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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清明家的老屋是三间小平房,石头墙,灰瓦,有些年头了,碎石砌的院墙不知什么时候倒塌了一段,他记得去年走的时候还是好的。这屋子一年中总要有十一个多月的时间空寂着,如今许清明回来,总算有了一丝人气。   许清明先安置好蜂箱,看看日头已经落下去大半个了,寻思着再要往返一趟车站的话,天肯定黑了,便决定明天再去挑运他那些蜂箱,还是先把这屋子简单打扫一下,今晚总得拾掇出一个能睡觉的窝窝。   许清明屋里屋外转了一圈,赶紧趁着黄昏的余光把院里打扫一下。院里杂草长得有半人高,如今这时节已经干枯了,许清明匆匆铲掉枯草,堆做一堆,随手点了把火,寥落的小院里很快就升起了一股浓烟。每年回来,他大约都是先铲草打扫,放把火一烧,村里有人看见冒烟,也就知道他回来过年了。   见火堆烧起来了,他转身出了院门,再去铲门两旁干枯的蒿草杆子。   “二哥,你回来了?”   听到这声音,许清明手上铲草的动作顿了顿,脸上换了一丝笑容,才回头说道:“回来了,三妹。”   几步远站着的女人他再熟悉不过,是陆香穗,不用回头他也知道。她身形瘦弱,头发稍稍有些蓬乱,背着落日的余光,手里拿着一包盐,像是买东西路过的样子。许清明直起腰,目光在她脸上缓缓滑过,笑着问候了一句:   “三妹,今年还好?快过年了,怪忙的吧?”   “也没什么忙的。”陆香穗看着手里的盐袋子,话题一转,问道:“二哥,今年回来怎的这样瘦?你得顾好你自己。”   “本来也就不胖啊,吃再多也不胖,我这辈子就没胖过。”许清明笑,“没事儿,别看我瘦,我身体好着呢。”   陆香穗一时没有说话,低头沉默一下,抬脚从他身边走过,走到院门另一侧,又停住,回头问许清明:   “二哥,你怎么还不成个家呢?”   像是询问,又像是嗔怪,许清明听了便只是微笑。   “常年爬山涉水的放蜂子,谁跟我吃这个苦呀。我也习惯了,一个人挺好。再说还有那么多蜜蜂跟我做伴儿呢。”   “二哥,你呀,合适就成个家,也有个人相互照应。人要是不顾惜好自己,还有谁顾惜你呢?”陆香穗最后说了这么一句,就默默地转身离开了。   许清明以为,这一回他们还是像往年那样,他回来过年,一个年节或许遇上她几回,三言两语,擦肩而过,过了正月十五,他便会带着蜂箱一路南下,一边繁殖蜂群,一边去温暖的南方追赶油菜花期。再见面,便又要等到下一个年关了。   然而这一年,注定不同。   第二天,他早早地起了身,便出门去几里外的车站挑运其余的蜂箱,日上三竿时他再一次挑着蜂箱回到村里,一进村就看见路边上聚着一堆人议论纷纷,见他过来,便有人咋咋呼呼告诉他说,陆香穗死了。   可能是昨晚深夜,也可能是五更天的时候,她悄悄喝掉了一整瓶农药,死在自家的院子里,等到天大亮被发现时,尸身都僵硬了。   “……你说这大过年的,村子里反倒要办丧事,真不是个时候……也实在是个可怜人,一辈子也没个自己的儿女,帮她姐养大了三个孩子,苦兮兮的一辈子,就这么一死了之了……”   “要说钱卫东可真不是个东西……娘家反正也没人给她伸张,一辈子就这么闭着眼过来了,死了死了,一死百了!”   一堆女人聚在路边议论纷纷,时不时还要摇摇头,叹息几声。许清明挑着蜂箱,愣愣地在路上站了片刻,嘴唇颤抖着,却终究什么也没说,他低下头,匆匆走了过去。   ******************   许清明认识陆香穗的时候,她才十五岁,刚辍了学,被家里安排来许沟村帮她姐姐看孩子。她姐夫钱卫东是个杀猪的,跟周围靠几亩地活命的村民比,算是有钱人了。她姐夫杀猪卖肉,她姐就跟着打下手,钱卫东承诺帮着小舅子盖房结婚,作为回报,陆香穗便被叫来照顾她姐的两个孩子,大的三岁多,小的才刚学走路。   十五岁的陆香穗,美得就像最鲜活的花骨朵儿一样。那时,她整天照看着两个外甥,抱着小的,领着大的,除了看孩子,做饭洗衣喂牲口,什么活儿都干,闲下来便抱着孩子在村边玩。许清明那时十八岁,跟着别人学养蜂,整天窝在村边的山坡上,一来二去,就跟这个乖巧灵秀小妹妹熟悉了。   再后来,两人开始相爱,悄悄地好上了,难舍难分。   陆香穗十七岁时,许清明上门提亲,却被许家一口拒绝了,没别的原因,许清明没钱也没势,对许家也不会有什么助力。一对年轻人各种抗争央求,陆香穗的爹妈终于松了口说,先拿三千块钱彩礼来再商量。八十年代的小山村,这几乎是普通农家好好几年的收入了,许清明一下子根本拿不出来。于是许清明依依不舍地告别陆香穗,带着蜂箱离家去养蜂挣钱。   他以为,多则三年,少则两年,他便可以回来娶她了。   两年后,钱卫东开着手扶拖拉机出门卖猪肉,猛拐弯的时候把老婆陆香叶甩下了车,刚刚巧甩到几米高的桥下,当场就摔死了。   陆香叶死了,生下第三个孩子才五个月大,钱卫东把三个孩子往丈母娘跟前一丢,就只是要死不活地哭。钱卫东有钱,丈母娘一直看重呢,于是陆香穗半是被逼半是无奈,继续帮着钱卫东照顾孩子。也根本就是在她父母的应允和变相鼓励下,陆香穗不明不白就被钱卫东占了。   陆香穗大病一场,等到许清明赶回家中,陆香穗泪眼迷茫地只说了一句话:   “二哥,你就当我死了吧!”   许清明心里就这样扎下了一根刺,拔不掉,吐不出,忘不了。   钱卫东已经结扎了的,陆香穗也就没再生过自己的孩子,行尸走肉地养大了她姐的三个孩子,到底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事,突然就自己寻死了。许清明反复回想着那晚两人见面的每一句话,黄昏时他才回来,两人相见寥寥数语,当天夜里她就寻死自杀了,她选在这一天,难道是等着再见他一面吗?   因为临近年关,陆香穗的葬礼办得很仓促,草草了事。腊月二十四小年这天,她一手养大的三个孩子披麻戴孝,一路哀哀地扶棺上山,刨开封冻的泥土,匆匆把陆香穗下葬了。亡者既然入土为安,孝子孝女便也节哀顺变,该回家回家,该干嘛干嘛,已经是小年了,谁也没有太多时间悲伤。   送丧的一行人离开墓地下了山,很快便消失在暮色中。   入夜,一轮残月泛着凄寒,月光下一个人影出现在墓地里,他径直来到白天新堆的土坟跟前,挨着坟头坐了下来。   “三妹,你竟然先走了。你就先走一步吧,我反正也快了。原以为回来还能见你一面,没想到你却走在前头了。”   许清明静静坐在坟前,安静平和地诉说着。这些年孤独漂泊的生活,他的身体早已经枯朽了,几个月前他拿到一张医院的化验报告,胃角腺癌,这个名词许清明不是太懂,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临近终点。   抚摸着冰冷的泥土,许清明缓缓长叹。   “……三妹,我终身不娶,只是要让你知道,我曾经说的非你不娶的那些话,全都是真的。”   ******************   第二天,太阳再一次升起来了,照在静寂的山岭上。偶有上山的村民发现坟地里躺着个人,许清明侧卧在陆香穗的坟旁边,头枕着坟上新堆的泥土,像是睡着了。这寒冬腊月的,怎么会在坟上睡着了呢,那村民觉着不对劲,上前一看,人早已经没了气息,已经僵硬了。   ☆、百感交集   六月天,孩儿脸,说变就变。半路上一场突如其来的雷雨,把陆香穗淋的浑身都湿透了。这荒山土路,连个避雨的地方也不好找,陆香穗和几个一同放学的女同学一起,各自把书包抱在怀里,冒着雨叽叽喳喳地往家里跑。   陆香穗十五岁,上头一哥一姐,下边还有两个双胞胎弟弟。小时候因为要看顾弟弟,到了九岁才上学,如今正在读初二。   现在是一九八七年,在这个偏僻的山旮旯里,自行车还没有那么普及,家里就算有,也是大人用,没几家有那个闲钱给孩子买自行车,村里上初中的孩子大多是走路上学。农村孩子能吃苦,初中学校离家有七八里路远,靠着两条腿,也都走习惯了。   “哎,那边有个瓜棚子,咱们去避避雨吧?”有人指着路边一片坡地上的草棚子说。   随即就有人反驳说:“那不是看瓜的棚子,那个好像是人家养蜜蜂盖的棚子,不是咱村的,咱们又不认识,人家能让咱避雨?”   “避个雨有什么呀!养蜂的人我看见过,好像是个老头,哪能那么坏!雨就这么下,等咱们到家,书包都湿透了。”   六月天的雨虽然冻不着人,可就这么淋着也不行啊,衣裳湿了还能洗能晒,课本作业什么的湿透了可不好办。几个小姑娘叽叽喳喳地商量着,有人推了陆香穗一下,说:   “香穗,你说呢?”   陆香穗抬头看看天空,雨点似乎渐小了,她犹豫了一下才说:“这天都不早了,咱们再避一会雨,天都要黑了,到家该耽误弄饭了。”   “等你这么到家,该淋出毛病来了。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还是避一避吧。”   几个小姑娘一边说着,一边就有人跳过路边的小沟,往那边的草棚子去了。其他人一看,你拉我,我拉你,便也跟着跑了过去。   草棚是农村那种最简易的棚子,四根木头柱子撑起来,上头一个茅草顶,盖着塑料布,三面围着篾席,一面敞开当作门,这黑风暴雨的,光线暗,里头看不分明。   几个小姑娘跑到草棚外边,却也不敢贸然往里闯,便站在外边往里张望,有人带头喊了一句:“里头有人吗?”   草棚里并没有人应声,但很快就有人探身出来,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小伙子,高高瘦瘦的,一张英俊刚毅的脸,表情有些冷。他扫了一眼外面的几个女孩儿,眼睛在陆香穗身上顿了顿,便闪身说了句:   “都进来吧。”   小姑娘们见是个年轻小伙子,一个个便添几分矜持和收敛,各自安安静静地进了草棚。草棚里地方本来就小,巴掌大的地方还放着一张绳床,两个挺大的白塑料桶,还有些零碎东西,再挤进去几个人,就满满当当的了。陆香穗最后跟着进去,便站在靠近门口的地方,风一吹,门外的雨水就扫到她身上。   “往里去。本来就湿透了,还站在门口。”年轻男人醇厚的声音在陆香穗耳边响起,离的太近,根本挨着她身后,陆香穗不由得往后退了半步,顺势就被一只大手轻轻一拉,再抬头,自己已经站在了棚子里侧,那小伙子转而挡在了门口。从陆香穗的角度,正好看到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此刻正微微拧着眉,似乎有些懊恼地看着外面的雨帘。   ******************   许清明望着眼前的陆香穗,还是那张秀美的小脸,一如刻在他记忆中的样子,十五岁的年纪,带着几分青涩稚嫩,穿了件碎花布小褂,葱绿色裤子,此刻水淋淋的湿衣裳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女纤细的身条儿,根本是才刚刚开始发育。   眼前的人儿,真实得让他忍不住想揉自己的眼睛。   感受到他专注的目光,陆香穗难免就有些拘谨忐忑,她不安地抱紧胸前的书包,低头看着脚尖。   许清明收回目光,重又转向外面白茫茫的雨幕,他暗暗攥紧拳头,指甲掐在手心,感受着这个真实的世界,再一次跟自己说,这不是做梦。   几个月前,许清明带着上一世的无限遗恨,忽然回到了十八岁的身体里。经历最初的惊疑,等他确信自己真的重生回来之后,简直是悲喜交加,百感交集。   三妹,老天爷这是心疼你吗?上天又给了我一次机会,一定是让我来护你周全,要让我这辈子好好地爱你。   许清明心里想着,目光忍不住又定在她身上。重生之后,他没有急着跑来找陆香穗,她此时毕竟跟他还陌生,还是一个单纯的十五岁少女,还在读初中呢。按上一世的记忆,陆香穗接下来将会辍学,被叫去给她姐陆香叶看孩子,许香穗因而来到了许沟村,他们也将会在几个月后相识,之后再慢慢地相知相爱。   许清明一直在思索着,准备着,他需要重新理清这一切,需要从长计议。   草棚里一时安静了。然而小姑娘们活泼的天性使然,很快便有个叫彩凤的小姑娘开口问许清明:“小哥,你在这儿养蜂子的吧?”   “嗯。”淡淡的一声回应。   “以前见过有个老大爷在这儿养蜂,好像没怎么见过你。”   “啊,那是我二伯。”许清明从容回答,“有时他来,有时我来。”   “小哥,你家哪村的?”   “许沟的。”   “啊,许沟的。”说话的小姑娘轻快地叫起来,“许沟的,也不远嘛。香穗,你大姐家不就是许沟的吗?”   “嗯,是许沟的。”陆香穗点头,看着许清明说,“我大姐夫家姓钱。”   重生后第一次听她提到钱卫东,许清明即便有心理准备,一霎那还是忍不住有种刺痛的感觉。他垂下眼眸,顿了顿,便回复了平和淡漠的神情说道:“我知道,你们是北石寨村的。”   “你知道啊?”几个小姑娘叽叽喳喳地叫着,“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这条路不就去北石寨吗?你们每天从这条路上学。”许清明笑笑。   终究是忍不住,他半月前悄悄把蜂箱搬到了这条路边,上学放学时等在草棚里,看着陆香穗从路上走过,每次看着她,都觉得格外安心。   当然,这一切,她都还丝毫不知。生活的路,才刚刚在她面前展开,十五岁,多么美好的年纪!这一回,他绝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她一分一毫。   看着陆香穗还在滴水的衣裳,许清明心里叹气,虽说是夏天,可临近傍晚,又下着雨,这样子还是难免着凉的。然而他们“初次”见面,并且草棚里挤着好几个小姑娘呢,许清明却也不好表现出太多关切。   许清明小心避让开小姑娘们,跨过脚边的摇蜜桶,挤进棚子里边,从绳床底下拎出一个暖瓶,又从床头掏出两个白瓷大碗,倒了两碗热水。他伸手试了下碗壁,知道水不是太烫了,便拎起一个白色的小塑料桶,给每个碗里倒了些蜂蜜。   “喝口水暖暖,看你们淋的,着凉可就糟了。”   许清明说着端起一碗热水,先递给了其中一个小姑娘,便端起另一碗,跨过摇蜜桶,走过去递给陆香穗。   “喝喝看,今天才摇的新蜜。”   陆香穗接过来,乌黑的大眼睛看了看许清明,带着几分羞怯,便低头喝了一大口,满满的花香味儿,一股浓郁的甜香顿时化在口中,暖意随着热水行走在身体里。   “真甜。”陆香穗抿嘴一笑,“谢谢。”   “当然甜啦,新鲜的杂花蜜,口感最好了。”许清明望着她甜美的笑涡,不由得也展开一抹微笑。   按着养蜂人的“花期地图”,这个季节开花植物虽然多,本地却并没有好的蜜源。他们应该先去本省南部采槐花蜜,再转往华北去采枣花蜜和荆条蜜,几个月前,带着他养蜂的老蜂农就这么安排了,然而,重生的许清明却绝不会在这个时候离开半步。   ☆、无可奈何   雨渐渐小了,转成了零星的小雨。陆香穗跟着几个小姑娘一起离开了草棚。临出门时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许清明,这个年青男人看起来不像是个轻浮的人,不知怎么的,总是盯着她看,看得她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并且那目光里隐含着太多太深沉的东西,她无法弄懂,便本能地想要避开。   “天都要黑了。”许清明看着天空说,“我送你们回去吧?”   “不用。”一向沉静的陆香穗抢着说,“这条路我们熟得很。”   感受到她的某种谨慎防备,许清明微笑,便也不再坚持。   陆香穗转身匆匆离开。踏着雨后泥泞积水的土路,几个小姑娘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北石寨村。一进家门,陆香穗迎面便被她妈喝斥了一顿。   “怎么回来这么晚?你死到哪儿去躲懒了?你看看人家红雪,人家放学回到家老半天了,牛喂完了,饭弄好了,家里家外收拾妥当了。你跟人家一样上初中,你死到哪儿去了?一家老少干了一整天的活,你放学不早早回来弄饭,等着我伺候你是吧?”   她妈一直都这样,脾气急,好骂人,嗓门也大,她要是站在院里骂人,不光自家人,左邻右舍,隔着好几个院子都听得清楚。   陆香穗的妈妈姓陆,振字辈,取了个很硬气的名字叫陆振英,性格也一样强势,强势了一辈子。   陆振英是“坐家女”,坐家女在当地就是指在家招赘的女人。陆振英没兄没弟,姐妹四个她老大,父母便把她便留在家中招赘了个养老女婿。陆香穗的爸爸是个外乡人,叫王中春,这名字又带着三分女气,实在不是个有担待的男人,自从招赘到陆家,一直也都是干活吃饭的角色,基本上凡事都要听陆振英的。   对陆振英这样的斥骂,陆香穗反正也习惯了。大约正是因为有个太强势的妈,陆香穗和她姐陆香叶姐妹俩,性子反而都不够强势,都比较内向老实一些。   陆香穗小声解释道:“妈,红雪她有自行车,回来的快,我没有。路上下雨了,就避了一会子雨。”   “你还敢给我犟嘴!这六月天,下这两滴雨怎么地你了?娇气得不轻!你看看人家红雪,你看看人家彩凤,你再看看你!百无一用的玩意儿。”   别人家的女儿,在陆振英眼里总是处处比自家女儿强,似乎自己的女儿根本就是一无是处。红雪和彩凤都是本村的女孩儿,跟陆香穗年纪相仿。   像这样的话,陆振英整天挂在嘴上,陆香穗也早就习惯了。   迎着陆振英瞪来的目光,陆香穗小跑着进了屋里,先放下书包,打开看了一下,军用黄帆布的旧书包,自然是淋湿了,好在里头的书本只有外层湿了水,陆香穗把外面浸湿的书掏出来晾着,便赶紧进了里屋,脱掉身上的湿衣裳,快手快脚换上干净衣裳,随手拎起湿衣裳出了屋门。她一边把湿衣裳丢进井台的盆里里,一边紧走几步进了靠东墙搭建的小厢房,这是他们家烧火做饭的地方,当地人叫“锅屋”。   “妈,今晚要吃什么?你歇着吧,我来弄。”   “要吃龙肉,你有?”陆振英没好气地喝斥,“我烧了点糊糊,你赶紧炒个菜,你哥你爸一会子该回来了,你两个弟弟放学这半天,都在写作业,都还没吃饭呢。”   陆振英说完,转身出去喂猪喂牛。陆振英自认“好活路”,不论农活还是家务,都是一把好手,一辈子能干利落。相应的,陆香穗从七八岁就开始炒菜做饭,等到十一二岁,家中洗衣、做饭、喂牲口这些家务事,便都可以接手了。   陆香穗眼睛在锅屋里一扫,菜还没准备。家里反正也没别的菜炒,陆香穗赶紧抓起一个高粱杆的笊篱,去院子里摘辣椒。院里靠西墙种着一块不大的菜园,两沟辣椒、茄子,一畦韭菜,还有几棵白扁豆。陆香穗很快摘了半笊篱辣椒,拧下一个大茄子。茄子切丝,辣椒切段,辣椒炒茄子,辣椒要多多地放,不然这一碟子菜哪够一大家子吃的。   菜一下锅,小小的锅屋里很快就弥漫着呛人的辣椒味儿,等陆香穗端着菜碟子,偏头打着喷嚏从锅屋里出来,她爸王中春和她哥陆高远回来了。陆高远手里拎着个网兜,里头兜着约莫二三斤野杂鱼,大的巴掌大,小的手指长短,陆高远把鱼递给陆香穗,笑嘻嘻地说:   “雨下的大,鱼都顶水出来了。香穗,搁点儿辣椒子炒了吃。”   “炒好辣椒茄子了……”陆香穗犹豫了一下,天已经黑了,锅屋里灯光暗不说,再把这些鱼弄好,该很晚了,她还有很多作业呢。   “这鱼都死了的,这六月天,搁到明天就臭了。”陆高远说,“我好容易逮的,不吃可惜了,你炒炒,好歹是个荤菜呢。”   陆香穗抿了下嘴唇,没再说话,接过网兜转身去收拾那些鱼。   ******************   要做鱼,一家人便又等了好一会子,才得以坐下来吃晚饭。陆家的饭桌上一向话不多,即便有人说话,也都是陆振英数落男人和孩子,今晚陆振英似乎心情不太好,端着碗只顾吃饭,一家人便也都默默吃饭,饭桌上只听得见碗筷叮当和王中春嘴巴吧唧吧唧的响声。   陆香穗的两个弟弟,十二岁的双胞胎兄弟陆高飞、陆高超,急吼吼吃完了饭就跑出去玩了,反正他们作业写完了,那年月家里也没个电视什么的,乡村的半大孩子都会在外面野,陆振英便也不管他们。   陆振英稀里呼噜地喝光了碗里的糊糊,嘴一抹,对陆高远说:“高远,你四婶今天找我了,旺庄刘家那边捎话说,答应订亲了,让我准备彩礼呢。你说你怎么就看中那丫头,骨架子小巧的,看着就干不动大活。还有你那个丈母娘,看着就不是个省油的灯,赶明儿肯定不好相处。”   “嗯。”陆高远应了一声,低着头喝糊糊,眼角却泄露了一抹喜色。他早前相亲,跟刘家姑娘两下里都相中了,丈母娘却一直没答应订亲,好像是嫌陆家人口多,兄弟三个负担重。   “你也别乐,这大钱小娶的,咱家这负担有多重?可你下边还两个弟弟呢,不能只顾着你一个,我丑话说在前头,结了婚你先不能分家,得帮着我干几年活,供你两个弟弟上学、成家。”陆振英说。   陆高远便又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现在他妈说什么他都敢答应,反正等媳妇进了门,便都可以统统不算数了。   陆振英似乎对儿子的回答挺满意,转头看看陆香穗,忽然问道:“香穗,你初二了吧?”   “嗯。”陆香穗捧着碗应了一声。   “本来我是打算给你念完初三的,可你看看这家里,多少的难处。”陆振英停了停,见陆香穗低头不吱声,便又接着说道:“你姐夫上次来跟我说,他一个人杀猪卖肉忙不过来,得叫你姐跟他打下手,你姐她婆婆常有病,看不了孩子,大宝和小宝没人看,我看你这学也没什么上头,成绩也不是多好,咱这个家庭也折腾不起,赶紧下学算了,家里也不要你干重活,去帮你姐看大宝、小宝去。”   陆香穗抬头看了她妈一眼,便低下头,没说话。关于这件事,她心里也有点数,前天她大姐和大姐夫来,大姐夫已经在她跟前唠叨过了,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他小姨,你上的什么学,又花钱又挨累,学习不好还要挨老师训,干脆退学来帮我看你两个外甥多好。   陆香穗不是不想抗争,她妈是个什么性子,她太清楚了。再说村里很多女孩都早早辍学了,大多数还都是自己不愿意上学。她早就清楚,家里给她读初中,并非是重视她,不过是因为陆振英性子好强,觉得闺女读多几天书,身份能高一些,名声也好听。   “可别说妈不疼你,你两个弟弟下学期也要上初中了,家里供不起你们三个。小闺女孩,反正你也上到初中了,到时候说婆家,咱也能说是上初中了的,多上这一年初三,也没什么不同的。除了你哥,咱家还有你两个弟弟,你不能不顾家里吧?你大姐夫说了,你帮着他家看孩子,他也一定帮咱家,到时候你哥你弟他们需用钱,他都给帮着点。”   陆香穗低头还没说话,王中春在一旁开了口:“他妈,大宝他奶有病,那他爷爷就不能帮着看孩子吗?你看香穗再一年就念完初三了,再说她就算不上学,留在家也能多干点活,咱家能多个劳动力,让她一个小闺女孩带孩子……”   “你说的轻巧,大宝他爷好样的一个劳动力,挣钱杠杠的,你叫他在家看孩子?人家跟你一样窝囊废?”   王中春头一低,不搭腔了。陆振英责备完男人,便又放缓了语气对女儿说:   “香穗,你别担心,你大姐夫说了,你帮着看孩子,过两年他帮你找个好婆家,找个有钱有身份的。你不帮着家里,还指望谁白养你?”   陆香穗安安静静地吃着饭,仍旧沉默着。陆振英翻翻眼皮瞅了她一眼,忽然重重地把碗往桌上一惯,说:“你哑巴啦?”   陆香穗终于放下了饭碗,低着头小声对陆振英说:“妈,我听你的就是了。”   ☆、心烦意乱   陆香穗退学帮她姐看孩子的事情就这么被决定了。   第二天一大早,陆香穗习惯性地早早起了床,洗脸梳头,做好一家人的早饭,然后收拾书包,习惯性地拎起书包走出房门,一脚跨出门槛,又硬生生地停住。她转身回到里屋,把书包丢在床上,站在床边发愣。   想了又想,陆香穗决定,就算要退学,总也该去跟老师说一声。班主任老师对她挺不错,就这么一声不吭退学了,多不好。   想到这儿,陆香穗拎起书包重又走出了屋门。她才走几步,便听到陆振英在后头喊了一句:   “香穗,你拎着书包做什么去?”   陆香穗转身看着她妈,商量地说:“妈,就算不念了,我总得去跟老师说一声。再说,马上要考期末试了,你看我能不能考完试?临跟前缺一个学生不参加考试,学校会追问的。”   “你反正都不上了,你管他马上、驴上考什么试!你也不用去说一声,我这就去找红雪,让她给老师捎个话,不就行了?”陆振英摆了下手,很亲切地笑着说:“香穗,你听妈的话没错,妈还能不为你打算?你一个小闺女孩,这书也念的差不多了,识字算账够用就行了。回来帮你姐看看孩子,干干活,帮家里几年,赶明儿找个好婆家,比什么都强。”   说着陆振英走了过来,安抚地拍拍陆香穗,又吩咐道:“去,把你哥你弟他们都叫起来。这大天白亮的,也该起来了,就算是男孩子,也不能惯着。”   陆振英那口气,似乎她多么开明公平,根本就没有偏爱儿子,却全然没有记起,陆香穗已经起床这半天了,收拾屋子做早饭,而这家里的三个儿子,都还在蒙头大睡呢。   陆香穗这一上午便没再去上学,等两个弟弟上学走了,她把一家人昨天换的衣裳洗好,便跟着家人去场上晒今年新收的小麦。   过午,钱卫东骑着一辆卖肉的大三轮来了。钱卫东一进院门,陆高远就高兴地迎了过去,笑嘻嘻地说:“姐夫,你来啦?你今天收摊怪早啊?”   嘴里说着,陆高远的眼睛却直往三轮车上的案板瞟,那张卖肉的大案板上油乎乎的,随便搭着一块苫布,看起来肉是都卖光了。陆高远忍不住就露出一丝失望的表情来。   钱卫东停好三轮车,瞅了一眼大舅子那掩饰不住的失望,随手一掀案板,从案板下边掏出一块两三斤重的五花肉来,啪的一声往案板上一拍,笑着对陆高远说道:“看看,我专门给你们留了块好肉。天热,怕晒变味了,我专门藏在案板底下的,要不这么好的肉,哪能留得住,早让人买走了。”   “呀,这么大一块!”陆高远高兴地拎起那块猪肉,殷勤地说:“姐夫,快进屋歇歇。”   钱卫东既然卖肉,偶尔便会捎点肉来给丈母娘家,不过寻常送来的大都是边角肉啊、卖剩下的内脏、骨头之类的,像这样两三斤顶好的五花肉,还真是少有的。无利不起早,陆高远心里也不傻,他这个姐夫正等着使唤陆香穗去给他家看孩子呢,还能不舍得一块猪肉!   钱卫东一边往堂屋走,一边看着屋里迎出来的陆振英和王中春说:“妈,爸,今天没下田干活啊?”   “没,今天在家晒小麦。”陆振英回了一句,“他姐夫,你这是从镇上直接来啦?”   “嗯呢,还没顾上回家呢,我寻思这阵子农活累,给您留了块好肉,顺路送过来了。”钱卫东大大咧咧拉个板凳,在堂屋坐下,叹了一口气说:“哎呦,累死我了,又得剔骨切肉,又得收钱,就连早起杀猪也没人能伸手,我这两只手实在忙不过来呀!”   说着,钱卫东看着一旁站着的陆香穗,笑着说:“香穗,去给姐夫倒杯水去,水都捞不到喝,渴死我了。”   陆香穗默默转身去倒水。钱卫东眼睛紧跟在陆香穗身后,随即又转向陆振英,用目光询问:怎么样?看孩子的事她答应了没?   陆振英自然意会,便说道:“他姐夫,你也别急,小宝这不就要戒奶了吗?戒了奶,离得开他妈了,就让香穗给你帮着看孩子,香叶也好跟你帮个手。这件事,我已经跟香穗说好了。”   “哎呦,妈,这可帮了我大忙了。”钱卫东接过陆香穗递来的白瓷碗,喝了一大口水说:“香穗,好妹妹,姐夫真得好好谢谢你。你放心,姐夫家生活条件还过得去,你在姐夫家,生活上保证不能委屈了你,你就帮着看大宝、小宝,旁的也没什么活用你干。好妹妹,你帮我和你姐解决这么大困难,赶明儿你找婆家出门子,姐夫给你买个大彩电行不行?”   那年代,小山村里刚刚通上电,整个村子都没几家有电视机,更别说大彩电了。陆香穗低头沉默着没吱声,陆振英却眉开眼笑地说:“哪用买什么东西给她,香穗给你看孩子,他哥他弟弟都同意,家里的农活,让他们兄弟三个多干点也愿意。香穗自己说了,她帮她姐和姐夫,还不是应该的?”陆振英一扭头,笑着问陆香穗:“对不对呀,香穗?”   陆振英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暗示钱卫东,虽说是小姨子给你看孩子,可你别光想着回报小姨子啊,重点是你这三个小舅子读书、结婚需要你帮助。   听这话音,钱卫东马上表态:“这就好,这就好。妈,香穗去给我看几年孩子,你这家里少了个劳动力,但凡有什么困难的,你一定跟我说,只要能帮上的,我保准帮。”   就这样,陆振英和钱卫东两下里高高兴兴说定了,这几天陆香叶就把小宝送到娘家来断奶,断奶之后,就让陆香穗搬去钱卫东家里住,帮着看孩子。   ******************   当天下午,钱卫东就把小宝送到陆家来“戒奶”了。小宝也就十四个月大,刚会走路,还走不稳当。断奶的滋味自然不好受,送来没多会子,小宝就开始哭闹着找妈妈,陆振英把小宝交给了陆香穗,让她照管。   陆香穗只好抱着小宝,晃呀哄呀,别的倒还好,这小东西哭闹起来,馋奶馋的急了,就把小脑袋往陆香穗刚刚发育的胸脯上拱,两只小爪子也乱摸,弄的陆香穗又羞又恼。当天晚上小宝哭闹了大半夜,第二天一大早,陆香穗顶着两个黑眼圈起了床,便抱着小宝在院子里溜达,晃悠着哄他。   小宝哇哇地哭,陆振英一早出去也不知忙些什么,就没看见人影,小宝丢给陆香穗问都不问,一个哭闹不停的小奶孩子就这么丢给她,纵然陆香穗性子沉静脾气好,也忍不住烦躁了。   让她退学就退学,让她看孩子就看孩子,他们当她是菜园里的番瓜、茄子,没有思想没有血肉,想怎么拧就怎么拧是吧?   王中春一早忙着浇园,陆高远照例起的晚些,这父子俩收拾停当准备吃早饭,才端起饭碗,陆振英回来了,她一进门就挂着脸,咣当一声把两扇木板大门一关,进屋往饭桌旁一坐,烦唧唧地生气。   “一大早上,你又怎的了?”王中春问。   “高远,你说你到底看中的什么人家!拿她家闺女当哪来的贵小姐呢!”陆振英没搭理王中春,却指着陆高远发起了火。   陆高远放下饭碗,忙问道:“妈,又怎的了?”   “怎的了?你知道女方那头跟我要多少钱?小启礼要三百六,大聘礼要一千六,还说什么六六大顺,我呸!她以为钱是地里的地瓜叶,拿手一划拉一大把是不是?也不看看她闺女那个样儿,连毛带皮没有八十斤,娶来家也干不动大活。”   原来,陆振英一大早去找媒人,商量陆高远订亲的彩礼,哪想到女方那边开口要了三百六十块的小喜礼,另外还有大聘要一千六。   “妈,谁家姑娘不要彩礼?”陆高远嘟囔了一句,“这也不算多啊,现在差不离都这么多。”   “我那不是还得给你盖房子吗?一个钱两个钱的事?”陆振英没好气地说。盖房子她舍得,盖好了是自家的,可这彩礼,进了女方家,就不一定能回来了。   在当地,殷实大方的人家,结婚时会把彩礼给闺女带回婆家,给小夫妻当家底子,可娘家留下不给的,也大有人在。   “那你怎么回人家的?”陆高远追问道。   “我怎么回?我说不行,减点儿。两条腿的女人多得是。”   “哎,妈,你怎么能这样啊!你可坏了事了。”陆高远一听就急了,“你也不想想,前前后后我相看过的几个对象,就这个姑娘还算像样,再让你弄黄了,你让我打光棍去?”   “没出息的!”陆振英狠狠瞪了陆高远一眼。   “他妈,我看这彩礼怕躲不了,要不,家里凑凑,再去找他姐夫借点儿?”王中春在一旁说,又冲院里的陆香穗努努嘴,“他姐夫不是都答应了吗?”   院里的陆香穗正抱着小宝,走来走去晃着哄,这时大门被拍了几下,陆香穗忙抬头喊了一声:“谁呀?家里有人,进来吧!”   ☆、絮语合欢   大门被拍了几下,陆香穗忙抬头喊了一声:“谁呀?家里有人,进来吧!”   两扇木板门吱呀一声,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推开门走了进来,这女人陆香穗并不认识,只见她一副普通农妇的打扮,一张脸却透着一股精明利落,手里还拎着两包点心。   “这是陆振英家吧?”   “啊,是。”陆香穗忙点点头。农村里说谁家谁家,一般都说的男人的名字,但陆家不同,村里人称呼他们家基本上都说“陆振英家”,大约是因为陆振英太强势了,软塌塌的王中春基本上是个被忽视掉的男人。这女人看着不是本村人,但开口就说“陆振英家”,看来是对陆家有所了解的。   “你是陆家的闺女?叫香穗是吧?”那女人热情地说着,锐利的眼睛在陆香穗身上逡巡了一圈,笑着说:“我呀,到你家来溜个门子,找你妈有点事儿。”   “哦,你快进来坐。”陆香穗一边客气地回了个微笑,一边回头冲屋里喊道:“妈,有客人来了。”   “谁呀?”陆振英从屋里出来,看了看那女人,也不认识,迟疑地问道:“你是……”   “你不认识我?”那女人笑眯眯地说,“我呀,是图河镇上的,姓许,娘家倒是不远,许沟村的,你家大闺女的姑婆婆跟我娘家还沾亲呢。”   “啊,你到我家来,是有什么事?”陆振英站在院子里,倒没有请那女人进屋坐的意思,毕竟不认识的人,先问清楚再说不迟。   “还真是无事不登门。”那女人笑哈哈地说,“有儿有女千家问,我呀,看着你家孩子好,一高兴就冒昧跑来了。”   说媒的?陆振英“哦”了一声,了然地笑笑。她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来给大儿子陆高远说媒的,毕竟陆高远十八岁,正是“有儿有女千家问”的年龄。尽管陆高远正打算跟刘家姑娘订亲,然而上门来说媒,总算是好事,不好冷待了人家,再说……陆振英心里打起了小算盘,她刚才还因为陆高远订亲彩礼的事生气呢,这就上赶着来说媒的了,真是想吃窟窿菜,来个卖藕的!   陆振英心里盘算着,反正旺庄刘家那边还没订亲,要是这女人介绍的姑娘人物相貌过得去,刘家那头干脆就吹了算了,谁让他们要那么多彩礼!   想到这儿,陆振英脸上的笑容便带了三分得意,忙把那女人往堂屋里让。屋里的王中春和陆高远忙站了起来,把客人往屋里让。   “香穗,倒杯水来!”陆振英进门时扭头喊了一声,瞅见陆香穗手上正抱着小宝,便又转而吩咐王中春:“你去。”   “不用不用,一大早上,不渴。”那女人摆手说。   陆振英端个板凳给那女人,两人各自坐下了,陆振英笑着说道:“你是要介绍哪家的闺女?我家高远啊,这前前后后的,来给介绍的怪多,相亲倒也相了不少姑娘,可也没遇上完全合意的,现在还没订亲呢,合适咱就先见见面。”   不管怎样,先把自家儿子虚夸一番再说。   谁知那女人一拍大腿说:“嗐,我要说的不是你家大儿子。是有人瞧中你家闺女了。”   “香穗?”陆振英愣了愣,忽然站起来走到门边,探身出来冲陆香穗一挥手,“香穗,小宝这样哇哇地哭,你怎么看孩子的?你抱他去外面转转溜溜去,好好哄哄,哭得人脑子疼。”   事关自己,陆香穗很想听一听她们说什么,可陆振英当着客人面这么一撵,她也只好抱着小宝往外走。走出不远,陆香穗又转身回来,借故去西屋给小宝拿了顶遮阳帽。小宝还在高一声低一声地哇哇着,陆香穗拍着小宝,一边慢吞吞走出西屋,一边努力竖起耳朵,只听见陆振英说:   “原来你说香穗啊,不行不行,她才多大?今年才十五,哪里就要找婆家了?我还打算多留她几年,多帮家里干几年活呢。家里有些事儿,一时半会还真离不了她。你不知道,我这家里负担重……”   那女人马上就接道:“是不算大,不过找婆家也能找了。咱这农村,十六七岁说亲是大溜儿,十五找婆家也不少见,十四的都有呢!再说我介绍的这门亲事,情况可有点不一样……”   陆香穗正侧耳听着,小宝忽然又扯出一声高亢的啼哭,陆振英喝斥的声音随即追过来:“香穗,你耳朵聋了?没叫你抱出去溜溜吗?”   陆香穗忙应了一声,加快脚步走了出去。   陆香穗抱着小宝走出院门,绕到村边溜达了一圈,想着刚才的事情,心里忐忑不安的,不知不觉就走上了挨着村边的小山坡。太阳升高了,开始释放出盛夏的热力。小宝大约是哭闹得累了,这会子趴在她怀里睡着了。家里杀猪的孩子,比一般孩子都胖,陆香穗费力地把小宝抱高些,让他的小脑袋趴在自己肩上睡,便循着有树荫的地方漫无目的走去。   走着走着,陆香穗看见前边一棵大树下坐着个人,那人侧身对着她,身体靠着树干,一条腿伸一条腿蜷着,样子很随意,他微微仰着头,似乎正在欣赏树上红艳艳、粉嘟嘟的绒花。   看上去,是个年轻的男人,陆香穗谨慎地停住脚,打算转回去。她才要转身,那人却正好扭过头来,看见她便微微一笑,随即身形一挺,站了起来。   陆香穗认出来了,是那天避雨时遇到的年轻人,还给她喝过蜂蜜呢。   不过,毕竟也算不上多熟悉,这地方僻静,没什么人来,陆香穗不敢贸然接触一个年轻男人。见他冲自己笑,陆香穗便也回了一个浅浅的微笑,心里犹豫着走还是留,对方却已经大步走了过来。   ******************   “香穗儿……”许清明走到她两步远站住,叫着她的名字,满足于这名字在唇齿间萦绕的感觉。他今天一早来到这片山坡,本来也是觉着离她近些,真没想到这么快就能遇见她,简直是十分惊喜了。   心有灵犀?   “你怎么知道我名字?”陆香穗有些拘谨地望着他,小声问了一句。   “那天避雨,听到你同学这么叫你。”许清明从容地说。其实……没有的事吧?果然,陆香穗回想了一下,带着一丝困惑问:“有吗?”   “有啊。”许清明微笑,目光沿着她秀气的眉眼眷恋地描画,“难不成,我听错了?”   “那倒没错。”陆香穗老实承认了,眼前这人,虽然喜欢盯着她看,却并没有任何轻浮的感觉,更不像有恶意的样子,那目光里反倒有某种深沉的、说不清的东西,让她感到安心。   “你在这儿放蜂子?”   “嗯,你看这树上的合欢花都开了,山林里也有很多金银花,蜜蜂喜欢采这些花。”许清明解释,虽然这儿的合欢和金银花比较分散,不够多,但都是很好的蜜源植物,再说,他又不是真冲着蜜源来的。   “合欢花?”陆香穗嘴角扬起,展开一朵浅浅的笑涡,“我们都叫它绒花,毛绒绒的,像丝线一样。”   这片坡地长了不少合欢树,这边三棵、那边两棵地点缀着山岭。这时节绿叶滴翠、花蕾泻红,满树柔美粉嫩的花儿,花丝形成了一团秀气的绒球,绯红的花朵似乎流动在翠叶之上。   “我们这地方俗称是叫绒花,学名应该叫合欢。”许清明说。他凝望着陆香穗一闪即逝的笑颜,随手摘下一朵合欢花,递给她。“这花很香的,香得发甜,蜂子采了这种花,酿出的蜜比一般的蜂蜜更甜美,而且花朵和花蜜都能入药。”   合欢花,自古就象征着永远相爱,夫妻好合,许清明心里默默地念着。   上一世,他四处漂泊,追逐花期,算是把各种花都了解透了。   “这花还有个名字,叫苦情花。”   许清明轻声低语,像是对她说,也像是对自己说,陆香穗听着,却哪里能明白他这话背后的爱恨悲喜。但“苦情花”三个字用他醇厚的声音说出来,在这样的环境中,却让她有某种说不清的触动。   “苦情花……”陆香穗重复着,“还有这名字?这名字听着就苦兮兮的,还是叫合欢花,这名字多好。”   “对,还是叫合欢好。”许清明笑,心里随之就释然了,感谢上天,他回来了,而她此刻好好地站在自己面前,站在这合欢树下,真实的,鲜活而又生动。   “你今天没去上学?”许清明挥开心头酸楚的记忆,转移了话题。   “啊,没。”陆香穗低头看着脚尖,“不念了。……看孩子。”   果然!   看着她落寞的神情,许清明心里一痛,忍不住一步跨到她跟前,几乎是跟她四目相对了。这样的举动立刻又让陆香穗戒备起来,她猛地退了一步,有些忐忑地望着他说:   “你……你忙你的,我要回去了。”   许清明了然一笑,他的香穗向来是玲珑谨慎。看着她走出一段距离,许清明扬声说道:“香穗,我知道你名字,你还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呢?”   陆香穗顿住脚,转身,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着他,却不说话。   “我叫许清明,记住了。”      ☆、不速之客   陆香穗抱着小宝回到家中,进门没看到刚才来的那说媒的女人,只见陆振英和王中春、陆高远坐在堂屋,正小声说着什么。见许香穗进来,三个人脸上的神色便都有些古怪,六只眼睛一起盯着她看。   陆香穗本来打算把小宝抱进里屋床上睡的,被看得硬生生顿住脚,她望着眼前的爸妈和她哥,忍不住问道:   “妈,爸,怎的了?”   陆振英没搭腔,反倒跟王中春对了下眼色。一旁陆高远却耐不住了,急吼吼站起来问道:“香穗,你在外头处了什么人了?怪不得你那样听话就答应退学了,原来这里头还有事儿啊!”   陆香穗听得莫名其妙,立刻反问道:“哥,你说什么呢?什么处了人?你要说退学的事情,家里决定了的,又能由着我吗?”   “香穗,刚才来人来给你说媒呢,你知道不?”陆振英问陆香穗,一双眼睛紧盯着她,想从她脸上看出答案来。   “妈,你不是叫我抱小宝出去哄哄,我哪知道啊!”   陆香穗一边说,一边心里忐忑着,虽说她只有十五岁,但“说婆家”这样的话题也不会觉得太震憾,毕竟农村里的姑娘十六七岁几乎都会找婆家,村里比她大上一两岁的姑娘,好多都开始相亲或者有婆家了。   农村的孩子懂事早,尤其陆家,然而早熟却并不代表陆香穗愿意这么早找婆家。八十年代的偏僻农村,自由恋爱还是个躲躲闪闪的话题,真没那么自由的。何况陆家。她姐当初嫁给钱卫东,也都是她妈当家做的主,轮到她,自然也不可能由着她的心意来。   一个姑娘家,在小小年纪自己又做不了主的情况下,找婆家嫁人便等于嫁给了一个未知的命运,根本就是拿自己去赌一场。所以,说到这话题,陆香穗直觉而来的不是羞涩,反而是不安。   “香穗,你不知道?装的吧?我就不信,你要真不知道,人家能指名道姓来咱家说媒求亲?”   “哥!你瞎说什么呢!”陆香穗不禁气恼了,陆振英自己是坐家女,上一辈就只生女没生男,才把陆振英留在家里招赘,陆振英自然就格外重视“男丁”。她这个哥,叫她妈骄纵的只有两样本领最强:好吃和懒做。   “高远,那是你妹,你混说什么!”陆振英扭头瞪了陆高远一眼,又飞快地给王中春递了个眼色。   “香穗,按说你现在才十五,说这些事的确早了,不过……”王中春犹豫了一下,看了眼陆振英又接着说,“不过呢,既然有人上门来说媒,咱也不能问都不问就一口回绝。这毕竟是你的事情,还是要听听你自己的想法。”   “爸,我能有什么想法。”陆香穗小声嘀咕了一句,七窍玲珑如她,听了这些话,心念便飞速转动起来。刚才她出去时,明明陆振英还嫌她小来着,本来决定了让她去给她姐看孩子,哪里肯让她找婆家?毕竟早早订了亲,就意味着她会早两年嫁出去,家里还打算多留她几年干活出出力呢。   可这么一会子工夫,爸妈就认真来问她了,像是态度有变,这里头到底是怎么回事?陆香穗心里清楚,就算媒人那张嘴能把死人说活,也很难空口白牙说服她妈。   “爸,我连这怎么回事都还不知道,你也说了我才十五,管怎么要等几年吧?”陆香穗小声说,“妈,你说呢?”   “找婆家这事吧,十五、十六还是十七,也没谁规定一定要多大不是?真要十分合适,也不在乎这一年两年的,你说是不?”陆振英开口对陆香穗说,“我跟你爸、你哥刚才商量了一下,眼前这家算是不错,虽然人我们还没见着,不过听说那样也蛮好。就是……”   “就是什么?”见陆振英说话吞吐起来,陆香穗忙追问了一句。陆振英挑着眼皮看看她,一时还没开口,旁边陆高远就抢着说:   “香穗,我看就蛮好,听着就是个好人家,就是吧,说是那男的父母都不在了,家里人口单薄,要求你订了亲就到他家去生活。”   订了亲就到男方家去生活?这是怎么个说法?即便是农村,即便是早婚,订了亲总也得有个一两年再过门吧?农村订亲,也不过是双方的一个约定,随时都有可能有变故,之所以都要等上一两年再结婚,也是为了双方互相了解,观察对方的人品,所以订了亲才有退婚的。刚一定亲就到男方家去,谁知道对方是怎样人?连后悔的余地都没有了。   况且她才十五,订了亲又不是结婚了的,到男方家去生活算怎么回事?   “妈,这不是胡扯八道吗?”陆香穗急了。   “这不是跟你商量吗!”陆振英避开了陆香穗的眼睛。   “怎么叫胡扯?人家答应了,愿意给咱家五千块钱的彩礼呢。五千块钱!”陆高远伸出五个手指在陆香穗眼前晃了晃。五千块钱,他心里都盘算好了,眼前他正要订亲,彩礼加上盖房子的花销,五千块钱啊,足够他把欢欢喜喜把新媳妇娶来家了!   ******************   刚才媒人来说话,陆振英是一口就拒绝了,刚决定让陆香穗去给钱卫东家看孩子,再说还打算留她几年干活呢,哪里会同意?结果那媒人却笑盈盈地说,对方有的是诚意,彩礼好商量。   “三千!”陆振英衡量了一下,抛出了一个大数目。三千块钱彩礼,这穷乡僻壤,十里八村还真没听说过呢。对方知难而退也就罢了,要是对方真能拿出三千块彩礼钱,她还有什么不能考虑的?   “三千就三千。谁让他看上你家闺女了呢!”谁知道媒人一口就答应了,“不过,人家小伙子也有个条件,他家人口太单薄,订了亲之后,就想把香穗接他家去生活,也好跟着他帮手干活。没人干活,这么些钱从哪儿来?”   陆振英当时就愣了,愣了半天赶紧拒绝:“那怎么行?订亲就去他家,叫个什么事啊!再说香穗才十五,怎么也得等上三年两年,正儿八经结婚。”   “人家也没说立马要结婚。订了亲的,去帮婆家干活,有什么不行的?”媒人挑着眉毛笑,“三千块钱,人家这诚意还不够啊?你要是真觉着不行,我看外头想跟他家结亲的多了去了。”   言下之意,你不愿意,人家要是另找别家姑娘了,你可别后悔啊!   “可这……叫我怎么跟别人说呀!再说我又怎么跟香穗开口!”陆振英犹豫着,把牙一咬,“除非……除非你让他再加两千块钱。香穗这才十五,我要是留她到十八.九再出门子,干一年活怎么也得帮我挣几百块钱吧?这个账我不能不算,十五就让她去婆家了,养这么大没帮我干活挣钱,我白养一回闺女了。”   “五千?哎呦呦,你这口开得还真大。”媒人瞅着陆振英,“这我可做不了主,我得回去问问。不过咱丑话先说在前头,人家要是答应了,你们可不能再添别的条件了啊!太过头搞不好让你们自己弄黄了。”   ******************   陆香穗足足愣了半天,才明白过来,爸妈这等于是把她卖了啊!   这就意味着,她马上就要去到一个陌生的人家,跟着个陌生的男人干活过日子去?陆香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五千块钱,这些钱足以让爸妈答应关于她的任何事了。   闺女不能给家里帮助,那就是白养了,这不就是陆振英养闺女的信条吗?   “妈……”陆香穗一下子没忍住,眼泪就涌了出来。   “哭什么哭!我是你亲妈,还能害你不成?”陆振英烦唧唧地喝斥她,“人家既然能拿出五千块钱彩礼,你还怕跟着他过不上好日子?我还不是为你打算?”   “妈,我连他是黑是白我都不知道,你真就这么答应人家?”   “这不是……在跟你商量吗。我听媒人说了,那小伙子要比你哥高上一头,人物相貌都相当好,还能委屈了你?香穗啊,你出去打听打听,要是这样的条件,愿意嫁他的姑娘都能排大队,你哪来的眼泪!妈不也是为了你着想?你一个姑娘家,图的不就是嫁个衣食无忧的好人家吗。”   陆香穗咬着嘴唇只是抹眼泪。话说到这儿,王中春才在一旁嚅嚅说道:“我们是不是……忘了跟媒人说先见见面了?总得先相了亲再说吧。就提到到那男的姓许,好歹得打听打听人品怎样吧?”   陆振英坐下来,神色尴尬地瞅了眼王中春,扯着脸笑笑说:“相亲……那还用说吗!等她下趟来,我就跟她说,双方先见个面。”   ******************   陆香穗这一整天都躲在里屋,只默默地呆着,也不说话,也没再哭。她心里盘算着,实在不行,干脆一走了之算了。她毕竟念了两年初中,都听说了,本镇上有好几个女孩初中毕了业,去南方打工去了,具体情况虽然不清楚,但听说比在家种地强,起码她养得活自己吧?   不过,就算要离家出走,也得好好盘算一下,起码得顺利从这个家里脱了身 。   她本来以为,总要等上一两天媒人才能来回话,谁知当天下午,媒人就再次登门了,身后还跟着个年轻男人,高高瘦瘦的身材,一张轮廓英挺的脸,坦坦然然就进来了。   不是许清明又是哪个?   然而陆香穗闷在里屋都没出来。男方突然亲自登门,陆振英和王中春都十分意外,也没顾上先叫闺女来过过眼,先把媒人和许清明迎到堂屋坐了,讪讪地不知从哪儿开口呢,倒是许清明先说话了。   “我听二姑说了,五千块钱是吧?”   “呃……是这么说的,你也知道,我家香穗养这么大,成天上学了,一天活也没帮家里干过……”   许清明手一抬,打断了陆振英滔滔不绝的说辞。   “钱的事情,我答应,算是替香穗报答二老养育的恩了。不过,我另有条件。”      ☆、不得干涉   “钱的事情,我答应,算是替香穗报答二老的养育恩了。不过,我另有条件。”   平心而论,许清明对陆振英两口子是半点好感也没有,根本就是从心底里厌恶憎恨。他这个节骨眼上来到陆家,虽说是“求亲”来的,却也并没表现出什么热情和客套来。前世正是眼前这对无良父母,还有钱卫东,害的他和陆香穗有情人难成眷属,害的陆香穗一生悲惨,让他对这些人虚伪讨好,就算是装他也装不出来。   再说许清明心里再清楚不过了,眼前的陆振英和王中春,只要得了钱,根本也不会在意他这个女婿是黑是白,是客气还是冷淡。   许清明脸上表情淡淡的,坦然在凳子上坐下,等着陆振英答复。   陆振英和王中春两口子,四只眼睛盯着许清明看,各自心里都不住惊讶。跟许香穗的说辞是一回事,心里想的自然又是另一回事,陆振英两口子本来都认为,那男方既然愿意掏出这么多钱来娶个小媳妇,必然是在人品相貌上不太好,或者根本就是长得有缺陷。   要知道,本村就有人从人贩子手里买了个漂亮姑娘当媳妇,也就是三千块钱呢!人长得疤眼瘸腿的,人品差或者脑子傻的,娶不上媳妇,可不就得花大价钱买一个?不过这买来的媳妇,都是外地拐来的,不稳妥,稍不小心她就会逃跑啊。五千块钱娶个媳妇,陆振英便下意识地认定,那男方既然不憨不傻还拿得出这老些钱,人物相貌上恐怕要什么欠缺才对!   现在一见面,这年轻人英俊出众,身材挺拔,站在那儿坦然大方,更是有一种这个年纪少见的持重沉稳,这样相貌堂堂的年轻人,根本不需要花这么大价钱讨媳妇嘛。再或者,就是他真的看中了自家闺女?   陆振英甚至还没来得及去打听一下,也不知道许清明家里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不论他什么情况,但凡他能拿出这么多钱来,也足以证明他不可小瞧。这么看来,这门亲事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了。   有的人就是贱,许清明这样一脸淡漠,反倒让陆振英气势上先弱了三分。看这年轻人的态度,根本也不是多么讨好多么殷勤,陆振英不免有些怯了,反倒陪起了小心,自己便在心里告诫自己:适可而止,万一哪儿做过了头,这年轻人一恼之下就此作罢,这事情可就黄了,凭他这长相,凭他捧着这些钱,想娶谁不成?到时候可就轮到她懊悔了!   这么一想,陆振英还真是嚣张不起来了,哪里还端的出“准岳母”的架子?听到许清明一口答应了五千块钱,陆振英心里顿时乐开了花,连嘴角都忍不住翘起来了,忙问道:   “什么条件?你说出来。”   “陆家接了彩礼,香穗就算是我的人了,我打算随后就把她接到我家去。往后她的事情,也该由我做主,我不希望娘家人再多干涉。”   这句话清楚明白地说出来,便像是把什么东西砸到了陆振英脸上,陆振英脸色立刻有些挂不住,连王中春也坐立不安了。陆振英脸上红一块白一块,本能地就想发火骂人,但瞥见许清明那淡漠的笑意,再一想到五千块钱的彩礼,心头火便像是浇了一大盆凉水,顿时就熄了。   “她进了你家门,往后就是你家的人,有什么事情,自然是听你的。”   这样的对话,让经多见广的媒人也忍不住在一旁咋舌。单单从许清明的话来听,字面上的意思,那就是你们拿了我的钱,往后陆香穗就是我的人了,我想把她怎么着就怎么着,你陆家管不着。   陆振英居然也答应了!还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那好。明天我就把钱送过来。”许清明微微一笑,转向一旁的媒人,“二姑,明天再劳烦你跟我一块来一趟,把钱送来,顺便把香穗带回去。”   “那个……这样带走总不好,说出去不好听。”陆振英吞吞吐吐地说,“要不,你索性办个喜事呗?对外边也好说话。咱这农村,十五六岁出门子的,也不是没有,喜事办了,也能光明正大,领不领证的也不打紧。香穗去你家生活方便,亲戚朋友也好贺喜添箱,我这边也收收人情来往。”   言下之意,你何不正经仪式地娶过门,陆家能收入一笔嫁女的添箱礼钱不说,面子上也能过得去。   “有什么不好说的,就说订了亲香穗跟我帮手去了。”许清明毫不为意,语气淡然地表示,“我临时没打算办喜事。”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   “这往后是我跟香穗的事了。”许清明一句话把陆振英堵了回去。刚刚才说过,往后的事,陆家管不着。   双方见面,废话少说,简单几句敲定,各自都很痛快。等陆香穗悄悄靠近堂屋门口,屋里已经把这事情谈妥了。   ******************   陆香穗是被她哥陆高远叫来的。一整天,陆香穗把自己关在她住的西里屋,一个人默默无语地呆着。她毕竟才十五岁,猛一下遇上这事情,心烦意乱的,直接念头就是想逃。她琢磨着,悄悄地离家出走,到南方打工去。她上过学,能吃苦,不怕累,只要勤快本分,到哪里都不愁养活自己。   可是那个年代,出个门你首先得有“身份证明”,不然简直寸步难行。八七年身份证制度已经开始实行,但要年满十六周岁才能申领身份证。陆香穗也清楚,她目前一没有身份证,二是没法瞒着家里拿到村干部开出的证明条子,想要去南方打工,实在难啊。   到底怎么办才好?陆香穗斜靠在床头,仰望着屋顶出神。   陆香穗正在心烦意乱,陆高远笑嘻嘻地跑进来了。陆高远咧开了一张笑脸,一把将陆香穗拉起来,叫她:   “香穗,你快出来看看,你那个对象来了,你赶紧看看去。我跟你说,那小伙子长得一表人才,哪点都配得上你,可让你摊上好事了。”   人到她家来了?满心的胡思乱想,陆香穗还真没听见动静。她坐起身,瞅了陆高远一眼说:“哥,为了你把媳妇娶回家,妈还真是什么都愿意啊。摊上这样的好事,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   “说什么呢你!”陆高远表情多少有些尴尬,但马上就恢复过来,这亲事打着灯笼也难找啊,看看眼前他这妹妹,虽说模样清清秀秀的,可到底只是个农村丫头,才十五岁呢,瘦瘦小小的个子,真算不上起眼。谁知一下子就换来五千块钱,那小伙子长得也没缺歪嘴,也没斜眼,反倒英俊帅气相貌出众,谁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你这小丫头,别不知道好歹了。”陆高远翻翻眼皮说,“谁家养闺女也不能白养,要他点彩礼怎么了?我是你哥,用你的彩礼钱还屈着你了?你反正早晚要嫁人,家里给你安排这亲事,哪一点对不住你?反正我跟你说过了,人就在堂屋,你爱看就看,不看拉倒!”   当哥的,用妹妹的彩礼钱不是理所当然吗?陆高远真没觉着有丝毫心虚,说完他转脸就出去了。   陆香穗望着陆高远的背影,心里默默叹口气,重又半躺下来,靠在床头发愣。她对那男的长什么样真没兴趣知道,反正她打心眼里排斥这亲事。任谁这么突然被父母家人“卖”了都会难受吧?无论如何,还是得想法子逃走。   不过……他们商议什么,应该去听一下,好歹心里有个数。陆香穗此刻还不知道,许清明跟陆家已经说定,明天就要来接她了。她哪想到会这么快,心里想着先弄清楚情况,也好早作打算。   于是陆香穗起身出了西屋的门,悄悄贴在堂屋门外,侧着耳朵听了听,却只听见许清明最后一句话:   “那好,就这么说定了,我明天上午来接人。”      ☆、辗转反侧   “那好,就这么说定了,我明天上午来接人。”   陆香穗悄悄躲在堂屋门旁,恰好听到了这么一句话。那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沉稳而醇厚,陆香穗不禁猛地一惊,她第一个念头就是:这声音我听过的。   谁呢?陆香穗心头蓦然浮现出许清明轮廓刚硬的脸,她还没来得及再往下想,许清明恰好一步跨出门来,两人面对面遇个正着。   四目相对,陆香穗脑子里一瞬间整个空白,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望着许清明,反应不过来了。从今早媒人说亲到现在,她连对方姓啥名谁都没问过,也没人告诉过她,压根没想到会是眼前这人。   许清明也没想到一脚出门正遇上陆香穗,见她愣愣盯着自己的样子,许清明在她黑幽幽的眼睛里看到了震惊和困扰。他微微俯身靠近她,安抚地一笑。   “香穗,明天我来接你,别怕,等我。”   许清明说完深深看了她一眼,大步流星离开了陆家的院子。跟在他后面的媒人临走望了陆香穗一眼,别有深意地一笑,也匆匆跟着走了。   陆香穗望着许清明离去的背影,直到那背影走出院门,看不见了,她才转过身,便立刻对上好几道审视探究的目光,那目光里有着刚才跟媒人同样的了然,陆高远最先叫了出来。   “还说不知道,香穗,你俩这样熟,你还敢说你没跟他处对象?哄鬼去。你这小丫头,你才多大呀,找婆家还怪精呢!我就说嘛,这里头有事儿。”   好吧,现在她有嘴也说不清了,包括媒人,还有整个陆家,大概都会认定她跟许清明早就熟识,之前就偷偷好上了的。   陆香穗张张嘴,想要解释什么,却不知道她能怎么解释——反过来想,她为什么要解释?两人是不是早就好上了,这会子还有分别吗?反正,这亲事在双方看来是铁板钉钉,他刚才不都说了,明天过来接她。   陆香穗也没搭理陆高远那些话,转身回了她住的西里屋。   ******************   陆香穗困扰了一晚上,各种忐忑,各种纠结。眼下这关口,她到底该逃还是该留?不过,陆香穗很快就清醒地确定,她今天晚上想逃走几乎是没机会,她爸妈和她哥像是吃了什么兴奋药,到很晚都还没睡,在堂屋嘀嘀咕咕地盘算着怎么盖房子,怎么办陆高远的婚事。   要知道,那年月物价低,钱硬,这山旮旯里人工又不值钱,陆高远三间大瓦房盖起来,也不过两千来块钱就足够了,刨去陆高远的彩礼,还要剩一些呢,办一回喜事也绰绰有余。   陆振英便雄心勃勃地说,钱还要省着点用,陆高远结婚,多少还能收些红包,过了夏天陆高飞、陆高超俩兄弟上初中,也该给他们准备自行车了。   “往后不光有他大姐夫,还有香穗这个女婿呢,我看这许清明肯定能挣钱,叫他们两家都帮着点,一定要把高飞、高超两个好好培养,培养他们上大学。”   吃晚饭的时候,陆振英就是这么说的。陆高飞和陆高超俩兄弟是双胞胎,俩人暑假后就要上初中了。听说陆香穗明天就要被“接走”了,小兄弟俩也丝毫没觉着有什么伤感,倒是陆高飞嘀咕了一句:   “三姐,听说未来三姐夫是养蜜蜂的,往后我要吃蜂蜜,能找他要不?”   许清明养蜂,这个陆香穗是知道的。当地养蜂的人并不少见,本村里就有两家养蜂,然而养蜂绝不是个吸金挂银的行业,没听说多么挣钱,陆香穗忍不住疑惑,许清明他哪来的这么多钱?   就算他有的是闲钱,他为什么突然跑到她家来提亲呢?并且还这么急赶着,居然明天就要来接人,到底是为什么?   一想到明天就要被许清明带走,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家生活,陆香穗就更忐忑不安了。能不担心吗,一个十五岁的单纯女孩,忽然要去一个近乎陌生的男人家生活,这男人还是她“对象”……陆香穗这天晚上辗转反侧,大半夜都没睡着,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也不知什么时候,她才迷迷糊糊睡着了。   ******************   陆香穗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农村人习惯早起,从十一二岁之后,她几乎都是天一亮就起床,都已经习惯了,每天早晨,她需要做早饭,收拾家务,再步行好几里路去上学。这几天不再上学,她还是习惯了早起。   然而今天,陆香穗躺在床上就是不想动,身上乏乏的,没力气。耳边听着院子里各种声响,王中春打水的声音,陆振英刷锅做饭的声音,还有陆高远被早早叫起来看小宝的怨言,或许是因为多少对这个闺女心里有愧,或许是因为拿她换了大把的彩礼,而她今天就要被人家带走了,今天早晨她没早起干活,陆振英居然也没叫她,也没责骂,由着她睡了。   陆香穗翻了个身,索性就懒懒地赖床。   反正,她今天就要被家人“卖”了。   “这死丫头,天都大亮了还不起来,谁家小闺女孩睡到这会子……”陆振英的嘀嘀咕咕地抱怨。   “你少说两句,你由着她还能在家里呆多会子……”王中春的声音。   不能在这个家呆多少时间了,陆香穗默默地想。   可是,她不是还盘算着离家逃走的吗?此刻就这么浑身乏力地躺在床上认命了?陆香穗此刻才又想起她的“南下逃婚计划”。   反正也跑不掉,随他去吧!陆香穗自己也弄不清自己的心思了。大约潜意识里,对许清明总有一种没由来的安心吧。   比起被扔给其他的陌生男人,许清明倒没让她讨厌排斥。   早饭过后,本该去田里干活的陆家人都没有出门,除了陆高飞、陆高超小兄弟俩上学去了,陆振英、王中春两口子就坐在堂屋里等,陆高远站在院子里,心不在焉地总往大门口瞅。   没用等多久,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昨天那媒人连同许清明,一起来了。   许清明果然带来了五千块钱,整整齐齐放在一个酱红色布袋里。也就是在这一年,一九八七年,第四套人.民.币才开始发行,百元面值的票子才刚刚面世,市面上流通的几乎还都是十元面值的,许清明带来的钱自然都是十块面值,一千块钱缠成一捆,一沓子一百张,厚厚的五沓子。   “点一点吧。”媒人笑着把一堆钱推到陆振英面前。   “不用了吧……”陆振英也扯着脸笑,“没有旁人,哪里用数!”   “当面点钱不薄人,还是点一点。”媒人说,“还是当面数清楚的好。”   陆振英抓过一沓子,先递给了王中春,自己也拿起一沓子,两口子各自低头数钱。蘸着唾沫点完了钱,陆振英站起来笑着说:   “香穗在西屋,我去叫她。这丫头,让我惯坏了,一早上睡到现在也不起。”   “我跟你去。”许清明一听,站起来便跟着陆振英去西里屋。西屋分为里外间,外间铺着张木床,是陆高飞、陆高超小兄弟俩睡的,中间一道窄窄的小门通向里屋,陆香穗就住里屋。一脚进了门,陆振英冲着里屋喊道:“香穗,赶紧起,清明他接你来了。你这丫头,还真好意思睡。”   许清明在门口顿了顿,稍停了一下,目光隔着小门瞧见陆香穗半靠在床头,身上好好穿着衣裳,便也不再回避,索性一步跨进了里屋。   “香穗,你听见没?还不赶紧起来。”陆振英走到床前,推了下陆香穗。陆香穗从床头坐了起来,一张小脸木木的,看不出什么表情,可能是刚刚还在睡觉吧,面颊带着潮红,整个人显得没有精神。   “起来呀香穗,你赶紧的,我跟你说,清明这样对你好,你可要懂事,去了他家,要勤快点儿,可不能脱懒,好生干活!”陆振英叨叨着交代她。   许清明一步跨过去,也不管陆振英还在旁边,手一伸,大掌在她额头一贴,随即又放开,声音低沉温润地叫她:“起来吧,起来我们走。”   陆香穗没精打采地看了他一眼,使劲晃了晃昏昏沉沉的脑袋,才开口说了句:“……你先出去。”   许清明转身出去,却没有回堂屋,就站在西屋门口等,没多会功夫,陆香穗从屋里出来,穿了件碎花布小褂,蓝灰色裤子,手里正抓住一头黑发在编辫子,她三下两下把辫子编好,拿头绳一扎,就去井台洗脸。   几分钟后,陆香穗站在许清明面前,咬着嘴唇,沉默地看着他。   “好了?”   “好了。”   “那我们走?”   “嗯。我……收拾下衣服。”   “不好收拾就别带了,衣服我再给你买。”   “留在家里,也没人能穿。”正往屋里走的陆香穗停了一下,又抬脚进了里屋,很快就拎着个花布包袱出来了。   ☆、与子同归   陆香穗拎着个花布袋子出来,默默地站在许清明面前。   “你这丫头,你都拿了些什么东西呀!别的东西也不用拿,能穿的衣裳你带着穿。”陆振英一双眼睛不住地往陆香穗手里的花布袋子溜,担心她偷偷带走家里什么东西。也不想想,陆香穗住的屋子里,能有什么可以偷偷夹带的值钱物。   许清明伸手拎过陆香穗手里的花布袋子,当着陆家人的面翻开,里头除了两件夏天的衣裳,就还有一件厚实些的外套褂子。许清明瞥了陆振英一眼,把衣裳装好,叫陆香穗:   “去把你书包拿着。”   “拿书包做什么呀,反正她已经不上学了。”陆高远说着嘻嘻地笑。   陆香穗站着没动,静静地望着许清明,许清明也不解释,理都没理陆高远。陆振英在一旁忙说:“带着吧,带着吧,留在家里也没半点用处,带着闲时候翻翻解闷也好。”   陆香穗抬头看向许清明,双目交会,接到许清明的示意,她转身又进了里屋,很快拎着自己那个旧军用帆布书包出来。许清明手一伸,便把那书包也抓了过去,偏头示意陆香穗:   “走吧。”   陆香穗跟在许清明身后,默默出了大门,陆振英和王中春、陆高远跟着送出门来,跟媒人说着些客气话,许清明却没多客套,出了门就前边走了。   陆香穗跟在许清明身后三步远的距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陆家。   她不哭。有眼泪也都悄悄地流过了,这个时候她掉眼泪给谁看?   ******************   媒人跟陆家人客套了几句,很快赶上他们,一行三人出了北石寨村,在村外的路口站住了。那媒人笑眯眯地走过来,拍拍许清明的胳膊说:“清明,你托的这事,二姑总算给你办成了,你呀,先把人家姑娘带回家,我家里还有事儿,就不跟你去许沟了啊。”   “那行,二姑,另天我再好好感谢你。”许清明说。三人便在路口分开,媒人骑自行车往北上了大路,许清明则拐上了往西的山路。   许清明沿着崎岖的山间小路,不紧不慢地往前走。这条路是北石寨村到许沟村最近的路,但恰恰好穿行在几座小山包之间。许清明今天没骑自行车,这样的山路,骑车高低颠簸,别说再带上陆香穗了。   再说,来之前他就美滋滋地想过了,接到了陆香穗,带着她离开陆家,两人就这样肩并肩地走在路上,山路人也少,俩人正好一路上说说话儿。   会有一种“夫妻双双把家还”的美好感觉。   可是——他转头看看身后的陆香穗,那丫头低着头默默走路,一直都离他三步远的样子,他走快,她便也快赶几步,他走慢,她便也立刻慢下来,始终保持着三步远的距离。许清明便也不急不躁,也没开口催,干脆站住了等她。   到此刻,许清明心里总算稍稍放松了些,他终于把她从那个家里拉了出来,赶在钱卫东之前。无论如何,他都绝对不能再让陆香穗到钱卫东家去给他看孩子,甚至,许清明希望陆香穗从今往后,永远都不再跟钱卫东和整个陆家有任何牵扯,最好面都见不着,老死不相往来。   他是重生回来的,他爱了她两辈子,然而她根本还不熟悉他,扳着手指头数,加上昨天下午,两人也只不过见了三回面,统共没说过几句话,小丫头心里忧虑忐忑是难免的,也难怪她这样“保持距离”了。许清明满肚子的爱意,却苦于怎么跟她表达。为了抢在钱卫东前边把她拉出那个家,带回自己身边,许清明采取了这么一个“非常办法”,对陆振英那家人自然有效,但对眼前的陆香穗来说,却有些难以接受了。   不过,许清明并不担心。他相信,上辈子两人能相知相爱,爱得那样刻骨铭心,生死相许,这辈子,她也一定会爱上他,只不过需要一点点时间罢了。   见许清明停下了,陆香穗默默往前走了两步,隔着一步远在他跟前停下,微微低着头,不说话。   “香穗,我们回家去。有很多事,一下子也无法跟你解释,但是,你什么也不用担心。”许清明舒心地笑。   陆香穗只是安静地站着,默默无声。许清明一伸手,又仔细摸了摸她的额头。这丫头有些不对劲,看着就蔫蔫的,像是不舒服的样子,但是,触手的温度却不像发烧。   陆香穗突然被碰触,本能地往后一退,两只黑眼睛戒备地看着许清明。对上他坦然而关切的眼神,陆香穗晃晃发沉的脑袋,自己忍不住也伸手摸了下额头,两条眉毛微微地皱起。浑身没力气,胳膊腿都发酸,头痛,昏昏沉沉的,打从夜里就一直这样子。   要不是正赶上许清明来接人,要不是许清明正站在她对面目光深深地看着她,陆香穗真想随便找个地方躺下,眼睛都不想睁了。   “你不舒服?”肯定的语气。   陆香穗没吱声。许清明懊恼地微叹,眼下在这山路半道上,看着她不舒服却什么法子也没有,真是干着急。他看看手里拎着的两个包,随手把书包往脖子上一挂,然后把比较轻的花布包抓在手里,一转身在陆香穗跟前蹲下。   “上来,我背你。”   陆香穗本能地想拒绝,许清明却已经半蹲起身子,顺手一拉她的胳膊,另一只手把她往自己背上一托,便稳当当背起陆香穗,大步往前走去了。   崎岖幽静的山路上,只见年轻英挺的男人胸前垂着个黄帆布的书包,后边手里还抓着个碎花的布包,背上背着个纤瘦的女孩儿,步伐稳稳地往前赶路。   山间的小风轻柔柔的,太阳升起来了,暖洋洋地照在身上,陆香穗趴在许清明背上,开始还浑身僵硬来着,一路晃晃悠悠的,晃悠得她渐渐地眯上了眼睛,不知不觉,居然把头靠着许清明后肩膀,迷迷糊糊睡着了。   好几里山路,许清明就这样心满意足地,一路把陆香穗背回了许沟村的家中。   ******************   “清明,你背的谁呢?哪儿拐来的小媳妇吧?”   一进许沟村,路旁两个半大的老头正靠在墙上闲聊,见许清明背着陆香穗过来,便大着嗓门开起了玩笑。   “王伯,三叔,你俩今天闲着啊?”许清明也不急也不恼,索性也不去回应他们的话。他心里清楚,许沟村离北石寨村只隔着六七里路远,加上陆香叶嫁在这许沟村,也就是钱卫东家,他跟陆香穗订亲,还把陆香穗带回来的事情,不用几天村里就会人尽皆知了。   既然如此,干脆就不去管它吧。   “闲着呢,等会子去豆地里找找草。”三叔笑着说,又把话题扯了回来,“清明,我说你背的谁呢?谁家的小闺女孩?”   “她呀——”许清明顿了顿,笑笑,“她往后就是我妹妹了。三叔,王伯,往后多照应。”   “你妹妹?呦呦呦。”王伯啧啧地咂着嘴,还是一副玩笑的模样,“你这小子,你倒是想要个妹妹呢,可惜你妈没给你生。”想到许清明妈妈早已经去世,王伯自觉着不该提起,便伸手在自己嘴上轻拍了两下,忙转移话题。“我看你呀,肯定是从哪儿拐了人家的小姑娘,猪八戒背媳妇呢你。”   说着,王伯和三叔便扬起一阵戏谑的大笑,农村的老头儿,基本上都是这么个性情,说话大咧咧的,粗嗓门,喜欢开开玩笑,像这样调侃一下未婚的小伙子们,倒也无伤大雅。   只是他们这会子还不知道许清明和陆香穗的事情呢,许清明也不多说,也不解释,便背着陆香穗稳稳走了过去。   拐过一处屋角,陆香穗拍了一下许清明的肩膀,细声细气地叫他:“哎,你放我下来。”   她早在刚才就醒了,被王伯他们的大嗓门吵醒的。但当着那两人的面,也不好意思抬头,便干脆继续装睡,这会子许清明拐进一条小巷,陆香穗赶紧要求下来。他这样背着自己,叫人看见了又要多说话。   “到了。”许清明笑,咣当一声推开两扇木门,背着陆香穗进了院子。   ☆、心生疑惑   “到了。”许清明笑,咣当一声推开两扇木门,背着陆香穗进了院子。      许清明蹲下身来,放下陆香穗。他拿下挂在脖子上的书包,连同手上的花布包顺手放在院里的磨盘上,找出钥匙开门。陆香穗睡了这一觉,觉着身体似乎舒服些了,两只脚站稳了,开始打量眼前的小院子。      当地寻常可见的一个农家小院,只有两间屋,是那种茅草房顶,石头墙,靠屋檐盖了两排青瓦,东侧开着一扇门,东院墙盖了一间小小的厢房,看样子是锅屋。院子西南角长着一棵小腿粗的木瓜树,这时节枝头挂了不少拳头大小的青木瓜,西墙外边紧挨着两颗洋槐树,再往西,就看不到别的房屋了,这房子处在村子西南角,西墙外就是大片的庄稼地。      这房子半新不旧,看起来是早几年盖的,收拾得倒干净利索。      “进来吧。”许清明开了门,转身把磨盘上的包拎进屋去。      陆香穗在屋门口顿了顿,抬脚进了屋。进屋才看清这屋子是里外间,外间东墙铺着一张木床,挂着纱布蚊帐,北墙放着一张当时常见的抽屉桌,抽屉桌下边靠着吃饭的小木桌和凳子之类的。西墙上开了一扇窄门,挂着深红色碎花布帘子。      “香穗,往后里屋给你住。”许清明抄起布帘子,带她进屋。      这屋子南墙开了个窗子,老式的木窗都比较小,里屋光线便暗了些,布置得也挺简单,窗下也放着一张木床,床上铺着凉席,花布枕头和花布被单整齐地放在床头。床尾还有一个半旧的红漆木箱,箱子是搁在四柱木架上的,这样的箱子在当地人家里也很常见,不难推测,应该是许清明妈妈当年的嫁妆。      看这房间,对陆香穗来到这个家里,许清明是精心做好了准备的。      “香穗,你先躺下歇一歇,我收拾一下,等会儿带你去药房看看。”      当地人习惯把把村里的卫生室叫药房。      许清明把陆香穗带来的书包和花布包放在床上,转身想要出去,一手掀起布帘子,想到什么,又转身回来。他看看刚在床边坐下的陆香穗,心里漾起一阵充实的满足感。从今天起,她就会好好地生活在自己身边了。      “香穗,我爸妈都不在了,我妈在我七岁时生病,出血热,去世了,我爸两年前在山上砖窑干活,天晚回来从山上跌下来,养了几个月也去世了。我还有一个大哥,结婚后已经分了家,再没有旁的亲人,平时这家里就我一个人。”      他说着倾身靠近她,看着她的眼睛,暖暖地笑。   “香穗,往后这个家里,就你和我,我们俩,我们一家人,我们一起把日子过好了。你往后叫我二哥,我呢,就叫你的名字,行不行?”      许清明前世一直叫陆香穗“三妹”,按着她姐陆香叶的叫法来的,然而现在,他改了主意。陆香穗如今在他家生活,在他的庇护下,从今往后,她不再是陆家的三女儿,不再是陆香叶的三妹,她只是属于这个家的香穗。      不过,眼下她还这么小,才十五岁的小丫头,许清明做好了打算,要先拿她当妹妹养几年。养妹妹呵,真好。      ******************      许清明出去了一会儿,很快带着村里的赤脚医生回来了。到门口许清明喊了一声:“香穗,药房的耿嫂子来给你看看。”      陆香穗本来正蔫蔫地躺在床上,听见他喊,忙从床上坐起来,门帘子一掀,许清明带着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女人进来。这女人齐耳短发,笑容甜美,天蓝色西装领短袖褂子,配黑色过膝裙子,气质不像是普通农村妇女,穿着打扮比普通的农妇也要齐整讲究。      许沟村的赤脚医生是夫妻俩,丈夫四十来岁,妻子却才三十岁上下,平常丈夫看病开药,妻子便负责拿药、打针,夫唱妇随,总是很是恩爱的样子。丈夫姓耿,女人便被称作耿嫂子。      耿嫂子此刻一进里屋的门,便把目光盯在陆香穗身上,目光里难掩浓浓的好奇。      “耿嫂子,这是我妹妹,一直蔫蔫地不舒服,你帮她看看。”      “你妹妹?”耿嫂子抬头,惊讶地看了许清明一眼,笑着说:“清明,我只知道你有个大哥,你哪里冒出来的妹妹?”      “她……往后就是我妹妹,耿嫂子,你先帮她看看要紧。”许清明寻思着,反正用不了几天,村里人都会知道陆香穗的来历了,他也不必费心思去解释,很快大家都心知肚明,也就没有人再多问了。      “怎的了?哪儿不舒服?”耿嫂子挨着床边坐下,问了陆香穗的情况,沉吟着说:“你说的这样子,倒像是发烧,先试试体温吧。”      “我试过,额头不烫,不像是发烧。”许清明说。      他试过?耿嫂子抿嘴一笑,说:“你那手要是作准,还要体温计做什么?”      耿嫂子从随身背着的小药箱里拿了个体温计给陆香穗,很快试了体温,耿嫂子盯着体温计,皱了皱秀气的眉头。      “35度6,怎么会这样低?”      “耿嫂子,这怎么回事?要紧不?”许清明赶紧问,他只听说过发烧,体温高于37度,还头一回听说体温低于正常温度的。      “体温偏低呗。你说这大夏天的,怎么还会体温偏低?一般都是大冷天,年纪大的老人、小婴孩容易有这毛病,很难受的,比发烧还难受,浑身发酸,使不出力气来。这要是低于35度,人可就不正常了,叫低体温症,还不好治呢。”      听这话,许清明顿时紧张了,发烧倒不怕,常见的,可这温度低还真是异奇,该怎么给她升高体温?      陆香穗却也没太多反应,反正她这会子浑身乏力,话都没力气多说,只想闭着眼睛睡觉,她默默听着,黑眼睛安静地望着耿嫂子,却没有吱声。      耿嫂子扭头瞅了许清明一眼,对他语气里明显的担忧不禁莞尔一笑,才说:“急什么,她这不是还没到35度以下吗。这毛病,你算是碰巧了,我呀年轻时候有段时间,也经常这样,一方面是各人体质,有人体质就容易低温,另一方面,大概小姑娘身体弱,营养不好,最近是不是也没休息好没吃好饭?整个身体机能可不就弱了吗,就像那个拖拉机似的,缺了柴油,开不动了。”耿嫂子打了个形象的比方,自己忍不住轻笑。      陆香穗一听,还真是,她自从被迫退了学,这几天就一直心情抑郁,尤其打从昨天早上,陆家跟媒人说定亲事到现在,她几乎就没吃什么东西,自然也没睡好,本来十五岁的身体已经够瘦弱的了,再这么几天没吃没睡好,这会子,果然出毛病了。      “那怎么治?”许清明追问。      “你也别急,估计就是暂时的,我这儿也没什么能用的药,你呀,多给她做几顿鸡蛋姜汤,补充体能。生姜煮汤,卧上荷包蛋,放红糖,经常吃,这毛病就能管用,吃一段日子兴许就好了。”耿嫂子说着扬起一抹幸福的笑容,“我呀,当时就是这么吃好的,你耿大哥一天两顿逼着我吃,家里下几个鸡蛋全让我给吃了,吃得我婆婆咬牙切齿地心疼。”      “哎,管用就行,我这就去弄!”许清明立刻站起来打算出去。      “那你弄,我就先回去了。”耿嫂子跟着也站了起来,“不过我看她这情况,你呀,有空带她去卫生室查个血压,我今天没带血压计来。她这样子,我担心她血压也偏低。”      “行。好点了我就带她去。”许清明忙答应着,送耿嫂子出去。耿嫂子临出门,回头望望陆香穗一笑,许清明当然没有妹妹,冷不丁冒出个妹妹来,还这么紧张呵护着,难免就让人浮想联翩了。耿嫂子能想到的就是:这小子,从哪儿领来的小姑娘藏在家里?      还好是有些文化和教养的耿嫂子,要是换了别的妇女,怕很快就传出个“许清明拐带小姑娘”之类的版本了。      许清明把耿嫂子送到门口,转身回来,在门口站住了。      ——他这个家里,平常就他光身一人,而他又经常在外面跑,也没养鸡,吃饭也马马虎虎,更别说准备各种调味品了,生姜,没有。并且这年月,买东西也没有那么方便,红糖的话村里小卖部应该卖,可生姜这东西,镇上逢集才能有,这猛然一下子,去哪里找去?      许清明心里琢磨着,鸡蛋可以先借,生姜的话,说不定谁家有,不论如何,既然是急用,先去谁家问问再说吧。他想到这儿,转身进屋交代陆香穗:      “香穗儿,你睡一会子,我去买红糖,很快就回来。”      许清明转身出去了,陆香穗躺在这陌生的床上,虽然乏乏地闭着眼睛,却一直睡不着,就像是离了窝的小兽,忽然换了陌生的地方,惴惴不安,睡不着了。      她打量着置身的这屋子,看起来仔细收拾过,倒也干净整洁,布置得却很简单朴素,再回想这整个院落,实在不像是有钱人家的样子。      ——他到底哪里弄来的那么多钱?   ☆、内心抉择   陆香穗身体太弱,体温偏低,赤脚医生建议多吃些鸡蛋姜汤。   许清明出门忙碌了一番,拎着借来的鸡蛋和生姜,又从小卖部买了红糖,匆匆回到家里。烧火做饭他不愁,别说上辈子一直独自生活,即便是这辈子,也是早早就自己照管自己。他先进到里屋,见陆香穗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也不知道睡着没睡着,便让她安静地休息,自己进了锅屋,刷锅添水,做了一大碗生姜鸡蛋汤。   “香穗,起来喝姜汤。”   陆香穗睁开眼,一手撑着床坐起来,许清明恰好也伸手扶了她一把,然后把白瓷大碗端给她。   “小心很烫,刚烧开的。”许清明温和地叮嘱,“怕冷了喝不管用。”   陆香穗看着那碗里,生姜切成细细的丝,卧着五个白白的荷包蛋,放好了红砂糖。   “有力气端碗吗?要不我喂你吧。”许清明问她,平和的话语,纯粹的担心。   “……我下来吃吧。”陆香穗说,她还真担心自己四肢酸软弄洒了碗。不管怎样,就算是病得不能动了,她也没有勇气让他喂。   陆香穗下了床,到外间屋小方桌坐下喝她的姜汤。这两天几乎没吃饭,或许更因为心寒,这大夏天她居然要喝姜汤“取暖”。几口热姜汤下肚,陆香穗觉着有些精神了。   她喝得很慢,一碗汤喝了快有半个钟头,从滚烫喝到温热,终于把一大碗汤,连姜丝带荷包蛋都吃了下去。   “回床上躺着去。”许清明望着她,满意地笑。   “……好多了。”   “好多了也不行,哪能好这么快。”许清明说,“我们家如今反正也没有活干,不躺下歇歇你做什么?”   没有活干?农村人除了寒冬,春夏秋一年三季都忙着农活,再说,他不是还养蜂吗?陆香穗心里寻思着,试探地问道:“你不是要养蜂吗?这时候庄稼地里也要除草,要是有活,你去忙你的,我好些了就跟你去干活。”   媒人不是这么说的吗?说他这个家人口少,单薄,要求她订了亲就过来帮着干活,难不成还能养着她当闲人?   并且陆香穗更关心的是,那五千块钱可不是小数目,在这个偏僻农村,普通农家谁也没有这么多钱,他到底哪来的?   陆香穗实在无法理解,提亲之前,她跟许清明也就见过两回面,还都是偶遇,为什么他忽然就上门提亲,还不管不顾的非要让她订了亲就到他家来生活,要知道,捧着五千块钱,再凭他这身材相貌,这方圆几十里,年龄合适的姑娘可以说尽着他挑!   如今又口口声声对别人说她是他妹妹,真是个让人费解的人。   不管怎样,在这样的情况下被带到许清明家来,陆香穗心里别扭!   “养蜂你一时半会又不懂,我因为要养蜂,这一季只种了一亩多的口粮地,我一个青年劳力,抬抬手活就干完了,眼下真没什么活给你干。”   许清明笑,他说的可都是实话,重生回来几个月,他一直在为今后做打算,因此也早在春种的时候就只留了一亩口粮田,另外两块地都送给了他大哥家耕种。   田园生活固然美好,可眼下这时候,他还真不能带着陆香穗,守着两亩地和几箱蜜蜂过日子。前世的遭遇告诉他,男人,你不能穷,不能弱,你必须得够强大。   许清明看着陆香穗没精打采的小脸,心里暗暗发誓,既然老天爷让他重生一回,就不是让他回来窝囊的,那就一定要活出个人样来。他是男人,男人就要撑起一片天空,就算有乌云,就算有雷暴狂风,他也要稳稳地撑着,绝不能再重蹈覆辙。   还好,他回来的不晚,如今她好好地在自己的保护下。许清明想到这儿,端起用过的碗筷,笑着安慰陆香穗:   “香穗,你呀,自己还病歪歪的呢,就别操心那么多了,凡事有我这当哥的在。你回床上躺一会子去,我去镇上供销社给你买个蚊帐,这两天匆忙,都没顾上买,不然晚上蚊子咬你。”   端着碗走到门口,许清明又回头交代她:“香穗,我把大门从里头拴上,免得有谁闲溜门子来打扰你。厕所在大门外靠着院墙,你需要出去可以从里头打开门,回来你再拴上。”   从里头栓门?陆香穗憋不住好奇问道:“从里头栓门,那你自己怎么出去?”   “这还不简单?从院墙翻出去。咱家那木瓜树,我五六岁时就能踩着树杈爬上院墙。”许清明笑,露出几分得意的样子,重生的他总是过分老成,前世悲苦绝望的经历,使他变得冷硬淡漠,跟她在一起,许清明心态也轻松了许多。   ******************   许清明再一次出门去镇上买蚊帐,陆香穗听着他离开的脚步声,推出自行车的声音,栓门的声音,知道他已经走了。   她躺在床上出神。躺了一会子,也不知是休息足了,还是那一大碗生姜鸡蛋汤起的作用,她觉着有几分精神了,躺得太久,便又起来坐着。   从小木窗看看外面,明晃晃的大太阳照着,时间已经到中午了。许清明就那么把门从里头一栓,自己翻出院墙,骑上车就放心地走了,此刻这整个家里只剩下她独自一人。陆香穗忽然想,要是自己趁着这机会逃掉呢?   ——打开门闩,出了门往西就是大片大片的庄稼地,春玉米和高粱都长得多高了,一片片的青纱帐,尽管离开好了,只要有心躲藏,等许清明回来,大概是别指望再找回她。   她可以去外面打工,哪怕打.黑工,有手有脚的也饿不死。   不过……陆香穗起身走出堂屋,靠着门框看着整个小院,她要是真这么逃掉了,许清明怎么办?认倒霉?也不知道他那些钱怎么来的,来路正不正?背了多少债?她逃掉了他怎么办?陆香穗垂下头,回到里屋继续躺着无聊。   她不能干这么坑人的事情,这许清明的做法虽然让她心里抵触抗拒,但他也并不像是个坏人,再说,追究起来,这件事要怪得怪她爸妈,要是她从陆家成功逃掉,许清明自然也不会付出那五千块钱,如今已经到了他家,她这么逃之夭夭,不是把许清明坑惨了吗?   陆香穗太清楚自己的那个妈了,要是她这样逃掉,陆振英不光不会退还许清明一分钱,说不定还闹上门来要人,反倒讹诈许清明。   陆香穗就这么胡思乱想间,不觉得一个多钟头过去,许清明回来了。他先把自行车停在门口,踩着车后座轻松翻过院墙,自己打开门闩。许清明把自行车推进院子,拎着新买的蚊帐进了屋。他哪里知道,陆香穗纠结这半天,差点就一走了之了。他轻手轻脚掀起里屋门上的布帘子,见陆香穗斜靠在床头休息,就笑着把手中的蚊帐给她看。   “给你买了个水红色的,我寻思小姑娘喜欢这颜色。”   陆香穗看见许清明,忽然有些心虚,刚刚她还琢磨着要逃走来着。她看看那个蚊帐,鲜嫩的水红色,虽然团成一团,也看得出上头滚了同色的流苏花边和穗子,大约是当地年轻人结婚才会舍得买的那种。   “饿了吧?我在镇上转了一圈,没找着卖生姜的,得等逢集去买了。这一转悠,晌午饭都耽误了。”许清明把蚊帐放在床上,自己转身出去弄饭,一边走出去一边说:“香穗儿,咱简单炒个辣椒土豆丝,吃煎饼行不行?”   “哎,行。”陆香穗答应了一声,她上午吃了那一大碗生姜鸡蛋汤呢,其实还不怎么饿,再说,她此刻心里乱七八糟的,吃什么也没滋味。   陆香穗头一天来到,许清明本来打算买点肉好好做顿饭的,可是小镇子本来就不繁荣,今天不逢集,逢集镇上会有好几个肉摊子,不逢集的时候便只有钱卫东一个常摊子,自然啦,许清明就算这辈子不吃肉,也不会去买钱卫东的猪肉。   他炒了辣椒土豆丝,还烧了米汤,新烙的玉米煎饼,动手端进堂屋,喊陆香穗吃饭。   许清明是真的饿了,并且早上急着去接陆香穗,早饭都没心思吃,这会子拿起煎饼,狼吞虎咽就吃了三个,陆香穗却吃得很慢,总共吃了半块煎饼。   “香穗儿,你怎的吃这么少?我炒菜不好吃吧?”   “蛮好。”陆香穗说。   “好吃不好吃,都得先吃饱,吃饭这样少,怪不得你身体弱。”许清明并不清楚她的口味,上一世他们虽然情投意合,可没有共同生活的机会啊。“家里有新鲜的蜂蜜,你往后早晚喝一杯,滋补。”   陆香穗默默地没吱声,她实在还没习惯给他同一个屋檐下的相处。   拿起第四个煎饼的时候,许清明看看陆香穗,忽然问她:“香穗儿,你会不会烙煎饼?”   “会。”   “那好。”许清明开心地笑了,“往后你身体好些了,你负责烙煎饼,我一个大男人,旁的都行,就这煎饼实在不会烙。”   ☆、冷眼以对   “往后你身体好些了,你负责烙煎饼,我一个大男人,旁的都行,就这煎饼实在不会烙。”许清明说着笑起来。   陆香穗听了不禁好笑,嘴角也不知不觉间微微翘起了。男人烙煎饼,在当地还真没听说过,更无法想象他一个长腿长胳膊的年轻小伙子,蹲在锅屋里烙煎饼的样子。   陆香穗看着饭桌上的煎饼,金黄的玉米煎饼,烙得薄薄的,均匀,说明这烙煎饼的人手艺不错,只是火候控制的稍稍欠缺了点儿,火候不到,煎饼就容易“长霉”,也不够香。要知道,烙的极好的煎饼,这大夏天放上三天五天,样都不会变。   当地人家,煎饼是当仁不让的主食,好保存,抗饥饿,携带容易,也合乎当地人口味。在当地,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三条腿的煎饼鏊子家家都不能缺。   烙煎饼,在苏北鲁南很多地方来说,绝对是当地女人最重要的“女工”,重要到当地人家说媳妇,先要打听一下姑娘会不会烙煎饼,针线和饭食作为主妇的必备技艺,煎饼是头一条重要,只要听到说“那姑娘一手煎饼烙得纸一样薄”,基本就能肯定那是个心灵手巧、勤快能干的姑娘,娶回家当媳妇绝对不会差。   烙煎饼不像擀饼子、蒸米饭,看看学学就会了,烙煎饼可没那么简单。一勺麦子或者玉米、地瓜磨成的糊糊,要在直径八十公分以上的大铁鏊子上,凭着一根最简单的竹片(当地人叫“刮批子”),均因地推开,烙成一张厚薄均匀、形状溜圆的大煎饼,同时还要掌控好火候,鏊子三条腿儿,长短不过十公分,鏊子就放在地上,鏊子底下那么窄窄的空间,烧火要均匀,不能大,不能小,也不能烧偏了,火稍微大一些,煎饼糊了,火太小,煎饼烙滑塌了,不熟。   陆振英好强,对自家两个闺女要求自然是极高的,因此陆家的闺女,打从十一二岁就学着烙煎饼,陆香穗和她姐陆香叶都烙得一手好煎饼。   “行啊,往后煎饼我来烙。”陆香穗答应着,忍不住问了一句,“那你原先吃煎饼,都是谁给你烙的?”   “我大嫂啊!”许清明说,“基本上都是她帮我烙,针线活她也会帮我干。有时候周围哪个婶子、大娘看我推磨,得空就过来帮我烙一回。”   “那你大嫂真不孬。”陆香穗说。要知道,当地的主妇,自家针线、饭食不能耽误,孩子不能疏忽,田里的活儿还得照样跟男人后头干,要是再长期帮别人家烙煎饼,可真够忙累的。   “大嫂人是怪好的,除了脾气急了点,风风火火的性子。你往后见了她,也要叫大嫂,摸透脾气,她这人也蛮好相处的。”   ******************   陆香穗不知道,当天下午,她订亲并被带来许清明家的事情就传遍了整个许沟村。最先传出这话的不是旁人,正是钱卫东。钱卫东满心欢喜地等着陆香穗来给他家看孩子呢,本打算等小宝断了奶,就立刻让陆香穗带着小宝搬到他家来,为此他还特意吩咐陆香叶收拾了一间东厢房,床都给准备好了。   钱卫东盘算着,等陆香穗来了,晚上就把大宝交给陆香穗,让陆香穗带着大宝一块睡,小宝呢,还是先留给陆香叶搂着睡,这样,他自己就不用管大宝,可以舒舒坦坦睡他的安稳觉了。   结果才隔了两天没到,他今天过晌卖完了肉,顺道就绕去陆家看看,陆香穗居然就人去屋空,归了许清明了。   钱卫东第一个念头是惊讶,啧啧咂了半天嘴。许清明他当然知道,一个村的呗,虽然住的远,一个村东一个村西,可也知道情况。那小子如今少爹没娘,一个大哥还分家了,根本就是穷得叮当响,靠几箱蜜蜂养活自己,怎么的就一下子捧了五千块钱出来?这么多钱,别说自己挣,借都没地方借去。   一头钻进青云里——那许清明到底碰上什么好运了?   紧接着,钱卫东心里就生出一股懊恼。他才说动了丈母娘,让陆香穗来他家帮着带孩子,他跟陆香叶两口子也好腾出手来多挣些钱,怎么的才一转脸,人就让许清明弄去了?   钱卫东忍不住挖苦了丈母娘一通子,挂着脸一路回到许沟村,进了家门就冲陆香叶发脾气。   “你爸你妈也真过分,说好了的,让你妹妹来给咱家看孩子,这一转脸,就把人屁颠屁颠送给许清明了,五千块钱呢,刚订亲就让许清明带走了,你爸你妈见了钱,闺女可以不要,脸面可以丢到脚底下踩了!”   陆香叶都还不知道这事呢,赶紧就过来追问。钱卫东这么一嚷嚷,左邻右舍听见了不说,他那个据说体弱有病的妈知道了,没多会子就跑出门去四处传讲,很快,许沟村轰动了。   许清明五千块钱,领来个小姑娘,订了亲就领来家了,人正在他家呢!   结论:许清明憨种,说个小媳妇哪用那么多钱?   疑惑:许清明什么时候发达了?哪来那些钱?   不齿:那陆家真不是东西,要这么多钱,活脱脱卖闺女不是吗?   小山村里少有什么大事件,这件事立刻就成了村里的头条新闻。对此,许清明早有预料了的,无非是村民们说一说,他和香穗该干嘛干嘛就好,反正他们两个没偷没抢没犯法,甚至可能是被同情的一方,没必要理会也理会不了,用不了几天就没人再说了。   但这并不表示,那些格外关心的人不会来探访。头一个来到的就是陆香叶。   陆香叶听见这事她心里急呀,爸妈就这么把妹妹交给许清明了,谁知道究竟是个什么情形?陆香叶性子懦,在她妈陆振英的强势轰炸下长大,反倒没有半点随陆振英,结了婚也是任由钱卫东揉圆搓扁,本质是那种乡愿的善良,一听这事还很担心妹妹来着,忙得就寻到许清明家来了。   许清明一开大门,见是陆香叶,当时就想直接把门甩上算了。他不管陆香叶是谁,管她是不是陆香穗的姐姐,谁叫她是钱卫东的媳妇!平常在村里,许清明也就是认识陆香叶这个人罢了,两家住的远,话都没说过,见她跑来拍门,当然知道她是冲着陆香穗来的。许清明正巴望着跟陆家和钱卫东家老死不相往来呢,立刻就想撵陆香叶走。   “……那什么,我来看看香穗……”陆香叶一路跑来,到门口才觉着冒失,见许清明冷着一张脸,说话便期期艾艾的了。   “她不舒服,睡了。”许清明整个人堵在门口,没有丝毫客气的样子,“好容易才睡着。”   “香穗她怎的了?怎的不舒服了?”陆香叶一听,反倒更急了,呐呐地盯着许清明说,“你……你把她怎的了?”   “我从你娘家接了她,她就病着呢!”许清明没好气地说,“你要不要回去问问你爸妈,香穗是怎的了?她好好的上着学,怎么就突然退学憋在家里生病?”   陆香叶难堪地低了头,搓搓手。陆香穗退学的原因她自然知道,钱卫东撺掇着让陆香穗退学的呗,可陆香叶却没觉着自己有什么责任,男人做主的事情,她说了能算?再说,一个农村姑娘,上学读书有什么用!   可听说陆香穗生病,陆香叶又真的担心,怎么说都是她妹妹。   “清明,你看……”陆香叶试探地叫着许清明,“你看,你如今跟香穗订了亲,咱两家往后就是顶门亲戚了呢,香穗是我妹妹,她既然生病了,我进去看看她行不?”   “都跟你说了,她睡了,好容易才睡着。”许清明冷淡地说,“我带她回来时,都跟你娘家说过了,往后香穗是我家的人,归我管,我不喜欢她跟娘家人多来往。要不,我花那么多钱图什么?你爸妈接了我的钱,都答应好了的。”   几句话硬邦邦摔在陆香叶脸上,这大热天,陆香叶本来一路小跑来的,额头上冒着汗呢,听许清明这么一说,脸色顿时难看的发白。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喜欢就请收藏啊。每天晚上八点更新,橙子好坑品,只要开坑,绝对不坑,坚持日坑。 如果其他时间显示更新,除特别通知加更的以外,便是捉虫伪更,不必理会。   ☆、为自己活   “往后香穗是我家的人,归我管,我不喜欢她跟娘家人多来往。要不,我花那么多钱图什么?你爸妈接了我的钱,都答应好了的。”   许清明几句话硬邦邦摔在陆香叶脸上,陆香叶脸色顿时难看的发白。陆香叶想当然地认为,许清明这摆明了是虐待她妹妹。连娘家人都不让见,这不是虐待是什么?   并且陆香叶也理所当然地认为,男人毕竟是男人,陆香穗既然已经注定是许家的人了,就算许清明要虐待陆香穗,那也是陆香穗的命,能怎么样?   不过——陆香叶脸色发白地犹豫了半天,央求的语气说道:“清明,香穗她……她是个好姑娘,从小就勤快懂事,她一定会好生跟你过日子的,你……你对她好点行不行?”   许清明听她这话,也懒得跟她多说,只是挥挥手示意她走吧,便打算关门。陆香叶犹犹豫豫地转身要走,陆香穗恰恰这时候出来了。   刚刚许清明出来开门,陆香穗隐约听见有说话声,听着熟悉,就出来看看。这一看,许清明堵在大门口,门外的人居然是她大姐呢。陆香穗忙走了过来。   “姐,是你呀。”   许清明一转脸,目光中掠过一股懊恼,他毕竟不忍心当着陆香穗的面说那些叫她难堪的话,便只是面无表情地转身看着她,温声劝道:“香穗,你身体不舒服,赶紧回去歇着,你姐就随便转转,正要走呢。”   “我姐来,你做什么堵着不给她进?”陆香穗微微拧起了秀气的眉毛,她此刻哪里能知道,许清明因为对钱卫东的憎恨,连带着也厌恶看见陆香叶了。   陆香叶眼见陆香穗走出来,忙趁机对许清明说:“清明,我就跟香穗说两句话行不?就两句。”   许清明瞅了陆香叶一眼,再看看陆香穗,不悦地转身往里走,边走边交代陆香叶:“两句话就赶紧说,香穗身体可还没好,耐不住在这儿站着。”   许清明没进堂屋,却半路折进了锅屋,陆香叶望着许清明的背影,忙一把拉过陆香穗,担忧地小声问她:   “三妹,你没事吧?他有没有怎么的你?”   “没啊。”陆香穗说,“他对我说话倒还行,能怎么的我?”   “哎呀,你个傻丫头,他一个大男人,还怎么不了你?”陆香叶一着急,抓着陆香穗小声问道,“他……都跟你怎么说的?”   “也没说什么呀。”陆香穗说。   “唉,香穗,他给咱爸妈要去了五千块钱呢,少不了把气撒在你身上。”陆香叶一脸担忧,“香穗,你问没问,他哪来的钱?千万不会来路不正吧?万一来路不正,犯了事,你跟着他可就倒霉了。”   “没问。”陆香穗老实回答,她倒是想问,可这一时半会,她心里头还别扭着呢,自从来到许清明家,话都不愿意多说,也就没主动问他。   “唉,男人要瞒着你,问了也没有用。可千万别有什么事儿!”陆香叶自己嘀咕,话头一转又问:“香穗,你俩住一块儿?”   “嗯。”陆香穗压根就没去想“住一块”的另一层含义,小山村保守闭塞,那年代更没有任何性教育之类的,陆香穗这样一个小姑娘,单纯得像山泉水一样,对她姐这句话根本就没听懂。她随口说道:“他说了,他住外间屋,我住里间。”   “唉,你这丫头……怎的不懂呢!男人说这话能靠的住?”陆香叶跺脚,拉着陆香穗小声交代:“香穗,你记住了,他一个大男人,晚上他要是做什么,你可别硬逆着他,免得吃苦头。男人要坏起来,哪里容得你逆着他?”   陆香叶这算是经验之谈,她对于钱卫东,处处顺着,处处由着,逆来顺受,早已经习惯了。可惜,陆香穗并不能真懂她这些话。   陆香穗懵懵懂懂看了陆香叶一眼,她只知道,结了婚办了喜事的两口子,是睡在一起的,她跟许清明又没结婚,没办喜事,当然是分开睡,并且许清明也说了,让她住里屋。   就在这时,许清明手里拿着个笊篱,从锅屋里出来,冲着陆香叶扬声说:“两句话该说完了吧?有什么好话还背着人悄悄讲?”   “说完了,说完了。”陆香叶忙松开陆香穗,“那什么……香穗,我就先回去了,另天来看你。”   “你等等,另天是哪天?我刚才可都跟你说了,你当我白说?”许清明叫住陆香叶,面无表情地走到她面前,“你要是真怕我哪儿对她不好,你就少往我们家走动,叫你家旁的人也少往来,陆家答应我了的。都跟你说了,香穗她来到我家,就归我管。我不喜欢的事情,你们最好就别干。”   陆香叶连声应着,觑着许清明冷冷的脸色,担忧地看了陆香穗一眼,转脸小跑着走了。   “你怎么这样?我姐来看看我也不行?”陆香叶一走,陆香穗一张小脸就带了些气愤。任谁看了这事,大概都会觉着许清明做的过了,根本就是不近人情嘛,哪里能理解他心里对钱卫东和陆家的那种憎恨?   “香穗,你得分清楚,谁对你真好谁对你假好。”事关原则,许清明也不想做出让步,“你自己想想,她是你亲姐,你姐夫逼着你退学给他家看孩子,考虑过你吗?他凭什么让你退学给他家看孩子?你姐她维护过你吗?她什么也没有做,话都没帮你说一句,说不定这样使唤你她心里还挺高兴呢!香穗,你爸你妈,还有你姐夫、你姐,到底是对你好呢还是不好?”   陆香穗听了垂下眼帘,小脸上掩饰不住的落寞。   “我姐她……她当不了我姐夫和我妈的家,也是无能为力,她就是性子太面。”陆香穗费力地给陆香叶辩护,“她心眼不坏,起码比我哥强。”   “光心眼不坏有什么用?一肚子良善害死人的,多了去了。害死人还满嘴满脸的无辜呢!说什么无能为力全都是借口。香穗,你记住,除了信我,往后别随便去信谁。”   “你当然能这样说,又不是你亲姐。”陆香穗闷闷地反驳,“我也知道家里拿着我不重视,可再怎么说,亲姐妹俩一个村子住着,还能不搭腔不说话?”   不搭腔?许清明心说,冲着那些人前世干的事情,老死也不要往来。   “你只要记住,顶着亲人的名义来害你,只会比旁人坑得你更惨,因为你顾及亲情,可他们却不会顾及你,理直气壮害你却不觉得有错,你自己给他们机会。”前世悲苦的一幕幕浮现心头,许清明微微闭了双眼,眼底一片阴霾。   他无法不忌讳,哪怕让旁人觉得偏激过分。偏激也罢冷硬也罢,这一世他是为自己和香穗而活的,旁人的眼光何必在乎,任何人也不能再损害他和香穗两个。   不过,他不顾一切地把陆香穗带来自己身边,不是跟她吵架争辩的,是带她来疼她护着她的,不必为那些人不高兴。往后日子还长,他多多注意就是了,陆香穗七窍玲珑的聪明,相信她自己会慢慢明白的。   “香穗,咱们不争了。”许清明微闭的双眼再睁开时,已经恢复了一片清明,笑着问陆香穗:“香穗儿,咱晚上吃面条好不好?手擀面,条条顺溜。”   走,擀面条去,从今往后的日子,就是要条条顺溜!   ******************   他们刚才吵过架吗?   夕阳挥洒在西边的山顶上,陆香穗吃着面条,看着对面的许清明纳闷。她自己心里明明闷堵着呢,却叫他几句话说得没了应对。是啊,都是亲人,想起她妈和她哥,她心里就发冷。   不过两人毕竟是争执起来了,怎么一转身,他就笑眯眯地跑去擀面条了?真得说他一个大小伙子,做饭却不外行,这面条擀得细细长长,软滑筋道,面汤里放了葱花、蒜片儿,配着脆生生的番瓜梗儿,居然十分好吃。   番瓜的叶梗也是可以吃的,都是农家庄户人,番瓜叶梗做菜也算是一种贫乏生活中的创造,陆香穗原先也知道。番瓜叶梗刺生生的,要先撕去外皮,开水焯软了,凉拌着吃,也算是夏天里一道可口的小凉菜。再有,用来搭配面食,做汤,都是可以的。但是许清明做的这个番瓜叶梗,脆生生的,特别鲜嫩,还格外入味儿,酸脆的口味带着些微辣,十分爽口。   “好吃不?”   “嗯。”陆香穗心里对他还毕竟生分呢,但大夏天钻锅屋擀面条可不容易,又热又费劲,陆香穗嘴里吃着面条,忙应了一声。   “我弄的,当然好吃啦。”许清明一听得意起来,“这东西要是直接放汤里,不脆生,还挂不住味道,我把它撕了外皮,放锅里大火炝炒,加了醋和一个红辣椒,再浇到面条上,可不就好吃嘛。”   看他那眉开眼笑的样子,陆香穗偷偷在心里撇撇嘴,一个大小伙子家,还真会吃。 作者有话要说:  嗯,橙子是吃货,吃货,吃货,重要的事情说三遍哈。   ☆、有客来访   陆香穗和许清明正在吃饭,当天的第二个访客到了,来人拄着拐杖,挪着小脚进了大门,站在大门里头喊:“清明,清明?”   许清明放下饭碗,冲陆香穗眨眨眼睛笑:“我们家的老姑奶奶来了,她年纪大了脾气有点怪,整天絮絮叨叨的,说什么你也不用搭话,不用管她,她自己唠叨一会子也就该走了。”   老姑奶奶?陆香穗正有些好奇,许清明已经站起身来走出堂屋,陆香穗便也赶紧放下碗,跟在许清明身后出了屋门。院子里站着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太,穿一件传统的青布偏襟大褂子,褂子上缝着老式盘扣,雪白的头发梳得十分整齐,在脑后窝了个圆髻,居然还插着一根黄灿灿的簪子,估计是铜的。   最引人注意的是,这老太太一双小脚,真真的堪称三寸金莲,尖尖的小小的,顶多一扎长,脚上穿着青布的小鞋,裤腿扎在袜脚里。这老太太,就像是从解放前的旧画书里走出来的。   “姑奶奶,你怎么来啦?”许清明几步走过去扶住老太太,大声在老姑奶耳边问,老姑奶便也大声喊着说:“我自己溜溜。我听说你把媳妇领来家啦?哎呦村里好多人告诉我呢,说我孙媳妇来了,这不我来瞅瞅。”   “姑奶奶,不是媳妇,现在当我妹妹,人家还没正经过门呢!”许清明扶着老姑奶往屋里走,一边问道:“姑奶奶,你吃饭了没?我今晚擀的面条,没吃给你盛一碗?”   “什么?马菜?”   “面条。”许清明靠近她耳朵大声重复一遍。   “面条啊,不吃,不吃,这个天热乎老燥的,吃什么面条。”老姑奶摆着手,在许清明的搀扶下进了堂屋,顺手还推开许清明,“不用你扶我,我能走,我腿脚又不坏,就是这耳朵聋了。你说说,什么也听不见,光看见人家嘴动,不知道人家到底说什么。”   进了屋,老姑奶瞅了一眼小饭桌,照旧大声地问许清明:“喃,你家里子呢?”   这老太太虽然耳朵沉,可看来神志清着呢,许清明刚刚跟她说陆香穗没过门,不能说是媳妇,老太太立刻就改口说“家里子”了。“家里子”在当地方言中,大约就是媳妇或者对象的意思,既可以指结了婚的媳妇,也可以称呼订了亲但没过门的对象。   “姑奶奶,都跟你说了,人家姑娘脸皮薄,你叫她香穗就行了。”许清明再一次纠正老姑奶,抬手往自己身后一指,“呐,这不是嘛,在你身后迎你呢,她就是香穗。”   老姑奶立刻就挪着小脚原地转了个圈,这才看到跟在许清明后头的陆香穗。结果这老太太眯着眼睛盯着陆香穗看了半天,撇着没牙的瘪嘴说了句:“太瘦了,干巴巴的没有肉。像你妈、你大嫂那样,身架子大大的才好,有力气能干活。”   说完,老姑奶就往板凳上一坐,摆着手叫许清明:“你吃你的饭,别管我。”   “对,吃饭。”许清明转身叫陆香穗,“香穗,你吃你的饭,姑奶奶自家人。”   说着许清明自己也坐了下来,端起碗来,不急不忙继续吃自己的饭。陆香穗迟疑了一下,便也坐下继续吃饭。那老姑奶却兀自坐在板凳上,叽里咕噜说起话来,陆香穗听了听,老姑奶在抱怨什么天热啊,什么蚊子多啊,谁家的小娃儿爱哭闹啊,谁家的狗吠得太凶啊,反正是一个人说了半天,许清明就笑微微地吃着饭,也不回应。   年纪大了,就喜欢说说话儿,让她尽管说就好了。等到两人吃完饭,那老姑奶大概也说累了,歇口气,就站起来要走。   “姑奶奶,这就走了啊?”   “走了走了,你别送我,我不用谁扶。”老姑奶一边摆手,一边像来时一样,拄着拐杖挪着小脚走了,三寸金莲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速度居然还不慢。   “这是我爸的堂姑姑,七十八了都。”许清明送走老姑奶,回到屋里跟陆香穗闲聊起来,“解放前家里算是个地主,算不得多大地主,就是个有些田产的小地主,嫁的老姑爷爷是个富农,解.放前在镇上住,据说也算是有些家产的。后来儿子跟着国.民.党撤退去台.湾了,因为这事儿,文.革时候老姑爷爷让红.卫兵给斗死了,她寡妇一个,就搬回村里来靠着娘家侄子生活,原先我爸和我堂伯经常照顾她,现在我爸和我堂伯都去世了,没旁的亲人了,我跟我大哥顺带就照应她一下。对了,老姑爷爷也姓陆,跟你一个姓,听说民国时候还念过大学呢。”   原来这样啊,怪不得裹着那么小的小脚呢!这山区穷人家的闺女,上山割草下田种地,基本没有裹小脚的,裹了小脚还怎么干农活?即便要裹,也不会裹成这么小小的三寸金莲。   陆香穗此刻只以为是个沾亲戚的老太太来串门子罢了,她哪里想得到,今后她跟这老姑奶会成为关系十分“密切”的人,甚至影响到她的整个生活。   ******************   “香穗,我出去溜达消消食,你自己收拾吧,外头水缸里有水。”   天色一黑,许清明便交代了陆香穗一声,自己带上大门出去了。陆香穗会意,他这是躲出去让自己洗澡冲凉。陆香穗在陆家时,每到晚上,陆振英也会把男人和儿子赶出去,自己和闺女可以在家冲澡。   那年月穷,农村人家都没有专门的洗澡间,冬天还好,这大热的夏天,不洗澡身上粘粘糊糊的没法睡呀,因此各家都会在院子里放上一口水缸,早晨打满水,太阳晒上一天,到晚上那水就温热的了,正好冲澡。   不过在家里洗澡的都是女人,大姑娘小媳妇,必然是躲在家里洗,至于男人,沟渠河道哪儿都能洗,那时候环境好啊,还没污染呢,随便哪条小河水都很干净。许清明出了院门,随手把门关了,本打算往西到常去的池塘洗一洗,走出几步又不放心,陆香穗一个姑娘独自在家洗澡,万一有什么人来骚扰呢?村里人现在也都知道他把陆香穗带回家来了,旁的不说,村里那些顽劣的半大小子,爬墙掏鸟的事情经常干。   许清明索性就先不去了,站在大门口纳凉兼站岗。经历过失去的痛,再拥有,对一切便都格外小心翼翼了。   陆香穗看着许清明出去,趁着夜色,便赶紧舀水洗澡。靠院子西侧放着一口大瓷缸,里头满缸温热的水,水缸旁边搭着一个石台,几块石头支撑着一块长条形石板,耐用又方便。初来到陌生的地方,虽然知道门关的好好的,可陆香穗还是羞于脱了衣裳洗,便把水盆放在石台上,穿着贴身的小衣,拿了毛巾擦澡。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家今天第三个访客到了。听得出来人是一个年轻妇女,声音脆生生的,透着一股子泼辣。   “他二叔,你站这儿做什么呐?”   “我就凉快凉快。大嫂,你回来了?”   “回来了。再不回来,我都不知道你还有这本事,不声不响就把小媳妇领来家啦?不是我说你,你一声不吭,自己倒是能当家作主,把我倒吓了一跳。”   “大嫂,对不住啊,不是我瞒着你,实在是这几天你没在家,要在家,哪能不跟你商量!”   “他二叔,真不是我说你,就算你把人家姑娘看对眼了,好歹也别这么猴急吧?那陆家嘴真大,五千,她还真敢开这个口,你还真敢给!说你什么好呢!我前阵子给你说那小官庄的姑娘,高高大大的,一看就能干,人家女家日子也好,就没打算跟你多要什么彩礼,可你呢?都不搭理我,原来在这儿埋伏着呢。”   “大嫂,钱是人挣的,有人不就有钱了吗?”许清明的轻笑声。   “说得轻巧,我还不是替你急!”片刻停顿,“呐,那姑娘呢?咱进去看看去。听说小模样长得可俊巴呢!”   “她……她可能正在洗漱收拾。”   “噢,在洗澡呢!……哎我说你,自己个媳妇,领都领来家了,洗个澡你躲什么躲,还躲到门口来了,出息。”   “大嫂,说什么呢你!香穗她年纪小,我带她回来,养几年不就养熟了吗,你呀,往后多照顾她,有什么事也多担待。”   “行了行了,别说这样官面话,等你哥来家,少不了还得说你。——得了,看样子今晚我也看不着了,你呀就在这站着吧,我回去收拾收拾,明天再来,可没工夫陪你这站岗。”   一墙之隔,陆香穗就在院子里呢,听的个清清楚楚,心里忍不住又担忧起来,他这个大嫂,看起来可不像他说的那么好相处。   ☆、一帘之隔   陆香穗洗完了澡,满腹心事地回到里屋。下午许清明给她把蚊帐挂好了,陆香穗换了一身花布裤褂,上了床躲进蚊帐里,抱着膝盖坐着发呆。她上午本来体温低,浑身乏力来着,这会子感觉好了些,可还是乏乏的不想动。   耳边听到木板门吱呀打开的声音,她知道许清明回来了。陆香穗长着么大,头一回在陆家以外的地方过宿,地方不熟悉,人也不算熟悉,天一黑,忍不住就有些害怕,一个人呆在屋子里的时候,她希望许清明快点儿回来,可听见他回来了,又忍不住忐忑。隔着这么一条挂在门上的布帘子,听着他弄出的悉悉索索的声响,少女本能的戒备让她惶惑不安了。   “香穗,睡了没?”隔着门帘子,许清明轻声试探地问。   “啊,没。”   “我进来了啊。”许清明一掀门帘子探身进来,端详着她的脸色问:“再给你烧碗姜汤?耿嫂子说要多喝才行。她说她每天喝两顿呢,坚持喝一段时间才能好。”   “才吃了晚饭,还饱着呢。”陆香穗忙说。就算每天喝两顿,她中午前才喝了一顿,这会子刚吃了晚饭,哪来的肚子盛?   “嗯,那你早点儿睡。”许清明看着她,脸上浮出一个微笑,十分随意地说:“香穗,你先在家养两天,身体好了就赶紧上学去。”   “上学?”陆香穗本来抱膝坐着,听他这话,忍不住从床上跪坐起来,惊讶地看着许清明。   “嗯,我听说过两天就期末考试了,你这好些天没上学了,身体好些就赶紧回去吧,学校里肯定也不希望学生退学,跟老师说说,学校一定会答应你回去的。”许清明说,“要不,我送你去?我跟老师说去。反正你缺课的这些天,应该都是期末复习的阶段,没落下新课,不碍事的。”   陆香穗抓了抓头发,一下子没明白过来,他不是让自己来跟他干活的吗?怎的忽然说让自己去上学?陆香穗心里透亮着呢,这男人花钱跟陆家求婚,硬是把自己带来他家,哪有养着没过门的小媳妇,却供她上学的道理?   “你叫我去上学?”   “对啊。”许清明理所当然地说,“你这才多大?长得本来就瘦小,干活也干不动,闲在家里也不好,不上学你能做什么?还是回到学校里,好生再上几年学。有学校管着,我出门不在家的话,也省的担心你。”   “可是……你自己说让我来干活的。”   “我也说过,你往后得听我的,归我管。”许清明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把你放在学校里管着,长长个子,长长心眼子,我也好放点儿心。”   “……你说真的?”   “哄你做什么!”许清明还是笑,看她睁大眼睛不敢置信的样子,小脸上终于有了少女该有的生动,他就想笑。“觉着身体好些了,就赶紧回学校去,安心上你的学。”   “许清明,你……到底是想做什么?”   陆香穗没有欣喜若狂,反倒满心疑惑起来,她在陆家长这么大,被忽视被挑剔被牺牲,早已经不是听几句好话就欢呼雀跃的小女孩心性,轻易不敢相信什么好事了的。眼前这男人的各种举动,根本让她无法理解。   “我不想做什么,我就想你每天高高兴兴的,做你这个年纪该做的事。”许清明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眼神,抬起手指告诫地点了点她,“都跟你说了,叫二哥,往后不许这样喊我名字。”   毕竟是八十年代的农村,当地人讲究辈分长幼,当妹妹的直呼哥哥名字,还是“犯上”的表现。   “为什么?”陆香穗呆兮兮地问。   “哪有为什么?小孩子不上学能干什么?”许清明笑,“养个妹子上学,我一个年轻力壮的大男人,我还养得起。”   他不说倒也罢,他这么一说,陆香穗立刻便想起众多人的疑问,他哪来的那五千块钱?让她去上学,也照样要花钱的,八十年代的学费,相对人们的收入来说可不算少。这人花了五千块钱硬把她弄回家,就是为了花钱给她上学?   根本说不通啊。   “许……你哪里挣来的钱?”陆香穗张口就想喊他名字,想起他刚才的“警告”,话到嘴边又刹住了,却没能把二哥喊出口,她心里还不习惯。顿了顿,陆香穗又追问:“给我妈的五千块钱,你哪儿来的?”   “挣的呗。”许清明口气平淡地说,“也不全是,我前几个月学着做点生意,挣了些钱,本来以为够了的,结果你妈要五千,我手里还缺了点儿,就临时跟几家相熟的养蜂户抵了一些钱。”   “拿什么抵?”   “我把我养的二十几箱蜜蜂转手卖给旁人了。正好,我眼下忙,也没工夫照顾好那些蜂子。”   他把他的蜂转卖给旁人了?陆香穗拧眉。他自己都说了,因为养蜂忙,家里今年就只种了一亩多的口粮田,养蜂必然是生活的来源呢,他居然把蜂子转卖了?   “你做的什么生意?”陆香穗继续追问,她才不信,赚钱哪有那么容易?   “投机倒把,你怕不怕?”许清明笑着逗她。如今这市场已经一步步开放了,投机倒把曾经是经济犯罪呢,如今成了一句调侃,尤其是作为清楚知道这时代走向的许清明来说。“我反正不会干坏事,过一阵子你放了暑假,二哥带你一块儿出去转转看看,你就明白了。”   陆香穗似信非信地望着他。   “别担心,二哥跟你说这些,就是要让你知道,挣钱没你想的那么难,我能挣来几千块钱,也就能挣来更多的钱,你只管放心好了。”许清明看着她暖暖地笑。   重活一世,这个年代在他眼里,处处都是发财的机会。上辈子他带着他那些蜂,走南闯北,追赶花期,跑遍了全国各地,也算是熟悉各地风俗物产,有几分见识了,也曾眼见过、耳听过无数的财富故事。然而上辈子他痛失所爱,自我放逐,无心追逐财富,便只在山水花草之间寡然无味地活着。   如今再回过头来,这个年代在他眼中充满了财富机遇。他相信,只要他尽力去做,就一定能拥有更多的财富。在许清明看来,钱算不得什么好东西,但有了钱,他可以做到很多想做的事情,就像他现在可以把陆香穗带回到他身边一样,他可以更好地保护他所爱的人,可以给她更好的人生。   只是他如今手里没多少本钱,又一心挂着陆香穗的事,不然的话,这会子早该出门去了的。   有人说,八十年代挣钱靠勇气,九十年代挣钱靠关系,再往后,挣钱就要靠智慧、靠勇气还要靠三分运气了。许清明,他清楚明白地知道,这个年代很多人不敢想不敢干,或者虽然敢想却不敢干的事情,渐渐地就会变成再习以为常不过的事,八十年代对很多后来的成功者来说,都是一个创业的最佳年代,一个创富年代。然后,创业也随着时代一步步增加了难度,终有一天变得让人慨叹,白手起家已经不适合后来的时代了。   ******************   陆香穗这一晚上睡得还算安稳。隔着一道单薄的花布帘子,她听见许清明上床,关灯,然后两间屋里一片静谧,只听得见屋外小虫的啾啾鸣叫,偶尔村里传来几声狗吠。不多会子,外屋传来传来许清明熟睡的鼻息,低缓绵长,倒也不会太响,不像是陆香穗在家里听到的,她爸王中春打呼噜那种拉风箱一样的声音。   ——对于许清明来说,他这几天担心,思虑,谋划,这会子终于可以睡个安心觉了。不是吗?陆香穗此刻好好地躺在里屋,不会退学,不会去钱卫东家,不会被强夺,更不会生无可恋地自杀。   她好好的呢,就在他一帘之隔的床上。许清明十分安心地睡熟了。   兴许是身体不舒服,兴许是这几天太紧张了,也兴许是外屋的鼾声太香太香,陆香穗本来陌生而惶然的心情,就在那轻缓绵长的鼾声中渐渐地松懈下来,渐渐沉入了梦乡。   农村人习惯了早起,陆香穗醒来时,天也才刚亮不久,太阳在东方才冒红呢,她动动胳膊舒了个懒身,觉着自己好多了,真的好多了!   侧耳听听外屋,没有动静,她悄悄下了床,靸着鞋,小心挑开布帘子往外看,外屋的床上没有人。屋门半开着,陆香穗走到门边向外探头一看,便看到许清明背对着她,正站在院里的石台旁边,不知道在想什么。他身形偏瘦,穿了件松松的白背心,露出结实有力的肩膀和胳膊。   “二哥。”陆香穗走出堂屋,还带着些初醒的鼻音,软软地叫他。   ☆、槐花新蜜   “二哥。”陆香穗走出堂屋,还带着些初醒的鼻音,软软地叫他。   许清明一转身看见陆香穗,头发有点乱,小脸还带着些刚睡醒的样子,两只黑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许清明随即舒展开一个明朗的笑容。   这一声二哥,他等了两辈子了。   “起来了?怎么不多睡会儿?”   “你不也起来了?”   “嗯,起来活动一下也好,锅里给你烧了姜汤,洗漱一下就可以喝了。”   “噢。”陆香穗乖巧地答应一声,站那儿却没有动,黑亮的大眼睛定定地望着他,问他:“二哥,我今天真能去上学吗?”   “今天啊?”许清明略一沉吟,“今天能行吗?你再好生休息两天,等你身体好些的吧。”   “我好了,真的,真的好了。”陆香穗忙说,她真怕他昨晚就随口那么一说,今早一觉醒来就不算数了。   看着陆香穗直视自己的目光,静默中隐隐含着期待,许清明不忍心再拦着她,就笑着说:“那也行,你先洗洗脸收拾一下,好好把汤喝了,吃饱饭身体有劲儿才能上学。”   “嗯!”陆香穗乖巧地答应一声,赶紧回屋去梳头。她一头黑发不算长,刚到肩膀以下,头发却很厚实,利落地梳顺了从中间分开,编成两条短短的麻花辫,刚好垂在两边肩膀上,她一边扎上头绳,一边就往外走,匆匆洗了把脸就钻进锅屋。   许清明正在锅台旁边盛饭,陆香穗跑过到他身后探头一看,大白瓷碗里像昨天一样,依旧卧着五个白白软软的荷包蛋,配着切碎的姜丝。她瞧了一眼锅里,果然只剩下不多的水和几根姜丝了。   “那你吃什么?”陆香穗盯着他看。   “我吃煎饼啊。”许清明随口说,“这样汤汤水水的饭,我一大小伙子吃了不顶饿。”   陆香穗咬了下嘴唇。当时农村人家里总会习惯性地养几只鸡,鸡蛋除了病人和孩子,自家人很少舍得吃的。日子穷,家里称盐买火的往往就靠着鸡屁股呢,拿去村里小卖部,一个鸡蛋能换两盒火柴。在镇上大些的商店里,也会有年轻姑娘拿着两个鸡蛋来换雪花膏。在陆家的时候,除了两个弟弟头疼感冒了能吃上鸡蛋,连她哥陆高远也吃不到的,陆香穗记得自己只在过年过节时才吃过鸡蛋。   陆香穗没看到这个家里养鸡,许清明给她吃的鸡蛋,估计不是买的就是借的,他自己当然不舍得吃了。   陆香穗清秀的眉毛微微往下拧,一声不吭拿了个碗把锅里剩下的汤水盛了,饭勺一伸,利落地从许清明盛好的碗里舀过来两个荷包蛋。   “要吃咱俩一块吃。这个家总共两口人,让我一个人吃独食?”陆香穗端起三个蛋的那碗,乌黑的眼睛望着许清明说:“我三个,你两个,你是二哥,你让着我。”   这丫头!许清明看着她认真的小模样,漾开了笑脸。他忍不住抬手拍拍她的头顶,故意逗她:“噫,心眼儿还真不少。叫我一大男人吃这个鸡蛋姜汤,出去人家还不得笑话我?笑我把自己个当女人养呢。我不吃这水嗒嗒的东西,明明是你身体不好,叫你吃就吃,好好听话就对了。”   “我真的好了。我就是这几天没怎么吃饭,昨天身上有点乏力是真的,现在都好了。你往后也不要再给我弄鸡蛋姜汤了。”陆香穗赶紧说,怕他不信,又满口保证:“二哥,你看我不是挺精神的吗?哪有什么病,好生吃几顿饭,吃饱睡足,就什么都好了,我从小就上山下田,哪有那么娇气!”   陆振英最厌恶的就是闺女“娇气”,淋雨回家晚了是娇气,头疼脑热不吃饭是娇气,脏活重活干不动也是娇气,陆香穗长这么大,就不知道在妈妈跟前撒娇是个什么感觉,反正她觉着,女孩儿不能娇气,否则,会被人挑剔厌恶的。   眼前这个二哥,到现在为止对她都还不错,关心她生病,还要让她回去上学,陆香穗下意识地觉着,绝对不能让他认定自己“娇气”。农村人说媳妇,都要挑三大五粗身体壮的,一个农村丫头,要顿顿鸡蛋姜汤的伺候着,还想怎么样?如果这会子陆振英看见了,大约就要愤愤地骂上一声:还想上天不成?   陆香穗此刻哪里知道,许清明费心思把她带离陆家,偏偏是满心欢喜的就想养出一个娇气乖巧的妹妹来。   并且——许清明望着她,暖暖地笑,从把她带回来,这是她跟他说的最长的一回话了。从开始的只言片语,或者只会点头和“嗯”,这会子站在他跟前,振振有词的模样真是怎么看怎么可爱。   “胡说,你一个女孩子,又不是那些皮实的野小子,就该娇气些才对。再说,昨天耿嫂子不是说了吗,你这体温低的毛病,就得好好养些日子,她不是叫我带你去量一量血压吗?我本来今天没想让你上学,正打算今天带你去呢。”   许清明说着,端起锅台上两个蛋的碗,转身往堂屋走,陆香穗便也端着另一个碗跟在他后边回到堂屋。堂屋其实就是许清明住的外屋,本来也就一间屋,放了许清明的一张床,再放了抽屉桌和一些零碎家什,便十分扁窄了。为了节省空间,吃饭用的小方桌被塞在抽屉桌底下,两人先各自把手里的碗放在抽屉桌上,合力把小方桌抬了出来,碗放好,面对面坐下吃饭。许清明右手抓起两双筷子,递了一双给陆香穗,左手顺便就端起自己的碗,碗口靠着碗口,把碗里两个荷包蛋划拉进了陆香穗碗里。   陆香穗搁下筷子,抗议地望着他。   “香穗儿,听话赶紧趁热吃了,二哥跟你保证,咱们家呀,穷不到分吃一碗饭的地步。二哥一定会好生挣钱,挣很多钱。你等着,等咱们有了钱,咱们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要什么就买什么,荷包蛋当饭吃都行,吃到不愿意再吃它。”   不是吗?只要日子舒心,人就有力量,就会越来越旺实。许清明有这个决心,也有这个自信,绝对不会让她一直这样过苦日子。   荷包蛋当饭吃?陆香穗听了抿嘴一笑,许清明乐观舒畅的心情感染着她,两条好看的眉毛弯了弯,却没有真正说服她。   陆香穗没动筷子,默默地望着许清明,坚持着。   许清明起身从抽屉桌上抓起一包红糖,给她倒了些进碗里,想了想,又摸出一个酒瓶子,瓶口塞着包了塑料布的木塞,里头装的却不像酒。许清明拔掉塞子,把里头金黄清亮的东西倒了一勺子放进陆香穗碗里,顺带着把勺子也放了进去,一股格外清甜的花蜜香味儿传开来,是蜂蜜,他初夏时候有心留下的槐花新蜜。   然而陆香穗微微歪着脑袋,还是默默地、坚持地望着他。目光对视,终于,许清明做了个无奈的表情,脸上却漾开了温暖的笑,主动伸出筷子从陆香穗碗里夹了一个荷包蛋,也没再往自己碗里放,半空中直接送进了张大的嘴巴里,嚼了两口,似乎是噎着了,忙喝了一大口水,才失笑地问她:   “行了吧?”   陆香穗低下头,没再坚持。她搅着碗里的鸡蛋姜汤,看着碗里红砂糖的颜色慢慢散均匀了,拿起勺子小口地喝她的汤。   许清明拿了煎饼,就着小碟里的咸菜吃起来。等他两个煎饼吃完,陆香穗也喝完了汤,许清明便递了个煎饼给她。   “吃饱了。”陆香穗摇头。   “四个鸡蛋就吃饱了?喂小猫也不够。”许清明笑她,“不吃硬饭,用不了一会子就挨饿了。”   陆香穗接了煎饼,却只撕下来半块,卷了咸菜吃起来。手里拿着煎饼卷儿,她站起来去里屋找书包。   “二哥,那我去上学了?再不走要晚了。”   “等会儿,我吃完骑车送你去。”许清明说,许沟到镇上比北石寨村远,十几里路呢,她本来就身体不好,步行十几里路哪能行?许清明一边加快吃饭速度,一边跟她解释:“你这刚生病呢,我送你去,顺便先去医院量量血压,最好让医生检查一下,然后再送你去学校。”   ☆、特殊关系   陆香穗在镇医院查了血压,还查了血。查血倒没什么,说血压真的有点低,90/50,医生只说没严重症状就不用药物治疗,注意营养,多喝水,多吃些坚果能改善。   陆香穗有点小委屈了。原先没觉着自己哪儿不对啊,无非就是瘦弱了些,怎么就这么两天,就让许清明找出两样毛病来?许清明却只是笑着说,吃坚果好办,当地种植花生,番瓜子也是随处能找到的东西,记得往后有事没事弄些来当零嘴吃。   出了医院,许清明骑自行车送她去学校。到学校那条路拐弯处,离校门还有几十米的距离呢,陆香穗便跟许清明说,她下来吧,自己走过去,省的许清明再往里拐了。   许清明停下自行车,陆香穗早已经先从车后座跳下了来,站那儿望着许清明,却没急着走,两只小手紧抓着书包带子,站那儿犹豫起来了。   “二哥,要不……我还是不上学了吧,上学也没意思,学费那么多,还累人……代数我也学不好,还耽误干活儿。”   这怎么突然就变了呢?许清明好笑地望着她,急切要来上学的是她,这到门口了,各种理由不想上学的也是她。   其实一路上陆香穗都在担心,算算她一个多星期没上学,如今学校里关于她的事情只怕传遍了。八十年代农村的初中,学生年龄也参差不齐,加上有留级生,有的学生年龄就偏大,比如初三年级十八.九、二十岁上的都有,正上着学呢,忽然就退学结婚了,便会在学校里引来一阵议论。这样的事情陆香穗以前也耳闻目睹过,尤其是同班的同学,便会格外关注,一群女生们半是好奇半是轻蔑,甚至还有几分莫名的骚动羡慕,一群女生们能叽叽喳喳说上好几天。   她倒是没突然嫁人,可许清明花了五千块钱,硬把她带回家,整出那么大的影响,整个学校老师、学生只怕都在议论她呢。想想要是有人问她,她怎么说呀?再说了,订了亲呢,虽然没结婚,都到男方家去生活了呢,突然又跑回学校里上学了,老师同学会怎么看呀!   “怎么了?香穗儿,这可不像你刚才啊!”许清明微微笑着调侃她。   其实她的心事也不难猜,许清明自己也担心过这些。不过,还是那句话,人是活给自己看的,管那些不相干的人做什么?人嘴两层皮,无非刚开始这两天有人背地里说一说,几天一过也就没人再去关注,让他们说也没人再说了。   香穗现在养在他家,是他小心宝贝着的妹妹,谁真要敢当面到她跟前说三道四,许清明发誓,绝不饶过。就她学校里那些毛头小子、长舌丫头,他这活了两辈子的人还真没当回事儿。   “走吧,别瞎想了,赶紧上学去。”许清明看着陆香穗期期艾艾的站那儿没动,便开口催促她。   “二哥……”   “走吧,我送你进去,我去找你们老师说。”许清明自行车一转,就往学校去了,陆香穗一着急,一步跳过去拉住了他自行车后座。   “二哥,不用,我就是……有点担心,我这么些天没来,怕老师说我……”   “没事儿,又不是你自己不愿意上学。很多事情,没必要多去理会,人是给自己活的,那些不相干的人你理会他做什么!”许清明语带双关地说,“走吧,你们班老师我打听了,原先没教过我,不认识,我正好去见见。”   许清明上学上到了初三,初三那年他父亲从山上跌下来出了事,便退了学。如今回头想想,他真不愿意陆香穗就这么退学,他打定了主意要让香穗这辈子好好生活,却也不在乎她什么文化程度,只是,她现在年纪小,让她在学校里多呆一段时间总是好的。   “二哥!”陆香穗赶紧叫住他,语气里多了些央求。让他送她进学校,当面见老师,要怎么跟人说他们的关系呀?说老师,这是我养的未来小媳妇儿,你多关照?   “二哥,我听你的,我这就进去。”陆香穗忙保证。   可她越这么说,许清明反倒越上犟了,他偏要在这夏日的阳光下,偏要这么堂堂正正送她进学校去,反正他们的事情怎么也回避不了,与其躲避,倒不如大大方方地面对,看谁还能怎么着!   “走吧,没事儿,我保证。”许清明推着自行车往学校大门走去,陆香穗站在原地愣了愣,赶紧跟了上去。她跟这男人毕竟还不完全熟悉,也不敢太过阻拦左右他。   许清明就这么推着自行车,昂然进了学校。因为他们先去了趟医院,学校里已经上课了,大门已经上锁,旁边的小门开着,许清明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停住了,回头看着陆香穗,等着她小步跟了过来。   “做什么的?”看门的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头,从传达室探出头来问许清明。许清明刚要回答,那老头一偏头看见陆香穗,见她肩上挂着个书包,两手抓着书包带子,低头小步走过来,知道她是学生,看她那样子还当她是不想上学,被家人硬压着送回来的学生呢,就伸出手指指着她说:   “小姑娘家,怎么不好好上学?你知道有多少像你这样的丫头,想上学却家里却不给上吗?现在不懂事,长大再回想该懊悔了。”   “听见没?要懂事儿。”许清明好笑地给老头儿帮腔,陆香穗被老头儿这么一误会,赶紧快走几步,跟着许清明进了学校。   许清明三年多没进这学校了,如今再回来,倒也还依稀记得。他前边推着自行车,径直去了初二年级的办公室。陆香穗的班主任姓周,一听许清明说送陆香穗来上学,两只眼睛就瞪大了几分,疑问的目光打量了一眼站在门里的陆香穗,又看了看许清明。   不光他,办公室里其他几个老师也被吸引了,纷纷瞩目,许清明却像没看见那些目光,转身招呼陆香穗:“香穗,过来。”   既然是家长,周老师忙招呼许清明在对面办公桌的空椅子上坐下,许清明坐了下来,看着陆香穗走过来,站在办公桌两三步远的地方。   “你是……她哥?”周老师迟疑着问,“不是说她已经……”   老师到底是老师,心里已经飞快地自行演绎起来,这个陆香穗不是说退学订亲了吗?听说男方肯拿出五千块钱彩礼呢,听说人都已经到男方家去了呢。这件事经由北石寨村那些学生的嘴,已经飞快地传遍了整个学校。现在突然又被个年轻小伙子送回学校,估计……父母给定的亲,她哥哥还有几分见识,没同意,终于说服了父母,阻止了一桩包办的婚事,把妹妹给送回学校来了。   周老师听说,陆香穗是有个哥哥的。多好的哥哥啊,老师就喜欢这样有见识、重教育的年轻人。嗯!   “周老师,我不姓陆,我姓许,不过香穗现在在我家,现在她是我妹妹。”许清明坦然地纠正老师,“我不想让她退学,她自己也不想,现在我把她送回来了,希望周老师能让她回来上课。”   包括周老师,办公室里在场的老师们眼睛便都一下子瞪大了许多,盯着许清明看了又看,有的便开始交换眼神。姓许?陆香穗现在在他家?那不就是……   这时有隔桌一位女老师猛然站起来,冒冒失失地指着许清明说:“你就是……那个许清明?他们说的还真是你,我说这名字我有印象呢,长相记不清了,可这名字我记得,你原先也在我们学校上过是吧?”   许清明进办公室后也只扫了一眼,他没看到很相熟的老师,加上他注意力都在周老师和陆香穗身上,便没注意到,这会子听那女老师叫他,便仔细看了看,忙笑着说:“啊,您是葛老师对吧?我记得您初二时候教过我们一学期的生物课。”   “对呀对呀,我后来请了产假就没教你们了。”葛老师点着头说,“原来还真是你呀!”   这人就是——许清明?那个花了五千块钱跟陆香穗订亲,当天就硬把陆香穗带回家的男人?   那现在呢?送她来上学?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各种目光聚过来,许清明坦然坐在周老师对面,等待着周老师的答复。   周老师也愣了愣,回过神来忙说:“啊,我们作为学校,一直都反对学生半途退学,当然是希望学生都能坚持完成学业。陆香穗同学现在能回来继续上学是好事,我们当然同意。”   “那就好。谢谢您了。”许清明忙点头致谢,“周老师,您看样子也知道了,我妹妹情况有些特殊,我就是想让她安心再上几年学,她在学校里还请您多关照。”      ☆、重返校园   “周老师,您看样子也知道了,我妹妹情况有些特殊,我就是想让她安心再上几年学,她在学校里还请您多关照。”许清明客气有礼地对周老师说。   “放心吧,陆香穗同学成绩一直还不错,是个让人省心的学生,她能回来上学,我们肯定多关照她。”周老师满口答应着。   说着周老师站起身来,示意陆香穗:“正在上英语课呢,陆香穗,走,我送你回教室吧。”   陆香穗抓着书包带子,安静地跟在周老师身后出了办公室,许清明没再跟过去,便跟周老师道了别离开了。   英语老师是个十分年轻的女老师,看见陆香穗,明显的也惊讶了一下。周老师先跟英语老师点头示意,便教陆香穗进来,陆香穗扫了一眼,她的座位果然还空着呢,便径直走过去坐下,低头从书包里掏出英语书放好,装作没看见全班同学投射来的惊讶目光。   教室里先是一片静寂,所有人全都盯着她看呢,紧接着就有人耐不住,不少同学已经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陆香穗本来是强作镇定,目不斜视走回了座位的,此刻感受到周围同学过分的关注,度过了那个“众目睽睽”的艰难过程,反倒不那么紧张了,无非就这样了,她好好地来上学,碍着谁了?   “陆香穗,你怎的又来上学啦?不是说你找婆家了,退学了吗?”坐在陆香穗后面的刘彩凤伸手戳着陆香穗的背说,声音算不上大,却也足以让教室里的老师和同学都听见了。周老师脸一板,踱了过来训斥道:   “刘彩凤,现在正上课呢,你怎么又随便讲话?先把自己管好了行不?成绩成绩差劲,纪律纪律不好,整天还事儿多,你看哪个女生像你那样?”   刘彩凤撇了下嘴,不吭声了,低头把课本翻得哗啦哗啦地响。周老师又转向全班说:“陆香穗同学前几天家里有事,现在回来上课了,落下的作业各科课代表要多帮助她。”   看着教室里交头接耳的学生,英语老师皱着修长漂亮的眉毛,随手抄起讲台上权作教鞭的一截树枝,用力在讲台上敲了几下,训斥道:“明年初三了还不知道下功夫,一个个哪那么多话?让你说的时候你不说,不让你说的时候你拼命讲,上课提问怎么都哑巴了?继续上课。”   陆香穗静下心来上完了这节英语课,反正是期末复习阶段,倒也没什么困难,英语老师讲得练习题她也早就做完了的。陆香穗其实有点偏科,代数不太好,语文和英语却是强项,英语老师一向喜欢她。下课以后,英语老师特意走到她跟前,俯下身子问她:“陆香穗,讲得练习你都做了吗?能跟上吧?”   “都做了,跟得上。”陆香穗摊开书本给英语老师看。   “那就好,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   英语老师其实也满肚子好奇,很想八卦一下子的,但毕竟是老师,只是关心地叮嘱陆香穗去她那儿拿这两天发的复习试卷,便离开了教室。老师一走,教室里马上就变了样了,班里几个女生一下子围了上来,叽叽喳喳地找陆香穗说话。   “陆香穗,你怎的又来上学了?听陆红雪说你找对象了,真的吗?”   “陆香穗,陆红雪说你对象给了你家五千块钱彩礼呢,真的假的?你对象这么有钱啊!”   “去去去,明知道人家香穗不好意思,你们还非得问?”陆红雪这时候挤了过来,笑着推开旁边的女生,挨着陆香穗坐下来,笑嘻嘻地问她:“香穗,你现在就住在许沟村吗?我听说你对象爸妈都死了,说他一个人住,那现在就你俩住一块儿了?我听说你对象头天去你家说媒,第二天就订亲把你带去他家了呢,他怎么肯答应你来上学?”   “他非要我来上学,说我在家里闲着没事干。”陆香穗淡漠地垂下眼眸说。显而易见,拜陆红雪这样的人所赐,学校里对她的事情是知道得很清楚啊。   “非要你来上学?对你这么好啊?嘻嘻,他长什么样啊?哪天有机会你指给我们看看。”   “嗯,他对我是挺好。”陆香穗不喜不恼地回答。   陆香穗有时候挺纳闷,自己到底哪儿得罪过陆红雪了?要说得罪,也该是陆红雪得罪她好不好?在陆家时,陆振英一旦骂闺女,少不了就要说上一句”你看看人家红雪,你看看人家某某,你再看看你……”陆振英喜欢红雪那样伶牙俐齿的好强性子,不喜欢自家闺女的沉默安静。   两人同村,两家离得也不远,从小学时候两个人就同班,上了初中还同班,打小陆红雪就好强,可自己也没碍着她什么呀?陆香穗成绩蛮好,陆红雪成绩也不差,表面上两人还处的蛮好的,经常一起玩儿,但是陆香穗哪次考试要是比陆红雪考得好了,放学回家的路上,陆红雪一准要拿肩膀使劲地顶陆香穗几回,一边把她顶到路边上,一边嘴里笑嘻嘻地说她:“香穗,你怎的这么厉害呢?这次又比我多考了两分,运气可真好。”   陆红雪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没达到她心里预期的效果,笑嘻嘻说了两句闲话,便走开了。围着陆香穗的几个女生见没什么再好八卦的,便也都散去了。陆香穗两只耳朵稍稍清静了些,这时坐她后边的女生李伟华趴在桌上探身过来,关切地看着她,小声说道:   “陆香穗,别理她们,一个个肚里有病。她们就是故意想让别人都知道。”   “嗯。不理她们。”陆香穗微微牵起嘴角浅笑。跟陆红雪打交道她有经验,你越当回事她越来劲儿,不理她倒还安生些。   ******************   放学后,陆香穗立刻收拾了书包走出教室。她寻思,上午许清明因为要带她去医院,便骑自行车送她来的,下午大约是不会再来了,要走十几里山路,容不得她磨蹭。   陆香穗拎着书包,跟李伟华一同走出了教室。   “陆香穗,你怎么回去?”   “走回去啊。”陆香穗说,“天大早的,走一会子就到了。”   “许沟村可远,那你走快点,等到天一傍黑,叫人嫌怕。”李伟华说。   两人一起走出校门,陆红雪从后头过来了,她一只脚站在脚蹬子上,一只脚在地上溜着车,超过了陆香穗和笑着说了一句:“哎,香穗,要是你回北石寨,我倒是能骑车捎你回去,如今你不一样啦,要去许沟村,我有心也帮不上忙啦。”   陆香穗心说,她念了这两年初中,倒是一直跟陆红雪同路呢,也没搭她一回自行车啊。   “不用了,你先走吧。”陆香穗头也没抬地说,她就这么个性子,明知道陆红雪在故意打击她,却懒得理会。她不是那种要强泼辣的性子,不搭理就算了。   越不搭理她,陆红雪反倒凑过来了,从把溜车的那只脚放了下来,跟着陆香穗和李伟华并排着往前走。   “哎,香穗,你对象既然有钱,怎么不给你买一辆自行车呢?你得让他重视你,你看我们家,我爸妈专门把家里的自行车给我骑上学。有钱不舍得给你买,他留着给谁花呀是不是?还有啊,我记着人家别人说婆家都要专门买定亲的新衣裳呢,看看你,刚订了亲,也该做件新衣裳啦!”   关她什么事?陆香穗心里有些来气,没招她没惹她,这个红雪她烦不烦?陆香穗才想理会她两句,李伟华那边开腔了。   “关你什么事?陆红雪,你管得宽!”   “哎,我跟香穗说话呢,又关你什么事?”陆红雪立刻反击,嘴皮子上她可从来不吃亏。   “红雪,你走你的我走我的,行不行?”陆香穗停住了脚,纵然她性子好也带了气。学生都在放学呢,在大门口故意大声说这些话,她怎么不干脆拿个喇叭去学校里好好宣传一圈去?         ☆、信任危机   “红雪,你走你的我走我的,行不行?”   陆香穗绕开陆红雪,拉着李伟华快步往前走,放晚学时候大门口那么多学生,她真不想跟陆红雪纠缠。   “哎,香穗,你这话怎么说的?咱俩从小一块长这么大,我还不是想关心你?”陆红雪还跟在她后边咋咋呼呼。   陆香穗只管拉着李伟华专心走路,出大门一拐弯,陆香穗一眼看见了许清明了,他推着自行车伫立在对面的路边,陆续放学的学生经过他身边,人群中反倒衬得他几分孤独冷漠的感觉。   见陆香穗过来,许清明脸上的表情开始回温,化作一个温暖的微笑。他没说话,注视着陆香穗一步一步来带他跟前。   “二哥,你怎的来了?”   “接你放学。我今天骑车跑了趟西山,赶回来正好接你回家。”许清明说,看看她挽着的李伟华,再看看跟在她身后的陆红雪,“这是你同学?”   “嗯,同学。”陆香穗松开李伟华,“伟华,那我走啦?”   “香穗,这是你哥?你还有二哥啊?”李伟华拉住她问。   “他是……”陆香穗停住,她要怎么跟别人介绍许清明?她顿了顿说:“他就是我二哥。”   “香穗二哥你好。”李伟华说,友善地对着许清明笑笑。   然而,旁边的陆红雪却是认得陆高远的。陆红雪扯了一把陆香穗,问她:“香穗,这谁呀?你家就一个哥,你哪来的二哥?”一边说着,一边对许清明笑着说:“哎,你是陆香穗什么人?亲戚家的哥?我怎的没见过你?”   “你管我!”陆香穗挣开陆红雪的拉扯。   许清明看看陆香穗低垂的眼眸,她这个神情,说明她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许清明扫一眼李伟华和陆红雪,敏锐地感觉到这三个小姑娘似乎闹了什么不愉快。不过,面对两个小姑娘,许清明一个大男人,也没打算理会。   “香穗现在跟我是一家子,她叫我二哥。你们是同学,就多照顾她,我最不喜欢有人欺负我妹妹。”许清明说着招呼陆香穗,“走了,香穗儿。”   “一家子?那你……是她对象?”陆红雪惊呼,怎么跟她预想的一点也不一样?眼前这青年男人高瘦挺拔,一张英俊刚毅的脸总带着几分冷漠,实在是让女孩子们想多看几眼,这怎么可能是陆香穗对象?陆红雪一扭头,忍不住盯了陆香穗一眼。   不止陆红雪,不少人的推断想法里,许清明肯定是长得有些对不住观众的。你想啊,人物相貌好的年轻人,还用得着花那么多钱说媳妇?   “香穗儿,走了。”许清明没再理会陆红雪,这女孩生就一张好胜要强的脸,估计香穗那性子,也不会跟她太处得来。   陆香穗跟李伟华挥挥手,忙坐上自行车跟着许清明走了。李伟华随即也瞥了陆红雪一眼,骑上自行车扬长而去,留下陆红雪脸色不虞地站在那儿,老觉着哪里郁闷,心气儿总有些不顺。   ——要是见到陆香穗订婚的对象矮矬秃顶丑,或者根本就是疤瘌眼瘸腿,她估摸着心气儿就顺多了。人呐,你可以不去惹别人,可你避不开别人一心想踩低你。   ******************   许清明带着陆香穗一路回到许沟村,两人有一句每一句地聊了些今天上学的状况,许清明便跟陆香穗说,明天让她自己骑车上学。   “我这两天可能有事忙,顾不上接送你,你自己骑车上学吧,自己小心。”   “我不会骑自行车。”陆香穗弱弱地说,“你既然有事,车子你骑吧,我走路。”   “不会骑自行车?”许清明扭头看看车座上的陆香穗,有些惊奇了,忍不住笑着问:“这么大的人不会骑车?你以前都没骑过?”   “没啊。原先家里就一辆自行车,大人出来进去的要用,反正我也是走路去上学,就没人教我。”   许清明一想,也是,农村里不会骑自行车的人也不缺,他自己还不是上了初中以后,大哥专门教他学的自行车?这不像后来的年代,小孩子们从小就有玩具小自行车,很自然就会骑车,从来也不用谁专门教。   当时那年头,都是那种大架子的老式自行车,粗老笨重,车架子十分高大,有前大梁的,单是上车就不太容易。像陆香穗这么一个瘦小的姑娘,骑在车座上都不一定能够到脚蹬子,指望她自己学会自行车,真不可能。   “骑车好学,我教你,顶多一个下午你就会了。”   两人一路说着话,骑车穿行在田野山包之间。走到许沟村村后,许清明停了下来说:“天还早呢,干脆,带你去大场学骑车去。”   学骑车到大场,也算是村民们的有效经验了。大场宽敞平整,随便你往哪儿骑,也没别的车和人来影响。许清明说教就教,车把一拐,就直奔后大场,招呼陆香穗:   “我扶着,你上去先学蹬车。”   不得不说,陆香穗学骑车可够笨的,许清明抓着自行车后座,把车子扶稳了,陆香穗费劲地爬上去,蹬着脚蹬子往前骑,连车带人一歪一拐的,全靠后面的许清明控制车子才没倒,车子一歪,她便觉着要摔倒了,吓得自己直紧张。   转了几圈下来,陆香穗苦着小脸,直说自己笨蛋。一紧张,她就吓得直喊二哥。   “二哥,二哥,草垛草垛……”   “往左边拐啊,草垛它又不动弹,你怕它什么!”   “二哥,要倒啦要倒啦……”   “有我扶着呢。”   许清明失笑,学个自行车,看把她紧张的,本来天气就热,小脸上不多会子就满是汗,红扑扑的像熟透了的桃子。   在大场骑了两圈,陆香穗小脸开始垮了。就这么骑,比人家步行还慢,许清明扶着车子手都不敢松,这么下去她什么时候能学会?   “看人家骑真简单,我看男生骑车不掌车把都行,我怎么就这么笨!”   “是够笨的。”许清明笑着打趣她,“关键是你也没溜过车子,你呀,没事你就学着溜车,溜着溜着你就不怕了。”   “噢。”陆香穗答应着,“那现在怎么办?”   “现在?现在回家做饭吃。”许清明抓稳自行车让她下来,笑着说,“天都挂黑了,再不回去,咱俩今晚吃什么?”   ******************   陆香穗既然不会骑车,第二天许清明只好又送她去上学,下午放学回来,出校门拐上了大路,便干脆一路教她学骑车。   “抬头看前边,别紧张,看着前边,身体平衡才能骑稳了,你这么光想低头看你跟前儿,一紧张身体就跟着车子偏,当然容易摔倒。”   许清明在后边把车子扶的稳稳的,陆香穗渐渐地骑得也平稳了。   “你看,越骑越好了,我现在松手,你自己骑试试?”   “啊,不行。”陆香穗赶紧喊,“你可别松手。”   许清明起先还小心地扶着车后座,两人就这么一个前边蹬,一个后边扶,许清明就这么跟着,开始他快步走,渐渐地陆香穗骑得好多了,骑得也就快了起来,许清明一路跑着,不知不觉几里路下去,也真是够累的。   “我松手啦?”   “啊!不行!”陆香穗大叫。   “我不松手,你哪会子自己敢骑?”   “不行,我怕摔。”   “二哥,你可别松手!”陆香穗一边小心蹬着车,一边不放心地交代许清明,她骑在车上,根本就不敢回头,许清明便悄悄放开了手,跟在她后边跑。陆香穗哪里知道自己已经“独立驾驶”了?依旧放心地骑着车,平稳地往前走。   她车子骑得渐渐稳当,许清明跟不上了,索性就停了下来,站在后边看着她的背影笑。   “二哥,你扶好了。”   “二哥,你不许松手。”   “二哥,我今天数学测试,又没考好……”不紧张了,居然开始聊起天来了。   “二哥,你在后面吗?二哥……”时间长没有回应,察觉到不对劲儿,陆香穗一下子慌了。   一连喊了几声,还是没答应,小丫头一想,他没跟来呀,他没扶我,啊啊啊……别慌别慌,陆香穗赶紧安抚自己,你看,他没扶着,我也会骑,没摔倒呢。这么一想,便定了定神,渐渐地反倒有几分得意了。   哈哈,我自己骑得也很好!我会骑了!   不对,她怎么下来?怎么下来?她学会上去了,学会骑着走了,可她还没学会下车子呀!许清明不抓住自行车,她要怎么下来呀!   陆香穗立刻就慌了,前方的路都跟着晃起来了,只见陆香穗咣当一声,连人带自行车便倒了下来。小丫头人瘦,动作也麻利,倒下来的时候扭身一跳,车子倒在一边,人跳下了车子,趔趔趄趄地还是摔了个屁股墩。   “二哥!”一声懊恼的大喊。他怎么骗人!      ☆、长嫂姿态   “二哥!”一声懊恼的大喊。   陆香穗学骑车摔了个屁股墩,她坐在地上,小脸皱着,看着后面几十步远的许清明哼起了小鼻子。   远远的,许清明哈哈笑着跑过来,小丫头刚学会骑车,兴奋呢,速度也就不自觉地快了起来,他两条腿哪追得上两个轮子呀,见她身子坐得直直的,车子也骑得平稳,就悄悄松了手让她自己骑。哪知道陆香穗发现他没跟着,一慌张,可不就摔了吗。   哈,必经之路,摔这么一回,她也就学会啦。   许清明一边笑不可抑,一边赶紧跑过来。他拉起陆香穗,拍去她身上的尘土,看着她抗议的小脸直笑。   “不碍事吧?我看看,摔疼了没?”   “你哄人!你说不松手的。”陆香穗揉着屁股,鼓着小脸指控他,“你也摔一下,试试疼不疼?都怨你,吓死我了!”   她以为许清明就在后面呢,放心大胆地往前骑,就像个学走路的孩子,明明自己也会走了,可大人刚开始撒手,免不了还是慌张。   “摔疼啦?没事儿,摔一下就学会了。”许清明笑,一点点拍掉她身上的尘土和草叶儿,“好啦,都怨我,这不就学会了吗?看样子还真摔疼了,看你,嘴巴都能拴个小毛驴了。”   他一边打趣她,一边转身扶起摔在一旁的自行车,陆香穗站在一边,却因他的话忽然有些别扭了,惊觉到自己的语气中不自觉的撒娇嗔怪,小脸呐呐地不自然起来——撒娇这个词对于她来说,实在是陌生的很。   陆家的闺女,都是在斥责呼喝声中长大的。陆振英自己要强,比男人还要强,加上一向只重视儿子,便也容忍不了两个女儿半点娇气和小性子,陆香穗长着么大,就没有赖在爸妈跟前撒娇耍赖的待遇。也因此,陆香穗性子比较沉静,一张小脸上表情总是淡漠,人前总是少了一份这个年纪少女该有的活泼。   如今来到许清明身边,短短几天,却在他的呵护宠溺中感受着一种纵容,此时此刻的兴奋和快乐,让她不自觉地流露出少女的天性来,嘴里嗔怪着,眉眼表情也少见的生动起来。   陆香穗自己有些窘了,不自然地抬手抚了下头发,低头去整理自己的衣裳。等到许清明扶好了车子,再扭头看她时,便已经回复了那个沉静淡漠的乖巧女孩。   许清明只顾察看她摔伤了没有,却没注意到她这一刻的变化。他扶起自行车放好,不自觉地就抬手拍拍她的后背,安抚的口吻说:“我跟你说,下车的时候你别慌,稳当当下来就是了。来,再骑一回试试。”   “那……你别丢我远了?”不放心的追问。   “放心吧,我跟着呢。”许清明说,对上陆香穗指控的目光,他忙举起一只手:“我保证,行了吧?这回真的不哄你。你骑慢点,学着下车子,我就在旁边看着你。”   陆香穗自己都没觉察到,对他的信任和依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发芽了。   ******************   陆香穗和许清明就这么一路学骑车,玩着闹着回到了家中。进村的时候天已经又傍黑了,陆香穗毕竟刚刚学会骑自行车,便没敢让她骑进村,是许清明骑车带着她的。他两人如今在村里备受瞩目,遇上了相熟不相熟的村民,免不了都要多看他们两眼,有的人还会对许清明露出揶揄的笑容来,顺带调侃两句。   “清明,这两天净忙着哄小媳妇了哈?”   “五叔,吃了没?出来凉快啊?”许清明样都没变地对那个村民说。人嘴两层皮,村民们这样的玩笑也没有恶意,你不回应,他自己没趣也就不说了。   “吃了。吃了。——你俩人还没吃呢吧?”   “啊,没呢。五叔你凉快着,我们回去弄饭吃。”许清明骑车不紧不慢地走过去,那村民跟在后边喊了一句:“不用弄啦,我刚才看见你大嫂端着油饼往你家去呢。”   葱油饼在那年月的农家生活中绝对算是好饭,白面是平常家里省着吃的东西,花生油就更不舍得多用了。许家大嫂今晚烙了喷香的葱油饼往许清明家送,不难看出她对这新来的小弟媳的重视了。   说归说,埋怨归埋怨,许清明既然自己订了亲,未婚小媳妇都领回家来了,作为大嫂总不能再横拦着,该高兴还是高兴,该示好还是要示好的,毕竟公婆不在了,她这“长嫂”要有个长嫂的姿态是不?   不过,许家大嫂这会子站在许清明家大门外,心里还是忍不住直来气。   许大嫂有个很响亮的名字叫刘香脂。在娘家时,香脂姑娘就是有名的泼辣能干,嫁给许清明的大哥许冬至以后,更是把“长嫂”的角色做的十分尽职,缝补洗刷烙煎饼,她都主动帮着许清明伸手,平常能照应的也都帮着多照应。   许冬至农活不忙时在山上窑厂帮工,多少挣几个零花钱,刘香脂在家里管孩子管家,刘香脂泼辣能干性子急,许冬至老实稳重人厚道,虽说日子穷点儿,小夫妻两个倒也和美。   不过——此刻刘香脂看看笊篱里头的葱油饼,再瞅瞅黑下来的天色,心里生出一股子闷气。   她昨天晚上过许清明这边来,人家两个居然还没回来,家里鸡鸭猪狗和孩子等着,她就先回去了,寻思着今天怎么也得见见那小弟媳,从陆香穗来到这个家,她这当大嫂的还没照过面呢。   这不,今天下午特意去菜园拔了细嫩的小葱,白面烙的葱油饼,端在手里就闻得到那馋人的香味儿,刘香脂自己还没舍得吃几口呢,巴巴的送到许清明家来,想跟新来家的小弟媳示个好,热乎热乎,毕竟家和万事兴,妯娌关系处好了很重要。好嘛,这天都黑了,那俩人居然还没回来。   回家晚,这倒不是刘香脂生气的原因,她生气的是那两人回家晚的原因——如今村子里都传遍了,说许清明把他那个小媳妇儿送回学校上学去了。   脑袋给驴踢了!花五千块钱说个小媳妇,听说瘦巴乍赖的,如今又花钱送她去上学,他到底要做什么呢?刘香脂愤愤地想,这个清明,越来越叫人弄不明白了。   刘香脂仔细琢磨了一番,这小半年以来,许清明这小子行为举动都透着诡异,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他脑袋不是给驴踢了,那就是给门夹了!刘香脂气呼呼地对着许清明家的木板大门踢了一脚。   黑蒙蒙的天色中,刘香脂瞅见许清明骑车带着个人拐进小巷,便先声夺人地喊了一句:   “他二叔,你俩做什么去了?天都傍黑了怎的才回来?”   “大嫂!”许清明回应了一声,车子很快骑到门前,他刹住车,后边的陆香穗已经轻巧地跳了下来,她看到家门口站着个人,黑蒙蒙的看不太清五官长相,那人个子高挑粗实,但看得出是个女的,手里端着个笊篱,正门神一样的立在门前。   “大嫂,你在这等我们呢?——香穗儿,这是大嫂。”许清明忙着给她们介绍。陆香穗从来到许清明家,除了老姑奶,就没接触过许清明的家人,他反正父母不在了,如今突然见到他大嫂,陆香穗顿时就有些拘谨了。   “大嫂。”陆香穗忙叫了一声。   “哎,回来啦。”刘香脂尽管心里带气,但还是刹住了脾气,毕竟头一回见着小弟媳,听说才十五岁的小姑娘呢,到底年纪还小,好歹当面儿得将就三分,不能让人说她欺负了小弟媳,再说到底还没正儿八经过门呢。刘香脂压住性子,笑笑对陆香穗说:“他小姑,你回来啦?呐,我说从你来家,我都还没见过你呢,是我这当大嫂的怠慢,这不专门在这等着看看你。”   刘香脂果然是泼辣急性子,一开口说话,噼里啪啦噼里啪啦,热情响亮自来熟,陆香穗一下子还有点不习惯了。她呐呐地揪着衣襟,忙说:   “大嫂,那什么……是我不好,回来晚让你等了。”   “嗐,说什么呢,自己一家人,咱俩往后是妯娌,我这性子直,心眼子也没有弯弯,你都不用跟我客气。”   刘香脂说着话,许清明便已经拿钥匙开了门,陆香穗忙把刘香脂往里让:“大嫂,先进屋吧。”   “客气什么,就他这狗窝,我一天都能跑好几趟。”刘香脂笑着拉住陆香穗往院里走,边走边说:“他二叔一个小光棍蛋子,没个女人给他收拾张罗,可不就是个狗窝?不过现在好了,往后你来了,这个家有你,我就放心多了。”   俩人说说笑笑进了屋,灯光下刘香脂忍不住盯着陆香穗看了又看,小丫头一个,的确瘦巴乍赖的,小模样倒也清秀可人,看着是个文静内秀的性子。      ☆、生米熟饭   “往后你来了,这个家有你,我就放心多了。”   许家大嫂刘香脂拉着陆香穗,两人说说笑笑进了屋。灯光下刘香脂忍不住盯着陆香穗看了又看,小丫头一个,的确瘦巴乍赖的,小模样倒也清秀可人,看着是个文静内秀的性子。   嗯,个头还不到许清明的肩膀,好在年龄小,才开始发育,还在长呢,希望未来几年她能放开了长,使劲长,长高些。刘香脂心里嘀咕着,千万可不能就这么矮,那年代农村人就靠二亩地,种地就靠人力,所以农村人说媳妇,最不喜欢就是陆香穗这样身轻体薄个头小的,干不动重活啊。再说了,俗话讲爹矬矬一个,娘矬矬一窝,找个媳妇个子瘦小,赶明儿生了孩子难免就长不高。   刘香脂心里先给陆香穗打了个七十分。   ——还行,只要许清明看得中就行。虽说瘦弱了点儿,看着也不像个泼辣能干的,田里的重活怕是干不动,不过他的小媳妇他喜欢就好,只要小两口情投意合比什么都强。尽管刘香脂私心地认为,许清明这样高大俊朗的小伙子,配陆香穗有点儿“眼瘸”了,但他们当哥嫂的也不好管太宽对吧?   而且——刘香脂看着陆香穗那瘦弱沉静的样子,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眉目低垂,一看就是个安静乖巧的,心里不自觉软了几分,这样的小弟媳看着就叫人想要多疼惜,年纪又小,懂什么呀,往后她这做大嫂的应该多照应着点儿。   刘香脂拉着陆香穗里屋外屋转了一圈,便坐在里屋陆香穗床上拉着手说话。她拍拍陆香穗的床,明知故问地说:“他小姑,这屋你住的?哎呦,他二叔可真够疼你的,看看,这新凉席新蚊帐,有人结婚都没舍得买呢,他对你可真舍得。他就住外屋?”   “嗯。二哥对我好。”陆香穗腼腆地笑。   “叫香穗是吧?真好,我叫香脂,你叫香穗,听起来跟一家子亲姊妹俩似的,他小姑,往后咱姊妹俩好生相处,好生干活挣钱,把咱们家日子过好了,看谁敢欺负咱们没了公婆势力单。他小姑,你年纪轻,往后有事儿尽管跟我讲。”   没正经过门呢,刘香脂便按着农村的习惯,称呼陆香穗为孩子的小姑,没过门先不能叫婶的。   不过,刘香脂一转脸,就把刚才的怒气全算到许清明头上去了——让这没过门的小媳妇回去上学,自然是他许清明做的主了。小姑娘年纪小不懂事就罢了,他一个大男人,他都要成家立业了,脑子到底是给驴踢了还是给门夹了?   刘香脂头一回见着陆香穗呢,真想拉着手,妯娌俩多拉拉呱,多联络联络感情,刘香脂有着那种乡村妇女的精明,想的也很直接,那就是她们妯娌俩得处好了,公婆已经不在了,家根底兄弟俩,妯娌不和闹矛盾,让外人看笑话不说,难免让那兄弟俩跟着别扭,兄弟不和外人欺,两家谁都没好处的。   不过这会子,刘香脂心里最要紧的,不是跟小弟媳联络感情,而是研究许清明的脑袋——首先得保证眼前这秀气气的小姑娘将来一准能成为她的妯娌,能成为许家的好媳妇。她这做大嫂的,不能眼看着许清明拎不清不是?   这么一想,许家大嫂刘香脂没心思跟陆香穗多聊,便把手里的笊篱往陆香穗手上一塞,说:   “他小姑,这天都黑了,你饿了吧?我今晚上烙的油饼,你先吃点儿垫补垫补,我那家里猪啊狗啊的要管,猴孩子也等着呢,我就先回去了啊,有空就来找你说话,你要是闲着,叫他二叔领你去我家认认门去。”   刘香脂噼里啪啦说完,没容陆香穗说客气话呢,转身一拉许清明:“他二叔,你送我两步,我刚才来时,后头那家的狗差点咬我!”   陆香穗端着油饼,反应过来时,许清明已经被刘香脂硬拉着出门走了。   ******************   “他二叔,我怎么听说,你送她回学校上学去了?”刘香脂不容分说把许清明拉到门口,压着嗓子问。   “大嫂,你怎么知道的?”许清明反问。   “我怎么知道的?你自己出去问问,村里人这会子谁不知道?他二叔,你自己也不去竖耳朵听听,人家是怎么取笑你的。我看啊,你如今脑子真是出毛病了。”   传得这么快?许清明稍稍一想,便也知道了,必然是村里读初中的学生,认识陆香穗或者听说了的,放学回来说的,要不怎么说他如今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昨天村里还没传开这个事情呢,到今天晚上就都知道了。   倒不是怕谁知道,他正大光明送妹妹上学怕什么?而是许清明不喜欢有人过分关注陆香穗。他既然送她回去上学,就不管旁人怎么说,但却希望她的生活能一切照常,不要有太多关注和打扰,每一天都能快快乐乐的。   硬把她从陆家带回来,实在也是迫于无奈,一方面他绝不能让她去帮钱卫东家看孩子,留她在陆家,他怎么也不放心;另一方面也是正当着她被迫退学的关口,他自己就是初三半途退学的,再不想让陆香穗小小年纪也告别校园,回到农村的家里,她便只能烧火喂猪种田,早早告别了那无忧无虑的校园时光。   这一世,他只想让她快乐幸福,就像现在,让她做一个十五岁少女该做的事情。也因此,他急迫地在这个时间介入了她的生活,把她带回自己的翅膀下。   “大嫂,日子是自己过的,你管别人说什么呢。香穗她才十五,我现在拿她当妹妹养,这么小年纪,留在家里她能做什么?让她回去上学,多读几年书,也是想她开开眼界,长长见识。   “开眼界长见识?你就不怕她眼界高了,见识广了,好好的小媳妇养飞了?他二叔,你还真敢说,难不成你还打算养出个大学生不成?你花了五千块钱把她带回家来,是留着当媳妇的,不是当公主娘娘的。就算你嫌她小,要当妹妹养几年,那也该留在家里帮你干点活儿,教她做个好媳妇。你倒好,你还送她回去上学了,我看你脑袋一准是给驴踢了!”   刘香脂一激动,越说声音越大了,许清明担心地看了一眼院里,忙说:“大嫂,你小点声。我知道你是一心护着我,不过香穗现在是我们家的人,就跟你妹妹一样,你看你,专门的给她送油饼呢,你不也一样疼她?她这个年纪也干不了什么活,让她在学校里呆几年,再长大些,我一个大男人反正也养得起。”   “我一样疼她?我疼她因为她是你看中的小媳妇,是我弟媳,她要不是我弟媳,我管她做什么?你这好吃好喝闲养着,我听说你还每天给她弄鸡蛋汤,接来送去,他二叔啊,人家找媳妇是留着体贴男人的,你倒好,一门心思疼你这小媳妇,你往头顶上惯她。俗话说煮熟的鸭子都能飞,你跟她到底还没结婚,帮丈母娘养媳妇就罢了,养熟了将来也好跟你一心一意过日子,你偏又送她去上学,花钱咱不说了,她年纪小不定心,要有个什么变故跑掉了你怎么弄?你说谁家男人不是把媳妇看紧了?大男人一个你怎么犯糊涂!”   “大嫂,不会的,你放心好啦!”刘香脂机关枪似的一通子,许清明只好赔笑说好话。他知道,大嫂说的也都是实话,农村里最讲实际,说来说去大嫂的意思只有一个:你自己看中的小媳妇,你把她留在家里看住了要紧。   “我把心往哪里放?”刘香脂没好气地说,忽然又压低声音一指许清明,“要不,我看你呀,也别矫情地弄两张床了,生米给她煮成熟饭,反正她也十五了,顶多明年,咱把喜事一办不就正常过日子了?”   “大嫂,你瞎说什么呢!她才多大!”当着刘香脂的面,许清明脸上直冒臊。   刘香脂当着小叔子的面说起这样的话题,其实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但到底是个泼辣性子,把眼一板说:“怎么的?这个家就你跟她两人住,外人眼里你俩就是一块过日子的,你以为那饭你不煮,外人就能相信你了?生米熟饭的谁知道呢,反正早晚都是你锅里的饭,你自己吃着有数就行了。再说了,里外屋就隔着个布帘子,谁知道你小子煮没煮,我就不相信你现成的小媳妇不搂,搂你那光床板。现如今订亲叫来家就睡一起的多了去了,真不知道你矫情个什么劲儿!”   “大嫂!你瞎说什么呢!”许清明无语,要不是天色已黑,他当着刘香脂的面估计脸上该发烧了。旁人家订亲之后会叫亲,把未婚妻叫来婆家认认门,男女就能公开来往相处了。叫亲以后就同居的当然有,八十年代毕竟已经稍稍开放了的,不过,那跟他和陆香穗的情况不一样啊!   “得了,我瞎说,我咸吃萝卜淡操心。话糙理不糙,还不是为你打算?你自己琢磨去。”刘香脂自己也觉着说话太糙了,摆摆手,转脸走了,一边走一边还数落他:“我当大嫂的管不了你。等你哥回来,看他怎么说你!”      ☆、巧人拙人   送走大嫂,许清明在门口静静站了片刻,才转身回去。他知道自家大嫂没有坏心眼,她那些想法无非都是从他的利益角度出发,但是,没有人能理解他对陆香穗的那种保护欲和爱意。   起码,现在他只想她快乐平安地长大,尽情享受她美好的少女时代。   许清明进了屋,见陆香穗正在叠晾干的衣裳。一早晨他起来做饭,给她烧鸡蛋姜汤,她便把他们俩头天换下的衣裳都洗了,此刻正坐在外屋他床沿上,仔细抚平衣裳的褶皱,折叠整齐给他放在床头。   许清明忽然有些莫名心虚,不知道大嫂那些话她听见没听见,万一听见了,以这丫头的性子倒不会表现出来什么,但绝对会憋在心里,说不定又开始小心谨慎地对待他了,两人关系刚刚才融洽起来呢。   许清明走了过去,下意识地抬手把摸摸着她耳边的小辫子,摩挲那柔软的发质,从她来到自己身边,他小心呵护着,甚至都没敢这么靠近过她。许清明忽然有一种想拥她入怀的冲动,纯纯的,不带任何欲念的,就想好好地抱抱她,用胸怀感受她真实的的存在。然而,就在陆香穗抬头看向他的一霎,触及那双清澈黑亮的眼眸,许清明的手立刻收了回来,在身侧紧握成拳。   别吓着她!   陆香穗却没有意识到他眷恋的抚触,或者没产生排斥的感觉,她伸手摸了下自己的小辫子,眨着笑意的眼睛对许清明说:“我头发太粗了对吧?一点也不好梳。”   “香穗,怎么不先吃饼?早该饿了。”许清明不自然地轻咳。   “等你一块吃啊。”陆香穗叠好了许清明的衣服,又开始叠自己的衣服。那时候的衣服都是棉布料子居多,洗完了要拧干,晾晒之后难免就有很多皱褶,她仔细地拉平了叠好,拿进里屋自己床上,转身又出来。   “二哥,暖壶里有开水,咱们就吃油饼,不炒菜了吧?”   “嗯,也行。”许清明说,“你去院子里给我摘两个辣椒,我给你烧姜汤去。”   “都跟你说我好了,不用喝了。”陆香穗跳过来,不自觉地拉住许清明的衣襟,“二哥,你烧了我也不喝。咱家又没养鸡,哪能这么吃?我也不喜欢吃鸡蛋,你看这两天我吃饱睡足,身体早好了,哪用天天喝鸡蛋汤。”   “血压低,体温也容易低,瘦的跟那秫秸似的!”许清明笑着打趣她,“二哥一个大男人,能干活能挣钱,就你这么一个妹妹,还能让你吃不起鸡蛋?一定要坚持吃一阵子,总比吃药强吧?”   许清明拿着鸡蛋去厨房,陆香穗便跟在后面继续谈判:“二哥,那这样行不行?你往后放两个鸡蛋,两个鸡蛋就行了,多了我吃不了。而且我们老师讲了,再好的东西吃多了,也吸收不了的。”   许清明看看手上的鸡蛋,农家的草鸡蛋,牛眼睛那么大,他一只手就能抓起来五个。“这么点东西吃不了?胡说。去给我摘辣椒去,有嫩豆角也摘两根卷油饼吃。”   陆香穗摸黑去院里的小菜园摘了几个辣椒和嫩豆角,洗干净回屋,半块饼没吃完,许清明端着一碗鸡蛋姜汤进来放在她跟前。陆香穗拿筷子夹了一个,往许清明碗里一放,眨着大眼睛望着他。许清明无奈地摇头一笑,拧不过她。   “幸亏大嫂今晚送了油饼来,咱家煎饼快吃光了。”陆香穗说,“二哥,明天咱烙煎饼吧?”   “明天?不行,你上学。”   “能行,我原先在家,家里人多,隔一两天就要烙一回煎饼,我妈农活一忙,就我自己烙,起早点儿,烙完了不耽误上学的。”   “不行,后天吧。后天星期天,不上学。”许清明说,想象她五更天起床推磨,烙完了煎饼再上学的情景,忍不住一阵心疼。   ******************   这是他们自己头一回烙煎饼。头天晚上泡粮食,早起推磨,许清明到底年轻小伙子,自己个就把磨推得轻轻松松,陆香穗拿着勺子往磨眼里喂粮食,收磨好的糊糊。等糊糊磨完,许清明就帮不上忙了。陆香穗扯了软和的麦草,放了鏊子烙煎饼。   烙煎饼可不是个容易活,尤其这天气,盘坐在地上,一边烙煎饼,一边烧火,还必须随时注意火候,实在是又累又热。清明蹲在一边看着,只见陆香穗两只小手来回忙活,又薄又软的煎饼一张张散发着恰到火候的香味儿,从鏊子上揭下来,就着鏊子飞快地折叠好,再整齐地放进旁边簸箩里。   “我总觉着,烙煎饼这活儿,得长四只手才够用。”许清明笑,“香穗儿,别看你学骑车笨,烙起煎饼来也不笨嘛。”   “你才笨。二哥,你长四只手啊,你干脆长八只手吧,你当螃蟹去!”现在她跟许清明完全熟悉了,融洽了,信赖了,手上干着活,嘴里也没忘打趣他。   “咱俩一家子,我是螃蟹,那你不也是小螃蟹?”许清明忍不住哈哈笑。   两人一个忙活一个蹲在旁边陪着,叽叽咕咕地说着话儿,正开玩笑呢,刘香脂一推门进来了。   “哎呦,老远闻着煎饼香,玉米的吧?”刘香脂笑得眉眼弯弯,瞧,小两口亲亲热热说话呢,刘香脂想起她昨晚的“指点”,脑子里免不了生出许多粉色的绮丽想法,小年轻呢,黏糊好,越黏糊越好啊!   “是大嫂啊,快进来做。”许清明忙站起身迎了几步,刘香脂手里还领着她儿子小伟,三岁多了,穿了个红背心,光着屁股没穿裤子。许清明一把抱起小侄子,顺手抛过头顶又接住,逗得小伟嘎嘎嘎地笑。   “来,小伟,小姑新烙的煎饼。”许清明伸手想去拿煎饼,半道上又停住,“小伟,你等会儿,让小姑给你烙个鸡蛋煎饼。”   小伟一听乐了,屁颠屁颠跟着许清明进屋去,很快拿了个鸡蛋跑过来,递给陆香穗,也不说话,就咧着小嘴直乐呵,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叫小姑,就给你烙。”陆香穗笑着逗小伟,她接过那个鸡蛋,等鏊子上的煎饼刚刚烙好成形,还没太熟呢,左手就着鏊子轻轻把鸡蛋磕开,直接打在煎饼上,右手立刻抓起“刮批子”,像烙煎饼那样擀开鸡蛋,均匀摊在半边煎饼上,托着一层鸡蛋薄饼的煎饼就烙好了。   许清明从灶台捏了一小撮盐,均匀地往鸡蛋煎饼上一撒,陆香穗看着那鸡蛋煎饼烙得喷香了,便熟练地揭起煎饼,撕下有鸡蛋的半边,卷好了递给小伟。   “小伟,吃吃看,好吃不?”   小孩子对这样的“鸡蛋煎饼”是十分喜欢的,这种方法做出来,新煎饼的香味托着鸡蛋的香味儿,格外好吃。那年月,大人烙煎饼的时候,馋嘴的小孩子们便会赖在旁边,等着妈妈开口,烙上一个鸡蛋煎饼解解馋。   小伟接过来抱在手里,张嘴就咬了一大口。香不香,单看那美滋滋的小表情就知道了。   陆香穗随手把剩下的半块煎饼卷好,递给刘香脂:“嫂子,你也吃一块。”   “不用吃我都闻着香了。”刘香脂接过煎饼卷,没急着吃,反倒放开了在眼前看,“哎呦,他小姑,你这煎饼烙得可真好,纸一样薄,不黏不柴,火候也正好。我烙煎饼,总怕火大了,结果火候不到就不够香。”   女人们对自己的饭食手艺都是很有数的,当然,除了个别手艺蠢笨偏偏还喜欢夸嘴的懒婆娘。刘香脂本来以为这小弟媳年纪小,饭食针线怕还得好生学学,这会子一看人家这手煎饼,便知道这小弟媳必定是心灵手巧,往后许清明家的煎饼不用她这大嫂再过问了。   “他二叔,眼光真行啊,你这小媳妇没挑错,怪不得你满心满眼疼她呢!就他小姑这煎饼,我敢说咱这整个村里都没几个人赶得上。哎,往后有媳妇了,你这小日子就舒坦喽。”   “大嫂!”许清明忙打住刘香脂,她这么媳妇长媳妇短的,怕陆香穗听着害羞别扭。   “呿,还不好意思啦?”   “大嫂,坐着说话。”许清明不敢再回应了,真怕刘香脂再说出什么过火的话来,他赶紧去给刘香脂端了个板凳来。一转脸,老姑奶挪着三寸金莲拄着拐杖,慢吞吞进了门,刘香脂一看,赶紧起身去扶老姑奶,许清明笑笑,转身进屋又拿了个板凳出来。   “老姑奶奶,您来啦?”陆香穗烙煎饼不方便起身,忙笑着跟老姑奶打招呼。   “老姑奶奶,你坐。”刘香脂扶着老姑奶坐下,伸手从簸箩里拿了个煎饼递给老姑奶,“姑奶奶,你来的巧了,看看咱家香穗这煎饼烙的!”   老姑奶先坐稳了,才接过煎饼,慢吞吞撕了一块送进嘴里,努着没牙的嘴嚼碎了吃掉,才垂着眼皮说:“嗯,过得去,这丫头不是个拙人。”   “不错吧?是个巧丫头,我原先还寻思她人小,得教她学着饭食针线的活呢。”刘香脂与有荣焉。   谁知老姑奶脸色一转,皱着一脸褶子冲她说:“你还教人家,你蒸个馒头碱大了,补个裤子针脚粗,你自己那手,笨得跟脚丫子一样!”   “老姑奶奶,今天谁惹您了,又开始数落我了。”刘香脂无奈地笑。   “你也不是个好和尚。”老姑奶一指陆香穗,矛头立刻就转向她,“你这丫头,不知道疼男人。”   ☆、第23章 入v万更 “你也不是个好和尚。”老姑奶一指陆香穗,矛头立刻就转向她,“你这丫头,不知道疼男人。” “你看看你,清明一个人干活,跑里跑外的,我怎么没看到你?他一个人连个帮手的都没有。男人干活,你跑去上学,躲着享清闲,有你这么当人家媳妇的吗?” 陆香穗正在烙煎饼的手一抖,一张小脸变得无措了。她忙抬头看看老姑奶,那老太太抹搭着眼皮,眯缝着眼睛,似乎是不太高兴的样子。 “嗐,咱老姑奶奶这怪脾气又发作了。”刘香脂笑着冲陆香穗努努嘴,示意她别当回事儿,“老姑奶说话就这样,年纪大了就是个老小孩,喜欢不讲理,动不动就数落人,摸不着天够不着地的。” 陆香穗担心地瞧瞧老姑奶,忙小声提醒刘香脂:“大嫂,老姑奶听见该生气了。” “没事儿,就她那耳朵,咱俩这声量说话,她根本听不着。我跟你打赌,刚才咱们跟她打招呼说话,估计她也没听太清,就知道是拿煎饼给她吃了。她耳朵沉,有一回我看见她跟邻居老太太说话,俩人都耳朵沉,谁也听不见谁说什么,各说各的,炉头不对马嘴的,居然还高高兴兴拉呱了一上午。” 刘香脂一边说着,一边瞅着老姑奶笑,谁知老姑奶忽然眼皮一抬,把手里的拐杖往地上一敲:“说我什么呢?我就知道,说我老了不讲理。你们现在这年轻人!我说错了吗?我年轻那会子,每天晚上洗脚水都给老头子端到跟前,男人干活养家容易吗?自己的男人不疼,你等着旁的女人来疼他呢?” 陆香穗惊疑地看着老姑奶,这老太太到底听得见听不见啊? “大嫂,老姑奶听见了……” “不能吧,这么小声她怎么会听得见,可能就是蒙着了……”刘香脂也犹豫了一下,窃笑。你还别说,老人耳朵聋这事儿,据说是很邪乎的,你说别的他听不清,你说他坏话他偏就听见了。 那边老姑奶奶还在絮絮叨叨:“你等旁的女人来疼他,你哭都找不着地方哭去。”说着拿拐杖一指刘香脂,“你也是,你男人上山干重活,容易吗?回来你可得给他弄点好饭,别只顾自己吃!” “老姑奶,他回来我给他包饺子,蒸大馒头,行不?”刘香脂一边憋笑,一边贴在老姑奶耳边大声说。结果呢,老姑奶大概絮叨够了,又抹搭着眼皮养神,看上去像是倦了,正当陆香穗以为她要打盹的时候,老姑奶拐杖一敲,站了起来,挪着三寸金莲就往外走。 “老姑奶,这就要走啊?”许清明忙过去扶着她。 “走了,走了。”老姑奶拂开他的手,叫他:“不用你扶,我腿脚好着呢,你去管你媳妇。” “老姑奶奶,你等等。”许清明一转身,抓起一沓子煎饼放到老姑奶怀里,“老姑奶奶,新煎饼软和好咬,你拿回去吃。” 陆香穗和刘香脂也站起身来送老姑奶,老姑奶也没看她俩,抱着煎饼自顾自地走了,一边走一边还在絮叨:“这丫头不拙,煎饼烙的好,就是年岁还小,得教她疼男人。” 送走老姑奶,陆香穗坐下来继续烙煎饼,不知怎么的,心里却总琢磨老姑奶的话。这老太太年纪是大了,耳朵也聋了,可人却不糊涂,说这些话,自然不是无心的。她来到许家,谁不知道她是来给许清明做媳妇的?如今许清明一个人忙里忙外,还抢着烧火做饭地照顾她,送她上学,接她放学……估计村里早有人看不惯了。 那年代,男人是家里的重劳力,力气活指望男人呢,女人某种意义上依赖于男人生活。作为妻子的,可不大都是顺着男人疼着男人吗。对这偏远山区的人们来说,惯老婆怕老婆,那就是一种“不男人”的表现。 老姑奶一走,刘香脂就开始跟陆香穗八卦开了:“噗!老姑奶这是又想从前啦。你还不知道吧,咱们那老姑爷爷,年轻时候听说也长得英俊着呢,又上过大学,家里有些家产,据说也养过小老婆的,解放的时候,小老婆跟个雇工汉子跑了。” 陆香穗低头烙煎饼,心里想着刚才老姑奶的指责,就没回应刘香脂的八卦,半天没吱声。 刘香脂见她这样,大约也琢磨到她的心思了。她这当大嫂的不好当面管的事情,老姑奶是长辈,这样直截了当说出来,未尝不是个好事。刘香脂便笑笑,对陆香穗说: “他小姑,老姑奶脾气就这样,年纪大了就任性,你呀,也别往心里去。不过她说的也有几分道理,自己的男人自己疼,自己不疼等着谁疼去?他二叔对你好,你往后也好好疼他,两人互相体贴,日子才能和和美美的。” “大嫂,小伟跑哪去了?”许清明打断了刘香脂,“村里狗多,小孩也皮,可别让他乱跑。” 刘香脂一听果然就急了,一拍大腿说:“哎呦,光顾着说话,小东西跑没了,我赶紧找找去。”匆匆忙忙就离开了。 刘香脂一走,陆香穗沉默了半天,专心烙她的煎饼。烙完煎饼扶起鏊子,她心里默默做了决定。 “二哥,我不想上学了。我回家来跟你干活。家里田里的活,你一个人没有搭手的也不好干,我这样上学也没意思,反正咱这山旮旯,也不指望上大学。” “香穗儿,说什么呢!老姑奶年纪大了随口一说,你还真当回事啊!” 许清明微叹,这丫头性子内向心思重,就知道她会搁在心里。 “二哥,我认真的,我想过了,不能让你一个人挨累,我这学,多上一年少上一年,还不都一样?有什么用?还不如好好干活挣钱,就算我小几岁我也知道,日子不是这么过的。” “你上学也不耽误照顾家,你看,烙煎饼,洗衣裳,打水浇菜收拾院子,你不都帮着我干?”许清明轻声哄劝着,“再说了,我都把你送回学校了,好歹你也得把初中念完吧?我这才送去几天,转脸你就回来不上了,叫我难看呢?也不怕我生气。” 许清明说着,帮她把鏊子挪到墙根放好,下意识地抬手拍拍她的头说:“听话,这个家是咱俩的,我大你小,我叫你做什么你去做就行了,人活着给自己看,你管旁人说什么。” “二哥,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我不也是担心你吗?” “有什么担心的?”许清明笑,“你安心把期末试考完,等放了暑假,二哥带你出门挣钱长见识去。” 许清明深知,说来说去都是钱的事,只要家里不愁钱,家庭开支不成负担,香穗她也就能安心了。 ****************** 对于考期末试,陆香穗是有些担心的,考不好,丢自己的人不说,让老师失望,回家来跟许清明也羞于报告。好在她缺了一段时间的课,都是复习阶段,新课没落下,只希望她能考好些。 学校里残酷的考试制度,排考场是按成绩来排的,比如前三十名,就都排在第一考场,以此类推,最后一考场,便塞满了全校著名的差生,想作弊都没地方抄去。 所以想知道一个学生成绩怎么样,端看他(她)考试排在第几考场,就知道个大概了。老师们对此还洋洋得意,多好的制度啊,监考也省心,前边的考场不用管,没人作弊;后边的考场也不用管,随他去。 陆香穗这次考试,排在第一考场,不过排名就靠后了——正好第30号。这个成绩是根据之前的模拟考试来的。上次的模拟考试,她数学没考好,老师觉着她缺了课,没批评她,但压力是给了的。记得数学老师文绉绉地跟她说,学习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此时此刻,陆香穗真庆幸自己是第30号,坐在最后边的角落里,没人会注意她。 第一天考完数学和语文,陆香穗稍稍放心了些,这次数学试卷不难,她应该不会差太多。第二天上午考的是物理,说来也巧,一早晨天就阴沉沉的,考试才开始就下起了雨来,居然还越下越大了。陆香穗正埋头做题呢,忽然感觉不对劲。太不对劲了,她停下笔,愣了愣,预感到自己出状况了。 陆香穗不安地看看四周,小心把身子往后挪了一下,不期然看见挪出来的凳子上有一抹可疑的东西。她赶紧悄悄低头看看自己的裤子,葱绿色的裤子,夏天衣裳薄,某处果然有一块深色的污渍。 陆香穗脑袋里小小地嗡了一下——她来那个了。 初潮就这么不期而至,恰恰在这个时候,真是够让她着急无奈的。 因为有个姐姐,加上到了十五岁,年纪相仿的女孩们也会悄悄地交流这个事情,陆香穗对眼下自己这状况还是清楚的,起码不至于出那种“我怎么流血了,是不是要死了”之类的笑话。 陆香穗悄悄知道,差不多年纪的小姑娘们,有的早有的晚,已经有不少同学来了的。大概是因为发育晚,她一直都还没有。从小姑娘们的口中,知道这是个很讨厌的事情,陆香穗因此便希望越晚越好了。可是——现在怎么办? ****************** 现在怎么办? 陆香穗感觉整个身体都僵硬了起来。她坐在那儿动也不敢太动,不着痕迹地抬头看看,还好,大家都在埋头考试,两个监考老师都是男的,一个靠在门口,微闭着眼,一个站在讲台上,一副神游太虚的样子。这个考场集中了全校成绩最好的学生,自然不需要太管,并且关系到各人的成绩排名,谁也不会帮别人作弊的。当然,也就没人注意到考场角落一个小女生的惴惴不安。 还好,没人注意她。衣裳都弄脏了,凳子也弄脏了,千万不能让人发现。可陆香穗却没法子安心了,她深吸了一口气,拍拍脑袋,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回到试卷上,意料之外的状况,眼下她什么法子也没有,不管怎样,总得先把试考完吧?物理她一直学得挺好,不能考砸了。 陆香穗就在这种担忧和不安中考完了这场试,老师收完试卷,其他学生都纷纷往外跑,外面的雨还在下,似乎还越下越大了,一早来考试的同学们几乎都没带雨具,便挤在走廊里叽叽喳喳地高声讨论试题,也有人勇敢地冲进雨地里跑走了,光等着也不是个办法,谁知道这雨什么时候停?下午还要考英语和地理呢。 “陆香穗,考得怎么样?”同考场的本班同学过来跟她打招呼。 陆香穗说:“不知道。” “题目你都会做吗?” “都做了,不知道对不对。” “那肯定考得不差——走啊?还坐着干什么?” “你先走吧,我收拾文具盒。” 教室里很快就剩下陆香穗一个学生,坐在那儿纹丝不敢动。她此刻就盼着这雨能赶紧停,让外面的同学都离开了,她也好出去——可是,出去又怎么办?校园里到处都是人,她考了这么长时间的试,裤子肯定脏的很明显了,她怎么出去?怎么敢堂而皇之去食堂打水吃饭? 陆香穗望着外面阴沉沉的雨幕,真想哭。 “香穗,考得怎么样?” 陆香穗一抬头,看见陆红雪进来了。这次期末考,陆红雪没在第一考场,她在二考场的第2号。算起来也只跟陆香穗差了两个名次,可隔在两个考场呢,大家无形中就觉得,第一考场里都是尖子生,不管差了几个名次,第二考场肯定就差一截了。陆香穗熟悉红雪那毛病,只要是比她考得差了,心气儿就不顺,心情就不爽,她心情不爽,就看陆香穗碍眼。 “香穗,你考得怎么样?我在门口躲雨呢,怎么看见你一个人坐这儿发愣?没考好吗?坐这儿一幅死人脸,没考好也不能这样啊。” 陆红雪就算对谁有意见,说起话来却还是笑盈盈的,可就算满脸热情的笑容,那张嘴里说出来的话也照样尖酸刻薄。 “外面下雨呢,出去能怎么着?”陆香穗心不在焉地说,“我就在这儿坐着歇歇。” “走吧,人都有了了,回来再歇。你今天带饭还是吃食堂?” “带饭了。”陆香穗说,她平时都是带煎饼来,然后去食堂打开水解决午饭。“红雪,你先走吧。” “哎,哗哗的雨,我也不想出去,跑到食堂该湿透了。”陆红雪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她邻边的座位坐了下来。陆香穗一看,便知道她大概又要吐象牙了。 果然,陆红雪开腔了。 “哎,你一考场30号,也就比我高两个名次嘛,到底不一样啊,第一考场呢,真厉害。我就是上次英语没考好,比你低了一点儿。我不喜欢英语。我就不明白了,中国人学什么英语呀,有什么用?我是中国人,何必学外文,不学abc,照当接班人。” 陆红雪说着笑嘻嘻地靠近她:“哎,香穗,这首诗你听说过没?” “听说过,老师讲过的。”陆香穗说,“听老师说写的人是个女生,被批评就跳了水库,淹死了。” □□期间的事情,后来老师拿这件事来教育学生。陆红雪提起来,陆香穗也就随口那么一说,没想到陆红雪一下子翻脸了。 “陆香穗,你什么意思你?” “我怎么啦?”陆香穗茫然,她还在烦恼自己的“困境”呢,怎么突然之间陆红雪就生气翻脸了? “你什么意思?我问你什么意思?你咒人啊?不就是比我多考了几分吗,行,我知道你英语好,老师也偏心你,你脑子好,你有本事,那又怎么样?你能学好英语,有本事你别在中国,有本事你当英国鬼子去呀?” “红雪,我说什么了?是你先提起来的。”陆香穗无语,这说学英语罢了,到她嘴里怎么说的像民族仇恨、国际争端似的?还真能扯! “我提的你也不能咒人啊,学不好英语就得跳水库?那你呢?你都有男人了,你妈把你卖给那男人了,你怎么还有脸来上学?我要是你,我早去跳水库死了算了,你还有脸活着?” “陆红雪!”陆香穗一张小脸也变了色,她气得胸脯一起一伏,指着门口说道:“你滚出去,我不想理你!” “呦呵,这教室什么时候变成你家的了?你才滚呢,牛的你不轻!” “滚出去!”门口一声暴怒的喝斥。陆香穗一抬头,便看见许清明满脸怒气,大步走了进来。他穿了件黑色的雨衣,长到脚脖子,加上他本来身材就高大,背对着门口像个黑铁塔似的,额前的几绺头发淋湿了,带着水光。 许清明几步跨到陆香穗跟前,居高临下盯着陆红雪,目光里带着某种吓人的阴鸷。他一抬手,指着陆红雪喝斥: “你叫陆红雪?一个年轻姑娘家,恶毒刻薄,满嘴喷粪,一点教养也没有,你自己不觉得让人厌恶?要是再让我知道你欺负香穗,我不管你女的男的,我抽烂你的嘴!” “你……你……你骂谁呢?”陆红雪突然被个高大男人这么一喝斥,吓了一跳,随即涨红了一张脸。 “滚!”许清明回以一个字,转脸问陆香穗:“香穗,她是不是经常欺负你?她要再敢,你只管往她脸上扇,打不过你就摸凳子,砸断她的腿二哥给你顶着!” “你……欺负人……”陆红雪没了刚才张牙舞爪的嚣张,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手脚发软地爬起来赶紧跑了。 ****************** 许清明站在那儿,脸色阴沉得就像外面那黑沉沉的雷雨天,陆香穗还是头一回见他发火,还发这么大火,真有几分骇人了。她小心地伸手拽了拽许清明雨衣袖子,小声叫他: “二哥……” 许清明盯着她,半天没说话。 “二哥,你别生气了,我没事儿。红雪她一个小姑娘罢了,讨人厌,你犯不着理她。” 不知是被陆红雪那些话刺激到了,还是因为勾起上一世不堪回首的记忆,许清明脑子里恍然间浮现出那悲凉的一幕,他坐在陆香穗的坟旁边,抚摸着冰冷的泥土,轻声对她诉说……现在亲眼看着陆香穗被欺负,根本是犯了他的忌讳,他哪能忍得住气? 或许在旁人看来,他一个大男人对一个陆红雪小姑娘这么凶,有点过了,可谁能明白他心里的怒火? 对上陆香穗充满担忧和怯意的眼睛,许清明回过神来,吐了口气,脸色舒缓过来。他拧眉看着她,担心地问道:“你在学校里经常被欺负?” “没有啊,你不用担心。”陆香穗忙安抚他,“我也不惹谁,也不欺负谁,很少跟同学有矛盾的。这个陆红雪,也不知什么毛病,有时候喜欢挑衅我,我反正也不怕她,她就是嘴贱,又不能把我怎么着,你一个大小伙子犯不着跟她一般见识。” 有时候陆香穗自己也困惑,她到底哪儿得罪陆红雪了?她总喜欢跟自己比这比那,考试要比,衣裳要比,做饭好不好吃要比,去山上割草谁割的多都要比一比。——她比陆红雪饭食好,比她手巧,比她性子好,比她人缘好,比她长得秀气,大多时候还比她成绩好,看在陆红雪眼里就实在碍眼了。 好像不光是她,这个陆红雪总喜欢把周围的同龄人比下去,喜欢踩低别人,她累不累? “二哥,你别生气了。”陆香穗悄悄转移话题,“二哥,你怎么到学校来了?” “我来给你送雨衣。”许清明说,“广播里说了,这雨还能下大,我索性趁着中午这会子,给你送个雨披子来。”许清明说着,从自己雨衣底下掏出个包来。“给你,骑车的时候穿方便。我在镇上有点事,下午放学,我可能来接你,也可能顾不上你,你自己慢慢回去,注意别摔着。” 这会子工夫,考场外面的人已经走光了,要不是下着雨,估计去食堂打饭的又该回来了。许清明扫了教室一眼,问她: “香穗儿,考完试你怎么还不走?坐在这儿等她欺负你!” 想起陆红雪那些恶毒的话,他心里还是不痛快。重生回来,事关陆香穗,他最听不得一个“死”字,那陆红雪偏偏的刺痛他。 可他这么一问,陆香穗一张小脸便立刻尴尬起来,又羞又急。 “二哥,没怎么,你先走吧。” 看着她神色不对,许清明以为她不舒服,一着急就伸手想把她拉了起来。“怎么了这是?香穗儿,你不舒服?是不是又低温了?” “没有……二哥,你别管我,你先出去呗!”不自觉地撒娇口气,陆香穗开始推他,许清明却更不放心了。 “怎么了到底?” “就是……就是……哎呀,不用你管。” 许清明一着急,便想把她拉起来,陆香穗人小瘦弱,轻巧地就被许清明拉了起来。粗心的大男人自然不会盯着凳子看,陆香穗自己却涨红了脸,撑不下去了。 “二哥,就是……就是……那个。” 顺着她的目光,许清明讶然的看到黄漆的板凳上,那些明显不对的东西。这下子,许清明傻眼了。 ****************** 窘。 这个要怎么处理?他活了两辈子也没经验啊。 许清明把陆香穗拉到一边,飞快地瞥了一眼她的衣裳。可想而知,夏天衣裳薄,她措手不及,根本是什么也没有准备,那葱绿色的裤子早已经弄脏了一大片。许清明懊恼地拧了下眉头,看看外面哗啦啦的雨帘,便先把带来的雨披子从包里拿出来,动作有点急,他三下两下扯开雨披子,往陆香穗头上一套,叫她: “自己穿好。” 陆香穗赶忙拉好雨披子,挡住了那一大片尴尬。 “走吧。”许清明伸手拉着她就打算出去,陆香穗脚没动,瞅瞅凳子上的脏,满脸羞恼。她得赶紧把这个处理干净了,不然的话,等会子该有同学回来考试了。陆香穗随手摸了摸身上,没有什么东西,她转身看看周围,打算捡一张演草纸来擦。 许清明的目光跟着她移动,看看那凳子,瞥一眼门外,便索性一伸手把那凳子拿了起来,凳子面冲着雨衣遮挡着,就大步出了教室。外头走廊里偶尔有学生匆匆走过,也没人注意。走廊隔不远就有个排通屋顶雨水的出水口,一股股白亮的雨水正喷流下来。许清明把那凳子往水流下边一伸,大手抹了几下,看着冲的干净了,便拿回去放好。 “放着吧,等你回来就晾干了。走吧。” 许清明伸手拉着陆香穗,两人便并肩走进了雨幕中。说实话,这儿离家还有十几里路呢,她下午还要考试,陆香穗满心里又羞又烦,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侧目看看许清明,他正微低着头看着脚下的泥水,紧抿着嘴唇,真不知道他这么拉着自己出来,是打算去哪儿。 结果许清明一路拉着她进了镇上的供销社,径直去了卖衣服的柜台。 “给她挑件衣裳,要一身,里外都要。”许清明直接对售货员说,俊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毕竟人活两世,总比陆香穗要沉稳,即便他是个男人。首先的事情,当然先得给她把衣裳换了,下着大雨离家又远,也就这么个法子了。 服务员是个四十来岁的女人,闻言看了看陆香穗,笑着说:“行啊,她这身架子,衣裳好买,都有她穿的。你要裙子还是褂子、裤子?” “褂子、裤子吧。” “把雨披脱下来,自己看看有没有喜欢的,看好了就穿试试。” 可能是供销社也开始改制了,可能是大雨天没有顾客少,女售货员少有的和气。可一说到脱雨披,陆香穗又开始羞臊了。 她怎么脱?又怎么试穿衣裳? 虽说是镇上的供销社,其实这服装柜也就是个不大的柜台,所有的衣裳都挂在那儿,扫两眼就看个差不多了。许清明来回看了遍,抬手指着一件粉绿色条文上衣说:“就那件吧,找她穿的号。再拿一条深色的裤子。” 售货员取下那件上衣,又拿了一条青黑色裤子问:“配这个裤子行不行?” “行。”许清明看看陆香穗,见她低着头没反应,索性就当家作主了。“那什么,你先给她拿里头穿的小衣服。她……大姨,不好意思,我妹妹她那什么了,衣裳都脏了。我一个大男人,也不会照顾她,能不能麻烦你就一并帮帮她?” 许清明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倒还镇定,陆香穗低着头,脸都要变成红布了。女孩子来初潮也就罢了,偏偏弄的这么狼狈,偏偏当着二哥的面,还当着外人的面……唉! “噢。我说呢!”售货员扫了一眼陆香穗,笑起来,“没事儿,那个,你先把这衣裳的钱给了,再多给我两块钱,我去给她买点东西。” 售货员去另一个柜台,似乎是买了卷纸之类的东西,很快转身回来,笑着招呼陆香穗:“过来吧,跟我来。” 售货员领着陆香穗转进了后头的小房间,估计是办公室、储藏室之类的,过了一会儿,陆香穗换了干净的新衣服,手里拎着个塑料袋子出来,小脸还红红的,下意识地避开了许清明的目光。 “大姨,谢谢您了。”许清明点点头,跟售货员道谢。陆香穗便也腼腆地对售货员笑笑,表达自己的谢意。 “谢什么,小姑娘长大了,头一回,正常的事儿。你这当哥哥的,倒也真体贴。”售货员和善地笑。 ****************** 外面的雨似乎又大了些,两人穿好雨衣,许清明抓住陆香穗的胳膊,小心地照顾着她,在大雨里走了一段,带她去了一家小饭店。那时候私人开店还少,这家小饭店也就里外两间屋,卖些子炒菜、包子、面条之类的东西。许清明要了两碗热乎的丸子汤,三个大馒头。 “二哥,我那书包里还带着煎饼呢。”陆香穗说。她刚才买衣裳花了不少钱了,这饭店里的东西,自然比家里贵,小脑袋里又开始算账了。 “这哗哗大雨的,等你回去食堂该关门了,热水都喝不上。”许清明低头喝了一口汤,芫荽青菜烧的汤,放了一把萝卜丸子,味道挺好,下雨天喝着倒也滋润。他递了个馒头给陆香穗。 “赶紧吃,不够再拿,吃完了回去考试。” “二哥,你在镇上做什么呢?”陆香穗喝了几口汤,觉着整个身子舒服多了,便开始好奇起来。从她来到许清明身边,也没见他去干农活,家里统共一亩多口粮田,他那些蜜蜂也因为筹钱给陆家,让他抵给别人了,这么看来两人没了稳定的生计。不过他倒也经常出去,不知捣鼓什么,他到底做的什么盘算呢? “刚才给我买衣裳,又花了那么多钱。这样下去怎么行?”陆香穗拧着小眉头嘀咕,“二哥,咱不能这么下去呀,我寻思,咱多种点地,家里再买两头猪来养吧,最好再养几只鸡,你管地里的活,鸡呀猪呀的都不用你管,我放了学都能喂。” 许清明喝着汤,噗嗤一笑,这小丫头,好像一直在担心他养不起她,或者担心他们俩饿死似的。他咬了一口馒头,笑着逗她: “香穗儿,你是不是挺担心咱俩饿死啊?都跟你说了,多听话,少操心。你对你二哥就这么没信心?” 陆香穗撇了下嘴,亮晶晶的大眼睛看着他抗议:“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还多听话少操心,家里的事情我就不能关心了?” “好好,关心。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在投机倒把呢,琢磨着做点生意。我眼下本钱少,急不来,不过已经联系的差不多了,等你放了暑假,正好给我当个小帮手。”许清明看着她认真的小表情,忍不住想笑,他喜欢她这样生动的样子。 “不过这几天吧,我是去给人帮忙了,山后村北边那儿,不是有个小水库吗,里头野的加上放养,很多鱼,这季节多雨,怕潮水上来把鱼都冲走了,下大雨得守着,一个人守不过来,找了好几个人呢。” “守水库?那会不会很危险?” “不会,放心吧。不能把你二哥冲跑了的。”许清明笑,却引得陆香穗撅起了嘴。 “帮忙可以,这季节发水,水库那地方,可得注意了。”陆香穗叮嘱。 “傻丫头,你当我白帮忙呢,他们那个水库,到这季节潮水一上来,上游沟河、塘子的鱼往下冲,水库的鱼呢,也随水往外跑,不拦就白白的冲跑到下游了,泄水口拦在网里的鱼用大车拉,得想法子赶紧卖掉。这个季节鱼臭的快,村里集体他们自己处理,也就分着各家吃了,鱼一多,到镇上摆摊也卖不动,臭了就全得扔掉,扔都得找地方扔,卖不了钱的。我跟他们村里约好了的,我帮他们把鱼卖掉,钱呢,我抽成一部分。” 陆香穗愣了愣,听着他说这些很惊奇,她以为他只会养蜜蜂呢。想了想赶忙追问: “这大夏天的,鱼用不了一天就臭,你能怎么卖?” “我联系了县城和周围几个乡镇的学校食堂,还有工厂和大单位的食堂,卖给他们。有鱼吃,还便宜,总比他们吃青菜划得来。其实这就是个弯儿,绕过来就行了,那些工厂和学校的食堂吧,给管事的送两包好烟,鱼趁着新鲜给他送上门,鱼又不贵,他还打着给工人、学生改善生活的名义呢,他就没有个不愿意的。” “二哥,看不出来,你还真是个投机倒把的材料呀?那人家水库里的鱼,人家能愿意啊?”陆香穗咬着筷子惊奇。 “人家不像你这么傻,那泄水口的鱼,上游冲下来很多,不捞它就白白地冲到下游大河里去了,那些鱼一路抢着潮水,捞出来还不好放回去,很容易死。这么一来,只要能卖钱,怎么也比臭了扔掉强吧?” “原来你是要做卖鱼的生意啊。还会拉关系送礼,看不出来,你还真狡猾。”陆香穗慧黠地笑着打趣他。 许清明心说,上一世他漂泊流浪各地,走南闯北,还有什么人情世故不明白的? “这就是暂时的,我临时帮帮忙,挣点零钱给你花。”许清明笑得挺得意,看着她身上新买的衣裳,可比她原来那自家做的花布褂子洋气好看多了,粉绿色的条纹小褂,穿在她身上有一种清新甜美的活力,这打扮,才像个小姑娘的样子,他喜欢。 “我其实这阵子呢,是打算要倒腾一批花生,弄得好了,咱俩不愁花钱,暑假后给你买个新的自行车骑。” “噫,你要贩卖花生?怎么贩?往哪卖?” “吃你的吧,问题还真多,汤都要凉了。”许清明好笑地瞥了她一眼,“再不赶紧的,你下午考试迟到了可别怪我。” “啊,你早不说,几点啦?都怪你。”陆香穗惨叫,赶紧端起碗来喝汤。   ☆、第24章 几天连阴雨,山乡也变得水汪汪的了。许清明这几天忙着帮山后村联系卖鱼,常常是早晨出去,晚上回来,陆香穗便一个人骑车上学放学。好在考完了期末试,回家等两天,返校发了家庭报告书,便宣布放暑假了。 陆香穗把家庭报告书交给许清明的时候,忽然感觉有点别扭加好笑——他现在居然是她的家长了。还好,他们学校都不怎么开家长会,老师只会在哪个学生出了问题的时候找家长谈话,还好她也不是问题学生。 “嗯,还不错。”许清明捏着成绩单,端着架子,故意摆出一副大家长的派头来,“不能骄傲,再接再厉。”说着,自己也失笑了,笑够了,拍着她的头说:“我说陆香穗同学,你这数学成绩真不怎么样啊,一百二十分的卷子,你考了八十六分,折合百分算也就七十分多一点。” “可我英语和语文都是我班最高分。我物理也很好,物理老师经常表扬我。”陆香穗抬着小下巴骄傲给他看。 “偏科。严重偏科。”许清明点着手指头给她下结论,“你再看看你这政治,差一点就不及格,政治老师还没被你气死?” 陆香穗低头偷笑。她政治能考及格就不错啦,她就是记不住那么多政治名词,明明已经很努力去背了,可就是混成一团记不住,没法子! 之后几天许清明继续忙,陆香穗却闲下来了。家里没有猪没有鸡,也没有牲口要她割草,一亩多的玉米好好地长在那儿,许清明才锄过草,也不用她管。浇浇菜扫扫地,洗洗衣裳看看书,陆香穗忽然有点不适应的感觉。 小时候才四五岁,她就照看起两个弟弟,再大一点便学着烧饭洗衣做家务,跟着大人干农活,都习惯了忙忙碌碌。打从来到许清明家,许清明不支派她干活就算了,洗个衣服提个水,还跟她抢着干——她长这么大,居然都没这么自在悠闲过。 悠闲下来了,陆香穗开始找事做——几天功夫,她扩大了院子里的菜地,新种了两畦萝卜,一畦小葱,搭上了白扁豆的架子。现在她就嫌这菜地太小了,在院子里呢,本来甚至算不得菜地,就是许清明挨着院墙种的两行辣椒和几棵白扁豆。陆香穗用树枝靠着墙给扁豆搭了架子,让扁豆顺着架子往院墙上爬,节省了空间,把周围的土地挖松了,种上她那些菜。 刚来时陌生,现在这小院越来越有家的感觉了。 “别种了,两口人能吃多少菜?咱家再让你这么种下去,走路都插脚地方了,本来院子就小。”许清明这么打趣她。陆香穗自己看看院子,的确没太多地方了,那么,转移目标吧,她便又在西院墙外头种了一排秋豆角。秋豆角好啊,秋天缺菜的时候正好吃,反正院墙外头就是田野了,她挨着自家的院子种,别人也不能干涉。 “等明年开春的时候,这院墙外头就给它种上丝瓜和番瓜,院里这块小菜园,弄一畦韭菜,嗯,保证有足够的菜吃了。”陆香穗点着小脑袋规划她的“种菜大业。” “你到底能吃多少菜?种这种那,还上瘾了。”许清明便忍不住笑她。陆香穗撇嘴,她这还不是闲的吗,没牲口给她伺候,没地给她种,闲得慌。再说多种点菜,饭桌上丰富了,也不用再花钱买别的菜了。 “吃不了怕什么?吃不了,那扁豆能晒扁豆皮,豆角腌了也可口,正好留着冬天吃。”陆香穗都打算好了的。 没有花苗,有的话她还想种几棵花呢,院子里没个花草,感觉少了点什么。 “二哥,留心谁家有好看的月季花,明年春天你去剪几根枝子来,插在泥土里就能活。” “嗯,行啊。” “要是有木香花你也要一棵来,开花可好闻了,满院子都香。” “行,明年开春我去给你找,行了吧?” 许清明看着她笑。这个家,越来越像个家,她这个小女主人也越来越像那么回事儿了。原来他一个人,干一天活回到家里,冷冷清清的,一口饭都不想烧,现在他回到家,有可口的饭菜,有柔和的灯光,家里有人等着他呢。 除了在家看书种菜,陆香穗便不怎么出门。她本来就内向,村里人都陌生,自己这“未过门小媳妇”的身份多少有些尴尬,出去遇见人也不好说话,正好躲在家里懒得出去。 偶尔许家大嫂会来跟她说说话,老姑奶也来过几回。老姑奶来,基本上就是坐着唠叨,自言自语似的,也不管她听不听回应没回应,说够了就挪着小脚回去了。家里新烙的煎饼,或者做了不常做的饭菜,陆香穗便会给老姑奶端上一碗。 说来也怪,一个村住着,她居然没再见过她姐陆香叶,钱卫东就更没遇到了。陆香穗对娘家人没太深的感情,跟她姐一起长这么大,原先倒还有几分姐妹感情,然而许清明那些话她慢慢也想过,钱卫东让她去帮着看孩子,她姐一句话都不说,分明也是乐见其成,只想着让她帮忙看孩子减轻自家负担了,想过她没有?陆香穗没怪陆香叶,可谁对她好,谁对她不好,,她心里有数的。 换言之,她姐没再来看她,她在这许沟村到处都陌生呢,自然也不必跑去找她姐说话,许清明不喜欢,许清明疼她宠她,对她也没别的要求,就要求她“听话”,陆香穗不管从哪方面都不想违背他。再说,她如今也明白,兄弟姐妹这东西,就像是那树上的树杈,同根生的是不错,但树杈长得越大,也就分得越开,离的越远了。 只是,许清明的想法跟陆香穗的想法显然还有差距。许清明心底深深地憎恨,自然是要老死不相往来,而陆香穗却不会知道前世陆家和钱卫东那些无耻的事情。她的想法里,姐和姐夫是自私了些,可毕竟也没有什么大仇怨,疏远些也就是了,姐妹俩同村住着,也没吵没闹的,如果在哪儿遇上了,总不能当作生人不说话吧? ****************** 岁月静好。太阳已经偏西了,暑热稍稍消退,陆香穗坐在堂屋门前,盘着腿,腿上放了个竹笊篱,捏着大针专心地串辣椒。两口人吃饭,园里结的辣椒便吃不完,很多都红了,摘下来用针线穿过辣椒的蒂,穿成长长的大串,挂着容易晾干,好收藏,吃起来也方便。 听到门响,陆香穗抬头看见老姑奶一生不响地推门进来了。老姑奶来的次数多了,陆香穗便也习惯了这老太太的风格,要来就来,推门就进来了,要走就走,也不多跟你客气一句。别人看来是“老来怪”,陆香穗琢磨,一方面是老人的性格,另外呢,这老太太没旁的亲人,孤老一个,本来就是靠着娘家侄子生活,如今她眼里,许清明这个侄孙根本就是自己的家人,行为举动便也十分随意。 陆香穗放下手里穿了一半的辣椒,笑眯眯站了起来,也不开口打招呼,往前走了几步去迎老姑奶。打招呼老姑奶她也听不见,或者听见了也不会回应你的。老姑奶走过来,陆香穗赶紧给她端了个板凳,老姑奶便坐下来开始絮叨。 “穿辣椒呢你?清明不在家?” 陆香穗笑着点头。她不习惯趴在老姑奶耳边大声说话,所以每回老姑奶来,她差不多就是用“笑脸”、“点头”、“摇头”三种模式跟老姑奶交流,看起来跟演哑剧似的,不过还挺管用,反正老姑奶絮叨那些东家长西家短,她都不认识,也听不到耳朵里去。 “好好地穿。呐,家里活学着干,当人家媳妇的就得手勤脚快。”老姑奶努努嘴,抬抬下巴指着她串起来的辣椒,“清明喜欢吃辣的,没辣味他吃饭不香,还喜欢辣椒酱。小时候我给他做辣椒酱,给他做香椿卤,卷煎饼,他最喜欢吃了。” “姑奶奶,辣椒酱怎么做?鲜辣椒还是晒干了的?”陆香穗赶忙问。她正好琢磨要自制一些酱菜、咸菜呢,吃起来方便,早晨晚上当作吃粥、吃煎饼的小菜,也省的再炒菜了,爽口下饭,关键还省钱。 在陆家节俭日子过惯了,陆香穗现在满脑子都是要怎么细水长流地把家里的日子过好。一个人挣两个人花,许清明不容易的,饭食上既要节省,还要吃的可口是不是? 几乎是下意识的,陆香穗都没用想,既然二哥他爱吃,那就先做辣椒酱好了。 香椿卤她会做,可家里偏没有香椿树。辣椒酱的话,她以前在陆家只学着做过腌青辣椒,不过那个一般是要在秋天做。几乎到下霜时候,最后收获的秋辣椒不好保存,腌在小坛子里头,放进去盐和酱油,配上花椒、生姜、八角和蒜瓣儿,咸辣脆生,很好吃的,腌的好的话能吃到过大年,冬季没了鲜辣椒,腌的青辣椒倒成了稀罕物。眼下这季节现成的新鲜青辣椒,她临时便没打算腌制。 陆香穗问了一遍,老姑奶没反应,陆香穗一想,她这样的平常音量,老太太哪里听得见啊,便站起身来,凑近老姑奶的耳朵,提高声音又问了一遍,同时还拿起手里的红辣椒比划着。 “辣椒酱?嗯,我年轻时候,最会做这东西,旁人她做不好。”老姑奶瞅瞅陆香穗,似乎对她要学做辣椒酱的想法挺满意,瘪着没牙的嘴说:“呐,我教你。” 说干就干,陆香穗在老姑奶的指挥下,学着做起了鲜辣椒酱。她按着老姑奶的交代,一丝儿不敢马虎。为什么呢?老姑奶说了,这辣椒酱你要是做得好,装瓶子里能吃一年也不坏,要是做不好,过不了一阵子就坏掉了。 鲜红辣椒要带着蒂洗,里头不能进生水;洗干净的辣椒要晾干,也不能有生水;用来装辣椒酱的罐头瓶子也要洗净晾干,不能有生水。陆香穗明白了,一定不能沾生水,怪不得能存放那么长时间不坏呢。 然后,红辣椒剁碎,蒜瓣儿剁碎,还有姜末儿,加上盐、少少的白糖和……白酒。 白酒?这东西他们家可没有,二哥他不喝酒。 “咱们家没有酒,二哥从来不喝酒。”陆香穗看着菜板上准备好的一堆蒜蓉和剁碎的辣椒为难。 老姑奶立刻挥挥手,叫她:“买去,小店有,好酒做出来才香。” 买?陆香穗犹豫了一下,做辣椒酱只要那么一点点白酒,为这个专门去买酒,家里还没人喝酒,不是浪费钱吗? 不过……既然二哥爱吃,旁的材料也都剁好了,就去买一点吧,少买一点好了。 陆香穗想了想,去抽屉里拿了五角钱,找了个干净的空瓶子出了门。 ****************** 陆香穗来到村里唯一一家小卖部打酒。那时候小卖部里都会摆着几口大瓷缸,装酒的、装酱油的、装醋的,都是散卖,少有瓶装的。柜台旁边的那口大酒缸,盖着又厚又重的木头盖子,店主双手掀开盖子,立刻就一股扑鼻而来的酒香。乡村作坊传统法子酿出来的烧酒,便宜,实在。 “打多少?” “二两。” 柜台里卖酒的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妇女,也是本村人,自然知道她是许清明家的小媳妇。没正儿八经过门呢,可她人就在许家呀,许清明在外头总说“我妹妹”,可村里人才不认同那一套,村里人提到她几乎是众口一致:许清明家的小媳妇儿。 柜台边靠着个半大老头儿,右手里端着一个黑陶的小酒碗,左手捏着一块咸菜,正当着柜台喝酒。日子拮据手头紧,馋酒的村民不敢一次买多,买多了放在家里也留不住,便常有这么喝的,手里攥着一角两角钱,跑到小卖部去,打了酒就站在柜台上说说笑笑地喝了,再美滋滋地一路走回家去。 “打二两酒?哎呦,二两酒能够喝的呀?”喝酒老头笑嘻嘻地说,“我跟你家许清明这个岁数的时候,别说二两,半斤酒,我一口就闷了。” “就是,二两酒一气儿就喝光了。”女店主也说,“清明他正当年轻力壮的,二两酒哪够喝?” 女店主和喝酒老头一边说话,一边都盯着陆香穗从头到脚地打量。这姑娘来了有一段日子了,可平常都不怎么出门,除了上学放学时候,许清明带着她或者她自己骑车从村里经过,村里人都没机会仔细看过她呢。 “二两酒,两毛钱。”女店主拿了个带着长柄的木筒子,这叫做“角”,有大有小,好几个规格,装酒的量也各不相同。女店主拿了个小的,打了两筒子酒装进瓶子里。一边打酒,一边嘴里还在劝说:“要不再给你多打点儿?怎么着也得打半斤吧?” “我二哥不喝酒。做辣酱用的,有一勺子就够了。”陆香穗腼腆地递过去五角钱,接过酒瓶子。 “你二哥?叫这么甜,你二哥有福气了。”女店主笑着说,“找你钱。看看还要不要点别的?” “不用了。”陆香穗接过女店主找回来的三角钱,转身往外走,她得快点儿回去,许清明这会子就该回来了,她辣椒酱还没做好,晚饭也没顾上弄呢。   ☆、第25章 盛怒之下 陆香穗接过女店主找回来的钱,转身匆匆往外走,她得快点儿回去。陆香穗满心惦记着,许清明这会子就该回来了,她辣椒酱还没做好,晚饭也没顾上弄呢。她在家里享清闲,许清明出去干活挣钱,还对她那么好,辛苦一天回到家,她要是连饭菜都没准备好,那就太不像话了。 结果,陆香穗匆匆走出小卖部,才走出几步,就撞上了一个“小人”。这“小人”从远处炮弹一样地冲过来,一把抱住她的腿,亮开了嗓门喊道: “三姨!” 陆香穗一低头,便看见大宝正咧着嘴,笑哈哈地仰头望着她。大宝是她姐陆香叶的儿子,三岁多了,是大的,还一个小的叫小宝,钱卫东耍心眼子撺掇陆家让她退学,也就是为了叫她帮着看这两个孩子。 “呀,大宝,你跟谁来的?”陆香穗拍拍大宝毛刺刺的脑袋问。大宝长得不随陆香叶,全随了钱卫东,黑黑胖胖,结实的像头小水牛,一张胖脸蛋也不知吃了什么东西,嘴巴糊的一团脏。 “爸爸来的,跟爸爸来的。”大宝笑嘻嘻指了指身后,远远的钱卫东慢悠悠走了过来。陆香穗瞥了一眼,钱卫东穿着背心,背心扒到胸脯上,露着胖肚子,笑嘻嘻地往这边走。陆香穗收回目光,看着大宝。 “噫,大宝你可真脏。”陆香穗说着,就想给他擦一下,可摸摸兜里,没装手绢呢,手里还拎着个酒瓶子,索性就伸出手指戳了下大宝的额头说:“大宝,看你糊的脏死了,赶紧回去叫你妈洗洗。” “三姨,买糖!”大宝扯着陆香穗衣襟叫,踮着脚尖给她看手里的一角钱毛票。 “买糖吃啊,那你进去买去。”陆香穗直起腰,拍拍大宝的脑袋便打算走。许清明好像特别厌恶她姐和姐夫,特别交代过她的,叫她少来往。许清明对她好,又是她未婚夫,是她“家长”呢,所以潜意识里,陆香穗不敢也不想违背许清明。 再说,陆香穗自己对钱卫东也不是太愿意说话,她这个大姐夫喜欢说刁巧话,话说的很好听,可没见着干几件好事出来。不过—— 在陆香穗的想法里,少来往就是了,到底是亲姐姐家,无非是她姐和姐夫自私了些,想让她退学帮着看孩子,当中很大程度也是她爸妈的原因。没吵没闹,也没有多大仇怨,老死不相往来好像有些过头了,哪能就撕破脸成了仇敌?按着她的性子,也抹不开脸呀。 于是,陆香穗低下头,便打算赶紧离开,不想多跟钱卫东说话。她这么想,钱卫东却远远开口打招呼了。 “呦,香穗啊,真巧,你到咱村这么些日子,还真没见着你。你也买东西呢?来买什么呢?”钱卫东瞅了一眼陆香穗手里的瓶子,笑着说:“打酒呢?清明那小子算他有眼光,找了咱家三妹,饭给做好,酒给打好,也不用他回家清锅冷灶自己弄了,如今他这小日子可舒服了啊。” “姐夫。”陆香穗垂下眼睛叫了一声,便对抓着自己衣襟的大宝说,“大宝,你松手自己玩去,三姨得赶紧走了,家里一兜子活没干完呢。” “呦,看咱家这妹妹,找了对象到底不一样了啊,一心惦记着家呢。”钱卫东笑嘻嘻地说,“哎我说香穗,这些日子也没见你回娘家,我让你姐去看看你,她说忙得也没去。这么着,哪天有空,我叫你姐多炒几个菜,叫上咱未来那妹夫,你俩一块来我家吃顿饭,现在咱可是顶门的亲戚,还本村本邻的,我跟清明两连襟呢,一块喝喝酒,拉拉呱,往后亲戚也好多走动。” “不用了姐夫。”陆香穗一听忙说,“那什么,二哥他整天忙,就不去了。我妈那边……我也不想回去,二哥他不喜欢我到处乱走动。” “嗬,这还没过门呢,就这么听他话?”钱卫东啧啧两声,笑容一整又说:“三妹,不是姐夫说你,如今你找了婆家,连娘家门都不搭理了?那怎么说都是你亲爸亲妈,是你亲姐姐,一点情分都不念,这可真白眼狼了,你就不怕人家背后说你?许清明他也不该,娘家都不让你回,他也太不通人情了吧?” “姐夫,你这什么话?这里头的事儿,旁人不知道,你还不一清二楚?二哥当初跟我爸妈说好了的,我爸妈一口答应了的。爸妈他们当初想过我吗?说我白眼狼,那我该怨谁去?” 陆香穗脸色黯然了。她性子是好,可这一连串的事情,她心里怎么能不委屈难受?当初家里就那么把她给“卖”了,可跟她讲过什么情分?幸运的是对方是许清明,如果是别的人呢?如果是一个她从来不认识的男人,或者人家欺负她虐待她,那谁来跟她讲情分? 再或者,如果不是许清明,她如今可能已经不堪忍受而逃走,还不知躲在什么地方吃苦受罪呢。 被陆香穗这么一反问,钱卫东尴尬了一下,随即打着哈哈说:“这个事儿吧,当初家里办的是有点急,主要也是许清明他提的这要求。可你现在想想,家里对你这样的安排,不是挺好的吗?看看你现在,过的哪点不好?再说了,姐夫跟你姐一直对你不错吧?你这傻丫头,哪能连亲姐和姐夫都不热乎了?许清明管你也管得太紧了,你还就这么听他的话?” “反正当初我离开时,我妈跟许清明当面说定的,我不听他的我听谁的?姐夫,我不跟你说了,我家里真等着做饭。” 陆香穗说着,转身就走,钱卫东几步追上她,面孔一换,陪着笑说:“三妹,不高兴啦?别急着走啊。嗐,当初那个事吧,我也觉着岳父岳母做的有点过分了,欠考虑,哪能因为钱就这样仓促把你的婚事给定了?我知道后也埋怨了他们好一阵子呢!好在许清明小伙子不错,也对得住你,你现在过得好就行,没什么让我和你姐担心的了。” 钱卫东本就是个见风使舵的德性,本来觉得陆香穗性子面,仗着姐夫的身份想数落她,这会子见陆香穗说话一点不相让,便开始附和拉拢陆香穗了。陆香穗被他一挡,停住脚说道: “姐夫,你知道就行。你没什么事的话,我赶紧回家了,家里真有活要干。” “你能有什么活?你不是放暑假了吗,我听说你整天躲在家里清闲着呢。三妹,你看这么着,你一个人在家闲着也是无聊,没事儿就去我家走动走动,你姐呢,她一个人当两个忙,我整天卖肉,她一个人活都忙不过来,孩子也顾不上,你反正也没事干,正好去跟你姐说说话,闲着正好领大宝小宝跟你玩儿,你看行不行?” 陆香穗一听,钱卫东这打的算盘,还是想使唤她帮着干活、看孩子啊。陆香穗忙说:“二哥说放了假有事叫我干,他不会答应的。” 许清明说过的,他要做生意,放了假,叫她一起跟着帮手。 “哎呦,你都没问。你说你俩现在,热热乎乎蜜里调油的,你好生说说,他还能不顺着你?”钱卫东理所担任地认为,陆香穗现在在许清明家,两人肯定就是过的夫妻的生活,说着话,心里便有几分猥琐的推断了。 “香穗,那可是你亲姐姐,从小就疼你,还有什么比亲姐妹更好的感情?妹夫他哪能不讲这么点人情?我也不是非要你帮什么,不就是想让你们姐妹俩说说话、做做伴吗?” “不用问了,门都没有!”身后一声冷冷的声音,带着怒气。陆香穗一惊,转身一看,许清明正推着自行车站在她身后,一双眼睛定定地盯着她,脸色十分难看,陆香穗下意识的心头一紧,呐呐叫了声:“二哥……” 许清明没搭理她,阴鸷的目光紧接着盯在钱卫东身上,气得要红眼了。天知道,他最最忌讳厌恶的就是眼前这钱卫东了,远远看见他跟陆香穗站着说话,许清明能不生气吗? “呦,我说妹夫……”钱卫东笑呵呵先开了口,打算跟许清明也套套近乎,忽悠一番。 “什么妹夫?打从陆家把她交给我,在我眼里,她就跟陆家的人没关系了,反正我没承认谁。陆家既然能卖闺女,她哪还有什么家人?哪来的姐和姐夫?” 钱卫东的笑脸尴尬地定在那张油光的黑胖脸伤,显得十分滑稽。他一直觉着自己是个左右逢源的“能人”,平时卖肉什么人不接触?一张嘴见风使舵,死人也能说活了,哪想到这许清明根本不按常理出牌,一开口就把他堵得死死的。 许清明没再理会钱卫东,一扭头,冲着陆香穗发火了。 “你跑这儿做什么?哪来那么多话说?好赖歹你都不分,我怎么跟你交代的?” “二哥,我……我……打酒。” 陆香穗从来没被许清明这么凶过,她本能地瑟缩了一下,忙提起手里的酒瓶子跟他看,眼睛里已经迅速溢出了水雾。在陆家被陆振英责骂时,她也几乎没在陆振英跟前掉过眼泪,默默让她骂就算了。可不知怎么的,许清明一骂她,她整个人就害怕起来。 “打什么酒?我什么时候要喝酒了?”许清明气恼之下,抓住自行车的大梁一拎,一下子就把车子调了个头,也没骑上去,推着车大步流星地走了。陆香穗赶紧跟在他后边追过去,偷偷拿手一抹眼睛,咬着嘴唇,硬把眼泪憋了回去。 “二哥,你等等我。”陆香穗一路小跑着追上许清明,“二哥,我就是来打酒……老姑奶奶让我打酒给你做辣酱,说你喜欢吃鲜辣椒酱。” 许清明目光顿了顿,落在远处,脚下却没有停。重活一世,他心里想的,无非就是这辈子护好陆香穗,好好过他们自己的日子。当他骑车进了村,远远就看到陆香穗站在路上,正在跟钱卫东说话,他心里能不忌讳吗?他最不希望的,就是陆香穗跟钱卫东再有任何接触,这辈子他不怕陆家,不怕钱卫东,可是——他心里憎恨膈应!就像是癞蛤.蟆,有谁不愿意看见它在眼前爬? “二哥,二哥……”陆香穗努力跟上他的步子,他人高腿长,又生着气呢,一步跨过去顶上她两三步,陆香穗一边努力跑快点,保持跟许清明并排往前走,一边央求道: “二哥,你别生气行不行?我就是在这儿遇上我姐夫和大宝,就说了几句话,我没答应给他家看孩子。” 那就不是看孩子的事儿!许清明斜了她一眼,还是没说话。他明明交代过的,让她不要跟钱卫东和陆香叶两口子来往,怎么她就不听话? 许清明满心怒气,陆香穗却也是满心委屈,她现在哪里明白许清明为什么那么生气,为什么那么厌恶钱卫东和陆家人?不过,陆香穗本能的觉着,她自己错了。 为什么错了?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可这个世界上,谁对她好谁对她不好,她心里能不清楚吗?她爸妈,她哥,还有她姐和姐夫……就只有许清明真心对她好,什么事情都为她着想。此时的陆香穗对许清明,还说不上爱,男女的情爱她还懵懂,可眼前的二哥,打从心底里让她亲近依赖。 陆香穗已经习惯了一种叫做“许清明”的好。 现在他生气发火了,是不是……就不想要她了? 陆香穗偷偷地觑着许清明的侧脸,他此刻正拧着眉头,好看的嘴唇紧抿着,停都不停一直往前走,这气生的可不小,陆香穗本能地惶然了。 惶然而又委屈。   ☆、第26章 道歉妙法 许清明因为看见钱卫东跟陆香穗说话,十分生气,一路沉着脸往家走。陆香穗一路小跑地跟着他,担心地央求道:“二哥,你别生气了行不?我就是来打酒,遇上了姐夫和大宝,跟他说了几句话。” 许清明依旧沉默着往前走,瞥了一眼陆香穗忐忑不安的样子,心里忽然又心疼不忍,前世的事情,她哪里会知道? 告诉她?要怎么告诉她?许清明自己都觉得,说出来有些匪夷所思了。跟她说,你姐会摔死,你姐夫会强占你,会害死你?且不说陆香穗会不会觉得他精神不正常,上一世的那些伤痛,他来承担就好,老天给了他重生一世的机会,大概就是心疼他们吧!那么,那些刺痛人心的前世记忆,他真的不想让她知道。 这一世,他负责守护,负责强大,她只负责快乐幸福就好。 许清明推开家门,没急着往里进,却站在门口沉思起来。冷静下来,他开始觉着,这么下去也不是个法子。一个村住着,难免什么时候就碰上了,陆香穗这样一个小姑娘,就算跟钱卫东和陆家他们撕破脸,却也未必对抗得了那些恶鬼。他总不能寸步不离跟着陆香穗,更不能把她关在这小小的院子里一辈子不让她出去吧? 这一世,他肯定没打算终老在这许沟村。许清明心里盘算着,一旦条件好些了,索性就带着她离开这地方,找个合适的去处,两人相依相伴过他们的清静日子去,远远离开那些隐患,眼不见心不烦的好。 不过——许清明瞥一眼陆香穗怯生生望着他的小模样,却没有后悔发这场火。小丫头不知道辣害,性子和软,对人对事都有些太怯懦了,吓唬吓唬她也好。许清明盯着陆香穗,心里寻思着,该怎么好好叫她长长记性。 可他这么忽然停在门口不动,这会子又目光高深地盯着她不说话,陆香穗却撑不住了。许清明平常总是那么温和体贴,处处宠着她护着她,什么时候冲她发过火呀!陆香穗一着急,就拉着许清明的胳膊,央求地来回晃着。 “二哥,你别生气了好不好?你生气怪吓唬人的。我错了还不行吗?我以后都听你的话,不往外头去了。” 不往外头去?小狗小猫拴着养呢? 许清明看着她惴惴的小模样,忽然又有些好笑,他摇摇头,端着一张冷硬的脸,推车进了院子。院里的石台上果然摆着菜板、笊篱、菜刀之类的东西,菜板上一堆剁碎的红辣椒,还有一小堆蒜蓉,石台上已经放了两个罐头瓶子,里头装的鲜红的辣椒酱。 许清明心里一暖。他喜欢吃辣味,这丫头就总是记着,她自己明明吃不了太辣,但每次炒菜,都要放些辣椒。许清明知道,这辣椒酱做起来方法不难,但太麻烦,鲜辣椒要一个一个收拾干净,还不能沾生水,要一点点切好剁碎,稍不小心就弄得满手火辣辣的,生疼,洗都洗不掉。 “洗手了吗?” “唵?”陆香穗一愣,没跟上他这跳跃性的一句。 “问你洗手了没?”许清明面无表情地说,“洗干净手,拿肥皂好好洗洗,要弄什么就赶紧弄去,我中午忙,都没怎么吃饱。” “啊,那我,那我赶紧去做饭。”陆香穗一听,赶忙跑去洗手,再把剩下的辣椒和蒜蓉装好。她统共找到了四个用过的罐头瓶,都装了辣椒酱,按着老姑奶奶的嘱咐,一样样放了调味料,倒进去一些白酒,拿干净的塑料布把瓶口封好。 ——咦,对了,老姑奶奶呢? 肯定自己走了吧,老姑奶奶就这个习惯。陆香穗哀怨地想,老姑奶你要是不走,好歹还能缓冲一下二哥的怒气啊。 话说——他怎么一下子生那么大的气? 陆香穗忙碌中小心地觑着许清明,他正在石台旁边,打了水洗脸洗手。想到他说午饭没吃饱呢,陆香穗忙去洗了一勺子米放进锅里,抓几把玉米芯子引着了火。这玉米芯子烧火,不用一直呆在跟前看着,隔一会儿留意一下就行了。她一边照看着锅底的火,一边手脚麻利地摘了半笊篱白扁豆,切成丝打算晚饭就炒白扁豆。 “二哥,刚才我做辣椒酱,还剩下一些剁碎的辣椒没装完,打两个鸡蛋炒一炒行不?” “嗯,随你。”许清明随口应了一声,鸡蛋在农家不是想吃就吃的,起码在陆家,要炒鸡蛋是需要陆振英同意的,陆香穗习惯性的“请示”,许清明却没怎么去在意这个。望着脸盆里的水出神,他还正在思考,手上的事情已经差不多了,利用他要贩运花生和山货的机会,正好带着陆香穗去南方转一圈。 陆香穗见他头都没抬,只当他还在生刚才的气,也没敢再多找他说话,赶忙去做饭。当地土台子垒成的地锅,一大一小两个铁锅挨着边儿,陆香穗大锅里烧着米汤,小锅刷干净,从大锅地引了把火,便开始炒菜。她先炒好了扁豆丝,再洗锅倒油,放进去红辣椒翻炒,热油大火,一股子呛人的辣椒味儿立刻就弥漫开来。 大门一响,随即一个响快的声音传来: “炒什么呢,这么呛人!” “大嫂?”陆香穗从锅屋探头出来,便看见许家大嫂刘香脂手里端着个碟子进来了。陆香穗小棍一伸,几下打灭了锅底的火,先停下炒辣椒,忙出来迎刘香脂。“大嫂,你来了?这又给我们送什么呢?” “今天熬的马菜,弄多了吃不了,给你们端一碟子。”刘香脂笑着说,“我今天去西山坡豆子地除草,见这马菜又大又胖,就薅了些来家熬菜吃。” 马菜,当地人对马齿苋的叫法。 “大嫂,真谢谢你了。”陆香穗忙接过碟子,进屋找了自家的碟子把菜倒出来,顺手把碟子洗了递给刘香脂。 “嗐,这话说的,我怎的没往旁人家送?”刘香脂笑。她四处一看,没见着许清明,就问了一句:“呐,他二叔呢?” “他……”陆香穗一下子也没看着,刚才还在院子里洗脸洗手呢,陆香穗忙说:“可能出去了吧?” “嗯,上茅厕了?掉茅坑里了吧!”刘香脂开起了小叔子的玩笑,“用不用找个杆子去捞他出来?” 陆香穗扯扯嘴角,勉强笑了一下,她寻思,许清明怕不是还生气,故意出去不理她吧? “怎么了?”刘香脂似乎觉着这两人哪儿不对,便凑近陆香穗小声问了一句。往常她来,这俩人一个做饭的话,另一个就在旁边帮着烧火呢,瞅着陆香穗那小脸,高兴不起来似的。 她一问,陆香穗嚅嚅说道:“没怎么。” “到底什么事啊?闹别扭了,俩人吵嘴了?” “不是……是二哥生我气了。”陆香穗低头看着脚尖。 “生你气?”刘香脂惊讶,“他还有生你气的时候啊?真新鲜了。因为什么呀?” “就是……”陆香穗斟酌着词句,怎么说呀,总觉着许清明发火有点反常,好像没必要跟旁人说那么多,陆香穗索性就没多说。 “就是……二哥他不喜欢我出门乱跑。” “嗐,这个清明,把个小媳妇也管得太紧了。不过他肯定也是关心你,你在这村里不认得几个人,他是怕谁欺负你呢。” “大嫂,那……我往后不乱出去了,你劝劝他别生气了行不?” “你俩的事儿,我可不掺和。旁人哄不好的,你哄才管用,你呀,自己随便一哄就好了。”刘香脂撇嘴一笑,看着陆香穗直乐,按她的估计,这俩人就是闹着玩呢,或者许清明在逗陆香穗玩儿。刘香脂眼睛一转来了个坏主意,便靠近陆香穗耳边偷偷说句什么,瞧着陆香穗迷茫的样子,一路笑眯眯地走了。 刘香脂走了以后,陆香穗回到锅屋继续炒她的菜,许清明才慢悠悠从大门外头进来——他还真是上厕所了。 ****************** 两人像往常那样,对坐吃了晚饭,许清明先吃完搁下碗,便拿了干净衣裳出门去了,陆香穗知道他去西边山溪里洗澡,便自己吃完饭,也忙着收拾洗漱。 许清明回来得像是比往常晚了一些,他回来时,陆香穗正坐在外屋板凳上做针线活,许清明以前没见她做针线活,便留意看了看,她手里是一双很小的鞋子,也就跟陆香穗的小手差不多大,青布的,鞋头绷了莲花纹的花样子,一看就是老姑奶奶的。 头一回见她做针线活,居然是给老姑奶奶做鞋,怎么不想着先给他做双鞋?缝个鞋垫也好啊。许清明忽然有些小意见了,就走过去,在自己床边坐下,看着她明知故问: “给谁做鞋?” “给老姑奶。老姑奶鞋都穿坏了,没鞋穿了,她那小脚买不到鞋,只能做。”陆香穗抬手向他展示手里的鞋,“给了我鞋样子的。原先大嫂给她做,我这几天闲着,大嫂忙,我就说给她做一双。” 理由倒挺充分,许清明看看自己脚上,他穿着凉鞋,似乎穿布鞋的季节还早着呢,再说,他这双大脚买鞋穿就是了,千针万线做鞋哪那么容易。心里想着,嘴里却开始故意逗她。 “头一回看你做针线,给老姑奶的,你都没给我做过针线吧?” “唵?”陆香穗一抬头,她明明给他缝补过旧衣服,这几天放了假,她把他的衣服、被褥全部收拾洗晒了一遍,“我昨天才把你棉袄给你拆洗了,做完了姑奶奶的鞋就给你套棉袄。” 许清明这两天白天不在家,自然也没注意这事。他心里琢磨,算了,跟老姑奶争个什么先后,他自己都要笑话自己了。 许清明往后倚在床头,拉了枕头来靠着,双手枕在脑后,看着她在灯光下缝针抽线熟练地缝制鞋子。十五岁,她已经在陆振英的苛责和训练下,干农活,烙煎饼,做针线,甚至绣鞋花,陆振英教了她作为一个农村姑娘该会的所有东西,教会了她做个合格的农家媳妇,教会了她温顺和忍让,唯独没教会她快乐的少女生活,没教会她保护自己的人生,反抗那种种错待。 还好,现在她在他的身边,在他眼前。许清明想起白天的事情,便又在心里开解自己。他回来了,重新活这一世,她没有像前世那样辍学,也没有到钱卫东家去,她现在好好的呆在自己的视野里,两人的小日子平淡安宁。 所以,那些垃圾,那些癞蛤.蟆,不去理会就是了,许清明相信他们的人生已经开始改变,像白天的事情,自己回想起来其实也不必发那么大火。他如今又这个自信,就算那些人还敢来掠夺他们的幸福,他也不会给他们任何机会的。许清明暗下决心,这一世,两人一定要好好的。 岁月静好,她安静地做鞋子,他悠闲地看着她一举一动,享受这宁静安闲的时光。 “歇着吧,明天再做。”时候久了,许清明打了个哈欠,“别缝了,睡觉去。” “嗯。”陆香穗乖巧地答应一声,放下手里的针线,收拾好小针线筐,便转身进了自己住的里屋。进了屋才又为难地想,二哥他是不是还生气呢?一晚上都没跟她说两句话。 大嫂说那样就能哄好他?真的?为什么呀?陆香穗困惑地想,二哥又不是小狗小猫,又不是小娃娃,那样就能哄好吗? 陆香穗在床上静静坐了一会子,还是决定出去“道歉”。不管她错了什么,二哥是这世界上对她最好的人,他说她错了,那她就有不对的地方。二哥头一回对她发那么大火,不得不说,她真被吓到了,习惯了他的好,被他凶的滋味可真不好。 算了,平时两人做什么都一起,一起做饭一起吃饭,一起出门一起回家,说说笑笑的,两人之间生气真让人难受,还是乖乖道歉去吧。 陆香穗挑开那道布帘子,轻手轻脚走了过去。外屋的灯已经关了,凭着熟悉的记忆,陆香穗小心摸索到找床的位置,没听到他那轻缓的鼻息声,也不知道他睡着了没有。 陆香穗小心地走过去,掀开他的蚊帐挨着床边坐下,她伸出手,轻轻推了推他胳膊。床上的人没动弹,也没出声。睡着了?   ☆、第27章 咬牙切齿 陆香穗在许清明床边坐下,伸出手轻轻推了推他胳膊。床上的人没动弹,也没出声。睡着了? 陆香穗试探着,小手摸索着移动到他胸前,他穿着宽松的背心,胸前后背都很低的那种内穿背心。黑暗中,陆香穗的手触摸到他胸前温热的皮肤,小心地又推了推。 “香穗,怎么了?” 黑暗中许清明低沉浑厚的声音传来。 他没睡着呢!陆香穗赶忙按照大嫂说的,伸出小手在他胸前拍了拍,哄小孩似的说: “二哥,白天我错了,不生气了啊?” “错了?你错哪儿了?” “我……我自己跑去打酒,还跟我姐夫说话。”陆香穗呐呐地说,察觉到许清明语气中的温柔,便又大着胆子说:“二哥,我姐夫那人吧,是挺讨厌,刁滑自私,还经常欺负我姐,可……我就是不小心遇上了,他拦着我问东问西,他到底是我姐夫……其实我也不想跟他多讲话。你别生气了,我往后不理他,我看见他我躲着走就是了。” “为什么不理他了?” “你会生气。” “为什么怕我生气?” 陆香穗低头,半天才说:“因为你是我二哥。我爸妈他们那样,不提也罢,我现在就你一个亲人了,我长这么大,就你对我最好,你疼着我惯着我,我怕你一生气,就变得讨厌我了,或者,就不要我了。” 傻丫头!许清明暗暗叹气,我怎么会不要你呢?我生气,还不是因为太想保护你。不过—— “所以,你这黑更半夜跑来拍我,是要认错?” “嗯。” 老老实实的回答。 想起刚才那只黑暗中摸摸索索的小手,许清明是真没忍心说出个“摸”字来。他一个正常的年轻男人,大晚上突然就这么被她“拍”了,黑暗中那只小手摸摸索索从他的胳膊一直爬到胸脯…… 许清明再次在心里叹气,抓住放在胸前的那只小手。这大夏天的,她柔软的小手微凉,不知道是因为紧张忐忑,还是因为她的体质。许清明把那只小手包在掌心里,安抚地握着。 “香穗儿,你老实告诉我,是你自己想到这个时候跑来道歉的吗?睡觉前你怎么不说?” 没回答。许清明手掌微微一用力,语气里带着些诱拐吓唬的意味。 “不说实话,那就是不听话了?” “不是。”陆香穗赶忙说,“是大嫂说,等你睡着了,拍拍哄哄就好了。她还说……” “还说什么了?”许清明开始磨牙。 “还说,男人都这样,她就是这么哄大哥的。跟闹气的小孩似的,睡觉的时候拍拍哄哄就好了。” “你还真信?”许清明不禁咬牙切齿。 “不信啊……可总得试试,谁让你一晚上都生气不说话。” 许清明抓着那只小手,深呼吸,再深呼吸……噗!终于憋不住笑了出来。他一挺身坐了起来,胳膊一伸,用力把她抱进自己怀里。 二哥这么笑,那就是哄好了?陆香穗忽然被他抱住,被那宽厚的胸膛包裹着,便本能的僵硬紧张,忙推推他: “二哥,你不生气了?我们往后不吵架好不好?吵架心里太难受了。” “别动,二哥抱一下。”许清明轻声说,“咱们往后不吵架了。” 他用力一抱,却很快放开了她瘦弱的小身板,大手转而落在她的背上。 “香穗儿,有个事情你一定一定得记住。”语重心长的口气。 “什么?” “你往后,可千万不要信大嫂那些话了。笨蛋,她忽悠你呢!无论什么事情,都直接来问我,可别再听她的。”许清明说着,身体直直地往后边一倒,躺在床上闷声大笑。 “小笨蛋,往后可不能这么哄人了,赶紧回去睡觉去。” ****************** 许清明真没想到,大嫂居然还敢一大早就上门来了,一进门就笑眯眯的,眯缝着眼睛瞅瞅这个,看看那个,看向他和陆香穗的眼睛总带着些古怪的探究。 感情她还敢来“验收”她的“指导成果”? “你俩怎的起这么早?”刘香脂笑嘻嘻地说,“怎不多睡会儿?反正这阵子地里也没什么要紧活。” 陆香穗正忙着做饭,刘香脂便靠在锅屋门口跟她说话。陆香穗低头烧火呢,随口回答道:“都这时候起来呀,大嫂,你不也很早?” “大嫂,我大哥这几天该回来一趟了吧?”许清明正在浇院里的菜,他一边浇菜,一边瞅了大嫂一眼。 “啊,捎话说这两天回来一趟。怎的啦?你想他啦?” “我倒是不怎么想他。”许清明笑笑说,“我就是估计大嫂你想他了,想得大清早睡不着。” “一边去。”刘香脂横了许清明一眼,她怎么瞧着,这两人也不像“煮饭”的样子,看来她的歪脑子是没起到什么效果了。刘香脂看看陆香穗,就笑着问道:“昨晚给你的马菜,喜欢吃吗?我今天要去多多弄一些,焯了晒干冬天吃,你去不去?” 马菜(马齿苋)这个季节正好鲜嫩好吃呢,开水焯烫一下,捞出来控水晒干,冬天吃是很不错的,放点儿荤油包包子、包饺子,或者炒辣椒、炒肉,吃起来味道特别好。 那年代还吃不到如今的大棚菜,一到冬天,各家各户就都是秋天储备的萝卜、白菜,再有就是各种咸菜和盐豆子,所以女人们便开动脑筋,冬天想吃菜,无非两个法子:腌菜和菜干。夏天菜蔬丰富时多做些菜干存着,像最常做的扁豆干、豇豆干、黄花菜干、茄子干和干豆角等等,就连小白菜和黄瓜、胡萝卜都能做成菜干。 马菜这东西泼辣,田间地头野生的,只要花些工夫拔回来,加工成菜干,自然是好吃又节省。因此陆香穗一听,忙从锅屋里探头出去问许清明: “二哥,我跟大嫂去拔马菜行不行?” “拔几棵马菜也要经过他批准?出息!你就这么听他话?”刘香脂取笑陆香穗,“有我领着你呢,出这门往西山去,岭上那坡地可多了。” “行啊,吃了饭就去。”许清明没理会大嫂的调侃,笑着对陆香穗说,“干马菜放干红椒炒,卷煎饼最好吃了。” “你喜欢吃?那我们多做一些。”陆香穗一听就说,“我也喜欢。” “那行,吃完饭我来喊你。”刘香脂说。 刘香脂一走,许清明就扔下水桶,跑到锅屋嘱咐陆香穗:“香穗儿,我跟你说,等会儿大嫂要是问你昨晚的事儿,你就什么也别理她,听见没?自己长点脑子。” 两人吃完了饭,没多会子刘香脂果真来喊陆香穗了,她手里挽着个大篮子,后头还领着儿子小伟,反正是上山去拔野菜,不急不慌的事情,正好领着孩子玩去。 陆香穗便也找了个大竹篮出来,顺手拿了个小铲子,正要走,许清明喊住了她们。 “我跟你们一起上山。” “你去干什么?”刘香脂鄙夷,“你去当跟班?就这么不放心啊。我能把你小媳妇领卖了?” 许清明没搭理刘香脂的玩笑,从屋里搬了两个圆形木桶出来,说:“我正好要上山引蜂。” 前阵子缺钱,他把自己养的蜜蜂都转手给别人了,但上一世他养了一辈子的蜜蜂,经验十分丰富,如今自然打算再养一些蜂。许清明简单的说了一句,便找了根扁担,挑着那两个木桶上山。 要把自然环境生活的野蜂引到诱蜂桶里来,是有一些小窍门的,比如许清明选择的是这种旧的蜂箱改作的诱蜂桶,里头散发着蜜蜂生活过的气息,熟悉的有蜜香和花香,让野蜂先找到“家”的感觉。 许清明前世养了一辈子蜂,对于引蜂是颇有些心得的,引蜂这个事情,说起来挺有趣的,算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成功引来蜂群,便可以快速地发展壮大,分群养蜂,扩大规模。 这两天也没再下雨,天气晴好,山上各种杂花都开了,许清明提前观察过了,西山坡地种着不少芝麻,都开着花呢,还有遍布山间的蒲公英和野蔷薇,这些都是很好的蜜源植物,自然蜜蜂也就多了,附近有好几个大的蜂群。 阳光灿烂的上午,侦察蜂也该出来活动了,正是引蜂的最佳时机。许清明挑着蜂箱跟在陆香穗和刘香脂后头上了山,那两人领着小伟去拔马菜了,许清明便找了片空旷开阔的地方,阳光好又背风的山坡,把他诱蜂的圆木桶安置好。 许清明在木桶旁边小心点燃了一些蜂巢,蜂巢燃烧的香味散发出去,很容易把侦察蜂吸引来。 然后,他转身离开,不再去打扰那些甜蜜的小生灵,自己便悠然地到不远处的田头去找陆香穗和大嫂。其实根本不用找,远远的一眼就看到了,今天陆香穗穿着件太阳红的上衣,在碧绿的田野间十分醒目。 “二叔,蜂子呢?” 看见他过来,小伟先跑过来问他。许清明抱起小伟,笑着告诉他:“蜂子就快来了,你不要过去,当心它蜇你。” “二哥,你弄好了?” “嗯,放好了两个,先试试看。” “就这样把蜂桶放那地方,蜂子就自己飞进去了?”陆香穗对养蜂知道很少,满是好奇。 许清明放下小伟,蹲下来帮她拔了一棵大马菜,一边笑着说: “哪有那么简单!我在诱蜂桶上头融了蜂蜡,里头还抹了蜂蜜,只要把侦察蜂引来了,蜂群一般都会跟着来的,先不去打扰它们,等蜂子都引进去了,找到蜂王,把它翅膀剪掉,蜂群也就不走了。” “侦察蜂?” “对呀,就跟军队里那个侦察兵似的,侦察蜂负责寻找蜜源,分群的时候它也负责寻找安家的新地方。它一看这地方挺好,就会把整个蜂群都领来了。” “二哥,你不是说,放了假要出去做生意吗?还能顾上养蜂?” “先引蜂,只要引来了,蜂子起先还少,不急着割蜜,放在那儿也不用你多管。咱们家靠在村边,就放在自家院子里就行,分了群改在蜂箱里养,用石棉瓦给它们做个防雨棚,先让它自己繁殖壮大。蜂子这东西最好了,它从来都能养活自己,又不用谁喂。” 许清明对今后事业发展打的主意,就是“螃蟹走路”,多长几条腿,多探索几条路子,俗话说双桥好走独木难行,人总不能只靠一条腿走路。眼下陆香穗放了假,稍事休息一阵子,安排了手头上的事,等大哥回来交代一声,许清明便打算带着陆香穗出一趟远门去。 “你俩先在这儿拔马菜,时候还早,我回去再运两个蜂桶来。”许清明交代陆香穗和大嫂,走出几步,又不放心地转身叮嘱:“香穗儿,大嫂,你们可别自己乱跑,这周围人少,你们别离开太远了。” “呦,这么不放心,等你一走我就欺负你家香穗。”刘香脂笑着调侃许清明。看着许清明走远了,刘香脂悄悄用胳膊拐了下陆香穗。 “哎,你俩……昨晚上,你哄了没?哄的怎么样?” “……大嫂,你忽悠人。”莫名的,陆香穗不好意思了,赶紧低头拔马菜。 “怎么啦,我就是这么哄你大哥的,挺管用啊?”刘香脂捂嘴直笑。      ☆、第28章 意气风发 许清明放在山上的诱蜂桶,一连两天没有动静。陆香穗缠着许清明,每天下午都跑去看了,许清明每次看过倒没说什么,陆香穗就开始嘀咕了。 “二哥,这地方是不是没有蜜蜂?怎么还没引来呢?” “引蜂哪能就这么简单!你以为放个桶,等个一时半会,嗡嗡嗡就飞来一大群蜜蜂?那随便谁都能养蜂了。”许清明笑着安慰她,“没这么快的,诱蜂桶放在这儿,总得隔段时间再来看,不一定就能成功的。” “那怎么办?还要等多久?”陆香穗追问。 “这可不好说。有时候放上诱蜂桶,一两天就引来蜂群了,有时候你春天放出去,到秋末也不一定有蜂子来。看技术,也看运气的。”许清明心里琢磨,按他的经验,应该不会落空,只不过不能像陆香穗那么心急罢了。 “香穗儿,你就这么急着引蜂啊,引来你也不会养。” 许清明琢磨,要吃蜂蜜,家里还给她准备的呢。 陆香穗默默不说话。她心里在想,许清明是因为她,因为筹集陆家要的彩礼,才把自己养的几十箱蜜蜂都转手给了旁人的,所以一听到他要引蜂,便急切地盼望着他能引来大蜂群,能很快就重新把蜜蜂养起来。 “别心急,要不,今天下午我带你去山上引蜂去。” 下午太阳西落,许清明带着陆香穗上了山。他挑着两个诱蜂桶,又收拾了一些用的东西让陆香穗拎着,这两天他观察过了,便径直翻过一个小山包,找到了一处山脚下,这附近有好几个蜂群的巢。许清明按着自己的经验,就在蜂巢不远处放好了诱蜂桶,拿小碟子烧了蜂巢引蜂。这个时候引蜂,比较容易吸引归巢的中蜂。 “走吧,回家。”放好诱蜂桶,许清明也不多停留,太阳已经西落,他收拾了工具,带着陆香穗下山。这地方山势陡峭,到处都是石头杂草,陆香穗小心地跟在许清明后头,自觉把小手放在他手掌里,相互扶持着下山来。 等他们到家时,天已经傍黑了,拐进小巷,一个人影正站在他们家门前。许清明一看那人,老远便喊道: “大哥。” 是他大哥?陆香穗来了这段日子了,还没见过许清明的大哥呢。大嫂是个直爽好相处的性子,就不知道这大哥怎样的脾气了,陆香穗心里寻思着,跟着许清明很快就走到了跟前。 “大哥,你回来了?今天回来的?”许清明一边问,一边大手稍稍用力握了下陆香穗的手,示意她叫人。陆香穗忙喊了声:“大哥。” “大哥,她就是香穗。”许清明笑。天快黑了,路不好,许清明习惯地就牵着陆香穗的手走,一路照顾着她,然而看在大哥许冬至的眼里,便是另一番想法了。 想歪了。 弟弟和小弟媳都这么形影不离了,当着他这大伯子的面也这么亲亲热热地牵着手,他这当哥的还能说什么? 之前许清明自作主张,跟谁都没商量一声,花了那么多钱自己订了亲,又非得把这小弟媳带回家来,没结婚就养在自家,还送她上学……这些事情,许冬至回到家里,自然都已经听他媳妇刘香脂说了。 许冬至当时心里也埋怨弟弟来着,也不跟他商量一声,也不知中的什么邪,可现在看着他们两人站在跟前,手拉着手很亲热的样子。小姑娘虽说瘦弱了些,看着倒也是乖巧秀气,听自家媳妇说小姑娘还是蛮懂事勤快的,许冬至心思转了一圈,心里说,不管怎样,只要弟弟中意,只要他们两人情投意合的就好,别的事情就不紧要了。 如果说刘香脂直爽热情,那么许家大哥许冬至,则是个忠厚实在的本分人。 “回来啦?”许冬至点点头,对陆香穗笑笑说,“你大嫂今晚上包了饺子,让我来叫你们,说正好我回来了,一家人一块吃顿饭。” “嗯行,正好省了我们做饭。”许清明说,便也没再开门,直接就领着陆香穗去了大哥家。 许冬至平常在山上的窑厂帮工干活,他有烧窑控火的技术,隔着好几座山头,路远,加上山路不好,便也不常来家。正好这阵子窑厂忙,因此陆香穗来了这些天,许冬至还是头一回来家,头一回见面。 男人回来了,刘香脂一高兴,摘了个嫩番瓜,还特意炒了几个鸡蛋放进去,油盐酱醋姜,包薄皮大馅的素饺子。 陆香穗到的时候,刘香脂已经把饺子包好了,正在烧火等着煮,陆香穗便主动钻进锅屋去帮忙了。躲进锅屋里她反倒自在些,面对初次见面的大哥,她多少还有几分拘谨。 许清明才坐下,便立刻被打大嫂使唤着剥蒜,索性连捣蒜的工作也交给他了。许大哥则是什么也帮不上,他整个人都被小伟缠住了,孩子多天没见到爸爸,整个人巴在爸爸身上,亲热的不得了。 兄弟两家人热热闹闹地收拾好了,围坐在桌边吃饺子。吃饭的时候,许清明便说起要出远门做生意的事情。 “大哥,正好跟你说一声。我这趟出去,一时半会可能顾不上家里,香穗我也一起带走,家里其他的事情,就都交给你和大嫂照应着了。” “带他小姑一起出去?”许大哥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直说。“前几年吧,贩卖粮油公家还不许呢,算是投机倒把,公家要整治的,现在好像不怎么管了,谁知道往后会不会再管严?万一再算回头账呢?你要做这个生意,还是得多多小心,日子穷点没关系,千万不能出什么事。” “大哥,现在政策已经变了,都是允许的,政策不会再改回去的。你放心吧,这个年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生意买卖尽早干,肯定能挣钱。光指望家里几亩山地,什么时候能过上好日子?” 这个年代,别说是这个偏远的小山村,即便是城市里,大多数人还是本着以前的老思想观念。当地农民说,玩龙玩虎,不如玩二亩土,总是传统的小农意识和观念,觉得什么也没有土地来的踏实,殊不知时代早已经悄悄改变了。许清明相信,他必须抓住这个时代提供的机遇,跟上这时代的发展。不然的话,一个男人不能在事业上强大起来,终究还是没有力量保护好家□□小。 他这么一说,许大哥沉默半天,便也没再反对。他们两兄弟因为没了父母,家境比一般人家都差些,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就这么熬着也没个出路,说不定许清明这样走出去了,还能给这个家庭带来一丝曙光。 “至于他小姑——”许大哥的目光落在陆香穗身上说,“她一个姑娘家,你带着她做什么?出门在外本来就不容易了,你还不知道挣多少钱呢,你把她留在家里,里里外外也能照应着,不是更稳妥?” 许清明自然听得出大哥的意思,出门在外花销大,你还不知道挣几个钱呢,让陆香穗留在家里还能顾家干活,带着小媳妇出去累赘做什么?许清明便笑笑,跟大哥说: “大哥,香穗她读书识字的,带她出去,多少能跟我帮把手,你就放心好了。” “……随你吧,家里的屋子和庄稼,让你大嫂都帮你看着,我也尽量勤回来看看。” ****************** 这天晚上月亮很圆,月色清亮如水。许清明跟陆香穗在大嫂家里呆到很晚,才一起回家去。两人并排着走在小巷子里,陆香穗默默跟着,小声问他: “二哥,你说要贩卖花生和山货,咱们什么时候去收购?” 陆香穗的想法里,他们自家又没有足够的花生和山货,当然先要拿出本钱,先去收购了,估计要一些日子能收到够贩运的量吧。哪知许清明笑笑说: “你当二哥这几天出来进去忙什么呢?我在咱们镇上和邻镇,都找了合作的人,放了收购点,让他们负责收购,我呢,负责联系运输和下家买主。我缺的是本钱,只好少挣点,先给他们让些利润,大家合力挣钱。” “真能挣到钱吗?” “能。”许清明伸手拉着她,走过一段扁窄的石头路,笑着告诉她:“放心吧,你以为我那些钱哪儿来的?跟你说投机倒把做生意来的,你还不信。我今年春节过后在外头跑了四个月时间,差几天不到四个月,一算账,我挣了四千多块钱。除去我吃喝花销和来回路费,不到四个月,我还带回家来足四千。香穗儿,这个年代,一个人只要肯干,只要路子对有胆量,翻筐底子、摆地摊都照样挣钱,就肯定穷不了的。” 几个月前他重生回来,便在春节过后毅然南下,想要凭着自己对这个时代的把握来挣到人生第一笔财富。起初他是把自家产的蜂蜜带到南方城市去卖,比在家里卖价格高的多,大城市的人听说他是个蜂农,甚至随身带着蜂箱,觉得他的蜂蜜地道新鲜,价格也比商场里便宜,便十分愿意买他的蜂蜜。再后来他就来回倒腾,看什么能挣钱就倒腾什么,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事干,他还真去“翻筐底子”。 “翻筐底子”是当地人对二道菜贩子的形象称呼。一大早去郊区批发市场买了菜,便跑到城里人群密集的居民区去卖,在上下班时间摆路边摊,或者到小区里去卖,许清明渐渐发现,在这个时代,挣钱,远没有他想的那么难。也基于对这个时代的了解,他心里有了底气。 恰恰是因为有了这人生的第一桶金,农历五月中旬他匆匆回到家乡,按着他前世的记忆,六月初,陆香穗就该被迫退学了,许清明就在这个时候,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出现在她的生活中。 现在,她回到他的身边,许清明如今有了更多动力和信心,正意气风发地开始规划他们的美好人生。   ☆、第29章 少女心事 “赵叔,这是我妹妹。”许清明笑着介绍陆香穗,“香穗儿,叫赵叔。” 除了本镇,许清明也在邻镇联系了人,安了收购点,直接从农民手里收购一些山货,他盯着的是山上出产的药材。像这时节,他主要目标是野生的枸杞子、金银花和山蝎子。当地山上蝎子比较常见,捉来晾干,制成全蝎入药,,药性比一般的蝎子要好,是一味贵重的药材,相应的,能赚取的差价也就大。 八十年代以前,中药材市场是不开放的,全部是公家收购,现在中药材市场也是刚刚有开放的信号,七十年代末,当地曾经发生过农民贩卖药材被判“投机倒把罪”的事情,因此即使山上药材丰富,即使当地供销社收购药材价格十分低,收购的种类少,并且不一定长期收购的,有时候收购一些当季出产的药材罢了。但是,仍旧没有人轻易敢有“倒卖”药材的想法和行动。 许清明心中洞悉未来的走向,他自然知道,药材市场已经开放了,起码私人也允许收购贩运,只要保证质量就没问题。既然当地就出产这些东西,而农村当时劳动力不值钱,只要有人开价收购,农民们空闲时间便都跑到山上去采药材,零散卖给收购点,对于这些找不到出路的农民来说,闲着也是闲着,挣钱就行啊。而对于许清明来说,把这些药材集中了,运进外地的药材公司,便能从中赚取一笔差价。 当然,他现在本钱少,也没有别的人手,便只好跟别人合作,让出一部分利润,有钱大家一起赚嘛。像眼前这位赵叔,家里头经济宽裕些,手里有余钱,头脑也还活络,在许清明的说服下,答应在农活之余出面收购这些山货药材。山货不像旁的东西,农民们也就是闲下来去山上采,量少,几个收购点集中起来,便足够许清明运输一趟的了。 “你妹妹啊?赶紧家里歇着喝茶。”赵叔笑呵呵地说,转头就忙着问许清明,“清明啊,这山货我可收了不少,山上野生的东西,只要给钱,大人小孩都跑去山上采摘,这个半斤那个四两,这几天工夫可收了不少了。可我就是担心,万一有个不稳妥,别再把咱俩逮进去蹲大牢啊!” “爸,看你说的什么,清明哥是那样不稳妥的人吗?他说公家允许,肯定就能行。” 随着脆脆的声音,一个穿花连衣裙的姑娘端着两杯水走过来,先递了一杯给陆香穗,眼睛弯弯地冲她笑笑,转身把另一杯递给许清明。 “清明哥,你喝水。” 许清明接过杯子,忙道了谢,便忙着去跟赵叔把药材一样样过秤,留下那姑娘和陆香穗。那姑娘看着十分活泼,望着陆香穗笑眯眯的。 “你是清明哥的妹妹?有个哥哥可真好,一看他就很疼你。” 陆香穗看着那姑娘,浓眉大眼,笑容明媚,一脸健康的小麦肤色,心里便也添了几分好感。 “嗯,他是我二哥。” “二哥?那你可真幸福。”那姑娘微微撅着嘴,挺不满的样子说,“我们家我老大,下边还有两个弟弟,整天没把我气死!弟弟什么的最讨厌了,那就是两只皮猴子,都不听话。你不知道,我就羡慕人家有哥哥的,能护着、让着妹妹。” 陆香穗抿嘴笑了,心说哥哥也不全是一样啊,要是她哥陆高远那样…… “哎,我叫赵春苹,你呢,你叫许什么?” “我叫香穗。”陆香穗心念转动,就没说自己姓陆,毕竟还不太熟悉,省得人家问起来多说话。 “香穗,真好听。哎你多大了?” “十五。”陆香穗老实回答。 “呀,比我小了两岁呢,你得叫我一声姐啦。那你二哥呢,他多大了?” “他十八了。” “哎,那跟我一般大。”赵春苹笑起来,“起初他跟我爸认识,我看他明明跟我差不多年纪,可总觉着应该比我大几岁似的。看着他年纪不大,可就是做什么事都沉着稳重,比很多有年纪的人都持重多了,我爸总是夸他呢。” 走出家门,处处都新鲜,加上时刻跟在许清明身边,一切都是那么自在放松,陆香穗也活泼了几分。许清明那边和赵叔忙碌,这边两个年青姑娘很快就说上了话。 这天晚上,许清明带着陆香穗便暂住在镇上。镇上别说没有宾馆旅社,即便有,也不划算的,毕竟眼下他们才开始创业,手头还不宽裕。两人就住在赵叔收山货的两间靠街的旧房里,好在这是夏天,只要有个地方,点盘蚊帐,随便哪儿都能睡一夜。 陆香穗跟许清明出门时,许清明便跟她说,外头不比家里,可能会很辛苦。说这话时,许清明倒也不担心,他知道眼前的陆香穗虽然年纪还小,但并不是个怕吃苦的姑娘。 这屋子临街,屋里现在这么多花生米和收来的山货,许清明当然亲自在这守着,等到联系好车辆就运走。 药材量毕竟不大,因为考虑运输成本,许清明还收了些花生米。简单吃了晚饭,赵叔两口子加上许清明和陆香穗,便开始挑拣收来的花生米。收来的花生米还要经过拣选,货卖一张皮,要把混在里面那些坏的、霉变的花生米挑拣出来。 看着埋头拣花生米的陆香穗,许清明不由露出会心的微笑。带她出来,一方面是放她一个人在家肯定不放心,另一方面就是想让她出来走走转转,开开眼界长长见识,不过这小丫头却十分认真,满心里都是怎么给他帮忙干活。姑娘家的手到底也灵巧,只见她两只小手不停动作,细细的手指飞快地挑出一粒粒坏的花生米,居然比许清明要快。 春苹姑娘吃过晚饭收拾停当,也跑来帮忙了,坐在陆香穗旁边跟他们一起拣花生米。两个女孩儿唧唧咕咕小声说着话,天晚了休息时,赵春苹便说,让香穗跟她睡去。 “这屋子到底条件差些,要打地铺,有潮气,让清明哥一个人看守就好了。我自己住一间屋,好歹比你睡地铺强吧?” 许清明本来打算让陆香穗跟着自己一起住这里,听赵春苹一说,想了想,也是怕这屋子睡地铺不舒坦,便把询问的目光转向陆香穗。 “啊?”陆香穗收到他的目光,心里犹豫了起来,一口拒绝赵春苹,像是不太合情理,赵家的住宅就在这不远,可是,在家里他们都是里外屋睡的,现在出门在外,她真的不想跟许清明分开。 “那个……天热,我就不去挤你了吧,我跟我二哥做个伴儿,一起看守这些货。” “嗐,要不你们兄妹俩都回我家里去住,清明你跟我小儿子一床,香穗姑娘呢,就跟春苹一床,挤不着的,省的你们年轻人睡不惯地铺。” 许清明看着陆香低头没吭声,心里琢磨这丫头性子内向,还是不习惯一下子跟不熟悉的人走的太近,出门在外,还是放在自己身边的好。于是就笑笑说:“赵叔,平常你肯定没少在这照看,今晚上货本来也多,还是我在这儿看守吧,都是庄户人,地铺我睡得惯的。至于香穗儿——她跟我身边习惯了,要不就留着给我搭伴儿吧。” “那也行,随你们。”赵叔见许清明这么说,便也不再坚持。 送走了赵家人,许清明睡前再次规整了货物,心里盘算着明天的安排,便动手把草苫子铺在地上,上头再铺上草席,放上赵春苹拿来的枕头和毯子,这就能将就睡上一夜了。 许清明铺好了一张地铺,拿来草苫子再铺另一张。他开始想把两张地铺分别放在屋子两边,想了想,这屋子根本就是一个大间,虽说是两间屋的地方,可中间没墙,连个布帘子都没有,好像根本没有“避讳”的必要,反正香穗她还是个“小孩”呢,便索性把陆香穗的地铺铺在自己旁边两步远。 陆香穗端了水简单洗漱了一下,便也进来帮忙。许清明转身去拿枕头,这丫头自觉动手把两张地铺又拉近了些,几乎并排着了。 许清明瞥了她一眼,没吱声,心里估计她可能是到了生地方,胆小不习惯。许清明自己出去打了盆水,洗脸漱口,冲了脚回来,便看见陆香穗穿着碎花布的裤褂坐在地铺上,抱着枕头,两只幽黑的大眼睛正亮晶晶地盯着他看。许清明看她那神情,心说这丫头肯定在想什么事情了,琢磨什么呢? “怎么这样看我?” “二哥。”陆香穗看他过来在,小猫一样地往他那边蹭了蹭,靠着自己的地铺边沿,小手伸过去推推他胳膊,悄声说:“二哥,你喜不喜欢春苹姐?” 哪里冒出来这句话?许清明意外地瞥了一眼陆香穗,自顾自抓过枕头躺下,顿了顿才说:“怎么这么问?那你喜欢她吗?” “我喜欢啊。”陆香穗把脸埋在枕头上,嘿嘿地笑,笑够了,忽然贴过来告诉他: “二哥,春苹姐刚才问我你找没找对象。”   ☆、第30章 甜蜜的事 “二哥,春苹姐刚才问我你找没找对象。” 静谧的夏夜,屋子里两张挨在一起的地铺,陆香穗趴在自己的铺边上,翘着头,两只黑眼睛眨呀眨的望着许清明笑。 许清明本来仰面躺着,眼睛望着屋顶,听了这话偏头斜了陆香穗一眼,瞧她那笑眯眯的样子,像是窥知了什么有趣的秘密似的,小得意起来。 “问就问呗,问这个还不正常?好多人都喜欢问这问题。”许清明语气平淡地说,看看她笑的那样,那么得意做什么? “二哥,你以为我真不明白啊。”陆香穗还在偷笑,“春苹姐自己也没婆家呢,她一个大姑娘,问你有没有对象,难不成还能给你说媒?” “你知道的倒挺多。”许清明没好气地说,学着她刚才的口气取笑她,“你管人家有没有对象呢?你一个小丫头,难不成你还能给人家说媒?” “我没管她啊。她自己说的,她说想找个中意的对象,要看缘分的。” “那你怎么回答她的?” “噢,我说,我二哥属野鸡的,整天往外面跑,有没有对象我不知道啊。” “怎么说话呢!”许清明从铺上抬起头,无奈瞪了陆香穗一眼,然而那目光里却带着不自觉的宠溺纵容。“什么叫属野鸡?看我怎么收拾你!” “你不是属鸡的吗。”陆香穗一脸无辜,却憋不住笑意,“我寻思,你不属野鸡,你还能属家里养的老母鸡?” “你……”许清明瞥了她一眼,小丫头正侧身趴在她自己的地铺边上,小脑袋几乎挨着他的胳膊,许清明一抬手,直直地往她脖子里搔去。 “啊哈哈……”陆香穗一声怪叫,忙缩起了脖子,手脚并用对抗许清明的突然袭击,两只小爪努力抓住许清明的手,奈何力不如人,仍旧不能有效阻止他的“搔痒神指”,便索性连脚也用上了,连蹬带踹,赶忙跟他拉开距离,借着反作用力退开到地铺另一边。 可惜,地铺本来就不宽,单人床的宽度,许清明抬手稍稍一作势,陆香穗便吓得啊呀一声,缩着脖子往后躲。 许清明一击得手,成功让敌人溃败投降了,看她那缩头缩脑的样子,便也没再继续攻击,从容躺回到地铺上,自己忍不住也笑起来。 “二哥,你赖人,你不许搔人痒痒,太赖人了。”陆香穗撅着嘴抗议,她最怕痒了好不好? 许清明没搭理她,满意地闭上眼睛,嘴角却还满是掩不住的笑意。 陆香穗自己趴在地铺另一边躺了一会儿,终究是贼心不改,悄悄挪到了挨近许清明的一侧,趴在他旁边悄悄问他: “二哥,你说春苹姐是不是喜欢你呢?” “管好你自己就行了。”许清明教训人的口气,想了想交代她,“香穗儿,要是有人再问这样的问题,你就说二哥有对象了。听见没?” 他现在带着香穗出门,两人本就兄妹相称,陆香穗毕竟年龄小,未成年呢,出于各方面的考虑,便也不会特意对谁说出他们未婚夫妻的关系。可这丫头就算还小,就算还没太懂男女情爱,但总该明白她自己“许家小媳妇”的身份吧?总不该真的信口随便那么一说,甚至给他增添不必要的困扰。 对于赵春苹,许清明没觉得有什么异常的态度,这姑娘泼辣能干,对谁都挺热情的。不过,出门在外,还是不要惹上什么不必要的纠葛才好。 陆香穗吐吐舌头,安静了一会儿,还是决定说实话。 “二哥,我其实跟她说……说你已经订了亲的。她就没再问。”说着,她抿嘴偷笑。 许清明眯着眼睛打算睡了,听到这话,便淡淡地“嗯”了一声,暖暖地笑了。他伸出手,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微闭着眼睛,打着哈欠说: “睡觉了,明天还要早起呢。” ****************** 八十年代,物流运输还远不如今天,许清明跑东跑西打听了一圈,终于联系上了一个过路的司机,国营运输公司的,送一批货到本地,这会子正要回。 那个年代司机吃香挣钱啊,对于这些国营单位的货车司机来说,回程路上捎带些私活,挣到的运费就是自己腰包里的外快了。而对于许清明来说,这样比专门雇车要便宜的多。司机听许清明那么一说,便满口答应绕一段路,帮他们把货捎到目的地。 货装上车,许清明便带着陆香穗爬上了车。一路上谈得热络了,两人甚至还约定了“交易”,这司机定期跑这条路运送磷矿石,回程时候便是空车,说以后许清明要是有货,可以联系他来捎带。 就这样,陆香穗跟着许清明开始了“倒买倒卖”的暑期生活。车进了城,先把药材卖给了医药公司,许清明之前也打听过价格,差价自然是值得辛苦的,尤其是全蝎,几乎是挣到一半的钱了。两人一算账,这笔药材的利润就足够家里一亩地的收入了。 从医药公司出来,许清明便交代了一个地址,货车拐去一家粮油门市。这个粮油门市处在城郊结合部,前头是门市,后头则是榨油厂,老板也是个年轻人,不到三十岁的样子,见了许清明,便笑哈哈地过来握手打招呼,招呼工人把花生米卸货进屋,当面拆包验看了,过秤付钱。 这是陆香穗头一回出远门,也是头一回进城,交完了货,便满眼好奇地跟在许清明身后,逛大街,逛商场,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看什么都新奇。傍晚时分两人坐在小馆子里吃了碗菜肉馄饨。饺子陆香穗吃过,馄饨这东西她真还是头一回吃,一碗馄饨连汤带水下肚,觉着一路上啃了好几顿煎饼,干巴巴的,这会子整个人滋润多了。 “二哥,你怎么知道他那儿收花生米呢?” “当然先来联系过啊,笨。”许清明说,“他家的生意,往后都能做,往后咱们只要有本钱,花生米就都能收购,运过来给他就行。” “你怎么就知道?” “我就知道。”许清明笑,他当然知道了,这个新开没两年的粮油门市,老板是一个被当地粮油公司开除的工人,而这个曾经被当地粮油公司开除的工人,二十年后将会成为国内有名的粮油大亨。 先走贩运山货和花生米的路子,等手头有资金了,他的打算就可以一步步展开了。望着对面的陆香穗,一张小脸兴奋得红扑扑的,许清明心里说,钱不是万能,但钱却能办到很多事情。这辈子,他决不让任何人用钱来影响干涉他们的生活。 陆香穗跟着许清明整整在外头跑了一暑假,两人同吃同住,形影不离,辛苦但充实快乐。她见识了城市的繁华,也见识了异地的风土人情,将近两个月的时间,她晒黑了,但整个人却开朗了许多,小脸上满是健康的光泽。 ****************** 八月底,因为要开学了,许清明带着陆香穗回到许沟村。许家大嫂第一眼看到陆香穗,便觉着变了个人似的,衣裳洋气了,笑容多了,人好像也长高了一些。 “她小姑,你这一阵子不见,长高了啊?” 陆香穗摸摸头,笑着说:“哪能啊,才一两个月呢,长高了肯定也看不出来,哪有那么快?” “我怎的就感觉长高了呢?” “你就是感觉。”陆香穗笑,“我怎么就没觉着长高了?” “哎呦,你要是觉着长高了,那还不得一天长一大截?”两人说着话,便都哈哈笑起来。 陆香穗还给小伟买了一身衣裳,小背心小短裤,都是红色的,样式也洋气,穿上了十分精神,高兴得小伟美滋滋转了好几圈。 两人回到家中,照例先忙着收拾院子,打扫一番。好在平常有大嫂帮着照看,家里基本没什么变化,好着呢。安顿下来,稍事歇息,许清明便拉着陆香穗上了山。两人出门前,他安放的诱蜂桶还没有动静,便仍旧让它放在那儿,反正引蜂是一件急不得的事情。 让许清明惊喜的,他安放的四个桶,已经有三个有收获了,住进了许多尊贵的小生灵,真是让人高兴,便赶紧把诱蜂桶拿布遮住了搬回来,然后把蜂子移到蜂箱里去。 “等分了群,就能分出好几箱了。”许清明小心地掀开蜂箱给陆香穗看,陆香穗刚想伸手,许清明忙叫住了她。 “做什么!当心它蜇你。” “蜜蜂为什么喜欢蜇人?”陆香穗缩回手。 “你不冒犯它,它就不会蛰你。”许清明说,“蛰了你它自己也赔上一条命,就活不成了。但这些小东西就算弱小,也照样拼尽全力反击,绝不容许谁来欺负它们。” 望着桶里密密麻麻的小蜂子,许清明满心喜爱。想想这些小东西真可爱,整天跟花儿打交道,还能酿出香甜的蜜。蜂蜜和王浆自然不必说,蜂蜡、蜂胶、蜂巢、蜂花粉,甚至蜂毒都有用处,就没有什么东西浪费了的。 这些野生蜜蜂酿的蜜,比不上家蜂的蜜甜腻,显得更稀薄,不像家蜂的蜜那么粘稠,但口感比较清爽,花香扑鼻,吃起来功效也更好。许清明便盘算着,有了这些蜂子,首先可以让香穗儿先吃上野蜂蜜和蜂花粉,健脑,还美容养颜呢。 然后,他现在手上有了些钱,也打算再从别的蜂农那里引入些蜂子来,弄个几十箱先养着,再多的话,规模大了,在本地就养不了,蜜源不足,需要天南海北去赶花期,而现在家里有了香穗,他不敢离开家走远。 “香穗儿,等我割了这蜜给你吃。”许清明笑,“还有你额头上那两个粉刺疙瘩,你抹点儿蜂蜜,几天工夫准好。” “真的?”陆香穗高兴起来,粉刺疙瘩最讨厌了,有点痒,不小心碰到了还火辣辣的,也不知她什么时候开始长那东西了。 有蜂蜜吃,还能抹掉粉刺疙瘩,可不是高兴嘛。陆香穗一高兴,就抱着许清明的胳膊撒娇。 “唔,二哥,就知道你最好了。”   ☆、第31章 至亲至疏 暑假结束开了学,许清明便调整了家里的安排,陆香穗当然回学校去上学,他自己一边养蜂,一边在附近村子里收购山货药材。 时值初秋,金银花渐渐就不收了,继续收全蝎,这山上的蝎子制成的全蝎,药材公司十分称赞,给的价格自然也高。山上野生的枸杞子、山花椒、丹参和桔梗也可以大量收购了。药材收购让他尝到了甜头,挣到了钱,自然还要继续做下去。 同时他筹备着要在镇上开个店面,不光收购山货药材,也专门收购当地的花生和大豆,毕竟这都是能挣钱的东西。这样的话,只要各方面联系好了,他也不必每次都亲自去送货,大多数时间他就会留在家里了,也不必跟香穗分开太久,倒不是两人多黏糊,她一个小姑娘留在家里,真不能让人放心。 许清明心里打算着,要是在镇上开个店面,专门收购粮油和山货,不光能稳定这条挣钱的路子,抢占先机,还可以把家搬到镇上,离开这许沟村,省的在村里每每碰到钱卫东一家让人恶心,香穗也能离学校很近了,不必大冬天骑车跑十几里路去上学。 开个店面,却不是一下子就能实现的事情,总得筹备一下,不过,给香穗买一辆新自行车却是随时都可以实现的。手里有了些钱,许清明便兑现了暑假前的承诺,去给陆香穗买了一辆新自行车,这是一辆新款的女式轻便自行车,在当时一溜儿的老式28大架子自行车当中,显得十分精致漂亮。 陆香穗对这辆自行车非常宝贝,骑着去上学都十分小心,生怕磕了碰了,她本来以为,骑着新自行车去上学,陆红雪看到一定又要红眼挖苦她了,毕竟之前她和好多同学一样,都是步行去上学,陆红雪每每骑着自行车超过她们,都要充分表现一下优越感。然而等她开学以后才听说,陆红雪已经辍学了,听同学说,她家里安排她退了学,已经让亲戚带去什么食品加工厂打工了。 虽说陆红雪有时候很讨厌,可听了这消息,陆香穗心里却半点也高兴不起来,作为这偏僻山乡的孩子,尤其是女孩子,那个年代里的她们,总是要面对各种各样的悲哀和无奈。 陆红雪辍学了,而陆香穗两个弟弟——陆高飞和陆高超小学毕了业,暑后都上了初中,成了本校的初一新生。开学上课第一天,陆高飞就拉着陆高超来找香穗,颇为高兴地跟她说,他们考上初中了。 “三姐,你怎么都没回去过?你不在家,妈把我们两个当小丫头使唤,让我们烧火做饭,还得自己洗衣服。”陆高飞抱怨。 “三姐,你在他家怎么样?大姐夫回去说,三姐夫对你可凶了,连娘家也不许你回去,真的吗?他凭什么不让你回娘家?”陆高超询问。 “我回去做什么?”陆香穗说。陆振英农活忙,两个弟弟从会走路就交给她看顾了,从小带到大,因此总还有几分关心,虽然这两个弟弟也娇惯懒散,可总不像她哥陆高远那样,让人伤透了心。 “妈她只管要钱,有了钱只当没有我,她当初跟人家说好了往后互不干涉,叫我回去做什么?” 陆香穗一句反问,陆高超和陆高飞自然也知道当初他们爸妈卖闺女的事情,就没再说话。陆家卖闺女的事儿传的可开了,背地里不少人都议论,说好说歹的都有,有人说陆家见钱眼开,没人性,但也有人说,闺女都是给别人家养的,赔本的货,陆家给闺女找的那男人很不错,彩礼钱还给的这样多,这闺女养的多划算,真是好事到家了。 人呐,知耻近乎勇,无耻则是人性的恶了。 下午放学,陆香穗在校门口又遇上了两个弟弟,一人背着个书包,嘻嘻哈哈地往外走。见她推着自行车过来,陆高超眼睛一亮,笑嘻嘻地跑过来说:“三姐,你哪来的新自行车?买的?” “买的。”陆香穗点点头,问陆高超,“你俩今天上学怎么样?” “还行吧,反正同学都不怎么认识。”陆高飞说着,伸手去摸陆香穗的新自行车,“三姐,你这车子真好,车架子小,看着就好骑。给我骑一会子试试行不?” “有空再给你骑试试。你俩放了学赶紧回家吧,别耽误太晚了,我也要赶紧回家去了。”陆香穗说。许清明整天忙活,又养蜂又做生意,还得兼顾家里的一亩多地,陆香穗抬头看看天,她得赶紧回去,还能有时间把家里收拾收拾,准备好晚饭,许清明回来就可以休息吃饭了。 两个弟弟在初一,陆香穗在初三年级,初三年级本来也紧张,打从那天后,陆香穗一连几天便也没见着两个弟弟。这天下午放了学,她推着车子走出校门,人群中突然被拉住了。 “三姐,咱妈来了,在那边找你。” 随着陆高超手指的方向,陆香穗透过放学的人群看见了陆振英,陆振英就站在学校门口对面的路边上,身边还蹲着陆高飞。陆振英见她看过来便笑了笑,冲她招招手。陆香穗心里琢磨,她妈怎么突然来了?陆振英性子太强,不爱笑,尤其在儿女面前总是板着脸,一开口就是各种抱怨责怪,各种喝斥催促,陆香穗都习惯了,所以每当陆振英一脸和气地对她笑,她心里就觉得别扭。 陆香穗推着车子,慢吞吞走过去,开口问道:“妈,你来接高飞、高超啊?” “我哪有功夫接他两个!”陆振英说,看着几个月不见的女儿,眼睛里带着挑剔和批判从头审视到脚。离家几个月,陆香穗没回娘家去,陆振英自然也没希望她回来,回来做什么呀,反正都已经注定是许家的人了,想起许清明当初提亲时冷淡的态度,陆振英就觉着不回来也罢,家里还省一顿饭呢。 至于当初说定的条件,陆振英已经自发理解为:就算许清明把陆香穗怎么着了,陆家也不好管。至于互不来往——为什么不来往?对于陆振英来说,这闺女要是过的好了,对陆家有助益,当然还要来往的。 如今陆振英看看眼前的女儿,像是长高了不少,打扮齐整了,深枣红色裤子,白色飘带领子的上衣,看着布料就不差,样式也洋气,自然不可能是自家扯布手工缝的,肯定是城里的成品衣裳。头发长长了些,在脑后梳了个马尾,刘海也重新剪过,整个人显得光彩多了。尤其她推着崭新的自行车,看着就惹眼。 陆振英脸上带着笑,目光却在陆香穗脸上使劲一盯,心里便不赞成起来。十五六岁的小丫头子,衣不露肉就行了,打扮这么好做什么?还当个“上大人”待了啊。 陆振英眼睛打量了一圈,扯出一丝笑容对陆香穗说:“香穗,我不是来接高飞、高超的,我专门来跟你商量个事儿。” “什么事?”陆香穗问,心里忽然担心起来,她妈嘴里说出“商量”这个词,按她的感觉,八成又没什么好事。 “香穗,你看,高飞、高超如今也上初中了,他两个男孩子年纪小,才十二呢,咱家里也没车子给他俩骑,你看你能不能把自行车借给他俩骑骑?他两个走路走的脚疼,回去跟我哭闹,说三姐都有新自行车了,哭死赖活跟我要。我寻思你反正大了,就让一让两个弟弟,借给他们骑骑吧?” 陆香穗看着自己的亲妈,心里忽然想笑,她就说嘛,她妈要是忽然对她和颜悦色了,指定就没好事。陆香穗心里叹着气,她没指望过她妈对她好,再说从当初离开陆家那一刻,她心里就知道往后没有娘家路了,陆振英亲手把闺女卖了,如今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妈,那我呢?借给他俩骑,那我怎么上学?他们上学六里多路,我上学十二三里路,你知道的吧?” “你当姐姐的,你跟他们争什么!”陆振英脸色一冷,责备陆香穗,“你十五六的人了,你就算走几步路,又能累着你?你往常上学都是走路,走了两年不也能行?现在找了婆家了,有对象了,难不成就变得娇贵了?” 到底谁跟谁争?陆香穗看着陆振英,心里一阵阵冰凉,这是她亲妈啊,卖闺女还不算,如今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陆香穗面无表情地看着陆振英,心里堵得难受,冷得无语了。 “还有你这样当姐姐的,让两个弟弟走路,自己骑着新自行车舒坦,我平常是怎么教你的?你把车子给他两个骑,省的他们回家里跟我哭哭赖赖的磨人,高飞、高超他两个小,咱家里什么东西不是先尽着他们?” 陆振英平常□□惯了的,瞪着闺女那张发白的小脸,见她不说话,反倒来了劲儿,便本着脸要求陆香穗。陆香穗只觉得太阳穴有些发麻,默默听了,抬起头来说: “妈,家里什么都尽着高飞、高超,我没意见,在家里我也从来没跟谁争过。不过你好像忘了,我现在已经算不得是陆家的人,你亲口答应了的,你接了五千块钱亲口说定了。这车子也不是陆家的东西,不是我花钱买的,是二哥辛苦挣钱买的,除了二哥,旁人没有权利拿走。” “咳咳,谁说拿走了?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你借给两个弟弟骑一阵子。”陆振英僵着一张脸,狠狠地盯了陆香穗一眼,要不是学校门口人多,陆振英真要发飙了,陆香穗居然敢不听话,居然还敢反驳,胆子真是养肥了,这对于陆振英来说,简直是挑战她的权威,简直不可容忍。 “妈,借东西没有这样借的,反正二哥不会答应的。” “香穗,你这小孩真是白眼狼了啊?怎么着,有个男人给你撑腰了是吧?”陆振英气冲冲地吼着,引来周围好多目光,学校放学的学生还没走光呢,人来人往,陆振英这么一吼便有好些人望着边看,陆振英自觉不好看,顿了顿,放缓了嗓门开始怀柔政策。 “香穗,你也不想想,还有比亲爸亲妈、亲弟弟更亲的?那个许清明就算对你好,可男人就是男人,就算是结婚了的夫妻,关系还照样变呢,一转脸说不定就不是了。可是亲爸亲妈、亲哥哥弟弟,怎么也变不了,不管到什么时候我还是你亲妈吧,将来那个男人要是欺负你,还不是指望你哥、你弟弟帮着你?你怎么胳膊往外拐呢?再说了,他许清明既然是咱陆家的女婿,就该多帮着咱家,别以为他给了几个彩礼就什么都不管了,亲爹妈都不孝顺,你们还算人伦吗?” “妈,你使劲嚷嚷,你自己去问问人家,这学校里的老师学生,谁还不知道我是叫亲妈卖了的?”陆香穗说到伤心处,气得眼泪往外冒,她抬起袖子胡乱一擦,硬憋住了眼泪,眼睛看着自己的脚尖说: “妈,你既然当初狠得下心,就当没有我这个闺女了吧。”   ☆、第32章 对不住你 “妈,你既然当初狠得下心,就当没有我这个闺女了吧。” 陆振英那张老脸一僵,随即就咆哮起来:“你说什么?我生你养你一回子,你这么跟我说话?我怎么狠心了?看看你现在穿的用的,要不是我费心巴拉给你找的这婆家,你能过上这样的舒服日子?” “妈,当初到底怎么回事,你比我清楚。如果我遇到的不是二哥,我可能已经逃走了,如今人在哪里、是死是活都不知道。”陆香穗目光空洞地望着远处,喃喃地说,“我在家里这十几年,也没吃过闲饭,二哥给了你五千块钱,还不够吗?” “你说的这什么屁话?讲到老天边去我是你亲妈,我生你养你这么大,你真敢当个无用不孝的白眼狼?亲哥亲弟弟你都不顾,有你这样没人味的吗?我告诉你香穗,你要敢……” 陆振英喋喋不休地谩骂着,正打算来上个长篇大论,只见陆香穗猛地一提车把,便把自行车转了个头,几乎是同时,她一踩脚镫子,骑上车就走了。陆振英顿时气得暴跳,大声吼骂着跟在后边追了几步,一回头却见来往的许多学生都看猴戏一样的看着她,陆振英望着骑车飞快远去的陆香穗,硬生生停住了脚,叽里咕噜地一连串咒骂。 陆香穗真不知道该怎么对抗她那个妈。长这么大,她再熟悉陆振英不过了,跟她妈对抗?那就是个滚刀肉,撒的来泼,耍的来狠,而且软硬不吃的性子,今天她真是大着胆子跟陆振英当面争执起来,不过按她的经验,就算你有理,就算你再会讲理,陆振英也是不会有错的,那就是个“没有不是”的人,跟陆振英讲理,分明是你自己想不开。 再跟她争吵下去,估计陆振英的巴掌就该下来了。并且陆振英打人还狠,巴掌耳光,连掐带拧,骂人也狠,即便是亲生闺女,照样是什么难听骂什么。 想起过去的种种,陆香穗一边蹬车,一边心里头一阵阵后怕。她用力蹬着车,恨不得一步回到家中,回到二哥身边去。要说勇气,她如今敢当面跟陆振英抗辩,或许真是在许清明的宠溺下养肥了胆子了吧?一个人冷的久了,只有在温暖的环境中,才会知道温暖的滋味。而当你知道了温暖的滋味,你才会更加明白寒冷的可怕。 陆香穗把心里的苦闷憋屈都发泄在了脚上,一路把车子蹬得飞快,她离开镇上,匆匆拐上了通往许沟村的土路,这里挨近山脚,道路总是坡坡岗岗的,她奋力骑上一段很陡的坡路,猛然看见坡顶路边一块平坦的石板上,正坐着一个人,夕阳的光辉洒在他身上,整个人显得十分惬意。此刻这人正面含笑意用目光迎接着她。 那不正是许清明吗。 许清明这阵子白天忙着收货、放蜂子,早上大都跟她一起骑车出的门,晚上回来的时间就不定了,时早时晚,有时候天黑了才回来。有时候回来的早些,寻思着她放学时间了,便会在镇外的路口等着她,然后两人并肩骑着车,沐浴着夕阳一路说笑的回家去。 “二哥……”陆香穗跳下车,随便把车子往路边一轧,就站在许清明跟前,咬着嘴唇,红着两只眼睛望着许清明。许清明一惊,忙站起来看着她,拉着她上上下下看了一圈,问道: “怎的了,香穗儿?骑车摔着了?还是谁欺负你了?” 陆香穗咬着嘴唇,嘴唇憋屈地动了动,一言不发,憋了一路的眼泪却刷地下来了。就像个受了委屈地孩子终于见着大人了,陆香穗心里一松,一下子扑到他怀里,紧紧抱着他,却没哭出声来,就只是默默无声地流眼泪。 “到底怎的了?”许清明急了,陆香穗却不想说话,趴在他胸前,温热的眼泪透过薄薄的衣服,烫的许清明心里生疼。怎么了?谁欺负她了?钱卫东?许清明心念一动,便立刻暴躁起来,他妈的,会不会是这狗东西?他防备得还不够吗?索性直接剁了这混蛋了事! “穗儿,别哭,跟二哥说到底怎的了?”许清明抱着陆香穗,安抚地轻拍着她的背,轻声哄劝着。 陆香穗哭够了,心里好像舒服一些了,她埋头在他怀里,两条胳膊还抱着他的腰,把小脸直接就着他的衣服蹭干净眼泪,却仍旧窝在他怀里沉默着难过。 “听话,给二哥说,发生什么事情了?” “没怎么。”陆香穗抽抽鼻子,刚刚哭过,说话的声音带着几分清冷,“就是我妈来学校找我,要我的自行车。我不给,她就追着骂我。” “要你自行车?”许清明心里稍稍松了口气,要自行车倒不打紧,人没事就好,不过——陆振英那个泼妇,会不会动手打她? “嗯,叫我把车子给高飞、高超骑,叫我走路上学好了,还骂我白眼狼。” “那她有没有打你?”许清明问,手掌贴着她的背,安慰地拍着她。想她也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女孩儿,被亲生的妈这么对待,心里难免会憋屈难过。许清明此刻却觉得,让她尽情哭一回发泄一回也好,哭够了,难过够了,看清楚了,往后也就不去在意了,忘得远远的才好。 “没,我骑车跑了。” 还好,还知道跑。许清明嘴角微微勾起,嘴里却不留情地批评她: “还好意思说,是她对不住你,要怕也该是她没脸见你,你怕她做什么?一个人不是身强体壮才有力量,一个人真正的强大,是在心里的。你看那些小蜜蜂,那么一点点的小东西,照样没人敢轻易惹它。你要是自己怯懦,别人自然会认定你好欺负。” “可是……你不知道我妈那人,她要是打我,就我这小身板,我不跑我躲得掉吗。”陆香穗撒娇带着委屈地嘀咕。 “跑是可以跑,好汉还不吃眼前亏呢。”许清明听她那口吻,不禁微笑,“我的意思是说,你心里首先就不能怕她,是她对不住你,又不是你对不住她,你怕她什么?她跟你无理纠缠,你就硬气点跟她讲理,她那样的人,你越顺着她她越变本加厉。你自己心里要是怯,自然气势上就先示了弱,就算学不来小辣椒那一套,好歹你也不能当个受气包子。” “我……你不知道,我从小就怕我妈。”陆香穗神情中有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哀伤,“小时候她经常打我,稍有什么没做好,她就连打带骂,什么难听骂什么,家里谁惹她不如意她骂谁,她也骂我哥和弟弟,但不怎么舍得打,闺女就狠命打,胳膊都让她掐的青一块紫一块的。你要是不听她的,她就跟你没完没了的折腾。我爸要是惹了她,她就睡在床上要死要活地哭喊着骂,一连能骂上好几天,一直逼到我爸跪着给她赔罪。” 变态!许清明心里骂了一句。看看红着眼睛的陆香穗,安慰她道:“如今你反正也不用呆在那个家,她要跟你撒泼打滚,你完全不用理她。” 远远地有人赶着羊群过来,放羊的是两个半大小子,看见他们俩拥抱的亲热状,便起哄地打了几声口哨。两人就这么在坡顶路边站着,陆香穗还在他怀里呢,许清明忙抓住她两只小手,把她从怀里拉开。 “别想那些了。走吧,咱回家。”许清明随手一指路边的玉米地,“你看这些玉米棒子,都能吃了,领你去掰几个今晚煮了吃。” “我们家那块地,麦茬种的是豆子吧。”陆香穗撇嘴,“你要去当小偷?” “瞎说。等会儿咱们经过的路边,有大嫂家一块地,种的正好是春玉米。”许清明笑,“就去偷她家的。” 两人各自骑上车,一前一后下了坡,一边聊着晚上吃什么,悠然地走在夕阳沉醉的山间小路上。 ****************** 陆香穗寻思,她那个妈没那么容易对付,要自行车不成,只怕不会就这样算了的。果然,第二天下午放学,她走出校门不远就被陆振英拦住了。 在陆振英的眼里,现在这“矛盾”已经不是一辆自行车的事情了,已经上升到了陆香穗“不听话”的新高度,居然敢挑战她十几年来的权威,让她这当妈的还有什么威?照这么下去,往后这个闺女她还怎么拿捏的住? 走到天边也是她陆家的闺女,居然不听她的,用陆振英自己的话说,反了教了,还想上天不成? 陆振英蛮横,但陆振英绝不只是简单的蛮横,心眼子多着呢,有了许清明给的那五千块钱,她大儿子陆高远彩礼给了,新房盖了,办喜事的钱也有着落了,家里的开支也宽松多了。可下边还有陆高飞、陆高超两个小的呢,总得要靠着两个闺女一些。 陆振英可都打听了,许清明在做生意呢,看陆香穗穿的用的这样,肯定是赚了钱的。因为陆香穗最终没去钱卫东家里帮着看孩子,钱卫东对丈母娘家已经不愿意往外掏钱了,陆振英把这个损失也归咎在陆香穗头上。眼前这件事她要是治不倒陆香穗,有一就有二,往后再想让她给娘家做什么贡献,可就难了。 陆振英就带着这种怒气,早早地等在学校大门外,打定主意要杀灭陆香穗胆敢冒出来的“忤逆”苗头。   ☆、第33章 不作不死 陆振英带着怒气,早早地等在学校大门外,打定主意要杀灭陆香穗胆敢冒出来的“忤逆”苗头。 学校大门还没打开,还没等到陆香穗的影子呢,陆振英就看到了许清明。 许清明推着自行车,目不斜视从陆振英身边经过,越过陆振英,站在校门口等着接陆香穗。他早琢磨了,陆振英昨天跑来那么一闹,要求没得到满足,只怕是还有后续动作的。果然,今天他提前安排了手上的事情,特意跑到校门口来接人,老远就看见陆振英杵在那儿。 “他三姐夫,他三姐夫!”陆振英一看许清明过去,忙喊了两声。 许清明扭头看了陆振英一眼,面无表情地停下,也没有下称呼,就只是冷淡地看了看她,随口问道: “有事儿?” “他三姐夫,那什么……我是香穗她妈呀,你不认得了?整天忙活也没见几回,你眼生了吧?” 按着陆振英的性子,她其实想把许清明好好数落一顿来着,好歹她是岳母,是长辈,怎么看见她跟不认识一样,也不说话,连个称呼都没有? 然而觑着许清明冷漠的脸色,陆振英不知怎么又横不起来,这个年轻人人前总这么冷冷淡淡的,反倒让陆振英没了底气。本来嘛,拿人手短,再说还指望往后多搜刮他一些呢,陆振英实在是端不起来丈母娘的威风了。 不过,她怎么说都是他岳母,是陆香穗的亲妈吧?再怎么说,他也还是自家的女婿。陆振英自己给自己打气,便又刻意挺了挺肩背。然而许清明依旧是面无表情地问了一句: “我知道。你有事?” “他三姐夫……” “我跟香穗还没结婚呢。”许清明淡淡地打断陆振英,“香穗现在叫我二哥,是我家的人,你这么称呼,不合适。” 陆振英准备好套近乎的说辞讪讪打住,心里陡然生出一股闷气,她是谁?她是陆振英,陆家一家老小,包括村里三邻四舍,谁敢轻易跟她对上?包括钱卫东,不也是到她跟前嘴甜麻瓜的? 陆振英心说,这个许清明也太没老没幼了,一点礼道都没有。 陆振英眼色一转,就强笑着改口说:“那我叫你名字也好。清明啊,香穗跟你去了你家,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这丫头,在家里也是让我惯的,松散慢性,干什么活都慢拉拉地不紧凑,该说你就说她,该叨你就叨她,总得你使唤着来,她有哪儿不懂事,脱懒了,你该管使劲管。” “这是我的事儿。”许清明无所谓地一笑,“我家的人,我喜欢养着她在家清闲,我高兴就行了,旁人管不着。” 一句话不轻不沉,堵得陆振英半天没了应对,咬了咬牙。 学校大门一开,放晚学了,跑得快的学生一群群涌出校门,许清明没在搭理陆振英,便静静站在路边等着陆香穗。一直等到学生都走的差不多了,才看到陆香穗的身影。 陆香穗推着车子出来,不期然看见许清明和她妈相隔不远站在学校大门口,脚步不由得一滞,顿时感觉两只脚都变得沉重了。 “香穗!”陆振英像是找到了什么台阶似的,赶紧招手叫陆香穗,“那什么,香穗啊,你看昨天我跟你说过的,两个弟弟小,我寻思你一直疼弟弟来着,你看你把自行车借给他们骑几天,过过瘾也行啊!就几天,让他们骑着玩几天就还给你。正好清明也在这儿呢,我就不信他连这点脸面都不给我。” 忌惮许清明在场,陆振英只好收敛起她打算硬来的计划,一时琢磨了个刁法子,只说借几天,就算是许清明,他还能说什么?至于“借几天”到底是借多久——到了陆振英手里的东西,那就是改姓了陆的。 “我好像不欠陆家一辆自行车。不借。”许清明直截了当打断了陆振英的话,转身叫陆香穗:“走吧,回家。” 说着,他骑上车便打算走人,虽然学生都走的差不多了,可他也不愿意在这学校门口跟这种泼妇纠缠,要是陆香穗老师、同学什么的路过见到,总是对陆香穗不太好。 “你……许清明,好歹是亲戚,我总是你岳母吧?借几天你都不借?太过分了!”陆振英挂不住脸了,“香穗,那可是你两个弟弟,你怎么不知道远近?今天这自行车,我还就非借不行了,我看看你们还有没有一点人味儿。” 陆香穗憋红了脸没开口,许清明却微微倾身,以不大的音量说道:“我没有人味儿,卖闺女的又是什么人味儿?当初你数钱的时候两下就说定了,你们那个陆家,我没承认过谁。” “你说这什么话?讲到老天边去,我也是她妈,是她亲妈!她孝顺我是理所应该。”陆振英涨的脸红脖子粗,气冲冲的样子恨不得咬谁两口了。“她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生恩养恩,许清明,别说你们还没正经结婚,就算结了婚也不能拧着我,你以为你是谁呀!听说过离婚换男人的,亲爸亲妈换不了,她该给我养老孝顺,她赖不掉!” “她该给你养老孝顺?”许清明嘲讽地一笑,“她自己还是个没成年的小姑娘呢,就让你换了钱花,你到底是多大的养育之恩?牛马牲口还知道护犊子呢,你还敢不敢再无耻一点?” 牛马牲口……这不是骂她畜生不如吗?陆振英反应过来,气得一张脸青紫蓝靛,暴睁着两眼就打算撒泼。 许清明再也不愿意跟她多说一句,转身招呼陆香穗:“香穗,我们走吧,既然话说到这份上,往后没人性的人你直接别理会。” ****************** 许清明一连接送了陆香穗好几天,虽然没再遇上陆振英,当天的事却仍旧让他耿耿于怀。想起陆振英那些话——亲妈,亲妈,血缘关系变不了,夫妻离了婚就什么也不是了! 许清明恨恨地琢磨,陆家那些人渣,就像附骨之疽,陆振英今天能来要自行车,明天就能因为旁的事来撒泼胡闹,还指望他们能有羞耻和自觉? 当初因为陆香穗年龄小,拿不到结婚证,也没没法子办迁户口手续,如今陆香穗户口还在陆家呢,名义上仍旧还是陆家的女儿,就像陆振英说的,摆脱不了。就算迁了户口,往长远了想,有这层法律关系存在,日后难免还要给他们带来烦扰。 不行,必须想法子叫陆香穗跟他们彻底脱离了关系才好。 当初他就想过,让陆振英签字画押写个协议,然而陆香穗才十五,他们这种“协议”本身就是不合法。再说对于陆振英那种人来说,承诺啊协议啊,转脸就可以不作数了,根本就没什么用。 法子不是没有,许清明早就在琢磨这个事情呢。前世今生,他毕竟是有些见识的。他所能想到的最稳妥的法子,就从陆振英自己的话受到的启发—— 亲妈变不了?谁说的!起码从法律上来讲,他偏偏要让陆振英这“亲妈”的地位变一变,就让她变成不相干的路人甲才好。 说这话就到了深秋,许清明在镇上的店面也办起来了,除了照顾他那些蜜蜂,就是卡着陆香穗上学放学的时间一起出入,每天去店里照应生意。天冷了药材采摘的少了,能收到的货也少,他便主要收购贩运花生米和大豆,生意铺开了,影响也就来了,隔几天就要走一车货,旁人便悄悄地议论说,许清明这小子指定挣到钱了的。 陆家那边呢,陆高远新房子也盖了,彩礼也送了,里里外外收拾妥当,高高兴兴地准备娶媳妇办喜事了。也不知这陆高远到底有多自私,可能是寻思五千块钱还剩点儿没花完,看着陆振英身上还有油水可以榨吧,居然又临时起意,撺掇女方姑娘开口问陆振英要彩电,不然就不答应过门。 陆振英哪里是好示弱的,便把陆高远狠骂了一顿,陆高远却觉着他这“长子”没拿到最大的利益,没受到足够的重视,便也跟陆振英闹起来,临到办喜事前,陆家吵吵闹闹一团乱。 人呀,不作不会死,陆高远在他妈跟前没占着便宜,临到婚礼前去女方家里送嫁衣,出了事儿了。 按风俗,新媳妇的嫁衣是要婆家给做的,新郎婚礼前专门挑个好日子送过去,女方家里自然也要好生招待一顿。 红棉袄红棉裤,陆高远送上了门去,女方姑娘一看不乐意了,嫌弃自家做的嫁衣土气,连带着开口要了一回彩电没如愿,感觉被陆振英抹了面子,便当着家里的亲戚朋友,不留情面地数落了陆高远一顿。陆高远在家受了他妈一肚子气,到了丈母娘家又受准媳妇的气,在丈母娘家酒桌上便喝开了闷酒,从丈母娘家醉醺醺地回去,路上从自行车上摔下来,一路滚下山坡,好死不死把腿摔断了。 这婚还怎么结? 陆高远住进了县城的医院,每天里怨天怨地的,那边女方姑娘担心他留了残废,也闹着要退婚,简直是热闹极了。陆振英一着急,满口答应了等陆高远出院,就给他们买彩电,只求女方姑娘不要退婚才好。这么一来,算算钱不宽裕,又把主意打到了闺女头上。 这一回陆振英换了个政策,一脸哀戚地找到许清明店里来,央求陆香穗无论如何跟许清明借些钱。 “香穗,清明,你们这回要是不帮忙,你哥这媳妇也娶不上了,腿也不知能不能治好,这辈子可就完了。香穗,都说清明对你好,你赶紧跟他好好说说。” 陆香穗看着她妈那哀哀欲绝的样子,心里却只有悲哀。她相信,家里眼下正准备给陆高远办喜事,起码婚礼总得准备好了钱的,不至于连陆高远治病的钱都拿不起。然而她还没开口,许清明却面无表情地答应了。 “借钱可以,救急嘛。不过,你得给我打个借条。” 陆振英一想,借条就借条,有什么大不了的?有借无还本来就是她的风格,仗着她当妈的身份,借条又能把她怎么样? “行,我给你打个借条。” “另外,我想把香穗的户口迁过来。” “迁户口?”陆振英眉头一皱,想了又想,陆香穗的户口在陆家,陆家就能多分一口人的田地,要是迁走了,村里自然要把田地收回了,她还打算多种几年呢。陆振英左思右想,便找了个充分的借口说:“香穗才十五,你们反正拿不到结婚证,没有结婚证,怎么迁户口?公家不给迁呀。” “办法自然有。”许清明说,“无非就是香穗的户口迁过去,既然拿不到结婚证不能迁户口,我倒是有个变通的法子,香穗不是不够年龄吗,当作过继的名义把她过继给老姑奶奶,老姑奶奶夫家正好也姓陆,说得通,过继到老姑奶家里,自然就能迁户口。你们帮着签个字摁个手印就行了。” 陆振英犹豫起来,她一个农村妇女并不懂什么手续,就是不想让陆香穗户口迁走罢了。犹豫半天问许清明:“这能行?” “借钱能行,签个字就不能行?”许清明反问。   ☆、第34章 名正言顺 “借钱能行,签个字就不能行?”许清明反问。 “不是那意思,我就是寻思,干什么非得现在把香穗户口迁过去?过几年她够了登记年龄,你们拿了结婚证户口不就好迁了?办什么过继,怪麻烦的。”陆振英看着许清明那一脸淡漠的样子,心里还是有些不情不愿, 在农村,一口人的田地很是重要的,一个家庭里总共才有几口人呀?尤其是这山区,土地本来就少的可怜,庄户人就指望土里刨食了,多一口人的地,陆香穗又不用在陆家吃粮食,这底翻上家里就能多不少收入。陆振英倒是没想到旁的方面,只想着扣住陆香穗的户口,也好占住她头上分到的田地,多占几年便宜。 “那就算了吧。”许清明十分平淡的口气说,“反正有没有户口我都养得起她,无非是觉得她上学什么的不方便,你不同意也没办法。” “嗯嗯,其实没什么不方便的,离得又不远,要用户口本你们去拿就行了呗。”陆振英以为许清明放弃了迁户口,心里还挺高兴,等到陆香穗能登记结婚,还要四五年呢,她家能多种这几年地不说,到时候估计还可以借着他们拿户口登记,再狠狠削刮许清明一笔钱呢。 “那清明啊,你看香穗她哥还在医院等着呢,你赶紧给我拿钱吧,亲不亲自家人,我就说嘛,你一直是又大方又懂道理,你跟香穗肯定得帮我的。” 伸手等着拿钱呢。 许清明却笑笑说:“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借钱可以,打个借条,然后把户口迁过来。迁个户口你嫌麻烦,借钱不是更麻烦?我跟香穗挣钱也不容易,哪来的闲钱去给你家补笊篱?” 这就是不借了?陆振英这才回味过来,许清明那句“算了吧”,根本不是她理解的意思,感情是不迁户口,这小子就不会答应借钱啊。 “妈,家里明明给我哥办喜事准备了钱的,我哥就算要住院,也不至于拿不出钱吧?二哥现在做生意,总需要周转的本钱,真的也不宽裕。”陆香穗在一旁听着陆振英跟许清明的谈判,心里真是沮丧极了,摊上这么个妈,她到底能怎么样?家里正打算给陆高远办喜事,按着陆振英的吝啬性子,手里有钱肯定会一分一厘算着花,许清明给了她五千块钱,怎么可能就全花光了? “去去,滚一边去!你这丫头,有你这么独的心眼子吗?你哥摔断腿住院,我就是不来,你不该拿点钱去帮着?那是你亲哥,你也不嫌绝情!你当妹妹的哪能不帮着娘家哥?你还叫人吗?”陆振英回头喝斥陆香穗,一扭头看着许清明不悦的脸色,又讪讪地收住,眼珠子一连转了几圈,才笑着说: “清明啊,亲戚道里的,那是香穗她亲哥,该帮总得帮,你说是不?你们不管不问,外人跟前也说不过去的。” “我姓许,我可没有什么姓陆的大哥。当初陆家卖闺女,就是为了给大儿子娶媳妇吧?我花了足够的钱把香穗从陆家拉了出来,你要钱我要人,就是个交换罢了,我没觉得有什么亲戚情分。别说是卖闺女了,就算是平常的姻亲,谁娶了陆家的女儿,难不成还要养着陆家的儿子?”许清明不急不恼地反驳。 看着陆振英青红泛紫的脸色,许清明回头叫陆香穗:“香穗,该干嘛干嘛去,公道自在人心,咱们从来没欠谁的。” “哎,我也没说不让你们迁户口。”陆振英尴尬着一张脸,心里明明气得要命,却还得强压着一肚子气,忙改了说话口气。今天这事儿她自己也清楚,许清明不是她拿捏得住的,想要弄到钱,就只有给他服个软。 “你们该迁户口就迁户口呗,叫我签字我就签字呗,那什么,清明啊,要办哪样手续你们就赶紧的,高远那边还等着用钱呢。” “我倒是不急,总得一样样办。” 许清明微微一笑,他看着陆振英那恶心的嘴脸,真是觉得厌憎,就是眼前这女人,前世把两个女儿都送进了火坑,大女儿陆香叶横死送命,等于是死在钱卫东手里了,最终却又害了陆香穗一辈子,结果呢?到她晚年哼不动了,儿子媳妇们还不是养猪养狗一样的虐待她? ****************** 为了把“过继”的事情办得滴水不漏,许清明是特意去县法院咨询过了的,只要办了合理合法的过继手续,把陆香穗过继给老姑奶奶,她往后就是老姑奶奶的孙女,陆香穗从法律上跟陆家没有任何关系了,过继子女没有赡养原父母的法律义务,将来就算陆振英想怎么折腾,许清明和陆香穗也可以完全不理会她,可以避免许多后患。 当许清明到老姑奶奶跟前说这件事,本来只说是让老姑奶奶帮忙办个手续,方便把陆香穗户口迁到许沟村来,也不知老姑奶奶是因为耳朵聋还是怎么的,说了半天也没给她说明白。 “过继给我当孙女?行啊,老头子一准高兴。香穗丫头不错,给我做饭烙煎饼,给我做鞋呢,绣的鞋头花可俊气了。她要是当我孙女,正好给我养老送终。” 得,也别跟她再多解释什么了。许清明心说,本来老姑奶奶没儿没女,也是要靠他和大哥来养老送终的,这也是他把脑筋动到老姑奶身上的原因。如今她要说让香穗当孙女养老送终,说来说去还不是一码事?不过老姑奶这么想也好啊,反正他和香穗本来也是要照顾老人的。 搁在过去,民间过继本来就是个家庭伦理间的约定,家族长辈做个见证,或者祠堂里见证过了,写上族谱也就可以了。八十年代以前,过继手续要向当地民政部门进行登记才算合法。 八十年代初,公证制度开始施行,于是陆香穗的“过继”手续便先到县里公证处公证,陆振英和王中春当着许清明、陆香穗和老姑奶的面,当着公证员的面签了字,然后,又去民政局登记备案,回到镇里,许清明一刻也没耽误,带着办好的手续,去派出所把陆香穗的户口从陆家迁出来,落在了老姑奶的户头上。 按着许清明跟陆振英之前的谈判,出了派出所的门,许清明把陆家的户口本还给陆振英,又面无表情地掏出两千块钱,从右手放进左手拍了拍。 “借条呢?” “还真写啊?”陆振英嘴里抱怨着,然而看着那一沓子钱,又忍不住地兴奋,嘴里说着:“你这孩子也真是的,你说都是自己一家人,写的什么借条呀!” 看着许清明大掌一收,像是打算把钱装回去,陆振英忙拦住他。 “写就写,行了吧?可我没识几个字,写不了什么借条的。” “我写好了,你签字摁手印。”许清明淡漠的语气中带着鄙夷。 就在派出所门外的路边,陆振英接过许清明递过去的纸笔,在借条上签字摁了手印,然后美滋滋地接过许清明给她的两千块钱,飞也似的骑上车走了,把陆香穗远远地抛在脑后。 “走吧,咱回家。”许清明牵起陆香穗的手说。他瞥了眼陆振英离开的方向,心里对自己说,往后这个可恶的女人,还有整个陆家,跟他的香穗再无半点关系了。只要那些人还敢作死,那就让他们去死好了。 然后,老姑奶拄着拐杖来到他们家,开口就说要带“孙女”去给老头子上坟。 老人倒也没多么糊涂,可老人没儿没女的孤独寂寞啊,老姑奶也知道陆香穗这个过继“孙女”的根由,就是往她户口本上落个人罢了,可是,人都端端正正写在她户口本上了,还不就是她孙女?老姑奶喜欢陆香穗是一方面,既然是过继了的,等她百年之后,陆香穗正经八百也是她哭灵送终的“后人”呢。 陆香穗一听就答应了,过继就是过继,无所谓真无所谓假。再说了,就算没有过继这回事,老姑奶这么点心愿她也完全应该答应的。 于是在这个草枯霜白的秋日早晨,老姑奶奶扯着长长的裹脚布一道道裹好了小脚,穿上陆香穗新给她做的鞋子,扶着拐杖爬上许清明专门给她准备的毛驴车,领着陆香穗去了老头子的墓地。陆香穗手里挽着个竹篮子,里头是一些点心贡品,许清明还拎上车一个圆筐,露出打好的一叠叠纸钱。 “老头子,我领孙女来给你烧纸了。”老姑奶拍着墓碑絮叨,那神态就像在家里说话闲聊似的,“叫她认认路,等我也死了,好让她逢年过节来上坟烧点纸。” 一转头嘱咐陆香穗:“丫头,给你爷爷磕个头。往后记住了,等我死了,就埋到这儿来跟你爷爷并骨合葬,逢年过节别忘了来烧点纸,燎燎草,省的人家说我跟你爷孤坟野鬼绝了后。我孤老一个,可怜了大半辈子,也没有半点值钱东西能留给你,就希望你念着个情分了。” 感情老姑奶主要是这想法呀!想想也是,老人迷信,无非是怕死了没人上坟烧纸,寄望着陆香穗呢。那年代农村人都是土葬,一年到头坟上就长满了野草,子孙后人逢年过节来上坟,烧纸时候自然就要把野草烧一烧,别人看见坟墓上有烧纸的痕迹,便知道人家子孙后代来上过坟了,反之,那就说明墓主断了后。 许清明忙贴着老姑奶耳朵大声说:“老姑奶,你放心,我跟香穗往后逢年过节就来上坟,一定不会忘了的。” “你姓许,光你来不行,娘家侄孙上坟,名不正言不顺。”老姑奶十分认真地交代,“叫香穗一块来,她就算是个女孩,可也是我孙女,我和老头子没旁的后人了,她上坟也是名正言顺。” 想想老姑奶这一辈子,也真是可怜人。 陆香穗便在老爷子墓前端端正正跪下,恭敬地磕了个头,看着老姑奶满意的样子,便动手把纸钱拿出来烧。三人拜祭过了,才一起离开墓地。 因为老姑奶年纪大了不方便,坐不了自行车后座,许清明找了一辆毛驴车拉着老姑奶来上坟的,回去的路上,许清明坐在前头吆喝着毛驴赶着车,山路晃晃悠悠,老姑奶就坐在车上,东拉西扯地跟陆香穗说了一会子话,就又闭着眼睛养神了。 “二哥,你再慢点,老姑奶可能是今早起的太早了,打盹了。”陆香穗小小声地对许清明说。 “香穗儿,你往后不如喊她奶奶吧。”许清明也小声地说,打量着老姑奶随着驴车颠簸晃晃悠悠的样子,心有感触地说:“老姑奶这一辈子,年轻时候没得老姑爷的喜欢,两家包办婚姻,老姑爷上过大学有文化,根本看不上老姑奶这样没文化的乡下女人,还养过小老婆,夫妻两人感情自然不好,也就只生了一个儿子。结果呢,那战乱的年代,儿子生死不明,丈夫也早早死了,剩她一个女人家,孤苦了这大半辈子,实在也是个可怜人,咱们反正是打算照顾她养老的,你如今户口本上可写着是她孙女呢,你往后啊,要是喊她奶奶她肯定高兴。” “嗯,行。”兴许是深秋的山间太寂寥萧条,陆香穗听着许清明的话,心里总有些悲凉感,她点点头,心里打算着往后不能再叫老姑奶了,改口叫奶奶吧。   ☆、第35章 尴尬无奈 陆香穗和许清明陪着老姑奶上坟回来,毛驴车悠然走在山路上。山路高低不平,驴车猛一颠簸,老姑奶身子一晃,睁开眼,看看陆香穗,忽然交代她: “香穗儿,回去给我准备送老衣裳,记住了,里外衣裳,棉袄、夹袄子,还有鞋袜,都要厚实实的。我总寻思着老头子也不知哪天就来拉我了,不准备好了,我怕突然一下子来不及,光着身子上路,这心里总是不踏实。” “奶,你身体硬朗,少说这些子不高兴的话。”陆香穗凑到老姑奶耳边说,跟老姑奶相处多了,她也习惯了贴着老姑奶的耳朵说话,声音大一些,不然老姑奶听不见的。“我看你肯定能活到一百岁。” “活那么长做什么,活得自己都厌烦了。”老姑奶说着又把眼睛眯缝上了,“你给我准备好,你那针线,我能看中。放了学抽空赶紧给我做。” 事后陆香穗跟大嫂刘香脂说起这事儿,说到老姑奶这些话,刘香脂一拍大腿说:“哎呦,老姑奶以前可没说过这话,怎么突然要送老衣裳了?我听说……”刘香脂犹豫了一下,凑近陆香穗说:“我听说很多老年人对自己的寿数能预见到,快死的前一阵子自己能预感到,就会自己做准备,老姑奶千万不是真要那什么了吧?” “不能吧?她身体看着挺硬朗的。”陆香穗一边说,一边却被刘香脂那神秘兮兮地语气弄的心里忐忑,真怕老姑奶突然有个什么。 带着这种忐忑担忧,陆香穗很快就买了布料,怕自己经验不行,便拉上刘香脂一起,俩人给老姑奶裁制了寿衣,陆香穗抽空亲手缝的。做寿衣期间老姑奶居然还来问了两回,十分关注,于是做好了以后,陆香穗就拿去给老姑奶过目,老姑奶把寿衣、鞋袜都展开,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挺满意的样子,居然就叠起来放到床头,搭上枕巾,当作枕头枕着了。 枕着寿衣睡觉,这老太太也真是够不凡的了,据她自己说,枕在头下随时方便拿过来用,觉着要死了,总该能撑一口气把自己穿扎妥当再上路。听这话陆香穗还担心,怕老太太真预见什么了,结果呢? 这一枕就是小半年过去,老姑奶枕着那寿衣,没事翻出来看看,抽空还晾晾晒晒,眼看着老太太什么事儿没有,硬朗得很呢。看那样子,寿衣对她来说就像家里的存粮,总该要准备了才不饥荒。 ****************** 陆香穗还没有清楚意识到,她如今法律上已经不是陆家的女儿了——许清明只说要过继,要迁户口,户口迁到了老姑奶家,她便也很自然地改口叫一声“奶”。至于陆振英那边,得了许清明借的两千块钱,一个月后陆高远拎着一条伤腿出了院,躺在家里养病,听说陆振英答应了买彩电,陆高远丈母娘那边也就没再提出退婚,不过女方也没答应结婚过门,大概是怕陆高远落下什么残疾,观望的态度。陆振英日子过的糟心,那之后也没再来找陆香穗的麻烦,好一阵子相安无事。 然而陆香穗想起来心里还是堵得慌,前后七千块钱,估计借去的那两千块也别指望她妈还了。这事过去以后,她拉着许清明说了自己的担忧。 “二哥,你不能由着我妈要。这回是我哥摔伤了,下回又不知找个什么理由,你这一回一回,她就觉着能从你身上弄到钱,往后保准还会再来折腾你。我妈那人,你就算把你自己吃饭的钱给她,你哪怕饿死了,她也不会嫌那钱扎手的,哪里有个满足?” “往后不理她就是了。”许清明安抚地对她笑笑说,“你如今户口在老姑奶家,已经不算是陆家的人了,咱们也不用受她挟制什么。香穗,你能看透你妈贪心不足,还劝我不能听任她折腾,那你自己心里也该拿个主意。她敢这么做,无非是欺负你不敢跟她反抗,我看她压根儿对你就没半点母女的亲情,能拿你换钱的妈不要也罢,你自己心里先得看透陆家那绝情,先得跟她划清界线,老死不相往来的好,不要再给她欺负咱们的机会。” 不管怎样,户口迁过来了,许清明的生意也算顺当,陆香穗恢复了平静安然的生活。除了上学放学,她便把心思全放在两口人的小家里了。 许清明时常出去跑生意,陆香穗除了上学,大门都不想出,搁在几十年后的今天来说,就是个标准的宅女。星期天一大早许清明离的家,下午回来时,便看到陆香穗摆了满满一院子的“家什”:瓷缸、瓷坛子、竹盖帘、竹席,摆开一排的大盆小盆,陆香穗双手衣袖卷到胳膊肘,弯着腰撅着小屁股,正埋头在大盆里洗菜。 “香穗儿,弄什么呢摆这么大阵仗?” “二哥?你回来啦?”陆香穗一回头,清秀精致的小脸上扬起一片惊喜的笑容,她直起腰来,活动了一下发酸的小腰,抬手给许清明看手里的东西。 萝卜缨子?许清明四下环顾,靠堂屋门口摆着一个半米高的“台子”,一个高粱杆的草苫子做成的,底下垫着几个板凳,上头已经摆着好多洗干净的菜,辣疙瘩(芥菜),切开的萝卜条,还有整个的地瓜。 “我拔了萝卜腌萝卜干,想把这萝卜缨子洗了晒一晒,晒蔫吧了,腌萝卜缨的咸菜吃。” 陆香穗对于家里吃吃喝喝、收拾打扫这些事,总是干得十分来劲儿,夏天时候做了好多的马菜干、茄子干,一秋天就在忙着腌青辣椒,晒扁豆干,跟老姑奶学着做了面酱和盐豆子,那面酱当作酱油炒菜,味道可比买来的酱油好多了。因为之前做过的鲜辣椒酱许清明爱吃,她便又多多的做了一整坛子。 “香穗儿,你说咱两个人,到底能吃多少菜呀!”许清明无奈中带着打趣调侃的口气。“你这可都初三了,作业做完了?” “做完了,早做完了。”陆香穗得意地说。她是胆小听话的那种学生,星期天的作业向来是头天晚上就拼命写完了的,写不完不踏实啊。 “嗯,做完了。做完了就不能多看看地理和政治?瞧瞧你那个政治分数!还有,上回月考生物又考了几分啊?”许清明脸上笑容明朗和煦,嘴里却在毫不留情地揭人家的短。 看看他这当家长的,多称职啊,都有点老妈子的范儿了。 陆香穗想说,偏科又不是她愿意的,她就是学不好这几样怎么办?但看看许清明,怕被他取笑一番,便明智的没敢说。 “二哥,我多腌点儿咸菜,冬天我们吃着不是方便吗?”说着她拉许清明去看她摆的那一堆东西,“你看,这个辣疙瘩,稍稍腌掉芥辣味儿,切细细的丝,放点辣椒丝和芝麻粒,卷煎饼,就米粥,你肯定喜欢吃。这些地瓜,还有这些萝卜缨儿,腌老了烀成黑咸菜,配着煎饼卷大葱最对味儿。我最喜欢吃地瓜烀的黑咸菜了,面面的喷香。还有啊,咱们得再做点儿萝卜干和冬瓜酱菜,不然冬天时候缺菜吃。” “你呀,就是个吃.精儿!”看着她那兴致勃勃的样子,许清明忍不住伸过手去,亲昵地捏她的鼻子,陆香穗撒娇地晃着脑袋挣脱他,转身去洗盆里的萝卜缨子。 “你去准备晚饭吧,剩下的我来洗。”许清明卷起袖子走过去。 陆香穗便放下手里的萝卜缨子,甩着手里的水打算去做晚饭。低头看看胸前的衣裳,她刚才弯着腰洗菜,不小心,胸前的衣裳都溅了水,湿了一小片呢,便随手摸了条毛巾来擦,触及某处,便拧了拧小眉毛。 “二哥……”吞吞吐吐的语气。 “怎么啦?” “就是……”陆香穗低头擦着胸前溅湿的衣服,眼睛瞅着自己的胸部,再抬头看着许清明,犹犹豫豫地吐出一个字:“疼。” “疼?”许清明一惊,忙放下手里的菜,几步走到她跟前,一边用她手里的毛巾擦干净手,一边拉着她的胳膊追问:“怎的了?哪儿疼?” “就是……”陆香穗小脸上泛起一片可疑的红晕,挺为难地皱皱小鼻子,“就是……也不是很疼,反正就是这阵子总有点疼……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这说的到底是什么呀?许清明一头雾水,急躁地追问了一句:“到底哪儿疼呀?不舒服怎么早也不说?” “就是……”陆香穗羞红着脸,在他的追问下把心一横,低头拿下巴指了指自己的小胸脯,“就是这个疼……里头疼。” “怎么会疼?很疼吗?”许清明注意力全在一个“疼”字上头,专注地盯着她胸前那两个小豆包。这怎么会疼呢?生什么病了?严不严重?一瞬间他脑子里各种担心,丝毫也没顾及到自己盯着的是个特殊地方,豪无邪念地,他居然抬起手,小心地握住一个小豆包捏了捏,嗯,里头有点硬,硬可不是个好现象,以他的想法,身体硬块往往是比较让人担心的,不会是什么严重的毛病吧? 然后,一只小手嗔怪地拍开他的大手掌,许清明一抬头,才猛然惊觉不妥,而陆香穗正一脸羞红地咬着嘴唇,低着头躲开他的目光。 许清明讪讪地收回大手,尽管小院子里就只有他们俩,他还是下意识地看看四周,一张俊脸也窘了。 小姑娘发育了,这一天天的,他几乎都没太注意,就慢慢地鼓出两只小笼包,渐渐鼓成了小豆包……或者,小馒头? 许清明忽然觉得那只大手有种过敏似的的异样感觉,他攥了攥拳头,心里忍不住责怪自己,怎么就脑子一抽捏上去了? 老半天,许清明尴尬地咳嗽一下,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那什么……吃了饭先去叫耿嫂子给你看一下。”转身走开,掩饰地补上一句:“不舒服就要说出来,不看医生耽误了怎么办?” 对呀,万一有什么毛病,耽误了怎么办?陆香穗可不就是这么担心的吗,她就算还小,但也知道女孩儿胸部的重要职责,将来那可是小娃娃的饭碗呢!万一有什么毛病,没了饭碗不就糟了?再说这样疼也不舒服呀! 谁知道他那人一根筋,宠护过度,一心光想着疼疼疼了,没经过脑子手就摸上来了。 ……坏蛋。 陆香穗自然也知道刚才他们“错”了,羞羞脸却又有点好笑,偷偷在背后骂了许清明这么一句。 这天晚上,村卫生室。 “……耿嫂子,就是这样的。疼了有一阵子了,以前也疼过,不过这回好像更疼了。”陆香穗。 “嫂子,严不严重?你看……用不用去县医院拍个片子,好好检查一下?”许清明。 耿嫂子听了陆香穗的述说,再瞥一眼旁边故作镇定却明明紧张的许清明,把手里的笔一丢,便趴在桌子上哈哈笑了起来。 许清明无奈地窘着,心里不禁埋怨耿嫂子,笑什么笑呀,人家来看病有什么好笑的?他想说,里头有硬块,会不会有什么严重的问题?不过看着耿嫂子笑得前仰后合的样子,他聪明的闭上了嘴。 “这就是个发育痛。用不着紧张,这都是正常的。”耿嫂子笑够了,咳了几声嗓子,望着陆香穗和许清明说,“小姑娘正是发育的时候,我瞧着这半年来可长高了不少呢,相应的,身体其他地方也在发育,乳.房发育痛很正常的,里头会有硬硬的块儿,也不用管它,穿衣裳不要太紧,别给勒着了。我记得你家好像有木瓜树呢,这时节该熟了吧?没事儿就多吃点木瓜,弄个木瓜汤什么的。” “吃木瓜能减轻发育痛?”许清明冲口追问,听见耿嫂子说里头会硬块,终于稍稍放了心。 “吃木瓜……”耿嫂子看看他,呛了一下,便又捂着嘴笑,“吃木瓜不能减轻发育痛,吃木瓜,能让小姑娘发育得更好,小包子就长成大馒头了。” 哎,又窘了一下子!幸好他们特意来的晚了些,瞅着旁边没人才敢来看诊,不然的话,肯定要被别人笑话了。 许清明心里默默叹气,自己的小媳妇自己养大,自然有各种乐趣和好处,自己养大的媳妇,多踏实呀! 可这有些方面,还真是让他尴尬无奈。   ☆、第36章 和美人家 入了冬,一天天冷了。转眼到了年根儿,许家大哥腊月半就从窑厂回来了,说这一年工钱给的满意,一家人也能过个舒心年。大哥跟许清明说起时,许清明便也笑着说,自己这多半年收购药材和粮油的生意也赚了些钱,加上部分养蜂的收入,足够明年家里开销的了。 当初刚得知弟弟花了五千块钱找了个小媳妇,许大哥担心得睡不着觉,怕许清明一屁股债往后饭也吃不上,如今见他不光没饿着,还把两口人的小日子过得这样和美旺实,许大哥听着高兴,便问许清明,今年过年兄弟俩是一块过,还是各家过各家的。 “往年不是都一块过年吗,这还用问?”许清明说着抱起爬到他膝盖上的小侄子小伟,笑着问他:“小伟,二叔跟小姑来你家过年,吃你家饺子给不给?” “给小姑吃。”小伟点点头,许清明总是忙,小伟跟如今陆香穗混得更熟呢。 “光给小姑吃?那就是不给二叔吃了?小伟不疼二叔!” “也给二叔吃。”小伟看看许清明故意装出的哭脸,咬着手指笑。 “往年你那是光棍一条,当然跟着我们过年。今年香穗来了,你如今也是有家有口的,平常又都住在镇上的店里,我跟你哥还寻思你俩想自己过年呢,小两口儿说说话包包饺子,甜甜蜜蜜的,也没人扰你们,多好啊。”刘香脂说着笑起来。 陆香穗刚来时,刘香脂总是客气地按着农村风俗称她“他小姑”,如今渐渐熟了,两个人越来越近乎,刘香脂是真心把陆香穗当作自家小妹子了,便索性直呼她的名字。想起许清明这大半年来关于小媳妇的各种“惊人之举”,刘香脂便又忍不住笑。 “当初香穗刚来时,我整天还担心呢,怕这怕那,现在看看,这丫头跟你一样,也是个死心眼儿,现在那眼里就只有你这个二哥了。香穗年纪是不大,可伶俐勤快,家里家外都给你收拾的有头有绪,可真不错,你那个狗窝终于也像个家的样子了。我眼下呀,是越来越看重这小丫头了。” 听大嫂这么说,许清明会心地一笑,自从香穗来到他身边,两人的小日子真的是很充实很开心。在他跟前,香穗总是乖巧可爱,并且这小丫头越来越黏糊他,每天里黏在他身边二哥二哥的叫个不停,那种幸福充实的感觉,让他做什么都心满意足地有劲头。 养大自己的小媳妇,两人的亲情和默契一天天养出来了,许清明如今的生活乐趣,就是这么样守着她一天天长大,把她对“二哥”的亲情一天天养成爱情。 关于怎么过年,许清明的想法还是兄弟俩一起过,这个他也跟陆香穗说过,父母本就不在了,平常大哥又少在家,过年当然要一起团聚的。 “大嫂,,咱还是老惯例,我跟香穗回来过年,把老姑奶也接一块来吧,一大家子人过年也好热闹。” “哎,那感情好,正合我们的心意。”许清明这么一说,大哥大嫂也挺高兴的。过年嘛,不就是图个团圆热闹? 陆香穗直到腊月二十三才放了寒假,先拉着许清明里里外外地收拾屋子,过大年嘛,总得要弄的干干净净,用许清明打趣她的话说,老鼠洞里也掏干净了。然后便跟着刘香脂一起“忙年”,做豆腐,炸丸子,蒸馒头,炖肉…… 许清明和陆香穗,还有大哥、大嫂一家,接来了老姑奶,热热闹闹一起过的年。照例是贴春联,包饺子,炒了花生糖什么的。许清明手里的钱宽裕了,便多多的给家里买了过年的菜,给陆香穗和大嫂、侄子小伟都买了过年的新衣裳。摊上刘香脂和陆香穗都是巧手,各种过年的吃食就弄得丰富多彩,羊肉大葱饺子、韭菜鸡蛋饺子、白菜豆腐饺子、猪肉萝卜饺子,变着法子的做,还特意包了红枣的饺子,说是谁吃到谁就新年有福。 大年初一头一天,一大早陆香穗醒过来,睁开眼便看到一张放大了的脸,许清明笑容灿烂地倾身看着她,一张俊脸离她的脸很近很近,笑眯眯的表情像是憋着什么有趣的事情。陆香穗迷迷瞪瞪眨着眼睛,带着软软的鼻音问: “二哥,怎的了?” “起床了懒虫,大嫂那边该等我们吃饺子了。”许清明笑着一低头,用自己的额头贴了一下她的额头。 对哦,年初一,要早早吃饺子才吉利,不能太晚的,尤其他们过年这两天是去大哥家吃饭,去晚了大嫂又要拿他们说笑的。陆香穗揉着眼睛坐起来,穿上厚厚的棉衣棉鞋,洗漱之后便抓起一条大围巾,站在许清明跟前。 “好了,二哥,我们走吧?” “不急,过来。”许清明一把拉住她,笑眯眯地把一个红包贴在她头顶上,嘴里还念叨着:“过年又长一岁啦,压压岁,长命百岁。” 压岁钱?当地的风俗,长辈们给小宝宝压岁钱,都要放在头上、压在帽子里的,名副其实的“压岁”,陆香穗没戴帽子,许清明居然把红包放在她头顶上,还装模作样念叨一番。可是——她也不是小宝宝啊,他又算是什么长辈?陆香穗扑哧一笑,一把抢了过来。 “占我便宜,二哥,你越来越坏了。” “哎,给你压岁钱你还不领情,我哪里占你便宜了?小毛孩子,我不是你家长吗?”许清明笑不可抑,便作势要去抢红包,“不要拉倒,还给我。” “赖皮,给人家了还再要回去。”陆香穗赶紧把红包藏到身后,两人嘻嘻哈哈地笑闹一番,你追我跑,从屋里闹到了院子里,最终还是许清明凭着身高和力气的优势制住了小丫头,笑着拧了下她的鼻子,才夺过围巾,把陆香穗包了个结实严密,两人便一块出了院子,往大嫂家去过年。 ****************** 一进大嫂家的门,陆香穗便吓了一跳——老姑奶已经来到了。 老姑奶来到不吓人,吓人的是她身上穿着的衣服。陆香穗看了又看,小心地确认了两遍,才不得不承认,那宝蓝色团花的中式偏襟大袄,不正是她一针一线亲手给老姑奶缝的那寿衣吗?不光大袄穿上了,连同色的棉裤也穿的好好的,就差靛蓝绣花的鞋子了——估计因为天冷,老姑奶穿的是一双“大毛瓮子”,当地农村人用芦花和毛巾布做的一种棉鞋,巨无霸那种,即便是老姑奶一双三寸金莲,穿“大毛瓮子”也显得脚格外大。 因为“大毛瓮子”太厚太大,走起路来就慢吞吞不方便了。不过,“大毛瓮子”绝对的暖和啊,火融融的,尤其像现在,一家人围坐一起过新年,天冷活动少,不怎么走路,穿这东西再舒服不过了…… 不对不对,打住,扯哪儿去了——哎我说,那个寿衣是怎么回事? 陆香穗惊疑地用眼神询问刘香脂,刘香脂回了她一个好笑加无奈地表情,悄悄伏在她耳边说:“老太太也刚到,你看那衣裳……她穿身上还美滋滋的,大过年我也不敢问她了。” 陆香穗听了,便拉了个板凳挨着老姑奶坐下,想要问她又怕她说出什么不吉利的话来,大年初一,一大早的,老姑奶年纪大了说话一直很自我,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香穗儿,看我这衣裳,穿着好看不?” 她倒是没敢问,老姑奶自己提起了。陆香穗忙说:“好看呀,可是,奶,你怎么拿出来穿了?” “大过年,看着好看忍不住,心里就想穿,就穿了。”老姑奶抬起袖子自己满意地看了看说,“过年穿新衣裳,多好看呀。” 得,这老太太够任性的,合着跟那小孩儿似的,兜里装块糖存不住,一心就想吃。 陆香穗心说,过年前不是专门找裁缝给您做了过年的新衣裳吗,青布的偏襟大棉袄?这衣裳是您要的寿衣啊,大过年的您居然拿出来穿。转念又想,反正是蓝色的中式大襟棉袄,一样穿,当正常衣裳穿倒也没什么不行。 “行啊,您喜欢就穿吧,这衣裳厚实,肯定暖和。” “香穗啊,那我穿了,不就没有寿衣了?”老姑奶穿都穿了,现在才来苦恼,把拐杖在地上顿了顿说:“要不,你抽空再给我做一套寿衣吧?总得备着,说不定哪天就死了。” “奶,大过年您说什么呢!今天年初一,可不许你乱说话。”陆香穗忙打断老姑奶。 “我这年纪,我死了也是送喜殡呢,有什么不能说。”老姑奶拍拍陆香穗的手说,“我寻思吧,我这一时半时也死不了,做寿衣也不急,你抽空记得给我做就行了,不等着用。” “行,我记住了。”陆香穗搀起老姑奶,扶着她往桌子那边去,“奶,大过年不寻思这个,吃饺子了!” 许清明旁边听了便笑着说,要不怎么叫老小孩呢!反正看着老姑奶这样,怎么说也得再过几年硬朗日子,也不急着准备后事,寿衣的事就慢慢再说吧。 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桌,许大哥和许清明便去院子里放鞭炮,一大串鞭炮响过,许大哥一家三口,许清明和陆香穗两个,加上老姑奶奶,围着一大桌说说笑笑地吃早饭,也不知大嫂到底做了什么记号,每人碗里都吃到了包红枣的饺子,大家欢笑着互相恭喜,刘香脂便说,希望自己早(枣)日再生个闺女,一儿一女,她也就满足了。 “那我也早日生闺女,咱俩一块生!”许大哥一说,便引得满桌子大笑,成功换来大嫂一枚啼笑皆非的白眼。 “嗯,那我就早日发财,叫咱们一家过上好日子。”许清明说。钱是好东西,没钱,他跟香穗儿能这么舒心地在一块儿吗? 老姑奶瘪着没牙的嘴只顾忙着尝饺子,每吃到一种馅儿的,就自言自语地评价一番,见她没这兴趣,许清明夹饺子的手停住,眼睛笑微微看着陆香穗,等着她也说个新年的愿望。 “嗯……”陆香穗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了一条心愿,“我想早点儿长高,二哥总笑话我小不点,说他一只胳膊就能拎动我了。” 噗!还没等旁人发笑,陆香穗说着自己先憋不住笑了。刘香脂瞥了小叔子一眼,见他掩饰地低头佯装吃饺子,便笑得格外畅快。 衣裳既然穿了,便不好再当作寿衣,老姑奶的寿衣也只能重新做一套了。说来这老太太也着实可爱,陆香穗给她做的第二件寿衣,送过去没多久她又拿出来穿了,美滋滋地到处给人看,最终又做了第三套。 这是后话。 不过说这话时候陆香穗一时半会还顾不上给老姑奶做寿衣,过了年初五她就开始补课,这都初三下学期了,她很快就要中考了。   ☆、第37章 亲近无间 陆香穗中考那几天也不知怎么的,总有点头疼,可能是担心自己偏科偏得太厉害,中考前便总是熬夜背政治,把自己背得个“晕晕乎乎,迷迷瞪瞪,凄凄惨惨戚戚”,脑子里僵硬地塞满了各种主义、各种思想体系什么的,总是有点打不起精神的感觉了。 “能考什么样就什么样,又不指望你考个什么清华北大。”许清明玩笑地开解她说,叫她别把自己弄得压力那么大。 他担心她千万不会又闹低温、低血压之类的了,中考前带着陆香穗去医院跑了一趟,检查倒没有什么,没低温,没旁的问题,就是血压还偏低,但鉴于她一直都这个血压值,医生便说可能也是个人体质,她一直这样也表现很正常,不用药物治疗。 可看她那样子怎能不叫人担心?中考三天,许清明索性就放下手里的事情,全程接送陪考,听了耿嫂子的建议,给她准备了注射用的葡萄糖。耿嫂子说,店里卖的那种葡萄糖粉不纯,差不多就是些白糖粉子,补充体能远不如注射用的葡萄糖液体效果好。许清明把注射瓶子里的葡萄糖液体倒出来,装在正常的杯子里,让陆香穗带进考场去喝。 尽管这样,三天中考结束,陆香穗还是一脸疲惫,浑身虚软地出了考场。她使劲晃晃昏沉沉的脑袋,心里埋怨自己,考个试怎么弄的像三天没睡觉似的!自从来到许清明身边,被照顾呵护得太好,饭吃得认真,蜂蜜常年喝,加上心情也舒畅,她平常身体很健康的,感冒都少有两回。 “考完了?” “嗯。” “走吧,回家去。” 许清明也不问香穗考的怎么样,反正都已经考完了的,问她做什么。许清明寻思着,按她的成绩,考上高中应该是不成问题的,那年代中考,首选的都是中专、师范学校,然后是重点高中,最后就是普通的乡镇高中了。许清明如今只是希望她多读几年书,多享受几年快乐无忧的校园生活,对于她考上什么学校倒不在意。反正有学上就行啊。 “二哥,你说我能考多少分?” “考多少分就多少分,真要是没考好,再差你也能读本镇的高中,一般化成绩也都能收的。” “坏二哥,你敢说我考不好!” 陆香穗坐在许清明的自行车后座上,听他那么说,便把头抵着他的背抱怨他,一边嬉笑着拿手指戳他的肋下。就像她脖子最怕瘙痒,许清明两侧肋骨最怕痒了,两人整天在一块儿,她哪能不知道。 “哎——老实点儿你!”许清明果然痒的晃了两下身子,赶紧稳住自行车,腾出一只手抓住那只使坏的小手,嘴里忍不住笑,“小坏蛋,你要是再挠我,骑不稳车要摔先摔你啊!” “摔倒了我一跳,就摔你自己,摔你个仰八叉。”陆香穗格格笑起来,“你就不能说我肯定考得好呀!” “考都考完了,我说肯定就肯定了?想那么多做什么!”许清明笑着打趣她,“别肯定了,回家啃西瓜还差不多,我买了西瓜,临来时放井里凉着呢。” 陆香穗抗议地撅起嘴,把头靠在许清明后背,在自行车晃晃悠悠的行进中想心事。她当然想考好,考的什么样算好?最理想的,当然是考上中专或者卫校,一般也就再上三年、四年的学,包分配的,而且她都听说了,师范和卫校都花不了多少学费,公家还补贴伙食费呢,不光省钱,关键还……省时间啊! 陆香穗十六了,初中毕业了,她自然会想一些将来的事情。 “二哥,今天伟华跟我说,她秋天就要嫁人了。” “哦。”许清明不经意地应了一声,她嘴里偶尔会提到同学的名字,李伟华这名字是听到比较多的,印象中似乎要比香穗大上一两岁吧,那年代农村小孩上学晚,同学年龄差距也大。果然,陆香穗接着说道: “伟华比我大就算两岁,她跟对象在上学期就定婚了,人家给说的媒,不过她在学校里没好意思说,现在她念完了初中,家里就说秋天结婚。” “哦,那好啊,秋天结婚,不热不冷的,没请你当伴娘?” 见许清明一直漫不经心地应付着她,陆香穗稍稍懊恼,心里嗔怪许清明怎么就没听出自己的意思。同学都谈婚论嫁了,她当然也会想到自己。同学说了婆家订了婚还在学校里瞒着呢,她可是有个人尽皆知的未婚夫。 要是她能考上师范或者卫校,三年后毕业分配,十九岁,可以在当地学校里当个老师或者护士,像耿嫂子那样,离家近近的,也就可以考虑他们结婚的事儿了,顶多再等一年吧,她也就正儿八经够年龄了。 至于盘算这些事情的背后,陆香穗却还没去深想。爱他吗?是依赖?是感激?还是爱情?压根没去想啊。许清明对于她来说,是亲人,是依仗,是她最信任的人,并且许清明对于她,还有一个早就清楚明白的身份:未婚夫。 一切不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二哥……我寻思,我要是能考上师范或者卫校,再上三年学,分配了工作也十九了呢。” “嗯,十九了。”许清明重复了一句,像是回答,又像是自语。他回想着前世她十九岁时候亭亭玉立的样子,一时有些出神,十九岁……那也要再等上三年呢!然而如今许清明却并不急躁,如今这样养妹妹的日子,未尝不是一种悠然恬静的美好幸福。 “往后的事情往后再说,分数出来不就知道了?”许清明笑着说,“你从现在起放了暑假,还不会再有暑假作业,时间还特别长,多好啊,先想想做些什么吧!” ****************** 结果这个暑假,陆香穗便只做了一件事:给许清明当跟班儿。许清明去店里,她也去店里,许清明收购山货药材,她就跟在旁边帮忙,看看货啊装起来啊,许清明去送货,她就一路跟着正好看看一路的风光。许清明偶尔去给他养的那些蜂摇蜜,便是她最感兴趣的时候了,跑前跑后地一边帮忙,一边抢先品尝最新鲜地道的蜂蜜。 许清明熟练地取出蜂脾,用小刀子割去蜂脾上头的蜡盖,便把蜂脾放进摇蜜桶中,摇动手柄,清亮的蜂蜜便流入桶中。 “二哥,这个杂花蜜真香!” “不是杂花蜜。这一茬蜜主要是前阵子采的槐花蜜,最香甜了。你看这颜色,多清亮呀!” 许清明笑盈盈地看着桶里的蜂蜜。中考前夕,时值农历五月,洋槐花开的家前屋后都是清爽怡人的甜香。他如今收购货物多,生意忙,养蜂差不多就成了一种爱好,统共养了这二三十箱,很多蜂子都是引来的野生蜂群,也有野蜂分群的,因为他如今不能带着蜂箱山南海北去追赶花期,本地蜜源不足,蜂子酿蜜相对也就少,他便不常割蜜,总是要留足蜜蜂吃的。 不过蜂巢里蜂蜜也不能留的太多,留的太多了,蜜压子,蜜蜂没了地方产卵,蜂群就没法繁殖了。 陆香穗看着那清亮微黄的槐花蜜,一股清新的香甜味儿在鼻端勾人馋虫呢,她忍不住伸出小手指,直接蘸了些蜂蜜放进嘴里,甜甜地吮了一口。 “二哥,你那便一大块蜂脾怎么不割蜜呢?”陆香穗指着一块蜂脾问。 许清明看了一眼,笑着说:“傻瓜,蜂王在那一块呢,不能割蜜。要是摇蜜抖落了蜂王,蜂群没了蜂王就会乱作一团的,还会大量逃跑。” 说到蜂王,许清明抬头笑着对陆香穗说:“正好这两天有工夫做王浆框,给你采一些王浆吃,补补脑子。” 采集蜂王浆说起来十分有趣,是要把蜂王的幼虫放进王浆框里头,哄着蜜蜂把王浆放进去喂养幼虫,一般放进去王浆框三四天,就可以采集王浆了。新鲜纯正的王浆乳黄色,稠稠的,味道很酸,要掺了蜂蜜才好喝,初三复习的时候,陆香穗可喝了不少回。 王浆这东西不能久放,当时他们又没有冷藏的条件,许清明每次采集的都不多,几乎全进了陆香穗的肚子。这东西可是极好的营养品,也怪不得她虽然瘦,体质却越来越好了,感冒都少有。 听到说补脑子,陆香穗便撅着嘴说:“考都考完了,再补还有什么用!就我这笨脑子,真担心考砸了。” “考完了就别光想着,自己烦得慌。”许清明看着桶里的蜂蜜多了,便赶紧叫陆香穗,“去去,别想了,笨就笨吧!赶紧帮我把那边的白桶拿过来。” 这时节花生、大豆才种下地,老农民手里的陈粮少,许清明便暂时没再收花生和大豆,就只收山货药材,重点还是最能挣钱的山蝎子和几样草药,十天半月送才一次货,有了空闲,便去摆弄他那些蜜蜂。 于是,陆香穗便整天跟着许清明摆弄蜜蜂,渐渐也熟悉了这些小生灵的习性,白天去开满杂花的山坡放蜂,蜂箱安放好了,傍晚要给它盖上遮雨盖子,早晨再给它取下来。有时蜂箱换到新地方,需要看守,许清明便索性住在蜂棚里。 自然的,他住哪儿,陆香穗也住哪儿。 可是蜂棚不比家里,地方小啊,除了放一些工具杂物啊,蜂蜜桶啊什么的,便只放得下一张床,总有些不方便,偏偏陆香穗还越来越随意,在许清明面前似乎就没了姑娘家的自觉,嘴里咬着香瓜,身上只穿着当睡衣的小碎花的短袖衫裤,无领无袖的宽松小衫子,露出小脖子和两条细瘦的胳膊。那裤子幸好快到膝盖,露出两条腿耷拉在床边,两只白嫩嫩的脚丫子还自在地来回晃悠着。 这丫头……越来越欠教训了。 许清明看着她占据了棚里唯一的床,心说这样的夏天,棚里的绳床又小,自己也只好打地铺了。她就算是心无邪念,可他一个大男人,要是这样挨着她挤一张床,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吗。 “香穗,你看看你什么样儿!”许清明终于没忍住要教训她。 “怎的啦?”陆香穗停住晃荡的脚丫子,嘴里还咬着香瓜反问。 “你看看你,十六七的姑娘家了,这什么形象,让旁人看到了像个什么话!” “谁能看到?”陆香穗毫不为意,嘴里嘀咕着,“谁敢?我放蜂子咬他。” 许清明心说,我不是在这儿吗,不过想了想,算了,懒得说她了。这丫头让他养了这一年多,虽然不至于夸张地说“即当爹又当妈”,可想想啊,她第一回初潮,都是他亲眼见证并给予“辅导”的,一个屋檐下就两口人,甚至之后她每回来那个,他很自然会知道,便也很自然地给她准备红糖,不许她吃凉的。时间久了,她居然还会悄悄跟他说,来那个了,肚子有点疼。 两口人的衣服都是一块儿洗,似乎都没特意分开过。有时陆香穗洗衣服许清明便在旁边陪着,闲着说话儿,然后他便看到她毫无介怀地把两人衣服泡在一个盆里,她的小内衣,还有他的内衣裤……弄的许清明总有些怪异感,真不知道她是太纯洁不开窍,还是对他这个二哥太过亲近无间了。 算了,蜂棚自然要看守,他来守蜂棚,留她一个人在家里睡也不放心,便也只好“随身携带”了。许清明心里琢磨着,要怎么弄一个大点儿的蜂棚,挤得下两张床才行,哪怕两张床并着一块挨着边,总比一张床挤着一起的好。 她那不是才十六吗。 问题是,他今晚上铁定要睡地铺了,这山上野地里,睡地铺可真不是什么好事儿。不过想想,外面星光满天,弯月如勾,四周安安静静的,棚子里头听得见各种小虫的鸣叫,带着香穗,俩人就在这样的地方夜宿,躺着随便地聊聊家里那菜地,门前那月季,外头那蜂箱,远处那潺潺的山溪水,最浪漫温馨的露营不过也不过如此。   ☆、第38章 深深失落 中考分数出来,陆香穗的成绩超过了中专线——已经是她自己估计的最好成绩了,在当时中专是第一批次招生,分数线是高于重点高中的。 分数下来的第二天,学校就通知去填报志愿,陆香穗跟许清明商量了一下,许清明也只说随她自己,他其实更支持她读高中来着,可又怕高中太辛苦,读中专也不是没好处,轻轻松松读几年书,毕业都是国家分配,就可以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了。 陆香穗自己也没怎么犹豫,按着她原先的想法最终选择了一所卫校。学校就在当地的市府所在地,陆香穗这样选择的原因很简单,学制三年,早早地毕了业就可以工作了,关键是学校离家不远,百十里路,一学期总可以多回来几趟,她反正是不愿意离开二哥太远。 既然她决定了,许清明便也高兴,离家太远,让她一个小姑娘一年半载的不回来,还真不让人放心,现在学校就在本市,不光她星期天、节假日可以回来,他也可以抽空就去看看。香穗将来当个护士也挺好,她愿意就行。 陆香穗考上卫校这件事,对于许清明和陆香穗两个到没觉着怎样,高兴是高兴,可也基本在意料之内的事情。然而对于周围的人们可就不一样了,考上卫校就意味着跳出了农门,几年后一分配,那就是“国家工作人员”,最低也是乡镇医院里正儿八经的护士,城镇户口铁饭碗,打从一个泥腿子小村姑,一跃跳出农门,在村民们的眼里就有了本质的不同。 于是便有人说,许清明烧包没烧好,傻了吧唧非得把个小媳妇送去上学,这下子小媳妇脱离了农村,年纪又小,许清明就算再好也就是一个乡下种田的农民泥腿子,两人身份不般配了呀,陆香穗哪能再心甘情愿嫁给他?一脚踹掉他转脸就能找个有身份有工作的男人,搞不好这小媳妇是要养飞了。 这些话旁人说说也就算了,但搁在许家大哥大嫂心里,可就各种不踏实。刘香脂专门把男人叫来家,两口子嘀咕了大半夜,许大哥便背地里来找许清明说,这学还是不要上了吧。 “上学要花那多钱不说,谁知道她三年后会怎么想怎么做?眼界高了身份高了,你供她上三年卫校,转脸再把你踹了,她到时候十八.九岁正当好年纪,找什么样的对象不行?你呢?万一你弄个人财两空,自己再把年龄耽误大了,你连个懊悔的地方都没有!” “哪能啊!哥,你别听村里那些人信口胡说,我就是想给她多读几年书,现在她既然考上了,总不能硬不让她上学吧?人往高处走,她将来毕了业当个护士,有个稳定的工作,她好,我不也跟着舒心?不是挺好的吗?” “人往高处走,人家是往高处走去了,你自己掂量掂量能不能拴得住她!”许大哥毕竟是个老实人,闷了半天,指着许清明说:“你非要供她上卫校也行,叫她写个借条押着,三年后毕了业她要是悔婚,拿两万块钱来说话!” “哥,这是有人撺掇你吧?”许清明失笑,一听就不像是他那老实巴交的大哥的主意,“你呀,少信那些有的没的,香穗的事儿,我心里有数,你就别瞎操心了。” 许大哥看着许清明那不当回事的样子,真不知道该不该敲他一顿。写借条这事儿吧,还真不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根本就是村里一帮老娘儿们在许大嫂跟前讨论出来的新鲜主意,让陆香穗写个借条,两万块钱,真要是毕业工作以后她悔婚了,算算许清明之前花在她身上的钱,加上三年卫校需要的钱,根本也没什么虚头,算不上为难她,真要是她悔婚算她应该还的,许清明到时候有这两万块钱补偿,好歹也能再找个对象成个家不是? 几个农村妇女一番商讨,就给许大嫂出了这么个好点子,许大嫂可不就赶紧跟自家男人说了嘛。 哪知道这么“合理”的主意,到许清明这儿就当作一个笑话了,许大哥之前还觉着弟弟和小弟媳日子过好了呢,谁承想小弟媳突然就考上学了,毕竟那年代能考上学的人少啊!原以为初中毕业就完了,可小弟媳偏就考上了,录取通知书一拿,到派出所就能迁户口,转眼可就是城镇人口了,跳出了农门谁还要再回过头来嫁个农村男人? 谁能保证那小姑娘不变心? “我也不是硬要难为她,可谁能保证她不变心?现在她才十六,过几年岁数长了,心眼子也长了,你就能保证她没有旁的想法?” 谁能保证?许清明在心里默默地说,我能保证我尽心尽力地爱她,一切为她着想,至于其他的,世界每天在变,一切都是未知。 然而许清明相信,作为一个男人,他如果需要用一张借条来强留自己所爱的姑娘,根本就是他自己的可悲了。 他有足够的爱,也必须有足够的强大,足以让两人相配,让人觉得香穗跟他在一起是幸福的,是般配的,而不是任何形式的约束和强留。许清明相信,他们相依相伴的感情就是彼此最好的约束。 许清明精心给陆香穗准备着行装,虽然离家不远,大概一个月总要回来一两回的,可毕竟从香穗来到他身边,两人就没分开过,许清明总感觉一下子要分开很久很远似的,忙着给她添置离家生活的东西,去城里上学,便比不得乡下了,许清明出于一种宠溺过分的心理,生怕香穗从乡下来回被同学轻看,衣服鞋袜都要买好的,索性就趁着送货带她在省城里好好采购了一番,外套、裙子一件一件地买,硬是把陆香穗打扮得比一般城里的姑娘还要讲究。 “二哥,这鞋子太贵了!” 陆香穗拉着许清明的胳膊抱怨。她长这么大,接受的都是陆振英给她灌输的思想,衣不露肉就行,遮体御寒而已,衣裳是不需要讲究的,从小到大都是她都是穿她姐穿小了的旧衣裳,这会子眼见许清明毫不心疼地花钱给她买东西,总觉着太浪费了。 “不算贵呀!十六七的姑娘家了,出门上学,这城里的学校可不是在村里,总得有几件像样的衣裳吧。” 许清明拎着手里的鞋子,目光从一列鞋架上扫过,对陆香穗的话漫不经心地回应着。反正如今家里就两口人,除了养她,他也没旁的花钱路了。他现在生意也顺畅,手里不缺钱,给出门求学的宝贝妹妹买几件喜欢的衣裳鞋袜,他完全是乐在其中。 ****************** “小媳妇养飞了”的论调不是没影响到陆香穗。她平常出门少,不习惯跟村里的妇女们扎堆儿闲聊,加上大多数时间都住在镇上的店里,或者跟着许清明跑去放蜂,住在蜂棚里,她一直跟村里的妇女们接触不多,然而七窍玲珑如她,却也会从村民有意无意的调侃玩笑中听到些议论,或者许大嫂话里话外的告诉她说,许清明为她付出了那么多,她可不该做出些无恩无义变了心的事情。 陆香穗听听也就算了,她真不当回事,也没有费力地去辩白什么。她现在很快乐,也很充实,有个人如此地疼她爱她,无微不至地关心她,并且她还可以继续上学,这一切都是多么美好啊。变心?陆香穗几乎是困惑地觉得,为什么要变心?这个世界上还有比二哥更好的人吗? 卫校开学报到时,许清明把陆香穗送到学校。卫校是个女生的世界,学校在车站设了新生接待处,负责接待的也是一群叽叽喳喳的女生,见许清明跟陆香穗并肩过来,又都背着行囊,便主动打招呼接待。很快,接待处的牌子前便聚集了一堆报到的新生和家长,学校接送的大巴凑齐了一车,把他们送往学校。 陆香穗坐在车上,手里扶着自己蓝色的旅行大背包,打量着车中的新生和家长,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脱离群众”了。她四处看了一圈,车里都是些年龄跟她相仿的小姑娘,一张张脸或是新奇或是兴奋,穿着打扮虽然也都是认真了的,可也没有多么讲究嘛,个别的姑娘洋气一些,更多的根本就是一副农家乡气的穿着,还有自家缝制的小花褂子之类的,反倒是她这个地地道道的偏远农村女孩显得突出了。 陆香穗看看自己,一身粉色的连衣裙,轻软的布料十分舒服,一侧肩膀和腰间缀着同色布料缝制的小玫瑰花朵,十分精致小巧,外面搭了件白色短袖薄外套,脚上洋气的白色平跟皮凉鞋,加上她本来就清秀文静的气质,整个人便格外雅致漂亮却又不失活力,怎么看,怎么都是大城市好家庭里出来的姑娘,跟周围人一比,反倒引来别人打量羡慕的目光。 陆香穗抬头看看她身旁站着的许清明,因为车里座位不够,许清明作为一个大小伙子,便自觉没坐下,而是站在她旁边。陆香穗抬头的时候,正对上许清明低头看她,两人目光相接,陆香穗便微微一撅嘴,给了许清明一个娇嗔抗议的眼神——看你,非给我买这些贵的洋气的衣服! 这样一所本地区的卫校,招收的基本都是本市辖区的学生,大部分也都是从农村来的,大家都一样普通,而陆香穗绝不愿意显得优越突出。 两人在一起的日子长了,便有了某种“心有灵犀”的默契,几乎是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明白彼此在想什么。 许清明看到她那撅起的小嘴和眼神儿,差不多也明白她那小心思,这丫头,从来就不喜欢出风头,巴不得躲在人堆里没人注意她才好,然而,把宝贝妹妹打扮得漂亮可爱,根本就是许清明的一种生活乐趣啊。当然啦,他也并不想她穿着打扮太突出了,总是个学生,太过突出也不是好事。 只想着她要进城上学了,特意去省城给她买衣服鞋袜,现在看来,周围这些同学大多数也很普通。许清明便安抚地对陆香穗笑了笑,心里想着,抽空带她去买两件合身的运动服来穿吧,运动服最合适学生穿,大方舒适,在哪儿也不会显得土气,但也不会显得多么洋气。 许清明把陆香穗送到卫校,先去教学楼大厅缴费,领了统一的床单被褥等生活用品,便带着她去找宿舍,铺好床铺,熟悉环境,找食堂,买饭票,又一起在食堂吃了顿午饭。 “没咱家的饭好吃。”陆香穗舀起一勺菜,笑嘻嘻地说:“二哥,这个炒土豆丝比你的手艺可差早了。” “凑合吃吧你!”许清明打击她,“学校里的饭菜都是大锅菜,放油放盐就不错了,好吃不好吃反正都要吃饱,等你真饿了,就觉着好吃了。” “不好吃就罢了,还贵,二哥您看这个吧,就这么一个土豆几只辣椒,就要八毛钱。还有这个,牌子上写的是冬瓜烧肉,肉在哪儿呢?我怎么就没看到?” 陆香穗最有意见的就是这价格了。乡下菜便宜啊,进了城,一个几分钱的土豆加两只辣椒炒熟了,居然要八毛钱,简直是抢劫呀! “那也得吃饱吃好。”许清明开始算账给陆香穗听,“别想着省那点儿小钱,小家子气。你算算,每天你多吃一份菜,看这价格顶多也就块儿八角的,一年下来,就算要在学校里生活三百天,一年也就多吃三百块钱,三年统共花不了一千块钱,你现在还在长身体呢,你省这么点钱做什么?” “说的轻巧,二哥,一年多花两三百块钱,你也不想想,这两三百块钱够咱村里一大家子一年油盐火耗的开销了。省着点,过年还能做件新衣裳呢!” “你一个小姑娘家,怎么算起账来跟村里那老太太似的?”许清明好笑地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菜放到她碗里说,“好好吃你的饭,人还能跟自己的肚子算账?二哥一大男人挣钱养家,还不至于缺了你吃穿吧?学校里的饭菜实在不可口,就出去买点儿零嘴吃,吃饱吃好长个子,省的个豆芽菜似的,我一只胳膊就能拎起来跑了。” “二哥叫你欺负人!”陆香穗不服气地反击,她从许清明碗里舀了一勺子饭,示威似的塞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口齿不清地说:“人家明明长高了那么多,你还笑话人家!” 两人说说笑笑,一顿饭吃到菜都凉了,许清明亲眼见她安顿好了一切,才放心地离开学校,陆香穗送他出了校门,眼看着他上了公交车走远了,回过头来看着偌大的校园,人来人往却个个陌生,一股落寞不由得袭上心头,她忽然就后悔了,二哥走了,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陌生的城市里,深深地失落了。   ☆、第39章 宣布主权 陆香穗毕竟不是个娇气的姑娘,她默默地适应着卫校的生活。先是同宿舍的八个女孩互相熟悉了,渐渐也认识了班里的其他同学,只是她性子静,居然都没交到什么要好的朋友,便只是默默做好自己的事情。 平时上课忙,最难熬的就是星期天了,那时候还没有双休日,卫校的惯例是每月会安排一次“大星期”,平常只星期天休息,大星期休息两天,方便学生回家。星期天一天无法回家去,时间来不了,陆香穗又不喜欢逛街,同宿舍的姑娘们也都刚进城,有了时间便三五成群去闹市区开眼界了,陆香穗不愿意逛街,便只好一个人呆在宿舍看书,课本来回翻看够了,便去校门口的租书店租上一摞书,武侠言情侦破,什么书都愿意翻一翻,反正是打发时间罢了。 开学半个月后便到了中秋节,那时候也没有中秋小长假,学校便只在午餐的时候多发了一块月饼,大白菜和冬瓜里头增加了几片猪肉,便算是给学生们过中秋节了。 这天下午下了课,陆香穗回到宿舍就窝在床上看书,同宿舍的一个女生忽然跑进来叫她。 “陆香穗,你哥来找你了。” 陆香穗抛下手里的书,兔子似的跳下床,飞快地冲下宿舍楼往学校大门口跑。 卫校里都是些年轻小姑娘,一个个花骨朵儿一样,学校对小姑娘们的安全保卫自然是要上心的,因此除了星期天,平常卫校都是全封闭管理,学生不准随意出去,别的人也不准随意进来,尤其是像许清明这样的年轻男人,即使他是家长的身份。陆香穗匆匆跑到传达室,果然看到许清明正坐在传达室的椅子上等她,隔着玻璃窗看见她跑过来便站了起来,脸上不禁浮起暖暖的笑容。 “二哥!”陆香穗跑过去,抱着许清明的胳膊直高兴,两人头一回分开这么久,她不自觉地就撒娇起来,两手拉着他的胳膊摇啊摇。 “二哥,你怎的来了?我刚才还在算,要等这个月末大星期才能回家呢。” “就来看看你。”半个多月没看见她,真有些挂牵想念,许清明语气中带着满满的宠溺。中秋节月亮圆了,他孤单一个大男人呆在家里过节,怎么都不是个滋味,上午忙了一上午,一个人出来进去,总觉着家里特别的空寂,总是少了什么,索性就跳上了往市区的客车。找她做什么?根本也没什么事情,不过就是想看看她罢了。 许清明仔细端详着她快乐的小脸,判断她在这儿过的还好,心里稍稍放下了些,看看旁边门卫问道:“大爷,我能带她出去一趟吗?” “这不行,学生要出门,得有班主任的批条。”门卫大爷乐呵呵地笑着说,“叫你妹子去跟班主任说一声,写一张条就是了。大老远来一趟看妹妹,老师哪能不同意?” “方不方便?不好出去就算了,我就是来看看你,给你带了些家里的零食和月饼,也没旁的事。”许清明说。 “方便,我去找老师。”陆香穗一边说着,一边蹦跳着跑出了传达室,许清明赶紧叫住她。 “等一下。”他跟了出去,递给她一个拎包,“给你带的东西,先拿回去放好。” “做什么拿回去?”陆香穗欢快地翻了翻包里的东西,炒花生、小咸菜、蜂蜜、石榴、香香的木瓜,几件衣服,还有两包月饼,当地人爱吃的酥皮月饼,包在印着红花的纸包里,外头还包了塑料袋。她拿起那包月饼,甜甜地笑了。 “太好了,有月饼吃了。二哥,学校就发了一块月饼,我吃在嘴里没到肚子里就没了。这月饼留着,留着咱俩一起吃。” “老师要是批准你出去,月饼有的是,哪都能买,这个你拿回去给宿舍里同学分了吃吧。”许清明笑起来,知道她算不上是个嘴馋的姑娘,在陆家的日子她早习惯了让吃让穿,却每每在他面前露出一份孩子气。 “行啊,我先把这个拿回去。”陆香穗嘴里说着,却又转回传达室,小手飞快地打开包装纸,掏出两块月饼放在门卫面前的桌案上。 “大爷,这个给你吃,过节好。”说着,她快乐轻盈地跑远了。 “哎,这姑娘,还给我留两块月饼,真是个懂事的。你们兄妹俩感情真好,多亲热,哪像我家那丫头和小子,凑到一起整天吵嘴斗架。” 门卫大爷的絮叨许清明几乎充耳不闻,他站在传达室门边,望着她跑远的背影,不禁也感染了她的快乐,这一整天的空落落终于让这份快乐给填满了。 一会子工夫,陆香穗轻快地跑过来,笑眯眯地把一张小纸条交给门卫大爷,拉着许清明离开了学校。卫校处在的地方虽然算不上城郊,可也绝不是什么繁华地段,附近除了几家学校,便是博物馆、研究所一类清闲人少的单位,校门口的街道两旁摆着一排溜儿小摊子,卖些凉面、油饼、米饭之类的小吃,消费群体也就是周围的学生了。陆香穗拉着许清明兴冲冲走了一段路,才发觉自己根本不知道想去哪儿。她停住脚,拉着许清明的胳膊问: “二哥,我们去哪儿?” “你想去哪儿?” “不知道啊。”她说,“我自从来这儿,也没离开过学校,最远就是到学校门口买个饼子、租个书什么的。” 许清明轻笑,便拉着她上了一辆公交车,去了市内的商业区。看看天色也晚了,便先找了家素净的小餐馆,坐下来也没问她,便自己做主点了一个栗子鸡,一个青椒肉丝,一个焖烧茄子,再一个花生茼蒿汤,又要了两碗米饭。 “吃饱了逛街去。” 全是她平常爱吃的菜,陆香穗咬着筷子,便看着许清明得意的笑,二哥疼她,对她的喜好最清楚了。陆香穗先拣了一块顶好的鸡腿肉夹给许清明,便开开心心地吃饭,实话说,学校食堂里的饭本来就寡味,半个月下来真有些吃够了。 吃得饱饱的,两人走出小餐馆,天色也黄昏了,街上路灯亮起,都市里霓虹灯开始闪烁,许清明便拉着她先去逛商场,开学半个月下来,她肯定会有缺了少了的东西要买,果然,陆香穗又买了几样零碎小东西,小镜子啊,书夹子啊,擦脸的香香啊,然后有些羞窘地看着他说:“二哥,我内衣不够穿,不是在家里,洗衣裳不方便还不容易晒干。” 许清明坦然拉着她去买内衣,白色的运动胸衣,又选了一件胸罩,陆香穗只拣式样简洁的拿了一件白色的,感觉应该合适,却被中年的售货员拦住了,探讨了一番罩杯的问题。 “小姑娘,你这个不行,一看罩杯就小了。”售货员看着一旁的许清明笑,心里猜测他们的关系。“小姑娘发育得挺好,给你推荐一款,舒服好穿,你这样还在发育的小姑娘,穿这件最合适了。” 尽管有些尴尬,许清明还是认真地看了几眼,挺精致的小衣衣,他甚至还伸手去试了试布料,棉布的,应该舒服,便对售货员说:“就这个吧,拿两件。” 陆香穗也没再吱声,心里总有些羞窘,便低着头各挑了一件粉色一件白色,售货员拿袋子装了,她便又去挑小内裤,面对着一堆花花绿绿的小裤裤,身边还跟着个二哥呢,她正琢磨着,耳边听到许清明跟售货员说: “小裤给她挑几件,料子好的,样式简单些。” 置身在那一大堆花花绿绿的内衣中间,难免总有些尴尬,许清明真不想再亲手给她挑内裤了,便交代售货员帮忙。 售货员笑着拿了几条内裤给许清明看,还问了他一句:“你看这个行不?很适合小姑娘穿。” “装起来吧。”许清明真没好意思去细看,瞥了一眼,料子应该不差。 终于买好了内衣,陆香穗接了袋子,许清明付了钱,两个人赶紧离开了内衣区域。然后,许清明又买了两斤月饼,一斤酥皮五仁,一斤枣泥的。 离开商场,两人漫步在陌生的街头,街市上的霓虹映着圆月,烘托出中秋佳节的意境来。 “二哥,这地方月亮也没有咱们家的大。” 许清明不禁轻笑。乍听是笑话,细看还真是,乡下地方开阔,天空似乎更明净,加上没这么多灯光的乱入,月亮可不就大了许多嘛。 “想家了?” “嗯。”陆香穗默默抓住他一根手指,跟着他随意往前走,家是什么?他们俩的家,能想的也就是他了吧。 在街上散了一会儿步,抬头发现自己被许清明领到了一处小公园。两人便随意找了一个台阶坐下,在月光和灯光的辉映下默默相伴,陆香穗拿了一块月饼出来,咬了一口,便又递给许清明。 “多得是,你吃啊?” “晚饭吃撑了。”陆香穗娇憨的笑,“光寻思着月饼好吃呢,嘴里想吃,肚子里盛不下。” 最终许清明吃掉了那块咬了一口的月饼,晚风中坐着说了一会子话,陆香穗问起家里的大哥大嫂,问起老姑奶和小侄子,家长里短,不觉得时间就过去了。 “穗儿,送你回去吧,明天还要上课。” “可是……我都这么些天没跟你在一块儿了。”陆香穗微微撅起嘴,问他:“二哥,这天都黑了,你今晚怎么办?肯定不会去了吧?” “不回去,随便找个地方住一夜呗。”许清明笑,他跟香穗算是常出门,在外边住宾馆的次数不少,今天下午才往市里赶,晚上自然就打算在这边投宿了。 “那我跟你去住行不行?你好不容易才来了这一会儿,我不想回去。”陆香穗理所当然地说,丝毫没觉着哪儿不对,在家里也就只隔着一道布帘子住,之前两人一起出门,送货啊,放蜂子啊,还不是两人住一起? “你晚上不回去怎么行?人家学校里总有纪律。”许清明温声安慰她,不知怎么的,每每她表现出对他的黏糊依赖,他心底里便格外柔软,暖暖的软软的,忍不住宠溺纵容。 学校里有纪律,宿舍里少了个学生没归宿是要被追问的,陆香穗便不甘不愿地皱着鼻子,惹来许清明轻笑。 许清明便又一路带着她返回,送她到学校大门口。 在大门口,她却站住了。 “进去吧,我明天早晨估计就不过来了,明天打算直接坐车去外地,有些事情要谈。等月末大星期你可以回家了,我再来接你。”许清明说着,把一晚上购物的袋子递给她。 “不用接我,我自己能回去。二哥,你回去吧。”陆香穗走了几步,忽然转身又走回来。 “二哥,你老实在家等我。”她走到他面前,不舍地把头靠在他胸前,用额头抵着他的胸口蹭蹭,这个高度差便又让她撅起了嘴。 “二哥,你整天在外面跑,以后你不管去哪里,要是谁再问你有没有对象,你就说……就说家里早就有媳妇了,听见没?不许给我乱攀扯!” 说完,她低头羞涩转身跑进了大门。许清明望着她脚步轻快地穿过传达室跑进校园,在夜色中缓缓一笑。 小丫头,这是宣布主权?   ☆、第40章 小小心虚 陆香穗上了卫校之后,基本每个月才回家一次,每个一阵子许清明也会去看她,除此之外,许清明的生活常态便成了“形单影只”。香穗不在家,他便也不用像只恋巢的鹰,满腹征服万里长空的志向却不敢飞远。 香穗在家时,他总是不敢离开家太远,再忙再挣钱的生意,他也不敢离开几天,总要在当晚回到家中,怕留她一个人独自在家不稳妥。而现在的状态,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天大地大任我行,想去哪儿去哪儿,村里镇里便少见了他的身影,真是甩开膀子干了。 许清明变得格外忙。 店里的生意渐渐做的更开了,主要还是收购花生、大豆和山货药材等,渐渐地联系了新的销路,他顺带着也开始收购这山上出产的干蘑菇和木耳、干黄花菜,还有特产的山花椒,生意越做越大,量越走越大,甚至带动当地甚至邻县一些头脑活络的农民做了二道贩,走街串巷收购粮食和药材,再转手送到他店里赚取一部分差价。 许清明索性又扩大了店面,店面后头新建起了几间库房,店里收购的事情便主要交给大哥了,而他则熟络的安排运输、供货、收款这些事项,与外地的生意伙伴联络协调。 因为忙,他便安排大哥许冬至辞掉了山上窑厂里的活儿,来镇上的店里负责顾店,比起窑厂繁重脏累的活儿也轻省些。大嫂刘香脂自然也抽空就来,夫妻两个见生意好,许清明分给他们的利润也十分好,便干脆在镇上常驻了,把儿子小伟也带到镇上来上幼儿园,夫妻两个一起忙碌店里的活儿。 对于老姑奶,许清明考虑自己和陆香穗如今不能每天在跟前照顾,可一个孤老太太也真不容易,留在许沟村实在不妥当,便让大哥把老姑奶也接了过来照顾,大哥大嫂负责出力,老人生活花销便由他负责了。 然而店里的生意远不是许清明的打算,他的构想大着呢!随着生意做起来,手里有了些资金,他对事业的信心是越来越足了。陆香穗去市里上学,他手上空出了时间,便按着自己早先的设想,筹建了自己的蜂产品公司——他总还是对小小的蜂子情有独钟,养蜂业总算是他的老本行。 当地人养蜂也算是常见行当,养蜂的农户在这方圆几个县区为数不少。蜂农卖蜂产品价格一直是不稳定的,也因为各家各户自己卖,市场小,销路不好,价格也难掌控。许清明的打算,就是专门经营销售蜂产品,把这些养蜂户一家一户出售的蜂产品都归拢过来,由他的蜂产品公司来收购并经营。这样一方面他自己能赚取可观的利润,抢先进占这个行业;另一方面,船大抗风浪,他这样等于是把众多养蜂户联合了起来,提高了当地蜂产品的品牌和竞争力,也能给养蜂户们增加收入。 想法很美好,许清明人活两世,按他对未来市场的足够了解,这个想法是完全立的住脚,只是这事情要做起来,并没有说的那么容易,筹备初期的各种事情非常繁琐的。 半年时间,许清明先后在市区和省城开设了自己的蜂产品专卖店,注册了自己的蜂产品商标“远山”。他在家乡收购一部分蜂农们的蜂产品,先是开了间小工厂,分装远山牌蜂蜜、蜂花粉、蜂王浆等并在自己的蜂产品专卖店里经营,刚立住脚开始盈利,他便又开始动起了生产蜂王浆口服液的脑子。 在九十年代,蜂王浆口服液卖的不要太热,算是对初步满足了温饱,刚开始有“保健”意识的国人老百姓来说,九十年代你要是没喝过蜂王浆口服液,你就算不得吃过补养品。但因为品牌杂乱质量没保证,加上各种保健品越来越琳琅满目,蜂王浆口服液在经历一股热潮之后渐渐没那么热了,却正好去劣存优,少数好的品牌渐渐就有了名气。而许清明的打算,就是赶在这股热潮之前进入市场,先利用这热潮赚上一笔,同时保证品牌质量,长远发展,稳稳地切下蜂产业的一块大蛋糕。 许大哥对弟弟要建蜂王浆生产公司的想法是不支持的。刚开了个小工厂,主要是分装蜂蜜,城里的店刚开始要卖开,才开始挣钱呢,做什么又折腾那个“蜂王浆口服液”?要投入多少钱不说,作为老实巴交的庄稼汉,这东西许冬至都没听说过,真有人买? 许清明也没太多时间去说服大哥——事实胜于雄辩,眼下正是蜂王浆口服液开始节节升温的时候呢。 凭着这种信心,在第二年初夏,许清明的“远山牌蜂王浆口服液”面世了,精美的礼盒,精致方便的茶色玻璃小瓶装,正好搭上了市场热销的头班车,许清明果不其然开始发达了。 而这一切忙碌辛苦,对于陆香穗来说就是每每见到二哥,都觉得他特别忙,却也总是神采奕奕。作为一个男人,事业的成功让他充满了自信,整个人沉稳自信气质出众,配上他那挺拔的身材和英俊刚硬的相貌,走到哪里都格外让人瞩目。每每他到卫校来看她,便要吸引许多小姑娘欣赏倾慕的目光——更可恨的是,卫校里要别的没有,就年轻小姑娘最多。 对,陆香穗觉得十分可恨! 直到有个高一届的女生跑来找她套近乎,明目张胆地打听许清明时,陆香穗恼了。 “陆香穗,那天陪你在食堂里吃饭的是你大哥?” “二哥!”陆香穗歪着脑袋,严肃认真地纠正。 “是你二哥呀!他做什么的?看样子不像是学生了,明明很年轻,却显得十分稳重成熟,好像什么事情他都能掌握在手中似的……”女生的脸上情不自禁地浮现出迷醉的笑容,抓住陆香穗的胳膊用力握了一下,口气兴奋起来。“哎,陆香穗,你二哥人真好,我盛汤的时候差点碰到他,差点洒了他一身汤,明明是我碰他,他还主动让着我呢。” 陆香穗默默瞅了那女生一眼,盛汤的时候差点碰到了,差点把汤洒到二哥身上就罢了,结果端着汤碗一路就跟着二哥来了,厚着脸皮硬挨着她和二哥吃饭的桌子坐,一双叽里咕噜的眼睛不住往二哥身上飘,现在跑来拉着她问这问那,她还真好意思啊! 陆香穗心里郁闷着呢,那女生却还在喋喋不休。 “我那天看见他,穿着黑色薄风衣,整个人真是太有风度了。陆香穗,你二哥是不是特别不爱笑是?好像他看谁都带着几分冷漠的感觉,才不像那些一见人笑得露出大牙花子的小青年儿,感觉他特别有深度,让人印象很深刻……” 有吗?她眼中的二哥分明是又温柔又爱笑!陆香穗困惑地想了想,好像是有那么点啊,二哥除了在她面前,在别人面前一张英俊冷硬的脸总是淡淡的,不热不冷不卑不亢的样子,还真是有些——冷漠! “哎,陆香穗,你二哥好像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看你啊?下回他什么时候来?哎,有这样的哥哥护着,你可真幸福,真叫人羡慕呢……” “可不是嘛,我二哥最好了。”这人还有没有自觉?她明明都不想搭理了,还在这儿兴奋地吧啦吧啦!陆香穗笑笑,笑得甜甜的,真甜,一脸甜蜜地说:“你是不知道,我二哥最疼媳妇了,他对他媳妇那才叫一个好呢!” “你二哥结婚啦?他……才多年轻啊!结婚这么早!”那女生发花痴的笑脸僵在脸上了。 “差不多吧,他早就订婚了。反正我二哥最疼媳妇了,知道的人都说,他把媳妇惯上头顶了呢!”看着那女生一点点碎裂的笑容,陆香穗心里终于不郁闷了。呼呼,那是她二哥好不好? 下次许清明来卫校看她,陆香穗便撅着嘴跟他抗议: “二哥,你看那边的两个女生老盯着你看!” 许清明扭头看了一眼,随口说:“不认识。你班同学?” “我也不认识。说不定人家是想认识你呢?还挺漂亮的你瞧。”陆香穗说着淘气慧黠地笑,“二哥,这卫校里全都是女生,你这么一来,大概就像唐僧到了女儿国了。就像武侠小说里的男主角那样,引起各种春心骚动啊!” 陆香穗说着心里小小心虚了一下,她最近是迷上武侠小说了。按说武侠小说这东西该是男生喜欢的,宿舍里的女生们对琼瑶的言情小说各种迷恋啊,她随便看了几本,却觉着不是太合口味,有时间就窝在宿舍床上,反倒把金庸、古龙的武侠小说啃了个差不多。也有一阵子喜欢看侦破悬疑小说,满脑子恐怖的东西,吓得自己下了晚自习不敢单独走路,硬要等着同宿舍的女孩一起回去。 果然,许清明眉峰一挑,不赞成地瞥了她一眼,嘴里责备道:“小姑娘家家,哪里学的这些话?” 还春心骚动呢!许清明心说,亏她敢说出来,这丫头在他跟前是越来越惯的不成样子了。 嘴里责备着,伸手拉她在校园里长廊坐下,打开带来的大包给她交代里头的东西。照例是各种吃食、衣服,春末夏初了呢,他给她带来了夏天的衣服鞋子。因为担心她体质弱,怕她学校里吃饭缺营养,除了零食点心,他每每都要给她带些蜂王浆来喝。还有专门给她准备的蜂花粉,绝对是最好的了。小姑娘家多吃些蜂花粉,美容还保健呢。 来的次数多了,门卫认得他,便宽松地放他进校园里,然而女生宿舍毕竟不一样,他是不方便进去的。两人于是便在校园长廊底下坐下来说话。长廊上繁盛的紫藤花开得正好着呢,一阵阵香味儿醉了人。 他现在忙,月末她放假回家他不一定就能等在家里,加上回去一趟也要挤车、转车,累人,有时他便让她不要赶路回家乡,自己到学校里来看她。 许清明心里寻思着,现在已经是八.九年,房地产市场处于起步阶段,商品房和房产经纪开始出现了,合适的话索性就在学校附近买个房子,不光方便他来看香穗,周末她就可以轻松回到自家的房子休整了。这个时候买房子,反正又亏不了,只有赚的。 “香穗儿,趁着中午时间,你跟老师要个出门条子,咱们别去食堂吃饭了,出去吃,顺便转转,看看附近的房子。” “看房子?”陆香穗惊讶了一下,“二哥,你看房子做什么?” “买房子住啊。”许清明理所当然地说,“你在这上学呢,再说市里有我们的蜂产品专卖店,我自然要经常过来,买一处房子也方便些。你说附近哪个地方买房子最合适?” 买房子啊。陆香穗搔搔头,笑着说:“二哥,你不来的时候,我几乎都不出学校的门,我哪知道哪里有房子卖啊!人家城里的房子都是公家分配,少有卖的,再说了,就是有卖房子也贵得很,我们十天半月不去住一回,买个房子占着钱做什么!” “穗儿,你信二哥,现在这房子呀,能买你就使劲儿买,绝对亏不了的。” “可是二哥,你现在又办厂又做生意,就算有些钱也都不闲着,买房子的钱可不是小数目。再说了,这学校根本就处在城市边角呢,地段不行,在这儿买房子也不划算。” “没事儿,别说二哥还挤得出这个钱来,就算没钱,借钱欠债也能买。这附近的地方现在不繁华,用不了几年就该热闹了。” 许清明笑。其实他当然明白,买房子最重要的是什么?地段啊!说起来卫校附近相对是偏僻了,地段真不好,中心城区的房子升值空间肯定更大,可这儿不是离学校近吗,香穗周六放了学,就能轻松回到自家房子,洗洗澡吃吃饭,好好睡上一觉,所以当然先要在附近买。 一切事情从香穗儿的需求出发!理所当然地,许清明已经把这一条作为他事业和生活的准则了。对他来说,挣钱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让香穗过上更好的生活吗!赚钱不给香穗话,他赚钱还有什么意思!   ☆、第41章 什么是爱 这一年腊月头里,老姑奶早起自己上茅厕,在院子里摔倒了。老人在床上躺了几天,精神倒还行,就是东西吃的少,几天后老人挥着手跟照顾她的刘香脂说,去把香穗儿叫回来吧。 “去叫香穗和清明回来,我估摸着是要不行了。” 刘香脂心说,怎么看您老太太也不像是要不行的样子啊,她跟许大哥一商量,许大哥却认真了。 “还是叫回来吧,把清明和香穗都叫回来。就算老姑奶没大事,可这么大年纪摔一下也不轻轻,这事总该知会他们俩。香穗如今毕竟算是老姑奶认下的孙女,不通知她总不太好。” 陆香穗正在准备期末考,那时候不要说手机,电话都没有那么方便,许大哥从镇上的邮局打电话到学校学生处来,接电话的老师也没搞太清楚,便一脸同情地来告知陆香穗,说她家中老奶奶病危不行了。 陆香穗还真是吓到了。上个月跟许清明一起回家去过,老太太挺好啊,没什么不舒坦的,怎么突然一下子就要不行了呢?她正在急急慌慌呢,赶紧回宿舍去收拾行囊,许清明的电话又打到了学生处,叫她去接的,只是简单地让她先留在学校等一等,说下午就来接她。 许清明其实也不是太清楚老姑奶到底怎么样了,许大哥打给他的电话也只说老姑奶摔伤了,好几天几乎没吃下饭,许清明一听便赶紧从省城往回赶,想到陆香穗接到消息可能会慌张,一个小姑娘急急慌慌地赶车转车总让人不放心,回程途中便先到市里来接她了。 两人一起回到镇上时已经天黑了,回到家便看到老姑奶仰靠在床上,正理着陆香穗给她做的第三套寿衣看。之前做的两套寿衣,都让老姑奶当作寻常衣服给穿了,这一套褐红色带福寿团花的寿衣是陆香穗第三次给她做了,照例是传统的偏襟大棉褂子、大棉裤,里头同色的夹袄,藏蓝色绣莲花瓣的鞋子,老姑奶一样样的展开在棉被上,喜滋滋地理着,在灯光下摩挲那滑溜溜的缎面料子。 “姑奶奶,你没事吧?觉着怎么样?”许清明先进门,问了老姑奶一句。 “没事儿,就是老了,摔一下就不利索了,不敢动弹。”老姑奶笑眯眯地说。 陆香穗随后进了屋,没顾上放下背包,就挤到老姑奶床前问:“奶,你觉着怎么样?摔哪儿了?骨头伤着没?” “看看我们香穗儿,到底是读卫校的,说话就像医生。”老姑奶就顾着眯缝着眼睛笑,在她这样年纪的农村老人认识里,医院里穿白大褂就都是当医生给人看病的,所以尽管陆香穗几次跟她强调自己是学护士的,可老姑奶就是认定了她将来就是医生,能给人看病来着。陆香穗也曾解释说自己是学护士的,将来给病人打针,她这一说老姑奶反倒跟认定了,能打针治病,不是医生是什么? “骨头也没伤,医院看过了的,就是身子不敢动弹……”说话的是刘香脂,她站在床边,有些内疚地说道:“怨我,我一大早跑出去磨豆子做豆腐脑了,要是我别离开,扶着姑奶奶一把,老姑奶奶也不会摔伤了。” 老姑奶一听就反驳:“瞎说话,我手脚一直利索,平常用哪个扶我?就是脚一扭摔倒了,你就算跟在旁边看着也没用。” 可也是,老姑奶平常一直硬朗,自己每天拄着拐杖上街找别的老头老太闲拉呱,哪里用人看着扶着?还真不能怨许大嫂没照顾到。可老太太年纪毕竟大了,这么一摔,居然就卧床了。 “姑奶奶,你怎么又把这衣裳拿出来了!”许清明看着那寿衣碍眼,便动手要帮老姑奶收拾起来,谁知老姑奶拂开他的手,嘴里说: “我拿出来看看,整天搁在我枕头旁边呢,哪天太阳好,你们帮我拿出去晾晒晾晒。” “奶,你是不是又想穿了?”陆香穗挨着老姑奶坐下,笑着拍拍老姑奶的手说,“想穿你就穿吧,这都腊月了,穿新衣裳过年呢,这件穿了,我正好趁寒假再给你做一件留着。你上回不是说镇上刘老太太那香色的料子好看吗?我再给你做一套香色的。” 让老人穿寿衣,本来是个忌讳,然而换到老姑奶身上就压根不忌讳啦,她那不是已经穿了两套了吗?美滋滋当新衣裳穿呢。陆香穗见老姑奶看起来没什么大碍,心里便稍稍放下了些,见老姑奶这么理着寿衣看,便索性鼓动她当平常衣裳穿算了,农村风俗据说能冲喜消灾呢,也算帮着老人渡这回的劫。 “不穿了吧,留着,我怕等不及你做新的!”老姑奶摇着头,不放心地交代陆香穗:“香穗儿,等我死了,你给我摔盆儿。清明和冬至是我娘家人,姓许不姓陆,按说不能送我进陆家祖坟的。你给你爷爷上过坟了,他老东西认你这个孙女,我也没旁的儿女后人,就得你给我摔盆送丧了。往后逢年过节可别忘了给我和你爷上坟烧纸。记住,孙女儿不用守孝三年,一年后你毕了业,就能跟清明办喜事了。” “奶,你说些什么呢,你看你好好的,又瞎琢磨了。”陆香穗忙说。 这话让大家心里多少有些膈应,真怕老姑奶这个坎儿过不去。 陆香穗在家里陪着老姑奶呆了几天,老姑奶却一天天好了起来,本来整天躺在床上,后来居然自己起来坐着,每天也能吃些软和的饭食了,看着不像有什么大碍,于是陆香穗便又匆匆赶回学校,打算参加期末考试。 陆香穗一大早上出门去坐车,许清明骑车送她走的,临走时老姑奶坐在床上,精神头挺好,还交代许清明给香穗穿棉大衣,路上别冻着了,嘱咐她考完试早点回来。 谁知道她人刚刚回到学校,上午回来的,下午许清明便又赶到学校,说老姑奶突然不行了。 老姑奶是那天下午走的,走得很安详。 当地人丧葬风俗讲究多,老姑奶不能留在旁人家的房子里送殡,便被送回了许沟村,在她独自住了几十年的小院子里办丧事。因为没有儿女后人,丧礼倒也简单,凡事有许大哥和许清明张罗,按着未嫁孙女的礼仪,陆香穗只负责穿着重孝,守在老姑奶灵前就行了。 三天后,老姑奶被送到镇上的墓地。跟老姑爷爷合葬在一起。 ****************** 送了老姑奶下葬,陆香穗需要按着当地的风俗,在灵堂里给老姑奶守灵七天。据迷信说法,过世的人“五七”之内灵魂还在阳间呢,还没了断阳间的念想,留恋家人还会回来看看,因此灵堂的门是敞开的,说是方便亡灵出入。 许大哥坚持说,让陆香穗回家去住,他来守灵堂就好。 “香穗她一个年轻姑娘家,平时让清明小心娇养着,这屋子又是刚停灵送殡的,她年纪小害怕不说,这样敞着门,姑娘家身体单薄,万一再冻坏了,她怎么能守灵堂?我来守就行,老姑奶就算真能知道,一定也赞成的。” 陆香穗胆子并不算小,她现在毕竟读的是卫校,虽然解剖课也只是解剖些兔子、小白鼠之类的,但解剖室里福尔马林泡着的人体标本,她看过也不止一两回了,最初看到的时候,几顿都吃不下饭,看见肉类就恶心呕吐,渐渐地也就适应了,职业要求,该适应的总得一天天适应。 可是,老姑奶在许沟村住的这屋子,是两间老旧的草屋,像当地绝大多数的屋子一样,石头墙,茅草顶,加上老姑奶搬到镇上也快一年了,屋子没了人住,这寒冬腊月里阴冷潮湿,屋子里一股陈旧的气息,让她一个小姑娘家在里头守着睡七夜,想想就不容易。 可她跟老姑奶奶这几年时间相处下来,总是有感情不说,作为老姑奶名义上的孙女,她毕竟按未嫁女的礼仪给老姑奶扶灵送了终,哪能真就安心地转身回去睡大觉?于是陆香穗便说,还是她留下守灵堂吧,无论按哪一条,也不该叫许大哥替她的。 “让她守吧,我陪她。”许清明做了决定,“老姑奶这一辈子过的不容易,临了也没个儿女养老送终,这也算是咱们给她最后能尽的一点儿心了。” 晚上收拾打扫一番,帮忙办丧事的村邻们也有来坐坐说话的,等人都走光,准备睡觉时夜已经深了。 灵堂里不能另铺床,许清明在地上铺了厚厚的秫秸和麦草,麦草上头并排铺了两个草苫子,草苫子上头再铺褥子,又多多的从家里拿了几床棉被来,一层层铺盖上去,只希望夜里不会有刮大风,否则这寒冬腊月的,铺盖再厚怕也冷。 除去守灵堂的背景,两人对这样挨着边住一起倒也习惯了,出门在外或者去看守蜂棚,还不都是这样睡觉,所以便也没有任何不自然,两人从家里拎来的暖水瓶,倒了热热的水泡了脚,便虚掩了一扇门,到铺上捂被窝。许清明专门给香穗灌了热水袋,陆香穗脚上瞪着热水袋,挨着许清明随意地聊起了家常。 “二哥,你说奶这一辈子,过的真不容易。” “人啊,哪有那么容易的。” 许清明说着习惯地伸手抚摸她的头,两人挨边躺着,他的手伸过来,陆香穗自然地就往他那边凑了凑,不为别的,刚进被窝冷啊,棉被还没捂热呢。许清明微微一笑,轻声说:“人一辈子总是不容易,我最大的心愿,就是你这一辈子都平安康泰,每天快快乐乐的。” “是我们!”陆香穗纠正他。 “对,是我们,我们这一辈子都平安康泰。”许清明依旧轻笑。今生过的顺心如意,前世渐渐成了一个需要遗忘的影像。他如今只知道,他绝不让任何人再来破坏香穗的幸福,谁也不能! “二哥,你说奶对老爷子爱过吗?” 想来真有些悲凉,老姑爷爷在世时,跟老姑奶并没有多少感情,他过世几十年了,最念叨他最记得他的却一直是他根本不爱的发妻,临终也心心念念去到他身边合葬。 或许对于老姑爷爷来说,这世界上最爱他的人,始终只有发妻吧。 许清明沉默了一会儿,抚弄着陆香穗柔软顺滑的头发说:“什么是爱?老姑奶他们那一代人,大概都没说过爱。他们的感情,在锅碗瓢盆里头摩擦出来的。老姑爷爷和老姑奶奶的感情,大概也只有他们自己明白了。” 许清明说着,侧耳听听外面,没起风,万籁俱寂的乡村,远处谁家的狗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他伸手轻轻拍抚着身边的陆香穗,温声安慰她: “别想这些了,睡吧。”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可能是陌生的屋子陌生的气息,也可能是刚刚送走了老姑奶奶,陆香穗老半天也睡不着。屋外似乎开始起风了,偶尔一阵风声呼啸着扫过屋顶,听着就觉得冷。 陆香穗翻来覆去几回,睡不着,索性翘起头,借着屋子里专门亮着的长明灯,专注地看着身边的许清明,他安静地闭着眼睛,气息平稳,似乎是睡着了。 “二哥……”陆香穗伸手推推他。 “嗯。”许清明应了一声,示意他并没睡着,“怎么了?” “我睡不着。不知道怎么的。” “嗯,别想事情,一会子就睡着了。” 许清明说着伸过胳膊,陆香穗默契地一抬头,便枕在了许清明的胳膊上。许清明依旧闭着眼睛,只是侧过身子来,另一只手隔着棉被轻拍着她,哄小宝宝似的口气说: “乖,睡吧。二哥在这儿呢。” 陆香穗躺在他臂弯里,静静地躺了一会儿,还是睡不着——压根儿就没有睡意,脑子里也不知怎么的,总想许多不着边际的东西。 总睡不着,心里免不了便烦躁了。她索性掀起自己的被子,扯开身边许清明的被子钻了进去——果然像她想象的那样,暖暖的,比她被子里暖和多了。 “二哥,我睡不着。”她撒娇地嘟囔着,“你搂我睡。”   ☆、第42章 爱意满满 “二哥,我睡不着。你搂我睡。” 静夜里,陆香穗掀开自己的被子,扯开身边许清明的被子,猫儿似地钻了进去。——果然像她想象的那样,暖暖的,比她被子里暖和多了。 “二哥,你被窝里怎么就比我被窝暖和?” 陆香穗钻进去,坦然地抱住许清明的胳膊,因掀被子那一瞬间的凉意缩起身子,蜷的猫儿一样,把小脑袋贴在他肩窝。 许清明高品质地静默着,身体一时间有些僵硬,都没敢动弹,然后,他故作镇定的声音说:“哪有啊,你那边被子明明比我的厚实。我专门给你多加了一床厚被子呢!” “可我这半天都没捂热。”陆香穗理直气壮地说,说着甚至用脚丫儿碰了碰许清明的脚——睡前用热水烫了脚,并且许清明还给她放了热水袋的,她那两只小巧的脚丫子实在算不得冷,起码不比许清明的脚冷,证据不成立啊,然而陆香穗马上就有了新的说辞: “你看,我还蹬着热水袋呢,也不比你的脚热乎,对吧?没有热水袋我早就冰凉了。怪不得大嫂都说,年轻男人火力旺。” 许清明安静僵硬地躺着,心里满满的无奈和宠溺,耳边听着她软软的嘟囔声音,心里知道这丫头正在紧张心虚呢。说来也好笑,她在外人面前紧张,大约就会沉默少语,静静观察眼前的人事物。但是偏偏在他跟前一心虚,话就多起来,没话找话地掩饰自己的紧张。 果然,贴在身侧的小人儿继续嘀咕着: “二哥,你的体温是不是比我的体温高一些?也不对呀,我们课本上明明说,男性平均体温比女性低零点三度——看来就是你火力旺。二哥,你说人体的火力到底是怎么回事?医学上有明确说法吗?” “穗儿。”许清明打断了她。 “嗯?” “还睡不着啊?” “嗯。” 陆香穗安静了。 许清明心里默默叹气,在赶她回自己被子和搂着她睡之间天人斗争了一下。要说两人也算是亲密得紧,一个屋檐下就他们两个,一起过了这几年的日子,陆香穗一高兴一撒娇就会抱着他的胳膊摇啊摇,越来越喜欢缠在他身边,出门或者守蜂棚时候两人也总是挨在一起睡,但是—— 那跟一个被窝里毕竟不同。 同床共枕,对于许清明来说,毕竟还是个不一般的事情。她可以这样一副坦然无邪的样子,然而这丫头毕竟是个慧黠的小人精,这一两年渐渐也长了大人的心眼儿,谁知道她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再说,她如今还没满十八岁,他嘴里的小孩子呢,可许清明他毕竟二十岁上的年轻男人好不好? 某些事情许清明真没打算让它早早发生,或者说压根就没想过。这就像你用尽心思、倾尽爱意种的一棵果子,你投入的爱太多,你便也有足够的耐心等着她熟透。再说,她如今还是学生好不好? 他心里各种心思涌动,陆香穗却安然自得,她压根就没想这么多。就是在这特殊的时间和环境里失眠了,翻来覆去睡不着,就想赖在二哥怀里睡罢了,很安心很温暖的感觉。至于赖在他怀里可能会发生些什么——管他去呢! 她是学护士的,加上看了那么多郎情妾意的武侠小说,就算那年代保守些,很多事她多少也会懂吧?然而她却根本没去多想那些,念头生起,十分自然地一掀被子,就钻过来了,反正她赖在二哥暖暖的被窝里这目的实现了,那是她最亲最爱的二哥,她有什么不能相信依赖的! 等到两人身体接触,陆香穗很快便也感觉到许清明身体的僵硬,她坏心眼儿地偷笑了一下,坦然地翻了个身,把背部紧贴在他怀里,拉过他的胳膊枕着,满意地换了个最舒服的姿势便打算睡了。 至于他要怎么样——那是他的事。对于他们俩来说,有些事早或者晚,重要吗?不过陆香穗相信,肯定不会是今晚。 许清明此刻真想说,这丫头学会给他使坏了! 两人都只穿着薄薄的秋衣,少女软软的身体就那么贴在他怀里,一只脚丫子还无意识地翘在他小腿上,然后,他听到她绵软的打了个哈欠,下意识地往他胸前缩了缩,如同一只温顺的猫咪,安静了下来,似乎是打算睡了。 换许清明睡不着了。 他可以心平气静,努力让自己保持理智,但是,二十郎当岁的年轻身体却未必甘于沉寂。许清明默默地告诫了自己一遍又一遍:她还小呢,还上学呢,还要一年半才毕业呢! “香穗儿……” “嗯?” “回你自己的被子里去……” “嗯~~”她撒娇,“冷。我睡不着。” 陆香穗理直气壮,翻个身,跟他面对面了,很自然地又把脑袋抵着他的下巴,绵软的呼吸骚扰着他脖子下边的地方,有点热有点痒。很奇怪,到了他怀里,她居然就有了睡意,说话便有些迷迷糊糊了,带着鼻音。脑袋在他肩窝蹭了蹭,她嘟嘟囔囔地抱怨:“二哥最坏了,做什么撵我!” 一种莫名的悸动流过身体,许清明不禁收紧双臂,把小丫头搂得更紧,似乎安抚了几分自己身心的渴望。他的双眼此刻了无睡意,盯着屋里亮起的长明灯。就在今天下午,老姑奶才从这间屋子里出殡。就像陆香穗笃定的那样,他即便有某些想法,也真不会在此时此地做些什么。 许清明温柔地注视着怀里安静的睡颜,那么安然,那么柔美,不觉有些出神了。他忍不住俯下头去,用额头轻轻贴上她的额头,抬手轻轻拍抚着怀里的人儿,静下一颗心,陪着她一起入眠。 ****************** 许清明和陆香穗就这样守了七天的灵堂。有了第一天晚上的经历,之后就变得自然而然了,第二天晚上许清明照旧铺了两张地铺,然而陆香穗热水泡了脚,便坦然地先钻进许清明的被窝里,许清明自己洗了脚,出去倒了洗脚水回来,无奈又好笑地看着被子里缩成一团的小人儿,便也自然而然地进去拥着她捂被窝取暖。 冷。这寒冬腊月的,铺着地铺,老旧的屋子本就冷得冰窖似的,屋门还不能关上,怎么可能不冷?之后几天,两人便索性把两张地铺铺成了一张,两层草苫子,两层褥子,又多加了一床大棉被,呼呼的北风声中香穗儿便自然而然地缩在二哥怀里,一起嘀嘀咕咕地聊几句家常,然后一起睡熟,一起在晨光中醒来。 “一个人三十六度,两个人就七十二度了,果然不冷。”陆香穗笑嘻嘻地腻在许清明怀里。 就像亲手养的孩子大了,自己有了各种思想和新鲜想法,许清明如今经常拿她无奈。 第八天,许大哥、许大嫂到灵堂来,还带了小伟,几个人在灵堂里对着正北方磕了头,按习俗拜祭了老姑奶奶,便开始收拾这屋子,把办丧事的一团杂乱整理一下。从这天起,陆香穗和许清明夜里便不用再在灵堂里守着,可以搬回自家去了。不过在这一个月中,陆香穗都会在头上扎一朵小小的白花,孝布做成的,按习俗给老姑奶奶戴孝。 一个人,一生就这么过去了,等到老姑奶奶“五七”满了,上过“五七”坟,习俗上便说亡者已经入土为安、魂归地府,陆香穗就可以除孝,所有人便也都恢复正常的生活。 第八天搬回了家中,陆香穗学校里却已经放了寒假,因为老姑奶奶的事情,她期末考试都没能参加,好在事有特殊,她成绩又一向不错,学校里早答应等开学再专门安排她补考。 这天晚上陆香穗和许清明回到镇上,便住在自己家里。店面后边的地皮已经被许清明买了下来,建起了四间两层的小楼,两间是一幢,相邻但互相不联通的,左边两间给了许大哥一家三口住,之前老姑奶奶也在一楼的房间住着。右边两间留着他们自己住。 小楼装修比较简单,小楼在这镇上已经够冒尖的了,许清明便也没再大肆去装修,他还是农村人的习惯,实用主义,房子舒适方便就行,没必要太过装修。从这楼房今年秋天建成搬进来之后,陆香穗统共就只在里头住了两回——她回家的机会少,许清明去看她的多。 新楼房里陆香穗自然有属于自己的房间。她和许清明都住在二楼,两人是相邻的两个房间,因为原先在村上老屋住“里外间”的习惯,许清明特意在两个房间相邻的墙上留了一扇门,平时门关着,便隔成了两个独立的房间,推开门便可以走过去,就又连成了一间。 许清明把门闩装在了陆香穗的房间那边。他想的也简单,姑娘家总需要一些回避的空间,有些时候她可以插上门闩,保持独立隐秘的空间。 因为老姑奶奶的事,他这些天都没顾上生意上的事情了。吃了晚饭,陆香穗自己回到楼上去了,许清明便呆在前边店面里盘账,盘完了这阵子的账目,顺便也算了算这一年的收支利润。 这一年他收购粮食、山货的收益虽然可观,不过他照例是打算把大部分分给大哥大嫂的,毕竟他如今事情忙,店里主要大哥大嫂在照管,甚至包括老姑奶也都是靠着大哥大嫂照顾。这一块的账目好算,而他公司里的账目有专门的会计处,早有人定期专门核算,他的蜂产品公司虽然还在起步阶段,但产销一条龙,工厂和多处专卖店,收益利润可以说让他笑眯眯。 虽然到年底了,可因为这阵子他脱不开,便还有几笔货款,客户还没打给他,许清明便仔细地记录在一处,心里盘算着总要按照做生意的惯例,在年前催催账。 过了这个春节就是九零年了,九十年代了呢。许清明满意地想着,九十年代跟八十年代毕竟还有不同,各种新的机遇又开始出现了。许清明相信,他的事业就像他设计的蓝图那样,正在一步步发展壮大。 夜已经深了,许清明心情轻松地一路盘算着,回到了自己房间。他推开门,一眼便看到床上隆起的棉被包,不用多想,他也能判断出那个丫头正缩在棉被里头睡觉。 当地冬天干冷,他便在这房间里装了八十年代末时兴的暖气片,主要是考虑香穗身体单薄,冬天总是怕冷,如今一进屋子,便立刻感觉到一股暖意。许清明横了床上的棉被包一眼,关上房门,先是静静地站了一片刻。 屋子里不冷啊,挺暖和的,这丫头怎么总喜欢这样缩成一团睡觉,就像一只胆小温顺的小猫儿。 重点,不是这个好吗?她怎么又跑到他床上来了! 许清明一边脱下外头的羽绒棉袄,一边走到床前,他把棉袄扔在床上,俯下身拍了拍床上缩成一团的棉花包。 “香穗儿,香穗儿?” “唔。”陆香穗翻了个身,慵懒的伸开胳膊腿舒了个懒身,随即便又重新缩回一团,半醒半睡地迷糊着眼睛嘟囔着:“二哥,你怎的这样晚!等的我都困了。” 睡得迷迷糊糊的还困?许清明心里好笑地叹气,嘴角却不觉扬起包容宠溺的笑容,他挨着床边坐了下来,伸手拍着她,嘴里叫她: “穗儿,怎么跑我这来了?起来,回你房间去睡。” “冷。”陆香穗说着还配合地努力缩了缩身体。 然而许清明却不吃她这一套,不留面子地戳破她:“房间里开着暖气片呢,这么暖和,哪儿冷了?” “我一个人害怕。”陆香穗从容地换了个理由。 好吧,害怕。 想想在给老姑奶守灵堂时候,两个人还不是一个被窝里睡?当然,盖棉被纯睡觉。倒不是他矫情保守,今天晚上要是让她在这儿睡了,可以想象,往后两人大约也就是这样的模式了。 与她,似乎十分安心,睡得格外踏实,可与他呢?小丫头这不是成心让他睡不好觉吗? 然而他能怎么着?能忍心硬把她从床上拉起来?还是索性直接把她扔回她自己床上去?许清明看着床上睡意朦胧的人儿,放弃了想让她回去睡的想法——随她吧。 他认命地转身去洗漱了上床。他一上床,睡得迷迷糊糊的陆香穗立刻就自动自发地巴了过来,习惯地拉过他胳膊枕着,背部自觉往后靠,贴着他胸腹,然后满意地舒了一口气,便闭上眼睛睡了。 许清明关了灯,拥着怀里的人儿,睁着眼睛感受一室的黑暗。怀里的少女,他全心全意爱了两辈子了,前世今生,都是他满满的爱满满的渴望……   ☆、第43章 当牛做马 这天晚上许清明睡得还算踏实。他都已经等了两辈子了,怎么都会有足够的耐心和自制力等待一场婚礼,或者……就算这小丫头婚前不抗拒,怎么也要等她满十八岁吧? 许清明轻轻拍抚着怀里的人儿,习惯性地给她掖好被子,安静的冬夜中感受着她安然绵长的呼吸,慢慢平息调整着自己的身心,渐渐拥着她沉入梦乡。屋外天寒地冻,屋里却是一室温暖,莫名的亲昵和充实,连那梦啊都是甜美的。 然而这一大早上,许清明还是无奈地尴尬了。 他先醒来的,很快便发现自己某处正在蓬勃昂扬。本来他侧身搂着香穗儿睡的,一条胳膊还枕在她脖子下边,另一条胳膊很自然地放在她纤细的腰上。陆香穗正背对着他,背部紧贴着他的身体,睡得正香着呢。 而那昂扬挺立的某处,便整整好好抵着她浑圆的小屁屁…… 这个还真不能全怪香穗。年轻男人的晨勃,实在是太正常了。偏偏此刻全心爱着的姑娘就在他怀里。许清明无奈地把身体往后挪了挪,但两人毕竟是同床共被,还是没能退出安全范围,他索性翻了下身体,改成躺平了。 然而睡梦中的陆香穗却很快也翻身过来,胳膊自然而然抱在他的胸膛,一条腿也无意识地翘过来,恰恰压住他的大腿,不可避免的,便又贴着他那需要回避的某处了。 这丫头!许清明赶紧把她的腿推了下去,重重呼了一口气,看着她那甜美的睡颜,因他的动作甚至还抗议地撅了下嘴。许清明看着看着,索性一翻身侧身躺着,双臂一用力,把那惹人上火的小丫头紧紧抱在怀里,恨不得把她揉进自己胸膛里。陆香穗迷迷糊糊嘟囔了一声,微微半睁着眼睛看看他,小脑袋往他肩窝蹭了蹭,便又想要睡了。 许清明就在这时候,顺从着心里的渴望,紧抱着她吻了下去。目标明确,他直接吻上那张粉嘟嘟的小嘴,陶醉地吮吻良久,放开,看着她绯红的、还有些迷糊的小脸,便又无限贪恋地从额头、脸颊一路吻到了下巴,终又停留在她柔软温热的唇上。 缠绵投入的热吻。想想他们平时虽然亲昵,却还是头一回真正亲吻。突然被吻住的陆香穗起初还有些刚睡醒的迷糊呢,缠绵的拥吻让她反倒不太清醒了,居然没有半点抗拒和不适应,她就那么青涩的、安静地感受着他的吻,仿佛他们两个天经地义就该做这样的事情,只是整个人却不禁微微地颤抖着。等她真的清醒明白过来,才发觉自己两条胳膊搂抱着二哥的腰,根本就是情不自禁的回应。 终于,许清明停了下来,鼻子抵着鼻子,脸贴着脸,忍不住又在她唇上轻轻一啄,火热的气息交织,他忽然放开她,果断利落地掀被下床,只穿着单薄的秋衣坐在床边。 冷静一下的好。 坐了一片刻,许清明开始慢条斯理地穿衣服。 “……二哥,你怎么可以这样亲我!” 陆香穗似乎这时候才想起来害羞。不对,不完全是害羞,而是…… “穗儿不喜欢?”许清明一边穿上衣服一边心不在焉地问她。他还沉浸在那美好的感觉里呢。 “……什么嘛,我都没刷牙……” 香穗想象中的初吻,压根儿不会跟被窝有关系。大抵是在美丽的山野,小风儿柔柔地吹着,也或者是在安静的午后,她手里拿着本书坐在阳台上,然后二哥走了过来……怎么都是很浪漫唯美的事情。然而,真正发生了,却是在她刚刚睡醒的时候,甚至都还没刷牙,睡眼蒙松,头发乱得像鸟窝好不好? “公平啊,我也没刷牙。”许清明轻笑。 看着他背对自己穿上衣服,陆香穗抗议地撅嘴,好吧,反正都没刷牙。她索性拉起被子,又倒回床上,回想起刚才的缠绵火热,索性把棉被拉高到头顶,盖住了一张小脸。 嗯,似乎,刚才他反复吮吻自己的嘴唇,那种亲密的感觉真是太好了。陆香穗不禁偷偷抬手摸摸自己的双唇,烧热了脸却又心中雀跃兴奋。 二哥终于吻她了呢! ****************** 许清明穿好衣服离开,下楼活动了一下,身心的激情和兴奋平复下来,才又重回到房间。陆香穗果然还在赖床,整个人都钻进被子里,只在枕头上露出一绺乌黑的头发。 “起来啦,乖。”许清明走过去拍拍她。 “起来做什么,被子里暖和。”陆香穗含混不清的声音隔着棉被传出来。 “起来吧,今天镇上逢集呢,带你买年货去。你要是不去,我可就光拣我喜欢吃的买了啊。” 一晃又快过年了啊。陆香穗赶紧回忆了一下,呀,再有半个月就过年了呢,过了这个年,她可就算是十八岁了。 陆香穗在被窝和好吃的年货零嘴之间斗争了一下,慢慢悠悠起床穿衣服。她一边悠闲自在地洗漱梳头,一边心里盘算着,好久都没能痛快地赶集玩耍了,难得二哥也在家陪她,正好开开心心赶个集。嗯,糖瓜子、糯米年糕、糖葫芦、炒栗子、芝麻棍儿……反正二哥会跟在后头掏钱。 陆香穗有时候自己也觉着,她如今是越长大越倒过来了。小时候没撒过娇没受过宠,更别提过年赶大集任性买好吃的,如今除了上学读书,她是越来越多的想着吃想着玩,没法子,二哥什么都给她安排好了,万事不愁,而他的事业她一时半会也插不上手,她不想着吃和玩还能想些什么国家大事情? 人啊,都是惯出来的。陆香穗如今觉得,女人吃货懒散,多半都是摊上个好男人惯的。 两人不常在家里住,如今又才回到家里,便没有做早餐。这边许清明一下楼,那边大嫂便招呼他过去吃早餐。寻思着小两口平时一个上学一个忙事业,聚少离多的,大嫂便没让他们过去吃,体贴地把早餐收拾好让许清明端过来,琢磨着让小两口多腻歪一下。盛在小砂锅里的红豆米粥,还有自家包的青菜包子,配着陆香穗最喜欢吃的酱菜,浓浓的家的味道。 大嫂亲手做的腌萝卜干一向最让陆香穗喜欢,咸辣适中,脆嫩爽口,咬在嘴里咯吱咯吱的声音,就着热乎乎的红豆粥,陆香穗一口气吃下小半碟。 “把包子吃了。一大早吃这么多咸菜。”许清明不赞成地数落她。 陆香穗皱皱鼻子,笑。 两人亲亲热热吃着早饭,还没搁下筷子呢,便听到楼下一个高亢的嗓门喊: “香穗,香穗?清明?在家没?香穗……” 陆香穗抬起眼睛看看许清明,顿时没了吃饭的兴致,沉默地放下粥碗不吃了。这声音刻在她骨头里的熟悉,是她妈陆振英。 从两年前春节时候她哥陆高远出事,眼看着弄砸了一门亲事。本来都定下婚期了来着,偏偏准新人各种作死,陆高远婚礼前摔断了腿,女方便也拖延了婚期,最终还是因为争彩礼争嫁妆毁了婚。悔婚的事情陆香穗还是之后从旁人嘴里听说的,也就是在那时候,许清明把她的户口从陆家迁了出来,用过继的名义落在了老姑奶名下。 之后几个月,陆振英被大儿子的破事儿弄的焦头烂额,加上刚得了许清明借给她的两千块钱,便也没再往陆香穗和许清明跟前凑。那年暑假后,陆香穗便考上卫校离家到市里上学,回家的次数很少,加上许清明刻意的防备远离,居然也没再跟陆家人打过什么交道。她和许清明即便偶尔回家来也是住在镇上,除了在镇上瞥见过卖肉的钱卫东两眼,许清明也是远远就鄙夷憎恶地走开了。 陆香穗曾经以为,她和陆家,大约往后就是这样,各自平行,不必要再有什么交集了。毕竟,都是些不美好的记忆。 看到陆香穗小脸上笑容暗了下去,许清明也没了食欲,觉得整个人都饱了,心里便暗暗来了气。 挺好的一早晨,挺好的一顿饭,真是的! “穗儿,你吃你的,我去看看。”许清明放下筷子,看着陆香穗说。这么些年的各种遭遇,很难让她不留下阴影。 “我也吃饱了。”陆香穗随手收拾了两人的碗筷,无所谓地笑笑说,“二哥,我跟你一起出去。” 许清明看看她淡漠的脸色,心说当年的怯弱少女终究是要成长的,他不置可否,便转身下楼,陆香穗跟着他也出了房门。 两人牵手下了楼梯,果然看见陆振英正站在院子里,旁边还跟着王中春。这院子前店后宅,不用想,这夫妻两个肯定是从前边店里来的,帮忙看店的工人必然是不太明白许清明他们和陆家的情形,这夫妻俩张口就说自己是店里许老板的岳父母,工人便也不敢拦着,放他们进到了后院来。 许清明和陆香穗在楼梯上一出现,陆振英脸上扯出一丝笑容,一副热情的样子迎上来说道:“你看,我就说你俩该在家吧。你爸还说你俩常年在外,估计不在呢,我说这都快过年了,香穗也该放寒假了,一准是在家的。我就说嘛,你俩孩子都是恋家的,哪能不回来过个团圆年!” 老姑奶过世的事情,陆香穗以老姑奶孙女的身份扶灵送终,从镇上到许沟村里谁不知道?陆香叶和钱卫东就住在许沟村,陆振英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如今老姑奶下葬入土,他们昨天才刚从许沟村回来,今早陆振英便来到了,分明是打听得一清二楚,却还要找出这一番说辞,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 大约是本能的不愿意提起老姑奶的事情吧。 在陆振英心里头,不管陆香穗户口在哪儿,不管陆香穗给谁养老送终,她这辈子定死了都还是陆家的女儿,既然是陆家的女儿,那注定就该听她的,就该给陆家当牛做马出大力。 何况,陆振英当然也知道,现今的许清明和陆香穗,是今时不同往日了。陆振英甚至还有几分掩不住的窃喜,她闺女考上卫校了呢,身份不同啦,她女婿开起了大公司了呢,有面子不说,关键钱财油水也多啦。 看着陆振英那高耸的眉骨和颧骨,许清明淡淡一笑没理会。这女人明明是一张刻薄寡情的脸,如今却非要装出一副慈母的样子来,实在是装不像啊。许清明侧头看看身边的陆香穗,只见她垂着眼帘,小脸沉默着看不到表情,大手便微微用力握了下她的小手,给了她一个温暖安慰的眼神。   ☆、第44章 骨肉亲情 “我就说嘛,你俩孩子都是恋家的,哪能不回来过个团圆年!” 陆振英一脸笑容地站在院子里,后边还跟着神色不明的王中春。陆香穗和许清明目光对视,一时都没说话。说什么?无语。 看她要说什么吧。 果然,见两人没半点热情的样子,陆振英大概早做好了心理建设,随即又扯着笑脸说:“香穗,打从你去城里上学,妈都没见过你呢,还怪想得慌的。你看看,到底是大学生了,我看这个头明显长了一截,衣裳打扮也洋气了,就是不算胖,偏瘦了,正好要过年了,等妈给你多弄点好吃的饭菜养养。学校里累不累?想家的没?” 一两年没来看亲生女儿一眼,如今陆振英还能眼睛不眨脸色不变地说出这番话,这脸皮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够达到的。陆香穗目光定定地看着陆振英,也不说话也不笑,心里只顾着琢磨她妈今天是做什么来了。 肯定有事儿就对了。 走出了这个小山村,眼界开了见识多了,陆香穗如今对很多事情便也看的更透彻了,人呐,就是这世界上最复杂的动物,一样米养百样人,什么人没有啊?亲妈是什么?亲妈可以是世上最爱你的人,也可以是世上伤你最深的人,因为她要伤你比任何人都更容易、更深重。 想起她卫校有个同学,学校放假从来不回家,宁愿一个人呆在空荡荡的宿舍楼里。陆香穗熟悉了以后慢慢才知道,这个姑娘当初考上卫校家里是不给上的,是跪在她妈跟前哭求,才为自己争取到了上卫校的机会。她妈每个月只给她五十块钱生活费,并且她每每回家一趟都要被她妈唠叨咒骂,说她上学花钱花的都是儿子的家产。 就这每月五十块钱的生活费,还是答应了毕业三年内不找对象不结婚,把工资全交给家里才得到的。 陆香穗并没有觉得这个同学有多惨——当初的她,连读完初中的机会都没有。即便她能读完初中考上卫校,恐怕五十块钱的生活费也不会有的。 看透了,反而释然了。她已经有了二哥呵护备至的爱,不值得在意的东西,还在意它做什么? 陆香穗耳边听着陆振英聒噪,目光却落在远处连绵起伏的小山丘上,脑子开始神游,不知怎么,她似乎又看到了当初她离开陆家,许清明背着她走在山路上的那幅情景。 “你两位今天来,是什么事儿?”见陆香穗一副出神的样子,许清明语气十分淡漠地问了一句。 陆振英这个年纪的村妇,当然是不可能感觉不到许清明和香穗态度的疏离,甚至都没有让他们进屋坐的意思。陆振英心里忍不住暗暗咬牙骂了一句。 然而陆振英的精明,却绝不会现在就拉下脸来的,她自己当然也知道,眼前这个闺女跟她是没多少情分了,但是你看看,看看她如今的穿着打扮,陆振英心里暗暗琢磨着,自己前天卖一大车粮食的钱,怕不够买陆香穗身上那件棉袄的吧!看看她身后的小洋楼,想想等她卫校毕业每月都有的工资,再想想许清明如今的财势气派,陆振英有绝对的理智来“联络”母女感情的。即使对她们母女来说,感情那东西并不存在。 谁还跟钱过不去? 并且陆振英满脑子的天理人伦都让她坚决认定,陆香穗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女儿,她当初不管怎么对陆香穗,那都是天经地义,她现在不管要求陆香穗什么,那也是天经地义。 不是吗?她既然是陆家的女儿,不管陆家对她怎样,如今过得好了,凭什么不帮衬陆家? “啊,就是赶年集,我跟你爸借着赶集,来看看你们。”陆振英笑着,拿胳膊拐了拐身边的王中春,哪知道王中春表情迟钝地看看许清明,吭唧了两声居然没说句像样的话来。 死种!陆振英瞪了王中春一眼。 “就是……看看。”收到老婆的警告,王中春喏喏地开了腔,眼梢瞅着陆香穗说:“就是想问问,你俩……哪天回娘家去呀?” “回娘家?”许清明玩味地重复了一句。 “可不是嘛,这两年你们忙,逢年过节也没回去过,我寻思眼下香穗不是放假了吗,你两个都是孝顺孩子,自然要回娘家看看,看你们哪天得空,我也好准备一下。” 陆振英说着,又拿胳膊捣王中春,见王中春窝窝囊囊的样子,自己耐不住了,笑着说:“咱家今年还一件大喜事呢,你哥今年春天定下了个姑娘,说定了年三十给你娶新嫂子回家呢。” 原来是陆高远又要结婚了?许清明不禁微微一笑,果不其然又是需要他花钱的事情啊。陆高远结婚这样的事情,陆家哪能不跟他要钱? “当然啦,喜事还得半个月,我寻思你俩有空先回家去吃顿饭,一家子人长久没见了,也都怪想你的,你姐跟你姐夫头几天到咱家去送年礼,还专门问起你两个呢。人家邻居家那红香,去年不是出门子了吗?早回来送年礼了,我不巧遇见了,她还问你呢,说你怎么没回去送年礼,我跟她们说,咱家香穗如今上卫校,哪能跟她那样的农村小妇女一样清闲?” 拐弯抹角,绕来绕去,陆振英这一嘟噜的话,说来说去绕不过三个字:送年礼。 是个人听得出来,这明摆着是示意他们该回去送年礼了啊。 陆香穗收回望向远处的目光,定定地落在陆振英脸上,看着她那张带笑的脸。不光是通知他们陆高远要结婚的事情,还要他们先回去送年礼?自从她离开陆家,这几年两下里都没有人情往来,压根也没什么年礼、节礼的说法,陆振英这是打算把从前的事情一手抹平了,要跟女儿女婿“人情往来”?即便是要“联络感情”,也是远远地先把手伸出来了? 这些话她到底是怎么说出来的? 陆香穗越来越觉得,她这个妈绝非凡人,思维不是普通人能跟得上的。 ****************** 扯开了破草垛似的,陆振英叽里呱啦地说个不停,陆香穗冷眼看着她,此刻真有了“陌生人”的感觉,这陆振英,早就跟她不相干了吧? 本来还生着气,陆香穗忽然就没了打脸的兴致。不相干的人,理她做什么? “我奶过世了刚刚送下地,喜事的场合我可不想去。”陆香穗浅浅地抿起嘴唇,自嘲地追加一句:“再说他结婚办喜事,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也不记得有送年礼这回事。” “香穗,你这话怎么说的?”陆振英眼睛一斜,钩子一样的盯了陆香穗一眼,随即想到自己今天是来“联络感情”的,便赶紧又扯了扯脸皮子笑笑说:“清明家那老姑奶的事情,我多少也听说了,她一个孤老婆子,你们可怜她送下地也就算了,哪比的你亲哥结婚喜事重要?不相干的老太婆你们都能管,你亲哥结婚你还能不管不问?” “我有亲哥吗?”陆香穗语气平平地反问了一句,却是转向许清明问的,许清明笑了笑,忍不住抬手揉揉她额前的碎发。 “我记得你早就跟陆家没关系了,两年前你就过继到老姑奶名下了,是老姑奶合理合法的孙女儿,没别的娘家人。”许清明漠然瞥了陆振英和王中春一眼,微笑,“香穗你记住,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某些人对不住你,你从来也没亏欠过谁。” 陆振英脸色白了又白,想吼想骂,想起今天是来“联络感情”的,便又硬压了下来。精明势利如陆振英当然明白,如今的许清明和陆香穗就像一棵摇钱树,想要多摇些钱下来,得往好了处,一味硬来闹得僵了,对她陆家是没好处的。哪怕是硬赖着,只要两家人还来往,她有的是法子从这棵摇钱树摇下钱来。 陆振英咬了咬牙,指着许清明说:“清明,你这话可就不对了,香穗她怎么说都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她怎么跟陆家没关系了?我养她这么大,你们如今过得好了,可不能像那样忘恩负义不孝顺。” 说着陆振英又转向陆香穗,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说:“香穗,你如今考上学了,有身份了,日子也好过了,你难不成就忘了本?连亲爸亲妈都不管了?连你亲哥亲弟弟都不来往了?骨肉亲情那是说变就能变的?你这几年上学在外,你说爸妈哪天不念叨你不想着你?你怎能没一家人的情分?” “亲爸亲妈是吧?”陆香穗坦然地看着陆振英,她从小怕这个亲妈,从小挨够了喝斥打骂,受够了无视冷漠,如今居然也是这个亲妈来跟她讲什么骨肉亲情,并且还是在卖了亲闺女几年不来往之后。 “五千块钱,亲爸亲妈就把我卖了;两千块钱,亲爸亲妈就乐呵呵把我户口过继到别人家了;这几年我上学读书,也没见亲爸亲妈过问我,现在我亲哥结婚想跟我要钱,我亲爸亲妈就又来找我了。这样的亲爸亲妈,居然还有脸站在我跟前说什么骨肉亲情。” 陆香穗淡漠地笑笑。曾经让她难过让她回避的一切,如今说出来却已经淡漠了,她似乎只是在讲别人的事情。 看着陆振英涨红的脸,知道她已经到了暴怒的边缘,“慈母”的戏法终于装不下去了,陆香穗却忽然展颜一笑,手一伸冲着陆振英说:“亲爸亲妈,我这几年上学读书,可花了不少钱,以前就不说了,眼下寒假开学交学费又要一千多呢,加上下学期的生活费,我省着点花,两千就够了,亲爸亲妈,还有我亲哥,这钱你们谁给我?骨肉亲情的,你们不能不管我吧?” “你……你……那不是家里困难吗?香穗你怎么能这样说话?谁不知道许清明如今行大运有的是钱?他能缺了你钱花?”看着陆振英青紫的脸色,半天憋得没说出话来,一旁的王中春闷声插了一句。 陆香穗一听这话,嘴角微微一弯反问道: “二哥有的是钱,跟旁人有什么关系?跟陆高远又有什么关系?这些事情我不想再记恨你们,往后只当是陌生人就罢了,就别再跑来找我说什么骨肉亲情了吧?” “小贱人,你如今攀上高枝了是吧?敢跟我这样翻眼了?看我不撕了你!”陆振英被堵得喘了这半天粗气,回过神来,免不了恼羞成怒,咬牙切齿地冲着陆香穗就扑过来了。 对陆香穗,陆振英早已经是喝斥打骂惯了的,这会子终于没了耐性。然而她还没碰到陆香穗一片衣襟,就让人推到了一边。许清明手一伸,轻松拎住了陆振英的膀子。 “这是我家,跑到我家打骂我妹妹,你觉着我该怎么招待你呢?”许清明淡然推开陆振英,不气不恼的,脸上便只是一片冷漠,香穗自己已经看透了看开了,他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对眼前这个恶毒蛮横的女人,想起前世今生香穗遭受的种种,他自问没捅一刀已经是隐忍了。 许清明伸手一推,陆振英趔趄着退了几步才站住,两眼狠狠地瞪着许清明,触及他冷漠阴鸷的目光却又不由自主地畏惧瑟缩了。 许清明微微俯身盯着陆振英,语带双关,一字一句地说: “今时不同往日。谁再敢碰我的香穗儿一根头发丝,我保证把那贱手指头给她掐下来。”   ☆、第45章 尽我所能 陆振英一听这话,啊呀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就开始哭嚎,一副打算撒泼打滚闹一场的架势。 陆振英心里的打算,那就是赤脚不怕穿鞋的,她反正豁得出去这张老脸,许清明和陆香穗两个人年纪轻轻,又是有身份体面的,说白了,不要脸的不怕要脸的,陆振英便认定了他们怕她撒泼混闹。 许清明本来就带着气,一见这样,索性拎着陆振英的胳膊一用力,一路拎着她出了自家店门来到大街上,把陆振英往大街上一丢,任由陆振英跌坐在冻得硬邦邦的泥地里。 “你要怎么哭嚎我管不着,滚出我家的院子想怎么撒泼打滚都行。今天赶集的人多,正好让大家看好戏,三村五里的,谁心里没有个是非曲直?谁还不知道你陆家的臭名声?” 许清明说完闪开两步,漠然看着陆振英又补上一句:“对了,两年前你借了我两千块钱,写了借条的,你说我要不要拿着借条去法院告你借钱不还?你居然还敢来作死,你是想还钱还是想拘留?” 许清明转身往店里走,随口吩咐店员:“把咱店门口打扫光滑了,大街上的事情咱们不管,只要有人往我门口闹,你们铁锹扫帚的尽管给我往外铲,不要脸的人就当不要脸对待。” 许清明转身回去,顺手一拉陆香穗。 “进屋去,把手套围巾带好了,领你赶集去。” 陆香穗默默跟着许清明回到房间,等他们收拾停当了出门赶集,陆振英和王中春已经离开了。原来陆振英一听许清明提到借条就有些心虚,虚张声势坐在大街上哭嚎了一阵子,赶集的人经过自然围着她看,有那认识她的,便在一旁讲起陆家那些极品的做派,说陆振英怎么怎么泼妇不讲理,怎么怎么虐待亲生闺女,免不了便有人指指点点地讥讽陆家。 陆振英一看撒泼闹一场也占不到便宜了,耳朵听着路人宣讲她那些极品的丑事,屁股坐着冰凉的泥地,一张老脸是青了又红,红了又紫,满肚子咒骂着爬起来跑了。 陆振英咬牙切齿地往前走,王中春陪着小心跟在后头,在镇上绕了一圈正好遇上卖肉的钱卫东,钱卫东张着油花花的两只手站在肉案子后头,正冻得两只手来回搓呢,看见陆振英便随意招呼了一声,冷淡淡的也没半点笑模样,结果陆振英劈头盖脸数落了钱卫东一顿,好容易把刚才在许清明那儿憋的气全撒了出来。 “早前还说你像个人样,如今看来也是个没出息的货,整天卖肉卖肉,挣几个小钱你就烧包了,也拿我不当回事了是吧?你要是有许清明那本事,你好歹还能跟我硬气,钱你挣不来,架子你倒是摆的大。……” 钱卫东本就是个杀猪的泼皮,莫名其妙被陆振英这一番数落,便也动了气,索性把手里的切肉刀往砧板上一剁,冲着陆振英嚷嚷开了。 “我怎么没人样了?我一个人挣钱养活你那个没用的闺女,我还得由着你娘家折腾我?不就是陆高远结婚想跟我多要点钱吗,我答应了帮他半盖子猪肉还不行?遇上你这么个贪心不足的,嫌少我还不给了呢,许清明有出息你跟许清明要去,就怕人家根本不认你这棵葱!” 钱卫东可不是省油的灯,半点也没给陆振英留脸面,弄的陆振英灰头土脸的下不来台,也没心思赶集了,赶紧灰溜溜躲着人群走。 就陆振英那为人,本来亲戚朋友关系就不好,两个亲生闺女再恼了,半个月后陆高远的婚礼便冷冷清清的,据说新媳妇也不是好惹的,过门没几天就开始跟陆振英拌嘴吵架,针尖对麦芒,半点也不让步。 “我既然敢嫁进你家,就不怕你这个恶婆子!我比你年轻,比你有力气,比你活得长,我打得过你也骂的过你!现在你还敢跟我吵吵,赶明儿你老了病了,我看你想怎么个死法!” 村里听到的人都捂着嘴笑,纷纷说恶人该有恶人磨! 再后来,听说新媳妇把陆高远攥在手心里,让他往东不敢往西,让他打狗不敢撵鸡,活脱脱又是一个陆振英。说个媳妇随婆婆,稍不高兴就指鸡骂狗,把陆振英这个婆婆折腾得苦不堪言。 ****************** 许清明倒是没真的拿着借条去告陆振英,老鼠洞倒拔蛇,压根也没指望能□□。他当初要这借条,也就是想留个证据拿个把柄罢了,留着这把柄来堵陆振英。经过年前那一场闹剧,陆振英和王中春之后没有再来找死。 许清明和陆香穗过了个安稳年,便各自去忙,陆香穗回到学校上学,许清明回到公司,老姑奶过世后两人回乡的次数就更少,便也省了见到陆家人心烦膈应。 正月底许清明在卫校不远处买下了一处房子,独门独院的一栋小楼,还带着个宽敞的花园。房子有些年头了,很古朴的样子,听说是解放前达官贵人的度假别墅,几经周折易主,现在的主人要用钱就转手卖了。 虽然几十年下来的老房子,但房子倒还结实牢固,里头认真装修之后倒也舒适。房子价格不低,但难得两人都喜欢,陆香穗看中的是小楼古朴典雅的风格,总觉着有几分民国电影里的感觉,而许清明看中的,则是这房子独占的那一大块地。 这老房子早晚要拆迁,单单这片地,也很值得他买下来了。历史刚刚进入了九十年代,许清明盘算着,以他的文化水平和前世的经验,炒股之类的他不在行,但往房地产行业发展还是十分可行的。 他如今把蜂产业做的风生水起,但人毕竟不能只靠一条腿走路是吧? 买了这房子之后,许清明开始有意识的购进附近能够买入的房子或者地块,这些他倒没有跟陆香穗多说,眼下小丫头心心念念的就是把房子后边那一大片花园打理好。春光明媚,趁着许清明来陪她过周末,陆香穗便拉着许清明去跟她种花。 种什么花?不拘什么花,只要现在能种的,陆香穗都愿意拿来种。这花园之前没打理好,有些荒废了,就剩下两棵玉兰和一株紫藤,一看就是有年头的花树了,那玉兰花两棵都是白的,树干直径足有三四十公分,树高到了二楼的窗口,巨大的树冠上这时节开满了洁白的玉兰花。 陆香穗当时一眼看中的就是这两棵玉兰花了。也因为有了这玉兰花树,陆香穗便决定其他地方多种些低矮的花木,比如一大片的碧桃,或者丁香和桂花。她还想种几棵木瓜,许沟村老家院里就有一颗木瓜,那种很香的香木瓜,果实硬硬的酸酸的,放在书桌上能香透一整个冬天。 许清明栽下一棵银桂,接了个电话,便一脸惊讶地告诉她说,老姑奶的儿子从海峡那边回来了。 老姑奶的儿子?村里人都说早就死了呢,居然还活着? 陆香穗也很惊讶,惊讶之余便又升起一股悲哀。新闻里听说了,去年的时候(八.九年)台海才开始允许回大陆探亲,老姑奶也就是年前过世的,老姑奶过世才三个多月,她儿子居然回来了! 人啊,怎的就这么多的遗憾呢。 陆香穗放下手中的花苗,匆匆跟着许清明回到了镇上。大哥大嫂正在陪着来人说话,许清明和陆香穗拉手进去时,看到的是一个六十来岁的男人,身材魁梧,面容不大像老姑奶奶,坐那儿倒颇有几分文人气质。 少小离家老大回,听说陆学理离开大陆时也就二十几岁,如今已经是两鬓白霜了。 陆学理坐在椅子上,神情哀戚,两只眼睛红红的,见他们进来,便先点了点头。大嫂便悄悄告诉他们说,陆学理刚刚从父母的坟上哭过了回来。 “这是表叔的孙女陆雅,听说跟香穗一般大,十八了,这趟专门陪着来的。”许大嫂指着旁边的年轻姑娘介绍。 那姑娘忙得点头微笑,许清明和陆香穗便点头微笑,看着陆学理坐在那儿悲痛唏嘘,一时却不知怎么劝慰。 “爷爷去年一听说两岸解禁,就想回来探亲的,可是他去年生了一场病,现在身体刚好些就安排行程回来,谁知道……” 离家四十余载的游子终究没能见父母一面。老姑爷爷文.革期间便已经离世,而老姑奶奶偏偏是在三个多月前过世,母子两个就这样天人永隔了。说得难听点,要是老姑奶奶早些年就不在人世了,倒还没这么让人心里遗憾,如此一来,陆学理难免抱恨了。 许清明便坐下安慰了他一番。两人聊了一会子,说到老姑奶这些年的生活,又说起了两家人各自的景况。 陆学理渐渐平复下来,抬头看着陆香穗问:“这就是香穗?” “嗯。表叔好。”陆香穗挨在许清明身边,文静地一笑点了点头,却没多说话。在她想法里,陆学理是许清明兄弟俩的表叔,她自然要跟着许清明叫表叔。然而这个称呼却让陆学理脸色一怔,随即看看许清明,再看看陆香穗,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你怎的叫我表叔?” 许清明闻言也是一怔,便笑了笑说:“她这是随着我叫的,这样叫不行吗?” “我知道她是你未婚妻,可不能随你叫。论起亲疏,我们的关系可比你这表侄更近。”陆学理说起来便又感慨叹息,“我都听说了,母亲这些年全靠你们照顾,母亲过世后是香穗扶灵送终,寿衣是她亲手做的,送老盆也是香穗端的,这姑娘正经是母亲认下的孙女,她代我尽了孝,若不是有她,母亲身后事就要无人送终了。” 陆学理转头看着陆香穗,含笑说:“你自己想想,你是我母亲过继的孙女儿,而母亲只有我这一个儿子,你我该是怎样的关系?” 这意思十分明白,陆香穗想到这一层,低头跟许清明对视一眼,小脸有些尴尬,索性低头不吱声了。她跟老姑奶奶是一天天熟悉起来,加上同情她一个孤老太太,再有了过继这一层关系,称呼一声奶奶是顺理成章。可她跟陆学谦毕竟初次见面,连话都没说几句,陌生的很,现在忽然告诉她说,眼前这陌生男人跟她成了父女关系,按理她得称呼一声爸,叫陆香穗一下子根本抹不开了。 要开口把一个陌生人叫做父亲,实在也太强人所难了,换了谁也难免别扭。陆香穗心里盘算着,老姑奶是老姑奶,陆学理是陆学理,当初的过继本来就只是个变通,压根也没陆学理什么事儿,反正陆学理总要回台湾去,称呼的问题她便难得糊涂算了吧。 香穗尴尬不吱声,一旁的陆雅却拍着手笑道:“你是太奶奶的孙女,那就是爷爷的女儿呗,那你不成了我小姑姑了?啊呀,你跟我同岁,说不定生日还比我小呢,倒比我高出一辈儿。还有你——”陆雅说着抬手一指许清明,“明明跟我差不多大,这么年轻的大帅哥,倒要我叫你表叔,我这辈分真是吃亏。” 许清明不禁摇头失笑,陆学理拿手指点了点陆雅说:“看你没大没小的,她该是你小姑姑,该是我女儿,赖也赖不掉的,你还是老老实实认了吧。” 陆香穗听了这话,真不知说什么好,眼梢瞧见大嫂起身出去做饭,便忙说了句:“大嫂,我跟你去帮忙。” 陆香穗跟着大嫂进了厨房,陆雅一见,便也跟着跑到了厨房凑热闹,陆雅看见什么东西都新鲜,尤其是厨房里砖头垒成的土灶,让陆雅满是好奇,她哪里见过这东西! “嗨,让我烧一下行不行?” “你哪里会烧锅?烟熏火燎的,看弄脏了衣服,连香穗我都舍不得叫她烧锅的。”大嫂笑着说。 在大嫂眼里,陆香穗如今不论打扮还是气质身份,那都是正儿八经的城里姑娘,每每陆香穗回老家来,大嫂总是拦着不让她做农活烧土灶,而眼前这陆雅,更是时尚洋气的很,一口台湾腔的国语,大嫂哪里肯让她烧锅灶?偏偏陆雅还就来了兴趣,非要动手烧把火试试,便跟陆香穗挤在灶口,抢着往里头扔树枝,塞得太满了,浓烟冒出来,很快就呛得她又咳嗽又笑。 客厅里便只剩下许清明兄弟俩陪着陆学理坐。见陆香穗出去,许清明知道她心里别扭尴尬抹不开,便笑笑对陆学理说:“表叔,香穗儿当初过继给老姑奶,本来也是事出有因,是我拜托老姑奶帮我们的忙,想法子迁户口的。给老姑奶送终的事情,无非就是老姑奶和香穗她们自己的情分,你心里也不用想的太多。再说,香穗跟你毕竟陌生,往后也恐怕没太多机会相处,我看你要真想认她的话,怕是香穗她张不开这个口。” “清明,你用不着担心,我当然知道这冒然一下子,叫她认下我这个父亲,实在是为难她了。”陆学理沉默了片刻,半晌才又缓缓地说:“我离家四十多年,如今回来,父母都已经离世,子欲养而亲不待,是我连累父亲早逝,害的母亲半生孤苦。而香穗不论曾经是什么原因过继的,她都是母亲过继的孙女,她给我亡父烧纸上坟,给我母亲尽孝送终,她有大恩于我。她的情况我也听你大哥大嫂说了,且不论她一时之间能不能接受我,在我眼里,她都理所当然是我陆学理的女儿,我对她有责任有义务的。” “您的心情我能理解。不过香穗如今也十八了,她已经能够独立了。我们现在生活得也很好,我会尽我所能、倾我所有疼爱她,照顾好她,至于旁的,您不需要考虑太多。”许清明坦言。   ☆、第46章 懊悔的事 “香穗如今也十八了,她已经能够独立了。我们现在生活得很好,我会尽我所能、倾我所有疼爱她,照顾好她,至于旁的,您不需要考虑太多。” 许清明并不希望香穗凭空再冒出来一个“爸”。香穗和他现在不是挺好吗?香穗不熟悉不好接受是一方面,陆学理对于香穗没接触过,没相处过,自然也不会有什么亲情可言,无非是因为老姑奶奶,陆学理觉得香穗对于他有一份恩情在。 然而俗话说,久负大恩成世仇,陆香穗愿意叫老姑奶一声“奶奶”,愿意给她养老送终,作为未嫁孙女给她披麻戴孝,那是香穗跟老姑奶奶两人的情分,他们并不想要从陆学理身上得到什么,便也不想因为这个“恩情”认亲。 他许清明如今的事业和能力,也根本不觉得需要谁来给香穗的生活锦上添花。况且他们对于眼前这个离家几十年的陆学理并不熟悉,谁知道对方是什么样人呀? 许清明话里的意思很明白,陆学理听了像是有些意外。 “这怎么行?我知道你们现在生活得很好,但是我离家大半辈子,如今好容易回来了,父母都已经过世,只过继了香穗这个孙女留在世上。我都听说了,这姑娘虽然有父母有兄弟,可也没什么亲情的,除了清明满心疼她,她根本就是孤女一个。母亲驾鹤西去,让我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只留下香穗这个孙女,就算没有香穗给我母亲养老送终的情分,我也理所当然要作为父亲来照顾她。” “表叔,按说呢,老姑奶奶既然认了香穗当她孙女,你要认女儿也在理。不过香穗她毕竟已经十八了,就算陆家她那爸妈不着调,太没人情,可她毕竟都长这么大了,突然叫她换个人叫爸,给谁都有点不好张嘴。再说,你看你自家孙女都这么大了,家里也有儿有女的,非得再认个女儿也没必要,你家人也不一定好接受。我看,你不如把香穗当作侄女算了,让她叫一声伯父是不是更好?” “我父母只我一个儿子,我又没有其他兄弟姊妹,母亲过继的孙女,当然是过继给我做女儿,哪来的什么伯父?要那样的话,我等于是把这孩子往外推,母亲九泉之下该怪我了。”陆学理摇头。他心心念念的,无非是恩情二字,对于父母的愧疚悼念之情越深切,就越想要在陆香穗身上好好补偿。 “表叔,您真不比这么想,老姑奶走的很安详,香穗如今还在上学,您回来探亲,毕竟还要回去的,我跟您保证,肯定会一辈子疼她护她,你实在不用担心她什么。” 许清明几乎是想说白了,我的香穗,我自己疼自己爱,我自己小心守着,不要别人来管她什么,就算你认了她做女儿也不行。这一世,没有任何人可以跟我抢她。 正说着,陆香穗端着一个高粱杆的笊篱进来,小脸上带着微笑,把笊篱往陆学理跟前一放说: “叔,刚炒好的花生,您尝尝。”她说完,随手收拾起桌上冷掉的茶水又出去了。 屋里的三个人很难不注意到她称呼的变化,刚才还叫表叔呢,现在省略了一个“表”字,这态度…… “你俩这是……商量过了的?”陆学理转头看着许清明,目光中带着些不赞成。 “没啊。”许清明轻笑,心说这丫头可真是跟他心有灵犀啊,不动声色就把称呼改了,她自己的态度也表明了。这一声“叔”却不是随便叫,许清明的父亲比陆学理年长,王中春的年龄则要小一些。陆香穗没叫伯父,却称呼了一声“叔”,明显还是随着许清明来的。 对于陆香穗来说,不好接受是一方面,不想挟恩图报也是一方面。她跟老姑奶奶的情分,跟旁的人和事无关,更不需要陆学理的报答补偿。 “唉,随她吧,香穗她不愿意,我也不强求她,反正在我心里,她跟我女儿一般无二样。” 陆学理思量半天,也就没再要求陆香穗,但一转脸,就指着陆香穗严肃地吩咐陆雅:“雅雅你记住了,往后香穗就是你小姑姑,不许没大没小。” 陆香穗只在家里呆了两天,就返回学校上课了。陆学理在家乡盘桓半个多月,给他父母修了墓,给家乡投资兴建一座养老院,表示要助养周围乡里的孤寡老人,之后便踏上了回程。期间陆学理提出要给许清明的公司投资,许清明却拒绝了,直说自己目前资金运转并没有问题,而公司的发展壮大是一步步来的,并非一笔资金就能达到的事情。 这一点,许清明一向对自己有信心。 陆学理临走时在许清明陪同下,到学校来看过陆香穗。他本来坚持要给陆香穗留一笔钱,陆香穗也婉拒了。她现在根本是什么都不缺,吃穿住用,一个背包一双鞋,许清明都要拣顶好的给她,生活方面二哥已经把能给她的都给她安排好了,要别人的钱做什么? “香穗,等寒暑假来台湾玩一阵子吧,正好跟我家人熟悉熟悉,到时候我来安排。”陆学理仍旧不放弃地劝她,“卫校毕业后有什么打算?陆雅年底会去英国留学,你要是愿意,不如一起去吧。趁着你现在年纪小,出去开开眼界,英国医学很发达,继续深造几年,你跟雅雅正好也能相互照顾。” “不想去。”陆香穗笑,“我学的是中专卫校,留学没有基础也没有必要,毕了业我就能工作了。” 毕了业,她就能跟二哥结婚了。陆香穗在心里偷偷地补充。 ****************** 卫校前两年主要是在学校学习,第三年便基本都是安排实习了。其实做护士最不能纸上谈兵,陆香穗在卫校二年级时候就已经参加见习了,每学期安排一次,每次也不过两周时间。到了三年级一开学,所有学生便都被安排在市区几个医院实习,要实习一年的。 实习护士要做的事情,大约就是给带教护士做助手之类,看起来只是“实习”,实则比正式的护士要辛苦多了,上班要早早到,下班也别急着走,科室里不论是谁招呼一声,都要麻利地听使唤。好在陆香穗做事一向认真负责,在学校里基础知识和基本技能掌握的也扎实,性子文静话不多,科室里的医生护士对她都还算友善。 陆香穗被安排在心血管内科实习。同一家医院还有好几个同班同学参加实习,小姑娘们下班见面聊天,竟然挺羡慕陆香穗的。外科实习的说整天满眼血淋淋,缺胳膊断腿的,刚开始好几天都吃不下饭;小儿科实习的跟着说哪天哪天被家长责骂了,小孩子难伺候啊;急诊科实习的则直喊恐怖,高度紧张,累都累死了。在妇产科实习的小姑娘听了便直着脖子喊:“金眼科,银外科,累死累活妇产科!” 其实陆香穗想说,她上班头一天就遇到了心肌梗死的病人,送到医院其实就已经死了。在家属的哭求声中医生还是象征性地做了抢救。之后,在带教护士的示意下,陆香穗亲手把一块白布盖住了病人遗体。 那一天中午,她也没吃下饭。然而实习了一段时间,也就习惯了。护士毕竟是护士,职业如此,你不适应又能怎样? 护士免不了要上夜班,实习护士自然也要上夜班的。 深秋的晨光里,许清明来接陆香穗下夜班。一大早上呢,上了一夜班的陆香穗看起来蔫巴巴很累。许清明开了自己的车接她,车到半路,他把车稳稳停靠在路边,腾出手来,宠溺地揉揉她的头发。 自从陆香穗实习,许清明便尽可能留在这边陪她。他常常是白天回到设在家乡县区的生产基地上班,工作结束再赶回市区的房子里。每隔几天他需要到省城去安排生意的事情,刚离开家便各种不放心了。 好在陆香穗一向生活自立,许清明虽然惯着她,可她并不是个太过依赖的姑娘。许清明不在家的日子里,她也能听话地把自己照顾好。实习后陆香穗不用住校,便住在他们自己的家中。上下班的路骑车大约要十几分钟,只要有时间,许清明就开车来接她。 本来心内科上夜班还算轻松的,病人白天打针,晚上一般没什么事儿,护士还能打个瞌睡什么的,可今天夜里先后来了两个急诊病人,值班的医生护士几乎忙活了一夜。这不,陆香穗整个人又累又困。 陆香穗忽然有些懊悔,当初中考填志愿,真应该选择师范学校,整天领着小学生们读书识字,想来要比护士这一行好多了。 “哪有你想的那么轻松简单。做护士有做护士的好处,当老师也有当老师的烦恼。你呀,慢慢适应以后就行了。”听她这么一说,许清明就笑着安慰她。 “算了吧,当老师肯定比当护士轻松,起码不用上夜班,也不会人命关天的。二哥,你说我当初怎么就选择了卫校呢!”陆香穗微微撅起小嘴,撒娇地抱怨,“二哥,你当初真该拦着我。” “干一行怨一行,还不都这样。你去找个当老师的人问问,她说不定还觉着当护士好呢,每天看着好几十个小孩,皮的皮闹的闹,上课也很累,还有怎么也教不会的,繁琐事一大堆,什么都要你管,头都大两圈,肯定也不轻松。” 许清明依旧一副暖暖的笑容听着她抱怨,心知这丫头就是随口说说,发泄一下压力,上了班就变得格外认真负责。他的香穗,做什么都不会差。 “你又没当老师,你怎么就知道!”陆香穗歪着头,盯着身边的许清明看,看着看着,便淘气地凑到他身边嘻嘻笑起来。 “二哥,我怎么发现你又变帅了?前几天你来接我,又有人跟我打听你呢,呼吸内科的刘护士,差不多算是这医院的院花了呢,前.凸.后.翘可漂亮了。”她说着小鼻子一皱,抗议道:“男人长太帅真不好,走到哪儿都招蜂引蝶,不安全。二哥,你说我想个什么法子把你弄丑点儿呢?” “穗儿,你整天看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书!小姑娘家家的不许乱说话。” 什么前.凸.后.翘,什么招蜂.引蝶,这丫头还真敢在他跟前说出来。许清明无奈地嗔怪,在对上她亮晶晶的黑眼睛之后却又化作一声轻笑,索性倾身过去,在她额头疼爱地吻了一下,不过瘾,转而揽住她肩膀,印上她小巧的嘴唇,温柔眷恋地吮吻。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既然吻了,免不了还要吻,这个会上瘾的。如今这样带着爱意的吻虽然时常发生,陆香穗一张小脸还是泛起了胭脂红,害羞归害羞,想起二哥又一次被人“看上”,她便又凑过去,在他脸上使劲地亲了一个,响亮地宣示所有权。 名企业家,年轻有为,英俊出众气质卓然呢,那又怎么样?陆香穗心说,管她什么护士之花,什么院花、校花、村花还是喇叭花、荞麦花,统统一边去,这是她二哥,早就有主儿了。 腻歪够了,陆香穗看看车窗外,才发现车已经停下了。 “怎么停下了?” “下去吃个早餐吧,省的回家再做了。”许清明说着下车,绕过去体贴地给她拉开车门,一边介绍着,“这家粥店的蔬菜粥、鸡肉粥都挺不错,锅贴和手抓饼也很好吃。” 只要有时间,两个人还是喜欢在家做饭。陆香穗会做饭,许清明同样会做饭,嫌外面的饭食不合口路,他们便经常在家里弄各种饭菜。也因此,他会推荐的饭店,肯定是口味不错的了。 店面不大,收拾得干净利索,蔬菜粥熬得粘稠绵滑,放在黑色小陶罐里头端上来,配上几样小酱菜和白萝卜牛肉锅贴,对于刚下了夜班的陆香穗来说,吃的个滋润又舒服。 “多吃点,吃饱了送你回去好好睡觉。” “嗯。”陆香穗乖顺地点头,端起小碗又盛了一碗粥。“这家的粥果真好吃。” 她吃着粥,想起什么,就抬头望着许清明问他:“二哥,昨天咱们科室来了个病人,也是咱们镇上的人。我听他家里人说……说陆家好像又出事了。二哥,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嗯?”许清明抬起头,对上她平静的黑眼睛,便又点点头说:“知道一些。”   ☆、第47章 一枕时光 “二哥,昨天咱们科室来了一个病人,也是咱们镇上的人。……说陆家好像又出事了。二哥,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嗯?”许清明抬起头,对上她平静的黑眼睛,便又点点头说:“知道一些。” 陆香穗停住手中的小勺子,黑眼睛看着他,等待着他的下文,许清明却没继续说,他吃掉筷子上的酱菜,从容给陆香穗夹了一个牛肉锅贴。 “穗儿,你先吃饭,才下了夜班呢,吃饱了回去好好休息,抽空我跟你细说。” “噢。”陆香穗乖顺地答应着,却忍不住还想问,“那个病人也就是哪儿听了一耳朵,也不是太清楚,就说好像是丢了小孩……二哥,你听说哪个小孩丢了?找到了没?” “哦,听说是。”许清明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心知如果是大人作死犯混之类的,香穗肯定也不会去关心,一桩桩一件件,陆家人各种作法,她对于陆家的人早就看透了,这几年下来,心里早已经跟陆家人划清了界限。但一说到孩子就不同了,小孩子毕竟无辜,孩子又是她曾经熟悉的,再说即便是村人邻居家的孩子丢了,她也免不了关切担心。 事情他是知道,只是还在想着要不要现在就告诉她。 “穗儿,具体我也不是太清楚,等我回去问清楚了,晚上回来跟你说行不?反正不管什么事情都已经出了,你现在知道也不能怎么样。” 已经发生了,她知道也于事无补,刚下了夜班,说不定一上午都搁在心里,许清明故意推脱了一下,心想还是让她先补个觉吧。 把陆香穗送回家,看着她在床上躺下,许清明吻了吻她的脸颊,顺手拉上了窗帘才离开。临走时他仔细锁好了楼下和院子的门,反正香穗不喜欢逛街,总在家宅着,估计这一天她会睡上大半天,下午的时候大约会起来弄点什么吃的喝的,等着他下班回来。两人整天腻在一起,彼此的习惯早就熟悉了。 这一处地段其实有些冷清,从陆香穗实习后搬出学校宿舍住进来,许清明就在想着,是不是请个保姆之类的,他偶尔不能在家,家里多个保姆,也省的她一个小姑娘独自害怕。 然而陆香穗却不愿意请保姆。理由很简单,家里统共她和二哥两口人,两人都手勤脚快的,生活能力没问题,做什么要请个保姆来家?再说了,再好的保姆也是外人,如今她和二哥的两人小世界温馨如意,不想来个外人每天在眼前晃,想想也不自在。 这么一来,许清明便自觉恢复了曾经在乡下老家的生活模式,像个守着巢的鸽子,想飞却不敢飞远。不管去哪儿,不管做什么,只要香穗不上夜班,他都一定会在晚上赶回家来住。 陆香穗从来不是个娇气孱弱的姑娘,照顾自己的能力是不用担心的。可在许清明心里,他家这姑娘比那个豌豆上的公主娇贵多了。 看不见她,他心里就总是不踏实。 ****************** 许清明走后,陆香穗在床上躺着,一时睡不着。 陆家丢了孩子,是不是大宝?还是小宝?按陆高远结婚的日期估计,似乎也该有孩子了,也或者是陆高远的孩子?就陆高远那种人,什么不靠谱的事情干不出来?好好的孩子也能丢。山乡小镇治安一直还算可以,嗯,也说不定,孩子已经找到了呢。 不知怎么又回想起大宝和小宝小时候的样子,两个都十分的胖,男孩子,都特别皮,一天到晚皮的不消停。小宝戒奶的时候各种哭闹啊,她抱着他绕着村子晃着哄,然后在山脚合欢树林子里遇上了许清明,再后来她的生活就跟许清明紧密相关了…… 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这想那,不知什么时候,又迷迷糊糊睡着了。她醒来时候已经是下午,拉开窗帘,太阳都红晕了。寻思着二哥该回来了,她动手熬了些玉米粥,砂锅里弄了排骨炖上,许清明却又打了电话来,说晚上公司有个餐聚,晚饭不回来吃了。 “坏蛋二哥,不回来吃了你怎么不早点说?我省的做这些饭了。” “我早跟你说,你就省的做饭了?你自己不吃啊?”电话里许清明轻笑。 陆香穗知道他根本就是故意的,估摸着她饭该做好了,才告诉她不回来吃了,怕的是她早知道了就图省事不做晚饭,自己随便凑合点儿。果然,许清明郑重其事地叮嘱她:“自己好生吃饭,不许拿煎饼腌菜凑合。看你瘦的,小腿快赶不上我胳膊粗。” “噢,我知道了,二哥你喜欢大胖子姑娘。” “我喜欢我妹妹健健康康的,不能太瘦。”许清明没搭理她的戏谑调侃,随□□代一声:“自己吃饭。我顶多八.九点钟回去。” 陆香穗这天晚上不用上夜班,他一定得回家去的。 许清明当天晚上喝了点酒,是司机送回来的。当时那年代私家车少之又少,倒没有警察每天查酒驾,可许清明对自己一向小心,好容易重活一回,他不能有一点事,他要有个什么事,香穗儿怎么办? 下了车深秋的冷风一吹,许清明些微酒意也醒得差不多了。打开院门,一楼门厅亮着灯,客厅里的灯光也暖暖地亮着,他开了门轻手轻脚走进去,客厅的茶几上还放着吃完了没收拾的碗筷、剩菜,电视机吱吱呀呀唱着歌,许清明几步跨过去关掉电视,在沙发旁边蹲下来,看着沙发上的香穗儿。 半边身子搭着条毛毯,脑袋斜枕着个大毛毛熊,身上果不其然还穿着早晨起床的睡袍,这姑娘就这么歪在沙发上睡着了。许清明用手指轻轻点了下她米分红的脸颊,她没动弹,许清明便伸手拿走毛毛熊,弯腰抱起她来。 “唔,二哥……” “回床上睡。” 他抱着她一步步上楼,进了卧室,轻轻把她放在床上,小心脱掉她身上的睡袍。这房子房间很多,有他的卧室,也有她的卧室,甚至还布置了客房。然而,自从老姑奶过世陪她守灵“同.床.共.枕”之后,这丫头就赖上他了,两间卧室压根就是个样子,至于做样子给谁看,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反正,两人就一直都住一张床。 即便只是单纯住一张床。 起初她回去上课,还在学校宿舍住了一阵子,偶尔他星期天来陪她,两人总是腻在一块儿,就自然而然睡一张床了。实习后搬出来,她便二话不说搬进了他的卧室。 许清明渐渐地习惯了,便再也不想在外面留宿。有时候她上夜班,他留在别的住处,一晚上总要多翻几遍身,不习惯,总觉得怀里少了点什么,很空。 习惯是个顽固的东西。陆香穗何尝不是习惯了?感应到他的气息,她便下意识地把脑袋在他臂弯里蹭了蹭,压着他一条胳膊又睡了。许清明轻轻动了动胳膊,本来想抽出来,却怕弄醒了她,索性便也不去洗漱了,脱掉鞋子上了床,挨着她身边躺下。 陆香穗侧身过来,本能地寻找他的怀抱,许清明本来就喝了酒犯困,他伸手搂住她,没多会子就相拥睡着了。 时间长了,他居然就适应了这样“无欲”的同居生活。 两人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几个小时,反正是半夜了,花园里的秋虫吱吱鸣叫着,隐约听得见,陆香穗醒了过来,满意地蹭蹭熟悉的肩窝,睁眼,拧起秀气的小眉毛看着他身上的衣服。 居然还穿着衬衫和西装外套,没脱衣服就睡了? 她爬起来坐着,伸手拉他的袖子,想要给他脱掉外衣,谁知道她刚一动,他就醒来了。刚醒来的许清明同样拧起了眉,看着香穗身上单薄的棉布睡衣,这样冷啊,他胳膊一伸,便把她塞进怀里搂住,然后胳膊微微一抬,另一只手便把被子紧紧裹在她身上,在自己胳膊下边掖好。 “二哥,你没脱衣服,唔,那你肯定也没刷牙洗脚……”陆香穗撇撇嘴笑,拿手指划着他的脸羞他。 “几点了?”许清明捉住她的小手,从床头柜摸到手机看了一眼,才凌晨四点多钟。 “还能再睡一会儿。”他打个哈欠,声音有些慵懒。 “我白天几乎睡了一整天,就醒了。” 许清明眯着眼睛适应了一会子,渐渐清醒了。反正醒了,一时也睡不着,他索性搂着她往上挪了挪身体,拉了个枕头仰靠在床头。 两人静静相拥着躺了一会子,陆香穗睡饱了脑子便开始乱转悠,脑袋靠在他胸口,小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他的胸膛,心里琢磨着羞羞的事情。 两人就这么“同.床.共.枕”都多长时间了?快一年了吧?他怎么一直也没“那什么”呢?是他不想,还是嫌她瘦巴巴的小丫头一个,没有女人的吸引力? “二哥,你说我要是长点肉,是不是就有女人味了?” 这姑娘考验人呀。许清明捉住她毛毛的小手包在手里,都不敢放开了。 想起白天两人谈的事,他决定安全起见,要找个话题转移注意力,便主动跟她谈谈陆家的事情。 “穗儿,陆家的事情,我今天打听了。”   ☆、第48章 助纣为虐 当地镇上的确发生了一件惊动乡里的事情,事情跟陆家、跟和钱卫东有关。 记得过年前陆振英跟钱卫东那一场极品对决的争吵吗? 要说钱卫东,其实不用陆振英数落,心里也早就不平衡了,嫉妒心就像暮春拔节的茅草一样,一截一截地往外长。凭什么许清明就发达了?凭什么他就只能严寒酷暑地卖肉挣点小钱?想当初他钱卫东起早贪黑杀猪卖肉,挣下一份家业的时候,许清明还是个穷得喝不上稀粥的穷光蛋呢,凭什么他曾经是陆家巴结顺服的“上大人”,反倒叫丈母娘看不起了? 两相一对比,钱卫东前几年还优越的心态就变成了红眼病。 红眼病其实不可怕,可怕的是因为红眼病就做出不该做的事情。钱卫东红眼病,可他也没机会跑去害许清明,以他现在这熊样儿,别说跑去害许清明,他压根就见不着许清明的面,边都沾不到。于是钱卫东便憋足劲儿要“混好了”,满心满眼想着发横财。 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钱卫东是这样想的,也真的这样去干了。渐渐的就有人私下里悄悄传,说钱卫东“有能耐”,关系多人面广,这能耐就是可以给四乡里那些老少光棍联系买媳妇。 当然啦,好好的人家,也不用去扒拉这样的事情。听说是钱卫东先主动联系的邻村一个老光棍,四千块钱卖给他一个水灵灵大姑娘,那姑娘自然是不甘心,想逃,还是钱卫东给出的好主意,白天有人守着,每天晚上给那姑娘的饭食里下两片安眠药,迷迷瞪瞪睡到天亮。没多久就听说那姑娘怀孕了,整天呆愣愣地在窗口坐着。 老光棍高兴啊,把钱卫东当大恩人、大能人看待。 听说之后钱卫东又联系成了好几桩“生意”,他只负责在当地物色那些需要买媳妇的人家,联系销路,事成了抽成一部分钱,另有别的人给他“供货”。钱卫东发的什么横财,自然不会大大方方公开,但农村人私下里口耳相传,知道的人也不少。 那年代,当地村里镇里对这样买媳妇的行为,基本上就是睁只眼闭只眼。村镇干部甚至提供方便,还觉得这样是维护当地人的利益,村民邻居也多愚昧,甚至会主动帮着防备买来的姑娘逃走。乡民也不算傻,知道拐卖人口是犯法的,可却不认为买媳妇有什么不对,不是吗?我出了钱了呢,出了那么多血汗钱,我一大把票子买来的媳妇,我有什么不对? 只要上边不追查,一时半会也没人管。 这一年秋天,钱卫东又联系成了一桩“生意”,把一个才十五岁的小姑娘卖给了一个年近四十的鳏夫。接过抽成的钱,钱卫东心里真是洋洋得意,这生意也就要他动动嘴皮子,跑跑腿,也不会耽误他杀猪卖肉,什么也不耽误,钱就轻松容易地来了。所以,钱卫东暗暗打算着,这些生意伙伴一定要长期合作。 钱卫东一高兴,便连声吩咐陆香叶,叫她赶紧去多买点好菜款待“送货”来的两位生意伙伴,自己出门买个香烟招待这两位财神,转身回来,怎知生意伙伴不告而别已经走了,自家两个孩子也不见了。 开始钱卫东还没往上想,只以为客人有事自己走了,俩猴孩子自己跑出去玩了。等到天降黑满村找不到孩子,惊动了一个村民说看见钱卫东的客人把俩孩子放车上带走了。钱卫东那个埋怨啊,说你怎么不拦着?那村民自然冤枉的要命,说你家贵客带着你家孩子玩,我无是无非拦着做什么? 终于弄明白孩子是被拐卖了,都已经过去大半天了。 人贩子从此没了踪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舍弃了钱卫东这个“销售线”,或者是有什么风吹草动,也或者根本就是偷了两个孩子更划算。反正是人贩子一去无影踪,顺手的,钱卫东两个儿子,六岁的大宝和四岁的小宝也跟着失踪了。 听说钱卫东摔了一阵子酒瓶,骂了一阵子娘,而陆香叶则很快就疯了,疯疯癫癫在大街上跑,谁也不认识,见人就傻笑,见了别人家的小孩子抱起来就跑,弄的整个村子里大人小孩都躲着她走。 许清明知道这个事情的时候暗自纳闷了一番。按着他前世的记忆,陆香叶会生下第三胎,然后在陆香穗十九岁的时候,陆香叶被钱卫东从拖拉机上甩下来摔死。然而这一世的实际情况却是,因为没有人带孩子,陆香叶自己带着大宝和小宝做农活,钱卫东自己杀猪卖肉,俩人忙得不清闲,陆香叶并没有生下第三个孩子。 现在又突然疯了。 许清明不知道怎么会有这样的变化。蝴蝶效应?然而不管怎样,都必须让陆香穗离开陆家和钱卫东远远的,他才能安心。 种种原因,许清明对陆家暗地里一直是关注的,他需要防备这些人渣。这事情刚一发生他就都知道了,他先没有把这件事告诉陆香穗,只是好一段时间不让陆香穗回乡下的老家。 前世过得太苦,如今这世界除了香穗之外,许清明对其他的人和事都置之度外了。不是他冷酷无情,他想要温暖的,世间便只有那一个人而已。乡愿的善良从来就让他不齿,善良又怎么样?恶人就一定会得到恶报吗?上一世他们何等良善,可又落得怎么个结局? 孩子的确无辜,可各人脚底下的燎泡都是自己走的,钱卫东既然自己作死,那就让他作死好了,最好死定烂透。也因此,许清明甚至恨恨地想,孩子丢了也好,即便被卖到穷苦一些的人家,也好过跟着钱卫东这样的混蛋父亲,终究也要长歪。 香穗知道了又能怎样?能改变什么?不管怎么说,到底是她曾经熟悉的姐姐和两个外甥,听了怕她情绪不好。他寻思着等什么时候传到陆香穗耳朵里,事过境迁,她大约也不会太在意了。 谁知道这么快她就知道了。丢孩子的事情毕竟会牵动四乡村民的神经,小地方人,一下丢了两个孩子,真算是震惊的大事了。各家各户都多少都有些紧张,各家忙着把自家孩子看紧了,同时自然也会拿着当作重大新闻四处传讲,结果呢,就通过来自镇上的病人传给了陆香穗知道。 ****************** 听说了整件事,陆香穗沉默老半天,心里一时间震惊担忧心酸,很不是个滋味。她憎恶钱卫东是真的,可对陆香叶却只是失望心凉,谈不上多恨,姐妹两个几年都不接触,日子久了,对这个姐姐也就漠然了。 可听到陆香叶疯了,尤其是大宝和小宝落到了人贩子手里,还不知道是怎么个情形呢,陆香叶心里就又生气又不好受。大宝和小宝毕竟是孩子,小时候跟她也熟悉,她抱过哄过,还帮着照顾过一段时间,忽然听到孩子被人贩子拐走了,她心里就一阵阵发沉,一张小脸埋在许清明怀里,默默地气愤难过。 许清明知道她的心情必然不好,便也不多劝慰她,就只是抱着她,让她枕在自己胸前,静静陪着。 “报警了没?” “这样的事,钱卫东他哪敢报警?” 该死的钱卫东!要是报警,好歹还有几分找回来的希望。陆香穗如今自然不再是无知的乡村小姑娘,她知道如今这社会乱,拐卖妇女儿童的案子可不在少数,警方自然也在不断的打拐。并且这件事情又特殊些,人贩子钱卫东认得,打过交道的,就算人贩子用的假名,好歹还有线索吧?要是钱卫东报警立案,说不定什么时候这人贩子团伙落网了,还能找回两个孩子呢? “当地人买了媳妇没人管,甚至有些村镇干部还帮忙瞒着掖着,觉得是有利于当地的,可如今当地孩子被拐走了,有些人也就怕担责任,巴不得悄不吭声的,钱卫东自己不报警,村里干部和派出所也就装聋作哑,瞎迷糊过去就算了,大家都省事儿。” “那他没想法子去找?他不是认得那些人贩子吗?” “好像没找。一群亡命之徒,四处流窜的,估计钱卫东也不知道真实底细,没法找也不敢找。” “不报警不吭声,也不想法子去找,就可怜这两个小孩了。”陆香穗拍着许清明的胸脯来气。 “别气了,事情已经这样了,你能怎么着?他们当父母的作死,祸害了孩子,谁也没办法。就算你去报警,钱卫东估计也不敢说实话,更别说那些吃干饭的警察能不能济用了。这么小的孩子,拐走了肯定是卖给没孩子的人家,也说不定落到殷实和善的人家,能好好善待他们。就钱卫东和陆香叶那样的亲生父母,我看也强不到哪儿去。” “都是钱卫东该死!我姐还不是可怜。”陆香穗说。再怎么说,陆香叶失去了孩子,人也疯了,实在是够可怜的了。 然而许清明却沉默了一下,轻叹一声。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陆香叶失去了孩子是可怜,可钱卫东做的事情,她心里就没有数?被卖的姑娘是送到她家,买主从她家付钱领走的,她什么不知道?还不是助纣为虐,孩子被拐了她真就一点责任没有?” “我姐……太没用了,根本就是钱卫东手底的菜,哪里能管了他。”陆香穗低头喃喃。 “香穗儿你记住,路都是人自己走出来的,像你姐那样的女人,悲剧也是她自己造成的。”许清明说着拍拍怀里的人,轻声安慰着她,“算了,事情反正已经出了,就别多想了。” 两人聊了这半天,窗外已经透进来一丝柔和的晨光,天色渐亮,想到陆香穗今天要上班,许清明便放开她,自己先起了床,因为昨天晚上就没洗漱,连衣服都没脱,西装和衬衫这会子都皱巴巴的,弄的像腌了一冬天的老咸菜。许清明便先动手给锅里煲上了小米粥,一边叫陆香穗起床,自己一边进了浴室,简单洗漱换了衣裳,出来时陆香穗也已经起来了,正在煎蛋。 这天早餐,陆香穗吃的不多,在许清明的监督诱哄下,她统共吃了小半碗米粥、一个煎荷包蛋,便拿了小背包,由许清明送她去上班。 “进去吧。”许清明嘴里说着,却抬手给她拉好围巾,乳白色的羊绒短大衣,配着浅湖蓝的绒线围巾,衬得她沉静中透出几分少女特有的鲜活灵动。这两年她个子长高了不少,可肉却没多长出来,人本来就瘦,如今更像是拉长了的细面条一样,纤细安静,整个人苗苗条条,亭亭玉立。 “嗯,我进去了。”陆香穗嘴里答应着,脚下却没动。 许清明送她来上班,一向会早个十来分钟,怕她迟到了匆忙,毕竟她现在实习,迟到可不好。反正也不晚的,陆香穗便忍不住有些腻歪,像往常很多次一样,有点舍不得跟二哥分开。 这几年下来,陆香穗整个人开朗了不少,在外头倒是不怎么多话,在许清明跟前却总是叽叽喳喳的各种欢快淘气。尤其是离开家出来读卫校以后,看着也坚强独立,然而小时候被漠视被虐待的经历却潜伏在她的性格深处,这使得她就像一只毛茸茸的雏鸟,总是自觉不自觉地想靠近许清明。一旦离开了,看着沉静稳重,其实心里却不够自信,并且总是少了一份安全感。 下意识的依赖。 不过也只是下意识的依赖。陆香穗决计不会在这医院大门口拉着许清明嗲嗲地撒娇,她毕竟容易羞涩的,在家里怎么撒娇磨人那是在家的事情对吧?两人该做什么都要去好好做,心里黏糊就足够了,行动上却不必要黏糊纠缠。 “去吧。早饭吃的少了,等会儿偷空吃点零食。”许清明说着手掌一翻,变魔术似的,不知从哪儿变出一包小饼干,又塞给她一小瓶蜂王浆。这不是许清明公司里生产销售的那种,这是陆香穗独家拥有的,新鲜天然没经过加工的蜂王浆,顶多是为了口味加进去一些蜂蜜。甚至有时候是许清明亲手采的,总担心她瘦,要多补补。 陆香穗往大门走了几步,却又转身停住,两只乌黑晶亮的大眼睛望着许清明,小声问道:“二哥,你说我姐的病能治好吗?” “谁知道呢。穗儿,就算是你姐,你有你走的路,她有她走的路,有很多事情你也无能为力。再说你得记住,陆家那样对你,你跟陆家早就没什么关系了。” 许清明掌握的情况就是,陆香叶疯得很厉害。陆香叶疯疯癫癫,娘家也不管,钱卫东更是嫌弃她,人前人后没少打骂,怎么可能拿钱出来给陆香叶治病?反正许清明是绝对不会再让陆香穗再跟陆家和钱卫东扯上一星半点联系,膈应。他们又没欠了谁的,只想保护他们自己的幸福罢了。 “嗯,二哥,我懂。”陆香叶点点头,转身走进医院大门。许清明看着她纤瘦秀气的背影,宠溺地一笑,便也上车离开。   ☆、 第49章 协助调查 因为大宝、小宝被拐的事情,陆香穗好一阵子心情低落,便忍不住想要回家乡去看看陆香叶,虽说她也帮不上什么,可这事总搁在心里放不下。她跟许清明一提,许清明就直接说不行。 “你去看了又能做什么?听说疯得都不认人了,去了她也恐怕不认识你。” 看着陆香穗低垂的眼睛,许清明心里不忍她难过,想了想又说:“这样吧,你别去,我叫村里的干部去管管,告诫钱卫东不要虐待她,送她去治病。” “能行?”陆香穗的语气并不是质疑,更多的是确认。在她心目中,二哥什么事情都能办到的。 这事情许清明还真不难办到,以他今时今日的身份影响,对许沟村的村干部说句话,还是肯定管用的,谅他们也不敢不重视。他其实根本不想跟陆家的人和事粘上一点儿边,只是不舍得让陆香穗心情不好罢了。 其实陆香叶疯的这么重,本来就被丢孩子的事情刺激疯了,可后来却加上钱卫东的厌弃虐待,再没有任何治疗措施,也就越来也严重了。许清明便在一个机会,跟许沟村的村干部提了一句,说村里孩子被拐了你们不报案,钱卫东虐待精神病人你们不干涉,不管不问的,要是陆香叶哪天死了,老百姓还不得指着鼻子骂你们? 顿了顿,许清明便在村干部忐忑的表情下又追加了一句,说钱卫东之前做了什么事,你们可以装不知道,本村里两个孩子被拐卖了,你们难不成也能装不知道?万一哪天再牵扯出来,上边追查了,你们作为一村干部,还不得担个不作为的责任? 村干部一听,可不是嘛,钱卫东贩卖人口的勾当他们可以装不知道,可本村两个小孩被拐卖了他们装不知道也不可能啊,真要哪天东窗事发,比如人贩子因为别的案子被逮住,牵扯出来了,他们还真要担些责任。 这么一想,村干部便又报告了派出所,警察来调查时,钱卫东果然把自己干得那些勾当全瞒下了,只说自家两个孩子一时没照看好,不知被什么人拐走了。公.安倒是立了案,可两个孩子却一直也没消息。 村干部倒也告诫钱卫东,让他送陆香叶去治病来着,可钱卫东应付了一阵子,送陆香叶去住了几天精神病院,便拿没钱做借口又把人弄了回来,停了药,还四处找村干部哭穷要救济,终究陆香叶也没能得到有效的治疗。 陆香穗再见到陆香叶,已经是大年节前的时候了。年前他们回镇上跟大哥大嫂一家团聚过年,大年三十这天,一家人开车去许沟村给许清明的父母上坟,正好在村里的大街上遇到了陆香叶。 陆香叶披着个破旧的黄大衣,脏兮兮的露着棉花,十冬腊月的,她脚上靸拉着凉拖鞋,正在村中的十字路口坐着,周围远远躲着几个旁观的妇女,陆香叶坐在泥地上,手里拿着根树枝,一边敲打着泥地一边嘴里不停地咒骂什么。 要不是围观的妇女提醒,陆香穗差点没认出来陆香叶。她连忙叫许清明停车,许清明看了她一眼,心里虽然不赞成,还是停住了车,看着陆香穗下车走过去,许清明连忙也跟着下去。精神病人什么事可难说,他怕万一陆香叶发起疯来,伤着陆香穗。 陆香穗走到陆香叶跟前,伸手想把她从冰冷的泥地上拉起来,没拉动。陆香叶呆愣愣地盯着陆香穗看了半天,把手里的树枝一丢,一把抱着陆香穗的腿就大哭起来,哭得像个小孩子似的,一边哭一边唔唔不清地胡言乱语。 “奶……我听话……奶,你疼我,奶…奶……” 陆香穗心里一酸,便忍不住也想哭。陆家的奶奶去世早,当时陆香穗才两三岁,对那个奶奶根本没什么印象,但当时陆香叶已经八.九岁了,肯定是记得的。据说陆家奶奶很疼孩子,孙子疼,对陆香叶这个孙女还算慈爱。也难怪疯癫的陆香叶乱喊奶奶,大约在她记忆中,奶奶是她生命中唯一的爱和温暖了。 陆香穗扭过头,抹了一下眼泪。许清明就陪在她身边,一边保护地把她拥进怀里,一边小心地试着想把她和陆香叶分开,谁知他刚一伸手拉陆香叶,陆香叶就突然放开陆香穗,一把抱住他的腿又撕又打,一边撕打一边哭喊着: “打死你,打死你,你还我孩子,还我孩子……” 后边车上的许大嫂这时也下了车,见此情景连忙过来拉住陆香叶,旁边几个站着看的妇女一看是许清明他们,今时不同往日,知道人家现在发达了,自然高看一眼,便也赶紧上前了,帮着拉住了陆香叶。陆香叶被几个妇女拉住,竭斯底里地哭嚎打滚起来。许清明赶紧看看怀里的陆香穗,却见她一张小脸早已经挂满了泪花。 几个妇女便纷纷说着,说陆香叶平时都被钱卫东锁在家里的,不知怎么今天跑了出来。许清明一边安慰陆香穗,一边叫许大嫂从他车上拿了些糖果点心之类的过年的东西给几个妇女,拜托她们把陆香叶送回家去。 这件事弄的陆香穗一个年节都没过好,她现在跟陆家和钱卫东的关系,自然不好直接去管,可陆家也任由着钱卫东作践虐待自家闺女,别说帮着照看了,哼都不哼一声,也真是够无情无耻的了。 结果在村里发生的这一幕,倒是把钱卫东的贼心给引出来了。 过了年正月初二,因为陆香穗要值班,许清明便带着陆香穗回到了市区的家,初三这天许大嫂打来电话,说钱卫东来找过他们。 “……他说香穗果然念着亲姐妹情分呢,肯定心软得管……他直接就跟我说,清明如今是大老板了,挣大钱的,手指缝里头撒出来一点点钱,也够他和陆香叶花的了,还说只要清明给他钱,他保证立马送陆香叶去治病……” 钱卫东恬不知耻地找上门来,偏巧陆香穗和许清明已经离开了。他来干什么?先是哭诉了一番他倒霉了、可怜了之类的,然后直截了当表示说想让陆香穗和许清明给他些钱花。钱卫东听说了陆香穗在村里见到陆香叶的情形,觉着陆香穗对陆香叶这个姐姐总是还情分的,姑娘家性子好有同情心的,便立刻顺着竿子往上爬,想利用陆香穗的同情来弄点容易钱花花。 要说钱卫东当然不能跟许清明的身家相比,可他这些年杀猪卖肉,加上背地里做的那些贩卖人口的勾当,钱头方面肯定比一般人家要强许多,哪里是治不起陆香叶的病?他什么时候又顾过陆香叶的死活?根本就是见着机会,就像吸血的水蛭,贪婪心又冒出来罢了。 这种人,果然不能粘上一点,要离得远远的。 陆香穗本来就恨死了钱卫东,便生气地跟许大嫂说,往后钱卫东再来,让店里工人直接打出去就是了,这个恶棍把老婆孩子害成这样,怎么还是满脑子歪坏念头?死不悔改。 ****************** 按农村习俗,正月十五元宵节之前还都算是年关里,这时节没有农活要干,家家清闲着,加上各家各户外出打工谋生的人都回来团聚过年了,因此年后这半个月整天便是走亲戚串朋友。 正月十四这天,许清明在老家镇上参加一个朋友聚会,晚饭前打了电话说八点前回来的,结果陆香穗一等不来,二等不来,手机打过去关机,陆香穗忍不住便急躁起来。 这都快九点了,怎么还没到?从镇上到家,开车的话也就一个小时的路程。是不是路上车子坏了?是不是在什么地方停留了?是不是喝酒开车了? 千万不会出什么事吧? 陆香穗在房间里来回转着圈,正焦躁不安,忽然听到了门外的声响,她几步跨过去拉开门,跑出门厅,便看到许清明正推开院子的两扇大门进来,陆香穗几步跑了过去。 “二哥,怎么才回来?打你手机你还关机。” “嗯,忙得忘了充,手机没电了。”许清明看着她轻盈地跑过来,外面只穿着件法兰绒的睡袍,赶紧迎过去把她揽进怀里,责备道:“怎么这样跑出来?也不怕冻着。” “不冷。你怎么才回来?”不放心地再次追问。 “车胎扎了钉子,胎压不够车子跑偏,路上也找不到人修,手机偏还没电,我自己换了备胎。” “大冷天的,可怜可怜的二哥,怪不得身上都冻冷了。”眼见着他回来了,陆香穗便又淘气起来,笑嘻嘻地打趣他。 两人回到温暖的室内,像往常那样,歪在沙发上腻歪着,看着电视闲聊了一会儿,洗漱睡觉。第二天一早,正月十五开门利是,许清明本来要赶去公司上班的,谁知道一大早几个警察找上门来了,围着许清明停在院里的车绕了几圈,便要求许清明去交警队协助调查。 “昨晚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两个小警察拿着本子,一本正经地问陆香穗。陆香穗都还没怎么睡足呢,看了那小警察一眼,带着些疑虑说:“不到九点钟吧。” “具体呢?” “八点四十的样子。”陆香穗说,“问这干吗?你们找我二哥做什么?” “协助调查。”两个小警察一看就是毛头小子,端着脸装模作样地给了一句,就差没像欧美大片里那样,来一句什么“你有权保持沉默”了,陆香穗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没事的,香穗,你回去再睡一会儿。”许清明给了她一个安慰的微笑,“我去看看什么事儿,很快回来。”   ☆、 第50章 危机时刻 “没事的,香穗,你回去再睡一会儿。”许清明给了她一个安慰的微笑,“我去看看什么事儿,很快回来。” 许清明跟着几个警察一起离开,天冷,都没让陆香穗出门,还体贴地给她锁好了外面的院门。陆香穗本来以为,他顶多一会子就该回来了,然而等了又等,许清明却一直没有回来。 许清明没回来,当天上午却又来了两个警察,围着许清明昨晚开的车拍了几张照片,里里外外看了一番,就说要把车开走调查。陆香穗追问了半天,警察告诉她说,许清明昨晚撞死人了。 陆香穗一听就来气了。 “胡说八道!” “噫,怎么说话呢?”其中一个小警察说,“昨儿晚上撞死的,有目击者,黑色轿车,撞完人跑了,虽然车牌没看清,但说的就是这个样子的车。许清明昨天晚上七点不到就从镇上离开了,他亲哥说的假不了吧?回到市区八点四十,这是你告诉我们的吧?时间也卡的上。从镇上到市区,晚上开车也就一个小时,他在路上将近两个小时才回来,肯定是撞了人慌张,不知窜哪儿躲起来定神儿,才那么晚回到家。就这,基本就能确定是他撞的。” “你胡说八道!”陆香穗气怒之下,声音也高了几分,“黑色的轿车多了去了,到处都有,怎么就认为是我二哥撞的?他昨天晚上车胎扎了,换备胎,才在路上耽误了一会了,你们凭什么胡乱诬陷人?” 陆香穗根本不相信,半点怀疑也没有。许清明为人做事一向稳重,开车也稳重平缓,再说了,她二哥绝不可能做出撞人逃逸的事情来。 “你冲我们嚷嚷有什么用?我们办案讲证据,就出事的那路段,山脚旮旯的,大白天都少见轿车,更别说晚上了,一说是黑色轿车,马上就有人想到许清明,可巧他还正好在那段时间开车回来,出镇到市区他肯定要走那条路,路上还磨叽了那么长时间,不是他撞的你说是谁?” 就凭这?陆香穗冲口就想骂人。怪不得那么多冤假错案啊,合着办案的就是这么想当然来的? “他开车经过那条路就是他撞的了?你有别的证据吗?没证据就别乱说话。” “嗬,小姑娘家怎么这么凶?咱这方圆几个镇也找不到几辆轿车,人家目击者都说了是这样的车,你又怎么证明不是他撞的?” 小警察兴许也是年轻,居然跟陆香穗争执起来了。陆香穗又气又急,几步冲到停着的车旁,指着车窗说: “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了?我还说我这车里放了十万块钱呢,你刚才进去过,现在钱没了,那就是你偷的。你怎么证明不是你偷的?” “行啦,都别吵吵了。”看着小警察梗着脖子涨红着脸想争辩,中年的警察说了一句,又扭头对陆香穗说道: “我知道你急,可不是这么个急法,按现在了解的情况,许清明确实摆脱不了嫌疑。不过呢,我们也知道许清明他不是普通老百姓,当然也会慎重对待。我看你呀,有在这儿凶的功夫,还不如回去找人商量商量,这个事儿八.九不离十,你们主动找找对方,态度好点儿,多给人家赔点钱,有钱好办事,他也不会怎么着的。你得先想法子化解这事情不是?” 被撞死的是一个老头,大晚上的从亲戚家喝酒,醉醺醺骑车离开的,一直没回到家,家里人顺路去找,已经撞死在出镇的路口了,出事是八点左右,有过路的人远远看着说是辆黑色轿车。山区旮旯里,那年代摩托车都少见,更别说轿车了,而许清明恰恰有这么一辆黑色轿车。 警察先找到许大哥,许大哥起初紧张,一听就释然了,说不可能跟我弟弟有关系的,他七点不到就走了,八点钟时候他都该到市区的家了。 警察们不死心,天亮赶到市区一问,许清明八点四十才到的家,警察一听就更怀疑许清明了。想当然的推论,撞了人,惊慌失措躲在哪儿压惊,想法子掩饰,所以才那么长时间,不是吗? 陆香穗立刻便跟医院请了假,匆匆赶回镇上。她绝不相信这事情跟许清明有关,可因为担心许清明,又不由自主地紧张担忧。万一…… 没有万一,不管怎样,她不能让许清明有事。 陆香穗跟许大哥商量了一下,决得眼下只能先静观其变,估计以许清明今时今日的身份影响,警察即便扣留他,案子没有定论之前也不敢把他怎么样。 “他开车是小心,可别人不一定就规规矩矩走路啊,对方一个喝醉了酒的人……”许大哥坑着头,掩不住的忧心,“香穗啊,你也别急,万一……万一呢,咱就好好跟人家赔罪,多给赔点钱,实在不行把这店面、房子都卖了……” “大哥,你别慌。我相信二哥,肯定不是他。”陆香穗说。现在钱当然不是问题,问题是,她相信许清明,如果真是他撞了人,他绝不会不负责任逃逸。 ****************** 陆香穗知道许清明如今方方面面的朋友很多,可她一向被他保护在象牙塔里,什么事也没让她操过心,她根本也不认识那些人,如今许清明有事,她连找人打听了一下情况都不知道找谁。她一边暗暗骂自己没用,一边呆在镇上的家里,心神不安地等待消息。 当天下午,钱卫东忽然找上门来了。许大哥去县里交警队打听消息去了,因为刚过完年,收购的生意清闲些,前边店面里只留下一个工人照看着,也是个二十来岁的妇女。钱卫东进了店里就大着嗓门对工人说要找陆香穗,还说是为着许清明的事情来的。 “再怎么说,我也是他们的姐夫,他们不仁我不能不义,你说现在许清明落了难,我不上前谁上前?我不帮着谁帮着?” 陆香穗在楼上就听到钱卫东站在院子里跟工人大大咧咧地吆喝,见她出来,钱卫东迎了上来,一副十分关切的表情。 “三妹妹,你没事儿吧?不管事情怎样,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你可别把自己愁坏了。” 陆香穗心里本来就烦躁不耐,一见他这副嘴脸,更添了几分厌恶,当着工人的面,也没让他进屋坐,也没称呼,就冷淡地反问道:“我能有什么事儿?” “没事就好。你不知道,姐夫有多担心你。”钱卫东像是没看见陆香穗的冷脸一般,自顾自地进了客厅,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三妹妹,事情呢我都知道了。要说这个事情吧……唉,也算是个劫,该道出事谁也避免不了。你呀,也别太烦心了。你说许清明也是,那李老头喝醉了,骑着车子乱撞,责任也不一定全在他,可他这么一跑,有理也说不清了。” 陆香穗静静站在门边,看着客厅里的钱卫东没开口。她心里琢磨着,今天这人做什么来了?特意跑一趟给她添堵?落井下石看笑话? 要说钱卫东有半点好心,陆香穗一丝儿也不信的。 “我寻思着吧,你一个年轻姑娘家,遇上这大的事情难免就慌张了,怎么说呢,你看你跟你姐,那是亲姐妹,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姐夫算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心里有多疼你你知道不?你也别担心,凡事有姐夫呢,不会让谁欺负了你。三妹儿,你过来坐着,咱俩好好合计合计这个事。” 钱卫东说着,冲陆香穗招招手。见陆香穗冷着脸没动,不以为意地一笑。 “看你,小时候我可疼你了,如今长大了,还不好意思跟姐夫亲了。”说着钱卫东掏出一支烟,点燃了抽了一口说:“我跟你说,许清明撞死的那个李老头,是我老娘舅门上的本家,算是亲戚道里的,当然啦,亲戚有远近,我肯定是向着你的。我晌午去了他家一趟,他家人咬牙切齿要许清明偿命呢。我看这个事儿吧,咱可不能就这么干等着,咱得想法子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说是不?” 钱卫东说着站起来,瞅见院子里的工人已经离开了,便大着胆子凑近陆香穗说:“我看你赶紧拿一笔钱出来,先把李家人安抚住,李老头反正是年纪一把的,死都死了,他儿女也无非图几个钱。多给他家里一些钱,叫他们先松了口,两家人私底下把事情了了,我去给你在交警队找找关系,叫他们通融通融,罪责也就轻了,咱看看能不能把许清明捞出来,起码也减减刑。” 这是来诈骗来了?陆香穗才这么想,钱卫东却站起身走了过来,他见陆香穗一直没吱声,寻思着陆香穗一个年轻姑娘家,忽然摊上事,一准是六神无主慌神了,对他来说可不是个机会吗? 看看眼前的少女,苗条秀丽,身材玲珑有致,一张小脸白白嫩嫩的像是能掐出水来,搁在这镇上那些粗糙的村姑农妇之间,简直就是绿叶丛中一颗红艳水灵的鲜果,让人心痒难耐。 于是钱卫东忽然挨近了她,伸手居然往她脸上来了,眼看着恶心的手指就落到她脸颊,陆香穗猛地往后退了一步,耳边听到钱卫东嬉笑的声音说: “三妹儿,就算许清明进了大牢也不怕,他出了事儿,他那些钱不就都落你手里了?你看你,十八.九岁的大姑娘,读过书,长得又漂亮,手里再有钱,你要什么样的日子没有?再怎么说,还有姐夫疼你呢,哪能让你受一点委屈?” 陆香穗厌恶地退出几步,心里琢磨着钱卫东一准是见许清明不在,家里没男人,色胆包天想趁机欺负她。眼角瞅见许大嫂拎着一只老母鸡从外边进来,陆香穗心思一转悠,几步跑过去把那鸡拎了过来。 “哎,香穗儿,你拿它做什么?这鸡撂蛋,好多天都没在家里下蛋了,我抓回来关它几天呢。” “大嫂,撂蛋的鸡,杀了炖汤算了。”陆香穗说着随手往屋里一指,“你看,咱家来了贵客。” 许大嫂瞅了一眼站在屋里的钱卫东,心里有些疑惑,她记得陆香穗一向跟陆家的人不来往,尤其钱卫东上次还来讹钱来着,这会子眼见陆香穗笑语盈盈的,心里一下子也摸不着头脑,却又不放心,索性就跟着陆香穗后边看着。 陆香穗也没赶大嫂走,她随手拎了厨房的砧板,摸起菜刀,进了屋往茶几上一放,笑了笑对钱卫东说:“姐夫,你这样关心我们,我把这鸡杀了招待你吧。” 钱卫东对她这样忽冷忽热一时摸不着头脑,见那小脸上笑容美得惊艳,还寻思她左不过一个年轻姑娘,被他哄住了呢,心里一阵得意,忙说:“哎呦,你一个姑娘家,干净漂亮的,哪里杀得了鸡呢,你要吃鸡,姐夫给你杀。” 陆香穗也不接话,一只手从翅膀根抓紧了那鸡,就在钱卫东话音刚落,她忽然把那鸡往砧板上一按,手起刀落,眼睛都没眨一眨,干脆利落地一刀剁掉了那鸡的头,一道刺目的鸡血喷涌而出。 鸡头剁掉了,鸡身子却还在绝命地挣扎着,陆香穗就在剁掉鸡头的一刹那,动作利落地拿起茶几上的玻璃茶壶,把那鸡放在壶口,小脸上带着些怡然的笑意,看着那喷涌的鸡血飞快地流进玻璃茶壶,很快就流了半壶鸡血,她笑盈盈地端起茶壶,摇晃着里边的鸡血递到钱卫东眼前。 “香穗,你你……你一个小姑娘家,还敢杀鸡?”钱卫东脸色都变了,忍不住有些发抖,他不怕杀鸡,他一个杀猪的屠夫,每天红刀子白刀子的,可看着陆香穗剁鸡头那狠劲儿,他着实惊住了。 “杀鸡算什么?你等我拿解剖刀来,我能把这鸡皮完完整整地剥下来。姐夫你不知道,我怎么说也读的卫校,在学校里经常解剖尸体的,别说鸡头,人头也照样给他剁下来,尸体解剖开了,心肝内脏都给他割出来,拿福尔马林泡在玻璃容器里头,常做的事儿。割内脏你要小心,不能给他割破了,割破了就不好看了,要完整的,人头一般不再解剖开,也拿个玻璃容器泡上,咱们学校解剖室里一溜儿的人头。” 她说着,笑眯眯地把手里的鸡血晃了晃,往钱卫东眼前送,钱卫东忽然捂了下嘴,想吐。 眼梢扫到大嫂已经捂着嘴跑出了屋,陆香穗把手里控干了血的死鸡砰地往茶几上一丢,转身就走。 “你等着,我去拿解剖刀来。”   ☆、第51章 婚期将近 “你等着,我去拿解剖刀来。” 陆香穗说着,还真的转身上楼去了,等她握着一把银亮锋利的小刀从楼上下来,客厅里哪还有钱卫东的影子? 到底是不禁吓,欺软怕硬的东西。陆香穗微微一撇嘴,随手把小刀丢在茶几上,挨着沙发慢吞吞坐下,一张小脸带着些落寞,盯着茶几上刚被她“斩首”的鸡出神。 “香穗,你……你还真解剖过尸体啊?” 许大嫂仍旧站在门口,看向陆香穗的眼神有几分古怪,在她心里头,她这个小弟媳压根就是个娇弱的小姑娘家,没多大脾气,胆子也小,虽说小时候苦日子里过过来的,可这几年硬生生是让许清明惯坏了。 可她刚才拿刀剁鸡头那狠劲儿,真是让许大嫂吃了一大惊。 “我看过。”陆香穗说。卫校里有解剖课是不假,可哪来的那么些尸体供她们解剖啊,统共就有那么两回,还是老师解剖给她们看的。不过,陆香穗觉着真要给她机会解剖,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谁叫她上的卫校呢,职业需要不是?凡事习惯了就好。 “香穗,钱卫东他自己溜了,你可别再玩刀子,怪吓人的。这鸡可不要你剥皮,我去烧水拔了毛,晚上炖蘑菇给你吃。”许大嫂说着拿起那鸡,一边又不放心地问道:“香穗,你这还真是解剖的刀啊?赶紧收好,可别拿着瘆人。” “噫,拿这刀解剖?我可舍不得,这可是二哥的藏族朋友送他的好刀。大嫂我跟你说,是人都有点欺软怕硬,二哥不在家,我们可不能让人欺负了去。” 就算是上的卫校,就算上的解剖课,可她也不会弄一把解剖刀在家里不是?这小刀的确是把好刀,锋利而又精致,许清明很喜欢的收藏着呢。陆香穗心里打算着,要是钱卫东有胆子使坏,家里就她跟大嫂两个女人,她身单力薄的,索性就拿这刀跟他拼了。 “大嫂,你把这鸡收拾了,晚上给二哥炖鸡汤喝。” “哎,行啊。”许大嫂知道她担心许清明,心说也不知他哪会子能回来,嘴里忙安慰道:“香穗,你也别担心,咱家清明就不是那样缺德的人,肯定会没事的。你大哥去找人打听了,估计也快回来了。” “嗯,二哥肯定没事的。” 陆香穗看着茶几上那身首分离的死鸡,心里忽然又觉着不忍,好好的下蛋鸡,怎么就让她一刀给剁了?也不知一下子哪来的狠劲儿,这会子要是再让她杀,估计又不敢了呢。她刚才心里担忧着许清明,也实在是让钱卫东给气着了。 陆香穗盯着那鸡,自言自语地说道: “二哥都不舍得我受一点儿委屈,随便什么东西也敢欺负我?” ****************** 许大嫂的老母鸡汤还在炉子上炖着呢,许清明一推家门回来了。陆香穗心里一下子踏实了。 一家人自然是各种激动询问,许清明只是一副淡然的样子,笑笑说:“没有证据,就找我配合调查,警察也不能扣留我超过十二小时,就送我回来了。” 他此刻说的轻松,然而警察起初几乎是认定了他是肇事者。许清明当时反问了警察这么一句话,说从镇上到事发地点也就十分钟路程,我七点钟不到开车从镇上离开,事发是在八点钟,难不成我这一个多小时,就在镇口等着撞人了?撞完人立刻飞车赶回市区,才能在八点四十回到家中? 冤假错案,那也要看对谁,如今的许清明是本市数得上号的企业家,有身份有影响的,他的反驳有理有据,警察自然不敢胡来,也就只好先把他放了。 许清明一回来,挥刀斩鸡的陆女侠浑身气质顿时就柔软了下来,立刻变回了那个温顺乖巧的小媳妇儿,一整晚上没干别的,她就寸步不离地跟在许清明后头了,一直到上床休息。撒会儿娇说会儿话,抱着许清明不肯撒手,两人就睡晚了,早晨两人一同赖了床,一直赖到日上三竿。 第二天上午传来消息,肇事者找到了,说是邻镇某单位的一小头目,恰恰好开了辆黑色轿车到本镇找酒喝,不巧在镇口撞了人,紧张惊吓之余赶紧就溜了。忐忑不安躲了两天,警察找不到许清明肇事的证据,便只好在整个地区大面积排查黑色轿车,也幸好偏僻穷地方,那时候少见私家车,就算公车也少,警察刚一询问到他,终究是最贼心虚立马就招了。 收到这消息的时候,许清明和陆香穗还没起床呢,他关上手机,便对怀里的陆香穗笑着说,幸亏那人自己招了,不然就那几个蠢警察,想破案,难。 不管怎么说,他的嫌疑完全解除了。 “好啦,总算是过去了。”许清明说。他倒没担心自己什么,他是怕家里担心,他要是再不回来,估计陆香穗饭都吃不下了。想到她这回担惊受怕,许清明一阵心疼,他拍拍怀里的姑娘,问了一句: “好了没事了。饿了没?起来吃饭?” “饿了。”陆香穗翻了个身,把后背贴在他怀里,暖洋洋懒洋洋的,嘴里嘟囔道:“可是我懒,不想起。” 大冬天的,外头冻得人呵手跺脚,被窝里多舒服呀,于是两人便又继续赖了一会儿床,睡醒了,精神充足,免不了赖着赖着又黏糊了起来,渐渐化作缠绵的热吻。最终许清明硬逼着自己离开了被窝,实在是怕这样黏糊下去,他一个大男人管不住自己。 重点还不在于他管不管得住自己,而在于被窝里那小姑娘一副不怕火大的样子,自觉不自觉地各种考验他,偏还一脸淘气。 她现在虽然实习了,可毕竟还没毕业呢,还是在校的学生。许清明跟自己说,这丫头毕业前一定不能逾矩,从十五岁养到现在,哪里又会急于一时,他一个大男人不能不为她着想,至于毕业后——等她一毕业就结婚好了。 许清明心里打算着,这天晚饭后两人在院子里散步消食,聊着聊着就聊起了婚礼。 夏天太热,办婚礼各种不方便,最好的安排是在秋季,不冷不热的,许清明跟陆香穗一说,陆香穗也正是这个想法。 “还是等到秋收以后的好,亲戚朋友的也都不忙了。” 小姑娘十分认真地琢磨着。没有浪漫的求婚,也没有动听的情话,两人就这么轻松随意地说起结婚,似乎只是在商量明天早晨吃什么。他们甚至没有彼此说一句“我爱你”,这些年的相依相伴,这些年的亲情默契,早已经深入骨髓,一切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罢了。 就像上回许清明去接陆香穗下班,恰好遇上一个青年男人堵在医院大门口给陆香穗送花,陆香穗便只是随口拒绝了一句,眼角都不曾停顿地就上车离开了,而许清明也根本懒得多问一句——有必要吗?他们对彼此的深爱和信任,甚至是胜过了信任自己。 于是两人初步打算把婚期安排在农历十月底,到那时候陆香穗毕业分配,工作也该稳定下来了。 ****************** 寒假开学后,陆香穗结束了在市人民医院的实习,拿着人民医院的实习鉴定去学校报了个到,接下来的最后一学期,她和其他同学一样,需要回到原籍,回到基层乡镇医院去实习。 其实护士实习自然是要在正规大医院才好,技术更能得到锻炼提高,所以之前班里的同学都是在市区大医院实习,而现在让她们回到基层医院去实习,就有些“职前适应”的意思了。她们这样的中专卫校学生在当时属于“定向委培”,按照当时的招生政策和分配原则,一般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要回到原籍县区工作,有关系有门路的兴许能分到县城医院,更多的则是分到原籍乡镇医院。 其实陆香穗的毕业分配去向已经基本定下来了,不管从哪个角度说,许清明都不会让她回到当地镇上去工作。以他如今的能力和人脉,妥妥的把她安排在市区的医院,并且之前她在人民医院实习表现也非常好,便基本确定了会去人民医院,只等她正式毕业了。 陆香穗于是回到了小镇,过了一段安闲宁静的小镇生活。在镇医院的实习生活,比在市区医院又安然了许多。这里毕竟是小地方基层医院,许清明在当地的影响可谓强大,有许清明护着她不说,以她自己的技术能力,处在一群乡村医生之间,自然也没人真敢把她当作一个实习小护士呼来喝去,反倒是诸多关照。 陆香穗既然回到镇上的家中住,许清明便也跟着她搬了回来,只要时间许可便回到镇上的家中来陪她。许大嫂对这个小弟媳本来就很喜欢,她回来住之后大嫂把各种家务全包揽了去,陆香穗虽然不能说衣来伸手,可饭来张口却是真的。她如今也习惯了被关爱被照顾,悠闲自在惯了,除了上班,有空就陪着侄子小伟玩得不亦乐乎,偶尔有空也会去许清明的蜂产品生产公司,跟班闲逛。 陆香穗来到镇医院没几天就遇见了耿嫂子。 耿嫂子夫妻俩是许沟村卫生室的医生,村医归属镇医院管理的,隔三差五就会到镇医院来,开会啊提药啊之类的。陆香穗跟耿嫂子倒是熟悉,她挺喜欢这耿嫂子的,想当初她刚被许清明带回许沟村,当天便生了病,第一个接触的村里人就是耿嫂子。陆香穗喜欢耿嫂子这样的开朗热情,也欣赏他们夫妻的那种感情,夫妻俩一起做着村卫生室的工作,夫唱妇随,恩爱和睦,那种夫妻间的默契十分温馨。 耿嫂子一见陆香穗,便拉着她问东问西,很是热情。 “都说女大十八变,丑小鸭便天鹅,可不是嘛,谁想到原先那个黄瘦的乡下小丫头,如今出落得这样漂亮有气质。要不是名企业家许清明的媳妇儿没人敢惦记,我看这整个镇上的年轻小伙子都该骚动起来了……” “嫂子!”陆香穗被说的很不好意思。 然而耿嫂子说的也是实情。在市人民医院实习时,就有好多打探她、追求她的人,到了这小镇上,如同绿树杂草从中忽然开出一朵清雅娇美的百合花,陆香穗一下子就吸引了各种关注目光,只不过也只是开头几天,很快就都偃旗息鼓了。 挖许清明的墙角?那也太自不量力了吧! 许清明是谁呀?人家是有钱有势有手腕,这小媳妇又是他从十来岁一手养大的,跟他争?分明是扒眼照镜子——自讨难看。 因此陆香穗周围的男性,就算欣赏也只敢偷偷地欣赏,平时工作中对她的态度都是十分尊重客气。 陆香穗上卫校之后,除了逢年过节回去给老姑奶和许清明父母上坟,几乎就没回去过许沟村,当年那个小村子已经有些陌生了,耿嫂子跟她聊起家常,提到村里的人和事,免不了就提起了陆香叶。 耿嫂子一提起来就说,陆香叶可算是叫钱卫东害苦了。这两年陆香叶一直是疯疯癫癫,钱卫东反正不管不问,也不给她治,她那疯病时好时坏,病情好些的时候倒还能认得人,严重的时候满村子哭喊叫骂。 “好命的女人落在男人怀里,命不好的女人落在男人手里。陆香叶她这辈子,算是坑在钱卫东手里了。”耿嫂子同情的叹息。 陆香穗听了不禁黯然,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想想陆香叶也实在是个可怜的女人。   ☆、第52章 怎样活着 随着天气一天天温暖起来,采过了槐花蜜,吃过了麦黄杏,合欢树上又绽开一朵朵绯红的绒花。陆香穗的毕业实习也即将结束了,她开始准备着毕业,而许清明也开始准备结婚的事情。 许清明的事业版图渐渐扩大。山乡环境好,这里的水质纯净甘甜,许清明先是扩大了公司的灌装生产线,生产“远山清泉”矿泉水,渐渐有了些名气,也算是一个成功的拓展。发家致富搞经济的背景下,当地开始大规模发展林果业,这正是许清明几年来等待的契机,他正好顺应形势,一手发展自己的蜂产业,一手又开始筹建他的果汁厂,依照他前世的经验和对财富的敏感,信心十足地开始进军饮料业。 “香穗儿你看,下个月这厂子就能够投产了,正好收购加工这时节盛产的蜜桃。” 并肩站在山坡上,许清明握着陆香穗的小手,指着山坡下新建起的果汁加工工厂给她看。偌大一片厂区,几排巨大的蓝色拱顶厂房在阳光下格外醒目。与农户协议收购的苹果、梨子等地产水果,将在这里加工成浓缩果汁,然后在市郊的另一处交通便利的厂房进行精加工,最终成为一瓶瓶甜美可口的果汁饮料,走向生机勃发的市场。 就在这山林之中,还有着他的一个养蜂场。虽然现在的他已经不再是前世那个落魄孤独的养蜂人,却还是喜欢在空暇时去养蜂场劳作,全当休闲了。最新鲜的蜂蜜和王浆,最纯正的蜂花粉,他隔段日子总会亲手采收一些,当然能吃到的人,也就只有他身边这个笑容明媚的姑娘了。 许清明心中早有一个事业蓝图,一步步的,他都会逐一去实现。 “蜂产品,矿泉水,果汁饮料……二哥,你这还真是甜蜜的事业啊。” 甜蜜的事业?许清明闻言不禁会心一笑,可不是甜蜜的事业吗,而他,正致力于为她去创造一个甜蜜的世界。 看着阳光下陆香穗灿烂的笑脸,许清明觉得,这山林中的空气都泛着甜香。 ****************** 许清明忙着果汁加工厂投产的事情,陆香穗在镇医院的实习也临近结束。虽然她自己从来没说过,可医院里的人心中都有数,人家这姑娘最终是不会分配到他们这个小医院来的,许清明对这姑娘的宠护有目共睹,自然会给她更好的安排。也因此,同事们对她都格外客气照顾,一般都不安排她上夜班,最近反倒让她一个实习护士负责培训指导医院里几个新招收的小护士。 这几个新招收的小护士基本都没有上过正规的卫校,往往是各村上过学、有点文化底子的小姑娘,在县里的护士培训班学了几个月,到医院里再实习几个月,便将就着能到各村卫生室上岗了。没办法,这偏僻乡村一直缺少医护人员。 也因此,陆香穗对这她们的培训便格外用心。 这天,陆香穗正在指导几个小姑娘练习找血管扎针,耿嫂子忽然匆匆跑进了来。 “香穗儿,你赶紧去帮一把,陆香叶她……唉,反正弄得满身是伤,也不知用不用转院,连我都慌了,也找不到她男人,你还是去看看吧。” 陆香穗愣了愣,一边放下手中的工作往外跑,一边问到:“怎么回事儿?” “谁知道呀!几个邻居给送来卫生室的,我一看,身上头上好几处伤口,我们卫生室没法处理,又找不到钱卫东,我只好自己把她送这儿来了。” 陆香穗也来不及再多问,匆忙跑进外科包扎室,第一眼真没认出是陆香叶,只见一个满头乱发的女人,脏污的衣服上满是鲜血,脸朝里,蜷缩着身子躺在手术床上。 陆香穗走到里侧,赫然看到陆香叶从额头横过眼皮,一直到左边脸颊一条长长的伤口,狰狞弯曲的很是吓人,肩头衣服扯破了,露出一条手指长的伤口,再仔细看,手臂上,小腿上,全都有或深或浅的伤口,从伤口的情况来看,估计是被什么锐利的东西刮伤的,看样子在村卫生室已经初步包扎止血了。 “陆护士,你赶紧来跟我搭把手,她这伤口太复杂,咱们没有人做过器械护士,我一个人根本没法缝合。” 值班的医生本身也是赤脚医生出身,平时处理个小伤小病还好,一个人要处理这样多且复杂的伤口,的确是忙不过来了。陆香穗顾不上多说,连忙走过去,准备好手术缝合的物品,跟医生一起对伤口进行仔细的清洗消毒。 一通忙碌,他们缝合了陆香叶身上的好几处伤口,幸运的是脸上的伤口没伤到眼球,处理好了之后没用转院。从始至终,陆香叶一直是半昏迷状态,缝合伤口的时候也只是哼哼了几声,眼睛都没睁开一下。 陆香穗发现,陆香叶身上除了这些伤口,腿上背上还有好几块淤青,看那样子,猜也猜得到是钱卫东打的。 看着陆香叶送进病房,扎上吊针,陆香穗洗干净手,才顾得上跟耿嫂子细说。耿嫂子说,陆香叶是被村里人在她自家院墙外发现的,发现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几个妇女把她送到了村卫生室。 “她们几个妇女说,最近她病情加重,疯的厉害,钱卫东就把她锁在家里,吃喝也不怎么管她。估计是发疯了,或者饿急了,也不知怎么从他们家院墙上爬出来,手臂和腿上的伤口,应该是他家院墙上栽着碎玻璃划伤的。脸上的伤口不像是玻璃划的,可能是摔伤或者石头刮伤的。” 当地农村人有在院墙上栽碎玻璃的习惯,防小偷爬墙。 耿嫂子恨恨地说,钱卫东现在就是个浪荡的混混,杀猪的营生也不认真做了,经常一走就好几天,坑蒙拐骗,到处鬼混,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陆香叶估计是锁在家里饿急了。 陆香穗静静地听着,沉默着,半天才慢慢吐了一口气,自言自语似的说:“钱卫东这混蛋,怎么还没死呀!” 耿嫂子没说话,叹口气拍了拍陆香穗的肩膀,心里也是同情又无奈。当初陆家五千块钱把闺女卖了,十里八村谁不知道?陆香穗跟陆家和钱卫东家那些恩怨是非,耿嫂子多少也是知道的,陆香叶如今的处境,钱卫东虐待,她娘家不管不问,旁人又怎么管?陆香穗这样一个跟娘家断绝了来往的姑娘,又怎么去管这件事? 耿嫂子跟陆香穗说,她回去打算找一下村干部和妇联,陆香叶弄成这样子,实在是叫谁也看不下去了。 “不过你也知道,就钱卫东那人,就算村里和妇联肯管,估计也没什么用。香穗,她估计要在这医院住几天,也没别的法子,还得你先照看一下,我回去想办法通知钱卫东。” “嫂子,医院这边我能照顾,通知钱卫东也没用,你别白费那工夫了。”陆香穗说。这事情正赶上,值班医生和护士这会子也都知道她和陆香叶是姐妹,不管有什么恩怨纠纷,陆香叶在医院期间她也不能不闻不问。 ****************** 陆香穗回去和许清明说了这事,许清明思索半天,也没说什么,默许了她给陆香叶付医药费。钱他自然不在乎,事有特殊,陆香穗照看一下也是没法子的事。 然而这么下去,即便不牵扯上他们,总也不是个事儿。许清明琢磨着,得想个什么法子收拾钱卫东这小子,能解决一下陆香叶的事,也好让陆香穗安心地抽身出来。而收拾钱卫东,明面上却还不能跟他和香穗扯上关系。 陆香叶在医院里才住了两天,大多时间都在软塌塌地昏睡,有两次醒来时看着陆香穗笑,也不知还能不能认出她来。陆香穗亲自给她护理伤口,给她准备了饭食,付了医药费。 两天之后,陆香穗午休后来上班,一进病房就听一个小护士说陆香穗出院了。 “怎么会出院了?”陆香穗急忙问。 “她男人来接走的,硬是弄上平板车拉走了,就我和小刘两个值班的护士也拦不住,她男人还说,他可没钱付医药费,反正人也不是他送进来的,医院爱问谁要钱问谁要去,反正他不给。” 小护士说着撇嘴:“陆护士你不知道,那男人真凶,满脸横肉,嘴里还骂骂咧咧的,骂她怎么就事儿多,倒八辈子霉怎么摊上这种男人呀!” 钱卫东看样子不知道陆香穗把医药费、住院费付了,还以为欠着医院的钱呢,硬是不顾陆香叶死活把她弄走了。 陆香穗气得难受。下午许清明来接她下班的时候听说了,便只是拧眉无语,脸色难看的很。 许清明想到的不是眼下陆香叶的遭遇,而是面对钱卫东这样一个混蛋,陆香穗前世该是受了什么样的罪,才会那样毫不留恋地,以自杀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即使重活一世,即使此时此刻他的香穗好好地生活在他的怀抱里,许清明想起这一切,心头还是一阵阵刺痛。 “这样的人,真该一刀捅死他。”陆香穗发狠。 许清明看了看陆香穗,不禁微微一笑。想当初他把陆香穗从陆家带出来,她也就是个温顺怯懦的性子,在陆振英手里吃够了苦,而现在,她却绝不再是当初那个逆来顺受的女孩了。 因为他用无微不至地宠溺呵护,教会了她一个女人到底该怎样活着。 许清明相信,今时今日,就算离开他的保护,眼前的陆香穗,也绝不会再是一个任人欺负的弱女子了。 再厉害些才好呢,许清明默默地想,除了对他的温柔乖巧,面对其他人的话,他巴不得把小媳妇养成个小辣椒才好。 他宠溺地揉揉她的头,安慰道:“行了,别生气了,生气也没用,这事我会想法子解决的。”   ☆、第53章 突然变故   钱卫东不管不顾地硬是把陆香叶弄出了医院,让陆香穗又气又恨,就算那不是她姐,是不相干的旁人好了,这事情也实在是够让人气愤的。原因种种,她却又没法子直接去管,许清明看她生气,便答应会想法子解决。   想要长久地解决陆香叶的事情,还真不是那么容易,碰上钱卫东那样的混蛋和陆家那一堆极品,想利利索索解决这件事,又不想把自己和香穗牵涉进去,不好直接出面,许清明一时半会还真没想着好法子。   但看着香穗儿皱眉发狠生气的样子,许清明便又觉得,不管怎样先得收拾一下钱卫东再说。   于是钱卫东把陆香叶弄回家的第二天,莫名其妙便被本家几个老长辈叫去,喝斥他不务正业、虐待疯病的老婆,坏名声四处传,丢得老钱家祖坟都没脸,骂着骂着还让几个本家叔伯兄弟动了手,硬是把钱卫东一顿好揍。   钱卫东纵然凶横,可有道是双拳难敌四手,被揍的够呛不说,连申诉抱怨的地儿都没有,早些年农村讲究所谓的“家族”,本家的老长辈要管教晚辈,钱卫东自己浑身错处,说到老天边也没用。   紧接着没过两天,当地派出所和妇联一起找到钱卫东,又是把他好一顿训诫喝斥,虐待精神病人犯法,要再犯的话抓到证据够拘留判刑的了。不光这样,连他平常吃酒打牌的几个流氓混混,忽然也夹起尾巴远着他了。   钱卫东也不傻,一琢磨这是有人在背后给他上眼药啊。陆香叶娘家三个弟弟,一对半的窝囊怂包,陆振英这两年忙着跟大儿媳斗法,忙着收拾俩小儿子的烂摊子,根本也没空闲去顾陆香叶的死活。并且能轻易使唤动那些人的,自然也不是一般人,难不成跟许清明、陆香穗有关系?   不管怎么,钱卫东缩缩头,暂时老实了几天。不过依着陆香穗的估计,用不了多长时间恐怕就故态复萌,解决不了根本问题的。按陆香穗的想法,这混蛋坑蒙拐骗,作恶多端,索性就拿他个证据送他去做大牢好了。   “送他去做大牢,前边拐卖人口的事儿没证据,眼下虐待的事儿吧,她娘家不管,陆香叶自己不能举证,我们又不好出面,钱卫东有的是狡辩的法子。”许清明说着摇头,“再说了,送他去做牢,陆香叶就有人管了?陆家能管她?”   许清明的想法里,他和香穗好好的日子,陆家的人,包括陆香叶,死活跟别人有什么关系?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才没有那个同情心当烂好人。眼不见心不烦,可眼下这事叫香穗亲眼见着了,她心里很难不去想。   解救陆香叶不难,他们出一笔钱,给她送去精神病院养着,可陆香叶就像是一根泥水里快要淹死的枯草,你把这棵草拉出来,就要带起一堆淤泥来,钱卫东,还有陆家那一些子。陆香穗心里思索着,便默然无语。   法子可以慢慢想,然而这个天气,陆香叶那满身的伤却等不得,陆香叶便只好私下里拜托了耿嫂子,叫耿嫂子去照看着,给陆香叶打消炎针,伤口换药。从耿嫂子嘴里听说,钱卫东被收拾这一通子之后,倒是老实了些,一天里好歹能给陆香叶拿几个煎饼,暂时饿不着。   一个多星期之后,耿嫂子打电话到医院找陆香穗,说陆香叶的伤口可以拆线了。   “她那些伤口,拆线我这技术不行啊,要不我想法子把她送医院去?我寻思,要不你来一趟更方便?拆完了线,我再给她护理几天,估计就没问题了。”   陆香穗知道这阵子耿嫂子每天去照顾陆香叶,根本也是出于同情,村医务室的工作也够忙了,送疯疯癫癫的陆香叶来医院又要麻烦一番子,她去的话,几分钟的工夫就能拆完线,就算不是她姐,她也总还是一名护士,不好推脱,这点小事陆香穗没用多想,便答应了去一趟。   陆香穗给许清明打了个电话,却没人接,估摸着他正有事忙,陆香穗便也没当回事,就带上必要的工具药品,骑上自行车去了许沟村。她进村先去找了耿嫂子,耿嫂子便赶紧收拾了一下,两人相伴往钱卫东家走去。   要说钱卫东家,陆香穗小的时候也来过,可自从跟着许清明离开陆家,虽说在许沟村住了快两年,她还是头一回来,印象中钱卫东家的四间平房,在这个贫困山村里算是很不错的了,可这几年下来,推开门便有一种浓浓的萧条陈旧之感,院子里长满了杂草,两间堂屋门都关着,靠东墙两间低矮的小厢房,左边一间锅屋没有门,右边一间门关着,黑铁门锁挂在门环上,但是没有锁死。   耿嫂子拿下铁锁推开门,对陆香穗说:“就这间。钱卫东怕她再乱跑,又怕锁了门我没法来打针换药,大门二门就整天挂着。”   屋里很暗,一侧靠墙放着张木床,只铺着草苫子和草席,床上躺着的陆香叶似乎是睡着了,有人推门也没动弹。这大夏天的,屋里满满一股子骚臭味儿,熏得人想吐,耿嫂子捂着鼻子努努嘴,陆香穗瞧见脏兮兮的地上放着一个灰色瓦罐子,当地农村常见的“尿罐”。陆香穗皱皱眉,抢在耿嫂子之前伸手把那尿罐拎出去放在院里。   “钱卫东又不知死到哪儿去了,现在还是好的,你看那床头有煎饼,屋里有尿罐,原先……唉,说了恶心生气。”   耿嫂子说着伸手开了灯,叫醒了陆香叶。陆香叶似乎睡得迷迷瞪瞪的,睁眼看看她们两个,面无表情,仍旧躺着没动。陆香穗叹口气,也没指望她能认得自己,耿嫂子抓稳陆香叶,陆香穗便开始给她伤口消毒、拆线。   还没拆完,便听到一个妇女的声音在门口喊耿嫂子,瞅见耿嫂子便一把拉住了。火急火燎地说:“耿嫂子,我正急着找你呢,我儿媳妇忽然说肚子疼,疼得厉害,是不是拎猪食用劲猛了,动了胎气?哎呦你赶紧去给看看吧。”   “肚子疼?她挺那么大肚子你让她拎什么猪食呀,真是的!我这抽不开呀。”   耿嫂子一边抱怨着,一边冲陆香穗说道:“香穗,那你看……”   “这事要紧,嫂子你赶紧去看看,我这马上就好了。”   “那也行,我先去,回头咱再说。”   耿嫂子匆匆走了,陆香穗最后几下拆完了额头伤口的线,陆香叶做那儿呆愣愣的,也没怎么动弹。陆香穗叹口气,心里不好受,默默无语。她环视屋子一圈,却没急着走,便动手将屋子仔细收拾打扫了一遍,又把外头那尿罐倒了,刷洗干净拎进来。她里外忙碌,陆香叶就两眼呆滞地瞅着她,坐那儿不动弹也不吭声。   “哎呦三妹呀,怎么我这一觉睡醒,家里就多了个天仙玉美人啊?”   陆香穗压根没想到,钱卫东鬼一样的钻出来了。忽然响起的声音让陆香穗惊了一下,扭头看了钱卫东一眼,见他蓬头垢面,两眼发红,似乎还带着些酒气,便推测他刚刚可能是躲堂屋里午睡没出来,自己和耿嫂子就这样进来,他也没吭声,她们压根就没想到这混蛋会在家里。   “三妹妹,刚才谁叫喊呢?还有谁来了?”   陆香穗没搭理钱卫东,把自己的医药工具收拾了一下,便打算走人。钱卫东一步窜过来,阴测测笑着拦住了陆香穗。   “三妹妹哎,别急着走啊,怕什么呀,姐夫又吃不了你。”钱卫东一副嬉皮笑脸地样子,口气却恶狠狠地追问起来,“我问你,这几天谁都找我麻烦,是不是你跟许清明那小子搞的鬼?你两个吃饱了撑的吧,不给钱不出力,找我麻烦做什么?”   想起钱卫东上次看到她“斩鸡”吓得那怂样,陆香穗心里鄙夷,倒也没怕他,便冷笑一声说:“钱卫东,我不做亏心事,倒是没怕过谁,就是癞蛤.蟆爬脚面,不咬人它膈应人,我没工夫搭理你。不过劝你一句,虐待家庭成员是犯法的,你要是再打她,总会有人收拾你。”   “我打她?谁说的?她明明是自己作的,我还说她打我呢。”钱卫东梗着脖子叫,顺手就推了半坐在床上的陆香叶一把,指着她骂道:“我还虐待她了?就她现在这样,我没把她扔大街上已经够仁义了。儿子丢了,她现在别说生孩子,屁也不能给我养一个,疯疯癫癫的不哭就闹,这样的女人我还不如养头猪呢”   陆香穗一口恶气堵在心口,冷静了一下,知道跟这种人没法讲理的,便只好麻利地拿好自己的东西,转身便打算出去。钱卫东窜过来又一次把她拦住了。   “怎么了,急什么呀?你既然还心疼你姐,那你得给我想个法子,瞧瞧你现在,过的舒服了啊,瞧瞧许清明把你养的,瞧瞧这皮娇肉嫩的——”钱卫东放肆的目光在陆香穗脸上身上逡巡,嘴里啧啧有声,“要不……你好人做到底,帮她陪陪姐夫,我保准就好生养着她,你看行不?那话怎么说的?小姨子的屁股蛋,姐夫有一半嘛……”   “钱卫东!”陆香穗气往头顶冲,随手抓起医药箱里的医用剪刀,手一伸直指着钱卫东喝斥,“你找死!嘴巴放干净点!”   “吓唬谁呢?就你那小刀?”钱卫东撇嘴,上回被陆香穗吓得够呛,回来却又懊悔,不过就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他三大五粗个男人怕什么,她还真能怎么着?再想到这几天被许清明各种收拾教训,恶胆飞涨,钱卫东猥琐地笑着,嘴里不干不净地放肆起来。   “怎么地了?还害羞啊?许清明那小子没调.教好你呀?女人呗,他许清明能睡,我就不能睡一回?今儿这天鹅肉,我还就咬一口了,反正活得也没盼头,索性死了也风流快活一回。我倒要看看被我x了的小媳妇儿,他许清明还要不要。”   钱卫东肥硕的身躯堵在门口,盯着陆香穗淫.笑。   陆香穗这会子真懊悔了。所以说人呐,绝不能盲目做个烂好人,无论怎样先保护好自己要紧,千万不能轻易涉险。她今天要是别来管这事,哪里会有这档子事情?   陆香穗气得咬牙,感觉手臂和头都发麻了,她捏紧手里的医用剪刀,努力冷静下来,脑子里飞快地衡量着,是叫喊求救,还是索性拿这剪刀直接往钱卫东身上捅几个窟窿。   钱卫东嘴里各种贱,可却也没敢贸然往陆香穗跟前来,眼前这姑娘并不好惹,看看那锃亮的医用剪刀,碰上就是一道血口子。然而有道是色胆包天,把这样一个公主一般的漂亮姑娘堵在屋里,钱卫东又各种得意意淫。   两人就这么对峙着,陆香穗一念之间,便打算直接拼了,她横竖不怕这钱卫东。   就在这时候,半坐在床上的陆香叶忽然直冲着钱卫东扑过去,一把抱着钱卫东,嘴里嚷嚷着:“大宝,大宝,好儿子!我的好儿子!”   钱卫东烦躁地随手一扒拉,就把陆香叶推得撞在门框上,钱卫东反手把瘦小的陆香叶往门外一推,也不回头去看,任她跌倒在地上,嘴里骂道:“别提儿子,大宝早就没了,小宝也他妈没了!滚远远的,别碍老子的事……”   陆香穗就趁着这一瞬间,一步冲过来,手里的医用剪刀飞快地从钱卫东露出的膀子上滑过,顿时钱卫东左手臂上开了一道血口子,鲜血立刻就溢了出来。   可惜是医用剪刀,钱卫东再本能一躲,伤不到太深。钱卫东吃痛地抬起手臂,呸了一口,两只眼睛顿时变得血红,恶狠狠地扑过来,抓住陆香穗的胳膊就把她往床上压,陆香穗踉跄之中便只顾着把那剪刀乱戳,钱卫东怪叫几声,也不知扎哪儿了,痛得暂时放开了陆香穗。   只一瞬间,两人同时扑向屋门,陆香穗想跑出去,钱卫东则一把拉住她,想要关上门。陆香穗也不知一下子哪来那么大力气,奋力想拉开门,死命争抢中,陆香穗手里的剪刀被钱卫东一推,从陆香穗另一条胳膊滑过,顿时一条血口子。她压根没感觉到痛,猛地抬起膝盖狠狠一顶,准确地顶到钱卫东□□,钱卫东吃痛地撒了手,陆香穗猛地把门板拉开,钱卫东却硬是拱着身体挡住了门。   钱卫东背朝外脸朝里,捂着裆.部想骂人,却忽然惊跳转身,捂着腰侧尖叫,鲜血从他捂着的地方汩汩流出来。   门外,陆香叶手里握着一把杀猪刀,正呵呵呵地笑。钱卫东捂着伤口,慢慢靠在门边墙上,□□着直叫唤。   这突然的变故让陆香穗呆了呆,随即反应过来,她赶紧两步跑出门,看着陆香叶,她拿不定此刻陆香叶是清醒还是疯癫,便试探着叫道:“姐,姐!”   陆香叶却像没听见似的,两手握着杀猪刀,举在胸前指着钱卫东,也不说话,就只是嘿嘿呵呵地一直笑。   钱卫东两只胳膊上也不知被陆香穗扎了几道口子,腰上的口子也冒着血,两眼暴红,却还有力气指着陆香叶骂:“你妈个x,死女人你也敢拿刀捅我!我弄死你一家子。”   陆香穗努力晃晃头,还是觉得脑子一片空白,眼前的情景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她盯着钱卫东一张一合的嘴,双手像是有了自主意识似的,抬手把陆香叶的手臂扶稳,忽然从背后猛地一推,隔着两步的距离,那刀便随着陆香叶的身体直直往前,直直地□□了钱卫东的胸口。   ☆、第54章 爱到至深   当耿嫂子安抚好那个肚子疼的孕妇,重又折回来的时候,推门便看到陆香穗怔怔地站在院子里,梦游一样的神情。几米远的地方,靠着厢房墙根,大片的血泊中钱卫东仰面躺在地上,四肢伸直一动不动,而院子西南角,陆香叶一手握着带血的杀猪刀,一手端着大水瓢,一瓢一瓢正往那口大锅里舀水。   那口直径足有一米多的大铁锅,是平时钱卫东杀猪刮毛用的。   触目惊心的血红,地上、厢房墙上、陆香叶身上。那一刀深深刺进去,陆香叶又奋力把刀拔了出来,鲜血喷溅的到处都是。   陆香叶衣服上染着大片血迹,她脸上的伤口本来就刚刚拆线,赤红狰狞的伤口从额头一直贯通左颊,那情形看着实在是恐怖万分。   耿嫂子足足愣了好几秒中,反应过来,一声惊惶的尖叫。然而这尖叫却并没有引来什么人,周围邻居都已经习惯了,钱卫东这院子里有几天清静过?陆香叶疯了以后,不分白天夜里哭喊叫骂的,时常还夹杂着钱卫东的呼喝斥骂声。今天这动静还算小的呢。钱卫东人缘本就不好,轻易也没人来管闲事。   所以耿嫂子尖叫过后,一手扶着大门喘了半天的粗气,稍稍定了定神,颤抖着手脚走过来拉了陆香穗一把,指着地上的钱卫东问:   “香穗,那那……那……怎的回事啊?”   陆香穗神情有些恍惚,没吱声。兴许到底是做医生的,比一般农村妇女大胆冷静了许多,耿嫂子壮着胆子靠近钱卫东两步,只一眼,便基本断定这人已经不必做什么抢救措施了。   耿嫂子手脚虚软地把陆香穗拉到大门外,慌慌张张喊了几声。   “来人啊,出事了,快来人啊。”   很快,左邻的一家大门打开了,一个中年妇女探出半个身子,见是耿嫂子和陆香穗,才嘘了一口气,小碎步跑了过来。   耿嫂子一把拉住那中年妇女,没让她进钱家的大门,急忙吩咐她:“小春妈,钱卫东家里出事了,出人命了,你赶紧去大队部跑一趟,把村干部叫来。”   周围邻居陆续又来了几个,没多会子,小村庄就轰动了,很快这小院子门口就围满了人。院子里,陆香叶终于舀满了大半锅水,也不理会门口探头探脑的人们,反倒坐在那儿烧起水来,塞一把火,又手舞足蹈地傻笑半天。众人惊恐地看着陆香叶,有个老头恍然大悟地说了一句:“噢!这疯女人,可能是寻思杀猪呢,要烧水烫猪刮毛。钱卫东以前杀猪,都叫她烧水、打下手的。”   这话着实好笑,可围观的人没一个笑得出来的。   耿嫂子拉着陆香穗,见她的手冰凉发抖,便拉着她离开人群走远了些,在二三十米外一户人家的后屋檐下站住,张张嘴却不知要跟她说什么,她自己也已经吓得不行了。   就在这时,陆香穗身上的手机响了,她下意识地掏出手机,接通,许清明温润的声音传了出来。陆香穗根本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只觉得那暖暖的声音包围着她,暖暖的,带着一种温柔关切的宠溺。她静静地听着,半晌,轻轻地,平静地说了一句:   “二哥,我把钱卫东给杀了。”   耿嫂子腿一软,差点坐到地上,她扶了一下身后的土墙,一把将陆香穗拉到近跟前,扫了眼四周围,才喝斥道:“你胡说什么呢,吓傻了吧!那刀子不是你姐拿着吗?”   陆香穗愣愣看了耿嫂子一眼,耿嫂子也看着她,然后耿嫂子放开她,手脚虚软地靠在身后的土墙上。   许清明用了短短几分钟时间,从镇上飞车飙到许沟村。他赶到的时候当地派出所已经到了,这山旮旯里,几个民警和联防队员也哪里经过什么凶杀大案,一番震惊忙乱,好歹先让人在门口设了警戒线,隔开围观的村民,等着公安局的人来。   许清明赶到院子门口的时候,几个民警正商量着该怎么控制住陆香叶。一个疯女人,手里抓着一尺来长的杀猪刀,坐在那儿有一下没一下地烧她的锅,跟疯子你能有什么道理讲,几个年轻小警察也不敢轻易往前凑。   许清明转身拨开人群,很快就看到了几十米外屋檐下的陆香穗,他快步走过去,用力地把她抱进怀里,吻着她的额角轻声安慰。   “没事了,乖,有二哥在。”   ******************   “清明你来了?哎吓死我了。”耿嫂子拍着胸脯,犹豫着停顿了一下说:“香穗怕是吓傻了,你看她这样子,刚才跟你打电话……她还胡说来着。”   许清明感激地对耿嫂子点点头,弯腰抱起陆香穗,护在胸前像抱着个婴儿似的,径直抱着她走向他的车,把她放进车里便毫不犹豫地开车离开。不管发生了什么,都让他们一起来承担好了。   车子驶出村子,约莫开了几里路,才迎面遇上两辆警车,估计是公安局的人到了。   乡下路很窄,许清明冷静地控制着车子跟警察错开车子,平稳驶了过去。他一路把她带回镇上的家里,看着她睁大美丽的眼睛一直静默着,放弃了询问清楚的想法,哄小孩似的给她吃了两片安定,轻声拍哄着,看着她沉入梦乡。   许清明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把她察看了一番,袖子上和衣襟上都有血迹,别人可能很容易认为是现场沾上去的,然而许清明很快就找到她手臂上有一条伤口,伤口不深,却有两寸长,已经干了血痂。许清明忙拿来药品,仔细给她清洗消毒,睡梦中的陆香穗无意识地皱了皱眉,嘤了一声,许清明赶紧放轻动作,看着她重新睡安稳了,拿纱布包扎妥当。   她怕是吓坏了。   从他找到她,这一路上她都安安静静的,格外乖顺地坐在他身旁,许清明疼惜的目光注视着她显得苍白的小脸,心中升起浓浓的悔恨。枉他重活一世,早知道钱卫东这恶鬼终究还会给他们的生活带来这样的影响,他当初就该早早带着香穗远走他乡,哪怕餐风饮露,哪怕吃糠咽菜,哪怕四处漂泊流浪,只要两人平平安安地生活在一起,心里也该是甜的。   此刻,许清明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香穗在电话里说她杀了钱卫东,他一路飞车赶去,震惊之中也设想了种种情形种种应对,甚至想好了,哪怕从此带着她亡命天涯,也要同生共死,今生再不能分开。   冷静下来,许清明仔细回想起刚才,他赶到时候所看到的情况却很蹊跷,警察在忙着“控制”陆香叶,而他的香穗虽然脸色苍白,却安全地站在一边,村民们嘴里小声谈论着“疯女人杀人”之类的词句。   有一些推测在他心里成形。   然而却也只能是推测,实情如何他现在不知道,结果会如何,他更无法知道。   一番思索之后,为今之计,他打算就这么守着她,等。   县公安局的警察毕竟不是小地方派出所的联防队员,就在许清明把陆香穗带回家约莫半个小时之后便找上门来了,说有事要询问陆香穗。许清明客气地请他们坐了,倒了茶,才一脸为难地说,陆香穗刚刚睡了。   “我妹妹吓坏了。她一个小姑娘家,哪经得了这样的惊吓,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了。”许清明一脸担忧,“我当时不知道这事跟她有什么牵扯,就赶紧把她带回来了,我给她吃了安眠的药物,刚睡熟了,估计也不好叫醒。所以现在……”许清明说着淡淡一笑,“还得麻烦你们等一等。”   几个警察在许清明面前算是比较客气,听了这话便互相商量说,让小姑娘平复一下也好,任谁亲眼目睹凶案现场不害怕呀。   第二天上午警察又来的时候,陆香穗仍在酥睡,许清明却已经巧妙地透过关系打听到了物证结论,物证很简单,杀猪刀上的指纹是陆香叶的,然而死者身上有几处医用剪刀划出的伤口,医用剪刀上的指纹却是陆香穗的。   在许清明满怀歉意的请求下,几个警察只好继续等。   陆香穗这一觉足足睡到了午饭过后,睡梦中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轻轻叫她。   “香穗儿,你这小睡猪,也该醒了吧?”   “二哥。”窗外明媚的阳光洒进房间,陆香穗微微眯起眼睛,静静的看着他,“二哥,钱卫东是我杀的。”   “胡说,你吓傻了。”许清明和煦温柔的微笑,“明明是陆香叶杀的,公安局也是这么认为的。陆香叶是精神病人,判不了刑的,钱卫东算是白死了。”   小山村的凶杀案很快就有了结论。丈夫长期虐待患有精神病的妻子,再一次的谩骂撕打之后,发疯的妻子捅死了丈夫。而他们纠缠撕打的时候,上门给陆香叶拆线的陆香叶忙着劝说拉架,陆香叶忽然抓住她的手想抢夺她手中的剪刀,拉扯混乱中医用剪刀划到了死者,也划伤了陆香穗的手臂。   陆香穗不知道许清明在这里头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而牵涉其中的耿嫂子又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或者是耿嫂子没有说什么。   办案过程中,也有人提出过疑点,比如陆香叶一个疯疯癫癫的精神病人,那刀子是怎么十分准确地刺入心脏位置,然而在证据充足、局里也急于结案的背景下,并没有人再去深究。   从这件事发生之后,陆香穗就一直呆在家里,她总是安安静静的,不喜欢出门,不喜欢接触外人,不肯让许清明离开。借着怕妹妹做护士辛苦还要收惊吓的理由,许清明索性帮她辞了职,不再让她上班。   事情发生的当天,许清明其实正在市区出席了一个隆重的奠基仪式,他投资的、本市第一个民营商业综合体楼盘奠基开工。然而从那天起,许清明便决然地放下了手中所有的事情,交给下属去做,自己每天陪在香穗身边。   他不敢离开。一旦他离开时间稍长,她便沉默不安。   “香穗儿,你放心吧,我听说这事情已经结案了,陆香叶现在接受强制治疗,不管陆香叶的病能不能好,等她强制治疗结束,我就会安排她到疗养院去,她下半辈子的生活我都会给她安排好好的。”   “二哥,钱卫东是我杀的。”   这句话陆香穗跟他说了好几遍了。她闭上眼睛,仿佛又看到了当日的情形,那刀子深深地、准确地扎进了钱卫东心脏的位置,陆香叶随即奋力拔出刀子,大片的血雨喷溅而出,她眼睛里只看到一片炫目的血红。   然后,陆香叶挥舞着刀子,手舞足蹈的,哈哈哈地对着她欢笑,那双眼睛格外明亮。   不知为什么,陆香穗想了一遍又一遍,会不会,陆香叶那一刻是清醒的?   ******************   许清明觉得陆香穗病了。   他带她回到市区的家中,看着她每天关在院子里,浇花,看书,睡觉,整个世界似乎只是这个飘着紫藤花香的小院子。许清明每天陪着她,白天两个人一起听音乐,一起做饭;晚上两个人一起闲聊,一起入眠。有时在夜里,她从睡梦中惊醒,把头钻进他怀里嘤咛撒娇,又在他温柔的轻拍哄劝中浅浅睡去。   他想,她慢慢会好起来的。   一个多月后,来了一位远方的客人。陆雅背着简单的行囊站在了许清明面前,对他说,爷爷叫她来看看小姑姑。   “你要是同意,就把香穗交给我吧,爷爷在美国等着她呢。我们全家都从太歪移民到美国了,爷爷最近身体不好没能一起来,他知道了香穗现在的状况,十分担心。”十九岁的陆雅表情认真,神色郑重,“也许换个环境,慢慢忘了就好了。起码,在美国能给她提供良好的心理治疗。”   许清明想起耿嫂子,想起医院里接受治疗的陆香叶,想起陆香穗睡梦中惊醒的样子……   沉默许久,许清明轻轻点了点头。   ☆、第55章 自有定数   许清明亲自把陆香穗送上的飞机,他体贴地陪着她去办登机牌,细心地给她拿好行李,亲眼看着她一步三回头地进了登机口。   他不知道她这一去,还会不会回来。   走之前她一次又一次地央求他,二哥,别让我走行吗许清明却只是笑着说,傻穗儿,不过是出趟远门,怎么弄的像是我把你发配了似的。   “二哥,我一点都不后悔杀了钱卫东,他该死,我也不用去美国看什么心病,我好好的根本没有病,就是一时半会心里后怕罢了,我过一阵子就会忘了的。二哥,我想跟你在一块儿,你别担心我,别让我走,行不行?”   “我知道。可是穗儿你看,你才十九岁呢,这么小,外面的世界很大,出去看看,再读几年书,再长大几岁,二哥就在这儿等着你。”   “哎呀,走吧,就当我请你去美国旅游几个月,又不是不让你回来了。”陆雅笑嘻嘻地说,她自然不知道内情,只以为陆香穗不幸目睹了可怕的凶案,吓坏了,需要一些心理辅导罢了。在陆雅眼里,这也许就是个轻松的、时间稍长一些的旅行。   陆雅拉着香穗一起进了登机口。许清明目送之她们离开,觉得这个人都空了似的。   陆雅或许并不清楚,他坚定地送穗儿出国,并不是因为担心她的心理问题,诚然,那样血腥的场面,换给谁都产生一定的心理影响,但就像香穗她自己说的那样,时间是一剂良药,有他的爱和陪伴,该过去的终究过去,该忘却的终究忘却,她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然而是不是所有的一切,都终究过去尘埃是否还会泛起案情的某些质疑,知道某些事情的耿嫂子,还有医院中治疗的陆香叶,谁知道她会不会在哪天清醒的恢复记忆许清明不敢去赌。他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地保护好她,给她做好一切打算。   所以,即便不舍,他还是坚决地送走了她。   他以为,或许一年,也或许两年三年,一切都将慢慢沉寂,慢慢消散,慢慢地还他们一个岁月静好。   只是许清明当初不曾想到,陆香穗那么久都没回来,久到许多人以为,她大约不会再回来了吧。   少女一袭飘逸素净的衣裙,只随身拎了个小包,匆匆下了出租车。她扫了一眼陌生的街头,抬头看着眼前高耸的建筑,:“我是他妹妹,刚从美国回来,拜托你打个电话问问,我今天必须见到他。”   “哦真的很抱歉,我们从来没听说许总有个妹妹。”前台小姐依旧是制式的客气笑容,语调却明显拉长了,掺杂了一些轻忽调侃的意味,侧头对旁边另一个前台员工耸肩笑了笑,说:“秘书处还专门交代过呢,尤其是没有预约的年轻女人,千万别随便放进来。小姐,我只是底层小员工啦,照章办事儿,请您不要为难我们。”   陆香穗怔怔片刻,转身缓缓走出大厦。她也知道前台这样的员工只是公事公办,可现在,她该怎么办?   她开始后悔这样冲动地突然回国,应该先做些准备再说的,起码先找到联系他的方法。然而现在,她就这样带着简单的随身物品回到国内,置身在这陌生的城市中,她连他的联系电话都没有。   二哥,你果真是不要我了么?   陆香穗缓步走下楼前高高的台阶,四顾茫然,索性在台阶上坐下,抱着膝盖默默哭泣。   大厦内的办公室里,许清明烦躁地摔了手机。   他素来沉稳冷静,冷静得对这世界近乎冷漠,周围的人根本很少见他有发脾气的时候,就像一潭安静的深水,对任何人和事都是一副淡漠的样子。然而这一上午,许清明却根本是烦躁不安。   他一遍遍地提醒自己冷静。可是,作用不大。上午他才接到陆雅的电话,说陆香穗两天前突然回国了。   “这段时间她在我们西部的牧场度假,你知道的,她最喜欢呆在那里,我这阵子忙,就没跟她一起去,之前还通电话呢,结果昨天才发现她已经离开了牧场,突然自己回国了。许清明,你说她是不是都想起来了,不应该啊。”   陆雅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担心。这六年来,陆香穗生活得平静而充实,她重新回到校园,先是预备学校,然后顺利完成了四年大学,她甚至申请好了西部一所学校的研究生,说喜欢西部安静。然而她就这么突然回国了,也许是怕受到阻拦,她甚至都没跟谁说一声。   六年,许清明想说,她在美国的生活他完全清楚,只是他也没想到,大学毕业后的一次休闲度假,她就这么突然回国了。查到她从北德克萨斯上的飞机,中间从香港转机到南京,从抵达南京后就查不到她的讯息了。许清明研究过这一路的行程,似乎很随意,只要是最快飞往国内的航班就行。   该从哪里找她尽管知道他的香穗六年来已经很**,应该能够照顾好自己,他却仍旧担心不已,毕竟她曾经被催眠的记忆是否恢复,又是否恢复完整即使她找回了曾经的记忆,他却没有等在原来的地方。三年前,他就把公司总部迁到了这座遥远的城市。   就像许清明担心的那样,陆香穗走后不到两年,陆香叶在经历一个完整的治疗期之后逐渐病情好转,疯癫的神志开始清醒,却仍旧是那个胆小、怯弱、自私的陆香叶,对着照顾她的护工喊:“我想起来了,我没杀人,不是我杀的,是香穗推我,是她故意推我。”   无论医生还是许清明给她雇的护工,都没有去认真追究一个精神分裂症病人的话,许清明却在那之后决定让陆香穗继续留在国外。长期在美国的生活,陆香穗几乎每天都要给他打电话,早就一次次央求他要回来,她已经淡漠了钱卫东的事情,却因为孤独和思念而郁郁不乐,身体也不太好。   于是在他的同意下,陆家给陆香穗找了最好的心理医生,并对她进行了催眠治疗,覆盖了她的一部分记忆,之后陆香穗只记得她在国内长大,读书,之后来到美国,继续读书。就这样,她度过了平静而单纯的四年大学生活。   只留下他,孤独地牵挂。   他想,如果国内的事情不能更好解决,她完全可以继续这样单纯平静地生活下去,只要她一切安好,只要她快乐,就足够了。   陆雅曾经问他,这样单方面付出的爱不会累吗陆香穗甚至不会记起他,甚至不会知道,在世界的另一端还有这么一个人,默默地关心她深爱她。   许清明却只是淡然而笑。这世间间没人会懂,前世他坐在她冰冷的坟墓前,那种了无生念的心痛。而现在,他就这样默默地关注着世界的某个地方,她笑容灿烂,健康平安地活着。   足矣。   几年下来,许清明其实一直跟陆家有联系,后来陆学理过世,陆雅跟陆香穗两个年龄相仿的女孩,一起读书,一起旅游,居然成了最亲的家人。   可是现在,她怎么突然回来了   “许清明,你说,香穗被催眠的记忆是不是恢复了可是没有理由啊,我一直注意她,定期带她去看心理医生的。”从中午到现在,陆雅已经跟许清明通了好几次电话了,想想时差,美国东部现在正是深夜,陆雅带着浓浓的担忧,忍不住埋怨起许清明来,“她要是都想起来了还好,要是记忆恢复不完全,再有什么差错,就这么迷迷茫茫回国,谁知道会出什么事都怪你,你应该让她回到你身边的,她明明那么爱你。香穗哪有你想的那么软弱,就算看到什么可怕的凶案场景,这好几年下来,早也该治愈了。”   “怪我。”许清明沉默,他其实有考虑跟香穗团聚的,只是,有些事还没有安排妥当,他还以为,大可以等一等,让她安心地读完研究生课程。   “别担心了,我会尽快找到她的。”   许清明安慰陆雅,却安慰不了自己。香穗她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好几年没呆在国内,一直呆在学校里,社会阅历不多,认识的人很少,并且他已经远离了家乡,如今身在这遥远的城市,她这样匆匆回国,会去哪儿呢?   “通知a城的分公司,如果有个姓陆的年轻姑娘去找我,一定要把她留住,马上联系我。通知接待前台,留意一个姓陆的年轻姑娘,是我妹妹,她可能会来找我。”   许清明吩咐完,拉开办公桌抽屉,抓起一个小巧精致的镜框给另一个秘书看,“这照片你带着,马上去我老家镇上一趟,当地有我们的水果原汁基地,你各处都联系一下,看到这个姑娘立刻把她带回来。”   照片上,陆香穗笑得那么纯净甜美。许清明抬手擦了下镜框,递给秘书,自己转身匆匆走出办公室。她还可能去哪儿他必须尽快找到她。   他匆匆走出电梯,前台接待小姐刚刚接到了通知,忐忑地叫住他。   “许总,那什么上午的时候,有位年轻小姐来找你,没说姓什么,自称是你妹妹。”   “人呢?”许清明两步跨到前台,前台小姐看着他那脸色,明显瑟缩了一下,硬着头皮说:“她走了,没有预约,所以我们就没敢通报。”   “哎你们怎么做事的怎么也不通报一声”跟着他跑出来的助理开口责备前台。   “秘书处交代过的我们也不知道啊”   许清明站住,扫视一眼大厅,烦躁之情表露无疑。他扭头看了前台接待的两个小姑娘一眼,随即打开手机,调出一张照片问:“是她吗”   “是的。”那姑娘缩缩脖子,“对不起啊许总,我们不知道”   “这是我妹妹。你们互相都说一声,下次看到她马上通知我。”   许清明无意责备什么,事已至此,他吩咐一声,自己匆匆走了出去。现在知道香穗就在这座城市里,他似乎放心了些,香穗从来不是个莽撞的姑娘,她肯定还在附近。许清明相信,很快他们就能团聚了。   快步走出大门,像是有什么磁力似的,许清明一眼就看到了她,小小的身影,孤独地坐在几十级台阶下边,抱着膝盖,埋着头。午后的阳光洒在她身上,远看去只是素净的一团颜色,看不清脸,然而许清明一眼就断定那是他的香穗。   他站住,贪婪地看着那一抹人影,满脸焦急烦躁慢慢地化作一片温暖而满足的笑意,他一步步走下台阶,接近她时,更加放轻了脚步,慢慢走到她身边,半跪着蹲下,轻轻地叫她。   “穗儿。”   陆香穗抬头,定定地望着他,盯着记忆中那张熟悉而温暖的笑脸看了许久,才重新把头埋到膝盖上,嘟囔着问:   “你怎么就知道是我?”   看后脑勺。   “我当然知道。我自己的宝贝妹妹,我还能认错再说”许清明笑,“你穿的这裙子,是我亲自去买的,我最喜欢的一件。”   “胡说”陆香穗抬头,不自觉地撅起嘴,“这裙子明明是陆雅送给我的。”   “是我买的。”许清明仍旧笑得温柔,“不信你问陆雅。你的很多衣服都是我买的,还有这手链。”他拉起她抱在膝盖上的小手,把玩她手腕上古朴的白玉菩提手链,“这是我在天台山给你求的,请住持师傅开过光的。”   这世间真有神佛吗重活一世,许清明相信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他握住她五根白净细致的手指,感受着她真实的体温。   “穗儿,不管什么神什么佛,只要能保佑你平安快乐,二哥都信。”   陆香穗定定看着他,迎着他和煦温暖的笑容,不知不觉已经满脸泪花。   ☆、共苦同甘   “这手链,是我在天台山给你求的,请住持师傅开过光的。不管什么神什么佛,只要能保佑你平安快乐,二哥都信。”   陆香穗定定看着许清明,迎着他和煦温暖的笑容,不知不觉已经满脸泪花。一路归来,一路寻找,她明明是满心的忐忑。六年光阴,曾经的珍爱是否依旧?时光能改变的东西太多了,为什么他一直不让她回来?并且她又为什么会被催眠?他就这么近乎绝情的,从她的生命中消失了整整四年。种种思念种种担忧,从她恢复记忆以来,一直都让她处在一种浓浓的患得患失之中。   却原来,他一直都在,静静地,默默地,用他最深沉的方式爱她。   似乎,再也不需要多说一句,陆香穗此刻就是有了一种笃定,二哥,一直都是爱她宠她的二哥,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四目相对,静静地注视着彼此,一个温柔含笑,一个却忍不住泪花。   “羞羞脸,这么大的人了还爱哭。”   许清明抬手擦去她脸上的泪痕,大手眷恋地摩挲着她乌黑柔软的长发。陆香穗扁扁嘴,像个跟大人撒娇的孩子似的,索性委屈地抽起了鼻子,带着泪花的脸上却绽开娇憨的笑颜。   “……偏要哭。都怨你,我找不着你,我在这儿坐了好几个小时你也不出来,太阳晒得发晕……唔,我就知道你不要我了。”   “怨我,怨我。”许清明忙点头哄她,“瞧瞧,这么大姑娘了,又哭又笑的,也不怕人笑话。”   “我好不容易才回来,你还不让我进去,你还不理我,坏蛋二哥,我看你就是不想要我了……”   “好,好,二哥坏蛋,行了吧?”   看着她这样撒娇耍赖,熟悉而又温馨的感觉,像是重又回到了曾经相依相偎的生活,就像他们从来不曾分开过。许清明心中升起一股暖暖的满足感,他宠溺地拍拍她的头,站起来拉她。   “乖,起来吧,二哥带你回家。”   陆香穗任由他拉着,借力站了起来,立刻便觉得眼前黑蒙蒙的,或许是低头坐得久了,站起来太猛,也或许是真晒得发晕了,她晕乎乎地站不稳,只觉得头沉眼晕,就这么软乎乎、黏糊糊地靠过去,被许清明抱个正着。   别人看起来,绝对完美的投怀送抱。   “怎么了,穗儿?”许清明担心地抱住她,见她闭着眼睛晃晃头,许清明不禁拧眉。   “怎么不舒服?站得猛了?……午饭吃了吗?”   “没,早饭还没吃呢。”陆香穗咧开嘴,露出一个带着傻气的笑。她一路赶来找他,早饭……忘了。   “怎么搞的?这都下午几点了!早饭都不吃,一准是低血糖了。”许清明看着她,好气又好笑地责备,他扶着她叮嘱道:“还是先进去休息一下吧,先吃点东西。”   “不,我想回家。”陆香穗不依地拉着他胳膊轻摇,“二哥,我要回家,我想吃你炒的土豆丝,还有茼蒿汤、玉米煎饼……”   许清明看着她孩子一样的神情,心里深深明白那种失而复得的心情,依赖,敏感,患得患失,急切地想要证实曾经的一切。   “行啊。别的都好办,就是这一时半会的,也不知去哪儿给你找玉米煎饼。”许清明纵容地微笑。想想这儿到停车场还有一段路呢,他转身,在她跟前弯身蹲下,叫她:“上来,二哥背你。”   问都没问,陆香穗立刻熟练地爬到他背上,许清明稳稳背起她,慢悠悠走去停车场。一路上不停有人侧目,免不了有认识许清明的员工惊讶地停下来,看见了什么让人震惊的事情似的,然而他们两人谁也没去注意。   带她回家,别的,什么都无关紧要。他一手养大的小媳妇儿,当初他就是这么一路背回了村里,他也曾背着她悠然走在地头田间的小路上,现在,他们回家。   ******************   玉米煎饼还真不好找。许大哥和大嫂虽然同在这座城市,可住的远些,并且,大嫂的煎饼鏊子好几年没有用武之地了,如今城市的居所哪里还有放鏊子烙煎饼的地方。许清明带着陆香穗回到他市内的住处,先给她喝了些温牛奶,赶紧去弄了些简单省时的饭菜,等他端着一碗面和两样小菜从厨房里出来,却发现已经她蜷在沙发上睡着了。   睡得那么坦然放松,终于是回到了最踏实的港湾。   看着那安然的睡颜,许清明放弃了叫她起来吃饭的想法,拿毛毯给她盖上,挨着她坐下来,就这么静静看着她,好像怎么也看不够,再抬头,才惊觉天已经黑了。   他不知道她在被催眠覆盖了记忆的情况下,是怎么想起了一切,又是带着一种怎样的心情突然回国。看着她,许清明觉得整个房子都不再空寂了。他思索着接下来的安排,便先给陆雅打了电话,让她不要再担心。   “找到了就好。这个香穗,害得我担心。”陆雅轻快地抱怨着,“许清明,接下来你们怎么打算?香穗就带了随身的小包就回去了,什么都没带,连换洗衣服都没带几件,有些东西用不用给她寄回去?她暑假后是打算回来读研究生,还是要留在国内了?”   “她……等等再说吧。”许清明轻声说,“我打算让她回去读完研究生课程,都申请完了,总不好一丢了之。”   “嗯,我也这么觉得,其实这边硕士课程一般也就一两年时间……”   两人又简单聊了几句,临挂电话时许清明真诚地说了一句:“陆雅,谢谢你一直照顾她。”   “嗐,谁照顾谁呀,人际和学业我帮她一些,生活上其实她照顾我更多。香穗在这边的生活和学费,还不一直都是你暗地里给的?她到现在可能都还不知道,西部咱们那个小牧场,也是你为了她买下来的,谁叫她喜欢呢……”陆雅笑,忽然感叹起来,“唉,你们两个这样,可真让人羡慕。”   许清明结束通话后转身走过来,才发现沙发上的陆香穗已经醒了,睁着两只黑幽幽的大眼睛正盯着他,目光里带着某种抗拒。   “我不要回去。”她说,“二哥,你不许再让我走。”   “傻丫头,顶多也就再一两年时间,把学位读完不好吗?”   “不好。”她十分坚决,“读不读这个学位对我们来说有什么要紧?我又没打算当女强人,反正你养得起我。”   “你这叫胸无大志!”许清明坐下来,点着她鼻子取笑她。   “谁说我没大志?二哥,我可以去帮你啊,我就做……随便做什么都行,翻译啊,前台啊,秘书助理啊,离你近点儿就行。”   许清明想了想,也是,她现在要不要去读那个学位根本不重要,既然她自己这么抗拒,就算了吧。见她紧张征询的表情,许清明不禁失笑,随手拍着她说:“行啊,随便你,先起来吃点东西。”   煮的面已经坨了,许清明重新给她做了一碗,看着她香甜地吃完。饭后两人腻在沙发上,聊着别后的家常。许清明跟她说起她走后的许许多多,大哥和大嫂也被他接来了这座城市,侄子小伟已经读初中了,大嫂又生了个女儿,已经上幼儿园了,粉嘟嘟的十分可爱。   “二哥,你为什么把公司搬到这儿来呢?人生地不熟的。”   “当然为了……发展。”他说。发展是一方面,更重要的却是,他彼时只想远远离开家乡,尽管那里留下许多美好的回忆。来到这遥远陌生的城市,远离那个陆家,远离那些不开心的人和事,等她。许清明甚至打算过,合适时候索性把公司海外总部设在美国,就设在香穗生活的地方,他心里设想着,重新认识她,继续爱她。   然而,没用久等,没用他去,她就回来了,冥冥之中,扎根在心里的爱是不会消逝的,催眠挡不住,一切都阻拦不了。   “……陆香叶,她的病情好了许多,但医生说精神分裂症即使治好了,也需要长年服药巩固,也可能要终身服药的,不然很容易复发。”许清明平平淡淡地跟陆香穗说起,这几年,陆香叶一直被他送到南方一座海滨城市疗养,病情已经基本好了,但并不稳定,身体也不好。   “她现在精神基本正常,我去见过她,她要求我帮她找两个孩子,我试着找过,但一直没找到。”想起陆香叶悲剧的一生,许清明摇头叹息,“我已经安排好了,下个月会送她去马来西亚长期疗养,对她有好处。那两个孩子……估计很难找到了,就算找到了也未必认她。”   本能的,许清明防备着一切。送陆香叶出国疗养,对大家都好。   聊到陆香穗怎么会突然回国,陆香穗说,总感觉这四年来什么地方是空的。   “记忆模糊,空缺,很不真实,总感觉眼前的现实像在梦境。他们对我说我生过病,忘了,我接受的记忆是我高中毕业就去美国读书,我总觉得哪儿不对,比如我大学学的社会学,明明不记得学过护理,可被导师发现我护理技能很专业,甚至断定我受过专业的护理学训练。”   而且,好像总有个模糊不清的人在她耳边喊着,穗儿,穗儿……总觉得有一个很亲密的人被她忘了,想不起来,迷茫而痛苦。想起那段经历,陆香穗忽然觉得后怕,幸好,她想起来了。   “后来大三开始,我自己跑去旁听心理学和医学的课程,也偷偷跟别的心理医生接触过,开始怀疑自己被催眠过,后来……慢慢学会了抗拒催眠,慢慢想起来很多事情。”   她扭头,专注地盯着许清明。   “二哥,其实我大约两个月前就基本恢复记忆了,那时候刚好面临毕业,并且很担心,不敢回来……我怕……怕你不让我回来,怕我一回来,你拉着哪个女人对我说,这是你二嫂……”   许清明先是摇头失笑,随即升起一种深深的心疼。   “傻穗儿。”   他拥她入怀,感受着那真实的,温暖的身体,心里默默地说,傻丫头,怎么会呢,不会有别人,唯你,整个世界都没有你重要。   似乎每一秒钟都不愿意分开,都市的夜色沉寂下来,化作一片安宁静谧,许清明亲手给她放了水,陆香穗泡了很久的泡泡浴,感觉满身奔波的征尘和疲惫都消散了,裹着浴袍走进卧室,她随即发现卧室的衣柜里居然准备了她的睡衣,好几件,她喜欢的棉质料子,各种素雅可爱的颜色款式,包装还没拆,她逐一打开来看。   “你就知道我会来呀?什么时候买的?”   “不知道你突然回来啊。”许清明笑,“就是习惯了,看到你适合的、你喜欢的衣服饰品,顺手就买了。还有一大堆小玩意儿呢。”   去外地一般都会买,总觉得家里还有个她,该给她带礼物似的,几年下来,给她买东西成了他一种休闲和嗜好。   许清明去洗漱,陆香穗挑了一件睡裙穿上,刚好合适,化妆镜里映出她甜蜜的笑脸,红扑扑的。   许清明上床的时候,并没有发觉哪里不对。她走之前,他们一直都是“同.床而居”的,记得是从老姑奶奶过世之后,他们就一直住一张床,腻腻歪歪的却一直单纯的睡一张床。   因而许清明十分自然地掀起薄被躺进去。   慢慢的,旁边温热的身体贴上来,缠在他身上,似乎也很自然,然后许清明才惊觉,这丫头是不是穿得太少了点儿?   “穗儿……”   她把头埋在他怀里,像只鸵鸟似的,小脸涨红发烫,紧张窘迫地微微颤抖,却仍旧不管不顾地抱紧他,整个人都紧紧缠在他身上,少女的柔软馨香包围着他,许清明觉得整个大脑都空白了。   “穗儿……”他再次告诫地提醒。   “我不管……”   “穗儿,要不……等我们明天去登记?”   “我不管……我就知道你不想要我了……”   死丫头,这话她今天说了几遍了?他怎么会不想要她了?对他来说,她才是他此生的一切。许清明不知道此刻是无奈,是宠溺,是幸福,还是抑制不住的悸动,夜色这么静这么美,怀里是他十五岁带回家的小媳妇儿,他满心疼着的,爱着的,又怎么舍得违逆她的心意!   许清明翻身压下她,迷恋地吻了下去,极尽温柔……   ******************   “这会子知道害羞了?”   许清明好气又好笑地拍着床上的棉被包,晨间明媚的阳光透过薄纱窗帘照进来,那棉被包又努力地缩了缩。   “乖,起来吧。”   棉被包懒懒缩了缩,不想动。两个二十好几岁的生手,本能地、狂热地纠缠了一夜,浑身酸软啊。   “起来吧,我们上午去登记结婚,下午带你去看看大哥和大嫂。好不好?”许清明沉吟一下,估计她真是起不了床,脸上便也有些发热,犹豫着说:“要不,你今天歇着?明天再说?”   棉被包里终于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许清明笑,又拍了拍她。   “饭总该起来吃吧?”   “讨厌……”   他笑,起身去倒了杯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药盒,叫她:   “穗儿,先起来,把药吃了。”   “什么药?”棉被包里懒懒地声音问道。   “事后避.孕药。”他轻咳,“那什么……我刚才下楼去买的。”   “为什么啊?”她马上问。   “还是预防一下吧,乖。等我们结了婚,以后再说。”许清明说,心里琢磨着两人应该尽快登记,至于婚礼——也许过一段时间她改变主意,继续去读完学位呢?他总得替她考虑周全。并且不管她会不会去读学位,要孩子总得等举行婚礼之后吧。   棉被包动了动,等了一会儿,才嘟囔着说:“放柜子上好了,你出去我就起来吃。”   许清明笑。听到他离开关门的声音,陆香穗从棉被包里露出红通通的小脸,打开药盒,取出小药片,淘气地撇撇嘴,顺手扯过两张纸巾,飞快地把那药片包进纸巾里,探身丢进了垃圾桶。   两个月后,他们举行了盛大而温馨的婚礼。香穗并没有多少朋友,娘家人就更不必提了,陆雅带着几个家人和同学远远地从大洋彼岸赶来参加了他们的婚礼。   对于婚礼上大部分宾客来说,新郎足够耀眼,饮料大王,地产新贵,几乎是在国内房地产业发展的最初就飞速崛起,他甚至还垄断了国内国际的蜂产业,年纪轻轻白手起家,几乎是创造了一个不可能的神话传说。而新娘却是陌生的,甜美动人,美得让人移不开目光。   于是几个年轻的女性来宾悄悄议论说,这女人手段高啊,也太走运了,怎么抓住的这样一个男人?   却也有男性来宾在悄悄地谈论,听知情人说新娘子身份也不凡,美国名校毕业,两个月前才回国的,学历远高出许清明不提,据说家境也好,气质出众,长得又这么漂亮,怪不得把冷漠如斯的许清明也迷住了。男人啊,果然是不能没有事业,有钱有势,皇室公主也娶得到啊。   然后满堂宾客听到婚礼主持人说,新郎和新娘,是不是该给大家介绍一下恋爱经历啊?   然后所有人听到许清明温润沉稳的声音响起,他说,她十五岁时我们就订婚了,这些年一起走过艰辛,一起走出成功,同甘,共苦。   “未来所有的日子里,我们都会一起走,共苦,同甘。”   据说新郎的话感动了许多人,男人,女人,尤其感动了他的新娘,感动得她美丽的大眼睛里溢出了泪花。   ******************   新郎最大的惊喜却还在婚礼之后,送走了一波波宾客,许清明回到新娘休息室,刚要开门时便听到香穗儿十分得意地对陆雅说,她怀孕了。   “恭喜啊。许清明那家伙算是双喜临门了呀。”陆雅惊喜大叫,“你都要当妈妈了,可怜我连个能谈婚论嫁的男朋友都还没有呢。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要孩子了,我还以为,你们俩都年轻,许清明那样的事业强人,应该会事业为重,过几年再要孩子呢。”   “他还不知道呢。而且他也没说想要啊。”   “他没想要?那你们怎么没避.孕啊?”   “嘻嘻……他有啊。”陆香穗怡然自得,似乎做了一件十分了不起的大事,“我偷偷给避.孕套扎洞……”   “啊?香穗你也会学坏啊?为什么呀?”   “那时候总怕二哥不要我了……”陆香穗说着自己也有些窘,“我就想啊,我要是怀孕了,二哥就不会再让我离开了。”   “噫,肉麻。你们两个,真让人受不了!”   许清明手握着门球,听着他的新娘那好不得意的声音,不禁摇头失笑。这丫头!   他轻轻关好了房门,背靠在门旁墙上,只觉得整个世界都满含着幸福。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接下来会捉捉虫再正式完结,如果造成伪更请不用理会。 下个文打算开一个古言,依旧是清新温馨的种田文,考虑自己目前工作比较忙,决定要努力存稿,以保证日更,橙子正在勤奋存稿中,求收藏求支持。 ★━☆━★━☆━★━☆━★━☆━★━☆━★━☆━★━☆━★ 本图书由(风之星影)为您整理制作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如不慎该资源侵犯了您的权利,请麻烦通知我及时删除,谢谢! ★━☆━★━☆━★━☆━★━☆━★━☆━★━☆━★━☆━★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