素日来的怒意便按捺不住。   韦氏听了这话,脸上顿时红了,这原本也是她的心病……当时应兰风情形危殆,众人都说是保不住了的,起初她还想着回娘家求救,谁知家里人偏也是这样说,因此韦氏未免有些二心不定……   幸而后来风波过后,应佩只字不提,她便自然也压下,如今见应佩说起,一时脸上紫涨:“你、你这是在嫌我?”   应佩道:“只怕是你嫌我在先。我本不愿意说这些伤人心的话,是你逼人太甚,别的倒也罢了,竟对妹妹也挑三拣四起来,今日跟你说句认真的——你若还一直是这个情形不改,只怕我消受不起,不如大家一别两散。”应佩说完之后,便转身气愤愤地去了。   韦氏见状,面上一时过不去,回房后气得落了几滴泪,便赌气叫丫鬟收拾包袱,竟自回娘家去了。   应佩听说后,只叫不用理会。   谁知两日之后,忽地新帝下旨,昭告天下,旨意上说明,原来昔日德妃娘娘被奸人所害,导致皇子流落民间,然而毕竟天佑大舜,才叫凤子龙孙重回天家。   种种内情不必多提,只最让众人都震惊失色的是,这失而复得的皇室中人,贤王殿下,竟然正是如今的工部尚书应兰风。   就在应兰风被封为“贤王”后不多久,宫中传出消息,竟是太上皇殡天了。   ☆、第 342 章   只因太上皇殡天,皇室之中,一应王爷,公主,世子们等尽数入宫守灵吊祭,朝廷之中三品以上大员们,亦在宫中斋戒侍候,三品以下文武百官,都在午门处斋戒住宿,不得返回府中。   其他京城乃至天下,臣民等尽数摘除冠缨,服缟素,百日之中禁舞乐,四十九日禁屠宰,民间三个月内不准行嫁娶事宜,举国致哀。   礼部又向周围新罗,詹民,沙罗,南越,尼博尔等国发出讣赦书,众国自急派陈慰使等使节前来吊唁,不提。   话说怀真随着李贤淑进宫,一连守了半个月。本来跟成帝亲情缘浅,何况细想德妃之事,追究源头也自是因他而起,后来更差点儿害了应兰风……   然而如今人已故去,昔日种种,也不必再提了。且他临去之前,幡然悔悟,念念想着认回了亲生骨肉,又为德妃正了名……倒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   怀真本就不是个善于记仇之人,又想着昔日进宫之时,跟成帝相处的种种,竟都是面目慈和的多,如今再不可得了,因此自也不免悲伤了一番。   这一场大祭,足有月余才逐渐消停了些。这日,怀真正欲出宫,却被敏丽传人叫去。   因应兰风被封了“贤王”,恢复了皇族身份,——果然如赵永慕所说,只因德妃为人最好,文武百官们但凡有些根基的,竟都感念,虽然见应兰风是这般身份……大为意外,然而应兰风又且是个能臣,人人敬佩爱慕的,是以虽然朝野哗然,但震惊之外,却并没有别的声调儿,众人都只是惊叹罢了,自忖果然应兰风的行事为人,很有德妃昔日的风范。   又有人想到德妃当初赈灾义举,联想到怀真先前所做……更是叹息感念不已了。   除去应兰风有封号外,怀真也另有封,且是太上皇亲给拟的,竟是“永平郡主”。虽犯了赵永慕的忌,但自也是太上皇一片眷顾之心,或许也是故意如此,以示殊荣之意。   这段日子来怀真在宫中,便时常跟敏丽和应含烟相见,三个人一路历经风雨,却比先前越发好了,数日来说了无限体己话。   且说怀真随那小太监前往静妃宫中,彼此相见了,敏丽打量着她,便叹道:“忙碌了这许多日子,见你又消瘦了,今儿好歹回去,也能好生歇息歇息。”   怀真道:“我自来就是这样,姐姐又不是不知。”虽然如今她恢复了身份,但彼此之间,却仍是如昔日一样称呼。   敏丽握着她的手,便叮嘱说道:“我方才叫人拿了些补品等物,待会儿你便带回去,叫人给你收拾着每日用一些,可万别大意亏待了身子。”   怀真道:“多谢姐姐。知道了。”   敏丽眼望着怀真,实则她心底想说的并不是这些,然而连日来想出口,又不知从何说起,可若不说,怀真便自出宫去了。   敏丽便问道:“你别怪我多嘴,我只是难以放心……你跟哥哥,到底……有没有什么打算?”   怀真微睁双眸,对上敏丽探询的双眸,却竟不知怎么回答好。   当日在唐府内,唐毅曾说过复合等的话,然而只因近来事多,彼此之间连相见一面儿都不得,这话竟也不知如何了。   且听敏丽的意思,唐毅并没有把这话同敏丽提起,因此怀真心头竟有些沉沉浮浮。   自从镇抚司事发之后,唐毅并不曾再去过应府,怀真自然知道他公务缠身,不得闲暇,何况应兰风认祖归宗,礼部又有一番忙碌,再加上太上皇之事,一应大礼,不可出任何纰漏,先前给各国发那讣赦书后,近来,那些距离近一些的詹民、新罗、南越等国也纷纷派了陈慰使上京,自然又有一番周旋。   何况除了礼部之事,只怕仍还有许多别的事务让他不得分神他顾。   此刻听敏丽又问,怀真心中一惊之下,便微微一笑道:“又有什么打算呢,如今这会子……兵荒马乱的,谁有心去想那些事。”   敏丽打量着她,见她脸色微白,比先前才嫁到唐府之时……更憔悴的不成个样儿,难道只是因太上皇殡天一事?敏丽从来最是怜惜她,如今更是不忍,便道:“你且听我的,不管别的如何,只对自己好一些才是正经的。”   怀真笑说:“这是自然,我何尝亏待过自个儿呢。倒是姐姐,何必叮嘱我,我又不似你这般……你只管照料好你跟小皇子罢了。”   敏丽心底本有些痛,听了她这话,又觉得笑:“怎知道是个小皇子了?”   怀真道:“我猜的便是。”   敏丽静静看她片刻,便张手过去,将怀真轻轻抱了抱,说道:“我真恨自个儿不是个男人……不然,哪里就把你空抛在这里了。”   怀真本好端端地,听了这一句,却禁不住眼眶发红,眼中就湿润了,忙举起衣袖拭去,才笑道:“这都是什么时候了,还说这样的话呢?”   敏丽也红着眼,闻言一笑,才将她缓缓放开。   此刻,宫女领着宝殊进来,小孩儿已经能满地乱走了,见了怀真,便上前来靠着,口中竟唤道:“舅妈。”   怀真一笑,将他揽住,却对敏丽道:“不可教世子这样唤我……若给人听了,像是什么呢?”   敏丽笑道:“是他自个儿愿意这样叫的。”因又问道:“再过两个月,小瑾儿也要一岁了,可会说话了?”   怀真笑道:“哪里就这样快了,只怕还有的等呢。”两个人又略说了会子,敏丽才放了怀真自去。   出了寝殿,太监在头前引路,便送怀真出宫去。   正转出宫道,忽抬头看见前方,殿阁之下,竟走来数人,俱是朝臣,一应鲜明服色。   然而最醒目的却是在前那人,威仪天生,宝相庄严,通身纤尘不染,双眸七情淡然,被众人簇拥当中,正往那金銮殿而去。   怀真遥遥看见,目睹那冰雪晓星似的容色,竟无端有些窒息之感。   这些日子来,虽经常出入宫中,却极少跟唐毅照面,只想不到在此不期而遇,本觉着是极熟悉亲近的人,这样远远地一眼,这种种疏隔之感,却仿佛不认得了似的。   一念意动,几乎就想走上前去,却明知不可为。   怀真只怔怔地眼望着唐毅,然而眼前风动云飞,殿阁嵯峨,他大步流星仪态潇洒,却浑然不曾看见她在此处,只仍目不斜视身端行正地,同那几名大臣拾级而上,直往金銮殿而去了。   倒是头前的小太监看见了,因笑道:“今儿唐尚书大人是领着詹民国的几个使者来拜见皇上呢……”回头时候,却见怀真垂着头,仿佛并没看见什么。   那小太监想到两人之事,当下也不言语了。   话说怀真出了宫,自乘车回府,走到半路,心中一动,思来想去良久,便吩咐道:“去唐府。”   笑荷跟夜雪在旁听了,不免诧异:和离之后,除了那一次军器局之事,这还是怀真头一次主动说要去唐府的。   只因身为皇族眷属,比寻常的官员内眷们更要尽心尽孝的,是以这段日子来,怀真同李贤淑仍按时入宫,反是唐夫人得了些闲,因担忧家中无人照料小瑾儿,便把他接去了唐府。   马车停在唐府跟前儿,怀真下车,抬头看一眼头顶那匾额,通身竟有些微微地战栗之感,门口小厮们见了她,知道今日是不同往日,都忙行礼,有人便飞奔入内,只报“永平郡主来到”。   怀真竭力自制,只做若无其事之态,缓步往内而去,一边儿微微抬眸,这昔日何等熟悉的亭台殿阁,这会子看来,心中却竟不知是何滋味。   将到内宅之时,便见唐夫人带着几个丫头迎了出来,怀真上前,还欲行礼,已经给唐夫人搀扶住了,因说道:“快进来,正好儿小瑾儿又不安分呢,只我竟有些走不开……”   怀真不解,唐夫人搀着她的手臂,因小声说道:“你进去就知道了……却果然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了。”   当下便进了内宅,来至唐夫人的上房,就见有个人迎了出来,因行礼道:“见过郡主。”   怀真一看,却见跟前儿之人,竟然是林明慧。此刻怀真还以为明慧只是来探望唐夫人的,便忙道:“少奶奶何必多礼。”   这会儿,里头凌霄便跑出来,见了怀真,便喜喜欢欢地到了跟前儿,仍唤道:“婶婶!”   有一段日子不见了,凌霄竟又长了许多,怀真见他比先前越发出落,也更加可爱,便抱住了他。   这会儿唐夫人就叫奶母把小瑾儿抱了出来,随着出来的,却还有个一个小娃儿,已经能在地上乱走了,却是凌云。   三个孩子凑在一块儿,这厅内便显得格外热闹,怀真接了小瑾儿抱过来,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心底那一抹惶然便不翼而飞,因笑道:“好生热闹……先前凌云可是在跟小瑾儿玩耍呢?”   唐夫人笑道:“可不是?凌霄凌云都喜欢小瑾儿,总守着小瑾儿不肯离开呢!”   怀真十分喜欢,低头看看凌家两兄弟,又笑问林明慧道:“少奶奶是几时来的?”   林明慧听闻,便低下头道:“昨儿便来了。”   怀真一怔,唐夫人在旁咳嗽了声,却道:“但凡过日子,哪里少得了言差语错的?你们毕竟年轻气盛……拌个嘴就当是天塌下来一样,岂不知以后还得在一块儿过日子?”   唐夫人话虽是说林明慧,却未尝不也是说给怀真听的。   怀真听了,知道林明慧大概跟凌景深有些拌了嘴,才来到唐府。怀真便笑不答话,凌霄跟凌云两个,一左一右在她身边儿,时而看她,时而看她怀中的小瑾儿,如两只好奇的小雀儿。   却听林明慧道:“这一次只怕不是拌嘴,若不是我没了娘家可回,也不敢来打扰太太跟哥哥。”说着,竟落下泪来,又怕给凌霄凌云看见,便忙转开头去。   凌云年纪小,倒也罢了,凌霄却看得清楚,当下走回林明慧身边儿,拉着她的衣袖道:“娘……”   明慧早拭了泪,回头看看凌霄,便说道:“霄儿,你带着凌云到外头玩儿去。待会儿再回来。”   凌霄虽不舍得怀真,然而毕竟母亲这样吩咐,于是只好牵住凌云的手,拉着他出了门。   林明慧因见两个孩子都出去了,才低声又道:“太太昨儿问我到底怎么了,我也不敢说……今儿怀真也来了,索性我便说了。”   唐夫人跟怀真对视一眼,便只听着。林明慧又道:“前些日子镇抚司内闹出事来,死了多少人……其中有一个,原本是个青楼女子,我们那位爷,把人隆重殓了倒也罢了,横竖……尽了昔日的情分,不算他十分的无情,然而他竟还要把灵位迎进家庙,这却是何等的荒谬不像话?此事我自然是不能答应,然而却拗不过他,反被他说了几句。我们家里的太太听说了,也气的不成,然而太太竟不敢多说他,却只是痛骂我不会管家理事……”   怀真虽也隐约听说镇抚司内死了个女子……却并不知胭脂跟凌景深之事,不觉听得怔住了。   唐夫人听了道:“怎么太太竟是这样糊涂呢?不过她大概也是没法儿,气狠了……说你几句,你且不必放在心上,毕竟是长辈。”说了这一句,又道:“景深倒是的确有些不成体统,怎么竟把那样的女子放在家庙里呢,怪不得你恼了他。”   林明慧低头垂泪,唐夫人叹道:“只是你就这样儿带着凌霄凌云出来,只怕他们在家里也是着急的……不过倒也好,你且自在住上两日,晾晾景深也是该的,免得他以为你没了娘家,竟是无处可去似的了。”   林明慧听了这话,泪落得更急,竟哽咽出声。   怀真见状,也觉不忍,便安抚道:“少奶奶不必过于伤心,留神眼睛哭肿了,给凌霄凌云看出来。”   明慧闻言,才渐渐止住了,因她哭了一场,又见怀真才回来……只怕跟唐夫人有些话私底下说,因此她便借口洗漱,自退了出来。   明慧去后,唐夫人才又叹道:“明慧原本是那样爽利的女孩儿,这会子竟像是个受气的小媳妇子了。我看着也怪不忍的,可惜她父亲去的早……倘若还活着,以林大人的脾气,哪里会忍得了呢?”   怀真也自感触,道:“正如太太所说,幸而并没什么大事,不过言差语错罢了,待气消了也就罢了。”   唐夫人连连点头,却又对怀真道:“你既对别人家的事儿看的这样透,怎么却偏看不透自个儿身上的事儿呢?”   怀真笑道:“太太怎么又说我了?”   唐夫人欲言又止,正这会儿,见凌霄牵着凌云从门口进来,见林明慧不在,便问。   怀真见这两兄弟玉雪可爱,便招他们到跟前儿,因说道:“别急,你们娘进内洗脸去了,你们乖乖在这儿等着。”   两个孩子一块儿点头,凌霄问道:“婶婶,娘如何又哭了呢?”   怀真不知如何回答,正犹豫着,凌霄忽然问道:“是不是坏人也欺负娘了?”   怀真一怔,便摸摸他的头道:“霄儿说什么坏人呢?”此刻,忽地想到上回……凌霄仿佛也隐约提过,说什么坏人对凌云不好……   凌霄见问,看看凌云,忽然踮起脚来,便贴在怀真耳畔说了一句。   怀真脸上的笑便敛了,直直地看着凌霄问:“霄儿说的……可是真的?”   凌霄点点头,道:“在家里的时候,娘一直叫我看着凌云。”   凌云此刻也不怎么懂事,只仍探头探脑地望着小瑾儿……怀真看着他懵懂的双眼,震惊之余,一时心中极为难受。   唐夫人因在旁边,却并没听见凌霄说什么,只笑问:“你们娘俩儿竟说体己话呢?霄儿说什么,也跟我说说如何?”   凌霄只看怀真,仿佛想听她的意思,怀真勉强笑道:“其实没什么……都是孩子气的话,太太不必问。”   凌霄年纪虽小,人却十分机敏,见怀真这样,他就低下头去。   唐夫人闻听,也不再追问。   片刻功夫,林明慧洗漱整理妥当,才又回来,仍是闲话说笑,并不再提那些不快之事,怀真细看她举止神情,心底却想着凌霄方才那一句话。   原来凌霄在她耳畔说的是:“府里有坏人,拿针扎凌云呢!”   怀真听了此话,瞬间就仿佛有人也拿着针扎了自己一下似的,着实又惊又痛。——试想凌霄人虽小却机灵,自不会随意编造什么谎言,何况从上回开始他就这样说……   然而这毕竟是凌府的事,外人不好插手,何苦林明慧并不似是个软弱可欺之人,总不会一味坐以待毙……   可心里虽然这样想,望着凌云软软糯糯的模样,又看看凌霄……她毕竟是当母亲的,竟无法可想有人竟如此狠心,会对这样的好孩子下那般毒手。   若对方不是林明慧而是别人,怀真只怕也立刻就要当面相问……可是昔日跟林明慧曾有些过往,一直到如今,彼此也无法敞开心结,因此这些敏感之事,等闲又哪里好出口?若她知道是好意倒也罢了,倘若另有别的什么心思……岂非另生枝节?   何况此乃凌府家事,林明慧大概也不愿别人知道,不然的话方才当着唐夫人的面儿,为何不提此事?   因此怀真便忍住欲问之心,只毕竟不放心,竟瞅了个空子,便拉住凌霄到那无人处,低低嘱咐说道:“霄儿以后回了府,且记得一定要机灵些,倘若还有人这样对你或者凌云使坏,你……就去告诉你二叔,让你二叔给你们做主,记住了?”   凌霄睁大双眼看着她,迟疑说道:“娘不许我告诉别的人。”   怀真摇摇头,握着凌霄的肩膀道:“霄儿听话,只偷偷记着婶婶的话,你二叔不会害你们……若知道了,一定会处置坏人,保护好你们。”   原来怀真自忖,既然有人这样毒心,且看林明慧的行径,竟像是制不住那些人似的……怀真因见识过清妍公主的性情,倒有些明白凌府内的暗涌是怎么回事。   可不管如何,对孩子动手都是绝不能容忍的,凌绝那人虽冷,可却是真心疼爱两个侄子,若知道此事,他出面儿干涉,自会一劳永逸。   凌霄仔细看了怀真半晌,终于点头道:“我听婶婶的。”   午后,怀真因见时候不早,便告辞欲回府,唐夫人因见她亲来了,知道她惦记小瑾儿,唐夫人又因守了小瑾儿数日,何况此刻凌霄凌云两兄弟也在,于是便叫怀真抱了小瑾儿回去,又让奶母等跟随。   林明慧便抱着凌云,同唐夫人一起,一直送到二门上,才了止步。凌霄兀自牵着怀真衣角不放,被百般哄劝,才终于恋恋不舍地松开手儿。   话说怀真自同丫鬟们往外而行,不料才走到门房处,便听到有人在里说道:“听说咱们爷后日就要出京往海疆去,也不知真假……”   怀真猛然听了这一句,只觉得心神飘忽,竟不知是怎么出了唐府的。   如此上了车,不知是因听凌霄说了那些可怖之事,还是连日内出入皇宫太过劳累,或者是马车有些颠簸,心中竟大不受用,隐隐地有些翻涌之意。      ☆、第 343 章   话说怀真回到应府,李贤淑听说外孙儿回来了,便已忙不迭地走了出来,正小瑾儿醒了,竟不肯被抱着,只牵着怀真的手便在地上蹒跚地走,因毕竟还小,便只是小心翼翼颤巍巍地挪动着,走不两步,便要在地上乱爬。   怀真只得忍笑,留神将他拉住,小瑾儿倒是格外高兴,仰头看着怀真,咯咯地笑个不住。   李贤淑迎了上来,不由分说一把便将小瑾儿抱了去,又对怀真道:“如何不抱着他,这般嫩胳膊嫩腿儿的,磕碰了可怎么是好?”   怀真道:“他自个儿非要挣下来玩的。”   李贤淑笑,把小瑾儿脸上亲了两口:“我的宝贝外孙儿还小着呢,就这样能耐了呢?”又问怀真:“我见你总不回来,派人去打听,才知道你过去唐府了,怎么,是想小瑾儿了?”   怀真道:“顺路去看了看太太。”   李贤淑扫她一眼,笑道:“去看亲家太太倒是寻常,只怕你去看别的。”   怀真不理会,将到后院,忽地问李贤淑道:“前儿哥哥跟嫂子是怎么了?”   原来自打圣上降旨,恢复了应兰风的身份之后,韦氏一家自然也听闻了,然而彼时韦氏因跟应佩吵了嘴,一时不忿便回到家中,谁成想竟会有此事……   韦氏乍惊乍喜,虽是一心想要回府,怎奈这回不似上次应兰风入狱放出的情形,因跟应佩有些吵翻了,不免落不下脸来。   应府之中,李贤淑因不知缘故,只以为她又回家住几日罢了,还想打发人去叫回来,不料应佩只是拦着,且对李贤淑道:“母亲不必理会她。咱们做人太好了些,未免让人觉着是应当的。”   李贤淑这才信了是口角,便问缘故。   应佩道:“当初觉着她性子直爽,有些像是母亲,这才跟他家定了,不料她倒的确是心直口快,只不过竟大不懂体恤人,凡事只以自己为上。这回她既然想闹,且也由得她去,随她罢了,只别去请,没得更纵容了。”   李贤淑见应佩如此说,虽想息事宁人,可应佩素来不发脾气,这一次如此,只怕是给怄的急了,她当母亲的,却不大好硬拗,于是便果然听了应佩的话。   韦氏在家中耐着性子等候,本还以为府中会有人来相请,不料一连多日不见人,未免心中着急,且那府里有这样的大事,她竟不在那府中,韦府众人看着,也有些不大像话,私底下已经有些闲言闲语地露出来了。   韦氏见状,又怕果然应佩恼了,倘若真的一纸休书下来,那可如何是好?因此少不得觍颜又回到府中。   亏得李贤淑不肯插手他们夫妻之事,见她回来,面目也是平常,彼时怀真也并不知道他们口角,依旧和言语色地相待。   只有应佩,那眉眼里透出几分冷意来,韦氏见状,心中又恼,又有些后悔,自忖自个儿做的果然是有些过了……不然以应佩的性子,等闲哪里肯跟人如此怄气?何况如今家世又不同了。   于是私底下,便同应佩说了几句好话,道:“我不过是一时想不开,你何必真跟我动怒?当初老爷出事,我心中自也着急,虽然并没跟你提起,然而那会子我回娘家,何尝没有求父亲帮忙?只是他们不肯插手,我也没有法子……又不好跟你说,心里自然也窝火,那阵子才跟你吵了几句。”   应佩听了,不答。韦氏又道:“我的确是有些妇人之见,目光短浅之处,你只宽容体谅些如何?好歹我嫁了你这两年多,又有了馨儿,你纵然不看在我的面上,也看在馨儿面上。”   应佩这才说道:“你好提馨儿?你是她的母亲,她将来会是什么出息,只看你就知道了。你若是不好,馨儿自然也会有样学样,先前你对妹妹是什么模样,对家里又是什么模样,将来馨儿若也如你一般,又怎么说?我岂不是养出个冤家来了?”   应佩拧眉又道:“何况我先前哪里不宽容体谅了?前日,本就是想跟你说父亲身世之事,不料你出口便伤人,竟说我跟妹妹鬼鬼祟祟,又百般怨念,你且自己寻思,你所做的这些,一件件戳心,竟叫人怎么体谅?”   韦氏见他疾言厉色地,便低了头,应佩顿了顿,道:“一日夫妻百日恩,我是什么样的性情,你应该知道,你嫁了过来,合家可曾薄待过你?都当你是自家人罢了。对我而言,纵然你有什么别的不好,然若是孝顺父母,疼惜妹子,就算再多不好,我也自体谅宽容得,可若是薄待家人,罔顾亲情,就不必怪我翻脸了。”   韦氏听了,又愧又是委屈,便哭起来,里头的大姐儿正在睡,听了母亲哭声,不知如何,便也哭了,因此底下的丫鬟婆子们传说出去,怀真才知道。   李贤淑见怀真问,不愿她为此操心,便说道:“无非是些口角罢了,年轻小两口都是这样,岂不见在泰州那会儿,三天两头地我也跟你爹争吵?”   怀真便笑道:“我并不记得有这种事。”   李贤淑白了她一眼:“那是因我气来的快,也消得快,难道要认真跟你爹恼不成?”   怀真道:“很是,都是娘胸怀宽广,我们都不及的。”   李贤淑得意笑道:“鬼丫头,哄你娘呢。”两个人说说笑笑,自进内宅去了。   且说因应兰风恢复身份,在京中地位,自然跟先前更加不同了。赵永慕本要赐给他一座新宅子,应兰风道:“臣家里并没多少人,何况是刚迁的宅子,很不用再更换。”因此才罢休,只换了匾额罢了。   京中别的人家倒也罢了,只说应公府……却委实的有些尴尬,虽说皇帝并未追究皇子怎会落在他们府中之事——实则赵永慕跟成帝早就知道,毕竟有个“招财”在,而最近镇抚司内那一场,因此才略见尘埃落定,——应府众人起初大为惶恐了一阵儿,生怕降下罪来。   不料此事竟轻轻揭过了,因此众人才都松了口气,然而接下来……   先前因都当应兰风是个不起眼儿的庶出,且性情又跟府内众人格格不入的,因此纵然应兰风后来升了尚书,公府内却多方针对,并不认真放在眼里,故而应兰风轻易便分家出去另住,后来又出了诏狱那件事,应家一则庆幸早就分家,二来,却更是恨不得同他撕捋开来,竟是半点儿不沾边才好。   纵然应兰风后来无罪脱出,官复原职,应家众人也并不如何过来巴结,他们倒不是不想跟堂堂地工部尚书大人沾边儿,只是毕竟应兰风不管再如何了得,他也始终都是“应”家的人,但凡逢年过节,老太君跟应爵爷应夫人等生日之类,应兰风一家子也都仍旧要乖乖地回来请安见礼,仍也可以受他们指使。   谁知道令人无法置信的是,应兰风竟是皇子,若不是圣旨传下,只怕应家人先要大怒起来,如此一道圣旨不容分说地昭告天下,应公府内众人均目瞪口呆,如疯如狂了。   应老太君跟应夫人双双撑不住,一个厥了过去,一个呆若木鸡,后来众人终究回过神来,应老太君先是哭天抢地,把应爵爷叫了来,指着先大骂了一阵儿,又把应夫人叫来,也大骂道:“瞎了眼迷了心的,这内宅里的事儿先前不都是你操管着么?如何竟弄出这种偷梁换柱的丑事来,你们竟一点儿也不知道的!”一时也忘了忌惮,只顾大骂。   应夫人也是有苦说不出,只道:“当初那姨娘生产……我并不在场的,谁知道竟会有这种事?”那姨娘本就是个不受宠的,并没有人格外关心,只派了一个稳婆去已经算是极不错的了,又哪里会照顾的那样妥帖严密?   应老太君却也知道事已至此,再如何痛斥也是无济于事,倘若不是圣旨所传,还能压下,如今板上钉钉了,应老太君想到先前所作所为……心中懊悔之极!   然而谁又能想到,那样不起眼儿的一个庶子,竟是落在鸡窝里的凤凰?何况先前仗着他是应家的人,若有不如意,还可以拿出长辈的威风来压制,如今……人家已经是堂堂地王爷了,又哪里轮得到他们说一句重口,非但不能,连疏远都不敢……倒还要费心去笼络巴结的好。   只因应家到了这一代,已经露出颓势来,原本还仗着宫内有个应含烟,可如今太上皇殁了,含烟也不过是个有名无实的太妃而已,又有何用?而他们先前的所作所为,却也多有亏心对不住应兰风一家之处……倘若应兰风想要报复的话……要毁掉应家,当真是易如反掌。   此刻想来,当日做过多少亏心昧德之举,如今竟就有多少惶恐忧心之事,应老太君因撑不过,竟也病了。   应爵爷吃了这一记闷棍,无法,仗着应竹韵先前跟应兰风交情好,便打发他去探听消息。这一会子,也只有应竹韵能跟应兰风说得上话了,这还的亏是应玉的关系……   然而应竹韵虽然也为此事震惊,可他却毕竟懂得应兰风的为人性情,知道应兰风不是那种睚眦必报、气量狭窄之人,见父兄这样惶恐担忧,内宅中又是这般恐惧不堪,他反觉着好笑,暗中寻思:“为人果然不能做亏心事的,当初我虽对哥哥另眼相看,却只欣赏他的为人、知道他官场上必有一番作为罢了,如何能想到……原来竟是正经儿的凤子龙孙呢,怪不得我见他素来的形容举止,跟家中的子弟大不相同,原来果然便是鸡窝里飞出了金凤凰。”   应竹韵又笑又叹,不免过府相叙,却见应兰风虽然换了服色,然而言谈举止,对待他的种种态度,竟仍是如昔日一样的,果然仍是一派的宠辱不惊,光明磊落。   相比较而言,府内众人的举止,真真儿的应了那一句话——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不提。   话说这一日,怀真便来到李府,探望应玉跟狗娃儿,先前徐姥姥同李舅妈来陪了应玉住过一阵儿,才回幽县不久,怀真因怕应玉孤单,便得闲来见。   狗娃儿如今已经能满地乱跑,话也说的越发流利了,见了小瑾儿,便喜喜欢欢拉着玩耍,两个小娃儿倒是投契。怀真跟应玉两个也自在说了半晌话,中午又留了吃饭。   午后,两个孩子因玩的累了,便都睡了,狗娃因喜欢小瑾儿,竟也不舍的离开他,只抱着睡了。   怀真跟应玉两个,在外间的炕上歪了会儿,忽然听应玉笑了声,怀真因问缘故,应玉道:“我不过是才又想起来,前几日公府内忽然派人来叫我回去……我不得不回,只回去了,你当他们是何意?”   怀真道:“我又如何知道?你且别卖关子,爱说便说。”   应玉笑道:“他们竟是让我多往你们王府走走,探听探听消息,看那个意思,是怕你们对他们不利呢。”   怀真寻思了会儿,便也笑起来,道:“难道谁有空去记挂着要做坏事不成,果然好笑的很。”   应玉道:“这便是心虚之故罢了。想当初你父王出事,他们恨不得连我都不认,如今倒好,活该。”   怀真道:“你别口利不饶人的,且由得他们去就是了。咱们只是不理。”   应玉点点头,起身往内张望了一会儿,见两个孩子仍在安稳睡着,应玉才又低低道:“话说回来,你别怪我多嘴,你跟唐大人,如今怎么样了?”   怀真闻听,面上的笑便慢慢敛了,说道:“我……我不知道。”   应玉忙问缘故,怀真因跟她是无话不谈的,就迟疑着说道:“我真个儿不知道,先前,军器局出事后……那回在唐府里见了,他说了要复合的……后来……就没有消息了。”   应玉想了想,道:“莫不是因为你如今是郡主娘娘了,故而他有些犯难?另外……因太上皇殁了的缘故,三个月不能论嫁娶,只怕也是因此而耽搁了?”   这段日子来,怀真每每思量,应玉此刻所说的她自然也想到了,因心里一宽,便抿嘴笑说:“我也是这样想过……只是,近来他、他也少去府里了……不知何故。竟像是比先前更生疏了。”   应玉道:“如今你们府内是王府了,自然更不同往日,何况我听闻近来礼部忙着迎接那各国来的陈慰使、进香使等,着实是忙碌不堪……”   怀真点了点头:“罢了,慢慢再看就是了。”   应玉看着她似忧似喜的神情。忽然捂着嘴笑。   怀真问道:“你又笑个什么?”   应玉说道:“我只是笑,这唐大人倒是一派稳重,莫非是吃定了你仍是他的不成?可据我所知,小表舅那边儿,可仍是亲切的很呢。倘若我是唐大人,早先把你弄回府里了,哪里就能把媳妇跟儿子都扔在外头呢,这也忒心大,果然不是寻常之人。”   怀真抓了一把散果等物,便掷向应玉,啐道:“又瞎说了。”   应玉道:“虽是玩笑话,却也有几分正经,叫我看,小表舅也是极不错的,倒是比唐大人更宜家宜室,至少,小表舅不必似唐大人一般、动辄四面各国的外放,半年数月的不着家呢?”   怀真垂了眸子,一声不响。两个人正说着,外头有丫鬟来报,道:“奶奶,二爷来了。”   应玉听了,知道是李准来了,怀真也自一喜,两个人便忙起身端坐。   果然不多时,李准大步进来,规规矩矩向着两个人都行了礼。   前日李准自尚武堂被选了进军中去,徐姥姥李舅妈等自然是不大舍得,生怕他跟李霍一样,若有个三长两短可如何是好,奈何李准一心要学哥哥,立志从军报国,家中众人不忍硬拗着孩子,何况徐姥姥也是个通情达理的,因此便竟许了李准入伍。   只因李霍速素来为人最好,性情豪爽,又是个不折不扣的英雄,因此军中多有他的旧时相识,大家知道李准是李霍之弟,自然也格外照拂他。   李准在京外大营操练,但凡得闲,便会来京,去王府拜会、并探望应玉跟狗娃。   怀真跟应玉见了李准,见他意气风发、少年英武的,且因军中历练,那气质越发坚毅了,眉宇中依稀有李霍之风,两人都很是欣慰,便嘘寒问暖,打听他军中如何等等。   李准一一都说明了,只叫她们安心,又道:“我先去王府,拜见了姑姑姑父、以及表哥等,见大家都甚好,我也就放心了。”   怀真笑对应玉道:“你瞧瞧他,越发长大了,先前我在幽县住的时候,他还满院子乱跑,撵狗撵鸡的呢,如今竟是这样出息了。”   李准闻言,又有些不好意思,抬手摸了摸后脑勺。   应玉眼尖,便看见他手腕上露出一块红红的来,忙说:“手上怎么了?哪里弄伤了?”   李准忙缩手,道:“不碍事。”   应玉喝他到跟前儿,把袖子撸起来,果然见手肘上一块儿通红的伤,怀真一眼看见,也吃了一惊,问道:“是怎么伤着的?”   应玉不言语,李准道:“表姐跟嫂子都不必担心,是操练的时候不留神伤着了的。”   怀真正心疼皱眉,忽然应玉说道:“身上只怕也还有别的伤罢?”   李准一愣,然后点了点头,道:“其实没要紧。”   怀真问道:“怎么还有伤?”   李准还未回答,应玉笑了笑,眼中却透出几分伤感之意,点头道:“昔日他哥哥在的时候,我岂会不知道……时常身上带伤挂彩的,或者是操练,或者是认真打仗,毕竟刀枪无眼,毕竟会留下些……”说到这里,便转过头去,自悄悄拭泪。   怀真原本不知,听了这话,才明白,便看李准道:“怎么竟是如此……那何必去受这个罪呢?准儿,不如咱们回来……”   李准却认真摇头,说道:“哥哥能吃的苦,难道我吃不得?且平日里操练妥当了,若上了战场,胜算才更大,保家卫国的,死且不怕,何况只这点儿伤。”   怀真一震,想起李霍……便欲斥责他,可一时竟又有些说不出口来。   应玉却回过头来,斥道:“不许说那个字!”   李准忙低头称是,应玉看了他半晌,却又笑着点头:“很好,你这样有志气,你哥哥在天之灵,也自是欣慰的。”   应玉说着,又对怀真道:“咱们不用多说什么了,这是他们自己的志向跟担当,何况如此有血性,总比那些只会苟且偷安的怯懦小人强过百倍。可还记得当初我撺掇你去尚武堂之事?当时我便说可惜自个儿生为女子,又无才干,不能似平靖夫人那样……他们兄弟很好,将来狗娃儿长大了,若他也能是这样的汉子,我也算……不辜负了。”   怀真听了,拧眉想了会儿,便低了头,不再做声。   李准去后,怀真略坐片刻,便告辞,应玉本想留她过夜,怀真道:“今日还有事,改天再来,多住几日。”   离开李府之后,怀真便吩咐小厮道:“去探一探,唐尚书如今在哪里?”   如此车行半路,小厮方回来道:“唐大人如今正在礼部。”   怀真闻听,便叫转向礼部。顷刻间车停在礼部门首,小厮上前通报,怀真对笑荷道:“留在这儿,陪着小瑾儿,好生照看,我去去就来,夜雪跟着。”   当下下了车,此刻礼部门首众人都知道是“永平郡主”来到,早有人飞奔入内通报,不多时,有一名侍从急急出来迎接,怀真抬头看了一眼礼部门首,深吸了口气,便迈步往内而行。   礼部上下众人,自然都知道怀真跟唐毅关系匪浅,何况如今她的身份比先前又是不同,便丝毫不敢怠慢,正引着而行,便见前头有几个人迎面走来。   ☆、第 344 章   话说怀真前往礼部,见迎面来了数人,怀真淡淡扫了一眼,依稀见都是男子打扮,当下便目不斜视,往前而行。   那几个人见了她,忙都止步靠在旁边,垂头屏息,静静侍立。   其中有一个人却望着怀真,目不转睛地看着。   怀真察觉,不免扫了一眼,看见那人容貌之时,忽然止步。   那人见她望着自己,便道:“姑娘。”音调有些古怪,却微微一笑。   怀真正觉面善,怔道:“你……”却见此人皮肤微黑,双眼却极大,眼窝有些深陷,鼻梁高高地,生得虽标致,却显然不是舜人,正笑吟吟地。   怀真凝视着那双有些动人心魄的眼眸,蓦地认了出来:“是你……”   原来这人竟是个女子,且是当日成帝赐给唐毅的沙罗舞姬,名唤迦美的。   早在怀真未嫁唐府之前,迦美便不在唐府之中了,唐夫人隐约提起来,倒是一副松了口气之态,只说是唐毅将她“打发”了,却不知这打发究竟何意,怀真也从未问过。   不料竟在此见到。当初在唐府,因见迦美起舞,印象十分深刻,故而虽过了这两年,却仍记得。   迦美见她认出来,便露齿一笑,怀真好奇问道:“你怎会在此?”   这会儿迦美身边有个略有年纪的老者,道:“回郡主,迦美姑娘在同文馆中,教授众人沙罗语。”   怀真定睛看了迦美半晌,点了点头,复才转身又行。   迦美跟其他众人见她走远了,才又往外而去。   前头领路那侍者见怀真认得迦美,便笑说:“前两年,尚书大人将迦美姑娘许配给同文馆的一名教授,后来尚书大人特许,她便夫唱妇随的,教众人沙罗语了。”   这礼部中出来的,又哪里会是等闲,看似多嘴随意说来,实则是想怀真知情罢了。   怀真心中一动,并不多言,只道:“原来如此。”   那侍者又道:“再过段时日,只怕沙罗也会派陈慰使来,故而尚书大人今儿传了他们来。”   怀真放慢了脚步,问道:“这会儿尚书在做什么?我……是不是来的唐突了?”   侍者陪笑道:“郡主说哪里话,这会子应该还有几个新罗来使要见,但要紧事昨日已经商谈过了,今儿他们不过是来罗唣的,甚是好打发……”   当下领着入内,却见前头又有数人自堂中退了出来,却果然是新罗人的打扮,不约而同地向着里头正躬身行礼,满面含笑。   怀真正看间,却又见一个人自内出来,依旧是卓尔不群的身姿,风度翩然,正浅笑抬手做相请之态,正是唐毅。   唐毅转身抬眸的光景,便看见怀真,脸上那无可挑剔的笑意忽地一僵,继而又向那几个新罗人点头示意,那几个人又倒退数步,口中说了几句,才转身去了。   引怀真前来的侍者见唐毅出来,便悄悄后退,也随着那些新罗使者自去了。   廊下复又一片静寂,此刻四目相对,怀真口干心跳,竟开始后悔一时冲动,竟贸然来此了。   然而毕竟来也来了,骑虎难下,怀真便走上前来,略垂了眼皮儿,却心头乱跳,竟不知要说什么。   还是唐毅先开口道:“入内说话罢?”   怀真微一点头,回头看一眼,见夜雪仍跟在身旁,便道:“在此等着。”说着迈步,便进了内厅。   平日里“礼部”两字,听的甚是耳熟,只知道是他每日必到的地方,然而这却是怀真第一次亲眼所见,亲临其境。   却见厅中空阔明朗,并未有什么名贵华丽的陈设器皿,也无精巧繁复的布置等物,不过是一色的花梨木的桌椅等,墙上挂着几幅黄公望的写意山水,瞧着端重肃穆,雍容典雅,倒是跟他这个人的通身气质十分契合。   过了外间会客所在,唐毅引着怀真来到里间,这才是他素来办公所在之处,靠内是一字排开的书架,面前一张平阔几案,案头无非是些文房四宝等物,另一侧则搁着个霁蓝釉的描金折枝花卉双耳尊,上插着两支开的正好的瑶台卧雪,如湛蓝晴空上捧着两朵白云,格外醒目出色。   唐毅并未回到桌后,只在书架旁边站着的高背椅前站了,对怀真道:“且坐。”   怀真听如此说,抬眼看向了过去,见他面上一派稳重,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她反缓缓地沉下心来,因道:“多谢。”   两个人自从认得,到成亲……何曾有如此“相敬如宾”的时候?   彼此落了座,一时却都未开口。寂寂之中,怀真便笑了笑,因不等他再问,就说道:“我来的唐突了,还请恕罪。”   唐毅眉峰一动,转头看向她。   怀真却并不看他,垂眸只看前头那靠墙根儿放着的一尊花架,道:“知道大人日理万机,只怕耽搁不得,今日贸然前来,十分惭愧,且让我厚颜说了,以后再也不来相扰了。”   唐毅皱皱眉,轻声唤道:“怀真……”   怀真听到他叫自己的名字,不知为何,心里只觉得沁凉着,便仍垂着眼皮,含笑道:“大人贵人事忙,只怕有些事儿记不得了,然而我因是个无知的闲人,竟也把些无聊的事记在心里……比如上回在唐府内,您曾说过……那些话,只怕已经忘了?我并无别的意思,只是想当面儿问一声,彼此两下也好踏实。”   唐毅听了这一番话,又看她再不抬头看自己一眼,他便微微地闭上双眼,这些日子来,他迎来送往,接待过各国的来使,处置过多少棘手事端,可不管情形再急迫,人物再难缠,却总会游刃有余处置妥当,哪里似现在这样,像是舌尖上捆着丝线,艰涩难言。   怀真说罢,却不得他的回答,只听到那寂然的沉默,无声地挤逼而来,怀真笑意更盛,点了点头,起身道:“不必回答,我已经知道了。”   怀真转身便走,唐毅蓦地起身:“怀真!”   此刻他望着她的背影,眼前蓦然出现的,竟是那日在镇抚司里,被阿剑将那一缕青丝扔过来,当时他不顾一切握在手中,通身战栗,无法自制。   他一生从容,自忖就算面对惊涛骇浪,也绝不会有那失态失色之举,然而生平最大的一次失误,竟是在那种情形之下……   他算得到阿剑去而复返,也有把握将他拿下,可偏偏……天时地利,仍是叫他轻轻易易逃走。   可是,当时他明明知道阿剑是攻心之计,明明也信自己安插了好手在应府,怀真不至于会出事,可偏偏……当手握那一缕青丝之时,就连天地万物都不复存在,满心只有一个恐惧:她出事了。   她果然出事了,那该如何是好?   这种无法遏制的念头,将他整个人钉牢在原地,休说是阿剑趁机逃了,纵然他此刻对自己出手、取走自个儿的性命,也是寻常。   唐毅虽然知道自己至爱应怀真,也知道唯她不能失去,可却不知……他对她的心意,竟能让他到达那种……连素来至为强大无物可以撼动的理智、也无法占据上风的地步。   而那可恨的倭国细作显然早已经看透了这一点,所以早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削落王浣溪的头发,先以言语挑拨,然后抛出这致命一击。   他从来都运筹帷幄,胸有成竹,也自忖无懈可击,但这一次,却被人算计的如此透彻。   唐毅唤罢,应怀真止步,虽背对着他,但胸口起伏不定,却也几乎无法自制。   勉强定了定心神,怀真问道:“大人……还有何吩咐?”   便听到身后他道:“因太上皇之事,我想着此刻也并非好时机,等禁婚娶令过后,再……”   怀真不等他说完,已静静道:“大人很不必为难。”   唐毅眉头一蹙:“我并未为难。”   怀真仍是背对着他,却轻轻笑了声,竟迈步往外自去,唐毅眼睁睁看她往门外走去,瞬间竟忘记所有,急往前数步,将她拦下:“怀真!”   应怀真举手将他手臂一推,唐毅却反手将她手腕握住,顺势往自己怀中一带,垂眸死死地看向她。   他的双眸早不是先前那样沉静无波,反而无限焦灼地望着,又哪里是当日她在宫中所见那样超然脱俗,又哪里是方才在外头所见那样应对周全?   怀真对上他的目光,轻声道:“我知道你的心意,真的知道,你不必再说,也不必让自个儿为难……我先前劝敏丽姐姐说过什么来着,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如今,更很不必一错再错。”   唐毅道:“你知道我什么心意?”   怀真看着眼前这人,该如何回答?毕竟……这是她从小就认得的人,是一路护持相伴她至今的人,她曾嫁给他,同床共枕许久的人……又怎会不明白他心中想什么?   这一段日子她本来就曾想过种种可能,包括这个在内,只不过心存侥幸,不肯确信罢了。   如今这最坏的,已经成真。   怀真把心头那些狂涛骇浪压下,只道:“有些话,说出来没得伤人,还是不说的好。我今儿来,已得到想得到的……唐尚书,从此也该……静心安神了,请您放手。”   她的神情看似平静,却透出一种极冷静的果决。   唐毅喉头一动:“我已说过,等三个月后……”   怀真摇头道:“很不必勉强。何况有些话,是不必说出口才会叫人明白。”   一语说罢,怀真抬眸看他——自从方才她来,彼此相见,从他的面色眼神之中,举止动作之中,难道还看不够?非要说出来……自取其辱?   唐毅拧眉,不言不动。   怀真笑道:“唐尚书,这是礼部,别失了分寸。”一句话说完,便高声道:“夜雪!”   唐毅的手终于缓缓松开,而怀真一笑点头,转身往外而行。   门口夜雪看了唐毅一眼,也转身跟着怀真而去。   且说怀真低着头,脚步匆匆,往礼部外而去,仓促中竟走错了路,夜雪忙赶上,将她扶着拉了回来。   急急地出了那青瓦红门之中,却如挣命一般,夜雪见怀真脸色不对,又想到两人房中相谈,必然是因说的不好才如此,十分担忧,才欲要问,忽然怀真疾走两步,抬手扶着车辕,皱眉躬身,仿佛欲吐。   夜雪忙死死扶住她:“姑娘且要保重才好。”   怀真干呕了会儿,只觉得眼前天晕地旋,脚底所踏方寸,也似在紧着颠簸,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才道:“没什么……不过是一时走的、太急了罢了。”   夜雪咬唇,只扶着她上了车,怀真慢慢地卧倒了,半闭着眼睛,却又叮嘱说道:“回府里后,不许对任何人提起……今儿我来了礼部的事。”   两个丫头都答应了,夜雪见她脸色越发不好,便道:“姑娘撑着些。”又想叫传太医去府内等着,不料怀真道:“不许叫人……我并没有事,只过一会儿就好了。”。   如此回到应府,果然便没惊动旁人,怀真只叫把小瑾儿送到李贤淑那边去,她自回了房,也不许丫头们伺候,把门掩了。   靠在门扇上,这会子眼前已经发黑,只扎挣着回到床边,身上早已经没了力气,好歹拼命爬了上去,把被子拉起来紧紧地裹住,连想也不想,便睡了过去。      ☆、第 345 章   话说怀真回到府中,倒头便睡,独背寒屏,一任香印成灰。   自从镇抚司一役后,唐毅从来不曾登门过,怀真便已经心有不安。——毕竟知道他的性情,以他昔日种种情深相待,纵然当时无法脱身,此后也必然是要来探望的,谁知……竟过了这许多日。   而当时在镇抚司中,他说了那一番话,又道:“你不该……”却被应兰风及时拦住。   至此之后,这短短的一句,始终在怀真心中,挥之不去,时时思量。   唐毅何曾对她说过一句狠话?这三个字,已是极为克制之下、却毕竟说了出口。   他已经是有些责怪她之意了。   起初怀真虽想到这点儿,倒也并没有一味当真。   只是日复一日,每日暗中期盼,他却始终不来,怀真本就是个多思多想的,早就暗中将昔日两人相处细细回想了数回。   从应兰风之事开始,他始终隐瞒不说……再往后因招财叔之事,他终于肯同她透露些许,然而所谓真相,却仍是她事后从别人口中知道。   可怀真并未有责怪唐毅之意,反有些理解他的心情,若说当初应兰风之事的时候,她还曾有些想不开,然而经过招财叔此事,反叫她明白了唐毅的用意。   他不肯向她说明招财叔是细作,虽看似“不近人情”,但却是他考量详尽之故,他知道贸然告诉,她必然不信。   他并没同她承认美纱子已死,自然也是因事关重大,想要不泄机密……均都无可厚非。   事实上,纵然他万无一失,瞒着这许多,可最终仍旧功亏一篑,还是……因为她的缘故。   虽然怀真自知道,若再给她一次选择,只怕她仍然会选择冲进镇抚司……毕竟招财叔陪伴着应家几十年,她怎能忍心见死不救。   只不过,这一种“见死不救”,付出的代价如此之大,且叫她禁不住后悔起来。   出了镇抚司后,她曾问应兰风,自个儿是不是做错了。   应兰风是父亲,自然是百般维护,一个字也不忍加身。   然而唐毅不同,他说:你不该。   怀真记得当时他的眼神,透着怪责的冷意。   她其实已经开始自省内疚,却无人知道。   虽然隐隐猜到他或许是有责怪她之意,故而这许多日都不肯露面,可怀真也都按捺心意,一日一日的忍过了。   起初还想等他的意愿。   谁知在李府之中,因李准在军中吃苦,怀真劝他不要从戎罢了,而应玉说了那一番话……越发让她的心底触动起来。   先前赵烨曾夸小瑾儿,说是虎父无犬子,怀真当时笑说并不想小瑾儿如唐毅一样。   她不过是以为人之母的心思,想要自个儿的孩子一生平平安安,无惊无险度日。   因先前唐毅出使在外,几度生死,唐夫人跟敏丽种种痛不欲生,她都是亲眼所见的……以至后来嫁了他,越发亲身经历了那种揪心之痛,故而才只想小瑾儿别像是唐毅一样。   然而听了应玉跟李准所言,再思量唐毅素日来的那种兢兢业业,却都是为何?他们都是心怀天下之人。   可见毕竟是她的眼界心思有些狭窄……于是心中竟有些不自在起来。   所以才终于下定决心,亲来礼部探望,其实……本是想要跟他见上一面儿,或许,或者跟他说一声儿……当时的确是她错了。   可是却想不到,从相见的第一眼开始,然后他请入内说话,两人之间那种情形,竟不是昔日深情恩爱之态。   见那言行举止,骨子里透出几分疏淡,竟像是真的厌弃了她,并不只是一时的赌气恼了而已。   其实早在两人和离、风雪夜她拒绝了他后,怀真心中便清楚知道:是真的触怒他了。   只想不到往后……两个人毕竟情深难禁,阴差阳错,竟又纠缠在一起。   故而那夜在唐府,虽然事情并非自己所愿,但是能重回他怀抱……又何尝不是她心底期盼的?   谁成想,招财叔之事陡然发作。   故而怀真才说,此行来礼部,已得到了想要的,那便是他的态度。   原本想说的那些话,也都埋在心中罢了。   乍暖还寒时候,怀真朦胧醒来,头仍隐隐沉重作痛。   还未睁开双眸,就听见耳畔嘻嘻地轻笑声,起初还以为是幻觉,缓缓定睛看去,却见在床边儿上,并排趴着三个小人儿,挨挨挤挤在一起,正看着她笑。   从跟前儿数过去,竟是凌霄,小瑾儿跟凌云,两兄弟把小瑾儿挤在中间,三个一块儿,眉开眼笑地望着她乐,凌云甚至将一根手指塞在嘴里,含着边笑。   怀真呆看了半晌,才信自己不是幻觉,一惊之下,便想爬起身来,谁知身上竟是无力之极,便只仍是伏着身子,问道:“霄儿怎么在这儿呢?”   凌霄人长的高些,距离怀真也近,长睫毛一闪一闪地,将碰到怀真脸上似的,笑说:“是二叔带我们来的。”   怀真一怔,抬眸四看,幸亏不见凌绝。便道:“是吗?你二叔呢?”   凌云含糊不清地说:“二叔……外面……”   两个人说话间,小瑾儿便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眼中透出好奇之色,口中也嘟嘟囔囔,咿咿呀呀地想要说话。   怀真一时不知说什么,只顾看着他们三个,凌霄抬手,便摸向怀真脸颊:“婶婶怎么了?是不是不高兴呢?”   怀真微微摇头,感觉小孩儿嫩嫩的手指划过脸颊,不知不觉,眼中浮出一层水光。   凌云见状,不免有些着急,只是他毕竟矮一些,竟够不着怀真,只是着急乱嚷起来。   怀真少不得爬起身来,先把凌云抱着拉到床上,又把小瑾儿也抱起来……凌霄见了,早也主动爬了上去。   怀真把小瑾儿抱在怀中,凌云凌霄两个一左一右挨着坐了,怀真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所见都是孩子宁馨的笑脸,软软的靠在身边儿,那身心方微微地暖了起来。   四个人凑在一块儿,怀真忽然记起一件事,便问道:“霄儿……你们已经回府了?”   凌霄点头,怀真又问:“那……那……还有没有人对你们不好?”   凌霄看看凌云,便趴在怀真耳畔低语道:“我已经听婶婶的话,跟二叔说了。”   怀真意外,然而凌霄再聪明,也不过是个孩子罢了,未免有些不懂内情,言语不清,然而看他喜喜欢欢之态,又想到凌绝为人,怀真便按下此事。   又过片刻,外头夜雪跟奶母进来,见四个人都在床上,瞧着和乐,便双双笑起来。   奶母道:“不过是出去了这一会子,小爷们竟都闹起来了。原本还乖乖的呢。”   夜雪见怀真面上朦胧带笑,便也微微有些放心,便对怀真道:“方才太太吩咐厨下熬了汤,我叫他们端来姑娘喝一碗才好。”说着便要去。   怀真忙叫住她,便吩咐说:“他们来了,大概也没吃东西,你叫小丫头出去,买两碟滴酥鲍螺,松子糖……再叫厨下做些蒸酥酪,桂花藕粉糕拿来……”夜雪答应着,抽身去了。   怀真因又问那奶母道:“听说小凌驸马来了?不知在哪里?”   那奶母说道:“先前在王爷书房里说话呢。”   当下怀真便陪着三个孩子又玩耍了会子,顷刻,李贤淑闻讯来到,怀中抱着大姐儿,笑道:“我知道凌霄凌云也都在你这儿,也叫馨姐儿过来凑凑热闹。”   大姐儿此刻也还小,却已经能开口说话了,见眼前都是小孩儿,因也喜欢,便在李贤淑怀中只是笑。   怀真见状,便下地,丫鬟们知道她新睡起身,便捧了水来,伺候她简略洗漱罢了。   顷刻,丫鬟们把点心送上来,大家围着桌子,奶母抱着小瑾儿,怀真便抱着凌云。   小瑾儿年纪还小,不能吃别的东西,怀真便喂凌云吃,凌霄自己举着个酥螺,便小口小口地啃着,怀真见他嘴唇上沾了好些奶油,便掏出帕子,仔细给他擦去,凌霄眯起眼睛,十分受用。   小瑾儿见众人都吃的这样热闹,也跃跃欲试,李贤淑就叫给他舀了一小勺的酥酪给他吃,小瑾儿吃着甜甜的,便也拍着手,喜欢的笑个不住。   众人坐了半晌,便听外头有说话声音,丫鬟进来道:“小凌驸马来领小少爷们,要回府去了。”   凌霄凌云两兄弟正玩儿的高兴,哪里肯走,便都不乐意。怀真因心中有事,便对李贤淑道:“娘看着他们,我出去……跟凌哥哥有几句话说。”   怀真便自里屋出来,抬头一看,果然见门口上,凌绝负手背对着站在彼处。   听到脚步声,便回过身来,见是怀真,微微怔然。   怀真脚步一停,才又走了出来,因说道:“哥哥这就要去了?”   凌绝道:“是……他们在这儿只怕也闹腾的不轻。”说话间,又看了怀真两眼,见她眼睛微红,便道:“你怎么了?”   怀真低头笑道:“没什么……只是霄儿跟凌云都甚是听话,并没闹腾,这会子在里头吃东西呢,乖巧的很。”   凌绝也笑了笑,道:“只是他们喜欢你,故而不闹罢了。”   凌绝说到这儿,眼皮一垂,因见左右无人,便道:“先前……霄儿跟我说了那件事。你放心,我已经料理了。”   怀真正在想该如何跟他提起,见他主动说起,微一迟疑,然而听他的口风,知道凌霄把自个儿也供了。   怀真便道:“原本你们的家事,不该我多手,只是,毕竟是孩子……”   凌绝摇头,轻声笑道:“你若明知此事,却袖手旁观一字不说,这不是你的性情……我更也要瞧不起你了。”   怀真不觉也哑然失笑:“罢了,横竖他们平安无事就好。你且稍等,我叫凌霄凌云出来。”   怀真知道凌绝已经处置,便也不再详细打听,正欲回身,便听凌绝道:“不知你听没听说……唐尚书上书辞官,自请去浙海,先前皇上未准,只怕这两日就要定了。”   怀真站在原地,片刻方道:“我并没听说,多谢告知。”   凌绝皱眉道:“你跟他到底是如何一回事?”   怀真并不回答,举步欲走,凌绝唤道:“怀真!”   怀真站住,慢慢地回过头来看去,却见凌绝站在门外,背后庭院中草木葱茏,他独自站在门口,正处在光线明灭交界之处,脸上神情有些看不分明,只双眸沁凉。   他凝望此处,似乎随时都要迈步进门,又像是随时都要转身离去。   这一眼,却是如斯熟悉,怀真心中一阵恍惚,不由记起。   曾几何时,她所见的前世的情形里,便有如此一幕,她缠绵榻上,生死一线之时,忽然之间门扇被推开,那人自门口大步而入,叫她又惊又喜……   一如此时此刻,站在门外、欲进不进的凌绝。   怀真微微张口,才得呼吸,当下不再看凌绝一眼,只转身疾步望内而行,心中却想:“不会了,再也不会……这一辈子,不会再像是前世一样,无论如何,都绝不会!”   绝不会再像是前世那样,凄绝无望,独自一个人在生死边缘挣扎,只期望得一个救赎。   今生,不管如何,还有父母弟兄在,还有小瑾儿……还有……   眼中虽然落泪,心头也仍是隐隐作痛,然而却并不再如先前一样茫然孤绝。   怀真双拳紧握:过去种种或许已死,但应怀真仍是应怀真,虽然仍然任性、无知、肤浅……缺点诸多,但她仍是自己,也会好好的……一定会很好很好……活下去。   ☆、第 346 章   话说怀真入内,早敛了泪,转做欢容,哄劝着凌霄凌云两个回家里去,又见凌霄爱吃那滴酥鲍螺,还有没吃了的散金松子糖,又叫包了两个纸包,就给他带着家去吃。   凌霄人小鬼大,见怀真眼红红,便拉住手撒娇说:“婶婶,改天你也去看霄儿跟弟弟可好?”   怀真不由笑着点头:“你回家去,可也要乖乖懂事,照顾弟弟。”   凌云就只牵着衣袖,只仰头看着她,若有期盼之色,怀真摸摸他两个的头,因格外喜欢,便俯身,在两个人的腮上轻轻亲了一下儿,方一手牵着一个,便领了出去,交给凌绝。   凌绝毕竟不便多说,就只道了告辞,却抱住凌云,领着凌霄,就出府自去,门口上了车,凌霄抱着手臂:“二叔,婶婶像是不高兴。”   凌绝见他竟也看出来,便问:“霄儿可知是因为什么?”   凌霄说道:“婶婶并没有说。”   马车沿路而行,凌云伸手摸那一包松子糖,凌绝见了,给他打开,嘱咐道:“不许吃整块儿的。”凌云乖乖点头,果然捡着那些散碎的糖吃。   凌绝自顾自寻思,不妨凌霄又说道:“这儿还有滴酥鲍螺,是婶婶特叫人买的,二叔也吃一个。”   凌绝笑了起来,怪不得方才就闻着一股甜香,凌绝便道:“你不是不爱吃这些甜腻之物么?”   凌霄也不回答,只嘿嘿笑了声,仿佛想到什么,十分得意。   顷刻间,便回了凌府,凌绝亲自送了两个小孩儿回到内宅,林明慧迎了,又问是否吵闹,凌绝道:“比在家里都听话。”略说几句,便自去了。   及至傍晚,凌景深回府来,有丫头道:“二爷吩咐,若是大爷回来,便请去书房内相见。”   景深闻言,当下也不回房,只先拐往书房去。   果然见灯光之下,凌绝正在看书,见烛火摇曳,便抬起头来。   景深自走上前,在桌边儿椅子上坐了,笑问道:“叫我来是有什么事儿?”   凌绝把书放下,便道:“这话,我其实已经想了有一段时日,只没好提起……这会子也该说了。”   景深见他说的郑重,便留了意,却听凌绝道:“哥哥,咱们分家别过罢。”   凌景深乍然听了这话,微微色变:“你……”竟皱起眉来,问道:“是不是你嫂子……”   凌绝忙拦住他道:“此事跟别人无关,何况嫂子甚好,说来,哥哥也很该多体恤她才是,毕竟有了凌霄凌云两个,何必总是跟她怄气。”   景深挑了挑眉,待要说别的,又惦记他那句话,就只问:“既如此,怎么无端想着分家?太太仍在呢,咱们一家子人口又不算太多,分了给人看着岂不是不像话?”   凌绝淡淡一笑,道:“咱们家里过日子,难道是过给别人看的?只是凭自己受用就罢了。何况我跟哥哥从小就好,到此虽然都各自成家,我心里却仍是当哥哥如昔日一样,丝毫未变。哥哥也该明白我的心意,我要分家,不是想跟你生分,反而是为了……”   凌景深锁住双眉,盯着凌绝,心底已经隐约明白了。果然凌绝说道:“哥哥从来孝顺,我也是知情的,但哥哥如今不是一个人了,纵然不为嫂子,也为霄儿云儿着想。”   景深沉默片刻,低下头去:“太太未必肯答应……”   凌绝道:“太太那边儿,我会去说。哥哥放心就是了。”   书房内一时静默,景深抬头看一眼凌绝,却又轻叹了声,抬手在眉端一抚,虽然满心不舍,可从心而论,凌绝所说,竟大是有理。   凌绝见景深不言,才又一笑道:“哥哥何必这般,分家罢了,又不是天南海北的分开。我已想好了,哥哥暂时倒是不必搬出去,只把几个院子隔开,这府内的事,就不叫嫂子再插手了,也省些操心。”   景深才苦笑道:“那谁来接手?你跟公主又是那样不说,就算跟公主相处的好,也不能叫公主理事,难道还要让太太操心不成?”   凌绝道:“让太太去也无妨,免得她总是挑三拣四的呢。这几年嫂子忙得也够狠了些,寻常连陪霄儿云儿的时候都少了,若分开来,对霄儿云儿自然也好。”   景深长叹一声,道:“我回头跟你嫂子说一声儿罢了。”   凌绝点点头,忽地又问道:“是了哥哥,还有一件别的事,唐尚书果然要去往浙海?”   景深见他提起此事,沉默了会儿,便道:“先前我同你说过那倭国女细作之事,她临死之前,曾说过不日海上便有风雨,这自然是要挟之意,是以前些日子来工部才忙的那样,军器局更是连连出事……只因倭国细作们也知道情形急迫,故而想大肆破坏,只可惜设下那等天罗地网,仍是给那为首之人溜了,只怕他们很快卷土重来,到时候便不是先前那样光景了。”   凌绝心中琢磨“海上风雨”一句,心头微微一沉,凝眸道:“我听恩师说,唐尚书责怪怀真呢?”   凌景深道:“当时我不在场,并不知情,然而我觉着他只怕不是怪怀真,认真要责怪,也该是自责多些。”   凌绝道:“我瞧着他大概是放不下的,不然以他的心性,如何这许多日子不理怀真,难道当真说断就断了不成?”   凌景深听到这里,微微一笑,双眸望着凌绝,竟道:“这也……不算是坏事。”   凌绝皱眉道:“哥哥又说什么?”   凌景深素性寡淡,从来不以儿女情长为要,纵然前些日子为胭脂闹得那般,其实也不过是一念旧情怜惜、不忍胭脂流落荒野罢了。   只是他生性机敏,又是旁观者,对唐毅跟凌绝两人,无不看的极为明白。   凌景深便道:“我同他从小最好,虽此刻说这话不厚道,然而他难得有这样心乱不定的时候,可惜怀真丫头如今是郡主了,不然……”景深并未说下去,只是含笑望着凌绝。   凌绝对上他的眼神,即刻会意,便道:“哥哥又在说些什么。”   景深不提,只又问道:“方才你劝我对你嫂子体贴些,然而今晚上公主又歇在宫内,眼见她也要临产了,你们到底是要怎么样?”   凌绝淡淡道:“由得她去就是了。要我求着她回来,却是不能的。”   景深沉思片刻,忽地说:“叫我说,你不如跟公主好生商议,让她答应给你纳几个妾,总比现在这般十天里倒有九天是独居的好。”   凌绝哼道:“我这样反而清闲。”说着,便又拿起书来,垂眸自看。   景深见他不再言语,便叹了声,起身道:“我且回房去了。”凌绝也不做声,景深才走一步,忽然想到一件事,便回头道:“倘若太太不答应……你不要勉强。”   凌绝头也不回地说道:“我自有分寸。”   凌景深回到房中,见凌霄凌云正在屋子中转着玩儿,林明慧斜倚床边儿,正在发愣,见他回来,才起身相迎。   景深便把凌绝所言,同明慧说了。   林明慧听了,又是意外,又有些呆怔,便问景深:“你可答应了?你的意思如何?”   凌景深扫她一眼,若有所思道:“我本来不愿,然而细想想,分开来也好,免得真个儿闹出大事来。”   明慧心头一跳,便低下头去,凌景深笑笑:“我只当小绝是个不管事、不知情的……只怕他知道的比我更多呢,罢了,就看他的主意就是。”   是夜,两夫妻同榻而眠,睡到半夜,明慧见景深熟睡了,便悄悄起身,放轻了步子转到里屋,把柜子抽屉打开,掏出一个包的严严密密的纸包,放在眼底看了半晌,便移步出门。   隐约听里头景深咳嗽了声,明慧猛地站住脚,夜色中脸色发白,只听景深依稀翻了个身,也并未出声。   明慧悬心,不敢怠慢,匆匆出门,见外间守夜丫鬟们正打盹儿,明慧急转到屋后,便把那纸包撕破,扔在花丛之下。   一切妥当后,才又返回屋内,放轻手脚上了床,才要卧倒,听景深沉沉地问:“这会儿又去哪里了?”   明慧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直直地盯着景深,暗影模糊中却只看见他的双眸,在夜色里略有凉意,明慧便道:“方才一时睡不着,出去透了透气。”   景深“哦”了声,也并没说什么,明慧缓缓出了口气,复又卧倒。   这日,下了一场秋雨,凉意沁人,贤王府中,却来了一位稀客,却正是昔日以重金购得那支宫阙美人金钗的慕宁瑄。   怀真本不知情,只是在慕宁瑄去后,贤王赵兰风便来到后宅,因笑吟吟地,道:“真儿,有好东西给你。”   怀真转头看他:“什么好东西?”   身后的丫鬟们上前,把几个托盘放在桌上,怀真正看,忽然嗅到一股奇异香气,不由道:“这是什么味儿,倒是有些木香……”   赵兰风笑道:“瞒不过你,你且瞧瞧。”   两父女走到桌边儿,赵兰风将一个匣子打开,却见里头的淡黄色缎子上,整整齐齐放着一串莺歌绿的奇楠木香串,怀真拿起来笑道:“怪不得又偏甜的,原来是它。”   赵兰风道:“这不算什么,还有稀罕的呢。”   怀真诧异,忙把手串放下。此刻赵兰风又开了个盒子,里头却是个长颈和田玉的如意雕花玉瓶,塞子竟是鹅黄色的签子。怀真一见便道:“噫,这是御用上供之物。”   赵兰风道:“正经是的,是满剌加进贡来的蔷薇水。”   怀真先前曾有意调制花露,只是十分艰难,如今见了这异国进贡的香露,喜出望外,道:“爹快给我看看。”   当下赵兰风把那玉瓶递给怀真,去了签子,将塞子拔开,还未动作,顿时便嗅到一股幽香扑鼻而来,直沁心脾,令人一时心畅忘忧,怀真又垂眸细看,里头露水清澈,十分可喜。   怀真问道:“爹,是哪里来的这些?”   赵兰风见她露出喜色,心中宽慰,笑道:“这可不是我弄来的,是有人特意送的,你且把这个先放下,还有东西呢。”说着又开了个匣子,里头却是个四四方方的玉盒,不仔细看,竟以为是一块儿四方玉而已。   赵兰风把那盒子取出来,递给怀真道:“听人说这个却是常人不能消受的,你且回头自己摆弄就是了。”   谁知怀真已经等不得,便要打开来看,谁知她手劲儿小,这盒子又有些机巧才能开,忙催促父亲,赵兰风见她这样急切,才接过来,毕竟给她打开,却见里头是淡粉色的膏粉似的,才打开,就又一股冲鼻香气而来,虽嗅着似是香的,但略回味,却又有些苦苦涩涩之意,不是好闻的。   赵兰风先后退了一步,笑道:“果然我们消受不起。”   怀真因从未见过,也从未嗅过此物,便问道:“爹,这是什么香?”   赵兰风点头道:“你果然不知道,这是西洋传来的,唤作海狸香,你可听闻过?”   怀真失声说:“原来这就是海狸香?”   原来怀真因调香之故,自然知道,世间除了各种花草木香外,还有动物之香,其中尤以四种为最,那便是麝香,龙涎香,灵猫香跟海狸香,这几样儿,又是香,又是药。   其中前三种,怀真是见过的,前两种更是时常会用,只这一种海狸香,却并不常见,虽然曾心中惦记,却因不急着用它,故而只存念想罢了,没想到竟在此刻意外得到。   怀真因看了这许多东西,又惊又喜,便问是从哪里得来。   赵兰风道:“这都是慕宁瑄慕掌柜送的,方才他来探望,便送了这几样……这奇楠木手串是给你娘的,还有一串南红玛瑙手串给你嫂子,其他这两样儿香料,便特意给你。”   怀真越发意外,只瞪着看。赵兰风道:“我本不愿收,只是这些东西,虽然并不多见,幸而也并非那昂贵之物,我因想着你必然也喜欢,他又是一片诚意,便收下了。”   这慕宁瑄倒不愧是个游走四海之人,自有心胸见识,也分外懂得投其所好,倘若他送什么价值千金之物,赵兰风只怕也不放在眼里,更不会收下,然而他只拿这些稀罕少见的小物件儿来当作伴手见面儿礼,便显得十分妥帖了。   赵兰风又道:“慕掌柜倒是个颇有见识之人,你可知道?他还亲从海上去过满剌加、苏禄等国呢,故而才能得这两样香,听他说起海外那些风光,倒是让人心向往之。”   怀真怔怔听着,不知道是慕宁瑄所送还好,一旦知道,心中竟无端想起唐毅曾说过的那一句话:“那人不是个好的,乃是个最……”   这话自脑中一闪而过,怀真摇了摇头,便道:“爹可多谢人家了?”   赵兰风道:“放心就是,你拿着去玩儿罢,听他的意思,还有好些可玩儿的东西呢,你若喜欢,改日再跟他要。”   怀真才忍不住笑道:“非亲非故,爹可万万别这般。”   赵兰风只顾要她高兴就是了,心中自然也有分寸,便抬手在她头上摸了一把,道:“爹心里有数。”   父女两个正说话,外间有丫鬟来报,说道:“唐府派了人来。”   赵兰风闻言,看一眼怀真,道:“我去看看。”   怀真心想多半是唐夫人派人来,不知何事,便自叫丫鬟把香串跟玛瑙手串收了,给李贤淑送去。   她自己便把那蔷薇水跟海狸香妥帖收了起来,自忖有了这些,以后调香必然更有施展之处了,心里暗暗喜欢。   过不多时,赵兰风回来,手中却也托着一个匣子,打量着对怀真道:“说来古怪,唐府的人特意送了这个过来,说是唐毅吩咐的,不知道何意?”   怀真不想竟会是他,呆了会儿才问:“是什么?”   赵兰风笑笑,道:“你自己看就知道了。”说着便将那匣子放下,看怀真一眼,到底并未动手,只看她的意思。   怀真默默地瞅着那匣子,看了半晌,瞧不出端倪,终于一拧眉,淡淡说道:“倒有什么可看的,无缘无故送什么东西?爹不该收才是。”   赵兰风听了,噗嗤笑了,道:“我倒是做了坏事了呢?罢了,且放在这里,你若想看就看,若是不喜欢,叫丫头们扔了就是了。”说完之后,便迈步去了。   此刻屋内再也无人,怀真正犹豫着,便见奶母抱着小瑾儿来了,笑道:“哥儿醒了,又乱嚷不依呢。”   怀真忙敛了心神,把小瑾儿接了过去,奶母又道:“方才已经吃过奶了。”见怀真神色有异,就悄悄退了下去。   小瑾儿近来长得格外快些,人也沉了,抱的久了有些乏累,怀真便拥着他,靠在桌边儿落座,谁知才哄了一句,小瑾儿左顾右盼,忽地看到桌上那个匣子,眼睛一亮,伸出肉呼呼的小手就抓了过去。   怀真待要拦着,到底晚了一步,小瑾儿举手一撞,那匣子也没上锁,顿时往后一翻,只听得轻微一声响动,却见从匣子里翻出两个小小的、有些发旧的银镯子来。   怀真睁大双眸看着,却见小瑾儿咿呀了几声,探身一挣,便猛地抓住了一枚银镯子,就握在手心里得意地挥舞起来。   娘儿两个正一个发呆,一个玩耍,忽地听外头李贤淑笑声传来,一边儿笑一边进了门,竟对怀真道:“这是怎么说的,明明是你的生日要到了,我还想着先别声张,只偷偷地给你备点好东西呢,怎么反给我送东西去了?”   怀真听到“生日”两字,再看那银镯子……顿时便明白了。   ☆、第 347 章   话说丫鬟来报,说唐府派人送了东西来,给小瑾儿举手撞翻,竟滚出两枚有些旧色的银镯子。   小瑾儿如得了什么稀罕好玩物件儿,当下一把抓住,便握在掌心里挥舞起来,又觉有趣,便咯咯地笑个不住。   正李贤淑因怀真叫人送了那奇楠木手串过去,笑吟吟地过来探究竟,被她一语提醒,怀真才记起来原来明日便是自己的生辰了。   这银镯,原本是昔日在泰州相识之初,唐毅为自己生日而置买之物,虽不名贵也不稀罕,但竟是他从无仅有的第一份心思,当时却被她拒绝了。   原本怀真也早忘了此事,只那一日,在唐府书房内找寻那金钗之时,无意中才看见他把她所给所与的物件儿,都放在书架的一个小匣子内,其中便有这两枚镯子,小小旧旧地,却满是记忆。   这会儿,芳诞在即,他却命人把此物送来……竟是何意?   李贤淑见怀真不答,便走到桌边儿,忽地看见小瑾儿手中挥舞之物,不由问道:“这是……”   怀真无言,李贤淑早听说唐府派了人来,凝眸看了会子,并不懂什么意思,便问道:“这个,是唐家送来的?是太太送给小瑾儿的?”说着纳闷,这银镯子看着便极普通,唐夫人也送过些东西给小瑾儿,哪一样都是难得之物,又怎会巴巴地派人送这种不起眼的物件?   原来泰州那件事,时隔十多年,何况当年李贤淑也并未细看这一对镯子,是以竟全没往这上头想。   怀真默默道:“不是。”说着,就要收起来。   谁知从小瑾儿手中取的时候,他却不依起来,死死地握着,不肯撒手,怀真要掣出来,他却鼓嘴摇头,只是躲闪不从。   李贤淑笑道:“这孩子倒是喜欢的,反正不是什么稀罕难得、容易坏的,索性就给他拿着玩儿就是了。”   此刻小瑾儿双手握着那镯子,便瞪着怀真,仿佛怕她再抢去一般,怀真对上他略有些委屈警觉的眼神,无奈只得罢了。   只因太上皇殡天,一应王侯公府乃至民间,都不得大摆筵席、或行娱乐之举,是以虽怀真生日在即,李贤淑也并不给她大操大办,只想着家里的人聚在一块儿,齐齐全全、平平安安地吃上一餐饭罢了,也并没有下帖请什么人。   然而那些素来跟怀真相好的王公大臣府中,自然也早早地派人来送了寿礼,只免了亲自上门吃酒一事罢了。   且说这天,先是徐姥姥、李舅舅舅妈,跟应玉小狗娃儿过来,不多时,张珍容兰两个、带了那一对儿龙凤孩儿也来了,另外,王浣溪同程公子也不请而回。   不到晌午功夫,唐夫人亦到,李贤淑迎了进去,刚安置妥当,外头传世子赵烨也来至门口,赵兰风亲自出来,却见赵烨竟抱着小世子宝殊而来,又捎了唐绍所送之礼。   赵烨来到之后,郭建仪自户部转来,也带了小礼。   几乎与此同时,凌绝带着凌霄凌云两兄弟,也竟到了,怀真跟李贤淑忙又把凌家兄弟领了进去,凌绝自在外间。   本以为不会再有人到,谁知还未安席,门上又报来了个意外且难得之人,却竟然是平靖夫人亲临。   怀真大为惶恐,唐夫人也不知情,当下所有女眷均都迎了出来,却见平靖夫人满头银发,手中拄着龙头拐杖,被侍女们扶着,颤巍巍地进了门来。   怀真跟唐夫人忙双双上前,一左一右扶住,怀真问道:“如何您老人家竟来了?倒是折煞了我了。”   平靖夫人笑道:“我便是怕你们难为,索性谁也不告诉,偏偏来吓你们一跳。”又对怀真道:“别的人倒也罢了,是你的好日子,我也是喜欢的,特来凑个热闹。”   赵兰风跟众人早也惊动,也随行而入,又见了礼,平靖夫人道:“你们都很好,且自去罢了,让我们在里头也自在安乐。”   男子们退后,平靖夫人坐定,却见周围都是些粉妆玉琢的小孩子,不由越发大笑:“我今儿着实来的好。”当下叫挨个抱着上来,平靖夫人便仔细辨认是谁家的,叫何名姓,又让丫鬟们快拿见面礼来相送。   却说这些孩子们,有府内的小瑾儿跟馨姐儿、小狗娃,张家的泰哥儿跟安姐儿,再加上宝殊跟凌家的两兄弟,除了凌霄略微大些,其他都不过是一两岁的奶娃儿罢了。   众奶娃们自来不曾见过这等场景,如今凑在一块儿,你瞧着我可爱,我瞧着你喜欢,你打我一下儿,我抓你一把……吵吵闹闹,咿咿呀呀,其喧闹竟是难以形容,连向来有些胆小的凌云也禁不住玩闹的十分开怀。   平靖夫人一一认过,便看他们在身边儿玩闹,一会儿抱抱这个,一会儿逗弄那个,也乐得眉开眼笑,心头畅快。   如是,赵兰风带着应佩王曦,三人便在外间,招待赵烨,郭建仪,凌绝,程公子、张珍等人,李贤淑跟众女眷便在里头自喜欢。   才吃了饭,郭建仪因户部有事,便先告辞,赵兰风亲送出门,两人站在门口,正寒暄间,却见一顶轿子遥遥而来,正停在眼前。   小厮打起轿帘,那人躬身步出,红袍底摆上的金彩云龙纹随风微动,却正是唐毅。   话说先前,只因郭建仪要去,曾进来别过了李贤淑跟怀真。   两人送罢,回到里屋,见平靖夫人抱着小瑾儿亲爱,不时又跟旁边的徐姥姥说话,唐夫人则抱着宝殊,跟李舅妈坐在一块儿;两人身后炕上,安姐儿馨姐儿跟泰哥儿团团坐着,拿着小瑾儿素来玩的八角彩球推来推去,自得其乐;应玉跟容兰、王浣纱、韦氏坐在桌旁吃茶闲谈,她们旁边地上,是凌霄凌云跟土娃三个,头碰着头不知在商议什么。   平靖夫人见怀真回来,忙唤过去,因惊喜交加地说道:“这孩子仿佛会说话了,方才支吾了两句什么。”   怀真尚且不信,徐姥姥在旁道:“是真的,我方才也隐约听见了一声儿。”   怀真不由笑道:“不知他说的是什么?”   徐姥姥琢磨说:“听着……依稀像是太太,不大真切……”   平靖夫人点头道:“我听着也有些像。”   唐夫人在旁听见了,喜道:“果然?”   当下又忙不迭地哄着小瑾儿再叫,谁知小瑾儿见这许多人都盯着自己,反倒一声不吭,唐夫人怀中宝殊瞅了半晌,冷不防却叫道:“太太!”   小瑾儿便伸手去抓宝殊,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正说笑着,外间有丫鬟来到,对李贤淑说道:“方才唐尚书来到,这会子正跟王爷在书房内说话。”   怀真原本以为不知是谁又要走,谁知才起身走过来,便听见这一句。   李贤淑回头看她,疑惑问:“怎么这会子来了呢?”   怀真自也不知,李贤淑便思忖道:“你去陪着平靖夫人跟太太,我去看看……不知有没有别的事儿呢。”   当下李贤淑便自出来,往书房去,经过客厅,遥遥一眼,见里头应佩王曦在座,陪着张珍赵烨等人,尚且未散。   李贤淑来至书房,见房门半掩,里头隐隐传来说话声响,只是听不真切。   廊下寂静,只那兰草旁边的鸟笼里,白头鹦哥跳来跳去地扑腾。   李贤淑站了片刻,又怕他们说的是正事,倒是不好打扰,正忐忑想着要先离去,忽地听赵兰风道:“你的意思我已知晓……只仍是要先同怀真说一声,且看她的意思……”   李贤淑一刻停步,听唐毅道:“有劳了。”   说话间,那房门被打开,赵兰风举步出来,一眼看见李贤淑,便道:“你在这儿却是好了。”三两步走上前来,便道:“唐毅来了……想跟怀真见一见,我未应允他,你且回去问一问她的意思。”   李贤淑低声说道:“是什么来意呢?”   赵兰风欲言又止,只说:“回头我跟你细说,你只先去问问怀真……”说到这里,回头看一眼书房门口,见唐毅并未出来,才又低声道:“若她不肯,你却好歹劝两句。”   李贤淑压下心绪道:“罢了,既如此,我先去说。”   当下李贤淑才又回到内宅,却见怀真坐在平靖夫人身边儿,虽是面上带笑,神情却依稀有些恍惚,李贤淑到了跟前儿,才欲把她叫出来,忽然平靖夫人道:“怎么我方才隐约听着,像是说毅儿来了呢?他果然来了?”   李贤淑见平靖夫人猜到了,只好答应,不料平靖夫人笑道:“他到底是贵人事忙,竟进来见咱们一面儿都不肯了。”   唐夫人听了,忙把宝殊放下,起身道:“只怕还不知道您老人家在这儿,若知道,早该进来请安的。”   李贤淑忘了此情,见唐夫人这般,忙也帮着开脱。   平靖夫人才道:“罢了,我不过说一句,你们竟都护得这样呢?我也没想真叫他进来,咱们正欢欢喜喜的,他来了反打扰了。你只说是什么事儿呢?”   李贤淑有些为难,只得含糊说道:“多半是正经事,在书房说话内呢。”说着,又冲怀真使眼色。   怀真会意,便含笑道:“姑奶奶不必理会外头的事儿,横竖今日您是来同我们取乐的。”   这会儿宝殊便也爬到跟前儿,平靖夫人忙也把他搂住了,笑道:“说的很是,孩子们大了就不听话了,我们老糊涂也不必多管闲事了……宝殊说是不是?”   小世子便点头乖乖答道:“是。”   小瑾儿见他竟又说话,便呵呵笑着,伸手打在小世子的脸上,宝殊爬过来本是亲热之意,谁知被打了一下,一愣之下,便哭起来。   当下平靖夫人跟唐夫人等忙劝,李贤淑趁机拉着怀真出来了。   李贤淑就把唐毅前来之事说明了,因道:“我看你爹的意思,仿佛是有事,不管好歹,且见一见他?”   怀真想到唐毅,自也想到先前那些种种,心头压不住的恐慌虚怕,自觉见了反而更不好,然而他今日亲上门来,又加前儿的手镯……怀真便道:“人家是个忙天忙地的人物,既如此给脸来见,又怎好不见?”   李贤淑噗嗤笑了,松了口气,便挽着手同往书房里去,路上便同怀真道:“你且看,虽然说你们和离了,但太太从来何曾亏待过……竟仍是如先前一个样,且我看唐毅,从来也不是那薄情浪荡的,虽然说先前曾有过那样的传言,不过后来都澄清了不是?都是倭人的诡计才散播那些流言的。”   原来先前传说的唐毅跟王浣溪之事,李贤淑起初自然是气得不成,然而应兰风却一再安慰,只说另有内情罢了。   后来镇抚司事发之后,渐渐地便有人传说,当初之事,不过是倭国细作为了诋毁唐尚书才乱传的罢了,礼部上下其实都知道,唐尚书跟那王姑娘其实毫无任何牵扯。   且礼部的人,个个都是伶牙俐齿八面玲珑的,他们交际又广,四面八方七嘴八舌说了一番,一传十,十传百……又都是在场的当事之人,所说自然可信,当下便把先前那些传的不堪的流言尽数压死罢了。李贤淑听在耳中,才也消火信了。   又因李贤淑虽有些转性儿,觉着郭建仪极好,可冷眼看怀真的情形,不像是个能移情别恋的,于是不好提别的,只仍说唐毅罢了。   李贤淑说罢,怀真心知内情并非如此,只不过不足以为外人道罢了,想到这一则,不免苦笑。   当下来至书房,赵兰风便自出了门来,让他们两个自在些说话。   兰风来到廊下,看那鹦哥儿乱跳,就问李贤淑道:“小瑾儿呢?”   李贤淑道:“里头跟平靖夫人太太们逗趣呢。”   赵兰风想了想:“待会儿抱了来,给他看一看罢。”   李贤淑听了这话,不免牵心:“这是怎么了?”   赵兰风只一笑道:“没什么,好几日不曾见着了,毕竟是父子呢,自然要见一见。”   李贤淑有些不信,然而赵兰风并未再多说什么,只是催她,李贤淑只得先回后宅。   且说怀真进了书房,果然见唐毅在左手侧的椅子旁站着,四目相对,心中各自滋味两般。   本不想见他,又觉着太过赌气,如今见了,竟又格外地尴尬。怀真只得一笑,道:“尚书大人有礼。”   唐毅来至身前,垂眸相看。   怀真禁不住给他盯着看,便转开头道:“听闻是有事相说,若是无事,我便去了。”才要走,便给他轻轻地拉住袖子。   怀真抽手撤回衣袖,仍不看他。唐毅问道:“昨儿派人送的东西,你看到了?”   怀真略微一点头。唐毅又问:“那可知道,为何我特意送这个给你?”   怀真道:“不知道。”   唐毅见她始终低头不看自己,口吻也淡淡地,他却一笑,道:“当初你送我罗缨给我,我当即知道了你的用意,如何我送东西给你,你就不知道了。”   怀真轻轻道:“我自来口笨心拙,不似三爷高瞻远瞩,聪明过人。”   唐毅不由又是一笑,笑罢,却轻轻一叹,才说道:“你如何能不知道?物件虽轻,可竟是我对你的心意之初,如今给你,便是想你也记得,唯将旧物……”   怀真微微震动,这一句,竟赫然跟昨日她寻思到的合在一起。   昨儿看着这镯子,她默默思量,本是胡思乱想,曾隐隐猜到这一则,却又笑自己自作多情,谁知竟是真的。   然而纵然“唯将旧物表深情”,如今却又情何以堪?   怀真不等说完,便拦着道:“唐尚书,如今说这些未免逾矩了。”   唐毅果然止住,怀真只觉无地自处,道:“大人从来自有天地,我却自惭形秽的,从此只……”话音未落,却是唐毅走上跟前儿,张开双臂,便将她揽入怀中。   此刻书房的门扇打开着,只怕应兰风跟李贤淑也并未走远,怀真想不到他竟是这样唐突胆大,想要呵斥,又怕当真给人听见,于是只咬着唇,伸手推打他。   任凭她如何推搡拍打,唐毅却只是抱紧了不肯松手,又低头在她鬓边亲吻。   怀真气恼,皱眉颤声道:“再无礼,便当真叫人了。”   唐毅低下头去,看着她耳垂跟腮边的一片轻红,便又靠近耳畔,低声说道:“你务必要……好好照料自个儿。”   怀真不解这话的意思,手上却停了,唐毅盯着她,忽然之间便撒了手,后退一步。   怀真呆呆站着,不知他到底何意,正在这会子,外间传来脚步声响,隐约有小孩儿呢喃之声,又听李贤淑隔窗道:“小瑾儿一直吵闹呢。”说了一句,才缓步出现在门口,看了一眼屋内他两人。   怀真早迎上来,把小瑾儿抱了去。   这会儿李贤淑就望着唐毅,见他这般人物品貌,何止是万里挑一?心中难免叹息。   唐毅上前行礼,口称“王妃”,李贤淑点头说:“如何不早些来,也吃一顿饭呢。”   唐毅竟只道:“是。”   李贤淑叹了口气,不便多留,迈步便出去了,又把房门带上。   这下子,屋里头只剩下了他们三个,小瑾儿在怀真怀中,兀自咿咿呀呀,忽然目光炯炯地看向唐毅,就只直直地看。   怀真不知说什么好,见李贤淑把小瑾儿抱来,却明白这意思,当下讪讪说道:“这孩子越发沉了,叫人抱得手酸,你……三爷且抱一抱他罢。”   唐毅听了,忙过来把小瑾儿接了过去,小瑾儿的眼睛越发睁大,又看了他一会子,才笑呵呵起来,竟抬手抓向唐毅脸上。   孩子嫩嫩的手在脸上蹭来蹭去,带着一股馨馨地奶香,唐毅不禁定睛看着,却见孩子的脸儿越发长开,果然那眉毛鼻子跟自己相似,只双眸明澈,仿佛像是怀真小时候的时光。   小瑾儿摸了他半晌,见他不声不响,不免无趣,当下又绞着双手,低头自己玩耍。   唐毅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忽见小瑾儿手腕上戴着个银镯,却正是先前他派人送来的那对儿,唐毅望着,那颗心不觉软的如同春暖花开。   怀真见他留意到了,便道:“是娘让他戴着的。”说了一句,又自悔何必解释。   唐毅笑了笑,看怀真一眼,却在小瑾儿的腮上轻轻地亲了口,道:“很乖。”   小瑾儿正在摸索着那镯子,察觉被人亲了口,便抬起头来,呵呵笑着嚷嚷了一声。   书房内本就寂静,因此这一声竟格外清晰,怀真跟唐毅都听见了,却双双愣住,竟不敢信。   两人正都呆怔看着,却听小瑾儿又嚷嚷道:“爹爹!”   ☆、第 348 章   只说小瑾儿忽然开口说话,竟是唤的“爹爹”,怀真跟唐毅都惊住了。   先前平靖夫人跟徐姥姥才商议,说小瑾儿能说话了,怀真还并不信,却想不到,他果然能开口了不说,且第一句,竟还是如此石破天惊。   一时之间,竟不知道是悲是喜。   唐毅却十分喜欢,便索性举起小瑾儿,笑道:“好孩子,真真儿精灵懂事!再叫一声儿来听?”   小瑾儿被他托在空中,自觉忽地腾空而起,越发咯咯地笑个不停,低头看看唐毅,便又咬舌叫道:“爹爹!”   怀真在旁看着,却见父子两个,都是满面欢悦,本也都是生得极好的,如此笑影晏晏相对,真真是相映生辉,叫人在旁看着,禁不住也随着喜欢。   此刻兰风在外间,因也听见了欢声笑语,便不由也面露笑意,正在这时,却见廊下凌绝迤逦而来,见他在此,便问道:“恩师怎在这儿?”   兰风示意他噤声,这会儿凌绝却也听见屋里头隐隐有些声响,仿佛是孩子的声响,当下知情,便不再做声。   兰风便同他一点头,两个人顺着廊下便自走开了。   话说唐毅抱着小瑾儿,一时却也有些爱不释手之意,自打这孩子出生,只因赶上事多,他外头忙碌,隔几日回府,才能见上一面儿,后来小瑾儿又随着怀真回来另住了,要见更是难上加难。   这会儿抱着,又有怀真在侧,才终究体会出几分“为人父母”之感,唐毅笑了半晌,垂眸细看这孩子,心中却又浮出些许怅然之意。   怀真见他脸上笑影逐渐消退,不知何故。   这会子小瑾儿搂着他的脖子,也不舍得离开似的。   唐毅又在他的脸上亲了数下,才把小瑾儿又小心地递还给怀真,沉声道:“我该去了。”   怀真不由细看,看他神色黯然,同方才那明朗大笑之态判若两人,略想了想,说道:“我听说,你自请去浙海,可是真的?”   唐毅见她已经知情,便道:“是。”   如此,果然确凿无疑了,怀真心头无端一慌,试着又问道:“那不知……几时回来?”   唐毅听闻,先笑了一笑,又摇了摇头,并不回答。   怀真已顾不得忌惮,皱眉问道:“莫非几时回来也不知道?”   唐毅走到门边,背对着她,也不搭言,最终只说道:“不管如何,且记得我说的……照料好自个儿。”说完之后,便迈步出门。   怀真抱着小瑾儿来到门口,却见他已经转过回廊,竟果然疾步而去。   此刻廊下无人,只有小瑾儿看看她,又转头看看唐毅离去的方向,喃喃地又叫了声:“爹爹。”仿佛有些疑惑:为什么那人竟忽然不见了?   晌午过后,吃了茶,众人又坐了半晌,眼见时候不早,张珍容兰两人先行辞去,继而凌绝带了凌霄凌云自去了,赵烨已有些醉意,应佩便亲自送着回世子府而去。   平靖夫人因年高,便入内歇息了会子,才出来回府,怀真仍亲自扶着送出门口来,平靖夫人临上銮轿,便握着怀真手儿,叮嘱道:“我这便回去了,你若得闲,且仍记得过去住上两日,也当是散心了,可记得?”见怀真点头,平靖夫人才放心上轿,唐夫人也趁便随之去了。   送别两人之后,王浣纱跟程公子便也告辞离去,王曦出门相送。   兰风正在书房内,思忖今日唐毅前来之事,不知该不该跟怀真说明,忽然听外头丫鬟来报,竟道:“王爷,外头有个花子,拦住了姑爷的车,拉扯不清呢。”   兰风听了诧异道:“什么花子?……若是求些米面,且给他些打发了就是。”   不多时,那丫鬟又慌慌张张回来,竟道:“王爷,不好了,那花子说他是咱们府的……”   兰风一惊,这才起身往外,将出门来,果然听得门口吵吵嚷嚷,十分不像话,隐约听到程公子喝道:“胡说八道!”声音里竟带着怒意,夹杂着王曦的声音,还有个不甚清楚的女子声音。   兰风拧眉,快步出了王府大门,果然见在门口上,有个衣衫褴褛之人,似在跟程公子说话,马车上王浣纱掀起帘子,一脸担忧之色,正凝望此处。   众人见兰风现身,才定了神。王曦后退一步,程公子转过身来,着急道:“岳父……”说着,皱眉看了身边那人一眼。   那人也忙看向兰风,竟喜道:“父亲!”   此人满面灰尘,头发散乱,又加这样破烂不堪的打扮……兰风一时竟认不出这是何人,只从她的声音里,依稀听了出来,当下不敢置信地道:“你是……应蕊?”   应蕊早已经扑上跟前,抓住兰风道:“父亲,不对……父王……是蕊儿回来了,蕊儿知道错了!”说着,竟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此刻门口上的众小厮们都好奇看着,只因先前从应公府内带来的那些底下人走了大半儿,此刻多半都是些新人,十有八九竟不认得应蕊,也不明白其中缘故,因此都呆呆地看着,不知这究竟是如何了。   程公子满面气恼,道:“岳父!不必理她,当初是她……已经被撵走了的,如何这会子又回来!”   兰风也是大为意外,见应蕊是这样的情形,又且震惊,又觉可怜,却也知道她昔日做的事委实不像话,何况当初在应公府的时候就已经从族谱里除名了的。   本是要将她安置在家庙之中,可她偏偏又私自逃走,这许多年来偶尔想起,也只当她是死了罢了,不成想今儿竟又回来了。   待要狠心将她撵走,可见是这样蓬头垢面、凄惨可怜的……兰风皱眉喝道:“放手。”底下人听了,便上来撵应蕊。   应蕊慌忙叫道:“父亲,你莫非不认我了?”又因程公子方才所说,便看着他道:“有道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好歹也做了这许久的夫妻,你竟这般相待?”说着,目光一动,又扫见王浣纱,便冷笑道:“好好……果然是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   王浣纱闻听这句,脸上顿时转做雪色,慢慢地把车帘放下。   王曦在旁听着,也皱起眉来。   程公子大怒,本要骂上几句,然而碍于兰风颜面,到底不好出口。   兰风心中本有几分不忍之意,忽然听她说出这混账话来,可见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当下反而没了怒气,只和颜悦色地对程立道:“你且陪着浣纱好生回家去罢,何必跟这不相干之人动恼?”   程公子闻言,这才也消减了怒火,便冲着兰风行礼道:“岳父所言极是,我便去了。”说着也不看应蕊,只昂首回身上马,伴随着马车自去了。   而应蕊听了兰风的话,不免有些张皇,便望着叫道:“父王……”   兰风不等她说完,便喝道:“住口,谁是你的父王,当初你已经被撵到家庙里去了,你更不知体统,私底下逃走,如今竟还有脸面回来?谁认得你?且自去!”说着,拂袖转身,自进门去了。   应蕊大叫大嚷,不肯依从,竟道:“父王,你如何这样心狠,连自己亲生女儿也不认了?”   不等兰风吩咐,底下那些小厮们已经纷纷呵斥道:“哪里来的疯婆子,竟这样不知好歹,我们家王爷是个有名的贤王,才不肯跟你计较,你竟越发说出疯话来了?你若是不走,我们便动起粗来,打断你的腿,你可别抱怨!”   应蕊见众人是这等凶悍,方不敢撒泼,忍气吞声,果然自去了。   兰风回到府中,越想越气,这会儿李贤淑也闻讯来到,因问起来。   兰风就把应蕊忽然出现之事说明了,因道:“她竟像是个叫花子一般,落魄不堪的,我本有些不忍之心,只是听她说的那几句话,竟然还是昔日的刁性,着实可气。”   李贤淑本也是个心软之人,然而应蕊昔日所做所为,却委实叫人寒心,因此李贤淑道:“理她做什么?当初已经将她从族谱里除名了,她尚且不思悔过,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先前你落难那时候,如何也不见她再跑回来,偏偏是你恢复宗室身份后才回来?”   兰风原本没想到此则,被李贤淑提醒,更是怒不可遏,当下吩咐门上,倘若一旦发现应蕊再来,只叫立刻打走就是。   话说王浣纱同程公子归家,下了车入内,仍有些惊魂未定。   程公子明白她的心意,因说道:“你别理会,岳父都不理她了,何必在意那些混话。”   王浣纱叹道:“我隐约听说过她……只是如何却是这幅模样?看着吓人。”   程公子嗤之以鼻:“这是自做孽,不可活。”   王浣纱却摇头低声道:“瞧着怪可怜儿见的。毕竟也是义父的亲生女儿,难道……当真要置之不理?”又想到那句“新人旧人”的话,更是刺心。   程公子跟她做了许久夫妻,自然懂得她的心意,原来,他们两人虽然成亲,可程公子因要顾惜应兰风的颜面,也照顾自己的体面,因此并没有把应蕊做下的那些丑事跟王浣纱提过,只说是两人性情不合罢了。   如今见浣纱这般说法,程公子便难忍,索性将昔日种种都一一说来。   浣纱听罢,瞠目结舌,震惊非常。   程公子道:“这下你该明白了罢,如何岳父那样好的性情,竟也难以容她。当初倘若不是唐尚书一力拦着,把干戈化作玉帛,这会子……还不知岳父是个什么情形,又哪里有你我的姻缘?故而你很不必理会那刁妇。”   浣纱原本隐隐有些不安,听了这样究竟,才点头道:“夫君说的对,我明白了。”   程公子见她释然,才也放心,便笑着道:“故而我说姻缘命中注定的,若不是那刁妇自作,我跟娘子怎会阴差阳错,竟也成了好姻缘?可见天也庇佑好人,才让我得此贤良娘子。”说着,便将浣纱拥住,满怀喜悦。   浣纱一怔,便含笑低下头去,程公子见她双手拢在腰间,便也探手过去,轻轻摸了摸,悄声问道:“你说……是个小子还是闺女?”浣纱笑而不答。   两夫妻正在内室说话,忽地外间报说:“二姑娘来了。”   程公子忙站起身来,浣纱也敛容起身,往外相迎,还未出门,就见王浣溪从廊下而来,两下见了,便行礼道:“姐姐。”   程公子略寒暄几句,便自离去,留她们姊妹两个叙话。浣纱挽着浣溪,入内坐了,便道:“如何这会子来了?”   浣溪道:“忽然得闲,就来看看姐姐。”   浣纱打量着她,说道:“你明知道今儿是怀真的生日,你如何不去?”   浣溪笑道:“我去做什么。”   浣纱叹了口气:“哥哥惦记着你呢。他一直说你在镇抚司不妥,实在过于危险,都是些男儿不说,打打杀杀的……”   浣溪闻言,抬手在胸口抚过,淡淡一笑道:“姐姐别担心,我是什么也不惧的。”   上回在镇抚司那一场缉拿,唐毅持弓,将王浣溪一箭穿胸而过……彼时,王浣溪痛不可挡,只觉得那一箭射穿的不仅是胸口,更是叫她魂飞魄散了。   她自以为必死,谁知昏沉煎熬了数日,才发现自己仍是活着。   后来,从太医跟侍卫们口中零星得知,原来唐毅当时射出那一箭之时,曾刻意避开了她的心室要害,且他拔箭之时,看似不经意之间捋过箭羽,其实是用内力将后半截的箭尾震断,故而那一支箭射出,又狠有准,直穿而过,不曾嵌在体内,虽重伤垂危,却到底勉强捡回一条命来。   这些事,王浣溪从未跟浣纱提过,这条路是她一意孤行要选的,又何必说出来,让浣纱跟着提心吊胆或痛不欲生?   两姊妹说了会儿话,王浣溪便出了程府,乘车自回镇抚司,才拐过结交,就看见有两个人影站在墙角边上,往程府的方向打量。   王浣溪扫了一眼,见似是两个花子,只当是来乞讨的,便并未理会。   不觉之间,距离唐毅出京,已经有一个月了。   当时唐毅卸任礼部尚书,被新帝册封为“海疆使”,前往浙海,一路巡防沿海六省海事——这差事艰苦自不必说,而自一品尚书退任,担任这看似没什么品级的海疆使,自然也引发朝野震动。   然而唐毅当初年少之时,在大理寺任职,也是随着林沉舟天下四方的巡防,如今看来,却竟像是又回到昔日的本职。   外头自有许多风言风语传出来,多半是在猜测唐毅为何竟被降职,而这许多猜测的流言内,却有一则,——竟是说唐毅休了怀真,却不知怀真乃是郡主,因此新帝动了怒,故而降职外调,乃是责罚他有眼无珠罢了。   本来王府内并没有人敢对怀真嚼舌,只不过这些日子来,怀真并不只是呆在内宅,反时而出外走动,或者去唐府,或者去平靖夫人府上,偶尔又纱帽遮颜,前去张珍的香料铺子里亲自相看……那些店内伙计,来买香的客人们等自也会闲言碎语,怀真听了这些话,只觉着好笑,这世间的闲言碎语,添油加醋,假以流传,竟会到如此面目全非的地步。   这一天,怀真自外回来,才到了王府跟前儿下了马车,便见有个婆子领着一个人,从角门匆匆入内,背影依稀看来有些眼熟。   怀真便随口问小厮道:“那是什么人?”   ☆、第 349 章   怀真当时并不知情,原来这被婆子带进来之人,竟是应蕊。   只因那日应蕊来门上,被兰风呵斥数句,以后复来过数次,门上小厮们依照吩咐,死死拦住。   应蕊倒是聪明,见讨不了好儿,她心头一动,竟转去了应公府。   话说应公府上众人,虽多半儿认得她,然而也知道是个身份尴尬的,一时并不敢收,只忙报了里面儿。   而因应兰风认祖归宗之事,对应公府来说自然如则心病,虽然应蕊是个不上台面的、当初也作出种种丑事,可是此刻她回来,若她仍是应家的人倒也罢了,偏偏还有个赵兰风。   只因这一点顾忌,对待应蕊不免不能再似先前一样了……应老太君才病愈不多久,听了此事,皱眉寻思了半晌,又听见门上说应蕊不肯离开……到底是顾忌体面,便命人将她带了进来。   老太君不愿再面对此事,就只交代应夫人去料理。   应夫人心中格外为难,却也毫无办法,叫人带进应蕊来,打量了一番,皱眉道:“你如何回来了?”   应蕊道:“给太太请安,我才自南边回来,本要回王府的,只是父王如今在气头上,竟不肯理会我……我因想着应公府毕竟是我的出身之地,老太君跟太太又都格外的慈怜底下,自然不肯看我流落在外的,何况等父王回心转意,仍旧要认回我去的,到时候也算是府内一个极大的人情了。”   应夫人打心里厌憎她,然而听了这般口灿莲花,又的确是说在她的心坎上,便勉为其难地哼了声,道:“王爷果真能原谅你?”   应蕊道:“我毕竟是父王的亲生女儿,父王又不是那等狠心绝情之人,太太也知道的。”   应夫人琢磨了一会儿,着实也不敢把话说死,当下,就命人把应蕊领了下去,将她仍安置在她昔日的房中罢了,又拨了个小丫头在她身边儿伺候着。   因此应蕊竟暂时在应公府内落脚,然而起初倒还好,渐渐地,便有些作威作福起来,反把应夫人气了个半死。   应蕊又时常道:“当初谁做了亏心事儿,别当我是傻子……如今看我们是凤子龙孙了,一个个才知道怕了呢?只好端端地把本郡主伺候妥当,还饶你们一命,不然的话……”   这话渐渐地传到了应老太君耳中,老太君也气得眼晕头昏,偏偏她也是个心虚的,只暗地里切齿咬牙。   应蕊在应公府内兴风作浪,因看在兰风面儿上,竟无人敢说,还是应竹韵看不过眼,便来到王府内,将此事同兰风说知。   兰风虽隐约听闻应蕊回到了应公府,却并未想别的,听到应竹韵所说,才动了怒,便忍无可忍,叫人把应蕊带来。   因此这一日,应蕊便自应公府来至王府,底下人领到书房内。   此刻应蕊已经恢复昔日打扮,脸色也不似当初才见时候一般差,进门后,却十分伶俐地跪在地上,道:“参见父王。”   兰风不屑一顾,便直问她在应公府胡作非为之事,不料应蕊并不觉惧怕,反而道:“只因父王不认我,我走投无路,才去他们府内的,何况他们府里本来就是欠我的……”   应蕊说到这里,切齿痛恨,便道:“当初我亲娘,岂不就是被他们害死的?若不是这般,我也不至于流落到现在这种地步。当时我无能为力,现在天道轮回,他们被我指着鼻子骂,也大气儿不敢出一声,哼,看着才叫人……”   兰风见她如此张狂,便叱道:“你住口!”   应蕊抬头道:“父王,莫非我说的不对?这两年我受了多少苦,在外面被多少人欺负……你都不知,我千错万错,也好歹是您的骨血,难道真的忍心看我死在外面?”   兰风满心怒火,听她声泪俱下,说的如此凄惨,便住口不语。   正在此刻,便听外头有人道:“龙生九子,还各有不同呢,何况因你这般丧德败行,先前就早除了族谱,当初也是你自己走了的,如今却还有脸回来?”   原来正是李贤淑,因听说带她来了,毕竟按捺不住,便来查看究竟。   李贤淑说着进了书房,又望着应蕊道:“你不过是看我们家又好了,又贪图那什么郡主娘娘的名头罢了,实对你说,这一屋子的人,都是入了宗室记录的,可里头却并没有你的名儿,你就别做梦,也不必在这里装可怜了,爱去哪里招摇撞骗,就去哪里招摇撞骗就是了!”   应蕊见李贤淑说的这样,便大哭起来,在地上磕头道:“我知道昔日我辜负了母亲的心,然而我娘临死前也把我托付了母亲的,纵然我有不是,且看在……”   李贤淑不为所动,冷道:“我的好心也是有限,也早就给你扔了不要的,你也不必拿你死去的亲娘说事,你但凡有她三分的性情,也不至于沦落的如此!”   应蕊只是磕头求着,在地上咚咚有声,额上竟流出血来,兰风不忍,喝道:“还不停下,是要做什么!”   李贤淑却道:“不必拦着,让她去死,她若真有这个气性,早死在外头了,又怎么会死皮赖脸回来!”正喝骂着,却见应蕊身子一歪,竟倒了下去。   兰风心中略有些惊慌,不知如何,忙叫丫鬟把她扶出去,再请太医前来。   李贤淑也怕她死在这里,因见她只是昏死,暗中松了口气,不免对兰风说道:“这番你且撑着,不可心软,这种人留在府内做什么?定然会生事!”   兰风叹道:“我难道不是这样想的?放心,总要打发了她。”然而虽如此说,只应蕊是这般情形,却要如何料理才好?   可巧兰风正在为此事忧虑,门口有人报说道:“王二姑娘回来了。”   兰风正在焦心烦恼之时,却不知王浣溪这会子回来做什么,不及多想,便叫人传。   且说自打应蕊进了贤王府那日后,因伤着了,便请医调治,如此过了两日,王浣溪便也回来府中住了。   怀真听闻这两件事,不知如何,但因是兰风做主的,因此倒也罢了。   应蕊倒也识趣,并不如何来聒噪怀真,自打伤好了几分,只跟她见了一面儿,态度也甚是和气。   至于王浣溪,倒是时常碰见,浣溪却始终淡淡地,不见极亲近,也并不失礼罢了。   因消息封锁之故,怀真并不知她在镇抚司被箭伤之事,见浣溪如此相待,怀真自也同样对待,是以数日以来,彼此间竟相安无事。   只偶然间,却见浣溪跟应蕊有些亲近之意,时常见两个人私底下相处说话……   怀真虽觉得这情形略有些古怪,却也不放在心上,只李贤淑见迟迟不把应蕊赶走,且又把王浣溪弄回来住着,是以心中极为不快,明面上虽不便如何发作,私底下却对兰风道:“你不是说要撵她走?如何一个还没走,又回来一个?”   原来虽然王浣溪跟唐毅的事儿早已经辟谣,但李贤淑又早知道昔日浣溪在应公府的时候,就跟唐毅有些私底下的接触,因此心中毕竟有些疙瘩,先前浣溪自做主出府,李贤淑倒也觉着眼不见心静,如今偏又回来……   兰风笑道:“这也非我所愿。”——他看着李贤淑,思来想去,仍是不敢把心底的话告诉,只百般搪塞过去而已,反把李贤淑气得吹鼻子瞪眼,隔三岔五地,必定要找个缘由指着应蕊呵斥一顿,极想要她快些儿识趣,赶紧自己离开最好。   怀真冷眼看着,心知有异,抽空儿便问兰风:“爹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呢?娘这样每天都动怒,也不是好的。”   兰风端详着她,因知道怀真自来性情就跟李贤淑大为不同,且怀真又是个经过许多事儿的,兰风便走到门口先看一眼,见丫鬟们隔着老远,才又回来,压低声儿对怀真道:“这话我不敢跟你娘说,她是个暴脾气,只怕藏不住……然而爹同你说了,你且别怕才是。”   怀真见说的这样郑重,便屏息静听,兰风附耳说道:“那天,浣溪回来……”如此这般,低低在耳畔说了一番。   怀真果然甚是震惊,望了兰风半晌,无法言语。兰风握着她的手儿道:“你可明白了?”   怀真点头。兰风又问:“可怕么?”怀真想了会子,一笑摇头。   兰风定了神,对上怀真双眸,忽地想到唐毅临行之前,特来同自己说的那一番话。   兰风略踌躇了会儿,便对怀真道:“你可知道,那天唐毅来,私底下同我说了什么?”   怀真正思忖着前事,忽地听他提起这个,便又抬眸。   兰风沉思片刻,叹息道:“我看他对你,倒是极为有情,只可惜海疆这一次,是他必行的,你知道那些镇海大吏们,从来呼喝一方,又且多半有军功的,倨傲刚硬的很,等闲哪里肯听别人指挥呼喝,倒只有他是个最合适的,一来同样有军功,二来朝野上下人脉广阔,那些人物,一半以上跟他相熟,行事便宜些,三来,他的行事手段,是最厉害的,常常能人所不能,你也知道。”   怀真默默地只是听着,兰风又道:“且我看他……仿佛有个必去的心意,只怕……跟那日镇抚司内一战有关。”   这个却也是怀真的心病,便说道:“爹爹说了这许久,也不说正题。”   兰风这才回过神来,因哑然一笑,便对怀真道:“是了,正是要说呢……只因他这一去,从北到南一路巡视,自然是艰辛困苦,且近来风声渐紧,故而海疆那边儿,无不暗中戒备,倘或起了战事,更是一时半会儿不得回来了。”   怀真暗中绞紧了帕子,一声不吭。   兰风道:“故而他……对我说,他原本是想跟你复合的,只因太上皇殡天的事,竟耽搁了,然而这个却也不是坏事,只因他这海疆一行,吉凶难测的,倒是不好就耽误了你,因此他说……”   怀真听到这里,手微微发抖,兰风道:“他说……让我看着你,倘或你真的……或者他有个如何,就把你跟你小表舅……”   兰风吞吞吐吐,有些词不达意,怀真却已经明白了,当下起身道:“他竟也太操心了,我要如何,用的他说?”   兰风见她恼了,便道:“其实也是他的好意。”   怀真冷笑道:“我跟他都不相干了,何必有他的好意?”说着,气得转头便走,走了几步又停下,对兰风道:“他说这话,爹你也没当面儿啐他?叫他很不必多管闲事!”   兰风咳嗽了声,怀真白了一眼,拔腿去了。   木叶萧萧而落,转眼大雁南飞,天气转凉。   这日,詹民国的骋荣公主却回来京内。骋荣公主安置过后,因见京城内天翻地覆,便亲往府上见怀真,两下叙说别情。   怀真不免问起她母妃之事,骋荣公主神情坦然,道:“我回国后的第三日上,母妃就殡天了。”   怀真一惊,大为唏嘘,又安慰骋荣,不料公主反而一笑,道:“不必这般,我国的风俗跟大舜有些不同,对我们而言,亲人虽然故去,但却是回归了自在之境,乃是得了解脱,并不必格外悲伤。”   怀真虽然知道两国风俗不同,但见公主如此,仍是不免诧异。   骋荣却又道:“何况我心里知道,母妃活着的时候,也并不快活,此番回归自在天,我却替她喜欢。”   这话之中,隐隐含着一种最痛的悼念之意,怀真隐约了悟,便说道:“节哀顺变最好,这样伯母在天,才也会为你喜欢。”   骋荣才又笑说:“很是。”   怀真本来心想她为何并未在家守孝……可既然两国风俗不同,只怕有因,因此自然不必问了。   骋荣自己便说道:“我自小最敬爱的,就是母妃,她一生所愿的,便是回到大舜……不料这最微小的愿望,也无法达成,她临去虽不曾言,但我如何不知?这一次回来,便带了母妃……把她安置在她魂牵梦萦的这故土之上。”   骋荣说到这里,眼中才隐隐见了泪光,然而唇边却依旧带笑,仿佛有些欣慰之意。   是日骋荣去后,晚间,怀真便搂着小瑾儿自安寝,朦胧中听更鼓敲了三下,神智似醒非醒。   恍惚中,人仿佛越过关山万重,渐渐地嗅到咸腥的海风气息,眼前的烟雾散去,便露出一览无尽的蔚蓝海面。   怀真却是生平第一次见到这海洋,心中极为震撼,竟一语也不能发,只顾贪看。   渐渐地身子却浸入海水之中,然而竟毫无惧怕之意,只觉得那海涛一阵阵涌动,将她簇拥在中间儿,而头顶便是碧空如洗,一丝儿白云都无,只有海鸟高鸣,长风抚衣,而她瞻天望水,竟是十分潇洒受用。   怀真惬意,不由笑出声儿来,正在此刻,忽地听到耳畔有人笑道:“东海有万顷碧涛,可为君之棺椁,君可愿意否?”   怀真正喜欢中,虽不知这声音从何而来,又是何人所发,却竟心神不能自主,正欲答应,便听到有个威严清脆的声音喝道:“住口!还不快滚!”   怀真一愣,抬头看去,却见前方的海面上,有一名银甲束发的少女,按着腰间佩剑龙渊,踏浪临风,急忙向她奔来。   怀真见这少女的眉眼儿有些熟悉,却不认得这是何人,只觉得凛然如同神人一般,正在赞叹,这少女将她抱起来:“怀真不怕。”   怀真见她眉眼之中也带有勃勃英气,不输须眉男儿,竟是满心敬仰,又见她如此亲切,便问道:“你是谁呀?”   少女眼中泛出几分温柔慈爱之意,笑道:“竟连太姑奶奶也不认得了么?”   怀真睁大双眸:“太姑奶奶,你是太姑奶奶?可……”   平靖夫人大笑,双眸璀璨,竟似是太阳之色,而笑声爽朗无匹。   怀真蓦地醒悟,这是年青时候的平靖夫人!然而……怀真愣愣看着,心里有些糊涂,平靖夫人把她拥在怀中,便轻声说道:“太姑奶奶要走了……不日将会有一场劫难,然而怀真不怕,我会一直……守护着怀真……”   怀真听了这句,忽地觉着心中无限悲伤,还要再说,平靖夫人已经转身,金冠银甲,长发随风招摇,竟是飘然而去。   怀真忍不住大叫:“太姑奶奶!”叫了三两声,便听到耳畔有撕心裂肺的哭声传来,怀真猛然用力一挣,竟惊醒了过来,却见此刻人在榻上,身边儿的小瑾儿正嚎啕大哭。   怀真的心突突急跳,忙把小瑾儿搂在怀中,百般安抚,想着方才那个奇异的梦,竟无法安然。   ☆、第 350 章   且说怀真夜间忽然一梦,得平靖夫人警讯护持,惊醒后抱着大哭的小瑾儿,心中隐隐有种预感。   果然,天尚未明,就有平靖夫人府的小厮前来报,原来平靖夫人昨夜梦中仙逝而去……贤王府闻听这讯息之后,顿时阖府悲伤,人人落泪。   很快之间,这消息已传遍京城,从文武百官到黎民百姓,不管是耄耋老者还是青葱少年,男女老幼,均都震惊悲恸。   平靖夫人皇室出身,年少从戎,参与对倭国之战,且又战绩非凡,在东海沿岸,更是声名赫赫,昔日大败倭国的地方,便以“皇女湾”为名,且许多地方都建有平靖夫人生祠,香火不断,早就视若神祗一般,更也是一个时代的传奇,因此举国感念。   怀真因那梦的缘故,回思平靖夫人所言,早就有所预感,然而当真听闻这消息确凿之后,仍是无法自持,便忙同李贤淑兰风赵佩等,急忙赶来夫人府中。   此刻新帝也早得了消息,只因平靖夫人身份非同一般,竟亲自出宫,当面前来吊祭。   赵永慕看着那白素之间的灵牌位,自思皇室之中最年高德劭、慈爱明武的长者就此星陨,从此之后,皇族长辈里可供依仗的竟再也无有了,因此着实伤心。   底下百官也自然是不消说,千百年来,男尊女卑的想法根深蒂固,然而平靖夫人的存在,却显然超出了男女之局限,因此众官员都是发自肺腑的拜服敬重,多半以上竟是情难自禁,泣不成声,并不只是来走过场而已。   赵永慕亲自拜祭过后,双目通红,感伤难掩,自回内宅稍事休息过后,因问道:“怀真何在?”   怀真却并未沉浸悲痛之中,因她虽年幼,却自来跟平靖夫人最为交好,这府上的一应事宜,也是她最清楚,因此正打点精神,在同平靖夫人府内的管事嬷嬷姑娘们料理众事,车马,接迎,一概要用的香烛茶饭等物,务必要将平靖夫人的后事整序的妥妥当当。   听到新帝叫传,怀真才进内相见,行礼过后,赵永慕吩咐她坐了,看着说道:“姑奶奶这般年纪,本就不属于我等凡人了,她又是睡梦中仙逝的,只怕自有造化。”   怀真闻言点头,她自来了府上,不避忌讳,亲见了平靖夫人最后一面,却见她静静卧着,银发整齐,一丝不乱,面容慈祥平和,唇角依稀带着微笑,竟不似是归去,而像是含笑沉浸甜梦之中一般。   怀真望着,不免想到昨夜梦中那个英姿飒爽、年青明朗的平靖夫人,又联想那个梦境,此刻听了赵永慕所说,也越发笃信了几分。   赵永慕见她神情淡定,仍能自禁,便点头又道:“姑奶奶素来对你另眼相看,也算是你们的一番机缘,她临去之前,曾进宫见过朕,也跟朕交代过。当时朕听了她嘱咐的那些话,就有所预感……只是不敢信罢了,如今回想,竟是姑奶奶早就预知自己天命将至,故而及早交代好身后之事罢了。”   怀真不知此事,诧异抬眸相看:“不知太姑奶奶有何交代?”   却听赵永慕竟道:“姑奶奶传言,说是她的这所宅子,以及名下的种种产业、器物、奴仆等,从此之后尽都归你。”   怀真大惊:“皇上……”   永慕点头叹说:“你不必惊讶,也不用推辞,这是姑奶奶临去的遗愿,当时烨儿也在场,朕已经亲口允诺了她老人家,也自然不会再更改。”   怀真本是强忍着悲恸,听到这里,禁不住便滚下泪来,她心中焉能不知?如今她跟唐毅和离,虽然父母兄长相待极好,然而毕竟有些不便之处……又是一介弱女子,而平靖夫人临去,把这许多房舍产业等都给在她名下,无非也是苦心不舍,想更给她一些安身立命的凭仗,这也是平靖夫人一片拳拳爱护之意。   永慕见怀真落泪,自己叹了两声,便站起身来,竟走到怀真身边儿,垂眸望着她半晌,便将她轻轻揽在怀中,道:“好了,不许哭了,想必姑奶奶也不愿再看你落泪。只想你欢欢喜喜的罢了,太上皇曾也许你永平之称,便也是此意,想叫你长久平安。两位长辈都对你有如此期许,你……自也要心中铭记,不可辜负他们的心,可好?”   怀真深深呼吸了会儿,才含泪点头。   赵永慕说完之后,又出来上了香,才回宫去了。   话说怀真跟李贤淑,唐夫人等在平靖夫人府上照料。这日午后,李贤淑因对怀真道:“阿真,瞧着你进来的脸色不大好,是不是哪里不适?”   怀真一怔,微微摇头,却不回答。李贤淑道:“这儿娘照看着就成了,你还是回府里歇息歇息,倘若你姑奶奶看着,必然也会觉着心疼呢。”   李贤淑劝说一番,怀真果然出了平靖夫人府,车行半路,怀真思来想去,忽道:“停下,去张府。”   当下车便拐往张珍府上,笑荷道:“姑娘,这会儿去张爷府里做什么?”   怀真不言语,笑荷见她脸色有些苍白,便不敢再问。   此刻张珍因不在府中,容兰听说,早迎了出来,把怀真接到里间儿,问道:“妹妹怎么这会子来了?”   怀真屏退了丫鬟们,容兰见状,也叫众丫头退下,才低声问道:“怎么了?”   怀真见屋内无人,才悄声在容兰耳畔说了几句话,容兰面露诧异之色,掩口不能言。   怀真垂眸,轻声又道:“我本想去哥哥铺子里……转念一想,倒是不如来找姐姐的好。姐姐也别问其他,只是倘若为难,就不必勉强。”   容兰不言语,只是紧紧地握着怀真的手,道:“你瞎说什么。可知我恨不得……”   容兰说到这里,定了定神,便叫了个丫鬟进来,抚着胸口,吩咐说道:“我忽然觉着身上不大好,你叫门上,快些儿把江大夫请来。”   丫鬟答应了,当下退出,不多时那大夫来到,贴身丫鬟请到里间儿,却见床帐垂落,严严密密地挡着,只露出一只手在外头,上面盖着一方丝帕,隐约见手腕若玉管一般,五指白腻纤巧,柔丽非常。   江大夫一见,忙又垂眸,便探手诊脉,听了一会儿,心中已经有数,便笑道:“少奶奶的这脉象,是……”不料话未说完,便听帐子内容兰的声音道:“大夫先不必说,且请外头奉茶,待我更衣之后,同您亲说。”   江大夫素来可靠,又是跟张府常来常往的,当下会意,便一字不说,只退了出来。   过了半晌,果然见容兰缓步出来,江大夫正捧着喝茶,见状忙起身。   容兰屏退丫鬟们,便才问道:“您别见怪,方才脉象着实如何?”   江大夫见她行事这般机密,心中自有猜测,便只压低了嗓子,含笑道:“不瞒少奶奶,是个喜脉。”   停了片刻,容兰才笑了声道:“果然呢。”打量着江大夫,便道:“这事儿,能不能请您别声张出去?”   江大夫早就了然,便垂着头道:“少奶奶吩咐,哪里敢不从命呢?只管放心。”   容兰似笑非笑,竟道:“我就知道您老人家是个素来可靠的,故而别的人从来不用。既然如此,便一切拜托了,只您老可要记得一诺千金,若外头有些言语,我不依的。”   江大夫连连点头,只道:“哪里敢。”容兰便叫丫鬟领他出去,赏银给他。   这江大夫出了门外,不觉哑然失笑:原来他常来张府,也曾给容兰把过几次脉,自然有些认得她的脉象跟手势……方才还未上手,就看出那不是容兰的手,如今见容兰这般拦着,江大夫自忖:“这必然是府内哪个丫头有了身孕……只怕是珍哥儿一个不小心贪嘴了罢了,故而少奶奶自然不肯让别的人知道,只怕要暗中摆弄了那丫头。”   转念一想,又想到:“珍哥儿看着是个老实的,又才得了一对儿难得的龙凤胎,怎么也禁不住这好色的毛病儿呢。少奶奶看似宽和大度的,不料在这上头果然也是容不得,到底是妇人心窄,呵呵。”   江大夫一边儿想着,一边儿自也去了,因知道容兰是个外柔内严的,张珍从来也多听她的话,张府对他从来又都宽绰,再加上江大夫本身也是个不嚼口的,因此此后,竟果然只字不提。   江大夫去后,容兰才又回到屋里头,却见怀真靠在床边儿坐着,容兰走到跟前儿,便握住手,眼中透出担忧之意:“好妹妹,这是怎么说的……”   方才江大夫欲言被容兰止住,怀真已经猜到,方才又在门边儿听见江大夫所言,竟步步后退,一直退到了床边才呆呆坐了。   先前……怀真还并没有觉着如何,也并没疑心如何,再加上当时事务繁多,心绪又杂乱,因此虽然偶然有些身上不适,却也只不当回事,也顾不上多思多想。   自从平靖夫人托梦……怀真来到府上帮忙,虽然竭力振作精神,可总觉得身子沉重倦乏,精神也大不如前。   又加上月信不曾来,怀真毕竟曾生过小瑾儿,猛然想起这种种症状,才有些疑心起来,可总是不大信,毕竟……先前辛苦艰难,好不容易才有了身孕,上次不过只是……   然而此事又如何能够张扬?竟连李贤淑也窘于言说,是以今儿才秘密地来到张府,如此这般行事。   不料果然是真了。   容兰又道:“大夫说,已经三个多月了,如何你才知道?”   怀真摇了摇头,悲喜交加,难以言喻。   容兰心中替她着急,虽然猜到多半是唐毅……可又不敢轻易问出来,见怀真依依靠在床边儿,一声不响,竟像是魔怔了一般,她反而急得落了泪,就把怀真搂在怀中,低低说道:“好妹妹,不必担忧……凡事总有解决的法子……”   怀真身心皆困怠之极,竟一寸也不愿意动,容兰是最知情识趣的,便低低嘱咐几句,叫她在自个儿的床上歇息了,又出外安顿她的丫鬟们,只说要留怀真说话会子。   怀真一觉便睡到黄昏时分,期间张珍早回来了,因听闻怀真在,便忙入内探望,不料给容兰拦住了,说道:“因平靖夫人之事,妹妹心里很不受用,我叫她自在歇息会,你先别进去打扰她。”   张珍忙答应,又担忧问:“妹妹身子素来弱,可要不要请大夫给看看?”   容兰笑道:“不必这般无事忙,又不是大碍……对了,倒是先前我觉着胸口发闷,请江大夫来看过,却也没有大碍,你就别放在心上了。”   张珍憨笑了笑,道:“总之没事儿,自然最好了。”又叮嘱说:“我先去看看孩子们,妹妹若醒了,记得叫我。”   将到晚间,怀真终于起身,便打点要回王府,容兰还想留她,怀真只是不从,容兰无法,就叫张珍亲自相送她回去。   才收拾出门,恰好王府里不放心,应佩亲自过来探望,两下儿见了,当下应佩骑马,自陪着怀真返回。   是夜,李贤淑竟并未回府,小瑾儿却在唐府,由唐夫人照料着。   次日一早,怀真因惦记着平靖夫人府中之事,不免撑着起身,来至门外,才要上车,忽然一阵头晕站不住。   夜雪眼疾手快,忙扶住她,与此同时,却也有个人上前来,探手在怀真腕上轻轻地一扶,道:“郡主小心。”   怀真兀自头晕目眩,虽听着这声音耳熟,却未留意,站住脚后转头看去,才见那人长髯飘拂,仍是简素的道袍,头上黑纱抹额,显得干净清爽,正是慕宁瑄。   慕宁瑄的手指在怀真手腕上搭了搭,指腹微微一抚,却又不露痕迹地松开,眼睛看着怀真,才慢慢后退一步。   怀真因恍惚中,竟也没留意他几时竟在门口的,而他松手极快,怀真便也没在意更多,见他知礼退后,便道:“原来是慕掌柜。”   慕宁瑄袖手,向着怀真笑说:“今日特来拜见王爷的,郡主莫非是要去平靖夫人府上?”   怀真答应了声,慕宁瑄却又道:“郡主脸色不太好,可要保重身子,万不能太过操劳。”   怀真正要上车,闻言回头,却见他仍是温文淡雅,一脸若无其事,怀真看了他会子,便道:“多谢。”当下上车而去。   慕宁瑄揣着手站在原地,目送马车离去,半晌一笑。   ☆、第 351 章   话说只因平靖夫人仙逝,原本唐毅也该回来吊唁拜祭,而消息传到浙海之时,已经是十余天后。   唐毅看着加急讣信,眼前不由出现他临行拜别平靖夫人时的情形。   当时他去意已决,去向平靖夫人磕头,平靖夫人听过他的陈述,良久才道:“你的志向心胸,至高至远,我亦明白,于国于民来说这自然也是好事,你自管去就是了。”   唐毅只垂头道:“是。”   平靖夫人出神,又叹道:“我记得当初,林沉舟曾戏言过,说你眼角边上那颗泪痣,注定一生流水,半世飘蓬,所谓孤星入命,又易为情所困……如今看来,竟仿佛有些歪打正着了,想你先前未到礼部之时,便天下四方的游历,后来入了礼部任职,又是屡屡出使,来去无踪的,现在又将去海疆……岂不果然如一生之流水而半世如飘蓬?总是这般漂泊不定,哪里有个歇脚安稳的时候。”   唐毅心中一动,默默无言。   平靖夫人又道:“原本我只笑林沉舟,竟跟你说此趣话,现在,却只觉着他真真儿的有未卜先知之明,然而倘若你真个儿是孤星入命,很不该再乱招惹他人才是……”   唐毅越发低了头,眸色沉沉。   平靖夫人长叹一声:“我说这话,你心里大概不受用么?”   唐毅摇头,恳切道:“姑奶奶说的都是金音玉言,毅儿认真听着。”   平靖夫人望着他,不觉眼中见泪,点头道:“我岂不知你心地忠仁,在朝上是极无双的臣子,在家中也是最出色的子弟,上无愧君父,下恩眷子民,可你有没有想过,你独独愧对一个人。”   唐毅自然懂得平靖夫人指的是什么,越发不能言语。   平靖夫人道:“本来你们之间,外人不便插嘴,可毕竟我年老了,有些话再不说,只怕就来不及了,也是疼惜你们之意,不忍看有情人终生嫌隙,而我亦深知,以你之能,只有一个愿不愿意,并没有什么能不能够,不管于公也好,于私也罢!如今你跟怀真走到这一步,固然有造化弄人之因,可难道你身上一点儿责也没有?只怕你并不自知。”   唐毅闭了闭双眸,道:“是……”   平靖夫人却又点头道:“我虽厚爱你,却是偏爱怀真那孩子的,故而说这些,也非逼你如何……须知夫妻两个过活,要相知相惜,倘若当真不能相容,就彻底放开手罢。”   唐毅双拳陡然握紧:“姑奶奶……我、我……”   平靖夫人笑了一笑:“行了,你不必跟我说,只管听我说了这些,我死也放心。”   唐毅听了一个“死”,不觉揪心,才抬头看向平靖夫人:“姑奶奶说这些话,毅儿于心难安。”   平靖夫人神色平和,仍是含笑道:“你不必惊心,不过是大实话罢了。我如今是这把年纪,也知道些天命,此番你出京,或许我已看不到你重回之日了……你且记住,你既然志坚意决,为国效力,就不必再犹豫踌躇,纵然我有不测,你也不必贸然回京,我的话,且记住。”   当时唐毅惶恐,仍还不敢信。   此刻看着那白纸黑字,竟果然是临别遗言了。   唐毅含泪松手,海风劲烈,将那一纸讣信撩起,卷入背后无边无际的海涛之中,海鸟哀鸣,上下翻飞,而他将衣摆一甩,背海朝西,双膝着地跪拜下去,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   因此唐毅竟并未返京,如此又过半月,京内忽地又有一封信至,传信的却是个意外之人。   唐毅将那信使送来的匣子打开,蓦地惊住,却见鹅黄的缎子上,赫然放着那一支宫阙美人金钗,宁宁静静,宛若从来不曾离开他的手过。   旁边却放着一封信,上写着:大舜海疆使、武安侯、唐三爷尊驾亲启。   且说这数日来,来往平靖夫人府上拜祭的众人络绎不绝,此后,又有四十九日水陆道场,超度亡魂,祈念逝者早登天界。   其中,骋荣公主最是不同,只因素来视平靖夫人若神明一般,故而拜祭守灵,格外虔诚,又因见怀真操劳,便相陪左右,出入不离。   怀真虽自知有了身孕,却因种种忌惮,终究不能告诉李贤淑跟兰风等,幸而并不如何显怀,因此众人都未曾疑心。   只幸亏这一次有孕,比上回的情形要顺利些,除了身子不时倦怠、偶然胸口发闷外,并没其他的不适。   在无人之时,怀真抚着身上,喃喃带笑低语:“真是个乖乖懂事的宝宝,知道不让娘吃苦么?”十分的欣慰。   谁知纵然她百般隐瞒,可毕竟是个有身孕的人,纵然再小心翼翼,又哪里能瞒的十足?   这一日,把平靖夫人府上的账目亲自过了一遍,便觉得头晕眼花,拼命撑着,才未曾晕厥过去。   谁知笑荷夜雪因见这形状,早按捺不住,偷偷同李贤淑报知。   李贤淑爱女如命,从在平靖夫人府内之时,就早察觉怀真脸色不佳,不时流露出几分倦态……   然而起初,李贤淑并不敢往别的地方多想,只安慰自己是她身子弱的缘故,因此几番私下里跟怀真说,要请太医来看,谁知怀真一概不许。   此番听说又犯了晕,便亲自来相问,道:“你是怎么了?近来有些不思茶饭,是不是身上哪里不好?”试探了几番,怀真只是搪塞,仍一力不肯看太医。   纵然她素日里有些任性之处……也不像是这般一味讳疾忌医,故而李贤淑心中已经认定了。   李贤淑心慌意乱,压着心跳,便把怀真拉到房内,低声问道:“阿真,别瞒着娘,你说……你是不是……”底下两个字儿,咬的极轻,只盼是自己瞎想多心。   怀真料不到母亲竟然看出来了,一惊之下,本来要矢口否认,然而李贤淑既然疑心,又怎会被她再瞒过去?   怀真低下头去,死死地咬着唇,脸色更白了几分。   李贤淑见她是这般神色,虽不曾回答,却已似回答。顿时双眼发懵,直直看了怀真半晌,自知道以怀真的性情,又不是那等轻狂无知的,绝不会跟别人有什么苟且,就算亲密如郭建仪,从来都是谨慎守礼的。   细细想来,唯独对唐毅……经常两个人……只怕不知道哪一次,就做了出来。   李贤淑极快地想通了,竟立刻跳起来,二话不说往外就走。   怀真急急上前扯着袖子,将她拦下,道:“娘做什么去!”   李贤淑刚要张口,忽然又醒悟不能高声的,便咬牙切齿说道:“我去唐府,让太太把儿子叫回来!”   怀真最怕的便是如此,道:“娘不许去!”   李贤淑瞪着道:“不然又怎么样?既然是他的……你算算这已经多少日子了,难道真要不明不白的藏着,直到……”   怀真摇摇头道:“娘你不要乱来,先前太姑奶奶仙逝,唐府里早送了消息过去……然而他竟没有回来,可见必然是忙得不可开交,不然的话,他素来最敬重太姑奶奶,又如何不回来尽孝?正所谓——忠孝不能两全。娘现在若是去了,又算什么?何况他不知道这件事的。”   李贤淑听了这些话,捶胸顿足:“你是要急死娘了,若不这样,还能哪样儿?”   怀真原本藏着此事,心中还有些惶惑不安,此刻被李贤淑窥破,说开了……心反而安定下来,便一笑,竟安抚道:“娘别急,横竖车到山前必有路呢。”   李贤淑呆呆看了怀真半天,又气又恼又且心疼,心乱如麻,便道:“罢了,罢了罢了,我想不出主意来,我去跟你爹说就知道了。”   怀真道:“娘!”   李贤淑忍不住呵斥道:“不许再拦着我!亏得我多心、毕竟发觉了,若是一直被你瞒下去,将来你爹也要怪我是个瞎子了!这会子既然知道了,这样天大的事儿……难道还不跟他说?你知道他最疼你的,必然会给你想个妥帖的法子……”   怀真听这数句,缄默无言。   李贤淑心中本是气恼,然而看着怀真微白的脸色,慢慢地又怜惜压上来,就抱住她,深吸一口气,才低声说道:“阿真,你总该知道,爹娘最大的心愿,便是你好好的就成……你别怕,我知道你怕我们张扬出去,让唐毅为难,可这回事哪里是能乱张扬的,你说的的确不错,他一时半会儿只怕也回不来,可是纵然没了他……也要想个两全的法子才好,绝不能委屈了我的乖女儿。”   李贤淑说着,抬手在怀真发上抚过,道:“好孩子……有爹娘在呢,什么都不必担心。”   怀真私下藏掖了这许多日子,忽闻这句,眼泪刷地便涌了出来,只得点头。   当下李贤淑出门,掏出帕子把眼睛擦了擦,又深深呼吸稳住心神,才问丫鬟道:“王爷可回来了?”   小丫头道:“才回来,正跟表舅爷在书房内说话呢。”   李贤淑听说郭建仪也在,心中一动,一边儿走着,一边儿在心底极快地盘算。   顷刻李贤淑到了书房,门口小丫鬟站着,还要通报,李贤淑使了个眼色,便悄声打发了丫头们去。   下人们都退下后,李贤淑在门口一站,这才迈步进内,果然见兰风跟郭建仪对面儿坐着,不知在说什么。   李贤淑便笑道:“不知道建仪也在这儿,我是不是来的不巧呢?”   郭建仪早站起来行礼,李贤淑道:“别如此,快坐下,都是一家人,每次见了还是这样客套。”   郭建仪不觉一笑,原来“应兰风”变成了“赵兰风”,郭建仪跟这贤王府,自然也更没什么所谓的亲戚关系了。   然而毕竟他为人甚好,兰风跟李贤淑又从来对他另眼相看,且他跟怀真也是打小儿的情谊,因此门上一任上下,竟仍当他是亲戚一般看待,李贤淑兰风也一直以表弟称呼,怀真也始终唤一声“小表舅”,郭建仪起初虽要改口,却总觉得有些不惯,因此仍是按照旧日称呼罢了。   当下三人又坐了,郭建仪见李贤淑唐突来到,又看她脸色不对,知道她必然有事,便起身告辞。   李贤淑只随口挽留了几句,郭建仪行礼过后,迈步出门。   兰风早也见出李贤淑的举止神情有些异样,便问道:“是怎么了?”   李贤淑却不等他再问,已故意含恼似的略提高声音,道:“是你那宝贝闺女!……若没有要人命的大事,我何必这样来找你!”   兰风猝不及防,听是这样的声气,被她吓了一跳。   李贤淑说了这句,却微微转头,扫了一眼门口,此刻心中,却也是有些忐忑的,不知自己所想的……是否可行,也不知是否是对的,然而如今,却仿佛已经顾不得了。   且说李贤淑前去找兰风商议,这边儿门上却报骋荣公主来到。怀真正洗了脸,闻言便出来相见。   骋荣公主见她脂粉不施,宛若芙蓉出水,只双眸微红,便道:“是怎么了,又为了平靖夫人伤感了?”   怀真摇了摇头,道:“公主且坐。”又命丫鬟奉茶。   骋荣落座,因笑说道:“你别嫌我来的太勤,只怕以后咱们彼此相见,也是难得的了。”   怀真不解,便问缘故。骋荣道:“你也知道的,起初我们这些人来到大舜,虽名为交好,实则是做质子罢了,如今两国安泰,承蒙皇帝开恩,许我们回国,因此过不几日,我跟莽古就回詹民了,以后再相见,岂不是很不易的?”   怀真诧异道:“真的要回国了?然而……公主这样喜欢大舜,我还以为你要留在此地。”   骋荣笑道:“多半是母妃的缘故,我格外喜欢大舜的人物、风土等……然而毕竟我在这儿,仍是个外人身份似的……”   怀真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骋荣见她若有忧色,便又说道:“可是在为以后不能相见而生忧呢?然而你不必忧虑,要知道我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两国又且这样好了,以后自然也会常来舜走动……或者,你可以跟我一块儿回詹民去……也呆上些时日,毕竟我看你在这京内,也闷得很了,你若去,我带你去看格桑梅朵跟大将军花如何?”   怀真本有些走神,有些笑叹人生别离无常,忽然听骋荣公主这般说,心中一个闪念,猛然抬眸看向骋荣。   骋荣见她如此怔怔注视,只以为她是不愿之意,便又笑道:“罢了,不过是玩笑话……要知道你如今也是郡主娘娘,且又有小瑾儿……怎能随意山高水远的出去呢。”   不料怀真道:“倘若我想要出去呢?”   骋荣大为意外:“什么?”   怀真拧眉,低头飞快地想了一会儿,才缓声说道:“我原本有心要出去走一走……开阔些眼界倒也是好的……”   骋荣见她沉吟说来,不似信口玩笑,一时喜出望外,便站起身来道:“你若真的有这意思,我却是求之不得的!”   怀真眸中带笑,莞尔道:“只是我什么也不会,只怕是拖累,若到异国他乡,还不知怎么着呢,倒还要细细想想。”   骋荣大笑,竟走过来,握着她的手说道:“你哪里什么也不会了?处处妄自菲薄,何况纵然真个儿不会又如何?你且放心,你若肯去,所有事都在我的身上……”   四目相对,怀真见骋荣双眸之中均是喜悦笑意,怀真不由也笑说:“公主别只顾捧我,我反倒心虚害怕起来了。”   骋荣还待要说,却听外间丫鬟的声音隐隐传来,道:“表舅爷来了。”   两人面面相觑,便停了口。   此刻郭建仪已经匆匆走了进来,见骋荣公主在场,微微一怔,骋荣见他匆匆而来,担心是有事,当即告辞,又嘱咐怀真道:“方才所说之事,若是当真的,且仔细再斟酌,我等你的话。”   怀真笑道:“知道了。”亲自送她出了门口,骋荣又道:“快回去罢,郭侍郎急急而来,不知是有何事。”   怀真目送她去了,才返回屋中,却见郭建仪坐在炕沿上,垂着头一声不吭,怀真便笑问道:“小表舅,你怎么了?”   郭建仪静静垂首,隐约见双眉微扬,宁静庄重。   怀真因方才跟骋荣一番话,仿佛眼前豁然开朗,有了一条新的出路,因此放开心结,便笑吟吟道:“你面有忧色,难不成是户部又缺了银子了?我也正有件好事跟你说……只是你又要欠我一个人情了。”      ☆、第 352 章   怀真笑说罢,便看郭建仪,本以为他会问自己是何好事,不料他竟霍然站起,径直来至身边儿。   直到此刻,怀真才察觉不对,只得抬头看他:“到底……怎么了?”   郭建仪垂眸,见她目若秋水,雪肤上只有很淡的一抹粉色,看来宛若初春的樱花瓣,透着几许不经风雨的柔弱,然而偏偏竟是个这样闷犟独绝之极的人。   郭建仪道:“你有什么……瞒着我的?”   怀真眨了眨眼,本来不知怎么样,忽地想到方才李贤淑匆匆而去之事……陡然之间,脸上那最后一丝血色也都抽尽了,本想起身,奈何他人在身前,几乎贴着她的膝站着,叫她避无可避。   一刹那,怀真心中极快地合计了一番,只怕李贤淑不至于将这般事情告诉他人,尤其是他。   怀真便强做无事,笑道:“什么话?我竟不明白。”   而郭建仪打量她躲闪的眼色,回想方才,李贤淑进了书房,同兰风说了那句……   那时候他才出门口,走了不几步,自然听得分明。   虽然从来君子,也不肯做偷听别人之举,然而因听见跟怀真相关,又看门边上并无别人,因此竟站住脚。   屋内,兰风因问究竟,李贤淑却放低了声儿,隐约听她说什么道:“怀真……有……唐毅偏偏……如何是好……”等言语,断断续续,并不真切。   只是兰风却忍不住失声道:“这是什么话!如何竟有了身……”   这一句高声未说完,就仿佛被人捂住了嘴似的,支吾不出。   郭建仪听到这里,心念一转,脚下几乎不稳,当下不敢再逗留,头也不回,疾步出了廊下。   一直出了院落,站在那月门边角上,又略理了理那震动的心神,左右来回踱步许久,才打定了主意,又进来见怀真。   郭建仪见怀真假作不知,便故意道:“你不必瞒着我了,王妃都跟我说了。”   他暗中一咬牙:“你已经有了……”   怀真听了这一句,蓦地合了双眸,竟抬手捂住脸。   怀真本笃定李贤淑不会说及此事,然而又哪里知道君子如郭建仪者,也能故意使诈。   顿时嘴里仿佛塞了一个青皮核桃,涩麻之极,羞窘难堪,无法做声,逼得人只想流泪。   郭建仪见她这般情形,才终于确信是真,双眸之中透出几分怒意,陡然转身,却又生生止步。   怀真用力揉了揉眼,把泪揉碎抹去,颤声问道:“我娘……怎么会跟你说这种事?”   郭建仪依稀笑了声,道:“王妃自然并没有跟我说。”   怀真一惊,忙撤了手,只顾呆呆地瞪着郭建仪,却又极快醒悟:只怕他不知怎地听了只言片语,故而来诈自个儿的。   举手用力抚过额上,此刻竟欲哭无泪。   忽地见门口帘子一动,却是昔日张珍所送的那只黄猫,自帘儿底下钻了进来,拱到怀真脚下,竖起尾巴蹭来蹭去,嘴里喵喵而叫,仿佛撒娇。   怀真低头看着黄猫,心才渐渐平缓。   顷刻,郭建仪回过身来,望着怀真说道:“他大概是不知道此事的?”   怀真双足落地,弯腰摸了那黄猫两把:“他不知。”   郭建仪道:“这倒也好,这一辈子也不必叫他知道才好。”   怀真站起身来:“小表舅,我们不必提此事了……是了,我有正经事要同你说。”   郭建仪笑了声,道:“你到底在想什么,如今,还有什么比这个更正经的?”   怀真张了张口,自嘲似的轻笑:“这又算什么正经的了。”   郭建仪走到跟前儿,凝视着她道:“你听好了,现在对我而言,再无其他正经事情。如今唐毅在海疆不说,这种品性,也很不值得你再惦记着他。”   怀真皱眉,轻声道:“我并没惦记。”   郭建仪点头:“很好,这样我就放心了。”   怀真疑惑,蓦地,郭建仪张手将她拥入怀中,沉声说道:“我要娶你,以后,你就是郭家的人,孩子也是郭家的子嗣,听明白了?”   这一句句话入耳,突如其来,又有几分不由分说,怀真几乎无法反应,隔了会儿才叫道:“小表舅!”   郭建仪知道她必不肯听,见她欲挣扎,便举手在她颈后轻轻一按,将她压在怀中,不许她乱动,又说道:“先前我如何容忍都使得,也从来以你的心意为准,不肯勉强你,然而已经是这会子了,我不会再听你的,也不会再顾忌什么。——你只乖乖地做一件事,嫁给我,做我的内人,我的娘子。”   怀真睁大双眸,这些言语,仿佛是秋日极大的雨滴,噼里啪啦,迎头砸下,令她无所适从,想避却也无从躲避,只觉得那股湿湿地雨点打在头脸身上,却又带着微凉的润泽之意。   只因她知道,郭建仪因何说出这些话来,故而竟不觉着这些话霸道强横,反而感念他此心温柔。   起初的怔忪之后,怀真便欣慰一笑:“小表舅,多谢……”   郭建仪听她仍这般相唤,便道:“不许这样叫我,原本你跟我也没有这种劳什子亲戚相关,叫我建仪,或者哥哥。”   怀真忍不住又是一笑:“不成的,我心里早当你是亲人了,这辈子也改不了的。”   郭建仪不以为忤,自顾自点头道:“也罢,那就不用改,以后嫁了我,再慢慢地改就是了。”   怀真见他仍是执意这般说,才敛了笑:“小表舅,别说了……其实、你不必为我担忧,我方才跟骋荣公主说过了,我想、想离开舜,跟她一块儿去詹民国。”   郭建仪眯起双眸:“你说什么?”   怀真道:“其实很久之前,听公主说起詹民国的民俗风情等,我就心向往之,很想出去走走,只是一直不得闲,这会子却正是个时候。”   郭建仪道:“你又要任性?”   怀真道:“并不是任性,只是这两年内发生了好些事儿,若是出去走一走,长些见识,对自个儿也自能好些。”   郭建仪道:“只怕是你自己乱想的,可问过王爷王妃的意思?”   怀真笑说:“你不是不知道的,爹爹跟娘自来最疼我,我若认真求,他们为了我好……哪里会不答应?”   这倒是真话,郭建仪道:“你宁肯跑出去,也不肯嫁给我?”   怀真一瞬有些恍惚,望着郭建仪的双眸,想到前世那淡然疏离之人,便说道:“我只是不想再跟人结缘了……倘若我一早儿便固执己身,当初并未再许了人……这会子,又何必是这个境地呢?”   重活一世,本不愿再陷入情劫之中,谁知却竟比上一辈子,陷入的更深更狠。   然而不幸中的大幸,是家人都好端端地在,相比较而言,她个人如何,是痛是喜,倒是不足轻重了,她于愿已足。   于愿已足。   郭建仪皱眉说道:“我不会似唐毅一般,绝不会叫你后悔嫁我。”   怀真道:“我并没后悔嫁给他。”   承蒙唐毅一片错爱,才有那许多叫人迷醉的痴恋贪妄,怀真并不后悔曾跟他相识乃至相恋,然而倘若再给她一次选择的机会,她只怕不会再选择跟他结缘,毕竟,相比较陷于爱宠之境的那种无限甘美,两下分离之时的苦痛,却叫人更生不如死。   越是情深,越是痛狠。   因为这份不堪痛楚,便不想再情深似海。   郭建仪咬了咬牙,心中的怒痛之意已经无法自控,索性上前一步,便将怀真复抱住了,低头便向着她唇上吻落。   怀真猝不及防,只能转开头去,叫道:“小表舅!”   忽觉他的唇乱乱贴在腮上,似乎有一种清清苦苦的气息,又有些凉意,真似从荷叶上滴落的水,湿湿润润打在脸上似的。   郭建仪不顾一切吻落,唇间的肌肤,柔嫩温香,从她极小到已为人母,她曾离他极近,彼此毫无隔阂,她又曾离他甚远,如天边星辰,他曾唾手可得,偏偏花落别家。   如今,再也不肯放手。   他近乎沉迷地吻落,一寸寸占领,一寸寸膜拜,心跳的几乎要立死过去,清明的双眸也渐渐狂乱,目光在那嫣红的唇瓣上逡巡……   正在此刻,便听怀真道:“小表舅!求你,求你!”   郭建仪微微一停,长睫底下的眸子里,难得地有些迷蒙之色,如空山烟雨,朦朦胧胧地看着她。   却听怀真低声说道:“求您……别这样,不然,以后我真不知……该怎么面对您了。”   郭建仪盯着她看了半晌,眼底的烟雨慢慢地散去,终于将她放开,平静说道:“好,我不跟你说就是了,然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只跟王爷王妃相商如何?”   他说完之后,长吁口气,低头看看身上衣裳有些皱了,便扫平了些,不理怀真,负手自去。   郭建仪总也是混迹朝堂这许多年,且又天性聪敏,又怎会不知,——原本书房门口是有丫鬟的,然而李贤淑来时,却一个人也没了,且李贤淑乍然那句,分明是故意扬声给他听见的,不然,涉及怀真名声的这些机密话,她如何竟会如此大意张扬。   只怕是李贤淑也得到消息,有些不知所措,才叫他知道,看看他的心意罢了。   郭建仪却是感激李贤淑这份小小私心的,毕竟,天才知道……他的心意,自从在应怀真少女之时初一次表露,至今,都从未变过。所谓: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第 353 章   话说郭建仪撂下一句话,自行去了。怀真略一定神,也欲去寻父亲,不料才走到门口儿,忽觉腹中作痛,不知是否是因方才一时心悸慌乱所致。   当下不敢再动,只慢慢地退回榻上坐了,缓缓将息。   如此安顿了半晌,才慢慢地好了,正要往外,便听小丫头隔窗道:“王爷来了。”   怀真听说是兰风来到,心中不免有些不自在……虽然她从来跟父亲最亲,然而这种事哪里是好轻易出口的?且不管当初是何等错杂的情形所致,毕竟也不是光彩之事……是以当初知道后,竟也一力瞒着,不敢声张。   此刻见兰风来此,怀真便低下头去,不知要以何种面目相对。   果然兰风入内,见丫头们在场,便叫退了。怀真见状,越发心慌,更不能言,只站起身来,垂首道:“爹。”   却见父亲走到跟前儿,只在床前的桌旁椅上坐了,也不出声。   怀真心里一发忐忑,便也不知说什么好,忽见兰风伸手过来,在她手上轻轻一拉。   怀真往前一步,不解何意,兰风握着手儿,抬头看了她半晌,道:“如何有这种大事,你竟不肯跟爹娘说?”   怀真咽了口唾沫,不敢说话,兰风道:“莫非你竟觉着,爹娘都不可信么?”   怀真这才忙道:“不是这样,我只是……不想爹娘再给我忧心、且这、也不是什么光耀的……”   兰风见她深深低着头,叹息般说道:“爹娘的一片心,不放在你身上,还放在哪里?若不能跟你同进退,又算什么父母了?”   怀真垂泪道:“女儿、觉着愧对……”   兰风道:“跟你不相干,你是什么性子,难道爹娘会不明白?哪里是那种轻狂不知进退的,必然是他……”   兰风说到这里,微有些怒意,却又不便当着怀真发出来,便又压下怒意,转露几分冷笑,道:“若说有谁的不是跟愧对,都该是他的。”   怀真想到当日那种情形,也不过是天缘巧合,造化作弄罢了,只是不便详细说明,当下只摇了摇头:“也并不全怪他。”   兰风见她到这个境地,却还为了唐毅说话,便叹道:“罢了,不说这些,如今只想往后。”   怀真这才不言语了,兰风沉吟片刻,道:“方才你小表舅过去,跟我长谈了一番,你知道他素来对你有心……”   怀真不等他说完,忙道:“爹,不成。”   兰风道:“怎么不成?当初我虽在南边儿,可听你母亲说起来,建仪常常过去公府,你跟他也素来是极好的,就算当日他求亲不成,可却也从未翻脸隔阂,这许多年来他的为人行事,有目共睹,竟是个极可靠稳重的人。你难道不觉着?”   怀真道:“小表舅自然是个最难得的好人,可如今这个情形,是我不配他。我明白爹娘跟他的心意,都是为我好罢了,然而为人岂能这般自私?何况……我也委实不想再跟人多生些孽缘了。”   兰风皱眉想了片刻,便笑道:“那罢了,就让你在唐毅跟建仪之间选一个呢?你是想要唐毅回来,还是嫁给建仪?”   怀真道:“三爷有自己的心胸志向,怎能为了我平白辜负,我也不愿当他的绊脚石。”   兰风道:“那么就是建仪?”   怀真啼笑皆非:“爹,莫非一定要我嫁个人才妥当?我先前本也想同你商议,我、我想离开舜,跟骋荣公主去詹民国。”   这话郭建仪虽听过,却并未跟兰风说起,此刻兰风乍然听闻,先是一怔,继而斥责道:“胡说!好端端地为什么要背井离乡?”   怀真便把跟郭建仪所说,又略说了一遍,又说骋荣公主是极好的人,只让兰风放心罢了。   末了又说道:“爹,我并不只是为了如今窘境才起意的……就算现在并不是有了这个孩子,我也仍有想出去走走的心思。”   兰风若有所思,便道:“虽然如此,可……你从小到大都在爹娘身边儿,怎放心让你自个儿跑的那样远去?不许你离开爹娘。”   怀真还要再说,兰风又道:“倘若你不肯回头,也不想嫁给建仪,那也无妨,谁也不嫁又如何?有爹在,谁敢说一句话!”   怀真原本心中还有一丝抑郁,听了这话,便忍不住笑道:“爹说什么呢!”   兰风道:“说的是实情。”   怀真哭笑不得,兰风抬头,默默回想了一番,道:“从我年少荒唐,到以后出仕……从泰州到南边儿,再回来这京内,想想看,不管多少光怪陆离的情形也都见过,你不必提詹民国如何,且说我在南边儿,也有一些部族,他们那里的风俗跟中原这儿不同,也有些部族是女族长掌权,家中所生的都是女儿为尊,女子未成亲而有孕也是常见的,横竖是她们养活孩儿,在那些地方,男子反而是猪狗粪土一类的了。”   赵兰风虽在南方行过许多地方,见识过若干不同风俗,可却不曾跟怀真说起这些,毕竟这些风俗虽然是部族里自来而有的,但跟中原之地的民风大相径庭,也不大好跟女孩儿说起来,谁知道如今……怀真是这个情形的,兰风才愿意说出。   果然怀真听了,着实震惊,呆呆看着兰风道:“咱们舜国,还有这样的地方?”   兰风不由笑道:“傻孩子,你说这话,倒是让我起了心思……你果然是该多出去走走的,莫说去詹民,只咱们舜国,山川广袤,只怕走一辈子也走不完的呢,那些不同的风土民情,也好见识见识。”   怀真喜道:“爹莫非是答应了?”   兰风斥道:“你这丫头,谁答应了?我不过是这样一说罢了,说这些跟你知道,无非是想你明白,你爹这一辈子,也经历了些事儿,很不怕再遇上什么。所以……纵然你不嫁人,也一样可以生子,不管究竟是谁的骨肉,却都是我的外孙,你可明白?”   怀真一时说不出话来,满心的暖意涌动,依依唤道:“爹……”   兰风将她轻轻揽在怀中,轻轻地拍了拍肩膀,轻声道:“打小就知道你心事重,如何现在仍是这般?可知爹的心意,是想着,就算是天塌下来,也要我来撑着,总不该叫你吃一点儿力才好。你倘若还把这些要紧事瞒着,爹……就真的生你的气了。”   怀真埋头在兰风怀中,泪不觉湿了他的衣襟。怀真咬着唇,默然了半日,才低低说道:“爹可知道,何以我从来心事重?。”   兰风见她话中有话,便低头看她道:“此话怎讲?”   怀真略一迟疑,终于小声道:“只因、我小时候做过个梦,梦见……梦见因我任性的缘故,害了咱们全家,所以……那时候我很怕……”   兰风目光微动,眯起双眸问道:“可是你四岁……大病了那一场的情形?”   怀真点头:“爹如何猜到了?”   兰风看着她泪光莹然之态,笑道:“先前你也算是个顽皮的了,镇日里闹天乏地,一刻不肯消停。只那一场病了后,我看你处处举止有些古怪……虽不曾跟你说,可私下里,却担心你是不是……”   原来那时候,泰州正是多事,黑婆、巫咒、求雨等事接踵而至,加上怀真那等奇异的言谈,让兰风禁不住曾想过怀真是否也是“中了邪”,然而却明明又是自己最爱的女孩儿,因此那念头盘旋过一阵后,也就散去了。   兰风叹道:“所以那时候……你刚醒来,就对爹说叫我不许做奸臣,莫非……也是梦见的?”   怀真垂泪点头,只说:“是……”   此时此刻,内里兰风认祖归宗,阖家极好,外面凌绝侍奉恩师至诚,一切太平无事,前生的种种更不必再提起了,可是因听了兰风方才所说,却又不想把这件事一辈子都压在心底,故而假意用“梦境”之说,透给兰风。   兰风凝眸看着怀真,目光闪烁,却终究没有再问什么,只是越发用力地将她搂在怀中。   其实虽然怀真以做梦来托辞,然而兰风又怎会猜测不到?若真的只是区区做梦,如何怀真自打醒来后,性情大变,不再似先前一般跳脱任性,细看言谈举止,时常也不似是个四岁的顽童。   尤其是对付拐子那一节……倘若只是个孩子的机灵倒也罢了,后来她对着唐毅,竟拒绝他的生日贺礼,反提出那样的要求……这已经不是一个孩子能做出来的了。   还有……   那所谓的“莫道天下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又怎会只是他梦境之中得来、正好儿给她听了去的?就算真的是他梦境偶得,就算她再聪慧,竟能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这样一整首诗?   她不肯嫁人的誓言,自然也不是空穴来风。   以及后来出现的噬月轮……那所谓时光倒转等看似荒谬的言语,落在她的身上,却……   兰风心头暗惊,只紧紧搂着怀真,不叫她看见自己的脸,泪却已经顺着眼中不觉流下。   他想给他宝贝女孩儿天底下最好的,想要把她放在心尖上疼着,不叫她苦,不叫她忧,然而一路至此,又何曾做到如此?他的几升几落,命运颠沛流离,直到如今……想到她所说“因我任性,害了全家”的话,兰风隐隐更也猜到了,是什么让怀真将心意性情紧敛秘藏,一直到此……   若非至真至深的伤痛,又怎会如此。   兰风自怀真房中退出,便见李贤淑呆呆站在廊下,正等候消息,见他走出,忙便迎上来,问道:“如何了呢?”   兰风握住老妻的手,道:“回房内说。”   且说这日,因宫中静妃娘娘产期将至,怀真便进宫探望,正含烟也在,三人相见,自有一番喜欢。   彼此寒暄过后,又说了会儿话,怀真忽地问道:“如何不见宝殊?”   敏丽道:“昨儿送到唐府去了,听说瑾儿也在,竟叫他两个亲近亲近是好。”   怀真说道:“我昨儿不曾过去,因此竟不知道。”忽然想起上回小瑾儿抓宝殊的情形,不由笑说:“别看小瑾儿年纪小,却比宝殊顽皮许多,上回还把宝殊欺负的哭了。”   敏丽道:“母亲都跟我说过了,不过是小孩子们玩闹。我反觉着宝殊性子太安静了,只怕也是因宫中太闷之故,故而把他送到府里去,跟瑾儿玩玩闹闹的,只怕好些。”   正说到这里,含烟道:“说起来,宝殊跟瑾儿之间……却竟是怎么算的辈分?”   三个人琢磨了会儿,一起笑了,敏丽忍着笑道:“自然是表兄弟……不对,是堂兄弟?”   怀真道:“我也糊涂了,如今还糊涂着呢,总归彼此亲亲热热的就罢了,管叫什么呢。”   因敏丽身子沉,说笑了会儿,不免要歇息。含烟便把怀真袖子一拉,两个人出了殿。   两人便沿着殿前栏杆,慢慢地边走边说,怀真问道:“前日子事多,一直不曾来……姐姐近来可好?”   含烟道:“我已经惯了的,也没什么好不好的,只是……”   怀真见含烟面有难色,欲言又止似的,便问道:“怎么了?”   含烟踌躇了会儿,竟问道:“你说……静妃这回会是生个小皇子还是公主呢?”   怀真道:“这个怎能断定?姐姐如何问起这个来了?”   含烟笑了笑,道:“你没听说么,皇后娘娘病了有些日子了……”   含烟并没往下说,怀真却已经明白了,因见宫女们都在远处,怀真便也低声说道:“上回赈灾的时候,就听说娘娘的身子不妥当,到底是什么病?”   含烟皱皱眉:“先前好了一阵儿,因太上皇殡天,闹腾了阵子,便又复发了,只若是身上的病,倒也是好的,只怕……”说着,便往心头上指了指。   先前因敏丽进宫,封为静妃,忽地又有了身孕,自然不便侍寝了。   因此皇后做主,又从大臣家中,选那适龄出色的女孩儿,充了几个入了宫闱,太上皇殡天之前,到底也宠幸了两个,一个是苏御史之女,封了婕妤,一个是封了美人,——那苏婕妤竟然也还有了身孕。   原来含烟因郭建仪的缘故,对郭白露天生也有一种好感,何况彼此之间又是这般的关系,因此听闻郭白露身子不好,便去探望了几次。她冷眼旁观的,也瞧出几分来。   含烟素来是个不肯多嘴的,何况是这些宫闱之事,只是对着怀真,却知无不言。   怀真听了这句,便握着含烟的手,低声问:“皇后可是因敏丽姐姐的身孕,故而不自在呢?”   含烟微微点头:“你要知道唐家是那个样儿,皇后虽早嫁了……只可惜总只是公主一个,偏偏静妃才进来不多久就有了喜,皇后心中只怕未免会多想。”   何况静妃之外,又多了几个美人……却也都是伶俐过人的主儿。   怀真道:“我看娘娘的为人,像是个贤德大度的,只怕……不至于想不开的呢?”   含烟眼中透出几分忧色,道:“皇后是个聪明人,但也毕竟是个女人……”说到这里,忽地摇头道:“罢了,是我多心而已。”   怀真瞪了含烟半晌,知道她若不是有些觉察,自然不会跟她透这些,怀真思来想去,颇有些心跳。便对含烟道:“姐姐,这两日我若有个不在,你多帮看着敏丽姐姐可好?”   含烟笑着安抚道:“我很懂得,你也不必就先担心起来了。”   含烟虽然答应了,然而怀真自也知道她心向郭建仪,若郭白露不是郭建仪的妹子,含烟自然也不会特意去理会……且如今含烟虽贵为太妃,在宫中却并无实权,只怕此事对她而言有些为难。   此日怀真欲出宫时,便又去辞别皇后,郭白露虽是盛装,然而细看,果然面上透着几许憔悴。   怀真也并未多说别的,恭恭谨谨说了几句,便退出来。   正出外之时,就见一名丽人扶着宫女翩翩而来,正是那个新得宠又有了身孕的婕妤,生得果然妖娆美貌非常。   两人相见,苏婕妤含笑招呼,怀真还礼,便彼此各自去了。   话说怀真自宫内回府,因想着含烟的话,不觉有些心不在焉。   将回内宅之时,忽地想起来跟骋荣公主之约,虽然上回提起的时候被父亲拒绝,然而怀真因起了出走之意,哪里肯轻易放下,这几日来抽空便求兰风,只盼他被自己磨不过应允罢了。   当下便转往兰风书房而来,谁知还未出廊下,就见有个人推开书房门,闪身入内,动作极快,显得有几分鬼祟。   怀真一怔,隐约看出那是应蕊……她心中一动,便要过去查看究竟,不料还未迈步,就被人一把拉住,那人向她“嘘”了声,扯着她后退两步,隐住身形。   怀真转头看去,却见拉着自己之人,竟是王浣溪。怀真疑惑,低声问道:“你拉着我做什么?莫非你没见么?”   王浣溪亦低声说道:“我自是看见了,姐姐稍安勿躁,免得打草惊蛇……”   两个人说了不几句,就见那边儿书房的门轻轻打开,却是应蕊闪身出来,左右看看无人,便极快又去了。      ☆、第 354 章   话说王浣溪拦住怀真,两人说了几句话的功夫,应蕊已经去了。   王浣溪见状,向着怀真一笑,也撒手而去。   怀真自觉莫名,在月门处看了半晌,这会子,自早知道兰风不在府内了,当下只好先转回房中,想等他回来之后再行细问。   是日黄昏,贤王才回到府中,闻听怀真曾找,便亲来见她。   怀真本想提起今儿应蕊擅入书房之事,忽地见父亲面有不愉之色,便问是否有事。   果然兰风思忖说道:“我刚从宫内回来……你大概还不知呢,静妃娘娘诞下一名小皇子了。”   怀真闻听,先是大喜,忽地又道:“仿佛比太医所说的日子早了些?”因又看父亲脸色不对,不觉紧张起来,生怕有什么意外。   兰风看出她有些担忧,便道:“可不是早了好些日子么?只不过你放心,母子平安……”   怀真松了口气,又问道:“既然是母子平安,怎么爹好似不太喜欢似的?”   兰风复又一叹,打量着怀真,便问道:“今儿你入宫,也在静妃娘娘的寝殿坐过来着?”   怀真见他问的古怪,便笑道:“这是自然了呢。”   兰风脸色变得很是难看,竟起身走到她跟前儿,把怀真的手拿起来,握在掌心里抚了抚,迟疑了会儿,才说道:“身上……可好?没觉着哪里不适?”   怀真见问的越发蹊跷了,便知道宫内必然出了事,可偏偏兰风又说敏丽母子平安……那到底又是如何?   怀真忙催问道:“到底是怎么了?爹倒是快同我说呢。”   赵兰风打量着她,见她神色举止皆是如常,暂且安心。   原来自打怀真出宫后,忽然苏婕妤来见静妃娘娘。   敏丽便请她落座,彼此闲话。苏婕妤因见新捧上来的海棠酥甚好,闻着也是喷香,她到底是个孕妇,即刻便有垂涎之意,敏丽会意,就叫宫女拿了让她先吃。   苏婕妤喜欢,便谢恩,当下吃了一块儿,正觉得极好,谁知腹中作痛起来,竟滚在地上,哀叫不已。   敏丽见状,不免受了惊吓,竟也撑不住腹痛难忍,当下忙传太医,一时闹了个天翻地覆。   敏丽因正是临产,又眼睁睁看是这样可惧的场景,如此一惊之下,便生产了,得亏是母子平安。   然而苏婕妤却不知因何,竟落了胎。   赵永慕听闻后大惊,亲来查看端倪,先见敏丽……瞧着她虽然无碍,但毕竟受了惊悸,竟昏睡不醒的,永慕又看过了小皇子后,才出来去苏婕妤宫中,此刻苏婕妤已经有些奄奄一息之意……实在可怜。   永慕龙颜大怒,便命人彻查到底是如何,宫内一时风声鹤唳,人人惊惧。   怀真听兰风说完,兀自不敢信,才知这极短的时间内,竟生出这样可怕的事端来……偏偏她今儿也在宫内盘桓了半天,怪不得方才兰风问她是否可好。   赵兰风说道:“我也是详细打听宫内之人,才明白这经过的,这恐怕必然跟那盘海棠酥脱不了干系了。”   说着又看怀真一眼:倘若怀真在宫内的时候,也吃了此物,这会子,又当如何?一念至此,只觉得周身发冷,却不敢再说,唯恐又吓着怀真。   怀真心中却也正想着此事,因掂掇说道:“怎会有这种怪事?敏丽姐姐素来最喜欢吃那些甜腻的小点心,这海棠酥也是她素来喜欢之物,她总不会特意准备着对苏婕妤不利,难道是有人要害敏丽姐姐,阴差阳错却害了苏婕妤?”   赵兰风见她这样快就想通了,便道:“嗯……”然而脸色沉沉,不肯多言。   怀真猛然想到白日含烟对自己说的话……又看父亲是这般神情,顿时也有些唇角发麻,见丫鬟们不在身边儿,怀真便小声问道:“爹……你猜到底是谁想对敏丽姐姐……”   兰风瞥她一眼,此刻虽然一个字儿也没说,但是从这眼神之中,却已经看出来了。   怀真伸手捂住嘴,不敢做声。   父女两个对面儿坐着,片刻,兰风才说道:“先不必认真思量起来,此事也不一定真个儿如此,毕竟是大家子出来的,又有无上荣宠……这种狠毒下作的手段,只怕未必能够。”   怀真自然知道兰风指的是什么,敏丽得宠,诞下皇子,对宫内何人最为不利,只怕人尽皆知。   然而这也委实太令人发指。   怀真上前一步,似要说服兰风,也似要说服自己般:“爹……这个只怕不真。”倘若是真的,那么……牵连起来,又何止是宫内之事,只怕还有她最担心那人。   兰风很懂她想的是什么,便安抚道:“你放心,我命人探听着呢,一有消息立刻便知道,何况如今宫中也是在调查而已。”   赵兰风说到这里,便徐徐地又出了口气:“万幸静妃娘娘无碍……而万幸中的万幸,却是……”兰风并不说下去,只是抬头看着怀真,眼中透出喜忧参半、隐隐欣慰之意。   因为此事的缘故,惊心动魂的,怀真差些儿忘了跟父亲说起书房之事,好不容易想起来,当即告知了。   兰风点头道:“不碍事,为父早有预料。”   怀真见父亲如此说,便不再多话。   原来上回她因问起赵兰风为何要留下应蕊之事,兰风才说起,当初应蕊回来,本无人留意,却是凌绝把此事告诉了凌景深。   谁知凌景深是个最精细之人,且又受人所托,故而对贤王府的一应上下都格外留心,丝毫不肯放松,竟特意派了人,前往南边儿打听,当下发现了许多可疑之处。   是以应蕊回府之后,王浣溪也随之回来,乃是作为凌景深的眼线之用。   又因敏丽受惊,怀真牵挂,便想即刻进宫探望,赵兰风却将她拦住,说道;“现如今宫内防范的甚是严厉,多有不便,这会子你不必进宫去,横竖有消息爹会跟你说的。”   怀真只得答应,却也知道是父亲也担忧自己安危之意。   却说这一日,骋荣公主又来到王府,彼此略说片刻,骋荣便问起先前之约,因道:“再过两日,我便要启程回国了,你可跟王爷王妃商议定了?”   怀真说道:“父亲还并未应允。”   骋荣点头道:“我也明白,王爷王妃自然是舍不得你的,何况……你还有小瑾儿,你必然也舍不得他。”   怀真听说起小瑾儿来,便垂了眼皮,半晌才一笑道:“我自然是舍不得他,然而纵然再舍不得,也要舍得……太太爱他如命,唐家三房这里,目下又没有别的根苗,纵然先前太太仁慈,叫我带着小瑾儿,然而我又如何不知,小瑾儿毕竟是唐家的人,将来也是要留在唐家的,如此,倒不如现在就……”   骋荣道:“怀真……”   怀真一笑转开头去,悄悄拭泪,静了片刻才道:“故而我想,索性离得远一些……如此反而更好呢。”   骋荣无言以对,便只好另说些别的话好逗她开心,又道:“前日慕掌柜相请,给我看了几样儿世间珍稀的宝物,可惜你不在场。”   怀真知道她的心意,就也打起精神来道:“是什么宝物?是了,先前慕掌柜也送了几样东西给我们,我得了两件难得的,分别是蔷薇水跟海狸香,我甚是喜欢,已经用蔷薇水调了两样香出来呢。”   骋荣笑道:“我就知道,慕掌柜这人是很会做人的,知道你最喜欢这些香料,便捡着这些给你。”   骋荣又说了半晌,见怀真转忧为喜,才又告辞离去。   因跟骋荣提起了小瑾儿,怀真不免又触动想念之心,下午时候,便乘车来到唐府,跟小瑾儿玩闹了半日。   至黄昏时候,唐夫人便苦留她住下,怀真因想着前途未卜,又因小瑾儿慢慢儿长大,只怕更加彼此生分了,真真儿是情何以堪……当下果然便留宿唐府之中,一直到了次日方回。   正兰风也盼着她,因见她回来,便拉到书房中。   怀真见他如此,知道多半是宫内的事儿有了着落。   果然兰风道:“这件事儿,算是放下一半儿的心了。”当下就把打探来的情形说了一回。   原来昨日,因赵永慕龙颜大怒,喝命严查,宫中众人不敢怠慢,详细查验之后,发现前儿苏婕妤所吃的海棠酥,果然是落了药的,仔细查探究竟,到底是寻到了动手之人。   偏偏这动手之人却并不是别的,乃是皇后身边儿的一名叫做秋蔚的贴身女官,乃是皇后自在郭家时候就带着的……经过一番审讯,秋蔚已经应承了自己因嫉妒静妃,为皇后不平,故而动手,而秋蔚供认所有之后,便又说了许多对不住皇后等的话,趁人不备,竟自尽了。   怀真心惊肉跳,听着秋蔚这个名字十分熟悉,仔细想想,却不是先前在熙王府的时候中了药,被郭建仪相请、那前来帮忙的丫鬟?   若是不认得倒也罢了,如今回想……那却是个看着极淡然有心思的丫鬟,没想到竟会是这般的人?   赵兰风又说道:“只因这一节,皇上斥责皇后有失职责,命皇后静思己过……其他的倒也罢了。唉。”   怀真心中滋味复杂,默默无言。   兰风见她呆呆地,便问道:“我听说今儿骋荣公主来过?”   怀真正思量间,便只点了点头。不料兰风说道:“先前你说要出去……爹并不肯答应,然而如今看来,纵然强留你在京内,竟也是……”   兰风想到苏婕妤如今之态,倘若不是上天眷顾,这会子倒下的,便很可能是怀真了,可见那些凶险真真儿的防不胜防。   兰风深吸一口气:“爹心里想,倘若你真的想去詹民国……那么,倒也可以随着骋荣公主去转一转,横竖如今天下太平,你若是厌倦了,再回来就也使得。”   怀真正出神中,茫茫然听兰风说了这几句,起初竟未及反应,过了会儿才醒悟,便道:“爹……你说的可是真的?”   兰风心中为难,可是望着怀真双眸,仍是点了点头:倘若强留,怀真自然不会忤逆,然而自从先前他入诏狱开始到如今,怀真只怕也从不曾真正开颜过,倘若她果然有心出去游走四方,只要是她愿意且是喜欢的,又如何不能成全?   因此赵兰风痛下决心,终究首肯。   不提怀真如何,倒是李贤淑听说了,把兰风骂了几句,道:“这样娇滴滴的女孩儿,又不是骋荣公主那样镇日在外骑马游街的,跑出去怎么了得,谁知道会生出什么别的事来?何况她还有个小瑾儿呢!肚子里可还揣着一个呢!”   兰风道:“我也是想开了,若要怀真不伤分毫,只好把她牢牢地看在宅子里,不然倘若出去……宫中府中,倒也不知会有什么意外,不如且随着她的心意,由她去罢。”   李贤淑直着眼问道:“小瑾儿呢?”   兰风道:“你没见么?这几日怀真特意把小瑾儿放在太太那里,只怕她也是想……”   李贤淑不由鼻酸:“好罢,别的能撇下,她的亲娘也能撇下?”   兰风把李贤淑肩头拥住,道:“快别这样伤感,你就当怀真仍是出嫁了罢了。”   李贤淑摇头道:“若是出嫁,倒也比这个好些,至少知道她在那儿,要找也是容易的,若真去了詹民国,来来回回,至少也要三个月!”   兰风道:“你忘了先前你陪我回泰州,也依旧是跟怀真分开了数月呢?”   李贤淑语塞,忍不住捶打兰风道:“你到底是帮谁的?”   兰风握住她的手:“我谁也不帮,我只是想让怀真快活自在。”李贤淑听了这话,红着双眼,却终于不做声了,只是低低啜泣。   话说这日,正是骋荣公主启程回詹民国的日子,只是众人却并不知道,车驾之中,还有一个永平郡主。   骋荣公主仍旧骑着马儿,随行车驾旁边儿。   怀真因是头一次撇开父母出门,心中忐忑惶恐,虽包袱等物都收拾妥当了,可临行之前,竟又不舍起来,那脚几乎也僵了,寸步也动不了。   李贤淑更是不舍,拉着她不许出门,兰风因见母女两个如此,他心里却也难以割舍,更隐隐后悔答应了她,便温声道:“阿真……若现在变了主意,也还使得。”   自打定了主意要去,这两日里,怀真也分别向应玉,张珍容兰家里,唐府等各处都走了一遍,将所要需要交代的一应事宜也都安置妥当。   事到如今,又怎能后悔?   将出门之时,门上却报表舅爷来到。   虽然怀真要远游此事,并未向人张扬,只是怀真私底下同应玉说过……然而郭建仪因早知道她有此打算,何况她又拒了自己的心意,便猜到她今日要跟骋荣公主去。   进来见兰风夫妇是如此情形,郭建仪自知猜对了,心中冰冷无言。   怀真反镇定下来,道:“小表舅,先前不及说,正好你来了……可记得我曾同你说起的好事么?是因太姑奶奶把她一应的产业都交付了我,我理了账目,留了一部分能用的,其他的田舍产出,库中的宝物等,都交付你处置,权作国库之用罢,也算是我尽了太姑奶奶的一点儿心意。”   郭建仪深吸一口气:“我不听这些,只要你留下。”   怀真道:“我留下也只是生事。我走后,别的倒也罢了,只有小表舅你,我向来虽知道你的心意……然而你好歹也为自己着想,郭家不能无后,京中好女颇多,小表舅若是能与人结缘,我不管在何处,都为你喜欢。”   车轮滚滚,微微颠簸,怀真回想临别之情,不觉心旌神摇,难以自在。   正行走间,骋荣公主忽地听到一声唤:“停车。”   骋荣靠近车窗,便问究竟,却见车帘微微打起,是怀真满面泪痕:“公主……我……”   原本打算去詹民国的时候,还是一派喜欢,仿佛豁然开朗,然当真启程,每次车轮转动,都好像压在她的心头一般,叫人呼吸都不能。   骋荣才要说话,就见莽古从前头打马跑了回来,问道:“怎么不走了?”   此刻已经是出了城门,上了大道,左右两边儿是密林,因天气渐冷,这会儿又早,路上竟没有别的行人。   骋荣才要回答,忽然脸色一变,放眼看向身侧林中。   与此同时,便听到得得的马蹄声响,从背后大路上急促传来!骋荣不及回头看来人是谁,就见密林中哗啦啦一声,数只飞鸟冲天而起,与此同时,箭如雨下!   ☆、第 355 章   话说车队出京,忽然箭如雨来,骋荣公主知道遇了埋伏,却不知是何许人竟如此大胆,敢在离京城不远的官道上动手。   骋荣虽是女流,却从来极有见识,遇事不慌,忙叫众人抵抗,陪伴而行的除了詹民国的侍卫队外,另还有京畿司之人,只不过因猝不及防,顿时间先被伤了一半儿。   怀真人在车中,不知如何,笑荷夜雪两个人早就起身,一个将她按倒护住,一个略掀起帘子往外看。   正看时,一支箭嗖地射了过来,夜雪将身一闪,箭射破帘子,钉在对面车壁上。   幸而除了这一支箭外,再也不曾有乱箭射入,笑荷色变问道:“这是什么人?”   夜雪说道:“是从树林里射来的,性辞职人只怕立刻就会现身。”果然才说两句,果然就见许多人影,光天化日下如同鬼魅,向着车队袭来。   笑荷见箭止了,也起身看去,猛然见这般阵仗,惊心之余,也觉大事不妙。   夜雪道:“不知这些人来意如何,外头有公主在,咱们只别出去。”   说话间,却又听见急促的马蹄声响起,两个人面面相觑,忽地听外头骋荣公主道:“凌驸马,快回头!”   怀真原本伏底身子,正听着两人对话,猛然听到骋荣如此一声,便抬起头来,眸中透出不信之色。   笑荷诧异道:“什么话,是凌公子也来了?”   夜雪也变了脸色,试着将车厢门打开,探身往外,果然见自城门方向、一匹快马飞驰而来,马上那人,素衣锦袍,革带随风,面容冷峻而双目如星,正风驰电掣般打马而来,岂不正是凌绝?   此刻喊杀声四起,车驾护卫队跟来袭刺客正拼生死,骋荣跟莽古两人也都动了手,然而这来犯的敌人因早有准备,竟大有以一敌三之势,又加上兵器甚是厉害,眼看车驾卫队已经撑不住了。   骋荣见状,便用詹民语呵斥了几句,有一个侍卫跳上车来,打马急赶而行,竟是调头往京城方向而去。   因车转的甚快,怀真跟笑荷夜雪两个,齐齐歪了身子,笑荷忙抱住怀真,仓促中道:“公主想叫咱们赶回城去!”   原来骋荣见刺客人多势众,只怕扛不住,故而想保全怀真,谁知马车转头疾驰之时,忽然有几个刺客,竟也随之纵身赶上。   骋荣见状,心中一惊,回头冲着莽古大喝几句,莽古吼声如雷,也不回头,眼见一名刺客刀刃雪亮逼来,他竟不避,一步上前,就在刀刃卡在了身上之时,蒲扇般的大手探出,猛地将那人掐住脖颈,微微用力,顿时便拗断那人颈子,顺势把尸身往另一名刺客身上用力甩过去,大力之下,那人亦被撞翻在地。   其他众人见莽古如此悍勇,又惊又怒,当下又有几名刺客怪叫着冲了上来,詹民国的侍卫们也都是一贯的骁勇无畏,又见少主是如此神威,自然也是精神大振,因此虽然伤亡惨重,却仍是气势惊人,令刺客们无法小觑。   场中交战激烈,不远处的高地之上,默然立着三道人影。   当中一人,黑巾蒙面,抱着双臂,正冷冷观望,眼见詹民国众人如斯情形,不由喃喃低语数句,却竟是扶桑话。   蒙面人说着,目光转向那往城内奔逃的马车上,此刻早也看见官道上疾驰而来的凌绝,蒙面人笑道:“有趣,没想到竟然一箭三雕了。”   蒙面人右侧那身形略娇小的人道:“主君这话何意?”听声音,竟是个女子。   蒙面人并不答话,只是盯着场中,见骋荣公主人在马上,忽地张弓搭箭,只听嗖嗖两声,箭无虚发,竟把一名刺客射翻在地,两个人躲闪的快,只侥幸受伤。   然而虽然如此,仍有两人紧追着马车不放,有一个人跃上车辕,忽地见马车内一个女子出来,正是笑荷,手中白刃影动,将那刺客逼住了,无法入内一步。   这会儿骋荣复又张弓,趁着那刺客跟笑荷交手不及之时,一箭射出,便又解决了一个。   蒙面人看到此处,便皱皱眉,他身边儿那人道:“主君,让我去罢。”   一语未罢,左侧一个粗哑的声音道:“良子,还是让我去。”   蒙面人微一点头:“让良子去,只记得……别……”   蒙面人并未说完,良子却已经明白,低头道了声“是”,纵身跃下山丘而去。   剩下那人似有些迫不及待,焦躁说道:“主君,为何不让我出马,让我杀了那王子!”   蒙面人不言语,那人道:“主君莫非觉得我杀不了他?”   蒙面人这才淡淡说道:“我已有决定,你敢质疑?”那人闻言,这才又低下头去。   且说骋荣公主眼看要解决了那追着马车的数个刺客,忽然听笑荷道:“公主小心!”   骋荣回头,竟见一道人影从侧面越来,身形娇小,满身黑衣,竟像是一只黑色的飞鸟一般向着自己袭来。   骋荣见她手底锋芒闪烁,不敢怠慢,来不及发箭,举手把腰间软鞭摘下,猛然一鞭挥了过去。   良子想不到她的鞭子竟如此厉害,人在空中,躲闪不及,被辫梢掠过脸上,顿时火辣辣地,却越发激起她的杀性,就地一滚,顺势拔刀刺向骋荣的坐骑。   骋荣见状,手腕一抖,鞭子如灵蛇似的往底下挥去,只听得一声马嘶,与此同时地上一溜儿灰土暴起。   骋荣心知不好,纵身而起,千钧一发之时跃在地上,而良子也慢慢地站起身来……骋荣骑的那匹马兀自跑了几步,才倒头跌地,竟是气绝。   良子望着骋荣,抿嘴一笑,举起沾血的刀刃,伸出舌头舔了舔,马血腥咸,仍是温热。   这会儿莽古因见骋荣遇阻,顿时又大吼数声,几个詹民侍卫纷纷冲上去护卫,这会儿那马车又往前而去。   山丘上的蒙面人见状,有些懊恼地低语了一声,终于一闪身,竟自己冲了下去。   话说笑荷人在车辕上,一手持刀防范,一边儿打量战况如何,正两个刺客闪身而来,笑荷挥刀直刺,怎奈她的武功虽然也算不错,却仍不能跟这些刺客相比,正险象环生,忽然身边儿多了个人,正是夜雪,两人合力,将一名刺客逼退。   外头乱作一团,车厢内,怀真亦随车颠簸来去,此刻车厢门被震开来,可见两个丫头挡在跟前儿,日光之下刀刃反光,极为刺眼。   怀真微微眯起双眸,一刻恍神的功夫,听外头有人叫道:“应怀真!”   怀真这才一震,想起来这是谁的声音,极快转念间,忙掀开车帘看出去,却见一匹马急奔到跟前儿,素白飘然的身影直冲入战圈,在一团生死乱战之中,看的人捏一把汗。   怀真蓦地想起骋荣公主方才的话,不由忙忙地叫道:“凌绝!你来做什么!你、你还不快走!”   凌绝正有些张皇,看见她时候,双眸转作一片沉静。   怀真却已看到有一道略微眼熟的黑衣身影风驰电掣似的逼近过来,不知为何,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失声叫道:“你快走!”   那黑衣蒙面人逼近过来,竟生生地拦在了那马儿前方,抬手往前一拍,凌绝的坐骑前蹄腾空,竟急急地刹住去势,几乎人立而起!   凌绝人在马上,死死地拽着马缰绳,身子却被掀的几乎倒跌出去。   那黑衣人笑道:“好极了……”   怀真几乎不敢看,尖声道:“凌绝!”又嚷道:“停车!”   谁知此刻,赶车的侍卫负伤,马儿受惊,便跑乱了,车轮也随之乱扭起来,车辕上笑荷一个趔趄,将跌出去,夜雪伸手欲拉住她,却反而被她带着,竟双双摔下车去!   电光火石间,马车竟往官道边儿上的沟中歪了过去。   与此同时,凌绝正从马上滚落,那马车也堪堪正到身边儿,凌绝不及迟疑,猛然跃起身来,竟一气儿跳上马车。   黑衣人一眼见是如此,顿时色变,也纵身追了过来。   怀真身不由己,竟被从马车这边儿摔到了另一侧,只勉强弓着腰,撞得肩头疼得麻木。   就在整辆马车要栽倒深沟中去之时,忽地有人破门闪身而入,怀真抬头看去,却见正是凌绝,抬手道:“别怕!”往前一扑,握住怀真的手,顺势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便在这时侯,马车猛然往下一顿,将要翻落。   间不容发中,车厢处人影一晃,却是那黑巾蒙面人闯了进来,一把抓住凌绝后心,掌力微吐,凌绝只觉得一股大力袭来,后背心一震剧痛,眼前发黑,却仍是地抱紧怀真不放,嘴角却已渗出血来。   忽听蒙面人冷哼一声,还待动手,怀真已察觉不妥,顿时叫道:“凌绝!”   蒙面人闻言,当下不再理会凌绝,只抢上前来,便将她硬扯入怀。   怀真尖叫一声,伸手抓向刺客脸上,手抓住那蒙面巾子,用力一扯,便扯落下来,露出底下一张脸,似真似幻,竟正是阿剑。   怀真蓦地看见这张容颜,满心空茫,这一错神儿的功夫,马车已经整个儿歪了过去,而阿剑双眉一敛,将怀真抱紧了,身形往外一跃!   就在他跳出马车的瞬间,马车四轮朝天,整个人翻倒下去,轰然一声。   怀真听到这一声响,猛然回过头去,见马车跌在沟渠里,车顶都撞跌的塌陷了,并不见凌绝的身影,顿时双眼发直。   此刻场中交战的个人都有些手上迟缓……良子回头打量,骋荣也心系怀真,两个人见蒙面人抱着怀真安然跃了出来,心下滋味各异。   骋荣喝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那蒙面人双足落地,抬眸看向骋荣,骋荣见他甚是年青,长相也颇为俊美,只不过眉宇间隐约有些邪气,自不认得。   此刻怀真转过头来,目光飞快地扫过骋荣,又慌乱四看,却见距此不远之处,而夜雪跟笑荷两人互相搀扶着,虽然狼狈,却还活着,只是……   怀真回头,死死地盯着那辆马车,嘴唇颤抖,想叫却叫不出声儿来。   怀真深吸一口气,便要自阿剑怀中挣开,怎奈他抱紧不放。   怀真便含泪咬牙道:“他们、是倭国人!”   骋荣见这些刺客的身法手段,早有所猜测,见怀真报出来,越发笃定了,又见这些人中仿佛以阿剑为尊,骋荣便昂首道:“我詹民国素来跟扶桑无冤无仇,阁下这是何意!可是想挑起两国争端?”   阿剑并不回答,只冷哼了声,轻轻道:“全杀了!”   一语说罢,原本停手的倭国刺客顿时又挺刀而上,顿时喊杀声复又四起,刀光剑影,血色乱舞。   就连山丘上那倭人也冲了下来,杀入战团,一名詹民侍卫欲将他拦住,谁知这人停也不停,只是挥拳直击,那侍卫猝不及防,被打的倒飞出去,口喷鲜血而亡。   怀真目光错乱,不知是要看谁才好,又见笑荷夜雪也被人围住,两个人分别负伤,显然撑不了多久,莽古对上那狂人,只有骋荣跟良子两个人尚不分胜负……   怀真呼吸也都大乱,只觉得周遭血腥气四溢,令人极为不适,日影都似在眼前飞转起来,胸口隐隐作呕。   正在此刻,却听阿剑道:“别怕,我即刻带你走。”   怀真听了这一声,一瞬间,仿佛回到了肃王作乱那夜,此刻正在永福宫中……然而却明明不是,这会儿,原本的救援者竟变成了行凶者。   而凌绝……   一念至此,怀真又含泪看向那摔坏的马车,忽然却见车内一动,有人慢慢地爬了出来,怀真蓦地睁大双眸,眼中透出几分喜悦之色。   此刻阿剑却也发现了,不由笑道:“倒是命大的很。”   话音刚落,便见一名刺客鬼魅般闪身跃过去,双眸盯着凌绝,步步紧逼,仿佛是饿狼盯着猎物似的,几乎能听见那不怀好意的狞笑声。   凌绝脸上毫无血色,只唇边渗着血迹,身上各处也有了伤,已摇摇欲坠,站不住脚,他才起身,便张目四顾,望见怀真的一刻,才似微微松了口气。   然而呼吸间,却觉胸口剧痛,张口之时,竟呕了一口血出来。   怀真死死盯着,屏息叫道:“不要!住手!”   阿剑置若罔闻,神色冷极,竟道:“昔日凌景深跟唐毅设计要害我,如今他最疼的兄弟死在这里,不知凌景深知道后,会是怎么样?”   怀真看凌绝一眼,却又无法再看下去,浑身发颤,哆嗦着伸手抱住头。   阿剑见她如此,却又柔声道:“好了,就算把他们全杀了,我也不会伤害你的。”   便听怀真喃喃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会儿周围,几乎每一刻都会有人倒下,只有阿剑抱着怀真,静静站在原地,没有人敢靠近一步。   阿剑不答,怀真忽地又颤声道:“我求你,你放了他们,不要再杀人了。”   阿剑挑了挑眉,不以为意,知道怀真看不得这些,正要抱着她离开,忽然身子一僵,便觉得脖子上微微刺痛。   阿剑心头惊动,当即站住脚步,垂眸看向怀真道:“你干什么?”   却见不知何时,怀真手中已握了一支乌木的仙鹤振翼簪子,尖尖地一端正好儿抵在阿剑的脖子上。   怀真红着双眼,嘴唇仍有些发抖,却撑着说道:“你叫他们住手!快些!”原来她知道乞求无望,方才抱头之时,已经把簪子摘下,便等此刻。   偏偏阿剑双手抱着怀真,要脱困,除非闪电般立刻将她放开,然而……阿剑目光一变,似笑非笑道:“你想杀我?”   怀真不敢转开目光,生怕看见让自己受不得的场景,只是死死地握着钗子,微微用力一刺,感觉钗子尖儿扎进皮肉……若再往内……   这感觉委实难过,其实已经忍不住,胸口不受用的很,却仍是装作若无其事之状,咬牙道:“你不信、就试一试,大家同归于尽!”   阿剑双眸极冷,却偏不动声色,更一丝儿惊恐畏惧都无,反而柔声道:“好,那你便再用力些,刺进来就是了。”   怀真想不到他竟是这样强悍,鲜血顺着簪子顶端流了下来,他竟浑然不觉似的。   正在此刻,忽地传来一声惨叫,好似有些耳熟,怀真的手轻轻一颤,几乎忍不住回头看……然而对上阿剑绝情的双眸,便生生停住,在他跟前儿,如何敢有丝毫的怠慢疏忽?   两个人目光相对,阿剑只是淡漠地看着怀真,仿佛她刺或者不刺,生死都不跟自己相干,只听身边一声声惨叫,一个个倒下,他便笑说:“我杀了凌绝,凌景深自然痛不欲生,我带走你,且看唐毅又是如何……再加上詹民国这些人死在天子脚下,将来舜跟詹民国之间,想必也有一场好戏……你想杀了我么?杀了我,也改变不了这些,何况……我看你也不会忍心杀人,更不至于忍心杀了我,是不是,怀真?”   如他所说,那抵在颈间的簪子果然微微颤抖着松开了。   阿剑唇角一挑,正要笑语,忽然间怀真簪子一挥,却是转而抵着她自个儿的心窝,说道:“那好,我就跟他们同归怎么样?我不忍心杀人,可忍心杀了我自己,你当然也是知道的,是不是,招财叔?”她抬起双眸,同样决绝地盯着他。   唇边刚浮出的笑容慢慢隐去,眼底又似先前一样冷绝,阿剑瞪着怀真,虽仍似面无表情,然而却禁不住喉头一动。   怀真静静说道:“你不必带走我,且看我死了,唐毅又是如何。其实我也想知道,倘若我死了,他到底会如何……招财叔你若是知道了,记得烧香祷告、告诉我。”   阿剑死死地盯着她,却见那簪子上一点血,慢慢地浮在她心窝处,竟不知是她自伤了流出来的,还是原本的他的血,如一点血色琉璃似的,宛转荡漾。   阿剑闭了闭双眼,猛然用扶桑话喝道:“停手!”   嘈杂迷心似的兵器交加声儿一瞬隐去,怀真仍死死盯着他,其实只她自己知道,眼前阿剑的影子几乎也浮动起来,有些看不清了。   手上略微用力,簪子扎着心头,那鲜明的刺痛感才叫她又清醒了几分。而阿剑察觉她的动作,只当是她又行胁迫,眼中便透出几分怒意来。   此刻骋荣公主踏前几步,扬眉怒道:“怀真!”以骋荣的脾气,显然是不肯答应。   怀真望着阿剑,口中却道:“公主,他们想要害死你跟王子,好嫁祸大舜,为两国着想,公主该知道不可意气用事。”   骋荣握紧双拳,胸口起伏,但却知道怀真所言是真。   怀真又道:“招财叔,你听见了。”   良子掠到跟前,用扶桑话劝道:“主君,万万不可!”   阿剑眼中透出思量之意,垂眸看着怀真道:“我可以放他们生路,但是你要跟我走。”   怀真毫不犹豫道:“好。”   忽地凌绝道:“不成!”声音沙哑,似是忍痛,同时抬手拢着嘴,又吐了一口血出来。   怀真听了这把声响,强忍着不去看,只对骋荣道:“公主快去。”   骋荣瞪了她半晌,眼也红了起来,却喝道:“回京!”   莽古用詹民话叫了两声,方才他跟那狂人交手,身上也受了伤,却分毫畏惧都无,盯着怀真,便要冲上来。那倭国狂人见状,也蠢蠢欲动。   骋荣一把拉住莽古,莽古喉头呜噜两句,拧眉止步。   众人闻言,便飞快列队,缓缓后退,骋荣扶住凌绝,却见他脸色灰败,骋荣心头一惊,不知他几时竟受伤如此之重。   莽古走过来,便将凌绝轻轻抱起,凌绝已是强弩之末,身不由己,无法挣扎,却仍竭力看向怀真,见她人在彼端,被阿剑抱在怀中,依稀只看见双眸红泪,胸口染血。   凌绝见此情形,头晕目眩,这一刹那……于他眼前竟忽地浮现如此一幕:   也是应怀真被人这般抱着,血自她胸口缓缓漾开,仿佛天地也被染成血色,血泊之中,有一人简衣素服,跪在她的身旁,那呕心沥血的嚎哭之声,如斯熟悉,一如此刻……他未曾哭出来,却明明听见了的、绝望悲恸哭声。   ☆、第 356 章   诗云:   南北驱驰报主情,江花边月笑平生。   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是横戈马上行。   且说怀真,不知自己昏昏沉沉中,究竟过了多少日,也不知如今人在何处,先前的记忆之中,仿佛总是在赶路,耳畔时而有车轮滚滚之声,颠簸得她几欲大吐,时而又有水声潺潺,仿佛人在浪头之上,摇摇摆摆,越发难过,仿佛下一刻便会撑不住死过去。   神智清醒之时,偶尔也听过些许言语,有时候是阿剑的声音,有时候是没听过的……偶然低语,偶然暴怒,有时候又是嘈嘈杂杂地谈笑声响,吵得她无法安宁……   这一日,仍是半梦半醒间,怀真只觉得脸上沁凉,口中有什么度了过来。   怀真模模糊糊吃了,依稀睁开双眸,却见身边之人,正是阿剑,一手抱着她,一手拿了个调羹,左手轻轻捏着她的下颌,待她张口,便送进来。   怀真定睛看着他,下一刻便把口中之物吐了出来,冷不防中,顿时吐在他的身上。   阿剑见她醒了,又见如此,却仍是面无表情,只停了手,入怀中掏出一方帕子,复探手过来,似是要先给她擦一擦唇角。   怀真忙扭头避开,阿剑便垂眸,在自个儿衣裳上微微擦拭。   此即,怀真略微有了些力气,便往后一挪,想要离他远一些。   阿剑瞥见了,却也不言语,也并无动作。   半晌,怀真终于说道:“这是哪儿?”   阿剑道:“是山阴。”   怀真愣了愣,她虽是土生土长的舜人,然却对舜的地理并不十分清楚,便道:“山阴是哪里?”   阿剑闻言笑了笑:“靠近浙海了。”   怀真一惊,猛地睁圆双眸:“你说什么?”虽是看着他,眼中却已不自觉地透出几分希冀来。   阿剑挑了挑眉,明白她心中想到了什么,便淡淡哼道:“虽是靠近浙海,他却并不在浙海。”   怀真听得这句,一瞬心中隐隐发空,便转开头去:“什么‘他’,我可曾提过谁?”   阿剑却不理论,却道:“把这碗汤喝了。”   怀真并不看他,只当没听见的。   不料阿剑淡淡道:“若想保住你肚子里的那个,就把这汤喝了,若是你想害死它,就跟我拗着干罢了。”   怀真不由抬手拢在腹部,这才回头看过来,迟疑问道:“你有这样好心?”   阿剑道:“那你就当我不怀好意罢了。”又道:“横竖这许多日来,你已喝了不少。”   怀真气得看过去,却不知说什么好,阿剑望着她的眼神,欲言又止,只站起身来,竟自出外去了。   怀真瞧他走了,又看看那碗,半信半疑拿了过来,闻了闻,并不觉有什么异样气息,想到他方才所说的话,便勉强喝了一口,可想到他的身份……到底不放心,索性把剩下的都泼在地上。   这会儿,因觉着好些了,又听外间悄然无声,怀真便下地,悄悄走到门口,想开门出去瞧瞧,谁知门竟拉不动,原来是被从外头上了锁。   只好重又退回床上,默默地寻思了会儿,——自忖离开京城到了此地,纵然是兼程赶路,最快也要一个月的时间,此刻,却不知京中众人到底如何了,又不知阿剑把自己带来山阴,到底又有何图谋。   怀真思来想去,不觉又想到阿剑所说“他不在浙海”,先前不是说要来浙海巡海疆的么,如何这会子又不在了。   怀真乱乱地,不知寻思了多久,便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之时,再醒来之时,天已黑了,桌上点了一盏灯,室内无人,怀真正懵懂间,听得房门被人打开,仔细一看,原来是阿剑回来,关门之时,便闻到有些菜香气息。   怀真这许多日子来茶饭都少用,竟不知饭菜是何物了,这会儿闻到,毕竟是个有身子的,顿时禁不住便有些饿了。   阿剑将几碗菜放在桌上,见她只顾呆呆看着,便又把桌子搬到床边,道:“你瞧瞧看,可有爱吃的。”   怀真顾不上理他,只看桌上之物,见统共五样儿菜,油闷笋,梅菜扣肉,红烧狮子头,白切的茶香鸡,竟还有一盘绿豆芝麻饼,京城内虽也有,却也都是地道的山阴小菜。   怀真看了会儿,越发饥饿难忍,便拿起筷子来自吃起来。   阿剑自拉了凳子,在旁坐了,看她自个儿吃起来,眼中便透出几分笑意,他偶尔也吃两口,却多半只是看着她吃。   怀真因好久不沾饭菜,便只当他不存在,认真吃了一会儿,并没吃多少,却也即刻饱了。   阿剑给她倒了一杯水,怀真便喝了。   怀真因吃了饭,又有了力气精神,便问道:“你把我带来此处做什么?”   阿剑道:“你不是一直都想出来走动么?”   怀真道:“并不是想跟你出来走动。”   阿剑眉头一皱,怀真见他仿佛不悦,便索性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你不是招财叔,你把我招财叔怎么了?”因想到他假扮招财,那真正的招财又哪里去了,多半被这狠心毒手的人害死了,说到最后,便禁不住又惊又怒。   阿剑见她眼中透着恼怒之色,他的面色反而缓和下来,道:“我并没把他怎么样,只是他年纪毕竟大了……不然的话,也哪里就想离开你们了?”   怀真见他语声忽然温和起来,又且说的另有内情,便皱眉道:“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阿剑眨了眨眼,终于说道:“在泰州最后一年多的时候,他撑不住了,便故去了。”   怀真睁大双眸:“你、你是说……”   阿剑道:“我是说,我并没有对他做什么,你可明白了罢?”   怀真更加疑惑,目不转睛看着他问道:“既然招财叔在泰州的时候就故去了,那么……那么以后……你又是谁?”   怀真并没有察觉招财有什么不同,也始终觉着他从不曾离开过应家,这故去一说,从何而来。   阿剑对上她明澈的双眸,想了会儿,才又说道:“他终究是心意难平,故而才叫我假扮他,留在应家保护你们。至于我……”   怀真呆呆听着,阿剑却不再说下去,只是探手从怀中掏出一包东西,便递给怀真手上:“何必只问这些。”   怀真低头看看那纸包,慢慢打开,却见里头竟是糖渍的杨梅干。   阿剑道:“可惜此刻不是时令,不然你便可以吃到新鲜的杨梅了。”口吻之中,竟有着长长的惋惜。   怀真听着这般声音,不去看他的样貌,却竟果然有几分似招财叔昔日的口吻……怀真哑然之余,微觉心酸,便低头只顾看。   阿剑望着她螓首低垂,因连日来不理梳妆,青丝如瀑散落,竟果然也如昔日那个他一眼一眼看着长大的小姑娘般。   阿剑思忖中,禁不住抬手,便在她头上轻轻地摸了一把。   怀真一震,抬头望着他,陡然怔住。   昔日在泰州之时,“招财叔”便时常如此,偶尔他自街上回来,会带一些小甜点零嘴之类的东西,避着李贤淑,偷偷塞给她吃,每当那时候,怀真都格外高兴,而招财看着她的笑脸,便会在她头上揉一揉。   当时的那个招财叔,可是这会儿的阿剑?   他所说的“最后一年多时光”……那不正是自己从前世苏醒之后?那时候便是阿剑替换了招财叔?   怀真拿着那包糖渍杨梅干,喃喃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阿剑道:“你先吃一颗,我便告诉你。”   怀真看看那杨梅干,又看看阿剑,终于拈了一颗含在嘴里,甜甜酸酸之意于舌尖散开,于她此刻来说,正是适宜,一时微微受用。   阿剑见她果然吃了,才又说道:“我父亲,是袁先生……也就是你所说的招财叔的嫡传弟子。”   怀真更是意外,只顾呆看。   阿剑笑笑,道:“我父亲一生最敬重袁先生,也素来最知道他老人家的心意志愿,当初帮袁先生复仇不成,父亲便东渡去了扶桑……”   桌上一灯如豆,阿剑的声音低沉而舒缓,仿佛讲述的是一个极为普通的故事,然而每一句,却偏都隐藏着惊涛骇浪之意。   怀真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只听他继续说道:“父亲来至扶桑,跟天抚公主结合,便有了我,我自小习武,又听父亲说起袁先生的种种事迹,他老人家在我心中始终如神明一般,在我十二岁之时,父亲跟人比试重伤,在那时接到袁先生的消息,父亲便把我送到大舜,让我跟随袁先生行事。”   怀真咽了口唾沫,问道:“袁先生……就是昔日跟我祖母离开皇宫的那位袁统领?”   阿剑道:“不错,先生毕生的志愿,便是想看你父亲夺走大舜的江山,我在先生之前发誓,一定会助他达成所愿,故而一路看着你父亲位极人臣,明明可以再进一步,他却不愿……宁肯被那老皇帝左右生死……哼!他辜负了袁先生自小的厚爱。”   怀真一震,回过神来,忙道:“你别瞎说,我父亲是不想做祸国殃民的罪人,而你……”她本想说“勾结扶桑人”,然而阿剑体内也有一半儿扶桑的血脉,倒也不能用这个词,怀真便道:“你跟倭国人沆瀣一气,觊觎我朝江山,才是罪大恶极!”   阿剑冷笑道:“袁先生曾说过,那狗皇帝最看重的就是这大舜的江山,先生便是想叫这江山翻覆,以报当年德妃娘娘屈死之仇!就算是你们都忘了,我也不会忘记先生的遗愿跟初衷。”   怀真望着阿剑,他明明有一半儿是舜人,可却一心想报复大舜,他虽然牢记袁先生的遗愿,然而要用勾结倭国的方法,不惜挑起两国战火……这却实在是太过大逆不道、惊世骇俗了。   然而他自小儿便受如此教诲,只怕此刻再多说,也无法令他转变心意了。   怀真紧紧握着那包糖渍杨梅,口中的杨梅糖渍已逐渐淡去,只剩下了酸涩之意。   怀真深吸一口气,便道:“我本来并不关心家门之外诸事,然而……你究竟是想复仇,还是单纯的想为倭国效力?我却分不清了,可是袁先生所说的为德妃娘娘报仇,可他难道不知德妃娘娘的为人?倘若知道他用这等祸害天下的手段报复,只怕纵死也是不安心的。”   阿剑眼神一厉,喝道:“住口,不许你这样说!”   怀真道:“我说的有错么?人人都说我像德妃娘娘,你是不是也觉着我像?既如此,我说的自然便是德妃心中所想,就算袁先生在跟前儿,我也这样说,且看他到底听不听呢!”   阿剑蓦地起身,并不言语,只是皱眉盯着她。   怀真道:“你这般看着我做什么?你若是想帮助倭人祸乱我国江山,就不必假意用为德妃报仇的借口!没得玷辱了德妃……她才不似你们这样不择手段……”   阿剑不等她说完,情难自禁,抬手在桌子上轻轻一拍,只听得“哗啦”一声,桌子四分五裂,上头的杯盘尽数跌落,碎成一团。   暗夜寂静,这般动静,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怀真吓的抖了一抖,定了定神后,却又怒从心底起,便气道:“是恼羞成怒了么?有本事你且对我来!”   阿剑咬了咬唇,抬手指了指怀真,却一言不发,往外走去,还未走到门口,忽然身后风声传来,阿剑回手一抄,手掌心有些湿嗒嗒地,低头看去,却原来是那包糖渍杨梅,竟给她扔了过来。   又听怀真道:“我不稀罕这些!你在镇抚司杀了那么多人,在京城外又杀了那么多人,这会子带着我……不知要去哪里,若真的包藏祸心,将来开战的话……岂不是要死更多人?可知我极为后悔,后悔当时在镇抚司竟救了你!恨不得让三爷杀了你!”   阿剑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反身回来,径直走到床边儿,抬手便要打怀真。   怀真见他来的凶狠,吓得本能地捂住脸,却又很快反应过来,把手放下,咬唇昂首道:“我不怕你!”   阿剑瞪了怀真半晌,那手却缓缓落下,竟是轻抚在怀真脸上。   怀真一怔,心中浮起一丝异样之感,忙将他的手挡开:“你做什么?”   阿剑却顺势握住她的手,仍是死死地盯着她,微微倾身,竟靠近了几分。   怀真对上他有些发亮的双眸,莫名想到永福宫那夜,他沉静晦暗之态,便欲抽手:“你放开!”   此刻室内无人,只有灯火微微摇曳,怀真的心忽地跳乱,——原本当他是“招财叔”的化身,故而虽然知道他作恶多端,其实却并不是十分畏惧的,可是此刻……两人相隔如此之近,细看,才终于认定他竟是这般年青,大概比唐毅还要小几岁……如今又握着她的手不肯放,这种眼神……   怀真原本并无畏惧,心想最大不过一死罢了,然而此刻……   大概是看出了她眼底透出的害怕之色,阿剑咬了咬牙,陡然放手。   怀真脱困,忙往床内挪去,屈起膝来,双手抱紧,埋首膝头,再也不看他一眼。   阿剑站在床边儿,呆了一会儿,才见灯火光闪了一闪,继而是门响,却终于是他出去了。   怀真竖起耳朵,听到门扇落锁的声音,隐隐仿佛还有阿剑低语了几句,多半是门口另有守卫。怀真呆了呆,越发抱紧了膝头,垂首之时,不觉有泪跌落下来,心中默默地便想:“三爷,你在哪儿呢?”从无仅有的,这一会儿,最想的却竟是唐毅。      ☆、第 357 章   山阴近海,多水,虽是冬日,却并不觉如何肃杀,仍透出几分湿润氤氲气象,清溪泛波,衬着那般黑瓦白墙,宛若水墨画轴,雅致幽远。   是日绝早,一艘乌篷船自桥下荡出,船桨入水,摇动半塘涟漪。   怀真还未睡醒,就被他惊醒,还未来得及开口,一袭长披风兜头盖脸地将她裹住,便被抱了出来,不想竟是来至船上。   原本不知他到底想如何,此刻试着转头四看,所见竟是那般清新自在的山水景色,才把那份惊怕之意暂且压下。   昔日怀真虽跟着兰风泰州住了多年,然而泰州地僻,不似山阴这里近浙,因富贵做底,透出几分清雅斯文气象来,如此新奇,倒是第一次得见。   只可惜身边儿相陪的是这个人,不然的话,真真儿可以开怀了。   怀真只看了一会儿,因有心事,便又垂首,退回船舱内,默默静坐。   对面儿阿剑问道:“怎么不看了?”   怀真听他出声,不免想到昨夜他所作所为,乃至后来她担惊受怕,也忘了是怎么睡过去的,只是不免又做了些零碎可怕的噩梦,此刻便更不愿同他说话。   阿剑见她不言语,便道:“还是因为……并不是想跟我一块儿出来走动?”   怀真见他竟然一猜就着,心中微惊,却仍不抬头。   耳畔只听得船夫摇橹,吱吱呀呀的声响,怀真略瞥过去,见那湖水深碧,便想起一事来,忍不住问道:“前儿你说他不在浙海,那却是去了哪里?”   阿剑淡淡道:“你不是说你没提那个人么?”   怀真哑然无语。   阿剑看她低眉垂首,帽兜兀自压在额前,越发显得脸儿巴掌般,小的可怜,他心底一叹,便伸出手去,将帽子微微地给她往上撩了撩。   不料怀真被这突兀的动作吓了一跳,忙倾身往后,意图避开他的手指。   阿剑见状,便缓缓地握起手来,轻轻冷哼了声,却也没说什么,只盯着怀真看了几眼,便举手将旁边小桌上的一坛子酒拿过来,自斟了一杯,举头吃了。   怀真嗅到酒气,隐约又有些慌张,只顾转头看着外面。   这会儿因是清晨,河上雾蒙蒙的,青石板路上偶尔有几个早起之人走动,忽地见一家门扇打开,竟是个民妇走出来,来到河边,俯身打水。   怀真不由仔细看着,却见这妇人年纪中等,容貌也不算出色,只是普通平凡罢了,身着一袭青色棉布衣裙,提了水后,便起身拾级而上,又回到那门内去了。   她的动作十分利落娴熟,显然是做了无数次,故而习以为常,脸上都还带着几分晨起的惺忪之色,然而就是这样极为寻常的举止,却让怀真看愣了。   阿剑见她不言不语,只是打量,便说道:“你看什么?”   怀真心道:“这妇人显然是小户之家,故而她亲自劳动,家中只怕也有夫婿儿女,故而早早地起身做事……倘若我也生在这个地方,也如这个妇人一般,守着家人……平稳安然的……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忽地又想:“前世之事,不必再提。只今生是这个样,先前在唐府内,因三爷公务繁忙,彼此也总是两下分开,如今更不用想了,竟像是水上浮萍,哪里有个安心的时候,竟还不如这寻常农妇了。”   怀真便问道:“上回,你同我说你叫阿剑,这名字只怕也是假的了?”   阿剑听她问起此事,便回答道:“袁先生有醉剑之称,父亲大人从小盼我能学的他一二风采,故而我的乳名叫做剑郎,我还有个扶桑名字,只不过你大概不想知道。”   怀真点头道:“剑郎……有这个名字,何必再有什么扶桑名字?”   阿剑心头一动,张了张口,却是无声,此即见她怔怔地望着河岸出神,便道:“好罢,我同你说就是了。”   怀真回过头来,一时竟忘了他要说什么,只过片刻,才想起来自己方才问过他唐毅如今何在的话,忙定睛听他说来。   阿剑见她细看自己,才说道:“他原本在浙海这边儿,只前些日子,不知为何他撇下公务,只悄悄地带了几个随从……仿佛是要赶回京去,我是后来才得到消息的。”   怀真大为意外:“你说什么?三爷回京?我、我怎么不知?”   阿剑道:“他此事行的隐秘,我也是前几天才得知消息,此刻按照行程,只怕他也将回到京城了。”   忽又冷笑:“据我所知,京城之中并没有什么要紧的公事,先前连平靖夫人仙逝他都不曾回京,这一次倒是不知为了什么。”   怀真也是懵然不知,阿剑扫她两眼,似笑非笑地道:“只不过,倘若他是为了你回去的,可要叫他失望了。”   怀真皱眉道:“你不要胡说,三爷怎会为了我回去。”   阿剑道:“谁知道呢。我不过是想的罢了,倘若真的为了你,那可是有趣的很。”   怀真见他一副幸灾乐祸的口吻,便含怒瞪着。   阿剑却仍是笑,却又倒了一杯酒,送到怀真跟前儿,道:“要不要尝尝看?本地的香雪酒。”   怀真一言不发,举手给他打落。   酒水泼了一身,阿剑也不恼,仿佛方才的事让他甚是愉悦。   乌篷船悠悠往前,转了个弯儿,此刻路边儿的行人多了起来,阿剑本想让怀真到船舱里头,然而看她凝眸望水,眉宇中有些悒郁之意,他便并未出声。   如此船又幽幽行了一段,拐进个狭窄的水道,两边儿矮树横斜,枝桠几乎落在了水面上。   怀真仰头看着,见树枝将天空遮蔽起来,底下是船跟水,抬头是树跟天际,感觉甚是异样,只是望着枝桠间闪闪烁烁,不多时便有些头晕。   是夜,便又在一所新宅中歇息,怀真见不是昨儿歇脚之处,心中暗想,这只怕是他们的狡兔三窟之意,不过连日来总是赶路,如今到了山阴,却竟有些停歇下来,不知何故。   忽然又想到阿剑曾说:山阴临近浙海。   怀真心中便浮出一个不祥的念头来,只是不敢细想。   果然,换了新宅之后,一晃已有两月,再未出门,期间有一阵子,听到外头劈里啪啦的鞭炮声响,怀真身边儿也无人同她说话,因此过得懵懂,更不知如何。   又过几日,自己才隐约想起来,原来是过了腊八,将要新年了,故而外间的百姓人等正在庆贺。   想不到将要过年还罢了,忽地想到,便不由把家中诸人都又念想了一番,委实困顿忧闷的无法,肚子里的小家伙仿佛也察觉她心情不快,隐约也有些翻腾。   怀真便勉强出门,在庭院中有几棵花树,其中一棵玉兰花,正含苞待放,另一棵却是腊梅,郁郁簇簇,开的正好,怀真嗅着那幽甜香气,心底的烦躁之意才逐渐散开。   不知为何,自从有了身孕后,她愈发喜欢这些香气,不似是先前有小瑾儿的时候,心头总是慌得很,也是半点儿香料也沾不得,否则便更加不适。   然而这回不同,有时候心里焦急不安,只要嗅到花香等气息,便会很快地定下神来,久而久之,怀真也似明白了,定然是肚子里的这个孩子也喜欢这种清香味道,因为这点儿……怀真总觉着这次一定是个女娃儿。   此刻她怔怔看着那金黄的腊梅,忽地想到肃王府内那偌大的梅树,一时眼前也浮现昔日场景,迷迷离离,只不知今生,竟还有没有机缘再回去看一眼那大梅树,也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到……   眼见将要过年了,怀真粗粗算了算月份,心想再过两个多月也就是产期,然而此刻,她却不想这孩子这样快就生下来,只因兀自不知前头迎接她的会是什么样儿的命运。   这一日,阿剑从外头来,忽然竟带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来到。   怀真第一眼看见之时,还以为是幻觉,怔怔然不信。   那人却走上前来,似笑非笑地行礼,道:“姑娘可好?”眉眼带笑,透着一股机灵,这人竟是王浣溪。   怀真猛然紧张起来,以为王浣溪也是给捉来的,谁知见她神情一派淡定,才意外道;“你、你如何在这里?”说着又看阿剑,仍是悬心。   浣溪淡然道:“是少主怕姑娘孤单,特意叫我来陪着的。”   怀真一惊:“你叫谁少主?”   浣溪看了阿剑一眼,笑而不答,其意自明。   阿剑面无表情,只吩咐说:“好生伺候。”转身自去。   浣溪行了礼,便自来熟似的进了厅内,怀真不敢置信,缓步挪进厅中,望着浣溪背影,问道:“你、你这是何意?你不是在镇抚司么?”   此刻厅内院外尽都无人,浣溪扫了一眼,却笑道:“原来果然谁也不曾跟你说,倘若上回我死在镇抚司,只怕也没有人知道。”   当下,便将昔日在镇抚司中、阿剑如何现身,唐毅如何绝情……胭脂如何枉死等事一一说了。   怀真听到她被唐毅一箭穿心,如闻天书,浑身也微微有些战栗,后退两步,缓缓地在榻上坐了。   浣溪点头说道:“你是不是不信呢?我白捡了一条命,也还有些不信呢……只却牢牢记得,胭脂姐姐临死曾劝我,何必对一个无情的人滥情,且看她的下场,就是个例子,我是侥幸命大没死罢了……然而我……”   怀真咽了口唾沫,抬头看她。   浣溪狠狠道:“凭什么我在他眼里,总如草芥一般,纵然当时我死在他跟前儿,他都是眼皮也不眨,然而先前为了你,竟是那样慌张……我思来想去,总是无法咽下这口气。”   怀真问道:“那日你在府内,说应蕊做了倭国细作,也是假的?”   浣溪笑道:“这个却是真的,不过当时还没全都同你说实情,其实真正的应蕊早就死了,先前在王府内那个,却是易容过了的细作,只不过她毕竟无用,很快给镇抚使怀疑上……凌景深命我过去查明端倪,我的确是查到了她暗中跟倭国人联络……可我却不像是凌景深所想的一样,还是如先前一般对他们死心塌地的罢了。”   怀真道:“我不懂。你……你却想如何?”   浣溪握拳冷笑:“你如何不懂?我想报复!我想为胭脂报复凌景深,也想为了我自己报复唐毅!凭什么……在他眼中我始终如此卑微?既然先前所做的种种都不足以让他动容,那么就做一件令他毕生难忘的……”   怀真忍不住站起身来:“你做了什么?”   王浣溪笑的十分得意:“我利用在镇抚司之便,偷到了一份机密,正是唐毅苦心孤诣、在浙海一处火药囤积地图,利用应蕊搭线,亲自送给了少主作为进身之功,等少主的人将这地方毁了,唐毅才会后悔他昔日不把我放在心上,也才明白他错过的究竟是什么。”   怀真气怔,浣溪却走到跟前儿将她扶住,温声道:“姐姐还是不必如此动怒,若是对腹中孩子有个什么不好,这份大礼,可比我送给唐毅的要更让他肝肠寸断许多呢……”   怀真连动手打她的力气都没有了,只竭力一推。   浣溪后退一步,却又盯着怀真道:“姐姐还是保重些儿罢,你可知道前些日子唐毅如何不顾一切返回京中?”   怀真勉强抬头,却听浣溪道:“只因他不知听了谁的密报,说是姐姐有身孕了,故而抛下所有……只可惜,他星夜兼程地还未进京,就又听见你被人劫走了,倘若火器等再给毁了,他可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赔了夫人又折兵了……哈哈哈!”说到这里,便掩口大笑起来。   正说到这里,便听到门口有人道:“够了。”      ☆、第 358 章   原来进门的正是阿剑,先前他竟不曾离开,只听到这儿,见怀真脸色不好,才进来阻止。   自此之后,王浣溪便留了下来。怀真极少同她说话,浣溪却一副安之若素之态。   只是她虽然投靠了阿剑,但自打进了宅邸,却从不曾放她出门一步,怀真冷眼旁观,情知阿剑大概也并非十足相信浣溪,故而暗中防备罢了。   只怀真不知的是,这段日子来,浙海十数个县内,风声渐紧,衙差们挨家挨户查问,同时也下了禁海令,所有大小船只,一概不许出海。   因这两年来朝廷对海疆管制日趋严格,时常下令禁海,何况又因要过年了,故而百姓们也并不觉得如何。   这日,外间鞭炮声轰鸣,正是除夕,万家灯火团圆之时,阿剑自外而来,脸上半恼半喜。   此刻他们竟又另换了一处居所,怀真见阿剑这几日每每神色不虞,她反而高兴,便道:“你怎么了?”   阿剑见她面有喜色,便冷而不语,怀真自忖仍旧不能跟他多话,毕竟这人邪气十足,于是便只悄悄走开。   不料阿剑道:“头前她说唐毅回京是为了你,你可高兴么?”   怀真回头瞧他一眼,不答话。   阿剑道:“只是你高兴也是枉然,不论是你亦或者你腹中孩儿,以后都要随我回扶桑去,统跟他没有关系。”   怀真虽猜到他不怀好意,却也不想他竟如此打算,便皱眉道:“你做梦!”   阿剑冷笑道:“美纱子曾想有个唐毅的孩子,却反而死在他的手上,如今有了你,也算成全了她的心愿。”   怀真虽然绝不信他所说,更不肯容忍孩子去什么扶桑,然而如今人在他的手中……当下只含怒不言。   正在此刻,有一名黑衣人进门来,在阿剑耳畔说了几句什么,阿剑敛眉,低低地用扶桑语回话,怀真听不明白,却见他们如此鬼祟,情知没有好事。   忽地阿剑道:“王浣溪呢?”   怀真道:“我不喜她,不知。”   阿剑琢磨着看了她一会儿,便未再问,顷刻,见一名黑衣人带了王浣溪来到,又有另一名属下从外而来,手中竟拖着一人,——那被拖进来之人仿佛负伤,是舜人打扮,却不认得是谁。   怀真不明所以,道:“你们要做什么?”   阿剑却起身,竟拉着她的手,将她领会房中,怀真兀自问道:“那个人是谁?你们要干什么?”   阿剑并不回答,只把门锁上,便去了。   怀真眼皮直跳,只得按捺心情,回到床边儿坐了,如此不多时,忽地隐隐听见一声惨呼传来……怀真蓦地站起身来,眼神变幻,最终却又扶着床柱缓缓落座。   至此,一直到晚间,阿剑才开了门,却见怀真睡在床上,仿佛无知无觉,阿剑走到跟前儿端详了会儿,摸了摸她的脸,觉得有些冷,便返身离开,再回来,手中已多了一床被子,便给她轻轻地盖在身上。   直到次日,浣溪才复露面。怀真见她神色如常,便问道:“昨儿是怎么了?”   浣溪淡淡道:“没怎么。”   怀真问道:“那个被他们带进来的人是谁?又去了哪里?”   浣溪面上浮现一丝异样,转头看了怀真半晌,仍不做声。怀真道:“你说话呀!”   浣溪垂头,盯着自个儿的手掌,仍不言语。   怀真看了她半天,便慢慢地退回榻上,不再问了。   南边儿不似京城,纵然是冬日,也极少落雪,只元宵这夜,零零碎碎地下了些清雪。   是日,一整天不见阿剑,怀真不以为然,便在屋内把这段日子来收集了的花瓣儿归拢在一块儿,塞进自制的小口袋里,耳畔听到外头不时有烟花燃着的声响,映的窗纸上不时地光影晃动。   忽地门被推开,却是王浣溪闯了进来,抓住怀真的手,匆匆道:“跟我走。”   怀真也不多话,只任凭她拉着自个儿,出了门来,怀真扫了一眼,见廊下有两个黑衣守卫,均倒在地上。   王浣溪拉着她,却不往大门去,只转到角门上,角门处的一个守卫也倒在地上,不知生死,浣溪抖开一把钥匙,把门打开,领着怀真跑了出去。   此刻夜幕沉沉,只有漫天烟花绽放,怀真仰头看去,这许多日来,竟是她头一次出门,当下深吸一口气,觉得十分畅快。   浣溪拉着她往前便走,一边儿要小心地上,青石板的路,又因落了雪,未免有些湿滑,怀真虽也竭力留意,却仍也有几回差点儿跌倒……   然而虽是这般,心中却又是悸动,又是喜欢,便气喘吁吁地问浣溪:“咱们要去哪儿?”   王浣溪见她先前乖乖地跟着自己出来,此刻又不见惧意,相比较而言,她心中的恐惧反而更甚一些,忍不住问道:“你不害怕么?”   怀真不答,浣溪又问道:“你不怕我趁他们都不在,把你带出来杀了?”   怀真闻言,才说道:“你不会这样儿。”   浣溪一震,脚下竟停下来,暗影中盯着怀真问道:“为什么?”   怀真喘了几口,还未来得及回答,浣溪已反应过来此地不是说话之处,当下又抓住她往前疾走。   忽听怀真说道:“你不要乱走,咱们须往烟花多的地方去。”   浣溪道:“你知道什么!”   怀真说道:“他们若追上来,在人多的地方才好躲。”   浣溪脚下一顿,怀真忽地又道:“不对,还是不要往那里去。”   浣溪哭笑不得:“你到底想怎么样?”   怀真道:“这些人穷凶极恶,倘若他们找不到人,大开杀戒怎么办,岂非连累了好人?”   浣溪长长地吁了口气:“我想不到你竟是这般呆傻!自个儿的命都不保了,管什么别人!”   怀真因走了这一段儿,毕竟受不住,便放慢脚步,也顾不上跟她拌嘴,只低低道:“我累了。”   浣溪跺跺脚,回头看一眼,却见路上黑漆漆地,虽然看似安静,可指不定从哪个角落里跳出那倭国忍者来,一时不寒而栗。   她忙屏息,左右端详了会儿,见前头灯火幽暗,便搀扶着怀真走去,到了地头,才发现乃是一座极小的城隍庙,里头供着果品祭祀等。   浣溪拉了个蒲团过来,叫怀真坐了,原本在外头还不觉得,如今有了光儿,她无意中一看,却见怀真满脸湿湿的,仿佛出了许多汗似的,浣溪一惊,道:“你怎么了?”   怀真抱着肚子,疼得只是咬着嘴唇,浣溪无法相信:“你莫不是……这会儿?”   怀真忍不住,这才痛的哼了出来,浣溪焦急万分,忙回到门口,把那两扇门先掩起来,才回来道:“你且忍一忍。”   怀真白着脸道:“这个……哪里是忍得住的。”   原来方才出了门后,一路疾走,又连跌了几回,怀真虽不言语,其实早有些捱不住了,此刻因进了城隍庙,那腹中的孩儿竟更像是等不及了,挥舞手足要出来似的。   浣溪见状,跪在地上,又怕有追兵来到,又怕怀真真的有个好歹,一时心乱如麻,忽然想到一事,忙拿了根蜡烛跑出门去,从怀中掏出一个竹筒,抽出引信点燃了,往高一擎。   只见一道耀眼白光,冲天而起,在姹紫嫣红的烟花之中,格外醒目。   浣溪仰头看着那白光冲天,略松了口气,忙又回到城隍庙内。   怀真见她去而复返,便道:“不必怕……我没有事,毕竟、生过小瑾儿的。”   浣溪抹了一把脸,咬牙道:“你最好不要有事,不然的话……我便……功亏一篑了。”   怀真连连吸了几口气,才道:“是谁……谁叫你来的……”   浣溪愣了愣,扶着她的手臂,道:“是唐尚书叫我……将计就计的。”说到这里,两滴泪便掉下来,浣溪抬起衣袖擦去,盯着怀真问道:“你又如何知道了?”   怀真听她说“唐尚书”,双眸直直地看着前方,眸中虽然含泪,眸色却异常温柔,便道:“我原本不知道。”   浣溪一愣,怀真深吸一口气,疼得叫了声,才又挣扎着说:“可是我相信……我相信……三爷不会看走眼……”   浣溪听了这一句,两只眼睛都模糊了,恨不得大哭,便死命地抓着她道:“你、你别有事!”   怀真拧着眉道:“不会有事……只是……还是这么疼……”她呼哧喘了几口,想笑,却是比哭得更难看几分。   王浣溪虽然生性狡猾机变,却不曾见过这样的场景,见怀真挣扎的这样凄惨,便道:“我要怎么做才好……”   怀真眼前一阵儿发黑,朦胧中看见那燃着的烛光,映出城隍爷慈和笑着的模样,怀真便道:“城隍爷爷、会庇佑我的……三爷……也会……”念了两声,便对浣溪道:“去供桌上看看,有剪子……在蜡烛上……烧一烧!”   浣溪慌忙起身,到供桌上仔细摸索了会儿,果然从城隍爷脚底下摸到一把剪刀,耳畔只听到怀真忍痛的声响,浣溪抬手要烧那剪刀,手却已经抖个不停,剪刀口把烛焰划得明明灭灭。   怀真把嘴唇都咬破了,却浑然不觉,见烛光中浣溪带泪,便道:“前儿……那个人到底怎么了?”   浣溪一惊,双眸蓦地睁大,怀真道:“你、你把他杀了?”   浣溪听了,看着手中被烛火舔舐,微微发红的剪刀,就如那日滴血的刀刃一般。浣溪倒退两步,几乎站不住脚。   怀真已经明白,道:“他是什么人?”   浣溪喃喃道:“是、慕商会的眼线……”   原来这浙海一带,是慕氏商会的地界,只因怀真出了事,唐毅等又料到是往海边儿而来,因此便也同慕宁瑄通了气,商会底下那些商贩等,走南闯北,从来何等的人脉广阔、眼光厉害?虽然阿剑等藏匿的十分谨慎妥当,却仍是给慕商会的人嗅到端倪,不料却又给黑衣人察觉,竟擒了来。   阿剑因对王浣溪并不是十足信任,便借此事,加以考验……   王浣溪虽然在镇抚司历练这许多日,也见过不少死人,可亲手杀死一个活生生的人,却还是头一次,虽然她意志坚决,到底狠心动了手,每每想起,却总是忍不住心惊胆战,竟有些支撑不得。   却听怀真道:“你、你快过来!”   王浣溪一惊,这才又清醒过来,忙赶到怀真身边儿:“还要怎么做?”   怀真道:“三爷果然没有看走眼……爹爹也、没救错人……”   浣溪闻听,泪又落下来,想到昔日偏执的种种,想到如今心悸的种种,便哽咽道:“不是……”   怀真却已经说不出声了,死死地握着王浣溪的手,拼命挣扎了一番,浣溪望着她的模样,整个人几近崩溃,只紧闭着眼心想:“城隍爷爷,求你保佑……”   这一刻,仿佛又回到了王克洵被定罪、全家下狱的那刻,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她也是跪在地上,觉着自己软弱无力,头一次的开始祈求神明……希望脱出生天,希望再也不会陷入当初那无助的境地。   当初,神明果然派了应兰风来救助,那么现在……   忽听怀真似笑似哭般道:“我真不想……这会儿是你在身边儿……”   在这暗夜的城隍庙中,外头万家灯火,委实热闹,里头却一片静寂,顷刻,才听到“哇”地一声哭叫!打破这无边的死寂。   怀真几乎虚脱,勉力把身上的披风拉扯下来,叫王浣溪裹住那才出生的小孩儿,搂在怀中看了会儿,便流着泪亲了口。   王浣溪跪在边儿上,定睛望着这极为弱小却很起劲挣扎的小东西,一瞬竟把所有生死罪孽,尽都抛在脑后。   几乎是与此同时,在漫天嘈杂的烟花火中,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在东南边上,燃起巨大的火光。   这一声巨响提醒了她,浣溪一震,握住怀真的手:“这儿不能久留了,咱们快走,他们把火器库烧了,这会儿该回来了!”   怀真才生产了,哪里还能动,下半截根本便毫无知觉,此刻这孩子却安静下来,不再哭泣,只是轻轻地咂着嘴,跟大人们的惊慌失措比起来,显得如此安宁祥和。      ☆、第 359 章   诗云: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萧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正当万民同乐,街头喧嚣热闹之时,却有一道人影,匆匆忙忙地跑过长街,耳畔所听,只有自个儿急促的脚步声,踩在地上,也像是踩在自个儿的心上。   头也不敢回的,只是抱紧了怀中被披风裹着的初生婴孩儿,拼命似的往前直去。   身后,依稀听到那鬼魅似的脚步声音,以及低语诡异的扶桑话,随风低低切切传入耳中,夺命鬼语一般。   她自然是听得极明白,身心悸动,双眸满泪,几乎看不清路。   忽地又有锐响腾空窜起,不知何处在放烟花,响动过后,笑语喧哗,吵吵嚷嚷。   王浣溪仰头看一眼那满目璀璨,忽地想到先前怀真所说的话:“……要往那人多的地方去。”   然而紧接着,却又是她说:“还是不能,免得连累旁人……”   王浣溪咬住嘴唇,才压住那几乎失声而出的哭,她毕竟是不同的,把心一横,便循着那灯火之光,竭力往烟花最盛之处冲去!   正在长街上观灯赏烟花的百姓们,对于一个忽然冲出来往前急奔之人并未多加留意,浣溪撞过一个个行人,身形被阻了阻,身后的刺客并未现身。   王浣溪转头,还未来得及松口气,无意中看见路边儿屋檐上的如烟身影,令人不寒而栗。   正将跑出长街,隐约看见前头有一队巡城差人经过,因是灯节,巡逻的人手添了一倍,威威武武而过。   浣溪如见救星,大叫一声,急冲过去,身后追踪的影子如附骨之疽,暗影中锋芒闪烁。   浣溪只觉得背上刺疼,心口上一窒,脚下猛然踉跄。   那几个差人见状,不知何故,有人便扶住浣溪:“姑娘……”   王浣溪瞪大双眸,兀自紧紧地抱着怀中的婴孩儿,断断续续道:“天威不可犯,虽远必尽诛……我是——镇抚司王曦!”   那为首的一名统领听的明白,毛骨悚然,即刻拔刀,大声叫道:“护卫!”   顿时之间,十几个士兵齐齐拔刀,把王浣溪围在中间。   原来自从定下王浣溪反间之计策后,凌景深便命人暗中传遍浙海诸县上下一应公门中人,不管何时何地,只要有人说出“天威不可犯,虽远必尽诛”的暗语之后,务必要倾尽全力救护,不得有失。   镇抚司的威名谁人不知?因此这数月来,众衙差士兵等,于街头巡逻之时,也都是提高警觉,处处提防。   那追着王浣溪的刺客们见士兵们把王浣溪围的紧紧地,自忖已经无法下手,互相使了个眼色,终于无声隐没。   扶着王浣溪的那统领忽然觉得手上一片濡湿,低头看时,却见王浣溪后肩上鲜血淋漓,不由惊呼:“姑娘!”   浣溪却并不理会,只是低头看着怀中,却见那初生的小婴孩儿仍还安稳睡着,此刻仿佛因听见有人高声,便又咂了咂嘴,看起来可爱至极。   眼中的泪跟汗融在一起,跌落下来。   话说先前,唐毅接到那神秘的京内来信,打开来看时,写得却是“物归原主”四个大字。   再往下看,却又有寥寥几行字,道:毅公尊启,原物奉还,再送上二百三十万两白银,为君海疆行资,慕某并无他意,只求一个人情,待海疆靖平,海道通畅之日,能得君一句应允。   唐毅不由皱眉,慕宁瑄在浙海一带,声名极大,然而商号却遍布全国,甚至远通满剌加,苏禄,南越,新罗詹民等国……慕商会中上上下下,总有两万多人手,由此可见此人势力何等庞大。   前些日子他一反常态前往京城,又做下那许多手笔,唐毅虽知道多半是商人之性情,有个无利不起早之意,可因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商业所图,因此众人都当他是来京城当个富贵闲人,挥霍享乐而已的。   何况论起在商之事,慕宁瑄在国内也已经算是做到极致了,宫内的制造局都是他一家独大,难道他还有别的企图不成?   一直到此刻,唐毅才知道慕宁瑄的所图。   他果然是有更大的企图,那就是这一片比大舜广袤国土更加无垠的海疆。   唐毅笑了笑,有些意外,也有些微微地了然。谁知目光往下,又见一行字,写得是:另,慕某得知,毅公将于永平郡主合和,因在此恭贺毅公双喜临门。   落款是:慕宁瑄。   唐毅看完了这整封信,又望着那“合和”两字,以及“双喜临门”一句,不由皱了眉。   他虽有跟怀真复合之意,但此话只曾跟怀真和兰风提过,他们两人却都不会将此事张扬出去。   慕宁瑄又何以知道?另外,又如何是“双喜”临门?   然而唐毅又深知慕宁瑄此人,绝不会有贸然多余之语,只怕这来信之上的每一个字,都有其深意。   唐毅握着信,又拿起那支金钗看了会儿,望着宫阙之中那凝眸而望的美人……眼前依稀竟出现怀真的眉目……   她前去礼部,原本是面上带笑的,后来那笑就极快隐去,面上微微地红也消退的一干二净。   他临行之时抱着她,只觉得她比先前更瘦弱了许多,却也并没有多想。   她望着小瑾儿,眼中才透出温柔动人的光辉来,他也以为是为了人母的缘故。   此刻,慕宁瑄这“双喜临门”一句,却竟似一把利刃,兜头向他劈来!   平靖夫人曾说过:他可以做好所有,不管于公于私,不是能不能,而是愿不愿。   然而此刻对他而言,最重要的是什么,已经一清二楚。   参透了那封信中指的是什么,唐毅即刻便命备马启程。   如此星夜兼程往京城而去,然而人还未曾抵京,就听到那个令他无法直面的消息。   彼时骋荣公主等往京城退回,还未进城,镇抚司的人早接到消息,蜂拥而出救护。   凌景深见凌绝是那个情形,整个人几乎失去理智,只是死死地抱着凌绝,还是副手命人直追出去。   继而郭建仪也听闻消息,悬心之故,打马奔出城来,骋荣公主同他简略说了经过,郭建仪听闻怀真被带走,想也不想,拉了一匹马就要追上。   骋荣死死地将他拦住,郭建仪却又坐不住马,竟直摔下来,多亏骋荣将他扶住。   过了好一会儿,郭建仪才醒神,见众人如此,便道:“此事……此事不能让贤王一家知道。”   骋荣正也不知如何跟兰风李贤淑交代,她本答应要照顾好怀真的,如今这般,实在是万死莫辞。   郭建仪说了一句话,心神渐定,便道:“公主不必回京,只怕贤王迟早知道风声……公主索性……往前去,在城外找地方安顿下也好,仍回詹民也罢,这一次倭国刺客又惹动镇抚司,只怕他们不敢再卷土重来,这会公主回国,却是最好的。”   骋荣摇头道:“我一定要知道怀真的安危,才能放心回去。”   莽古因受了伤,在旁包扎,听了便道:“说的很对,我不回国。”   郭建仪点头,见凌景深抱着凌绝,脸色骇人,郭建仪便道:“凌镇抚使不必焦心,别忘了竹先生尚在京内,他是个最能妙手回春的,何必先如此绝望。”   凌景深视凌绝如命,见凌绝灰败面色,气息微弱,方才又试着探过他的脉象,早已经知道他是被人狠手震断了心脉,只怕回天乏术,故而什么也不想了,只如自个儿也死了一般,如今隐约听郭建仪所说,心中微微升起一线希望,那眼珠子也才会转动了些。   当下郭建仪安排诸事,众人分头而行,凌景深抱着凌绝回京,骋荣跟莽古便先去了慕宁瑄的别院安置。   是日正午没过,唐毅悄然而归。   郭建仪勉强撑着而已,见唐毅回来了,心中才略安定,一切便由他做主。   唐毅因知道是阿剑等人行事,自然猜他们必然会逃亡沿海,郭建仪却也想到这点儿,早命人把郊县的出海口封锁,一律不许船只离港。——这幸亏也是因找竹先生惊动了赵烨,赵烨一路跑到宫内,向着赵永慕请旨,才能一路紧急传旨命封港。   唐毅见郭建仪这般料理,微微感激,却又猜到那些人港口走不得,必然会另寻路径。   正此刻,慕宁瑄因骋荣公主抵达,也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当下前来,主动请求相助,又发了怀真的影貌图,是以整个浙海州县的慕氏商会底下众人都也知情。   短短的半日内,唐毅料理过所有,又托付郭建仪照料京中,务必不要让唐夫人、李贤淑等人知道怀真出事,他才又脚不点地地离京了。   而浣溪这边儿,是在唐毅离京后半个月,才开始行事的。   至于那份火器库地图,却也是真的,只因在沿海各地,也有不少倭国的细作,虽隐约探到唐毅在某地有个火器库,却不知详细端倪,他故意抛出这个大饵,才能成功给王浣溪铺路。   回浙海的路上,唐毅想着那一日平靖夫人的嘱托,心道:“姑奶奶您临去,跟我说……只要我愿意,便能料理好于公于私的任何事,如今,只盼我并未辜负!”   阿剑带着怀真来到山阴后,本来是等船来接应出海,不料船只还未到,禁海令却已经下达,因此一直搁置在山阴。   幸而得到那份地图,他因素来最憎恨唐毅为人,便一心报复,派人去探了几次,终于确认无误,这一夜,才决定动手。   而唐毅便是想引他动手,只因兹事体大,阿剑自然要亲自出马,不能有丝毫疏忽,这样才能让王浣溪有机会行事。   这一夜,百姓们乐淘淘地沉醉在哄闹团圆之中,却不知在距海不远之处,正有一场天翻地覆的混战。   本来唐毅一来是想让王浣溪动手救人,二来想顺势引蛇出洞以瓮中捉鳖,然而却想不到,他设下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计策,敌人却更也有一重缜密安排。   就在火器库中跟来犯之敌大战之时,与此同时在海边上,有几艘船悄无声息地抵达,船上许多人跃下,月光下如来自海底的潜妖般袭来。   借着月光,炮台上巡逻的士兵看见,顿时吹响号角,叫道:“倭寇来犯!”   从短兵相接,到火炮轰响,不过是极短一瞬。   炮声震耳欲聋,令人胆战心惊。   在城中,那冲天而起的烟花声响尖锐嘈杂,自然盖不过火炮之声,可对百姓们而言,却并未认为是炮火声响,只以为哪里又在放炮仗罢了。   毕竟,谁会在这样举国上下同庆佳节的时候动刀动枪呢?且看这焰火何等绚丽,且听众人何等快活自在,人人都笑逐颜开,不知就在城外不远,暗夜之中,有人性命相博,誓死要将来犯之敌斩杀城外。   或许……正是因为有那些黄沙百战穿金甲的人,正是因为有那些江花边月笑平生的人,正是因为有那些操劳奔走、鞠躬尽瘁、两鬓斑白之人,才能在这般佳节之时,让举国上下都是这般欢乐祥和,而非是其他。   城隍庙中,怀真扎挣着起身,把那原本是用来剪灯花儿、后来却剪断了脐带的剪刀握在手中。   王浣溪临去并没有将门扇带齐,冷风嗖嗖沁了进来,但随之而入的,还有那焰火的热闹声响,以及那炮声惊魂的响动。   怀真歪头看向外间,双眸不见悲喜,此刻,她仿佛也躺在生跟死的边缘,却也正是在这会儿,她才明白过来。   有些人是注定……不会是普通平凡、庸庸碌碌的。   可正是因为有这些人,才能让那些普通庸碌之人,活的宁静踏实,能每日都如昨日般安稳,无惧无虑地醒来,三餐一宿,冷暖忧欢,过着尘世间每个普通平凡日子。   不会担心炮火连天蔓延,也不用担心狂狞的铁蹄纷迭而来。   唐毅永远不会像是寻常人一样。   她也不会像是那日她所见的那名民妇一样。   他是一个至为强大的守护者,守护着这整个大舜,而她也该是一个守护者……守护的是他、跟所有亲爱珍惜的家人。   怀真微微一笑间,冷风扑面,城隍庙的门被一把推开   ☆、第 360 章   话说城隍庙的门扇被推开,有个人迈步进来,烛光之中,面容亦正亦邪,双眸盯紧怀真,隐约透出惊怒之意,正是剑郎。   怀真反而一笑,瞧着他如此不快,她心底反觉喜欢。   大概是瞧出她的喜悦之意,阿剑脸色更冷,却一言不发,上前见她抱起来。   怀真因精疲力竭,连开口说话都是难的,便索性闭眸不语,任凭他抱着自己,出了城隍庙。   冷风扑面而来,那一点儿昏黄光芒在身后逐渐隐没,只有城隍爷乐呵呵的笑容依旧,似洞察一切般的,目送那数道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   身子微微颠簸,耳畔仍听到此起彼伏的焰火声响,似很遥远,又仿佛就在身边儿。   怀真禁不住微微睁开双眸,果然见到天空霞彩闪烁,端的绚丽。   这一刻,不禁想起某一年的元宵,两个人站在庭院中,唐毅因她先前不曾看的畅快,便特意叫人备了一些好烟火,单独给她放着看。   怀真自忖,这一生也再没有任何一场烟花火,比那日的更加璀璨,令人难忘了。   不觉转出了巷道,怀真问道:“又要带我去哪儿?若你要逃,扔了我岂不便宜些?”   阿剑并未立即答应,隔了会儿才道:“谁说要逃?我当同他决一死战。”   怀真冷道:“何苦来,竟当他是这般仇敌?且你一定会输的。”   阿剑身形微顿,眯起双眸看了怀真一眼,才冷笑道:“你若想激怒我,可就打错了主意,你只等着看……我如何杀了他!再灭了这大舜!”   当下怀真不再出声,连看也懒得看他一眼,只任凭他抱着自己,似御风而行,又疾行了片刻,才陡然止步。   耳畔传来些许嘈嘈杂杂的声响,显得十分宁静,怀真不由复睁开双眸,望见眼前所见,却不由怔住了。   原来此刻人竟在一条极喧闹的街市之上,两边儿花灯烁烁,辉煌热闹,行人如织,穿梭其中,或三五成群,或双双对对,赏灯观花,闲适快活。   而正前方不远,便是古老的山阴城门,甚至能看见城门上的两盏红灯笼,随风闪烁,守门的小兵在底下,随意走过。   这一幕,就像是一副画卷在眼前展开,细致,恬淡,平常而温暖。   怀真一呆,自不会觉着此刻阿剑还有闲心来带自己赏玩灯会,瞬间,心中竟有种无端的不祥之感。   果然,就在此刻,有两道身影如风而至,并肩立在阿剑身侧,低低地用扶桑语说了句什么。   与此同时,身后有人低低沉沉地厉喝了声:“站住。”   怀真听了这个声音,简直不敢相信,极想去看看是真是幻,然而人在阿剑怀真,被他紧紧抱着,竟无法转身。   而阿剑也仍是动也不动,连回头看一眼都不曾。   此刻街市依旧,穿行不息的人来人往中,有少数人看见此地的情形有异,却不明所以。   耳畔虽仍是喧闹笑语,有妇孺牵着孩童,蹦蹦跳跳,有文人墨客,故作风雅,有商贩们,讨价还价……   在所有声响中,怀真却听见谁人的心跳声,一声一声,如此沉缓而清晰。   阿剑身后那人双眉一扬,正欲上前,脚步一挪的刹那,尖锐的呼啸声打破夜空而来,“轰隆”一声,仿佛在耳畔炸响。   怀真无法置信,按捺着心跳之意,呆望着眼前不远处的城门上,闪出一团刺眼的火光!砖石哗啦啦四溅跌落。   就仿佛是地裂山崩一般,整条街上的喧嚣声响就在瞬间、如退潮的海水似的,消失的干干净净,但顷刻,却又有无数尖声厉呼,取而代之。   原本安宁暖色的卷画像是被火点着一般,烈火熊熊席卷,画中的人物慌不择路,争相奔逃。   怀真不知要看向何处,然而却身不由己地看见——城门被炮火击中之时,门边上的士兵被那极大的气劲鼓中陡然跌飞,有人跌在地上,有人抱头逃窜,有的甚至将撞到自己跟前儿,阿剑身边儿两人各自拔刀。   怀真只听到自己大叫了一声“不”,阿剑已经抱着自己,拔腿往前急奔!   他仿佛无视那城门处的炮火凶猛,想要同归于尽似的,两边儿的百姓一个个擦肩而过,快的让人目不暇给,此刻,前方城门终于被击破,而城门外,怪叫声中,冲进许多倭国打扮的敌人,个个手持兵刃,张牙舞爪,似鬼怪般,将要为所欲为。   刹那间,竟似地狱之门打开了一般,腥咸的海风自城门处鼓入,伴随着一股难闻的气息,竟如腐臭的血腥之气,令人窒息!   这幅场景,如此丑陋可怕,怀真已然忘记所有,只是本能地睁大双眸,看见其中一个倭国士兵见了阿剑冲上前来,狞笑一声,持刀就砍。   阿剑动也未动,身边一人闪身上前,“啪”地一掌狠狠掴下,用扶桑话飞快地呵斥了一句。   那倭人一愣,定睛一看,这才唯唯诺诺,低头退下,另寻杀戮对象。   怀真无法呼吸,挣扎着扭身看去,却见身后百姓四逃,却另有一队大舜的兵马,迎面掩杀过来,其中为首的一个人,脸色如雪,手中提着一柄长刀,虽然身边儿的倭人极多,但他杀气腾腾的双眸,却只望着抱怀真的阿剑。   其中一个倭人冲杀过去,只还未挥刀,便给那闪电似的刀锋穿胸而过,而那人连停也不停,刀锋自那倭人肩头斜削过去,带出一溜儿的血花儿……他脚下如风,似煞神般疾奔而至,那墨蓝色的披风被劲风鼓荡而起,亦如死神之翼,呼啦啦响动。   ——凌景深。   怀真方才听见他的声音之时,尚且不信,此刻亲眼所见,才信了的确是凌景深!   但是一时之间,已来不及想凌景深如何能出现在山阴,既然他在此,那唐毅呢?   怀真举目四看,原本生死无谓的心,忽地又急跳起来,竟无端迫切地几乎喊出那个人的名字:“唐叔叔,你在哪儿?唐叔叔……三爷……唐毅!”   而就在凌景深挥刀杀向阿剑之时,另有一人直冲出去,将凌景深挡下,正是先前跟随阿剑身边儿的那名狂人。   刀光剑影,把原本安静热闹的街市搅的七零八落,幸而这批追来的舜兵并不是普通的山阴士兵,有一半儿是镇抚司的精锐,故而城门虽破,却也硬生生地将倭寇们挡在门口,寸步不让。   阿剑目不斜视,将出城门之时,才回头看了一眼。   此刻,唇边竟仍是无动于衷的极淡笑意。   他转过身,抱着怀真纵身跃起。   就在这刻,怀真听到身后凌景深厉声吼道:“应怀真!”   怀真不知为何景深在这时侯为何会喊自己的名字……只是这声音里,竟仿佛带着无限隐痛,令人闻之心酸。   怀真愣了愣,忽然想到在京城郊外,凌绝从马车里爬出来,摇摇晃晃,几乎站不住脚之态。   怀真心头一痛!凌绝……凌绝他如何了?!   无暇多想,阿剑已经抱着她飞快地奔出城门,出了城后,夜风从海上来,冷冽鼓荡,带咸腥之气,而灯火光幽微暗淡,只有在远处东边儿,隐隐看见通红一片。   城内城外,便如两个世界,怀真竭力往城内看去,依稀可见城门处火把乱闪,人影晃动,却并没见到她想见的那个人。   出了城门,不出数里便至海边儿。   海边儿原本也有几户渔家,此刻却都已经火光熊熊,像是死寂了般,怀真直直地看着,借着火光,看见有一户渔家在屋外晾着的衣裳,有大有小,有一件儿看似是小婴孩儿的。   然而这周围却悄然无声。   这种死寂却比惨呼声更加可怖。   几道人影掠到海边,却见靠海停着许多小舢板,阿剑纵身,正要跃上其中一个,忽然劲风扑面,他本能地一歪头,肩头上一阵刺痛难当。   阿剑身形一个踉跄,落在地上,拧眉看去,却见怀真手中握着一柄剪刀,正狠狠地扎在他的肩头上。   此刻,旁边一人见势不妙,便抢过来扶住他:“少主!”原来正是良子。   阿剑一声不吭,只是盯着怀真,怀真咬着牙,颤声道:“禽兽不如!我要杀了你!杀了你!”她瞪着阿剑,几乎发狂,猛地拔出剪刀,仍想扎落。   却被良子握住手腕,狠狠一捏,将剪子夺了过去,又顺势一巴掌猛地扇了过来。   怀真原本就才生产了,真是体弱不支之时,方才狂怒,更加心神动荡,哪里禁得起如此挟怒一掌,便被打的头一歪,顿时晕了过去。   阿剑厉声喝止了良子,把怀真又抱紧了些,复跳上舢板。   小舢板乘风而去,划到深水处,才见那夜幕之中的海面上,悄悄地停着数艘战船。   船桨摇动,吱吱呀呀,绿波向着远处荡漾而去。   怀真仿佛又回到了那日的乌篷船上,惊鸿一瞥,看见岸上那清早起身的汲水妇人,一身素布衣裳,一脸慵懒恬淡。   依稀间,那仿佛变成了她自己,笑意浅浅,汲了水要进门。   却就在此刻,忽然出现许多手持兵器的倭人,猛然扑来!   怀真大惊,想要叫那妇人快快逃走,然而竟口不能言。   她竭力挣扎着,猛地颤了一下,自觉地船仿佛翻了,而她也坠入水中,眼不能视物,一团漆黑,只能不住地往下沉去。   又有孩子的哭声,在耳畔不依不饶地响着。   是小瑾儿……也像是才出生的小女孩儿,他们张皇失措,似乎在哭声中大叫着娘亲。   于绝境中,怀真奋力挣动,她很想再抱一抱小瑾儿,抱一抱城隍爷庇佑下生出的小女儿。   他们都还那样小……都等着他们的娘回去。   怀真拼命挣扎,渐渐地,耳畔不再是一片寂静,而是隐隐地轰隆隆的炮声传来,如假如真。   怀真皱皱眉,还未睁眼,便觉得口中酸涩不已,身子也沉重无力。   她竭力试了几番,才终于睁开眼睛,清晨的曙光自窗户上透进来,恍若隔世。   怀真怔了怔,还未醒神,便听到“轰隆隆”一声响动,恍若就在耳边,这才相信,并不是自己的幻觉。   她支撑着爬起身来,张目四顾,却见如今身处一间狭窄的斗室之中,看不出端倪,试着挪了几步,蹭到了窗户边儿上,往外看去,整个人便惊怔住了。   从窗棂中看出去,目之所见,是那无边无际的蔚蓝色波涛,一波一波地涌动,向着天边儿延伸出去。   远处的天空,浮着几朵雪白的云,有同样是银白色的海鸟,在海天之间,上下翻飞!   这幅场景,如此眼熟。   而距离此处不远,目之所及,浮着数艘战船。   怀真正看着,忽地听到有个声音笑道:“永平郡主,果然是的极难得的美人儿,唐毅可真真儿艳福不浅。”语气之中,满是邪意。   怀真猛然回头,却见眼前竟是个样貌粗莽、透着猥琐之气的男子,操着一口南边口音的官话,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舜人。   怀真道:“你是何人?这又是哪里?”   这人自得道:“众人都叫我蒋五爷,我还有个外号叫蒋五鳄。”   怀真因不知这海上之事,自然不知,这蒋五鳄乃是东海之上有名的海贼,且是六亲不认,残忍成性之人,东海之上虽也有别的海贼,却都不似他一样奸恶凶残,譬如因海贼们多半也是舜人,故而见了倭人,自然也都切齿痛恨,大半儿不愿意跟倭国人同流合污,但是这蒋五鳄却不同,因倭人许了他许多好处,他便为虎作伥,乃是个最卑鄙下流之人。   怀真打量着蒋五鳄,却瞧出他不是个好人。   不料蒋五鳄见眼前的美人娇袅动人,早就心动难耐。虽然浙海多美女,这蒋五鳄也糟蹋了不少,却都不似她一般,这等天姿国色,世间难得,虽然唇角带伤,神情憔悴,并无盛装打扮,却偏更多一股楚楚可怜之意,叫人一眼看见,身心都似酥了。   蒋五鳄昨儿看了一眼,念念不忘,只抽空终于进来亲近,此刻迷心垂涎地,竟探手过来要摸怀真,口中便道:“别怕,五爷疼你……”   一句话未曾说完,就被人揪住后领口,往外一扔,蒋五鳄正色授魂与的当口儿,猛然被打断,才要叫骂,忽抬头看见来者何人,当下把满口污言秽语都咽下去,转身灰溜溜地自出去了。   原来进来的人,正是阿剑,此刻他已经换了一身衣裳,却是倭国的服色,怀真冷眼看见,浑身不寒而栗。   阿剑举手,把左手端着的一碗药递了过来,道:“喝了它。”   怀真想也不想,才要打翻,阿剑眯起眼睛,便靠近过来,捏着她的下颌道:“喝了。”   怀真紧闭双唇,却被他轻轻捏住,身不由己张开口,到底灌了两口,然而她拳打脚踢,拼命挣扎,一碗药便洒了大半。   阿剑冷看了她片刻,目光落在她脸颊上的一团儿青紫上——这自是昨夜被良子一掌挥来所致。   阿剑看了会儿,并不言语,转身出去了。   出了船舱中,却见甲板广阔,良子站在门口,阿剑吩咐道:“好生看着,再不许闲杂人等再搅扰!”良子垂头答应。   阿剑往前而行,走了十数步,便听从转弯处,传来蒋五鳄的声音,道:“如今那王蛮子跟那劳什子的海疆使紧追着咱们不放,还不知能活几日呢,好不容易掳来个天仙似的活宝贝,也不叫大家伙儿受用受用,竟是只想着自个儿用呢……果然这倭人……”   正说到这里,就见眼前多了一个人,蒋五鳄还未反应,喉咙已经给紧紧掐住,顿时无法呼吸,亦不能挣扎,却听眼前的人道:“你若再敢多看她一眼,我就把你的眼珠挖出来。”这一句话,声音极轻,却仿佛有刀锋之利,丝丝刮着人的皮肉。   蒋五鳄自然知道这绝不仅仅是一句威胁的话而已,又惊又怕,无法动弹。只等那人松手之后,才大咳起来,咳嗽了会儿,便道:“我们兄弟拼命把你救出来,如今被王蛮子跟唐毅追着打,眼看就要丧命了,你说的援军呢?”   阿剑冷冷一笑,也不回答,自行走开,他身边儿一个倭人低低说道:“少主何必跟这个肮脏的猪猡一般见识,等主上的战船到了,自然先把他送去当炮灰。”   阿剑来到甲板边上,看向不远处,却见大舜的战舰在前头,张帆紧随。自从昨夜上了战船离海,大舜的水师便也紧随而至,两下互有交火,海贼的船已被击沉了四艘,故而蒋五鳄才焦灼不安起来。   只是不知为何,竟并未向着这艘首船开炮。   阿剑凝视着彼端,隐隐觉得异样,便命属下把千里望拿来,他举起来看了一眼,却正好儿看到在对方的首船之上,有一人正也凝眸看着此处。   如今已换作深青色的海疆使袍服,整个人更多了几许肃穆凝重,日光之下,照的两鬓越发灿白,然目光之锐,却仿佛透过千里望,直看向他的双眸。   阿剑放下千里望,冲着那人微微一笑,若有所思想到:“唐毅,你为何不敢发炮?莫非……”一念之间,他仿佛想到什么极好玩儿的。   且说怀真在船舱内,见阿剑也出去了,便拖着双腿,勉强下地。   她是才生产了的人,本该养在府中,衣食无忧地被伺候着,然而自昨夜开始,颠沛流离,恐惧惊吓,所经所见,竟是一生也都没见过没听过的,虽然昏睡一夜,然因并未好生吃饭进水,身子越发虚弱,双足才落了地,已经头晕目眩,忙伸手撑着船板。   忽然间光影一动,怀真心惊,不知是何人来了,忙抬头看去,却见暗影中有一道窈窕人影,一步一步走到跟前儿,背对着光逼视着她。   怀真瞧见一张俏丽的脸容,认得是昨晚上打了自己一巴掌的良子,只还未说话,良子已经捏着她的下颌,逼她抬起头来。   她的手虽然不大,却极有力,捏的她有些疼痛。   怀真皱眉,却不发声,只见良子垂眸打量着自个儿,慢慢地,脸上露出一丝冷笑来。   怀真抬手,想将她推开,良子却将手一撇,竟把她顺势推回了榻上。   怀真本就无力,当下便又伏倒,气喘吁吁,却仍转头瞪向良子。   良子双手抱臂,低低用扶桑话说了句什么,怀真虽听不懂,却看出了她满脸的轻蔑之意。   怀真便也笑了笑,良子正转身欲走,见状止步,回头看向怀真,改用舜语生硬问道:“你笑什么?”   怀真哼道:“你笑什么,我便笑什么就是了。”   良子隐隐听懂了,脸上顿时露出怒色:“你敢轻视我?”   怀真缓慢坐起身子,撩了撩垂落的发丝,淡淡道:“你又算什么,我根本不放在眼里。”   良子睁大双眼,举起手来便要挥落,却忽然又想到什么似的,便握起手来,又缩回去。   怀真挑眉道:“怎么不敢打我了?”   良子含怒,冷笑说:“如果不是少主下令,像是你这样弱不禁风毫无用处的大舜女子,此刻早就被外头那些猪猡……”   怀真却笑道:“是啊,他对我好,你心里就不高兴了,如此说来,我岂不是还有些用处?”   良子按捺不住怒意,俯身过来,盯着怀真双眼,道:“你不必高兴的太早,等少主腻烦了你,迟早便也扔到海里去。”   怀真听到一个“也”字,脸上的淡笑才敛了,举起手来便打向良子,然而良子反应甚快,轻易握住她的手腕,道:“你最好不要惹怒我……”   怀真道:“有本事你杀了我,自会有人给我报仇,只怕你不敢!”   良子手上一紧,才要出声,忽然猛地撤手,后退出去。   原来是阿剑去而复返,眼见船舱内这个情形,便走到跟前,看看良子,又看怀真,目光落在怀真手腕的青紫上,便回头看着良子。   良子本能地垂下头去,阿剑走上一步,忽然二话不说,挥掌掴去,良子一歪头,却又死死站住,不敢动一寸。   阿剑盯着她,用扶桑话道:“不要再犯!否则就没有下次。”   良子退下后,阿剑来至榻边,便拉起怀真的手,任凭她如何挣扎,只不放开,放在眼底看了半晌,又看她脸颊跟唇上的伤。   怀真察觉他的意图,便冷笑道:“何必这般假惺惺的。”   阿剑却将她的手掌翻了过来,垂眸又看掌心里……昔日被美纱子用琴弦留下的伤痕,虽然他用了最好的药膏,此刻却仍能看出那浅浅的痕迹未退。   阿剑便道:“那天,你问我为何会赶去救你,我说……是因听见了你的十面埋伏。”   怀真想不到他会提此事,便微微皱眉。   阿剑自顾自又道:“其实你并不知道,我……很喜欢听你抚琴之声,每一次你抚琴,我都会悄悄地到内宅去听。所以久而久之,我对你的琴声十分熟悉,竟仿佛有一种自然而然的感应了。”故而才在大风雪中,也能听闻。   怀真仍是不语,阿剑又道:“美纱子该死。她本来听命于我的兄长,所以无视我的警示,她伤了你,是她该死。”   怀真听到这里,才咬牙道:“你也该死!”想到昨夜经历之事,切齿痛恨,便欲抽回手来。   阿剑沉声道:“别动。别逼我做出非我所愿之事来,我不想让你更恨我。”   怀真转开头,冷笑道:“我绝不会更恨你,我已是最恨你了。”说到这里,便也低了头:此刻她最恨的,却竟是自己!当初镇抚司内一念之差!   阿剑却并不恼怒,只是笑了笑,手指轻抚过怀真的掌心,慢慢道:“我从小被父亲大人教导,奉袁先生如神明一般,袁先生临去曾说过,一定要让老皇帝众叛亲离,痛不欲生,而如先生所愿,先是太子,然后肃王……他都一一办到了,最后,便是这大舜的江山,由我来帮他完成,我也一定可以完成。”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掌心,怀真却觉着不寒而栗,还未言语,阿剑又道:“我十二岁回来大舜,袁先生常常跟我说起昔日德妃之事,也曾说过你很像是德妃娘娘,不管是容貌,还是性情……”   阿剑说到这里,便抬眸看向怀真,眼神中透出痴痴迷迷之意来,温声说道:“袁先生一辈子牵念的人,为了她不惜离经叛道,逆天而行,倘若你成了我的人,先生在天之灵,也一定会觉着欣慰。”   怀真万想不到,他竟说出这种话来,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阿剑望着她,便道:“怀真,你觉得呢?”   怀真无言以对,只是满心恨意无处宣泄,见他仍握着自己的手,便想也不想,抓起他的手来,放在嘴边,狠狠一口咬了下去。   鲜血猛地涌出来,而阿剑却一动不动,一直等怀真松开,他才抚上她的脸颊,望着她沾血的唇瓣,眼中痴迷却更甚了几分,身子逐渐倾斜。   正在此刻,忽然又是一声炮响传来,震得船身颤动。   阿剑眼中迷惑之色陡然消退,蓦地松开怀真,便站起身来,匆匆出外。   他来至甲板上定睛一看,却见舜国的战船已经距离本船不过百丈开外,方才蒋五鳄等人胆寒,催促着发了火炮,却并未打中舜船,只在旁边掀起极大的水花。   阿剑盯着对面的船只,此刻已经不必再用千里望,已经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在舜船的船首之上,并肩站着两个人,正是唐毅跟浙海水师都指挥王赟。   方才那一枚火炮丝毫并没惊扰到对方,战船仍旧不紧不慢地逼近过来,而在战船之后,又有许多小舢板,上头各有水师士兵,凛然待发。   此刻蒋五鳄已上蹿下跳,叫道:“快!发炮!发炮!”   距离如此之近,倘若对方先发火炮,只怕必死无疑,虽然舜船至今还未曾发炮,但正是这濒死之前的宁静,更逼人欲狂似的,因此本船上众人都不由慌了手脚。   正在此刻,战船顶上高高的雀室中,那负责瞭望的士兵兴奋地向着底下挥手,一边儿指向东南方向,大叫:“援军到了!”   辽阔无边的海面上,数百艘战船浩浩荡荡地隐隐浮现,声势惊人。阿剑拿起千里望看去,果然看见上头是本国的旗帜。   而在对面,浙海水师都指挥王赟放下千里望,对身边儿的唐毅说道:“果然倭贼还有后着,唐大人,这会儿该动手了罢,正可一劳永逸!”   唐毅目光闪烁,并不搭腔,王赟老于战事,情知此刻已经是最佳战机,见唐毅不言语,不由转头看过去,不解他为何竟到了这个份儿上、还不赞同火炮齐发。   与此同时,在海贼站船上,阿剑看一眼身后来到的援军,又看一眼在前逼近的舜国战舰,终于转头,对良子低语一句。   良子面露诧异之色,却极快回到船舱,再出来之时,身边儿已经多了一个人,因行走不便,竟是微微弯腰,正是怀真。   阿剑见了,便走到跟前儿,把怀真拦腰抱住,他抬头看了看头顶高高的瞭望雀室,身形一跃而起,顺着桅杆急速而上,不多时,人已经来到雀室之上。   这雀室狭窄,且又极高,海风浩荡之下,站着也觉艰难,一不留神便会被吹落下去。   怀真以手掩面,不知他为何把自己带到此处来。   却听阿剑扬声高叫,道:“唐毅,你看见了么?”   怀真一震,这才抬起头来,目光仓皇四看,然而举目所见,却是底下那漾动的海水,以及周围无数艘的战舰,因太高了,那些庞大的战船竟也显得小了许多。   只一眼,眼前便晕眩起来,令人心悸。   阿剑见她动也不动,又因雀室之上风着实太大,抱着不便,因此便将她轻轻放在脚边儿上。   怀真定了定神,才又慢慢抬起头来,顺着阿剑所看的方向望过去,果然见对面不远,停泊着数十艘的战船,而当中一艘船上,有一人正往前一步,睁大双眸仰头看着她。   怀真一眼看见唐毅,心底的惊慌竟然荡然无存,眼中的泪还未及落下,已经被海风卷了去。   满头青丝被风撩动,拂在面上,挡住了视线,怀真一手撑着,一边儿举手撩起发丝,好让自己看得更清楚一些。   果然是他……   是那个记忆中的他,今生、前世的他。   怀真蓦地笑了,喃喃唤道:“唐叔叔……”她微微哽咽,继而大声叫道:“唐叔叔!”   这时侯,两边儿均都停了炮火,海面上竟有一瞬诡异的平静,仿佛连每个人的呼吸都停止了,人人均都看着高高地雀室上方,却依稀见海风卷着那极长的青丝,旗帜一样招摇飞扬。   舜船之上,王赟看着对方那倭国主帅忽然行此异样举止,又看到雀室上多了个柔弱女子,本并不是十分清楚对方的意图,然而转头看向身边儿唐毅之时,却见他仰头怔怔地望着那女孩儿,双眼之中……   先前虽跟唐毅不认识,但却彼此仰慕已久,当初朝臣弹劾,也多亏他暗中力保。   后来见面,才知道见面更胜闻名,其沉静果决,深谋远虑之处,更叫人激赏。   他排除非议,一一劝抚地方的官吏将领,又构建工事、兴造战舰、命军器局大制种种火器……且亲自督查水师操练等等,朝廷上的重视以及各种雷厉风行的实干举措,让素来低迷的海疆防备焕然一新,更让许多本来大有疲怠之意的水师将领们也为之精神一振!   虽听闻他曾娶过永平郡主……可毕竟情深缘浅,何况儿女情长,于他这般的英伟大丈夫身上,委实不足为提。   然而此刻……王赟心中蓦然震动!   他竟无法形容,此刻唐毅面上那种神情……   更加从来无法想象,这种神情,会出现在唐毅的脸上。   王赟看见了,阿剑自然也看得很是清楚,一切果然如他所料。   ——唐毅毕竟是心有忌惮,因怀真在这艘战船上,故而唐毅投鼠忌器,他毕竟也是有弱点的。   怀真起初还有些喜欢,然而很快就也发现情形不对,便懵懂停下来。   大概是看到怀真脸上笑容逝去,阿剑回头看她一眼,笑道:“他倒也不是十分绝情之人。”   怀真左右看看,倭国这边的战船不过剩了五七艘,然而后面,却有近百艘正飞速而来,怀真复又低头,见底下甲板上,蒋五鳄仍是急不可待地,叫嚣道:“开火炮,轰死王蛮子,轰死他们!”这海贼自然老练毒辣,当即也看出空隙。   怀真双眸蓦地睁大,猛抬头望着阿剑,竟道:“不要动手!求你!”   阿剑一愣,怀真拉着他衣袖,求道:“你叫他们不要动手,我有法子……让他们投降!”   阿剑挑眉,从小到大,怀真从未这般苦苦哀求过自个儿,何况……阿剑自忖此刻唐毅是绝不会首先开火炮,当下便向传信官做了个手势。   怀真怕他不信,便又道:“他曾答应过我,这辈子会许我一个请求,只要我求他停手,他必然应允。”   阿剑眉头一皱,心底隐隐觉着此事……仿佛不妥,然而凝视着她含泪的双眸,心中一动,便点了点头。   怀真见他答应了,便慢慢地爬起身来,扶着栏杆,勉强站住身子。   阿剑抬手一护,怀真道:“你别碰我,不然他会不高兴。”   阿剑哼了声,果然缩手。怀真深吸一口气,抬眸看向唐毅。   此刻两船相距甚近,怀真凝视着他,禁不住又露出欢容来,便举手挥了挥:“三爷!”   唐毅仍是死死地盯着她,紧闭双唇,只颌角隐忍的抽动。   王赟皱皱眉,隐隐有些担忧之意。   此时,原本浩荡的海风逐渐停息了,海平如镜,白鸥翻飞,无边畅快。   怀真仰头看了看高远天际,无垠海洋,此刻忽地记起来了……为何她从未曾来过海上,却如何竟觉着这场景眼熟。   怀真一念心动,面上笑意更胜,这才又看向唐毅,道:“唐叔叔,我四岁生日那天,你曾答应过我,这辈子会许我一件事的,你可还记得?”   唐毅双眸已经通红,仍旧不语。   怀真停了停,才又道:“如今我已经想到了……大丈夫一诺千金,你一定要答应我。”   阿剑看向唐毅,唇边微微多了一丝笑意,而笑意还未绽开,便听怀真大声道:“现在我求你……且做你心中……那真正想要做的事!——答应我!”   阿剑陡然色变,转头怒视怀真,然而目光所及,身边却已经空空无人,阿剑一念窒息,双眸满是恐惧……目光下移,却见一道娇小身影,如断了翅的鸥鸟似的,直坠而下!   与此同时,舜战舰上,王赟听到身边儿的人低语了两个字,然后……一口血雾,猛然自他口中喷出。   这两个字,重若千钧,沾血带泪一般,王赟一震,几乎来不及反应,便喝令:“发炮!”同时抢上前去,便将那往后跌出去的身影抱住!   间不容发,轰响震天,原本平静无波的海面上,硝烟弥漫,如起了一场遮天蔽日的大雾。   怀真纵身跃下,只觉身子从未有这般轻灵自在,人还未落定,耳畔听到轰然响动,此刻,却并不觉得刺耳,反而自在的很。   她最后一眼,除了唐毅,还有头顶那湛蓝晴空跟洁白云朵,她纵身坠落,那满目碧涛涌动,仿佛喜悦地吟唱着,在迎接她的归来似的。   此刻在怀真耳边,依稀又听见那此晚间梦中,有人道:“东海有万顷碧涛,可为君之棺椁,君可愿意否……”   怀真不觉大笑,泪眼模糊中,依稀见到银甲束发的平靖夫人,踏波而来,将她紧紧抱入怀中!      ☆、第 361 章   话说当日,凌绝被剑郎重伤之后,回至京中,即刻请了竹先生来救治。   彼时,人已奄奄一息,竹先生一见那气色,便道:“这已是回天乏术了。”   凌景深闻言,蓦地上前揪住竹先生衣领,因脸是雪色,越发显得双眸将滴血似的。   郭建仪赵烨等忙拦住,赵烨便对竹先生道:“师父不要只管说丧气话!有一分力就使一分力!好歹还没咽气呢!”   竹先生看他一眼,道:“你不是不知道,他眉心有悬针纹,是美玉生纹必碎之像,如今不过是应劫罢了。又岂是人力能救回来的?”   赵烨先前才进京之时,虽跟凌绝互相看不惯眼,但自打回京,跟唐绍应佩李霍等一干人玩儿的极好,自然也懂得了凌绝的为人性情,且昔日兰风遭劫之时,凌绝不避嫌疑,尽心竭力地相助,赵烨一一看在眼里,如何不喜欢敬重他?因此众人的关系竟是极好不过的。   此刻赵烨见凌绝这般,心中自也肝肠寸断,便瞪着竹先生:“既如此,如何当初我没回京之前,您说我一生注定无名无姓,流浪山野,然而最终却仍让我认祖归宗回来呢?这样逆天,难道我也会应什么救不回来的劫不成?”   竹先生被他一噎,拧眉同赵烨对视片刻,便道:“好,好好……只管为难我,只是丑话说在前头,我没有十分把握不说,连三分把握都没有。是你们非叫我死马当做活马医……”   凌景深在旁听见一个“死”字,那双眼盯着竹先生,眼神真如利刃一般,若非一线希望尚且系在他身上,只怕此刻早扑上来乱刀砍死了。   竹先生无法,唉声叹气走到榻前,又仔仔细细搜神尽心地把凌绝的脉诊了诊,半晌忽然“嗯”了声,仿佛有些疑惑,拧眉又细诊了会儿,浑身一震,便松了手。   众人不知如何,都紧紧地盯着他,凌景深虽急欲知道详细,却偏偏竟不敢问出来,生怕得到什么承受不起的噩耗。   赵烨催促道:“师父,到底是怎么了?”   竹先生猛抬头盯了他一会儿,又转头看向凌景深,最后却又死死盯着凌绝,目光中竟透出几分骇然之意。   众人都提心吊胆,却听竹先生喃喃道:“不会……真的是我想的那般罢……”   赵烨虽也不懂其意,被他这般诡异举止弄得心底发毛:“师父!”   竹先生定了定神,才道:“罢了,好歹……试一试……只我并不知道如今那东西在哪里,仓促间又去何处找寻?”   赵烨问道:“是什么?”   竹先生摇头道:“是噬月轮,当初在荒郊之中我把他给了那些杀手,来换你的性命,可还记得?不知如今在何处。”   赵烨听到伤心往事,却倒也罢了,郭建仪跟凌景深却双双色变,郭建仪忙问道:“此物可以救小绝性命?”   景深也死死盯着,竹先生不敢一口咬定,只道:“一线之机而已。”   郭建仪道:“我知道在何处。”说着拔腿往外便走。   凌景深听了竹先生所说,本正欲出门,见郭建仪要去,便拉住他。   景深因凌绝之故,整个人丧魂失魄的,连口齿都不清醒了,便只是望着郭建仪,郭建仪对上他的目光,知道其意,便安抚道:“放心罢了,我一定会拿回来的。”   景深这才松手,郭建仪便自去了。   剩下赵烨便问道:“我不懂,那东西跟小绝有何牵连?”   竹先生冷哼了声,道:“只怕他如今这死劫,也跟那物脱不了干系。还记得当初我曾说过,有人逆天改命之事?行逆天之举,自不得善终,如今他的心脉被毁……”   说到这里,因见凌景深在跟前儿,便知情止住了。   景深却自然早听了个清楚,此刻便后退一步,双手抱头,喃喃地说了一句什么,声音沙哑模糊。   赵烨道:“凌大人,你别太伤心了,我师父说的未必为准。”   景深摇了摇头,低哑又道:“是我害了小绝。”   这次赵烨却听见了,只以为他伤心过甚,便又劝道:“凌大人,你不必多想……”   景深自言自语般道:“是我告诉他、应怀真要去詹民国的,若不是我……小绝不会……”   原来凌景深身为镇抚使,自然耳目众多,早看出骋荣公主跟怀真走的甚近,何况贤王府中,本来就有许多他安插的人手。   那日他正欲出门,却见凌绝同凌霄凌云,三个都是喜笑颜开的,似也要出门去。   凌霄正对凌云道:“你可看见了?花园里那么大两只死了的雀儿。”   凌云乖乖道:“娘不叫去花园里玩。”   凌霄又问凌绝:“二叔可看见过?可惜我要拿来给二叔看,娘反而打了我一顿,叫我不许乱拿东西呢。”   凌绝还未回答,景深将他三个拦下,便问何往。   凌绝道:“霄儿云儿想去贤王府,带他们去走一趟。”   景深心中一震,当下寻了个由头,把两个儿子拦住,让明慧领了回去,他犹豫了会儿,才将怀真要去詹民国之事同凌绝说了。   原本景深也不想瞒着凌绝,只不知该如何向他开口、也不知他得知后会是如何罢了,故而索性一直不提。   他是凌绝最为至亲的兄长,自然明白凌绝心中所念为何,然而纵然他再有心,只怕今生今世,也是无法让凌绝得偿所愿的了,怎奈凌绝看似聪明,实则这份儿倔强偏执,竟似天下无双。   果然,凌绝听了这消息,便急急赶着出城去了。   景深本欲追上,然而转念一想:索性让他从此断了这个念头,倒也罢了……   没想到一念之差,竟阴差阳错地出了事!   因事出突然,景深并没把凌绝带回凌府,便就近在镇抚司安顿,这边儿竹先生勉强施了针,又搜肠刮肚想了两幅药方,命人去打理。   而郭建仪去了半个时辰,果然带了噬月轮回来。   竹先生看着这几经易手、失而复得之物,叹了两声,便把噬月轮小心放在凌绝身边儿。   赵烨道:“师父,这是什么讲究?”   竹先生道:“若我所料不差,这月轮里当有他的精魄血气在,还能护他一时。”   两人说话之时,并没留意到,凌绝身旁那噬月轮中间的白石之上,陡然有一道微光闪过。   且说凌绝虽然死了过去,然而不知为何,隐隐约约,竟能听见尘世中众人的言语,竹先生断他会死之言,赵烨郭建仪劝说之言,另还有凌景深自责后悔的那些话。   凌绝模模糊糊竟不知如何,见景深伤心欲绝,便道:“哥哥,我其实无事,也跟你不相干,你不必为此责怪自己。”只可惜凌景深听不见。   直到众人提到噬月轮,凌绝心道:“这是什么,如何听来有些耳熟?”   正寻思中,郭建仪去而复返,竹先生把噬月轮小心放在他的身边儿,凌绝望着此物,竟不知是个什么东西,看了一眼,便不再留意,只是想着:“我不是该带着霄儿云儿去王府么?”   一念转动,心中便即刻想到那个人,一想到将要见到她了,面上忍不住也含了笑……然而就在她的容颜浮现眼前之时,凌绝只觉有一股极大的力气拉扯这自己,竟身不由己地向着床榻上扑了过去。   眼前陡然一黑,然后却又是无尽的光明,铺天盖地涌来。   凌绝皱着眉,发现自己竟跌坐在地上,他忙站起身来,发现衣裳上已经沾了灰,他本是个爱洁的人,当下忙撩起袍子掸灰。   谁知正在此刻,便听到耳畔有人道:“你当真不要么?”声音竟是极为熟悉,凌绝一喜,顾不得掸灰,忙跑出去。   却见前头对面儿站着两个人,说话的那个,果然是应怀真,而另一个人背对着自己,一身素锦袍,冷冷道:“似这等甜腻的香气,我最不喜。”   凌绝目瞪口呆,眼见那人说完之后,拔腿离开,而怀真站在原地,面上浮现伤心失望之意,然后跺了跺脚,便把手中之物抛向旁边的湖中。   凌绝大惊,这才看清楚那是一个鲜艳色的香包儿,被她掷在水里,浮浮沉沉地往前飘去,与此同时,怀真便拔腿跑开了。   凌绝叫道:“妹妹!”忽然又止步,回头望着那香包,竟随着水边儿追了过去。   如此才跑了片刻,凌绝忽然见前头那素锦袍的少年正小心翼翼地踏着湖石入内,衣袍便沾了水。   他目光一动,果然见那个香包随水而来,而那少年竭力俯身过去,将香包勾起,拿在手中。   凌绝见状,啼笑皆非,却又无端松了口气,哼道:“这糊涂东西,给着的不要,捡来的却好?”   那少年把香包拾起来,才回到岸上,此刻衣袍都湿了,他拧了拧,便去了。   凌绝情不自禁竟跟在后面,眼前景物变幻,忽然那少年猛地止步,望着前头,喃喃唤了声:“哥哥?”   凌绝一愣,随着看去,却果然见凌景深从前方匆匆而过,因走的甚快,竟没留意此处有人。   凌绝此刻已经认出来了,原来此地正是应公府的花园之中,然而凌景深所去的方向,却是应公府的内宅。   那少年呆了会儿,自言自语道:“哥哥去里头做什么?”然而竟也没在意,只站了片刻,便自去了。   这一次凌绝却并没有跟着少年离开,只是张望着凌景深前去的方向,心中狐疑不解:“哥哥身边也没有应公府的小厮婢女,他去里头做什么?”他一念至此,身子飘飘荡荡,竟不由自主地往内而去。   凌绝却不觉着如何有异,只见眼前景物变幻,果然人在应公府的内宅之中,却像是个偏房里头,耳畔听到有人说:“你不必再如此了!”   凌绝一愣,旋即听出这声音竟是林明慧,有些含怒带恼似的……凌绝心中笑想:“这又是怎么了,难道哥哥嫂子两个拌了嘴,竟跑到应公府内来吵了不成?”   正想着,便听到凌景深道:“你竟是这样绝情?”   凌绝因想着他们两口子之事,自己不便插手,当下就想离开,谁知双脚竟动弹不得,只好仍旧站住。   却听林明慧冷笑道:“这话我不懂,有道是朋友妻,不可戏,你还是自重些,若是给他知道了……”   凌景深道:“给他知道了又如何?难道,你竟会撇清开去不成?”   话音刚落,便听林明慧气急败坏道:“住口!”   凌绝愣怔,忽地见林明慧从里间出来,脸色很是不好,凌绝因不能动,正觉尴尬,心中叫苦之际,却见林明慧恍若没看见他似的,只是左右看了会儿,见外间无人,才一咬牙,竟伸手入袖子里,掏出一个小小地纸包,眼中透出思忖之色。   凌绝已全不懂如今这是个什么情形了,忽见林明慧攥住纸包,深深呼吸两回,脸色有些缓和,便又入内去了。   便听林明慧又道:“过去的事儿,都已是那么久了,是我年少不懂事罢了,倘若我当初嫁的是你,倒也罢了,谁叫我爹给我定了三爷呢?”   凌景深道:“我并不觉得多久,上一回在你们府里……”   林明慧忙道:“求你别说了好么?我也有我的难处,你竟叫我怎么办?仍是这么跟你鬼鬼祟祟的?还是跟三爷和离了,再嫁给你?景深,劝你撒手罢,对你对我……都是好的,不然倘若闹出来,且不说我,就算你们素日的情分……也都完了。”   凌景深道:“我就是因我跟他昔日的情分,才不愿让他一直蒙在鼓里。”   林明慧尖声道:“那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凌景深道:“同他说明,何况,你肚子里……”   林明慧尖叫起来,道:“住口住口!”   凌绝听到这里,整个人呆若木鸡。   此刻他隐隐地似乎懂了:这仿佛是林明慧嫁给了唐毅,而她却仍跟自己的哥哥纠缠不清……故而哥哥在逼她……   然而……这又是从哪里说起?   凌绝心底依稀有个可怕的念想,可却无法相信,正在此刻,便听到里头林明慧放缓了声音,低低不知说了些什么,再往后……是那种令人脸红心跳的声响,细细传出来……种种都让人无法回避。   此刻,凌绝心中竟极为恐惧,仿佛会有什么可怕事情发生一般,会让他无法面对,因此他下意识地不愿意再留在这里,极想离开,而心念转动之时,果然如有神助,整个人便飞快地离开了此处。   他如一个游魂似的,来回无拘,却又不知往哪里去,直到心底冒出一个人的名字来,这才如暗夜见了灯火似的,忙发足奔去。   府内来往虽有小厮,可却无人阻拦他,凌绝如入无人之境,飞快来到东院,还未进门,就听着隔着窗户,有一阵低低啜泣的声音。   紧接着有个人道:“姑娘,你做什么又哭了?先前不还兴兴头头跑出去了么,是谁欺负你了不成?你只告诉我,我跟咱们尚书说,看不打死那不长眼的东西!”   却听怀真的声音道:“住口,要你多嘴?不许你在爹跟前儿说一声!不然我先打你。”   那丫鬟答应了,便叹道:“罢了,我也是知道姑娘的心事的,必然又是在凌少爷那里受了委屈了是不是呢?这天底下,也只有他敢给姑娘气受。”   凌绝呆呆听着,竟忘了入内,只靠在窗户边上,动也不动。   里头怀真颤声道:“你别瞎说。”虽是如此,声音里却透着一股惊慌羞涩之意。   丫鬟道:“我何尝是瞎说呢?只是姑娘的眼光是不错的,凌少爷果然是个百里挑一的,有貌又有才……就是人看着有些儿冷。”   怀真便噗嗤笑了声,道:“原来是你看上他了,偏说我!”   丫鬟道:“我算个什么东西呢,我纵然看上人家,人家也绝看不上我……”   怀真半晌无语,过了会儿,才迟迟疑疑地问道:“吉祥……他、他……是不是也看不上……”说到这里,便有些不敢往下说了。   吉祥道:“看不上什么?姑娘莫非是说凌少爷看不上姑娘?快罢了,姑娘这样的人品相貌,这样出身,除非凌少爷呆了傻了、眼睛瞎了……”   怀真笑斥了一句,却又忧愁道:“然而他见了我总是冷冷的,今儿送他香包,他也不肯要。”   吉祥道:“凌少爷对谁也都是冷冷的,他本就是那样的性情罢了,至于香包……他未必不肯要,只怕是面薄不敢收。毕竟……倘若收了,万一姑娘以为他答应了什么似的呢?”说着,便捂着嘴嗤嗤地笑。   怀真不依,便同她打闹起来。   凌绝在外头听着,便觉得心动神驰,不知怀真竟也是如此倾心自个儿……心本来怦然乱动,不知为何却又逐渐缓慢下来。   凌绝抬手在胸前摸了一把,忽地大惊,却见胸口上空荡荡地……那颗心竟然没了!   不提凌绝被噬月轮所迷,见了种种景象,且说在镇抚司内,赵烨问道:“何为护他一时,那如何才能救回来?”   竹先生道:“你要救人,也要看人能不能救,若他自无求生之意,连神仙也是没有法子。”   正说到这里,便见榻上凌绝弹了一下,口中低低叫了声,却是个熟悉的名字。   竹先生一惊,忙俯身查看,却见凌绝原本就灰败的脸上,越发蒙了一层灰气似的,鼻息越发微弱了。   赵烨忍不住落下泪来:“你说有了这噬月轮,会护着他的?如何越发不好了?”   竹先生讪讪道:“冥冥中自有造化。”   赵烨道:“屁话!眼见人要死了!”因太过急躁,也忘了顾忌。   竹先生想到方才凌绝喊的那声,道:“凌驸马真是个执念颇深之人,唉,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倘若怀真丫头在这儿……”   凌景深原本坐在床边,如泥雕木塑似的,听到这里,才抬起眼皮来。   半晌,凌景深俯身,在凌绝耳畔低低说道:“小绝你听好……我知道你心中最想的是什么,你从来为她自苦,如今又为她落得这个境地,我如今……便去把她带回来给你,你务必要撑着好好儿的,——你若是活着便罢,你若是死了,我就也送她下去陪你!哥哥说到做到。”      ☆、第 362 章   话说凌绝,本来发现自己的心竟没了,正慌张之际,忽然隐隐竟听见凌景深之言。   凌绝更不知此话从何而来,然而听他说的郑重,竟觉着那心口处越发疼了起来,令人无法忍受,一时恨不得即刻死了、毫无知觉倒是好。   可想到那“送她下去陪你”之言,却又悚然而惊,便想:“哥哥是哪里误会了怀真妹妹?”因此竟咬着牙,只是撑着,心里想道:“我的心没有了,本该必死,然而哥哥说的那样狠绝,他又是那个性子,我死了不要紧,难道要连累妹妹不成?”   当下竟撑着那股常人难忍之痛,自觉浑身汗出如浆,只恨不得快些儿解脱,可偏又不敢。   正在难耐之时,忽然听见有人说道:“小凌公子家去了。”   屋里又传来怀真的声音,凌绝看着空落落的心头,惶然自失,心道:“我这样可怖龌龊的情形,给怀真看见,岂不吓坏了她,我当速速离开才好。”   如此之间,身子不觉腾空而起,不多时,却见竟已回到了凌府里。   凌绝深吸一口气:“回来便好,只不知哥哥回来了不曾。”忽地想到在应公府内凌景深跟林明慧的情形,心中便觉得很过不去。   正在此时,便听有人叫道:“大爷回来了。”   凌绝回身,果然见凌景深快步踉跄而入,他还未上前,就见那在公府内捞起香包的少年奔出来,大约是看出凌景深脸色不对,便扑上前去,将他扶住:“哥哥你怎么了?”   凌景深一言不发,扶着他的手进了内堂,室内无人之时,才抬手拢着唇角,片刻,便见手指缝间有血渗出。   少年大惊,凌景深脸色极差,却仍道:“无事……不至于……”还未说完,便“哇”地一声,喷出鲜血来。   凌绝在旁,死死地盯着这一幕,接下来发生的所有,却越发光怪陆离,匪夷所思了起来。   一直等凌府挂满白幡,凌绝才蓦地意识到果然发生了什么,可虽然明白知道,却又全然无法相信。   陆续有许多人前来吊唁,唐毅跟林明慧自也来到,外头自有人接了唐毅,林明慧便入内安抚凌夫人。   凌绝冷眼旁观,此刻竟也忘了身上之痛,只如一个旁观者似的,且看究竟还会如何。   却见那少年迎了唐毅,在室内无人之时,便问道:“三爷,我哥哥原本在应公府内赴宴,如何回来就吐血暴毙了,三爷可知道端倪?”   唐毅垂眸,黯然说道:“我也不解,景深从来不曾有这种毛病。”   凌绝见他神情虽仍旧端庄肃穆,眼眸却微红,隐隐透出焦灼苦痛之色,情知他们毕竟是打小儿的情分,自然也同样难以接受此事。   那少年便不再问,唐毅安抚了他几句,又道:“我跟你哥哥情同手足,他如今横遭不测,你年纪又尚小,以后我会替他照料你。务必叫他九泉之下,也自安心。”   少年闻听,更是哽咽不止。   顷刻两人分开,少年自入内宅,见林明慧正陪着凌夫人,凌夫人见他进来,便也劝慰了几句,又对明慧道:“三奶奶也替我劝劝这孩子罢了,他们兄弟感情是最好的,唉,真是冤孽……”   明慧点头,便站起身来,少年见她似有话说,便也随她来至偏间。   果然,明慧见左右无人,便问道:“小绝,你哥哥临去,可同你说了什么不曾?”说话间,便一眼不眨地望着少年。   少年摇了摇头,低头含泪道:“哥哥只说……不必叫我理会。”   明慧隐约松了口气,闻言却点头道:“你哥哥却是为了你好,你自然不要理会此事了。”   少年止住泪,道:“哥哥死的不明不白,如何不能理会?那日他本是在应公府的,我竟还要去问一问……”   明慧听到这里,便拉住他,道:“小绝,别只顾焦躁惹祸。”   少年本就敏锐,见她这般便问:“三奶奶是不是知道什么内情?你且快同我说!”   明慧面露为难之色,被少年百般催促,又踌躇了会儿,才低声道:“我并不知情,只是偶然……听说了一句,仿佛是应尚书跟肃王的事,肃王先前不是被申饬了么?有人传说他跟尚书私底下……你知道你哥哥是个机警了得之人,只怕……”   少年听了,脸色越发惨白,后退一步,无言以对。   明慧却皱眉道:“罢了!是我失言了……我只是怕你惹祸而已。小绝,所谓息事宁人……谁知这其中有些什么不为人知的呢?你哥哥泉下有知,也是想你安安稳稳的呢,你且听我的话,知道么?”   明慧去后,又有郭家的人前来拜祭。   再往后,少年跪在凌景深灵前,竟是几天几夜不曾离开。   凌绝在旁看着,因明白少年的心情,竟也一言不发,只仍是静静地看着而已。   忽地又有一人来到,却正是应怀真,上前来低声劝慰,少年却一把将她甩开,冷颜相对。   凌绝望着怀真倒地,却不由自主迈动脚步,过去想把她扶起来,然而抬手出去,却只是扶了一个空。   凌绝呆呆地站定脚步,自此,竟再也无法动一寸。   他身边人来人往,穿白穿素,如潮而来,如潮而去,从白昼到黑夜,日影月影变幻,于他眼前,竟似是无数岁月,倏忽而来,倏忽而过。   他也看见郭白露成了熙王妃,她还曾亲来凌府同他作别,仍是那样温柔大度地,和缓说道:“毕竟要亲自来说一声儿方好,虽我知道凌弟是个至诚仁义的,且先前大公子又……可与其从外人口中得知,倒不如我亲来说明,免得你误会我是那等背信弃义的人……”   郭白露叹息一声,面上露出无奈为难之色,低低委婉道:“人尽皆知,尚书大人的爱女对凌弟素来青眼,只怕喜事就在眼前了……倒是一件大好之事,毕竟如今朝野之中,唯有应大人声势最壮,无人敢与其争锋,我也是替你高兴的。”   末了,她又微蹙双眉,道:“先前熙王爷派人去府里……故而家里已经允了这门亲事了,以后只盼凌弟步步高升,我也于愿已足。”   少年只是应允,面无表情起身相送,目送她背影离去,眼底一片漠然。   凌绝站在远处,依旧不动声色地。   忽然之间,满目素白转作喜气盈盈的红,鞭炮声中,新人进门。   凌绝夹杂在众人之间,细看这幕场景,两人拜了堂后,送入洞房,他明知新人是谁,然而亲眼不得见,却仍不能信,在旁看着那红通通地喜服,极想掀开盖头亲自瞧上一瞧,却又无法动手。   而新郎官醉醺醺入内,衣不解带,直接便睡倒了,令他甚是焦急。   凌绝有些惊奇、又有些惶惑地望着这一幕,发怔中,却见新娘子悄悄伸手,竟是自个儿把喜帕揭了起来,——果然露出底下一张他朝思暮想的脸,滴溜溜的眼睛,扫向沉睡不醒的新郎官,眼中有微微慌张的喜色。   凌绝心中喜欢起来,不由自主坐了过去,抬手轻轻地抚在新娘子的脸颊上,而她并不知情,只是低下头,自顾自地绞弄喜服的一角。   ——原来他竟然娶过应怀真,不管是真,还是他的幻觉,然而这一幕如此真实,却绝不会是他自个儿做梦想象出来的。   他本以为美梦如斯,从此便可以才子佳人,长相厮守,谁知接下来发生的种种,却令他后悔身临其境,如此真切的亲眼目睹。   不觉一个月已过。期间,凌绝仍是在镇抚司中,多半是昏迷不醒,且喜虽然气息微弱、每每险象环生,却总是仍有一口气在。   竹先生原本以为保不住几天,不料竟然是这个情形,心中大为惊疑,因寸步不离,身边又有两名宫内太医相助。   而凌府之中,凌夫人因久不见儿子,不免便惊慌失措起来,先前凌绝歇在翰林院内,虽也有三五七日的不着家,可却不曾有这样整整十天半个月的时候……且偏偏凌景深也不见回来,凌夫人便叫人四处打听消息。   因景深匆匆离京,家中诸事也不曾交代料理,幸亏郭建仪知道大体,知道别人倒也罢了,明慧却是不能瞒住、也瞒不过的,便先叫人把明慧请来镇抚司,同她说了所发生之事。   明慧大惊,这才知道凌绝重伤昏迷不醒,凌景深却已经赶去了浙海。   郭建仪尽量温声道:“太太那边儿,能瞒且仍瞒着,一来为了老人家好,二来如今小绝这个情形,也禁不得被人打扰。”   明慧提心吊胆,亲去看了一眼凌绝,见果然枯瘦憔悴的令人心惊,也自心酸。   因凌绝虽看似面冷,却是个最懂事的,家中凌霄凌云见不着凌景深倒也罢了,独独一日见不到他,便要念叨,且自打明慧嫁了,也多亏他在凌夫人跟前儿给明慧说话,如今也才能够顺利分家,比先前更舒心不少。   因此明慧见凌绝这般,不由也落了泪。   竹先生见是凌绝家里之人,便道:“如有至亲之人陪着他说说话,倒也是好的,尤其是他所最惦念的人物……”   于是明慧虽然在家中仍瞒着凌夫人,却时常把凌霄凌云两个带来,两个孩子见了凌绝,自然万分喜欢,然而又见他总是“睡”着,始终不做声,两个人好奇,一边儿喃喃低语,一边儿不时拉拉扯扯,想要二叔起来陪自个儿玩,却总是不能够。   明慧又怕两个小孩儿回头乱说,便仔仔细细叮嘱了一番,叫他们万万不可在太太跟前儿泄露机密,自个儿只在凌夫人跟前说翰林院事多,凌绝才不得闲回来,而凌景深又出去外府公干了。   谁知凌夫人早就隐约从外头听了些风言风语,竟不肯就信这些话。   因明慧纹丝不透,凌夫人便诈问凌霄凌云,凌霄人小鬼大,知道支吾,凌云却生性乖巧听话,不免说了出来。   凌夫人听了,正心惊之际,偏林明慧过来接两个孩子,凌夫人便抓住她,含泪怒道:“天大的事儿,你竟也瞒着我,竟是想怎么样?莫非是想等他真的不好,便要摆布我老人家了不成?他到底又是怎么出的事儿,他哥哥是堂堂的镇抚使,怎么竟偏叫他出了事儿?”   明慧听凌夫人说的不大像话,隐约还有疑她们之意,她因连日来见凌绝的惨状,心里很不受用,又担心凌景深浙海一行有些危险,明慧心里也自窝火。   如今被凌夫人一通指责,便道:“瞒着太太,也是怕您着急伤心,对身子不好,且这难道是我们愿意的不成?小绝从来是那样好的人,只怕他哥哥宁肯自己送命,也不舍的伤他一根儿头发,他们兄弟和睦如此,太太又何必呢!”   凌夫人从不曾见她顶嘴,偏又是在凌绝出事的当儿,当下气的走上前来,不由分说便甩了明慧一个耳光,道:“作死的娼妇!婆婆训话,你只听着就是了,谁让你跟我犟嘴了?还是你觉着我儿子必然有事,你便仗势起来?”   凌霄在旁见了,忙扑上来叫道:“不许打我娘!”   凌夫人将凌霄推开,道:“没教养的小崽子!”凌霄毕竟人小,猝不及防,跌在地上。   明慧看到这里,不觉大怒:“先前鬼鬼祟祟的倒也罢了,如今是要怎么样,当面儿要害了他们不成?”   凌夫人喝道:“你说什么!”   明慧道:“您老人家做过什么,心里自然有数,先前我不肯说破,是因为知道景深至孝,而这种家丑若外扬出去,对谁也面上无光,后来小绝又料理,倒也罢了。如今您老人家不好生思量,反又拿他们来出气,难道他们不也是凌家的人,只有小绝才是凌家的?”   凌夫人脸色难看之极,通身乱颤,终于道:“你、你真是反了……等景深回来,我必叫他休了你!”   事情到了如此地步,林明慧索性冷笑一声,不再言语,只拉着凌霄凌云自去了。   又过一日,清妍公主才得消息,因公主前几日临盆,得了一女,宫内虽有人闻听端倪,自也不敢同她说明,这两日才终于能下地,便也忙到镇抚司探望凌绝。   然而纵然是这两个家中至亲的人来看,凌绝却仍是醒也不能醒,凌夫人因亲眼见了儿子如此,不免惊怕忧伤、果然病倒了,竟在府中不得出外。   清妍公主才生产了,见了不免伤感,大哭了几回,宫里人怕她失了调养,便奉劝在宫中安心养身子罢了。   只有赵烨应佩等人时常来看望,除此之外,明慧也常常带着凌霄凌云两人前来。   这一日,昏迷之中的凌绝,行走于黑暗的渊薮之中,忽地听到耳畔有低声呼唤的声音,如此温柔而熟悉。   这声音于他而言,竟如同是冰天雪地之中的一声春鸠清脆,又如是茫茫暗夜中的一抹微光。   凌绝有所感知,便奋力往这声音所来的方向竭力挣扎……跌跌撞撞,不知过了多久,才依稀见到那漆黑的天际,裂开一道缝隙。   凌绝皱皱眉,竭力将双眸睁开,模模糊糊中,看见身边儿果然有一个人。   他用目光艰难地描绘这人的眉目,口鼻……当对上她清澈坚定的眸光之时,终于确认,就是那个人……   那个他以为永永远远失去了,痛心疾首悔不当初,故而把自己放逐在那暗不见天日的黑暗荒原中,几乎要游离一辈子……如今,她却依稀出现在面前。   凌绝张了张口:“怀……真……”嗓音沙哑的,如同苍老了百岁。   应怀真抬手,手中沾了水的丝帕轻轻地在他有些干裂的唇上擦过,含笑道:“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   他的心仿佛干裂荒芜了千百年的荒漠,因为这温柔低语的一声,顿时之间竟涌出无限的清泉来,转瞬已成沧海。   原来那日,怀真自雀室之上飞身跃下之前,有一艘小小舢板,从战舰旁边,悄无声息地划出,往海贼的战船方向而去。   因众人此刻都眺首望着雀室上之人,因此竟并未留意。   岂料这舢板还未到彼处,怀真一句说完,便纵身跃下。   这一刻,仿佛天地也静止了,那舢板上的人见状,毫不犹豫,拧眉挥袖,竟然纵身而起!   因雀室太高,人自高空跃下,自然是必死无疑的,纵然是底下的人贸然去接,却也是冒了极大风险。   然而这人,却早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他曾在凌绝面前发誓,要将应怀真带回去,他说到做到!   凌景深双眸死死地盯着从空中坠落的怀真,就如同鹰隼注视着断翼的小雀儿,拼着被那自上而下的冲击之力重伤,他腾空而起,竟先是跃上了敌方的战舰!   此刻众人因都看着怀真,竟然没有人发现凌景深的举止,而凌景深脚尖在战舰上借力,“嗖”地重又拔地而起!背后披风如一面儿极大的翅膀,迎风烈烈。   凌景深武功本就极佳,算计更是丝毫不差,果然便给他在距离水面约有三分之一处,将应怀真接住。   刚刚接到人的一瞬间,双臂跟胸前均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咔嚓之声,不知是哪里的骨裂了,巨大的冲力让他眼前发黑,浑身的力气几乎也在瞬间被抵消了。   景深咬牙,电光火石之间将身一跃,如同鱼儿跃出水面一般在空中翻了个身儿,如此一来,便减轻了一部分的冲力,然而这还不够!   此刻敌方战船上的人也已经发现了,有的人鼓噪起来,有的跑到跟前儿……一时却都还没想到要动手,只顾呆看着这惊世骇俗的一幕。   正在此刻,炮声轰隆响起!这才把众人自呆怔中惊醒了过来,当下甲板上人如蚁乱。   巨大的水花儿溅起,凌景深无暇他顾,额角也有一滴汗飞快地零落,他已经撑不住了!怀中抱着的人竟似有千钧重,却仍不是不肯撒手,——两个人的身子仍如流星飞矢般坠落!   就在生死一刹,却又有一道人影,竟自高空跃下,闪电似的直冲过来。   凌景深不知如何,眼睛一眯的当儿,那人狠狠一把抓住怀真的肩,凌景深身上的力在刹那一松,这才明白对方是在相助!   景深反应最快,一念之间,一手搂着怀真,另一只手猛然抓了过去,反握住那人肩膀。   这自雀室跃下的,自然正是阿剑,他手中抓着一根极粗的缆绳撑着身形,左手本抓着怀真,竭力阻止下滑之势头,不料被景深狠命在肩头一握——两个人的重量死死地坠着他,只闻“咔嚓”一声,阿剑抓着缆绳的那只手已经折了,竟再握不住,整个人便跌落下来!   而就在此刻,凌景深吸一口气,就在阿剑身形坠落之时,竟抬脚在阿剑胸前用力一踩,一为借力,二为报仇!   如此一来,所有下坠的之力,都随着这一脚的功夫,尽卸落在阿剑身上,当下阿剑下坠更急,竟往海中直摔下去,而他仰面朝天,死死地望着身上的凌景深跟怀真,睁大的双眸之中,不知是何意味。   就在阿剑将落水之时,又有一道娇小身影,从战船上腾身扑出!竟死命地抱住阿剑,两个人双双冲入水中!   顿时之间,蔚蓝色的海面上被砸出极大的白色的水花……那两道人影,却久久不曾出现。   一直到此,凌景深才抱着怀真缓缓落下,双足轻轻落在舢板之上,他打量阿剑消失的方向,双眸依旧深沉如漆,唇边却冷冷一笑。      ☆、第 363 章   话说凌景深救了怀真之后,见海面上硝烟弥漫,早已经对面不见人了,且如今舢板靠近敌方战船,十分危险,对面儿的炮火极容易波及过来。   其他七名守船的士兵早被他先前的举止惊得目眩神迷,一直到炮声传入耳中,才反应过来,当下齐齐开始划船,便要返回己方的战船之上。   孰料凌景深见他们动作起来,竟吩咐道:“即刻回岸上,不必回船。”   为首一名士兵诧异道:“凌大人,海疆使可是这样吩咐了?如何小人不知?”   原来先前,两船靠近之前,唐毅便跟凌景深商议过,因知道怀真在倭国船上,自然不能无视,原本想派水兵偷偷潜伏过去行事,怎奈倭贼防备甚严,自然不通。   唐毅一路追来,又了解剑郎为人,知道他留着怀真在船上,必然居心叵测,是以先前一边儿追击海贼的船,一边儿不动声色地靠近对方首船,便是想要伺机行事。   他并未立刻命人开炮,一来是因料到对方必有后招,二来,也是为了缓兵之计,果然不出所料,剑郎瞧见他之后,当真便把怀真带了出来。   那一刻,几乎所有人都注视着船上,目光也无非是在他跟怀真身上罢了。   先前海贼开了一炮后,海面仍有些许轻烟未散,唐毅因下令,叫侧边船上也趁势开了一炮,却是故意没有瞄准,只是在海面制造更多烟雾罢了,正好儿可以掩住了那小舢板的行迹。   这艘小舢板上的七人,除了三个镇抚司的,其他四人都极精通水性,也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相助凌景深的,唐毅因相信景深的办事果决,便叫众人听他号令行事。   此刻众士兵见景深成功救了人出来,又见双方开战,战事激烈,当下自以为是要回船上去的,不料却听他这般吩咐,一时错愕。   凌景深不动声色,淡淡道:“海疆使叫你们一切都听我指挥,莫非忘了?何况如今两军交战,越是靠近战船越是危险,自然要先回去再说!”   士兵们闻言,知道他跟唐毅素有交情,且方才又见识了他这般绝世威能,于是便只好听命,景深又命一人潜水回大船,只报平安而已。   当下急忙挂了帆,小舢板如一片树叶,被海风撩着,离弦之箭般往海岸而去!   原来那夜王浣溪发了信号后,凌景深恰好人在山阴,只因经过许多日的追踪,察觉些许端倪,又加上慕商会的人报说,近来有个兄弟无故消失了,追究最后失去踪迹的地方,正是山阴,是以景深才来至此处。   彼时巡城士兵们护着王浣溪,急忙上报,景深迅即赶来,然而等他杀了那倭人追出之后,见海面茫茫,竟不知往何处再去。   幸而唐毅跟王赟(yun)早有准备,凌景深急中生智,便随他们出海,唐毅见他不远千里追来浙海……虽有些诧异,却并不疑心其他,自忖有凌景深出马,总也有六七分成功之机,可是他算来算去,却无论如何也算不到,怀真竟会不顾一切纵身跃下。   而景深虽救了人,却竟连照面儿也不曾,直接便带人去了。   且说京中,凌绝大梦初醒,真如轮回一世,乍然看见怀真在跟前儿,双眼之中猛然便漾出泪来,把眼前所有都淹没其中,只叫了一声儿,便又因太过悸动,竟复晕了过去。   此刻竹先生闻讯早来查看,见凌绝晕了,便握着手腕一听,才道:“不碍事,虽是如此,但脉象已经好了许多。”   这几个月来,凌绝时好时坏,一度连气息都没有了,却仍是撑了过来,竹先生也觉此事闻所未闻,私底下对赵烨说道:“执念害人,执念却也能救人,明明心脉被毁了大半儿,可自从怀真回来后,瞧着他的情形便有些好转了,唉,原本我还自忖是必死的。”   凌绝的情形,说的浅显些,就如同一棵生得枝繁叶茂的青树,猛然被雷火劈中,弄得枝脉焦枯俱死了,原本并无再回春之理,然而世间万事,便是如此玄妙,害他将死的是他偏执的性情,使他重生的,却也是这份执迷不悟。   赵烨昂首说道:“小绝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凭什么叫他短命呢,我也不服。”   竹先生听了这话,知道他不解,嗤之以鼻,却也不跟他辩。   凌绝再度醒来之时,身边儿却不见了怀真,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却给人按住,道:“休要乱动。”   原来是竹先生,手中托着一碗药,笑眯眯道:“来,先喝了它。”   凌绝茫然看了他半晌,几乎没认出是谁来,只道:“怀真妹妹呢?”   竹先生道:“她去歇息了……先前看了你许久,她身子也不好。你先喝了这碗药再同你说。”   凌绝一心想见怀真,听竹先生如此絮絮善诱,便不做声了,竹先生知道他躺了这几个月,身子虚弱,自然动弹不得,当下便扶着他后颈,亲自把药喂给他喝了。   这药本是极苦的,只闻着气息就忍不住令人落泪,然而凌绝却竟一口喝光了,竟似尝不出酸甜苦辣来似的,呆了一呆,便又道:“你带我去看看她。”   竹先生本怕他吐出来或者抗拒不喝,不想竟这般顺利,又听凌绝还是求,便道:“莫急,她又飞不了。”   凌绝听到“飞不了”三个字,无端却觉得胸口又是一疼:什么飞不了?他曾亲眼见过再挽回不了的绝境才是真!   因此上,凌绝竟拼命抬手支撑着想要下床,竹先生正有些无措,却见外头凌景深来到,见凌绝醒了,便上前来抱住。   凌绝被兄长搂在怀里,这才徐徐安顿下来,隔了会儿,才说:“哥哥?”   凌景深越发不能言语,前几日虽听闻凌绝醒了一回,只仍悬着心,一直到此才终于踏实,那泪便落在凌绝背上,偏偏他煎熬了数月,身子枯瘦的可怜,手摸上去,竟是一把的骨头。   凌绝回了神儿,心中却想到“梦中”所见的那一切,眼前又有白幡飘扬,那灵牌位闪闪烁烁,凌绝这才暂时忘了怀真,竟也哆哆嗦嗦地伸手抱住景深,叫道:“哥哥!”感念间,泪也掉了下来。   兄弟两人,却是一心,都是为了一个对方“失而复得”泪落。   凌绝想到梦中所见,又把现世的种种统统在心底想起来:知道凌景深好端端仍在,还有两个极可爱难得的孩儿……不由地喜极而泣。   此刻相拥,竟果然是不折不扣的隔世重逢了,其滋味自是难以尽述。   连竹先生在旁看了,也不由动容。   凌绝毕竟才醒,不宜如此大悲大喜,竹先生出言安抚,两兄弟才收敛情绪,彼此分开,凌绝因见景深,忽地想起他曾在耳畔说过的那几句话,便握着手道:“哥哥,怀真……”   景深道:“你要见她?我叫她过来。”   凌绝先是点头,忽然想起竹先生方才所言,忙又道:“不、不必,让妹妹歇息会子。”此刻,才隐约也记起自己昏迷之前发生之事,便又问道:“怀真可好?”   景深安抚道:“放心,不然的话又如何能在这儿守了你这许多日子呢。”   两个说到这儿,忽地听见外头有孩子吵嚷的声响,凌景深回头看向门口,笑道:“多半是凌霄凌云他们来了。”   凌绝闻言先是一喜,便也定睛看去,果然见门口上有两个小小身影走了进来,均是玉雪可爱的小男孩子,一看凌绝醒了,喜得叫着:“二叔!”双双跑上跟前儿,在床边一左一右地撒欢儿着。   凌绝若是有力气,早把他们两个抱上来了,当下只握着两个孩子又小又暖的手,眼睛复又红了。   正高兴间,便听一个人道:“把人的心也吓出来……好歹是没事儿了,这天也终究晴了呢。”   凌绝猛然听见这个声音,陡然色变,他方才只顾跟凌霄凌云喜欢去了,竟没留意到他们两个身后还有一人跟着走了进来,却正是林明慧,正也走了过来,此刻含笑点头望着他。   虽然在凌府内,凌夫人从来针对凌景深,可凌绝却从小敬重护佑,自打他娶了明慧,凌绝便也把林明慧当景深一样敬重,从来以礼相待,务必不肯亏欠,纵然凌夫人多有为难,凌绝也时常从中周旋开解罢了。   然而因昏迷了一场,见了那些极为可怖的种种,凌绝自然不是那呆笨愚蠢之辈,再加上今生先前……林明慧未嫁凌景深时候外头那些传言,跟唐毅种种……前因后果,凌绝早就明白了大概。   此刻猛然见了林明慧,竟有些无法面对,素日敬重的大嫂,却曾经……   凌景深见他脸色忽然不好,眼中透出半是惊骇半是微恼之意,又怔怔地不说话,还以为是他耗神了的缘故,便忙又叫他躺下,又命凌霄凌云不许吵闹。   凌霄凌云乖乖听话,明慧见状,心中隐约觉着有些异样,却因知道凌绝昏迷恁长时候,神智难免不清醒,又听景深如此吩咐,便想先带两个孩子离开,不料两兄弟因牵挂凌绝已久,好不容易看他醒了,便不舍的离去。   凌绝心神恍惚中,听他们两个哀求林明慧,便哑声道:“哥哥,让霄儿云儿在这罢。”景深听了,才肯答应。   两兄弟倒是极为懂事,知道凌绝身子不好,便不肯大声吵嚷,只趴在床边看他,那边景深跟明慧两人便离开了。   凌绝自个儿思忖了会儿,转头看向两个孩子,不免长长地吁了口气。   凌霄见室内无人了,才捂着嘴小声说道:“二叔,霄儿跟你说,公主娘娘生了个妹妹。”   凌绝大为意外:“什么?”   凌云见他已经泄露,他便也不甘示弱:“云儿也听娘说了。只是云儿还没看见妹妹。”   凌霄转头看他,笑道:“妹妹在宫里,你当然看不见了。”   凌绝一声不响,凌云被哥哥说了句,有些不服气,忽然道:“可、可我看见了神佑妹妹。”   凌霄笑道:“你真是傻,神佑妹妹我自然也时常见,等会儿咱们再去看看可好?”   凌绝茫然中听了这两句,才问道:“你们又说哪个妹妹呢?”   凌霄忙道:“是婶婶生的小孩儿,很小很小……”说着就比划起来。   凌绝并不知道怀真有孕之事,乍然听了这句,顿时又敛神把往事想了一通……这才隐隐明白为何怀真竟不声不响地要远行。   凌绝才方醒来,心绪大起大落,又得知这许多事情,不免倦极,同凌霄凌云两兄弟说了会儿后,便复睡了过去。   两兄弟见他睡着了,便不再言语,凌霄拉一把凌云,两个人蹑手蹑脚出来,竹先生见状暗笑。   凌霄拉着凌云,便熟门熟路地往前而去,原来此刻仍是在镇抚司,只因凌绝伤势过重,不宜颠簸移动,故而虽凌夫人曾想过把他带回家去……却到底是怕有个万一。   走不多时,便见前方有个丫鬟正出来,忽地看见他两个齐齐而至,端的可爱无双,便笑道:“霄哥儿云哥儿,又来找郡主么?可巧她才醒了,快进去罢。”   两个人大喜,凌霄便道:“多谢姐姐。”拉着凌云跑进门去。   到了里屋,果然见怀真靠着床边儿坐着,怀中抱着在山阴城隍庙里出生的小女孩儿,那夜因情形紧急,只怕阿剑等会追上来,怀真又动弹不得,便命王浣溪抱着小女孩儿先行离开。   浣溪本不答应,怀真晓以利害,浣溪自也知道若磋磨下去,只怕万事皆休,一个也跑不了,当下才抱着女孩儿先跑出来,只指望早些遇见救兵,再回头救援……   后来凌景深带了怀真回京,这女孩儿便又回到了她的身边儿,怀真因想着当日那情形,便给她起了个乳名叫做“神佑”,意思是拖赖城隍爷神力庇佑、才平平安安的罢了。   且说先前被倭国刺客冲散后,骋荣公主跟莽古两人去见慕宁瑄,三人商议了一回,骋荣跟莽古因放不下怀真,又且恼恨倭人,便誓不回詹民国,正唐毅也回了京来,极快料理过众事后,骋荣莽古便跟随唐毅来至浙海,相助地方剿除倭人。   那夜倭人勾结海贼来犯,他两人便同地方守卫并肩作战,骋荣有谋,莽古有勇,对地方而言自然如虎添翼。   那一场海战两人却并未参与,毕竟詹民国无海,两个人都不习惯船上行事,正凌景深带着怀真回来山阴,两人得知后,便也忙一块儿随着又回了京。   其实在京中,虽然当初郭建仪想要瞒着兰风跟李贤淑,可毕竟那一场大战在京郊不远,又是官道上,参与作战的兵丁不甚透出只言片语来,便给兰风知道了……   兰风虽是骇然欲死,然而仔细打听了一番后,又细想了想,却竟镇定下来,当下就传赵佩王曦过来,严命他们不得走漏消息,尤其是对李贤淑,务必做到只字不提。   如此苦熬了数月,终究得见天光,——凌景深把怀真带了回来,只是因当日那场风浪加往回急赶,颇受颠簸之苦,又将养了数日,才勉强恢复过来。   怀真因有了小神佑,且死里翻生,便把许多世俗眼光看的极淡了,只仍是有些愧对父母而已。   谁知兰风因也是失而复得,又见有了个小女孩儿,早只顾得狂喜去了,一时竟没体察怀真的心意。   却是李贤淑毕竟是做母亲的,抽空便握着手道:“娘知道你心里想些什么,总归你回来了就好……也不怕小神佑没身没份的,你可知道?你跟骋荣公主他们启程那日,唐毅不知怎么竟匆匆回了京,还亲来到府里,跟你爹嘀嘀咕咕说了许久……”   怀真早从王浣溪口中听说此事,便随口问道:“是么,说了什么?”   李贤淑笑道:“自然是你们两个的复合之事呢,你爹不知中了他什么邪,竟然应允了,又去宗正司过了手续,把那张劳什子和离书也烧了……亲家太太喜得什么似的,逢人就说!故而这几个月你虽不在京内,但京中众人却都已经知道,你跟毅儿啊,早已经复合了。唉,只可惜你们终究聚少离多的……”   李贤淑自顾自叹息,怀真闻所未闻,不觉瞠目结舌:“娘你说什么?”   ☆、第 364 章   且说李贤淑将两人复合之事同怀真说罢,见她惊疑,便道:“我私底下问你爹怎么就仓促答应他了,偏生又赶在你要去詹民国的时候,你爹也不跟我说实话,只是支吾,等你自个儿问他罢了。”   李贤淑说着,噗嗤又笑:“这样倒是好,我还心想着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见到我的好外孙女儿呢,谁知你们竟回来了,我就说你不舍得离开家里。”   原来怀真等回京,对李贤淑说起,只说车行半路,分外想家,因受不住才回来的罢了。   至于其他京内众人,除了亲近些的应玉张珍等,其他自不知怀真离京之事,有些素日来往的太太奶奶们因不见她,问起来,李贤淑只说是徐姥姥想她,故而去乡下住些日子,也散散心而已,众人自然并不理论。   至于唐夫人那边儿,却是另有一番说辞。   原来唐毅那日回来之后,疾风闪电似的料理了许多事,其中一件,便是跟怀真的复合。   他径直便去贤王府,此刻兰风也听说了骋荣公主的车驾遇埋伏,正顶梁骨走了真魂似的,死死捏着一把汗,不知唐毅为何这会子来了。   因又想到怀真若不是因为他,等闲哪里至于要离开大舜?这会子自然也不会出事,因此一见唐毅,便怒不可遏,竟不由分说地一掌掴了过去。   门口小厮们听了动静,不知所以,探头缩脑来看。   兰风喝道:“都滚开,不许靠前!”他从来性情温和,不曾如此刻这般暴怒,下人们见状,纷纷心惊退下。   唐毅自小到大,也从未被人这般相待,然而此刻,却竟恨不得兰风多打他几次。   可他毕竟是个最理智不过的人,便当即敛了那悲感自悔的心绪,只道:“俱是我的错,您且息怒,我有话要说。”   兰风气的发抖:“你还想说什么?你干的好事!你、你……想不到貌似君子,实际竟是个……是你逼的怀真出走,害得她如今生死未卜!”说到最后四个字,却是放低了声音,咬牙切齿地说出来的。   唐毅双眸一闭,才又沉声道:“您训的是,我自认罪,如今来跟您告别,即刻便要去了,这一去,务必会把怀真好端端带回来。”   兰风听了这句,气微微消退了几分。   当初他是县官之时,唐毅已经高高在上拿捏人的生死,后来他一步一步升职,然而唐毅在他眼中心底,却总是地位殊然,令人敬重的。   纵然后来成了自个儿的姑爷,为了怀真着想而百般挑拣,可却也自知,唐毅身为国之重臣,毕竟是无可挑剔,是以兰风口里虽不说,骨子里也仍是不改昔日敬仰之情。   这份心意,就算如今他贵为王爷,也是依旧。   只想不到,他竟作出那种荒唐事情,害得怀真……可毕竟事已至此,兰风便按捺怒气道:“你说什么,你可有把握?”   唐毅道:“据我所知,掳走怀真的,正是昔日的招财……也是叫阿剑的扶桑人,我也听了骋荣公主所说,阿剑显然十分忌惮怀真,纵然掳走她,也绝不会伤害她,一来或许……二来,他恐怕也另有用意。”   唐毅没说出口的“一来”,兰风却是明白:先前他听闻动手的是扶桑人,便想到“招财”,又想到昔日招财的种种,便也暗中祈念——或许他念些旧情,不至于就对怀真如何。   唐毅自然跟他也怀有一样想法,只不便出口。   兰风问道:“什么别有用意?”   唐毅道:“东海上不日会有风波,我如今又是海疆使,他的意图自是昭然若揭。”   兰风深吸一口气,皱紧了眉,道:“真儿有了身孕,纵然他并不下手加害,如此受惊受怕的,谁知道会发生什么……”说到这里,不觉又恨唐毅。   唐毅点了点头,却忽地一撩袍子,竟跪了下去。   兰风猛然震动,本能地便要过去扶起他,却硬生生地停住步子,只咬牙道:“这是何意?”   唐毅道:“上回我来相求,您不肯应允我同怀真复合之事,我又因想着战事无常,便且等顺利归来后再好生行事,没想到竟聪明反被聪明误,仍是我害了怀真,如今我已经知错了,只请求您,答应我同怀真复合,我拼尽全力也会带她回来,然后再向您赔礼道歉。”   兰风见他跪在地上,早就有些站不安稳,又听这话,便狠心道:“且不必先提此事,你有把握把怀真带回?”   唐毅沉默,停了一停,才仍是稳稳地说道:“我有把握。”——而此刻唐毅心中,却又想起平靖夫人曾对自己说的那一番话:对他而言,没有能不能,只有愿不愿!   对兰风来说,自打跟他相识,唐毅从来都是持重可靠,宛若世间再无任何事能难道他,而一路风雨至此,兰风心底深处,也竟是最信任他的,此刻听他允诺,无端松了口气,便道:“很好。”   唐毅又求道:“还请您先答应我跟怀真复合之事。”   兰风皱眉,唐毅道:“别的暂且罢了,怀真毕竟是有身孕的,早一日让众人知道复合之事……”   兰风心头一动,虽然他曾当着怀真的面儿说过“不嫁人也可以生子”,然而也是一心为了安抚她罢了,纵然他不在意,那小孩子一日一日长大,又情何以堪呢?   是以如今见唐毅这般说,兰风踌躇了会儿,看着他跪在跟前之态,终于叹了声,道:“原本我是该问过怀真的……可……终究也是为了她好,倒是罢了!只要能将她好生带回来,比什么都好……”因此才允诺了。   唐毅并不露喜欢之色,只是相谢了,便又道:“我尚要即刻回府一趟,跟母亲说明此事……”他站起身来,抱拳回身便走,兰风望着他的背影,道:“且慢……”   唐毅止步,回头问道:“不知还有何事?”   兰风目光闪烁,半晌才叹道:“没什么了……你自也保重,好生的……一块儿带着真儿回来。”说着才挥挥手:“去罢。”   且说镇抚司内,凌霄凌云两个,进了房内来,怀真正抱着小神佑,见他两个来了,却也喜不自禁。   两兄弟自来熟地,便爬到了床边坐了,又看神佑,凌霄道:“妹妹生得真好看。”   怀真闻听,差点儿笑出声来:“哪里好看了?”虽然已经满月,小神佑还是面色微黄,十分瘦弱的模样,让人一见便心头怜惜。   凌霄道:“我觉着是好看的,眼睛,眉毛,鼻子,嘴……都很像是婶婶。”   凌云含着手指,端详着神佑,道:“妹妹最好看。”   怀真望着两兄弟,又看看神佑有些疏淡的眉色,一时又想笑,又略觉心酸:原本她生小瑾儿的时候,已经觉着初生的小婴孩儿又小、又有些不太好看……却想不到,小神佑比她哥哥还更……   但不管如何,却仍是让她疼入心底的宝贝。   两兄弟在床边儿厮缠了片刻,小神佑便醒了过来,却也不吵不嚷,只是不时看看这个,不时又看看那个,眼神安宁清澈,虽然是个孩童,却仿佛能听懂人说话似的,显得极为乖静。   怀真又问凌霄是否去看过凌绝了,两人便争先恐后说了凌绝醒来之事,怀真诧异,本想去看一眼,然而又念他方才歇着了,倒是不便打扰。   这数日来,怀真每日都要来一趟镇抚司,无非是守着凌绝,按照竹先生所言,时而跟他说说话,在凌绝昏迷之时,她也带着小神佑看过他,只不过凌绝不知罢了。   半个时辰之后,自有人来接了凌霄凌云兄弟回府去。   此即晌午已过,日影逐渐西斜,怀真心想凌绝已醒了,自不必在这里看着了,当下叫丫鬟奶母收拾准备,也欲回府。   她念想着再去看凌绝一眼,倘若醒了,便也好道一声别,然而来至房中,却见竹先生坐在外间,正翻看书籍,歪头望内一瞧,里头凌绝仍在睡着。   怀真便悄声问道:“先生,他的情形如何了?”   竹先生笑道:“不碍事了,——哎哟,这许多月来,我总算能安心说出这一句了。”   怀真微微一笑:“那就好了,都是先生妙手回春。”   竹先生摇头道:“我的手虽然妙,回春的功劳却不敢独领。”   两人说到此,却见凌景深自外而来,见凌绝未醒,便对怀真道:“是要回府去了么?”   怀真垂眸道:“是。”   凌景深打量着她,欲言又止,终于只说:“这些日子,多谢。”   怀真道:“何必这般说,小凌驸马受伤,也同我有关,何况我的性命也是凌大人救的。且我虽每日来,却委实也不曾做什么,都是竹先生罢了。”   竹先生闻言又笑,凌景深深深凝视怀真半晌:“等小绝醒了,叫他亲自致谢罢了。”说着,便微也一点头。   当下怀真才离开镇抚司,回到府中后,兰风不免先把她叫了去,又问了几句凌绝的情形。   原来这段日子内兰风也常去探望凌绝,见昔日的得意弟子是这样,自然是极不受用的,如今听怀真说好转了,才也稍微安心。   兰风又笑道:“你快进去罢,太太来了有半个多时辰了,原来小瑾儿又哭闹,这回不是找娘了,是找他妹妹呢!”   怀真闻听,忍俊不禁,当下才也入内。——先前她去见兰风,奶母早抱了小神佑进了内宅,怀真到时,正见小瑾儿趴在摇篮边上,端详里头的小女孩儿,看得十分入神,竟连她进门都不曾发觉。   倒是唐夫人立刻迎着,怀真还要行礼,唐夫人握着手道:“罢了罢了,自家人客套什么。”   彼此落座后,略寒暄了会儿,唐夫人便才慢慢说道:“怀真,先前我叫你搬回去住,只说是身子不好,在家里养着妥当,倒也罢了,如今……是不是也该回去了呢?不然给外人瞧见了,也不大像话。”唐夫人说着,便殷殷切切看着怀真。   先前唐毅回府后同唐夫人说了复合之事,唐夫人自然喜从天降似的,道:“我当你怎么火烧眉毛似的跑回来了呢,这却是好!”   唐毅却知道若是复合,怀真总不露面,唐夫人自会疑心,只怕另有事端。可若照实说了,唐夫人若听闻是那样凶险,也还不知会是如何呢。   唐毅便小声叮嘱道:“我跟岳父说妥当了,自管先去宗正司大张旗鼓的办妥。”   唐夫人连连答应:“是极,早该如此!”   唐毅又说要暗中带怀真去海疆数月,让唐夫人不要惦记,只细心照料小瑾儿就是了。唐夫人虽意外,也有些担心小瑾儿离了娘不妥当,可毕竟儿子一去不知多久……何况只要是怀真愿意的,自然也是使得。她尚且巴不得怀真跟唐毅多多相处才好呢。因此唐夫人便应承了。   不料想,怀真回来之后,却并未回唐府住,而唐夫人见生下小神佑,又是一件儿大大地意外之喜,也知道她在娘家将养自然是极妥当的,因此也由得她,横竖每日带小瑾儿过来看望罢了。   此刻,怀真见唐夫人提起,略有些为难:虽然说唐毅暗中跟父亲将复合之事料理妥当,可当真要回去……依稀叫人有些情何以堪之感,因此先前才借着身子不好的由头并没转回。   此刻见唐夫人又提起,怀真便垂下头去。   唐夫人却是个极善解人心的,见怀真不言语,她便说道:“其实我知道你的心,必然是毅儿又惹你不快了?明明说带你去浙海的,如今你自个儿回来了,他却一去不见人,我心里也恼他呢,怪不得你不肯回去。”   唐夫人自顾自说了几句,又点头道:“倒也罢了,总也要他回来后,亲自把你接回去才好呢!”   此刻小瑾儿便跑过来,扑在怀真怀中,叫道:“娘!”怀真忙把他抱住,在脸儿上亲了口,小瑾儿道:“娘,妹妹为何总是睡?”   怀真笑道:“她年纪小,不能似你一样乱跑,就爱睡了。”   小瑾儿数月没见怀真,自打她回来后,便格外地依赖,便又道:“娘,父亲什么时候回来?”   怀真正不知该如何回答,唐夫人笑道:“瞧这孩子,想他父亲了呢,宝贝儿……你爹他很快就回来了。”   小瑾儿口齿已经渐渐伶俐,却毕竟有些颠倒,便道:“我不信……太太总哄人……”   原来小瑾儿先前时常问唐毅几时回来,唐夫人总说“很快”,时候长了,小孩儿自然不肯再信。   众人听闻,均都大笑,唐夫人便道:“罢了罢了,我以后可不敢再敷衍了!”   如此又过了半月,地气渐暖,万物生长。   一日晨起,怀真正在花园内看那一棵早开的月季,见胭脂色的花瓣沾露,娇嫩可爱,在春风之中微微摇曳。   花园中自有百花,但此刻却只她独领芬芳,怀真便叹道:“怪道人说:只道花开无十日,此花无日不春风,果然是难得的。”她因喜欢这份盛放明媚之意,便欲避开花刺,将其摘下。   谁知正在此刻,忽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响,怀真不以为意,还当是哪个丫鬟罢了,只专注摘花,因见刺儿太盛,竟叫人无处下手,她便无奈停手,回身吩咐道:“你且去帮我……”   谁知她毕竟体弱,方才又躬身凝视,此刻蓦地起身一动,便微有些晕眩,偏偏面对的是那初升的旭日,那人便站在日影之中,身形高大,一时看不清脸容,却绝不会是丫鬟仆人等。   一语未罢,怀真停口,那人也已经来至跟前儿探臂将她拦腰一扶,小心翼翼地拥在臂弯里。   怀真微微眯起双眸,却见日影闪烁中,他的脸容也似半边光明半边晦暗,却依旧是昔日容颜,依旧的眸若晓星,然而只有整齐的鬓角处,华发丛生,更甚从前,日光中那银白透明,看上去宛若落了一层细细清雪,孤冷寂寥。   ☆、第 365 章   话说怀真正赞叹那一枝月季,却不妨身后有人前来,回身看时,那般沈腰潘鬓,正是唐毅。   正所谓: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不期这般相见,竟叫人两两无言。唐毅单臂拥着怀真,举手将那朵月季轻轻摘下,放在怀真跟前儿。   却见花面交融,花比人艳,人比花娇,然而花却终究不似她,比花而解语可人,比玉而生香柔韧,且是他眼前心上,最举世无双之人。   想到她方才低声所念,不觉低低道:“别有香超桃李外,更同梅斗雪霜中。折来喜作新年看,忘却今晨是季冬。”这何止是说月季,正也似是说她了。   怀真方醒过神来,忙推开他,复站住脚了,只手中仍捧着那支月季,却见茎上底下的刺儿都已不见,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儿,悄无声息地便料理的妥妥当当……   一念至此,忽然又想:唐毅做什么事不是如此?面上不透分毫,底下早就“暗度陈仓”了。   不觉无声叹息,便只垂眸看着那朵花,嗅到那清幽香气,心也才安宁了几分,怀真便问道:“三爷几时回来了?”。   唐毅道:“早上才进城。”   怀真抬头看他一眼,此刻相对,再想到曾经历过的那些生死攸关……便又转开头去:“是么?我听闻……东海上战事是赢了的?”   唐毅不答,只又走上前来,怀真见他靠近,无端竟有些畏惧,目光越发慌乱,脚下想要后退,又不愿这般表露行迹,便仍是不动。   此即晨光乍现,花园之中人也少见,只因怀真南边一趟惊魂,对身子大有损亏,回来后,昏睡了数日不醒,醒来后也只恹恹地难以为继。   幸好有个竹先生在,便对症下药,给她开了个调理身子的方子,每日仔细调养,才渐渐地恢复昔日的精神,才得这般早儿起,只在花园中缓步而行,以为怡情旷神、养生之故。   唐毅瞧出她退缩之意,却仍旧踏前一步,便复把她拥入怀中。   怀真只得擎着那支花儿,低低道:“做什么……”   隔了片刻,唐毅说道:“你可知道,这许多日子,我最想做的是什么?”   怀真道:“三爷心里想的什么,常人岂能蠡测。”   唐毅一笑,垂眸细看着她:“便是如现在这般,就这样儿抱你在怀。”   怀真咬了咬唇,便低下头去,也不知要说什么。   唐毅便也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抱着她,只觉得她比先前越发瘦了好些,唐毅嗅着她身上那极淡却熟悉入骨的香气,双眸便慢慢红了,只竭力忍着,抱紧了她,暗中深嗅她身上气息。   怀真忽觉唐毅仿佛在微微发抖似的,便轻轻唤了声:“三爷?”   唐毅低低地应了声,怀真觉着这毕竟是在外头,待会儿丫鬟仆妇们经过,看见了毕竟不像话,怀真便道:“三爷,有话,咱们回屋里去说可好?”   唐毅又抱了她一会儿,此刻恨不得把她抱回去方好,却只得放开,却仍是握着手儿,两个人便往花园外走去。   果然才走了几步,就见两个丫鬟迎面走来,见了两人,都抿嘴含笑,躬身低头行礼,口称:“姑爷有礼。”   怀真见人来了,早欲抽手,唐毅却总是握紧不肯放。怀真只得作罢,然而脸上却不觉发热,便只做无事状,待丫鬟去了,才又看唐毅一眼,眼神中颇为无奈。   回房途中,不免又遇见几个仆妇之类的,因都知道两个人复合了,只唐毅人在海疆不曾回来……如今见终究是团圆了,一个个儿也喜不自禁的,均都面带笑容,恭恭敬敬地以“姑老爷”相称。   怀真叹了口气,索性低头不语,只回了房中,便见小瑾儿也早起来了,奶母正哄着玩,小瑾儿正清脆地叫着:“娘呢?瑾儿要看妹妹!”   猛然见进来一个陌生男子,都吃了一惊,定睛细看,才认出是唐毅,忙行礼。   小瑾儿却呆呆地,毕竟是极小的孩子,当初惊鸿一瞥便分开,如今又隔了这许多日子,一时竟是认不出唐毅来了,只瞪圆了双眼,盯着他瞧。   怀真会意,便点点头,上回引小瑾儿见唐毅的时候,他口齿还不伶俐,头一遭儿出声,却只叫了个“爹爹”。   如今孩子已经会说话了,见了爹爹,却不认得了。   怀真便招手,小瑾儿跑到跟前儿,拉着她的手仰头叫道:“娘。”又有些胆怯而警觉地看着唐毅。   怀真道:“你整日里不是叫喊着问你爹爹何时回来么?怎么见了人,反而不叫了?”   唐毅一怔,小瑾儿的双眸愈发溜圆,盯了唐毅半晌,望着他华发早生凛然持重之态,竟仍是不敢认。   怀真哄着说道:“快叫爹呀。”   小瑾儿瞪了唐毅一会儿,索性转过头去,连看也不看他一眼了。   怀真啼笑皆非,忙蹲下身子:“是怎么了?平日里不是很想的么?”   小瑾儿一语不发,只是摇头,被怀真问了两句,索性嘟起嘴来,眼中透出委屈之意,也仍是不吭声。   怀真很是诧异,又看唐毅,此刻却有些担心他心里不受用,便温声道:“这孩子……只怕是认生呢,毕竟好些日子不见了……”   唐毅看着小瑾儿,试着往前走了一步,小瑾儿却蓦地躲在了怀真身后,竟大有抗拒之意。   怀真有些着急,便欲把他拉出来,小瑾儿被她拽着,急得无法,便眼泪汪汪地欲哭似的。   唐毅忙道:“怀真……不必了……”   怀真无奈停手,毕竟怕他难过,便说道:“先前明明总惦念着,如何见了反是如此,这样古怪,倒是像谁呢?”话一出口,对上唐毅的目光,两个人心底各是一动,怀真便忙转开头去。   正彼此默然相对,忽地里头奶母出来说道:“姐儿醒了。”   怀真这才咳嗽了声,道:“是了,你还没见过神佑呢……去瞧瞧她罢。”因又担心唐毅不解,便道:“因是在城隍爷爷跟前儿……”说了一半,忽地又觉着这话也不大好,毕竟不是什么极好的往事,当下便又停了口。   唐毅道:“怎么不说了?”   怀真道:“没什么,只是觉着……这孩子是有神力庇佑着的,故而我给她起了这个乳名,只盼她以后也都平安康健的罢了。”此刻回想当日之事,还且惊心不敢细想呢。   说话间,便进了里头,怀真把小神佑抱了起来,便给唐毅看。   唐毅伸手,见小孩儿比昔日小瑾儿出生之时尚且还瘦小呢,心头狠狠颤了颤,当下,便用十万分小心接了过来,抱在怀中。   小神佑在襁褓之中,先看了眼怀真,复又看见了唐毅,便微微睁大双眸,又因被他抱在怀中,便眨了眨眼,如此看了半晌后,竟轻轻笑了起来。   唐毅正生怕小女孩儿见了他会害怕,倘若又如小瑾儿昔日一样大哭起来又如何是好?谁知竟是如此!一时竟看得呆了。   怀真在旁,也觉得奇怪,原来小神佑自打出生来,便不是那等爱哭爱笑的孩子,见了谁都安安静静的,不料竟跟唐毅不同。   此刻,唐毅怀抱着女儿,见小婴孩儿如此脆弱瘦小,偏笑得这样欢喜烂漫,再想她出生时候那种种坎坷磨难,以及怀真历经的生死之情,他心头潮涌,转过身背对着怀真,轻轻闭上双眼,泪便随之坠了下来。   此刻众人都已起身,李贤淑听闻唐毅来了,便也自过来看,进门猛然见他虽然容颜如昔,只鬓边竟白了那许多,——应兰风比他年纪更大,却只隐约有一两根白发罢了。   李贤淑心中诧异之极,却又叹息怜惜起来,她自也知道那海疆并非是常人能呆的,但凡是京内的子弟,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哪里有一个愿意去那苦地方的?除非是朝中官员犯了错儿,被贬的话,才不得不去。   这许多日子,想必在外头餐风露宿,必然受尽苦楚,且又操劳累心,才会如此。   李贤淑因先前怀真有了身孕之事,本也甚是责怪唐毅,听闻他回来了,原本还满心想再刺上两句,没想到见了面是这个光景,那些不中听的话便也说不出口了,只寒暄了几句,方得知唐毅清晨进城,原本还未回唐府去,直接便来了这府内。   李贤淑又见他双眸竟有些微红,且带一丝湿润,便知道他见了妻子儿女,自有一番感念……   李贤淑自忖如今两个人都已经复合了,何必又再提从前?当下便把昔日的事压下,只对唐毅道:“连日来必然赶路辛苦,早上可还没吃饭呢?我命人去做些过来,吃了饭再回去罢。”说着便起身自去了。   唐毅站起身来恭送,怀真扫他一眼,便又坐了回去,见小瑾儿紧紧地守在自个儿身边,便摸摸他的头。   唐毅回身,才看着她道:“怀真,今儿……可随我回府去罢?”   怀真垂头不语,唐毅走到她身边儿,还未说话,不妨小瑾儿见他靠近,便伸手将他推了一把。他小人儿自然力气有限,可这份抗拒之意,却是极强烈的了。   怀真忙把他拉回来,道:“做什么呢?”   小瑾儿努着嘴,也不回答。怀真知道他仍闹别扭呢,便叫奶母来,让把他领到里头,去跟小神佑玩耍。   小瑾儿本不愿离开,只听说陪妹妹,才自去了,如是这屋里才又寂静下来。   唐毅便望着怀真,却听怀真说道:“我知道三爷那时候仓促决定复合,是为了小神佑将来有个名分,我甚是感激,只不过,可知我并不想三爷委屈自个儿呢。”   唐毅皱眉道:“我何曾委屈自己了?”   怀真垂眸,微笑道:“我原本知道我眼界窄浅,当初虽被三爷深爱……可毕竟、莺雀哪里能跟鸾凤相配呢。三爷素有鸿鹄之志,却因我之故,每每羁绊……”说到这里,便深吸一口气,抬头看着唐毅道:“比如上回镇抚司中……当时我并不知招财叔是倭人,后来虽也悔恨不已,却也是无法挽回了,可试想——倘若事情重演,只怕我仍是会重蹈覆辙,只因我知道明白的毕竟太少……当初只一心认定必然是有些误会,却不知是自己犯下无法弥补的过错。那日去礼部,我原本曾想跟三爷致歉来着……”   只可惜还未来得及出口,便察觉他疏离之意,本来她心中就已经在害怕自责,又哪里禁得住他一个淡然的眼神呢。   她的确痛恨自己曾救了招财,可她当时并不知救了他……以后会牵扯出更坏的事来,也不知会害更多的人、而自己会因此后悔莫及。   那倘若……再有一次这般之事呢?她是无心之失,可也不是每个无心之失都能轻轻揭过。   怀真道:“有些错儿是可以被原谅的,可有些不能,何况我怕,将来我仍会犯下这样的过错儿。其实我明白三爷的心意,三爷的眼界比我高远太多,就如船行海上,你我同舟,我所能看见的,大概只有这艘船上的光景,可三爷看见的,除了船外,却还是整片的海疆,以及风雨阴晴。”   唐毅目不转睛地望着怀真,沉静的眸子里隐有微涌,晴光暖色,交相织汇。   怀真停了停,才又说道:“回头想想,倘若三爷有个干练果决、深明大义的妻子,而不是我,竟有许多事是可以避免的,三爷行事也自然会更加便宜顺遂。”   怀真说着站起身来,眼底已经有些湿润,却仍笑着轻声说道:“当时从高桅上跳下之时,我自忖必死,然而就是在那一刻,我记起来我前世是如何死了的。”   唐毅听到这里,才方色变。   怀真静默,却并不提此事,只说道:“可是奇异的是,前世临死之时,我心中是无限的愤痛怨悔,恨不得要毁天灭地似的。然而这一次,我心中却无怨无悔,我并不悔跟三爷相识,成亲,甚至我是感激的,感激这辈子,曾有三爷一场深情错爱……更有了小瑾儿跟小神佑两个,我并不悔这所有……那时候对我来说,心思宁静的很,一死反倒如同解脱,毕竟这一生、我并没有爱错人,而家人俱在,儿女双全,而我以后……再也不会犯错儿了。”   怀真说到最后一句,便红了双眼,仰头一笑。   不知沉默了多久,才听唐毅道:“当时你在雀室之中,说让我做我心中想做的事,可知道……那一刻,我真正想做的是什么?”      ☆、第 366 章   唐毅问罢,怀真才又回过身来,目光掠过他微白的发鬓,那银白色刺得双眸隐隐发疼。   怀真垂眸,轻声问道:“你说什么?你真正想做的,难道不是……”   ——对唐毅而言,真正想做的,自然是无论如何都要打赢这一场海战,于是当务之急,便是在敌方的援军到来之前,把这一艘首船先行摧毁!故而当时她才选择舍身跳下,也便于让他毫无顾忌,放手一搏!   却听唐毅道:“当时我真正想做的,便是想将你紧紧地抱在怀中……”   说话间已到跟前儿,竟不由分说把怀真搂入怀里。   唐毅低头,在她耳畔道:“就如现在这般,不管是前世也好今生也罢,生生死死,再也不会放开。”   然而心底虽是这个念头,他却偏是个最清醒冷静之人。   他低低的声音,轻而坚决,温热湿润,仿佛自耳畔钻入心底去,耳垂先不自觉地红了起来。   怀真眉头一蹙,还未来得及开口,唐毅又道:“当初我来见岳父,他恼我,打了个我个耳光。”说话间,便握住怀真的手,在自己脸颊上轻轻贴过去:“便是这里,那是我平生第一次挨人掌掴。”   怀真微微一颤,便轻叹了声。   唐毅道:“然而我当时却恨不得岳父多打我几次才好,只因我心中愧对。”   从娶她开始,就知道她是何等性情的女孩子,比如镇抚司放走招财那件事,对他而言,倘若换作其他任何一个人所为,自然都无法原谅、甚至深恶痛绝,故而曾当面儿说“你不该”,此后也曾犹豫徘徊。   无可否认,他虽爱她,却从来都是以国事为重的,当怀真的所为——甚至是无意之举,竟戕害到他最捍卫之物时,他的确是犹豫了。   然而他竟忘了,怀真是他自个儿看中的人,他从来都知道她的性情,也早该料到她会如何选择,他未曾事先做足预防,是他考虑不周在先。   再者说,纵然是她犯了错,他只该把人带回家中,好生教诲安抚,同她晓以利害,只要方法得当,只要他愿意,她不至于不懂。   然而他却选择了最错的一种法子。   他也明知怀真在感情之上从来都是胆怯的,他以为自己并没说什么,可是那种隐约的疏离,对她而言却已经是再明显不过的信号了。   他年长她许多,性格历练等又大不同,竟用自己素来的行事风范来要求她,怎会有这个道理?   他当初娶她之时,就已经发誓,要一生护她爱她,可他竟然一念糊涂。   一直到怀真人在雀室之中,对他说了那几句话,然后纵身跃下。   他发现世间终究也有他办不到之事,也终究领悟……他一念之差,竟要用她的性命终局!   那一刻,他素来的雄心大志,所有的深谋远虑,都也随她那一跃而化为灰飞一般,身心魂魄都在刹那宛若都成碎片,随着那一口鲜血喷出,整个人也随她同入海底。   及至醒来,华发陡增。   唐毅定了定神,才继续说道:“你说我眼界高远,然而我岂无目光短浅之时?因镇抚司之事迁怒于你,本就是大错特错,才又害得你受了那许多苦。你如今要疏远我,也是我自作自受。”   怀真想不到他竟会说出这些话来,忙拦住他:“三爷!”   唐毅却又一笑,道:“然而我绝不会再放手,你可听见了?我以性命起誓,绝不会再让你离开我。”   他从来都是理智而清明的,然而就在她投海那一刻,他晕厥之前,心中竟有种疯狂的念头:他愿意以这世间所有……来换得她好好活着!   他从不肯说什么山盟海誓,纵然是当初成亲后最情热之时,也不曾听他许过什么诺誓,怀真挣了挣:“三爷……”   唐毅感觉她在胸前微微地动,正是久违的失而复得之感,不由低头,在她发端又亲了两口。   正喜欢中,忽地听到小瑾儿的声音,叫道:“放开我娘!”   原来他不知何时从里屋跑了出来,见状大急,便跑到跟前儿,举起小小地拳头便打唐毅,因打了两下儿似乎觉得不得力,便又飞起腿来,用脚乱踢。   怀真低头看小瑾儿,哭笑不得:“做什么?还不停手呢?”又叫唐毅放手,唐毅却偏不肯,却也望着小瑾儿道:“小家伙,我是你父亲,你莫非不认得了?”   小瑾儿一愣,然后道:“你不是!”又是闷头拳打脚踢个不停。   唐毅索性俯身将他也抱起来,一手抱着一个,均不松开。小瑾儿猛然被抱起来,才停了动作,转头瞪向唐毅……却又疑惑地看向怀真。   怀真低声道:“三爷,你且放开我,当着孩子的面儿,闹什么呢?”   唐毅道:“你答应随我回唐府去,我就听你的。”   怀真脸上一红,便转开头去。   不料小瑾儿见他两个如此,便又道:“你是坏人!坏人!”说着,又挥舞小拳头乱打。   怀真慌了,忙握住他的手道:“不许这般,这是你爹爹!”   许是怀真的口吻有些严厉,小瑾儿便愣住了,他本是想护着怀真,不料被这般呵斥,顿时又有些委屈,嘴唇嘟起,眼睛里水汪汪地,便又要哭似的。   唐毅见状,却温声笑道:“好孩子,男儿有泪不轻弹,你像个哭包儿一样,将来可怎么护着你娘呢?”   小瑾儿听了这话,却又睁大双眸,虽然年纪小,却竭力不让泪掉下来,且攥着小拳头说道:“我没有哭。”   怀真正有些后悔凶了小瑾儿,见这情形,又惊又笑。   却见唐毅又说道:“既如此,你且想想看,除了我,谁还曾这样抱过你娘?自然是只有父亲可以抱她,不信你问她就是了。”   怀真想不到他竟会对孩子说这种话,顿时红了脸,低声啐道:“怎么这样没正经起来,瞎说的是些什么!”   唐毅笑吟吟地看着小瑾儿,却见小孩儿面上露出思索的表情,过了会儿,果然认真问怀真道:“娘……他真的是我爹爹么?”   怀真又些含恼地看了唐毅一眼,不得不认,便点点头。   小瑾儿蓦地睁大双眸,只顾盯着他细看,然而因十分错愕,那一声却仍是有些叫不出来。   正在这会儿,忽地李贤淑从外头来了,见他们三个这样,便笑起来,道:“倒是有多少话呢?还是说不完……早饭都备好了,先去吃了饭罢了。”   唐毅才放开怀真,当下来至外间,果然见满满布置了一桌儿茶饭,小瑾儿因才相信了唐毅是父亲,便坐在旁边椅子上,只顾看他。   李贤淑拉了拉怀真,两个人又进了里屋,李贤淑道:“是怎么样呢?”   怀真道:“没怎么样。”   李贤淑笑道:“傻孩子,这许多日子来你也不回唐府,可只那边太太虽然不肯为难,心里却焦急的很?如今姑爷总算回来了,只怕他也说了什么?”   怀真叹了口气,李贤淑道:“又叹什么?有什么过不去的呢?他若是真个儿接你回去的,你就别再推搪了,毕竟是夫妻,长久的不回那府里算什么呢?”   怀真只是低了头,不言语,李贤淑点了点她的额头道:“都是两个孩子的娘了,难道还脸皮儿薄不成?”   怀真这才红了脸,不依道;“娘!”   李贤淑道:“行了,你不必出去,娘给你探听探听。”说着,便叫怀真坐着自歇息,自己出外去了。   李贤淑因见唐毅劳心劳力的,又连日里奔波,便叫人备了极丰盛的早饭。   唐毅虽然奔波劳累,连日不曾好生饮食,此刻却仍不见狼吞虎咽之象,仍是仪态端庄,不疾不徐。   李贤淑在旁坐着,不停相劝,又拿净筷给他捡了几样儿菜过去,他都一一谢过,丝毫不肯失礼。   李贤淑越看越怜,越看越爱,把昔日那怨念的心思也撇开了,半晌便道:“姑爷这次回京来,是逗留多久?”   唐毅听了,便放下碗筷:“大概有三个月。”   李贤淑叹道:“以后还要出去呢?”   唐毅道:“是。”   李贤淑道:“那岂不是又要跟妻儿分离呢?”   唐毅站起身来,道:“岳母……”   李贤淑忙道:“你坐,不必多礼,且再吃一些无妨。”   唐毅却并不落座,只仍是端然站着。   李贤淑上下打量了一回,道:“罢了,你不必疑心,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想当初你岳父也曾被外放过那七八年呢,我们母女们也仍是那样过了,我虽然是个没学识的,可也懂得你办的都是大事儿,自然是要紧不能阻碍的。”   唐毅抬眸,眼中透出意外之色。   李贤淑道:“我虽然疼女儿,可也知道怀真的心,总是在你身上的,不瞒你说,先前你撇了她出京去后,我是一心想给她再找个好的呢,也的确有些可靠踏实、又对她极不错的好人,我心里是看中的。——如今说这话,也不怕你责怪。”   唐毅低下头去:“是,我其实并不敢责怪,我亦有错儿。”   李贤淑见他如此恭敬,便一笑点头道:“可毕竟我们看中的又有什么用呢?不管我们怎么说,怀真总是不肯答应,真是倔强的无法……乃至最后竟然宁肯去詹民国,幸而姻缘仍是姻缘,不管怎么弯绕,也仍是你们的。”   唐毅眸中透出喜色,温声道:“多谢岳母成全,是我三生有幸,能得怀真,以后自然倾我毕生之力,好生疼惜护佑她。”他因心喜怀真,故而这些话竟不由自主说了出来。   李贤淑见他人品端持如许,却偏说出这些来,忍不住嗤地一笑,却又叹了口气:“罢了,我知道你是个最能耐的人,可未必是那最适合的夫婿呢,可谁叫怀真是喜欢的呢?”   李贤淑说一句,唐毅应承一句。不料小瑾儿就在旁边瞪着眼睛看,自然是似懂非懂的,听到这里,就问李贤淑道:“外祖母,他真是我父亲么?”   李贤淑啧啧一声,把小瑾儿抱过来:“瞧瞧,这孩子都不认得了。”说着便道:“是,是你爹,快叫爹!”   小瑾儿咂了咂嘴,才鼓足勇气,小声叫道:“爹……”   唐毅走到跟前儿,把他接过去抱在怀中,喜道:“好孩子!”   小瑾儿喜欢起来,又因先前唐毅也这般抱过他,不免唤起零星记忆,便又笑着叫道:“爹!”这回声音却大了起来。   唐毅也笑着应承了,把小家伙儿紧紧搂住怀中。   且说两个人在外,怀真在里屋,哪里能“歇息”,她生怕李贤淑会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因此早也守在门口,故而竟听得一清二楚。   听到最后小瑾儿笑着叫父亲,父子两个亲热起来,她便低了头,回到了榻上静静地坐了。   因唐毅才回京来,有许多正事要料理,吃了早饭后,便先离开了府中。   这会儿李贤淑探明消息,便带着丫鬟们给怀真收拾包袱,只等他晚间儿再来接。   到了晌午时候,因唐毅派人回唐府送信儿,唐夫人知道怀真今儿会回府,便迫不及待地,早命人先来接了小瑾儿回去。   如此过午之后,门上来报,却是说小凌驸马来了。   因此刻兰风赵佩等并不再府中,李贤淑得了消息,便先亲迎出来,果然见小厮扶着凌绝,缓步行了进来……虽说是将养了这许多日子,可仍是清瘦的令人心疼。   李贤淑也跟赵兰风似的,素来最疼惜他,当下便忙快走几步,到跟前儿握住手,说道:“你这是做什么呢?才醒来多久,不好生保养着,如何就来了?”   凌绝正欲行礼,见状只得作罢,因说道:“这几日我能下地了,不碍事,劳烦师母记挂了。”   李贤淑见他下颌尖尖,只双眸越发清亮而大,心疼的无法,便忙叫两个贴身丫鬟过来好生扶着他,因道:“王爷如今不在家里呢?你可是有事?就急急地赶来?”   凌绝道:“师母恕罪,我今儿来,一来是为了给恩师师母请安,二来,却是想见怀真妹妹的。”   李贤淑闻言点头,因知道前些日子怀真一直往镇抚司探望凌绝,如今他醒来了,他又是个最知礼的,便也过来……也是人之常情,当下一边儿叫小丫头回去报怀真,一边儿陪着凌绝入内。   此刻怀真正在屋内乱翻书,用以宁静有些乱了的心绪,忽然听闻凌绝来了,知道他身子状况大不好的,便忙也迎出来。   正凌绝已经进了院门,怀真远远地看了一眼,见他仍是着素色袍服,手中拄着一根鹿头杖,明明好端端地浊世佳公子,竟憔悴如斯,清瘦的仿佛一阵风儿便也能吹倒似的,心中更是不忍。   当下迎了,怀真也忘了什么避忌客套,只先皱眉道:“你也太冒失了,竹先生没叮嘱不叫你出来走动么?”   凌绝说道:“说了,奈何我心里有事,总是憋闷着也容易得病,竹先生便许了我出来这一趟。”   怀真道:“什么天大的事,再者说,只叫人来跟我说一声儿罢了!我难道不会过去?”   李贤淑见他两个这般,知道不可打扰,便退了出来,叫厨下去准备些汤水来给凌绝服用。   两人便在房中坐了,怀真打量凌绝,便道:“到底是什么呢?”   凌绝看了一眼她身后的丫头,怀真会意,便屏退了丫鬟们,当下室内只剩下两人,凌绝沉吟片刻,才道:“这许多年来,我一直忘不了……那一次被金飞鼠掳走,你对我说过的那些话。”   怀真心中微震,却笑道:“事情过去那许久了,如何不赶紧忘了,又不是什么好事。”   凌绝摇头,轻声道:“只因我始终想不通,你如何竟对我说那些,自不会是你伪装的,更绝不似是无缘无故的爱恨。直到这一次……我昏死在床……”   怀真脸色微变,勉强道:“你、你说什么?”   凌绝苦苦一笑,双眸定定地看着怀真,眼睛便红了起来,声音宛若叹息,似笑非笑道:“怀真妹妹,你瞒的我好苦。”   怀真呆呆回望,不太确信他的意思:“你是说……”   凌绝轻声说:“你送我的那个香包,我嫌气息甜腻不喜欢,你便赌气扔在水里……”   怀真色变,猛地站起身来,眸中透出恐惧之意。   凌绝深吸一口气,也随着起身:“你不知道的是,后来……我下水……把它捡了回来,那个鸳鸯绣的,果然不如何好看……”   耳畔一阵嗡鸣,怀真只死死地盯着凌绝,脚步挪动,竟后退一步。   凌绝缓缓往前一步,仍是凝视着她的双眸,道:“你问吉祥……我会不会看不上你,吉祥说除非是我瞎了傻了……可知,我并不是对你无心……”   怀真只觉似灵魂出窍,浑然不知要如何。   凌绝渐渐走到她跟前儿,道:“你我新婚夜,你坐在床边……见我醉酒,便自个儿掀起红帕子,瞧着有些失望的模样,可知……我其实并没有醉……我只是不知该怎么面对你……”颤声说到这里,双眸虽睁得大大的,泪却无声滚了下来。   此刻,怀真才听到自己哑声道:“别、别说了……”   凌绝却仍道:“现在想想,才算是想通了,你为何无缘无故的讨厌我,只因为……并不是无缘故,而是你曾……那样深喜欢过我……”这一句,竟不知是欣慰,还是无边酸楚。   怀真听到“喜欢过我”四个字,大为刺耳:“别说了!”   她攥紧双手,竭力镇定下来:“我不知……你说的是什么,再说……你如何知道那是真?多半是你伤重,糊涂了,也是有的。”   他的手杖忽然歪跌了出去,落在地上,发出“啪”地一声,凌绝笑了笑,道:“自欺欺人。”   ☆、第 367 章   话说鹿杖坠地,一声惊心。   怀真万想不到凌绝这次前来,竟是如此局面。   自己重活一世的秘密,原本不敢同任何人说知,毕竟太过惊世骇俗匪夷所思了,连高远开明如唐毅,至亲至爱如父母,起初都不敢透露分毫。   唯有“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把那“事”变成“世”,以前世为警戒,今生好生经营罢了。   直到如今,虽并不能算是平顺通途,而颇多波折惊险,可到底历经劫难后,家人俱得安排。   是前世那等惨烈孤绝的局面……不可相提并论的。   如今渡尽劫波,正似风烟俱净之时,谁知凌绝竟也窥知了前世种种。   那些她曾愚蠢决绝的过往,飞蛾扑火的行径,曾跟他贪恋痴嗔的生死牵绊,种种不堪……竟都被他知道了?   纵然曾给唐毅窥破端倪,同他说了前世之事,然而事关她跟凌绝的具体详细,却仍是尽量避开。   此刻身为人妻为人母,那些深埋心底之事,也都愈发淡了。   近来因经事太多,更甚至渐渐把所谓“前世”俱都“忘”了……   何况凌绝的所作所为,同前世也大不相同,这次更因她命悬一线,故而被凌景深救回之后,她也每日不辞劳苦,前往看顾。   哪里想到偏生在这个时候,凌绝竟知道了?   她自然是不肯承认的,事到如今,彼此两不相干,已经是最好的局面了,因他“不知道”,所以怀真也才能泰然自若,彼此以礼相待,倘若再翻出那些旧情来……只一个情何以堪。   试想,亏得凌绝是此刻才知道的,若他一早便知,只怕怀真也不至于心无芥蒂的前去看护他,更不会以如今之关切心意相对了。   却见凌绝越发走近过来,缓缓又道:“你我都清楚明白,无可否认,你若说不知,我可以跟你从头至尾讲上一遍,会连你不知道的也告诉你。”   怀真闻言,对上他近在咫尺、这般坚决的眼神,情知避无可避,以他的偏执性情,只怕必要追究到底。   怀真便深吸一口气,低低说道:“你……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   凌绝见她承认了,嘴角蓦地一扯,似笑,又似想哭:“是啊,我现在才知道这些,现在才说这些,又有何用呢?”   怀真见他神情哀恸,又似有些执着见狂之意,便叹了声,道:“罢了,你才病好,何必这样,再伤了身子……”   凌绝不等她说完,便咬牙道:“我倒是恨不得死了!”一声激烈,便大咳起来。   他身子本就才好不久,这样心神激荡之下,更有些站立不稳,抬手往前一撑,身子前倾,竟压在怀真身上。   怀真知道他病重的人,很不该如此,不免担心,只得竭力扶住他。   凌绝反抓住她的手,低哑唤道:“怀真……”   怀真垂眸道:“且不必说了。”当下不顾别的,半扶半抱,令他到旁边的榻上斜靠住。   凌绝于榻上坐了,急急地喘了几口,才缓过劲儿来,此刻胸中竟有千万言语,每一句都想说给她听,然而……如她所说:又有何用?   怀真自在他对面的锦墩上坐了,转头平息片刻,才说道:“何必赌气轻言生死?如今你我都也算是经过生死的人了,如何总是看不破。——且我都能放下,你又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凌绝抬头,望着她淡然之极的神情,忽然一笑,说道:“我看见那些情形……醒悟是怎么回事之后,你可知道……我心里想的是什么?”   怀真自是不知的,便微微摇头。   凌绝因力有不济,气喘艰难,话便说的很缓慢,却竟像是一字一顿,格外绝然似的,他道:“我心中想,这一辈子,我宁肯你恨我仇我,从一开始就报复我……不管怎么都好。”——不管怎么都好,也比她如今这样平静相对,就仿佛他是任何一个微不足道的路人而已!   怀真哑然,想了想,说:“毕竟那些滔天大过,想来引子自然是我,若不是我一意孤行的缠着……也不会让你做成那许多事,故而起初我虽恨你,也曾想过报复,但一来要看顾家人为要,二来……我委实不想再跟你纠缠了。”   倘若要行报复之举,自然要不停地跟他接触,谁知道又会牵绊出什么来呢?   她一心都在父母亲人身上,也并没那许多大精神理会别的。   这却也是凌绝知道的,正也因为知道她这不想跟自己牵扯的心意,故而……越发难受。   凌绝又喘息了会儿,才道:“然而你竟一个字儿也不肯透给我,这许多年来,你看着我……是不是就如看着一个傻子一般?”   怀真听他说了这句,便平静说道:“这辈子,我待你如何,我爹娘待你如何,你自清楚,他们两人,几乎把你当做己出了,而我……”   凌绝苦笑。   这数日来,凌绝把从跟怀真相识之初的种种,尽数都想了一遍,除了在怀真小时候曾对他有过种种怨怼之举,比如才见到他的时候吐了,——譬如最厉害的那次,便是把他推在蔷薇花架上,再有,是被金飞鼠所掳那夜的种种……   随着两人渐渐长大,她所表露出来的,竟多是跟他的疏远之意罢了,现在回想,越发明白了,何以她那样抗拒嫁给自己。   只因她曾轻许过他一世,怎奈他有眼无珠,竟把一片真心掏了出来,扔在脚下,死命地蹂躏践踏。   眼前不由地又闪过许多不堪回首的情形,如今……这一场场的回忆,竟不仅仅是怀真的痛苦,而也是凌绝的刑罚。   此刻凌绝仿佛知晓,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安排,让他得知她出京之事,让他身受重伤,让他得到噬月轮,才记起这些残忍前世。   这便是神明玄妙的捉弄,——将前世他本该唾手可得的所有美好都一一列出,也将她所遭受的所有苦痛尽数呈现,让他亲眼所见,比感同身受更能感同身受,时而极乐,时而身在地狱,如斯折磨,宛若凌迟。   双眸竟总是不觉湿润,凌绝却只宛若无事般,问道:“你可知道了……那时候,我为什么曾那样待你?”   怀真不知,自打重生以来,她也曾想过,然而总无答案。   当即转开头道:“我当初连报复之心都无,又何必再想这些?就算是知道了,可能换我那一世安心?何必徒劳无功。”   凌绝仔细望着她,不肯错过她的每一寸眉目容色,点头说道:“你为何……不告诉我,不跟我透露分毫,就算是……让我有个赎罪的机会。”   怀真笑道:“纵然我跟你说,以你的性情,你可会信?”   凌绝点头,忽地若有所思般问道:“那唐毅呢?你可对他说了?且你对我避之唯恐不及,为何竟肯嫁给他?”   怀真蹙眉不语,面上浮出懵然之色,仿佛在思忖似的。   凌绝耐心等候,似知道她一定会说,果然,便听她道:“三爷……从小儿对我很好,或许是……命中注定的。”   虽跟了唐毅后,也同样有苦有甜,然而却是不悔,甚至在难堪的此刻,提起了他,都隐隐地觉着心里安稳,唇边也露出一抹很淡的笑来。   凌绝望着那一丝笑意,陡然刺心,竟道:“为什么……对他这样不同?我纵然罪大恶极,难道他便是无辜的?”   怀真略有些警觉,皱眉道:“他并没有做什么。”   凌绝冷笑起来:“是么?最后你不是被他……”   怀真听到这里,方色变喝道:“住口。”   她竟坐不住,也无法再面对他的目光注视,便站起身来,背对着凌绝道:“该说的都已说了,以后,请不必再提此事了。如今,你贵为驸马,而我也已经早嫁了他……若是彼此不言,日后还能相安无事。”   凌绝打住,眯起双眸看着怀真的背影,半晌道:“你并没跟他说起这些,是不是?”   怀真道:“我说了……”当时她所说的,已经是她记忆的所有……至于后来又想起来的……   ——她一度以为自己死在了刑场上,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在跟唐毅婚后相处,怀真曾看见前世她人在唐府的情形,让她百思不解的是,她并不记得自己曾去过唐府、且那时候林明慧已经是三少奶奶了。   私底下她隐约有些猜测,却毕竟有些可怖,又因耽于唐毅深情,因此竟并不计较此节。   一直到往后,当海战那日,她自高空坠下,看到前世自己临死之际!   彼时她从空坠落,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今生的应怀真,满面喜悦,俯视着底下的应怀真,唇边带血,双眸含泪,直直地似能看破虚空。   她的目光对上她的,继而无限扩大开来,渐渐地望见她半边身子早就被血染透,渐渐地望见有人抱着她,渐渐地也望见,身边还有一个人跪地嚎哭。   抱着她的那个人,正是唐毅。   跪地大哭的,是凌绝。   瞬间,场景仿佛又从京城贤王府的内室,转作那海鸥翻飞碧涛微涌的东海之上,有那带着腥咸之气的海风扑面。   直到耳畔听凌绝又道:“你当真跟他说了?甚至连霄儿的事都说了?”   原本平静的表情一变,怀真自回忆中醒来,睁大双眸,自双眼里有哀痛之意流泻。   她猛然回身,瞪向凌绝。   凌绝见状,已经明白:“你果然没有说,那么,你大概也不曾告诉他罢……若不是因为他,你也不会死罢?!”   就在此刻,在卧室之外,有个人听到这里,蓦地抬头,沉静如海的双眸风云变幻,瞳仁竟一瞬收缩。   室内,怀真浑身战栗,周身之冷,无法形容。她低头沉默半晌,才终于说道:“你错了。”   凌绝道:“我哪里错了?”   怀真眼中带泪,却低低笑道:“跟他无关,一切……都跟他无关。其实早在你背叛我父亲之时,早在我看着全家因我而亡、血海滔天之时,那时候的应怀真……就已经死了。”   凌绝紧闭双唇,而怀真抬头看他:“你可明白?”   随着一滴泪的坠落,泪光浮动闪烁之中,时间仿佛回到了前世、应府被满门抄斩的那刻。   ☆、第 368 章   梦想当年姚魏家,尊前重见旧时花。双檠分焰交红影,四座春回粲晚霞。   杯潋滟,帽敧斜。夜深绝艳愈清佳。天明恐逐行云去,更著重重翠幕遮。   ——《鹧鸪天》   血海滔滔那一刻,应怀真以为自己已死。   然在双眸再度睁开之时,所见之世间却已经跟先前的大为不同。   她忘记所有,忘记了仇深似海,狠痛怨怼,唯独牢牢不忘的是一个人。   ——凌绝。   彼时新帝做主,将清妍公主配给了立下大功的凌绝。   小公主早在凌绝未娶怀真之前就已经心仪,然而这份心事却无处可诉,堂堂公主,竟败给了一个臣子之女。   谁知山重水复柳暗花明,应兰风倒台,应怀真虽然是出嫁女,本可免于刑责……然而她见家人入罪,不思小心悔改不说,竟还不知死活地跑回了应公府中!   据闻……还当众说了许多大逆不道的话。   如此一来,却也怪不得别人了。   只不过,就在行刑当日,凌驸马毕竟恩宽,将向皇帝求情……将她赦免了。   然而人尽皆知的是,昔日应尚书的掌上明珠,人见人夸赞的千金小姐,竟是已经神志不清,失心疯似的不认人了。   于是,京内有那些幸灾乐祸的,便恶毒地也随之褒贬上两句,竟道:“这女孩儿从来都是个狂浪成性的,待字闺中的时候就很是不安分,一厢情愿地缠着小凌驸马,还利用应兰风的权势逼迫小凌驸马娶了她,何等的不知廉耻,如今落得这般境地,也算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有那知道内情的,隐约有些惋惜,但碍于大势所趋,自也不便张口说话。   自那之后,凌绝便仍是将她留在府中。   直到一年后,据说她在驸马府中也甚是不安分,几次三番地惹怒公主,也很不讨凌夫人的喜欢,最后更是得了怪病,仿佛是要死了。   却在那时候,时任礼部尚书的唐毅大人,不知为何,竟向凌绝开口,将她讨了过去,养在府内。   唐毅却甚是爱待,每日两三个太医上门给她瞧看,经过多日调理,终究也慢慢地恢复了元气。   只不过仍是有些不认人,别人跟她说话,她多半爱答不理的,不言不笑。   众人都以为果然是失心疯了,然而有一日凌绝上门来,她竟笑逐颜开地跑了过去,且言谈之间,甚是亲热……令人咋摇头舌。   虽说唐毅仿佛待她极好,可她眼中心底,却总是只有一个凌绝,也只有在见了他时候才会欢喜展颜。   然而因此,凌绝便极少再往唐府去了。   直到三年后,一日不知如何,她竟偷偷跑出了唐府,明明是得了失心疯的人,却竟然有能耐寻到了凌府去,吵闹着要见凌绝。   清妍公主闻听,大怒,便叫人将她拿下,她却不以为意,浑然不晓得惧怕一般。   与此同时,凌绝闻讯赶回来,她一见凌绝,喜不自禁,便扑到跟前儿拉住手道:“凌绝!你如何好久不去府里了?可知我甚是想念你?我今儿特意跑出来看你,你喜不喜欢?”   清妍公主听了,怒不可遏,才要发作,凌绝道:“公主,让我跟她私底下说两句话。”   清妍公主自下嫁了,素来的温柔体贴,自然不便作出那河东狮吼之态,当下不免忍气,略带委屈地暂且退下。   凌绝握着应怀真的手,把她带到书房内,便不悦道:“你闹够了没有?”   怀真道:“你怎么了?莫非是不高兴了?我特特出来见你……”   凌绝望着她乌溜溜的双眼,拧眉道:“你当真忘了所有了?你仔细看我是谁?”   她瞅了他半晌,怯生生地说道:“你如何连你是谁都不记得了,你是凌绝呀。”她自顾自说着,仿佛觉得好笑一样,便捂嘴而乐。   凌绝见无法再跟她说下去,便重重叹息,道:“罢了,我如今叫人,把你送回去……”他说话间,便欲往门口去唤小厮。   谁知应怀真猛地拉住他的手:“不要!你别送我回去,我不喜欢……”   凌绝回头,盯着她,竟道:“你如何不喜欢,尚书大人待你不是如珠似宝的么?我也听说了,他连海月清辉也拿出来、特为了你弹奏……当初就连皇上想听,他都不曾答应过……”   应怀真却摇头,死死地拉着他的手不放:“我不知道什么海月清辉,你是说那把琴么?我不稀罕,你别送我回去,他很坏,我不喜欢!”   凌绝竟是哭笑不得了,长长地叹了口气:“你不要执迷不悟,可知……你如今……是多大的造化,何必竟要自毁了?趁着他喜欢,你且识趣些儿,别惹他动怒,若他弃了你,又有什么好儿!”   应怀真闻听,便索性哭道:“我不要别人,只要跟着你,你不要让我回去,他会欺负我……”   凌绝一震,回头细看她,目光逡巡,便望见颈间几个醒目的红痕,顿时之间便无法动弹了。   应怀真泪眼汪汪求道:“你留下我好不好?”   原本她在这府内的时候,憔悴瘦弱的不成模样儿了,这两年养在唐府内,却已经水润秀美,不可言说,竟比昔日待字闺中之时越发明媚动人。   怪道那个人……也都忍不住。   凌绝眼睁睁看着,一念之间,竟然有些口干舌燥。   ——都已经是如此境地了,她满心里竟还只是想着自己,纵然唐毅对她再好,再如珠如宝,她竟也半点儿不动心,这究竟……是他的福气,还是他的冤孽?   终于闭上眼睛,狠心不看,只冷冷说道:“不必胡闹了,那不是欺负你,只是他……对你好罢了,别人想求还求不到的呢。且你如今都不是昔日的大小姐了,别不识相。”   应怀真见他又欲走开,索性跑过来,竟一把将他拦腰抱住:“凌绝!凌绝!我是喜欢你的!别叫我走!”   凌绝一瞬窒息,她身上的香气透了过来,让他顷刻竟有些迷乱,竟未曾立刻将她推开。   正在此刻,却听见轻微的脚步声起,然后,有个人出现在门口。   端正庄重的容颜,清寂肃然,双鬓微霜,眸色沉沉,正凝望此处。   他默默地凝视了两人片刻,并无表情,亦无言语,只波澜不惊地抬脚走了进来。   凌绝却是甚惊,便忙将怀真推开。   怀真后退两步,忽地看到唐毅来到,顿时面露恐惧之色,竟又跑回凌绝身边。   凌绝正欲行礼,心中懊悔……却不知该如何向这人解释。不料见怀真又跑过来,便猛地推开她道:“你走开!”   怀真身不由己退后,又些站不稳,却被唐毅及时地一把抱住。   然而她定了定神,发现身后的人是唐毅,却又不顾一切地挣开了……因是当着凌绝的面儿,唐毅也并没强行拦着她。   凌绝气急,只得先低头恭敬道:“我正欲派人送她回去,不料大人竟亲自来了。”   隔了会儿,唐毅才道:“多谢。不必劳烦。”声音之中,毫无波澜,更是惜字如金。   凌绝皱皱眉,然而此刻再多解释,反而欲盖弥彰了,当下便不言语。   就看唐毅对怀真道:“你过来,咱们回府了。”   应怀真却猛地摇头:“我不回去!你别碰我!”   唐毅的脸色微微一变,却仍是说道:“好,我答应你就是了……你且随我回去好么?”一直到此刻,他的声音里才微微带了些暖意,耐心哄劝。   凌绝忍不住抬头看了过去。   应怀真却仍是后退,嚷道:“你骗我,你最会哄人的……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又是哄人呢,我不喜欢你,你快走开!”   这回唐毅便不做声了,只是定定地望着怀真。   凌绝心中滋味莫名,因他所见……面前的唐大人,素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人物,此刻双眸,竟微微地红了。   不知是出自何种的心情,他回头冷看应怀真,道:“好歹也曾是大家闺秀,怎么这样不知廉耻!还不快随着唐大人回去?”   应怀真呆了呆,眼中便极快地涌上泪来:“你、你说什么,你骂我么……”   凌绝狠了心,又道:“不管你是真不记得了还是如何,总该知道一个女孩儿该有的规止,似你如今的身份,得唐大人眷顾,只当感恩戴德,不要再做这些叫人瞧不起的举止。快点离开!”   应怀真听着,泪便劈里啪啦地掉了下来:“凌绝……你、你怎么……”她迟迟疑疑地走上来,试着拉他的衣袖:“我哪里错了,你不要这样动怒,我改……”   凌绝闭了闭双眸,然后猛地挥手,想将她撩开,谁知用力之间,推得她踉跄往后退去。   唐毅因心思浮动,竟未曾来得及帮扶。   又因是凌绝含怒出手,怀真后退两步,身子撞在墙上,头随之往后一碰,只听得“砰”地一声,她的眼睛闭了一闭,整个人便软软地跌了下去。   应怀真再醒来之时,头疼欲裂,她呆呆望着帐顶,不知自己是生是死,此地又是何地。   原来方才那一撞之间,竟阴差阳错地,令她恢复了昔日的记忆,然而她最后的记忆……却是在绝境之前,如何此刻,竟然在这儿?   她扶着床,撑着微微起身,却见有两个丫鬟正在外间儿坐着,一个说道:“怎么世间竟有这样淫浪无耻的女子呢?先前说她是尚书小姐,我竟不信的……明明给唐大人讨了去,却竟还舔着脸跑回来想要勾搭咱们驸马爷……怪道公主气得什么似的,一心想打死她呢。”   另一个笑说道:“快别说了,再尊贵的尚书小姐,也不过是几年前的旧事儿罢了,谁还记得呢,也怪道她疯了,不然的话……眼看阖家抄斩,啧啧……”   先前那个说道:“说来也奇怪,为什么唐尚书那样的人物儿,偏看上她呢,何况又失心疯了,不卖到那烟花地方已经是不错的了,听说还珍爱的宝贝似的,把那府里的奶奶也气得不像样儿呢。”   另一个道:“谁知道,也许唐大人就爱她这一口儿?她若安安分分地在那府里,倒也罢了,活该她好命!没想到她自个儿作死,跑来这儿做什么?如今惹怒了唐大人,备不住还真的要把她卖了那烟花地方去呢。”   先前的道:“你说此刻……咱们驸马爷跟唐大人正说什么要紧机密的话呢?竟也不许别人打扰的?”   那个耻笑道:“该不会真的是商量料理了这浪蹄子罢……”   两个人说着,相视而笑,谁知正笑着,却见里屋应怀真走了出来,正直直地看着两人,道:“你们说什么?”   两个丫鬟虽然吃惊,却也不怕,还以为她仍是那失心疯的,便有心再行调笑。   两个对视一眼,其中一个起身,走到怀真跟前儿,便拉起手来,故意在她手上摸了摸,又打量她颈间的红痕,便啧啧道:“瞧瞧这小狐媚子样儿……只可惜以后可浪不成了……”   一言未了,只听得“啪”地一声,竟是怀真抽手,狠狠地一巴掌掴在这丫头的脸上。   两人都是惊了,怀真眯起双眼,道:“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她原先失去心智之时,见了谁都是懵懂惘然的,别人骂她,她不理会,打她,她也只低着头……故而这些人竟十分猖狂,哪里想到她此刻早已经恢复了记忆?   如今她敛容正色起来,一声喝问,偏是这般含霜带雪似的丽容绝色,慑魂动心,竟叫人不敢答言,何况她原本是应兰风娇养出来,素来高高在上惯了,自有一番凛然气质。   应怀真见两人都不敢出声,便冷笑了声:“什么东西。”   丫鬟们情不自禁低了头,心中惊疑而惶恐:虽不知她是怎么了,却察觉她身上的气息已经迥然不同。   怀真不再理会两人——这两人也不敢拦阻她,眼睁睁看她径直走到门口,猛然把门拉开,一步迈出。   虽是两世,应怀真此刻却清晰的记得,当日……她似从长久的沉睡中苏醒过来,打开门扇,屋外的阳光蜂拥而来,争相要挤进她的眼睛里似的。   她避了避,然后却又竭力睁大双眼,迎着那刺目的光芒,定睛看去。   她睡得实在是太久了,竟仿佛连日光都是久违,金色的光芒在眼底泛动,逐渐染成一片通红,让人晕眩。   脑后的伤,兀自在疼,然而她却清醒地劝诫自己:不能晕厥,不能再睡了……她已经睡了够久,实在太久。   如今是时候清醒了。   双眼逐渐适应了光,应怀真迈步走出去,边走边看。   她很快认出了这是在凌府。她久违了的地方……如今当真是: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而物是人非事事休,未语……   自也不必再多流泪了,因泪已经流的太多。   怀真边走边看,每到一处地方,便想到昔日曾相处时候的情形,那些她自以为是的爱恋,自己编织的梦境……曾盘桓过的庭院,长廊,花园……一处处……   很快地,凌府的一些丫鬟仆妇们看见了她,都掩口而笑,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语,打量。   也有人飞跑去告诉清妍公主。   或许还有人去禀告凌绝以及……   怀真却全然不以为意,只是自顾自而行,仿佛那些下人们都不存在一般。   一直到她走到湖畔,便见迎面,清妍公主带着许多人、声势赫赫而来。   怀真忽地看到她隆起的肚子……呵,她原来已经有了身孕。   只可惜,怀真竟连她什么时候嫁了凌绝的……都不知道,竟未曾说一声恭喜。   两个人对面儿迎着站住了,清妍眯起眼睛,轻蔑地打量她——当初应怀真嫁了凌绝之时,她很是无奈,私底下不知流了多少眼泪,不成想上天自有安排,毕竟凌绝仍是她的。   不料应怀真竟这般无耻,每每纠缠不休,倒是让人忍无可忍。   清妍迎面便道:“你这贱妇,真是令人作呕,当初应家出事,你也一块儿共罪,本宫倒也钦佩你有几分骨气……不料你竟这般下作,先是把唐尚书迷得神魂颠倒不知如何,搅得唐府家宅不宁不说,现在……更跑来凌府胡闹,你当我会容得下你么?”   应怀真方才一路走来,回想旧事,又加上方才在屋内那两个丫鬟所言,便把这几年自己不知的记忆……略想起来,也自明白了。   如今见清妍公主疾言厉色之态,不由歪头一笑,道:“公主不必动怒,且为了你肚子里的着想罢了,何况……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我心知肚明,很不必说的这般慷慨凛然,嫉恨便嫉恨罢了,说出来,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   清妍一惊,不知她竟口齿这般伶俐厉害,定睛细看,才见她神情也不似昔日般懵懂呆怔,不觉倒吸一口冷气:“你……”   应怀真笑道:“我痴了这几年,想必也不知被人似这般辱骂欺负了多久……公主心里觉得很得意罢?凌绝是你的驸马了,原本让你嫉恨的我,也是声名狼藉、不值一文了……劝你见好就收,别太欺负人,就算是给你自个儿积德罢。”   清妍咽了口唾沫,她盛气凌人而来,且满心地怒意高涨,然而被她气定神闲说了这几句,却竟堵得无言以对,一时气怔。   清妍身边儿的嬷嬷见公主落了下风,便道:“公主何必跟这贱人斗口齿?也白落了自己的身份,她如今连个唐府的妾都算不上……不过是个婊子罢了,待会儿唐大人跟驸马商议过了,多半也是把她扔到青楼里去,到时候且看她还怎么伶牙俐齿的呢。”   清妍闻听,才总算微微出了口气。   怀真却仍是笑微微地,竟仍旧不恼不怒,清妍对上她的目光,无端觉得心慌,便道:“你这贱人又笑什么?”   怀真淡淡道:“我自爱笑罢了,这样公主也觉心虚?”   清妍被她三番两次弹压,不由恼羞成怒,喝道:“你们都死了不成?见她对我这样无礼,也不教训!”   几个嬷嬷正有此意,只不过因忌惮唐毅,不敢擅自上前罢了,闻听公主开口,便忙把怀真擒住,举手欲打。   正在此刻,便听到远远地有人喝道:“住手!”   嬷嬷们闻听,面如土色,忙撇手后退,清妍公主转头,便见有两人前后而来,在前的那个,正是凌绝,在后的,却是……唐毅。   两个人的目光,却都望着应怀真。   怀真却仍似是一片云淡风轻,被嬷嬷们捉住,也不惊恼,被她们放开,也无喜色,只站直了身子,信手掸了掸身上皱了的衣裳。   手指扫过袖口之时,目光微动,这才留意自个儿身上穿着的,乃是朱砂红天香锦的料子,两边臂上各刺绣着一朵极精致的金线牡丹,栩栩如生。   怀真先前锦衣玉食,应兰风所给她的都是最好,自然认得这是上乘的洛绣,价值不菲。   ——五陵公子怜文彩,画与佳人刺绣衣。   真是有心了。   怀真凝视片刻,将身靠在栏杆上,扬首一笑。   日光之下,双眸似秋水盈然,唇角微挑,处处都流溢着明媚灿烂的笑意,纵然清妍公主心恨妒她,却也不由为这笑颜所迷惑,竟移不开目光。   今日是个极好的晴天,地上虽有残雪未化,然而碧空如洗,白云拂荡。   耳畔听到凌绝道:“怀真!”声音微颤,仿佛有无限懊痛似的。   怀真却看也不看一眼,眼角的泪斜入鬓中……可恨……这绝情无心的人,本该让他也尝尝痛心彻骨的滋味,却偏又错付了真心这几年……   苍天竟是何意?要捉弄人至死不成?可恨……着实可恨……   忽地听到有人唤道:“应怀真!”声音之中,含惊带怒,仿佛欲警告她什么……   怀真仿佛知道那是谁,可却也不重要了,她只是转身,长长地舒了口气,轻轻地把头上的钗子拔下。   青丝如瀑,衣带起舞,俱随风惬意飘荡,而在远处那人的目光之中所见,是那道娇袅身影,从玉栏杆上翻倒下去,直坠入水中,金线牡丹一晃消失,水面上碎冰流转相碰,又很快地被血色濡染……   室内,宛若死寂。   旧日疮疤又被揭开,血淋淋地尽在眼前。   怀真噙泪而笑。   凌绝听她说道:“你永都想象不到,当时我承受之苦痛,倘若你知道……你便只该感激今生我把你当路人……因为,纵然我真的向你报复,拼个不死不休,你都没有任何资格怨恨我。”      ☆、第 369 章   怀真说罢,凌绝望着她,终究艰涩说道:“当日,他忽然来至府内,开口讨你,又因公主跟母亲一度针对,我才答应……”   怀真抬手揉在眉心,并不言语。   凌绝垂眸,长睫底下双眸之中,虽无限悔痛,却毕竟旧事已过,大错已成,只默默念说:“他是那样身份,年纪且又……我起初还只当他是念在跟你父亲旧日之情,故而必然能护着你周全,不想此后竟是……”   当初任凭唐毅带走她之后,逐渐地听说一些流言蜚语,他兀自还不大肯相信,后来特意过府一趟,见怀真被照料的极好,可毕竟……他也不是傻子,望着唐毅对待怀真的种种举止,才蓦然醒悟。   从方才的回忆中清醒过来,就如整个人也从那冰水之中才刚出来一般,竟是精疲力竭,怀真低低道:“不必提了。”   凌绝缄口,只过了会子,才问道:“你可知道,此后的情形?”   怀真连回答的力气都无,只轻轻皱皱眉。   不料凌绝又道:“你果然都不在意了,难道,连霄儿也不在意了?”   怀真手势一僵,抬头又看向凌绝。   便在这一刻,听得外头李贤淑的声音,道:“怎么在这儿干坐着?”   屋内两个人齐齐停口,不知李贤淑是在跟谁说话。   忽听到有个声音沉沉静静地回答:“并没有,只略坐了一会儿。”   怀真跟凌绝对视一眼,都不由惊诧意外:原来这回答的人,竟是唐毅。   先前李贤淑吩咐厨下熬了汤水,见准备的差不多了,便叫丫鬟们捧着,又亲自过来看怀真跟凌绝说的如何了。   不料来到之后,却见屋内静悄悄地,底下服侍的小丫头们竟都不在,只夜雪跟笑荷两个坐在外间,见她来到,忙齐齐起身,笑荷便附耳低声说了一句。   李贤淑有些诧异,自个儿迈步进了里间,就见唐毅一个人端坐在炕沿上,是以才出声招呼。   这一刻,怀真早起身走了出来,一步出了门口,果然见唐毅站在彼端,当下便不上前,只站在那门口处。   李贤淑见她出来,便笑道:“有多少话呢,还没说完?竟连姑爷来了都不知道呢?我叫人给熬得鲜参火腿鹌鹑汤,都已经好了……”   李贤淑说话间,见怀真脸色泛白,唐毅又是这个鬓边微霜的模样,不由啧啧了几声,道:“你们都喝一碗,倒是好!”   说着,身后丫鬟们把瓷锅子捧了上来,李贤淑亲自动手,果然舀了三碗出来,先端了一碗,对怀真道:“小绝行动不方便,我给他端进去,你们自个儿用……”看一眼剩下那两碗,又冲着唐毅那边使了个眼色,就笑吟吟进里屋去了。   怀真会意,——李贤淑是想让自己给唐毅一碗喝罢了,她抬眸看向唐毅,因方才被凌绝引的……将那往事都思想了一遍,不免心中难过,因此意念踌躇,竟将动未动。   不料唐毅径直走上前来,便自个儿取了其中一碗。   怀真见状,只得罢了,谁知他并不后退,反端着走到她跟前儿,一边握着手,引她来炕边儿坐,一边说道:“你先尝尝,好不好喝?”就端起来,送到怀真唇边。   怀真这才知道他的用意,不由又凝眸看他。   先前那些往事虽则难过,可毕竟都是前世之事,若非凌绝,便早也不愿再记起的。   谁知此刻对上唐毅的眸子,蓦地跟记忆之中的……陡然相合,连他鬓边微霜,都是一般无二。   一瞬不由又泪影浮动,怀真便转开头去,低声道:“你做什么对我这样?”   唐毅道:“我对你哪样儿了?你若是哭,给岳母看见,还以为我欺负你。”   怀真忙止了泪,又点了点头,道:“你方才来了多久了?”   唐毅道:“我才进来,岳母就也来了。”   怀真心底长长一叹,道:“只怕又是哄人的。”   唐毅笑道:“怎么我在你心里……竟总是这么坏了?”又催促她喝汤,道:“再不喝就凉了,辜负了岳母的一片心意。”   怀真看了一会儿那汤水,又看他一眼:“你怎么不喝?”   唐毅哄道:“我怕不好喝,自然你先尝尝。”   怀真本满心愤懑郁痛,忽地被他说了这几句,不由“噗嗤”一声,破涕为笑,便道:“你竟这么说,若敢当着我娘的面儿说一句,我才服了你。”话虽如此,却也知道他是一片好意,便伸手接过来,道:“我自己来。”   唐毅只望着她,见她玉指青葱,眼角带润,刹那竟也看痴了。   怀真轻啜了两口,觉得鲜香甘甜,便道:“我喝了,你也快请用罢。”   唐毅被她含笑带嗔地扫了一眼,方自取了一碗汤过来,他垂眸看了会儿,却不忙喝,只望着怀真笑了笑,往前在她的碗口轻轻碰了碰,才自己也喝了一口。   两人对坐着,慢慢地喝汤,怀真问:“你今儿才回来,不是忙的很么?如今这样快就回来了。”   唐毅道:“也已经不早了,眼见要黄昏,家里太太又几次三番地派人去催我,让我快过来这府内呢,我也知道这情,故而早紧着将要做的事儿都料理妥当了。”   两人正说着,就见李贤淑从屋内出来,见他两个坐在炕边上,各自说话似的,瞧着倒是十分和睦融洽。   李贤淑便暗暗喜欢,却又道:“小绝的脸色可真是大不好,身子虚的如此,只怕要调理半年才妥当呢。”   唐毅见她出来,早站起身来。   李贤淑却喜他这样恭敬多礼,又笑道:“这样早来,可是来接怀真回府去的呢?”   唐毅含笑道:“是。”   正说话间,便见凌绝自里头出来,手中仍拄着那一支鹿头杖,见三人站在地下,便立住脚。   李贤淑早叫两个丫鬟过去扶住他,又道:“你们先说着,我去叫人备车马。”当下便出去了。   凌绝方对唐毅道:“不知大人这样快便回京来了,恭喜。”   唐毅道:“多谢小凌驸马,驸马的身子欠佳,还是着意调养为要。”   凌绝定定看了他半晌,忽地说道:“不管如何,你都始终要跟我争。”   怀真闻言咬唇,便横眸看他。   不料唐毅仍是微笑说道:“小凌驸马倘若指的是怀真,我并没有心要跟谁争,只是我因爱她,便想着不管如何,都要跟她共度此生罢了。”   这听着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从他口中说出,却俨然已是至为坚定的起誓了一般。   原来自个儿前生今世,都后知后觉。   凌绝笑了起来:“当初我并不知道你对怀真有心之时,哥哥提醒我,说我不是你的对手……我如今才知道他的意思。唐毅,很好……”   他说着,便道:“我先失陪了。”便举步往外而去。   只在走到门口的时候,才又回头看着怀真道:“对了,霄儿……”   怀真一颤,那碗差点儿扔了出去,忽然手上一暖,却是唐毅将她的手儿轻轻握住,他的手掌宽大、干燥而暖和,仿佛有一种奇异的力量,自手背透了入内,令她身心重又踏实起来。   凌绝看的明白,便微微一笑,继续说道:“霄儿跟云儿始终吵嚷,说是许久又不见你了……你若得闲,或许可以去府中探望探望他们呢。”   怀真不答腔,只略一点头。外间丫鬟打起帘子,凌绝便出门去了。   室内重又只剩下两人,怀真的手一空,却是汤碗被唐毅取走,放在桌上。   怀真后退至炕边上,复又坐了,默默出神,也不说话。   唐毅见状,故意说道:“可收拾妥当了?待会儿咱们也好回去了。”   怀真抬眸看他,目光涌动,似有话要说,唐毅静静回看,温声问道:“怎么了?”因见她不答,便又笑说:“你敢不回去,小瑾儿晚上可要哭死了,我回去便打他出气。”   怀真料不到他竟是这样……一时便撇下心事,皱眉道:“又浑说什么?”   唐毅笑道:“我打个趣罢了,我抱他重了些,太太都要追着我打呢,我还敢打他?太太先把我打死是真的。”   怀真“噗嗤”一声,又笑出来。   唐毅见她一笑之间,满室生辉,才重把她拥入怀中,叹道:“可知这世间……什么也比不上你的笑?”   怀真怔住,眼前便有些模糊,埋首在他怀中,顷刻才道:“你可知道……凌绝来,是为了何事?”   唐毅淡淡道:“他也知道了前世的事?”   怀真见他一早儿便来了,又悄无声息坐了半晌,便知道多半给他听见了,当下也并不惊讶:“是。”   唐毅沉默了会儿,才道:“我仍是那一句话……前世已过。何况自打你重活一世,你便从未有那怨天尤人之心,也从不肯沉耽前世重重苦痛无法自拔,你早就把自个儿从前世里挣脱出来了,不是么?何况今生你所遭遇,却也已经够多,心胸历练……也早跟之前不同,如今……且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呢?不管他知与不知,怀真仍是怀真,何必在意旁人如何、又行自苦?”   她方才回想前生,虽已经竭力按压,却仍有颠沛流离无所适从之感,此刻听了他这般温和开释的言语,就如暗夜见光一般。   怀真闭上双眸,百感交集,泪便无声侵入他的青缎袍襟里去。   唐毅低头,在她耳畔低低又道:“何况不管如何,我也仍在。还记得我之前所说么?这一回……就算是你弃嫌我,我也不会放你离开了。”   怀真疑惑,方低低道:“我如何会弃嫌三爷?”   唐毅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道:“比如,我先前一念之差,差点儿害得你捱受那许多苦痛,几乎送命……”   他所指的自然是东海上之事……怀真一笑道:“那个跟你不相干,我岂会怪你什么?”   唐毅试探着说道:“更也许,还有些我不知道的过错儿呢?对不住怀真呢?”   怀真这才有些明白他指的是什么,脸上的笑影也随之隐退。只抬眸仔细看了唐毅半晌,怀真摇头说道:“不会。”   唐毅身心俱震,喉头竟也动了动,问道:“果然不会?”   怀真点头,回答的甚是坚决:“是,三爷不会对不住我。”   唐毅听了,双眸微微睁大,竟猛地将她拥入怀中,力气之大,几乎让怀真有些喘不过气来,而他死死地抱了她一会儿,意犹未足,唤道:“怀真……怀真……你可知道我的心、我的心……”竟低下头去,仓皇地在她脸上亲了两下,最后,额头抵着额头,轻轻蹭了两下,欢喜的不知如何是好。   长睫乱闪,湿润的气息彼此相交,嗅到怀真身上的香气,沁甜入心。   唐毅望着眼前人,便情不自禁、复又吻向那香露流落、殷红透娇的唇瓣。   谁知正在此刻,忽地听到帘子轻哨了一声,被人搭起,当看到眼前这一幕的时候,却又猛然放下……隔着帘子,便听见轻轻地咳嗽。   唐毅跟怀真自然也都听见了,他忙松开怀真,而怀真满面晕红,低声道:“是娘……唉!你可真是!”轻轻跺了跺脚,又低头扭过身去。   ☆、第 370 章   话说在贤王府中,两人正在内室亲亲热热,不妨李贤淑来到。   李贤淑知情识趣,轻咳示意后,才复进门,面上却是若无其事地,笑着说道:“才送了小绝去了。你们两个呢?不如吃了晚饭再回府罢了。”   唐毅忙道:“多谢岳母留饭,只是家里太太一大早儿开始就盼着,定然悬心,倒不如我先接了怀真家去,以后再常常回来就是了。”   李贤淑当然知道他不会留下,便笑道:“也好。”说着又看怀真,见她垂头不语,脸颊微红。   李贤淑便走到跟前儿,把垂在腮边的一缕头发丝给她抿到耳后,才叹道:“不是我自夸,我们阿真,打小儿就是个格外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的,只有些儿性子倔爱钻牛角,她小时候说不嫁人,我还想将来不知哪个有造化的能成为我们姑爷呢,倒是想不到你们两个……有这样的缘分。”   唐毅怀真不知她竟说出此话,一时都定睛看着。   李贤淑打量着他们两人:一个是经天纬地的端肃伟丈夫,一个却是自个儿如花朵似的女孩儿。   不免想到两人在泰州时候种种的羁绊,当时一个翩然少年郎,一个古怪小毛头,又哪里想到会有今日?   李贤淑便又笑了笑,望着唐毅道:“你当然是天底下顶顶拔尖儿的人,王爷也曾说,从没见过比你更出色的,然而阿真嫁了这几年,我见她,竟也不是那十足如意称心的,你们两个分分合合这许久,如今终究又要把人领家去了……”   唐毅早就垂首肃立听着,怀真怕李贤淑说出不好听的来,便轻声唤道:“娘……”   李贤淑不理她,只仍对唐毅道:“你也知道我本是个村人,不会拐弯抹角的说话,然而既然是自个儿千辛万苦掏摸回家的宝贝,就该好好守着,别叫她长脚跑了,纵然两个人有缘,也不该紧着磋磨,也禁不起那样磋磨……故而我丑话说在前头,若还有一次不好,我不管你们多大的缘,也不管怀真心里有没有你,我做主,定要让她回来,不管你们是唐家也好赵家也罢,委屈了我们家的女孩儿便是不成!”   怀真听到“唐家赵家”,哭笑不得,现如今他们家岂不也是赵家了?又怕唐毅大受委屈,看他一眼,他却仍是面色平和,且应了一声:“是。”   怀真略安心,便拉拉李贤淑的衣袖:“娘!”   李贤淑终于看向她,道:“我不似你跟你爹读书识字、张口就能说些诗诗词词的,然而娘一眼就能看出来你究竟是喜是忧,今儿肯放你回去,便是因看着你见了他觉着喜欢……倘若有一日是为他哭的时候,我可不依!”   怀真这才懂了母亲的心,当下鼻子微酸。   唐毅却仍正色道:“毅儿明白,发誓以后绝不会让怀真再落一滴泪。”   怀真此刻便忍不住要哭起来,便竭力止住了,忙啐道:“呸,谁叫你乱起誓了,这话不能算,我若自己偶然身上不好、难受落泪,又关你何事。”   李贤淑嗤地便笑出来,点头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如今你们横竖也是有儿女的了,将来且试试这滋味罢。”   正说着,门上报唐府的马车来了,正好兰风也自回来,彼此又寒暄了几句,才送了两个人出来。   奶母抱了小瑾儿,唐毅便仍握着怀真的手儿往外,怀真小声道:“许多眼睛呢,你别这样儿。”   唐毅转头注视着她,含笑轻声道:“不妨事,正好可叫人看看,咱们家去了。”   如此出了王府,唐毅便亲抱了怀真上车,两边儿夜雪笑荷见怪不怪,且又欢喜,均都低着头笑,其他的新换小厮仆妇等却瞠目咋舌。   唐毅随车而行,马车便往唐府而回,一路上的百姓行人们,都认得是他,也都知道他在东海新打败了倭人,便不避天威地纷纷拱手作揖行礼,口称:“唐大人。”种种恭敬相呼,一时竟不绝于耳。   唐毅因偕怀真回府,心情自是极好,便也举手向那众人回礼罢了,百姓们见状,一发振奋,周围随行的人便更多了。   怀真在车中听得喧哗,不免微微地掀开车帘往外看去,却见百姓们挤挤挨挨,在车边儿上,万众瞩目地都看着马上那人,不论老幼妇孺,眼中均都是又喜悦、又敬慕的光芒。   怀真看这般热闹,不由抿嘴一笑。   此刻有人因留意到马车,便问端详,有那知情的便道:“唐大人是去贤王府接永平郡主娘娘,夫妻团聚呢!”   先前唐毅自礼部转去海疆,民间都传说是唐毅跟永平郡主和离后,皇帝一怒才罚他去海疆的。   前些日子传出来两人复合的消息后,百姓们想到昔日唐毅很疼娇妻等话、便纷纷说毕竟是一对儿恩爱夫妻,故而是拆不散的……如今见唐毅果然迎了郡主回唐府,顿时都也很是欣慰。   而车中,怀真听见提到自己,不觉有些担忧,生恐不知说出什么话来。   便听人道:“原来是唐大人夫妻团聚了,恭喜大人!”一句说罢,便也听见此起彼伏的“恭喜大人夫妻完聚”等话。   唐毅竟也笑道:“多谢,多谢!”竟是一路寒暄不停。   怀真以手掩口,又羞又笑。   笑荷夜雪在旁听了,也都故意向着怀真笑道:“婢子们也恭喜郡主夫妻完聚。”   怀真啐了口:“没正经的蹄子们!”红着脸转开头去。   终究回到唐府,入内拜见唐夫人,才进二门不多久,就见小瑾儿蹒蹒跚跚地跑来,见了两个人,便笑呵呵地上前,张手欲抱,因他毕竟年纪小,脚步不稳,正摇摇晃晃间,唐毅先紧走几步,轻轻一抱,便把小孩儿稳稳地搂在怀中。   小瑾儿身子将倾之时,猛地被人抱在空中,当下便乐得又笑起来。   唐毅单臂抱着他,左手仍握了怀真的手儿,一家四口儿入内,早见唐夫人也站在屋门口上,探头正望着呢。   对唐夫人而言,这天儿自打两个人和离后,就一直是阴云密布的,直到此刻才总算是放了晴了。   唐夫人心中早就暗暗念了千万声佛,只拉着怀真的手道:“回来了就好,总算也把我的魂儿也给带回来了。”说话间,便把小神佑抱了过去,见小孩儿单单弱弱的,越发又怜又爱,在脸上亲个不停。   自打怀真离开后,这府内从来冷冷静静,如今却总算是一家子团圆了,唐夫人抱着小神佑,又看唐毅靠在怀真身边儿,低低不知说什么,小瑾儿走到自个儿跟前儿,踮起脚看小神佑,唐夫人满心里喜欢,不知说什么才好,便索性笑了几声。   唐毅跟怀真两个,陪着唐夫人坐了片刻后,见唐夫人专心致志抱着小神佑,又不停给小瑾儿说话,唐毅便拉住怀真的手,示意她出来。   怀真见唐夫人并未留意此处,便也起身,随着他来到外间,不知他如何。   谁知唐毅握着手,也不做声,只是引着她往前走。   怀真身不由己随着走了十数步,才问道:“好端端陪着太太,又闹哪一出?是去哪里?有什么事不成?”   唐毅见她问个不停,脚步也走的有些慢,却知道她先前遭劫,自然又亏了身子,索性不言语,只是停下步子。   怀真见他说停就停,啼笑皆非,才要问他,忽地唐毅向着她微微一笑,竟张开双臂,竟不由分说将她打横抱起,又大步流星往前而去。   今儿是才回府来,他就这样胡作非为起来,此刻廊下来来往往,自也有些丫头仆人等,见了唐毅过来,均贴身行礼,想笑又不敢笑。   怀真无可奈何,觑着无人之时,便道:“三爷,又做什么?还不放我下来,若给太太知道、很是……”   谁知说话间,他已经穿厅过堂,回到了两人的卧房之中,才进了里屋,便将人轻轻放下。   怀真双足才落地,却被他扶着下颌,低头便吻落下来,这一会儿,却终究无人打扰,也终究顺遂了他的意思。   怀真举手,抵在他的胸前,却又被他握住,揉在掌心,右手又极轻地按着她的肩头,闭着双眸,只尽情肆意地受用此刻:只觉得唇之所向,舌之所吮,鼻之所嗅,耳之所听,处处皆大有妙境,一时如身在极乐。   怀真原本雪色的脸上极快地泛红,晕红也一点点蔓延,连耳垂都是嫩红色,一时又喘不过气来,通身又似被火烧板,热的很。   凭着残存的神智,便微微挣动,唐毅察觉,才缓缓地松开她,也慢慢睁开双眸,却见怀真瞥了自己一眼,——此刻这双眸,却如同那春日的湖面儿,波光潋滟彀纹微荡,又笼着一层薄薄地水雾似的,随着长睫一眨一眨,简直如同春柳轻剪,春风漾过。   情不自禁地,他竟舔了舔嘴角,还待要将方才那种极美妙的感觉重温一次……   怀真已忙转开头去避开,急促地唤了声:“三爷、别……”   唐毅生生停下,复凝视了她一会儿,才勉强平息心头之火,温声道:“你放心,原也没想做别的,只是方才在那府里……”那触手可得却偏偏求而不得的折磨,让他不安惦念了一路。   怀真闻听,便忍笑哼道:“还想做什么别的呢?”话刚问出口来,又顿时羞窘转开头去。   唐毅心头一动,却不敢肆意纵放那心猿意马,——只因怀真第二次生小神佑,受了许多苦痛折磨不说,更加上后来……幸而这段日子,她在王府内养的甚好,可毕竟也不能大意,不可如此鲁莽无知,还得让她妥善保养才是。   唐毅便咳嗽了声,恢复那端庄的神色,道:“没什么。”   怀真见他一本正经这般回答,反而自惭自个儿想歪了。   正在这会子,忽地外头脚步声响,原来是丫鬟来报说:“太太说怎么不见了三爷跟奶奶呢?叫奴婢来看看。”只站在门口儿,却并没进来。   唐毅道:“知道了,即刻回去。”那丫鬟便先回去通报。   当下,唐毅才又挽着怀真的手,便同她携手重回唐夫人房内,母子夫妻儿女们团聚。   是夜,唐毅先哄着小瑾儿说了会儿话,又陪了小神佑片刻,见时候不早,便回房安歇。   两个人自也是同榻而眠,唐毅因怜惜体贴怀真,便一味克制,并不为难她,只是抱着,低低密密地又说了半宿话。   彼时怀真果然困倦了,唐毅便不再出声,只看她挣扎着睁了睁眼,盯了他一会儿,却又徐徐合上双眸,安宁睡了过去。   唐毅望着她,鼻端又嗅到微微淡淡的香气,不是花香,隐约带些甜意,细嗅的确是从她身上而来。   虽然怀真时常会调些稀奇古怪的香,然而这股香气,却不似是佩戴的香囊荷包之类,唐毅悄悄地贴的她更近了些,嗅到香气从她身上透出,竟也叫人心旷神怡。   神意松弛,香气熏熏,他却怎么也不舍得睡,听着外头隐约更鼓声动,只是仍细细地看着她,想到前些日子的兵荒马乱,生死离别,却更显得此刻的相处弥足珍贵。   次日一早儿,怀真醒来,见唐毅正似笑非笑看着自个儿。   怀真道:“三爷自己起来了,如何也不叫我?”   唐毅见她春睡乍醒,惺忪懵懂之态,便笑道:“只看你睡着的模样,何等乖巧,哪里想到是个岳母口中性子倔爱钻牛角的人呢?”   怀真不由笑道:“啊,原来是有人想到昨儿被我娘训斥,不受用了,一大早儿起来讨账呢。”   唐毅笑道:“不敢,岳父岳母对我说的话,都如圣旨一般,我是绝不敢违背的。”   怀真差点儿失笑,却故意道:“那我的话呢?”   唐毅道:“若是你的话……”他便靠近过来,在那娇软的樱唇上亲了一下儿,竟低低说道:“圣旨又算是什么?”   怀真虽知道他偶然私底下会有些破格的举止言行,可却想不到,这种话也能说得出来,当下又骇又笑,才要说,唐毅却已倾身过来,便蹭着那唇瓣又要腻歪。   怀真见他清早上便开始胡闹,便皱着眉,避了两避,毕竟给他捉个正着,正欲肆意……就听小瑾儿吵闹之声从外传来。   唐毅知道那小家伙儿将要进来了,暗叫不好,当下忙起身。   怀真的心也乱跳一阵儿,即刻跟着坐了起来,两个人各自有些神色慌张之时,就见小瑾儿竟探头探脑地从门口跑了进来,先是叫着“娘”,转进来看时,却见唐毅也在,——便呆呆地只是看,连叫人也忘了。   唐毅因是从海疆回来,新帝许他的假,自然不必早朝,当下盥漱过后,一家子吃了饭,唐毅因还有些杂事,便自去料理。   怀真便跟唐夫人坐在房中闲话做活儿,小瑾儿在两人身边蹦来蹦去,十分不安分,小神佑却在榻上静静地睡着,两个人一动一静,相映成趣。   唐夫人看在眼里,欣慰的无法可说,只觉得一直这般看着都不会腻,因此始终满面含笑,又见怀真低头做那针线活儿,便道:“你且别只顾耗那眼睛,留神头晕,快放下……”说着,便强握住她的手,叫她歇息。   怀真因是想给小神佑做一件儿衣裳,却因她自个儿身子不好,在王府内的时候,李贤淑就不许她劳神费力,因此其实并不忙,只得闲便扎上一两针,以为消遣罢了。   这会儿见唐夫人体恤,就也停下,因此举手也微微地揉那双眼,正在这会儿,忽听小瑾儿问道:“娘为什么会跟爹一块儿睡?”   怀真一愣,当着唐夫人的面儿,微觉脸红:心想今晨被小瑾儿看见那幕,故而这孩子才如此问,只得亏并没看见别的。   怀真不知如何回答,唐夫人却忍俊不禁:“等你长大了,娶了媳妇儿,也便就一块儿睡了。”   小瑾儿似懂非懂,便摇头:“才不要。”   唐夫人拉他到跟前儿,笑着问道:“怎么不要呢?媳妇儿敢情不好?”   小瑾儿却不答话,眼珠儿骨碌乱转,怀真看出端倪,因问道:“怎么了?跟祖母说实话。”   小瑾儿才小声说道:“小瑾儿不、不娶媳妇,要当大英雄!”   唐夫人哈哈笑了起来:“好好好,我的乖孙儿真真有志气。”   怀真觉得有些怪异,便问道:“怎么忽然要当大英雄?”   小瑾儿摇头晃脑,却又挥舞着小拳头说:“爹爹说的,让瑾儿保护娘,还说再长一岁,就教导瑾儿……教导瑾儿……什么来着?”他毕竟还只是个小孩儿,便忘了唐毅说的是什么,只干着急。   唐夫人跟怀真面面相觑,唐夫人点头叹道:“就知道是毅儿乱说的,昨晚上抱着他说了好一会儿呢。”喜色渐退,隐约有些忧虑之意。   怀真倒是了解唐夫人的心思,便笑道:“太太是怕小瑾儿长大了跟三爷一样、让我跟您似的操心么?”   唐夫人见她懂得,便看向她,听怀真道:“太太别担心,我原本也是想,只要小瑾儿平平安安的,哪怕庸碌如常人也是极好的,后来……我才明白,——这世间有些事,一定得有人去做,也一定得那个人做、才能成事。倘若小瑾儿果然跟三爷一样,也有那令海晏河清万民安泰的才能,倒是我的造化了。”   唐夫人握住怀真的手,只是长长叹了口气,半是欣慰、半是感叹:“怪道他爱你,这世上谁也看不入眼,独独只爱你呢。好孩子。”   唐夫人将怀真拥住,旁边小瑾儿却抓着那徐姥姥给做的小老虎,又玩耍起来。   过了晌午,外头跟随唐毅的小厮们回来报说,宫内有旨意传三爷入宫,故而唐毅先派了人回来说一声儿,免得家里惦念。   ☆、第 371 章   且说唐毅奉旨入宫,上殿面君,山呼万岁毕,赵永慕竟从帝座上起身,亲自下来,将他扶起。   前日虽则见过,然而因唐毅想着早些去接怀真,便只谈了公事后,便忙忙地拜退了,是以今儿赵永慕才又特意宣他入内,彼此相见。   此刻永慕扶着他的双臂,凝眸细看,见那星星两鬓,一发刺眼。   赵永慕端详了唐毅半晌,竟有些讷言,便慢慢地背过身去。   唐毅同他从小到大的交情,自有些了然此刻他的心意,却微笑道:“不知皇上今儿召我进宫,是有何事?”   永慕闭起双眸,徐徐吁了口气,才回头扫他一眼:“这次既然回来了,就不必再回去了,先前朕已经从六部以及镇抚司、监察院中另又选了数人,都也算是能吏,倘若再加你调教点拨,必然得用。”   唐毅听闻,沉思了会儿:“先前海疆一行,只在浙海一带,才有些眉目,东南沿海等地还未曾来得及过去,只怕不妥。”   永慕说道:“浙江那些豪绅大吏们,最是狡猾难缠,偏又是头一个要紧的地方,你如今料理妥当,已经算是难得了,其他的就不必亲劳亲为了罢,何况如今才打败了倭人,只怕他们一时也不敢来犯了,你不必过于紧张。”   唐毅摇头,正色道:“皇上万万别起这样的念头,如今海防工事等,才起了一个头儿,正是一鼓作气之时,切勿以一点儿小胜就松懈下来。何况今番海上歼灭的倭国战舰不过百艘不到,想倭人隐忍百年,上回新罗之战都尚且数百艘战船,何以此番如此?我回来之前也已经同王赟将军商议过了,他也有此意,虽然得胜,却也正秣兵历马,操练不停,如此日夜防范警觉,才能令敌人忌惮恐惧,不敢来犯。”   唐毅说到这里,又想了想,道:“这海防不是一朝一夕能成事的,幸而王将军是个良将,是以浙海的海防推进才如此顺利,往下便是东南,更也要不出一丝纰漏才好。”   永慕叹了口气,道:“今儿叫你来,不只为说这些的……不过既然说到了,朕也明白,东南处,倒是也有几个良将,昔日跟红毛国几度交锋,都是可用之才,他们眼见浙海处行进的甚是风生水起,又打了胜仗,都也跃跃欲试呢,这数月来,朕接到了许多上书,出谋陈策,要兵要钱,还有指名要军器局那边造的什么……镇海大炮跟一些火器等,他们都也眼巴巴盼着呢。”   先前朝廷海疆虽也有战事,不过倭人都是小股流窜,只由地方料理,不必大惊动朝廷,至于东南泉州等地,早也同红毛、倭国等有些摩擦,互有胜负,却也能控制,且东南离的又远,因此朝廷也并不多放在心上,一应所用的战船器械等,都早有些老旧。   天高皇帝远,彼处的将军官长等,不免良莠不齐起来,有自行懈怠的,有抱怨无为的,有霸道跋扈的……虽然也有许多赤胆忠心胸怀大略之人,然而因朝廷并不重视此处,又看同僚不为,或者上司无能,不免也有些忧愤难言,军防上也自也不会有大的起色。   直至听闻唐毅竟亲任海疆使,出面巡视海防,唐毅曾是那样举世无双的战绩、朝中地位又殊然,可见天子终于开始重视海疆,那些有识之士都十分欢喜敬慕,竟是日思夜想地盼望着,一来欲振奋海防,二来欲一见其人。   早也说过,——若换了其他任何一个人,只怕也压不住这些行伍出身、从来都呼风唤雨的地方镇海将领们。   赵永慕因见唐毅仍欲出行,便道:“你纵然不想别的,那也不想想你府中的娇妻爱子们?才跟他们团聚,便要分开,你竟舍得?我看着都觉着不忍,听闻小瑾儿都不认得你这个当父亲的了?”   唐毅听他说前几句,眼底尚有忧色,听到最后,便笑道:“皇上怎么知道这个?”   赵永慕道:“是贤王之前入宫时候无意中说的。”又叹道:“小瑾儿如今要懂事了,你再走个一年半载,岂不想坏了他?再者小神佑也要知事了,你难道也想让她不认得你?”   唐毅甚爱小神佑,却更胜小瑾儿,听了不免难过。   赵永慕瞧着他蹙起的眉峰,道:“横竖如今有两个多月的时候,你且再好生想想罢了,这段时日,你便把朕挑出来的那些人带一带……”   唐毅只得遵旨,赵永慕忽地又道:“是了,还有一件事,也不知你听说了不曾,前日礼部上书,说是沙罗国的使者已经将到了。”   唐毅道:“有所耳闻,皇上放心,礼部众人都料理得。”   赵永慕颔首:“知道你会调教人,自然无碍。唉,不过,这礼部尚书的位子,朕还是要为你留着的,你且细想想再说罢。”   唐毅一笑,两人说到此处,唐毅忽地也想到一事,便道:“此番海战,便把前段时候造出的那些火器火炮等都用上了,果然厉害,倭人见识了这般威能,一时半会儿该不敢卷土重来,又开了春儿,海禁当开。”   赵永慕道:“知道了。”   两人说过了正事,唐毅便沉吟着,刚欲请辞,不妨赵永慕握住他的手腕,道:“别忙着走,既然这般恋家,以后不出京岂不是好?”   唐毅不料他竟即刻看了出来,便道:“皇上还有何吩咐?”   赵永慕笑道:“并没有别的,是只你好歹回来了一趟,难道只府里的是你的家人不成?你莫非忘了,这宫内也有你的亲人的?”   唐毅这才又想起敏丽,一时便不言语了,永慕道:“昨儿敏丽就叮嘱朕,今儿务必叫你进宫去跟她相见,你也好见见你的小侄儿了!”   唐毅早就听说敏丽生了个皇子,只因外头事务繁忙,回来后又多是连轴转,竟然没顾上相见,当下只得随着赵永慕入内。   果然自从听闻皇帝宣召唐毅进宫,敏丽便在寝宫内盼望着呢,好歹听宫女们报说来了,当下喜的便迎出来。   兄妹两人相见,敏丽蓦地看见唐毅的头发竟白了这许多,一惊之下,难掩心酸,便先已经有泪如涌,便用力抱住唐毅,竟哽咽起来。   唐毅见她这般,不免轻声安抚,敏丽啜泣了会儿,才总算停了,便又抬头看他,幸而面容并不见沧桑,仍是昔日一般的金玉之质,如磋如磨。   敏丽点点头,叹了口气道:“以后,可不许再出去了。”   赵永慕在旁听见,便笑对唐毅道:“朕方才对你说什么来着?”   唐毅不言语,敏丽握着他的手,拉着进了寝殿,三个人入内坐了,叙了会儿话。敏丽问过怀真如何,又向唐毅贺了喜,便叫把小皇子抱了出来,又道:“宝殊跟着太妃玩耍去了,方才听说你来,我已经叫人去带他回来了。”   唐毅将小皇子抱入怀中,见这孩子生得眉目清秀,眉眼竟跟赵永慕如出一辙,不由看看小皇子,又看看赵永慕,啧了两声。   赵永慕自知道他的用意,便笑道:“如何,这孩子很像我是么?”   唐毅正暗中称奇,闻言笑说:“眉眼儿果然极像。”   赵永慕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儿,忽地叹了口气。敏丽说道:“皇上为何叹气?”   永慕道:“当日朕跟你哥哥说过,若各自得了儿女,合适的话便配为夫妻,如今却是不能的了。”   敏丽捂嘴而笑,道:“其实也可以,还有小瑾儿跟安公主呢。”   永慕道:“安儿到底比瑾儿大许多呢。”说着,便又问唐毅:“朕跟敏丽都还没见过小神佑,那孩子可好?”   唐毅起身,把小皇子交给嬷嬷,见提到小神佑,双眸便亮了几分,笑说道:“好的很,虽然还这样小,已经知道必然是个乖巧懂事的女孩子,长大了也必然跟怀真一般。”   敏丽跟赵永慕对视一眼,齐齐笑了,敏丽说道:“怪道哥哥这么高兴。”   赵永慕不由叹道:“罢了罢了,以后朕若还有个小皇子,一定要娶小神佑。”   唐毅笑道:“皇上。”语气温和,却有劝阻之意。   当初赵永慕还是一个王爷,彼此戏言,或者可以当真也无妨。如今乃是天子,若还有个皇子,儿女亲家之事,自然也要谨慎斟酌,便不能似之前一样尽情玩笑罢了。   此时嬷嬷们便接了宝殊回来,宝殊因也不认得唐毅,忽然见多了个大臣,也有些莫名,便跟赵永慕见礼,就乖乖走到敏丽身边儿,怯生生只是打量唐毅。   唐毅见宝殊生得粉团一般,比小瑾儿又且高几分,一时更有岁月匆匆之感。   敏丽便忙教宝殊唤“舅舅”,又道:“可还记得母妃对你说过的?你的名字还是舅舅给你起的呢。”   宝殊睁大双眼,看了唐毅一会儿,又看敏丽,竟惊奇问道:“是小瑾儿的父亲么?”   敏丽忍笑道:“是。”   宝殊这才唤道:“舅舅。”慢慢地挨了过来,唐毅抬手在他的头上轻轻摸了把,他也不抗拒,只是打量着。   三人又略说了会儿话,唐毅见时候不早,便要告辞出宫,敏丽因叮嘱他改日带着怀真进宫,把两个孩子也带进来,唐毅一一答应。   敏丽又叫他把宝殊领着出去在唐府内住两日,只道:“哥哥这回也不知在家多久,免得以后宝殊想见舅舅也见不着呢……你把他带回去,母亲看了也更喜欢,再让他跟小瑾儿也好好相处相处,他可喜欢小瑾儿呢。”   当下唐毅便领着宝殊,出了宫来,回到府中,已经夜幕,怀真同唐夫人正在灯下等他归来,小瑾儿睡了一觉方醒不久,忽然看见宝殊来了,顿时便又生龙活虎起来。   一家子吃了饭,唐毅因听说今儿有些拜帖过来,便先去书房查看料理,唐夫人便看着两个孩子玩耍,见两个拿着小瑾儿的许多玩具,一会儿摆成这般,一会儿摆成那般,一会儿又作出对打的样子来,口中嚯嚯有声,偏都还一本正经,倒是逗得唐夫人哈哈大笑。   怀真因要回房,听丫鬟说唐毅人在书房内,怕他才回来就操劳,便拐到书房内去。   正唐毅看完了那些拜帖等,低头正打量手中之物。   怀真见状并不进门,只轻轻敲了敲门扇,唐毅早听见脚步声,抬头见是她,便把那物握在掌心里去,笑道:“怎么过来这儿了?”   怀真早看见他手中拿着一样东西,便道:“我扰了你了?”   唐毅道:“不曾,我正要回去呢。”见她迟疑着不前,便索性一招手道:“你且过来。”   怀真这才上前儿,唐毅在她腰间一揽,端量了她一会儿,笑道:“我方才想到一件事儿。”   怀真问道:“什么事?”   唐毅心中一动,反而把右手擎出来,将掌心摊开,便见一枚三色镇狮的私章。唐毅低声问道:“知道我想的是什么了?”   怀真早羞惭满面,低下头去,她如何不认得,当初因要找那美人金钗,故而来他书房内乱翻一通,虽不曾找到金钗,却找到了他的私章,因此便才在那和离书上盖印了。   唐毅见她如此,便不再追问,回身将印章收了起来,才道:“以后可不许你再私动我的东西了……我在岳母跟前儿发过誓,你且也给我发一个来才算扯平。”   怀真道:“谁让你发来着,你自愿意的。”   唐毅将她环入怀中:“是啊,我只怕我好不容易掏摸入怀的宝贝,又撒腿跑了,所以先起了誓,如今也要你起一个,不许给我再乱跑。”   怀真咬唇看他,竟道:“我不会起誓,那是轻浮狂浪之辈才喜欢的把戏。”   唐毅笑道:“好啊,我只一片真心诚意,倒成了你口里的轻浮狂浪之辈?”说着,手便在她腰间轻轻地一挠。   怀真痒起来,便欲跑开,唐毅自然不会放开她,见她娇喘着求饶,他反而受用,只笑道:“你还不向我致歉?不然就快些儿起誓,要不然,一晚上也不能停呢……”   怀真笑得眼睛都湿润了,浑身酸软无力,只顾喘吁吁的,眼见前头就是书架,再也逃不开的,便转过身来,举手抵着他,带笑断续道:“好三爷,是我错了,求您饶了我还不成么?”   唐毅听她这般相求,果然不再呵痒,只是往前一步,便拢住怀真。   怀真身不由己后退一步,忽地觉得有物硌着,原来身后便是书架,自然退无可退。   唐毅垂眸望去,却见此刻怀真脸色泛红,烛光之中,艳过桃花,他便索性将手儿一握,轻轻压在那书架上,低头便吻了过去。   ☆、第 372 章   话说两人在书房内缱绻难言,不必多说。当夜,唐毅先沐浴过后,便又抱着小神佑玩耍。   这会儿因他们回了房中,小瑾儿跟宝殊两个也一块儿过来,缠着唐毅,童言童语,说个不停。   顷刻怀真也洗漱过了,回来见四个人围着桌子,——唐毅怀抱小神佑,瑾儿跟宝殊一左一右挨着他坐着,看着真真儿是说不出的有趣。   怀真便忍笑道:“三爷几时变成孩子王了?”   唐毅正拿着那八角彩球在神佑跟前儿晃动,逗着她笑,见状便咳嗽了声,把球给了宝殊。   小瑾儿却道:“给我给我!”便来抢夺,宝殊争不过,就任由小瑾儿拿了过去。   怀真见状,便对唐毅道:“小瑾儿这样霸道,你也不说说他呢?”   唐毅才笑道:“小瑾儿,不可如此,要记得兄友弟恭才好。”   小瑾儿自然不懂何为“兄友弟恭”,唐毅便同他说些兄弟要彼此友爱的话。   宝殊却很机灵,道:“舅舅别说弟弟,弟弟年纪小,我该让着他。”   怀真诧异道:“宝殊这样懂事。”她因喜欢,便走过来,在宝殊脸上亲了口,温声道:“以后可要教导弟弟,不要惯着他才好呢?”   宝殊便乖乖地点了点头。   小瑾儿听了宝殊如此说,又看怀真亲他,不由嫉妒心发,忙道:“我也不要了,给哥哥,娘!娘!”一边儿叫着,一边仰头,盼望地看着怀真。   怀真很懂儿子的心意,便也笑着把他抱住,在那肉呼呼的小脸上也亲了下,道:“这样才乖。”   小瑾儿一时也心满意足。   不料唐毅在旁边儿看了,便道:“亲了他们两个,独我跟神佑是没人理会的。”   怀真横他一眼,因俯身过来,见小神佑双眸乌亮,带笑望人,她便也凑过去,在神佑脸上吻落:“好孩子……”   唐毅见她神情里竟是那般温柔,不觉心动,便低低笑道:“轮也该轮到我了?”   怀真禁不住笑了出声,又因见宝殊跟瑾儿都眼巴巴看着,便只在他手臂上用力抓了一把,示意他收敛。   唐毅也不做声,只是笑吟吟地。   正在此时,唐夫人派了嬷嬷来,要接宝殊跟小瑾儿过去那房里睡,怀真正要哄两个孩子过去,不料小瑾儿道:“我也要陪着娘睡。”   怀真意外道:“说什么呢?”自打小瑾儿出生,多半是奶母在隔间内照料着,晚上并不跟怀真同睡,只偶尔才会抱着他睡。   小瑾儿说着,便跑到床边儿,试着要爬上去,却他人小腿短,便只是在床前乱蹭罢了,试了几回,爬不上去不说,反而几次差点儿跌倒,可他竟十分执着,仍是坚持不懈。   唐毅转头看小瑾儿,也有些意外,然而见他这般“笨拙”,却又忍俊不禁。   怀真却知道是因今儿早上被瑾儿看见了唐毅跟自己同榻……故而此刻才这般,便过去劝道:“祖母等着你呢,不许胡闹了。”   小瑾儿闻听,却大有不愿之意,竟道:“娘为什么不要瑾儿了?”   怀真奇道:“娘哪里不要瑾儿?”   小瑾儿扁着嘴,道:“爹爹可以在这里睡,瑾儿为什么不可以?”   唐毅原本没想到这点儿,忽然听了这话,差点喷笑。   怀真正搜肠刮肚地想要安抚,唐毅已经起身,笑骂道:“臭小子,你娘是爹娶的媳妇儿,自然跟我一块儿睡,你很快长大了,自然不可以……等以后自个儿娶了媳妇再一块儿罢!”   小瑾儿听到这样的话,他是小孩子,哪里会懂,当下更加不乐,便要哭诉委屈。   谁知还没放声儿,唐毅已经道:“又要哭包了不成?连神佑也要笑话你了!”   小瑾儿正张开口要放声大哭,闻言便噎住了,眼泪汪汪却偏不出声,瞧着极为可人怜。   怀真毕竟疼惜儿子,见唐毅这般,便要劝慰,不料唐毅道:“这孩子鬼精灵着呢,你一劝,他就越发精神了,不必理他。”   怀真扯扯他的衣袖,宝殊在旁看着小瑾儿委屈,便细声细气道:“弟弟,我在宫内的时候,也不跟母妃娘娘一块儿睡的,咱们去见太太罢。我陪着你。”   唐毅道:“你瞧你宝哥哥。”   小瑾儿皱起眉心,万般不乐,偏此刻唐夫人那里又来人问,怀真只得把小瑾儿抱起来,在他脸上亲了口,道:“太太想你跟宝殊呢,乖乖地先去这一晚。”   小瑾儿瞅一眼唐毅,终于不甘不愿地答应了,到底跟嬷嬷去了。   两个小孩儿出门,怀真凝眸望了一阵儿,才回来对唐毅道:“你做什么着急撵他,顶多再两个月,你便又要离开了,好歹也让跟他多多相处,倘或这一去又一年半载的,只怕回来的时候,又不认得你了。”   唐毅正抱着神佑走来走去,便先在神佑脸上也亲了一下,又见神佑笑得甚是可爱,他便忍不住赞道:“爹爹的乖女儿,真是人见人爱,比臭小子强多了。”才交给奶母抱了去安歇。   怀真闻听,啼笑皆非。   唐毅走到怀真身边,随口说:“小瑾儿是男孩儿,不必总是惯着他,还是严苛些好。”然而想到怀真所说,也有道理,想到白日赵永慕说的那些话,心头竟微微一沉。   是夜,两人安歇无话。次日,怀真因对唐毅道:“再过两日,是姥姥八十的大寿,你可要腾出空儿来,咱们过去幽县给她老人家贺寿呢。”   唐毅答应,果然特意将诸事排开,不提。   这一日,便是徐姥姥的八十大寿,先前因李霍之事,又加上兰风认祖归宗,恢复身份,另还有唐毅这一宗,因此李家在幽县之中,早也不复当初,赫然已经成为名门望族。   再加上李准如今也在军中历练,前途无量。   而女眷之中,细算起来,家中竟有三位诰命夫人,一位王妃,一名郡主,因此自然声势无两。   且喜李家又不是那等掌不住的门户,李兴本是个忠厚之人,徐姥姥又极仁慈的性情,因此这几年来,非但并无恶行,反陆陆续续只做些斋僧布道,施粥施米的善举,更是人人称赞。   寿辰前一日开始,李舅妈早命底下众人蒸了无数的寿包,在门口发放给那些贫苦之人,方圆百里众人都知道了,欢喜雀跃,纷纷前来领取。   大寿当日,来往的车辆、轿子等把整条街都堵住了,幽县当地的士绅官员们无一缺席,纷纷前来不说,京城内贤王一家,唐府唐毅同怀真,以及张珍容兰……也早早地便来到给老人家贺寿。   除了这些人外,却竟还有李霍旧日的一干同僚,竟都记得此日,但凡能亲来的,都亲来给老人家磕头……那不能来的,也托人送了贺礼,只道替李霍为老人家做寿。   徐姥姥见了这许多人,想到李霍……忍不住感极泪落,忙叫快快起身,安排酒席好生招待。   李贤淑的姊妹们自然也都回来了,美淑跟爱玲早先返回,巧玲仍是最后,还未现身。李贤淑还以为她又要拿乔,不料姊妹聚首后,听美淑说起,才知道另有内情。   美淑道:“姐姐这些日子也不常回来,因此还不知道呢?巧玲跟陆波先前闹的很是厉害……她还跑来家住了几日呢,是娘怕你知道了糟心,才不肯跟你说的。”   李贤淑诧异,忙问端倪,美淑道:“提起来没得叫人生气,可还记得当初姐夫出事儿么?陆波竟是慌了,生怕把他们家也牵扯进去,便在家里百般埋怨巧玲,他家里那两个老不死的东西,也跟着作威作福的,说巧玲是扫把星,要连累全家,竟又打又骂,还让陆波休了她……”   此事过去很久了,李贤淑却从未听说,当下动了怒,美淑道:“巧玲哪里肯,陆家的人便撺掇着,说她不敬公婆、凶妒成性,一定要休了她,巧玲又气又怕,还以死相逼过,把娘都惊动了,跟嫂子一同过去,痛骂了他们一阵儿……他们因忌惮娘跟嫂子的身份,这才不敢闹得太过离谱。”   李贤淑早气得皱了眉,兰风先前出事那一阵儿,人人都以为天塌了,再也没有转机之日,爱玲两口子倒是不怕嫌疑,登门了数次安抚李贤淑,美淑好歹也去过两三回,巧玲只在起初的时候露面过,以后便再未出现。   李贤淑因知道她素来是那个性情,也不理会,何况当时她也无暇理会别的了,却不知原来巧玲家里另有波澜。   这会儿,爱玲见美淑都说了,便也忍不住道:“说来也真叫人瞧不起,平日里看似人五人六的,又是当官儿的,乃是我们三个当中最顶力似的了,没想到出了事,竟是这样可恨!这倒也罢了……以后姐夫因没事儿了,又是这个身份,他们家里竟又都变了脸,恨不得跪在地上求三姐原谅。”   李贤淑拧眉道:“巧玲就这么忍了?”   美淑道:“她倒是还算有点气性,反而带着孩子回到家里来了。最后是那陆波来求了三四次,才勉强回去了的。”   李贤淑嗤之以鼻,冷笑道:“这算有什么气性?不过仍是个脓包!这种男人,还贪恋他什么?有用的时候抱着腿,没用的时候恨不得把你的心也踹出来。不快些儿一拍两散,还留着他再找机会多踹几脚?迟早晚被踹死了,呸!”真是恨其不幸,怒其不争。   正说着,就听闻巧玲跟陆波等来了,三姊妹才停了口。   巧玲倒仍是无事人一样,然而气焰不再似昔日一样嚣张,反而有些小心翼翼、默默无语似的。三个人也不提那件事,彼此坐着只是闲话了一阵儿。   只李贤淑抽空,便出门,因叫小厮唤了兰风出来,在门上叮嘱了他几句,兰风听了,点了点头,便自去了。   话说因怀真带着小瑾儿跟宝殊,应玉又带了小狗娃,张珍家一对儿双胞兄妹,便委实热闹的无以言喻,孩子们只在徐姥姥身边儿凑趣,老人家瞧着这许多好孩子们,早喜得心花怒放,眉开眼笑。   众人又各自备了寿礼,不必赘述。   热闹了整整一日,外头又请了戏,并不在李家大院内演,而是在幽县的大戏台子上,给幽县的父老乡亲们看,一直到入夜后,人才渐渐散去。   是夜,李贤淑因久不曾回家,徐姥姥年纪又且大了,此夜便不曾回家去,只在李家歇了一晚上,唐毅跟怀真也便同在。   巧玲美淑爱玲见李贤淑不回去,便也都留下了,几个姑爷,除了陆波,其他两人也都留宿,晚上吃酒后,各有住处不提。   李贤淑私下就问兰风道:“你可说他了?”   兰风道:“且放心就是了。我同他说的很明白,虽并没说什么重话,他岂会不知?早就变了脸色,其实很不必跟他挑明,只派人细细查访,以后若他们家还作祟,我自有法子摆弄他,只不肯跟这种人生气罢了。”   李贤淑道:“我又何尝愿意,只不过实在气不平,平日里跟着咱们沾光,恨不得嚷嚷的满天下都知道是亲戚,出了事儿就是这个腔调,我的脾气,真恨不得立刻打死了,偏偏巧玲要在这歪脖树上吊死。”   兰风笑道:“莫生气,只顾气坏了自己。你也不必过于恼怒,一来,这是个人的性情使然,而来,或许有一种缘法。”   李贤淑不等他说完,便道:“什么缘法?有缘也必然是孽缘!”   兰风便点头道:“你说的很对,难道这世间只有善缘,没有孽缘不成?自然是善恶两分的……比如说,你跟我之间,便是善缘,你我情投意合,神仙不换,而怀真跟唐毅两个,倒也是有缘的,也是那情比金坚的善缘……可是巧玲跟陆波,或许就是孽缘了,他们两个或许是前世谁欠下谁的,故而今生必须偿还。所以她纵然受苦委屈,也自不肯回头……不管是善恶,冥冥中自有注定罢了,咱们是局外人,何必只干着急呢?”   李贤淑听他长篇大论说了这许多,便笑道:“好好,我随口一句,你就说出这许多大道理来,偏偏让人觉着有些信服。”   两人正说到这儿,忽地听到里头徐姥姥唤了声:“大妞儿,快来!”   李贤淑听得是叫自己,又听徐姥姥声音带惊,不知发生什么,忙抽身回去,兰风也怕有别的事,也忙赶着入内。   却见里间儿,徐姥姥坐在桌边椅子上,正定定地看着手中一物,而在她面前的桌上,摆着许多贺礼,有的用匣子盛着,又的被打开,有的却并没有,狗娃儿,宝殊,小瑾儿三个围在边上,正也跟着看。   原来方才徐姥姥正看着三个孩子玩耍,因狗娃见这满桌子的东西好玩儿,便要看,徐姥姥就叫他们三个小的随便翻看,不料翻到一个匣子……打开来,却吃了一惊。   李贤淑先扫了一眼,见屋内并无异样,便忙上前道:“娘,是怎么了,一惊一乍的……”   徐姥姥道:“你瞧瞧!”说着,便把手中之物举了起来给她看。   李贤淑只顾看徐姥姥面色去了,并未留意她手中之物,此刻低头,烛光中,才见徐姥姥手中握着一个三色的玉手镯,竟正是昔日怀真送给她、后来在赈灾义卖大会之中被人买了去的福寿镯!   李贤淑惊喜交加,忙也握住了,问道:“哪里来的?怎么又回来了?”   徐姥姥颤巍巍指着面前一个锦匣,道:“是这个匣子里的……这是谁送的来着?”   应兰风看了一眼,心中已经有数,却并不说。   李贤淑也觉着这个匣子有些眼熟,正思忖着,这会儿,却听得宝殊乖乖说道:“这是舅舅送的。”   小瑾儿见这些大人们竟都不知道,便也捂着嘴笑说:“笨笨,是爹爹送的。”   李贤淑这才想起来,白日里的确是唐毅把这匣子送给徐姥姥的,当时并没打开看,谁想到……   李贤淑发了会儿呆,喃喃道:“不是三万两被人买了去的么?”   兰风笑道:“不必再猜了,他素来是个最有心的,当初岳母把这镯子拿出去,只怕他早知道,自然是他叫人买了的,今儿才借故又送还给岳母,乃是他一片孝心罢了。”   兰风虽然猜到,却并不知具体内情:原来当日,唐毅果然是派了人过去,本想把徐姥姥的福寿镯跟怀真的美人金钗一块儿买了的,不料虽然福寿镯到手了,可半路杀出一个慕宁瑄来……   徐姥姥看了半晌,心中感念,含笑点头。   李贤淑却只想着一件事,便苦笑道:“这毅儿,看着稳重,可也真真儿是个没算计的!三万两银子……哪里是个小数目,他就这么扔出去,连个响儿也没有。”   兰风只是忍笑,含笑道:“很是。”   李贤淑又道:“这如果是我的镯子,我就要好生供起来,三万两呢,哪天若是不留神碰着了,只怕我也要心疼死。”她嘴里这般念叨,却小心给徐姥姥把镯子戴上。   徐姥姥也笑道:“你说的我也不敢戴了。”   李贤淑虽然肉疼,却咬咬牙道:“罢了罢了,横竖不是花咱们的钱。”说到这儿,忽地问道:“怪了,为什么不见毅儿跟阿真呢?”   徐姥姥道:“方才唐大人跟我说了,要带真哥儿出去走走呢,我答应了。”   李贤淑笑道:“这乌漆墨黑的,跑哪里去?也不怕有狼出来。”   小瑾儿懵懵懂懂道:“狼?”此刻他还有些不知“狼”为何物,一时疑惑。   宝殊见他双眼睁大,以为他怕,竟安抚道:“瑾儿不怕,哥哥会保护你。”   狗娃儿毕竟年长些,竟兴高采烈:“哪里有狼,看我打死它。”   徐姥姥等见状,均都大笑起来。   话说唐毅带着怀真,便离开李家,也不带丫鬟小厮,更不用马车,只两个人共骑着一匹马儿,将她搂在怀中,用披风裹住,一路出了城,竟来至郊外。   此刻夜风徐徐,因开了春儿,并不觉得如何沁凉,反觉有些舒爽。   怀真同唐毅夜行,且又人在马上,委实惊喜非凡,便四处张望,却见因月色极好,映的四野明亮,看来跟白日风光,更为不同。   怀真也觉得适意,便仰头看他,笑道:“ 三爷,你又闹什么?”   唐毅任马儿迤逦而行,也是闲闲散散地说道:“想着带你出来透透气儿。咦,你看前面儿。”   怀真抬头,却见前方不远,月光之下,有一片林子,花瓣在月影下朦朦胧胧,闪闪烁烁,似月光下的雪色浮动,怀真觉得眼熟:“这是……啊……是那日的梨花林!”   ☆、第 373 章   且说唐毅忽地带了怀真夜游,便来至昔日那梨花林中。   当初李霍尚在之时,受唐毅嘱托,曾“骗”了怀真来此同他相见……彼时还似美人如花隔云端,相望不得相亲的时候,如今时光荏苒,却已经得偿所愿,娇妻爱子,携手相陪,承欢膝下。   怎不叫人感叹,世事正是静好。   怀真眼望着那月光之下的梨花簇簇,喜欢之余,不免想到李霍,唐毅见她忽然不做声了,便将她往胸前带了带,单手在她肩头轻轻一拍:“不必伤怀。”   忽地也想到一件事,便又说道:“之前你把姑奶奶的那些藏物等都给了户部?”   怀真见他忽地说起此事来,才打起精神道:“我知道姑奶奶是疼我、又不肯放心,才把所有都托付我……只是……我何德何能,怎能消受得起,先前又且想着,那东边海疆仍要用钱,南边的时疫也要妥善料理,自当是做些好事,姑奶奶若是知晓,应该也不会怪我胡为。”   唐毅点头而笑,摸了摸她的脸颊:“你可知道,姑奶奶收藏的那些东西虽然难得,可更难得的,是这份承继的殊荣呢?故而唐家虽然不缺珍器重宝,可因这份荣光,却仍有许多人盯着呢,听闻都给了你,可知有多少人暗中吐血不迭?”   怀真忍笑,便钻入他的怀中,低声问道:“那你呢?”   唐毅笑道:“我自然是得意的很呢,正好儿给他们瞧瞧——看我的怀真,正是天底下最独一无二的,故而姑奶奶才最看入眼,才格外照料。”   怀真心里沁甜,抿着嘴偷笑,反而啐道:“呸,好不知羞,只顾说嘴不成?那时候谁是你的……了?”彼时两个人和离,正是冰冻僵局的时候。   唐毅见她赌气,却含笑仍道:“我从来都当你是我的,我打小儿看到大、从来都钟爱的女孩儿……”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竟微微俯身低头,便吻向她的樱唇。   一袭披风,把她仔仔细细裹在其中,马上方寸,却是两个人无比紧密亲近的世界,怀真听见是谁的心跳声,怦怦然,格外清晰。   夜风徐徐,四野无声,只小虫儿躲在路边儿喃喃。   马儿仿佛也被这温柔夜色感染,便停了下来,呆呆站了会儿,仿佛在思索何去何从。   顷刻,驯顺的大眼睛一眨,便低头探颈,从路边撸了一嘴青草,慢慢嚼吃,聊以为安慰。   良久,唐毅才将怀真松开,垂眸望着她的唇瓣,在月色之中也有些微微地水色,同流溢的眼波交相辉映,愈发叫人心动。   他勉强吸了口气,将心神略微镇定,抬头看去,却见已经来至梨花林旁边,于是便又一抖缰绳。   白马会意,便嗒嗒得得,不紧不慢地进了林子。   一树树梨花从身边儿蹭过,花枝被碰动,微微摇曳,怀真不由笑念道:“并辔花丛里,无琴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唐毅笑道:“可知我最喜欢并辔这一句?”低头在她脸颊边儿上贴了贴。   眼见已经到了花林深处,唐毅便翻身下马,把怀真轻轻抱了下来。   怀真早先跑到一棵梨花树下,仰头痴痴打量,靠近了细看,才见蕊白沁香,映着月色,更见高洁绝色,所谓: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   此刻唐毅把白马儿松开,马儿甚通人意,就也只俯身低头,也于这梨花林中徜徉自乐去也。   怀真正在呆看,唐毅走到身后,便将她又抱入怀中,低头在她发鬓颈上轻吻,说不尽的轻怜蜜爱。   怀真怕痒,又且有些怪羞的,便道:“这样好的景致,且好端端地看会子罢了,只管闹腾。”   唐毅“嗯”了声儿,仍不舍松手:“我原本也是此心,奈何美景不如伊。”   怀真回头看他,叹道:“一早儿认得你的时候,竟不知道三爷这样会说甜言蜜语。”   唐毅挑了挑眉:“正是这个理,不认得你之前,我也不知自己竟有这份本事,必然是娘子调教的好。”   这一句话,说的怀真又喜又笑,又且羞臊,便转开头去,道:“罢了,越发无状了,真是替三爷臊得慌。”话虽如此,那心底却早就又乱了一池春水,又如小鹿乱撞。   此刻,眼望周遭美景醉人,才蓦地又醒悟过来:当初这人把自个儿骗了来,哪里也做过什么好事的?   怀真原本心无旁骛,忽然想到此情,顿时便瞄向唐毅,却见他抬头望着那簇簇如雪梨花,若有所思。   怀真按捺心神,便道:“如何不说话,在想什么?还是……恼了我?”   唐毅闻言回头,道:“方才跟你说的话,尚未说完……”便握住她的手,往前缓步而行。   走不多远,竟见在中间儿空阔之处,有一处小小地屋架,以木桩为地基,底下悬空,距离地面一人高之处,造成一座小小楼阁的模样。   上回来时,还不曾见,怀真诧异道:“此处如何会有屋宇?何人所建?”   她本好奇,想上前细看一看,忽然想到里头或许有人,便忙又靠近唐毅身边儿,低低问道:“可是有人住在里面儿?”   唐毅见她胆怯,便故意笑道:“或许有,你唤一声,看看会有什么人跑出来?”   怀真最禁不住吓,却听出他的戏谑之意,举手在他肩膀上捶了两下儿:“不许唬人。”   唐毅才笑起来:“放心,没有人,这原本是看林人所居之处,只等结了梨子才来罢了,如今又哪里会有人特跑来此处?难道除了你夫君我,还有别人有此闲情雅意?”   怀真松了口气,却又止不住笑:“好不知羞。”   此刻唐毅轻轻跳上阁楼,见里头果然空阔无人,只堆放着些松软稻草,他便夹了一捆,又跳下地。   怀真正不知他要如何,唐毅已把稻草放在一棵极大的梨树底下,又把自个儿的大氅卸下,盖在上头,这才拉了怀真坐了。   怀真心喜:“多谢。”彼此相挨而坐,倚靠大树,抬头看花枝摇曳,天青月满,耳畔隐隐还能听见洢水河滔滔而过的潺潺之声,如斯景致,美轮美奂,无法言喻。   美景当前,两人一时都不曾出声,只觉得静谧宁和的此刻,只堪细细体会才好。   只唐毅凝望了会儿,到底忍不住,便转头看怀真,果见她仰头呆看那花月,他便凑过来,在腮上亲了一下。   这才打破了长久的寂静,怀真掩着腮道:“三爷……”   唐毅凝视着她的双眸,忽然说道:“我已想好了,先前跟六部之人也略有通气儿,想这梨树林甚好,梨花如雪,又靠近洢河,不如在此地前头,建一座忠烈将军祠,把本朝开国以来,为国殒身的将士们,按形容塑真身,刻碑篆名,记录彰表功绩,也让官员百姓们逢年过节,时常过来祭拜……这样的话,这护佑江山万里的忠烈英魂,也不至无主寂寞。”   怀真心头震动,定睛看着唐毅,此刻双眸之中已是一片感念动容之色,喃喃唤道:“三爷……”便蕴泪笑道:“三爷,你想的很周全。”   唐毅道:“我心中一直有这个念想,直到见你把姑奶奶的东西捐了,才笃定了这份想头。”   怀真不由靠他近了些,伸手搂住腰间,悄声说道:“三爷,能跟你在一块儿,真真儿是好。”   唐毅说了此事,又听这话,便敛了心神,转头只看向她,道:“这话也是我想说的,我先前说,怀真是我的,然而我又何尝不是怀真的?”说话间,便低下头去,在她额间又亲了口。   这次怀真却并未躲,反而慢慢抬起头来,仰头望着唐毅,见月光映着他的容颜,越发显得玉容皎皎,君子匪然。   而鬓间的星星华发,被月色濡染,却也透出几分柔和的浅色……   怀真对上他的双眸,情不自禁凑了过去,便在他的唇上缓缓印下。   唐毅起初不动,只任凭她蹭着自己的唇瓣,尚有些生疏,也难免羞怯,却是难得并未退缩,反而坚定的吮着他的双唇,仿佛要通过这般极至温柔的动作,让他知晓她温柔的心意。   好风如水,透过花丛,无数雪色花瓣簌簌抖动,似浅吟低唱,似万物有情。   唐毅终究按捺不住,手臂顺着滑至腰间,蓦地用力,抱于膝上……   此即情到好处,早已无可抽身,怀真斜躺在他膝头,仰望着唐毅,所见竟是青天宛若碧海,月影洒落,花枝浮动,却都不及斯人绝色。   不由身心迷醉。   厮缠半晌,唐毅便停了下来,缓缓调息。   怀真察觉异样,便问道:“怎么了?”   唐毅搂着她,却不动作,只道:“再过一阵儿罢了……”   怀真心中一动,便抿嘴笑道:“什么再过一阵儿?这会子是不是在想别的了呢?”   上次她回到唐府,他迫不及待拉了她进卧房内……彼时他说“并未再想别的”,她问“是想什么别的”,他兀自不认。   此刻,却不由不认,何况纵然嘴上不说,身子上却早已经说的极明白了。   唐毅见她面带戏谑之色,不由笑道:“你这丫头坏心,我是一片为了你好……你看我捱苦,竟还忍心捉弄呢?”   怀真悄然低语:“我哪里捉弄了……你且说……又怎么为了我好了?”   唐毅想了想,皱眉叹道:“上次生小瑾儿的时候,已经把我唬的不知怎么样,我一生也没那么担惊受怕,唯独这几次,竟都因你。”说这话,眼底便透出几分悒郁之色,却并不是为了自个儿,而是疼惜她受得那许多苦楚。   怀真怔怔望着他,听他又低低道:“后来这遭,你被劫走了……你虽不曾跟我说详细,我又岂能不知?”   当初,王浣溪抱着小神佑回去,通知凌景深行事……后来回到京内养伤,这几日唐毅回来后,虽不忍问怀真,到底也从王浣溪口中听到过。   唐毅早就明白,浣溪的性子,也是那种亦正亦邪,于她而言,黑白对错都可忽略,只为达目的而已。   然而她说起那夜出逃、城隍庙中种种,虽时隔这许久,却仍是有些崩溃之意。   王浣溪勉强讲述过后,曾道:“不怕得罪您,或许您早也看出来了,我从来都瞧不起她,觉得事事比她更强,然而那夜……反是她撑着我,若不是她,我自也跑不出来……才知道先前,我不过是自以为是罢了。”   说这句话之时,王浣溪眼中竟滚出泪来。   ——其实非止于此,后来她又听闻怀真纵身坠海之事,不由便回想起当初在镇抚司内,她遇见挟持了胭脂的招财,可知当时她只有一个念头,要避免惹祸上身,后来他被招财以性命要挟,面对唐毅手持的利箭,唯一的念头,也仍是要活着!   以她的心思性情,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当时的怀真……到底是因一种什么力量,才有胆从那极高的雀室之上,飞身赴死!   她更加想不到,为什么看似柔弱只如一朵花儿似的怀真,竟有那种强大到令人恐惧的勇气!一而再地做出令她想也不敢想之事。   唐毅敛了思绪,便把怀真压到胸口,沉声道:“我也从不肯轻易发誓,只觉得说出口来,反倒显轻薄了,但是……我立誓绝不会再让你受那种苦楚。”   怀真转头,在他胸前靠近心的地方亲了亲:“三爷,我不怕的。”   唐毅苦笑道:“你这丫头,你是不怕……我却是怕极了,你的身子又要好生补养……不可造次。”说完,便低下头来,又只在那唇上磨蹭。   怀真回吻了他数回,忽地抬手勾住唐毅的脖颈,在他耳畔低低道:“我已经好了。”   唐毅一愣,有些不敢信她的意思。   怀真又在他鬓边亲了亲:“三爷不必苦捱,心里想什么别的了……就行……罢了。”   话犹未落,唐毅早压下来,忽地又想到什么似的,便抱住她,跪坐于腰。   此刻他背靠梨花树,双眸极亮地望着怀真,怀真无措道:“三爷……”竟不懂他这是何意。   唐毅笑了笑,低低在她耳畔也咬了几句,月色之中,怀真的脸却极快地晕红起来:“这如何使得?我、我不……”   唐毅温声道:“这地上凉,且从了我可好?”   怀真咬唇:“倒是不该答应你,总是想法儿来为难人。”   唐毅靠在树上,一眼不眨地望着她,微笑道:“可我知道娘子不忍拒我。”   所谓: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此刻,却也正是江流宛转,芳甸缭绕,花林月照,霰淡如烟的时候。   美景良辰,可咏可叹,亦可是有情人两情相悦,缱绻难舍。   怀真俯视唐毅,起初她尚且羞而不能,还须他以手扶持,然而在她无意中微动之时,却见他眉头若蹙,竟自喉中发出一声闷哼,那声音入耳,竟如天籁!   看着唐毅虽则情动、尚有些端庄自持的容颜,怀真忽然想到:原来她可以左右他,也可以掌握他,她是他的,他也完完整整,被她拥有。   从来都是他指引,是他主导,是他掌控,可……这一次,是她!   一切水到渠成,自然而然,从生涩无知到追随本心……连月明花夜也都旖旎起来。   直到谁失了控的闷声低喘,入耳入心,何等动人。   他的后背紧紧抵在梨树上,花树承受不住,随之猛然颤动,满树的梨花飘飘洒洒,如一场最温柔最醉人的花雪,覆了树下爱侣满头满身。      ☆、第 374 章   话说两人,于月明花下,颠鸾倒凤,十分欢畅,竟是前所未有之美好境界。   怀真两世为人,竟也是从未想象,有朝一日,她自个儿也会行如此“放浪形骸”之举……可偏偏令人无法自拔而沉耽其中,纵知道荒唐不堪,却欲抽身而不能。   极至清晨,耳畔传来啾啾鸟鸣,怀真低吟了声,略睁开双眸,恰巧看见一片雪色梨花瓣,飘飘扬扬,自小阁楼外旋了进来,竟以一种无比轻灵之姿,落于眼前。   她兀自未曾反应过来,轻轻眨了眨眼,心头才闪过数幕场景。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猛地一颤,几疑是梦,然而待爬起身来之时,不免腰肢酸软难耐,她低头一看,见身下仍铺着唐毅的大氅,身上却盖着一件儿他的外袍。   正愣怔中,忽地听见外头有些声响。   怀真缓缓起身,转头看去,却见自阁楼的隔板之外,窗口上忽地冒出一枝子盛开正好的梨花,仿佛还带着清早儿新鲜的晨露,向着她轻轻地晃了晃。   怀真不由睁大双眸,既惊且笑,正盯着那花枝看,便见自旁边走出一个人来,擎着花枝子,唇挑浅笑,星眸微光,正含笑看着她。   怀真早猜到便是唐毅,这人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如此小孩儿的玩闹也行,她便往前一挪,抬手在窗户上一搭,半伏在窗户边儿,也含笑回看:“又是做什么?”   唐毅眼睛看着她,便笑念道:“斜髻娇娥夜卧迟,梨花风静鸟栖枝。难将心爱和人说,说与青天明月知。”   怀真听着他轻声颂来,字字入耳,格外受用,不由眯起眼睛,竟嘿地一笑。   她不言不笑之时,总叫人觉着似有心事,然而展颜而笑,却自然有一股娇憨甜美之意,让人见了,也自忍不住心情愉悦。   而此刻晨慵初起,青丝垂落两肩,更衬得玉容光华,唐毅禁不住抬手,在她的鼻尖儿轻轻一刮,又揉了揉她的头,便把那枝梨花递了过去。   怀真拿在手中把玩,又举起来看了会子,忽地想起来一事,便忙对唐毅道:“我竟忘了,昨儿咱们并没回去……家里头还不知急得怎么样呢?”   唐毅见她着急,便安抚了几句,又笑道:“放心,我出来的时候交代过了,也同姥姥跟岳父都说过,不碍事。”说话间,唐毅纵身轻轻跃到楼上,将她搀扶起身,替她整理妥当,才自着了衣袍,又抱着她下了阁楼。   只听他唿哨一声,那白马闻声,不多时便得得而回。   白马因也得了一夜自在,在河边吃草河水,如今见了主人,便撒欢起来,怀真见它撅嘴来蹭,便壮着胆子摸了摸它的脸,白马用鼻子蹭了她的手一下儿,便乖乖地不动了,极大的眼睛里亦是一片乖柔,果然万物有灵。   当下两人便又同乘一骑,返回幽县。   幸而此刻平明时分,路上行人并不算多,唐毅仍将怀真裹在胸前,她身形娇小,连头也蒙住的话,一时竟看不出来是两个人。   而他着意催马儿快行,怀真禁不住这般风驰电掣的颠簸,便在他怀中不住地惊叫连连,更加紧紧地将他抱住,反惹得他畅快得意大笑!   直到回了李家,徐姥姥是打小儿勤劳惯了的,一早儿便起来了,正在院子内,觑起眼睛看那新长的菜蔬,听得脚步声,见两人回来,便笑着起身。   怀真自先回屋,稍微收拾,唐毅却是清早儿便去洢水河边自己洗漱过了的。   徐姥姥看着他,真真儿越看越爱,越看越敬,不由心中安慰,便觑眯着眼,举手笑道:“唐姑爷,这个手镯子,可是你送的?”   唐毅微笑道:“正是,本就是您老人家的东西,如今不过是物归原主,只盼您老人家也多福多寿,便是儿孙们的福分了。”   徐姥姥听他这般谦和,说的且又如此动听,一时感肺动腑,不由便有些老泪纵横。   忙忍住了,拿帕子擦了擦眼,才又笑着连声夸赞说:“你真是很好……真哥儿有你这样的夫婿,我这辈子的心愿都满了。”   两人说了会子,兰风李贤淑等听闻回来了,便过来相看,倒是知道唐毅的性情……虽看着是个最稳妥守规矩的,时不时却偏石破天惊、令人意外,因此齐齐地不提昨儿他们不归之事。   何况李贤淑也早去看过了怀真,见她娇容带羞,却明明是极高兴的模样,李贤淑自然也不肯多说,只笑道:“啧啧,还是你们年轻活泛,这般有情有趣儿的,你爹就从没有这份儿心思……”   一句话,把怀真羞得已经红晕满脸了。   因此众人整理打点,便离开李家,李兴跟李舅妈、美淑巧玲爱玲等,均都立在门边相送。   更有许多看热闹的乡亲,也都来凑趣送行,见队伍整齐,人物俱都出色,均赞叹念佛不已。   不多时,车马回了京中,兰风跟唐毅都是骑马,两人闲散说话,议论些朝堂上之事。   眼看将进城之时,兰风忽然想到一件事,便对唐毅道:“前些日,小绝因重伤,那竹先生说要那劳什子的噬月轮才能勉强相救,是建仪来了府上,把那物找了去……原本是你从沙罗把此物带回来的,可知道其中妙用?”   唐毅自打回京后,事无巨细,一一听下属们汇报,同僚们告知……虽然也知道凌绝重伤,怀真相护,然而他自知道怀真的性情,试想凌绝因她负伤,倘若不得安好,她又于心何忍,因此对唐毅而言,也自希望凌绝安好如初。   只是却没有听说此事。   而怀真虽然知道,然而两人重逢之后,事务繁杂,心绪起伏,一时竟也忘了跟唐毅说这回事。   此刻唐毅听兰风说起来,一时震惊,面上却仍并不见如何慌张,只道:“我只知道这是佛家的神器,具体如何,还并不十分清楚。”   兰风道:“不碍事,我只是随口一说罢了,因小绝好了,听闻建仪把此物取了回去,只怕不日便要送回来。”   唐毅也道:“我亦是这般想的,郭侍郎君子端方,进退有度,乃是个最稳妥之人。”   两人说着,便入了城,车马沿路,在十字路口便分开了,兰风跟李贤淑等便回王府去,唐毅便伴随着怀真的车,往唐府而去。   不料就在拐弯之时,却见一顶轿子,从旁边路上缓缓而过。   唐毅扫了一眼,那轿子中的人正也放下帘子。   隔着轿帘,耳畔依稀却听路边人笑道:“贤王爷的岳母八十大寿,端的轰动热闹,好些儿大官去幽县拜寿呢,这不,永平郡主跟唐尚书大人也都去了。”   轿子里的人听了,微微冷笑,竟喃喃道:“唐毅、唐毅……为何是你?为何是你!”手搭在膝头,一瞬握的死紧。   这轿子中的人,面色清冷,容色虽憔悴,却难掩灵秀脱俗之意,自然正是凌绝。   凌绝因动怒,微微有些昏沉之意,便往后一靠,闭了双眸。   此刻,心底却又浮现……在噬月轮中所见所经历的场景。   那日怀真自唐府偷偷跑来凌府,缠着他不肯离去,唐毅亲自追来,因见他不慎推倒怀真,始终面沉似水的唐毅,竟然动了怒。   他亲自抱了怀真入内室暂歇之后,便对凌绝道:“我有话同你说。”   凌绝听他语气森然,神情漠然而庄重,知道是有要事,便命丫鬟守着怀真,自己引他来到书房,驱退了小厮,掩起门扇。   唐毅却并不立刻开口,只是在书房内左右踱步,仿佛在思量什么。   凌绝本不敢插嘴,见他大有踌躇之态,便道:“您是想对我说什么?”   唐毅闻言,皱了皱眉,才转过身来,望着凌绝道:“当初你为何,会对应大人行事?”   凌绝见他不言则已,一开口果然是令人不堪承受的话,便拧眉低头沉默了会儿,才道:“既然是您问的,我不敢隐瞒。外头的人都觉着我是大义灭亲,然而我之所以对应家这般,不过是为了报仇。”   唐毅却丝毫也不惊,反而只望着他,淡淡问道:“报仇?”   凌绝握紧双拳,道:“是!我不信您竟丝毫也不知道,当初我爹,便是窥破了应兰风跟肃王的勾当,被他们联手灭口的,我亲眼见他进应公府内宅,他自应公府回来,便口吐鲜血,且临死前一再交代我不可复仇……我自然知道哥哥的心意,他怕我反被应贼所害!”   唐毅竟而一笑,然而这笑中,却依稀有些凄楚之意,又像是听了什么好笑的话。   凌绝说的正是心中至痛之事,见他如此反应,不由皱眉道:“大人何意这般神情?”   唐毅徐徐叹了口气,仰头若有所思,片刻才问道:“仅仅只为了这个?”   凌绝张了张口,似有不忿之意,却毕竟碍于他的身份,不得发作,且又听他问的仿佛别有深意,凌绝便道:“另外,若不是应怀真跟应兰风,郭姐姐何必另嫁他人,又如何会落得那个下场,可知她临死曾对婢女说过……她极后悔……”   这回,唐毅不曾插言。   凌绝便咬牙道:“我平生至爱、最看重的两个人,却都因他们家而死!我怎能善罢甘休?”   此刻提起凌景深,兀自心痛如绞,难以平息那股恨意。   唐毅听到这里,才又是一笑,抬手在额上抚了一把。竟闭着双眼,自叹道:“阴差阳错……阴差阳错,难道果然是命中注定?”   凌绝大为不解,抬起袖子,将眼中的泪拭去,道:“您此话何意?我虽然是一心报仇,难道不是应家他们罪有应得?”   唐毅点点头:“应兰风自然是有把柄的,可还不至于要到被抄家灭族的地步。”   凌绝一颤,竟上前一步:“您说什么!他勾结外敌,意图谋权篡位……都已经是皇上开恩,才掠过此情不提。”   唐毅面无表情道:“应家是有人意图谋逆,却不是应兰风,或者说,他也许曾有过谋逆的念头,但他最终却仍是悬崖勒马,只不过……并没有人给他一个机会。”   凌绝咽了口唾沫:“不!我不信!这件事,刑部跟镇抚司都已经定案了!皇上也都过目的……”   唐毅并不辩解,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然而就只是这一个眼神,便已经掀动了凌绝心底的虚,他眼睁睁地回看唐毅,半晌,便后退两步:“不!你不必指望说服我,我不信!绝不信!”   唐毅垂下头去,又长吁了口气,才道:“这书房,我其实是熟悉的,你可知道?”   凌绝正心神激荡中,一时竟没留意他说什么,唐毅又道:“想当初我小时候,便常跟你哥哥玩耍,也常来这书房内打闹,那时候我甚是顽皮,有一次打闹中,失手便弄坏了一个宝瓶,惹怒了你们府的太太,我虽然承认是我所为,可太太仍是不由分说,把他打了一顿……景深受了委屈,却一声不吭,事后反而笑着安抚我。”   凌绝闻听他提起凌景深,泪顿时又如雨一般落下,喃喃唤道:“哥哥……”   唐毅的双眸也是微红,又道:“我本以为……他会是我一辈子的兄弟。”   凌绝早已经泣不成声,往后又退一步,伸手撑着桌子,想到凌景深昔日的疼爱种种,悲伤难以自已。   唐毅顿了顿,才道:“然而景深心思深沉,他的心事,若不宣之于口,等闲不会有人猜到。连我,也是后知后觉。”   凌绝忍住哭泣,勉强抬头看他:“您指的是什么?”   唐毅双眸透出几分冷意来,道:“比如,你所说的,他那日进应公府的内宅,是去见何人。”   凌绝怔住,连哭泣也忘了:“莫非您知道?”   唐毅道:“我知道,然而我知道的已经迟了。”   凌绝见他果然是有内情似的:“哥哥到底是去见何人?”   唐毅仰头,又闭了双眸,然后轻轻地说了两个字。   凌绝听了,不敢信:“您说的是谁?”   唐毅负在身后的手微微握紧,再睁开双眸之时,目光已经清明,沉声说道:“我说,是明慧。”   此刻对凌绝来说,一瞬竟如被冰封住了似的,出一口气儿都是艰难的,一丝丝带着冷冷的冰凌子,只好强笑问道:“这话……我很不懂,哥哥为何去见……三少奶奶?”   唐毅仍是面不改色,口吻也自平淡无奇:“当日应府宴请,她自也去了,你不信,可以自行查证。至于你哥哥为何去见她……你可以再细想想,他虽然是个滴水不漏的人,可是你也并不笨……只是双眸被仇恨所迷,又且不肯往别处想罢了,你只管回想,昔日他在之时,可有什么异样之处,你自明白。”   唐毅说罢,凌绝直着眼睛,忽地想到在唐毅前往沙罗之时,凌景深曾在林府担任林沉舟的贴身护卫,那时候……   往事一幕一幕,从眼前飞速而过。   凌绝抽丝剥茧,竭力回想,然而在唐毅说出凌景深去见明慧之时,他心中就早生出一个极为恐怖而不堪的联想来,此刻再行回思往事,果然……   然而他心中拒绝承认,无法面对,只抱着头哀叫道:“不!不!”   唐毅喉头微动,眼底已是绝然一片,既然开口了,那就……一了百了罢了。   唐毅又冷冷然道:“至于你所说郭白露,只怕你是误会了,郭建仪曾一再想要撮合你跟她,是她执意不从,熙王府,是她主动要进的,至于她最后的下场……你又何必把责任推在别人身上?”   凌绝听他一字一字,沉声说来,却竟像是千万把冰刀,从天而降,将他的肉身跟魂魄均都割裂成碎片。   然而……怎有可能!他所坚信不疑的一切,竟都是假象?那他所谓的复仇,又算什么?!   凌绝深吸一口气,宛若末路狂徒的困兽,挥拳哑声道:“不对,不对,你休想哄我!哥哥是应兰风害死的,是他!郭姐姐也是被他们逼死的……他们欠我,欠我的!”   唐毅一声不响,只是极为沉默冷静地看着凌绝,眼中透出几分无可奈何,几分怜惜,几分……莫名。   他岂会不知此刻这少年的心情?   凌绝此刻的否认,就如垂死挣扎,其实他心中早已经相信,然而倘若真的承认相信,他将……情何以堪,将何以度日……   还有,应怀真,那个曾一厢情愿、深深恋慕他的女孩儿。   那一腔的真心挚爱,何等的无邪何等的激烈,又哪里是那些三心两意的女子能相比的。   她本该被捧在手掌心里好生呵护疼爱,却偏偏遭逢坎坷,被人践踏至此。   唐毅原本不想说出这些,毕竟木已成舟,难以挽回;毕竟凌绝是凌景深最钟爱的弟弟,他曾发誓要照料他;更毕竟,怀真已经忘记了前尘。   而他所做的,便是竭尽所能爱护她,给她自己所有的一切,可是怎奈,她纵然忘记了所有,唯一忘不了的,竟然仍是……   ——凌绝!   这个她曾深爱,然后又曾恨绝了的少年。   纵然千万人不明白,甚至连唐毅自个儿起初也有些误解,然而越同她相处,竟越是懂得:   应怀真之所以唯独对凌绝念念不忘,并不是别人眼中的旧情未忘或者其他的不经之谈,而是那刻骨铭心中的——恨!   她本能地记挂着凌绝这个名字。   对她而言,——对这个在应公府出事之后、便义无反顾跟凌绝决裂,回到应公府想跟家人共同赴死的女孩儿来说,对于害死她全家的首恶,她绝不会爱,亦绝不能忘。   她总要惦记着他,总要出现在他跟前儿,因为她的确是忘不了,这个害了她全家之人。   却因失忆的缘故,她也跟众人一样,不知自己因何只念着他。   然而唐毅却是庆幸她忘记前尘了,这样对她而言,可以不必那样痛苦,毕竟担负着那常人无法忍受的苦痛,没有人能够再继续正常度日。   若是无心冷情的人倒也罢了,偏偏,她是那样烂漫而激烈的女孩儿,爱一个人,便不吝表露自己的爱意,纵千万人非议,她眼中也只有凌绝。   那日在应公府的书房内,他无意中听见她的表白……他一直以为自己七情浅淡,然而在那一刻,门内的他,竟然无端地祈望、渴求自己,也会被人这样不顾一切、天真热烈、不带任何尘杂地,全心相对。   然而理智如他,便又觉得,自己未免要求的太多了,他一生图谋,不过是朝堂跟江山而已,儿女情长这种事,轮不到他。   故而才冷然离去,故而立刻……就跟林明慧成了亲。   当时他想,断了自己的后路,也断了那一丝不知为何萌生出来的……对那女孩儿的渴望。   那瞬间,他曾极为渴望好生地守住那玲珑无瑕的心思跟爱慕。   只是想不到……后来,竟至于如此。   一直到他终于……   忍无可忍。   便在这时侯,外头有丫鬟来报:“应姑娘跑出去了!”——然后,他们两人,都见到了令他们毕生都难以忘记的那惨烈一幕。   轿子中的凌绝一震,再醒神之时,呼吸却仍是难以平复。   他按着胸口,拼命冷静,才终于听到自己微颤的声音,冷冷说道:“去郭府……不!去打听郭侍郎如今何在!”      ☆、第 375 章   且说凌绝命人打听郭建仪此刻在何处,然而让他意外的是,——这会儿,郭建仪不在郭府,也不在户部,而是在宫中。   自从上回秋蔚之事,郭白露复狠病了一场,近来方有些起色。   先前郭夫人进宫探望女儿,回府之后,便同郭建仪说了此事,话语之中隐隐有些忧虑之意,今日郭建仪便是入宫探妹的。   谁知才进了皇后寝宫,便见有个意外之人也在,竟然正是应含烟。   原来应含烟因郭建仪的缘故,是以对郭白露始终心怀几分好感,纵然先前秋蔚作出那种大逆不道之事,含烟亦觉着是婢子恶毒,并不十分疑心白露,何况她又病了,因此含烟时常前来探望陪伴,今儿正也在的功夫,便见郭建仪来到了。   彼此乍然相见,郭建仪上前分别给两人见了礼,含烟端望着他,面上自是不便露出一丝一毫来的,又知道他们兄妹相见,必然有体己话要说,因此只略寒暄了几句,便借故起身去了。   含烟去后,郭白露道:“哥哥今日得闲?”   郭建仪打量她,却见果然比先前更清减了几分,原先是丰腴些儿的鹅蛋脸,如今下巴都微微地尖了,幸亏气色尚好。   郭建仪便道:“是,娘娘近来可好些了?”   白露微微笑道:“大好了,劳哥哥记挂,昨儿母亲进宫来,说哥哥近来甚忙,我还以为一时半会儿见不到呢,如今见着您,自然更好了几分。”   郭建仪随之一笑:“如此臣就放心了。”   至此,两个人面面相对,竟不知再要说什么,正宫女送了汤药上来,白露便慢慢喝了。   郭建仪望着她喝罢,才方道:“娘娘且要善自珍重凤体才好,如今圣眷正隆,且公主亦聪慧可爱,以后大好的日子尚且长着呢。”   郭白露听到这里,便点头说道:“哥哥的意思,我倒是明白的,你是在宽慰我呢。”   虽然是亲兄妹两人,然而只因郭白露如今贵为皇后,郭建仪身为臣子,有些心底的话,反而越发不便说出口来了,因此郭建仪不免默默了。   郭白露端详着,又道:“哥哥可还有什么话跟我说?”   郭建仪见她如此相问,便道:“并没什么别的话,只是想娘娘放宽心志,妥善保养,毕竟还有许多人牵挂着呢。”   白露闻言,便想起昔日在府内之事,不由一笑,道:“哥哥放心,我是无碍的,只不过前些日子因为……才有些动了气罢了,如今已是过去了。”   郭建仪问道:“娘娘说的,是秋蔚之事?”   白露叹道:“可不是么?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是犯了什么魔怔,也曾想过这其中是不是有些误会,只是皇上在气头上,我竟也没有法子求情,何况我身为皇后,宫内闹出这般骇人听闻的丑事,又偏偏是她动手,我若为她求情,反像是袒护她一般,唉……只能也怪自己素日少了留心,才会疏忽之下,生出此事,故而又恼她,又恼自个儿,才又病的狠了。”   郭建仪听了这一番话,面上不动声色,只也淡声道:“秋蔚的确不像是个心狠手辣、会做那种事之人。”   白露微蹙眉头:“这话也只我跟哥哥私底下说罢了,外头可不能再提,免得又给人觉着咱们是袒护自家人呢。”   郭建仪点了点头,又看郭白露一眼,却见她神态温和淡然,显得十分平静。   心念转动,郭建仪便说道:“不知娘娘还记得先前我同您说过的话不曾?”   白露道:“哥哥指的是?”   郭建仪道:“过去有段时候了,大概娘娘不记得也是有的,记得那会子,静贵妃还并未有喜,我就同娘娘说过——只要我仍在这个位子上,只要娘娘不出差错儿,纵然静妃生了皇子,娘娘的正宫地位,也仍无人撼动。”   白露面上略有些不自在,却仍是笑道:“记得,哥哥说过的话,我怎么会不记得呢。正是这个道理。”   郭建仪不答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白露也只是含笑回望,片刻便柔声说道:“哥哥且放心,妹子怎会不懂你的金玉良言?已是明白了的,以后行事,也一定会更加小心谨慎,另也已在严以治下,不至于再如先前般心慈散漫的……让那些不晓事的底下人闹出什么不好、反累坏了咱们的名儿。”   郭建仪见她这般说话,心头略定,又坐了片刻,白露叫人把安公主带出来。   小公主已经十分活泼,拉着郭建仪道:“舅舅!”   郭建仪抱了会儿,倒是十分喜欢这女孩子。白露在旁看着他们这般和美,忽地说道:“哥哥仍还没想过成家之事?”   郭建仪笑了笑,只一摇头。   白露道:“哥哥只劝我把心放宽,目光也要远些,怎么自己竟不懂这个道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哥哥这般出色的人物,也很该为自己着想了才是。何况母亲也早盼的不知如何了,哪一次入宫、不把哥哥的事念叨个几次的?只看哥哥忙碌,不好扰着你说罢了。”   安公主道:“母后,可是要给舅舅娶个媳妇子?”   白露便笑起来:“是。”   安公主抱住郭建仪的手,十分依恋道:“我喜欢舅舅,我给舅舅当媳妇子可好?”   白露“噗嗤”便笑了起来,郭建仪见她这般童言无忌,天真烂漫的,也忍不住笑了。   只因安公主来到,又羁绊着郭建仪略坐了片刻,才终于出了皇后寝殿,正沿着廊下外出,便见前方栏杆处站着一人。   身段婀娜,帛带随风飘拂,一身儿的素色衣裳,立在那风口里,飘然若仙。   郭建仪一眼便认出是含烟,却在看见的一刻,立即又垂了眸子。   含烟早在此处等候多时,春日的风虽然并不如何冷,可仍隐隐透着几分淡淡料峭之意,吹得她的脸隐隐有些发白,却并不愿离开。   一些宫内内侍都在远处站着,一声不敢出。   郭建仪缓步上前,恭谨行礼。   含烟早看到他来到,面上忐忑喜色一闪而过,便也仍做一脸的平和淡然。   她凝视郭建仪一会儿,才道:“郭侍郎近来可好?”   郭建仪听她声音温和,便答道:“多谢太妃牵挂,向来甚好。”   含烟听着他的声音,心头悸动,不觉呆呆眼前之人。   一晃这许多年过去了,然而在她心中,难以磨灭的却唯独那在应公府牡丹园中的一幕,眼前这气质稳重的青年,依旧是当年温柔内敛的少年郎,一见倾心,一生难忘。   暗中攥紧了手,含烟才又笑道:“大人若是得闲,便常进宫来看看皇后也是好的,毕竟这深宫寂寞,大人又是皇后的亲兄弟。”   郭建仪垂眸答道:“太妃说的是。”   当下两人都未再说什么,含烟怔怔地望着郭建仪,不言亦不动,只凭着目光……一丝一丝描摹过他的眉眼,容颜,她早就将这人的相貌铭刻心底,然而却仍是禁不住想要多见他一次,每当见了他之后,却更加无法让自己的目光从他面上移开。   当看着他的时候,那些寂寞冷清,喧哗吵闹,令人不堪忍受的种种,才仿佛尽数消失,不复存在了。   一直到郭建仪开口说道:“若是没有别的吩咐,臣告退了。”   含烟从回忆中清醒过来,终于点了点头:“好……”   郭建仪仍是不抬眸,只是拱手行了个礼,迈步将走之时,却又止步:“太妃……”   含烟早就转身,凝眸盯着他,却见郭建仪垂着目光,道:“太妃也请擅自珍重。”   含烟眼睁睁地看着他,并没意识到自个儿的泪便在这一刻坠了下来。   郭建仪说罢,一点头,仍是看也不看含烟一眼,迈步往前,径直而去。   含烟凝视着他的背影,往前一步,便扶在玉栏杆边儿上,死死地望着那一道身影下了台阶,看他端直凛然地一步一步,往外离去!   话说郭建仪回到户部之后,才发现凌绝已经在部内等了他良久。   两个人叙了礼,郭建仪道:“你的身子仍是不算太好,如何不紧着在家里歇息,只顾跑出来做什么?”   凌绝道:“我有一件事,特地来寻哥哥的。”   郭建仪举手示茶,道:“不拘派哪个小厮过来就是了,何必亲自来一趟。”   凌绝说道:“这件事自然需要我亲来,听竹先生说,当日我昏迷不醒之时,多亏了哥哥取了噬月轮过去,才保了我之性命?”   郭建仪见他是说此事,有些意外,便道:“当时性命攸关,虽不知确凿,到底要一试的,如何?你所来跟此事有关?”   凌绝点头:“是,不知如今噬月轮是不是还在哥哥的手上?”   郭建仪道:“是在,我想着亲自送到贤王府,一直并未得闲。”   凌绝思忖了会儿,说道:“我有个不情之请,哥哥把此物给我可好?”   郭建仪疑惑:“这是为何?”   凌绝说道:“因有一件极要紧的大事,我需要一用。”   郭建仪皱着眉头,细细看了凌绝半晌,说道:“小绝,并不是我不答应,只不过当初是因救人,才贸然去贤王府讨了此物过来,如今正该是物归原主的时候了……再给你,只怕不妥……”   凌绝微微一笑:“哥哥岂不知贤王是我的恩师,我用完了之后,自会再完璧归赵。”   郭建仪对上他的双眸,虽不知凌绝到底是想如何,然而总觉得大不妥,这一刻,他心中无故竟想起来……当初怀真在玉佛寺内,同自己所说的那些惊世骇俗的话……虽不知如何,却莫名在此刻冒想出来。   忽地又闪念想到——在唐毅出使新罗、噩耗传来之后……怀真匆匆跑回内室,拿出来的正也是此物,彼时她的言行举止……   郭建仪心头微震,便正色道:“小绝,你休怪我不近人情,只是毕竟是我亲手取来的,自也要我亲自送回去,你倘若要此物,何不亲自跟贤王去说?——这物件本并非我所有,如今我若是把它给你,岂不是慷他人之慨?这般行事毫无道理。”   凌绝听他如此说,便点点头:“哥哥说的有理,是我来的唐突了。”   郭建仪见他不再追着要讨,略松了口气。   凌绝便道:“既然如此,等哥哥送还了王府,我再去借用就是了。”说着,便起身告辞,郭建仪忙起身相送。   两人往门口走了几步,凌绝忽地放慢了步子,便对郭建仪道:“哥哥先前入宫,是去探望皇后娘娘了么?”   郭建仪道:“正是。”   凌绝止住脚步,转头看着郭建仪,脸色有些奇异。郭建仪问道:“怎么了?”   凌绝道:“静妃娘娘生了皇子……听闻皇后前日又被皇上申饬呢?皇后可还好?”   郭建仪笑道:“你放心,娘娘不是那等想不开的性情。”   凌绝点头叹道:“这我就放心了。”   郭建仪挑了挑眉,听他如话里有话,果真,凌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我跟哥哥打小儿是最好的,有些话就不必拐弯抹角说了,皇上跟唐尚书的关系如何,哥哥是知道的,唐家且又是那样,如今静妃又得了皇子,真真是盛极一时,无人可比。连皇后的锋芒都被压的丝毫不存了呢。”   郭建仪见左右无人,便道:“为何竟说这些?”   凌绝淡淡说道:“只是提醒哥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哥哥还是多留些心思,得闲也多入宫看看皇后娘娘罢。”凌绝说着,深深看了郭建仪一眼,方转身往外而去。   郭建仪目送凌绝离开,想着他临去的话,便转身自回屋内。   凌绝这些话,郭建仪岂会不知?然而如今在位的并非昏君,郭白露也不是那不识大体分寸之人,静妃更是个贤德之极的性情,故而他才一再叮嘱郭白露,切勿行差踏错,只要仍保住如今这个局面,她的地位便不至于动摇。   然而凌绝的口吻,竟似大不祥一样……   凌绝为人虽偶然偏执,可却从来不是那等随意妄言之辈,何况郭白露之于他……也并非别人可比,他自不会随口诅咒白露而已。   如此……此话何来?   郭建仪思来想去,心中竟有些悚然,他皱着眉,回到内室,便从书架子右手侧、一个隐秘的格子抽屉里拿出那个方匣子,踌躇片刻后,方轻轻打开,却见里头静静地躺着的,正是那一枚玉白色八卦形的噬月轮。   郭建仪端详了片刻,手指在噬月轮中间的玉白之上轻轻划过:这个物件儿,到底有何玄妙?   正在思忖,忽地听外头侍者来报:“海疆使唐大人来拜访侍郎。”      ☆、第 376 章   话说凌绝因先前伤重之故,这许多日子来并未上朝,自户部出来之后,便只仍回了凌府。   正往内而行,忽地听得有些吵嚷之声,隐隐传来,凌绝侧耳细听了会儿,听出是凌夫人的声音。   他不知发生何事,便迈步往前而行,刚进了月门,便见前头墙角花丛边儿上,是凌夫人唉声叹道:“可气,可气,好端端的猫如何就死了!”   凌绝怔然,远远看了一眼,果然见凌夫人素日最爱的那只鸳鸯眼的白色狮子猫死在地上。   跟随凌夫人的丫鬟便道:“方才还好端端地,只看它在那边儿打滚儿扒土,一会儿的功夫便这样儿了,莫非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   凌夫人斥道:“胡说,咱们府内哪里会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去!仔细找找,别是哪里混跑来的死耗子之类,把管院子的也叫来,仔细查问!”   丫鬟们忙四散开各自行事。   凌绝正欲走开,忽地一个丫鬟惊呼了声,凌夫人道:“是怎么了?”   那丫鬟忍着惊慌道:“没、没什么……只不过如何这儿埋着只死了的雀儿呢,还这样大……”   凌夫人啐道:“死了的雀儿罢了!再鬼惊鬼诈的,先狠狠地打上一顿。”   凌绝听到“死了的雀”,只觉得耳熟,仿佛在哪里听过,却也不以为意。   他便往书房内去,边走边吩咐跟随的小厮道:“去哨探看大爷如今在哪里,若是得了闲,就叫他来找我,有要紧事。”   凌绝吩咐过后,正欲去书房,不料走到半路,忽然见素来跟随清妍公主的一个宫女走来,行礼道:“驸马爷,公主听说您回来了,请您过去相见。”   凌绝站了站,当下便只得跟着那宫女前往卧房。   入内之后,果然见清妍公主坐在桌边上,见了他来到,便略略笑道:“驸马身子才好,如何就在外头奔波?”   凌绝见她并不似个体贴的口吻,反隐约带些讥讽,便面无表情道:“多谢公主关心。”   清妍眉头一蹙,却仍笑道:“我在宫内住了几日,毕竟有些厌倦了,何况……”说着,便对旁边的嬷嬷道:“把小姐抱过来。”   先前凌绝卧床不起之时,先前昏厥,清妍尚且带着女儿见了他两次,谁知因当时怀真每日亲往……清妍自然是受不得这个,当着凌绝的面,自不好闹腾起来,但私下里撞见怀真,不免又要使脸子或者刺上几句。   怀真尚能不以为意,清妍却竟再也不肯前往,偶尔又对凌夫人诉苦。   谁知凌夫人虽也不喜欢怀真,可毕竟听竹先生说过,这般对凌绝最好,因此凌夫人反也安抚清妍罢了。   清妍赌气在宫中住了十几日,本来想凌绝清醒后,纵然是做样子,也必然会入宫相见……谁知竟然从来不曾有过。   到底还是清妍熬不住……何况她总是在宫中居住,也并不妥当,因此今儿才带着女儿出宫回府。   是以这孩子自打生了下来,凌绝竟不曾认真看过,如今见清妍命人把孩子抱到跟前儿,凌绝心中一动,这才垂眸看去。   那嬷嬷倒是个晓事的,便笑道:“驸马好歹抱一抱呢,瞧瞧小姐生得多好。”说话间,就把襁褓往凌绝胸前一送。   凌绝身不由己,只好抬手抱了过来,低头细细看去,果然见襁褓里是个极好的女孩儿,虽然还如此幼小,可却如花似玉,娇嫩雪白,十分水灵。   凌绝不由看怔了:想不到如今自己也有了女儿,而且,是生得这个模样儿?   嬷嬷见凌绝发呆,便凑趣又道:“看小姐多乖巧,也盯着驸马看呢,必然知道是她的父亲了。”   旁边伺候清妍公主的宫女们见状,也笑道:“可不是,但凡见过的,都说像极了驸马跟公主呢……长大了一定也是个极出色的美人儿!”   这许多日子来,清妍自然也听了好些赞美之词,可是这会子却更不一样,尤其是见凌绝看着女孩儿,一脸呆怔的模样。   清妍便心花怒放,故意笑道:“谁又知道呢。”   不料凌绝听了众人这许多话,心中一动之间,恍惚中竟想:“这是我的女儿……怀真跟唐毅,也有了小瑾儿跟小神佑,然而,倘若是我跟怀真所生的……”一念之间,心头竟绞痛起来,脸色也立刻变了。   清妍公主正留心看他,忽然见他脸色发白,身形微晃,清妍便忙抢到跟前儿,先把女孩儿抱回来,递给嬷嬷,才扶着他问道:“你怎么了?”   凌绝痛的说不出话,踉跄后退几步,跌坐在椅子上,手抚着胸口,这一刻:仿佛又细细体会到在噬月轮之中,发觉自己的心都没了之时,那种挖心掏肺似的痛楚!   清妍公主知道他重伤之下,身子未愈,生怕有个万一,才要叫人去传太医,凌绝握住她的手道:“不必、惊动。”   清妍虽然口上总说恨他,然而却正是因爱极了他,故而才依依不饶,如今见他痛的如此,便道:“你别只是强撑,何况才好,有什么大不了的,就在外头乱走!你若还有个万一,我跟孩子可如何是好?”说着,竟忍不住落了泪。   凌绝见她先前时常冷言冷语,又总不去见自己……还以为她是断了心的,如今听了这番话,才知道她心意未改,便定了定神,道:“你不是恨我的么?”   清妍一愣,脸上有几分忸怩之意,啐道:“谁说过了?你自己乱想不成?”   凌绝望了她一会儿,不知自己该哭该笑。   清妍咳嗽几声,从嬷嬷手中把女孩儿接过来,对凌绝轻声道:“罢了,先前的……且不提了就是,只如今,你且给你女儿起个名字罢?我还没给她起名儿呢,先前只顾一气儿乱叫。”   凌绝眨了眨眼,看看清妍,又看看那女孩儿,手指在那极嫩的脸颊上轻轻擦过:“名字?”   清妍点头,看着女孩儿笑道:“她的父亲是堂堂的钦点状元郎,翰林学士,自然会给她起个天下无双的好名字呢。”   凌绝若有所思地想了会儿,忽然道:“那就叫……‘来生’罢。”   清妍愣住:“什么?”   凌绝闭起双眼,想了半晌,便微笑道:“是,就叫‘来生’罢。凌来生。”   清妍张了张口,眉头蹙起,自然觉着这个名字太过古怪……而且这其中的含义仿佛……   清妍拧眉看着凌绝,想要翻脸发作,然而自个儿才回来,如何就好立刻又吵起来?   清妍思来想去,忍了口气,道:“为何要起这个名字?”   凌绝并不回答,反而起身,往外而去。   清妍看一眼女孩儿,终究耐不住,便追了过去,却见凌绝站在窗口,望着外间,竟是念道:   “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   泪滴千千万万行,更使人、愁肠断。   要见无因见,拚了终难拚。   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清妍闻听,浑身竟忍不住有些发抖!她早猜到凌绝心意只怕有些内情,如今听他念出这一阕词,更加明白他起这个名字的用意,当下再也忍不住。   不料才要说话,忽地有丫鬟来到,匆匆说道:“公主,二爷,不好了,太太不知何故,竟气冲冲地往大爷那边儿去了。”   清妍不觉一愣,凌绝转头,问道:“不知何故?”   丫鬟道:“先前太太因那只临清狮子猫无缘无故死了,便在那伤感,谁知管院子的人在花园内发现两只死了的大雀儿,大家便都说雀儿跟猫都是给人毒死的……太太不知怎么了,就带着人去大爷府内了。”   凌绝听了,心中一动,便想起来自己曾在哪里听过“两只死雀儿”的话了,当下只淡淡道:“知道了。”挥手示意那丫头退了。   清妍见那丫鬟去后,便暂时忘了女儿名字的事,只对凌绝道:“太太是怎么了?猫死了,怎么去哥哥府上?难不成,还是哥哥毒死的?”这一句,本是信口顽话罢了,谁知竟歪打有些正着。   凌绝道:“大哥自然不会做这种事。然而也许是别人做了,也未可知。”   清妍忍不住笑道:“什么意思,既然不是哥哥,莫非还是……”说到这里,猛然停口,拧眉盯了凌绝一会儿:“你说是她?可……可她为何这般?”   凌绝不愿跟她多说,只道:“我有些倦了。”   清妍见他忽然闭口不谈,又惊又急,却也无法。   凌绝撇下清妍,自回到书房内,便躺在那罗汉榻上,虽然看着面色安静,然而心底,那前尘往事,却竟如游丝飘舞一般,不停地飞来舞去,毫无定时。   忽地又想到凌夫人去那府内的事,若是换在以前,他只怕早就想法儿周旋,然而……   因知道了前世曾发生的事,再加上那两只雀儿……心中竟升起无边寒意,一想到林明慧三个字,哪里还想去沾染半分。   当初,正是在怀真出京往詹民那天,他领着凌霄凌云欲去贤王府……当时两个孩子童言无忌,你言我语,所提起来的,便是花园内死了雀儿、明慧不许去花园等话。   前些日子,他也隐约听那管理院子的人提起,说是好端端地一棵大木槿花树竟然死了,且是整棵都枯死了。   自然是不会无缘故的。   若是不知前世之情,只怕也疑心不到这上头来,只不知母亲因何知晓了。   然而不管如何,如今,他已经不想再插手这些了,也并没有精神再去管其他。   凌景深进门的时候,见凌绝直直地平躺在罗汉榻上,看着神色平静,然而是太平静了,更加上他重伤这次,消瘦太多,因此躺在彼处,就如纸片儿竹枝一般。   不免有些,触目惊心。   景深故意咳嗽了声,才缓步往前。   榻上凌绝听了声响,便睁开眼睛,举手轻轻地揉了揉眼,便坐起身来,看着景深道:“哥哥回来了。”   凌景深笑道:“听闻你有事找我呢?”   凌绝问道:“哥哥从哪里来?”   景深道:“自然是镇抚司,怎么了?”   凌绝听了,便明白他尚且不知道凌夫人发怒去他府内的事,想了想,便道:“没什么。”   景深见他不说,便也不问,只是走到桌边坐了,问道:“急着叫我来,不知到底是为了何事?”   两个人四目相对,凌绝又垂了眼皮:“哥哥可还记得噬月轮?”   景深心中微微一震,面上仍是带笑:“记得,如何又提此物,郭侍郎取了去,此刻不知还给了贤王不曾。”   凌绝忽地抬眸看向景深,静静说道:“我想要此物,哥哥帮我把它拿回来,可好?”   这一句话,虽然意外,可对凌景深来说,却又不是特别意外。他的喉头略动了动:“小绝……想要噬月轮?”   凌绝点头,凌景深问道:“你要它,是为了做什么?”   凌绝却并不回答。   书房内顿时静寂无声,半晌,凌景深才道:“小绝你明白,只要是你开口的,哥哥不管如何都会替你办到。”   凌绝眸色微暖:“多谢哥哥。”   凌景深喉头又是一动,斟酌着道:“只是……你务必要明白,你要的……究竟是什么。”   凌绝眯了眯双眸,终于一字一顿似的回答:“我知道。”   凌景深听了这暗带坚决的三个字,再也无话,只是望着凌绝道:“好。哥哥一定会……竭尽全力帮你拿回来。”   话说户部之中,郭建仪正琢磨那噬月轮,忽地闻听门上报海疆使来见。   郭建仪微微色变,“啪”地盖上锦匣,起身相迎。   方才出门口,就见一人自廊下疾步而来,仍是玉带蟒袍,因时任海疆使的缘故,胸前的团花图案,绣着的是江海纹四爪白蟒图,红袍之下,颈间透出雪白的交领,虽仍是旧日容颜,奈何两鬓沧桑,华发暗生。   只如此,竟并不曾有损他通身气质,反越发添了儒雅贵气、令人心折的异样风华。   郭建仪拱手相迎,两人叙礼入内。   唐毅因方才来时,见到凌绝轿子正离开,因此略寒暄几句,便道:“唐某这次前来,并不为别的,乃是想要将前日郭侍郎自贤王府借走的噬月轮带回。”   郭建仪闻听,挑了挑眉,笑道:“唐大人忒也心急,既然是我所借之物,自也会由我亲自奉还,又何须劳烦唐大人亲自登门催取?”   唐毅道:“委实是有些急事。”   郭建仪云淡风轻道:“愿闻其详?”   如此对答几句,唐毅查其言观其行,知道他果然并没有把噬月轮给凌绝,略微放下心来,然而见他脸上带有讥诮之意,显然是不愿意把噬月轮给自己的。   唐毅想了想,便站起身来,郑重道:“我知道先前,我跟郭侍郎多有误会之处,然而这噬月轮关系非同小可,故而我才冒昧前来……如今还请郭侍郎把此物给我,不然……只怕迟则生变。”   郭建仪见他忽地这般恳切,便道:“大人所说的迟则生变,可是指的凌绝?”   他既已经挑明,唐毅也不否认:“方才我来之时,曾看见小凌驸马的轿子,只怕他前来,也是为了此物?”   郭建仪点头道:“不错,只是我并没有答应交付。他也并没强求,便自去了,只是我不明白,为何你们一个两个,都如此着紧此物?”   唐毅沉默,郭建仪见他不答,便笑了笑,道:“不如让我猜一猜,莫非这噬月轮不仅可以起死回生,更有一种奇特之力,会涉及……前世今生?”   郭建仪自然不了解其中内详,只是根据自己所知的推测而来,且又说的模棱两可……然而偏是这般,却也算是一语中的了。   纵然唐毅是个最沉稳之人,也不觉略微色变。郭建仪早一眼不眨望着他,见状竟然心头微寒。   唐毅虽讶异他竟一猜就着,可他心机深沉,也知道怀真并未对他透露更多,凌绝也不至于和盘托出,只怕是他自己推想而来。   ——此刻这话,不过也是他自个儿常用的“诈”字诀罢了。   是以唐毅一惊之下,便只认真说道:“此物乃佛家至宝,究竟有何玄机,连我也是一知半解,只不过怀真叮嘱我帮她把此物取回,我也是奉命行事,如此而已。”   郭建仪听他抬出怀真来说,不由又笑:“真的是怀真的意思?”   唐毅道:“不错,是怀真的意思。”   唐毅答的,也算是甚有机巧了,——怀真是深爱他的,绝不会想噬月轮落在别人手中,再闹出什么风雨来,因此噬月轮自要尽快回到他手中妥善保管,所以纵然怀真并没亲自开口说,也自然是怀真的意思无疑。   唐毅说罢,便又举手,正色沉声道:“先前您并未把此物擅自交给凌绝,已经算是帮了极大的忙,怀真知道后,必然感激,我替她先行谢过,如今,还请您把噬月轮交付我,唐毅必然感承此情!”一语未罢,竟深深躬身下去,行了一礼。   郭建仪如何能受他如此相拜?当即举手托住他的手臂:“你何必这样。”   唐毅方才起身,两个人站的极近,目光相对,唐毅道:“我只能告诉您,此物对怀真来说至为要紧,甚至牵扯她的生死,我只是想……尽快将此物妥帖保管,只怕您也知道:对怀真而言,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内详,是万万不能再……”   郭建仪即刻便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怀真玉佛寺中所说的话,他始终放在心底,半信半疑,如今到此刻,才算是全然信了,尤其是……看着唐毅有些泛红的双眸。   郭建仪长吁了口气,放开唐毅的手臂,回到桌边儿,便把那匣子捧了起来。   将匣子递给唐毅,郭建仪道:“以小绝的心性,他必然不会轻易放弃。”   唐毅接过匣子,打开来看了一眼,便道:“多谢!”   郭建仪回身不看他:“请回罢,我便不送了。”   唐毅抱着匣子将走,忽然又停下来,温声道:“郭侍郎倘若得闲,大可往府内走动走动,毕竟是亲戚,怀真久不见您,也甚是挂念。”   郭建仪听他口吻温和诚恳,心中却隐隐有些难过,并不回身,只道:“知道了,请。”   只说唐毅出户部后,并不去贤王府,只径直回唐府而去,谁知才下了马儿,就听门上小厮说道:“爷回来的正好儿,凌府里凌大爷也才刚来呢。”   唐毅听闻是凌景深来到,心中诧异:如何来的如此之快如此之巧?当下忙疾步流星往内而去,进了二门,至唐夫人上房,忽地听见一声惊呼自内传来!依稀是唐夫人的声音。   唐毅心头巨震,不由闪身掠向前去,门口处匆匆往内一看,却见是凌景深抱着小瑾儿,小孩儿人在空中,被凌景深举得高高地,荡荡悠悠,正在咯咯地笑。   唐夫人在旁笑道:“快放下,放下罢了,我可经不起你们这么吓唬!”   凌景深笑道:“太太不必怕,霄儿便是爱这么玩儿的。”   唐毅暗中呼了口气出来,一颗心却暗中怦怦地跳个不休。   正在此时,忽地听身后有人道:“回来的这般早?呆站在这儿是做什么?”   唐毅回头,却见怀真笑吟吟望着自己,身后带了两个丫鬟,手中捧着各色果品等物,鱼贯入内放在桌上。   唐毅握住怀真的手,一笑道:“没事儿。”便同她携手同入室内。      ☆、第 377 章   话说唐府之中,众人落座叙话,小瑾儿自个儿蹒跚着往唐夫人身边儿跑了两步,忽地看怀真站在旁边儿,便又嘿嘿笑着要扑过去。   怀真将他扶住,叫他坐在唐夫人身旁,唐夫人爱惜地摩挲着他的头脸,对怀真道:“这孩子就是胆大,我看将来,比他爹更会顽皮呢。”   唐毅闻听,便笑道:“母亲,我又哪里顽皮了?”   唐夫人道:“你是不顽皮的,可也不叫人省心,小的时候反而好,越大越是变出花样儿的闹来了。外头都觉着你如何如何,只自己家里的人才知道这苦楚滋味儿呢。”   凌景深看唐毅一眼,笑吟吟道:“太太口里虽埋怨,其实心里何尝也不是同样疼惜儿子、为他能耐喜欢的呢?像是我们这种庸庸碌碌的,倒是整日安稳妥帖,可又有什么意思?到底是都不如他。”   唐夫人不由也笑起来,道:“景深是越发会说话了。你若也是什么庸庸碌碌的,只怕这天底下也没有能干的人了,他先前坐的那个位子,时时常常要出使各国,倒也罢了,我劝了多少次只不听,后来总算辞了,却又偏选了个更苦的差使,想来还不如原先呢。你们不过是职责不同,你虽然常在京内,然而难道是不做事儿的?这京内近来这般顺遂太平,岂不也都是你的功劳?你比他、丝毫也不差!在我眼里甚至更强着呢!”   凌景深笑着摇头:“太太这样说,我越发无地自容了!”   略寒暄了会儿,唐毅望着凌景深道:“的确如太太所说,你果然是个大忙人,今儿是特意给太太请安来的?”   凌景深道:“自是应该的,不过既然你也回来了,正好儿我也想到一件事。”   唐毅笑了笑,心底早就明白。   唐夫人闻听,便忙道:“好了,不必在这里守着了,你们既然有正经事,便去说就是了……只景深记得,改日若来,也叫明慧带着霄儿云儿才好,大家一块儿何等热闹,小瑾儿也喜欢哥哥们呢。”   果然,小瑾儿听提到了凌霄凌云,便双眼发亮,竟拍着肉呼呼的小胖手,笑呵呵道:“霄哥哥!云哥哥!”   众人见他这般憨态可掬,均都欢喜大笑。   当下唐毅先起身,辞了母亲,引着凌景深出门往书房去。   两个人进了书房之中,唐毅便问景深来意。   凌景深道:“听闻你方才去户部寻郭侍郎了?”   唐毅一听这话,微微点头。凌景深道:“既然你亲自过去,想必这会儿……那噬月轮已经在你手上了罢。”   唐毅笑了笑:“是,你可也是为此物而来?”   凌景深却并不回答,只是出神似的看了他片刻,才道:“当初在新罗国,我身负重伤之时,曾对你说了几句话,后来回来之后我问你,你虽然搪塞过去,然而我心里知道……你是绝不会忘记的。”   唐毅垂下头去,唇角一挑:“我的确是记得。”   凌景深道:“你果然记得,那你可明白,我因何对你说那些话?”   唐毅道:“我隐约猜到几分。只并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得来那些的?”   凌景深点点头:“如今我想要告诉你的……正是这个。”   唐毅抬头细看,凌景深对上他的双眸,道:“这要从我得到噬月轮之时说起。原本我虽有些听说此物的来历,可却并不放在心上,只是有一日……”   那一天,凌景深从外回来,正好凌霄过来缠着玩耍,凌景深抱着他,抛上抛下的逗着玩儿,不料无端肩头酸楚,在凌霄落下的时候竟有些接不住,只竭力将他勾住,小心放在地上,手背却因划过了柜子一角,顿时流出血来。   凌霄兀自不知什么,尚且高兴的很,凌景深不愿张扬,便开抽屉自行取药。   不料凌霄见他开了抽屉,便也踮起脚尖儿往内看,口中喃喃有声,凌景深拿了一瓶伤药,忽地看到自己放在抽屉里头的噬月轮。   他心中一动,拿出来瞅了一眼,凌霄见状,便睁大双眸,嚷着要玩耍。   凌景深知道此物不是孩子的玩物,便想打发凌霄去玩别的,不料凌霄不依,猛地一跳,竟勾住凌景深的手臂,他的手一抖,那噬月轮便甩了出去,情急之下只好用伤手抄了回来。   凌景深见凌霄胡闹,才要呵斥他,不料那噬月轮沾血,忽然间竟起了异样!   凌景深慢慢讲自己无意之中触动了噬月轮的经过同唐毅说罢,便道:“就是在那一刻,我的眼前忽地出现了莫名的种种……虽然的确是我,是你,是你我认得的每一个人,但是所做所行,却都跟今生大为不同。”   唐毅不动声色,听到此处,才问道:“究竟是怎么样?”   ——事到如今,怀真,凌绝,凌景深……都能自噬月轮得到感应,却叫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何他从来都看不到任何前世有关?   凌景深思忖了会儿,才言简意赅的说道:“我所见之中,小绝娶的是怀真,你娶的是明慧……而我……”   双眸微微闭上,凌景深仰头,唇边露出一丝笑意:“而我……早逝。”   这话,虽然唐毅从怀真口中得知过,然而此刻听凌景深亲口说出,仍觉得有一份莫名的诡异之感。   可是连怀真也不知凌景深因何而亡,唐毅便问:“你可知道为何?”   凌景深轻笑了一声,点头道:“是,我自然知道为何。因为我一一亲眼所见。”   唐毅眯起双眸,面上虽仍淡淡的,心底却已经掀起微澜。   凌景深复回想了片刻,才说道:“前世,我亦同明慧有些私情,也真是因为这份私情,害了我,你知道明慧的为人,在无可选择之时,她用了最一了百了的法子。”   唐毅双眉紧锁,手不觉紧握。   凌景深却忽地又道:“然而……前世今生,只怕独我一个人知道,我之所以会死,其实并不是因为明慧。”   唐毅眸色微变:“何意?”   凌景深抬眸望他,道:“那天明慧下毒,我从应公府内宅往外之时,你猜我遇到了何人?”   唐毅紧闭双唇,他虽不知前世的事,然而此刻听景深之言,心中已觉不祥。   果然凌景深道:“是你。”   唐毅轻叹道:“是我?”   凌景深点头:“是,是你,当时我虽然痛心彻骨,可却也一心想着,要去寻解药的,直到遇见了你……你看我从内宅出来,大约也见我神情慌张,便猜到我是去做什么了,那时候你看着我,眼神极冷,就如看着一个陌路人,你同我说……”   凌景深竟又无法再说下去,世间还有比这更诡异之事?此刻他竟在亲口讲述他的死亡过程。   而且直到如今,都有些无法面对。   那时候唐毅踱步而出,望着他仓皇之态,唐毅并未发觉他中毒,还以为他是偷情之后……才如此张皇。   两个人对面而立,他就那样冷冷地望着凌景深,半晌,唐毅方淡淡漠漠地说道:“我……本来以为,跟你会是一辈子的兄弟。”   凌景深睁大双眸,听他又道:“凌景深,从此以后,我跟你,恩断义绝。”他说完之后,望着景深,似是释然,似是最深重的失望,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去了。   那时候凌景深心想:他终于什么也没有了,他贪恋不舍的,欲亲手杀了他,他至为看重的,如今视他如路人。   本来还想着博取一线之生机,然而就在此刻,他忽地发觉,自己此生,竟是何等的失败。   这般人生,竟是何以为继?一念至此,心头翻涌,毒气攻心,凌景深掩着胸腑之痛,踉踉跄跄出门,直回凌府。   书房之中,听凌景深说罢,唐毅久久无话。   凌景深举手端茶,轻轻啜了一口,茶水已经凉了,他素性凉薄,竟也不以为意。   然而他虽素性凉薄,却仍有不可容失之物,比如跟凌绝的手足之情,比如跟唐毅的兄弟之义。   虽从不曾说,他自己心中知道,唐毅素昔在他心中,是从小到大一块儿长大的玩伴,也是一个永不会叫人失望的“人”。   世间令人失望甚至绝望的人跟事本就太多。   甚至景深也知道,他自己就是个常常会叫人失望、也会造成许多人绝望的人,可是他生性如此,且乐在其中。   前世今生,他的所为一直都很清晰,为了自己跟凌绝,为了凌家……   可是唐毅不同,他之胸怀,令人望尘莫及。   但就是这样的凌景深,更喜欢那样性情心胸的唐毅,他之行事,绝不会叫人失望。   看着他,才叫人觉着,这个世间是会更好的。   故而在被唐毅见弃之时,顷刻,竟会有万念俱灰之感。   凌景深暗中平息心绪,复又问道:“你可知,噬月轮的玄妙……如何动用此物?”   唐毅道:“我所知道的,只是昔日那些沙罗佛门的传闻罢了。你可知道?”   凌景深道:“我并不知,我所见者,只是在我死之前的种种。”   唐毅颔首,便不再问。   凌景深忽地又道:“我今日来,其实并不只是想同你说以上这些。小绝一心想要得到噬月轮,拜托我帮他把此物拿回去。”   唐毅依旧是面不改色:“那么,你想要如何做?”   凌景深道:“我从来最疼小绝,他的心意,我自然不肯拂逆,你是知道的。”   唐毅一笑,凌景深又道:“故而我有个不情之请……想要你成全。”   且说唐毅跟凌景深两人正在书房内密谈,怀真便跟唐夫人在内室哄着小瑾儿跟小神佑玩耍。   唐夫人抱着小瑾儿,怀真便抱着神佑,正在高兴处,忽然听报:“凌府内派了人来,似有要紧急事。”   唐夫人道:“景深正在这儿呢,又有什么急事了?”忙叫传进来。   不多时候,那凌府的小厮入内,便在门外磕头道:“太太容禀,我们家哥儿打发小的来,叫太太跟三奶奶快些儿过府救命。”   唐夫人吃了一惊:“说什么?”   怀真也道:“什么话,是霄儿派你来的?”然而凌霄还那样小,又怎会这般行事,且又说“救命”,不知何故,莫非是小孩子乱闹?   可怀真却又知道:凌霄虽年纪小,却是极精灵的,纵然闹也不至于如此不堪。   那小厮期期艾艾道:“具体如何小的并不知情,只知道我们府内里头太太过去了……好像训斥我们大奶奶,故而霄哥跑出来,撵着小人来请太太跟奶奶,小人见小少爷那样着急,不敢不来,求太太饶恕。”   唐夫人听到这里,明白过来,便对怀真道:“上回婆媳两个就略有些龃龉……这回难道又闹出什么来?”当下打发那小厮先出去,只道立刻过去看看,同时又叫了个丫鬟去书房内告知凌景深此事。   凌府小厮去后,唐夫人才对怀真叹道:“明慧是没有娘家的,又给他们府内生了两个好孩子,又有什么过不去的呢?我看这凌府太太,也有些不大像话了。”   怀真不明所以,就道:“大人如何不打紧,只难为了孩子,可怜霄儿小小的年纪……”说到这里,心头微觉刺痛,便停了口。   唐夫人也点头道:“谁说不是呢?把人逼得这个份儿上了,竟是让霄儿打发人过来,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事儿呢!是好是歹,分辩清楚就是了,别只三天两头的打打闹闹,弄得鸡犬不宁的,好歹是堂堂的侯府,又成何体统?”   怀真见她动怒,便又劝道:“还不知是怎么了,太太可别先把自己气坏了。”   唐夫人叹息:“当初林大人跟咱们府内好的那样,毅儿又是他的弟子,也算是半个儿子,如今林大人不在,总不能任由人欺负明慧一个孤鬼儿不成!”   唐夫人抱怨间,那边儿唐毅跟凌景深两人出来,问过端详,凌景深道:“不妨事,不必惊动太太,我回去看看就成了。”   不料唐夫人因动了义愤,便要随之去瞧一眼,凌景深明白唐夫人的心意,当下便辞别唐毅,同唐夫人一块儿回府去了。   剩下唐毅跟怀真两人,面面相觑,怀真轻叹道:“倒不知究竟如何了。”   唐毅因听了凌景深说起明慧的手段,心头唏嘘,便道:“有道是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太太热心,叫她过去看看也成。你只别跟着担忧了。”   怀真垂下头去,又问道:“镇抚使过来,又是有什么要紧事儿呢?”   唐毅将她肩头一抱,道:“是为了一个棘手的东西。”   怀真不解,唐毅思忖了会儿,便笑说道:“说起来,我又要为难你一件事了。”   怀真还待要问,唐毅道:“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你随我回房。”当下两人回房自商量去,暂且不提。   只说此刻,在凌府之中,凌夫人带人来至大房,便命那些小丫头仆妇们都出外,只叫了林明慧入了房内。   明慧不知何事,凌夫人打量了她一会儿,忽地冷笑道:“今儿我的狮子猫忽然死了,你可知道,是因何死了的?”   林明慧道:“太太说笑了,我又如何知道?”   凌夫人道:“你果然不知道?”   明慧诧异抬头,凌夫人冷道:“那你总该知道,花园内的那棵木槿花树,先前好端端地枯死,这倒也罢了,不知哪里飞来的雀儿,竟也死了,还被人埋了起来。”   明慧听提到“雀儿”,脸色微微一变,凌夫人道:“先前我问那管院的人,原来是当初凌霄发现那雀儿,想拿着玩,你把凌霄打了一顿,又叫人收拾了雀儿的。”   明慧陪笑道:“我因怕那雀死的不干不净,故而拦着霄儿,不知又哪里做错了?”   凌夫人道:“你倒是并没做错,只继而我的猫咬了那雀儿,自个儿也被毒死了,你猜这其中是不是有那么巧?偏我又想起,那木槿花树死的几日,正好儿是我病的很重的那几日,也正是小绝提要把你们分家的那几日呢……”   明慧自是个口齿伶俐的人,然而因有些心病,竟一时无法辩驳。   凌夫人察其言观其行,一发笃定,因道:“怪不得那些日子,太医都看不出我病的怎么样,独你倒是伺候的很‘好’,然而我偏一见你就厌烦,喝了药就更是难受,现在想想,只怕这上下一些事儿,都是环环相扣着的,大奶奶,你说是不是?”   林明慧才欲张口,凌夫人已经厉声喝道:“你这杀千刀的恶毒妇,还不给我跪下!”这一声儿,里外之人都听见了。   林明慧一个哆嗦,果然双膝跪地,却仍道:“太太别误会了,我并不知太太方才所说的都是何意,太太又何必忙着说我的不是?都是些子虚乌有的事,事有凑巧罢了。”   凌夫人早就疑心到她身上:“你还敢抵赖,你可知道,那木槿花死的前两夜,你房内曾有人看见你鬼鬼祟祟地出去,就在那花树底下盘旋过一阵子。”   明慧闻听,身子轻颤。   凌夫人又轻哼了声,道:“你如今还不跟我着实说来?我是瞧着凌家的体面上,才不肯把你送官法办……好个御史家的小姐,林沉舟竟是怎么教导的你?教的你如此狠心恶肚肠的?”   林明慧听她疾言厉色说着,本有些面如土色,然而听凌夫人把父亲拿出来说,眼睛直了直,忽地说道:“倘若我父亲还活着,太太这会子,敢这么对我说话?”   凌夫人一愣,继而气不打一处来,正欲喝骂,谁知林明慧不等她说,便道:“只怕太太不敢!既然说有人看见,那到底是谁看见了?叫她出来对质!看是不是亲眼见了我撒毒药,又看见我给太太下药!我还要说是她自己做得,反诬赖我呢!我父亲虽然死了,可底下的同僚俱在,弟子仍存,我还要求他们给我一个公道,看看到底是不是太太欺辱我没有娘家倚靠、故意针对污蔑呢!”   凌夫人先前也只是推测,其实并没有人看见过明慧夜间偷入花园,只是来故意诈她罢了,没想到明慧竟这样厉害,竟把凌夫人气得目瞪口呆。   林明慧索性哭道:“我知道我父亲早死,始终入不了太太的眼,几次三番的打打骂骂,只且瞧在太太是长辈,做小辈的自管孝顺尽心罢了,不料纵然把心掏出来,太太也只管当驴肝肺,如今好歹分了家,只以为我撇清了嫌疑,没想到竟还是这么着,竟是要把我赶尽杀绝不成?既然如此,也不必藏着掖着,只管去告官法办!我索性豁出去闹一场,死也死的清白!”   外间凌霄见凌夫人把母亲“拘”在房内,早就担忧,隔着门扇隐隐听了这话,便痛哭起来,挥舞拳头把门推打几次,竟推不开。   凌霄毕竟聪明,便跑出来,请小厮速速去唐府请救兵来。   不多时,凌景深同唐夫人便来到,正凌夫人因见林明慧如此“撒泼”,竟也无可奈何之时,见唐夫人来到,忙敛了威风。   凌霄先跑进来,把林明慧抱住,林明慧见众人都来了,越发委屈。   凌夫人本要迁怒景深,因唐夫人在,不便发怒。   唐夫人见这个情形,心里含怒,劝解了几句,故意对明慧道:“一家子过日子,没有个不磕磕碰碰的,婆婆说话,你原本就该听着是了!怎么也好哭闹起来呢,传出门口去,丢脸的并不是你,可是整个凌府呢。”   凌夫人听见,又恨又悔。   唐夫人又对她道:“太太也该收敛些怒气才好,这般大年纪了,何苦跟他们小辈一般见识,倘若她真的不好,就跟景深说,休了也就罢了,一了百了!然而倘若她有一分好,太太且看在她给凌家生了两个孙儿的份上,就姑息宽恕了罢。”   凌夫人何尝不曾提过休妻的事儿?只凌景深竟没答应罢了。   唐夫人一番话,凌夫人无言以对,待要把先前所想之事说出,又的确没有真凭实据,只是推测而已。当下只道:“小小家事而已,如何把你也惊动了?”   唐夫人笑道:“我本来就念着霄儿云儿两个,今儿正好景深也在我们那里,就想着跟他一块儿过来探望探望,没想到竟来的不巧了。”   凌夫人只得转怒为喜,同唐夫人略寒暄了几句,便讪讪地自回去了。   送了凌夫人去了,唐夫人因念着到底是他们家的“家务事”,她又不是林明慧的正经父母亲戚,不便多说,就只跟凌景深道:“老人家儿有时候发些脾气,虽说不能忤逆,可到底小的们受气久了,也是不好……倒是没有法子的。”   凌景深只得称是。唐夫人见明慧那般可怜,两个小的又抱着她,一左一右,显得很是孤凄,便索性道:“正好儿我来了,也叫明慧跟霄儿云儿去府内住两日罢了,你觉得如何?”   凌景深闻听,点头道:“这是太太的好意,我自然是感激的。”说着就看明慧,明慧见他应允,便也打起精神,略收拾了东西,便带了两个孩子,同唐夫人过往唐府来住。   路上,唐夫人自然问起今日争执之事,明慧只含糊说是凌夫人又误会了,不肯多提。   唐夫人叹了几句,又安抚她,因见凌霄凌云两个眼巴巴看着,委实也不便多说,就把孩子们抱到跟前儿,只是逗乐而已。   明慧又看凌霄凌云都有些惶恐,就渐渐转忧为喜,孩子们见状,才也都喜欢起来,如此到了唐府,相见了小瑾儿跟神佑,更有一番喜乐玩闹,不提。   只说在凌府内,众人都散了后,凌景深因问妾室彩翎:“今儿到底是为了何事?”   彩翎原本是凌夫人身边儿的丫头,打听事儿自然是便宜的,便把今日的缘由跟凌景深说明了。   又笑道:“叫我说,咱们太太的疑心病儿是越发厉害了,少奶奶再怎么样儿,怎会用这种法子来害人呢?她纵然害人,为何又把毒药撒了?偏撒在那花树下头,闹出这许多事儿来呢?少奶奶又不是那等愚笨之人。可见太太又冤枉了她,何况也并没有人亲眼目睹,真真儿背晦极了。”   凌景深听了不语,只淡淡一笑,因彩翎有了身孕之故,当夜,便只歇在另一个姨娘房中罢了。   如此,不知不觉又过了数日。   这一天,凌景深从外而来,径直去见凌绝。   凌绝见他笑得异样,便自桌后站起身来,却无法出声。果然,凌景深走到跟前儿,便从怀中掏出一物,却被丝帕层层裹住,在手中慢慢打开。   凌绝只看了一眼,便心跳也似停了。   凌绝见景深果然把噬月轮带回来了,心跳如擂,忙于接过来细看,正在此刻,却听得外头有人匆匆说道:“唐府三爷来了!”   景深忙把噬月轮又包起来,放在凌绝手中,匆匆道:“收好!”   两兄弟对视一眼,还未及怎么样,就果然见唐毅从外进来,面带怒色道:“凌景深!我当你是兄弟相待,你却如此背信弃义?”   凌景深道:“我不明白你是何意。”   唐毅道:“你方才去我府内,拿了何物!”   凌景深看一眼凌绝,道:“没有什么。”   唐毅冷笑道:“好好,我果然是今日才认得了你……”他不再理会凌景深,只看向凌绝:“把噬月轮还给我!”   唐毅上前一步,凌绝本能后退,凌景深却闪身挡住他,喝道:“唐毅!”两个人目光相对,宛若冰火相撞,竟是互不相让。   凌绝看着这一幕,那心跳越发厉害了,右手背在身后,情不自禁地攥紧了噬月轮。   ☆、第 378 章   话说唐毅步步紧逼,凌景深将他拦住,两人一言不合,情势十分紧张。   唐毅指着凌景深:“你们兄弟情深,无可厚非,然而你行事总也要问个明白,你可知道他要此物,所图为何?”   景深道:“既然是小绝所为之事,不管是什么,我自然全力助他。”   唐毅道:“你为他任性妄为,一己私欲,竟然连我们这许多年的情谊也不顾了?”   凌景深道:“抱歉。”   唐毅见说的这个份上,已经无话可说,定定地看了凌景深一会儿:“你是绝不肯回头了?就算失去现在的所有……也要护着他?”   凌景深低着头,默然不语。   唐毅索性不看他,只看向凌绝:“你费尽心思得到此物,究竟想要如何?你何不当着我的面儿,也跟你哥哥说一次?”   凌绝从始至终,一言不发,此刻见唐毅问向自己,凌绝定睛看向他,忽地道:“我只是想……挽回我曾失去的,珍惜我曾背弃的,不成吗?”   唐毅道:“何为失去,何为背弃?有时候做错了便是做错了,已经是无法挽回,不属于你的,永不会属于你。何必苦苦纠缠于过去不放,莫非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比不过一个子虚乌有的前世?”   凌绝听了,双眸睁得极大,说道:“你懂什么,你看不见,自不知我曾拥有的何等珍贵……”   唐毅不待他说完,便道:“我如何不知道?”   凌绝同他四目相对,沉默片刻,忽地笑道:“是了,那么,我来问你,倘若让你失去她,你会如何?你会不会像我一样,不顾一切的……”   他把藏在身后的噬月轮拿出来,看了一眼,又望向唐毅:“你会不会想用此物,换回她?”   唐毅陡然语塞,此刻眼前闪现的,无数都是关于怀真的一幕幕:   她极小之时,从桂花树上跌落,懵懂张皇。   她遇劫之时,在雨夜山路上,马蹄湿滑,而她紧紧地依偎他的胸口。   她为逃婚,想要代替和亲,他掀开红帕,底下是一张盛装的绝丽容颜!   他出使归来,站在雪柏之后,眼见她从雪地里一步一步,慢慢地踏到跟前儿……   那辽阔东海之上,她的青丝随着海风飘扬,然后从云霄似的雀室里飞身坠下!   幽县郊外,梨花林中,她慵懒晨起,伏窗浅笑……   一幕一幕,鲜明难忘,叫人连呼吸亦不敢大声,叫人一刻只愿沉溺在那些属于她的美好里头不要醒来。   更遑论会失去。   凌绝大笑,仿佛看破:“如何,你不能回答了?此刻你急急赶来,所图为何,不就也是不堪失去么?你便是怕,怕我用此物,害你失去她!说什么大道理,不过你也是一己之私罢了!”   唐毅盯着凌绝:“我不是。”   凌绝道:“那你又想如何?”   唐毅沉声道:“我只是不想你一错再错,谁也料想不到,倘若再另生枝节,会是一个什么局面,怀真已经经历过令她无法承受的……就连这一辈子,她虽洞晓先机,却仍不曾安安稳稳……倘若你再引出别的,谁会想到,会比现在跟过去更好,还是更惨烈!”   凌绝若有所动,却立刻傲然道:“这一次我不会!”   唐毅笑道:“你不会?你既然已经洞晓过去之事,也该知道是谁动用了噬月轮换取今生,凌绝,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你当时的心情,你只管细想想!”   凌绝看了看手头的噬月轮,喉头微动,眼底掠过一丝犹疑痛色,却又立刻怒道:“你住口!不用你说!现在这个局面,并不是我想要的!”   唐毅摇头,轻声道:“是吗?”他转头看向凌景深:“你可听见了?”   凌景深低低笑了几声,道:“是,我又不是聋子。”   唐毅道:“他已经失去理智,如此,你仍要维护着他?”   凌景深道:“我只有这一个亲弟弟,我自然是……至死都要维护他的。”   他转回头来,深深看了凌绝一眼,又对唐毅道:“你若是想把噬月轮拿走,便从我身上踩过去罢了。”   凌绝听到这句,忽觉着手中的噬月轮竟有些发烫。   正在此刻,忽然间听见门口有人说道:“现在并不是你想要的,那你想要什么?”   屋内三人听了,齐齐转过头去,却见在书房门口上,娉婷站着一人,正是怀真,手上牵着凌霄。   怀真竟为何会跟凌霄在此?原来先前,在唐府之中,堂中唐夫人、怀真应玉三人坐着闲话。   林明慧因在府内受了气,过来之后便病了,这两日始终请医调治,也不曾露面。   而凌霄,凌云,小瑾儿,再加上应玉也带了狗娃儿过来,都是些正当热闹年纪的男娃儿们,顿时之间闹腾的无一刻安静。   几个孩子闲屋内地方狭窄,便跑到庭院内去玩耍,小瑾儿此刻已经有些懂事,他站在台阶上,便默默地打量着几个哥哥,又掰着手指头数了数,忽然道:“宝哥哥,大姐儿,还有泰哥哥安姐姐没有来。”   唐夫人听了,知道他说的是小世子宝殊,赵佩的女儿,以及张珍家的那一对儿龙凤宝贝儿罢了,因喜滋滋地对怀真说道:“瞧瞧他这机灵劲儿,才这样小呢,已经懂得记人算数儿了。”   怀真也说道:“难为他记得,有段日子没见那一对儿双生子了,我近来也想念着呢。”   忽地唐夫人望着这几个小人儿,笑道:“倘或都到齐了,那可真是热闹不开了。”   说话间,便见狗娃儿举着一根从宝瓶内抽出来的孔雀翎,说道:“现在开始要打仗啦,我是将军,你们是士兵。都要听我的。”   这些孩子们中凌霄最大,他自然是不肯的,便站直了道:“我才是将军。”   狗娃见他不听,便举起孔雀翎轻轻抽了凌霄一下。   凌霄不甘示弱,便握住,两个人你争我夺,凌云见状,便跑到凌霄身后帮忙,小瑾儿瞪着眼睛看了会儿,便跑到狗娃一边儿。   两边儿都不肯撒手,渐渐小脸都憋得通红。   唐夫人,怀真跟应玉三人看见,不由都笑起来,又忙各自起身,唐夫人去抱小瑾儿,应玉拦住狗娃。   怀真便去抱住凌霄跟凌云,劝道:“兄弟们在一块儿当和和睦睦的,可不要打闹呢?”   此刻应玉也对狗娃儿道:“当弟弟的,要尊敬哥哥才对,怎么好打哥哥?”   狗娃儿低着头,有些委屈地嘟囔说:“可是我要当将军,跟爹爹一样……”   应玉一听这话,心头震动,便无言了,怀真听见了,便不由地也双眉微蹙。   这一刻,凌霄看看怀真,低头思忖了会儿,忽然走到跟前儿,把孔雀翎递给狗娃,说道:“我爹说,当哥哥的要爱护弟弟,好弟弟,那将军就给你当罢。”   狗娃抬起头来,迟疑地看看凌霄,又看应玉,应玉含笑点头,狗娃才接过孔雀翎,顿时便欢喜雀跃:“太好了,我是将军啰!”   怀真见凌霄这般懂事,便拉着凌云走到跟前儿,轻轻地摸了摸凌霄的头,俯身含笑望着他,轻声道:“霄儿好懂事。”凌霄昂头便笑了。   眼见中午的时候,几个孩子因玩闹了一上午,自然都累了,便都在里头睡觉。   唐夫人也自回房午睡,怀真便跟应玉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正说起小狗娃如何如何有志向,便听见里头一声惊呼。   两人忙起身入内相看,便见凌霄正从床上跳下来,上头三个孩子被惊动,凌云不经吓,便立刻哭了起来,小瑾儿跟狗娃忐忑不安,又不知发生何事,各自揉眼睛。   凌霄一见怀真,便扑到她身上,哭个不停。   怀真动弹不得,这会儿应玉便走到床边,安抚那三个。   怀真见状,便把凌霄抱了出来,因摸摸额头,说道:“霄儿怎么了?”   凌霄含泪,怔怔地望着她,忽然说道:“霄儿想回家,爹爹死了!”   怀真听了这没头没脑的话,自觉得是他小孩儿家睡觉时候做了梦……然而凌霄却红着眼,只是哭道:“霄儿想回家!爹爹要死了,真的,婶婶相信我。”   怀真见凌霄哭叫的这般,一边安慰,自己却禁不住有些惊心起来,偏凌霄又拉着她,往外便走,竟是要她带着回府去。   怀真急得劝他,也不顾此刻林明慧还病着,便叫丫头去告知明慧。   不料很快丫鬟回来,竟道:“凌少奶奶说,孩子顽皮,不必理会。”   凌霄眼睛哭的红红的,兀自抽噎,此刻仰头看着怀真,小声地嘟囔着,怀真着实不忍,又想唐夫人才睡着,纵然此刻带着霄儿回他们凌府一趟,看一眼就回来也罢了。   两人来到凌府,才听门上说唐毅如今也正在,怀真听了这话,心中的不安陡然更添了几分。   凌霄人虽小,却一个劲儿地拽着怀真往前小跑,来至凌绝书房之时,正听见里头三人说话。   怀真问罢,目光平静看向凌绝。   凌绝见她来到,便一笑,恍惚道:“我自然是……想要……要你回到我身边儿,还有霄儿……”   凌霄含泪叫道:“爹爹,二叔!”却仍是紧紧地握着怀真的手。   怀真道:“这是不能的了。凌绝,我同你说过,倘若你尝过我所受的苦痛,就该知道,有些痛楚是不管如何都抹不去,不管是过去,现在,亦或者你所指望的‘来生’,都是不可能的。”   凌绝死死盯着她道:“你如何知道不可能?我有噬月轮,当初我既然能令一切重回,现在也同样可以……”   怀真道:“当初你所做的,造成现在,你怎知道这一回,又会出现什么样的局面,焉知会比现在更好,还是更坏?”   凌绝忽觉得眼前一昏,只管摇头:“你们休想拦着我,休想……休想!”   凌景深见他面有痛意,便道:“够了,不要再逼他。”   怀真见他如此,便对凌景深道:“并不是在逼他,你为何不问他,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才能让噬月轮奏效?他是最清楚的!”   凌绝脸如雪色,含泪却笑起来,道:“我怕什么?剜心掏肺也不过如此!”   怀真叫道:“你如何才能醒悟!”   凌景深听到“剜心掏肺”四个字,脸色微变,慢慢走到凌绝身旁,道:“小绝。”   凌绝看向他:“哥哥!”   凌景深微微一笑,抬手在他肩头一按,道:“小绝,你总该知道,就算世间所有人都仇你恨你,哥哥也是最疼惜你的,也绝不会背弃你。”   凌绝点头,眼中的泪纷纷坠落,凌景深道:“可是哥哥……不会看你再一次……说什么剜心掏肺,你总也该知道。哥哥这条命,原本是你换回来的,如今……”   凌绝懵懂听着,凌景深手一动,早已轻轻易易把凌绝手上的噬月轮取了回来,顿时闪身后退。   凌绝不知如何,叫道:“哥哥!”   凌景深后退一步,借着隔间屏风的遮挡,挡住了门口的目光,他的双眸却仍是看着凌绝,道:“哥哥把这命还给你。”   凌绝听了这一句,毛骨悚然,待要说话,凌景深一手握着噬月轮,右手却悄无声息地从腰间拔出那柄短一些的匕首来,眼睛看着凌绝,徐徐一笑,然后一刀插落!   就在凌景深说出那几句话的时候,唐毅已经察觉不妥,脚步微微挪动上前,不料景深也似明白他的用意,便也往后撤了两步,这样一来,便来不及了。   凌景深身子微微弓起,死死地抵在墙上,将刀拔出,鲜血顿时喷涌出来,他攥着噬月轮,鲜血顺着那八卦形滴滴答答落下来,蜿蜒如溪流、如江河!如淹没消溟他的所有!   凌绝无法相信,目眦欲裂!仿佛有一块儿巨石从天而降,从头砸下,顿时天崩地裂,只依稀听见自己从那泥尘遍地的碎片里,挣扎着叫出了一声:“哥哥……”却俨然已不似人声!   他欲往前去,却已无了双脚,他欲伸手碰触凌景深,却已经无了双手,他死死地盯着近在咫尺的骨肉同胞,却再也碰不到他,以后甚至再也……   凌绝望着景深,一言不发,往前一头栽了下去。   似一抹幽魂,凌绝残存着唯一的一丝意识,飘飘荡荡而起。   眼前所有一切都变得空空茫茫,仿佛走在了一望无际的雪原之上,周遭并无行人,连任何一个生物都不曾有。   身子仿佛随风而行,又随风而去,不知飘荡了多久,仿佛见到了上回昏迷之后,来到的噬月轮的那世界里头,凌绝本能而木讷地迈步往前而行。   渐渐地,他心底有了些记忆,渐渐地,眼前也有了光影。   忽地听到一阵阵欢畅的笑声,笑得如此快活不知愁滋味,竟让他的心也欢畅起来。   惘然之中,凌绝心想:“莫非这就是来生了吗?”   他心中升起了一丝微弱的希冀,便迈步往前跑了过去,渐渐地他跑的越来越快,而耳畔那笑声也越来越清晰。   直到眼前风景变幻,凌绝忽地发现,自己置身在一片的梨花林中,梨花如雪,林子内依稀有许多窈窕身影穿行。   凌绝站着不动,只是四顾,却见竟是许多女孩子,一个个打眼前经过,有的含笑看他,有的匆忙跑开,却不舍得远离,躲在树后偷偷凝望。   凌绝忽地醒悟:这原来正是自个儿十三岁那年,游京外梨花林之时的情形。   一念至此,他忽地想到一个人!   “怀真妹妹!”还未有意识之前,口中先唤出这个名字,凌绝忙拔腿跑去,在梨花林中转来转去,找寻那个昔日的身影。   ——她现在还小,他们才相遇,她对他无仇无怨,所有的恩怨都不曾展开,有她,也有哥哥仍在!   心里忽地欢畅起来:“怀真,怀真!”   凌绝喜不自禁,心仿佛要跳出胸膛,他在树下,仿佛是一只离了群的蜜蜂,毫无头绪地乱闯乱撞,找错了无数人,然而却总是寻不见那个人。   他跑的极累了,终于停下脚步,只是喘气,却忽地见眼前一双很好看的嫩黄色绣花鞋一闪,便被葱绿色绫子裙遮住了。   凌绝慢慢地站起身来,抬眸一寸一寸看去,却见眼前的少女,歪着头正望着他,眼中带有几分好奇之意。   凌绝不觉露出笑来,少女见他乍然而笑,模样虽好看,却带几分傻气,便转身欲去。   凌绝忍不住叫道:“怀……”将要唤出,忽地停口。   那少女却停了步子,回头扬眉看他。凌绝深吸一口气,微笑道:“姑娘好生面善,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少女噗嗤一声,却道:“原来是个浑小子。”   少女抿着嘴儿,同旁边随行的女伴相视一笑,转身活泼泼地去了。   凌绝站在原地,不觉痴了,忽地身后有人笑道:“小绝,在这里做什么?”   凌绝站着不动,双眸却已睁大,半晌他缓缓回身看去,却见身后那人,长身玉立,一身墨色衣袍……然而他来不及细看那眉眼的时候,那人影却极快转淡,竟消失不见。   凌绝忍不住大叫:“哥哥!哥哥!”   梨花林中众人都看着他,连那走开了的少女也回过头来张望,然而凌绝再也无心追随她,只是拼命地打量着周围,撕心裂肺地叫:“哥哥!”   顿时又想起那天崩地裂之感,目睹凌景深自戕……想起此刻所有的一切,都是凌景深用性命来换取自己心愿达成。   那少女见他如此痛苦,而周围偏生没有一个人敢靠前儿,不由心生怜悯,走过来问道:“你怎么了?”   凌绝头疼如裂,微微看她,这张让他又爱又恨,轮回不能忘怀的容颜,如今他终于要得偿所愿了,然而……此刻他目睹这朝思暮想的容颜,竟觉如此刺眼。   似无数巨石从天而降,砸在他的头上身上,凌绝闭起眼睛,叫道:“不、不是……不是……我不要!”   少女道:“喂,你到底怎么了,真是个浑呆子不成?”身边儿的女伴跟丫鬟拉她:“姑娘走罢,别理这人,何其可怕?”   凌绝哭着笑了出来:“是啊,都不必理我,你们都走!”   众人的窃窃私语,目光各异,指指点点。   嘈嘈杂杂中,凌绝忽地听见唐毅说:“莫非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比不过一个子虚乌有的……”   然后是怀真:“倘若你尝过我所受的苦痛,就该知道,有些痛楚是不管如何都抹不去。”   最后,却是凌景深的声音:“你总该知道,就算世间所有人都仇你恨你,哥哥也是最疼惜你的……绝不会背弃你。”   这个声音,令他何其想念,何其眷恋。   凌绝抱头大哭,涕泪零落:“我错了,是我做错了,我不要这些了,我不要了……求你们……”   应怀真曾说,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当日她承受之痛,因为前世凌景深虽死,却并不是因他亡故,如今……却是他一手害死了自己的哥哥。   如今他终于知道,终于体会一二。   当初怀真无意害死阖府中人,纵然重生之后,仍是小心翼翼,只因她背负太多,经不起再错。   待他之时又是那般,他曾不解:毕竟她曾恁般深爱。   而她那句:“你就该感激今生我把你当路人……”   他的身上曾系着她的亲人性命,就如这一次,虽然并不是她动手,可起因却是他对她的执念,才害死了凌景深。   这才明白……纵然是重活一世,然而……   有些错误,不能忘却,而有些感情,不会重来。   一刹那,他所渴望的这世界,地裂天崩,灰飞湮灭。   凌绝醒了过来。   ☆、第 379 章   每上春泥向晓乾。花间幽鸟舞姗姗。年华不管人将老,门外东风依旧寒。   投簪易,息机难。鹿门归路不曾关。羡君早觉无生法,识破南柯一梦间。   ——《鹧鸪天》曾觌   不觉间,将到端午,天气转热,这一日,因夜来略洒了几滴春雨,早上醒来,地上便有些潮润润的。   近来唐毅虽留于京中,却也每日在外行走,十分忙碌。   只因先前赵永慕从六部、监察院等处各自抽调了许多精干好手,是以众人每日相聚,跟随唐毅各处走动,掌学熟悉海疆等事,去的最多的两处,自是兵部跟工部,尤其以工部的军器局为要。   这军器局原本虽存在,然而废殆已久,纵然有些聪明好手,只因朝廷并不重视,因此只也厮混度日,谁知后来兵部跟工部联手,才叫众人打起精神来,一时竟是前所未有的热闹。   只毕竟手生心急、且因倭人暗中破坏,不慎出过些事端,幸好朝中自有人掌着,且前些日子东海一战中战败倭国,令上下士气更且大震。   故而这些时日来,自先前的镇海大炮、简便火铳之后,更造出许多新奇火器物件来,只不过有的可用,有的上手略难罢了。又从全国各地招贤,请了许多擅弄火药的能工巧匠,集思广益,如虎添翼,已经渐渐成了气候。   只是唐毅虽然在外忙碌,但毕竟每日都能回府,也算是阖家团聚,他每日得见娇妻爱子们,这情形当真是前所未有之和睦融洽。   然而不觉间,眼见又将到了启程之期,府中怀真唐夫人等虽然极有默契,从不当面提及,然而小瑾儿却不知从何处听来了,时常私底下便问唐毅:“爹爹又要离开小瑾儿么?”相比当初才回来时候的抵触,此刻小瑾儿对唐毅自是万般恋慕,童真无邪,让唐毅不禁微微黯然。   幸而小瑾儿虽然年幼,却耳闻目染、又被他教导,竟跟寻常孩童不同,隐隐透出果断沉稳之风,虽然难舍父亲离开自个儿,却也不似先前那般、时常爱落泪大哭了。   是日,唐毅自工部同几个人手出来,正好儿天又落雨,众人彼此撑伞,边走边说。   至门口上分别,唐毅正欲回府,转身之时,却看见身后不远,停着一顶轿子,有一人正躬身而出,遥遥看他。   旁边一名小厮撑着油布纸伞,那伞下之人抬头相看,双眸如星,俊眉修眼,却又有几分宁静恬然。   两人的目光隔空相对,那人望着唐毅,微微一点头,便往前而来。   原来此人,正是凌绝。   凌绝拱手行礼,道:“大人有礼了,可否借一步说话?”   唐毅见他冒雨前来,知有要事,便一点头。   当下两个人各自乘轿,沿路而行,不多时来至一所酒肆之上。   因为落雨的缘故,店内酒客稀少,只有几名客人挤在一楼闲话避雨,见他两人进来,都觉眼前一亮,瞬间竟噪声皆无,只等他们上了楼,才又纷纷低语起来。   小二引着两人落座,又极快地布置了几样清淡小菜,一壶美酒,便识趣退了。   凌绝把玩着手中的青瓷杯,轻声道:“今日冒昧来扰,望大人勿怪……我前日已经回到翰林院,才知道这段日子来竟错过了这许多事。”   唐毅端详他,距离那一场惊心波折毕竟已经月余,眼前的少年也不再似先前一般,通身那偏执激烈的锋芒消退许多。   且不再似昔日一般憔悴消瘦,眼神虽仍透着几许沉郁,然自来的风度清绝。   依旧是天生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若玉树临风前。   凌绝见唐毅默然,便又问道:“近来我看大人忙碌异常,不日似要离京?不知此番所去,要耽搁多久?”   唐毅道:“总要两三年时候。”   凌绝点了点头,忽地说道:“我看六部之中各有人手跟随大人听调,他们也都是要往海疆而去的?”   唐毅点头道:“多半都是,还有些在京内。”   凌绝忽道:“听闻众人都是精挑出来的好手?”   唐毅不知他因何竟同自己说起这些来,原本他还以为凌绝是来说私事的,闻言不由按捺诧异,只道:“有些是皇上钦点的,有的是我自己挑的。都还顶用。”   凌绝一笑,竟望着他道:“我虽自知材质平庸,然而也禁不住被大人忠君报国之心所感,因此也有意加入、从此在唐大人麾下听命,披肝沥胆,无有不从,只不知是否有这般荣幸?”   唐毅大为诧异,凝视着凌绝:“你可是当真的?”   凌绝本是个极聪慧通透之人,然而他一来是驸马的身份,二来“大病初愈”,何况凌景深爱逾性命,又怎舍得放他出去受苦?何况先前经历过那种种事情,如今他的用意,实在……   凌绝转开目光,看向别处,隔了会儿才道:“大人若是担心我哥哥那边儿,以及公主,还请放心,我既然跟大人开口了,便已经是无碍。何况是我自个儿的命,我自个儿的路,自然是我来选择。若是大人不嫌弃凌绝愚木笨拙,凌绝愿意鞍前马后听候差遣,务请大人不弃。”   凌绝说到这里,便站起身来,向着唐毅认认真真作了一揖。   唐毅心底震动,却静静地仍是端坐未动,见凌绝行礼完毕,才说道:“你……”本欲提起往事,才问一句,却又暂停。   此刻窗外落雨越发大了,嘈嘈杂杂,依稀又有行人踩水而过的声响,显得室内格外静寂。   凌绝见唐毅迟疑,仍是面色平静,道:“知道大人事务繁忙,不敢多扰,若大人决定了,叫人去翰林院或者府里说一声儿便是。”说完之后,便又行了礼。   凌绝才欲离开,唐毅终于道:“凌驸马。”   凌绝止步,唐毅望着他,道:“你可放下了?”   凌绝闻言方回眸,停了一停,才垂眸念道:“投簪易,息机难。鹿门归路不曾关。羡君早觉无生法,识破南柯一梦间。”他念罢之后,唇角一挑,径直离去。   唐毅走到窗户边上,垂眸往下看去.   却见凌绝慢慢走出酒楼,守在门口的小厮忙撑起伞,凌绝徐步而行,正欲俯身进轿子,忽然若有所觉,便转身,抬起头来往这边儿看来。   两个人目光隔空相对,唐毅忽见伞下凌绝向着他一笑.   ——自从唐毅回京来,就从未见凌绝笑过,此刻见他这般展颜,就如冷雪消融于暖阳之辉,春来冬去,连眼前的雨都无端旖旎风情起来。   刹那间,唐毅忽地觉着这幕场景有几分熟悉,竟仿佛是在哪里见过似的,然而他思来想去,却仍是想不到,便也罢了。   那边儿凌绝入了轿子,自行去了。   唐毅正欲离开,忽地身后轻微的脚步声响,他并不回头,也知道所来何人。   果然,便听凌景深的声音,道:“小绝同你说的,可是他想出任海疆使之事?”   唐毅回过身来,点了点头,又看满桌酒菜未动,便笑道:“不吃怪可惜的,你要不要用一些?”   凌景深缓缓落座,虽满桌珍馐,却也有些无法落箸,只问:“你可答应他了?”   唐毅道:“还以为你都听见了。”   凌景深苦笑:他听闻凌绝来见唐毅,便匆匆赶到,见凌绝自去了,虽隐约猜到凌绝同唐毅说的是什么,却着实没赶得上听。   唐毅见景深来了,索性问道:“他怎么会有这般念头?出任海疆使可不是好玩儿,他从小都在京中,养尊处优,只怕经不起那样的苦楚,且受苦还是其次,弄得不好,还有性命之忧。”   凌景深几许无奈,停了停,方道:“自从那件事后,小绝……竟像是换了个人似的,虽看着极稳妥,仿佛比先前好了似的,可我、仍是有些担心。”   唐毅道:“既然说稳妥,又如何担心?”   凌景深道:“举止形容,的确都比先前沉稳了些,且绝口不提过去之事,据我所见,倒的确是好了。”   唐毅微微一笑:“既然一切如你所料,你就该放心。常说知子莫若父,如今,倒也是知弟莫若兄了。”   景深轻轻叹息:“可知我、也是捏着一把汗的。”   景深说着,转头看向窗户上那成串随行的春雨成帘,眼前朦朦胧胧,便想起那日他往唐府之事。   当日,凌绝一心要取噬月轮,景深何等之人,如何猜不到他想做的是什么?然而凌景深从小最疼凌绝,从来不忍忤逆他任何心意。   且景深知道凌绝的心意,一旦他决定了的,不达所愿,便誓不甘心。   因此才来寻唐毅,彼时,两人便定下一计。   只先叫匠人秘密地造了一个假的噬月轮,当日便假装到手,于凌绝面前跟唐毅演了一场戏。   原本的安排是,倘若凌绝无法被言语所动,两个人就故意动起手来,最好到刀剑相向,无法挽回的地步……最好可以逼得凌绝选择,主动放弃。   只是唐毅想不到,凌景深表面虽是这般跟他商议的,事实上,却假戏真做成那种程度……然而这也是凌景深太懂凌绝性情的缘故,知道若不是非常手段,又怎能让如此偏执不悟的凌绝甘愿回头?   当时凌景深对他说道:“小绝是我的亲弟弟,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甚至比他自己更了解他自己,如今他是悔恨交加之故、迷了双眼,然而我知道,最终他一定会明白,对他来说至为重要的是什么。”   唐毅只以为他所说的是手足情深,并没想到景深当真用自己的性命去博。   凌景深想了会儿,忽地轻轻笑说:“是了,其实还要多谢怀真。”   唐毅也一笑道:“可知她当初也不知那香的用处可有多大呢?”   原来凌景深跟唐毅两人定计之后,凌景深忽地想到一事,便问道:“上回想要用在那倭国细作身上的曼陀罗香,怀真此后可调过?”   唐毅见他忽地提起这个,便猜到他的用意,因说道:“你莫非是想用此香?却又有何用?不过叫人狂梦一场罢了。”   凌景深若有所思道:“纵然有你我做戏,然而毕竟……我只是觉着,倘若让小绝觉着自己愿望达成……”   唐毅有些触动,回头便才又跟怀真商议。   那天景深去后,两人回房后说了此事。   唐毅因知道此香难调,生怕怀真为难,不料怀真听了,便道:“之前因你们求用,却不可得,后来我也思量过几次,正已有了个念想儿,如今你说要这般用,倒是可以试一试。”   因此怀真耗了数日时间,果真便调了一味香出来,用一个琉璃瓶子妥当地装着,只对唐毅道:“这个香,不至于叫人发狂,却会循香而顺遂自己的心意,陷入幻境而不自知,原本我觉着并没什么用,可听你说来,就拿去一试罢,若老天庇佑,便是造化了。”   唐毅小心接了过来,心底筹划如何安排,又问怀真:“这个该叫它什么香,就叫曼陀罗香么?”   怀真摇了摇头:“虽是自那个脱胎而来,却并不是那个了,且我想着……”她思忖了会儿,忽地若有所思道:“不如就叫做‘南柯一梦’罢了。”   唐毅凝视她的双眸,便将怀真拥住,道:“不错,就叫‘南柯一梦’。”   是以当时,景深不惜自戕——然而他因在镇抚司从事,见过多少生生死死,自知道该如何避开要害,只想求凌绝一个清醒罢了,彼时那“南柯一梦”便藏在假的噬月轮中,先前被凌绝紧紧握住,早熏染而不知。   凌绝眼见哥哥这般,又昏迷在那南柯一梦里,果然见了自己所见,感了自己所感。   然而又有谁知道,所谓的“南柯一梦”,到底是梦,是真?   或许于他而言,在梦境之中那一刻的相遇……便已经是最难得的“真”了。   唐毅跟凌景深说了半晌,才相偕出了酒楼,侍从们撑了伞,唐毅自己拿了过来,才欲迈步,忽地抬头看了一眼那酒楼之上——   这一刻,他忽然想起来,为什么方才觉着凌绝那抬头一笑很是眼熟。   原来,在若干年前,他跟林沉舟从外巡视而回,那日大雪,他去监察院见林沉舟,彼时林沉舟便在楼上张望他,而他也在楼下相看……   凌景深见他不走,便道:“怎么了?”   唐毅眼底光芒微闪,笑了笑:“没什么。”   凌景深点点头,正要上车,忽然问道:“前日你去拜祭恩师了?”   唐毅知道他说的是林沉舟,便道:“清明时候我去过,怎么了?”   凌景深道:“我看地上有洒落的酒,以为是你。”   唐毅正迈步要上轿,闻言脚步一顿,回头看向景深:“你说什么?”   ☆、第 380 章   且说唐毅被凌景深一句话惊动,即刻想到一事。   景深见他色变,便问为何,唐毅道:“你可知那是什么酒?”   凌景深皱皱眉道:“只不过是看着地上湿了,有些酒气罢了,哪里还会理会是什么酒?怎么,可有要紧?”   唐毅紧锁双眉,竟觉得无边雨丝之中,有些冷意悄然沁来,他不由扬眉远望,却见雨落街市,有行人匆匆来往,静寂喧哗交织,并无任何异样。   凌景深见唐毅不语四看,眸中透出几分锐色,他心中警觉,就也张目四顾,一边儿低声道:“到底是怎么了?”   唐毅虽有些担心揣测,但毕竟捕风捉影,并无确凿证据,或者那是别人祭祀洒扫所致呢?   他本想立即出城、亲自走一趟查看,然而见雨势如此之大,只怕纵有痕迹,也不复存在,且又牵念家中,便只对景深叮嘱了几句。   果然景深闻言色变,拧眉咬牙道:“既然如此,你且放心,我近来只再多派人巡查暗访罢了,倘若他果然命大未死……还敢来犯天威,便叫他有来无回!后悔自己还活着呢!”当下,景深骑马,唐毅乘轿,各自回府。   只说唐毅回了府中,听门上小厮说今儿贤王妃同李侯爷夫人也来了,另还有张府的少奶奶同在。   自打怀真回府后,府中一日比一日热闹,别的倒也罢了,尤其是应玉张珍等这几家里都有了小孩子,时常便带着来走动。   而敏丽因生了皇子,又因含烟疼爱宝殊,平日里便由含烟带着他。   近来因皇后娘娘有了身孕,含烟时常去探望,敏丽又因怕宝殊孤寂,便隔三岔五叫宝殊过来府内住上几日。   凌家那两兄弟也自不消说了,一来二去,这几家的孩子们竟渐渐成了惯例——都知道若来了唐府,就会见到许多的玩伴,另有许多好吃的。   何况唐夫人跟怀真都是一等慈爱温柔的性情,更加叫人记挂了。   因此这些小家伙儿越发喜欢过来,时常便于唐府聚在一起玩闹。   前天,宝殊便又出了宫来,跟小瑾儿厮闹了一夜,今儿早上凌霄凌云便闻风似的来到了。   正巧李贤淑跟应玉也来了,几个孩子见了狗娃,更是闹得沸反盈天,怀真见状,索性又派人请了容兰来相会。   唐毅忙进二门,往内宅而去,眼见要到唐夫人的大房里,就见院子内一阵孩子的吵嚷声响,无比欢腾。   他忙紧走几步,便见小瑾儿,宝殊,狗娃,凌霄,凌云,还有张珍家的泰哥儿几个,正齐齐地蹲在那屋檐底下,均伸出那白嫩的小手儿,弄那下头流过的水。   原来院落高处,有些沙石假山之类,如今水位高了,俯看起来,便宛如水清沙白的小小湖泊,很有几分意趣。   又有丫头们折了好些纸船之类的,便放在那水上,让随水而走,有的船儿贴在沙上,便动弹不得,越发应景了。   这些男孩儿们各自玩的十分起劲,分别划出自己的船只范围,不许别人来犯,竟是玩耍的有模有样。   只有安姐自来乖静,神佑又小,便被奶母抱着,立在那厅门口看热闹。   唐毅从未见过这许多孩子齐齐整整地凑在一块儿玩乐,一看这阵仗。便不禁笑了起来,小瑾儿正满面紧张,忙着拨弄“自家”的小船,一时竟也顾不上理会父亲。   唐毅忍着笑,便径直先往厅内去。   谁知才走到厅门口,便听见里头李贤淑道:“先前毕竟也是在他们府内住过那许多时候,若是不去,倒是显得怪薄情的。”   而后是应玉的声音,道:“去是自个儿的心意,不去也是道理。我昨儿才回去过,见果然是病的有些不好了,别的我也不理论,就是安品姐姐有些儿可怜,虽然跟着老太君呼风唤雨了那许久,竟也狠心不给个安置呢,听闻是要给配个小厮的呢,白瞎了她的人品。”   李贤淑“啧”了两声,还未说话,门上丫鬟已经报说三爷回来了。   唐毅便入内相见,应玉因本是个洒脱的性子,又跟怀真素来极好,便也并未避让,又见容兰也坐在末次,两人均起来见礼。   唐夫人见他回来了,笑道:“我们正自在,你偏在这时侯回来呢,就不必在这儿了,出去陪着孩子们耍罢。”   唐毅见怀真不在跟前,便问起来,唐夫人道:“先前方有两府内送来了端午的节礼,她去查看了。”   唐毅这才忙又抽身出来,走到门口,见神佑望着他笑,忍不住便从奶母手中亲抱了出来,就站在厅门口看着孩子们玩水。   此刻小瑾儿弓着身,也不顾衣裳被与打湿,玩的甚是起劲,狗娃跟凌云也弄了一脸的泥水,却仍是各自小心翼翼地护着自个儿的船儿。   众孩童都生怕船儿翻了,又见那泊住的,便忙拿树枝拨开,让继续随水而走。又不停地说我的船跑的快,你的船撞过界了云云,煞有其事。   唐毅忍俊不禁,本想去找怀真的,见状索性驻足,饶有兴趣地看了会子,便道:“你们这么爱玩水,将来就去东海上,当统帅水军的大将军可好?”   几个男孩子听闻,顿时双眼冒光,雀跃起来,小瑾儿跟凌霄便满口叫好,狗娃更是摩拳擦掌,竟恨不得立刻就去似的。   唐毅逗弄了他们一会儿,因无人管那些纸船,便歪在水里,当下众小童又惊呼起来,忙埋头去抢救。   唐毅忍着笑,便抱着小神佑,回去自找怀真,一路上走,一边儿颠着神佑,便同她说话。   此刻小神佑已经一岁多了,只是仍还不曾开口说话,脸儿虽比先前略白净了些,却是自来不胖,仍是有些瘦瘦小小的,看着单弱。   唐毅更甚是偏爱她,但凡在家里得空,便要抱着,打小儿他没抱小瑾儿几次,对小神佑却仿佛怎么也抱不够似的。   然而此刻看着小孩儿,忽地想到自己不日就要离京,不觉有些惆怅,便道:“爹爹改天要走了,神佑可想不想爹爹呢?”   小神佑张了张口,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仿佛认真在听一般。   唐毅望着这双若解人意的清澈双眸,竟大有怀真昔日神韵,越发怜爱了,不由在小神佑脸上亲了两下,笑道:“不消说我也知道,神佑宝宝自然是最想爹爹的。”   小神佑听了,便咧嘴而笑,似觉着他说的很对。   唐毅心花怒放,又想念怀真,便抱着神佑来至上房,果然见怀真正在指挥丫头们搬运些东西,归拢入库,想必是新送来的礼品等物,又拿着两张纸对看,竟没留意唐毅来到。   唐毅便也不打扰她,只站在门边儿上一径含笑相看。   还是小神佑见了母亲,便不觉呢喃了数声,怀真回头时候,才见他们站在门口,当下便把清单给了笑荷,让她掌看着,自己便走了过来。   因唐毅连日忙碌,只归无定期的,怀真见他这会子回来了,便笑道:“今儿如何这般早回来呢?真是稀罕。”   唐毅悄声道:“想你了。”   周围来来往往,都是丫头仆妇们,怀真脸上一热,轻轻啐了口,忙走了出来。   唐毅瞅着廊下无人,索性歪过头来,便在她脸颊上亲了下。   怀真捂着脸,顿足道:“小神佑看着呢!”   唐毅笑呵呵道:“又如何?我也是这般亲她的。”说着故意亲了神佑一口。   谁知小神佑咯咯地笑,自凑过来,竟也亲了唐毅一脸口水。   唐毅越发得意起来,就傲然对怀真道:“你瞧我女儿多乖,亲她一下,她这样喜欢,你反而啐我呢,哼。”   怀真见他一本正经讲这般歪理邪说,点头笑叹道:“瞧这轻狂样子!得亏如今不是礼部的人了,不然礼部上下也必然都给你教坏了,如何了得?”   唐毅只顾笑,打量着怀真,见是这般媚容素态,娇惜可人,忽然想到先前凌景深在酒楼门口说的那句话……一想不打紧,竟又无端想起东海上那一场来。   此刻雨声聒噪,唐毅心中有些发紧,便单手抱着神佑,一手又搂住怀真的腰,默默地将她揽到怀中去,下颌抵在发端,轻轻蹭动。   怀真诧异,见她又不做声,便道:“又紧着胡闹。”因在这门口上,人来人往的,也是不便,怀真便挣扎着将他推开。   唐毅忽然道:“我不舍得离了你们。”   怀真凝望着他的双眼,便明白了他所指的是什么,却只做不知的,道:“今儿娘也来了,你可见过了?”   唐毅只一点头,怀真又道:“你大概也听说了,近来应公府里不大太平,老太君又病倒了,听说很不好呢……娘先前便曾同我说起来,不知要不要回去看一看。”   方才厅门口隐约听见几句,此刻又闻这话,唐毅便明白了,因道:“这个只看岳母自个儿的意愿罢了。”   怀真叹了口气,悠悠然道:“那里的人倒是没什么叫人眷恋的……”   唐毅笑道:“哦?既然如此,什么才叫人眷恋?”   怀真抬眸扫了他一眼,却不回答。   唐毅却早明白:自从怀真上京,那样小的年纪就住在应公府内,又跟他相识种种,自也有些令人无法忘怀之处。   是夜,外间仍下了一夜春雨,天地万物也都润泽鲜明起来。   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之中,室内帐底,却也是春色无边,同样的缠绵润泽,种种浅爱深惜,莫可名状。   而那低婉动人的娇声微喘,竟是半宿未停,比那窸窸簌簌的雨声更叫人骨软筋酥,魄动魂消,正是情到深处,情难自禁。   此后两日,天渐放晴,王曦跟赵佩作陪,李贤淑便同怀真两人回了应公府一趟,只以贤王府的名头罢了。   门上报说贤王妃跟永平郡主来探望老太君,里头慌忙有人迎了出来。   故地重游,滋味真真儿是两般着。   李贤淑同怀真缓步而入,里头应夫人跟大奶奶亲自迎了出来,恭恭敬敬引到应老太君上房。   进了里屋,果然见老太君卧在榻上,已经有些奄奄一息之态,因听闻两人来到,便竭力转头看过来,双眼里闪闪烁烁,嘴角牵动,却没出声儿。   李贤淑上前,打量了会儿,此刻心中不禁也觉着可怜,便放轻了声音,问道:“您老人家可还好?”   不料应老太君打量着李贤淑,半晌,目光中渐渐地透出几分恐惧之意来,竟喃喃含糊道:“魔、魔障……鬼怪……”   李贤淑一怔,看看应夫人,应夫人立在旁边,甚是尴尬。   昔日李贤淑在这应公府内,不过是儿媳妇,应夫人跟前儿哪里有她坐着的道理,如今反而是风水轮流转了。   应夫人只得苦笑道:“老太太自打病了,时常迷糊,会说些胡话……王妃还请宽恕。”   李贤淑却是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只道:“我以为呢,不算什么,只老人家的身子要紧罢了。”   不料应老太君呼呼喘了两口气,忽地断断续续道:“不是我、害人……你大胆,快、快走开!”竟有几分凶狠地盯着李贤淑,若不是已经不大能动,只怕要动起手来。   应夫人越发无言,忙示意丫鬟上前安抚。   大奶奶在旁轻声说道:“觉着老太君是被什么缠磨住了似的……有一天居然还叫出杨姨娘跟应蕊的名字来……也不知怎么样呢。”话如此说,神色却也安然,不见大惊怪害怕的模样。   怀真在旁听了,心中一动:当初有人要害李贤淑,反被她识破,阴差阳错逼死了个杨姨娘。那背后黑手,虽然人尽皆知,奈何事关一家之体统,竟无人敢言。   没想到如今,终究是“冤有头,债有主”……谁知道呢。   李贤淑也不言语,只默默盯着应老太君看了会儿,见她兀自死死地回看自己,然而细看,却又觉着她此刻却不是盯着自己,竟像是看着另一个人似的,眼神又是恐惧,又兀自还有几分凶狠。   李贤淑唇角一挑,有些冷笑之意,便淡淡叹道:“罢了,只怕果然是病的有些糊涂了,想老太君诰命之身,又怎会被什么鬼鬼怪怪的侵扰着呢?不打紧,有道是‘为人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   一句话,却说得应夫人有些色变。   应老太君直着眼,嘴唇哆嗦,却再说不出什么来。   李贤淑说罢,扫了老太君一眼,便站起身来,又对应夫人道:“唉,我看老太君这光景,仿佛是不大好了呢,倒不如准备准备后事,也好冲一冲。”   应夫人垂眸点头,说道:“您说的是,早已经准备妥当了呢。”   李贤淑叹道:“这我就放心了,老太君一生呼风唤雨的,享尽了多少荣华富贵,纵然归西,也务要大操大办,让她风风光光才好。”   应夫人只一一答应,又相送李贤淑怀真出二门,谁知还未出门,就被应竹韵拦住。   应竹韵因对应夫人道:“我送王妃跟郡主出门就是了,太太还是回去照应着老夫人那边儿罢。”应夫人巴不得如此,也不理论,便告退去了。   李贤淑见应竹韵满面焦急,便知道他有事,因示意跟随的人后退,笑问道:“你怎么了?忙忙碌碌的?”虽如今是王妃的身份,但李贤淑生性不是个谨慎爱矩的,且因在这府内的时候,多亏应竹韵几度照料,他又是应玉的父亲,因此自来另眼相看,跟对别个儿不同。   果然,应竹韵道:“的确是有个不情之请。”说着便凑近了,道:“王妃竟还不知道呢?老太君不好了……”   李贤淑笑道:“怎么拿着旧闻当新闻呢,我方才亲眼自看见了,怎么不知道?”   应竹韵道:“并不是说此事,老太君虽不好了,但她吩咐,她归西之后,就把身边儿的丫头都打发了,我听那意思,竟是要远远地卖了呢。”   李贤淑早就有些耳闻,便道:“我隐约也听见了,老太君向来这样,从来只顾自个儿,连伺候她那许多年的安品听说也要打发?这许多年安品鞍前马后的,照顾的何等妥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放了人家女孩子又能怎么样?好歹给自己积积德!”   因是自家家长,不好尽情非议。然应竹韵心里不忿,便越发小声道:“谁说不是呢?我本来求过,奈何又被痛骂了一顿,我揣摩着,老太君是迁怒安品呢,先前我曾听闻老太君骂她吃里扒外……王妃可还记得,当初……”   李贤淑皱眉,——当初在这府内的时候,因她有心笼络,安品对她果然也甚好,有数次偷偷地通风报信给她,只怕给应老太君知道了,是以才记仇至此。   李贤淑不由咬牙道:“这老太太做人也忒寡毒了些!一个身边儿人也容不下?哼,这得亏是皇上仁慈,严禁私下里打杀奴婢,倘若有逼人至死的,便要追究刑责,不然的话,只怕如今连卖也不得卖,竟是一条绳子结果了罢了。”   应竹韵低下头去,不敢多嘴。   李贤淑打量他,似笑非笑道:“老三呢,你这样为安品说话,莫不是看上她了?你只跟太太说你要讨她就是了呢。”   应竹韵见她大有嘲弄之意,苦笑道:“不必提这情,没得糟践了安品,何况我房内还摆不下了呢。”应竹韵风流成性,却也有些自知之明。   李贤淑思忖了会儿,如今以她的身份,跟应公府要个把人,倒也不是难事儿,何况昔日安品对自己有恩,当下便应允了,只道:“她如今在哪儿?我改日派人来说就是了,今儿毕竟已经出来了,倒是不方便再折回去。”   应竹韵跌脚叹道:“现如今在后面房内,等着人牙子呢,此事可宜早不宜迟的。”   不料怀真在旁从头到尾听了,此刻便轻声道:“娘,可还记得杨姨娘的事儿?”   ——当初杨姨娘,只因一错眼来去的功夫,便无法挽回。   李贤淑被她一句话提醒,悚然惊动,因人命关天,当下也不忙离开了,便立刻对应竹韵道:“既然如此,你也别怕落嫌疑,如今快去跟你们太太说,我要安品这丫头了。”   应竹韵也听见了怀真的话,一刻凉上心头,忙抽身入内,又派了小厮前往后面柴房内提安品出来。   李贤淑因认得路,也不必人带,就雷厉风行地往后院而去。   才进院门,便听见里头吵吵嚷嚷,李贤淑心头一惊,变了脸色,生怕又是一个“杨姨娘”了,她思及旧事,竟有些不敢上前。   怀真上了台阶,正好儿看见两个小厮抬着安品放在地上,怀真屏住呼吸,便颤声叫:“快按人中!”夜雪不等她吩咐,早就上前行事!几个仆妇下人都围在门口,探头探脑地看。   幸而安品才自缢不多时,人来也救得及时,被如此抢救了会子,竟悠悠然缓过一口气来。   怀真这才也松了口气,回头安抚李贤淑:“娘,没事儿了!”   李贤淑好歹回了魂儿,忙来到跟前儿把安品扶起来,望着丫头雪白带泪的脸:“唉!你素来是个最心明眼亮的丫头,怎么这样想不开呢?”思此及彼,竟有些心酸。   一念心动,不知为何,李贤淑此刻看着的明明是安品,但瞬间竟似看见杨姨娘,向着她一笑,盈盈拜过,复起身消失无踪。   李贤淑目瞪口呆,定睛再看,却的确是安品无疑,正茫然看着她,因慢慢地回神,便红着双眸道:“二、王妃……”因毕竟伤了喉咙,竟有些出不了声儿。   李贤淑忙又把安品抱住:“好了,我已经跟应公府要了你了,如今你只跟我回去就是。”   安品还有些呆呆地不知所措,听了这句,便泪如雨下,哑声哭了出来。   正应竹韵来去奔波,李贤淑救下安品、让身边儿仆妇们扶着要带她回贤王府之时,便见一群丫鬟小厮从廊下乱跑不休。   众人不明所以,夜雪拦住一个丫头问道:“怎么了?”   那丫鬟匆匆道:“老太君归西了!”只说了一句,便又跑了。   李贤淑怔了怔,同怀真对视一眼,两个人各自摇了摇头,并不入内,只往外自去。   只因应老太君归西,应公府自有一番闹腾,不必赘述。   只是在操办老太君后事之中,忽然传出应梅夫为官不力,受了圣上申饬,命有司查办等事,又因圣上怜悯老太君新丧,便容府内三分体面,只不过一时本来要大操大办的后事,不免又简略冷清了许多,不提。   只说怀真同李贤淑一块儿,乘轿自回贤王府去,在路上回想应公府的种种,昔日如何,当今如何,心中百感交集。   正走到半路,忽然有异样的鼓乐声响隐隐传来,听来不似大舜的曲调。   怀真掀起帘子,悄悄看了一眼,却见有些百姓们在路边儿,正笑语喧哗,互相招朋引伴说道:“快去看热闹,沙罗国的使者来了,那些仆人侍女们,穿着打扮竟是那样儿的,好生古怪有趣!”   怀真一怔,这才想起如此的曲调,自个儿曾听过的,果然是沙罗之音:她早听说沙罗国的使者近日抵京,不料正是这般巧了。   此刻王府的车驾往前,不料前头正巧沙罗国的队伍也拐了过来,贤王府的马车一时收势不及,便撞倒了一个沙罗国的前方开道之人。   两方队伍顿时都停了下来,隐隐有些争执之声。   怀真皱皱眉,因担心李贤淑脾气太急,怕又横生事端,便把夜雪叫来,让她去吩咐,不许吵嚷,息事宁人罢了。   夜雪当即便去传话,此刻沙罗国的侍从也自去跟使者传话。   顷刻,怀真侧耳细听,闻听前头静了下来,只以为无事了,便叫车驾再行。   谁知轿子才又再起,行不多时,便听见有人道:“请问车内的可是永平郡主、怀真小姐么?”说的虽是舜国语言,但听着却有外邦声气儿,且是个女子的声音。   怀真闻听,便猜到是沙罗国的人拦路,却不解为何竟当众呼唤自己闺名,外头贤王府的随从们也不解这是何意,一时面面相觑。   怀真便又对夜雪示意,夜雪走上前去,果然见眼前是个沙罗女侍,奇装异服,妖娆俏丽。   夜雪打量着她,便道:“正是永平郡主在此,是有何事?”   那女侍脸上露出惶恐之色,忙转身而行,回到队伍当中那最大的车驾跟前儿,低头以沙罗语说了几句。   女侍言罢,就见那车驾中走下一个人来,虽然是舜国的服侍打扮,却又另有异域风情,发髻、首饰等各自异样。   然看脸容,却的确是舜人无疑,只生得纤柔清贵,仪态高雅,偏也是个女子!   其他沙罗国的随从等见这女子露面,均都低头,显然极为尊敬。   连大舜来看热闹的百姓都禁不住屏息静气,如见天女一般。   只是这女子并不看别人,只望着眼前车驾,一步步走了过来,便盯着车帘,有些颤声问道:“是姑娘么?”   隔着车帘,怀真听着这声音甚是耳熟,却记不得是在哪里听过。   此刻夜雪见是这般情形,忙抽身回来,同怀真低语说是沙罗国的正使下车,怀真见对方如此相待,事关两国,自然不敢怠慢失礼,忙也下车来,夜雪扶着手,来到那正使跟前儿。   两人对面相见,怀真瞥着面前女子气质高贵不俗,心中便想:“果然民风大不同……此女便是沙罗国使者?”   怀真尚未仔细打量,不料那正使直直看了她片刻,又惊又喜地低呼了声:“姑娘!”竟上前一步,冲着怀真跪拜下去!      ☆、第 381 章   话说这沙罗国的使者下车,忽然做惊人之举,怀真见是如此情形,不及多想,忙将她扶住了,口中道:“使不得!”   原来先前唐毅是礼部尚书,怀真自也明白些国使之事,知道若是出使外国,使者便是一国的颜面,万不可有一丝闪失。   沙罗先前败于唐毅之手,使者来朝,倘若是拜跪本国皇帝,倒也罢了,若是对别人,可是万万不能的。   两人手挽着手,对面相看这会子,怀真早也认出来面前的是何人了,竟然正是昔日代替应玉和亲的秀儿!如今已经被封为怀秀公主。   也怪道让怀真一眼没认出来,这许多年过去,秀儿的容颜、气质都跟先前大为不同,俨然换了一个人似的。   然而怀真做梦也想不到,沙罗的使者竟然是昔日相识之人。   秀儿因乍然见了怀真,一时情难自禁,哪里还管其他?此刻被怀真扶住,才也站住了,只紧紧盯着怀真,眼中已有泪如涌。   此刻跟随车驾的舜国礼部接引众人到了跟前儿,虽知道沙罗使者是怀秀公主,却想不到、竟跟怀真如此亲厚!   当下众人笑着,道:“使者不如先进宫面圣,横竖要在京内留三个月,稍候再跟永平郡主叙旧也是好的。”   怀真便也柔声道:“且快先去罢,回头咱们再细细说话。”   秀儿点了点头,却仍是禁不住,便把怀真抱了一抱,在耳畔轻声说道:“这许多年来,我在那万里之外,心底最牵挂的人,便是姑娘了。”   怀真闻听这话,不由也湿了眼睛。   秀儿将她放开,先送怀真上了车驾,才自个儿也返回车上,各自离开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只说秀儿去后,李贤淑因不知端倪,便先派了丫鬟来打听详细,怀真不愿仓促说及秀儿之事,便索性随着李贤淑先回到贤王府。   李贤淑自先叫人把安品带回去,洗漱更衣安置。   娘儿俩入内之后,屏退众人,怀真才同李贤淑说明这沙罗国的正使乃是秀儿之事。   李贤淑听罢,受惊匪浅,出了半晌神,却又感慨说道:“阿弥陀佛,真是想不到,那丫头,竟会有这等造化,这可也算是她苦尽甘来了。”   更想到同样是今日,应老太君是那个样,秀儿却又是这个样儿,岂不叫人心底感触?   李贤淑叹了几句,忽然又道:“可见她先前受的那些辛苦,都不过是老天爷给的磋磨罢了,倘或当时她熬不过来,就那样死了,又或者她是个没心肝的,自然不会甘心替了玉儿……不管哪一样儿差了,也不会有今日的风光了呢。”   怀真听了这句感叹,若有所动,便点头笑说:“娘说的对,这只怕是各人命中的造化。”   两人正说着,见兰风从外回来,进门笑道:“你们可知道,沙罗国的使者来了,你们再猜不出是谁,方才我在殿上见了,还以为是眼花了呢。”说着,又笑看着怀真。   李贤淑同怀真笑着对视,起身迎了兰风:“你还在梦里呢,你没见着人的时候,我们就已经见过了。”说着,就把今儿在路上跟秀儿相遇之事同兰风说了。   当初秀儿之事,起起伏伏,那丫头也是命苦,几番生死到了如今……兰风回想往事,当初一念之差,秀儿的性命就没了,哪里想到日后会有这许多造化。   李贤淑便又把应老太君跟安品之事同兰风说了,道:“安品很不该沦落到那个境地,因此我做主讨了她回来,你会不会怪我自作主张呢?”   兰风早就连连点头道:“哪里的话,我尚且要赞服呢。”   两个人对应老太君去世之事,却也都不多提,不喜不怨,按例行事,只当是寻常不相干的人家罢了。   此刻怀真见事情妥当,便起身欲回唐府,兰风忽地又道:“对了,另有一件事你们必然不知道。”   李贤淑忙问究竟,兰风才道:“小绝自请为海疆使,皇上已经准了,这一次毅儿出京,他也要同往的。”   李贤淑大惊:“小绝也要去海疆?这……”想到他的身子那样,不觉又且意外又是担忧。   怀真却一声不响,只面色淡淡的。   兰风对李贤淑道:“年轻人志在四海,倒是好的,我看小绝为人,虽然无可挑剔,但总也觉得他身上自有一股郁结之意,倘若出去历练历练,能开阔心志,对他竟是好的。”   李贤淑听了这话,便叹道:“我又何尝看不出来?那孩子是个有心事的,然而他才好了不多久,又跑出去,别有个不妥当。”   兰风笑道:“你瞧瞧你,他既然如此说了,凌府众人自然也都答应了,你却又操心起来。横竖是孩子自己所选的路,小绝又不是个没数的,你只留意,在他们出京前,索性在府内安排一场,也算是给他践行。”   兰风说罢,点头又叹:“当初我还是那样褴褛不得志的时候,小绝就对我忠心不二的,后来落难,他都从未有背弃之意,世上人多喜锦上添花,似这种雪中送炭的有几?我这个弟子收的真是不差,这一次他出京,倘或也跟毅儿似的,建些功绩,也算是得报凌云志,不负少年头了,只为他叫好就是。”   两个人说了一番,又留怀真吃了饭再去,怀真心里惦记着两个孩子,便并未留,只说改日再来。   且说怀真离开贤王府,自回了唐府,进了内宅,便见小瑾儿在哄着妹妹玩儿,见怀真回来,两个人就都跑过来。   怀真忙抱住了,小瑾儿仰头问:“娘,妹妹什么时候能说话?”   小神佑拿眼睛看哥哥,怀真笑道:“等你妹妹高兴喜欢了,就自然会开口说话儿,你又着什么急?”   小瑾儿皱眉道:“我等妹妹叫我哥哥呢。”   怀真一发忍俊不禁,这会儿唐夫人进来,闻言道:“他果然心急,近日总听他教导神佑叫哥哥,只怕神佑会说话的时候,第一个竟是这个了。”   神佑仍是不言不语,只依赖地靠在怀真身上,抬手抱着她的颈子。   过了午,门上忽地报说沙罗国的使者怀秀公主来见。   怀真才方醒来,闻听忙梳洗打扮,迎了出来。   果然见秀儿从外而来,身边儿却还带着一个看着四五岁的孩子,瞧着肤色微黑,浓眉大眼,头上戴着锦冠,颈间绕着数个金项圈,这孩子边走边不住地四处打量,双眼有神,年纪虽小,却是派头十足。   两人见了,握着手儿进了内堂,这会儿侍者从人们都等候在外,秀儿撇开那孩童,便欲对怀真行跪拜礼。   怀真忙又扶住,秀儿道:“姑娘不必担忧,如今不是在外头,乃是我们主仆私下相见,当初一别,以为再也不会见到姑娘了,日思夜想,终究有这重逢之日,请姑娘受我这一拜罢。”   说着,到底是跪了下去,端端正正地行了叩拜之礼。   怀真忙又将她扶起来,两下相看,百感交集。   秀儿便又叫那男孩子走到跟前儿,笑着说道:“这是公主跟左将军之子,名唤铁莫。”   那孩子见秀儿先前如此恭敬对待怀真,不等吩咐,便也抬手在胸前一按,对怀真行了个沙罗国的礼,脆生生说道:“铁莫有礼了。”竟然是一口字正腔圆的舜国话。   怀真忙亲自俯身一扶,笑着说:“快起来。”含笑打量:既然是清弦公主之子,两个人之间算来还是有些亲戚相关了。   秀儿又笑道:“这孩子从小听清弦公主跟我说起舜国的风土人情,十分向往,此次我回国,他便嚷嚷着也要同来,我原本不放心,公主因念着她不得分身,难见故土,让铁莫来瞧上一眼,经历经历,也算是解了公主一片思乡之心了。”   正在此刻,唐夫人也赶了出来,互相又见过了,唐夫人因听婢女说过秀儿跟怀真有些渊源,因此不便久留,只略寒暄了片刻,便借故退了。   因此两人互相又叙旧情,秀儿叫侍从来领了铁莫出去,怀真也吩咐笑荷夜雪仔细照管看顾。   秀儿才又把一别以来发生的种种都同怀真说了一遍,从唐毅反败为胜,到唐毅离开之后,清妍同她一块儿打理沙罗政务,如何扶持小皇帝,解除危机等等,一路说至此。   怀真听得惊心动魄,连连点头,握着手叹道:“果然甚是不易。”   秀儿又问怀真这许多年来如何,她虽然听说了一些,只不详细罢了。怀真便只简略一提,并不说那些惊险过往,免得令她担忧。   秀儿听罢笑道:“只因两国相距太远,消息不灵的,我是在路上才听闻姑娘又有了个女孩儿呢。”说着,便又想见见小瑾儿跟小神佑。   怀真正要叫人把两个孩子带来,门口侍候的丫鬟回道:“少爷方才跟使者带来的小哥儿在一块儿玩呢。”   两人闻听,齐齐起身,便走出门来,沿着廊下行了一回,果然见前头不远处,庭院之中,小瑾儿同铁莫在一块儿,指手画脚地比量着,不知在说什么,铁莫则睁大双眼,很是认真地听着。   怀真见状,笑道:“想不到他们两个竟是早见了面儿了。”   秀儿也笑说:“好像还很投契呢,可知铁莫对比他小的孩子向来都不太理会?难得他对小公子这般。”又仔细打量小瑾儿的样貌,见虽然年幼,却生得端正英武,眉眼五官跟唐毅如出一辙,难得的是这言谈间,举手投足,竟也早透出“乃父之风”来。   秀儿便点头叹道:“哥儿这样貌气质,一看便知道是三爷的骨血,可见将来的造化成就,必然也不在三爷之下。”   怀真笑道:“不要先捧坏了,此刻虽看着他安安静静的,私底下却也时常淘气的翻天覆地呢。”   如此看了会子,自有奶母把小神佑抱了出来。   秀儿见神佑生得灵秀单弱,便亲自抱在怀中,仔细打量了会儿,道:“到底是女娃儿,很有姑娘的风韵,这般娇惜可人疼的。”   秀儿在唐府盘桓了一下午,怀真竭力留饭,秀儿因故主重逢,心里喜欢,果然便留下了。   将近黄昏,唐毅自外回来,早听闻沙罗国使者在府内,当下入内相见。   因见了秀儿,唐毅心中另外想到一件事,用过饭后,便单独请秀儿到偏厅叙话。   怀真见状,知道他又有正事,便一笑由得他去,只在外头,哄着神佑,又看着小瑾儿跟铁莫玩耍。   倒是并没说太久的话,唐毅便送了秀儿出来,秀儿因对怀真辞别,就此先去了。   晚间,怀真便问唐毅:“今日跟秀儿私底下说什么话了?”   唐毅将她抱着,低声笑说:“我正要同你说,然而你且记得,此事务必不要透露给其他人知道。”   怀真点头答应,唐毅便在她耳畔低语道:“不是为了别的,正是有关噬月轮……”这般如此交代了一番。   怀真亦道:“不错,我也正觉着留在咱们这里,始终似烫手山芋,总有些心惊肉跳的不安稳,毕竟是他们那里的东西,如今物归原主,倒也是一件功德。”   唐毅叹了口气,道:“正是这个意思,当初我因一时之气,要煞沙罗的威风,因知道此是他们的镇国至宝,便不由分说也拿了回来,谁知……又引发这许多事情,如今岁月安然,我倒是越发怕起来,生恐再节外生枝。”   原来,唐毅今日跟秀儿所说的,竟是要让她回沙罗之时,把这噬月轮也悄悄地带回去,仍旧镇在他们那护国宝塔之上罢了。   当初唐毅灭沙罗之时,因恨极先前沙罗王所做所为,又欲让沙罗人深受教训,便将举国之宝,尽数收拢。   那时候这噬月轮镇在宝塔之上,他执意要取走之时,寺庙中的高僧曾语,此物只能在宝塔之上,才得太平,若是擅自欲归于己有,必生祸患。   唐毅自是个虔心固性之人,并不在意这些,那僧人情知劫数难逃,望着噬月轮,只是跪地念经而已。   上次景深同唐毅定计之时,之所以用了个假的噬月轮,便也是怕擅动真的,将造成什么未知之后果。   就如唐毅所说,如今现世安稳,同怀真又且如此,越是珍视眼下,越是莫名担忧,因此这噬月轮反成了心腹之患似的。   正好儿怀秀身为使者来朝,只等她三月后回沙罗,便一并携着回去,再祭在宝塔之上方妥当。   而在当时,唐毅说罢之后,秀儿竟是笑了起来。   唐毅不解,便问何故,秀儿竟叹了一声,说道:“若不是三爷亲口提起此事,我也是万万不敢开口的,只因在我启程之前,护国寺的高僧长老曾对我说,噬月轮的流离劫当满,有机缘重回沙罗。还请我向三爷将此物要回来呢。”   秀儿虽长居沙罗,地位尊贵,然而毕竟是大舜人,且唐毅又是这个身份,当初又是作为战利品将噬月轮带去的,因此秀儿虽然听了那僧人的话,实则并不放在心上,更不肯唐突对唐毅提出。   倒是想不到,唐毅竟亲自开口了,可不正合了那高僧的预言。   怀真听唐毅说罢,也点头称许,想了会儿,便道:“你当真一点儿也看不见前世之情么?”   唐毅笑道:“说来也怪,我好歹也算是当事之人,竟一点儿也不知的。难道是这物知道我从沙罗强夺了它,故而仇视我、才不肯给我看的?”   怀真本是正经话,听他开起玩笑来,便笑道:“呸,谁知道呢,许是看三爷威重,它也怕了你,故而不敢给你看也是有的。”   怀真虽是无心顽话,谁知却歪打正着。   唐毅原本是个最定心固性之人,有道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极少有什么神思浮动、六心不稳之时。   噬月轮虽有别样之能,然所影响者,一来是跟己息息相关者,譬如凌绝,以及因此而得以再生一世的凌景深跟怀真,二来,则是那牵连其中,心智单弱,极容易被外物所迷惑的……   唐毅只当是玩笑话,便将她按住道:“我如何是威重?难道不是恩重?”   怀真见他目光烁烁,又看自己,不觉红了脸,啐道:“也不是恩重,是……”到底说不出那个字来,就垂了眼皮,只是偷笑。   唐毅压了下来,在耳畔轻声道:“不错,然而我只是对娘子才……”说话间,便在耳畔轻轻吻落,一路顺着往下而去。   是夜,两人不免又恩爱无边,缠绵半宿,方才相拥而眠。   怀真一则劳累,二来因想着大事已经解决,这引发所有事端的噬月轮如今又要重归沙罗了,一时放宽心神,便带笑甜睡过去。   谁知睡到半宿,便复做起噩梦来,只梦见一双孩子的手,握着那噬月轮,仿佛是玩耍似的,起初尚咯咯地笑,然后,却又不知为何,竟嚎啕大哭起来,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怀真依稀知道那孩子是谁,可又不敢认,只是难过的落泪。   然而逐渐地,便见那一团血红散开,将那孩子也吞噬其中,身形渐渐消失。   怀真恐惧起来,跌跌撞撞奔过去,将那孩子抱在怀中,然而不管她如何努力,却总是抱不到那孩子,怀中空落落地,如抱一团轻烟。   眼睁睁看着失去再不可得,怀真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来。   竟沉于梦境,无法自拔。   直到耳畔听到唐毅的声音:“怀真!”焦急忧虑,连声呼唤。   怀真在梦境之中醒悟是梦,忙竭力一挣,才惊醒过来。   唐毅紧紧盯着她,早将她用力抱入怀中:“怎么了,如何又做噩梦了?”他方才隐隐觉得怀中人挣扎不安,立时醒来,见她是这个模样,便知道是被梦魇住了,却怎么也叫不醒似的,此刻见她终究醒来,才算松了口气。   怀真捂着嘴,不能出声,只是胆战心惊,泪落不止。   唐毅只觉得她浑身冰凉,便抬手在她背上轻抚安慰,一边温声道:“是做了什么噩梦?不必怕,我在怀真身边儿呢。”   怀真听着他温柔安抚,耳畔不觉又响起那孩子的哭叫声响,便唤道:“三爷……”   唐毅“嗯”了声:“我在呢。”   怀真思来想去,便流着泪咬牙道:“其实,我还有一件事,没有告诉三爷。”   唐毅顿了顿,才轻声问道:“是说……‘霄儿’吗?”   怀真一颤,猛地抬头看他,唐毅柔声道:“你方才做梦,便喊着‘霄儿’。”   ——且唐毅自也不会忘记,当初在凌府,凌绝手持噬月轮的时候,便也特意提起“霄儿”,当时凌霄就在身边,唐毅自然不会单纯的以为,他指的是凌霄而已。   他心里虽有猜测,只是不说罢了。   怀真将苦泪咽下,眼神有些怔忪,喃喃说道:“是霄儿。可……并不是现在的凌霄,我起初……不知道,后来才……逐渐想起来的。”   唐毅垂眸看她,便将遮在她额前发丝拨开,又抹去她眼角的泪,仍是波澜不惊,温声劝道:“不打紧,你若不想提,那就不必说,你若愿意告诉,我自然愿意听。”   怀真听着他的声音,定睛细看他片刻,心头惊悸才慢慢平复。   当初……很久之前,两人才成亲之后她回到应公府,夜间留宿,便曾梦见有个酷似凌霄的孩子,向着她奔来。   后来不知如何,又曾看见自己孤零零地在一所房间内……辗转反复、濒临绝境似的,正无法自处,见凌绝匆匆赶了来。   又有一次的梦境中,那孩子曾哭着说“娘不要我了”。   当时,怀真并不懂这些到底是何意,因为她并没有有关此类的任何记忆。   一直到那日她蹈海自尽之时,才看清那段被她封压在记忆长河中的真相,才把先前那些零零碎碎的记忆碎片尽数串联起来。   怀真深吸一口气,抬头看着唐毅:“我曾经跟凌绝,有过一个孩子。”那小孩子的影子又自记忆中跳了出来,怀真定了定神:“那孩子……就叫‘凌霄’。”      ☆、第 382 章   当时怀真失了心神后,在凌府内一年时光,后来……众人都传说她得了“怪病”。   却又如何能知道,这所谓的怪病,其实并不是“病”呢?   唐毅听怀真说罢,正合了在凌绝提到“霄儿”之时、他心头那一点念想。   只是,他本以为怀真绝口不提,便也怀着一丝侥幸之心,或许是自个儿误解了……又或者纵然是真的,然而怀真不言语,便是过了忘了,他自然也无所谓,横竖只要她不受影响就罢了。   如今见终究是要翻了出来,唐毅定定看了她片刻,并不言语,只是起身下了床。   怀真不知他要做什么,便怔怔相看,不料唐毅竟把她抱起来,往外就走。   怀真猜不到他要做什么,竟无端地有些心慌,哽咽问道:“你、你去哪里?”   唐毅也不答话,只是抱着怀真,出了内室,不多时,竟来至孩子们的睡房之中。   守夜的丫鬟跟奶母正半是昏沉,见他们两人忽然来到,忙都起身,不知何故。   唐毅示意她们噤声,径直往内。   只因神佑一日日长大,小瑾儿竟是极疼爱她的,先前都是一个人睡,近来却总是吵嚷着要跟妹妹一块儿睡,因此是夜,两人竟也是同榻而眠。   唐毅抱着怀真到了床前,见两个小孩子靠在一块儿,脸贴着脸,小瑾儿的手臂还搭在神佑的身上,均都睡得极为乖静。   怀真本不懂唐毅要带自己去哪里,如今见了两个孩子,才明白过来,抬手捂住嘴,才压住了那将出口的哭声。   唐毅在她耳畔低声道:“怀真,你且仔细瞧瞧他们,若是觉着伤心不过的时候……就想想神佑跟小瑾儿。”   唐毅说着,便俯身,把怀真放在床内。   怀真看他一眼,低头又看两个孩子,终于俯身下去,在两人脸上分别亲了一下,眼中的泪也扑簌簌地打在两个人的脸上。   小神佑是先醒来的,睁开双眸看了怀真一会儿,竟喃喃地唤了声:“娘……”这声音青嫩轻柔,极为细弱,然而听在怀真耳中,却仿佛是春雷一声似的。   怀真还来不及动作,神佑已经挣扎着,靠到她的怀中,她这般一动,便也惊动了小瑾儿,小瑾儿醒了过来,呆呆地看着身边儿的怀真,因睡得懵懵懂懂的,虽不明白母亲因何过来了,却只凭着本能也凑过来,跟神佑一般往怀真怀里拱了过来,极小的手脚在褥子上挥来拨去。   怀真见他两人这般娇憨之态,心早就酥软,抬眸看唐毅一眼,道:“三爷……”   唐毅俯身,在她头上轻轻揉了一把,又也在三人脸上分别亲了一下,才轻声对怀真笑道:“今晚上我吃亏些,把你让给他们罢了。”   话虽如此说,然而只怕再一个时辰不到,天就亮了。   怀真含泪而笑,唐毅又道:“时候不早了,快些睡罢,可不许再想别的了呢?”   唐毅叮嘱过后,自回房去。这里怀真一左一右,抱着两个孩子,一会儿看看神佑,一会儿看看小瑾儿,此刻心里酸酸软软地,也似是满了。   只是一大早儿上,小瑾儿先醒来,发现母亲竟果然陪着自己一块儿睡,竟是喜欢的了不得,也不肯起床,只是在榻上翻腾,且说道:“娘以后都跟小瑾儿一块睡可好?”   怀真见他如此活泼,只是笑。   又见小神佑乖乖地靠着自己,想到她昨晚上石破天惊那一声唤,便摸摸她的脸道:“神佑会说话了呢。”   小瑾儿听了,才睁大双眼:“妹妹何时会说话了?又说的是什么?”   怀真笑道:“昨晚上你睡着的时候说的……你猜她说的是什么?”   小瑾儿摸着头道:“一定是叫哥哥呢!”说着,又期盼地看着怀真。   怀真笑而不语,就看神佑,神佑的眼睛骨碌碌转了转,竟然轻声道:“哥哥……”   小瑾儿睁圆了双眸,受惊似的半晌没言语,反应过来后才大叫道:“妹妹会说话了,妹妹会叫我了!”   怀真见他扑腾起来,生怕他掉到床底下去跌坏了,幸而外头奶母跟丫头听了声响,都跑了进来,奶母便上前抱住小瑾儿。   小瑾儿兀自得意道:“我就说呢!我每天都要教妹妹叫哥哥,她自然是先叫我的。”   怀真笑道:“这叫功夫不负有心人。”   小瑾儿虽不太懂这句的意思,却也知道是赞他的,当下又迫不及待说道:“我要去告诉祖母!”   这早上用了早饭,唐夫人正说起小瑾儿告诉自己之事,凌家两个兄弟竟又来了。   原来昨儿因凌霄听说有个沙罗国的孩子来到唐府,故而他满心里好奇想见,因此一大早儿上就缠着林明慧,因两兄弟跟唐家那些孩子都厮混的熟悉,明慧心里又且也自有打算,便陪着他们两个来到唐府。   此时唐毅已经早朝去了,因近来将要离京,自然越发忙碌。唐夫人接了明慧,堂上叙话,凌霄早拉着凌云去找小瑾儿,便问他那沙罗国小孩子之事。   两下相见,凌霄迫不及待问道:“听说沙罗国的人长得跟咱们不一样,又黑又凶的,是不是这样?”   小瑾儿拍掌笑了起来:“霄哥哥,你可说错了,铁莫虽然生得略黑,然而却一点儿也不凶,我们还约了改日再一块玩呢,到时候你亲眼看就知道了。”   凌霄笑道:“好弟弟,你可要记得告诉我跟云儿呢,可别撇了我们。”   小瑾儿拉着凌霄跟凌云的手道:“这是当然了,自然要跟哥哥们一块儿。”说着,又津津乐道地讲述小神佑会喊哥哥之事,凌霄凌云听了,大为羡慕,忙叫小瑾儿带着去瞧。   三个人又一溜烟儿地跑去内室,正怀真在哄着神佑,他三个呼啸而至,围在桌边上观望。   怀真听说两兄弟来了,本想出去相看的,想不到他们自个儿跑了来,当下慢慢地问长道短,只问他们近来在家里好不好之类。   凌霄小心握着神佑的手,对怀真道:“太太没有去吵闹了,家里很好,只不过不能常常见着婶婶跟妹妹,整日想念呢,是不是凌云?”   凌云也跟着摸了摸神佑的手,又看瑾儿:“还有弟弟。”   怀真见这般的乖巧说话,仔细打量两人,也举手分别在头上揉了一把,便叫他们先跟神佑玩耍,她自个儿换了衣裳,才出外相见林明慧。   不料明慧在厅内,见窗外怀真领着四个孩子出来,便笑起来,因对唐夫人道:“可是古怪,打小儿凌霄就格外喜欢缠着怀真,两个人忒也投缘的,竟不像是婶娘,却像是亲娘呢。”   唐夫人也犹自记得当初才相见的情形,不由也笑说:“不错,这就是缘分了。”   不妨怀真遥遥听见,依稀也想起许多往事,其他的倒也罢了……她心头一动,当下便叫凌云先领着弟弟妹妹入内。   怀真却拉住凌霄,小声问道:“上回霄儿在这府里,忽然哭叫说爹爹要出事了……霄儿是因何知道的呢?”   凌霄呆呆道:“霄儿梦见的。”   怀真想了想,又道:“那么……以前霄儿见了三爷,都会大哭,这又是为什么?”   因事情过了有段时日,凌霄仔细想了会子,点头道:“霄儿记不太清了,他很凶,很坏……”   怀真问道:“他怎么坏了?”   凌霄拧着眉心:“他不许婶婶跟霄儿玩耍。”   怀真本来一笑,忽地又一怔:“霄儿指的,是自个儿吗?”   不出所料,凌霄摇头。   怀真盯了他一会,复问道:“那霄儿说的是谁?”   凌霄挠了挠下颌,又回想了会子:“是另一个宝宝,是在那个碗……就是上回二叔拿着的那个碗里看见的。”   凌霄又嘟囔说:“霄儿很喜欢宝宝。”   怀真眼中的泪一晃落下,她握着凌霄的手,轻声道:“婶娘跟霄儿一样,也喜欢那个宝宝,婶娘……也喜欢霄儿,你们都是极好的宝宝,婶娘都喜欢的很。”   凌霄抬头看着她,便张手将怀真抱住:“婶娘!”尾音拉的常常的,听来,就宛如是呼唤娘亲一般。   话说先前唐毅早朝,也并没又别的大事,只户部尚书因病上书致仕,皇帝念其劳苦功高,许其待议。   退朝之后,唐毅因见众朝臣鱼贯而出,他扫了一眼,见凌绝人在其中,正被兰风拦住,不知说些什么。   唐毅打量了几回,凌绝就留意了,便辞别兰风,来至唐毅身旁,道:“大人可是有何吩咐?”   唐毅见他果然机变,便道:“我有件事想要请教。”   因此地并非说话之处,正踌躇,凌绝已经会意,便道:“翰林院距离甚近,若不嫌弃,便往那里一趟如何?”   当下两人来至翰林院中,翰林院地方清幽,因天热,学士们都躲在房内,廊下都不见人,院内老树甚多,舒展着大片大片的绿荫,遮天蔽日,挡的满地荫凉。   凌绝引了唐毅往内,在蝉声之中,进了自己素昔最喜欢逗留的内书房里,因此处偏僻,所藏的古籍又甚晦涩,多半还有些不全,因此绝少人来,只打扫的侍从们三两天过来一遭儿。   地方并不大,木地板有些陈旧,踩上去咯吱微响,更显寂静。   凌绝亲转了一遭,果然并不见外人在,便同唐毅在外间围桌坐了,把自用的一个银制梅花小风炉取出来,又去门边井口里、打了井水煮茶,才端坐了问详细。   唐毅看他操持熟悉,便问道:“如何也不叫个侍童来弄?”   凌绝淡淡道:“我不喜他们沾手,但凡能自己料理的,又便宜又稳妥。”   唐毅挑眉,平常看他这般情形,先前还甚是爱洁,还以为是个十指不沾凡俗事的性子。   凌绝会意,也不说破,却听唐毅开口道:“昨儿怀真跟我说起凌霄之事……”   凌绝眉尖一动,自然知道唐毅说的并不是今生的凌霄而已。   唐毅正瞧着他脸色变化,因继续说道:“你想必是最清楚的,不知是否可以同我说知呢。”   凌绝沉默片刻:“都已经是过往尘烟了,又何必再提起来?”   唐毅道:“我并无别的意图,你该知道,不管过去如何,我都只想怀真如今安好。我虽不许她思量更多,然而既然事关是她,我自忖不能不管不问。”   风炉的炭火红通通地在眼前闪烁,似能听闻炉内的水开始翻滚嘶鸣,凌绝静静问道:“您当真想要知道?”   唐毅点头,目光仍是一如既往沉静如海。   凌绝闭眸,长吁了一口气,眼前的风炉内发出咕噜之声,是水开了。   因目睹刑场之上惨状,怀真失了神智,把过往之事统统都忘了,却独独记得一个凌绝。   那时候凌绝还未尚公主,便把怀真留在家中,不料不多时,竟发现她有了身孕。   原来是昔日,因知道他出首检举兰风,怀真不敢置信,竟是史无前例地同他大吵一架,凌绝从未见过她如此抗拒自己,或许是因大仇终将得报,快意挟着怒意,竟叫他失去理智。   只等醒悟过来后,怀真已经回到应公府,立誓跟家人同生死了。   凌绝并不知道,那一场荒唐,竟然珠胎暗结。   府内凌夫人听闻此信,便一力按压,只因当时皇上已经有意尚公主,若是这会子爆出此等事,岂非大大有碍。   何况凌夫人本就不喜怀真,因此更加视她如眼中钉一般,若非凌绝拦阻,只怕早就将她打发了出去。   因此只叫怀真另居别院,拨人手看顾,并不许她单独走动。   然而清妍公主嫁了过来后,毕竟是同在府内……一来二去,仍是知道了内情。   清妍公主暗暗妒恨,可毕竟是公主之尊,倒不好着实吵扰起来,只命人不许待怀真太好就是了。   那日怀真临产,也并无人在跟前儿,还是凌夫人身边的丫头彩霞有些看不过眼,偷偷地跟凌绝通风报信。   凌绝才赶了去,急命请了稳婆前来。   终于挣扎着生下孩儿,奈何怀真并不大肯认孩子,仍是满心记着凌绝而已。   可凌夫人虽不喜怀真,听闻生了个男婴,却忙不迭把孩子抱了过去……只因毕竟是凌绝的骨血,又是个男孩儿,因此竟不顾清妍公主不喜,好生妥帖地竟养在自己房中,只当是亲孙子般疼爱照顾。   却也并不肯让孩子跟怀真见面。   凌绝虽暗中怜惜,怎奈他毕竟不常在内宅,自然有些照料不到。   如此怀真将养了一个月不到,因身子虚弱,保养不当,便有些支撑不住。   正在此刻,唐毅登门要人。凌绝因素来敬他稳重可靠,知道他不是那等邪性怪癖的,便果然把怀真交付了他。   凌绝说罢这些,两个人杯中的茶也有些凉了,凌绝重抬手,又各自斟了,对唐毅道:“请。”   唐毅见他从头到尾说完,神色凉凉淡淡的,便点头,自啜了口。   凌绝道:“我想起前事,自然是百般不甘,我本该也有娇妻爱子……怎奈,都是给我自己推乱了。”   凌绝吃了一口茶,目光有些惘然:“我原本恨你,也恨怀真,恨你为何总是压着我一头,恨她为何不同我说明……今生为何连一个机会都不曾给我,一直到那日,哥哥在我面前自戕,我才懂得她曾承受之痛。”   新芽清茶的滋味在舌尖散开,有一股淡淡的苦涩之意。   凌绝道:“诚然我是爱她的,甚至此刻仍是心意未改。然而我也明白了前世……那个凌绝的所作所为,他虽然偏执愚蠢,可我却懂他的为难苦楚。没什么比得上……失去至亲之痛,因我明白这个,故而我懂了那个凌绝的心,也懂了怀真的心,也懂了此刻,我之心,我才知道……”   这话听着,仿佛有些糊涂不解,然而细想,却是大有深意。   唐毅微微挑眉,眼底含笑。   听凌绝又道:“错了就是错了,错过了,也就是错过了。——‘投簪易,息机难’……可我毕竟是醒了悟了,知道了该如何做。”   他叹了声,脸色微雪,双眸略红,神情却还淡然的,对唐毅道:“我什么也不如你,然而我毕竟比大人年青,将来所作所为,未必一生也比不上。”   唐毅对上他静澈的眸色,不觉莞尔:“不错,万里山河,大有可为,你又非泛泛之辈,何必拘泥方寸间,曳尾涂中相似。”   凌绝长叹一声,举起杯来,以茶作酒:“多谢不弃,如今我已经醒了,您也该放心了罢,请。”   两个翡翠玉茶盏缓缓相碰,“叮”然微响,茶色轻碧,摇曳荡漾,种种前尘往事,一泯尽消!   唐毅辞别凌绝,放宽心怀,便自回府去,暂且不提。   只说凌绝也回到凌府,因近来皇帝准了他海疆之行,凌夫人先极为不受用起来,怎奈凌夫人虽是个厉害苛刻的,独独对自个儿亲生的儿子毫无办法,哭闹求劝过几回,自是拗不过凌绝。   清妍公主起初自也是绝不肯依的,甚至为此去求过赵永慕,永慕劝道:“他既然有这个志向,倒是利国利民之举,你若拦着,他反而觉着你妇人之见呢……岂不见唐毅跟怀真?任凭唐毅在外头如何,怀真半句话都没有,故而唐毅才这般爱她敬她呢。”   清妍最是受不了把自己跟怀真做比,又知道赵永慕虽然偏爱自己,可毕竟是国事为重,何况是凌绝主动坚决要去的。   因此清妍哭的泪人一般,回到凌府,不免又跟凌绝闹了几场,甚至和离的话都说了出来,奈何凌绝一心早定了,也并不理她。   这一日凌绝回府,现在外头见过了女儿,方转到内室,见清妍背对自己睡着。   凌绝走到跟前,便悄声道:“我后日便要启程了。”   清妍动也不动,凌绝不以为意,也不管她是否听见,又道:“倘若你熬不过,我写了和离书在书房里,你拿了去自己行事,是极妥当便宜的,彼此也不伤体面。”   清妍听到这句,便蓦地爬起来,恶狠狠地瞪着凌绝。   凌绝不恼不忧,只道:“你也该知道,我是为了你好。”   清妍冷笑道:“你果然是为了我好?”   凌绝道:“你不信,倒也罢了。你年纪轻轻,如花似玉,身份尊贵,只因错许了我,这几年的青春也不得快活,倘若以后……”   清妍听他忽地说出那些夸赞言语,双眸便睁大起来,眼中有泪兜着,逐渐转了脸色:“你……你既然知道,又为何……”——既然知道她好,为何不能珍惜?   凌绝似解其意,苦笑道:“有道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不管如何,我便是这个错失的性子改不了的了。所以不想也再耽误你。”   清妍咬着唇,便死死地抓着他的胳膊:“我不想听这些,只要你留下来……以前都不算数,往后、咱们仍是好好的……”话音未落,看着凌绝的脸色,便已经懂得是不可能的了。   凌绝打量着清妍,含笑道:“你其实性子不坏,只因我的缘故,弄得贪恋痴嗔、迷了本性……”   他难以忘却那一幕:当初因怀真自戕,他于濒临崩溃的绝境中,记起唐毅曾从沙罗国带回来一件至宝,藏于宫中,因此他匆匆进宫,求取此物。   皇帝不肯应允,他竟不惜偷入宝库,却被侍卫发觉,刀枪剑戟,将他拦住。   正在生死关头,是清妍仓皇入宫,跪在皇帝跟前,声泪俱下地恳求放了他……   不管他对她到底有无情分,那一次,凌绝是至为感激清妍的。   又因为解开了心结,故而这会儿看着清妍,也并无其他杂念,只觉得……也是个求而不得的可怜人罢了。      ☆、第 383 章   且说只因离京之期在即,李贤淑按照兰风所说,在王府设宴,权当为凌绝践行。   这一日,跟凌绝素来相好的唐绍、张珍以及翰林院、朝中众人,足有近百,尽数前来,饮宴送别。   酒过三巡,凌绝离席,便跟兰风来至书房。   兰风自有一番殷殷叮嘱言语,无非是叫他这一去务必勤勉为国,但同时也要保重身体等话。   又道:“你师母自听说你要离京,心中甚是忧虑,你可也去别她一别罢。”   凌绝一一听过了,便道:“是。”将欲离开,却又止步,望着兰风,双膝一屈便跪了下去。   兰风忙过来扶住:“这是做什么?”   凌绝跪地不起,低头说道:“恩师在上,弟子性偏心左,本是个愚极蠢极之人,承蒙恩师不弃,从来将我视若己出一般对待,幸而此生,并未铸成大错,弟子此番出京,唯有尽心竭力,报效国家,方不辜负……”说到“铸成大错”四个字,眼睛便红了。   兰风隐隐动容,便将他扶了起来,仔细打量了会儿,只一笑道:“知道你一片赤子之心,从来都是个最懂事妥帖的……故而才也对你跟待别人不同呢?好了,你的心意,我尽数都懂得,且快去见你师母罢。”   凌绝方自去了,兰风目送他离开,想到方才凌绝所说之话……当初怀真隐约将前世之事透给自己,此刻又听凌绝这般言语,兰风岂会参不透?   只是这一生,凌绝行事,从未辜负,反而比别人更加勤心尽力,故而兰风才心无芥蒂,更同李贤淑两个待他从来亲厚……如今见凌绝口出此言,再想到他忽然欲离京之举,便明白他也是知情了的。   然而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如今岁月安好,亲朋俱在,夫复何求。   今日,怀真却并未回来王府,只因唐毅也要出京,彼此竟是多相处一时是一时、也似少一时。   因此唐毅也自哪里都不曾去,留在府中同慈母、娇妻、爱子们逗趣取乐而已,乐淘淘竟不知今夕何夕。   然而所谓欢愉不觉时日过,当夜,两个孩子挤在床榻上,竟也不肯离开,闹腾过了子时,才渐渐睡了,唐毅方将两人一一送回别房,叫奶母丫鬟看顾,才又回来。   此刻夜深人静,红烛滴泪。唐毅回到床边,见怀真歪靠在被褥上,怔怔出神,他便走过去,俯身在唇上亲了口。   白日里母子夫妻们一同欢喜,倒也不觉得如何凄惶,此刻夫妻独对,却有些禁不起了。   怀真未觉如何,然双眸已泛红,静静凝眸看着唐毅,待要多加叮嘱他一些话,但心底偏许多话,都搅在一起,竟不知从哪句说好。   思来想去,只道:“我疏忽了,南边儿风大,冬天最难将息的,得叫他们多包两件大毛儿的衣裳才好。”说着,便要唤丫头来。   唐毅忙将她拦住,道:“你给我打点的东西已经太多了,再张罗,索性就把你也带了去倒好。”   怀真知道他是玩笑话,此刻却难以展眉,只低头悄悄地说:“总有些不踏实,觉着缺些什么。”   此刻怀真的心意,竟是连阖府的东西仆人等都给他带上……尚且不足呢。唐毅自懂此意,便捧着她的脸颊,温声道:“多少大风大浪都经过了,不许再替我忧心了,可知你若如此,我便也要担忧牵挂起来了?”说罢,便轻拥怀中,轻怜深惜,百般抚慰。   唐毅因知道怀真虽看似无事,实则离别的滋味又哪里是常人能禁受的,何况两人好的那样,她内里又是那种性情,因此一夜着意纠缠,直至天方明,怀真才疲累交加,沉睡深深。   唐毅却放轻手脚起身,简略盥洗更衣完毕,便先去了孩子们房中。   到了里间儿,却见小瑾儿张手摊脚地睡着,姿势甚是洒脱,他便忍笑上前,在小瑾儿宽阔的额上亲了一口,小瑾儿毫无察觉,仍是甜睡如故。   唐毅凝视了爱子一会儿,才又去看神佑,见女孩儿却乖静地安然稳睡,因他格外喜欢神佑,不免忍不住,便将女儿抱在怀中。   不料神佑浅眠,唐毅才一动,她便醒了过来。   唐毅见状,略有些担忧,生怕神佑哭叫吵嚷起来,岂不把众人都惊醒了?谁知神佑虽然醒了,却只是睁大了眼睛望着唐毅,并不吵闹。   唐毅微微一笑:“好神佑,真是爹爹的乖宝宝。”也便在脸上亲了口,又把她抱在胸口,低低嘱咐道:“爹爹要出京去……不知几时才回来,神佑要跟哥哥、母亲和祖母一块儿,乖乖等爹爹回来呢?”   神佑呢喃了两声,伸手抓在唐毅脸上,仿佛不舍。   唐毅攥着她的手,轻轻亲了下,才又把她放回了榻上。   不料神佑才躺下,不知怎地竟又爬起来,此刻唐毅已经退后几步,终于转身走到门口,却听身后神佑低低唤道:“爹爹、爹爹……”   唐毅一震,蓦地回头,见神佑已经坐起身来,正睁大双眸看着他。   此刻父女彼此之间,不过数步而已,然而这数步……却竟似无法逾越似的,只因唐毅知道,倘若放开心怀,只怕再惊扰缠绵起来,越发走不了了。   唐毅望了女孩儿片刻,终于一笑点头,却复转过身去,大步离开了。   神佑呆呆看唐毅身形消失,忍不住往床边爬了爬,口中仍旧喃喃呼唤,奶母才要上前拦住,却见是怀真匆匆地自外间进来,张手把神佑抱了过去。   神佑这才停了下来,只又茫茫然唤道:“娘……”   原来怀真先前虽疲累昏睡,到底惦记着唐毅启程之事,在他蹑手蹑脚起身之时,她已经有所察觉,然而看他故意放轻手脚,怀真自明白他的意思,因此竟只装作不知的,此刻见他去了,才走了出来。   这会儿怀真抱着神佑,只顾含泪在她脸上也亲了几下:“神佑不怕,爹很快就回来了呢,很快、很快……”这话虽是安慰小女儿的,可又何尝不是说给自个儿的?虽说“很快”,但习惯了他在的时日,他一刻不在,便只度日如年罢了!   是日,天还未亮,城门刚开,海疆使一行百余人,便骑马乘车,出京而去!   且说唐毅去后,不觉月余。   这日,怀秀公主便又带着铁莫,来到唐府。   这段日子来,铁莫不禁跟小瑾儿厮混熟络了,更连凌霄凌云,狗娃儿,宝殊,泰哥儿等都认得了,因都是年纪差不多的孩子,真真儿如鱼得水,众顽童喜不自禁,但凡凑在一块儿,必会闹腾的不可开交。   因秀儿素知怀真爱花草儿,此次归国,除了给皇帝带的朝贡之礼外,秀儿私下更给怀真捎备了若干香料香花等,皆是大舜所少见罕见、甚至不曾有的,连书籍上都少记载,这数日来怀真偶然便拿着乱调练手,又加上府内杂事渐多,倒也逐渐适应。   两个人厅上说话间,见几个孩子在外,竟是分列排起阵势,一副要打架的模样。   怀真因见怪不怪,便不理会,只念着再过月余,秀儿也要回沙罗去了,她便问道:“如何竟还要回去呢?好不容易回来了,顺势留下岂不好呢?”   秀儿听了,含笑道:“我知道姑娘是个好意,人也都说故土难离,若说先前,我却也连想都不敢想有朝一日会跑到那老远的地方去,然而只因遇上了这个造化,又陪着清弦公主住了这几年,不觉心胸性情都有些跟先前不同了。”   怀真很以为然,秀儿见左右无人,又略低声道:“当初沙罗国的情势是那样混乱,亏得三爷辟出乾坤来,清弦公主又机变,才一直整肃成如今这个情态,倘若不加紧巩固,若又给一个于我朝不利的狼子野心之辈上位,先前苦心经营种种,岂不是落了空?我虽然并无才干,但毕竟也是舜人,勉强可算是公主身边一条臂膀,在她身边儿,多少也能帮上几分。故而我是不能留在国内的。”   怀真听了这些,点头道:“原来如此。”   此刻,又见厅外,铁莫一马当先,要闯到对面狗娃阵中……秀儿望着那小小身影,又道:“沙罗国最为敬上,铁莫的父亲身份尊贵,大权在握,铁莫年纪虽小,甚是聪明,很得将军喜爱。故而这一次特意把他带回来,也有让他认得舜国、见识这般不凡的人物风光,让他有些感念敬畏之心在内的意思,将来他长大了,便也不至于会……这也是公主的一片苦心。”   怀真微微悚然,回头看一眼铁莫,却见他正被小瑾儿抱住,却是满面喜悦,众顽童都凑在一起,不知为何欢呼大笑。   秀儿笑了笑,道:“幸而看着姑娘这般,嫁了三爷,又得了小姐跟谨哥儿,我不管人在千里万万里的,都也是满心喜欢。”   怀真见她说出这许多话来,果然不是昔日那个唯唯诺诺、羞怯懦弱的“秀儿丫头”了,这般心胸眼界,“怀秀公主”这个封号,自是当之无愧。   怀真便握住她的手道:“总而言之,不管人在何处,只擅自珍重,须知转山转水的……彼此两心相系,自会有重逢一日,也未可知。”   秀儿也紧紧地握着怀真的手,四目相对,便含笑点头。   如此之间,不觉便又到了启程之期。   是日,唐府,贤王府,凌府,李侯府……许多人都来送行,别的倒也罢了,只凌霄凌云,小瑾儿土娃等,这三个月来因跟铁莫朝夕相处,感情甚好,一时舍不得分开,小孩们抱在一起,便哭的惊天动地,如此场景,叫许多大人看着也觉心酸。   毕竟铁莫挥泪上了车,趴在车窗上跟同伴们挥手作别,几个小孩子追了几步,又被各家的大人们拦下抱住,这才罢了。   秀儿回沙罗之后,不觉已经深秋,在此期间,京内无事。   只因先前户部尚书因病致仕,前一个月,皇帝便擢升了户部侍郎郭建仪为新任尚书,因此郭府自更有一番热闹不提。   且郭白露有了身孕,倘若诞下皇子,郭家自然更是前途不可限量,因此兀自尚未娶妻的郭建仪,便成了京内炙手可热的人物,因此连月来,几乎每日都有人上门提亲,不管是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乱纷纷你未唱罢、我已登场,把郭夫人挑的眼花缭乱,亦累的够呛。   这许多女子中,自然不乏好的,郭夫人也中意过许多,奈何说于郭建仪,他却只是一副岿然不动之态,众人均都摸不透这位郭大人的意图,真真儿是想破了脑袋而不得其门入。   只是那些懂郭建仪心意的人,偏偏毫无办法,李贤淑因先前怀真之事,对郭建仪暗怀感激愧疚之心,又见他如斯大好青年,一直独身一个,何其凄惶,暗中便搜罗挑拣了几个不错的闺女,待郭建仪登门之时,便竭力向他推介。   不料郭建仪只是笑而推辞罢了,倒是弄得李贤淑格外惆怅。   然而这一日,却于宫中传出一个了不得的消息,唐府之中闻听后,把唐夫人跟怀真都吓了一跳,两个人略商议了会子,怀真忙收拾入宫。   与此同时,贤王府李贤淑也得知了,也忙不迭地进宫探望。   原来不知如何,郭皇后竟然小产了。   且说怀真进宫之后,正好儿遇见李贤淑自皇后寝殿出来,忙把她拦住,道:“这会儿不必去见皇后娘娘了……且跟我来。”   怀真便问道:“到底怎么了?如何不小心保养?”   李贤淑见宫女们都在后头,才道:“哪里是不小心保养的事儿?你不知道……”   怀真见她脸色不对,心中震动,李贤淑低低道:“事出突然,连皇后都有些不好,这会子皇上跟太妃在里头看顾,先前静妃娘娘尚在,皇上来后,就打发她先回宫去了,咱们便去她宫中罢了。”   当下两人径直来见敏丽,见敏丽在殿内,一左一右地抱着小皇子跟宝殊,脸色有些泛白,却仍不失镇定。   敏丽见怀真跟李贤淑来了,忙起身彼此见过,三人落座,宫女奉了茶点来,敏丽便叫退了。   怀真这才问道:“我只听说是娘娘不慎小产,难道还另有内情?”   敏丽因在宫内,消息灵通,李贤淑方才又来的早,早有所打探。   两个人见问,面面相觑,李贤淑道:“可不是么?哪里是无缘无故的,听闻是被人所害。”   敏丽也道:“当时我正欲去给娘娘请安,眼睁睁地看着……”敏丽到底是生了两个孩子,自然知道那种情形,不是个正常的。   怀真不免心跳:“这话只怕不真,什么人这样大胆敢对皇后动手?”   敏丽垂头不语,李贤淑道:“怕就怕在这个上头,当时静妃在场呢。”   怀真这才明白过来:若论这宫内,除了皇后外,便只有敏丽最为得宠,倘若皇后倒下了,生了皇子、又有唐家在后的敏丽,自然才是凤位所归,而且皇后何等尊贵,又兼哥哥是尚书,又有谁敢对她不利?若说敏丽……倒还……   敏丽明白她两个的猜测,便摇头道:“我是从不做这种亏阴鸷的事,何况有宝殊跟宝言,我纵然不为自己着想,也怕报应到孩子身上呢。”   怀真跟李贤淑忙安抚,三个人坐着寻思了会儿,毫无头绪,李贤淑道:“我再去看看皇后,你们先不必去了。”   这会儿宝殊便走到怀真身旁,怀真将他抱住了,对敏丽道:“姐姐不必忧心,姐姐素来是个怎么样的人物行事,皇上岂会不知,且皇上又是个最英明的,自然会查个水落石出呢。”   两个人才说着,便听外头一声“皇上驾到”,就见赵永慕自外快步走了进来。   当下行礼完毕,永慕叫两个都坐了,才对敏丽道:“朕担心你受了惊吓,故而抽空过来看看,你可还好?”   敏丽眼睛微红:“臣妾无碍,只是皇后娘娘……”   赵永慕眉头微蹙,道:“朕已经命人妥帖照料,何况太妃跟贤王妃也都在照看着她,幸而她的人还未有大碍,你就不必忧心太过了。”说话间,便走到跟前儿,把小皇子宝言接了过去,逗弄了一会子。   过了片刻,永慕才又对怀真道:“朕先前听贤王妃说你也来了,倒是有心了,只不过这会子竟也不必去看她,如今昏昏沉沉的,你去了只怕也不知道,有王妃跟太妃在就是了。”   怀真称是,因此竟果然不曾去面见郭皇后。   虽说皇帝英明,敏丽素来为人又甚好,但底下的妃嫔起会有不说嘴的?因此这数日来,竟有无数传言,只说是静妃嫌疑最大,说出许多的不堪来。   怀真怕敏丽忧心生病,便时常入宫探侯,为她宽心。   而事发之后,郭建仪也亲入宫探妹,彼时郭皇后大伤元气,透出憔悴不支之意。毕竟是亲兄妹,郭建仪难掩心酸,只打起精神来劝慰罢了。   郭皇后听见他的声音,才缓缓睁开双眼,定睛看了郭建仪半晌,才道:“哥哥,不必替我伤感。”   郭建仪道:“你不必说话,只安心保养就是了,只要是人好端端地在,以后要如何都使得。”   郭皇后凝视着他,眼中忽地滚出泪来,道:“我先前……昏昏沉沉地,做了个梦。”   郭建仪不知她为何口出此言,以为是她兀自神志不清,正要安慰,郭皇后道:“我梦见一个金甲之人,他竟同我说,原本我是并没有皇后命的……”   郭建仪便觉荒唐,皱眉道:“娘娘何出此言?还是不必说了。”   郭皇后叹息了声:“哥哥且听我说完……那人说我,并没有皇后命,只是因为今生……借着哥哥的运势跟荫蔽,才有了这份风光,然而如今……却也……”说到这里,声音却飘忽起来。   郭建仪上前,紧紧握住她的手:“不许说了,我还是那句话,留得青山在。妹妹可懂?”   郭白露直直地看着他:此刻,才明白当初郭建仪因何百般阻挠她入宫,而等她终于随心顺意,却哪里想到,更会有如此曲折,走到如此地步……然而,这却是她一心想选的路。   一时之间,泪盈满眼,只是咬着嘴唇,不肯再说什么。   此事,直又过了数日,才总算水落石出。   原来暗中毒害郭皇后的,竟是苏婕妤。是敏丽同怀真说起来,悄悄道:“我也并不是十分清楚,只听苏婕妤恨怨不已,说什么是报仇……”因此事牵扯前因,敏丽也不便多言。   怀真却已经明白,真真儿的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当初苏婕妤的孩子被“秋蔚”害了,如今苏婕妤旧恨难忘,苦心对皇后复仇……这等宫廷丑闻,自不能大肆张扬,怪道敏丽也讳莫如深。   只不过赵永慕因大怒,便将苏婕妤打入冷宫,又到底寻法子、追究了苏御史的错儿,把他也发配离京了。   这一天怀真自宫中出外,忽地见前头有一个人静静站着,只一眼,便认出是郭建仪来。   怀真情知他必然是有事,当下上前,想了想,只以“郭大人”称呼。   郭建仪果然是在此等她的,见怀真这般,他便点了点头,道:“我有件事,想第一个同你说。”   怀真道:“是何事?”   郭建仪凝望这般明眸,面上如笑如忧,半晌,才轻声道:“我……将要成亲了。”      ☆、第 384 章   出了宫门,车行辘辘。   郭建仪随行车畔,默然无声。怀真静坐车中,隔着窗帘,听那得得的马蹄声响,听似闲适,却又一声一声,空落落一般。   怀真心底知道,这或许是郭建仪最后一次的默然伴随了……所以他才这样固执地要陪自己走这一程。   三个月后,正当年末之时,郭家迎来了一场喜事,——原来郭建仪迎娶了兵部宋尚书的小女儿,听闻此女年方十六,生得不仅貌美,且性情温顺,乃是个不可多得极有教养的大家闺秀。   贤王府众人自也前去恭贺,只唐府同郭府交情有些微妙,加上唐毅并不在京,因此怀真只命人送了厚礼过去,并不曾亲临。   此后,李贤淑同怀真说起来,只笑赞说:“那女孩子倒是看着不错的,也是个有福的,你小表舅虽然年纪大许多,然而到底难得,且素来又温柔疼人。”   着实夸赞一番,却又道:“啧啧,只不知建仪之前怎么也不肯娶亲,忽然就变了主意了呢?”   因很快便是新年,按照规矩,皇室众人都进宫参与家宴,怀真本也不想前去,怎奈赵永慕特派人相请,叫务必带了孩子们一起,好生相聚一番。   毕竟皇命难为,只得遵从罢了。   于是年三十这天,皇帝于泰和殿内设宴,太妃,帝后、妃嫔等各自落座,其他皇族中一应王爷,世子等,尽都按序列位,众人吃酒看戏,尽享天伦。   因郭皇后近来身子略好了些,便带了公主前来,敏丽抱了宝言、宝殊在座,怀真只带了小瑾儿过来,却将小神佑留在家中给唐夫人照料,另赵佩也带了大姐儿来,因有了这几个小家伙,倒也显得有几分别样趣致热闹。   因楼台上正演着喧闹戏文,众人便专心看戏,赵永慕便叫赵佩带了大姐过去,细看了一会儿,赏了玉如意长命锁等物,又叫怀真领了小瑾儿上前。   小瑾儿因在家里被教导过,便像模像样地朝上行礼跪拜,口称:“小瑾儿恭祝皇上万岁万万岁,新春大喜,天下太平,江山永固。”虽是嫩生生的话语,却难得口齿伶俐,中气十足似的,毫不怯场。   赵永慕意外之余,龙颜大悦,忙叫他上前去,握住手拉到跟前,仔细端量了会儿,见是这般眉眼,竟连声道:“好好好!着实是极好!”把小瑾儿一把抱入怀中,又叫人准备厚赏。   赵永慕又对怀真道:“因何没把神佑也带来呢?朕还想着仔细看看她呢。”   怀真道:“皇上恕罪,只因神佑那孩子自来有些弱,怕她禁不住大场面,便让她留在府中了。”   永慕点头笑道:“哪里就怪罪了,只是朕极想要见见这对儿孩子罢了,小瑾儿像极唐毅,不知神佑如何?”   这会儿宝殊便也走了过来,永慕把他也拉到身边儿,左右看看,见宝殊生得清秀贵气,小瑾儿虽也是极出色的相貌,然而却已隐隐透出几分唐毅似的独特气质,那等机敏明豁,不可形容。   永慕又对宝殊笑道:“怪道你每日都想去唐府,原来小瑾儿这等有趣好玩,故而你才总想着他呢?”   宝殊便也望着小瑾儿笑,小瑾儿却并不笑,在御前透出几分处变不惊的端庄之意,并无孩子式的顽皮羞涩。   赵永慕越打量,越是感慨,他从小跟唐毅一块玩耍,此刻见了小瑾儿跟宝殊相处的情形,不由便记起小时候之事,因不觉叹道:“这会儿众人团聚,也不知他现在如何了。”   怀真略怔,而永慕心头一动,当下便叫宝殊引了小瑾儿自去玩耍,他自起身,对怀真道:“你且随我来。”   怀真不知他有何话说,便随行离席。   永慕缓步而行,将到泰和殿侧殿内,见院中几株红梅,点点艳红绽放,郁郁馥馥,开的甚好。   永慕走到其中一棵前停下,道:“朕记得肃王府内,有一棵极大的古梅树,你也甚是喜欢来着,可还记得?”   怀真点头,不免想到那次永慕骗自己过去、偷听公主跟唐毅说话,却又把她推出去之事,但却也正因为那样……阴差阳错,机缘巧合的竟跟他……   心思浮动间,不免又想到唐毅,然昔日种种,如今想来,竟是无限甜美难言。   永慕却也正巧想到往事,一笑又说:“昨日朕因心血来潮、想到昔日之事,便叫人过去看那梅树可还好,顺便折了两支回来。”说着一招手,叫了一名小太监来到跟前儿。   永慕吩咐道:“把寝殿内那个金丝玛瑙山水瓶取来,里头放着一支腊梅的。”那小太监听命而去。   怀真不知他意欲何为:“皇上怎么忽然想起这个来了?”   永慕道:“朕也不知道,只是近来总忍不住会想以前之事,只觉着……没登上这个皇位之前,不管是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好,如今回想,竟都是极好的,任什么也比不上,当时那种心境跟滋味,再也不可得了。”   怀真不语,心中暗暗震动:这岂非也正是方才她所想的?   永慕的目光从红梅上移开,便看怀真,端摩着她的眉眼容色……忽地问道:“不觉唐毅去了半年多了,可想他?”   怀真脸上一热。永慕也哑然失笑:“是朕问的唐突了,你们夫妻恩爱非常,自然是难舍难分,不足为外人道了。”   怀真听这话越发唐突,便咳嗽了声。   永慕会意,长长地叹了声,忽然道:“另还有一件事,朕因想着,好歹最近天底下略太平了些,不如等开了春儿,往江南去一趟……顺路看看他呢?”   怀真大为诧异:“皇上?”   永慕回头,双目烁烁,竟问道:“你觉得朕的想法可好?你若也觉着好,朕便带你一块儿去,可使得?”   怀真对上赵永慕双眸,一时竟有些吃不准他是玩笑,还是说真。   然而这个提议虽叫人意外咋舌,然而细想想……却竟又是极诱人的。   自打唐毅离京,她心中自时时刻刻记挂着,每每想念起来,只恨不得他立刻就出现在眼前才好,可却只能隐忍罢了。   有时候因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偶然梦见他……若是噩梦,定要担惊受怕数天,若是好的,则恨不得永远这般梦下去、多梦几次。   这才明白“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究竟是何等的黯然销魂。   因此这会子赵永慕猛然提起这个来,若她一点头,王驾南行……相见有期……   怀真一瞬恍惚,心极雀跃,却毕竟又极快清醒过来,迎着赵永慕渴盼的目光,怀真微笑道:“皇上怕是在跟我说笑呢,皇上乃一国之君,怎能轻易出京呢?只怕朝中群臣先大哗然起来,再者……三爷他之所以宁肯抛家舍业,别亲离子的,无非是为了社稷江山、为民为君罢了,在他而言,自然也是想皇上以社稷家国当先。”   赵永慕听她如此静静带笑说来,眼中的光芒也逐渐地消退下去,终究闭起双眼,略叹了口气。   及至再睁眼之时,已经又是温和笑着,永慕对怀真道:“朕便知道,你必然是不肯从的。只想不到你竟也跟他一样,也说出这一模一样似的大道理来了。这莫非就是近墨者黑,近朱者赤么?”   怀真只是笑着低头,心中却难免一丝不可言说的小小惋惜。   正此刻,忽地嗅到一股沁香,随风而至。   怀真回头看时,原来是小太监将花带瓶捧了来,还未近身,那股异香已越发浓了,因是昨儿才摘下来的,因此簇簇金花绽放,香气更是浓烈动人。   赵永慕打量了一眼,对怀真道:“你瞧瞧,可喜欢么?”   怀真已经细看过去,见花儿灿烈,瓶子精致,从瓶子到花儿,竟无一不好,便不由赞道:“造化了,极好,极相衬。”   赵永慕道:“这个送你,回头朕叫人送到唐府去。”   怀真又是一则意外:“皇上……”   赵永慕示意那小太监先把花儿捧下去,又领着怀真往回而行,略又说了几句没要紧的话,就见前头宝殊领着小瑾儿,正喜喜欢欢跑过,身后几个嬷嬷太监们忙忙跟着,竟有些鸡飞狗跳。   赵永慕凝视两个小孩儿身影,忽地说道:“你可知……朕其实、很是羡慕你。”   他忽然开口,声调飘忽,怀真并未听清,便疑惑看向永慕:“皇上说什么?”   永慕笑道:“朕是说,小瑾儿这般聪明可人,朕倒是羡慕了,如何他竟不是朕的儿子?”   怀真见他眉宇之间虽有一丝悒郁,然而笑影颇为明朗,不由也嗤地一笑,虽不敢如何贸然回嘴,心中却想:“倘若是三爷在,听了这句,一定要斥他的。”   永慕却又叹道:“你竟只是笑?倘若是唐毅在,只怕立刻就要啐过来了。”   怀真心头一颤,只好假意说道:“三爷哪里是那种没规矩的人呢?是万万不敢的。”   永慕笑笑地扫了她一眼,自看破她口是而心非,却并不多话,只道:“好了,且回去看戏罢了。”当下,才又转回了泰和殿内。   不提京城及山河万里,鞭炮声声,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沉浸于佳节之中,只说唐毅同众人自打出京后,沿海而行,从北到南,真真应了那一句——南北驱驰报主情,江花边草笑平生,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是横戈马上行。   因是涉及海防军务,一路上马不停蹄,同地方上众文官武将及豪绅耆老等相见,因舜之疆域辽阔,海疆亦然,每一个地方,更加风俗、情形、主将管事等各不相同,如此一来,却竟跟唐毅先前出使之时有些大同小异了。   幸而手底下有了许多京内带出手来的众主事帮衬,因此行事起来,自然是倍加得力,又因浙海一战开了一个好头,又加上王赟之名,因此多半地方都甚是配合。   自也有些十分难缠、性情怪癖的地方官,能调教的便调过来,但若是一些不识大体、死性不改、或者才干平庸却又拥兵自大名声不佳的,唐毅自也有料理的法子,快刀斩乱麻地,竟先砍了几个恶名昭彰罪有应得的,一来而去,恩威并施,名头更是很快地于东南沿海传遍了。   这些人行在路上,不辞辛苦,不畏艰险,每日忙于公务,料理诸事,不觉时日如飞。   这日,渐渐地靠近最南边的泉州地方。泉州又叫鲤城,却是东南边最大的出海港,也是情形最为复杂的地方,当地有数个帮派势力,各自为政,地方官也并非抱成一团,文武官员之间甚至每每互相攻讦针对,再加上对外红毛国、倭国等屡屡来袭……真可谓内忧外患,一团散沙,明明应该是最为富庶之地,竟闹得有些乌烟瘴气。   偏近来,因先前王赟浙海一战,彼处的倭人不敢再犯,便转来此处,竟又每每骚扰相距不远的流求小国。   流求身为舜之附属国,派了使者来请求多次,文武官员各自推诿,装聋作哑。   唐毅人未来至,早就将此处情形摸的极为透彻,他一路从北到南,身边跟随的海疆使们,已有大半留在先前要拓展整肃海防的各处,以督促日后事务。   此刻身边跟随的,也不过寥寥四五人而已,其中便有凌绝。   这一日,进了泉州城,唐毅一行人简衣素服,也并未事先派人通知本地官员,只想先亲眼一看这泉州风貌罢了。   却见果然是个热闹地方,来往行人服饰打扮都各不相同,也有许多异族之人,物品也甚是繁盛,街市上所贩售的,竟也有许多珍禽异兽,见所未见。   众人正在惊啧之中,忽地人群中斜斜冲出几道身影,虽看着是不起眼儿的百姓打扮,然而身形矫健,手底都有白刃锋芒闪烁,竟直冲着中间的唐毅而来!   唐毅虽早看见,却并无反应,只因不必他动手,周围跟随的暗卫已经分别盯上人,各自拦住。其他的副手众人,也见怪不怪,并无一个色变遁逃的。   只因他们一路而来,遇到的刺杀大大小小也不下十数起,因此都习以为常罢了,倒是旁边百姓见状,纷纷退避开去,唯恐惹祸上身。   唐毅打量周遭,便问道:“在城内公然动手,不知刺客是何人所派?”   身边一人答道:“且看他们的公差何时来罢了。”   唐毅笑着转头,却见答话的正是凌绝。唐毅便问道:“这话怎么说?”   凌绝道:“纵容这许多刺客在城中肆意砍杀,已经是地方官吏失职,若是巡城兵马跟衙差们再姗姗来迟,便更坐实了两下勾结。”   唐毅看着他淡然不惊的脸色,又扫一眼周遭情形,这会儿恍然又有种时光倒转之感,仿佛此刻所在的并非泉州,而是昔日齐州。   ☆、第 385 章   话说冬去春来,这日京城之中,贤王府内,怀真正跟李贤淑闲话,小神佑便跟大姐儿在旁边炕上玩耍。   不免又说起唐毅几时回来,怀真道:“年后又写了信,说是过了东瓯了,料理了泉州之事便成了……一切甚好,叫家里不必挂念呢。”   李贤淑道:“你爹自也跟我说了,原来他也没告诉你确切什么时候回来?只怕果然还得一年半载的。”   怀真笑道:“爹如何知道还要一年半载的呢?”   李贤淑道:“你爹算那行程推测的,说越是往南,事儿越难办,不然也不必毅儿亲自出马了。”   两人家长里短地说了会子,不知为何又说起郭建仪之事来。   因过年之时,彼此之间互有往来,郭建仪自然也携了家眷来王府内拜年及赴宴之类……怀真也见过了这位郭少奶奶,见果然生得很好的人品,虽然年少,却不是那等爱闹任性的,自有一番知书达理的娴静气象。   李贤淑笑说:“有件事儿只怕你不知道,你这小舅妈……”   怀真不由也笑说:“娘,她年纪比我还小许多呢,以后不如就改了称呼罢了,什么小舅妈,也怪难为情的,我万万叫不出口。”   李贤淑便道:“好罢了,你且听我说完,猜怎么着呢?这宋三小姐,原来已经有喜了。”   怀真诧异道:“竟是这样快呢?”   李贤淑啧啧道:“可不是?可见他们夫妻恩爱,不是虚的。”   怀真闻听,不由想起节下应酬时候的光景来,当时不免跟郭建仪两下相见,只她仍以“郭大人”相称,郭建仪却也仍是昔日的面目,温温和和,不见异样。   然而虽如此,怀真却依稀察觉他有一丝淡淡地不自在。   怀真心中自也清楚,如今郭建仪是成了亲的人了,自不会似先前一般,这也是她之前很不愿沾染情缘之意,倒有几个修成正果的?弄得不好便是怨偶,一辈子的不安于心。   就连跟郭建仪之间本也算不上有什么,可是如今他成了亲,心上终于有了人……过往种种,纵然为人淡然如他,只怕心底也难免有些芥蒂,相见彼此尴尬。   可见当初他大婚之日,她并未前往,乃是明智之举。   因怀真看出郭建仪的不自在,于是更下意识地想要两不相见,唯恐尴尬。   其实怀真也亲眼见着了,郭建仪陪着娇妻上车下车,进府出府,自有一副温柔呵护态度。   其实倒也为了他高兴,好歹如今他放开心结,立业成家,自是极好的结局。   故而想多为着他着想,相见不如不见,只让他更得自在美满罢了。   这会子听李贤淑说郭建仪的小夫人有了身孕,怀真微微愕然之余,便也笑道:“果然是大喜事,娘以后要准备一份儿大礼才是了。”   李贤淑笑道:“这是自然的,连你也是少不了的。”   谁知在七月里,幽县忽然传来消息,竟是徐姥姥殁了。   怀真听闻,犹如晴天霹雳,当即便哭的噎了过去,醒来后,便立叫人备车,一刻不停地赶去幽县,唐夫人见她如此,甚是不放心,若不是想着照料神佑跟小瑾儿,定也要陪着前往。   而在贤王府中,李贤淑自也是哭的死去活来,兰风亲自陪着,同赶往幽县。   李兴见他们俱都赶来,又都哭的泪人一般,便强忍悲痛,安抚道:“娘并没遭罪,她反像是知道一样,前夜还同我交代,让后事不必紧着张扬,只简朴便是。又特意叮嘱,让妹妹跟怀真别太伤心,她说……一辈子的心愿都满了。”说到这里,自己也落了泪:前夜徐姥姥交代了后事,李兴本以为她老人家爱多思罢了,谁知早上来看,就见已经安详地去了。   众人终究大哭了一场,虽然徐姥姥遗言不许张扬,却仍是肃穆庄严地将后事料理妥当,做足四十九日的大道场。   又因徐姥姥身份不同,再加上兰风跟李霍的关系,因此不管是京中官员,还是军中将领们,竟都来到参拜,幽县本地的士绅官吏们自也不必多说,从李家门口到城门上,灵棚满布,竟像是满城做悲一般。   何况徐姥姥为人甚好,自从李家有些起色之后,便总是行善积德,广施财放米等,因此幽县以及邻近郊县的百姓们也都感念好人,自发前来吊唁,出殡这日,队伍亦从家门口迤逦到了城门口。   只因跟徐姥姥之间祖孙之情,并非其他可比,怀真先前七日,都留在幽县陪着母亲一同守灵,也未曾回京,后来十数天里,便每日不辞辛劳,来回行事,足足撑了一个月方回来。   因劳神伤心,便不免病了一场,又缠绵了十数日才算痊愈。   期间李贤淑,应玉容兰等各自来探望过,不提。   这一天,怀真因身子好些了,便叫人备车出门,竟是往平靖夫人留给她的一处别院而去。   且说自打平靖夫人去世后,平靖夫人名下的一应宅邸便归于怀真名下,只未免无人居住。   先前伺候平靖夫人的那许多婢女仆人们,怀真许她们,——若是愿意各自归家的,便放其归去,要离开府中自由过活的,也发予银钱叫他们自行度日,然而这些仆役对平靖夫人从来忠心,因此竟没有几个愿意离开的,怀真便留了一半人手仍在平靖府内,其他的,有一些收归唐府之中,另又拨了几十人前去贤王府当差。   而平靖夫人除了这一处的主宅,另有两处别院,怀真思量许久,便把其中一处“德泽园”,改为专为收留弃儿、流浪孩童之所,除了有嬷嬷们照料外,又选府内能干识字的丫鬟,专门照料教导,也请了几名饱学的秀才为众孩童开蒙,这两年来,陆陆续续也自收养了有近百个孩童。   当初决定行事之时,唐府的人还有些微词,觉着让许多贫贱外人涌入宅子,仿佛亵渎了平靖夫人一般,只碍于怀真身份跟唐毅面上,才不敢大肆阻拦……   然而对怀真而言,平靖夫人生前便甚是喜欢孩子,若是她的别院能作为救助这许多弱小孩童之所在,只怕于夫人而言,也自然是欣慰、而非有些人心中所想的冒犯罢了。   何况唐毅后来听说此事,却也十分赞许。   怀真先往别院内探视了一番,见孩童们衣着整洁,正随着先生朗朗读书,不论大小,男女,均是井然有序,朝气蓬勃,叫人看着也觉喜欢。   怀真一一瞧过了,才自出来到了上房,又问了管事嬷嬷近来的情形,看了一会儿账目等,并无差错。   这才离开德泽园,重回到平靖府的主宅,小神佑一进门,便满地乱跑起来,东走走,西看看,像是甚为喜欢这个地方。   因也来过数次了,怀真便任由神佑在前蹒跚而行,她便同嬷嬷丫鬟们在后跟着,眼见来至花园门口,奶母怕神佑跌倒,便将她扶住。   怀真驻足,不免往里看了一眼,隐约还瞧见那一棵极高大的夜光花树,随风摇曳,很是自在。   顿时之间,虽是白日,却也不免满目璀璨,怀真立刻想起昔日唐毅在时,两个人曾于夜间,在这树上缠绵光景……一时竟有些恍惚出神。   不料正在此刻,忽听一声呵斥,怀真一怔,便见身后两名侍女闪身上前,挡在自己跟前儿。   与此同时,有几道人影自墙头跃下。   怀真大惊,本能地叫道:“护着神佑!”   此刻神佑的奶母抱着她,已经被惊呆了,竟无法动弹,怀真胆战心惊,拔腿便冲过去,却有人比她更快,纵身跃到奶母跟前,将来人挡住。   怀真踉跄间,又有两名侍女上前,把她护在中间儿,怀真不顾一切,只从奶母手中将神佑忙不迭地接了过来,紧紧搂在怀里。   侍女们便护送她往外而行,另有五六人阻住那忽然现身的刺客,正在危急之时,却见又有几道人影从门外冲了进来,怀真只以为又是歹人,怦然心乱,只咬牙死命把神佑按在怀中。   谁知那几人进门后,便有四人留在身边儿,做护卫之势,其他的就冲上去,截杀那些刺客。   怀真这才知道原来是自己人,好歹松了口气!这会子侍女们在内,男子们在外,把怀真跟神佑护得紧紧地。   怀真还想看看前头战势如何,听其中一名侍卫道:“郡主不必担心,我们是凌镇抚使派来暗中跟随郡主,就是为防备今日的,郡主先随我们撤离此地。”   怀真心安,便点头答应,当下随众人出府上车,先前早又有人前去报之凌景深,——凌景深人还未到,就近巡城的士兵们却已经闻讯赶到,顿时越发把怀真护了个水泄不通,一边儿又拨人手入内帮忙拿人。   怀真抱着神佑上了马车,士兵跟侍卫、侍女们便护着往回而去,她虽经历过风浪,然而许久不曾见这般场面了,自然心惊乱跳的,何况还带着神佑在身旁,自个儿倒是不怕,若神佑有个万一……   不料神佑竟从始至终都不曾惊吓哭闹,反仍是安静乖巧的,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怀真见她不是个受到惊吓的模样,才又定神。   车行半路,忽地有人拦路,怀真正不知又怎么了,却听车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匆忙急促地问道:“怀真可好?”依稀有些颤音。   怀真愣了愣,才记起是谁,便将帘子微微撩起来,道:“小……”   话未出口,忙改口道:“郭大人,我甚好。”又有些疑惑地看着郭建仪,见他人在马上,神色焦急慌张,仿佛有些喘息未定,却不知是从何而来。   郭建仪听了她回答,又看她露了面,才极快地平复了声气,面色也恢复正常,唇动了动,便语气温和道:“方才我听说你们遇袭,正好顺路,便来看看,既然无事就放心了。”   怀真点点头:这还是自打他成亲后,两个人第一次说这许多话。   四目相对,郭建仪静静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忽又一笑道:“好了,我另有事,就先去了。”   怀真抱着神佑,此刻也有些哑口无言:“是,请了。”   郭建仪轻轻笑笑,缰绳一拉拨转马首,果然径直去了,怀真凝视他头也不回、越走越远,便放下帘子,也不再思量。   自此事之后,怀真才知道自个儿身边竟有许多暗卫,不仅是平靖夫人的侍女会武功,那些看似不起眼的丫鬟,竟也是有些拳脚功夫,后来细问,才知是凌景深安插为近身护卫的。   至于那些行刺之人,擒住了几个活口,在镇抚司内一番详细审问,那些人只供认是受了人的钱财,故而过来掳劫罢了……至于是何人所指使的,他们竟也是不知情的。   因唐毅临行之前曾嘱咐过,景深隐约有些猜测,只是至今未曾寻获那人行迹,因此便仍是严密防范、巡查罢了。   不觉间,一冬又过,期间郭府之中果然便新添了一名女婴,怀真仍未亲去,只命送了一份大礼罢了。   是年冬日,也不见唐毅有书信再回来,怀真心中暗暗着急,只不便将所思所忧说出口来。   而小瑾儿长大了两岁,近来极少厮缠在家,已乖乖地去族内的学塾跟着念书识字,比之先前,竟越发少了几分淘气。   因连日下了几场雪,天寒地上滑,唐夫人心疼孙子,有心不让他去学塾、在家里快活几日才好,不料小瑾儿念念有词道:“老师说:当勤学不怠。”竟仍是要去。   唐夫人无法,只好多叫五六个机灵小厮,并几个老成沉稳的仆人跟从,叫好生护着,不得闪失。   外头天寒地冻,雪落绵密,唐夫人同怀真闲话了会儿,有些发困,便抱着猫,在炕上打盹。   怀真走到里间,本要调弄两样香,只是不知为何,竟只心绪不宁,心思浮动,左右无法沉下心来,便把各色香料撇下,走到窗边去看雪。   谁知半晌回头,却见小神佑不知几时竟趴到桌边,拿着那香挑子,正在拨弄桌上的香料。   怀真以为她又乱玩闹,便一笑上前,想将她抱开。   才将神佑抱入怀中,目光扫过桌上被她堆在一块儿的各色香料,分别有沉香,檀香,藿香,零陵香,甘松等……怀真心中一动,却有些怔住了。   原来神佑随手划出来的,却不是别的,正是先前怀真调过的“春日香方”所需配料。   怀真起初觉着是神佑随手乱拨所致,然而偏偏其中并无一味是乱香,又怎会巧合至此?   她又以为是自个儿上回调的时候给神佑看见了,故而记得,才有样儿学样儿的……可是细想想,除了很久前在王府调过此香,后来因张珍铺子中也有了此物,便再也不曾亲手调弄过。   怀真盯着神佑,半晌问道:“神佑为何……把这些香拨弄在一块儿呢?”   神佑的眼睛极圆,眨了眨,便小声道:“它们喜欢在一块儿的。”她虽然又长了两岁,却从来少言寡语,竟是惜字如金似的。   怀真听着这似懂非懂的话,不觉把神佑抱的紧了些,默默出了会儿神,怀真便把这许多香料收起来,却又拿出几种来,摆在桌上。   神佑看看她,见怀真并无恼色,她似乎知道娘亲是故意让她“玩儿”的,当下抿嘴一笑,又拿起香挑,望着那许多香,又看似随意地拨弄了一阵儿,只见她挑来挑去,陆陆续续又在桌上集了一簇。   怀真眼睁睁看着,心中又惊又喜。   是夜,怀真沐浴过后,懒懒地独卧在床,想到白日里神佑所为,感慨万千。   起初她尚不信,然而试了几次,见神佑信手拈来,每每便跟典籍香谱上所记录的香方不谋而合,有的虽无记载,但自有一派,以怀真的眼光看来,也是极难得的了。   怀真不由才感慨:这世上果然有天然天赋之说。   当初竹先生赞她天赋非凡,如今在神佑跟前儿,才知道自己竟完全不算什么。   她一则因神佑的这般“天赋异禀”而喜悦,二则,却又有些惊心:总觉得一个孩童竟有如此异能,仿佛太过惊世骇俗……又只怕如此了得……   怀真心中百感交集,思来想去,一会儿喜,一会儿忧,竟是无法入眠。   她因心头不得开解,听着外头风声呼啸,仿佛卷着雪花乱拍窗上,不由又牵挂起唐毅来。   也不知这会儿,他在南边儿哪个地方餐风露宿,可会惦念家中众人?又不知他到底几时回来……可知她心中有许许多多的话要同他说?徐姥姥离去之悲,小瑾儿懂事之喜,以及小神佑这份天赋,到底是好还是……   想着想着,眼眶便湿了,怀真不免唉声叹息了几句,伸手往枕头下面去掏摸帕子来拭泪,才抽到帕子出来,透过帐子,忽见桌上烛光轻轻一晃。   自打唐毅离京,怀真夜间安寝,从来不肯灭烛,如今见烛火无风而动,只以为是丫鬟闻声进来查看究竟了,怀真便悄声道:“我无事,快去睡罢……”   岂料那轻微的脚步声一直来到床边儿,接着,床帐便被轻轻地撩开。   怀真正坐着拭泪,见状皱眉道:“做什么?”扭身回头,却扫见搭在帐子上的手指修长,是极好看而熟悉的形状。   怀真一震,抬眸往上看去!烛光之中,恍惚如梦,而那人近在咫尺,鬓边尚有未化的雪色,双眸却依旧灿若晓星,微光隐隐,温暖带笑。      ☆、第 386 章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影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晏几道   话说怀真因思前想后,夜不能寐,正暗自垂泪,忽见帐前人影浮动,灯光微照之中,竟正是她日思夜想之人,忽至面前。   一时,竟不能信。   与此同时,唐毅望着帐中人双眸盈盈,娇袅不胜之态,此刻于他来说,又何尝不是“犹恐相逢是梦中”?   呼吸之间,身上落雪都已经融化成水,他想将她立刻拥入怀抱,然而又怕自己从外而来,遍身冰寒,那寒意沁人,对她不好罢了。   正在一念徘徊,怀真却已经起身,竟扑到唐毅身上,用力将人抱住。   唐毅忙也将她拥住,那暖玉温香的身子投入怀抱,一刹那似把他浑身的寒意也都驱离一般,唐毅本能地便要转头亲上一亲,忽地却道:“快放开,我身上带风带雪的,留神把你也冰着了。”   怀真原本还疑心在梦中,索性不管不顾将他抱住,手勾在他颈间,手腕处不知压着什么,果然冰凉,然而这股冰寒入骨之感,反让她喜欢……这感觉如此鲜明,绝不似梦。   此刻更听了这话,怀真越发不肯松手,便道:“我不放,再也不放开。”脸贴在他的肩窝处,衣领袍襟上也都一片如铁衣的冰凉。   怀真禀赋柔弱,本是最怕寒凉的,然而此刻却恨不得抱他再更紧一些,只把他身上的凉意尽数都驱散了才好。   唐毅心神一荡,手箍在那纤纤腰间,手掌心寸寸摩挲而过,这也是他朝思暮想、梦牵魂绕的人,又哪里能按捺住,便低头在她鬓边亲了亲。   微凉的唇瓣贴在桃腮之上,那熟悉的宁馨香气越发浓了,暖香缭绕,沁入心脾,那一路披霜带雪、疾行快赶的寒累之意早就消失殆尽!   怀真察觉腮上一抹微凉,便也抬起头来,又复仔仔细细把眼前人看了一遍,方低声问道:“你果然回来了,不是我做梦?”   目光交缠,竟是难舍难分,唐毅含笑轻声道:“当真是回来了,哪里是做梦呢?不信你捏捏我看。”   怀真一震,然后便半跪榻上,倾身更贴近了唐毅一些,竟主动仰首,往他唇上亲了过去。   纵然是再难得的美梦,也描绘不出如此细致入微令人心折的缠绵旖旎情形。   半晌,唐毅竟也是情难自禁,手指在颈间略一勾,披风坠地,而他单膝一屈,跪上榻边,便抱着人,压入了帐内。   红罗帐依旧垂着,只是不似先前般沉静如水,而似是被春风吹乱了的柳林一般,不停地摇曳动荡,夹杂着略略凌乱的低吟喘息之声。   只地上那袭墨色的狐裘斗篷动也不动,颇为寂寞似的,毛领上本已结了一层冰雪,却因室内如春之故,悄然无声地冰消雪融。   次日一早,天还未明,小瑾儿已经醒来。   因邻近年下,又连日下雪,族内的学堂便停了课。   然而小瑾儿先前习惯了早起上学堂的,因此竟也不肯偷懒,今日仍也早早起床。   他洗漱完毕之后,先去旁边房内看过神佑,趴在床边看了会儿,见神佑兀自甜美睡着,他才又悄悄回来。   虽并无先生督促着,他自己却拿了书本出来,坐在桌前,正欲把学过的字都温习一遍,却无意瞥见外头的丫鬟们窃窃私语。   小瑾儿人虽小,却跟其他小孩子不同,见丫头们面上带笑,又想起方才嬷嬷进来伺候的时候,也是一脸异样忍笑之态,小瑾儿便留了意,因唤一个丫头进来,问道:“你们在偷说什么?”   丫头们早已有些忍不住,见他问,便笑道:“哥儿还不知道呢,方才我们听奶奶那边儿的姐姐们说,昨儿晚上……三爷回来了。”   小瑾儿原本是一副淡然端庄的模样,闻言睁大了双眼,失声问:“你说什么?”   此刻外头的奶母们也进来,行礼笑道:“恭喜哥儿了,真的是三爷回来了,这会子还在奶奶房内呢。”   小瑾儿因养成个早起看书的习惯,都是翻几页后才去给母亲请安,另也是不想太早吵着母亲之故……然而此刻听了这消息,哪里还耐得住,手中的书便掉在桌上,小瑾儿竟蓦地跳起来,往外便跑。   众丫鬟嬷嬷们吓了一跳,知道外头风大雪重,此刻天还未亮,自然是极冷的,便忙给他准备斗篷要赶上去。   不料小瑾儿一步出门,却又回来,竟赶到神佑的房中去了,却见神佑正也起了身,此刻呆呆地坐在床上,仿佛发懵。   忽地见哥哥匆匆忙忙跑进来,神佑便问道:“哥哥怎么了?”   小瑾儿握住神佑的手道:“妹妹快跟我去见娘亲,他们说爹爹昨晚上回来了。”   不料神佑听了,只抿嘴一笑,并不格外惊喜,小瑾儿知道她生性淡然,便催促奶母给她穿衣整理,顷刻妥当了,两个人便手拉着手出门,往怀真房中去。   此刻见院中琼妆素裹,果然好个琉璃世界,两个小孩子无心赏玩雪景,一径来到怀真房中。   这会儿唐毅已经起了,才俯身跟怀真说话,就听外间丫鬟报说两个小家伙来了。   唐毅正想去探望两人,闻言转身,便见神佑跟小瑾儿从门口跑了进来。   分别近两年时光,孩子们正是长的极快之时,此刻相见,见双双比先前高出几乎一个头去,眉眼里也隐约比先前更出落几分,唐毅几乎更是不敢认了!   而神佑跟小瑾儿两个,也猛然止步,都看向前方的父亲,唐毅却比前两年并未大变,只身上的威煞之气不免略重了些。   两个孩子盯着他看了会儿,又对视一眼,那边唐毅已经起身,望着他们两个,唤道:“瑾儿……神佑……”   两人听了这一声,小瑾儿便先大叫了声:“爹爹!”同神佑两个一前一后跑了过来,双双扑到唐毅怀中。   唐毅顺势一抱,把两个好孩子都搂在胸口,此刻心头潮涌,千万感慨,不免亲亲神佑的脸,又摸摸小瑾儿的脸,素来从容淡然如他,此刻也有些眼眸泛红了。   不多时,唐毅便又去见过了唐夫人,自更有一番久别重逢之喜。   因知道唐毅即刻仍要去上朝面圣,因此怀真早命人准备了早饭,他匆匆吃了几口,果然便出府而去。   这一次海疆之行,近两年时光,将沿海十一处海防重地都一一走遍,期间提拔了文武官员三十余人,降职五十余,斩了贪渎苛吏九人,撤职查办无数。   同时各色新式的火器军备,自京城源源不断运往,把那些老旧不可用的都更换了大半,又新造了战船八百余艘,预计再过五年,大舜水军的战船,可到达三千余艘。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待到那一日,这整个东南之海上,便也是大舜天下,无人敢再觊觎分毫。   一直到了午后,才勉强将这一趟的所遇所行都概述完毕。   赵永慕虽早就从他的上书中看了大略,然而听他亲口说来、自己亲耳听来,却更是一番滋味。   唐毅末了又道:“只剩泉州之地,虽已经扫清大概,但毕竟情形过于复杂,且仍有流求之事待要解决,故而凌绝等人留守。”   赵永慕挽着他的手臂,叹道:“你办事自然是最妥当的,只是这一去两年,委实受累了。”   唐毅才方微微一笑:“多谢皇上。”   赵永慕道:“去年大约这个时候,家宴之时朕还曾跟怀真感慨,不知你何时方回呢。今年终究可以团圆了。——只怕你也惦念娇妻爱子罢?故而昨夜那样晚也要进城……”   唐毅心中一动,忙抽手回来,朝上行礼,正色道:“皇上恕罪,的确是臣归心似箭,才贸然逾矩了,若是怪罪,只在臣的身上。”说着,单膝一屈,竟是向着他跪了下去。   赵永慕忙俯身,不等他跪落地上,便已经将他手臂握住,皱眉道:“朕何曾怪罪过你?景深命给你开城门也是明智之举,若他果然把你关在城门外……朕还要怪罪他呢,何况他也派人入宫传信来着……何罪之有。”   唐毅抬眸看赵永慕,见他面色温和,果然毫无愠色,唐毅却仍是端然警肃,不敢怠慢,只道:“话虽如此,但毕竟是……”   赵永慕不等他说完,便笑起来:“你又要跟朕说些大道理不成?你只管放心,此事朕不会计较。”手自袖口往下,仿佛欲握住唐毅的手,不知为何略微迟疑,又自攥起手来,背在身后去了。   两人又略说几句,唐毅便请退,赵永慕甚是了然,笑道:“知道你早已经魂不守舍了,公事一妥,便迫不及待要回府去了呢?”   唐毅笑道:“倒也要见一见昔日的同僚们。”   永慕道:“先去见一见敏丽,再去不迟呢。”说话间,到底又引着他前往贵妃宫内,同敏丽、宝殊宝言见过了,如此又坐了半晌,才终究起身出宫。   步出宫门之时,见唐府随从小厮们都等候门首,而除此之外,正也还有一人打马徐徐而来。   唐毅笑着走上前去:“如何这样巧,我才出宫,你就来了?”原来这踏雪而来的,竟是凌景深。   凌景深翻身下马,说道:“哪里是巧?我只派人细细盯着,有消息随时来传,这才能赶个巧字的。”   因天冷,两人又有话说,两人便都弃了马儿,上了马车。   雪地路滑,马车也行的甚慢,凌景深便道:“你可知这京内众人盼望你,简直如大旱之于甘霖?个个翘首以待呢。如今总算盼回来了,如何,面圣可还顺利?”   唐毅道:“甚妥,只是……”   凌景深便打量他,唐毅思忖道:“或许昨晚……不该叫你给我开门。”   景深一怔,旋即笑笑道:“怎么了,皇上不高兴了?然而当时我已派了人入宫传信,只是入夜宫门也是关闭的,是以迟了一些给皇上知道罢了。”   唐毅道:“或许是我多心了,皇上并未说什么。”   凌景深扫了他几眼,他们毕竟也是打小的交情,唐毅的为人,怎会有“多心”之说,但凡出口,事必有因。   景深因想了会儿,便仍笑道:“你不必担心,纵然皇上不喜欢,他也不会对你如何……而只要你好端端地,难道就能看我如何?”   唐毅听他绕口令似的说了这两句,心中一转,也才笑着伸手,在景深肩头轻轻捶了一下:“说的不错,有我有你,有你有我。”   两个人相视一笑,景深便又问起凌绝之事来。   唐毅一一说罢,道:“你且放心,小绝本就聪明绝顶,一路历练,更是令人刮目相看,早已非昔日可比,故而我才能留他在泉州独当一面呢。等泉州跟流求的事都平了,他自会回来,你且只等着为他高兴罢了。”   景深就是为了他这句话而来,听了果然喜欢,竟叹道:“可知他原先要出去,我是不肯答应的,只为是跟着你,才许他出外……如今才放心了。”   唐毅笑看他,道:“就算是养儿子,你也该放他自行历练了,何况你已经有了两个亲儿子呢,难道还操心不够?”   不料景深笑道:“可知如今又多了一个了。”   原来彩翎先前生产,为景深又诞下一个男孩儿。唐毅这才知道,不由大笑道:“恭喜恭喜!”   不等到唐府,景深作别,唐毅本还要去贤王府拜过兰风跟李贤淑的,然而见时候不早,且他又着实想念家中妻子众人,便索性先回府中。   果然因他入宫一直不出,唐夫人跟怀真也都眺首以望呢,连小瑾儿也无心读书,跟着怀真一起盼望。   等唐毅进了府,里头闻讯,才又都高兴起来。小瑾儿先奔出去,口中叫着,跑到跟前儿,唐毅把他抱起来,举得高高的,道:“想爹爹了?”   小瑾儿点点头,紧紧搂着脖颈。唐毅笑抱着他进了房,先给唐夫人请了安。   此刻神佑挨在怀真身旁,见他进来,也柔柔唤了声:“爹爹。”   唐毅本望着怀真,听神佑如此呼唤,不免想起他离京那日的情形,当下走到跟前儿,把神佑也抱到膝上,两个孩子挤在胸口,小雀儿似的……此刻,竟蓦地有种苦尽甘来之感。   唐毅略跟唐夫人怀真两个说了入宫面圣之事,又对怀真道:“今儿天色晚了,我本想去贤王府一趟,如今不如明儿再去呢?”他好不容易回京,却又偏在外面盘桓了一整天,如今回到家里,着实不愿再行其他之事了,只又怕未免失礼。   怀真会意:“使得,不必着急。”当下便出外吩咐丫鬟去传信,叫小厮到贤王府上告知,只说今日有事耽误,明日必去王府。   唐毅见她料理了,才放了心,便趁机逗弄两个孩子,却听小瑾儿道:“爹爹这次回来,可还要走么?”   一句话引得唐夫人跟怀真一起看过来,唐毅见她两人脸上都有紧张之色,连神佑都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他便笑道:“不走了。”   小瑾儿喜道:“真的么?”   唐毅含笑点了点头,小瑾儿即刻欢呼起来:“太好了!”   且说自从小瑾儿又长两岁,他渐渐地十分“老成”,竟不似先前爱玩闹,虽然如此懂事是好,可毕竟不是个寻常孩子该有的情形,让怀真每每暗中忧虑,如今见他对着唐毅,却又故态萌生起来,便才放心。   却听小瑾儿又喜滋滋地说:“爹爹回来就好了,也可以教我习武了呢。”   唐毅道:“怎么又想习武了?”   小瑾儿皱皱眉:“我跟霄哥哥打架,每次都打不过他。”此刻,才又透出一股子不服输的正经气质来。   唐毅笑问:“打架?”   唐夫人在旁笑道:“哪里是打架呢,就是他们爱时常比试拳脚,每次凑在一起,都要闹翻天的样儿。”   小瑾儿点头道:“是啊,小瑾儿不想总输给霄哥哥。”说话中,就举起手来,打量着手掌,又惋惜苦恼似地叹了一声。   唐毅忍俊不禁:“原来如此,不怕,以后爹爹亲自教你,保管你每次都能赢他。”   小瑾儿惊喜交加:“当真能赢么?”   唐毅笑道:“爹爹说的话,自然是真之又真了。”   怀真在旁听见,忍不住说:“他毕竟比霄儿小那许多呢,你何必就先打下这样包票,留神果然输了,瞧你以后还怎么说嘴呢?”   唐毅便又抬眸看她,仍是笑微微道:“不打紧,又不是只比试力气的,年纪不算什么。”口吻虽是淡淡的,却自有一股笃定之意。   是夜,一家子团团围着桌边儿,终于吃了一餐团圆饭。   饭毕,小瑾儿便又拉着唐毅去看他自个儿的书房,原来自从他去学堂后,怀真便在府内给他辟了一个房间,当做他的小书房用。   小瑾儿因见父亲有个大书房,他却也终于有了一个,心中得意,又见唐毅回来,便献宝似的拉了去看。   唐夫人抱着神佑,跟怀真闲话了一会子,见外头起风了,就叮嘱他们早些睡,自己回房去了。   怀真同神佑回到卧房,刚要安置神佑睡下,就见唐毅同小瑾儿回来,小瑾儿仍十分高兴,进门便道:“娘,爹爹夸我的书房极好,还要跟我换呢!”   怀真笑道:“怎么个换法儿?”   唐毅接口道:“自然是把我的书房跟瑾儿的换了呢。”   怀真挑眉,便笑对小瑾儿道:“你爹爹的书房大许多,瑾儿必然是答应了呢?”   小瑾儿却摇头,怀真惊奇看他,听他郑重说道:“瑾儿的书房虽小,然而是娘亲自给布置的,所以不要换。”   怀真大为意外,心中却又不禁感动起来,忽听唐毅在她耳畔低低笑道:“你说这孩子甜言蜜语起来,像谁?”   怀真掩口笑道:“谁知道呢?反正我是笨口拙舌不能的。”   唐毅又轻笑了声,道:“谁说笨口拙舌了?明明是檀口香……”   话犹未完,怀真大咳嗽了声,白了唐毅一眼,已经悄然红了脸。   神佑睁大双眸,小瑾儿却并未在意,只拉着怀真,满怀期待问道:“娘,我跟妹妹今晚上可以同爹和娘一块儿睡么?”   ☆、第 387 章   话说是夜,小瑾儿盥洗完毕,正怀真也抱了神佑洗漱回来,便搂着两个孩子,在榻上闲话。   神佑从来体弱,不多时便困倦了,唐毅将她接了过去,抱在怀中。   此刻小瑾儿穿着中衣,坐在两人中间儿,因好歹父母都在身边儿了,竟喜欢的竟无可不可,更是一时半会儿地难有睡意。   还是唐毅先送了神佑回房安寝,回来后,好歹才又揪了小瑾儿去。   虽说安顿了两个孩子自去,怀真到底不放心,便起身又亲去看了一遍,见神佑安安静静地睡下了,只怕早已入梦,怀真放轻手脚上前,轻轻亲了额头一下儿,又出来看小瑾儿。   进了门,却见小瑾儿却趴在桌边上,翻看一本书,并不肯睡。   怀真走到近前,道:“如何还不睡呢?”   小瑾儿才道:“我今天不曾怎么看书,怕功课耽搁了,且爹爹还说要考我呢,我再看一会子才好。”   怀真坐在身边儿,将他抱入怀中,便道:“好孩子,前些日子,我看你着实上心读书,如今将年下了,你也好生松松心,玩一玩才好,很不必紧着用功,且晚上看书,也对眼睛不好。”   小瑾儿道:“我知道了。娘别担心。”   怀真知道他虽年幼,却自有一番心志,便叹了声:“先前你爹爹没回来之时,你如何也不肯如方才跟爹爹身边儿时候一般玩闹呢?”   小瑾儿见母亲问起这个来,才认认真真道:“爹爹不在家,我是家里唯一的男人,自然不能胡闹乱玩的呢。”   怀真闻言,便把小瑾儿紧紧搂在怀中,也无言语,只低头在他发顶亲了一下。   小瑾儿见母亲如此,才又露出笑来,便握着怀真的手,又郑重道:“我会像是爹爹一样,快些长大,好生保护看顾母亲妹妹们呢。”   怀真更听此话,越发不舍得离开小瑾儿了,正在此刻,却见唐毅进门来,笑道:“罢了,又同儿子说体己话不成?还睡不睡了呢?”   小瑾儿看唐毅来到,早跳下地,怀真爱惜地摸了摸他的头道:“且记得早些儿睡。”   这才转身往门口去,唐毅接了她,便一面握着手,一边拢着肩头,带她自回卧房。   是夜,怀真便把小瑾儿种种言语说知,见他如此年幼,偏如此懂事,甚是感慨。   唐毅笑道:“罢了,早说了呢,他是男孩子,又是咱们府里的长子,自然不能一味淘气,很该早点立心立身。——如今他这般自省,我倒也觉着欣慰,不愧是我的儿子。”   怀真啼笑皆非,握拳轻轻捶了他一下,道:“他才几岁呢?说的这样郑重其事,难道明儿便要去考状元了不成?”   唐毅摇头道:“五岁已很不算小了,故而我昨儿也说了,也该开始教他习武了,到时候越发要吃些苦,你可不许心疼。”   怀真听了此话,早已经心疼起来,便握着唐毅手臂问道:“要如何吃苦呢?”   唐毅一笑,把她搂入怀中道:“罢了,你不必管这些,横竖也是为了儿子好呢。”   怀真知道他自有章法,虽心疼儿子,却也无法,便只叹了两声。   忽地又想到神佑,就把神佑那种种异状也都说了,因道:“我见她这般,反觉得惊异,当初我制那玲珑透骨之时,竹先生曾有一番说辞,什么‘昔日仓颉造字,天雨粟鬼夜哭’、天赋多累之类……还把爹爹在南边儿行的事拿出来做比,岂不见我果然是大病一场?后来又命数坎坷的,我才会多点儿,便如此,神佑有这样的能为,我只怕……”   唐毅点了点头,道:“不必怕。但凡天地造化,生人生物,自有一番道理,譬如你所为,虽说你自诩命数坎坷,然而你且想,你所作所为,对多少性命有宜的?只怕你不知道。这随手之间,已经福祉万千,你可曾为此后悔过半分?如今神佑有这般能为,将来自也更有她一番造化,且只拭目以待,尽为人父母所能、再顺天应命罢了。”   怀真不由笑了,窝在他怀中道:“你总有法儿替人开解,怎么竟这么会说话呢?你真真儿是我的‘解语花’。”说到最后一句,不由捂着嘴,越发笑起来。   唐毅垂眸看她,笑道:“可不是呢?我对别人也是不会,亦并无这份耐心,只专当怀真的解语花,倒是荣幸之至。”   怀真脸颊红透,轻笑啐道:“正经话没有三句,又开始乱说了。”   两人细细低语了半晌,怀真见时候不早,便轻声道:“咱们睡罢。明儿还要回去看望爹娘呢,倒要早起。”   谁知唐毅见她在怀中巧笑嫣然,那样美眸流盼,且又娇香暗沁,种种动人之处,早便荡动心意。   所谓:   旖旎仙花解语,轻盈春柳能眠。玉楼深处绮窗前。梦回芳草夜,歌罢落梅天。   沉水浓熏绣被。流霞浅酌金船。绿娇红小正堪怜。莫如云易散,须似月频圆。   如此一番,又过了子时,唐毅得偿所愿,便为彼此清理了,才又抱了怀真入眠。   怀真模模糊糊察觉他贴在身上,虽累极倦极,却又有无边的安心喜欢,便闭着双眸,呢喃说道:“怎么这把年纪了,还是丝毫也未收敛呢,倒要几时才……”声音渐渐低微下去。   唐毅听了“这把年纪”,微微心惊,忙起身看她,却见她并不睁眼,竟是已经睡了过去。   烛影之中,娇人如玉,唐毅瞧了半晌,心中爱意越盛,才又在怀真腮上轻轻亲了一下,抱着睡了。   次日绝早,外头雪虽停了,天色却仍微黑,唐毅已经早身,毫无惊动怀真,却去小瑾儿房中,把小孩子唤起身来。   纵然小瑾儿习惯早起读书,却也不似这般早,不由吃惊,见是唐毅,便迷迷糊糊爬起来问道:“爹爹?”   唐毅道:“不是要赢凌霄么?快些起身,我在外头等你。”   小瑾儿这才警觉,当下睡意全无,忙翻身起来,奶母丫鬟们进来,七手八脚替他穿戴了,洗漱完毕,便出去见唐毅。   等怀真醒来之时,小瑾儿早随着唐毅晨练过了,悄无声息地回了房,换了一身儿衣裳,又才看书。   用了早饭,唐毅便同怀真、又带了小瑾儿跟神佑,果然回到贤王府,拜见爹娘,中午便在王府内留饭。   兰风因算是给唐毅接风洗尘,便一早儿请了几个相识,也有郭建仪在内,唐毅早听闻郭建仪升了尚书、且成了亲又得了爱女,此刻再相见,心境不免有些不同。   众人寒暄闲话,问起海疆之行,唐毅也散散说来。   且说在内宅之中,李贤淑见孩子们都在外间玩耍,她便偷空对怀真悄悄地说道:“如今毅儿总算是回来了,又听你爹说,一时也不会再外派出去,你可要上点儿心,趁着这个功夫,紧着快把他的身子补养起来才好。”   原来李贤淑自己忖度,自打怀真嫁了唐毅,除了才成亲那段时候两人朝夕相处片刻不离之外,此后竟是聚少离多,又几经波折至此……   唐毅先前头一次自海疆回来之时,见那霜鬓若此,早把李贤淑吓得心惊,此次回来又看,见虽然鬓发仍斑,亏得容颜未改,看来气度虽愈发沉稳,精神气质却自极为轩昂,仍是光华内敛的。   李贤淑一则喜,一则忧,毕竟怀真跟唐毅差那许多岁,如今唐毅又是这般,李贤淑自觉怀真先前如独守空闺,倘若唐毅再不知保养……岂不是苦了她一生呢?   是以李贤淑才不避忌讳,暗中叮嘱怀真。   怀真却尚未懂李贤淑的意思,只以为是说唐毅因在外操劳,身子难免虚损之意,她便笑着说道:“娘不必担心,三爷惯了是这样的,从少年时到现在,总之没个停脚的时候似的,亏得他身子从来极好,因此一直没什么大毛病儿,这次回来,我跟太太也自留心照料呢。”   其实若论起来,唐毅从来所做的这些事,若是放在其他任何一人身上,只怕也是撑不住、必要一个“英年早逝”的,然而因他天生精力神气强悍过人,又自小习武之故,因此虽从来劳心劳力,却竟能应付得。   李贤淑见怀真并没明白自己的意思,便咳嗽了声,道:“你这傻孩子,娘又不是说他非得生病的呢,你难道没看见他的发都白了?唉!你再瞧瞧你爹,何曾有几根白头发呢?必然是身子亏了!”说着,就盯着怀真,低低道:“——你年纪可还小呢。”   怀真原本听她说起“白头发”来,又触动她心中之痛,自打唐毅回来后,每日里又恢复了何首乌鳝鱼汤,必要灌他两三碗才罢休,又用什么黑芝麻糊,核桃蘸,桑葚膏等辅佐食补。   怀真每日也都仔细端量,看他的白发究竟是少了多了……只不过毕竟唐毅才回来不久,又能看出什么来呢,只是心急罢了。   正心神略恍惚中,听李贤淑又悄然一句,怀真一怔,这才隐隐明白她的意思,不由啼笑皆非,脸也微微红了,便撇手道:“娘说什么呢!”   李贤淑知道她素来脸皮薄,见她要走,便道:“这话对别人自不能说的……你这丫头,好歹且听听呢……”   怀真低头只是走开,也不理会李贤淑,只红着脸哭笑不得。   如此,很快到了年下,自更有一番应酬,初三这日,众人纷纷来至王府中相聚,王浣纱程公子带了爱子回门,郭建仪也陪着娇妻来到,再加上容兰张珍带了一对儿宝贝,凌家兄弟跟狗娃儿……只算这十数个小孩子,凑在一块儿,便已经热闹非凡了。   是日,王浣溪也回来拜见兰风跟李贤淑,因先前种种功劳,浣溪如今在镇抚司当差,一则听命行事,二则教导些选进来的女孩子们。   新帝登基后施行了许多新政,其中不得不提的一件儿,便是册封了两名在外公干的女官。   第一个便是王浣溪,特封了镇抚司内的六品佥事;另一个张枫姑娘,却也是女学里出来的,因先前在工部军器局制造火器之中,她想出了新式出水火龙炮的制作法子,经试用极佳,皇帝特意嘉奖,任命为正七品的工部行走,许她在军器局任职,继续研造各色火器等。   因为这两件事,女学也因此声名大噪,自不必提。   话说众孩童在外喧闹,女眷们则在内叙话,怀真正跟应玉容兰说话儿,便见郭少奶奶走到李贤淑跟前儿,不知说了什么,李贤淑便站起身来。   此刻应玉也看见了,便道:“难为她,才出月子多久呢,竟特跑了来,不愧是尚书府的小姐,很是懂礼。看样子小表舅果然得了个贤内助,偏性子好,生得也好。”   容兰跟怀真无声打量,忽地见郭少奶奶转头看来,目光相对,竟向着怀真这边儿走了过来。   怀真要转头已来不及,既如此,便索性站起身来相迎。   不多时郭少奶奶到了跟前儿,便行礼道:“方才跟王妃请罪,因身上有些不好,竟坐不得,倒要先失陪了,还请郡主勿怪。”便微微含笑低头。   …怀真见她如此多礼,便也还礼道:“很不必多礼,若是耐不得,不如且入内暂时歇息会子再去。”   目光相对,郭少奶奶仍是温和浅笑道:“多谢郡主深情厚意,只方才王妃已命人去告诉尚书了,只怕这会子已经在等,请恕我失礼,改日再同各位相聚。”说着,团团点头致意。   应玉容兰等早站起身来,闻言行礼相送。   郭少奶奶说罢,扶着丫鬟往外而去,怀真想了想,并不出外相送。   顷刻李贤淑回来,果然说郭建仪已经陪着娇妻回府去了,应玉又笑说:“小表舅可也算是‘老树开花’了,果然是个最温柔的人,这宋小姐倒是有福。”   容兰笑道:“倒也罢了,郭尚书明明也是盛年,倒被你说的跟七老八十似的呢?”   应玉摇了摇头,忽然想到一事,便又笑说:“说起来,小表舅果然是年青盛年,我们都忘了这里还有一个更‘老树开花’呢。”说着,就向着怀真笑。   容兰虽跟怀真极好,却因涉及唐毅,不敢格外逗趣,便只捂着嘴忍笑。   怀真恨的伸手在应玉手臂上拧了一把,啐道:“再瞎说就撕你的嘴了,不过只白头发多点儿就是了,哪里就‘老’了。”一句话,惹得应玉也不顾疼,便大笑起来。   正在高兴间,忽地见狗娃儿从外跑了进来,竟满头是汗,到了应玉跟前儿,又惊又喜地嚷嚷道:“了不得,小瑾儿把霄哥哥打败了!”   众人一怔,怀真忙问道:“又打架了?凌霄可还好呢?”   应玉掏出帕子给他擦脸上的汗,狗娃儿自个儿喝了口水,才道:“姑姑别急,并没如何,霄哥哥只有些不乐似的罢了。”林明慧因在别桌上,竟没听见这话。   怀真到底不放心,便起身出外,沿着廊下往前而行,走了一会子,果然隐隐听到孩子们说话的声响,怀真拐过弯去,便见廊下凌霄凌云挨着坐着,不知在说什么。   怀真忙唤了声,凌云见她来了,便道:“婶娘。”跳下地来。   凌霄见怀真来了,也跟着下地站住了,不知为何,有些脸红,垂头不语。   怀真便拉住手,上下看了会儿,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伤着了呢?”   凌霄闷闷道:“并没有。”   凌云道:“哥哥只是因被弟弟打赢了,一时有些想不通呢,婶娘不必担心,并没有伤着。”   怀真略放心,才一笑道:“胜败乃兵家常事,霄儿怎会连这个道理也不懂得呢?”   凌霄嘟了嘟嘴,却到底只叹了声,小脸微白,愀然道:“弟弟比我小这许多,我却输了……”   怀真摸摸他的头道:“输给弟弟罢了,难道还要这样计较?”又问凌云道:“弟弟去哪里了?如何不见人呢?”   凌云左顾右盼:“方才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怀真皱眉道:“真是没大没小的,回头定要好生教训他。”   不料凌霄听了,忙皱眉分辩说:“婶娘别怪弟弟,不是他的错儿,是我一时想不开罢了,若说动手,原本也是我不该跟他动手才是,婶娘若是要怪,不如且骂我就好了。”   怀真“噗嗤”一笑,便把凌霄抱了一抱,道:“知道霄儿是最懂事的,是不是?”   凌云也笑道:“哥哥是最懂事的。”   三个相视之间,怀真把两人牵着手,领着回席上去吃东西。   这一夜,便回到唐府,晚间盥洗完毕,安抚了两个小家伙睡下,唐毅因笑说道:“白天,小瑾儿兴冲冲跑去告诉我,说是打赢了凌霄呢。”   怀真这才明白,原来小瑾儿是跑去报信了,怪道当时不见人。   怀真虽隐隐知道自打唐毅回来,晨起跟晚间都会教习小瑾儿练武,只却想不到进展如此迅速,她本想说些什么,心念转动,却只默然一笑而已。   唐毅见她不语,便问道:“他欢喜的很呢,你不替他欢喜么?”   怀真想到凌霄失落之态,便道:“罢了。我才不理这些。”   唐毅将她揽入怀中:“莫非不高兴了?”   怀真摇头,唐毅在她耳畔亲了亲,道:“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些打打斗斗的,不过,是男孩子难免的,何况他们只是练手,并未伤了和气。”   怀真垂头道:“并没说不喜欢。”   唐毅道:“那如何不替儿子高兴?”   怀真顿了顿,叹了声:“你到底是想我替儿子高兴呢,还是替你自个儿高兴?”   唐毅微微一震,凝视了怀真半晌,便将她抱到里间儿,俯身轻声道:“你知道我是不肯让人的,我儿子自然也不会输给任何人……”   ——尤其是……凌霄。   四目相对,怀真一笑,又揶揄道:“是,很是……三爷从来都是最厉害的,天底下无人能及,可好?”   唐毅见她故意,也笑道:“今晚上还没开始呢,如何就先说下了?”   怀真难禁这话,忍笑举手推他:“快请不要闹了,多大了呢?留神真个儿亏了身子。”   唐毅挑了挑眉,反将她的手握住,轻轻按下:“你最近……好像甚是在意我的年纪,是不是我哪里不够勤力呢?”   怀真对上他深深注视的双眸,又听得这般温柔暧昧的口吻,一时竟心如鹿撞,忙笑道:“没有。”      ☆、第 388 章   诗云: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曾匆匆,忧乐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知明年花更好,仍与子同!   且说因怀真一句话说错,惹得唐毅疑心不服起来,是夜,不免又格外意动兴起,竟直逼得她连连求饶数回,差些儿哭了,才半是餍足地罢手。   唐毅因了结大事,才回京来,又加过年,因此竟给他轻松过了新年,除了一概寻常应酬,并无别的事操心。   这段期间,怀真倒也习惯了他华发星星之态,瞧在眼里,反另觉有一番风流儒雅气质,然而外人不知,总会有些误会,因此仍是各种补品,轮番上场。   就唐毅而言,虽承爱妻好意,也来者不拒,连吃了一个月,未免有些补的太盛了……要知道他原本身子无亏,只因之前操心劳神,又加上东海一事……才陡然白了发。   如今这样猛补乱吃起来,如何了得?浑身精力躁动无法,只未免夜间怀真又多受乏累罢了。   唐毅虽知道缘故,乐得不说,只顺意行事而已。   如此一段之后,怀真先受不住起来,到底也有了些知觉,才慢慢给他止住了那些人参鹿茸等大补之物,只仍用清淡些的何首乌黑豆鳝鱼汤,外加核桃蘸桑葚膏等佐食而已。   所谓“皇天不负有心人”,此后怀真留神细看,果然见唐毅发鬓重黑了许多,这才稍微满意。   话说这一日,浙海水师将军王赟回京述职,因跟唐毅大有交情,公事毕后,不免过府来探。   两下相见,宴席上彼此喝了几杯,王赟不住打量唐毅,见他容光焕发,双眸若星,神采奕奕,透出内外兼修之态来。   王赟不免叹道:“自打您离了浙海,可知王某心中始终记挂?这两年又听说往南边去了,想那餐风露宿日夜操劳的,委实是揪心不下。”   原来自打上回两人在东海合力一战,赢了倭人,王赟越发敬爱唐毅为人,竟牵念不舍。   又本以为唐毅是个冷情之人,却偏偏目睹他为怀真种种,——那一口鲜血喷出后,转夜,满头的发便白了大半!   王赟一个旁观者,竟也惊心彻骨,自忖若非亲眼目睹,他也是不信的。   后来虽听闻永平郡主安好,又听闻两人复合,然而王赟始终担心唐毅身子……毕竟好歹出了这样一个又精明强干,又忠心不二,经天纬地似的无双国士,倘若果然落得个鞠躬尽瘁、英年早逝的寂寂下场,自然让人忠愤意难平。   没想到此番京中相见,见唐毅是这般烁烁奕奕的模样,精神气概,更胜从前,可见调养极好所致……王赟一颗心总算才放回肚子里。   彼时两人吃了酒,王赟因知道他有一子一女,且爱女神佑的出生更有一番传奇,因此便欲相见。   唐毅感念他的真情厚意,果然命人将小瑾儿跟神佑两人带来。   不多时,嬷嬷们领着来到,小瑾儿早听说今儿父亲接见的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心中喜欢,便上前恭谨见礼。   王赟见他很有唐毅之风,恁般金头玉角,贵不可言,且应答干脆洒脱,举手投足又端庄自在,虽然年幼,却似明珠宝石一般,隐隐光华,他不由啧啧赞叹!   又看神佑,见她虽然形容瘦弱,然而双眸明月光似的,淡然明澈,见了人,也并无羞涩忸怩之态,更是一副落落大方,令人一见,亦顿生敬怜爱惜之意。   王赟连连叹道:“好好好,有道是虎父无犬子,毅公这一双儿女,亦是人中龙凤了,王某今日果然不虚此行。”   王赟说罢,在怀中摸了会儿,便拿出一个小小地锦囊,道:“仓促而来,也并没特意准备东西,只这个是我随身之物,就送了小神佑罢了。”   唐毅忙道:“既然是随身之物,如何好送人?何况她也受不起。”   王赟正色道:“别人受不起,神佑是受得起的,且也并不是什么难得至宝,只当是我做伯伯的一点儿心意见面礼罢了。”   唐毅一笑,便对神佑道:“你王伯伯深情,还不谢过呢?”   神佑依言行礼谢过,接了过去。   王赟又想了想,对小瑾儿道:“我看瑾儿举止如此,必然是习武了?”   小瑾儿很是谦虚,道:“其实算不得,只是父亲随意教了我几日罢了。”   王赟越发赞赏,笑对唐毅道:“看令郎这幅神采气度,将来或许也是我辈中人,我只等着那长江后浪催前浪之日呢。”说着大笑数声,竟俯身从靴筒里掏出一柄小小地匕首来。   却见是鲨鱼皮的外鞘,手柄处镶嵌三颗彩色宝石,王赟道:“这是我前年剿灭海贼,收了来的,乃是玄铁制成,虽是难得,却仍为凶器,又且如斯锋利,本不适合送给小孩子,然而我看小瑾儿并不是常人,索性就送你当见面礼罢了,也望你将来,也似你父亲一般,怀瑾握瑜,运筹帷幄的,做什么也是一个势若破竹,势不可挡。”   小瑾儿见得了一把兵器,早喜欢起来,忙躬身谢过:“多谢伯伯吉言。”   唐毅张了张口,也没拦挡,当下小瑾儿双手接了过去,竟迫不及待地把匕首拔了出来,见锋刃森森然,宛若一泓秋水,果然是好一把兵器。   王赟见小瑾儿满目喜欢,他便笑道:“不嫌弃就极好了,只是切记的此物着实锋利,不是好玩的。”   唐毅拔了一双镶银的乌木筷子,对小瑾儿道:“你来,试试看。”   小瑾儿看着父亲目光,已经会意,便握着匕首,半是犹豫地削落下去,他其实并未用力,然而见刀锋所至,那镶银的一头筷子,已经悄无声息地断落在地!   小瑾儿不由惊呼了声,这才知道“削铁如泥”是为何意。   唐毅方才笑道:“快去收藏起来罢了。”   淡淡一声,小瑾儿明白,果然小心回鞘,捧着回到书房,好生收藏了起来:他人小,却极聪明机灵,知道若给怀真看见了,只怕会担心,或不许他拿着也未可知……故而小瑾儿只妥帖收好,等闲也不拿出来显摆。   且毕竟此物非凡,家里头又时常有凌霄凌云、宝殊泰哥儿他们来玩耍,若是碰着不是好耍的。   是日,王赟及至午后、酒醒方去。   且说先前唐毅未曾回京之前,京内便有些传言,说礼部尚书职位一直空缺,便是皇上有意留给唐毅的,且等他回京来后,仍在礼部任职,只不知端地如何。   不料这日,果然便下了旨意,又重调任唐毅自回礼部,仍担任尚书一职,且因他海疆之行,对国体大有裨益,便又特加封了太子少师、毅国公。   这也算是本朝几代下来,第一位册封的国公爷了。   赵永慕事先竟也并未对唐毅透风,事后,唐毅方道:“皇上这般荣宠,倒是让臣无以为报了。”   永慕笑道:“这算什么,又不是朕的私心,纵然论功行赏,也不过如此。”   唐毅道:“话虽如此,可……”   永慕道:“你是怕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还是怕让人觉着是朕徇私行事……反而不美?”   唐毅一笑不语,永慕看了他半晌,复温声道:“放心,所谓‘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何况你的功绩,满朝文武谁不信服?若不如此封赏,只怕天下百姓也不肯服。——若以后还有人能如你这般勤勉能耐,朕依旧加官进爵,不在话下。”   唐毅便只谢恩罢了。   话说唐毅出了宫中,恰逢一人也正往外而行,远远儿地见了他,便忙止步。   唐毅早认出此是谁人,走上两步,见那人拱手作揖,已经笑迎上前,唐毅便也笑道:“慕掌柜,暌违良久,不知可好?”   原来此人正是慕宁瑄,依旧是素袍乌冠,飘然出色,见唐毅如此,便也笑说:“拖赖唐大人的福,向来安稳。”   两人一前一后,往外自去,唐毅知道他今日进宫是为何事,便道:“慕掌柜既然说安稳,自然最看重的便是这个,如何却不向安稳里去,却偏要从惊涛骇浪里行呢?”   这话别人听了,只怕不解,然而慕宁瑄却心里通明,因笑道:“慕某临海而居,最知道水性的,有时候看着平稳无波,然水底下,却是漩涡处处,暗涌不绝,倘有人被此假相迷惑,只觉安稳舒适,只怕殒身不觉而已。至于惊涛骇浪,若然习惯了,岂不闻有那一句——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何况如今海匪畏怯,倭人退避,还要多谢唐大人造福万民。”   慕宁瑄说着,便端然举手,向着唐毅深深一揖。   原来自从海疆靖平,大舜海防日渐巩固,水师名扬海上,海禁解了之后,海外各国比如苏禄,满剌加,苏兰等相继来朝,海道亦逐渐恢复通畅。   近来皇帝又下了旨,筹备海船出使之事,慕宁瑄今日便是特意为此而来。   当初慕宁瑄把重金所得的金钗又“物归原主”,便是看准了唐毅所为,故而“压”了来日所图。   倘若不是唐毅先前进言,皇帝又怎会动心欲派使船,纵然指派,奉旨行海之职,也未必会落在慕宁瑄身上。   这也是唐毅承记着慕宁瑄当日暗中报信之情,投桃报李罢了。   唐毅见他多礼,便笑吟吟道:“慕掌柜不必如此,我原本也是觉着你心有四海,倒不是个一味贪利之人,正朝廷水军初成,也要出海航行,巡扬国威,慕掌柜又是个玲珑八面之人,若是同使臣同行,自然相得益彰,也盼慕掌柜体沐皇恩才好。”   慕宁瑄连连点头,听到最后一句,明白唐毅的意思,便垂眸正色道:“大人也知道慕某,虽不敢说富可敌国,却也有几世用不尽的金银,当初未行海禁之前,兀自可以任海而行,虽盗匪倭寇横行,以慕某的财力,未必不足以相抗,然而一人之力,又有多大?到底极有限,何况海道不畅,四海各国都不敢来往,加上朝廷不理,官吏无能,真真叫人灰心……当初来到京中,本也并没存多大所愿,不料正大人致力海疆之事,正如满目黑暗之中见一灯火光。”   慕宁瑄倒的确是富可敌国,当初也自有一队浩大船队以及护卫罢了,然而他纵然能自倭人跟海匪丛中突围而出,航行各国,然而因舜水军弱势,各国不免冷眼。   以至于后来大舜又行海禁,因此纵然海上辽阔无垠,却竟然是寸步难行了。   一直等到今日,终于复扬眉吐气。   慕宁瑄说到这里,颇为感慨,长长地吁了口气道:“今日大舜水师初见起色,海外各国亦重又来朝,岂不叫人振奋?在民在商,慕某也始终都是大舜子民,也始终铭感大人之恩德在心。”   唐毅闻言笑笑,抬手在他臂上轻轻一拍:“慕掌柜能有这份心怀,也不枉我举荐之意了,既如此,且先祝海行顺畅,早日归来如何?”   慕宁瑄躬身还礼:“必然如此。”   如此一年之后,沿海各地战船统共起来,已经有一千八百余艘,可见再过四年,必然过三千无碍。   海防焕然一新,流露出兵强船壮的气象来。   皇帝又下旨,定在来年五月,命沿海十一地水师各派兵力,组成千艘战船,于沿海各国航行来往,一来是为了彰显海防之力,同各国互通有无,二来也自有威慑之意。   那日,大舜水军船只出海之时,浩浩荡荡的船队行于辽阔海面之上,极大的旗号迎风招展,金色的阳光照在那“舜”字之上,威武光明,众国慑服。   是年,却也有一人从泉州回来京中。   凌绝在朝堂上面圣之后,又顺序去贤王府拜见,而后便又去见过唐毅。   原来近来,泉州之事终于荡平,重选能吏良将,调集战船,在流求海上一带,同倭人海贼连番交手,最终敌人败退。   在流求小王请求之下,又将大舜水军二百艘战船,连同水军两千人驻扎在流求岛上,以保万无一失。   流求小国去了海匪跟倭人之苦,举国欢腾,又也派了使者进京谢恩。   经过这外派的一番历练,昔日如璞玉似的少年,如今却已经打磨出一种叫人无法轻视的光华来,其行事态度,应答言谈,并不似唐毅,却自另有一番令人敬服的气质。   凌绝口述过后,便告辞出府,这才自回凌府同家人团聚。   唐毅送他去了,垂眸想了半晌,不由一笑,如感慨,如欣慰,如释然。   又过月余,这日,唐毅自外头回来,微皱双眉,负手踱步进了书房。   怀真正叫丫鬟送了汤水来,见他如此,知道必有愁事,便问道:“是怎么了?”   唐毅抬头看她,叹了几声,终于黯然说道:“近来詹民国新王登基,早送了国书前来……我大概又要出使去了。”   怀真心头一颤,自打他从海疆回来,终究安安稳稳甜甜蜜蜜地过了这近两年时光,都忘了分开是何等凄惶了,然而毕竟知道这是他的本职,又怎好因私废公,又绊扯他呢?   怀真便只当若无其事的,笑道:“你既然坐在这个位子上,自然就知道免不了的……好歹过了这许久才派你出使,已经是好的了呢。”   唐毅挑了挑眉:“你舍得么?”   怀真道:“哪里是我舍得不舍得能决定的?罢了,先喝了这汤。”   唐毅一瞧,又是鳝鱼汤,不由苦笑道:“喝了一年多了,每日必有,已经该好了罢?”   果然,因怀真调理得当,这两年时光里,他发鬓中的白发减退大半,如今不仔细看,倒也瞧不出来什么了。   然而纵然是再美味的汤水,连着喝一个月,也会叫人腻歪,何况他连喝了两年呢?竟比苦药还难喝几分。   这也是唐毅心性跟常人不同,又感念怀真之意,故而竟咬牙不弃而已。   怀真闻言,白他一眼,因想着他又要远行,还不知是什么光景呢,自然心里又是凄然,又且暗愤,便故意道:“别拖懒,快喝了,少一口都不成。”说着,故意地又撒了一把黑芝麻在汤里。   唐毅唉声叹气,到底端起来,愁眉苦脸地喝了,怀真见他喝苦药一般,才抿嘴笑了,忽地又想起小瑾儿跟神佑,便又转笑为忧,低低道:“你走不打紧,他们两个,又要想念你了。”见他唇上沾了一颗芝麻,便掏出帕子,又给他轻轻拭去。   唐毅眯起双眸,任由她动作,心中格外受用,又思忖着道:“这个你不必担心,你也知道的,若我不在家里,瑾儿长得更快呢,见了我在跟前儿,他倒是爱撒娇。至于神佑……那孩子从来都是不粘人的,有太太照管着就很好了。”   怀真低下头去,幽幽叹道:“你倒是都能撇得下……”   唐毅握住她的手,把她顺势一揽,抱在腿上:“可知我唯一撇不下的,是你?”   此刻青天白日,门外仍还有人在,怀真心底又先起了一份离愁别绪,便哼了声,推开他道:“嘴上说着好听,心里早也将我撇下了。”   唐毅见她隐隐有些悻悻之色,才禁不住笑道:“果然恼我了?”   怀真才又转开头去,悄悄道:“哪里有,说了你是必去的,我也没说什么,何苦只管问。”因心里毕竟难过,便要起身走开。   唐毅见她眉宇间已经多了一丝悒郁,早明其意,偏抱紧不放,笑道:“我说你的口是心非,到几时才能改呢?”   怀真被他缠的烦恼,又见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便恼起来:“一辈子也改不了的,你若厌烦,正好儿便要离我去了,自然也看不见了……还不放手呢?”   唐毅笑意更胜,却一言不发,只扶着下颌,低头吻了过去,唇齿缠绵,恩爱更胜从前。   怀真早已习惯被他如此轻怜深惜,然而又想到他离别在即,这份温柔旖旎,却惹得她心里越发不自在起来。   唐毅见她依偎胸前,唇红红地,只眼睛也有些泛红,娇惜可人,他的心陡然一软,便叹了口气,道:“罢了,不逗你了。”   怀真听这话有异,不解问道:“什么?”   唐毅将她搂得更紧了些,在耳畔低低说道:“本来想同你说的……这一次出使,我会带着你一起去。”   怀真怔呆呆地,尚不能信这话。   却听唐毅又道:“不仅是这一次,以后……只要不是去那等危机四伏之处,也都会带着怀真。”   怀真此刻才明白过来:“你、你说什么……可、可是……”一颗心陡然狂跳起来,又惊又喜,可本能地又觉着这仿佛于理不合。   唐毅笑道:“可是什么?其实早先我就在参详此事了,毕竟各国风俗不同,且詹民国里,女子颇尊,你先前跟骋荣公主又那样好,若是带着我的贤内助过去,自然是如虎添翼的。此事我早跟众人商议过了,皇上也都知道,金口玉言地也答应了,因此……你自管放心,你不去都不成呢。”   怀真呆呆地只管看他,满心的话说不上来。   唐毅见她双眸盈盈,唇微微翘起,呆怔懵懂之态,便又忍不住低头亲了一下,温声问道:“是怎么了?我的好娘子。”   怀真的脸上慢慢地便红了,唇角一挑,本是想笑,忽地又想起家中来,正要说,唐毅轻声又道:“因此方才我才跟你说,不必惦记瑾儿跟神佑,你虽疼惜他们,也不必每日都倾心照管呢,一来让他们两个自立一些,二来……可知我的娘子,并不仅是只会在内宅里头、围着他们打转的呢。”   怀真心头仿佛有什么涌动,听他说罢,竟低呼了声,张手搂着他的脖颈,把脸贴在唐毅胸口,满心乱跳,此刻喜欢已经多于惊诧了。   当初骋荣竭力请她去詹民国,那一次仓促出行,却又因“阿剑”之事阻断,本以为今生都无缘一见那大将军花跟格桑梅朵、无缘领略那异国风光了,却想不到……如此的柳暗花明。   许是太过喜欢了,眼泪竟又无声滴落下来,怀真竭力平复了片刻,才道:“你当真……觉着我可以同你一块儿而行么?”   唐毅垂眸看她,笑道:“其实我早就认定……怀真是可以跟我同行的,只我私心不肯别人见着你罢了。”   怀真“噗嗤”一笑:“你……唉、如何竟是这样好的呢……”这一声婉转,又带着欢喜感激之意。   谁知果然如她所说,唐毅对她,却是正经不过一会子的……此刻见怀真如此感叹,他竟握着她的手送到唇边,亲了下,才悄悄道:“若真觉着我好,那晚上你……”   怀真见他如此,羞得无法,便埋头在他怀中不肯再听。   且说到了启程这日,贤王府众人,明慧带着凌霄凌云,张珍容兰夫妇,郭建仪,王浣纱程公子,应玉,李舅舅……连李准也来话别。   果然如唐毅所说,小瑾儿虽不舍得爹娘,然而他毕竟自诩是家中的男子,因此只起初听闻消息、小小地哭闹了一场,唐毅又私下同他说了一番话,小瑾儿自此便越发流露出小大人的神气来,一副懂事知情之态。   神佑从来少言寡语,唐毅回来之时,她并不觉多么喜欢,两人作别之时,神佑也只悄然无声地抱住怀真脖颈,默默不语,依依了半晌。   然她虽不哭不吵,怀真却也懂得女孩子那股不舍之情,一时竟又起了难舍难离的念头。   还是小瑾儿开口,一本正经地说:“娘放心,我会看顾着妹妹跟祖母,好生等爹娘回来的。”   神佑在怀真脸上亲了下,小声道:“神佑也会乖的。”仿佛知道母亲为难,这才松开手儿。   李贤淑跟唐夫人两个禁不住这般,却也知道怀真的心情,这会儿忙上前来,一人一个,搂了过去。   唐毅又安抚了几句,怀真才定下心来,终于上了车。   慢慢地离开府邸,怀真人在车中,此一刻的心情,却跟上回随着骋荣公主离京时候的心情天差地远。   耳畔听着那辘辘车声,怀真忍不住轻轻掀开帘子,想看一眼唐毅,打量片刻,果然见车前不远,他正跟兰风、凌景深几个人并辔而行,不知说些什么。   怀真含笑凝望了半晌,心满意足,正欲放下帘子,眼角余光一扫,忽地看见街角仿佛有一道人影,如斯眼熟。   怀真心中微动,竟有一丝奇异凉意,忙举手掀起帘子再看,却见彼处已并无人,她左右张望了会儿,仍不见人,便有些疑惑。   夜雪见她满面思忖之色,问道:“怎么了?”   怀真摇了摇头:“没什么,多半看错了。”   只不知为何,心底有一丝阴翳似的,怀真忙又转开目光,看向唐毅。   似只有看着他,才得心安,却见日影耀耀之下,那皎若星月皑若冰雪的容颜,竟一如当初在齐州街头,她惊鸿一瞥,所见那人……   当时她虽看似镇定,心中却难免慌张无措,只在看见唐毅那一刻,才如阴霾绝境里乍见天光一般,知道自己必然要得救了。   彼处,唐毅似察觉到她的注视,便回眸看了过来。   两个人目光相对刹那,时光也似停驻此刻,从最初齐州街头上的目光交汇,穿越风风雨雨,直到现在。   天高地远,人世浮华,而怀真只望着唐毅。——当初的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自从投入他怀中那时候起,她的确是得救了,却并不止是那一刻而已。   而是从此开启了……一生的月满花明,美好绵长。 作者有话要说: (首诗乃欧阳公所做,作者修改了个别字句应景!^_^) 谢谢萌物们! 终于大结局了,是不是很甜很好呢?至少作者君很喜欢,因为太沉浸唐叔给予的这种甜美,甚至也生出几分离愁别绪、恋恋不舍了(泪)有同感的让我看到你们的双手!!! 谢谢你们一路的陪伴,虽然万种不舍,还是要跟各位主人公暂时说再见了。 不过上章说了,想了几个番外,只不知要写哪个又到底会写几个,已经很久不写番外的某人搓手……总之……会尽量满足大家要求?可见我多爱这本^_^你们呢? 其实心里还有很多话要说,不知要从哪里说起,于是想到了再填补哈。 然后是新文,记得收藏起来哦,收藏过百了再开文吧 第一个仍是重生古言,已经想到一个很好玩的文案,因为有点剧透,暂时先不改了 另外作者专栏快收藏起来,这么多完结文的勤劳作者收藏涨得如此之慢,太不科学(/(ㄒoㄒ)/~~) 对了,为了庆祝完结,想要发些奖励,具体详细等进一步公布哈,么么哒! ☆﹀╮========================================================= ╲╱=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 ☆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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