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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直盯着檐外的雨帘,无论金缕说什么都不回应。   这就让金缕有些纳闷了,四姑娘自打昨天早晨退烧后,人就一直不大对劲。以前多么活泼可爱的小姑娘,逢人便笑,一张小嘴伶牙俐齿,没有个消停的时候,怎么这两天突然就沉默下来了?   该不是烧坏脑子了?   金缕刚一闪过这个念头,便暗啐自己一声,瞎说八道什么呢!四姑娘素来是最聪明伶俐的。   可是今儿个又是怎么回事呢?   她想不通,也劝说不动,只好从屋里拿出一件樱色苏绣褙子给魏箩披上,顺口嘟囔:“这雨都下了十几天了还不停,也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   盛京城每逢三月,便有下不完的雨,弄得屋子里也都潮漉漉的,十分不舒服。金缕本就是随口一说,根本没指望魏箩能搭腔,毕竟才六岁,知道些什么呢?估计就是觉得下雨好玩儿,所以才总想往外面跑。   可是魏箩听了,却微微一笑,露出白白的糯米牙,终于开口:“明天雨就停了。”   她笑起来两颊有浅浅的酒窝,配上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模样天真可爱,叫人心都看醉了。   可是今儿这笑却怎么瞧怎么不对劲,至于怎么不对劲,金缕又说不上来。总之是跟以前不一样的,以前四姑娘笑起来比院里蔷薇还要灿烂,老太爷最喜欢她笑,因为那笑能感染人,也让别人的心情变好。如今不是,如今她虽在笑,但好像怀着怨恨,眼里的狠戾一闪而过,浑身都笼罩着阴沉之气。   那么小的孩子,知道什么是恨吗?   “小姐怎么知道的?”金缕一惊,正要细看,她已经收起笑转过头去,继续看院外的雨。   她托腮,漫不经心地说:“猜的呀。”   金缕正要追问,她却不再开口。   一定是看错了,金缕心想,四姑娘从小住在府里,从未跟人结下仇怨,又怎么会恨人?何况她才那么小。金缕笑着转移话题:“厨房刚做了杏仁豆腐,姑娘想吃桂花蜜汁儿的还是红糖蜜汁儿的?”   她总算有了点兴趣,偏头想了想,笑盈盈地说:“桂花!”   果然还是小孩子心性,一提起好吃的便什么都忘了。金缕让她在这等一会儿,她这就去厨房端过来。   *      金缕走后,魏箩裹着披风在廊下又坐了一刻钟。   她慢悠悠地晃着双腿,红缎绣牡丹花纹的鞋头被雨水打湿了,她弯腰拿帕子挡了挡,没挡住。最后索性把帕子扔了,爱怎么淋怎么淋。   一晃神,又想起自己上辈子的事。   其实金缕猜的不错,她确实不是以前的魏箩了。   原本以为自己的生命到了尽头,没想到一闭眼,居然还能回到自己六岁这一年。她上辈子过得很不快活,活得憋屈,死的时候更是满心仇恨。重来一次,大抵是老天爷给她的恩赐。   阿箩出生在英国公府,是国公府里的四小姐,父亲魏昆是英国公魏长春的第五个儿子。阿箩是龙凤胎,还有一个弟弟名叫魏常弘,听说他们出生的时候轰动不小,国公爷高兴坏了,命人满大街撒喜糖,国公府门前的流水席摆了三天三夜。阿箩和常弘从小就没有母亲,父亲早早地娶了一名续弦。续弦夫人是忠义伯夫人的娘家侄女儿,名叫杜月盈,刚嫁来英国公府不久,便生下一个女儿魏筝,只比他们小了一岁。   杜氏对待魏箩很不错,把她当成亲生女儿一样疼爱,有好吃的好玩的总会想着她……   当然,那只是看起来而已。   阿箩觉得自己以前真傻,明明不是亲娘,又怎么能渴望她像亲娘一样疼你?   杜氏明面儿上对她好,让她吃好穿好,背地里却时刻想着怎么害她和弟弟。她那时候小,上巳节时被杜氏拐到盛京城外一个偏僻的林子里,人牙子早在那里等她了,她还傻乎乎地问杜氏要去哪里玩儿。   后来发现危险的时候已经晚了,她一个六岁的小丫头,面对这么多大人,跑也跑不到哪里去。她在一条溪流前被杜氏追上,杜氏领着两个婆子,一左一右把她架起来,怕她回去后乱说话,为了斩草除根,索性把她掐死扔到河里了。   杜氏双手紧紧握着她脖子的那个场面,她至今都没法儿忘记。   那么陌生,那么狰狞。   也亏得阿箩命大,这样居然都没死成,顺着河流漂到一个村庄面前,被一户农庄夫妇捡回去收养。   她从英国公四姑娘一下子变成农户的女儿,磕磕绊绊活到十五岁。十五岁是该嫁人的年纪了,她不想接受养父养母的安排,就想起来自己曾经的身份,想回英国公府认亲。   也不知道杜氏当年怎么跟父亲解释的,居然稳稳当当地过了这么多年。她以为见到父亲,父亲就会一眼认出她来,把她接回家去。   可惜她连魏昆一面都没见上,就被杜氏母女毁了容,一个人流落街头,隔天生了一场大病,再醒来时便是现在。   那样困苦绝望的日子,现在想起来都让人背脊生寒。   好在她回来了,她有机会重新决定自己的人生,认清身边的人,再也不要走从前的旧路。   *   金缕端着杏仁豆腐回来时,看到她一双绣鞋都湿透了,登时一惊,把托盘递给一旁的金词和金阁:“小姐淋雨你们就这样看着?不知道劝劝么?”   金阁嘟囔:“劝过了,那也要小姐肯听才行啊……”   金缕瞪她一眼,她立即住嘴。   金缕是魏箩身边的大丫鬟,今年十三,比别人都大几岁,她又沉稳,所以在丫鬟中颇有威严,说的话别人都听。她对魏箩尽心尽力,目下见她淋雨,立即把她从廊下扶起来:“小姐快回屋吧,再这么坐下去,迟早要生病的……”   魏箩低下头,收回眼里刻骨的恨意,再抬头时,眼里只剩下乖巧的笑:“金缕姐姐,常弘呢?”   常弘只比她小一个时辰,两人长得很像,性格也都活泼,感情比一般姐弟都要亲密。搁在平时,常弘早就过来看她了,可是今儿个却迟迟不来。阿箩明明知道原因,却还是忍不住要问一问。   果然,金缕解释道:“夫人担心您把病气儿过给六少爷,就没让六少爷过来。小姐要是想他了,就快些把病养好,这样就能跟六少爷一块玩儿了。”   这正是杜氏的打算,离间她和常弘的姐弟感情,让常弘硬生生与她疏离。所以即便她上辈子忽然失踪了,常弘也绝对不会怀疑到杜氏头上。阿箩托着腮帮子,闷闷地哦一声,“那好吧……”   她没有表现出任何反常,金缕也没有怀疑。   阿箩张开双臂,要抱抱:“金缕姐姐给我换鞋好不好?阿箩的鞋湿了。”   面对这样一个漂亮小姑娘的请求,金缕如何能拒绝?何况就算魏箩不说,她也要帮她换的。   “好好,小姐随我进屋,我帮小姐换鞋。”金缕牵着她的手回屋,抱着她放回南窗榻上,脱下她湿漉漉的鞋袜,拿巾子擦干净一双白玉般的小脚,重新换上另一双洒金线绣缠枝杜若纹的鞋子,仍旧不放心地叮嘱:“小姐下回可别淋雨了,老爷知道要心疼的……”   魏箩双手撑着塌沿,歪着脑袋,“哪个老爷?”   这话把金缕吓一跳:“自然是五、五老爷!小姐怎么这么问?”   五老爷是她爹,素来最疼爱她的……小姐忘了么?   魏箩眨眨眼,“爹爹心疼我,为什么不来看我?”   金缕命人把杏仁豆腐端上来,舀一勺喂到她嘴边,“老爷今早来过的,小姐当时睡着了不知道。老爷还说等您病好了,明儿就让夫人带您去护国寺上香祈福……”   明天去护国寺。   今天三月初二,明天便是三月初三。   正是杜氏打算把她卖给人牙子的日子。   魏箩眼神一冷,小小的拳头在袖中握了又握,心里情绪澎湃,面上却仍旧是一副天真孩童的模样,乖乖地吃完了一整碗杏仁豆腐。金缕拿绢帕给她擦了擦嘴巴,她仰头问道:“金缕姐姐,我不舒服,明天能不能不去?”   金缕却以为她方才冻着了,赶忙让人去烧煮热水,泡泡热水澡驱寒。她病刚好,可不能再倒下了。“这事三天前就定下了,老爷也同意的,夫人是为了您的身体着想……小姐怎么能说不去就不去呢?”   魏箩没再说话。   不多时热水送过来,金缕和另外两个丫鬟去桃木四扇屏风后面兑水,忽然听见屋里传来瓷碗摔碎的声音!金缕慌忙走出屏风,只见魏箩站在一片碎瓷后面,小手被地上弹起的碎片划伤,裂了个口子。   伤口不深,只流了一点点血。金缕大惊小怪,掏出绢帕正准备上去捂住,她却自己低头舔了舔,抬头说:“金缕姐姐,我不小心把碗打碎了。”   一个碗值什么?能跟她比吗?   金缕弯腰把她抱起来,离那满地碎瓷片远远的,留另外两个丫鬟清扫地面。   金缕紧张地问:“小姐有没有受伤?哪儿疼吗?”   她摇摇头,搂着金缕的脖子不肯松手。   是以金缕没有看到身后她缓缓扬起笑容,长睫毛垂下来,在眼底打出一圈阴影,像两只振翅的凤尾蝶,既漂亮又诡异。   既然躲不了,那就去吧。   杜氏想要除掉她,她不给她一个机会怎么行?   她已经不是当年的懵懂无知的小女孩了,她们之间,还有好大一笔帐要算呢。    ☆、第002章   翌日果真如阿箩说的那样,接连下了半个月的春雨,终于放晴了。   阳光打在英国公府的琉璃瓦上,折射进院子里,树影斑驳,阳光明媚。   松园的丫鬟伺候完主子,早已迫不及待地拿起五色绳子在院里跳百索。粉衣碧裙的丫鬟们穿梭在绳索之间,欢声笑语,身姿轻盈。其中一个丫鬟更是厉害,可以一边跳绳一边踢毽子,只见她把毽子踢到空中,在绳子里翻了个身,长腿往后一伸,便稳稳地接住毽子。   下人们齐声叫好。英国公府管理下人不算严格,平常只要做好分内之事,跟自家主子说一声,偶尔玩一玩没什么要紧的。   正在丫鬟们跳得兴致高昂时,忽然从桐树下蹿出一个戴青面獠牙面具的小丫头,冲着几人张开手臂:“呜哇哇——”   有几个丫鬟猝不及防,被她唬一大跳。还有个胆子小的,直接扑通坐在地上,吓得脸都白了!   面具下传出清脆的笑声,魏箩捧腹大笑,气喘吁吁地指着地上的丫鬟说:“金阁姐姐是胆小鬼!”   金阁慢吞吞地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泥土,有点丢人:“四小姐又欺负人……”   小丫头抬手解开头后的绳子,摘下面具,先是露出一双流光溢彩的乌瞳,再是小巧的琼鼻,粉嫩嫩的唇瓣,竟是一张粉雕玉琢的脸蛋儿。她穿着娇绿织金柿蒂窠纹襦裙,笑盈盈地站在桐树下,桐花飘飘扬扬地落在她的花苞头上,她双手叉腰问道:“我都用这张面具吓唬你们好几次了,你们还总是被我吓到,到底是我欺负你们,还是你们太笨呀?”   分明才六岁,偏生了一副伶牙俐齿,蛮不讲理的时候谁都说不过她。   金阁无言以对,红着脸跑开了。   *   魏箩站在檐下,仿佛看到了以前的自己。   那是她以前才会做的事,幼稚死了。   这天的场景,她记得清清楚楚。她戴着面具吓唬了一堆人,后来爹爹和杜氏过来了,杜氏三言两语把她哄住,单独带着她一个人出府,把魏筝留在家中。那时候她就应该觉得奇怪的,杜氏那么疼魏筝,做什么都要把她带在身边的,上巳节这么热闹的时候,怎么舍得把她留下?   原来都是计划好的,爹爹知道这件事吗?当年她差点被杜氏害死,他又是什么反应呢?   魏箩不知道,反正她是恨魏昆的,恨他早早地娶了续弦,恨他不告诉自己亲生母亲是谁,更恨他让自己叫一个心狠手辣的女人为母亲。她举起双手,把手上青面獠牙的面具摔在台阶上,面具应声而裂,一分两瓣。   院里的下人都被这一声响吓到了,纷纷停下手里的动作看她。   她却觉得很痛快,甚至还跳上去踩了两脚,踩得面具四分五裂,她才停下。那个面具是上元节时父亲送给她的,她本就是好玩的性子,这个面具十分对她的胃口,三天两头就要拿出来吓人,当成宝贝一样。现在她一点儿也不想要了,只想破坏它。   “阿箩,你为何把面具扔了?”   身后传来一道严肃的质问。魏箩转过头去,只见不远处的廊庑下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她的父亲魏昆,一个是她的继母杜氏。刚才出声的正是魏昆。   魏昆穿着一袭绛紫竹叶纹直裰,面容严厉,眼睛深处却藏着宠溺。他走上前,“你不是最喜欢爹爹送你的面具么?”   魏箩不理,低头又往面具上踩了一脚,仿佛没听见他的问话。   魏昆弯腰把她抱起来,弯唇笑道:“是不是谁惹我们阿箩生气了?告诉爹爹,爹爹为你出气。”   杜氏站在几步之外,她穿着绣金丝芙蓉褙子,里面穿短衫配一条烟霞紫挑线裙子,头戴珠翠,珠光宝气。原本面带笑容,在看到魏昆如此疼宠魏箩之后,脸上的笑容有些冷硬。   魏箩趴在魏昆的肩头,正好能看见她表情的变化。   以前她小,不懂得人情世故,即便看到了也不会多想。可是现在不一样,她看杜氏,处处都能感觉到她的虚伪。   魏箩在魏昆肩上爱娇地蹭了蹭,声音软糯,可怜巴巴地控诉:“阿箩生病了爹爹都不来看我,爹爹不疼阿箩了……”   竟然是因为这个。   魏昆怎么会不疼她呢?正是因为疼她,所以她生病时他在床头坐了一天一宿,后来她醒了他才离开。这个小没良心的,只知道醒来后看不见他,却不知道她睡着的时候他来过几回。魏昆叹一口气,“是爹爹不好,爹爹应该多来看你几趟。阿箩摔面具是应该的,都是爹爹的错。”   魏箩抬头,果见杜氏的脸色更难看了。   魏昆这么宠她,她很有危机感吧?是怕她抢走魏筝的宠爱么,所以才迫不及待地把她卖掉?   仔细想想,爹爹宠她似乎真的比宠魏筝多一些,为什么?两个都是他的女儿,有什么不一样么?   魏箩想了想,源头应该出在她的亲生母亲身上。   魏箩对自己的亲生母亲没有印象,听四伯母说,她和常弘出生没多久母亲就没有了。外人都说她产后大出血死了,可是四伯母却说她娘没死,只是不要他们了,去了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四伯母还说爹爹非常爱阿娘,爱到没边儿,当初为了让英国公答应他迎娶阿娘,足足在祠堂跪了三天三夜,最后活生生饿晕过去了,英国公才勉强答应他。   听说成亲以后爹爹几乎把阿娘宠到天上去,两人日子过得和和美美,后来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阿娘生完她和常弘以后就离开了。爹爹当初疯了一样,四处寻找阿娘的下落,找了三个月都没有结果,没多久就娶了杜氏做续弦,九个月后生下魏筝。   他现在心里还有阿娘么?他还记得阿娘的模样吗?   魏箩埋在魏昆颈窝冷笑,她从未见过自己的亲生母亲,对她也没有多少感情。唯一有点触动的,大概是想知道她当年为何要抛夫弃子吧。   *   “面具碎了就碎了,正好我今天要带阿箩出门,再重新给你买一个好不好?”杜氏方才插不上话,目下见魏箩安静下来,不禁笑着提议。   魏箩抬眼看她,冷冰冰的一双眼,一点也不像是孩子该有的眼神。杜氏蓦地愣住,莫名其妙被这眼神看得心惊,正要细看时,阿箩已经换做一副甜美笑脸:“爹爹跟我一起去好吗?阿箩好久没跟爹爹一起出门了,想让爹爹陪我。”   无论杜氏再怎么看,都找不到她刚才的表情,难道是自己眼花了?   魏昆遗憾地摸摸她的头,“我一会儿要去翰林院,不能陪你出去了。”   魏昆是前几年考中的进士,如今是翰林院庶吉士,每日都要忙着学习,应对考试,是以经常一整天都不在家。最近几天在家的时间长,那也是因为魏箩生病了,他不放心,要留下来照顾她,才多待了一些时间。   一旁的杜氏松了一口气。   魏箩心中一笑,故意把魏昆抱紧:“那爹爹带我去翰林院吧?”   魏昆以为她舍不得跟自己分开,既欣喜又无奈,“爹爹是去办正事儿的,带着你去像什么样子?乖乖跟母亲一起出门,你们去护国寺上完香我就回来了。”   回来?她若真乖乖去了,还能有回来的机会么?   魏箩偏头,总算正眼看向杜氏,“金缕姐姐说我的病还没好,要去街上再抓两服药。药方在傅母那里,太太,我能带着金缕姐姐和傅母一起去吗?”   金缕是她最信任的丫鬟,傅母叶氏是从小教养她的妇人,两个人都对她全心全意,忠心耿耿。有她们两个在,一定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她出事。上辈子她就是信错了人,带着金阁和金词一起出门,没想到这两个丫鬟早就被杜氏收买了,关键时刻对她这个主子不闻不问,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杜氏杀害,只知道躲在一旁瑟瑟发抖。   杜氏愣了愣,“你叫我什么?”   魏箩重复一遍,“太太!”   杜氏无措地看向魏昆,拧起眉头,“这孩子怎么了,以前都叫母亲的,今天怎么突然改口了?是不是丫鬟在底下跟她乱说什么?”   魏昆也跟着问她怎么回事,她似懂非懂地说:“四伯母说我有母亲,太太不是我的母亲。”她抓住魏昆的衣角,仰头天真地问:“爹爹,我的母亲是谁?”   杜氏活像被人打了一巴掌,脸上的从容再也挂不住了。   她知道自己嫁给魏昆之前,他曾经有过一个正妻。因为她娘家有忠义伯府撑腰的缘故,平常没人敢在她面前提起正妻姜妙兰,如今被阿箩口无遮拦地说出来,不得不说,她心里还是很膈应的。   魏昆眼里闪过一抹痛色,很快恢复如常,“阿箩听话,太太就是你的母亲,日后不可再问这个问题了。”   有把女儿活生生掐死的母亲么?   阿箩眼梢透着冷,她打定主意,即便她的母亲不要她和常弘了,她也不会再叫杜氏一声“母亲”。   *   盛京城街道繁荣,自大梁开国以来,崇贞皇帝治国有方,赏罚分明,将盛京城和其余几个重要城市管理得井井有条。百姓安居乐业,街道日益繁华,坐在马车里都能听见往来商客的声音,以及道路两旁酒家的吆喝声。   魏箩跟着杜氏出来后便一直坐在窗边,掀起半边绣金暗纹的帘子,目不转定地盯着街道。   杜氏以为她是小孩子心性,对街上的东西好奇,所以也没怎么管她,任由她去了。只要一想到再过一会儿,就能除去这个眼中钉、肉中刺,她便情不自禁地弯起嘴角。   这些年她最讨厌的就是魏箩和她弟弟魏常弘,但是为了一身贤惠名声,不得不装出笑脸对他们两个千般顺从,万般的好。其实她早就厌烦透了,只要一看见这两个孩子,就会让她想起自己不过是个填房的继室,就像一根针扎在她的心上,让她睡觉都不痛快。   尤其是魏箩,魏昆对她的疼爱让她无法忍受。   再加上魏箩聪慧伶俐,玉雪可爱,在国公爷面前出尽了风头,把魏筝的光华都抢走了,她怎能不嫉恨?筝姐儿虽然不平庸,但真要跟魏箩比起来,还是差了一截儿的。   杜氏想得长远,为了日后筝姐儿能过得顺风顺水,许配一门好人家,只有先除掉魏箩,把她卖得远远儿的,再也回不来。至于魏常弘那个小毛孩儿……等她生了儿子以后再想法子对付吧。    ☆、第003章   没记错的话,杜氏是在上完香以后,从护国寺出来的路上对她下手的。   那里藏着杜氏早就联系好的人牙子,统共有两个人,一男一女,形容市侩,丑陋无比。当时杜氏没有收他们的钱,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把她卖得越远越好,最好这辈子都回不到盛京城来。   这次阿箩顺着杜氏,跟着她的计划一步步来。   她不是想卖了她么?好呀,就看她有没有那个本事了。   只不过到时候,希望不要把傅母吓坏了。她希望在傅母心里,自己永远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   魏箩对傅母的感情,比对亲人还深。   自打魏箩记事以来,就是傅母跟前跟后地照顾她,就算是对自己的儿子闺女,恐怕都没有这么用心过。而且上辈子阿箩想回国公府认亲,被杜氏母女划烂脸以后,只有叶氏认出了她,把她带到自己的家里照顾。可惜她自己身体不争气,终究没能撑过去,怀着满腔怨恨咽下最后一口气儿。   如果上一世傅母知道杜氏的打算后,拼了命也会护自己周全吧?   可惜世上没有那么多如果,她死了,并且死得很可怜。   不晓得杜氏午夜梦回的时候,有没有梦到过她?她和魏筝联手毁掉自己脸的时候,痛快吗?一刀一刀割在人皮肤上的滋味儿,应该很好受吧?这么一想,魏箩都有点跃跃欲试了。   魏箩嘴角挂笑,明明想着很残酷的事情,脸上却是一副甜吟吟的笑。   她频频看向窗外,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没一会儿就是一个坏主意。   大街上人很多,来来往往,衣裳迥异,有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也有衣衫褴褛食不果腹的。因为人多,马车走得不快,所以魏箩能够看得很仔细。   正走着时,马车忽然停下。杜氏身边的丫鬟凝雪掀起帘子问了问,才知道前面两辆马车碰撞,挡住了去路,车夫不得不停在一个面具摊边上。   凝雪道:“真是晦气,夫人,不如走另一条道吧?”   杜氏想了想,不能在这里耽误了时间,正准备点头,“也好……”   那边从头到尾都没说过话的魏箩开口道:“太太你看,那里有好多面具!阿箩想买一个面具。”   杜氏脸上的笑再也挂不住了,阿箩每叫一声“太太”,就是往她心上添一份堵。本想当场就发怒,转念一想还要继续哄骗她一段时间,这小丫头鬼灵精一样,保不准不会被她发现异样,到时候跑了怎么办?思及此,她勉强笑了笑,“阿箩听话,咱们还要去护国寺上香的,回来再买行吗?”   阿箩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好不好,我就要现在买!”   她见杜氏还要拒绝,嘴巴一撅,使出杀手锏:“刚才在家里太太还说要给阿箩买面具的,为什么说话不算数了?太太是骗我吗?我要告诉爹爹!”她懂得软硬兼施,见杜氏脸色不好,眨巴眨巴水汪汪的大眼睛,指向窗外的面具摊儿,“我只买一个……太太给我买一个好不好?买完我就听话!”   杜氏招架不住她的缠腻,想了一下,反正这会儿也走不成,前面不知道要堵到什么时候,不如就顺了她的意,好让她待会儿听话一点。何况这车上的丫鬟婆子都是自己的人,金缕和叶氏坐在后面那辆马车上,谅她也跑不到哪里去,于是就答应下来了。   杜氏对丫鬟凝雪道:“你带四小姐下去买面具,不许走远,买完就上来。”   凝雪应一声事,不情不愿地牵住魏箩的手,“小姐跟我来吧。”   魏箩假装没看到,避开她的手直接跳下马车,噔噔噔,三两步就来到面具摊前。   凝雪是杜氏的人,既然知道了杜氏的打算,对魏箩肯定也没有什么好脸色。她被魏箩忽视了,不满地哼了一哼,甩甩手跟在魏箩身后。   *   魏箩人小腿短,站在面具摊前老板根本看不见。她倒也不着急,这个摸摸那个看看,似乎哪一个都想要。   末了一扭头,看向身边站着的人,伸手扯了扯他的靛蓝销金宝相花纹衣裳,软绵绵的小奶音拖得老长:“大哥哥,我喜欢你手上的面具,你可以让我看看吗?”   对方微顿,低头往下一看,这才注意到地上还有一只小萝卜头。   花苞头,头上缠着攒丝小珠花的金链子,身上穿娇绿织金柿蒂窠纹襦裙,像极了新春时树上抽出的嫩芽儿,一看便是富人家娇养出来的千金小姐。   他漫不经心地摩挲了下手中昆仑奴面具,声音有如古井微澜:“你想要?”   他虽然只是个少年,然而却一身矜贵之气,令人无法忽视。侧脸英挺,形容昳丽,分明才十五六岁,然而却像经历过许多风浪一般,那种沉稳冷肃,是别人身上看不到的。这正是魏箩选择来买面具的原因,当然……还有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他身后的两个侍卫,看起来武功都很高强。   魏箩点点头,“想!”   赵玠刚从邬戎回来,并不急着回宫,本想在街上四处转转,没想到会有小丫头主动跟自己搭话。不过可惜了,他对小孩子实在没什么耐心,即便这小丫头长得十分漂亮也一样。他放下面具,准备离开:“送给你了。”   可是阿箩哪能那么容易让他走呢?她下马车就是为了他呀!   他把面具送到她面前,还没抽回手,阿箩就上前抱住他的手腕,花瓣般的小嘴一张,露出尖尖的牙齿,啊呜一口就咬了下去!   她这一口咬得实在不轻,下足了狠劲儿,很快嘴里就溢出一股血腥味儿。   赵玠猝不及防,扬手欲把她挥开,奈何小丫头咬得太紧,死死扒着他的手腕,硬是让他挥了两次都没成功。身后侍卫欲抽刀上前,根本不在乎这里是熙来人往的大街。刀柄在日光下泛着森森白光,眼瞅着就要挥到阿箩身上,阿箩躲得快,一松口赶紧藏到凝雪身后,露出一双弯弯的眼睛。   那眼神儿明显在说“你来打我呀”。   赵玠眼里冷光一闪,低头看自己的手腕,一个又深又红的血印。他刚才疏忽大意了,以为对方只是个娇生惯养的小丫头,却没想到这小丫头长着一双獠牙,见人就啃。   侍卫请示他的意见:“爷?”   赵玠抬眸,盯着凝雪后面的魏箩,“把她带到我跟前,我倒要看看她长了几颗锋利的牙齿。”   侍卫领命,正准备动手。那边阿箩跑得飞快,别看人小小的,速度却一点儿也不逊色,踩着脚蹬就爬上了马车,钻进绣金暗纹帘子再也不肯出来了。   留下丫鬟凝雪面对两个侍卫,心里把阿箩埋怨了个透彻,不想横生枝节,只好赔着笑脸:“公子大人有大量,我家小姐才六岁,您别跟她一般见识……”   一旁穿青衣布衫的侍卫横眉竖目:“六岁?这股狠劲儿是六岁能有的么?我们爷一块肉都要被她咬下来了!”   凝雪自知理亏,迭声给人赔不是。   最后杜氏在马车里等得不耐烦了,叫她上去,她才大松一口气。   黑漆齐头平顶马车缓缓走远,魏箩从窗户里露出一个小脑袋,朝后面看去。   赵玠也在看她,只见她嘴巴张了又张,缓缓说了几个字。   “不、好、吃!”   赵玠脸色变了变。   刚才说话的侍卫朱耿问:“王爷,要不要属下把那丫头带回来?任凭您处置?”   赵玠沉默不语,既不赞同,也不反对。   *   马车一路来到护国寺,杜氏领着魏箩走入金碧辉煌的大雄宝殿,上香,祈福,磕头跪拜。   戏总是要做全的,杜氏即便再着急,也得一样样循着规矩来。做完这一切后,一行人正准备往回走,魏箩忽然跑到叶氏身边,仰着头说:“傅母,我难受……”   这可把叶氏吓坏了,忙蹲下来查看她的情况,“小姐哪里难受?是不是病没好全,吹了风,又烧起来了?”   叶氏今年三十多岁,保养得当,五官端正,瞧着比一般妇人都和善。   她是阿箩的亲生母亲姜妙兰在世时请的妇人,姜氏不在的时候,是她一个人把阿箩拉扯大的。她对阿箩的感情真是比亲生女儿还要亲,目下一听她说难受,登时一颗心都揪起来了。   魏箩也不是真的难受,就是不想跟杜氏坐一辆马车,在叶氏脚边撒娇,这儿也疼那儿也疼。最后闹得叶氏和杜月盈都没办法,只好让她跟叶氏乘坐同一辆马车,往山下走去。   一坐进马车里,魏箩的那点小毛病就全好了,搂着叶氏的腰说:“傅母不要离开我,不要丢下阿箩一个人。”   经过这一早上的相处,叶氏已经看出来她不喜欢杜氏了。隐约有点奇怪,以前阿箩对杜氏虽然不多亲热,但还没到反感的地步,今天是怎么了?   不由得想起今早阿箩说的那句话:“四伯母说我有母亲,太太不是我的母亲。”   她叹一口气,大概只是想娘了吧。   思及此,心疼地摸了摸魏箩的脑袋:“我不离开你,离开你我能去哪儿?等小姐长大了,厌烦我了,到那时候我才走。”   魏箩嘟囔:“我不会厌烦傅母的。”   叶氏笑了笑,笑容安和。   英国公府的马车一直驶到山下,道路两旁古木参天,树影婆娑,沙沙作响。路越走越不对劲,似乎不是他们来时的路,金缕左右看了看,警惕地掀起帘子问车夫:“不是要回府么,怎么走这条路?”   车夫早已被杜氏收买了,低头含含糊糊道:“是夫人吩咐的,夫人要见一个人。”   金缕皱了皱眉,放下帘子不满道:“也不知道要见什么人……非得跑到荒郊野岭来。”   马车最终停在一座木屋前,不多时,丫鬟扶着杜氏从前面的马车走下来。魏箩透过窗帘,看见不远处木屋门口站着一对男女,正是杜氏联系好的买主儿。    ☆、第004章   杜氏早就想好了,就算有金缕和叶氏在也不碍事,到时候随便想一个理由把她们支开,等她们回来以后,魏箩已经被那对夫妇抱走了。然后事情就好办多了……她可以说魏箩跑丢了,四周都找不到,也可以说山上有倭寇抢孩子,正好把魏箩抢去了。届时她只用装出悲痛欲绝的样子,最好再受点伤,回去大不了被五老爷责罚一顿,等过一阵儿他的气消了,那这件事就算彻底过去了。   用一顿惩罚换一辈子安心,这件买卖实在是太划算了。   杜氏舒心地松一口气,走进木屋前还对叶氏道:“我一会儿就出来,你在这里看着四小姐,别出什么岔子。”   叶氏颔首:“夫人放心。”   魏箩紧紧地攒住傅母的衣裳,磨了磨牙,在别人都看不到的地方露出一个阴测测的表情。上一世就是这样,杜氏进了木屋,她和金词金阁在外面等候,没一会儿从木屋里走出一个女人,说杜氏要找她,把她抱进屋里。   金词和金阁什么都知道,但是却没有反对,看着她被那个女人抱走了。   快进屋时,阿箩不知道怎么的,大概是发现了不对劲,拼命挣脱女人的怀抱往后面跑去。后面有一条溪流,顺着那条小溪能下山,她记得路,上山的时候就一直看到这条小溪,所以一个劲儿地往下跑。   可惜还是年纪太小了,没跑掉,被杜氏带着人从后面追上。杜氏很愤怒,索性不卖了,直接掐着她的脖子要她死……阿箩当时很害怕,更多的是无措,她不明白为什么,杜氏明明上一刻还对她笑容亲切,下一刻却要取她性命。   她感觉到自己一点一点没有呼吸,眼泪从眼角流下来,她问杜氏“母亲为什么”,“母亲我好难受”,可是没用……   当时杜氏说什么来着?   哦,她说:“你早就该死了。你死了,我的筝姐儿才有好日子过。”   是吗?   她们想过好日子么?所以要用她的生命做代价?   魏箩微微一笑,既然杜氏那么想让魏筝过得称心如意,她就偏偏不让她们顺利。她看着金缕问道:“金缕姐姐头上的簪子真好看,能不能让阿箩看看?”   金缕对她向来有求必应,只是一个簪子,当然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于是把头上的茉莉银簪拔下来,递给阿箩:“这簪子尖锐,小姐小心一点,别刺伤了自己。”   魏箩接过去,仰头朝她一笑:“好。”   她当然不会刺伤自己,因为这簪子还有大用处。   在马车里等了一会儿,阿箩很乖,不吵不闹,只是晃荡着两条小腿,把玩手上的小簪子。   杜氏应该在里面商量怎么支开金缕和叶氏,她要怎么办呢?偷偷逃跑肯定太亏了,那样既不能揭穿杜氏的阴谋,说不定还会再次搭上自己的性命。她要杜氏狠狠摔一个跟斗,最好摔得血肉模糊。   魏箩扯扯金缕的袖子,“金缕姐姐,太太怎么还不出来?我等累了,想回家,想爹爹……”   金缕哄了她两声,没哄住,站起来道:“婢子去看看怎么回事,小姐在这儿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魏箩点点头,眨眨眼,天真地问:“太太是不是有什么秘密?为什么说话不让我们听见?”   在别人看来她只是随口一说,但是听在金缕和叶氏耳朵里,却有如醍醐灌顶。本来杜氏的举动就够奇怪的了,她们嘴上不说,心里也在怀疑,目下被阿箩这么一提醒,都不得不多想——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金缕走下马车,蹑手蹑脚地来到木屋外面。   *   木屋里,杜氏果真在跟那对夫妻商量。   那对夫妻不是盛京城人,是京郊柳林县专做拉皮条生意的人贩子,男的叫吴舟,女的姓王,姑且叫一声王氏好了。这两人在柳林县的名声很不好,经常在盛京城拐卖孩童,再卖到各个地方。杜月盈是通过手下一个嬷嬷认识他们的,那嬷嬷也是柳林县的人,从中牵桥搭线,一来二去就这么联系上了。   杜氏虽然同他们合谋,但打心眼儿里还是很瞧不上这两人的。   吴舟问:“外面那一个丫鬟一个婆子怎么办?”   杜氏翻看了看指甲上新染的蔻丹,红艳夺目,她掀唇一笑,“我一会儿找个借口把那丫鬟支开,剩下一个傅母。你就说是我的吩咐,要见那孩子,你直接把孩子抱过来不就成了。”   此举并非不可行,王氏心思缜密,不放心地问:“不会有什么问题吧?你确定不会有人找她?别到时候我们把人带走了,却惹了一身麻烦。”   杜氏睨向她,冷笑:“她娘都不要她了,还有谁找她?”   说罢让凝雪从袖筒里取出一味香料,递到王氏面前,“你要实在不放心,就用这个弄晕她们二人,保准万无一失。”   这种香名叫安神香,有助人安眠的功效,一次性使用过量便会使人陷入昏迷。杜氏早就让人准备好了,东西都带得很齐全。   果不其然,她一拿出这个东西,王氏的脸色放心多了。   几人合计了一番便准备动手。   屋外金缕屏息凝神,听完他们的对话,只觉得浑身从头到脚都冷透了。   夫人竟想卖掉四小姐!   她平素不是对小姐很好么,和颜悦色的,难不成都是装的?她竟如此歹毒?   金缕一面震惊不已,一面飞快地回到马车里,把听到的对话言简意赅地跟叶氏复述了一遍,听得叶氏又惊又怒。“夫人好狠的心!”   金缕拉着她往外走,“趁着他们还没发现,咱们带着小姐赶紧逃吧!一定要把这事儿告诉老爷!”   叶氏颔首,抱着魏箩走下马车。她双臂颤抖,然而却把魏箩抱得很紧,眼眶泛红:“我苦命的小姐……”   魏箩搂着傅母的脖子,语调天真:“傅母,你为什么哭了?我们为什么要走,不等太太了吗?”   不说还好,一说叶氏哭得更伤心了。“傻小姐,再等下,夫人就要把你卖了……”   姜妙兰不在,临走前把他姐弟托付给她,要她好好照顾他们。可是她是怎么照顾的?差一点儿就把小姐照顾丢了!   如果不是发现的早,小姐现在会是什么下场?她只要一想那场景,愧疚得心都揪起来了。   *   木屋里的人察觉到动静,出来一看马车空空如也,人都跑了!   好在女人脚小,跑得不远,杜氏咬牙切齿地对吴舟道:“还不快把人抓回来!”   真被她们跑了还得了,到魏昆跟前一说,她能摘得干净吗?   这时候也顾不上金缕和叶氏了,只要把人抓回来,她们两个也一样不能放过!   吴舟是男人,跑得飞快,不一会儿就在一颗樟树前拦住叶氏,伸手要抢她怀里的魏箩:“把她给我!”   此人又黑又瘦,凶神恶煞,一张口露出一口黄牙,看得魏箩恶心。叶氏岂能把魏箩给他,抱着魏箩连连后退,一扭头正好对上后面追来的杜氏,忍不住悲愤道:“夫人,四小姐虽不是您亲生的,但她是老爷的女儿,是国公府的四小姐啊,您怎么能这么对她!”   杜氏缓步踱来,收拾了一下表情,换上一副端庄笑容:“傅母说什么?我听不懂。我只是见这里风景好,带阿箩来这里转转。”说罢问阿箩:“你喜欢这里吗?”   魏箩倒是一点面子都不给她,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喜欢!”   杜氏慢慢走近:“为什么不喜欢?”   她在诱导阿箩跟她说话,分散阿箩和叶氏的注意力。她说话的同时,吴舟从后面走过来,一伸手便要拿帕子捂住叶氏的口鼻。那帕子沾了迷药,叶氏吸入一点就会昏迷。   吴舟以为自己要得手了,却没想到那小丫头猛地转身,瞪着他,手里拿着一样东西朝他刺来!   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瞪人的时候冷得不像话。让吴舟一下子看愣了,没来得及躲避——他只觉得脸上剧痛,嗷一声捂住脸后退,张开手一看,满是血迹。   阿箩拿簪子划烂了他的脸,从眼角一直到嘴角,又深又长,流了好多血,疼得他半天没缓过劲儿来。   杜氏也呆了,没想到了一个小丫头居然会这么狠,这得使多大的力气?她正要张口,却见魏箩挥着滴血的簪子朝她指过来,簪子差点划到她脸上,她慌张后退,倒在凝雪身上,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魏箩伤了人,却没有丝毫慌乱,语调又冷又无辜:“太太认识他吗?阿箩不喜欢别人碰我,你告诉他,不要让他碰我好不好?”   这哪是六岁孩子该说的话?这简直是小疯子!   杜氏瞳仁剧烈收缩,显然没能承受这冲击。她一直以为魏箩是不谙世事的小丫头,却从不知道,她居然有这么狠的一面。   那一瞬间,她几乎想点头说“好”。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今日恐怕是不能善终的。吴舟受了伤在地上打滚儿,其他丫鬟婆子见到血腥场面,都被魏箩手里的银簪子吓坏了,生怕自己一靠近,她也会往自己脸上划一划。   一时间居然没人敢贸然上前。   叶氏和金缕也大吃一惊,然而却以为是魏箩被逼到绝路,不得已而为之,不由得对她更加心疼。   树叶摇晃,阳光打下来,在地上投下斑斑驳驳的光圈。   树上的人看够了戏,拍了拍衣裳站起来,一纵身,跳到几人中间。   青色布衫,身姿矫健,正是赵玠的侍卫。他面向魏箩咬牙一笑:“小丫头,可算找到你了。”    ☆、第005章   此人从那么高的树上跳下来毫发无损,周围几人都有些呆滞。   叶氏见他明显是冲着魏箩来的,下意识把魏箩抱得更紧:“你是谁?”   魏箩下马车买面具的事儿并没有跟叶氏说,是以叶氏不知道还有这么一段插曲,更不知道魏箩把赵玠的手咬了。   朱耿可是知道的,他一路跟着英国公府的马车来到护国寺,本想找个机会教训教训这小丫头。说他小肚鸡肠、以大欺小也好,反正他是不能放任这种熊孩子的。何况他家王爷万金之躯,岂能白白被欺负了?只是没想到跟着跟着,会看到这样出乎意料的一幕。   他在木屋后面听见了杜氏和吴舟夫妻的对话。原来这小丫头并非外表看上去的那么金贵,有一个心狠手辣的后娘,千方百计要把她卖给人牙子。   最毒妇人心,这话果真一点不假。   他虽觉得这小丫头可怜,但并不打算出手相助,只打算冷眼旁观。只不过,这小丫头着实让人意外。   那么尖的簪子扎下去,她竟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朱耿这就觉得有点儿意思了,津津有味地蹲在树上看了一会儿,终于没忍住跳了下来。   叶氏以为他是跟杜氏一伙的,警惕地后退两步:“我告诉你们,只要我还活着,你们休想动四小姐一根头发!”   魏箩被这话感动了,埋在叶氏脖颈软绵绵地喊了一声“傅母”。她对朱耿视若无睹,理都不理,好像根本不认识他。   她一开始确实是故意招惹赵玠的,目的是为了把他们骗过来,关键时刻或许能派上用场。不过现在已经不需要了,就算朱耿不出现,她也能对付得了杜氏。   平白无故多出来一个人,而且一看便武功高强,杜氏见他跟魏箩语气熟稔,还以为是魏昆派来的侍卫。英国公府养着自己的侍卫,每房都会分派十几个人保护,杜氏有这样的想法并不奇怪,她正色,厉声问道:“你是何人?”   朱耿是粗人,不懂得那些繁文缛节,闻声不过咧嘴一笑,“什么人都不是,只是想借你们小姐走一趟。”   杜氏警惕:“走去哪?”   她不得不多生一个心眼儿,因为此人若真是魏昆派来的,那他把魏箩平安送回英国公府,魏箩再在魏昆面前告她一状,她失了先机,可就什么都说不清了。不行,不能让他带走魏箩!思及此,杜氏眼神冷下来,“阿箩是我带出来的,我自然要把她亲自带回去,你算什么东西?”言讫,转头看向阿箩,瞬间换成一张亲切的脸,“阿箩,方才是不是吓着你了?你别误会,这个人不是要伤害你,是见你生得漂亮,想抱过去看一看……”   只要留下魏箩,她就不信找不到机会除掉她!   那边吴舟的妻子王氏闻言也跟着附和:“是啊,误会,天大的误会啊!我夫妻二人本是山上的猎户,偶然被府上夫人救了一命,如今想报恩,又见这位小姐生得可爱,忍不住想抱过来看看,没想到小姑娘竟把我夫君的脸划成这样……这么深的口子,以后可怎么办啊……”说着就趴到吴舟身上痛哭起来。   此话漏洞百出,但凡有点脑子的人,一听就能听出破绽。   先不说杜氏是大户人家的夫人,根本不可能跟猎户有牵扯。光是她编的这个身份,就足以让人嗤之以鼻。瞧吴舟那瘦弱的身板儿,哪里跟猎户沾边了?别猎物没打着,先搭进去自己一条命。   金缕闻言气愤极了,她可是亲耳听到杜氏和人牙子说那些话的,目下见两人就像串通好了似的,转眼不认账,真不要脸!她道:“夫人方才可不是这么说的,您说要把小姐卖给这两人,还要用迷药迷晕我们……您做这些事,就不怕老爷知道么?”   杜氏暗中捏了捏拳头,染了凤仙花的指甲嵌进肉里,一面儿把金缕恨上了,一面儿佯装愤怒:“胡说八道!我何时说过那些混账话?”   金缕站起来,双眼通红:“我都听见了……”   两人争执得不可开交,谁都不肯松口。朱耿暗忖这夫人可真会睁眼说瞎话,不单是丫鬟听见了,他也听得一清二楚,如今那包迷药,估计还在吴舟或者王氏的怀里。可惜他对女人吵架没兴趣,他的目的就是为了抢走魏箩。趁着叶氏不留神的时候,他侧身一闪,飞快来到她跟前,手臂一勾便抢走她怀里的小姑娘,一纵身跃到樟树上,几个跳跃,人就远远地不见了。   叶氏在下方惊呼:“小姐——”   *   朱耿一直把魏箩带到山脚官道上才停下。   他把阿箩放到地上,捂着脖子长嘶一口气,“你这丫头,下手可真狠……”那里有一道新添的划伤,方才魏箩挣脱不得,举起簪子就往他脖子上刺去。幸亏他阻拦得及时,只划破了一点皮,要是真被刺中了,恐怕这条命今天就交代在这里了!   真不知道这女娃娃是怎么回事,寻常人家六岁多的孩子还在母亲怀里撒娇呢,她倒好,整一个小野狼,伤了这个伤那个。   若不是想把她带回去交给赵玠处置,他还真想把她扔在这里不管了。   魏箩捏着簪子,仰头看他:“我的傅母和丫鬟还在里面,你要带我去哪里?”   树林边上拴着一匹枣红骏马,朱耿没回答她的话,上去解开绳子,把她提起来放到身前,“去哪?当然是见我们爷了,你刚才用哪颗牙齿咬了他,一会儿就拔了你哪颗牙齿。”   他是在吓唬魏箩,不过也当真有这个打算。就看王爷点不点头了。   魏箩闻言立即捂住嘴,怯生生地看着他。   朱耿咧嘴嘲笑,这会儿才知道害怕,刚才干嘛去了?咬得这么狠,就没想过他们王爷疼不疼么?   朱耿故意吓她,也没安慰一两句,握紧缰绳喊一声“驾”,往前疾驰而去。   护国寺距离盛京城本就不远,骑马只用一刻钟就能到。朱耿打算直接将她带回靖王府,让王爷好好教训一顿,看她日后还敢不敢随便咬人。可是越走越觉得不对劲,路上行人都在看他,指指点点,摇头嗟叹。他起初很纳闷,不明所以地走了一段路,听到一声极轻的呜咽,低头一看,小丫头泪水涟涟,居然在哭!   朱耿飞快地翻下马背,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这小丫头一路上无声无息,他还以为她老实了,没想到竟在偷偷地哭。她眼睛本就生得漂亮,哭起来像被湖水涤过的黑珍珠,亮得惊人,又可怜到极致。   难怪路人都用那种眼神看他,该不会以为他是人贩子吧?   朱耿头大如斗,她要跟刚才一样凶狠就算了,偏偏扁扁嘴一哭,他顿时招架不住:“好好的,怎么就哭上了?”   魏箩抹抹眼泪,眼巴巴地瞅着他:“我不是故意咬人的……我后母要卖掉我,我不想去……我要是求你们救我,我后母发现后一定不会放过我的,所以我才想出这个办法的……”   感情她还是有苦衷的?   朱耿被反噎一口,瞪着她,不说话。   魏箩哭得益发伤心,小脸儿挂着泪。她跟别的孩子哭得不一样,别的孩子哭起来涕泗横流,毫无形象,她却哭得很安静,泪珠子一串串掉下来,让人心酸。“对不起……你们不要生气,我以后再也不咬人了……你让我回家好不好?”   他们停留一会儿的工夫,就引来不少人侧目。路人看看朱耿,再看看哭得可怜兮兮的魏箩,都忍不住纷纷摇头。   那眼神儿,就跟看十恶不赦的坏人一样。   朱耿额头冒出青筋,抬手狠狠薅把脸,“别哭了!”   魏箩被他吼得一僵,怯怯地瞅着他,当真不哭了。   他来回走了两步,抬头正欲张口,一扭头瞧见对面阁楼上站着一个穿青衣布衫的男人。男人扶着栏杆,朝他慢慢摇了两下头。此人名叫杨颢,跟朱耿一样是靖王赵玠的贴身侍卫。既然是贴身侍卫,平日都应该寸步不离地跟着赵玠,眼下他出现在这里,只能是赵玠的指示。   朱耿领会,定了定神,转头故作不耐烦地问魏箩:“你家在哪?”   魏箩吸吸鼻子,“英国公府。”   居然是英国公府的小姐?朱耿微有诧异,却没多问,重新翻身上马,前往英国公府的方向。   他目视前方,是以没看到阿箩的眼泪说收就收,一瞬间就不哭了。她眨眨眼,露出一抹得逞的笑,哪里还有刚才委屈的样子。   *   朱耿把人送回英国公府后,目送魏箩走进府邸,才骑马离开。   他本以为魏箩最多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却没想到居然是英国公的孙女儿。英国公府在朝中颇具威望,为人严槿,一身正气,是老一辈勋贵中最有号召力的。他办起公事来条分缕析,然而今日一看,治理后宅却不怎么在行……孙女儿被后母算计,差点儿卖到人贩子手里,恐怕他还不知道呢!   朱耿回到靖王府,听杨颢说王爷找他,便径直去了后院书房。   赵玠正在书房,他换了一身月色暗纹柿蒂纹常服,坐于翘头案后,没有看书,而是在摆弄御史大夫程庸今日刚送来的一盆素心建兰。兰花名贵,这个品种更是少之又少,是程庸花大价钱从南方弄来的,龙岩素的变种,名叫泰安素。照顾起来颇费心神,不过他有兴趣,也就不觉得麻烦。   朝中的人都知道靖王喜爱兰花,这不,一得知他回京,各路官员便眼巴巴送过来讨他欢心了。   他手腕上缠着一圈纱布,伤口已经让太医处理过了。太医说咬得太深,即便好了也会留下一排牙印,估计短时间内消不掉。   朱耿低头汇报这一路发生的事,说到魏箩拿簪子刺伤吴舟时,语气里透着股赞叹:“那小丫头可真厉害,那人脸上血肉模糊的……”一顿,想起自家王爷刚遭受过同样的待遇,顿时闭上嘴不说了。   赵玠倒很平静,问道:“你送她回府了?”   朱耿点点头,“属下看着她进去的。”想了想,疑惑不解:“王爷,您为何轻易放过她?”   赵玠修长分明的手指点了点桌案,笑容散漫,“你不是说她哭得厉害么?”   难以想象那个气势汹汹的小丫头哭起来是什么样子,赵玠想了想,有点遗憾没能看到。   朱耿面露尴尬,“是……前一刻还好好的,谁知道她说哭就哭了。”   赵玠掀唇,朱耿不知道怎么回事,但他大概能猜出个七八分。说不定是装出来的,为了让朱耿放过她,才哭得这么可怜。如果真是这样,那这小丫头就太狡猾了。   赵玠收回目光,看向景泰蓝花觚中的素心建兰,若有所思。   他让朱耿放过魏箩,不是因为心善,而是得知到她是英国公府的小姐。他对英国公魏长春有几分印象,是个做事一板一眼的老头儿,每回皇上召见他总会被他气得摔东西。盖因他太过严肃,有些地方不懂得变通,常常堵得皇上哑口无言。然而就算皇上很生气,也轻易不会动他,只因他声望显赫,牵一发则动全身。若是能因此向英国公讨一份人情,把他拉拢到自己这边,也不枉他白白被咬了一口。   赵玠想起朱耿对魏箩的叙述,饶有兴趣地掀唇:“你说她是几小姐?”   朱耿道:“四小姐,属下亲耳听见门房这样叫她。”   英国公府的四小姐,魏箩。   唯一在他意料之外的,应该就是她了。   一个六岁的小姑娘,拿簪子划伤一个男人的脸,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这份勇气和狠戾,可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他摸了摸手上的伤口,那里已经不疼了。这小丫头一见面就送他这样的大礼,委实让他刮目相看。   *   英国公府。   魏箩走的时候是跟杜氏一起出门的,回来的时候却是一个人。门房吓一大跳,忙开门把她迎入府中,左右看了一圈儿,见她没受伤才问:“小姐怎么一个人回来了?五夫人呢?怎么就您一个人?”   魏箩模样可怜,眼圈儿红红的,糯糯地问:“我爹爹呢?”   门房有眼力见儿,一看便知出了大事,忙招呼来一个在院里当值的丫鬟,让丫鬟领着她去花厅:“五老爷刚从翰林院回来,这会儿正在花厅,让丫鬟带着您过去吧。”   魏箩嗯一声,软软的声音带着哭腔。   丫鬟领着她去花厅,路上虽好奇怎么回事,但到底不敢多问。快到花厅时,听见前方传来对话声,打眼一看,花厅外面的廊庑上站着两个小孩儿。一男一女,女孩娇俏,看起来五岁多一点,穿着鹅黄色对襟绣蜂蝶短襦,下面系一条浅水红百褶裙,头上梳两条小辫子,辫子上一圈圈缠了几匝红绳,绳子上缀有铃铛,走起路来叮铃作响;男孩跟魏箩长得很像,唇红齿白,眉眼清俊,穿着宝蓝色杭绸衣裳,抿着唇,把女孩儿远远地甩在身后,看起来不大好相处。   小女娃不高兴地叫他:“魏常弘,你听见我说话了吗?为什么不理我?”   原来这两个孩子,正是五房所出的六少爷魏常弘和五小姐魏筝。   常弘仿佛没听到的魏筝的话,往前走了两步,正好看到院子里的魏箩。他原本清冷的眼睛亮了亮,小脸也柔和了不少,快步走到魏箩跟前,“你回来了?”   魏箩停步,怔怔看着他。   算起来,这还是魏箩重生以后第一次见到常弘。   上辈子他们早早地分离了,魏箩足足有十年不曾见过他,只在十五岁时回国公府认亲时,远远地见了他一面。那时候他已经不是阿箩熟悉的常弘了,十五岁的少年,被杜氏和魏筝母女设计,毁了前途,糟蹋的不成人形,每日过着浑浑噩噩的生活。每当魏箩想起来那场景,就忍不住鼻酸落泪,想张开手抱抱他。   这是她的弟弟,他们一起出生一起长大,比一般的兄弟姐妹都亲。   他现在还小,跟她一样六岁。她这次说什么也不能失去他,他们要好好地活着,杜氏和魏筝想拆散他们,那就让她们都死。   阿箩忍住情绪,翕了翕唇问:“爹爹在里面吗?”   常弘不回答,定定地看着阿箩。   魏箩见到他情绪激动,刚哭过的眼睛又红了。再加上她脸上还挂着泪痕,一看便是刚刚哭过,常弘脸上的喜悦褪去,伸手擦擦她的脸,粉粉的唇瓣一抿,不高兴地问:“你哭了?”   常弘被杜氏拦着,有三四天没有见过魏箩了。杜氏说她染了风寒,会传染给他,等她病好了以后他才能看她。   常弘觉得这几天的时间真长,等啊等,好像没有尽头。他跟阿箩从小就没有母亲,只有一个爹爹,每天忙着考试,根本没时间陪他们。所以他和阿箩从小就特别亲,再加上两人是龙凤胎,感情自然不是普通姐弟能比的。   常弘不爱说话,家中长辈都认为他有些孤僻。可是耐不住还是有小姑娘爱缠他,谁叫他生了一副好脸蛋,天生吃香。   他只有面对魏箩的时候话才会多起来,跟对待魏筝时的冷淡完全不同。譬如现在,魏箩还没哭,他就紧张起来,皱着秀气的眉头问:“谁欺负你?”   魏箩低头揉了揉眼睛,语调委屈:“常弘……”   她只是太久没见他,想他了。常弘却以为她被人欺负,小脸紧紧绷着,模样愤怒极了。   花厅里的魏昆听到动静,从里面走出。他刚从翰林院回来,还没来得及换去公服,见三个孩子都堵在门口,忍不住笑道:“这是怎么了,怎么都在这儿站着?”   魏箩抬头,双眸湿漉漉的,长睫毛上挂着几颗泪珠子,见到魏昆,总算想起正经事儿。她小嘴一瘪,嘤嘤呜呜扑入魏昆怀里,悲伤地控诉——   “爹爹,太太不要阿箩了,太太要卖掉阿箩……”    ☆、第006章   魏昆一愣,拥住她小小的身子,震惊地问:“阿箩为何这样说?太太怎么会卖掉你?她不是带你去护国寺上香吗,她人呢?”说着左右看了一圈,没看到杜氏的身影,眉头紧紧蹙起来,“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   送魏箩来花厅的丫鬟嗫嚅道:“四小姐是被一个侍卫送回来的……当时身边没有别人,只有四小姐一个。”   这就不得了了,杜氏把她带出去,如今却只有她一个人回来。不管怎么说,都是杜氏没有照顾好魏箩。魏昆的脸色很不好,阿箩还在吧嗒吧嗒的落泪,泪水染湿了他衣服的料子,他心疼不已,蹲下身捧着阿箩的小脸柔声问:“阿箩跟爹爹说清楚,究竟怎么回事?那个护卫是谁,太太呢?”   一旁的魏常弘的脸色也很不好,他的姐姐哭了,但是他却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想上前安慰她,却不知该从何开口。   他慢慢握住魏箩垂放身侧的小手,越握越紧,“阿箩……”   魏箩哭得真可怜,上气不接下气,一张漂亮的小脸憋得通红,她一边抹泪一边娓娓道来:“太太带我上完香,回来的路上去了一个树林,林子里有两个人……金缕姐姐听见了,太太说要把我卖给他们……”   她把今天早上发生的事一桩桩说了,六岁的孩子,思路清晰得很,每一个矛头都直指杜氏。杜氏与人贩子来往,杜氏准备了迷药迷晕他们,杜氏要强行抢她……她越哭越伤心,最后不安又惶恐地问魏昆:“爹爹,是不是阿箩做错了什么事?所以太太才不要我了,爹爹跟阿箩说,阿箩可以改……”   魏昆的脸色黑如锅底,拇指却温柔地拭去她脸上的泪水,声音宠溺:“阿箩没有做出什么,阿箩一直是爹爹的宝贝女儿。”   话音刚落,站在门口从头听到尾的魏筝愤怒地大喊:“你胡说!我阿娘没有这么做,她不是坏人,你骗爹爹!”   魏筝虽五岁,但隐约听得懂是怎么回事,魏箩向爹爹告状了,魏箩说阿娘做了坏事。她看见爹爹模样很生气,一会儿肯定要责罚阿娘,她下意识知道维护自己的娘,不能让魏箩的计谋得逞。   这件事魏筝是不知情的,杜氏瞒着她偷偷策划好了一切。上巳节出发前一天,魏筝不愿意,又哭又闹让杜氏带着她一起去护国寺,还说杜氏偏心,只带着魏箩不带着她。杜氏不得已只好告诉她,只要她听话,从今以后就可以再也见不到魏箩,她想了很久,点点头同意了。   魏筝跟魏箩向来不合,魏筝的性子跟杜氏很像,争强好胜,做什么都要争个第一,要比别人都出色。所以每当英国公夸奖魏箩的时候,她心里从来都不服气。   魏箩哪里比她好了?为什么大家都喜欢她?阿娘说魏箩没有娘,是小野种,她把这些话都悄悄记在心里,所以她一直认为阿箩的身份比她低微,如今见魏昆又对魏箩这么好,更加气得不得了。   魏筝上前,准备把阿箩从魏昆怀里拉出来,大声道:“你撒谎,你是骗子!”   然而她还没碰到魏箩的衣裳,就被常弘一把推开,踉跄了两下没站稳,扑通跌坐在地上。   常弘稳稳当当地护在魏箩跟前,小脸板得很严肃,目露冷光:“不要碰她!”   魏筝从没见常弘这么凶过,她平常总“魏常弘,魏常弘”地叫他,从未叫过他一声六哥哥。因为魏筝从没把他当成过哥哥,更别说尊敬他了。可是现在,她看着常弘凶巴巴的脸,一时间竟有些胆怯。视线一转,见魏昆正在安抚呜咽哭诉的魏箩,根本没空注意她的情况,她心里一阵失落,嘴巴一瘪,也哭了出来。   *   魏昆好不容易把魏箩哄住,让丫鬟金阁抱着她去碧纱橱里躺一会儿。   金阁刚一近身,她就紧紧攀着魏昆的脖子不松手:“不要她!”   金阁僵在原地,颇有些手足无措。   上一世金阁和金词的所作所为历历在目,只要一看见她们,魏箩就会想起自己被杜氏掐住脖子的画面。她恨当时在场的所有人,更恨从头到尾无动于衷的金词和金阁。这时候的他们已经被杜氏收买了,她不会再轻信她们,一定要找个机会,狠狠给她们两个一个教训。   不认识主子的奴才,抓在手里也没用。   魏昆以为她受了惊吓,所以谁都不让近身,对她可谓是百依百顺:“好好,不要她,爹爹抱你过去。”   碧纱橱内设置一张铁力木罗汉床,魏昆把她轻轻地放到床上,揉揉她的脑袋:“阿箩在这里坐一会儿,想吃什么跟爹爹说,爹爹让人去准备。”   魏箩折腾了大半天,除了早上吃了一碗元宝小馄饨外,还真没吃什么东西。这一天下来她累得不轻,肚子自然也饿了,她看了常弘一眼,至今仍记得两人都爱吃的菜式:“爹爹,我想吃芙蓉酥,还有松子鱼。”   魏昆心里装着事,勉强笑笑,“好好,我这就让人去做。”   他离开以后,让丫鬟去吩咐厨房准备这两样菜,另外再做一道八宝葫芦鸡和虾油豆腐,又做了一道清炖鲫鱼汤,并几样饭后小点。他刚从翰林院回来,其实这会儿也没来得及用午饭,可是他却一点胃口都没有,先安顿好两个孩子,又让人去了松园一趟,把最近服侍过杜氏的下人都叫到花厅前,整整齐齐跪了两排。   这些人在杜氏跟前服侍,肯定多多少少知道点什么,可是他们却什么都不说,纵容杜氏这么做。一想到这些人合起火来害阿箩,他就气愤得手抖。   丫鬟端上来一壶新泡的碧螺春,他拿起墨彩小盖钟砸到下人面前,热茶溅了一地,他道:“每人打二十家棍,给我重重地打!”   底下哀声一片,下人们纷纷表示自己冤枉、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也确实不知道,杜氏做的一切都瞒着他们,只有最亲近的丫鬟婆子才知情。可是魏昆愤怒极了,不问缘由,甚至不等杜氏回来问个仔细,就把松园的下人罚了一顿。   碧纱橱内,魏箩和魏常弘坐在罗汉床上,丫鬟摆好菜肴站在一边,伺候两个小家伙吃饭。   魏箩夹了一块芙蓉酥,吃到一半发现常弘没有动筷,正定定地看着自己。她也不急着吃了,放下筷子托着腮帮子问:“常弘,你怎么不吃?看着我能饱吗?”   常弘一点都不饿,他刚才听魏箩说完那些话,心情震惊得无以复加。他比同龄人都早熟一些,所以听得懂是怎么回事,也知道人牙子是什么意思。他虽然对杜氏不太亲近,可是平常也都尊敬她,把她当成长辈,万万没有想到她会害魏箩!   常弘抿抿唇,缓慢又郑重地说:“阿箩,我以后会保护你的。”   魏箩夹菜的手顿了顿,愣愣地抬头看他。这句话她以前没机会听到,虽说很感动,但是常弘也才六岁呢!她好歹还是活过十几年的人,她保护他还差不多!   阿箩早已没了刚才在魏昆怀里悲伤哭泣的模样,夹了一块葫芦鸡送到他面前,笑眯眯地问:“你比我还小呢,你要怎么保护我?”   常弘急了,抬头辩解:“只小了一个时辰!”   哦,那也是比她小。阿箩不跟他一般计较,晃了晃筷子上夹的鸡肉,“你吃不吃呀?我举得手都酸了。”   常弘当然吃,张嘴吃下那块鸡肉,嚼了嚼咽下去,忽然想起什么,“丫鬟说你是被侍卫送回来的,那个侍卫是谁?”   连魏昆都没注意的地方,他居然惦记到现在。   魏箩想了想,真解释起来也说不清楚,于是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一个好心人偶尔经过那里,顺手把她给救了回来。   这么说还算便宜了朱耿,他根本不是要救她,只不过想把她交给他主子处置而已。   常弘听完没有多想,也没有多问。两人就坐在罗汉床上吃完了一顿饭,丫鬟上前收拾碗筷的时候,外面正好传来杜氏回府的声音。   总算回来了。   阿箩兴致勃勃地跳下罗汉床,三两步跑到槅扇门后面,把耳朵贴上去,模样神秘兮兮的。   常弘疑惑地跟过来,“你在做什么?”   阿箩扭头,竖起白白嫩嫩的食指贴在唇瓣上,嘘一声,“太太回来了……”   *   杜氏回府以后,本想直接去松园,门口的下人特地跟她说五老爷在花厅等她,让她一回来就到花厅去。   杜氏已经能猜到是怎么回事,肯定是魏箩那丫头回来了,把事情在魏昆面前说了一遍,告了自己一状。魏昆一向疼爱魏箩,一定是信了她的话,这会儿正愤怒着,要找自己麻烦。   她握紧了藏在袖中的拳头,强让自己镇定下来,朝丫鬟凝雪使了个眼神。凝雪很快会意,悄悄离开人群,往后院三房住的梨园去了。   跟杜氏一起来到花厅的还有金缕和叶氏。自从魏箩被朱耿带走以后,她们追了一段路,没有追上。杜氏本想在荒郊野外直接将她们灭口的,这样既少了两个证人,还除去了魏箩的心腹,可谓一举两得。然而一想又觉得不大妥当,金缕和叶氏死了,只能更加说明她做贼心虚,到那时候即便浑身长嘴也说不清楚。   无论如何,她都不能承认自己存了害魏箩的心思,只要一口咬定是金缕和叶氏胡说,她就还有一点转圜的余地!      心里虽这么想,可是刚绕过玉堂富贵影壁,看见花厅外面跪了一地的下人,杜氏顿时腿上一软,有些退缩了。   看来魏昆这一次,是要动真格的!   魏昆性子温和宽容,很少惩罚下人,如今这些下人身上都带着伤,一看便是刚受过惩罚。她不由得握紧了一旁窦嬷嬷的手,深吸一口气:“嬷嬷……我今天,怕是不能全身而退了……”   窦嬷嬷是她从娘家带来的嬷嬷,从小照顾她,对她情深义重。就是为人心眼狭隘,刻薄刁钻,这一次杜氏要卖掉魏箩,有一半是她的注意。吴舟和王氏这两个人牙子也是她联系的。   窦嬷嬷安慰她,“夫人别怕,您好歹跟老爷有五六年的夫妻感情……”   说着,人已走入花厅。   魏昆一脸冷肃地坐在铁力木官帽椅上,见她进来,一句话都不说。   杜氏稳了稳心神,勉强牵起一抹笑,正要问这是怎么回事,还没开口,旁边被丫鬟抱着的魏筝哭哭啼啼地叫了声“阿娘”。她挥动着两条瘦小的手臂,想去杜氏怀里,“阿娘快跑,爹爹生气了,爹爹要罚你……”   杜氏心里一揪,“筝姐儿!”   她想上前把魏筝抱回来,然而魏昆却冷声吩咐:“把五小姐抱下去!”   丫鬟听从魏昆的吩咐,强行把魏筝抱走了。隔得老远,到了廊庑外头还能听见魏筝的哭声。   杜氏听见魏筝哭得伤心,只觉得心都要碎了,不管魏昆现在想要干什么,她都忍不住道:“老爷怎能对筝姐儿如此狠心,她可是你的女儿!”   魏昆看向她,总算找到了发泄的出口,“你还敢说这两个字?筝姐儿是我的女儿,阿箩就不是了?”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语气震怒,“你今日带阿箩去哪里了?见了什么人!” 作者有话要说: 常弘:阿箩,我以后会保护你的。 阿箩:好呀。 赵玠:男主都没发话,你抢什么戏?? 常弘:……阿箩,他是谁? 阿箩:不认识,好像有点眼熟。 赵玠:…… ☆、第007章   两人成亲六年,魏昆从未用这种语气质问过她。   魏昆是英国公府几个老爷里脾性最温和的,他不像大老爷那样暴躁,也不像二老爷那样冲动,他是温润君子,彬彬有礼。杜氏就是因为看上他这一点,当初才会明知道他心里装着姜妙兰,也要不管不顾地嫁到英国公府来。   成亲以后,杜月盈对他百般讨好,房事上也不例外,甚至有一段时间挖空心思就想着怎么能让他愉快。她以为自己能渐渐取代姜妙兰在他心里的地位,毕竟那个女人已经走了,而她还可以跟他过剩下的大半辈子。可是慢慢的她发现自己始终走不进魏昆的心里,他对她好,是那种客客气气的好,不是心贴着心的好。他们白天相敬如宾,夜里行房事也像履行义务一样,每一次抽身而出,他从不说一两句贴心的话,翻个身就睡着了。   一开始杜月盈尚且能够忍受,直到有一回她在魏昆的枕头底下发现一个半旧不新的香囊。   香囊上绣的是鸳鸯戏水,很普通的图案,针脚也不熟练,一看就是刚学会女红不久的人绣的。杜月盈以为是他用坏的香囊,当时也没上心,想着反正也旧了,英国公府什么样的香囊没有,于是就让丫鬟拿走扔了。   可是那天魏昆回来发现香囊不见以后,没有发火,却脸色铁青,比发火的样子还可怕。他问丫鬟把香囊扔哪儿了,丫鬟说了后院一个地方,他当时二话不说,红着眼睛就去后院找了。   那么急切,那么疯狂,似乎那个香囊就是他的命根子。没有香囊,他也活不下去了。   后来杜月盈才知道那是姜妙兰给他绣的东西。当时姜妙兰怀着身孕,一天只能绣一点点,香囊刚绣完,孩子就生了。这是她留给魏昆的最后一样东西,也是唯一一样,难怪他那么宝贝。   这是杜氏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姜妙兰在魏昆心里的重要性。   这件事就像一根刺扎进杜氏的心里,越扎越深。她逐渐发现生活中处处都有姜妙兰的痕迹,比如魏昆常常望着香囊出神,比如魏昆看见魏箩和魏常弘就会笑得很愉悦,比如魏昆对魏箩比对魏筝更好……时间长了,她越来越恨姜妙兰,恨不得把她的一双儿女都除去,眼不见,心不烦!   所以她才会暗中筹划这一切。   只有把姜妙兰在他生活中的痕迹全部剔除,他才会看到她和筝姐儿!   本以为这次准备万全,一定不会失手的,谁知道魏箩那小丫头中途生变,突然变了一个人一样,搅乱了她所有的计划。她紧紧咬住牙,不想让自己露出一点点心虚,缓缓牵出一抹笑,不明所以地问:“老爷怎么会这么问?我今儿带阿箩去护国寺上香,出门前你都知道的,难道你忘了吗?”   正是因为没有忘,所以才会问她。魏昆紧紧握着管帽椅上的云纹扶手,极力控制情绪,“那为何阿箩先回来了?她是跟你一起出门的,你没有看好她,若是她出了什么危险,你该如何向我交代!”   杜氏被他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训斥,只觉得自己颜面扫地,下意识辩解:“她被一个武功高强的侍卫带走了,谁知道那侍卫什么来头……”   话音未落,门口的金缕再也忍不住,推开左右两边的丫鬟冲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在魏昆面前,“老爷,婢子都听见了,求老爷为四小姐做主!”她眼眶泛红,愤怒地看向杜氏,陈述道:“夫人从护国寺出来没有直接回国公府,而是带四小姐去了一个林子里,那林子里面有两个人牙子……婢子亲耳听见,夫人说要将小姐卖给他们,还说要把小姐卖得越远越好。老爷若是不信,可以带人去林子里搜搜,那两个人牙子定还在附近!”   魏昆握紧手掌,直视杜氏:“她说的是真的?”   杜氏扶着身旁的窦嬷嬷,屏息凝神,咬着牙道:“一派胡言!我根本不认识那两个人,你说听到我们的对话,可有证据?若是拿不出证据,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她在林子里可不是这么说的,当时还说那两个人牙子是猎户,一回到国公府,就变成不认识了。金缕恨她恶毒,这会儿也顾及不了什么主仆有别,恨不得立即揭穿她的面具:“我和傅母都是证人,四小姐也在场,夫人若要狡辩,不如把四小姐亲自叫来问问。小孩子总是不会撒谎的!”   早在他们回来之前,魏箩就把什么都跟魏昆说了。   魏昆这会儿正心疼女儿,不想让小小的魏箩参与进来,只道:“阿箩回来哭着跟我说,太太不要她了,太太要把她卖掉,还问她做错了什么?”说到这里,他眼眶一红,抬眸瞪向杜氏,“我也想问她做错了什么,她才六岁,竟让你如此忍受不了?”   那眼神饱含愤怒,如此陌生,硬生生看得杜月盈腿肚子一软。   她张了张嘴,发现说不出话。   是,她就是忍受不了,她恨不得能让魏箩两姐弟立刻消失。这样她的世界就清净了,她和魏昆还有筝姐儿才是一家人,那两个孩子算什么?   他们凭什么阻挡在他们之间?   窦嬷嬷听见魏昆的话,仿佛找到一线生机,顺着辩道:“老爷方才说小姐是提前回来的,若夫人真想卖了四小姐,又岂会轻易放过她?一定是那个侍卫教唆了她什么,四小姐年纪小,不懂事,才会有话学话的……”   魏昆冷冷看过去,“你当四小姐是傻子,还是当我是傻子?”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问得窦嬷嬷哑口无言。   魏昆又道:“那个侍卫跟你们是什么关系,为何要陷害你们?阿箩若不是被他所救,今日还回得来么!”   窦嬷嬷无话可说,忽然跪在地上,失声痛哭:“老爷若是不信,可以让人去护国寺找找,哪里有这丫鬟说的人牙子……若是找不到,求老爷还我家夫人一个清白。”   她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回来之前就打点好了一切。   杜氏给了吴舟夫妻一笔不少的钱,让他们离开盛京城,离开柳林县,再也不要回来。吴舟生意没做成,又被阿箩划烂了脸,本不想善罢甘休,但是一看杜氏给的数目,足够他们不干活吃三五年的,也就骂骂咧咧地同意了。所以窦嬷嬷才会这么有底气,过了这么长时间,吴舟夫妻肯定走远了,魏昆即便想找也找不到。   “好,好。”魏昆愤怒地点点头,叫来松园的八名侍卫,指着地上的金缕道:“你们带她一起去护国寺,照着她的要求找人。今日若是找不到,就都别回来了!”   英国公的侍卫训练有素,每一批都是精卫,办事非常有效率。闻言齐齐应是,跟随金缕一起出门了。   *   侍卫们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两个妇人从门外走入。   走在前面的是三夫人柳氏,头梳云髻,两鬓插玉叶金蝉簪,珠环翠绕,好不奢华。她一身东方亮衫子,打扮略显张扬,跟她的性子倒是十分吻合,一进门便惊讶地“咦”了一声,“这是怎么回事?这么大的动静,五弟妹做错了什么,让五弟这么生气?”   走在她后面的是四夫人秦氏,秦氏相比之下低调许多,倾髻上只插了两支金梅花蝴蝶簪,身穿蜜合色苏绣牡丹纹褙子,容貌秀丽,气质温和。   刚才杜氏回府以后朝凝雪使了个眼色,就是想让她把三夫人请来当说客。凝雪去到三房梨园后,发现四夫人正好在三夫人屋里,所以就把两人一起请来了。   英国公府有五个老爷,三个姑奶奶。姑奶奶都嫁人了,逢年过节才回来一趟。剩下五个老爷里,大老爷、三老爷和五老爷是嫡出,二老爷和四老爷是庶出,英国公位高权重,即便老二和老四是庶出,娶的媳妇儿也一点儿不差。四夫人的娘家是安陵侯府,她是嫡幼女,安陵侯府的姑娘在盛京城出了名的温婉贤良、气质高华,这门亲事还算是四老爷高攀的。   成亲以后四老爷和四夫人鹣鲽情深,日子过得还算圆满,秦氏连生了三个儿子,一直想要一个女儿,可惜女儿迟迟不来。由于四老爷魏晏和魏昆同在翰林院当职,两房走动得勤快,所以秦氏也常常见到魏箩。她喜欢极了魏箩这样的小姑娘,又标致又灵巧,说是天上的小仙女儿也不为过。再加上魏箩没有亲娘,秦氏对她多了一份怜悯之情,平日里对她愈发疼爱。   几位夫人里面,唯有四夫人待阿箩是全心全意的好。   魏箩藏在碧纱橱后面,一看见秦氏来了,忙推开槅扇走出来,张开双手跑到秦氏面前,拖着软软的声音撒娇:“四伯母,抱抱。”   秦氏笑着把她抱起来,刮刮她挺翘的小鼻子,“阿箩怎么也在这里?身体好些了么,昨儿四伯母回娘家了,没有去看你,你不怪四伯母吧?”   阿箩在她颈窝蹭了蹭,一偏头,正好能看见对自己怒目而视的杜氏。她埋起头,在别人都看不见的地方弯起嘴角,两条纤细的胳膊却把秦氏搂得更紧:“阿箩没事了……四伯母,阿箩害怕。”   秦氏不解,“怎么了,害怕什么?”   阿箩声音闷闷的,带着点怯懦,听起来真是不安极了,“害怕太太……”   太太?   秦氏正疑惑,杜氏已怒声道:“阿箩!”   怀里的小姑娘猛一瑟缩,身子微微地颤抖,秦氏这才知道原来她口中的“太太”是指五夫人。   阿箩以前不是叫她母亲么,为何改了称呼?   秦氏看向前方的魏昆,魏昆虽不想再提,但还是把今日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秦氏和柳氏这才知道出了这么大的事,秦氏颇为震惊,连带着看杜氏的眼神都变了。倒是柳氏,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这会儿居然还笑得出来:“五弟怎么能轻易听信丫鬟的说辞?万一那丫鬟居心不良,存心陷害五弟妹呢?”   然而金缕一个丫鬟,陷害杜氏有什么好处?   魏昆不欲多言,请求秦氏把魏箩抱回碧纱橱,不想让这里的污秽听入魏箩耳中,玷污她的心灵。   两个时辰后,去外头找人的侍卫回来了。并且还带回来吴舟和王氏夫妻二人。   一听说吴舟和王氏被带回来,窦嬷嬷身子一软,趴跪在地上起都起不来了。   不是打发他们走了?侍卫们是怎么找到的?   魏昆看到她的反应,大抵也能猜到什么,心中一片寒凉,问侍卫道:“人呢?”   其中一名侍卫屈膝抱拳道:“回老爷,那两人正在院外,不敢进来。属下在那两人身上搜出两样东西,请老爷看一看。”   魏昆颔首,让他递上来。   窦嬷嬷和杜氏隐约猜到是什么,两人对视一眼,只觉手脚冰凉。    ☆、第008章   果不其然,那侍卫递上来的是一包迷药和几张数额不菲的银票。   窦嬷嬷和杜氏的脸都白了。   她们想不通这些人是怎么找到吴舟和王氏的,不是让他们离开盛京城了么,为何又被找到?   魏昆捏着那几张银票和一包迷药,愤怒得手都在哆嗦,一挥手把银票和迷药扔到窦嬷嬷和杜氏身上,“这是什么?你们还有什么可说的!”   深闺妇人,身上居然带着这种东西,可见她的心思有多腌臜!   魏昆既震怒又失望,更多的是觉得对不起魏箩。这些年他一直以为杜氏把阿箩照顾得很好,事事都顺着她,处处都疼着她,可是没想到,她背地里竟有一副如此恶毒的心肠!如果今天阿箩没有被人救回来,是不是就要被她卖给人牙子了?那么小的孩子,今年年初才过完六岁生日,乖巧又懂事,她怎么狠得下心不要她?   魏昆越想越难受,心都被揪成一团。他情不自禁地想起姜妙兰,如果她还在,如果她没走,阿箩一定不会是现在的处境……他会好好地疼爱她们母女,不让她们受一点点委屈……他那么爱她,她为什么要走?   这么多年过去,他以为自己对姜妙兰的爱淡了,只剩下怨怼。其实不然,他还是爱她,爱她灿若云霞的笑靥,爱她温柔多情的眼睛,爱她奇思妙想的脑袋。她在他心里扎根生长,这辈子都没法拔除了。   可是,当她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生命中的时候,他从没想过她也会毫无征兆地离开。   从此留下他一个人,每当看见阿箩和常弘,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她。   魏昆很痛苦,佝偻着背,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他站起来对四夫人道:“等父亲母亲回来,请四嫂帮我跟他们说一声,杜氏无德,心肠恶毒……”他闭了闭眼,坚决道:“我要休妻。”   此话有如一声惊雷,炸响在几人耳边,连一向好事的三夫人柳氏都呆住了。   杜氏狠狠一震,踉跄后退两步。若不是有窦嬷嬷扶着,恐怕她已经站不稳,摔到地上去了。   休妻不是小事,再加上魏昆指责的这些恶名,足以让杜氏扣上一个恶妇的名声。那她再想嫁人,可就不容易了。非但如此,连她娘家未出嫁的姑娘的名声也会受到牵连,将来的亲事也会有影响。   何况杜氏是忠义伯夫人的娘家侄女儿,背后有忠义伯府撑腰,英国公和忠义伯是多年挚友,他想要休妻,肯定是不那么容易的。   窦嬷嬷手脚并用地爬到魏昆脚边,声泪俱下地求饶:“老爷,请老爷明察,夫人是无辜的……夫人什么都不知情,此事是老奴一手策划,与夫人毫无关系……求老爷绕了夫人……”   杜氏震惊地看向她,万万没想到关键时刻,窦嬷嬷会把事情揽在自己身上,只为了保住她。   说起来,窦嬷嬷对杜氏确实忠心耿耿,两人主仆情深。窦嬷嬷是杜氏的乳娘,杜氏父母早亡,从小寄养在忠义伯府,身边只有窦嬷嬷一个知心的下人。窦嬷嬷一手将她带大,这份感情比起一般的母子恐怕也丝毫不差。   魏昆挥了挥衣袍,一脚将她踢开:“她不知情?你们二人平常同进同出,她岂会不知情!”   这一脚下了狠劲,窦嬷嬷被踢得胸口一痛,仍旧坚持道:“夫人确实不知,今日是我将夫人骗到护国寺的,那包迷药也是我偷偷藏下的。柳林县有一大户人家想要一个容貌标致的女孩做养女,吴舟夫妻便联系到老奴……老奴一时鬼迷心窍,想着四小姐正好符合他们的条件,就动了这个心思。老爷,您要罚就罚我吧,这事儿跟夫人无关啊!”   魏昆气极了,这老东西真以为他不会罚她么?他俯身掐住她的脖子,五指收拢,咬着牙问:“你好大的胆子,英国公府的四小姐岂是你说卖就卖?你以为有杜氏撑腰,我就会饶了你么?”   男人的力气总是比女人大的,就算是书生也一样。   窦嬷嬷涨得老脸通红,翻起白眼:“夫人……”   杜氏被这一声唤醒,如同缺水的鱼找到一线生机,忙来到窦嬷嬷跟前惊愕道:“嬷嬷,你怎么这么糊涂!你为何要这么做?阿箩是我的女儿,我疼她爱她都来不及,哪里舍得卖了她!”   杜氏反应很快,表情也装得到位。她想着只要能躲过这一劫,让窦嬷嬷先受点委屈也未尝不可,事后她一定会补偿她的。她不能就这么被休了,她不甘心,她就不信魏昆对自己没有一丁点儿感情!   眼瞅着窦嬷嬷要被掐得断气儿了,杜氏跪着向魏昆求情:“窦嬷嬷是一时糊涂,求老爷饶了她一回吧……”   她以为窦嬷嬷这么说,就能把自己摘干净了么?魏昆今日说什么也不打算轻饶她们,先惩罚了这些自以为是的下人,等英国公回来再商量休妻一事。他松开窦嬷嬷的脖子,对门口侍卫道:“把窦嬷嬷带到院子里,给我着实地打,打死为止!”   窦嬷嬷吓得软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最后还是两个侍卫一左一右拖出去的。   魏昆仍不解气,又道:“把今日跟杜氏一起去护国寺的下人都找出来,每人打三十家棍,关到柴房里,明日卖了发落!”   这其中,还有两个杜氏的心腹丫鬟,一个是凝雪,另一个是含霜。   杜氏一下子失去左膀右臂,想为她们求饶,然而自己自身难保,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一个字来。最后眼睁睁地看着她们被带到院子里,被下人架着一棍一棍地挨打,真是说不出来的绝望。   四夫人秦氏看到这里,本有心劝劝,但是看魏昆这会儿谁的话都听不进去,话到嘴边儿又咽下去了。   这些人确实该死,打一百棍也不足以平愤。   魏箩是堂堂国公府的嫡出小姐,他们竟敢打她的主意,当真是活腻了。   三夫人柳氏听着院里的哀求声,皱了皱眉道:“这些下人是该死,可是五弟也听见了,五弟妹是无辜的……休妻是不是太严重了点?”   柳氏平日跟杜氏走得近,这时候帮她说话也是理所当然的。   魏昆对院外的声音不闻不问,下定决心道:“即便这事她不知情,今日她没看好阿箩也是板上钉钉的事。连自己院里的下人都管不好,只能怪她无能,不休妻,还留着她继续祸害阿箩么?”   柳氏又道:“此事非同小可,得跟爹娘商量商量才能下定论……”   院外哀声连连,窦嬷嬷年纪大了,承受不住家棍的刑罚,刚打了十几棍就快去了半条命。杜氏在门口看着,想叫那些下人力气轻些,然而魏昆说了打死为止,他们没得到魏昆的吩咐,岂敢擅自做主?所以根本不管窦嬷嬷的求饶,一棍一棍打得结结实实,不一会儿就打得她皮开肉绽。   杜氏扶着菱花门,三月天如坠冰窖,被头顶刺眼的太阳一照,脑袋一空,身子一软,人就晕倒在地上了。   *   碧纱橱内,阿箩趴在窗前,看着窗外跪了一排的下人,听着棍子一下一下打在他们身上的声音,只觉得这声音十分悦耳,听得人身心舒畅。   窦嬷嬷以为把杜氏摘出去,杜氏就能救她么?天真。   杜氏自顾不暇,哪里还管得了她?她已经没有用处了,不管她是死是活,死得多难看,这些都由不得杜氏做主了。   魏箩拖着腮帮子,齐刘海儿下一双妙目骨碌碌打转,不用猜就知道肯定在打什么坏主意。   魏常弘站在她后面,沉默许久,终于忍不住问:“阿箩,夫人为什么想卖掉你,因为她不是我们的母亲吗?”   阿箩扭头,对上他迷茫疑惑的眼睛,跳下短榻来到他跟前,“你知道她不是我们的母亲?”   常弘点点头,他知道的,他一直都知道。好像是有一回丫鬟在他面前说漏了嘴,说什么亲生和不亲生的就是不一样,他听见了,从此一直记在心上。他心里装的事比同龄人都多,这件事一直没有告诉阿箩,然而他到底只是个六岁的孩子,想来想去想不通,终于忍不住问出口了。   阿箩拉着他的手,让他看窗外下人挨打的模样,回答得很痛快:“是啊,因为她不是我们的母亲,她是魏筝的母亲。所以你以后也不能再把她当成母亲了,你要离她远一点,她是坏人。”   常弘听话地说了一声好,他对善恶的理解还有点模糊,但是只要欺负阿箩的,一律都是坏人。他过了一会儿又问:“那我们的母亲是谁?她在哪里?”   阿箩也没见过,不知道姜妙兰是什么样子,想了好片刻,才说:   “她死了。”   *   当天下午,英国公魏长春和太夫人从真定老家回来,刚一进府便听说了这么大的事,忙把家中几房的人都叫到花厅,商量此事该如何解决。   魏昆一心要休妻,任凭其他几位老爷如何劝说都不动摇。杜氏今天中午晕过去了,至今还没醒过来,三夫人刚才领着大夫过去看了,现在还没有结果。   魏长春年过五旬,是个正直的老头儿,闻言愤怒地拍了拍桌子:“杜氏怎么会如此糊涂!”   他身边是穿着绛紫八福纹比甲的太夫人罗玉素,罗氏头戴绣金暗纹嵌碧玺抹额,蹙眉道:“不是说窦嬷嬷亲口承认是自己一手策划的,与杜氏毫无关系么?窦嬷嬷呢?”   静了静,四夫人秦氏道:“五弟让人罚她几十家棍,她承受不住,如今只剩下一口气儿,跟其他下人一起关在柴房中了。”   其实依照魏昆的意思,应该把窦嬷嬷打死才好,只不过当时杜氏晕过去了,场面有些乱。三夫人就让下人先住手,把人关进柴房里,等英国公和太夫人回来后再处置。   太夫人命人把窦嬷嬷带进来,那窦嬷嬷如同一堆烂泥搬倒在地上,浑身上下都是伤口,被打得进气儿多出气儿少。   太夫人问她:“你是如何策划这一切的?再详细说一遍。”   窦嬷嬷对杜氏真是忠心,都到了这份儿上了,还是不忘护着杜氏。她把今天白天的说辞又说了一遍,把所有的过错都往自己一个人身上揽,哭着喊着道:“夫人是冤枉的……夫人什么都不知道,若说她有错,那也是错在太过相信老奴了,求国公爷和太夫人原谅夫人……”   太夫人挥挥手,让人把她重新带回柴房。   一屋子十几口人,一时间安静得厉害。   大老爷魏旻想了想道:“五弟不如再好好想想,万一五弟妹真如那嬷嬷所说,毫不知情,你休了她,咱们家跟忠义伯府日后就不好再来往了。爹毕竟跟忠义伯有几十年的交情……”   这也是在场所有人都考虑的,忠义伯地位说重不重,说轻不轻。要紧就要紧在忠义伯跟当今宁贵妃是宗亲,宁贵妃如今正受宠,是崇贞皇帝的心头好。英国公府再权大势大,也不愿意得罪宁贵妃……   魏昆霍地站起来,红着眼睛道:“大哥不用再劝我,当初阿箩和常弘刚出生,你们说孩子无人照看,劝我娶了杜氏,好歹阿箩和常弘也有一个母亲。可是如今,她竟是这么做母亲的,不管这事跟她有没有关系,今日我都休定她了!”   魏旻张张嘴,心中毕竟对这个五弟有愧,也不好再说什么。   他右手边的三老爷魏昌冷冷一笑,暗暗紧了紧拳头。魏旻看得心惊,怕他在这当口儿动手,偏头凌厉地威胁了他一眼。   好再魏昌知道分寸,没有冲动。   这两个弟弟真是让他伤透了脑筋,六七年前是这样,六七年后也如此。说到底,还是一个女人惹下的祸根。   当年魏昆把姜妙兰带回家中,英国公府的人谁都没有想到,兄弟俩竟会喜欢上同一个女人。   当初他们两个为了姜妙兰,没少大打出手。魏昆和姜妙兰成亲以后,兄弟俩的关系非但没有好转,反而降到冰点,这么多年一直都没有缓和。   在老三魏昌眼里,魏昆是个不懂得珍惜眼前人的混子。   而在老五魏昆眼里,魏昌则是个觊觎弟妻的疯子。   大老爷魏旻正在头疼,门外三夫人领着大夫进来了。柳氏的脸色很微妙,对英国公和太夫人行了个礼,踟蹰道:“爹,娘,刚才大夫给五弟妹诊断过了……五弟妹她,已经有一个多月身孕了。”    ☆、第009章   花厅里的人皆一惊,没想到在这要紧关头,杜氏竟然有了身孕。   原先她在门口晕倒,众人都以为她是急火攻心,没有人往这上头想过。目下大夫确诊过后,她确实是有身孕了,而且刚刚一个半月。   太夫人最先反应过来,问那大夫:“怎么样,胎儿稳健么?”   大夫颔首,“只是动了一点胎气,我方才给五夫人开了一副药方,照着药方吃几天,就没什么大碍了。”   太夫人点点头,看向小儿子魏昆,一时间不知该跟他说什么。   若是杜氏没有身孕也就罢了,没想到她却是个肚子争气的,大伙儿都以为保不住她了,谁知道她居然在这时候被检查出怀有身孕。若是这时候把她休回忠义伯府,忠义伯府的人肯定心怀芥蒂,英国公府也会落一个不好的名声。   休妻这事恐怕不能立即执行,起码要缓一缓了。   太夫人准备劝说魏昆一两句,让他顾全大局,没想到他猛地从官帽椅上站起来,一阵风似的走出花厅,往后院的方向去了。   太夫人以为他要找杜氏麻烦,忙让大老爷和三老爷拦住他。然而三老爷却不为所动,没有要拦的意思,鄙夷道:“他连自己的女人都管不住,还要我和大哥替他管么?”   大老爷斥他一声:“三弟!”   都什么时候了,兄弟俩就不能消停一会儿?兄弟间没有隔夜仇,他们当年的疙瘩难道准备带进棺材里么?   太夫人被老三气得直喘气儿,用指头点了魏昌好几下,“老五气我,你也要气我……”   魏昌到底心疼母亲,他是气魏昆,不是气太夫人。想了想,最后上前给太夫人说了几句好话,赔了不是,才走出花厅。   花厅门外站着一个瘦瘦小小的小丫头,一身娇绿衣服衬得她娇嫩可爱。她仰着小小的脸蛋儿,水汪汪的眼睛透着好奇:“三伯父,我刚才听见了,太太是不是怀孕了?她要生小弟弟吗?”   这小丫头正是魏箩,她不能进花厅,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所以躲在门外偷听。当得知杜氏怀有身孕时,她除了愤怒,更多的是恍然大悟。   难怪上一世杜氏把她弄丢了却没有受到惩罚,依然好好地做着她五夫人的位子。原来最根本的原因在这里,杜氏从护国寺回来后就被检查出来有了身孕,魏昆即便愤怒,即便怪她没有带好孩子,念在胎儿的份上,也暂时不会动她。再加上自己没有回来,不能揭穿她的阴谋,魏昆就算怀疑过杜氏,也没有证据证实一切。所以过了这一阵儿,等杜氏又给魏昆生了一个孩子,这件事就算揭过去了。   他们逐渐忘了她,忘了国公府曾经的四小姐。   只记得杜氏的孩子,魏筝,和魏常弥。   她和常弘不过是杜氏的两个绊脚石,踢开了,前路就一帆风顺。   踢不开,就狠狠摔一个跟斗。   她想起来了,杜氏上一世生了一个儿子,算算日子正好是这次怀上的。杜氏想用儿子绑住魏昆的心,可惜她那个儿子是个不争气的,不学无术、不思上进,整日花天酒地、斗鸡走狗,是个典型的纨绔公子哥儿。有一回魏箩亲眼看见他在街上打死了一个人,对方是瑞王世子的贴身家仆,瑞王世子不愿意,把他告到官府,后来他被关进牢狱之中,听说在里面过得很不好。   杜氏为这个儿子操碎了心,小时候溺爱得太厉害,以至于长大后想教他走回正道,也不知从何下手了。   魏箩不无恶毒地想,如果她有一个那样的弟弟,死一百次都不可惜。   三老爷魏昌看了她很久,始终没有说话。   阿箩又叫了一声:“三伯父?”   魏昌恍然回神,伸出宽厚的手掌揉揉她的脑袋,与面对魏昆时的憎恶完全不同,他现在亲切极了,“小阿箩,你怎么知道是弟弟?”   阿箩跟她母亲越长越像,尤其一双眼睛清澈灵动,让人看着看着就不由自主地想起姜妙兰。   魏箩语气稚嫩:“我不喜欢妹妹,魏筝一点儿也不可爱。”   魏昌笑了笑,笑容有些苦涩,“是吗?”他没再说什么,举步离开花厅门口,走时几不可闻地呢喃了一句:“若是她还在,哪里会有魏筝……”   虽然很轻,但魏箩依旧听到了。   她对自己亲娘还是很好奇的,究竟什么样的女人,生下自己的孩子却又抛弃自己的孩子?她爱过她和常弘吗?是不是跟杜氏爱魏筝一样?   魏箩不知道。   花厅里的人都走光了,她依然站在门口一动不动,越想越觉得愤怒。   别人的母亲都知道保护自己的孩子,她和常弘的母亲在哪里?她真的死了吗?还是像四伯母说的那样,只是离开了?   比起姜妙兰离开,阿箩更希望她死了。   因为那样她还可以欺骗自己,她是爱她和常弘的,离开他们是不得已的。如果她没死,却抛弃他们,那她这辈子都不打算原谅她。阿箩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落地缠枝莲纹如意大花瓶,仿佛那就是姜妙兰,她忽然伸手,狠狠地推开她。   等回过神时,耳边回响着花瓶落地的声音,哗啦一声,满地碎瓷。   阿箩站在碎花瓶面前,耷拉着脑袋,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许久,身后传来常弘找她的声音,轻轻的,有点惊讶:“阿箩,你在干什么?”   她缩了缩肩膀,不想让常弘看到自己阴暗的一面。很快调整好情绪,她抬手拍了拍脸颊,忽然转头跑向他,拉着他的手就跑,小脸带笑,不见丝毫愧疚:“我不小心把花瓶撞倒了,我们快跑,祖母知道一定会生气的!”   常弘被她拽着往前跑,一脸不知所措。   阿箩一个劲儿地往前跑,边跑边想,没有母亲,她还有常弘,还有自己。杜氏以为这样就能逃过一劫么?没完呢,她们没完。她还有好多方法,要一一还到她身上。   就像这个花瓶一样,她要她狠狠摔倒,摔得四分五裂、粉身碎骨。   *   松园。   魏昆大步流星地走到松园门口,站在门口看了许久,才迈动沉重的步子,走入院内。   今日以前,他从未想过一天之内会有这么大的变数。   院里的下人刚被他罚过,眼下拖着一身的伤伺候,各个噤若寒蝉,生怕惹得他不愉快,再吃一顿板子。   魏昆直接走入正房,正房外面有两个丫鬟,见到他连大气都敢喘一声儿,更别说叫人了。他绕过十二扇松竹梅岁寒山友曲屏,面无表情地走入内室。   屋内,杜氏半坐在黄花梨木架子床上,刚刚喝完一碗药。她脸上表情比刚才缓和了许多,甚至还带着一点笑意,大抵是认为肚子里的孩子来得太及时,救了自己一命。床头是两个小丫鬟伺候她,凝雪和含霜被打一顿后,现在都关进柴房里了。杜氏仿佛一点也不着急,余光瞥见魏昆进来,甚至还笑着问他:“盛明,你听见大夫说的话了吗?我们又有孩子了,不知道这次是儿子还是女儿……”   盛明是魏昆的字。   魏昆始终站在屏风后面,毫无感情的眼睛看着她,不发一语。   杜氏对上他的目光,隐隐有些不安,但还是强撑起笑意:“你喜欢儿子还是女儿?要我说,咱们已经有了筝姐儿,还是再生个儿子比较好……”   不等她说完,魏昆平静地便打断她的话:“松园后面有一个银杏园,你让丫鬟收拾一下东西,今天晚上就搬到那里住吧。”   银杏园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院外稀稀疏疏长着几棵银杏树。那座园子荒败很久了,平常基本没有人过去,也没有下人打扫,这么多年院里院外长满了杂草,一时半会儿根本没法住人。魏昆这时候让她搬过去,根本是对她失望透顶,一点情意都没有了。   杜氏脸上的笑僵住,不敢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魏昆却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愿意,别开视线,看向窗外,“你如果不想去那里住,我这就写一份休书,让你回忠义伯府。”   杜氏再也忍不下去,红着眼眶叫他的名字:“魏盛明,我肚子里还有你的孩子!”   那又怎么样呢?他不爱她,连她的孩子都觉得多余。   以前魏昆没有认清她的本性时,对她还存有几分愧疚。因为他可以给她丈夫应给的一切,唯独不能爱她。如今认清了她的真实面目,他反而松一口气,有种解脱的快感。他再也不能忍受多跟她待在一起一时一刻,他不想看见她,既然不能休妻,那就暂时分开吧,反正是不能像以前那样一起生活了。   魏昆不为所动,负手而立,“这两个丫鬟你带走,这屋里你所有的东西也一并带走。我不能再让你跟阿萝住在一起,她还小,需要更好的照顾,我以后会亲自带她。”顿了顿又道,“至于你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以后就让四嫂带着,你不适合带孩子。我会跟四嫂说一声,请她帮这个忙。”   杜氏惊愕不已,仿佛看陌生人一样看他。   他不要她就算了,就连她的孩子也要一并夺走?他当她是什么,十月怀胎以后,连一点念想都不留给她么?   杜氏掀开被褥下床,顾不得穿鞋走到他面前,流着泪问:“你真要这么绝情?你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么?这么多年,我在你心里算什么?”   魏昆转身走出正房,“不是我对你没有感情,而是你这次做得太过分。我走了,你现在就收拾东西吧。”   “魏盛明!”杜氏怒不可遏地叫他,愤怒与绝望交织,连声音都扭曲得不成样子,“你心里还爱着姜妙兰,是不是?你一直没有忘记她,是不是?”   魏昆脚步一顿,点点头道:“是。”   杜氏好像一下子被人抽空一般,失神地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魏昆的背影。等他走出房间以后,她忽然回神,冲着他的背影喊道:“我生的孩子就是我的,谁也别想拿走!你想把他送给四嫂,不可能!”   可惜魏昆已经走远了,没有回应她的话。   她气极了,又恨极了。她恨魏昆的绝情,恨自己的无能,更恨姜妙兰的存在!   她这六年都活在她的阴影之下,即便她得到了魏昆,她还是输了。输给一个六年前就该死去的人。   她不服气。   杜月盈咬紧牙关,恨恨地盯着门口,指甲深深地嵌进掌心,连折断了一截儿都不觉得疼。眼泪不知不觉流下来,她不能这么认输,魏昆要她搬进银杏园,她就搬进去好了,只要她还有肚子里的孩子,只要她生下一个儿子,她就不信魏昆不会回心转意。   “阿娘……”   一个囔囔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杜氏抬头看去,魏筝站在门口,或许是被她的表情吓住了,红红的眼睛望着她,一脸无措。    ☆、第010章   当天晚上,杜氏所有的东西从松园搬出来,住进了银杏园。   英国公和太夫人都知道这事,却都没有说什么,看样子是默认了。毕竟大家都心知肚明,窦嬷嬷虽然替她顶了罪,但若是没有她默认,窦嬷嬷身为她的贴身奴仆,哪里敢自作主张?若不是她身后有忠义伯府撑腰,英国公府也不会顾忌这么多,让她搬进银杏园还算便宜她的。   所有人对此都保持沉默,讳莫如深,唯有魏筝大哭大闹得厉害。   杜氏搬走的时候,她拽着杜氏的衣服不肯让她走,还说这一切都是阿箩的错。她把所有的一切都责怪到阿箩身上,如果不是魏箩向爹爹告状,爹爹就不会生阿娘的气更不会让阿娘一个人住进那个破院子里。   她越想越生气,两只红红的眼睛瞪着魏箩,抓起下人手里的东西就往阿箩身上砸:“都怪你!”   下人一件件往外搬东西,魏筝也不知道自己拿了什么,等砸过去的时候,才发现是一个铜制剪刀。   当时阿箩站在魏昆身后,根本不用她躲,魏昆就飞快地把她抱起来,带她躲开了那剪子。   魏昆很愤怒,魏筝小小年纪就知道拿剪刀伤人,长大后还如何了得?他对杜氏起了反感,便认为这一切都是她教的,于是对杜氏益发冷淡,语气也有些不耐:“你就是这么教魏筝的?目无尊长!阿箩是她的姐姐,她这样成何体统?”   杜氏脸色原本就不好,目下被他这么一训,更显苍白。她紧紧咬着牙,承受他的责备,不出声。   魏昆又道:“筝姐儿日后若还是如此,我看连她你都不用带了。什么时候她懂规矩了,我再让她去看你。”顿了顿又道:“还有魏筝,你对姐姐太过分了,罚你今晚不许吃饭,去祠堂跪半个时辰。”   杜氏只觉得眼前一黑,想叫他的名字,然而他却不给她辩驳的机会,抱着魏箩转身走了。   边走还边安抚魏箩:“阿箩别怕。有爹爹在,爹爹会保护你的。”   魏箩伏在魏昆肩头,眨巴着黢黑明亮的大眼睛,看笑话一样看着杜氏。   而魏筝,一听说要受罚,早就老实了。等她反应过来向杜氏求饶的时候,杜氏自己都救不了自己,如何能救得了她?   魏筝在她脚边儿哭求,她看着魏昆和魏箩离去的方向,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差点儿没怄出一口血来。   *   晚上魏筝从祠堂回来,哭了一整宿。   阿箩的房间正好在魏筝隔壁,她呜呜咽咽的哭声传过来,弄得阿箩一整晚都没睡好,第二天早上醒来脸色很不好。   天快亮的时候,魏筝才安静下来,想必是哭得睡着了。阿箩赖在床上不肯起来,在心里把魏筝埋怨了一遍,磨磨蹭蹭许久,才不情不愿地掀起浓长的眼睫毛。睫毛下一双水眸清澈动人,有如一方深潭,被人投进去一粒石子,徐徐漾开涟漪,深邃又迷人。   她原本气呼呼的小脸,不知想起什么,忽然绽开一抹笑意。   魏筝为什么哭?当然是因为杜氏搬走了。   虽然她现在还没有完全扳倒杜氏,但是不急,她有了一个好开端,非但没有被杜氏卖掉,还让杜氏狠狠摔了一个跟斗。杜氏已经失去了父亲的心,也暴露了本性,以后想扳倒她就容易多了。   阿箩粉嫩嫩的小脸含笑,外表看起来玉雪可爱,内心却是蔫儿坏。   金缕进来的时候,正好看到她弯着唇瓣,不由得笑问:“小姐在想什么?这么高兴。”   她从床上坐起来,月白单衣下裹着纤细的小身板儿,一头乌黑柔亮的头发搭在肩上,齐刘海儿经过一夜的翻滚,这会儿已分到两边去了,露出眉心一颗小小的朱砂痣。阿箩眉心有一颗殷红的朱砂痣,平常有刘海儿挡着,基本看不到。只有像今天这样刚睡醒时,才能偶尔看见一回。   金缕觉得这颗痣生得漂亮极了,正好长在眉心,点缀了魏箩精致的五官,使她一眼看过去,有如菩萨莲花座下的金童玉女。就是年龄有点儿小,若是长大了,不知该是怎样的绝色呢。   魏箩等她走到跟前,乖乖地张开双手等她换衣服,甜吟吟地笑道:“我在想今天早上吃什么?金缕姐姐,阿箩想吃豆沙奶卷儿。”   金缕一边笑一边温柔地给她穿衣服,“五老爷知道小姐喜欢吃这个,一早就让人做好了,小姐穿好衣服就跟婢子过去吧。”   魏箩怔了怔,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以前魏昆忙得很,很少跟她和常弘一起用饭。即便一起吃饭,他也是匆匆吃完就去翰林院了,从未有过像今日这样,特地等着她过去吃早饭。   怎么回事?   难道是杜氏的事让他太愧疚,他想好好弥补她?   魏箩不知道自己只猜对了一半,魏昆不仅想弥补她,还打算日后亲自照顾她。他想好了,翰林院的书可以拿回家看,等考试的时候去一趟就行了,这样他可以腾出很多时间照顾魏箩,把她亲自带在身边。   魏箩好奇归好奇,还是乖乖地换上樱色苏绣西番莲纹短襦,鹅黄裙子,往正房走去。她头发用红绦带扎成八字角模样,剩下的红绦带垂在耳畔。随风一吹,红绦带拂到脸上,只露出一双弯弯眼睛像月牙儿,灵动可爱。   她刚到正房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魏筝的声音:“我不吃饭!爹爹不让阿娘回来,我就不吃!”   走进去一看,紫檀黑金漆圆桌边上已经坐了三个人。魏昆面无表情地坐在中间,左手边是常弘,右手边是魏筝。魏筝不要丫鬟伺候,把筷子一摔,撅着嘴巴看向魏昆。   魏昆没有理她,抬头看见魏箩过来了,这才露出一点笑意:“阿箩来了,过来坐吧。吃完饭后爹爹有事跟你说。”   魏箩挨着常弘坐下,对面正好是魏筝。   魏筝还在生昨天魏昆罚她的气,自然而然把这些气撒在阿箩身上,气呼呼地瞪向阿箩。阿箩不理她,她自讨一个没趣儿,还是不肯吃饭。   阿箩可饿了,不能因为她怠慢了自己的胃,故意夹了一筷子她面前的翡翠鱼翅:“爹爹要跟我说什么?唔,爹爹,阿箩够不到这个……”   翡翠鱼翅是魏筝平时最喜欢吃的菜,所以丫鬟习惯摆在她面前。刚才魏筝赌气说不吃饭,魏昆有心教育她,让她受一些挫折,别事事都这么任性,就对丫鬟道:“把这道菜换到四小姐跟前。”   魏筝说不吃是气话,她哭了一晚上,哭也是需要消耗体力的,她这会儿正饿着呢。她只是想让魏昆哄哄她,把她娘亲接出来,可是没想到魏昆非但不哄她,还把她最爱吃的菜给魏箩了!她心里一阵委屈,   想哭,然而想到杜氏昨天跟她说的话,忍了忍又把眼泪憋回去了。   她不能哭,阿娘说哭没有用。她要想办法救出阿娘,跟阿娘团聚。   魏筝眼巴巴地看着翡翠鱼翅被换到魏箩面前,她面前只剩下一碟包子和一碟凉拌蕨菜,都不是她喜欢的菜。   魏箩假装没看到魏筝投来的视线,夹了一筷子翡翠鱼翅给常弘:“常弘,你多吃点儿,四伯母说吃得多才能长得高、长得快。”   常弘听到最后一句,抬眼看她:“能长得比你还高吗?”   这个时候的女孩儿总比男孩儿长得快,即便是同一天出生,阿箩也比常弘高了半个手指头。   阿箩笑着点点头:“能呀!”   她和常弘和睦融洽地交谈,有说有笑,魏昆偶尔插一两句话,谁都不主动跟魏筝说话,倒显得魏筝像个外人一样。   以前有杜氏在,杜氏对她千依百顺,五岁了连吃饭都亲自喂她。如今杜氏不在,她竟然连自己吃饭都不会。阿箩和常弘都吃完了,她还在慢吞吞地夹菜,魏昆皱了皱眉,对几个孩子道:“我给你们请了一位西席先生,教你们念书写字,明日先生就过来了,你们见了先生的面,记得问一声先生好。”说罢又对魏箩和魏筝道:“我还给你们俩请了一位女先生,教你们举止礼仪。今日阿筝这种摔筷子的行为,日后不可再有了。”   魏筝一声不吭,对西席先生的兴趣不大,魏箩却是很期待。   上辈子她在农户家长大,村子里只有一个秀才识字,她虽然跟着学了一些,但还是不够。尤其她十五岁时回到盛京城后,益发感觉到自己跟贵女的差距。别人气质高华,什么都不做,往那儿一站便说不出的诱惑。她虽然有一张漂亮的脸蛋,但是没有别人的那种气质修养,还是差了一大截儿。   她现在还小,看不出来什么。等长大以后,这种差距就会越来越明显。   是以她要趁现在大家都一样的时候,好好学诗书礼仪,把上辈子没学的都补回来,做一个真正的名门闺秀。   魏箩眨巴着眼睛问:“先生教我们什么?我听说三哥哥和四哥哥都学诗经了,我也想学。”   魏昆笑着摸摸她的头,“你们现在学诗经太早了,先让先生教你们三字经,写大字。”想了想,毕竟对阿箩心怀愧疚,所以也对她更上心一些,“每天先生授完课后,阿箩就到我书房来,我亲自检查你学习的成果。”   魏箩点头说好,回答得又脆又甜。   那边魏筝被杜氏惯坏了,不懂得看人眼色,只会一昧地耍脾气、使性子:“我不要先生,我要阿娘!爹爹,你让阿娘回来吧!”   她刚才这么说,魏昆故意不回应。眼下她一再提起,魏昆也有点动怒,冷着脸道:“日后不许再说这种话,你若是想她,就到银杏园去陪她!”   魏筝被他训得眼睛一红,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最后硬生生地憋回去了,憋得眼眶通红。   阿箩不看她,放下筷子说:“我吃饱了,爹爹,我去找四伯母了。”   上辈子魏筝就喜欢哭,生气也哭委屈也哭害怕也哭,阿箩最看不上她这份矫情。不知道这辈子杜氏不在身边,她能不能长大一点。   常弘见阿箩跳下圆凳,也连忙搁下筷子:“我也吃饱了!”   屋里只剩下魏昆和魏筝。魏筝正伤心得一口一口扒饭,显然被严肃的魏昆吓坏了,连哭都不敢哭。   *   阿箩刚才说的三哥哥和四哥哥,正是四伯母所生的两个儿子,三少爷魏常弦今年十一岁,四少爷魏常弛今年十岁。由于阿箩经常到四房走动,所以跟这两位堂哥哥的关系也比较亲近。   阿箩到梅园时,院子里正热闹,远远就能听见狗吠和人声。她走到院里一看,才发现原来院里有一条山东滑条犬,模样凶恶,一看便是不好招惹。   院里丫鬟都吓坏了,纷纷往两边躲,魏常弦那个混世小魔王牵着狗,笑得嚣张,问下人:“这可是我舅舅花大力气弄来的,怎么样?漂亮么?”   他口中的舅舅是安陵侯最小的儿子,秦策。秦策今年十六,年龄不大,辈分却挺高,是个会玩的人,魏常弦整日跟着他,跟他学了不少新鲜玩意儿。   这玩狗就是其中一个。   魏箩站在门口,看着那条满脸凶相的狗,没有动弹。   魏常弦一扭头看见她,以为吓着她了,忙把狗交给下人牵着,笑着叫她:“阿箩妹妹来了?你别怕,这狗听我的话,我不让它咬你,它就不敢咬你。”   说罢,见阿箩还是不动。他比阿箩大五岁,自认是大哥哥,颇有兄长风范地上前握住她软乎乎的小手,带着她走进院里,“我是用它跟宋晖比赛的,我还指望它能赢宋晖那条陕西细狗呢。”   听他提起宋晖,魏箩微微一滞。   宋晖是跟她从小定亲的青梅竹马,姜妙兰怀着她的时候,就把她许给宋晖当媳妇儿了。宋晖比她大了六岁,一直像哥哥一样照顾她,她原本以为自己会嫁给宋晖,做他的小媳妇儿。可是让她失望的是,上辈子她失踪十年,十年后再回英国公府时,才发现宋晖已经跟魏筝定亲了。   原来宋晖不是非她不可,换一个人,他照样可以娶。   魏箩自从重生以来,还没有见过宋晖。   魏常弦说着说着来劲儿,热情地邀请她:“明天我要带着它去忠义伯府,跟宋晖的狗比赛,阿箩妹妹也一起去吧?”    ☆、第011章   去不去?   阿箩犹豫了一阵儿,“爹爹给我请了一位先生,明天先生就过来了……”   她其实是想去的,上辈子缺席太多,这辈子就想好好弥补。况且宋晖也在。宋晖是忠义伯府的嫡长孙,备受宠爱,忠义伯夫人把他当成眼珠子、心肝肉,平时说话都舍不得重一点,就连杜氏见到他都要客客气气的。尽管如此,宋晖还是对阿箩很好,把阿箩当成亲妹妹一样疼爱。   魏常弦不以为然地挥了挥手,一副过来人一般的口气:“明天先生第一天过来,肯定不会教你东西。你见过先生后再跟我去就行了。阿箩妹妹,这斗狗比赛可有意思了,你不看日后准后悔……”   阿箩唇瓣含笑,轻轻地点了下头,“那好吧,我也去。三哥哥要保护我,我怕狗咬我……”   魏常弦点头不迭,“好好,我保护你。”   英国公府小辈儿里统共有五个姑娘,大小姐是大夫人所出,明年就出阁了,夫家是骠骑大将军的儿子孙英,大小姐最近忙着做嫁衣绣盖头,等闲不会出来。二小姐魏笛生性胆小,不爱跟他们一起玩儿。三小姐魏笌和五小姐魏筝关系好,年纪也跟魏箩差不多,可是魏常弦就是不爱带她们一起玩儿,他觉得她俩太吵闹,凑在一块叽叽喳喳没完,比麻雀还烦。相比之下,他更喜欢玉雪可爱的魏箩,尤其她一双眼睛灵动慧黠,一看就是有灵性的,比其他几个妹妹讨喜多了。再加上四夫人对阿箩更亲近,所以魏常弦和魏常驰跟阿箩的关系也比跟其他妹妹关系要好。像这种斗狗的比赛,魏常弦更愿意带着阿箩,而不是魏笌和魏筝。   阿箩刚点头答应,身后便有一只手扯了扯她的袖子。她转头看去,常弘粉嫩嫩的唇瓣抿成一条线,乌溜溜的大眼睛瞅着她,一言不发。   明显是不想让她去。   常弘在别人面前不爱说话,即便住在同一个府里,他对三哥哥和四哥哥也不熟悉,见面基本不打一声招呼。今日若不是魏箩过来,恐怕他也不会往四房跑。   阿箩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笑嘻嘻地问:“常弘也想去吗?”   魏常弘张口,下意识摇头。他不喜欢宋晖,也不喜欢忠义伯府,他才不去,自然也不希望魏箩过去。   阿箩却在想另一件事,宋晖上辈子跟魏筝定亲,一直是她心里头的一个疙瘩。过不去,这辈子宋晖还会跟魏筝有牵扯吗?   阿箩不知道,她对魏常弦道:“三哥哥,常弘也去好不好?我会带好他的。”   魏常弦点头说好,想了想又道:“把三妹妹和五妹妹一并叫去吧,人多才热闹。”   虽然他不爱跟魏笌和魏筝一块玩儿,不过关键时刻可以多两个人助阵,也是不错的。比赛要的就是气势,他总不能先在气势上输给宋晖了。   魏箩眼珠子转了转,抿唇坏笑,“好呀,我回去就跟魏筝说。”   这事儿就这么定下了,阿箩和常弘在四房逗留了一会儿,晌午时留下来跟四夫人一起吃了一顿饭,下午才回松园。阿箩把明天去忠义伯府的事情跟魏筝说了,忠义伯府算半个杜氏的娘家,魏筝肯定愿意去的,当即就表示同意。   傍晚等魏昆回来,阿箩把这事儿跟他说了,他想着明天先生不授课,让孩子去玩玩也好。正好前几天阿箩受了惊吓,应该去放松放松心情,也就答应了。   *   翌日一早,魏昆带着他们三个见了先生。   西席先生薛先生是个年过五旬的老头儿,一身书香气儿,满腹经纶,说话时两撇胡子一上一下地乱动,看起来十分好玩儿。教修养礼仪的是一位女先生韩氏,韩氏今年年过四十,听说是当年老太妃身边放出宫外的大宫女。她深得老太妃喜欢,只因她不止修养好气质佳,还有一身秘不外传的保养手段,以至于她年纪虽大,却看起来仍旧如二十几岁的大姑娘一般,肤白细腻,身段儿娉婷,叫好些妇人羡慕。当年老太妃就是因为有她在身边,才一直圣宠不倦,深受太上皇宠爱,承受恩泽,常常被滋润得如同鲜花一般娇美。   魏箩知道韩氏的来历后,看韩氏的眼神更加明亮,要是能把她那一身秘辛学过来就好了!不仅容貌美丽还气质上层,可不正是她追求的么?   魏箩打好算盘后,乖乖巧巧地上前向两位先生问好,还给薛先生和韩氏分别敬了一杯茶,甜甜的小奶音道:“先生请喝茶。”   薛先生点了点头,韩氏也微微一笑,看样子对这位学生还算满意。   魏常弘虽然有些拘谨,但还是学着魏筝的模样敬了茶。   倒是魏筝,从头到尾撅着嘴,满脸的不情愿。最后是魏昆叫了她一声,她才慢吞吞地上去敬茶,叫了声先生。   有了对比,才益发凸显出魏箩的懂事来。韩氏虽然是宫女,但是有老太妃这层关系在,许多人都要给她两分薄面。魏昆找人请她当先生,她本不想答应,然而看在英国公的面子上,还是点头了。本以为是两个娇生惯养的娇小姐,年纪又小,不好管教,没想到其中一个这样乖巧,笑起来两颊有浅浅的酒窝,讨人喜欢。韩氏一眼就喜欢上魏箩,也就不觉得这份差事有多难了。   两个先生分派好时间,上午薛先生授课,下午韩氏教礼仪,明日正式上课。又跟几个小家伙说了几句规矩,魏箩都一一点头,半个时辰后,才放他们离去。   魏常弦早就等不及了,命人到松园催了好几声。一等他们出来,便赶忙带着他们到忠义伯府。    ☆、第012章   忠义伯府比不上英国公府气派,但也气势恢宏,雕梁画栋。门前两座石狮子威风凛凛,朱漆大门敞开,门房得知是英国公府的小姐少爷到来,忙扬起笑脸把人迎了进去。   魏常弦牵着他的山东滑条从马车上跳下来,底气十足地走在前头,他这条狗调教了很长时间,他有信心这次一定能赢宋晖。   忠义伯府门口除了英国公府的马车,还停着另外一辆翠盖朱缨的华车,魏箩好奇地看过去,门房立即有眼力劲儿地解释:“这是平远侯府的马车,平远侯世子和小姐也来了,目下正在后院花园里呢。”   魏箩的眼睛亮了亮。   平远侯梁颂年过而立,是一个容貌俊美的中年人,他洁身自好,从不参与任何党派之争,深得崇贞皇帝喜爱。然而魏箩高兴的不是这个,而是听见平远侯府的世子和小姐也来了。平远侯夫人跟姜妙兰义结金兰,姜妙兰走后,平远侯夫人一直很照顾魏箩和常弘姐弟。平远侯统共就一儿一女,门房说的自然是世子梁煜和大小姐梁玉蓉。梁玉蓉跟魏箩差不多年纪,两人从小交好,性格也合得来,是很好的手帕交。   魏箩许久没见过梁玉蓉了,几乎快忘了她小时候什么样子。她上辈子特地向人打听过她的事情,可惜她后来过得并不好,让人很是可惜。   魏常弦没有发现她的异样,得知宋晖也在后院,便迫不及待地牵着他的滑条过去找人了。   魏笌和魏筝紧跟过去,魏箩和常弘走在后面。期间阿箩一直走神,直到常弘叫了一声她的名字,阿箩才恍然回神。   “你在想什么?”   阿箩眨眨眼,说谎时面不改色心不跳,“我在想三哥哥和宋晖哥哥谁的狗会赢。”   常弘不喜欢宋晖,于是想也不想地说:“我猜是三哥赢。”   阿箩不置可否,牵着他的手跟上去,不一会儿便来到后院莲花池畔。暮春之初,莲花池上躺着碧绿的荷叶,荷花还没有结花骨朵儿,岸边的垂丝海棠却是开得艳丽娇美,粉白花瓣争相绽放,美不胜收。有的树枝承受不住花朵的重量,扑簌簌落下一两片花瓣,阿箩从海棠树下走过,正好一片花瓣落在她的睫毛上。她轻轻眨了眨眼睛,花瓣贴着她白嫩光滑的脸蛋落下,一抬眼,正好看见不远处八角亭下站着的清癯雅致的少年。   他年纪不大,今年刚满十二,身量较高,穿着一袭绣金竹叶纹的绛紫长袍,腰间悬挂一块羊脂玉佩,端的是眉目疏朗,面如冠玉。   这人就是宋晖。   宋晖确实是长得好看,阿箩见过那么多男子,唯有他长得一点瑕疵都没有,像一块精雕细琢的美玉,挑不出一丝儿毛病。非但如此,他的气度也是不凡的,比如现在,随随便便往那儿一站,便把魏笌和魏筝的眼光都吸引过去了。   上辈子阿箩就喜欢他这副皮囊,虽说小小年纪不懂得男女之情,但已经有美丑之分了。   不得不说,姜妙兰给她订的这门亲事还是很好的。只不过一想到宋晖上辈子跟魏筝定亲,阿箩心里就说不出的膈应,连带着对宋晖也一点兴趣都没有了。   *   八角亭里除了宋晖,还有宋晖的妹妹宋如薇,以及梁煜和梁玉蓉。   宋如薇今年八岁,模样不如她哥哥生得好看,但也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她是魏筝的表姐,自然跟魏筝的关系更近一些,见到魏筝过来,远远地就打起招呼:“阿筝妹妹!”   这一声正好把亭子里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魏筝叫了一声“表姐”,便欢快地跑了过去。   魏筝只有回到忠义伯府才会自在一些,大概是这里的人待她亲切,她在这里竟比在家还快活。   魏箩对宋如薇的忽视不以为意,低头拂去袖子上的海棠花瓣,慢条斯理地走上八角凉亭。   宋晖站在亭子石阶上,跟魏筝打了一声招呼后,便把目光放到魏箩身上。等魏箩走到跟前,他伸手拈下她头顶一片花瓣,笑着道:“别人身上一片花瓣都没有,独独阿箩妹妹落了一身,这是跟我家中的海棠花有缘么?”   他自从六岁起就知道自己有一门娃娃亲,当时还不大理解娶媳妇儿是什么意思,只知道以后生命里多了一个小娃娃。当时阿箩在襁褓里,他还抱过她好几次,那么小,脸蛋儿圆圆嫩嫩的,喜欢啃自己的手指头,咿咿呀呀口齿不清地叫他“哥哥”。后来渐渐长大了,他开始知道定亲是什么意思,知道这小姑娘是属于他的,以后是要跟他共度一生的人,所以他对阿箩也变得特殊起来,对她比其他小姑娘都上心。   魏箩黑黝黝的眼睛看向他,接过他手中的海棠花瓣,再郑重地放到他手上,声音甜甜道:“送给宋晖哥哥。”   宋晖眉眼含笑,当真配合地用汗巾包起来,放进袖子里。   那边石桌后面坐着的梁煜哎了一声,站起来问:“快别废话了,还比不比赛了?我今儿个特地跟先生请了一天假过来的,你们就打算这么耗过去?宋晖,你的狗呢?快牵出来让我们瞧瞧。”   梁煜今年十一,身穿宝蓝长袍,星目剑眉,面容俊美,与平远侯有七八分相似。他从小习武,虽然比宋晖小了一岁,但却跟宋晖一样高,甚至看上去还比宋晖更壮实一些。他左手边是穿粉蓝百蝶穿花襦裙的梁玉蓉,梁玉蓉朝魏箩招了招手,示意她坐过去。   魏箩挨着她坐下。   两人上回见面是上元宫宴的时候,距今已经有一个多月了。梁玉蓉贴着她的耳朵说悄悄话:“我哥的狗被爹爹让下人煮了吃肉了,他这会儿正不痛快呢……”   阿箩一个没忍住,扑哧笑出声来。   好在这话没让梁煜听见,否则他该恼羞成怒了。   宋晖命下人把他的陕西细犬牵过来,那狗大抵是随了主人,模样高傲,又透着贵气,走起路来都比寻常的狗威风。斗狗其实不是什么光彩事儿,但凡家中有点底蕴的人家,家中长辈一般不同意子孙养狗,他们认为这是玩物丧志,不务正业。所以平远侯煮了梁煜的狗实在是情有可原。   至于魏常弦和宋晖,前者是家中的小霸王,后者是太过优秀,家中都不怎么拘束……只要不因此耽误学业,也都可以酌情考虑的。   两条狗打架,对于魏箩和梁玉蓉这种小姑娘来说,实在没什么好看的。但是对于梁煜来说,可就有意思多了,他不能参与其中,便撺掇常弘和阿箩等其他人下注,自己首当其中下了一百两银子。   阿箩身上不带钱,钱袋都是金缕和傅母保管的,她随手解下脖子上的银点蓝蝴蝶纹长命锁递给梁煜,“这是我的长命锁,给你吧。”   梁玉蓉下了一块玉佩,宋如薇下了十两银子,魏笌和魏筝也没带现银,就分别下了一个翡翠镯子和一个绣金银丝的香囊。常弘自然是不参与这些的,他什么都没下。   五个人里只有一个人押魏常弦的狗赢,那个人就是魏箩。   若是以前,魏箩肯定是押宋晖的,不过这次她改主意了。宋晖得知后,扭头疑惑地看了她一眼,眼神颇有些失落。   阿箩却当没看见,冲魏常弦打气:“三哥哥一定要赢!”   魏常弦心里很受用,嘴上却说:“不是你三哥哥赢,而是你三哥哥的狗赢。阿箩,你看着,三哥哥定帮你把长命锁赢回来!”   阿箩嗯一声,重重地点了下头。   *   两条大狗缠斗在一起,互相咬得一身伤痕,狗吠声叫得整个忠义伯府都能听见。因为模样太凶残,梁玉蓉和宋如薇几个小姑娘渐渐有些害怕,远远地躲开了,阿箩也跟着她们来到荷花池边的海棠树下。   宋如薇提议要玩捉迷藏,拿一条绣缠枝牡丹的汗巾把眼睛蒙住,捉到谁谁就输了。阿箩本来不想玩,但是她现在是六岁的小姑娘,表现得太不合群会让人怀疑,在梁玉蓉的怂恿下,也就点头答应了。   一开始要抽签选一个人负责抓人,阿箩抽到最长的那一根,第一轮是她抓人。   汗巾蒙在眼前,视线一下子昏暗下来,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能听见周围纷乱的脚步声和狗吠声。她伸出双手向前摸索,走了几步什么都没摸到,倒是摸到一棵海棠树。   梁玉蓉在后面笑话:“错了错了,不是那个!”   她只好调转方向继续摸索,不远处斗狗的声音太高涨,盖过了这边的声音,以至于她有些分不清方向,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才好。前面有一个人折了一条海棠花枝,轻轻点了点她的肩膀,引诱她往前走。   阿箩往前走了两步,停了一下。她记得海棠花种在莲花池畔,再往前走就会掉进池子里,刚才梁玉蓉的声音是从后面传来的,如果后面不是池塘,那么她现在走的方向就是。她弯唇笑了一下,大概知道是谁想引她过去了,但是她没有说破,故意又往前走了两步。   魏筝站在她面前,扔掉海棠花枝,挑衅道:“魏箩,你来抓我呀!”   阿箩哦一声,“魏筝?”   说着举步往前,她和魏筝就站在池子边上,再往前一步就会掉进池子里。初春的水还是很冷的,掉进去一会儿准着凉,魏筝年纪不大,心眼儿倒是不少,故意把魏箩往池塘边上引,就是想看她掉进池塘里的样子。   可惜魏箩不上当,她伸手精准地抓住魏筝的袖子,手下暗暗使劲儿,把魏筝往后面一推,“抓到你了!”   魏筝没站稳,一个踉跄就往后倒。惊恐之下,下意识拽住魏箩的手,想带着她一块儿倒进荷花池里。   另一边斗狗的结果出来了,魏常弦毫不意外地输给了宋晖,两人正往这边走来。宋晖远远地瞧见池畔站着两个小姑娘,刚想叫她们小心一点儿,就看见魏筝一个没站稳往池子里倒去。魏箩蒙着眼睛,看不清状况,手无助地往前伸,正好被魏筝一把拉住。眼看着两人即将双双倒入池子,他迅速地飞奔上前,搂住魏箩的腰,把她抱了起来!   宋晖只来得及救一个人,他救了魏箩,魏筝则“扑通”一声掉进莲花池里,水很快淹没她的头顶。    ☆、第013章   魏箩掀开眼前的汗巾,惊讶地叫道:“阿筝?”   小姑娘水眸清亮,懵懂无措的样子丝毫不假。她仿佛被眼前的一幕吓到了,紧紧地攒着宋晖的衣角,往他怀里钻了钻,拦着他不让他救魏筝,“宋晖哥哥我好害怕,阿筝怎么掉水里了?我不知道她站在水边,她让我过去抓她的……”   宋晖安抚地轻拍她的后背,一面示意梁煜下去救人,一面抱起魏箩往池边安全的地方走,“别怕,别怕,不会有事的。那地方向来湿滑,一不留神就会掉进池子里,都怪我方才没告诉你们……”   梁煜自幼习武强身,更擅长游水,没多久就把魏筝从池塘里救了出来。不过一会儿的工夫,魏筝便喝了一肚子水,她显然被吓懵了,被梁煜放在地上许久都没缓过神来,抱着胳膊不停地瑟瑟发抖。   她原本想害魏箩的,没想到反而害了自己……毕竟还是小孩子,一受到委屈就忍不住哭,她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眼眶滚下来,一边哭一边揉眼睛。再加上她掉进荷花池时磕到了鼻子,鲜红的鼻血从鼻子里流出来,被她揉到脸上各个地方,鼻血糊了满脸,瞧着颇有些惊心动魄。   边上几人也被她这模样吓到了,宋如薇第一个反应过来,赶忙脱掉丫鬟的衣裳披到魏筝身上,掏出绢帕替她擦拭脸上的血迹:“快抬起下巴,别低头,免得血流得更厉害……阿筝妹妹怎么样?除了这里还有哪儿伤着没?”   魏筝好不容易止住哭泣,抽抽噎噎地说:“没、没了……”   宋如薇见她这样,到底有些心疼,忍不住扭头问魏箩:“阿筝掉进水里,你身为姐姐就不知道拉她一把?你们两个都站在岸上,怎么就你没事?”   这话就说得太不讲道理了,阿箩和魏筝当时虽然都站在岸边,可是谁不知道阿箩蒙着眼睛?而且当时是魏筝先引导魏箩过去的,后来出事了,是宋晖及时赶到,魏箩才幸免于难的。   宋如薇这样的偏颇,未免偏的太明显。   一旁的梁玉蓉听得恼火,站起来就反驳道:“如薇姐姐的意思是怪阿箩了?阿箩当时蒙着眼睛,魏筝可是看得清的,她自个儿要到池边去,出了事还怪别人,这是什么道理?如果不是宋晖哥哥救了阿箩,阿箩能好端端的吗?还是说你觉得宋晖哥哥应该救魏筝,不应该救阿箩?”   宋如薇被她一番话撅回姥姥家去了,好半响没能说上话来。   梁玉蓉和魏箩都有同样的本事,那就是天生一副伶牙俐齿,跟人吵架从来没输过。要不然怎么能成为手帕交呢?毕竟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嘛。   宋如薇吸了吸气儿,酝酿好说辞后不甘心地反驳:“我是说……”   “薇薇。”宋晖叫一声她的名字,表情颇有些不赞同,“池水寒冷,快带阿筝妹妹去换衣服,别在这里耽误时间了。”   这语气,明显是觉得她无理取闹了。   宋如薇还没把刚才输掉的气势扳回来呢,心里不甘,但又不敢违逆兄长的话,只好闷闷地“哦”了一声,招呼身后的丫鬟婆子:“快带阿筝妹妹回我的房间,拿我的衣服给她换上。”   魏筝的鼻血已经不流了,就是冻得小脸儿惨白,被嬷嬷抱走的时候还不停地瑟瑟发抖。   这回应该长教训了吧?   魏箩从宋晖怀里钻出小脑袋,看着魏筝离去的方向,眼里一闪而过的轻蔑。她倒希望魏筝通过这次能变得聪明一些,否则总是弄一些这种低劣的手段,她也是会腻烦的。到那时候,她就没耐心陪她玩了。   肩膀忽然一重,微暖的体温包裹着自己,阿箩回头一看,才发现宋晖把身上的外袍脱下来给她了。宋晖揉揉她的脑袋:“阿箩的衣服也湿了,要不要去换身干净衣裳?”   方才魏筝掉进水里的时候,池水溅到她衣服上,弄湿了一大片,到这会儿还没干呢。   魏箩摇摇头,语调轻松,“一会儿就干了,不碍事的。”说罢想了想,仰头感激地对宋晖道:“谢谢宋晖哥哥救我。”   宋晖无奈地一笑,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道:“谢什么?这是我该做的。”   他救了阿箩,却没救阿筝,这不是什么值得感谢的事。当时的情况应该是魏筝更危险一些,他为什么不先救魏筝?   宋晖想来想去,可能是因为魏箩离他更近一些,他当时下意识地这么做了,根本没有想太多。   宋晖低头,对上魏箩乌溜溜泛着水光的大眼睛,禁不住心头一软,从袖子里取出一样东西,正是阿箩刚才下注用的银点蓝蝴蝶纹长命锁。他重新给她戴回脖子上,颇有些无奈的样子,“这块长命锁还是去年你生日我送给你的,怎么就叫你拿来下赌注了?下赌注就算了,竟然还不押我赢,阿箩对宋晖哥哥就这么没信心么?”   魏箩迷茫地眨了眨眼睛,完全忘了这块长命锁的来历。她每年生日都能收到很多礼物,多得眼花缭乱,哪能每一个都记住?再加上宋晖说是去年生日送的,虽然是去年,但是距离她的记忆已经很久了,她根本记不清了。今天出门是金缕给她配的这块锁,如果不是宋晖提起,她还真想不起来呢。   魏箩摸了摸长命锁,头头是道地解释:“我就知道宋晖哥哥会赢,所以我才押三哥哥的。如果连我也押宋晖哥哥,没有人押三哥哥赢,三哥哥一定会难过的。”   宋晖没想到她居然考虑得这么周到,情不自禁地一笑,欣慰道:“原来如此,还是我们阿箩懂事。”   他刚才那点儿失落顿时烟消云散,他觉得自己有点问题,跟一个六岁的小孩计较那么多干什么?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宋晖刮了刮她的小鼻子,叮嘱道:“这块长命锁你戴好,日后不可再随随便便取下来了,否则宋晖哥哥知道要生气的。”   魏箩似懂非懂地哦一声,故意问:“洗澡也不能摘下来吗?”   宋晖哈哈一笑,笑声明朗,清悦好听:“当然能了。傻阿箩,戴着它怎么洗澡?”   魏箩才不傻,她只是看看他有什么反应而已,结果他还真把她当六岁的小孩儿了。魏箩低头把玩脖子上的长命锁,她现在就是六岁的身体,可不得装成六岁的孩子么?宋晖现在占了她的口头便宜,日后她可都是要讨回来的。   *   魏筝受了凉,又撞坏了鼻子,他们没在忠义伯府逗留多久,用过午饭就准备回英国公府。   临走前宋晖递给魏箩一个油纸包,里面装得鼓鼓囊囊的,还未递到跟前,便闻到一股香甜的味道。   魏箩接过去,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宋晖笑着道:“这是父亲从南方带回来的荔枝煎,总共也没多少,我想着阿箩喜欢吃甜的东西,便特地给你留了一些。”   荔枝是南方才有的水果,一般情况下运不到北方来,即便运到也不新鲜了。时人就想出一个很聪明的法子,把荔枝去壳去核浸泡在蜜坛子里,晒干做成时下最流行的果脯,既能保存很长时间,又能满足北方人想吃荔枝的口腹之欲,且不失荔枝的鲜美清甜。因为过程复杂,再加上千里迢迢运送过来,这荔枝煎并不便宜,宋晖给的这一小包,足够买一个阿箩脖子上的长命锁了。即便如此,盛京城也有许多千金闺秀爱吃,盖因这荔枝煎不仅味道清甜,还能益气补血,十分见效。   阿箩拿了一块放入口中,荔枝的甜味很快溢满口腔,果脯中尚存留着一些汁液,用牙齿一咬,汁液迅速流淌开来,甜得她情不自禁眯起眼睛。吃荔枝煎的好处就是不用剥壳不用吐核,阿箩嚼完咽下去后,声音也变甜了几分:“谢谢宋晖哥哥,阿箩喜欢。”   宋晖微微弯唇,“喜欢就好。但是可别多吃,吃多了容易上火。”   一旁的魏筝看得眼红,撅着嘴巴嘟囔:“为什么表哥只给魏箩,却不给我……我也想吃荔枝煎,表哥偏心。”   宋晖亲切地摸摸魏筝的头,解释道:“阿筝刚刚鼻子流血了,不能再吃荔枝,吃多了会流得更厉害的。”   魏筝眼巴巴看着魏箩手里的油纸包,对宋晖的话将信将疑,脸色倒是和缓了很多,不再忿忿不平了。   这大概就是宋晖的本事,也是他唯一不好的地方。魏箩又拿了一块荔枝煎含进嘴巴里,漫不经心地想,宋晖对谁都一副温柔亲切的模样,不太懂得拒绝别人,小时候还好,长大了便容易造成误会。知道他本性的人就算了,不知道他本性的人便以为他风流多情,对谁都好,所以魏筝总跟他闹,说他处处留情,三心二意。其实那只是他的性格罢了,未必真的就喜欢别人姑娘。   可这也是不好的,尤其是像阿箩这种占有欲强的人。若是她嫁给一个人,那个人敢对别的姑娘好,她一定打断他的腿,把他关在屋子里,让他只能对她一个人好,其他谁都见不到。   *   回到英国公府,魏箩和常弘直接回松园,魏筝则半路上调转方向往后面去了,看方向是去银杏园的,大概是找杜氏诉苦去了。   她今天委实可怜,掉进水里不说,还撞坏了鼻子,不知道杜氏看了该怎么心疼。   魏箩双手托腮,想到杜氏跳脚的样子,忍不住一笑,把金缕招呼进来:“金缕姐姐,我爹爹呢?”   金缕一壁拿湿巾子给她擦手,一壁说道:“五老爷刚从外头回来,还带回来一个客人,目下正在前院待客呢。小姐想老爷了吗?”   魏箩摇摇头,颇诚实道:“我们今天去忠义伯府,魏筝不小心掉水里了。她去找太太诉苦,太太一会儿肯定要见爹爹,爹爹最近一提起她就心情不好,金缕姐姐,我不想让爹爹见她。而且魏筝在忠义伯府诊断过了,没什么大碍的,爹爹这两天才高兴一点,能不能别让太太影响爹爹的心情?”   她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金缕当即点点头,“小姐心疼老爷,老爷知道后定会很高兴的。小姐放心吧,婢子去跟银杏园走一趟,如果里面的人说要找五老爷,婢子就说五老爷在待客,不方便见夫人。”   魏箩弯眸,心想金缕可真聪明,一点就透,根本不用她多说。   而且魏昆确实是在前院待客,这话一点都不假。   果不其然,杜氏听到魏筝哭诉,一颗心都揪起来了,登时就说要见魏昆。她现在不在魏筝身边,不能时刻带着她,这才刚一天就出事了,以后还怎么了得?筝姐儿还有活路吗?她想借此机会说服魏昆让她搬回松园,可惜丫鬟递了四五回话,都说魏昆在见客,没工夫来见她。   她又气又无望,想硬闯出去,奈何银杏园门口有两个侍卫把守,她一靠近,侍卫便拦住她的去路。   两个侍卫油盐不进,说什么都不通融,真是气死个人!      杜氏恨极了,一想到自己怀着身孕,不宜动胎气,便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可惜没什么用,几番往复,反而越想越气。   松园,魏箩正准备预习薛先生明天要教的课业,一个名叫金屋的丫鬟进来道:“四小姐,五老爷请您去前厅一趟。”   魏箩从花梨木绣墩上跳下来,拍了拍书皮上的灰尘,“叫我过去?为什么?”   金屋摇摇头,“婢子也不知,似乎想让您见一个人。”   见一个人?什么人?   魏箩不明所以,把好不容从书架里找出来的《增广贤文》放到紫檀黑金漆平头案上,稚声稚气道:“那好吧,我过去看看。”   金屋在前面领路,穿过抄手游廊,再从穿堂来到前厅,走在通往前厅的廊庑下,阿箩一直没想明白魏昆究竟要她见谁。直到她看清前厅门口站着的一个人影,总算恍悟——   这不是那天带走她的侍卫朱耿么?   那里面的人……   魏箩好像猜到是谁了。   果不其然,她刚一走进前厅,便看到正前方铁力木官帽椅中坐着一个少年。少年身穿一袭天青色织金蟒纹锦袍,腰上佩象牙折扇和白玉螭虎纹玉佩,身上穿戴无一处不精美,更衬得他通身贵气,丰神如玉。他不是宋晖那种温润的美,他比宋晖多了三分凌厉,三分孤高,比起容貌,他身上的气质更吸引人一些。   他支着下巴,见魏箩进门,凤眼好整以暇地看过来,眼里透出一点点促狭的笑意。   前厅坐着不少人,有英国公魏长春还有阿箩的几位伯父。魏长春竟然自愿坐在下方,把上位让给少年,看来他的身份很不简单。   魏箩心中腹诽,噔噔噔跑向魏昆,“爹爹……”   魏昆接住她小小的身子,笑呵呵道:“阿箩,快来见过靖王。上回就是他的侍卫救了你,今日爹爹特意把靖王请来,好好感谢感谢人家。”   魏箩一怔,向赵玠看去。   她猜到他身份尊贵,没想到竟这样尊贵!   阿箩没见过靖王的面,但是听过靖王的传言。他日后可是不得了的人,崇贞皇帝退位后,把皇位传给了他的弟弟赵璋,但是赵璋比他小了七岁,所有权利都被他架空了,成了大梁第一个傀儡皇帝。他顺理成章地成为摄政王,所有大臣只听他的吩咐行事,他可是睚眦必报,心机深沉,刚愎自用的狠角色!   阿箩盯着他右手的绣金宝相花纹袖口,袖口下滑,露出一排深深的牙印。   明明过去两三天了,那牙印却一点没消,反而更加明显了。 作者有话要说: 赵玠:现在知道怕了?当初咬的时候怎么这么痛快呢? 阿箩:……咬都咬了,你想怎么样? 赵玠:过来,让我咬回来。 阿箩:…… 阿箩:等等,唔,你是不是咬错地方了? 赵玠:哪里错了?咬媳妇儿的嘴巴不是天经地义? 阿箩:(一巴掌呼过去)我才六岁,你变态啊! ☆、第014章   哦……魏箩觉得有点不妙。   他把牙印露出来,是故意让她看的么?   他这次来,莫非是来找自己算账的?   也不是不可能,毕竟她上次把他咬得那么重。他的侍卫差点把她抓回去,还说要拔掉她的牙齿。如果不是她哭成泪包,这会儿很有可能已经没有门牙了。若是传闻不假,依照靖王睚眦必报的性格,他一定不会放过她的。   魏箩趴在魏昆怀里想了想,她可不想刚重生就没命,也不想招惹这么一个大人物。她到底不是真正的六岁孩子,思绪千转百回,考虑得比别人都多。靖王身份尊贵,她既然已经得罪了,就没有后悔的道理,眼下向他道歉赔不是他未必接受,不如顺势而上,将计就计,或许还能另谋出路。她从魏昆怀里抬起头,明亮潋滟的大眼睛看向赵玠,一眨又一眨,模样天真:“谢谢靖王哥哥。”   按理说赵玠是王爷,别人怕他都来不及,阿箩既然叫他一声靖王,就不应该再喊哥哥的,喊哥哥就有点攀亲道故的意思了。不过她小奶音甜软自然,再加上年龄摆在那儿,不容易让人多想,只会觉得这一声哥哥喊得真甜,真好听。   赵玠收回目光,不着痕迹地弯了弯唇。   他可记得她那天嚣张跋扈的小模样,咬了他一口不说,后来坐上马车还说他不好吃。不好吃?她以为他是什么,盛京城街道上卖的八宝鸭还是葫芦鸡?那小模样当真叫人恨得牙痒痒,跟现在的乖顺懂事可谓天差地别。   她到了长辈跟前,就老实了么?   赵玠不说话,既没接受她的谢意也没任何表态,敛眸,若有所思地把玩腰上的象牙折扇。   英国公见他手边的茶空了,便交代丫鬟重新添一杯茶,让魏箩亲自端过去,“这是今年春天新上的峨眉雪芽,比一般的茶味道更清香一些。府里还剩下半斤,王爷若是喜欢,一会儿就全部带走吧。”   赵玠也不推拒,看向魏箩,“那本王就不客气了。”   丫鬟添好茶后,把一盏墨彩小盖钟递到阿箩面前。阿箩从魏昆身上爬下去,接过茶托,小心翼翼地走向赵玠,举起手臂怯生生道:“哥哥喝茶。”   她声音好听,带着小孩子特有的稚嫩,再加上说话时习惯拖长尾音,听起来绵绵软软的,甜得人牙疼。   小丫头仰着白白嫩嫩的小脸,一双杏眼格外明亮,浓密的睫毛又长又翘,像极了西域进贡的瓷娃娃。赵玠不得不承认这小丫头长得好看,他不急着接,一边扶着铁力木官帽椅的云纹扶手上,一边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这小丫头有些耐人寻味,人前乖巧,人后乖戾。如果不是被她狠狠咬过一口,他这会儿应该也会被她玉雪可爱的外表迷惑过去。   他不说话,魏箩又长长地叫了一声:“哥哥……”   赵玠无声一笑,接过她手里的茶盏,喝了一口茶。他正准备说话,下方的魏昆突然道:“阿箩,这位是靖王爷,不是哥哥。”   其实叫哥哥也不是不行,魏昆有些太谨小慎微了。真要算起来,魏箩确实该叫赵玠一声哥哥。赵玠的生母是陈皇后,陈皇后下面有宁贵妃,宁贵妃与忠义伯府是本家,忠义伯府又是杜氏的娘家……这其中关系千丝万缕的,理起来虽然复杂,但也不是不能理解。   魏箩闻言,眼巴巴地看着他,翕了翕唇改了称呼:“靖王……哥哥。”   得了,这个哥哥是逃不掉了。   别人或许会觉得阿箩固执,不过赵玠却一眼识破她的小聪明。这是在讨好他呢,小姑娘心虚,一声一声地叫他哥哥,就是希望他能不计前嫌放她一马。这可真有意思,他不喜欢小孩子,但是这个六岁的小姑娘有点不同。他放下小盖钟,对这个称呼不置可否,食指点了点八仙桌面,“不过举手之劳而已,不足挂齿,魏老爷言重了。”   茶敬过了,谢也道过了,剩下的便没魏箩什么事了。大人说话,不让小孩子在一旁听着。英国公让金缕把她抱出去,她搂着金缕的脖子,离开时忍不住看了赵玠一眼。赵玠眼神黝深,也在看她,她一缩,只露出一双澄澈明亮的眼睛,小小的模样既可笑又可爱。   人走了,赵玠薄唇依旧噙着笑。   他毫不遮掩手腕的伤痕,魏昆看到那里一排清晰紫红的牙印,不免愕然。刚才总以为自己眼花了,目下再看,那个牙印还在那里。他问道:“恕下官多言,王爷腕上的伤痕……是被咬伤的么?”   赵玠托着下巴,慢吞吞地嗯一声:“是被一个小丫头咬伤的。”   *   从前厅出来,魏箩直接回了松园。   她离开金缕的怀抱,迈着小短腿到处翻找东西,这个不是,那个也不是,找了半天都没找到。   金缕好奇地问:“小姐要找什么?”   她用手比划,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我上回从护国寺回来,爹爹给我的药呢?能活血化瘀,治疗伤口的。”   上回去护国寺,傅母抱着她跑了很长一段路,难免被几道树枝划伤。魏昆看到后心疼了好久,隔天就给她找来这么一瓶药,药效很好,涂上去第二天伤口就结痂脱落了。这会儿她忽然要找,金缕有些摸不着头脑:“小姐的伤不是好了吗?”   她摇摇头,“不是我用,我要送给别人用的。”   府里还有其他人受伤了么?   难道是给五小姐的?   倒也不是不可能。五小姐虽然刁蛮,但毕竟是四小姐的亲妹妹,小孩子之间哪有隔夜仇。今天魏筝受伤了,魏箩拿药给她也是合情合理。金缕这样想到,便再没有犹豫,去多宝阁后面找出一个白釉青花的瓶子,递到魏箩手中:“小姐准备去银杏园吗?”   魏箩眨巴眨巴眼,有些不明所以,“为什么要去银杏园?”   金缕一愣,“您拿金疮药,难道不是给五小姐的……”   她皱了皱鼻子,小奶音顿时不高兴了,“我才不是给她的。她自己受了伤还要怪到我头上,我才不给她呢。”   魏箩这话说得并非无凭无据,依照魏筝的性子,目下肯定在杜氏怀里告自己的状呢。魏筝不是傻子,自己推了她一把,就算不是故意的,也会被她说成故意的。不过魏箩不怕,因为魏筝的任性大家是有目共睹的,即便她说出来了,也未必有几个人相信。   金缕顿时不解,追上去问:“那小姐是给谁的?”   魏箩没有搭理她,从廊庑上跑过去,很快便跑出了垂花门。她怕晚了一步赵玠就走了,她不想得罪赵玠,咬下的伤口不能弥补,诚意总是要做足的。   好在去的及时,刚到前厅,正好赶上里面的人从屋里走出来。   赵玠走在中间,英国公走在他左后方半步,几位伯父和魏昆走在后面。   魏箩趁几人不留神时跑过去,来到赵玠脚边,因为太矮,赵玠一时没有看见她,又或许看见了装没看见。她小手握住他修长的大手,摇了摇,终于吸引他的注意。   赵玠垂眸,小丫头跑得粉嫩小脸红扑扑的,轻轻喘气,举起手上一个白瓷瓶,“大哥哥……给。”    ☆、第015章   这一声吸引了魏昆和英国公的注意,几个大人纷纷低下头,魏昆惊讶道:“阿箩?你怎么在这?”   魏箩仰起皎白剔透的小脸,笑靥盈盈,格外懂事地说:“我来给靖王哥哥送药的,靖王哥哥的手受伤了,涂这个药就能好。”   说罢继续举着短短的手臂,见赵玠不接,自然而然地握住他的大手,掰开,然后把白釉瓷瓶放了进去。“大哥哥每天涂一两次,很快就好了。”   小丫头声音甜糯,从这个角度看下去,她的睫毛又长又浓,挡住了那双流光溢彩的大眼睛。不知道那双眼睛现在是什么眼神?狡黠还是真诚?赵玠若有所思地想了想,然后手掌一合,把瓷瓶收入囊中,唇畔弯出一个浅浅的笑:“你怎么知道我的手受伤了?”   魏箩缩了缩肩膀,后退两步对上他的视线,他比她高太多,自己这个年纪的身高是一大劣势,看人的时候几乎把脖子仰断。她脸上不见丝毫愧歉,脆生生地说:“刚才在前厅说话,大哥哥的袖子掉下去了,阿箩就看到了。”   倒还真像那么回事。   赵玠带着笑容,伸手摸向她的头顶,大拇指在她的额头上揉了揉,语带深意道:“谢谢你,你有心了。”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在阳光在泛着白玉般的光泽,俨然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他无意间拨开魏箩额头的刘海儿,只见小丫头眉心有一颗红艳艳的小痣,嵌在她白嫩的小脸上,更显得娇俏可爱。这么一看,还真有点像画里走出来的小人儿,唇如樱桃,齿如瓠犀。赵玠收回视线,没再多看,与英国公一起走出国公府。   魏箩站在院里,忍不住想,东西都收了,应该是原谅她的意思吧?   她琢磨不透赵玠的心思,只觉得这人心思深沉,复杂难测。她在脑海里搜寻上一世对赵玠的记忆,赵玠聪明卓群,龙章凤姿,深受太上皇喜爱。他十二岁被封王,行事手段果决老辣,很快便收服了一批心腹。太上皇驾鹤西去后,崇贞皇帝不喜他野心蓬勃,便找个机会把他发落到邬戎锻炼,这一去就是三年,算算日子,最近正是他刚从邬戎回来的时候。他回来以后,发现朝中格局变化很大,崇贞皇帝大力扶持他的弟弟赵璋,并且有意立赵璋为太子……   如果没记错的话,赵璋是宁贵妃生的儿子。   皇帝是被猪油蒙了心么,放着好端端的嫡子不立,偏要立庶子?   魏箩在心里腹诽了几句,皇室里的秘密太多,太过复杂,不是她一时半会儿能参透的。反正她只要记得,赵玠日后会成为权倾朝野的人就是了。   *   送走赵玠以后,魏昆带着魏箩一起回到松园。   银杏园那边还没消停,杜氏见不到魏昆,便想办法联络到了三夫人柳氏。她在柳氏面前大吐苦水,声泪俱下,后来又请柳氏到松园当说客,让魏昆把她接回来,她在那里一刻也住不下去了。   魏昆甩了甩袖子,不为所动,“她若不是住不下去,便让她回忠义伯府!”   怀了孩子还被休回娘家,那该是多大的耻辱?旁人会怎么想,肯定猜测杜氏与他人有染,这孩子不是魏昆的,所以魏昆才这么容忍不得。到那时候,不只是杜氏的名声扫地,忠义伯府的其他姑娘也嫁不出去了!   柳氏没想到几天过去,他的怒火还是一点没消,喝了一口茶劝道:“五叔怎么能这么说?五弟妹好歹跟了你五年,这五年帮你管理内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只是一时犯糊涂,做错了事,你罚一罚就好了,长久这么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她看向魏昆怀里的魏箩,眼神晦涩,“毕竟五弟妹又怀了身孕,本该好生将养着,却住进那么个地方,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万一这胎是个儿子,阿箩就要再添一个弟弟,那就更不能继续住那里了……”   魏箩不喜欢她的眼神,看得人浑身不舒服。于是往魏昆怀里一钻,不理她。   阿箩的直觉很准的,上辈子柳氏就不喜欢她,这辈子依旧如此。柳氏对魏筝很好,对她和常弘两姐弟却不怎么热情,有时甚至带着一丝厌恶。这其中的原因,阿箩以前不懂,如今却能明白一些……   那天他们在花厅商量如何处置杜氏,她在外面偷看,自然也看到三伯父和父亲起冲突的那一幕。后来三伯父从花厅出来,看她的眼神有些恍惚,仿佛在看另一个人。   阿箩不傻,三伯父表现得这么明显,她再猜不到什么就太愚钝了。   魏昆没说什么,魏箩担心他会松口,在他怀里小声地抗议:“我只有常弘一个弟弟,其他弟弟我都不要。”   她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魏昆脾性温和,容易动摇,而三伯母又是一张舌灿莲花的嘴,说不定三言两语就把魏昆说动了。那怎么行?那也太便宜杜氏了。   柳氏看向她,笑容古怪,“太太生的儿子就是弟弟,岂能是阿箩说不要就不要的?”   魏箩不看她,低头掰弄魏昆的手指头,一个个数过来再一个个数过去,委屈兮兮地咕哝,“阿箩就是不要。”   大抵是上回去护国寺对孩子的伤害太重了,以至于现在一提起杜氏,她就忍不住瑟瑟发抖。魏昆瞧着心疼,把魏箩搂得更紧一些,对柳氏道:“三嫂不必再劝了,杜氏犯了错就该受罚,至于她生的是儿子是闺女,等她生下来以后再说吧!这事休要再提,三嫂就先回去吧。”   也就是说,杜氏起码要在银杏园住到孩子生下来以后?   柳氏面上微动,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也就没理由再留下。她起身告辞,没有直接回三房,而是中途拐去了银杏园一趟,把魏昆的话亲自带给杜氏。   杜氏听罢如觉五雷贯耳,坐在八仙椅上许久没缓过神来。   还要住八个多月,她可是一天都住不下去了!这里房屋简陋,身边只有两个丫鬟,虽然下人没有苛刻她们,可是毕竟跟以前的生活是有区别的。以前锦衣玉食,前前后后有数十个丫鬟婆子,谁见她都要恭恭敬敬地称一声五夫人;如今她被困在这个小院子里,连见自己女儿一面都困难,让她如何能接受这落差?    ☆、第016章   当天夜里,魏筝发起热来,迷迷糊糊地喊“娘”。魏筝身边的金嬷嬷慌慌张张地敲响了魏昆的门,说得不知有多严重,魏昆披上墨绿竹节纹披风,连夜让人去请大夫。大夫看过以后,说只是感染了普通的风寒,多盖几床被子焐焐,他再一副药方,喝一碗药第二天便无碍了。   送走大夫以后,魏昆吩咐魏筝身边的银风、银楼两个丫鬟去抓药煎药,等药端过来后,他亲自喂魏筝喝下才离开。   第二天一早,果真如大夫说的那样,魏筝的烧退了,人也清醒许多。   今天是先生授课的第一天,她原本要去听薛先生讲课的,但是她却把自己裹在被子里,一动不动。银楼在床头叫了好几声,她始终不应,银楼便以为她是身子不舒服,病还没痊愈,跑去向魏昆替魏筝请了一天假。魏昆听罢,准许她明日再去听课。   银楼回来时,她还是躺在床上一动未动。   银楼本以为她在睡觉,没想到走得近了,却发现她躲在被子里偷偷地抹眼泪。哭得太伤心了,连身下的被褥都被洇湿好大一块。银楼惊了惊,上前轻轻地叫一声:“五小姐,您……”   魏筝缩了缩,抓住被褥往头上一盖,这下更是裹得严严实实,谁也看不到了。   银楼在床边急得团团转,还以为她怎么了,忙去把金嬷嬷和银风一块儿叫过来,商量对策。她也不是怎么,就是心里太难受了,堵得厉害,小孩子不知该如何发泄情绪,唯有哭这一条途径。   魏筝昨日去银杏园,把所受的委屈跟杜氏一一说了,杜氏愤怒得直骂魏箩是“小贱人”。她当时站在池边,如果不是魏箩推她一把,她根本不可能掉进去的。杜氏想找魏昆讨个说法,顺便教训教训魏箩,可是却连魏昆的面都见不到……她当时就在旁边,眼睁睁地看着母亲为难,平日高高在上的母亲一下子跌至泥里,连见爹爹一面都要通过下人……她看着看着有点难过,不想让母亲为了自己这样低声下气,她冲过去抱着杜氏的腿说:“不要见爹爹了,阿娘,我不见爹爹……我不疼了……”   后来怎么了呢?   后来杜氏搂着她哭了很久,她能感觉到母亲的绝望和无助。杜氏的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淌进脖子里,烫得惊人,她还小,不太能理解母亲的感受,但是知道母亲哭了,所以她也哭了。   为什么她们会变成现在这样?   杜氏贴着她的耳朵说:“都是魏箩,都是魏箩和她的母亲害的。”   那声音仿佛催眠,一声声灌入她的耳朵里,她渐渐止住哭泣,也把杜氏的话记在心里了。魏箩害得她们不好过,魏箩害得爹爹不要娘了……阿娘说她不能再这么任性下去,她要学聪明一点,最好比魏箩还聪明,爹爹才会更喜欢她,才会把阿娘从银杏园里接回去。   魏筝把自己困在床上一整天,没吃饭没说话,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   金缕把魏筝房里的事情跟魏箩说了,彼时魏箩刚从薛老先生的书房回来,正准备用午饭,听罢“哦”一声,没什么大的反应,指着桌上的鸡丝松茸粥说:“金缕姐姐,我还要喝。”   她跟常弘今早学了半天课,早就饿了。薛老先生教他们写大字,手把手地教,教得极其认真。她跟常弘不敢怠慢,便一笔一划地跟着写,一早上下来手就酸得不行。吃饭要紧,她可没工夫把时间浪费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魏筝总算要开窍了吗?说实话,她多少有些期待。   魏筝再这么愚蠢下去,她即便赢了她也没有成就感。   这样很好,高高抛起再重重摔落的滋味,应该会更难受一些。   *   一连过了几天,魏筝都很安静,仿佛消停了,又仿佛在思考人生。   她这个年纪想那么多,真是难为她了。以至于她连听先生讲课都心不在焉,常常走神,惹得两位先生大为不满。相比之下,魏箩反而乖顺懂事许多,她听课认真,再加上上辈子学过一点皮毛,字写得也还算工整。薛老先生常在魏昆面前称赞魏箩,说她聪明伶俐,乖巧懂事,很讨人喜欢。   魏昆身为父亲,听到这话自然自豪。   每当魏箩学完一天的课程,他都会把魏箩叫去书房,问她今天学了哪些内容,可有哪些不懂的。这是常弘都没有待遇,足以见得魏昆对她有多上心。有时候魏箩太累了,不愿意回答,便趴在他腿上撒娇,声音甜软:“阿箩白天学习,晚上学习,太累了……爹爹看,我今天写字写得手都肿了。”说着举起白白嫩嫩的小手,放在魏昆面前让他看。   魏昆就着槛窗外的太阳,一看指尖那儿果真有些红了,顿时心疼不已,拿到手里揉了又揉,“好好好,爹爹不问。阿箩最聪明的,爹爹放心。”   从这以后,魏昆就不盘问阿箩的课业了。   魏昆自从说过那番话以后,当真是亲自带魏箩,每天从翰林院赶回来,第一个问的便是“四小姐今日如何”。他抽出很多时间来陪魏箩,小姑娘就该娇养着,没有母亲,魏昆便又当爹又当娘,不忍她再受任何委屈。魏箩屋里的新衣服新裙子越来越多,换季以后,府里其他小姐每人只做四套,她一个人做了十二套,全是魏昆垫付的银子。除了这些,还有小姑娘喜欢的零嘴,佩饰,玩具……一样不少,甚至比别人还多。   魏昆知道魏箩好玩,担心她日后静不下心,心思浮躁,便在松园后面开辟了一个花棚,里面种了兰花、菊花、芍药、牡丹等花。他每天带着阿箩去给花浇水,看着它们一天天长大,夸阿箩比这些花儿还还好看。   父女俩感情日益增进,好得连常弘都吃醋:“爹爹不要总找阿箩,阿箩都没时间陪我了。”   魏昆哈哈大笑,揉着他的脑袋笑话他。   另一边魏筝默不作声地看着,她比以前安静了许多,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不少。脑子也活络了,不如以前那样愚笨,比如现在,她跑过来笑着问:“爹爹,我喜欢这盆玉玲珑,把它送给我好吗?”   若是以前,她肯定上来一脚就把花盆踢翻了。   玉玲珑是白色的水仙花,一片一片的花瓣晶莹剔透,花香扑鼻。这盆玉玲珑早在一个月之前就该凋落的,但是因为阿箩培养得好,硬生生把花期延长了一个月左右。如今魏筝想要,魏昆当然不会立即给她,而是道:“这是你四姐姐养的花,你应该问她,她若是答应了,你盆花就是你的。”   魏筝扭头看向魏箩,圆圆的苹果脸,笑盈盈地问:“魏箩,把这盆花送给我好不好?”   魏箩不想送,这可是她细心照料很久的,魏筝不会养花,万一养坏了怎么办?她慢吞吞地哦一声,干脆道:“不好,我也喜欢这盆花,送给你我就没有了,那我怎么办呀?”   魏筝指向她身后的花棚,“你还有那么多花呢……我只要一盆。”   大抵是魏筝的模样太可怜,魏昆竟然有些心软了,想劝魏箩把这一盆玉玲珑送给妹妹,谁知刚开口说了两个字:“阿箩……”   魏箩歪着脑袋问:“我有那么多花,都是我跟爹爹一起养的,你说要我就给,为什么呀?”   她年纪虽小,独占欲却是很强,自己的东西就是自己的,别人碰一下都不行。这点魏昆身为她的父亲,可是清楚的,听到这话自然不好意思再劝。   她不同意,魏筝断然没有强要的道理,而且看魏昆的模样是打定主意谁也不帮,站在一旁假装剪花枝,竖着耳朵偷听。   魏筝扁扁嘴,嘟囔道:“我是你妹妹……跟你要一盆花都不行吗?”   这时候知道自己是妹妹了?   阿箩疑惑地眨眨眼,走到一旁扯了扯魏昆的袖子,“爹爹,魏筝说她是我的妹妹,可是我怎么从没听过她叫我姐姐?”   魏昆咳嗽一声,看向魏筝。   魏筝脸一红,这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她吞吞吐吐半天,终于叫出一声“四姐姐”。   魏箩唇瓣勾笑,最后大发慈悲送了她一盆蝴蝶花。这种花不稀罕,随处都可以见到,魏筝捧着花盆,心里怄得要命,不情不愿地说了一声“谢谢姐姐”,便扭头跑回自己屋里了。   *   天气入夏以后,便快到端午了。   这阵子魏箩除了养花钓鱼外,最喜欢去的就是韩氏的房间。韩氏屋里稀奇古怪的东西很多,据说都是宫里调制的秘方,瓶瓶罐罐的摆满一整个梳妆台,这个是嫩肤的,那个是美白的,还有能使玉体生香的……当然,还有许多女儿家私密的地方用的东西,韩氏见阿箩年纪小,便没跟她一一说完。   魏箩每日学完礼仪,便来她这里摆弄香膏玉露,这个试试那个摸摸。韩氏很少见一个孩子对这些东西上心的,起先觉得好玩,后来每调制出什么新东西,便拉着魏箩一起尝试。或是含一片香丸,或是用香露泡澡,这些东西不仅添了花瓣,还参杂着些许药材,对身体有益,小孩子试了也不妨事。不过短短一个月,魏箩的脸蛋儿就比原来嫩了三分,原来就不差,现在一掐仿佛就能滴出水来,白里透红,莹泽照人。   这才六岁多,若是长大了,不知该怎样好看。   说一句小祸水都不为过。   端午前几天,忠义伯府登门拜访,还带着宋晖和宋如薇兄妹二人。忠义伯世子宋柏业和妻子许氏准备回洛阳一趟,许氏的母亲病了,夫妻两人决定回洛阳看望。因为路途遥远,便没打算让宋晖和宋如薇回去,再加上端午过后宫中便要为皇后祝寿,忠义伯年事已高,不便走动,便由宋晖代表忠义伯府前往宫中给陈皇后贺寿。由此一来,宋晖更不能回去了。   宋柏业这一次来,是希望两家多走动走动,他和徐氏不在京城的这段时间,英国公府能多多帮衬忠义伯府。    ☆、第017章   英国公不在府上,只有魏昆一个人前往花厅接待忠义伯世子夫妻。   宋柏业和徐氏尚且不知道杜氏的事,来到花厅只见魏昆,不见杜氏,不免好奇地问:“怎么不见五夫人?”   魏昆不愿意多提,更不想忠义伯府的人插手他的家务事,便简明道:“她犯了错,目前正在闭门思过。”   两人一听颇有些吃惊,杜氏犯了错,这错可大可小,究竟是什么样的错?这事儿没人在他们跟前提起,他们自然也不清楚内情,有心问个一二三,可是见魏昆一副不欲多说的模样,便讪讪住了嘴。他们今次来有事相求,不好因为杜氏闹僵,何况杜氏只是个远房的姨太太,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他们没道理多管。   徐氏斟酌一番,象征性地帮杜氏说了两句好话,“月盈未出嫁时也是极懂规矩的……”   说罢见魏昆无心多听,识趣地转了话题,说起下个月皇后寿宴的事情来。   陈皇后今年三十有五,是怀化大将军的嫡幼女,出身将门,一身正气。当年收复邬戎时,是她与当时仍是太子的崇贞皇帝并肩作战,上阵杀敌,才得以守住大梁江山。陈皇后和崇贞皇帝是战场上生死相随的情分,荡气回肠,已成为盛京城口口相传的佳话。陈皇后膝下育有两儿一女,大皇子不到十岁便夭折了,二皇子赵玠今年十五,另外还有一个天玑公主今年才七岁。   陈皇后生在豪门贵族,那一双眼睛什么样的宝贝没见过,是以要给她筹备礼物,委实是件难事。   大人们说话,下面几个孩子自然坐不住的。宋晖坐得还算端正,另外几个小家伙儿却不老实了,宋如薇左顾右盼,常弘低头摆弄腰上的和田玉盘长纹玉佩,魏筝心不在焉地剥花生,至于魏箩……魏箩呢?   宋晖一抬眼,看到魏昆端坐的铁力木官帽椅后面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小脑袋微微一动,露出一双圆溜溜亮晶晶的眼睛。魏箩笑容可爱,悄悄伸出小手指了指门口,意思是想让宋晖带她出去。   宋晖会意,轻轻一笑,站起来对魏昆和宋柏业行了行礼道:“父亲,五姑父,我想带着阿箩和妹妹们去后院转一转。”   魏昆对宋晖这个未来的女婿颇为满意,认为他不仅头脑聪明,而且容止可观、进退有度,假以时日,必定是一位值得托付终生的浊世佳公子。闻言点了点头,笑着把身后的魏箩抱出来:“别藏了,爹爹早就看见你了。”   魏箩一点儿也不心虚,甜甜地应一声“谢谢爹爹”,便挣开他朝宋晖走去。刚到跟前,宋晖便自然而然地牵住她的小手,带着她走出花厅,才刮了刮她的小鼻子笑着道:“小滑头。”   常弘跟在后面,面无表情地走上来,分开宋晖和魏箩握在一起的手,抬头狠狠剜了宋晖一眼,母鸡护崽一样把魏箩护在身后。   他对宋晖有很深的成见,真要问一声为什么,他自己也不大清楚,似乎是从小就养成的习惯。宋晖一出现,他就有危机意识,认为这人是来抢走魏箩的。大概是小时候常听魏昆说“阿箩是宋晖的小媳妇儿,日后要嫁到忠义伯府去的”,所以久而久之,对宋晖越来越排斥。   *   今儿个天气好,天朗气清,惠风畅畅,很适合到后院遛弯儿。   一行人刚出前厅,便遇见正好外出的大少爷魏常引。   魏常引是大夫人所生,今年十六,他本该是一个风采卓群的翩翩少年,可惜因为八岁那年被瑞亲王的儿子赵珏推下马背,马蹄踩在他的腿上,踩断了筋骨,从此再也无法站起来走路,只能倚靠轮椅移动。这些年大夫人背地里不知抹了多少眼泪,请了一个又一个名医,始终没有用。好在魏常引是个乐观豁达的人,没有因此一蹶不振,这些年过得风清雅月,十足的淡薄闲适,仿佛世外之人一般。明明同在一个国公府,魏箩却很少见他一面,对这个大哥也不是很熟络。   目下见了面,她规规矩矩地叫了一声“大哥哥”,便站在那里不再多言。   魏常引生得俊逸,眉眼像极了大老爷魏旻,萧萧肃肃,爽朗清举。这些年褪去了少时的锋芒,变得愈发温和,他虽不能行走,坐在轮椅里气势却一点也不输给旁人,给人一种“只可远观,不可亵玩”之感。   他颔首应了一声,看向魏箩身旁的宋晖,唇畔带笑,“木樨来了。”   木樨是宋晖的小名,宋晖降生时满院桂花飘香,再加上他的母亲许氏一生钟爱桂花,便给他取了这么个名字。小时候叫起来顺耳,也觉得好听,如今长大了再叫,就显得有点孩子气了。宋晖满十二岁后很少有人再叫他的小名,如今被魏常引这样叫道,他自己倒不怎么介意,反而觉得有些亲切,“魏大哥。”   魏常引手扶轮椅,反正不急着出门,也不介意多跟他说上两句:“令堂和令尊也来了么?我许久不曾见到他们了。”   宋晖说是,“家父家母正在前厅。”   他若有所思,本应该过去看看的,但是自己腿脚不方便,常年独居,即便见面也没什么话说,想想还是算了。他笑道:“替我向令尊令堂问一声好。”说罢没再寒暄,示意身后的小童推着自己离开,“我还有事,便先走一步了。”   宋晖退开,客客气气道:“魏大哥慢走。”   轮椅碾在廊庑上的声音分外清晰,轱辘轱辘远去,魏箩看着魏常引的背影,陷入了沉思。上辈子她的好友梁玉蓉从小就喜欢大哥魏常引,一开始大家都没放在心上,认为她只不过是小孩子心气儿,等长大后懂事了就会渐渐疏远了。可是谁知道长大后,这种朦朦胧胧的好感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发展成男女之间的爱慕,并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梁玉蓉的父母是万万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的,先不说魏常引比她大了整整十岁,光他那两条腿,就绝对不能托付终身。   可惜梁玉蓉喜欢大哥喜欢到了奋不顾身的地步,无论家里怎么反对,她始终不听。   她跟家里反抗了很久,最终没能敌得过“父母之言,媒妁之命”。平远侯给她物色了一门好亲事,只等着她及笄后就嫁过去,可是这门亲事始终没成,因为成亲前几天,她在家中投缳自尽,等到被人发现的时候身体已经凉透了。   这件事不是秘闻,上辈子魏箩只要有心打听,就能打听出来。   她还听说魏常引从此闭门不出,谁也不曾再见过他的面。   他心里也是有许多苦衷的吧。   魏箩看着他背影入了神,等到人消失不见了,她还没能回神。宋晖轻轻地弹了弹她的脑门,笑着问:“阿箩在想什么?如此入迷。”   魏箩捂着脑门看他,水润润的眼睛透着迷茫,半天才弯起眼睛一笑,“我在想大哥哥去哪里?大伯母说他的腿不好,不能去太远的地方。”   这个问题宋晖也不清楚,想了想道:“他大概有事吧。”顿了顿,他问魏箩,“明日就是端午节了,阿箩想出门吗?街上有许多好玩的,宋晖哥哥可以带你玩一整天。”   魏箩配合地点头,“想呀!”   她只在重生第二天上过一次街,根本没来及逛一逛,盛京城的街道是最繁荣的街道,来往商客络绎不绝。她是天生好热闹的,有人愿意带她出去,她自然乐意。   忠义伯世子带着家人告辞的时候,宋晖趁机向魏昆说起此事,魏昆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只不过宋晖能力有限,只能带魏箩一个,带得多了容易出事。所以魏筝和常弘都留在家里,明天不许出门。   *   原本一切都好好的,除了常弘闹了一晚上别扭外,其他都很顺利。偏偏第二天一早吃早饭时,魏箩一个不留神,把一颗门牙囫囵吞进了肚子里。   那颗门牙本就松动好几天,她不敢动,吃东西也很小心翼翼。谁知道今早厨房做得包子太美味,馅儿又足,她只觉得门牙一松,下意识一咽,门牙就顺着滑进了肚子里。   她呆住了,反应过来后跑到门前张嘴吐了很久也没吐出来。金缕不明所以,还当是包子做得不好吃,端了一杯茶准备让她漱口。她抬起小脸,拧着眉头,一张嘴牙齿豁了一个口儿,说话还漏风:“金缕姐姐,我把牙咽下去了……”   牙齿咽进肚子里,堵住气管可不得了。   金缕忙把茶杯放下,着人去请大夫。好在大夫看后说没事,过几天从肠道里排出来就行了。   魏箩还是觉得很丢人,吃包子把门牙吃进肚子里,她又不是真正的六岁小孩子。心里这关过不去,一早上都闭着嘴巴不说话。   辰时左右,宋晖亲自来接她,发现她跟平时有点不一样。   小家伙今儿个怎么不说话,也不爱笑了?   宋晖今天没有骑马,为了照顾魏箩改乘马车。他把她抱进马车里,好奇地问:“阿箩今天不高兴?”   魏箩摇摇头,不吭声。   他又问:“那为什么不说话?”   魏箩抬起乌溜溜的眼睛看他一眼,捂住嘴巴闷闷地说:“我的牙掉了。”   宋晖听后非但没笑话她,还拿开她的手,关心地看了看。他的妹妹宋如薇也刚刚换过牙,小孩子都经历过这种事,没什么可笑的。你一笑,她更生气,说不定就自尊心受创,再也不搭理你了。   果不其然,他态度坦诚,魏箩也觉得好受许多。不再闭口不言,偶尔肯跟他说一两句话。   到了熙来人往的街头,远远就能听见街市繁闹的声音。这条街最是宽敞,能并排走八辆马车不成问题,忠义伯府的马车不停,一直来到一家酒楼门口,门前匾额写着“珍萃斋”三个大字。珍萃斋是盛京城闻名的酒楼,装潢精致,菜肴精美,鱼翅羹和桂花鱼骨做得出神入化,回味无穷。   当年崇贞皇帝出巡时路过此地,称赞这里的饭菜可口,从此这家酒楼就出了名,生意越做越好。直到今天,接待的大部分都是豪门贵勋,普通人家想到这里吃菜,还要提前十天预定位子。   宋晖今日带魏箩来这里,就是想带她尝一尝这里的桂花鱼骨。   他领着魏箩进门,忠义伯府的人早已预定好位子,身后的侍从报上名号,自有小厮领他们去楼上雅间。   宋晖牵着魏箩上楼,偏头问她:“阿箩一会儿想去哪玩?”   魏箩认真地想了想,“我想去买一条长命缕……”   长命缕能保安康,免除瘟病,她想给常弘戴上一条长命缕,希望他这辈子能活得平平安安。她以前不信鬼神,如今能重活一世,也不得不信了。   话没说完,就看见面前挡着一袭宝蓝菖蒲纹杭绸直裰,对方站在楼梯口,想必是要从楼上下来。   她本想往旁边让一让,谁知道一抬头,居然对上赵玠那双幽深似海的眼睛。   赵玠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她下意识张着小嘴,没来得及阖上,正好露出里面空空的门牙。    ☆、第018章   魏箩立即阖上嘴,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他,小模样颇有点警惕。   这会儿不是在家里,身边也没有长辈,所以她对他的态度也变了么?赵玠觉得她很有意思,明明是个小孩儿,可是却又处处跟普通的孩子不同。如今她掉了门牙,反而更像一个寻常的小丫头,滑稽之中带着可爱。   宋晖不知他们认识,更不知面前的人是靖王。赵玠多年不曾回京,他离京时宋晖只是个不满十岁的孩童,如今他回京月余,却从未在公开场合露过面,宋晖认不出他也是很正常的。   宋晖出于礼节往旁边避让,见对方未动,便牵着魏箩走向订好的雅间。然而刚走一步,一旁穿青色布衫的侍卫便自动拦住他们的去路。宋晖微怔,不解其意,“这位兄台,有事么?”   朱耿不说话,他只是奉赵玠的命令行事而已。   赵玠踱步来到魏箩面前,俯身抬起她的下巴,双眼含笑:“张嘴。”   魏箩紧紧闭着嘴巴,他说张就张,她多没面子?而且他一看就是嘲笑她的,她才不听他的话!   她越是不听话,赵玠就越想让她听话。他今儿个心情好,不介意跟她在这里多耗一点儿时间,于是就用另一只手捏住她小小的鼻子,力道不大,怕把她捏坏了。小丫头一开始还能忍,渐渐憋得脸蛋儿通红,精致的小脸满含怨气,终于张嘴说道:“……放开我!”   可惜少了一颗门牙,说话说得不太清楚,乍一听有点儿走音。赵玠唇边的笑意越来越浓厚,松开她的小鼻子,抬着她的下巴仔仔细细端详她的门牙许久,问道:“这回你还咬我么?”   魏箩太丢脸了,小孩子也是有尊严的!她紧紧抿着粉嫩的唇瓣,不理他。   那边宋晖见他们两个一副熟稔的模样,忍不住问道:“请问阁下是?”   赵玠这才松开阿箩,直起身看向宋晖。他收起眼里的笑意,语无波澜道:“赵,名立青。”   赵是国姓,立青即是“靖”。盛京城能称得上靖这个字的屈指可数,几乎无需多言,宋晖便一瞬间猜到他的身份,忙深深一礼道:“原来是王爷,在下是忠义伯府宋晖。恕我愚钝,没能认出王爷的身份。”   他态度恭谨,心里始终有些疑惑。   阿箩怎会跟靖王认识?而且看靖王对她的态度,似乎跟她很熟络,可是阿箩平常都待在府里,鲜少出门,又怎会有机会接触靖王?   赵玠没有接话,低头瞥了一眼默默揉鼻子的小丫头,掀唇问道:“宋公子带妹妹来用膳?”   宋晖颔首,将阿箩带到身边,“正是。今日是端午,便带她上街走走。”   忠义伯府跟英国公府的渊源赵玠不太清楚,也没有多问,对藏在宋晖身后的魏箩道:“你上回给本王的药用完了,还有么?”   那药效果委实不错,他只用了两三次,手腕上青紫便消褪了,留下一个清清楚楚的牙印。太医说着牙印咬得太深,估计要在手上留一辈子。他起初是生气的,想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后来知道她咬他是为了吸引他的注意后,便对她有了点兴趣。如今比起愤怒,更多的好奇,想知道她脑袋瓜里想什么。他自个儿也觉得奇怪,明明最不耐烦奶娃娃,偏偏对她很有耐心,若是换做别人,他根本不会在一家酒楼的楼梯口逗留。   魏箩眼睛亮亮的,小奶音干脆道:“没有了!”   赵玠眼里的笑意一闪而过。他还想说什么,然而时候不早,再站下去难免会引人注意。便打住话头,跟宋晖告了告辞,举步走下楼梯。   *   赵玠坐上回靖王府的黑漆平头马车,吩咐车夫打道回府。马车行至半路,他忽然出声叫道:“朱耿。”   朱耿掀开玄青暗地绣金纹的窗帘,与马车并肩走在路上,问道:“王爷有何吩咐?”   他倚着车壁,厚重的车帘把马车内挡得一片黑暗,唯有掀起的那一角能透过些许阳光,照在他白玉般修长的手上。他声音缓慢,仿佛边说边思考:“我离开盛京城有些时日了,有些事情不大清楚。忠义伯府和英国公府有什么关联么?”   朱耿身为他的贴身侍卫,不仅要武功好,还要有一手打探消息的本领。赵玠一问,他几乎立即能答得上来:“王爷忘了,五年前忠义伯府和英国公府结过亲,忠义伯夫人的侄女儿嫁给英国公府五老爷做续弦……”他一顿,忽然猜测赵玠想听的不是这个,接着又道:“英国公府的四小姐跟宋晖定过一门娃娃亲。”   难怪宋晖对那个小丫头如此照顾,原来是这种关系。赵玠漫不经心地想,那个小丫头性格乖张,日后长大了也是一个小辣椒,宋晖一看便是性子温润的人,不知道将来能不能降得住她。   朱耿见他不再多问,便轻轻地放下帘子,心想看来是猜对了。   珍萃斋内,店里伙计把菜上齐以后,道一声“客官慢用”便下去了。宋晖举起银箸,夹一筷子青瓷冰裂纹碟子里的桂花鱼骨放到魏箩面前,问道:“阿箩,你跟靖王是如何认识的?”   魏箩吃一口蛋黄再吃一口鱼骨,一软一脆,味道咸香可口。难怪这么多人来这里吃这道菜,味道确实不错,只可惜她刚吞下一颗牙,又被赵玠嘲笑一顿,这会儿实在没什么品尝的心情,她鼓起腮帮子说:“上回去护国寺上香的时候,太太要把我卖给人牙子,我求他救我,所以就认识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宋晖却是震惊不已,筷子举在半空许久没动,“你说什么?哪个太太?”   魏箩眨眨眼,似乎完全不知自己说了多么令人震撼的消息,稚声稚气道:“魏筝的娘亲,我爹的太太。”   她说出来不是没有道理的,让宋晖知道杜氏的品性,就等于让忠义侯府的人知道了。杜氏做出这么出格的事儿,到时候即便忠义侯府的人想替她求情,也开不了这个口。   宋晖神色凝重,方才在前厅听魏昆说杜氏犯了错,但没想到竟是这么大的错。魏箩不会撒谎,再加上英国公府的态度摆在那里,这事儿有九成九是真的。他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杜氏怎么会这么糊涂?阿箩哪里碍着她了?那么小的孩子,什么都不知道,笑起来两眼弯弯,格外动人,她怎么忍心?   宋晖忽然间对魏箩又愧疚又心疼,杜氏是从他们家嫁出去的,跟他们家脱不了干系。造成今日的局面,他们委实没立场说什么,无论英国公府要如何责罚杜氏,他们都没资格插手。   这一顿饭可谓乘兴而来,败兴而归。魏箩是因为遇见了赵玠,宋晖是一心想着杜氏的事,不知该不该向父母开口。   从珍萃楼出来后,两人都没有了继续再逛的心思。正准备回府,魏箩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拉住宋晖道:“宋晖哥哥,我还没有买长命缕呢。”   宋晖回神,牵起唇角勉强一笑,摸摸她的头道:“好,我带阿箩去买长命缕。”   端午节随处都有卖长命缕的,阿箩牵着宋晖的手走了一段路,走走看看。街道两旁尽是卖各式玩意儿的商贩,琳琅满目,她目不暇接,走了好一会儿,终于停在一个挂满五色绳子的小贩前。   她身子矮,站在摊儿前根本看不见上面摆了什么,宋晖便托着她的腿窝把她抱起来,方便她一个一个挑。小丫头很实在,挑了一个绳子最粗编得最结实的,举起来道:“我要这个!”   宋晖笑着说好,回头示意侍卫付钱,他正准备接过绳子替她缠在手腕上,没想到她摇头拒绝道:“不是我戴的,是给常弘戴的。”   宋晖一怔,还当她是给自己买的。这么小就知道想着弟弟,可见她不是一般的懂事,一想到这么懂事的小姑娘差点儿被卖掉,他就不由得心疼,“你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   阿箩笑着点头,“傅母说了,长命缕就是让人长寿的。”   倒是很实在的说法。   宋晖被她逗笑了,方才阴翳的心情有所好转,抱着她往马车上走,“我们阿箩真是懂事。”   魏箩搂着他的脖子,小脸含笑,心里却不这么想。她不是懂事,她是记得常弘上辈子的遭遇,长命缕未必能保长寿,她只是求一个心安。无论如何,这辈子她都要常弘健健康康地长大。   两人衣着华贵,仪容不俗,少年一袭靛青织金柿蒂窠纹长袍衬得他身姿挺拔,芝兰玉树;他怀里的小姑娘更是玲珑剔透,唇红齿白,一看便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尤其她脖子上挂着的银点蓝元宝长命锁明晃晃耀人眼。一大一小走在街上,吸引不少人的目光。   一位手跨竹篮的妇人心思一动,拿出竹篮里一朵粉红绢花上前问道:“小姑娘,你这么漂亮,这朵绢花最衬你,不如叫你哥哥买一朵吧?”   宋晖的手臂不着痕迹地护在魏箩身侧。魏箩循声看去,目光落在这个妇人脸上时,眼里的笑意顿时凝住,化作冰冷。   妇人身穿杏黄衣衫,衣着简朴,随云髻上别一支青虫银簪。她长得一般,嘴唇略厚,嘴角上方有一颗黑痣,就是这颗痣,让魏箩记忆深刻,前后两辈子加起来都忘不掉。   魏箩上辈子顺着水流冲走,被冲到一个名叫龙首村的村落里。龙首村距离盛京城有几十里路,位置偏僻,生活也较为贫苦。收养她的那户人家男的叫白杨,女的叫林慧莲,他们对她像对亲生女儿一样,从不亏待她,在这个清贫的村落已经实属难得。魏箩原本以为自己很幸运,有一对心地善良的养父母,与其回英国公府受继母迫害,还不如留在这里当他们的女儿。   可是事实不是这样的。   这对夫妻多年前曾有一个儿子,儿子在河里溺水而亡,就是她当初漂过来的那条河。他们收养她,不是当成女儿一样养,而是当成儿媳妇养。他们想等她长大以后配给儿子结阴婚,好让自己的儿子在地底下有个照应。魏箩当初知道这件事震惊了许久,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们救她养育她,如今提了这样的要求,她该不该答应?      当时她已经十四岁了,是龙首村里最漂亮的小姑娘,村里许多年轻小伙子都想把她娶回家当媳妇儿,商量着要到白家来议亲。放着好好的亲事不结,真要给他们的儿子当鬼新娘么?   可是白杨夫妻苦苦哀求,说他们膝下无子,不忍心儿子在泉下孤单,求她念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答应这门亲事。等成亲以后,他们定会像原来一样对她,绝对不亏待她,把她当成亲生女儿养育。   魏箩思考了三天,终于还是答应了。   这是她欠他们的恩情。   亲事定在她十五岁及笄那一天,村里不知多少人为此扼腕惋惜,背地里说些什么,从不让她知道。成亲那一天她穿着大红嫁衣,原本以为会跟一个牌位拜堂,没想到白杨夫妻把她带到村后半山腰的墓地里,要她对着一口棺材磕头。死了许多年的人,尸身早已腐烂,只剩下一堆白骨。她强忍着恐惧做完一切礼节,当时只觉得两腿发软,正准备回家,那对夫妻居然架着她要把她扔进棺材里,跟他们的儿子一起活埋!   魏箩吓得魂飞魄散,原来他们说会好好对她都是假的,他们从一开始收养她就有这个目的。原来村里人的欲言又止,是因为这个。   她当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脱了他们,趁着夜色逃出这座山,逃出这个叫龙首村的村庄。   这个地方她再也待不下去,该还的东西都还了,该报的恩情也报了,她不欠他们什么。她本想回到盛京城英国公府认亲,只不过没有想到,两边都没有她的容身之地,她无论去哪里,都是死路一条。   面前这个妇人,正是白杨的妻子,林慧莲。她上辈子的养母。    ☆、第019章   林慧莲每月缝十便会到盛京城贩卖自己亲手编的绢花,补贴家用。白松腿脚不利索,不能干重的农活,全家只能依靠她卖绢花的钱过日子。上辈子魏箩觉得这样的生活虽然清苦,但是却很幸福,她还跟林慧莲学过编绢花,编得比林慧莲好看多了。只是她从没想过,最后会是那样的结局收尾。   如今再见到这张脸,竟有种恍若隔世之感。一看到她,最先涌入脑海的不是她对自己的好,而是她和白杨亲手把自己推进棺材的那一幕。她嘴角的那颗痣就在眼前,看了十几年,第一次觉得如此陌生。   魏箩接过她递来的粉红绢花,陷入沉思,握了半天都没有松手。林氏和宋晖都以为她喜欢,宋晖甚至准备叫身后侍从付钱,谁知道她抽冷子打了个哆嗦,把那朵绢花扔到林氏头上,紧紧搂着宋晖的脖子,“不要!宋晖哥哥,这花味道好奇怪。”   魏箩不是空口说白话,诬赖林慧莲,而是有真凭实据的。   盛京城拿自己编的绢花卖钱的人多了去了,她的手艺不精,编的花不如人家好看,生意自然也不如别人好。她为了谋生,不得不想出一个主意,往绢花里浸泡一味香草,那香草味道独特,引来不少姑娘喜欢。可是闻得多了却容易使人上瘾,从此产生依赖作用,一日不闻便觉得浑身不舒坦。   这种黑心肠的买卖,是魏箩上辈子十五岁时才发现的。   林氏从不让她戴这种绢花,只卖给远处几个村庄和盛京城几户富贵人家的小姐。因为隔得太远,居然一直没被人发现。   目下魏箩这么一说,林氏的脸色煞白。她不知道这个小姑娘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更怕别人看出端倪,若别人知道她的话有问题,那她在盛京城的生意就做不下去了。她慌慌张张地拾起地上的绢花,转身离开,再也不说要魏箩买一朵这种话。   魏箩目送她远去,绷着小脸,一副晦暗不明的模样。   宋晖被她严肃的表情逗笑,把她抱上马车,捏捏她嫩呼呼的小脸问:“那花的味道究竟有多奇怪?瞧把阿箩妹妹熏得。”   魏箩不喜欢被人捏脸,就跟不喜欢别人看她漏风的门牙一样,她鼓起腮帮子拿开他的手,“疼!宋晖哥哥别捏我。”   小丫头脸上皮肤越来越嫩,水灵灵,白嫩嫩,让人爱不释手。宋晖松开手一看,被他捏过的地方果真有两个红印子,他明明没用劲儿,真是奇了怪了。宋晖心疼不已,用手轻轻地揉了揉,揉到一半忍不住笑:“真是个娇气包。”   魏箩不搭腔,脑子里还在想刚才遇见的林慧莲。   这时候他们的儿子刚下葬不久,她和白杨都处于悲恸中。若不是家里实在揭不开锅,林慧莲也不会到盛京城卖绢花。然而魏箩在意的不是这个,她在意的是他们这辈子是否还会收养别的小姑娘?收养了谁,准备把谁配给儿子结阴婚?   活埋不是小事,真要报到官府,那可是要定罪的。   这对夫妻不仅丧心病狂,更是无法无天。   更让魏箩心寒的是,龙首村的人分明都知道他们的打算,却没有一个人提醒她。   这算是默认么?她的命在他们眼里如此不值钱?   她抿着粉唇,一言不发。宋晖叫了她许多遍她都不应,模样惘惘,似乎陷入了眸中沉思。他以为她发癔症,顿时紧张起来,准备掐她的小手心儿:“阿箩!”   她终于回神,抬起一双湿漉漉的眼睛,轻轻地“嗯”了一声。她见他满头大汗,举起袖子要给他擦汗,“宋晖哥哥怎么了?头上都是汗。”   那一双眼睛明亮生辉,炯炯有神,哪有刚才迷惘的模样。   宋晖松一口气,握住她的小手问道:“你刚才在想什么?我叫你许多遍你都不应。”   魏箩歪着脑袋,拖长声音撒娇道:“我刚才瞌睡了……宋晖哥哥,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呀?”   原来是睁着眼睛睡迷糊了。宋晖一阵好笑,都是他自己吓自己,阿箩哪有什么事儿。他把她平放到马车的朱漆螺钿广塌上,又给她盖上一张捻金银丝团花毯子,安抚道:“阿箩先睡一会儿,再睁开眼就到家了。”   她点点头,乖乖地闭上眼,翻个身背对着车壁。   小家伙果真困极了,没多久便呼吸平稳,翕动着鼻翼睡着了。   *   回到英国公府,宋晖把魏箩小心翼翼地交给傅母。   突然换了一个怀抱,她不安稳地哼唧两声,傅母便拍着她的后背哄她,她很快再度睡熟。   傅母抱着魏箩走进英国公府大门,宋晖在门外站立许久,直到看不见人后才转身坐上马车。   马车一路驶回忠义伯府,宋柏业和徐氏不在,祖父忠义伯年事已高,偌大的伯府只靠他一人当家。他想起今天魏箩在珍萃斋说的那番话,思量许久,仍是决定让人去调查当日真相。   忠义伯府的侍卫虽不如英国公府那般训练精良,但若想调查一些事情还是不难的。   不多时便有人回来禀道:“少爷,确有其事。”   宋晖握紧手中定窑斗彩小盖钟,哑声道:“详细的说。”   那侍卫便把当日情形一一复述,包括杜氏联络人牙子;金嬷嬷替她顶罪,最后被国公府的人活活打死;以及杜氏被查出怀有身孕,目下被关在国公府一个小院子里……看来魏箩说的话都是真的,杜氏当真要卖掉她。   这简直不可饶恕。   宋晖听罢沉默良久,毫无预兆地把小盖钟砸出好远!   小盖钟落在地上,四分五裂。底下侍卫噤若寒蝉,谁都不再开口。   良久,他站起来道:“这件事先不要让爹娘知道,等他们从洛阳回来,我亲自告诉他们。”   侍卫说是,见他再没有吩咐,便识趣地退出屋外。   宋晖在厅堂坐了很久,他没有让人进去服侍,丫鬟们也不敢自作主张。   少爷的脾气是最温和的,几乎从不动怒,今日居然气得把茶杯砸了,可见真是火气不小。她们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暗暗揣测原因,始终猜不出所以然。等到日暮西陲,云蒸霞蔚,堂屋没有点灯,屋里黑透了,他才慢慢从里面走出来。   *   英国公府。   魏箩一觉睡到第二天早晨,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找自己昨儿买的长命缕。好不容易在妆花枕头底下找到了,连鞋子都顾不得穿便要出门找常弘。   她一头乌发披在身后,更衬得身板儿小巧玲珑,碧纱裙下一双光裸白净的小脚踩在地面,她也不嫌凉,跑得谁都拦不住。所幸魏昆来得及至,蹲在门口一把把她纳入怀中,搂着她站起来问:“阿箩急哄哄的要去哪儿?”   魏箩握着长命缕,扭了扭身子,“爹爹快带我去找常弘,我有东西要送给他。”   魏昆好奇地抬眉,“什么东西?”   她只好把长命缕拿出来。没想到魏昆看后,居然大大地夸赞她有心,是个懂得照顾弟弟的好姐姐。   清晨天气凉,光着脚走路容易着凉。魏昆便亲自给她穿上红缎绣如意纹鞋子,等她穿好衣服,洗漱完毕,才带她去正房找常弘。正房桌前早已摆上一桌早点,常弘坐在朱漆楠木圆桌后面,端端正正地等着他们。   魏箩跨过门槛,迫不及待地走到他跟前,笑盈盈道:“把你的手给我,我给你一个好东西。”   常弘不明所以地伸出手。只见她从背后变戏法一样掏出一个五色绳子,垂眸仔仔细细地系在他的手腕上,末了打一个死结,“这叫长命缕,傅母说了,戴上这条绳子就能保一辈子平安。”   她嫌原本的绳子太单调,又让金缕临时串上一颗东海珍珠。珍珠圆润光滑,个头虽不大,一颗却很值钱。这珍珠是有一回阿箩生日英国公送给她的,她一直藏在匣子里,舍不得佩戴,偶尔拿出来看一看。这回居然大大方方地送给了常弘,可见她并非小气之人。   常弘听她说完最后一句话,伸手要摘下来,一本正经道:“我不要……你戴着,你平安。”   魏箩见他真要摘,顿时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撅嘴威胁:“不许。你敢摘下来,我要生气了。”   他立即住手。   这招百试不爽,常弘最怕她生气的,她一用这句话威胁他,他就会乖乖听话。   没一会儿,魏筝穿戴整齐地走来,坐在魏箩对面。她穿一件翠蓝缠枝牡丹纹绉纱衫,头梳丱发,跟魏昆打了一声招呼便开始吃饭。她吃饭时从不跟他们说话,自己埋头吃完饭就走。她跟魏箩、常弘两人合不来,魏箩和常弘也不搭理她,如此一来反而清净不少。   这日用罢早饭,魏昆搁下筷子对几人道:“后日便是皇后寿宴,宫中设宴邀请咱们国公府前往。你们三个去了以后老实一些,不要出什么乱子。”   魏箩喝一口鸡丝香蕈粥,自从掉了门牙以后她就不敢吃包子了,怕把另一颗门牙也吃进肚子里。闻言慢吞吞点了下头,不由自主想起别的事情来。上辈子她无缘进宫,自然也没见过陈皇后的面,听说陈皇后是一位很有气量的皇后,举止不凡,端庄大方。她跟崇贞皇帝并肩上过战场,既然她那么出色,皇帝又为何会宠幸宁贵妃?   魏箩托腮,不得不说是好奇的。   她想见一见这位大梁的女将军,看看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只不过一想到皇后是赵玠的母亲,就有点意兴阑珊。   赵玠笑话她的事她还没忘呢!   她就不信他没掉过门牙,没见过掰着别人的嘴巴要看的。很好笑么?魏箩瘪瘪嘴,觉得他真无聊。    ☆、第020章   陈皇后过寿是在五月初八这一日。   这些年帝后日益不和,关系僵持,闹得人尽皆知的地步。就连这一次设宴,都不如往昔隆重。寿宴设在皇宫太液池旁的新雁楼和临江楼上,这两座楼台依山傍水,雕梁画栋,楼顶的琉璃瓦光彩夺目,鸱吻盘卧两端,翘角飞檐,朱甍碧瓦。远远望去,有如画中仙境,遥不可及。一待走得近了,便能看到两座楼浮雕彩绘的龙凤呈祥,龙在上,凤在下,盘旋缠绕,腾云驾雾。   两座楼分别接待朝中大臣和大臣的官员,魏昆亲自将几个孩子送到新雁楼下,不放心地交给四夫人秦氏:“这几个孩子劳烦四嫂看顾……四嫂若是带不过来,请嬷嬷照看也是可以的。”   秦氏自己就有三个儿子,再加上魏箩、魏筝和魏常弘,委实有些捉襟见肘。原本出席这种场合是该带着杜氏一起来的,但是杜氏刚犯下大错,魏昆说什么都不会带上她,便把她一人留在家中。魏筝没有母亲,年纪又小,一来到皇宫便怯了场,亦步亦趋地跟在魏昆身后,连话都比平时少。   秦氏把几个孩子接过来,笑着打趣:“五叔说的什么话?这算什么难事,你放心把他们交给我就是了。”   英国公府来得早,此时两座楼前尚没有什么人,唯有来来往往的公公婢女,忙着往楼里添置瓜果点心。魏昆见秦氏带着三个嬷嬷,三个孩子又分别有自己的傅母陪伴,想来不会出什么大事,便点了点头,转身走向临江楼。   秦氏看着魏昆走远,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杜氏不是他的良配,他这么多年虽儿女环膝,但心里少了一个人,始终是孤单的。若是姜妙兰还在就好了,哪里还轮得着杜氏呢。   她一壁想一壁带着几个孩子走入楼阁,这么一看,她这儿可真够热闹的,统共六个孩子,一人一句话就能把人的声音淹没。一旁的大夫人看了,笑着问道:“可还看顾得过来?若是看顾不来,就把阿箩和常弘交给我吧。”   大夫人只有大少爷魏常引一个儿子,没有女儿,对府上的姑娘们都十分喜欢。   秦氏抿唇一笑,婉拒道:“平时都是我带着阿箩和常弘,这会儿想必也没什么问题。”   话音刚落,魏筝便挣开秦氏的手,跑向前面的三夫人柳氏,“我要三伯母!”   柳氏猛地被她拉住,诧异地回头看了看,很快明白过来怎么回事,朝秦氏笑了笑,便带着魏筝上楼了。柳氏和杜氏走得近,连带着对魏筝也亲近,所以魏筝宁愿亲近三伯母,而不愿亲近四伯母。   秦氏微微一怔,旋即一笑,颇有些无奈。她用空出的那一只手牵住常弘,柔声道:“我们也上楼吧。”   新雁楼统共三层,第一层是供人凭栏赏玩的地方,四周竖着屏风壁画,四角各摆放一个落地画珐琅花鸟纹瓶。正东方摆放一张八宝琉璃榻,榻上置猩红妆花迎枕,一会儿陈皇后过来,便是坐在这个地方。二楼和三楼正中间分别摆着一张朱漆螺钿小几,几上放置瓜子、花生、桃子等瓜果点心。   魏箩跟在秦氏身后甫一进去,便看见一个穿紫绫半臂,系一条结彩鹅黄锦绣裙的小姑娘坐在那儿剥花生。她面前的花生壳儿剥了一片,她自己却一个不吃,把红皮花生一个个摆放整齐,摆成一排大雁的形状。她大约也是六七岁,圆脸蛋儿,杏仁儿眼,笑起来脸颊有两个酒窝。   魏箩听她身边的丫鬟叫她“二小姐”,正准备揣摩是哪家的二小姐,便被前面的梁玉蓉叫了过去。   梁玉蓉穿着葱绿织金短衫儿,月白湖罗裙,头上梳着圆圆的包髻,她生得精巧,细一打扮更是莹然如玉,光洁剔透。她半坐在矮榻上,扶着红木浮雕扶手往外看,兴致勃勃地指着对面,“看,阿箩,这里能看到那边的场景。”   魏箩配合地走上去,挨着她坐下,果真看到了对面临江楼的情况。临江楼不像他们这边三面都围绕青帷幔帐,而是四面露天,两座楼隔得不远,甚至能看清里面的人行为面貌。梁玉蓉闲着没事儿,便开始找自己认识的人,这个是她的爹爹,那个是她的哥哥,还有她认识的叔伯……忽地一定,她指着一处问:“阿箩,那个是不是你的大哥哥?”   魏箩循着她指的地方看去,果真在太液池湖畔看见了自家大哥的身影。魏常引坐在轮椅中,隔得太远,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他对面立着一个褒衣博带的少年,少年背对着她们,负手而立,看不出是谁。   魏箩点点头,刚要说话,忽然停住。   这时候的梁玉蓉刚见过大哥几面,对大哥只有一些同情。魏箩想到他们上辈子不得善终的结局,拖着腮帮子想,要不要这时候开始阻止他们?上辈子梁玉蓉那么努力都没有结果,与其再痛苦一辈子,不如从一开始就断绝这份感情的源头。   她把梁玉蓉拽回来,抓起桌上剔红梅兰纹圆盘里的花生递过去,“那么远,我看不清……咱们别看了,吃花生吧。”   梁玉蓉接过花生,刚剥开一个准备吃,感觉到对面射来一道不大友善的目光。她抬头看去,朱漆小几后面的女娃娃正瞪着她,她不明所以地眨眨眼,大方地把剥好的花生递过去,“你也要吃么?”   哪知对方不是想吃,而是她面前的“大雁南飞图”尚未摆完,盘子里的花生被魏箩抓去一把,顿时不够用了。她气呼呼地把面前的花生一推,摆了半天的图案霎时化为乌有,她撅着嘴巴道:“不摆了,不摆了!”   原来这位小姑娘是镇国公府的二小姐,名叫高晴阳,跟魏箩和梁玉蓉一般大,也是六岁。镇国公夫人是陈皇后的亲妹妹,膝下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饶是如此,镇国公夫人因为娘家和陈皇后的关系,地位不可撼动,这么多年镇国公只纳了一房妾室,妾室即便生了儿子,也要记到她名下抚养。镇国公夫人对两个女儿宠爱有加,除了这个小女儿,她还有一个大女儿名叫高丹阳。高丹阳今年十四,听说艳丽无双,是个一等一的美人胚子。   目下高晴阳生气了,梁玉蓉非但不像别人那样阿谀讨好,反而好奇地问她:“这些花生你还要么?”   她哼一声,“不要了。”   只见梁玉蓉拿了一把包进绢帕里,高晴阳以为她要吃,正要不屑地讽刺一两句,谁知她开口就道:“阿箩,咱们去后面喂小猫吧。我刚才来时看到有好多猫儿,可漂亮了,就在这楼后面。”   反正在这楼上也没什么事,陈皇后不知何时才过来,魏箩便点点头说好,问一旁的秦氏,“四伯母,我能下去玩一会儿吗?”   秦氏正跟定陵候府的人说话,闻言面露犹豫,但是见小丫头一脸希冀,而且旁人也有不少孩子下去,便还是答应了。她始终不放心,让两个嬷嬷跟上去,叮嘱魏箩:“别走远,一会儿还得回来。”   魏箩两靥含笑,脆脆地嗯了一声。   那边高晴阳一口气没出来,还被反噎一口,气鼓鼓地瞪着她们离去的方向,正要抓起桌上的花生扔过去,忽然有一个人挡在她面前。常弘小脸紧绷,长睫毛下一双漆黑的眼睛看着她,挡住她的手说:“不许。”   高晴阳没见过他,下意识问:“不许什么?”   他不说话,真是话少到了极致,却很认真地掰开她的手,把她手里的花生一个一个挑出来,放到小几上。然后看都不多看她一眼,转身跟上魏箩的脚步,下了楼梯。   高晴阳看他走开才反应过来,好呀,原来是一伙儿的!   *   魏箩跟着梁玉蓉来到楼下,顺着一条铺满鹅卵石的小路,果真看到不远处殷红的红蕉花下有两三只雪白小猫。   小猫儿个头不大,看样子才出生几个月,卧在青翠的草叶上,小小的惹人怜爱。周围没有宫女,这猫不知道有没有人照顾,梁玉蓉蹲在他们面前,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阿箩,这猫真漂亮,白得一点杂毛都没有,你快来看看呀。”   魏箩不大喜欢这种浑身带毛的小东西,跟她出来纯粹是在阁楼待得乏味了。她听到梁玉蓉这么说,犹豫良久,一点点靠近蹲到小猫儿跟前。三只小猫委实生得漂亮,眼睛是宝蓝色,浑身雪白,仿佛知道她在看它们,也都眼巴巴地地回望着她。   那眼神儿,一个比一个无辜,看得久了容易让人沉醉。   魏箩头一次对小猫感兴趣,伸手想摸摸其中一只的耳朵,谁知道它竟然前爪一伸,抱住她的手臂就扑了上来。魏箩吓一跳,霍地站起来,下意识想把那猫甩掉,然而一想这猫出现在宫廷,又是如此罕见的品种,一定是有人养着才对,万一是哪个嫔妃公主的,摔坏了恐怕会很麻烦。她只好僵着身子,试图把猫放回原来的地方,可是那小猫就跟腻上她似的,紧紧扒着她不放,还伸出舌头在她手背上舔了一口。   ……她又不好吃!   魏箩叫梁玉蓉:“帮我拿下来……”   她手臂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实在爱不起这种长毛的小动物。   梁玉蓉见状,不禁捧腹大笑,非但不帮,反而有看热闹的架势。她本想求助常弘,可是常弘刚才下楼后就被魏昆身边的人叫走了,她这会儿没办法,又被小奶猫舔了一下,这滋味儿,真是孤立无援!   梁玉蓉见魏箩眼眶微微泛红,这才收起笑准备帮她,刚要动手,忽听前方传来一道清亮的女声:“你们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梁玉蓉抬头看去,只见不远处立着一位穿樱色遍地金妆花襦裙的姑娘站在红蕉花后,皱着眉头,看向魏箩手臂上的雪白奶猫。她大约十三四岁,乌发雪肤,明眸皓齿,生得既媚又娇,亮丽动人。   “我们……”梁玉蓉以为她是猫的主人,愣了愣,正要答话。那位少女便走到魏箩跟前,手臂一伸,把那只猫从魏箩手臂上拿了下来。   少女说:“这猫不是你们能碰的。”   说罢转身看向身后,不满地嗔道:“靖表哥,你怎么把猫养在这种地方?这可是我送给你的,你就不能对它们上点儿心吗?”   十几步外,赵玠身着天青色织金四合如意云纹锦袍,身姿挺拔,对她的话不为所动,目光却看向她身旁皱着小脸的魏箩。    ☆、第021章   赵玠举步来到魏箩跟前,俯身握住魏箩软乎乎的小手,大拇指在她手背上揉了揉,问道:“让本王看看,怕成这样,被挠伤了没有?”   小丫头手背光滑,不见一丝伤痕,只有两道晶晶亮亮的口水印。   看来这只猫儿很喜欢她,想跟她亲近,可惜一下子表现得太过热情,把这小丫头吓住了,只有惨遭嫌弃的份儿。赵玠想起刚才看到的那场景,忍不住发笑,她僵着身子不敢动,试图把猫从手臂上拨下来,小小的脸蛋绷得结结实实,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他还以为她天不怕地不怕,原来居然怕猫?   魏箩抽回手,抿着唇瓣摇了摇头。   赵玠眼里含笑,勾起食指拭了拭魏箩的红眼眶,嗓音悦耳:“那怎么哭了?”   魏箩不是哭,她一着急就容易眼睛红,跟哭还差得远呢。她不知道赵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也没有兴趣知道,她被那只猫弄得一点心情都没有了,这会儿只想回新雁楼,“没有哭。”   话刚说完,就见赵玠一言不发,目光促狭地看着她的门牙。   她立即变了脸,捂住嘴巴一脸警惕地看向他,想起那天在珍萃楼的一幕,生怕他再捏着她的鼻子逼她张嘴。   赵玠掀唇,她那里少了一颗牙,一说话便漏出光秃秃的牙床。发音也不大标准,那个“哭”字漏着风,听起来格外有趣儿。偏偏她漂亮的小脸端的严肃,好像他只要一笑,她就立马跟他翻脸。他眼含笑意,偏要装出一副正经的样子,正了正色问道:“阿箩是么?你怕猫?”   魏箩瞪着他,不说话。   他还想再问,一旁的少女好奇地走到跟前,“靖表哥,她是谁?”   赵玠不喜欢小孩子,对十岁以下的小不点儿都没什么耐心,这是他身边的人都知道的。可是今天他居然愿意亲近一个小丫头,还亲手给她擦眼泪,这真是太稀罕了。少女不得不正眼打量魏箩,只见她模样生得玉雪可爱,比一般小姑娘都漂亮,难道就因为这个么?   少女名叫高丹阳,正是镇国公夫人的大女儿。她比赵玠小一岁,两人年龄相仿,又是表兄妹关系,从小一块长大,比一般人的关系更近一些。方才赵玠去昭阳殿向陈皇后请安,正好遇见高丹阳也在,陈皇后便让他们两个一起出来。赵玠不好驳了陈皇后的面子,便答应下来,走到一半,正好看到魏箩被小猫儿缠上的那一幕。   赵玠收回手,直起身道:“她是英国公府的四小姐,魏箩。”说罢看向魏箩,“本王说得对么?”   魏箩不接话,拉住梁玉蓉的手诚恳道:“我和玉蓉不知道是靖王哥哥的猫,只是想喂它吃点东西,如果惹得靖王哥哥和姐姐不高兴,我们回去就是了。”      说罢转身便要走。   赵玠叫住她,噙着笑道:“不过是一只猫,你若是喜欢,直接拿去便是。”   一旁高丹阳威严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魏箩摇头,抬起一双水灵灵的大眼,微微一笑:“多谢靖王哥哥,不过既然这是大姐姐送你的,阿箩不能要。”   *   小丫头离开后,赵玠收回目光,眼里的笑意也跟着收起来,对高丹阳道:“这里离新雁楼不远,不必我送了,你自己过去吧。”   高丹阳怀里抱着小猫,没有挪步,见他举步欲走,忙叫了一声“靖表哥”。她多少有点介意,走到他面前道:“靖表哥是不是不喜欢猫?你若是不喜欢,跟我说一声,我这就拿回家去,或者送给琉璃,她跟我要这猫要好些天了。”   她口中的琉璃是天玑公主赵琉璃,是赵玠一母同胞的妹妹。赵琉璃今年七岁,正是喜欢小猫小狗的年纪,眼馋这三只猫儿不知道多久了,每次见到它们都爱不释手。可惜高丹阳已经把猫送给赵玠了,赵琉璃不敢跟赵玠伸手讨要,只能每天下了早课过来看一看,摸一摸。   这种猫是波斯送来的品种,蓝眼白毛,体型不大,刚刚出生三个月,小巧玲珑十分可爱,很讨小姑娘欢心。   正因为如此,赵玠才不怎么上心。他事务繁忙,有时自己都顾不过来,哪有功夫照顾猫?他把它们放养在宫中,基本没操过心,宫中婢女都知道这是他的猫,倒也不敢怠慢,平时他不在宫里时,都是轮番过来给这几只小东西喂食。是以这几个月过去,这三只猫才会依然活得好好的。   赵玠沉吟,“何出此言?”   高丹阳顿了顿,摸摸小猫的耳朵,语气低落:“你刚才要把它随手送给那个小丫头……”   赵玠哑然一笑,没有反驳。他确实想送给魏箩,因为觉得这猫跟她很像,小小的,白白的,有些娇气又有些傲慢,非但不让他反感,反而让他觉得很有趣。可惜小丫头不肯收,他即便想送也送不出去。   赵玠想了想道:“你若是想送就送给琉璃吧,我看她很喜欢,正好我也没时间照顾。”说罢举步离开,大步往临江楼的方向去了。   高丹阳盯着他的背影,泄气地瘪瘪嘴,放下端了一路的架子,终于露出小女儿家的娇态。   身后穿银红襦裙的丫鬟见状,忍不住开口道:“靖王殿下真是不懂风情,小姐送他的猫,怎能转手就送别人呢……”   高丹阳心里赞同她的话,面上却佯装不悦,偏头剜了她一眼,“靖表哥也是你能乱说的?掌嘴。”   丫鬟笑了笑,知道她并非真的生气,便装模作样地在脸上摸了一把,“婢子多嘴,小姐恕罪……婢子这不是替您委屈么,这些年您对静王殿下的好,殿下就跟看不见似的。”   高丹阳不语,脸色变了变。   以前她没深思过,如今猛地一想,或许不是看不见,而是看见了假装看不见。   赵玠生性冷淡,对谁都不大热情。她以前以为那是他性格的一部分,没法改变,可是今天却看到他鲜为人知的另一面,原来他也会温柔地给人擦泪,可惜对象不是她。高丹阳抿紧粉唇,对魏箩的好奇更深一些,她边走边道:“你去打听打听,英国公府的四小姐跟靖表哥有什么渊源?不许让别人知道是我问的。”   丫鬟自然知道该怎么行事,点头答应下来,不着痕迹地从她身边退开。   *   此次陈皇后寿宴,除了过寿以外,还有另一个打算,那就是给排行第六的天玑公主找一个伴读。天玑公主幼时体弱多病,陈皇后爱护她,把她牢牢地护在羽翼之下,这么多年都不曾让她见人。五岁以后她的身体渐渐有所好转,陈皇后才开始对她放松管辖,让她慢慢接触外人。然而也只局限于皇宫里的人,再多就没有了,是以除了宫里人外,其他贵族千金都未曾见过赵琉璃的面。就连高丹阳和高晴阳,也是进宫给陈皇后请安时才偶尔见她一回。   庆熹宫昭阳殿内,陈皇后斜倚在酸枝木腾面罗汉床上,身穿红织金缠枝牡丹妆花纱补衣,下穿一条云龙纹双膝襕马面裙,面容闲适,手持一柄千骨檀香扇,慢悠悠地摇了两下,“琉璃呢?”   下方穿蜜合色四褔纹比甲的老嬷嬷掖了掖手,恭恭敬敬道:“回娘娘,殿下方才跑出去了,说是要给您准备寿礼。”   “这孩子……”陈皇后语气无奈,眼里却带着笑,忽而想起来什么,偏头问老嬷嬷,“她的药喝了么?”   老嬷嬷身形一僵,摇了摇头:“殿下不肯喝药……药刚喂进嘴里,她就吐了出来。”   陈皇后的笑意褪去,神情转为严肃。这个女儿是她的心头肉,从小身体不好,是药罐子里泡大的,她对她舍不得一句重话,可真是应了那句话:捧在手心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她的大儿子十岁就夭折了,这是她心头的一块病,这么多年过去都好不了。她不希望小女儿跟大儿子一样,也撑不到十岁。目下琉璃已经七岁了,她一日一日提心吊胆,殷切希望她的身体能有所好转。   陈皇后叹一口气,思量许久,做出一个决定,把老嬷嬷叫到跟前:“你多让几个人看着琉璃,别让她出事儿……若是她遇见哪家大臣勋贵的千金,不要阻止,在一旁看着。若是谁能让琉璃乖乖吃药,就让谁入宫来给琉璃当伴读。”语毕一顿,她有自己的考量,“琉璃毕竟七岁了,不能总不跟人接触,给她找一个好的玩伴,能让她开心一点,身体也会好的快一点。”   老嬷嬷连连说是,“娘娘为殿下考虑得如此周到,殿下定会身体康健,平安长大的。”   陈皇后苦涩一笑,“但愿如此。”   另一边,天玑公主听说太湖池畔热闹,便央求宫女嬷嬷带着自己到那儿去。她很好奇,从没见过那么多人,想远远地看个热闹。陈皇后把她保护得太厉害,以至于她如今七岁了,心智却比同龄孩子都单纯,不谙世事。   她走上一条鹅卵石小路,路边是殷红绚烂的红蕉花,再往前不远就是新雁楼,远远可见阁楼上攒动的人影。她新奇不已,脚步也不由得加快,转过一个弯儿,绕过面前的太湖石,猛地停下。   前方站着两个小姑娘,跟她差不多大,迎面走来,双方都有些诧异。   梁玉蓉“哎呀”一声,指着赵琉璃身后的太湖石,“怎么又回到这里了?阿箩,咱们走不出去了。”    ☆、第022章【入V通知】   梁玉蓉和魏箩出来时身边只带两个上了年纪的嬷嬷,嬷嬷也是头一次入宫,在这曲径通幽的宫廷,不一会儿就走得有些晕头转向。明明新雁楼就在前方,偏偏怎么走都走不到,绕过一块石头,便又回到原处。   这会儿宫女和太监都在前面忙活,没人到这里来,即便想找个人问路也不容易。两个嬷嬷正急得额头冒汗,正巧面前突然出现一批嬷嬷宫女,簇拥着一个锦衣华服的小姑娘,往这边走来。   能在宫里随处行走,且有这么大的阵势,这小姑娘的来历恐怕不会简单。嬷嬷暗暗揣摩赵琉璃的身份,欠身退到一旁,等对方自报家门。果不其然,其中一个资历稍长、穿灰蓝撒花比甲的嬷嬷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何会在这里?见到公主还不行礼。”   竟然是位公主。   两个嬷嬷忙欠身行礼,朝魏箩和梁玉蓉两个小家伙儿使了个眼色,小声提醒:“小祖宗,快跟婢子一起行礼。”   魏箩这一个月来跟韩氏学过不少宫廷礼仪,应付起来得心应手,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后,便大大方方地打量起赵琉璃。崇贞皇帝膝下共有八个公主,上头五个都已年满十岁,六公主和七公主年纪相仿,一个七岁一个六岁,六公主是陈皇后所生,七公主是宁贵妃所生。就是不知道面前这一个,是老六还是老七?   魏箩在打量赵琉璃,赵琉璃也在好奇地看她们。   她常年在宫内,接触最多的便是宫女嬷嬷,年纪都比她大,很少见到跟她年纪相仿的小姑娘。陈皇后不许她跟七妹妹赵琳琅接触,她一个人在宫里其实很寂寞,虽然母后和哥哥都疼她,可是她还是想有自己的玩伴。赵琳琅就有很多玩伴,每次她去后花园,都能看见她和几个宗亲的小姑娘说说闹闹,好不热闹。而她只能远远地看着,在心里偷偷羡慕。其实高晴阳也不错,可是她不常入宫,偶尔来一次,也不大愿意跟她玩的样子。如果她的身体健康就好了,赵琉璃想,如果她没有这么多病,就能跟别的小姑娘一样嬉笑打闹了。   双方对视片刻,魏箩见对方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一副想靠近又不好意思靠近的模样,不禁觉得好笑。她心思一转,眼珠子转了转,指着斜后方的新雁楼问:“你知道那里怎么走吗?我们要到那里去。”   赵琉璃抿着唇,轻轻点了点头。   一旁的嬷嬷受过陈皇后嘱咐,这会儿见魏箩跟天玑公主攀谈,倒也不阻拦,颇有些乐见其成的意思。   魏箩一心想回新雁楼,她和梁玉蓉出来太久,没人支会四伯母一声,四伯母这会儿肯定着急了。她问道:“你能带我们过去吗?”   赵琉璃受宠若惊,小脸隐隐透出一丝惊喜,点点头说好。她很少接触外人,旁人碍于她的身份,从来不敢主动跟她搭话,见到她不是恭敬便是疏离。如今有人对她态度自然,还请她帮忙带路,她自然高兴,红着脸说:“我正好也要去那里。”   *   天玑公主身体弱,不是生来带出的毛病,而是宫中勾心斗角的结果。   她一岁时被淑妃身边的人下了药,当时险些没有救过来,十几个太医围着她,听说整整救了一天一夜。虽然后来淑妃被赐死,可是她的身体却好不了了,从此体弱多病,每天都要喝药。她很讨厌那些腥苦的药汁,连续喝了五六年,如今一闻到那个味道就想吐。   然而也正是因为那些药,她才能活到现在。   没走几步,赵琉璃便小脸苍白,扶着一旁秋嬷嬷的手臂微微喘气,“嬷嬷,我有点累……”   秋嬷嬷神色紧张,慌忙把她抱起来,“殿下怎么了?可是喘不上气儿?”末了悔恨道:“定是因为早晨没喝药的缘故,都怪奴才,不该纵着您的性子……”   这时候说什么赵琉璃都听不进去,她蜷缩着身子,模样痛苦。   好在这里距离新雁楼已经不远,秋嬷嬷赶忙抱着她往阁楼走去,一壁走一壁吩咐宫女:“快,快去把六公主的药端上来!”   魏箩和梁玉蓉跟在身后,这才知道她是六公主赵琉璃。   新雁楼一层有几位穿金戴银的命妇,正在谈笑风生,一抬眼看见一个嬷嬷抱着小姑娘往这边赶来,形色匆忙,口中还念叨着“殿下再坚持一会儿”。她们一惊,纷纷站起来行礼,秋嬷嬷顾不得同她们打招呼,把赵琉璃放到八宝琉璃榻上,轻抚她的后背为她顺气儿,“殿下好些了么?可还喘得上气儿?”   好半响,赵琉璃的脸色才有所好转,虽然小脸依旧苍白,但已不如刚才那般吓人。她轻轻颔首,这才注意到身边围着许多人,各个都欠着身子看向她。她们的眼神既有好奇,也有探究,更多的是同情……她身子一缩,往秋嬷嬷怀里钻去。   秋嬷嬷没注意她的情绪,不多时一个穿秋香色襦裙的丫鬟端着药碗走来,“嬷嬷,六公主的药来了。”   秋嬷嬷接过托盘里的掐铜丝珐琅番莲花大碗,轻轻扶起赵琉璃倚靠在罗茵大迎枕上,舀起一勺药喂她:“殿下,来,喝完这碗药咱们就不难受了。”   面前的药既腥又苦,赵琉璃喝了五六年,比谁都清楚它的滋味儿。她下意识一阵反胃,固执地摇头:“我不喝,苦。”   说完便闭紧嘴巴,无论秋嬷嬷说什么都不肯张开。   这可把秋嬷嬷急坏了,不喝药怎么行?刚才病发得这么厉害,就是因为没喝药的缘故,眼下再不喝,万一一会儿又出事,那可怎么办?这么多年全凭这碗药,才能保住公主的性命,如今她不肯喝药,是不想要自己的命了吗?秋嬷嬷想起这些年陈皇后为她费的心,忍不住就要掉下泪来。   “殿下,求求您把药喝了吧……您不喝药,娘娘知道又要担心……”她苦口婆心,恨不得亲自替赵琉璃把这碗药喝下去。   可惜任凭她怎么说,赵琉璃就是不听,摇着头说“不喝不喝”。秋嬷嬷把药送到她嘴边,她一挥手把药勺打碎,眼眶红红:“我不喝药,为什么别人都不喝药,只有我要喝?嬷嬷,我想像她们一样……我也想放风筝踢毽子,我不想天天喝药……药苦……”她越说哭得越凶,最后哭得岔气儿,一抽一抽地倒在秋嬷嬷怀里。   秋嬷嬷听她说完这番话,心疼得无以复加,把当年的凶手在心里骂了个遍儿,“殿下……”   两人情绪悲痛,一旁的命妇夫人们总算看出点门道,知道陈皇后最宠爱这位天玑公主,怀着各种各样的心思,纷纷上前劝慰。   这个说喝药才会身体好,那个说公主别哭别哭,但是都没什么用。赵琉璃依旧很伤心,谁的话都不听。   正当一群人束手无策时,忽听一个清脆的声音在人群外面响起:“一个,两个,三个……”   众人被这声吸引,齐齐往阁楼外看去。   只见一个穿樱色轻烟罗裙子小姑娘正在垂柳下踢毽子,另一个小姑娘在帮她数数。命妇们纷纷皱眉,认为这两个孩子太不懂事,没见公主哭得正伤心么?她们不安慰就算了,反而还踢起毽子来,实在不知礼数。   可是渐渐的,众人便被踢毽子的小姑娘吸引住目光。她身轻如燕,花样百出,抬脚一跳,胭脂红绣花鞋稳稳地接住空中掉下来的毽子。再轻轻一挑,重新把毽子踢向空中,等毽子下落时,她左脚一勾,跳起来用另一种姿势接住……单飞燕、双飞燕、鸳鸯拐、双鸳鸯拐,每一个动作都做得灵活又轻巧,赏心悦目,让人拍手称赞。不知不觉所有人都被她吸引住,停下手边儿的事看她,就连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天玑公主,这会儿也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好不羡慕。   她花苞头上系着红丝绦,红丝绦上各缀四个金铃铛,铃铛随着她的跳动,每踢一下发出清脆的铃声。   伴随着这声音,魏箩踢完整整一百个,停了下来。她两腿发酸,好久没踢这么多下,猛一踢有些吃不消。她上辈子在农家小院,闲着没事就跟邻居家的小姑娘一起踢毽子,比谁踢得多,她最多能踢三百多个。   她当时肯定没想过,有朝一日会用这个来逗一个七岁的小丫头。   她拾起毽子走向阁楼,来到八宝琉璃榻前,含笑看向赵琉璃:“六公主,我刚才踢得好吗?”   赵琉璃看得呆呆的,很快回神,看她的眼神都是崇敬,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好!”   岂止是好,简直是太好了!她就没见过比她踢得更好的。   魏箩抿起嘴角,小奶音绵绵的:“你想不想学?”   赵琉璃把头点得更厉害,对她一下子亲近不少:“想!”说完停了一下,不确定地问:“你会教我吗?”   “会呀。”魏箩笑容可爱,刚才踢得太多,鼻尖儿冒出细细的汗珠,在阳光下润润发光,更衬得她小脸晶莹剔透。她说完这句话,趁赵琉璃欢喜时话锋一转,继续道:“不过踢毽子得身体康健,否则容易出事儿。你若是想学,就先把身体养好,等养好以后我再教你。”   她也不知道为何要这么做,大抵看她哭得可怜,有些同情罢。   赵琉璃眼睛一亮,抓着她的袖子问道:“如果我把身体养好,你能把刚才的花样儿都教我吗?”   魏箩歪头看她,“当然能。”说罢她眨眨眼,伸手指向紫檀黑金漆茶几上的药,“不过你得先把药喝了。”   赵琉璃对她心服口服,言听计从,忙道:“我喝,我喝,你不要反悔。”   魏箩托着腮帮子,轻轻一笑,却没有说话。   她当然不会反悔,因为她的身体可能养不好了。上一世天玑公主缠绵病榻十几年,身体虚弱,最终没能撑过十六岁。她在二八年华香消玉殒,让魏箩想起了自己,她们都一样可怜,不能走完完整的一生。所以魏箩才会帮她,如果她这辈子好好吃药,不知道能不能多活几年?   一旁的秋嬷嬷喜极而泣,对魏箩刮目相看,感激得不知怎么才好,“药凉了,奴婢让人拿去热一热,公主稍等片刻。”   赵琉璃说好,耐心等宫女把药热好端上来。她不用秋嬷嬷喂,捧着碗乖乖地一口一口喝完。   新雁楼总算恢复平静,众人的目光投向琉璃榻旁的小姑娘身上,眼神各异。魏箩恍若未觉,正准备上楼找四伯母,便见秦氏慌慌忙忙地从楼梯走下来,神色着急。   魏箩叫住她:“四伯母!”   秦氏偏头看来,见是她,忙上前把她抱起来,顾不得问她方才去了哪里,一边往外走一边急急道:“阿箩,快跟我来。方才有人说常弘与汝阳王世子发生冲突,被汝阳王世子推进太液池了……”   魏箩脸上的笑意凝住,小脸顿时变得很不好看。   常弘那样的性子,怎么会跟人发生冲突?除非对方有意找茬儿。   她对汝阳王世子李颂印象深刻,盖因上一世常弘的落魄,与他有很大干系。甚至可以说,是他跟魏筝母女连手促成的。   她眼梢一冷,原来这时候李颂就出现了。他们为什么起争执?他居然敢把常弘推进水里,若是常弘出事,她要他死一百次。   魏箩搂着秦氏的脖子,粉唇抿成一条线,表情阴冷。岂料一抬头,恰好迎上一双视线。   阁楼对面,太湖池畔,赵玠站在她刚才踢毽子的柳树下,唇畔噙笑,别有深意地看向她。   秦氏抱着她越走越快,把他远远地甩在身后。他站立片刻,少顷,闲庭信步般跟了上来。    ☆、第023章   一行人来到太液池畔,那里已经站了不少人。有高官重臣,也有世家勋贵,还有赶来救人的宫廷内侍……魏箩远远就看见岸上躺着一个人,浑身湿透,一动不动。魏昆蹲在他身旁,不停地掐他的虎口和人中,可是他都没有反应。   魏箩脸色一白,从秦氏身上爬下来,迈开小短腿飞快地朝那边奔去:“常弘!”   这时候已是初夏,湖水不太冰冷,可是太液池水深,如果他沉到底下,救上来难免不会耽误时间。若是救得太晚……魏箩只觉得心惊胆颤,不敢多想,她紧紧地抓住常弘的手臂,叫他的名字,“常弘你醒醒……”   她心里害怕,明知道这一次常弘不会死,可还是不放心。自己都重生了,谁知道会不会改变一些事情,万一出了什么偏差呢?   她明明说要保护常弘的,可是却没看好他,让他出事。   思及此,魏箩抬头恶狠狠地看向对面一个穿宝蓝宝相花纹的小男孩。男孩七八岁,模样俊秀,一双眼睛却十分桀骜,颇为不驯。此刻他正抿着粉唇,定定地看向这边,他一接触到魏箩的视线,先是一愣,旋即轻轻哼了一声,扭头不再看她。   这个就是汝阳王的儿子李颂了,即便他跟长大后不太一样,魏箩还是一眼就能认出他来。因为他脸上有一个明显的特点,那就是左眼下方有一个小小的胎记,浅粉色,燕尾形状,嵌在那张脸上颇为醒目。他身边站着高大魁梧的汝阳王,汝阳王正在板着脸训他,声音震天,几乎半个皇宫都能听见。   汝阳王是武夫出神,一身壮肉,英武不凡,他曾跟着崇贞皇帝出生入死,共同打下江山。是以崇贞皇帝刚一登上大宝,便为他封王加爵,视他为手足兄弟。汝阳王娶的是崇贞皇帝的妹妹,高阳长公主赵暄。赵暄是十几年前名动盛京城的美人儿,身如蒲柳,面如皎月,气质清绝。一个是柳亸花娇的长公主,一个是出身军营的糙汉子,怎么看怎么都不是一对良配。彼时盛京城的百姓都不看好这门亲事,高阳公主自己也不例外,她不喜欢李知良这样的武夫,喜欢的是温润柔和的俊朗少年。听说她曾向崇贞皇帝反抗过,可惜效果不大,最终还是要依从兄命嫁过去。   好在成亲后李知良待她不错,对她宠爱有加。他们不久便生下一儿一女,李颂今年八岁,女儿李襄今年五岁。   上辈子李颂为什么跟常弘过不去呢?又为什么毁了他的前途,害他身败名裂?   魏箩是知道原因的。   彼时英国公府和汝阳王府一番商议,定下了常弘和李襄的亲事。十四岁的李襄心有所属,她不喜欢常弘,喜欢的是英姿勃发的武状元。为了退掉这门亲事,而不毁坏自己的名声,李襄央求哥哥李颂想办法让常弘名声败坏,到时候不用她出面,爹娘自会退掉这门亲事。所以李颂诱骗常弘吸食五石散,使得他整日浑浑噩噩,神志不清,荒唐度日。魏箩一想起这兄妹俩干的龌龊事,就恨得咬牙切齿。   李襄自己心术不正,还要把常弘拉下水,常弘哪里对不起她?她跟人不清不白,却要把污水都泼到常弘身上,真是典型的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魏箩就没见过这么下作的人。   一想到那些事,她就气愤得浑身发抖,常弘目下生死不明,他们凭什么好好的活着?他们的命就比常弘值钱么?   她低着头,瘦小的肩膀剧烈颤抖,旁人或许以为她在哭,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恨。   恨不得现在就让他们都死,恨不得他们立即遭到报应。   她咬着粉唇,不知不觉就咬出血来,却一点儿也不觉得疼。殷红的血滴滴在常弘的手背上,红得刺眼。她用拇指一点点认真地抹去,喉咙仿佛被堵住,带着哭音,这辈子和上辈子的记忆重叠,她说:“常弘,不要死……你不要死。”   话刚说完,她就被一双手从后面抱起来。赵玠的声音镇定而缓慢:“他不会死,本王会让人救他的。”   他说罢,朱耿上前,取代魏昆的位子,叠起双手按在常弘的胸口上,一下一下有规律地挤压常弘的胸腔。赵玠把魏箩放在一边,魏箩根本没空注意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边的动静,直到过了一会儿,常弘张嘴呛出一口湖水,蜷缩身子咳嗽起来。   “常弘!”   魏箩一喜,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撒腿就要往那边跑,却被赵玠手臂一横,拦住面前的去路。魏箩来不及刹住,整个人扑进赵玠怀里,稳稳当当地撞在他的胸膛上,撞得鼻子一疼。赵玠低笑出声,把她从怀里捞出来,俯身捏捏她的小鼻子,“急什么?人在那儿,又跑不了。”   她看见常弘坐起来,魏昆关切地问他哪里不舒服,他摇了两下头,始终不发一语。他原本就孤僻,如今又被人推下水,心里肯定更加不好受,可是他从来不说,什么都闷在心里,就跟个闷葫芦一样。   魏箩越想越着急,推开赵玠的手,“我要找我弟弟……”   赵玠却打定主意不让她过去,他们正好站在人群后面,不大引人注目。赵玠伸出拇指在她粉嫩嫩的唇瓣上摩挲两下,她这才觉得疼,皱着眉头小猫似的哼了一声。他松开她,看了看拇指上的血迹,若有所思地问:“你刚刚在恨谁?”   旁人或许没发现,但是他一直注意着她的动静,是以比别人看到的都多。小丫头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她看李颂的眼神冰冷,蕴藏着极大的愤怒的恨意。这跟他认识的她又有些不一样,却又毫不冲突,这种感觉很奇怪,仿佛她做什么都是正常的——无论她狠狠地咬他,还是甜甜地叫他“大哥哥”,又或是现在的愤怒挣扎,每一样都叫他觉得新鲜。她有很多不为人知的一面,正被他一一发现。   魏箩紧紧抿着唇,唇瓣上沾着点点血迹,衬得她就像一只不屈的小野兽,等着人慢慢驯服。   赵玠笑了笑,“让本王猜猜,是李颂还是魏昆?”   她一顿,漆黑明亮的大眼看向他,不承认也不反驳。   她两个都恨,恨李颂毁了常弘,也恨魏昆没有保护好常弘。   然而就目前这件事来说,她还是更憎恶李颂多一些。   赵玠显然也猜到了她的想法,不疾不徐地问:“为什么恨他?因为他把你弟弟推下水?”   魏箩沉默许久,缓缓开口:“他欺负常弘。”   确实如此,李颂可不就是欺负常弘么?魏箩不想让赵玠知道太多,也不想让他发现自己阴暗的另一面,她现在只要装成护短的模样就可以了。她只是个六岁的小姑娘,哪里懂得那么多深仇大恨?   赵玠弯唇,也不知道信了没有。他看着她,好半响,摸着她的头轻轻问:“你想欺负回来么?”   魏箩诧异地抬头,迎上他的视线,不明白他为何要这么问。   他什么意思?如果她想呢?   魏箩漂亮的小脸写满防备,不回答他的问题。   不远处魏昆四处找不到她,拨开人群正好看到她跟赵玠谈话,抱拳一礼,问道:“下官见过靖王殿下,不知殿下找小女何事?”   赵玠直起身,收起脸上的笑意,转身时已换做一副从容不迫的表情。他道:“四小姐方才哭了,本王哄哄她。”   魏昆不疑有他,颇为诚恳道:“多谢殿下费心……”   那边魏箩终于有空挣脱赵玠的掌控,举步跑回魏常弘身旁。太医方才赶来了,常弘经过太医救治,这会儿已无大碍。常弘见她过来,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阿箩……”   只不过模样仍旧蔫蔫的,有些不大高兴。   魏箩举起袖子给他擦了擦脸上的水珠,应了一声。再说什么,旁人就听不见了。   即便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也能感受到他们之间深厚的姐弟情。也难怪,没有母亲的两个孩子,只能互相依赖。   这份姿态落在旁人眼里,没来由地叫人羡慕。   赵玠负手而立,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不知在想些什么。   *   经过魏箩一番追问,常弘才跟告诉她为何跟李颂起争执。   她跟常弘是龙凤胎,两人模样生得七八分像,五官漂亮,眉眼精致。这对魏箩来说是好事,但对常弘来说就有点麻烦。他这会儿年纪小,还没长开,乍一看有点像个女孩儿。平时也有人议论常弘的长相,可是都是私底下悄悄地说,从来没有一个人敢搬到明面儿上的。这汝阳王世子李颂就是第一个。   他不仅耻笑常弘女里女气,还要他学小姑娘那样说话,甚至不知从那个宫女头上扯来一朵绢花,非要常弘戴在头上。常弘自然是不同意的,他不说话不代表他愿意任由他们摆布。李颂见他不同意,也跟他杠上了,非要他戴上不可,两人就这样起了争执,甚至动起手脚。常弘比李颂小两岁,到底打不过他,肚子上挨了他几拳,末了还被他拎着衣领直接扔进太液池里!   魏箩听说他肚子受伤,忙让他掀起衣服,“让我看看。”   这里是外面,周围又有那么多人,常弘当然不肯,抓着衣服说:“没事……不疼了。”   不疼才怪!李颂有一个出身武将的爹,自己的身手肯定也差不到哪里去,常弘挨了他两拳,肯定吃不消。   他却骗她说不疼。   魏箩抬眸瞪向对面的李颂,眼神冰碴子似的扎过去,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愤怒。李颂头一回被一个小姑娘这么看,唬了一跳,他很快回神,嘴硬道:“看什么?你们两个长得这么像,你是女的,他是男的,我怎么分得清?这不怪我弄错。”   强词夺理。   汝阳王闻言,呵斥一声“混账”,拽着他来到常弘面前,往地上重重一掼,“我刚才怎么教你来着?还不给人家赔罪道歉。”   李颂踉跄了两下,堪堪站稳,眼睛看了看常弘,再看了看魏箩,一点也没有诚心道歉的意思。   周围的人都散去了,只留下一些公公内侍,以及英国公府和汝阳王府的人。李知良对魏昆拱了拱手,颇为惭愧道:“都怪本王教子无方,冲撞了小少爷,还望盛明兄大人大量,原谅小儿一回。”   这会儿道歉有什么用,何况他都自称“本王”了,魏昆能把他的儿子怎么样?魏昆脸色不大好,却仍旧回了回礼,“小孩子调皮,打打闹闹是常有的事,王爷无需自责。”他顿了顿,再温和的人也有脾气,“只不过常弘的命只有一条,经不起折腾,希望再无下次了。”   汝阳王一哂,连忙道:“盛明兄说得极是,本王回去定会好好管教小儿。”   另一边李颂迟迟不向常弘道歉,最后被汝阳王挥了挥拳头威胁,他才撇撇嘴,毫无诚意道:“刚才是我不对,不该扔你下水。不过反正你也没事,这事儿就算两清了吧。”   魏箩真是硬生生被他气笑了,什么叫“反正你也没事”?若是有事,岂不什么都晚了?   汝阳王也觉得这话过分,气得挥拳便要揍他,“你给老子好好说话……”   魏箩看向他,眼里闪过一道诡谲的光。她语气愤怒,带着小姑娘特有的娇蛮:“你把我弟弟推下水,如果你让我也推你一次,我们就原谅你。”   魏昆叫她:“阿箩!”   然而一顿,又没有继续阻止下去。这是他们孩子间的事,有时候他们大人反而不好插手。再加上魏箩是个女孩儿,年龄又小,无论说什么都会被当成“童言无忌”。   他看了看李知良,李知良皱了皱眉,似乎觉得这要求有点无理。   李知良尚未开口,李颂便不以为然地一笑,自负地答应下来:“这有什么?别说让你推一次,就是推一百次也没问题。”   李颂仗着有点武功,又从小学凫水,根本不把魏箩的话放在眼里,反而觉得好玩,痛痛快快地答应下来。就当洗了个澡吧,他心胸宽广,不跟她一般计较!   李知良有些不同意,怕儿子出什么意外,但想着自己会在一旁看着,也就没说什么。如此一来,正好也显得自己赔罪的诚意十足,不是那等仗势欺人的人。   魏箩见李颂胸有成竹,微微勾了下唇。   笑吧,趁着现在还笑得出来。   *   此时崇贞皇帝和陈皇后尚未过来,不过看看时间也快了,是以大伙儿都在新雁楼和临江楼等候,没有多少人关注魏箩这边的情况。   太湖池池畔纵面平整,砌以玉石,距离水面约莫一尺半高,每一处都高处相同。魏箩站在岸边,仰头看向面前的李颂,“我把你从这里推下去,若是你能上来,我们就跟你两清。”   她学他刚才的话,稚声稚气的,明明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偏偏要板起小脸,装出严肃的样子。李颂觉得好笑,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胡乱点了点头:“好,你快动手吧,不就是……”   话没说完,魏箩便抬手放到他胸膛,狠狠一推。   李颂就站在池畔,猝不及防地向后倒去,双眼大睁,“扑通”扎进水里!   湖水很快淹没他的头顶,好在他会水,掉进水里的那一刻就调整过来。闭着气,甚至悠然自得地在水里游了一圈儿,重新浮上水面,得意洋洋地向魏箩看来。另一边汝阳王李知良松了一口气,叫道:“逆子,还不快上来!”   他划着双臂往前游,准备从刚才落水的地方上岸,然而手刚攀到石壁上,却觉得有点不对劲儿。魏箩蹲在他面前,小脸含笑,那笑容怎么看怎么古怪,让他莫名其妙生出一种落入圈套的错觉。他皱起眉头:“走开,让本世子上去!”   原来魏箩挑的这块地方岸上生满青苔,石壁湿滑,不容易上岸。搁在以前这对李颂来说不是难事,然而今天魏箩蹲在岸上,手中拿着一根细枝条,她背对着众人,用枝条的一端狠狠压在他的手背上,微笑着睥睨他:“下去。”   李颂眼神一变,咬牙切齿:“你竟敢……”   没等他把话说完,魏箩便加重了力气,枝条狠狠嵌进他的肉里,偏偏她还笑得很天真:“下不下?”   李颂疼得嗷一声,飞快地把手抽回去,扑通一声重新掉回水里。   岸边的人看不到他们的情况,还以为李颂是自己没站稳掉下去的。李知良到底心疼儿子,赶忙招呼侍卫:“快,快把小世子救上来。”   话音刚落,另一声道——   “慢着。”   赵玠站在另一边,饶有趣味地看着魏箩的背影。看够了,偏头对李知良道:“汝阳王方才不是答应了么?这是他们两个小家伙的事,小世子自愿落水,自然也要他自己出来。怎么,汝阳王对自己的儿子没信心?”   没料想靖王会插手此事,李知良僵了僵,勉强一笑道:“那倒不是……只不过……”   赵玠没给他说话的机会,移开视线道:“既然不是,那就等着吧。”   李知良只好继续等待。   水下,李颂本想从其他地方上岸,然而游了一圈,忍不住想破口大骂。那小丫头是不是故意的?她知道这下面都是水草,缠绕盘旋,根本没法靠近,一旦靠近便会被水草卷进去,勾到湖底下!这样看来,只有魏箩站的地方能上岸,他太生气,口中仅剩的一口气没憋住,湖水纷纷涌进口鼻,他被灌了好几口水,再次从水底下冒出头来,愤怒地瞪向魏箩:“你故意的?”   魏箩站起来,甜吟吟地一笑,“什么故意的?你在说什么?”   可是她的表情明明摆着写着“没错,我就是故意的”。   李颂没见过这么可恶的小丫头,恨不得把她一口吃进肚子里,“让我上去!”   他们一个在岸上,一个在水里,气势上就差了一大截儿。李颂再也不复刚才的自负狂妄,隐隐有些着急,他在水里待得太久,又因为太心急,左腿渐渐有些抽疼,恐怕是抽筋的前兆。   然而他又不愿求助自己的父亲。到底是男孩儿,要面子,输给一个女娃娃像什么样?而且这女娃娃还比他小两岁!   魏箩明明在笑,眼神却透着冷:“我没有拦你。”   李颂咬紧牙关,她是没有拦他,可是她却让他无路可走!她真的六岁么?心眼儿怎么这么多呢!   两人谁都不退步,互相对视,端看谁能撑到最后。   最后自然是李颂输了,他左腿抽筋儿,越来越承受不住身体的重量,慢慢往水下沉去。湖水淹没他的头顶,魏箩一声不响,过了好片刻,岸上的人才反应过来不对劲儿。汝阳王脱掉外袍,亲自跳下水把儿子捞上来,“颂儿,颂儿!”   李颂喝了一肚子水,人还没死,就是神智有些不清楚。他偏头寻找魏箩的身影,指着她“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头一歪,晕了过去。   *   这件事算扯平了,李颂把常弘扔下水,魏箩把李颂推下水,谁也不欠谁的,谁也没资格说谁。   汝阳王即便有一肚子气,奈何对方有靖王在一旁撑腰,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吃下这个哑巴亏。   今年的寿宴跟往常一样,为陈皇后祝过寿后,崇贞皇帝又命人在太湖池畔搭了一台戏。台上名角儿挥舞水袖唱起《凤还巢》,声音咿咿呀呀,词曲儿晦涩难懂。陈皇后听不惯这些戏曲,强忍着耐性听到一半,便起身向崇贞皇帝告辞了。   崇贞皇帝头戴乌纱翼善冠,身穿云肩通袖龙襕圆领袍,年过不惑,仍旧精神矍铄,眉宇间可见年轻时的英姿。他听闻陈皇后要离席,眼眸一深,旋即眼神含笑,恢复无限柔情模样:“皇后都走了,朕一个人留在这儿做什么?不如一起回去吧。”   “不了,臣妾跟长生一起走,正好我有几句话同他说。陛下政务繁忙,难得有空,不如多陪陪大臣们说说话吧。”陈皇后当面拒绝了皇帝,甚至不等他开口,便对下方的赵玠道:“来,扶母后回去。”   长生是赵玠的小名,都说名字代表愿望,陈皇后的愿望就是希望两个孩子长命百岁,一生安乐。   赵玠起身,同崇贞皇帝告一声退,便扶着陈皇后离开了。   皇帝坐在龙椅上,许久许久,面无表情。   *   庆熹宫,昭阳殿。   陈皇后端坐在铁力木贵妃榻上,听秋嬷嬷将今日魏箩如何劝天玑公主吃药的事娓娓道来:“……公主立即便说要喝药,娘娘,英国公府的四小姐真真有本事。”   陈皇后倚着贵妃榻,手里捧着象牙鼻烟壶,听得认真。“不是说她才六岁,竟这样厉害?”   三两句话就把琉璃给治住了,让琉璃对她心服口服,若不是秋嬷嬷和其他宫女作保证,皇后还真不敢相信。   秋嬷嬷连连点头,忍不住又道:“非但如此,那四小姐毽子也踢得漂亮……”   下方坐在黄花梨太师椅上的赵玠不动声色,眼梢含笑,听秋嬷嬷夸赞魏箩,不由得想起自己当时看到的情形。小姑娘头上的红绦带随风拂到她脸上,她眼神专注,只盯着半空的毽子,根本没发现他也在看她。   那双眼睛盛载了满湖春水,波光潋滟,光彩熠熠。既会说话,也会骗人。她在用这双眼睛天真烂漫地看着你时,说不定心里也在琢磨怎么折磨你……真有意思,赵玠以手支颐,想起今日魏箩欺负李颂的光景。他怎么忘了呢?她可是拿簪子划破过人脸的小辣椒,不是矫揉造作的温室花,谁欺负她,都没有好下场。   赵玠看向陈皇后,掀唇问道:“母后,琉璃的伴读决定了么?”    ☆、第024章   这段时间陈皇后一直在考虑这件事,始终没找到适合的人选。她起初有意让高晴阳给赵琉璃当伴读,这两个孩子差不多大,也能玩到一块儿。只不过高晴阳太过骄纵,又有些毛手毛脚,陈皇后生怕她误伤了琉璃,便迟迟没有下决定。   如今听秋嬷嬷说完那些话,倒觉得魏箩是个合适的人选。皇后沉吟片刻,徐徐问赵玠:“你觉得英国公府的四小姐如何?”   赵玠不易察觉地弯了弯唇,后背倚靠在花梨木椅上,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姿态闲适:“儿臣觉得她聪明伶俐,乖巧懂事,是个很合适的人选。”   这算是很高的评价了,陈皇后惊讶地看向他,不禁对这位四小姐越来越好奇。她方才没能见到魏箩一面,如今想来颇有些可惜,应该把她叫到跟前看一看的。赵玠眼光挑剔,看人的眼界甚高,如今居然对一个小姑娘给予这么高的评价,她究竟有多出色?让琉璃和赵玠都对她赞不绝口?   陈皇后想了想,颔首道:“若是她在,琉璃能乖乖吃药的话,让她进宫陪伴也未尝不可。”   赵玠不置可否,他用手来回摩挲右手手腕上的一处,那里的伤口全好了,留下一个凹凸不平的牙印。这段时间他一想事情,便不由自主地做这个动作,摸着摸着,就想起第一次遇见魏筝时,她张开小嘴,狠狠咬他的画面。   他哑然失笑,用这种法子向他求救的,她是第一个。   他好像对一个小丫头太上心了,这并非什么好事,可是他却放任自己这种情绪,不加以阻止。反正她在他眼里,只是一个性格多变、狡猾有趣的小姑娘,她不会对他造成什么影响,他甚至想站在背后帮她一把,纵容她把事情闹得更大更严重。听朱耿说她在英国公府的处境并不太好,继母狠毒,父亲懦弱,上头的几个长辈也不怎么靠谱,要在那样的环境下生存,还要保护弟弟,委实有些难为她这个年纪。   赵玠掀唇,他倒是不介意当她的靠山,可是人家小姑娘似乎不怎么稀罕。   今日他问她想不想欺负回去,原本就存了帮她的念头,可是她对他一脸怀疑,摆明不相信他。她宁愿依靠自己,不求助他,为什么?他就这么不值得相信?赵玠摸着手腕,漫不经心地想。   陈皇后另外跟他说了几句话,赵玠心不在焉支着下巴,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长生。”皇后无奈地叫了他一声。   赵玠顿了顿,抬头问:“母后说什么?”   就知道他没认真听,皇后只得再说一遍:“丹阳方才找我诉苦,说你对她很不上心……”   他面不改色,知道一定是高丹阳找皇后诉苦了。至于为何不上心,不用猜也知道怎么回事,无非是他要送走她的猫,她觉得不高兴了,所以便向皇后告状,希望皇后能说道说道他。他这两年听得腻烦,早已练就了一身选择性屏蔽的本领。   陈皇后有意撮合他和高丹阳,三不五时就要在他面前提一提这个名字。高丹阳是他的表妹,皇后大抵存着亲上加亲的念头,正好他们年纪也快到了,早些把事情定下来,也好早些放心。可是他听多了却觉得厌烦,没有兴趣的人,非要强加到他身上,只会让他越来越没有兴趣。   少顷,他打断陈皇后的话,站起来道:“我府上还有事,母后若是没别的,我就先回去了。”   陈皇后只好打住,知道他不爱听这些,便无奈地挥了挥手,“走吧走吧,一说起这个你就有事,我看你是故意的。”   赵玠一笑,倒也不否认,向她告辞以后,举步走出昭阳殿。   他对高丹阳没有男女之情,只把她当成普通的表妹,如果非要他娶她,只会闹得双方都不愉快。何况他目前没有成亲的打算,说这些有些为时过早,比起男女之情,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爱情和权势比较,自然是后者更吸引人一些。   *   赵玠离开后,陈皇后又坐了片刻,向秋嬷嬷询问起魏箩的事情。   毕竟是要给自己女儿当伴读的,不能马虎,方方面面都要询问仔细。   秋嬷嬷想了想,便把今日魏箩把李颂推下水的事情说了一说。彼时她不在跟前,也是听人讲述的,英国公府四小姐为了给弟弟出气,要求把汝阳王世子也推下去。后来不知怎么,汝阳王世子意外溺水,沉到太液池底下,好在救上来得及时,没出什么大事儿。   陈皇后是性情中人,豪爽果决,这么多年的宫廷生活虽然磨砺了她的锋芒,但是泯灭不了她的本质。她听罢笑出声来,许久没听过这么有趣的事儿,对这位四小姐又有了一个新认识,“亏她想得出来,那汝阳王能愿意么?”   她记得李知良是最疼儿子的,别看他五大三粗,护起短来那叫一个厉害。   秋嬷嬷也笑,掖着两手道:“本来是不愿意的。不过这事儿是小世子自己答应下来的,汝阳王自己也没反对,后来又有靖王殿下做见证,他即便想赖账也不行。听说汝阳王当时脸都绿了……”   陈皇后拿绢帕点了点眼角的泪花,许久没这么开怀过。当年跟着赵勤出征邬戎时,她是副将,李知良是前锋,他们两人意见不合,常常发生分歧。彼时她就看李知良不顺眼,要不是看在赵勤的面子上,早就同他撕破脸了。如今得知他在一个小丫头那里吃瘪,怎能让她不高兴?   如此一来,她还没见魏箩,就先对她生出几分好感。   陈皇后终于止住笑,对秋嬷嬷道:“你去跟常太傅说一声,就说琉璃上课要带一个伴读,请他添置一个位子。”旋即想了想,又吩咐:“明日去英国公府一趟,把本宫的懿旨传下去,就说是本宫的意思,想请英国公府四小姐入宫给天玑公主当伴读。”   秋嬷嬷忙记下来,等陈皇后歇下以后,她退出昭阳殿立即命人下去办事。   *   懿旨下到英国公府后,不止魏昆震惊,连其他几房都难以置信。   皇后娘娘从未见过魏箩的面,为何会亲口指点她入宫当伴读?   然而事实摆着眼前,由不得她们不信。秋嬷嬷传完话就要回宫,临走前要求魏箩第二天就入宫陪伴天玑公主上课,届时宫里会有专门的马车接应。   魏昆送走秋嬷嬷,来到魏箩房间,亲自把方才的事情告诉她,笑容满面地揉揉她的脑袋,“阿箩昨天见到皇后娘娘了?你跟她说了什么?”   魏箩自己也有些迷糊,她没见过陈皇后的面,只见过天玑公主,跟她说了几句话而已。难道就因为这个,所以要她入宫当伴读?也太草率了吧。还是说天玑公主向陈皇后开口,请她入宫教她踢毽子?倒也不是没有可能,依照陈皇后对天机公主的宠爱程度,很有可能会答应。   英国公府跟皇室的牵连不多,家族也没有后妃的例子,是以魏箩能入宫给天玑公主当伴读,倒是开了先例。当天下午魏箩去韩氏那儿说了此事,韩氏便临时教给她一些宫里的规矩,免得她入宫以后出什么差错。   宫中规矩繁多,见什么人说什么话都要有分寸,一时半会儿根本学不过来。韩氏见她听得吃力,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道:“罢了,你还小,不需要学这么多规矩,只记得一点,不要任性而为就行了。”   魏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翌日,魏箩换上一身崭新的樱色苏绣缠枝牡丹纹襦裙,照旧梳着花苞头,被魏昆亲自抱上去皇宫的马车。马车里坐着一个老嬷嬷,模样很面生,是来接她入宫的。老嬷嬷一路上都板着脸,一句话都不说。   若是普通的孩子肯定被这阵势吓坏了,可是魏箩毕竟不是真正的六岁孩童,她心里住着十五岁的灵魂,虽有些好奇,但不至于害怕。韩氏跟她说了一些伴读要做的事,无外乎陪公主上课和陪公主玩乐,这很简单,反正她在家里也要上课,如今只不过换了一个地方而已。   马车停到皇宫入口,魏箩跟着那位嬷嬷走下马车。   皇宫内建筑辉宏,她昨儿去的太液池不过是冰山一角,还有许多地方见都没见过。嬷嬷不说话,魏箩忍不住问:“我们现在去哪里呀?”   穿银灰色比甲的嬷嬷终于开口:“上书房。”   上书房是皇子公主们专门上课念书的地方,宫里有规定,只要皇子公主年满六岁,便要到上书房跟着太傅学习。上书房卯正开课,她这会儿过去,人家肯定正在上课呢……魏箩在心里嘀咕,却又不好说出来。想也知道这嬷嬷肯定是受了皇后的吩咐,她即便说也没用。   两人绕过一道道宫门和长廊,终于来到上书房外。   尚未走近,便能听到直棂门内传出朗朗的读书声,太傅念一句,底下皇子公主们跟着念一句,听起来还算整齐。嬷嬷事先跟常太傅打过招呼,是以这会儿直接领着魏箩敲了敲门,推门而入,背着外头和煦明亮的日光,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上书房的读书声戛然而止,大家都目光都落在嬷嬷身后的小姑娘身上。   小姑娘模样标致,生得樱唇皓齿,白嫩可爱。她大抵没料到屋里这么多人,一时间有些怔怔,水光潋滟的大眼睛眨了眨,半天没回过神来。   嬷嬷向常太傅交代了一遍她的来历,把她安排到天玑公主旁边的位子上。太傅上了年纪,情绪不容易波动,倒是表现得很淡定。嬷嬷离开后,他简单介绍了一下魏箩的身份,便让她到下面坐着听课。   那里有一张崭新的黑漆嵌螺钿刀牙板翘头案,是特意为她准备的。   赵琉璃一脸欢喜地招呼她,眼睛发亮:“阿箩,我在这里。”她今日穿一身绿织金妆花蜂蝶纹短襦,下配一条黄织金海水纹襕裙,衬得她比昨日更精神一些。   这其中当然也有魏箩的功劳,她知道魏箩今日要来给她当伴读,高兴之余,气色当然好了。   皇子公主们到底见过世面,只在魏箩进来时诧异了一下,后来得知她是赵琉璃的伴读,脸色很快恢复如常,继续跟着太傅念书。上书房的皇子最大不超过十三岁,每个人身边都有伴读,要么是高官之子,要么是勋贵千金,不足为奇。   魏箩坐下后,总感觉有一道愤怒的视线瞪着自己。她回头一看,恰好对上李颂的视线。   魏箩愣了愣,没想到他也在这。蹙了蹙眉,毫不掩饰眼里的厌恶。   她只看他一眼,便转头翻开翘头案上的《论语》,不理会他。   李颂更觉得气急败坏,他还没找她算账,她倒先厌烦起他来了?前天他被她戏弄,丢脸地沉进太液池里,夜里回去还生了一场病。他从来没这么狼狈过!都是这个臭丫头害的,今日再次见到她,他自然没什么好脸色,对着她的后脑勺重重地哼一声,尤不解气。   *   上书房每日申时下课,申时以后公主们可以回去,皇子们却还要去武场练习挽弓射箭。   今日是魏箩第一次陪赵琉璃上课,这会儿还不能回家。她要先去庆熹宫昭阳殿一趟,见过陈皇后一面,才可以回去。   赵琉璃兴致勃勃地牵着她往外走,一壁走一壁道:“母后很想见你,今早还说一定要把你带去……”   魏箩偏头,小脸在阳光下益发白润无暇,笑起来两只眼睛弯弯的,又甜又可爱。   昨天她也是这样,一边笑一边把他推进水里,站在岸上,眼睁睁地看着他沉下水中。李颂盯着她的背影,抿着唇,毫无预兆地拿起翘头案上的一把角弓,抽出箭囊里的一支金仆姑好箭,挽弓搭箭,瞄准魏箩的背影,拉满弓弦。   他一松手,箭矢离弦,直直地朝魏箩的背影飞去——   等到赵琉璃发现时已经晚了,她吃惊地睁大眼,叫道:“阿箩!”   魏箩一回头,那支箭“嗖”地一声擦着她的头发射过去,稳稳地钉在她身后的朱漆廊柱上。    ☆、第025章   李颂站在十几步外,目光挑衅地看着她。   他三岁起跟汝阳王习武,至今已有五年,箭术和功夫自然都不在话下。他这次存心要报复魏箩,又有些炫耀的意思。见那支箭擦着她的脸颊射出去,他收回角弓,略抬了抬下巴不驯道:“怎么样,本世子的箭法好么?”   魏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目光冷冷的,仿佛蕴藏着愤怒。   她不说话,李颂更加得意,总算给自己出了一口气,“你害怕了?”他弯唇,大言不惭道:“你放心,本世子箭法高超,绝对不会伤了你的。”   只是想吓吓你而已。   魏箩不发一语地看他片刻,旋即转身跳上廊庑上的栏杆,伸手便要去拔朱漆廊柱上的箭。李颂射得不深,再加上她憋着一口气,使劲儿拔了两下就把那支箭拔了出来。大伙儿都不知道她要做什么,连赵琉璃都有些不安:“阿箩,你要做什么?”   她不说话,跳下去走向另一头的李颂,站到他面前伸出手,抬起小脸忽然粲然一笑,“李颂哥哥,你的箭。”   李颂被她笑得云里雾里,怎么是这个反应?她不该生气么?   依照她昨天的性子,应该狠狠报复自己才对吧?可是这会儿她笑得这么可爱,真让他有些意外。然而李颂一想又有些了然,这会儿没有她爹在跟前撑腰,周围都是皇子公主,就算她生气,也不能拿自己怎么样。何况自己手里还拿着一张弓。   李颂解气地想,她再厉害又能怎样,还不是要向他服软?   他哼一声,弯腰接过她手里的金仆姑,“谁是你哥哥……”   话才说了一半,谁知这小丫头非但没有把箭给他,还纵身一跳,攀着他的肩膀猛地将他扑倒在地!   李颂猝不及防,直挺挺地倒在地上。他错愕地睁大眼,看着骑在自己身上的小丫头,“你……”   魏箩举起箭矢,箭头正好对着他的眼睛,她乌瞳一深,直直地往下刺来——   李颂惊出一身冷汗,下意识闭上眼睛,一时间竟忘了推开她。   这小丫头看他的眼神充满厌恶,不是小打小闹的厌烦,而是真真正正的仇恨。那一瞬间,李颂毫不怀疑她会真的刺下来。他等了许久,没等到意料之中的疼痛,好半响才敢缓缓睁开眼,往上看去。   只见金仆姑的箭头停在他眼睛上方,距离自己只有一寸长短。魏箩翘起粉嫩嫩的唇瓣,软软糯糯的小奶音学他说话:“你害怕了?”   李颂感觉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一把将魏箩从身上推开,恼羞成怒道:“滚!”   魏箩力气不如他,他轻轻松松一挥,她就要被扔到地上。好在最后关头被一双大手从后面接住,对方托着她的小屁股,把她往上提了提,清冷不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汝阳王教小世子箭法,是让你欺负小姑娘的?”   *   周围没来得及离开的皇子公主们原本看得津津有味,魏箩拿箭刺李颂时,他们甚至想拍手叫好。眼下赵玠忽然出现,他们一一都噤了声,没心思再看热闹,领着自己的伴读各自离去。   赵玠比他们大好几岁不说,又清冷孤高,行事果决,手段狠辣,十分不容易亲近。他们都畏惧赵玠,在他面前不敢造次,离开时甚至同情地看了李颂一眼。   李颂是五皇子赵璋的伴读,他跟赵璋一样大,都是八岁。今日赵璋没有来上书房念书,只有他一人前来,目下其他皇子们都离开了,没有人帮他,留下他独自面对面露不豫的赵玠。   李颂拍拍衣服从地上站起来,狠狠地剜了魏箩一眼,再看向赵玠时,立即变得老实多了。他跟其他人一样,还是有些害怕赵玠的,但是他被汝阳王和高阳长公主宠坏了,即便害怕也不表现出来,死鸭子嘴硬道:“我可没欺负她,我射箭是掌握好方向的,只要她不乱动,一定不会射到她。”   听听这叫什么话?      魏箩攀着赵玠的肩膀,气愤地翻了个白眼。敢情还是她的错?她难道应该老老实实站着,任由他射箭么?她又不是靶子。   魏箩两颊气鼓鼓的,这副模样落在赵玠眼里,引他发笑。他没有放下她,抱在怀里颇有些爱不释手,垂眸对李颂道:“本王的箭法也不错,你想不想试试?”   李颂眉头一紧,“怎么试?”   赵玠但笑不语,踅身往外走。   约莫一刻钟后,一行人来到皇子习武的围场。围场占地广阔,芳草萋萋,地势平坦,是个适合骑马射箭的好地方。围场两旁竖着一排排箭靶,不时有一道俊俏的身影骑马飞掠而过,拉满弓弦,朝箭靶红心射去——   这里正是皇子们每日下课后练习射箭的地方。   崇贞皇帝以文治国,但也时刻不忘自己战场上的辉煌。他一边要求皇子们学习四书五经,一边要求他们习武强健体魄,即便日后派不上用场,强身健体也是好的。是以崇贞皇帝有十一个儿子,每一个都必须文武双全。   李颂不解地看向赵玠:“表哥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难道是要跟他比箭法?   赵玠走向其中一个箭靶,停在射程之内,宝蓝柿蒂窠纹锦袍在猎猎西风中飞扬。他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指向不远处的箭靶,语调寡淡:“把小世子绑到箭靶上。”   李颂惊愕地睁圆了眼睛。   朱耿和杨灏听从他的吩咐,上来架着李颂的胳膊就把他带了过去,两人不顾李颂的挣扎,三两下就捆住他的手脚,把他牢牢地绑在箭靶上。   李颂挣扎了两下,没有挣脱,咬紧牙关怒道:“靖王表哥!”   他这会儿终于知道恐惧了,赵玠的行事作风实在令人捉摸不透,他以为他要跟自己比试箭法,没想到他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把自己绑到箭靶上。他想干什么?自己什么时候招惹他了?   十几步外,赵玠接过朱耿递来的一张牛角弓,不理会李颂的叫喊,试了试弓弦的弹性,半响才抬眸似笑非笑地看向他,“你不是说自己射箭时是掌握好方向的,只要不乱动,就一定不会射中么?”   李颂噤声,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他下一句就是:“眼下本王也朝你射一箭,你别乱动,看看究竟会不会出事。”   李颂的脸色立即白了几分。   就算赵玠的箭法好,可是谁愿意站在这儿给人当箭靶?何况他只是个八岁的孩子,立即怕得不行,腿上软了三分,偏偏嘴上还要故意逞强:“就算你不绑着我,我也不会乱动,我爹说你的箭法是——”   话音未落,只见赵玠朝一旁的樱色襦裙的小姑娘招了招手,“阿箩,过来。”   李颂:“……”   这里的动静吸引不少人的目光,围场上的人纷纷停下手边的动作看他们。   魏箩走到赵玠跟前,皱了皱小包子脸,稚声稚气道:“我不会射箭。”   她一开始不明白赵玠作何用意,直到此刻才明白,原来他在帮她出气。可是他为什么帮她?她捉摸不透,这会儿也没工夫琢磨,因为李颂实在不值得她同情,有人能帮她教训他,她委实乐意至极。   赵玠掀了掀唇,站到她身后,俯身,把牛角弓放到她手上,然后握住她的手亲自教她射箭。他手把手地为她搭箭开弓,抬起弓箭,瞄准不远处箭靶上的李颂,附在她耳边问道:“看清了么?”   魏箩抬眸看向前方,李颂已经吓得不会说话,又惊又愤地瞪着他们,脸色苍白,咬牙切齿。   魏箩刚要开口,赵玠握着她的那只手陡然一松,箭矢离弦,飞速往前射去!   箭头摩擦空气,带来凌厉的劲风,“铮”地一声射在李颂耳朵旁边的红心上。   李颂只觉得浑身虚脱,额头冒出冷汗,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直到朱耿和杨灏给他松绑,扶着他走下箭靶,他仍旧心如擂鼓,余悸未消。   估计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会想再碰弓箭。   *   赵玠没有直接带魏箩出宫,而是带她来到昭阳殿。   赵琉璃方才由于身体不适提前回来,已经在昭阳殿坐了好一会儿。她没能看到刚才的那一幕,遗憾不已,想让魏箩给她讲述当时的场景,奈何魏箩正在面见陈皇后,根本顾不上她。   陈皇后坐在酸枝木罗汉床上,第一次见到魏箩,颇为和气地拍了拍身边的罗茵软榻,“你就是魏箩?来,让本宫好好看看。”   魏箩规规矩矩地叫了一声“皇后娘娘”,声音绵软,带着小姑娘特有的娇甜,听得人心先软了一半。陈皇后让秋嬷嬷把她抱到跟前,认认真真地端详她一遍,由衷地称赞道:“英国公那老头儿真有福气,孙女儿这样好看。”   没见到魏箩以前,她一直觉得高阳长公主的女儿李襄最精致,其次才是高丹阳和高晴阳。如今见了魏箩,却觉得她们几个都比不上她。面前的小姑娘像精雕细琢的瓷娃娃,每一处都恰到好处,玉白双颊,琼鼻妙目,若是日后长大了,不知该是怎样的绝色。   陈皇后看了她许多遍,越看越觉得合眼缘,这双眼睛有灵性,仿佛一泓灵泉,能涤清人心里所有的罪孽。陈皇后摸摸她的头,笑道:“好孩子,本宫听过你的事。没跟你说一声便让你进宫当伴读,是想让你多陪陪琉璃,她在宫中没有玩伴,颇为寂寞。日后你们熟了,你就是她最好的玩伴。”   陈皇后打量魏箩时,魏箩也在悄悄打量她。   她对她好奇很久了,她是大梁最尊贵的女人,最终宁愿选择用那样的方式了却此生,也不愿意向崇贞皇帝屈服。魏箩轻轻点了下头,“我会好好照顾琉璃的。”   陈皇后对她很满意,把她留下来一起用了晚膳。等到魏箩从昭阳殿出来时,已是日暮西陲,接近酉时。   陈皇后考虑得周到,见天色不早,魏箩一个人回去不安全,便对太师椅上的赵玠道:“长生,你不是也要回自己府上?我记得靖王府与英国公府方向一致,不如你送四小姐回去吧。”    ☆、第026章   靖王府在盛京城东大街尽头,英国公府在东大街中段,勉强称得上顺路。   既然皇后都发话了,断然没有拒绝的道理。赵玠搁下青白玉螭纹杯,起身向陈皇后拱了拱手道:“那儿臣告辞了,时候不早,母后也早点歇下。”   陈皇后点点头,命秋嬷嬷把他们送到庆熹宫门口。   宫廷外停着一辆王青盖车,外观低调,里面却华丽奢靡。魏箩踩着黑漆楠木脚蹬攀上马车,掀开绣金暗纹布帘,身子一低便钻了进去。马车中间置着一张紫漆描金山水纹螺钿小几,上面摆着几样瓜果点心,既有时令的李子黄桃,也有核桃杏仁等坚果。魏箩看了一眼后面进来的赵玠,心想这个人可真懂得享受,仅仅一辆马车里就布置得这么精湛,足以见得他生活有多细致。   他这样心思深沉、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今天为什么要帮自己?   马车辘辘前行,渐渐往宫外驶去。   魏箩想不明白,托着腮帮子盯着面前的核桃,粉唇微抿,一副心不在焉的表情。赵玠今日的举动无疑得罪了汝阳王,汝阳王手握兵权,战功显赫,是一枚很有利的棋子,他为何不要?思及此,她脑中灵光一闪,忽地想起什么!   李颂是赵璋的伴读,汝阳王难道打算扶持赵璋?   这么一想,似乎就能说得通了。她努力在脑海里搜寻上辈子的记忆,汝阳王帮助赵璋做过什么?这个时候他已经表明态度了么?难怪赵玠要对李颂下手,他大抵是想借着这个机会跟汝阳王挑明,握不住到手中的棋子,不如毁了,一了百了。   魏箩终于想通,原来他不是为了帮自己,而是自己正好给了他一个向汝阳王示警的机会。   小姑娘端端正正地坐在罗茵软榻上,垂着长长的睫毛,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一会儿抿唇,一会儿恍然大悟。她终于想通的时候,那双乌黑明亮的眼睛闪闪发光,使得她整张小脸都生动不少,用陈皇后的话说,就是很有灵性。   赵玠不禁想起今日在上书房看到她的一幕,她骑在李颂身上,他站在身后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举起箭矢,毫不犹豫地朝着李颂的眼睛刺下去。那小小的身板儿蕴藏着巨大的力量,那一瞬间,他以为李颂必死无疑,没想到她居然在最后关头停下。   她问李颂害怕了吗,声音轻轻的,带着点讽刺。   赵玠觉得很有意思,他让人把李颂绑在靶子上确实是为了向汝阳王示警,不过也是为了给她出气。她才六岁,就能如此大胆放肆,若是有人纵容她,在她背后推波助澜,不知会把事情闹得怎样大?   赵玠见她一直盯着白釉花开富贵盘里的核桃,以为她想吃,便拿了两个在手心一捏,其中一个轻轻松松开了。他剥出里面的核桃肉,见魏箩仍旧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忍不住挑起唇角,把核桃肉喂到她嘴边:“张嘴。”   魏箩确实在想事情,她在想汝阳王上辈子做了什么,帮助赵璋夺皇位了么?这些是宫廷秘辛,民间传言不多,她只记得后来李知良被赵玠整得很惨。褫夺兵权不说,还被发配到长白山为官,那地方天寒地冻,大雪封山,想必李知良在那里吃尽了苦头。   看来站对方向很重要。   魏箩脑子转得快,没一会儿就把形势理了一遍,正准备看看什么时候到家,面前忽然出现一瓣剥好的核桃。这是鲜核桃,皮都剥掉以后,露出里面白白净净的核桃肉,吃在嘴里又甜又香。她下意识张嘴,就着赵玠的手吃下去,抬头朝赵玠甜滋滋地一笑,“谢谢靖王哥哥。”   赵玠收回手,把剩下的核桃放在小桌上,双腿交叠,支着下巴看她:“你刚才在想什么?”   若是以前,他是不屑问一个小丫头这种问题的。小孩子能想什么?无非是吃吃喝喝玩玩。可是她不一样,她总给人惊喜,脑袋瓜里想的东西千奇百怪,让他头一次生出好奇。   魏箩当然不能告诉他自己在想上辈子的事,她觉得鲜核桃好吃,于是把他捏开的核桃拿过来,埋头自己继续剥:“靖王哥哥刚才朝李颂射箭,李颂回去后告诉他爹爹,他爹爹会生气吧?”   赵玠颇有些讶异地抬了抬眉,没想到她会考虑得这样周到。   然而那又如何?他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汝阳王生气,不生气他才会失望。   赵玠轻声一笑,收回视线,“有本王在,他生气又能如何?”   *   马车缓缓驶到英国公府门口,此时天边已经暮霭沉沉,仅剩一点余晖挂在西边,映照着盛京城大半的房屋街道。   赵玠把魏箩抱下马车,俯身捻了捻她的唇瓣,拿掉她沾在嘴角上的核桃皮,调侃道:“少吃点核桃,免得把另一颗门牙也吃掉了。”   魏箩知道他又在笑话她,鼓了鼓腮帮子,忍不住反驳:“大哥哥小时候一定没掉过门牙,不然怎么总笑话我?”   说罢嘴巴一瘪,转身就走。   赵玠哑然失笑,小丫头莫非生气了?他也不是故意跟她过不去,只不过一看见她漏风的门牙,就忍不住想逗她。谁叫她的反应好玩,引人发笑。   赵玠转身正欲上马车,忽见英国公府门口立着一个靛蓝锦袍的少年,长身玉立,清润如风。   魏箩走到家门口才看见宋晖,她惊讶地张了张小嘴,这么晚了,他怎么在这里?“宋晖哥哥?”   宋晖想必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含笑把她抱起来,“阿箩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他今日听说魏箩要入宫给天玑公主当伴读,这才特意赶过来看看。没想到一等等了两个时辰,魏箩依然没从宫里回来。他正准备回去,改日再来,恰好看到一辆马车朝这边驶来,竟是靖王亲自送她回来的。   宋晖朝赵玠施了施礼,便抱着魏箩往府里走。   魏箩骨架纤细,身上的肉不多,抱在手上一点儿也不重。宋晖步履轻松,一口气抱着她回到松园,把她放到正房的雕狮纹嵌大理石面绣墩上,细心地问道:“在宫里用过晚膳了吗?”   魏箩点点头,小脸含笑,笑容乖巧:“用过了,皇后娘娘把我留下来用晚膳,所以才这么晚回来的。”   不多时魏昆和常弘也过来,向宋晖道了道谢,便领着魏箩回屋洗漱更衣。   宋晖见她没事,也没有久留,跟魏昆告辞后就回府了。   从这以后,魏箩每日都要入宫去上书房听课。上书房有专门的规矩,上五天课休息两天,先生布置的课业隔天就要完成。魏箩不仅能学到知识,还跟赵琉璃的关系越来越亲近。每日先生授完课后,赵琉璃都要把魏箩留下一起写大字,写完先生布置的课业才让她回去。   上书房的日子过得很平静,流水一般淙淙而过。   为什么这样平静?   因为自从李颂被赵玠绑在靶子上射了一箭以后,就再没来过上书房念书。他不来,五皇子赵璋也不来,上书房少了他们两个混世小魔王,自然清净。   *   八月初七这一日是姜妙兰的忌日,魏箩向陈皇后和常太傅告了一天假,跟常弘一起去城外青水山给姜妙兰扫墓祭拜。   魏箩对姜妙兰没有多少感情,原本是不准备去的,可是魏昆一定要她去。非但如此,还特意请求宋晖带他们两个一起前往。   魏昆自己不去,他这么多年都没去看过姜妙兰的墓碑,大抵是在逃避什么,始终不愿意面对。   英国公府的马车带着他们前往清水山山腰,魏箩小时候也来过这个地方,如今已无多少印象。她牵着常弘的手来到墓碑跟前,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便随便拜了拜,烧一些纸钱,连一滴泪都没有流。   回去的路上两只小家伙情绪不佳,宋晖以为他们思虑母亲,心疼他们,弯唇笑问道:“一会儿回到城内,宋晖哥哥给你们买糖人好么?”   常弘是没有兴趣的,一点面子也不给他:“不要。”   宋晖也不生气,笑着又问:“那你想要什么,糖葫芦?”   常弘不理他,握着魏箩的手说:“阿箩,我想吃凉糕。”   魏箩一改方才的阴郁,笑眯眯地点头,“好呀,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马车很快行驶到盛京城,穿过护城河,经过大门,里面便是一派繁荣热闹的景象。马车走到街道中心,宋晖吩咐车夫停到街边,他领着魏箩和常弘走下马车,带他们去对面的茶棚吃凉糕。   这里地方虽然不怎么样,凉糕却是盛京城最有名的。甜而不腻,食之清爽,每天都有不少人慕名而来。   宋晖有心要带他们散散心,便不急着回去,吃完凉糕又带他们去一旁的摊贩买面人。金缕和金屋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再后面还有忠义伯府的侍卫,倒也不怕他们出事。捏面人的师傅照着魏箩的样子捏了一个穿粉色百蝶穿花襦裙的小姑娘,模样惟妙惟肖,连笑靥盈盈的表情都跟魏箩如出一辙。   魏箩拿着面人左看右看,显然很喜欢。她正准备让常弘也看看,岂料一回头,又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正是上次街头遇见的林慧莲。   她仍旧是那天的打扮,头上别一支银簪,身穿杏黄衫子。她今天没有垮竹篮,看样子不是来卖绢花的……然而让魏箩惊讶的不是这个,而是她身边还跟着一个人,正是上辈子助她逃出龙首村的小姑娘!   那天晚上她差点被林慧莲夫妻活埋,她趁夜逃走,路上正好遇到村子里的孤女阿黛。阿黛没有姓氏,一直是一个人住在村子后头生活,独来独往,很少被人关注。如果那天不是阿黛帮助,她根本没法逃出林慧莲夫妻的追踪。   如今阿黛为何会跟林慧莲走在一起?非但如此,她们看起来关系亲密,就像母女一样……   母女!   魏箩一惊,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难不成这辈子他们没能收养自己,所以要收养阿黛?阿黛比她大了七岁,如今已有十三。自己上辈子十五岁就跟他们的儿子结阴婚,如果对象是阿黛,那么只剩下两年……   魏箩顾不得多想,想上前一看究竟,看看自己有没有认错人——   林慧莲的身影正在走远,她没走两步,面前就忽然闯出一个人的身影,挡住她的去路。   她抬头一看,面前的人桀骜乖张,神情傲慢,不是李颂还能是谁?    ☆、第027章   魏箩往左走,他也往左走;魏箩往右走,他也跟着往右。   他是故意的?   魏箩抬头狠狠瞪他,她没时间跟他耗在这里,林慧莲眼瞅着要走远了,他却在这里挡自己的路。她一着急,声音娇斥:“让开!”   小姑娘凶起来颇有几分威力,一双眼睛瞪得圆圆,恨不得想吃了他。李颂存心要跟她作对,她让他让开,他偏偏不让开。那天的事情他还没有找她算账,她以为就这么过去了么?   他从小到大就没受过这么大的侮辱,赵玠和她联手害得他在众人面前丢脸,他自然把两个人都恨上了。他没机会找赵玠的麻烦,如今在街上看到魏箩,自然不会放过她。李颂见她手里拿着一个小面人,跟她长得一模一样,忍不住蹙了蹙眉,一把抢走她的面人扔到地上,“丑丫头,本世子就不让开,你能拿我如何?”   面人本就是面捏的,扔到地上顿时摔得变了形,姿态扭曲,再也没有刚才笑盈盈的模样。   魏箩定定地看着地上的面人,抿起粉唇,一言不发。   林慧莲已经消失在人群里,再也看不见了,那个少女是不是阿黛也无从而知。如果不是李颂忽然出来挡住她的去路,事情根本不会变成这样。她咬着牙,忽然抬起红红的眼睛瞪他,这个李颂,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都一样讨人厌!   李颂是跟妹妹一起出门的,妹妹和丫鬟一起去前面的御和楼买八珍点心,他一个人留在车里。原本百无聊赖地等候,未料想一掀开车帘正好看到魏箩那个小丫头,她甜吟吟的笑脸格外刺眼,凭什么他被捉弄得这么惨,她却笑得这么开心?李颂一时没忍住,便从车里走下来,故意挡在她面前,要看她着急的模样。   他叫她“丑丫头”,其实不是因为她长得丑,而是因为她掉了一颗门牙。她一张嘴就露出缺牙的地方,看来有点滑稽,但绝对称不上丑。李颂也不知怎么想的,张嘴就叫她“丑丫头”,说完见魏箩脸色一白,顿觉痛快极了。   他正欲火上浇油,“你瞪什么,我说的不对么……”   谁知魏箩抬起手背捂住眼睛,小嘴一扁,“哇”一声毫无预兆地哭起来!   她说哭就哭,明明刚才还凶巴巴的,谁知下一瞬就泪水涟涟。她泪珠子扑簌簌滚落下来,没一会儿就满脸的泪,泪水顺着脸颊一滴滴滑落,打湿她前襟的衣裳。偏偏她没有停下来的趋势,一边哭一边叫:“哥哥……宋晖哥哥……”   李颂傻了眼,怎么回事?她哭什么?   不多时,后面的宋晖终于拨开人群赶来,把她从地上抱起来,提起袖子擦擦她的眼泪,心疼不已地问:“阿箩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你方才为何突然跑了,宋晖哥哥差点没找到你。”   魏箩方才忽然跑开,只有金缕和金屋两个丫鬟跟上来,宋晖和常弘不过错开一步,便再也找不到她的身影。若不是她突然放声大哭,边哭边叫他的名字,想来他也不会这么快找到她。   魏箩哭得伤心,小脸挂满了泪,一双黑眸被泪水涤过,更加清亮逼人。她一抽一噎地指向李颂,控诉道:“宋晖哥哥,他把你送给我的面人扔掉了……他还叫我丑八怪……”   说罢搂住宋晖的脖子,继续呜呜咽咽地哭,模样别提有多伤心。   宋晖循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李颂面色难看地站在几步之外,显然被魏箩突如其来的哭泣吓懵了。   再往下看,地上果真躺着一个被摔坏的面人。   街上的行人被哭声吸引,纷纷驻足观望。一个是八九岁的小男孩,一个是六岁的小姑娘,谁对谁错不必多说,自然一看便知。一时间李颂被众人瞩目,那眼神里分明写着谴责、愤怒、恃强凌弱……他哪里欺负她了?分明是她一直欺负他!   李颂立在原地,固执地与宋晖对视,端是不肯退让一步。   不多时丫鬟领着李襄从御和楼出来,远远地看见这阵势便觉不好,走到跟前一问,才知是怎么回事。她见对面几个孩子皆衣着华贵,容貌不俗,本着不想惹是生非的原则,先把李襄抱回车厢内,再低眉顺眼地向魏箩和宋晖赔不是,末了还说要给魏箩再买一个面人。   宋晖难得露出愠色,淡声道:“不必。”   丫鬟只好再次迭生赔罪。   街上行人越来越多,丫鬟不想久留,便匆匆忙忙带着李颂回府。临上马车时,李颂朝魏箩看去一眼,这一看不要紧,要紧的是她已收住哭泣,眼睛清清亮亮,哪有刚才委屈的模样?   宋晖抱着魏箩转身,魏箩趴在他颈窝上。她察觉到李颂的视线,抬眸朝他看去,眼睛一眨,缓缓牵出一抹得逞的笑。笑容狡黠,带着讥讽,丝毫不担心被他发现她的转变。   李颂总算恍然大悟,原来她刚才都是装的?她不是真哭?   他只觉得眼前一黑,怄得要命!   *   从清水山回来后,魏箩一直很在意街上看到的那一幕。如果真如她想的那般,这辈子林慧莲夫妻收养了阿黛,那阿黛是不是会代替她被他们活埋?   若是能追上去看清楚就好了,都怪李颂横插一脚,搅乱她的好事。思及此,魏箩对李颂的怨恨又深了一分。   这阵子他跟赵璋都没有去上书房,听说赵璋生了天花,这阵子都在自己宫里养病,只有贴身宫人才能见他。而李颂身为五皇子的伴读,五皇子不来,他自然也不必再来。是以上书房没有他们两个捣乱,倒是清净了不少。   这日课后,魏箩和赵琉璃在辰华宫写大字。两个小姑娘坐在黑漆嵌螺钿刀牙板平头案两端,一人手中持一只羊毫笔,照着《论语》上的内容临摹。魏箩写的字很工整,秀秀气气的,有点簪花小楷的意思,她往常写字很认真,今天却总是出神。心里想着阿黛和林慧莲的关系,只写了两个字便搁下笔,托着腮帮子看窗外,眼神放空。   赵琉璃问她怎么了,她也不答,继续出神。   不一会从辰华殿门口走进来一人,宫女屈膝行礼,正欲开口唤人,被他抬手止住。来人身穿藏青色蟒纹锦袍,腰绶透雕夔纹玉佩,走路时两块玉佩相撞,发出清脆声响。人都走到跟前了,魏箩还没反应,直到他拿起她面前刚写好的一张大字,沉缓悦耳的声音点评道:“比划工整,字迹秀丽,只是有些散架,用力不足。这是你写的字?”   魏箩终于回神,抬眸迎上赵玠的视线,慢吞吞点了下头。    ☆、第028章   对于一个六岁的小姑娘来说,魏箩的字已经算漂亮的。   只不过赵玠是个精益求精的人,什么东西到他手里,必须讲究一个完美。他认为魏箩的字写得太浮躁,不够沉稳,于是便提笔在她的字旁重新写了两个字,偏头问道:“这样写,看清了么?”   魏箩盯着宣纸上大气沉着的两个字,眨了眨眼,伸出白白嫩嫩的小手一指,稚声稚气地:“大哥哥为什么写我的名字?”   她认识的字不多,但是自己的名字却是认识的。赵玠写的两个字正好是她的名字,这两个字笔画繁多,复杂难辨,若不是上辈子跟龙首村的秀才特地学过,这会儿还真是认不出来。   赵玠弯起薄唇,“你认识?”   她诚恳地点点头,有模有样道:“爹爹教我写的,爹爹说我应该认识自己的名字。”   魏昆是进士出身,目前又在翰林院任职,偶尔教女儿写写字再正常不过。赵玠没有怀疑,提笔又写下两个字,把羊毫笔放在白珊瑚笔架上,以田黄石雕异兽书镇纸压住,有趣地问:“这两个字念什么?”   ——赵玠。   魏箩不明其意,他为何要写自己的名字?她念出来以后,他该不是要治她的罪吧?思忖片刻,她摇摇头说:“阿箩不认识。”   既然不认识,为何又犹豫?   赵玠端详她小脸的表情片刻,也不拆穿,收起方才玩笑的心思,直起身对两个小丫头道:“母后说后花园近来桂花开得好,琉璃和阿箩可以去那里玩玩,顺道带回来一些桂花,母后说要亲自给你们两人做桂花鸡蛋羹。”   陈皇后虽贵为皇后,但不像其他妃嫔那般十指不沾阳春水。她跟随崇贞皇帝讨伐邬戎时,什么事情没做过?打猎、剥皮、生火……她不是被人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她有自己的活法。她小时候最爱吃母亲亲手做的桂花鸡蛋羹,至今想起来仍旧念念不忘。她想让琉璃也尝尝这滋味,因为是母亲做的,所以比宫中御膳房做的珍馐玉馔更美味。   再加上赵琉璃的病情不宜总在房里待着,最好多出去走动走动,晒晒太阳,赏赏小花。太医说过,心情舒畅才有利于病情痊愈。是以陈皇后才想出这么个法子,让赵玠带她们去后花园转一转。   赵玠今日得闲,便没有拒绝。   赵琉璃一听高兴极了,从紫漆描金山水纹海棠式香几上一跃而下,拉着魏箩的手道:“阿箩吃过桂花鸡蛋羹吗?我母后做的鸡蛋羹最好吃了!”   养尊处优的小姑娘,习惯了山珍海味、钟鸣鼎食,偶尔吃一次简单的菜式便觉得可口美味。然而魏箩却实在没什么兴趣,上辈子她家院里就有一颗桂花树,每到八月桂花飘香时,林慧莲便会给她蒸桂花鸡蛋羹。如今一提起桂花,她就回想起龙首村的那个小院子,想起那段不大愉快的回忆。   魏箩张口拒绝:“我不……”   赵琉璃不给她拒绝的机会,拉着她便往辰华殿外走,好不容易追上廊庑下的赵玠,眼巴巴地问:“二哥,阿箩也能尝尝母后做的桂花鸡蛋羹吗?”   赵玠驻足,回头看一眼一脸为难的魏箩,颔首道:“自然可以。”   赵琉璃喜出望外,立即带着魏箩一块去后花园摘桂花。魏箩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粉唇微微抿着,颇有些无可奈何。   *   后花园位于太液池西北方,分为东西两个园子。东园栽满桂树、榆树和石榴树等树木,布置得较为随意,再后面甚至有一块菜园子,里面种着丝瓜、秋葵、葡萄等瓜果鲜蔬。据说这里是陈皇后的手笔,陈皇后卸下战甲,深居后宫,有时候实在无所事事,又不能重新披甲上阵,只好在宫里开辟出一个菜园子,偶尔来这里摆弄摆弄自己种的菜,也算一种解闷法子。   这等荒唐的事,彼时崇贞皇帝居然一口就答应了。非但如此,还为她找来专门打理菜园的人。   可见当时他们的感情是十分好的吧,只是不知为何走到如今的地步。   陈皇后是怀化大将军的小女儿,上头有四个哥哥,皆是大梁的武将,身居要职,手握兵权。陈皇后的大哥是定远将军,驻守边关,常年都不回京一趟;她的二哥是福建水师提督,掌控福建水陆官兵,平常也很少归家;三哥和四哥皆在盛京城军中任职,颇具盛名,一个比一个厉害。再加上她的父亲怀化大将军跟随先帝一起开疆扩土,南征北战,是大梁一等一的功臣,以至于他们陈家经过数十年后,已成为盛京城的豪门望族,权势滔天。   正因为如此,崇贞皇帝才会越来越忌惮陈家吧?所以才渐渐冷落陈皇后,专宠宁贵妃?   宁贵妃家中有一个弟弟,是今年新考中的武状元。崇贞皇帝有意重用他,把他扶持为自己的势力,代替陈皇后的大哥陈言通驻守边关。   用不了多少年,陈家的势力便会一一被皇帝替换。   魏箩漫不经心地想,难怪陈皇后不原谅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兄长一一失势落败,死的死,流放的流放,谁能好受?   “阿箩!”赵琉璃忽然叫她,打乱她全部思绪,指给她看书上一颗火红的大石榴,“那个石榴结得好红呀,咱们把它摘下来好不好?”   魏箩循着看去,果见一旁的石榴树上挂着一颗饱满圆润的石榴。周围的石榴花将将开花,它却已经结出果实,真是稀罕。   可惜这颗石榴长得有点高,她们两个小家伙儿叠起来也够不着。   赵玠在另一边的八角凉亭里看书,手中捧着一本《法言义疏》,根本不管她们这边的情况。赵琉璃不敢求二哥帮忙,只好让宫女爬到树上摘下来。宫女蹑手蹑脚地上树,好不容易把石榴摘下来,手中一个不稳,石榴便从手心儿骨碌碌滚到地上。   赵琉璃提着云龙纹裙襕正要去捡,未料想前方忽然出现一个藕荷色月季花纹织金缎裙子的小姑娘,飞快地捡起那颗大石榴,转身朝身后欢喜道:“琳琅表姐,快看,我捡到一个石榴!”   紧接着,从月洞门后又走出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儿,头梳丱发,穿一身珊瑚色绣如意云纹襦裙,模样与赵琉璃生得四五分像,明眸皓齿,朱颜绿发。她就是宁贵妃的女儿赵琳琅,方才捡石榴的那个是高阳长公主的女儿李襄,两人原本在对面西园玩耍,不知怎的忽然来到这里,还抢了赵琉璃千辛万苦弄下来的石榴。   赵琉璃是个怯懦腼腆的性子,即便被人抢了东西也不好声张,小声地提醒了句:“那是我的……”   可惜两人没听见。李襄转头,仿佛才看到她一般,精致俏丽的小脸写满惊讶:“琉璃表姐?你怎么也在这儿?”   在大部分人眼里,赵琉璃是常年卧病在床,身体虚弱的。是以李襄这么问并不奇怪,倒是问得赵琉璃更不好意思了。她红着小脸止步不前,翕了翕唇道:“我……我跟阿箩一起来玩的。”   魏箩可不像她那么害羞,也不像她那么逆来顺受,自己的东西就是自己的,凭什么给别人?她指了指还没来得及从树上下来的宫女,再指了指李襄手里的石榴,眨眨眼道:“那是琉璃让人摘下来的,不是你们的。”   李襄在街上见过魏箩,也知道魏箩的身份。就是她三番五次欺负自己的哥哥,害得自己哥哥生病,目下见到她,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李襄不太想把石榴交出去,杏仁眼不满地瞪着她:“我为什么要信你的话?”   搁在以往,一个石榴实在没什么好争的,不过图个新鲜而已。她们都是家里捧在手心儿的宝贝,要什么好东西没有?可是今天李襄偏要跟魏箩杠上了,魏箩欺负她的哥哥,她一定要为哥哥讨回一口气。   魏箩绵绵的小奶音“哦”一声,故意拖得很长,扭头问身后的赵琉璃,“琉璃,我刚才说的对吗?”   赵琉璃迎上她的视线,若是以前定会告诉自己算了。目下有魏箩在跟前帮她,她鼓起勇气点了下头,“……对。”   既然公主都开口了,她断然没有强要的道理。李襄嘟了嘟嘴,气鼓鼓地把石榴塞到魏箩手里,故意要把魏箩推倒。   魏箩踉跄两步,勉强站稳。她怀中揣着石榴,也不生气,明亮的眼睛弯成月牙儿,笑盈盈地说:“李襄?”   李襄看她一眼,不情不愿地问:“做什么?”   魏箩踅身走回赵琉璃身边,一边走一边慢悠悠道:“你头顶有一个虫子。”   李襄脸色一白,下意识抬头往上看,那条白花花蠕动的虫子恰好从白线上掉下来,砸在她的鼻子上!姑娘家都怕这种软绵绵的东西,它爬到身上的感觉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李襄也不例外,当即害怕得哭出来。虫子从她鼻子上掉下去,在地上扭曲蠕动,她觉得恶心极了,连忙叫宫女把那条虫子踩死。   *   魏箩和赵琉璃头也不回地来到赵玠看书的八角凉亭,把石榴放在石桌上,让宫女拿刀切开,分放在白釉漆金缠枝莲纹碟子里。   红艳艳的石榴籽颗颗饱满晶莹,可惜熟得太早,味道一点也不甜,还有点酸涩。魏箩只吃了几颗便停下,偏头见赵玠一动不动,拈了一颗石榴籽问道:“大哥哥吃不吃石榴?”   她原本就是随口一问,更存着点捉弄人的心思,想让他尝尝酸石榴的滋味。没想到赵玠头也不抬,下巴朝她抬了抬,张嘴。那姿态,明摆着是要她喂。   魏箩的手停在半空中,犹豫了下,只好把石榴籽送入他嘴里。旋即把手缩回去,悄悄在身后的衣服上擦了擦。   这个小动作自然没逃过赵玠的眼睛。赵玠视若无睹,眼睛依旧放在《法言义疏》上,嚼了嚼,吐掉石榴籽,流水般平缓悦耳的声音道:“再来一颗。”   他不觉得酸么?   魏箩心中腹诽,只好又喂他一颗。   他好像真的不觉得酸涩,吃完又叫她喂,完全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她又不是他的小丫鬟,这边儿上不是有宫女么!为什么非要她喂?魏箩瘪瘪嘴,不满地想,她虽然觉得石榴不好吃,可也不想一直喂他,手都举酸了,他究竟吃好没有?   赵玠终于看完《法言义疏》最后一页,一抬头,正好对上小丫头充满怨念的眼神,不禁低声一笑。他俯身揉揉她的眉心,故意拨开她的刘海儿,摩挲她眉心的小红痣,“后面的葡萄架下的葡萄熟了,想不想吃?”   魏箩瞪着他,还没来得及说话,那边赵琉璃便连忙道:“想!”   赵玠起身,笑道:“走,我带你们去摘葡萄。”   八角亭后面不远处果真有一个葡萄架,架下搭建长椅,平时还可以在这里纳凉歇息。一串串紫红的葡萄从花架下垂落,结得又大又圆,饱满诱人。   赵琉璃被宫女抱着,一伸手便能够到头顶的葡萄串儿。她不是一串一串地摘,而是一个一个地摘,不一会儿便摘了满怀。   魏箩在底下看着,水眸亮亮的,有点儿羡慕。   赵玠正注视着她,见状走上去,俯身托着她的小屁股,把她从地上抱起来,问道:“想摘哪个?”    ☆、第029章   小孩子的手力气小,不用剪子根本剪不下来一串。魏箩尝试两下未果,索性直接待在赵玠怀里边摘边吃。她瞅准一串葡萄里最大最圆的那一颗,举起短短的胳膊一揪,成功拽下来。正准备放进嘴里,低头对上赵玠那双深邃似海的眼睛,心思一转,十分懂事地塞进他嘴里,“大哥哥吃。”   陈皇后种的蔬果都很干净,平时也有人细心打理,若是不讲究许多,直接吃也是可以的。   偏偏赵玠是那种挑剔细致的人,葡萄没过水他不会吃。不吃就不吃吧,魏箩自讨没趣儿,不再管他,自个儿吃得津津有味,不一会儿就吃完了小半串。赵玠把她放下来的时候,她已经吃饱了,肚子鼓鼓的,还有点儿意犹未尽。   赵玠笑话她:“吃多了闹肚子。”   魏箩原本不相信他的话,认为他是眼红,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谁知道吃完陈皇后亲手做的桂花鸡蛋羹,刚坐上回英国公府的马车,她的肚子就开始疼起来。这疼不迅猛,一阵儿一阵儿的,起初不多严重,到家时已是满头冷汗,疼得浑身发颤了。   这可吓坏了魏昆和常弘,魏昆忙吩咐丫鬟去请大夫。大夫来时,她正上吐下泻,小脸苍白,半天的工夫仿佛瘦了一圈儿。   大夫捏着她纤细的腕子诊断一番,道一声没什么大碍,只不过吃多了生冷水果,肠胃有些吃不消。小孩子身体娇气,别看平时生龙活虎,这些小细节却是要好好注意的。大夫在那儿训导,魏昆在一旁认认真真地听着,直到大夫开完药方离开,才长长地松一口气。   不多时金缕捧着煎好的药走过来,扶起魏箩吃完药,一壁关怀一壁担忧地问:“小姐在宫里吃了什么?怎么把肚子吃坏了。”   魏箩软绵绵地躺在妆花大迎枕上,模样恹恹的,有气无力道:“我吃了葡萄,吃了很多。”   说罢她不由得想起赵玠那句话,心道他真是个乌鸦嘴,说什么应什么。如今她真的闹肚子,恐怕连明天的早课都不能去,如此又要向陈皇后告几天假,等把身体养好了再说。好在吃完药以后身体好多了,不再上吐下泻,人也来了点精神,不像一开始那般严重。   太夫人和其他几房听闻动静,纷纷赶过来看她。如今魏箩是英国公府的大红人,她进宫陪伴天玑公主当伴读不说,还深得陈皇后青睐,陈皇后三五不时便往英国公府五房送些东西,让其他几房眼红不已。   太夫人罗氏原本不大喜欢这个孙女儿,盖因她的母亲当年不检点,惹得她两个儿子为她争风吃醋,反目成仇,至今仍兄弟不和。太夫人一直对魏箩和常弘不冷不热,偶尔想起来了便关怀一两句,远远不如其他几个孙儿那般疼爱。如今魏箩深得陈皇后重视,她对魏箩的态度也变了许多,不如以前那般漠视,面对魏箩时笑容也多了不少。   魏箩知道太夫人不喜欢她,所以她对她也没多亲近。这个英国公府里,她最亲近的就是四伯母,除了四伯母以外,其他人都不重要。   她身体虚弱,躺在罗茵被褥里里,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骨碌碌的大眼睛看了一圈众人,停在秦氏身上:“四伯母陪我……”   秦氏走出来,坐在床边,细心地替她掖了掖被角,忙道:“好,好,四伯母留下来陪你。”   一行人见她无事,这才一个个离去。屋里立即显得清净不少,魏箩这会儿也累了,闭上眼睛没一会儿就睡熟了。   *   魏箩这一病就是三天,三天都没去上书房听课。   头两天赵琉璃尚且能忍受,第三天却完全爆发了。秋嬷嬷总骗她说明天魏箩就会进宫来,可是她都等了两天了,她还是不来!她以后是不是再也不来了?天玑公主难得有一个小伙伴,自然把她看得很重要,尽管秋嬷嬷一再安抚魏箩只是生病了,等病好了就会入宫,可她还是不听。   这日赵琉璃说什么都不肯吃药,药一喂进嘴里她就吐出来,非说要魏箩来了她才肯吃药。   老天爷,这英国公府四小姐究竟是什么灵丹妙药!   秋嬷嬷不敢耽误,忙回禀到昭阳殿陈皇后那里。恰好赵玠和高丹阳也在,赵玠是来向陈皇后请安的,高丹阳是来看望姨母的,两人正好撞到一块儿。秋嬷嬷把事情说了一遍,为难地问:“娘娘,这可怎么办?”   陈皇后拧起眉头,不得不着急起来,“阿箩病情如何?能入宫么?”   秋嬷嬷道:“怕是不能……今早英国公府来人传话,听说四小姐还卧病在床呢。”   那可不好办了,一个不能入宫,一个不肯吃药,真真是要把陈皇后急死。   另一旁太师椅上赵玠闻言,婆娑着斗彩鸡缸杯杯沿问:“魏箩病了?”   陈皇后说一声是,旋即坐在酸枝木腾面罗汉床上,颇有些惆怅道:“前儿还好好的,不知怎么忽然就病了,听说病得不轻,这两日都没去上书房陪读。”   赵玠敛眸,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便不再多问。   他对面的高丹阳听到魏箩的名字,滞了滞,忍不住问起魏箩的事来:“姨母,您说的是英国公府的四小姐魏箩吗?”   高丹阳今日特意打扮过的,十三四岁的少女,豆蔻年华,眉眼精致,绰约婉丽。她穿着月白色绣杜若纹留仙裙,衬得她身段高挑,玲珑有致。她梳着垂鬟分肖髻,鬓边斜插一支鸳鸯双翠翘,眉心点一颗梅花形状的花钿,更显得她五官亮丽,如点睛之笔。然而赵玠看了后,却不由自主地想起魏箩眉心那一颗小红痣,那颗痣隐藏在刘海儿下,平时看不见,偶尔拨开刘海才能看到,却比刻意点上的花钿漂亮多了。   陈皇后点点头,“她如今是琉璃的伴读……怎么,你认识她?”   高丹阳摇摇头,目光有意无意向赵玠看去,咬了下樱唇道:“不认识,听过她一些事情。”   她是想说那只猫的事儿么?赵玠垂眸,漫不经心地端详手中的斗彩鸡缸杯,仿佛没注意她的视线。   陈皇后起了话头,便把那日魏箩如何劝赵琉璃吃药的事说了一遍。话说到一半,想起赵琉璃这会儿还没喝药,只好就此打住,起身跟秋嬷嬷一起去辰华宫一趟,打算亲自哄劝一番。   正好高丹阳对魏箩没什么兴趣,方才不好扰了陈皇后的兴致,只好勉强陪着笑听下去。如今皇后要去辰华殿,她正好也跟上去,顺道看看赵琉璃的情况。   高丹阳有心让赵玠也去,赵玠从太师椅上坐起来,拒绝道:“我还有事,明日再来看琉璃。”   说罢起身往殿外走,也不跟高丹阳打一声招呼,一眨眼人就走出好远。   高丹阳气恼地撅嘴,盯着他的背影看了许久。   赵玠出宫的路上,一壁走一壁交代身后的朱耿:“去英国公府打探一趟,看看四小姐患了什么病,何时能治好。若是需要什么药材,本王府里多得是。”   朱耿微微一怔,很快应了声是,一出宫就去办理此事。   *   英国公府。   魏箩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就是头一天上吐下泻得厉害,身体一下子虚了不少。如今在家中养了两日,痊愈许多,估计明日就能继续去上书房听课。   她不知宫中情况,这会儿刚喝完药,正苦得咋舌,常弘从外面拿进来一个掐丝珐琅番莲纹小盒子,献宝似的塞到她怀里:“阿箩,给。”   魏箩好奇不已,一边打开一边问:“这是什么?”   常弘还没开口,她就已经看到里面的东西了。盒子里躺着一颗颗色泽莹润的糖球,五颜六色,红的是山楂馅儿的,黄的是橘子馅儿的,紫的是葡萄馅儿的……外面还裹着一层透明糖衣,既好看又香甜。魏箩拿了一颗山楂馅儿的放入口中,既有糖的甜味,也有山楂的酸味,又甜又酸,一下子冲淡了她口中的腥苦,好吃极了。   魏箩没见过这种糖球,拿了一颗喂给常弘,“你从哪里弄来的?”   常弘难得露出一点笑意,他生得隽秀,笑起来沁人心脾,“今日大哥出门,我跟他一起出去,在街上买的。”顿了顿又如小大人一般道:“你喜欢就好。”   魏箩捧着珐琅小盒子,杏眼弯弯,“我很喜欢。”   常弘知道她喝药苦,能想起来为她买东西,她真是感动。不过有一点却很疑惑,魏箩问他哪来的钱,他说是逢年过节魏昆给的零花钱,魏箩这才放心。   常弘离开后,魏箩把珐琅小盒子放到床头,有了这个东西,日后吃药就不怕苦了。她还可以带到宫里让赵琉璃的尝一尝,只是不能给她吃太多,这是常弘第一次送给她的东西,吃多了她会心疼。   魏箩胡思乱想,躺在床上不多时又睡了过去。   约莫申末左右,太阳西斜,院子里渐渐披上霞光。丫鬟金缕推门走入房间,手中紫漆托盘里放着一碗山药百合粥,把魏箩从床上叫醒:“小姐,起来喝粥了。您中午就没吃什么,这会儿总要吃点东西的。”   魏箩被人从梦中叫醒,半眯着眼睛,颇有些迷迷糊糊。   她晌午喝完药后嘴里都是苦的,哪里还有什么心情吃东西?到这会儿确实有些饿了。魏箩揉揉眼睛,“金缕姐姐喂我。”   金缕拿她没办法,笑着说好。   金缕喂一口她吃一口,或许是因为刚睡醒食欲不振,她只吃了小半碗便说不吃了。小小的身子拱了拱,钻进被褥里倒头继续睡。   金缕怎么哄都没用,末了只好放弃,让厨房把粥继续热着,等什么时候她饿了再端过来。   黄昏时刻,暮色四合,天色渐渐暗下来。   魏昆刚从翰林院回来,便听房里下人说魏箩的病情又严重了!他连衣服都顾不得换,赶忙赶去魏箩的房间,只见小姑娘躺在床上,身体蜷成一团,小脸白白的,还在微微地抽搐。   魏昆的心揪成一团,大步来到床边,把魏箩拥入怀中,厉声询问屋中下人:“这是怎么回事?”    ☆、第030章   魏箩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病已经快痊愈了,偏偏又重症复发,似乎比前一天还厉害。   她喝完粥后便躺下来睡觉,睡到一半只觉得头疼欲裂,而且胃里十分不舒服,恶心想吐。她吐完以后症状非但没有好转,甚至身体开始微微抽搐,不受自己控制一般,连头脑都有些不清醒。   一看便是中毒的症状。   可是她只吃了一碗山药百合粥,还有常弘给的糖,别的什么都没吃,为何会中毒?   魏箩来不及想这些,呼吸渐渐弱下去,长长的睫毛慢慢垂下来,遮住了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睛,竟是昏过去了!   魏昆脸色难看,让金缕和叶氏把屋里伺候的下人都找出来,另外命人刻不容缓地请大夫。他倒要查查看,是谁这么大胆,敢公然害他的女儿!   不多时大夫匆匆赶来,捏着魏箩的腕子把完脉后,又翻开她的眼皮和舌头,末了凝重道:“是中毒的症状。”   魏昆握紧了拳头,哑声问道:“什么毒?好治么?”   大夫摇头道:“目前仍旧不清楚。”他松开魏箩的手腕,叫来两个丫鬟,当务之急是先解了魏箩的毒性再说。好在发现的时间及时,毒性不是很严重,若是再晚一点儿,恐怕不得了了,即便救回来也要留下什么后遗症。他对两个丫鬟道:“你们想办法对四小姐进行催吐,让她把方才吃进去的东西都吐出来,我在外面等着,好了叫我。”   事出紧急,丫鬟不敢耽误,连忙按照大夫教的方法对魏箩催吐。她吃的东西不多,没一会儿肚里就吐得干干净净,人是好点儿了,就是看着比刚才更加虚弱。   大夫检查完魏箩吐出来的东西后,面色一凝,问床头的丫鬟:“今天四小姐都吃了什么?”   金缕一面拿绢帕给魏箩擦嘴角,一面自责自己没照顾好她,虽难过,但还是对大夫的话一一作答:“小姐今日胃口不振,只吃了一碗山药百合粥,别得再没有了。”   大夫问那碗粥还有没有剩余,金缕说有,忙让人把厨房里的粥端上来。她担心魏箩睡醒后会饿,便一直把粥热着,只等她醒来后吃。没想到竟会出这样的事,那粥是她一路亲自从厨房端进来的,中间不经任何人的手,难道真的有问题么?   大夫用勺子搅了搅,挑出里面一颗白果,面色凝重地问:“这是谁加进去的?何时加的?”   金缕滞了滞,这个她就不清楚了,这是厨房负责的问题。   魏昆脸色难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把厨房的人叫来!”   不多时厨房负责煮粥的厨子宋三被带到正房,一见到魏昆便先跪下,连磕了三个响头,“老爷,小人绝对没有害四小姐的心思……”   谁能想到问题出在一个小小的白果身上?   白果又叫银杏果,平时煮熟了吃非但没事,还对身体有好处。然而若是生吃却含有毒性,这种毒在小孩子身上体现得最明显,轻则头晕呕吐,重则心力衰竭!刚才大夫就是看到魏箩吐出来的东西里有未消化的白果,没有煮熟,一看便是生的。   然而金缕端上来的粥里面的白果却是熟的,想必是被人加进去时是生的,在灶上热了这么长时间,到这会儿已经熟了。   魏昆得知前因后果,厉声询问厨子宋三:“粥是你煮的,除了你还能有谁?”   宋三矢口否认,竖起三根手指头以性命担保,“小人真的不知……”   不知,不知,这在魏昆眼里就是狡辩!魏昆正欲喊人把他带下去打二十板子,他忽然道:“小人煮好粥后曾离开过片刻,老爷,定是有人在那期间添了东西!”   魏昆脸色一沉,思忖片刻,认为他的话并非不可信,便命人去查今日有谁去过厨房,何时去的,去做什么。   很快便有了结果,今天去厨房的丫鬟统共有两人,一个是金缕,一个是金词。   金缕是去给魏箩拿粥的。金词最近不被魏箩重用,许久不曾在跟前伺候,她去厨房做什么?   这么一说金缕忽然想起来,今日这粥就是她盛好端给自己的!   金缕把这事一说,魏昆愤怒地把八仙桌上墨彩小盖钟砸到地上,起身走到金词跟前,把她提起来问道:“说,是不是你想害小姐?”   魏昆一直是个脾气很好的人,待人宽容大度,温和有礼。然而凡事都有个底线,只要碰到跟孩子有关的事,他便会变得像现在这样,焦躁易怒。   金词摇头否认,一口气一口气艰难道:“婢子……婢子,冤枉……”   事实都端在眼前了,金缕对魏箩忠心耿耿,绝对不可能害魏箩,只有她的嫌疑最重,除了她还能是谁?魏昆问不出来,怒火攻心之下把金词往地上一扔:“既然不说实话,留着舌头有什么用?倒不如割了!”   金词脸色瞬间苍白如纸,身子一软倒在地上。   这还不够,魏昆又道:“蓄意谋害主子,狼心狗肺!这样的奴才不要也罢。割完舌头以后不用留下了,扔到城外山上喂野狼野狗吧。”   喂野狼野狗,想想就觉得可怕,那些畜生一点点啃食她的肉,她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最后只能剩下一堆白骨。金词这才知道害怕,跪在地上咚咚咚磕头求饶,泪水流了满面,“老爷饶命,婢子不是自愿的……是,是三夫人指使婢子的……”   魏昆身体一僵,扭头问道:“你说是谁?”   金词为了保留小命,便把柳氏指使她的事全说了。柳氏说四小姐爱吃白果,银杏园门口就有白果树,若是摘几颗放到四小姐的粥里,会让她病情好得更快。金词仍在做最后的挣扎,“老爷,婢子是无辜的……婢子不知白果生吃有毒……”   魏昆一脚踢开她,就算她不知道白果生吃有毒,往四小姐碗里乱加东西,也足够治她一条罪的!   魏昆重新坐回八仙椅上,重重喘了几口气,支着额头,未料想竟是这样的结果。   三夫人为何要害魏箩?他原本以为是杜氏贼心不死,害了魏箩一次不够,还要害第二次,没想到竟是柳氏!   *   魏昆思量许久,不得不把三老爷魏昌叫来。   两兄弟许久没坐在一起说话过,这些年他们形同陌路,即便同在一个英国公府,也很少说话。目下魏昌过来,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坐在对面的铁力木官帽椅上问道:“你找我何事?”   魏昆也不跟他兜圈子,直接让人把金词带上来,让金词把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金词原本收了柳氏的好处,柳氏许诺她只要这件事过去,到时候就把她送出府,为她寻一门好亲事。如今恐怕过不去了,性命要紧,她别无选择,只好一五一十地把前因后果又说了一遍。   语毕,只见魏昌的脸色黑如锅底。他问道:“你有什么证据?”   金词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递到魏昌面前,“这是夫人事先给婢子的,老爷过目……”   那是一双金镶玉耳珰,款式普通,不大特别。可是魏昌却是认识的,因为这枚耳珰曾被柳氏嫌弃过,抱怨它与自己的风格不符,不好搭配衣裳。如今却在金词手里……魏昌闭了闭眼,紧紧握着官帽椅扶手,许久不说话。   魏昆示意下人把金词带下去,冷声道:“割掉她的舌头,把她卖出府外,自生自灭。”   割了舌头才不会乱说话,魏昆此举也算是为了国公府考虑。   金词没想到逃了死罪,还有活罪等着自己!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哭着不断向魏昆求饶:“老爷开恩……”   魏昆恍若未闻。侍卫把她带到院外,捏住她的下巴,抽刀提刀,动作快得仿佛只一瞬间,便有鲜血从金词嘴里喷出来,染红了面前一大块地面。她痛得浑身冷汗,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倒在地上浑身抽搐不已。   屋内,魏昌静坐许久,面无表情收起那副金镶玉耳珰,起身走出松园,往三房梨园的方向走去。   他刚从外面回来,还没来得及回梨园,便被魏昆叫去了松园。   是以这会儿刚踏入正房,柳氏便从里面迎出来,关怀道:“今儿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可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老爷用过晚膳了吗?我这就让人把饭菜热一热端上来。”   说罢见魏昌不言不语,甚至脸上连一点表情也没有,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她心中一慌,面上却表现得很冷静,掩唇微微一笑问道:“怎么这样看着我,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魏昌看着她,这个与自己成亲七八年的妻子,头一回对她如此陌生。他这些年自认对不住她,一直用最大的方式弥补,她的骄纵无礼他都忍让,她对魏箩常弘有偏见他也能够理解。只是从没想过,她会生出害人的心思!   那孩子才六岁,她究竟在想什么?   柳氏渐渐有些不安,上前拉住他的手往圆桌走去,“今日厨房做了你爱吃的菜式,你来看看……”   魏昌一动不动,从袖中取出那双金镶玉耳珰,放在八仙桌上。   耳珰在夕阳余晖中霞光熠熠,柳氏看到后,表情陡然一僵。    ☆、第031章   “这是什么?”魏昌面无表情地问。   柳氏呼吸一窒,神情有一瞬的慌张。她很快调整好表情,不解地笑问道:“这不是耳珰吗?怪常见的,老爷让我看这个做什么?”   是啊,是很常见。正因为常见,才使他印象深刻。她闺阁妆奁里的东西多是华丽繁琐的,偶尔有一个款式简单的耳珰,让他多留意了两眼。魏昌不急着揭穿她,心平气和地问:“我记得你有一对跟这个一样的耳珰,在哪里呢?拿出来让我看看。”   柳氏脸上的笑仍旧很镇定,说话滴水不漏:“我嫌它样式普通,便随手送给下人了。”言罢露出几分好奇,“老爷今日怎么了,突然问我这些问题?饭菜都热好了,先来用晚饭吧。”   魏昌却不打算让她这么糊弄过去,她拉着他的手往桌边走,他的手用力一挣,把她带到跟前来,“送给谁了?让那丫鬟拿过来看看,还是说,你送给老五房里的丫鬟了?”   柳氏脸上终于露出几许裂隙,堪堪站稳,动怒道:“老爷究竟说什么?你今日是怎么回事?不就是一对耳珰么,值得你这么上心……”   话未说完,便被魏昌挥手打了一巴掌!   男人的力气大,又是带着怒气,那一巴掌打到柳氏脸上,直接将她打得摔到地上,半边脸颊迅速肿起馒头那么高。柳氏跪坐在地,捂着脸颊难以置信地抬头,望向他,“老爷……”   与此同时,门口传来一声脆响,“娘!”   三小姐魏笌站在门口,扶着门框,一脸惊讶地看着门内的光景。她看到了刚才那一幕,爹爹狠狠地打了娘亲一巴掌,把娘的脸都打肿了。她又惊又怕,颤抖着双唇看向魏昌,踟蹰上前:“爹爹不要打娘……”   魏昌此时正在气头上,本就是个暴躁的性子,发起怒来谁都不例外,瞪着眼睛就道:“滚!”   魏笌被他的模样吓住,停在原地,狠狠打了个颤。她眼里迅速凝起泪珠,不安又恐惧道:“爹爹……”   魏昌不再看她,转头吩咐门口的嬷嬷把她抱下去,不许她再为柳氏求情。   魏笌在嬷嬷怀里挣扎,扭曲着哭喊:“娘……我要娘……”   柳氏心中原本就含着怨恨,目下被魏笌这么一叫,顿时悲从中来,红着眼眶看向魏昌:“老爷是不是在外头听说了什么,回来便拿我和笌姐儿撒气,否则也不会如此反常……”   她到现在还在装。魏昌目光冷鸷,让屋里伺候的丫鬟都出去,到底给她留着几分面子,“说,魏箩碗里的毒是不是你下的?”   柳氏面色微动,仰头看他:“什么毒?魏箩中毒了?”   魏昌一个字一个字地提醒:“银杏果。”   事到如今装是装不成了,麻袋已经破了一个洞,只能想办法弥补那个漏洞。柳氏脸色稍白,嗫嚅两下道:“怎么回事?笌姐儿常吃银杏果,如今都好端端的没事,银杏果为何会中毒?我以为小孩子都爱吃那些,有对身体有好处,便让松园的丫鬟在魏箩碗里放了一些……”   寻常妇人若不是通晓医理,不知道也是正常的。然而仔细一想,又觉得她的话漏洞百出。她千百年不关心魏箩一次,如今为何忽然关心起魏箩的饮食来了?      魏昌坐回八仙椅上,冷冷地凝视她,毫无预警道:“你若是怨恨姜妙兰,不要拿她的孩子撒气,那两个孩子是无辜的。”   柳氏浑身一震,不可思议地看向他:“你说什么?”   “姜妙兰”这三个字一直是英国公府的禁忌,大家提起她都讳莫如深,盖因那个女人在的时候,委实将英国公府掀起不小的波浪。如今她走了,销声匿迹,这么多年过去大家都将她淡忘……可是还会有人记得,嫉妒和仇恨的种子一旦种在心里,便要生根发芽的,除非有人将它连根拔起,或是狠狠掐死。   魏昌大抵是对她失望了,又或许存心要教训她,继续道:“当年你和杜氏联手做的事,五弟不清楚,我却全都晓得。”   此话有如一道重雷,狠狠劈落在柳氏身上!柳氏身子晃了晃,勉强才能稳住上半身。她半坐在地上,脸色煞白,竭力控制住自己的声音,还是泄露出一丝颤抖:“老爷究竟说什么……我为何越来越听不懂……”   魏昌知道她是装傻,眼神是冷的,掀起唇瓣自嘲了下:“事到如今还要隐瞒么?你容不下她,杜氏想嫁给魏昆。你们两个联手设计了一出好戏,让姜妙兰心灰意冷,宁愿不要孩子,也决心要离开这块伤心之地。”他说罢,重重地呼出一口浊气,冷睨向地上瘫软如泥的柳氏,“我说的对么?还要我细说你们是如何做戏的么?”   原来他都知道,他在知道的情况还跟她生活了那么久,他心里一直是怎么想她的?柳氏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又羞又愤。难怪这么多年他一直对她不冷不热,他们只有魏笌一个孩子,每当她提出想再要一个时,他总兴致缺缺。不是他对房事不感兴趣,而是他对她不感兴趣。   这种事就像你一直以为自己穿着衣裳,走了十几年,忽然有一日有人拦住你,问你为何要裸身行走?柳氏从地上站起来,摇摇欲坠,连声音都是虚的:“你何时知道的?”   魏昌别开视线,似乎已不想看到她:“这点你无需知道。”   他蹙了蹙眉,思量许久又道:“笌姐儿还小,需要一个母亲,我暂时不会休了你。只不过要给五弟一个交代,魏箩如今还在床上躺着,若不是发现得及时,目下恐怕性命垂危!你的心思歹毒,恐怕是日子过得太安逸,日后别出门了,留在房中抄写经书吧!”末了一顿,看向八仙桌上的金镶玉耳珰,断言道:“既然你不喜欢这些首饰,我看不如把屋里那些也都送人了。你对不起魏箩在先,这些东西就送给她,权当日后为她准备的嫁妆。”   对于一个虚荣爱美的女人来说,送走她攒存多年的首饰简直比要了她的命还难过!尤其还要送给一个她讨厌的小孩子,柳氏心如刀绞,为自己求情:“老爷……送走了那些,笌姐儿日后怎么办?笌姐儿也是要出嫁的啊!”   魏昌不为所动,挥了挥袖拂开她,“笌姐儿是英国公府的小姐,出嫁自然不会委屈了她。”   言讫举步出屋,端是没有商量的余地。柳氏心如死灰,浑浑噩噩地坐在地上,脑中回想这魏昌方才的一番话,至今犹觉身在梦中。   他为何会知道?他何时知道的?   她日后还怎么有脸留在他跟前!   再一想自己收藏多年的首饰,一箱箱一件件,都要拱手送到魏箩手上,真是悔恨得捶胸顿足!   *   松园。   魏箩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清晨,她昨晚夜里喝下大夫开的药,眼下已经好了大半,不再头痛恶心了。她从猩红被褥中探出脑袋,雪白柔嫩的小脸露出几许好奇,脆弱的眼睫毛眨了眨,乌黑瞳仁一转,看向窗户外面。   窗外一大早便有丫鬟进进出出,仿佛在搬东西,不知在做什么。她想起自己昨天中毒了,不知事情后来如何,想把金缕叫到跟前问一问,然而张了张嘴,只能发出极轻的绵绵的小奶音,外头根本听不见。她“唔”一声,只好抬手打翻床头桌上的青花缠枝莲纹菱花茶杯,杯子掉到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外头的人总算听到动静,金缕忙绕过屏风走到跟前,见她醒了,又喜又惊,“小姐!”   金缕一边说一边倒了一杯热茶,顾不得收拾床头的碎瓷,把她从床上扶起来,“小姐喝点水润润喉咙吧。”   魏箩就着她的手喝一口水,总算能说话了,声音糯糯的,带着刚睡醒的腔调,“金缕姐姐,外面在干什么?”   这事说来就话长了,还要从昨日她中毒说起。金缕往她身后垫了一块金银丝大迎枕,让她躺得舒舒服服的,刚想绘声绘色地描述昨晚的情况,猛地想起来她还只是个孩子,魏昆叮嘱过不能在她面前说太多,免得让她小小年纪心灵受创伤。金缕赶忙打住,只道:“昨天小姐吃坏了肚子,是因为三夫人不小心让人往里面放错了东西,如今三夫人想赔罪,便来给您送东西了。”   只不过送的东西也太多了,金缕起初也被吓了一跳,似乎把三房的全部家当都搬来了似的。她方才在外头清点数目,跟傅母叶氏一一把东西登记在册,日后找起来也有迹可循。这些金银珠宝每一个都很珍贵,玛瑙、珊瑚、宝石、珍珠……看得人眼花缭乱,三夫人这回可真舍得!   殊不知柳氏不是舍得,而是不得已。她心疼得滴血,却没法阻止,只能看着人把东西一件件往外搬。看到最后实在承受不住,两眼一翻撅了过去。   这其中还有柳氏的一部分嫁妆,如今都到了魏箩账下。魏箩让金缕把账册拿来,看一眼数目,心道这柳氏真是穷奢极侈!这么多的首饰,也不怕压弯了她的头?   金缕虽然没有明说,但是魏箩隐约能猜到怎么回事。无非是柳氏心怀嫉恨,想要害自己,最后弄巧成拙,自己非但没死,她反而赔了所有首饰和一部分嫁妆。   魏箩坐在床头,想起昨天那种难受的滋味儿,黑黢黢的眸子黯了黯。   三房既然送来这些东西,便是存着息事宁人的态度,替柳氏的过错打掩护。难道就这么算了吗,谁能保证她害她一次,不会再有第二次?   魏箩从口中得知金词已经被割掉舌头卖出去了,这样正好,省得她自己动手。金词和金阁都是墙头草,被杜氏收买,亲眼看着她被人牙子抱走。她正愁没有机会发落她们,没想到她们自己撞到刀刃上来了。   魏箩思绪一转,天真地指着账本上一个地方问道:“金缕姐姐,这副耳坠就有三对,这是什么呀?”   金缕凑上来一看,她幼时学过字,是以这会儿也认得一些,“回小姐,这是鎏金茉莉花纹耳坠。”   魏箩眨眨眼,“都是给我的吗?”   金缕点头,“都是给您的。”   她说太多了,除了这个,后面还有许多各种各样的耳坠。她摸了摸自己的耳垂,小嘴苦恼地一扁,“可是我没有耳朵眼儿,我戴不上。还是送给金缕姐姐吧,金缕姐姐戴着好看……”   金缕受宠若惊,忙跪下来谢她。   魏箩又挑了其他东西送给院里的其他丫鬟,让她们平时都戴着,她说戴着好看。丫鬟们纷纷磕头谢赏,既感激又感动。殊不知魏箩心中另有一番打算,她们戴着这些东西,最好能被柳氏看到。柳氏看到自己珍藏的宝贝戴在丫鬟头上,应该很心痛吧?心痛就对了,她昨儿中毒时也很心痛。   魏箩让叶氏把账册保存好,她刚才送出去的东西只是冰山一角,柳氏的首饰还多得很呢。   叶氏离开后,金缕端着一碗药上来,坐在床头道:“小姐身体里的毒素还没清除,再喝碗药吧,喝完药病才会痊愈。”   魏箩嫌药太苦,正准备找常弘送的那盒糖球,忽然听见门口有些异动。她停下手上的动作,偏头往外看去,金屋从屏风后面出来,通禀道:“小姐,靖王殿下听说您病了,特意过来看望您。”   魏箩愣了愣,赵玠怎么会来看她?   难不成因为她太久没去上书房,他来看看怎么回事?可是也不该他亲自来啊……   魏箩正纳闷呢,金屋后面便走出一道藏青色身影,身姿修长,气质矜贵。赵玠慢慢走出,后面跟着魏昆,两人一起往床边走来。   床头坐着一个精致玲珑的小姑娘,乌发雪肤,大眼睛迷茫又无措。她的脸蛋儿带着病态的白,更像个精雕细琢的玉娃娃。她乖乖地坐在那儿,仰头对上赵玠的视线,声音娇娇软软,“大哥哥。”   这一声大哥哥叫得甜得发腻,赵玠原本只想来看看她病情如何,没想到真看见了,居然有点儿心疼。    ☆、第032章   朱耿说她是吃坏了肚子,目下一看却不是那么回事。若是普通的闹肚子,三天时间早该养好了,可她却仍旧蔫蔫的,非但没有痊愈,仿佛更严重了似的。   床头的楠木方桌上摆着一碗药,应该是正准备给她吃的。   赵玠没有开口,一旁的魏昆道:“阿箩,靖王殿下奉了皇后娘娘的命来看你,你好些了吗?乖乖吃药了没有?”   魏箩看一眼床头的药,摇了两下头,“还没吃,爹爹就来了。”   赵玠此行确实有陈皇后的意思,不过陈皇后没有明说,只希望他关怀关怀魏箩的病情,大抵料不到他真的来了。赵玠看了看那张嫩生生的小脸,坐到床头,伸手端过床头的青花缠枝莲纹菱花碗,舀起一勺药送到她嘴边:“你不去宫中,琉璃一个人没意思,让我转告你一句话,她想你了。”说罢掀唇,一笑道:“怎么好端端的就生病了?莫非是上次吃葡萄吃得?”   他不说还好,一说魏箩就要生气。都怪他乌鸦嘴!   魏箩鼓起双颊,怨怼地看向他,小模样真是可怜可爱。“大哥哥不要再说那个了。”   赵玠哑然失笑,不说就不说吧,她这会儿病着,他就不逗她了。“来,把药吃了。”   魏箩张口吃下,药味又腥又苦,迅速弥漫整个口腔,她顿时皱起小脸,五官拧巴成一团。   药虽苦,但还是要吃的。赵玠喂一口她吃一口,好不容易把药吃完,她已经苦得两眼泪汪汪了。   赵玠用拇指抹去她睫毛上的泪花,含笑道:“既然知道不好吃,就快些把病养好,病好了就不用吃药。”   他正说着,只见她从枕头底下找出一个掐丝珐琅番莲纹小盒子,打开,取出一个紫色糖球放入口中。她脸上的痛苦很快消散,只剩下甜滋滋的满足。赵玠若有所思,声音不疾不徐:“这是什么?”   阿箩宝贝似的拿在手里,一脸自豪地告诉他:“这是常弘送给我的,里面有很多种糖,很甜。”   赵玠慢悠悠地哦一声,不为所动,依然看着她。   魏箩脑子转得快,既然都拿出来了,是不是也该让他尝尝?否则显得自己太小气。她只好从里面挑出一颗圆滚滚的橘子馅儿的糖球,依依不舍地递到他面前,“大哥哥也吃一个。”   赵玠弯唇,他原本不爱吃甜腻腻的东西,不过这会儿小姑娘亲自送到嘴边,他倒也不拒绝,就着她的手吃了下去。入口果真很甜,化开那层糖衣,里面裹着的橘子馅儿便争先恐后地涌出来,溢满口腔,又酸又甜。他险些被齁着,见小姑娘一脸希冀地望着自己,他忍不住揉揉她的眉心,“嗯,很甜。”   魏箩抿唇一笑,两只眼睛弯弯的,冲淡了脸上的病态,整个人都精神不少。   赵玠有些想念她生龙活虎的模样,像个小辣椒,让人看着就觉得心情很好。他把喝空的药碗放在床头方桌上,起身对魏昆道:“本王府中有许多名贵药材,若是四小姐有什么需要,尽管命人到靖王府取药,只说是本王的意思即可。”   魏昆受宠若惊,连连向他道谢。其实大夫开过药后,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只不过靖王有这份心意实属难得,无论最后去不去取药,都是要道谢的。盛京城里谁不知道,十五岁的靖王爷是个狠角色,睚眦必报,手段狠辣,若是招惹了他一定没有好下场。相反的,若是能得到他的庇荫,那在盛京城可是什么都不愁了。   上回阿箩在护国寺就是被他救的,如今生病了他也来看望,如此说来两人也算有缘分,难怪靖王对她比一般人更上心一些。   赵玠看过魏箩以后,到底不是自己女儿,不宜久留,他跟魏昆一起走出屋外,站在廊庑下道:“这几日就让阿箩好好养病,不必急着入宫,何时把病养好了,何时再去也不迟。”   魏昆颔首应下,恭恭敬敬地把他送到国公府门口,见他坐上王青盖车,才转身入府。   *   马车内,赵玠掀开窗帘,把手中的帕子递给马车外的朱耿,缓声道:“查查这里面有什么成分,有何作用。”   朱耿接过去,打开帕子一看,里面是喝药时剩下的一点药渣。他一愣,抬头看向赵玠,“殿下,这是……”   赵玠不欲多言,放下帘子淡声道:“去查便是。”   他们刚才只去过英国公府,里面只有四小姐喝了药,还是王爷亲手喂的,答案很显而易见……只是朱耿有些不明白,王爷为何要对一个小丫头如此费心?他想不通,只好依照赵玠的吩咐办事,不多时便有了结果。   本以为只是普通的治疗闹肚子的药,未料想查出来竟然是解毒的药材!朱耿忙将此事回禀给赵玠,赵玠听罢,沉默片刻,问道:“白果中毒?”   朱耿点点头,将大夫的话原封不动地复述一遍:“白果熟吃无毒,若是生吃则含有毒性,小孩子吃后反应最明显。英国公府四小姐想必正是中了这种毒。”   言讫不得不心疼起这位四小姐来,在自己府里也能中毒,可见处境真是很不妙。不知道是谁对她下的毒手,竟这么狠心,要置她于死地。赵玠显然也想到这一点,思忖片刻,想起自己看望魏箩时那满室来不及收入库房的箱笼,想必也跟这有关系。   他让朱耿和杨灏去查一查,英国公府这两日谁那里有异动,因何异动,都要一一告诉他。   很快两人便查出,此事是英国公府三房柳氏所为。虽然表面粉饰了太平,说是三夫人不甚让五小姐生食了白果,但只要细心一查,便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儿。非但如此,朱耿和杨灏还带回来另一个消息。   “五小姐的母亲姜氏当年并没有死,而是假死离开了英国公府,英国公府为她建了一座衣冠冢……”   当初姜妙兰离开时有人在背后协助,离开得毫无预兆,魏昆即便想找人也找不到。英国公府对外称她因病逝世,唯有少数人才知道,她没有死,只是离开这地方了,至于去了哪里,至今无人得知。   而姜妙兰和魏昆、魏昌两人的事也不是秘闻,调查起来很容易。由此一来,杜氏和三夫人为何害魏箩便说得通了,无非是女人的嫉妒之心。因为嫉妒,连六岁的孩子都容不下。   赵玠转了转拇指上的玉扳指,徐徐道:“三夫人的伯父是不是两淮盐运使柳长卿?”   朱耿颔首,“正是。”   他敛眸,眉峰舒展,脸上辨不清息怒,声音也很沉稳,丝毫不像十几岁的少年,“盐运使是个肥差,柳长卿想必在里头捞了不少油水。命人去调查他这些年的账务,挑一两件上报给皇上,让他吃点苦头。”   朱耿应是。想来王爷是真对那个小丫头上心了,一副护犊子的姿态,如今柳家被他盯上,日后的日子肯定不好过。   朱耿和杨灏正想下去,临走前被他叫住,他道:“杨灏以后不必在我跟前伺候了,你去英国公府,时刻关注四小姐的动静。”顿了顿,继续道:“保护她的安全,她有什么情况,随时汇报给本王。”   杨灏僵住,他和朱耿两人贴身保护他五六年,如今忽然要把他送人,他有些错愕:“王爷……”   赵玠支着下巴,掀眸看他:“你不想去?”   倒也不是不想,就是猛地换了一种差事,他有点不习惯。他消化了一下,听从吩咐:“属下保护四小姐这件事,需要让她知道吗?”   赵玠清冷的眉眼一蹙,杨灏就知道自己问了个蠢问题。要是让人知道还得了?靖王爷命人保护英国公府四小姐的安全,这叫什么事儿呢!对两个人的名声都不大好,还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杨灏忙改口,“属下知道了,定不负王爷之命。”   赵玠挥了挥手,“下去吧。”   *   如此一来,杨灏每日都隐藏在暗处关注魏箩的动静。她每日早晨吃什么,跟哪些人说过哪些话,爱喝什么样的甜汤,一一观察得仔仔细细。晚上回去靖王府,便挑些重要的事情跟赵玠一说,若是没重要的事,就把魏箩一天的动向汇报一遍。   赵玠倒也不觉得烦,他说他就听着,一边听一边做自己的事情。   这日赵玠正在审阅两淮盐运使的资料,杨灏在一旁道:“四小姐长牙了……”   赵玠动作一顿,想起那小丫头门牙漏风的模样,几个月过去终于长出来了。他低声一笑,提起紫毫宣笔在账册上标注了几个字,不忘问道:“她什么反应?”   杨灏语速停顿了下,“四小姐似乎很高兴,笑容比以前开怀了……说话也清晰多了。”   赵玠失笑,他那时候笑话她没有门牙,说话还漏风,想必那小丫头记恨他许久。如今她门牙长出来了,他反而有点可惜,再也看不到她说话漏风的模样。   魏箩不知道自己的举动随时被人监视着,她长出门牙,再也不用被人笑话了,心情真好。   与此同时,英国公府还发生了另外两件大事。   一个是三夫人的娘家出了问题。柳氏的二伯父在两淮担任盐运使,本是一个人人羡慕的肥差,柳家的花销都要靠二伯父维持,如今却忽然出了问题。柳长卿被言官弹劾,皇上准备调查两淮的盐运,柳家上下人人自危。谁不知道这里头有水分,若是真查起来,即便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三夫人近来惶惶不安,原本是被魏昌罚抄经文,如今竟自愿烧起香拜起佛来,每日都要诚心诚意抄上五页经才安心。想来也是,柳长卿是柳家的顶梁柱,他若是倒了,那柳家也就完了。柳氏虽然已嫁入英国公府,祸不及她,但那毕竟是她的娘家,何况她若没有一个娘家撑腰,那她以后在英国公府的日子恐怕也不好过……   另一件事便是银杏园的杜氏。天转入冬,一天比一天冷,杜氏挺着大肚子在银杏园生活,跟前只有两个丫鬟照顾。一日她下台阶时不甚摔了一跤,摔得额头冒汗,竟是要提前生产了!    ☆、第033章   银杏园的丫鬟将此事通禀到松园时,魏昆正在书房教魏箩写大字。魏箩的手小,笔拿不稳,写得有些吃力,魏昆便握着她的手教她一笔一划地写。   “静”字刚写完一半,书房外便有一个丫鬟急匆匆禀报:“老爷,老爷,夫人要生了!”   魏昆握笔的手一僵,偏头往门口看去。   这丫鬟名叫红牙,这阵子一直服侍杜氏左右。目下因为着急,跑得气喘吁吁,连规矩都顾不上了。   魏昆蹙眉,搁下羊毫笔问道:“不是没到时候么?”   杜氏是今年三月诊断出怀有一个多月身孕,算算日子应该是十一月底临盆。如今才十一月初,怎么就要生了?   红牙解释道:“昨日落了一场雪,夫人想到院子里走走,谁想台阶湿滑,夫人一个不留神便摔了下去。”彼时她和绿衣正在井边洗衣服,银杏园没有别人,凡事都要自己动手,天寒地冻的,她们都没留神杜氏的状况。谁能想到一眨眼的工夫,她就出事了!   红牙和绿衣被迫跟杜氏一起在银杏园受罚,心里对她早有诸多不满,平时伺候也不多尽心。然而杜氏到底还是英国公府的五夫人,若真出了事,她们都免不了受罚,是以这会儿才会如此害怕。   魏昆问道:“请产婆了么?”   红牙低头:“没有……事情太突然,只来得及将夫人送回房中……”   何况杜氏是戴罪之身,五老爷正生着她的气,谁敢在他面前提杜氏的事儿?是以到了这会儿,杜氏身边竟连一个产婆都没有,两眼一抓瞎,正在床上苦苦哀叫。   魏昆想了想道:“去请产婆,带到银杏园去,把孩子生下来再说。”   红牙得了他的吩咐,不敢耽搁,赶忙下去办事。   魏箩从他怀里钻出来,看着红牙离去的方向,久不言语。      杜氏把这个孩子当做护身符,若是生下来一个男孩儿,魏昆或许会看在孩子的面子上,把她从银杏园接回来。那怎么行?魏箩绝对不能让这种事发生!她思绪一转,一声不吭,飞快地往外跑去。   魏昆叫住她:“阿箩,你去哪儿?”   魏箩脚步不停,闷头直往前跑,路上冲撞了不少丫鬟,到最后稳稳地停在魏常弘的门前。   魏昆终于追上她,她突然反常,他怕她出什么事儿,没想到她竟是要见常弘。他松一口气,俯身板正她的肩膀:“想见常弘,这么着急干什么……”   话说到一半,蓦然停住。      小姑娘脸上布满泪痕,泪水被风吹散了,糊得一脸都是。她哭得无声无息,泪珠子滚滚而落,别提有多可怜,“爹爹……爹爹不要我们了,我难受。”   魏昆心疼不已,拿袖子擦擦她的小脸,忍不住放轻声音:“胡说什么?爹爹怎么会不要你们,爹爹最疼你们。”   她哽咽,声音囔囔的:“太太生了孩子,爹爹喜欢他,不喜欢我们……”   魏昆怔楞,没想到她什么都懂。孩子的直觉是最准的,虽然他什么都瞒着她,但是她依旧能察觉到。这么小的孩子,平时看着天真烂漫,没想到心里装着这么多东西。魏昆很自责,蹲下身把她搂进怀里,轻拍她的后背安抚,“不会的,阿箩别怕。就算太太生了孩子,爹爹也最喜欢你们。”   门外的声音惊动了屋里的常弘,他推开门,看到门口啜泣的魏箩,脸色变了变,“阿箩?”   魏箩在魏昆肩膀上蹭了蹭眼泪,眼眶红红地看向他。   “你哭了?”他上前问道。   魏箩不想让他知道自己为何哭,反正也是假的,为了欺骗魏昆而已。她揉了揉眼睛,“天太冷,我冻得眼泪都出来了。”   常弘又不是傻子,嘴巴一扁道:“胡说,眼泪怎么会冻出来?”   魏箩说就是会,一副蛮不讲理的样子。   常弘抿唇看着她,他不会吵架,只能由着她胡说八道。   *   银杏园内,尚未走近,便能听到里面声嘶力竭的叫声。   魏昆站在院外,四夫人闻讯也赶了过来。魏箩披着大红色缠枝牡丹纹斗篷,正跟常弘一起蹲在松树下揉雪球。两人你扔我,我扔你,没一会儿就满头满身的雪。一个雪球脱手而出,正好砸在魏昆身旁的魏筝脚下。   魏筝红着眼睛,扭头瞪了他们一眼,拽了拽魏昆的袖子,“爹爹,我娘会死吗?”   魏昆让四夫人看住阿箩和常弘,这么玩下去,当心一会儿着凉。对于魏筝的问题,他想了想道:“不会。”   魏筝果然安心许多,继续安安静静地等候。   屋里的叫声还在持续,从早晨一直到傍晚,声音从一开始的高亢尖锐,到最后剩下微微的喘息。想来比头一胎还要痛苦,因为是早产,能平安生出来已是万幸。夜幕降临,繁星点点,银杏园总算传出一声啼哭——   接着是产婆欢喜的声音:“生了,生了!”   魏昆和四夫人对视一眼,前后步入屋中。   内室,绕过四扇喜鹊登枝屏风,只见杜氏虚弱地躺在拔步床上,浑身被汗水浸透,也不知是醒着还是昏迷。产婆见魏昆进来,笑眯眯地把一个织金绣多子多福纹的襁褓抱到他跟前,贺喜道:“恭喜老爷,是个男娃,老爷真有福气,您瞧这孩子……”   她说到一半,不见魏昆有所反应。   抬头一看,才发现这位老爷跟别的父亲不一样。他看孩子的眼神没有欢喜,只有冷静自持,仿佛一点也不期待这孩子的降生。产婆立即噤声,抱着孩子僵在原地,颇有些手足无措。   魏昆越过产婆走向床边,拨开帷幔往里看去。   杜氏经过一天的折腾,此时已沉沉昏去。她把孩子生下来,大抵还没顾得上看一眼,更不知道孩子长什么样。魏昆收回视线,对四夫人秦氏道:“四嫂,这个孩子就麻烦你照顾了。”   秦氏从产婆手里接过孩子,牵起唇角笑道:“这是什么话?五叔用不着跟我道谢,日后这孩子跟着我,定不会叫他吃苦的。”   产婆总算明白是怎么回事,震惊了下,难道这孩子要给四夫人抚养?那这五夫人……   魏昆早就打算好了,等孩子生下来后,无论男女,都交给秦氏抚养,五岁以后便过继到四夫人门下。杜氏品德败坏,不适合再带孩子,这也算是对她的一种惩罚。她当初想卖掉阿箩,他差点失去最宝贝的女儿,如今也让她尝一尝失去孩子的滋味。她不必想着用孩子要挟他,也不必想着母凭子贵。这孩子从一出生就与她无缘,只不过在她肚子里待了十个月,长大后根本记不得。他会跟着秦氏更长时间,把秦氏当成亲生母亲,然后叫她一声五婶母。   丫鬟给了产婆一笔酬金,另外又给了些封口费,产婆虽好奇,但也知道不该问的不问。拿了钱,安安分分地从角门离开。   秦氏问他:“孩子的名字想好了吗?叫什么好呢?”   英国公府的子孙到了常弘这一辈,都是从常从弓。魏昆想了想,决定道:“就叫常弥吧。”   弥又有补的意思,就当这孩子是来弥补杜氏犯下的过错的。   秦氏说好,她见外头天已经黑了,便抱着孩子离开:“常弥出生时不足月,目下还很虚弱,我把他带回梅园好好养着,五叔就放心吧。”   魏昆点点头,交给秦氏他是放心的。秦氏三个孩子都被她教养得很好,就连最顽皮的魏常弦,关键时刻也是十分识大体、恭谦懂事的。魏常弥到她那里,一定会比杜氏这里过得好。   目送秦氏走后,魏昆没有久留,吩咐两个丫鬟照顾好杜氏,便带着魏箩和常弘也离开了。   魏筝不肯离开,非要守在杜氏身边,魏昆也就由着她去了。      *   翌日。   杜氏醒来以后,浑身有如被马车碾过一般,又疼又无力。她睁开眼,已是第二天清晨,屋中空无一人,跟前连伺候的丫鬟也无。   她哑着声音叫人,不多时红牙从外面走进,“夫人,您醒了?”   杜氏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思绪转了转,终于想起来什么。她艰难地坐起来,紧紧盯着红牙问道:“我的孩子呢?是男孩还是女孩儿?他在哪里?”   红牙搓着两手,她是知道怎么回事的,魏昆都跟她们交代过了,让她们转达给杜氏。眼下杜氏醒了,她有些开不了口:“是个小少爷,夫人放心,他很好……”   杜氏悬着的一口气松下来,听到是个男孩,顿时喜不自禁,只觉得自己有了希望:“孩子呢?快抱过来让我看看,我还没见过他长什么样子。”   恐怕是见不到了……   红牙立在原地,半响没有动弹,有些为难。   杜氏竖起眉头,不满道:“你还杵着做什么?没听见我的话么?”   红牙见瞒不下去,酝酿一番,实话实说道:“夫人生下小少爷后,老爷为他取了个名字叫常弥。老爷已经把孩子交给四夫人抚养了,等孩子五岁以后,便要过继到四夫人门下……”说罢,她见杜氏脸色惨白,深吸一口气继续道:“老爷还说,您日后还继续住在银杏园,若是无事,最好不要见小少爷的面……”   杜氏只觉得五雷轰顶,耳朵嗡鸣。红牙后面说什么她已听不见了,她只觉得不可思议,难以置信……   那是她的孩子,为何要让四夫人抚养?   为何不让她见她的孩子!   杜氏眼神慌乱,双手颤抖得不成样子,连鞋子都顾不得穿,掀开被褥便往外跑。   红牙在后面追赶,“夫人,夫人您去哪儿——”   她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只想见到自己的孩子,或者问一问魏昆怎么回事。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儿子,她甚至连一面都没见过,难道就要送给别人么?魏昆好狠的心!   杜月盈跌跌撞撞地来到银杏园门口,尚未踏出院门一步,便被门口两个青衫侍卫横刀拦住。   侍卫面无表情道:“夫人请回,老爷吩咐过,不许您走出银杏园一步。”   杜氏试图推开他们,可惜双方力量悬殊,她根本撼动不了他们分毫。她头发散乱,只穿着一件单薄的中衣,眼睛发红,不管不顾叫道:“我要见魏昆,我要见他……我要我的儿子……”   侍卫看她一眼,淡声道:“老爷去翰林院了,恐怕晚上才能回来。”   她踉跄后退两步,失神地跌坐在地。许久,捂着脸痛哭出声,头一回感到如此绝望。   她以为生下还就会有转圜的余地,没想到魏昆如此绝情,把她的孩子夺走了,连一点念想都不留给她!    ☆、第034章   四房梅园。   魏箩跟魏常弘一起来看望这个名义上的弟弟。   说实话,魏箩对这个孩子实在生不起一丝好感。先不说他上辈子如何作恶多端、品德败坏,光是“杜氏儿子”这一条,就足够她讨厌他的。不过没办法,魏昆让他们过来,他们只好意思意思过来看看。   魏常弥还小,身体又虚弱,是以秦氏暂时安排他跟自己住在一间房。   迈过门槛,就看见正房中央摆着一张花梨木摇篮,秦氏坐在一旁给魏常弥掖了掖襁褓,身后站着两个穿紫棠比甲的乳母。魏箩走上前,踮起脚尖往摇篮里看了看,只见里面躺着一个皱巴巴的小猴子,脸蛋红彤彤的,五官没有长开,瘦瘦的,一点也不好看。   秦氏笑着把两人招呼到跟前,抱起常弘让他也看到孩子,问道:“怎么样?弟弟长得好看吗?”   两个小家伙异口同声:“好丑。”   秦氏忍不住“扑哧”一笑,揉揉两人的头顶,耐心地解释道:“弟弟还小,刚出生的孩子都这样,以后就会慢慢便好看了。”   魏箩不吭声,无论魏常弥以后长成什么样,她都不会待见他。他有一个心肠恶毒的母亲,无论他是不是无辜的,他都注定不讨人喜欢。   襁褓里的孩子听到说话声,嘤嘤哭诉两下,看样子是要醒了。他举起拳头揉了揉脸颊,慢慢睁开眼睛,那双眼睛与杜氏有七分像,大而狭长,长大后会显得有些刻薄,不好相处。如今这个小家伙先是哭了两声,便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人,目光停留在阿箩和常弘身上,颇有些好奇。   阿箩不喜欢他的眼睛,伸手准备给他合上,他却毫无预兆地握住她的一根手指,咿咿呀呀,抓着便往自己嘴里填!   阿箩猝不及防,被魏常弥握着大拇指塞进嘴里,惊恐地睁圆了眼睛。婴孩儿的口腔又软又湿,都是口水,她立即抽出手来,嫌弃地“噫”了一声,甩了甩,“好恶心……”   魏常弥完全不知道自己被她嫌弃,两只眼睛眨啊眨,继续看她。   秦氏笑出声来,一边笑一边拿绢帕给魏箩擦手,“看来常弥很喜欢阿箩,第一次见面就要吃你的手指头……”   魏箩瘪瘪嘴,满脸不开心。这哪是喜欢,这分明是恶意!弄得她满手的口水,脏死了。   这小家伙果然跟杜氏一样,惹人讨厌。   魏箩擦干净手后便退到一旁,皱着小包子脸看乳母给魏常弥喂奶。魏常弥虽然又瘦又小,啜起奶来可一点儿也不含糊,只见他整张小脸都埋在乳母白花花的胸脯里,声音大得魏箩都能听见。他吃得津津有味,一边吃不饱,乳母换了另一边,他又啜了一会儿,才算是吃饱了。   真能吃。   魏箩托着腮帮子,默默地想。   人看过了,便没有他们什么事了。阿箩整打算跟常弘一起回去,便见门口忽地冲进来一个人。枣红小袄,麂皮靴子,狭长凤目,正是魏筝。   魏筝脸蛋很白,不知是外头风雪冻得还是怎么。她气喘吁吁地停在门口,视线转了一圈,落在秦氏怀里的襁褓中,二话不说便冲上来。秦氏问她何事,她抿着唇,伸手便要抢魏常弥!   秦氏一惊,下意识抱紧孩子。然而魏筝不肯松劲儿,她又担心两人争夺误伤了孩子,只好暂时松手,语气却严厉了许多:“阿筝,你要做什么?”   魏筝抢走魏常弥,愤怒地瞪视屋里的人,“这是我的弟弟,我娘的孩子,不是你的!我要带她找我娘。”      她到底还小,不会抱孩子,魏常弥在她怀里很不舒服。小孩子嘛,不舒服只会用一种方式表达,那就是哭。魏常弥在她怀里放声大哭,哇哇不止,声音大得让人心碎。   秦氏慌忙站起来,上前道:“常弥哭了,快把它还给伯母,阿筝听话。弟弟还小,会受伤的……”   魏筝摇摇头,紧紧地箍着襁褓,“我不!我不还给你,我娘没有弟弟会伤心的,她哭了!”   说罢转身便往外跑。魏常弥在她怀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巴巴地看着秦氏,模样很是可怜。秦氏赶忙让门口的丫鬟拦住她,然而她身子小,行动灵活,一低头便从丫鬟手下钻了过去。   眼看着她要跑上廊庑,秦氏着急上火,正准备让人去通知魏昆,却见前方的魏筝忽然停了下来!   秦氏疑惑地上前,绕到魏筝面前一看才知是怎么回事。   原来魏常弥刚吃完奶水,又被她抱得不舒服,没走两步就吐奶了。这小家伙吐了魏筝一脖子一身,直到秦氏过来,他还在嘤嘤呜呜地哭。   秦氏把魏常弥接过来,看了浑身狼狈的魏筝一眼,无奈地对丫鬟道:“带五小姐下去换身衣服。日后五小姐再来梅园时,先通知我一声。”   丫鬟忙应下,领着魏筝离开。   尚未走远,紧随而至的魏箩便忍不住笑出声来。她捧着肚子,笑容明亮,笑声清脆悦耳。   魏筝回头恨恨地剜了她一眼,又羞又恼。   *   魏昆从翰林院回来时已是黄昏。霞光万丈,橘红色的光辉洒在琉璃瓦上,整个英国公府都笼罩在云蒸霞蔚中。   他从下人口中听到银杏园的情况,换下公服,披上一件紫羊绒鹤氅,决定去那里看一看。   银杏园吵闹了一天,这会儿总算安静下来。只不过安静得有些过分,毫无生机,仿佛连院子都透着一股萧条。   他走入屋中,绕过四扇喜鹊登枝屏风,便见杜氏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她披头散发,衣裳单薄,中单外面只披了一件披风。此时已入冬,尽管屋里烧着火盆,坐在地上也冰冷非常。她却浑然不觉,仿佛已经没了思考能力,泪流干了,只剩下空洞和绝望。   杜氏低着头,面前忽然出现一双粉底皂靴,鞋边暗绣金丝。她仰头,对上魏昆不悲不喜的目光,原以为流干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她爬到魏昆面前,抓住他垂在身侧的手恳求道:“老爷,常弥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骨肉,你不能这么对我……四嫂已经有三个儿子,常弥到她那里会吃亏的。求求你把他还给我,他是我的儿子……他是我的儿子……”   她到这时候还想着别人的不好,根本没反省过自己的问题。   魏昆垂眸凝睇她,眼里辨不清情绪,“你心疼常弥么?”   杜氏连连点头,她的儿子,她怎么能不心疼!这才一天,她无时不刻不在想他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哭,有没有闹?四嫂对他好不好,有没有刻薄他?越想越无助,越想越觉得痛苦。   魏昆点点头,他问:“你有没有想过,当初把阿箩卖给人牙子,我也会心疼?”   杜氏一愣,旋即恍然大悟。他要报复她,让她也尝尝骨肉分离的滋味。她张口语言,明知这时候该承认错误,可就是说不出口……她紧紧地握住魏昆的手,希望他能顾念两人的夫妻情分,原谅她这一次。   可惜没有,魏昆平静道:“四嫂会把常弥照顾得很好,这点你无需担心。你安心住在这里,不要再想着他了,就当自己做了一场梦,从未生过这个孩子。”   杜氏失神地望着他,一瞬间忘了言语。   怎么能忘了呢?她被关在银杏园的时候,只有常弥陪着她,她若是没事便跟常弥说说话,他是她唯一的希望!如今连这点希望都没了,她活着还不如死。   杜氏求他:“让我见他一面,我还没见过他……”   魏昆抽回手,后退一步道:“目前还不能让你见他,常弥身体虚弱,要好好将养着。等他满月时,再安排你见他一面。”   杜氏眼前一黑,“一个月?”   魏昆道:“你若是不想见也可以。”   她忙道好,一个月就一个月吧,只要能见到孩子,怎么样都行。   魏昆离开以后,她总算找回一点神智。她不断安慰自己,一个月不算长,一眨眼就过去了,到那时候她就能跟常弥母子团聚。不知道她的儿子长什么样子?像不像她?她这么想着,既欢喜又心酸,没一会儿便又流下泪来。   殊不知孩子的感情最直接,她虽是魏常弥的亲生母亲,但这一个月魏常弥都跟秦氏生活在一起,日夜不离。一个月后,魏常弥根本不认识她,只会跟秦氏亲近。   *   十二月初三这一日,既是魏常弥满月的日子,也是英国公魏长春的寿辰。   今年正好是魏长春的六十大寿,魏长春与太夫人罗氏合计一番,决定大摆宴席,一同庆祝自己的寿辰和魏常弥的满月宴。   这天场面十分热闹,英国公府宴请了不少人,既有朝廷重臣,也有豪门勋贵,都与英国公关系交好。宴席尚未开始,英国公府门前便停了不少翠盖朱缨的华车,围得门前一条街水泄不通。   宾客由门房领着前往前厅,女眷则穿过抄手游廊来到后院花厅。   约莫午时左右,英国公邀请的宾客都到得差不多,唯有一人迟迟不来。本以为他不来了,正准备开宴,便有下人进来通传道:“国公爷,靖王殿下来了。”    ☆、第035章   魏箩身穿豆青色遍地金妆花小袄,下面配一条白绫裙子,外面披着雪白狐狸毛斗篷,梳着花苞头,远远看去像一个晶莹剔透的小雪球。她从松园来到花厅,花厅里已经到了不少妇人,主要由大伯母和四伯母接待。   大伯母是一位严谨端庄的妇人,太夫人这几年身体不好,便把英国公府的账务交给她打理。她做事井井有条,赏罚分明,府里的下人都很服从她。太夫人对她很满意,近来有把所有庶务交给她管理的打算。   目下花厅坐着不少女眷,大夫人一一将她们安顿好,命丫鬟奉茶端点心,面面俱到。   百宝嵌花鸟纹曲屏后面,四夫人秦氏正抱着六少爷魏常弥给大家见面。经过一个月的喂养,魏常弥已经比刚出生时圆润多了,五官长开以后,露出漂亮的眉眼。他的眼睛像杜氏,鼻子和嘴巴都像魏昆,生得还算好看,不再是一只皱巴巴的小猴子。他性格比较活泼大胆,见到生人不哭不闹,只会好奇地盯着你看。然而却有一个例外,只要魏筝一近他的身,他就会忍不住放声大哭。   大抵是刚出生时魏筝抱过他,抱得他很难受,他到现在还记得,以至于现在他一看到魏筝就觉得害怕。   相反的,他却很喜欢亲近魏箩。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魏常弥一看见魏箩就眉开眼笑,张开双手咿咿呀呀叫她,还喜欢抓着她的手指头往嘴里填。魏箩真是嫌弃他,他啃完她的手指她都要洗好几遍手,不让他啃他就哭。小孩子都这么烦人么?还是因为他是杜氏的儿子,所以她才特别讨厌?   魏常弥不知她的想法,从秦氏怀里钻出脑袋,一看见她,眼睛亮了亮,“咿呀”一声伸手——   阿箩下意识后退半步,把两只手藏到身后。   秦氏见状一笑,腾出一只手朝阿箩招招手:“阿箩好几天没见常弥了吧?来,看看弟弟……”   魏箩拨浪鼓似的摇头,“我不看,它会吃我的手。”   秦氏笑着解释,“那是因为他喜欢你。”   可是他为什么喜欢她?她从来没对他表现过善意吧?魏箩想不明白,也不上前,远远地看着魏常弥,抿起粉唇颇有些想不通。   因为今天是魏常弦的满月宴,女眷们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大家都知道英国公府最近新添了一位小少爷,是五房的孩子。只不过为何却由四夫人带着,不见五夫人?   秦氏这样跟大家解释:“五弟妹生产后身体一直不好,至今不能下床,一直在后院养病,怕是不能来跟大家见面。”   大家闻言,纷纷表示可以理解。在场妇人大都生过孩子,有的甚至提供了一些产后保养的妙方,说出来与大家分享。   秦氏微笑听着,也没有多说什么。   *   魏箩被梁玉蓉拉到黄花梨木滚凳后面,梁玉蓉神秘兮兮地问:“那是你继母的儿子?”   她是跟着平远侯夫人来的。平远侯夫人甄澜当年与姜妙兰是手帕交,感情甚笃,今日若不是为了参加英国公寿宴,想必也不会出席。甄澜跟姜妙兰关系好,自然不待见杜氏生的孩子,是以这会儿远远地坐在酸枝木玫瑰椅上,冷眼旁观,并未有多少喜色。   魏箩点点头,“嗯”了一声。   梁玉蓉回头看一眼秦氏怀里的孩子,少顷收回视线,违心地评价:“长得真难看。”   梁玉蓉虽不知杜氏的所作所为,但在所有孩子眼里,继母都是不好的,心肠狠毒,手段狠辣。是以梁玉蓉这番话,带有浓厚的个人偏见。   魏箩也不反驳,算是默认了。   各路夫人轮番把魏常弥抱了一遍,轮到谁谁就说一两句吉利的话,还拿出提前准备好的满月礼送上。既然孩子暂由秦氏抚养,这些礼物也是秦氏处理,她先命丫鬟收下,把魏常弥接回怀中,笑道:“我先替常弥多谢各位夫人。”   送给小孩子的礼物无需太贵重,只要送出一个心意就够了。是以那些礼物多是多子多福玉佩,麒麟送子银长命锁等……眼花缭乱,千篇一律。   平远侯夫人没有准备礼物,也没有抱魏常弥,只客气地道了一声“恭喜”,这就算过去了。   秦氏看向她,眼里没有责备,更多的是理解。   好在人多,也没几人在意这一段小插曲。不多时前院来人通传,说是英国公命人准备开席,请各位夫人们到前厅去。   众人呼啦啦起身,跟着太夫人和大夫人一同走向前厅。   秦氏没有走,平远侯夫人也没有走。   甄澜依旧坐在玫瑰椅中,气质沉稳,举止贵气,看样子是有话对秦氏说。然而秦氏这会儿没法招待她,正想着如何劝她离去,门外便有一人在丫鬟的带领下迫不及待地走来。   杜氏扶着菱花门,身穿一件粉紫缎子对衿袄儿,白挑线裙子,梳凌云髻,显然是刻意打扮过的。饶是如此,仍旧掩盖不住她眼睛底下的乌青,以及鬓边几根发白的头发。她死死地盯着秦氏手中的襁褓,眼睛发红,既想上前又不敢上前。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孩子,躺在别人的怀抱里,模样既安逸又舒服。她此刻心如刀绞,仿佛自己身上的一块肉硬生生被人剜去了,疼得呼吸不上。   原来她的孩子长这样,眉毛有点淡,眼睛大大的,嘴巴有点小……   她这一个月不知是怎么过来的,每日都过得痛苦,然而痛苦中又有一点希望。她不断告诉自己,再不久就能见到常弥,就能抱一抱自己的孩子,是以才勉强撑到现在。   目下看到了,便觉得自己等待一个月都是值得的。   杜氏毫无预兆地冲到秦氏跟前,不顾秦氏的阻拦,硬生生把孩子抢过去!她抱着常弥,拨开襁褓看他的眉毛、眼睛、鼻子……看着看着就流下泪来,她哆嗦着叫道:“常弥,我是你娘亲,你看看我……”   魏常弥从未见过她,起初有些好奇,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她。渐渐地,杜氏手臂越收越紧,他被箍疼了,再加上杜氏不断地落泪,泪水落在他粉嫩的小脸上,他被她疯狂的模样吓到,小嘴一瘪哇地大哭。   他越哭,杜氏就越慌,抱着他又哄又亲:“不哭,常弥不哭……娘会心疼……”   可是没用,魏常弥哭得愈发厉害,朝秦氏张开手臂,想要逃离杜氏的怀抱。   秦氏此刻也顾不得平远侯夫人在场,上前劝慰道:“五弟妹,常弥跟你有些生分,你先把他交给我吧。”   大抵是这句话刺激了杜氏,她猛地往后一退,把襁褓抱得更紧,“我是他的亲生母亲,他怎么可能跟我生分?”说罢话锋一转,又坚定道:“我不会把他交给你的,你想都别想!”   她一边说一边退到门口,仿佛随时都准备带着魏常弥逃跑。   原本只说让她看一眼,如今她看过以后,自己生出贪念。一眼根本不满足,她后悔了,想把常弥带回去自己养着,再也不把他交给任何人。魏常弥在她怀里哭哑了嗓子,伸手要找秦氏,她看得心痛,狠心把他的双手摁回去,不断道:“常弥,你看清楚,我才是你的娘亲……是我把你生下来的,生了整整一天,你为什么要找她?”   可是一个刚足月的小婴孩哪里懂得这些?他只知道舒服不舒服,害怕不害怕,究竟是谁生下他的,根本不重要。   秦氏用眼神向门外的婆子示意,杜氏刚一转身,四个婆子便齐刷刷挡在她面前,拦住她的去路!   魏昆料到杜氏会反悔,早有准备,这四个婆子就是为了防着她的。   婆子们都是练家子,力气奇大,两个桎梏住杜氏的手臂,两个从她手里抢走魏常弥。   杜氏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她们把常弥送回秦氏怀中,泪水夺眶,悲痛欲绝:“还给我,把他还给我……”   秦氏狠下心,恍若未闻,吩咐四个婆子道:“把五夫人送回银杏园,走小路,不要让人看见。”顿了顿,对杜氏道:“若不是五弟妹大闹,这一面应该见得时间更长一些。罢了,反正也见过了,你便安心吧。我受了五叔的托付,会好好教养常弥的。我膝下儿子虽多,但定不会亏待了他,这点你无需担心。”   话说完后,婆子们便把杜氏带了下去。   杜氏临走前目光一直胶在魏常弥身上,一眼怎么够?她的儿子,她就算看一百眼都不够,他们只让她看一眼!   然而也正因为这一眼,让她更加绝望。   魏常弥到了秦氏怀里很快便不哭了,甚至还趴在她胸口蹭了蹭,姿态亲昵,如同亲生母子一般。更令她伤心的是,魏常弥一只手紧紧抓着魏箩的手指头,神态安详,全然不似在自己怀里的恐惧。魏箩站在秦氏身旁,朝她露出一笑,那笑里既有嘲讽,也有可怜,却没有丝毫怜悯。   她伤心欲绝,喉中涌上一股腥甜。   明明见过面却要分离,还不如让她不见。这滋味儿,比死还难受。   *   四伯母和平远侯夫人在花厅说话,魏箩和梁玉蓉从里面出来,并肩走在通往前院的廊庑上。   两人都见证了方才那一幕,梁玉蓉有些好奇,为何五夫人不能养自己的孩子,要交给四夫人抚养?而且五夫人一看就很落魄,她印象中她是一个外强中干的女人,没想到短短几日,就变成这个模样。不过这是魏箩的家事,她忍了忍没有多问,从袖中取出一个东西递给魏箩,“阿箩,看,这是我哥哥从街上买的香囊,他买了两个,送给你一个。”   那是一个金累丝香囊,香囊里放着晒干的花瓣和香料,味道很素净,清香好闻。她一边说一边给阿箩系在腰上,末了退开两步看了看,满意道:“真好看。”   魏箩含笑拨弄了两下,对她说声谢谢。   她说没什么,上前牵住阿箩的手道:“我们快到前面去吧,去得晚了宴席都散了。”   阿箩点点头,跟着她往前走。   廊庑外飘起雪花,雪并不大,一点点往下飘落,尚未接触到地面便融化了。   没走两步,看到前方银杉下停着一个身影,白衣胜雪,身姿孤单。梁玉蓉猛地停下,往那边看去,“阿箩,那是不是你的大哥?”   魏箩循着看去,正是大哥哥魏常引。他一人独坐在树下,注视着前方,不知道在想什么。雪花在他身后盘旋,有些落到他的头上、肩上,他也不急着掸去,微垂着头,侧脸精致好看,像一副轻描淡写的山水画。不大深刻,却赏心悦目。   魏箩说是,还没来得及阻拦一声,梁玉蓉便迈开脚步跑了过去。   她来到魏常引跟前,脆生生地叫一声大哥哥,打破这宁静的画面。   魏常引回神,偏头看向她,眉眼舒展,露出一抹和善的笑意:“有事么?”   梁玉蓉小脸被冻得通红,指指他的头发,“下雪了,你为什么要坐在这里?你的头上都是雪,这样下去会着凉的。”她说完看见他身下的轮椅,脸上露出几分恍悟,有些愧疚道:“是不是因为没人推你?我帮你吧,你也要去前厅吗?正好我跟阿箩也要去。”   说罢来到魏常引身后,小手扶着椅背,用力一推,没有推动。   轮椅笨重,光凭她小小的力气根本推不动。   魏常引哑然失笑,对她道了一声谢,把她叫回跟前,伸手拈下她头顶的一片雪花,“我在等人。多谢你的好意,你叫什么名字?”   梁玉蓉看着他,懵懵懂懂道:“我叫梁玉蓉,我爹爹是平远侯。”   他颔首,看一眼不远处的魏箩,问道:“你是阿箩的小伙伴?”   梁玉蓉肯定地嗯一声,想了想纠正道:“是好姐妹。”   魏常引微微一笑,没有再说什么。   廊庑下,魏箩看着他们的举动,有些五味陈杂。正是因为知道他们以后的下场,是以才不希望他们走得太近。她正犹豫该不该上前阻止,便忽见一人从空中翻下,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她面前!   玄青布衫,模样面生,虽是侍卫打扮,却不是英国公府的侍卫。   魏箩下意识后退半步,他上前,二话不说抱起她,捂住她的嘴便往另一边的院子里翻去。侍卫临走前与魏常引对视一眼,点了点头,明显是认识模样。   梁玉蓉错愕地看着这一幕,“阿箩……”   魏常引摸摸她的头,安抚道:“别担心,他不会伤害阿箩的。”   那个侍卫翻过另一道墙,便是英国公府小院。这里有一片竹林,曲径通幽,平时少有人来往,阿箩也不常来这里。她感到不安,侍卫将她放到地上时,她正准备叫人求救,抬头一看,面前坐着一个熟悉的人。   赵玠身披一袭黑色织金蟒纹氅衣,气定神闲地坐在石凳上,以手支颐,不疾不徐地朝她看来。   眼中含笑,明显是他指使侍卫把她带来的。   魏箩花瓣般的小嘴微张,面露惊讶。   他在她家劫持她?有没有王法?是不是太目中无人了?她也不管他找自己什么事,鼓起腮帮子,扭头就走。    ☆、第036章   侍卫适时地挡在她面前,解释道:“四小姐,我们王爷有话跟您说。”   这个侍卫正是杨灏,他在英国公府潜藏了近三个月,早已对英国公府的地形一清二楚。他身手矫健,武功卓群,这三个月竟然没有一人发现他的存在。就连魏箩自个儿都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被人监视中。   魏箩只好停步,回头看向赵玠,小脸绷得一本正经:“大哥哥要跟我说什么?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要是被人发现我不见了,爹爹会着急的。”   赵玠直起身,把她叫到跟前:“听说你长牙了,我来给你送一份贺礼。”   魏箩眨眨眼,不解地看着他。   今日国公府设宴有两个理由,一是英国公六十大寿,二是魏常弥满月宴。哪个都跟她无关,他为什么要送她礼物?而且还是“长牙”这么让人生气的理由,他真的不是故意调笑她的?   不管怎么样,有人送礼物就是好事。魏箩仰头,兔绒白毛簇拥着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儿:“什么礼物?”   赵玠觉得有点萌,伸手刮刮她的鼻子,“你想要什么?”   魏箩眼珠子转了转,答得分外讨人喜欢,“只要是靖王哥哥送的,阿箩都喜欢。”   真是个小机灵鬼!赵玠低声失笑,从袖中取出一个苏绣柿蒂窠纹荷包,递到她面前,“给。”   魏箩接过去,捏了捏,里面硬硬的,猜不出是什么。她好奇地问道:“可以打开看看吗?”   赵玠颔首,表示可以。   她低头拆开红色绳子,从荷包里取出一个红玉圆环玉佩,玉佩通体透明,润泽明亮,一看便是好玉。可是为什么送她玉佩?阿箩歪着头,拿在手心晃了两晃,“大哥哥,这是什么玉佩?”   赵玠接过去,让她站到自己面前,一边解释一边俯身为她戴在脖子上,“这叫红玉,冬天戴着能发热保暖,如此一来你就不易生病了。”   魏箩老老实实地站着不动,玉佩挂在脖子上起初有些凉,后来果真渐渐发起热来,温温的,很舒服。她惊喜地朝赵玠看去,弯起圆圆的眼睛,“真的会热。”   赵玠俯身系玉佩时与她贴得很近,系好后一抬头,便对上她一双晶晶亮亮的眼睛。他微微弯唇,声音和缓:“你喜欢么?”   她点了点头,看着他说:“喜欢。”   喜欢就对了,这个玉佩可是万金难求的宝贝。他当初被调遣去邬戎时,冬日便全凭这个玉佩取暖的。邬戎是西北之地,一到冬天便冷风肆虐,常有冻死人的情况。他当初戴着这块玉佩,一戴便是三年,如今给她了,倒也不觉得心疼。   这阵子他听杨灏汇报英国公府的情况,大致知道怎么回事。她的继母又生下一个儿子,目前正交给四夫人抚养。魏昆无能,不能给她安安稳稳的成长环境,只好由他暗中帮她一把。杜氏和柳氏,在他眼里不过是沧海一粟,解决完了柳氏的娘家,下一个便是忠义伯府,。      想起忠义伯府与魏箩指腹为婚的宋晖,赵玠沉吟片刻,不知道这小家伙儿到时候会不会怪他。不过也不要紧,日后她长大了,他可以再为她寻找一门好夫婿。宋晖这种条件的,实在算不上多优秀。   思量一番,赵玠看向面前粉粉嫩嫩的玉团子,若有所思道:“阿箩,下个月初六是本王生日。”   魏箩有些不明所以,所以呢?她该提前跟他说一声寿比南山吗?   他揉了揉她的头顶,“到时候本王会送请帖给你,你知道什么叫礼尚往来么?”   也就是说,他给她送了礼物,她也要送礼物给他?   魏箩就知道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绕了这么大一圈儿,原来重点在这里!她拖着软绵绵的腔调“哦”一声,既然他都开口了,她总不能拒绝吧。“大哥哥想要什么礼物?阿箩送给你。”   赵玠用刚才她的话回复她:“只要是阿箩送的,本王都喜欢。”   魏箩:“……”   好吧,反正她现在年龄还小,礼物不用太贵重,随便准备一个就行了,倒也不是多难的事儿。除了这以外,应该没别的事了吧?   赵玠仿佛看穿她的想法,起身道:“走吧,前院应该开宴了。误了时辰便不好。”   魏箩跟他一前一后走出竹园,往刚才的廊庑那里看了看,魏常引和梁玉蓉已经不见了,不知去了哪里。细细碎碎的雪花还在不断往下落,不一会儿便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魏箩一脚踩上去,露出一个小小的脚印。   一大一小两个脚印不断往前蔓延,最后停在前厅门口。   正好魏昆从里面走出,看到两人松一口气,“殿下去了哪里?方才下人找了一圈都不见你。”低头再问魏箩,“阿箩,你怎么会跟靖王殿下在一起?”   赵玠脱下金蟒纹氅衣递给身后的杨灏,解释道:“方才本王想随处走走,不甚拐到一个竹园被困住。多亏遇见了阿箩,是她将本王带出来的。”   魏昆听罢,恍然大悟:“那处竹园荒废许久,不常有人经过,倒是委屈了殿下。”说罢往抬手往门内做了个请的姿势,“宴席已经开始,请殿下进去吧,家父恭候您多时了。”   赵玠举步进屋,走了两步,回头看看门口的魏箩,牵起唇畔微微一笑,没有说什么,踅身继续往里走。   可是魏箩看懂了他的眼神,他分明是想提醒她,别忘了“礼尚往来”!   *   经过今天一天的寿宴,魏箩想通了一件事。   杜氏被人带走时那绝望的一眼,她至今印象深刻。魏常弥跟她们亲近,她会觉得绝望么?如果日后魏常弥只认秦氏,不认她,她会不会更加绝望?身为一个母亲,大抵没人能承受得了这种打击。   魏箩想通以后,对魏常弥的态度有些微微改观。   虽然还是不待见他,但是已不会把厌恶写在脸上。毕竟他现在是四伯母养着,她对他有偏见,四伯母也会为难。如今她每次见到魏常弥,不用刻意讨好,那小家伙就很喜欢她。她不拒绝,偶尔捏捏他的小手,他都会高兴得咯咯笑。   这么一看,他好像也没那么讨厌。   正因为魏常弥跟魏箩关系好,以至于魏筝每次看到魏常弥,都会用一种愤怒生气的眼神。   大概觉得他是个小叛徒。   比如一家人聚在前厅吃饭时,魏常弥由乳母抱着,时不时朝魏箩挤眼睛、吐舌头。小孩子做这些是没有用意的,他下意识的表情,根本连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意思。可是魏筝却以为他想跟魏箩亲近,抿唇朝魏常弥看去,眼神很愤怒,有种威胁的意思。   魏常弥被她的眼神吓住,往乳母怀里缩了缩,小嘴一瘪哭了出来。   他跟魏筝的关系就像滚雪球,越来越恶化,以至于现在魏常弥一看到她就害怕,下意识逃避她的接触。魏筝也小,心里着急,不知道该怎么跟小孩子打交道,以为威胁有用,没想到会弄巧成拙。   乳母把常弥抱到屏风后面安抚,魏筝坐在凳子上,紧抿着唇,不知所措。   这阵子她每天都去银杏园看杜氏,杜氏自从见过魏常弥一面后,便每时每刻都想着他。然而魏昆不许她见面,她整个人好似三魂丢了七魄,每日魂不守舍,夜里都在叫着常弥的名字。   可是常弥呢?他跟秦氏和魏箩相处得很好,根本不知道还有一个亲生母亲心心念念着他。   爹爹怎么能如此狠心?魏筝搁下筷子,忍着泪水说:“我吃饱了。”转身跑出前厅,躲在廊下难过地哭出来。   *   很快到了年底,英国公府上下一片张灯结彩,准备过年。   除夕这一天,魏箩跟魏常弘一起坐在正房的台阶上守岁,守着守着两人都打起瞌睡来,最后还是魏昆把他们抱回房间的。   过年前三天十分热闹,魏昆带着三个孩子去了忠义伯府,又去了几位京官家中。魏箩收到不少红包,她每天晚上都拿出来数一数,一副小守财奴的模样。   金缕忍不住笑话她:“小姐不是还有三夫人的几箱首饰么,还在乎这点小钱?”   她摇摇头,很有见地道:“那不一样。那些首饰不能动,等我长大以后再拿出来,好好打扮自己。这些钱虽小,但我可以随时支配,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金缕忍着笑,敷衍道:“小姐说的有道理。”   她扁扁嘴,也不多解释。再过两天就是赵玠的生日,她要送他什么礼物?真是头疼,既费银子又费神,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收下那个玉佩。   她趴在床上想了一会儿,两条小腿在身后晃悠,半天也没想出一个好结果。   一月初六这一日,靖王设宴,款待众宾,英国公府也在受邀之列。   英国公府准备完毕,一大早便出发前往靖王府。   这是靖王回盛京城后第一个生辰,众人挖空心思想讨赵玠欢心,费了诸多工夫在寿礼上。每人进府时都要递交一份请帖和一份寿礼,礼物花样百出,既有玉石观音,也有名字古画……王府管事一一收下,将这些东西登记在册,收入库房。   此时,赵玠身穿玄青如意纹常服,正在书房不紧不慢地练字。   时候未到,他不急着去前厅,先让众人等会儿未尝不可。   不多时管事前来,敲了敲门,面色古怪地走了进来,“殿下……”   赵玠头也不抬,问道:“何事?”   张管事道:“英国公府送来一份大礼,说要请您当面拆封……属下担心其中有问题,便没有立即答应,特来请示您一声。您看怎么办?”   赵玠停笔,偏头看去,“英国公府送的?”   张管事点点头。   他掀唇一笑,想起彼时在竹园时跟魏箩说过的话,目下这份大礼,想必是那小丫头的主意。他沉吟一声,“带过来让本王看看。”   张管事颔首,退了下去。   不一会儿两个侍卫抬着一个半人高的紫檀浮雕番莲纹的箱子进来,放在书房中央,躬身行礼道:“殿下请看。”   赵玠从圈椅上坐起来,缓缓来到箱子跟前。   这可真是一份大礼,不知道那小丫头准备了什么?他驻足片刻,缓缓俯身,伸手打开紫檀箱子的暗扣。吧嗒一声,箱子开了。   他顿了顿,掀起盖子——   箱子里面蜷缩着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她双眼微阖,浓密的睫毛垂在眼下,像一排小巧扇子。大抵是来的路上睡着了,这会儿还没醒,白白嫩嫩的双颊微微泛红,小嘴微张,她睡得不太安稳,伸手揉了揉眼睛,仿佛马上要醒来。    ☆、第037章   赵玠立在紫檀箱子旁,微微怔楞,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魏箩缓缓睁开眼,黢黑乌瞳转了转,映着一汪泉水,顾盼生辉。她似乎有些睡迷糊了,一瞬间分不清今夕是何夕,好半响才回过神来,慢吞吞从箱子里坐起来,对上赵玠的视线,稚声稚气地叫道:“大哥哥。”   书房其他人都惊呆了,箱子里怎么会藏着一个女娃娃?还是这么漂亮的女娃娃,谁送给靖王殿下的?   赵玠回神,唇边溢出一抹有趣的笑,“阿箩,你要把自己送给本王么?”   她眨眨眼,仿佛他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谁要把自己送给了他了?他想得倒美。   魏箩举起怀里小小的滑条犬,递到赵玠面前,“这个是送给你的。它太小了,单独待在箱子里会闹,所以我才陪它来的。”   众人这才看见她怀里藏着一只滑条,因为太小,最多才一个月大,根本没有引起众人注意。目下她拿出来,那只狗低低的呜咽了两声,众人这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如此……就说么,他们王爷是最凶狠残忍的,谁家大人舍得把这么好看的小姑娘送给他?   赵玠盯着小狗看了一会,脸上笑意慢慢隐去,表情变得有些耐人寻味:“为何要送本王这个?”   魏箩当然不会告诉他因为三哥哥的狗刚好生小狗了,她面不改色心不跳道:“因为滑条很威风,跟靖王哥哥一样。”   其实是她偷懒,实在不知道该送他什么东西,正好魏常引的滑条生了一窝小狗崽,她就跟魏常弦讨过来一只,顺水推舟送给赵玠当礼物。多好,既不花钱也不费精力,她对这个礼物很满意。   赵玠不说话,她仰头问道:“你喜欢吗?”   赵玠看着那只小得可怜的滑条犬,小姑娘一直举着,估计举得手臂都酸了。他配合地接过去,把狗放在一旁的黑漆描金双龙戏珠纹平头案上,视线重新落回魏箩身上,“那你呢?”   魏箩从箱子里站起来,正准备往外跳,“我什么?”   赵玠笑了笑,“你说这箱子里是给本王的礼物,你也在里面,难道不是把自己送给本王么?”   说实话,他看到箱子里是她时真有些欢喜。他不喜欢小孩子,但如果换成是她的话,或许便不一样。她是个有趣的小姑娘,跟她在一起能发现很多乐趣,而且她不像别的孩子那么麻烦,不会动不动就哭闹。正因为她不常哭,是以偶尔哭起来更能让人心疼怜爱,她一流泪,无论要什么对方都会忍不住答应。   魏箩一听就愣了,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我不是礼物,我是来送礼物的。”   那小模样,仿佛真怕他把她强行留下似的。   她选礼物时虽然偷了懒,但是送礼物时真是花费了不少心思。这件事瞒不过魏昆,她恳求了魏昆好几天他才答应,否则今日一出英国公府大门,她就该露馅儿了。再是这个箱子,不能捂得太严,捂得太严她和小狗都要被闷死,四周还要凿出两个出气孔。这一路摇摇晃晃,她抵抗不住睡意,这才睡了过去。   赵玠原本就是逗一逗她,见状忍不住一笑,看了看蜷缩在黑漆平头案上的小狗,“它叫什么名字?”   魏箩哪里想过这个问题?她不走心,脑子转了转,信手拈来:“四喜。”   倒是个很喜庆的名字。赵玠点了下头,算是接受了。他不是爱玩狗的人,盛京城这些日子斗狗之风盛行,也有不少官员送给他名贵品种讨好他,但是都被他拒绝了。不是怕玩物丧志,而是纯粹不感兴趣。   是以魏箩送给他一只滑条,张管事和朱耿都以为他不会收下,没想到他非但收下了,还关心起狗的名字。   要知道高丹阳送给他的那三只小猫,至今都没有一个名字!不仅如此,他连抱回王府都不曾,随随便便养在皇宫里,跟没有一样。目下跟这只滑条一对比,待遇真是天差地别,让人费解。   赵玠把魏箩叫到跟前,从抽屉里取出一个靛蓝绣云纹荷包,想来准备已久,递到她手上,“给。”   魏箩不明所以地接过去,“这是什么?”   他最近总送她东西,上次是玉佩,这次瞧着不大像。里面鼓鼓囊囊的,摸起来有些硌手,她猜不出来。正准备打开,便听赵玠道:“压岁钱。”   初六还算在过年里头,赵玠又比魏箩年长,送压岁钱并不意外。意外的是朱耿和张管事,盖因赵玠从来没准备过这些东西,别说送给小孩子,就是给天玑公主赵琉璃,也从未送过。   会不会对她太特殊了?   朱耿欲言又止,最后看了赵玠一眼,又硬生生把话憋了回去。   魏箩打开荷包,只见里面装着一袋子金瓜子、金豆子,难怪拿在手里沉沉的,原来都是金子。她眼睛亮亮的,抬头看向赵玠,小模样明显在问——都是给我的吗?   赵玠牵起唇角,“嗯,都是给你的。”   她是个见钱眼开的主儿,大抵是上辈子苦日子过怕了,这辈子格外珍惜来之不易的财富。她甜甜地说一声谢谢大哥哥,把荷包重新系好,挂在腰上。   此时时辰已经差不多,该到前厅去了。赵玠起身到书房内室换另一身衣服,穿着天青色宝相花纹直裰,外面披一件飞鱼绿绒氅衣,牵过魏箩的手,带着她往前厅走去。外面正好下起一场雪,雪花如飘絮,被风吹入琉璃瓦下,卷来一阵寒风。   赵玠俯身帮魏箩系了系大红斗篷的绸带,又替她戴上帽子,问道:“冷么?”   魏箩摇头,指了指自己胸口:“这里有大哥哥送我的玉佩,热热的。”   他眼里露出笑意,显然被她的话取悦了。   两人正准备继续走,前方廊庑忽然拐出一个少女,直接朝他们走来。少女穿着嫣红遍地金貂鼠披风,脚蹬麂皮靴子,略施粉黛,明艳照人。魏箩认得她,她正是陈皇后的侄女儿高丹阳。上回在宫中,赵玠要把她的猫送给她,她显然很不高兴。   高丹阳停在距离他们几步之外,原本是来找赵玠的,目下看到魏箩,眼神很有些复杂。她刚才远远地看到赵玠俯身为她系斗篷,赵玠何时对人这么细心过?这个小丫头究竟什么来头,能让他如此上心。她心里疑惑,面上却不显露出来,笑着对赵玠道:“靖表哥,前头宾客等你许久了,你怎么还不过去?”   因为陈皇后的关系,高丹阳偶尔会来靖王府一趟。底下下人知道她跟赵玠关系交好,便不曾阻拦过,是以她此时才可以随意出入内宅。   赵玠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方才有事耽误,这就过去。”   高丹阳嘴上说前面宾客等急了,却没有给他让路的打算。目光一转落在魏箩身上,佯装好奇,“这不是英国公府的四小姐么?怎么会在这儿?”顿了顿,若有所思道:“上回在宫里靖表哥似乎就认识她,目下一看,你们关系似乎比我想象中的还好。表哥不是去年才回京么,你们怎么认识的?”   上回陈皇后寿宴时,高丹阳便暗中命人打探过魏箩的消息。可惜只能打探到她的身份,至于她如何和赵玠认识的,无从得知。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吃一个小丫头的醋。虽然这小丫头比她小太多,根本构不成威胁,但她还是觉得不安。赵玠对她不冷不热,却对一个小姑娘细心周到,他该不是有什么怪癖?想想也不太对,毕竟赵玠对别的小孩子都很冷淡,独独对魏箩特别。这魏箩究竟有什么不同?她左看右看,除了比一般小姑娘漂亮些,便没什么突出了。   赵玠不欲多言,面不改色地转了话题,“你同姨母一起来的?”   高丹阳瘪瘪嘴,知道他刻意不回答,难免有些失望。但她也不是那种死缠烂打的人,识趣道:“爹娘和妹妹都在前厅,我见你迟迟不到,便悄悄过来找你了。”   赵玠面色有所缓和,“我在书房。”   魏箩听他们对话,觉得自己是时候退场了,便轻轻拉了拉赵玠的衣裳,引起他的主意。他低头看她,她两靥盈盈,无比乖巧道:“大哥哥和姐姐说话,我先去前厅。”   赵玠没出声,她很有眼力劲儿地跟张管事先走一步,不打扰他跟高丹阳说话。   人走远后,他才慢慢收回视线,想了想,对高丹阳道:“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要随意出入王府内宅。”   高丹阳面露诧异,不解地问:“为什么?以前我来过那么多次,靖表哥都没有说过我的。这次为何不行了?”   他道:“你长大了。再这么下去,会引人闲话。”   长大了又如何?就不是他的表妹了么?何况盛京城里谁不知道,她和他是青梅竹马、天造地设的一对。就连陈皇后都有意撮合他们,他为何总是对她不冷不热?以前就罢了,毕竟都还小,如今他们都到了该定亲的年纪,有些事情耽误不得。不少高官重臣之子上镇国公府求亲,都被镇国公拒绝了。她一心等着他,他却叫人捉摸不透!    ☆、第038章   过完年后魏箩就是七岁。   上书房从元月十六开始便要上课,魏箩每日陪赵琉璃念书的同时,偶尔还要去昭阳殿面见陈皇后一趟。陈皇后似乎很喜欢她,盖因赵琉璃在她的监督下,每日准时吃饭喝药,身体比去年好了许多。陈皇后直夸她是小福星,如此一来,更是舍不得让她离开了。   魏箩不知道赵琉璃上辈子是什么情况,如果她的身体能一直好下去,那就再好不过了。如果她仍旧跟上辈子一样,逃脱不了病逝的命运,那么无论多努力,都不过是徒劳罢了。   只不过人与人相处久了,终归是有感情的。赵琉璃心眼儿单纯,喜欢一个人便一门心思对她好。她对魏箩掏心掏肺,即便魏箩是个心里有点阴暗的小姑娘,也被她感动了。如果可以,她会尽可能地帮助她多活几年,不让她早早丧命。   这日魏箩来到上书房,一眼望去,房中有三张位置都是空的。   李颂和赵璋许久不来听课,常太傅不闻不问,大伙儿早已当他们两个不存在。如今又少了一个人,那就是赵琉璃。   魏箩十分不解,昨日她们还一气堆雪球,今日为何不见了?   她问太傅怎么回事,太傅也答不上来,想来还没得到消息。   魏箩一直等到卯正下课,没有直接回英国公府,而是直接去了庆熹宫辰华殿。走到殿门前,一位穿沙蓝比甲的嬷嬷从里面走出,她上去问道:“嬷嬷,天玑公主今日为何没去上书房?”   魏箩当了赵琉璃大半年伴读,辰华殿上下都认识她。   嬷嬷是出来倒炭灰的,闻言露出哀戚,泪眼婆娑道:“殿下昨日出事了……目下正在昭阳殿,皇后娘娘守着她,不知情况如何。”   魏箩闻言一惊,昨儿不是好好的?怎么说出事就出事?   她问嬷嬷怎么回事,嬷嬷支支吾吾不说。宫中规矩不许人闲言碎语,也不许乱嚼舌根,然而嬷嬷看她是个孩子,便忍不住跟她透漏了些。似乎跟七公主赵琳琅有关。昨日赵琳琅和李襄在后花园玩耍,赵琉璃路过那里,不知三人发生了什么,赵琉璃失足摔进一旁的池塘。水面上浮着一层薄冰,冰冷刺骨,赵琉璃在水里泡了一会儿,等到被嬷嬷救上来时,已是冻得浑身哆嗦。   当天夜里她便发起高烧、神志不清,前阵子好不容易养回来的身体,一下子病得更加厉害。   陈皇后得知此事与赵琳琅和李襄有关后,愤怒非常,扬言要严惩两人。然而此事尚未查清缘由,对方又有宁贵妃求情,暂时被压了下去,还是先救回赵琉璃要紧。   赵琉璃原本身子就弱,生起病来比一般人严重,别人身上的小病小痛,到她那儿都是要命的。眼下她躺在床上昏迷不醒,高烧不退,急坏了一干人,陈皇后更是不眠不休守在她床边一整夜,心疼得无以复加。   魏箩听到这些,想过去看一看她的情况。然而转念一想,这时候肯定有很多太医围在跟前,自己去了帮不上什么忙,无非添乱而已。还是先回去,等她病好了再看望吧。   坐在回家的马车上,魏箩不断想,上辈子赵琉璃究竟为何而死?何时死的?   她死时年仅十六,那一阵大雪纷飞,应该是年前几天。如果那时她常常陪着她,注意她的情况,能不能延长她的寿命?   *   这几日天玑公主病重,魏箩也没有去上书房。约莫半个月后,宫里终于传来消息,说是赵琉璃可以下床了。赵琉璃说想她,请她入宫一趟。   魏箩来到辰华殿门口,殿里地龙烧得火热,刚一进去便冲散了周身的寒气。她脱下羊绒黑缎绣梅花纹披风,往里面走去,“琉璃?”   赵琉璃清冽的声音从碧纱橱内传出:“阿箩,我在这里。”   魏箩过去一看,她正坐在束腰珐琅面心方桌后面,埋头摆弄手里一个四四方方的孔明锁。孔明锁被她拆成一根一根,四散在桌面上,她正十分费劲地把它们重新拼凑起来。除了六根孔明锁,方桌上还有梅花锁、鲁班球、二十四锁……这都是民间孩子的玩具,她怎么会玩这些?   魏箩坐在她对面,端详她的脸色。她的脸有些消瘦,经过这阵子的调养,气色虽然好了一些,但仍旧可见病态。“你的身体好了么?为什么突然生病了?”   赵琉璃动作一顿,默默地放下孔明锁,抬头可怜巴巴地看向她:“现在好多了,我也不是故意生病的。这些天母后不许我出门,我没法告诉你一声,你不要生气。”   魏箩抿唇,“我没有生气。”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嬷嬷说你掉进水里,你为什么这么不小心?”   这事儿说起来有些丢人,赵琉璃原本不打算告诉她,目下见她有些不高兴,嘴巴一瘪,便原原本本地跟她说了。   原来那天是赵琳琅生日,李襄和几个小皇子为了给她庆祝,便撺掇宫人去宫外买来炮竹和烟火,在后花园偷着放。赵琉璃偶然路过,其中六皇子不甚被赵琳琅撞了一下,手中的炮竹正好砸在赵琉璃脚边。赵琉璃吓一跳,连连后退,没注意身后是什么,身子一歪就掉进了池塘里!   事后几人都被罚了一顿,其中六皇子罚得最重,据说要面壁思过三个月,连上书房都不准去,还被他的生母梁妃狠狠打了一顿。   魏箩听后许久不语,赵琳琅撞六皇子那一下,究竟有意还是无意,实在耐人寻味。   若是有意,小小年纪有这样的心思,委实不容小觑。   赵琉璃不知她的想法,垂眸遗憾道:“母后以后不许我再去上书房念书,要我留在辰华殿里。阿箩,你以后不能当我的伴读了。”   魏箩倒是可以理解陈皇后的想法,女儿接二连三出事,眼看着就要满十岁,这一劫不知能否过去,当然要小心翼翼地保护起来。她托着腮帮子,“如果我不陪你,你会老实喝药么?”   赵琉璃皱着眉头,犹豫了一下,“会!”   这些天母后为了她心力交瘁,她都看在眼里。为了不让母后担心,她一定会好好喝药的。   她说罢重新看向魏箩,眼里带着希冀:“阿箩,你不当我的伴读,还会来宫里看我么?”   魏箩毫不犹豫地点头,“当然会。”   她终于放心了,笑容心满意足。她只有魏箩一个朋友,自从陈皇后说不让她去上书房后,她一直担心,阿箩以后会不会不跟她玩了?想着想着,没有头绪,越想越惴惴不安。如今阿箩亲口说会来看她,她总算开怀,笑容也明显多起来。   说完要紧事,魏箩指着桌上堆满的孔明锁,终于有机会问:“这些东西你从哪儿来的?以前怎么没见你玩过。”   说起这个,赵琉璃献宝一样向她介绍:“这是杨缜送给我的。母后不许我出门,他就买来这些让我打发时间,可好玩了,我能拼好长时间。”   魏箩偏头,“杨缜是谁?”   从没听过这个名字,阿箩在脑海里搜寻一遍,竟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赵琉璃偷偷一笑,模样既欢喜又得意,“杨缜是哥哥送给我的侍卫,他什么都知道,武功也高。”末了总结,“他很厉害。”   说罢往槛窗外面一看,忙把魏箩拉过去,“看,他就是杨缜。”   魏箩凑过去,透过槛窗,只见红漆廊柱下倚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他穿着青绿纻丝圆领服,身高颀长,眉目冷峻,薄唇微微抿起,一看便是淡漠寡言的人。他低着头,正在雕刻一块长方形的木头,听到窗边的动静,清清冷冷的一眼看过来,目光落在赵琉璃身上。   赵琉璃朝他灿烂一笑,“杨缜哥哥,别忘了我要一只小兔子!”   杨缜没有回答,略略点一下头,低头继续雕刻木雕。   原本后宫是不允许出入侍卫的,但是赵琉璃的情况比较特殊,她身边必须要有一人保护,否则陈皇后和崇贞皇帝都不放心。既然有这两人首肯,那一切就都不是问题,杨缜从此陪在赵琉璃左右,做她的贴身侍卫。   既然他武功高强,有他保护,那琉璃应该不会再出什么问题。   魏箩收回视线,忍不住想,就是人有点冷,话太少。琉璃身边只有他,不知道会不会冷清。   *   回到英国公府,魏箩踩着黄杨木脚蹬下马车,金缕正在门前等候。   金缕忙上前,把早已准备好的小手炉塞进她手里,“最近倒春寒,天气越来越冷,小姐以后去宫里都要拿着手炉,免得冻着了。”   魏箩听罢,脆生生道:“金缕姐姐,我以后不用当天玑公主的伴读了,也不用去上书房了。”   金缕一愣,不解地问为什么。   她便把琉璃的事掐头去尾地说了说,没有说落水的事,只说琉璃身体不好,陈皇后不放心,从此不让她再去上书房念书。金缕闻言,颇为感慨道:“天玑公主的身体……真是遗憾。”   是啊,有一个让人艳羡的出身,却没有一个好的身体享受。   魏箩没说什么,跟着她一同入府。   将要走进门,余光瞥见角落里走出一个穿粉蓝小袄,月白裙子的姑娘。魏箩觉得她有些眼熟,便忍不住停下看了看。这一眼不由得怔住,这个姑娘眉清目秀,肤色发黄,不是阿黛还能是谁?   她突然握住金缕的手,“金缕姐姐,她是谁?”   金缕循着看去,那姑娘手臂挎着绢花,立即明白怎么回事,不以为然道:“大抵是到角门卖绢花的,最近老有这种人,拿自己做的东西来府里推销。有的手艺精湛,有的却是不能入眼,想必她是被府里的人拒绝了吧。”   上辈子阿黛明明住在村尾,足不出户,打猎为生,这辈子为何要卖绢花?龙首村只有林慧莲一人卖绢花!   魏箩生怕再次错过,对金缕道:“金缕姐姐,你快叫住她。”说罢怕金缕起疑,随口编道:“琉璃今日说想戴绢花,我看看有没有好看的。”   金缕闻言,不疑有他,松开魏箩的手上前,朝阿黛叫了一声。    ☆、第039章   前面的少女闻声转头,确实是阿黛的脸。   虽许久不见,但阿箩依旧能认出她。那天夜里的记忆格外清晰,她帮助自己逃出山林,火把的光芒照在她的侧脸上,阿箩一扭头,就能看到她脸上拇指长的伤疤,以及挺直的鼻梁。如今她不打猎,那道伤疤自然没有了,可是五官还是一样的,跟以前没什么差别。   金缕朝她招招手,把她叫到跟前,“我家小姐想看看你的绢花,你这儿都有什么花样?有什么特别的么?”   阿黛方才确实到英国公府角门推销自己编的绢花了,可惜她手艺不精,没能被人家瞧上。正准备到别家问问,未料想峰回路转,英国公府的小姐竟然会对她有兴趣。她受宠若惊,忙卸下手臂上的竹篮,放到魏箩面前,把自己认为最好看的几朵绢花摆出来,“小姐想要什么花样?这儿有牡丹、芍药、菡萏和月季……”   她说话时不敢看魏箩的眼睛,毕竟身份天差地别,一个是国公府身娇肉贵的千金小姐,一个是粗鄙孤陋的山野姑娘。她这次到盛京城来,是因为养母林慧莲身体不适,不能远行,只好由她代劳。她倒觉得没什么,养父养母收养了她,她自然应该为他们做些什么。再者说,来盛京城能开阔眼界,见识世面,没什么不好的。   比如她面前的这位小姐,虽然模样才七八岁,但生得玲珑剔透、玉雪可爱。阿黛从未见过这么精致的小姑娘,是村里的孩子们无法相比的。她身穿白绫小袄,樱色裙子,裙面上绣着金银丝线,身前还挂一块银光熠熠的长命锁。光是往那儿一站,便有说不出的贵气,浑然天成,不慌不忙。   魏箩看了看她手里的绢花,没有接。不知道这花里有没有添加香料,若是闻得多了,会不会上瘾?她不敢贸贸然接,便问道:“你平时会戴么?”   阿黛先是疑惑,旋即笑道:“偶尔会拿一朵戴头上,我头上戴的这一朵,便是自己亲手编的。”说着低头让魏箩看,果见她鬓后别着一朵深红蔷薇。   魏箩随手拿起一朵放在鼻端嗅了嗅,再没有那种刺鼻的香味。看来这辈子因为阿黛的缘故,绢花里没有添加香料,也不会使人上瘾。   这几朵花委实称不上好看,花瓣不繁丽,扎得也不够漂亮,难怪卖不出去。魏箩在心里点评一番,挑了四五朵勉强过得去的,交给金缕。转头问阿黛:“你叫什么名字?”   上辈子她叫阿黛,如今跟了林慧莲夫妻,应该有一个新名字才是。   果然,她道:“回小姐,我叫白岚。”   林慧莲和白杨认识的字不多,起的名字倒是不错。魏箩点点头,软绵绵的小奶音端的严肃:“以后你每隔半个月便来英国公府送一次绢花,我每次都要二十朵,要编得最好看的,不好看的我不要。”她偏头睨向阿黛,“你能送来么?”   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好事!   一次就要二十朵,而且半个月一次,是长期生意。一朵绢花卖两文,那她一个月就可以保证赚八十文!有了这笔收入,家里买米买面都可以富裕一些了。白岚很高兴,对魏箩感激涕零:“多谢小姐,小姐放心,我定会把编的最好看的给您送来!”   魏箩看她一眼,露出白白的糯米牙甜甜一笑。让金缕付罢钱后,便转身入了英国公府。   *   这以后,白岚每隔半月便会来国公府角门送绢花,风雨无阻。府里下人知道是四小姐的意思,便都对她客客气气,送完以后按一朵两文付给她银钱,再把绢花呈递给五房魏箩手中。   魏箩这个年纪委实用不着戴绢花,她让白岚送绢花,不过是想随时看着她的情况,以观她有没有出事罢了。   魏箩把这些绢花分发给五房的丫鬟们,每人两朵,花朵款式都不重样儿。丫鬟们高兴极了,对阿箩既感激又感谢,平日里伺候起来尽心多了。魏箩确实存着收买人心的意思,她现在还小,心腹之人只有金缕和傅母叶氏,有时候要做些什么事手边活络不开,若是能再多两三个能使唤的下人,再好不过。   金阁是不能再用的,阿箩对她始终存在戒备。有一次她在跟前伺候,给阿箩梳头,阿箩故意说她拽疼了头发,要把她卖掉。金阁跪在地上不断求饶,她不为所动,端是下定了决心。   最后叶氏出面,向大夫人那边回禀了一声,当天就把她卖了出去。   金阁生性懒惰,干活爱偷懒,又虚荣卖弄,院里上了年纪的嬷嬷早已对她有诸多不满。如今四小姐发话,大家自然都乐见其成,没有一人阻拦。   没了金阁和金词两个碍眼的丫鬟,阿箩觉得松园顺眼了许多。   不知不觉白岚便给英国公府送了半年绢花,府里丫鬟对她都很熟悉,偶尔还会请她到府里坐一坐。她受宠若惊,连连推拒,后来听说是四小姐魏箩的意思,这才惴惴不安地进来了。   她心里一直对这位四小姐很感激,盖因除了卖绢花的钱,她偶尔还会得一些赏赐。有时是金瓜子,有时是一个银簪子,白岚拿那些东西补贴家用,日子过得阔绰了许多。她感念魏箩小小年纪就有一颗菩萨心肠,是以给英国公府送的绢花都是最好看的,编得也最用心。   这日丫鬟领着白岚去见魏箩,魏箩在四房梅园。   魏常弥七八个月,正是满屋子乱爬的年纪。秦氏担心他磕着碰着,让下人把屋里桌椅的边边角角都用棉布包起来,免得他受伤。白岚来到正房门口时,正好看到一个小婴孩趴在魏箩身上,嗷呜一口往魏箩脸上啃去。   魏箩被他啃得满脸口水,嫌恶地“噫”了一声,却没有把小婴孩推开,而是鼓起腮帮子:“不许咬我!”   魏常弥咯咯地笑,根本不听她的话,一低头,趴在她另半张脸上继续啃。   魏箩对他怒目而视,明明可以一伸手就把他推开,但是她却没有那么做。   秦氏在一旁看笑话,边笑边道:“弥哥儿是喜欢你,换做旁人,他还不乐意吃呢。好阿箩,你别总这么嫌弃他。”   魏箩从铁力木罗汉床上坐起来,接过金缕递来的帕子擦了擦脸,“四伯母不知道,我每次从您这会儿回去,都一身奶味儿和口水味儿,要洗好几遍才能洗干净。”   秦氏听罢扑哧一笑,点了点她皱起来的眉心,语重心长道:“等弥哥儿长大了,你就知道这是好事了。”   魏箩抿唇不语,不用等魏常弥长大,她现在就知道。魏常弥跟他们越来越亲,杜氏和魏筝就越来越绝望。一个人绝望不可怕,不断地给她希望,再让她绝望才最可怕。   杜氏现在不就是这样的处境?她被禁足在银杏园中,经过一番苦苦哀求,每隔两个月魏昆才允许她见魏常弥一次。魏常弥跟她不亲,每每见到她都很生分,她一抱他他就哭,哭得杜氏不知所措,心如刀绞。   然而没有人同情她,都是她自作自受。   丫鬟立在罗汉床前,通禀道:“四夫人,四小姐,白岚姑娘来了。”   闻言,秦氏和魏箩一起往门口看去。白岚立在门槛外,局促不安,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学着丫鬟的样子行了个礼,“见过四夫人,四小姐……”   秦氏倒是很和气,把她招呼到跟前,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这阵儿五房的绢花一直是你送的?”   白岚点了下头,不敢看人,看着罗汉床下面的脚踏:“回夫人,是我。”   秦氏颔首,称赞道:“我见过,绢花编得很好看。阿箩既然看中了你,必是有你的过人之处。”末了看一眼屋里的丫鬟们,“我这儿房中统共十二个丫鬟,每人两朵,你以后跟着一起送来吧。价钱跟五房一样,花样儿要编得好看。”   白岚喜不自禁,忙跪下磕头,“四夫人放心……”   屋里的丫鬟们得知秦氏要送她们东西,也纷纷屈膝谢赏,一时间屋里到处都是“谢夫人”的声音。   有了英国公府这一笔收入,白岚就不必去集市卖绢花了,每隔半月准时来一趟英国公府,便足够她养家糊口的。      *   自从不去上书房后,阿箩依旧跟着薛先生和韩氏学习。   阿箩喜欢摆弄韩氏那儿的东西,偶尔会跟她讨要一些,拿回来自己用。她爱美,知道自己生得好看,却不知足,还想让自己更好看一些。有一回她看中韩氏梳妆台上的一个青瓷嵌宝石的瓶子,拿起来便问:“韩姨,这是什么?”   韩氏脸上露出些许不自在,从她手里接过去,重新放回桌面上,“你还小,这个东西不适合,韩姨给你换成别的。”   魏箩更加好奇,“为什么不适合?”   韩氏掩唇咳嗽一声,却是打定主意不告诉她。   后来阿箩才知道,原来那是用在女儿家私处的……不仅能玉体生香,还有紧致的功效,难怪韩氏当时一脸尴尬。   好吧,她现在的身体太小,确实不适合用。等到再长大一点,她一定要跟韩氏讨过来,哪个女孩儿不希望自己变香呢!   天转入冬,鹅毛大雪纷飞而至,落在英国公府红砖绿瓦上,别有一番旖旎景致。第二天醒来院中覆盖一层皑皑白雪,几个丫鬟在院里扫雪,魏箩披着羊绒狐狸毛斗篷,握着手炉问:“白岚这个月还没送绢花么?”   金缕端来一杯玫瑰清露,点头说是:“这个月都初七了,按理说初一就该来的。恐怕是家里有事耽误了吧。”   家里有事……除了林慧莲那个死去的儿子,能有什么事?   难不成白岚将满十五岁,被迫与他们的儿子结阴婚了?   魏箩越想越觉得不无可能,她有心想打听一下龙首村的情况,奈何龙首村距离盛京城太远,何况没有一个合适的理由,贸然打听只会引人怀疑。魏箩耐着性子又等了半个月,白岚还是没来。   这一日刚下过一场雪,英国公府白茫茫一片,雾凇沆砀,琼花晶莹。听前院的下人说,靖王今日登门拜访英国公,两人之间有要事商量,目下正在前院棋室谈话。   魏箩得知,思量再三,站起来往前院走去。   她现在没有什么能求助的人,赵玠知道她的本性,她不怕让他知道更多。只要把自己是重生的这一事情掩饰起来,别的她都有合理的理由解释。   来到棋室门口,菱花门紧闭,里面的人想必还在说话。她没有进去,便站在廊下静静等候,金缕屡次劝她回去,担心她冻着,她都坚定地摇头。   约莫过了一炷香,屋里总算有了动静。   赵玠推开槅扇,一眼便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披大红羊绒织金蔷薇花纹的小姑娘。小姑娘扭头,看到他出来,眼里露出惊喜的笑意。她在外头站得太久,小脸白得近乎透明,唯有鼻头红红的,张开粉嫩嫩的唇瓣叫他:“大哥哥!”   赵玠有好长时间不曾见她,这阵子诸事繁忙,甚至抽不出时间听杨灏汇报她的情况。她长高了一些,眉眼又漂亮几分,来到跟前有淡淡的清香。不过才八岁,便美得有些不像话。   赵玠弯唇,伸手摸摸她的头顶,“你在等我?”   阿箩仰头,抓住他放在自己头上的那只手,手腕那里有一个凹凸不平的牙印,如今已经淡了许多,但还是能摸得出来。她水眸灵动,两靥盈盈,“大哥哥,你陪我去个地方好不好?”    ☆、第040章   英国公随后而出,闻言摇了摇头,不大赞成道:“阿箩,不许胡闹。”   他跟赵玠方才在屋里谈论朝政,由于内容机密,是以两人写字对话,写完再把纸放到油灯上点燃,不怕别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这两年皇帝对陈家的忌惮越来越重,若不是有陈皇后挡在中间,恐怕皇帝早已对陈家下手。   赵玠找他,便是为了此事。   英国公府一生正直,从不参与任何争夺之中。如今一席话后,却对靖王刮目相看。十七岁的少年,心思缜密,手段果决,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勃勃野心。他回到盛京城这两年,建立了不少自己的势力,韬光养晦,厚积薄发。英国公开始动摇,今后扶持他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凭借他的能力,最后必能登上大宝,到那时英国公府也会水涨船高,地位更加稳固。   魏长春内心不断权衡,却没注意魏箩和赵玠的动静。   赵玠唇畔噙笑,耐心地问:“你想去哪儿?”   魏箩看一眼英国公,再看一眼他,招呼他低一点,再低一点,然后踮起脚尖附在他耳边悄悄说:“出城。”   闻言,赵玠面露异色,不由得正视起她。本以为她会说盛京城内某一个地方,未料想竟是出城。他没有答应,也没有否认,踅身对魏长春道:“今日多谢英国公款待,本王就此告辞,改日再来拜访。”   魏长春回以一礼,“殿下客气了。”   说罢准备送赵玠出府,却被赵玠婉拒,“本王自己走。外头天寒地冻,英国公年事已高,还是留在这里吧。”   他接过朱耿递来的黑缎鹤氅,披在肩上,垂眸有意无意地看一眼地上的小姑娘,举步走出廊下。   魏箩不由得着急了,这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她趁着魏长春不注意,迈开两腿朝赵玠跑去,自然而然地抓住他垂在身侧的手,停到他面前,仰头眼巴巴地问:“好不好?”   赵玠停步,恰好松树上一片雪花从头顶飘下来,落在魏箩的眼睫毛上。他用另一只手轻轻拭去,“为什么想出城?”   这个理由魏箩早就想好了,目下他问起,她答得很自然:“我要去救一个人。”   赵玠忍不住笑,“救谁?”   她抿起粉唇,握着他的手更紧了一点,“大哥哥带我出城,我就告诉你。”   赵玠回视他,漆黑里的瞳仁深邃内敛,笑时温柔可意,不笑时高深莫测。他看了她一会儿,薄唇牵出一抹耐人寻味的弧度:“你想什么时候出城?”   魏箩算算日子,不能再等了,她问过阿黛,阿黛十五岁生日就在这几天。若是再等下去,她很可能已经被林慧莲夫妻活埋。“明天。”   明日赵玠恰好有空,可以陪她。不过不知怎么,他就是想逗一逗她,故意道:“后天不行么?”   魏箩连连摇头,水汪汪的眼里露出恳求:“不行,明天吧?明天不好么?”   赵玠眼里笑意更深,沉吟一声:“倒不是不好……”   “那就这么说定了!”魏箩一锤定音,从身上的荷包里摸出一把瓜子塞到他手上,当做谢礼,“谢谢大哥哥,大哥哥你真好。”   说罢不管他什么反应,朝他璨璨一笑,转身便往回跑。小小的身影裹着红斗篷,在冰天雪地中分外刺目,步履轻盈,没一会儿便消失在视线中。   小姑娘变脸变得有些快,让人猝不及防。赵玠手中握着她给的一把香瓜子,看了许久,哑然失笑。   *   翌日辰时,靖王府的马车果真停在英国公府门前。   魏箩洗漱完毕,穿戴整齐,跟魏昆说赵玠要带自己去城隍庙。魏昆原本有些疑惑,但是靖王身边的人亲口跟他说了以后,他才点头答应下来,叮嘱魏箩早些回家,不要玩得得意忘形。   临出门前,常弘失落地问她:“阿箩,为什么我不能去?”   魏箩笑着拍拍他的头,“你想要什么?我给你带回来。”   常弘也不想要什么,只是想跟她一起出门罢了。他最终摇了摇头,“你要小心。”   阿箩点头应下,转身后慢慢敛起笑意。   她不是去玩的,她要做一件重要的事。如果没有上辈子的经历,她完全可以对阿黛的遭遇袖手旁观,毕竟天底下的悲剧太多了,她管不过来,也没有那么多闲情逸致。然而她遭遇过,对那种事请感同身受,再加上阿黛上辈子救过她,她不能对她置之不理。解决完这件事后,她便真正与龙首村毫无瓜葛了,那一对夫妻是死是活,也与她再无关系。   坐上门口的马车,魏箩对赵玠道:“我要去龙首村。”   马车里烧着炭盆,即便外头天寒地冻,车里依旧暖和如春。赵玠手持一本《太玄经》,正在看书。他眼睑微垂,眉目英挺,闻言问马车外头的车夫:“朱耿,听见了么?去龙首村。”   朱耿的声音传来:“回殿下,听见了。”   马车缓缓启程,开始上路。赵玠没有问她龙首村是什么地方,也没有问她为何去龙首村,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他对她简直纵容得过分。   马车里跟上回一样,朱漆螺钿小桌上依旧摆着几盘点心干果,仔细一看,核桃和瓜子占了大半部分。还有一些宫廷御赐的点心,造型精致,模样可爱,一看便是姑娘家爱吃的东西。   魏箩心里装着事,对点心提不起兴趣,频频看向窗外。直到马车缓缓驶出城门,她才露出一些轻松。   官道平坦,一路畅通无阻,马车行驶的速度比在城内快了许多。道路两旁白雪皑皑,放眼看去,晶莹剔透。然而看得久了容易累眼,魏箩收回视线,低头揉了揉眼睛,心情越来越沉重。   再睁开眼时,赵玠已经放下书册,支着下颔,饶有趣味地看着她。   阿箩放下手,叫一声大哥哥,“我们什么时候能到?”   赵玠佯装思考,“大约天黑之前能到。”   太慢了!这会儿连晌午都不到,算算时间,还要再走三四个时辰。阿箩心急如焚,“能不能快点?”   他一点也不着急,权当出来散心的。“为何这么着急?你要去那里做什么?”   她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很少出门,不应该知道这么远的地方。赵玠想知道她到底打得什么主意,奈何这小姑娘守口如瓶,他即便问了,她也是闭紧嘴巴,不肯透漏。   赵玠笑了笑,“你不说,我们便再晚一点到。”   魏箩一顿,抬眼看他,小模样颇有些怨怒。即便被他逼到这个地步,她还是什么都不说。   如此一来,倒叫人更加好奇。   太阳渐渐升至头顶,马车没有停留,继续前行。   魏箩吃了几块糕点垫肚子,及至晌午,渐渐有些犯困,便倒在妆花毯子上睡了一觉。再醒来时,天已黄昏,余晖洒在道路两旁的杨树上,树木披上一层霞衣,映着白雪,泛出橘红色的光。她连忙坐起来,声音带着睡腔,“到了么?”   赵玠还在看书,他似乎一直都是这个姿势,从未变过,“还有半个时辰。”   魏箩只好按捺住心情,坐回榻上。   *   龙首村位于两座山中间,道路狭窄,行走很不方便。这里树林环绕,地位偏僻,要找到委实不容易。   半个时辰后,朱耿终于将马车停在村子入口,对里面道:“王爷,到了。”   魏箩迫不及待地掀开绣金暗纹车帘,踩着脚蹬走下马车,环顾一圈这个地方,确实是她熟悉的龙首村。村子门口立着一块大石头,右边是一条沟渠,左边是一片空地,往村里里面看去,土地平旷,屋舍俨然。她在这里生活了十年,对这里的记忆非常深刻,想忘都忘不掉。   她举步往前走,不用人带路,她清楚地记得林慧莲的房子在哪里。这会儿日暮西陲,家家户户从田地里回来,正在家中做饭。炊烟袅袅升起,路上没有多少人,她挑小路走,七拐八拐,回头一看,赵玠在她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她暗暗松一口气,继续往前走,不多时停在一个简陋的院子门前。   这里正是她上辈子的家,她和林慧莲夫妻居住过的地方。土墙泥路,篱笆大门,院子小得可怜,却是她曾经唯一的家。   此时天已擦黑,月亮缓缓升上来,悬挂在天边。   魏箩朝里面看,堂屋漆黑一片,灶房也没有火光,一点声音都没有传出。她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轻轻推了推篱笆门,门从外面锁住了,推不开。她心下咯噔,这下是确定没有人在家了,可是这会儿正是吃饭的时候,他们不在家,能去哪儿?   魏箩想到最坏的可能,粉唇紧紧抿起,小脸儿紧绷,眼神在夜色中晦暗不明,心中藏着千头万绪,从不来与人说。   赵玠立在几步之外,静静地看着她。既不上前打扰,也不出声过问。   她终于动了动,抬起头,往邻居家看去。隔壁家的妇人推开院门倒水,她上前,绵绵软软的小奶音带着迟疑:“太太……你知道这户人家去哪儿了么?”   那位妇人姓王,与林慧莲做了十几年邻居。阿箩对她还算熟悉,知道她是一个老实忠厚的妇人,这才决定问一问的。   妇人倒完水,端着木盆愣愣地看着魏箩。龙首村这种穷乡僻壤,很少有外人经过,更别提盛京城的大户人家特意来这里找人。王氏从未见过她这种穿着打扮的小姑娘,就着余晖,只觉得她就像画里走出来的人儿,通身贵气,与他们这种地方格格不入。   “太太?”   魏箩又叫了一声,王氏才回神。想起她刚才问的话,脸上表情微微一变,顾左右而言他:“小姑娘,你找他们做什么?他们不在家。”   魏箩固执地继续问:“他们去哪儿了?”   王氏想起林慧莲和白杨做的事,再一看魏箩的打扮,猜测她是盛京城的人,生怕把自己也牵扯进去,退回自己家中,关上门道:“他们的女儿今日出嫁,他们嫁女儿去了!”   魏箩脸上一白,盯着在自己面前阖上的木门,一动不动。   妇人那番话,让她想起以前的自己。十五岁那一日,穿上大红喜袍,头一回涂抹胭脂水粉,梳起发髻,打扮得漂漂亮亮。林慧莲和白杨扶着她走出家门,远处站着熟悉的村民,他们的眼神复杂,有很多种情绪。同情、怜悯、可惜……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阻拦。平日里向她示好求爱的小伙子被父母按下,目光悲痛地看着她,什么都不能为她做。   然后她被带到村后的半山腰上,林慧莲和白杨挖出棺木,摁着她的头,让她对着一口棺材磕头。   这些村民心里都清楚,她不是出嫁,她是送命,对么?可是为何除了阿黛,没有一个人帮她?   魏箩越想越觉得可怕,她心中发寒,手中的手炉带不给她温暖,她仍旧冷得厉害。   魏箩想到阿黛眼下面临的处境,立即扔掉景泰蓝珐琅小手炉,踅身便往后山跑去!   她动作太快,赵玠叫了一声:“阿箩!”   她听不见,眼里的温度被寒风吹淡了,只剩下冰冷。    ☆、第041章   此时天已尽黑,后山距离这里有一段路,山路崎岖不说,还很有可能会遇到危险。魏箩一眨眼跑出很远,赵玠只好示意朱耿追上去。   只见朱耿几个纵跃,便稳稳地挡住魏箩的去路。   魏箩此时心急如焚,根本无暇向他解释,推开他便道:“让开。”   她多耽误一会儿,阿黛就多一分危险。谁知道他们去了多久,仪式进行到什么程度?若是她赶到以后,阿黛已经被埋入地下,那就麻烦了!   奈何朱耿稳立如山,她怎么推都不动。她往哪儿他也往哪儿,端的是故意拦她的路。阿箩抬头狠狠瞪他,正欲抓起他的手一口咬下去,赵玠从后面走来,修长的手指挡住她的小嘴,声音沉稳悦耳:“阿箩,你要去哪儿?”   魏箩自知把他们带来,就一定要给他们一个解释,否则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然而现在还太早,当务之急是先把阿黛救出来,她看向赵玠,眼里带着几分迟疑,像一只亟欲挣脱桎梏的小兽,半响才道:“后山。”   赵玠对上她的眼睛,缓缓点了点头,握住她的手,“好,本王带你去。”   他心中存着疑惑,有心想问一问她怎么回事,然而她守口如瓶,什么都不肯说。他这会儿才知道她为何要跟他一起来,盖因她一个人根本不可能到达这个地方。那么问题是,她为何会知道这个地方?又为何对这里如此熟悉?   一个英国公府的四小姐,平日深居简出,除了家和皇宫,她不可能来过这种地方。   赵玠垂眸看向面前的小姑娘,她乌瞳黝黑,眼神阴冷,握着自己的手微微颤抖,似乎在极力隐藏什么情绪。她一直都是这样,心里装着事儿,从来不跟人说。明明才七八岁,心事却比谁都重。她刚刚站在那户人家门口,小小的肩膀微微耷拉,既可怜又脆弱,他几乎忍不住上前抱抱她。   她究竟隐瞒着什么?   赵玠敛眸,收回视线。   夜幕降临,山林寂静。朱耿举着一盏油灯跟在他们身后,微弱的灯光照亮他们脚下的路,一路往山林深处蔓延。脚下是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走起路来十分艰辛。可是魏箩却没有丝毫怨言,她紧紧握着他的手,一言不发地前行,树木遮挡了月色,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魏箩凭着记忆往前走,然而终究有些高估了自己。那天晚上太过混乱,她上山时盖着盖头,下山时慌不择路,根本无暇记路。目下才走了一会儿,便已分辨不清方向,在原地打转。   她左右环顾,周围都是同样的景致,黑漆漆一片,不知哪里是哪里。   赵玠问她:“迷路了?”   她气馁地“嗯”一声,模样颇有些无助。   赵玠低笑,不知为何竟放下心来。不认识路才好,这样才正常,若是连山里的路都认识,那他真的要怀疑她了。   赵玠俯身拢了拢她的斗篷,替她盖上帽子,白色兔毛簇拥着她晶莹剔透的小脸,在烛光下白得透明。他问道:“你想去哪里?”   她思索再三,答道:“有一个墓。”   赵玠眸色微动,没有多问,叫来朱耿。   朱耿闻言,立即纵身跳到树上查看四周。墓地有一个很好辨认的方法,那便是一入夜,墓前便会升起蓝色的鬼火,在黑暗中格外清晰。朱耿武功高强,夜间亦能视物,没一会儿便从书上跳下来,指着西南方道:“王爷,那个地方有诡异。”   赵玠颔首,重新牵起魏箩的手:“走吧。”   魏箩跟上他的脚步,走了这么长的山路,其实早就累了,可是她提着一口气,始终没有任何抱怨。眼下既然知道方向,她走得更快,不知不觉便松开赵玠的手,将他甩在身后。然而到底还是太小,没走多久便体力不支,速度越来越慢。她刚一迈步,便不甚被雪下的石头绊住,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倾,眼瞅着要摔倒在地!   赵玠从后面适时地捞住她的腰,等她站稳以后,没有松开她,反而顺势将她从地上抱起来,失笑道:“终于走不动了?”   魏箩没有挣扎,顺势攀附住他的脖子,冰冰凉凉的脸蛋埋在他的颈窝,缓缓才说:“嗯。”   她小脸冰凉,呼出的气儿却是热的。赵玠不再戏弄她,抱着她继续走路。   朱耿跟在后面,实在不忍心看到他们尊贵的王爷抱着一个小姑娘走山路,出声提议道:“王爷,不如让属下来背着四小姐吧?”   赵玠没有停顿,声音平静:“你提着灯,在前面带路。”   朱耿自讨没趣,摸摸鼻子,只好照着他的吩咐,提灯走到两人跟前。   魏箩觉得赵玠的脖子很暖和,不停地往他颈窝里钻,汲取温暖。她小嘴呼出的气热热的,鼻子时不时碰到他的耳朵,有点像某种骄傲又缠人的小动物,小猫一样。赵玠腾出一只手摸摸她的额头,“冷么?”   她摇摇头,始终没有忘记自己来的目的,“不冷,大哥哥走快一点。”   赵玠没再说什么,举步行走在山林之间。   *   西南方确实有一块墓地,不过这会儿是深冬,鬼火烧不起来,只有几把明亮的火光徐徐燃烧。朱耿方才在树上看到的就是这番景象,火光中映着喜庆的红色,透着一种渗人的诡异。   赵玠抱着魏箩终于走到这里,往前看去。   魏箩脸色蓦然僵住,眼神狠狠一凝,瞪向不远处的一对夫妻身上。那对夫妻正是林慧莲和白杨,此时他们一人拿着一把铁锹,正往坟墓里填土。坟墓里的棺材已经被深深埋起,墓碑前摆着大红喜烛,边儿上还掉落着一只红色绣鞋!   他们来得太晚,阿黛已经被活埋了!   林慧莲夫妻填完最后一抔土,收拾好东西,停在墓碑前说了两句什么,挎着竹篮便要下山。   魏箩身躯颤抖,愤怒不已:“抓住他们,大哥哥……抓住他们……”   赵玠和朱耿此时也已看明白怎么回事,脸色都变得凝重起来。魏箩刚说完这句话,朱耿便如同离弦的箭一般,飞快地来到林慧莲和白杨跟前,抽出腰上佩刀,搭到两人脖子上,“站住!”   林慧莲夫妻打扮与平时无异,看着淳朴,内心竟有一副狠毒的心肠。两人都没想到此时此地会突然冒出一个人,惊吓之余,更多的是心虚。林慧莲强撑着气焰道:“你是什么人?为何要拦我们的路?”   朱耿质问道:“你们方才埋了什么?”   白杨是个瘦弱的男人,走起路来不大利索,一身冷汗道:“没埋什么,今日是小儿忌日,我和婆娘来给他来烧点纸……跟你有什么关系?”   说罢转身想从另一条路走,谁知身后又走来一个人,怀里抱着个小女孩,气度不凡,看起来更加不好招惹。二人猜到事情暴露,但是猜不透他们的身份,咬咬牙,准备硬闯出去——   还没跑几步,便被朱耿从后面追上,一人卸了一条胳膊一说,还被扔到赵玠面前!朱耿拱手道:“王爷,该如何处置他们?”   两人趴在地上,疼得哀哀不已。赵玠眼神冷漠,问怀里的小姑娘,“阿箩想怎么处置?”   魏箩担心棺材里的阿黛,她埋下去的时间不长,此时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她看了看地上二人,再次见到他们,心情已经没有丝毫起伏。她道:“先让他们把人挖出来。”   林慧莲和白杨面色一变,连连摇头:“不,不行……”   朱耿抽刀抵在白杨的脖子上,手上使了点劲儿,很快便从皮肤里渗出血来。白杨吓得脸色发白,连忙改口:“好好好,我们挖,我们挖。”   他们今日不知招惹了哪路神仙,原本一切计划得好好的,未料想忽然闯出三个人,一看便不是他们村子里的。既然不是,为何又要特意赶来这里,难道认识白岚不成?思及此,又赶忙否定这个想法,这三个人一看便不是普通人,怎么会跟白岚有关系!可是除了这个,又能是什么?   林慧莲和白岚想不通,迫于朱耿的长刀,不得不重新拾起铁锹挖开坟头刚掩埋好的土壤。   朱耿把他们的胳膊装回去,看了看边上一脸凝重的魏箩,催促道:“快点,若是慢了,便要你们的命!”   两人心里不满,却只好照做。   大约一炷香后,坟墓里终于露出一口黑漆棺材。   魏箩紧紧握拳,绵绵软软的声音绷得严肃:“打开。”   白杨和林慧莲还想做最后的挣扎,打开后就不好了,儿子在阴间成亲也会成得不安稳。他们犹豫道:“里面是我儿子的尸骨,时间太长,早就只剩下一堆白骨了……你们看这个做什么?里面真的什么也没有。”   魏箩不为所动,声音更坚定了三分:“打开!”   他们只好照做,慢吞吞地移开棺盖,露出里面的光景。一堆白骨赫然出现在众人视线中,赵玠立在魏箩身后,抬手捂住她的眼睛。棺盖全部移开后,另一边还躺着一个身穿大红喜服的少女,由于闷得时间太长,她脸色发青,双眼紧闭,早已昏迷过去。   魏箩慢慢拉开赵玠的手,往里面看去。她的视线停留在阿黛身上,许久,问道:“她还活着吗?”   赵玠抬眸看了看,脸色虽发青,但自从打开棺盖后,少女的胸腔便有些微起伏,想必是还没死。他总算知道她为何要来这里,既恍悟,又好奇她跟少女的关系,道:“还活着。”   魏箩放下心,偏头往一旁的夫妻二人身上看去。   林慧莲和白杨受制于朱耿的压迫,双双跪在地上,自知瞒不下去,开始讲诉自己的苦衷。毕竟这事儿若是告到官府,是要治罪的。他们明知有错,却执意要做,难道活人的命还抵不过一个死人的姻缘么?   阿黛被朱耿从棺材里搬了出来,如今正躺在她的脚边,昏迷不醒。   喜服红得可怕,阿黛头发上的金簪在火光中熠熠发光。因为家贫,簪子上面只镀了一层薄薄的鎏金,打磨得尖细。魏箩毫无预兆地抽出阿黛头上的簪子,举步往林慧莲走去!   林慧莲双手趴放在地,见状微微一僵。尚未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便见小姑娘目光森冷,举着尖细的金簪,狠狠往她的手背刺下——   她痛叫出声,鲜血溅了一地。   阿箩恨她的手。就是这双手把她救回家去,就是这双手抚养她长大、给她做饭、给她洗衣,也是这双手亲手把她推进棺材,一点点把她所有的温情感激全部打破。如今她又要用这双手害别人,她怎么那么可恶?阿箩冷着眼睛,把簪子从她的左手拔出来,再狠狠刺向右手,一次不够,还有第二次,第三次。她要让她痛,越痛越好。她还要让这双手再也害不了别人,做不了绢花,拿不起铁锹。   林慧莲疼得浑身抽搐,直冒冷汗,想狠狠把阿箩推开,奈何身后有朱耿威胁。浑身无力,动弹不得。   不多时林慧莲昏死过去,魏箩才握着簪子缓缓停下。   她低着头,一动不动。   赵玠上前把她抱起来,放到一边,正准备给她擦拭脸上溅到的血滴,在看到她的眼睛时,动作蓦然僵住。她眼里蓄着泪,一颗颗豆大的泪珠从眼眶里滚下来,哭得无声无息,仿佛承受了多么大的委屈,脆弱得不像话。   赵玠蹲在她面前,错愕道:“阿箩?”   她伸出手臂,搂住他的脖子扑入他怀中,渐渐哭出声音。她从啜泣转为嚎啕,温温热热的眼泪流进他的脖子里,泪水好像总也流不尽似的,哭得伤心又难过。   赵玠把她拥入怀中,箍住她小小的身子,这一刻真是心疼得无以复加。    ☆、第042章   魏箩足足哭了两刻钟,哭湿了赵玠胸口一大块衣裳。也不知道那么小的人儿,哪来这么多泪水。她啜泣变为嚎啕,又从嚎啕转为抽噎,到最后一抽一抽地在他怀里抹泪,赵玠都担心她把自己哭晕过去。   冬日的夜里实在寒冷,这么哭下去也不是办法。赵玠只好用袖子拭去她脸上的泪水,一边给她擦泪一边哄道:“阿箩听话,不哭了。”   她偏头躲避,长睫毛一颤一颤,小奶音瓮声瓮气:“疼……”   赵玠动作一顿,半响才明白过来她是嫌鹤氅的布料太粗糙,磨疼了脸。他无奈掀唇,改用手指替她拭泪。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忍不住想,就是这么娇气的小姑娘,方才跟着他一块走了好几里山路,一句怨言都没说。   魏箩哭痛快以后,一直积郁在心中的怨恨总算烟消云散。她与这对夫妻再也没有瓜葛,与龙首村再也没有联系,上辈子对她打击最重的一件事,总算有了结尾。她偏头看向倒在地上的林慧莲,再看了看浑身僵硬的白杨,抿唇道:“大哥哥,我讨厌他们。”   赵玠站起身,手掌放在她的肩膀上,俨然是一种庇护的姿态:“那你想怎么处置他们?”   听到这话,白杨狠狠哆嗦了一下,看向一大一小两个人,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魏箩下一句话就是:“他们这么担心儿子,不如把他们自己埋了,到地底下陪儿子吧。”娇甜的嗓音说出残忍的话,语调一点波动都没有,仿佛在讨论极其稀疏平常的事情。她想得周全,这样一来,他们也不用担心别人伺候得好不好了,自己亲力亲为总比别人要放心的。   赵玠竟是一点异议也没有,“好,就照你说的做。”   白杨惊惶地睁大眼,摇头不迭:“不,不……求公子绕了我们……”   一旁的林慧莲听了,也忍着剧痛磕头求饶,血肉模糊的双手放在地上,“我们只是一时糊涂……”   怎么可能是一时糊涂?这件事他们筹备了好几年,要清醒的话早该清醒了,何必等到现在。他们丧心病狂,就不能怪别人对他们残忍。   魏箩没有一点要改变主意的意思,脑袋一缩埋进赵玠的肩窝,索性不理不睬。   单纯的活埋太便宜他们,朱耿把白杨四肢的关节都卸下,再拿绳子一捆,直接扔进棺材里。白杨疼得脸色发白,还没来得及张口求饶,林慧莲也被缚住手脚扔了下来。棺材不大,容纳两人委实拥挤,再加上还有一副尸骨,他们两个不可避免地碰到儿子的骨头,硌在身下,在这荒郊野岭里显得颇为渗人。   白杨冷汗直冒,不管不顾地大喊:“救命——”   语毕,棺盖“砰”地一声阖上,隔绝了他的声音,也断绝了他所有的希望。   林慧莲和白杨心如死灰,陷入绝望。   *   朱耿到底没有把他们两个真正活埋,只是把他们关在棺材里一宿,当做惩罚。第二天龙首村村民发现他们失踪,有几个人上山找了找,正好看到一口露在外面的棺材。村民们想起他们昨晚做的事,忍不住把棺材盖打开看了看,谁知里面居然躺着林慧莲和白杨二人!   林慧莲失血过多早已昏迷,白杨被朱耿卸了手脚,不能动弹,末了还是被人抬回家的。   当天下午,有人将他们两人告到当地官府,官府派衙役前来拿人。林慧莲和白杨直呼冤枉,然而到了公堂一看,立即禁了声。不仅白岚在场,连昨晚教训他们的三个人也在,其中一位衣着华贵的贵公子就坐在县太爷手边,县太爷对他毕恭毕敬,甚至亲自为他端茶递水。   两人这才知道自己招惹了不得了的人物。   这个案子几乎不用开审便有了结果。有靖王亲自做证,还有白岚这位受害人述词,县太爷一拍惊堂木,将两人各打三十大板,关押牢中,服三年劳役!另外还有龙首村的百姓知情不报,每家每户罚粮食十石,上缴充公。如此一来,此事才算圆满结束。   事后,县太爷亲自将赵玠送上回盛京城的马车,全程带笑,不敢有丝毫怠慢。不仅如此,还另外给白岚准备了一辆马车,跟在赵玠的马车后面,一起前往盛京城。   魏箩曾问过白岚,愿不愿意回京做她的丫鬟。   白岚自从知道她特地来救自己后,对她感激涕零,当即表示要一心一意跟随着她。只要能有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即使做丫鬟也心甘情愿。何况白岚现在无家可归,龙首村是万万不能回去的,那里已经容不下她,如此一来,去英国公府当丫鬟反而成了最好的选择,起码不用食不果腹、露宿街头。   白岚坐在后面的马车上,想着魏箩这一年的好,在心里暗暗起誓,以后一定要踏踏实实地伺候四小姐,以报她的救命之恩。   回京路上,王青盖车内。   魏箩假装看不见赵玠的视线,低头跟一碟炒松子较劲儿。她从上车起便一直在吃松子,模样窸窸窣窣,像极了小老鼠。吃着吃着,面前的翡翠玉碟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端走了,她不得已,只好抬头向对面看去。   赵玠把碟子放在身边,乌黑瞳仁气定神闲地看着她,薄唇微抿,眉峰上扬。明明一句话都没说,却好像什么都说了。   他此时这个反应也是正常的,她把他骗来这里,每一件事都透着诡异,又什么都不跟他解释。换做其他人早忍不住了,但是他对她言听计从,一直等到事情结束以后,才向她发问。   这一路来魏箩对他多少有些感激,也不像以前那般戒备他,声音一软,甜糯糯地叫:“大哥哥,我要吃松子。”   赵玠不为所动,眼里露出笑意,“告诉大哥哥怎么回事,我就让你继续吃。”   魏箩眨一眨眼,端的是天真可爱,“什么怎么回事?”   他耐人寻味道:“你说呢?”言讫,想起自己面对的是一个不开窍的小姑娘,他那份压迫人的手段用不上,改口问道:“为何会对那里如此熟悉?”   这些问题魏箩早就考虑过了,目下他问起,她答得有模有样:“我以前去过那个地方。”   赵玠抬眉。   她继续道:“有一次爹爹出远门,把我也带去,回来的路上下很大的雨,没有办法走路。我们正好路过那里,就在一个人家里住了一晚。”她说那个人就是白岚,白岚还给她编了一朵绢花,她至今都记得。“后来白岚姐姐来盛京城卖绢花,我认出了她,就让她每隔半个月都来国公府送一次绢花。”   赵玠想起杨灏汇报的内容,确实有一个姑娘每隔半个月都会去英国公府,与她颇为熟稔的样子。   阿箩托着两颊,难过地叹了一口气:“有一次白岚姐姐说以后再也不能来了,我问她怎么回事……她一开始不肯说,后来我求她,她才告诉我的。”小姑娘扁扁嘴,做出一副要哭的模样,“她后来真的再也没来过,我担心她出事,所以才拜托你带我过来的。”   说罢,她抬起湿漉漉的双眸看他,眼睛澄净,不像撒谎。   赵玠看着她,抬手,缓缓揉了揉她眉心的小红痣,没有说话。这个小姑娘解释得合情合理,可是不知为何,他就是没法完全相信她。她诡计多端,心思复杂,来到这里,真的只是因为这么简单的缘由么?   那她昨晚为何哭得如此伤心委屈?她对那个妇人的怨恨,她拿簪子狠狠刺下的那一瞬,不是仅用只言片语就能说通的。   魏箩见他没反应,叫了他一声,指着他手边的翡翠玉碟问:“我能吃了吗?”   赵玠弯了弯唇,少顷徐徐道:“吃吧。”   或许是他想多了,又或许是她真的有事瞒着他。若是后者也没关系,她不想说的,他不急着逼她,总有一天他会全部知道。   *   马车缓缓驶入盛京城,停在英国公府门口。   魏箩一天一夜不归,急坏了国公府里的人。魏昆命人在城内搜寻了一遍,始终找不到她,若不是今早靖王的人告诉他,阿箩正跟赵玠在一起,没有什么危险,恐怕他这会儿已经急疯了。   魏昆得知他们昨晚是去救人后,大吃一惊,等赵玠一离开,忙问魏箩怎么回事。魏箩便把一模一样的说辞又说了一遍,只不过省去了她跟魏昆曾经路过龙首村的那一段。她三岁时,魏昆确实带她出过一趟远门,但是没有路过龙首村,也没有下大雨,他们一路畅通无阻地回到京城,什么事都没发生。   魏昆听罢把她抱到腿上,后怕道:“阿箩,日后无论谁有事,都不能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魏箩懵懵懂懂地点了下头,表示听到了。   她不会去了,再也不会去那个地方。她这辈子是英国公府的四小姐,锦衣玉食,养尊处优,那个梳两条四股辫、穿一身碎花襦裙的小姑娘,再也与她无关。   赵玠回府后命朱耿查了查,五年前魏昆确实去过扬州一趟,彼时只带着魏箩和常弘两姐弟。回京时确实会经过龙首村那段路,只不过究竟有没有借宿,时间过去太久,已经查不出来。   英国公府。   经此一事,魏箩收下阿黛作为贴身丫鬟,伺候她的起居。她嫌阿黛这个名字太随意,便让她继续用白岚这个名字。这一用,就是好多年。   魏箩在英国公府悄无声息地长大,每日最常去的就是韩氏的兰桡院,用韩氏的香露洗漱泡澡,越来越变得娇娇嫩嫩。转眼过去几个春秋,昔日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一眨眼便长成容貌无双的豆蔻少女。    ☆、第043章   上元节前两日。   天气回暖,院子里的积雪逐渐消融,门前的玉蕊花崭露头角,春天将至。   金缕站在紫檀木嵌木画座屏后叫了一声,“小姐,您好了么?”   半响,屏风后面才传出一个娇娇甜甜的声音:“等等,还没好。”   魏箩洗澡时不喜欢有人在跟前伺候,她总是把金缕和白岚都打发出去,自己一个人慢慢洗。她此刻正站在浴桶前犯了难,看着手里的桃红绣金牡丹纹肚兜,尝试穿了几次都没穿上。   不是因为不会穿,而是因为疼。   她如今这个年纪正是小姑娘开始发育的时候,胸口又涩又疼,轻轻碰一下就要嘶一口气。   如果不是今日要去拜访四伯母,她都不想穿肚兜了。   倒也不是没有过这种事,这阵子她不出门时,在碧纱橱里就只披一件轻薄罗衫。   只不过碧纱橱里只有她一个人,最多还有金缕和白岚两个丫鬟,去见四伯母总不能也这样穿的。   金缕又在外面叫了一声,她不悦地皱了皱眉,只好强忍着不适系上肚兜,再叫金缕进来伺候自己穿衣。   金缕低着头从屏风后走进,不敢多看她的身体,怕看多了上瘾,眼观鼻鼻观心地拿起衣服。饶是如此,伺候她穿衣时仍旧不可避免地碰触到那身白嫩无暇的肌肤,端的是冰肌玉骨,玲珑剔透,勾引人流连忘返。   魏箩换上妃色雁衔芦花对衿小袄,下面配一条月白湖罗裙,外头再披了一件樱色苏绣牡丹纹褙子,这才走出房间门口。外头天气晴朗,碧空万里。原本大白天她是不习惯洗澡的,但是昨晚做了一场梦,醒来后一身的汗,她觉得不舒服,这才趁着早晨匆匆洗了一遍澡。   白岚提着食盒在前面领路,她跟了魏箩四五年,如今对府上的事情已是得心应手。不再是当初刚来英国公府时束手束脚,做什么都小心翼翼,处处拘谨忐忑的姑娘了。   来到四房梅园,刚走到门口,尚未出声,便有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门后面扑过来,搂着魏箩的腰,欢喜叫道:“四姐姐!”   魏箩试图把这只小家伙扒拉开,奈何他人虽小,力气却很足,把她搂得紧紧的,拽了半天都拽不动。“魏常弥,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正是因为见过魏常弥日后长大的模样,是以阿箩实在没办法接受他对自己亲热,总是不由自主地代入他长大后的脸。想一想那个放浪形骸,痞里痞气的魏常弥这样抱自己,便抽冷子打了个哆嗦。   魏常弥仰头,露出一张清隽俊秀的小脸,脸上漾着笑说:“四姐姐身上是香的,你一来我就闻到了。”   魏箩戳戳他的脑门子,这么小就知道说好话哄姑娘家开心,难怪长大后风流成性。她身上虽香,但是绝对没有他说得这么夸张。她方才洗澡时滴了两滴韩氏调制的玫瑰花露,洗完澡后身上会散发淡淡香味,只有离得近了才闻到。他一定是听到脚步声了,这才知道她来的。   “常弥,你又在跟四姐姐胡闹。”秦氏手中揣着一个珐琅小手炉,身披沉香色暗花四季海棠葡萄纹披风,坐在铁力木罗汉床上笑道。   常弥这才松开魏箩,回到罗汉床脚踏上坐着,捧着两颊说:“我没有胡闹,我喜欢四姐姐才这么说的。”   魏箩看他一眼,没说什么,接过白岚手里的紫檀食盒放到朱漆螺钿小几上,“昨天常弘上街帮我买御和楼的点心,我想着四伯母也爱吃,就让他帮您也带了一份。”说着打开食盒,里面摆着四小碟精致的糕点,有红豆奶卷、枣泥山药糕、藕粉桂花糖糕和胭脂凉糕。御和楼的点心以这四样出名,别看材料都很普通,做出来的味道却是极好。   秦氏拈了一块胭脂凉糕,入口冰冰凉凉,冬日吃这个让人浑身一激灵。然而吃到嘴里,那股奶味儿和果味儿迅速在嘴里融化,弥漫在口腔中,倒叫人口味无穷。她一壁喂给常弥一块,一壁感慨道:“常弘对你真是有心,你二人姐弟情深,让人羡慕,然而……”话说到一半打住了,她看了看常弥,眼里露出复杂的情绪。   魏箩知道她想说什么,她和常弘感情好,相反的,魏筝和魏常弥的感情则很糟糕。   魏常弥一看见魏筝便下意识地排斥,对她既不亲热,也没有感情。魏筝一看到他这样便来气,对他也没有好脸色。姐弟俩的关系日益变差,到如今,竟是到了互不理睬的程度。   魏箩却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的。魏常弥养在四房门下,年前已经过继给四伯母当儿子,他不跟魏筝亲近是正常的。毕竟他从未跟魏筝相处过,每日跟四伯母和魏常弦三个哥哥生活,孰亲孰远,不言而喻。   魏常弥过继给秦氏那一天,杜氏从银杏园冲到祠堂,抱着他伤心欲绝、抵死不从。魏常弥在她怀里瑟瑟发抖,挣扎着叫秦氏“娘亲”。这句娘亲对杜氏的打击不小,盖因杜氏每次看他的时候,他从未叫过她一句娘亲,只跟着魏箩一起叫她太太。后来魏昆让人把她带回去,她失魂落魄,看魏常弥的眼神空洞无神,仿佛被人活生生剜去一块肉,胸口鲜血淋漓,只剩下无助和绝望。   想想也实在正常,秦氏除了没生过常弥以外,把所有母亲该做的都做了,对他疼爱有加,呵护备至。而杜氏呢?她做过什么?她每次见到常弥只会哭,哭着抱怨,哭着说秦氏和魏箩的坏话,最后把常弥吓得跟着一起嚎啕。   魏常弥叫秦氏母亲,不叫她母亲,一点也不为过。   目下魏常弥听到秦氏这番话,不高兴地撅了撅小嘴,把一块胭脂凉糕囫囵咽下去,抢着道:“我跟四姐姐感情也好,不比常弘哥哥差。”   秦氏失笑,摸摸他的头发问:“府里这么多姐姐,你为何只喜欢四姐姐?”   魏常弥答得有模有样:“因为四姐姐最好看。”   秦氏“扑哧”一声,无可奈何地点点他的额头,“你呀……”   这么小就知道分辨美丑了,日后长大真是叫人发愁。   *   从四房出来,回去的路上恰好遇到魏笌和魏筝。   自从六岁时三夫人害过她一次后,魏昌对柳氏便一直不冷不热。再加上柳氏娘家出了问题,前几年柳长卿盐运使的官职被摘,柳家家道中落,日子过得很不如意。柳氏一直郁郁寡欢,娘家没落,眼瞅着魏笌到了出嫁的年纪,她开始发愁起嫁妆的问题,每每此时,便不由自主地想起送给魏箩的那几箱笼首饰嫁妆,心痛得无以复加。她把这些事告诉魏笌,以至于现在魏笌看到魏箩,脸上表情都会变得很不自在。   远处两个少女窈窕纤细,魏笌穿着蜜合罗衫,下面系一条白罗绣花裙,外面罩一件沉香色遍地金妆花缎子披风,打扮得略微单调。相比之下,她身旁的魏筝倒明艳多了,一身红缎宝相花纹对衿袄儿,绿挑线裙子,裙边绣着销金拖儿,红和绿两种颜色穿在她身上,非但不显得庸俗,反而凸显出一种俏丽的美。她比魏笌生得娇俏灵动,眼神也犀利。她毫不客气地看向对面的魏箩,没有叫一声“四姐姐”,也没有打招呼,拉着魏笌转身便离开。   魏箩看着她们远去,眼里的蔑视一闪而过,继续走路。   回到松园,魏昆和魏常弘正在堂屋商量上元节的事情。盛京城每到这时候,便会比过年还热闹,街道上家家户户门前都挂着花灯,城内曲江上飘着成千上万的河灯,像地上的银河,漂亮又璀璨。魏昆想着孩子们拘束了一年,便有意让他们到街上热闹热闹,是以才会跟常弘商量那天晚上的安排。   魏箩走进堂屋,一眼就看见坐在铁力木扶手椅上的少年。他一袭雪青色柿蒂窠纹直裰,身姿修长,五官俊朗,微垂着头认真听魏昆说话时,浓长的睫毛在脸颊打下一圈阴影,遮住了眼里的神彩。他听到声音抬起头,看到她时,眼中光华涌现,连眼神都变得柔和亲切,“阿箩。”   魏箩上前,坐在他身边的椅子上,“爹爹方才在说什么?”   魏昆端起墨彩小盖钟,喝一口娥眉毛峰,徐徐道:“后日便是上元节,我抽不出空,便跟常弘说一声,想让宋晖带你们去外头转转。”   魏箩微微一愣,旋即笑了笑:“宋晖哥哥不是忙着考试么?他有空吗?”   宋晖前年会试考中会元,这两年又准备考进士,一年到头大部分时间都在家中看书,魏箩已经好久不曾见他了。   魏昆颔首道:“我提前问过他了,他说那天正好有空。”   魏昆此举有自己的私心,女儿越长越大,她跟宋晖的婚事也该有个着落。若是能在宋晖考试前把亲事定下,那再好不过。因为他知道凭借宋晖的才能,必定能考中殿试前三甲。崇贞皇帝重视有才华的人,他若能在殿试中脱颖而出,日后的仕途必定无可限量。   魏箩拖着绵绵的腔调“哦”一声,“我听爹爹的。”   一旁常弘不悦地抿了下唇,却没说什么。他一直不待见宋晖,过去这么多年仍旧如此,也不知道宋晖怎么得罪他了,竟让他讨厌到这种地步。   话音刚落,便见魏筝站在门口,脸色微妙道:“爹爹,我也要去。”    ☆、第044章   魏昆对此没什么异议,只叮嘱她那天小心行事,不要鲁莽,便允许她跟魏箩一起出门了。   魏筝看一眼若有所思的阿箩,点了下头,牵起一抹笑道:“爹爹放心,我会听宋晖哥哥的话的。”   接着,魏昆又说了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无关痛痒。见三人都听得认真,这才心中稍安,起身回屋。   魏昆前脚刚走,魏筝后脚也跟着离开。   魏箩则坐在位上,盯着魏筝离开的方向沉思。   她瞳仁漆黑,微波流转,唇边含着若有似无的笑,旁人只当她心情好,却不知她心里在想什么。魏筝离开时故意朝她看来的那一眼,带着明明白白的挑衅。她如何看不出来,魏筝这次上街,不是为了上元节,而是为了宋晖。   魏筝喜不喜欢宋晖她不知道,但是她知道,魏筝想要得到宋晖。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宋晖是她的未婚夫。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魏筝变得喜欢抢走她的东西,只要是她想要的,她都会想尽办法抢过去。当然,很少有成功的时候就是了。这次也不例外,她的意图太明显,再看不出来就是傻子。   魏筝想抢走她的未婚夫,想看她受挫受打击的模样么?   可惜了,她对宋晖没有男女之情,即便她抢走,她也不会觉得难过。只不过看着自己的东西被抢走,终究还是会有些不高兴的。   魏箩不禁有些好奇,上辈子魏筝嫁给宋晖,是不是也是存着这样的心态?彼时她对她已经构不成任何威胁,她怎么还会记着她呢?如果不是这个原因,那她难道是喜欢宋晖不成?   若是这样,魏箩就觉得有意思多了。   魏筝喜欢宋晖,她怎么可能让她轻易得到?白白送给她,岂不是太便宜她了?   魏箩弯起双眼,露出一个粲然可爱的笑。心里打着鬼主意,脸上却纯真得不像话。   一旁的常弘叫了她一声,语气有点不高兴:“你在想什么?我叫了你好几遍,你都不应。”   魏箩偏头看去,笑眼弯弯,“你说了什么?”   常弘却不回答,固执地说道:“你先告诉我刚才在想什么。”   她一手托着脸颊,故意卖弄神秘,“不告诉你。”   语毕,常弘许久不语,模样有点儿受挫。许久才鼓起勇气又问道:“你是不是在想宋晖?”   她诧异地扭头,眨眨眼,不说话。   常弘以为自己猜对了,俊脸立即变了变,忍不住倾诉,“其实没有宋晖,我一个人也可以带你出去。”   刚才她没进来的时候,他就是在跟魏昆说这个。他现在长大了,又不是当初的六岁孩子,带魏箩上街完全没问题。魏昆非要让宋晖跟他们一起,阿箩现在正值妙龄,他也不怕惹人闲话,真不知道怎么想的。   魏箩忍不住笑了笑,她笑起来仍旧跟小时候一样,声音甜脆悦耳,听得人身心舒畅。“常弘,小时候宋晖哥哥是不是偷偷欺负过你?”   常弘摇了摇头,“没有。”   她更加好奇:“那你为什么这么不待见他?”   常弘不吭声,自己在心里想了一下,大抵是因为日后宋晖会娶走阿箩。他觉得宋晖配不上阿箩,阿箩那么好,再来十个宋晖,他都觉得配不上。   *   翌日天晴,惠风畅畅,万里无云。   傍晚出门时,魏箩担心晚上冷,便在外面披了一件牙白貂鼠镶边披风,跟着常弘一起出门。门口停着一辆忠义伯府的黑漆平顶齐头马车,马车前站着一个少年,正在跟魏筝说话。   魏筝早早地来了,她一看便是精心打扮过,头梳垂鬟分肖髻,戴着金累丝嵌红宝石双翠翘。底下配送花色秋罗大袖衫和百蝶绣罗裙,外头罩一件红绉纱宝相花纹褙子,她本就长得标致,这么一打扮,更是明亮照人。   不知两人说了句什么,她弯起嘴角笑起来,冲淡了眼神里的锋芒,倒显得顺从娇俏了许多。   宋晖唇边挂着温和笑意,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自家妹妹宋如薇一样,说话时也有些心不在焉。待一抬头,看到门口走来的魏箩和宋晖,他眼里的笑意深刻三分,给人如沐春风之感,眼神也变得专注起来。直到魏箩走到跟前,他道一声:“阿箩妹妹来了。”   当初隽秀昳丽的少年长成了英俊挺拔的男人,他宽衣博带,温柔雅致,说话时声音好听得如同流水,潺潺淙淙。一如多年他坐在马车里,一边温柔地揉她的脸蛋,一遍笑容无奈地说她“真是个娇气包”一样。   魏箩点点头,“宋晖哥哥等很久了么?我不知你来了,所以磨蹭了一会儿,你不生气吧?”   宋晖笑着摇头,他怎么会生她的气,他从未舍得生过她的气。见天色不早,暮色四合,街上想必已经十分热闹,便对几人道:“早些出发吧。”   于是魏箩和魏筝坐上马车,宋晖和常弘骑马跟在马车外面,一行人往盛京城最热闹的西市而去。   西市有灯会,里面挂着数不尽的花灯,五颜六色,样式不一,看得人眼花缭乱。灯会还举办了不少活动,猜灯谜、木偶戏、踩高跷、放花灯……街上到处挤满了人,热闹得不得了。   魏箩他们到时,街上已是水泄不通,摩肩接踵。   原本阿箩还担心晚上太冷,多添了一件衣裳,目下看来是她想得太多,这么热闹的氛围,烘托得人一点儿也不冷。她在车内脱下貂鼠披风,露出里面的月白合天蓝冰纱小袖衫,下面配蜜合罗裙子,腰上系丝绦,掐出盈盈一握的纤细腰肢,引得魏筝都忍不住多看她两眼。   下了马车,魏筝提议道:“咱们先去看灯会吧?还可以猜灯谜,多有意思。”   宋晖颔首,算是认可。他看向一旁的魏箩,“阿箩想去哪儿?”   魏箩弯起眼睛一笑,“我听宋晖哥哥的。”   宋晖眼神柔和许多,在这万千花灯下,眼里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那我们先去看灯会,看完灯会以后,再带你们去看木偶戏和放花灯。”   魏箩说好,跟他一起走在前面。   常弘和魏筝在他们后面跟着,常弘视线灼灼地盯着宋晖的后脑勺,就差没把他的头盯出一个窟窿来。末了抿了下唇,扭头见街上有卖炸元宵的,便去买了一小包,拿到魏箩面前道:“阿箩,你尝尝这个。”   魏箩接过去,用竹签扎起一个送到嘴里,元宵炸得金黄酥脆,外头裹了一层白糖,里面是红豆馅儿,热乎乎的红豆又甜又烫口。她还是头一次见到这种吃法,眉心一拧抱怨道:“好烫。”   常弘闻言,脸上露出愧疚,他一买来就给她吃了,自己也没有提前尝过,不知道到底怎么样。眼下听她说烫,赶忙伸手放到她嘴边,“你吐出来,不要吃了。”   当街吐东西太不文雅了,魏箩即便觉得烫口,也还是强忍着咽了下去。她捂着嘴巴,泪眼汪汪,“我的舌头要烫坏了。”   这么一说,常弘更加心疼,连带着对那包炸元宵也不待见起来。他要看魏箩的舌头,魏箩不让他看,两人说说闹闹,倒是把宋晖冷落在了一旁。   *   穿过一座石头拱桥,对岸便是灯会。   站在桥头眺望,整条街都是亮眼的花灯,一直蔓延到街道的尽头,璀璨有如银河。天上的星辰洒落在地上,映入人的眼中,使人意乱神迷。花灯有红的、粉的、黄的、白的,还有兔儿灯、莲花灯、八角灯、鱼跃龙门灯等等,多得人眼花缭乱。花灯上写着各种各样的灯谜,谁若是猜中了便到前头报出答案,猜对了还有奖品,每一个花灯前都围着不少人,大家猜得兴致勃勃,津津有味。   魏筝也想去猜灯谜,她想叫宋晖一起去。宋晖看了看站在一旁吃炸元宵的魏箩,摇了摇头道:“你去吧,我们在这里等着。”顿了顿又道:“我让杜宇跟着你,里面人太多,你不要走远。”   杜宇是他的侍从,跟着他有三四年了。   魏筝鼓了鼓腮帮子,她要那杜宇做什么?她又不想跟杜宇一起去,她是想跟他去。   奈何宋晖不解风情,她说什么他都不肯,于是一气之下自己也不去了,不情不愿地地跟在他们身边。   魏箩把最后一个炸元宵喂给常弘,转头看见魏筝,疑惑地问道:“你怎么没去猜灯谜?”   魏筝不看她,语气冷淡:“不想去了。”   她慢吞吞地“哦”一声,指着前面道:“那我们去前面看木偶戏和皮影戏吧,我刚才看见了,还有表演幻术和飞刀的,不知道好不好看?你们想去吗?”最后一句是问常弘和宋晖的。   常弘自然没意见,他都听她的,只要她想看,他当然陪着她。宋晖也一样,点点道:“那就过去吧。”   魏筝抿着唇,更加不高兴。   凭什么她说猜灯谜大家都不去,魏箩一说要去看木偶戏,他们都过去了?她沉着脸跟在三人身后,看着魏箩的背影,眼里渐渐闪过一丝异色,很快又消失不见。   魏箩说的地方比猜灯谜那儿还热闹,熙熙攘攘,到处都是看热闹的人。尤其表演幻术那里,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挤都挤不进去。魏箩微微有些遗憾:“看不了大变活人了……”   宋晖提议去对面茶楼上观看,她摇摇头,看这些东西看的就是一个热闹,去楼上反而没什么意思。不过也没关系,除了幻术,还有别的东西可以看。正准备拉着常弘去对面看喷火,忽见身后有两排踩着高跷,高耸入云的人往这边走来。   那些人挥舞水袖,慢悠悠地走路,明明走得一摇一摆,偏偏脚下却很稳,丝毫没有摔倒的架势。   有一个人甚至抱着另一个人转了个圈儿,长长的高跷扫过来,路人纷纷后退。街道哄然热闹起来,比方才更加混乱,人挤着人,乱作一团。   魏箩被人群推得往前走了两步,扭头一看,已经跟常弘和宋晖分开了一段距离。她正准备往回走,不知被谁从后面撞了一把,正好撞到前面一个人背上。   那人回头时,她正偏头往后看,露出修长光洁的脖颈和精致的侧脸。对方微微一滞,盯着她的脸,忘了行走。   常弘和宋晖已经发现她的位置,正往这边走来。   被她撞到的男人一动不动,人群簇拥着他们,使他不断向她靠近。最后他几乎半贴着她,手臂撑在她身后的墙上,低头凝睇她的眼睛,咬着牙叫了一声,“魏箩?”   她诧异地回头,迎上他的视线,就着街上的五彩缤纷的花灯,终于看清他的脸。    ☆、第045章   魏箩最先认出的不是他的脸,而是他眼角下一小块燕尾形的胎记。过去多年,那块胎记一点变化都没有,在五色斑斓的灯光下闯入她的眼中,让她一下子想起他的名字。   魏箩唇瓣牵出一点点弧度,带着些许漫不经心:“李颂?”   少年俊秀的脸庞长开,因为常年习武五官变得坚毅深刻,皮肤是健康的深麦色。那双朗朗星目看着人时,除了桀骜不驯,如今又添了一些别的东西。踩高跷的队伍远去,人群也渐渐散了,他却将她越贴越紧,紧紧盯着她的眼睛:“是我。”   这句话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只有他自己知道,看到她有多么厌恶和不满。   当初她逼得他在太液池中溺水,又被赵玠绑在靶子上射了一箭,这两件事对他造成极大的心理阴影。他至今都没法忘记,他在水中挣扎时,她在岸上挑起甜甜的笑,眼里却藏不住的讽刺。旁人都被她可爱的外表欺骗了,只有他知道,她是多么阴暗狡猾!那个可恶的丑丫头长大了,变成了出尘脱俗的豆蔻少女。   她怎么长得这么好看?不是说相由心生么,她应该有一副丑陋的外表才对!这张漂亮的脸蛋跟她一点也不相符。   李颂抿唇,正欲抬起另一只手看看她是不是戴了人皮面具,手还没触到她的下巴,余光便瞥见侧面有一人挥拳而至!   他身形敏捷地躲开,顺势松开魏箩,往那边看去。   魏常弘把魏箩保护起来,皱起眉头问道:“阿箩,他欺负你?”   他跟魏箩有六七分像,小时候李颂就把他们两个弄错。如今两人都长大了,一个美得惊心动魄,一个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李颂不得不感慨一下魏家的人真会生,这样的容貌,别说盛京城,就是整个大梁也挑不出第二个。   魏箩摇摇头,几人刚松一口气,便听她又道:“他轻薄我。”   李颂一口气哽在嗓子眼儿,差点没把自己噎死。他轻薄她?什么时候的事儿!   魏常弘的眼神刀子一样剜过来,一副极其护短的姿态,仿佛只要他敢承认,他就立刻上前揍他。   盛京城权贵人家的公子哥儿有时会凑在一块聚聚,或是喝喝花酒,或是听听小曲儿,大部分都互相认识。但是常弘几乎不去这些地方,是以李颂对常弘很面生,只知道他的身份,不知他这些年历练如何,武功是否精进,是以一时间没有贸贸然动手。   说起轻薄,李颂忍不住想起刚才两人被人群挤到一起的情况。少女的身体柔软脆弱,他低着头,几乎将她整个人都罩住,她的身上散发出淡淡香气,香味清甜可口。如果不是知道她的本性,他会真的以为她是一个天真懵懂的小姑娘,而不是可恨的小魔头。   刚才人那么多,他贴着她,胸口似乎抵到什么,软软的……   李颂终于反应过来那是什么,脸唰地红了,好在视线昏暗,众人看不出他脸上的异常。他别开头,破天荒地为自己解释:“方才人太多,我不是有意的。如果有得罪的地方……”他声音哑了哑,“你见谅。”   魏箩没他想得那么多。她那儿原本就疼,平时自己都不敢碰一下,他猛地整个人都压过来,她疼得要命,在心里恨死他了,哪有他那么多旖旎龌蹉的心思!她往常弘怀里钻了钻,娇蛮道:“我不见谅。”   李颂薄唇抿成一条线,看着她的侧脸,一时无话。   若在平时,宋晖是会站出来打圆场的。不过这会儿他跟常弘一样的心思,见不得有人沾染魏箩,是以也没说什么。   气氛很有些尴尬,好在此时众人都忙着看表演看杂耍,没有多少人注意他们,更不知他们的身份。   李颂身后有一个清朗沉静的声音道:“不如我请各位到前面翡翠轩坐一坐?权当替阿颂向各位赔罪。”   *   几人循声看去,只见万千花灯下站着一人,身穿宝蓝色缠枝宝相花纹直裰,身披紫羊绒织金蟒纹鹤氅,容貌昳丽,爽朗清举。他跟李颂一样大,十六七岁,却有一种与生俱来贵气,眉眼含笑,眼神真诚。   当年李颂曾是五皇子赵璋的伴读,两人关系好,几乎不必多想,几人便能猜到他的身份。   不过眼下在街上,倒也不用行礼,免得太过引人注目。赵璋让他们免礼,目光在魏箩身上多停留一瞬,“四小姐肯赏脸么?”   魏箩垂眸,旋即微笑:“殿下言重了,既然李世子不是有意的,我便原谅他了,不敢劳烦您出面。”   他说没关系,踅身走在前头,“阿颂与我情同手足,他的事就是我的事,谈不上麻烦不麻烦。”说着笑了笑,十分平易近人的样子,“恰好我今晚出来得着急,尚未用晚膳,听说翡翠楼的羊肉汤锅一绝,不知你们试过没有?”   赵璋口中的翡翠楼位于这条街的尽头,是一家老字号招牌,门面装饰得精巧华丽,里面也很干净,以羊肉汤锅闻名。所谓羊肉汤锅,就是将羊肉片成薄茹蝉翼的一片,放入提前熬好的锅底中,煮五到七下,便可以捞出来吃了。除了羊肉以外,还可以点别的配菜,例如火方、豆腐等家常小菜。   这翡翠楼与别家不一样的地方,就在于他的汤底鲜美醇厚,不油不腻,食之清鲜爽口。   一行人上了楼,来到一个雅间,赵璋坐在上位,左手边是李颂,右手边是宋晖和常弘,阿箩和魏筝则坐在赵璋对面。魏筝一路无话,刚一坐下便忍不住问道:“四姐姐,你跟李世子是如何认识的?平时从未听你提起过,如今一看,你们两个似乎颇为熟稔。”   这句话暗含多种深意,她故意在人前提起,便是有心要让魏箩难堪。若是魏箩拿不出一个好的解释,旁人便会误以为她跟李颂有私交。这对一个待字闺中、尚未出嫁的姑娘来说,可是极毁清誉的。   魏箩笑了笑,睨向她,话中有话道:“五妹妹平时总不回房,不知去向,我即便想跟你说,也寻不到机会。”   魏筝脸色一变,未料想被她反将一军:“我是……”   什么叫总不回房?她只是经常去银杏园罢了,眼下从她嘴里说出来,好像她多不检点似的!魏筝有心反驳,奈何一想到母亲在英国公府尴尬的地位,又不好开口,只得勉强一笑道:“我是去三房找三姐了,这两日跟着她学绣凤穿牡丹,学得太过专注,才会不常在屋中。”   魏箩含笑不语。   解释就是掩饰,这个道理魏筝竟不懂么?   要说阿箩和李颂的渊源,当年可是轰动不小的大事,只有魏筝眼界狭窄,至今不知道怎么回事。赵璋朗声一笑,娓娓道来:“……就是你将阿颂推下水的?听说那次他病了好些天。”   魏箩看向一旁的李颂,笑容清甜:“李世子是自愿的,不是么?”   李颂哼一声,别开头不看她。   恰好此时店小二推开槅扇,端着朱漆托盘上菜。除了配菜以外,店里又附赠了两碟小点,雪夫人和芙蓉糕。雪夫人是用糯米做成的糕点,外形圆圆的,像一个小包子,里头裹着各种酥软的果酱,吃起来又甜又糯,极受姑娘家喜爱。翡翠楼为了好看,便又在糯米球上点缀了一颗小小的红豆,那抹殷红衬着白白的雪球,模样精致可爱,就像……这碟点心正好摆在李颂面前,他一低头就能看到,俊脸霎时变得通红,连连咳嗽起来。   赵璋疑惑地问:“阿颂,你不舒服?”   他掩唇,摆摆手,极力克制自己不要往魏箩看去。可是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闪现诸多旖旎画面,他这顿饭吃得心不在焉,索然无味。魏箩洁白姣丽的面庞时不时闯入他的视线,透着薄薄雾霭,她笑靥动人,扰乱他的心绪。末了他放下筷子,站起来硬邦邦道:“我去外面走走。”   再待下去他会失态。   他走出雅间,被外面的冷风一吹,人顿时清醒许多。   一定是屋里火炉烧得太热,烧得他头昏脑涨,否则也不会如此反常!   *   雅间内,赵璋却与宋晖相谈甚欢。   他跟忠义伯府本就亲近,与宋晖也常来往,前一阵宋晖忙着应对考试,两人许久不曾见面。如今难得一聚,自是有许多话说。   赵璋有意与常弘交谈,奈何常弘个性孤僻,不是熟悉的人几乎不搭理。今日还是看在他五皇子的身份上,与他客气了一两句,再多的话便说不出来。赵璋倒也大度,没有与他计较,甚至还邀请他开春一起去城外狩猎。   大梁有这样的习俗,京城贵胄都喜欢开春到城外长浔山狩猎,两天一夜,谁猎到的猎物最多最重,谁便是今年最英勇出色的人。少年们血气方刚,都喜欢用这样的方式显示自己的力量,是以这种活动盛极一时,流传至今。   常弘下意识拒绝:“我不……”   赵璋打断道:“五公子先不忙着拒绝,等那天来临时,我再遣人去府上问你,你再做决定不迟。”   常弘想了想,点头勉强答应下来。   用过晚膳,他们从翡翠楼走出来,恰好城南湖上点燃了烟火。一束束火花窜上天空,随着砰砰巨响,绽放出绚烂的火树银花,照亮了半边夜空。魏箩站在楼下端详,火光照在她的脸上,明暗交替,变幻多姿。就像她这个人一样,有千百种面孔,一会儿天真可爱,一会儿狡诈任性,一会儿又狠毒阴暗……李颂眉头紧锁,移开视线。   宋晖将魏箩、魏筝和常弘送到英国公府门口,目送着他们走入府邸,这才骑马转身离去。   他刚走不久,黑暗中有一人骑马走出。   黑色劲装,身型健壮,正是杨灏。   他看了看英国公府大门,再看了看宋晖离去的方向,夹紧马肚喊了声“驾”,消失在黑暗中。   与此同时,靖王府。   赵玠刚从滨州回来,此去用了近两年的时间。黄河决堤,淹没了两岸十一个县城,灾情严重,造成民不聊生。他去时正赶上瘟疫蔓延,治理瘟疫便花了大半年,事后还要修筑河岸,加固加牢,每日琐事缠身,不知不觉便在滨州待了那么长时间。如今好不容将事情处理完,终于能够回京述职。原想着能赶在上元节前回来,没想到还是没来得及。路上下了一场大雪,耽误了行程,刚刚才回到府中。   城内灯火通明,烟花齐鸣,将夜色渲染得热闹喧嚣。   他换上一身青莲色锦缎直裰,身披鹤氅,立在正房门前。在滨州经过两年的磨砺,他的眉眼比少年时更加深沉,仿佛蕴藏着一片海,探不到底。然而气质还是没变,仍旧矜贵清冷,丰神俊朗。   他面前站着一个人,正是方才出现在英国公府的杨灏。   杨灏拱手将方才看到的与他说道:“四小姐随宋晖公子一起出门,路上偶遇汝阳王世子和五皇子,在翡翠楼坐了半个时辰。属下一路跟随在后,亲眼看着四小姐进入国公府,这才回来禀告。”   赵玠一动未动,乌瞳深邃。   他负手而立,想起魏箩那张表情生动的小脸,唇边弯起一抹柔和弧度。他离开时她才十一,如今想必已成妙龄,不知长成何种模样?   杨灏顿了顿,欲言又止道:“殿下……”   他掀眸,示意他开口。   杨灏硬着头皮道:“汝阳王世子……当街抱了四小姐……”   赵玠唇边笑意隐去,眼神渐渐冷下来。    ☆、第046章   晚风寒凉,穿堂而过,拂起他半边衣角,他却未有所觉,乌黑瞳仁深不可测,喜怒不辨。   他取出袖中的绿松石银腰饰,拿在手中反复婆娑,不知在想些什么。那腰饰是用绿松石雕刻的小松鼠,小松鼠下面垂挂着两个银刻的松果,造型独特,模样别致。他当初在滨州第一眼看见这个腰饰,就想到了魏箩。   魏箩小时候喜欢在他的马车里吃坚果,核桃、松子、花生等等。她吃东西的时候两颊鼓鼓的,像一只窸窸窣窣的小动物,两只乌溜溜的眼睛灵动狡猾,谁都不知道她心里打什么鬼主意。她比松鼠聪明,也比松鼠可爱,可是这个腰饰实在像极了她,就连小松鼠吃东西的模样,都雕刻得栩栩如生。   他当时毫不犹豫把这个腰饰买了下来,打算回京以后送给她。只不过当时没想到,一等就等了两年。如今他总算从滨州回来,她还记得他么?   她长大了,会跟男人一起出门看花灯,还会不会甜甜糯糯地叫他大哥哥?   赵玠敛眸,将小松鼠拿在手心,手掌渐渐收拢,慢慢地牢牢地握住。   杨灏看到他的动作,忍不住为四小姐捏了把汗,迟疑问道:“殿下,这个首饰,今晚还送么?”   他沉吟片刻,踅身进屋,“不,明日本王亲自送。”   天色已晚,今晚过去势必会吓着她。他不着急,这么多年都等过来了,再多等一个晚上也无妨,他有那个耐心。   *   翌日一早,魏箩便收到宫里送来的请柬,天玑公主邀请她去宫中小聚。   她坐在圆桌后面,一边吃早点一边听金缕传话,倒也没有丝毫怀疑。这几年她虽然不是赵琉璃的伴读,但是隔三差五依旧会入宫一趟。她和赵琉璃是手帕交,关系亲密,私下里感情很好。赵琉璃有些难为情的话题都爱跟她说,以至于她现在一邀请她,她就觉得她又有什么麻烦了。   赵琉璃只比她大一岁,因为跟她关系好,说起话来也没有顾忌。前阵子她头一次来癸水,还热情地跟魏箩普及了一番女性知识,可惜魏箩上辈子经历过这种事,实在一点儿也不好奇,不能与她呼应。   今日天气比较暖和,用过早膳,魏箩换上过年新做的松花色织金罗衫,下配樱色宫锦宽襕裙,坐在罗汉床上,等着白岚给她穿鞋。白岚挑了双沙蓝潞绸羊皮金云头鞋儿,一壁给她穿上一壁道:“小姐的脚好像这两年没长过……”   那么小,比她的手才大了一点。   不过不要紧,男人就爱女人脚小,捧在手里跟玉莲一样,惹人疼爱。尤其她家小姐的一双脚,生得白嫩精致,脚趾头透着微微粉色。以前白岚不觉得脚有什么好看的,如今看了魏箩的脚,却不得不感叹有一种人,她就是哪哪儿都生得好,你不羡慕都不行。   魏箩左看右看,没怎么在意过这个问题。眼见时候不早,她起身道:“走吧,再晚就晌午了。”   门口停着翠盖朱缨的马车,到这时魏箩才觉得有些不对劲。   往常赵琉璃邀请她入宫时,都是她自己坐英国公府的马车去的,如今怎么特地来接她?莫非有很要紧的事不成?魏箩坐上马车,掀起暗纹绣金车帘问嬷嬷:“是谁让你们来接我的?”   嬷嬷毕恭毕敬道:“回四小姐,是天玑公主的吩咐。”   看来是没弄错,她重新坐回马车。明明哪儿都没有问题,可她就是有种不同寻常的预感。   马车停到后宫门口,魏箩跟着嬷嬷一起来到庆熹宫辰华殿。殿内赵琉璃早已等候多时,一听到她来了,便从暖阁跑出来,笑着迎接:“阿箩。”   赵琉璃由于常年体弱多病,皮肤比一般人要白,白中透着病态,近乎透明。她骨架纤细,小脸只有巴掌大小,笑起来露出两颊深深的酒窝,乐观开朗,一点也不像个缠绵病榻的病人。   这些年陈皇后为她网罗天下名贵药材,替她补身子,总算将她养得比小时候健康了一些。然而还是跟常人有差别,她情绪不宜太过波动,不能大哭不能大笑,也不能生病,生起病来比一般人都严重。陈皇后将她看得很紧,平时除了庆熹宫,基本不让她出去。她若是无趣了,只有把阿箩请到宫里来,说话解闷,听阿箩说宫外面的故事,聊以慰藉。   她拉着阿箩来到暖阁,一起坐在花梨木贵妃榻上,好奇地问:“昨天是上元节,你上街了么?”   阿箩点了点头,“去看了花灯,还看了大变活人和木偶戏……”她想了想,“还吃了炸元宵。”   赵琉璃一脸羡慕,她从来没吃过炸元宵,也不知道什么是木偶戏。还是阿箩活得自在,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不像她,只能生活在这个庆熹宫里,连到后花园一趟都要跟母后说一声。她托着两颊,羡慕得不得了:“炸元宵是什么滋味?好吃么?跟普通元宵有什么区别?”   阿箩见她一脸馋相,忍不住抿唇一笑,故意道:“甜甜的,里面是红豆馅儿,又烫口又好吃。”   她露出向往,还没开始畅想,便很快打住,叹一口气道:“算了,我大抵是没机会吃了。”   魏箩见她模样可怜,有些于心不忍,不再打趣她,让金缕把她准备好的东西拿上来。“炸元宵是不能给你带来了,不过我这里有别的东西,你要看看么?”   赵琉璃一喜,连连点头,方才的低落情绪一扫而空。   金缕捧着一个紫檀雕花盒子走上来,打开盒盖,里面不仅有街头的小吃,还有一些小玩意儿。油纸包里包着糖雪球,是用糖炒的山楂,她拈了一个放入口中,甜甜酸酸,味道极好。她立即开怀,惊喜地问道:“这是什么?”   魏箩可怜她长这么大都没吃糖雪球,便告诉她名字,把一整包都放到她面前,“吃吧,这个不怕多吃,对身体也有好处。”   除了糖雪球外,盒子里还有花灯和布袋玩偶。魏箩拿起其中一个老虎形状的玩偶套在手上,手指一张,做了个张牙舞爪的姿势,“看,这个还可以套在手里这样玩……”说着老虎大嘴一张,往赵琉璃手腕上咬去。   赵琉璃“扑哧”笑出声来,自己也套上一个新娘子模样的布偶,做出求饶的姿态,“英雄饶命……”   两个小姑娘临时起兴,排了一出《新娘遇虎》的大戏,倒是玩得津津有味,乐此不疲。末了赵琉璃笑倒在床上,把两只木偶宝贝似的放在多宝阁上,“这个太好玩了,等杨缜哥哥回来,我要给他表演一次。”   魏箩揉了揉眼角的泪花,听到杨缜这个名字不由一愣,“他不是一直在你身边么,今日怎么没在?”   杨缜自从赵琉璃八岁时保护她,至今已有六年。他就像个影子一样,无时不刻跟在赵琉璃身后,赵琉璃一有危险,他便及时挺身而出。几年过去,赵琉璃完好无损,他武功越来越高,人也越来越沉默,有时候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只有赵琉璃跟他说话时,他才会有所回应。   赵琉璃仿佛比她还惊讶,扭头问道:“我哥哥昨天回来了,他要去靖王府见我哥哥,你不知道么?”   魏箩愣住,她还真不知道。   两年前赵玠去滨州治理黄河决堤,走时也没有跟她说一声。等他走了两个多月,她还是从琉璃口中得知的。这两年来他音讯全无,她没有特意问赵琉璃,赵琉璃自然也没有跟她说,是以她根本不知道他的情况,更不知道他何时回来。   原来他昨天就回来了?算算日子,居然已经不知不觉过去两年。   魏箩眨眨眼,“我为什么会知道?”   她这才发现赵琉璃的语气有点奇怪,好像她本就应该知道似的。可是她跟赵玠没有丝毫联系,又从何而知呢!   赵琉璃窒了窒,支支吾吾道:“我以为……英国公下朝回家会说……”   魏箩慢吞吞地哦一声,“祖父从来不跟我们谈论朝堂的事。”   赵琉璃忐忑地移开视线,语气妥协:“好吧……”   好在魏箩想着别的事,没有注意她的反常。   赵玠回来了,她昨天又在街上遇见赵璋,这几年两人之间的争夺就差没摆到明面儿上。赵璋的势力不断被赵玠打压,赵璋原本就不如赵玠心狠手辣,再加上年纪比他小,不得不被逼得暂时收敛一些。   赵玠去滨州是崇贞皇帝的意思,说是为了锻炼他的能力,其实是想让赵璋在盛京城有个喘息的时间。他的这两个儿子,是他制衡两大家族的一种手段,缺了谁都不行。只可惜赵玠这些年的能力越来越强,已经渐渐脱离他的掌控,让他隐隐有些不安了。   不过有一点魏箩不太明白,都说赵玠心狠手段、睚眦必报,她怎么不觉得?她小时候还提防着他,认为他是因为英国公府的关系才对她好,后来渐渐觉得不完全是。祖父已经成为他的拥趸之一,他没必要再利用她维持这段关系,可是他依旧会送她小玩意儿,送她好吃的。   为什么?魏箩托着腮帮子,想不明白。   用过午膳,魏箩向赵琉璃告辞,离开辰华宫。她后院花棚里的月季要开了,她还准备采些花瓣请韩氏调制香露,每日搽身使用呢。韩氏调制的香露用起来最好,不黏不腻,用完以后皮肤嫩滑,冬天也不干燥。   走在出宫的路上,前面便是庆熹宫的大门,她加快两步,走出门口。   没走两步,赫然停住。   前方不远处立着一个藏青色身影。他站在柏树下,侧对着她,挺拔如松,侧脸俊美,手中似乎拿着一样东西,修长的手指缓缓摩挲,似在温柔的抚摸。他余光看到她,转过身,薄唇弯起一抹笑,冲淡了眉梢的冷肃,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   魏箩微微一滞,踟蹰片刻,旋即上前叫道:“大哥哥……”说罢一顿,改口道:“靖王哥哥。”   赵玠等她走到跟前,目光落在她红扑扑的小脸上,手持绿松石松鼠腰饰,低低地应了一声。他在这里等着她,已经等了将近一个时辰。今日入宫也是他提前跟琉璃支会过的,为了见她一面,委实不容易。   稚嫩娇气的小姑娘长大了,身条抽长,他走时她才到他胸口,如今正好到他的肩膀。她五官长开,两颊的肉消下去,变成了标准的鹅蛋脸。眉眼还是一样精致,鼻子嘴巴也没什么变化,就是不知为什么,越看越觉得好看。   这么漂亮,难怪汝阳王家的小世子都忍不住对她动心思。    ☆、第047章   赵玠收回视线,俯身,将手中的绿松石腰饰挂在她腰上,丝毫不介意在众人面前为她弯腰。   魏箩一惊,下意识后退:“靖王哥哥做什么?”   他声音微低,带着男人沉稳的气质:“别动,这是我在滨州为你挑选的礼物。”挂好以后,他站起来问道:“喜欢么?”   魏箩拿到手心看了看,这才发现是一只吃松果的小松鼠,疑惑地问:“为什么送我这个?”   他弯唇,却没有解释。   魏箩左右看了看,觉得还挺可爱,因为不知道他送这个是因为跟她很像,所以仰头甜甜地跟他道谢。末了终于想起来问道:“听说靖王哥哥昨天就回京了,你是来见皇后娘娘的么?”   他不语,少顷慢慢点了下头。   他方才确实去昭阳殿看陈皇后了,不过此次入宫却不是因为这个。至于究竟为了谁,没必要说出来让她知道,他不想吓坏她。   绿松石松鼠腰饰压在她的樱色宫锦宽襕裙子上,裙子随风轻轻扬起,露出下面一双沙蓝羊皮鞋儿的鞋尖,小小的,随着她的走动若隐若现。赵玠一低头便能看到,他眼神捉摸不透,不再看鞋,转而看向小姑娘俏丽的脸庞,掀唇道:“你怎么不问我这两年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魏箩见他没有离开的意思,想着他可能办完事了,顺路跟自己一起出宫,便没有多怀疑。走在青石铺就的羊肠小径上,她发现这条路并非自己经常走的那条路。这条路狭窄逼仄,走一个人还宽绰,走两个人便要肩膀贴着肩膀。她不够高,肩膀只能碰到赵玠的手臂,她想往后错一步,不过赵玠却偏头看着她,让她进退两难。她只好继续跟他并排行走,缩了缩肩膀,“大哥哥走的时候什么都没跟我说,我是从琉璃那里知道的,那时候你都走两个月了。我知道你要去滨州,那里黄河决堤,百姓受苦,你要去治理水灾。”   庆熹宫门前有两条路,一条是她走惯的大路,一条便是这条僻静的小路。这条路只有陈皇后和宫女偶尔行走,可能赵玠跟皇后娘娘一起走这条路,习惯了吧……她脑子里胡思乱想。   赵玠眼里露出一丝不着痕迹的笑意,小姑娘乌溜溜的眼珠子乱转,让人如何不知道她心里想什么。他面上不动声色,装得坦荡,继续道:“我去时本以为三四个月便能回来,不值当说。未料想一去便是两年,昨日才能回京。”他缓步前行,配合她的步伐,随口一道:“昨日是上元节,你是如何过的?”   魏箩粉唇微微抿起,眼里露出些许笑意,“我去街上看花灯了,街上很热闹,有好多人。”   他哦一声,“跟谁一起去?”   魏箩没什么好隐瞒的,便悉数告诉他:“跟常弘,魏筝……”说罢一顿,“还有宋晖哥哥。”   他停步,漆黑凤目定定地看着她,也不说话。那双眼睛能隐藏太多情绪,看得魏箩没来由一怵,后退半步道:“大哥哥呢?”   他移开视线,笑了笑道:“我在马背上过的。”   这话倒也不假,距离盛京城还剩下三五天路程时,他几乎每日都要换四五匹马,一路紧赶慢赶,可惜最终还是没赶上。他在马背上颠簸时,她却在城内跟别的男人逛花灯、猜灯谜,想想委实有些气人。   魏箩不知他心中想法,只觉得他有些可怜。这两年他在滨州过得应该不好,听说那里瘟疫蔓延,死了成千上百人,别看他现在完好无损,肯定也是受了很多苦的。如今连上元节都没法过,她心中一软,上前拽住他的绣金云纹袖子:“我刚才送给琉璃几个河灯,还剩下两个,大哥哥要不要跟我一起放?”   赵玠顿足,眼里露出一丝诧异。   她抿抿唇,以为他不知道,便耐心地解释:“放河灯可以许愿,你有什么愿望吗?”   他微微一笑,终于明白过来小姑娘是在变着法子安慰他,看着她的眼睛,徐徐道:“有。”   *   这时候魏箩即便着急回家调制月季香露,也只能暂时搁一搁了。   她跟赵玠一起来到太液池湖畔,此时正值初春,湖面上的冰已经消融。只不过仍旧有些冷,她刚一走近,画面上拂来一阵凉风,冷得她掩唇打了个喷嚏。   赵玠见状,脱下身上的天青纻丝貂鼠氅衣披到她身上。   她连忙拒绝,脱下来要还给他。先不说男女有别,光是让人看见她穿靖王的衣裳,她就说不清了……可是赵玠却用手压住她的肩膀,他的手掌宽大有力,带着不容拒绝的压迫,她一瞬间就没了反抗的余地,只能乖乖地披上,不大安心地问:“大哥哥不冷么?你穿得也少。”   他低笑,告诉她:“我是个男人。”   魏箩哦一声,不再同他争执这个问题。四周看了看,这时候太液池没有别人,天气太冷,大家都不愿意到湖边来,只有他们两个颇有闲情雅致地来放河灯。   魏箩从金缕手中接过两盏河灯,展开,一个递给赵玠,一个留在自己手中。向他解释道:“你用火折子点燃里面的灯芯,放到湖面上,许一个愿,如果河灯飘得很远,愿望就能实现了。”   她自己是不信这些的,都是骗无知小姑娘的东西,她早就过了那个年纪。昨天跟常弘一起上街,魏筝提议说去放河灯,她都没有去。最后魏筝败兴而归,看她的眼神冷得跟冰碴子似的。   魏箩没想到昨天刚拒绝魏筝,今天就自个儿提议放河灯了。世事真是无常。   赵玠拿着河灯,接过她手里的火折子点燃中间的灯芯,灯芯燃起微弱的光,摇摇曳曳,在冷风中忽明忽灭。   魏筝放完自己的河灯后,扭头一看他还在那里站着,便问道:“靖王哥哥怎么不过来?”   他上前,蹲在湖畔边沿,学着她的样子将河灯放入水中。正要松手,魏箩突然打断他,忙道:“不是这样放的,这样放一会儿灯就沉进水里了。”   他微微勾着唇,醇厚悦耳的声音不疾不徐问:“那该怎么放?”   魏箩便教他怎么放,可惜他怎么都学不会,眼瞅着河灯里的一截蜡烛都要燃尽了,她只好上前,亲自扶着他的手,手把手地教他。两只手叠在一起,她轻轻一推,河灯便慢慢地往前飘去。“就像这样,轻轻的放……”   赵玠的眼睛没有看花灯,而是落在她和他的手上。她的手又白又小,跟他的手放在一起,形成明显的差别。那只小手软软的,掌心带着温温的热度,透过手背传到他体内,一直蔓延到他的心扉。他手指动了动,几乎忍不住想反手将她握住。   好在她自己先离开了,把手缩回袖筒里,仿佛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眺望湖面,视线随着那两只河灯渐渐远去。半响才回头笑着问他:“靖王哥哥刚才许了什么愿望?”   赵玠噙着笑,手背上还残留着她的余温,让人流连回味。他道:“家国太平,山河稳固。”   其实河灯放下去时,他什么都没想,眼前是她娇俏的小脸,想什么都是多余。不过这八个字倒也不假,确实是他最终的抱负。真要追究起来,前面应该加上一个条件——在他的治理之下。   魏箩没有接话。他如果想争,做皇帝是完全没有问题,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上辈子甘愿做摄政王?彼时他把持朝政,赵璋的权利被他架空,完完全全受他摆置,被他玩弄于鼓掌之中,他完全可以取代赵璋登上大宝,为什么又没有做?还是说后面他确实这么做了,只不过她没等到那一天?   也不是没可能,谁叫她死得太早呢。   *   来到宫外,魏箩站在马车前,准备跟赵玠辞别,回英国公府。   朱耿牵来一匹枣红色高头骏马,赵玠翻身上马,手握缰绳,含笑对她道:“走吧,本王送你回去。”   她下意识拒绝:“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大哥哥有自己的事,不用管我。”   他低头凝睇她片刻,目光落在她身后翠盖朱缨的华车上,“这辆马车是靖王府的,琉璃今日说要请你入宫,我便让人亲自去接你了。”   魏箩总算恍然大悟,难怪她出门时疑惑了一下,以前赵琉璃哪有这么周全的心思,原来是他的主意。既然马车是他的,再拒绝也不太好意思,她只得再次道一声谢,低身坐进马车里。   转念一想又觉得哪儿不对劲,他怎么知道她今天入宫?还特地让人接她?   刚才她走出庆熹宫,他就在门口站着,一看便是在等人的模样,是在等她么?他等着她,只是为了给她送这个松鼠腰饰?魏箩低头摆弄那只绿松石小松鼠,越看越觉得有点眼熟,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马车缓缓行驶在盛京城的街道上,窗帘偶尔被风吹起,露出一角,可以看见旁边的人物。   赵玠骑马走在马车旁边,目视前方,乌瞳深邃,眉峰英挺。他身躯挺拔,不是那种儒生的清癯瘦弱,而是经过打磨的肩宽背阔、挺拔苍劲。看着看着,他仿佛也察觉到她的视线,偏头往马车里看来,眼里蕴藏着淡淡的笑意。似乎知道她在看他,但是他很乐意被偷看一样。   魏箩脸蛋一凝,微微有些不自在。幸亏此时窗帘落下,阻绝了他的视线,让她松一口气。   不多时马车停到英国公府门口,她踩着脚蹬下马车。赵玠下马,来到她跟前:“回去吧。”   她点点头,脱下身上的氅衣还给他,两靥含笑,“多谢靖王哥哥。”   他弯唇,忍了一路,还是没忍住,抬手摸向她眉心的小红痣,轻轻揉了揉道:“怎么不留刘海儿了?”   她额前的头发去年全掀了上去,四伯母说她长大了,再留刘海儿显得稚气。她额头光洁,没了刘海儿以后,露出眉心正中间的红痣,如点睛之笔。赵玠虽然觉得好看,但是从此以后就不止他一个人能看到,其他男人也会看到,是以有些怅惘。   魏箩眨眨眼:“不好看么?”   他笑道:“好看。”   那就行了,只要好看就行。魏箩见他不走,还当他有别的事,然而等了一会儿他什么都没说,便举步道:“靖王哥哥若是没事,我就回去了……”   他叫住她:“阿箩。”   魏箩停步,不解其意。   “昨晚你上街时,遇见李颂了?”   魏箩诧异地张了张小嘴,不明白他怎么知道的。   谁知道他下一句话,更是让她诧异。   他看着她,眼神很专注,明明眼里带着笑,但是就是能给人一种他其实很不高兴的感觉,“他抱了你。”    ☆、第048章   魏箩睁大眼,他怎么知道的?   而且哪里抱了?为什么他说得这么严重?她虽不知他为何说这个,但解释还是要解释的:“他没有抱我……是我不小心撞到他身上,被人群挤到一起的。”   当时人潮涌动,根本不受自己的控制,若是可以,她也不想跟李颂撞在一起。偏偏不仅撞了,他还紧紧地将她压在角落。可是赵玠为何会知道?他不是昨晚才回来,没有上街么?   赵玠看穿她的疑惑,面不改色地解释:“杨灏提前回京,路上偶然看见你和他。”说罢眉峰一压,“你们还有联系?”   魏箩摇头不迭,谁会跟那个人有联系,她巴不得他永远别出现。“只是在街上偶然遇见,说了几句话而已。”言讫想起什么,沉吟片刻,还是选择实话实说:“他跟五皇子在一起,五皇子还邀请常弘和宋晖哥哥开春参加狩猎大典。”   赵玠若有所思,笑了笑问:“老五还说了什么?”   魏箩摇头,“没有了。”   他摸摸她的头,“你也去吧,到时候本王给你猎一只狐狸。”   “靖王哥哥也去?”   他颔首。   狩猎大典天潢贵胄们显示自己能力的机会,崇贞皇帝虽然不会到场,但是每一年的结果都会上报给他知晓。皇帝每年都给前三甲赏赐奖励,若是能一举得魁,因此入了皇帝的眼中,倒也不失为一个出人头地的好机会。   少年们热血沸腾,迫不及待地展示自己血气方刚的一面。他们狩猎的同时,还喜欢邀请世家贵女前去观看。毕竟有姑娘家在场,才能激发狩猎的热情。否则只有一群男人挥汗争夺,却没有姑娘家欣赏,委实太过遗憾。   这不是什么稀罕事儿,长浔山有一个景和山庄,是皇室专门供狩猎的少年和贵女们居住的地方。彼时两天一夜,不愁没地方住。   魏箩没有立即答应,而是道:“若是常弘去的话,我就去。”   她不大爱凑这种热闹,比起看一群男人争抢一只猎物,她更喜欢坐在自己屋里摆弄香露。而且她不喜欢狐狸……她对所有长毛的动物都畏惧,小时候赵玠养了三只小猫她都怕得要命,更别说狐狸了。她清楚常弘是不会去的,所以这句话也有拒绝的意思。   在外面站了太久,难免会引起路人的注目。她向他告辞,“靖王哥哥若是没事,我就回去了。”   他这回没有再叫住她,目送她走入府邸。在门口站了片刻,直至她的身影消失不见,才转身上马。   *   魏箩到花房摘了半竹篮月季花瓣,拿到韩氏的兰桡院中,请韩氏帮她调制一种新的香露。   韩氏答应下来,让她三日后来取。   交代完自己的事情后,魏箩还是没走,坐在美人榻上支支吾吾,颇有些难为情。“韩姨,胸口疼有什么法子么?”   正因为她上辈子经历过,所以才忍受不了经历第二次。胸脯那两团又疼又涨,走路时也不能例外,如果能有法子不疼就好了,或者让它长得快一点……她也不用每日这么痛苦。韩氏懂得这么多,应该也知道这种问题如何解决吧?她没有母亲,又不好意思问四伯母这些东西,只好来问韩氏了。   韩氏听罢,果真有办法,转身从多宝阁上取出一个掐丝珐琅小彩瓶,递到她手中道:“将这个药倒一些在手心,搓热以后揉到痛处,每天晚上用一次。这药膏只能帮助你长得快一些,并不能真正消除疼痛,不过效果是一样的。长好了就不疼了,你坚持用上几个月试一试。”   她说得直白,魏箩脸上一热,接过来应了一声。捧在手里有如捧着烫手山芋,没在兰桡院多待,她很快就告辞了。   晚上洗漱完毕后,坐在床上,她放下销金帷幔,拿出韩氏给的瓷瓶试了试。她绕着圈儿揉了一遍,揉完以后感觉皮肤热热烫烫的,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头几天效果不明显,该怎么疼还是怎么疼。约莫半个月以后,那种涨涨的疼痛虽然还在,但是比之前轻了一点点。非但如此,她穿肚兜的时候也觉得比以前紧了,看来还是有效果的,起码开始长大了。   她只好让金缕照着自己的尺寸重新缝了几件肚兜,每天继续使用韩氏给的药膏,把自己一个人关在销金幔帐里,谁都不准看。   这日魏箩正在花棚里给蔷薇浇水,便见白岚急急忙忙地走过来道:“小姐,大事不好了!”   魏箩放在手中的水壶,偏头看去,“什么事这么汲汲皇皇的?”   她定了定神,组织好语言道:“老爷跟五少爷发生争执,老爷一怒之下罚少爷跪祠堂了。”   魏箩顿住,实在有些不敢相信,常弘会跟爹爹发生争执?究竟出了什么事?她蹙了蹙眉,举步往祠堂的方向走,一壁走一壁问白岚:“究竟怎么回事?你详细跟我说说。”   白岚也不清楚,她是从另一个丫鬟口中听来的。好像是老爷想为少爷说一门亲事,少爷不同意,两人意见不合,说着说着老爷就动怒了。   魏箩听罢,眼神一沉,说亲?常弘上辈子只定过一门亲,难道这时候父亲就张罗起他和李襄的婚事了?   她眉心深蹙,快步往祠堂赶去。   祠堂在松园后院,她去时魏昆已经不在,只有常弘一个人跪在蒲团上,面前是魏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常弘微垂着头,背脊却挺得笔直,有种宁跪不屈的意思。她上前,拍了拍常弘的肩膀,“爹爹跟你说了什么?”   常弘抬头,看到是她,眼神闪烁了一下:“没说什么。”   魏箩居然还能笑得出来,勾起唇瓣道:“你不要骗我,没说什么他会让你罚跪?我刚才都听白岚说了,他要给你说亲是么?”   常弘别开头,没有承认也没有否定。   她又问:“对方是谁,你为什么不答应?”   半响,常弘才道:“汝阳王的女儿李襄。”   今日魏昆从外面回来,没来得及换衣服就把他叫到正房,问他对汝阳王的女儿李襄印象如何。他几乎没见过她,自然没什么印象。谁知道魏昆下一句话便说汝阳王有意跟英国公府结成亲家,府中少爷唯有他跟李襄的年纪最合适,要为他和李襄说亲。   他想都没想便拒绝了。李颂小时候曾将他推入水中,还在街上欺负过阿箩,上元节那天更是对阿箩动手动脚。李颂是李襄的哥哥,他对李家的人都没什么好感。然而魏昆却说他不顾大局,任性而为。无论魏昆怎么说,他就是没有点头,最后魏昆拿他没办法,便让他跪在祠堂好好想一想。   有什么好想的?再想三天三夜他都不会答应。   魏箩听到果然是李襄,有些诧异,原来这么早他们就要定亲了?她很是赞同常弘的做法,李襄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上辈子正是因为跟她定亲,常弘才被她和李颂联手毁了。这辈子自然不能让常弘再跳入火坑,李家的人都不是好人,这门亲事谁爱结谁结,反正常弘不能答应。   她想了想道:“你先别跪了,我去跟爹爹说,劝他打消这个意思。”   常弘慢慢点了点头。   魏箩走出祠堂,向下人答应魏昆的下落。下人说他在书房,她便快步往书房走去。   到了书房门口,她推门而入,只见魏昆坐在黑漆嵌螺钿云纹翘头案上,面前摆着一幅画。画上画的是一个女人,他目光眷恋,看得入神,连她进来都没有察觉。    ☆、第049章   画上的女人立在梅树下,身姿静美。她披着大红织金绣牡丹纹披风,身后是茫茫的白雪,她踮起脚尖轻嗅那一株梅花,只露出半张侧脸,粉腮晶莹,唇瓣含笑。那张脸跟魏箩长得很有些像,鼻子和唇形都差不多,只不过她是娴静温和的,而魏箩是生动慧黠的。   魏箩一瞬间就明白这个女人是谁,也正因为如此,才怒从中来。   他随手给常弘安排一门亲事,常弘不答应就罚他跪祠堂,而自己却在这里缅怀姜妙兰的画像?他什么意思?常弘的婚事是姜妙兰的遗愿不成?   魏昆察觉到她到来,错愕之余,不忘将画像卷起来不让她看。“阿箩,你怎么来了?站在那儿为何不说一声。”   可惜晚了,该看到的都看到了。   魏箩立在他几步之外,抿唇凝视他,半响才道:“听说爹爹要给常弘说亲,对方是汝阳王的女儿李襄?”   魏昆将画卷用红绸封起来,定了定神道:“正是。此事我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李家小姐与常弘年纪相仿,又门当户对,眼下先把亲事定下,过两年再成婚也不迟。”   魏箩不语。   他又道:“是常弘跟你说的?正好,你帮忙劝一劝他,让他改变主意,不要固执己见……”   “爹爹!”魏箩打断他的话,声音罕见的凌厉,“李颂曾经将常弘推入水中的事你忘了么?从那时候起,英国公府便跟汝阳王府结了怨,如今你以为常弘娶了李襄,两家就能冰释前嫌,握手言和么?”   魏昆被她一番话噎住,既想反驳,又有种被戳中心事的难堪。   汝阳王此次跟英国公府议亲,确实存着这样的打算。英国公这些年投入靖王赵玠麾下,为赵玠效力,而赵玠又在朝中颇具威望,用不了多久,崇贞皇帝退位后,这天下就是赵玠的。汝阳王眼看着局势对自己不利,便想为自己找一条后路,把女儿嫁进英国公府,先不说关键时刻能不能救自己一把,赵璋失势后起码能保住女儿的性命。   至于魏昆为什么答应,其实是因为当年欠了高阳长公主一个人情。   高阳长公主赵暄读过他的文章,倾慕他的才华,有意与他深交。彼时他已经跟姜妙兰情投意合,便婉拒了长公主这份知遇之恩。后来他想娶姜妙兰为妻,英国公和太夫人都不答应,高阳长公主便出面劝说了一两句,两位老人才松口。   如今他让常弘娶李襄,也算是回报了这份恩情。   魏昆板了板脸道:“胡闹,有你这么跟爹爹说话的?爹爹能害了常弘不成?李家小姐有哪里不好,让你们一个两个上赶着拒绝?”   魏箩自然不能说出上辈子的事情,她握了握拳,缓缓道:“上元节那天,李襄的哥哥轻薄过我。这样的家教品行,李襄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魏昆变了脸色,到底疼爱女儿,立即拍桌而起:“你、你说的是真的?”   魏箩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为了常弘的亲事,拿李颂做挡箭牌未尝不可。何况她说的不全是假话,那天的人虽然多,但是要避开也不是不可能,他却一动不动贴得那么近,分明是故意的。而且她不怕有损名声,魏昆心疼她,一定不会说出去的,只要能让他打消跟李家结亲的念头,让他误会一点也没什么。   果不其然,魏昆坐回花梨木圈椅中,神情严肃,陷入沉思。   魏箩想了想,又道:“常弘连李襄的面都没见过,就这样定下两人的亲事未免太过草率。过不久便是狩猎大典,五皇子邀请常弘前往,李襄应该也会跟着李颂去,到时他们见面以后,看看是否合眼缘,再做决定也不迟。”她说罢,眼里露出哀戚道:“爹爹为何要急于这一时?我跟常弘一样大,您急着为他说亲,是不是打算把我也早点嫁出去?我们哪里让您不满意吗?”   女儿跟儿子不一样,女儿就该娇养着。魏昆一直对魏箩比对常弘更疼爱,目下见她伤心,顿时缓和脸色,“我何时说过这种话?就算现在为常弘定了亲,也是要过几年才能成婚……”说罢叹一口气,颇为无奈道:“罢了罢了,就照你说的做。等狩猎大典以后再做定夺,到时李襄有哪里不好,你们可要跟我说出个一二三来。”   魏箩应下,离去前不着痕迹地看一眼他手边的画卷,眼里闪过深意,旋即踅身走出书房。   那幅画的边角都已经泛黄破损了,他经常拿出来看么?那个女人早已抛弃他了,他还留着做什么?   从书房出来,魏箩又去了祠堂一趟。   她将此事跟常弘说了,常弘只好点头答应参加狩猎大典。   魏箩让他放心:“你只需跟平时一样就行了,无论李襄做什么,你都不要理会。”   至于李襄,她这个人身上太多漏洞。上辈子是因为自己不在英国公府,不能对她做什么,如今只需费一点点精力,便能将她的本性揭露于众人面前。到那时,不用自己开口,魏昆也不会同意这门亲事。   这么一来,就算她不想参加狩猎大典,也不得不去了。   *   距离狩猎大典还有四五天。   翌日一早,魏箩正一边坐在南窗榻上翻看《法言义疏》,一边漫不经心地思考那天的打算。前院进来一个丫鬟道:“小姐,宫里有人邀请您出去一趟。”   魏箩放下书,掀眸看去:“什么人?”   丫鬟揣着手局促道:“似乎是天玑公主的人。”   她微露讶异,难道赵琉璃有要紧事找她?可是怎么没提前说一声?她以为琉璃要请她入宫,便换了身衣裳,披着樱色苏绣牡丹纹褙子,往外面走去。   来到英国公府大门,果见门前停着一辆八宝华盖车,马车前立着两位素衣打扮的嬷嬷。往常请她入宫,是没有这么隆重的架势的,她不得不多留了一个心眼儿。踩着脚蹬走上马车,刚一掀开绣金帘子,便听里面传来兴奋的声音:“阿箩,快进来。”   赵琉璃坐在马车里,换下繁荣的华服,打扮得像个寻常人家的小姑娘。她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穿着白绫衫儿鹅黄裙,外面罩一件水墨披风,虽简单,但也不失大气。   魏箩诧异地坐到她身旁,难以置信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皇后娘娘准许你出宫么?”   她欢喜地点了下头,犹如刚被放出笼子里的金丝雀,“哥哥见我整日闷在宫里,太可怜了,便替我向母后说了几句话,还命侍卫一路保护我,母后才勉强同意的。”她兴致勃勃,竖起一根手指道:“我只能出宫一天,我听说宫外有唱《凤求凰》的,我们一起去看看好么?”   她头一回出宫,看什么都是新鲜的。不知道街上有什么,更不知道有什么新鲜的玩意儿。她在宫里经常听戏,便想知道宫外和宫内的有什么区别,是以才想跟魏箩一起去听人唱曲儿。   魏箩点头答应下来。   马车驶入城内,走过好几条街道,最终停在荣春坊门口。   荣春坊是专门听戏的地方,底下是大堂,摆着好几十张座椅,供人听戏。二楼是雅间,是达官贵人坐的地方,听戏时还能点上一壶香茗、几碟点心,比一楼清净,也比一楼有格调。   赵琉璃似乎早已定好位子,跟着嬷嬷走上二楼一间雅间,推开槅扇,笑眯眯道:“哥哥,我们来了。”   魏箩跟在她后面,闻言一愣,这才发现雅间早已坐着一个人。   赵玠坐在紫檀木浮雕云纹小几后面,身穿玄青缠枝莲纹锦袍,正气定神闲地往白釉杜鹃花纹茶杯里倒茶。闻言放下瓷壶,抬眸看向杵在后面的魏箩,唇瓣一弯道:“坐吧。”   魏箩挨着赵琉璃坐下,方才赵琉璃说要来听《凤求凰》,她以为只有她一个人,未料想赵玠也在。   琉璃为何不跟她说一声?   她垂眸,面前忽然出现一杯茶。赵玠将白釉茶杯推到她面前,支着下颔道:“琉璃想出宫,只有本王亲自带着她母后才同意。她又舍不下你,便半路改道去了英国公府。本王先在这里等候,她邀请你一道前来。”   倒也解释得合情合理,魏箩释然,抬头一笑道:“既然是琉璃邀请,我怎么会不过来?多谢靖王哥哥的茶。”   赵玠弯唇,没有接话。   台上很快响起乐声,《凤求凰》徐徐拉开帷幕。赵琉璃托着两颊,津津有味地盯着台上的戏子,看得目不转睛。旁人都在听戏,而魏箩则心不在焉地看着楼下出神,一是因为不大喜欢听戏,二是想着常弘的婚事。狩猎大典就要开始,如何才能让常弘顺理成章地拒绝这门亲事?   台上唱了什么她都没听进去,粉唇一抿,低头喝了一口茶。茶味清淡,入口使人心旷神怡,她敛眸,喝着喝着又开始想心事。   赵玠凝睇她,她今天很不对劲,脑袋瓜里不知想些什么。他看了她好片刻,她都没有发现。   她在想什么?还是说,在想谁?   赵玠眼里闪过一抹深色,很快又捕捉不见。   一出戏毕,赵琉璃听得意犹未尽。她跟魏箩一起走出荣春坊门口,见到前方摊贩有卖炸元宵的,眼睛立即亮了亮。自从听魏箩说过这东西以后,她就对它念念不忘。没想到上元节过去仍旧有人卖,她希冀地看向身后的赵玠,指了指前方:“哥哥,我想吃那个……”   赵玠循着看去,淡声道:“去吧,让杨缜跟你一起。”   她欢欢喜喜地点头,拉着一旁的杨缜便过去了。   魏箩立在原地等候。   赵玠凝视她,缓缓叫道:“阿箩。”   她偏头看来。   赵玠乌瞳沉静,正欲张口,便听身后有人叫道:“靖表哥?”   回头看去,只见高丹阳立在几步之外,穿着油绿绉纱衫儿,白绫裙子。她也是来听戏的,跟妹妹高晴阳一起。她看到赵玠的背影不大确定是他,便出声叫了一声,等赵玠转身以后,她明眸一弯,娇丽的脸蛋露出惊喜的笑意:“真的是你,没想到靖表哥也会来这里听戏。我听父亲说你从滨州回来了,一直没有机会见你。”说罢顿了顿,往他身后看去,“你跟谁一起来的?我方才似乎还看见琉璃了,她去哪儿了?”   赵玠眉心微蹙,跟着她往身后一看。   身后空空如也,魏箩已经不见。    ☆、第050章   不远处炸元宵小摊前,杨缜付钱为赵琉璃买了一包炸元宵。赵琉璃迫不及待地拿竹签扎起一个送入口中,杨缜立即阻拦,接过去替她吹凉了再递给她。沉默寡言的少年眉目冷峻,喂赵琉璃吃炸元宵的动作却很温柔,他看着赵琉璃一口咬下去,露出满足的表情,也情不自禁地唇角微扬。   街上除了炸元宵以外,还有别的许多小吃。赵琉璃舍不得回去,拽着杨缜这儿也看看那儿也看看,最后停在一个卖玫瑰镜糕的小吃摊面前,露出一脸馋相。镜糕是用糯米粉蒸熟的圆形糕饼,糯糯的,粉粉的,上面洒了芝麻、花生、玫瑰花瓣和果酱,非但如此,中间还点缀了一颗熟樱桃,看起来既好看又好吃。赵琉璃见姑娘家都买,忍不住拉了拉杨缜的袖子道:“杨缜哥哥,我也想吃这个。”   杨缜从袖中掏出五文钱,买了两个,一个是山楂味儿的,一个是樱桃味儿的。赵琉璃高兴地接过去,不舍得吃,左看右看后道:“我要送给阿箩一个。”   杨缜看着她因为兴奋泛出红润光泽的小脸,沉声道:“你吃吧,靖王殿下会给四小姐买的。”   赵琉璃恍悟,旋即笑眯眯地把其中一个递到杨缜手上,“那给你吧!”腾出来的那只手自然而然地牵住他的大手,往下一个小吃摊走去。   杨缜高大的身躯微微一僵,却没挣开,任由她柔软无骨的小手牵着,穿梭于市井人群中。   另一边,不过一眨眼的工夫魏箩便不见了。赵玠的眼神冷下来,环顾一圈,不见魏箩踪影,他叫来朱耿问道:“阿箩呢?”   朱耿指了一个方向,那里人多,稍微不注意便把人看丢了。“四小姐往那里去了,杨灏跟着她,王爷别担心。”   高丹阳听到他说出“阿箩”两个字,脸上的笑意顿时有些挂不住。阿箩?是英国公府的魏箩么?   这么多年过去,他还一如既往地宠着她?当年魏箩还是小姑娘的时候,他就对她好得过头,如今算算日子,那个小姑娘应该快及笄了吧?赵玠还带着她一起上街,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高丹阳越想越觉得有危机感。赵玠比魏箩大了九岁,如今已二十有二,他若真想得到那个小姑娘,也不是不可能……这样一来,那自己该怎么办?高丹阳不安地想,这么多年她一直等着他,从二八等到双十,已经蹉跎成老姑娘。镇国公为了赵玠,不知拒绝过多少求亲者,本以为这次他从滨州回来就该商量他们的亲事,没想到他却跟魏箩在一起,他把她放在哪里?   高丹阳绞紧手中的绢帕,佯装不经意地问赵玠:“原来靖表哥是跟英国公府四小姐一起出门么?难道我刚才看到的不是琉璃,是四小姐?”   赵玠终于正眼看向她,却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问道:“你没有别的事情了?”   高丹阳一滞,讪讪道:“有……”她指向前方的胭脂水粉铺,“我要跟晴阳一起去那里看看。”   高晴阳就在她身边,今年刚满十三。小姑娘生得娇媚可人,对自家姐姐和赵玠的感情戏没有兴趣,正在一旁摆弄小摊贩的瓶瓶罐罐。   赵玠微微颔首,不给她说其他话的机会:“去吧。我跟琉璃还有别的事,不便多陪你们,有话改日再说。”   高丹阳听到赵琉璃也在,顿时松一口气。只要不是他跟魏箩单独相处就好,谁不知道赵琉璃跟魏箩关系好?赵琉璃难得能出宫一趟,肯定会把魏箩也叫上,赵玠为了保护她们的安全才会一起同行的。她微微一笑,笑容轻松许多:“靖表哥忙自己的,不用管我和晴阳,我们去前面的一品堂看看就回家。”   说罢拉着一旁的高晴阳,与他错身而过。   *   打发走高丹阳二人,赵玠往朱耿方才指的方向走去。   赵琉璃有杨缜保护,不担心会出什么意外。只要到太阳落山之前回到宫门口就行了,他很放心,当务之急是先找到魏箩要紧。   那小姑娘不知道为何走得这么快,一转眼人就消失不见。街道两旁都是形形色色的路人,他走了一段路,终于在一条街的路口看见她。她立在人群之中,身影不是最明显的,他却一眼就能看到。她紧紧盯着前方的一个人,那是一个男人,穿着宽大的衣服,披头散发,赤脚行走,正蹲在角落举着酒壶饮酒。   一看便是服用了寒食散的人。   赵玠眸色一深,加快步伐上前。   魏箩立在不远处,心情复杂地看着那个人。她想起了上辈子的常弘,常弘最后也是被李颂害成这样,整日浑浑噩噩,醉生梦死,被所有人指指点点。她绝对不能让魏常弘重蹈覆辙,他应该有更好的前途,娶一个善解人意的妻子,而不是毁在李襄和李颂两兄妹手中!   她情不自禁地抿紧唇瓣,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眼里却藏着惊涛骇浪。   她正欲转身离去,前方有一辆马车忽然失控,横冲直撞地往这边闯来。马车上的车夫慌了神,大声地叫路人退让,马车撞翻了前面卖豌豆糕的小摊,路人纷纷后退。她向一旁移了移,然而那匹马却长嘶一声,直直地往她这儿冲来!   她错愕地睁眼,尚未来得及移动,便见一个身影上前,俯身拥住她的腰肢,将她牢牢地护在墙角。   男人的怀抱温暖,手臂有力,几乎将她整个人都包裹得严严实实。她眨了眨眼,他抱得太用力,她在他怀中动弹不得,只能转了转眼珠子问道:“大哥哥?”   赵玠的手放在她的腰上,下巴抵着她的头顶,一声不响。   失控的马车被朱耿制服,乖乖顺顺地停在他们身后。车夫向朱耿连连道谢,朱耿摆手说不用,目光却落在角落里相拥的两人身上。   半响,赵玠才缓缓松开她,俯身几乎贴着她的额头问道:“为何一声不响地走了?刚才那么危险,若是我没有出现,你要受伤么?”   他的眼神太直接,她下意识后退,奈何身后就是墙壁,退也退不了,只能迎着他的怒意道:“大哥哥不来,我自己也能躲开……”   马车冲过来的时候,她原本想往旁边躲的,可是他冲上来紧紧地抱着她,反而让她动不了了。   这么说还怨他多管闲事?   赵玠紧紧盯着她近在咫尺的小脸,离得近了看她,更加让人迷恋。她的睫毛浓长,轻轻一颤便扫到他的鼻梁上,像一只无形的小手,不断地撩拨他古井无波的心境。   看着看着,心就莫名其妙地软下来。他直起身,视线落在她嫣红的唇瓣上,渐渐转深,想知道咬上一口是什么滋味儿。不能多看,再看下去就像刚才那个服用寒食散的人一样,中毒上瘾,一时一刻都离不开。   他移开视线道:“你方才在看什么?”   魏箩从他怀里钻出来,眺望不远处服用寒食散的人:“天气还没回暖,他为什么光着脚?大哥哥,他不冷么?”   赵玠没有循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而是抬手拭去她小脸不甚蹭到墙上的灰,“他中了寒食散的毒,需要光着脚才能散热。”   魏箩仰头看他:“什么是寒食散?”   寒食散么……就是男人心有余而力不足时,服用以后能够增强体力,产生幻觉,进而满足自己身体需要的一种药物。这种药虽然能使人一时快乐,但却含有毒性,长期服用会上瘾,最终血不华色,容若枯槁,生不如死。   当然,这些赵玠是不会告诉她的,揉揉她的脸蛋道:“是一种毒药。”   魏箩似懂非懂地哦一声,忽而想起什么,往他身后看去:“你不是跟镇国公府的高姐姐在一起么?她怎么不见了?”   赵玠不大想提起这个话题,简单道:“她还有别的事,先离开了。”   魏箩便没有多问。   两人一起往回走,打算跟赵琉璃汇合。   没走多久,身后的一品堂门口缓缓走出一个人。高丹阳立在门口,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说不上来什么滋味儿。刚才赵玠抱着魏箩的那一幕正好落入她的眼中,他把那个小姑娘抱得这么紧,眼神紧张,仿佛抱着什么宝贝。   赵玠何时这么紧张过别人?   要说他们之间没什么,谁信?    ☆、第051章   初六这一天,长浔山冰雪消融,万物复苏,正是狩猎的好时机。   景和山庄建在长浔山山顶,山庄门前有一条通往山下的大路,此时路上正停着一辆接一辆的马车。从早晨辰时开始,山庄便开始陆陆续续有客人到访。山庄管事亲在站在门口迎接,为客人安排住宿,将他们打点得条条顺顺、妥妥当当。   景和山庄占地宽阔,主要分为两个院子,一个是男人住的嵘园,一个是姑娘们住的岷园。   岷园又分为几个小院子,每个院子有三进,五个姑娘住一个院子。院子一切都打点得干干净净,条分缕析,每个姑娘身边都安排两个丫鬟伺候。魏箩和魏筝到时,正好被管事安排到西雁院内,此时院里已经住进三个姑娘,分别是梁玉蓉,宋晖的妹妹宋如薇和李襄。   这可真是应了那句话,不是冤家不聚头。   魏箩住进东跨院,不由得想道。   堂屋内窗明几净,桌椅板凳都擦拭得一尘不染,不需要丫鬟再做打点。魏箩坐在花梨木五开光绣墩上,让金缕去打听一下李襄住在哪个房间。   不多时金缕去而复返,回道:“姑娘,汝阳王千金住在西跨院。”   魏箩颔首,想了想道:“你多关注那边的情况,不要做得太明显,免得被人发现什么。若是她有什么动静,立刻告诉给我。”   金缕应下,虽然不明白她要做什么,但既然是小姐的吩咐,她定当尽心尽力而为。   狩猎比赛明日卯时才正式开始,今日不过是提前过来适应一下环境。不少少年用过午饭以后,便到后山去打探地形,做几个标记,免得明日真正进山后被困在山中,出不来,那就闹笑话了。   魏箩刚坐下不久,梁玉蓉便过来看她。   梁玉蓉是陪着哥哥梁煜一起来的。梁煜今年十八,英武不凡,常年习武练就一身强壮的体魄。他为了这次的狩猎大赛已经准备多时,不知射坏了家中多少个靶子,只为在这次比赛中脱颖而出,一举得魁。   “我和阿娘常说,他这么痴迷习武,还不如去考个武状元。”梁玉蓉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捧着斗彩小盖钟边喝边道。   魏箩顿了顿,朝梁玉蓉看去。   梁玉蓉未有所觉,继续说道:“我哥哥自己也有这个打算,他说如果此次狩猎不能拿到头筹,他便回去老老实实地考武举。”   魏箩握住茶杯的手一紧,依照梁煜的能力,只要好好准备,考个武状元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上辈子李襄倾慕武状元,她没有见过武状元的面,也没有留意过武状元叫什么名字,目下看来,难不成是梁煜?魏箩回想了一下当初有没有听过对于武状元的描述,实在想不起来,最后也不能确定李襄喜欢的是不是他。   只不过梁煜委实符合李襄的审美,肩宽背阔,高大挺拔又五官深刻,是一个俊美武夫的形象。   如果真的是他,难道此次狩猎大赛,李襄就已经对他动心了么?   魏箩托着下巴,慢悠悠地转动桌上的汝窖小盖钟,思绪千回百转,连后面梁玉蓉说了什么都没听进去。   梁玉蓉在西跨院坐了半个时辰,见时候不早,便起身准备回去。   魏箩将她送到西跨院门口,恰巧遇见李颂和李襄迎面走来。李颂来向李襄交代事情,顺道在院子里走一走,他们不知道东跨院住的是魏箩,走着走着便走到这里,面对面撞个正着。   李颂蓦然停住,见到魏箩脸色很有些怪异。他表情一滞,旋即冷了冷脸,“你怎么住这里?”   谁知道魏箩根本不搭理他,送走梁玉蓉以后,看都不看他们一眼,提着织金八宝裙襕便转身走入院内。   木门当着李颂的面关上,他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很不好看。   他方才跟她说话,她难道没听见么?他和李襄站在这里,她竟连一句招呼都不打,实在是目中无人!   他在门前伫立片刻,既生气,内心又隐隐有一些无力。上元节那晚回去后他想了好几天,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她的模样。他明明很厌恶她,厌恶到恨不得每天都欺负她,看她哭泣软弱的模样,可是同时又想见到她,哪怕他们一见面就互相奚落。谁知今日一见面,她理都不理他,让他自尊心受创,久久回不过神来。   李襄挽着他的胳膊,忿忿不平道:“哥哥,我们别理她。她以为自己是谁?这么傲慢,有公主撑腰便了不起么……”   说罢,轻轻哼了一声,跟着李颂渐渐走远。   *   东跨院内,魏箩让金缕和白岚搬了一张短榻放到院子里的桐树下,她坐在榻上闭眼小憩。   她是故意不搭理李颂的,常弘的婚事没有解决,她一眼都不想多看那两个人。何况上次李颂对她无礼,她对他不需要什么好脸色,没当面翻白眼已经很客气了。   魏箩睡了小半个时辰,醒来时恰好一片桐花落在她的鼻子上,痒痒的,她正欲抬手拂去,却有一只手比她更快拈起花瓣。那双手白皙修长,伴随着温润含笑的声音:“阿箩妹妹醒了?”   魏箩一时分不清今夕何夕,眼睛眨了又眨,半响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长浔山的景和山庄。她抬眸往身旁看去,只见宋晖一袭天青色缠枝莲纹直裰,负手而立,肩膀上落了好几片桐花花瓣,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   魏箩坐起来,带着刚睡醒的软腔,诧异道:“宋晖哥哥怎么也来了?你不在家里看书么?”   她在树下睡了一会儿,头上、身上落了不少花瓣,一起来便扑簌簌掉在榻上。小姑娘酥颊微红,杏眼圆睁,跟睡着时的恬静判若两人。他刚来没多久,金缕说她在休息,他本想到一旁的石墩上坐着等候,未料想刚一经过她身边,她便睁开眼睛睡醒了。   宋晖笑了笑,解释道:“总在家看书太闷,正好趁着这次机会到山上放松放松。虽说不能赢得前三甲,为你猎一只兔子还是可以的。”   他虽是儒生,但也学过骑术和箭术,水准相当不错。只不过这些年锻炼得少了,渐渐有些荒废,不知明日重新拾起,还能否跟当初一样得心应手。   魏箩抿唇,微微一笑:“宋晖哥哥忘了,我对有毛的小动物过敏。你要是送给我吃兔肉还可以,若是让我养的话,那可不行。”   宋晖经她提醒,这才想起来确有其事。魏箩两三岁时也是极喜欢小猫小狗这些小动物的,可惜她每次摸过这些动物以后,身上都会起红疹子,好几天都消不下去。大夫查出缘由后,魏昆便不再让她接触有毛的动物。有一次魏常弦从外面带回来一只脏兮兮的叭儿狗,魏箩实在喜欢得紧,瞒着魏昆把它洗干净,晚上搂着它睡了一晚。第二天起来浑身起疹子,吸气都吸不上来,差点儿因此丧命。魏昆吓得魂飞魄散,魏常弦因此还被四老爷狠狠罚了一顿。   从那以后,魏箩就老实多了,再也不碰这些小动物。   宋晖面露愧色,纵容道:“你想什么处置都可以。”   魏箩说好呀,“那我等着宋晖哥哥给我猎一只兔子。”   这边二人相谈融洽,气氛温馨,却没注意院子门口走进来一人。   景和山庄原本就是皇室修建的,赵玠在这里出入自由,自然没有人敢拦着。   他立在东跨院门口,看着桐树下的两人。   少女粉腮含笑,两靥盈盈,仰头看着面前的男人。一片洁白花瓣从树上飘下来,恰好落在她的睫毛上,宋晖抬头替她摘去,眼里都是温柔。    ☆、第052章   金缕提着一个紫檀木透雕海棠纹的食盒从外面走进来,里面装的是景和山庄送给每个院子的樱桃。樱桃是山庄自己种的,刚刚从树上摘下来,新鲜饱满,上头还挂着昨儿夜晚凝结的露珠。   金缕一边走进东跨院,一边想着一会儿该给小姐做什么好吃的?樱桃酪和糖酪浇樱桃都不错,小姐喜欢吃甜的,多浇点儿糖酪好了……她正准备去厨房,谁知一进门差点撞到一堵后背上!好在她反应快,连忙稳住脚步,拍了拍胸口朝对方看去。   一袭靛蓝水纬罗锦袍,墨色绣金暗纹皂靴,腰束玉带,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金缕咽了咽口水,心想幸亏刚才没撞上去:“靖王殿下……”   然而面前的人没有反应,眉峰清冷,不动声色地看着前方梧桐树下的两个人。金缕随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魏箩和宋晖丝毫没有察觉到有人来了,大抵是说起小时候的趣事,魏箩弯眸轻轻一笑,露出两颊浅浅的酒窝。宋晖负手而立,满眼宠溺地看着她。两人并肩站在一起,端的是金童玉女,天作之合。   金缕瞧着这一幕很和谐,没什么奇怪的,为什么靖王殿下却浑身散发着阴沉沉的气息?   她正纳闷,那边魏箩视线一转,终于发现赵玠的到来,眉眼一弯,笑盈盈地叫道:“靖王哥哥!”   赵玠终于动了动,收起眼里的戾气,勾了勾唇瓣,举步走到两人跟前。   魏箩看了看提着食盒离开的金缕,再看了看他,歪头问道:“靖王哥哥何时过来的?为何也不说一声,你站很久了么?”   赵玠的目光落在宋晖身上,语无波澜道:“不是很久,刚到罢了。”说罢不着痕迹地看了看他替魏箩摘花瓣的那只手,弯唇,意味深远道:“我来看看你住得是否习惯,没想到宋公子比本王更有心,来得更早。”   宋晖后退半步,俯身行礼,“见过静王殿下。”说罢起身迎上赵玠的视线,能清楚地感觉到赵玠对他敌意。   他虽然在家中看书,但是不代表他两耳不闻窗外事,此时不禁想起外界的一些传言。靖王对英国公府四小姐青眼有加,宠爱无度,还经常送她礼物。旁人都以为是天玑公主的原因,魏箩跟天玑公主关系好,年纪又差不多,赵玠便把她当成妹妹疼爱。宋晖原本也这么以为,然而今日一看,却又不完全是那么回事。   男人对男人的想法最了解。赵玠对阿箩,或许并不是外界以为的那样简单。   宋晖笑了笑,不卑不亢道:“阿箩娇气,又是头一次在山上过夜,我担心她这儿住不惯,来看看也是应该的。”说罢顿了顿,又道:“何况阿箩自幼与我亲近,这两天不她在姨父身边,我身她的表哥,自然要多照顾她一些。”   赵玠看着他,一言不发。唇畔明明带着些微笑意,可是眼神却是冷的,蕴藏着疾风骤雨。   少顷,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不再执着这个话题,改口问道:“本王方才听到宋公子明日也要参加狩猎,没想到宋公子一介儒生也懂得骑马射箭。不知箭术如何?明日可否愿意同本王比试比试?”   狩猎本来就是男人间的竞争,没有推拒的道理。宋晖面无畏惧,大大方方地接下他的挑战:“承蒙王爷看得起,明日我定奉陪到底。只不过宋某箭术不精,希望王爷能够手下留情。”   赵玠负手,耐人寻味地弯了弯唇:“宋公子说笑了,猎场之上,看中的猎物,哪有拱手让人的道理。”   宋晖滞了滞,未料想他会说得如此直白,久久接不上话。   这猎物说得是谁不言而喻,两个男人心知肚明,谁都不舍得退让一步。毕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姑娘,如今亭亭玉立,千娇百媚,让他们送给对方,谁都做不到。   然而被看中的猎物却完全不知他们之间的暗藏汹涌,以为他们真的在说明天的狩猎比赛,一边吃糖酪浇樱桃,一边问道:“宋晖哥哥许久没拿过弓箭了,真的没问题么?”   宋晖被她关心,心里的积郁一扫而空,揉揉她的头道:“阿箩放心,宋晖哥哥不会给你丢脸的。”   魏箩倒不是怕自己丢脸,只是担心他能不能应付得过来而已。他跟常弘的水平相差无几,他若是应付不来,那常弘应该一样。说到底,还是担心常弘而已。   她真诚地说:“那你小心,不要受伤。”   宋晖十分受用,笑着说好。   她还想让他照顾一下常弘,可是话没说出口,便见赵玠目光灼灼地看过来,唇边的笑意淡了,眼神晦暗不明。魏箩微怔,难道她说错话了?他为什么脸色这么难看?仔细想了一遍,迟迟补上一句道:“靖王哥哥也不要受伤。”   赵玠脸色没有好转。先关心完宋晖再关心他,难道在她心里,他的地位竟比不上宋晖么?   魏箩丝毫不知他心中想法,见他不领情,便抿抿唇,低头默默吃樱桃。   宋晖问她住得是否习惯,她点头说习惯。另外又问了一些吃住的问题,她都一一说好,末了该问都问完了,宋晖没理由再留下,便向她告辞道:“既然没什么事,我便先回自己住处。若是需要什么便跟我说,我着人去打点。”   她颔首,感谢道:“宋晖哥哥去忙自己的吧,不用管我。”   宋晖踅身离开,路过赵玠身边时问道:“天色不早,王爷还不回去么?”   赵玠似笑非笑地睨向他,“琉璃托本王给阿箩带一句话,本王说完便走。”   宋晖无话可说,告辞离去。   一碟子樱桃被阿箩吃掉一大半,她嘴里都是甜甜的糖味儿。听到赵玠的话,她好奇地问:“琉璃要跟我说什么?”   院里总算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赵玠举步上前,取出袖中帕子替她擦了擦嘴角,不答反问:“樱桃好吃么?”   魏箩不明所以地眨眨眼,点头说好吃。   赵玠盯着她粉艳艳的唇瓣,低声道:“本王也想尝一尝。”   她以为他要吃樱桃,便把碟子推到他面前:“那给你吃。”   小姑娘果然长大了,小时候会一脸天真地举着糖喂他,如今只会说“给你吃”。赵玠最终没有吃,他起身又道:“阿箩,你长大了,日后不能让男人随意出入你的院子。”   魏箩檀口微张,“琉璃让你跟我说这个?”   他噙着笑,有些无奈,“你说呢?”   她这么聪明,不可能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魏箩确实听懂了,琉璃只不过是借口,他刚才那句话才是重点。她眼睫毛颤了颤,破天荒地没有答应,反驳道:“宋晖哥哥不是别的男人,他跟我从小就定过亲的。”   赵玠放在石桌上的手蓦然一紧,紧紧盯着她。   若不是顾忌她在场,或许下一瞬他便会将石桌掀翻在地。   *   第二天卯时,狩猎比赛正式开始。   天不亮山上便吹起号角,数十匹骏马一举冲入山林,声势浩大,震耳欲聋。   魏箩被这声音吵醒以后便再也不能入睡,索性坐起来洗漱,用过早膳以后便去找梁玉蓉。梁玉蓉也早早就起来了,正准备去后院瞻月楼观看狩猎。瞻月楼建在景和山庄后面,上下共有五层,站在第五层能一览整个长浔山的风光。那儿视野极好,就是观看狩猎也不成问题,是以有不少姑娘去那里一堵少年英杰的风采。   梁玉蓉挽着她:“咱们也去看看,说不定还能看见你的宋晖哥哥呢!”   魏箩讪讪一笑,没说什么。   昨日她说完那番话赵玠就离去了,走时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想来心情很不好。她是故意那么说的,她和宋晖还有婚约在身,无论以后她嫁不嫁给宋晖,赵玠都管得太宽了一些。   走到一半,她忽然想起什么,对梁玉蓉道:“对了,能不能让我看看你哥哥的笔迹?”   梁玉蓉颇为不解,“我哥哥的字潦草冗乱,你看他的做什么?你写的不是簪花小楷么?”   魏箩早已想好解释:“薛先生这阵子教我写草书,我总是写不好,又不敢求教先生。听说梁大哥写得一手好行草,便想借他的字回去学习一番。”   一般学识渊博的人,都会写好几种书法,教育弟子也一样,是以魏箩这个理由还算说得过去。梁玉蓉面露为难:“我这次来什么都没带,只能回去以后再给你了……”刚说完,猛地想起来:“我哥哥带了一本《太公六韬》,正好放在我这里,上头有他标注的笔迹,你可以拿回去看看!”说着便让丫鬟回屋里取出来。   不多时丫鬟去而复返,梁玉蓉把书交给魏箩:“你拿去看吧,反正他也不急着用,何时看完何时再还给我也不迟。”   魏箩向她道谢,把书递给白岚,让白岚放回自己屋中。   这一段小插曲并无人在意。   两个小姑娘并肩走入瞻月楼,楼上已经来了不少姑娘,放眼看去,还有不少熟悉的面孔。第五层中间摆着一张朱漆螺钿小几,几上备有点心。席上铺设氍毹,可席地而坐,也可站在栏杆后面看猎场上的情况。   猎场已是一片激烈争斗的情况,马蹄声惊动了林中觅食的动物,动物四下逃窜,慌不择路。少年们举起手中的角弓,搭箭开弓,动作流畅,瞄准早已物色好的猎物,倏然松手——   箭矢离弦,“嗖”地一声射中远处的猎物!   梁玉蓉惊奇道:“我哥哥真厉害!”   不远处那个射中梅花鹿的少年,正是梁玉蓉的哥哥梁煜。梁煜一身胡服,更显得挺拔健壮,他常年习武,晒出一身深麦色的皮肤,笑容明朗,熠熠生辉。梁煜打马上前,拾取自己的猎物,交给身后的仆从。他夹紧马肚,手持缰绳,英姿勃发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山林之中,留给人无限遐想。   魏箩收回视线,不着痕迹地看了看一旁穿秋香色襦裙的李襄。   李襄目不转睛地盯着梁煜离开的方向,连一旁的姑娘跟她说话都没反应。姑娘连叫她三声,她终于回神,“你说什么?”   姑娘气恼地嗔了她一眼,“看看看,你就顾着看……”   李襄眼疾手快地拿起一块豌豆糕塞到她嘴里,不让她继续往下说。那姑娘也是个懂得分寸的,嚼了嚼咽下去,没有说完,而是改口说起别的话题。   魏箩收回视线,眼里笑意一闪而过。   不管上辈子的武状元是不是梁煜,起码现在,李襄是对梁煜感兴趣的。   *   狩猎第一天,一直到申时才结束。   男人陆续从山中回来,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收获,或是鹿或是兔子。因为第二天还要接着比赛,是以今晚管事特意准备了一场晚宴,让众人吃饱喝足,养足精神,明日才能全力以赴。   晚宴设在酉时末,在山庄前厅举行。   魏箩去看了常弘一趟,见他完好无损,没有受伤才放心。她回到自己院中,拿出梁玉蓉给她的《太公六韬》,翻到有梁煜笔迹的那一页。她坐在翘头案前端详片刻,让金缕去拿来笔纸,照着梁煜的笔迹模仿了一段话。    ☆、第053章   几句话写好以后,魏箩用信封把字条封好,再盖上印泥,叫来金缕道:“将这封信送给西跨院的丫鬟手中,让丫鬟转交给李襄。”说罢又想了一下,叮嘱道:“不要亲自送,把玉蓉身边的丫鬟借过来一个,就说我这里人手不够,让她去送。送完信后什么都别说,回来便是。”   梁玉蓉跟她关系好,不过一个丫鬟,肯定会大大方方地借给她。   即便梁玉蓉知道她的打算,也断然不会声扬,反而会先问她怎么回事。这是她们之间多年好姐妹的默契和情分。   金缕颔首应下,转身出去。   李襄收到信后,第一反应是打听送信的丫鬟是谁。若是打听到是她的丫鬟,一定会觉得有问题,不会上当。然而若是梁玉蓉的丫鬟就不一样了,那封信是用梁煜的口吻写的,梁煜不方便送信,让妹妹身边的人帮忙送也是情有可原的。   若是李襄依旧不上当也没关系,晚宴时她还有别的办法。   不多时金缕去而复返,对她说事情已经办妥,请她放心。   西跨院内。   李襄坐在花梨木罗汉床上,倚着大红妆花迎枕,接过丫鬟递上来的信,展开好奇地读了读。信上的内容是邀请她晚宴时到后院湖畔一见,落款是平远侯之子梁煜。她大吃一惊,不由自主地想起今日白天看到的少年,他英武昳丽的身影在脑海中迟迟挥之不去,他为何要邀请她?他们何时有过联系?   信上梁煜说倾慕她的容貌,这点她倒是毫不怀疑的。李襄对自己的模样有信心,她遗传了高阳长公主的美貌,肤如凝脂,齿如瓠犀,从小到大接受过许多赞扬。梁煜对她一见倾心,她一点也不意外。   只不过贸然递一封信来,是不是太过唐突?原来她在关注他的时候,他也注意到她了么?   李襄仔细想了一下,为防其中有诈,便叫来送信的丫鬟问道:“这封信是谁送来的?人呢?”   丫鬟立在跟前恭谨道:“回小姐,是山庄里伺候平远侯之女梁小姐的丫鬟送来的,人已经回去了。”   这么说,真的是梁煜?   他不想声扬,所以用妹妹的丫鬟掩人耳目么?倒也不是没可能。   李襄抿唇,露出一丝显而易见的笑意。这个梁煜还算有眼光,只见过一面,便懂得用“仙姿玉貌”形容她,看来并非是只懂得舞刀弄棒的武夫。她把那张字条叠起来塞进袖筒里,至于去不去赴约,那就要再看看了……毕竟她对梁煜不了解,万一他只是戏弄她呢?她要再观望观望,等到晚宴时再做决定。   *   日薄西山,晚霞斑斓。   前院的晚宴已经开席,男人们在前厅就坐,姑娘们则被安排到一旁的花厅用膳。   山顶夜晚稍冷,魏箩在外面披了一件苏绣缠枝垂丝海棠纹褙子,跟梁玉蓉一起前往花厅。   路上魏箩对梁玉蓉道:“听说梁大哥今日猎了一头鹿和两只兔子?我刚才问了常弘,他什么都没猎到。”   梁玉蓉点点头,颇有些与有荣焉道:“我哥哥从小练习射箭,至今已有七八年,这点水平自然不在话下。”   魏箩笑道:“那让常弘向梁大哥讨教讨教行么?一晚上时间虽然学不到什么,但传授传授经验也是可以的。常弘这次若是连只兔子都猎不到,回去后定要难过很久。”   梁玉蓉痛快地答应下来,“自然可以!我这就让人去哥哥说一声,晚宴结束后便让他教教常弘。”   阿箩说太好了,两眼弯弯:“不如直接去后院湖畔吧?那里地方宽阔,教起来也好上手,不会束手束脚的。”   去哪里都好说,梁玉蓉当然没什么问题。她立即让身边的丫鬟去前厅跟梁煜说一声,让他晚宴结束后到后院湖畔一趟,教魏常弘狩猎的经验。   魏箩连连道谢,说话间已走入花厅。   花厅已到了不少人,除了李襄以外,还有高丹阳和高晴阳两姐妹。姑娘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笑风生,场面颇为热闹。   李襄见到魏箩时,用鼻子轻轻哼了哼气,将头扭到一边,没打招呼。   倒是高丹阳上前挽住魏箩的手,一副十分热络的态度,含笑将她领到八宝榻上坐下:“阿箩妹妹也来了,到这里坐吧。你们来得太晚,别的地方都坐满了。一会儿开宴以后才开始入席,先在这里将就吧。”   这份热情让魏箩受宠若惊,她眨了眨大眼睛,“高姐姐?”   高丹阳身穿天蓝色绉纱衫,下面配一条油绿绉纱裙,外罩一件月白色锦绣披风。她是在场所有姑娘里最大的,二十岁是女人模样最美的时候,褪去懵懂和稚嫩,娇媚与天真融为一体,浑然天成。她丝毫不介意自己的年龄,笑容得体:“我与你见过几次面,却总没有机会交谈。如今总算能坐在一起好好说几句话,想想委实不容易。”   魏箩抿唇,笑容恰到好处:“高姐姐客气了,只是没想到你还记得我。”   高丹阳亲自倒了一杯茶送到她面前,闻言感慨道:“怎么会不记得呢?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还是在宫里,靖表哥要把我送他的小猫送给你。我当时气坏了,差点没跟靖表哥吵起来。”   魏箩捧着茶杯,但笑不语。   少顷,她慢慢问道:“那三只小猫呢?还在么?”   高丹阳看她一眼,惆怅道:“早就不在了,第二年便全死了。”   魏箩遗憾地哦一声,很感同身受道:“真是可惜。”   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大部分是高丹阳在说,魏箩在听。魏箩跟她不大熟悉,也没什么共同话题,只客气地陪着她。这些年韩氏良好的教养使她脸上没有露出丝毫不耐烦,反而看起来听得十分认真。   其实魏箩心里清楚,高丹阳不喜欢她,这种感觉不需要证实,全凭女人的直觉。   从她说起那三只小猫时,魏箩便察觉得到她对自己的敌意。   这种敌意为何而来……暂时还不知道。   不多时宴席开始,魏箩起身向高丹阳告辞:“玉蓉在等我。高姐姐若是还有别的事,改日见面我们再说吧,今日我先失陪了。”   高丹阳笑了笑,大度道:“阿箩妹妹去吧,我们改日再叙。”   魏箩踅身离开。高丹阳坐在八宝榻上看着她的背影,笑意渐渐收起来,陷入沉思,许久未动。   *   席间,魏箩左边是梁玉蓉,右边是魏筝,再右边便是李襄。   李襄一直有些心神不宁,不时地向自己的丫鬟使眼色,让丫鬟去外头打探情况。那丫鬟进进出出,时不时附在她耳边低语一两句,想来什么都没打听到,否则李襄的脸色也不会越来越难看。   魏箩托着腮帮子,唇畔含笑,假装没看见那边的异动。她夹了一筷子翡翠鱼翅给梁玉蓉,故意问道:“方才金缕跟我说,常弘没见到梁大哥,梁大哥去哪了?”   梁玉蓉停箸,下意识问:“我哥哥不是去了后院湖畔么?”   常弘确实有意想梁煜讨教经验,不过他根本没提要去后院湖畔,全都是魏箩编出来的。魏箩倒也编得像模像样,面露诧异:“他去后院了?”   梁玉蓉点点头,还以为魏箩不相信,准备招呼丫鬟去找人:“我让人去找找他……”   魏箩忙拦住她,让她不用着急:“算了,又不是多要紧,吃过饭再说吧,让常弘等一会儿也没什么。”   梁玉蓉只好重新坐下,心中纳闷不已。方才明明让丫鬟去跟大哥说了,他为何没有去?   一边,李襄听罢两人的对话,心思飘远,也没有了用饭的心思。她坐了片刻,食不知味,半盏茶后终于站起来向众人告辞:“我吃饱了,先走一步,各位姐妹慢用。”   说罢转身离去。   魏箩在她身后慢慢露出一抹笑,笑里藏着狡猾。   不一会儿梁玉蓉没忍住,还是让丫鬟去打听了一下梁煜的下落。很快丫鬟回来,说梁煜正在前厅用膳,并没有去后院。   梁玉蓉有点生气,对魏箩愧疚道:“我哥哥言而无信……”   魏箩一点也不介意,笑着说没什么:“或许是被酒席绊住了,怪不得梁大哥。不过我担心常弘还在后院等着,我过去看看他。”   梁玉蓉点点头,不放心地问:“外头天快黑了,我陪你吧?”   她说不用,又道:“我跟金缕一起去就行了,若是半个时辰后还不回来,你再带人去找我。”   景和山庄占地巨大,后院跟前院相距甚远,来回便要两刻钟。如今天色已晚,四周寂静,独自走在路上委实有些吓人。   魏箩越走越远,很快便来到后院。她立在一颗榕树后面,月色迷蒙,隐约能照到湖畔上。那里立着一个人,正是李襄。   这时候梁煜当然不会过来的,因为他一到前厅便会遇见常弘,只要问一问常弘,便知道根本没有后院这回事。他和常弘都不会怀疑什么,只会认为她们多此一举,最多不予理会罢了。而魏箩最终的目的便是要把李襄引到这里来。   不远处,李襄在湖畔等候片刻,始终不见梁煜的身影。她来来回回走了两遍,眉宇透出一丝不耐,往前方看去。不是说梁煜在后院么?为何她来了却没看到他?还是说他等得太久,已经走了?   丫鬟在一旁忿忿不平道:“小姐,那平远侯世子是不是诓您的?怎么这么久还不见人?”   李襄正了正色,担心其中有诈,便对丫鬟道:“不等了,我们先回去。若是旁人问起,就说我偶然路过此地,来散一散步。”   丫鬟忙点头。   主仆二人刚要往回走,便听一个娇软的声音从后面道:“李襄妹妹真有闲情雅致,散步竟能散到这里来,让我大开眼界。”   李襄蓦然停住,往身后看去,“谁?”   青石小路上立着石柱,每个石柱上都有一盏油灯,照亮一方天地。魏箩从氤氲烛光后面走来,身后镀了一层柔和微光,她明眸含笑,徐徐道:“自然是我,不然李襄妹妹以为是谁?”   李襄沉下脸,冷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你跟踪我?”   魏箩不置可否,走到她跟前,“我跟不跟踪你重要么?目下重要的,难道不是你在等谁?”   李襄脸色一变,直勾勾地瞪着她。   她来的时候刻意避开所有人,没有让任何人发现,她是怎么知道的?还是说,她原本就知道?   果不其然,魏箩停步,缓缓露出恍然大悟,看着她问:“让我猜猜,是不是梁大哥?”   李襄咬了咬牙。   她慢吞吞地哦一声,粉唇微微扬起:“我猜对了?”   李襄狠狠瞪她,恨不得将她身上戳出两个窟窿:“那封信是你写的?”   魏箩双手背在身后,语调轻松,居然承认得很干脆:“是我写得又怎么样?你有证据么?”   魏箩丝毫不怕李襄把信上的内容说出来,更不怕她拿给别人看,因为到时候无论信是不是她写的,名声受损的都只会是李襄,而不是她。这个哑巴亏,从李襄来到后院的那一刻就吃定了。   果然,李襄咬着唇一言不发。   她敛眸一笑,余光瞥见不远处穿来微弱的光。举步来到李襄跟前,贴到她耳畔轻声慢语:“那个字条应该还在你身上吧?如果被人发现会怎么样?汝阳王府的千金夜晚私会男人,传出去不知会怎样轰动呢!”   李襄终于忍无可忍,抬手狠狠地推开她,怒斥道:“你这贱人——”   李襄这一下推得很用力,魏箩事先有准备,要站稳也不是不可能。不过她踉跄后退两步,故意毫无防备地摔在地上!   李襄举起手掌,狠狠地落下来,“卑鄙!”   不远处的人终于走到跟前,正好看到这一幕。来人似乎不止梁玉蓉一个,一道宝蓝色身影迅速冲到跟前,握住李襄的手,阻止她即将落下的巴掌,斥责道:“住手!”   魏箩偏头看去,就着灯笼的光,居然是李颂。    ☆、第054章   来人除了梁玉蓉以外,还有不少不相关的人。   梁玉蓉在花厅等候多时,迟迟不见魏箩回来,还当她在山庄里迷了路,便准备过来找她。恰好前厅的少年邀请姑娘们到后院八角亭赏月行酒令,梁玉蓉担心自己也不认识路,便跟众人一起过来了。刚来到后院,她便看到湖畔有两个身影,她认出其中一个是魏箩,上前找她,未料想会看到这一幕!   李襄不由分说地将魏箩推倒在地,口出污言,甚至要伸手打她——   梁玉蓉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单凭这一幕,就能看出李襄的教养实在堪忧!两个姑娘家能发生什么天大的事,犯得着如此大动肝火么?就算魏箩无意冲撞了她,可她也不能张口就骂“贱人”!毕竟魏箩的身份丝毫不比她差,就算真的生气,也该看在背后英国公府的面子上得饶人处且饶人,再不济私下里解决,不要摆在台面上动手动脚的。既降低自己的格调,也显得不够聪明。   不止梁玉蓉这么想,在场的人都这么想。   可惜李襄被魏箩气昏了头脑,一时间想不到那么多利害,见她摔在地上装可怜,不由得更加怒火中烧:“哥哥,你不要拦着我!你知道她做了什么?她心术不正,故意诱骗我出来,她、她太不要脸……”   话音未落,“啪”一声,重重地落在李襄的脸上!   李襄蓦地噤声,捂着半边脸颊,不可思议地向李颂看去。   李颂脸色难看,放下手,在袖中握了握拳,“你太不像话了,姑娘家满口污言秽语,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些?我看你是不习惯新地方,犯糊涂了。”说着叫来李襄的丫鬟琼枝,“小姐犯糊涂,你不知道阻止么?还带她来这种地方?先把她送回房间,等回府后我再处置你们这些下人!”   琼枝一脸愁苦,扶着李襄忐忑道:“小姐,咱们回去吧……”   李襄是被父母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从小大大一点伤都没受过,如今居然被自己亲哥哥打了一巴掌。那一巴掌力气不小,她至今都觉得耳朵嗡嗡作响,脸颊更是火辣辣的疼,她委屈地咬着唇,眼眶含泪:“我看哥哥才是糊涂了,你竟帮着外人不帮自己的妹妹,我要回去告诉娘,让她教训你。”   她不敢说自己被魏箩设计了,宁愿承受这么大的委屈,也不能在众人面前把信的事情说出来。毕竟就算是魏箩设计她,那她眼下出现在这里,就是起了私会男人的念头,无论如何都说不清。   两件事情一比较,自然是她的清誉更重要一些。   只不过这样一来,就要担上一个无理取闹,骄纵野蛮的恶名。这对未出嫁的姑娘也是极有影响的。   她恶狠狠地瞪了魏箩一眼,恨得咬牙切齿。她真是设计了一出好戏,让她莫名其妙跳进去,连为自己辩解的余地都没有!   李襄不甘心地转身离去,气得眼眶通红。   *   湖畔。   魏箩原本只想假摔一下,没想到摔得太走心,脚底不甚踩到一个凸起的鹅卵石,狠狠崴了一下,一直疼到现在!方才人多,她没法查看伤势,目下人都散去,只剩下梁玉蓉和李颂等人,她这才忍不住碰了碰脚腕。那儿已经肿起老高,稍微一碰便钻心的疼,她忍不住嘶一口气。看来做坏事是要付出代价的,就是这代价有点儿狠,她快疼哭了。   跟梁玉蓉一起来的还有常弘和梁煜,常弘方才一直挡在魏箩跟前,俊眉拧起,脸色沉得可怕。若不是看在李襄是女人的份上,想必他早已愤怒地动手。   他听到魏箩的抽气声,连忙转身来她面前,紧张地问:“阿箩,怎么了?是不是摔疼了?”   魏箩指了指脚踝,泪眼汪汪道:“脚崴了。”   他听罢更生气,都是那个李襄害的,刚才真不该就这么放过她!他偏头狠狠剜了李颂一眼,对着两兄妹厌恶至极:“阿箩要是有什么事,我绝对不放过你。”   李颂倒是不介意他的威胁,目光看向魏箩,说不清道不明是什么意味,既矛盾又复杂,许久才硬邦邦道:“今晚是襄儿不对,我替她向你赔罪……”   魏箩毫不领情,冷声道:“不需要。”   他脸色变了变,倏然转头愤怒地瞪着她。      魏箩又道:“我们两家有意联姻的事想必你也知道,只不过经过刚才,我发现英国公府供不起李襄这么大脾气的千金小姐。我回去会跟爹爹说的,常弘和李襄的婚事就此打住吧,常弘性子软,经不起她的折腾。”说罢转头,不再看他,伸出手臂对常弘道:“常弘,抱我回东跨院……”   常弘闻言,俯身正欲轻轻抱起她,谁知道还没碰到她衣裳,有一个人的动作比他还快。对方一手扶着魏箩的后背,一手穿过她的腿窝,声音沉稳醇厚:“本王抱你回去。”   他直起身,常弘这才看清他的脸,眉峰低压,薄唇冷漠,正是靖王赵玠。      常弘怔了怔,眼睁睁地看着他把魏箩打横抱起,皱着眉头道:“男女有别,还是我来吧。”   赵玠置若罔闻,一壁往后院走一壁对朱耿道:“本王那里有药酒,你去拿过来,送到四小姐院里。”   朱耿说是,立即消失在夜色中。   好在这边光线昏暗,大部分人都在对面八角亭中赏月饮酒,吟诗作赋,已没多少人注意这边的情况。赵玠不容抗拒地抱起魏箩,步伐稳健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魏箩没想到他会突然出现,怔怔地望着他,只能看到他的下巴和薄唇。她不安地动了动,语调着急:“大哥哥放我下来,被人看见不好……常弘呢?让常弘抱我。”   赵玠非但没有放下她,反而将她抱得更紧一些,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你的脚不疼了?”   他的掌心滚烫,隔着一层布料贴在她皮肤上,让她觉得有些不自在。   她睫毛颤了颤,掀起眼睑,水汪汪的眼睛泛着无辜:“疼。”   赵玠的脸色终于有所缓和,脚步却依旧不停,一直抱着她来到西雁院东跨院,进入房中,将她放到内室的花梨木腾面罗汉床上。   他怎么这么自然地走进她的内室?虽然她从小跟他亲近,可是如今长大了,是不是应该避嫌?他不是自己也说过,不要让男人轻易进她的院子么?   魏箩正在纳闷,赵玠已经蹲到她面前,脱下她的红段织金牡丹纹绣鞋,再脱下白绫袜儿,“让本王看看你伤得如何。”   白皙细嫩的小脚暴露在男人的视线中,她的脚趾甲是诱人的粉色,生得圆润精致。此刻因为紧张和局促,五个脚趾头微微蜷缩,既羞怯又可爱。赵玠眸色转深,面不改色地握住她的脚,查看她脚踝崴伤的地方。   魏箩往后缩了缩,不大习惯他的碰触:“我自己来吧……”   赵玠掀眸看她,同时手指在她肿起的地方轻轻压了一下,“你自己怎么来?这样疼么?”   魏箩“呜”一声,眼泪差点夺眶而出。她蜷起身子,额头下意识抵在赵玠的肩膀上,可怜兮兮道:“大哥哥轻一点,我疼……”   绵软甜糯的声音就在耳边,赵玠只觉得半个身子都酥了,偏头看她小小的侧脸。洁白贝齿咬着粉唇,浓长的睫毛上挂着水珠,这样一幅我见犹怜的模样,真是让人难以把持得住。   赵玠微微低头,薄唇擦着她柔软的脸颊而过,哑着嗓音道:“疼就搂着我,阿箩听话,不要乱动。”   她果真老实了,双臂缠着他的脖子,搂着他不再反抗。   诱人的身躯就在怀中,她的脸颊贴着他的脖子,温温热热的忽地洒在他的皮肤上,像有无数只小虫子爬来爬去,爬到他的心口上,一点点啃噬他所有的理智。赵玠闭了闭眼,手掌放在她的后背,紧挨着腰窝,他克制地没有往下。   金缕和白岚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不安。   不多时朱耿拿来药酒,赵玠先用巾子为魏箩冷敷脚踝,再亲自给她涂上药酒,动作轻柔,小心翼翼,似乎在照顾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上完药后,赵玠这才重新替她穿上鞋袜,净了净手走回她跟前道:“明天一天都不要下地走路,狩猎结束后本王会来看你,再给你上一次药,后天就能好了。”   她伤得不大严重,再加上那药效果好,只要好好休养就没什么大问题。   魏箩坐在床沿,双手撑着床板,看着他,粉嫩嫩的小脸透着感激:“谢谢大哥哥……”   赵玠站在她面前,脸色虽然比在湖畔时温和了一些,但是仍旧没有笑意。   魏箩想起昨天他们不欢而散,猜想他肯定还在为她的话生气。其实她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告诉他这个事实而已,没想到他的脸色会那么难看。她仰头,对上他乌黑双目道:“大哥哥还在生气吗?其实你也不是别的男人,你对阿箩的好,阿箩心里都记着的。”   赵玠眼神古井微澜,没有回应。   魏箩见他不说话,下意识握住他的袖子,继续看他。就在阿箩以为他不会开口时,他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问:“你想嫁给宋晖?”   这个问题问得没头没脑,魏箩眨眨眼,不明白他为何要这么问。   其实她不大想嫁给宋晖,她只把宋晖当哥哥,没有男女之情。再加上一看见宋晖,她就会想起上辈子他跟魏筝定亲的事情,她太厌恨魏筝了,以至于没办法接受曾经跟魏筝定过亲的宋晖。即便那是上辈子的事也一样。   但是她却不会告诉赵玠这些,她垂眸道:“这是爹娘替我定下来的亲事,我想不想不重要。”   赵玠拇指向下,盖住她眉心嫣红的小痣,沉声问道:“如果没有这门亲事,你想嫁给他么?”   她抬头,模样错愕。   他掀起薄唇,微微一笑,循循善诱道:“阿箩,你想嫁给什么样的男人?”   魏箩抿抿唇,半响才道:“对我很好很好的人。”   赵玠凝视她的眼睛,缓缓地问:“像本王对你这么好么?”    ☆、第055章   阿箩上辈子吃过太多苦,这辈子的要求很简单,日后能有一个人对她很好很好就足够了。她无助困苦的时候他能挺身而出,将她护在身后,不让她吃苦受累,不让她伤心委屈。她要什么他都能满足,对她百依百顺……这么一想,好像也不是很简单,起码百依百顺就有点为难。   赵玠刚才说,像他对她这么好的?   阿箩忍不住回想了一下往昔的日子,赵玠委实对她不错,几乎可以用得上百依百顺形容。只不过阿箩从来没考虑过他,总觉得他们不是一路人,他对她再好,她都觉得他是有目的的。就像小时候他帮她出气一样,把李颂绑在靶子上射箭,他是为了向汝阳王示警,顺带才帮她一把。   而且他们之间的年纪相差太多,她一直叫他“大哥哥”,心里也确实把他当成一个大哥哥。她觉得他和高丹阳才是一对良配,从来没往自己心上想过,怎么会对他有非分之想呢?   阿箩认为他在说笑,弯起圆圆的杏眼,顺着他的话道:“要比大哥哥对我还好,不能甩脸色给我看,也不能欺负我。”顿了顿松开他的袖子,唇边笑容软软的:“不能像大哥哥这么大,最好比我大三四岁就够了。”   赵玠滞了滞,表情有点古怪,“我很大?”   她夸张地点点头,告诉他:“比我大了九岁,我爹爹十几岁就生了我和常弘呢。”   赵玠:“……”   小姑娘丝毫不知道他的心思,继续若无其事地往他心口捅刀子:“不过大哥哥长得好看,一点也不像二十几岁的人。我爹爹年轻时也好看的,只不过他跟你一比,立马就相形见绌了。”   她以为在安慰他,实则是对他的一种打击。   她拿他跟爹爹比?原来在她心里,居然是这样一种辈分么?难怪无论他对她怎么暗示,她都始终懵懵懂懂,不为所动。最根本的原因出在这里,她从未考虑过他,又怎会对他心动?   赵玠闭了闭眼,抚摸她美人痣的动作越来越慢,最后停住,想趁着机会把话说清楚:“本王今年二十二,没有正妻,也没有纳妾,当爹是不是太早?”   魏箩抬头,水眸清澈,思想纯正:“早吗?大哥哥为什么不娶妻,你年纪也不小了,皇后娘娘不着急吗?”   小姑娘居然一本正经地管起他的婚事,那口吻,跟陈皇后逼问他时一模一样。怎么可能不着急,自从他今年从滨州回来,每次入宫,陈皇后都要向他问上半个时辰,他不想娶高丹阳也行,还有其他世家千金等着挑选。可是他总是用各种理由推拒,以至于陈皇后如今已经不想看见他,什么时候他肯娶媳妇儿了,她再见他。   归根结底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她?   她现在还小,娶回家怜爱太早了,他怕她承受不住。起码再等一两年,到时候无论是宋晖还是李颂,统统都不成问题。   当务之急,还是让这小姑娘开窍比较要紧。   他直起身,“着急也没用。阿箩,你觉得大哥哥跟你爹爹像么?”   魏箩摇了摇头,诚恳道:“不像。”   他颔首,又问:“跟你的宋晖哥哥比呢?”   她抿唇,眼珠子骨碌碌乱转,不回答这个问题。   没什么好比的,他们两个人千差万别,根本没有相同的地方,怎么比呢?   赵玠只好托着她光洁的下巴,定住她的小脸道:“我只是比你大了一点,不是老,阿箩,你再这么说本王会生气。”   她对上他漆黑的眼睛,小嘴一瘪,颇有点气馁地说:“我知道了,我以后不说了……”   赵玠的拇指摩挲她的下巴,在她的粉唇上轻轻掠过,还想再说什么,忽然被一道冰冷的声音打断:“放开阿箩。”   *   赵玠抱走魏箩以后,常弘本想立即跟上去,可是半路却被梁玉蓉拦住,不断地问他怎么回事。他也不清楚怎么回事,不过既然这一切是阿箩做的,那就一定有她的道理。梁玉蓉不肯放过他,直到从他口中问出他和李襄的婚事,才恍然大悟地明白过来魏箩的意图。他终于摆脱梁玉蓉,来到东跨院,没想到一进屋就看见这一幕。   赵玠公然进入阿箩的内室,还摸着阿箩的脸,两个人贴得这么近,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在耳鬓厮磨。   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动手动脚?   常弘看向赵玠的眼神霎时变得充满敌意,他上前分开两人,将阿箩护在身后,一言不发地看向赵玠。   赵玠后退半步,唇畔微微牵起一抹笑意。他一直知道阿箩有一个极其护短的龙凤胎弟弟,以前没机会接触过,今日一见,护短的程度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笑了笑,从容不迫道:“常弘是么?阿箩的脚崴了,本王送她回来,你不用太过警惕,本王不会做什么。”   常弘薄唇抿成一条线,不大相信他的话。真的不会做什么,那方才他看阿箩的眼神是怎么回事?他眼里的渴望太明显,只有阿箩这么迟钝才看不出来。常弘迟迟道:“多谢靖王殿下把阿箩送回来,不过夜色已深,男女有别,王爷再留下恐怕会惹来闲话。还是请您回去吧。”   赵玠看向常弘身后的小姑娘,她被挡得严严实实,不知目下是何种表情。他想了想,不急于这一时片刻,便弯唇道:“那本王就此告辞。阿箩的脚不能下地,你身为弟弟,多照顾她一些。”   说罢不再停留,举步走出内室。   赵玠离开后,常弘才转身问魏箩:“阿箩,他对你做了什么?”   魏箩指指自己包扎好的脚,认为他刚才的反应有点大:“靖王哥哥帮我上药,还替我包扎脚腕。常弘,你对他是不是太无礼了?”   常弘被她责怪,强调有点委屈:“他刚才摸你。”   魏箩顿了顿,刚才没有想那么多,只以为赵玠是为了让她看着他。小时候赵玠也常常摸她的头,揉她的脸蛋儿,如今他们都长大了,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也是可以理解的。   只不过常弘这么一说她才恍悟,赵玠的举动委实太亲昵了,以后是不是应该注意一下?   *   第二天魏箩不能下地,便让金缕和白岚把她抬到院子里晒太阳。她坐在美人榻上,倚着罗茵引枕,正准备睡个回笼觉,梁玉蓉便风风火火地过来了。   昨晚的事她没有跟她解释,她后来是从常弘口中得知的,只大约猜到怎么回事,心里还有许多疑惑。今日魏箩不能去瞻月楼观看狩猎,她也不去了,索性过来陪着她,顺道问一问怎么回事。   梁玉蓉坐在她对面,一边拿起一个樱桃沾糖蒸酥酪,一边好奇地问她:“你是故意这么做的?”   魏箩闭着眼睛慢吞吞地“嗯”了一声。   梁玉蓉惊讶地眨眨眼,连樱桃都忘了吃:“那你跟我要哥哥的书,也是骗人的么?”   她忽然睁开眼,眼睛明亮,似一泓碧波潋滟的春水,盈着笑意:“不算骗人的。先生确实让我学草书了,不过我爹爹说姑娘家不用学那么多,便没答应。”   梁玉蓉可算问明白了,这就是一只小狐狸,心眼儿多得很,设计这么一出,就是为了整蛊李襄!她叹一口气,自觉甘拜下风:“你为什么不同意李襄和魏常弘的婚事?她哪里不招你待见了?”   魏箩收起笑,仔细想了想,“我给天玑公主当伴读的时候,曾在宫中遇见过李襄几次,她那时候也很小,可是她却跟赵琳琅合伙欺负琉璃。天寒地冻的时候,她们害得琉璃掉进水里,足足病了大半个月,险些因此丧命。”言讫目光一转,看向梁玉蓉,“这样的品德修养,你觉得她现在会好到哪里去么?”   梁玉蓉吃惊不小,“还有这种事!”   这件事过去很多年,琉璃或许忘了,但是她却一直记得。虽然六皇子最后当了她们的替罪羔羊,但究竟怎么回事,想必陈皇后心里也一清二楚。   她竖起一根手指头抵着唇峰,叮嘱她:“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否则你会招来麻烦的。”   梁玉蓉连连点头,闭紧唇瓣,做了一个穿针引线的动作,表示自己嘴巴严得很,一定不会乱说的。   两个姑娘在院子一坐就是一上午,中午梁玉蓉留在东跨院用饭,一直没有离开。   到了申时,一声号角响彻长浔山上空,狩猎比赛正式结束。   男人们陆续从山中回来,各自回到自己院中。管事带着人挨个去清点猎物,统计谁猎到的动物最多,谁便是今年的获胜者。   魏箩准备去看看常弘的收获,梁玉蓉自然是去看哥哥梁煜,两人正好顺路,一同前往嵘园。常弘和梁煜住在同一个院子,她们尚未走近,远远地看着几个人抬着一个少年走进院里。少年衣服上血迹斑驳,似乎已经陷入昏迷。   魏箩心下咯噔,加快几步走上前,抓着从里面出来的一个下人问道:“刚才受伤的人是谁?”   下人正准备去找靖王和管事,闻言回答道:“是英国公府的六少爷,狩猎时受了伤,正人事不省呢!”    ☆、第056章   常弘?   他怎么会受伤?他应该很懂分寸,不会做什么危险的事才对。   魏箩心中一慌,连忙推开下人往院里走去!   梁玉蓉在后面叫她:“阿箩,你走慢点,你的脚还没好呢!”   可是她哪里听得进去?常弘受了伤,也不知道伤得怎么样,听那人说得那么严重,究竟伤到哪里了?她失措地走到屋中,只见常弘的床头围了两个大夫,正在给他止血上药。他右边胸口中箭,箭头深深地刺进肉里,染红了胸前一大片衣服。他脸色苍白,眼睛紧紧地闭起,眉心微蹙,已然陷入昏迷。   魏箩忍着脚痛上前,问一旁站在床头的梁煜:“梁大哥,常弘为什么会受伤?”   梁煜是跟常弘一起回来的,他应该知道怎么回事。   果不其然,梁煜握了握拳头,回忆当时的场景,徐徐道:“是李颂……”   当时他不在魏常弘身边,不知具体情况,只知道他赶过去时,常弘已经中箭倒在地上,另一边是手持弓箭骑在马上的李颂。他上前揪住李颂的衣领狠狠斥骂了一顿,正要出拳动手,见魏常弘体力不支,只好先放过李颂赶忙将他送回来。   魏箩身躯颤抖,紧紧咬着唇瓣。李颂,又是李颂,他究竟想什么样?他为什么还不死?   大抵是察觉到她的反常,梁煜柔声安慰道:“阿箩妹妹,你别太担心。大夫说伤不致命,只要把箭拔出来,卧床休息半个月就可以了。”   可是阿箩却不这么想,难道不致命,常弘就要白白承受这一箭么?就应该这样不了了之么?   她压抑着愤怒问道:“李颂呢?”   梁煜如实回答:“他跟我一起回来的,目下应该在对面的东鹤院里。”   她点点头,心中很快有了打算,拜托梁煜道:“如果常弘醒了,梁大哥帮我照顾一下他,我离开一趟。”   梁煜说好,旋即想起什么,着急地问她去哪里。她却没有回答,一转身消失在紫檀木屏风后面,单薄纤细的背影透着果决狠戾。   阿箩拔下自己头上的翡翠金蝉簪,藏在袖中,一步一步往李颂的院里走去。她的脚腕不断传来钻心的疼,可是都没有她心里的愤怒来得刻骨,她这一刻恨不得立即杀了李颂,让他尝尝万箭穿心的滋味儿,以后再也别出现在他们面前。   *   东鹤院内。   李颂穿着狩猎时的胡服,立在院中,眼里隐隐透出焦虑之色:“那个魏常弘伤势如何了?”   他的下人回禀道:“回世子,听说仍旧昏迷不醒,大夫正在给他止血……”   他眉心深蹙,久久没有回应。旋即烦躁地挥手,扫落石桌上摆放的杯盘碗碟,瓷器哗啦啦落了一地。他道:“严重么?有生命危险么?”   下人为难道:“里面的人不出来,属下也不大清楚……”   李颂只好定了定神,问起另外一件事:“襄儿安顿好了么,有没有平安送她下山?”   下人点头,让他放心:“都安顿好了,大小姐已经坐上马车,在回汝阳王府的路上了。”   他脸色这才和缓一些,叮嘱道:“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此事全因我而起,不能提起襄儿的名字,免得坏了她的清誉。”   原来这次魏常弘中箭,不仅仅是跟李颂有关,还跟他的妹妹李襄有关。   李襄昨晚受了委屈,回屋后哭了一整宿,今天早上便收拾好东西准备提前回家。彼时山中正在狩猎,她徒步下山,身边又只有一个丫鬟,必然会遇到危险。李颂得到消息后,立即赶了过去,劝不动她,唯有亲自送她下山。走不多时,她忽然要求射一只兔子带回去。李颂昨晚打了她,心中多少有些愧疚,为了哄她开心,便答应了她。   李襄从小跟着汝阳王,对于弓箭并不陌生,搭箭开弓的姿势非常标准。她瞄准不远处的灰兔子,松手时箭头蓦地一转,对准斜前方迎面而来的魏常弘,一箭射去——   魏常弘猝不及防,只来得及往旁边侧了侧身子,箭头避过要害,射在右边胸口上。他从马背上倒下,重重地落在地上!   李颂惊愕不已:“李襄!”   李襄恨恨地把角弓扔到地上,红着眼眶道:“哥哥,我恨魏箩!魏家的人都不是好东西,魏箩昨晚陷害我,我要杀了她弟弟……”   李颂连忙捂住她的嘴,这时候即便有心教训她,也没那么多时间。不一会儿便会有人赶来,若是被人知道李襄射杀魏常弘,那她的名声就更别想要了。他迅速地在脑中分析一遍利害,让下人把李襄送到山下,自己留在原地,替李襄背负所有罪名。   *   李颂回忆完当时的场景,一抬头,便看见东鹤院门口立着一个小姑娘。   她小小的身躯紧绷,初春清凉的天气里走出一身的汗。她粉唇紧紧抿起,看着他的眼神冰冷刺骨,却意外地很平静,仿佛所有的仇恨愤怒都被收入那双眼里,只等着一瞬间的爆发。   李颂被她看得不安,强自镇定道:“你来做什么,不该去看看你弟弟么?”   魏箩捏着袖子,没有回答,慢慢来到他跟前。仰起小脸,一个字一个字地问:“常弘的伤是你射的?”   他下意识后退,毫不犹豫道:“是我。”   是他,果真是他。魏箩小手在袖中拢握成拳,恨到极致,竟然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显得不那么着急。她莲步轻移,他往后退,她便步步往前逼近,花瓣般的嘴唇轻启:“为什么?”   李颂最终无路可退,后背抵在院里的梧桐树上。他一低头,便能对上她乌黑明亮的眼睛,可惜现在这双眼睛里没有情绪,甚至连笑都懒得伪装,只剩下冷漠。他想了想,不以为然道:“能有为什么?猎场上失手是常有的事,我本来要射兔子,不甚失手,他突然从后面冲过来。箭射到他面前,他难道不会躲么?”   这话说得真叫人来气。魏箩怒极反笑,笑意没有传达到眼里,只有唇瓣微微弯起:“你怪他没有躲开?”   李颂不置可否。   魏箩笑够了,抬起手,袖子里的金簪抵上他的胸口。她慢慢敛起笑意,把簪子往前送了送,尖锐的簪头紧贴着他的皮肤,隔着布料,传来冷冰冰的温度。“李颂,你以为想躲就能躲得开么?”   这句话潜藏太多深意,李颂眼神一凛,恶狠狠瞪向她:“你敢伤我?”   为什么不敢?只许他们伤害常弘,就不许她伤害他么?   她眼里的狠绝太明显,李颂有种不好的预感,忙道:“你……”   话音未落,金簪刺破他胸口的布料,毫不留情地送入他的胸口!李颂只觉得一阵剧痛袭来,喉咙涌起腥甜,他不可置信地瞪着魏箩,未料想她果真下得了这个狠手,哑声道:“魏箩……”   他们两个立在梧桐树下,外人看去没有丝毫异常,谁也不知道,魏箩袖筒里的簪子此刻正深深地刺进李颂的胸膛里。   魏箩扶着金簪,又加深了一分,眼里的恨意迸发,恨不得叫他立刻去死。她看着他痛苦的表情,忽然觉得很痛快,常弘现在也是这么疼吧?他能代替他的疼痛么?她腾出一只手,轻轻抚上他紧蹙的眉头,少顷,弯出一抹甜美动人的笑:“李颂,你为什么不叫人?你再不叫人,我会忍不住把你杀死。”   少女柔软的手指轻轻抚摸他,甜吟吟的笑就在眼前,他越看越觉得恍惚,有种不真实感。   “你敢……”   魏箩非但没有住手,反而踮起脚尖,贴着他的耳朵轻声慢语,“我为什么不敢?我现在不是已经做了么?”她说罢,轻轻蹭了一下他的耳朵,慢慢的,撩人心弦,像一只会撒娇的猫儿:“你不叫人,是不是因为喜欢我?”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眉眼弯弯,声音又甜又软,诱人沉醉。   李颂紧紧咬着牙,她娇软的身躯就在跟前。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上元节那天晚上,他在人群中抱着她,那么软,那么小,脆弱得仿佛一碰就碎了。可是他知道,那是他自己的错觉,她不是脆弱易碎的瓷娃娃,她对别人都很好,却唯独对他冷眼相待。   他私底下想过,是不是因为小时候他欺负她?   可是每一次,不是都被她狠狠地欺负回来了?   他认为自己很矛盾,明明将她恨得咬牙切齿,却又忍不住想见到她。他们互相讨厌对方,这才是正常的,可是她为什么说他喜欢她?怎么可能?   李颂恍然回神,狠狠推开她,满头大汗道:“滚!”   魏箩松开手,早有准备地后退两步,站稳在地。   其实她刚才那句话只是猜测而已。因为李颂看她的眼神太过熟悉,上辈子她在龙首村时,村里的小伙子看见她时也是这个眼神。她知道那代表爱慕和渴望。   李颂怎么可能会爱慕她?她起初不相信,然而当簪子刺下的那一瞬,她便不得不信。   若是没有爱慕,为何会痛苦?   李颂捂着胸口,慢吞吞滑落在地,蜷缩起来,嘶哑又无力地吼了一句:“你给我滚……”   院里的下人总算发现这边的不对劲,方才只以为他们在谈话,声音很低,听不清具体内容。何况李颂没有出声叫人,他们便各自做自己的事了,目下一转头,看到李颂胸口满是鲜血,登时满脸骇色:“世子爷!”   李颂咳嗽一声,吐出一口血,虚弱道:“扶我回屋。”   下人看见他胸口的簪子,哆哆嗦嗦地扶起他,又看了看一旁的魏箩:“是不是她、她……”   李颂闭上眼,半响,终于吐出三个字:“让她走。”   下人只好收回目光,扶着他进屋。   魏箩在院中伫立片刻,少顷敛眸,踅身走出东鹤院。她步伐缓慢,每走一步脚腕便传来疼痛。   她拾阶而上,迈过门槛,眼前豁然开朗。   赵玠立在几步之外,一袭天青色柿蒂窠纹锦袍,丰神如玉,身姿如松。   他不知在门前等候多久,又看到多少。眼下见她出来,举步上前,却什么都不问,抬手揉了揉她的头顶,语调无奈又心疼:“不是让你不要下地么?阿箩,你为何不听话?”    ☆、第057章   魏箩怔怔地,有些不知该怎么回答。   她看向赵玠,脸上头一次露出迷茫的表情。她来的时候没有想那么多,只想为常弘出气,她太生气,以至于连自己的脚伤都顾不上。可是如今有人站在她面前,担心地关怀她的脚伤,她觉得有点感动。她吸了吸鼻子叫道:“大哥哥……”   赵玠低低地“嗯”了一声,小姑娘眼睛红红的,他还以为她脚腕疼,正准备把她抱起来。谁知她张开双手,看着他囔囔地说:“抱抱我。”   赵玠的心一下子软了,怜爱得无以复加。他说好,俯身把她抱进怀中,一手搂着她的腰肢,一手按着她的脑袋,紧紧贴着他的胸口。   只是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他怎么会不答应?何况他早就想抱她。   小姑娘的身体又香又软,眷恋地缩在他怀中,以一种绝对依赖的姿态。这一瞬间,赵玠几乎以为她懂了他的心思,甚至跟他渴望她一样,她也渴望着他。可是没一会儿,怀里的娇躯动了动,抽身而出,笑盈盈地站在他面前,没事人一样道:“好了,吸饱精力了。”   怀中蓦然一空,只留下她的香味和一点余温。赵玠心中遗憾,面上却丝毫不显,对她的戏谑饶有趣味:“什么精力?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些?”   她一手攀着他的肩膀,支撑半个身体的重量,“话本子上看到的。”   那些灵异话本上都有类似的情节,女妖吸走了男人的精力,男人就会力竭身亡,只剩枯槁。赵玠摸摸她的头,眸色转深,她真的知道什么叫吸取精力么?她若想吸走他的精力,一个拥抱远远不够,能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以后她就会知道,可不是抱一抱那么简单。   赵玠不舍得她站太久,俯身将她打横抱起,往另一边自己的院子走去。   魏箩顺势搂住他的肩膀,见方向不对,忙提醒他:“常弘,大哥哥,我要去看常弘。”   赵玠顿了顿,只好调转方向,带她去见常弘。   路上,魏箩躺在他怀里,看到他目视前方,语速缓慢地问:“阿箩,你为什么讨厌李颂?”   魏箩垂眸,想起刚才簪子刺入李颂胸膛的那一瞬,她的声音冷下来:“他总是伤害常弘,常弘是我弟弟,谁都不可以伤害他。”   从她小时候起,好像就跟李颂牵扯不断。以前是小打小闹,如今长大了,再纠缠下去终究不好。赵玠不语,他刚才站在门口,看见魏箩踮起脚尖磨蹭李颂耳朵的那一幕,那么亲密,让他一瞬间升起杀了李颂的心思。他知道魏箩不可能喜欢李颂,但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占有欲。   魏箩是他的,除了他以外,谁都别想沾染。   魏箩轻声问他知不知道今天猎场上发生的事,他颔首:“方才下人跟我说了。”   李颂射伤魏常弘,好在伤口不在要害,没有生命危险。他觉得事情不像表面看着那么简单,李颂小时候虽然欺负过魏常弘,可是如今却没有射杀常弘的理由,而且还是在那种众目睽睽、百口莫辩的情况下。赵玠了解李颂,他虽桀骜不驯,但不是那种冲动鲁莽之人。这其中的内情,还有待追究。   赵玠一边走,一边安抚怀里的小姑娘:“日后再有这种事,先告诉我。本王帮你解决,不要自己一个人行事。”   说话间已经来到常弘的院子,他抱着她走入正室后面的花厅,把她放到黑漆楠木八仙椅上,蹲下身揉了揉她的脚腕问道:“疼么?”   魏箩往后一缩,“刚才疼,现在不怎么疼了……”她歪头看他,乌黑明亮的大眼睛熠熠生辉,写满好奇:“什么都帮我么?无论我做什么,你都帮我?”   赵玠觉得她模样太可爱,忍不住掀唇一笑,捏捏她嫩呼呼的小脸蛋道:“什么都帮你。”   她看着他,既诧异又惊奇,似乎很不相信他的话。   可是他却没有多解释,起身让院里的人去厨房端一盆热水来,给她敷脚腕。   魏箩脚腕上的淤血未散,方才又走了那么多步,目下更是肿得厉害。赵玠替她热敷以后,又用昨晚的药酒给她揉了一圈,她这才疼痛缓和多了。   她准备自己穿鞋,可是赵玠却按住她的小腿道:“别乱动,我来。”   可是他什么都做了,连穿鞋也要帮她,是不是不太好?他是王爷,总是为她做这种事真的好吗?魏箩下意识寻找朱耿,让他劝一劝赵玠,谁知道朱耿早就背对着他们站在门口,对这种事习以为常了。   魏箩拿着白绫袜儿,固执道:“我自己来吧……”   赵玠见她坚持,便笑了笑,松开她道:“好。”   她弯腰套上鞋袜,总算松一口气。先到接着还要去内室看常弘,顿时又犯了难,她的脚不能再下地走路了,该怎么过去呢?   赵玠立在她面前,噙着笑,见她抿起粉唇,忍不住问道:“你自己过去,还是本王抱你?”   她抬眸,不说话。   赵玠低声一笑,最终还是来到她跟前抱起她,带着她往内室走去。   *   内室,两个大夫已经为常弘处理过伤口。血是止住了,就是人还没醒,大夫说夜里可能会发热,到时候喂他喝一碗药,第二天一早醒来便无大碍。   梁煜一直守在床边,见赵玠抱着魏箩进来,忍不住愣了愣,抱拳行礼:“参见靖王殿下。”   赵玠把魏箩放在花梨木绣墩上,想了想,为了她的清誉,还是解释道:“阿箩的脚崴了,不能下地,本王便抱她过来。”   梁煜恍然大悟,也没有多想,退到一旁把位置让给魏箩。   魏箩看着躺在床上的常弘,鼻子一酸,忍不住握住他放在身侧的手。昨天晚上还好好的,挡在她面前向她控诉赵玠,谁知道一天的工夫就变成这样……她偏头在袖子上蹭了蹭泪花,动作稚气,与刚才拿簪子伤人的狠劲儿判若两人。   到了夜里,常弘果真发起热来,浑身冒冷汗,嘴里还说胡话。魏箩担心得不得了,赶忙让下人去煎药,亲自看着他喝下去才放心。   好在喝完药后他就好多了,继续睡过去,第二天早上才醒。   这一夜把魏箩折腾得够呛,她几乎一整夜没阖眼,寸步不离地守在他床边,生怕他出什么意外。赵玠在一旁陪着,好几次让她回去休息,她都固执地摇头,说什么都不肯走。直至晨曦微露,山掩微黛,她才终于体力不支趴在床头睡着了。   赵玠上前,将她打横抱起,看了看床上已经清醒的常弘,沉声道:“你好好养伤,阿箩本王先带走了。”走之前补充一句:“大夫说你身上有伤,不宜移动,等明日一早,本王再安排人送你们回府。”   言讫,踅身离去。   常弘躺在床上,俊脸苍白,望着赵玠抱起阿箩离去的背影,许久没有移开视线。   *   今年狩猎比赛的胜者是梁煜,其次是李颂和另一位御史大夫的儿子,昨日已上报给皇帝。   狩猎比赛结束后,景和山庄的其他人陆续回府,只有魏常弘和魏箩多停留了一天。   李颂没有逗留,带着伤回到汝阳王府。   汝阳王府前堂。   汝阳王和高阳长公主得知他受伤,既惊骇又心疼。高阳长公主忧心忡忡地问道:“往年都不曾受伤过,这次是怎么回事?谁伤的你?”   李颂坐在圈椅中,紧紧握着云纹扶手,不肯回答。   高阳长公主只好转头问他的侍从,侍从欲言又止。刚要开口,被他一个眼光狠狠地瞪过来,立即噤了声。   他垂眸,缓慢道:“没有人伤我……是我自己大意。”    ☆、第058章   是他自己大意,竟然一不小心动了那样荒唐的心思。   魏箩贴在他耳畔轻声问“你是不是喜欢”的时候,他一瞬间乱了心神,再也无法正常思考。从昨晚到今天,他的眼前始终萦绕着她巧笑嫣然的模样,她第一次对他笑,却是要拿簪子杀死他。利刃刺破他的胸腔,他恨她恼她,最后还是放走了她。   李颂紧紧握着扶手,手背爆出青筋,几乎将那块木头捏碎。   他一再失神,连高阳长公主都看出他的不对劲,叫了他几声:“颂儿,你到底在想什么?我问你怎么受伤的,你为何不答我?”   李颂的伤在胸口,只要包扎好不让人看见,没有人知道他怎么受伤,伤势如何。他低声道:“狩猎时被猎物抓伤了,一点小伤。娘,不要紧的。”   高阳长公主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不放心地问:“当真不要紧么?我瞧着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他摇头说不要紧,趁着他们尚未发现端倪,忍着伤痛转移话题:“襄儿呢?她为何不出来见我?”   高阳长公主道:“她自打从长浔山回来就一直将自己关在屋里,我敲了好几次门都不应。”末了眉头一皱,不大愉悦道:“这丫头,也不知道在做什么。”   能做什么?无非是射伤了人,觉得心虚,又怕父母责罚,不敢见人罢了。   李颂向来疼爱李襄,见不得她受半点委屈,然而这次却认为她做得委实过分。正是因为他们都宠着她,才让她养成如今骄纵任性的脾气。就算魏箩设计陷害她,她也不该取魏常弘的性命。   李颂想了想,将这两天发生的事悉数告诉汝阳王李知良和高阳长公主赵暄。他声音很平缓,娓娓道来,李知良和赵暄的眼睛却越睁越大,最终不可置信地问:“……你说魏家六少爷的伤,是襄儿射的?”   李颂点了点头。   高阳长公主震惊不已,若不是从李颂口中说出来,她是无论如何都不肯相信的。她捧在手心里的女儿,素来单纯可爱,何时变得如此心肠狠毒?她喃喃:“襄儿怎么会做这种事……她,她……”   “她”了半天,始终没有下文。   好在李知良头脑还算清醒,拥住娇妻摇摇欲坠的身子,他对门外丫鬟道:“去把小姐请过来!”   不多时,李襄穿着白绫短衫油绿绉纱裙出现在门口。李襄大抵猜到了把她叫过来的原因,脸上没有丝毫心虚惶恐,反而挂着笑意,来到高阳长公主跟前明知故问:“阿娘叫我出来做什么,我不是说了身子不舒服吗?”   高阳长公主定了定神,坐在榉木官帽椅中,尽量心平气和地问:“襄儿,你实话跟娘说,魏常弘的伤跟你有关么?”   李襄脸上的笑滞了滞,旋即看向一旁的李颂,“哥哥告诉你的?”   高阳长公主声音严厉一些:“你只管说是或不是!”   她倒是很坦诚,眉毛一扬,颇有些敢作敢当的风范:“是我射的,那又如何?”   她伤了人,非但没有任何悔过之心,反而一副理所应当的态度,让高阳长公主既愤怒又失望:“你怎么能……”说罢只觉得眼前一黑,缓了半天才缓和过来。她和魏箩发生争执的事她听说了,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大不了不跟魏家结亲就是了。可是如今她射伤魏常弘,那性质就大大不同,不但得罪了魏家,这事若是传出去,对她的名声可是非常不利的,日后想出嫁就难了!这个孩子,怎么如此糊涂?   李襄见赵暄脸色不对,立即很有眼力劲儿地上前扶住她,又贴心地倒了一杯热茶,亲自捧到她面前:“阿娘别生气,我听人说了,那个魏常弘不是没事么?他就是受了点儿伤,狩猎哪有不受伤的。”说罢往一旁李颂身上看去,“何况有哥哥替我担着,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李颂不予回应,移开了视线。   李襄没有多想,继续说好话哄高阳长公主。她生了一张巧嘴,只要有心,必能将对方哄得服服帖帖。再加上赵暄本就疼她,尽管愤怒,也不能真把她交给魏家处置。她一壁安抚赵暄,一壁头头是道地分析:“我本来就不喜欢魏常弘,是爹娘非要把我跟他凑一对。我们两家关系本就不好,魏箩又阴险狡猾,我嫁过去不是等着受委屈么?爹娘舍得我整天受魏家欺负么?如此一来不是正好,这门亲事不用结了……”   虽然魏常弘比她还大一岁,可她就是瞧不上他。   她喜欢的是英武伟岸的梁煜,不是那种整日跟在姐姐后面的小屁孩儿。魏常弘眼里只有他姐姐,谁要是嫁给他,还要跟大姑姐真宠,那可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高阳长公主指着她:“所以你就要伤他?你想让别人怎么说你,泼辣恶毒,还是凶狠残暴?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李襄撒娇叫了一声娘,趴在她腿上蹭了蹭:“我这不是知道错了吗……谁叫那个魏箩设计我,我一时气愤,就没管住自己。”她到底也不敢说魏箩究竟怎么设计她,只一昧含糊过去,“而且不是有哥哥吗?哥哥,你后来是怎么处理的?”   李颂没有回答,胸口的伤太深,昨天在长浔山上只是随便包扎了一下,这会儿疼得厉害。他握了握拳,强撑着道:“我累了,先回屋休息一下。”   说罢不等众人反应,转身离去。   李襄愣了愣,还当他心情不好,忙跟上去叫道:“哥哥!”   李颂脚步未停,每一步都走得极其缓慢。   最后李襄在一根朱漆廊柱前追上他,绕到他跟前不安地问:“哥哥,你是不是生气了……”   话未说完,看到他胸前洇出的殷红血迹,蓦地一滞,睁圆眼睛问道:“你受伤了?何时受伤的?昨天狩猎结束不是没事么……”她忽地想起什么,抬头愤怒地问:“是不是魏常弘?还是魏箩?是他们做的?”   李颂只觉得心烦意乱,头疼加上伤口疼,使他没有什么好脸色,语气也很恶劣:“李襄,昨日的罪名我替你担下了,若是你以后再这么任性,我便再也不管你。”他捂着胸口,推开李襄,哑声道:“你这阵子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不要再出去抛头露面。何时过了这阵风头,何时再出门。”   李襄立在原地,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情不自禁地咬紧下唇,也不知道有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高阳长公主心疼女儿,不舍得重罚李襄,又听她说知道错了,最终只是罚她跪了三个时辰佛堂,抄写一百遍经书,这事就算掀过去了。至于跟魏家的亲自,那肯定是结不成的……非但结不成亲,恐怕还结下了梁子。   *   英国公府,魏常弘的伤足足养了半个多月才见好。   这阵子魏箩一直守在他身边,替他搜罗各种名贵药材,每天都要看着他喝一大碗补汤才放心。魏常弘有时候很无奈,试图挣扎一下:“阿箩,我不像你那么娇气,我的伤早就好了。这些补品可以不喝了么?”   魏箩摇头说不行,颇有点蛮不讲理的意思:“你连李颂都打不过,何时你能打得过他了,何时就不用喝这些补药。”   李颂自幼习武,魏常弘只练过一些拳脚强身健体,根本不是一个层次能比的,她这条件也太难为人了。魏常弘没办法,只好继续喝补汤。   这日赵琉璃邀请魏箩入宫,说是有要事跟她商量,她才放过常弘,回屋换了身衣服前往宫中。   与此同时,崇贞皇帝在麟德殿设宴,宴请前阵子狩猎大赛获得前三甲的英杰,顺道赏赐他们奖励。一起参宴的还有几位皇子和大臣之子,赵玠和赵璋也在受邀之列。   这次狩猎大赛赵璋没有参加,赵玠只是凑个热闹,毕竟这种比赛是崇贞皇帝为了考验少年们的能力,不是什么隆重的场合。他们没必要拿出实力,抢了别人的风头。赵玠原本打算给魏箩猎一只小狐狸,不过那小姑娘似乎没什么兴趣,他也就只好作罢。   宴席上,崇贞皇帝身穿紫金四团龙纹常服,头戴金二龙戏珠翼善冠,笑容和善,让众人落座。他左右手边分别的赵玠和赵璋,赵玠今日穿着墨灰螭纹缘金边直裰,气度矜贵,举止有度;赵璋比他小七八岁,身穿黛蓝蟒纹锦袍,拱手朝他一礼,笑容谦和,面上丝毫不带畏怯。   梁煜坐在赵玠的下方,李颂坐在赵璋下方,另一位御史大夫之子坐在梁煜身旁,其他的人各自就坐。   宴上崇贞皇帝大大夸奖了梁煜和其他两人一番,称赞他们少年英杰,有勇有谋,言语之间颇为赏识。梁煜等人连忙谦逊地起身,认为自己受之有愧。皇帝倒是不以为意,命宫人抬上来早早准备好的赏赐,分别赐予他们三人。   三人跪下谢赏,接过赏赐,重新坐回位上。   接下来便是觥筹交错,舞乐升平。   穿着霓裳羽衣的舞女款摆腰肢,身姿摇曳,踏着乐声旋转起舞,舞姿袅娜,使大多数人目不转睛。赵玠垂眸,兴致阑珊地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举起青釉冰裂纹酒杯,掀眸朝斜对面李颂身上看去。   李颂胸口的伤尚未好全,不能饮酒,自从宴席开始,他便显得心不在焉。目下大家都在欣赏霓裳羽衣舞,他却支着下巴,眼睛虽在看舞女,神智已经不知道飘到哪里去。   赵玠叫来一个宫人,低声说了两句话。那宫人颔首应是,旋即悄无声息地来到李颂身后,附耳传了几句话。   话毕,李颂眼神晦暗地朝赵玠看来。   赵玠举起酒杯,薄唇噙笑,仰头一饮而尽,末了把酒杯往桌上倒扣。示意“我喝完了,你随意”。   李颂眼神一深,只好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举了举杯,仰头一口喝光。   本以为这一杯就完了,没想到赵玠存心戏弄他,一杯不够,还有第二杯,第三杯……他喝到第七杯时,只觉得胸口的伤似乎裂开,灼心的疼痛。可是再看赵玠,却没有停下的意思,他只好强忍着疼痛陪他对饮。两个人都跟对方较上了劲儿,不喝倒对方誓不罢休。   可惜李颂没有赵玠酒量好,一杯杯酒下肚,赵玠脸上不见丝毫变化,反而愈发气定神闲。倒是李颂,面前的景象已经有些恍惚,喉咙里猛地涌出一股腥甜之味,他强忍住咽了下去,闷头又喝了一杯酒,狠狠地墩在黑漆螺钿平头案上!   *   宴席散去,各自回府。   赵玠步履沉稳,除了一身酒气,丝毫不像刚刚喝过二十几杯酒的人。他若无其事地跟众人告辞,走下丹陛,往宣德门前走去。   倒是李颂,眼睛发红,步履轻浮,需要宫人扶着才能勉强走出麟德殿。到了麟德殿门前,被外头清冷的风一吹,人才清醒一些。   来到宣德门前,恰好一辆翠盖朱缨的马车从远处而来,停在门口。   魏箩一手牵着织金百蝶穿花裙襕,一手扶着金缕从马车里走下来,掀眸一看,恰好迎上赵玠的视线。她抿起粉唇,正准备展露笑脸,视线一转,又看到他身后的李颂,顿时垂下嘴角,移开视线,不想看他。   赵玠掀唇,举步来到她跟前,揉了揉她的头顶问道:“怎么想起来入宫了?琉璃找你?”   魏箩点点头,实话实说道:“琉璃说有事跟我商量,让我来见她。”说罢问道他身上的酒味儿,后退半步捂着鼻子问:“大哥哥喝酒了?味道好呛。”   不止是喝了,而且还喝了不少。   赵玠自己闻不见,见小姑娘一脸嫌弃,忍不住调笑:“怎么,你不喜欢本王喝酒么?”   倒也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只不过闻不惯罢了。她放下捂着鼻子的手,“如果我说不喜欢呢?”   他弯唇,看着她的眼睛,半真半假道:“那本王以后就不喝了。”   魏箩眨眨眼,没有说话。   后面的李颂收回视线,接过宫人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扬起马鞭喊了一声“驾”,头也不回地离去。    ☆、第059章   一人一骑渐渐远去,魏箩偏头朝那边看去,眼里阴霾越来越重。看来上次的簪子刺得不够深,否则李颂怎么还能参加宫宴,饮酒作乐?常弘现在还躺在床上养伤,他连骑马都不成问题了!   若不是他走得太远,魏箩还真想再上去刺他一下。   看着看着,面前忽然一黑,所有的视线被一件黑色织金锦缎披风挡住。她吓了一跳,抬头扒拉两下,从披风里露出脑袋,诧异地看向一旁的赵玠:“大哥哥?”   赵玠唇角微扬,俯身替她系上披风的丝绦,似笑非笑地道:“起风了,穿上披风,免得一会儿着凉。”   他知道她刚才在看什么,但是却没有说出来。他心中不悦,面上却一点儿也不显,反而选择把披风脱给她,挡住她的视线。他对魏箩的占有欲与日俱增,容不得她看别的男人,只许她看着自己。   魏箩果真被他扰乱了情绪,忘了李颂,等他给自己系好披风才道:“可是我不觉得冷……”   赵玠摸摸她的头,不容拒绝道:“我担心你冷。”   她只好穿着,跟他道了谢。见时候不早,便跟他在宫门口分别,她转身进宫,往庆熹宫辰华殿走去。   刚到辰华殿门口,便把赵玠的披风脱了下来。不是嫌弃赵玠,而是被赵琉璃看到后肯定会问东问西,她不想浪费口舌解释,倒不如一开始就不让她知道。何况殿里又不冷,穿着披风碍手碍脚,还是脱了自在。   她举步走入殿内,找了一圈没找到赵琉璃,只好询问殿内的宫婢:“天玑公主呢?”   宫婢欠身道:“回姑娘,殿下跟杨侍卫一起去后院钓鱼了。”   她又问:“什么时候回来?”   宫婢摇摇头,“婢子也不清楚。姑娘在这里坐一会儿吧,婢子去给您端一杯茶来。”   魏箩只好坐在殿里等候,没过多久,便听到殿外传来赵琉璃清脆的声音。她放下汝窖斗彩莲花纹茶杯,起身走出殿外,往廊庑另一头看去。   这一看,不禁一愣。   杨缜背着赵琉璃往这边走来,平常冷漠寡言的少年脸上带着浅淡的笑,眼神既温柔又宠溺。赵琉璃趴在他背上,双手搂着他的脖子,凑到他耳边说话,不知说了什么,她的笑声悦耳动听。隔着老远,魏箩都能感觉她声音里的快乐。   这、这两个人……   魏箩怔住,总觉得这一幕太不同寻常。他们两个人亲密得过分,公主和侍卫这么相处正常么,还是她想得太多了?她立在辰华殿门口,偏头看了一下周围的宫婢,发现大家都十分默契地低下头,假装什么都没看到,似乎已经习以为常。   杨缜背着赵琉璃走到她跟前,他漆黑冷静的眸子看了她一眼,旋即把赵琉璃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提醒道:“魏四小姐来了,殿下进去吧。”   赵琉璃站稳以后,上前牵住魏箩的手,丝毫没有察觉她的异样,兴高采烈地走入辰华殿:“阿箩,你什么时候过来的?为什么不在殿里等着?今天外面有风,多冷啊,把你吹着凉了怎么办。”   魏箩跟在她身后,表情古怪,好半响才慢吞吞地问:“外面有风,那你还跟着杨缜出去?”   赵琉璃指了指自己身上的羊绒氅衣,示意她穿得厚,不怕风。辰华殿的暖炉还有撤下去,殿内温热暖和,她把氅衣脱下来挂在天然木根边座百宝嵌座屏上,笑眯眯地解释:“杨缜哥哥说带我去放风筝,有风才能放得起来呀。”   所以他们在后院放风筝?   魏箩想了想,太医都说要她多出去走动走动,偶尔放放风筝对身体也有好处,只要不太激烈就可以。只不过……魏箩看了她一眼,试探地问:“你受伤了么,为何要杨缜背你回来?”   她坐在酸枝木三屏罗汉床上,接过宫女递来的斗彩莲花纹瓷碗喝了一口茶,眨巴眨巴眼,“我没受伤……但是我累了,所以才让杨缜哥哥背我回来的。”   “……”   魏箩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她跟杨缜本就关系特殊,如今又做这么亲密的举动,不是成心让人误会么?魏箩握住她放在雕狮纹嵌大理石面炕桌上的手,迟疑了一下,斟酌语气道:“琉璃,你今年已经十四了吧……”   明明自己跟她差不多,小脸稚嫩,却要用一副过来人的语气说这种话,真是让人怎么看怎么怪异。赵琉璃端详她的脸,见她不是说笑,偏头示意屋里的伺候的宫婢都出去。“阿箩,你也有话跟你说。”   暖阁内很快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魏箩忽然想起来,赵琉璃今日接她入宫时便说有事跟她商量,想来就是接下来要说的事。她忽然有种不大好的预感,仿佛猜测即将成真。   赵琉璃接下来跟她说的,一定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果不其然,赵琉璃犹豫再三,精致的小脸越拧越紧,终于鼓起勇气对她说:“我好像喜欢杨缜哥哥……”   猜测被证实,魏箩一瞬间泄了气。她不由自主地握紧了面前的茶杯,说不出一句话来。   赵琉璃怎么能喜欢杨缜?他们两个身份千差万别,一个是被陈皇后捧在手心里的小公主,一个是身份低微的御前侍卫,怎么可能有结果?从他们刚才回来时她就应该猜到,若只是普通的关系,怎么可能这么亲密……赵玠知道这回事么,他是什么态度?   魏箩思绪千回百转,没有想好怎么开口。   赵琉璃又道:“杨缜哥哥对我很好,他从小保护我,我想要什么他都会想办法满足我……”   魏箩酝酿了一下,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琉璃,你只是太寂寞了。你从小到大身边只有杨缜一个人,所以才觉得他好。你跟他身份悬殊,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赵琉璃固执地摇头,眼神恳切:“不是的,阿箩,你不要这样说。我真的喜欢杨缜哥哥,就算我身边有别人,我也会喜欢他。”她这阵子思考了很久,她虽然单纯,但是该考虑的东西还是会考虑。她这次找魏箩进宫,就是想把这件事告诉她,她是她的好姐妹,她不想瞒着她。“等时候到了,我会跟母后说的,她那么疼我,一定会同意的……”   魏箩看着她的眼睛,忽然不忍心再说出反驳的话。   她自幼体弱多病,得到的少,失去的多。如今好不容易有一个喜欢的人,大概也是十分不容易的。   魏箩垂眸,旋即唇畔弯起一抹笑,抬眸道:“杨缜对你有多好?让你这么迫不及待地喜欢他?”   说起这个,赵琉璃漂亮的眼睛仿佛会发光,捧着两颊细细数道:“杨缜哥哥会记得我喜欢吃什么,每次出宫都给我买;每次我遇到危险,他都会第一个挡在我身前;他会送我礼物,他还很关心我……有一次我崴到脚了,他比我还紧张,亲自给我敷脚上药……”   赵琉璃越说越多,魏箩却越来越沉默。   她说这些的时候,她脑海里情不自禁想起另一个人……赵玠也会记得她喜欢吃什么,也会给她送礼物,上次去荣春坊听戏,有一辆马车失控,他也是第一个挡在她面前,把她紧紧地护在怀里。哦,前阵子在景和山庄,她也崴到脚了,是赵玠把她抱回屋里,亲自给她上药的。   赵琉璃说了很多,没得到她的回应,忍不住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阿箩,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魏箩恍然回神,点点头道:“听见了。”   赵琉璃弯起眼睛一笑,心满意足地问:“你觉得杨缜哥哥对我好吗?”   她停顿片刻,慢慢点了一下头:“……好。”   *   李颂从宫里出来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另外叫了几个朋友,一起去平康坊的花街柳巷,打算一醉解千愁。   他这些朋友都是些纨绔子弟,平日斗鸡走狗,不学无术,最爱惹是生非。他们都唯李颂的命令是从,如今李颂叫他们出来,自然各个乐意至极。没一会儿便聚集了五六个人,在薄桂楼要了一个雅间,另外叫了几个柳亸花娇的姑娘作陪,开始饮酒作乐。   李颂坐在上位,他本就在宫里喝了不少酒,酒瘾上来,只顾一个人闷头喝酒,谁都不理。   他身边一个穿宝蓝锦袍的公子朝身边的姑娘示意,那姑娘心领神会,蛇一样柔软的身躯贴到李颂身上,“李公子,一个人喝酒多没意思,不如让奴家陪您喝?”   李颂倒酒的动作不停,仰头又闷了一杯,不答应也不否认,似乎没听到她的话。   那姑娘很有眼力劲儿,立即接过他手中的小酒壶,替他斟酒。倒满酒后,再托着白玉酒杯送到他嘴边。   他顿了顿,没有拒绝,就着女人的手喝了下去。   身边萦绕着一股浓郁的香味,像是置身花丛中,香味太刺鼻,让他很有些不习惯。他想起魏箩身上的香味,淡淡的,甜甜的,跟这些女人身上的味道完全不一样。他为什么想起她?他不是喝多了么,为什么还会想她?   那位穿宝蓝衣服的公子见他出神,忍不住笑问:“阿颂不是狩猎比赛拿了第二么,应该得了陛下的赏赐才对,为何一副失意的模样?可是有什么事不顺心么?”   他垂眸,盯着面前酒杯里的水,水波晶莹,漾开一圈一圈的涟漪。水面上忽然出现一张脸,模糊的,俏丽的,生动的,那张脸上含着浅笑,轻缓温柔地问他:“李颂,你是不是喜欢我?”   “不是……”他闭着眼睛说,痛苦地又重复了一遍:“不是。”   他怎么可能喜欢她?他厌恶她,她心肠歹毒,狡猾奸诈,他不可能喜欢她!   可是那个声音一遍遍地在耳边重复,仿佛魔咒,让他摆脱不掉。他只好喝酒麻痹自己,一杯又一杯,直到再也听不见魏箩的声音。   怀中猛然撞进一具娇躯,女人缩在他怀里,柔软的手不安分地抚摸他的胸膛,渐渐往上,喉结,下巴,嘴巴……他皱了皱眉,狠狠捏住那只手,“别动。”   穿桃红襦裙的姑娘娇声一笑,根本不把他的话当回事,顺势凑上自己的唇瓣,在他耳朵上轻轻咬了一口,往他耳中吐气:“李公子说笑么,来这里的人,哪有什么都不动的?”   说着握住他另一只手,往自己腰上放去。   然而下一瞬,他却猛地推开她,暴怒地喝道:“滚!”   不知是哪一句话刺激了他,他捂住耳朵,眼睛发红,一抬脚将整张朱漆檀木小桌踢翻,桌上的东西哗啦啦掉落一地!他继续怒声呵斥:“都给我滚,滚!”   所有人都被他吓了一跳,纷纷后退到门口,不知他发的哪门子酒疯。   姑娘们夺门而出,几个纨绔公子不敢上前劝说,面面相觑,最终一个一个地离去。   所有人都离开后,李颂身子一倾,轰然倒在地上。他喝醉了,神智不清,但是却仍旧捂着左边耳朵,蜷缩起来,口中不住地重复:“不是,不是。”   *   与此同时,靖王府。   陈皇后表面虽然在跟赵玠置气,但是心里终究是关心他的。他到了这个年纪没有娶妻的心思,身为母亲当然会着急。再加上前不久听说盛京城流行龙阳之风,有权有势的男人府里都爱养一两个娈童小倌,满足自己不同的喜好。陈皇后虽然清楚自己儿子的为人,但还是有些不放心,琢磨良久,终于忍不住安排了两个姑娘送到靖王府中。   那两个姑娘都是宫里舞女出身,身家清白,模样标致。陈皇后想着,若是赵玠喜欢,留在府里当侍妾也未尝不可。   这日傍晚,赵玠处理完事物,从书房回到自己的正房,洗漱完毕后正准备更衣就寝。他刚坐在楠木浮雕云纹床上,便见屏风后面走出两个风姿绰约的少女,一个清丽婉约,一个娇媚动人。   他动作顿住,看向两人。   两人屈膝行礼,少女花瓣般的脸颊含羞带怯,穿着薄纱短衫,半透明的布料挡不住胸口风光,玉肌若隐若现。她们道:“殿下,日后由我们来服侍您就寝……”   赵玠眼神迅速冷下来,一动未动,声音低得可怕:“谁让你们进来的?”    ☆、第060章   二人对视一眼,均未料到他会是这么冷淡的反应。   其中一个穿桃粉罗衫的娇媚姑娘弯唇浅笑,掐着软绵绵的嗓音道:“回殿下,是皇后娘娘命我姐妹二人服侍您的。我叫柳姜,她叫叶眉,我们都是皇后娘娘身边的秋嬷嬷调教的舞女……”   言讫,不见赵玠有任何反应。   柳姜大胆地抬眸看向他,屋内烛光昏昧,勉强能看清他的轮廓。只见他侧脸英俊,眉峰低压,一双乌黑深邃的眼睛不参杂一丝感情,却轻易让人着迷沉沦。再往下看,他肩膀宽阔,手臂有力,两条长腿就在眼前……若是能被这样的男人疼爱,不知该是怎样的快活,就算只有一夜,她也心甘情愿。   柳姜尚未来得及收回视线,便听头顶传来一声冰冷残忍的问话:“看够了么?”   她蓦然一僵,连忙俯低身子认错:“殿下恕罪,柳姜无礼……”      话未说完,赵玠面无表情地打断她,“出去。不管是谁让你们来的,从哪里来,便回去哪里。”   柳姜脸色一白,惶恐不安地问:“可是柳姜惹得殿下不高兴?殿下若是不满,请罚柳姜便是……”   一旁的叶眉见赵玠表情更冷,登时阻止柳姜的话,勉强撑起一抹笑解释道:“殿下息怒,柳姜性情直爽,若是有惹怒殿下的地方,请您大人大量,不要同她一般见识……”说着一顿,言辞恳切道:“皇后娘娘命我们服侍殿下,若是殿下第一天就赶我们回去,娘娘定会认为我们服侍不周,要狠狠惩罚我们……”   赵玠的困意被二人搅得烟消云散,心情很有些烦躁,闻言他抬了抬眉道:“与本王何干?”   叶眉话语一滞,抬头诧异地看向他,大抵没料到他是如此冷情的人。   赵玠没有心情与她们周旋,叫来朱耿,面色不豫地问:“是谁将她们两人接入府里,又是谁安排到本王房中的?”   朱耿看了看地上两个花容失色的姑娘,俯身抱拳道:“回王爷,是王府的大管事陆升平。”   靖王府统共有两个管事,一个是大管事陆升平,一个是二管事徐天宁。陆升平是个会来事的人,办事稳妥,嘴巴也甜,一直稳稳当当地做了三年大管事的位子。今日放这两个姑娘进来,本以为能讨赵玠欢心,没想到马屁拍到马腿上,非但没让赵玠高兴,反而触了他的逆鳞。   赵玠蹙眉道:“自作主张,罚半年月钱,赶出王府。”   朱耿颔首应是。   柳姜和叶眉闻言更加惶恐,连管事都要罚,看来靖王殿下是真的很不高兴……那她们会怎么办?难不成真的赶回宫里么?   果不其然,赵玠目光看向她们,以手支颐,薄唇轻启道:“至于你们……是想自己离开,还是本王赶你们走?”   两人面面相觑,倒是很有眼力劲儿地跪下磕头,然后道:“谢殿下开恩……我们自己离开。”   旋即两人扶持着走出正房,再也不敢肖想他一丝一毫。   朱耿紧跟着退下,屋里总算清净下来,赵玠却再也没有睡意。   他仰躺在织金绣枕上,一手垫在脑后,一手放在腹上,黑暗中一双凤目格外黝黑深沉,不知在想些什么。他慢慢阖上眼,只觉得自己置身于冰凉的溪流中,水流轻缓温柔地从他身边流淌而过,触感湿滑,仿佛少女柔软的手。   画面一转,他又躺在邬姜广阔无垠的草原上,身后是金戈铁马的战场,战场上厮杀拼搏的声音清晰传来,鼻息间甚至还能闻到鲜血的气味。然而他身上却坐着一个娇娇俏俏的小姑娘,小姑娘面容精致,冰肌玉骨,一双柔软无骨的小手放在他的胸膛上,不断地撩拨他的心弦。   赵玠呼吸渐重,战争和少女,刺激他隐藏在深处的血性。他火热的双手握住女孩纤细的腰肢,狠狠往身下按压,恨不得将她揉碎在怀里。小姑娘娇娇地叫了一声,俯身倒在他身上,双手缠着他的脖子,贴在他耳边撒娇:“大哥哥,我疼……”   赵玠猛地睁开眼,眼前是一片昏暗。   天还没亮,窗外夜色浓郁,夜晚寂静,只有他的呼吸声越来越重。   最后那个撒娇声盘旋在他耳边,久久不能消散。他的手掌往下,一边想着小姑娘娇嫩的脸庞,一边延续刚才梦里的动作。   他太渴望她,以至于连梦里都是她的模样。   帷幔低垂,看不到里面的光景,更听不到任何声音。约莫一盏茶后,他嗓音沙哑地念道:“阿箩……”   *   翌日清晨,赵玠起身洗漱,面无微恙,与平常无异。   用过早膳以后,不出多时,果然接到陈皇后的懿旨,命他立即入宫一趟。   他换了一身暗青色竹节纹常服,没有骑马,而是改乘王青盖车入宫。到了昭阳殿门口,尚未走进去,便能感受到里面阴沉沉的气息。他弯起唇瓣,举步走入内殿,果见陈皇后坐在酸枝木腾面罗汉床上,面无表情地喝茶。   见到他进来,陈皇后放下斗彩莲花纹小盖钟,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下,“坐下吧。”   赵玠解下披风,坐在她对面。   她让宫婢把东西拿出来,不多时炕桌上便摆满了长命锁、银腰饰、福字项圈等物件……她故意问赵玠:“镇国公的弟弟定国公上个月刚抱孙子,再过两天孩子就满月了,本宫寻思着该送孩子一样见面礼。你帮我挑一挑,看看哪个更好?”   这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定国公的儿子今年及冠,如今已经有儿子了,他今年二十二,却连媳妇儿都没一个,能不让人着急么?   赵玠笑了笑,直言道:“母后想说什么就说吧。”   陈皇后瞪他一眼,捧着斗彩茶杯开门见山道:“我昨日给你送去的两个姑娘,你有哪里不满意?为何要将人都赶出来?”   他就知道是因为这个,抬头迎上陈皇后责问的眼神:“母后没有过问我的意见,就自作主张塞给我两个女人。在您心中,儿臣是那种饥不择食的人么?”   陈皇后被他倒打一耙,窒了窒,语气也不如刚才强横,“我何时有这个意思?还不是看你身边没有女人,心里着急,这才想出这样一个办法么。”   昨日宫里下钥,柳姜和叶眉衣衫单薄地在外面站了一夜,早晨回到宫里已经冻得浑身打颤。她们又怕陈皇后责罚,没有回屋,大清早便跪在昭阳殿门口磕头求饶,哭得陈皇后心软,这才决定把赵玠叫来宫里仔细盘问盘问。   他到底是怎么个想法?究竟对女人有没有兴趣?   陈皇后见他不语,心急之下忍不住又道:“你年纪也不小了,再不成家,打算拖到什么时候?丹阳等了你五六年,硬生生等成一个老姑娘。你不着急,镇国公和你姨母可是急得很,你究竟什么想法?对丹阳哪里不满意?”   赵玠平静道:“我对她是兄妹之情,没有情爱。”   陈皇后没见过他这么冥顽不灵的人,兄妹之情怎么了,娶回家里好好培养,不就有男女之情了么?   她试图劝他,可是同样的话说了太多遍,她没说烦,他早就听烦了。赵玠眉头一蹙,转移话题:“琉璃最近在做什么?许久不见她了。”   “她最近在辰华殿,似乎比以前沉得住气了,也没再吵着出宫。”陈皇后随口答道,始终不忘刚才的话题,继续道:“后天是定国公孙子的满月宴,你替母后把礼物送过。见到丹阳多跟她说两句话,听说她这阵子心情不佳。”   定国公是镇国公的堂弟,两家关系亲密,高丹阳肯定也会前往。   赵玠下意识拒绝,他不擅长应付这种场面。陈皇后一早看穿他的想法,抢先一步道:“你若是不去,以后都不准再踏入昭阳殿一步。”   他哑然失笑,无奈道:“母后拿这个威胁我?”   陈皇后说是,承认得颇为坦荡。   他垂眸不语,掂量了一下桌上的麒麟送子银长命锁,拇指从上面的纹路缓缓婆娑而过,半响颔首道:“好,我去。”   *   英国公府也收到了定国公府的邀请。   英国公与定国公关系交好,感情笃厚,听说年轻时互相赏识,互为知己。如今定国公抱了孙子,英国公定是要前去庆祝的。除了英国公魏长春外,大房二房和四房五房的人也会去,唯有三房柳氏借口身体不适,推迟了。   大伙儿心中心知肚明,柳氏娘家家道中落,入不敷出。她剩下的大半部分嫁妆都拿回去补贴娘家了,如今连一件像样的满月礼都拿不出,自然不肯过去丢人现眼。   后日一早,魏昆便收拾妥当,带着一儿两女前往定国公府。   与此同时,汝阳王府。   汝阳王和高阳长公主也在受邀之列,两人早早地准备了满月礼,正准备出发时,听下人说世子爷回来了。李颂这两天一直在外面厮混,夜不归宿,整整两天两夜没有回家。汝阳王命人去找了他两次,他却喝得烂醉,把汝阳王的人都赶了回来。   汝阳王大怒,扬言日后再也不管他。如今他自己回来了,倒是让人稀奇。   高阳长公主不放心儿子,让李襄过去看看:“襄儿,去看看你哥哥怎么样了?若是清醒,便让他跟我们一起出门。”   李襄掸了掸璎珞八宝纹膝襕,站起来说好。   她走出前厅,往后院去。穿过一条长长的小路,来到李颂的院子,她站在门口叫了几声“哥哥”,可是却没有得到丝毫回应。她只好推门而入,走入内室,一股刺鼻的酒味儿扑面而来,她忍不住掏出绢帕掩住口鼻,瓮声瓮气地叫道:“哥哥,你在不在?”   架子床上的帷幔动了动,她上前掀起幔帐,果见上面躺着一个人。不过短短两日光景,李颂就好像瘦了一圈儿,下巴上也长出青色的胡茬,跟以前风姿俊朗、意气风发的少年判若两人。李襄吃惊不小,连忙摇醒他:“哥哥,你究竟怎么了?你快醒醒,爹娘说要带你去定国公府,你别睡了。”   李颂蹙了蹙眉,终于慢慢睁开眼。那双眼睛乌黑混沌,有一瞬间的迷茫,旋即眼珠子转了转,落在李襄着急的小脸上,哑声道:“李襄?”   李襄点点头:“是我。哥哥,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只觉得一阵头疼,这两天喝了太多酒,喝得脑子都不大清醒。他扶着头慢吞吞坐起来,拧眉问道:“心情不好,喝了点酒。”他想起她刚才着急的模样,问道:“怎么了?”   李襄只好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定国公的孙子今天满月,邀请爹娘去府上参加满月宴。既然你回来了,就跟我们一起去吧?”   他重新倒回床上,拒绝道:“你们去吧,我再睡一会儿。”   他今日寅时才回来,没躺多久便被她叫醒,目下头疼得很,实在没心情出门。   可是李襄下一句话,便让他的头脑顿时清醒起来:“你还睡什么呀?听说英国公府也会去的,上次魏常弘在猎场上受了伤,你若是不去,不正是显得我们心虚么?”说罢拽了拽他,“哥哥,你快去吧。”   他睁开双眼,身躯一僵。    ☆、第061章   约莫半个时辰后,李颂洗漱一番,换上一身干净的天蓝实地纱金补行衣,器宇轩昂地从屋中走出。   他来到前厅,向汝阳王和高阳长公主请安行礼,“爹,娘,我们出发吧。”   汝阳王李知良重重地哼一口气,显然对他这两天的行为十分不满:“你还知道回来?老子当你死在外头了!”   李颂直起身,英俊的眉毛上扬,又是那个桀骜不驯的混世魔王的模样,“我若真的死了,爹高兴么?”   李知良竖眉:“你……”   眼看着父子俩又要吵起来,高阳长公主不满地瞪了李知良一眼,嫌他不会好好说话,动不动就大吼大叫:“儿子好好的,说这些不吉利的做什么?就不能心平气和地说话么?”旋即转头看向李颂,话语一转,怜爱道:“既然回来了就好,以后少在外头留宿,别让娘担心。”   李颂微微颔首,他偶尔还是听高阳长公主的话的,不是真正的无可救药。   见一家人都凑齐了,赵暄笑了笑道:“好了,快走吧。耽误这么长时间,恐怕早已晚了。”   旋即,李襄扶着她走出厅堂,李知良紧随而上。   李颂不声不响的走在后面,慢慢收起脸上的表情。   *   定国公府。   这次出席定国公嫡长孙的满月宴,四夫人秦氏把魏常弥也带了过来。魏常弥头一次参加这种场合,一路上高兴得不得了,在马车里手舞足蹈地欢呼。一到了定国公府后院,他便安安分分地老实起来,趴在秦氏怀里,眼睛骨碌碌地乱转,全无刚才兴致勃勃的模样。   秦氏刮刮他的鼻子,笑话他:“你方才不是还说要见小弟弟么?为何现在却不说话了?”   魏常弥搂着秦氏的脖子,白嫩的小脸揉成一团,“好多人,娘,我害怕。”   这话不假,今日来定国公府做客的人委实不少。她们女眷是从侧门进来的,前院宾客高朋满座,笑声不断,声音一直传到后院也不间断。定国公和英国公在朝中是一样的颇负盛名,威望显赫,再加上定国公为人谦和,不像英国公那样冥顽不灵,是以结交的朋友也不少。今天是他孙儿的满月宴,大伙儿都纷纷赶来献上一份满月礼。   秦氏笑道:“怕什么?有娘在,还有阿箩姐姐在,谁也不会欺负你的。”   提起阿箩姐姐,魏常弥的眼睛亮了亮,左右看了一圈,没找到魏箩,忍不住瘪瘪嘴说道:“阿箩姐姐不在。”   秦氏也找了一遍,发现果真不见魏箩踪影。她问了魏筝才知道,原来平远侯府的马车紧随而至,魏箩去后面找梁玉蓉说话了。她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个丫头。”   魏箩和梁玉蓉走在人群后面,倒不是有什么要紧的私房话,而是随口说起方才的见闻。   梁玉蓉挽着阿箩的手腕,贴在她耳边道:“你猜我刚才看见谁了?”   阿箩慢慢走动,歪头想了想,“李襄?”   梁玉蓉立即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睁大眼看着她,仿佛在说“你怎么知道”。   阿箩弯唇轻笑,不以为然道:“能让你特意跟我说一声的,除了她还会有谁?”   这个倒是真的,梁玉蓉不再吃惊,跟她并肩走在鹅卵石小路上。好在前院喧闹,前面的人听不到她们的对话。梁玉蓉也知道魏常弘被李颂射伤的事,对这两兄妹没什么好感,她是个直肠子,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都很坦诚。是以眼下,倒是跟魏箩同仇敌忾地站在同一战线。   走到后院花厅,屋里已经坐了不少妇人,定国公妇人坐在最中间的榉木八仙椅中,和长媳孙氏一起招待众人。孙氏怀中抱着一个碎花锦缎襁褓,里面正是今天才满月的小公子高湛。小家伙还小得很,脸蛋白白的,眼睛大大的,模样倒是很标致。他性格腼腆,不肯让外人抱,只肯躺在母亲孙氏怀里,谁一碰他就哭。   魏常弥是家中最小的,他没见过比自己还小的小家伙,对高湛很是好奇。他离开秦氏怀抱,来到孙氏面前,拿起八仙桌上一块栗子桂花糕问孙氏:“他为什么总是哭,他是不是饿了?他吃这个吗?”   孙氏含笑摇了摇头。   魏常弥放下栗子桂花糕,又拿了一块翠玉豆糕:“那这个呢?”   孙氏还是摇头,笑道:“也不能吃。”   如此两三次,魏常弥把八仙桌上的糕点都问了一遍,可是高湛却什么都不能,他嘟起嘴巴问:“他怎么什么不吃,那他吃什么?难怪他都饿哭了。”   话音一落,引得花厅众人纷纷失笑。有几个妇人拿着绢帕点了点眼角,笑得泪花都出来了,觉得魏常弥方才的举动委实可爱。   魏常弥还不知道大家笑什么,但是知道大家是在笑他。他站在孙氏面前,总算有点不好意思,一转头跑回秦氏身边,努力把自己藏起来,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   秦氏也笑,揉揉他的脑袋道:“傻孩子,弟弟吃的东西跟你不一样,不会饿坏的。”   他似懂非懂地哦一声,偏头询问:“那弟弟吃什么?”   恰好高湛的乳母要喂他喝奶水,秦氏就让他跟过去看了看。不多时魏常弥绷着小脸出来,一脸复杂地说:“原来弟弟不用吃东西,含一含就饱了。”   秦氏哑然失笑,知道他不懂,便也没有继续解释。   好在他没有继续纠结这个问题,见到魏箩以后,便一门心思都缠着魏箩去了。   *   花厅人满为患,定国公夫人让自己的小女儿高义瑜带着诸位小姐们前往后院八角亭一坐。高义瑜今年十八,年初刚刚嫁人,今日回到娘家就是为了看望小侄儿的。她未出嫁前跟高丹阳关系亲密,目下两个人走在前面带路,领着众人前往后院。   魏常弥不肯老实,非要跟着一起过来。秦氏没有办法,只好麻烦魏箩照顾他一段时间。   一行人来到凉亭,高义瑜热情地安顿各位姑娘落座,亭子里有石凳、绣墩,还有四周的围栏可以就坐。魏箩带着一个小尾巴,走到哪里都不方便,只好把他先交给金缕和白岚照顾。   “阿箩妹妹,你到这里坐吧。”高丹阳笑着招呼她。   她看了看,周围已经没有地方,于是拉着梁玉蓉一起坐在石桌后面,甜甜笑道:“那就打扰高姐姐了。”   高丹阳对她很照顾,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关系多好,实际上她们私底下只见过一回面,说过一次话。高丹阳对她的好感,实在来得莫名其妙。正是因为这种莫名其妙,所以魏箩跟她相处时不得不多留一个心眼儿。   高丹阳命丫鬟奉上茶,跟高义瑜介绍她们:“这是英国公府的四小姐魏箩,这是平远侯府的大小姐梁玉蓉。”   高义瑜含笑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高丹阳将白釉梅花纹茶碗端到魏箩面前,语调缓缓道:“上回在景和山庄,我跟阿箩妹妹相谈甚欢,只可惜时间不够,没能尽兴。今日既然来了定国公府,定是要好好叙上一叙的。”   魏箩道谢接过茶碗,客客气气道:“高姐姐说得对,我也许久没遇到像姐姐这么投缘的人了。”   两人一来一往,表情端的异常真诚。   梁玉蓉不适合这种场面,她默默的喝了一口茶,既帮不上魏箩的忙,也不给魏箩拖后腿。   几句话下来,魏箩都应付得恰到好处,既不显得过分热情,又不给人冷淡的感觉,一举一动都挑不出毛病。高丹阳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忽然问起道:“不知阿箩妹妹喜不喜欢听戏?”   魏箩抿一口茶,不疾不徐道:“偶尔听一次,我最喜欢听荣春坊的《凤还巢》。”   高丹阳哦一声,“正巧,我也喜欢听这一出戏。上回我在荣春坊听戏,出来的路上仿佛看到了阿箩妹妹,正欲叫你,只可惜一眨眼你就不见了。”   魏箩眨眨眼,随口问道:“不知高姐姐说的什么时候?”   “大约是狩猎比赛前三天。”她思考一番,旋即恍悟道:“彼时靖王表哥和琉璃也在路上,听靖王表哥说,阿箩妹妹是跟他们一起去的?”   魏箩“唔”一声,不置可否。   高丹阳掩唇一笑,说道难怪,“我印象中靖王表哥一直不爱听戏,那次竟然在戏园子看见他,着实出乎我的意料。”   一旁的高义瑜正在喝茶,闻言露出诧异之色,“你说看见靖王表哥去听戏了?”   “是啊。”高丹阳也觉得难以置信,转头对高义瑜道:“还记得十五岁时我过生日那天,想邀请靖表哥一道去外面听戏,他说什么都不肯答应。最后我生气了,扬言再也不理他,他后来送了我一对玉镯子赔罪,我才原谅他的。”   说着掀起月白绣金袖缘,让她看那对碧玉透亮的镯子,“就是这对镯子,我一直带到现在。你瞧,好看吗?”   高义瑜打趣她:“你都让我看了多少回了,能不好看么?”   她抿唇一笑,眼睫低垂,颇有些小女儿家的娇态。   其实这个镯子不是赵玠送的,是她那年向陈皇后哭诉以后,陈皇后以赵玠的名义送给她的。赵玠或许根本不知道这个镯子的存在,又或许知道了,他根本不在乎。可是她却很看重,几年来一直戴在手上,没舍得摘下来过。   魏箩托着腮帮子,往那镯子上看了一眼。没什么特别的,还没她腰上的祖母绿松鼠挂饰好看呢。   过了一会儿,丫鬟陆续端上几碟瓜果点心,供在座的姑娘们品尝。   高丹阳抬眸,蓦然站起来,往八角亭对面看去。   魏箩不明所以,循着她的视线转头看去,只见对面湖畔走过两个人。一个很面生,另一个穿着天青纻丝锦袍,正是赵玠。   *   赵玠跟定国公之子高鹤走在去前院的路上,两人私底下有些交情,是以交谈得还算融洽。   正走着,忽听身后传来一声:“靖表哥!”   他下意识蹙眉,本不想留步,然而高鹤却停下道:“丹阳堂妹来了。”   高丹阳牵裙来到两人跟前,因为走得着急,脸上微微泛出莹泽粉色。她站稳以后,笑着问道:“你们怎么会到这儿来?前院没事么?”   高鹤掏出汗巾递到她面前,摇摇头道:“瞧你,多大的姑娘了,还这么急急躁躁的。”说着回答道:“靖王殿下的衣服被一个下人洒了些酒,我便带他到后院换了身干净衣服,正准备回前院。”   高丹阳露出恍悟,旋即笑道:“这是堂哥你的衣服吧?我瞧着袖子都短了一截儿。”   高鹤面露尴尬,这确实是他的衣服。他的身量也不算低,是家中最高的,没想到衣服到了赵玠身上,还是有一点小。这件衣服是今年新做的,做的时候尺码偏大了,他一次都没穿过,便拿来给赵玠换上。别的地方都刚刚好,唯有袖口那块儿有点短,露出一小截手腕,倒也不太显眼,只要不刻意看,便不觉得怪异。   高丹阳看看看着,忽然察觉不对劲,指着赵玠的手腕问道:“靖表哥,你这儿怎么有一个牙印?以前都没见过,是谁咬的……”   她说着准备细看,赵玠面无表情地抽回手,语调冷淡:“没什么,已经很久了。”   说着,他往八角亭的方向看去。那里有不少妙龄少女,颜色各异,远远看去,花团锦簇。他一眼就看到那个坐在石凳上的小姑娘,小姑娘背对着他,穿着樱色苏绣花鸟纹绉纱裙,身躯娇小,玲珑纤细,最是引人注目。她的丫鬟附在她耳边说话,不知说了些什么,她忽然站起来,走出凉亭,往亭子后面的竹林走去。   *   方才一直是白岚带着魏常弥,只不过一会儿的工夫,两个人便一起不见了!   这是在定国公府,不是在自己家,若是出了什么事儿恐有麻烦。魏箩听金缕说他们两个进了竹林,以为他们两个在里头迷路了,便一面让金缕去花厅通知秦氏,一面自己进竹林寻找。   竹林不大,里面倒是很深。竹叶翠绿,密密麻麻地遮挡住头顶的光线,找起人来委实不大容易。魏箩拨开面前的竹叶,往里走去,一边走一边叫道:“魏常弥,白岚,你们在么?”   竹林无声,只有竹叶被风吹拂,互相婆娑的声音。再往里走便是竹林深处,她没得到回应,皱了皱眉,想必这两个人应该不在这里面,便牵起裙襕,准备往回走。然而刚一转身,面前忽然出现一个人,挡住她的去路!   她吓一跳,下意识后退,后背抵在一颗竹子上。掀眸一看,对上对方熟悉的眉眼,不禁眼神一沉:“李颂?”   李颂对她的厌恶熟视无睹,抬了抬眉,举步来到她面前:“是我。”   魏箩仰头,声音冷淡:“你怎么会在这里?魏常弥和白岚的失踪跟你有关么?”   他仿佛没听到她的问话,与她站得极近,一低头便能与她额头相抵,眼睛对眼睛,他道:“魏箩,你怎么不问我的伤好了没?”   这个姿势太亲密,魏箩伸手试图推开他。然而他却固定住她的肩膀,不让她乱动。男人和女人天生力气悬殊,何况他还是从小习武之人,论力气,魏箩自然不是他的对手。她心中烦躁,唇边却溢出一抹笑:“我问你这个做什么?你难道不知道,我巴不得你早点死么?”   李颂目光一凝,定定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看透。   可是没用,无论他怎么看,她看着他时的眼神还是充满了憎恶,仇恨。   他的心口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又闷又憋屈。他这两天想了很多,为什么总是会想起她,难道因为她对他总是没有好脸色?难道因为他每次欺负她时,总是被她狠狠地欺负回来?还是因为她笑起来比别人好看?他想不通,也想不透彻。   他盯着她,掀起一抹自负的笑:“你不是问我喜不喜欢你么,我死了,不就没人喜欢你了?”   魏箩没料到他居然会承认,先是错愕,旋即唇角一勾,便想嘲笑他。   可是下一瞬,她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他握着她的肩膀,俯身,毫不迟疑地朝着她的唇瓣咬下来——    ☆、第062章   这一吻始终没有落下来。   魏箩诧异地睁大眼,心想他若是敢亲,她就把他的舌头咬掉!可惜还没来得及付诸行动,她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扯开李颂的桎梏,撞进一堵胸膛里。她睁眼一看,面前是天青是的纻丝锦袍,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能感觉到他的手臂紧紧地箍着她,带着压抑的愤怒。   赵玠毫无预兆地出现,一手搂着魏箩,一手掐上李颂的脖子,五指收拢,青筋爆出。他面上笼罩着一层阴霾,一个字一个字地问:“李颂,你想死么?”   刚才他在湖畔看到魏箩忽然离开,一个人走入后面的竹林,便有点不放心。这片竹林占地广阔,结构复杂,他担心她在里面迷路,便摆脱高丹阳和高鹤从另一边的入口跟了进来,未料想会看到这一幕。他的小姑娘被另一个男人抱着,那个男人跟她贴得那么近,甚至准备低头吻上她的唇瓣——那个地方他渴望了那么久,都没舍得碰一下,李颂他当真活腻了么?   赵玠越想越愤怒,修长有力的手指越收越紧,几乎掐断李颂的骨头。   他早该猜到,李颂对魏箩别有用心。他们两个从小就结下梁子,相处方式跟别人不一样,这种情况太容易滋生感情,李颂但凡有一点开窍,就会对魏箩心动。所以他才不想让魏箩太过关注李颂,这种关注长期下来,轻而易举便能衍生出另一种感情。   他绝对不希望看到那一天的到来。   李颂的身体被他提到半空,脸色发青,唇边却艰难地溢出一抹不以为然的笑:“靖王……也想么?”   赵玠动作一顿,眼神更加冷鸷。   他们心里都清楚,这句话不是回答他刚才的问题,而是问他“也想亲下去么”。   他的心思,李颂都知道。想想也正常,但凡爱慕一个人女人,便会关注她的一举一动,包括她身边围绕的男人。他对魏箩太特殊,只要多留一个心眼儿,要发现什么实在太容易了。   赵玠松开他,重重往地上一扔,牵住魏箩的手腕往外走,一壁走一壁吩咐周围:“朱耿,把他的一双手给本王废了。”   朱耿一直藏在暗处,听到他的吩咐凭空而出,身影一晃,便站在李颂面前,颔首道:“是,王爷。”   李颂虽身怀武艺,但跟朱耿这种靠武功生存的人相比,还是有一定差距的。朱耿出拳,向他宣战,一开始他能接上十几招不成问题,渐渐地便有些吃力,乱了阵脚,被朱耿打得没有还手的余地。又过了十几招,他看到魏箩和赵玠的身影越来越远,一失神,被朱耿一脚踢出好远,重重地撞在一棵竹子上!   竹叶沙沙作响,竹子拦腰截断,轰然向后倒去。他掩着胸口重重咳嗽,那里的伤刚刚好,如今又被朱耿踢上一脚,可谓钻心的疼。   他扭头吐出一口血,尚未缓和过来,便被朱耿擒住左手,下一瞬,手腕上传来一阵剧痛。树叶婆娑,哗哗作响,掩盖住了他骨头断裂的声音。他额头浸出冷汗,强忍着没有叫出声来,双眼一闭,直挺挺地往后倒去!   *   竹林外面有一个月洞门,穿过月洞门,便是一个不大引人注目的角落。一边是青白墙壁,一边是竹林,若不是有事刻意来这里,平常根本没有人经过。   赵玠一路上紧紧攒着魏箩的手腕,不发一语地将她带来这里。   魏箩跟在他身后,路上好几次试图挣扎,可是都被他更紧地握住。他力气那么大,把她的手腕都握疼了。她扬声叫他大哥哥,可是他一句话都不应,脸色难看得很,似乎在隐藏着极大的怒气。她鼓起腮帮子,只好忍了下来,不再开口。   他应该来过定国公府不少次,不然也不会对这儿这么熟悉。他把她带到这里,魏箩有些不明白他的用意。   赵玠松开她,双手撑在她身后的墙壁上,将她小小的身子圈到角落。他低头,盯着她的唇瓣哑声问道:“亲到了么?”   这句话问得没头没脑,可是只有他心里清楚自己有多在意。辛辛苦苦呵护了这么多年的小姑娘,长得花儿一般娇嫩,他把她捧在手心里,当成宝贝,自己都没舍得碰一下,那李颂竟然胆敢亲她?这感觉,真是把李颂千刀万剐都不足以平息心头怒火。   魏箩眨眨眼,不明所以道:“大哥哥不是看见了吗?还问我干什么?”   他是看见了,但是他担心自己看得不够全面。何况他来得太晚,不清楚之前发生了什么,若是他去之前已经亲过了呢?只要一想起这个可能,他便难以忍受。他看着魏箩一启一合的樱唇,俯身,情不自禁地伸出拇指覆上去,在花瓣般的唇瓣上拭了拭。旋即眼神一暗,又左右一抹,似要擦去李颂留下的痕迹。   魏箩被他揉得轻“嗯”一声,不太舒服地扭头,“大哥哥做什么?”   他没有回答,面无表情地取出她的绢帕,一遍又一遍地擦拭她的嘴唇,不容许她身上有别人的味道。   绢帕没有打湿,擦在唇上多少有些疼。魏箩偏头欲躲,可是他却固定着她的下巴,不让她动。   他哑声哄她:“阿箩听话,不要乱动。”   可是他到底要干什么呀?她有没有被李颂亲到,他就这么在意吗?   好半响,他终于停下手里的动作,见她一双粉嫩嫩的小嘴被揉肿了,心头的怒火终于稍霁。   他的脸色渐渐缓和下来,见小姑娘眼睛红红的,不大高兴,他禁不住心下一软,哄劝道:“怎么哭了?”   魏箩扁扁嘴,控诉道:“疼。”旋即指指自己的手腕,又指指自己的嘴:“这里疼,这里也疼。”   他微微弯了弯唇,对她这副娇滴滴撒娇的模样越发喜爱,执起她的手腕道:“让本王看看……”   小姑娘白嫩的手腕上果然有一圈淤痕,刚才还是红的,眼下已经微微有些发青。盖因他刚才太生气,一时忘了控制力道,竟不甚弄伤了她。那圈淤青与她周围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颇有些触目惊心,只怪她皮肤太嫩,稍微一碰便发红发青。这不得不让人有些惆怅,这么娇,以后若是跟了他,他以后该怎么毫无顾虑地疼爱她?他等了那么久,为她保留了二十几年的精力,他不保证到时候能不能忍得住不弄伤她。   赵玠轻轻揉了揉那圈淤青,“疼么?”   魏箩抿唇,不悦地反问:“大哥哥说呢?”   他一碰,她就下意识往回缩。她长睫毛轻轻颤了颤,忽然想起来什么,掀眸疑惑道:“大哥哥刚才为什么会出现?”   他顿了顿,面不改色道:“我方才路过八角亭,看到你往竹林里走。那片竹林复杂凌乱,我担心你在里面迷路。”   这个理由勉强说得通,魏箩慢吞吞地哦一声,没有再多问。   总站在这里不是办法,万一有人路过,看到他们,到时候便有些说不过去。   赵玠心疼地婆娑她的手腕,那里已经青起好大一块,若是不及时处理,明日说不定就会转变为青紫。他带她走出这里,叫来一个过路的下人去准备药酒,他则轻车熟路地带着她走进一间客房。等下人拿来药酒后,便先倒在自己手上搓热,再仔仔细细地擦拭在她的手腕上。   赵玠偶尔会来定国公府,对府里的结构还算熟悉。这间客房常年无人居住,收拾得还算干净,桌椅纤尘不染,室内窗明几净,暂时逗留一段时间未尝不可。   上过药后,赵玠直起身,走到一旁净手,状似不经意地提起:“阿箩,刚才我路过凉亭,你为何不理会本王?”   魏箩手腕上都是药酒味儿,她皱着鼻子闻了闻,对他的话不假思索:“高姐姐去找你了。”   他一顿,看着她问道:“高丹阳找我,与你有何关系?”   她歪着脑袋,“大家都说你跟高姐姐是一对。”说罢,眼珠子转了转,好似随口一提,“你还送了她一对祖母绿的手镯。高姐姐给我看了,样子挺漂亮的。”   赵玠眉头一蹙,停下擦手的动作:“什么手镯?”   他却一点印象都没有。   魏箩便把高丹阳跟她说的往事重复了一遍,包括听戏那一段,言讫,她托着两颊问:“大哥哥,你府上有很多玉石吗?要是多得用不完,送给我好不好?”   言下之意就是,他哄小姑娘开心的手段都一样,一点新意都没有。送给高丹阳一对祖母绿手镯,送给她一个绿松石松鼠腰饰,东西虽然变了,但本质还是一样的。   赵玠听她提起,才记起还有这么一段往事。但是他从未送过高丹阳手镯,不必想也知道是陈皇后的杰作。他面露不豫,高丹阳为何会跟她说这些?是随口提起,还是故意提醒她什么?   他心中不悦,对着魏箩时却一点不显。仔细一想,捕捉到一些蛛丝马迹,唇边不由自主地溢出弧度。她说这样的话,是因为在乎他么?她不希望他送给高丹阳东西?   话虽如此,该解释的却还是要解释,免得小姑娘误会。他噙着笑道:“我没有送过她东西,那对镯子不是我送的。阿箩,本王只送过你东西。”   魏箩看着他,眼眸澄澈。少顷一道波光闪过,很快消失不见。   她抿起粉唇,想起那天赵琉璃说过的话。赵琉璃把杨缜对她的好一一细数,她听完以后,认真想了想,杨缜对赵琉璃做的事,赵玠好像对她也做过。赵琉璃还说杨缜对别人都很冷淡,只对她一个人热情,赵玠不也这样么?他对别人都没什么好脸色,唯有对她总有无尽的耐心。   他会一直对她好么,只对她一个人好么?   她伸手抓住他的袖缘,小鹿一般湿漉漉的眼睛仰望他,张了张口道:“大哥哥,你……”   赵玠回视她,等她开口。   她说道:“你以后不能送给别人东西,也不能对别人好,你只能对我一个人好。”   赵玠眼里微波涌动,暗藏深色。他看着她,慢慢问道:“为什么?”   魏箩自己也没想过为什么,他这么一问,她反而有些迷茫。   正要开口,直棂门忽地被人叩响,咚咚咚,轻缓又畏怯。   两人一起往门口看去,只见金缕尴尬地站在门口,模样颇有些拘谨,面色讪讪说道:“姑娘,靖王殿下……七少爷找到了,白岚带着他去了竹林后面的荷花池,遇见了汝阳王府的千金……”    ☆、第063章   魏常弥一开始跟着魏箩去了后院八角亭,后来见魏箩跟别人说话,不搭理他,他自己没意思就跑开了。起初他只是在竹林边缘乱晃,白岚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然后不知不觉便走到竹林后面的荷花池,距离八角亭越来越远。   时候未到,荷花池里没有荷花,只有水下偶尔浮动的小鱼。魏常弥站在池塘边上看,看得入神,连身边有人经过都不曾在意。   李襄刚从前院回来,她是去找哥哥李颂的,然而找了一圈都没找到他,不知他去了哪里,她只好放弃,独自一个人回来。路过荷花池边时,看到那儿站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娃儿,模样漂亮,嘴里叽里咕噜不知道在对着水面说什么。李襄对他有一点印象,刚才在花厅见过他,知道他是魏箩的弟弟,登时忍不住厌恶地皱了皱眉,她对魏家的人一丁点好感都没有。   正欲从他身边走过,李襄思绪一转,忽然停步。   她转头不由得多看了魏常弥两眼,见那小娃儿看鱼看得认真,根本没注意到她,忍不住叫了一声:“魏常弥?”   魏常弥循声看去,不认识她,黝黑明亮的眼睛眨了眨,好奇地问:“姐姐,你认识我吗?”   李襄走回他身边,唇边含笑,意味深长道:“我听说过你。”   他若有所思地哦一声,再无别的反应,蹲下身薅了一把地上的马齿苋,洒到水面上喂鱼。鱼儿纷纷游过来,争先恐后地吃他扔下去的草,溅起的水花喷到他脸上,他毫不在意地举起袖子擦了擦,继续埋头薅草喂鱼。   李襄得不到他的回应,见他对自己没兴趣,忍不住又问了一声,吸引他的注意:“你为何一个人在这里,你的姐姐呢?”   他的皂靴鞋头被鱼儿溅湿了,他用肉呼呼的小手抹了抹,仰头颇有礼貌地回答道:“阿箩姐姐在那边说话,我没有打扰她,我在自己玩。”说着伸出手臂,往前面八角亭的方向指了指。   李襄挑眉,旋即讶然地问道:“我不是指你的魏箩姐姐,我是说魏筝,你的魏筝姐姐呢?”   说起魏筝,魏常弥嫩生生的小脸皱成一团,撅起小嘴道:“我不喜欢她……我不跟她玩。”   魏筝一看见他就没有好脸色,凶巴巴的,恨不得把他身上瞪出一个窟窿。他年纪虽然小,但是已经懂得分辨谁喜欢他,谁不喜欢他了。魏筝对他充满恶意,他害怕她,下意识躲避她。魏箩虽然也总说讨厌他,可是她跟魏筝的讨厌不一样,她每次去街上都会带小点心给他,虽然每次都说是给秦氏的,但是大部分都进了他的肚子里。他知道魏箩不是真正的讨厌他,他就喜欢魏箩姐姐。   李襄听罢,先是愣了愣,接着忍不住用绢帕掩唇笑出声来。她笑声清脆,带着些许嘲讽,听起来非但不好听,反而很有些刺耳。   魏常弥皱起包子脸,捂着耳朵问道:“姐姐,你笑什么?”   好半响,李襄终于笑够了,放下绢帕看着他道:“我是笑你啊。”   他眼神迷茫:“笑我?”   “对,我笑你。”李襄翘起唇角,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遍,仿佛在看什么新鲜物品。魏常弥不喜欢她看自己的眼神,让他浑身不舒服。她终于看够了,收回视线缓缓道:“我笑你愚昧可怜,被人骗了都不知道。魏箩是怎么跟你说的?是不是说你是秦氏的儿子,用好话哄骗你?我告诉你吧,其实你根本不是秦氏的儿子,你的母亲是五夫人,魏筝才是你的亲姐姐!”   *   秦氏抚养了五房的儿子,这件事不是什么新鲜事儿,跟英国公府往来比较密切的几家都知道。毕竟秦氏以前没有怀孕的迹象,凭空多出一个儿子,实在不好向外人解释,只有如实说出真话。他们虽然没说出杜氏当年做了错事,但是明眼人都知道,若不是犯下大错,又怎么会连儿子都不能养在身边?   大家心知肚明,没有说开罢了。   李襄尽管不知内情,但是根据道听途书的消息,大致也能猜到六七分。她故意说给魏常弥听,企图离间他跟魏箩的关系。   刚才在花厅里他跟魏箩那么亲密,一声比一声甜地叫“阿箩姐姐”,魏筝的脸色难看得很。如果他知道魏筝才是他的亲姐姐,他的母亲被魏家人关起来后,不知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孰料魏常弥听罢,毫无反应,睁着大眼睛,一脸平静地看着她:“哦,这我早就知道了。”   李襄笑意一滞,不可置信地凝视他:“你知道?”   他点点头,不想继续这个话题,重新蹲回荷花池边喂鱼,“不过娘说了,阿箩姐姐就是我的亲姐姐……”   他一直知道自己有两个娘,一个住在四房梅园,一个住在后院银杏园。他很害怕银杏园的娘,每次看到她都想逃跑。小时候那个娘每次看到他都哭,后来他渐渐的长大了,她想对他好,可是她给他吃的东西都是他不喜欢的,他只要一拒绝,她就会变得很可怕。她不说话,把桌上的碗碟都摔了,再握着他的肩膀质问他“是不是秦氏教你这么说的”。再然后,她便搂着他坐在椅子上,什么都不说,偶尔会摸着他的头重复——常弥,你是我的儿子,常弥……   魏常弥内心深处其实不把她当做母亲,只觉得她很可怜。他对她没有任何母子之情,他心里认定的母亲只有秦氏。   李襄未料到是这个结果,滞了滞,语气变得不大耐烦:“你是傻子么?认别人当母亲,认魏箩当姐姐?魏箩可不是什么好人,你别被她骗了。”   一旁的白岚终于听不下去,站出来提醒道:“李姑娘,您别这么说我家小姐……”   李襄扭头看她,眉毛一挑,不以为然道:“我说的不对么?我哥哥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难道跟她没关系?还有她写的那封信,你应该也参与进去了吧?她是什么人你再清楚不过,在我面前何必还要遮遮掩掩……”   魏常弥双颊一鼓,生气得不得了,他举起拳头狠狠捶了一下李襄的手臂:“不许你说阿箩姐姐的坏话,住口!”   李襄皱眉,语气不满道:“我说的不对么?你连自己姐姐是谁都分不清,还好意思打我?”   魏常弥很生气,泪珠子啪嗒啪嗒落下来,一边哭一边捶打她:“不是,你说的不对……”   李襄被他打烦了,小孩子力气虽小,打起人来也不怎么疼,但是她就是不能忍受别人对她不礼。她抬头下意识推了他一把,警告道:“你给我适可而止!”   魏常弥猝不及防,连连后退数步。在他快要跌倒在地时,一双手从后面探出来,把他稳稳地接住,揽入怀中。   魏箩双手护着魏常弥,掀眸看向对面,冷声道:“李襄,我看你才应该适可而止。”   *   方才金缕说魏常弥在这里,还遇见了李襄,她便知道有事情要发生。连忙赶过来后,果真看到这样的一幕。李襄居然连个五岁的孩子都不放过?她这个人,真是比她想象的还卑劣。   跟魏箩一起来的还有梁玉蓉和赵玠。刚才魏常弥不见了,梁玉蓉也帮着一块寻找,路上听到魏常弥的下落,便跟着一起过来。目下看到李襄欺负五六岁的小孩子,顿时很为她不齿。   李襄倒是毫不心虚,看了看魏箩,再看了看她怀里的魏常弥,笑道:“你们刚才也看到了,我什么都没做,是他要打我,我才推开他的。”   魏常弥闻言,转身趴在魏箩怀里哭诉:“她坏人……她说阿箩姐姐的坏话,我才打她的……”   小孩子的哭声嘤嘤呜呜,听起来很是可怜。   李襄听罢,面上不露丝毫慌乱,反而轻笑,理直气壮地问:“我只是跟他说了一些实话,告诉他自己的身世而已。这应该不是什么秘密吧,难道他不应该知道么?”   魏箩抿起唇,定定地看着她,不置一词。   她一直认为李襄不要脸,然而今日一见,能不要脸的到这个地步的,她还真是独一份儿。   魏箩把魏常弥交给一旁的梁玉蓉,举步上前,站到李襄对面。她比李襄大一岁,身高也比李襄高一点儿,她看着她的时候,眼睑下垂,很有些居高临下的味道。她唇角轻扬,弯出一抹笑,“你说得对,这确实不是什么秘密。”   李襄哦一声,面露得意。   魏箩紧接着又道:“你既然知道的这么多,那接下来想做什么,你应该才猜到了?”   李襄不以为然地掀了掀唇:“我怎么知道……”   下一瞬,不等她把话说完,魏箩便举起手,重重地朝她脸上打下去!   只听“啪——”地一声,又重又响。   李襄错愕不已,待反应过来以后,既羞愧又愤怒。她愤怒地瞪向魏箩,抬手便要打回去!   可惜手臂被人在半空中拦截住,她这一巴掌始终没能还回去。赵玠立在她跟前,握着她的手臂冷厉道:“李襄,住手。”   他护短护得太明显,明明李襄被魏箩打了一巴掌,他却一点责备魏箩的意思都没有。相反地,李襄刚刚举起手,还没来得及落下,他就看不下去了。   李襄瞪着两个人,咬着牙,气恼非常。   按理说赵玠是她的表哥,他们有血缘关系,可是这种时候,他为什么帮着魏箩却不帮她?   *   直到满月宴结束以前,李襄都一直待在莲花池,不敢出去见人。她脸上有一个明显的巴掌印,她不想让人看到,惹人笑话。   她一直躲到宴上的客人都走得差不多,才走出这个地方。   高阳长公主早就在定国公府门口等急了,命人找了她两三次,她才迟迟从府里出来。   李襄坐在回府的马车上,毫无预兆地扑入高阳长公主怀中放声大哭,把今日所受的委屈都发泄出来。她把魏箩今日的所作所为控诉了一遍,抬起小脸,让高阳长公主看她的脸:“娘,您瞧,现在还肿着……”   高阳长公主定睛一看,虽已不大明显,但确实是有一个巴掌印儿。女儿如花似玉的小脸落下一个巴掌印,她自是心疼不已:“魏箩为何打你?你们闹矛盾了?”   李襄哭得委屈,泪水涟涟,却仍旧不忘颠倒是非黑白:“她蛮不讲理,两句话不合就扬言要教训我……”   高阳长公主从她嘴里听到魏箩的坏话不是一天两天了,上次从景和山庄回来,她就对魏箩恨之入骨。上次是他们伤了魏常弘,如今是魏箩打了李襄,别人的孩子受伤和自己的孩子受伤,感受自然不一样。高阳长公主既心疼又不满,有心说道说道魏箩,然而自从狩猎比赛后,汝阳王府便已经跟英国公府势同水火,他们理亏在先,这次即便吃了亏,也不好先开口。   高阳长公主叹一口气,正欲说什么,外面忽然有一人汲汲皇皇地掀起车帘,满脸慌乱道:“长公主,不好了!世子爷被人打断了手臂,受了重伤!”   高阳长公主只觉得身子一软,眼前发黑,颤声问道:“你说什么?”   颂儿受伤了?怎么可能?他身怀武功,普通人根本伤不了他,更何况还是重伤!   那下人实回答道:“方才小人找不到世子爷,便向定国公府借了人,一起寻找。后来在一片竹林里发现世子爷,世子爷不仅手臂断了,身上也都是大大小小的伤。”   晴天霹雳,高阳长公主震惊得说不出话。只觉得眼前发晕,手脚冰凉。   不多时三个人把李颂抬上黑漆齐头平顶马车,把他放在罗茵褥子上,三人又纷纷退了下去。他除了脸色苍白以外,没有丝毫异色。然而高阳长公主一掀开他的天蓝实地纱金补行衣,便看见他的胸膛有青青紫紫的淤痕,有重有轻,连后背都不能幸免于难。最重的还是他左手的手腕,弯成一抹奇怪的弧度,一看便是被人打折了。   朱耿到底对他留了一点仁慈,没有下狠手,只断了他一条手臂,没有彻底废了他的双手。   李襄忘了哭,目瞪口呆地叫道:“哥哥!”   高阳长公主看着身受重伤的儿子,心疼得无以复加,掩唇低泣,连忙命车夫赶回汝阳王府。   到了汝阳王府,再小心翼翼地把他抬入院中。   下人匆匆忙忙地请来大夫,高阳长公主请大夫给他查看伤势。这一折腾便是一个多时辰,大夫给他看过伤势以后,上药包扎,又在他左手手臂那儿夹了一块板子,固定骨头,末了一捋胡子道:“好好养着吧,伤筋动骨一百天,未来三个月那条手臂都别乱动,否则有碍愈合。”   除此以外,大夫又开了两副药方,一个是外伤的,一个是调养内伤的。   高阳长公主伤心地抹泪,谢过大夫,命人付给大夫重金酬谢,这才送他离开。   她不知谁跟李颂有这么大的仇,竟要将他打成这样。   李知良已经带着人回去定国公府,去那片竹林搜查,无论如何都要查出凶手是谁。若是找到凶手,她定不放过那人!   大抵是哭得太伤心,高阳长公主没多久便身子一软,昏了过去。   李襄忙让人把她送回房间,好好休息。   送走高阳长公主,屋里只剩下她和李颂两个人。李颂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俊眉紧蹙,或许是因为疼痛,睡得很不安稳。   李襄在他床头站了一会儿,俯身替他掖了掖被子,又将他没受伤的那只手放回到被子里。抬起他的手时,她蓦然顿了顿,感觉到他手里攒着一样东西。她掀起他的袖子,低头看了看,只见他手里拿的是一个金簪子,簪子上面镶嵌翡翠金蝉,价值不菲,一看便是哪位富家千金的东西。   她不仅好奇地咦了一声,哥哥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她伸手欲取出来细看,然而拽了一拽,却没有拽动。   李颂紧紧握着这支簪子,不肯松手。    ☆、第064章   三月初八这一日,英国公府举家去城外千佛寺上香。   这日天朗气清,惠风畅畅,是个适宜出行的好天气。魏箩见魏常弘这阵子都闷在家里面,便把他一块儿带了出去,散散步,透透气。魏常弘在魏箩的精心照料之下,身上的伤已经好了很多,眼下已经开始结痂,等那块伤痂脱落以后便彻底痊愈了。   此次出门,魏常引也会跟大夫人一起去。他许久不曾露面,目下猛地出现在众人视线中,倒是让人稀奇。   魏常引坐在榉木轮椅中,身穿黑绿暗花直裰,形相清癯,丰姿隽爽。这几年过去,他仿佛没什么变化,眉宇之间依旧那么清雅淡泊,唇边噙着温润的笑,对谁都一样的温和。他身后的小厮推着他走出门口,停在前面那辆马车前。大夫人从马车上走下来,低声跟他说了些什么,他垂着眉眼,认真聆听,侧脸英俊好看。   真是可惜了,若是他的双脚完好无损,不知该是怎样的风华绝貌。   梁玉蓉掀起绣金暗纹布帘往外看,忍不住叹息一声:“阿箩,你大哥的腿疾还没有好么?有没有可能治得好呢?”   前几天梁玉蓉听说他们要去国公府上香,便说要一起跟过来。梁煜准备参加明年的武举,梁玉蓉想为他拜一拜菩萨,保佑他能考中武状元。魏箩当时没多想,反正只是多一个人而已,便很爽快地答应下来。   目下反而有些后悔,若是知道魏常引也会去,她是说什么都不能让梁玉蓉一起跟过来的!   上辈子他们两个的结局历历在目,若是这辈子魏常引的腿疾好不了,那他们多半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与其最后痛苦,倒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接触,这样日后就不会生出不该有的感情。   这辈子魏箩尽可能地阻止他们相见,前几年一直做得很好。魏常引本就不经常出来见人,只要她有心阻止,梁玉蓉几乎连魏常引的面都见不到。是以到了现在,两个人都没有多少交集,梁玉蓉自然也没有爱上魏常引。   今天一起去千佛寺上香,委实是出乎她的意料。   魏箩让她放下帘子,回答道:“应该是好不了了吧……听大伯母说这些年找了很多大夫,都没能治好大哥的腿。”说罢抓起朱漆嵌螺钿小桌上的花生,塞了一把放到她手里,“别看了,吃花生吧,一会儿到了千佛寺,还有好长的山路要爬呢。”   千佛寺在城外姑成山上,那座山陡峭难行,马车根本上不去。要想进千佛寺,唯有亲自登山。尽管如此,每日来千佛寺上香的人仍旧络绎不绝,香客如云。盖因这里不仅菩萨灵验,还有一位得道的高僧。据闻那位高僧聪明绝顶,见多识广,若是有幸能得到这位高僧的指点,往后无论在哪条路上行走,必定会一帆风顺。   可惜这位高僧身体不佳,每日只接见一位香客,要见他一面委实不大容易。   *   一行人到了千佛寺山脚下,不得不舍弃马车,牵裙拾阶而上。   魏常引腿脚不便,只好由一位下人背着他上山。起初不觉得有什么,爬到半山腰的时候,梁玉蓉羡慕地看向前面魏常引的背影,感慨道:“不能走路有不能走路的好处呀。”   这里的人大部分都是养在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妇孺,很少走这么长的山路。大多数人都已疲惫不堪,强撑着一口气继续行走。是以看到魏常引有人背着,面露羡慕也是正常的。   只不过这个姑娘的话太过没心没肺了些。   魏箩嗔她一眼,晃了晃脑袋,继续往上走:“若是让大伯母听见你这句话,定会生气的。”   可不是么,大夫人为了魏常引的腿愁白了头发,她居然说出这种话来,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前方步履轻松的魏常弘停下来,等魏箩走到跟前,举起袖子为她擦了擦额头的汗珠,“阿箩,你累不累?要不要我背你?”   魏箩确实累了,不过她更不想累着常弘,所以挣扎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   又走了一炷香,魏箩双腿酸软,越走越慢。抬头一看,面前是高耸入云的台阶,千佛寺仍旧看不到头,她登时有些泄气儿。这都走了半个时辰了,还是没到,究竟要走到什么时候?   魏常弘看出她的疲惫,什么都没有说,背对着她蹲下身,“上来吧,我背你。我不怕累。”   这回魏箩不再拒绝,不客气地爬到他背上,搂着他的脖子,笑吟吟地弯起眼睛:“常弘你真好。”   魏常弘露出淡淡笑意,把她往上提了提,背着往上走去。   后面的梁玉蓉既羡慕又嫉妒,鼓了鼓腮帮子不服气道:“早知道我把哥哥也叫来了……”   一个时辰后,一行人总算来到山顶。千佛寺门前立着两个僧人,态度和善地将他们领入寺中。大夫人提前命人来支会过,寺里还有早已准备好的客房,一人一间,收拾得干干净净。   大夫人此次是为了魏常引的腿疾来的,她想求高僧指点,魏常引的腿还有没有办法医治。若是有,该去哪里求医,用什么办法?可惜今日高僧已经有了要见的人,若想见他,唯有等待明日。而且明日也未必能见得到。必须要到正殿的经纶桶抽签,只有抽中上上签的人,才有机会见高僧一面。   也就是说,他们这一趟来还未必能见到那位高僧。   大夫人来之前应该知道这个规矩,可她还是坚持来了,想必便是抱着不见到高僧不回去的决心吧。   *   千佛寺后院。   魏箩和梁玉蓉的房间相邻,只有一墙之隔。   梁玉蓉在大雄宝殿上香,魏箩则回了房中休息。   不知道怎么回事,今日一早她的身子便有些不舒服。浑身乏力,腰腿酸软,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她躺在架子床上休息了一会儿,不多时,金缕端上来一杯热茶,她喝过以后身上的不适才缓和了一些。她见梁玉蓉还不回来,便坐起身,想去前面看一看怎么回事。   按理说上香应该很快,这都过去半个时辰了,怎么还不回去?   该不是遇见魏常引了吧?一想起这个可能,魏箩就想赶紧过去阻止。   她跟白岚一起走出客房,穿过一条长长的廊庑,再绕过一个月洞门,前面便是大雄宝殿。   这条走廊有许多房间,每一间门前都装饰得一模一样,若不是门上写着不同的字,还真是不容易分辨。走过“地”字门,刚来到“天”字门前,直棂门被人从里面推开,缓缓走出一个人。   这是一位穿着袈裟的僧人,约莫六十左右,圆脸星目,一双眼神尤其清亮。他年纪虽大,但是精神矍铄,一看便与普通人不一样。魏箩跟他打个照面,他竖起手掌十分和善地弯弯腰,对她行了个礼。魏箩便学着他的样子回礼,一抬头,屋里又走出一个人,她看清他的模样后,不禁微微一愣,脱口而出:“大哥哥?”   赵玠身穿靛蓝蟒纹锦袍,从屋中走出。他跟千佛寺的高僧清妄主持有三分交情,今日来这里,便有一些疑惑希望清妄主持为他解答。他们在屋里坐了小半个时辰,问了想问的事情,正准备离开,未料想会在这里遇见这个小姑娘。   他掀唇微微一笑,“阿箩怎么来了?”   魏箩指了指前面大殿,“我跟大伯母和四伯母一起来的,大伯母有事想求菩萨。”说罢眼眸一转,看了看渐渐走远的清妄主持,好奇地问:“那位就是寺里的得道高僧么?大哥哥怎么见到他的?”   赵玠噙着笑,不答反问:“你也有事求他解惑?”   她摇头,坦白道:“大伯母想求见高僧,想问一问常引大哥的腿。”   她家中大哥患有腿疾,这个赵玠是知道的,是以平静地点了点头,并未有什么情绪起伏。   魏箩知道求见高僧一面不容易,便也没有为难赵玠,随口一问道:“大哥哥住在客房么?你何时来的,准备什么时候下山?”   赵玠原本打算辞别清妄主持便下山,目下听小姑娘一问,临时改了主意,弯唇笑道:“我明日下山。”   她哦一声,对他的回答没有任何怀疑,甚至好心提醒道:“听说千佛寺后面有一片桃树林,如今正是桃花盛开的时候,大哥哥若是没事,可以去那里看看。”   说着见耽误了太长时间,怕没来得及阻止梁玉蓉和魏常引,酿下什么大错,踅身往前走道:“我去找大伯母和四伯母了,大哥哥回去吧。”   说罢,不等他有任何反应,举步离开。   赵玠伫立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她今日穿着月白苏绣宝相花纹短衫,下面配一条百蝶穿花纹马面裙,裙子上绽放出一朵一朵嫣红的牡丹花,随着她的脚步轻摆慢款,摇曳生姿。   赵玠看着看着,忽然皱紧了眉头。   盖因魏箩的裙子后面,有一块暗红色的血迹,虽不大明显,与周围的花瓣融为一体,但他看得仔细,是以要发现并不难。   他表情一凝,迈开长腿,三两步追上去:“阿箩!”    ☆、第065章   好在小姑娘走得不快,几步便能跟上。   魏箩闻声驻足,不明所以地回头看向他:“大哥哥还有事么?”   赵玠立在他跟前,看着她皎白精致的脸蛋,头一回体会到有口难言的滋味。他要怎么开口?他的小姑娘长大了,第一次来癸水,他应该为她高兴,可是隐隐又有些担忧。长大了就意味着成熟了,原本的花骨朵绽放出绚丽的花瓣,她只会越来越美,美到足够吸引所有人的眼球。   如今已经不得了,她还稚嫩,便吸引了李颂和宋晖之流,若是长大后岂不更让人担忧?   他不禁想,日后是不是该把她看得更紧?他的小姑娘只能属于他,他看着她一点点长大,就像自己亲手培育的娇花,他为她浇水施肥,终于等到花开的这一天。这朵花只能由他亲自摘下,谁都碰不得。   赵玠只看着她不说话,魏箩不免有些着急:“你究竟要说什么呀?”   他回神,看了看她身旁的丫鬟金缕,不动声色地把她叫到跟前,“我方才拾到一个香囊,你看看是不是你的。”   魏箩闻言上前,走到一半想起来自己今天根本没戴香囊,又怎么可能是她的?她正欲开口,只见赵玠已经把香囊拿出来,她索性配合地拿起那个青玉勾莲纹镂空香囊看了看,摇头道:“不是我的,大哥哥,这一看便是男人的东西吧?”   赵玠面不改色,让她再看看,“这里面的香料你认识么?”   金缕站在后面耐心地等候他们,她先是看着地面,然后看向一旁的廊柱,最终落在魏箩身上。她看着看着,脸上忽然露出古怪的表情,盯着魏箩的裙子仔仔细细又看了几遍,终于确定那是什么。她猛一滞,面露紧张,一时忘了规矩,慌慌地叫声:“小姐!”   姑娘家来癸水不是什么稀罕事,弄到衣服上也正常,然而在大庭广众之下,若是被外人看到,可就太尴尬了!魏箩头一次来初潮,根本没留意过。再加上上辈子她是十四岁才来的,如今提前了一年,自然猝不及防。   魏箩正在分辨香囊里有什么香料,听到她咋咋呼呼的声音,偏头询问:“什么事这么着急?”   大事,天大的事!也不知道这一路来有没有人看到,金缕仔细想了想,她们出来后基本没遇见什么人,只遇见了赵玠和清妄住持。清妄住持应该什么都没看到,至于赵玠……目下看他脸色坦荡,表情自然,应该是没看到吧?   如此一想,金缕松一口气。她得趁着静王殿下和其他人都没发现的时候,赶紧把小姐带回房去!   金缕上前,很快想好理由,惭愧道:“婢子忽然想起来,刚才出来时有一样东西忘记拿了,小姐陪我回去一趟吧?”   魏箩眨眼,下意识问:“什么东西?”   金缕答不上来,支支吾吾半响,终于红着脸道:“很要紧的东西!”   哦,既然这么说,魏箩便勉强答应了下来。她把香囊递还给赵玠,走之前还不忘告诉他:“这里面加了檀香和白芷,剩下一种香料我不认识,大哥哥若是想知道,我回去帮你问问韩姨吧。”言讫尚未来得及道别,便被金缕催着离开,踅身往客房的方向走去。   金缕担心她衣服的血被别人看到,一直有意无意地走在她身后,挡住别人看过去的视线。   赵玠立在廊庑之下,手持香囊,看着魏箩渐渐远去的背影。乌瞳深邃,表情高深莫测,许久不动。   她当然不认识这个香囊,因为这香囊是他的。   他收回视线,唇畔缓缓弯出一抹浅笑。他生得剑眉入鬓,容貌昳丽,平时表情过于冷淡,即便笑起来也给人一种难以形容的压迫感。眼下他愉悦地笑起来时,凤目柔和,唇角清扬,格外好看。   *   后院,客房。   魏箩被金缕莫名其妙地叫回来,立在房间中央问道:“金缕,你究竟忘记带什么东西了?”   金缕走进内室,从她的包袱里拿出一身干净的衣服,旋即走出来,收起方才紧张的神情,笑眯眯地提醒:“小姐,你看看你的裙子后面。”   魏箩拧起眉尖儿,不明白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转头看了看,半响才看到那块已经干涸的血迹。她小脸一顿,总算明白过来金缕为何一直催促她回来,原来是她来初潮了!难怪她今儿一直觉得不对劲,浑身酸软,乏力没劲儿。   明白过来以后,忍不住想起来,刚才赵玠也在,赵玠看到了么,他会不会笑话她?以前不是十四才来的,这次为何这次这么早?   她脸色不好,金缕很快猜到她在想什么,忙安慰道:“靖王殿下应该没看见的,婢子方才留意过了,他的表情很自然,没有丝毫异样。”   说罢把她领入内室,展开一件月白合鹅黄冰纱大袖衫,一壁为她换衣服一壁感叹道:“小姐已经长大成人了。”   魏箩得知没有被赵玠看到以后,脸色稍霁,稍微放下心来,倒是没有金缕那么多的感慨。   她经历过一次,不觉得有什么好感慨的,女子每个月都会来一次,代表长大了,成熟了,可以成亲生子了。好在今早出门时金缕为自己准备了棉布条,以防万一,眼下倒是派上用场。金缕把棉布条拿出来,手把手地教她怎么用。她上辈子用过这东西,目下学起来自然很快。   一切收拾妥当后,魏箩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地来到前院大雄宝殿。   大殿内,宝相庄严的佛像前跪着一对母女,正在低声喃喃求菩萨庇佑。她左右环顾一圈,不见梁玉蓉,眉心一蹙,难免有些着急。   梁玉蓉没有回后院,也不在宝殿,那她去了哪里?   其实她哪儿都没去,只不过来到后面的小宝殿听主持讲经传道而已。魏箩有些紧张过度了,她以前跟魏常引几乎没说过话,怎么可能一夕之间就爱上呢?   梁玉蓉跪坐在蒲团上,身姿端正,耳边萦绕着住持晦涩难懂的佛经,她听着听着便有些困倦。方才只是闲着没事儿,过来凑凑热闹,眼下想走,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她偏头看向一旁轮椅中的魏常引,只见他目光沉静,面无异色。同样的地方,他却能心平气和,淡然雅致,认真地听住持讲经,面上没有露出丝毫不耐。   梁玉蓉只好收回目光,虔诚地坐回原处,学着他的模样,不再乱看。   然而终究还是达不到他的境界,坐着坐着,她渐渐有些困倦。脑袋一点一点,几欲睡着。   正当她快陷入沉睡时,面前忽然出现一双修长无暇的手,手心里托着一块饴糖。她霎时清醒过来,诧异地看过去,只见魏常引面无微澜,唇边含笑,把糖往她面前送了送,意思不言而喻。   她没有忸怩,拈起那块饴糖放入口中,糖分在口中融化,甜香溢满口腔,一下子便冲淡了她的睡意。她老老实实地坐着,不知不觉就吃完一块糖。过了一会儿,她扭头看向魏常引,乌溜溜的大眼眨啊眨,那眼神,明显在问“还有吗”。   魏常引微微一笑,把手伸入织金八宝纹袖缘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递到她的面前。他不排斥甜的东西,偶尔会放一两块糖在身上,心浮气躁时吃一颗,能够平心静气。如今见这小姑娘静不下心,便拿出来安抚她,没想到还挺有效。   有了饴糖以后,梁玉蓉果真不打瞌睡也不左顾右盼了。等她吃完一包饴糖后,正好住持讲完一段经。   走出小宝殿,梁玉蓉追上前面的榉木轮椅,“常引哥哥!”   魏常引闻声,示意身后的下人停下。   她停在他身旁,把那张油纸递给他,眉眼弯弯,笑靥盈盈:“我把你的糖吃完了,下次见面我再还给你吧。你喜欢吃什么糖?饴糖么?”   魏常引儒雅的俊脸露出一抹笑:“都可以。”   都可以?那她买什么他都没有意见么?她脑子转了转,对这方面很热衷,很快想起一家:“我知道八珍坊有一种糖味道很好,是用牛乳和果馅儿做的,甜而不腻,你想不想试试?我买给你作为补偿吧?”   说着,宝殿里的香客陆陆续续往外走,他们停在这里会挡住别人的去路。她便自然而然地来到魏常引身后,推着他的轮椅往前走。   这一幕很有些熟悉,她忽然想起来小时候好像也有这一幕,那天下雪,他孤身一人坐在柏树下,霜雪落了满头。她上前帮他推轮椅,可惜力气太小,推了好几次都没有推动。如今她长大了,虽然推起来仍旧有些吃力,但勉强还是可以推动的。   魏常引见状,阻止道:“你推不动,还是让下人来吧。”   梁玉蓉推着他慢慢往前走,摇摇头说没关系:“你又不沉,推起来也不吃力。”   魏常引顿了顿,不再说什么。   走了一段路,前面便是大雄宝殿。她刚才的问题他还没有回答,于是又问:“常引哥哥,我给你买八珍坊的糖,好么?”   他轻笑,这次点了点头:“好。”   那就这么说定了,梁玉蓉道:“改天我买了,让阿箩替我转交给你。”想了想又不大放心,“不知道阿箩会不会偷吃……”    ☆、第066章   大雄宝殿门口。   一看到梁玉蓉推着魏常引走来,魏箩就心知不妙。   她千方百计阻拦那么久,该到来的,始终还是会到来。   梁玉蓉与魏常引走近,她对着魏常引规规矩矩地叫了一声“大哥”。魏常引点点头,同她说了一两句话,没有多停留,便由下人推着回到后院客房。   梁玉蓉目送魏常引远处,才来到她跟前,疑惑道:“阿箩,你不是身子不舒服么,为何又过来了?”   魏箩神情严肃,不答反问:“你刚才跟我大哥去哪儿了?”   梁玉蓉指指后面的小宝殿,见她端的一本正经,还当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坦诚道:“我们去后面听住持讲经了。”一壁说,一壁拉着她往回走,喋喋不休地跟她抱怨:“经法真是高深难参,听得我差点睡着了。还好常引哥哥给了我一包饴糖,我吃着吃着就不瞌睡了。”   她们走在青石小路上,款步慢行。后院客房距离前院有一段距离,每走一段路便会遇见一位穿皂布直裰、系黄丝绦的僧人。僧人双手合十向她们行礼,她们便规规矩矩地回以一礼。   一路走到客房,魏箩停在自己房间门口,偏头问道:“常引哥哥还给你吃糖?”   她笑着点点头,以为她不相信,把自己折叠整齐的油纸拿给她看,以示自己没撒谎:“我打算再还给常引哥哥一包糖。阿箩,到时候我买了,你帮我送给他好不好?”   魏箩想都不想,脱口而出:“不好。”   梁玉蓉愣了愣,本以为她一定会同意的,目下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为什么?”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他们两个接触得越少越好,趁现在还没有多少感情,当断则断,免得日后徒增悲伤。魏箩推开面前的直棂门,举步往里面走:“常引哥哥住在榕园,很少出来,我也很少见到他,不好送的。”   这个理由实在太敷衍,谁信呢?他们就住在同一个府邸,要见一面还不容易么?说到底,她就是不想帮她!梁玉蓉鼓起两颊,一双圆溜溜的杏眼瞪着魏箩的后脑勺,有点生气,“你不帮我,那我改天自己送给他好了。”   魏箩顿足,把她的话仔细想了想。若是她帮梁玉蓉送糖,起码他们两个不会再见面。若是梁玉蓉自己送的话,保不齐他们两个见面后会发生什么。这样一看,还是她帮她送保险一点。   魏箩踅身,妥协道:“好吧,我帮你送。”   梁玉蓉顿时露出笑靥,欢喜地把她感谢了一遍。   *   千佛寺后院有一片桃花林,占据了大半个山腰,魏箩来时便在马车上看到了。桃花烂漫,灼灼盛开,迷乱人眼。   她一早就跟梁玉蓉商量好了,等晌午用过斋饭,寺庙里的人都休息时,她们便去后面的桃花林转一转。午膳过后,魏箩一切都安排妥当,正准备出发时,推开门一看,梁玉蓉竟把魏常引也叫了过来!   魏常引和魏常弘一起立在不远处的榕树下,一个温和儒雅,一个英挺俊朗。   梁玉蓉带着魏箩上前,魏箩心中不愿,面上却不好表现出来,勉强弯起一抹笑问道:“常引哥哥怎么也来了?”   梁玉蓉双手背在身后,笑眯眯地解释:“是我把常引哥哥叫来的,我听说常引哥哥总是待在家中很少出门,便想着带他一起去后山看看桃花。”   上午从大雄宝殿出来的路上,梁玉蓉便邀请魏常引一起去后山了。彼时魏常引拒绝了她,不想打扰他们游玩的兴致。只不过梁玉蓉没有丝毫气馁,她当时怎么说的来着?哦,她说:“你怎么知道会打扰我们?常引哥哥不想去,是因为嫌我们打扰你吧?听说你喜欢安静,其实我们也不吵闹的,你去过一次就知道了。桃花一年才开一次,恰好赶上了,不看多可惜呀。”   她从小伶牙俐齿,跟魏箩一样,三两句话便能把人说动。   魏常引听罢失笑,笑声舒缓动人,最终答应了下来。   目下他坐在轮椅上,面容安和,清俊的眉眼含着笑意,“玉蓉说后山的桃花开得很好,我便不请自来了。阿箩不欢迎我吗?”   梁玉蓉站在一旁,笑容璨璨,显然心情很好。   这种情况下魏箩怎么可能说得出“不欢迎”三个字,她点了点头,违心道:“怎么可能?大哥跟我们一起去,我当然欢迎。”   言讫思忖片刻,笑道:“时候不早,我们就出发吧。”   一行人往寺庙后门走去,桃花林距离千佛寺不远,他们身边每人只带了一名丫鬟或者侍从。   魏箩走在后面,望着前方梁玉蓉和魏常引的背影,陷入沉思。   梁玉蓉是个能说会道的小姑娘,性子开朗,跟她在一块儿完全不担心会闷着。她的跟魏常引倒是很互补,一个活泼俏皮,一个温和安静。她说话的时候,魏常引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听着,画面也是很美好的。若不是他们两人注定没有结果,否则还真的是一对良配。   魏箩回想起上辈子的一幕。   彼时她刚回英国公府认亲,被杜氏和魏筝的人赶了出来,不敢入府,只好躲在角门外面等魏昆回家。后来她没有等到魏昆,却等到了梁玉蓉。   那时候梁玉蓉已经在平远侯夫妻的逼迫下,跟另一人定亲了。可是她心里放不下魏常引,便到英国公府想要他一面。魏常引没有出现,她固执又倔强地站在角门门口,悄无声息地流泪。她一直哭,一直哭,大抵是因为心中太过绝望,哭到最后蹲下来蜷缩成一团,身子不住地抽搐。平时那么开怀的一个人,那时已经不会笑了,她只剩下麻木,空洞和绝望。   她始终没有等到魏常引,天擦黑的时候,被平远侯府的人带了回去。   如果他们这辈子注定还是这种结果,那魏箩说什么都不能让她再爱上魏常引。   *   走出千佛寺后门,面前是一条下山的小路。道路两旁布满荆棘,唯有中间一条小径供人行走。好在这条路还算平坦,也不狭窄,并肩容纳两个人不成问题。   魏箩一路上都挽着梁玉蓉,不让她跟魏常引接触。好在梁玉蓉并没有任何怀疑,这一路走得还算顺畅。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视野开阔起来。不远处是一片灼灼绽放的桃花林,花瓣粉嫩,颜色艳丽,一眼望去,似一幅浓墨重彩的画卷。他们走近了,置身桃花林中,面前是纷纷扬扬洒落的花瓣,被风一吹,盘旋着来到他们面前,袭来一阵阵花香。   一片桃花瓣落在魏箩的头顶,常弘抬手替她取下来,看着她问道:“阿箩,你是不是不舒服?”   她脸色不怎么好,唇瓣发白,似乎隐忍着极大的痛苦。   魏箩确实不怎么好,她高估了自己,今天是第一天来癸水,身子虚弱得很。早上走了那么长的山路不说,方才下山又耗费许多精力,目下已经筋疲力竭,浑身乏力。不仅如此,肚子还疼得要命。她呜咽一声,让金缕扶着自己走入前面的小亭子,“我有点累……坐在这里休息一会儿。”   可是她的模样却不像是“有点累”这么简单,她坐在亭子里的石凳上,耷拉着脑袋,一副怏怏不乐的模样。   魏常弘紧张地跟上来,问道:“真的只是有点累么?没有哪儿不舒服?”   她点点头,闭着眼睛囔囔道:“真的……你去找常引哥哥玩吧,我在这里坐一会儿就好。”   魏常弘蹙了蹙眉,不愿意走:“你不舒服,我留下来陪你。”   可是这种私密的事儿,她怎么好意思让他知道呢?魏箩坚定地把他往外赶,他没有办法,最后只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亭子里只剩下她一个人,金缕关怀地问:“小姐,婢子带了姜茶,您要不要喝一碗驱寒?山上寒凉,或是是受了寒气才会疼的。”   说罢,见她没有反对,金缕便拿过剔红松竹梅草虫纹食盒,打开盒盖,取出里面的热茶倒进月季花卉纹茶杯,端到她面前:“还热着呢,小姐趁热喝了吧。”   魏箩这会儿也没别的办法,总不能刚过来就离开,何况回去还要上山呢,她一想就觉得生无可恋。她接过茶杯,小口小口地抿完,末了重新伏在桌上,一手捂着肚子,一手垫在脑袋下,闭目养神。   期间梁玉蓉过来看过她两趟,见她状态不佳,便也没有打扰。这种事儿谁都帮不上忙,梁玉蓉年初来癸水,有一次没注意着了凉,也这么疼过,为此真是感同身受,对她同情得紧。   魏箩喝过姜茶以后身体渐渐热起来,疼痛有所缓解,不如一开始那么疼了。她闭着眼睛,正想着再坐一会儿便出去,忽然有一只温热的手抚上她的额头,试了试她的温度。   那只手修长硬朗,一想便是男人的手。她以为是常弘,轻轻地“唔”了一声,把头埋进臂弯里,软声软语道:“常弘,别动……我难受。”   那只手在半空中顿了顿,旋即没有收回去,而是改为触碰她的耳朵,捏住她小小的耳珠揉了揉,沉缓悦耳的声音道:“怎么了?小家伙,身体不舒服么?”   这个声音……   她抬起头,蓦然迎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果真是赵玠!她惊讶地问道:“大哥哥,你怎么也在这里?你什么时候来的?”   赵玠自然而然地坐在她身边,以手支颐,掀唇道:“不是你说的么?寺庙后面有一处桃花林,桃花开得很美,本王正好无事,便过来看看。”   她迟钝地哦一声,诚实道:“我忘了。”   她今天状态不佳,脑子也转得慢,猛地想不起来实属正常。   赵玠抬眉,想起他刚过来时她蔫蔫的模样,若有所思地看向她,又问了一遍,“你身子不舒服?”   魏箩抿唇,粉嫩双颊微微洇出一些红色。她不想告诉他实话,毕竟这种事实在不好开口,她很快想好一个借口:“方才下山时太累了,我到这里休息一会儿。”   赵玠乌瞳捕捉到她脸上一闪而过的羞赧,想起今天在她裙子上看到的那一抹红,大抵能猜到怎么回事。他不动声色地弯了弯唇,姑娘家难以启齿地事很多,她不想说,他也不逼她。   不远处,梁玉蓉推着魏常引走在桃花树下,地上撒了一地花瓣,轮椅从上面碾过去,花朵埋入土壤,连土壤都是香的。魏常弘走在后面,他不擅长跟人搭话,是以什么都没说,只默默地跟着。   魏箩看向他们,正欲跟赵玠告别,却听他道:“阿箩,你若真不舒服,我便送你回千佛寺。”   魏箩下意识想要拒绝,她怎么能抛下常弘和梁玉蓉回去?说好一起看桃花的,她一个人走了算怎么回事呢?   可是下一瞬,便见朱耿不知从哪里牵出一匹枣红色的骏马。赵玠接过缰绳,偏头对她道:“这是本王的坐骑,你可以骑着它上山。”   “……”   说实话,魏箩很心动。   如果不骑马,她就要自己走回千佛寺。那么长的山路,凭她现在的体力,一定是走不回去的。   她立在原地苦苦挣扎,左右为难,还没想清楚,赵玠便来到她面前将她打横抱起,托着她的腰把她放到马背上。他噙着笑:“本王会让朱耿跟他们说一声,他们会理解的。”   魏箩抓着马背上的鬃毛,撑起身子,抿起唇瓣,终于点了点头。   赵玠没让金缕跟着,他走在前方亲自牵着缰绳,带着她往桃林另一边走去。   魏箩坐在马背上,这个高度正好能一览整个桃花林的风光。纷纷扬扬的桃花瓣落在她身上,她望着前面赵玠的背影,歪头不知不觉便陷入深思。他肩膀宽阔,背脊挺直,明明身份尊贵,气质矜贵,偏偏愿意为她牵马。   他们越走越深,已经看不到身后的亭子。桃花在头顶盛开,花香扑鼻,呼吸间满是芬芳。   她觉得不太对劲,叫了他一声:“大哥哥。”   赵玠回身,嗯了一声,嗓音上扬,磁性诱人。   她问道:“我们不是要回去么,这条路怎么不太对?”   赵玠弯了弯唇解释:“这是条近路,前面走出桃林有一个温泉,我们从那里上山。”   她恍悟地哦一声,听到温泉两个字很有些惊喜。她不是没泡过热汤,只不过纯天然的温泉还真是没见过,不知道是什么样的,顿时对那个地方充满了好奇。   没走多久,离开这片桃林后,果真有一个天然形成的温泉。温泉三面环山,山壁陡峭,怪石嶙峋,唯有一面对着山林,可以进出。岸边堆叠不少石头,面积不大,有些袖珍。水面冒出腾腾热气,扑面袭来,极其诱人。   魏箩从马背上下来,来到温泉边上,眼巴巴地看着。若不是有赵玠在场,她真想下去泡一泡。然而转念一想,她现在情况特殊,就算没有赵玠她也不能下去。如此一来,她顿时歇了心思,心里好受多了。她见温泉周围的石头圆滑好看,忍不住拾起一块,石头表面传来一阵阵热度,她惊喜地捧在手心:“竟然是热的。”   赵玠立在一旁,含笑看着她欢喜的模样:“现在还急着回去么?”   她诚实地摇头,这块温泉的吸引力比她想象中大。她想多逗留一会儿,眼珠子骨碌碌转了转,很快有了想法,翘起粉唇问他:“大哥哥,我想泡泡脚,你不要看,在那里等我好不好?”说着指了指远处的树丛,语气恳切道。   她腿脚酸疼,热水能祛乏,何况天然的温泉还有治疗病痛的作用,若是能用这里的水泡泡脚,那真是再好不过。   赵玠凝望她片刻,旋即颔首道:“好。”   她又不放心地叮嘱:“若是有人过来,你要拦住他,然后告诉我一声。”   小姑娘如今指挥起他来,可真是像模像样。他失笑,对她言听计从,“知道了。”   他走到她指定的地方,立在树下,好整以暇地倚着树干,含笑看向不远处的小姑娘。魏箩背对着他,大概已经脱好鞋袜,一双粉头绣牡丹纹笏头履放在岸边,她把双脚泡进温泉里,小小的身子缩起来,目下一定是一脸满足的模样。   魏箩拿起刚才那块发热的石头,隔着衣服焐在肚子上,顿时觉得暖意袭遍全身,疲惫和疼痛都舒缓了很多。   她惬意地叹了一口气,忽然很有些不舍得离去。   赵玠在树下等了一刻钟,对面的小姑娘一动不动。起初他以为她忘了时间,便又等了一刻钟。然而她始终没有动静,小脑袋一垂,身子毫无知觉地往一旁歪去,赵玠这才发觉不对劲。   他举步上前,拦住她纤细瘦小的肩膀,一看,小姑娘两眼紧闭,樱唇微翕,竟是睡着了!   他哑然失笑,无奈地刮了刮她的鼻子。这样也能睡着,她可真够大意的!   这样泡下去也不是办法,他把她从温泉里抱出来,放到一旁扁平的石头上。她的一双玉足从水中抽离而出,水珠从脚背上滑下来,滴进下面的草丛里。他捧住她的双脚,没有放到地上,而是让她踩在自己的腿上。他取出身上的汗巾,细细地擦干她脚上的水珠。人生得娇,连一双小脚都比别人好看,脚面皮肤又嫩又白,十个脚趾头莹润可爱,脚趾甲透着微微粉色,诱人流连忘返,爱不释手。   赵玠眸色转深,拇指放在她的脚趾上,轻轻婆娑。许久,才将她放开,为她穿上鞋袜。   小姑娘是真累了,这样都吵不醒她。他把她抱上马车,自己随之翻身而上,坐在她后面,长臂伸到前面,把她揽入怀中。他们骑马上山,魏箩不知身在何处,缩在他的怀里,拱了拱,脸颊贴着他的胸膛,最后终于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环着他劲瘦的腰继续睡去。   赵玠乌瞳深沉,一手搂着她的腰肢,一手紧握缰绳。他的手掌炽热,散发着灼人的温度。   快到千佛寺的时候,骑马的速度越来越慢。   距离后门还有一段距离时,赵玠勒紧缰绳停下。他搂着怀里的小姑娘,俯低身,端详她片刻,贴着她的耳朵低声叫道:“阿箩?”   魏箩没有反应,小脸安静,睡容安详。   赵玠凝视她洁白剔透的小脸,她就在自己怀里,小小的一团,占据他整个心窝。他自从知道她来初潮后,压抑已久的情愫便不断地往外涌,眼下已经到了自己都快控制不住的地步。   她终于长大了,他迫不及待地想把她变成他的。   看了许久,他终于低头,在她额头上轻轻地落下一吻。   小姑娘依旧熟睡,没有反应。   他直起身,觉得这样远远不够,他太想要她,忍得太久,如今已经快要到达极限。他盯着她粉嫩嫩的唇瓣,越来越近,鼻尖抵着她的鼻尖,缓慢地,克制地,在她唇上印下一吻。他漆黑瞳仁看着她,可惜她闭着眼睛,看不到他眼里的情愫,更看不到他眼里蕴藏的惊涛骇浪。   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唇瓣,她不仅身体是软的,连这里都柔软得不可思议。他没有停留太久,怕太久会再也克制不住。他起身离开她,紧紧搂着她的腰肢,抵在她颈窝深深地喘息。   好不容易平复心中欲念,他跳下马,将她抱下来送回客房。   此时魏常弘他们尚未回来,他来到女客居住的院子,问清她的住处后,便来到她的房间门口。推门而入,走入内室,把她轻轻地放在架子床上,为她盖上被褥。他立在床边看了片刻,俯身揉了揉她眉心的小红痣,这才踅身离开。   赵玠走不多时,床上的人动了动。   魏箩浓长的眼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双眼。    ☆、第067章   魏箩这一觉睡了很长时间,从未时到酉时,中间连一次清醒的迹象都没有。   她在这里睡得昏天暗地,梁玉蓉几人却因为担心她的身体,没有在桃花林多逗留,匆匆赶了回来。赵玠把她带走以前跟金缕交代过,金缕自己心里有分寸,为了自家小姐的清白不能乱说话。是以梁玉蓉他们只知道她身体不适,疼痛难忍,恰好赵玠骑着马从桃花林经过,便顺路把她带了回来。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除了赵玠在角门门口做的那一切,其他都正正经经没有任何的不妥。   梁玉蓉从桃花林回来后,想来看望看望魏箩,可惜听白岚说她还没醒,便只能先回自己房中。不止是她,魏常弘也来了两三次,期间魏箩的房门一直紧闭,他没有进去打扰,只对白岚说好好照顾魏箩的身体。   白岚连连应下。   翌日一早,魏常弘又过来一趟,正赶上魏箩起床。   此时魏箩的疼痛已经缓和许多,面色也变得红润光泽,不如昨日那般苍白。她接过金缕递来的湿巾子擦了擦脸,洗漱一番,坐在楠木圆桌后面招呼常弘一起用早膳。寺庙里的斋饭都是素菜,一眼望去,桌上只有豆腐包子、萝卜糕和翡翠小米粥并几样酱腌小菜。魏箩夹了一筷子八宝豆腐送入口中,豆腐鲜嫩,混入香菇屑、蘑菇屑和松子仁等屑,入口满是浓香,回味无穷。   虽然是斋饭,但是却比普通的粗茶淡饭做得精美。   魏箩对这方面没有什么好挑剔的,她上辈子吃的饭菜比这差得多了,以至于她现在既能接受粗茶淡饭,也吃得惯珍馐玉馔。何况她昨天上山太累,一早起来肚子空空,早就饿得不得了了,哪会挑三拣四?只要给她一碗翡翠小米粥,她就能吃得津津有味。   她吃得惯,不代表所有人都吃得惯。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魏筝却是十分不满。   魏筝住在东边走廊尽头的一间房,与她隔了三四个房间。目下正对着下人一顿发火,把两个丫鬟赶了出来。   那两个丫鬟从屋里出来,经过魏箩的房间。   魏箩恰好听到这样一段对话——   其中穿紫衫白裙的丫鬟抱怨道:“五小姐真是难为人,这庙里哪有鸡蛋,偏她非要吃榆钱炒鸡蛋……”   另一个头戴银簪的丫鬟也很苦恼,摇摇头道:“算了,谁叫咱们是下人呢,想办法给五小姐弄来才是真的。”   两人渐渐远去,声音也随之消失了。   魏箩夹了一筷子酱萝卜,放在嘴里,咬得咯滋作响。   魏筝就是矫情,吃一顿斋饭怎么了?寺庙本就是个吃斋念佛的地方,她来了这里,却不守这里的规矩,她不是存心找茬么?要是被住持知道,非得把她撵出去不可。   果不其然,那两个丫鬟最终两手空空地回来,低着头向魏筝请罪。魏筝直责备她们没用,末了盯着桌上绿油油的青菜粥,嫌弃地皱了皱眉,推到一边道:“不吃了,给我拿块点心垫垫肚子吧。”   此次出门带了几样英国公府的点心,本是在路上吃的,没想到这会儿却派上了用场。   说罢见两个丫鬟站着一动不动,她问道:“怎么了?”   丫鬟低下头道:“回小姐,剩下的点心昨晚您就吃完了……”   原来昨天晚上魏筝也不乐意用斋饭,把仅剩的两三块奶油松瓤卷酥吃下肚,这会儿早就没有了,又怎么拿得出来?魏筝听罢,心情更加烦闷,又不想吃青菜粥,只好空着肚子换了身月白绫短衫和绉纱裙,走出客房。   经过魏箩门口时,见她正好拿着豆腐包子咬了一口,顿时不屑地哼了一声,从她门前走过。   屋里,魏常弘不满地蹙眉,放下筷子,站起来说道:“我去说说她。”   魏筝与魏箩素来不合,魏筝从未把魏箩放在眼里过。这两年他们都长大了,魏筝的心眼儿比小时候更多,不如小时候那么浮躁,渐渐沉着下来,把什么事情都藏在心里。她知道自己比不过魏筝,魏昆和魏常弘都是护着魏箩的,何况魏箩还有天玑公主和靖王赵玠撑腰,是以她不会像小时候那般公然挑衅魏箩,留下把柄。她只会对她冷眼旁观,在她偶尔不如意时,冷嘲热讽一两句。   魏箩按住他,弯了弯唇,淡声道:“你管她做什么?她不吃饭是她的事,我们不仅要吃,还要吃饱。”说着,她往魏常弘碗里夹了一块萝卜糕,十分体贴地叮嘱:“吃这个,垫肚子的。”   今日他们一定会下山,下山要走好长的山路,若是不吃饱肚子怎么行?魏筝不吃东西,到时候体力不支晕倒在路上,可没有人背她。   *   辰时一刻,大夫人来到大雄宝殿。   她立在签筒面前,踟蹰不定。这里面共摆放了二百八十八签,却只有最后一支是上上签。唯有抽中这支签,才有机会面见清妄高僧。她握着丫鬟的手,深深吸一口气,站在签筒前迟迟不敢做决定。直到一旁的僧人催促,她才闭着眼睛抽了一支签,看都没看,便递给一旁的僧人。   僧人接过去,平静地告诉她:“第一百一十三签,中吉。”   大夫人的心顿时沉到谷底,失落不已。   看来今日是注定见不到高僧了。   她踅身往外走,心情不佳。一旁的丫鬟见状,柔声安慰道:“没事的,夫人,大不了咱们今日不走,明日再来抽一次签。若是明日也不行,还有后日……总归是也有机会的,大少爷的腿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不急于这一时半刻。”   话虽如此,但大夫人仍旧掩不住面上的悲戚。正是因为魏常引的腿拖了这么多年,她才更加急切。但凡有一丁点希望,她都不想放弃。   行将走出大雄宝殿,只见门口站着一位小姑娘。魏箩穿着杏色缠枝花卉纹短衫和天蓝绉纱裙来到她跟前,双眼含笑,脆生生地叫了句:“大伯母。”   大夫人打叠起精神,勉强笑了笑:“阿箩。”旋即问道:“你怎么也这么早过来了,有事么?”   她但笑不语,走向签筒旁的僧人,从袖中取出一支签递过去,问道“你看看,这是不是上上签?”   僧人接过看了看,确实是本寺的签子,而且这支签下面用红字写着“二百八十八”几字,正是上上签。僧人不知她是如何得来的,不过既然这支签在她手上,便要遵守本寺的规矩。他起身道:“女施主请随我来。”   魏箩朝大夫人眨眨眼,慧黠道:“大伯母,您快去吧。”   大夫人诧异不已,虽然惊喜,但还是忍不住发问:“阿箩,你是从哪儿弄来的这支签子?”   魏箩双手背在身后,翘起唇瓣道:“这支签是今天早上有人送给我的,他大抵摇到了这支签,又没什么疑惑的事,所以不需要吧。”言讫把大夫人往前推了推,催促道:“大伯母快别耽误时间了,赶紧进去吧。”   大夫人对她感激不已,红着眼眶连忙说了三个“好”,这才踅身跟着僧人走入宝殿后面。   魏箩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不由自主地想,这一次希望清妄住持能解答她的疑惑,告诉她哪里可以医治魏常引的腿。如此一来,就没有人会阻止梁玉蓉跟魏常引在一起了,她也不必再为他们惆怅惋惜。这辈子,或许他们就能有一个好的结局。   至于这支签……是今天早上朱耿送给她的。   彼时她刚睡醒,朱耿出现在门口,没有说多余的话,只把这支签递给她道:“王爷命我转交给四小姐,请您收好。”   昨日她连提都没提,赵玠就知道她想求见清妄主持?魏箩收下那支签,拿到面前看了看,能弄到这个,他应该跟清妄住持关系匪浅吧?否则怎么能这么旁若无人地走后门呢?   *   不多时,大夫人从清妄住持的房中走出。   她方才把魏常引的情况说了一遍,然后问了清妄住持两个问题:一个是魏常引的腿还有没有办法治,一个是若是有办法,该求谁治。清妄住持只回答了她前面一个问题,答案肯定是有办法的。只不过那个能为魏常引治疗腿伤的人居无定所,云游四海,想找到他委实不容易。   大夫人向他询问那个人的情况,他语重心长道:“他叫傅行云,是一名妙手回春的大夫。这些年几乎没人见过他,他已许久不曾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也就是说,这个人可能隐居了,也可能死了,不得而知。即便找到他,他肯不肯为魏常引治腿疾还得另说。   得到这个消息,大夫人心情复杂,她既燃起希望,又因为找不到傅行云而惆怅。   她步履沉重地走回房中,命丫鬟收拾好行李,通知众人一会儿便下山回府。   各房得到消息,知道她想问的事情已经有了结果,不忙着追问,先将自己的东西收拾起来,跟着大夫人一块下山。下山的路虽然不如上山累,但也不轻松。盖因山坡陡峭,走起来需得小心翼翼,否则一不留神便摔了下去。   不出多时,众人便感觉到腿软疲惫。   大夫人正思忖要不要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儿,便听身后传来一阵惊呼声,她忙停步,踅身往回看——   只见魏筝坐在石阶上,模样狼狈,脸色发白。她刚刚从三四层台阶上摔下来,胳膊撞在地板上,疼得要命。非但如此,她后背硌在台阶上,也疼得不轻。见众人纷纷看着自己,她脸色一滞,很有些窘迫。   她的丫鬟银楼惊慌失措地把她扶起来:“小姐,您没事吧?摔伤了么?”   魏筝摇头,站起来道:“没事……”   她今日没吃早膳,府中饥饿难忍,再加上不断地走山路,体力透支,早就头晕眼花走不成路。方才一个不留神,一脚踩空,她只觉得眼前景象一转,还没来得及呼救,人便已重重跌在地上。她的手臂传来一阵阵疼痛,想必目下已经青了,可惜不能查看伤势如何,只得扶着银楼继续往下走。   大夫人和其他几位夫人都关怀了一两句,见她说没事,便没再多问。   魏筝忍着饥饿和头晕,小心翼翼地下山时,旁边恰好有两个人经过。      魏常弘背着魏箩,步履轻松,路过她身边时竟然连看都不看一眼,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倒是魏箩,偏头勾着唇角看她,眼神颇有些怜悯的意思。   她怜悯她什么?她有什么好被怜悯的?   魏筝咬着下唇,看着他们走远,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中的绢帕。   下山的速度比上山快,只用了半个时辰,他们便已站在山脚下。英国公府黑漆齐头平顶的马车停在路边,想来已等候多时。魏筝是最后一个从山上下来的,她下来时脸色苍白得不像话,脚步虚浮,几乎半个身子都倒在丫鬟身上,鬓发鬅鬆,模样很有些狼狈。   不知道实情的,还以为她受了怎样的灾难。   大夫人又问了一遍她的情况,见她摇头说没事,这才收回目光。   魏筝好面子,绝对不肯说是因为没吃早膳才这样的,她宁愿让人误会她身体不舒服,也不多做解释。   大夫人见人都到齐,便让大家各自坐上马车,准备打道回英国公府。   话音刚落,只见一辆王青盖车从后面缓缓驶来,稳稳当当地停在他们跟前。马车停下后,一直玉白修长的手掀起绣金云纹布帘,赵玠身穿墨绿柿蒂窠纹锦袍,从马车上走下来,漆黑乌瞳扫视众人,目光不着痕迹地在魏箩身上停留一瞬,旋即落在大夫人身上。   大夫人这才知道原来他这两天也在千佛寺,连忙上前行礼,“臣妾见过靖王殿下,不知靖王殿下也在寺中,不敬之处,请王爷见谅。”   赵玠弯唇,模样很随和,“无妨,本王本就是微服出行,没有告诉旁人,夫人不必惶恐。”   大夫人颔首应是,另外又客套了几句话,这才就此告辞。   “臣妾恭送王爷。”她领着一干人行礼道。   赵玠踅身上马车,临走前往魏箩那边看去一眼。那位小姑娘本在看他,接触到他的视线后,不知怎么的,精致粉嫩的小脸一凝,旋即偏头,避开他的目光。    ☆、第068章   从千佛寺回来,英国公府发生了一件大事。   二老爷魏晟和二夫人宋氏闹得不可开交,把英国公魏长春和太夫人罗氏都惊动了。盖因二老爷这次三年任满,从江南水乡回来,并非是自己一个人回来的。他还带回来一个外室女。   如今那个外室女已有十四岁,是二老爷的外室所生。如今那外室女即将到了出嫁的年纪,二老爷想把她带回英国公府,给她一个身份,到时候也容易找门好亲事出嫁。   此事一出,阖府皆惊,就连太夫人都吃惊不小。   十四岁了!他竟然瞒了这么久。宋氏心如死灰,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架势,与他闹翻天,无论如何都不肯让别人的女儿踏入英国公府一步。   宋氏嫁给二老爷已有十六年,膝下有两个女儿,没有儿子。大女儿魏笙今年十五,已经许配人家;二女儿魏笗今年十四,尚在待字闺中。本以为他们两人是一对恩爱夫妻,这么多年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未料想他竟给她这样的打击。外室的女儿十四岁,也就是说他们私通至少十五年,那时候她刚刚嫁入英国公府,与他正是新婚燕尔的时候。他一面虚情假意地应付她,一面跟另一个人女人行苟且之事,宋氏一想到这个画面,就恶心得无法忍受!   若是他想纳妾,实话实说地告诉她,她未必不会同意。可是他偏偏选择这样的方法,把她对他这么多年的感情打击得烟消云散。   经此一事,宋氏把魏晟和那个外室恨得牙痒痒,就差没把魏晟也赶出门去。   魏箩和四夫人秦氏一起到二房竹园时,宋氏正在正房里摔东西——景泰蓝花觚、羊脂玉的福禄寿三星雕像、珐琅彩松竹梅大花瓶,一样一样往二老爷身上扔,瓷器噼里啪啦碎了一地,全都是上等的古玩。魏箩在门口看着,都觉得心疼。   宋氏把博古架上的瓷器都摔完了,红着眼睛对二老爷道:“你若是想让那个贱人的女儿进门,就把这地上的碎瓷一样一样补起来,何时补完了,我何时答应你。”   这个条件提得巧妙,她统共摔了十几种瓷器,花样不一、形状各异,何况有的摔成小拇指甲盖儿那么大,要补起来实在太难了,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二老爷额头上被她砸出一道伤口,正往外流血,他面露愠色,大抵是懒得同她一般见识,甩甩袖子便离开前说道:“你答不答应不要紧,只要母亲答应就行了。”   二老爷的生母兰氏是太夫人身边的贴身丫鬟,曾经救过太夫人的命。太夫人顾念着兰氏的恩情,将二老爷视如己出,待他一直不薄。如今他若是拿亲生母亲兰氏说项,太夫人一定不会不同意。   只不过多一双筷子的事,并不多难。   宋氏想必也知道这一点,是以魏晟离去后,她失意地跌坐回八仙椅中,掏出绢帕痛哭失声。   宋氏父亲是武英殿大学士兼任户部尚书一职,家世显赫,她虽是庶女,但却深得父亲宋英齐的喜爱,在家中的地位丝毫不比嫡女差。她跟二老爷魏晟可谓门当户对、望衡对宇,再适合不过。然而正是这样人人都看好的姻缘,今天居然出了这样的问题。   宋氏哭泣不已,怎么哄都哄不住,一壁哭一壁数落起二老爷的不是:“难道我还要给那女人的女儿出嫁妆不成……”   秦氏在一旁劝她,“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哭还有什么用?二嫂应该想办法,把这件事对付过去才是……二伯不是想让她出嫁么,你是二房的当家主母,到时候她嫁去哪里,还不是你说了算。”   话虽如此,但秦氏仍旧觉得膈应,她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什么话都听不进去。   魏箩不知道原来还有这样的事,她上辈子不在国公府,错过了许多,是以也没法得知最后究竟如何。她在一旁插不上话,默默坐了片刻,便起身离去了。   *   半个月后,二老爷魏晟将那个外室女接回英国公府,听说竹园又是一阵翻天覆地的闹腾。   府里几位夫人都不大同意这个女儿进门,然而叔伯的家务事不好插口,她们便只得把心思藏在心里,静观其变。秦氏这阵子去了竹园太多次,劝了宋氏劝魏晟,早已说得口干舌燥,为此还大病一场,实在没有精力再管他们两个人。   然而秦氏终究有些不放心,便嘱托魏箩过去看看,若是宋氏冲动,她能帮忙拦住她一些。   到了竹园,正堂安安静静没有声音,让人很有些不习惯。魏箩往里一看,只见里面跪着一个穿鹅黄缎织金大袖衫的姑娘,面容姣丽,身姿柔弱,腰如蒲柳,一看便是江南水乡孕育出来的人儿。姑娘听到脚步声,抬头向魏箩看来,一双乌黑的眼睛写满彷徨不安,如惊弓之鸟。漂亮虽漂亮,但是没有多少灵气。   想必她就是二伯父养在外面的外室女。   魏箩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旋即面不改色地移开,踅身往正堂后面走去。   她路上问了一个丫鬟,丫鬟说二夫人目下正在正房。她便举步往正房走去。   到了正房,廊庑空无一人,她从槛窗下面走过,正欲走到门口,忽听里面传出对话声音。往常她是不屑于听这些壁脚的,可是目下,她隐约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不由得愣了愣,还没想清楚,人就已经停在槛窗下面。   里面有两个声音,一个人是二伯母宋氏,一个是三伯母柳氏。   方才说话的正是柳氏,声音断断续续,不大清楚:“……男人都是这样的劣根性,管不住自己。哪个女人懂得讨好他,他便中意哪个女人。事已至此,你看开一些,别再生气……”   宋氏仿佛在哭,声音抽抽噎噎:“你当我不想看开么?我只不过对他太失望,想不到这么多年的夫妻感情,竟不过如此……”   柳氏打断她,颇有些感同身受:“夫妻感情算什么?我嫁给三老爷这么多年,他是怎么对我的?”说罢叹息一声,忿忿不平道:“他心里装着姜妙兰,没有把我放在眼里,说冷落就冷落。有些女人就是有这样的本事,能把男人迷得五迷三道,甘心为她做任何事。咱们没有这样的本事,就安安分分地相夫教子,总有一天他会回头发现你的好的。”   宋氏不说话,听声音还在啜泣。   柳氏大抵是提起自己的伤心事,有些收不住,又继续道:“当初若不是我和杜氏联手……恐怕姜妙兰还在府里,只要有她在的这一天,这英国公府就不得安宁。”   魏箩立在槛窗下,越听表情越沉。   柳氏拿姜妙兰跟董氏比?董氏是一个见不得光的外室,姜妙兰可是魏昆明媒正娶的夫人!能比么?   而且她刚才说什么来着?她说她和杜氏联手,逼走了姜妙兰。   也就是说姜妙兰没有死?   她无声无息地转身,回到松园,脑海里不断回想起柳氏的话。   姜妙兰没死,她只是被柳氏和杜氏逼走了。如果她没有死,为何不回来见她和常弘一面?上辈子她被杜氏拐卖,常弘被魏筝和李颂迫害,她始终没有出面,她去了哪里?她为何不干脆死了?魏箩承认自己怨她恨她,即便知道她有苦衷,也没办法原谅她。   然而怨恨的同时,她也很好奇当年真相。柳氏和杜氏联手做了什么好事,才让她狠心离开她和常弘?若不是不查清事情缘由,这件事始终是她心头的疙瘩,放不下,会在心里腐烂。   魏箩本想去书房找一找那幅画,说不定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然而她刚准备动身,前院便有一个丫鬟进来道:“小姐,平远侯千金来找您了,目下正在前厅等您呢。”   梁玉蓉?   她来找她,有什么事么?   魏箩怀揣疑惑,往前厅走去。   到了前厅,只见梁玉蓉坐在铁力木官帽椅上,一边喝茶一边等她。见她过来,忙地上前拉住她的胳膊,笑吟吟道:“阿箩,我今天要去街上八珍坊买糖果糕点,你跟我一起去吧?”   魏箩心绪紊乱,本欲拒绝。   然而一偏头,对上她满怀希冀的双眼,拒绝的话盘旋在口中,最终点点头道:“好吧。”   *   八珍坊位于西大街的中段,那块商铺栉比,热闹非凡。   八珍坊的糖果糕点最是出名,几乎每天门庭若市,络绎不绝。魏箩和梁玉蓉走下马车,走进八珍坊大门,一眼便看到糕点面前立着一个穿宝蓝绣四福如意纹锦袍的少年,背对着她们,看不见脸。来这里买糕点的多是女客,男人不爱吃这种甜腻腻的东西,是以猛地进来一位男性宾客,引来店里不少姑娘的侧目。   再加上他容貌端正,丰神俊朗,更是惹得一干姑娘们芳心大动,时不时地偷偷瞥他一眼,俏脸羞红。   少年偏头,指了指桃干玫瑰饼和蜜麻花松子饼,对掌柜道:“要这两样。”   这一下,魏箩终于看清他的脸。   竟然是五皇子赵璋!   掌柜忙殷勤地帮他包起来,另外又点了几样蜜饯和糖饼,一旁的侍卫付罢钱后,他这才踅身离开。   赵璋转头,恰好看见站在后面的魏箩和梁玉蓉。   他是认识魏箩的,上元节的时候他替李颂赔罪,邀请她和宋晖等人去翡翠轩坐了一坐。目下再见,他先是一愣,旋即笑了笑问道:“魏四小姐也喜欢这里的糕点?”   魏箩摇头,把一旁的梁玉蓉拉过来道:“我陪玉蓉一起来的。”顿了顿,看向他手中的油纸包,弯唇问道:“五……公子,喜欢吃甜点么?”   赵璋知道她误会了,微微一笑解释道:“我今早出门办事,回来路过这里。不是自己吃的,我是给琳琅买的。”   哦,他和赵琳琅是亲兄妹,魏箩差点忘了这茬儿。   她含笑点头,没有再多问什么,拉着梁玉蓉错身站到一边,意思不言而喻。   赵璋从她身边走过,似乎忽然想起什么,偏头笑着问道:“听说英国公府前阵子去了千佛寺,恰好我二哥那天也过去,不知魏四小姐可否遇见他?”   提起赵玠,魏箩微微一滞。   她很快回神,想起那天赵玠说是微服出行,想来是不想被人知道行踪的。她坦荡荡地回视,模样真诚道:“我们去是为了求见清妄住持,旁的人都没在意,恐怕不能回答五公子的问题。”   她的态度猛然冷淡下来,赵璋微楞,旋即失笑,赔罪道:“是我失礼了。”   说罢,他向魏箩施了施礼,转身走出八珍坊,坐上回宫的翠盖华车。   目送赵璋离开后,梁玉蓉耐不住心中的好奇,悄声问道:“方才那个人是……”   赵璋尚未出宫建府,一直住在宫里,梁玉蓉没有见过他也是正常的。何况男女大妨,即便宫中设宴,也是分开而坐,别说赵璋,梁玉蓉连赵玠的面都没见过几次。   魏箩收回注意力,把目光放在店里林林总总的糕点上,面不改色道:“他是赵玠的五弟。”   这么一说梁玉蓉立即明白了,赵玠是二皇子,他的五弟不就是五皇子么!她恍然大悟,心有余悸地拍拍胸脯:“幸好我刚才没乱说话。”   魏箩抿唇轻笑,忍不住打趣他:“你原本想说什么?”   她缩了缩脑袋道:“吃那么多甜食,当心牙疼……”   倒是个大实话。   两人不再讨论赵璋,开始认认真真地挑选起点心来。   梁玉蓉原本只打算还给魏常引一种名叫雪花果的糖,后来一看,每一样点心都做得玲珑可爱,她都想要。了实在犹豫不决,便给魏常引买了雪花果和两种糕点,给魏箩买了四五种糕点,自己又挑了好几种,这才心满意足地走出八珍坊。   *   另一边赵璋离开八珍坊,坐在马车里。   马车徐徐前行,他掀起布帘,询问马车旁一名穿青衣布衫的侍卫:“那天二哥去千佛寺面见清妄住持,可有查出他问了什么?”   侍卫骑马跟上,惭愧道:“属下无能,至今没有查出任何内情。”   他面色稍微不快,清妄住持是得道高僧,赵玠求见他,必是问一些朝堂格局的问题。若是清妄住持为他指点迷津,他豁然开朗,那自己的处境可就不妙了。如今朝中分为三种局面,一面拥护他的大臣,一面是赵玠的拥趸,还有极少数的大臣保持中立,不蹚浑水。他本就被赵玠的势力狠狠压制着,如今他又得到清妄高僧的协助,那自己岂不是很危险?   他思忖片刻,决定当务之急应该是扶持一名自己的心腹,顺道拉拢一些赵玠那边的大臣。   他想起忠义伯府的大公子宋晖,宋晖是一名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的少年,虽好读书,却不是死读书。他头脑活络,融会贯通,假以时日,必定是个可堪重用的人才。再过不久,到了四月份便是殿试,若是宋晖能在殿试中考入前三甲,得到崇贞皇帝的赏识,凭借他和忠义伯府的关系,无疑又添了一名左膀右臂。   忠义伯府与英国公府来往密切,若是能把英国公府一举拿下,纳入自己麾下,那是再好不过。   他想了想又问:“听说魏家的四小姐跟宋晖指腹为婚,有婚约在身?”   侍卫颔首,说了一声是。   他闻言,弯起唇瓣,陷入沉思。   翌日崇贞皇帝将他和赵玠传入御书房,有要事跟他们商量。再过不久便是殿试,不知他们对殿试有何见解,可否有举荐的人才。   崇贞皇帝为了考验两人的能力,常常将他们召入宫中,询问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   眼下崇贞皇帝坐在黑漆描金双龙戏珠纹平头案前,手持今年殿试的名单,逐个查看,等待赵玠和赵璋的回答。   赵璋拱了拱手,态度恭谨道:“回父皇,儿臣认为忠义伯嫡长孙能力卓群,才华出众,必能在此次殿试中脱颖而出。”   崇贞皇帝若有所思地哦一声,对这个名字有几分印象,放下殿试名单问道:“你说宋晖?”   他颔首道是。   崇贞皇帝赞许地点了点头,沉吟道:“朕见过他几次面,满腹经纶,又不迂腐顽固,头脑聪慧,确实不错。”   得到皇帝的夸奖,他弯唇一笑,面露喜色。   另一旁的赵玠垂眸,面无微澜,声音平静:“宋晖虽才能出众,但性子过于温和软弱,做文章可以,做官则未必适合。”他抬头,迎上崇贞皇帝的视线,不疾不徐道:“儿臣也有一个人想推荐。”   崇贞皇帝问道:“谁?”   他道:“礼部尚书左宗之子左承淮。”   崇贞皇帝微感诧异,这个人他也有印象。江承淮参加了去年的春闱,以最后一名的成绩考中贡士。不是因为他才华不好,而是因为他言辞犀利,剑走偏锋,是个特立独行之人。当年阅卷的考官是一个循规蹈矩的老头儿,看不惯他的做派,虽然他的文章说得句句犀利,但是仍旧给他打了一个极低的评语。   赵玠举荐他,是因为与这个人有过几面之缘,对他颇为欣赏。左承淮不适合做文章,却很适合官场,若是由他治理税赋赈灾等案情,必会管理有条不紊。   崇贞皇帝思忖片刻,旋即道:“到时候这两人的试卷朕亲自审阅,再看谁更胜一筹,定会给你们一个公允的答案。”   言讫,他又问了几个关于税赋和今年西北灾情的问题,两人各执己见,谁都不让谁一步。   半个时辰后,崇贞皇帝听得疲惫,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两个离去。   赵璋忽然上前道:“儿臣还有一事想说。”   崇贞皇帝手持紫毫宣笔,在殿试名单上标注了两下,头也不抬地问:“说。”   他垂眸,缓缓道:“臣刚才所说的宋晖与英国公府的四小姐魏箩自幼定亲,若是此次殿试能高中状元,不知父皇可否为他二人赐婚?”    ☆、第069章   赵玠定住脚步,徐徐转身,不动声色地看向赵璋。   赵璋恍若未觉,继续发表己见:“宋晖行将及冠,若是能得到父皇的赐婚,不仅显得父皇敬贤下士,更能得到忠义伯府一家的忠心,岂不两全其美……”   他有自己的想法,算盘打得非常精细。如果宋晖能高中状元,依照忠义伯府和宁贵妃的关系,宋晖定是会站在自己这一边的。他撮合魏箩和宋晖的亲事,宋晖对他心怀感激,定会忠心耿耿地为他效力。再说有了魏箩这一层关系,还愁拿不下英国公府么?这可是一举两得的妙计。   可惜他什么都算准了,就是没算到赵玠对魏箩的心思。   他在那儿侃侃而谈,赵玠面无表情地听着。   直到他把话说完,赵玠才不紧不慢地问:“五弟如此关心忠义伯府的亲事,是有什么打算么?”   赵玠如此直白地点出来,倒让他微微错愕,面上一窒,很快恢复如常。赵璋勾起嘴角笑了笑镇定道:“二哥多虑了,我能有什么打算?不过是为了父皇的声誉考虑,随口一提罢了。”   赵玠慢吞吞地哦一声,眉峰上扬,整个人的气势都变得凌厉起来。他虽未表现出愤怒之意,但是却给人一种难以形容的压迫感,“为了父皇的声誉?我看并非这么简单吧,五弟近来与忠义伯走动得勤快,如今还想把英国公府也拉拢进去么?”他薄唇噙笑,凤目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光:“若是本王没记错,那英国公府的四小姐尚未及笄,五弟未免太操之过急了。”   赵璋脸色变了变,所有的心思都被他猜中,又被毫不留情地说出来,让他一时哑口无言。   崇贞皇帝的表情变得微妙起来,握着紫毫宣笔的手紧了紧,盯着两人,目光混沌又犀利。   许久,他问赵璋:“老五,有这回事?”   皇帝最忌讳皇子跟大臣们拉帮结派,私底下密谋朝堂之事。那会让他有种自己还没死,自己的儿子就迫不及待要取代他的感觉。是以赵玠和赵璋即便真的拉拢大臣,也从未让他知道,都是极其隐秘地行事。如今赵玠这么说,让他不得不对赵璋多了一分警惕。   赵璋面露惊惶,忙一掀锦袍跪下道:“回父皇,没有这回事。”   话虽如此,他私下里跟忠义伯宋柏业联系却是真的。不仅联系了,每一次拜访都登记在一本册子里。那本册子里记载着所有与他来往过的大臣名单,原本只是为了留个证据,以防万一,没想到如今却成了自己的死穴。   他把那本册子隐秘地藏起来,除了自己没有人知道。赵玠方才的语气那般笃定,莫非知道了什么?   赵璋很不安。   他们两个都有各自的拥趸,赵玠与底下大臣联系时,从未留下过任何蛛丝马迹。他的行踪不定,难以捉摸,赵璋即便想找到他的把柄,也无迹可寻。   从这方面来看,赵玠比赵璋更棋高一着,赵璋落了下风。   崇贞皇帝的脸色缓和了一些,斟酌道:“既然没有,那日后就更加安分一些。至于宋晖的婚事,等殿试以后再议吧……”   说罢,挥了挥手,示意两人离去。   赵玠和赵璋前后走出御书房,往宫门走去。   宣德门门口。   赵玠手持缰绳,翻身上马,低声命令一旁的朱耿:“想办法把老五那本册子弄到手,誊写一份,送到本王手中。记住秘密行事,不得被任何人发现。”   朱耿跟了他这么久,眼下总算有了有点难度的事情让他做,立即爽快地答应下来,“王爷放心,属下定当办得漂漂亮亮。”   *   英国公府。   这日下起小雨,雨水打在廊庑的琉璃瓦上,淅淅沥沥落进土壤里。雨不大,却有种绵延不绝的架势。魏昆去了翰林院,魏箩洗漱一番,换了身月百合天蓝冰纱小袖衫,下面系一条蜜合罗裙子,穿着高底儿鞋,往书房的方向走去。   书房位于松园正堂后面,是魏昆办公的地方。平常魏箩很少来这里,今日若不是为了姜妙兰的画像,恐怕也不会涉足。   书房门口无人,她推开直棂门,来到黑漆嵌螺钿细云纹翘头案后面。上回她看到魏昆把那幅画收入后面的书架里,她试着找了找,果真在最深处找到一个用楠木锦盒封存的画像。她拿出来,解下红绸缓缓展开,里面的女人正是她上回看到的模样——   杏脸桃腮,眉目含笑。   这就是她娘么?   魏箩盯着看了片刻,目光往下,寻找画上有没有别的线索。可惜她来来回回看了许多遍,画上什么东西都没有,只有一个模糊的印章和一句题诗。那首诗是魏昆的笔迹,大抵是情到浓时、如胶似漆的时候填上去的,看得魏箩一阵牙酸。   她什么都没发现,只好把画收起来,放回书架中,离开书房。   回到松园正堂,那里有一个穿碧色衫裙的丫鬟早已等候她多时。见她出现,忙迎上来道:“四小姐,您可算回来了。”   魏箩偏头,不明所以:“有事么?”   那丫鬟点头不迭,汲汲皇皇道:“宫里来人了,邀请您到宫中一趟!”   她微楞,下意识问:“天玑公主邀请我?”   “不是天玑公主。”丫鬟摇摇头,继续道:“是皇后娘娘请您入宫的。”   陈皇后?   这就更让人疑惑了。自从她不当赵琉璃的伴读后,已经许久不曾见过陈皇后的面。她每次入宫都是直接去辰华殿,很少去昭阳殿,如今陈皇后特意请她入宫,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么?   魏箩虽错愕,但也没有耽误,回屋让金缕重新梳了个翻荷髻,插上水精簪和碧玉簪,又从妆奁里取出一对嵌绿松石金耳环戴上,这才坐上入宫的马车。马车稳稳当当地朝着宫廷驶去,半个时辰后停在庆熹宫门口,门外有一位穿秋香色比甲的嬷嬷在恭候她。   魏箩走下马车,跟在她身后往昭阳殿走去。   昭阳殿门前有一道长长的廊庑,走过廊庑,终于来到昭阳殿门前。魏箩低头走入殿内,向前方的陈皇后屈膝行礼道:“臣女参加皇后娘娘。”   陈皇后身穿绿织金妆花云肩通袖龙纹缎夹衣,下面配一条黄织金云龙海水纹裙襕,坐在紫楠木玫瑰椅中,将她打量一番,笑着道:“起来吧,让本宫好好看看你的模样。”   魏箩直起身,抬眸往上看去。   这一看,她身体蓦然怔住。盖因陈皇后身边坐着的不是别人,而是赵玠!   赵玠身穿玄青柿蒂窠纹锦袍,以手支颐,含笑地看向她。   她愣了愣,忙收回目光,规规矩矩地坐在陈皇后下方的玫瑰椅中。可惜这个方位不大好,正对着对面的赵玠,她一抬头就能对上他的目光。偏偏他不知道收敛,乌黑瞳仁不时看着她,让她很有些不自在。   赵玠为什么在这里?传她入宫究竟是皇后的意思,还是他的意思?有什么要紧的事么?   魏箩正不解时,陈皇后率先回答了她的疑惑:“再不久便是琉璃十五岁及笄礼,那天需要一个赞者帮忙主持笄礼。本宫想来想去找不到合适的人选,长生提起你,本宫这才想起来,你与琉璃年纪相仿,又情同姐妹,果真再适合不过。”末了含笑看向她,“不知你是否愿意到场?”   魏箩偏头,下意识问:“长生?”   陈皇后掩唇一笑:“这是玠儿的小名,从小叫惯了,本宫一时间忘了改口。”   哦……魏箩抬眸往对面看去,只见赵玠的脸色微微有点变化。没想到这么有威严的一个人,居然有这么可爱的小名,真是让人匪夷所思。   她想了想,点点头道:“既然是琉璃的及笄礼,我定然愿意到场的。只不过我没有当过赞者,有很多事情不熟悉,到时候恐怕会乱了阵脚……”   陈皇后说这个不碍事,柔声安慰道:“笄礼前还要准备很多次,到时候你常入宫来,会有专门的赞礼教你如何做,你不必害怕。”   魏箩这就放心了,颔首迎上皇后的目光,微微一笑道:“好,那就有劳皇后娘娘费心了。”   她懂规矩,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姑娘。陈皇后见过她小时候的模样,如今她长大了,没想到出落得这么标致。方才她一进来,倒让陈皇后错愕了一下。   陈皇后见惯了美人,后宫哪一个不是一等一的容貌。就连镇国公府的高丹阳,汝阳王府的李襄,都是盛京城出了名的美人。她们各有各的特点,本以为已是极漂亮的颜色,目下见了魏箩,霎时间便觉得她们略逊一筹,明显不够看了。小姑娘生得恰到好处,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端的是靡颜腻理,仙姿佚貌。再加上一把嗓音绵软动听,听得人心肠酥软,说是尤物也不为过。   陈皇后想起当年往事,粉彩描金花卉纹鼻烟壶,忍不住感慨道:“岁月真个不饶人,当年你和琉璃还是这么小一点……”她抬头在半空比了一个短短的高度,“如今都长得这么大了。”   魏箩弯唇,含笑道:“可是皇后娘娘还跟当年一样,没有什么变化。”   这张小嘴真甜,没有女人不爱听这样的话。陈皇后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看她的眼神也慈爱许多,“你这孩子……本宫心里一直很感激你,当年琉璃不肯喝药,唯有你有办法治得住她。如今她身体大好,多半是你的功劳。今次把你召入宫中,也是存着这样一份心思,想对你说一声谢。”   魏箩自然不敢承受,忙说没有:“皇后娘娘费的心思比我多多了……”   一句话说得陈皇后眼眶泛红。   这些年她为赵琉璃费了多少心思,大抵只有自己清楚。有时候夜里睡不着觉,担心一醒来琉璃就病重,那段时间每日担惊受怕,也不知怎么过来的。她为此颇为感慨,好在如今琉璃懂事了,会照顾自己,而且还有杨缜在她身边保护她,她很是放心。   陈皇后对魏箩另眼相看,只觉得越看越喜欢,这是个体贴懂事的姑娘,说话说到的心坎儿里。她让秋嬷嬷捧出一个紫檀浮雕盒锦盒,送到魏箩跟前道:“本宫没有别的东西,这副头面是我当年入宫是母亲送的,如今转送给你吧。”   盒子里面一套金累丝芙蓉头面,上面嵌着七颗透明的红宝石,一看便是价值连城。更难得的是陈皇后那份心意,魏箩一听说这副头面的来历,便有些不敢接受,开口拒绝:“臣女……”   陈皇后故意板了板脸,威胁道:“你若是不收,便是不肯接受本宫的谢意。”   她哪有这么想过?魏箩有点冤枉,只好收了下来,真诚道:“多谢皇后娘娘。”   说完这些,陈皇后又把她留下说了几句话,言语客气,神态温和,不像是皇后对臣女说话,倒像是长辈与小辈拉家常一般。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魏箩见时候不早,便起身告辞。陈皇后没有留她,毕竟外面下着雨,再晚以后便不好走路,担心她淋雨,还让秋嬷嬷打着伞将她送出庆熹宫门口。   同时,赵玠方才墨彩小盖钟,掸了掸衣袍站起来道:“母后,儿臣府上有事,也回去了。”   陈皇后没有疑虑,颔首道:“我记得你来时没有拿伞?你等一会儿,秋嬷嬷送来伞后再走。”   他颔首应下。   不多时秋嬷嬷从暖阁里出来,手里拿着两把伞,一把是给魏箩的,一把是给赵玠的。   赵玠将两把伞都接了过去,站在廊庑下,对秋嬷嬷道:“你回去吧,本王与四姑娘顺路,正好将她送出庆熹宫。”   秋嬷嬷没有多想,颔首应是,看了魏箩一眼,踅身往回走。   可是她怎么不想想,赵玠何时主动要求送过一个姑娘?   魏箩望着秋嬷嬷离去的背影,颇有些无奈。   赵玠垂眸看了小姑娘一眼,举步从她身边走过:“走吧。”   魏箩只好牵裙跟上去。他们走在廊庑上,外面是滴滴答答的雨水声,雨珠落在地上,溅到廊庑上,袭来一阵阵潮气。   赵玠脚步不快,大抵是照顾着她的步伐,始终不慌不忙地走在前面,既不跟她说话,也不回头看她。   终于到了廊庑尽头,前面便是出庆熹宫的路。魏箩快步追上去,停在他三步之外道:“靖王哥哥,给我一把伞。”   她一边说,一边伸手,小小的,白白的手心伸到他面前,一点也不客气。   赵玠停步,踅身看向她,再看了看他们之间的距离,微微勾起唇,戏谑道:“站那么远,本王怎么给你?”   她想了想,只好迈开步子,往前走近一些。   谁知他依旧没有把伞给她,凝视她片刻,缓缓俯身。他漆黑的眼睛跟她对视,挨得极近,两人之间不过一指的距离。   魏箩下意识后退,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薄唇轻启,一个字一个字地问:   “你在躲我?”    ☆、第070章   这么明显吗?   魏箩心里疑惑,面上却一点变化都没有,直视他的眼睛,摇摇头面不改色地说:“没有。”   赵玠眉梢上扬,显然一点也不相信她的话。   方才在昭阳殿的时候,她就坐在他对面,从头到尾都没看过他一眼。她看似坦坦荡荡,实则回避在回避他的视线。她当他是摆设么?还是说她是故意这么做的?   她以前不会躲避他的目光,也不会客客气气地叫他“靖王哥哥”,更不会排斥他的碰触。如今她这么做,刻意与他保持距离,是不是……知道了什么?还是说那天在千佛寺,她没有睡着,或是中途醒了?   思及此,赵玠眸色一深,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魏箩对他探寻的目光视而不见,白白嫩嫩的小手始终没有收回去,又重复了一遍:“靖王哥哥给我伞吧。”   这一回赵玠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继续追究刚才的问题。他把两把伞中的其中一把递给她,顺口问道:“方才母后问你的问题,你回答的都是实话?”   魏箩接过四十八骨的紫竹伞,撑开打在头顶,举步走入雨幕,对刚才陈皇后的话已无多少印象:“什么问题?”   她这回出庆熹宫这回没有走那条僻静的小路,而是走在青石大道上。雨水打在伞面上,发出咚咚的声响,皇宫是个安静的地方,走在路上几乎听不到声音,雨声反倒成了唯一的陪衬。听起来不算吵闹,反而让人心情平静。   赵玠撑起伞,举步走在她后面。   路上没有别人,只有他们两个。偶尔有宫女和公公经过身旁,屈膝向赵玠行礼,他回一句免礼,继续跟在魏箩身后。   少顷,徐徐问道:“你平时在家喜欢养花?”   魏箩脚步微滞,陈皇后确实问过这样的话,她也是这么回答的。   方才陈皇后与她拉家常,问东问西,似乎对她的生活很感兴趣,不仅问她平时在家做什么,还问她喜欢吃什么,喜欢看什么书等等……   魏箩一一回答,没想到赵玠居然会记在心上!   她盯着脚下的路,心不在焉地说道:“嗯……爹爹在后院给我搭了一个花棚,闲暇时我就养花打发时间。”   赵玠看着前方小小的身影,又问道:“喜欢吃御和楼的元宝馄饨?”   她轻轻点了下头。   “好吃么?”   “……挺好吃的。”   赵玠把刚才她回答的问题又一一问了一遍,到最后魏箩懒得多做解释,他问什么,她就只管点头。不知不觉便来到宣德门门口,回府的马车就在跟前,她迫不及待地走过去。刚走两步,忽然想起来什么,踅身朝他微微一笑,粉腮剔透,莹泽动人:“我先回去了,靖王哥哥就此别过吧。”   赵玠立在原地,在她转身时叫道:“阿箩。”   她看着他,不明所以地“嗯”了一声。   他挑起唇角道:“过几日琉璃要出宫,她让本王转告你,她想让你陪她一起。”   魏箩滞了滞,“她出宫有什么事么?皇后娘娘答应?”   上回陈皇后答应赵琉璃出宫已经是破例,没想到还有第二次。上次是因为赵玠为她求情,这么是为什么?   赵玠嗯一声,解释道:“琉璃及笄前只有这一个要求,母后答应了。”   哦……既然这样,那她也没有拒绝的道理。不过她想起上回赵琉璃出宫的时候,说好是她们两个人,结果到了荣春坊一看,他也在里面!这次不会也这样吧?   她脸上的怀疑太明显,让人想忽视都不行。赵玠弯唇笑了笑道:“我要保护琉璃的安全,自然也会去。”   魏箩慢吞吞地哦一声,不好把抗拒表现得太明显,犹豫一番,终究还是点了点头答应下来:“好吧,我会去的,到时候让她来找我就是了。”   说罢同他道别,踩着脚蹬走上马车。   她坐进马车里,放下金丝绣太狮车帘,隔绝了两人之间的视线。   赵玠目送着黑漆齐头平顶马车走远,许久才牵着马,从容不迫地在雨中慢行。朱耿跟在他身后,见他走的不是回府的方向,心中升起一阵疑惑。然而没有多问,王爷要去哪里,他只管跟着就是。   不多时,只见他停在西大街街头的御和楼门前,收起伞走入门内。   外面下着雨,大堂没有多少人,他索性随便找了一张桌子坐下。楼中伙计过来交代,笑着问他:“客官想吃点儿什么?”   他掸了掸肩上的水珠,说道:“一碗元宝馄饨。”   伙计说一声好嘞,见他不再要别的什么,便转身去了厨房吩咐。   朱耿拴好马来到大堂一看,他家尊贵的王爷竟坐在大堂里不紧不慢地吃馄饨。他错愕地上前,立在赵玠身后,张了张口,张了张口,忍不住问道:“王爷,您跟魏四姑娘……不打算说破么?”   朱耿跟了赵玠这么多年,赵玠的事情都不瞒着他,是以他知道自家王爷对那小姑娘的心思。忍了这么久,他在底下看着都着急,今天本来有机会可以说开,为何王爷却什么都没说?   他想不通,犹豫许久,还是没忍住问出口。   赵玠动作微顿,旋即放下瓷勺,想起刚才小姑娘一脸警惕的小模样。他掀唇,支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笑了笑,缓慢道:“她已经知道了,你看不出来么?”    ☆、第071章   赵玠猜的不错,魏箩确实知道了。   不仅知道了,而且决定跟他保持距离。   那天在千佛寺角门门口,他不仅亲了她,还在她的嘴唇上舔了一下!她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桃花林后面的温泉太舒服,以至于她昏昏欲睡,泡着泡着就不由自主地睡着了,后来赵玠把她抱上马背,她隐约有点印象。快到千佛寺时,他叫她的名字,其实她听到了,但是太累,不想醒来。谁知道他居然俯身亲了一下她的额头,她太错愕,没敢睁眼,索性闭着眼睛装睡。可是下一瞬,他的举动让她更加吃惊,他竟然又亲上她的嘴巴!   魏箩彻底不好了,表面上睡得毫无知觉,心里却掀起惊涛骇浪。   赵玠为什么会亲她?   她不傻,重活过一世,经历的比别人多,也知道那代表什么。   以前是不愿意往那上头想,赵玠对她的好,看她时专注的眼神,抱着她时灼热的掌心,她都自欺欺人地忽略了。毕竟他比她大九岁,他看着她一点点长大,怎么可能会对她有这种心思呢?   可是现在想忽略都不行了,他亲了她,趁着她睡着的时候。那天他抱着她时,胸膛滚烫的体温几乎将她整个人融化。   她的大哥哥喜欢她,是那种男人对女人的喜欢,不是把她当成小妹妹的喜欢。   魏箩一时理不清头绪,她敬重赵玠,也感激他。盖因他一直照顾她,帮助她,在她后面替她收拾烂摊子。可是要她猛地接受他这份感情,她实在无法做到,索性决定跟他保持距离。   以前走得太近了,赵玠是成年男人,她是未出阁的姑娘。男女有别,那么亲近总是不好的。   这就是她今天躲避赵玠的原因。   魏箩走回英国公府,本欲去四房看望秦氏一趟,才刚走进大门,便见白岚走过来对她道:“姑娘,平远侯千金来了。”   梁玉蓉常来找魏箩玩,倒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丫鬟们习以为常,每次她来英国公府,都会直接将她请入花厅等候。   魏箩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听白岚说她在花厅,便直接牵裙走过去。   梁玉蓉正坐在花梨木玫瑰椅上喝茶,茶是今年春天新送来的峨眉雪芽,茶汤晶莹,茶香馥郁。她正品得入迷,抬头见魏箩进来,忙站起来问道:“我听白岚说你入宫了,怎么了,天玑公主找你么?”   魏箩摇头说不是,“是皇宫娘娘召我入宫的。”   梁玉蓉端茶的动作一滞,赵琉璃时常找她入宫她是知道的,可是皇后娘娘也经常见她么?她好奇地问:“皇后娘娘找你什么事?”   魏箩便把天玑公主行将及笄,陈皇后欲命自己担任赞者,帮忙主持赵琉璃笄礼的事情说了一遍。   梁玉蓉听罢,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是这么回事。”   这是一件好事,她扭头仔仔细细端详魏箩两边,颇有种“与有荣焉”的感觉,很是欣慰:“这还不好么?那天肯定会有许多贵女到场,皇后娘娘钦点你,便是看中你的仪态规矩,说明你是所有人里最好的。天玑公主及笄礼后,肯定会对你的名声大大提升。”   魏箩一想也是,只不过她对及笄礼的规矩不大熟悉,始终有些担心,若是出错就不好了。   好在陈皇后说会让人仔细教她,才让她心里有点底儿。   说完这些,魏箩端起汝窖彩绘莲纹茶杯,偏头问道:“你今日你找我有什么事?”   梁玉蓉不是那种忸怩作态的姑娘,她性子直,有什么便说什么。她眨眨眼,不拐弯抹角:“上回你把点心糖果送给常引哥哥,他说什么了吗?”   原来是为这事儿来的。   魏箩兴致顿减,拖着腮帮子故意长长地“唔”了一声,佯装思考,许久才慢吞吞地回答:“没说什么。”   梁玉蓉面露失落。   其实她是骗她的,魏常引当时收下点心,笑容很温和,打趣道:“我只给她一颗糖,她却还我三包点心,看来这笔买卖很是划算。”   只不过这些她不会告诉梁玉蓉,魏常引的腿没好之前,她不想让他们两个有过多的牵扯。   梁玉蓉明亮的大眼睛顿时黯淡下来,没一会儿,不死心地继续问:“他没有说好不好吃,喜不喜欢么?”   魏箩撒谎时脸不红心不跳,坦荡荡地道:“我把点心送给常引哥哥以后就离开了,没看到他有没有吃,自然也不知道他喜不喜欢。”   梁玉蓉泄了气,蔫蔫地坐回椅子里,被她打击得再也没问什么。   正说话间,花厅外面有一个小厮汲汲皇皇地走过,身后跟着一位胡子花白的老头儿。老头儿提着药箱,看模样应该是个大夫。魏箩走出花厅,把那位小厮叫住问道:“出了什么事,府上谁生病了么?”   那小厮闻声停步,两手一拱行礼道:“回四小姐,是榕园的大公子犯了腿疾。”   魏常引腿上有伤,平时没事,一旦到了这种阴雨天气,必回会旧伤复发,疼痛难忍。小厮身后的大夫姓周,在盛京城里颇为有名,专门医治这种陈年旧疾,这些年全凭着他,魏常引才会相安无事。   这种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毕竟这么多年过来,早已习惯了,然而每次疼起来,却依旧难以忍受。   梁玉蓉一听不大好,忍不住问了一句:“犯了腿疾……严重么?”   那小厮答道:“大抵是最近天气潮湿,是以比往常要严重一些。”   说罢见耽误得时间太长,唯恐误了魏常引治疗的时间,忙跟魏箩和梁玉蓉告一声辞,领着大夫就往榕园去了。   魏箩看着小厮的背影,若有所思。   梁玉蓉不放心,上前握住她的手道:“阿箩,我们去看看常引大哥吧?”   魏箩本不想让她去,见了又会断不了联系。然而转念一想也好,让她看看魏常引的腿伤,大抵就会清楚他们之间的阻碍,往后不会产生不该有的心思了。思及此,魏箩颔首道:“好。”   *   她们到松园时,正赶上大夫给魏常引治疗腿疾。   大夫人听说她们来看望魏常引,便没有阻拦,将她们请入内室,勉强撑起一抹笑道:“阿箩……你们有心了。”   内室里药味浓郁,几乎充斥整个房间,扑面而来,刺激口鼻。   魏箩和梁玉蓉闻不惯这么浓的药味,刚进去时被狠狠呛了几下。好不容易适应以后,走入黄花梨木雕云纹刻漆山水人物曲屏后面,只见魏常引坐在酸枝木太师椅上,双腿泡在木桶里。大夫一点一点地往里面添药材,木桶下面烧炭火,水面冒出腾腾白雾,一看便是温度不低。再看魏常引,俊朗的面容异常苍白,额头渗出汗珠,与往常清风雅月的模样有很大区别。   可是他即便痛苦,也不改那一身沉静之气。他只是闭着眼,薄唇紧抿,什么话都不说。   他大抵听到脚步声,睁开眼向她们看来,勉强勾起一抹笑道:“阿箩和玉蓉妹妹来了……”   梁玉蓉没见过这种场面,袖筒中的手不住握紧,攒着绢帕,既觉得可怕,又替魏常引揪心。她踟蹰良久,上前轻轻地问:“常引哥哥很疼么?”   魏常引敛眸,虚弱一笑:“不太疼。”   怎么可能不疼?   他脸色这么不好,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能不疼么?   梁玉蓉和魏箩立在一旁,原本想来看看他好不好,如今看过了,反而希望自己从未来过。因为就不会看到他如此痛苦的一面,更不会替他心疼。   她们在旁边站了一会儿,既帮不上,也做不了什么。为了不妨碍大夫治伤,只好向大夫人告辞离开。   临走前梁玉蓉视线一转,不经意地看到魏常引床头的透雕方桌上放着一包打开的糕点,正是她上回给他买的红豆奶卷。奶卷中间裹了几层红豆,外面又洒了薄薄一层糯米粉,吃起来香甜可口,甜而不腻。她当时买了八个红豆奶卷,如今只剩下两个。   他喜欢吃么?   梁玉蓉愣了愣,回头看向坐在轮椅里的魏常引。   恰好魏常引也在看她,两人目光相遇,他弯唇微微一笑,眉眼柔和,即便处在这么狼狈的环境中,也依旧从容自若。   *   送走梁玉蓉,不知不觉又过去几天。   三月十五这日,正是赵琉璃出宫的日子。   魏箩起了大早,坐在镜奁前拾掇自己。她往常都不爱施粉黛,盖因自己年纪小,皮肤正是最好的时候,涂脂抹粉反而会掩盖本来的颜色。她今天也没有搽脂粉,只是拿石黛描了描柳叶眉,又涂了一点浅粉色的口脂。对着镜子一看,两片唇瓣儿粉嫩莹润,整个人精气神儿都足了不少。   她换上妃色如意云纹短衫,下面配一条月白色百蝶穿花绉纱裙,让金缕挽了一个双环髻,簪上盘花镶珠金簪,这才收拾妥当准备出门。刚换上绣梅花月牙缎鞋,便听丫鬟进来道:“四小姐,天玑公主到门口了。”   她颔首,一切收拾妥当后,才举步走出英国公府。   门前停着一辆翠盖朱缨的八宝车,马车旁边立着一个人,正是穿着青衣直裰的杨缜。   杨缜见她出来,只朝她点了一礼,算是打过招呼。   魏箩踩着脚蹬走上马车,掀起帘子往里一看,微微顿了顿。   盖因马车里不仅有赵琉璃,还有一身鸦青色蟒纹锦袍的赵玠。   赵玠坐在最里面,察觉到她的视线,掀眸朝她看过来。目光黝深,毫不遮掩。   魏箩被他看得一怵,差点转身就下马车。   可惜赵琉璃更快一步,她兴致勃勃地把她拉到身边坐下,双眼亮晶晶地问:“阿箩,你今天好像比以前还好看。”   魏箩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我涂了口脂。”   她坐的这个位子不怎么妙,原本赵琉璃和赵玠之前隔着一段距离,目下她正好坐在两人中间,左手边是赵琉璃,右手边是赵玠,怎么看都怎么不妥。虽然不至于紧挨着,但赵玠就她手边,还是有点太近了。   马车宽敞,赵玠往里面挪一挪未尝不可,可是他偏偏像什么都察觉不到似的,动都不动。   魏箩忍了忍,没忍住,偏头弯起圆圆的杏眼:“靖王哥哥,你往里面坐一点好吗?”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剑眉上扬,非但没动,唇角一勾反问她道:“怎么,你觉得挤?”   她点头说是。   半响,他才动了动,起身坐到马车另一边,正对着她。   魏箩:“……”   这样虽然距离远了,可是角度却不好。两人面对着面,一抬头就能看到,这样的压迫感比他坐在身边更甚,魏箩鼓了鼓腮帮子,觉得他是故意的,便调转视线,她不再看他,扭头认真听赵琉璃说话。   赵玠双手在身前交叠,乌目看向对面的小姑娘,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少顷才收回视线。   一旁赵琉璃全然不知两人之间的异常,专心致志地跟魏箩说话,一会儿问她这个,一会儿问她那个。   *   赵琉璃再有半个月及笄,她这次出门,只是为了买一样东西。   买车停在玉器铺子前,她领着魏箩一起走下马车。   走进铺子里,满目琳琅,各种玉器摆满整间铺面,让人眼花缭乱。赵琉璃来到掌柜跟前,眼珠子转了转,小声地问:“你这儿有什么东西是一对的吗?”   掌柜做了这么多年生意,经验十足,自然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他慧眼识人,见面前两个小姑娘仪容不俗,一身贵气,便知道将有一比大生意等着。他忙道:“有,有。二位请稍等片刻,我这就给您拿出来。”不多时他从后面取出一个朱红雕牡丹花开的盒子,打开放到她们面前道:“这是本店珍藏的宝物,二位姑娘请看。”   红绸上面放着一对羊脂白玉玉坠,色泽细腻无瑕,一看便是玉中极品。然而珍贵之处不是这个,掌柜的为了让她们看出玉的特别,便特意拿到阳光底下让她们看。两块玉叠在一起,透过阳光果真能看出些门道,里面有一个同心结的形状,极其稀罕。而且这两块玉的形状像极了鸡心,故而掌柜给它们起了个名字叫“同心玉”。   赵琉璃一眼就喜欢上,这两块玉坠可以戴在脖子上,藏在衣服里,没有人会发现。   掌柜的诚心做生意,见她真喜欢,倒也没有讹她,给出一个极其中规中矩的价格。只不过这个价格对于普通人来说也算得上天价了,一千八百两,不吃不喝辛苦一辈子也赚不了那么多钱!   赵琉璃对金钱没什么概念,反正她出门时秋嬷嬷给了她很多,用一千八百两买两个玉坠绰绰有余。她让宫婢付罢钱,欢欢喜喜地将两块玉坠拿在手心,连盒子都不要,便走出铺子。   铺子门口,杨缜正立如松柏。   赵琉璃看了看马车的方向,见赵玠没有下来,才走到杨缜身边。她拿起他垂在身侧的手,把其中一个坠子放到他手心,仰起小脸盈盈一笑:“今天是杨缜哥哥的生日,这是送给你的。”   杨缜一愣,没想到她竟还记得。   “还有一个是我的。”她把剩下那个玉坠握在手心,叮嘱他说:“杨缜哥哥要天天带着,我会每天都检查你的。”   他心念一动,淡漠沉寂的眼里总算有了波澜。他看着赵琉璃,眸色深邃,努力压抑自己,若不是顾忌着这是在大街上,马车上又坐着靖王赵玠,他大抵会忍不住把她揽入怀中。许久终于点头郑重道:“好。”   赵琉璃心满意足地一笑,坐回马车以后,迫不及待地让魏箩替她把那个玉坠戴到脖子上。   赵玠掀眸看了一眼。   她没有跟赵玠说这个玉坠是一对,也没有说为什么要买,赵玠也没有多问。   *   逛了一早上,很快便到晌午,正是用午膳的时候。   赵琉璃问赵玠去哪里吃饭,赵玠想了想道:“御和楼吧。”   赵琉璃对这些酒楼不熟悉,他说去哪里就去哪里,自是没有异议。   不多时,来到御和楼门口,一行人走下马车。赵琉璃正准备走入楼内,赵玠叫住她道:“琉璃,前面不远有一家豆腐铺。听说你前阵子想吃豆腐脑,那家味道不错,只有晌午才开门营业。”   赵琉璃闻言,果真很心动,想了想道:“那我跟杨缜哥哥一块儿过去,吃完豆腐脑就回来,二哥和阿箩先进去找一个雅间点菜吧。”   魏箩蹙眉,这么说不是要她单独跟赵玠待着?她张口想说她也一起,可惜赵琉璃已经跟杨缜走远了。何况他们两个浓情蜜意,好不容易有点单独相处的时间,她跟着算怎么回事呢?魏箩看着两人的背影,只好作罢,乖乖地跟着赵玠一起走入御和楼。      此时人不多,楼上还有雅间。   伙计领着他们走入二楼西面一间雅间,推开槅扇,恭恭敬敬道:“二位请。”   雅间布置得还算整洁,临街而设,空间宽敞。   赵玠坐在方桌后面,点了几样菜,末了看一眼对面的魏箩道:“再要一碗元宝馄饨。”   伙计一一记下,末了提议:“我们店里昨日推出了新彩色,叫鸳鸯莲子粥,最适合公子和姑娘这样的人吃,公子可要点上两碗?”   鸳鸯莲子粥……这是把他们当成一对儿了吗?   魏箩抬眸不满地剜了伙计一眼,什么眼神儿!   赵玠却是很愉悦,低声一笑,支着下巴看向对面的小姑娘,故意问:“阿箩,你想喝么?”   魏箩抿唇,想也不想地拒绝:“不想。”   伙计碰了壁,摸了摸鼻子一笑,倒也没觉得有什么,踅身退下吩咐厨房做菜。   伙计离开后,雅间里只有魏箩和赵玠两人。   往常魏箩跟他在一起,会有说不完的话,如今她故意不搭理他,雅间里安静得厉害。然而赵玠却丝毫不觉得尴尬,他坐在雕狮圆桌后面,以手支颐,一双凤目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许久都没移开目光。   他怎么总看她?   起初魏箩不理他,他看就让他看,她不搭理就是。末了实在忍受不住,杏眼一一睁气鼓鼓地瞪回去:“靖王哥哥不要看我。”   赵玠哦一声,嗓音低沉:“为什么不能看?”   她想起刚才伙计的那番话,斟酌道:“别人会误会。”   偏偏他什么都知道,还要含笑问道:“误会什么?”   魏箩沉默,没有继续往下说。   可是这次赵玠却不打算放过她,漆黑瞳仁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徐徐道:“阿箩,误会什么?”   她不肯回答,他便起身来到她面前,单手扶着楠木圆桌桌面,俯身慢慢向她逼近,不容拒绝道:“告诉本王。”   魏箩下意识推开他,偏偏他胸膛坚硬,稳立如山。她推了两下推不动,他他一点点靠近,她只好一点点后退,末了自己身下的楠木五开光松狮纹绣墩不稳,渐渐往后斜去。她身子后仰,直直地往后倒去——   她睁大眼,下意识抓住赵玠的袖子。   好在赵玠反应及时,一手捧着她的后脑勺,一手紧紧搂着她的腰肢,双双摔在地上。他紧紧护着她,没让她受一丁点伤。   他们的身体紧紧贴着,几乎没有一丝缝隙。魏箩胸口的两个小桃儿被他坚硬的胸膛挤压,原本那两团就生涩疼痛,如今被他一压,更是疼得她小脸儿都白了。   赵玠似乎也感觉到什么,手从她头后抽出来,微微撑起自己的身体。只不过却没有放开她,他上身离开,两条硬邦邦的长腿依旧贴着她,一条甚至挤开她的腿,硬生生插到她双腿中间。   男人和女人的差别在这一刻体现淋漓尽致,她身子柔软,他却坚硬有力。   魏箩俏脸羞红,在他身下动弹不得,试图站起来:“放开我……”   赵玠没有动,一手撑在她身侧,一手紧紧搂着她纤细的腰肢,高大的身躯罩在她身上,定定地看着她。   那双眼睛蕴藏情潮,深不可测,几乎将她淹没。他沉声问:“如果我不放开呢?”   琉璃和杨缜怎么还不回来?   魏箩简直有点想哭。   偏偏此时隔壁雅间传出奇怪的声音,仿佛是一男一女,一个粗重一个娇软,交织在一起,暧昧又旖旎。   雅间的隔音效果不怎么好,以至于隔壁两人的动静清清楚楚地传过来,魏箩甚至听到女声叫道:“嗯……别,别咬那儿……” ☆、第072章   赵玠想必也听到了这个声音,搂着她的手僵了僵。   魏箩整个人都不太好了,她抬起小手推了推赵玠的胸膛,提醒道:“靖王哥哥,让我起来……”   他身躯高大,将她压在地板上……这姿势,怎么看怎么暧昧。   魏箩虽然活过两辈子,可是她从未跟人亲热过,更没有跟另外一个男人这么暧昧地身体贴着身体过。他就在她上方,一抬头就能到,男人的强势与生俱来,跟他的身份有关。他几乎什么都不必做,就能让她无路可退。   赵玠非但没有放开她,反而俯身,将她越圈越紧,贴着她的脸颊,低沉沙哑的嗓音说道:“阿箩,你听。”   他让她听,至于听什么……答案不言而喻。   魏箩偏头往一边躲,躲避他的碰触,脸蛋和耳朵都红红的,想也不想地拒绝:“我不听。”   话虽如此,隔壁雅间的声音仍旧断断续续地传过来。   一墙之隔,女声大抵意识到这里是公众场合,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嘤嘤呜呜的:“世子爷,这样不好……会被人听见的……”   被称作“世子爷”的男人低低地哼了一声,语气里满是不在乎,口齿不清道:“怕什么?他们还能进来看不成?”   魏箩想了一下,实在想不出盛京城有哪个“世子爷”有这样的爱好,喜欢来这里寻求刺激。   当然,她现在想不通是正常的,自己的思绪都理不清楚,哪还有心情管别人。   后面的声音虽然停了,可是不用想也知道两人在干什么。   魏箩双手撑在身后,试图挣开赵玠的桎梏坐起来。才刚坐到一半,隔壁的女声娇声抱怨:“姐夫真坏,要是让我姐姐知道……”   她动作猛一顿。   姐夫……这口味也太重了。   饶是魏箩脸皮不薄,这会儿也不可避免地红了满脸。她粉腮通红,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垂下来,挡住了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睛,“让我起来……”   赵玠胸膛火热,撑起身子看她。只见小姑娘咬着粉唇,颇有些恼羞成怒的意思。他知道她不好意思,凡事讲求个适可而止,便也没有继续压着她,起身将她从地上扶起来。他强压下心头的那股火,若无其事地掸了掸她身上的灰尘,执起她的手把她带到跟前,“摔疼了么?”   魏箩抽回手,不让他碰,“不疼。”   说罢,她转头看向雅间门口的方向。槅扇紧闭,赵琉璃和杨缜还是没有回来的意思。吃个豆腐脑要吃这么久吗?她拧起眉心,当真不想再跟赵玠单独待在同一个空间。   赵玠的手顿在半空,旋即弯唇一笑。原本不想这么早说开的,但是小姑娘的逃避表现得太明显,让他心里很不痛快。知道他喜欢她又如何,难道他就不是她的大哥哥了?这次他没让她躲避,握住她垂放在身侧的小手,不容拒绝地拉到跟前,另一只手圈在她身后,桎梏住她的行动,抬头对上她圆溜溜的杏眼:“阿箩,你不喜欢大哥哥了么?”   小姑娘身材娇小,被他圈在怀里绰绰有余。再加上她身量不高,他坐着,她站着,她也只比他高了半个头。目下他碰着她的额头,挨得那么近,呼吸都交缠在一起,她只觉得鼻子痒痒的,有点不舒服。   魏箩抿起粉唇,半响才慢吞吞道:“……不是。”   她不是不喜欢他,也不是讨厌他,只不过她的喜欢可能跟他不一样。她把他当成值得尊敬的哥哥,从未对他动过歪心思,可是她心目中的大哥哥有一天却偷偷亲她,还把她紧紧抱着,做男女之间才可以做的亲密事。   魏箩心里乱糟糟的。   赵玠唇边扬起笑意,松开握着她的手,改为双手搂住她的腰,把她往跟前带了带。   魏箩一心想着他的话,根本没注意离他又近了一些,更不知道两人目下的姿势多么亲昵。   她被他圈着腰,两人脸颊相抵,距离仅有咫尺。   赵玠嗓音低哑,缓慢又温柔,像诱骗小姑娘的大尾巴狼:“那为什么躲着我?”   魏箩想起什么,耳根子一红,偏头避开他的视线,缄口不言。   他低笑,又问:“那天在千佛寺,你是醒着的,对么?”   他连这都猜到了……想想也是,从那天开始她就一直躲着他,他那么聪明,怎么可能猜不到。   魏箩不吭声,还是不回答。   小姑娘不说话,他自然有办法。   赵玠抬头,看着她白皙粉嫩的小脸蛋,薄唇轻轻印了上去,“你从什么时候醒的,是我这样亲你的时候么?”   魏箩身躯一僵,不可思议地转头。   他眉梢含笑,看着她的因为惊讶而微微张开的小嘴,又问:“还是我这样亲你的时候……”   说着,一口咬住她柔软的唇瓣。    ☆、第073章   魏箩错愕地睁大眼,不敢相信他居然又来一次,而且这次还是在自己清醒的情况下。他没有深入,只含着她的唇瓣吮了两下,缠绵又悱恻。她动都不敢动,只能呆呆地任由他吃豆腐。   很快,她的脑子转了转,终于想起来他们这是在御和楼,赵琉璃和杨缜随时都会回来……   魏箩不敢想象被他们看到是什么后果,她抬起手,终于想起来要推开他。可是他的怀抱坚固,她推了半天都没有推开,反而被他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   不疼,有点像威胁。   赵玠的吻很强势,让她毫无招架之力。   上回那个根本不算什么,他只是浅尝辄止,这次才是真真正正地要把她吃下去。她无力反抗,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闭着眼睛低低呜呜地“嗯”了一声。   门外不时传来客人走动的脚步声,仿佛近在耳边,喧哗热闹的声音传入雅间,愈发显得他们这里是多么安静。魏箩听不到别人的声音,只能听到她和赵玠的呼吸声,交织在了一起,就像隔壁雅间一样……   她心如擂鼓,浑身绵软,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琉璃和杨缜若是再不回来,她可能就要被他吃下去了……魏箩小手揪着他胸前的衣襟,脑子里胡思乱想。   不多时,雅间槅扇的门被人推开,伙计热情洋溢的声音响起:“客官,您的菜上来了……”   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伙计僵在原地,尴尬地看着房中拥吻的两个人,高大的男人搂着娇滴滴的小姑娘,亲起来毫不含糊,他站在门口都能听到声音。许久,伙计回神,退出门外赔笑:“二位继续……”   赵玠终于松开魏箩,小姑娘双唇被他咬得通红,还有一点点肿。他抬手,边用拇指婆娑,边头也不回地叫住伙计:“慢着,还有别的雅间么?给我们换一个。”   魏箩唇上的口脂都被他吃了下去,双颊通红,乌溜溜的大眼含着潋滟水光,模样既无辜又惹人怜爱。   伙计忙停步,转身点头哈腰:“有有,客官不满意这间房是么?等小的这就给您换一间。”   岂止不满意,简直是太不满意了……隔壁有人在翻云覆雨,声音大得不容忽视,谁还吃得下饭?而且如果不是他们,说不定她就不会被赵玠亲吻……魏箩忍不住腹诽。   伙计让他们稍等片刻,他命人去收拾出另一间房。没多久,雅间收拾出来,他领着赵玠和魏箩过去。   刚走出房门,恰好看到隔壁房间的人从雅间走出。   一男一女。男人走在前面,推开槅扇,露出一张俊朗英气的脸。模样倒是生得挺周整的,眉目风流,面如冠玉,好一个翩翩公子的形象。他衣冠整齐,穿着青莲色直裰,腰绶玉佩,若不是听到他刚才在雅间里的动静,大概真会被他的外表欺瞒过去。   他后面的姑娘大约十五六岁,生得容貌清秀,不是多漂亮的美人,但是胜在有一股弱不禁风的气质,楚楚动人。男人大都爱这样的姑娘,她们温柔婉转,又体贴入微,极大地满足男人们的控制欲。若是欢爱时再妩媚一些,那就更讨人喜欢了。   魏箩想起来刚才那一声“好姐夫”,看两人的眼神有点微妙。   真是……让她刮目相看。   男人似乎跟赵玠认识,本在低头整理织金缠枝莲纹袖子上的褶皱,抬眸不经意看到赵玠,扬眉笑了笑:“哟,这不是长生么?”   *   熟人?   魏箩立在赵玠身旁,来了精神。   男子的目光从赵玠移向她,勾起一抹若有似乎的笑,语气也变得暧昧起来:“这位是……”   赵玠眉心微蹙,不满他看魏箩的眼神,语调冷淡,不答反问道:“世子怎么有空来这里?”   面前这位正是赵玠的二叔瑞亲王的儿子赵珏。瑞王妃溺爱他,从小不舍得教训他,瑞王又对他疏于管教,以至于他如今已二十有三,依旧是这副离经叛道,桀骜顽劣的模样。   他比起李颂,只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仗着父亲是崇贞皇帝的亲弟弟,在户部谋了一个闲职,偏偏却又占着官位不干正经事。户部官员大都对他不满,碍于他父亲的身份,敢怒不敢言。不仅如此,他还是一个好色之人,贪慕男女之欢,府上娶了一个正妻,纳了三个姨娘不说,私底下还跟瑞王府的丫鬟纠缠不清。如今更是连自己的小姨子都不放过。   禽兽啊。   魏箩默默地想。   才刚听过他们的壁脚,如今面对他们两人,魏箩很有些无法直视。偏偏他们两个仿佛毫不知情,挡着他们的去路,不肯挪开。   赵珏后面的姑娘面色潮红,眼含春光,一看便是刚被狠狠疼爱过。她抬眸看了一眼魏箩,大抵是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忙又低了下去。   赵珏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手持一柄玉扇,姿态从容地扇了扇:“阿芜今日有事,不能出门,央求本世子陪着她的妹妹上街转一转。阿萱初入京城,有许多东西不熟悉,正好本世子有空,便答应了下来。”   他口中的阿芜正是他的正妻向芜,阿萱则是向芜的妹妹向萱。向萱和向芜不是亲姐妹,而是堂姐妹关系。   赵玠对他的事情没有多大兴趣,方才不过随口一问,目下问过了,自然要走。他举步道:“既然如此,便不打扰世子雅兴,改日本王到瑞王府再叙。”   言讫,领着魏箩便走。   赵珏不死心地拦住他,目光却落在魏箩身上:“哎,好不容易见一面,怎么这就要走了?长生与英国公的孙女儿相熟么,我怎么从未听过?英国公是个老顽固,你敢对他的孙女……”   他的话越说越不正经,甚至还伸手试图搭上魏箩的肩膀。   赵玠握住他伸到一半的手,目光冰冷,毫不留情,把他手腕的骨头握得咯滋作响:“她是陪琉璃一起出来的,跟你想的不一样。不要碰她,本王会对你不客气。”   赵珏未料到他的反应这么大,忍着疼痛道:“不就是……”   正说着,被赵玠冷鸷的视线一看,立即住了口。   赵玠这才松开他,领着魏箩往另一间雅间走去。   魏箩跟在他身后,路过赵珏身边时,忍不住偏头向他看去。   小姑娘眼神冷淡,比起赵玠不遑多让。她的眼里带着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阴冷诡谲,让人没来由地心头发怵。赵珏被她看得一愣,竟然忘了反应。   *   魏箩边走边想,原来他就是赵珏。   就是这个人把魏常引推下马背,踩断了魏常引的筋骨,让她的大哥从此成为一个废人,这辈子都没法站起来。如今他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跟另一个女人风花雪月;而她的大哥魏常引却坐在轮椅中,每年都要承受腿疾带来的痛苦,连喜欢一个女人都不敢,把他爱的女人越推越远……上辈子魏常引和梁玉蓉的悲剧,源头就是因为赵珏。   魏箩绷着小脸,情绪很沉重。   她跟着赵玠走入雅间,默不作声地坐在花梨木松狮纹绣墩上,早已没了刚才羞怯的小模样。   伙计把菜一道道端上来,八荤八素,还有一道清煨甲鱼汤,又特意往她面前放了一碗元宝馄饨。御和楼的菜式做得很好,单凭这个小馄饨便让人回味无穷,汤底是用鸡汤熬的,鲜香晶莹,上面还洒了一层小虾仁。馄饨皮薄肉嫩,刚吃进嘴里,皮儿入口即化,馄饨又脆又嫩,若是再舀上一口汤,那真是人间美味。   可惜这会儿魏箩却没什么心思吃馄饨,她捧着小脸,想起刚才看到的那一幕。   向芜是当今礼部尚书向行舟的小女儿,向萱是向行舟的庶出弟弟向行帆的女儿。两个姑娘一个嫡出一个庶出,向行舟凭借自己的本领入京当官,向行帆却在家中一事无成。眼瞅着女儿向萱大了,便想把她送入京,让向芜带着她,多出席一些京城贵女圈子,以便物色一门好亲事。是以向萱才会入京。   向芜是个气质高华的美人儿,只不过性格太过强势,事事掐尖要强,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才不怎么讨赵珏喜欢。至于向萱……魏箩记得她最后被向芜发现了和赵珏的奸情,向芜从来不是个忍气吞声的人,当即把这件事告诉父亲向行舟和三叔向行帆,至要把她赶出瑞王府。向萱无计可施,只好去求赵珏将她收入房中,可惜那时赵珏已对她失去兴趣,自是不闻不问。她没了清白,又不能进入瑞王府,最后想了一个办法,趁着梁煜酒醉时勾引他,让他以为自己破了她的处子身,从此进入平远侯府给梁煜当妾室。   她是个不安分的,跟了梁煜以后非但没有洗心革面老老实实伺候梁煜,反而一门心思往上爬。她跟梁玉蓉不合,据说她们之间相处得很不好。非但如此,还把平远侯夫人气出病来。   这些事是梁玉蓉死后,魏箩找到她的贴身丫鬟才打听到的。   这种心术不正的女人,这辈子可不能再让她进平远侯府的门,祸害梁玉蓉一家了。   *   魏箩思绪翻飞,丝毫没注意身边还坐着一个人。   赵玠亲自倒了一杯茶,把白釉五彩玉兰纹瓷杯推到她面前,支着下颔问她:“在想什么?”   魏箩抽回神智,偏头迎上他的目光,想起刚才他在雅间亲她,还被伙计看到……顿时小脸一红,口是心非:“没想什么。”   他低声笑了笑,没有追问,而是问道:“阿箩,大哥哥的心思你清楚了么?”   魏箩正欲回答,忽然看见他唇边有一抹红色,她定定地看了片刻,才想起来那是她的口脂。一定是刚才他亲她的时候沾上去的……好在她今日涂的是浅粉色的口脂,不大明显。然而若是离得近了,一定也能看到,难怪方才赵珏用这么暧昧的眼神看他们!   魏箩顿时觉得脸都没了,都怪赵玠!   好在琉璃还没回来,没被她看到,若是看到了,那她浑身长嘴也说不清楚。   她没回答他的话,气呼呼地指着他唇边的口脂:“你擦一擦。”   赵玠不明所以:“什么?”   她抿抿唇,解释道:“我的口脂……被你吃到嘴上了。”   本以为他会惭愧,孰料他眼里的笑意更深,非但不着急,反而不慌不忙地用拇指拭了拭,“这里么?”   不是,根本没擦着。魏箩摇摇头,继续指点他:“再往上一点。”   他又往上拭了拭,“这里?”   还是不对,方向偏了。魏箩担心这么耽误下去,琉璃和杨缜很快就会回来,只好拿起绢帕,上前帮他把那抹口脂擦掉。擦完仔细看了看周围,见没有别的痕迹以后才放心。她颔首,正欲重新坐回去,赵玠却忽然握住她的一只手,开口道:“阿箩……”   与此同时,门外响起赵琉璃的声音:“是这间么?不会弄错了吧?”   说着,槅扇的门被推开。   魏箩慌忙抽回手,看向门口。   雅间门口和雕狮圆桌之间隔着一个四扇百鸟嵌花纹曲屏,赵琉璃走过来时,她正好坐回位上。赵琉璃欢欢喜喜地来到她跟前,把一个油纸包摆到魏箩面前:“阿箩你看,这是我跟杨缜哥哥买的糖葫芦,我刚才吃了一口,可好吃了……”   油纸包里裹着十几串糖葫芦,模样不一,有的只串了山楂,有的山楂里裹着核桃仁、樱桃或者橘子。外面浇上一层糖浆,再洒上厚厚一层芝麻,光是看着就让人很有食欲。   魏箩还没动,一旁的赵玠便道:“先吃饭,再吃山楂。”   赵琉璃乖乖地哦了一声,没有反驳。她很听赵玠的话,不敢忤逆自己哥哥,立即把油纸包收起来,坐在魏箩身旁说道:“我刚才不敢吃饱,只吃了半碗豆腐脑,就留着肚子吃饭呢。”   至于剩下的那半碗……自然是给了杨缜。   杨缜是侍卫,不能跟他们同席,此时正端端正正地立在一旁。   因为赵玠在场,赵琉璃没有叫他一起过来吃饭。只不过偶尔会朝他看去一眼,趁赵玠不注意时,朝他偷偷一笑。   杨缜也在看他,虽没有笑,但眼里的柔光却是怎么都掩不住。   这一顿饭四个人吃得各怀心思。   *   用过饭后,赵琉璃便要准备回宫。   御和楼位于西大街,按理说应该距离英国公府更近,可是上了马车以后,赵玠却吩咐车夫先回宫,再将魏箩送回英国公府。   这就意味着从宫廷到英国公府的那一段路,她都要跟赵玠单独待着。问道:“我家距离这里不远,两条街就到了……很快的,能不能先送我回去?”   赵玠坐在对面,掀眸看她一眼,“琉璃出宫时间有限制,再晚就会耽误。”   哦……好吧,她一瞬间哑口无言。   马车很快到了宫门口,赵琉璃临走前贴着她的耳朵笑眯眯地道:“阿箩,你的口脂掉了。”   魏箩一愣,惊讶道:“你……”   这两兄妹都是人精,一个比一个聪明。别看赵琉璃平日里傻乎乎的,其实心里什么都清楚。她知道魏箩和赵玠之间不寻常,主要是赵玠从不在她面前避讳,所以她才敢大胆地猜测。如今猜测被证实了,很有可能过不了多久,她的好姐妹就要成为她的好嫂子。   这么一来,魏箩就能跟她更亲近了。   她越想越觉得不错,走下马车的动作都松快许多。   可是马车里的魏箩却不太好。   脑子不停地想,她怎么会知道的?何时知道的?皇后娘娘知道么?越想越觉得心乱如麻。   马车缓缓行驶,走向英国公府。   马车里,魏箩垂眸,她不说话,赵玠也不开口,车厢里一时间安静得厉害。许久,她终于想清楚,抬眸,启唇慢慢斟酌道:“刚才的事……我就当大哥哥犯糊涂了,什么也没发生。”   她想了很多,可是却没有想过接受赵玠。   太突然了,她一时半会儿理不清头绪。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个想法,只知道自己还要想想。   赵玠听罢,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小姑娘双目清亮,这回没有躲避,大大方方地回视他,等着他的答案。可惜了……许久,他淡淡道:“阿箩,本王亲了你,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小脸一凝。   他顿了顿,又沉声徐徐道:“本王喜欢你,也不能当做不喜欢。”    ☆、第074章   从外面回来后,魏箩一直有些心不在焉。   她让金缕和白岚准备热水,自己在十二扇紫檀花鸟纹曲屏后面洗了足足半个时辰的澡。   屏风后面许久没有动静,金缕和白岚还当她睡着了,面面相觑,只得进去找她。进去后,却看到她正趴在浴桶边沿,两条藕白的胳膊露在外面,盯着前方一点。哪里是睡着了,分明在发呆!   金缕上前轻轻叫了一声:“小姐,您洗好了吗?”   她猛然回神,转头看去,巴掌大的小脸满是迷茫,双眸顾盼生辉,两排浓长的睫毛翻飞,像振翅欲飞的凤尾蝶。她泡得太久,水早就不热了,到这会儿才感觉到冷,猛地打了个哆嗦。她很快回过神来,踅身掩住自己的身体,“洗好了,把我的衣服拿过来,我要穿衣服。”   金缕觉得她有些不对劲,至于哪儿不对劲,一时之间又说不上来,只得点头应道:“是。”   魏箩从浴桶里站起来,十几岁的小姑娘,身段儿还没有完全长开,猛一看有些纤细,然而已经初露雏形。若是再长大一些,必定变得玲珑有致。她换上一身桃粉色轻薄罗衫,底下系一条娟纱短衬湘裙,湿发垂在身后,打湿了后背一大片轻透的罗衫,衣服紧贴玉肌,勾勒出一把不盈一握的柳腰。   金缕紧跟上去,捧起她湿漉漉的乌发,满满的一把,一双手几乎握不住,“婢子先帮小姐把头发擦干净吧……若是这么披着,一会儿准着凉的。”   魏箩心里装着事儿,既没有点头也没有反驳,坐在紫檀木五屏梳妆镜前,托着腮帮子继续出神。   她脑海里不停地回荡方才马车里赵玠说过的话。他说喜欢她,她始终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六岁认识他,叫他大哥哥,在他面前一直是个懵懂天真的小姑娘的形象,他喜欢她?他该不是有什么特殊癖好吧?   想想也不是不可能,不然他为什么一直对她那么好?她才六七岁的时候,他就送她血玉,送她小猫,还答应她去龙首村。她在龙首村捅了那么大的篓子,他事后竟然什么都不问,便心甘情愿地帮她摆平一切。   思及此,魏箩心中一惊,霍然坐直身体,碰掉了梳妆台上的豆荚银梳。   银梳重重地落到地上,发出磕托一声。   赵玠喜欢小女孩儿么?   金缕被她吓一跳,蹲下身把篦子拾起来,见她模样始终惘惘地,忍不住关怀地问道:“小姐怎么了,从外面回来就心神不宁的,是不是遇见什么麻烦了?”   她抿起唇,心乱如麻,无心回答金缕的问题。   然而转念一想,又觉得不是这样。赵玠似乎只对她一个人这样,他对别的小姑娘都很冷淡。   赵琉璃七岁生日时,彼时在场有那么多小姑娘,他却没有跟任何一个说话,模样甚至有些不耐烦,看起来很不好相处。就连梁玉蓉那个胆子大的,私底下也很怕他。可是那次在新雁楼后面时,他却温柔地问她是不是被猫挠伤了,还要把小猫送给她一只。   他只对她好,小时候这样,长大也如此。   他从滨州回来那一次,当着宫女的面给她戴上绿松石松鼠腰饰;还有长浔山的景和山庄,她的脚崴了以后他亲自给她脱鞋敷药;就连在千佛寺山腰,他都亲自给她牵马……魏箩心里一直有一团疑惑,不明白他为何只对她一个人好,如今拨云见日,她总算明白过来怎么回事。   金缕给她梳好头后,见她又开始发呆,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姑娘今日究竟遇见了什么?整个人都不大对劲。   *   魏箩没有用太多时间纠结这件事,盖因她还有更要紧的事。   那天在御和楼遇见赵珏和向萱,她始终没有忘记。不能让梁煜纳这样的女人为妾,更不能让她进平远侯府的大门。若是没记错时间,向萱和赵珏的奸情很快就会败露,再过不久,向萱便会在平远侯寿宴上勾搭梁煜,借机上演一出“酒后乱性”的戏码,以此要挟梁煜不得不对她负责。   如今距离平远侯寿辰还有一个月。   在这之前,还有赵琉璃的笄礼需要她费心。   陈皇后很重视赵琉璃的笄礼,毕竟是头等大事,万万马虎不得。笄礼设置在庆熹宫,场面极其隆重。那日不仅邀请了几位朝廷命妇,还邀请了诸多贵女千金,一同参加天玑公主的成人礼。   这几天魏箩时常出入庆熹宫,跟着秋嬷嬷熟悉赞者要做的事。好在并不难,她只负责给赵琉璃攒上发笄和发钗就可以了。魏箩头脑聪明,学得很快,去过两三次以后,便能将所有的流程熟记于心,引得陈皇后对她大加称赞,很是放心。   这日四月十二,正是赵琉璃的及笄礼。   入宫之前,魏箩特意提前去了平远侯府一趟,跟梁玉蓉坐上同一辆马车,一同前往宫中。   马车辘辘前行。   梁玉蓉身穿丁香色缎子对衿衫儿,白挑线裙子,圆润的耳珠上戴一对儿金镶玉灯笼耳坠,模样清丽大方,林下清风。她倚着宝蓝色绫锻大迎枕,坐在魏箩对面,故意酸溜溜地道:“这几次你见到我都满不情愿,我还当你不待见我呢。怎么,今日特意到我家找我,有什么事么?”   魏箩听罢,不仅觉得一阵好笑。   前几次是因为不想让她跟大哥见面,才会摆出一副不情不愿的脸来。没想到她这个小心眼儿的,竟然因此记恨上了。   魏箩嗔她一眼,执起朱漆螺钿小桌上的白瓷壶,倒了一杯峨眉雪芽送到她面前:“你倒是说说,我怎么不待见你了?不给你喝茶还是不给你让座?”   她说都不是,半天也说不上来一个所以然,索性不纠缠这个问题,好奇地问她:“今日天玑公主及笄,你身为赞者,不早点入宫,为何还来找我?”   魏箩便没有拐弯抹角,开门见山道:“梁伯父下个月过寿,我总要准备一份礼物。想了很久不知道该送什么,便直接来问你了,你知道他喜欢什么?”   原来是为这事儿,梁玉蓉恍悟,大眼珠子转了转,一时间也想不到什么好东西,末了停在面前的这壶茶上,一拍手道:“我看就送茶吧,我爹最喜欢喝茶了。你这个茶味道不错的,若是送给他,他必定十分高兴。”   她倒是会挑,看似随意,其实眼光一点儿也不差。   这峨眉雪芽是茶中极品,产自高峰,被崇贞皇帝册封为大梁的贡茶。一年统共也没多少,大部分留在皇室,分发给下面大臣的更是少之又少。今年年初英国公府只得了三斤茶叶,英国公留下半斤,剩下的分给各房各室。魏昆知道魏箩爱喝这种茶,倒是大大方方地全给了她,为此还让魏筝大为不满。   这茶魏箩只喝过几次,如今还剩下半斤。要是让魏箩都送给平远侯,那她可是舍不得的。   然而既然是她先开的口,就算再心痛,也只能忍痛割爱。   话开了头,魏箩又问道:“听说你们还邀请了瑞王府?是真的么?”   梁玉蓉想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请帖是我爹写的,我没有看过。不过听他跟我娘说过两次,似乎提到了瑞王府的名字。”   那就没错了。   那天赵珏和向芜都会到场,向萱自然也会去。   魏箩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她,免得到时候梁煜重蹈覆辙,招惹上这么一个不安分的女人。   她把梁玉蓉叫到跟前,附在她耳边悄声道:“前几日我陪着琉璃上街,遇见了两个人……”   一壁说,一壁把那天雅间的情况跟她描述了一遍,当然,她说得比较委婉,只说他们两个有猫腻,没说她在隔壁听到的那些对话。尽管如此,梁玉蓉还是听出了一些门道,登时眼睛睁得溜儿圆,不可思议道:“那个赵世子我见过,瞧着人模人样的,没想到私下里居然这样……”   如今姐妹俩共同伺候一个男人的例子也不是没有,只不过是少之又少的,而且摆在明面儿上。他们这事儿太龌蹉,背着正妻,在外面勾搭小姨子,而且还是在人来人往的酒楼里……怎么想都觉得不堪。   梁玉蓉面露鄙夷,显然对这种下流的事很不齿。   魏箩颇为赞同地点点头,叮嘱她道:“我告诉你这些,就是想让你提防向萱……她既然能勾搭自己姐夫,指不定会不会勾搭别的男人。到时候梁伯父寿宴时,你可要看牢你哥哥了,别被她用手段迷惑住。”末了避免梁玉蓉多想,她坐回去解释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   梁玉蓉心有戚戚焉地点点头,“你放心,到时候我会看着我哥哥的,不让他跟向萱接触。”   *   两人说话间已到了宫廷门口,马车驶入宫门,停在庆熹宫门口。   此时庆熹宫已经来了不少人,都聚集在昭阳殿前殿内。   殿内多是妙龄姑娘,云鬓环绕,花团锦簇,各个都打扮得光鲜亮丽。魏箩和梁玉蓉刚一进去,便看到三人最为显眼。   分别是高丹阳和高晴阳,还有一个是李襄。   高丹阳和高晴阳是陈皇后的亲侄女儿,父亲又是镇国公府,身边自然围了不少人。她们两个模样又是一等一的漂亮,今日分别穿着水波纹新芽嫩绿长衫和五彩遍地金妆花大袖衫,明眸皓齿,举止端庄,站在人群中颇为显眼,有如众星拱月一般。   另一边李襄穿着杏色绣金牡丹纹襦裙,头戴金绞丝灯笼簪,两边插着玉叶金蝉簪子各两对,端的是粉光熠熠,光彩照人。她是高阳长公主的女儿,自然不屑做这种趋炎附势的事情,只冷眼旁观,面色不悦。一旁安陵侯府的五小姐秦锦书见她脸色不佳,忙称赞她今日打扮好看,她的脸色才有所好转。   除了她们以外,魏箩还看到了站在嵌银丝座屏前的向芜和向萱两人。此时两人尚未决裂,关系倒是跟普通的姐妹一般,看起来颇为亲近。   魏箩跟梁玉蓉一前一后走进去,李襄首先看到她,自是不满,故意拿话酸她:“怎么你也来了?没听说皇后娘娘邀请你,莫不是不请自来吧?”   魏箩给天玑公主当赞者的事从未公布出去,是以并未有多少人知道。   请帖上没有她的名字是正常的,因为她本来就是参礼的,她是给赵琉璃簪发的。   魏箩看向她,尚未开口,一身软缎秋香色比甲的秋嬷嬷便从暖阁里走出来,来到她跟前屈膝一礼,规规矩矩道:“四小姐来了,皇后娘娘请您到后殿准备一番,公主的笄礼马上要开始了。”   李襄面色一僵,旋即沉下来。   魏箩颔首,看也不看她一眼,只对梁玉蓉交代一声,便踅身跟着秋嬷嬷走入昭阳殿后面。   绕过百鸟闹繁落地罩,穿过一条穿山游廊,便到了后殿。后殿比前面热闹得多,宫人忙忙碌碌地准备赵琉璃一会儿要穿的衣服和发笄发簪,每一样都讲究细致完美,容不得一点瑕疵。除了宫人以外,陈皇后和赵琉璃的姨母镇国公夫人也在场,两人见到魏箩过来,把她叫到跟前说了几句话。   见她事事都记在心上,陈皇后不无欣慰道:“好孩子,这阵子辛苦你了。”   不多时,一个红裳宫娥递给魏箩一身衣服,屈膝有礼道:“皇宫娘娘交代过了,这身衣服是为四小姐定做的,请您换上。”   魏箩接过来,那是一身樱色挑丝双窠云雁宫装,针脚细致,领边和袖边都绣着金丝,庄重华丽。她依言走入八扇山水纹雕象牙曲屏后面,把宫装放到原型带脱泥三弯腿香几上,低头解下腰上的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正欲再解腰带,忽然听到轻微的脚步声,她猛一僵硬,正欲转身,旋即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从后面探出,压住她的双手。   高大的身躯贴上来,分明是个男人!   魏箩错愕地睁大眼,正欲叫人,男人却比她更快一步地捂住她的嘴,俯身,贴在她耳畔低低地嘘了一声,有点像安抚受惊的小动物的口吻:“别动,本王只跟你说两句话。    ☆、第075章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魏箩心下一松,虽疑惑,但不如一开始那般惊慌。   她知道赵玠不会伤害她,而且这里是昭阳殿,屏风外面就是陈皇后和镇国公夫人,谅他也不会对她做什么。可是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要跟她说什么?魏箩眨眨眼,扭头挣开他的手,偏头看他,见果真是赵玠,不由得蹙眉低声道:“靖王哥哥来这里做什么,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么?”   她一边说一边掰开他的手,从他怀里逃出来。这里不是别的地方,要是被人看见的话,对他们两个的名声都不好。   赵玠身穿藏青螭纹蟒纹杭绸直裰,纡青佩紫,这么直挺挺地立在跟前,更显得昂藏七尺,霞姿月韵。他这回没有阻止,而是任由她从自己的怀里钻出来,大抵也是顾忌这里的场合,只刚才轻轻抱了一下,慰藉自己多日见不得她的相思之苦。目下他弯唇浅笑,看着她道:“若是好好说话,你会理我么?”   魏箩一噎,顿时说不出话。   他说得不错,她确实不会理他。   前几天她来昭阳殿跟秋嬷嬷熟悉笄礼的流程,偶尔会遇见赵玠也到昭阳殿来。彼时她仗着皇后娘娘在身边,对他客客气气,保持距离。他好几次想跟她单独说话,她都假装不知道,不是陪陈皇后说话,便是跟在秋嬷嬷身边。以至于他后来看她的眼神都不对劲了,至于怎么不对劲,她事后想了想,大概跟三哥哥魏常弦养的那只滑条不能吃肉时的眼神是一模一样的……   她躲了他这么多天,如今总算躲不过了。   赵玠不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小姑娘大抵跟他想的一样,唇瓣嗫嚅两下,始终什么都没说。他知道她还小,这些事情想不清楚不要紧,原本他也不想这么早让她知道,只怪她那天醒得太早,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她躲着他,他只能一步一步紧逼,免得一不留神她就跑远了。   赵玠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是一个金丝蝴蝶梅花簪。簪子做得格外精致,头上缀有两支振翅欲飞的金丝蝴蝶,蝴蝶翅膀上又分别点缀八颗细小的红蓝宝石,栩栩如生,蝶下垂银丝网,网上结着一朵朵梅花,繁冗复杂,一看便不是普通的簪子,不知要花多少价钱才能打造。   这个簪子跟今日赵琉璃及笄时要戴的簪子很有些像,唯一不同的是这个比赵琉璃那个多了一种蓝色的宝石,梅花的花瓣也更加精致,下面甚至还有绿叶衬托。魏箩掀眸看向他:“靖王哥哥怎么会有这个?”   他上前,抬手把簪子轻轻插到她鬓边发髻上,看了看,蝴蝶簪子繁琐瑰丽,衬着她粉妆玉琢的小脸,正是好看。“这个簪子是本王命人从宫外打造的,统共有两个,一个给了琉璃当做礼物,一个留着送给你。”   魏箩难免错愕,先不说他送她簪子合不合适,单说这个簪子一看就比琉璃的那个更精致,他却把这个留着送给她。他偏心偏得这么明显,真的好么?   她问道:“你过来,就是为了送我簪子?”   他抬了抬眉梢,唇畔噙笑:“不然还能是什么?”说罢见小姑娘脸色有点古怪,他忍不住又逗她,道:“本王这几天一直想找几乎把它送给你,可惜你总躲着我,我想送也没机会,只好藏在这里,等你换衣服时出现了。”   魏箩脸颊微微泛红,不知是因为他说起换衣服,还是因为他说她躲着他。她抬手欲摘下来,抿抿唇道:“靖王哥哥为什么送我这个?我不想要,你还是收回去吧。”   他握住她纤细的手腕,俯身与她对视,眼睛对着眼睛,鼻子对着鼻子,“为什么不要?”   她答得理直气壮:“无功不受禄。”   赵玠哑声一笑,碰了碰她的鼻子道:“你怎么没有功?这些天你为了琉璃多次进出宫廷,难道不是功么?”   她想了想,还是不大愿意接受:“那也是我跟琉璃的事,跟你……”   有什么关系?   赵玠打断她的话,“本王是琉璃的哥哥,自然应该替她谢谢你。”   好吧……他这个理由勉强站得住脚,她就不跟他计较了。魏箩挣了挣手腕,“那你放开我……”   正说话时,屏风后面的宫娥等候许久,不见她出来,忍不住走近叫了一声姑娘:“魏四姑娘,您换好衣服了么?皇后娘娘在等着您呢。”   她立即噤声,圆溜溜的杏眼看着赵玠,抿起粉唇,示意他赶紧离开。   可是他非但没有离开,反而探身在她唇瓣上碰了一下。他微微松开她,见小姑娘一脸惊讶,既生气又不敢出声的模样可爱到极致,他忍不住再次低头咬住她的小嘴,含在口中吮了两下,颇有些意犹未尽。   他不是说只说两句话么?如今亲她又算怎么回事?   魏箩拧起眉尖儿,正准备张口咬他,他已起身松开她。   屏风后面传来脚步声,听声音似乎不止一个。宫娥的声音再次响起,却不是对着她说话:“参见皇后娘娘。”   陈皇后跟镇国公夫人一起过来,问道:“阿箩的衣服还没换好么,本宫瞧着过去好一阵儿了。”   宫娥摇摇头说没有,“婢子方才问过了,魏四姑娘没有回答,想必是还没换好。”   陈皇后从她的话中听出里面只有魏箩一人,忍不住看了宫娥一眼,不大满意地问:“你怎么没进去伺候?杵在这里好看么?”   宫娥见她动怒,忙不迭跪下认错:“婢子疏忽,娘娘恕罪,婢子这就进去伺候魏姑娘……”   陈皇后摆摆手道:“罢了,本宫亲自进去看看。”   说着,举步往屏风后面走去。    ☆、第076章   八扇山水纹雕象牙曲屏后面。   小姑娘行将穿好衣服,樱色挑丝双窠云雁宫装穿在她身上,非但不显得过分隆重,反而与她相得益彰。她模样生得好看,撑得起这身衣服的架势,原本陈皇后还有些担心合不合适,目下见她换上衣服,顿时一颗心落回了肚子里。   魏箩手持牙白真丝香云纱帔帛,正欲缠在臂弯上,抬眸见陈皇后和镇国公夫人一同走出,忙屈膝行礼道:“皇后娘娘……”   陈皇后上前托住她的双臂,让她免礼,满意地将她上下端详一番,笑眯眯道:“穿个衣服花了这么长时间,本宫还当这身衣服不衬你,目下看来是我想想多了,这不是挺好的么?”   宫装颜色鲜亮,繁琐绮丽,益发衬得少女芳颜皎皎,美目娟娟,如同一尊反复雕琢的瓷娃娃,无一不透着精致。   就连跟陈皇后一起过来的镇国公夫人也不由得多看几眼,称赞道:“委实是一个妙人儿。”   魏箩面容讪讪,暗中捏紧了袖中的金丝蝴蝶玫瑰簪,愧疚道:“让娘娘久等了,方才系宫绦时多花了一点时间……”   陈皇后倒也不着急,只不过担心她遇见什么麻烦而已。目下见她好端端地无事,放心道:“不碍事,你慢慢穿,本宫到外头等你。”   她颔首应是。   陈皇后跟镇国公夫人相携出去后,魏箩才长长地松一口气。方才她听到陈皇后的声音时,差点没吓得叫出声来,好在时间来得及,赵玠从碧纱橱里离开以后,她刚匆匆忙忙地换上衣服,陈皇后就进来了。   赵玠送给她的簪子被她下意识藏进袖子里,不想被人知道。这个簪子跟赵琉璃的太像了,琉璃那个是赵玠送的,旁人若是看到她的,不难猜出这也是赵玠送的。她现在是未出阁的姑娘,先不说别的,光是身上戴着男人送的东西,对她的名声就不太好。   想起赵玠……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宋晖。   无论她跟赵玠如何,她跟宋晖的婚事都该有个了断了。她不喜欢宋晖,也不可能嫁给他,这么拖下去也不是办法,毕竟自从重生以后,她就没想过再给他当媳妇儿。经过这些年相处,她对宋晖已经没有多少成见了,他对她好,是真心诚意的好。无论他上辈子为何要跟魏筝定亲,起码这辈子他是一心一意当她的宋晖哥哥的。可惜她对他始终没有男女之情,再怎么好,也动不了心。   她一壁胡思乱想,一壁挽起帔帛,从屏风后面走出来。   红裳宫娥方才被陈皇后训斥一顿,眼下丝毫不敢马虎,恭恭敬敬地领着她到前面楠木描金梳妆台前坐下,重新为她梳发挽发。不多时便挽了一个双鬟望仙髻,插上宝相花纹花钿和玉蝉金雀簪,又戴上一对嵌珠宝金灯笼耳坠,这才算收拾妥当。   正欲站起来,赵琉璃身边的宫女云梓过来说道:“魏姑娘,公主殿下请您过去暖阁一趟。”   魏箩偏头问道:“可有说什么事么?”   云梓摇摇头。   她放下篦子,起身跟在云梓后面一同走入暖阁。   赵琉璃刚刚沐浴过,此刻正披着藕色薄罗长衫坐在榻上,谁都不让近身,眼眶红红的仿佛在跟谁生闷气。   魏箩上前一问,才知道她是跟杨缜闹了别扭。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今日是她十五岁生日,她没有什么别的要求,只想让杨缜陪在她身边而已。可是那个木头从早上到现在都不见人影,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方才回来了,连一句话都不跟她说,转身又去忙别的事情了。   他有什么可忙的?他最重要的事不就是保护她么?   赵琉璃一边说一边鼓起腮帮子,“……我生气了。”   魏箩哭笑不得,眼下这时候,马上就行笄礼,哪里还顾得上生气?她只好先把琉璃哄住,让她乖乖换好衣服挽起头发,等笄礼结束后再好好跟杨缜生气。   她废了不少口舌,好在赵琉璃也不是无理取闹的小姑娘。她跟她抱怨完以后,虽不高兴,但却没有再使小性子,认认真真地开始换衣服。   *   从暖阁出来,走在转角处,恰好听到前面传来陈皇后和另外一个人的对话。   陈皇后叫对方温夫人,魏箩想了想,今日到场的命妇中只有定国公府的夫人姓温。   她们怎么会在这里谈话,有什么要紧事么?   魏箩下意识顿足,只听陈皇后的声音道:“若是本宫没记错的话,府上三公子今年应该十八了……”   温氏说了一身是,语气很恭谦:“娘娘没记错,勋儿今年年初刚满十八。”   陈皇后嗯一声,缓缓又道:“我记得勋儿这孩子谦和有礼,开朗豁达,又生得一表人才,想来很得姑娘们喜欢吧?”   温氏轻轻一笑,坦言道:“不怕皇后娘娘笑话,勋儿性子怪癖,不大愿意与姑娘家接触,是以如今连一门亲事都没定。”   陈皇后哦一声,很是疑惑:“本宫记得他小时候十分活泼,还来过昭阳殿几次,那时候与琉璃相处得也不错,怎么就怪癖了?”   温氏又道:“娘娘有所不知……”   后面的话魏箩没有再听,她转身从另一条路走向后殿。   陈皇后这番话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了,赵琉璃今年及笄,最多再留一两年便要出嫁。陈皇后现在还不知道赵琉璃跟杨缜的关系,若是知道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同意宝贝女儿嫁给一个侍卫的。如今只是开头,陈皇后相中了定国公府的三公子高从勋,说不定再过不久,便要着手准备他们的亲事了……   即便不是高从勋,也可能是别的世家公子。   不知道赵琉璃和杨缜的结果最终会如何。   魏箩走回后殿,正在想心事,恰好李襄也从里面走出。两人在门口相遇,李襄偏头看她一眼,眼神挑衅,还带着些许幸灾乐祸。   魏箩蹙了蹙眉,不明白她为何在这里,她此时不是应该在前殿么?然而却没有工夫多想,盖因宫娥捧着一个紫檀鎏金梅花纹盒子走过来,递到她手中道:“魏姑娘,笄礼已经开始了,您到前殿去吧。”   魏箩点点头,接过盒子。   盒子里装的是赵琉璃此次及笄要加的发簪,与赵玠送给她的极其相似,金丝蝴蝶梅花簪。她见过好几次,是以这次并没有打开看看,直接往前殿走去。   *   昭阳殿内。   陈皇后站在八宝琉璃榻前方,下方是一身采衣的赵琉璃,两旁是前来参礼的命妇和贵女。   赵琉璃跪在红色绒面地毯上,双手交叠向陈皇后行礼。   笄礼统共有三个步骤,初加发笄,二加发簪,三加钗冠。魏箩立在一旁,只等着初加以后为赵琉璃簪上发簪,孰料打开盒子一看,金丝蝴蝶簪上原本有两只蝴蝶,如今却少了一只!只剩下一只孤零零地挂在簪子上,模样大大打了折扣。   另一只蝴蝶呢?   魏箩记得昨天来看的时候还好好的,今日一直装在盒子里,没有人动过,怎么会少了一只?这样的簪子是万万不能戴在赵琉璃头上的,陈皇后一眼就能看出来。陈皇后这么重视这次笄礼,她若是出了什么纰漏,不仅会折辱皇室的颜面,还会让陈皇后对她大为不满。   如果不是意外,那是有谁要害她?   魏箩想起后殿门口遇到的李襄,抬眸向对面看去。   只见李襄也在看她,面露笑意,掀起唇角,大有看好戏的姿态。   她垂眸,眼神一沉,大致已经猜到了是什么回事。   初加完毕,只等着她上前为赵琉璃戴上发簪。秋嬷嬷向她投来一眼,她定了定心神,抬起手,不动声色地将袖中赵玠送给她的簪子放入盒中,替换了赵琉璃的簪子。好在她站的地方不显眼,没有人注意到她方才做了什么。   她举步上前,先向陈皇后行了一礼,再起身半跪到赵琉璃身前,执起红绸上的金丝蝴蝶簪为她插在髻上。   赵琉璃看了那簪子一眼,一瞬间错愕地睁大眼,低声道:“阿箩……”   她轻轻地嘘一声,什么都没说,起身走回原位。   那个簪子跟赵琉璃的簪子几乎一模一样,除了细微处有些不同以外,基本上看不出什么区别。陈皇后站在高位,若是看得不仔细,自然也看不出来。   魏箩走回去时迎上李襄的目光,果见李襄满脸不可思议,既愤怒又不甘心地瞪着她,大抵想不通她为何会变出一个一模一样的簪子来。   笄礼尚未结束,魏箩走回后殿,正欲问里面的宫人有没有看见谁碰过这个盒子,只见赵玠立在门口,乌瞳向她看来,显然已等候许久。   魏箩脚步顿了顿,最终还是走到他面前。   他看了看她手里的紫檀盒子,再看了看她,开门见山地问:“为何把本王送你的簪子戴在琉璃头上?”   他果然看到了。   所以才来这里等她,向她讨一个说法么?   魏箩不想让他误会,只好打开盒子让他看里面的簪子:“琉璃的簪子不知道被谁弄坏了,少了一只蝴蝶,我若是不用那一支顶替,皇后娘娘定会生气的。”    ☆、第077章   簪子躺在红绸上,两只蝴蝶硬生生被人折断一只,那里的断痕很清晰,一眼就能分辨出。   赵玠脸色沉了沉,执起来问道:“谁弄坏的?”   魏箩顿了顿,旋即摇头说不知道。她原本想说李襄的名字,然而一想,事情尚未查证之前,贸然指证并不好。万一有人问她有什么根据,她说凭的是自己的直觉,那样岂不是太草率了?她要找到确凿的证据,到时候让李襄连辩驳的余地都没有。   赵玠与她一同走入殿内,把方才后殿伺候过的宫女太监都叫到跟前,把盒子扔到众人面前,面色不善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后殿的宫女太监各个都不知情,面面相觑,还当误了天玑公主的笄礼,一个个面如死灰,扑通跪在地上认罪:“奴才不知……靖王殿下明察……”   他的脸色没有丝毫缓和,反而更冷了一些:“连个簪子都看不好,留你们还有何用?”   众人闻言,各个惊恐地呼喊冤枉,磕头求饶。      这么问也不是办法,总不能把他们都杀了泄愤。这么一来,非但找不到罪魁祸首,反而还便宜了李襄。   魏箩想了一想,把方才递给她盒子的宫女叫到跟前问了一遍:“方才我离开的那段时间,有人碰过这个盒子,或是谁来过后殿么?”   宫女仿佛看到一线生机,认认真真地回想了一遍,实话实说道:“没看到有人碰盒子……倒是汝阳王府千金和镇国公府的二姑娘来过一趟。”   李襄和高晴阳……高晴阳跟她无冤无仇,应该不会故意害她。李襄就不好说了,她大概巴不得她出丑,然后被陈皇后降罪吧。   可惜李襄千算万算,绝对算不到赵玠会送给她一个一模一样的簪子。   想起那个簪子,魏箩心里隐隐有些舍不得。别的不说,光凭那簪子的模样她就挺喜欢的,确实很漂亮啊……   若真是李襄做的,她一定不能便宜了她。   魏箩思忖一番,决定亲自解决这个问题。她没有让赵玠插手,盖因赵玠是个男人,战场官场上是他施展拳脚的地方,女人的战争若是也把他牵扯进来,那就显得小家子气了。而且她已经想好了主意,如何让李襄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她既然敢暗中给她下绊子,就该做好被她报复的准备。   *   笄礼结束后,赵琉璃向人打听了魏箩的去处,忙不迭来到后殿。她早已把金丝蝴蝶梅花簪收了起来,亲自还回魏箩手中,责怪不已:“阿箩,你当我不知道么?这个簪子不是我的,是我哥哥送给你的……”   她们站在一扇紫檀木天然嵌象牙屏风后面,说话声音放低了一些,是以不担心被人听到。   魏箩微露诧异。   方才笄礼时,她知道她认出了这个簪子,但是没想到她居然还会还给她,她都做好了不要这个簪子的准备了!   赵琉璃见她不接,便握着她的手煞有其事地放回她手上,一边说一边往另一边的赵玠身上瞥去,凑到她耳边,语气暧昧,轻轻地说:“你别当我不知道,这个簪子从一开始我哥哥就命人打造了两个。一个给我了,一个是留着送给你的,你这个比我那个精致多了,我虽然觉得我哥哥偏心,可是我也不能要你的东西呀。”   何况魏箩是她的好姐妹,她才不会跟她计较那么多呢!   说罢,把手一伸,笑盈盈地问:“我把你的簪子还给你了,那我的呢?”   魏箩没有瞒她,把她的簪子从一旁的盒子里取出来,坦诚道:“你的这个被人弄坏了……我当时没别的办法,才拿这个顶替的。”   赵琉璃接过去一看,吃惊不小,“怎么少了一只蝴蝶,摔断了么?谁摔的?”   魏箩摇头,“不是摔的……”顿了顿,敛眸慢慢道:“若是没猜错,应当是有人故意要害我。”   赵琉璃睁大眼:“什么?”   她不傻,认真想了想,很快就能想清楚其中的门道。忙又问道:“阿箩,是谁要害你?”   魏箩道:“我心里怀疑一个人,但是还不知道是不是她。”   说罢,附耳对赵琉璃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声音极轻,除了她们两人之外,谁都不知道内容。   *   另一边,昭阳殿内。   笄礼结束,命妇贵女们向陈皇后告辞,纷纷走出昭阳殿,各自出宫。   高丹阳尚未离开,她陪着陈皇后多说了一会儿话,让高晴阳先一个人回去。高晴阳没什么异议,举步走出宫殿,恰好跟在李襄身后。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昭阳殿大门,走在宽敞的廊庑下,高晴阳看着前方的人,忽然出声叫道:“李襄。”   李襄与她关系并不大好,闻声不情不愿地站住,回头问道:“镇国公府的二小姐有事么?”   李襄素来看不惯高晴阳和高丹阳,她自认比这两人貌美,偏偏这两人却处处比她占尽风头。每次有什么大的宴会,旁人都会围着她们两姐妹打转。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因为陈皇后是她们的姨母么?   她的母亲是长公主,身份可比她们尊贵多了!   高晴阳没有开口,而是等身边的人都走完以后,她才举步来到她面前,牵唇笑了笑,“自然有事,没事我找你做什么?”   李襄斜眼看她:“何事?”   高晴阳若有似无地看了看她的左手,意味深远道:“你从笄礼开始便一直握着这只手,到现在都不松开,怎么,里面有什么宝贝么?不如让我看看如何?”   李襄抿起唇,嘴硬道:“与你有何关系?”   “与我当然没关系。”高晴阳轻轻一笑,继续道:“不过应该跟天玑公主有关,跟英国公府四姑娘有关吧?蝴蝶被你握了这么久,不硌得慌么?”   李襄脸色一白,震惊地看着她。   她怎么知道的?她看到了什么?   她以为自己做得万无一失,殊不知高晴阳确实看得一清二楚。彼时高晴阳去后殿找陈皇后,陈皇后不在,高晴阳便没有久留,举步走出后殿。离开时恰好看到她走进去,高晴阳心中疑惑,便留心立在门口多看了几眼。   这一看,自然把李襄的一举一动都收入眼中。   她从盒子里取出金丝蝴蝶簪,没多久又放了回去,做了什么不必想也知道。高晴阳一瞬间明白了她的用意,那个簪子主要是魏箩负责的,若是出了问题,魏箩一定逃脱不了责罚。   她跟魏箩有什么深仇大恨么?如若不然,怎么会做出这么狠的事来?   高晴阳跟魏箩接触的不多,也没有多少印象。小时候她们似乎见过一次面,是赵琉璃七岁生日的时候。那天在新雁楼,她原本在用花生摆“大雁南飞”,可惜被魏箩抓去了一把花生,瞬间便不够用了。她当时很生气,跟她起了争执,后来是魏箩的弟弟出面,这件事才算告一段落。   如今过去那么多年,小时候的那些矛盾早就忘了,她对魏箩也谈不上什么恶意或者善意。   无非是看不惯李襄的举动而已。   李襄闻言,自是不会承认,正了正色,矢口否认道:“什么蝴蝶?我听不懂你说什么?”   高晴阳抿唇,淡淡一笑,“当真听不懂么?那你敢不敢摊开手心让我看看,里面是什么?”   李襄自然不敢。   她直视高晴阳片刻,旋即抿紧唇,恼羞成怒道:“我凭什么让你看?你说是我拿的就是我拿的么,我为何要听你的!”   旋即拂袖,踅身离去。   她走得很快,看似冷静,实则心里已是一片慌乱。   高晴阳知道了,她会告诉陈皇后么?若是陈皇后知道了,从她身上搜出这只蝴蝶怎么办?不如找个地方扔掉吧?一了百了。然而宫中到处都是眼线,无论她扔到哪里都会留下蛛丝马迹。   不如再重新放回去?   想到魏箩刚才给赵琉璃戴上的发簪,她不禁又陷入迷惑。那簪子是她亲手掰断的,为何魏箩却能拿出一个完好无损的出来?   她百思不得其解,正此时,两个紫裳宫娥从她身边走过,一边走,一边小声议论道——   “靖王殿下送给公主的簪子真是好看,听说光是让人打造,就花费了整整一个月呢……”   “是啊,就连皇后娘娘都对这个簪子很满意,直夸靖王殿下有心呢。”   李襄下意识停步,倾听两人的对话。   两人与她擦肩而过,其中一个又道:“那个簪子在后殿放着,方才我还到跟前看了一眼。没想到凑近了更好看,上头一点瑕疵都没有……”   说着,渐渐走远。   李襄立在原地,满是不可思议。   怎么可能没有瑕疵?她明明掰断了其中一只蝴蝶,那蝴蝶如今就在她的手心,难道是她的错觉么?   她不相信,把掌心的金丝蝴蝶拿出来看了看,确实还在,不是她的错觉。既然如此,为何大家都看不出来?为何魏箩却能拿出一个完好无损的簪子?   她难以置信,不知是别人的眼睛有问题,还是她自己的眼睛有问题。想了很久,始终想不通,最终决定再去后殿看一看。   后殿此时已无多少人,只剩下几个宫女在收拾殿里的残局。宫女们她们见到她进来,屈膝行了行礼,没有多问什么,继续手中的动作。   李襄往里面走去,楠木描金梳妆台上放着一个紫檀鎏金梅花纹盒子,正是今日盛放赵琉璃发簪的盒子。想必还没来得及收拾,周围摆放着今日笄礼所用的发笄和钗冠。她四下看看,见无人注意,便举步上前,将那盒子打开——   看清里面的东西后,她错愕地睁大眼。   盒子里摆放的正是那个被她掰断的蝴蝶金丝簪!哪里像宫女说的完美无瑕?那今日魏箩给赵琉璃戴的又是什么?是她眼花了么?   她一惊,猛地反应过来不对劲,意识到自己落入了一个圈套!她正欲把盒子盖上,便听身后有人问道:“李襄,你在做什么?”   她心慌意乱地转身,只见陈皇后雍容华贵地站在对面,身边不止有赵琉璃,还有魏箩和高丹阳等人。   李襄心下咯噔,脑子很快转了转,正欲找一个借口解释。   尚未来得及开口,赵琉璃便看着她问道:“你看放簪子的盒子干什么?你手里拿的什么,能让我们看看么?”    ☆、第078章   李襄下意识把手藏在袖中,握得更紧一些。   她方才进来时并未看到别人,目下她们全都出现了,不难猜测出是一个圈套。她咬紧牙关,看向赵琉璃身边的魏箩,只见她双手背在身后,粉唇弯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目露嘲讽,仿佛在笑话她愚蠢。   她不该再回来的……纵然心中有再多疑惑,也不该回来!   此时想这些已经晚了,赵琉璃身后的宫女云梓把那个紫檀鎏金梅花纹盒子捧到陈皇后面前,吞吞吐吐道:“娘娘,公主的簪子少了一只蝴蝶……”   陈皇后垂眸,自是看到了里面的情况。   陈皇后原本在昭阳殿跟高丹阳说话,赵琉璃忽然说金丝蝴蝶簪上有一点小细节不满意,非要缠着她过来看看。她没有办法,只得陪着赵琉璃一块过来。没想到一过来就看到这一幕,陈皇后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这是女儿故意骗自己过来的,她倒也没有说破,女儿这么做自是有她的用意。她顺水推舟看向李襄,端是要看看她想做什么。   李襄自知逃不过一劫,忙不迭跪在地上,松开手心,露出里面的金丝蝴蝶。她往跟前推了推,惶恐认错道:“舅母息怒……我只是见这簪子太漂亮了,一时忍不住拿在手中把玩,没想到它这么脆弱,轻轻一碰便断了一只……”说着,她抬起玉白小脸,端的是无措不安,“我知道这是琉璃表姐行笄礼的簪子,意义非凡,都怪我太贪玩……不知道表姐这簪子是在哪里做的,我赔给她一个一模一样的行吗?”   她故意叫陈皇后舅母,叫赵琉璃表姐,为的就是陈皇后能看在高阳长公主的份上轻罚她。可是她想得太简单了,陈皇后宠爱赵琉璃,眼里哪容得下一点沙子?陈皇后立即沉下脸,不留情面道:“你也知道这簪子意义非凡,你上哪儿赔一个一模一样的?赵暄平日是如何教你的,旁人的东西可以随意乱碰么?”   李襄抿起唇,眼里露出屈辱,没想到陈皇后竟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训斥她,还连带着她的母亲也一起……   陈皇后和高阳长公主素来不和,以至于陈皇后对李襄和李颂两个孩子也不大亲切。再加上汝阳王是赵璋的党羽,陈皇后和汝阳王府的关系更是越变越差。   当初陈皇后尚未嫁给崇贞皇帝时,高阳长公主便不赞同哥哥娶陈皇后。两人暗地里没少较劲儿,这些年是年纪大了,才慢慢消停下来。陈皇后本就看高阳长公主不顺眼,如今李襄弄断了赵琉璃的簪子,落在她手里,她能和颜悦色么?   李襄咬了咬下唇,抬头道:“此事是我不对,跟我娘无关,求舅母不要怪到我娘身上……”说罢,又看向赵琉璃,酝酿几次才道:“琉璃表姐,是我不好,弄断了你的簪子。请你大人大量,别跟我一般计较。”   李襄一边说,一边暗暗握紧了袖中的拳头。她素来都是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的,何时这么卑躬屈膝地求人过。   而且还是当着魏箩的面!   她不用看,也知道魏箩此时脸上是什么表情。   若不是这次为了求陈皇后原谅,她怎么可能在她面前低头。   越想,李襄就越发气愤。这一切一定都是魏箩设计的,她故意把她引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让她被抓个现成,真是卑鄙无耻……   赵琉璃没有说原谅也没有说不原谅,她接过云梓手中的簪子,拿到跟前看了看,瘪瘪嘴,很是惋惜道:“断成这样,肯定没法补上去了……我很喜欢这个簪子的……”   李襄抿紧唇。   一旁的高丹阳自然也看到了,诧异地咦一声,指着那处断痕道:“瞧着不像是摔断的痕迹,倒像是被人掰断的……”   陈皇后闻言,深深地看了李襄一眼。   李襄连忙低头,为自己辩解道:“不瞒舅母,我刚才拿的时候不稳,不甚磕在梳妆镜上,才把簪子磕坏的,绝非有意要损坏琉璃表姐的东西。”   陈皇后一言不发,旋即慢吞吞地问:“当真不是有意么?本宫记得你素来不爱跟琉璃玩,怎么忽然对她的东西有兴趣了?你若是想看,琉璃未必不给你看,何必这么偷偷摸摸地来?”   这句话绝对是赤裸裸的讽刺,在场的人谁不知道,她跟赵琳琅关系好,跟赵琉璃关系疏冷。如今她动了她的东西,即便真是无意的,那也百口莫辩。何况她本身就是故意为之,矛头都指向她,她就是浑身长嘴,也解释不清。   李襄咬了咬牙,正欲再说,便听陈皇后徐徐又道:“罢了,把你的母亲叫进宫里一趟吧。她教不好你,本宫便当着她的面教教你,如何当一个礼数俱佳的贵女。”   李襄错愕地抬头,颇有些难以置信。   把她娘叫进宫里来,还要当着她娘的面教训她,那不是故意折损她们的颜面么?   她张了张口:“皇后娘娘……”   然而陈皇后却没有给她多辩驳的机会,踅身走出后殿,既没说让她继续跪着,也没说让她起来。赵琉璃和高丹阳跟着陈皇后一并走出,魏箩走在后面,她抬眸含恨地瞪了魏箩一眼。   魏箩垂眸看她,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旋即俯身,凑到她跟前轻轻地问:“李襄,你知道愚蠢这两个字怎么写吗?”   李襄咬着牙,不语。   她微微一笑,继续道:“我原本也不知道,不过今日看到你,就忽然明白了。”   说着,不顾她的瞪视,跟上赵琉璃一同离开。   李襄望着她离开的背影,指甲深深地嵌进肉里,她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   半个时辰后,高阳长公主从汝阳王府赶来。   高阳长公主身穿蜜合色梅兰竹暗纹缂丝褙子,下配一条湖水绿双膝襕马面裙,仪态大方地走入昭阳殿。   她来时只听说陈皇后找她有事,却不知具体什么事。如今一进大殿,看到陈皇后下方低头站着的李襄时,顿时面色一僵,满腹疑惑地上前行了个礼,起身问道:“可是襄儿做错了什么事,竟然惊动了嫂嫂,还特地把我请进宫一趟?”   高阳长公主是个疼女儿的,如今见李襄可怜巴巴地站在殿里,连个座位都没有,难免有些心疼。是以她刚才那番话,语气也有点泛酸。   陈皇后端起八仙桌上的芙蓉白玉杯,低头啜一口娥眉毛峰,慢悠悠道:“自然是有事才请你来。若是没事,想必你也不会涉足我这庆熹宫一步。”   高阳长公主一窒,被她噎得无话可说。   陈皇后淡淡地瞥她一眼,赐她坐在下方玫瑰椅中。“秋嬷嬷,把琉璃今日笄礼上用的簪子拿上来,给长公主看看。”   秋嬷嬷应一声,旋即把那个断成两部分的簪子用托盘端了上来,放到赵暄跟前。   赵暄看了一眼,不明所以:“大嫂让我看这个做什么?”   陈皇后不答反问,语气寡淡:“长公主平时莫非克扣底下的孩子不成?连个像样儿的簪子都没有么?如今李襄见了琉璃这支簪子,私底下偷偷摸摸地拿去看,看不说,还把它碰断了。”顿了顿,见高阳长公主脸色愈发难看,她又道:“若是平时,一个簪子本宫是不屑计较的。只不过这簪子是玠儿送给琉璃的,又是用在琉璃大礼上的,意义非凡,你叫本宫心里如何好受?”   赵暄听罢,冷静下来想了想道:“这簪子是哪里做的?我让人再打造一个赔给琉璃就是,大嫂何必如此动怒?襄儿又不是故意的,别吓坏了她。”   “长公主还不懂本宫的意思么?”陈皇后把白玉杯放在桌上,正了正色,语气严厉起来:“赔一个簪子便能解决问题么?公主笄礼上用的东西,她敢随意拿取,礼仪规矩在她面前是什么?毫无用处的空话么?还是说你从未教过她这些,才让她养成今日性情?”   赵暄被她训斥,还是当着昭阳殿所有宫女的面儿,顿时觉得颜面无存,握了握扶手道:“大嫂……”   陈皇后看她片刻,许久才收回目光,淡声道:“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李襄的规矩都是要好好教一教的。正好我这儿有一本《内训》,让秋嬷嬷念一遍,何时李襄里面的内容背下来了,何时再离开我这昭阳殿。”   李襄闻言,不可思议地抬起头。   那本书共有二十篇,全部背下来,背到明天早上也未必背得完!   高阳长公主想必也意识到这一点,虽不服气,但终究是李襄有错在先,她不得不起身求情:“大嫂宽宏大量,襄儿还是个孩子,您不要跟她一般见识……”   然而陈皇后却没有搭理她的话,偏头对秋嬷嬷道:“念吧。”   秋嬷嬷闻言道是,翻开《内训》第一章,娓娓念道:“贞静幽闲,端庄诚一,女子之德性也……”   陈皇后平日看着虽和气,但骨子里还是有些烈性的。毕竟是上过战场的人,即便收敛了羽翼,也是曾经翱翔过苍穹的老鹰。   李襄小时候跟赵琳琅合伙欺负过琉璃,这些事儿她不会忘记。那次琉璃大冬天掉进池塘里,险些要了她的命,虽然明面儿上是七皇子的错,但是她心里清楚,赵琳琅和李襄绝对逃脱不了关系。   好在后来琉璃没事,否则她也不会不再追究。   这些年她看似和气,是因为她们没有犯到她的手上。如今李襄自己脑子不清楚,在她眼皮子底下犯事儿,她怎么可能轻易放过她?   秋嬷嬷的声音徐徐传出,李襄和高阳长公主的脸色都不大好看。   秋嬷嬷念了什么,李襄根本听不进去。以至于秋嬷嬷念完一遍,她却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陈皇后没有在这里久留,起身道:“本宫先回去歇着,李襄就在这里背吧。何时背好了命人通传一声,秋嬷嬷随时过来提问。”言讫,又看了看高阳长公主,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长公主是跟本宫去暖阁说会儿话,还是在这里等着?”   赵暄沉了沉气,冷淡道:“多谢大嫂好意,我在这里陪着襄儿就好。”   她点点头,倒也没有勉强,看了一眼李襄,然后说道:“你也别怪本宫太过苛刻,李襄快十三了,再过不久便要嫁人了吧?规矩不好,嫁到婆家也是要受委屈的,本宫这是为了她日后着想。”   赵暄满肚子怨怒,却还要欠身感谢她,不情不愿道:“大嫂说的是……我会好好管教襄儿的。”   陈皇后嗯一声,没再多言,举步走入暖阁。   *   辰华殿内。   魏箩没有立即回府,而是被赵琉璃央求着留下来陪她。   魏箩想了想,反正也没什么要紧事,而且她心情不佳,她多留一会儿也没什么。赵琉璃一看便是还在生杨缜的气,眼瞅着这一天都要过去了,他却还是不见人影,究竟在忙什么?   夕阳西陲,暮色四合,很快便到了黄昏。   赵琉璃跟魏箩一起用晚膳,两人坐在铁力木大理石面圆桌后面,面前摆着一道道宫廷膳食。魏箩喝完一碗椰汁红枣炖雪蛤,见赵琉璃面前的一碗粥连动都没动一下,她忍不住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琉璃,你在想什么呢?你再不吃饭,饭菜都要冷了。”   赵琉璃恍然回神,执起白玉汤匙舀了一勺雪蛤粥,慢吞吞地放进嘴里,心不在焉的样子。   魏箩心里默默叹一口气,这种事她不好多嘴,只能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只不过这宫廷里的饭菜还挺好吃的……她夹一块藕粉桂花糕咬了一口,又甜又糯,她已经一口气吃了三个。正要再吃第四个的时候,一个黑黢黢的影子投在圆桌上,她抬眸看——只见杨缜立在门槛外面,青衣皂靴,乌瞳漆黑,定定看着赵琉璃。   赵琉璃想必也看到了他,只不过心里生着他的气,埋头夹了一块翡翠三丝卷塞进嘴巴里,撑得腮帮子鼓鼓的。她专心致志地吃饭,就是不看他。   杨缜是侍卫,不能入屋,只能立在门外。他看着赵琉璃,嗓音低哑地叫了一声:“殿下……”   许久,赵琉璃才肯抬头看他。她小脸紧绷,硬邦邦地问:“……你去哪里了?”   杨缜少言寡语,不是个擅长解释的人,面对赵琉璃的质问,他只会道:“你随我出来一趟。”   赵琉璃举起银筷,戳了戳面前杏仁酪:“杨缜哥哥不说去哪了,我就不跟你出去。”   到底还是生他的气,怪他一整天都不出现。   杨缜看着她,高大挺拔的身躯立在门外,太阳的余晖洒在他身上,他孤零零地站在那里,颇有些手足无措的意思。   魏箩不准备插手他们俩的事,埋头不声不响地吃饭。   许久,杨缜终于妥协,徐徐道:“殿下今天生日,我给你准备了礼物。”   赵琉璃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亮,抬眸看他,方才的不高兴一扫而空:“真的么?什么礼物?”   杨缜冷淡的眉眼也染上笑意,薄唇微微翘起,“真的。”顿了顿又道,“殿下随我来一趟吧。”   目下屋里没有别人,跟前伺候的都是赵琉璃的心腹,一个是云梓一个是云舒。两人都知道她跟杨缜的事,只不过暗中被她吩咐过,是以从未在陈皇后面前多嘴过什么。   赵琉璃很心动,偏头看了一眼魏箩:“阿箩……”   倒是还记得她。   魏箩若有所思地“唔”一声,两排长长的眼睫毛扇子似的颤了颤,少顷道:“你去吧……我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赵琉璃听她这么说,顿时放下心来,感激地说:“那我出去一趟,一会儿你吃完饭以后,我让哥哥送你回去。”   魏箩闻言,夹菜的动作顿了顿,一句“不用”还没来得及开口,赵琉璃便跟着杨缜出去了。   她抿了下唇,顿时没了吃菜的兴致。   她撑着两颊,不出意外地陷入沉思。   杨缜陪伴赵琉璃那么久,事事为她着想,赵琉璃最终爱上了杨缜。赵玠虽没有时刻陪着她,但是事事为她着想是真的,那她对赵玠呢?   *   用罢饭后,魏箩见赵琉璃迟迟不回,便想去后院看一看,顺便溜溜弯儿、消消食。   辰华殿后面有一个极大的花园,花园里种了不少八棱海棠,每到花期将至时,满院都是粉白馥郁的花朵,艳丽妖娆。花败以后,还会结出鲜红夺目的海棠果,果实又甜又脆,赵琉璃最喜欢吃。   如今正是开花的时候,可惜是傍晚,看不见花,只能看到迷蒙的月色和疏疏朗朗的星辰。   魏箩没有让宫女跟着,自己慢慢走在青石小路上。没走多久,便看到不远处海棠树下站着的两个人,正是杨缜和赵琉璃。   她停步,不好打搅两人。正欲转身离去世,便见杨缜不知从哪里取出一个布袋子,解开绳索,一瞬间骤然明亮,无数只流萤争先恐后地从袋子里飞出来,带起暗黄色的光芒,照亮了一片天地。   萤火虫四处飞散,光芒从他们那儿亮起,慢慢照亮了周围的海棠花和夜空。放佛从天而降的辰星,壮丽又璀璨。   有一只萤火虫飞到魏箩面前,绕着她的头顶盘旋片刻,轻飘飘地飞走了。   她看向不远处的两个人,赵琉璃显然也被这一幕震撼,呆愣愣地看了好片刻,才反应过来问杨缜:“杨缜哥哥一整天不见人影,是为了让我看这个么?”   杨缜点点头,问道:“你喜欢么?”   “喜欢!”她毫不犹豫地点头,仰头看越飞越远的流萤,眼里荟萃了万千光彩。“真漂亮……”   有几只萤火虫没有飞走,围绕在两人身旁,一圈圈地盘旋。   杨缜几番抬手,最终都放了下去,缓慢又认真道:“殿下喜欢就好。”   赵琉璃双眼含笑,收回视线,负手立在海棠树下,“杨缜哥哥,你低下一点,我有话跟你说。”   杨缜依言俯身,“殿下有什么话?”   她却不说,又道:“再低一点。”   杨缜又低下一截。   直到他的头与她平齐,耳朵就在面前,她才满意。   赵琉璃眯起眼睛,笑得两眼弯弯。她看着面前少言寡语的男人,从英俊的眉峰看到冷漠的嘴唇,最终踮起脚尖,毫无预兆地在他唇上啄了一下。   杨缜猛地一僵。   柔软的唇瓣印上来,又快又轻。若不是嘴上还残留着她淡淡的香味,他几乎以为那一瞬是自己的错觉。   他慢慢直起身,看向面前笑容真诚的小姑娘。她笑得像一只偷腥的小猫,明明做出这么出格的事,但她仿佛一点也不介意,甚至眨眨眼说道:“杨缜哥哥总是不说话,你心里装着很多事,却不说出来。不过你不说也没关系,就让我替你说吧……”她抿抿唇,有点羞赧,半响才脸蛋红红道:“亲亲我吧。”   杨缜目露错愕,直勾勾地看着她。   少顷,终于忍不住,俯身搂住她柔软的腰肢,将她压在身后的海棠树上,薄唇印上她香香软软的粉唇,与她纠缠缠绵。   *   不远处的树后,魏箩刚看到这一幕,便被一只手从后面捂住了眼睛。   于此同时,还有一道熟悉低沉的嗓音响起:“别看。”   魏箩:“……”   眼前的视线被挡住,只剩下漆黑,于是男人贴上来的体温便显得格外明显。她不习惯地挣了挣,赵玠却用另一只手搂着她的腰,下巴搁在她的肩窝,温热的气息洒在她的脖子上:“阿箩,我也想亲你。”   魏箩停止反抗,抿唇道:“不可以。”   他今天在屏风后面才亲过她,差点被皇后娘娘发现。这件事她还没找他算账,如今他又想当着琉璃和杨缜的面儿亲她,她才不答应!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赵玠握住她的手,把她带离此处,来到一簇茂盛的海棠花树后。   这里树叶茂密,遮掩极好,不用担心会被人看到。   魏箩这才想起来什么,问道:“你知道琉璃和杨缜的事?你不阻止么?”   赵玠想了她一天,这会儿只想好好抱抱她。他站在她身后,双手圈着她的腰,脸颊贴着她软软嫩嫩的脸颊,对于别人的事情总是不愿意多浪费口舌:“杨缜是个忠诚老实的人,他不会辜负琉璃的。”   就因为这个?他看得也太开了。   她还以为他一定会反对呢。   要是赵琉璃知道他这么想,肯定后悔前几次在他面前偷偷摸摸地跟杨缜来往了。早知如此,还担心什么呀?   赵玠说完这句话,许久不曾开口。   他偏头,在魏箩脸蛋儿上亲了一下。小姑娘想躲,他就顺着她,含住她小巧柔软的耳垂,轻轻地啃噬吮咬。娇小的身躯在他怀中轻颤,他终于还是舍不得她担惊受怕,松开了她,哑着声音道:“阿箩,本王后天要去陕西一趟,或许一两个月才能回来。”说罢,顿了顿,贴着她的脸颊道:“等我回来以后,你便把宋晖的亲事退了,嫁给我好么?”    ☆、第079章   身前是海棠花的香味,身后是男人温暖宽阔的怀抱,这一瞬间,她不得不承认有些心动。   魏箩耳朵痒痒的,缩了缩肩膀,声音轻轻的,不敢惊动对面的杨缜和赵琉璃,“你去陕西做什么?”   小姑娘嘴上总是拒绝他,可是心里却是关心他的。赵玠把她的腰搂得更紧一些,埋在她颈窝深吸一口她身上的气息,“那里发生了旱灾,灾情严重,父皇命我前去赈灾,后日就要出发。”说罢一顿,亲了亲她的脖子道:“你放心,本王会很快回来的。”   她身上有一种淡雅的香味,不算浓烈,只有离得近了才闻到。不像是普通的香料熏出来的,倒像是从骨髓里蒸出来的气味,酥骨诱人。是以赵玠喜欢这样抱着她,闻她身上的香味。末了忍不住感叹道:“小家伙,你身上涂的什么香料?真香,本王以前怎么没有闻到过?”   魏箩耳朵泛红,他以前都是规规矩矩的,充当一个体贴入微的大哥哥形象。哪里这么近地抱过她?如今他倒是越抱越顺手,连征求她的同意都不要了。   这香是她跟韩氏学的,一共融入了玫瑰、麝香、茉莉和素馨等七种花的花汁,满满一筐子花瓣,最终只能做出一小白瓷瓶香精。魏箩舍不得用,只有每天洗澡时往浴桶里滴三五滴,饶是如此,每次洗完澡身上都散发着淡淡幽香。她从八九岁开始就这样洗澡,如今已经过去五年了,不香才怪呢。   魏箩掰开他的双手,逃离他的怀抱,压低声音不满道:“大哥哥说话就说话,不要总是动手动脚的。被人看到怎么办?”   怀抱蓦然一空,赵玠颇有些遗憾,听到她的话弯起薄唇笑了笑:“被人看到了你就只能嫁给我,不是正好么?”   魏箩静了静。   海棠树后面,赵琉璃和杨缜大抵还没离开,两人耳鬓厮磨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传入她的耳中。她俏脸涨得通红,好在此时天色已晚,周围光线昏昧,朦朦胧胧的,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赵玠见她不语,又问了一遍:“阿箩,等本王从陕西回来,你嫁给本王好么?”   她敛起眼眸,慢吞吞地说:“我要好好想想。”   婚姻大事不是儿戏,他猛地提出来,她连一点准备都没有。原先她只打算退掉跟宋晖的婚事,却没想过自己会嫁什么样的人。如今她还有婚约在身,他却迫不及待地想娶她回家了,这么大的事,她当然要好好考虑考虑。   只不过魏箩忽然想起来,有一次在景和山庄的时候,他站在她面前,问她日后想嫁什么样的人。她说对她很好很好的,他又问——   “像本王对你这么好么?”   彼时她以为他在开玩笑,随口两句就糊弄过去了。现在想想很可能不是那么回事,原来从那时开始,他就已经对她不怀好意了!   魏箩恍然大悟,奇怪的是竟没有一丁点生气,反而有种莫名的感觉在心中发酵,涨涨的,一点点充盈她整个心房。她掀起长睫,对上赵玠那双深不可测、一动不动看着她的乌目,突然出声道:“大哥哥。”   赵玠轻轻地“嗯”一声,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只不过不能想太久,本王从陕西回来,便要得到你的答案。”   她这回没有躲避,直直地看着他,一双乌溜溜的杏眼熠熠生辉,明亮夺目:“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赵玠动作微顿。   还有条件?他答应她考虑,没向她提条件已经不错了,这小家伙居然还敢向他提条件?   他哑然失笑,点头道:“你说。”   小姑娘端的一本正经,大眼睛眨啊眨,“在我没想好以前,你不可以亲我。”   赵玠脸上的笑意一凝,顿时有些笑不出了。   偏偏那张小嘴儿不知他的想法,启启合合,又继续道:“也不可以对我动手动脚。”   魏箩想得很简单,她现在尚未出嫁,待字闺中,是一身清白的黄花大闺女,总是跟他搂搂抱抱算怎么回事呢?搂搂抱抱就算了,他还总是一声招呼都不打就亲她。现在是没有人看到,若是被人看到,她的清誉可都全毁了。   赵玠仔细想了想,他以后就要离开,一走一两个月,本来就亲不到她也抱不到她,没什么好想的。等他从陕西回来,她那时候也考虑得差不多了,那这个条件便不作数了。他颔首,刮刮她挺翘的小鼻子:“好,本王答应你。”   熟料她后退一步,捂着鼻子,眼儿圆圆地瞪着他:“说好了不动手动脚的,大哥哥才答应下来,怎么就不算数了?”   赵玠举着手:“……”   *   这天晚上赵玠把魏箩送回英国公府,倒是很有规矩。两个人坐在马车上,他只能遥遥望着她,想抱一下她娇娇软软的身子都不行。   魏箩倒是心情很好的样子,回到家先去正房跟魏昆说了一声,又去找常弘说了一会儿话。   魏昆和常弘见她迟迟不归,本就有些担忧,若不是知道她是去了皇宫,肯定张罗人去找她了。目下见她平安回来,两人都放下心来,问她为何这么晚才回来。   魏箩坐在彭牙鼓腿圆形绣墩上,托着腮帮子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回答道:“琉璃心情不好,我便留下来多陪了她一会儿,顺道在她的辰华殿一块吃了晚饭。”   魏常弘坐在朱漆嵌螺钿嵌象牙翘头案后面,面前摆着一本书,正是薛先生今天讲的《左传》。他头脑聪明,学起来也比别人快,别人十五六岁念的书,他十三岁就把十三经学的差不多了,如今只不过是再次温习一遍。   魏常弘闻言,不疑有他,起身去一旁的多宝阁里取下一样东西,送到她面前,“这是我傍晚上街买的糖耳朵和芝麻糖,我记得你前几天说过想吃,今日正好看到,便给你买了下来。”   魏箩接过去,不禁一阵感动:“我那是随口一说……”   她前几天确实忽然想吃甜的东西,随口说了一句想吃糖耳朵和芝麻糖,她自己都忘记了,没想到他却还一直记在心上。魏箩把油纸包放在翘头案上,打开,捏了一块糖耳朵放入口中,甜甜的,又酥又软。她又拿了一块喂给常弘,“真好吃,你也吃一个。”   常弘张口,就着她的手吃了下去,嚼了嚼,正准备说什么,视线忽然停在她的耳垂上,一动不动地盯着。   魏箩被他的眼神看得莫名,不解地问道:“怎么了?你在看什么?”   他眼神转深,抬手摸向她小巧的耳珠,面无表情地说:“这里有一个牙印。”旋即抬头看她,“阿箩,这是谁咬的?”   魏箩下意识一僵,糖耳朵含在嘴里都忘了嚼。她当然知道这是谁咬的,晚上在辰华殿后院时,赵玠对着她的耳朵咬了几下,她当时没在意,本以为过去这么久早就消下去了,没想到这会儿竟还在么?可是赵玠咬她的时候她并不觉得多疼啊!   魏箩心中诧异,面上却装出一处淡定冷静的模样,捂着耳朵轻轻地“哦”了一声,“这个啊,这是我跟琉璃闹着玩儿的……我跟她开了几句玩笑,她一生气,就冲着我的耳朵咬了下来。”   这个时候只能对不起琉璃了,总不能把赵玠供出来……若真这样,常弘还不立刻冲到靖王府找他算账去?   魏常弘一听,板起脸,顿时有些不高兴:“你跟她开玩笑她就咬你?你以后别跟她玩了。”   魏箩忍不住“扑哧”一笑,他护短护得太明显,让她这个撒谎的人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后来魏箩喂他吃了几块糖耳朵,说了几句赵琉璃的好话,他才勉强不追究这件事。魏箩见天色不早,便起身告辞,回自己房里洗漱更衣,准备睡觉。   她这一觉睡得很安稳,几乎没做什么梦,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精神头儿十分好。   *   相反的,昭阳殿里的李襄却不怎么好。   李襄坐在昭阳殿前殿背了一晚上书,背得昏昏欲睡,好几次坐在玫瑰椅里睡着了,却又被秋嬷嬷无情地叫起来。到了第二天早上,她总算背完了《内训》二十篇,当着秋嬷嬷的面一口气背完,陈皇后才准许她出宫。   不过一个早上,她便仿佛憔悴了许多。眼睛里有血丝,眼窝底下一圈青黑,脸色也很苍白,完全不复往日风光亮丽的模样。   李襄和高阳长公主一同走出庆熹宫,坐上回府的马车。   黑漆齐头平顶马车里,李襄终于忍不住扑入高阳长公主怀里哭了起来,“娘……”   高阳长公主自是心疼得不行,把她揽入怀中,轻拍后背安抚道:“襄儿乖,不哭了……回家后好好睡一觉,就当昨日什么都没发生过。”   亲自教训她的是皇后,大梁最尊贵的女人,她是长公主又如何?身份在她面前还是低了一等。赵暄心中肯定是不服气的。她跟陈皇后素来不合,如今女儿又被她罚了一顿,她心里能好受么?   虽说长嫂如母,可她的手也未免伸得太长了!   李襄哭得委屈,不一会儿便哭湿了她胸前的衣襟,上气不接下气道:“那个簪子……都怪魏箩……”   簪子虽然是李襄弄坏的,可是她原本是想整蛊魏箩的,没想到被魏箩反过来将了一军!她心里不服气,却又没法说出来,只能将所有怨气都憋在自己心里,化作眼泪一并哭出来。   高阳长公主没听清她后面那句说了什么,可怜她受了委屈,而自己身为母亲不能为她解围,只得抱住她道:“好襄儿,回去后娘给你买很多簪子。你喜欢赵琉璃那个么?娘让人给你打一个一模一样的,好不好?”   她摇摇头,抽抽噎噎地说:“我不要,赵琉璃的东西有什么好的?我才稀罕呢。”   马车很快行驶到汝阳王府门口,停在门前,门口的丫鬟连忙上前将她们接下来。   汝阳王等了她们母女一晚上,目下见他们平安回来,总算松了一口气,也上前来迎接。他昨晚收到宫中递来的消息,只知道陈皇后要将李襄留下一夜,具体怎么回事,却是不清不楚。   李襄擦擦眼泪,眼眶红红地跟在高阳长公主面前下了马车。   眼下,汝阳王见宝贝闺女这副模样,忍不住道:“襄儿这是……”   话没说完,便被高阳长公主瞪了一眼。他立即噤声,没有继续追问下去,笑着道:“回来了就好,襄儿累了么?你哥哥在堂屋等着,爹爹特意给你准备了一桌菜,全是你喜欢吃的。”   一行人走向正堂,快到正堂门口时,汝阳王李知良高呼:“颂儿,你娘和妹妹回来了,你怎么也不出来接一下?”   堂内,酸枝木太师椅上坐着一位穿靛蓝菖蒲纹直裰的少年,眉目清隽,模样跟以前相比没什么变化,只不过仔细看去,似乎少了一些乖张桀骜。他眼角下有一个浅浅的胎记,抬眸,露出一双乌黑深沉的眼睛。   他不动声色地将手中的翡翠金蝉簪收入袖中,站起来,走出门外。    ☆、第080章   饭桌上,李襄不可避免地提起赵琉璃笄礼上的事。   “真不明白那魏箩有什么好的,让皇后娘娘那么高看她……”李襄喝完一碗蟹黄豆腐,还是有些忿忿不平,嘟嘟囔囔地抱怨道。   高阳长公主自是不断地安慰自己的女儿,担心她吃不饱,又把一碟茯苓糕推到她面前,好言好语道:“别想这个了,先填饱肚子再说吧。背了一晚上的书,这会儿肯定饿得不行了。”   李襄刚回来时确实很饿,不过这会儿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她摇了摇头说:“我吃饱了,娘。”扭头见李颂握着筷子,若有所思地坐在对面,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她开口问道:“哥哥,你在想什么?我见你一直坐在那里,什么都没有吃。”   李颂恍然回神,脸上没有丝毫变化,平静地夹了一块萝卜糕咬了一口,淡声道:“没想什么。”   高阳长公主见他这样,忍不住关怀:“是不是手又疼了?这几天没用左手练武吧?大夫说的话你都记着么,好好养伤,不要急于这一时片刻。”   他“嗯”一声,“都记着。”   自从定国公府回来后,他的手受了伤,这段时间便一直没有出府,待在家中老老实实地养伤。汝阳王和高阳长公主一心想查出是谁害了他们的儿子,然而查了这一个多月,始终没有任何结果。   因为是在定国公府出事的,是以定国公对此深感愧疚,一个月便来看了李颂四五次,还帮着汝阳王府一起调查那日出入竹林的人。可惜那天在场的人太多,真要查起来是十分不容易的,再加上那片竹林隐秘,根本没有多少人注意,以至于到了今天,仍旧没有查出来究竟是谁人所为。   高阳长公主曾经问过李颂一次,李颂却对此只字不言。   后来长公主见从他嘴里实在问不出什么,只得放弃了,只能当做他也不知道对方是谁。   这件事到现在,一直没有头绪。   好在大夫说他的手受伤不大严重,只要好好养伤,恢复成以前的模样是没有问题的。要真是恢复不过来,恐怕高阳长公主也不会像今日这么冷静。思及此,高阳长公主亲自盛了一碗人参乌鸡汤放到李颂面前,叮咛道:“一会儿把这碗汤喝了,对你的手有好处。你别嫌娘啰嗦,我都是为了你好。”   李颂终于牵起嘴角笑了笑,用右手接过青釉冰裂纹碗,“我何时说过这种话?娘不要诬陷我。”他用勺子搅了搅乌鸡汤,旋即端起来一饮而尽,喝完后放下碗道:“我吃饱了,出去走走。”   说着,没等几人回应,便踅身走出厅堂。   高阳长公主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门口,才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颂儿这阵子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成日魂不守舍的。问他怎么回事他也不说,似乎一下子跟我们生疏了许多,让我心里怪不好受的。”   汝阳王见不得娇妻难过,拍了拍她的手安抚道:“他不是一直都这样么?脾气古里古怪的,你别想太多。孩子长大了,总归会有自己的心事。”   话虽如此,但高阳长公主的心情却丝毫没有好转,面对着一桌子的菜,竟是一点胃口都没有。   那头李襄咬着筷子,心思转了转,道:“我好像知道哥哥在想什么……”   高阳长公主诧异地哦一声,立即看向她:“你倒是说说,你哥哥想什么?你怎么会知道?”   李襄沉吟片刻,慢吞吞地说:“那天哥哥从定国公府回来,手里拿着一个翡翠簪子……”   她把那天看到的情况跟父母说了一遍,还说李颂当时紧紧地握着这个簪子,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继而又道:“这几天我去找哥哥的时候,也经常见他拿着那个簪子看……应该是哪个姑娘送给哥哥的吧?只不过他不说,我也没敢多问。”   高阳长公主一听不得了,儿子长大了,难不成有了喜欢的姑娘?这可是好事,他为何不跟他们说?若是两家门当户对,互相满意,结为亲家,早早把他的亲事定下来未尝不可!儿子马上就十六了,也到了该成亲的年纪。她想了想问:“襄儿,你知道是哪家的姑娘么?能让你哥哥看得上的,应该十分出众吧?”   李襄摇摇头,实话实说:“我也不知道,看那簪子的模样应该不是普通人家的姑娘戴的,想必也是什么世家千金吧。娘若是好奇,自己去问哥哥就是了。”   高阳长公主心里却犯了愁,“我担心他不肯告诉我……”   高阳长公主的担心不无道理,李颂确实不会说,因为连他自己都不承认对魏箩是爱慕之情。   他离开厅堂,回到自己的院子,没有回屋,而是立在院子里的一棵大榕树下,许久不动。   榕树粗壮,很像他住在景和山庄时院里的那棵树。   那时候他和魏箩就站在树下,她毫不犹豫地拿簪子刺入他的胸口,让他至今都没缓和过来。一看到手中的翡翠金蝉簪,便不由自主地胸口一痛。   饶是如此,他还是情不自禁地拿出来端详。   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魏箩的东西么?   他眼眸深了深,拢起手心,把手中的簪子握紧。真想也往那个小姑娘胸口也刺上一下,让她尝一尝他目前的滋味。表面上的伤口愈合了,心里的伤口却好不了,一天一天变得溃烂,不知道何时才能痊愈。   他心里藏着一个人,放不下,割舍不掉,又不能让被人看见。只能把她深深地藏进心里,腐坏变质,只有他自己知道。   *   两天以后,是赵玠离京前往陕西的日子。   他出发前没有再见魏箩一面,不知是琐事繁忙,还是因为答应了魏箩给她好好考虑的时间。他答应她在她考虑好以前,都不对她动手动脚。他不是柳下惠,既然心爱的姑娘已经明白了他的新意,他便忍不住想对跟她亲热。与其见面以后控制不住自己,倒不如暂时不见面。   是以这日他离京时,魏箩还在后院花房提壶浇花,根本不知他已经出了护城河。   此时正值深春,大部分的花都开败了,只剩下牡丹和芍药两种花灼灼绽放。   韩氏新调了一种胭脂,取名为红颜赋,颜色自然,若是面容憔悴时涂一些在脸上,立即光彩焕发,丝毫看不出苍白之色。魏箩虽然不常用胭脂,但是觉得这个东西很具有实用性,便想让韩氏做一盒送给自己,放在妆奁上以备不时之需。   这种胭脂正是用牡丹花中的一种——朱砂垒制成的。   魏箩浇完花后,从白岚手中接过竹篮,准备一朵一朵地掐花瓣时,不知从哪里蹿出来一个小小的身影,抢过她手里的篮子,举得高高的对她说:“阿箩姐姐,你要摘哪朵花?我帮你吧。”   她低头一看,魏常弥身穿宝蓝麒麟纹衫子,圆圆的小脸挂着笑意,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   自从上回魏箩在李襄面前保护了他一回后,他这阵子见到她愈发亲近了。这么小一点儿,倒是很清楚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   魏箩讶异地哦一声,“你知道我要摘什么花么?你不是来给我添乱的吧?”   魏常弥连连摇头,表示自己是认真的,“我不添乱,阿箩姐姐让我摘哪朵,我就摘哪朵。”   他模样一本正经,魏箩忍不住弯起一抹笑。见他兴致高昂,便没有拒绝他,让他帮自己摘花瓣。可惜小家伙还是太小了,不知道怎么摘,一双胖乎乎的小手放上去,把一整朵花都揪秃噜了,根本没法用。   末了魏箩实在忍不下去,只好让他在一旁看着,自己动手。他闲不住,便在一旁帮她提竹篮,好在篮子并不重,凭他的力气绰绰有余。   不多时一大一小摘好大半篮子花瓣,送去韩氏住的兰桡院。   回来的路上,恰好遇见二房的外室女魏宝珊。二夫人至今都不承认她是英国公府的小姐,以至于她如今只顶着一个魏家的姓,却没有按照魏家姑娘的名字改名,依旧用的是原来的名字。而且她虽住在英国公府,但是算不得英国公府的小姐,没有排行,下人见到她,也只是客客气气地叫她一声“小姐”。她在英国公府,地位倒是挺尴尬的。   魏宝珊穿着月白色折纸梅花纹短衫,下配一条珊瑚红百褶如意群,身后跟着一个穿蓝色褙子的丫鬟,大抵是她从外面带进来的。她步履轻盈,身姿曼妙,如弱柳扶风,自有一股楚楚动人的风骨。   她比魏箩大一岁,因为瘦弱,身材不怎么凸出。美虽美,只不过少了一种女人的娇媚,看多了容易乏味。   她见到魏箩,虽比魏箩大一岁,但还是让到一旁屈膝行礼道:“见过四小姐。”   魏箩停步,看了她一眼。也许是因为杜氏和魏筝的原因,以至于她对这种感情第三者和第三者的女儿都没什么好感,顿了顿,淡声道:“不用客气,起来吧。”   说罢,没有跟她寒暄的意思,举步便带着魏常弥离开了。   魏宝珊缓缓直起身,看着她的背影片刻,才踅身继续走路。    ☆、第081章   最近魏箩闲在家中无事,魏常弥那个小牛皮糖三五不时便来找她,甩都甩不掉。每日不是缠着魏箩去花房浇花,便是去后院钓鱼,有一次居然还要她陪他一起去荷花池采莲蓬。   没几天魏箩就生了一场病,大夫说是染了风寒,不大要紧,卧床休息几日便能康复了。   她生病跟采莲蓬有关,那天陪着魏常弥掐了大半天莲蓬,累得手脚酸疼,晚上洗完澡以后顾不得擦干头发便睡觉了,是以第二天早上起来才会头昏脑涨。魏常弘认为这跟魏常弥脱不了干系,以至于后来几天,魏常弥再想来找魏箩玩时,常弘都把他挡在门外,不让他接近魏箩。   魏常弥年纪小,心思单纯,一旦知道是自己害得阿箩姐姐生病,顿时愧疚得不得了。他趁着常弘不在时偷偷溜进内室,来到床头,见魏箩还在睡觉,便没有出声叫醒她。他有模有样地摸摸她的额头,又给她拽了拽被子,“阿箩姐姐要好好喝药,喝药才能好得快。”想了想,低头喃喃道:“我以后再也不叫阿箩姐姐去掐莲蓬了……对不起,阿箩姐姐快点好起来吧。”   他以为魏箩睡着了,其实魏箩根本没睡,只是闭着眼睛休息而已。   这个小家伙居然会跟她说对不起……她还以为他什么都不懂呢,真是让她刮目相看。   魏常弥又念念叨叨地在她床头说了很多话,也不知道他是跟谁学的,小小年纪就有话唠的毛病。最后是常弘端着药从外面进来,见他站在这里,才一狠心把他拎出去的。   他被常弘赶到廊庑上,抱着常弘的腿呜呜耍赖:“我不走,我要陪着阿箩姐姐……”   常弘觉得他很烦,毫不留情地告诉他:“阿箩有我陪着就够了。”   他一听没希望了,“哇”一声哭得更加伤心,吵得屋里的魏箩都没法好好休息。好在没一会儿秦氏闻声赶来,千方百计把他哄得安静下来,他才肯抽抽噎噎地离开。   魏箩躺在屋里,心想小孩子真是太可怕了……常弘小时候都没有这么缠人吧?这魏常弥怎么回事?   不过看在他还知道认错的份儿上,她就勉强原谅他一次吧。   魏箩一壁胡思乱想,一壁昏沉沉睡去。   *   明日是梁玉蓉父亲平远侯的寿宴,魏箩没有办法前往,只好托常弘她把礼物转交梁玉蓉。   想了想,又不放心地叮嘱:“还有,让她别忘了我前几天跟她说过的话。”   常弘捧着茶叶盒子,问道:“什么话?”   她没有告诉他,只让他这么说便是。   至于什么话……当然是在马车上,她跟梁玉蓉说过的赵珏和向萱的事。好在常弘不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没有多问,照她说的去做了。   希望有了她的提醒,梁玉蓉会时刻关注向萱的举动。不让向萱有机会接触梁煜,自然也不会发生什么“酒后乱性”的戏码。   果不其然,第二天傍晚梁玉蓉便迫不及待地过来找她。   彼时魏箩的病情已经大好,刚喝完一碗药,正在吃常弘给她买的杨梅蜜饯。她便风风火火地走入内室,掀起璎珞珠帘,坐在魏箩对面的美人榻上,毫不吝啬地称赞:“阿箩,你真是料事如神!那向萱果然心怀不轨,想勾引我哥哥!”   她今日穿的是嫣红色月季花纹短衫和油绿绉纱裙,脸上又施了薄薄一层脂粉,明艳照人。   魏箩咬着蜜饯,把掐丝珐琅番莲纹碟子往她面前推了推,毫不意外地眨眨眼,配合地问:“她怎么勾引你哥哥?”   梁玉蓉憋了一肚子话,就等着跟她说,目下她问起,她自然没有隐瞒,一五一十地说道:“昨日我爹的寿宴上,我哥哥心情高兴,便被人灌着喝了不少酒……”   梁煜看似人高马大,英武俊朗,其实酒量却不怎么好。他被宾客接连灌了十几杯酒,便有些承受不住,意识变得混沌不清。他向众人告辞,准备回自己房中休息片刻,路上恰好遇见出来如厕的向萱。   向萱见他喝得醉醺醺,身边又没有一个小厮跟着,心思一转,难免动了歪念。   她上前,借口送他回房,跟着他一块回了房间。   回到房间后,梁煜倒头就睡,丝毫不知发生了什么。向萱见他人事不省,打算脱光衣服在他身边躺一夜,到了第二天早上被人发现时,便可以诬赖他不顾她的反抗,强占她的身子,趁机要挟他不得不对她负责。   谁知道衣服才脱到一半,梁玉蓉便领着平远侯夫人和一干丫鬟推门而入,抓个正着!   梁煜睡得死沉,衣冠端正;她神智清醒,她衣衫不整。一看便知道怎么回事。   说道这里梁玉蓉忍不住愤慨,气呼呼地捏着白瓷莲纹茶杯道:“没想到她看着规规矩矩,私底下竟这么下贱!我娘差点儿气出病来,若不是我及时赶到,我哥哥恐怕还要娶她进门呢!”她扁扁嘴,至今余怒未消,“后来瑞王府的人也来了,一个劲儿地向我爹娘赔罪,还说回去后会好好教训向萱。谁知道是不是真的教训?我爹娘为了哥哥着想,本想把这件事瞒下来,但是不知道谁把消息传播了出去,晚上寿宴散时,几乎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谁传播出去的,自然是瑞王府的世子夫人向芜了。   向萱勾引自己的姐夫,向芜对她恨之入骨。如今她又自己不检点,败坏了名声,向芜当然不会替她兜着。   反正经此一事,向萱的名声算是彻底毁了,日后就算想嫁个好人家,别人恐怕也看不上她。一个没了清白之身,又名誉败坏的女人,谁家肯要呢?不是给自己家门蒙羞么!   如此一来,梁煜总算是摆脱了向萱了。   *   魏箩又跟梁玉蓉说了一些别的事情,最后见时候不早,不便久留,她才起身送梁玉蓉回去。   两人走出屋外,没走多久,便看到松园门口有人进来。   走在前面的是魏筝,魏筝身穿桃色粉蓝五彩花草纹锦缎褙子,下配百褶如意云纹裙子,头戴鸳鸯双翠翘,一看便是精心打扮过的。她身后的姑娘正是宋如薇,宋如薇是宋晖的妹妹,今年十五六岁,穿着秋香色撒花襦裙,头梳双环髻。   按理说宋如薇跟宋晖是亲兄妹,宋晖生得那般仙姿玉质、芝兰玉树,他的妹妹也该是个一等一的美人儿,可惜宋如薇却让人失望了。她模样只能算是清秀,在普通姑娘堆里还勉强过得去,站在宋晖旁边一比,顿时就被哥哥比了下去。不过她身型到是挺好,才十五岁,便发育得如同十七八的姑娘一般,前凸后翘,玲珑有致,让至今胸口还微微涨疼的魏箩羡慕不已。   宋如薇跟魏筝关系好,两人是手帕交,私底下常联系。如今宋如薇出现在这里,倒也不怎么稀奇。   稀奇的是她们后面还跟着宋晖。   宋晖身穿宝蓝双狮纹杭绸直裰,身姿颀长,姿态清贵。看样子是送她们回来的,停在松园门口不再进去。   魏筝踅身,含笑询问道:“晖表哥,今日如薇表姐就住在我这里行吗?我明日一早再命人送她回去。”   宋晖闻言,思忖片刻颔首道:“那如薇就打扰你一晚了,明早我再来接她回家,不劳烦阿筝妹妹。”   魏筝点头说好,两人又说了几句什么话,她双颊含笑,带着小女儿特有的娇态,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乖巧。她见宋晖举步欲走,忙把他叫住又道:“表哥,我过几日和如薇表姐一块去宝慈寺上香,你跟我们一起去么?”   宋晖停步,没有答应。   魏筝又问了一遍:“晖表哥,你去么?”   他正欲摇头,宋如薇最了解自己哥哥,见状忍不住劝说道:“哥哥跟我们一起去吧?宝慈寺就在城里,距离这里不远,你殿试已经考完了,最近不是没什么事儿吗?出去走走权当散散心了。”   他们的声音不大,也没有可以放低,是以魏箩和梁玉蓉站在廊下,能够听得清清楚楚。   魏箩这才想起来前两天是宋晖殿试的日子!那两天正赶上她生病,魏常弥又缠着她,她居然忘得一干二净,更没有询问他考得如何。   那边宋晖想了想,正欲回答,抬眸恰好见到魏箩和梁玉蓉从廊庑下走出。他身子微微一滞,旋即弯起一抹笑,低头对宋如薇和魏筝道:“如薇和阿筝妹妹一起去吧,我让杜宇跟着你们,以防遇上什么危险。”   魏筝面露遗憾,心里一阵失落。见他眼睛看着一处,不由自主地跟着看去,脸色顿时变了变。   魏箩牵裙,跟梁玉蓉一起不慌不忙地走到他们跟前,乖乖巧巧一笑,一一打招呼道:“宋晖哥哥,如薇表姐。”   宋晖看着她,眼里是看向魏筝和宋如薇时没有的温柔宠溺,“阿箩妹妹。”   宋如薇还算客气,也点头叫了一声“阿箩妹妹”。   他们站在门边,虽不至于挡住出门的路,但总归有些不方便的。魏箩偏头,随口一问道:“我要送玉蓉回去,宋晖哥哥你们呢?天色不早了,再不回就要天黑了,路上不方便行走的。”   她明明什么都没说,但是宋晖却能从这句话里听出别的意思。他不想让她误会,所以解释道:“如薇和阿筝妹妹今日去一品堂买胭脂,我回来的路上恰好遇见她们,便送她们两个一起回来,这就准备离开了。”   魏箩抿唇,微微一笑:“宋晖哥哥跟我说这些做什么?你送谁回来,我还能管你这些么?”   宋晖意识到是自己冲动了,也笑了笑道:“阿箩妹妹说得是,是我说错了话。”   一旁的魏筝一言不发,手中却忍不住捏紧了绢帕。   魏箩没有停留太久,跟宋晖说了两句话,便将梁玉蓉送出松园,没有回头。   *   接下来几日,英国公府都很清净。   魏箩的风寒没几日便康复了,她每日倒也没有闲着,早晨去薛先生那儿听课,下午去韩氏那儿摆弄香精香料,学习仪态。若是傍晚还有闲暇时间,便去找魏常弘说一会儿话,日子过得还算充实。   她答应过赵玠会好好考虑他们的事,倒也没有忘记。每日一闲下来,就忍不住回想起他说过的话,对她做过的事,想着想着,心里仿佛有一团线,被人越扯越乱,最终将她整个心都缠成一团。满脑子都是他,越想越乱。   不知不觉便过去一个多月。   天气益发热起来,这一日,宫中来了一趟马车,以赵琉璃的名义接她入宫。   魏箩不疑有他,换上一身鹅黄色细百柳图案薄罗夏衫,下面配一条绿色织金八宝璎珞纹裙子,穿上换上笏头履,领着金缕和白岚一同走出英国公府,坐上门外的一辆翠盖朱缨华车。   马车缓缓启程,往前驶去。   她以为是见赵琉璃,是以穿得比较清凉,不如见长辈时穿得那样端正。饶是如此,仍旧觉得很热。这才刚入夏,若是到了三伏天,还不知道要怎么熬过去呢。   金缕和白岚手执象牙丝团扇,在一旁为她打风,不一会儿马车便停了下来。   金缕疑惑道:“奇怪,今天怎么这么快就到了?往常入宫不是要两刻钟么?”今日居然只用了一刻钟。   魏箩也心生疑窦,扶着白岚的手,掀起绣金暗纹布帘走下马车。她立在马车旁,看着面前的府邸,有一瞬间的滞愣。   朱漆大门,门前立着两座气势恢宏的石狮子,大门敞开,甚至能看见里面的朱甍碧瓦。   抬头一看,匾额上写着磅礴的三个大字——靖王府。   这是赵玠的府邸,她许久不曾来过这个地方,印象中只有小时候来过一次。   可是车夫为什么带她来这里?   靖王府的门开着,赵玠回来了么?究竟是赵琉璃找她,还是他……以琉璃的名义见她?   思及此,魏箩后退半步,正欲踅身坐回马车里,命令车夫回英国公府。忽见赵琉璃从府内出来,牵裙来到她跟前,见她一副要走的姿态,连忙拉住她,一壁劝说一壁抹眼泪道:“阿箩,你别走,也生我的气……我不是故意骗你的。我哥哥今天回来了,他受了重伤,如今正在里面躺着呢,你快进去看看他吧!”    ☆、第082章   受了重伤?   魏箩脚步一滞,停了下来。   赵玠这次是去陕西赈灾,又不是去边关那些流匪蛮夷之地,为何会身受重伤?她微微迟疑了一下,就是这一下,被赵琉璃看穿,趁机将她带进了靖王府。赵琉璃一边走一边解释道:“我哥哥回来的路上遭遇埋伏,有人要取他性命,他肩膀和胸口都受了伤,大夫正在给他止血……”   靖王府位于盛京城西南方的胜业坊,这里住的多是达官贵人,勋贵之家,路上行人不多,道路清净,是以赵琉璃的声音便显得格外清晰。   魏箩被赵琉璃拽着走进靖王府,踏上去后院的青石小路。起初她不大相信赵琉璃的话,可是赵琉璃的眼泪不像是假的,而且越靠近赵玠的院子,路上的下人便越多,来来往往形色匆忙,似乎都在忙一件事。魏箩的心渐渐沉下去,不得不开始相信了。   赵琉璃眼眶红红,抹抹眼泪又道:“我刚才看了一眼,伤口又深又长,哥哥身上都是血……他不想让母后担心,就只告诉我一个人,可是母后迟早要知道的……阿箩,你别怪我找你来。你和哥哥的事我都知道的,我哥哥喜欢你,你就算看他一眼,他也会很高兴的。”   魏箩抿唇,许久才道:“……以后再有这种事,你要提前跟我说一声。”   事关姑娘家的清誉,赵琉璃此举委实不妥。魏箩就当她是关心则乱了,这次不跟她计较那么多。   赵琉璃连连点头,也不知道把她的话听进去没有,疾走两步道:“咱们走快点,前面就是我哥哥的院子了。”   晋真院,下人忙里忙外地进出。赵琉璃和魏箩刚走到门口,便见一个小丫头端着一盆血水从里面走出,见到她们忙屈膝行礼:“公主殿下……”   赵琉璃见到那盆被血染红的水,顿时脸色一白,紧张地问:“我哥哥怎么样了?”   小丫头约莫十一二岁,梳双丫髻,穿着蓝绿色襦裙,恭恭谨谨地回答:“大夫已经给静王殿下止住血了,目下正在包扎伤口……”   赵琉璃闻言,忙绕过她,带着魏箩往内室里走去。   魏箩眼前一片血红,懵懵的,跟着往里走去。   内室的人不多,只有朱耿和两个大夫在跟前,其他的人大抵被赵玠赶了出去。两个小姑娘绕过十二扇紫檀松竹梅岁寒三友屏风,赵琉璃迫不及待地问道:“朱大哥,我哥哥醒了吗?”   这句话不必朱耿回答,盖因此时赵玠正坐在黑漆螺钿床上,上身脱得精光,露出精壮的胸膛,胡子花白的大夫正在给他一圈圈地包扎伤口。他左胸口的伤已经包扎好了,缠着白绫,看不出伤势如何,然而左手臂的伤却是还曝露在空气中,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那儿果真如赵琉璃说得一般,伤口又深又长,皮肉外翻,虽然血已经止住了,但是看起来仍旧颇为触目惊心。   魏箩立在原地,定定地看着他,没有继续上前。   赵玠受了伤,失血过多,脸色明显很苍白。饶是如此,他依旧气质从容,抬眸朝她看来,薄唇噙着浅笑。看了许久,不顾外人在场,伸出没受伤的那只手招呼道:“过来,让本王看看你这一个月有什么变化。”   都伤成这样了,还想着调戏她。   魏箩抿唇,一动不动。   她不动,他倒也没有勉强。大夫在旁边给他缠白绫,他定定地看着她,乌目含笑,仿佛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痛。   不多时,大夫给他缠上最后一圈白绫,识相地退下去道:“药方一会儿写好以后,老身便教给朱侍卫,王爷每日早晚服用,十日后我再给您换另一幅药方。”   他终于收回视线,不露声色地点点头,对朱耿道:“你跟两位大夫一起下去,拿到药方以后,便让下人去煎药给本王送来。”   朱耿应是,领着两位大夫离开内室。   赵琉璃立在床头,一看形势不对,很快反应过来,笑了笑道:“我去看看需要什么药材,我那里有很多名贵的药,若是有皇兄需要的,我便让杨缜哥哥给你拿过来。”说罢,踅身从魏箩身边溜了出去。   屋里一瞬间只剩下魏箩和赵玠两人。   魏箩知道赵琉璃是故意的,心里把她埋怨了一遍儿,抬眸看向床上的赵玠,很快又调开视线,“靖王哥哥把衣服穿上吧,有什么话一会儿再说。”   因为刚才上药包扎的缘故,此时赵玠仍旧裸着上半身。   他的身体不是那种书生似的孱弱,是饱经历练后的挺拔苍劲,看起来硬邦邦的,腹上还绷着一块块肌肉。魏箩没见过男人的身体,就连常弘长大以后,她都很少见过他脱光衣服的样子,目下赵玠光着上身坐在她对面,她实在有些适应不来。   赵玠没有为难她,颔首说好,想了想道:“我的衣服在你身后的柜子里,我现在不方便下床。阿箩,你帮我拿来好么?”   说实话,魏箩很想转身就走。   孤男寡女,无名无分,站在一个屋子里像什么话?不过犹豫了一下,看在他受伤的份儿上,她就不跟他计较那么多,勉为其难地帮他拿过去吧。   魏箩转身来到柜子面前,从里面挑了一间宝蓝色柿蒂窠纹长衫,走到床头递给他:“给。”   赵玠却没有接,眉峰上扬,深不可测的乌瞳直勾勾看着她,薄唇不紧不慢地掀起一抹笑。   魏箩霎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他顺势握住她的手,将她带到自己怀里,翻身,迅速地将她压在床板上——   一瞬间天旋地转,魏箩尚未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赵玠便欺身而上,贴着她的耳朵低声问:“宝贝儿,你想清楚了么?要不要嫁给本王?”    ☆、第083章   床板不硬,上面铺着一层品月色秋葵菊蝶纹织金缎锦被,软软的,如坠云端。魏箩躺在上面,呼吸之间甚至还能闻到一丝丝血腥味儿,应该是方才大夫给赵玠止血时不慎留下来的。   他都伤成这样了,还有心思想东想西?   魏箩觉得很不可思议。   她诧异地眨眨眼,乌黑明亮的双瞳泛着水光,终于忍不住抬手碰了碰他胸口受伤的地方,好奇地问:“你不疼么?”   刚才她进来的时候虽未看到他伤势如何,但是从他脸色苍白的程度,应该可以猜出伤得不轻。既然如此,为何还有精力把她压在身下,询问她这个问题?他难道不该关心关心自己的伤势么?   赵玠握住她软乎乎的小手,不让她乱碰,贴着她的脸颊磨了磨,许久才哑着声音道:“回答我的话。”   方才那一下确实扯动了他的伤口。平日里看起来很容易的动作,目下做起来却很是艰难。他胸口隐隐作痛,刚刚才止住的血又洇了出来,然而正因为疼痛才使他清醒,让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她答应他的事。他的小姑娘说等他从陕西回来后,便告诉他答案,现在他回来了,迫不及待想听到她怎么说。   因为太想得到,以至于在陕西时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她。   崇贞皇帝心怀慈悲,拨了五百万两银子开国库赈灾。他一路来到陕西陈仓,那里已是民不聊生,哀鸿遍野,百姓苦不堪言。   当他们得知上头派遣靖王来赈灾时,各个将赵玠奉若神明,顶礼膜拜,就连对生身父母也没有这么感激尊敬的。这次赈灾一切都很顺利,当地的官员也很配合,没有假公济私,当然,这一切大部分是看在靖王的面子上的。   时人道靖王殿下是阴狠残酷、不近人情之人,再加上他身份尊贵,谁敢不长眼地招惹他?   既然如此,他身上的伤又是从何而来?   这是新伤,是他从陕西回京城的路上遭受的。   有人事先得知了他回京的路线,在城外五十里外设下埋伏,企图取他性命。对方想必是有备而来,统共有四五十人,各个身手矫健,训练有素,下手毫不留情。可惜他们低估了赵玠的势力和防备之心,赵玠此次出远门看似没有带多少人,实则大部分都是隐藏在暗处的侍卫。侍卫武功高强,身怀绝技,对付这些人绰绰有余。是以他们虽然人多,但是却一点也没有落到便宜,反而被赵玠的人打得落花流水,非死即伤。   期间赵玠将计就计,硬生生承受了对方两刀,正是他现在受伤的地方,一个在左边胸口,一个在左手上臂。   赵玠大抵猜到是谁指使的这一切,命人一个活口都不留下,四五十人全部曝尸荒野。   他没有刻意隐瞒自己受伤的消息,为的就是让那幕后之人放松警惕。他倒要看看,在他受伤的这段期间,他们能掀出什么大风大浪来。   只不过当时没控制好,伤口有些太深了,以至于他现在不用伪装,便是一副身受重伤的模样。   *   魏箩感觉到他的不对劲,忍不住偏头看去,只见他嘴唇发白,额头冒汗,仿佛十分虚弱。她的心跟着抽了抽,试图从他身下钻出来,“大哥哥就不能好好躺着,先把自己的伤养好了再说么?”   他一动不动,几乎全部重量都压在她身上,一手握着她的小手,一手撑在她身旁,呼出的气息又热又沉:“你答应我,我便好好躺着。”   这是已然神志不清,居然都耍起赖来了。   魏箩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双手抵着他没受伤的地方轻推,从他身子底下钻出来。他现在受着伤,力气不大,是以她要挣脱他比以前容易得多。   魏箩站在床头一看,他胸前的白绫透出微微血色,想必是刚才止住血的伤口又流血了。她不知为何有点生气,若不是看在他受伤的份上,真想扔下他一走了之!“大哥哥若是不好好养伤,我就不答应你。”   他敏锐地听出她话里的疏漏,睁开一双深邃凤目,直勾勾地看向她:“如果我养好伤,你就嫁给我么?”   魏箩总算明白了!这是他的苦肉计,用自己的受伤的身体要挟她,逼迫她不得不心软,然后答应他。   她立在床头,恍然大悟。   她想了一个月都没想清楚的事,如今见了他,反而一切拨云见日,豁然开朗起来。如果不是心里有他,何必看到他受伤时心中一揪,替他担忧替他心疼?如果不是心里有他,换做旁人对她这样动手动脚,又亲又搂的,她早就对他不客气了。他就是仗着她容忍他,对她做尽男女之间的亲密事。   真不要脸。   她忍不住腹诽。小姑娘面上无波无谰,其实早就在这么短的时间想得透彻。   她跟宋晖还有婚约在身,等她下个月过完十四岁生日,两家想必就要着手准备起来了。她得解决了宋晖的婚事,才能安安心心地跟他在一起。何况姑娘家本就该矜持一些,若是轻而易举地被他得手,岂不是太便宜他了?   韩氏曾经跟她说过,男女之事,虽说讲究你情我愿,但该耍手段的时候还是应该耍些小手段的。韩氏见惯了宫中争宠的手段,对这些也颇有研究。还说谁最终能赢得男人的心,端看谁的手段高明。   魏箩不想把这些手段用在赵玠身上,他是真心诚意喜欢她,她不想两人之间相处还要算计来算计去。是以韩氏对她说过那些拿捏住男人心的方法,她一个都不打算用在赵玠的身上。   只不过,眼下,她刚刚理清楚对他的感情,不想那么快承认罢了。   赵玠等不到她的回答,伸手握住她垂放在身侧的手,“阿箩,回答我。”   魏箩往回抽了抽,没能成功。真奇怪他都受了重伤,怎么还有那么大的劲儿抓住她?她粉唇一抿,嚣张的小模样让人又爱又恨:“我可没这么说。只不过大哥哥若是连伤都养不好,到时候怎么来我家提亲?我爹爹和常弘才不会同意把我嫁给一个病秧子。”   她说他是病秧子,赵玠额头上的青筋冒了冒。事关男人的尊严,不能随意被她污蔑。然而转念想了想,她肯让他去英国公府提亲,不正是松口的意思么?   赵玠乌瞳泛上笑意,薄唇忍不住一挑再挑,握着小姑娘的手久久不松,许久才低声缓缓道:“好,本王把伤养好,到时候去英国公府提亲。”   那双眼睛太温柔,饱含许多沉甸甸的情意。魏箩承受不住,也有些不习惯,扭头道:“你若是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   赵玠看着她,没有放她走的意思,“再陪本王说会儿话。”   可是有什么好说的?他现在受着伤,大夫都说了他要好好休息,说话不浪费精力么?魏箩盯着他,翕了翕唇,正欲开口,   赵琉璃忽然从十二扇紫檀屏风后面走出来,目光落在两人握在一起的手上,脚步一停,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对赵玠道:“皇兄……我进来是想跟你说一声,母后来了,还带着丹阳表姐。”   魏箩下意识抽出自己的手。   她倒不是觉得做贼心虚,只不过八字还没一撇,不想让陈皇后误会罢了。   赵玠手中蓦然一空,脸上看不出情绪,蹙眉道:“高丹阳来做什么?”   赵琉璃看看魏箩,再看看他,模样很无辜:“我也不知道……大抵是听说了你的事,担心你,所以来来看看吧……”   *   晋真院正房廊下。   不多时,果然见到高丹阳扶着陈皇后急急忙忙往这边走来。   陈皇后得知儿子受伤,顿时顾不得其他,搁下手上的事务立即出宫探望了。彼时恰好高丹阳在她身边,闻言关心赵玠的伤势,便央求陈皇后带她一起过来。陈皇后想着两人小时关系亲近,又是青梅竹马,便没有避讳,答应了下来。   陈皇后没来得及换衣服,一袭红衫百子衣,下配玉女献寿云龙纹双膝襕马面裙,头戴粽帽,雍容华贵。因为紧张,少了几分沉稳,多了三分慌乱。她身边是穿着胭脂红遍地金夏衫的高丹阳,高丹阳看似冷静,袖中的手却已牢牢紧握,看得出来十分替赵玠担心。   两人走到近前,赵琉璃和魏箩一起上前行礼。   赵琉璃道:“母后……”   陈皇后顾不得其他,打断她:“长生怎么样了?”   她道:“大夫给哥哥看过了,止了血,又包扎了伤口,这会儿已经没有太大危险了。”她心有余悸又道:“母后您不知道,哥哥刚才流了好多血……吓得我眼泪都出来了……”   陈皇后听她说已经没有危险,顿时松一口气。本欲进去看看,目光落在一旁的魏箩身上,好奇地问道:“阿箩怎么也在这儿?”   赵琉璃早已想好说辞,拉着魏箩的手道:“我本是跟阿箩在一起的,听到哥哥受伤的消息,一时着急,便顾不得把阿箩先送回家,带着她一起过来了。”说罢又道:“好在哥哥没什么大事儿,我一会儿就送阿箩回去。”   陈皇后点点头,心中惦记着赵玠的伤势,没有多想,也没有多问,举步往内室里走去。   高丹阳跟在后面,路过魏箩身边时,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魏箩触到她的目光,弯唇微微一笑:“高姐姐。”   她回以一笑,道了声:“阿箩妹妹。”没有多言,踅身走入内室。   内室里,陈皇后来到床边。   此时赵玠已经穿好衣服,正是魏箩给他挑的那一件。他倚着床头,目光看向槛窗,不知在看什么。   陈皇后见他脸色苍白,模样虚弱,忍不住眼圈一红,坐到床头道:“究竟怎么回事?不是说一切都好么,为何却带着伤回来了?”   他收回视线,唇畔微弯,淡声道:“一点小伤,不要紧的,母后别太担心。”   陈皇后怎么能不担心,就这么一个儿子,还没成亲,若是有一点好歹可怎么办?她拿绢帕擦擦眼泪,问道:“究竟是谁做的,查出是谁指使的么?”   赵玠不欲说太多:“尚未。”   然而就算他不说,陈皇后也知道怎么回事。争权夺势的那些事儿,背地里多么腌臜,她早就领教过了。赵玠此次受伤,八成跟赵璋脱不了干系。她脸色难看,心中虽气,但也不好插手。赵玠有他自己的想法和主意,她若是出手,说不定非但没有帮他,反而会给他添乱。   思及此,陈皇后只得平复下心中的怒火,不再过问他这些,关怀起他的伤势来。   赵玠身边没有个女人照顾,受了伤也没有嘘寒问暖的人,这点陈皇后很不放心,絮絮叨叨地说:“大夫说的话你都好好记着,不要逞强,好好养伤要紧,别的事都先搁一搁……”叹息一声,又道:“若是你成了家,我也不用这般操心了。”   赵玠不由自主想起刚才的小姑娘,忍不住弯了弯唇。   若是娶了她,不知会是什么样的生活?搁在以前,他对成家是不感兴趣的,若是对象换成魏箩,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同她在一起,每时每刻他都觉得愉悦。   陈皇后见这次说起婚事,他非但没有面露不悦,反而有一丝丝笑意。顿时觉得有了丁点希望,把高丹阳叫到跟前道:“丹阳今日进宫本是陪我的,一听说你受了伤,紧张得不得了,非说要来看看她的表哥,本宫就把她一块带来了。”   高丹阳立在床头,被陈皇后这么一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着他道:“靖表哥没事,我就放心了。”   正说着,外面的丫鬟端着药进来,向陈皇后行了行礼道:“皇后娘娘,靖王殿下的药煎好了。”   陈皇后闻言,看了一眼赵玠受伤的手臂,起身让出床头的位置道:“这阵儿天气寒凉,本宫的手肘一直有些疼。丹阳,你过来,照顾你靖王表哥把药吃了吧。”   高丹阳闻言,心里虽高兴,面上却露出羞赧:“姨母,这不太好吧……”   陈皇后正欲说什么,赵玠脸上的笑意收起来,冰冷冷地道:“不用,本王自己可以。”   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与面对魏箩时的温柔耐心完全不同。   高丹阳无措地跟陈皇后对视一眼。   室内气氛正僵,赵琉璃忽然出现在屏风后面,看了看众人,道:“母后,皇兄,若是无事,我便送阿箩回去了。”   魏箩站在她身后,没有看赵玠,而是看向高丹阳手中端着的青瓷番莲纹药碗上。眨眨眼,若有所思。    ☆、第084章   到了此时,魏箩总算明白高丹阳那种莫须有的敌意从何而来。   女人的直觉向来很准,她们两个都不例外。她跟赵玠关系太亲近,高丹阳防备她是情理之中。毕竟一个姑娘所有的娇嫩美好的年华全用来等待另一个男人,自然会把他看得比较紧,他身边所有出现过的姑娘,都有可能成为潜藏的敌人。   那时候魏箩不懂,只隐约觉得高丹阳可能不喜欢自己。如今她懂了,是因为她也喜欢赵玠。   难怪每次见面时,高丹阳总不经意地提起赵玠的事,提起他们两个的童年,仿佛那是只有他们才知道的世界,旁人无论如何都插不进去。原来她是在暗中提醒她,他们才是一对儿,青梅竹马,天造地设。   魏箩觉得有些可笑。这行为太幼稚了,就像小孩子抢自己喜欢的玩具一样,以为紧紧护住就是自己的。殊不知玩具是假的,回忆也是假的,她从未真正拥有过。   魏箩敛眸,收起眼里一闪而过的光芒,欠身向陈皇后行了行礼。   陈皇后点点头,没有多挽留,和善道:“也好,琉璃就送阿箩到门口吧。”   赵琉璃说一声好,挽住魏箩的手,正欲跟她一起出去。那边高丹阳放下手中的药碗,开口道:“琉璃身体不好,不如还是我送魏四姑娘吧。”   魏箩微微一滞,偏头看去。   陈皇后想起刚才尴尬的场面,有心缓和一下,高丹阳送魏箩出门,她正好有机会跟赵玠单独说两句话,便同意道:“那就你去吧。门外有马车么?若是没有,便让阿箩先乘坐本宫的车辇回去吧。”   乘坐皇后的车辇,这是极高的殊荣了,可见陈皇后对魏箩有多么偏爱。高丹阳脸色一凝,勉强含笑道:“是,都听姨母的。”   说罢,来到魏箩跟前道:“阿箩妹妹,我们走吧。”   魏箩的目光从床上一扫而过,没有停留,最终落在高丹阳身上,乖巧道:“那就有劳高姐姐了。”   两人一并走出内室,身影渐渐消失不见。   赵玠的视线落在十二扇屏风上,乌瞳深邃,面无微澜。他看了片刻,正欲收回视线,陈皇后在一旁凉凉地开口:“别看了,丹阳早就走远了。既然要看,方才做什么去了?对人家那么冷淡……”   他眼睛转了转,淡声道:“母亲知道我不是看她。”   陈皇后被他堵得哑口无言,既然不是看高丹阳,那是看什么?屏风上的画儿么,还是说是魏箩那个小姑娘?虽然她对魏箩挺满意的,可是总觉得年龄有些太小了,尚未及笄不说,比赵玠整整小了九岁。   赵玠能看得上么?他连十五六的姑娘都看不上,那个姑娘更小,应该更入不了他的眼吧?方才魏箩在这里,也没见他多往那边多看几眼。   要是魏箩再大一点就好了,陈皇后忍不住想,小小年纪就出落得如此标致,丰泽莹润,皮肤胜雪。若是再过两年,不知该是怎样的绝色。可惜那时候她应该已经许配人家,轮不到赵玠了。   *   靖王府很大,方才来时没仔细看,目下走在路上,当真是雕梁画栋,琼楼玉宇。道路两旁树木蓊郁,炽烈的阳光投射下来,在地上打下一片片阴影。天热,两人即便走在树荫之下,也难免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魏箩是最怕热的,往年夏天来临的时候,她都在屋里置备几个冰盆降温。这时候的冰贵,饶是如此,魏昆也很舍得拨一些钱出来给她置办冰块。她把冰盆放在碧纱橱里,只穿一件薄薄的罗衫,若是再喝上一碗凉凉的酸梅汤,那滋味儿真是再好不过。   这么一想,魏箩有些迫不及待想回家了。   面前是一条岔路,分为左右两边。魏箩记得赵琉璃带她来时走的是左边那条,正欲往左走,高丹阳叫住她道:“那边是小路,走起来有些拥挤,阿箩妹妹随我走这边吧。”   魏箩停步,走哪都一样,便跟着她走上右边那条路。   右边的路是大陆,青石铺地,直接通往靖王府大门。高丹阳一边走一边说道:“靖王府什么都不多,就是路多。我记得小时候来这里找靖表哥玩的时候,明明来过很多次了,却还总是迷路……”   因为刚才想通了高丹阳的意图,是以目下她说这些话时,魏箩一瞬间就明白她的意思了。   她看出来她跟赵玠有什么了吗?还是说只是单纯的戒备?   魏箩觉得很有意思。她并不认为赵玠跟高丹阳有什么,若是赵玠真的喜欢她,早就把她娶进门了,何必还拖到现在?有些事情,该认清的时候就该认清,不是一直等就能有结果的。   魏箩双手背在身后,她说什么,她就听着,末了含笑道:“高姐姐记性真好,那么久远的事情,至今还记得清楚。”   这句话有太多含义,她说自己以前总迷路,是因为记性不好,可是那么久以前的事情却清楚地记得,岂不是自相矛盾么?而且她总是在魏箩面前说以前的事,不是记性好,那就是有意显摆了。   高丹阳笑容僵了僵,不知魏箩说这话是有心还是无心,一时间有些拿捏不准魏箩的态度。她偏头看了看,小姑娘两靥盈盈,杏眼弯弯,端的是乖巧可爱,不像是有意讽刺她的模样。难道是她想多了?   高丹阳整理了一下表情,掩唇惭愧道:“瞧我,一说起话来就收不住。总说以前的事情,阿箩妹妹早就听烦了吧?不如别说我了,说说阿箩妹妹吧。”   前面不远便是靖王府的大门,再走几步就能回家了。魏箩有些漫不经心,不想跟她再拉扯下去,慢吞吞地“哦”一声:“我么……我没什么可说的,高姐姐想知道什么?”   她本是随口一问,没想到高丹阳脚步一停,看样子是真有话问她。   她只好跟着停下,回头看去。   高丹阳手中捏着绢帕,看向她,微微一笑:“我前不久见了平远侯的女儿,听说阿箩妹妹和平远侯府的大公子指腹为婚?”   魏箩心中恍悟,不置可否。   原来是为这事,高丹阳这个时候说这个,她几乎能猜到她下面的话想说什么。   果不其然,高丹阳斟酌一番,又道:“阿箩妹妹既是有婚约在身,便要时刻注意一些。我看你年纪也不小了,为了自己的名声考虑,日后这靖王府,还是少来的好。”    ☆、第085章   高丹阳说完许久,不见魏箩有任何反应。   “阿箩妹妹?”她叫道。   魏箩掀眸,乌黑明亮的大眼睛眨了眨,疑惑地“嗯”一声。   这一声声调婉转,慵懒娇媚,听得人酥进骨头里。就连同为姑娘家的高丹阳,此刻也不得不承认听了这声音以后,心里软得发痒。再看看对面的小姑娘,酥颊融融,粉妆玉琢,露在外面的皮肤洁白细腻,在阳光底下近乎透明,端的是雪作肌肤,花为肚肠的妙人儿。高丹阳自认容貌不差,然而在她面前,竟是一点优势都没有。   若是赵玠喜欢她,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胜算。   思及此,高丹阳心情重重一沉,抿唇一笑,徐徐又道:“阿箩妹妹听见我方才的话了么?我知道阿箩妹妹是好姑娘,言行规矩,只不过靖表哥尚未娶妻,该避嫌的时候还是要避嫌的。免得让人误会就不好了。”   魏箩听罢,慢条斯理地点了点头,仿佛对她的话颇为赞同的样子:“高姐姐说得有道理。这靖王府我是不常来的,今日若不是琉璃,恐怕我也不会过来。何况我连这里的路都记不清,哪像高姐姐,对这里这么熟悉。”说罢弯起一双水盈盈的妙目,客客气气道:“今日多谢高姐姐指点,若是无事,我便回家了。”   高丹阳脸上的笑意有些挂不住,勉强道:“那我就不再送了,阿箩妹妹路上小心。”   她刚刚才说过魏箩不好出入靖王府,转眼魏箩就夸她对这里熟悉。这不是打她的脸么?   高丹阳想从魏箩脸上看出嘲讽的痕迹,可惜她失望了。小姑娘笑容大方,言行有度,并无任何破绽,仿佛没有丝毫心虚。正因为这种坦荡,更加凸显了她的不堪。   她心思千回百转地提醒人家,人家根本不把她当回事儿,倒显得她是一个心眼狭窄的小人。   高丹阳目送魏箩坐上马车走远,踅身重新走进靖王府。   晋真院,赵玠刚喝完一碗药,此刻正坐在床头,听陈皇后絮絮叨叨地叮嘱如何养伤。   她走入内室,向陈皇后和赵玠屈膝行了一礼:“姨母,靖王表哥。”   陈皇后偏头看到她,叫她起来,“阿箩回去了么?”   高丹阳点点头,站到皇后身边,“回去了,我亲自把阿箩妹妹送到门口,看着她坐上马车走远的。”   既然如此,陈皇后便放心了。   陈皇后想起刚才跟赵玠的对话,几番开口,想跟高丹阳好好说一说,最终都囫囵咽了下去。高丹阳这孩子是她看着长大的,脾性品德都一清二楚,是个懂事孝顺、知书达理的好姑娘。她原本想把她和赵玠凑一对,早在他们还小的时候,她就把这事儿跟镇国公夫人说了,镇国公夫人也很同意。   没想到两个孩子越长越大,赵玠对高丹阳始终没有情意。无论她怎么劝说,他就是不肯松口。   眼看着两个人年纪都大了,一个有心,一个无意,这么拖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既然赵玠不肯娶,那就不能再让高丹阳耽误下去了。二十岁的姑娘,虽是老姑娘,但是凭借她和镇国公的能力,为高丹阳找一门好亲事也不是什么难事。   可是要怎么开口呢?明明上一刻还要撮合他们,下一刻就要劝人放弃,陈皇后可干不来这事儿。   陈皇后开不了口,赵玠是没什么顾忌的。   高丹阳从丫鬟手里接过汝窖斗彩小盖钟,递到赵玠面前道:“表哥喝杯茶去去嘴里的苦味儿吧。”   赵玠的手放在品月色锦被上,没有接。他眉峰低压,萃了几分疏离和冷漠,声音徐徐道:“丹阳,日后若是无事,你最好别再来靖王府了。”   高丹阳端茶的动作一顿,有些措手不及,看着他问道:“靖表哥为何说这种话?是我做错了什么,惹你生气了吗?”   他说没有,接下来短短几个字,便打破了她所有的幻想:“男女有别,我是为你的名声着想。”   她一僵,脑海里闪过“现世报”三个字。   她刚刚才跟魏箩说过一模一样的话,目下一眨眼,赵玠就把这句话还给她了!他说男女有别,简简单单四个字跟她划清了所有关系,简直让她伤透了心。他不知道她一直等他么?如今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让她不必再等了么?   高丹阳勉强撑起一抹笑,“表哥……”   不等她把话说完,赵玠便冷冷淡淡地打断她:“你年纪不小了,是该商定一门亲事,方才我已经跟母后说了,她会为你上心的。”   高丹阳脸色发白,心如死灰,看了看他,再看了看一旁的陈皇后。大抵是觉得自己没脸,她等了他这么多年,如今他却要把她推给别的男人。这一切都是她自作多情,她想起自己刚才在魏箩面前说的话,顿觉脸上火辣辣地,又臊又羞。她眼眶泛红,把斗彩小盖钟放在床头方桌上,踅身跑出屋外!   *   陈皇后担心高丹阳一时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起身忙追了出去。   好在她没有跑远,停在廊庑一根廊柱前,低头一言不发地抹眼泪。陈皇后屏退下人,举步走到跟前,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丹阳,玠儿那番话不是没有道理……他是为了你着想,你今年二十了,寻常人家的姑娘像你这个年纪,早已嫁人生子,儿女环绕了。你也该为自己的终身大事考虑一下……”   高丹阳哭得伤心,不一会儿便满脸泪痕,转身扑进陈皇后怀里,像个无助的小姑娘一般:“姨母,别人不知道,难道您还不清楚吗……我为什么等到现在?还不是,还不是因为……”   陈皇后心疼她,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抚道:“姨母清楚,姨母当然清楚。”正是因为清楚,所以才更加惆怅,不想伤害他,只能委婉地说:“可是玠儿的脾气你也知道,他分得清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他若是想要的东西,根本不必等,千方百计也要得到。若是不想要的,即便抢塞给他,他也没有一丁点儿兴趣。丹阳,我知道你对他一片真心,可是这种事强求不来。你好好想想,若是想清楚了,便告诉姨母一声,姨母帮你着手挑选才德兼备的良婿。无论是簪缨世家,还是豪门勋贵,姨母都能为你做主。”   这种事情,又岂是一朝一夕就能想清楚的?   若是能这么快想清楚,她就不用固执地等四五年了。   高丹阳忽然想起什么,从陈皇后怀里抬起头,擦了擦眼泪问:“姨母,靖表哥为何突然跟我说这个?他是不是有了意中人?”   陈皇后摇头,叹了口气道:“若是有就好了,我也不至于这般愁苦。”   她刚才也问过赵玠这个问题,赵玠什么都没说,她就默认是没有。   年纪不小了,没有意中人,放着青梅竹马不娶,他究竟想怎么样?陈皇后对他十分无奈,总觉得自己抱孙子的那天遥遥无期,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想想定国公的小孙子,生得粉粉嫩嫩,玉雪可爱。陈皇后见过一面,那小家伙儿逢人便咯咯地笑,看得她羡慕不已。若是她有了孙儿,一定也是十分讨人喜欢的,就是不知道赵玠何时肯娶个媳妇儿,延续赵家的香火。   高丹阳闻言,哭声渐止。   没有意中人,那就代表她还有希望。不管赵玠对魏箩是什么意思,目前看来,他既然没有提起魏箩,那就没有要娶她的意思。   只要赵玠没有娶妻,她就不会死心。   这么多年都等过来了,让她一夕之间放弃,她岂能甘心?心里这么想,她面上却端的伤心无助,敛眸道:“姨母的话,我会好好考虑的。”   陈皇后以为她想通了,颇为欣慰地拍了拍她的手道:“好,好。只要你看得开,本宫心里的石头就放下了。”   高丹阳抿唇,勉强笑了笑。   *   此后,魏箩一直待在英国公府,没有出去过。   这几日,几乎每天都有马车以天玑公主的名义,请她“入宫”一趟,可是她一次都没去过。她知道不是赵琉璃找她,而是赵玠找她。她又不傻,吃一堑长一智的道理还是懂的。赵琉璃若是真有事找她,肯定会命人先传口谕,再接她入宫。只有赵玠找她的时候,什么都不说,一辆马车直接将她拉进靖王府。   他找她做什么?她又不是大夫,他现在受着伤,还是好好养伤要紧。   何况陈皇后紧张他,肯定会三五不时过去看他。上一次是琉璃帮忙解释,她才得以脱身,万一以后再遇见陈皇后,那该怎么解释?   她仔细斟酌,为了双方的名声,还是不去为好。   是以赵玠受伤十来天,魏箩一次都没踏入过靖王府。   天转入夏,越来越热,魏箩身披一件玉兰色织金百蝶纹罗衫,坐在碧纱橱内,倚着美人榻正在纳凉。她穿得单薄,罗衫里只着一件桃粉色绣凤穿牡丹肚兜,衫下玉肌隐约可见,饶是如此仍旧觉得一阵燥热。她坐在榻上,抿一口金缕端上来的酸梅汁,蔫蔫地问:“怎么不是凉的?”   金缕一边为她打风,一边解释道:“今年的冰紧缺,不好买……姑娘别急,六少爷出门亲自去买了,说不定一会儿就会回来的。”   她哦一声,脸色这才缓和一些,“好吧,我等常弘回来。”   不多时白岚走入碧纱橱内,见自家姑娘懒洋洋地靠在美人榻上,罗衫下滑,露出半个小巧圆润的肩膀,再往下雪肤细腻,胸口起伏……她虽是女人,但也不免看直了眼睛,好半响才收回视线,咽了口唾沫道:“姑娘,忠义伯府的人来求见五老爷,好像要商量您跟宋晖少爷的婚事。”顿了顿,又补充一句:“靖王殿下也来了,眼下正在前厅呢。”    ☆、第086章   这两个人怎么撞在一起了……   魏箩顿时没了喝茶的兴致,从美人榻上坐起来,眼珠子转了转,问道:“靖王来做什么?”   赵玠上回说过,等养好伤以后便来英国公府提亲,目下他忽然过来,该不会真来提亲吧?他的伤这么快好了?可是他怎么跟忠义伯府的人一起来了,若是两家撞在一起,同时求亲的话,旁人会怎么看她?   这可不行,她有些着急,连忙拿起一旁的月白色绣金牡丹纹褙子披上,准备出去看看情况。   好在白岚及时道:“听说靖王殿下是来找国公爷的,不太要紧,应该有什么事情商量吧。”   哦,她顿时放松下来,重新坐回榻上。旋即又想起另一件事,仰头看向白岚:“你方才说忠义伯府的人来商议亲事,又是怎么回事?”   白岚刚才从正房回来,是以回答得面面俱到:“是忠义伯和忠义伯夫人过来找五老爷,要商量您和宋晖少爷的亲事。”   魏箩快满十四,宋晖也刚刚考完殿试,两人的亲事是该有个着落了。忠义伯夫妻在家想了几天,这才决定今日来英国公府一趟,跟魏昆商量商量两个孩子的亲事何时定下来。   魏箩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是以听到白岚这么说,反而不如刚才着急。静下心来想了想,问白岚道:“我爹爹呢?去见他们了么?”   白岚颔首:“五老爷方才已经过去了。”   她支着腮帮子,蹙起眉头。若是魏昆没有过去,她还可以事先跟他说一声,不要这么快点头同意这门亲事。可惜魏昆已经过去了,她没机会说。然而去了也没什么,今天只是商量,未必就能定下来,很可能只是打探打探双方的意思。她掀眸又问:“宋晖哥哥也来了么?”   白岚又道:“来了,宋晖少爷也在正房。”   魏箩把白岚叫到跟前,附耳吩咐道:“你去正房门外站一站,听听里面都说了什么。小心一点,不要被人发现。”   白岚谨慎地点点头,踅身退了出去。   魏箩立在碧纱橱内,来回走了两圈,看来她跟宋晖的事不能再拖了。当断则断,该说清时还是要说清楚的,再拖下去,婚事真定下来就不好办了。   *   正房。   魏昆坐在铁力木官帽椅中,左手边是忠义伯宋柏业夫妇,右手边是宋晖。   宋晖今日穿着一袭深蓝色缠枝葡萄纹窄袖直裰,头束玉冠,气质清癯,与往常没什么两样。若真要说些区别,大抵是眼里的笑意更深一些,也更柔和一些。他手持白釉芙蓉花纹茶杯,不动声色地听魏昆和父母说话,偶尔搭上一两句。   既然是来商量亲事的,双方心知肚明,话题总要有意无意往宋晖和魏箩身上牵扯。   魏昆喝了一口茶,偏头看向宋晖:“贤侄进士及第后,可有什么打算?”   这次殿试的结果已经出来了,宋晖中了榜眼,乃是一甲第二。一甲第一是礼部尚书的儿子左承淮,是崇贞皇帝钦点的状元公。宋晖虽然排在左承淮后面,但是依旧很受崇贞皇帝重视,日后仕途想必一帆风顺。   宋晖放下茶杯,态度恭谦道:“若是没有意外,想来会留在翰林院担任编修一职。”   魏昆当年也是翰林院出身,对此很有些共同话题。   两人说了几句话,那边忠义伯夫人忍不住道:“晖儿这些年忙于考试,耽误了不少时间。如今总算学有所成,也该关心起婚姻大事来了。”说着看向魏昆,直言不讳地问:“晖儿和阿箩从小有婚约,依我看,这两人的婚事是不是该定下来了?”   魏昆没想到她说得这么直接,一时间反而有些答不上来:“这……”   他虽有意两家结亲,但是亲亲苦苦把闺女养这么大,说嫁人就嫁人,还是很有些舍不得的。而且太快答应,不是显得太跌份儿了么?怎么说也该再商量商量才是,一下子就送出去,好像他的女儿嫁不出去,多么急着送人似的。   他稳了稳思绪,喝一口茶缓缓道:“宋夫人说得不错,阿箩跟贤侄的婚事是该好好考虑。只不过阿箩还小,我不想把她太早嫁出去,怎么说也得等到及笄之后……”   魏箩行将十四,也就是说还要再等一年。   可是宋晖已经二十了,再等一年是不是太久?忠义伯夫人有些犹豫,静下心来想了想,觉得自己刚才那番话有些操之过急,缓和了一下语气又道:“及笄之后再嫁未尝不可,我的意思是,可以先定亲,到时候再迎娶……”   只要定下亲,再晚一年也无所谓。   她是见过魏箩几次的,对那个小姑娘样样都很满意。生得标致漂亮不说,还很乖巧懂事,关键是儿子宋晖很喜欢她,若是为了她再等一年,那也是值得的。   魏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勉强认同这话,看向一旁的宋晖道:“贤侄的意思呢?”   宋晖眉头舒展,含笑道:“我愿意等阿箩及笄。”   这话的意思已经十分明白了,再谈下去,便提亲下聘、商定婚期了。   丫鬟上来添茶倒水,白岚端着一杯峨眉毛峰送到宋晖手中,杯子底下压着一张字条。宋晖想必也感觉到了,朝她看来一眼,她低着头,面不改色道:“宋少爷请用茶。”说罢,欠身退出屋外。   宋晖端着茶杯,趁魏昆几人不备时展开手中的纸条看了看,看完后不着痕迹地收入袖中,起身对魏昆拱手道:“姨父和父亲母亲慢聊,我出去一下。”   人有急事,魏昆几人自是不会多问,点点头让他出去了。   *   宋晖走出正房,果见金缕立在不远处等他。   他跟着走上去,一路来到廊庑尽头,再往前便是松园门口。门口有一棵松树,高大笔直,直插云霄。此时树下正站着一个小姑娘,她穿着月白色褙子,下面系一条石榴裙。两种颜色,一个素到极致,一个艳丽明媚,衬得她如同初秋绽放的石榴花,明艳照人,娇嫩欲滴。   宋晖举步上前,叫了一声:“阿箩妹妹。”   魏箩朝他看来,微微一笑:“宋晖哥哥。”   刚才那张纸条正是魏箩写的,她从白岚口中得知他们商量的内容,趁着他还没走,便想把事情跟他说清楚。   宋晖停在几步之外,这个距离不远不近,正是合乎礼数,不容易让人误会。“阿箩妹妹找我有事么?”   早在他来之前,魏箩已经斟酌好了话语。目下他来了,她双手背在身后,双目含笑,语调平静地告诉他:“我们退亲吧,宋晖哥哥,我不想嫁给你。”   宋晖笑容一僵,怔怔地立在原地,颇有些错愕和无措:“什么?”   她敛眸,没有重复,继续说道:“我知道宋晖哥哥今日来是为了我们的婚事,我也知道我们从小指腹为婚,若是没有意外,我以后是要给你当新娘子的。”她抬眸,漂亮的小脸漾着甜甜的笑,可是嘴里的话却如同一个个冰碴子,戳在人的心口上,“可是我最近想了很多,我只把你当成哥哥,对你没有男女之情。若是勉强自己嫁给你,我们以后过得都不会快乐的。”   魏箩想过很多跟宋晖退亲的方式,唯有这种对双方的伤害最小。   宋晖很好,她不舍得伤害他,也不可能嫁给他。若是他能同意退亲,那再好不过,皆大欢喜。   宋晖立在原地,定定地看着她,许久没有说话。   他的心情大起大落,方才还在商量他们的婚事,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拥有她了。这是他看着长大的小姑娘,他对她的情意有多深,只有自己清楚。可是下一瞬她却亲口告诉他,她不想嫁给他,她嫁给他不会快乐。   她还没有嫁,怎么知道自己不会快乐?   宋晖忍不住上前两步,眼里的光彩黯下来,昔日温柔冷静的人,此刻竟有些不知所措:“是不是你觉得太唐突了?若是你不愿意,阿箩,我可以再等两年……”   魏箩摇摇头,仰头看着他,“不是的……”她嗓音清脆,徐徐说道:“宋晖哥哥,我有喜欢的人了。”   以前宋晖喜欢听她说话,觉得她声音里仿佛裹着一层蜜,又甜又软。如今却忽然发现,蜜里还裹着一把利刃,她每说一句话,便是往他心口捅上一刀。他心如刀绞,不知该说些什么,许久才哑声道:“是谁?”   魏箩眨眨眼,没有告诉他。   她不说,他大抵也能猜到一些。   是赵玠么?那天在景和山庄,他对阿箩的占有欲那么明显,他早该意识到危机感的。如今他得逞了,抢走了他的小姑娘……   宋晖心口发闷,钝钝的疼,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挽留。他一直以为她是自己的,从未想过失去是什么滋味儿,目下忽然体会到了,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他上前握住她的手,一字一字,带着些执拗道:“我不想退亲……”他看着她,重复道:“阿箩,我不想退亲。”   他用了些力气,魏箩往后抽了抽,竟然没能抽出。   魏箩蹙起眉心,她以为她这么说了,他会同意的。怎么会这样?如今他不同意退亲,她反而犯起难来。   正在此时,一双修长的手横在两人中间。   赵玠握住宋晖的手,挡在魏箩面前,声音冷肃,古井无波:“放手。”    ☆、第087章   赵玠这次来找英国公,其实是为了魏箩跟忠义伯府的亲事。   半个时辰前,他跟英国公坐在棋室,看似对弈,实则是在谈论正事。   赵玠从棋盒中取出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中央,凤目微敛,气度从容。他徐徐开口:“前不久本王受伤的消息,想必英国公已经知道了。”   英国公魏长春点了点头,紧随其后,落下一枚白子。“是,早在殿下回京那日便听说了。不知殿下目下伤势如何?可有大碍?”   靖王受伤,这件事可不是小事。何况赵玠没有刻意隐瞒消息,几乎第二天盛京城的人便知道他回京的路上遇刺,身上受伤,伤势严重。英国公本欲去靖王府探看他的病情,然而此举传入崇贞皇帝耳中,必会引起皇帝的猜忌,是以想了想,只得作罢。   今日赵玠以“偶然路过,切磋棋艺”之名拜访英国公,两人才得以见上一面。   赵玠道一声无碍,捻起一颗白玉棋子,拿在手中把玩,不急着落子。许久,他才道:“英国公知道是谁想取本王性命么?”   魏长春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目下赵玠问起,沉吟片刻答道:“莫非与六皇子有关?”   这个节骨眼儿上,唯一有可能动手的只有六皇子赵璋了。赵玠此次去陕西赈灾,差事办得漂亮,必定会受到崇贞皇帝的称赞,受封受赏。如此一来,对赵璋无疑是一种威胁。赵璋心怀不善,趁机动手并非不可能。   赵玠低声一笑,不置可否地落下一子,“确实与他有关。不过老六是幕后施令之人,真正动手的却另有其人。”   赵玠太了解赵璋了,赵璋心眼儿多,除非被逼到绝路,否则不可能做出这样冲动、容易露出马脚的事。这件事,十有八九不是他做的,他只是作壁上观罢了。   魏长春端起青玉菊瓣纹带盖碗喝了一口茶,忍不住问道:“不知王爷说的人,究竟是谁?”   他笑了笑,平静道:“汝阳王李知良。”   汝阳王此人,冲动鲁莽,心眼耿直,说得再难听一些,便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他一定是打听到什么风声,得知李颂断手的事情与赵玠有关,心怀怨恨,这才找机会为自己儿子报仇。可惜办事不利,漏洞太多,赵玠只需让人暗中调查一番,便知道跟他脱不了干系。   他以为三五十人便能取他性命么?未免太小看他了。   魏长春闻言,恍然大悟,面上非但没有露出惊惧之色,反而直言不讳地问:“王爷想如何处置此人?”   赵玠一手支颐,一手缓缓婆娑拇指上的青玉螭纹扳指,凤目黝深,唇畔勾笑:“我已布下大局,到时候只需英国公出面,帮本王一把……”他执起一枚黑子,截住白棋的去路,“六弟的这颗棋子,也就毫无用处了。”   英国公肃了肃容,“但凭王爷吩咐,下官定当竭力相助。”   谈完正事,赵玠与英国公下完一盘棋,落下最后一子时,他随口提道:“若是本王没记错,府上四小姐似乎跟忠义伯府有过婚约?”   英国公颔首,没有隐瞒:“孙女儿阿箩跟宋晖指腹为婚,如今两人年纪都已长成,想必离成亲也不远了。”   赵玠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没再接话。   魏长春以为他只是随口一问,正准备略过这个话题,没想到他语调清冷,一字一句道:“忠义伯府与赵璋是什么关系,英国公应该比本王更清楚。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英国公可有想过四小姐嫁给宋晖以后,日后是什么下场?”   魏长春怔了怔,面露愕然。   他垂眸,恰好看到手腕上露出的淡淡牙印,时间太久,早已不如刚咬下时那般清晰,却依旧没有消失。“阿箩是个聪慧机敏的姑娘,本王念在她与舍妹关系亲近的份上,这才多嘴提点一两句。这门亲事,还望英国公慎重考虑。”   魏长春表情凝重,不得不承认赵玠的话有道理,尤其是那一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英国公疼爱魏箩,自然不忍心她夹在两家中间为难,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可是真要退亲,又岂是那么容易的?英国公道:“王爷说得有道理,只不过这门亲事已经定下多年,若是忽然毁约,旁人定会认为我英国公府言而无信……”   赵玠手指轻点棋案,唇畔缓缓溢出一抹笑:“英国公大抵误会了本王的意思,本王只说让你慎重考虑,可没说让你退亲。毁约这种事,由忠义伯府来做未尝不可。”   忠义伯府渐渐没落,一日不如一日,若非背后有宁贵妃和赵璋撑着,恐怕早已无人问津。好在这一辈宋晖争气,考中榜眼,若是仕途顺利,光耀门楣不是什么难事。宋晖对魏箩有情,若要他心甘情愿地退亲,想必不是那么容易……那么只能另辟蹊径,从忠义伯夫妻身上入手了。   赵玠心中已有一番打断,却没有跟英国公说。他起身,推开槅扇走出棋室道:“本王出宫之前,琉璃让本王捎带一句话给四小姐,不知她目下在何处?”   魏长春紧随其后,闻言道:“王爷稍等,我这就让人去把阿箩叫来。”   他顿了顿,说:“不必,我亲自过去吧。”   *   是以才有了前面那一幕。   赵玠眉峰低压,淬了寒意,一双深不见底的乌瞳盯着宋晖,一言不发,手中不由自主地加重力道。   英国公走上前来,蹙眉询问:“怎么回事?阿箩,你跟宋世子说了什么?”   从后面看,只能看到两人站得极近,宋晖紧紧搦住魏箩的手,魏箩挣脱不开,两人仿佛发生了什么争执。是以赵玠上前阻拦时,英国公并未察觉出什么不对劲儿,甚至对他还有一丝感激。   宋晖迎上赵玠的目光,再看了看他身后的魏箩,眼里的落寞和受伤一闪而过,旋即低头,松开握着魏箩的手。他后退两步,朝英国公拱了拱手,诚恳道:“晚辈无礼,唐突了阿箩妹妹,请国公爷见谅。”   宋晖在人心中一直是个容止可观,进退可度的少年,很少有像今日这样冒失的举动。英国公微微不满,倒也没有说什么为难他,只淡声道:“你跟阿箩虽有婚约在身,但也不好走得太近。像今日这样的行为,日后不要再有了。”   他没有解释,一副认错的态度:“是,宋晖谨遵教诲。”   英国公这才勉强点点头,看向赵玠:“不知靖王有什么话要带给阿箩?”   赵玠踅身,与魏箩保持几步之遥,凤目微敛,模样正经,也许是因为心中怒意尚未平息,是以嗓音很有些冷淡:“下个月琉璃要去城外紫御山庄避暑,特意邀请四小姐届时一同前往。”   魏箩立在原地,琉璃要去山庄避暑,为什么会是赵玠跟她说?她有心考虑考虑,然而他挑这种场合说出来,根本没有给她拒绝的余地,她想了想道:“劳烦靖王哥哥替我跟琉璃说一声,我到时候会去的。”   赵玠朝她看来,以前他看着她时,眼里总是带着笑,如今那双眼里却是一点笑意都没有。想想也是,他受了重伤,她一次都没有去看过他,他心里肯定很不好受吧?   可是那也是没办法的,谁叫他们的关系不能见人呢。   赵玠收回视线,淡声又道:“四小姐若是答应,便亲自入宫一趟,琉璃还有话跟你交代。”   魏箩滞了滞,“现在去?”   他说一声是,掀眸看她:“宫里来了马车,就在府外停着。琉璃特意叮嘱本王,亲自护送你入宫。”   魏箩:“……”   真的是琉璃的意思么?不是他的意思?   魏箩知道拒绝不了,抿唇,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靖王哥哥等我一下,我回去换一身衣服,这就出来。”   她身上穿的是便装,因为嫌天气太热,褙子里面只穿了一件薄罗短衫,罗衫轻透,在家里穿尚且可以,若是出门便不太好。谁知道赵玠看了她一眼,薄唇轻启,不容置喙道:“不必换了,就这么去吧。”他视线往下,看了看她的石榴裙和金丝海棠纹绣鞋,饱含深意道:“琉璃不会介意的。”   他眼神幽深,魏箩下意识往后退了退,想藏住鞋子不让他看,“哦……那好吧。”   既然如此,只能入宫了。   英国公恭恭敬敬地送赵玠出府,魏箩迟疑片刻,领着金缕和白岚跟了上去。路过宋晖身边时,她顿了顿,终究没有停下,直直地走了过去。   真是个狠心的小姑娘,当她决定跟你划清界限时,连一丝幻想都不会留给你。   宋晖缓慢地转身,看着魏箩越走越远的背影。她方才的那番话尚在他耳畔徘徊,挥之不去。   当真要退亲么?   这是他看着长大的小姑娘,他想把她捧在手心儿里,放在心尖儿上。他无数次想过成亲以后该如何对她好,疼她爱她,亲密无间。以前他看不够她,成亲以后便能关起门来,把她好好看个够。可惜……她不给他这个机会。   *   英国公府门前的朱漆平顶齐头马车缓缓行驶,往皇宫的方向而去。   一刻钟后,马车忽然停在路上。      车厢里,魏箩心下咯噔。   下一瞬,玄青绣金暗纹布帘被人从外面挑起。赵玠一袭藏青色蟒纹长袍映入她的视线,她不由自主地握了握小拳头,“靖王哥哥……”   赵玠从她身上一扫而过,对车厢里的金缕和白岚道:“下去,本王有话跟你们姑娘说。”   金缕和白岚面露踟蹰,犹豫不决。若是她们下去了,马车里就只剩下小姐和靖王爷,靖王不会对小姐做什么吧?   魏箩思忖片刻,对她们道:“你们下去吧,我跟靖王哥哥说几句话。若是有什么事,我会叫你们的。”   金缕和白岚这才对视一眼,走下马车。   赵玠弯腰走入马车,马车本不狭窄,不知为何他一进来便显得格外拥挤。也许是因为他身躯挺拔,挡在她的面前,让她有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靖王……”   话没说完,车帘垂落,隔绝了外面的光线,车厢里的视线霎时变得昏昧。   赵玠俯身,将她圈在身体和车壁之间,一手撑着车壁,一手捧着她的小脸,迫切地含住她的唇瓣,将她的话堵在口中。    ☆、第088章   魏箩被他亲得晕头转向,只觉得呼吸都成问题。偏偏他还不肯放过她,在她唇上又吮又咬,像饥渴了好久终于找到食物的野兽,不把她拆吃入腹决不罢休。他吻中带着愠怒和强势,她偏头躲避,他就咬着她的舌尖儿威胁,直到她乖乖地不动了,他才渐渐转为温柔研磨,把她的嘤嘤呜呜都吞进肚子里。   好半响,赵玠终于放开她,拇指轻轻地婆娑她的唇瓣,哑着嗓音问:“为什么不来看我?”   他果然还是最介意这个,积攒了十几天的怨怒不满,见到她的这一刻终于忍不住爆发了。   魏箩的舌头和嘴唇都有点疼,都怪他,亲得那么狠,还咬她。嘴巴肯定都肿了,一会儿被金缕和白岚看到该怎么解释?她咬住他的食指,语气有点儿埋怨道:“为什么要去看你?”   还用说么?赵玠没有抽出手指,俯身在她鼻尖上亲了一下,语气有点低落:“我受伤了。”   说着,抽出手,握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受伤的地方。那里的伤尚未痊愈,缠着一圈圈白绫,隔着衣服都能摸出来。他的胸膛硬邦邦的,胸腔底下一颗有力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动,浑身都散发着强烈的男人的气息。跟他比起来,魏箩就显得娇小多了,又小又软,被他圈在怀里,就像一个无路可逃的小丫头,只能被他一遍一遍地逼问:“阿箩,宝贝儿,为什么不看我?”   魏箩脸蛋红红的,一直红到耳后根。   自从向她表明心意后,他在她面前再也无所顾忌,甚至厚着脸皮叫她“宝贝儿”。谁是他的宝贝儿?肉麻兮兮的,她一点也不喜欢这个称呼。   可是不知为什么,心里软软的,身体软软的,整个人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   魏箩偏头,盯着马车里的绛紫折纸牡丹花纹大迎枕,慢吞吞地说:“高姐姐让我不要去找你。”   赵玠脸上的表情立即变了,剑眉微蹙,坐在一旁的猩红团花垫子上,把她抱到腿上,捧着她的小脸问:“她是这么跟你说的?”   魏箩不看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眨了眨,实话实说:“那天高姐姐送我出来,说我长大了,应该为自己的名声考虑考虑,以后不要再随意出入靖王府。”   她承认自己是故意说这些的,她有占有欲,自从认清楚自己的心思后,就想把赵玠占为己有。凭什么高丹阳能对她宣示主权?她也想得到大哥哥啊。何况她没有添油加醋,只是叙述事实而已。她看向赵玠,粉粉嫩嫩的唇瓣翘起来,“靖王哥哥,你觉得高姐姐说得对吗?”   赵玠脸色不怎么好,低头亲了亲她的小嘴,辗转厮磨,不舍得离开:“别听她的话。”小姑娘滋味儿太好,尝过一次就会上瘾,一看到她就忍不住想亲她,亲遍她浑身上下。他头脑还算清醒,知道这是马车里,没有乱来,继续道:“你能不能出入靖王府,由本王说了算。日后你嫁给本王,整个靖王府都是你的,你想怎么进出就怎么进出。”   魏箩抓着他的袖子,有点支撑不住,几乎软化在他的怀里,“可是今天忠义伯府的人来了,要谈论我和宋晖哥哥的婚事……”   她虽然跟宋晖说清楚了,希望他能提出退亲,但是宋晖似乎没有同意。   宋晖最后那句“我不想退亲”言犹在耳,让她有一点点愧疚。其实并非没有别的办法,魏筝喜欢他,只要稍微用一些手段就能把魏筝推给他。可是她不想便宜了魏筝,也不想伤害宋晖,迟迟没有决定。   赵玠直起腰,想起在英国公府看到的那一幕,眼里露出一丝煞气,旋即被隐藏在那双深不可测的凤目里。他握住她的小手,覆盖掉宋晖的温度,捏了捏,“他们说了什么?”   魏箩回想一下,把白岚偷听到的壁脚告诉他:“爹爹说先定亲,一年后再让我嫁到忠义伯府。”   赵玠一言不发,搂着她腰肢的手臂紧了紧,“你的意思呢?”   魏箩不明所以:“嗯?”   他低头看她,眼神专注:“阿箩,你想嫁给宋晖还是嫁给我?你若是嫁给我,本王立即帮你退掉这门亲事。”   这种事还用说么?如果不嫁给他,任由他亲也亲了,抱也抱了,他以为人人都有这个待遇么?魏箩真想翻白眼,偏不告诉他,让他着急,“就算不嫁给你,我也会退掉这门亲事的。”   赵玠噎了半响,没能言语。   要等到她一句“答应”委实不容易。算了,还是先把她跟宋晖的亲事退掉吧。退亲以后他才有机会提亲,到那时再好好地哄这个小姑娘。到了他手里,她还想全身而退么?不把她吃透他是不会罢休的。   魏箩自然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仰头看看他,只能看到他弧度硬朗的下巴和凸起的喉结。那里随着他说话时一上一下的,好想摸摸他的喉结,为什么跟她的不一样?她的脖子平平的,什么都没有。小姑娘心里痒痒的,终于还是忍住了,问道:“大哥哥刚才跟我祖父说了什么?”   赵玠一低头,恰好对上她亮晶晶的双眼,心里一软,“没说什么,只谈了一些我受伤的事。”   他既然决定帮她退亲,心中便已有了主意。没有告诉她,只是不想让她多费心思。   魏箩总算想起来他还受着伤,从他怀里钻出来,看了看他的胸膛,再看了看他的手臂,“是谁想害你?你的伤好了么,还疼吗?”   伤口开始恢复,早就不疼了。就是刚受伤那几天,想见她,想亲她抱她,可惜以琉璃的名义叫了她许多次,她始终没有去过靖王府一次。他躺在床上把她恨得牙痒痒,想着见面以后该怎么惩罚她,真见面以后,她软软糯糯地叫一声“大哥哥”,他心中的怒火就已平息大半。   赵玠笑了笑,薄唇上扬,一副好商好量的语气:“阿箩亲亲我就不疼了。”   魏箩:“……”   *   俩人在马车里温存了快半个时辰,再耽误下去天都黑了。金缕和白岚在外面小心翼翼地提醒了一句,赵玠才松开魏箩,护送她到皇宫。   赵玠口中的话不假,赵琉璃下个月确实要去紫御山庄避暑,大抵住一个月左右。除了她以外,赵琳琅和其他几位公主也去。每个人都会带一两个关系好的玩伴,避暑山庄客房多,不愁住不下,到时候应该会十分热闹。   赵琉璃这次叫魏箩入宫,就是想跟她商量一下带什么东西,顺便问问她还想带谁一起去。   魏箩便想把梁玉蓉也叫上,梁玉蓉是个活泼外向的姑娘,跟赵琉璃一定也能玩到一起。   赵琉璃一口答应下来,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接下来的几天,英国公府和忠义伯府都没有动静,定亲的事无人再提。      赵玠受了伤,崇贞皇帝让他在家里养伤,没有再给他安排什么差事,他这阵子过得很是清闲。这一日,他拆下手臂和胸口上的白绫,洗澡换了身藏青色四合如意云纹锦袍,整了整袖口,对朱耿道:“去忠义伯府一趟,把宋柏业请过来,就说本王要见他。”   朱耿大抵猜到什么事儿,无非是为了魏箩那个小姑娘,也没有多问,点点头下去办事了。   靖王彻底栽在一个十四岁的小丫头手里……多少身段窈窕,凹凸有致的姑娘他瞧不上,偏偏喜欢那一个还没发育好的。多小啊,手小脚小肩膀小,跟靖王站在一块儿就像叔叔带着侄女儿,怎么看怎么不配套。不过除了有点小以外,别的倒是很好,模样生得比谁都好看,一张小脸如春日桃花,粉嫩娇艳,灿烂明媚。不用开口,就让人的心酥了一半,一开口说话,另一半也把持不住了。   朱耿心想,不怪他家王爷把魏箩看得这么紧,迫不及待地想娶进门。但凡是个男人,都对这样的姑娘没有抵抗力。若不赶紧占为己有,再过一两年,等她出落得愈发标致,敌人越来越多怎么办?   朱耿表示很理解。   他去了忠义伯府,没多久忠义伯宋柏业便惶恐不安地赶了过来,惕惕然来到前厅,朝赵玠行了一礼:“参见靖王殿下。”   赵玠坐在铁力木浮雕云纹太师椅上,看样子等了他很久,姿态从容,慢悠悠地把玩拇指上的白玉扳指,点点头道:“不必多礼,坐吧。”   忠义伯顺从地坐在下方的太师椅上,心里始终有些忐忑。   他素来跟靖王没什么交集,接触的也不多,如今赵玠忽然把他叫来,不怪他多想。宋柏业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惹上了靖王,然而想了半天也没有任何头绪,反而自己把自己吓出一身冷汗。   朝廷上不乏有得罪赵玠的大臣,比如当年的盐运使柳长卿,也不知道怎么得罪了他,没多久便被揭发罪行,罢免官职,最后落得一个身首异处的下场。思及此,宋柏业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坐得端端正正,手心捏了一把汗,问道:“不知靖王殿下找宋某何事?”   赵玠抬眸,正眼看他,没有拐弯抹角,不疾不徐地开口:“忠义伯府和英国公府的亲事,本王不同意。”    ☆、第089章   一瞬间,宋柏业以为自己听错了。   靖王琐事繁忙,何时有空关心起自己家和英国公府的亲事来?他为何不同意?宋柏业百思不得其解,以为自己哪里得罪了他,坐在太师椅上如坐针毡,小心翼翼地问:“不知静王殿下此言何意?”   赵玠将他的不安惶恐看在眼里,剑眉一扬,示意朱耿道:“把东西拿来,让忠义伯看看。”   朱耿立在门外,早已等候多时。闻言从袖中取出一本誊写的册子,递到他面前,一句话不说,又退回原处。   那是一本青封名册,宋柏业不明所以地接过去,翻开看了两页,脸色顿时变得比纸还白!   他两手哆嗦,几乎拿不稳名册,战战兢兢地迅速阖上,看向赵玠,连话都有些说不清楚:“殿下……这是……”   赵玠心情很愉悦,薄唇噙笑,好整以暇地问道:“忠义伯找到自己的名字了么?”   宋柏业心中惶惶,绞尽脑汁儿也想不清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那本册子是赵璋的东西,上头不仅记载了所有跟他私底下来往过的大臣勋贵名单,还记录了他们曾经合谋过的事情,大到私藏兵器,小到贪赃枉法,桩桩件件都写得一清二楚,让人想忽视都不能。这个册子本是赵璋随手一记,免得自己忘记的,后来上头的事情越记越多,不知不觉便成了他的死穴。一旦落到别人手里,不止是他,连同他手下的大臣都要遭殃。   赵璋把这个册子藏得很深,除了他自己根本没人知道。   如今这个册子竟在赵玠手里!他究竟怎么拿到的?他们还能有活路么?   宋柏业赶紧回想了一下,自己这些年跟着赵璋究竟做过什么事,会不会也记录在册?不想不知道,一想竟是一身冷汗,看着面前镇定自若的赵玠,几乎有些喘不上气。“王爷……”   他这些年为了保全忠义伯府,做的事情可不少。大部分无伤大雅,有几条却是致命的,他只能祈求赵玠目前还不知道。   可惜了,佛祖大抵没听见他的祈求。赵玠依旧是那副闲散的姿态,语气淡淡的,轻描淡写便能掌控他们一家的生死:“没记错的话,私藏兵器这件事跟忠义伯脱不了干系吧?你们藏在哪里了,徐州菖南山么?那地方三山环绕,只有一条出路,倒是个好地方。可惜有些远了,真要打起来,只怕光是运送兵器,便要花费好些时日。”   宋柏业此时已经不会说话了,他竟然什么都知道!他将他们的所作所为了解得一清二楚,甚至有空帮他们分析局势,他手中究竟握着他们多少把柄?   宋柏业头一回领教了赵玠的厉害,难怪时人都说他心机深沉,手段老辣,得罪谁也千万不要得罪靖王赵玠。他看似无声无息,实则早已纵观全局,将人玩弄于鼓掌之中。   宋柏业顾不得擦额头的汗,惊慌失措地跪到赵玠面前,语无伦次道:“王爷饶命,菖南山的兵器与我无关……我只不过去了一次而已……”   赵玠不为所动,笑着问道:“既然与你无关,那你去做什么?”   宋柏业哑口无言,想编排一个好点的理由,然而“我”了半天也,也依旧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毕竟兵器是真的跟他有关,他虽然不是主谋,但也勉强算个共犯。这些年赵璋找人打造兵器,都是他从中周旋的,每个月能从里面抽成一两分,维持忠义伯府的开支。如今这事儿被赵玠知道了,若是再传到皇帝的耳朵里,他不保证自己还有活路……   思及此,更加畏惧。   赵玠转了转手上的扳指,很是从容:“忠义伯若是想保全自己和家人的命,便听本王的话,退了跟英国公府的亲事。”   宋柏业不知所措,这两者有什么必然联系么?退了英国公府的亲事,他便有活命的机会?他捧着那本誊册,如同捧着烫手山芋:“靖王殿下为何不准忠义伯府与英国公府联姻?”   赵玠看他一眼,漆黑乌瞳冷光幽幽,暗含警告:“这是本王的事,轮不到你多问。”   宋柏业被他看得一怵,只觉得背后一阵冰凉,顿时连连点头道:“是……是宋某僭越了。”   该说的事情说完了,他左右权衡一番,这门亲事怕是不能继续维持了。靖王赵玠亲自开口,就算舍不得,也得下狠心断了关系。毕竟跟魏箩相比,还是忠义伯府阖府上百条人命更重要一些,媳妇儿没了可以再娶,命没了可就续不回来了。他诚惶诚恐地答应下来,告辞时仍道:“那本誊册……”   赵玠不以为然道:“你若是想要便拿去,本王既然能誊写一本,便能誊写第二本第三本。”   他哪敢要,额头上滴下豆大的汗珠,忙道:“不敢……王爷若是没别的事,我这就退下。”   赵玠不置可否,顺道不忘提醒他:“一个月内,必须将这么亲事退掉。”   下个月便是魏箩十四岁生日,等魏箩满十四岁以后,他便准备到英国公府提亲。只要解决了宋家,别的事自然不成问题。   宋柏业连连应下,直到走出靖王府,才重重地呼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像是重新活过来了一般。太可怕了,这靖王府他再也不想来第二趟!   *   盛京城的天气一连热了好几日,这日终于下了点雨。雨虽不大,但总算凉快一些了。翌日起床天清气爽,凉风阵阵,魏箩站在廊庑下伸了伸懒腰,接过金缕递来的五彩菊花纹杯子漱了漱口,颇有兴致地问:“许久没出门了,我们去街上走走吧?”   最近天热,她一直懒得出门,每日不是躺在碧纱橱里睡觉便是躲在树下纳凉。除非要去上课或者拜见长辈,否则她连动都不想动一下,一动便是一身的水。   也正因为如此,旁人一到夏天或多或少都会晒黑,偏她依旧双颊白嫩,仿佛能掐出水来。   再过不久便是她和常弘的生日,她的礼物常弘早早准备好了,可是常弘的礼物她还没有头绪。魏箩想着,正好今日去街上看看,有没有什么适合常弘的东西,若是有,她便买回来送给他当礼物。   金缕命人准备好马车,用过早饭她去跟魏昆说了一声,魏昆点头答应下来,她便出府了。   今儿天气好,路上行人不少。街道上穿梭着衣服各异的贩夫客商,还有跟魏箩一样出门妙龄少女,或是戴着帷帽,或是乘坐马车,人来人往,热闹鼎盛。   一辆朱轮八宝车停在玉器铺子门口,一个穿蜜合罗衫,白罗彩绣花鸟纹马面裙的姑娘走下马车,只见她肤白胜雪,花容月貌,引得路人忍不住纷纷侧目。魏箩想着只去铺子里转转,便没有戴帷帽。她牵裙走入铺子里,铺子里有两个穿粉蓝襦裙的姑娘,也在挑选东西,人不多,还算清净。   掌柜见她模样气度不凡,忙上前亲自招待:“不知这位姑娘想要什么?”   魏箩视线在店里转了一圈,偏头问道:“我弟弟要过生辰了,有什么适合少年的东西么?”   掌柜连连点头,领着她往左手边的黑漆描金格走去,“这里都是男子配饰,姑娘请看看。”   魏箩停在描金格前,上头玉器琳琅满目,目不暇接,最中间摆着一个紫漆描金五福纹托盘,托盘上放着一个白玉龙首螭纹玉笄和一个镂雕蟠螭象牙坠,两个东西都做得十分精致,魏箩一眼就看上了。她拿在手里看了看,两个都喜欢,不知道常弘喜欢哪一个?再一想常弘尚未及冠,不能束冠,那这玉笄是用不上的,只能送他象牙坠了。她向掌柜询问价钱,掌柜举起一个手掌晃了晃:“姑娘诚心想买,便收你五百两银子。”   倒也不是太贵,魏箩正准备让金缕付钱,忍不住又指着玉笄问道:“那这个呢?”   掌柜道:“这个贵一些,要七百两银子。”   魏箩真心喜欢它,白玉细腻,摸起来又滑又润,一看到这个她便想起“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八个字。她心里想起一个人,不由自主地在脑海里勾勒他戴上这个玉笄的样子,犹豫一番,询问道:“我出一千两,你把这两个都卖给我可以么?若是可以我便都买下来。”   掌柜面露踟蹰,好不容易有比大买卖,这个姑娘出手阔绰,给的价钱也不是太低,这么算下来还是他稳赚不赔。于是便佯装痛心道:“既然姑娘诚心喜欢,那就这个价钱给你吧!”   金缕上去付钱,掌柜亲自把两样东西放进紫檀浮雕莲花纹盒子里,递到魏箩面前:“姑娘慢走。”   魏箩拿着盒子,没有交给白岚,自己亲自拿着,心满意足地走出铺子。   刚要坐马车回府,金缕疑惑地“咦”一声,指着前面一处问道:“小姐,那不是银楼吗?”   魏箩停在马车前,循声看去,果见不远处有一个身穿秋香色褙子的丫鬟,正是魏筝跟前的丫鬟银楼。银楼从一家药房里走出来,往袖子里塞了一样什么东西,许是太过紧张,看了看四周,匆匆忙忙地离去了,根本没注意到她们。   金缕问道:“她去药房做什么?五小姐生病了么?”   魏箩踩着脚蹬走上马车,“回去问问吧。”   回到松园,金缕去打听了一下,魏筝果真染上风寒,正在屋里休息。   魏箩便没有多想。   *   另一边。   魏筝并非感染风寒,只不过假装生病,找了个借口让银楼出去,替自己办事罢了。   她见银楼回来,从榻上坐起来问道:“买到了么?有没有被人看见?”   银楼走入屏风,从袖中取出一个白釉青瓷的小瓶子,递到魏筝面前道,压低声音道:“没有被人看见,这是小姐要的东西,小姐请看。”   魏筝接过去,对这些东西不大了解,只见瓶底写着“娇”字,便知这是她要的念春娇。   银楼私底下认识一个平康坊的婆子,这次是跟那个婆子联系,才弄来的这个东西。此物有催情的功效,不是用来喝的,是当成熏香使用。只要闻上一会儿这个味道,便会催发情欲,使人的身体和神智不受控制,唯有男女结合才能排解。   魏筝受到宋如薇的邀请,下个月也要去紫御山庄。   她听宋如薇说,宋晖也会前往。    ☆、第090章   宋如薇跟赵琳琅关系好,赵琳琅去紫御山庄便把她一块叫上了,还说可以另外带一个人,于是她就想到了魏筝。魏筝得知可以跟七公主走近,自然乐意至极,满口答应下来。   魏箩跟六公主赵琉璃关系好,魏筝眼红嫉妒,便有心也跟赵琉璃套近乎。奈何宫宴上赵琉璃很少露面,即便露面也几乎不跟人说话,只跟魏箩和镇国公府的两姐妹来往,对别人都是一副若即若离的态度,很不好接触。魏筝尝试过两三次,但都被赵琉璃忽视了,渐渐地也就歇了心思,认为赵琉璃是被魏箩挑唆了,才对她爱答不理的。其实不然,赵琉璃只是生性腼腆,不习惯跟旁人交流罢了。   如今有机会接触七公主赵琳琅,魏筝自然是高兴的。若是能跟七公主打好关系,她还用在魏箩面前低头么?   魏筝如意算盘打得啪啪响,这是她去紫御山庄的第一个目的,第二个么,自然是……   她看了一眼手中的小瓷瓶。   宋如薇说盛京城的簪缨公子们会在紫御山庄后面的华府山举办一场诗友会,到时候宋晖和不少勋贵豪门之子都会前往,统共两天一夜,那一夜正好借住在紫御山庄里。   魏筝知道前几天忠义伯府的人过来了,是为了商量魏箩和宋晖的亲事。魏昆对魏箩的婚事这么上心,却从来没有替她考虑过!魏筝心里很不忿,凭什么魏箩总是得到最好的?明明她跟宋晖才更亲近,一个表哥一个表妹,就算要嫁也该是她嫁。   宋晖对她那么好,每次见面都笑得温和亲切,他也是喜欢她的吧?   魏筝这么一想,顿时觉得更加便宜了魏箩。   她自然不甘心,想去银杏园请教杜氏该怎么办,可是杜氏已经多年没有出过银杏园,对府里府外的事情都不清楚,自身都难保了,哪里还帮得了她?她从银楼口中得知有这样一种春药,思前想后,最终决定让银楼弄来,用在宋晖身上。   到时候身子都被他占了,他还能不娶她么?   魏筝将那个小瓷瓶收入妆奁中,谨慎地盖好,转身问银楼:“若是你敢将这件事说出去,我便把你卖到平康坊里。”   银楼既然认识平康坊的婆子,自然知道那里是什么样的地方,无非是秦楼楚馆、男欢女爱的场所。日子辛苦不说,每天还要接待不同的男人,哪里有当丫鬟好?银楼惶恐地跪下,连忙表态:“小姐放心,这件事奴婢就是烂在肚子里,也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魏筝点点头,叫她起来,“方才魏箩身边的丫鬟问我怎么了,她应该是怀疑了什么。你一会儿去外面煎副药,旁人若是问起来,就说是给我喝的。”   银楼听话地点头,见她没什么吩咐,躬身退了出去。   魏筝坐在屋里想了一会儿,本打算去银杏园看看杜氏,然而转念一想,还是等事成了再去吧。只要能嫁进忠义伯府,她就把她从银杏园里接出来,接回忠义伯府去,再也不把她关在一个小院子里。   *   魏箩买了礼物回来,正准备回屋把玉笄收起来,拿着蟠螭象牙坠送给魏常弘,孰料恰好遇见魏常弘从屋里走来。两人在廊上遇见,魏箩下意识把盒子往身后藏。   魏常弘正要去薛先生那儿一趟,请教他几个问题。见魏箩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顺着她的手往下看,看到那个紫檀雕花盒子时,他眼神闪了闪,看着魏箩,慢慢问道:“这是什么?”   虽然还没到两人生日,但是魏箩的礼物他早就送出去了。魏箩一直没有送他东西,他虽没开口,但是心里一直都没忘。   魏箩知道这下瞒不过了,只好老实交代:“是送给你的礼物,我今日特地去街上买的。”   常弘抿起唇,弧度上扬,左脸颊露出一个浅浅的酒窝,明显心情不错。“我能看看么?”   魏箩下意识摇头,里面除了象牙坠,还有一个白玉玉笄,若是常弘问起来,她该怎么解释?她把盒子护得紧紧的,眼珠子转了转,面不改色地说:“既然是生辰礼物,当然要过生日时才能送给你,你现在看了以后就不惊喜了。”   常弘看着她,提醒道:“阿箩,我把你的礼物都送给你了。”   言下之意,就是要她现在送的意思。   魏箩还是不肯,想像小时候那样揉揉他的头顶,一抬手发现他都长得比自己高出一个脑袋了,顿时停住,很是坚定:“反正现在不能让你看。”   明明他们两个一样大,同一天生,怎么他比她高这么多?魏箩下意识比了比,发现自己才到他的肩膀。她看着看着,不由自主地想起另一个人,赵玠比常弘更高,她站在赵玠面前只到他胸膛,每次他亲她的时候,都要弯得很低,或者一只手搂着她的腰,强迫她垫底脚尖迎合他。   想着想着,魏箩的脸红了红。   常弘有些失落,不过也没什么,反正礼物是他的,跑也跑不掉。他抬手摸摸她的额头问:“你的脸怎么有点红?是不是被魏筝感染,也受了风寒?”   魏箩摇摇脑袋,小脸儿依旧红彤彤,“不是……我只是有点热。”   不能再跟常弘站在这里,否则就该露出破绽了。她错身往旁边让了让,“你不是要去找薛先生么?时候晚了薛先生就该歇下了,快去吧。”   常弘多看她两眼,确信她真的没事以后,才往薛先生的院子走去。   魏箩回到自己房间,打开盒子,把白玉玉笄从里面取出来。当初买的时候头脑发热,目下买完以后便发起愁来,当真要送出去么?若是留在屋里,被人看到肯定会怀疑的,这一看便是男人的物件,常弘用不上,那能是谁的?   她正拿着玉笄胡思乱想,金缕端着一杯君山银针从后面走进来,见状随口问道:“小姐要把这个玉笄送给靖王吗?”   魏箩被吓一跳,偏头惊慌地问:“谁说我要送给他?”   金缕:“……”   小姐买这个簪子的时候,不就是想着送给靖王吗?   她和白岚都不傻,魏箩和赵玠的事情早都知道了。她们两个私心里觉得赵玠挺好的,赵玠对小姐好,把小姐当成心头肉一样疼宠着,她们就没见过哪个男人这么宝贝一个小姑娘的。再加上赵玠身份地位都很尊贵,小姐若是嫁过去,一定受不了委屈。   方才在玉器铺子,魏箩一直依依不舍地盯着这个玉笄,明明选好了送给常弘少爷的礼物,还是把它买了下来。除了送给靖王,还能送给谁?   魏箩被金缕毫不留情地戳穿那点小心思,俏脸泛红,有点别扭。   她确实是想送给赵玠的,赵玠送过她那么多礼物,她好像只在七岁时送过他一只滑条犬。那只狗叫四喜,魏箩十一岁时它生了一场病,没治好,半个月后就死了。她想送他点别的什么,就像赵琉璃送给杨缜的玉佩一样,挂在身上,一看见就能想起她。   她把金缕赶了出去,一个人坐在南窗榻上,怀里搂着金银丝引枕,身子一倒缩成一团。小脸埋在引枕里,只露出一个红红的耳朵。   她好像真的挺喜欢赵玠的……   自从那次他受伤,她发现自己在乎他以后,以后每天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他来。他亲她她其实并不排斥,反而觉得心里酥酥麻麻的,想跟他更亲近一点。上一次在马车上,她下意识回应了他一下,他愣了愣,旋即捧着她的脸亲得更激烈。   她没有喜欢过别人,前后两辈子加起来都没有,是以这方面很有些迟钝……一个月前赵玠忽然亲她,她觉得慌乱,手足无措,所以总是咬牙拒绝。可是一个月后她想了很多,也渐渐发现自己不是排斥他,只是不习惯而已。   那天赵玠身受重伤,坐在床上对她微笑,她觉得心疼,第一次发现他走了那么久,原来她有点想他。再后来高丹阳送她出府,还对她说那些话,她心里其实很不高兴。为什么她不能去靖王府?高丹阳要嫁给赵玠么?他们青梅竹马关系很好么?以前从没在意过的事,那一瞬间全部涌上心头,百般滋味,难以形容。   她不想让赵玠娶高丹阳,更不想让赵玠跟高丹阳接触,甚至说一句话都不行。   她对赵玠开始有占有欲了,既然是她的大哥哥,就只能是她一个人的。   魏箩搂着引枕想了很多,最后不知不觉地睡着了。梦里是一片桃花林,她和赵玠骑马走在树下,踩着一地桃花瓣前行。路仿佛没有尽头,天上不知为何忽然下起冰雹,扑簌簌砸在她的头上,砸得她脑门儿有点疼,她捂着头轻轻“哼”了一声,朝前面的身影叫到:“大哥哥——”   前面的人回头,哪里是赵玠,分明是常弘面无表情的脸!   她惊骇,从马上摔下来,人也转而醒了。   一睁眼,常弘的脸果然就在眼前。   他弯起两指,敲了敲她的脑门儿,脸色不怎么好看。原来这就是刚才的冰雹……魏箩刚睡醒,迷迷糊糊地想。   常弘立在榻前,手持一支白玉玉笄,面色复杂地问:“阿箩,这是送给谁的?”    ☆、第091章   魏箩从梦中惊醒,盯着他手中的玉笄,好半响没有回过神来。   待到终于回神时,她心里一惊,整个人都不好了。刚才她睡着以后,没有把玉笄收起来,金缕和白岚也没有乱动她的东西。目下被常弘发现了,她该怎么解释?她低头揉了揉眼睛,掩藏住自己的心虚,顾左右而言他:“你怎么进来了?不是去找薛先生了么?”   常弘直起身,抿了抿薄唇:“天已经黑了。我听金缕说你睡了两三个时辰,担心你生病,所以才进来看看。”   他方才进屋,一眼就看到楠木透雕八仙方桌上放着一个盒子,正是今日魏箩回来时手里拿的那个。   盒子打开,里面放着一个白玉龙首螭纹玉笄和一个镂雕蟠螭象牙坠,他没有注意象牙坠,直勾勾地盯着那个玉笄,脸色一瞬间千变万化。阿箩买了玉笄,他们两个都用不上,她要送给谁?这玉笄一看就是男人戴的,她要送给哪个男人,是她的心上人么?   她的心上人是谁,宋晖?   魏常弘心里仿佛堵了一块大石头,又闷又难受。前几天忠义伯府才来商量她和宋晖的亲事,阿箩长大了,要嫁人了,嫁人以后就会一直住在忠义伯府,不能再天天跟他一起住在同一个院子。他知道这天总会到来,即便失落,也没有说什么。可是今天看到她给宋晖买的玉笄,就有些不能冷静了。   定亲和送东西是两码事。   魏箩看一看窗外,果真已是暮色四合,院内昏昧,廊下悬着几盏八角灯,光线穿透绡纱,朦朦胧胧地照在榻上的朱漆螺钿方桌上,镀了一层毛毛的边。她睡意醒了大半,乌瞳慧黠,轻轻一眨,如同璨星闪烁:“我没有病……只是今日出门太累了,所以才多睡了一会儿。”   常弘知道她在转移话题,坐在她对面,把玉笄放在朱漆螺钿方桌上,“你要送给宋晖么?”   魏箩眨眨眼,不明所以地“嗯”一声。   他听不出她语气里的诧异,只觉得落寞。双胞胎比一般的兄弟姐妹关系更亲密一些,他们一起出生一起长大,因为长得相似,喜好相似,有时候会觉得对方就是另一个自己。如今另一个自己要嫁人了,他就像被人夺走了什么似的,心里空落落的,很不安,却什么都不能做。   常弘坐在她对面良久,闷闷地开口:“阿箩,你喜欢宋晖么?”   魏箩总算知道他误会了,这玉笄根本不是送给宋晖的,她跟宋晖都要退亲了,怎么还会送他东西?不过暂时先让他误会下去吧,这样就不用费尽心思解释了。她捧着两腮,不回答。   常弘以为她是默认,目光灼灼地盯着那个玉笄,把它当成宋晖的脸,一剜再剜:“若是你嫁给他以后,还会记得我么?”   魏箩忍不住翘起嘴角,打趣道:“不管我以后嫁给谁,我都不会忘了你的,你想什么呢?”   他这才稍微有些心安。   魏箩哄了常弘好一会儿,他的心情才有所好转。   至于那个玉笄……还是赶紧送出去吧,放得越久越容易引人误会。等到从紫御山庄回来,她就请求魏昆退掉跟忠义伯府的亲事,宋晖不同意,只能由她开口了。   殊不知赵玠暗中已经为她打点好了一切。   忠义伯在家思考了三天,为了府上百口人命,终于决定退掉跟英国公府的亲事。他把宋晖叫到房中,开口说起这件事。   *   庆熹宫,辰华殿。   魏箩坐在雕花细木贵妃榻上,手里捧着斗彩小盖钟,盯着角落里的红珊瑚盆景,已经看了一刻钟有余。   赵琉璃忍不住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嘟囔道:“阿箩,你想什么呢?你今天一过来就不对劲,心不在焉的,你若是有急事的话就先回去吧,不用顾虑我的。”   魏箩收回视线,慢吞吞地说道:“我没事,你方才说什么?皇后娘娘找你过去说了什么?”   今日薛先生家中有事,便放了她、魏筝和常弘一天假,准许他们出门玩儿。她想了一下,决定入宫来找赵琉璃。   她能过来,赵琉璃自然高兴得紧,抛下了手边的事过来陪她。可是渐渐地便发现她有点不对劲儿,自从来到辰华殿后就一直走神,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让赵琉璃好奇得不得了。   赵琉璃自然说不下去了,缠着她问:“你究竟有什么事?不能跟我说么,我有什么事都告诉你呢!”   魏箩顿了顿,想到今日自己来的目的,最终还是让金缕把东西拿了上来,递到赵琉璃手里,“这个……你帮我转交给靖王哥哥。”   赵琉璃捧着紫檀浮雕盒子,先是一愣,旋即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   这是阿箩送给她皇兄的?是什么?她简直比皇兄还要高兴!   “我能打开看看么?”赵琉璃问道。   魏箩想着反正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便点点头道:“看吧。”   赵琉璃迫不及待地打开盒子,把那支玉笄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就跟送给她的礼物似的,末了规规矩矩地放回去,赞赏道:“真好看,我哥哥一定会喜欢的。”其实她想说,只要是阿箩送的,皇兄一定都喜欢。说罢想起什么,好奇地问道:“你为什么不自己送给我哥哥?”   魏箩抿一口茶,鼓了鼓腮帮子道:“我没有机会见到他。”   这句是实话,赵玠有自己的府邸,早就从宫里搬出去了,她来到宫里未必能见到他。就算见到了,也不能大庭广众送他礼物。除了入宫以外,魏箩出门去其他地方都要向魏昆请示,委实不方便。想来想去,只有找赵琉璃帮忙,才能把东西送出去了。   赵琉璃听罢,认为她说得有道理,一副任重道远的模样:“你放心,我一定亲手交给他。”   魏箩被她的模样逗笑,嘴角翘起一个弯弯的弧度。   说完这些,赵琉璃坐在对面,继续眼巴巴地看着魏箩,十分好奇他们俩如今是什么关系。这种事赵琉璃自然是不敢问赵玠的,赵玠也不会主动提起。她好奇了好几天,今日魏箩又给赵玠送礼物,她心里发痒,终于憋不住了。“阿箩,你会给我当皇嫂吗?”   魏箩脸一红:“……”   这话问得太直接了,以至于魏箩愣了半天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什么皇嫂?八字还没有一撇儿呢。   赵琉璃回过味儿来,也觉得自己问得太过突兀,弯起眼睛道:“算了,你跟哥哥的事我不该多问,等你想告诉我的时候再说吧。”   魏箩松一口气,见天色不早,该回去了。她起身掸了掸织金璎珞串珠八宝纹裙襕,向赵琉璃告辞,临走前想起什么,一双流光溢彩的眸子顾盼生辉,回眸凑到赵琉璃耳边道:“如果靖王哥哥去我家提亲,我就给你当皇嫂。”   *   魏箩离开不久,赵琉璃独自坐在贵妃榻上看书。   这是杨缜从宫外给她找来的话本,上面既有江湖杂谈,也有民间趣事,闲暇时拿出来翻一翻,很能打发时间。她刚看完一页,便听宫女云梓进来通禀道:“公主,靖王殿下过来了。”   赵琉璃一愣,把书倒扣在榻上,坐起来问道:“皇兄来了?他这会不是应该陪着母后么?”   赵玠今早入宫向陈皇后请安,顺道陪陈皇后一起用午膳。赵琉璃以为他没时间过来,便没把魏箩留下,谁知道他居然真的来了?还这么早?   不等云梓回答,一袭华服锦袍的赵玠从十二扇紫檀折屏后面走进来。   她站起来叫道:“皇兄……”   赵玠乌目环顾四周,不见魏箩身影,便知道她已经回去了。他垂眸,乌目好似一片深潭,望不到底。   “她走了?”   赵琉璃颔首,想起魏箩交代她的事情,忙去一旁把紫檀木盒子拿过来,献宝似的递给他:“这是阿箩让我交给你的,皇兄看看吧。”   赵玠眼神微动,打开看了看,红绸上面躺着一支莹白细腻的白玉龙首玉笄。他端详许久,嗓音沉静地问道:“这是阿箩送我的?”   赵琉璃点点头。   他忽然阖上盒子,“她什么时候走的?”   赵琉璃道:“没多久,才走一会儿,应该才出宫吧……”   话还没说完,他踅身,毫不迟疑地走出辰华殿。   赵琉璃牵裙追出去,叫了声哥哥,“皇兄,阿箩还说了一句话,她说要给我当……”   可惜赵玠走得太快,根本没听到她这句话。    ☆、第092章   魏箩今儿穿一条蓝缎织金璎珞串珠八宝纹马面裙,裙上佩戴七璜联珠玉佩组,环佩叮当,走起路来格外好听。她走得不快,裙摆款动,裙襕上的串珠八宝纹织起一道道云锦,如同天边流云,稍纵即逝。   过路的宫女太监忍不住都要回头看她两眼,大部分人都知道她。英国公府的四小姐这几年出落得越发标致,明眸皓齿,雪肤花貌。十几岁的小姑娘,如同小桃树上破萼的花骨朵儿,稚嫩又娇艳,让人既想把她摘下来好好观赏,又想撕开她的花瓣,看看她绽放时是什么模样。   赵璋和李颂看到她时,她已经渐渐走远,只留下一个背影。   空气中残留一阵幽香,淡淡的,还没仔细闻出是什么香味,就已经散了。   赵璋立在丹陛上,收回视线道:“阿颂,你知道忠义伯要和英国公府退亲的事情么?”   李颂的视线一直跟着那个身影走远,眼神复杂,听到赵璋这句话才回神,错愕地问:“什么退亲?”   赵璋踅身,拾级而上,冷冷地哼了一声:“你还不知道吧。我的好二哥亲自找上忠义伯,拿徐州菖南山的事情威胁他,让他退掉这门亲事。忠义伯胆小如鼠,立即就答应了下来。”他表情不大好看,森然道:“他以为本王得不到英国公府的协助,就会输给他么?未免太小瞧本王了。”   赵璋不久前发现那本册子被人拿走了,最近才知道是赵玠所为。他的把柄落在赵玠手上,最近几日睡得都不能安心,原本想找人毁了那本册子,到时候即便赵玠把册上的内容说出来也没人相信。可是赵玠是个老狐狸,心沉似海,谁也不知道他把册子放到什么地方。赵璋一面要跟他暗中相斗,一面还要防着那本册子,委实有些捉襟见肘。   赵璋以为赵玠拆散两家的亲事是为了英国公府这一个势力,其实不然,他只是为了魏箩而已。   赵璋往前走了两步,一回头发现李颂还站在原地,神情惘惘,不知在想些什么,一动不动。“阿颂,你为何不走?”   李颂回神,敛下一排浓长的睫毛,掩住眼里望不到底的深沉,“你刚才说退亲,退了么?”   赵璋提起这个就生气,负手而立,表情阴鸷道:“还没有,不过也快了,就这两天的事。宋柏业那老家伙正在筹备这件事,已经跟他儿子宋晖说过了。”   李颂一阵沉默,迟迟又问:“宋晖同意么?”   他记得宋晖此人,每次看到魏箩时眼里都凝聚着温柔,透着显而易见的喜爱和痴慕。等了那么多年的女人,盼了这么多年的亲事,忽然被退掉,宋晖会同意么?   赵璋对此不以为然,“不同意又能如何?父母之命,他敢违抗?”   说罢,不欲再多谈论这个话题,踅身走上丹陛,将他抛在身后。   李颂站立片刻,举步跟了上去。   *   宣德门门口。   魏箩来到英国公府的马车前,正准备牵裙上马车,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她偏头看去,赵玠一身藏蓝柿蒂窠纹锦袍,披风猎猎,骑着高头骏马,来到她跟前时勒紧缰绳,“吁”一声稳稳地停下。   魏箩有些错愕,没想到他居然会赶过来,杏眼圆睁,半响才启唇讶异地问道:“靖王哥哥?”   赵玠一言不发,牵马慢慢踱到她身边,不等她反应过来,便俯身长臂一伸,捞住她的腰,将她一下子提到马背上!   金缕和白岚在一旁惊叫道:“小姐!”   此时宫外无人,只有几个守门的侍卫,即便看到了也不会多说什么。赵玠将魏箩箍在怀里,解开身上的月白色绣如意云纹披风罩在她身上,将她从头到尾裹得严严实实,偏头居高临下地看向两个丫鬟:“我有话跟阿箩说,你们去御和楼门外等着,一个时辰后我将她送过去。”   说罢,不等两人答应,夹了夹马肚子扬长而去。   留下金缕和白岚二人风中凌乱。   魏箩趴在他的胸膛上,看不到外面的光景,钻了钻想跟他说话:“大哥哥要带我去哪里?”   赵玠腾出一只手拽了拽她头顶的披风,挡住她那张招人的小脸,不答反问:“什么东西这么吵?”   两人骑在马上,耳边除了风声和路人说话的声音,还有一个“叮叮当当”的声音不时回响。赵玠微微蹙眉,这声音打乱了他的思绪,让他原本酝酿好的无数衷肠都一扫而空,实在不招人待见。   魏箩静了静,老老实实地说:“是我裙子上的环佩。”   赵玠闻言,低头拨开披风看了看,果见她腰上挂着一组玉璜玉佩。马跑得太快,玉佩相撞,自然声音不小。他的手伸向她的腰,动了两下,便将那组玉佩解下来,随手扔在路边上,“乖,先别戴了。”   魏箩一惊,想阻止时已经晚了,不过一眨眼的工夫他们便跑开好远。她探出脑袋,看到那组玉佩被路人拾去,顿时痛心疾首地说:“你干什么呀?那组玉佩我很喜欢的!”   赵玠知道她是小守财奴,闻言低声笑了笑,将下巴搁在她的头顶,“本王想安安静静跟你说会话。”说罢见小姑娘撅着粉唇,仍旧一副心疼的模样,他忍不住低头在她唇上啄了啄,“回去以后我再给你买更多更好看的,买十个二十个,你说好吗?”   魏箩仰头气鼓鼓地瞪他,漂亮的小脸漾着愤怒:“要一百个。”   赵玠唇边笑意越来越深,此时他们已经出了城门,进入一条偏僻的小路上,路上行人不多,只有他们两个最扎眼。他慢慢停在一棵白杨树旁,低头对上她清澈明亮的眼睛,“等你嫁给我以后,别说一百个,就是一千个都不成问题。”   魏箩偃旗息鼓,有点生气又有点羞赧,索性偏头看一旁的杨树,不再看他。   赵玠从怀中取出她送给他的那支玉笄,颇有点兴师问罪的意思:“为何不亲手送给我?”   魏箩回头,这才知道原来琉璃已经把东西交给他了,难怪他这么急急忙忙地追出来。她抿起粉嫩嫩的唇瓣,有点欲盖弥彰地道:“我不是特意买给你的,是给常弘挑选礼物的时候,见它好看,才顺手买下来的。”她掀起长睫看向他,大眼睛里闪着璨璨的光:“你喜欢么?”   赵玠忍不住刮刮她的小鼻子,“只要是你送的,我都喜欢。”   魏箩不知怎么回答,便慢吞吞地“哦”一声,不想表现得太高兴,可是唇边却不由自主地弯起浅盈盈的笑。   赵玠把玉笄放到她手心,“阿箩,帮本王戴上。”   他头上现在戴的是一支象牙笄,看起来比她送的这个还珍贵。魏箩只给赵琉璃戴过一次玉笄,给男人戴还是头一次。她直起身,披风滑落,露出小巧玲珑的身躯,饶是如此还是够不到他的头顶,“你的头低一点,弯下腰。”   赵玠凤目含笑,听话地低头。   她一手固定他的螭纹盘玉冠,一手取出象牙笄,把象牙笄随手塞到他手里,再换成白玉玉笄插进头发里。虽然第一次做这种事,但倒也做得有模有样,她认认真真地端详两遍,弯起一双圆溜溜的杏眼:“真好看。”   赵玠盯着她,眼神逐渐转深,她的笑意还没来得及收住,他便抱住她压了下去,含住她的双唇,吮咬辗转,发泄满腔情愫。   魏箩错愕地“嗯”一声,双手抵着他的胸膛,下意识推拒。   这是在路上,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他想被人看见不成?   赵玠没放过她,贴着她软乎乎的唇瓣问:“为什么送本王东西?”   魏箩扭头想躲,他便追上来轻轻噬咬,不问到答案誓不罢休的架势:“阿箩,为什么?”   魏箩被他圈得牢牢的,浑身都沾上他的味道:“没有为什么……觉得它好看,顺便送给你的。”   赵玠步步紧逼:“那为什么不送给别人?”   她浓长的睫毛颤了颤,心虚到家了,张了张口正准备跟他坦白。余光一瞥,正好看到有一对夫妇驾着牛车从身边经过,农妇向这边看来,眼里带笑,满满的都是揶揄和促狭。她脸腾地一红,扑进赵玠怀里,拧了拧他的手臂:“不要在这里……会被人看到的!”   赵玠哑然一笑,故意曲解她的意思:“好,好,我们到林子里面去。”   魏箩不吭声。   他骑马往林子深处走去,渐渐地没人了,魏箩才敢从他怀里抬起头来。   赵玠一手圈着她的腰,一手持缰绳,贴着她的耳畔哑声道:“还说不喜欢我……小骗子。”   魏箩这回意外地乖巧,没有反驳。   他咬住她的耳珠慢慢啃噬,嗓音一声比一声低:“小骗子……”他的手不老实,从她的腰渐渐往上,握住她小巧玲珑的桃儿,几乎忍不住在这里将她占有。   魏箩呜咽一声,那里还疼着呢,怎么能被这么碰!她试图掰开他的手,跟他说起正经事:“等一下回家,我就跟爹爹说……退了跟宋晖哥哥的亲事。”   她还不知道赵玠找过忠义伯宋柏业,一心想着退亲,殊不知这件亲事早已到了穷途末路。   赵玠含笑,安抚怀里的小姑娘:“你放心,过不了三天,忠义伯就会亲自去你家解除婚约的。”      魏箩和宋晖没有定亲,只是幼时指腹为婚,是以忠义伯府若是解除婚约,顶多算是不信守承诺,而不会影响魏箩的名誉。   魏箩好奇地扭头,对上他的眼睛:“为什么?你跟忠义伯说了什么?”   赵玠没有告诉她,碰了碰她的额头道:“总之,从紫御山庄回来,你就等着嫁给本王吧。”   魏箩还想再问,他的手掌紧了紧,低声对她道:“本王听说揉一揉就不疼了,阿箩,你想试试么?”   魏箩脸上红得滴血,谁想试?若不是打不过他,真想一把将他从马背上推下去!   *   六月初六,一行人一同前往望苏山紫御山庄。   魏箩和梁玉蓉跟赵琉璃同乘一辆马车,三个小姑娘年纪差不多,梁玉蓉又是开朗外向的性子,很快便跟赵琉璃也熟了起来。几人一路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不知不觉便来到望苏山山麓。   紫御山庄建在半山腰,依山傍水,周围山脉重峦叠嶂,连绵不断。从山麓到山腰还要一两个时辰,到了紫御山庄门口时,已是傍晚时分。红霞掩映,日暮西陲,橘红的光芒洒了大半个山头,有一种迤逦的美。   魏箩几人走下马车,跟随山庄里的下人,来到各自的房间。   魏箩住在金台院自东向西数第三间,梁玉蓉与她隔着一间屋子。赵琉璃贵为公主,有一个单独的院子,距离她们的住处不远,走不远便能到了。   房间不小,里面有正室、内室和偏房,室内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魏箩走入房间,正欲让金缕和白岚把行李搬进来,魏筝从另一边走来,站在门口,酝酿一番道:“四姐姐。”   她很少主动找魏箩,更别说开口叫“四姐姐”了,一般来说准没好事儿。魏箩偏头看她,不为所动:“五妹妹有事么?”   魏筝低头,绞了绞手里的帕子:“我想跟你换个房间。”   魏箩哦一声,倒也不急着拒绝:“为什么?”   她很少有在魏箩面前低头的时候,此时真像变了个人似的,不止低头了,还一副好商好量的语气:“我的房间床头正对着窗户,我睡不习惯……你能跟我换么?”   魏箩牵起唇瓣一笑,若有所思地问:“我怎么不记得你有这个习惯?对着窗户怎么了?”   她抿了抿唇,忽略魏箩的揶揄带给她的不快,继续道:“对着窗户我睡不着,我夜里害怕。”   其实换个房间并非什么难事,魏箩纯粹想噎她一两句罢了。她走向门边,“五妹妹做过亏心事么,为何要害怕?”   魏筝抬眸看她,眼眶红红的,不知是被她气的还是真的害怕,“我……”褪去嚣张跋扈的模样,装起可怜无辜的小白花来,倒真是像模像样。   魏箩知道她不是害怕这么简单,想看看她究竟玩什么花样,目的达到了,也就同意她道:“既然五妹妹害怕,那就换吧。我可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换的,若是旁人,我未必会答应呢。”   言下之意,就是要她记住这份人情。   魏筝暗中咬咬牙,面上却感激道:“多谢四姐姐,回府以后我一定会感谢你的。”   魏箩临走前深深看她一眼,那一眼意味深长,暗含多种寒意。一瞬间,魏筝几乎以为她发现了什么。   *   换了房间后,魏箩反而离梁玉蓉更近了一些,两人就在隔壁。   各自收拾好房间,魏箩和梁玉蓉准备去东边的玉泉院寻找赵琉璃。   刚走出金台院,便看到门外停着一辆朱漆齐头平顶马车,穿着湖绿色夏衫的李襄从马车上走下来,,跟一旁一袭玄青宝相花纹锦袍的李颂说话。   李颂的手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拆掉包扎,正常活动没有问题。   李颂垂眸说了一句什么,一抬头恰好看到迎面走来的魏箩。她穿着月白密纱衫和五色梅浅红裙子,杏脸桃腮,妙目含笑,正在跟一旁的梁玉蓉说话:“我刚才看到后山景色不错,我们一会儿去看看吧……”   他指尖微动,忍不住心里的悸动,想把她就此拦住。面上却不动声色,什么表情都没有。   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她却仿佛没有看到他,与他错身而过。    ☆、第093章   其实魏箩看到李颂了,只是假装没看到而已。   自从定国公府竹林那一次,她跟李颂再也没有见过面。这样很好,他不来招惹她,她就不会对他做什么。若是他依旧不依不饶,那她也不会跟他客气。   魏箩和梁玉蓉来到玉泉院时,宫婢正忙里忙外地收拾东西,赵琉璃则坐在院中的梧桐树下喝茶。她见到两人过来,忙招呼她们一起坐下,亲自倒了两杯茶递到她们面前:“这是紫御山庄特有的阳羡茶,比龙井味道浓一些,你们尝尝。”   魏箩端起粉彩芙蓉纹茶杯,抿了一口茶,喝起来爽甜甘醇,回味又有一点点苦味,还算不错。   梁玉蓉也喝了一口,见没什么事,便提议道:“我们要不要去后山走走?那里今日有诗友会。”   定国公府的三公子高从勋在后山春阴楼举办了一场诗友会,要邀请了不少同窗和世家公子,宋晖和梁煜也在受邀之列,场面很是热闹,不少世家千金都已经过去凑热闹了。魏箩犹豫了一下,不太想去,她怕遇上宋晖尴尬,不知道该说什么,便道:“天快黑了,还是不去了吧……”   梁玉蓉不以为然地看了看天,把她和赵琉璃从绣墩上拉起来,“太阳才刚刚西斜,离天黑还早着呢。走吧,就算不看诗友会,去后山转一转也是好的,听说那儿有一大片枫叶林,晚霞照上去的时候,不知道多好看呢!”   魏箩不好扫了她的兴,左右踟蹰了一番,终于还是点头答应了,领着各自的丫鬟往后山走去。   后山还有一座百里亭,百里亭三面围着帷幔,最后一面正对着对面的春阴楼。两座建筑之间隔着数丈远的距离,遥遥相望,勉强能看清对面的光景。   亭中坐着几个世家千金,看似闲谈,偶尔时不时地往对面看上一眼。虽然听不到对面的人说了什么,但是目睹一番少年们的风采也是好的。   赵琉璃她们到时,几个穿白绫短衫和马面裙的姑娘纷纷屈膝行礼:“见过天玑公主。”   赵琉璃抬手,示意她们起身。她跟魏箩和梁玉蓉走得累了,便坐在石桌后面休息一会儿。   赵琉璃的身体不好,经受不起太冷或太热的天气,是以她每年夏天都会来紫御山庄避暑,对这里的地形还算熟悉。她知道梁玉蓉口中的枫叶林在春阴楼后面,还要再走一段路,便想趁着楼里的诗友会还没散时,领着她们两个过去。   免得一会儿诗友会散了,人群往外走出,迎面遇上就太尴尬了。   她们没休息多久,赵琉璃便起身,对她们道:“枫叶林还要走一段路,你们还要去看吗?”   既然都到这里了,断然没有再回去的道理,梁玉蓉自然是要去的。   于是赵琉璃便带着她们继续走路。   好巧不巧的是,她们刚走到春阴楼楼前,里面的诗友会便结束了!一阵阵脚步声传来,少年们陆陆续续从楼上走出,有的面含微笑、志得意满,有的怏怏不乐、垂头丧气,颇有些众生百态的意思。他们吵吵嚷嚷,一走到门口看到门外站着的三个姑娘,一个比一个容貌精致,尤其最右边穿五色梅浅红裙子的小姑娘,一双美目娟娟,芳颜姣姣,被这样的眼睛一看,少年们顿时没了声音,脸上泛红,安安静静地离开。   有几个世家公子认出天玑公主,纷纷拱手向赵琉璃行礼。   赵琉璃躲来躲去躲不过,猛地见到这么多人,很有些腼腆。她红着脸叫他们免礼,暗暗握紧魏箩的手,真想拔腿就走。她很怕生,一遇到生人便浑身紧绷,手心出汗,渐渐地有些招架不住,环顾四周想寻找杨缜帮忙。可惜杨缜这会儿不在,大抵藏在暗处保护她,不能现身,即便知道她为难,也不能当着众人的面把她带走。   赵琉璃往后退了退,正想躲在魏箩身后时,一个声音替她解了围:“公主怎么会在这里?是要去后院看枫叶么?”   *   声音的主人是一个穿深蓝色素面锦锻袍子的少年,约莫十八上下,容貌隽秀,爽朗清举。他就是今日举办诗友会的人,定国公府的三公子高从勋。小时候他跟赵琉璃见过几面,那时候两人还小,一起玩了几次,说过几次话,后来长大后便再也没有联系,是以一时间赵琉璃没有认出他来。   他身旁还有一个人,正是宋晖。   宋晖穿着一袭雨过天青色锦袍,长身玉立,步履缓慢。他循着高从勋的视线,看到春阴楼外站着的魏箩时,身形猛地一僵,停在原地。   高从勋没有发现他的异常,上前朝赵琉璃抱了抱拳:“参见天玑公主。”   赵琉璃让他免礼,迟迟才道:“我们要去后面的枫叶林,路过春阴楼,不是有意打扰你们的。”   高从勋笑了笑,“这有什么?我应该求殿下不要怪我的同窗冒犯了您。”   两人到底有些交集,赵琉璃面对他时不像面对别人那么紧张,同他说了一两句话,便要举步离去。   高从勋没有阻拦。   宋晖一直立在他身后,目光看向赵琉璃身旁的魏箩,眼神沉重,透着哀戚。他瘦了不少,模样也有点憔悴,见魏箩要走,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哑声问道:“阿箩妹妹,可以借一步跟你说话么?”   魏箩顿了顿,就知道躲不过这一劫,看向宋晖,勉强弯起一抹笑问道:“宋晖哥哥有什么话不能在这里说吗?”   宋晖语气低落:“我想单独跟你说会话。”   好在此时春阴楼门前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只剩下高从勋一个人。高从勋见气氛不对,识趣地抱拳先行告辞。   梁玉蓉见状,想着他们两个已经快定亲了,单独说会儿话也没什么,便领着赵琉璃往外走,给他们腾出地方。然而赵琉璃是知道魏箩和赵玠的关系的,很有些不放心,一边走一边回头:“阿箩……”   魏箩低着头,看自己的鞋尖。   宋晖只能看到她乌泱泱的发顶,他眼窝底下一圈青黑,短短几天便瘦了一圈,眼神悲伤,仿佛掉落深渊的人那最后一眼,绝望中带着不甘和挣扎。他张了张口,许久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阿箩……我爹已经向英国公府提出解除婚约了。”   今日他出门前,忠义伯便已经准备去英国公府退亲,顺便赔罪。   他没有去,大抵是害怕面对。   宋晖只觉得心里有如刀割,不舍得她,不想放她离去。宋柏业说他不能娶魏箩的那天晚上,他在门外跪了一整夜,求父亲收回成命。可是没有用,宋柏业无论如何都不能答应他,还说这门婚事非解除不可。他只觉得整个心都被人掏空了,没着没落的,不知道为什么会生出这样的变故。   他想见魏箩一面,可是又怕见她。怕见到她以后她再说出什么残忍的话,那感觉比拿刀剜他的心还难受,他承受不住,所以想要躲避。可是躲避也没有用,今日一看到她,所有的情绪汹涌而至,他多想抱抱她,多想得到她,多想把她娶回家好好疼爱。   魏箩事先听赵玠说过,虽不至于太多惊讶,但也没想到会这么快。   她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宋晖握了握拳,昔日温润雅致的少年变得失意颓唐,语气中透着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恳求:“阿箩,你为什么不想嫁给我?我会对你很好很好。”   魏箩没有看他,许久才慢吞吞地说:“我只把你当成兄长……我,我对你没有男女之情。”   宋晖身形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魏箩下意识想扶他,手伸到一半,又慢慢缩了回去:“我想解除婚约,跟宋晖哥哥没关系……宋晖哥哥很好,对不起,我应该早点说的。”她看到他如今模样,心里有些愧疚,想安慰他又不知从何说起,说得越多怕又给他希望,还不如什么都不说。   宋晖扶住身边的石桌,指尖捏得泛白。   他脸色苍白,许久才缓和过来,踅身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他的背影融入山间翠柏中,一步一步走得极其缓慢,最终消失在魏箩的视线中。   *   日落以后,月明星稀,紫御山庄的后院湖心亭举办了一场酒宴。   到场的大都是白天参加诗友会的少年,一个个兴致高涨,行酒令、猜字谜,玩得不亦乐乎。宋晖不胜酒力,以前这种场合他都是点到为止,只喝两三杯便放下,今日却不知怎么回事,来者不拒,谁上前敬酒他都一饮而尽,跟平时的克制大相径庭。   旁人虽有疑惑,但也没有多想,权当他心情好,越灌越多,却不知他是因为心中苦闷。   没多久,宋晖便有些昏头脑涨,神志不清。   他到底还存留着几分理智,知道再喝下去会出丑,便起身向众人告辞,准备回房中休息。走过九曲桥,正欲往前,对面柳树下跑来一个丫鬟,仿佛等了他很久:“宋世子。”   他停步,借着月光,勉强看清丫鬟的长相,似乎是魏筝身边的丫鬟。   丫鬟又道:“五小姐让我转告您,她想请您到金台院一趟,她有话跟您说。”    ☆、第094章   宋晖脚步一滞,以为自己听错了。   魏筝这时候要见他?   他的头很晕,从来没有放纵自己喝过这么多酒,只觉得浑身都不对劲,好半响才从这句话中回味过来。他揉了揉眉心,声音哑得不像话:“阿筝妹妹找我有什么事?”   银楼往湖心亭看去一眼,那边的人还在推杯换盏,根本无人注意这边的情况。宋晖身边也没有带侍从,她便大着胆子上去扶他:“小姐没说,不过看样子挺紧急的,宋世子随我去看看吧……”   宋晖虽喝多了酒,但不至于到走不了路的地步。他挥手隔开了丫鬟,踉跄两步,勉强在岸边站稳脚步。他低头,醒了醒神道:“带我过去吧。”   银楼眼里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喜色,规规矩矩地带路道:“世子爷请随我来。”   宋晖没说什么,举步跟在她身后。   紫御山庄四处都点着宫灯,每隔一百步便有一个石柱,石柱上点着通臂巨烛,将整个院子照得亮亮堂堂,就连脚下的鹅卵石道路都看得一清二楚。金台院距离湖心亭有一段路,因为是姑娘家居住的地方,是以安排得比较远。走过一条鹅卵石小路,再穿过长长的抄手游廊,往前是一座姹紫嫣红的牡丹花圃,花圃后面便是金台院。   走过这一段路,宋晖的神智清明了一些,但还是没有酒醒。   他微垂着头,那双总是温润含笑,如沐春风的眼睛此时只剩下寂寥和失落。他想起白天魏箩跟他说过话,唇边扬起一抹苦笑。   他跟魏箩从小有婚约,他从六岁时起便知道有这么一个小娃娃,她长大后会嫁给他,当他的妻子,与他携手一生,共度白头。那时候他还不大清楚成亲是什么含义,只知道以后都甩不掉她了,生死患难都要在一起。这是他的小尾巴,他得好好地照顾她,不让她受任何委屈。后来照顾成了习惯,渐渐地甘之如饴,心里眼里只剩下她,旁人再也入不了他的眼。   他满心满意期待与她成亲的那一日,可是她却忽然说不想嫁给他,她从未对他动过男女之情。   她有了喜欢的人……   那个人不是他。   宋晖原本以为只要自己不同意,只要把她娶进家门,日后好好疼她爱她,定能把她感动。可惜他想得太美好,没有缘分终究就是没有缘分,他连感动她的机会都没有,亲事成了泡影,他仍旧孑身一人。这一切竹篮打水一场空,都是他剃头担子一头热。   宋晖走得心不在焉,满脑子都是魏箩,这时候已经腾不出地方想其他。以至于魏筝要见他,他没有多想便来了。   银楼领着他走入金台院,停在院子里的一棵大榕树下。树下无人,不见魏筝身影。她道:“我家小姐还没来,世子在这儿稍等片刻,她一会儿就过来了。”   宋晖没有多想,头越来越疼,难得地露出几许疲惫之色。他向后倚着树干,双眼紧闭,不发一语。   银楼在一旁悄悄打量他,试探地问道:“世子爷方才喝了酒么?”   他没有心思回答,只轻轻地“嗯”了一声。   真是个温柔似水的人,难怪四小姐和五小姐都喜欢,五小姐宁愿不顾名誉也要得到他……银楼在心里悄悄地想,若是五小姐今晚能得手,成功嫁给他以后,自己肯定是陪嫁丫鬟。陪嫁丫鬟地位高,说不定还能在他身边伺候,若是有幸被他看上,收入房中,那自己就是姨娘了……说起来自己姿色不差,不知道能不能入得了他的眼?银楼心里弯弯绕绕,没一会儿就想得很远。   她很快回神,眼下还是要先帮五小姐办成事才可以,五小姐成功了,才有机会轮到她呀。她见宋晖不说话,想起魏筝交代过的话,故作着急道:“小姐怎么还没来……许是距离太远,路上耽误了。我家小姐住在最东边的房间,世子在这里稍等片刻,婢子去看看怎么回事。”说着忽然想起什么,拍了拍脑门恍然大悟道:“今日四小姐从后山回来,似乎身子不大爽利,我家小姐去看她了,想必这才耽误了一点时间。”   宋晖身躯微微一僵,不由自主地问:“阿箩病了?”   银楼煞有其事地点点头道:“许是后山有什么脏东西,听说四小姐一回来就不大对劲,脸色也不好看。”   说罢悄悄打量宋晖一眼,见他果然很关心,不仅暗叹世子爷最在乎的果然还是四小姐。方才她说五小姐有急事,他面上无波无谰,如今一听说四小姐身体不好,立马变得紧张起来。   她也不知道四小姐究竟有没有病,但魏箩从后山回来后脸色不好是真的,她亲眼所见。   银楼指着其中一间厢房道:“四小姐房中的灯早早就熄了,想必身体不舒服,所以歇下了吧。”   说罢她不再多言,举步往东边的厢房走去,“我去看看五小姐,世子爷稍等片刻。”   宋晖立在榕树下,看着魏箩的房间,久久不动。   她生病了?白天看时还好好的,怎么晚上忽然就病了?严重么?有没有请大夫来看看?宋晖明明不想再想起她,可是又不由自主地关心她,只要一想起她那张漂亮的小脸病怏怏的,露出可怜巴巴的模样说“我难受”,就忍不住心软。   到底还是放不下她,这些年他早已习惯了关心她,就跟他的骨血一样,融进身体里,割舍不下。又岂是一朝一夕就能放下的。   宋晖等了一刻钟,不见银楼回来。犹豫许久,终于还是举步往魏箩的房间走去。   廊下悬着八角宫灯,灯光昏昧,一阵凉风袭来,吹得光线摇摇曳曳,连带着他的影子也跟着晃了晃。他立在直棂门前,抬手准备敲门。   手举到一半,却又猛然清醒,停了下来。   他在做什么?这是她的闺房,他深更半夜闯进去,是想害她么?   若是担心她的病情,明日一早来不就行了?   何况白天他们已经说得够清楚了,既然已经没了婚约,那他还有什么立场关心她?就算进去了又能如何,还能挽回什么不成?她有了喜欢的人,此时此刻一定不希望见到他,他不该让她为难。   他立在门外,许久没有下一步动作。   久得他手都举麻木了,他才放了下来,踅身往回走去。   魏箩说只把他当兄长,哪有半夜擅闯闺房的兄长?既然没有缘分,那就不要给自己希望了,从此一刀两断也好。   以后还可以关心她么?他想到这个问题,脚步顿了顿,旋即轻轻一哂,继续往前走。大抵只能在心里关心了,那个名正言顺关心她的人,再也不是他了。   *   宋晖离开后,金台院复又陷入安静。   不多时,榕树下缓缓走出一个身影。   一袭玄青宝相花纹锦袍,裹着他俊朗挺拔的身躯。月光从头顶打下来,照在他昳丽精致的侧脸上,眼角下那个小小的胎记折射出莹白的光,更衬得他有一种绮丽冶艳的美。他剑眉星目,看人时眉尾微微上挑,总有一种桀骜不驯的味道。   正是李颂。   李颂站在阴影处,一直没被人发现。   他方才倚着墙壁,听到了宋晖和丫鬟的对话,知道魏箩生病了。   他看向不远处黑漆漆的厢房,思索很久,终于还是往前踏了一步。   他有很多事情想问她,比如她当真跟宋晖退亲了么?她是不是跟赵玠好上了?他们到了什么地步,同床共枕过么?越想越难掩胸腔里的愤怒和震惊,他明明是最没资格问她这些的,毕竟他们两看两相眼,她跟谁好,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可是忍不住,哪怕他们一见面就是剑拔弩张,也想多看她一眼,多跟她说一句话。   他握紧手里的翡翠金蝉簪,一步步往魏箩房间门口走去。他打算今夜把这个东西还给她,还给她以后,他就从此了无牵挂。不时时刻刻看着这个东西,就不会总想起她,更不会想要她的念头越来越强烈。   他立在直棂门前,抬手敲了敲门,里面无人回应。   睡着了么?   他迟疑片刻,抬手推开直棂门,往房间里面走去。   门内一片昏暗,入鼻一阵甜腻的幽香。屋里连个值夜的丫鬟都没有,安安静静,无声无息。不是说病了么,怎么没人照顾?李颂眉头微蹙,举步走进内室,绕过一扇山水画屏风,借着窗外皎洁的月光,勉强能看清床上的光景。   床上躺着一个人,乌发披散,背对着他。小小的身影,看起来格外脆弱,让他一瞬间止步。   这时候的她看起来很乖顺,没有面对他时的冷戾厌恶,柔弱小巧得让他心颤。   床上的人盖着薄薄的青鸟纹毯子,许是被他的动静惊醒,还以为是丫鬟,咳嗽一声,喃喃低语道:“水……嗯,水……”   李颂第一次闯进姑娘家的闺房,委实没什么经验。他本有些紧张,听到这一声却愣了愣,这个声音虽绵软好听,但是跟魏箩的还是有些差距。魏箩的腔调更软一些,软得能酥进骨头里,而不是现在这样,有些刻意。李颂正欲多想,床上的人又咳嗽了一声,比方才急促了些:“金缕,给我倒水……”   李颂知道魏箩有一个丫鬟名叫金缕。   大概是因为生病的缘故,声音才变了。   他没有立即离开,紧紧盯着床上的身影许久,才鬼使神差地到一旁的圆桌上倒了杯水。走到床边,把她从床上抱起来,递到她嘴边道:“喝吧。”   他觉得自己病得不轻,不是说送簪子么?为何又留下来照顾她?   她渴不渴,同他有什么关系?   思及此,他蹙了蹙眉,正准备推开她离去。娇软的身躯却毫无预兆地贴上来,手臂缠着他的腰,不让他走。   她穿得很少,只着一件薄薄的罗衫,再多便没有了。以至于李颂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少女的弧度,小巧玲珑,就像那天上元节时,他把她压在墙根的感觉。   小姑娘紧紧抱着他,脸颊甚至在他怀里蹭了蹭,可怜兮兮地撒娇:“我好冷……”   李颂身子一僵,只觉得腹下有一股火窜上来,浑身燥热。    ☆、第095章   房间熏香袅袅,徐徐传来,香味甜得发腻。   李颂只觉得腹中腾起一股火,将他浑身都烧得燥热,想做些什么纾解。他今日也喝了酒,但是他的酒量向来不错,那浅浅的几杯根本不足以把他灌醉。然而一进到房中,看到魏箩的身躯,他便不由自主变得奇怪。   当她柔若无骨的身体缠上来,在他耳边吐气撒娇时,他不受控制地抱紧她,与她紧紧相贴。   魏箩,魏箩……他念过这个名字多少遍,又爱又恨。她对他做过那么多过分的事,偏偏他却不能真正的厌恶她。他有时候恨她,其实更恨自己,那么多女人,为何非要对她心动?   顾不了想她今日为何忽然换了一种态度,大抵是太渴望她对自己笑,对自己撒娇,以至于她可怜兮兮地说一声“我好冷”,他便情不自禁地把她箍得更紧。今日是她招惹他的,即便她一会儿后悔了,他也不会停手!   李颂翻身将她压在身下,狠狠地啃咬她的嘴唇,像狼一样,迫不及待地将她吞噬,与她融为一体。怀中的娇躯不住颤抖,但是他却不想对她温柔,越狠越好,这样她才不会忘记他……他这时候已经不能想别的事情了,只想欺负她,狠狠地欺负她,让她在他怀里哭泣求饶。   床头的帷幔落下来,挡住了里面的光景。   只能听到少年急躁的喘息和女孩娇娇的低吟,声音窸窸窣窣,不多时便有衣服从里面扔出来,乱糟糟的,落了一地。女孩儿太小了,弄起来很有几分吃力。那一声声娇媚的嘤咛,从槛窗里传出来,还没传开,便消散在空气中。   一夜春宵,两人异梦。   次日寅时末,天边一抹鱼肚白,山掩青黛,晨曦微露。一只麻雀停在廊庑下,叽叽喳喳叫了一声,旋即又扑棱扑棱翅膀飞走了。此时姑娘小姐们尚未起床,只有几个丫鬟在廊下行走,匆匆忙忙,为自家小姐准备热水和巾子。   银楼立在魏筝房间门口,先是侧耳听了听里面的动静,没听到什么声音后,才敢敲门而入。   她端着铜盂走近室内,绕过四扇山水纹屏风,来到床边。   床头一地的衣服,她掩唇暧昧地笑了笑,绕到一旁,掀起销金幔帐。正准备叫里面的人起来,她看清床里躺着的男人时,顿时睁圆了眼睛,吓得连连后退数步。铜盂掉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热水顿时洒了一地!   男人被这一声吵醒,皱了皱眉,睁开眼睛。   李颂头疼欲裂,往常喝醉酒都不会有这样的结果,今日不知怎的,头疼得非常厉害,仿佛被人拿东西凿开了脑仁儿一般。他半坐起来,想起昨天晚上的画面,那双漆黑的桃花眼难得地泛上柔光,他把魏箩欺负得太狠,那么小,根本承受不住他。但是他却没有停止,狠心地进入她最深处……不知道她现在还疼不疼?   他想,既然她已经是他的人,无论以前他们之间有多大的仇恨,他都愿意冰释前嫌,对她负责,不让她受委屈。回去以后他便此事跟父母说了,他会去亲自登门向英国公府提亲……他低头,看向怀里的小姑娘,笑意赫然凝在脸上。   他慢慢变了脸色,眼神阴鸷得可怕,一瞬间结了一层冰霜!   盖因怀里的人不是魏箩,而是魏箩的妹妹魏筝!   不是她,那他昨晚疼爱的人是……   他握紧拳头,手背上泛出青筋,抬眸看向床头的丫鬟,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怎么回事?”   银楼被他的眼神吓住,哆哆嗦嗦地站在原地,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她怎么知道怎么回事?她也想问问,不是宋晖少爷进来了么?为何会变成了他?   银楼不知所措,连带着地上的铜盂都忘了拾起来。谁不知道李颂是盛京城出了名的小霸王,乖戾叛逆,蛮横无理,招惹了他就别想好过。如今小姐居然跟他躺在一张床上,他的脸色还这么难看,这下该怎么办……   床上的魏筝被两人的动静吵醒,脸颊在枕头上蹭了蹭,轻轻地“哼”了一声。她双颊粉红,身上满是被疼爱过的痕迹,有的地方到这会儿还疼着,尤其是双腿那儿……可是她甘之如饴,只要是给宋晖哥哥,她就毫无怨言。昨晚宋晖哥哥可真狠,没想到他看起来那么温和儒雅的一个人,做起那事儿来那么激烈,她几乎要被他撞坏了。   她在心中打好腹稿,准备一睁眼就装出一副震惊错愕的表情,可是没想到,根本不用装——   面前的人不是宋晖,而是汝阳王世子李颂。   她猛地僵住,对上李颂那张阴沉骇人的脸,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倒流了,震惊不已:“你……怎么是你……”   李颂也想问这句话。   怎么是她?   跟他欢好的,为何不是魏箩?   他想起昨天丫鬟说这是魏箩的房间,还想起房间里若有似无的幽幽暗香,抬手一把掐住她的脖子,五指收紧,恶声声地问:“是不是你设计的?”   她故意装成魏箩,让他误会,还在屋里熏催情的香!李颂恨不得将她一掌劈死,一了百了。   魏筝想要掰开他的手,可是男人与女人的力气本就悬殊,她根本撼动不了他。她喘不上气儿,几乎翻起白眼:“放开我……”   此时此刻,她心如死灰,脑海里只有两个字——完了。   *   魏箩昨夜睡得不错,山间清凉,晚上从窗户里袭来阵阵凉风,果真比家里要舒服得多。   她一大早醒来,挑了一件杨妃色绣金芙蓉纹对襟纱衣换上,又穿一条白绫裙,坐在铜镜前梳了梳头发,又走到一旁的铜盂跟前洗漱。刚擦了擦脸,还没来得及吃早饭,外面便进来一个丫鬟,支支吾吾地对她说:“四小姐,请您……请您过去一趟……”   正是魏筝的丫鬟银楼。   魏箩拿巾子沾了沾脸上的水珠,平静地问:“有事?”   银楼难堪地点了点头,左右看了一眼,大抵是不想声张,小声地说:“求四小姐跟婢子来吧。”   难以想象魏筝找她有什么事,魏箩搁下巾子,不紧不慢地走过去:“什么事?跟我说说。”   银楼自是开不了口,着急得快要哭出来,“扑通”一声便给魏箩跪了下来。   事关魏筝的声誉,魏筝若是出了事,她一个丫鬟也没有好果子吃。   魏箩讶异地扬了扬眉,实在好奇究竟什么事能让她慌成这样,便答应跟她走一趟。银楼领着她一路来到魏筝的房间门口,房门紧闭,她推门而入,门内鸦雀无声。魏箩走进去,外面倒是没什么异常,刚走进内室,看到里面的两个人时,登时停住脚步。   魏筝穿着鹅黄镶边折枝梅花纹褙子坐在床上,低着头,双手紧紧地握着床单,指尖捏得泛白。   另一边,李颂站在窗边,穿的仍是昨日那身玄青锦袍,脸色阴沉,周身笼罩着一股骇人的气息。   魏箩眼尖,一眼就看到魏筝脖子上露出来的紫红淤痕,再闻到空气里那股暧昧旖旎的味道,顿时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她蹙了蹙眉,什么都不问,转身便往外走。   银楼慌忙拦住她:“四小姐,您要为我们小姐做主……求您别走!”   魏箩回头看她一眼,语气没什么变化,说的话却很残忍:“她自甘堕落,糟蹋自己,我能帮她什么?同我有什么关系?”   银楼无言以对,噎得说不上话。   身后魏筝闻言,恨恨地盯着她的背影,眼眶泛红,故意咬着牙说:“怎么跟你没关系?他把我当成了你,才对我……”   魏箩果真停步,踅身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窗边的李颂。她眼神透着赤裸裸的厌恶,让李颂的心跌入谷底,明明痛极了,却又不愿在她面前表现出来。他掀起嘴角嘲讽地一笑,“究竟是我弄错了人,还是有些人心术不正?堂堂英国公府的姑娘,用那种下作的手段逼人就范,就不怕我说出来么?”   魏筝脸色一白,瞪过去:“你胡说八道什么?明明是你……”   李颂大步走向她,举起手。魏筝以为他又要像刚才那样掐死她,下意识往旁边躲去。可是他只是弯下腰,从枕头底下找出一个白釉小瓷瓶,拿在手里转了转,厌恨又轻蔑地看向她:“这是什么?你不会不知道吧?”   魏筝咬紧牙关,不予回答。   李颂退开两步,紧紧地握着小瓷瓶,差一点就将它捏碎。可是他没有,最终扔到了魏箩脚下,什么话都没说。   魏箩弯腰将瓷瓶拾起来,拿在手中看了看,见瓶底印着一个“春”字,便大约知道怎么回事。她没想到魏筝会做出这种事,她不可能看上李颂,那她原本准备引诱谁?宋晖么?照现在的结果看,很可能是宋晖离开了,李颂不知道为什么过来,无意中着了她的道,才造成目下这种局面。   魏筝真是让她大开眼界。原本以为她以前只是愚蠢,没想到还这么下贱。   魏箩慢慢道:“我会把这件事告诉爹爹和祖父祖母,他们要怎么处置你……就看他们的意思吧。”   说罢,转身走出内室,端的是一眼也不想再看。   她一边走一边吩咐金缕道:“立刻去准备马车,我要下山回家。”   金缕连忙应是。   魏筝呆坐在床上,想到魏昆和祖父祖母知道这件事的反应,只觉得手脚冰凉,脸色惨白。   李颂伫立许久,直到那一抹身影走远了,他才大步跟上去。魏箩走得并不快,他在廊下很快将她追上,拦在她的面前,“等一下!”   魏箩后退半步,掀眸看向他,冷漠地问:“还有什么事?”   李颂低头凝视她,那双眼睛漆黑深沉,将所有的骄傲和不驯都掩藏起来。许久才缓慢地掀起一抹笑,近乎自暴自弃地问:“你不问我为什么出现在她的房间?”   魏箩看着他不说话。   他哑声道:“我听说你病了,以为那是你的房间,所以才进去看你的……”   他看着她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残忍地说:“魏箩,我想要的人是你。”   魏箩瞬间变了脸,抿紧粉唇,抬手便往他脸上狠狠刮去!    ☆、第096章   赵琉璃和梁玉蓉得知魏箩要离开的消息后,纷纷赶过来询问。这才住了一天,说好要陪赵琉璃住一个月的,为何突然就走了?   赵琉璃自然不想让她走,依依不舍地问:“一定要走么?是不是这里住得不习惯?我让人给你换个房间,你跟我一起住在玉泉院吧。”   倒不是住得习不习惯的问题,魏箩坚定摇摇头道:“我家出了一些事,我必须回去。等处理好家中的事情,我再过来看你。”   魏箩没有跟她们细说,不是为了顾全魏筝的名声,而是为了自己着想。魏筝做出这样的事,一旦在贵女圈子里传开了,对英国公府的姑娘们都没有好处,说不定还会连累自己的清誉。她知道赵琉璃和梁玉蓉不会乱说,不过事情没处理好之前,还是暂时不要告诉她们为好。   赵琉璃很失落,原本还想着多留她几天,这个夏天也就不无趣了,没想到她这么早就要走。末了委实劝不动她,唯有帮她准备了一辆马车,又安排了几名侍卫,把她安全地送下山。   魏箩回到英国公府时已是黄昏,向下人询问了魏昆的去处。得知他正在上房陪英国公和老夫人说话,便没有回松园,直接去了祖父祖母居住的上房。   她到时,里面的人正在谈论魏箩的婚事。   昨日忠义伯来英国公府取消婚约了,说什么当初指腹为婚的行为太过冲动,如今姜妙兰也不在了,应该考虑两个孩子的意见云云。反正是一堆没有逻辑的推辞的话,气得英国公没有留他喝茶,毫不留情地就把人赶了出去。   魏昆也颇有些意外,前几天还商量的好好的,定亲下聘,等魏箩及笄后就成亲,为何一转眼就变卦了?   如今英国公还在气头上,断言不再跟忠义伯府来往。老太太身边的嬷嬷便劝慰道:“国公爷消消气,忠义伯府背信弃义,早早地取消了婚事也好,免得四小姐嫁过去后受了委屈……四小姐模样好,性子又讨巧,没有婚约以后,上门提亲的人定如过江之鲤一般,您还愁找不到一门好亲事吗?”   魏昆听罢,赞同地点了点头,刚要开口,门外的丫鬟便进来道:“国公爷,太夫人,四小姐来了。”   说罢,只见魏箩从丫鬟后面走出,迈过门槛,朝里面的人行了行礼:“爹爹,祖父祖母。”   魏昆身穿一袭石青色杭绸直裰,端坐在铁力木官帽椅上,见她毫无预兆地回来,颇有些吃惊:“阿箩?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去了紫御山庄陪天玑公主么?”   英国公和老太太也是一脸诧异。   魏箩牵起裙襕跪在上房中间,垂眸道:“阿箩有一件事要跟爹爹和祖父祖母说。”   她难得有这样严肃的时候,魏昆隐约觉得发生了什么大事。   果不其然,魏箩让金缕递上来一个白釉小瓷瓶,道:“这是从五妹妹枕头底下找出来的东西,爹爹请看。”   魏昆接过,左右翻转了一番,看到瓶子底下印着的字,顿时猛地一僵。他虽不去那些花街柳巷之地,但是浸淫官场多年,有些官员喜好这些增添情趣的东西,时间长了他也有所耳闻,知道这是平康坊里流传的东西。他震惊地看向魏箩:“你说这是从魏筝枕头底下找出来的?”   魏箩点点头,旋即道:“都是阿箩没用,没有教好妹妹,才让她学会了这些腌臜手段……”   说罢,便把今天早上的事情娓娓复述了一遍。她没有添油加醋,看到什么便说什么,然而这样已经足以让人明白发生了什么。一番话说完,听得英国公和太夫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她虽然把错揽在自己身上,可是在座没人会怪她,反而将她跟魏筝一对比,愈发凸显出她的懂事来。   魏昆脸色铁青,几乎说不出一句话来。   英国公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他是个老顽固,做事循规蹈矩,最接受不了这样离经叛道、伤风败俗的事情,听罢把八仙桌拍的震天响,怒喝道:“魏筝呢?让魏筝过来见我!”   魏箩道:“五妹妹还在紫御山庄。”   英国公可不管她在哪里,登时命人去紫御山庄把她接回来,一刻也不容耽误!   他原本就因为忠义伯府毁约的事情心情不佳,如今魏筝又闹出这样的丑闻,简直是火上浇油,气得他头顶冒烟。   当天深夜,魏筝从紫御山庄回来。   刚从马车下来,便被英国公叫去了后院祠堂。   英国公罚她跪在祠堂,面对着沉香木条案上祖宗的牌位,请出家法。魏筝知道英国公是真的动了怒,知道自己今天是免不了一顿打,也不敢求饶,只低着头一声不吭。她知道会疼,可是当藤条真正抽到身上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疼得叫了一声。   英国公看到她脖子上露出的青青紫紫的痕迹,非但没有手软,反而愤怒地又狠狠抽了她一下:“你跟谁学来的这些?是不是杜氏教你的?我英国公府怎么会教出你这样没有羞耻心的小姐?我,我今日非打死你不可!”   魏筝从小就怕英国公,因为他太过严肃,被他打得浑身是伤也不敢反抗,哭着跪倒在地,向一旁的魏昆求救:“爹爹,我知道错了……救救我……”   魏昆也气她不洁身自好,挥了挥袖子,走出祠堂。   英国公统共打了她二十几下,正准备继续打下去,她却疼得浑身抽搐,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   第二天一早,英国公府上下都知道了这回事。   魏筝没了清白,再嫁给别人是不可能的,只能嫁给李颂了。   然而问题是……汝阳王府愿意接受她么?   打归打,到底是自己的女儿,魏昆即便生气也没办法,还是要管的。他找了个时间,拨冗前往汝阳王府,打算商量魏筝和李颂的婚事。   孰料汝阳王府的人根本不打算认这个儿媳妇!   高阳长公主得知事情前因后果,对此非常愤怒,认为是魏筝糟蹋了自己的儿子。她原本打算好好数落魏筝一顿,然而看在魏昆的面子上,即便不高兴,也放宽了语气:“不是我不讲理,而是这种行为太卑劣,这是大家闺秀该有的行为么?无论如何,我是不会同意颂儿娶她进门的。”   魏昆有一肚子话,酝酿许久才道:“此事并非小女一人的错,若非令郎夜半私闯姑娘家的闺房,又岂会发生这种事?说到底,令郎也有错在先。”   李襄坐在下方,低头拨弄两下自己新染的蔻丹,小声地嘟囔:“我哥哥怎么可能瞧得上她,肯定是她勾引我哥哥的……”   魏昆脸色一僵。   高阳长公主非但不训斥她,反而很有些赞同。汝阳王府和英国公府的关系本就不和,当初魏常弘和李襄的婚事告吹了,后来越闹越僵,如今又出了这种事,双方见面自然都没什么好脸色。若非念在年轻时有几分交情,此时高阳长公主早就将魏昆赶出府了。高阳长公主想了想道:“让魏筝进我家的门也不是不可,但是不能做正妻。我李家的正妻之位不是留给这样的姑娘的,她若是愿意,只能以妾室的身份入门。”   这就有些过了。   魏筝好歹是英国公府的嫡女,给汝阳王的世子做妾,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吧!   魏昆握了握云纹扶手,不得不翻起旧账来:“当初常弘被令郎射伤,此事我英国公府一直没有追究。如今小女若是嫁到汝阳王府,此事我便既往不咎……”   说起这个,高阳长公主委实有些理亏。   当初两家议好了亲事,双方都挺满意,未料想自己儿子射伤了人家儿子,闹得不欢而散!事后英国公府吃了一个哑巴亏,一直没有向他们讨说法,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如今真要说起来,汝阳王府确实欠英国公府一份人情。   高阳长公主脸色有所松动,却还是很不情愿。虽说英国公府的嫡女地位不低,配她的儿子绰绰有余,但是以这种方式进门,她心里始终有些膈应。依照李颂的条件,娶个什么样的姑娘不行,品行端庄、大方得体,如今偏要在魏筝这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她能不觉得亏么?   高阳长公主不说话,魏昆也不让步,场面一时很有些尴尬。   直棂门外,李颂站在门口,身穿墨色绣金暗纹长袍,垂眸想了很久,终于举步走入内室。   他对汝阳王和高阳长公主行了行礼,直起身道:“娘,我可以娶她。”   高阳长公主一惊,难以置信地叫道:“颂儿?”她以为李颂不想让她为难才这么说的,连忙道:“你别担心,娘会替你做主的……”   他掀起唇瓣,明明是笑,眼里却没有丝毫笑意,反而有种固执的挣扎。“反正我也到了成亲的年纪,娶谁都是娶,那就娶魏筝吧。”   他有自己的私心,方才站在门外已经想了很多。这辈子是得不到魏箩了,但是做她的妹婿也不错,起码这一辈子他们都牵扯在一起,她别想摆脱他。   不止是高阳长公主,连一旁的李襄也震惊非常,站起来道:“哥哥,你是不是傻了?那样的女人怎么配进我们家的门,你不嫌她脏么?”   魏昆闻言,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李颂没有回答,看向一旁的魏昆,想了想,漠然道:“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你说。”魏昆道。   “成亲后她不得干涉我任何事情,汝阳王府的中馈也由我娘继续主持,同她没有任何关系。”   也就是说,魏筝只是嫁进来一副空壳子,什么好处都没捞到。   这样已经很好了,起码还有一个婆家,总好过没了清白还嫁不出去,在家空熬成老姑娘。魏昆犹豫一番,终于还是点了点头答应下来。   高阳长公主即便不同意,但是儿子亲自开口了,她也没办法,只好认了下来。事后两家坐在一起商量了一下亲事,半个时辰以后,魏昆才从如阳王府离去。   三日后汝阳王府到英国公府下聘,迎娶的是五房的五小姐。   聘礼仅有三十六抬,少得可怜,足以见得夫家对这门亲事有多不重视。魏昆心中不满,却也没说什么,谁叫魏筝自己不争气,婚前失贞,平白给人看低了?   这门亲事定下来以后,没几日便在贵圈中传开,英国公府的五姑娘还没及笄就要出嫁了。亲事定得匆匆忙忙,夫家连像样的聘礼都不舍得给。有心人在背后猜测怎么回事,说什么的都有,反正对魏筝的名声不怎么好就是了。   魏筝和李颂的亲事定在下个月月底,时间太紧急,是以英国公府准备得很匆忙,上上下下都在忙魏筝的亲事。   大家明面儿上什么都不说,背后却忍不住议论起闲话,言语之间都是对魏筝的不赞同。自家人都如此,更别说外人怎么看她了。   *   这日魏箩来到四房梅园,四夫人秦氏正在帮魏筝缝制成亲时的销金盖头。   魏筝的母亲在银杏园,帮不上什么忙,这些事儿她能做的就做了。秦氏见魏箩进来,帮把她招呼到跟前,“阿箩,来帮四伯母看看这对鸳鸯绣得怎么样?”   秦氏绣活儿很好,尚未出嫁时便是家中刺绣最好的,这么多年一直没有退步。她手上的两只鸳鸯栩栩如生,活灵活现,仿佛就在眼前。   魏箩凑上去看了一眼,连连称赞道:“真好看,不仔细瞧,还以为是真的呢。四伯母何时也教教我吧?”   魏箩的绣活不太好,她没怎么学过这个,每次刺绣都能扎到自己的手指头,后来嫌疼,也就懒得再学了。   秦氏被她的语句逗笑了,连日来阴郁的心情也好转了许多。   她绣得眼睛发酸,便把针线笸箩放到一边儿,语重心长地对魏箩道:“你若是想学,什么时候来我这里,我都能教你。姑娘家还是要学会刺绣才好,到了夫家,别人也会高看你一眼。”顿了顿,想起这几天府里的事,忍不住重重叹一口气:“可千万别像魏筝那样……即便嫁过去了,也是被夫家看不起的。”   魏箩抿唇不语,魏筝有这样的结局都是她自找的,怪不了别人。   秦氏坐到她身边,拉着她的手道:“阿箩,你是个聪明懂事的好孩子,四伯母一直对你很放心……只不过魏筝出了这样的事,你又跟宋家退亲了,我这些日子心里总有些不安定。”   魏箩微微一笑,反问道:“四伯母担心什么?我能有什么事儿?”   秦氏顿了顿,终是道:“你这么好,宋家没眼光,你将来定能嫁一个更好的……四伯母只希望你安安分分,不要像魏筝那么傻,婚前早早地把自己给出去,日后即便嫁到婆家也不受待见。”   魏箩一滞,想起什么,脸上表情顿时变得很不自在。   她跟赵玠虽然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儿,可是每次见面都忍不住搂搂抱抱,不知道四伯母指的是不是这个……都怪赵玠,亲她就算了,上次在荒郊野外,还说要帮她揉……她脸颊红了红,咳嗽一声,假装淡定道:“四伯母放心……我一定不会学她的。”   有了她的保证,秦氏拍拍她的手,这才放下心来。   魏箩在秦氏这里用过晚饭,又被魏常弥那个小牛皮糖缠了半个时辰,从梅园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透了。她回屋后洗了洗澡,换上玉兰色薄罗寝衣,等头发干了以后,躺在床上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   明月高悬,夜色寂静。   松园各房都休息了,只有守夜的丫鬟偶尔在廊下走动。院中虫鸣寂寥,偶尔微风拂过,留下沙沙声响。   一道挺拔的身躯来到魏箩床边,俯身轻轻将她抱起来,向窗户走去。   魏箩睡得正香,只觉得身子越来越轻,好像漂浮在云朵上,往天上飘去。不多时又落在一堵硬硬的墙上,这堵墙虽硬,但是却有温度,而且还长出了一双手,将她紧紧地裹住。魏箩慢慢睁开眼,入眼是一片浩瀚星空,茫茫繁星洒入眼中,仿佛一伸手就能触到。她迷迷瞪瞪地眨了眨眼,尚未回过神来,耳边有一个低低的声音问道:“小家伙,终于醒了?”   她诧异地转头,对上赵玠那双漆黑如墨的凤眼,檀口微张:“靖王哥哥?”   她只穿了一件薄薄寝衣,赵玠怕她冻着,便脱下身上的外袍裹到她身上,笑着道:“是我。”   可是他怎么会在这里?而且,他们这是在哪儿?   赵玠看出她眼里的疑惑,下巴抵着她的额头蹭了蹭,亲昵道:“我们在你房间的屋顶上。”   魏箩睁圆眼睛,下意识往下看。果见他们正坐在琉璃瓦上,下面是宽阔的庭院,此时院中空无一人,寂静无声。放眼望去,整个盛京城都陷入沉睡,大千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魏箩有点怕高,往赵玠怀里钻了钻,“大哥哥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赵玠的手钻进锦袍里,放在她柔软的腰上,把她往怀里箍了箍,“想你了,就来看看你。”   夏天虽热,但是到了晚上还是很有些冷。而且他们坐在屋顶上,凉风从头顶微微吹拂,带来阵阵寒意。赵玠的锦袍带着他的体温,包裹着魏箩,既温暖又踏实。   魏箩原本有些感动,可是他的手停了停,从寝衣里探进去,轻轻揉了两下:“这里还疼么?”   魏箩脸颊红得几欲滴血,想把他的手拽出来,可是他的手臂比她有力,她怎么拽得动他?一拉一扯之下,他把她捻得更紧,她娇娇地叫了一声,声音绵软酥骨,依偎着他抗议道:“好疼,呜呜。”   赵玠没有放开她,低头吻住她的唇瓣,把她的呜咽都吞进肚子里,为了避免她掉下去,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放在那里揉搓,动作比刚才更温柔了一点。魏箩哪里经受得住这种挑逗,立即浑身酥软。好在她还有意识,咬了一口他的舌头,“不要……会被人看见的。”   赵玠低声轻笑,嗓音磁性:“都这种时候了,除了你和我,还有谁会醒着?”   那可说不准,万一有人起夜抬头往屋顶一看,岂不什么都看到了?她白天才答应过四伯母会管好自己的,这才过去半天,怎么就食言了!   魏箩向后躲了躲,抬起水汪汪的杏眼瞪他:“靖王哥哥有事说事,你再动手动脚,我要生气了。”   赵玠到底懂得适可而止,方才只是太久不见她,想得厉害才一直没有忍住。目下总算收敛了一些,搂着她小小的腰儿,哑声问道:“阿箩,那天晚上的事本王都听说了。”   魏箩隐约猜到他指的哪一件,顿了顿,没有接话。   不多时,他又道:“本王一日不把你娶进门,便一日不安心,不如我明日就来英国公府提亲?”   李颂贼心不死,竟然夜半私闯魏箩的闺房。手才刚好,便胆敢肖想他的女人。好在房中的人是魏筝,否则他把他千刀万剐一百次都不足惜。   饶是如此,汝阳王府也不能留太久了。   魏箩闻言连连摇头,抓着他的手臂道:“不行,你现在不能提亲。”   赵玠脸色一沉,“为什么?”   她振振有词道:“我爹爹最近为了魏筝的事忙得焦头烂额,心情也不好,你若是这时候来提亲,他肯定不会答应的。”顿了顿,仰头看着他的下巴道:“过一阵子吧。”   赵玠枕着她的颈窝,深吸一口她身上淡淡的香味,语调有些不悦:“本王不想等了,本王现在就想要你。”   魏箩小脸一红,娇娇地斥道:“不可以。”   他们坐在屋顶上,她总害怕自己掉下去,所以紧紧地搂着他的腰,一边往他怀里钻,一边说道:“等魏筝嫁出去以后……大哥哥再来我家提亲吧。”   小姑娘说得一本正经,丝毫没发现自己的语气像极了哄小孩子。赵玠搂着她小小的身躯,哑声笑了笑,抬起头道:“那你亲本王一下?”   魏箩犹豫片刻,偏头看他,乌溜溜的眼睛盯着他薄薄的唇,终于慢吞吞地啃了上来。她很少主动,也很生疏,伸出粉粉嫩嫩的小舌头舔了舔他的嘴唇,眨眨眼看他:“这样好了吗?”   赵玠乌瞳转身,哑声道:“不好。阿箩,像我平时亲你那样。”   魏箩到底没有他脸皮厚,啃了两下就退缩了,抿抿唇道:“不亲了,不好吃。”   赵玠失笑,捧着她的小脸低头亲下去,把她反反复复品尝了几遍,才肯放开她。   *   魏筝和李颂的亲事定在七月底。   成亲前一天,魏筝去了银杏园一趟,把这事儿跟杜氏说了。杜氏住在银杏园早有耳闻,得知女儿要嫁给汝阳王府的世子,自然是高兴极了,一遍一遍地夸魏筝是个有福气的人。   她住在这里已有八年,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富贵从容的五夫人,时间磨砺了她所有的气度和沉稳,使她变成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妇人。她比秦氏还小一岁,鬓边却已经生出许多华发,脸上的纹路也十分明显,衣衫陈旧,颜色洗得发白,落魄的模样几乎让人看不出是英国公府的五夫人。   魏筝看到她这样,忍不住鼻子一酸:“娘,你放心,等我嫁进汝阳王府,主持了府上的中馈,一定把你接过去,再也不让你住这个地方。”   李颂是汝阳王唯一的儿子,她嫁过去便是嫡长媳,将来府上的庶务一定是落到她手上的。   杜氏自然高兴,搂着她连连说好:“还有我的弥哥儿,我们要一家团聚……”   魏筝虽不大喜欢魏常弥,但是杜氏每次见面都心心念念他,她便点了点头,答应下来。   李颂不喜欢她没关系,反正她也不喜欢他。她嫁给他只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名声,将来有一个落脚的地方,至于别的,都不重要。   第二天是大喜的日子。   英国公府毕竟是嫁小姐,里里外外布置得很是喜庆。门窗贴着大红囍字,廊下悬挂大红灯笼,一大早门外便放起鞭炮,热闹非凡。   吉时一到,汝阳王府的人前来迎亲。   李颂身穿大红喜服,坐在高头骏马上,英俊漂亮的脸上没有丝毫喜色,反而阴冷得骇人。   全福人背着魏筝从里面走出来时,他连看都不看一眼,薄唇抿成一条线,一言不发地打马离去。迎亲的队伍一路来到汝阳王府,一路拜堂成亲,外人看着喜喜庆庆,汝阳王和高阳长公主却是一下也笑不出来。就连一旁的李襄也不屑地哼一声,看魏筝的眼神全程都带着鄙夷。   拜过堂后,便是入洞房。   李颂没有进新房,甚至没喝合卺酒也没有掀盖头,转身便去院中跟旁人喝酒去了。本该热热闹闹的新房,此时却空无一人,李襄也不知去了哪里,仿佛所有人都不把她这个新娘子放在眼里,没人在意她,也没人欢迎她。   银楼身为魏筝的陪嫁丫鬟,此时满肚子委屈:“小姐,他们这不是欺负人吗……”   魏筝低着头,盖头下的小脸满是屈辱,双眼蓄泪,几乎把手里的绢帕揉碎了。   她原本以为这是汝阳王府给她的下马威,没想到却是她天真了。殊不知这只是前戏而已,更过分的还在后头。   魏筝一直坐在床头等到戌时,窗外暮色四合,夜幕漆黑,李颂始终没有回来。她坐得浑身酸疼,终于忍不住把盖头从头上揭下来,对银楼道:“伺候我换衣服,我不等了。”   然而话刚说完,门外便响起动静。   是李颂回来了。   她紧紧抿着唇,看向门口。   她对李颂还是有些畏惧的,那天早上他差点掐死她,当时的感觉至今记忆犹新。他生起气来太残暴,魏筝不敢轻易惹怒他。然而因为性子使然,她也不会轻易在人前低头,是以双方对峙,谁也不说一句话。   李颂喝多了酒,神智却很清醒,脸色也不怎么好。他没有上前,定定地端详面前的魏筝。   他怎么会把她跟魏箩弄错?她们长得哪里像?   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云泥之别。   许久,魏筝见这么僵持下去不是办法,正欲说些什么缓和场面,却见李颂身后忽然走出四五个身着华服锦袍的男人。他们一个个也都喝了酒,都是李颂的朋友,用高阳长公主的话,便是狐朋狗友。这些人仗着家中有点底蕴,父亲在朝中当官,平日不学无术,斗鸡走狗,没少干伤风败德的事。此刻他们醉醺醺的,丑态毕露,看着魏筝的眼神满是不怀好意。   魏筝心里咯噔一下,不知为何,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李颂挥开一人搭在他肩上的手,掸了掸肩膀冷漠道:“她就交给你们了,怎么玩都随你们,记得留一口气就行。”   魏筝后退两步,惊恐地看着他,难以置信道:“李颂,你不能……”   李颂没有理会她的话,又命人端上来一碗避子汤,旋即毫不留情地走出房间,看也不看她。    ☆、第097章   八月初一,是魏筝回门的日子。   魏昆虽说对这个女婿不太满意,但该有的礼节还是要准备的。他早早地起来洗漱一番,换上玄色镶边缠枝莲纹直裰,来到前厅,向英国公和太夫人行了行礼,便坐在下面的铁力木官帽椅中。   此时前厅已经来了不少人,大房二房三房四房的人都到了,各个面带微笑,等着新人进门。   辰时左右,下人进来说如阳王府的马车到了。   不多时,李颂和魏筝一同来到门口。李颂身穿藏蓝色宝相花纹锦袍,脚蹬皂靴,进入厅堂,向前方坐着的英国公和太夫人行了个礼。他倒是很规矩的模样,收敛了一身的剑拔弩张,低眉顺眼,面对魏昆时竟然开口叫了一声“爹”。   可把魏昆吓得够呛。   魏昆知道他性格不好招惹,原本已经做好了今天他大闹一场的准备,没想到他居然这么乖顺,倒叫人大吃一惊!魏昆起身,虚扶了一下他的手臂让他起来,“好,好,贤婿请坐吧。”   李颂颔首,坐在一旁的官帽椅中。   一旁的魏筝穿着淡绿夹纱衫,系一条水红细罗裙,绾着望仙髻,头戴金累丝鸳鸯钿鸟簪。她唇畔含笑,双颊粉红,与当初未出嫁时有明显的区别。破了瓜的少女,眉眼含唇,青涩中带着娇妩,举手投足都是风情。她欠身,向在座的长辈一一行礼,又挨个敬了茶,“祖父,祖母,请喝茶。”   英国公始终对她余怒未消,即便喝了茶,也没什么好脸色。倒是太夫人罗氏态度柔和一些,不想闹得太僵,拍了拍魏筝的手道:“下去坐吧,别太累着。”   魏筝面色一滞,很快点头应下。她走向李颂身旁的官帽椅,脚步走得很慢,坐下后一直僵着身体。   英国公和太夫人说了几句话,便要留李颂和魏筝留下用午饭。李颂没有拒绝,答应了下来。   午饭前的一段时间,李颂和英国公、魏昆几人留在前厅,几位夫人则带着魏筝前往旁边的花厅说话。   杜氏不在,几位夫人也都不好意思说得太多,只略略提点了一下夫妻婆媳的相处之道,教导魏筝如何在婆家立脚生活。魏筝低着头,不予回应,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大夫人和四夫人知道她性格一直这样,倒也没多说什么。二夫人最近因为外室女的事,自己都管不过来,更没有工夫管别人。唯有三夫人是个话篓子,心里藏不住东西,拉着魏筝的手问:“李家的人对你如何?”   魏筝的手冰凉,强忍着把手从柳氏手里抽出来的冲动,抿唇一笑,语调轻松道:“长公主和汝阳王都待我很好,三伯母不用担心。”   柳氏哦一声,既有些意外也有些放心,悄悄地又问:“那……你跟李颂呢?”   魏筝不动声色地抽出手,怕被柳氏发现她的颤抖,捧起白釉月季花纹茶杯抿了一口茶,笑了笑道:“他对我爹爹挺上心的,听说爹爹最近身体不好,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带了好几只人参和灵芝。”顿了顿,怕柳氏不相信,敛眸露出几许羞赧之色,“他对我也不错,除了有时候有点粗鲁……”   柳氏听罢,自然明白她话里的含义,暧昧地笑了笑,没再多问什么。   汝阳王是武将,他的儿子从小习武。那习武之人能温柔到哪里去?粗鲁一点也是可以理解的。   *   午时左右,一家人坐在前厅吃饭。   魏箩和魏常弘也被魏昆叫了过来,跟他们同坐一桌。   魏箩和常弘原本在后院荷花池里采莲花,莲花色浓,用来做胭脂和口脂正好。常弘在后面划船,她便坐在船上一朵一朵地掐莲花,大夏天里热出一身汗,从荷花池里出来时,额头和鼻尖都是细细密密的汗珠。她听到金缕的话,不禁好奇地问:“爹爹叫我们过去做什么,不是长辈在场就行了么?”   金缕拿着绢帕给她擦汗,半路上被魏常弘接了过去,她讪讪道:“老爷说只是一道吃个午饭……”   魏常弘手持绢帕,擦了擦魏箩脸上的汗珠,想了想道:“那就过去吧。”   魏箩顾不得回去洗澡,只好换了一件石榴红缠枝灵芝纹褙子,跟着常弘一同前往前厅。   到了前厅,里面的人已各自落座。她向英国公和太夫人行了行礼,四夫人秦氏把她招呼到身边:“阿箩和常弘来了,坐到四伯母身边吧。今日是你们五妹妹回门的日子,怎么着也该见上一面……”说罢左右看了看魏箩,咦一声道,“你们俩去哪儿了,怎么满头大汗的?”   魏箩掀眸看了一眼对面的李颂和魏筝,一掠而过,眼里没有任何波澜。看向秦氏里弯起双眼,笑眯眯地回答:“我跟常弘去后院采莲花了,常弘撑船,我负责摘花,没一会儿就摘了半个船头。就是天气太热了,动一动就一身汗,我下回再也不去了。”   秦氏无奈地嗔道:“你也是的,这么热,去那里面做什么?能不出汗么。”   她笑容乖巧,“莲花可以做胭脂和口脂,颜色可好看了。到时候韩姨若是做出来了,我便给几位伯母都送去一些,保准你们用了以后年轻十岁。”   一番话活络了气氛,说得几位夫人纷纷含笑,心情愉悦。   秦氏见气氛恰到好处,便对她和魏常弘道:“常弘应该见过李世子的面,阿箩没有见过吧?这位便是你们的妹婿,汝阳王府的世子。”   魏箩不得不迎上李颂的视线,唇边的笑慢慢淡去,弯成一抹礼貌疏离的弧度:“世子爷。”   李颂没有笑,眼睑微垂,看不出是什么表情,也猜不透什么情绪,许久都没有回应。   秦氏有些尴尬。   魏箩倒是没有在意,重新坐回去,继续跟几位夫人说起用莲花制作胭脂和口脂的妙处。不多时菜肴陆陆续续地端上来,众人才忘了方才的小插曲,请英国公夹了第一口菜,才纷纷举起筷子吃饭。   李颂全程垂着眼睛,没有往对面看去一眼。仿佛从不认识魏箩这个人,也从未对她动过不该有的心思。   *   午饭用到一半,魏箩揉揉鼻子,打了一个喷嚏。   她刚才出了汗,又没有换衣服便过来了。秦氏担心她受了风寒,关怀地问:“是不是冷了?不如你先回去换身衣服吧,免得一会儿冻着。”   魏箩倒没有哪里不舒服,只不过不想跟李颂同桌吃饭,便顺水推舟地答应下来,向众人告辞,举步离开前厅了。   她走在廊下,金缕跟在她身边,絮絮叨叨地说:“小姐,汝阳王世子是不是有些目中无人了……方才您跟他打招呼,他一句话都不说,婢子看见五老爷脸色都不好了。听说那汝阳王世子以前很霸道,盛京城里没人敢招惹的,五小姐嫁给他,也不知道有没有好日子过……”   魏箩没搭腔。   她对这两个人怎么样没兴趣,魏筝过得好不好,也跟她没关系。只不过觉得姻缘太奇妙,这两个人居然会凑到一块去。路是魏筝自己选的,李颂这人好不好招惹,个中酸甜苦辣,只能她一人体会。   谁也帮不了她。   魏箩把鬓边一缕垂下的头发别的耳后,慢悠悠地问:“什么时候你也爱嚼这些舌根了?”   金缕立时噤声,知道自己说得太多,乖乖地跟在她身旁不再开口。   走到廊庑尽头,绕过一道月洞门,前面便是通往内宅的小路。魏箩举步正欲走进去,忽然有一个东西飞快地射过来!稳稳地扎在她绣鞋前面的土壤中,挡住她的去路。她低头一看,是一个翡翠玉叶金蝉簪子,模样有点眼熟。   金缕在一旁诧异地问:“这是什么?谁扔的?”   魏箩看了半响,踅身往身后看去。      果见身后不远处,李颂面无表情地立在廊庑下,一袭锦袍,长身玉立。明明是清冷贵公子的模样,偏偏他眉峰低压,神情冷漠,给人一种不近人情的感觉。即便对上魏箩的视线,也一句话都不说。   金缕想要弯腰拾起簪子,魏箩扶住她的肩膀,不让她动。   她已经知道这个簪子是什么了,上次她用簪子刺伤他,没有拿回来,没想到他会留到现在。   这个时候他不在前厅吃饭,跑来这里做什么?   李颂一动不动地看着魏箩,就在魏箩以为他要开口说什么时,他却转身离去,一言不发。   没多久便消失在魏箩的视线里。   金缕对这一幕很是不解,看了看李颂,又看了看魏箩:“小姐,这是不是你丢的那支簪子?怎么会在李世子手里?”   魏箩没有回答,踅身走入月洞门。   金缕还在锲而不舍地问:“小姐,这簪子您还要吗……”   她淡声道:“不要了,扔了吧。”   *   英国公府的五小姐出嫁了,四小姐没有婚约在身,盛京城的贵女圈中有不少人明里暗里地打探魏箩的亲事。毕竟魏箩的名声很好,模样又是一等一的标致,以前是跟宋晖指腹为婚,旁人不敢肖想,如今婚约没有了,有心者想为自己身边的适婚少年说亲,眼睛便都放在了魏箩身上。   今日是秦氏的父亲安陵侯七十大寿,邀请了英国公府一家前往。   魏箩和魏常弘自然也去了。   只不过魏箩跟秦氏走在一起,一旦遇见什么命妇夫人,对方的眼光总是有意无意地落在她身上,欲言又止的,看得她浑身不自在。魏箩知道那是什么意思,秦氏跟她说过,问她有没有中意的人家,她都摇摇头推拒了。   她有喜欢的人,那个人眼巴巴地等着她点头,然后上门提亲呢。   魏箩找了个借口离开,领着魏常弥去后院亭子里玩了。   魏常弥来过这里几次,对这里还算熟悉,没有大人的管束,便撒了欢儿似的握着魏箩的手噔噔噔往前跑:“阿箩姐姐,我知道前面有一个秋千,是小舅舅特地给我扎的,他说我每次来都可以玩!”   他口中的小舅舅是安陵侯的小儿子秦策,今年二十有四。秦策小时候是个很调皮的人,长大了渐渐收敛心性,开始研读起兵书来了,倒也勉强有所成就。   魏箩跟在他后面,见他跑得这么快,皱着眉头提醒:“魏常弥,你跑慢点,小心摔着……”   魏常弥很听她的话,果真停下来,一步一步飞快地往前走。   魏箩“扑哧”一下,哭笑不得。   绕过一条长廊,眼前豁然开朗,院子里是蓊蓊郁郁的榕树,榕树中间果真扎了一座秋千。从这里往前走不久便是前院,前院是今日安陵侯待客的地方,里面都是男宾。   魏常弥拉着魏箩往秋千那儿跑,走到一半忽然停下,看着前方惊喜道:“小舅舅!”   魏箩一停,掀眸看去。   前方廊庑下站着两个人,一个身穿月白色柿蒂窠纹锦袍,有点面生,跟秦氏长得四五分像,应该就是魏常弥口中的小舅舅。另一个穿着墨绿色蟒纹锦袍,侧脸英俊,身躯挺拔,往那儿一站,自有一股说不出的金相玉质……   魏箩的脚步停了一下,赵玠怎么会在这里?   赵玠没有看到她,深邃凤目看着前方,不知是跟谁较劲儿。   魏箩被魏常弥拉了过去,停在几步之外,终于看清赵玠对面的人——   魏箩心里咯噔了一下,这个人今天早上还跟她一起吃饭,一起出门……魏常弥迫不及待地叫道:“咦,常弘哥哥也在这里?”   魏常弘立在赵玠对面,他比赵玠低了半个头,但是气势上却一点也不输给赵玠。他薄唇抿成一条线,绷着脸,一眨不眨地盯着赵玠头顶玉冠上的白玉玉笄,袖中的手掌不由自主地拢握成拳。    ☆、第098章   前院宾客喧闹的声音此起彼伏,推杯换盏,觥筹交错,愈发衬得这里廊庑下死一般宁静。   魏箩僵了片刻,循着常弘的视线往赵玠头上看去,很快明白过来怎么回事。这是她上回送的玉笄,常弘一定是认出来了……这下怎么办?她不敢上前,总觉得下一瞬两个人就会打起来。   魏箩本打算悄无声息地离去,谁知道魏常弥的小舅舅秦策应声转头,看过来,稀罕道:“哦,常弥过来玩了?”他视线向上,停在她的脸上,斟酌一番叫出她的名字:“这位是……常弥的四姐姐,阿箩外甥女儿?”   秦策少年时常去英国公府,彼时魏箩才三四岁。魏箩不认识他是正常的,不过他却认识魏箩。   盖因魏箩长得跟姜妙兰很像,杏脸桃腮,妙目樱唇。姜妙兰没生下魏箩和魏常弘的时候,秦策见过姜妙兰几次面,对她印象深刻。后来她毫无预兆地离开了,留下一双儿女,秦策为此还惋惜了许久。如今这一双儿女都长大了,一个长成了英姿勃发的少年,此时就站在他对面;一个长成了娇柔欲滴的少女,玉嫩双脸,洁白无瑕。   魏常弘听到秦策叫阿箩,视线转了转,循声看去。   魏箩一步一步走得极慢,直到整个人都出现在常弘的视线中。她自认理亏,唇瓣嗫嚅两下,有点讨好地叫道:“常弘,你怎么在这里?”   魏常弘不言不语,直勾勾地看着她,眼里有不忿,有委屈,还有受伤。他认得赵玠头上的玉笄,正是上回她上街给他买礼物时一起买的那个。当时他以为是送给宋晖的,尽管不愿,但也勉强接受了。如今居然看到这个玉笄出现在赵玠头上,所以他才会一路追出来,想问清楚,阿箩送给赵玠了吗?他们是什么关系?   一瞬间,被欺骗的感觉涌上心头,魏常弘收回看向魏箩时可怜巴巴的眼神,恶狠狠地剜向赵玠。   一定是他引诱阿箩的,否则阿箩怎么会看得上他?他比阿箩大了近十岁不说,模样也没有宋晖长得好看,阿箩连宋晖都看不上,更别说他了。   魏常弘袖中的拳头紧了又紧,上前半步,开口道:“你……”   魏箩以为他要动手,毕竟不是没有过这种先例,当初上元节李颂轻薄了他,他不就一拳揍上去了?思及此,魏箩连忙上前握住常弘的拳头,目露恳求,着急地道:“……不要打他。”   这一句话说完,魏常弘的身体僵了僵,眼神哀哀戚戚。   相反的,对面的赵玠弯起薄唇,褪去方才的凌厉,满眼笑意地看着面前的小姑娘。   魏箩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冲上来了,她当时只想着不让赵玠挨打,却没想过这样等同于默认她跟赵玠的关系。她脸上掠过一丝后悔,正懊恼时,常弘反握住她的手腕,带着她转身就走。她无措地跟上前,还没迈出一步,另一只手便被赵玠握住。   赵玠立在原地,唇畔含笑,目光灼灼:“不要走。”   他看似轻松,其实手下暗暗使了点力道,既不至于弄疼魏箩,也不至于让她轻松地挣脱。   果然,魏箩抽了抽,没能抽出来。   她懊恼地想,这两个人究竟想怎么样?这是在安陵侯府,又不是在自己家。好在此时廊下无人,要是被人看到的话,她的名声还要不要了?魏箩正着急时,一旁的秦策总算看出点门道,他牵着魏常弥,一副看好戏的姿态,忍着笑道:“我的书房就在这附近,不如我带你们过去喝杯茶,有话坐下来好好说?”   魏常弘停步,没吭声。   赵玠也不置可否。   看来是都默认了,秦策带着笑,踅身做了个“请”的姿势:“那就跟秦某来吧。”   今日是安陵侯寿宴,安陵侯府的人比平时多,走在廊下难免会遇到宾客或者下人。赵玠想必也是认识到这一点,慢慢松开魏箩的手,走在前面道:“有劳非论了。”   非论是秦策的字。   秦策跟赵玠交情很好,两人私底下常联系。赵玠发兵邬姜时的排兵布阵,大部分都是秦策出谋划策的,可以说秦策是赵玠的半个军师。   几人来到书房,秦策推开直棂门,请他们入内,坐在黄花梨大理石镂雕茶桌后面,从后面的多宝阁里取出一罐洞庭君山,用茶匙从银云龙纹双耳盖罐里舀了一勺茶叶倒入紫砂壶中,著了一壶茶。他没坐多久,很有眼力劲儿地带着魏常弥离开:“靖王和六少爷慢聊,我带弥哥儿出去转转。”   赵玠转了转拇指上的玉扳指,低低地嗯一声。   魏常弥自是不愿意的,趴在秦策肩膀上挣扎道:“我不要走,我要跟阿箩姐姐待在一起,小舅舅……”   秦策拍拍他的屁股,笑笑道:“走,小舅舅带你荡秋千。”   傻孩子,你阿箩姐姐这时候根本没空理你。   *   书房里的气氛很微妙。   魏箩盯着面前的紫砂壶,等壶里的茶煮好以后,用茶滤撇去茶汤上的泡沫,往黑彩竹雀纹茶杯里倒了三杯茶。一杯递给常弘,一杯给自己,另一杯正准备端到赵玠面前,常弘冷冷的眼神看过来,她顿了一下,低头忙道:“我喝两杯。”   赵玠低笑出声,不问自取地从她面前端了一杯茶,语气揶揄:“茶烫,还是由本王代劳吧。”   魏常弘握着茶杯的手骨节突出,魏箩担心再说下去他就要动手,没有接话,低头默默地喝茶。   茶凉了一些后,魏常弘端起黑彩茶杯一饮而尽,也不管烫不烫。他酝酿许久,慢慢问道:“阿箩,玉笄是你送的么?”   魏箩抿一口茶,小声地“嗯”了一声。   果然如此,魏常弘说不出来心头什么滋味儿。有点泛酸,也有点闷,若是以前宋晖就算了,毕竟他虽然不喜欢宋晖,但是早就做好了把魏箩交给宋晖的打算。可是突然平白无故冒出来一个赵玠,让他多年来的心理建设分崩瓦解,仿佛受到了巨大的冲击,整个人都不太好。   为什么偏偏是他?他以前觉得赵玠人模人样,勉强入眼,如今却是怎么看怎么都不顺眼。   魏箩小时候当过赵琉璃的伴读,那时候没少跟赵玠接触。只不过每次见面不是在宫里就是在宫外,很少在英国公府光明正大的接触,是以魏常弘只知有这个人,不知他跟魏箩的关系。   魏箩也从来没有刻意跟他说过,以至于到了今天他才发现端倪。   魏常弘抬眸狠狠地看向对面的赵玠,话却是问魏箩的:“你那次上街,是为了给他买东西,顺道给我买礼物么?”   魏箩连连摇头,这个可真不是的。如果他生气的原因在这里,那她愿意解释一下:“当然不是,我是为了给你挑礼物才上街的。玉笄才是顺便买的。”   这下赵玠就有点笑不出了。   魏常弘的脸色稍微有点好转,想了想又问:“你跟宋晖退亲……也是因为他?”   魏箩还是摇头,实话实说道:“不是的,我很早以前就决定跟宋晖哥哥退亲了。就算没有靖王哥哥,我也会这么做。”   赵玠垂下嘴角,表情微沉。   魏常弘的心情倒是渐渐有所好转,嘴角甚至扬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笑,认为赵玠在魏箩心里也不是那么重要。“那你为什么送他玉笄?你跟他什么关系?阿箩,是不是他欺负你年少无知,用身份威胁你?”   赵玠眼底笼罩一层霾色:“……”   他掀起凤目,看向对面的魏箩,仿佛也在等她的答案。   魏箩愣了愣,旋即轻轻摇了摇头:“不是的,你想哪里去了?”她垂下浓长的睫毛,挡住眼睛里流转的万千光辉:“我们是两情相悦。”   赵玠定定地看着她,这是第一次从小姑娘嘴里听到真心话。他以前逼问了无数遍,她始终不肯表明情意,如今对着魏常弘,总算说出了实话。他支着下巴,乌目一动不动地盯着对面的小姑娘,只等她说出他想听的话。   魏箩被他这样看着,更加不好意思,耳根子烧得通红,一直延伸到光洁修长的玉颈。她长而翘的睫毛颤了又颤,缓慢而坚定道:“靖王哥哥对我很好……他从小保护我,无论我做什么他都替我收场。我以前把他当成大哥哥,现在不是的。常弘,我不想嫁给宋晖哥哥,可是我想嫁给靖王哥哥。”   这算是很大胆的言论了。   魏箩终究脸皮不厚,说完满脸通红,波光潋滟的大眼转啊转,就是不看对面的赵玠。   魏常弘听罢,久久无声。   反观赵玠,唇角的弧度越扬越大,与常弘简直是鲜明的对比。他情不自禁地握住魏箩放在桌上的手,捏了捏她的手心:“宝贝儿……”   魏箩拍开他的手,气鼓鼓地嗔他一眼:“别摸我。”   常弘在场,他还敢这么肆无忌惮,要不要脸啦?如果不是因为他戴着那个玉笄出门,怎么会造成现在的局面?说到底还是他太张扬的错。   赵玠含笑,依言抽回手:“好,好。”   魏常弘自然没错过这一幕,他受到的打击不轻,怔怔地坐了半响,方才站起来问赵玠道:“那你打算何时提亲?”   赵玠抬眸看他:“后日。”   他慢吞吞地点了点头,似乎做了极大的决定,把魏箩从氍毹上拉起来,往门外走去:“那么成亲以前,你最好不要跟阿箩见面。”   魏箩连忙放下茶杯,跟在他身后出屋。   常弘走出门外,她刚要迈出门槛,忽然被一双手从后面搂住腰,轻轻一勾便带了回去。   她一惊,硬生生脱开了常弘的手,还没来得及叫出声,门前的直棂门便“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室内室外的光景。   赵玠将她转过身,抵在直棂门上,凝睇着她的小脸。脑海中一直回荡着她方才的那番话,以至于魏常弘让他不要见她,他都没有放在心上。他俯身吻住她的双唇:“小嘴这么甜,让我尝尝是不是抹了蜜?”   “唔……”   魏箩闭上眼,不得不踮起脚尖迎合他的亲吻。   他的手从她衣下探入,触到她细嫩柔滑的玉肌时顿了顿,旋即毫不犹豫地从她的肚兜里探进去,肆意揉搓。   魏箩抵挡不住,唇边流出晶莹的香涎,闭着眼睛,酥颊通红。赵玠终于亲够了,放开她,含笑用拇指拭去她唇边的水渍,哑声道:“嗯,比蜜还甜。”   魏箩脸颊烧红,张口咬住他的拇指。   门外,魏常弘立在直棂门前,把里面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他脸色铁青,真后悔刚才没有一拳揍到赵玠的脸上。    ☆、第099章   庆熹宫,昭阳殿。   陈皇后坐在酸枝木藤面罗汉床上,斜倚着罗茵迎枕,手边是一幅幅展开的画卷。每一幅画上都画着一个容貌不俗、柳亸花娇的少女,她们姿态各异,表情万千,唯一的相同之处便是都正值妙龄。   陈皇后来回看了一遍又一遍,对一旁的秋嬷嬷道:“家世好、有底蕴的姑娘家只有这些了么?”   秋嬷嬷屈膝跪在脚踏上,一边为陈皇后捶腿一边点头道:“都在这里了,娘娘看不上吗?”   陈皇后似乎有些失望,不得以又看了一遍,却始终没有一个中意的。她叹了一口气,把其中一幅画拿出来递到秋嬷嬷面前道:“这个礼部尚书家的千金虽然好看,但是眼距太宽了,乍一看有些奇怪……”说罢摇了摇头,又拿起另外一幅让秋嬷嬷看,“还有这个刘太傅的孙女儿,你看是不是太瘦?弱不禁风的,身前身后一样平,该凸的不凸,该翘的不翘,一看便不好生养。”   陈皇后挨个点评了一番,不是这个瘦就是那个面相不好,反正没一个中意的。秋嬷嬷在一旁听得汗如雨下,不知该如何接腔。   秋嬷嬷暗叹:皇后娘娘是漂亮姑娘见得多了,才会对这些不大出众的姑娘们看不上眼。像她身边的高丹阳、高晴阳和魏箩,哪一个不是水灵灵的好胚子。尤其是英国公府的四小姐魏箩,那是真的好看,说不出用什么话形容,就是怎么看怎么顺眼。   陈皇后翻来翻去翻不到合眼缘的,末了惆怅道:“长生连丹阳都看不上,这些就更入不了他的眼了。这可怎么办?难道要打一辈子光棍儿么。”   秋嬷嬷听罢,连连安慰她:“娘娘别急,靖王殿下说不定只是没遇上能让他心动的姑娘。您把这些画像拿到他面前,说不定靖王殿下就看上哪个了呢?”   要真是这样,陈皇后就不用发愁了。   就怕她这个儿子不喜欢女人,到时候别说生不出大胖小子,就连成家立业都成问题。   正好,赵琉璃牵裙从殿外走进来,看到罗汉床上铺满的一幅幅画卷,吃惊地张了张小口:“母后这是准备做什么,怎么这么多画像?”   陈皇后正愁找不到人帮忙参谋,忙把她叫到跟前,拉着她的手问道:“你快帮母后看看,你知道玠儿喜欢什么样儿的姑娘么?我挑了一圈儿也没有一个顺眼的,看得眼睛都快花了。”   赵琉璃顿了顿,隐约明白过来陈皇后的意思。   这是走投无路,要给她哥哥物色媳妇儿么?   她上前,坐在陈皇后旁边,装模作样地把十几幅画都看了一遍,末了摇摇头,说道:“都不好看。”   陈皇后认同地点点头。   然而赵琉璃下一句话,却让她的心里再次燃起希望。赵琉璃说:“皇兄不喜欢这样的……”   陈皇后立即来了精神,哦一声好奇地问:“你知道他喜欢什么样儿的?”   *   “知道呀。”赵琉璃弯起水汪汪的大眼睛,笑眼弯弯,在脑海里勾勒出魏箩的模样,故意卖关子道:“皇兄眼光挑剔,他喜欢的姑娘肯定得漂亮……而且不能是一般的漂亮,要漂亮得不像话才行。其次皮肤白,长得小巧玲珑,面相富贵,性格也不能太差……如果声音也好听,那就再好不过了。”   陈皇后原本听得兴致勃勃,越听越觉得赵琉璃在糊弄她,她点了点赵琉璃的额头道:“瞧你说的,这么多要求,上哪儿找这样的人去?你是存心让你皇兄打一辈子光棍不成?”   赵琉璃觉得有点冤枉,怎么能怪她呢?皇兄喜欢魏箩,她是按照魏箩的条件说的,一点不差呀!   奇怪的是陈皇后脑海里过了这么多姑娘,唯独忘了曾经给赵琉璃当过伴读的魏箩。大抵是以为魏箩仍有婚约在身,不知道她跟宋晖退亲的消息,是以一时半刻才没有联想到她身上。   赵琉璃扁扁嘴,不再帮她参谋。她低头摆弄腰上的青玉勾莲纹镂空香囊,唇边噙着浅盈盈的笑,看得很是专注。这是她住在紫御山庄的时候,杨缜下山给她买的,里面的花瓣是他自己一片一片晒的,难以想象一个笨手笨脚的武夫晒花瓣是什么模样。赵琉璃只要一想象那个画面,就忍不住翘起嘴角。   陈皇后见她又在傻笑,忍不住叫了她一声:“琉璃,那个香囊是哪儿来的?我看你这几天一直戴着它,以前似乎没有见过。”   赵琉璃连忙抬头,眨眨眼道:“这是阿箩送给我的,里面的花瓣也是她自己的晒的。”   陈皇后倒是知道魏箩有一个小花房,闲来无事养花浇水,是以便没有怀疑。“挺别致的。”   赵琉璃把香囊递到她面前,笑眯眯地问:“香味也很好闻,母后要不要闻一闻?”   陈皇后摆摆手拒绝了,想起另外一件事,沉吟一番问道:“听说在紫御山庄,你跟定国公府的三公子见过面了?”   赵琉璃想了很久才想起来她说的是谁,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陈皇后又问:“你还记得他么?你们小时候一起玩过,他还给你送了一个小风车,你当时很喜欢的。”   陈皇后不爱出门,偶尔才去御花园走动走动,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庆熹宫里。她闲着没事的时候,最爱操心一双儿女的婚事。一个赵玠就够她忧愁了,还要偶尔腾出心思想一想赵琉璃。赵琉璃平安长到十五岁,是她这辈子最大的幸事,原本不舍得把她嫁出去,最好能一直留在身边,她可以近距离照顾她一辈子。然而闺女长大了,终究要出嫁的。就好比民间有句话说得好,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她不想让琉璃恨她,即便不舍,也要开始为她寻找一门好亲事。   赵琉璃低着头,摸摸香囊上的纹路,咕哝道:“不记得了。”   陈皇后丝毫没有因为她这句话气馁,仿佛打开了话匣子,继续喋喋不休道:“我上回见过高三公子一面,没想到这么多年不见,他已经长成了一个龙章凤姿、风度翩翩的少年……他还记得你,说起你们小时候的趣事,我都忘了的事,没想到他还记得那么清楚……”   “母后。”赵琉璃出声打断她,撅了撅嘴巴道:“我不想听这个,我们不说这个好不好?”   她不是傻子,自然知道陈皇后这一番话是什么意思。   她到了适婚的年龄,总归要出嫁的。可是她该怎么跟母后说,她不喜欢高从勋,也不喜欢别人,只喜欢杨缜哥哥呢?   赵琉璃很苦恼。   *   好在一旁的秋嬷嬷替她解了围。   秋嬷嬷掖着两手通禀道:“娘娘,靖王殿下来看您了。”   陈皇后“哦”一声,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往殿外看去。不多时,赵玠一袭玄青绣金灵芝纹直裰从门外走进,腰绶玉带,脚蹬墨色绣金暗纹靴子,来到陈皇后跟前行了行礼道:“儿臣参见母后。”   陈皇后把他叫到跟前,上下打量一通,颇有些好奇道:“为何今日穿得这么周整?怎么,是要见谁不成?”   赵玠坐在她对面的松红林木宫凳上,弯唇,不疾不徐道:“儿臣入宫除了拜见母后,还能见谁?”   陈皇后不信他的话,凉凉道:“你还知道应该拜见母后?这阵子不知道你在忙什么,也不入宫一趟,我还以为你把我这个母后忘了。”   赵玠起身,笑了笑道:“儿臣不敢。”   罗汉床上的画卷尚未来得及收起来,他一抬头便能看见。第一幅画便是刘太傅家的小孙女儿,名叫刘莹,方才陈皇后还说她太瘦了来着。画上的少女立在岸上柳边,身穿湖绿色绉纱裙,手持折纸柳条,浅笑盈盈。脸长得是好看,就是不够圆润,感觉浑身只剩下一把骨头,没有丝毫美感。   陈皇后注意到他的目光,循着看去,恍然大悟,总算想起来正经事儿,“正好今日你在,这些画你拿过去看看,有没有哪个姑娘中意的?若是有,便告诉本宫,本宫为你主张婚事。若是没有,本宫便再为你寻找别的姑娘。”   这是打定主意要逼他成亲了。   赵玠薄唇噙着一抹笑,这次破天荒地没有拒绝,反而上前把那几幅画拿在手中,认认真真地端详起来。   陈皇后错愕地看着他,本以为他会肯定会反感,如今他老老实实地答应下来,反而让她非常诧异。   赵玠命人呈上笔墨,他手持紫毫宣笔,一幅画一幅画地看,看过一幅便在一幅画上打一个叉号。末了看完十几幅画以后,每幅画竟然都被他打了同样的标记。   陈皇后蹙眉,正要发问,他却放下那些画卷,站起来道:“回禀母后,这些姑娘儿臣都不中意。”   陈皇后觉得自己刚才白高兴了,他哪里是想认真看,分明是为了推辞!陈皇后很气恼,故意反问:“那你中意的姑娘在哪里?”   他敛眸含笑:“不在画上。”   难道还真有?陈皇后眼睛亮了亮,本以为那句话是拿来糊弄她的,竟然不是么?她迫不及待地问:“是谁?在哪儿?”   赵玠凤目柔和,许久,才缓缓道:“在英国公府。”    ☆、第100章   英国公府统共有五个姑娘,大姑娘早早地出嫁了,二姑娘刚刚定亲,五姑娘魏筝前几天刚嫁到汝阳王府,如今待字闺中的只有三姑娘和四姑娘两个人。陈皇后没见过三姑娘魏笌,只见过四姑娘魏箩,眼下听赵玠这么说,她登时错愕地睁圆了眼睛,百感交集地问:“是……是哪个姑娘?”   话虽如此,其实心里已经有了定夺。   英国公府的三姑娘魏笌不大出彩,宫中设宴她见过几面,举止拘谨,有些小家子气……她都没什么印象,更别说赵玠了。然而魏箩不一样,魏箩小时候当过赵琉璃的伴读,后来又是赵琉璃的好姐妹,几乎从小跟琉璃一块儿长大。赵玠经常见她,把她当成小妹妹一样照顾,有时见面会多看她几眼。   陈皇后心里好似打翻了五味瓶,既紧张又忐忑,是魏箩吗?是呀,她以前怎么没想到呢!   魏箩今年都十四了,她还一直以为她十一二呢。那个小姑娘每回入宫都给琉璃带来一片欢乐,小小年纪生得精致可人,齿若编贝,目若玄珠。一张小嘴也生得十分讨巧,能说会道,若是能给她做儿媳妇,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可是陈皇后想了想,又有点不放心,万一不是魏箩,是那三姑娘魏笌呢?她这个儿子的喜好,她可说不准!   陈皇后捏得手心出汗,只等着赵玠的回答。   一旁罗汉床上的赵琉璃偷偷地笑,就跟偷灯油的小老鼠一样,既得意又窃喜。   赵玠果然不负她的期望,缓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是四姑娘,魏箩。”   一瞬间,陈皇后仿佛听到心底一块大石头落地的声音,“咚”的一声,惊起一地尘埃。她的儿子真喜欢魏箩……陈皇后既高兴又心情复杂,赵玠是从什么时候看上那个小姑娘的?他每回拒婚都是因为阿箩么?阿箩不是没来过昭阳殿,有时来昭阳殿也会遇见赵玠,可是他这个儿子从没表现出过什么异常!他可真能装,既然喜欢为何不告诉她,自己藏着掖着,难道担心她把魏箩吃了不成?   一想到自己在这儿干着急,自己的儿子早已盯上了人家小姑娘,陈皇后就有种很微妙的,瞎操心的感觉。   陈皇后的心情起起伏伏,先是惊喜,再是复杂,忽而想到一个问题,又马上急转直下,惊惶地问:“阿箩不是跟忠义伯府的宋晖有婚约么?你喜欢她,是打算跟忠义伯府明抢不成?”   赵琉璃咬了一口翠玉豆糕,笑盈盈地对陈皇后说:“母后,阿箩早就跟宋晖解除婚约了,您不知道吗?”   陈皇后还真不知道。   这会儿被赵琉璃提点,她茅塞顿开,终于露出笑颜,连连说好,着急地询问赵玠道:“你是怎么打算的?跟英国公说了么,跟皇上说了吗?他们是什么态度?”   赵玠沉稳道:“尚未跟父皇说。儿臣打算先取得英国公首肯,再请求父皇赐婚。”   “这样也好……”陈皇后点点头,满心欣慰。儿子的婚姻有了着落,困扰她这么长时间的问题得以解决,她能不高兴么?她原本就喜欢魏箩,如今魏箩又解决了她儿子的终身大事,她对这小姑娘愈发偏爱了。可是忽然想到一件事,不放心地问:“长生,你是不是比阿箩大了九岁?大得有点儿多,英国公能同意吗?那老顽固最是循规蹈矩,万一到时候不同意怎么办?”   赵玠坐在花梨木玫瑰椅中,端茶的手顿了顿,“九岁很多么?”   那边赵琉璃把一口豆糕咽下去,抢着开口:“不多,不多。大一点才好呢,年纪大知道心疼人。”   赵玠:“……”   陈皇后曲起手指敲了敲赵琉璃的脑门,无奈地道:“怎么跟你哥哥说话的?”   赵琉璃捂着脑门,因为心情好,连带着对赵玠也不怎么害怕了,朝他补上一句:“哥哥,我刚才说着玩的,你别放在心上。你才比阿箩大九岁,还没到十岁呢,十岁以后才算大得多,你这只算大一点儿。”   赵玠有些听不下去,站起来朝陈皇后道:“母后若是没有其他事,儿臣就先回府准备了。”   陈皇后这会儿巴不得他赶紧把儿媳妇娶回来,当即挥了挥手,示意他回去吧,一点挽留的意思都没有。   赵玠离开后,陈皇后迫不及待地把赵琉璃叫到身边,捏捏她的小脸,故意板起脸问:“告诉母后,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赵琉璃盈盈浅笑,往陈皇后怀里钻去,矢口否认:“母后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她心里有一杆秤,知道为了魏箩的名声着想,不该把她和赵玠的事情说出去。是以无论陈皇后怎么逼问,她都摇头假装不知。   陈皇后从她嘴里问不出什么,末了只好放弃。   *   从昭阳殿出来,赵玠踏上惯常走的那一条羊肠小径。   时值初秋,小路两旁芳草萋萋,不远处一颗石榴树开出火红的花,一朵一朵,艳丽绚烂。赵玠走了两步,蓦然停下,旋即面不改色地继续前行。树下穿桃粉百蝶穿花大袖衫的姑娘见状,忙举步跟上来,拦住他的去路:“靖表哥,你真的喜欢那个魏箩吗?你要向英国公府求亲,你要娶她?”   赵玠停步,看向面前神情焦虑的姑娘,定了定,波澜不惊地问:“与你有关?”   这一句话真是把高丹阳打击得不轻。   怎么跟她没关?原本嫁给他的应该是她,可是平白无故冒出来一个魏箩,抢走了她该有的一切。方才她准备去昭阳殿给陈皇后请安,走到门外听到他们在里面的对话,便没有进去,站在外面等了一会儿。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消息!   赵玠果然喜欢魏箩,她的预感是没有错的。   一个男人这么在乎一个小姑娘,如果不是对她动了心思,还会有别的可能吗?   这一切明明在高丹阳的意料之中,可是真正听到赵玠承认时,还是觉得震惊。震惊之余,更多的是不甘心。她不认为自己比魏箩差,当初她正值妙龄时,魏箩还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赵玠究竟看上她哪里?   高丹阳仰起头,双眼泛红,委屈地问:“那我呢?”   赵玠听到这句质问,眼里没有任何起伏。他目光落向远处,“找一个人嫁了吧,本王不可能娶你。”   说罢,绕过她举步便走。   高丹阳不死心地勾住他的袖子,紧紧地攥在手心,做出最大的让步道:“为什么不能……靖表哥如果想娶魏箩,我不介意给你当平妻。”   这是她一瞬间做出的决定,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却很坚定。她不甘心这么多年的等待成了泡影,她一颗芳心早已系在赵玠身上,嫁给谁都不愿意。盖因她老早就认定了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嫁给别人。   高丹阳以为自己的决定很伟大,殊不知搁在别人眼里就是自作多情。   赵玠蹙了蹙眉,甩掉她握着自己袖子的手,眉峰低压,声音冷漠道:“你愿意委屈自己,但我不愿意委屈阿箩。”   高丹阳脸色一白,被他这句话狠狠地羞辱了,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直到赵玠渐渐走远,她仍旧呆呆地立着。   一旁的石榴树后面,走出一个穿天蓝撒花冰纱大袖衫的姑娘,跟高丹阳长得有五六分像。   高晴阳站在她身边,语气淡淡地问:“阿姐,靖王表哥都说得那么清楚了,你就听从母亲和姨母的安排,嫁给那个徐阁老的儿子吧。我看过他的画像,长得还不错……人品也挺好。”   高丹阳脸颊凉凉的,她用绢帕按住眼睛,带着哭腔道:“你懂什么……你有中意的人么?你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吗?要我嫁给徐阁老的儿子,我还不如出家当姑子算了!”      高晴阳沉默片刻,旋即慢吞吞地哦一声,“我没有意中人。不过我要是有了意中人,也不会这样死缠烂打地追求。他不喜欢我,我再找别的男人就是了。”   高丹阳这会儿根本听不进去她的话,望着赵玠离开的背影,眼泪越流越多。   *   过了溽暑,天气总算稍微凉快一点,再也不必整日躲在碧纱橱里偷风纳凉、汗流浃背了。   魏箩很高兴。   再过几天就是中秋,英国公府上下忙忙碌碌,既要准备祭祀,还要准备团圆饭。太夫人很重视这样的节日,早早勒令那天谁都不准出门,晚上一律留在家中吃团圆饭。这日还把几房的人都叫到了正院绘丰堂中,商量那天的事宜,比如晚宴设在哪里,宴上喝桂花酿还是玫瑰酿,吃晚饭去哪里拜月亮等等……事无巨细。   魏箩坐在一旁无所事事,基本上都是几位伯母和太夫人商量,她和魏笌、魏笗在一旁听着。   魏箩跟魏笌关系不大亲近,基本没不说话。   好在中间隔着一个魏笗,魏笗性子直,话也多,不至于冷场。   氛围还算融洽。   只是不知怎么说着说着,就谈论到她们的婚事上来。   太夫人看向对面几个坐在黄花梨贵妃榻上姑娘,语重心长道:“过了年笗姐儿就出嫁了,笌笌和阿箩的亲事也不能耽误了。”   魏箩垂着眼睛,捧着汝窖斗彩茶杯道:“阿箩还小,想多陪在祖母身边几年。”   太夫人笑了笑,仿佛很受用。   魏笌的年纪比她大,怎么说也该等魏笌出嫁以后才轮得到她。太夫人正是考虑到这一点,是以话题没有围着她转,跟几位夫人商量起魏笌的亲事来。魏笌在一旁听着,臊得脸颊通红,眼睛都不好意思抬起来。   魏箩低头喝茶,耳朵却悄悄地竖起来,听大人们说话。   三夫人柳氏的目光在魏箩身上打转,忽然开口道:“我娘家有一位侄儿,今年刚满十六,与阿箩的年纪相仿,性格也老实敦厚,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去年刚刚考中了举人,正准备参加会试,若是能在会试上一举得魁,被皇上看中,也是光耀门楣的大事,若是阿箩……”   柳氏当年给了魏箩一大笔嫁妆,至今念念不忘,每每想起都要心疼一阵儿。她想得很简单,魏箩若是嫁给她侄儿,到时候就是自家人,那些嫁妆不还是会回到她手上吗?不仅如此,有了魏箩这一层关系,英国公府到时候一定会帮衬她的娘家,此举可谓一举两得的妙计。   四夫人秦氏没等她说完,便放下茶杯不认同道:“阿箩怎么说也是英国公府的嫡女,三嫂的侄儿只是个书生……”   配得上么?   后半句即便没说出来,别人也听得懂什么意思。   三夫人被人戳了痛处,她娘家家道中落,这些年一直被人瞧不起,如今好不容易有个侄儿争气些,考中了举人,自然想为自己争一口气。“四弟妹此话何意?书生又如何,那宋晖不也是……”   说到一半,柳氏赶忙顿住。   可惜已经晚了,太夫人剜了她一眼,怪她哪壶不开提哪壶,不满地道:“这件事以后再说,你那侄儿若想娶我们国公府的姑娘,等他考中了状元再来吧。”   柳氏脸上一热,忙低头说是。   魏箩捧着茶杯,冷眼旁观。   屋里正安静时,一个穿碧色综裙的丫鬟出现在门口道:“太夫人,靖王殿下登门求见。”   太夫人忙搁下手边的活计,惊讶地问:“靖王来了?可是要见国公爷?国公爷方才出门了,怕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丫鬟摇摇头又道:“靖王殿下说他是来见您的,”顿了顿又道:“他是为了上门求亲的。”    ☆、第101章   此言一出,满屋哗然。   不止是太夫人,其余几位夫人都不能淡定了。   靖王殿下上门求亲,不知求娶的是哪位姑娘?想了想,符合条件的只有三姑娘魏笌和四姑娘魏箩。三夫人柳氏眼睛亮了亮,难不成会是她的女儿?   很快,太夫人镇定下来,支着玫瑰云纹拐杖一边往外走一边道:“快,扶我过去看看。”   大夫人和四夫人上前搀扶着她的胳膊,跟她一起前往前厅。二夫人和三夫人对视一眼,也相继跟了上去。方才还热热闹闹的绘丰堂,瞬间就只剩下魏箩一个人。魏箩看着众人的背影,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一点也不像她们那么着急。她步履从容,垂着眼眸,谁也没注意她嘴角偷偷弯起的笑,以及弯成月牙儿的眼睛。   她当然知道怎么回事……因为赵玠要求娶的人就是她呀。   这种明明知道却不能跟人说的滋味儿,真是不好受。   前厅,太夫人和几位夫人坐在铁力木官帽椅中,一个个正襟危坐。她们对面是身穿藏青缠枝番莲纹锦袍的赵玠,赵玠头束玉冠,腰绶螭纹玉绦钩,穿得比以往都要正式。他身边没有带别人,只带了朱耿一个侍卫。   赵玠举手,端端正正地朝太夫人行了一礼:“老夫人。”   太夫人哪里受得住他这一礼,连忙起身把他搀扶起来,惶恐不安道:“殿下这是折煞老妇了,殿下快请坐。”   赵玠直起身,没有多推辞,坐在下方的官帽椅上。他环顾一圈,开口问道:“英国公今日不在府上?”   太夫人惕惕然颔首道是:“老妇已经命人去请他回来了,殿下若是有要是急着见国公爷,怕是还要等上一会儿。”   他想了想,弯唇笑道:“无妨,此事跟老夫人说也是一样的。”   一位穿碧色衣裳的丫鬟端着紫漆描金托盘上茶,把一盏墨彩小盖钟放在他手边。他握着茶杯,拇指沿着杯盖来回摩挲,他仿佛已在心中酝酿很久,徐徐道:“本王来是为了一件事。”   太夫人心中一紧,“殿下请说。”   他停顿片刻,过了一会儿才道:“本王倾慕英国公府的四小姐,想娶她为妻,还望老夫人同意。”   真的是魏箩。   太夫人方才听丫鬟说他来求亲的时候,心里已经暗暗猜测过了。府里如今只剩下两个姑娘待字闺中,不是魏笌便是魏箩。魏箩样样都比魏笌出色,如今从他嘴里说出“魏箩”的名字,倒也在情理之中。   只不过太夫人还是不明白,靖王怎么会看上阿箩的?   在座最失落的当属三夫人柳氏,她以为赵玠看上的是自己女儿魏笌,没想到却是那魏箩。   太夫人迟疑片刻,斟酌用词道:“恕老妇斗胆问一句,阿箩前阵子才与忠义伯府退亲,殿下是从何时……”   说到这里停了停,没有继续,然而已足以让人明白她想问什么。   赵玠垂眸思忖,这种问题既要顾全魏箩的名声,又不能显得自己太过轻浮。少顷,他沉声道:“实不相瞒,本王早已倾慕四小姐多时。”声音里带着涩哑,仿佛沙漠中久旱的旅者,行走多日,终于看到前方有一片碧波潋滟的湖泊。他握着茶杯,语气诚恳:“阿箩时常出入宫中,与本王有过几面之缘,本王倾慕她蕙质兰心,秀外慧中。只不过先前知道她有婚约在身,不敢造次,只好将情感压制心头。如今得知她已与宋家解除婚约,这才特意来上门求亲。”   一番话说得至情至性,不止是太夫人,就连十二扇掐丝嵌螺钿曲屏后面的魏箩都震惊了。   赵玠说的是谁?她怎么从来不认识?   她跟魏笌、魏笗一起坐在榆木凉塌上,外面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原本只想听听赵玠怎么求亲的,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番话。   她面对魏笌和魏笗投来的目光,抿唇颇有些羞赧,心里觉得好笑的同时,又有一番甜滋滋的味道。   赵玠可真会睁眼说瞎话……什么叫不敢造次?她没跟宋晖解除婚约的时候,他造次得还少吗?   他说她是小骗子,那他肯定是大骗子。   在人前装得道貌岸然的大骗子。   魏箩捧着双颊,乌溜溜的眼珠子左顾右盼。她粉嫩唇角微微翘起来,小模样有点儿不好意思,既嗔怪又高兴。   魏笌不说话。   魏笗倒是很真诚,羡慕地感慨:“这么说,阿箩以后要嫁到靖王府了?那我们就该称呼你一声靖王妃了……”   *   屏风外面。   太夫人听到赵玠一番话很是触动,没想到这位靖王爷竟是苦恋阿箩多年的主儿。若是阿箩没有跟宋晖解除婚约,他打算怎么办?一直等下去么?   这么一想,竟觉得他有几分可怜。   几位夫人更是吃惊不小,没想到盛京城里人人惧怕的靖王爷,竟然对魏箩用情至深……   太夫人心软了下来,原本对赵玠还存着三分畏惧和惶恐,如今倒是慢慢不那么害怕他了。看来赵玠对魏箩是真心诚意的,不像她想的那样,他是为了利用魏箩巩固靖王府和英国公府的关系。太夫人的语气轻松不少,和蔼和亲道:“老妇先替阿箩谢过殿下厚爱。只不过国公爷和阿箩的父亲都不在府上,事关阿箩的终身大事,总要跟这两人商量一下才好……”   赵玠放下茶杯,点点头表示可以理解。   原本他来的时候就没存着一次成功的打算,如今太夫人这么说,他也知道该怎么做了。他起身,给太夫人一个台阶道:“既然如此,那就请太夫人和英国公商量商量,本王过几日再登门。”   太夫人松一口气,“多谢殿下体谅。”   赵玠没有久留,喝完一杯茶后便起身告辞。   太夫人亲自将他送到门外。   英国公府门口,赵玠翻身上马,握紧缰绳,骑着高头骏马渐渐远去。他心里丝毫没有挫败感,一次就成功反而不太好,体现不出阿箩的珍贵。他把她当成宝贝,自然愿意为她多跑几趟,次数越多越显得她求之不易。第一次不行,还有第二次和第三次,反正她迟早是他的,谁都抢不走。   *   当天傍晚,英国公和魏昆从外面回来。   太夫人把今日白天的事同他们说了,两人都是错愕不已。   跟他们一同回来的魏常弘反而很平静,面不改色地坐在官帽椅中,神情翳翳,一言不发。   魏昆来回走了两步,既受宠若惊又惶恐不安,许久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靖王要娶阿箩,不会是为了英国公府吧?”   他跟太夫人想的一样,都担心赵玠是为了利用魏箩才求娶她。若真的如此,那是万万不能将阿箩嫁过去的。一个只想着利用她争权夺势的男人,怎么会给她幸福?   太夫人摇摇头,“我看不是……”说着,便把今日赵玠在前厅的话复述了一遍,末了慨叹道:“没想到靖王也是一个痴情之人。”   魏常弘默默地握紧了云纹扶手。   魏昆听罢,心中的担忧所有缓和,但还是不大同意这门亲事。他只想让阿箩嫁一个门当户对的家庭,日后相夫教子,安安乐乐地过一生足矣。如今靖王看上了她,注定是不能平静的,先不说以后怎么样,就目前这情形来看,也是不容乐观。赵玠如今跟五皇子赵璋势如水火,无论以后是谁问鼎大宝,阿箩的后半生都不会太过平淡。   魏昆半喜半忧,坐在官帽椅中,久久不能做出决定。   然而不管他有没有做好决定,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七日之后,赵玠再次登门拜访英国公府。   他这次不是一个人来的。   跟着他一起走下马车的,是一位穿素锦织镶银丝边纹月白色披风的女人,帽子遮住了她的脸,看不清她的长相。但是从身形外观看,是一位极有气质的妇人。   赵玠上次来得匆忙,手里什么都没带,这次特意准备了滋补的药材和几样古玩,送给英国公和太夫人。英国公接过东西,将他请入府内,视线落在他身后的妇人身上,疑惑中带着点揣摩:“这位是……”   妇人停步,摘下头上的帽子,缓缓露出一张大气皎美的面容。青色直眉,美目媔只。   陈皇后微微一笑,故意问道:“英国公连本宫都不认识了?”   英国公大骇,忙领着一干人等跪下,俯首行礼道:“参见皇后娘娘。”    ☆、第102章   陈皇后此次出宫,没有跟崇贞皇帝说。   自从她得知赵玠上次求亲不成后,就一直心心念念着这件事,在心里盘算着亲自来一趟。今日总算找到机会便装出宫,跟赵玠一起登门拜访英国公府。   皇后娘娘亲自登门,府里上下全都受宠若惊。丫鬟和下人低着头,悄悄抬眼打量陈皇后,眼里都是敬畏。   英国公表情严肃,隐约能猜到陈皇后来的原因。若是为了魏箩和赵玠的婚事,这么一来,他就是不同意也得同意了。   陈皇后抬了抬手,示意众人都起来,含笑问道:“英国公今日没出门么?听说上回玠儿过来时,你不在家。”   英国公在人前素来不卑不亢,即便面对皇上也是敢说敢言。眼下陈皇后故意打趣他,他表现得还算淡定,拱手道:“臣上次不知靖王殿下登门,去了同僚家中做客,回来时殿下已经离去。若是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望娘娘和殿下海涵。”   他回答得一板一眼,陈皇后觉得真没意思。还好她今天来不是见他的,而是有更要紧的事,她环顾一圈不见魏箩,开口道:“本宫出宫时答应了琉璃的要求,来看一看四小姐魏箩,不知她现在在何处?”   说是赵琉璃的要求,其实究竟为什么,大家伙儿都心知肚明。尤其她身后还立着一个靖王,意图再明显不过。   陈皇后这般重视魏箩,甚至亲自登门只为了见她一面,不仅让英国公惊讶,连带着其余几房的人都吃惊不小。可谓是有人羡慕有人欢喜,也有人嫉妒。   英国公坦言道:“孙女阿箩这会儿应该在松园,娘娘若是想见她,臣这就让人叫她过来。”   陈皇后闻言,状似思忖。   英国公府以为她要作罢,没想到她居然说:“不必了,本宫自己过去找她吧。”   英国公老脸凝了凝,表情很是微妙,还好只是一瞬间,很快又恢复如常。皇后要见他孙女,倒也不是不可以,他想清楚以后,恭恭敬敬地在前面带路道:“皇后娘娘请随老臣来吧。”   于是一行人改了方向,前往松园。   赵玠身穿一袭宝蓝色柿蒂窠纹锦袍,他本就挺拔,身如劲松,这身衣服更是将他衬得英姿勃发,气宇不凡。   英国公领着陈皇后来到松园,其余几位夫人不便入内,只得按捺下心中的好奇,恭送到门口。待到陈皇后走进松园,才各自离去。其中当属三夫人柳氏的表情最精彩,羡慕嫉妒怅惘,各种表情错从复杂,叫人看得眼花缭乱。除了她以外,大夫人、二夫人和四夫人均是真心实意地为魏箩感到高兴。   尤其是四夫人秦氏,自从魏箩跟忠义伯府解除婚约后,她总是时不时地发愁魏箩的婚事。她跟魏箩说起时,那孩子还一副不怎么热衷的模样,更让她焦急了。这下可好,靖王要娶她,她还有什么可忧愁的?她为她高兴还来不及呢。   英国公府出了一位靖王妃,可真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   英国公、魏昆和陈皇后入屋时,金缕正在擦拭条案上的白釉塑贴红蟠螭纹蒜头瓶。金缕一扭头看到来人,顿时吓一大跳,忙放下手里的巾子行礼:“参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金缕跟着魏箩入宫几次,有幸见过陈皇后的面,是以这会儿一眼就认出她来。   陈皇后让她起来,看了看屋里问:“阿箩呢?”   金缕回答道:“回娘娘,小姐正在屋里写字。”   英国公请陈皇后和赵玠坐在上位,吩咐金缕道:“去把阿箩请来。”   金缕点头应下,正要去请魏箩,陈皇后突发奇想道:“慢着,阿箩是姑娘,不好出面见人,还是本宫跟你一起去吧。反正就说两句话,用不了多少时间。”   金缕更是紧张,下意识往英国公那儿看去,见英国公没有反应,显然默认了。她只好垂首道:“娘娘请随婢子来。”   到了魏箩的闺房,金缕推门而入,往室内走去。十二扇紫檀喜鹊登枝屏风后面的翘头案上趴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她浓密乌发铺在身后,像流淌的海藻,柔滑黑亮,有几缕滑落到她的颊边,挡住她柔软的樱唇。她长睫毛颤了颤,虽然睡得不太安稳,但还是没有醒。   魏箩早上洗了澡,头发没干就坐在这里写字,写着写着便睡着了。   翘头案上摆着文房墨宝,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她手臂底下压着一张纸,陈皇后上前看了看,上面写的正是《法言义疏》的开头。陈皇后不禁一愣,一般的姑娘家不学这些东西,只学四书五经便是极限了,没想到她还懂点哲学,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金缕见魏箩不醒,心里暗暗着急,在旁边唤了两声“小姐”。   魏箩这才慢慢睁开眼坐起来,长发淌了满肩,愈发衬得她小脸雪白,皮肤细腻。她低头揉了揉眼睛,囔囔地问:“嗯,怎么了……”话刚说完,抬眸看到对面的陈皇后,登时一愣,张了张小口,“皇后娘娘?”   陈皇后但笑不语。   她吃惊不小,皇后娘娘为何会在她房间里?来不及多想,忙站起来欠身行礼:“臣女参见皇后娘娘。”   陈皇后扶她起来,打趣道:“怎么一大早就瞌睡,可是昨晚没休息好?”   魏箩很有些不好意思,抄书是薛先生布置的课业,她抄到一般睡着了,说出去真是笑话人。“这本书内容太复杂……我读得吃力,本想着休息一会儿再看,没想到竟睡着了,让皇后娘娘笑话了。”   陈皇后一点也不介意,相反的,还认为她很刻苦好学。“姑娘家读这些委实辛苦你了……别说你,连我都不愿意看这些说,只有长生小时候爱看。”   魏箩至今仍对“长生”这个名字很陌生,好半响才想起来这是赵玠的小名。她微滞,“不知皇后娘娘怎么会到我家来?”   陈皇后微笑,含蓄道:“本宫有事跟你父亲商量。”   魏箩:“……”   至于商量什么,不用猜也知道。陈皇后最重视赵琉璃和赵玠,能让她亲自跑一趟的,除了这俩人再也没有别人。赵琉璃最近很安分,没什么事儿,那唯一的可能……就只是赵玠了。   魏箩拢了拢肩头的头发,赧然道:“皇后娘娘可否等我片刻……我梳好头发再跟您说话。”   陈皇后坐在一旁的美人榻上,看着她笑道:“你尽管梳洗打扮,本宫一会儿就离开。”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魏箩不能强行赶人,只好坐在双凤缠枝葡萄镜前,让金缕给她梳头。金缕接过篦子,准备给她梳一个元宝髻。   魏箩总不能把皇后娘娘晾在一边儿,正想找话题开口,那边陈皇后已经开门见山地问道:“阿箩,你认为长生如何?”   魏箩看着镜子里双颊泛红的姑娘,思考一番,中规中矩地回答:“靖王成熟沉稳,体贴入微,是一位难得的好王爷。”   言讫,半响不闻身后有任何反应。   难不成说错话了?   魏箩忍不住转头看去,只见陈皇后一副要笑不笑的模样。她微微有些窘,不明所以地问:“娘娘,我说错了吗?”   陈皇后含笑,“没有,你说得很好。”   旁人眼中,赵玠是一位残忍暴虐,心狠手辣的王爷,就连赵琉璃都要怕他几分。然而到了这个小姑娘这里,他竟成了“成熟沉稳,体贴入微”,如果不是魏箩看人的眼光很有问题,那就是她的儿子当真喜欢她喜欢得不轻,在她面前和在别人面前完全两个样子。   不多时,金缕替魏箩梳好一个元宝髻,又簪上一支金累丝碧玺簪。魏箩起身准备和陈皇后一起走出屋外,陈皇后却对她道:“你留在屋中吧,不必去堂屋了。本宫有事跟你父亲说,说完就回去。”   魏箩想了想,陈皇后既然来了,赵玠肯定也在。她这时候出去委实不大好,便没有坚持,将陈皇后送到门外,目送她离去。   *   松园堂屋内。   陈皇后端坐在黄花梨太师椅中,倒也没有拐弯抹角,开门见山地对英国公和魏昆道:“本宫今日来是为了玠儿和阿箩的婚事。”   英国公早有准备,是以此刻还算平静。   倒是魏昆心中一紧,握紧了白釉茶杯。   陈皇后又道:“英国公若是没什么意见,明日本宫就告诉陛下,请他为玠儿和阿箩赐婚。”   英国公没说话,魏昆踟蹰片刻,忍不住道:“阿箩年纪尚幼,又顽劣调皮,嫁给靖王殿下,恐怕会给殿下添麻烦……”   赵玠就坐在陈皇后下方,闻言表态道:“阿箩既是嫁给了本王,便是靖王府的王妃,本王照顾她天经地义,何来麻烦一说?”   这还没嫁呢,就一副自己所有物的口吻了。   只不过回答得倒是真挚,打消了魏昆心中所有的顾忌。以前赵玠在魏昆眼里是高高在上,威严肃穆的,如今猛地一下子要成为自己的女婿,一时间难以接受这种转变,连带着面对赵玠时都不知该端什么态度。   不只是他,连英国公也如此。   先前赵玠来英国公府时,处处表现得坦坦荡荡,同阿箩也没有过几次接触,更别说有什么出格的举动。他究竟什么时候看上阿箩的?怎么一点征兆都没有?   疑惑归疑惑,事情既然到了这个地步,皇后娘娘都亲自登门了,他们再拒绝便是不识好歹。   赵玠看出两人脸上的松动,起身抱拳道:“请二位同意将阿箩嫁给本王。”   魏昆踟蹰犹豫,最终点了点头道:“只是阿箩尚未及笄,我和父亲都不舍得她太早嫁人,想多留她一年,等到她及笄以后再……”   赵玠认为这个要求合情合理,颔首道:“这是应该的,本王愿意等她及笄以后再迎娶她进门。”   魏昆松一口气,可算放心了。   亲事商量好以后,英国公自是要好好招待陈皇后和靖王一番,正准备留两人一道用午饭,陈皇后婉言拒绝:“本宫不宜出来太久,就不叨扰了,英国公和家人慢用吧。“   英国公只好就此作罢,携带家眷一同前往门口送陈皇后和赵玠出门。直到皇后的翠盖华车皇后的车舆浩浩荡荡地离去,众人才如梦初醒,很有些不真实感。   不出三日,崇贞皇帝赐婚的圣旨果然来到了府里。   英国公领着阖府上下的人跪在院里,头戴乌纱描金曲脚帽,身穿大红牡丹盘领衫的宫人一字一句地念道:“……特赐靖王赵玠为妻,于明年九月完婚。”   英国公拂了拂袖子,上前道:“臣接旨。”   事到如今,魏箩和赵玠的婚事总算定了下来。   英国公府很快就要嫁出去一位靖王妃了!   送走传旨的宫人,大房二房四房的人纷纷上前对魏昆和魏箩道喜。三夫人即便心里冒酸水儿,一想到以后魏箩就是靖王妃,也不得堆叠起笑脸,虚情假意地恭贺道:“阿箩真是一个有福气的。”   魏箩立在魏昆后面,手里拿着那卷圣旨,根本没把三夫人的话放在心上。她想起赵玠前阵子着急的模样,禁不住弯起唇角。这下好了,他总算得偿所愿,她就要嫁给他了,不知道他这会儿怎么高兴呢?    ☆、第103章   自从定亲后,魏箩的生活发生了一些变化。   比如平常不爱跟她走动的姑娘,最近变得跟她热络了起来;比如英国公府登门贺喜的人多了很多;再比如旁人对她的态度也恭敬不少……归根结底,这一切还是因为她要嫁的人是靖王赵玠。   不过这些对她的影响不大,她以前怎么生活,如今依旧怎么生活,不会因为旁人发生改变。   要说最大的两个变化,应该是四夫人秦氏和弟弟常弘。   魏箩明年九月底才出嫁,但是秦氏最近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她的嫁衣、枕头和被褥了,每天都会差人来问她喜欢什么样的花色,喜欢什么样的图案,甚至还让人给她量嫁衣的尺寸……就连太夫人觉得秦氏准备这些为时过早,但是秦氏却一点也不这么认为。这些事情原本应该母亲来做的,但是魏箩没有母亲,四夫人把魏箩当成亲生女儿一样疼爱,能代劳的她都代劳了。非但不觉得辛苦,反而乐在其中。   魏箩打心眼儿里感谢四伯母。   至于常弘……   魏箩托着腮帮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常弘把她看得越来越紧了,但凡宫里一有人请她过去,他势必会拦住她,直到打探清楚才会放她出门。若是被他知道赵玠要见她,那他一定不会让她出门的。   今日宫里来了马车,说是天玑公主请魏箩入宫,已经在英国公府门外等了小半个时辰了。魏箩坐在铜镜前梳妆完毕,上身穿一件月白绫月季花纹短衫,下面配一条嫣红织金璎珞串珠八宝纹马面裙,刚一走出屏风,便看到门外立着穿靛青如意云纹直裰的常弘。   常弘笔直地立在门口,显然已经等候多时,看到她出来一点也不意外。   魏箩下意识后退,张了张檀口,“常弘……”   他怎么知道她要出门?加上这一次,他已经在门口堵截她三次了!   阿箩迅速调整了一下表情,坦然地问:“你怎么没去薛先生那里?今日不用上课吗?”   常弘跟她不一样,每天都要去薛先生那里上课。她自从十二岁以后,便不必每日都去了。薛先生和魏昆都认为她是姑娘家,又不考状元,不必学那么多深奥晦涩的知识,只需偶尔去一次,完成先生布置的课业即可。一般这个时候,常弘都在薛先生的书房里上课,不会出现在这里的。   常弘看着她,不答反问:“你要去哪?”   他居然没被转移话题,看来这次是有备而来的。魏箩心里腹诽,面上却两靥盈盈,笑眼弯弯,道:“琉璃请我入宫一趟,我正准备过去。”   常弘一动不动,面上表情也没有丝毫变化,显然不相信她的话:“真的是天玑公主么?”   魏箩点了一下头:“真的。”   他没有说话,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直把她看得愈加心虚。他头脑本就聪明,要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实在太简单了,他一边思考一边问道:“如果是天玑公主请你入宫,来通传的为何不是秋嬷嬷?”   往常赵琉璃请魏箩入宫的时候,都是秋嬷嬷过来传话的。今日传话的人非但不是秋嬷嬷,而且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侍卫。谁都知道赵琉璃身边只有一个侍卫,那就是杨缜,旁的侍卫根本没资格留在公主身边。   旁人不会在意这些细节,然而真要追究起来,还是漏洞百出。更别说常弘这种处处提防着赵玠的人了。   魏箩被他问得哑口无言,立在原地眼巴巴地看着他。   常弘到底还是心软了,面对她时永远学不会板着脸。见她模样可怜,忍不住放软口气道:“阿箩,不要去。”   魏箩圆溜溜的眼睛泛着水光,像极了无辜的小鹿,拖着软绵绵的腔调道:“可是我想他了……”   她当然知道接她入宫的人不是赵琉璃,是赵玠。   按理说她应该矜持点,不答应见他的,这才是大家闺秀该有的样子。可是她也想赵玠了,自从定亲以后他们已经有半个月没见面了。就算见面以后什么都不做,说两句话也是很好的。她喜欢他,就想时时刻刻都跟他待在一起啊。可是这些话是不能告诉常弘的,一告诉他他肯定就要生气,所以魏箩只能在心里想想就好。   常弘看着她,语气有些无奈:“你上回答应过我,成亲之前不跟他见面的。”   魏箩想了想,安陵侯寿宴时他似乎真的说过这句话。那时候她虽然没有反对,可是也没有答应啊?   他敛眸,一本正经地警醒她:“我听别人说,姑娘家成亲前应该保护好自己,守身如玉,不要被男人占了便宜。如此一来,成亲以后他才会加倍珍惜你。”   魏箩不敢相信他居然会苦口婆心说出这番话,错愕地睁圆了眼睛。   不过,不得不承认他的话有些道理。同样的话四伯母也跟她说过。   魏箩有点被他说服了。   何况现在见不了面,赵玠一定比她更加着急……从他三天两头让人以琉璃的名义接她入宫就能看得出来。算了,魏箩心想,着急就着急吧,她总不能硬闯出去。那样既伤了常弘的心,传出去也不太好听。   魏箩思前想后,决定顺从常弘的意思,她把方才传话的丫鬟叫来道:“你去外面说一声,就说我今天身体不舒服,不能入宫陪伴天玑公主了。改日等身体好一些,我再进宫去看她。”   丫鬟应是,踅身走出松园。   魏箩仰头看向魏常弘,抿唇一笑,“这下你满意了吗?”   魏常弘看着她,轻轻点了点头。   *   很快到了八月十五,中秋佳节这一天。   英国公府举办了一场家宴,家宴设在后院湖心的塑月楼。如今时值深秋,湖面漂着几片零星的荷叶,叶缘枯黄,褪尽了翠绿,染上秋天的颜色。满月高悬,月明星稀,月光洒在湖面上,流淌一片银白。   塑月楼建在湖中央,若要过去,需得搭乘小舟才能抵达。晚间稍凉,魏箩穿了一件浅红夹纱衫和一条白春罗洒线连裙,外面又披了一件樱色苏绣灵芝纹褙子,扶着金缕的手踏上小舟。   与魏箩同乘一艘小舟的是三姑娘魏笌,魏笌身边也带了一个丫鬟,四个人加一个乘船的婆子,重量刚刚好。   魏筝定亲以后,魏笌便是家里唯一剩下的姑娘了。三夫人娘家条件不好,她自己要求又高,挑女婿的眼光刁钻挑剔,家世稍微次一点便瞧不上,家世太好的又瞧不上魏笌。以至于魏笌至今仍旧没有定亲,很有些高不成低不就的意思。   小舟慢慢滑行,身穿秋香色婆子的比甲在船头撑船,两人自从上船时打了一声招呼,此后便一直无话。   小舟很快抵达塑月楼,停在阁楼边上。魏箩牵裙上岸,正打算上楼时,魏笌忽然叫住她:“阿箩妹妹。”   她停住脚步,回头问道:“三姐姐有事吗?”   魏笌站在小舟上,踟蹰一番问道:“我就是想问问你,你同靖王是如何认识的,他为何会上门提亲……”   魏箩偏头,眨眨眼,没有回应。   魏笌被她看得惭愧,自己也觉得问的问题太过分,正准备让她不用回答,却听她道:“我六岁的时候当过天玑公主的伴读,那时候就见过靖王的面了。后来去宫里找天玑公主的时候,偶尔会见过他几次。至于他为什么会上门提亲……不如我帮你问问靖王哥哥?”   魏笌被她反问得无地自容,原本只是好奇,被她这么一说好像自己太过多管闲事。她连忙摇头,表示不必,又道:“还没说一声恭喜阿箩妹妹,日后你就是靖王妃了。”   魏箩微微一笑,“多谢三姐姐。”   旋即走上台阶,不再同她多言。   魏笌满脸不自在。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心里的问题一下子脱口而出……许是有些不服气,为什么魏箩这么好命?什么好事都轮的上她?自己连说一门亲事都困难,她轻轻松松便嫁到靖王府。   方才魏箩这么一说,她忽然醍醐灌顶。   不是魏箩好命,而是每个人的际遇不同。魏箩六岁入宫给天玑公主当伴读,她却留在家中向母亲撒娇。是以魏箩能认识靖王赵玠,而她只是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平凡三姑娘。   魏笌承认自己委实比不上魏箩。   *   塑月楼楼上已经坐满了人,英国公和太夫人坐在上位,大房二房三房四房五房的人各自坐在两边。中间摆了一张两三丈长的黄花梨镂雕松狮纹桌子,国公府的人多,男女又不分桌,是以一张桌子围得满满当当,场面很是热闹。   桌上摆满了菜肴瓜果,英国公夹了第一口菜,其余人才各自举起筷子。   一顿饭吃得很是尽兴。   饭后,英国公领着众人站在楼阁上祭月。   魏箩手里端着三支高香,站在人群最末尾,对着月亮拜了三拜,恭恭敬敬地插入香鼎中。接下来便是一家人坐在一块儿喝茶赏月,干喝茶没意思,英国公提议让大家以“月”为题,每人赋一首诗,谁赋得最好他便奖励谁。既能活络气氛,也算是对孙儿们这阵子功课的考验。   魏箩身体不舒服,遣白岚跟英国公说了一声,先行回去了。   四夫人秦氏就坐在她旁边,关怀地问她怎么回事,她羞着脸,附耳小声说道:“四伯母,我肚子疼。”   秦氏恍然大悟,姑娘家这种事儿总是很尴尬,避免不了,谁都可以理解。秦氏还说要找人送她回去,她不想麻烦秦氏,便体贴地拒绝了。   魏箩领着白岚坐上回程的小舟,她今天刚来月事,方才没注意,饭桌上吃了几瓣凉橘子,这会儿肚子正疼呢。   到了岸上,路旁道路漆黑,头顶只有一轮明月高高悬挂,皎洁月光洒在地面,照得道路银光粼粼。两旁树木静谧无声,偶尔一阵夜风吹拂而过,留下一片飒飒声响。魏箩紧了紧褙子,走得有点缓慢。   白岚不放心地问:“姑娘好点了吗?疼得厉害吗?”   魏箩轻轻地“唔”一声,小脸发白,方才只是一阵儿一阵儿的疼,这会儿竟是疼得厉害了。   她想早点回到自己房间,躺在床上捂着汤婆子,或许会比现在好受一点。然而走了一段路,觉得不大对劲,仿佛身后有人在跟着她。她停步,往后看了看,身后除了树木和一地月光,什么都没有。   或许是她的错觉?   她继续往前走,没走多远,还是有那种感觉。   她以为是常弘不放心她,所以特意跟过来看看,于是回头道:“我真的没事,回去躺一会就好了。你不用送我的。”   等了半响,后面没有动静。   她奇怪地歪了歪脑袋,再转过身时,眼前忽然立着一道颀长的身影。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然而脚底不小心踩到一个石头,身子往后倾去——   前面的人眼疾手快地接住她,长臂搂住她柔软的腰肢。   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魏箩看不到对方的脸,但是能认得出他的声音。   低沉的,缓慢的,磁性又悦耳:“阿箩,为何不去见我?”    ☆、第104章   魏箩面前是一堵坚硬宽敞的胸膛,她紧紧攒着他的衣襟,仰头借着月色看清他的脸,“靖王哥哥?”   赵玠身穿鸦青色暗花缎锦袍,难怪魏箩刚才看不见他,这身衣服的颜色委实不大显眼。他把她扶稳,因为白岚在场,对面又是灯火辉煌的塑月楼,不得不暂时把她放开道:“是我。”   果真是他,魏箩吃惊地睁圆眼睛。   他们站的地方距离塑月楼有一段距离,再加上这里柳树遮挡,是以对面不容易看到这里的光景。饶是如此,魏箩还是有种心虚之感,虽然他们定了亲,明年这时候就要嫁去靖王府给他当媳妇儿,可是也不能像现在这样深夜私会呀!若是被人看见,不定怎么笑话他们呢?   魏箩下意识推开他,自己后退两步,仰起粉妆玉琢的小脸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是翻墙进来的吗?大哥哥快回去吧,被人看见不好的。”   赵玠刚来,还没说上两句话就被她往回赶,既无奈又颇受打击。他执起她垂放身侧的手,拉着她往路的尽头走去,“你随我来。”   他紧握着她的大掌温暖有力,魏箩挣了两下,没能挣脱,只得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往前走。   这样一来白岚就着急了,靖王殿下打算带小姐到哪儿去?都这时候了,去哪里都不妥当!她想叫“小姐”,又担心声音太大被府里的人听见,影响魏箩和赵玠的名声,只好手足无措地跟上去,压低声音问:“小姐……王爷,您要带我家小姐去哪?”   赵玠停了停,踅身对白岚道:“你不必跟来,一个时辰后本王会把阿箩安全送回国公府。”   白岚踟蹰不定,委实不放心让魏箩单独跟赵玠在一起。夜深人静的,万一他要做点什么,她家小姐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姑娘家的清白何其重要,就算他们定亲了,可也还没成亲呀,依旧要遵守男女大妨的。   “小姐……”   魏箩见她为难,想起常弘和四伯母说过的话,一时间也有点犹豫。她想了想,对赵玠道:“靖王哥哥保证一会儿只说几句话,我就跟你走。”   赵玠看到小姑娘眼里的不安,,也知道自己今日的行为过于鲁莽,吓到了她。他只是许久不见她,想跟她说说话罢了,于是笑着点点头:“好,本王只说几句话。”   得到他的保证,魏箩才放心,转头对白岚道:“你回去吧,趁着这会儿没有人看见。若是爹爹或者常弘问起来,你就说我身体不舒服先睡下了。”   白岚终是点了点头。   赵玠捏了捏她的手心,继续领着她往角门走去。   道路两旁是郁郁葱葱的桂花树,一路飘香。他对国公府似乎很熟悉,这条路就连魏箩自己都不常走,他却能轻车熟路地来到角门门口,一路上没有被任何人发现。魏箩心里正纳闷,抬手便见路的尽头立着一个穿青衣布衫的侍卫,不是朱耿,而是许久不曾见面的杨灏。角门敞开,杨灏朝赵玠恭敬地行了行礼:“王爷。”   赵玠颔首,带着魏箩走出门外。   杨灏回身重新锁上门锁,动作一气呵成。   他们怎么对自己家如此熟悉?魏箩实在好奇。   门外停着一辆华盖朱轮的马车,赵玠应该早有准备,要带她去别的地方。她问着急:“你要带我去哪?”   赵玠两手握着她盈盈软软的小腰,把她抱到马车上,旋即自己也跟着上来,替她掀起布帘道:“去万圆楼赏月如何?”   万圆楼位于盛京城中心,共有八层楼高,建筑精美,翘角飞檐,是个登高望远的好去处。平常便有无数诗人墨客前往那里赋诗作对,今日正值中秋,定会比平常的人还多。   魏箩滞了滞,还是很配合地点了一下头,“好。”   *   马车徐徐前行,驶离角门。   魏箩一坐进马车里,便身子一倾倒在金银丝妆花大迎枕上,身体蜷缩成一团,捂着肚子一声不吭。   赵玠这才看到她小脸发白,方才在庭院里,周围乌漆墨黑,根本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能感觉到她兴致恹恹的。赵玠以为她是害怕被人发现,如今看来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他把她搂过来,放在自己腿上,小心翼翼地捧着她的脸问道:“阿箩,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魏箩原本不想告诉他的,毕竟又不是什么光彩事儿,说出来多不好意思。可是实在忍不住,肚子疼得厉害,尤其又跟他走了一段路,只觉得每走一步身子就往下坠一坠,到这会儿已经坠进冰窖里了。她把头往赵玠怀里埋了埋,瓮声瓮气地说:“靖王哥哥,我的肚子好疼。”   赵玠怔了怔,很快明白过来怎么回事。   他下意识往她身下看了看,对她既无奈又心疼,揉揉她眉心的小红痣问道:“方才为何不告诉我?”   告诉你就不能出来了。   魏箩在心里道。她闭着眼睛,两排浓密的睫毛轻颤,嘴里却反问:“告诉你就不疼了吗?”   强词夺理的小家伙。   赵玠拿她没办法,又不好跟她争辩这个,只好想办法让她更舒服一些。他把她身子放平,脑袋枕着他的腿,大概知道一些这方面的知识,于是手从她的衣缘下方探进去,放到她的肚子上,手指头正好触到她圆圆的小小的肚脐眼儿。   魏箩一惊,往后躲了躲,“你干什么?”   他失笑,许是觉得她担惊受怕的模样太可爱,像极了受惊的小松鼠。他解释道:“你放心,我既然答应过你,就不会乱动。我的手心热,给你焐焐就不疼了。”   魏箩将信将疑,黑黝黝的眼珠子看着他,“也不许乱摸。”   他噙着笑,点了点头。   魏箩这才放下戒心。   没一会儿,果真如赵玠说的那样,他手心的热度传到她肚子上,疼痛确实缓和了许多。魏箩动了动,忘了身边的男人是个经不起挑逗的,她拿着他的手往下移了移,“还里也焐焐。”   赵玠身子一僵,垂眸看着躺在他腿上的小姑娘。小姑娘的脸色比方才好看多了,不再苍白,她一脸坦诚,丝毫不知道这个举动对他而言是多大的考验。半响,赵玠弯了弯唇瓣,“阿箩。”再开口时才发现自己声音沙哑。   魏箩轻轻地“嗯”一声。   他说道:“再这么下去,大哥哥可能没法做到只跟你说说话了。”   魏箩先是一愣,很快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意思,立即红了红脸,把他的手从怀里拿出来,坐直身体嗔他一眼,果然老实多了。   他哑声低笑,顺手给她整理方才弄乱的衣服,问道:“肚子好些了吗?”   魏箩点点头,“没有那么疼了。”   他凝望着她道:“如果疼得厉害,我们就不去万圆楼了,先把你送回国公府,改日再出来。”   魏箩眨眨眼,有点不敢相信这是他说的话。他们这么长时间不见,她还以为他很想跟她在一起呢。   赵玠大抵猜到她心里想什么,低头碰了碰她的额头,语速缓慢道:“傻瓜,本王虽然想见你,但是更担心你的身体。”   魏箩有点感动,盯着他,飞快地,毫无预兆地凑过去亲了他的脸颊一下。“那我们不去万圆楼了,我想吃御和楼的藕粉桂花糕,你给我买,然后我们再回去好不好?”   赵玠摸了摸脸,那里有她留下的温度。这种时候,他自然什么都听她的,于是含笑:“好。”   *   赵玠吩咐杨灏调转方向,前往城西的御和楼。   不多时马车停在御和楼门前,赵玠走下去,背影渐渐融入人群中。魏箩则坐在马车里等候。   虽然天色已晚,但是街上仍旧行人很多,热闹喧哗,灯火通明,大有通宵达旦的架势。街上随处可见卖花灯和卖月饼的,五颜六色的花灯悬挂在街道两边,映照得半个天空都亮了起来。若是魏箩这时候跟赵玠一起下去,保不准会被什么认识的人看去,传到英国公或者魏昆耳朵里,对她可没有一点好处。   所以还是待在马车里更安全。   魏箩掀起绣金暗纹窗帘,看着御和楼的方向,情不自禁地弯起嘴角。   她正欲放下车帘,恰好御和楼门口有几人走出。走在前面的是一位穿香妃色绫子如意云纹衫的妇人,身后跟着两个穿异域胡服的侍女。妇人走得不快,偏头跟身旁的侍女说话,周围花灯斑驳的颜色映在她脸上,看不大清五官。饶是如此,仍旧让人感觉到她容貌美丽,风韵犹存。   妇人回头,跟阿箩的视线撞在一起。   魏箩对别的东西不大上心,只看了一眼,便移开视线。   倒是那位妇人看到她后,身体猛地僵住。   直到帘子魏箩把帘子放下,她依旧一动不动。    ☆、第105章   一刻钟后,赵玠买好藕粉桂花糕从御和楼出来。   他走回马车跟前,挑起布帘,弯腰走进去。只见一个小小的人儿抱着金银丝引枕,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他,小嘴微扁,好像在抱怨他去的时间太长。赵玠的心蓦地软下来,把装着藕粉桂花糕的油纸包放在螺钿小桌上,刮刮她的鼻子问:“好些了吗?”   魏箩这会儿还是肚子疼,只是不如一开始疼得厉害。她看向赵玠端回来的白釉青花瓷汤盅,问道:“这是什么?”   赵玠坐在她身边,端起汤盅道:“这是我让厨房做的红枣桂圆红糖水,来,趁热喝了吧。”   难怪他去了这么久,原来是特意让厨房做了这个。汤里冒着腾腾热气,一看便是刚煮好不久。   魏箩有点稀奇,又有点感动,不由自主地撒起娇来:“大哥哥喂我。”   赵玠向来不会拒绝她的要求,更何况这件事他乐意之极。他舀了一勺送到她嘴边,“来。”   魏箩就着他的手把汤一口一口地喝下去,喝完肚子里热热的,比方才舒服多了。她舔舔嘴角,意犹未尽道:“真甜。”   粉粉嫩嫩的舌尖从他眼前一扫而过,赵玠乌瞳深了深,低头含住她的舌尖,轻轻咬住不让她缩回去,津津有味地吮了吮,末了认同道:“确实很甜。”   魏箩捂着脸蛋稍稍后退,瞪了他一眼。   马车外,御和楼门口穿香妃色大袖衫的妇人紧紧地盯着车帘,即便车帘已经放下,看不见里面的光景,她依旧没有移动脚步。若是仔细观察,很容易便能发现她身躯微微颤抖,眼眶逐渐泛红。   旁边高鼻深目的侍女唤了她一声,疑惑地问道:“您不走吗?”   马车渐渐走远,妇人恍然回神,她垂眸平复了一下情绪,弯唇笑了笑道:“走吧。”   *   马车缘路折返,走到一半忽然停下。   杨灏在外面道:“王爷。”   赵玠坐在马车里,刚从魏箩嘴里抢过来一块藕粉桂花糕,目下心情正好,一边用拇指摩挲魏箩嘴角的桂花屑,一边问道:“何事?”   杨灏回道:“前面人太多,马车暂时过不去。属下知道另一条路,只不过道路坑洼难行,怕颠簸了王爷和四小姐。不如请王爷和四小姐在这里下来,属下绕到前面第二个街口接你们。”   魏箩身体不舒服,确实不能太过颠簸。赵玠思忖片刻,答应下来。   两人走下马车,立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杨灏驾着马车拐进一条黑不隆冬的胡同,很快便消失不见。   魏箩担心遇见熟人,非要让赵玠去买一顶帷帽。   赵玠不答应,无奈地摸摸她的脑袋道:“阿箩,你怕什么?整个盛京城的人都知道你是我的了。”   她噎了一下,居然没法反驳。最后只能抬头反驳道:“现在还不是。”   赵玠最终还是顺从了她,从路边买回一顶帷帽扣在她头上,俯身替她系好帷丝带道:“迟早会是的。”   戴上帷帽以后,魏箩觉得安心多了,也不再担心被旁人发现。她小手钻进赵玠的袖子里,握住他的手往前走,“走吧。”   赵玠噙着笑,看她那兴致勃勃的小模样,不忍心出言打击她。   即便她戴着帷帽又如何?京城里谁会跟他牵手?落在旁人眼里,不过是欲盖弥彰罢了。不过既然她喜欢,他不介意配合她,跟她做一对偷偷摸摸的小情人。   前面不远是猜灯谜的现场,一排排灯笼悬挂在街道中央,难怪杨灏说这里过不去,猜灯谜的人里三圈外三圈围得水泄不通,别说马车了,就连过人都不容易!身边是熙熙攘攘的人群,魏箩只能尽量往赵玠怀里躲。赵玠的手臂放在她身后,牢牢地护着她,避免行人碰撞到她身上。   饶是如此,还是会发生意外。   斜前方站着几位儒生,正对着面前的一个灯谜百思不得其解。也不知是谁挤了谁,灯笼从其中一个人的手中脱离,顺风一吹,恰好落在魏箩的脚边。魏箩差一点踩上去,赶忙停住,弯腰把那个灯笼捡了起来。   只见灯笼上面贴着一排字——“教坊群排胡旋舞。粉底格。”   她看了看,随口念出来道:“列女传?”   那边一个宽衣博带的男子来到她跟前,正欲开口,听到她的声音后猛地停下,身子僵住。   男子身后的同窗恍然大悟,纷纷惊醒:“是啊,不正是《列女传》么!”   他们平时熟读儒家经典,反而忽略了女子念的书,是以一时半会儿才没有猜出来。魏箩养在深闺,常被薛先生教导要多看这本书,以至于几乎没有多想,一下子便猜了出来。她抬眸,正准备把灯笼还回去,看清面前站着的男子时也愣了愣,唇瓣嗫嚅,差点脱口叫他“宋晖哥哥”。   面前的人,正是宋晖。      宋晖今日跟同窗一起出门应酬,回家的路上偶然路过这里,几个朋友心血来潮,停下来猜灯谜。他在一旁看着,偶尔发表一两句言论,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她……她即便挡着脸他也认得,他们相处了这么多年,他记得她的全部。声音、身形和感觉……更何况她身边还站着赵玠,他怎么可能认错?   魏箩还灯笼的手伸到半空,不知道该收回去还是继续递着。   好在宋晖没有让她尴尬,他把灯笼接过去,很轻地弯了弯唇,低声道:“多谢姑娘解惑。”    ☆、第106章   对面的儒生尚且不知这边的情况,见宋晖一动不动,甚至有几个开始出言调笑,“木樨,你还不回来么?”   魏箩收回手,唇瓣嗫嚅两下,最终什么都没说:“不必客气。”   仅此一言,再无他话。   宋晖凝睇着她,唇畔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在唇齿间盘旋了一圈,囫囵咽了下去。还能说什么呢?他们的关系早就在退亲那日就断了,从此以后无论悲伤还是欢喜,都与对方无关。即便见了面,大抵也只能像现在这样,道一声谢,问一声好,什么都不能做。   她已经跟赵玠定亲了,前阵子圣旨下来的时候,世家勋贵圈子里传得沸沸扬扬,他即便不想知道也不行。英国公府的四小姐何其有幸,跟忠义伯府退亲不久,便成了身份尊贵的靖王妃。退亲反而成了一桩美谈,如果没有他的牺牲,她又怎么能跟赵玠在一起?这些在旁人口中说起来不痛不痒的小事,到了他这里却是伤筋动骨的重症。   宋晖原本以为自己能够很快放下,再不济,面对魏箩时能够比现在更坦然一些。可是他却做不到,不见她的时候还好,他可以强迫自己做些别的事分散注意力,一旦见到她,他便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这种感觉就像身体的一部分被人拿钝器一点一点剜走,别人一边剜,他一边用针线缝合,最终缝合的地方渐渐脱落了,该留的东西始终留不住。他最重要的那一部分被人毫不留情地夺走,虽不致命,但每次看到那缝合的痕迹,都会忍不住心口一痛。   宋晖收回视线,踅身走回同窗中间,将灯笼还给其中一个头戴飘飘巾、身穿绛紫色素绸纱绫缎道袍的男子,含笑叮嘱道:“这回你可拿好,不要再弄掉了。”   男子摸了摸头,笑道:“宋兄教训得是……”   魏箩垂眸,握紧赵玠的手道:“靖王哥哥,我们也走吧。”   说罢,牵着赵玠举步离开。   没走两步,方才那位头戴飘飘巾的儒生忙赶了过来,手心朝上,递给魏箩一样东西:“姑娘且慢,既然方才那道灯谜是姑娘答对的,那这奖品也该送给姑娘。”   他手里的东西是一块墨玉镶珠蟒纹佩,看模样应该是男子饰物。魏箩用不上,摇摇头拒绝道:“多谢,我只是凑巧猜对罢了,并非冲着奖励来的。这个你们留下吧。”   那位儒生却很坚持,认为题是她答对的,奖品自然也该由她收下。   魏箩一脸踟蹰,正为难时,一旁的赵玠伸手拿过去,沉声道:“多谢。”说着,与书生告辞,拉着魏箩离开此地。   *   回到英国公府角门,魏箩始终兴致恹恹,与方才的兴高采烈形成鲜明的对比。   赵玠把她送回门口,低头紧了紧她身上的樱色苏绣灵芝纹褙子,见她耷拉着脑袋,他眸色黯了黯,面上却没有丝毫起伏,叫她一声:“阿箩。”   魏箩掀起长长的睫毛,不明所以:“嗯?”   赵玠取出方才儒生送的那个蟒纹佩,问道:“这个东西你要么?”   玉佩做工很精致,下面系了两颗圆润的明珠和穗子,在月光下散发着微微淡光。魏箩看一眼,皱皱鼻子道:“不要。”   赵玠颔首,收起手掌,将那块玉佩拢在手心。只见他英俊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手臂一挥,便将玉佩扔到路旁的花草从中,“咚”一声,玉佩迅速淹没在夜色里。   魏箩怔了怔,“你为什么扔了?”   他表情认真,“既然决定不要,为何还要留着?”说罢见魏箩没有什么反应,他无奈地叹一口气,附身将她抱在怀中,脸贴着她柔软滑嫩的脸蛋,在她耳边道:“不要再想宋晖,以后只能想着本王。”   魏箩终于明白过来他的意思,眨眨眼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想宋晖哥哥?”   赵玠脸色微沉,一副“你说呢”的表情。   她忽然觉得好笑,原来赵玠吃起醋来是这个样子。她顺势搂着他的脖子,偏头在他脸上砸吧一口,故意亲出声音,亲完很快松开他,一溜烟藏到门后面,“我不是想他,我只是在想刚才的灯谜……”末了佯装愤怒,故意道:“靖王哥哥连我想什么都要管?我还没嫁给你呢,你就管这么多,要是以后嫁给你那还得了。”   赵玠一滞,正准备道:“你……”   她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关上角门,转身回到自己家里。   赵玠立在门外,想起她刚才的话,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最后弯了弯唇道:“胡搅蛮缠。”   分明是训斥的话,但他语气柔软,生生说出了几许缠绵和宠爱的味道。   *      月明星稀,更深人静。   魏箩一路回到松园,并未被任何人发现。此时院里的人都睡了,唯有白岚和金缕频频在门口张望,神态着急。方才只有白岚一个人回来,金缕得知事情缘由,已经将白岚训了一顿。怎么说也该跟这魏箩一起去才是,怎么能自己一个人回来?万一真出了什么事,她们身为丫鬟的自当挡在前面。   目下两人见她从外面回来,纷纷大松一口气,将她迎入屋中。   魏箩换下衣服,梳洗完毕,早早地躺在床上睡下。   中秋过去以后,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下来。   九月初时英国公府的二小姐魏笗嫁给了御史大夫的小儿子,迎亲的队伍排了好长,场面很是壮阔。魏笗出嫁以后,府里剩下的姑娘只有魏箩和魏笌了……哦,还有一个二老爷的外室女魏宝珊。只不过魏宝珊在府里不受重视,平常无人注意她,以至于魏箩几乎快忘了还有这么一号人的存在。   魏箩如今是待嫁的身份,轻易不出门,每日除了去薛先生和韩氏那里学习课业和礼仪以外,偶尔还会去梅园给四夫人请安。剩下的时间便是坐在廊庑下看景。   松园里种了一棵高大的银杏树,如今正是叶子发黄的时候,每天早晨醒来,都能看到院里洒落了一地金黄。      这日她披着一件月白缠枝牡丹纹披风坐在廊下看树叶,金缕从正房走过来,一边添茶一边道:“姑娘,老爷说过几日宫里设宴,请您和常弘少爷都去。”   邬戎的老皇帝和皇子前几天来到盛京城,是为了商定两国的关系,并表态愿与大梁结为异邦之好。崇贞皇帝得知后,龙心大悦,大手一挥,便决定大办一场国宴,邀请朝中所有的大臣和勋贵世家都参加。    ☆、第107章   邬戎和大梁的渊源,真要说起来,那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   大梁百姓一提起邬戎人,第一印象便是生性残暴、杀戮肆虐。他们常常侵略大梁的疆土,边关百姓饱受他们的折磨,生活苦不堪言、战战兢兢。是以大梁人对邬戎人委实没什么好感,早些年一旦在街上穿胡服的邬戎人,必定是不问缘由,先打一顿再说。现在两国的关系有所缓和,这种情况也变少了,但是大梁百姓对邬戎的成见却是根深蒂固,一直没有改变。   十年以前,邬戎和大梁打了几场仗,被打得节节败退,气焰才渐渐收敛起来。其中伤亡最严重的一次,便是赵玠十五岁带兵出征的那一次。赵玠善于用兵,计谋狡猾多变,又高深莫测,旁人根本猜不透他下一步要做什么。邬戎军队兵败如山倒,全无还手之力,不得不退兵三百里,向大梁赔款道歉,并表示用不侵占大梁土地。   听说此役以后,邬戎的皇帝对赵玠印象深刻,怕极了当年年仅十五却卓尔不群的少年。光是听到他的名字,就禁不住浑身发憷。如今过去八九年,赵玠的威名犹在,也不知道那老皇帝见到他会是什么反应。   魏箩坐在四夫人的房里,一边喝大红袍一边听秦氏说这些,忍不住有些得意。   赵玠这么厉害,她当然觉得自豪。   只不过不好意思表现出来,怕被四夫人笑话,是以低头假装喝茶,掩住上翘的嘴角。   秦氏自然没错过她的这些小心思,重新给她倒了一杯茶,本欲笑话她,忽然想起什么,模样又变得担忧起来。“阿箩,四伯母不是不是见不得你好,只不过有些事始终不大放心……”   魏箩拈了一块青花缠枝莲纹菱花口盘里的冬瓜蜜饯放入口中,眨眨眼道:“四伯母有什么话直说吧。”   秦氏这些年为她做的事,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她没有母亲,四伯母把母亲该做的事都做了,是真心诚意为她着想,无论秦氏说什么,魏箩都不会有任何意见。   秦氏的眉心拧在一起,斟酌许久道:“方才我说的你也听见了,靖王心思深沉,复杂难测,就连生性残暴的邬戎人都要忌惮他几分,四伯母担心你嫁过去……”   她说到一半没有继续,魏箩却听懂了她的意思。   秦氏说得还算委婉的,其实她应该是想说赵玠残忍暴虐,心狠手辣才对。她担心魏箩嫁过去受赵玠欺负,要是两人关系不和,真发生什么争执,那吃亏的一定是魏箩。毕竟赵玠是大男人,比她大了九岁不说,还从小就在军营里历练习武,要欺负她实在太容易了。   只不过,他舍得么?   魏箩想起他在马车里给她焐肚子的场面,她枕着他的腿,明明感觉道他都起反应了,可是他却因为她的一句话一直忍着。还有在街上遇见宋晖的时候,魏箩站在赵玠旁边,明显感觉到他的气场变了,他强压着愤怒,没有让她难堪,即便忍得脸色阴沉,也只是在把她送回家以后说一声“不许想着宋晖”。这样为她着想,心疼她的男人,魏箩暂时找不出第二个。   可惜这些不能告诉秦氏,魏箩想了想,笑着道:“四伯母放心,我听琉璃说过,赵玠虽然看起来冷漠可怕了点,但是他心地很好的。而且他也不欺负女人……”   天玑公主是赵玠的妹妹,自然会帮着赵玠说话。秦氏一点也没觉得安慰,还想再说什么,然而圣旨都下来了,这门亲事是板上钉钉的事,说什么都没有用。她思前想后,决定教魏箩一些御夫之道,起码让她嫁给赵玠以后,不至于手足无措。   *   临近宫宴前一天,二房竹园又闹了起来。   能让二夫人和二老爷吵架的,无非是为了魏宝珊。这阵儿二夫人听了大家的劝,不跟二老爷一般见识,只等着魏宝珊年纪一到,替她随便说一门亲事打发出去,这件事就算揭过去了。两人的夫妻情分虽然生出罅隙,但日子仍是要过下去的。   那这次又是为何吵起来?   魏箩和秦氏赶到时,刚走到堂屋门口,便听到里面传来二夫人的声音:“宫宴是什么场合?去的都是盛京城的贵妇贵女,你让一个外室女参加那种场合?不是给英国公府丢人么?”   秦氏皱了皱眉头,显然也认为二老爷的举动很不妥当。   二夫人刚说完,二老爷魏晟便道:“所以我想跟父亲商量,早日为宝珊正名,让她入了国公府的族谱……”   二夫人差点没气晕过去。   魏笗才刚嫁出去,她伤心的心情还没缓和过来,魏晟又提出这样的要求。一瞬间,宋氏连和离的心思都有了!   就连魏箩都觉得二伯父太糊涂。不就是一个外室女,就算入了国公府的族谱,也是十分不光彩的,府里正正经经的小姐少爷都看不上她,有什么意义呢?   魏箩想了想,二老爷想让魏宝珊参加这次的宫宴,无外乎是为了让她露露面,日后好为她相看一门好亲事。看来那个外室给他下了不少迷魂汤,才让他这般糊涂。   即便露面了又如何?一个见不得光的外室女,真正有家底、有底蕴的勋贵人家,都是瞧不上的。就算瞧上了,也与正妻无缘,至多是一个姨娘或是妾室,还不如老老实实嫁一个普通人家,那样在婆家也能说得上话。   魏箩和秦氏走入堂屋,一眼便看到立在一旁的魏宝珊。   魏宝珊穿白绫短襦,粉紫罗裙,十分素净的打扮,愈发称得她风骨纤弱,楚楚可怜。她低着头,眼眶红红的,察觉到有人进来,只抬头看了一眼,便又重新低下头去。   二夫人吵累了,坐在一旁的花梨木圈椅中歇息。   秦氏上前劝慰,“笗姐儿刚走,二伯和二伯嫂怎么又吵起来了?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么,非要闹得这样难看。”   说起魏笗,宋氏就红了眼圈。到底是自己亲生的女儿,这才刚嫁出去几天,她就想得厉害。“你当我想吵么,若不是他提出这样的要求,我又怎么……”说着便捂着眼睛不再开口。   魏晟也在起头上,不回应她的话。   一旁的魏宝珊毫无预兆地走到宋氏面前,“扑通”一声跪下,泪如雨下道:“太太如果生气,就把气头撒在我身上吧……父亲都是为了我才这么做的,如果不是母亲病逝,我无处可归,父亲也不会把我接到国公府,碍了您的眼睛……”   宋氏到底出身官宦世家,教养良好,也端得出正室的威严。闻言只是抹了抹眼角,冷冷地凝睇她:“你叫谁是母亲?”   魏宝珊在外面叫“母亲”叫惯了,来到英国公府一直没有改口。殊不知这是禁忌,在家规甚严的高门大户人家,只有正妻才担得起“母亲”这一称呼。   魏宝珊滞了滞,旋即改口道:“是……是林氏。”   林是二老爷外室的姓。   二夫人不待见她,说起话来十分不留情面,“规矩这样差,若是参加了宫宴,岂不让人笑话我们国公府?”   魏宝珊缩了缩肩膀,被训得一声不吭。   偏偏宋氏就事论事,说的话很有道理,让人一点反驳的余地都没有。   魏晟冷静下来想了想,认为宋氏说得在理,魏宝珊的礼仪涵养确实不如贵女。若想说一门好亲事,应当在这方面好好加强才行。他的目光落在魏箩身上,忽然有了主意:“阿箩的礼数仪态最好,我听父亲母亲常夸你,不如你来教宝珊如何?”   魏箩原本只在一边看热闹,没想到话题忽然转到她身上,愣了愣,拒绝道:“我要去薛先生和韩夫人那里上课,没什么空……”   就连秦氏也不大同意,“阿箩忙着备嫁,二伯就不要给她添麻烦了。”   魏晟不死心,继续劝说。最后秦氏见态度坚决,他才不得不打消了这个念头。   秦氏当然不会让魏箩搅这趟浑水,那魏宝珊一看便是心眼儿不少,她不希望魏箩跟她有过多接触。   最后从竹园出来,饶是秦氏这种脾气好教养好的妇人,也不得不皱眉道:“二伯真是越活越糊涂。”   魏箩跟在一旁,没有反驳。   *   时间转眼到了九月初八,崇贞皇帝设宴招待邬戎皇帝这一天。   宫宴设在太液池旁的容华殿,殿内共设一百零八桌,场面颇为隆重。可见崇贞皇帝十分注重这次邦交,毕竟这次谈判关乎边境百姓,甚至整个大梁未来几十年的安定。   魏箩跟着家人一起入宫,她今日穿着一件粉色撒花短襦和湖水绿素罗高腰裙,打扮得不大出众。盖因这种事情,大家伙儿心知肚明,两国邦交,除了联姻还能有什么可能?   枪打出头鸟,谁爱去谁去。    ☆、第108章   宫宴尚未开始,命妇贵女们均聚在容华殿一旁的偏殿内。   邬戎只来了皇帝和一个皇子,没有女人,是以偏殿的气氛还算融洽和谐。   听说这次宫宴陈皇后和宁贵妃都会出面,这还是魏箩第一次见到宁贵妃。她虽时常出入宫中,但是只跟赵琉璃和皇后娘娘来往,从不跟宁贵妃那边的人打交道。就连赵琳琅,她也仅仅见过几面而已。只见偏殿中间的刺猬紫檀美人榻旁立着一位月白短襦、五色锦盘金彩绣绫裙的女人,头梳凌云髻,斜插一枚白玉扇子,扇下系着红蓝宝石穗子,端的是朱环翠绕,富贵华丽。想来她就是五皇子赵璋和七公主赵琳琅的母妃宁贵妃。   相反,陈皇后打扮得虽不如她张扬,但却另有一种端庄大气的美。陈皇后一袭深青色锈凤穿牡丹的大袖衫,头输倾髻,头戴水精簪和碧玉簪。她略施粉黛,懒怠地倚在妆花大迎枕上,典雅素净,让人赏心悦目。陈皇后本就生得极好,若论容貌,她甚至比宁贵妃更胜一筹。只不过她不爱弄那些胭脂水粉,绫罗绸缎,是以才不如宁贵妃颜色鲜亮。   然而这正是正妻和妾室的区别,正妻掌管大局,妾室才需要打扮得花枝招展假意讨好。魏箩忍不住想,若她是崇贞皇帝,一定喜欢陈皇后这样的。既能打仗又上得了台面,比只会涂脂抹粉的妾强多了。   魏箩上前向陈皇后行礼,屈膝笑靥盈盈道:“臣女参见皇后娘娘。”说罢一顿,又朝宁贵妃道:“参加贵妃娘娘。”   陈皇后见到她很高兴,把她叫到跟前仔细打量一番,“阿箩来了,块让本宫瞧瞧。怎么瞧着脸上的肉少了?是不是没好好吃饭?”   说起来,这还是魏箩和赵玠定亲后第一次见陈皇后。   陈皇后总算把儿子的终身大事安排出去,了却一桩心头大事,对魏箩万分感激,态度也比以前亲昵许多。这不刚一见面,其余贵女都在一旁立着,陈皇后却独独把她叫到跟前,跟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家常。   陈皇后端详魏箩的小脸,关心道:“是不是备嫁太累?若是有什么缺的东西,尽管跟本宫说,本宫让长生去准备……” 言讫一顿,忽而一笑道:“我又糊涂了,长生哪里需要本宫提点,他自己便将所有事情办好了。”   魏箩没想到陈皇后会公然说这些,脸上的笑凝住,一不小心变的尴尬起来。她顶着宁贵妃和赵琉璃暧昧的目光,矢口否认道:“不是,多谢皇后娘娘关心……”   她哪里瘦了?皇后究竟怎么看出来的?魏箩很疑惑。   可惜陈皇后说起她和赵玠的婚事便很高兴,根本不听她的话,滔滔不绝道:“你是不知道,他那靖王府从来没人打点过,到处都不成样子,有的院子杂草长得有半人高。最近总算开窍了,知道修葺起院子来。本宫听说他把前厅、主院和后院都修整了一遍,屋里也重新布置了,倒也还像模像样。”   魏箩有点窘迫,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索性低着头,假装没听懂,认真地喝茶。   正此时,下方蓦然传来一个刺耳的声音,“啪”地一声,像是瓷器掉在地上。   众人纷纷循声看去,只见高丹阳脸色苍白地立在黑漆描金嵌螺钿方桌后面,朝陈皇后欠身行礼,语调委屈地解释:“都怪我一时手滑,让姨母见笑了……”   陈皇后蹙了蹙眉,岂会不知她心里想什么。哪里是手滑,分明是听到她们的对话,受了刺激。说实话,陈皇后对她心存内疚,毕竟耽误了她这么长时间,最终什么也没给她。可是又有些生气她的固执,明明把话跟她说得很清楚了,只要她愿意,随时可以为她寻一门好亲事。偏偏她冥顽不灵,不亲眼看着赵玠成亲不死心。   看到了又如何?像今日这样丢人现眼么?陈皇后的心情很复杂,没有责怪她,只是说道:“下去换身衣服吧,我见你脸色不好,就好好休息,看顾自己身体要紧。”   言下之意,便是她不必来了。这是委婉地赶她回去。   高丹阳强忍着泪水,欠身说了一声“是”,踅身慢慢退出偏殿。   离开时,她总觉得周围的人都向她投来同情可怜的目光。她受不了这种眼神,忍着泪水,走得越来越快。   *   开宴后,众人纷纷入席。   男女分席,崇贞皇帝在容华殿款待众臣,陈皇后则在偏殿招待诸位女眷。   崇贞皇帝身穿紫金十二团龙纹冕服,头戴十二旈冕冠,虽年过不惑,却依旧容貌昳丽,英姿勃发,不减当年。   朝中大臣纷纷稽首行礼,高呼万岁,崇祯皇帝大手一挥,命令众人各自落座。他视线一转,落在一旁的邬戎皇帝身上,“万俟兄也坐吧。”   邬戎皇帝万俟瑀身穿绛紫对襟胡服,年纪比崇贞皇帝稍年长一些,身形伟岸,腮边一圈胡子。饶是如此,仍旧掩不住他的高鼻深目和俊美五官。难怪众人都说邬戎的皇帝是“老皇帝”,留了这么长的胡子,能不显老么?事实上他只比崇祯皇帝大两岁而已。   万俟瑀左手放在胸口行了一礼,表示对崇贞皇帝的感谢,旋即坐在翘头案后面。   另一位身穿绯绿窄袖胡服的男人名叫万俟真,正是跟随万俟瑀一起来大梁的邬戎四皇子。他高大挺拔,昂藏七尺,又生了一副高挺的鼻梁,侧脸英俊,五官深邃。许是常年生活在草原的原因,整日在旷野风吹日晒,皮肤很有些黝黑,却不显得难看,反而更添了几分男人味儿。他跟随邬戎皇帝一起坐在翘头案后面,身躯将那张桌案都衬得小了不少。   崇贞皇帝很随和,示意众人可以举筷开吃。   酒过三巡,万俟真朝崇贞皇帝举了举杯道:“都说中原有三好,酒好、人好、风水好。如今来到大梁一看,果真不同凡响。只不过本王只领略了酒和风水,这其中的‘人’,却是没有见识过。”   他中原语说得不大标准,又特意加重了那个“人”字,让人想不多想都困难。   邬戎四皇子性格不羁,又惯会使阴谋诡计,深得邬戎皇帝的器重。如若不然,此次前往中原也不会只带他一个人来。听说他能力卓群,武功高强,是邬戎第一勇士,是邬戎所有少女的梦中情人。然而他有一点不怎么好,便是花心滥情。自打十四岁开荤以后,光是家中的姬妾便有十来个,更不要说外面的女人有多少了。   如今他一开口便提起女人,大梁的大臣面上不显,心里却已暗暗皱起了眉头。   这个四皇子,也不看看场合。   好在崇贞皇帝没有与他一般见识,哈哈大笑,“四皇子一言,让朕想起一句话。”   万俟真挑挑眉,“陛下请说。”   崇贞皇帝别有深意道:“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低声一笑,不置可否。   坐在对面的赵玠不动声色,垂眸把玩手中的犀角雕芙蓉龙凤图杯,唇畔勾起一抹似真似假的笑。   崇贞皇帝皇帝没有多言,击掌示意舞姬出来。   不多时,穿红色百蝶穿花织金衫的舞女从殿外鱼贯而入。她们腰系金色攒花长穗宫绦,臂弯上勾着帔帛,头梳双鬟望仙髻。一个个身姿轻盈,杨柳细腰,在大殿中央款摆腰肢,素手一扬,伴随着箜篌和琵琶声翩翩起舞。   汉人的姑娘与邬戎确实不一样,邬戎人生来就长在草原,性格豪放,身形也较为高大,姑娘家常年被太阳曝晒,皮肤大都是深麦色,偶尔有一两个小麦色的,便算是皮肤白了,与汉族的姑娘根本没法比。汉族女人柔弱娇妩,身子小巧玲珑,柔软得不可思议,再加上她们大都养在深闺,皮肤细腻,性格也娇嗔可爱,举手投足都是韵味。   万俟真还没有弄过汉族女人,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儿,应当十分销魂蚀骨才是。   他支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面前的女人,心里想得旖旎,面上却笑容坦荡。   *   两国皇帝聚在一起,除了商量建邦,还可以攀比。比国土比百姓比大臣……当然,还有比儿子。   万俟瑀夸赞自己的儿子如何出色优秀,无人能及。崇贞皇帝笑得不以为然,其中一个臣子忍不住站起来道:“我大梁二皇子和五皇子也是人中龙凤,身手矫健,定然不输给邬戎皇子。”   万俟真闻言,往对面看去,根本没有把赵璋放在眼里,目光却紧盯着赵玠不放。   邬戎皇帝对赵玠的心情很复杂,既畏惧他,又不服他。这么多年过去,难道邬戎连一个比得上他的人都没有么?若是能扳回一局,以后再见到赵玠,他便不会再由心理阴影了。邬戎皇帝心念一动,朝崇贞皇帝提议道:“既然如此,不如让他们比试比试如何?无论是箭术还是马术,真儿都不在话下。”   既然他开了口,崇祯皇帝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何况他对两个儿子有信心,也想让他们为自己争争光。想了想点头道:“既然如此,不如朕后日举办一场骑射比赛,看看谁能夺冠,如何?”   万俟瑀想也不想,颔首道好。   赵玠由始至终都不发一言,只在崇贞皇帝决定以后,波澜不惊地道一声:“儿臣听从父皇安排。”   赵璋也站起来表态。   崇贞皇帝看着两人,满意地点了点头。   一场宫宴进行得还算顺利,氛围融洽,推杯换盏,不知不觉便过去一个时辰。   赵玠对这种场合提不起什么兴致,面前楚腰翘臀的舞女更是没看几眼。他全程心不在焉,他能想什么?无非是想隔壁偏殿里的某个小姑娘罢了。   好几天不见她,一会儿一定不能让她先走。   正想着,一位穿深青色曳撒的宫人来到他身边,附耳低声说了几句话,便见他眉头一蹙,握紧了手中的茶杯。那宫人离去后,没多久,他起身向崇贞皇帝告辞:“儿臣失陪片刻。”   崇贞皇帝以为他有什么急需,便没有多问,放他出去了。   倒是万俟真掀眸,看了一眼。   *   出了容华殿,赵玠大步来到太液池旁的新雁楼下。   月色朦胧的楼前,立着一位穿鹅黄色青罗短襦和石榴裙的小姑娘,晚间稍凉,她外面又披了一件粉色羽缎洒金线绣缠枝牡丹的披风。她一直捂着嘴巴,仰着头,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不知为何看起来有些可怜。   赵玠上前,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到她身上,下意识问道:“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你的丫鬟呢?”   魏箩眨巴眨巴眼,即便他来到跟前,她也没有任何反应,只转了转眼珠子,默默地看他。赵玠这才发现她的奇怪之处,抬手拿开她的手,“捂着嘴巴做什么,牙疼?”   说罢借着新雁楼前昏昧的灯光,看清她的脸,猛地一僵。   原来魏箩捂的不是嘴巴,而是鼻子!她的鼻子流血了,到现在都没有止住,鲜血乱七八糟地糊了半个小脸,看起来很有些吓人。赵玠瞳孔缩了缩,显然受惊不小,连忙取出身上的汗巾替她擦鼻血,“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为何流鼻血了?”   魏箩也很郁闷,语气囔囔的,既无奈又委屈:“琉璃说我气血差,非逼着我喝了一碗红枣桂圆补汤。”   她以前也没有过这种事,不知道是不是那碗汤太补,以至于她刚喝下去不久,鼻子里便涌出一股热流。赵琉璃吓了一跳,忙要给她找太医,被她拦了下来。魏箩本以为只是小事,过一会儿就好了,谁知道过了那么久,鼻子还是没有止住,只能让金缕去跟赵琉璃说一声,请太医过来看看。   赵玠给她擦了擦,刚擦干净,便又有血滴冒出来,大有点没完没了的架势。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还是要找太医来。   她究竟喝了多少补汤?   这么小的身体,能有多少血?该不会一会儿就流完了吧?   他额角抽搐,声音也阴冷许多,吩咐暗处的朱耿道:“你去看看太医到了哪里,为何还不过来。”   朱耿在暗处应了一声是,窸窣几声,便没了身影。   赵玠重新擦干净她的小脸,把她抱到新雁楼下的八宝琉璃榻上。他听说用冷水敷在额头上会止血,这会儿附近没有冷水,时值深秋,太液池的湖水勉强算凉。他取了汗巾,对魏箩道:“阿箩乖,你在这里等我,躺好,不要乱动。”   魏箩听话地点点头。   赵玠多看她一眼,这才转身离去。   魏箩蔫蔫地躺在榻上,心想以后再也不吃桂圆了……原本她好得很,被赵琉璃逼着喝了一碗桂圆汤后反而不好了。她流血过多,这会儿眼前有些发晕,看什么都是模糊的。索性不看了,闭上眼睛等赵玠回来。   她刚闭眼不久,便听到对面有脚步声,步履沉稳,跟赵玠的很有些像。   魏箩以为赵玠回来了,睁开眼,坐起来语调可怜地说道:“大哥哥,我头晕……”   她一愣,立即噤声。   面前的人哪是赵玠?穿着西域胡服,容貌深刻,一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很没礼貌。魏箩皱了皱眉,刚要开口,只觉得鼻子一热,旋即一管鼻血顺着流下来,滴到榻上。    ☆、第109章   这是谁?   魏箩捂着鼻子,纳闷地想。这时候大家都在容华殿参宴,应该不会有人来这里才是。她见此人穿着异域胡服,长得也跟中原人有很大不同,联想今日宫宴主角,隐约能猜到此人的身份。   能在宫宴上四处行走,又比较年轻的,应该是邬戎的那位四皇子吧?   思及此,她一时有些犹豫,不知是该起身行礼,还是该假装不知道他的身份,继续坐下去。而且她不喜欢此人的眼神,太过暴露,不懂得收敛,像吃人的野兽。   魏箩最终决定假装不认识他,掏出娟帕,仰头擦了擦鼻血。动作淡定又熟练,一点慌乱都没有。   万俟真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第一次用这种方式跟女人见面。   对方流着鼻血,模样既狼狈又可怜,他竟然觉得有些可爱。   这个女人比容华殿里的舞姬都美,乌发雪肤,明眸皓齿,巴掌大的小脸精致剔透。粉唇一扁,娇俏动人。万俟真眼里掠过一丝惊艳,中原的女人都长这样么?光是看着,就让人有想占有的欲望。   她跟赵玠是什么关系?赵玠那人冷淡寡情,方才面对着她时,神态竟流露出着急。看来她对赵玠来说很重要,转念一想,又觉得可以理解,这般绝色的小美人,谁不想疼惜?   万俟真张口语言,却见那小姑娘朝他身后叫道:“大哥哥!”   赵玠从万俟真身后走出,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神色不大好看。他没有同万俟真打招呼,坐到魏箩身边,将冷水打湿的汗巾敷到她额头上,“怎么坐起来了?”   魏箩重新躺回榻上,抓着他的袖子道:“我刚才以为你回来了。”   赵玠沉默,偏头往身后看去,冷声询问:“四皇子为何在这里?”   万俟真看够了,终于轮到他出场。他气定神闲地从门口走进来,斜倚着楼内的浮雕云龙纹漆金抱柱,意味深长的目光在魏箩和赵玠身上逡巡一遍,笑了笑道:“本王见靖王殿下神色匆忙,还以为你是畏惧后日的骑射大赛,便想过来开导开导你。未料想是本王会错了意,惊扰了靖王的好事。”话锋一转,问魏箩道:“不知这位是?”   不得不说,他这一番话实在狂妄,好像十拿九稳自己一定会赢一样。他哪里是来开导的,分明是来挑衅罢了。   赵玠面不改色,一双凤目波澜不惊,对他的话没有任何反应。   本来么,口头逞英雄谁不会?关键时刻还是要靠真本领。他不屑跟他一般见识,究竟谁输谁赢,骑射比赛上才能见分晓。   赵玠不介意万俟真的挑衅,却不代表不介意他肆无忌惮地打量魏箩。赵玠道:“四皇子对本王的王妃很感兴趣么?”   万俟真闻言,微露诧异。   他听说大梁的二皇子靖王尚未成家,孤家寡人一个,怎么这么快就有王妃了?而且那小姑娘看着年纪不大,顶多十四五岁,赵玠怎么也有二十五了吧,这不是老牛吃嫩草么?还是说汉人都兴这一套?   万俟真一边想,一边故作恍然大悟地抱拳道:“原来是靖王妃,恕本王失礼。”   魏箩没有搭理他。   不多时赵琉璃和太医赶了过来,太医放下药箱,来到魏箩跟前查看情况。好在此时她的鼻血已经止住不少,不如一开始流的那么厉害。太医取了几块冰块敷在她的额头上,又用一团棉花放入她口中,抵着她的上牙龈。如此一来,鼻血总算彻底止住了。   太医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叮嘱道:“魏四小姐的身体不必大补,日后像桂圆这种东西还是少吃为妙。”   魏箩悻悻然地点头。   赵琉璃坐在她身边,愧疚地擦擦她下巴上的血迹,道歉道:“阿箩,都怪我……我要是知道你这么禁不起进补,一定不会让你喝那碗汤的。”   反正都过去了,魏箩并没有责怪赵琉璃的意思,毕竟她也是一片好意。魏箩今天流了不少血,提不起精神,虚弱道:“算了,只要你不想着再给我补血就行。”   还别说,赵琉璃真有这个念头,她刚才还想着要送魏箩一些补血的食物。被魏箩这么一说,顿时有些心虚。饶是如此,她还是没有歇了心思,私底下让宫女拿了不少何首乌、党参等物,悄悄放进英国公府的马车里,等魏箩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   *   新雁楼这边的动静惊动了不少人,没一会儿魏常弘和梁玉蓉等人都赶了过来。   梁玉蓉原本很担心,见她没事,也就稍微放下心来。   此时宫宴尚未结束,魏箩不能回去,赵琉璃便把辰华殿一旁的偏殿腾了出来,供她休息。魏常弘亲自把魏箩抱到辰华殿的偏殿,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到床榻上,盖上织锦被褥,“阿箩,你好好休息,一会儿宫宴结束后我再叫你。”   魏箩轻轻地“嗯”一声,闭上眼睛。   魏常弘心存警惕,为了看顾魏箩的安全,寸步不离地在一旁守着。就连赵琉璃想见魏箩都不行,更别说赵玠了。   他坐在床边的紫檀绣墩上,老神在在。   不多时一位穿绛紫曳撒的宫人走入偏殿,对魏常弘行礼道:“魏六公子,国公爷有事寻您,请您去容华殿一趟。”   魏常弘问道:“何事?”   宫人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他只好起身,替魏箩掖了掖被角才离开。   常弘离开后,赵玠立在一道花梨木喜鹊登枝槅扇后面,正欲进去看看魏箩的情况,未料想却有一人的动作比他还快。   高丹阳换了一身衣服,没有离开皇宫,而是留在庆熹宫休息。她是陈皇后的亲外甥女,平时也留在庆熹宫休息过,是以这里的宫人都习以为常,不会说什么。她得知魏箩也在这里,按捺不住心中的冲动,最终还是过来了。   高丹阳停在榻沿,看着床上双目紧阖,睡容安详的小姑娘,心里涌起一阵阵难过。凭什么她总能轻易得到这么多?凭什么她要抢走她的东西?就连素来疼爱她的皇后姨母,如今都明显偏心她这一边了。   她多希望魏箩从未出现在这世上过。   一旦升起这个念头,便再也遏制不住。高丹阳举起双手,放在魏箩的脖子两侧,情不自禁地慢慢收拢。她的眼神很复杂,既埋怨又悲伤,仿佛这么做是不得已的,是有苦衷的。   赵玠立在槅扇后面,看到这一幕,眼神蓦地沉下来。他正欲出声呵斥,只听床上的小姑娘闭着眼睛、毫无预兆地发问:“高姐姐,我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高丹阳吓了一跳,伸出去的手忘了缩回来,仍旧保持方才的姿势。   魏箩缓缓睁开眼睛,那双漂亮的杏眼无波无澜,仿佛能看透人心一般。她勾起唇角微微一笑,尽管小脸苍白,但气势上却不输给任何人,平静地反问道:“你不是想掐死我么?”   高丹阳恍然回神,连忙缩回手,想要维持那仅剩的一点形象,“不,我只是……”   魏箩没有坐起来,乌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盯着头顶的撒花销金幔帐,唇角勾起,略带着一些讽刺。她替高丹阳说道:“你只是厌恨我,嫉妒我,恨不得我死,对么?” 她一阵见血,丝毫不理会高丹阳瞬间变白的脸,又道,“如果我是你,一定不会选择这种方式下手。因为殿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死了,你也脱不了干系。”   高丹阳睁大眼,震惊她居然能这么冷静。   她忽而一笑,两靥盈盈,娇俏可爱。“高姐姐为什么想杀我?因为我要嫁给靖王哥哥吗?可是你是不是弄错了,如果我死了,你以为靖王哥哥就会娶你?”   高丹阳脸色白了白,有种蒙羞布被人揭开了的错觉。她立在床头,眼眶泛红,“你怎么知道不会……”   “因为他不喜欢你。”魏箩眼睛澄澈,水汪汪的大眼睛明亮动人,说出的话却很残忍:“靖王哥哥若是喜欢你,何必拖这么长时间?你大概不知道吧,靖王哥哥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恨不得时时刻刻都陪着我,会迫不及待地上我家求亲,还会说温柔动听的情话。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喜欢我啊。”   高丹阳惘惘的,被她的话刺激得不轻,回过神后语气变得有点激烈:“我喜欢靖表哥快十年了,我对他的感情比你深厚得多,为什么偏偏是你?为什么是你嫁给他,我明明比你更合适,更了解他……”   可是了解有什么用?她的一厢情愿,为什么非要别人领情?   魏箩慢吞吞的,不着边际地说:“我也了解常弘,我跟常弘从出生起就在一起,我们认识了将近十五年。按照高姐姐这么说的话,我是不是也应该嫁给常弘?”   高丹阳一噎,竟是被她说得无法反驳。   她一双杏眼弯弯,涵着一泓徐徐流动的泉水,“虽然我认识赵玠没你认识的时间长,我也没有从十年前就喜欢他。但是我们会成亲,会继续认识更长的时间,也许会过一辈子。到那时候,我会比你更了解他,也更喜欢他的。”   高丹阳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原本她是想来宣誓主权的,可是毫无防备地被魏箩反将一军。她即便来了又如何?还是输的一塌糊涂。   高丹阳僵立许久,终是转身离去。   *   槅扇后面,赵玠负手而立,薄唇不知不觉弯起一抹明显的弧度。   他没想到会从魏箩口中听到这番话,更不知原来她有这样的想法。   一辈子,听起来真是个诱人的字眼。   他们在一起时从来都是他主动,他像亲热时,她总是拒绝。赵玠以为她不喜欢,这阵子收敛了很多,想等他们成亲以后再好好疼爱她,如今恐怕是忍不住了。   赵玠对朱耿道:“告诉母后,邬戎的皇帝若是想和亲,高丹阳的条件很适合。”   朱耿立即明白他的意思,在心里替高丹阳惋惜了一番,退了下去。   邬戎距离大梁千百里远,路途又艰辛,若是去了那个地方,这辈子都未必能回盛京城一次。   看来王爷这次是真的动怒了。   赵玠走出槅扇,魏箩仍旧盯着床顶的幔帐出神,脑袋瓜里不知想什么。   她视线一转,忽然看到他的身影,愣了愣下意识道:“咦?”   赵玠玠脱下墨色皂靴,一言不发地坐在床上。   魏箩不明白他什么意思,睁大眼问:“你怎么在这里?不去容华殿参加宫宴么?”   跟她比起来,宫宴算得了什么?赵玠按着她的手,覆到她身上,顺势扯下勾着销金幔帐的金钩。幔帐垂落,一瞬间隔绝了床里和床外的光景。   赵玠手臂收紧,将她娇小的身躯圈在怀里,脸贴着她的脸蛋,一路滑过去,找到她软软嫩嫩的唇瓣,一口擒住。“你喜欢本王说温柔动听的情话?”   魏箩这才知道他听见了她和高丹阳的对话,张口想解释,谁知被他趁机钻了进来,含住她的舌头,不住地挑拨。她轻轻地“唔”一声,好半响终于被他放开,她抿着粉唇,唇齿间不知是谁的津液,娇娇地指控:“你偷听我说话。”   赵玠低低地笑了声,含住她小小软软的耳珠,“有个小家伙说要跟本王过一辈子,本王若是听不到,岂不太可惜了?”   魏箩脸颊埋进他的颈窝,罕见地有些不好意思。   饶是如此,却是没有反驳。   赵玠爱惨了她这个娇滴滴的小模样,握着她的手往下。   他抵着她的额头,缓缓厮磨,痛苦地说:“宝贝儿,本王快要忍不住了。”   距离他们成亲还有一年,这一年明知道她属于他,却不能对她动手。他知道分寸,想好好珍惜她,不想这么快把她要了。毕竟她年纪还小,他想等她再长大一些。   只是这等待的过程,委实太煎熬了一点。   还好有别的办法纾解。   魏箩大惊,慌慌张张地把手抽出来,但是她怎么敌得过他的力气?这番挣扎下,居然顺着滑了两下!赵玠低低地呻吟一声,声音沙哑性感,撞进她的耳朵里,听得她半个身子都麻木了。   这里是赵琉璃的寝宫,琉璃随时都有可能进来,他居然、居然……   魏箩脸颊红得滴血,本欲反抗,可是不知怎么的,居然半推半就地被他得逞了。   她对这些事多少有些了解,自从跟赵玠定亲后,四伯母便明里暗里像她暗示过。她知道夫妻之间做这种事很正常,可是还是有些难为情,毕竟他们还不是夫妻呢……   赵玠的喘息就在耳边,那么近,喷洒到她的脖颈上,让她浑身都泛起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她缩了缩肩膀,嘤咛一声,娇软无力。   殿内忽然响起脚步声,不疾不徐,紧接着是常弘清润的声音,“阿箩?”   魏常弘方才被英国公叫去,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魏长春和魏昆得知魏箩的情况,担心地询问了一两句,魏常弘一五一十地回答,他们得知魏箩已经无事便放心了。   魏常弘放心不下魏箩,离开容华殿便回到这里。   他看到悬挂得严严密密的帷幔,蹙了蹙眉。   奇怪,为什么把幔帐放下来了?   魏箩一惊,不小心加重了力气。   赵玠僵了僵,旋即低低地闷哼出声。    ☆、第110章   一时间偏殿内针落可闻,安静得厉害。   魏箩甚至能闻到鼻端腥腥膻膻的气味儿,她头脑一片空白,这时候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手心湿濡濡的,又黏又烫,她连动都不敢动一下,生怕被外面的常弘听到什么端倪。她简直想哭,这叫什么事儿啊?如果不是赵玠,她也不会陷入这样两难的境界……   魏箩怒视着面前的赵玠,磨了磨牙,恨不得把他一脚踢下去。   偏偏赵玠不知她心中所想,低头埋在她的颈窝,偏头舔了舔她的耳珠,慢慢啃噬,很有些意犹未尽。   他能满足吗?做到一半被人硬生生的逼出来了,是个男人都受不了这种打击。   魏箩才不管他这些,都什么时候了,谁要跟他耳鬓厮磨?她偏头躲避,抬手捂住赵玠的嘴,一边把他推开,一边迅速地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   幔帐外面,魏常弘得不到她的回应,走到床边停了停,问道:“你睡着了吗?”说着,抬手便要掀开帘子。      魏箩左手连忙在被子上薅了两下,把赵玠推到架子床里面,掀起绣金牡丹纹被褥一把将他盖得严严实实!做完这一切,恰好常弘掀起幔帐,她拉着幔帐两边,只露出一张双颊泛红的小脸,大眼睛明明亮亮,丝毫不像刚睡醒的样子,“常弘,你回来了?宫宴结束了么,我已经好多了,不如我们回去吧。”   魏常弘怔了一下,手刚举到一半,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弄懵了。他心存疑惑,总觉得魏箩似乎藏了什么东西,下意识往幔帐里面看去,蹙眉道“阿箩,我刚才好像听见什么声音了。”   魏箩都要吓死了,心虚地问:“什么声音?”   要是被常弘知道她居然帮赵玠做那种事,以后她都没脸跟常弘说话了!魏箩藏在幔帐里的那只手狠狠拧了赵玠一把,可是赵玠皮糙肉厚,被她拧一下根本不觉得疼。居然还反握住她的手,在她手心轻轻地婆娑。这个动作让魏箩头皮发麻,身子一抖,忙抽了出来。   常弘又往里面看了看,可惜魏箩挡得严严实实,他什么都看不到。他不知是不是起了疑心,又或者什么也没发现。常弘他最终没有追究,拉着魏箩的手下床,“没什么,宫宴已经结束了,我们回去吧。”   魏箩的左手被他碰了一下,她连忙缩回去,对上魏常弘疑惑的目光,笑了笑故作镇静道:“我自己走。”   常弘倒也没有勉强,只问道:“你真的没事了吗?”   这种时候,就算不好也只能硬着头皮说好。魏箩胡乱点了下头,弯腰穿好鞋袜,走到常弘身边道:“只是流点鼻血而已,不碍事的。”   常弘立在她身后,少顷才慢慢跟上。   两人走出偏殿,金缕和白岚纷纷迎了上来。方才魏箩躺在偏殿时,她们被常弘赶了出来,只能在外面等候。目下两人见魏箩没事了,心情也跟着轻松了许多。   宫宴果然散了,容华殿内的大臣勋贵纷纷告辞离去,殿外的马车一辆接一辆,各自载着自家的主人往回走。   走出庆熹宫,常弘停在原地,对魏箩道:“你先去前面找父亲,我命人安排马车,一会就过去。”   魏箩没有起疑,点点头继续往前走。   魏常弘目送她走远,却没有像自己说的那样,去准备马车,而是转身回到了庆熹宫辰华殿的偏殿内。   *   殿内,只见方才魏箩躺过的床上此时正坐着一个人,他肩宽腿长,容貌英俊,正在不疾不徐地整理身上的衣服。赵玠整了整织金如意云纹袖子,掀眸恰好对上常弘的目光,他面上不见丝毫慌乱,继续不动声色地穿好墨色绣金暗纹皂靴、束好腰带,起身看向魏常弘。   赵玠心里这会儿也不痛快着呢。   他跟魏箩气氛正好,原本还可以坚持更长时间,没想到他忽然回来,让他提早泄了出来。这下可好,他在魏箩心中还有什么形象?赵玠本不想跟常弘作对,他喜欢魏箩,爱屋及乌,连带着对魏箩的家人都很客气。可是这个魏常弘是例外,他把魏箩看得太紧了,简直脱离了正常姐弟的范畴。龙凤胎又如何?就能阻碍另一个谈婚论嫁么?赵玠可从没听过这样的歪理。   总的来说,魏常弘看赵玠不顺眼,赵玠对魏常弘也不需要什么好脸色就是了。   赵玠只打了一声招呼,便面不改色地从常弘身边走过,甚至连一句解释都没有。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做了什么问心无愧的事。   可是常弘却听的清清楚楚,方才在床榻里,动静那么明显,聋子才听不到吧?   他居然逼着魏箩……   魏常弘一想到这个就愤怒,一时间也顾不上什么君臣之礼,反手握住赵玠的肩膀,怒目而视:“你对阿箩做了什么?”   赵玠平静的乌目向他看去,唇边慢慢弯起一抹笑,“怎么,你连我们做什么都要管?”   常弘恶狠狠地瞪着他。   他虽然弯唇,但是眼里却没有任何笑意,逐字逐句郑重其事地告诉常弘:“阿箩是本王的未婚妻,无论我们做什么都是正常的。魏常弘,明年阿箩就是靖王妃了,你打算这样管着她一辈子么?”   魏常弘把拳头捏得“喀吧”作响,咬牙切齿地道:“她现在还没嫁给你,我便有资格管她。你最好收敛一点,若是再逼她做那种事,我绝对不会让她嫁给你。”   赵玠凤目一沉。   他不是害怕魏常弘的使什么手段,而是担心魏常弘在魏箩面前说什么话。魏箩极其看重这个弟弟,魏常弘说的话,那个小家伙百分之百会听。   他的表情不如一开始那般气定神闲,冷声道:“你放心,本王自有分寸,绝对不会做坏她名声的事。”   魏常弘根本不信,难道他们刚才什么都没做,那魏箩红透的脸颊和微肿的唇瓣是怎么回事?他当他三岁小儿么?   魏常弘终于没忍住,一拳挥了过去。   *   宫宴结束后几天,魏箩因为心虚,一直没有跟赵玠见面,老老实实地待在家中,哪儿也没去。   十月初十这一日,靖王府的人前来英国公府下聘。聘礼足足有两百八十八抬,与当初五小姐魏筝出嫁可谓天壤之别,光是把嫁妆从后门抬进来,便足足抬了一天半的时间。管事在一旁把嫁妆登入四房的帐中,光是登记便登记得眼花缭乱,物件统共五百多件,每一件都弥足珍贵。他不敢怠慢,让人小心翼翼地轻拿轻放,足足登记了三五天才登完。   足以见得靖王对魏箩有多么重视。   经此一事,英国公府的脸面也撑了起来,一扫当初魏筝嫁人时的屈辱。后院几位夫人也纷纷感慨魏箩是个有福气的。放眼整个京城,哪家勋贵千金能收这么多的聘礼?她可是独一份儿。   看来这个靖王妃,是准没跑儿了。   魏箩成了英国公府的香饽饽,走到哪里都不敢有人怠慢。二夫人还特意把她叫到屋里,着着实实地称赞地一番,把魏箩从头夸到尾,哪一处都满意得不得了。什么叫水涨船高,魏箩总算领教了一回。   这日,老太太又把她叫到堂屋。   魏箩仍旧记得小时候,因为姜妙兰的缘故,老太太不大喜欢她和常弘,对他们一直都不太亲近。虽然不亲近,但是从未苛刻过他们。只不过小时候的印象太深,以至于魏箩现在面对太夫人都有些生疏。   太夫人褪下手上的金累丝点翠嵌珍珠手镯,亲自套到魏箩手上道:“祖母没什么好东西,这对镯子是我出嫁时母亲给的,如今便送给你当陪嫁吧。”   魏箩有点惊讶,她记得太夫人一直很宝贝这双镯子,当初大姐出嫁都没舍得给,怎么偏偏给她了?   她作势摘下来,“孙女不能要……”   老太太按住她的手,道:“给你你就拿着吧,你和常弘从小没有母亲,受过许多苦,祖母也没有好好照顾你们。如今你要出嫁了,这个就当做我的一点心意吧。”   魏箩抿抿唇,这才接下来。   她在堂屋坐了一刻钟,下人进来通传说平远侯府的大小姐来了。魏箩和梁玉蓉前几天商量要去大慈寺上香,日子就定在今日。老太太闻言,没有强留她,挥挥手道:“去吧。”   魏箩便从堂屋退了出来。   她来到花厅,却没看到梁玉蓉的踪影,只好到屋外找了一圈。正好在一棵银杏树下看到了梁玉蓉,还有她的大哥魏常引。   魏常引刚从外面回来,两人不知怎么遇上了,便在门外站着说了两句话。   梁玉蓉粉腮含笑,双手背在身后,跟他打了一声招呼,不知道前面说了什么。   两人站在一地银杏叶上,叶子落得像下雨,地面上铺了一层厚厚的金黄色的雪。阳光一照,使得整个人都蕴藏在光圈中。魏常引敛眸,清润的眉眼含着笑意,比任何时候都好看。“已经没事了,多谢你的关心。”   原来梁玉蓉还惦记着上回看到他腿疾复发的事。   梁玉蓉不死心地继续道:“我爹爹认识好多大夫,常引哥哥若是愿意,我就跟爹爹说一声,让他们给你治腿,说不定你就能好起来了。”   魏常引摇摇头,婉拒道:“不必浪费力气了。”   他的腿伤自己最清楚,这么多年了,能治好早就治好了。他也看过很多大夫,每一个都号称是杏林春媛、妙手回春的高手,但是却没有一个能讲他的腿治好的。魏常弘早已接受现实,不再抱任何希望了,如此一来,便不会再体验失望的滋味。   梁玉蓉很遗憾,默默地“哦”了一声,不再多言。   她一转头,见魏箩站在廊下,瞬间扬起笑脸朝魏箩走过去,“阿箩,你来了。”   魏箩颔首,上前朝魏常引叫了一声大哥。   魏常引点点头,见她们两个还有事,便没有打扰,吩咐下人推着自己离开。   魏箩见梁玉蓉的视线一直黏在魏常引身上,便知道不好。她连忙转移话题道,“我们不是要去大慈寺?常弘说要跟我们一起去,你要是再不走,天都快黑了。”   梁玉蓉闻言总算回神,收回视线,跟着她一起出门。   常弘自从知道辰华殿赵玠趁虚而入的事情后,更加不放心她出门,即便身边有梁玉蓉跟着也一样。他提早完成了今日的功课,交给薛先生检查,薛先生点头同意后,他才跟着魏箩一起出发前往大慈寺。   梁玉蓉早已习惯了魏常弘总是跟在魏箩身边,倒也没有怀疑什么。   *   梁玉蓉这次去大慈寺,是为了给平远侯夫妻求一个平安符。平远侯夫妻年事已高,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梁玉蓉孝顺,每日除了照顾他们以外,还想到寺庙求菩萨保佑两人平安。魏箩正好在家中憋得无聊,便跟着她一起去了,顺道也给魏昆和常弘求一个平安符。   一行人乘坐黑漆平顶齐头的马车来到大慈寺门口,跟着穿皂布的僧人来到大雄宝殿。殿内香火鼎盛,有不少前来拜佛的香客,可谓络绎不绝。盖因这里的菩萨灵验,颇负盛名,是以才有很多慕名前来的人。   轮到魏箩和梁玉蓉的时候,两个小姑娘双双跪在蒲团上,面对着宝相庄严的观音大士,手持三支香拜了拜,把香插入香鼎中,再重新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稽首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梁玉蓉要求三个平安符,所以一共要重复拜三次。   魏箩原本只打算求两个,脑海里时不时浮现出赵玠的脸,她挣扎了一小会儿,不知道为什么又跟着梁玉蓉一起拜了下去。   行罢礼后,拿着僧人递来的三个平安符,梁玉蓉好奇地斜了魏箩一眼,问道:“你不是只求两个么?另一个是给谁的?”   常弘此时不在,正在外面等她们。她抿唇,大大方方地说:“我给靖王哥哥求的。”   梁玉蓉的表情瞬间变得暧昧起来,故意拖着长腔“哦”一声,“你对靖王可真上心……”   魏箩嗔她一眼,真想捂住她的嘴。   两人从宝殿走出来,因着说说闹闹,没有迎面走来的人。魏箩差点跟人撞上,好在她反应得及时,往身边侧了一步,堪堪稳住了身子。她扭头往旁边看去,只见对方是一位中年妇人,黛眉精致,眼睛漂亮,眼角虽有细细的纹路,但是一点也不影响她的美貌,端的是气质出众,风韵貌美,足以可见年轻时必定是个美人。魏箩没怎么注意,只觉得她很有些眼熟,颔首客客气气道:“抱歉。”   妇人停步,怔怔忡忡地望着她,脸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许久才回神,有些无措地道:“不碍事,姑娘走路小心一些……”   魏箩点点头,与梁玉蓉携手离开。   走出大雄宝殿,梁玉蓉一脸好奇地看了看她,又回头看了看那位妇人,说道:“阿箩,那位夫人跟你长得好像。”   魏箩很有些不以为然,淡淡道:“是么?或许是巧合吧。”   梁玉蓉见她不在意,自己也不追究了,“可能吧……”   但是真像啊,无论是容貌还是气质都如出一辙。   魏常弘站在院里的大榆树下等候她们,梁玉蓉还想追问,魏箩已经走了过去,向魏常弘炫耀自己刚求来的平安符,得意扬言地说:“听说是这里的主持亲自开过光的,很灵验的,常弘,我替你戴上吧。”   魏常弘弯起唇角,没有拒绝:“好。”   魏箩便踮起脚尖,取出其中一个平安符系在他的脖子上。   魏箩太低了,即使踮起脚尖也很吃力。常弘便配合地弯下腰,她这才轻松一点。   大雄宝殿门口,穿红底团花缠枝芙蓉纹披风的妇人静静地站着,看着树下两个姿态亲密的孩子,不知不觉就红了眼眶。原来都过去这么久了,他们已经长大成人了……   魏箩帮常弘系好平安符,没有久留,准备下山。   妇人见他们离去,情不自禁地往前一步,张了张口,差点脱口叫两人的名字。   她旁边的侍女问道:“夫人,您不是要来拜菩萨吗?”   她一怔,蓦然停住。是啊,她今日是来拜菩萨的,眼下连菩萨的面都没见着……可是她现在哪里还有别的心思?她踟蹰一番,终是举步跟了上去,心不在焉道:“今日不拜了,改日再来吧。”    ☆、第111章   回程的路上畅通无阻,黑漆平顶齐头马车一路驶过护城河,便到了盛京城内。   天色尚早,魏箩和梁玉蓉没有直接回家,打算到街上转转,顺道采买一些东西。   梁玉蓉听说城南新开了一家果脯铺子,名叫八宝轩,那里的果脯各有特色,既有杏子、梅子、冬瓜等,也有平时不常见的橄榄、秋海棠和梨子,味道酸甜可口,果味浓郁。梁玉蓉前几天吃过一次,从此便念念不忘,今日好不容易得了空,无论如何都要带着魏箩买一点带回家。   魏箩想着反正没什么事,便跟她一起去了。   三人乘坐马车来到八宝轩,果见门庭若市,外面排了一条长长的队,一直延伸到街道对面。买果脯的大都是姑娘家,那些千金小姐不便抛头露面,便让丫鬟下来排队。   魏箩一看这么多人就蔫了,皱着眉头忧心忡忡:“这得排到什么时候啊……”   梁玉蓉握着她的手,一点也不担心,兴致勃勃地带着她避开人群,往铺子里面走去:“这家店是我大嫂家的铺子,你跟我来买东西,哪有还让你排队的道理。”   梁玉蓉的嫂子是庐阳侯的二女儿卫霜。   卫霜今年十七,性子温婉,柔顺懂事。与梁煜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成亲后两人的感情也十分恩爱,如胶似漆,卫霜如今已经怀有两个月身孕。卫霜的娘家在盛京城有十几年铺子,这八宝轩便是其中一家。是以梁玉蓉每次来这种地方,待遇都是旁人享受不到的。   两人走入店铺,只见有一位穿樱色月季花纹的姑娘立在桌前,正在挑选东西。   掌柜一见到梁玉蓉,忙让伙计招待那位姑娘,自己亲自迎上来道:“表小姐来了,这次您想尝尝什么口味儿的果脯?”   梁玉蓉看了看,楠木雕花柜子上摆着各种各样的果脯,每一个都瞧着很可口。她难以抉择,便每样都指了一下,统共指了七八种果脯,“这些都各来两份吧……还有这个冬瓜瓤,也拿两份包起来。”   冬瓜瓤果脯是店里卖的最好的,每次刚做出来,便是一扫而空。盖因它不仅滋味酸甜,还脆爽可口,甜而不腻,最要紧的是它吃完以后不容易长肉,反而能通润肠道,有养颜美容之效,深得姑娘家的最爱。   掌柜的面露为难之色,看了看旁边那位姑娘,道:“冬瓜瓤只剩下最后两份,这个姑娘方才已经要了……”   梁玉蓉和魏箩闻言,这才往旁边看去。   二人的目光落在那姑娘身上,顿时狠狠地愣了一下。   这个不是别人,正是魏筝!   短短一个多月的功夫,她便瘦的不成样子,眼窝深陷,底下一圈青紫,脸色也差得不成样。她眼神浑浊,嘴唇发白,若不是魏箩跟她一起长大,几乎要认不出她来。她以前好歹也算个娇俏可爱的姑娘,如今却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难怪上回宫宴她没有去,若是这个样子去了,不知道会吓到多少人。   魏筝显然也看到了她们,仓促地别过头去,避开她们的视线。      梁玉蓉张了张嘴,显然被她的模样吓住了,半响才道:“那我们不要了,给……”   给你吧。   许是她的模样太吓人,后面半句话,梁玉蓉却是怎么都说不出来。   魏筝忽然回头狠狠瞪了她一眼,连自己买好的果脯也不要了,转身走出铺子。   她的丫鬟拿起果脯,匆匆忙忙地跟了上去。   魏箩和梁玉蓉面面相觑,梁玉蓉难以置信地问:“魏筝怎么变成这样了?她被人下降头了吗?”   魏箩眨眨眼,表示自己也毫不知情。   *   八宝轩外,停着一辆朱轮华车。   姜妙兰坐在马车里,看着前方离去的身影。直到人走远后,她才放下墨绿绣金牡丹纹帘子,垂着眼眸,一言不发。   刚才那个姑娘长得跟杜氏有六七分像,她乘坐的马车也带有英国公府的标志。   她看起来跟魏箩差不多大,想来是英国公府的小姐。   魏昆……最后还是娶了杜月盈么?那个姑娘是他和杜月盈的孩子?   姜妙兰想起当年的一些事,眼神渐渐黯下来,透着一股深秋的寒凉。很快地,她弯起一抹自嘲的笑,她都离开这么久了,自己都变了这么多,又哪来的资格要求魏昆始终如一?何况她当年离开的时候,不已经知道他和杜月盈之间的苟且么?   魏昆娶了杜月盈,应该在她的预料之中才是。   她身边的侍女见她表情不对,用邬戎语叫了一声:“夫人?”   姜妙兰恍然回神,抿唇微微笑了笑,“怎么了?”   侍女指指外面的八宝轩,“您不进去买东西吗?需不需要奴婢下去排队?”在侍女眼里,她从大慈寺一路赶过来,连菩萨都没来得及拜,停在果脯铺子门口,应该很想买这里的东西才是。可是她却一直坐在马车里不动,让人很是费解。   姜妙兰偏头,从帘子缝隙中觑见魏箩和梁玉蓉从铺子里走出来,她思忖片刻,道:“不买了,跟着前面那辆马车吧。”   *   从八宝轩出来,梁玉蓉跟魏箩一起回到英国公府。   魏箩见梁玉蓉没有回家的打算,疑惑地问道:“你不是说要回家么?”   梁玉蓉提着两包果脯,抿唇嘿嘿一笑,一副理所应当的表情:“我给常引哥哥买了果脯,还没有送给他呢,等他收下以后我再回去。”   怎么又送果脯?前阵子不是刚送过点心么,这送来送去的,还有完没完了?魏箩后悔不已,当时就不该一时心软,答应帮梁玉蓉送那几包点心的。这下可好,开了头,缘分一旦续起来,再要斩断就不容易了。   魏箩问她:“你为什么要送常引哥哥东西?”   她道:“方才我们在院子里遇见,我说要去八宝轩买果脯,就随口问了一句他喜不喜欢吃。他说喜欢,我就想着帮他也买一份……”   魏箩头大如斗,真是不知该跟她说什么才好。她把手一伸,努了努嘴道:“我帮你送给大哥。”   梁玉蓉立即把果脯藏在身后,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我还有话跟常引哥哥说。”   魏箩看着她,半响无语。   再这样下去不行,事态已经脱离她的控制,慢慢往上辈子的方向发展了。魏箩不想让她再经历一次那种痛苦,思忖片刻,终是决定跟她好好坦白。魏箩让常弘先回去,她拉着梁玉蓉来到院里一个僻静的角落,藏在假山后面,一本正经地问:“玉蓉,你是不是喜欢我大哥?”   梁玉蓉呆了呆,没想到她会问得这么直白,玉白双脸很快洇出血色,“我……”   支支吾吾半天,很没底气地反驳:“不是。”   可是谁信呢?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真是假。   如果不喜欢,何必费尽心思地对魏常引好?连出门买个果脯都想着他?   魏箩顿时着急起来,这个傻姑娘太不争气!她跟魏常引才接触过几回,就把心都交付出去了,难道没替自己想过以后么?魏箩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玉蓉,你不能喜欢我大哥。”   梁玉蓉愣了愣,下意识问:“为什么?”   魏箩看着她,语气变得很严肃,道:“你不知道为什么吗?我大哥身患腿疾,这辈子都走不成路,你嫁给他便要照顾他一辈子。就算你不嫌麻烦,你的父母能同意么?你们会有好结果吗?”   魏箩这番话有些重了,但也是太担心她,为了她着想才这么说的。果不其然,梁玉蓉眼眶泛红,平时大大咧咧的小姑娘这会儿居然有点无措,许久才翕了翕唇:“我不觉得常引哥哥麻烦,我可以照顾他一辈子……”她扁扁嘴,眼神很慌乱,“阿箩,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他。我每次看到常引哥哥都觉得很心疼,他那么风儒雅致的人,应该过得比现在更快乐才对。上回常引哥哥腿疾复发,我们一起过去看过的,你还记得他的样子吗?我都替他觉得疼,他居然还能笑得出来。”说罢垂下头,重复一遍:“我就是太心疼他了。”   居然是因为这样……   魏箩扶着额头,没想到是自己弄巧成拙,原本想让梁玉蓉知难而退,却反而让她生出了同情心。   这大抵是命中劫数,无论魏箩怎么阻止,该发生的终究是要发生的。   魏箩想了想道:“可是你父母不会同意的。”   平远侯夫妇虽然疼爱梁玉蓉,可是谁愿意把女儿嫁给一个残废?梁玉蓉也明白这一点,嗫嚅两下,终究什么也没说。她仰头恳求地看向魏箩,“那我再见常引哥哥最后一面,把这包果脯给他行吗?”   魏箩想起她上一辈子悲惨的结局,于心不忍,点点头道:“好,就见最后一面。”   以前魏箩防着梁玉蓉,生怕梁玉蓉喜欢上魏常引。如今防也防不住,既然已经喜欢上了,魏箩只能想办法帮她们一把,不能让他们重蹈上一辈子的覆辙。如果能让梁玉蓉和魏常引有情人终成眷属,那就再好不过。   只不过,魏常引喜欢梁玉蓉吗?上辈子他到最后都没见梁玉蓉一面,他对玉蓉究竟是什么感情呢?   魏箩还要好好考量。   *   榕园。   梁玉蓉离开后,魏箩来到魏常引的房间门口。   屋内,魏常引坐在紫檀雕花圆桌后面。他面前摆着两包果脯,一个是冬瓜瓤味儿的,一个是秋海棠味儿的。他眼睑微垂,修长的手指放在榉木轮椅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魏箩站了好一会儿,他居然都没发现。   魏箩敲了敲直棂门,他才抬头,笑了笑道:“阿箩来了。”   “大哥。”魏箩很少道榕园来,这阵子因着梁玉蓉的缘故,来得趟数比以往都多。她看向桌上的果脯,明知故问道:“这是玉蓉送给大哥的吧?你尝过了吗,味道很不错的。”   魏常引抬起右手,把冬瓜瓤果脯往她面前推了推,含笑道:“我方才尝过了,你若是喜欢,便全部拿去吧。”   魏箩连忙摆摆手,拒绝道:“这是玉蓉送给你的,我要是全拿走了,她肯定要生气,还是常引哥哥自己吃吧。”   魏常引想起梁玉蓉方才送东西时那张笑容璨璨的小脸,也禁不住弯起了嘴角。   魏箩想起今日来的目的,坐在他对面的紫檀五开光绣墩上,捧着腮帮子,犹豫许久,还是忍不住问:“常引哥哥,你觉得玉蓉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这番话问得有些突兀,魏常引微露错愕,没有回答。   “玉蓉从小对人很热情,心地也很善良,她是一个很好的姑娘。这些不必我说,常引哥哥肯定也看得出来。”魏箩没有拐弯抹角,开门见山地说道,“可是她是一根筋儿,不撞南墙不回头。她跟常引哥哥走得太近,难免会惹人闲话,我是她的好姐妹,总是要为她着想的。常引哥哥若是对她没有别的意思,就不要跟她来往了。”   魏常引不由自主地握了握轮椅扶手,瞳仁漆黑,看不出情绪。他总是清清淡淡的模样,目下眼里总算露出一丝慌乱,沉默了许久,不知该如何回答魏箩的话。   他早就知道,他这种身体娶不了任何人,无论娶谁都是糟蹋。正因为如此,所以他封闭自己的感情,压抑自己的情欲,从不对任何人动心。可是他没想到,有一天会由一个小姑娘横冲直撞、不管不顾地闯进他的生活里,对他热情又体贴,他知道她时出于同情,然而还是从心底里生出感动。   魏常引情不自禁地想靠近她,从她身上汲取更多温暖。   可惜他忘了自己是个残废,给不了任何人幸福。   他沉默许久,才道:“好,我日后不会再跟她相见的。”   魏箩的本意不是让他知难而退,只是想刺激刺激他罢了。她想了想,又道:“常引大哥若是喜欢玉蓉,尽力去争取不就好了。哪有什么拖累不拖累的,两情相悦的人结为夫妻,原本就应该互相扶持着前进。你既然怕拖累她,便积极一点,把腿伤治好不行吗?”   魏常引看着她,许是没料到她改口改得这么快。   魏箩别开头,慢吞吞道:“上回我们去千佛寺,那位清妄住持不是说了么,你的腿上可以医治,只要找到那位叫傅行云的大夫就行了……”   魏常引笑了笑道:“我已经命人找过了,一直没有找到。”   魏箩一噎,接不下去。   她该说的都说了,临走前又下了一剂猛药,“玉蓉的父母如今正在商讨她的婚事,常引哥哥若是不早点想清楚,以后就再也没人给你送果脯点心了。”说罢,看了一眼桌上的冬瓜瓤,踅身走出屋外。   魏常引坐在轮椅中,看着她走远,身子慢慢往后仰,疲惫地靠在榉木椅背上,缓缓阖上双眼。   *   英国公府门口。   一辆朱轮华车停在对面的小巷子口。   姜妙兰身披月白色绣玉兰花纹狐狸毛里披风,她看着记忆中这座熟悉的府邸,心头百感交集。她曾经在这里住过几个春秋,还生下了一对玉雪可爱的龙凤胎。彼时她决然地离开,从未想过会有回来的一天。   如今她只不过见了两个孩子一面,便忍不住重新回到这里。   十五年了,她的阿箩和常弘都长大了。当初她千辛万苦把他们两个生下来的时候,他们才小小的一团,仿佛轻轻一碰就碎了。如今阿箩长成大姑娘,常弘也长成七尺男儿……他们应该早已忘记自己这个生母了吧。   姜妙兰立在马车外,看了片刻,终是转身对侍女说道:“走吧,我们回客栈。”   侍女不懂她的用意,辗转多个地方,难道只为了在门口站一站?虽然很好奇,但也没多问。   侍女掀起布帘,刚要请姜妙兰走进马车,便见英国公府门口走出一人,神态慌乱,步履匆忙。魏昆身穿墨色绣金暗纹直裰,听门房说外面来了一个人,模样描述得跟姜妙兰很有些像,他立即阁下手边的事情,连鞋子都没来得及换,便匆匆忙忙地出来了。   魏昆站在门口,遥望对面朱轮华盖车上面的女人,胸腔急遽地咚咚直跳。生怕自己看错了,又或者一眨眼,她又消失不见。   姜妙兰也看到了他,怔怔地站在马车上,少顷转头,弯腰决绝地走入马车里。   马车没有等他,车夫扬起鞭子便要启程。   魏昆终于回神,举步飞快地跑过去,长袍猎猎生风,这时候身份面子都顾不上了,只想拦住她,一定要拦住她!他终于追上马车,不顾一切地拦在骏马前面,“站住!”   车夫生怕撞着人,连忙握紧缰绳停了下来,不满地斥道:“你这人不想活了?”   魏昆根本不看他,眼睛死死地盯着紧闭的帘子,眼里生出哀求,声音颤抖道:“别走……求求你,别走,让我看看你。”    ☆、第112章   车夫赶不走他,向马车内的人请示:“夫人,您看怎么办……”   姜妙兰闭紧双目,许久才缓缓睁开,坚定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不用管他。”   车夫得了吩咐,再看向魏昆时便流露出些许不耐烦。因为都是邬戎人,性格比较粗鲁残暴,方才顾忌着这是大梁的国土,没有直接碾过去已经很客气了。目下得了姜妙兰的吩咐,车夫直接一扬马鞭挥在马屁股上,朝着魏昆毫不留情地踏了过去!   魏昆错愕地睁大眼,迅速往旁边躲避,他刚刚站稳,马蹄便重重地落在他放在站的地方,扬起一地尘埃。朱轮华盖车从他面前驶过,车帘被风扬起又落下,他透过缝隙,仅能看到一张熟悉的侧脸,尚未来得及探究什么,马车已经扬长而去。   他僵在原地,看着马车离去的方向,激动得不能自已。   是她,真的是她!   过去这么多年,她终于回来了。   方才姜妙兰开口说话的声音他听得清清楚楚,他几乎立即就能肯定是她。因为她说话时尾音略有些上扬,拖得长长的,柔软中带着娇媚,他这一辈都忘不掉。   她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会跟邬戎人在一起?这些年她都去了哪里?她回到英国公府,是为了见两个孩子吗?   魏昆不受控制地胡思乱想,冲动之下,差点扯过一旁的枣红骏马追上去。然而刚翻身上马,忽然想起什么,又停了下来。她这时候应该不想见他,他贸贸然过去,只会徒增她的厌恶。就像刚才那样,她不肯下来见他一面,狠心地命令车夫从他头顶踏过去。   魏昆紧了紧缰绳,手背泛起青筋,他挣扎许久,还是选择从马背上跳了下来。门口的阍者上来迎接,魏昆把缰绳递给他,没有直接进府,而是叫来藏在暗处的侍卫,吩咐道:“跟上刚才那辆马车,看看它停在什么地方……还有马车里的人住在哪里。无论打听到什么,都要跟我说。”   穿玄青布衫的侍卫颔首应是,“属下遵命。”   魏昆没再说什么,失魂落魄地走入府邸。   松园里,魏箩刚从榕园回来,见到他,想起自己刚才去大慈寺求来的平安符,弯起杏眼笑容璨璨地上前:“爹爹,我今天和常弘一起去大慈寺,给你求了一个平安符。”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大红绣岁岁平安的香囊,里面叠着一张平安符,交给魏昆手中,“这是住持亲自开过光的,能保一辈子平安。”   魏昆魂不守舍地接过去,拿在手中缓缓婆娑了两下,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忽而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魏箩:“阿箩,你今日去大慈寺,有没有遇见什么人?”   魏箩歪头,不明所以地反问:“我今日见过许多人,不知爹爹指的是哪一种?”   魏昆一顿,想了想,有些难以启齿道:“比如说,你觉得熟悉的人……”   魏箩顺着他的话思考一番,摇摇头道:“没有。”   魏昆眼里难免露出失望,点了点头,没有再跟魏箩多说什么,举步走向书房。   若是往常这个时候,他拿到平安符一定会很高兴,夸赞魏箩有心了,再问她从大慈寺回来还去了什么地方。可是今日他却沉默寡言,恐怕连手里拿的是什么都不知道,惘惘然离开了。   魏箩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脸上的笑意渐渐收起来,变得很不容易揣摩。   *   今日是举办骑射大典的日子。   大典设在太液池后面的练武场,邀请了朝中许多青年勇士参加。练武场场地广阔,一眼望不到尽头,此时正值深秋,白草黄云,草木枯萎,地上落满了树叶,冷风一卷,更添几分豪迈之情。场地北边搭建了一处棚子,共上下两层,以供人观赏。   魏箩和梁玉蓉被赵琉璃邀请过来,特地为大梁的勇士助阵。   赵琉璃贵为公主,自当坐在崇贞皇帝和陈皇后手边的紫檀雕花翘头案后面,魏箩和梁玉蓉也因此沾了光,坐在最上面一层。这里视野好,能够把练武场一览无遗,看得清清楚楚。   只见练武场两端分别立着两排人,一边是身穿交衽胡服的邬戎人,一边是身穿玄青绣金暗纹的大梁勇士。邬戎人稍显粗犷一些,虎背熊腰,看起来就很吓人。相反,大梁人虽不如他们粗壮,但是气势上却一点也不输给他们,一个个英姿勃发,器宇轩昂。尤其骑马站在最前面的赵玠,明明跟别人穿着一样的衣服,但就是比别人多了一股英武之气。他领边绣着缠枝番莲纹,背脊挺拔,剑眉入鬓,表情不苟言笑,不必开口,便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魏箩托着腮帮子,想看又不好意思往那里看,眼神飘飘忽忽,就跟做贼似的。   赵琉璃和梁玉蓉见她这样,纷纷忍不住“扑哧”一笑。谁不知道他们定亲了?即便光明正大地看着,也不会有谁说什么,偏偏她脸皮薄,白白让人看了笑话。   赵琉璃附到魏箩耳边,小声说道:“阿箩,我哥哥在看你。”   魏箩心念一动,听话地循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赵玠坐在一匹青海骢上,目光直视前方,哪里看她了?魏箩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骗了,杏眼瞪的圆圆,嗔了赵琉璃一眼。   这个赵琉璃,自从跟杨缜在一起后便学坏了!   魏箩不再搭理她们两个,专心致志地听崇贞皇帝身边的老公公宣读比赛规则。   骑射比赛共有三场,第一场比箭术,第二场比骑术,第三场比骑射。每一场比赛都分别派出三个人应战,依照三局两胜的规则,决定最终的胜负。赵璋被分配到第二场比赛骑术,赵玠则被安排到第三场,对面的邬戎四皇子万俟真也在第三场。   若是按照一局半个时辰来算,起码还得等一个时辰才能轮到赵玠呢。魏箩看向最前头的赵玠,不知不觉走了神,待回神时,发现赵玠也正目光含笑地看着她。她脸颊一烫,却没有收回视线,朝他做了一个“好好比”的口型,让他认真对待。   赵玠敛眸一笑,收回视线,对看台上的崇贞皇帝道:“……儿臣定不负父皇重望。”   崇贞皇帝满意地点点头,挥手示意他和众人一起下去比赛。   赵玠手持缰绳,骑马离去。   不知为何,魏箩总觉得他那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她摸了摸烫烫的脸颊,抿唇露出不易察觉的笑意。自从上次宫宴后,他们已经有好几天不曾见面了,魏箩一看到他就想起自己曾经握在手里的那个东西,既羞赧又不好意思,可是却没有任何反感。因为她也喜欢他,想让他快乐吧。今日一见,魏箩才发现自己很想他。   *   身穿曳撒的宫人手持鼓槌,重重地敲响牛皮大鼓,“咚、咚、咚”三声,昭示着骑射大典正式开始。   老公公立在看台上高声道:“骑射比赛第一场,箭术——”   随着这一声,双方各有三名青年勇士入场,其中有一位正是魏箩的三哥哥魏常弦。魏常弦今年刚及弱冠,别看小时候是个顽劣不堪的熊孩子,长大后却变成了仪表堂堂、风度翩翩的佳公子。他骑着骏马,来到练武场中央,抱拳向对方行了行礼,颇有些胸有成竹。   魏箩知道魏常引从小就擅长箭术,准头非常高,只是不知道跟这些邬戎人比如何?   数十位宫人推着靶子来到场地上,老公公讲解比赛规则。场上共有十个靶子,一个比一个距离远,每人依次上场,开弓搭箭,谁若是能射到最远的那个靶子上,谁便是这场比赛的赢家。   第一个上场的大梁这边一位户部尚书的儿子,他胸有成竹地抽出箭筒里的一支箭,搭在角弓上,动作如同行云流水一般流畅,很快便射出三支箭,分别都正中靶心!到了第四个箭靶,便射到了红心之外,第五个箭靶比第四个减半又远了三丈,他勉勉强强地射在靶子上。到了第六支箭,便远远地飞了出去。   如此只能算射中五个靶子。   接着是邬戎勇士上场,第一个邬戎人跟户部尚书的儿子一样,也射中了五个靶子。   再是第二个大梁的人,射中了六个靶子。   接下来的两个邬戎人一个射中了七个靶子,一个射中了八个靶子,这就让大梁这边的情况比较紧张了。   邬戎皇帝含蓄地一笑,有模有样地对崇贞皇帝拱拱手道:“承让了。”   崇贞皇帝笑得有些勉强,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魏常弦身上。   魏常弦倒是不慌不忙,淡定地骑着马走了两圈,丈量了一下自己与第十个靶子之间的距离。直接放弃了前面九个靶子,从箭筒里抽出一支箭,拉满弓弦,眯起一只眼睛对准最远处的靶心。   围观的人禁不住倒吸一口气,他这举动委实冒险了一点,若是一个没射准,那他这场可是一个靶子都不算的!   就连崇贞皇帝都忍不住蹙了蹙眉。   魏常弦却没有丝毫慌乱,目不转睛地盯着第十个靶心,毫无预兆地松开右手,只听“嗖”地一声,一个影子飞速从他脸旁掠过——   正中靶心!   看台上响起一阵喝彩声,就连互为对手的邬戎人也忍不住对他赞赏地点了点头。   魏常弦调转马头,唇边扬起一抹意气风发的笑,跟随其余两人回到看台前面。   毫无疑问,这局比赛是大梁胜了。   邬戎皇帝脸色微妙地变了变,对崇贞皇帝道:“大梁果真人才辈出。”   崇贞皇帝笑笑,学着他刚才的模样道:“承让,承让了。”   *   接下来是第二场骑术比赛。   魏箩从刚才的比赛中回神,一扭头发现身边的梁玉蓉不见了,好奇地问:“玉蓉呢?”   赵琉璃也不知她何时离开的,问了问身边的绿裳宫婢,宫婢一五一十道:“梁姑娘方才似乎有事,便先离开了。”   这时候,她能有什么事?   魏箩纳闷不已,原本没怎么刚在心上,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连忙往看台的另一边看去。果见那里本该坐着魏常引的地方也空了!魏箩立即猜到怎么回事,又急又气,恨铁不成钢地在心里把梁玉蓉狠狠骂了一遍。   她思前想后,还是坐不住,编了一个小解的借口,跟赵琉璃说一声便离开了看台。   看台后面不远便是练武场大门,顺着大门往外走,经过一条两旁种满水杉的青石路,前面就是后花园。魏箩往前走了一段路,果然在一棵水杉下看到了两人。   梁玉蓉穿着湖绿色短襦和高腰裙,坐在树下的一块石头上,微垂着脑袋,不知跟魏常引说了什么。魏常引依旧坐在榉木轮椅中,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清澈又温和,唇瓣一启一合,至于说了什么,魏箩离得太远却听不到。   后来魏常引见梁玉蓉落泪,滞了滞,表情有些无措,从袖中掏出一块绢帕,递到她面前让她拭泪。梁玉蓉没有接,低头默默地哭,好在他们选的地方比较隐蔽,一般没人看到。若不是魏箩刻意寻找,估计也不会发现这里。   魏常引见她不接,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举起绢帕,动作轻柔地亲自为她拭泪。   这还是魏箩第一次见到自家大哥对人这么细心温柔的样子。   他也是喜欢梁玉蓉的吧?上辈子只是因为腿疾的无奈,不得已才放弃了她。   既然有机会重来一次,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魏箩不能再想上辈子梁玉蓉的父母一样拆散他们。她一定要想办法治好魏常引的腿疾,即便治不好,也要让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下定决心后,魏箩没有上前,转身离开这个地方。   回到练武场看台上,赵琉璃偏头问道:“阿箩,你怎么去了那么久?第二场骑术都比完了。”   魏箩抿唇解释道:“我走错路了,所以才耽搁了一点时间……”她转移话题,看向练武场问道:“比完了么?谁赢了?”   第二场正是赵璋和邬戎人的比赛。   赵琉璃看一眼身旁的崇贞皇帝,缩了缩肩膀,小声地说:“五哥出了点状况,邬戎的人赢了。”    ☆、第113章   输了?   魏箩微感诧异。邬戎人是在马背上长大的,听说他们从五岁时便开始学骑马,各个骑术了得,就连妇人都能骑着马在草原上驰骋。赵璋输给他们也不是多丢人的事,但是听赵琉璃的意思,好像这场比赛本不该输的样子。   难道是出了什么状况?   魏箩想问她怎么回事,见一旁的崇贞皇帝脸色不是很好,顿了顿,还是没有问。   正好第三场比赛开始了。   这场比赛是比骑射,虽然每队各有三个人,但是主要是赵玠和万俟真的对决。比赛规则是每个人骑着骏马围绕练武场奔跑,同时还会有宫人在场外放飞麻雀,哪一个队射中的总只数最多,哪个队便是赢家。因为前两场比赛大梁和邬戎打成了平手,是以这场比赛至关重要,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了他们身上,就连看台上的魏箩和赵琉璃,也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场外牛皮鼓被敲得“咚咚”作响,邬戎的一个勇士第一个上场。   两刻钟后,大梁和邬戎统共分别射中了十五只和十八只麻雀,剩下的便看赵玠和万俟真了。   万俟真骑着黑色高头骏马走出,他着一身右衽绣万字纹胡服,肩宽背阔,气势威风凛凛。他抬起右手贴在左边胸口,朝看台上的崇贞皇帝和邬戎皇帝行了一礼,接着握紧缰绳,豪气万千地喊了一声“驾”,如同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   与此同时,数十只雀鸟被宫人从一旁放飞,齐齐冲向天空,掠过万俟真的头顶。      万俟真抽箭搭弓,动作如同行云流水般顺畅,瞄准一只麻雀便射了出去。麻雀中箭落在地方,他连看都不看一眼,便接着射第二只、第三只……几乎箭无虚发,百发百中!   宫人在旁边目瞪口呆地计数:“十四、十五、十六……”   他绕完练武场一圈回来时,总共射中了二十一只麻雀!再加上方才邬戎人射中的十八只,众人在心里默默算了一算,禁不住为赵玠捏了一把汗。若是大梁想赢的话,必须射中最少二十五只才行,可是刚才万俟真射箭的速度几乎没有停顿,赵玠还能比他更快吗?   就连崇贞皇帝也皱紧了眉头。   魏箩朝赵玠的方向看去,说不担心是假的,她虽然也想让他赢,但是不想让他有太大的压力。重在参与嘛,他只要尽力就好了。   反观赵玠根本没有任何着急的模样,他依旧跟方才一样,气定神闲,不紧不慢。万俟真朝他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眼,他只一扫而过,脸上的表情连变都没有变,驾马走到出发的地方。赵玠仿佛感觉到了什么,偏头朝魏箩的方向看过来。因为隔得太远,魏箩看不清他是什么表情,只见他很快收回视线,随着鼓声冲进练武场。   他身躯颀长,骑在马背上显得更加挺拔,玄青绣金暗纹长袍在风中猎猎飞扬,夹杂着一阵阵风声。整个人如同一把出鞘的宝剑,精致又锋利,光是看着就足够赏心悦目。看台上的人失神了一瞬,再回过神时,却见他从箭筒中抽出两支金仆姑好箭,搭在角弓上,对准天空拉满弓弦——   众人纷纷倒吸一口气冷气,靖王打算双箭齐发么?若目标是静物也就算了,可这是在半空中飞的麻雀啊!   不等众人有所怀疑,赵玠的箭已经射了出去,少顷,两只麻雀从半空中直直掉了下来。   赵玠没有停顿,再一次从箭筒中抽出两支金仆姑,依旧分别射中的两只麻雀。   看台上的邬戎皇帝惊愕地睁圆了嘴巴,对此简直不可思议。百发百中也就算了 ,还双箭齐发,要知道赵玠和麻雀都是在移动的,这个靖王莫非是神仙不成?八年前把邬戎军队打得节节败退就算了,八年后居然还这么厉害!要说邬戎皇帝一开始还存着打败赵玠的念头,目下倒是被赵玠给打击得心如死灰,心服口服了。   赵玠最后一次搭弓,取出了三支金仆姑,对准半空中最后三只麻雀,松手。   一旁的宫人高声数道:“三十五、三十六、三十七!”   万俟真的脸一下黑一下青,变换得很是多姿多彩。   毫无疑问,这次骑射大赛是大梁赢了。   赵琉璃看得惊心动魄,从头到尾身体都绷得直直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生怕错过一丝一毫。目下赵玠扭转局势,反败为胜,她高兴地摇了摇魏箩的胳膊,“我皇兄太厉害了。”   魏箩也觉得赵玠很厉害,但是不好意思表露得太明显,毕竟崇贞皇帝和陈皇后都在呢,她应该矜持一点。可是她真的觉得赵玠好英武好帅气,好想上去抱抱他,同时心里也生出一股浓浓的自豪感,这可是她的男人,能不厉害么?   老公公站在看台上宣布骑射比赛的结果,第一场箭术大梁胜,第二场骑术邬戎胜,第三场骑射大梁胜。依照三局两胜的规则,大梁是这次比赛的赢家。   邬戎皇帝愿赌服输,站起来对崇贞皇帝行礼道:“大梁果真人才辈出,能文能武,我邬戎勇士甘拜下风。”   崇贞皇帝嘴上说客气客气,但是眼里的得意却是怎么都掩藏不住。   *   邬戎人此次来到中原,还有另一个主要的目的,便是为了和亲。   和亲的对象正是四皇子万俟真。万俟真今年二十有五,家中虽然美姬娇妾无数,但是却没有一位正妻。邬戎皇帝原本打算开口向崇贞皇帝要六公主赵琉璃,但是陈皇后舍不得琉璃嫁去这么远的地方,此事便一直搁置着。   如今邬戎皇帝再次提起,陈皇后想起前几日赵玠说过的话。   “丹阳年纪与万俟真相仿,又是镇国公府的嫡长女,配给邬戎的皇子也算门当户对。她若是一直留在盛京城,便一直走不出死胡同,嫁去远一点的地方也好,说不定时间久了便自己看开了。”   陈皇后回味一番赵玠的话,认为他说得不无道理。   高丹阳若是留在盛京城,会时常听到赵玠和魏箩的消息,心结便会越来越大,说不定还会陷进执念里,把自己的一辈子都毁了。陈皇后看了看坐在下方穿粉紫色百蝶穿花纹大袖衫的高丹阳,见高丹阳心不在焉地盯着练武场,不知在想些什么。陈皇后无声地叹一口气,抽回视线,对崇贞皇帝道:“陛下,本宫有一个想法……”   另一边,魏箩见赵玠离开后,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找一个借口离开了看台。   她知道自己这样做不太好,好像自己多想见他似的……不过魏箩转念想了想,她就是想见他呀,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这么一想,她的心情就坦荡多了。   魏箩知道赵玠离开练武场后应该会回后面的宝殊殿休息,那里原本是他的寝殿,自从他出宫建府后,便不在那里居住了,只有偶尔入宫时会去那里休息一两刻。   魏箩只去过一次,还是七八岁的时候赵玠领着她去的,如今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她凭着记忆往前走,两旁是郁郁葱葱的水杉,高耸入云,遮住了大半个天空。越往前走,越觉得僻静,她好像从未来过这条路。   金缕跟在她后面,惴惴不安地问:“小姐,咱们是不是走错路了?瞧着不大对呀。”   前方看不到任何宫殿的影子,宝殊殿真的在这个方向么?金缕很是怀疑。   魏箩环顾四周一圈,回想了一下当年的场景,确信自己没有走错路。“就是这里,走吧。”   没走多远,果见前方豁然开朗,青石小路尽头是一个宽敞的月洞门,穿过月洞门,便是宝殊殿。   魏箩加快脚步,月洞门就在跟前,她刚要走进去,便听旁边有人道:“慢着。”   魏箩一停,下意识循声看去。   不远处的墙根下,万俟真歪歪斜斜地坐在一块平坦的石头上。他左边手臂的袖子卷起来,露出精壮有力的小臂,见魏箩停下,他抬起另一只手招了招道:“过来。”   这姿势,怎么那么像逗狗?   魏箩是绝对不肯过去的,谁知道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万一是什么陷阱呢?自己过去了,被别人看到她跟他孤男寡女待在一块,坏了清白不说,说不定还要嫁到荒无人烟的邬戎去。   她可不想过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日子。   魏箩抿唇,决定不理他,举步继续走向月洞门。   万俟真大概没想到她会头也不回地离开,怔了怔,挣扎着坐直身体道:“你,本王中毒了!”   刚才在骑射大赛上,万俟真被赵玠碾压得毫无尊严,心中烦闷,便独自到这片水杉林里走走。不曾想这里是赵玠以前的寝宫,他在门外止步,不慎被一条黄色斜斑纹的蛇攻击了。那条蛇没有毒,被他一掌便捏死了,他刚准备离开的时候,看到魏箩从远处走来。   赵玠让他出丑,他便戏弄戏弄他的小王妃如何?若是被赵玠看到他的女人跟他在一起,不知道会什么表情?何况这个小姑娘生得貌美如花,玲珑剔透,不招惹一下实在太可惜了。   可是万俟真怎么都想不到,会有女人对他视而不见。   魏箩听到他中毒后脚步停都不停一下,仿佛根本看不到他这个人。   恰好赵玠换一身藏青织金螭纹锦袍从月洞门里走出,魏箩快步上前,没有跟他打招呼,便身子一闪躲到他的身后。   小姑娘抓着他后背的衣服,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   赵玠怔了怔,刚要发问,见不远处的墙根下,万俟真撑着身体缓缓地站起来。   他眯眸,乌瞳深了深。    ☆、第114章   魏箩选择不搭理万俟真实在是明智之举。宝殊殿虽然长期没有住人,但是宫里哪一处不是到处都是眼线,邬戎是奔着跟大梁和亲来的,若是有好事人把哪一幕传到崇贞皇帝或者邬戎皇帝耳中,那魏箩跟赵玠的婚事想必多少也会受到影响。   此时万俟真没有得逞,魏箩对他视而不见,即便有人想搬弄是非也没有说头。   赵玠看向数丈远外的万俟真,再看看身后的小姑娘。   魏箩扯了扯他的袖子,仰起白嫩无暇的小脸,控诉道:“大哥哥,他威胁我。”   说是威胁,还算是给面子的。万俟真方才那个举动哪里是威胁,分明是挑逗。   他明知魏箩是赵玠的准靖王妃,还对她不敬,甚至态度轻浮,实在是让人心里不舒服。魏箩听说他府上有不少美姬娇妾,想来他是一个满脑子花花肠子的皇子,三心二意,风流成性,不是什么好东西。模样好看、才华出众又如何?还不是一表人渣。   赵玠抬手摸摸她的脸颊,动作很轻柔,像捧着一块易碎的宝贝,什么都没说。再看向万俟真时,他的眼神就变成了冰冷彻骨,语速缓慢地质问:“四皇子为何出现在这里?”   万俟真已经站直身体,放下墨绿色绣曲水纹袖子,不以为然地掀了掀唇,“本王得闲到处走走,怎么,碍着靖王爷了?”   语气不大好,有点故意挑衅的意思。   也怪不着他语气恶劣,盖因今日骑射比赛被赵玠抢尽了风头,他又被狠狠打击了一回,这会儿看见赵玠委实没有什么好脸色。邬戎人好面子,又颇为自负,像万俟真这样胸襟狭窄的,倒也不是少数。   赵玠不难猜到他为何如此,只是不屑同他一般计较。练武场上的输赢早已决定,再搬到台面儿下讲,未免过于小家子气,不是男人作风。他只道:“阿箩是本王的未婚妻,四皇子请自重,管好自己的秉性。”他一面说着,一面系紧魏箩肩上的松花绿缠枝芙蓉纹暗如意云纹的昭君兜,盖住她那张如花似玉的小脸,“四皇子的婚事,父皇和令尊想必已经商定了,四皇子不打算去看看么?”   言下之意,便是让他管好自己的事,别有事没事前来招惹魏箩。   万俟真气归气,到底没有丧失理智,这时候得罪赵玠对两国交邦都不算好事。他立在原地站了片刻,视线落在赵玠身后娇娇小小的姑娘上,见赵玠脸色沉了沉,他咧嘴一笑,右手贴在胸口上行礼道:“今日之事,靖王爷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说罢,踅身离去。   觊觎他的女人,还让他当没发生过?赵玠乌目冷沉沉地看着万俟真的背影,眸中戾气一闪而过。   *   宝殊殿,大门后边儿。   魏箩双手抵着赵玠火热的胸膛,被他的手托着脑袋,不得不仰起头迎接他的亲吻。她原本就不高,才到他的胸口,惦记脚尖也才勉强碰得到他的下巴,可以想见这番模样有多么吃力。但是她挣脱不得,赵玠搂着她纤细的腰肢,把她紧紧地扣在胸膛,仿佛沙漠地走了三天三夜的旅者,干渴到了极致,偶然遇到一清泉,不要命地品尝吞饮。   魏箩口中的津液都被他吸干了,舌头又麻又疼,偏偏还挣脱不了,只能闭着眼睛可怜兮兮地承受着。   她也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万俟真离开后,赵玠就让朱耿和杨灏在外面守着,他一言不发地把她带到这里,她还没反应过来,他高大的身躯就覆了上来。魏箩隐约猜到他可能是吃醋了,但是她跟万俟真清清白白,甚至一句对话都没说,他为何要生气?   魏箩觉得自己真可怜,就像一块砧板上待宰的肥肉,任由赵玠对她搓圆捏扁,为所欲为。她从来不知道男女之前竟有那么多花样儿,和那么多表达亲密的方式,她浑身上下好像都成了赵玠的东西,自己不能控制,在他的手中战栗颤抖,轻轻嘤咛。   宝殊殿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略有些仓促,步子不大,应该是姑娘家的脚步。   果不其然,赵琉璃和梁玉蓉的声音在外面响起:“你们两个怎么站在这里?可有看到阿箩?”是问朱耿和杨灏的。   金缕早在刚才就被赵玠支开了,目下正在别处等着呢。毕竟一个丫鬟站在门口,却不见那家的姑娘,谁一眼便知道怎么回事。   魏箩精神一绷,推拒赵玠的力气加重了些,可是她这会儿被吻得浑身发软,即便加重力气,在赵玠这里也是微不足道的。赵玠没有放开她,动作却轻缓许多,在她樱花般的唇瓣上辗转吮吸,大有不吸干净她最后一滴花蜜誓不罢休的架势。   朱耿的声音坦荡自然,不慌不忙道:“回公主的话,属下没有看到魏四姑娘。”   赵琉璃不大相信的样子,往寝宫里面看了看,“你们站在这里做什么,皇兄呢?”   朱耿又道:“王爷在里面办事,命属下二人在门口等候。”   正在被赵玠“办”的魏箩心酸地想,赵玠怎么还没亲够,她感觉自己舌头都疼了,嘴唇肯定也肿了,一会儿该怎么见人啊?可是她不敢出声,要是被赵琉璃和梁玉蓉看到她这副样子,定是要笑话她一辈子的。   思及此,她有些报复性地在赵玠唇上咬了一口。   那厢赵琉璃听朱耿说完,就算心有怀疑,也不好再继续追问,遗憾地往寝殿里多看了一眼,跟着梁玉蓉一起转身离去:“这里也没有,阿箩就究竟去哪了……”   赵玠把魏箩压在墙根儿,一手撑着墙壁,一手搂着她柔软的腰,仔仔细细地把她又啃噬了一遍才肯放开她。魏箩被亲得气喘吁吁,身子无力地倒入赵玠的怀中,被他眼疾手快地接住。她这会儿连跟他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舌头麻麻的,唇齿之间还能感觉到他留下的气息,清冽干净的,艾草一般的香味。   魏箩抿起唇,觉得自己大概未来三个月都不想亲他了,这一下实在太腻味了,感觉像过了大半年那么久。她抬头,酥颊通红,水汪汪清澈澈的大眼睛含着春水,碧波微漾,荡起的涟漪一圈圈打在人心头,让人忍不住又想狠狠吻她。   赵玠刮刮她的鼻子,偷香过后,脸色比刚才好多了,“以后不许单独出门。”   魏箩嘴角向下一撇,就知道他要开始管东管西了。   果然,赵玠又道:“不得去偏僻的地方,也不得接近陌生的男人……”其实他想说不得接近所有男人,但是想一想不太可能,又怕魏箩反感,才勉强松了松口。   小姑娘长得太好看,也是一种危险。连皇宫这种地方都能有人对她心怀不轨,更惘论大街上那种鱼龙混杂之地,少不了某些登徒子或者是人牙子、拐子一类的。虽说赵玠将她保护得很好,每次魏箩出门,暗处总有杨灏和另外两个侍卫保护着,但他还是忍不住唠叨一顿,想让这个小家伙长点心。   魏箩忍不住为自己辩解:“我没有接近陌生男人,大哥哥怎么这么说话的?我要生气了。”   赵玠也觉得自己的话重了一些,可是不说重一些,她能听得进去吗?他曲起食指和中指两根手指,在她脑门上叩了叩:“大哥哥是为了你好。”   应该早些把她娶进门才是,赵玠有些后悔把婚期定在明年十月。等她进了靖王府的大门,他便减少她出门的次数,即便出门也得跟着他一起,这样才能放心。   赵玠的下巴抵着魏箩的额头,开始盘算着不如跟崇贞皇帝说一声,把婚期提前半年算了。   *   骑射大赛第三天,邬戎皇帝和万俟真准备告辞回去。   和亲的对象定了下来,正是镇国公府的嫡长女高丹阳。   对此,听说邬戎皇帝还很不满意。怎么说也该娶一个公主回去的,没想到只是勋贵之女,比起皇室,身份还是差了一大截儿。但是既然已经定下来了,便没什么好说的,邬戎皇帝勉强点头答应了。   更委屈不愿的当属高丹阳。   高丹阳在家中哭闹一天一夜,死活不肯同意远嫁到邬戎去,最后甚至准备了一尺白绫准备上吊,好在被镇国公夫人及时拦下,才没有铸成大错。和亲,不是两个人的事,也不是两家的事,若是高丹阳当真死了,她自己是一了百了,但是整个镇国公府都要跟着遭殃的。镇国公夫妇轮番劝了她一圈儿,她始终不肯点头,最后是陈皇后出马,才把她镇压住了。   高丹阳问陈皇后这是不是她的意思,陈皇后大大方方地承认了。高丹阳心如死灰,对着窗户流了一整夜的泪,第二日不得不坐在四鸟绕花枝菱花镜前梳妆打扮,穿上嫁衣,坐上远嫁邬戎的花轿,随着队伍浩浩荡荡地启程了。   魏箩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高丹阳已经随着邬戎军队离开了盛京城。   她正站在廊下洗头,闻言握着头发的手一松,丰厚乌黑的青丝落满肩头,愈发衬得小脸只有巴掌大,“高丹阳去和亲了?”   白岚端来一盆温水放在楠木架子上,煞有其事地点点头,“都走出好几里地了。”   魏箩竟然从不知道这回事,事情来得太突然,贵女圈子也没有传出任何消息,众人尚在揣摩和亲的是六公主还是七公主,谁都没想到中途会冒出来一个高丹阳,替她们两个嫁了。魏箩回过神来,这一嫁就相当于再也不会回来了,她不无恶意地想,这样也好,就不会有人时时刻刻惦记着赵玠了。虽然明知赵玠对高丹阳无意,但是高丹阳每次用灼人的眼神看赵玠时,都会让她心里有或多或少的不痛快。   魏箩心情大好,动作麻利地洗好头,一边站在廊下让金缕给她擦头发,一边悄悄翘起嘴角。   今日阳光晴好,万里无云,是入秋以来难得的一次好天气。   魏箩的头发多,干得慢,她便让人在廊下铺了一张朱漆螺钿小桌,自己一边品茶一边晒太阳。   半个时辰后,外面进来一个穿葱绿对襟长衫的丫鬟,到魏箩跟前道:“小姐,靖王府的管事来了,请您到绣春居旁的酒楼里走一趟。”   魏箩端茶的手一滞,偏头问道:“去那里做什么?”   丫鬟摇摇头,表示不知。   魏箩心怀疑惑,她还没嫁到靖王府呢,靖王府的管事怎么就找上门了?爹爹居然让他进门?   她想了想,既然魏昆默认了,她便回屋里换了一身衣裳,带上几个丫鬟婆子,决定过去看看有什么事。魏箩踏上马车,一路来到绣春居旁的酒楼二层雅间,到时才发现屋里已经站了几个人。其中一个穿着赤色蜀锦褙子的妇人上前,朝她行了行礼,“魏四姑娘,既然来了,咱们便开始量尺寸吧。”   魏箩诧异地站在原地,只见妇人身后的几个丫头拿着尺子、册子,围绕在她身边,架起她的胳膊便开始量起长短尺寸来。   魏箩回过神时,妇人已经开始量她的胸脯,尺子绕了她的小桃儿一圈,妇人报出一个数字让丫头记下。魏箩终于开始反抗,“这是做什么?是谁叫你们来的?”   妇人暧昧地一笑,朝她挤挤眼睛道:“您说呢?自然是给四姑娘准备嫁衣了。”    ☆、第115章   魏箩一时间有些懵。即便是准备嫁衣,也应该是由魏箩的母亲准备,她没有母亲,这个差事儿便落到了四伯母秦氏头上,或是她自己缝制也是可以的。可是看现在的情形,难不成是赵玠要给她置备嫁衣?他跟父亲说了么,父亲也同意?   姑娘出嫁时,嫁衣是极其重要的。嫁衣好不好,针脚精致不精致,参加婚礼的亲朋宾客一眼就能看出来,这关乎她以后的面子尊严。赵玠为她着想的心思她明白,可是他是不是管得太宽了……魏箩成亲那日的鞋底已经纳了一半,为此不知刺伤过多少次手指头,这么一来,难道她纳的鞋底派不上用场了么?   魏箩这才明白靖王府的管事为何要把她带来这里,因为隔壁便是有名的绣春居。绣春居的衣服是盛京城出了名的好,百年老店,一衣难求,他们家只做成衣,每年上门预定衣服的人趋之若鹜,都是盛京城家世显赫、有头有脸的豪门望族。不过绣春居只有过年三天才开门接生意,且一年只接五单,接完了便关门谢客。其他时候若是想求他们家做一件衣服,那是有钱也买不到的。而且那十件衣服都卖得天价一般,即便如此,还是有人愿意上门挨宰。   盛京城的贵女都以能穿上绣春居的衣服为荣耀。谁若是能得到一件,肯定被旁人羡慕死了。   如今正是深秋,距离过年还有好几个月,那五单的数额肯定一早就卖出去了,赵玠究竟是怎么让绣春居的人点头同意的?   魏箩若是能穿着绣春居的衣服出嫁,不仅英国公府面子上有光,旁人也能看出靖王对魏箩的重视程度,对英国公府和魏箩更是高看一眼。看在赵玠如此上心的份上,魏箩就不跟他计较那个纳了一半的鞋底了,大不了日后自己做成别的绣鞋便是。   魏箩正晃神儿的时候,妇人已经量完了她的尺寸,还在她胸口上多看了一眼,含蓄地问:“姑娘最近还长个儿吗?”   魏箩下意识脸一红,差点没抬手掩住自己初具雏形的胸脯。这妇人哪里是想问她长不长个儿,应该是问她胸脯发不发育才对……嫁衣也是要贴合尺寸的,姑娘家一般到这时候个子是不怎么长了,但是胸脯还是会发育的。万一到时候胸口紧了,嫁衣穿起来也不舒服。   魏箩脸上红得几乎滴血,自己知道也就算了,还要当着众人的面儿说出来,好在屋里没有男人,靖王府的管事早在她量尺寸时就退了出去。“最近还在长……”   十五岁姑娘,一旦到了时候身子就像自己开了窍,先是小荷才露尖尖角,到如今已是鼓鼓囊囊一手可握了。魏箩都怀疑是不是真是赵玠揉出来的……毕竟赵玠没动手以前,她的两个小桃子可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想得远了,魏箩赶紧抽回神智,正了正脸色。   绣春居的妇人做惯了衣服,经验十足,闻言便知道该怎么办,距离明年十月不到一年,把嫁衣胸口稍微做大一点,想来到时候便足够兜住了。妇人把数据一一记下,见没什么问题,便向魏箩福了福身告辞离去。   *   方才围了一圈人的雅间,顿时只剩下魏箩一个了。   靖王府的管事不知去向,魏箩的丫鬟婆子都在楼下等候。她走到门边看了看,走回房间准备戴上帷帽再下去,手刚触到朱漆雕狮纹圆桌上的轻纱帷帽,身后便贴上一具坚硬的身体,凑到她耳边问:“让我看看长到多大了?”   魏箩一惊,好在反应得快,身子敏捷地往旁边一躲,让赵玠的手捞了一个空。   魏箩站在他面前,又羞又愤地瞪着他:“你怎么在这里?”   说话时,她的眼神往直棂门瞥了一眼,门关得严严实实,况且她刚才真没听见开门关门的声音,难道赵玠一直都藏在屋里?想到自己量尺寸时跟妇人的对话,再联想赵玠没头没脑的那句话,魏箩瞬间就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了,小脸含羞带恼,如同春日清晨挂着露珠的花苞,娇滴滴的,又粉莹莹的。   赵玠面色正常,不见丝毫羞愧。他垂眸望着这个气鼓鼓的小姑娘,捏了捏她的脸颊,笑道:“本王好不容易请来绣春居的人,你不领情就算了,还要生气吗?”   魏箩毫无防备地被他捏了脸,不疼,但是她故意道:“你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一点准备都没有。”   赵玠看着她,“要什么准备?你把自己带来就行了。”   魏箩问道:“这件事,你跟我爹爹说了吗?”   赵玠颔首,不然魏昆今日也不可能同意她出门。   魏箩“哦”一声,眨眨眼,有点埋怨的意味:“她们连鞋子都给我量了……我的鞋底已经纳了一半了,多浪费啊。”   赵玠有点稀奇地看着她,唇边慢慢扬起一抹笑:“我的阿箩还会纳鞋底么?”   这是当然的,魏箩在家除了念书种花以外,女红自然也是不能落下的。大梁推崇心灵手巧的姑娘,也就是说不单要头脑聪明,礼数规矩,绣活儿也不能差到哪里去。只有女红做得好,嫁到夫家以后才会受婆子和小姑子重视。只不过魏箩不大喜欢女红,平日里做得也少,这次纳个鞋底还是向四伯母讨教了好几次的。   魏箩看他一眼,一副“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的表情。   她眼睛生得好看,圆溜溜的杏仁眼,看似嗔怪,实则更像撒娇。斜斜一眼瞪过来,眼神就像长了钩子一样,把人的心儿魂儿都勾走了。   赵玠一手握着她的腰,俯身在她嘴巴上轻轻啄了一下:“那重新换个模子,给我做一双鞋吧?”   魏箩张了张小嘴,心想他可真会捡现成的便宜,做鞋子哪是那么容易的?如果不是要嫁给他,她连自己的鞋子都不愿意做。   赵玠看出她脸上的不情愿,将她扣得更紧,下巴搁在他脸颊上蹭了蹭,“好么?”   魏箩摇头:“不好,做鞋子太费工夫了,而且我做的不好。”   赵玠低笑,“无论你做成什么样,本王都会天天穿着。”   魏箩不相信地斜睨他一眼,他是王爷,平时吃穿用度都是极讲究的,若是她做一双草鞋他也穿吗?若是被陈皇后看见,不以为他疯了才怪呢。   魏箩不答应,他便可劲儿地在她脸颊上磨蹭。   赵玠昨日为了徐州菖南山私藏兵器的事一宿没睡,今早又为了魏箩的嫁衣联系了绣春居的人,到现在一下都没阖眼,下巴冒出了短短的胡茬儿,扎在脸上又痒又疼。魏箩脸颊娇嫩,滑溜溜的似剥壳的鸡蛋,哪能受得了他这么蹭?魏箩敌不过他的力气,躲也躲不开,疼得眼泪汪汪,口中道:“我知道了,我给你做……你别扎我了,好疼的。”   赵玠这才放开她,在她脸蛋上亲了一口,“宝贝儿真乖。”又道:“过几日我让人把鞋模子送到你手里,你照着做就行了。”   魏箩被他逼得就范,心里自然有些不服气,是以鼓了鼓腮帮子,踮起脚尖在他下巴上重重咬了一口。   *   从雅间里出来,已是半个时辰后的事了。   魏箩脸色勉强还算正常,脸上的红潮消褪许多,但还是很有些不自在。反观,她身后的赵玠面含笑意,一脸餍足,想来一定把跟前的小姑娘吃了个透,即便没做到最后一步,也是用手和嘴亲自丈量过她的小桃儿的尺寸的。   那一身肌肤晶莹剔透,洁白无瑕,摸起来滑不溜秋,只是太过脆弱,总是让人担心一不小心就把她玩坏了。   魏箩这回连“大哥哥”也不叫了,红着脸,指着他的鼻子说:“你不要跟着我。”   赵玠立在门内,含笑,听话地点了点头。   魏箩不想被人看到她和赵玠从一间房里走出来,她先走出去,看了看周围,刚踏出去的脚却又猛地缩了回来。   另一头的雅间里走出两个人,往楼梯口走出,对方尚未看到魏箩,魏箩先看到了他们。   一男一女。男的穿着月白色菖蒲纹实地纱金补行衣,年过不惑,气质儒雅出尘,笑时使人如沐春风。女的是一位中年美妇,穿一身西番莲宋锦圆领夹纱衫和缠枝莲缎马面裙,外面披一件仙鹤云纹桑波缎立领斜襟披风,端的是清雅韵致,端庄大气。这两人站在一起,就好像世外夫妻一般,远远看着便有一股超脱之气。   魏箩停住脚步,站在直棂门后面,眼里的羞怯褪去,只剩下冷漠。   赵玠摸摸她的头顶,“怎么又回来了?”   魏箩没有说话,片刻后,她重新从屋里走出,果见那对夫妻已经走下了楼梯,往外面走去。   两人亲密自然,仿佛已经生活多年的老夫老妻。   魏箩站在栏杆后面,静静地看着他们的背影,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赵玠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循着她的视线看去,低声发出一个疑惑的音节。   酒楼门口,魏昆从外面走进来,显然早已知道这个地方,今日更是有备而来。魏昆迎面撞上两个人,狠狠地愣了一下,他目光在妇人身上停留一瞬,旋即紧紧地盯着她身边的男人,明白过来什么以后,眼里的痛色就连二楼的魏箩都能看到。   魏昆早就命人打探到这个地方,知道她住在这里,犹豫了许久,终于按捺不住过来看看。   目下他看到了,却宁愿自己从未来过。   魏昆看着面前的女人,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完整:“你……你回来了。”   妇人身子微僵,许久才点点头。   魏昆的手都不知该放哪里,他有千言万语要跟她说,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先说哪一句。魏昆的目光放在她身边的男人身上,踟蹰许久,终是鼓起勇气问道:“这位……是?”   “他是我的相公,傅行云。”妇人声音不大,但是此时酒楼的客人少,是以魏箩在二楼也能听得清楚。妇人顿了顿,又道:“我们成亲了。”   魏昆的身形晃了晃,脸色陡然变得惨白,好半响,他才勉强恢复常色,想挤出一个笑容来,可是嘴角扯了又扯,终是笑不出来。   魏昆察觉到楼上的目光,抬头看对,对上魏箩一双冷若冰霜的眼睛,惊讶道:“阿箩……”   妇人闻声,也震惊地扭头往楼上看去。   魏箩暗暗握紧了手中的扶手。   那张脸,魏箩曾经在魏昆的书房里看到过。魏箩遇到她好几次,一次是在街上,一次是在大慈寺的大雄宝殿里。魏箩第一眼就认出了她,这个人正是她的母亲姜妙兰。    ☆、第116章   虽然魏箩认出了姜妙兰,可是却从未打算认她。   魏箩小时候见过很多母女相处之道,有慈母疼爱儿女的,有严母训斥孩子的,也有母亲又气又笑地看着孩子的……无论哪一种,她们的眼里都逃不过一种“慈爱”。那种慈爱能把人的心融化,无论再硬的心肠,被母亲拍着后背安抚一番,到母亲怀里撒一撒娇,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   有一次魏箩去平远侯府找梁玉蓉玩,平远侯夫人正在教训闯了祸的梁煜。   平远侯夫人的表情很严厉,声音也很大,把梁玉蓉和梁煜吓得都不敢说话,梁煜更是老老实实地跪在平远侯夫人的面前,一声不吭。后来魏箩才知道,梁煜一时顽皮,打坏了平远侯送给平远侯夫人的青玉镂雕牡丹佩,那枚玉佩意义重大,是平远侯与平远侯夫人的定情之物,平远侯夫人放在很深的地方,平时一般不拿出来,也就梁煜这个熊孩子,对什么都好奇,什么都想看一看,一不留神就打碎了。   平远侯夫人罚他跪祠堂,还罚他一天一夜不准吃饭。梁玉蓉不敢给哥哥求情,就拉着魏箩偷偷去看梁煜。梁煜跪得膝盖疼,更要紧的是肚子饿得厉害,平远侯夫人明明气得不轻,却还是默许了梁玉蓉偷偷给梁煜送饭的行为,甚至还让身边的丫鬟给梁煜送去了一个软垫子,让他跪得更舒服一些,免得伤着了膝头子。   魏箩当时很羡慕梁煜,因为他可以被母亲教训,也可以被母亲心疼,只有她连母亲长什么样都没见过。   魏箩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这件事,常弘也没有。   虽然四伯母秦氏也很疼魏箩,但是这种疼爱终究跟母爱是不一样的。秦氏可以随意教训自己的孩子,也会对三哥哥他们苦口婆心、耳提面命,可是秦氏对魏箩,就只是一味的疼爱了。魏箩不想深究这其中的原因,越深究,她对姜妙兰的怨恨就更多一分。   为什么她忍心抛弃自己和常弘一走了之?   为什么别人母亲能做到的事,她却一样都没做过?   魏箩甚至恶毒地想,上辈子自己和常弘落得那样的下场,姜妙兰知道吗?她知道后会是什么反应?后不后悔把他们姐弟抛弃不顾?   魏箩宁愿她一直消失,永远不要回来。   可是姜妙兰还是回来了,中秋节那日在御和楼门口,魏箩就认出了她。周围光晕攒动,从里面渐渐走出一个人,正是魏昆书房那幅画里的模样。过去许多年,脸上的容貌虽然变了,但是这份气质是不会变的。   魏箩也不是刻意回避,她只是不想面对姜妙兰,不想承认自己还有一个母亲。   魏箩迎上魏昆惊诧的视线,踩着楼梯从二楼走下来,停在几步之外,扬起笑靥叫道:“爹爹。”   “阿箩,你怎么在这里?”魏昆越过她往后看,赵玠也走了下来,就停在魏箩的身后。魏昆调整好表情,行了个君臣之礼,“参见靖王殿下,让殿下笑话了。”   赵玠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他在人前一向端的很正经冷肃,“本王请人为阿箩量嫁衣,此时正打算送她回府。”   魏昆是知道这事的,是以只道:“殿下费心了。”   赵玠说道:“阿箩是我的未婚妻,本王做这些是应该的,岳父不必挂在心上。”   此话一出,姜妙兰惊讶地朝赵玠看去。   *   虽说姜妙兰已经来到盛京城好几日,但是刻意避开了英国公府的消息,是怕勾起自己的伤心事,也是怕自己一旦听到两个孩子的消息,便会忍不住思念他们。   目下听赵玠叫魏昆“岳父”,她才知道魏箩已经定亲了。   姜妙兰看了看面前的男子,相貌俊朗,谈吐不俗,一双星目犹如夜空的繁星,璀璨又高深。且他说话时体贴地站在魏箩跟前,以一种庇护的姿态,想来是很在意魏箩的。   姜妙兰一时心头万绪,很不是滋味。   魏箩极讨厌这种氛围,一时一刻都不像多待:“爹爹跟别人有事要谈,我不就打扰了,先回英国公了。”说罢,牵起墨绿双裙澜马面裙举步离开。   刚走到门口,也是魏箩运气太差,好端端的天气忽然下起雨来,雨越来越大,连成珠串,砸在魏箩面前的地上。魏箩拧眉,往后退了一步,酒楼外面雷雨大作,冷风夹杂着雨珠刮到魏箩脸上,门口不一会儿便积满了雨水。她举起袖子擦了擦,一双亮澄澄的眼睛泛着水光,不等对面马车里的金缕把伞送过来,魏箩便提起裙子踩进水洼里,往那边走去。   赵玠立即脱下黑色织金大氅罩到魏箩头上,拉着她的手把她带回来,“雨下得这么大,何必急于这一时半刻?等你的丫鬟把伞送过来也不迟,当心淋雨着凉。”   许久,魏箩的声音才从大氅下传出:“我不想待在这里。”   赵玠握住她的手,“本王送你回去。”   魏箩和赵玠尚未成亲,于情于理这么做都不太合适,但是在场的人谁还有工夫在乎这个?   不一会儿金缕撑着绘芙蓉花纹双环油纸伞走过来,魏箩走入伞下,披着赵玠的大氅离去。   “囡囡!”   一个声音忽然在身后叫道。   魏箩脚步滞了滞,没有回头。   姜妙兰来到酒楼门边,扶着门框,着急慌乱地看着她。   魏箩扭头对金缕说:“我们走吧,出来时没跟祖母说一声,再不回去她会担心的。”   金缕点点头,提起魏箩的裙襕,“小姐仔细脚下。”   大雨倾盆,砸在人的脚下,不出一会便溅湿了鞋袜,即便提着裙摆也无济于事。   魏箩继续往前走,听到身后传来仓促的脚步声,她尚未走到马车跟前,姜妙兰已经来到她的面前。   姜妙兰没有撑伞,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便淋得浑身湿透,哪还有刚才端庄大气的模样?倒显得很狼狈。   魏箩眼波平静,一动不动地看着姜妙兰,不明白她这时候追过来还有什么意思。魏箩冷冷地问:“夫人刚才叫我么?”   姜妙兰被魏箩眼里的冷漠刺伤了,雨水连成雨幕,姜妙兰上前半步,才能看清魏箩的脸。“囡囡,我是……”   魏箩偏头,打断她的话,“我不想知道。”   姜妙兰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既无措又难堪。   这时候姜妙兰才顿悟,魏箩一定是早就知道的,正因为知道,所以才对她如此漠然。姜妙兰的眼里进了雨水,心里五味陈杂的情绪一路蒸发,化作雾气涌上眼眶,流泪问道:“囡囡,你恨我吗?”   若非下着大雨,街上不知有多少人看到这一幕。可是此时街上只有寥寥数人,匆匆而过,无人顾得上她们。   魏箩的表情不变,“夫人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   说罢,魏箩没有多给她一个眼神,踩着脚蹬走上黑漆平顶双驾马车。   不过在魏箩弯腰钻进马车的那一瞬,姜妙兰哭着大声喊道:“我是你的娘亲!”   魏箩这下总算停住了,她直起身,转身看向马车外面湿淋淋的妇人。魏箩盯着她看了很久,久得姜妙兰以为时间都静止了,魏箩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缓缓地问:“你说什么?”   “囡囡,我是你娘。”姜妙兰哽咽地重复道。   魏箩听清了,脑袋也清醒了,声音比刚才更加冷:“我娘早就死了,我没有娘。”   姜妙兰的脸变得惨白。   “我小时候生过一场病,别人生病都有娘亲在身边照顾,我身边却只有丫鬟傅母。或者常弘和爹爹经常过来陪我,还哄我吃药。”魏箩这番话说得没头没脑,她看着姜妙兰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自己只有爹爹和弟弟,没有娘。”   姜妙兰身子歪了歪,差一点倒在地上。   这次魏箩狠心地钻进马车里,命令车夫启程道:“回英国公府。”   马车扬长而去,很快消失在雨幕中。   傅行云上前,脱下身上的外袍披在姜妙兰身上,拢了拢她的肩膀道:“好了,你身体本就不好,别淋一淋雨又倒下了。”   姜妙兰伤心难抑,没有什么比被亲生女儿怨恨更让人痛心绝望的事了,她泪流满面,不断地重复:“囡囡恨我,她恨我……可是我好想她和常弘,我没有一天不想他们……”   傅行云带着她回到酒楼里,请楼里的伙计拿来一条干巾子,温柔地擦拭她脸上和头上的水,安抚道:“你总要给她时间想想,你们这么多年不见,不急于这一时片刻。”   两人说话间,这才发现魏昆和赵玠都没有离开。   酒楼里的客人不知何时都离开了,大堂里只剩下他们四个人。赵玠坐在一张方桌后面,一言不发地转着手中茶杯,态度耐人寻味。   反观魏昆,许是听到了姜妙兰和傅行云的对话,脸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痛苦又复杂,直勾勾盯着姜妙兰问道:“你的身体为什么不好?”   姜妙兰擦干净脸上的雨水,垂着眼眸,许久才道:“当年生囡囡和常弘时伤了身体,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孕了。”    ☆、第117章   姜妙兰原本不该是这世上的人,但是既然她来了,便要忘记过去的种种,留在这里生活。   姜妙兰是在一年上元节遇见魏昆的,彼时她正站在一盏花灯下猜灯谜,那是她大学时的强项,能一口气猜中十来个却没有一个错的。周围斑斓的灯笼光聚在她的脸上,仅仅只有半张侧脸,却让偶然路过此地的魏昆一眼就看痴了。   杏眸熠熠,璀璨如星,琼鼻妙目,樱花瓣的唇瓣儿微微勾起,浑身都迸发出兴奋的光彩。更叫魏昆觉得意外的是,她的衣服很破旧,放佛是从别人身上硬扒下来的,一点都不合身,袖子上还打着一个明晃晃的补丁。姜妙兰的样子算狼狈的,跟这种光鲜亮丽的花灯节格格不入,可是这些却对她没有造成丝毫影响,她赢了一盏又一盏花灯,一双手都拿不下,惹得周围才子佳人忍不住纷纷对她侧目。   姜妙兰兴致来了,收都收不住,指着左手边一条灯谜道:“万绿丛中一点红,徐妃格,打一中药名——”她扭头问摆灯谜的摊主,“我猜谜底是硃砂,对么?”   摊主又喜又惆怅,脸上的表情丰富多彩,“对,对。不过……您能移步别的地方吗?我这儿的花灯都被您一个人拿去了,怪没意思的……”   姜妙兰接过摊主递来的八宝兔儿灯,笑了笑,点点头离开了。   上元节到处都是猜灯谜的地方,一路走下去,姜妙兰轻而易举便赢了十几盏花灯。她还算有点小聪明,把花灯卖给那些富贵人家的小姐身边的丫头,换来的银两足够她生活好几天的。   魏昆鬼使神差地跟着她走了一路,走到一条巷道门口,姜妙兰毫无预兆地转身,把他逮了个现成。   魏昆摸摸鼻子,问道:“我见你灯谜猜得很厉害,能请你去前面茶楼一坐吗?”   就这样,两人就算是认识了。   魏昆得知姜妙兰是孤儿身份,平时对她很照顾,甚至瞒着父母为她在外面置办了一座宅子。魏昆闲来无事便去那里看姜妙兰,这才发现她换下那身破衣服后,是一个如此精致绰约的姑娘。那晚上元节惊鸿一瞥,她的脸脏兮兮的,他还以为她只是眼睛生得好看而已,没想到是这般晶莹剔透。   姜妙兰总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比如扑克牌,比如用各种花瓣制成的香水,比如她酿的葡萄酒……姜妙兰的嗓音好听,她唱的歌是魏昆从未听过的,婉转独特,使人如痴如醉。在魏昆看来,姜妙兰就是一个宝贝,一个无所不能的宝贝。   两人认识一年后,魏昆忍不住向家人坦白,告诉英国公和老太太说他要娶一个没有出身的孤女。   后来就跟前面说的那样,英国公夫妇不同意,魏昆便在门口跪了三天三夜,逼得他们不得不点头。   姜妙兰嫁进来后,并不多得太夫人罗氏的待见,不过看在魏昆的面子上,罗氏也没有过多地为难姜妙兰就是了。只是每天早上姜妙兰给她请安的时候,罗氏很少说话。   姜妙兰入门三个月,怀了身孕。   魏昆欣喜若狂,对她愈发地殷勤。   头三个月还好,夫妻俩恩恩爱爱,如胶似漆,那份恩爱劲儿看得别人都脸红。   只不过罗氏始终还是不太喜欢这个儿媳妇,便想着在姜妙兰怀孕时,替魏昆另找一个丫头伺候,那个丫头便是忠义伯府的杜月盈。   杜月盈虽是忠义伯府的旁支,但是出身不大好,父亲是庶出,给魏昆当妾也不算委屈她。   罗氏私底下问过杜月盈的意见,杜月盈红着脸低下头,默认了。   只是太夫人罗氏跟魏昆说起这件事时,魏昆死活不肯松口,这件事便不了了之。   十月后姜妙兰生下一对龙凤胎,儿女康健,可是她却因为产后大出血,差点因此死去。那时候正是魏昆考进士的时候,他只来得及看上一眼,便参加科举了。   结果是魏昆发挥失常,放榜出来以后,魏昆没有考中进士,连同进士也没有。   那段时间魏昆情绪低落,又听说姜妙兰身体虚弱,不好将自己的情绪传染给她,便在外院书房歇下了。魏昆去看望姜妙兰时,最常看到的是她睡着的模样,即便没睡着,姜妙兰也没什么说话的兴致,心思全在刚出生的两个孩子身上。   再加上魏昆的一位同窗好友忽然离世,对他而言更是一种打击。他嗜起酒来,常常到后院里的湖心亭一个人喝闷酒。   杜月盈跟随忠义伯夫人来到英国公喝满月酒,看到的便是魏昆这副郁郁不得志的模样。   杜月盈当时还是很聪明的,懂得从魏昆这里下手。他郁郁寡欢,她便陪在他身边,赞赏他,鼓励他,安慰他。魏昆对杜月盈感激归感激,始终保持一些距离,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杜月盈以陪伴英国公老夫人的名义,在英国公府住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   这段时间正是姜妙兰养病的时候,只不过她的身子不知怎么回事,越养越糟糕,最后竟是连床都下不了。魏昆每天抽出一个时辰陪伴她,姜妙兰知道他忙,忙着应付下一次科举,所以便没有多留他,常常半个时辰就叫他走了。直到有一次,魏昆陪好不容易有点精神的姜妙兰去院中散步,遇见湖边的杜月盈,杜月盈不小心踩中一块石头,身子一倾往后倒去。   魏昆想都没想,松开握着姜妙兰的手扶住了杜月盈。   这是姜妙兰见到杜月盈。   一旦在乎一个人的时候,便会发现生活里处处都是她的痕迹。   比如姜妙兰的丫鬟桂香儿说,杜月盈常常出入魏昆的书房,给他端茶送点心,偶尔还会拿着自己写的字请魏昆指教。而这些,都是英国公太夫人默许的,太夫人原本就看不上姜妙兰的出身,想为魏昆找一个能帮得上他的,忠义伯府就不错。   姜妙兰听后脸色更加惨白,她把魏昆叫过来询问,是不是真有这回事。魏昆摇头否认,握住她的手郑重其事地承诺道:“兰儿,我这辈子只要你一个人。”   姜妙兰选择相信他。   相信到有一次魏昆从她的房间里走出去,站在廊下跟杜月盈说:“你怎么来了?你身体也不好,前天不是刚着了凉么。兰儿房中病气太重,怕感染了你,你回去吧。”   姜妙兰在屋中揪紧了身下的被褥,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儿。她一直以为自己在魏昆心中是特别的,后来发现不是,他对所有人都一样柔和,一样耐心,一样宽厚。正如他现在对杜月盈这般。   相信到有一天杜月盈来到她房中,羞涩地抬手放在肚子上,对她道:“姐姐,我怀了五爷的孩子。”   五雷轰顶。   姜妙兰闭了闭眼,看似平静,实则心里已如刀绞。   她不相信杜月盈说的话,她想找魏昆问个清楚,可是那天晚上魏昆没有回家。姜妙兰让桂香儿去打听了一下,魏昆跟同窗出门应酬了。   第二天姜妙兰大病不起,大房二房的人都来看她,那时候三爷魏昌还没有娶妻。魏昌心里念着谁,国公府里的人都心知肚明。五太太生得花容月貌,不止五爷钟情她,就连三爷也对她一见钟情。可惜五太太跟五爷鹣鲽情深,没有三爷的容身之地。   魏昌看到姜妙兰这个样子,趁着所有人离开后,才敢走到她床头,红着眼睛问:“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是不是底下人刻薄你?”   姜妙兰别开头,虚弱道:“多谢三伯关心,我很好。”   魏昌看着她不说话。   许久,姜妙兰先出声,问的却是另一件事:“昨日……府里有没有人请大夫?”   她想问什么,魏昆自然知道。   魏昆想起杜月盈和自己的未婚妻柳氏那些手段,为了赶走这个极具威胁的女人,妇人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可是他不知出于什么内心,竟然没有告诉她,反而直言道:“杜氏怀孕了,孩子是五弟的。”   姜妙兰终于失去了最后支撑自己的那点力气,仿佛被人抽空一般,头脑空空,没有思想。她坐在床头,闭上眼睛,这两个月熬光了她所有的力气,她只觉得自己到了穷途末路,只剩下一具枯槁。若不是为了两个孩子,或许根本撑不到现在。   魏昆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姜妙兰流着泪,魏昌坐在床头替她拭泪的画面。   魏昆眼神一沉,上前跟魏昌扭打在一起,昔日手足情深的兄弟,到底是为了一个女人反目。   这大概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魏昆盛怒之下跟姜妙兰吵了一架,说了几句难听的话,事后连他自己都忘了曾经说过什么,只记得姜妙兰的脸如同纸一样白,眼里看不到生气,透着灰败之色。   再然后,魏昆就再也看不到姜妙兰了。   她离开得干干净净,是趁着夜色跟她的丫鬟桂香儿一起离开的。如果不是房中还残留着丝丝药味儿,魏昆几乎以为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是他做的一场梦,没有姜妙兰,没有两个孩子……   孩子!   魏昆忽然想起什么,赶紧往一旁的偏室跑去。他看到襁褓里躺着两个婴孩儿,一模一样的脸,一个醒着,一个还在熟睡。魏箩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他,握着白白嫩嫩的小拳头,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看到他时甚至冲他咧嘴咯咯一笑。   魏昆跪在摇篮边上,忍不住失声痛哭。   他不会知道姜妙兰离开的原因,也永远不会知道真相是什么。魏昆没有碰杜月盈,只是有一天喝醉酒,把杜月盈当成了姜妙兰,搂着她说了两句胡话。至于怀孕,更是无稽之谈。即便魏昆碰了她,也不可能这么快怀孕,只有姜妙兰以为他们早就有了苟且,才会轻易地相信了杜氏的话。她们原本的目的就是逼死姜妙兰,如今姜妙兰虽说离开了,可一个女人能去哪里?不是死便是沦落花街柳巷,也算是达成了目的。   魏昆被蒙在鼓里,当时从外面回来本欲向姜妙兰解释这一切,可是看到她和魏昌亲密的样子,再联想魏昌对她的情意,一时被嫉妒、不安和愤怒冲昏了头脑,才会做了错事。   可是魏昆碰过杜月盈是真的,即便没到最后一步,也有损姑娘的清白。他找不到姜妙兰,心如死灰地回到了盛京城后,不得不娶了杜氏。   再怎么情投意合,也抵不过缘分浅薄。   所以英国公府才会对外称姜妙兰因病离世,毕竟丢了一个媳妇儿,说出去可是一桩丑闻。   姜妙兰离开英国公府后,原本也以为自己活不了多久,却没想到会遇上傅行云。   傅行云是个大夫,医术高明,救了她的命。   只不过她当初在英国公府伤了身体,拖了太久,伤了根本,早已不能生育了。   姜妙兰离开这么多年,从一开始就知道魏箩和常弘不会认她,她也做好了准备。可是今日一见,却抵不过心头那股冲动,哪怕魏箩不认她,她也想告诉魏箩,她是她的囡囡。   姜妙兰看着桌子后面的魏昆,“……听说你娶了杜月盈,你们后来过得好么?”   魏昆掩住脸,说不出话。   谁也不知道他脸上是什么表情,只能看到他身躯颤抖,溢出一声痛苦的声音。    ☆、第118章   魏箩回府没多久,便收到了赵玠送来的鞋样子。   送东西的丫鬟是茶水间当值的一个刚收入府的丫头,大约十二三岁,模样秀气,穿着一身黄绿相间的小袄襦裙,笑盈盈的很是讨喜。“奴婢名叫月篱,四小姐日后若是有什么吩咐,直接传唤奴婢便是。”   魏箩没想到赵玠这么明目张胆,居然在英国公府也安插了他的人。说白了这月篱便是他们之间的传话人,有什么事情,提前支会月篱一声便是。他胆子可真够大的!就不怕被英国公府的人发现么?   幸亏这时候屋里没什么人,只有金缕和白岚两个丫头,其他人也不敢随意进来。魏箩盯着朱漆嵌螺钿小桌上的鞋模子,脸色还算镇定,“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其实心里早就恨不得拿针戳赵玠的脸了,他这是得寸进尺。   月篱下去后,白岚忙回身把门关上,走回魏箩身边道:“小姐,靖王殿下为何给您送这个?那个丫头……”   还是金缕脑子聪明,打断白岚的话:“那丫头瞧着不简单,应该是个靠得住的。”   魏箩把鞋样子当成赵玠,瞪了两眼,对金缕和白岚道:“我答应给他做双鞋的。把这东西收起来吧,不许告诉别人今日的事。”   金缕和白岚都是有分寸的人,不会跟别人乱嚼舌根。且魏箩和赵玠都定亲了,替未来夫君做双鞋也不是多出格的事儿,别人就算知道也没什么。过分就过分在赵玠在英国公府安插了眼线,这就有点把魏箩看得太紧了。   难怪魏箩心里不高兴。   她要是知道赵玠曾经还让杨灏寸步不离地监视她后,肯定一准儿跟赵玠翻脸。   窗外还在下雨,但是不如刚回来时下得那般急了。雨水淅淅沥沥打在窗棂上,溅起一蓬一蓬的水雾,落在手背上凉飕飕的。院里积了一片片水洼,倒影着树影,有种虚虚实实的感觉。正房那边还是没有动静,看来魏昆还没回来,否则应当有下人上门前打伞迎接的。   “小姐刚才回来时淋了雨,还是洗个热水澡驱驱寒吧,否则隔天该生病了。”金缕上前一边关窗户一边婆婆妈妈道。   魏箩喝完一杯红枣生姜茶,点了点头。   浴桶里滴了几滴韩氏调的桂花香精,味道淡雅好闻。魏箩洗澡完出来时,浑身都是好闻的淡淡的桂花香。她披上一件碧云纱苏绣葡萄纹花边褙子,乌黑稠密的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身后,坐在南窗榻上,随口问道:“我爹爹回来了么?”   金缕上前拢起她的头发,用篦子轻轻地梳理通顺,“回小姐,您进去没多久,老爷就回来了。”   魏昆回来时脸色很不好看,比外面的天色还阴沉,松园里的下人没见过他这般模样,也不知动了怎样的怒火,底下伺候的人都战战兢兢的,不敢出丁点差错。   金缕悄悄瞅了一眼魏箩,按捺不住好奇问道:“小姐,刚才街上的那个人……”   金缕是听见了魏箩和姜妙兰的对话的,那句“囡囡,我是你娘”把她和白岚都吓得不轻。可是见魏箩一副不欲提起的模样,两人也不敢多问,只憋在心里猜测而已。   如今魏箩的脸色缓和了一些,金缕才敢重新提起。   魏箩抱着双膝,下巴搁在膝盖上,盯着窗外的光景,懒懒地说:“别问太多,做你该做的事就行了。”   金缕自知僭越,忙道了一声是:“是奴婢多嘴了。”   *   不一会儿正房那里传来动静,魏昆把三姥爷魏昌叫到房中,两人不知说了些什么,动静挺大的,隐约能听到魏昆愤怒呵斥的声音。   魏箩的头发熏干以后,她走下罗汉塌,穿上粉底白花缀珍珠绣花鞋往外走去,站在门口,恰好听见正房的窗户里传来魏昆的声音:“你为何对她说那些话,为何要骗她?!”   门外的下人深深地埋着头,身子绷得紧紧的,大气儿都不敢喘一声。   魏箩斜倚着镂雕垂花门,眼睑微微抬起,扇子似的睫毛倦倦地耷拉着,在莹白如玉的脸上打下半圈阴影。她再抬头时,见魏常弘穿着宝蓝灵芝纹缂丝的锦袍,来到她跟前问道:“爹爹在跟谁吵架,为何发这么大的脾气?”   想来常弘也听到了什么,所以才会特意从薛先生那里提前回来。   魏箩抬眼,慢吞吞道:“爹爹在跟三伯父说话。”她偏头看着常弘,眨眨眼问:“能让爹爹发这么大脾气的,你以为能有谁?”   魏常弘皱了皱眉,从魏箩的话里听出了一些东西。   魏昆手中持了一把象牙柄镶金匕首,将黑漆透雕莲花纹的翘头案一角削了下来,坚定不移道:“从此以后你我兄弟情分,便如同这张桌子,一刀两断!”   不多时,魏昌面无表情地从正房走出,看似平静,牙槽却几乎咬出血来。   魏箩和魏常弘默默看着这一幕,不知是该劝还是该静观其变。   魏昆显然怒气未消,又命人把银杏园的杜氏叫了过来。杜氏许多年不曾出过那个院子,如今得已迈出一步,再看英国公府,竟是完全陌生了一般,许多地方都不是曾经的样子了。杜氏穿着一袭洗得泛白的银灰色绉纱褙子,亦步亦趋地跟在下人身后,一错眼对上廊庑下魏箩的目光,赶忙匆匆地移开了,哪还有当初自信端庄的模样?泯然普通的妇人模样了,甚至比那还不如。   杜氏原先不知道魏昆叫她过来所为何事,还抱着魏昆良心大发,要把她接出银杏园的念头呢。谁知魏昆一句话,便打消她所有欢喜,“你说什么?”   魏昆别开头,如今连看她一眼都觉得多余,“让人准备笔墨来,我要休了你。”   休妻在大梁朝不是小事,若是妇人被休回家,那是一辈子都毁了,不仅给娘家丢脸,还会牵连娘家所有未出嫁的姑娘。且被休的妇人回到娘家也没有好日子过,杜氏这个年纪是不可能再嫁的,只能回家当一个姑奶奶,时间长了便会惹娘家厌烦。   何况杜氏回娘家后,就更没有跟魏常弥见面的机会了,魏常弥是四房的少爷,是不可能跟她一起回忠义伯府的。杜氏留在英国公府,每个月还有一次见常弥的机会,若是被休回忠义伯府,那是这辈子都别想再见魏常弥了。   难怪杜氏这么大的反应。   可是魏昆铁了心要休她,提起羊毫笔便在宣纸上写下“休书”两个大字,另起开头,写杜氏“心肠歹毒,阴险善妒”,以七出之名休妻。这是极严重的罪名了,看来魏昆是一点情面都不打算留,更不打算顾忌两家的关系,只想惩戒杜氏这个歹毒之人,以泄心头之恨。   杜氏脸色煞白地看着魏昆,等他写完休书后,她绝望地摇摇头,“魏昆,不……”   魏昆把休书叠好放进衣襟里,举步走出正房,“我去前面跟母亲说一声,让忠义伯府的人今天便来接你回去。”   杜氏回过神来,追出去道:“那你把弥哥儿还给我,让我带他一起走!”   魏昆头也不回道:“弥哥儿是四嫂的儿子,我做不了四嫂的主。”   杜氏凄厉道:“弥哥儿是我的,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魏昆,你给我站住!”   魏昆越走越远,又对身旁的小厮道:“把杜氏看起来,不要让她乱走。”   小厮点点头,回身吩咐了一下,立即有两个下人把杜氏拦住,带回了屋中。   *   松园总算恢复平静,雨过天晴,院子里安静得厉害。   魏箩看完了好戏,揉了揉眼睛道:“常弘,你猜我今天看到了谁?”   魏常弘站在她身边,早已长成了芝兰玉树的模样,语调平静地问:“姜妙兰?”   魏箩惊讶地转头,一脸“你怎么知道”的表情。   “上次在大慈寺,你在大雄宝殿求平安符的时候,我在外面看到了。”魏常弘也看过姜妙兰的画像,魏昆虽然避着他们,但是他拿出来的次数太频繁了,想让人不看到都难。魏常弘第一次见到姜妙兰时愣了愣,本来还以为只是长得像而已,今日听魏箩故意问起,再联想魏昆今日的反应,不难猜出究竟怎么回事。“她回来了么?你跟她说话了?”   魏箩扁扁嘴,仿佛在谈论天气一般自然,“她已经成亲了,应该不会再回国公府。”她眨了眨眼,笑着问常弘:“常弘,你想要母亲吗?你想不想让她回来?”   魏常弘淡淡道:“小时候想过,现在已经不需要了。”   魏箩微微一笑,“我也是。”   当魏箩被杜氏拐卖的时候姜妙兰没有出现,当魏箩上辈子死的时候姜妙兰没有出现,当常弘被李颂和李襄联手毁了前程时姜妙兰没有出现,那么以后,她都不用再出现了。   夏天的棉袄,冬天的蒲扇,迟到的母爱,这些都很多余。   当天英国公府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是五老爷休了杜氏,忠义伯府来人接走了杜氏。另一件是三老爷把三夫人送到了庙里,说是为了让柳氏静心念佛,其实府里人都知道,是三老爷和三夫人离心,日子过不下去了,若不是顾念着笌姐儿没有出嫁,还要给笌姐儿相看亲事,说不定魏昌也要休妻。   送走了杜氏和柳氏,英国公府总算是清静了不少。   天气越来越冷,渐渐入冬,这天一大早,魏箩披着红缎织金牡丹纹狐狸毛斗篷,光着脚站在氍毹上,推开窗户见院外白茫茫一片,便知是今年的第一场雪下来了。   金缕推开门走进来,见魏箩光着脚,忙大惊小怪道:“小姐怎么不穿鞋子?地上凉得很,若是冻着了可不好。”   魏箩偏头,露出盈盈笑靥,“屋里烧着地龙,又有那么多炭火盆子,我还觉得热呢,哪会觉得冷。”   饶是如此,金缕还是不放心,扶着她坐到一旁的南窗榻上,替她穿上软缎绣鞋。一抬眼,不经意间看到榻上朱漆嵌螺钿炕桌上的那双鞋底子,忍不住打趣道:“都这么久了,小姐才纳了一双鞋底呀?看来靖王殿下明年开春儿才能穿上新鞋了。”   魏箩把那双鞋底拿在手里看了看,故意说道:“本来就是打算春天拿给他的,冬天的靴子我又不会做,那么厚,手指头恐怕都要戳坏了。”   金缕扑哧一笑,知道她家小姐最娇气,要是靖王殿下知道小姐为了给他做一双鞋,手指头上戳了好几个针眼儿,指不定该怎么心疼呢。    ☆、第119章   一场雪落下来,整个盛京城都覆盖了一层白色,好似换了一件衣服,从红尘万丈走入琉璃世界。放眼望去,屋顶上都是白茫茫的积雪,银装素裹,晶莹剔透。   魏箩领着白岚去后面的梅花园扫梅花瓣上的雪花,雪水可以煮茶,味道比一般的泉水还要甘甜爽口。魏箩捧着斗彩团花纹的花翁穿梭在梅树之间,一边精心地收集梅花瓣上的雪花,一边听白岚絮絮叨叨地说话:“太夫人找到了那位名叫傅行云的大夫,高兴得不得了,今儿一早就把傅大夫叫去给大少爷看腿疾了……”   魏箩动作一滞,想起那时候在绣春居旁边的酒楼里,姜妙兰说自己嫁过人了,那个人叫傅行云,想来便是大伯母找来的这位。就是不知道这傅行云是大伯母自己找到的,还是姜妙兰为了还英国公府的人情?不管哪一种,只要傅行云能医治好大哥的腿,那就是好的。魏箩看向白岚,“傅大夫怎么说,大哥的腿还有救么?”   还记去千佛寺求签时,清妄大师曾经说过,这世上能治疗魏常引腿疾的只有一个人,那人便是傅行云。   白岚兴致勃勃地说:“傅大夫去了大房榕园,看了大少爷的腿后,仅仅说了两个字,听说大夫人都快哭出来了。”   魏箩好奇地“哦”一声,“说了哪两个字?”   白岚故意卖了个关子,被魏箩拧了一下脸蛋,她才笑眯眯地道:“傅大夫说:有救。”   魏箩仿佛松了一口气,有救就好,有救就代表大哥和梁玉蓉的姻缘也还有救,起码这辈子不必因为魏常引的腿疾,而硬生生拆散了一对苦命的鸳鸯。   白岚替魏箩拨开前面挡着的枝条,把听来的话绘声绘声地说道:“傅大夫还说大少爷的腿疾有十几年了,要医治起来恐怕不是那么容易,需得用好几种药引,还要去天蝉山的温泉山庄配合治疗,如此一来,才有痊愈的可能。”   只不过天蝉山距离京城好几百里路,加之那里山势险峻,地段宝贵,要去温泉山庄住一段时间恐怕不那么容易。只是普通的温泉不如天蝉山的温泉药用价值好,为了魏常引的病,恐怕大夫人无论如何都要一试的。   魏箩用花翁接住梅花枝头落下来的雪,“大伯母和大哥准备什么时候出发?”   白岚这就不知道了,“应该过几天就去了,大夫人挺着急的样子……小姐,您当时是没看到,那傅大夫只用几根针扎了几下大少爷的腿,大少爷的腿就有知觉了,你说神不神奇?”   魏箩“噗嗤”一笑,就算傅行云的医术很好,但她也不相信会这么夸张,“说得好像你亲眼看到了似的。”   白岚撅撅嘴,“奴婢是听榕园伺候的丫鬟杏姑说的。”   不管怎么样,魏箩的心情还是不错的,她看了看大概收集了大半翁罐的花瓣,朝白岚一笑道:“走,今日请你们尝尝我煮的茶。”   魏箩的茶艺不错,是从小跟韩氏学的。魏箩泡的茶有一种清清淡淡的幽香,像是一种花瓣的味道,具体什么花却又说不上来,总之很淡雅清甜,唇齿留香,极适合姑娘家喝。   白岚立即高兴起来,殷勤地替魏箩捧着花翁,这些年性子活泼了不少,话也多了,“小姐,听说那天蝉山的温泉能养颜美容,让皮肤变得又光又滑,对身体也有裨益,您想不想去?”   魏箩想了想,“能去自然是好的,但是爹爹同意么?而且大伯母能不能跟那边的温泉庄子打好招呼,还不一定呢。”毕竟温泉对于每一个姑娘家来说,都是没法抗拒的诱惑,且最近又是冬天,一边看雪一边泡温泉,真是再惬意不过的了。   *   到了冬月初一这一天,大老爷魏旻跟天蝉山的温泉山庄里的人打好了招呼,对方愿意把山庄腾出来三个月,以便魏常引治疗腿疾。那座山庄是靖王赵玠的产业,魏旻为了这事儿求到赵玠那里去,本以为赵玠会为难他一番,没想到赵玠竟轻而易举地答应了。   为此,魏旻对赵玠大大地改观,看来他并不如旁人所说的那般不近人情。   魏箩不知这其中的门道,只知能够去天蝉山过冬,立即领着白岚去求了魏昆,魏昆点头同意她去了。魏箩又让金缕去平远侯府邀请梁玉蓉一起去,反正庄子够大,多住一个人应该没什么问题。   除了魏箩以外,二房四房的人也都去了,魏宝珊也在其中,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前往天蝉山。   去往天蝉山的路上,路上积雪,马车走得并不快,前前后后花了七八天才到。   马车抵达天蝉山山麓,用了半天时间走上山顶的温泉山庄,此时天色已晚,大夫人给各自分配好房间,这几日舟车劳顿太过疲惫,一行人用过晚饭便准备休息了。   魏箩和梁玉蓉住在隔壁,两个房间共用一个净室,净室里砌了一个浴池,引入的是山上的温泉,此时正冒着腾腾热气,很是诱人。浴池周围用的是汉白玉砖,池子中央还雕了一朵莲花玉雕,花瓣上被热气蒸出一颗颗水珠,就像真的花一样。   魏箩这时候最想做的不是睡觉,而是到这温泉池子里好好泡一泡,解去一身的疲乏,睡起觉来才更香甜。   梁玉蓉已经匆匆洗漱睡下了,魏箩让金缕准备一身干净的寝衣挂在仕女图屏风上,然后道:“你们若是累了便先歇下,我洗完澡便睡了,这几日你们都辛苦了,就放你们一晚上的假吧。”   金缕和白岚起初不肯休息,但是见魏箩不似说笑,纷纷感激地道:“多谢小姐体谅。”看得出来两人确实疲乏,主子都如此,当丫鬟的更是辛苦。   魏箩解下衣服,随手放在一旁的美人榻上,坐进温泉的那一瞬,舒服地叹息了一声。   浑身都被热乎乎的水包裹着,且这水不是死水,而是活泉。温泉水在周围流动,冲洗着她的身体,水流很缓,像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按压身体,抚遍全身上下,魏箩顿时觉得前几天坐马车的辛苦一下子都值了。   魏箩倚在汉白玉池边,拿掉头上的簪子,一头青丝瀑布般的落下来,掉进水里,便变成了水藻。她的头发又黑又亮,一看便是精心养护的,不像别的姑娘家,脸上涂脂抹粉,打扮得光鲜亮丽,但是头发却发黄干枯,影响了美感。魏箩极注重身上的每一处,哪里都保养得漂漂亮亮,再加上小时候跟韩氏学了许多护发护肤的膏子香精,这才养成了一个雪作肌肤,花为肚肠的妙人儿。   魏箩从岸边取出一个绘玉兰花纹的小瓷瓶,往手心滴了两滴透明香精,搓热,按摩到脖子和双臂上。这香精能使皮肤白皙嫩滑,美人除了美在脸蛋,雪颈和藕臂也一样不能忽视。   泡了个舒服的澡,魏箩被热汽蒸得脸蛋泛红,懒洋洋地趴在汉白玉的瓷砖上,舒舒服服地哼了一声。她仿佛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还以为是白岚或者金缕,“不是叫你们休息了吗,为何又过来了?”   没有人回应。   魏箩睁了睁眼,觉察出不对劲,身子连忙往水里一缩,转身向后看去。    ☆、第120章   “是谁?”魏箩皱起眉头,厉声问道。   若是金缕或者白岚二人之一,两人的脚步应当比这更轻快,且不必走近便会叫她的名字,并不会有这种偷偷摸摸之举。也不可能是梁玉蓉,梁玉蓉睡着了便雷打不动,这点魏箩是很清楚的。这人的脚步沉稳,不疾不徐,若非魏箩耳朵灵敏,也听不到他的脚步声。   这个山庄里除了魏家的人,还有别人么?谁会这么轻浮?   魏箩死死盯着净室里的紫檀浮雕莲花纹仕女图屏风,屏风上透出一个人的影子,看身形应该是个男人。他停在屏风后面,不再上前,声音有点沉沉的沙哑,“是我。”   魏箩立即呆住。   天蝉山距离盛京城有好几百里,赵玠是怎么过来的?他怎么知道她在这里,还硬闯她的净室?   魏箩又羞又恼,掩住胸前的的春光,“你给我出去!”   赵玠的声音好一会儿才传过来,“我就在这里等你,阿箩,你洗好了就出来。”   魏箩眼睛红红地瞪着屏风,从来没见过这么厚颜无耻的人,他就站在那里,要她怎么站起来穿衣服?而且她的衣服都挂在屏风上,仕女图根本挡不住两边的光景,身形轮廓都给他看去了,她可没有他那么厚的脸皮。魏箩咬了咬唇瓣:“你转过去。”   赵玠自知唐突了她,果真乖乖地转身了。其实他没想做什么过分的事,只是想来看看她,跟她说说话罢了。谁知道这小家伙警觉性太高,他刚站在屏风后,她就发现了异常。   赵玠虽说转了身,但是仍旧能听到身后的声音。   魏箩从水池里站起来,带起一阵“哗啦啦”的水声,水珠沿着她的身体下滑,像山谷中蜿蜿蜒蜒的溪流,越过山峰和沟壑,最后滴在光洁的汉白玉地板上,砸出叮咚一声。魏箩顾忌着赵玠在场,衣服穿得很快,肚兜上的金链子相互碰撞,发出脆脆声响。   只不过平时都是金缕和白岚伺候她穿衣的,这会儿越急反而越穿不好。魏箩系上桃色绣金芙蓉花纹的肚兜,罩上一件玉兰色薄罗衫儿,山上天冷,外面又穿了一件粉红色苏绣兰草纹花边褙子。可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里面的薄罗衫儿怎么都系不上。   她急得抿紧了粉唇,水汪汪的杏眼泛起一圈红,双手微微打颤,端是跟这衣服较上劲儿了。   赵玠等了许久不闻屏风后面的动静,忍住了没有回头,“阿箩,穿好了么?”   魏箩声音闷闷的,“没有。”   赵玠一句话点出她的窘迫,“是不是不会穿?”   魏箩隔着屏风狠狠瞪了赵玠一眼,听听这是什么话,他怎么说得这么理所当然?她合该就这么笨么?偏偏魏箩还没有办法反驳,握着丝绸系带的手紧了紧,“你叫金缕或者白岚进来。”   赵玠唇边溢出一抹笑,“她们两个若是进来,本王便不能跟你说话了。”这便是拒绝的意思。   魏箩不说话。   赵玠看着前方,“你若是不反对,我便进去帮你穿了。”   魏箩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除了薄罗衫儿没系好以外,其他地方都穿得好好的,也就没有吭声。   赵玠举步绕到屏风后面,看见屏风后面的小姑娘,脚步一顿,乌瞳深了又深。魏箩刚从浴池里出来,小脸蛋蒸得粉莹莹的,泛着薄薄一层红晕,杏眸黑亮,仿佛蒙了一层水雾,氤氤氲氲,明明勾人得不行,偏偏眼神无辜,让人更想夺走她这份天真。视线往下,她的衣服确实都好好地挂在身上,只不过领口在方才穿衣服的过程中微微下滑,露出羊脂玉一般的脖颈和胸口,水珠从她的下巴滴下来,慢慢地滑进肚兜边沿里。许是刚洗完澡没来得及擦干身子,衣服半湿,贴着她的身体,勾勒出玲珑有致的娇躯,比不穿衣服还要引人遐想。   魏箩大概不知道自己这副模样多么诱人,所以才会毫无防备地让赵玠进来。   赵玠稳了稳呼吸,上前看了看,很快便发现症结所在,“傻姑娘,你把衣服穿反了。”   魏箩低头仔细看看,恍然大悟:“我就说那带子怎么系都不对呢……”薄罗衫儿里外反穿了过来,那根丝绸带子自然也错了位,难怪她系了半天都系不上。若是搁在平时她一定能发现的,今日因为赵玠在场,她又羞又急,才会没有发现。   赵玠含笑望着她,“把衣服脱下来重新穿吧。”   魏箩脸上一红,把他往外推,“我知道怎么穿了,我自己来,你出去吧。”   他私闯她房间的事儿她还没算账呢!   赵玠笑了笑,作出一副伤心的模样,“有个小家伙用得着我就把我叫进来,用不着我便把我往外推,我在她心里真是没有一点地位。”   魏箩鼓起腮帮子,“我才没有叫你进来,是你自己进来的。”   魏箩见他杵在原地不动,跺了跺脚问道:“你怎么还不走?”   赵玠看着她,“我想帮你穿衣服。”   魏箩的脸比仕女图脸上的胭脂还红,两辈子加起来也没听过这么露骨的话,她嘟嘟囔囔道:“大哥哥真不要脸。”   赵玠见她有所松动,上前一步,举起双手道:“大哥哥保证,只穿衣服,什么都不做。”   后来事实证明,赵玠的话若是能相信真是见鬼了。   一开始赵玠确实很老实,脱了她外面那件褙子,再脱下薄罗衫儿的时候眼神就不对劲了。赵玠看着身下这具娇滴滴,白嫩嫩的身体,强忍住把她嵌进身体里的冲动,替她穿好薄罗衫儿,又蹲下身系好丝绸带子,这才站起来把她搂入怀中,贴着她的耳畔低沉道:“阿箩,你好香。”   魏箩:“……”   赵玠徐徐又道:“我好想要你。”   魏箩挣了挣,他的手掌滚烫,贴着她后背的腰窝,随时都有可能往下滑去。她下意识逃避赵玠的手掌,身子往前缩了缩,如此一来就更加紧密地偎着赵玠的胸膛,她气急败坏道:“你放开我。”   赵玠没有放开她,咬住她的耳珠,含在口中舔舐,“成亲以后让我天天给你穿衣服。”   魏箩连连摇头,“不要,我有丫鬟伺候。”   让他穿衣服还了得?光是想一想那个画面就羞人得不得了。   赵玠偏头看了看这个容易害羞的小家伙,笑道:“你把她们全打发走不就行了?”   魏箩正要反驳,忽然想起什么,“扑哧”笑出声来:“大哥哥是要当我的夫君,还是要当我的丫鬟啊?”   赵玠定定地看着她,“你叫我什么?”   魏箩愣了愣,反应过来后红着脸别开视线。   赵玠抬起她尖尖的小下巴,直勾勾地望着她,问:“阿箩,你刚才叫我什么?”   魏箩踩了他一脚,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一溜烟跑出净室,“你听错了,我什么也没说!”   赵玠伸手捉她,偏她跑得太快,唯有一缕青丝从他的手心滑过,留下浓浓怅惘。赵玠望着小家伙跑远的身影,少顷,低低地,愉悦地笑出声来。   *   天蝉山白天刚刚下过一场雪,白雪皑皑,覆盖了整座山头。夜晚的月光照在雪上,折射出粼粼银光。坐在屋顶上,璀璨星空仿佛就在头顶,一伸手便能够到。   魏箩累得不轻,只想钻进被窝里好好睡一觉,可是赵玠却非要把她带到屋顶上,不让她睡觉。魏箩都怀疑他是不是这种事情做上瘾了,毕竟可不是第一次。她往赵玠怀里缩了缩,蔫耷耷地打了个哈欠,“靖王哥哥,你怎么会在这里的?”   赵玠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从她的插进她浓密的头发里,轻轻按摩她的头皮,“这是我当初为了给琉璃治病,特意买下来的庄子。你大伯父求到本王这里来,本王岂有不答应的道理?”   魏箩睁大眼,“那你也知道我会来?”   赵玠赞许地啄了啄她的唇瓣,“这种好地方,我的阿箩怎么可能不来?”   果然是这样,魏箩就知道他没打什么好主意,环着他的腰的手狠狠拧了一下,“那你也不能偷看我洗澡……”   赵玠失笑道:“我在外面站了一会儿,没听到里面的声音,还以为你睡着了,所以才想进去看看。”他贴着她的嘴唇,缠绵厮磨道:“再说了,本王是你的夫君,看看怎么了?”   赵玠的腰硬邦邦的,怎么掐都掐不动,还累着自己的手。魏箩瞪圆了眼睛,“还不是呢!”   赵玠想了想,正因为现在还不是,所以他没有不顾一切地闯进去,若是的话,这小家伙以为自己现在还能全身而退么?当然,这些话也就在心里说说而已,他若是说出来,魏箩一准儿又要炸毛。   赵玠脱下自己的黑缎滚边狐狸毛底大氅裹在魏箩身上,顾念着她刚洗完澡,头发也没干,担心坐得久了她会着凉,没多久便抱着她跳下屋顶,回到寝殿中。   赵玠把魏箩放回紫檀镂雕灵芝纹拔步床上,见小家伙已经睡着了,睡容安详,又长又翘的睫毛垂下来,精致得像个瓷娃娃。他弯唇,拉起一旁大红绣花开富贵的被褥盖在她身上,亲了亲她的额头,这才转身离开。    ☆、第121章   翌日魏箩醒来时,身边已是空无一人。   魏箩用过早饭,接过金缕递来的淡黄地珐琅彩兰石纹碗,用添加了薄荷叶的龙井茶漱了漱口,神情有些惘惘的。昨天赵玠真的来过么?还是说只是她做了一场梦?   昨儿魏箩太瞌睡,只记得后来赵玠抱着她上到屋顶,再然后就没有记忆了。她扭头看了一眼拔步床,床头还放着她刚才换下来的玉兰色薄罗衫儿,正是赵玠替她穿上那一件。看来不是做梦,赵玠委实来过,就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离开的,这会儿还在不在山庄……   魏箩有些心不在焉,金缕叫了她一声,她才恍然回神,眨巴眨巴眼睛问:“金缕,你一大早就在我跟前晃,是有什么话想说么?”   金缕点了点头,“小姐,今日是傅大夫给大少爷治疗腿伤的第一天,其他几房的夫人都去慰问了,您要不要也去看看?”   魏箩想了想,“去看看也好,你去把玉蓉也叫上吧。”   金缕应一声是。   魏箩回屋换了一身石榴红缠枝灵芝纹吴罗上褥,下面搭配一条月白色夹纱裙,外面太冷,又披了一件大红羽缎镶边狐狸毛的斗篷。她坐在铜镜前刚戴上一对绿松石耳环,梁玉蓉就跟在金缕后面过来了。   梁玉蓉比魏箩还怕冷,穿着焦月色芙蓉纹小袄和一片式褶裙,外面也披了一件斗篷不说,头上还戴着貂鼠昭君卧兔儿,手里揣着紫铜小手炉,浑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冷似的。魏箩一看她这身打扮,禁不住笑话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去长白山过冬呢。”   长白山属于极度严寒之地,冬天大雪封山,天寒地冻,一般人在那里根本没法生存。魏箩这么说,只是打趣梁玉蓉穿得太夸张了而已。   梁玉蓉立即竖起眉毛,“好呀,你竟然笑话我?我这不是怕冷吗,以前又没来过这么高的地方。”   说着便要上来扒魏箩的衣服,两个小姑娘闹在一起,笑语嫣然,丫鬟们知道她们不是真的争执,便也没有上前阻止,均在一旁含笑看着。忽然,梁玉蓉停了下来,指着魏箩锁骨上一处红痕问道:“阿箩,这是什么?”   魏箩疑惑地眨眨眼:“什么?”   她云里雾里,直到梁玉蓉拿来一块小铜镜让她照了照,她才顿时明白过来。昨晚上赵玠不知什么时候在她锁骨上吮了一块红印子,到现在都没消下去,这个地方本来是不容易被别人看到的,可是两个人在打闹的时候,梁玉蓉不小心扯松了魏箩的衣服,这才有了现在这一幕。   还好魏箩脑子转得快,心里恨不得把赵玠咬上一口,脸上却镇静道:“哦,山上的虫子多,昨天晚上洗温泉时不甚被一只小虫子咬了一下,没什么大碍的。”   梁玉蓉倒也没有多想,担心那“虫子”有什么毒性,对皮肤不好,还特地让自己身边的丫鬟回屋拿了一瓶消炎的药膏,让魏箩每日涂抹,以免留下什么疤痕。   魏箩没有拒绝,谢过了梁玉蓉的好意。   *   大夫人和魏常引住在庄子的锦机院,温泉的泉眼便在锦机院的东北角,在那里泡温泉,无论是对身体还是对治疗伤痛都事半功倍。   魏箩和梁玉蓉赶到堂屋时,恰见大夫人和其他女眷将一个男子送出门口。走得近了,魏箩才看清那人正是赵玠,赵玠身穿一袭藏青缠枝灵芝纹直裰,头发用莲花冠竖起来,以龙首白玉玉笄固定发髻。那玉笄正是魏箩送给他的那一个。   赵玠容止可观,进退有度,举手投足都是矜贵之气,与昨晚那个偷看魏箩洗澡的好像不是同一个人。赵玠垂眼,正在跟大夫人说话。   大夫人将他送出门外,热泪盈眶地感激道:“实在是多谢靖王殿下,若不是您,恐怕小儿的腿……”   赵玠道:“不过举手之劳罢了,夫人不必将道谢挂在嘴边。”   大夫人抽出娟帕拭了拭泪,知道再说下去恐惹赵玠厌烦,便就此打住:“王爷可要去看看常引,傅大夫正在为他治疗腿疾。您对他有恩,他定是也想亲自向您道谢的。”   赵玠想了想道:“那就劳烦夫人带路了。”   赵玠掀眸,见廊庑对面站着两个姑娘。魏箩的视线跟他撞在一起,匆匆移开,没想到赵玠会在这里,一时间也不知道是该向前还是该就此离去。   男女有别,且魏箩和赵玠已经定亲了,婚前更应该避着才是。只是赵玠和大夫人已经向这边走来了,她转身就走似乎有些不妥当……魏箩垂着眼睫毛,等赵玠和大夫人走到跟前,叫道:“大伯母。”再无下文。   倒是梁玉蓉行了行礼,“参见靖王殿下。”   大夫人知道姑娘家面子薄,倒也没有为难魏箩什么,反而笑眯眯地替魏箩解围,“阿箩来了,方才弥哥儿还到处找你呢,这孩子可真缠你,你快去正堂看看吧。”   魏箩点点头,从金缕手中接过一个描金锦纹小盒子,递到大夫人手中:“这是我来天蝉山之前去大慈寺求的平安符,能保人身体康健,一生顺遂,大夫人替我交给常引哥哥吧。”   大夫人很高兴,直夸魏箩有心了,“你放心,我一会儿就亲手交给他。”   魏箩含笑,宽慰道:“我还听说大伯母这阵儿因为常引哥哥的事,整夜整夜地睡不好觉,正好我那儿有安神镇静的香丸,大伯母可以差人去我那里拿取。常引哥哥吉人天相,定能治好腿疾的。”   大夫人叹息道:“但愿如此。”   说罢,担心赵玠等得太久,与魏箩告辞,对赵玠道:“殿下久等了,请走吧。”   赵玠云淡风轻地看了一眼大夫人手中的锦盒,又看了看魏箩的背影,垂眸道:“好。”   *   堂屋聚集了几个人,虽说是为关怀魏常引的腿疾,但是魏常引这会儿不在,一行人说着说着便跑了话题,开始说起这天蝉山的温泉和景致来。   三夫人秦氏道:“我昨晚才泡了一回,今日一早便觉得浑身的疲乏都消除了。”   二夫人道:“可不是么,就连身上的皮肤也不干燥了……”   梁玉蓉昨儿一早就睡了,没试过这温泉的好处,插不上话。魏箩是因为被魏常弥缠着,没有开口的机会,索性陪着魏常弥瞎玩儿,只默默地听着。   一旁的魏宝珊更是没有说话的余地,低着头站在二夫人身后,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二夫人原本是不想带她过来的,只不过又担心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她跟二老爷告什么状,便不情不愿地带着她一块来了。魏宝珊不得二夫人待见,住的院子也很偏远,从院子里走到锦机院便要花两柱香的时间。   魏宝珊站了一会儿,对二夫人宋氏道:“太太,宝珊身体有些不适,想先回屋休息。”   二夫人本就不想看见她,挥了挥手道:“回去吧,身体不舒服就别出来了,瞧着晦气。”   魏宝珊脸色白了白,屈膝行了行礼,退出堂屋。   魏箩看着魏宝珊离开的背影,心里觉得有些怪异,但一时有想不起为何怪异。魏常弥举着一块桂花糕递到魏箩嘴边,有模有样地“啊”一声,“阿箩姐姐吃……”   魏箩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桂花糕,嚼了嚼。   魏常弥双眼亮晶晶地问:“好吃吗?”   魏箩点点头,“嗯,就是有点甜。”   魏常弥把剩下那一半塞进自己嘴里,撑得一边腮帮子鼓鼓的,“我觉得不甜。”   魏箩忽然想起什么,霍地站起来,把魏常弥往梁玉蓉怀里一塞,往外走去,“你帮我看着他,我去外面走走。”   梁玉蓉“嗳”了一声,“你去哪儿啊?”   魏箩没工夫回答,牵裙走出堂屋,往锦机院门前的一棵桂花树下走去。这棵树位于锦机院正中央,无论从哪里出来,都要路过这棵树,魏箩方才来时看到过,这棵树少说有几十年历史了,树叶凋零,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   如今,魏宝珊正站在这棵树下,她的帕子被一阵风卷起,挂到桂树的枝桠上,她正垫着脚尖够手帕。   远处,赵玠从魏常引的房间里走出,正往这边走来。   魏箩立在抄手游廊下冷眼旁观,既不上前帮助魏宝珊,也不上前迎接赵玠,只一动不动地看着。   赵玠第一眼便看到了魏箩,大步向她走来,见她只穿着单薄的石榴红短襦和裙子,立即解下身上的黑狐大氅披到她身上,“怎么穿得这么少就出来了?为何站在外面,也不怕冻着。”   魏箩仰头朝他灿烂一笑,声音甜甜的:“我不知道大哥哥什么时候出来,只好站在这里等你了。”   赵玠刮刮她的鼻子,见此处随手有可能有人走动,不是个说话的地方,便握住她的手带着她往外走,“正好,本王也有话跟你说。”   魏箩没有挣扎,乖乖地跟着他往外走。   路过魏宝珊身边时,赵玠连看都没往那边看一眼,仿佛看不到她在够手帕似的。   魏箩倒也不怕魏宝珊看见,魏宝珊在英国公府没有身份,说的话也没人会听,惊不起什么大风大浪。她扭头往那边看了看,魏宝珊也在看着他们,脸上的表情很古怪,勉强朝魏箩笑了笑,“四小姐。”   魏箩弯唇,淡淡一笑,“宝珊姑娘。”   魏宝珊的脸色变了变,魏箩不叫她“魏姑娘”,偏偏叫她“宝珊姑娘”,也就是说在魏箩心里,她连魏家的人都算不上。倒也没有错,毕竟魏宝珊来到英国公府那么久,连家谱都没有上,更别提排名号儿了,她可不就是个外人么。   这话也有隐隐提醒魏宝珊注意身份的意思。   魏宝珊看着赵玠和魏箩离开的背影,赵玠眼里只有魏箩,将她视若珍宝,走路时为了照顾她的脚步,甚至故意走慢了许多。魏宝珊看了看头顶的手帕,不再够它,转身也离开了。   *   赵玠把魏箩带到锦机院外一处假山后面,垂着眼睛问她:“你给魏常引特意求了平安符,本王呢?”   魏箩刚才一门心思想着魏宝珊的事,哪里注意到他在意的居然是一个平安符。难怪刚才她给大伯母送平安符的时候,赵玠的脸色沉了下来,原来他竟是醋这个。   其实魏箩早就给他求了一个,还是上回去大慈寺跟魏常弘一起求的,只是一直没机会给他。目下他主动要起,魏箩反而拿起娇来,“常引哥哥是因为患了腿疾,我才给他求平安符的,你好好的,为什么要给你求这个?”   赵玠道:“本王没有受过伤么?上回去陕西赈灾,你可是亲眼看到的。”   魏箩强词夺理,“可是你现在好好的呀。”   “平安符是为了保平安,你只希望魏常引一生顺遂,难道不希望本王平安?”赵玠拧了拧她的脸蛋,威逼利诱道:“回去以后也给我求一个平安符。”   魏箩没见过还能这样的,终于憋不住笑了笑,从腰上系的彩绣玉兰花纹荷包里取出一枚四四方方的小香囊,上头还打了一个如意络子,里面放的正是魏箩求来的平安符。魏箩把香囊放到赵玠手里,“给你的,我上回去大慈寺早就求好了,只是一直忘了拿给你。我还在里面放了艾草和梅花花瓣,可以当成香囊使用。”   赵玠接过来一看,香囊上绣了一串藤萝纹,简洁大方,香囊的香味也是清逸幽雅,带着一点飘渺的冷。用在男人身上正合适。赵玠有些惊讶,“这香囊也是你绣的?”   魏箩双手背在身后,有些得意地说:“不然谁还给你绣?”   赵玠笑道:“你既然已经求了,方才为何骗我?”   魏箩道:“要是这么轻而易举地给你了,你肯定觉得来得太容易,不会重视的。”   “不会。”赵玠附身,在她唇瓣上亲了亲,心情明显很高兴,“我会天天戴着,一刻也舍不得摘下来。”   魏箩担心这里有人经过,便没跟他多待,送完平安符后,推开他回到了正堂。   赵玠京中有事,第二天就回去了,魏箩则在天蝉山的温泉山庄住了一个冬天。她三天两头便拉着梁玉蓉去池子里泡温泉,皮肤养得比以前白白嫩嫩不说,精气神儿也焕发了许多。她和梁玉蓉在这里过得很是惬意,白天或是煮茶看雪,或是赏梅扫雪,有时还凑在一块用梅花和山茶花调制新的香料胭脂,晚上则泡泡温泉,养护肌肤,谈天说地。   三个月下来,两人各自美了一圈儿,晶莹剔透的,让人看了就喜欢。尤其是魏箩,原本就漂亮,目下更是叫人挪不开视线。   魏箩从天蝉山回到英国公府,太夫人见到她,把她拉到跟前赞道:“这丫头……漂亮得祖母都不敢认了。”   魏箩笑道:“祖母瞧着也比我离开的时候更精神了。”   太夫人点点她的鼻尖儿,“你倒是会哄我开心。”   话虽如此,但太夫人确实很受用,眉眼间都是欢喜。   太夫人跟魏箩说了两句话,便去关心魏常引的腿伤了,毕竟此去天蝉山,给魏常引治疗腿疾才是最要紧的事儿。   魏常引的腿经过傅大夫的治疗,已经比一开始时好了许多,虽然还是不能走路,但是膝盖以下都有了知觉。傅大夫说不必再留在温泉山庄,只要配合医治,再过一年便可以重新走路,日后每年去一次温泉山庄即可。   太夫人听罢,泪水盈眶道:“好,真是太好了……我就说常引这么好的孩子,老天爷不会亏待他的……”   大夫人也跟着哭,“母亲说得是,都怪媳妇以前见识浅薄,没能早日为常引寻得一名好大夫,让他白白受了这么多年的苦……”   太夫人拍拍她的手道:“这有如何怪得了你?一切都有定数,只要能治好常引的腿……”   大夫人太过激动,哭湿了一条帕子,最后是被丫鬟扶着回去的,厅堂才安静下来。   魏箩又陪着太夫人说了会儿话,这才起身回松园。   开春以后,魏箩便没跟赵玠见过几次面。   许是赵玠太过忙碌,也没有寻过她几次,有两次通过月篱传话让魏箩去外面相见,魏箩都没有去见他。成亲前见面本就不好,以前是赵玠太唐突,如今魏箩回到自己家,身边又添了两个丫鬟和婆子,赵玠即便想偷偷见她也不成。这样也好,魏箩能够安安心心地准备嫁妆,向四伯母秦氏讨教绣活儿,绣枕头绣喜帕,还有绣鞋面儿。   都说成亲前见面不吉利,魏箩既是嫁给赵玠,自然是想跟他和和顺顺过日子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嘛。   日子从春入夏,又从溽夏转入深秋,中间魏箩还行了一场及笄礼,不知不觉便到了十月上。   魏箩和赵玠的婚期订在十月初八,也就是说,还有几天,魏箩便要嫁去靖王府了。   算算日子,魏箩和赵玠已经有半年多不曾相见。    ☆、第122章   魏箩倒是个沉得住气的,这么些日子没见过赵玠,竟然也不觉得有多想他。其实也不是不想,只是她要准备的事情太多了,白天绣被褥床单枕头不说,还要跟着大夫人学管账,学治家,学主持中馈,忙得根本没有时间想念赵玠。晚上还要调理身子,要出嫁的姑娘身上每一处都要养得白嫩嫩、水灵灵的,连头发丝儿和指甲盖儿都不例外。   魏箩难得有空闲的时候,便趴在铺着软垫的美人榻上让金缕和白岚给自己按摩揉身,按着按着她自己便睡着了。倒也没觉得日子有多快,好像一眨眼的时间,就快到了她和赵玠成亲的日子。   英国公府嫁姑娘,又是嫁给权势显赫的靖王,自然布置得极其隆重,府里上下一片张灯结彩,披红挂紫,喜气洋洋。廊下每隔三步便挂着一盏大红八角宫灯,每隔五步便贴着一张大红囍字剪纸,就连院子里的桂花树上也挂满了红色的丝绸,随风一扬,就连空气里都是喜庆的味道。   靖王府的人一大早便把嫁衣和喜鞋送来了,魏箩由金缕和白岚伺候着拭了拭,大小做得正合适,许是一想到后天便要嫁给赵玠,魏箩脸蛋红红的,刚穿上便脱了下来,对金缕道:“好了好了,先收起来吧,成亲那日再穿。”   金缕笑着说好,“小姐不试试喜鞋吗?奴婢瞧着那鞋子做得极精致,上头还缝了好几颗指甲盖大的明珠,奴婢还没见过成色这么好的明珠。靖王殿下这哪是做鞋子?是要把金山银山都送给您哪。”   魏箩看一眼金缕手里捧的鞋子,果真如同金缕说的那般精致奢侈,魏箩的脚小,这鞋子就像一艘精妙绝伦的画舫,让人都舍不得穿了。“不试了……绣春居做的鞋子应该不会出错,成亲那日再穿吧。”   主要是魏箩脚趾甲上刚染了一层薄薄的凤仙花花汁儿,这会儿还没干呢,担心染到鞋子上成了瑕疵。她的双脚搁在罗汉塌旁的紫檀木镂雕卷草纹绣墩上,十个指甲盖被染成了嫩嫩的粉红色,像从窗外飘进来的凤仙花的花瓣,再加上魏箩的脚趾圆润饱满,娇憨可爱,一双玉足叫人看了就心生喜爱。顺着往上,脚踝纤细柔弱,好似轻轻一握她就会断掉。   就连白岚都忍不住道:“奴婢要是有一双小姐这样的脚,肯定都舍不得走路了。”   金缕看她一眼,敲了敲她的脑门道:“别贫嘴,快把姑娘的手指甲也一并染了。”   魏箩不喜欢颜色太鲜艳的蔻丹,是以手指甲和脚趾甲的颜色都不深,调得淡淡的,又添加了一些养护指甲的蜜蜡,能够使指甲变得更加光泽莹润。白岚认认真真地给魏箩染好指甲,执起扇子一边打风一边道:“小姐,奴婢要是靖王殿下,以后肯定都舍不得让你出门了。”   魏箩双手不能动弹,只拿眼睛看白岚,“为什么?”   白岚咂咂嘴,一脸惆怅地道:“您这么好看,总觉得让别人多看一眼都吃亏。”   魏箩“扑哧”一笑,笑靥融融。   白岚还在道:“宋晖少爷跟您退亲,真是吃了大亏,宋家肯定后悔死了……”   金缕见魏箩脸色不对,忙啐了白岚一口,把她推到旁边道:“你说这些做什么?小姐是要当靖王妃的,那宋家怎么能跟靖王府相比。”   白岚这才反应过来说错话了,连忙低着头道:“都怪奴婢得意忘形,小姐……”   魏箩的脸色很快恢复如常,倒也没责怪她,“我饿了,你去给我端一碗银耳蛋奶羹来吧。”   白岚恭恭谨谨地退了下去。   魏箩这阵子刻意没有打听忠义伯府的消息,也不知道宋晖最近过得如何,自从去年中秋节后,魏箩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只不过上回忠义伯府的人来接杜氏回去,魏箩倒是听忠义伯府的人说了几句,忠义伯有意重新为宋晖商定一门亲事,对方家世品貌都不错,想来再过不久宋晖也该定亲了。   这样很好,魏箩托着腮帮子想道,这样一来,她心里对他的愧疚也能少一些。   *   越临近成亲,魏箩的心里越是惴惴不安。   总觉得离开自己熟悉的地方,到另一个陌生的地方去,有些前途未卜的样子。她表现得不太明显,也就偶尔看着窗户外面发发呆,走走神,除此之外再无别的。   四夫人那边担心魏箩嫁过去人手不够,又给她添置了四个丫鬟和两个婆子,太夫人那边也送了两个大丫鬟过来,把她们的卖身契都交到了魏箩手上,也是为了魏箩能更好的使唤她们。   第二天梁玉蓉特意从家里过来看她,还带来了一个小门小道的八卦消息。   “你还记得去年来京城的邬戎皇子吗?听说他今年夏天带着一群姬妾围猎,路上遇到一帮来路不明的刺客,那个四皇子因此受了重伤。”梁玉蓉一阵唏嘘,“这还不算什么,听说他回去后冲着高丹阳发了一通脾气,还打了高丹阳一顿,把他们的孩子都打掉了……”   魏箩从没听过这回事,诧异地睁了睁眼睛:“万俟真亲自打掉的?”   梁玉蓉连连点头,“那高丹阳也是可怜,偷偷写信给镇国公府,想让镇国公夫人把她接回家来……可是她也不想想,怎么可能呢?她是嫁过去和亲的,若是擅自回来了,可是会毁了两国关系的。镇国公夫人心疼死了,也帮不上她的忙,只能多安排两个丫鬟过去伺候她。”   没想到高丹阳日子过得这么苦,魏箩居然对她生出一点同情来。“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的?”   梁玉蓉摸了摸鼻子,“上回我娘去镇国公府做客,镇国公夫人哭着说的,我娘回来就告诉我了。我娘还让我以后嫁人时擦亮眼睛,可千万别找这么人面兽心的。”   魏箩意味深长地睨她一眼,“哦,那你想找什么样的呀?”   到底是未出阁的姑娘,说起这种话题就害臊,梁玉蓉掐了魏箩一把,“我才不告诉你。”   魏箩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还不是……”   梁玉蓉立即急了,生怕被别人听去,扑到魏箩身上捂住她的嘴,“你还有心思笑话我,快想想你明天成亲怎么办吧。”   魏箩眨眨眼,“什么怎么办?”   梁玉蓉悄悄凑到她耳边道:“我听我大嫂说,姑娘家第一次都是很疼的……”   魏箩“腾”地红了脸,把梁玉蓉从身上推下去,“你,你快给我下去!”   梁玉蓉丝毫不被她震慑,还言之凿凿道:“你别不信呀,我可不会骗你的……”   两个关系好的姑娘家,凑在一块真是什么荤话都敢说。魏箩想起那天在辰华殿旁边的偏殿,赵玠露出来的物件……魏箩当时哪里好意思看,只觉得握在掌心跟烧红的烙铁似的。她俏脸红得不行,原本想戏弄梁玉蓉一番,没想到反过来却被她戏弄了,她把人一个劲儿地往外推:“时候不早了,你快回去吧,我这儿还有好多东西没准备呢。”   梁玉蓉知道她是恼羞成怒,倒也没有再说什么,笑嘻嘻道:“你别推我,我走还不行吗?要知道你嫁给靖王以后,咱们就不能再像现在这样说话了。”   说得也是,今天是魏箩当姑娘的最后一天。   这么一想,竟然还有些淡淡的惆怅。   *   其实也没什么要收拾的,下人把嫁妆都准备好了,只等明天出嫁抬去靖王府便是。   魏箩的嫁妆可不少,魏昆私心里到底疼爱她多一些,给她准备的嫁妆比魏筝多了一万两。另外还有太夫人添置的一万两嫁妆,再加上七八岁时三夫人给的嫁妆,加在一起统共有一百三十六抬,数目可是不小,让二夫人都有些眼红了,当初二夫人的两个女儿出嫁时都没有这么大的体面。不过二夫人转念一想,魏箩时嫁给王爷的,嫁妆少了会让人瞧不起,还会折了英国公府的面子,心里也就宽慰多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晚上,魏箩用滴了桂花精油的水洗了澡,又用梅花香丸熏了头发,坐在美人榻上含着一颗透肌五香丸走神儿。这透肌五香丸是用兰花、桂花、当归、白茯苓和藿香各一两,添加了蜂蜜炼成的,每日服之能使肌体生香,呵气如兰。魏箩已经连着服用半年多了,不止身上散发着淡淡幽香,就连唇齿之间都萦绕着一种甜香味儿。   金缕上前叫了魏箩一声,魏箩才恍然回神,“怎么了?”   金缕弯腰道:“回小姐,四夫人来看您了。”   四夫人秦氏从十二扇紫檀屏风后面走进来,笑着道:“丫鬟叫了你好几声,都不闻你有什么反应,阿箩,你在想什么心事么?”   魏箩忙站起来,趿着软缎绣鞋上前,“四伯母。”   秦氏扶住她的手,低头看了一眼她露出外面的脚踝,无奈道:“明天都要嫁人了,怎么还跟个没长大的孩子似的,毛毛躁躁的,你这叫四伯母如何放得下心。”   魏箩挽着她的手臂,带着她走到一旁的罗汉塌上坐下,“我刚洗完澡,听说四伯母来了,迫不及待想见您,这才失了规矩,四伯母就不要笑话我了。”   秦氏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子,好笑又无奈道:“你这丫头,当我不知道你在发呆呢?”   魏箩笑了笑,没有反驳。   秦氏知道她这是出嫁前的焦虑症,每个姑娘都要经历一遭的,倒也没有再揶揄她。秦氏跟魏箩说了几句话,教她出嫁后如何相夫教子,其实这阵子几个伯母们跟她说得很多,她都记在心上,这时候再说,不过是秦氏为了让她安心而已。秦氏想着她明日要早起,便长话短说,屏退了屋里的丫鬟,连金缕和白岚也不例外。   魏箩好奇地问:“四伯母要跟我什么,这么神秘?”   秦氏从袖中取出一本小册子,递到魏箩手里,“有些事情四伯母不方便教你,但这夫妻之道你却是要了解的。这是当年我出嫁时母亲给的书,我膝下没有女儿,你便是我的女儿。阿箩,你要记得,四伯母是最希望你过得顺顺利利,和和美美的。”   魏箩听到这番话很是感动,睁着水汪汪的杏眼唤了一声“四伯母”,然而低头一翻开册子上的内容,便不自然地僵住了。她脸上慢慢洇出血色,红得不像话,差点没把手里的书扔出去,“四伯母,这是……”   四夫人秦氏摸摸她的头顶,温柔道:“好孩子,不用害臊,这里面讲的东西,你嫁人以后就会用到的。”   这画册不是别的,正是一幅又一幅的旖旎图片。   上头的姿势千奇百怪,细节处画得毫发毕现,魏箩只匆匆看了一眼,便把书合了起来,她上辈子没经历过男女之事,唯一一次嫁人的经历,还是要嫁给一个死人,自然是用不着这些的。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直白地面对男女情爱,自然尴尬,“我……多谢四伯母,我会看的。”   秦氏岂会看不出她的害羞,笑着道:“好,别看得太晚,早些休息,明日一大早还要起来开脸梳妆呢。”   魏箩张了张嘴,“……”她当然不会看太晚!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送走秦氏后,魏箩重新坐回榻上,拿着那本小册子犹如拿着一个烫手的山芋,既不好意思,又想一探究竟。她好奇地又翻了两页,只见上头的姿势愈发奇怪了,床上,书桌上,地板上,甚至还有在马背上的……魏箩越看小脸越红,心跳得很快,她跟赵玠也要这样么?   四伯母说这里面的东西她都用得到,可是床上书桌上也就算了,她不想在马背上,也不想在假山后面啊。   魏箩把那本册子收起来,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蹑手蹑脚地藏到装衣服的箱笼的最下面,盖得严严实实。做完一切后,魏箩才开口叫金缕和白岚进来伺候自己洗漱更衣,她躺在紫檀掉漆架子床上,盯着头顶幔帐,在满脑子不健康的思想状态下,渐渐地睡着了。   今晚是白岚当值,白岚就睡在外间的榻上。   熄灯后不久,一个人影出现在魏箩的床边。   赵玠掀起床头销金的帷幔,屋内只留了一盏油灯,一灯如豆,勉强能照见床上的小人儿。半年不见,她脸上没有一点相思之苦,反而瞧着更红润可爱了,娇靥动人,粉粉莹莹,想来日子过得很不错,他在边儿上站了那么久,她还沉沉地睡着,一点都没有察觉。   赵玠顿时觉得可气可笑,坐在床头,用拇指轻轻摩挲她微微张开的樱唇。他这阵子忙于政务,为了成亲后能有更多时间陪着她,便想把一切事情都先处理好。且只有忙碌一些,才会分分心思,不至于整日想着她。饶是如此,有时候还是忍不住想见她,只不过他差人送了信,她却当做没看到,让他一个人在大慈寺苦等。   赵玠捏捏她的小鼻子,“小没良心的,你不想我么?”   魏箩被他捏得不能出气,下意识张开嘴巴,下一瞬他便俯下身,含住了她的舌尖。   魏箩轻轻地“呜咽”一声,皱了皱眉头。   赵玠浅尝辄止,没有吵醒她,很快便松开了她。   赵玠没坐多久,想着明日一整天都要忙着应付宾客,略坐一会儿便离开了。只是离开后他一直在想,魏箩晚上是不是吃了桂花和兰花,怎么嘴里这么香呢?    ☆、第123章   魏箩昨夜睡得不太好,迷迷糊糊的,好像有人来过,床畔一阵浅浅的冷梅香,像她前阵子给赵玠缝的那个香囊的味道。后来还有人捏住她的鼻子不让她呼吸,又有软软的东西爬上她的舌头,她当时以为是做梦,可是梦里的感受也太真实了。   直到今天早上醒来,魏箩都分不清昨晚是不是真的有人来过。   然而也没时间让她多想,她刚一睁开眼,金缕和白岚便端着铜盂从外面进来,打湿了巾子给她擦手道:“小姐怎么这么早就醒了?太夫人和几位夫人一会儿才过来,您还可以再睡半个时辰呢。”   魏箩摇摇头道:“我睡不着了,现在是什么时辰?”   金缕道:“回小姐,卯时一刻。”   魏箩看一眼窗外的天色,晨曦微露,庭掩青黛,太阳还没完全升起来,只露出一点点光辉。她这会儿委实睡不着了,索性披上一件浅黎色缠枝灵芝纹褙子坐起来,吩咐金缕和白岚伺候她洗脸。   金缕取出一个五彩小瓷瓶,往铜盂里倒了一些珍珠玉容散,用手搅了觉化开,“小姐,可以洗脸了。”   那珍珠玉容散是魏箩自己调的,能增白肌肤,也能令人肤色光泽,比韩氏调的玉容散还好用。韩氏夸魏箩这方便倒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魏箩洗完脸后,用用青盐刷了刷牙,口中又含了一篇薄荷叶,坐在南窗榻上自自在在地敷起脸来。她敷脸用的海棠蜜也是自己调制的,将红秋海棠拌入一大杯白蜜中,将花瓣捣烂,蒸晒十次,便能上脸使用了,每天早上敷一次,能够使脸色光鲜,容光焕发,冬天还能防止皲裂冻伤,尤其好用。   魏箩刚敷完脸,把脸上的海棠蜜洗干净,四夫人秦氏和大夫人李氏就过来了。   两人后面跟着两个穿红色龟背绫比甲的婆子,想来是给魏箩开脸的。   大夫人笑道:“阿箩的脸色真是好,昨儿睡得好么?瞧这小脸,哪里还用得着涂脂抹粉,嫩得跟水豆腐似的。”   大夫人这是玩笑话,就算脸色再好,成亲也不能不上妆的。只不过魏箩的脸色却是不错,大抵是先才敷了海棠蜜的缘故,一脸也不像个没睡好的人。   秦氏扶着魏箩坐在双凤缠枝葡萄镜前,也笑了笑道:“咱们阿箩本来就好看,今日定是盛京城最好看的新妇子。”   魏箩头一次听到“新妇子”这个词,这才感觉到自己是真的要出嫁了,一时间怔怔地坐在绣墩上,也没接话。   那两个穿红色比甲的婆子上前,瞅了瞅魏箩,若说方才还觉得秦氏的话太夸张,那目下便都忍不住暗暗点头了。两个婆子见过许多出嫁的新娘子,像魏箩这么漂亮的倒不是没有,只是没有她身上的这股灵和娇,一看便是大户人家养出来的姑娘,有种说不出的韵味儿,让人既想牢牢地抓住她,又担心自己的身份配不上她。   其中一个婆子由衷赞道:“新娘子长得可真俊俏,未来的姑爷可有福气了……”   秦氏闻言,自然是高兴的,她素来把魏箩当亲生女儿一般看待,如今魏箩要出嫁了,看着这屋里屋外红彤彤的灯笼剪纸,竟生生有种浓烈的不舍。只不过现在不是哭嫁的时候,秦氏便忍住道:“给新妇子开脸吧。”   两个婆子来到魏箩跟前,一人一边,拿着五色色线便往魏箩脸上绞。魏箩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脸颊一疼,轻轻地叫了一声。   婆子安慰道:“姑娘忍耐一会儿,您脸上的绒毛少,一会儿就完事儿了。”说着又迅速地绞去了两根,还笑道:“您不知道,前几天我给另一家的新妇子开脸时,那绒毛才叫多呢,足足绞了半个多时辰,后来那新妇子看见我就觉得脸疼。”   不止魏箩被逗笑了,连一旁的大夫人和四夫人也忍不住笑出声来,这气氛总算活络起来。   开了脸后,便要开始上妆梳头。   魏箩规规矩矩地坐在铜镜前,任由两个婆子折腾自己,金缕和白岚在一旁打下手。一个时辰后,魏箩坐得腰酸背痛,可算是弄好了。她仔细看了看镜子里的人,差点都不认识了。若说魏箩以前是一幅轻松写意的流水图,那目下便是一幅浓墨重彩的山水画,青色直眉,朱颜红唇,眉心又点了四瓣鱼鳞形的花钿,当真是秾艳玉姿,娇韵清癯。   金缕和白岚扶着魏箩屏风后面换嫁衣,魏箩出来时,恰好太夫人领着二夫人和魏笌等人走进来。   太夫人上前把魏箩上下打量一遍,满意地笑道:“咱们阿箩穿上嫁衣更好看了。”   魏箩红着脸叫了声“祖母”。   魏箩生得娇小玲珑,在同龄姑娘中不算高的,勉强算个中等个儿。这身嫁衣是为她量身定做的,针脚细密精致不说,这么厚重的衣服穿在身上,非但没把魏箩衬得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孩子,反而很适合她,娇憨中不失端庄,生生提了三分气质。   太夫人身后跟三位妇人,一个是定国公府的夫人,一个是平远侯府的夫人,还有一个竟然是平阳长公主赵昕。这位长公主素来很低调,极少出席世家贵女的和场合,就连宫宴也偶尔才参加一次。听说她品性和教养极佳,眼界也非常高,一般的贵女们都入不了她的眼,魏箩也只是宫宴时见过她一次而已。没想到她今天居然会出现,照这情形看,应该是来给自己当全福夫人的,魏箩虽然诧异,但还是依次叫了人。   平阳长公主看了看她,不像旁人说得那般不近人情,拍了拍魏箩的手道:“生得真是标致,跟长生倒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的一对。”   平阳长公主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是因为赵玠私底下求到她那里去了。平阳长公主等闲不出面,既然侄儿难得求她一次,她自然不会拒绝的。何况她也想看看让赵玠看上的姑娘是什么模样,赵玠从小就眼界高,不合他心意的东西,硬塞给他他也不要,很少见他对什么事情上心过。如今听说为了没入门的靖王妃,连靖王府都重新翻修了一遍,新房更是布置得妥妥帖帖,院里的下人也重新换了一批,可见他有多么在乎这个小姑娘了。   魏箩没料到平阳长公主居然会夸自己,微微笑了笑,腼腆又大方,没有接话。   魏箩小小的房间一下子围聚了许多人,倒显得有些装不下了,太夫人便领着几位全福夫人和大夫人二夫人回堂屋等候靖王府的人迎亲。四夫人和几个小辈都留了下来,陪魏箩说话。   白岚捧着一双红缎绣百子千孙图案的喜鞋放到魏箩脚边,脱下她的鞋袜为她换上新鞋,“一会儿迎亲的花轿就来了,小姐换新鞋吧。”   一旁的魏笌见状,稀罕道:“听说阿箩的喜服和喜鞋都是绣春居的裁缝做的?那绣春居一年只做五套衣裳,我过年时让身边的丫鬟去预定,最后都没定得上,你是如何办到的?”   魏箩当然不好说是赵玠的意思,抿抿唇,乌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也不说话。   倒是四夫人秦氏替她解了围,“还不是靖王殿下太有心,什么都替阿箩准备好了,连嫁衣都不用她操心。”   魏笌闻言,脸上露出艳羡之色。   几人说着话,听外面的丫鬟进来道:“夫人,小姐,六少爷来了。”   魏常弘从门外走进来,他今日难得穿一身赤霞色锦服,比往常要正式得多。他走进里,目光落在紫檀木雕云纹榻上的魏箩身上,许久,才张了张口道:“爹让我来看看你有没有什么没准备好的。”   说起来,魏箩和常弘有三天没见了。这些天魏箩在内院,常弘在外院帮着魏昆主持事宜,晚上也都直接歇在外院,没有回内院一趟。这是魏箩三天里头一回见他,弯起杏眼朝他笑了笑,“都好了,你放心吧。”   魏常弘点了点头,但是却迟迟没有离开。他目光定在魏箩身上,也不介意太夫人和魏笌几人在场,说道:“阿箩,若是以后赵玠欺负你,你便跟我说,我总是会帮你的。”   魏箩弯起的唇瓣没有来得及收起,也不知道这句话触道她哪块儿柔软的地地方,眼眶一下子就湿了。反正是要哭嫁的,魏箩也没有忍着,泪珠子扑簌簌落下来,伸手揪住常弘的袖子,仰头道:“常弘,我舍不得你。”   魏常弘又何曾舍得她?只不过她总归要出嫁的,自己不能因为一己私欲留住她,常弘摸了摸她的头道:“别哭了,把妆哭花了就不好看了。”   越是这么说,魏箩就越忍不住,眨巴眨巴扇子似的睫毛,一眨又是一颗眼泪。   常弘接过四夫人递来的娟帕,附身细心温柔地替魏箩擦拭脸上的泪水,“阿箩,我也舍不得你,那你能不嫁吗?”   四夫人秦氏一惊,“常弘,你这是什么话?”   魏箩认真想了想,都到了这个地步,自然是不能不嫁的。何况她也想给赵玠当媳妇儿,于是摇了摇头。   常弘露出笑容,仿佛刚才的话只是一句玩笑,他道:“我让人来给你补补妆,你都哭成小花猫了。”   说着捏捏魏箩的脸颊,又道:“别哭了。”   魏箩这才慢慢止住哭泣。   婆子进来给她重新补了妆,好在她哭得不太猛,妆花得也不厉害,没一会儿就化好了。一炷香后,靖王府的迎亲队伍来到英国公府门口,锣鼓声一直传到内院,吹吹打打,热闹喧阗。   靖王府的人进门催妆,一催二催,到了第三次时,新娘子便藏不住了。魏箩去堂屋向太夫人和父亲辞别,又辞别了几位婶婶,这才由魏常弘背着上了花轿。   魏箩头上盖着销金盖头,看不清前面的光景,只知道坐上了花轿,还没来得及跟魏常弘说最后一句话,轿子便晃了晃抬起来,往靖王府的方向去了。   魏箩坐在轿子里,看不清周围的景色,只能听到四面八方的声音。唢呐声、锣鼓声、喇叭声和孩童的欢呼声,声声入耳,她一路听下来,心情也放松了不少,轿子摇摇晃晃,总算停在靖王府门口。   赵玠身穿大红织金莲花纹喜袍,花纹跟魏箩身上的喜服一模一样,他翻身下马,动作流畅自然。接过小厮手中的角弓,挽弓朝着轿子的门楣射了一箭,这才接过平阳长公主手中的同心结红绸,牵着魏箩从花轿上走下来。   魏箩看不见路,他走得也不快,一路领着她跨马鞍,跨火盆,拜天地,入洞房……   魏箩被一群人簇拥着送入洞房,直到坐在大红喜被上,才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总算是折腾完了。   魏箩和赵玠的新房位于靖王府中轴线上,院子名叫章台院,院里布置得比起英国公府不遑多让。到处都是扎眼的红,红烛、红灯笼、红被、红帷幔,这样的环境下,映衬得人的脸上也一层喜盈盈的红色。   赵玠从喜娘手里接过玉如意,缓缓挑起魏箩销金盖头的一角。   魏箩抬起眼睛,先才握着红绸跟着赵玠走了一路,目下总算能看见他的样子了。半年不见,赵玠好像瘦了一些,只是眉眼也更分明了,英气逼人,唇边含着一抹醉人的笑,冲淡了他眉梢的冷意,给他添了一些人间烟火的味道。   屋里还有别人,魏箩没好意思多看,很快垂下眼睛。   倒是有一个妇人打趣道:“新郎官见新娘子太漂亮,眼珠子都不会转啦。”   魏箩:“……”   赵玠脸上难得露出一丝不自在,旋即很快笑了笑,没有反驳。   喜娘领着两个丫鬟往魏箩和赵玠身上撒花生、莲子等物,象征着花开富贵好生养和早生贵子。末了又递上两杯合卺酒,魏箩和赵玠面对面喝了酒,喜娘这才肯领着丫鬟们下去。   赵玠还要去前头应付宾客,喝完酒便离开了,留下魏箩和几位妇人。   这些人都是赵玠的长辈,有的魏箩见过,有的魏箩没见过,她不好开口问,便坐在大红织金龙凤纹喜被上,侧耳倾听众人说话。   魏箩这会儿有些饿了,倒也没怎么听进去她们的话,只低头露出羞赧的笑容,恰到好处。   赵玠的姨母绥阳侯夫人是个热心肠的,替魏箩一一介绍了屋里的夫人们,魏箩便一一与她们打了招呼,这才发现赵玠的姨母姑母还真不少。   其中还有几个跟魏箩差不多大的姑娘,因为不太熟,魏箩跟她们也没什么话说。   好在她们没待多久便离开了,魏箩总算能好好的休息一会儿。   金缕过来问道:“姑娘,您要不要把衣服换了,梳洗梳洗?”   魏箩只觉得头上的头面和衣服便有二十斤重,累得她脖子都快弯了。她听了金缕的话,去净室洗了澡又洗了头,重新换了一身衣服走出来。   正好白岚提着紫漆食盒进来,一边摆碗一边道:“厨房里还有不少东西,我捡了几样小姐爱吃的拿过来,小姐快来吃点吧,您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紫檀雕狮纹圆桌上摆了一碟蜜汁蜂窝糕,一碟椰香糯米糍,一碗蟹黄豆腐和一碗椰汁红枣炖雪蛤,并两三样小菜。魏箩坐在圆桌后面,刚喝了半碗红枣炖雪蛤,便听到外面传来说话声,白岚出去看了看,回来道:“是王爷回来了。”   跟着赵玠一起回来的还有几个皇室子嗣和世家公子,都想看一看这个被赵玠捧在手心儿里的宝贝长什么模样。只可惜人还没见到呢,赵玠便走进屋里关了门,对他们道:“都散了吧。”   九皇子自然不满意,伸出一只手臂挡着,“二哥,你不厚道,说好的让我们看看二嫂呢!”   赵玠皮笑肉不笑,“本王的媳妇儿为何要给你看?你没有媳妇么,回家看去。”   说起来,九皇子都成亲半年了,他身为二哥却才刚刚娶妻,也真是不容易的。   其他人也大为不满,纷纷抗议,奈何赵玠居然连一个正脸都不让他们看,砰地一声便关上了门。   赵玠转身,见魏箩站在他后面,头发披在身后,两鬓用一对金累丝蝴蝶花钿固定着,身上穿了一件桃红色织金灵芝纹短襦和同色百褶裙,模样娇娇悄悄,水汪汪的杏眼看着他,既不上前,也不说话。若非她脸蛋儿红红的,赵玠还以为她是吓坏了。   赵玠看了看桌上的食物,笑着问道:“饿了?”   魏箩点点头,总算想起点什么,“你喝酒了,我让人去准备醒酒汤吧。”说着便吩咐金缕去煮一碗醒酒汤端上来。   魏箩还是有些不习惯,两个人的关系突然变了,赵玠明明还是赵玠,但是从此以后却不再是她的大哥哥,而是她的夫君了。以至于她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   赵玠其实不醉,他酒量一向很好,虽说今天喝了许多酒,但还不至于到神志不清的地步。只不过他见魏箩紧张,倒也没有拒绝,配合地在她对面坐下道:“醒酒汤一会儿才煮好,你先吃点东西,恐怕今天一整天都没吃什么吧?”   魏箩跟着坐下,埋头继续喝刚才的那碗红枣炖雪蛤,“早上起来吃了一个苹果。”语气有些可怜。   赵玠双眼含笑,方才掀盖头时碍于旁人在场,没有多看她,目下只有他们两个,他便开始肆无忌惮地盯着她。魏箩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抬头问道:“你看什么?”   赵玠以手支颐,慢吞吞地说:“看我媳妇儿。”   魏箩的脸一下子红了,这还叫人怎么吃饭?魏箩正要瞪他,金缕端着煮好的醒酒汤走进来,小心翼翼地放在赵玠跟前,“王爷。”   赵玠颔首,“都退下吧。”   这话的含义很明确,那就是王爷王妃不需要丫鬟伺候了,屋里所有人都要出去。   金缕看了魏箩一眼,躬身领着白岚和其他丫鬟一并退出屋外。   屋里安静下来,只剩下魏箩和赵玠两个人,魏箩哪里还吃得下饭,傻子都知道赵玠接下来想干什么。可是她还没做好准备,只好低头继续慢吞吞地喝粥,希望能拖延一点儿时间。   赵玠倒也不着急,喝完醒酒汤后,就坐在一旁等她。   魏箩从来没觉得吃顿饭这么艰难过,她顶着压力,吃完了一整碟蜜汁蜂窝糕,吃得肚子都撑了。她实在吃不下去,偏偏赵玠还故意把另一碟椰香糯米糍往她跟前推了推,“阿箩,这个还没吃完呢。”   魏箩:“……”   魏箩抬头瞪了他一眼,那眼神儿,活脱脱一只恼羞成怒的小松鼠,腮帮子鼓鼓的,滑稽中带着可爱。      赵玠哑然失笑,坐到她身边,捏捏她的脸颊道:“吃饱了吗?”   魏箩把最后一口蜂窝糕咽下去,老老实实地承认:“吃撑了。”   赵玠的手伸到她的肚子上,“让我摸摸圆不圆。”   魏箩拍开他的手,“不许摸。”   赵玠是哪种让他不摸他就不摸的人吗?魏箩的力气对他来说根本微不足道,他在魏箩肚子上揉了揉,笑道:“看你下回还吃不吃这么多?我是什么浑水猛兽么,你的眼睛都快黏在桌子上了,也不见你看我一眼。”   魏箩没想到他都知道,“我看你了。”她补充道:“看了两眼。”   赵玠轻笑,把她抱到腿上,一手轻轻揉着她的肚子,一手捏着她的小手,“不够,太少了,你应该时时刻刻都看着为夫。”   为夫……   他居然这么自然地就称呼上了?   魏箩才不学他的没脸没皮呢。魏箩在他怀里拱了拱,伸出双臂搂着他的脖子,脑袋埋进他的颈窝喃喃道:“我不好意思。”   这一刻,赵玠的心蓦地软了,搂着她的手臂也紧了紧,想把她就此揉进怀里。   顿了顿,赵玠抱着她走向里间的花梨木紫檀镂雕卷云纹大床,掀起赤红色销金幔帐,将魏箩放到床上,声音情不自禁地低了低:“阿箩,你知道我等这天等了多久么?”   魏箩一翻身滚到床榻里面,背对着他:“我不知道。”   赵玠噙着笑,一条腿压在床榻上,俯身勾住她柔滑乌黑的青丝,放在鼻端嗅了嗅,“你不知道不要紧,一会儿我可以告诉你。”   魏箩这下连耳朵根都红透了,她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赵玠口中的告诉,是用嘴“告诉”这么简单。   屋里熄了灯,只剩下一对通臂巨烛缓缓燃烧,烛光照亮了一方天地,也照见了床帷内的景色。   魏箩的衣服没了,脸上泛起红潮,对下面的赵玠恳求道:“不可以这样……”   赵玠抬起头,俯身覆在她耳边哑声道:“我的阿箩哪里都是香的,不仅身上香,嘴里香,连这里也……”   魏箩低声啜泣:“不要。”   赵玠啄了啄她的脸颊,又亲了亲她的脸蛋,额头冒汗道:“我只是想让你好受一些,一会儿少受点苦难。宝贝儿,你不喜欢么?”   魏箩扭头,眼里涵了一泓秋水,水光潋滟,微微喘息,根本不想回答他的话。   这一夜,魏箩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   那就是研磨。   她觉得自己像一块束手无策的端砚,被墨石研磨,时轻时重,到最后研出墨汁儿,在大红织金龙凤锦被上留下一幅不堪入目的画。    ☆、第124章   屋里的动静持续了很久,直到月上西梢,才渐渐安静下来。只不过魏箩低低的啜泣声却在继续,金缕和白岚不约而同地想起刚才的声音,自家小姐叫得像小猫儿一样,细细的,软软的,听得人骨头都酥了。   里面没有叫人,她们便不敢进去。其中一个宫里来的穿银红比甲的婆子听到里面成了事,便提前离开了,只留下金缕、白岚和另外两个靖王府的大丫鬟守夜。   约莫一个时辰后,屋里传来赵玠的声音:“来人,准备热水。”   金缕和白岚对视一眼,总算是结束了……这么长时间,也不知道小姐的身体吃不吃得消?她们心里担忧,动作倒是很快,不一会儿便吩咐厨房烧好了热水,倒进房间后面的净室里。金缕绕到屏风后面,低头道:“王爷,王妃,热水备好了。”   床上没有回应,只有魏箩哭泣的小奶音轻轻地“嗯”了一声。   不像是回答金缕的话,倒像是拒绝什么。   金缕忍不住好奇,掀眸看了一眼。这一眼立即使她满脸通红,重新低下头去,慌慌张张地退出内室。   金缕走到门外,吹了吹冷风,满脑子却仍是方才看到的那一幕。赤红色的销金幔帐里,影影绰绰映出两个朦胧的身影,她家小姐跨坐在靖王身上,被靖王揽入怀中吮吻索求,两人亲得难分难舍,一个那么娇小,一个身形伟岸,倒是意外地契合。   只是靖王过于孟浪了些,头一次就用这么激烈的姿势,也不知道小姐受不受得住……   赵玠放开魏箩,顺着她的下巴吮去不知道谁的津液,又含住她软乎乎的耳垂,沙哑地问:“我们去洗澡,好么,阿箩?”   魏箩哪里还有一丝力气,自然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赵玠抱起她,举步走入净室,把她放到温温热热的水池里,自己也跟着跳了下去。这次赵玠没有叫金缕和白岚进来,亲自伺候魏箩清洗,把她浑身都搓揉了一遍,低头看着她潮红羞赧的小脸,目光含笑,低声问道:“我们再来一次?”   魏箩倏然睁开水汪汪的杏眼,连连摇头,可怜巴巴道:“不要。”   一次都那么久了,再来一次,她怕自己要死在这里了!   赵玠俯身堵住她颤抖的双唇,捏了捏她的手心,“乖,这次为夫会温柔一点。”   然后,水声激荡,溅到汉白玉的地板上,汇成一泓又一泓的春水,打湿了含苞欲绽的花瓣。   原本是说洗身子的,可是过去了两刻钟,也不见里面的人出来。金缕听到魏箩的声音都哑了,又着急又羞怯,“王爷也是的,太不懂得体恤咱们小姐了……”   白岚摇摇头,示意她别冲动,“再等等吧。”   又过了一刻钟,才听见赵玠抱着魏箩走回内室。魏箩大抵是累狠了,早已晕了过去,根本人事不省。   *   翌日一早,天微微亮,魏箩觉得脸上痒痒的,皱了皱眉头,蝶翼般又长又翘的睫毛扇了扇,睁开水润明亮的大眼睛,对上面前的赵玠的视线。魏箩脑子转了又转,昨晚荒唐凌乱的记忆一瞬间涌入脑海,她俏脸泛红,想往后缩进被子里,奈何身子酸疼无力,根本没法儿动弹。   赵玠唇畔露出餍足的笑,摸摸她嫩滑的小脸,“昨晚累着你了,还疼吗?”   魏箩身体不能动,嘴巴却是不老实的,偏头一口咬住他的手指,不解气道:“你还说,我说了不要的。”   非但如此,他还一直逼着她叫他“夫君”。魏箩哪里好意思张口,就算嫁给了他,也没有那么快就能改口的,偏偏她不叫,他就变着法儿地惩罚她,魏箩当时哭得别提多可怜了。   赵玠伸手,把她揽入怀中,亲了亲她的头顶道:“傻阿箩,那种时候怎么能忍得住?”   魏箩眨眨眼,刚想说什么,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立即白了脸,开始挣扎起来,“你……”   赵玠知道她这时候肯定经不住再来一次,稍微退开一些,笑道:“别动,这个我可没法控制。天色还早,你再睡一会儿,我去洗漱,辰时到了我再进来叫你。”   魏箩警惕地看着他,不说话。想来昨天被他吓得不轻,对他一点信任都没了。   赵玠起身穿衣服,换上一袭玄色便服,洗漱一番,便去庭外练武打拳了。没有他的吩咐,下人都不敢闹出太大动静,生怕吵醒了还在睡觉的魏箩,就连走路都是蹑手蹑脚的。   赵玠离开没多久,魏箩果真又陷入沉睡,这一觉睡得比昨晚安稳多了。直到日上三竿,赵玠打完拳去净室洗了洗澡,又重新换了一身紫红织金螭纹锦袍,这才回内室叫醒魏箩。   魏箩把自己蜷成一团,粉莹莹的小脸埋进枕头里,睡容恬适,鼻翼轻轻翕动,倒是睡得很沉。赵玠几乎有些不忍心叫醒她,昨晚确实是他太不节制,明知她是第一次,又娇又嫩,还生生要了她两次。只是当时又如何忍得住,她就在他怀里,想了那么久,念了那么久,终于得到她,赵玠自认不是柳下惠,能够在新婚之夜面对着他的新娘子坐怀不乱。   赵玠刮了刮魏箩的鼻子,轻声叫道:“起床了,小家伙。”   魏箩缓缓睁开朦胧的睡眼,有了先前那番对话,这会儿也不怎么戒备赵玠了,伸出双臂下意识地缠着他的脖子,在他怀里蹭了蹭,嘟嘟囔囔地说:“唔,瞌睡……”   赵玠含笑,把倒了水的青釉瓷杯送到她嘴边,“喝点水,一会儿还要入宫。不能再睡了,等从宫里回来,你想睡多久便睡多久。”   魏箩就着他的手喝完了一杯水,神智归位,一想起自己又累又困的原因,便愤怒地咬了一口赵玠的脖子,“都怪你。”   赵玠一点也不恼,揉揉她的脑袋,顺着她的话道:“嗯,都怪我。”   他这么老实地承认错误,倒叫魏箩不好意思责怪他了,好像显得她很矫情似的。魏箩偏头,哑着声音道:“你去叫金缕和白岚进来,我要穿衣服。”   赵玠听话地唤了金缕和白岚进来。   金缕和白岚已经在外面等候多时了,只不过没人叫她们,她们也不敢擅自进来。尤其是金缕,生怕再看到昨晚那样羞人的一幕。两人一人捧着铜盂巾子,一人捧着衣服走进来,赵玠道:“把衣服放在床头,都下去吧。”   金缕和白岚闻言,错愕地抬了抬头。   就连魏箩也很不解。   赵玠重复道:“下去。”   金缕和白岚不明所以,只好应一声是退出内室。   魏箩从被子里钻出来,气呼呼地问:“你为什么叫她们下去,谁给我穿衣服呀?”她现在这种体力,根本不保证自己能穿好。   话刚说完,魏箩对上赵玠那双似笑非笑的凤眼,滞了滞,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赵玠温柔地执起她一缕乌发,“你忘了么,在天蝉山时,本王说过成亲后要每天都给你穿衣服的。”   魏箩简直想踢他,奈何抬不动腿,又气又恼又着急地拒绝:“不要!谁要你给我穿了?”   可是她如今被赵玠折腾得体力透支,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反抗没多久,自己反而累得气喘吁吁。到最后,只能由着赵玠给她穿了衣服。一开始赵玠说得像模像样,魏箩还以为他多么熟练呢,谁知道他对女人的衣服也不熟悉,摸索了许久才给魏箩穿好。   穿好衣服后,金缕和白岚进来伺候她洗漱梳头。魏箩觉得自己在丫鬟面前脸面全无,只能眼观鼻鼻观心,当做她们什么都不知道了。   魏箩坐在紫檀镂雕卷云纹圆桌后面,执起筷子正准备吃饭,脑海里灵光一闪,忽然想起什么,扭头质问赵玠:“你刚才是不是骗我的?”   赵玠支着下巴,看向她:“骗你什么?”   魏箩气愤地指着他的鼻子,总算反应过来:“那天在温泉山庄,你一眼就看出来我的衣服哪里穿错了,刚才为何又忽然不会穿了?”   赵玠的脸上居然没有丝毫羞愧之色,摸了摸鼻子道:“忽然忘了。”   好呀,魏箩从来没见过这么厚颜无耻的人。他刚才给她穿衣服的时候,在她身上摸来摸去她都忍了,可是她还光着身子晾了这么久呢!他的心肠怎么这么坏呢?魏箩撂下筷子,赌气道:“不吃了。”   赵玠屏退了两边伺候的丫鬟,讨好地把她抱到腿上,笑着亲了亲她的脸蛋,“不吃东西怎么行?等会入宫还要见很多人,不到傍晚不能回来,若是把本王的宝贝饿坏了,本王可是会心疼的。”   魏箩抬头瞪他一眼,“我的手酸,抬不动。”   赵玠便道:“我喂你。”说罢端起桌上的蟹黄豆腐粥,舀了一勺送入魏箩嘴边。   魏箩这回没有矫情,也确实是饿了,就着他的手喝完了一碗粥,又吃了一个玲珑金瓜包和两个松子百合酥,还吃了几口其他的小菜,吃得肚儿溜圆。   用过饭后,金缕捧着一碗薄荷龙井茶进来,魏箩漱了漱口,又含了一颗透肌五香丸在口中。   赵玠问道:“你吃的什么?”   魏箩便跟他解释了一通。   赵玠失笑,低头含了含魏箩的嘴唇,“我就说你怎么这么香,原来还有这种东西,昨天晚上……”   魏箩猜到他要说什么,连忙捂住他的嘴,不许他说。   屋里除了他们两个之外,还有金缕、白岚和另外两个丫头,那两个丫头是靖王府的,一个叫云緺,一个叫玉梭,听说是陈皇后特地安排过来的,模样生得齐整,举止也很规矩。金缕和白岚负责魏箩的洗漱穿衣,她们两个则负责外间的茶水,看模样应该是受过训练的,伺候得很是可心。   目下赵玠和魏箩打情骂俏,几人纷纷低下头去,眼睛不敢乱放,都盯着自己脚下的地面。   云緺和玉梭是舞女出身,自认见过的美人不在少数,然而今日一见魏箩,却又觉得以前见的人根本都不能和她相比。昨日魏箩化着新娘妆,秾艳妩媚,莹泽动人,让人挪不开视线。今日她脱下喜服,穿着一件石榴红绣金缠枝牡丹纹的大袖衫,头发梳成翻荷髻,髻上插着一支金累丝蝴蝶梅花簪,周围又用几支攒珠梅花簪点缀,那梅花簪上的珍珠看似不大,却每一颗都圆润饱满,富含光泽,一看便是价值不菲。比起昨日,魏箩脸上多了女人的柔和媚,举手投足又带着点娇憨,水眸灵动,光鲜照人。   难怪王爷对她这般上心,这样的娇人儿,谁舍得不疼她?   用过早饭,魏箩和赵玠一同前往宫中拜见陈皇后和崇贞皇帝。一路来到庆熹宫,下了马车,魏箩还是脚下发软,走不得路。   赵玠站在她面前,看着她问道:“若是走不动,我抱你过去。”   魏箩打掉他伸过来的手,“这怎么行?要是让皇后娘娘和陛下看到,肯定会说我的。”   宫里四处都是眼线,且这又是魏箩和赵玠成亲后头一次入宫,盯着他们的人只会多,不会少。若是魏箩真答应赵玠抱着她进去,说不定第二天便会从宫里传出来——魏家四小姐恃宠而骄,公然和靖王搂搂抱抱,品性堪忧之类的话语。   赵玠许是也意识到这一点,握住她的手道:“那我走慢点,咱们不急于这一时半刻。”   也只好这样了。   路上,赵玠问道:“你方才叫皇上皇后什么?”   魏箩奇怪地问:“陛下,皇后娘娘?”   赵玠回头,笑着看她:“该改口了。”   魏箩这才顿悟,抿了抿唇,红着脸道:“知道了。”   到了庆熹宫昭阳殿外,魏箩咬着牙走完了一级级丹陛,松开赵玠的手,迈入殿内,朝正中央坐着的崇贞皇帝和陈皇后行了行礼:“儿媳拜见父皇,参加母后。”   赵玠立在魏箩身边,跟着说道:“儿臣参见父皇,母后。”   陈皇后和皇帝等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考虑到他们小两口新婚燕尔,必定甜甜蜜蜜,便也没有放在心上。何况赵玠娶了媳妇儿,陈皇后高兴都来不及,恨不得他们天天腻在一块儿,早日给她生个皇孙出来,又怎么会责怪他们来得太晚?   陈皇后道:“快起来吧。昨儿夜里下了一场小雨,道路应该不太好走,不知你们走得可顺畅?”   这是连借口都给他们找好了。   魏箩诧异地抬了抬眼,昨天晚上那哪叫下雨,只是滴了一两滴雨点而已,陈皇后真是太好了,居然给他们铺好了台阶。赵玠脸皮厚,面不改色道:“回母后,路上耽搁了一点时间,还望父皇和母后见谅。”   陈皇后摆摆手道,“不碍事,本宫和你父皇也是刚坐下。”   崇贞皇帝握拳放在唇边,轻轻地咳嗽一声。   昭阳殿里除了皇帝和皇后以外,还有其他几位长公主,都是赵玠的姑母们。魏箩刚才进门时看了一下,除了她认识的平阳长公主和高阳长公主,还有另外一位长公主,模样端庄,不苟言笑,想来便是众人口中深居简出的安阳长公主。   除此之外,还有几位公主们,赵琉璃站在陈皇后身后,欢喜地朝她露出一笑,张了张嘴,用口型悄悄叫道“二嫂”。    ☆、第125章   魏箩敛眸,假装没有看到赵琉璃打趣的视线。   一位穿官绿妆花绣裙的宫女端着剔红观瀑布图八方盘走上前,托盘上放着两盏茶,正是魏箩要孝敬给崇贞皇帝和陈皇后的观音茶。魏箩端起五彩水仙纹瓷杯,先走到崇贞皇帝面前,恭恭敬敬地道:“父皇请用茶。”   崇贞皇帝人过不惑,却跟十年前没有太大区别,身体硬朗,精神矍铄,眉眼之间跟赵玠有六七分像。皇帝接过魏箩手中的茶杯,低头喝了一口,含笑道:“好,好。朕记得你,你小时候还给琉璃当过伴读,是么?”   魏箩点点头,那时候她才六岁,如今都过去近十年了,没想到皇帝居然还记得。   崇贞皇帝喝了她的茶,自然要送她礼物的。皇帝命身后的宫人把东西呈上来,是一套剔红缠枝莲纹的文房四宝,“这是朕私藏了很久的文具,听说你的字不错,正好这套笔适合写小楷,便送给你吧。”   魏箩上前道谢,看到墨宝上摆放的一块端砚,不知道想起什么,脸蛋红了红。   盖因昨晚赵玠做那事的时候,故意问她道:“阿箩,你看我们像不像研磨?”   魏箩一开始不明白,他便咬着她的耳朵解释:“研磨会磨出墨汁,跟你一样。”   魏箩当时恨不得把他踢到床下去。   如今看到这块端砚,再想起赵玠的话,魏箩自然想歪了。她一回头,恰好对上赵玠似笑非笑的眼睛,赵玠实在可恶,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笑话她。魏箩别开视线,端起另一个茶杯向陈皇后敬茶。   陈皇后喝了茶,也有东西要送她,是一个金鼠噬瓜瓞纹的簪子并一对同款式的耳环,簪子做得十分精致,纹路分明,金鼠的眼睛是用红宝石点缀的,周围盘绕着几朵金花,花瓣薄如蝉翼,栩栩如生。陈皇后道:“这簪子还是长生亲自挑的,你看喜欢吗?”   魏箩怔了怔,颔首笑道:“多谢母后,儿媳很喜欢。”   然后魏箩又一一拜见了赵玠的各位姨母,除了高阳长公主外,其他两位长公主看似不好相处,其实都是很大度的人,也没有为难魏箩,平阳长公主甚至送了魏箩一对金嵌宝石的手镯,那手镯上面各嵌了三颗拇指甲盖大的红宝石、蓝宝石和绿松石,看得一旁的李襄眼睛都红了。   几位长公主们带着各自的女儿,李襄自然也在,另外还有安阳长公主的两个女儿,十八岁的纪莹和十六岁纪芊,平阳长公主成亲没多久丈夫便去世了,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名叫唐昀,今年刚及弱冠。   魏箩强忍着不适,把准备好的礼物送给几个姑娘家,赵琉璃高兴地向她道谢:“多谢二嫂嫂。”   纪莹和纪芊也纷纷表示谢意,李襄虽然不喜欢魏箩,但是在这样大喜的日子里,她若是驳了魏箩的脸面,那就等于驳了崇贞皇帝和陈皇后的脸面,她自认还没有这么大的胆子,是以接过魏箩送的点翠镶料珠蝴蝶赶花纹的头花,道:“多谢二表嫂。”   魏箩道:“不必多礼。”   崇贞皇帝旁系单薄,兄弟们早在当年争夺储君之位时流失了,如今只剩下一位瑞亲王。瑞亲王品行不端,放浪形骸,是个扶不上墙的阿斗,跟崇贞皇帝是一母同胞的兄弟,这也正是他能活到现在的原因。瑞王妃今日生了一场病,不能过来,便托人送了礼物,是一柄红珊瑚云幅灵芝纹的如意,魏箩收了下来。   陈皇后看出魏箩的不适,有心让她休息一下,“一会还要去祭拜祖先,入家谱。琉璃,你带着阿箩去辰华殿略坐一会儿吧,时候到了母后再命人去叫你们。”   赵琉璃正要答应下来,恰好皇子们都下课回来了,从上书房赶到庆熹宫,就是为了见一见他们的二皇嫂。   陈皇后笑道:“这群猴儿,昨日回来时还跟本宫告状,说长生连新娘子的面儿都不让他们看一眼,就把人赶了出来。这才什么时候,就一个二个地都过来了。”   魏箩闻言,侧目瞅了一眼赵玠,赵玠面不改色,端的十分坦然。   不多时,几位身穿华服的皇子走入昭阳殿,先向崇贞皇帝和陈皇后行了行礼,再到赵玠和魏箩跟前规规矩矩一拜,“二皇兄,二皇嫂。”   几人直起身,看到赵玠身旁的魏箩,无一不是惊艳。   要说他们各个身份显赫,身边什么样的姑娘没有,就连丫鬟都是一个赛一个地标致。然而那些人跟魏箩比起来,却又立马显得逊色,不够看了。魏箩今日穿一件石榴红绣金缠枝牡丹纹的大袖衫,粉腮晶莹,酥颊含笑,一双水光潋滟的杏眼弯弯的,像极了天上一轮明月。她不是居高临下的美,而是美得娇俏可人,美得触手可及,然而你一伸手,她便像腰上系的五彩如意络子一般,你以为抓在手里了,其实张开手一看,什么都没有。   九皇子赵琛终于回神,由衷地感慨道:“难怪二哥不愿意给我们看。”   这样的美人,谁不想藏起来?   魏箩听懂了他的意思,笑容凝了凝。   九皇子私下里跟赵玠交好,两人虽不是一个母亲,但是九皇子的生母早逝,从小是在陈皇后身边长大的,是以跟赵玠的关系比跟其他皇子都亲近些,说话也比较口无遮拦。赵玠睨向赵琛,直白地问:“非礼勿视,九弟没听说过么?”   九皇子被他打击惯了,也不羞恼,看向门口笑道:“嗳,五哥和李兄也来了。”   魏箩循声看去,正好对上李颂的视线。   李颂跟着五皇子赵璋一起走入昭阳殿,他穿一身绛紫如意纹锦袍,俊脸如削,一如既往地盛气凌人。他对上魏箩的目光时滞了滞,旋即冷漠地移开视线,对着帝后一拜,又跟高阳长公主拜了拜,这才跟在赵璋身后一起来到赵玠和魏箩面前。   赵璋拱手,含笑道:“二皇嫂。”   魏箩笑了笑:“五叔。”   而李颂则直勾勾地盯着魏箩,不说话也不行礼,魏箩看向他,粉唇轻抿,眼睛虽然仍在笑,但已隐隐透出了冷意。   气氛很有些尴尬。   赵玠眼神一沉,不动声色地挡在魏箩身前,对李颂道:“放肆。”   不高不低的两个字,饱含凌厉和警告,一下子将昭阳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高阳长公主忙站起来,问李颂道:“颂儿,你做了什么?”   李颂后退半步,弯唇一笑道:“只怪二表嫂生得太好看,让我一直看花了眼,忘了行礼,若是有得罪之处,请靖王表哥恕罪。”   众人听到他这么说,见不是什么大事,便纷纷松了一口气。饶是如此,李颂的表现还是太唐突了些,赵玠面无表情道:“下不为例。”   终于见完了一大圈人,魏箩跟着赵琉璃回到辰华殿稍作休息,赵玠则去了麟德殿门前应付那些前来贺喜的大臣。   魏箩一来到辰华殿,强撑着跟赵琉璃说了几句话,便倒在美人榻上沉沉地睡着了。   她能坚持到现在委实不易,若非刚才赵玠一直在背后不着痕迹地扶着她的腰,恐怕她早已经倒下了。赵琉璃坐在美人榻前,有心问问魏箩成亲以后是什么感受,但是看她这般模样,也不好意思把她叫醒了问,只好吩咐宫女拿来一条云鸟纹的毯子盖在她身上,让她睡得更舒服一些。   赵琉璃捧着腮帮子坐在边儿上看着她,心里又羡慕又酸涩,阿箩跟皇兄成亲了,自己跟杨缜还不知道是什么结果呢。最近陈皇后有心给她寻找一门合适的亲事,她跟陈皇后暗示了几回,说是暂时不想嫁人,但是陈皇后根本没有听进去。没办法,赵琉璃只好以有能力的青年才俊都不会尚公主为由,迟迟拖到现在。   算算年龄,魏箩比她还小了一岁呢。   赵琉璃看向窗户外头那个笔直挺拔的身影,无端端地生出几分怅惘,这是她第一次开始考虑她跟杨缜两人的未来。如果跟母后说开了,母后很可能不会同意,如果一直不说,那她拖不了多久,最终仍是要嫁人的。   赵琉璃屈膝跪坐在南窗榻上,对着窗户外面喊道:“杨缜哥哥。”   杨缜回头,向她走过来,天气渐冷,他在廊下站得久了,英俊的眉峰便染上一层霜寒,在看到赵琉璃的那一瞬,眼神柔了柔,隔着窗户问:“殿下有何吩咐?”   赵琉璃托着下巴,微微一笑,“听说京城来了一支西域的杂耍班,就在荣春坊里,我好想去看看。”   杨缜想了想道:“我去向靖王恳求,带你出宫。”   赵琉璃高兴地点了点头。   杨缜没有走,仍旧站在窗外。   许久,赵琉璃才缓缓开口:“杨缜哥哥,你会娶我吗?”   杨缜身子一僵,定定地看着赵琉璃。赵琉璃或许自己都没发现,她眼里的不安是如此明显,叫人看了揪心。杨缜情不自禁地握住她放在窗边的手,说道:“会,殿下等着我,我一定会娶你。”   杨缜不是没有考虑过,赵琉璃想的事,他都想过了。如今世家高门的子弟都不愿意尚公主,因为只要娶了公主,便不能在仕途上有所作为,只要他跟着赵玠,立下功劳,得到崇贞皇帝的赏识,便有一线希望能迎娶琉璃。   眼下南方有一支流寇横行,扰得百姓不得安宁,他打算跟着大梁的队伍前往南方,平定灾乱。只不过一直没有跟赵琉璃开口,如今那支队伍一个月后便要出发了,他看着赵琉璃清澈水润的眼睛,终于道:“殿下,我有一件事想跟你商量。”   赵琉璃正在为他方才那句话高兴,笑眯眯地问:“什么事?”   杨缜看着她乖乖顺顺的模样,眼里露出柔光,“我要去南方一趟。”   *   另一边,赵玠从麟德殿回来的路上,偏头询问朱耿:“徐州菖南山的事办得如何?”   朱耿一面走一面道:“回王爷,已经办好了。徐州知府有把柄在您手中,此事不敢不答应,只要汝阳王一到菖南山脚下,他便会带人前去捉拿。”   赵玠颔首,“这次,本王要让李家再无翻身的余地。”   朱耿道:“殿下放心。”那李志良站错了立场,他的儿子李颂又惹怒了王爷,定是没有好果子吃的,王爷放任他们逍遥这么长时间已是法外开恩了。这一次,李家怕是躲不过了。   招惹了赵玠的人一般都没有好下场,比如那邬戎的四皇子,正因为对魏箩不敬,即便回到邬戎也逃不过一场灾难。那袭击他的人,正是赵玠派去的,只不过赵玠没料到万俟真会把气撒在高丹阳身上,还亲手害死了一个他们未出世的孩子。   高丹阳也是可怜之人。   晌午,赵玠回到辰华殿,见赵琉璃呆呆地坐在南窗榻上,他问道:“阿箩呢?”   赵琉璃恍然回了回神,眼睛红红的,似乎刚刚哭过,她指了指碧纱橱内,“阿箩睡着了,皇兄进去看看吧。”   赵玠举步,走到她身边时停了停,道:“你的事情,为兄会上心的。”   说罢,不再多言,走入碧纱橱。   赵琉璃望着他的背影,吃惊地张了张口,不知他是不是知道了她和杨缜的事。   赵玠来到魏箩身边时,魏箩还在熟睡。辰华殿的地龙烧得比别的地方都要早,这才刚入秋不久,屋里便暖融融的一片,热得魏箩脸颊透出薄薄一层粉色,小嘴微张,毛毯簇拥着她的小脸,她许是觉得痒,便往枕头上蹭了蹭,动作娇气,可笑又可爱。   赵玠不舍得叫醒她,俯身把她从榻上抱起来,走出碧纱橱,对赵琉璃道:“我和你二嫂先回去了,若是你想跟阿箩说话,过几天再把她叫进宫里。”   言下之意便是,刚成亲的这几天,最后别去打扰他们。   赵琉璃不是傻子,自然能读懂他话中的意思,羞愧道:“我命人去准备马车。”   赵玠道:“不用了,我们走了。”   马车是朱耿早就准备好的,就停在庆熹宫门口。往常宫外的马车都不能停在后宫,就连王爷们也不例外,只不过今日赵玠为了魏箩破一回例,陈皇后看在眼里,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出了宫门,魏箩才悠悠转醒。   她坐在赵玠腿上,睁开迷蒙的大眼睛看了看四周,难得露出一丝傻气:“我们回家了?”   赵玠被她话里的“回家”二字取悦了,手掌放在她的脑袋后面,低头压向她,含着她的唇瓣道:“是,我们回家了。”   魏箩刚睡醒,还没回神呢,下意识伸出舌头抗拒,没奈何被他掌控了主动权,反抗不成,舌头反而被他吮疼了。   赵玠笑道:“你今天可真能睡,你没看到,母后看我的眼神都变了,生怕我把你累坏了。”   魏箩颇为认同,心有戚戚焉道:“可不是么!要不是你,我能这么累?”   赵玠含笑不语。   魏箩缩在他怀里,半响,慢吞吞地说:“大哥哥,我们商量个事吧。”   赵玠看着她,伸手把她唇边一缕头发别到耳后,“你说。”   魏箩有点难为情,脸颊埋进他的胸口,只露出一只粉红小巧的耳朵,声音几不可闻:“你下回……能不能轻一点,别使那么大劲儿?”   赵玠弯起凤目,笑容愈来愈深,可惜魏箩看不到,“哦,为什么?”   魏箩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乎跟蚊子似的,“你那么大,我太疼了。”   赵玠低低地笑,声音沉沉的。   魏箩听得耳朵发麻,抬头认真道:“我跟你说正经的。”   赵玠道:“傻姑娘,只有第一次会疼。”   魏箩不信,“真的吗?”   赵玠摸摸她的头,“你若不信,不如我们现在再试一次?”   魏箩肯同意就有鬼了,光天化日,又是在马车上,要是被车夫或者路人听到,她宁愿一头撞死算了。   马车走到一半,魏箩闻到街边卖烤红薯的香味儿,便让赵玠下车去给她买了一个。烤红薯太烫了,魏箩便让赵玠拿着,赵玠一边剥,她一边小口小口地咬。   吃到最后一口时,赵玠故意问道:“我帮你剥了那么久,你不给我留一点?”   魏箩张口就把最口一口咬进嘴里,笑得得意洋洋,“我已经吃完了。”   赵玠眼睛眯了眯,旋即一笑,“不要紧,还有一口。”   魏箩扑闪扑闪眼睫毛,正要问他哪还有一口,他已经捧着她的脸压了过来。   少顷,赵玠心满意足地坐回原位,含笑道:“真甜。”   魏箩抹抹嘴巴,没想到他居然能做出这种事,在人的嘴巴里抢食儿,太过分了。只不过,虽说嗔怪,却也不是真正的生气。   回到靖王府,魏箩睡足了觉,这会儿也不困了,就是身子还很酸疼。崇贞皇帝放了赵玠半个月的假,再加上前阵子赵玠把所有事情都处理完了,这几天很轻松,随时都可以陪着魏箩。赵玠搂着魏箩坐在南窗榻上,赵玠在看书,魏箩便低头盘点今日收到的礼物,然后让金缕记入靖王府的账中。   赵玠双手抱着她,看完了一页后,便让魏箩替他翻页。   魏箩嫌他麻烦,“你别抱着我不就好了?”   赵玠抵着她的头顶,笑道:“我的阿箩又香又软,我舍不得松开。”   魏箩撇撇嘴,虽然不耐烦,但眼里却带着丝丝笑意。   所有的东西登记入账后,魏箩本来打算让金缕去账房把靖王府最近几个月的账本拿来看看,赵玠拦住了她,道:“这些事有王管事做就行了,你才刚嫁过来一天,不用着急。”   魏箩想了想,觉得他的话有道理,等三日回门后再考虑这些事也不晚,是以便没有坚持。   到了傍晚,两人用过晚饭,魏箩去净室洗澡。   赵玠问道:“当真不用为夫帮忙么?”   魏箩义正言辞地拒绝:“不用。”   要是让他帮忙,肯定会像昨天那样,洗一个时辰也洗不好。   魏箩洗完澡出来后,身上披一件散花绫长衫,底下系一条薄罗透纱裙,没有洗头,头发用簪子簪了起来,露出光洁修长的玉颈。她走回内室,正要命金缕和白岚拿护肤的膏子进来,看到坐在箱笼旁的赵玠时,脚步蓦地停了下来。   赵玠身边的箱笼不是别的,正是她装衣服的箱子。   箱子开着。   先不说赵玠为何会打开她的箱子,魏箩看到他手里捧着的书时,脸色顿时不好了。那个箱子里她只放了一本书,正是成亲前夜四伯母送给她的那一本小册子。魏箩走得近了,几乎能看到里面男男女女的姿势。   赵玠抬头向她看来,唇边噙着笑,意味深长地问:“阿箩,这书上的内容你都看过了吗?”   魏箩心里一虚,刚想夺走赵玠手里的书,谁知道他动作更快一步,握着她的手腕,顺势将她拉到了怀里。    ☆、第126章   魏箩羞恼地质问:“你为什么翻我的箱子?”   赵玠一只手搂着她的腰,看似没有用力,其实却让她挣脱不开。他笑道:“方才你的丫鬟进来给你拿衣服,忘了关箱笼,本王便顺手翻了翻,没想到会看到这本书。”   魏箩哑口无言,她刚才洗澡之前忘了准备衣服,后来确实是叫白岚送进去的,只是没想到白岚那个不长心的,居然会出这种纰漏!魏箩想着一会儿一定要好好跟白岚算账,正准备从赵玠腿上坐起来,却被赵玠重新按了回去。她扭头看向赵玠,见赵玠一副等着她解释的模样,只好抿了抿唇,不自在地道:“这是四伯母给我的,我只看了前面两页。”   赵玠眉梢微抬,却不打算放过她:“哪两页?”   魏箩扭头,不想跟他深入讨论这种话题。   赵玠把小册子放到两人面前的朱漆螺钿小桌上,指着其中一副问道:“是这个么?”   魏箩根本不看,顾左右而言他:“我明天穿的衣服还没熏香呢,我去叫金缕进来。”   赵玠一动不动,手臂犹如铁钳,“不要紧,明早再熏也来得及。就算不熏香,你的身子也是香的。”他翻到另外一页,指着上面的两个人道:“阿箩,你看这是不是我们昨晚用的姿势?”   魏箩脸颊烧红,双手扑上去把那一页牢牢盖住,“不许看了!”   赵玠低笑出声,凑到她耳边问道:“我们今晚试试‘老树盘根’好么?”   魏箩不清楚这种体位,听名字就很龌蹉,她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要……”   赵玠轻轻咬了咬她的耳朵,哄着她道:“那你陪我看完这本书,我今晚便饶过你,好不好?”   魏箩不信他,怀疑地问:“真的么?”   赵玠点点头,端的十分坦诚:“真的。”   魏箩将信将疑地看了看他,见他不像说谎,左右衡量了一番,迟疑地点点头,“那……好吧。”毕竟她还没缓和过来,那儿有点疼疼的,如果能够休息一晚上,她闭着眼睛陪他看完一整本也不是不可以。   偏偏赵玠仿佛看穿了她的想法似的,捏着她的下巴道:“不许闭眼,若是让我发现你闭着眼睛,便收回刚才的话。”   魏箩恼怒:“你……”   赵玠含笑,“阿箩,这是很公平的交易。”   魏箩无奈地扁扁嘴,“我知道了。”   赵玠把那本书阖上,重新翻开第一页,跟她一起观看上面的图画,一边看一边讲解道:“这叫‘鹤交颈’,我们昨晚用的便是这个姿势……”   魏箩越听耳朵越红,原本想着匆匆看一眼就完了,没想到他居然一句一句地详细解释,即便她闭上眼睛,耳朵也能听见。魏箩最后实在听不下去,抬头堵住他的嘴,啃了啃他的嘴巴央求道:“不要说了,我们翻下一页吧。”   赵玠溢出笑声,倒是很享受她的主动。   看到一半,夜幕降临,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廊庑下悬着几盏硬木雕龙凤双喜字纹的灯笼,昏昧的光线穿透绡纱,照在离窗户最近的南窗榻上。男人搂着娇滴滴的姑娘,宽大的手掌从散花绫长衫里伸进去,含着她的嘴唇问道:“还看么?”   魏箩简直想哭,坚定地摇摇头,“不看了。”   谁知道那上头的姿势怎么这么多!他们都看了快半个时辰了,才看完半本书,她都快被赵玠洗脑了,满脑子都是那污秽的思想,她今晚一定要趁赵玠睡觉时把这本书烧了,魏箩如是想。   赵玠沉吟道:“不看也可以,我们试试刚才的‘老树盘根’。”   魏箩大惊:“你刚才不是说……”饶了她么?   赵玠大言不惭道:“你没有陪我看完,那句话自然不作数。”   魏箩直起身,恼羞成怒地将他推到在罗汉榻上,气呼呼地道:“赵玠,你不要太过分!”   这是她第一次当面咬牙切齿地叫他的名字,兔子急了也是会咬人的,何况魏箩原本便不是一只好惹的兔子,她是狡猾又奸诈的小狐狸。赵玠大笑出声,握着她的手道:“兵不厌诈,阿箩,你难道没听过吗?”   魏箩诚实道:“我听过兵不厌诈,但是没见过你这么奸诈的。”   当天晚上,赵玠领着魏箩一起试了试那个“老树盘根”,第二天早上魏箩起床时腰酸背痛,把赵玠肩膀上咬的都是牙印子。接下来的两天,魏箩被迫跟赵玠一起尝试了那本册子上的许多姿势,晚上也就算了,有时候他连白天都不放过她,简直是无时无刻都要跟她腻在一起。魏箩这两天根本不敢看下人的眼睛,生怕从他们眼里看到促狭和揶揄,为此不知埋怨了赵玠多少次。赵玠每次都说会收敛一些,可是到了床上,说过的话便全都不作数了。   第三天回门的时候,魏箩坐在回英国公府的马车上,趴在绣金喜鹊登枝纹褥子上,对着给她按摩的金缕和白岚道:“往下一点儿,我的腰啊……”   金缕和白岚乖乖地往下按,一个给她捏腰,一个给她揉腿,力道拿捏得正正好。   若不是今日要回英国公府,魏箩今日是万不会叫她们两个捏腰揉腿的,太丢人了,她感觉自己多年来竖立的威严全没了,都怪赵玠这个不知节制的……魏箩扭头,狠狠地瞪了赵玠一眼,偏赵玠脸皮厚,不为所动地摸摸她的头,“你若是太累,我们今天就不留在英国公府用午饭了,早点回家。”   其实,就这赵玠还是收敛了很多的,昨天晚上只做了一次,只因考虑到今日要回门,不好累着魏箩。只不过魏箩太过娇气,这两天累得狠了,迟迟缓不过来。也难怪赵玠忍耐不了,本就是如狼似虎的年纪,碰到了喜欢的姑娘,谁还要当那柳下惠?   到了英国公府,赵玠扶着魏箩走下马车,英国公和太夫人领着府里的人出门迎接,“参见王爷,王妃。”   魏箩不肯受他们的礼,忙上前把他们扶起来,“祖父,祖母,你们快起来。”转头又对魏昆道:“爹爹。”   赵玠也很规矩,彬彬有礼道:“岳父。”   魏昆点了点头,侧身将他们迎入府中。   到了正房,见过家中其他人,魏箩便跟其他几位夫人一起走入花厅。四夫人秦氏仍旧不放心,握着她的手问道:“阿箩,靖王殿下对你好吗?”   魏箩想了想,除了总是在床上欺负她以外,其他时候赵玠对她都是很好的,于是点了点头道:“四伯母放心,他对我很好。”   秦氏一直认为赵玠是个残忍暴虐之人,担心魏箩嫁给他受了委屈,便道:“靖王若是对你不好,你便跟四伯母说。四伯母虽然不能帮你什么,但总归是不能看着你受委屈的。”   魏箩很是感动,点头说好。   然后,大夫人和二夫人也相继关怀了几句,魏箩都一一作答。魏笌自从母亲住进庙里后,性格反而变了不少,比以前大方了,也肯跟魏箩讨教一些问题了,比如养护肌肤和头发的方法,又比如穿衣打扮的妙诀,魏箩不是小气之人,便指点了她一些,她笑着跟魏箩道谢。   待到用午饭时,大夫人和二夫人先出了花厅,魏箩拉住也准备出去的四夫人,嗫嚅道:“四伯母,我有件事想请教您。”   秦氏重新坐回罗汉床上,“什么事?你尽管说。”   魏箩沉吟片刻,才吞吞吐吐地把房事上的事跟秦氏说了,问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减少次数的。   谁料秦氏听完,居然放心地松了一口气,然后笑道:“方才瞧你模样那般严肃,我还以为赵玠让你受气了。傻孩子,男人是在乎你,喜欢你,才会想跟你做那事儿……”顿了顿,又道:“不过你既然觉得为难,四伯母这里倒有一个法子。”   说着,附在魏箩耳边说了一通。   魏箩听得小脸一滞,血色渐渐洇上脸颊。   直到走出花厅,魏箩的脸都是红的。   英国公府用饭不讲究那些虚礼,虽说男女分席,但是中间却没有竖起屏风,女眷这边可以看到男人饮酒作乐,男人也可以看到女眷这边的谈笑风生。赵玠朝魏箩看去一眼,只见魏箩微垂着脑袋,只顾着吃自己面前的菜,偶尔跟身板的四夫人和魏笌说上一两句话,也不抬头看他。   赵玠收回视线,握着酒杯想,不知道英国公府的人跟她说了什么,让她的脸蛋红得不像话。   英国公和魏昆的兴致都很高,命下人拿来陈封多年的绍兴酒,掀开泥封,头一个给赵玠倒了一杯。赵玠推拒不得,便各敬了英国公和魏昆一杯酒,有了这开头,往后便不好收场了。不过一会儿的功夫,赵玠便喝了不少酒,好在他酒量好,除了头有些沉之外,神智都很清醒。   用过午饭,没有停留多久,赵玠和魏箩便要回去了。   一行人将他们送到门口,魏常弘听说魏箩他们不回靖王府,而是要去西大街的香满楼买香料,便牵了一匹马道:“我也要去西大街,正好顺路,一起走吧。”   赵玠闻言,不言不语地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弯腰走入马车。   魏箩自然是没什么意见的。“好呀,正好我们搭个伴儿。”   常弘点了点头,翻身上马。   魏箩也转身走上马车。   马车缓缓行驶,离开了英国公府。   赵玠一喝酒便不太爱说话,只搂着魏箩闭目养神。就在魏箩以为他睡着的时候,他忽然开口问道:“今日四夫人跟你说了什么?”   魏箩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赵玠握着她的手,轻轻摩挲她的手指甲,“午饭之前,在花厅里,她说了什么?”   魏箩回忆了一下,想到四夫人教给她的法子,顿时僵了僵,矢口否认道:“没说什么,四伯母问我过得好不好,还问我有没有受委屈,四伯母对你很不放心……”   赵玠低声笑了笑,“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魏箩思忖了下,“我说……”   话音未落,马车忽然晃了晃,然后猛地停了下来。   赵玠掀眸,问道:“怎么回事?”   车夫的声音传进来:“回禀王爷,前面的大音寺正在施粥,路上堵了一圈人。咱们的马车跟对面的马车撞到一块儿了。”   大音寺每月逢十便会在寺庙门前行善施粥,每到这时候就会有许多食不果腹的难民、乞丐上前领粥,造成道路拥堵,水泄不通。原本回靖王府是不用走这一条路的,但是魏箩既然想去香满楼买香料,便要经过此地。没想到恰赶上大音寺施粥的日子,车夫一个不小心,便跟前头迎面而来的马车撞到一块儿了。   魏箩闻言,从赵玠怀里钻出来,掀起车帘往外看,果见对面的街上排了一条长龙,人挤着人,场面很混乱。   魏箩正想对赵玠说不如改日再去买香料,然而视线一转,看到对面马车上站着的人时,微微一滞,笑容僵在嘴角。   对面的不是别人,正是姜妙兰和傅行云。   后面的魏常弘骑马跟了上来,问道:“阿箩,出什么事了?”    ☆、第127章   魏常弘发问的同时,也看到了对面的两个人。   傅行云每隔三五日便要来英国公府为魏常引治疗腿疾,英国公府的人都认识他,魏常弘也见过他几面,是以这会儿并不觉得陌生。魏常弘看向傅行云身边的妇人,妇人穿着白绫宽绸衫儿,外面披一件秋香色遍地金的妆花鹤氅,立在车辕上,容貌端丽,虽已半老,却风韵犹存。   魏常弘勒紧缰绳,“吁”一声停在路边。   魏常弘打量姜妙兰的同时,姜妙兰也在看他和魏箩。魏常弘今日穿了一件青莲色如意云纹直裰,腰缠一条杂彩吕公绦,脚蹬皂靴,直挺挺地骑在枣红骏马上,身形修长,如松如柏。再看他身边的魏箩,魏箩今日回门,穿着嫣红色绉纱衫儿,月白湖罗裙,头梳凌云髻,髻上簪一对通天百叶花簪,四重花瓣繁复瑰丽,这等隆重的打扮,生生将魏箩衬出十分娇矜,九分尊贵之气来。   可惜魏箩的眼睛是冷的,冷得毫无情意,冷得彻人心扉。   魏箩掀了掀唇,对魏常弘道:“没什么,马车跟别人撞在一起了。既然没事,我们继续往前走吧。”后半句是对着车夫说的。   魏常弘一开始有些怔愣,很快恢复如常,点点头道:“我知道前面另一条路,虽远了些,但是能避开前面的大音寺,我走在前面为你们带路。”   魏箩点头说好,转头吩咐车夫跟着魏常弘走,便弯腰钻进马车里。   两人态度冷静得过分,仿佛面前的人不是他们的母亲,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   其实姜妙兰在他们心中,跟路人又有什么区别呢?这些年她远走高飞,对他姐弟二人不闻不问,从未尽到过一个母亲的职责,连英国公府的四夫人做的都比她多,如今她又有什么立场要求魏箩和魏常弘接受她?   姜妙兰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再加上想起魏箩说过的话,是以没脸叫住他们姐弟,只呆呆地立在马车前。   傅行云握住她的手,朝对面的马车道:“四姑娘,六少爷,请留步。”   魏常弘骑马走到他们跟前,偏头看了他一眼,问道:“还有何事?”   傅行云道:“鄙人昨日去英国公府为大公子治疗腿疾,发现了一个小的问题,不知二位可否与我一同前往前面的翡翠楼,我们慢慢详谈?”   魏常弘一声不响地看着他,岂能不知他心里打的什么算盘,“既然傅大夫发现有问题,昨日为何不说?”   傅行云笑了笑道:“是鄙人粗心大意,离开时竟忘了告诉大夫人。”   靖王府马车的绣金暗纹车帘“唰”地被人从里面掀开,露出魏箩横眉竖目的小脸,“你身为大夫,连这种事情都能忘记,居然还好意思称呼自己妙手回春、杏林春暖?你让你的病人情何以堪?你的医德在哪里?”   傅行云怔了怔,没料到魏箩会如此疾言厉色地训斥自己,少顷虚心地低头道:“四姑娘教训得极是。”   没想到这位小姑娘看着娇憨柔弱,倒是个伶牙俐齿的,说得傅行云羞愧不已。   魏箩根本不想跟他废话,直言不讳道:“我大哥的腿有什么问题?你就在这里说吧。”   傅行云看向她,“既然四姑娘说得如此直白,我也不拐弯抹角,我只是想请姑娘和六少爷去前面翡翠楼一坐。有什么话,总要当面说清楚才好。”这话一语双关,既说了自己,又暗指了魏箩、常弘和姜妙兰的事。   魏箩皱了皱眉。   她不回答,对面的傅行云和姜妙兰都看着她,好似她一句话便能决定他们的生死。   少顷,马车里传出一个平稳的,不疾不徐的声音:“既然如此,那便带路吧。”   赵玠坐在魏箩对面,身穿紫红色双狮纹锦袍,领边绣着缠枝莲瓣纹金边,腰绶玉绦环,懒懒地倚着车壁,神情散漫,凤目微阖,分明是恳请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却有种不容置喙的味道。赵玠徐徐睁开眼睛,深不可测的乌目盯着傅行云,又看了看旁边的姜妙兰,然后道:“傅大夫说的是,有些事情,确实应该说清楚。”   姜妙兰只知魏箩嫁给一个王爷,且这王爷比魏箩大了足足九岁,目下看来,应该就是他了。姜妙兰不知魏箩和赵玠的事,只听说赵玠的名声和风评都不太好,一直很替魏箩担忧。   傅行云朝他拱手行礼,然后吩咐车夫在前面领路。   魏箩放下车帘,问赵玠道,“你为什么要答应他?”   赵玠倾身,握住她放在身侧的手,动作流畅地将魏箩带到怀里,埋在她颈窝吸了吸她身上好闻的香味,“本王想替你解开心结。”   魏箩怔了怔,沉默不语。   她忘了,赵玠是知道姜妙兰的。上回在绣春居旁的酒楼里,姜妙兰和傅行云一起出现,赵玠就在她身边,彼时姜妙兰从雨中冲过来,对着她说“囡囡,我是你的母亲”,想必赵玠也听到了。魏箩想了想,当时她心里好像没有愤怒,只有可笑。可笑姜妙兰居然有勇气说出“母亲”这两个字。   魏箩捧着赵玠的手掌,纤细白玉般的手指顺着他掌心的纹路滑了滑,“大哥哥,我已经不需要母亲了。”她说得很平静,没有愤怒,没有怨怼,“我有你,有常弘,有爹爹还有四伯母……我不需要她。”   赵玠握住她小小的手,顺势分开她的手指,与她十指相扣,“那就跟她说清楚,阿箩,逃避不是问题。只有说清楚了,才能彻底放下这回事。你既然嫁给了我,我便不希望你为别的事情烦忧。”说着,赵玠用手指轻轻点了点她的头,“你这小脑袋瓜里,最好只能想着为夫一个人。”   魏箩捉住他的手道:“原来这才是你的目的,我就说你刚才怎么这么积极呢。”   赵玠低声哑笑,不予反驳。   很快到了翡翠楼,傅行云订了一个雅间,领着几人上了二楼。坐在雅间里,魏箩仍旧记着先才傅行云的话,“傅大夫刚才说我大哥的腿有问题,是什么问题?”   魏常引是她的大哥,又跟梁玉蓉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她对这件事不得不在意。   傅行云给每人倒了一杯太平猴魁,惭愧地笑了笑道:“并非什么大事,只是令兄的筋骨最近正在重新生长,定会觉得疼痒难耐,忍一忍就过去了。”   就为这事?魏箩看着他,深深地觉得自己被骗了。   不过既然来都来了,正如赵玠所说的那样,只有把一切敞开说清楚,那她和常弘才会彻底放下。   魏箩想了想,对姜妙兰道:“我想知道当年发生的事。”她停顿了一下,补充:“在你生下我和常弘之后。”   姜妙兰没想到魏箩会主动跟她说话,握着青釉瓷杯的手滞了滞,才娓娓道来。   一盏茶后,姜妙兰讲述完当年的一切,魏箩和常弘脸上没有丝毫变化,甚至连一丝波澜也无。好似一块石头投入深不见底的潭水中,“叮咚”一声,便再也寻不到踪迹。魏箩敛眸,不着边际地问:“那你如今又是为什么回来?”   姜妙兰道:“当初邬戎皇帝来大梁,路上生了一场病,正好遇见我和行云。行云便一路为邬戎皇帝治病,一路来到盛京城……我没想到,会这么快遇到你们。”   魏箩冷笑,不留情面地问:“当真没想到吗?我和常弘就住在英国公府,你既然来了盛京城,怎么可能遇不见我们?”   姜妙兰哑口无言。   魏箩喝完一杯太平猴魁,垂着眼睑问常弘:“我想问的事情问完了,常弘,你有什么想问的?”   魏常弘道:“没有。”   于是魏箩站起来,对姜妙兰道:“以前的事过去就过去了,你既然抛弃了我们,我们便当做没有你这个母亲,你也当做从未生过我们两个。我们从此两不相欠,你也不要再出现在我们面前了。”   姜妙兰瞳孔一缩,急急地站起来握住魏箩的手,“囡囡,我知道对不起你们,当年的事是我不对,我也不奢求你和常弘的原谅……”说着,她哽咽了一下又道,“不要这么急着跟我划清界限好不好,我想补偿你们,都是我的错,我……”   “你不仅错了,而且还很愚蠢。”魏箩冷漠地抽回手,残忍道:“当年杜氏和三伯母联手骗你,她们说什么你便信什么,你只想着一走了之,但是你替我和常弘想过么?”   魏箩反问道:“你现在弥补有什么用?当初我差点被杜氏卖给人牙子的时候你在哪里?我被三伯母差点毒死的时候你在哪里?常弘被人推下水的时候你又在哪?”   姜妙兰脸色发白,嘴唇颤抖,“什么……”   魏箩顿了一下,旋即微微一笑,杏眼微弯,甜美乖巧:“我和常弘能活到现在,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你现在才想弥补,已经太迟了。我不要你这样的母亲,常弘也不需要,你当初既然能狠心抛下我们,如今就不要假惺惺地回头。从此往后,我们就当没见过你,你也别再来打扰我们。”   魏箩的话给姜妙兰带来了巨大的震惊,姜妙兰踉跄了下,“对不起,囡囡……”   “不需要。”魏箩道,她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也没有再留下的必要,“也别哭,我不会同情你。”   魏箩弯腰拉起赵玠的手,领着他往雅间外走,走到门口时忽然停住,转身道:“不过有一件事我应该感谢你,谢谢你生了我和常弘,这大概是你做的最对的事。”   说罢,推开槅扇,走出雅间。   魏常弘没有久留,魏箩离开不久,他也随之离去。   姜妙兰捂着脸失声痛哭。   *   魏箩和赵玠没有立即回靖王府,而是去了另一条街的香满楼买香料。   天气马上要入冬了,冬天屋里要燃木炭,木炭燃烧时便会散发出一些气味,不太好闻,只能用熏香的气味掩盖之。熏香除了遮掩木炭气味以外,还可以用来熏染衣物。魏箩站在店铺内,挑了零陵香、甘松、白檀、茴香、沉香、丁香、脑麝各五两,等掌柜把她要的东西都包好递过来时,她还在走神儿。   掌柜的叫了一声:“夫人?”   魏箩毫无反应,赵玠接替她过来,付了钱领着她走出香料铺子。   “阿箩,回神了。”赵玠停在门口,一手提着香料,另一只手捏了捏她的脸。   魏箩眨眨眼,捂着脸后退半步,“疼。”   赵玠含笑,“既然已经说清楚了,为何还总是心不在焉的?”   魏箩想了想,摇摇头道:“我只是在想事情。”   赵玠自然是不信的,“哦,你在想什么?”   魏箩沉默片刻,“如果以后我生了孩子,而大哥哥却让另一个女人也怀孕了,我是会选择扔下孩子离开,还是忍气吞声?”   赵玠问道:“那你想出答案了吗?”   魏箩看着他,忽而一笑,笑容璨璨:“我既不会扔下孩子离开,也不会忍气吞声,我会报复大哥哥和那个女人,然后带着孩子改嫁。”   赵玠静静地看着她,然后将她揽入怀中,在她耳边道:“不会有那种事的,傻姑娘。”    ☆、第128章   待回了靖王府,魏箩因着这几日“劳累过度”,又遇见姜妙兰心情欠佳,是以早早地便洗漱完歇下睡了。赵玠有心跟她温存温存,见她已经搂着被褥一角睡熟了,不由得无奈一笑,揉了揉她露在外面柔软小巧的耳垂道:“娇气包。”   魏箩自是听不到他这番话的,许是觉得绸被不如赵玠的胸膛温暖,翻了个身,一拱一拱地朝他怀里钻过来,蜷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去。   赵玠手臂放在她的腰后,顺势将她搂紧了一些,自知这些天累着了她,只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也没有其他过分的举动。   赵玠想起今日在香料铺子门口魏箩说的那句话,宁愿带着孩子改嫁,也不接受跟别的女人共事一夫。这个小家伙,平日里看着娇娇气气,其实比谁都有主见,他很久以前就领教过了,想必那番话是她最后的底线,她告诉他,是因为相信他。   她不像别的姑娘那样,为了心爱的人,能够退一步,再退一步,委屈求全,到最后底线不知道退到哪里了,与原先相隔十万八千里。魏箩一旦亮出来的,便是她最后的底线,只要超过这条底线,那就一拍两散,毫无挽留的余地。   就跟今日的姜妙兰一样。   魏箩既然决定不原谅她,那就是真的不原谅,宁愿形同陌路,也不接受这种不称职的母亲。   既狠心,又让人无可奈何。   赵玠的手指从她柔嫩的脸颊滑过,轻轻地笑了笑,他怎么可能给她改嫁的机会?他费尽心机把她娶到手,疼她爱她都来不及,又岂会给别的男人可乘之机?   这一夜魏箩难得睡个安稳觉,没有被赵玠折腾来折腾去,翌日神清气爽地起床时,发现赵玠正在院子里打拳练剑。   这是魏箩第一次看赵玠练武,她披着月白色绣玉兰纹薄衫,趿着软缎绣鞋立在窗边,光明正大地欣赏赵玠挺拔硬朗的后背。秋天天凉,他额头却出了一层薄汗,被早晨的阳光一照,汗珠从眉梢滴下,顺着下巴流进衣襟里,愈发衬得他五官深邃,冷漠俊朗。   魏箩托着两腮,也不急着洗漱,乌溜溜的大眼睛围绕着他打转。   赵玠打完拳后,站在廊下的玉梭拿着娟帕走过去道:“殿下擦擦汗吧。”   赵玠本欲接过,忽而想起什么,又放下手臂,“日后本王练拳的时候,你不必在旁边候着了,去伺候王妃吧,王妃这时候该醒了。”   玉梭虽有疑惑,但还是点点头应下了。   赵玠走回房间,见魏箩站在床边,身上只披了一件薄衫,脚踝也露在外面,不由得板了板脸道:“怎么不好好穿衣服?”   魏箩弯起圆溜溜的杏眼,笑容可爱:“我只顾着看你,忘了穿衣服这回事了。”   明知道她是故意讨好自己,赵玠还是忍不住一笑,俯身揽住她的纤细的腰肢,将她抱到一旁的罗汉床上。   魏箩“哎呀”一声,嫌弃道:“你身上都是汗,都蹭我身上了。”   赵玠替她穿好鞋子,手指在那纤细的脚踝上流连几遍,这才笑着看向她:“怎么,这时候嫌本王身上的汗了,之前几次……”   魏箩猜到他要说什么,连忙捂住他的嘴。   先前两人腻在一起,做起那事儿的时候,赵玠身上大汗淋漓,蹭她身上也湿淋淋的,魏箩虽然爱干净,可是那时候谁还顾得了那么多?魏箩也就不跟他计较了,没想到他今日还好意思提出来。   魏箩抿抿唇,转移话题:“你刚才为何不接玉梭的帕子?”   赵玠拿开她的手,在她手心轻轻啄了啄,“昨儿阿箩的话把本王吓到了,本王哪还敢跟别的女人接触?要是打翻了醋坛子,你带着本王的儿子改嫁了怎么办?”   魏箩抽回手,嗔道:“油嘴滑舌。”   说罢见他满头大汗,便捏着袖子点了点他的额头,一边给他擦汗一边道:“我又不是那种不讲理的人……只要你不做什么出格的事儿就成了。”停下来想了想,又觉得不满意,改口道:“算了,这种近身伺候你的活儿,以后还是让小厮来吧。”   赵玠低笑,忽然握住她的手,凑到她耳边道:“放心,本王二十多年的积蓄,只给你一个人。”   魏箩脸颊一红,推开他道:“不正经!”   可是在自己喜欢的姑娘面前,还要什么正经呢?这世上又有哪家的夫妻私底下是正经相处的?即便有,恐怕那夫妻也不是真心相爱的。   用过早饭,赵玠去外院书房,魏箩本欲试试昨日新买的那几种香料,偏偏赵玠不许她一个人在章台院待着。他在书房看书,便让她坐在南窗榻上练字,甚至还十分有理道:“前几日父皇不是送了你一套文房墨宝吗?你就用那个练字,或者你若是不愿意,替我研磨也行。”   魏箩根本听不得“研磨”两个字,瞪了一眼笑得不怀好意的赵玠,道:“……我还是练字吧。”   赵玠笑了笑,也没有多调戏她,见她乖乖地练起字来,便开始处理自己的事。   成亲以前,赵玠将手头的事情都提前处理好了,为的便是能轻松自在地陪伴魏箩一个多月。只不过汝阳王这里出了点儿问题,不得不立即处理。赵璋在徐州菖南山私藏兵器,兵器足达上万件,赵玠准备放出消息,引导李知良前往菖南山,再联通徐州的知府里应外合,将李知良瓮中捉鳖,到那时,铁证如山,他就算想狡辩也狡辩不了。赵璋没了李知良这条左膀右臂,必定元气大伤,而他坐实了私藏兵器这一罪名,崇贞皇帝便会对他有所警惕,不会再重用他。   只不过李知良不知从哪里听闻了风声,如今这一计划,恐怕不得不提前实施了。   赵玠想好万全之策,提笔写入信中,用火漆封好,把信交给朱耿道:“速速将这封信交给徐州知府,他自会知道该怎么做。”   朱耿离开后,赵玠往一旁的窗户下的暖塌上看去,只见魏箩穿着一袭粉白吴罗芙蓉纹花边褙子,底下配一条颜色鲜艳的石榴裙,石榴裙平铺在榻上,像一朵灼灼绽放的石榴花,被窗外的阳光一照,呈现出一种生机勃勃的娇美。魏箩练字练得很认真,背脊挺得直直的,持笔的姿势也很标致,眼神专注,丝毫没注意赵玠已经办完事了,她正写得认真呢。   赵玠欣赏了一会儿自家的媳妇儿,半响了,见魏箩还是对他不闻不问,不免有些吃味儿,上前问道:“在写什么?这般专注。”   魏箩抬头看了看他,眨眨眼,“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赵玠见她字写得漂亮,簪花小楷有模有样,少不得称赞她一两句。   魏箩拂开他的手,埋头正准备抄剩下的心经,赵玠已经坐在她身后,长臂一伸将她揽了过去。“你还没告诉我,昨日英国公府的四夫人跟你说了什么,让你那般脸红?”   魏箩因为这神来的一句话愣了愣,很快想起昨日秦氏教的方法,挣扎了一下,“没什么……”   赵玠自然不信,若是没什么,她的脸会红得那般厉害?他的手掌罩住她的丰盈,嘴巴贴着她的耳朵,声音沉沉地逼问:“嗯,说不说?”   魏箩瑟缩了一下,脸颊慢慢染上一层红色,“真的没什么。”   赵玠乌目深了深,手上的力道重了重,魏箩呜咽了下,妥协道:“我晚上再告诉你。”   当天晚上,赵玠将魏箩罩在身下,重重地喘息,抵着她的额头嘶哑道:“你这是要逼死我……”   魏箩汗涔涔的小脸满是潮红,身儿颤抖,如乘小舟,舟儿被海上的狂风骤雨冲撞,一荡一荡地没有尽头。她觉得四伯母一定是骗了她,说什么只要紧一紧,缩一缩,男人就会很快投降……可是她怎么觉得今日的时间比以往都长了!这法子究竟管不管用?   经过这一晚,魏箩好不容易歇回来的小腰,又开始隐隐泛酸泛疼了。   金缕和白岚两个丫鬟收拾内室床铺时,羞得根本抬不起头来,匆匆卷了床铺被褥就离开了。不必想也知道那床铺是什么情况,肯定是不堪入目,湿淋淋斑驳驳的。   魏箩真是太讨厌赵玠了,他就不能克制一点儿。她现在的脸皮都锻炼得很厚了,面对丫鬟暧昧的目光时能做到面不改色,都是从他那里学来的。   这日魏箩收到赵琉璃的一封信,邀请她一起出城。   信上没说具体地点,魏箩有些纳闷,赵琉璃找她出宫一般是在盛京城内游玩,很少直接出城,这次是去哪儿?   午时左右,赵琉璃前来接她。   魏箩上了马车,问赵琉璃去哪,她却守口如瓶,甚至有些反常地沉默,若是以前,定是活泼好动的,今日是怎么了?魏箩看出她的不对劲儿,便也没有多问,直到马车走出城门,又走了十几里,来到一处半山坡上才停下。   山坡上立着一人一马,魏箩远远看着,发现那人正是杨缜。   山坡下是一条浩浩汤汤的军队,士兵们身穿罩甲,手持兵器,往南方走去。   魏箩这才想起来,南方流寇横行,外姓王拥兵自重,只顾自己贪图享乐,不顾百姓贫苦,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中。这支军队,正是前往粤东一带平定灾乱的。    ☆、第129章   只不过,杨缜为何会在这里?   魏箩正疑惑,赵琉璃已经从马车上跳了下去。   这辆马车比较普通,不如赵琉璃往常出行时乘坐的那般招摇,青帷布帘,半旧不新,就连马车里的宫婢也只有一个,若是以往,只要赵琉璃出行,哪次不是宫女嬷嬷成群结队地伺候?今日之举委实有些反常。   魏箩选择按兵不动,坐在马车里静观事态发展。   赵琉璃迫不及待地从马车上跳下去,杨缜匆匆赶上,长臂一伸将她揽入怀中,紧张地问:“殿下何不小心一些,万一伤到了身体,属下难辞其咎。”   赵琉璃哪里顾得上这些,红着眼睛问他:“你今日就要走么?”   杨缜身躯一僵,点了点头。   赵琉璃眼眶蓄泪,红红的双眼像极了小兔子,她紧紧抓着杨缜的衣襟道:“杨缜哥哥为什么不听我的?我不要你去,我会跟母后好好说的,她那么疼我,一定会同意我嫁给你的。粤东那里那么危险,万一你出事了怎么办?我不要你出事,我不要你去……”说着,泪珠扑簌簌滚了下来。   杨缜抬手,轻轻摩挲她的眼角,她流一滴泪,他就为她抹去一颗,不厌其烦:“我们不是说好的么?殿下,我不能委屈了你,更不想让你跟着我受苦。你若是现在嫁给我,只会降低自己的身份,我给不起你锦衣玉食,也给不起你荣华富贵。”他笑,头一次说这么说话,看着赵琉璃的眼神腻满了温柔,“我想做出一点成就,凯旋而归,到那时才能配得上你。”   赵琉璃泪眼婆娑,“那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杨缜想了想道:“说不准,少则三五月,多则一两载。”他看向赵琉璃,期盼地问:“殿下,你愿意等我么?”   赵琉璃心里憋着一口气,气他走得匆忙,气他自以为是,故意学他的话:“说不准,母后最近正在为我相看婚事,让我见了许多王孙大臣之子,若是杨缜哥哥回来得太迟,或许我受不住父皇母后的压力,嫁人了也说不定。”   陈皇后为赵琉璃寻觅驸马一事,杨缜确实是知道的。陈皇后不是那等迂腐之人,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是女儿自己的意愿也很重要。有好几次,陈皇后在昭阳殿召见几位勋贵之子,便让赵琉璃便在后面的十二扇紫檀美人图屏风后相看。   赵琉璃为了推脱,不是嫌这个太高,便是嫌那个太壮,又或者嫌人太有心计,总之每个都不满意。   其中有一次,周左相之子周英伯离开昭阳殿时,恰好遇见赵琉璃从外面回来,两人在丹陛上相遇,周英伯爱慕赵琉璃姿容已久,冲动之下冒犯了赵琉璃。事后,赵琉璃将此事告诉了陈皇后,陈皇后狠狠训诫了周左相一顿不说,还打消了将赵琉璃嫁给周英伯的念头。且几日之后,便传出周英伯回家路上被人劫持,打成重伤的消息,周左相至今尚未查出是谁人所为。   赵琉璃将此事当笑话一般跟杨缜说了,杨缜一边拭剑一边淡淡地开口:“冒犯了殿下的人,都不能轻饶。”   赵琉璃这才知道是杨缜所为。   不过她事后想了想,居然一点儿也不生气,心里甚至有一丝丝的甜蜜。这不正代表杨缜在乎她么。   扯远了,再说回当下。杨缜紧紧握着赵琉璃的手,既愤怒,又深深的无力,他看着赵琉璃,“若是能讲殿下装进口袋里带走就好了。”他俯下身,在她脸蛋上亲了亲,嗓音嘶哑中带着恳求:“我会尽快回来的,不要嫁给别人,等我回来娶你。”   赵琉璃低头揉揉眼睛,“我……”   山坡下牛角号骤然吹响,壮烈又悠远的声音传遍整个山谷,伴随着号角声,将士们行军的脚步整齐划一,斗志昂扬,最后一支出发前往粤东的分队要启程了!   杨缜握紧了赵琉璃的肩膀,似在嘱托,又似乞求:“等我回来,好么,殿下?”   赵琉璃正要点头,然而军队已经出发了,来不及了,杨缜翻身上马,往前走了两步,终究又绕回来,一弯腰一伸手把赵琉璃带到马背上,“驾”一声沿着山坡往前走去。   赵琉璃吃惊地抓住马脖子上的鬃毛,声音在风中缠了两下:“杨缜哥哥?”   杨缜搂着她的腰,跟着队伍缓缓前行,解释道:“一会后面的马车会追上来,带你回宫,再陪我走一段路吧。”   他虽然没有明说,但是语气里的卑微和请求太过明显,让人不忍心拒绝。   赵琉璃轻轻点了点头,从袖中取出一个绣金万字纹的荷包递给他:“这个给你,虽说你在军队里用不着银两,但是身上带着一些总是好的,万一需要打点什么呢?”她自己衣食无忧,身上从来不带银两,更不会为生计发愁,如今居然为他考虑到这种地步,足以想象她究竟多为他着想。杨缜正感动,见她又把自己脖子上的玉坠摘下来,跟他的换了换,“这对玉坠是你生辰时我送你的,我的是左半边,你的是右半边,等你回来后我们再换回来。你若是不会来,我就……”   杨缜低头,堵住她喋喋不休的小嘴,他会回来的,爬也要爬回来,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嫁给别人,否则他死不瞑目。   底下行军的士兵一抬头,看到山坡上的两个人,咧嘴一笑大声道:“这是哪位哥们?好生有福气,家里的小娘子不远千里来送行,真真羡煞我们兄弟们也!”   酸不溜秋的一句话,引起众人注意。   一个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抬起头,只看到山坡上拥吻缠绵的两个人,看不清脸,其中一个眼尖的道:“那不是靖王亲自引荐的杨守备么?啧啧,倒是个情种……”   “他怀里的是?”   “披风挡着了,瞧不清楚。”   “看身段儿是个美人儿……”   即便看不见,士兵还是津津乐道,看得乐此不疲。杨缜是赵玠亲自引荐来的,一入军队便是正五品的守备,自然有很多人不服气,如今又闹了这一出,大家伙儿对他的微词就更多了。   不多时,后面一辆马车追上来,杨缜将赵琉璃送回马车上,魏箩掀起布帘将赵琉璃迎进去。   士兵们只看到赵琉璃的背影,看不到她的模样。正失望时,马车里伸出一只手,白玉般的皮肤,嵌红蓝宝石的金镯子,在太阳底下泛出莹润透明的光泽,绝色的姿容一瞬而逝,众人只看到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还没看清魏箩的脸,布帘放下了,阻绝了外头的一切视线。   “他妈的,这个更漂亮,那杨缜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居然能左右逢源……”   说出了众人的心声。   魏箩和赵琉璃缘路返回盛京城,到了城内,魏箩见赵琉璃眼圈红红的,这样回宫定会被陈皇后看出端倪,便想了想,暂时领着她去了杨柳胡同的茶肆听评弹。   魏箩包了一间雅间,跟赵琉璃一起上楼。   楼上雅间一间间用槅扇隔开,既能有独立的空间,又能凭栏欣赏楼下的评弹。楼下正在弹唱《杜十娘》,曲调哀哀婉婉,正如对面的赵琉璃一般,听得人愈发悲伤,不能自拔。魏箩捏了捏眉心,见赵琉璃的泪珠子不要钱似的往下落,思忖着是不是来错地方了,不该带她来听什么评弹的……   魏箩倒是很能理解杨缜,他想为自己谋一条更好的出路,将来风风光光地迎娶赵琉璃,不想让心爱的姑娘受委屈。只不过赵琉璃深在局中,舍不得杨缜也是情有可原,魏箩无法劝说,只能等赵琉璃自己想通。   赵玠想必是知道怎么回事的,否则也不会答应让她出来。魏箩端起汝窑菊瓣式扁壶,替赵琉璃和自己各倒了一杯茶,然后将五彩菊花纹茶杯推到赵琉璃面前,“琉璃,你再这么哭下去,恐怕这座茶肆都要被你淹了。”   赵琉璃抹了抹泪,拧了魏箩一把,“坏阿箩,净笑话我。你当我想哭么?我要是能忍住就好了。”   魏箩躲了躲,坐到另一边托着两颊看她,“杨缜去粤东平定灾乱是好事,你怎么知道他不会立功?说不定到时候平安凯旋,不用他开口,陛下就把你许给他了。”   魏箩的话并无不可能,依照杨缜的实力,立一两个功劳对他来说是小事一桩。   赵琉璃听罢,脸颊一红,“可……”她担心他受伤呀   魏箩又道:“到时候你跟你的杨缜哥哥双宿双飞,恩恩爱爱,还不羡煞旁人?”   赵琉璃到底是未出阁的姑娘家,脸皮薄,不像魏箩这般被赵玠锻炼得变厚了,立即羞愤地道:“你,你竟敢取笑我!好呀阿箩,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皇兄的事。”   魏箩怔了怔,“我们什么事?”   赵琉璃凑到她耳边,小声道:“母后安排进靖王府的嬷嬷每天都会往宫里回话,说你和皇兄不到日上三竿不起床。你说,你们每天都在房间里干些什么呢?”   这下轮到魏箩脸红了,推开身上的赵琉璃,矢口道:“不告诉你。”   还不是赵玠,晚上缠着她也就算了,白天自己练完拳后也不让她起床,满身臭汗地搂着她,擦枪走火,往往会压着她再做一次,然后抱着她去净室里洗澡……   魏箩不肯说,赵琉璃便非逼着她说,这么一番折腾下来,赵琉璃心情好多了,也不如一开始那般悲伤,渐渐露出笑靥来。   魏箩又陪着她说了一会儿话,因喝多了茶,便领着金缕出了雅间,去往后院。   魏箩刚推开槅扇,便听见隔壁雅间的门也开了。魏箩并未在意,因着她们这间雅间是最里面的一间,出去时必须经过隔壁雅间,她走了两步,无意间一抬头,恰好迎上一道灼灼的视线。   李颂伫立在雅间门口,面无表情地盯着她,他身后偎着一个柔若无骨的姑娘,有点眼熟,看模样正是方才扮演杜十娘的那个戏子。   “李爷,您怎么不走了?”姑娘好奇地伸出头问道。   李颂腾出一只手,按在她的脸上,毫不怜香惜玉地把她往屋里一推,薄唇轻启:“滚。”   那姑娘有些不甘心,方才还柔情小意的,怎么翻脸就不认人了?还想说什么,一看他面容阴鸷,登时有些退缩,呆呆地立在原地。   魏箩移开视线,仿佛多看一眼都觉得污秽,举步从李颂面前走过。   只是刚迈出一步,面前人影一闪,他便挡在了自己面前。魏箩皱了皱眉,往左侧一步,谁知道李颂也跟着往左一步,她往右侧一步,他也跟着往右一步。男人颀长的身躯挡在女人身前,犹如一座挺拔巍峨的山峰,屹立不动。   李颂垂眸看着她,见她长而翘的睫毛颤了颤,像两排振翅凤尾蝶,他正欲伸手抓住,她已经抬起眼睑。那双眼里含着嘲讽和蔑视,是李颂最讨厌看到的眼神。一瞬间,他几乎恨不得弄瞎这双漂亮的眼睛,折断她的羽翼,让她再也不能轻视他,再也不能推开他。   李颂眸光一闪,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第130章   魏箩翘起唇瓣,淡漠地道:“滚开。”   李颂却一动不动,依旧垂着眼睛,带着点冷漠,带着点不可一世地看着魏箩。   他的一只手搭在二楼的栏杆上,看似随意,手指却暗暗使力。魏箩见他不动,索性从他身旁绕了过去,对于不待见的人,最好的方法就是采取漠视和不予理会。   只不过李颂却不愿意她就这么离去,手臂一伸,紧紧地搦住了魏箩的手腕。   魏箩停住,这才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酒味儿,方才她一心想离开,根本没有注意他,目下见他双目迷离,眉峰低压,一看便是醉酒之人的丑态,不由得对他更加反感。魏箩抽了抽手腕,声音也变得不耐烦:“李颂,你还嫌自己不够丢脸么?”   许是这句话刺激到了他,李颂眼神阴了阴,非但没将她松开,反而握得更紧一些。他迫人的身姿朝魏箩逼近,将她抵在身后的垂花门上,俯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我怎么丢脸了,你倒是说说看?”他凑到她耳边,低低地,故意地说:“小姨?”   魏箩脸色一沉,举起手便往他的脸上招呼去——   这一次李颂有了经验,在她的手打到他脸上的那一瞬,他握住她的手腕,笑了笑道:“怎么,还想打我一次?你倒是说说,你在我身上留下的伤口还少么?”他抓着魏箩的手,放到他的脸上,“这里。”一边说一边往下,从下巴滑到他胸膛,“这里……”然后又挪到左边,重重地按了一下,“还有这里,魏箩,你可真有本事,你伤了我那么多次,我居然一点也不想杀你。”   魏箩眼神平静,波澜不惊,“那是因为你活该。”   “对,我活该。”李颂轻轻一笑,低头埋进她的颈窝里,近乎贪恋地吸闻她身上淡淡的幽香,“活该我招惹你,活该我对你心软,活该我……喜欢你……”   说罢,张口,狠狠地朝她的脖子上咬下去。   魏箩倒抽一口冷气,拼命挣了挣,但是李颂就跟疯了一样,紧紧地箍着她的双手,不让她动弹。好在他们处于走廊的最里面,不会有太多人看见,楼下的客人大都在聚精会神地听评弹,没有人注意他们这个小角落发生的事。   魏箩觉得好疼,甚至感觉脖子被他咬出血了,她咬牙切齿地骂道:“李颂,你这个疯子。”   李颂没有反驳,他也觉得自己疯了,自从上次在昭阳殿见了她一面,回去后便一直想起她穿着石榴裙、笑靥盈盈的模样。其实她和赵玠大婚那天,他也去了,只不过没进靖王府,就在外面看了一眼。他看见她从花轿里走出去,握着大红绸带,被赵玠领着走入靖王府。   那时候,他就很想像现在这样,狠狠地咬断她的脖子,让她谁也嫁不了,这辈子都忘不掉他。   李颂只觉得后背袭来一股慑人的阴风,席卷着怒意汹涌而至。他大抵猜到是谁来了,牙齿离开魏箩的脖颈,却没有松开她,反而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伤口,笑着道:“我早就疯了。”   李颂脖子一紧,被人从后面提了起来。   赵玠握着他的脖子,手背泛起青筋,五指骤然一收,几乎下一瞬便会掐断他的脖子。赵玠眉峰淬了一层怒意,周身寒气逼人,不等魏箩看清他的动作,他便将李颂从二楼扔了下去!   一楼的人正津津有味地听着评弹,谁知一个人忽然从天而降,“咚”地一声,狠狠地砸在戏台上!   弹唱的一对男女吓了一跳,抱着琵琶和小三弦连连后退,底下的看客也吓得不轻,场面慌乱起来,甚至有人上前试探李颂的鼻息。   李颂刚才摔下来时借了一下看台上帷幕的力,如今整块帷幕被他扯了下来,他也不至于摔死。只不过还是受了伤,他的后背撞在八仙桌上,撞得生疼。李颂动了动,咳嗽一声,却见自己咳出一口血来。   他掀眸看向茶肆的二楼,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他无力地阖上眼,唇边扬起一抹讽刺的弧度,到最后,他竟然只能用这种方式让魏箩记住他。   如果当初八岁时他知道自己会陷入如斯境地,他一定不会将魏常弘推下水,也不会对着魏箩射出那一箭。   他会找到她,把所有最好的东西都给她。   他多想好好地喜欢她。   *   另一边,赵玠用披风裹着魏箩,带着她从后门出去,一边走一边吩咐朱耿道:“把琉璃从茶肆里接出来,直接送回宫中,告诉她,魏箩在我这里,让她不必担心。”眼睛眯了眯,旋即又道:“把看到刚才那一幕的人的舌头割了,送到李颂面前。”   至于李颂……他要亲自收拾他。   朱耿知道赵玠指的是那个弹唱的姑娘和李颂的侍从,应了是,转身消失不见。   茶肆后门停着一辆王青盖车,赵玠一般不坐马车,想必这辆马车原本是为魏箩和赵琉璃准备的。赵玠将魏箩抱上马车,吩咐车夫直接回英国公府。   赵玠掀开魏箩身上的披风,见她的脖子赫赫然留着一个牙印,在那白玉般的皮肤上分外显眼。   赵玠的眼神冷了又冷,沉了又沉,左手紧握成拳,浑身都散发着可怕的怒火。   魏箩抬眸,对上他的视线。   魏箩的眼睛清澈干净,圆溜溜的,灵动又慧黠。赵玠克制着心里的怒意,抬起右手轻轻碰了碰她的伤口,问道:“疼么?”    ☆、第131章   疼,当然疼。   但是魏箩看到赵玠眼中的愤怒和自责,也就不好意思说出来了,只摇了摇头:“不太疼了。”   其实怎么可能不疼,她感觉自己一块肉都要被李颂咬下来了。想起李颂的那些话,她敛了敛眸,沉默不语。   赵玠将她按在怀里,掏出她袖中的帕子拭了拭那处牙印,又吩咐车夫走快一些。马车很快停在靖王府门口,赵玠将魏箩抱进府邸,又名管事拿了他的令牌去宫里请大夫。他脸色不大好,从头到尾都绷着一张脸,模样吓人,饶是王管事在他身边伺候了那么久,此刻也不免有些惊惶,行事比以往更加小心了些。   宫里的太医赶来时,还当靖王妃得了什么不治之症,急得额头直冒大汗,孰料却见魏箩好端端地坐在花梨木美人榻上,笑盈盈的,一双杏眼儿弯成两个月牙。   魏箩吩咐金缕:“瞧把张太医累得,满头大汗,金缕去倒杯茶来吧。”   不怪魏箩心大,实在是赵玠的模样太紧张,她原本也憋着一口气,但是一看赵玠比她还愤怒的模样,登时就不气了。   张太医哪里敢喝茶,听靖王说了魏箩的情况,登时松了一口气道:“王妃请抬起头来,让下官仔细看看。”   魏箩便乖乖地抬头。   只见那修长雪白玉颈上的牙印已经变紫变肿,瞧着颇为煞人。张太医左右看了一番,摇摇头道:“下官会开些消炎的药,以免留下炎症……只不过伤口太深,怕是会留下牙印。”   赵玠的脸色一沉,冷声问道:“可有消除的方法?”他不想让魏箩身上留下别人的印记,更何况还是牙印这种东西,且牙印是在脖子上,倘若夏天穿得单薄一些,别人一瞧就瞧见了。魏箩是那样爱美的姑娘,必定不希望身上留下伤疤的,只要有一点方法,赵玠都不想让这个牙印留下。   好在张太医思忖片刻,颔首道:“倒是有一味良药,名字叫素肌散,是前年番邦进献给陛下的良药,后来陛下转赠给了宁贵妃。那药不仅能消肿祛疤,更能悦色养颜,委实是一种千金难求的好药膏,只不过只得那一瓶,也不知宁贵妃那还有没有……”   赵玠闻言,对朱耿道:“去准备笔墨,本王亲自写一封书信,送到宁贵妃处。”   朱耿拿来笔墨纸砚,赵玠写了几句话,便交给朱耿送往宫中。   除此之外,张太医又叮嘱了一些饮食问题:“这阵子王妃最好不要吃海鲜水产等物,伤口也得用热水敷一敷,淤肿才能消散。”   一旁的金缕和白岚一一记在心中。   送走张太医,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后,朱耿从宫中回来,带回来一个青花梅雀纹小瓷瓶,“殿下,这便是玉肌散。”   赵玠坐在魏箩身旁,取下她脖子上的热巾子,接过瓷瓶:“贵妃可说了什么?”   朱耿道:“宁贵妃道王妃的身子要紧,当即就命人把药瓶拿来了。还问王妃受了什么伤,属下只道王妃是被野猫挠伤了,宁贵妃便没有多问。”   赵玠点了点头,看向魏箩那略有消肿的牙印,倒了一些药膏在手心搓了一搓,覆在魏箩的伤口上。   药膏凉凉的,旋即又带来微微的刺痛,这痛又辣又蛰,魏箩抽冷子往后缩了缩。   赵玠哄道:“别动。”   魏箩看向他,斟酌一番问道:“宁贵妃送来这药膏,咱们是不是也该送些回礼?”   赵玠微微弯起薄唇,凤目睨向她,“你想送什么?”   魏箩认真地想了想,宁贵妃住在宫中,那双眼睛肯定是见惯了宝贝的,金银珠宝她不稀罕,绫罗绸缎太没诚意。况且陈皇后与宁贵妃一贯不和,陈皇后是她的婆婆,她也不能送得太贵重了打了婆婆的脸。思来想去,这送谢礼还真是一件费脑子的事。   魏箩把自己的嫁妆在脑海里过了一遍,仍旧不知道该送什么。赵玠见她苦恼,笑道:“乖乖上完药,我带你去库房挑选,你看中哪个便送哪个。”   魏箩眼睛亮了亮,点头答应下来。   这靖王府的库房魏箩还真没去过,魏箩尚未嫁给赵玠时,大夫人和四夫人教过她如何持家、如何管账,她学了三个月,也渐渐能上手了。未曾想赵玠却担心累着她,不让她管这些,依旧让王管事打理王府庶务,然后每隔一个月向她回禀一次府中的大事小事。   如此一来,魏箩还能轻松一些,倒也乐得清闲。   只是魏箩没想到,赵玠居然是个如此低调的人,别看他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库房却藏着这么多的宝贝。   魏箩立在库房门口,扫视一圈,见里面摆放着乱七八糟的古董字画,随手拿起来一个看看,不是前朝的孤本真迹,便是当今的奇珍异宝,每一个都价值千金。魏箩看花了眼,从库房角落结了蛛网的画筒里抽出一幅镶金边的画卷,展开一看,竟是前朝书画大家黄颐的腊梅寒鸦图,据说这幅画早已绝迹了,别说是真迹,世面上就连一幅赝品都千金难求,如今竟被赵玠随手扔在库房角落?魏箩仔细看了看画轴落款,委实是黄颐老先生的印章无疑,她低头,再看那画筒,是一个白瓷雕刻山水楼阁的竹节筒,这世上唯有任重远先生喜爱用竹节筒盛放画轴,可惜任老先生一生只做过三个画筒,其中一个随着任老先生埋葬了,一个在皇帝的书房,这第三个,竟然被赵玠遗忘在库房的角落里,结满了蜘蛛网?   一时间,魏箩看赵玠的眼神都变得不一样了。   魏箩走向一旁的八宝阁,从中取下一个红珊瑚盆景:“这个是什么?”   赵玠道:“当年皇祖母送给我的,是珊瑚中的极品血珊瑚。”   魏箩默默放了回去,又问另一个:“那这个花插呢?”   赵玠道:“这是红白玛瑙做的双鱼龙纹花插,十年前邬戎人投诚时送过来的。”   魏箩吹了吹一个金葫芦上的灰尘,“这个又是什么来历?”   赵玠看了一眼,解说道:“象牙雕的葫芦,一个大臣送的,没什么来历。”   魏箩:“……”   这么多宝贝,居然被他这样糟蹋!   魏箩又围着库房绕了一圈,每一样东西都能说得出名号,正是这么多别人求都求不来的稀世珍宝,却被赵玠当成白菜萝卜一样随手堆在库房里,若不是魏箩今日过来一看,它们还不知要埋没到什么时候。魏箩都想伸手挠赵玠了:“你怎么能这么糟蹋东西?”   赵玠笑了笑道:“以前是没人打理,我不喜欢屋中摆放太多东西,便全堆在这里了。你若是喜欢,便让下人擦干净送到屋里去,至于摆放在哪里,全凭你的喜好。”   这句话说得正合魏箩心意。   这么多宝贝,她要好好整理一番才行。可是转念一想,她是来给宁贵妃挑选谢礼的,她看了看,却是哪个都舍不得,哪个都不想送。   魏箩比起来库房之前更犯难了。   最后选了又选,才选出一个玛瑙卧莲鸳鸯镇纸和一块歙石六龙纹金盒的暖砚,她依依不舍地道:“就送这两个吧,听说宁贵妃喜爱丹青,这两个东西也算投其所好。”   赵玠摸摸她的脑袋,颇有些感慨地道:“我的阿箩长大了,懂得人情世故了。”   魏箩挥开他的手,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瞧这人说的,她又不是傻子,宁贵妃送来了祛疤良药,她不送点回礼说得过去吗?   差人送完回礼后,又过了四五天,魏箩脖子上的牙印渐渐开始转淡了,听张太医的意思,只要再坚持涂抹那素肌散十来日,牙印便会消除得一干二净。   赵玠听罢,脸色这才有所好转。   再加上冬天来临,天气也开始变冷了,穿得衣服比较厚实,旁人一般看不出魏箩脖子上有什么异常。这日魏箩收到英国公府的消息,说是大夫人为魏常引定了一门亲事,对方正是平远侯府的千金小姐梁玉蓉。   一开始平远侯夫人不大同意,虽说魏常引开始治疗腿疾了,但是治不治得好还不一定,若是把女儿嫁过去,发现那魏常引的腿根本治不好呢?是以平远侯夫人犹豫了很久,后来是魏常引亲自登门求见平远侯夫妻,并说了一番真挚动情的话,平远侯夫妻才点头的。   至于魏常引说了什么,便不得而知了。   且梁玉蓉嫁给魏常引一点也不吃亏,英国公府是世袭的爵位,到了魏常引这一辈,若是魏常引的腿疾能够治好,他又是大房嫡子,爵位必定会落到他的头上,到那时梁玉蓉便是国公夫人,身份地位是做姑娘时不能比的。   也就梁玉蓉捡了个便宜,要是魏常引的腿疾治好了,上门说亲的人家肯定不在少数,哪能让平远侯夫人这么嫌弃?   魏箩听到这个消息,既是为梁玉蓉高兴,又是为他们感慨。   上辈子梁玉蓉和魏常引的结局那样悲惨,这辈子发生了许多变数,他们能顺理成章地走到一起,委实叫人高兴。   梁玉蓉和魏常引的婚期定在明年二月,时间有些赶,毕竟魏常引比赵玠还大半岁,早些年因为腿疾一直拖着,如今总算定下媳妇儿,大夫人自然想早早地把人娶进门,为英国公府开枝散叶。    ☆、第132章   算算日子,魏箩跟梁玉蓉许久不曾相见了。   自打魏箩嫁给赵玠后,不能再像姑娘家那般自由,操心的事情变多了,跟以前的闺中密友来往也变少了。但是魏箩与梁玉蓉的情谊却是不变的。如今梁玉蓉和魏常引定了亲,日后魏箩见到她便要叫一声“嫂嫂”,一想到梁玉蓉那张笑吟吟的小脸,魏箩便有些叫不出口。那姑娘这会儿指不定怎么高兴呢。   魏箩笑了笑,坐在朱漆嵌螺钿炕桌后面,提笔写信。   她眉眼弯弯,一双水汪汪的杏眼泛着笑意,粉嫩嫩的唇瓣勾着,很少有这样开心的时候。赵玠在一旁瞧着,撂下手中的《资治通鉴》,支着下巴看她,“在跟谁写信,这般高兴?”   魏箩写完最后一句话,用火漆封好,倒也没有瞒着他:“写给玉蓉的。近日天气不错,我便想邀她去城外的千佛寺逛一逛,顺道还一还愿。”   赵玠慢条斯理地“哦”一声,眉梢微扬,“我怎么不知道你还许过愿望?不妨说给为夫听听,菩萨未必能帮得了你,为夫却是能帮你实现的。”   魏箩把信封交给金缕,走到他身后道:“大哥哥忘了?上回大伯母去千佛寺许愿,希望常引大哥的腿疾能早日治好,还是你给我们引荐,大伯母才能见到清妄大师的。”   这么一说,赵玠倒是想起来了,遂笑了笑道:“自然记得。本王就是在那里亲了你第一口。”   魏箩见他不正经,也没接这话茬,只继续喋喋不休道:“玉蓉既然跟常引哥哥定了亲,替魏家上上香,拜拜佛也无可厚非,而且我跟她许久没见面了,想借着这次机会跟她好好说说话……”   赵玠不为所动,对这些妇孺家的活动不感兴趣,捏了捏魏箩的脸蛋道:“这才成亲几日,你便要扔下为夫跟别人厮混,就不怕我不答应么?”   魏箩从后面搂着他的脖子,白皙粉嫩的脸蛋凑上前,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他,“你会不答应吗?”   这句话说得狡猾,仿佛他不答应,便是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错。赵玠噙着笑道:“我有什么非答应不可的理由吗?”   魏箩知道他想要什么,这么说无非是想让她讨好他。于是“吧唧”一口印在他脸上,声音又响又脆,“这样行吗?”   赵玠低笑,“诚意不够。”   魏箩只好往下寻去,找到他的薄唇,迟疑半响,张口含住他的双唇,学他平时的模样慢慢吮吸。到底是姑娘家,脸皮薄、难为情,吃了一会儿耳根子就红透了,偏偏赵玠还一动不动,一双乌黑沉静的凤眸看着她,略含笑意,仿佛在问:只有这些本事么?   魏箩闭了闭眼,这时候只好抛开矜持,全心全意地讨好他了。她把他想象成一块窝丝糖,卷入口中,慢慢地吃。直到察觉赵玠的呼吸越来越重,她才满脸通红地松开他,杏眼潋滟,满含春娇。   魏箩期待地看向赵玠:“我能出去吗?”要是再不行,她可真没辙了。   赵玠一伸手将她勾到身前,搂着她的腰道:“为夫这里有一个主意……”见魏箩小脸红彤彤的,他低头碰了碰她的额头,抬手轻轻地抚摸她的唇瓣,眼神微黯。   魏箩自然要问:“什么主意?”   再然后,她便被赵玠按到了身下。   书房中有朱漆镂雕卷云纹书桌挡着,只见赵玠端端正正地坐在书桌后面,衣冠整齐,端的一派君子之姿。然而他的表情却有些隐忍。   且能听到一个娇气的声音斥道:“这是白天,万一有人进来怎么办?”   赵玠眼神黯了黯,安抚道:“没有本王的吩咐,谁都不敢进来。谁若是擅自闯入,本王杀了他。”   魏箩没再吭声。   书房里安静了好大一会儿,许久才听赵玠倒吸一口气,哑声说道:“阿箩,你差点要了我的命……”   门外,朱耿和杨灏身子绷得笔直,注视着前方。两人看似冷静,其实心里早就不淡定了,心道王爷和小王妃可真会玩,这光天化日,又是在书房,就没考虑过他们的感受么?两人额头滴了一滴汗,虽腹诽,却也不敢进去打扰二人。   *   翌日出门时,魏箩狠狠地瞪了赵玠一眼。   昨儿帮他做了那事后,她的嘴巴到这会儿还酸着呢。都是他,非要什么劳什子的条件,不就是出一趟门么,却跟管家婆似的管得严严实实的。不过今天早晨赵玠的态度却是不错,不仅亲手喂她吃饭,还为她描眉画眼。当然赵玠描的眉是不能入眼的,弯弯曲曲像蚯蚓不说,还差点把魏箩描成了一字眉,魏箩一照镜子便气笑了,一面命金缕擦掉重画,一面对赵玠道:“我以前以为大哥哥无所不能,如今总算发现一样你不会的。”   赵玠并起两个手指弹了弹她的脑门,“我若是画得很好,你才更应该担心才是。”   魏箩一想也是,便忍不住“扑哧”一笑。   “阿箩,打从你坐上马车,脸上的笑就没听过,究竟有什么高兴的事,也同我说说吧?”梁玉蓉凑到她跟前,一脸促狭地问道。   魏箩看向梁玉蓉,不为她话里的揶揄而羞赧,反正跟赵玠在一起时,什么羞人的话没听过,她早已练成了铜墙铁壁般的厚脸皮。她道:“我有什么好说的?你跟常引大哥的事,我还没问你呢。听说那天常引大哥亲自登门平远侯府,不知道他说了什么,竟让伯父伯母这么快就改变主意了?”   果不其然,梁玉蓉脸蛋一红,拧了一下魏箩的腰,“我……我怎么知道?爹娘商讨我的婚事,从来不让我知道的。”   魏箩将信将疑地觑她一眼,末了梁玉蓉恼羞成怒,一下子朝魏箩扑过来,俩人双双倒在织金云鸟纹毯子上,乱作一团,笑声不断,此事才算作罢。   到了千佛寺,魏箩和梁玉蓉来到寺庙门口。说来也奇怪,往常香客如云的千佛寺今儿却格外安静,寺庙外站着左右两排穿玄青软甲的侍卫,寺庙内的僧人脚步安静,仿佛里面在接待什么重要的贵客。门口的小和尚原本想把她们拦住的,但是得知魏箩的身份后,犹豫了一下,两边都不好得罪,于是道:“二位女施主请。”   魏箩和梁玉蓉走入大雄宝殿,见宝相庄严的佛像前跪着一位妇人,她穿着深红色织金芙蓉花纹妆花大袖衫,头梳倾髻,髻上斜插两支金累丝猫眼石青虫簪,端看背影,无疑是个尊贵美艳的夫人。那夫人对着佛像拜了三拜,一旁穿樱色苏绣莲花纹褙子的姑娘扶起她,转身往门口走来。   就着殿外暖融融的日光,魏箩这才看清妇人的样貌,不是别人,正是住在重华宫的宁贵妃。   魏箩怔了怔,以晚辈拜见长辈的姿态行了行礼,道:“贵妃娘娘。”   梁玉蓉也跟着行礼。   宁贵妃到底比她们年长一轮,遇事比她们多,行事也比她们成熟稳重,倒是没露出多少诧异,只微微一笑道:“没想到在这里也能相遇,看来我跟靖王妃颇有缘分。”   魏箩敛眸,抿唇一笑,“上次一事,多谢贵妃娘娘的良药,我的伤口才能好得这样快。”顿了顿,又继续道:“只是这阵子靖王府琐事缠身,一直没能亲自入宫向贵妃娘娘道谢,还望娘娘不要怪罪。我托人送了镇纸和端砚,不知娘娘收到了么?”   其实靖王府根本算不得忙,纯粹是魏箩找的借口罢了。赵玠和陈皇后都不喜欢宁贵妃这一边的人,她自然也不会胳膊肘往外拐。   宁贵妃笑容端庄,恰到好处,“这有什么?不过是一瓶药罢了,靖王妃生得这样标致,若是留下什么伤疤,那才真叫惋惜。只可惜那药只有一瓶,陛下送给我以后,我用了将近一半,不知可还够吗?”   魏箩点点头,笑容不变,“够的,娘娘有心了。”   宁贵妃点点头,她身旁的姑娘这才有机会向魏箩行礼,声音绵软动听:“皇嫂。”   那姑娘抬起头来,最夺目的是一双璀璨的眼睛,水波微漾,好似清澈的潭水,接着是妙目琼鼻,樱桃小口,倒是个不可多得美人胚子。然而魏箩注意的却不是这个,而是她那一声“皇嫂”,想来应该是赵璋新娶的王妃,定国公府大房最小的姑娘,高婉儿。   魏箩对这姑娘没几分印象,兴许是她家不常跟定国公府来往的关系,只记得她是个性子乖巧,性情温和的心性儿。   魏箩跟赵玠定亲没多久,赵璋转头就定下了定国公府的高婉儿,且成亲时间比他们还早了一个月。这其中不免有较量的意思,只不过没人说破罢了。   魏箩同宁贵妃到后院客房说了一会儿话,得知宁贵妃近日身体不适,是以才会出宫到寺里拜一拜菩萨。魏箩关怀了几句,也没说要给宁贵妃送什么药材,毕竟那瓶药的恩情已经还了,再多的,魏箩便不愿意与她们来往。   离开千佛寺时正值晌午,太阳高照,日光和煦,平添几许暖意。   魏箩告别了梁玉蓉,回到靖王府,向下人询问赵玠的下落,得知赵玠正在书房,便举步往书房里走去。    ☆、第133章   起初下人说赵玠在书房时,魏箩并未起疑,只当他是在看书或者处理公务,未料想刚走进书房,却见赵玠坐在金丝楠木的八仙椅上,左腿随意地搭在右腿上,绣金云纹的袖子卷起,露出精壮有力的小臂,手持一块小小的石黛,正往手臂上画着什么。   魏箩走近,才看清他手臂上画着粗粗细细、长短不一的线条,这些线条细看,有些弯弯的,竟跟白天他给她画的眉毛有些相似。   “大哥哥,你在做什么?”魏箩出声问道。   赵玠掀眸,把石黛放在一旁的朱漆楠木书桌上,见她回来微微笑了笑,张开手臂道:“回来了?让为夫抱抱。”   魏箩上前,倒也乖巧钻进他怀里让他抱了个满怀,仍旧没忘记他先才那番举动,指着他手臂上歪歪扭扭的线条问:“你画这个做什么?”   赵玠把她抱到自己腿上,搂着她软软细细的小腰,含笑道:“你不是嫌我画眉画得不好看么,这不便想着练练手,日后好给你画眉。”   油嘴滑舌。魏箩皱了皱小鼻子,左看右看,觉得他画的比早上画的强上许多,遂好奇地问:“你一个下午都在练这个么?你怎么知道哪种眉形适合我?”   赵玠拈住她小小巧巧的尖下巴,面对着自己,另一只手轻轻地婆娑她的眉毛,“阿箩是柳叶眉,我如何不知道?倒也没有练多久,只半个时辰罢了。”他处理完公务,无所事事,想起今早魏箩那副嫌弃的小模样,便心血来潮命朱耿取来石黛,先是在宣纸上练习,后来觉得宣纸始终不如人的皮肤来得贴切,之后便又画在自己的手臂上。刚有些上手,魏箩便回来了。赵玠没有忽略她眼睛里一抹不易察觉的不愉快,低头亲了亲她的小嘴道:“怎么了,瞧着不大高兴?谁欺负我们阿箩?”   魏箩没想到他这么敏锐,她以为自己掩藏得很好,情绪一点儿也没有外露呢。她搂住赵玠的脖子,贴着他的胸膛道:“我今天去千佛寺上香,遇见宁贵妃和齐王妃了。”   五皇子赵璋因为西北大旱一事处理得好,年前被崇贞皇帝封为一等亲王,定国公府的高婉儿嫁给他后自然成了齐王妃,加之前阵子又被太医诊断出来坏了身孕,听说齐王府的门槛儿都快被贺喜的人踏破了。   如今想来,宁贵妃带着高婉儿去千佛寺烧香拜佛,一方面是为了自己的身体,另一方面是为了高婉儿肚子里的孩子吧。   赵玠倒是没什么太大反应,波澜不惊地“哦”一声,“你们说了什么?”   魏箩想了想,如实回道:“没说什么,只随口寒暄了几句,宁贵妃问我的伤好了没有,我便感谢她送的那瓶素肌散。她身子不好,没说几句就离开了,齐王妃的性子倒是不错,同我多说了两句话。”   魏箩一边说一边吩咐金缕去打一盆热水,热水送来后,她打湿了巾子覆在赵玠手臂上,轻轻擦拭他手臂上的眉印,继续道:“宁贵妃还关怀了几句你的情况。”   赵玠弯了弯唇,似笑非笑道:“你是怎么回答的?”   魏箩垂着浓长的眼睫毛,扑闪扑闪像两把小扇子,“我自然是如实回答的,你好的不得了。”   过了一会儿,魏箩擦干净他的手臂,又放下他卷起的袖子,仰头看着他道:“齐王妃说永安王妃不久前刚生了一个小世子,再有几天就满月了,届时邀请我一道去。”   赵玠一边享受她的伺候,一边噙着笑道:“你呢?你若是不想去,我便直接差人送一份礼,你留在家中便是。”   魏箩想了想道:“还是去吧,毕竟你人缘这么差,我总该要为你争回来一些才是。我要是再不去,这盛京城里就没人愿意跟你来往了。”   此话不假,赵玠的人缘委实不太好。他生性冷漠,不近人情,在旁人面前寡言少语,能对着你笑一笑便是极大的恩赐了。再加上他名声不大好,处理公务时手段老辣、果决无情,早已在盛京城获得了一个“活阎王”称号。除了拥趸他的大臣,盛京城里的世家贵族圈子还真不愿意跟他多来往,生怕一不小心,就惹恼了他,被他记恨上,从此一家老小性命难保。   魏箩既然已经嫁给赵玠,自然不愿意他树敌太多,她拉拢一下大臣们的夫人,多多少少能为他挽回一点声誉,免得他的名声越来越差。   虽然魏箩的骨子里并不太喜欢应付这种虚与委蛇的场合。   *   到了永安王的小世子满月这一天,魏箩和赵玠一同前往六皇子府。   永安王妃先前生了两个女儿,如今总算喜得一子,永安王薛荣十分重视这个儿子,大办一场酒席,邀请了朝中所有的高官重臣和勋贵世家,场面办得很热闹,一入府便能感觉到浓浓的喜悦。   马车停在二门,魏箩扶着金缕的手走下马车,一抬头,便看到前面穿焦月色吴罗绣金芙蓉纹花边褙子的齐王妃高婉儿,身边穿秋香色襦裙的姑娘正是高晴阳。高晴阳与高婉儿是堂姐妹关系,如今正好碰面,走在一起也是情理之中,只不过瞧着高晴阳的模样,却是对这个堂姐不大热情。   高婉儿与高晴阳说话时看见了魏箩,忙露出一抹笑,等魏箩走到跟前,说道:“皇嫂,方才我还跟晴阳说起你来,没想到你就在身后,看来还真不能在背后议论人的是非。”   高婉儿天生一副笑模样,圆脸蛋、杏仁眼,生得颇为讨喜。若非立场不一样,魏箩应该是能跟她做朋友的。   魏箩客气地寒暄:“你们说我什么?”   高婉儿故意看了看她身后,见赵玠没来,才笑眯眯地道:“我说话比较心直口快,皇嫂不要放在心上。”她挽着魏箩的手,一边往内院走,一边道:“我就是觉得你同靖王爷差别太大,靖王那般冷酷无情,你又看起来平易近人,生得娇娇弱弱,好像一折就断了,我都担心靖王私底下欺负你。”   平易近人,还是头一次有人这么形容魏箩的。魏箩敛眸笑了笑,语调平静道:“靖王哥哥待我很好。”   高婉儿自然是不信的,只当魏箩是为了保全赵玠的面子,何况谁会在大庭广众下说自己夫君不好呢?这不是打自己的脸么。   高婉儿没有将魏箩的话放在心上,一行人走入花厅。   永安王妃领着一干命妇夫人向魏箩和高婉儿行礼,将魏箩和高婉儿请入上座,态度很是谦和。毕竟永安王是外姓王,当年跟着皇太祖打天下时封的王位,如今过去许多年,手中没有多少实权,只剩下一副空架子罢了。是以对待亲王女眷们,少不得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永安王妃道:“二位王妃纡尊降贵,光临敝府,是宝儿的福气。”说着转头吩咐奶嬷嬷将小世子抱出来,抿唇笑道:“这孩子刚生下来就生了一场病,娇气得很,二位王妃别嫌他哭声吵闹就好。”   高婉儿在人前端得贞静娴淑,全无方才古灵精怪的模样:“怎么会,我最喜欢小孩子了。”   嬷嬷将小世子抱过来时,魏箩看了看,小家伙生得精致可爱,圆溜溜的大眼,粉嘟嘟的嘴唇,还有那小巧的鼻子,难怪永安王妃一看见他便笑,委实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   高婉儿爱不释手,抱在怀里哄了又哄:“这小家伙儿生得真好看,不知日后我的孩子能不能有他一半漂亮。”   高婉儿只比魏箩成亲早一个多月,如今便诊断出怀有身孕了。   永安王妃恭维道:“王妃与齐王的孩子,自然是龙章凤姿的人杰。”   高婉儿笑了笑,不置可否。   “皇嫂,你也瞧瞧吧,他笑起来真讨人喜欢。”高婉儿抱到她面前道。   魏箩放下斗彩小盖钟,倒是没有拂了高婉儿的面子,伸手碰了碰那孩子的脸颊。哪知道这小家伙儿竟然捉住了她的手指,小手握成拳头,“咿咿呀呀”便往自己嘴里放。   魏箩怔了怔,下意识往回抽。   永安王妃忙把孩子抱过去,讪笑道:“宝儿似乎很喜欢靖王妃。”   魏箩的手指沾了小孩儿的口水,也没说什么,“不碍事,他还小。”金缕拿娟帕擦了擦她的手,她不由自主地想,日后她和赵玠的孩子会是什么模样?以前没怎么想过这个问题,毕竟她和赵玠才刚成亲,目下见人生了孩子,高婉儿又有孕了,难免想得多一些。   之后,永安王妃命人把小世子抱回屋中,领着魏箩和高婉儿等人去了后院赏梅花。   永安王府有一处梅园,梅花开得比别人家都早,如今才刚入冬,便见树上的梅花相继绽放,挂满枝头了。   不多时起了风,永安王妃担心众人着凉,便提议去一旁的阁楼里小坐。   不过半天的功夫,魏箩便给这些命妇夫人留下极好的印象,不骄不躁,知书达理,又聪慧灵巧,博得了不少好感。只是不免有人叹息,这么好的姑娘,却嫁给了靖王那个“活阎王”,也不知生活在怎样的水深火热中。    ☆、第134章   魏箩自是不知这些妇人心中所想,她听说今日英国公府的人也应邀前来做客,前来贺喜的人是大老爷魏旻和五老爷魏昆,魏常引和魏常弘也来了,不知道一会儿能否见上他们一面。   魏箩虽说才出嫁不久,但到底从小跟在亲人身边长大,几日不见,心里就挂念得紧。   偏偏这位永安王妃热情得很,不仅命丫鬟捧来了瓜果点心,还邀请她和高婉儿一同打马吊。魏箩不大感兴趣,如今能激起她兴趣的两件事,一个是赵玠的事,一个是家人的事。何况她也没打过马吊,总觉得是说三道四的妇人才会做的事情,一边打马吊,一边谈论谁家是非。于是便摇摇头道:“你们打吧,我在一旁看着。”   高婉儿已经坐到榉木描金镶平面桌子后面,闻言看向魏箩道:“看着多没意思,皇嫂来跟我们一块儿玩吧,我玩这个可厉害了。”   魏箩笑了笑,“是吗?那我就更不敢玩了,若是输给你,我这个做嫂嫂的多没面子。”   “这有什么?我让着你便是了。”高婉儿非拽着魏箩坐上了马吊桌,一局四人,除了高婉儿和魏箩,另外两人分别是永安王妃和高晴阳。   马吊拢共四十张牌,有十万贯、万贯、索子和文钱四种花色,自相统辖,每人先取八张牌,轮流出牌,以大击小,最终击败庄家为胜。高婉儿手气好,第一局便是她坐庄,永安王妃有心让着她,魏箩是一时摸不着门路,只有高晴阳一人堵截她,到最后自是高婉儿这个庄家胜出。   高婉儿一面收筹码,一面笑道:“皇嫂是不是第一次玩?我瞧着你手生得很。”   魏箩倒也诚实,点点头道:“我以前没玩过这个。”   高婉儿下的筹码大,其他人自是要跟着她下,魏箩倒觉得没什么,永安王妃隐隐有些肉疼了。这内宅妇人每个月的花销都是有定数的,即便是王妃也一样,何况还是永安王府这种外表光鲜、内里拮据的没落世家,没几局下来,永安王妃就下场换人了。   魏箩渐渐找到感觉,她本就聪颖,学东西也很快上手,形势逐渐向她这边逆转。魏箩连赢了三局之后,高婉儿的脸色开始有些着急了。   最后一局,高婉儿让丫环将所有筹码都放在桌子上,其中还有一块碧玉小鱼、一对翡翠手镯和两颗南海珍珠。她道:“皇嫂若是能赢了这局,这些东西送给你。”   魏箩本来都不打算玩了,也不稀罕她那些筹码,但是一想自己先才输掉的银子,又重新坐回去道:“好,那就再玩最后一把。”   最后一局是魏箩坐庄,魏箩身边坐着高晴阳,高晴阳玩得也很好,有两次关键时刻轮到高丹阳出牌时,她出的都是小牌,魏箩轻而易举就压住了。这一局毫无疑问也是魏箩赢,高婉儿有些埋怨道:“晴姐儿,你怎么净出些小牌?你究竟跟谁一伙儿呀?”   高晴阳把筹码都送给了魏箩,云淡风轻道:“当时手里只剩下小牌了。”   魏箩赢得盆满钵满,扭头看向身旁的高晴阳,以前认为这姑娘是高丹阳的妹妹,对她也没怎么上心过。目下看来,高晴阳的容貌一点儿也不输给高丹阳,她肤如凝脂,杏脸桃腮,比高丹阳还美上一筹。   魏箩在脑海里搜索一番,记起六岁那年赵琉璃生辰时,自己和梁玉蓉上了新雁楼,新雁楼上有一个小姑娘在用花生摆“大雁南飞”图。彼时梁玉蓉拿了她的花生,她气恼地瞪向她们,那个时候她们就认识了,只不过此后一直没有交集而已。   人群散后,有去投壶作诗的,也有闲聊赏花的。高晴阳想去玩投壶,魏箩则要去见魏昆和魏常弘一面,两人便一同走下阁楼。楼梯间,魏箩对高晴阳道:“高姑娘,你方才为何要让我?”   高晴阳回头,微微一愣。   魏箩笑容灿烂,“我方才看到了,你手中有一张万万贯和一张百万贯,你若是出这两张,我未必能赢的。”她说“未必能赢”,而不是“不能赢”,魏箩对自己还是挺有自信的。   高晴阳沉默了一下,词不达意道:“王妃偷看臣女的牌?”   魏箩摇摇头,她可不干那种龌蹉事儿,“你刚才把牌放回牌堆里的时候我留意了一下,恰巧看到这两张。”   高晴阳的脸色缓和了一下,旋即又有些微妙,敛眸道:“臣女只是觉得王妃第一次玩马吊,应该让着你一些。”   这个答案魏箩挺喜欢的。高婉儿一开始说要让着她,可是坐到牌桌上就什么都忘了,只顾自己赢得开心。像高晴阳这种默默放水的还真不常见,起码证明此人很细心,且低调,不忙于邀功。   魏箩同她一起走到楼下,前方不远处的梅花树下,几个姑娘少年围成一个圈,往中间的青花瓷蟠螭纹瓶子里投箭。魏箩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即来了精神,只见魏常弘坐在一棵梅花树下,倚着树干,周围落英缤纷,花瓣如雨,他手持一支翎羽箭,对准瓶口,手一扬便轻轻松松投入了瓶口中。   周围好几个妙龄姑娘偷偷觑他,可是他却一点回应都没有,表情端的从容冷静。正因为这股高冷的气质,才更让姑娘家家着迷,他越不理人,姑娘们就越想招惹他。   只不过高门贵女骨子里自有一份矜持,再加上从小受到的教养,即便想招惹,也只敢偷偷看几眼罢了。   魏常弘一抬头,瞧见阁楼门口的魏箩,眼睛微微一亮,对身边吏部侍郎之子道:“失陪了。”   吏部侍郎的儿子不让他走,非要他玩完这一局,他蹙了蹙眉,手中还剩三支箭,便一口气将三支箭都投入了瓶口中。周围的人还没回过神,他已经转身离开。   那边厢魏箩正要往前,却不知从哪里冲出来一个鹅黄色的身影,来到魏箩面前,气急败坏道:“魏箩,你站住!”不等魏箩反应,她举起手便劈头盖脸地朝魏箩打来。   魏箩偏头,对上李襄那双发红愠怒的眼睛。   魏箩的身子下意识往后倾了倾。高晴阳眼疾手快地抓住李襄的手,皱起眉头,“李襄,你发什么疯?”   今儿的宴席并没有邀请汝阳王府的人,只不过李襄硬要闯进来,下人不好拦,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她进来了。   李襄仿佛受了什么刺激,恨恨地盯着魏箩:“是不是你?一定是你怂恿靖王表哥,让他陷害我爹,我爹现在下了大狱,生死未卜,你高兴吗?”   说什么胡话。魏箩虽然不知这其中内情,但是赵玠想做什么,从来不是她能影响的。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李襄,冷冷地问:“你爹下了大狱,同我有什么关系?”   李襄的神情有些疯狂,不管不顾道:“怎么没关系?我爹是被冤枉,他没有私藏兵器,更没有谋逆之心,是靖王表哥故意陷害他……”   汝阳王在徐州菖南山藏了大量兵器,被当地知府搜了出来,人赃俱获,如今已经押送回京,等候崇贞皇帝发落。李家的人也是昨日才得到消息,李襄不知从哪听来的,认定徐州知府是赵玠的人,这一切都是赵玠和魏箩的计谋。这不刚得知魏箩在永安王府,便巴巴地过来了。   她一面说,一边伸手抓魏箩,一副要与魏箩拼命的疯婆子架势。高晴阳制不住她,好在魏常弘及时赶了过来,搦住她的手腕,将她狠狠往地上一摔,冷厉道:“疯妇,满口胡言!”   李襄的头恰好磕在一旁的花盆上,花盆应声而裂,她的额头也破了一个口子,流出血来。   李襄的丫鬟将她扶起来,边抹泪边劝道:“小姐,咱们回去吧……”别在这儿丢人了。   李襄被这么一摔,头脑确实冷静了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怒视魏箩和魏常弘,“你们等着,我去求皇后娘娘,我爹爹一定会没事的。”   她风风火火地来,风风火火地去,直到身影走远了,旁人还处于震愕之中。   *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自是瞒不住赵玠的。   永安王妃将魏箩请入花厅,一迭声向她赔不是,神情愧疚:“是我治家不严,让人冒犯了王妃,还望娘娘不要怪罪……我已命人去请了大夫,这就为王妃诊脉,免得您受到了惊吓。”   魏箩其实没什么事儿,有高晴阳帮忙,又有常弘挡在她前面,李襄根本没伤到她。   只是有些好奇,汝阳王当真出事了么?赵玠很少跟她谈论朝中的事,魏箩了解的也不多,若非李襄跑到她跟前告诉她,她还真不知道这回事。   永安王妃命人罚了今儿守门的奴仆,又让大夫为魏箩诊脉,确保魏箩无事后,才长长地松一口气。   靖王那般狠辣无情的人,若是知道靖王妃在安阳王府出了事,那她一家上下几百口就别活了。   虽这么想,但永安王妃和高婉儿均没料到赵玠竟会亲自过来。   赵玠想必刚从外面回来,没来得及回府,穿着一身玄青绣金边蟠螭纹的锦袍,腰上缠着玉绦钩,有如一尊冷面判官,满面霜寒,立在花厅门口,不必开口便将花厅里的妇人们震慑得大气儿都不敢喘一声。他乌目往屋里逡巡一圈,停在魏箩身上,举步走向魏箩。   永安王妃回神,忙领着众人行礼:“妾身参见靖王殿下。”   赵玠没有理会。   周围的人都以为他要发怒,或者一巴掌拍死魏箩,毕竟他脸色真不怎么好看。   高婉儿忍不住开口:“这事儿怨不着皇嫂,是那李家姑娘硬闯进来,说了一大通胡话,冒犯了皇嫂……”   下一瞬,高婉儿便闭嘴了。   因为赵玠来到魏箩跟前,大手轻轻地扶向她的脸颊,小心翼翼,心疼地问道:“李襄打了你一巴掌?”   魏箩点点头,仰起湿漉漉的大眼睛:“不过常弘和高姑娘帮了我,她没打着。”想起李襄的话,她握住他的手腕,眨眨眼道:“咱们回家说吧。”   赵玠颔首。方才来时下了一场秋雨,雨不大,但是很有些凉,担心魏箩冻着,他便解下身上的黑裘大氅裹到魏箩身上,系上绸带,动作宝贝的不得了,路过永安王妃身边时道:“今日多谢贵府款待,本王和王妃就此告辞了。”   永安王妃和高婉儿都愣愣的,永安王妃屈膝道:“恭送靖王殿下,恭送靖王妃殿下。”   谁说靖王对靖王妃不好?这简直不要太好了。   高婉儿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心情有些复杂。   赵玠亲自撑着一把双环油纸伞,一只手护着魏箩的腰,伞沿大部分往魏箩那边倾斜,赵玠自个儿的肩头淋得半湿。魏箩似有所觉,把伞往他那边推了推,推不动,也不知道后来魏箩说了什么,他这才肯把伞沿往自己那边挪了挪,只是仍旧大部分挡着魏箩。仿佛那是他手心的宝贝,舍不得她淋雨,舍不得她受冻,更舍不得她受一丁点委屈。   高婉儿想起今日的李襄的举动,再一联想今日李襄的话,不由得捏紧了帕子。    ☆、第135章   回到靖王府,魏箩把今儿赢得的战利品一股脑儿地倒在紫檀浮雕狮子戏球纹圆桌上,其中不乏银锭子、金锭子、玉佩、手镯和几颗珍珠等。高婉儿大手大脚,这里面一大半东西都是她的。魏箩把金子银子分别赏给章台院的下人,把碧玉小鱼赏给了金缕,翡翠手镯赏给了白岚,剩下几颗珍珠,魏箩见成色还不错,便对金缕道:“命人磨成粉吧,正好我的珍珠玉容散快用完了。”   金缕点点头,悄悄觑一眼赵玠,瞧着他脸色不好,明显有话跟魏箩说的模样,便识趣地退了下去:“等磨好以后,婢子再拿来给王妃过目。”   魏箩说好。丫鬟们都下去了,她才看向一旁的赵玠,想了想,从后面抱住他,“今天李襄说的那些事,都是真的吗?”   赵玠握住她的手,细细地婆娑,脸色还是不大好看,“她跟你说了什么?”   魏箩双手缠着他的脖子,脸蛋贴着他的脸,语序平静:“汝阳王有谋逆之心,私藏兵器,被徐州知府搜了出来,陛下要发落他。”说着一顿,眨巴眨巴大眼睛,“李襄说你陷害汝阳王,还说是我指使你的。”   赵玠把她拉到身前,捧着她的小脸问道:“你觉得,是本王故意冤枉他么?”   魏箩的眼睛清亮逼人,澄澄澈澈,分明生了一张纯真无害的脸,偏生小嘴说出的话这般无情:“汝阳王手握重兵,又跟五皇子同流合污,陛下早就忌惮他了,可他却不知收敛,树大招风,就算你不收拾他,陛下也会收拾他的。就算冤枉他又怎么了?若这事是我指使的,我还觉得这罪名轻了呢,应该把李家和五皇子一网打尽才是。”   说得太多了。魏箩抿唇,心虚地觑了赵玠一眼,乌溜溜的眼珠子骨碌碌乱转,“我只是随口一说,大哥哥别放在心上。”   哪知赵玠却露出笑意,揉了揉她的耳珠,颇有些欣慰道:“我的阿箩真是聪慧。”   魏箩看向他,“那汝阳王真是无辜的?”   “不是。”赵玠握着她的手,饶有趣味地把玩她的手指头。魏箩的手指头生得纤细可爱,一根一根犹如雨后新笋,又白又嫩,那十个指甲盖儿粉粉润润,让人看之便心生欢喜。“李知良确实私藏了兵器,不过他是为五弟做事,此番也是给五弟背了黑锅。父皇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背后是谁人指使,此次不仅汝阳王保不住,五弟也会受到牵连。父皇将此事交给我,便是希望我公允处理,没有偏颇。”   魏箩仰头瞧他:“那你想怎么处理?”   赵玠微微弯唇,乌目静静地看着她,“胆敢动我的阿箩,自然要让他们偿命。”   *   不出几日,汝阳王私藏兵器一案便有了结果。   汝阳王罪无可赦,褫夺一切兵权,收回大印,七日后于南大街的南昌门斩首。至于汝阳王的妻儿,因着高阳长公主这层关系,便酌情处理,子女贬为庶民,家中男丁世代不得参加科举,不得出仕为官,家中一半家财充入国库,以儆效尤。   当高阳长公主得到这个消息时,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神情空洞,丧失言语。   李襄站在赵暄身边,泪水夺眶而出,喃喃道:“怎么会……爹爹怎么会……”   那日她本欲去宫中求见陈皇后,怎奈何陈皇后身体不适,没有接见她,她还想着明日再去一趟,未料想关于汝阳王府的处置已经出来了。   大理寺卿许大人领着刑部的人将汝阳王府值钱的东西搬得七七八八,许大人临走前对高阳长公主行了一礼道:“属下也是奉命行事,还望长公主殿下多担待。”   李襄看不惯大理寺卿的嘴脸,抄起八仙桌上的五彩小盖钟便砸过去:“给我滚!”   大理寺卿到底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面上没有多少表情,将东西一一登记后,这才领着刑部的人离去。   李襄倒在高阳长公主腿边,无助地问:“娘,怎么办,爹爹真要被斩首么……”   赵暄此时也是六神无主,没想到皇帝竟会这么狠心,当真一点不顾兄妹情面,准备将李家赶尽杀绝。她抬头看向门口,李颂神情寡淡地站在那里,微垂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颂儿……”   只这一声还没叫完,便见一个穿绿色襦裙的丫鬟匆匆赶来,口中道:“夫人,不好了,少奶奶投缳自尽了!”   树倒猢狲散。   高阳长公主只觉得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等到被人救下来时,魏筝已经没了呼吸。魏筝的死不是汝阳王这桩事的缘故,而是心如死灰,再活不下去了,这桩事不过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罢了。她自打嫁给李颂后,便没有过过一天舒坦日子,李颂从未碰过她,但是却时常让她同时伺候好几个男人。除了新婚之夜是李颂的狐朋狗友外,其他时候都是府里的侍卫,那些狐朋狗友再也没出现过,不知是被李颂处理了还是怎么。反而是侍卫,一个个五大三粗,从不懂得怜香惜玉,做起那事儿又重又狠,魏筝的身子几乎没有一块好地方。加之她不是明媒正娶进门的,婆婆和小姑子也瞧不起她,李襄常对她冷嘲热讽,魏筝在汝阳王府过得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她终于醒悟以前多么天真,竟然会认为自己能掌控全局,主持中馈,目下看来,不过是一个笑话罢了。   李颂站在正房门外,看向平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女人,皱了皱眉道:“如何?”   魏筝的陪嫁丫鬟银楼哭得伤心不已,“小姐,小姐已经断气儿了……”   这等要紧关头,魏筝却还要添乱子。死了又如何?指望谁可怜她么?李襄一点感觉也没有,反而觉得厌烦:“你身为丫鬟怎么不好好看着?家中的事尚未解决,我爹爹生死未卜,如今她死了,还指望我们为她风光下葬么?”说罢啐一口,转身离去。   李颂更是冷情,只看了一眼道:“请人做一口棺材,葬了吧。”   如今李家自身难保,保不保得住这个家都是问题,即便魏筝死了,也惊不起什么波澜。人们只会以为魏筝受不了打击,不愿接受李家的没落,这才一死了之的。   暂且不提魏筝,翌日高阳长公主和李襄求见陈皇后,在庆熹宫外等了半个时辰,陈皇后才命人召见她们进去。   今时不同以往,高阳长公主即便心中有气,也不好再随性儿表露出来,规规矩矩地朝陈皇后行了一礼,便拽着李襄“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在地上,恳求道:“嫂嫂,求您向皇兄说说情,饶了他的妹婿这一次吧!”   嫂嫂,妹婿,这时候倒是知道拉关系了。陈皇后坐在铁力木镂雕葡萄纹椅子上,也不开口叫他们起来,只道:“长公主这是做什么?让人看了岂不笑话。”   高阳长公主长跪不起,声泪俱下道:“汝阳王虽说一时鬼迷心窍犯下大错,但毕竟是陛下的妹婿,且膝下还有两个孩子,若是他没了,叫我孤儿寡母怎么活?”见陈皇后没有反应,心下一沉,恐怕陈皇后是不吃这套的,又忙说道:“恳请娘娘在陛下面前说说情,只要能饶汝阳王不死,我便站出来作证,当年琉璃的毒……”   “长公主。”陈皇后眼神一凛,打断她的话,“后宫不得参政。这话你应当清楚,你求我没有一点用处。此时一直是长生在处理,他的决定,向来不是旁人能改变的。”    ☆、第136章   高阳长公主深知这是陈皇后心里的一根刺,只要拿捏着那根刺,便能往她最痛的地方戳。是以听闻陈皇后这番话后,非但没有死心,反而继续道:“当年琉璃刚满周岁,便被人下毒所害,嫂嫂其实心里应该清楚,此事虽然与淑妃有关系,但她不过是被人利用,罪魁祸首乃是宁贵妃。”   陈皇后闭了闭眼,錾花护甲深深地扣着扶椅,没有开口。   高阳长公主还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禁不住眼睛一亮,继续不怕死地道:“彼时宁贵妃正受宠,皇兄被蒙蔽了眼睛,如今若是我站出来为嫂嫂作证,皇兄必定……”   “够了。”陈皇后波澜不禁地打断她,旋即徐徐睁开一双狭长漂亮的凤目,“你以为说了这些,本宫便会帮你么?当初琉璃中毒时你隐瞒真相不说,如今又想拿这个要挟本宫,只会令本宫对你愈发厌恶罢了。”到底是领过兵打过仗的女人,骨子里透着一种“凌驾众人”的威严,那平平淡淡的一眼,便让长公主哑口无言,“你以为当年的事只有你能作证吗?赵暄,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当年赵琉璃中毒,淑妃被处死,陈皇后虽觉得其中有蹊跷,但却一时半刻查不出来。且她当时跟崇贞皇帝提过一两句,崇贞皇帝彼时正宠爱宁妃,只道她太多疑,还对她训斥了几句,对那宁妃偏袒至极。从那时起,陈皇后对崇贞皇帝的心就淡了,她慢慢地开始想清楚,即便除掉宁贵妃,以后还会有万贵妃,徐贵妃,倒不如留下宁贵妃,拿捏着她的把柄。再加之赵琉璃当时余毒未清,身子虚弱得厉害,陈皇后便一心都扑在赵琉璃身上,为她寻遍了大江南北的名医,直至这两年赵琉璃的身体日益好转,她才会偶尔想起当年的事。   目下被高阳长公主重新提起,陈皇后非但不觉得高兴,反而对赵暄更加反感。   当年若非她从中牵桥搭线,让崇贞皇帝认识宁贵妃,又岂会牵扯出后来一连串的事?   况且她的夫君是赵璋的人,镇日与赵玠作对,她究竟哪儿来的自信让自己帮她?   赵暄脸色煞白,心知这次陈皇后是铁了心不救李家,心里到底还存着几分傲骨,咬咬牙站起来,向陈皇后告辞,“既然如此,那便不打扰皇嫂了。”起身走出昭阳殿。   李襄跟在她身后,头一次领悟到绝望和不安,红着眼眶问:“娘,这下怎么办?难道爹爹真要被斩首吗?”   高阳长公主虽不大喜李知良这般粗糙的武夫,但说到底,毕竟一起生活这么多年,总归是有感情的,不忍眼睁睁看着他死去。何况李知良死了,李家没落了,她虽是长公主,却毕竟不是当初深受先皇喜爱的小公主了。若是日后赵玠登基,只怕她的日子更不好过。是以此举,既是为李知良求情,也是为自己求一个保障。   未料想刚到宣室殿,便见赵玠一袭绛紫绣金蟒服从里面走出,他只垂眸看了一眼赵暄和李襄,吩咐殿外把守的公公道:“圣人有令,除非有朝中要事,否则任何人都不得入内打扰。”   公公甩了甩拂尘,恭恭敬敬道:“谨遵王爷吩咐。”   赵玠的视线从长公主和李襄面上一掠而过,然后离开。   *   不过几日,汝阳王府的事迹便传遍了盛京城每个角落。   五皇子赵璋为了自保,不得不舍弃汝阳王这颗棋子,断绝了与李家的所有联系,并未冒险向皇上求情。   李家彻底完了。   汝阳王斩首的前一日,魏箩乘坐马车从外面回来,马车刚停在靖王府的门口,便从角落里冲出来一个人,不由分说地拦在马车跟前,目光灼灼地盯着绣金暗纹的布帘,神情坚定。   车夫一扬鞭子,本欲呵斥,一看清她的脸,又蓦地停住。   魏箩踩着杌子从马车上走下来,看都未曾看对方一眼,举步往府邸而去。   对方飞快地绕道魏箩跟前,“魏箩,站住!”   魏箩停住,看清对方的脸,正是一脸坚韧不屈的李襄。虽不知李襄为何在此,但魏箩对她素来没什么兴趣,权当看不见她,从她面前直直走过。孰料李襄竟毫无预兆地跪在地上,仰头看着她:“魏箩,我知道靖王表哥最听你的话,以前那些事权当我不对,我不该与你作对。我爹爹明日就要被处斩了,此案一直是靖王表哥审讯的,你在他面前说说话,他一定会听的……”   原来是向她求情的。魏箩只觉得好笑,李襄哪来的脸求她?当初她信誓旦旦地说是自己与赵玠合谋陷害汝阳王,不由分说地甩她耳光,如今走投无路了,却又作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求自己。魏箩禁不住想,她看起来就这么软弱可欺吗?   魏箩不急着入府了,好整以暇地看了她一眼,弯起水汪汪的杏眼,与她周旋:“那你说说,我为何要帮汝阳王说话?”   李襄垂了垂眼,再抬起时眼睛亮着复杂难辨的光。魏箩尚未来得及分辨那抹光芒什么意思,她已开口:“当初从长浔山狩猎回来,我哥哥手里一直拿着一个簪子,后来我才知道那个簪子是你的。我哥哥睡觉曾经念过你的名字,他并非有意娶魏筝,他喜欢人是你。魏常弘的伤也不是我哥哥射的,是我射的,他只是替我担了罪名,我哥哥以后再也不能参加科举,一辈子都是平民了……就算救不了我爹爹,可是我哥哥是无辜的,希望靖王表哥能对他从轻发落……”   魏箩微微一滞,重新看向李襄,好一会儿才道:“你说常弘是你射伤的?”   李襄低着头,坦诚地承认:“是我。”她以为这么说魏箩就会心软,喃喃又道:“魏筝投缳自尽了,哥哥一直喜欢你,跟你有过节的是我,求你放过我哥哥……”   没等她把话说完,魏箩便弯腰,一把捏住她的下巴,恶狠狠地将她的脸抬起,毫不留情地问:“你有什么资格求我?又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李颂心里想的是谁,同我有何关系?”魏箩轻轻婆娑她的下唇,许是这几天过得不大好,她唇瓣干裂,早已不复先前那个娇妍夺艳的少女的模样。魏箩轻轻一笑,唇瓣翘起好看的弧度,眼睛又明又亮,声音也软糯了几分,甜美动人:“李襄,你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了?就算常弘的伤不是李颂射的,也跟你李家脱不了干系。何况这件案子是圣人亲自督审的,你以为说改就能改么?”   魏箩想了想,直起腰,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就算能改,我也不会帮你的。”   她举步走入靖王府,路过守门的奴仆身边时,叮咛道:“若是李姑娘喜欢跪,就让她一直跪着,不必再进府通传。”   奴仆同情地看了一眼李襄,转头喏喏道:“是,王妃。”   *   魏箩是个硬心肠的人,做过的决定从不更改,讨厌过的人也从不后悔。   这段小插曲她没有告诉赵玠,直到第二天汝阳王的囚车穿过南大街,于南昌门斩首,风光一时的汝阳王府,彻底走向没落。   赵璋因为受到汝阳王牵累,为崇贞皇帝不喜。崇贞皇帝将他叫到御书房审问了一通,之后便紧了三个月他的足,在此期间不得踏出齐王府半步。就连前阵子交给他的政务,也全部收回,转交给赵玠处理。   朝中有风声传出,崇贞皇帝要立储君了。   此案是赵玠监斩。过了午时,魏箩迟迟不见赵玠回来,便把杨灏叫到跟前问:“王爷为何还不回来?”   杨灏是被赵玠留下来保护魏箩的,垂首回道:“禀王妃,王爷许是监斩完后,还要回宫向陛下回禀一番。”   魏箩想想也有道理,便没有继续追问。   到了傍晚时分,外面忽然下起雨来,雨水一串连着一串,不一会儿便打湿了地面,有越下越大的趋势。魏箩立在窗前,托腮欣赏着院里被雨水打落的桂花瓣,不一会儿有丫鬟走进来,对着她行了行道:“娘娘,屋外有人求见您,希望您出去一趟。”   魏箩扭头,“谁要见我?”   丫鬟摇摇头,“奴婢不知,是一副生面孔。”   魏箩面不改色:“你问他是谁,见我何事,若是不说清楚,我便不见。”   丫鬟退了下去。   魏箩走到柜子一角,取出针线笸箩里的绣花棚子,那是她给赵玠绣的鞋面儿,只不过她绣活儿不太好,绣了这几个月也没绣好,再做成一双鞋,恐怕还要一两个月。魏箩让金缕点上灯,自己就着烛光绣了小半个时辰,才刚抬起头歇歇眼睛,那个丫鬟又来了,不知怎的语气有点儿心疼:“娘娘,那个人在雨里淋了好久了,怎么轰都轰不走……”   魏箩放下绣花棚子,大抵已经猜到是谁了,让金缕拿来一把伞,起身道:“咱们去看看吧。”   靖王府门外,果真停着一匹黑色的高头骏马,马背上坐着一个人。李颂身穿蓑衣,斗笠下一张俊脸不可避免地被雨水打湿了,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睛仿佛深潭,深得看不见底儿。李颂见魏箩出来,眼神微微有些晃动,但还是没有上前,静静伫立在原地。   魏筝已经下葬了,吊唁那天英国公和魏昆都去了,魏昆很是伤心,直道魏筝太傻。情绪最激动的当属从忠义伯府赶来的杜氏,杜氏抱着魏筝的棺材哭了许久,回去后便神智不清,有些疯疯癫癫。   这些魏箩都知道。   魏箩停在门口的屋檐下,掀眸看向对面的李颂,眼里没有丝毫惊讶:“你站在我家门口做什么?现在才学会摇尾乞怜,未免太晚了。”   这个小姑娘,无论何时何地嘴巴都这么毒,一直如此,既让人恨得牙痒痒,又偏偏牵挂在心头。   李颂看向她,“李襄昨日来找过你?”   魏箩弯弯嘴角,不置可否。   李颂问道:“她跟你说了什么?”   “说得可多了,你想知道什么?”魏箩把绘兰草纹的油纸伞交给金缕,恰好伞沿上一滴雨水滚落,滴在她的眼角上,顺着她的脸颊滑下来。她的眼睛比雨水还清澈透亮,“她以为告诉我常弘的伤与你无关,我便不讨厌你了。可是,李颂,就算你帮李襄背了黑锅,我也不同情你,因为那是你自作自受。”   李颂打马走近一些,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的小脸,忽而弯唇:“谁稀罕你的同情?”   没等魏箩回神,他便摘下腰上的东西,朝魏箩扔来。魏箩下意识后退一步,那东西堪堪砸在她面前的地板上,凑近了才看到是一条红络子,络子另一头绑着一块玉佩。眼下那玉佩摔在地上,生生裂成两半。魏箩垂眸看了看,是一块圆形的玉佩,横截面有点像莲藕,也不知他此举是什么意思。   李颂仿佛一点也不介意玉佩是不是碎了,他调转马头,往盛京城城门口而去。   他跟高阳长公主说过了,准备去外面走走,离开盛京城,或许再也不会回来。   那块玉佩是李家传给长媳的,当初魏筝嫁入汝阳王府的时候,他根本没想过交给魏筝。如今当着魏箩的面摔碎了也好,反正他也不会再交给别人。   没走多远,便见路旁停着一辆马车,车帘掀起,里面坐着一个人。   赵玠倚着车壁,不知将刚才的画面看去多少。   李颂勒紧缰绳停下,与赵玠对视。   赵玠一双凤目深不可测,接过朱耿递来的伞,走下马车,轻描淡写地道:“废了他的武功。”    ☆、第137章   这场雨下得又快又急,赵玠刚回来不久,雨便停了。只不过魏箩却有些不适,刚用过晚膳不久,脸蛋便红红的发起热来,神智不清,窝在赵玠里说些稀里糊涂的话。   请大夫看过以后,大夫说是这几日劳思过度,再加上今日寒气侵体,病症才一并发作了。大夫开了一副药方,赵玠命一个小厮跟着大夫回去抓药,自己则接过金缕递来的巾帕,覆在魏箩的额头上,问向金缕道:“王妃今日都做了什么?”   金缕一五一十地答:“今儿下雨后,娘娘便一直站在窗边,婢子劝说了几句,娘娘后来才坐回屋里绣了会儿花。后来……后来李家少爷求见,娘娘出去看了看。”   赵玠面色不改,垂眸看向蜷缩在自己怀里的小姑娘,忽然问:“绣的什么花?”   金缕恍悟,忙去一旁的紫檀浮雕卷草纹亮格柜里取出一个绣花棚子,递到赵玠跟前,“回禀王爷,正是这个。”   赵玠接过看了看,见上头绣着金银两色的忍冬花纹,看模样应当是一双鞋子。他忽然想起来之前想让魏箩给自己做一双鞋子,本以为过去这么久,这小家伙早就忘了,没想到竟是没忘。赵玠敛眸笑了笑,重新递还给金缕,道:“放回去吧。”   金缕有些不明所以,但也依言做了。   不多时下人煎好药送过来,赵玠舀了一勺吹凉了些,送到魏箩嘴边,“阿箩,吃药了。”   魏箩其实病得不大严重,先才在赵玠怀里眯了一会儿,目下被赵玠唤醒,拧巴着小眉头强忍着苦味儿吃完了一碗药,翣了翣扇子似的眼睫毛:“我想吃桂花糖藕。”   这有何难?赵玠把青瓷蕃莲花纹碗放到床头的束腰小桌上,对金缕和白岚道:“命厨房立刻做一道桂花糖藕送来。”魏箩如今病着,饮食当以清淡为主,又道:“再煮一碗银耳南瓜粥和几碟小菜。”   金缕和白岚立即退了出去。   魏箩蔫蔫着赵玠的胸膛,往他怀里拱了拱,伸出双手搂住他的腰,有点不高兴,“大哥哥这几天为了处理汝阳王的事,总是早出晚归,许久没好好陪伴我了。”   赵玠眉眼含笑,捏捏她的小鼻子,“本王怎么没好好陪你?只这两天忙了点,就被你记心里了。”   魏箩不吭声,兴许是生病的缘故,思绪乱乱的,想到一茬儿便说一茬儿,“李颂的玉佩,我不想要。”   赵玠搂着她的手臂紧了紧,下巴抵着她的头顶,“明日我便让人还给长公主。”   她点点头,不再开口。   不多时桂花糖藕和银耳南瓜粥送了上来,魏箩手上无力,依旧是由赵玠喂着吃完了一顿饭。用过晚饭后她便倦了,搂着被褥睡了过去,赵玠则去了一趟书房。   今日入宫后,崇贞皇帝将赵璋手里的一桩事情交给了他,要他过两日去通州监督修筑河道。按理说这事儿本不该赵玠去的,赵玠才刚成亲大半个月,小两口亲亲热热没几日,就扔给他这个活儿委实不太厚道。但是这河道的修理不能耽误,崇贞皇帝大手一挥,让他过几日就出发去通州。   赵玠倚着雕花玫瑰椅,心里算计一番,通州距离盛京城不远,马车要七八日,水路只需三四日。倒是可以把魏箩一起带去,且天蝉山也在通州,魏箩若是无趣,还可以带她去山顶的庄子里泡温泉。   就是不知道那小姑娘意下如何。   *   次日魏箩的病好了大半,一大早便想吃蜜汁腌萝卜。她洗漱完毕,神清气爽地坐在桌后,听赵玠问她:“过两日我要去通州一趟,阿箩,你陪我一起去如何?”   腌萝卜又脆又甜,魏箩咬得“咯滋”作响,闻言想也不想地回答道:“好呀。”   赵玠笑了,真想把她抱在怀里,“你就不问我去做什么?”   魏箩吃一口腌萝卜又喝了一碗粥,倒是看得很开,“无非是陛下交给你的事,有什么好问的?”忽然又想起什么,转头紧张兮兮地问:“去多久?咱们年前能回来吗?”   梁玉蓉在二月里成亲,她还想着成亲前跟梁玉蓉再见一面,顺道说些体己话。而且要过年了,总归是要回英国公府看看的,且常弘的亲事也该有个着落了,她也不能错过。   好在赵玠点了点头,“自然能。”   魏箩这就放心了。   很快到了出发这一日,魏箩得知天蝉山也在通州,不禁更添了几分兴致。赵玠在通州处理公务,她便自己住在天蝉山上泡温泉,委实妙哉。因着路途遥远,魏箩带的下人不多,只带了金缕、白岚和云緺、玉梭,以及两个年纪稍长的婆子。   许是入了冬的缘故,一路上天气越来越冷,马车不比王府,地上没有烧地龙,饶是怀里抱着手炉,身上穿着狐狸毛里子斗篷,魏箩也觉得冷。魏箩不愿意出去,赵玠便一直坐在马车里陪她,两个人待着,总比一个人待着暖和。   这日,赵玠把金缕和白岚都赶到外面,搂着魏箩跨坐到自己腿上,“还冷吗?”   魏箩点点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几天冷得厉害,往年入冬都不曾这样冷过。   赵玠贴着她的耳畔问:“不如我们做点事情,让身体热起来?”   起初魏箩不明白他的意思,还天真问他“什么事情”。等到赵玠脱掉她的斗篷时,她就明白过来了。   这几日一直在马车上,身边有金缕和白岚伺候,赵玠不方便行那事儿,想必憋得狠了,顾不了这还是马车上,便将她剥得干干净净。魏箩不排斥做这种事儿,只是担心被外面的车夫听了去,遂红着脸掩住胸口,道:“马上就到通州了……”   赵玠扶着她的腰,咬着她的耳朵道:“等不及了。”   这一下,又重又急。   赵玠的胸膛比魏箩滚烫许多,魏箩只觉得自己抱了一个火炉,被这火炉烤着,没一会儿就要融化了。魏箩强忍着没发出声音,许是太久不做,赵玠第一次很快就交代了。她正轻轻地喘息,还没休息一会儿,哪知赵玠很快恢复了精神,将她覆在曲水纹大迎枕上,又动了起来。   这一次时间就长了。   魏箩张口咬住赵玠的肩膀,可怜兮兮地轻哼:“轻点。”   只是赵玠这个没脸没皮的,非但没听她的话,反而故意重了三分。   半个时辰后,魏箩浑身虚软,汗涔涔地倒在大迎枕上,身上盖着大红绣金牡丹花纹斗篷,愈发衬得她露在外面的那双脚丫子莹白似玉。赵玠是吃饱餍足了,捧着她的小脚分开她的腿,魏箩立即警觉,往角落里缩了缩道:“别来了。”声音哑哑绵绵的,很是招人疼。   赵玠眉眼含笑,颇温柔地道:“我帮你擦一擦,否则一会儿你怎么穿衣服?”   魏箩顿了一下,果真不反抗了,只是错开眼不看他。   她觉得外面的车夫肯定听见了,方才她没忍住叫出了声,一想到这个,就没脸出去。虽再怎么不情愿,马车还是到了通州,一路行驶到天蝉山下,上了山顶,山庄里的管事早已领着下人站在门口迎接。   赵玠下去向管事问话,魏箩则叫了金缕和白岚进来,伺候自己穿衣服。   金缕和白岚都知道怎么回事,十分有眼力劲儿地什么都不问,乖乖做自己的事。   进了山庄,魏箩住的还是上回来住的那个房间,唯一不同是,上回她是自己一个人住的,这回是根赵玠一起住的。   赵玠因有公务在身,只留下住了一晚,第二日便匆匆下山去城内监督河运了。   魏箩一觉睡到大天亮,舒舒服服地泡了半个时辰的温泉,便开始找事情做了。山上常年积雪,昨日来的时候,只见山顶白茫茫一片,白雪皑皑,难怪这么冷呢。她披着大红镶狐狸毛边斗篷,捧着手炉,绕着山庄转了一圈。上回来她跟梁玉蓉在这里住了三个月,知道这里哪儿最好玩,只是一个人难免有些没意思,没转多久她便回来了。   刚走到廊下,便见院子里的松树下立着一只灰褐色的小松鼠,两支前爪捧着一颗松果,正睁着眼睛瞧她。   魏箩一下子来了兴致,眼睛一亮,问道:“金缕,咱们这里还有松果儿吗?”   金缕道:“婢子进屋找找。”   只可惜没等金缕回来,那松鼠已经一溜烟爬到树上,再跳到院子外面逃走了。   魏箩有些遗憾,当晚赵玠回来的时候,便把这件事随口说给他听了。   赵玠听罢,笑道:“你若是喜欢,我明日便去给你捉一只。”   魏箩连忙拒绝了,松鼠偶尔看一看还可以,若是真叫她养,她未必能养得活。忽然想起以前赵玠层送给她的绿松石松鼠腰饰,魏箩从箱笼里翻出来,拿到赵玠跟前问道:“当时忘了问你,为何要送给我这个?”   赵玠这次没有回避这个问题,两只手捏住她两边脸颊,低低一笑,“那时候你喜欢在我的马车里吃松子,窸窸窣窣的,不像松树像什么?”   原来是因为这个!魏箩顿时觉得这松鼠也不怎么可爱了,慢吞吞地放回去道:“哦。”   小姑娘变脸变得太快,赵玠哈哈大笑,“除了看松鼠呢,你今日还做了什么?”   魏箩便老老实实地说了,末了把他往床上一推:“大哥哥快睡觉吧。”   其实从天蝉山到通州城有好一段距离,马车需得走一个半时辰,赵玠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即便如此,他也不愿意住在城内,偏要每天这般来来回回。通州知府邀请过他许多次,希望他住在自己家中,但是他都拒绝了。原因么,自然是因为要回来陪他的小媳妇儿。   如此四五日后,赵玠总算有半天空闲时间,他索性赖在魏箩这里不走了,搂着她坐在窗边,闭目养神。   魏箩瞧见他眼睛底下薄薄一圈青黑,料想他这几天肯定没睡好,便搡了搡他道:“你去睡觉吧,好几天没休息好了,我坐在这里看会儿书,用晚饭时再叫你。”   赵玠没动,嗓音懒怠:“我就坐在这里陪你。”   魏箩拿他没辙,只好由着他了。   魏箩看的是一本民间奇闻录,上头记载了许多有趣的故事,她这几天闲着没事,就喜欢看这本书。魏箩正好看到一个叫《翡翠锁》的故事,上头讲的是一个出身大家的名门闺秀,喜欢上了一个书生,不顾丫鬟的劝阻,与那书生暗中幽会,私定终身,后来把自己清白的身子也给了书生。到这里本该是一个情投意合的佳话,只是那书生高中探花之后,竟做起了薄情郎、负心汉,领取了宰相的女儿为妻。大家闺秀接受不了他的变心,临死前问道缘何如此,那秀才竟然道:“你轻易将自己的身子交给我,小生事后想了想,你与我心目中的闺秀有所不同。女子当自矜自爱,怎可婚前将自己轻易交付?”   那姑娘受不了秀才的奚落,留下一把翡翠锁投湖自尽了,那翡翠锁正是当初他们的定情信物。   魏箩看后气恼得差点把书撕了,脱口而出道:“我若是那书上的女子,我便拉着秀才一块儿自尽。”   正好赵玠也没睡着,跟她一起看完了这个故事,随口点评道:“我倒认为秀才说得不错。”   魏箩错愕地转头,盯着赵玠问道:“你说什么?”   赵玠意识到魏箩是真的生气了,便倚着窗户,笑凝睇她。   只是赵玠方才那句话放佛是一根刺,刺在魏箩心口。她一定要问出个所以然:“你当真认为书生没错吗?”   赵玠不言不语,见魏箩的小脸慢慢难看起来,才道:“为何执着于这个问题?”   可是他这般态度,在魏箩眼里就是默认。魏箩一把推开他,从他怀里退出来,绷着小脸审问他:“大哥哥心里是不是也这么看待我的?早先我们没成亲的时候,也是私相授受,有了私情,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跟那书上的姑娘一样,不自矜自爱?”   赵玠这才知道她为何生气,心里一咯噔,伸手欲把她重新抓回来,“说什么胡话……”   哪知魏箩的速度比他更快,兔子一般跳下暖塌,怒视他道:“我不想理你了。”然后,鞋子都没穿好,趿在脚上便跑出去了。    ☆、第138章   书房距离卧房不大远,再加上魏箩跑得快,一溜烟就没了影儿,等到赵玠追上去时,恰看到魏箩毫不留情地“砰”一声关上房门。赵玠碰了一鼻子灰,推推门,直棂门被那小姑娘从里面死死地闩上了。他无奈地叹一口气,“阿箩,你开开门,有什么话我们好好说。”   门里没声儿,想必还在生气。   气性倒是挺大,赵玠苦笑。   其实,何止是生气,魏箩既是失望,又是愤怒。原来赵玠跟那些男人也没什么区别,他心里也是这般想的,当初他占自己便宜的时候会想什么呢?是不是如同那书生一般,一面觉得这姑娘真个随便好骗,一面又享受姑娘的身体,做着那苟且之事?   魏箩脸上火辣辣的,回头狠狠地瞪了直棂门一眼,对门外的哄骗声不理不睬,一时间真是讨厌极了赵玠。   魏箩担心赵玠从窗子里进来,毕竟他以前不是没干过这种事儿,遂先他一步,来到窗边,把窗子也关得严严实实。她在屋里走了一圈儿,坐立不安,最后坐在美人榻上,搂着金银丝引枕冲门外道:“你不要说话了,我不想听。今晚我们分开睡,你走吧,不要来找我。”   门外的声音顿了顿。赵玠的手放在门框上,徐徐才道:“阿箩,我不知道你是这么想的,我从未那般看待过你。”他喜欢她都来不及,又怎舍得低看她一分?可是小姑娘生气了,他还是要好好解释,“早先我们未成亲时,是你情我愿、水到渠成,你总归会是我的,我便忍不住提前行使了一些权利。我不会是那个书生,也不会对你薄情寡义,你把门打开,我有些话想当面跟你说。”   魏箩眼眶红红的,倒在美人榻上,双脚蹬了蹬脱掉鞋子,身子一缩滚成一团,“我不想跟你说话,你刚才不是这么说的。”   如今改了口,不过是想哄好她而已。   魏箩越想越觉得赵玠可恶,没成亲时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成了亲后就原形毕露了,男人都是一样的劣根性,不好好治治便以为自己能上天了。   无论赵玠在外面怎么说,魏箩就是不搭理。没多久,渐渐地困意袭来,她闭了闭眼睛,睡着在美人榻上。   约莫过去半个时辰,里头没有丁点儿动静。   金缕和白岚瞧着站在门外的靖王爷,有些手足无措。王妃和王爷小俩口吵架了,彼时她们正在外面伺候,根本不知道发生何事,只见王妃气冲冲地冲了出来,之后便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怎么了这是?头几天不是还恩恩爱爱,如胶似漆吗,怎么一转眼就闹了起来?   这般夫妻之事,金缕和白岚身为丫鬟不好相劝,只默默地站在一旁,替王爷默哀。   魏箩的脾气她们是最清楚的,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还记得小时候魏箩不知因何跟魏昆闹了脾气,将魏昆平素送给她的小玩意儿一股脑地都烧了,烧得一干二净,更是好几天没有搭理魏昆。事后是魏昆低声下气地哄了好几天,才将她哄好的。   如今姑娘跟姑爷闹了脾气,且一瞧就不是小脾气,不知道姑爷要哄几天……   “娘娘想必是睡着了。”金缕劝慰道,“王爷不如明早来吧?说不定明早娘娘的气就消了。”   赵玠不为所动,对身旁的朱耿道:“把门打开。”   朱耿听话地上前,不知使了什么妖邪的手法,只见他的手往门上一放,再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金缕和白岚瞧得目瞪口呆。   赵玠推门而入,让其余的人都在门外等候,入了内室,便见那小姑娘躺在四扇紫檀画美人图屏风后面的榻上,将自个儿缩得小小的,半张脸藏进大红绣喜鹊登枝毯子里,搂着迎枕,睡意正浓。赵玠纵是有再多不满,看到她小脸儿上挂着的泪痕时也都消了,他坐在榻沿,伸手轻轻地婆娑了下她的脸蛋,那泪痕早干了,单用手指根本拭不去,他便无奈又心疼地道:“傻姑娘。”为何要这样同他置气?   赵玠起身,去一旁的木架上取了巾栉,蘸了点水,回身仔仔细细替魏箩擦拭了手脸。巾子有些凉,魏箩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发出一声轻轻的嘤咛。赵玠一笑,把巾栉放到一旁,刮了刮她的鼻子,“这般娇气,还不让人在跟前伺候,怎么想的?”   魏箩自是听不到了。   做完这些,赵玠又找出一身紫粉色的寝衣给魏箩换上,这才将她抱回床榻上,给她盖了盖被子,顺势躺在她身侧。   *   翌日魏箩睡醒时,赵玠已经下山了。   今儿是修筑河道的重要阶段,赵玠必须亲自监督,是以即便没有哄好这姑娘,也不得不先去处理公务。   魏箩早晨梳头时问道,“昨晚谁给我换的寝衣?”   金缕一边给她戴金累丝翡翠蝴蝶簪,一边略有些心虚道:“是王爷给您换的。”   果然,魏箩不说话了。   用过早饭后,魏箩正准备去庄子里转转,未料头上竟飘起了片片雪花。她抬头往天上看,许是在山顶的缘故,觉得天是那样近,触手可及。雪花瓣晶莹剔透,簌簌而落,仿佛织开了一张密密麻麻的网,将人笼罩其中。这场雪越下越大,没法子,魏箩只好回屋抱着手炉,坐在暖塌上看雪景。   另一边,通州城内,由于忽然天降大雪,河道堤坝无法修筑,只得暂时停止。   通州知府林秋堂提议道:“这雪看着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正好敝府就在不远,不如王爷跟下官回府坐坐吧,也好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赵玠立在伞下,看着河面上纷纷扬扬的雪花,少顷颔首道:“也好。”   林知府喜不自禁,忙命人回家准备,自己则诚惶诚恐地领着赵玠乘上马车,“听闻王妃也跟着殿下一块儿来了通州,不知王妃住在何处?敝府旁的不多,空屋子倒是不少,住在外面恐有诸多不便,不如请王妃住到府上来,还有小女陪伴。”   赵玠脸上没什么表情,“她不喜接触生人。”说罢掀眸看了林知府一眼,“林大人无需操劳。”   林秋堂没想到赵玠会拒绝得这么干脆,讪讪一笑道:“是下官多嘴。”   到了林府,林秋堂将赵玠请入正厅,立即有人端上茶水。林秋堂先是跟赵玠探讨了一番河道修筑的问题,能做到这个位子的,多少都是有些本事的,林秋堂的见解也颇独到,不少都能派得上用场。赵玠神情寡淡地听着,很有些漫不经心。   过去半个时辰,外面的雪非但没有停止,反而有愈来愈大的趋势,恐怕一时半会儿停不了。赵玠想起天蝉山上的魏箩,那小姑娘不知道气消了没有,这么大的雪,应该会好好待在屋子里吧?   他搁下粉彩梅雀纹茶杯,起身道:“看来今日雪是不会停了,修筑河道的事暂且停一天,本王先走一步。”   林知府没料到他说走就走,慌了一下,忙站起来道:“这……下官送送殿下。”   赵玠没放在心上,举步往外走。   刚走出正厅,便见一个红色的身影冒着雪跑到廊上,怀中抱着几支新折的梅花,冲着林秋堂娇嗔道:“爹爹真是的,这么大的雪,非要人家折什么梅花?喏……”   话音未落,一抬头看到跟前丰神俊朗的赵玠,登时没了声音。   这姑娘穿着大红织金宝箱花纹的斗篷,头上和肩上都落了雪花,生得花儿一般,朱唇皓齿,杏脸桃腮,端的是俏丽动人的小家碧玉。兴许是天儿太冷的缘故,她鼻子冻得通红,看见赵玠的那一瞬脸蛋也红了,将所有抱怨都吞回肚子里,“爹爹,这位是?”   林秋堂笑呵呵地上前,替赵玠介绍:“殿下,这是小女,让您见笑了。”旋即又板着脸对着女儿道:“柔儿,还不快来见过王爷。”   林柔茵面露羞赧,先才父亲跟他说王爷来的时候,她本以为能做到这个身份的,都是三四十岁的老男人,没想到这位靖王爷竟如此年轻,且模样俊美无双,登时一颗芳心就乱动了。林柔茵怯怯地上前,红着脸儿道:“民女见过王爷……”   话音未落,脚下一个不稳,身子踉跄了下,往前栽去   赵玠蹙了蹙眉,林柔茵这个角度摔得极妙,直冲着他的胸膛而来,即便他不扶,也躲不过这一次接触。更何况面前的姑娘摔倒了,扶一下乃是情理之中,就在旁人都以为赵玠会伸手时,他却往旁边错了一步,堪堪与林柔茵避开。   林柔茵收势不及,结结实实地摔倒在地,只觉得脚腕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怕是扭着了。   赵玠冷冰冰的视线看了她一眼,未有丝毫动容。再看向林秋堂时,客气变成了警告,冷声道:“林大人下回若是再自作聪明,做这等蠢事,休怪本王不客气。”   林秋堂大冬天的惊出一身冷汗,这才知道自己的那些小伎俩儿在赵玠这里根本不够看,立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下官知错,是下官僭越了,求王爷恕罪。”   林秋堂听过赵玠的传言,知道他不近人情,这次本是抱着侥幸的心理,希望自家女儿能有幸被他看上。哪知人家根本不屑看,还当场戳穿了他的心思,委实丢人。   赵玠垂眸看了他一眼,淡声道:“既是知道错了,便跪着吧,明早本王再来。”   这意思,便是要他跪到明天早上。   林知府脸色煞白。   赵玠头也不回地离开,乘上马车,往天蝉山而去。   到达山头时才过未时,天还没黑,只是雪下得太大,挡住了阳光,天儿有些昏暗。赵玠掸了掸肩上的雪花,踩上廊庑,往卧房走去。然而一推开门,赵玠便觉得不大对劲,屋里安静得厉害,不闻一丝声音。若是魏箩在的话,无论是不是生他的气,总会闹出点儿声音。   他的视线逡巡了一遍,“阿箩?”   没有回应。   赵玠走出内室,面无表情地询问白岚:“王妃呢?”   白岚瑟瑟发抖,慌张地跪地认错:“回王爷,娘娘去后山了……”    ☆、第139章   差不多是中午的时候,魏箩用过午饭,便说要去后头转转,金缕和白岚欲跟上去,被她拦了下来。她道:“我走一会儿便回来了,你们不必跟着,庄子不大,不会走丢的,我想单独待一会儿。”   彼时雪还没下得像现在这般大,金缕和白岚又拗不过她,只好听话地答应了。   本以为魏箩很快就会回来,未料想过了一个时辰以后,仍旧不见她身影。金缕和白岚隐隐有些着急,眼瞅着雪越下越大,便撑了一把伞去后院寻找,可是将整个后院都找了一遍,始终没找见魏箩。俩人大冬天里急得浑身冒汗,询问了后院当差的奴仆,其中有一个奴仆说看到魏箩往后山去了,那奴仆本想叫住她,可是一眨眼她便不见了。   金缕和白岚这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若是魏箩真去了后山,照现在的天气,是极其容易出事的……姑娘真是的,这时候去后山做什么呢?俩人刚想告诉管事,让管事去后山找人,没想到赵玠就回来了。   金缕和白岚双双跪在地上,知道自己有错,只是更担心魏箩的安危:“求王爷派人去后山找娘娘吧,天就快黑了,娘娘怕是会遇到什么危险……这一切都是婢子的错,婢子没有看好娘娘,甘愿受罚。”      赵玠眉峰低压,握紧了玫瑰椅的云纹扶手:“阿箩什么时候出去的?”   金缕道:“有一个时辰了。”   竟这么久!赵玠起身,命朱耿叫来山庄里的管事和所有奴仆,交代了一下情况,便安排大部分人手分别去后山寻找魏箩。底下奴仆知道王妃丢了,不敢小觑,一个个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有条不紊地往后山而去。至于赵玠,他一个字一个字道:“将这两人和所有服侍王妃的丫鬟都关进柴房,若是王妃出了任何意外,便一一杖毙。”   金缕和白岚脸色一白,身子登时软了。   只是知道自己有错在先,是以有人将她们带去柴房的时候,两人也没有挣扎。   赵玠举步走出内室,满面寒霜,接过朱耿递来的伞,虽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但神态中仍旧掩不住的焦急,“本王亲自去后山寻找,你留在山庄,一旦有任何消息,便前去通知本王。”   朱耿一惊,下意识道:“王爷万金之躯,怎可因此冒险?还是让属下去吧……”   赵玠不容置喙地打断他的话:“本王让你留下,你听不懂么?”   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魏箩出事,更不能坐在屋子里空等。若是等来什么坏消息,他大抵这辈子都不能释怀。   朱耿顿了顿,屈膝道:“是,属下谨遵王爷吩咐。”   赵玠没有回应,走向后院。后院有一条直通后山的小路,听下人说魏箩就是从那里出去的,赵玠出了山庄,风雪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眼前白茫茫的一片,难以辨别方向。他迎着风雪往前走了两步,积雪已经淹没了脚踝,这种情况根本走不快,魏箩应当不会走太远。如今她不会来,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在附近迷了路,回不来;二是遇到了什么危险……   赵玠不敢去想第二种可能,此时真是把这小姑娘恨得牙痒痒,这种天气不好好在屋里待着,非要跑出来做什么?若是他找到她了,定要按着她狠狠地打一顿。   过去一个时辰后,所有出去寻找的人在山庄汇合,无一例外,全部没有魏箩的消息。   赵玠脸色愈发难看,将下人递来的热茶一把摔出好远,热水溅了一地,“继续找!若是今晚找不到,明天谁都别想活着!”   此话一出,众人为了保住脑袋,不得不更加卖力地寻找。   赵玠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他回屋换了身衣服,继续往外去。朱耿跪在他面前,恳切地劝道:“王爷,天马上就黑了,您留在山庄里等消息吧,再去恐有危险。”   赵玠置若罔闻,沉着脸从他面前走过。   此时外头的风雪已经停了,只是天色渐渐暗下来,不多时,连山头的最后一点余晖都被月色吞没。山上的夜晚说来就来,几乎没有过渡,前一刻还是大白天,下一瞬便伸手不见五指。   山间有狼,到了这时候还找不回魏箩,那只能是凶多吉少。   不止是赵玠,就连山庄里的下人都揪着一颗心,毕竟现在他们的命是跟王妃系在一起的。再找不到,依照赵玠暴烈残虐的性子,明儿山庄里谁都别想活着了。   月亮越升越高,山庄里的人第二次回来时,全部心如死灰,在外头跪了一圈,等着赵玠处罚。   赵玠立在门口,脸色阴鸷得下人,右手紧握成拳,狠狠地砸在一旁的门框上。门框不堪重荷,深深凹下去一个拳头印儿。他此时已经没了训人的力气,闭了闭眼,嘶哑低沉道:“给我继续找。”   下人面面相觑,接着站起来道:“是,王爷……”   这几天他们都领略过了,王妃是王爷的一块心头肉,是放在心尖尖儿上的人,平日起床都舍不得吵醒她,若是王妃忽然没了,不知道王爷会变成什么样。   大家伙儿心里都清楚,整个山头都翻遍了,还是不见人,十之八九是出了意外。   只要能找到人就好,也算有个交代。   大伙儿心里都抱着这种想法,整顿一番心情,正准备再度出发,忽听廊庑下传来一道疑惑的声音——   “你们在找什么?”   有如天籁。   众人齐齐望去,只见魏箩好端端地立在廊下,身穿石榴红蝶恋花纹滚边狐狸毛斗篷,底下配一条牙白色的双襕裙子,身上无一点受伤的痕迹,就是头发有些乱,眼神也有点茫然,像是刚睡醒的模样。   魏箩看了看下人们,再看向站在门口的赵玠,想起刚过来时听到的那番对话,回味了一下,隐约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儿。   赵玠直勾勾地盯着她,一言不发。      直到魏箩走到跟前,他才哑声问道:“你去哪儿了?”   魏箩垂眸,正好看到他靴子上的淤泥,想必走了很远的路,只顾着换了衣服,鞋子却是没来得及换,整个鞋面都湿透了。她微微一顿,指了指身后的廊庑说道:“这屋里风声太大,我便在后面的房间里睡了一觉,那里地龙烧得太热,一不小心睡到现在。”   说罢回眸看向院里的下人,想了想道:“都散了吧。”   下人们如蒙大赦,仿佛濒临悬崖的人忽然被拉了一把,对魏箩感激的不得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啊。   魏箩走回屋中,赵玠望着她的背影,少顷,也跟了上去。   魏箩绕过屏风,先是坐在金鸟兽纹铜镜前拆卸了满头珠翠,又走进里面换了一身藕荷色的寝衣。金缕和白岚不在屋里,若刚才那些人真是为了找她,不难想象这俩人目下的处境,一定是被赵玠关起来了。金缕和白岚是她的心腹,赵玠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伤害她们。魏箩走向床榻,弯腰掀了掀被褥,看样子是要直接睡了。只不过还没躺下,腰肢便被一双手臂紧紧地搂住,那双手力道极大,狠狠一箍,便将她牢牢地箍进一个硬邦邦的胸膛里。   “我找了你很久。”赵玠嗓音沙哑,至今手臂都有些颤抖。   方才他真的以为她遇险了,甚至不敢想以后没她的日子,那种滋味儿,他再也不想体会第二遍。   魏箩转了个身,伸手将他推开。她站在脚踏上,勉强能跟他平视,问道:“你以为我离家出走了?”   赵玠这回倒是很听话,没有非抱着她,只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仿佛看着失而复得的珍宝,怎么看也看不够似的。   不必回答,答案是肯定的。   魏箩抿了抿嘴角,许是想说什么,看了他一会儿,又慢吞吞地移开视线,“一码归一码,我是个很讲道理的人。以后就算我跟你生气,吵架,也不会离家出走的。”角落里的紫檀雕花架子上放着赵玠换下来的衣服,湿哒哒的,甚至还往下滴着水,她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去外面找了我多久?”   赵玠道:“申时回来的。没多久,两个时辰而已。”   魏箩记得她从后院回来时,恰好下起很大的雪,那雪一看便是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所以她才选择回来,没有继续逛园子。那个奴仆说看到的身影,想必是看错了。   他竟冒着这个大的风雪找她?不怕出事么?   说不感动是假的,魏箩头一次觉得赵玠傻透了,亏他平时还总说自己傻。她压下上扬的嘴角,故意认真地问:“那你知道自己哪里错了吗?”   赵玠点点头,“那书生忘恩负义,过河拆桥,品质败坏,委实该千刀万剐了。”见魏箩面露满意之色,他得寸进尺地上前一步,瞧着她道:“阿箩,昨日是我说错了话,我从未那样看待过你,以后更不会。以前我们未成亲时,是我管不住自己,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同我置气,气坏了自己的身子,岂不是便宜了我么?”   魏箩歪头,直视他:“你真这么想?”   赵玠的凤目黝深,“真的。”   魏箩盯了他一会儿,想从他脸上找到撒谎的痕迹,可惜没成功。   许久,她慢慢张开手臂道:“好了,可以抱抱了。”    ☆、第140章   柴房,金缕和白岚被放了出来,俩人得知魏箩被找到时,纷纷长松了一口气。   后来又听人说,魏箩根本没去什么后山,只是在后罩房里睡了两个时辰,睡着了,便没有听到前头那么大的动静。且院里的人都以为她去后山了,也没人仔细搜索庄子,这才闹了一个大乌龙。金缕和白岚听罢,一时间真不知是该哭该笑,若是她们姑娘再睡晚一会儿,恐怕整个山庄里的人都活不下去了。她们一想起赵玠那副吃人的模样,便觉得心有余悸。   两人打叠起精神,去厨房端了热水、取了巾栉,走入卧房准备伺候魏箩洗漱。   “婢子服侍不周,差点让娘娘受难,请娘娘责罚。”   屋里没有声儿,金缕和白岚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却不曾想看到这样的一幕。   魏箩头上的钗钿都卸了,一头瀑布般黑亮水滑的青丝泻满肩头,益发衬得那张小脸儿只有巴掌大小,端的是乌发雪肤,靡颜腻理。赵玠罩在她的上方,将她整个人逼到墙根儿,捧着她的小脸亲吻,像干渴许久的人遇到绿洲,又像饥饿许久野兽遇到羊羔,迫不及待地品尝她的美味。   魏箩从没见过赵玠这般急切的模样,这才知道原来以前他都是顾虑着她的,生怕把她吓着了,所以没有露出真面目。如今大抵是心头的恐惧作祟,生怕魏箩再次不见,便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只想真真切切地感受她。   赵玠一边亲吻她的玉颈,一边哑声呢喃:“以后别跟我闹了,宝贝……”   魏箩的后背抵着墙壁,被圈禁在这块儿小小的角落,整个人热得就快要融化。她的余光瞥见屏风后面一脸凌乱的金缕和白岚,捶了捶赵玠的胸膛,红着脸埋怨:“谁跟你闹了?快起来,你身子这么烫,一定是发烧了,快去洗个热水澡暖暖身子。”   她刚才说“可以抱抱了”,只是单纯的拥抱而已!谁知道他一下子扑了上来,跟个看见肉骨头的大狗似的,捧着她的脸一通乱亲,魏箩差点儿被他亲得喘不上气儿来。   看来这回真把他吓得不轻,魏箩心道。   方才她从后罩房出来时,远远地看到他的表情,阴沉得吓人。这还是魏箩头一次看到他在人前的模样,难怪旁人都叫他“活阎王”,倒也不是浪得虚名。好在他对她从不这样。   赵玠一动不动,额头抵着她的颈窝,呼出的热气喷洒到魏箩的脖子上,痒梭梭的。他先前冒着风雪去了后山,又弄得浑身湿漉漉的,一整晚都没有休息片刻,身体自是扛不住的,刚才他一抱过来,魏箩就感觉到他不对劲儿了。只是那时候赵玠的力气极大,魏箩挣脱不开,也就半推半就地依着他了。如今丫鬟们过来了,自是不能让他再胡来的。   赵玠环紧她的腰肢,低低地说:“你陪我一块儿洗。”   净室的浴池很宽敞,容纳两个人绰绰有余。魏箩瞧见他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一个人洗肯定是不行的,若是让丫鬟伺候,她这心里又有些不舒坦。迟疑了会儿,魏箩对金缕和白岚道:“把我和王爷的衣服放到净室里,留下巾栉和香胰子,你们出去吧。”想起两人的遭遇,想了想又道:“今天的事儿不怪你们,是我任性了,我也不会责罚你们,去把云緺和玉梭都放出来吧。”   金缕和白岚连连点头,规规矩矩地低着头,不敢看往床上看:“婢子这就去。”   魏箩扶着赵玠走到净室,把他放在浴池边的榆木榻上,开始解他的衣带。说实话,魏箩从小到大还没这么伺候过一个男人,哪怕是常弘,魏箩都没伺候他洗过澡。虽然魏箩和赵玠已经成亲多日,什么事都做过了,但这样体验,还真是头一遭。   脱完衣服,好在赵玠自己存着一点意识,魏箩把他扶进浴池时,没有花费多大的劲儿。只不过赵玠刚一坐进浴池,手臂一伸,拉着魏箩的手把她也拽了下去!   魏箩猝不及防,穿着衣服便摔进了池子里,好在是摔在赵玠身上,没有受伤。她攀着他的肩膀坐起来,气呼呼地问:“你干什么呀?我衣服都湿了。”   赵玠背靠着池壁,敛眸低低地笑,“方才是你帮我脱衣服,礼尚往来,目下该我帮你了。”   这个人,都烧成这样了,还是没个正经。   魏箩拿他没办法,只好顺从了。   赵玠的动作很慢,也许是生病的缘故,整个人不如平素那般灵敏。魏箩近距离看着他,发现他生病时比不生病时乖了许多,兴许是是累了,他抵着她的肩窝,长睫毛一眨一眨地扫到魏箩的皮肤上,怪痒的。   魏箩正出神,脖子被他狠狠亲了一口,她一惊,低头看了看水面的倒影:“你叫我明天怎么见人?”   赵玠的脑子还没完全糊涂,从善如流道:“那就不见了,我们在屋里待一天。”   魏箩嗔他一眼,知道他说得不可能,“河道不是还没修好么?你若是不去,万一有人上奏折弹劾,陛下怪罪你怎么办?”   他不吭声,其实心里想的是,就算给通州的官员一百个胆子,估计也没人敢弹劾他。赵玠握着魏箩的手,脸贴着她的脸颊,与她耳鬓厮磨,慢吞吞地道:“阿箩,我有些难受。”   魏箩的小脸被温泉水蒸得粉粉嫩嫩,闻言把手抽回来,放在他的额头上:“你生病了,自然会难受。”   赵玠生病以后特别无赖,原本脸皮就挺厚的,目下更是厚得无人能敌。他道:“你亲亲我就不难受了。”   魏箩顿了顿,努力义正言辞地说:“好好洗澡!”   赵玠:“……”   末了还是魏箩瞧着他模样可怜,低头亲了亲他。“好了吧?”   赵玠原本还有别的心思,最后考虑到风寒可能会传染,为着魏箩的身体着想,只好歇了这股心思。总之这个澡洗得要多缠绵就有多缠绵,两个人和好以后,好得就似一个人,瞧着比没吵架时还恩爱一些。当然,大部分时候都是赵玠缠着魏箩的。   洗完澡后魏箩帮他擦干净身体,好在赵玠的寝衣不复杂,只穿一件月白袍子,往身上一披就行了。只是赵玠太高,魏箩穿起来很是吃力,需得垫着脚尖才能够着,这时候她的身体不可避免地紧贴着他的胸膛。魏箩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罗衫儿,挡不住多少,不一会儿就能感觉到他的变化……   魏箩气急败坏地瞪他一眼,“你!”   赵玠含笑咬了咬她的嘴唇,无辜地说:“不怪我,是你诱惑我的。”   强词夺理。魏箩不管他了,踅身往外走,“你自己穿吧。”   金缕和白岚去传了魏箩的吩咐,内室现在没有人,均识趣儿地站在外面听后差遣。她们心知肚明,王爷和王妃和好如初,定是不希望有人在跟前碍事的。   赵玠系上宝蓝色织金柿蒂纹绸带,上前一把打横抱起魏箩,把她放到床榻上,从后面搂着她,再一次不放心地道:“阿箩,以后都不要同我置气了。”语气难得的有些委屈。   魏箩转身看着他,抿着小嘴道:“是你先惹我生气的。”   赵玠立即顺着她的话道:“都是我不好,我不该说那混账话。所以老天爷不是惩罚我了么?让我找不到你,让我受了风寒。”   魏箩咕哝道:“油嘴滑舌。”但模样却是真的不气了。   因为赵玠的一番话,她忽然想起来,摸了摸他的额头,再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你感觉好些了吗?这山庄里有没有大夫?或者可有预备的药材?我让人去拿来。”   赵玠握住她的小手,与她十指相扣,笑道:“不过是一点小病,又不像你那般娇气,明日就好了。”   魏箩将信将疑,“真的吗?”   “骗你做什么?”为了让她相信,赵玠展开被褥盖到两人身上,下巴抵着她的头顶,柔声道:“不早了,睡吧。”   魏箩见他洗完澡后脸色却是好了不少,体温也不如方才热得那般厉害了,便勉强信了他的话,躺在他怀里闭上眼睛,不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然而事实证明,男人是最会逞能的动物。   第二天一早赵玠的体温非但没有下降,反而烧得比昨晚还厉害。魏箩抱着他,就像抱着一个火炉子,再一摸他的额头,简直烫手!魏箩又急又悔,昨晚根本不该听他的话,受了风寒不看大夫不吃药哪能好呢?她赶忙让金缕通知山庄里的管事,立刻下山去请大夫,自己则用冷水蘸湿了帕子,一遍又一遍地覆在赵玠头上。   赵玠徐徐睁开眼睛,咧嘴一笑,“这场病倒是病得值了。”   魏箩拧了一把他的腰,“别说话,好好躺着。”说完觉得不太解气,又威胁道:“日后你若再不拿自己的身子当回事,我就不管你了。”   赵玠抓住她的手,笑道:“你若不管我,还有谁管我?”   明知道他说的是假话,想管他的人多了去了,但魏箩心里还是挺受用的。一个时辰后,大夫紧赶慢赶地赶了过来,替赵玠把了脉,又探了探体温,写好药方,留下一堆药材后道:“王爷底子好,寻常人烧到这般温度早已神志不清了。请王妃命人按着这药方煎药,喝上四五剂,便无大碍了。只这两天莫要让王爷再受寒。”   魏箩点点头,让金缕付了三倍诊金,又让白岚煮了药,她亲自喂赵玠喝下去。   赵玠这一病,通州河道的修筑便又延迟了两天。再加上这场雪下得太大,耽误了进程,小两口不得不在通州这地方多待了半个月。等到河道修理完毕,出发回盛京城时,已是年关了。   魏箩和赵玠赶回盛京城这天,正好是大年三十儿,崇贞皇帝特意在宫中设了一场家宴,迎接他夫妻二人。    ☆、第141章   京城到处都是过年的氛围,挨家挨户门前悬挂起了大红灯笼,贴着喜庆对联,上联“民安国泰逢盛世”,下联“风调雨顺颂华年”,横批“民泰国安”。一辆朱漆华盖的双驾马车从街上穿过,几个穿着大红棉袄的孩子拿着炮竹,点着了以后,笑嘻嘻地往车轱辘底下扔去。   炮竹尚未炸响,便被远处飞来的一块小石头捻灭了火星子。   几个孩子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知怎么回事。   魏箩和赵玠回到靖王府时正值晌午,管事将府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即便一个多月没有住人,屋里仍旧跟他们离开时没什么两样,里里外外都窗明几净,整整齐齐。魏箩和赵玠匆匆用过午饭以后,魏箩去净室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之后躺在床榻上倒头就睡。这一路舟车劳顿,为了赶路几乎没怎么休息过,委实累着了她,难为她都没怎么抱怨过。   赵玠梳洗罢,看着魏箩的睡颜,俯身亲了亲她的额头,转身便去了书房。他叫来杨灏和王管事,询问了一番盛京城最近发生的事,又处理了一些公务,抬头,再看看外面的天色,已是掌灯时分。该去宫里参加家宴了。   赵玠回屋叫醒魏箩,“小家伙,醒醒。”   魏箩睡意正浓,这时候一点儿也不想起来,不情不愿地“唔”了一声,脑袋缩进被子里,小奶猫儿似的撒娇。赵玠哑然失笑,极少见到她这般可怜兮兮的模样,遂掀起她头顶的被子,俯身含住她的小嘴亲了又亲。魏箩被他堵得不能呼吸,双手推开他,这下神智完全清醒了,又气又无奈地问:“你干什么呀?”   赵玠捏捏她的小脸,只觉得手感极好,又滑又嫩,“某个小东西撒娇,不肯起床。为夫叫不醒她,只好用这个法子了。”   魏箩缓缓坐起来,拢了拢肩头长发,不跟他胡闹:“你去叫金缕和白岚进来。”   此时刚过酉时,距离宫宴还有一个时辰,不算太晚。魏箩坐在铜镜前梳了头,刚睡醒精神有些不济,便拿绵扑往脸上扑了薄薄一层茉莉花儿提炼而成的珍珠粉,果见精神和气色都好了许多。她又去屏风后面换了身衣服,此时刚过去半个时辰,一转身,见赵玠正斜倚着直棂门,环着双臂笑觑她。   魏箩走到他跟前,脸上有些不自在地问:“你笑什么?”   赵玠刮刮她的鼻子,旋即牵着她的手往外走,“笑我的阿箩越来越美,我都不敢看了。”   魏箩跟在他身后,觉得这人真是太会说情话了。想想以前他没对自己表明心意时,端的多么正经,既陪她放河灯又送她松鼠腰饰,如今,能指望他老老实实就不错了。   到了宫里,一路来到太液池畔。   家宴设在太液池池心的胜雪楼,因是家宴,是以没有宴请那些朝堂大臣和勋贵,只有皇嗣和皇亲贵族。魏箩和赵玠来到九曲桥上,见远处的胜雪楼灯火通明,富丽堂皇,宫人和宫婢捧着瓜果点心忙碌地穿梭,有些迎面撞上他们的,便欠身规规矩矩地行礼:“参见靖王殿下,参见靖王妃娘娘。”   走入胜雪楼,里头已经到了不少人,除了几位长公主以外,还有皇子公主们,一个个面带喜色,锦衣华服。兴许是被过年的氛围感染了,没了平日的拘束,瞧着都很高兴,有几个脸皮厚的甚至已经开始向几位长公主讨要红封,倒很有几分寻常人家里过年的气氛。魏箩下意识看了看,来参加家宴的只有平阳长公主和安阳长公主,却是不见高阳长公主的身影。想想也不奇怪,赵暄家里出了那样的事,丈夫刚被处斩,需得戴孝三年,自是不能参加这样的场合的。   九皇子赵琛等人瞧见赵玠和魏箩的身影,面露惊喜,从人群中走了过来:“皇兄,你们何时从通州回来的?我还同七皇兄和八皇兄打赌,说你们肯定回不来了,没想到却在最后关头赶了过来。”他转身,面对魏箩时立即收起嬉皮笑脸,彬彬有礼道:“二皇嫂。”   魏箩含笑点点头:“九弟。”   这些皇子里,唯有九皇子跟赵玠关系最好,也敢同他开玩笑。其他几位皇子或多或少有些畏惧赵玠,只上前一板一眼地打了招呼,并不敢像赵琛那般开玩笑。   魏箩来时准备了好几个红封,送给底下几位没成家的皇子们。尚未出嫁的公主们,魏箩也准备了礼物。那些碍于赵玠威严不敢靠近的小皇子们,见魏箩笑靥盈盈,禁不住想同她亲近,便蹑手蹑脚地上前领了红封,灿烂一笑道:“谢谢二皇嫂!”   魏箩摸摸十二皇子的头顶,小家伙儿才八岁,生得唇红齿白,秀气可爱,笑起来露出两个豁风的门牙,又滑稽又可爱。魏箩道:“不客气,去玩吧。”   如此一来,便有更多的人像魏箩讨要红封了。不是因为魏箩的红封多么特殊,盖因这一对儿实在让人感兴趣,平常他们不敢打趣儿赵玠,如今有了魏箩在场,那便不一样了,这极大地满足了他们的新鲜感。况且他们俩洞房花烛那一天晚上,赵玠毫不留情地把门关了,他们连洞房都没机会闹一闹,今儿过年,就放开闹了。   不一会儿,魏箩准备的红封便派发得一干二净。   皇子们一一向魏箩和赵玠道谢,那模样,笑得坦诚多了。赵玠难得露出三分和煦,淡声道:“不必多礼。”说罢,领着魏箩去前头向两位长公主行礼,“二姑母,三姑母。”   平阳长公主和安阳长公主都是魏箩见过的,如今倒也不陌生,魏箩上前同两人说了几句话,两个人各送了魏箩一个红封。之后魏箩见到几位公主,送了礼物,便见赵琉璃站在红漆浮雕云龙纹的廊柱后面冲她招了招手。魏箩寻了一个借口脱身,过去问道:“方才怎么没见你?”   赵琉璃今日穿一件红色苏绣百蝶穿花纹短袄,底下配一条墨绿色“玉女献寿”云龙纹双膝襕马面裙,外面又披了一件月白色的披风,模样有些讪讪的。等魏箩走到跟前,她小声道:“方才二姑母和三姑母公然商讨起我的婚事来,我没法子,只好躲到后面去了。”   魏箩回头看了一眼,没想到那两位长公主是这般热心肠的人。她转头问琉璃,“你没同陈皇后说么?杨缜可有来信?”   赵琉璃摇摇头,拧起两道细长的眉毛,转身支着栏杆,托腮道:“我打算等杨缜哥哥回来后再告诉母后。他在军中应该不能写信,即便写了,也没法送进宫,我也不知他目下过得如何。”   魏箩想了想道:“我一会儿去跟你哥哥说一声,看他有没有办法知道联系杨缜。若是有了杨缜的消息,我到时候再入宫告诉你。”   赵琉璃一喜,忙抱着魏箩的胳膊笑嘻嘻道:“皇嫂待我真好。”   说起来,赵琉璃比魏箩还长一岁呢,这声“皇嫂”叫得可真是顺口。   说完这些,赵琉璃看了看四周,见四下无人,才凑到魏箩耳边道:“阿箩,你知道李襄的事么?”   魏箩眨眨眼,“她能有什么事?”   这些时日她一直在天蝉山,对于盛京城的事不甚了解。是以赵琉璃这么一问,她还真说不上来。   赵琉璃又道:“听说李襄一个月前去大慈寺上香,不知因何出了一场意外,被人劫到山中,在山林里待了一晚上……”顿了顿,颇有些毛骨悚然道:“被野兽啃掉了半条腿儿。”   魏箩睁圆了眼睛,“真的?”   赵琉璃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只消一想到那画面便打哆嗦。“是母后告诉我的,听起来太吓人了。今儿父皇还命人送了补品慰问,高阳长公主没有露面,据说是留在家里陪李襄。李襄寻死觅活了一个月,这几天才平静下来。”即便送了补品,能有什么用呢?那条腿也回不来了,从此就是一个废人,赵琉璃不无同情地想。   魏箩听完没有太大感觉,也不同情。毕竟李襄对她一直苦大仇深的,她没那么高尚,能以德报怨。只是有些好奇,听赵琉璃的话语,好像是有人故意害李襄?究竟是谁跟她这么大的仇怨?   正琢磨着,帝后二人来了。   崇贞皇帝和陈皇后并肩而来,再一细看,后头还跟着宁贵妃。陈皇后今日穿一身正红织四合如意云纹的对襟大袖衫,头戴双凤翊龙燕居冠,打扮得端庄典雅,自有一种大气磅礴的美。与陈皇后一比,宁贵妃的嫣红绣四季花纹的袄裙便有些小家子气了。   众人哗啦啦屈膝行礼,崇贞皇帝和陈皇后坐在紫檀长桌的首位,大手一挥道:“都起来吧。既是家宴,便无需讲究那么多繁文缛节,像往常一样便是。”   众人次序落座,魏箩挨着赵玠坐下,身边是三皇子和三皇子妃。   家宴进行得很是顺利,崇贞皇帝先盘问了几位小皇子这一年的学习成果,又问了问赵玠在通州的所见所闻。赵玠答得滴水不漏,看得出来崇贞皇帝很是满意。宴席进行到一半,正是气氛高涨的时候,一旁的宁贵妃却默不言语,与周围的喧闹格格不入。   崇贞皇帝看去一眼,问道:“宁妃为何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有何不高兴吗?”   宁贵妃放下金樽酒杯,站起来欠了欠身道:“妾身扰了陛下雅兴,是妾身失礼。”她眼圈红红的,三十多岁的女人,保养得宜,瞧着仍跟二十几岁似的。“只是妾身一想到这般热闹的场合,璋儿却只能独自留在府中,无人作伴,心里就酸得厉害。”   崇贞皇帝垂着眼睛,脸上的笑意不改,只是有些耐人寻味地问:“宁妃想老五了?”   宁贵妃见他没有动怒,便壮着胆子请求道:“陛下当初要禁足璋儿三个月,如今已经快过去两个月了,不知能否提前原谅他?也好让他过个安安稳稳的年。”   崇贞皇帝尚未开口,兴许是在考虑她的请求。   这厢,陈皇后面无微澜,站起来对崇贞皇帝道:“臣妾身体不适,怕是不能陪陛下守岁了。陛下慢用,臣妾先行告退。”    ☆、第142章   几位皇子中有些眼尖的,已经看出形势不对,畅谈的声音猛然低了下来,推杯换盏的动作也暂时停止,一个个不安地看向帝后二人。原本这种家宴后宫妃嫔是不该出席的,只不过这些年宁贵妃愈发受宠,崇贞皇帝特许了她的殊荣,她才得以坐在这里。   崇贞皇帝放下犀角雕岁寒三友纹杯,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朝身侧看去,道:“宴席才过去一半,皇后便要离去,让这些孩子们怎么看待?”见陈皇后脸色不好,缓了缓语气又道:“若是真的哪里不舒服,立即宣太医来看看,莫要耽误了。”   “多谢陛下关怀,只是有些头晕,回去歇一歇便好,不大要紧。”陈皇后言词恭顺,但是眼里却没有一丝柔光,仿佛应付崇贞皇帝的话,只是一种任务罢了。她看向赵玠身边的魏箩,这才笑了笑道:“阿箩,你来扶我回去吧,正好咱们许久不见,我有话与你说。”   魏箩看了看赵玠,之后顺从地站起来,走到陈皇后身边扶着她的手臂道:“好呀,儿媳也有话同母后说。”   崇贞皇帝看着二人远去,顿时觉得这场家宴变得索然无味,脸色微微沉了沉,却什么都没说。   赵玠则安排了两个人跟在魏箩和陈皇后身后,保护她们的安全。   九皇子赵琛见气氛僵硬,便提议大家行律令,以咏“新年”命题联句。崇贞皇帝没有说好,也没说不好,想来是默认的。于是小辈们便绞尽脑汁开始行酒令,这过年嘛,既要有一个好兆头,又能讨得崇贞皇帝开心,那自然是最好不过的了。   九皇子大大方方地开了一个头:“岁阴穷暮纪,献节启新芳。”   九皇子之后是十二皇子,十二皇子年纪小,便套用了大诗人的一句话:“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其他几位皇子也是张口就来,轮到赵玠时,赵玠转了转手中的酒杯,漫不经心道:“故节当歌守,新年把烛迎。”   此句虽简单,不过它后面的几句话是:“冬氛恋虬箭,春色候鸡鸣。兴尽闻壶覆,宵阑见斗横。还将万亿寿,更谒九重城。”洒脱之中,自由一种豪迈不羁的风骨。   崇贞皇帝点了点头。   几圈酒令下来,数七皇子被罚的杯数最多。崇贞皇帝点评道:“看来老七平日功课没少偷懒,连小十二都比你强。”   七皇子臊得满脸通红,“儿臣愧对父皇的期许,回去后定用心苦读,不负……”   崇贞皇帝摆摆手,懒得听他一番废话,“罢了,你也就一张嘴会说。坐下吧。”   酒过三巡,家宴用得差不多了,一行人准备移步去胜雪楼的第三层观赏烟火。崇贞皇帝刚站起身,宁贵妃便过来搀扶着他,见他迟迟不表态,禁不住旧话重提:“陛下,妾身方才说的……璋儿他……”   崇贞皇帝转头,瞧向宁贵妃,“宁妃,老五的事朕心中自有考量。凡事点到为止,问得多了,朕就烦了。”   宁贵妃一骇,这才明白他不是忘了,只是故意不表态而已。遂惊惶地解释道:“陛下息怒,妾身是一时心急,关心则乱……若是因此惹得陛下不高兴,妾身再不提了。”   崇贞皇帝觑了觑她,意味不明道:“你若是不放心老五,朕便派人去看看他。”   宁贵妃不傻,自然听得出这“看看”不是简单的关怀,必定含着其他的意思,于是忙道:“璋儿做错了事,被禁足是应该的,正好借着这机会让他多反思自己,是妾身愚钝了,妾身不该怀疑陛下的用意。”   崇贞皇帝的脸上没有多少表情,也没说什么。   宁贵妃担心方才一番话惹得皇帝厌烦,忙讨好道:“妾身扶着陛下到楼上去吧。”   崇贞皇帝点点头,仿佛并不怪她。   胜雪楼第三层的视野极好,若是白天站在此处,能一览整个皇宫的所有建筑。目下是夜晚,只见湖面波光粼粼,没有月光,夜幕便显得比往常更昏黑。直到一声巨响在隔岸炸开,“砰”地一声,天空骤然绽放出一朵五彩斑斓的烟火,接着一朵接一朵,响声交迭,将整个太液池池畔照得亮如白昼。   *   魏箩陪着陈皇后回到池畔,一路走回庆熹宫,刚站在昭阳殿门口,便见太液池放起了烟火,她们站在丹陛上,恰好能看到一点亮光。这时陈皇后反而不急着进殿了,立在门口眺望,眼里流淌着浓浓的怅惘。   魏箩出声唤道:“母后,您不是身体不舒服吗?外头风大,吹久了容易着凉。”   陈皇后恍然回神,踅身朝她笑了笑,坦然大方:“谁说我身体不舒服?我好得很呢。”   魏箩眨眨眼。不是她自己说的吗?   陈皇后倒是不介意跟魏箩说实话,信步走入昭阳殿,一边走一边实话实说道:“我那是骗皇上的,不那么说,我怎么能这么早回来?”她坐在铁力木滕面罗汉床上,把魏箩叫到跟前道:“阿箩,你是本宫的儿媳妇儿,本宫把你当成自己人,才告诉你这些的。”   魏箩坐到她对面,想了想问道:“母后不喜欢参加家宴么?”   “每年都那样,除了吃饭便是行酒令,没什么新意。”陈皇后命人端茶上水,兴许是渴了,端起粉彩灵芝水仙花纹茶杯将里头的茉莉蜜露一饮而尽。喝完一顿,喟然叹息道:“其实也不是不喜欢,只是今年瞧着宁妃的模样,格外不舒服。再坐下去我兴许会在孩子们面前失态,这才想着提前回来。”   魏箩也尝了一口茉莉蜜露,清爽可口,甜而不腻。她道:“母后为何不喜宁贵妃?”   说完这句话,又觉得自己问得有些愚蠢。哪个女人会喜欢抢自己丈夫的人?   可是陈皇后接下来的一番话,却让她愕然一惊。   陈皇后道:“前阵子李家出事时,高阳长公主求到本宫这里,告诉了我一件事。”她停了停,眼里满是愧疚,“你猜琉璃为何从小便体弱多病?”   魏箩捧着粉彩茶杯,慢吞吞地问道:“与宁贵妃有关?”   陈皇后道:“当年琉璃一岁时,被人下了毒,险些救不回来,太医救了三天三夜,才保住她的性命。彼时查出下毒之人是淑妃,陛下下令将淑妃处死了。只是淑妃死得太蹊跷,本宫一直心存疑窦。直到前几日本宫才证实,确是宁妃所为。”   魏箩问道:“既然如此,母后为何不告诉陛下?请陛下做主?”   陈皇后笑了笑道:“说了又如何,我不指望他为我出头,只求琉璃和长生能安安顺顺地过一生,旁的再无所求。”况且,她不是没说过,只是皇帝不相信,一心要护着宁贵妃罢了。她早已对崇贞皇帝不再抱任何希望。   魏箩惊讶不已,原来这才是帝后二人的症结所在。陈皇后的心死了,而崇贞皇帝还不知她为何如此,难怪无论皇帝做什么,她都始终无动于衷。   陈皇后又道:“只要长生日后有出息,本宫何愁治不住宁贵妃。”   这么想也没什么不对,赵玠是嫡子,皇位理应是他的。可是魏箩不禁想起上一世,为何皇帝把皇位传给了赵璋?而赵玠甘愿做一个摄政王?她又仔细想了想,好像那段时间赵琉璃和陈皇后相继离世,赵玠原本就冷漠的性子变得更加暴虐了,京城里几乎人人提起他都要打哆嗦。赵璋虽是皇帝,但他却掌控了朝中大局,将所有权利揽在手中,甚至早朝时在赵璋身边另外设了一把椅子,形成第一个“二圣临政”的局面。坊间早有传言,说赵璋这皇位坐不了多久,还是会还给赵玠的。   后来,赵玠究竟有没有拿回自己的东西,魏箩便不得而知,因为她已经死了。   这辈子究竟是会重蹈覆辙,还是赵玠顺理成章地继承皇位?   依照目前的情形看,赵璋已经失了势,构不成威胁。除非崇贞皇帝脑子坏了,非要立赵璋为太子。只是如此一来,朝堂的言官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他淹死了。   魏箩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听说母后最近在为琉璃挑选夫婿?”   说起这个,陈皇后的脸色才和缓一些,叹气道:“我相中的,琉璃都瞧不上。”   魏箩抿唇一笑,赵琉璃心里有了意中人,自然瞧不上别人。她劝道:“此事母后无需着急,琉璃身份尊贵,自是不能随随便便就嫁了。何况母后舍得她吗?”   陈皇后自然是舍不得的,可是舍不得又能如何呢?总不能一辈子不让女儿出嫁吧。   魏箩道:“琉璃方才同我说了,她舍不得您,想留在您身边多陪伴您两年……只是怕您生气,这才不敢跟您说,让我代她转告的。”   陈皇后登时又气又无奈道:“这孩子……有什么不敢说的,我还能吃了她不成?”   魏箩笑笑,不语。   魏箩陪着陈皇后说了许多话,这还是两人成为婆媳以后第一次促膝长谈,倒是聊得很畅快,无所不谈。不知不觉过去一个时辰,听说胜雪楼的家宴早已散了。赵玠来到昭阳殿时,见他的小妻子坐在朱漆嵌螺钿炕桌后面,一边喝粥一边吃蜜汁腌萝卜。   赵玠上前,坐到榻上长臂一伸,将她搂进怀里,“母后呢?”   魏箩的粥差点洒出来,她抱怨道:“大哥哥怎么也不打声招呼?母后去睡了,我饿了,就让厨房做了点东西送来。”   赵玠低笑,“我抱自己的媳妇儿,还打什么招呼?”   魏箩闻到他身上的酒味,便知道他喝了不少酒。她舀了一勺香菇鸡丁粥喂给赵玠:“你一定也没吃什么东西吧?饿不饿,我让人再做点东西端来?母后说了,这里的厨房我可以随意指使。”   赵玠就着她的手吃了一口粥,捏着她的下巴亲了一口,“不吃了,咱们回家。”   魏箩点点头,从榻上坐起来,“那走吧。”   “你跟母后都说了什么?”赵玠问道。   魏箩动作一顿,想起陈皇后淡如止水的双眸,还是没忍住,跟赵玠老实交代:“大哥哥,你能不能帮我两个忙?”   赵玠抬眉,“你说。”   第一件事,魏箩把当年赵琉璃中毒的事情跟他说了,“若这事真跟宁妃有关,定要让陛下知道真相的……”   赵玠乌瞳漆黑,这事陈皇后从未跟他提过,琉璃中毒时他才九岁,不知其中的内情。既然魏箩开了口,他自然不能坐视不理,道:“此事我会调查清楚的,还有一件呢?”   第二件嘛,魏箩四下看了看,确认周围没有宫婢后,才踮起脚尖贴着赵玠的耳朵道:“你能不能命人打探一下杨缜的消息?他离开两个月了,琉璃很不放心。”   赵玠转头瞧她,捏捏她的脸颊道:“你对旁人的事倒是上心得很。”   一股酸味儿。魏箩笑了笑,搂着赵玠的脖子吊在他身上,往他的脸颊“吧唧”一口,道:“大哥哥神通广大,这些事对你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你说对不对?”   赵玠点点嘴唇,“亲这里才有用。”   魏箩没办法,贴上去又啃了几口。   等他们离开昭阳殿时,昭阳殿的宫婢一个个脸红得就像煮熟的虾子。心想道,靖王爷和靖王妃真是恩爱,靖王在王妃面前,哪还有平时严肃的模样,眼里的疼爱都要溺出来了。这大抵便是一物降一物吧。   赵玠和魏箩离开不久,崇贞皇帝换了一袭四团龙纹常服,出现在昭阳殿门口。    ☆、第143章   昭阳殿内,只有几个穿紫裳的宫娥在收拾东西,一见崇祯皇帝进来,忙屈膝行礼道:“参见陛下。”   崇贞皇帝环顾殿内一圈,不见陈皇后身影,肃了肃容问道:“皇后呢?”   其中一位名叫紫竹的宫婢道:“回禀陛下,娘娘方才跟靖王妃多说了几句话,目下累了,正在暖阁里歇息呢。”   崇贞皇帝点点头,看向朱漆螺钿小桌上的食物,随口一问:“靖王妃走了?”   紫竹回是,“刚走不久,靖王亲自来接王妃回去的。”   崇贞皇帝没再多问,举步走进暖阁,“朕去看看皇后。”   说来也有些奇怪,崇贞皇帝跟陈皇后的关系十年如一日地僵持,每次见面后,十有八九会闹得不欢而散。可即便如此,崇贞皇帝依旧每隔一个月来一次昭阳殿,也不知是作何用意。   昭阳殿里的宫婢和嬷嬷早都习惯了他们相处的模式,是以像今日这样,陈皇后已经睡下了,崇贞皇帝还执意要进去的情况,她们已是见怪不怪了。   走过镂雕喜鹊登枝的落地罩,推开槅扇,靠窗那儿有一张花梨木雕的美人榻。陈皇后侧躺在美人榻上,身上盖着绛紫织龙凤呈祥花纹的毯子,头枕着妆花迎枕,头上的珠翠都拆了,满头青丝堆在迎枕上,无端端让人想起一句话来——缜发如云,素颈灿玉。   崇贞皇帝走到美人榻边,瞧着榻上的女人,情不自禁地陷入沉思。   犹记得当年她跟他一起打天下的时候,比这会儿泼辣骄傲多了。那时候她就像一个小辣椒,难以驯服,一不顺心就跟他闹脾气。那时候他嘴上说对她无可奈何,其实心里是甘之如饴的,无论她做什么,他都能容忍她的小脾气。记得有一次他们一言不合,她扯了缰绳便骑马奔出营外,直到深夜都不回来。那时正是两军交战的重要关头,他担心她被敌人劫持,受什么危险,没头没脑地找了她两天,甚至还冒险去敌军寻找她的踪迹。谁知道第三天,她单枪匹马地从敌军里冲出来,马背上挂着敌人的首级,骄傲又自豪地扬起下巴,对他道:“我的计谋可行吧?”   崇贞皇帝至今都对那一幕记忆犹新,她背对着太阳,像灼灼绽放的一朵玫瑰,娇媚又刺眼。   后来,他亲手折断了她的羽翼,逼迫她放弃自由和沙场,做他笼子里的金丝雀。他知道她心里始终不情愿的,这么多年心里一直怨恨着他,不愿意同他亲近,以至于他们越走越远。   崇贞皇帝坐在榻沿,手指轻轻碰触陈皇后的脸颊,轻轻地唤道:“晚晚……”   陈皇后闺名陈如馥,因为是家中最小的姑娘,是以小名叫晚晚。当年他们的关系没有闹僵时,他叫她“晚晚”,她叫他“祉卿哥哥”,如今想来,已是很遥远的事了。   陈皇后的睡眠一向很浅,崇贞皇帝坐没多久,她便蹙了蹙眉头转醒,看见崇贞皇帝后,她先是一怔,旋即面色如常道:“陛下怎么过来了?臣妾已经睡下了。”   崇贞皇帝面不改色地收回手,道:“朕来看看你身子如何,方才还说不舒服,眼下可是好些了?”   陈皇后弯了弯嘴角,不知是感动他的有心,还是笑他多此一举。“小病而已,不要紧的。方才阿箩陪了我一会儿,已经大好了。”   皇帝点点头,一时间竟再无他话。   陈皇后坐起来,拨了拨肩头的乌黑稠密的头发,看向皇帝道:“臣妾要睡了,陛下若是没别的事,臣妾让人送您回去吧。”   这是光明正大地赶他走。崇贞皇帝心里仿似堵了一块大石头,不上也不下的,说不上来什么滋味儿。他见陈皇后已经准备更衣就寝了,面无表情道:“朕今晚睡这里。”   陈皇后洗脸的动作一顿,旋即淡定地接过紫竹递来的巾栉擦了擦脸,道:“整个后宫都是陛下的,陛下想去哪里是您的自由。”说罢,吩咐紫竹道:“去将陛下的寝衣拿来,伺候陛下洗漱更衣。”   紫竹应声而去。   今儿是元嘉二十五年的最后一天,过了子时,便是元嘉二十六年了。崇贞皇帝刚换好寝服,便听殿外传来一阵儿噼里啪啦的爆竹声,足足响了一盏茶的功夫,看来已经到第二年了。陈皇后立在床边,回头看向他时,眼里竟是一点感情也没有,好半响,才微微一笑道:“又是新的一年,臣妾命人煮了点冬笋馅儿的饺子,陛下尝尝吧。”   崇贞皇帝一动不动,脑海里始终是她方才的表情。她为何会那样看着他?好像对他无欲无求,只剩下倦怠。冷漠得让他心惊胆战。   崇贞皇帝吃了饺子,再看陈皇后的脸时,已经看不到那种表情了。   两人各自安置,一夜无话。   *   大年初一,魏箩和赵玠哪儿都没去。外头天寒地冻,魏箩裹着一件狐狸毛斗篷,手里捧着一个小手炉,坐在赵玠腿上昏昏欲睡。赵玠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拿着《孟子》,偶尔才翻上一页。   忽然,魏箩听到耳畔传来一声清脆悦耳的声音。她好奇地扭头,只见紫檀翘头案上摆放着一个竹条编的铁笼子,底座很厚,声音就是从这里面传出来的。非但如此,里面还有两只栩栩如生的百灵鸟,栖在枝头的鸟儿随着音乐鸣叫,翅膀和眼珠子都会转动,就连叶子上的蝴蝶也会扑棱翅膀,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真的。魏箩稀罕不已:“这是什么?”   赵玠见她喜欢,跟着一笑道:“洋人送来的玩意儿,名叫八音盒,送给你的。”   没一会儿,声音停了,里面的百灵鸟也不动了。魏箩仰头求助赵玠,赵玠拨弄了两下旁边的发条,那盒子便又响了起来。魏箩伸手碰了碰百灵鸟的鸟喙,“真有意思。”   赵玠摸摸她的头,道:“除了这个以外,库房新添了许多新物件,你若是喜欢,便都给你。”   有礼物收,不要的是傻子。魏箩自然答应了下来,旋即又觉得不对劲,“为何无缘无故送我东西?”   赵玠笑笑,直言不讳道:“阿箩,你给我做的鞋呢?”   魏箩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一回事儿,立即从他腿上跳下来道:“你等我一会儿。”   他们去天蝉山时,她把做到一半的鞋也带上了。温泉山庄的日子怪没意思的,不到半个月的功夫,魏箩便把赵玠的鞋做好了。只是想着如今穿不着,便没拿出来。她走到雕花亮格柜前,取出最上面一层的鞋子,走回赵玠跟前,“我是按照你给的鞋样子做的,大小应该合适,你试试吧。”   赵玠接过来看了看,鞋面上绣着忍冬纹,样式有些简单,但是胜在针脚细密,一看便是用了心的。赵玠很喜欢,没急着试,拉过魏箩的小手看了看,“做了多久?扎着手了么?”   魏箩爱娇地哼一声,“你这会儿才想起来问?我第一次做鞋子,做了大半年,手指头都戳坏了,那时候你忙着监督河道,都没好好关心我过。”   赵玠亲了一下她的脸蛋,心疼道:“都是我不好。咱们只做这一双,我能穿一辈子。”   其实并非没关心过她,那阵儿赵玠镇日来往于山庄和城内,一得空就陪着她。她的手被针扎坏了,还是赵玠亲自吮的血珠。这时候翻出来说,不过是小姑娘想邀功罢了。   赵玠试了试,大小正合适,就是有些薄,这会儿穿不着,开春之时穿正合适。   赵玠笑了笑道:“阿箩做的鞋比旁人做的都舒服。”   魏箩明知他是哄她,但还是有些高兴。   用过午饭,魏箩想起昨日麻烦他的两件事,便问了问他。赵玠道:“我已让朱耿派人前往粤东,若是快马加鞭,一个月内便会有杨缜的消息。”说完顿了顿,提起另一件事,“至于琉璃的毒,十五年前宫里的嬷嬷和宫女都放出宫外了,找起来有些费劲,恐怕需多花费一些时日。”   魏箩道:“能找到吗?”   赵玠道:“宫中都有名册,自是能找到的。”   魏箩这就放心了。   第二天,魏箩和赵玠早早地起床,准备回英国公府探亲。   魏箩回京迟了半个月,错过了魏常引和梁玉蓉的婚事。此时梁玉蓉已经嫁到英国公府三天了。    ☆、第144章   没能参加梁玉蓉和魏常引的婚事,魏箩多多少少有一些遗憾。只是想起上辈子,他们两个连长相厮守都没有机会,便觉得这点遗憾也算不上什么。魏箩相信,以常引大哥的为人,成亲后定会好好对待梁玉蓉的,等过一阵儿他的腿疾治好了,那他们便是惹人称羡的金童玉女。   魏箩从库房里挑选了一尊翡翠送子观音像,此玉润泽冰柔,细腻如脂,加之雕像精美,一看便不是俗物。她问了问赵玠,果然得知这是前朝著名的佛学家憨空大师亲自开过光的,流传至今,乃是无价之宝。魏箩对于他这种败家的行径已经习以为常,淡定地表示知道了,另外又挑了几样礼物送给祖父母和父亲,还有几位伯母。   来到英国公府时,恰好刚到辰时。   魏箩和赵玠走入前厅,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魏常引身后的梁玉蓉。魏常引依旧坐着榉木轮椅,其实他已经能下地走路了,只是不宜走太长时间,每日半个时辰,有助于腿脚的康复。梁玉蓉穿着石榴红的缂丝宝箱花纹短袄,下配百褶如意裙子,娇靥如花,酥颊含笑,原本是在低头跟魏常引说着什么话,听丫鬟说魏箩进来了,一抬头,对上魏箩笑盈盈的视线,自己先闹了个大红脸。   魏箩和赵玠先跟长辈们行了礼,一一送了礼物。轮到梁玉蓉时,她从金缕手中接过紫檀镶嵌天竺水仙纹的长匣,促狭道:“这是送给常引大哥和玉蓉嫂嫂的。”   梁玉蓉接过一看,匣子里躺着一尊送子观音像,她脸一红,有心想打趣魏箩一两句,但因为是刚嫁进来的新妇子,不好在长辈面前失礼,只悄悄地嗔了魏箩一眼,说道:“多谢……五姑奶奶。”   魏箩道:“不必客气。”   一旁的二夫人宋氏见状,笑了笑道:“玉蓉和大少爷刚成亲没两日,不着急的。倒是阿箩嫁给靖王两个多月了,肚子可有动静吗?”   没料想话题会引到自己身上,魏箩顿时尴尬起来。她平时没特意考虑过这问题,总觉得时候还长着,不用着急,顺其自然最好。目下二伯母当着众人的面问,她沉吟片刻道:“我……”   赵玠握着她的手道:“阿箩还小,生孩子恐对身体不利。子嗣一事不必着急,过阵子再说吧。”   二夫人讪讪一笑,自是不好再多问什么。   魏箩环顾一圈,不见魏常弘的身影,便问魏昆道:“爹爹,常弘怎么不在?”   魏昆道:“常弘在内院写对联呢,我已经命人叫他过来了。”   魏箩道:“我去看看他吧,正好许久不在府里走动了。”   魏昆没有阻拦。赵玠是知道她这个弟弟的护短劲儿的,不知道见面后常弘会跟魏箩说什么,掀了掀唇,对魏昆和英国公道:“正好,本王也去观摩一下小舅子写的春联。”   如此一来,英国公和魏昆自然不能再留在前厅,势必要跟着赵玠一起过去了。   英国公府过年有自己写对联的习惯,今年正好轮到魏常弘和魏常弦,只是魏常弦是个玩心重的,闲不住,写没几副就溜达到别处玩了,只留下常弘一个人坐在内院奋笔疾书。桂花树下,魏常弘坐在黑漆描金卷纹翘头案后面,手边摆了十几副写好的对联,他神态认真,一丝不苟,写字的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赏心悦目。   旁边替他研磨的丫头看直了眼睛,模样痴痴的,连一群人走到跟前了都没察觉。   倒也不怪小丫头看着了迷,常弘过了年便是十六岁,正是少年长个儿的时候,单薄的身体变得挺拔颀长,五官也渐渐地有了男人的样子。他本就生得俊逸好看,如今添了些成熟的气味儿,更是引得一众姑娘们对他芳心大乱,更别提一个小丫鬟了。   那丫鬟的余光瞥见府里的大人物都来了,忙屈膝行礼道:“婢子见过国公爷,见过几位老爷。”   魏常弘放下羊毫笔,站起来道:“祖父,爹爹……”视线一转,瞧见后头的魏箩,禁不住露出喜色,笑道:“阿箩也来了?”   魏箩来到他跟前,看了看他写的对联,这才抬起头道:“谁叫你不去看我呢?我只好自己来找你了。”   魏常弘道:“我本打算把这五十副对联写完再去前厅的,没想到你竟过来了。”   英国公见只有他一个,不免问道:“常弦呢?”   魏常弘道:“三哥的朋友过来找他,他有事先出门了。”   英国公摇了摇头,颇有些不满,“这孩子,二十好几的人了还这么沉不住气。”   魏常弘没说话。   英国公和几位老爷拿起常弘写的对联看了看,对他的字很是满意,英国公点评道——“笔法秀逸,劲骨丰肌。”   一家人其乐融融地说了会儿话,英国公生怕怠慢了赵玠,便提议回前厅小坐。刚要往回走,廊庑那头一个穿大红袍子的小家伙儿兴冲冲地跑过来,直扑到魏箩跟前,抱着魏箩的手臂道:“阿箩姐姐,你终于回来了,我好想你呀。”   这小家伙不是别人,正是魏常弥。   后头的丫鬟忙上前请罪,道:“国公爷恕罪,夫人恕罪,七少爷非要到这来……”   四夫人没有怪她,挥挥手道:“下去吧。”   那厢魏常弥还在缠着魏箩,仰着小脸地问:“阿箩姐姐,你这次回来还走吗?”   魏箩点点头,“当然,傍晚就走。”   魏常弥瘪瘪嘴,失望地眨了眨大眼睛,“不能多留几天吗?自从你嫁人以后,我都不能找你玩了。”   四夫人无奈地斥了身:“弥哥儿,过来。别说胡话。”   魏常弥抱着魏箩的手臂没有动,乌溜溜的眼珠子一转,看向旁边沉默的赵玠。他虽说才十岁,但已懂得成亲嫁人的道理,也知道魏箩嫁的人正是赵玠。想了想,规规矩矩地喊了一声:“姐夫好。”   赵玠弯唇,“嗯”了一声。   这个小家伙看起来虽缠人,但是比魏常弘懂事多了。起码他从没听魏常弘喊过“姐夫”。   赵玠颇有些大发慈悲道:“下回你若是想阿箩姐姐了,随时可以到靖王府来。”   魏常弥眼睛一亮,点头不迭。“谢谢姐夫。”   旁边的魏常弘看了常弥一眼,心想真是个小狗腿。    ☆、第145章   一家人用过午饭,魏箩跟四夫人去花厅说了会儿话,便和梁玉蓉一起去了大房榕园。院子里四处都残留着成亲时张贴的大红“囍”字,廊庑上的灯笼也没摘,进了新房,便见条案上明晃晃地摆放着一对龙凤巨烛,旁边的金錾花托盘里放着花生、红枣、莲子等物。魏箩笑着看向梁玉蓉,“我能进里面看看吗?”   梁玉蓉没好气地嗔她一眼,反问道:“你若想看,我还能拦着你不成?”   魏箩抿唇一笑,堂而皇之地走进了内室。内室里有一个十二扇紫檀浮雕莲花纹的屏风,屏风后面便是一应俱全的新婚家具,魏箩就跟自己没成过亲似的,看得津津有味。她来到床头,指着床上的一对大红织金鸳鸯绣花枕头问道:“玉蓉,这是你绣的吗?”   梁玉蓉点点头,很是自豪道:“除了枕头,这被褥和单子都是我自个儿绣的。”   魏箩眨了眨眼睛,笑着问道:“我记得你绣活儿一向不好,怎么绣了这么多?”   梁玉蓉耳根子一红,一声不吭,领着魏箩坐到窗户旁的罗汉榻上,假装没听见她的问题。   魏箩托着两颊,不放过她,笑吟吟地问:“玉蓉,你跟我大哥的洞房花烛夜怎么过的呀?”   梁玉蓉拿了一个橘子塞她手里,恼羞成怒道:“吃橘子吧你,今儿怎么话这么多。”   梁玉蓉并非容易害羞的人,只是刚嫁给喜欢的人,心里那点小女儿的情绪表露无遗,娇嗔羞赧的模样比平时可爱多了,难怪魏箩都忍不住想逗她。经魏箩一提,梁玉蓉不禁想起自己和魏常引的新婚之夜。她一直以为魏常引是无欲无求之人,清贵高雅,不染尘埃。只是没有想到,原来他也有那样情不自禁的一面……   那天晚上他们都是头一回,难免闹出一些乌龙。而且魏常引的腿疾未愈,不方便行周公之礼,他便引导着她该如何做,清润沙哑的声音传进她的耳朵,梁玉蓉觉得自己的脑子一团乱麻,什么都想不起来,就连成亲前一晚母亲给的小册子上的内容也忘了,只知道照着魏常引的话,他让她做什么,她就乖乖跟着做什么。   第一次弄错地方了,梁玉蓉疼得眼泪都滚了出来,缩在魏常引怀里呜咽:“好疼。”   魏常引搂着她的双肩,头一次发现这姑娘如此纤细单薄,心疼地亲了亲她的额头,“对不起……”却没说要停止。   姑娘家总要经历这一遭的,她既然嫁给他,他就想给她所有新妇子都有的东西,更不想让别人低看她。他只是腿脚有问题,别的地方却是好好的。   第二天梁玉蓉去向公公婆婆请安时,腿心儿酸软无力,连直视魏常引都不好意思。   过了两天以后,才渐渐自在一些。   魏箩吃了一瓣橘子,牙齿一咬,汁水满溢而出,又甜又新鲜,她好奇地问道:“眼下并非橘子成熟的季节,你这儿的橘子为何这么新鲜?”   梁玉蓉解释道:“常引大哥知道我喜欢吃橘子,特意让人从南边儿送过来的。”说罢,对上魏箩恍然大悟的视线,便戳了戳她的脑门子道:“这你也要酸我不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家靖王爷对你可好多了。你要是想吃橘子,指不定他把所有果园子都买下来。”   魏箩捂着额头,笑了笑,大大方方地承认:“那是。”   两个刚嫁人的姑娘自是有聊不完的话题,喋喋不休地说了小半个时辰,忽听院外传来一些响动。梁玉蓉偏头往槛窗外看去,只见魏常引从轮椅里站起来,拄着拐杖在院子里蹒跚学步。梁玉蓉立即放下手边的东西,跳下罗汉塌道:“阿箩,我过去瞧瞧,你等我一会儿。”   魏箩刚说完一个“好”字,那姑娘就一溜烟儿没影了。   这般着急,也不知道多在乎呢。魏箩抿唇一笑,透过槛窗,看院子里的光景。   魏常引八岁那年就被马踩上了筋骨,不能走路,如今已经过去十几年了,不仅要治疗腿疾,还要重新学会走路。好在这些年魏常引的腿每天都有人给他按摩,肌肉萎缩得不严重,学起来也不太吃力。只见梁玉蓉走到魏常引跟前,同他说了什么,他却摇摇头拒绝了。   魏常引道:“你不必扶着我,你只要站到我跟前,我向着你走过去就是了。”   梁玉蓉依旧不放心,问道:“万一你摔着怎么办?”   魏常引笑了笑,腾出一只手摸摸她的头,“不是有你在前面吗?”   梁玉蓉咬了咬下唇,一想也是,如果他摔倒,她肯定会第一时间上前扶着他,于是便勉强答应了这个提议。   梁玉蓉站在魏常弘十步之外,魏常引往前一步,她便后退一步,慢慢地引导他走路。如此走了约莫一刻钟左右,梁玉蓉担心魏常引累着,便停在梅花树下,想让他休息一会儿。“常引大哥,你走完这几步咱们就歇会儿吧,我有点儿累了。”   这个姑娘,怕伤着他的自尊,不说他累,只说自己累了。魏常引低头轻轻一笑,其实他并非那般敏感之人,只是梁玉蓉的细心,让他觉得很熨帖。他道:“好。”   魏常引慢慢走剩下的几步路,他的腿疾没有完全好,每走一步小腿便一阵刺疼,是以只走了这么一会儿,他的额头便已冒出汗珠。可是他脸上不见丝毫痛苦,仍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若不是梁玉蓉清楚他的情况,还以为他多么轻松呢。   眼看着就走到跟前了,他却忽然停住,把拐杖扔到地上,朝梁玉蓉张开双臂,微笑道:“我走不动了,玉蓉,你来扶我吧。”   梁玉蓉二话不说扑上去,搂着他的腰道:“你不是说自己能走吗?方才我说要扶你,你还不答应。”   魏常引笑笑不说话,其实就剩那两步,他是可以走完的,只是忽然想抱她了。   梁玉蓉完全不知他的想法,命人把轮椅推过来,扶着他坐上去,问道:“常引大哥,你累不累?我推你回屋休息会儿吧。”   魏常引道:“我就坐在树下休息,一会儿还要再走一走。”他往屋里看去一眼,“阿箩在里面么?你进去陪她说话吧。”   梁玉蓉这才想起来魏箩的存在,忙回屋道:“阿箩,让你久等了……”   屋里穿粉色襦裙的丫鬟欠身道:“大少奶奶,靖王妃已经离开了。”   *   魏箩是个很有眼力劲儿的人,梁玉蓉和魏常引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她也不好硬生生拆散人家。   离开榕园,走在回前厅的路上,见不远处穿山游廊上立着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正是魏常弘,女的穿着桃红色绣折枝花纹小袄,看打扮应该是府里的丫鬟。那丫鬟不知在跟魏常弘说什么,魏常弘皱了皱眉,模样很是正经,训斥了她两句,那丫鬟便低着头羞愧地跑开了。   只是不凑巧,跑到了魏箩跟前。   魏箩看清她的模样,正是四夫人跟前儿伺候的丫鬟,名字似乎叫什么蕊珠。   魏箩走过去问道:“常弘,你在这儿做什么?那丫鬟是怎么回事?”   魏常弘道:“那个丫鬟摔了一跤,我顺手扶了她一下,她便要送我一块帕子。”说到这里,他心里已经很清楚是怎么回事,眉心微蹙道:“我没收,只让她安守本分。”   没想到四伯母身边还有这种丫头。魏箩不大高兴,常弘优秀是优秀,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攀附的,那个丫鬟胆子倒是不小,敢把主意打到国公府的少爷身上。她道:“这事儿我会跟四伯母说的,你就别管了,日后再有这种事,就跟今日一样处理。”   魏常弘颔首,同她一起走向正厅。   魏箩忽然想起一件要紧事儿,扭头问道:“常弘,爹爹开始给你说亲事了吗?”   魏常弘脚步一顿,很快又跟上,“说了。”   这下魏箩来了兴致,饶有兴趣地问道:“说了哪些家的姑娘,你知道吗?可有带你相看?”她停在正厅外的廊庑上,抓着常弘的袖子,“你有中意的姑娘吗?”   魏常弘也跟着停下,想了一会儿才道:“四伯母替我相看了安陵侯府的姑娘。”他看一眼魏箩,然后道:“我不喜欢,便让父亲拒绝了。”   魏箩问道:“为什么?那姑娘哪儿不好吗?”   魏常弘道:“不是,只是我不想娶她。”   或许是没有缘分吧。魏箩知道这事儿急不得,也逼不得,倒是看得很开,“那你告诉我,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魏常弘没有立即回答,目光往魏箩身后看了看,再看向魏箩时,眼里带着点儿笑意,“自然是像阿箩这样的。”   魏箩没注意他的异常,只当他在开玩笑,根本没放在心上。   哪知一转身,便见赵玠立在门口,唇角噙笑,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阿箩,你去哪儿了?”    ☆、第146章   回到花厅,魏箩将蕊珠勾搭魏常弘一事向四夫人秦氏说了,并道:“四伯母,我知道您一向宽容善良,很少责罚底下的下人,只是这丫鬟都敢打少爷的主意了,若是再不管管,我担心常弘会被她们带坏了。”   秦氏一听,也重视起这个问题来。虽说府里偶尔会往少爷身边放一两个通房,但那是主母安排的,跟丫鬟上赶着勾引却不一样。若是丫鬟不安分,想攀哪个高枝儿就攀哪个高枝儿,这府里岂不是乱成一锅粥了。秦氏道:“将蕊珠给我叫来。”   秦氏身边的大丫鬟下去了,不一会儿便领着蕊珠过来。   那蕊珠见魏箩也在,登时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儿,往地上一跪,根本不必盘问,便自个儿都招了。   秦氏倒也没留情,让人打了她十个板子,便打发了出去,也算是以儆效尤了。   魏箩和赵玠没逗留多久,傍晚之前便告辞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赵玠由始至终都没说过一句话。他坐在魏箩对面,半闭着眼睛,双手交叠放在身前,脸上看不出是什么情绪。魏箩时不时瞧他一眼,他都不为所动。   魏箩情不自禁地想起先才在前厅门口,常弘说的那番话。常弘一直不喜欢赵玠,说出那句话八成是为了挑衅,只是为了给赵玠心里添堵。可是赵玠好像当真了,虽说他脸上没表现出来,但是看常弘的眼神冷得跟冰碴子似的,冻都冻死人了。   目下赵玠一言不发,魏箩琢磨着要不要跟他解释一番,刚准备开口,赵玠便道:“魏常弘定亲了么?”   魏箩摇摇头,摇完发现他闭着眼睛根本看不到,便清了清嗓子道:“没有。”   赵玠缓缓睁开眼,见对面的小姑娘坐得端端正正,再一想刚才魏常弘的言语,无端端生出几分不愉快。他拍了拍身边的位子,对魏箩道:“坐过来。”等魏箩挪了过来,他便将她抱到腿上,大掌拍了拍她的屁股,道:“趁早给他定一门亲事。”   省得魏常弘成天惦记他的媳妇儿。即便他们是姐弟,但是哪有将姐姐看得这么紧的弟弟?不就是龙凤胎么,长大后还不是要男婚女嫁。赵玠抱着怀里的娇躯,犹不解气,又朝魏箩的小屁股狠狠拍了一下。   魏箩扭了扭身子,不满地抗议,“你打我干什么?常弘是玩笑话,哪能当真呢?”她搂着赵玠的脖子,瞅着他的眼睛道:“我爹爹已经在为常弘相看婚事了,兴许是还没遇见合适的,这事儿才一直耽搁了下来。嗳,大哥哥,你认识的人多,可知道谁家有适龄的姑娘吗?不如你来为常弘留留心吧?”   赵玠眯起眼睛,想也不想地回绝道:“没空。”   小心眼儿。魏箩腻在他怀里,赵玠刚才那两巴掌打得真狠,她到现在还疼着。他也不想想他在军营里待过多长时间,手劲儿那么大,就不知道控制点儿力道?   赵玠见她背脊挺得笔直,小脸愤愤不平,捏捏她的腮帮子问道:“生气了?”   魏箩的脑袋埋进他的颈窝,拱了拱,一只手拿着他的手掌放到后面,“疼……你给我揉揉。”   赵玠低笑,自然没有拒绝,乐意之极地帮她揉了揉,一边揉一边问道:“打重了?”   魏箩不吭声,但是意思不言而喻,这不是废话么。   *   走没一段儿路,魏箩忽然想起一件事,掀起布帘让车夫调头。   赵玠问道:“何事?”   魏箩一本正经道:“马上就要开春儿了,我想去绣庄看看有没有新上的布匹,好买回去做春衫。”   倒也不是非亲自去不可,若是魏箩想看,完全可以让绣庄的掌柜亲自送上门,只是魏箩觉得那样看得不齐全,不如自己亲自走一趟来得方便。况且他们正好出门了,又有赵玠陪着,权当散散心了。   赵玠知道她臭美,什么都要最好看的,便也没说什么。   魏箩问道:“大哥哥,上回成亲时做的嫁衣,你是怎么才能让绣春居答应的?”   赵玠回想了一会儿,才不疾不徐道:“我出了二十倍的价钱。”   魏箩:“……”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好吧,这个道理她懂。   今日正赶上绣春居开门营业的日子,早早就有人排队定下了五个成衣单子。绣春居除了接成衣单子外,还出售自家染坊里染织的布匹,无论是成色还是质量都比别家好,只可惜数量有限,通常不用半天功夫,就被各家的丫鬟洗劫一空了。   靖王府的马车路过绣春居门口时,魏箩也想进去看看。   赵玠觑一眼门前人山人海的架势,先是让朱耿进去了一趟,没一会儿绣春居的女掌柜亲自下来迎接他们。女掌柜领着他们上了二楼,这里与楼下完全隔开了,摆的布匹也是颜色最好看、花纹最精致的。若是做成春衫儿,不知道会多么好看。   魏箩上前摸了摸布料,又软又滑,拿在手里仿佛掬了一抔水,悄无声息地便从指缝里溜走了。难怪这么多千金贵女对绣春居的衣裳趋之若鹜,盖因它不止好看,穿起来也舒服,让人想不喜欢都难。   魏箩挑了十几匹布,女掌柜问她:“王妃上回量的尺寸还留着,这回可要做成成衣?”   魏箩略有些吃惊,问道:“你们不是只接五单成衣么?”   女掌柜笑了笑,答得很可心:“王妃岂可同常人相提并论?”   绣春居的衣裳做得别致,每做一件新衣裳,都能引起盛京城一阵儿新的潮流,不少商铺争相效仿之,可惜始终做不出他家的韵味儿,这便是绣春居的独到之处。既然掌柜都开口了,魏箩自是答应的。   女掌柜道:“等衣裳一做好,我便让人送到靖王府。”   魏箩点头,见朱耿跟着女掌柜去了槅扇内,想必是去付账的。魏箩和赵玠走出绣春居,魏箩打趣道:“大哥哥这回出了几十倍的价钱?”   赵玠道:“年前我将这间铺子盘了下来,日后你想做多少衣服便做多少衣服。”   魏箩张了张嘴巴,头一回觉得嫁给王爷的好处是这么实在。   出了绣春居,魏箩正准备上马车,余光忽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高晴阳从绣春居门口走出来,瞧见对面一个衣衫褴褛乞讨的小姑娘,偏头吩咐了丫鬟两句。便见那丫鬟点点头,去一旁的包子铺买了两个包子放到小姑娘面前,没等乞讨的姑娘道谢,丫鬟便走回高晴阳身边了。高晴阳收回视线,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转身走向自家的马车。   视线一转,对上魏箩含笑的眼睛。   高晴阳一顿,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也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旋即坐上了镇国公府的马车。   魏箩对高晴阳还是有几分好感的,虽然小时候她们见面不算愉快,但是没想到她性格变了这么多。上回她不仅帮自己赢了牌,还帮自己拦下了李襄的一巴掌,性情实在没得说。   不知道她定亲了没有?   赵玠把魏箩拉进马车里,点点她的额头问:“想什么呢?”   魏箩颇有些神秘,笑道:“不告诉你。”   赵玠的手放在她小屁股上,眯了眯眼睛:“说不说?”   魏箩真的被他打怕了,就算他刻意减轻了力道,但还是很疼的。她从他怀里跳出来,坐到对面道:“我方才遇见镇国公府的高姑娘了,你不是她的表哥么,你对她印象如何?”   赵玠想了想,道:“高晴阳?”   魏箩颔首,“正是。”   赵玠思考了片刻,他对旁的姑娘委实没怎么上心过,跟高晴阳说过的话屈指可数,更谈不上什么印象。遂淡淡道:“听母后提起过几句,是个安静稳重的性子。”   魏箩想了想,很快又蔫儿了下来。常弘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高晴阳又安静,两人凑在一块儿,岂不是谁也不跟谁说话么?看来是不适合的,她还是别操心了。   *   之后几天,魏箩和赵玠陆续去了几位长辈家中,收到了不少红封。   这个年算是平平静静地过去了,天气也一天天回暖,不如前一阵儿来得那么冷了。这天城外庄子里送来了新摘的樱桃,金缕洗了一碟子送到书房,魏箩一边蘸着酥酪吃,一边趴在窗边的榻上看奇闻录。   赵玠在一旁处理公务,偶尔觑她一眼,那小姑娘正看得津津有味,根本无暇顾及他。   赵玠放下宣笔,揉了揉眉心,正要开口叫魏箩过来。便见朱耿从外面走进来,面色凝重道:“王爷,您吩咐属下的事,有消息了。”   魏箩耳朵尖,自然也听到了这句话,立即放下手里的樱桃,扭头看去。   赵玠道:“说。”   朱耿道:“十五年前曾伺候过宁贵妃,后被遣散出宫的嬷嬷找到了。”    ☆、第147章   “人呢?”赵玠放下手边的书,问道。   朱耿毕恭毕敬地答道:“回王爷,已经安顿在盛京城外的宅院里。”   这才过去七八日便有了消息,底下人办事的速度倒是很快。   赵玠坐在花梨木圈椅里沉默了一会儿,然而才道:“立即带过来。”   朱耿应声而去。   魏箩搁下奇闻录,坐在榻上,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瞅向赵玠。她有心安慰赵玠一两句,但又不知从何说起。见赵玠向自己走来,伸出双手便要求道:“抱抱我。”   赵玠依言把魏箩的手缠到脖子上,手掌托着她的屁股,把她从榻上提溜起来,却不坐下,往另一边走去。魏箩便像一个树袋熊似的缠在赵玠身上,往上爬了爬,盯着他的眼睛问道:“大哥哥?”   赵玠瞧着她,低低地“嗯”一声。   魏箩张了张口,想问什么,但是对上赵玠那双深邃似海的眼睛,便又噤声了。她亲了亲赵玠的嘴巴,改口道:“皇后娘娘喜欢去宝和殿拜菩萨,我跟着去过一回,那里伺候的宫婢不多,我想喝一口水都等了好久。你多安排一些人手过去吧,免得再发生什么情况,照顾不周。”   赵玠笑了笑,“佛堂本就是清静之地,母后是不喜欢诵经时被人打扰,才将宫人都遣散的。”   魏箩心里一紧,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好在她的脸颊贴着赵玠的脸,赵玠看不见她的表情。“那你暗中多安排几个侍卫,有备无患嘛。”   赵玠这回没再反驳她,妥协道:“我明日就去安排。”说着捏了捏她屁股的肉,“这下满意了吗?”   魏箩点点头,却也不告诉赵玠自己这般坚持的原因。   盖因上辈子陈皇后的离世,就是死在宝和殿的。魏箩起初不知道得这般详细,只听人说起陈皇后上香时点燃了佛殿里的三百三十支蜡烛,引燃了殿里的幔帐,这才了结的自己的生命的。彼时殿里一个宫婢也没有,即便有也被陈皇后遣散了,等到崇贞皇帝领着人过去时,火虽扑灭了,但是人却再也找不到,连一具尸骸都没有给皇帝留下,化作了灰烬。   魏箩心里一直装着这事儿,但是又不知道自己听来的这些话是真是假,是以一直没有贸然提醒。直到最近一些时日,陈皇后去宝和殿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再加之宝和殿里有一尊宝相庄严的菩萨,魏箩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上辈子的事。   似乎正是这个时候。   魏箩不希望陈皇后就这么死了,不仅因为她是她的婆婆,还因为她的那份性情。魏箩从小就喜欢陈皇后,总觉得她那般巾帼不让须眉的人,不该死得那么早,更不该便宜了宁贵妃母子,她应该看着赵玠登上大宝才是。   赵玠就这么抱着魏箩在书房里来回地走,他步履很沉稳,手臂抱得也很稳,就是姿势有些奇怪,跟抱孩子似的。   赵玠忽然想到什么,低头在魏箩耳边道:“下回我们试试这个姿势。”   魏箩的脸一下子红了,自然知道他指的什么,不可置信道:“这,这怎么可能?”   赵玠抬了抬眉毛,“有何不可能?”   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想着这档子事儿。魏箩庆幸这会儿书房没别人,嘟囔道:“太奇怪了,我不要。”   赵玠把她放在黑漆镂雕卷云纹翘头案上,摸摸她的头顶,笑道:“傻姑娘,就是这样才别有一番趣味。”   魏箩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死活不肯答应。   赵玠低头咬了咬她的耳朵,低声道:“你不是求我调查杨缜的下落吗?你准备拿什么报答我?”   魏箩气得七窍生烟,推开赵玠怒视道:“怎么是我求你的?杨缜是琉璃的……”蓦地一顿,再看赵玠,明摆着一副吃定她的表情。   是啊,虽说杨缜是琉璃的心上人,可这事儿是琉璃拜托她的,这么说也没错。魏箩偃旗息鼓,忿忿地鼓起腮帮子,往赵玠腰间拧了一把,道:“你不要太过分。”   可惜那块儿肉硬邦邦的,怎么捏都捏不着,更别说捏疼他了。   赵玠故意曲解她的意思,含笑道:“嗯,我会温柔一些。”   大白天的说荤话,后果便是朱耿进来时,看到魏箩面红耳赤地坐在榻上一角,而他家的主子则气定神闲地坐在书桌后面,手里捧着一本书,唇边挂着淡淡笑意,活脱脱刚欺负完良家少女的姿态。   朱耿咳嗽了一声,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低头道:“王爷,那常嬷嬷已经带来了。”   赵玠放下书册,起身时已恢复清冷矜贵的模样,道:“将她的情况一一告诉本王。”   朱耿道是,一边领着赵玠走向前厅,一边娓娓道来。   那常嬷嬷以前曾是宁贵妃的贴身宫女,是宁贵妃入宫以前便在身边儿伺候的,深得宁贵妃的重用。只是十五年前忽然被外放出了宫,彼时常嬷嬷才二十二岁,不到离宫的年纪,但此事安排得很是蹊跷,仿佛一夜之间便没了这个人一般。除了常嬷嬷以外,还有另外两个宫女也被放出了宫,只不过家乡太偏僻,至今仍未找到。如今常嬷嬷已经嫁人生子,膝下有两个孩子,丈夫是个亭长,日子倒是过得不错。   到了前厅,中间跪着一个穿蓝灰绣花比甲的妇人,年近四十,却已满头华发,眼纹横生,俨然是五六十岁老妪的形象。   赵玠和魏箩坐在剔红描金蟠螭纹玫瑰椅上,看向下方的妇人。赵玠道:“抬头。”   常嬷嬷瑟缩了下,慢吞吞地抬头看上方二人。   她来时已经知道是为何事了,这些年活得心惊胆战,早已料到这一天会到来。她底气不足道:“民妇拜见靖王殿下,拜见靖王妃娘娘。”   赵玠道:“你可知本王为何请你过来?”   常氏倒也没有装傻,毕竟自己一家人的性命拿捏在赵玠手里,其中还有她刚出生不足月的孙儿,忙表态道:“殿下饶命,您想知道什么,民妇一定知无不言。”   *   太液池畔,春回大地,万物复苏,岸边的杨柳抽出新枝,郁郁葱葱,随风招展,看得人心旷神怡。一旁花圃里的月季和玫瑰都开了花,争相绽放,姹紫嫣红,一阵清风,带来千丝万缕的香味。   宁贵妃和几位妃嫔坐在八角亭内,言笑晏晏,远处看去,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倒也不奇怪,早先宁贵妃受宠,底下的人都可劲儿地巴结她,如今虽不如从前,毕竟“贵妃”的身份摆在那儿,再加上她会做人,是以跟后宫妃嫔相处得还不错。   正聊得高兴时,有人出声道:“皇后娘娘来了。”   循声望去,便见不远处的杏花树下走来两个身影。陈皇后穿着缠枝菊花补子短袄,下配红织金云龙海水纹襕裙,神态从容,貌美大气。陈皇后身边儿是靖王妃,靖王妃年纪小,自有一股青妍娇嫩的气息,穿着杏黄色百蝶穿花的小衫儿,串珠璎珞八宝纹裙襕随着她的步伐轻摇,露出底下一双精美的红缎绣花鞋,鞋头缀着一颗明晃晃的珍珠,将她整个人衬得愈发明润动人,就像金山银山堆出来的娇滴滴的美人儿。   这两人站在一块儿,全然不同的两种风韵,倒不显得突兀,反而很是养眼。   陈皇后走到跟前,亭子里的妃嫔纷纷屈膝行礼,陈皇后摆摆手示意她们起来。   “怎么都凑到这里来了?”陈皇后问道。   其中一人答道:“是宁姐姐瞧着今儿天气不错,这才将我们邀请来的。”   陈皇后“哦”一声,看了宁贵妃一眼,眼里没什么波澜。   宁贵妃抿抿唇,堆起笑容问道:“怎么不见琉璃?最近似乎见她出来得少了,姐姐应该让她多出来走走才是,太医不是说了,多晒晒太阳对身子也有好处吗?”   陈皇后看着宁贵妃,淡淡道:“琉璃最近身子不大好,本宫让她在屋里好好休息。”   宁贵妃笑了笑,不再多言。   倒是方才那个穿墨绿织金大袖衫的贵人道:“六公主的身子还是不见好转吗?前阵儿妾身瞧见了,瞧着还是健健康康的。”   陈皇后面色不改道:“只怪琉璃命苦,小小年纪便被人下了毒,如今能保住一条命就不错了。”   此话一出,不少人跟着附和,那贵人叹息道:“淑妃心肠真个歹毒,好在陛下已经处死了她,否则不知要祸害多少人。”   宁贵妃立在一旁不说话。   “说来也巧。”陈皇后打断几人的话,目光直直地落在宁贵妃身上,徐徐道:“琉璃当初中的毒名叫奎宁,是从金鸡纳树上提取的,这种树只生长于云南大理。听说宁妃的家乡正是云南,不知可否听过这种毒?”    ☆、第148章   宁贵妃脸色微微一变,迎着众人的视线,欠了欠身,道:“姐姐怕是忘记了,妹妹十五岁便入了宫,如今已经过去二十年,对于家乡的印象早就不如从前了。”   陈皇后似笑非笑,眼神仿佛能洞穿人心,慢慢凝了一层霜寒,“是么。本宫竟不知道,妹妹的记性这样差。”   这话颇有深意。   其余三位妃嫔察觉到气氛不对劲儿,自觉地站到一边儿,看陈皇后和宁贵妃你来我往。陈皇后到底还存有三分理智,没有在这里揭穿宁贵妃的真面目,淡淡看了宁贵妃一眼道:“本宫走了,几位妹妹慢坐。”   “恭送皇后娘娘。”   宁贵妃望着陈皇后远去的背影,面色虽然没有多少变化,但指甲却深深嵌进掌心里,咬紧了牙关。直至旁人唤她,她才回过神来,勉强扬起一抹笑道:“哦,我身体不大舒服,恐怕不能陪几位妹妹赏花儿了。我先回去休息,你们再坐会儿。”   三位妃嫔只当她被陈皇后刺了几句,心情不大舒服,这才要回去的,便没放在心上,客气地寒暄了几句便作罢。毕竟皇后娘娘和宁贵妃不和,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陈皇后跟魏箩在太液池畔转了半圈,之后渐渐起风了,才重新回到庆熹宫的。虽说天气入了春,但春寒料峭,也是不容小觑的。尤其是倒春寒这几天,一不留神,便染了风寒。   赵琉璃正是如此,兴许是过年那几日吹了太多风,之后又过于疲劳,一病就病了七八日,卧床不起。陈皇后让太医署的太医挨个儿给赵琉璃看过了,都说公主的身体没什么大毛病,按理说早该好了,只是心气郁结,神气昏昧,这才拖到如今。   陈皇后没法子,只好让魏箩过来开解开解她,不知究竟是什么心病,竟将她难为至此。   魏箩奉命来到辰华殿,听宫婢说公主在暖阁,便朝暖阁里走去。只见赵琉璃半躺在窗边的美人榻上,身上盖着紫金青鸟纹毯子,头发半披散在肩头,小脸儿白白的,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自从赵琉璃的身子有好转后,已许久不曾得过病了,更别说露出这么落寞的表情,瞧得人心里一阵儿疼。   “琉璃,你在看什么?”魏箩坐在一旁的花梨木五开光绣墩上。   赵琉璃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慌忙抬起头来,她的脸颊瘦了不少,显得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愈发的大。她见是魏箩,松了一口气道:“阿箩,怎么是你?”   魏箩笑笑,“不然还能是谁?皇后娘娘担心你的身体,便让我过来看看。”说着视线一垂,落在她手里的兔子木雕上,“你感觉好些了吗?这是什么,让我瞧瞧?”   赵琉璃没有松手,唇角翘了翘,“这是杨缜哥哥给我刻的木雕。”   魏箩收回手。难怪赵琉璃方才看得那般入迷,原来是又在想杨缜了。这傻姑娘,当真是一根筋儿,认定了谁便再也不会改变。魏箩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我托赵玠打探了杨缜的消息,你想不想知道?”   赵琉璃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地点了点头。   魏箩道:“他随军迎战了两次外敌,两次立下功劳,如今已经被荣升为参将,想来再过不久便要回京了。”然后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信,递给赵琉璃,道:“这是杨缜写的信,外头的东西送不进宫里来,他的胆子倒大,竟然托靖王哥哥帮你送信。”   赵琉璃接过信,顾不得回应魏箩话里的调侃,忙打开读了一遍。   信不长,只有短短的几句话。杨缜认识的字不多,全部是赵琉璃教他的。小时候赵琉璃从上书房回来,便把他叫进屋里,偷偷地教他写字。如今看着信上的内容,赵琉璃眨了眨眼,泪珠子一颗一颗落下来,没一会儿就打湿了信纸。   魏箩吃了一惊,“怎么了,信上说了什么?”   赵琉璃拿手指抹抹眼泪,瓮声瓮气地说:“杨缜哥哥受伤了。”   魏箩问道:“严重么?”   赵琉璃摇摇头,“他没说。”信上寥寥一语带过,杨缜只说被叛军射中了胸膛,却没说伤势如何。但是赵琉璃知道,这个人总喜欢藏着掖着,什么事都不告诉她,这次指不定伤得多严重呢,否则也不会说出如果他回不来,便让她另嫁他人的话。   这阵儿陈皇后逼得愈发紧了,赵琉璃想找借口推辞,全都被陈皇后挡了回来。   如果杨缜真的回不来,她该怎么办?   *   这厢,宁贵妃的寝殿内。   宁贵妃面色难看地坐在酸枝木玫瑰椅上,一言不发。   她身边儿伺候的杨嬷嬷见状,柔声宽慰道:“娘娘有何好生气的?皇后娘娘刺您,那是因为她得不到陛下的宠爱,可不正显得您在陛下眼里多么重要吗?依奴婢之见,您啊,还是先消消气儿。不是说陛下今晚会到您这儿来吗,您应该先把这些烦心事儿搁一边,伺候好陛下要紧。”笑了笑又道:“有了陛下的宠爱,您还害怕什么?”   宁贵妃捏了捏扶手,倒不是多么生气。只是今日陈皇后忽然提起当年的事情,让她心里有些不踏实,总觉得陈皇后知道了什么。   她摆摆手道:“罢了,去给我端一杯茶来,我有些渴。”   杨嬷嬷点点头退下了。   不多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往八仙桌上放了一杯茶。宁贵妃以为是杨嬷嬷,便没有多想,端起淡黄地珐琅彩兰石纹茶杯喝了一口,蹙眉不满地道:“怎么是凉的?”   一个略显苍老的慢慢道:“娘娘息怒,奴婢再去给娘娘换一杯。”   宁贵妃察觉到不对劲儿,扭头往身后看去:“你的声音怎么了?听着与往常不太一样……”   话未说完,蓦地停住。   眼前这个眼纹深重、满头华发的粗鄙妇人,哪里是惯常伺候她的杨嬷嬷?   宁贵妃睁圆了眼睛,惊惶地问:“你是谁?为何在此?”   说完扬声便要唤人,那老妇却更快一步地跪到她面前,仰着脸问道:“娘娘忘了吗?奴婢是十五年前曾经伺候过您的青翡。”   青翡,青翡是曾经陪她入宫的丫鬟……宁贵妃猛然一震,眼神已经不能用惊愕形容了,紧紧地握着玫瑰椅的扶手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出宫了么?”   当年青翡知道一些真相,宁贵妃觉得把她留在身边是个危险,又不忍心杀了她,才将她放出宫外,嫁得远远儿的。   却没想到她还会回来!   青翡低着头道:“娘娘有所不知,奴婢这些年虽然不在宫中,但却始终逃不过良心的谴责,没有一日不对皇后娘娘和天玑公主心存愧疚。”   宁贵妃赫然从玫瑰椅上站起来,紧紧盯着她到:“你说这些话做什么?你说,谁把你带进宫里的?”她始终揪着这点不放,仔细想了想,联想今儿陈皇后的话,厉声问道:“是不是皇后收买了你?让你来跟我说这番话?”   青翡摇摇头,“与皇后娘娘无关,是奴婢一心想见娘娘……奴婢当初害了小公主,如今自己的孙儿受了难,想来一定是上天惩罚奴婢的过错。奴婢恳求娘娘,替奴婢在佛祖跟前说一声好话,说是您指使奴婢的,奴婢只是奉命行事,求佛祖饶了奴婢的小孙儿吧。”   宁贵妃被气得不轻,头脑也有些混乱,“你胡说八道什么?快给我滚出宫去,否则被怪我不顾昔日情面。”   青翡一家子性命都拿捏在赵玠手里,就算她死了,只要家里其他人活着就行,是以也不怕宁贵妃的威胁,又道:“娘娘也是有过孩子的人,应当懂得为人母亲的难处,难道这么多年,您心里就没有丁点儿愧疚吗?”   宁贵妃踢了她一脚,愤怒地道:“来人,把这个疯妇给我带下去。”   青翡死死拽住宁贵妃的裙子,泪流满面道:“求求娘娘帮奴婢一把,奴婢真个走投无路了……奴婢每日都活在后悔中,当初为何要害那一岁的小公主,娘娘,您难道不怕佛祖惩罚吗?”   外头毫无动静,也没有人上来带走青翡,整个宫殿放佛只有宁贵妃和青翡两人。   只是目下宁贵妃正在气头上,根本没注意这异常,大抵是被青翡的话刺激了,捏着她的下巴道:“我为何要害怕?我告诉你,我从来不信佛祖,毒下了就下了,那赵琉璃能活到今日是她的福气。佛祖若要惩罚我,早就惩罚了,何苦拖到现在?”   青翡半跪在地上,不再开口。   殿内许久没有声音,针落可闻。宁贵妃这才察觉到不对劲儿,若是搁在平时,殿内发出这么大的动静,必定会有宫人和侍卫进来查看的。如今自己叫了好几声,却是一个人都没有,且杨嬷嬷说是去倒茶,为了倒了这么久还不回来?   宁贵妃心下“咯噔”,涌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佛祖惩罚不了你,朕来惩罚你如何?”一道冷漠愤怒的声音在殿门外响起。   宁贵妃扭头看去,只见崇贞皇帝穿着墨绿色双龙戏珠纹常服,站在门口,凌厉地盯着自己。    ☆、第149章   宁贵妃面色一白,膝头发软,脑海里“嗡”地一声,惊慌失措地看着崇贞皇帝。   皇帝走进殿内,身后跟着两个穿红色曳撒的宫人。   宁贵妃这才想起来今日皇帝说过会来她这儿,可是怎么会这样早?比往常早了半个时辰。她张了张口,唇瓣嗫嚅:“陛下……”   崇贞皇帝却不看她,低头看向匍匐在地的青翡,冷冰冰地问:“你刚才说的是真的?”   青翡低着头,诚惶诚恐地朝皇帝磕了个头,“回禀陛下,民妇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点假话,让民妇不得好死……”   “住口!”宁贵妃气急败坏地斥道,转头对皇帝道:“陛下,您切莫听信这个疯妇的话,我与她素不相识,怎知她为何会出现在宫中?定是有人要陷害我……”   崇贞皇帝淡漠地看了她一眼,不容置喙道:“朕没问你。”   宁贵妃被这一眼看得发憷,眼眶顿时泛了红。   “说说当年的事。”崇贞皇帝负手而立,闭了闭眼,嗓音压抑,“琉璃是怎么中毒的。”   青翡道了声是,将当年之事娓娓道来:“彼时正是琉璃公主的周岁宴,奴婢受娘娘的吩咐……”   赵琉璃周岁宴那日,她被奶嬷嬷抱到暖阁里喝奶水去了,之后便慢慢地睡了。淑妃好奇心大起,想去暖阁里看看小公主,陈皇后便让嬷嬷陪着她进去看了会儿。淑妃离开后,青翡来到暖阁,另外两个丫鬟支开了暖阁的宫婢,她走入暖阁里头,撬开赵琉璃的小嘴,将毒药涂在了赵琉璃的舌头上。刚满一岁的小孩子,当属哭得很厉害,声音又轻又软,跟生病的小猫儿似的,可怜得很。青翡当时狠着心肠,做完这一切,便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暖阁。   事后赵琉璃出了事,这罪名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淑妃的头上,盖因当时进出暖阁的只有她一个人。淑妃抵死不认,直呼冤枉,但是根本没人相信她的话,只当她是狡辩,崇贞皇帝亦如此,一杯毒酒将她赐死在宫殿中。   青翡的声音越来越低:“……这些年奴婢一直活在自责中,奴婢有愧六公主。”   崇贞皇帝放在身后的拳头越捏越紧,手背泛起纵横的青筋,瞧着颇为可怖。他闭着眼睛,脸上覆了一层寒霜,逐字逐句地问:“宁妃,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宁贵妃跟着跪到皇帝面前,泪流满面道:“陛下不能听信这妇人的片面之词,妾身当真不认识她,却不知她为何口口声声污蔑妾身……”   崇贞皇帝睁开眼,看着她问:“你不认识她?”   宁贵妃摇头不迭,“不认识。”   崇贞皇帝冷笑了笑,宽袖一挥道:“那就把尚宫局的女官叫来,朕倒要看看,究竟有没有这个人!”   不多时,尚宫局的女官匆匆赶来,手里捧着一本记载宫中所有宫婢的名册子。女官得知皇帝的授意,忙飞快地翻起册子来,很快便停在其中一页上,“回陛下,元嘉十年宁贵妃确实安排了三名宫婢出宫,青翡是其中之一。青翡手心有一颗痣,陛下可亲自检验。”   崇祯皇帝垂下眼睛,看向青翡,“把双手翻开。”   青翡依言摊开双手,只见她左手手心赫赫然有一颗黑痣,在烛光下格外显眼。   宁贵妃跌坐在地,仿佛浑身的力气被人抽空一般。   崇贞皇帝收回视线,再看向宁贵妃时,眼里只剩下阴冷失望。他忽然想起当时陈皇后跟他说过的话,彼时他们躺在一张床榻上,关系还没有现在这般的僵硬。陈皇后恳求他重新调查一遍琉璃中毒一事,她怀疑事情不如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因为宁贵妃的宫婢也在场。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他面前示弱,如今想来,当时她的表情是那般无助,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他的身上。可是他呢,他非但没有调查,还怪她想得太多,说她“杯弓蛇影”。加之那时候陈皇后娘家的权势越做越大,他心生忌惮,表面上不好太宠着她,又有心提拔宁妃的母家,常常夜宿宁妃的宫殿,表面上看起来不正是盛宠宁妃么。   再后来,陈皇后就再也不提这事了。   崇贞皇帝张了张口,声音沙哑道:“来人。”   外头进来两个宫人,“参见陛下。”   “从今日起,褫夺宁氏贵妃封号,降为庶人,暂时关押进捻金殿中。”皇帝道。   宁氏哭着叫道:“陛下!”      那捻金殿名字虽好听,却与冷宫无异。宫里没有专门称做冷宫的地方,这样的宫殿常年没有人住,偏僻幽冷,便充作冷宫使用。历代犯了错、失了宠的妃子,无一例外都去了那里。   崇贞皇帝不为所动,宁氏上前抓住他的袖子,却被他无情地掸了开去。宁氏垂死挣扎,“妾身一心一意为了陛下,陛下当初说过,无论妾身犯了什么错,您都会饶恕妾身的……”   崇贞皇帝皱了皱眉,大抵自己都忘了曾经说过这句话,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朕可以饶恕你,也可以废了你。连朕的女儿都敢毒害,你以为朕会放过你么?”   宫人左右架住宁氏的肩膀,将宁氏往殿外带去。   或许她怎么都想不到,自己竟会一夜之间,从高高在上的宁贵妃便贬为庶人。   崇贞皇帝看了看青翡,眼神阴翳,发落道:“将此人带去宗人府,活剐了!”   青翡一抖,面色惨白。   所有人都走后,殿内空空荡荡,只剩下皇帝一人,殿内伺候的宫婢在外跪了一溜儿,生怕皇帝一个不顺心,将他们所有人都牵连进去。好在皇帝还存着理智,在殿里站了一会儿,缓慢地走了出来。   储公公迎上去问:“陛下,您去哪儿?”   崇贞皇帝脚步一顿,许久才道:“去昭阳殿。”   昭阳殿内早早地熄了灯,远远看去,只有廊下的八角宫灯还亮着。守门的两个宫婢摇摇欲睡,见皇帝过来,瞌睡一下子全醒了,剔剔然道:“参见陛下……”   崇贞皇帝摆了摆手,看向殿内,“皇后呢?”   宫婢垂着头,“回禀陛下,娘娘已经歇下了。”   另一个颇有点眼力劲儿,连忙道:“奴婢这就进去叫醒娘娘。”   崇贞皇帝叫住她,半响才缓缓道:“不必,朕进去站一会儿就走。”说罢往里走去。   两位宫婢面面相觑,既然陛下深夜来找皇后娘娘,为何不在这里睡下?   崇贞皇帝站在床边,拨开层层叠叠的销金幔帐,看见里面熟睡的陈皇后。殿内光线昏昧,只有窗户里洒进来的月光落了一地,竟是一盏灯也没有。他记得她以前睡觉喜欢留着灯,因为上半辈子的杀戮太重,没有灯便会觉得不安全。   什么时候她已经不需要点灯了?他究竟错过了她多少东西?   皇帝坐在床榻边沿,伸出手指碰了碰陈皇后的脸颊,声音在夜色里低沉暗哑:“晚晚,我来迟了。”   陈皇后皱了皱眉,皇帝身子一僵,以为她醒了,可是她只是翻了个身,痛苦艰难地说:“琉璃……”   皇帝手僵在半空。   琉璃,他们的琉璃。   皇帝的手慢慢收拢,紧紧地握着床头的金丝楠木,生生将那木头掰下来一块。   *   今儿是上元节,靖王府的下人都洋溢着喜色,瞧着比过年还高兴。那是自然,上元节每人都放了半天假,他们能回家看望自己的家人,自然是高兴的。   魏箩对这样的日子已经没什么兴致了,恰好今日绣春居的人将她的衣服都送了过来,她便在屋子里看衣服。数了数,共有衣服十八套,鞋子十二双,还有娟帕十六块,团扇十八柄,且这些还只是春衫而已。魏箩一件一件地看过去,每一件款式都不重样,做工细致,花纹繁复,其精细程度,委实是其他铺子做不出的。   魏箩站在罗汉塌前,思考哪件衣服该配那双鞋子,又该配哪块帕子,太认真,竟将一旁的赵玠冷落了。   “选好了么?”赵玠贴着她的耳朵低声问。   魏箩扭头看他,上下打量他一眼:“你要出门么?”穿得这么端正,只不过方才并没有听说他要出去。   赵玠捏了捏她的手心,“今日是上元节,本王带你出去走走。这阵儿闷坏了吧?”   他们刚从通州回来便是过年,一忙好些天,前几日又赶上春雨,只能待在屋里,今儿天气好不容易才见晴。   魏箩看着他,不紧不慢地问:“你刚才说什么?”   赵玠回想了一下,很快明白过来这小姑娘指的什么,把她拽到跟前,揉揉她的小脸,“为夫带你出去走走?”   魏箩不喜欢他在自己面前称呼“本王”,以前没成亲就算了,成了亲还这样,摆明了是在端架子。魏箩根本不给赵玠端架子的机会,要求他改口,他是改口了,只是有时候不经意间,还是会自称“本王”,倒也没有故意端架子的意思,只是习惯了,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而已。   魏箩撇下嘴角,“我有些事还没问你。”   赵玠坐在榻上,把她夹在中间,婆娑着她的嘴唇道:“想问什么?”   魏箩抬起双眼,长而翘的睫毛像凤尾蝶的翅膀,蝴蝶从水面上飞走,露出碧波潋滟的眼睛。她道:“宁妃被贬为庶人了,你知道吗?”   赵玠面色不改,只是唇边的笑意淡了些,点点头。   “那个常氏,是你安排进宫的?”魏箩问道。   赵玠依旧点头。   魏箩拧眉,“单凭常氏一个人的口供,证据肯定是不足的,当年同谋的另外两个宫女能找到吗?”   赵玠眼神有些讽刺,漫不经心道:“父皇知道了真相后,定会派人去找这两人的。”一提起崇祯皇帝,他就是这副表情。   魏箩闻言,心中稍安。不管怎么说,宁妃是彻底蹦跶不起来了,至于五皇子,想必也不会再被崇贞皇帝重用。魏箩看向面前的赵玠,难不成他以后要当皇帝了?那自己会成为皇后么?   这种经历还真是新鲜。   魏箩跨坐在赵玠身上,仰头盯着他。   赵玠失笑,“看什么?”   魏箩眯起眼睛,笑靥盈盈,“看我家夫君。”    ☆、第150章   赵玠噙着笑,好整以暇地问:“你家夫君好看么?”   魏箩大言不惭道:“比起我还差了那么一点儿。”   赵玠低低闷笑,俯身便要啃咬她的小嘴。那张小嘴饱满红嫩,一张一合地说话,不停地诱惑他,他早就想尝尝她的滋味了。金缕和白岚慌忙转过身去,把魏箩的衣服鞋子放进紫檀木浮雕卷草纹亮格柜里,齐齐低着头,佯装听不见赵玠和魏箩亲吻的声音。   魏箩一开始拿手捂着赵玠的嘴,不让他亲,最后两只手被他固定在身后,她一松口,他便顺势闯了进来。末了赵玠放开她,拇指在她唇瓣上反复婆娑,“你吃了什么?嘴里这么甜。”      魏箩如实道:“你方才去书房时,我吃了几块桂花糖藕。”   难怪一嘴的桂花味儿。赵玠笑了笑,然后道:“下回吃银耳蛋奶羹吧,那个味道亲起来不错。”   魏箩嗔他一眼,不打算理会他这个莫名其妙的要求。她吃什么是自己的喜好,才不是为了让他亲的!   “那我下回吃翡翠芹菜饺子。”魏箩道。   两人一块儿生活了这么久,魏箩早就把赵玠的喜好琢磨透了。他不喜辛辣甜,爱吃鱼肉,且只吃鱼脸颊上那一小块最嫩的肉,整个人就是一个大写加粗的挑剔。除此以外,赵玠还有一种菜不吃,那就是芹菜。他认为芹菜有一股怪味儿,魏箩嫁到靖王府以前,餐桌上好几年都没出现过芹菜的影子。   有一回魏箩想吃翡翠芹菜虾饺,赵玠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才吩咐厨房去做的。   那以后,魏箩就知道,哦,这人不喜欢吃芹菜。   赵玠不理会她的挑衅,把她往上提了提,捏捏她的腰道:“去换身衣服,我们一会儿出门。”   魏箩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有些不确定他话的真假。他那儿明明都有反应了,他当真要出门么?魏箩从他身上爬起来,顺势趴在旁边的迎枕上,脑袋一扭,只露出一双乌黑明亮的大眼睛,“我不想出门,外面没意思的。每年都是猜灯谜、放河灯,我都腻了。”   赵玠看着她,不知为何魏箩竟咂摸出几分无奈和宠溺。他道:“你想玩什么?”   魏箩眼珠子转了转,伸手指了指他的鼻子,故意道:“你。”   赵玠不说话,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许久,他握着她的手指头道:“乖,回来再让你玩。”   明明调戏人的魏箩,偏偏这会儿脸红的也是魏箩。她倏然把手抽回来,“大哥哥想让我怎么玩?”   赵玠眉梢微抬,“你说呢?”   魏箩认真地想了想。这方面不如赵玠研究得透彻,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好主意。到底是姑娘家,光天化日想些不好的东西,一会儿就脸红了,魏箩从迎枕上坐起来,推开赵玠道:“回来再想。你出去吧,我要换衣服了。”   赵玠失笑,没再逗她。   魏箩叫金缕和白岚进来,换了一套绣春居新做的春衫儿,丁香色的短襦高裙,袖子和领口都绣着精致繁复的桃花流水纹,腰儿束得高,腰间缠一圈手掌宽的雪青色腰封,更显得她腰细如柳,玲珑有致。魏箩担心夜里凉,外头又披了一件金银丝翠色纱罗,梳了双鬟髻,等出门时已是半个时辰以后的事。   *   上元节夜里一如既往地热闹,街道熙熙攘攘,商铺通宵达旦,随处可见五颜六色、千奇百怪的花灯。   魏箩和赵玠穿过街道,最后停在盛京城最大的湖泊——淮安河畔。   淮安河每到上元节便格外热闹,湖面上停满了画舫,画舫精美,一艘接一艘,大都是盛京城内有钱有势人家的聚集地。船上不仅可以赏月喝酒,还有美人助兴,淮安河对面便是盛京城最著名的花街柳巷,坐在画舫上,甚至能闻见脂粉香味儿,是公子哥儿们最爱消遣的地方。除了男人以外,世家姑娘们也喜欢到画舫上游玩,或谈笑晏晏,或弹琴赋诗,或许还能偶遇情郎,也是一桩美谈。   魏箩转头询问赵玠:“大哥哥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赵玠摸摸她的头,“上去吧。”   面前停着一艘美轮美奂的画舫,魏箩瞧了瞧,比周围的画舫都大,不仅如此,画舫装饰得也颇为华丽,船身贴着浮雕祥云图案,透过雕花格子窗户,甚至能看见里头的摆设,端的是精致玲珑,细致入微。魏箩扶着赵玠的手走进画舫,四周看了看,忽而转头道:“这就是你今日非叫我出来不可的原因?”   赵玠翘了翘嘴角,不置可否。   花梨木矮榻上摆着一桌美食,旁边还放了一壶小酒。魏箩一晚上没吃东西,原本想在街上买几个翠玉豆糕垫垫肚子,但是赵玠说街边的东西不干净,便阻止了她,她这会儿还饿着呢。   魏箩屈膝坐在榻后,拈了一块蝴蝶酥放入口中,眨巴眨巴眼睛,“味道不错。”   赵玠抬手拭去她嘴角的渣屑,小姑娘脸颊太嫩,他又流连不舍地多摸了两把。“那就多吃点。”   魏箩舀了一勺珍珠玫瑰汤圆,送到赵玠嘴边,“你叫我出来,就是为了吃饭?”   赵玠吃了下去,但笑不语。   魏箩觉得他有些古怪,却也猜不出原因,只低头默默地吃饭。塌下烧着火炉,饭菜都还热着,魏箩不一会儿就吃饱了。赵玠热了一壶酒,倒了一杯推到她面前,“这酒是用桂花酿的,姑娘家也能喝,尝尝吧。”   魏箩瞅他一眼,“你在打什么主意?”   赵玠低笑,道:“这么漂亮的姑娘,自然要灌醉了,卖到靖王府给本王暖床。”   不正经。   魏箩抿抿唇,看着他不说话。   赵玠对上魏箩的视线,忽而想起她六岁时差点被杜氏卖了一事,收起笑意,过去把她抱在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头顶道:“阿箩,你知道我此生最庆幸什么吗?”   魏箩倚着他的胸膛,水汪汪的眼睛眨了眨,“什么?”      赵玠道:“你六岁那年,在街上咬了我一口,我庆幸当时没有放过你。”   魏箩回忆了一下当时的场景,弯了弯唇。   赵玠握着她的小手,把玩她细嫩的手指头,“我当时想,这小丫头真是漂亮,就是太刁蛮无礼了,必须好好教训她一顿才行。”他说着顿了顿,低头咬一口魏箩的脸颊,“咬完了还说不好吃,敢这么对待我的,你可是第一个。”   魏箩忍不住一笑,转身看着他,“那你后来怎么不教训我?”   赵玠想了想,之后他便知道了她的处境,觉得这小丫头生活得十分不容易,动了恻隐之心,后来每一次见到她,她都让他产生莫大的兴趣。赵玠双手搂着她,笑道:“我每天晚上都不都在教训你吗?”   魏箩哪知道他说着说着又说荤话,瞪了他一眼,推开他道:“我去船头走走。”   吃撑了,溜溜食儿。   湖面有风,船头很有些冷。魏箩抱了抱手臂,忽觉肩上一重,转头看去,赵玠立在她身旁,将身上的黑裘大氅脱下来给了她。她倒也不客气,紧紧地裹了裹,看着远处灯火辉煌的湖畔,忽然眼前一亮,指着前方道:“大哥哥,快看,那是什么?”   对岸冉冉升起了无数盏孔明灯,一个一个飘到空中,像夜幕里的繁星,璀璨光明。魏箩数了数,少说也有百十个。跟着孔明灯一起放起来的,还有无数花灯,各种各样的花灯顺着水流飘荡而来,由远及近,淮安河仿佛成了一片星空,盛载着万千星辰,慢慢地送到魏箩面前。   周围的画舫好像一瞬间都消失了,河面上只剩下他们这一艘。魏箩杏眼圆睁,惊讶地看了看周围,数不清的花灯围绕在画舫周围,有莲花灯、龟鹤灯、麒麟灯和鲤鱼灯等等。魏箩看得眼花缭乱,蹲下身捡了一盏莲花灯,怔怔地看了许久。   赵玠的声音响在头顶,“阿箩,你喜欢吗?”   魏箩站起来,仰头看他,“这些是你弄的?”   赵玠点点头。   “灯也是你做的?”她举起手里的莲花灯。   赵玠道:“都是我做的。”   魏箩道:“我就说呢,难怪没有街面上卖的好看。”   赵玠看着她。   她忽然扑上来,踮起脚尖搂着赵玠的脖子,在他胸口蹭了又蹭,“可是我好喜欢。”   赵玠低笑,搂着她的腰,“喜欢就好,也不枉本王偷偷摸摸做了一个月的灯。”   魏箩这才想起来,前阵子赵玠经常去书房,也没要求她过去陪着。她虽纳闷,但乐得自在,也就没有多想,谁知道他竟是在书房做河灯。她仰着小脸问:“我怎么不知道你还会做花灯?”   赵玠道:“为了王妃,不会自然要学。”   魏箩笑容灿烂,趴在他脸上狠狠地亲了一下,“我要把这些灯都带回家,放在一个单独的屋子里,每天想起来了就去看看。”   赵玠笑,“好,我让朱耿和杨灏一会儿捞起来。”   淮安河畔的人看着河面的花灯,只知道整条河都被人包了下来,却不知是谁,直到人群中有人道:“是靖王府的船!”   大伙儿这才知道,原来是靖王爷为了讨靖王妃开心呢。   岸边看热闹的不乏姑娘家,瞧着这一幕,羡慕得眼睛都红了。这会儿都想着,就算靖王残暴肆虐又怎么了?只要对自己好就成了,何况铁汉成为绕指柔,不更是让人艳羡么?可惜她们是没有那个福分了,靖王爷的一颗心都在靖王妃的身上。   画舫快靠岸时,魏箩扶着浮雕栏杆站在船头,后背倚着赵玠的胸膛。正说着话,水面上蓦然蹿出来一个黑影子,跳上了船头,举剑便朝他们刺过来!   魏箩一惊,还没看清怎么回事,赵玠反应迅速地讲她搂进怀里,身子一转,反手握住对方的手腕,将人踢进了湖里。   朱耿和杨灏凭空而出,护在赵玠和魏箩跟前,“王爷,请您和王妃移步船舱。”   刺客接二连三地从水里冒出来,像是有备而来,每一个都身手不凡。好在朱耿和杨灏也不是吃素的,再加上陆续赶来赵玠的暗卫,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对方制服了。   赵玠和魏箩进了船舱,未料船舱里还埋伏着一个黑衣人,大抵是一早进来的,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得知自己人都被打倒了,便破罐子破摔想要劫持魏箩做人质。只是刚一出手,便被赵玠折断了手臂,那黑衣人痛叫一声,刚想吞毒药自尽,赵玠捏住他的下巴,逼他吐出了口中的毒药,把人重重地扔在地上。黑衣人想逃跑,赵玠拾起地上的长剑,朝他的后背扔过去,剑刃刺透刺客的肩膀,将人钉在地上。   黑衣人痛得在地上抽搐。   一切风平浪静,似乎只是一瞬间的事,对岸的人看得不大清楚,只见几个黑影晃了晃,便没了动静。靖王府的画舫稳稳地往河岸划去,停在一排杨柳树下,此处光线昏暗,岸上也没有多少人。   赵玠对朱耿道:“将活口带回去审问。”   朱耿应是,把那苟延残喘的黑衣人带了下去。   赵玠转头看向魏箩,小姑娘仍旧站在原地,鞋面上被溅了一滴血,她仰起头,湿漉漉的大眼瞅着赵玠。    ☆、第151章   赵玠心中一动,把魏箩抱到一旁的暖塌上,弯腰脱掉她的鞋子,放缓了脸色,“吓着你了?”   魏箩见他把那双沾上了别人鲜血的鞋子扔到炭盆里,火舌渐渐吞没了那双鞋,不一会儿就烧成灰烬。她摇摇头,倒不是被吓着了,只是有些生气,原本今天晚上她是很高兴的,偏偏被这些突然出现的黑衣人扰了兴致。她忽然想起什么,跳下暖塌,也不管脚上只穿着白绫袜便往船舱外跑去。   “阿箩!”赵玠在身后叫道。   魏箩停在船头,看着不远处飘飘荡荡的莲花灯,就着月辉,看清湖面的光景。湖水被血染红了,莲花灯浸泡在水里,多多少少都染上了斑驳的血迹。魏箩瘪嘴,这次是真的生气得想哭了。她委屈地瞧着赵玠,控诉道:“花灯都泡坏了。”不能拿回家摆放了。   赵玠没想到她急匆匆地跑出来,竟是为了看这个。长臂一伸,把她抱了起来,让她的脚丫踩在他的脚面上,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道:“没关系,以后我再给你做。”   魏箩搂着他的腰,偎在他胸口难过了好大一会儿,才道:“刚才那些人是谁?”   她想,把他们千刀万剐了也不为过。   赵玠眼神一沉,声音低了三分,“暂时不知,不过应当很快便能查出来了。”说罢打横将魏箩抱起,举步走出画舫,“走,我们回家。”   回到靖王府,魏箩去净室洗了个澡,早早地睡下了。赵玠则去书房坐了一会,询问朱耿:“审问出什么了么?”   朱耿道:“回王爷,有两人咬舌自尽了,还有两个被关押进了牢房里,杨灏看着,暂时没有问出什么。”   赵玠转了转拇指上的翡翠扳指,面不改色道:“继续审,所有酷刑都用一遍,若是再不说,便剥了他们的皮。”   赵玠口中的剥皮不是威胁,而是一种真正的刑罚。从犯人的头皮处隔开一个十字,然后灌入水银,从头到脚,便能剥掉一张完整的皮。旁人都道他心狠手辣,倒也不是空穴来风。   朱耿离开后,赵玠坐在圈椅上没动。   要猜出是什么人对他动手不难,他只是缺一个证据罢了。朝中有能耐跟他争夺皇位的,只赵璋一个。只不过赵玠有些意外,他被禁足了那么些时日,还能掌控自己的动向,有勇气派人行刺自己,胆子倒是不小。想必是破釜沉舟的一举了。   可惜赵璋错估了形势,皇帝近来正在调查宁贵妃的事,赵璋若再来横插一脚,只会让皇帝更加头疼。   赵玠回到卧房,洗漱完毕,躺在魏箩身边。   小姑娘早早地睡熟了,双眼轻阖,呼吸均匀。赵玠抬手轻轻摩挲她的眼睫毛,指腹痒痒的,他的手慢慢下滑,描摹她的眼睛、鼻子、嘴巴。她大概觉得有些痒,身子一缩,嘴里咕咕哝哝,听不清说什么。   赵玠收回手,忽而想起画舫上自己举剑杀人的那一幕。   这双手沾满了血腥,她还愿意毫不介怀地拥抱他。他杀了人,她第一个想到的是花灯有没有泡坏了。这么好的小姑娘,叫他怎么能不心生欢喜?   赵玠小心翼翼地将她揽入怀中,轻声叹息,“阿箩,我以前不放过你,以后也不会放过你。”   *   第二天一早,魏箩收到了宫里的传话,赵琉璃邀请她入宫一趟。   听说前往粤东平反叛乱的军队过几日就能回到盛京城了。   魏箩跟赵玠说了一声,收拾一番便入了宫。   辰华殿。本以为赵琉璃的心情会很好,没想到却看见她一脸惆怅地坐在榻上,苦恼地托着腮帮子叹气。   魏箩上前,把从宫外带进来的点心放在朱漆螺钿小桌上,“怎么是这副表情?”   赵琉璃看见她,仿佛看到了救兵一般,抓住她的手道:“阿箩,一会儿你留下,陪我一道去昭阳殿用午膳吧。”   这就是她苦恼的原因?魏箩不解,坐在小桌对面,打开油纸包,剥了一颗糖炒栗子,“你若是不想去,在辰华殿用膳不行吗?”往常赵琉璃都是自己用膳的,偶尔才去昭阳殿陪陈皇后。   看来赵琉璃是真的心情不好,看到糖炒栗子也高兴不起来。她老老实实说道:“自从前天我的风寒好了以后,母后便每日都要求我去昭阳殿用膳。这也没什么,可是父皇也在,我瞧着他们两个气氛古怪,谁都不跟谁说话,吃个饭好像受刑一般。我本以为父皇是心血来潮,可是一顿两顿就算了,他竟然连着去了三天,每天都如此,我瞧着母后都有些烦了。”   魏箩怔怔,没想到还有这茬儿。琉璃下毒的真想查明了,宁贵妃从此失了势,皇帝该不是觉得愧对陈皇后,想要弥补吧?   思及此,魏箩轻轻一笑,颇有些看好戏的意思。“好呀,我陪你去。”   她现在是帝后的儿媳妇,陪公公婆婆吃一顿饭,还算是尽孝呢。   魏箩又剥了一个糖炒栗子,这栗子是她入宫的路上买的,刚炒好的,热腾腾冒着热气儿,又香又甜,赵琉璃和她都喜欢吃。“琉璃,你知道宁贵妃的事儿吗?”   赵琉璃点点头,“父皇将她关进了捻金殿,不许任何人去看望。”   魏箩迟疑片刻,又道:“那你知道……”说到这里一顿。   赵琉璃的表情没有太大起伏,轻轻一“嗯”。“我知道,当初给我下毒的是宁妃。我确实恨她怨她,但是我相信父皇一定会帮我惩罚她的。且我如今身子好了,就不愿意去想那么多年前的事了。况且如果不是我中了毒,兴许我还遇不见杨缜哥哥呢。”   魏箩弯唇,“你倒是看得开。”   如果是她,谁害了她,她定要将对方整得痛不欲生,让对方千百倍地奉还她。   很快到了晌午,赵琉璃和魏箩一道前往昭阳殿。   桌上摆满了三十六道膳食,陈皇后和崇贞皇帝已经入座,两旁的宫婢低着头,模样很有些忐忑。赵琉璃和魏箩上去给帝后请安,陈皇后看见魏箩,脸色稍稍好看了些,微笑道:“阿箩是来入宫陪琉璃的么?快坐吧,正好陪本宫一起吃顿饭。”   魏箩颔首应是,坐下后觑了一眼主位的崇贞皇帝,皇帝跟往常没什么两样。   用饭时,魏箩才发现自己刚才的想法大错特错。   崇贞皇帝夹了一筷子醋溜鱼片放到陈皇后面前的花卉纹碟子里,道:“晚晚,朕记得你以前最喜欢吃鱼肉,这是今早从蜀地送来的鮰鱼,肉质最是嫩滑爽口,你尝尝。”   陈皇后看了一眼碟子里的鱼肉,忽然叫来一位宫婢,“把这碟子撤下去,再给本宫重新拿一个。”   崇贞皇帝脸色微僵。   那宫婢为难得都要哭了,谁都不敢得罪。最后见皇帝不说话,才敢重新呈上来一个干净的碟子。   赵琉璃递给魏箩一个“你看吧我就知道会这样”的眼神。魏箩默默地点点头,难怪赵琉璃受不住,要是一直在这氛围里吃饭,还不把人逼疯不可。不过她倒是挺乐意看这种“皇帝回心转意,皇后爱答不理”的戏码,委实是解气。   无声地用了一顿饭,期间崇祯皇帝又给陈皇后夹了几道菜,都被陈皇后撤了。他夹哪道菜,陈皇后就再也不碰哪道菜。皇帝竟是耐心十足,一次都没有翻脸。   饭后宫婢上了一道珍珠红枣炖血燕,端到陈皇后的面前时,那宫婢抖抖索索,竟将一整碗血燕打翻了。   宫婢面色惨白地跪在地上磕头:“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崇贞皇帝忙握住陈皇后的手,那手背上溅了一两滴热汤,他用拇指试了试,“烫着了吗?疼不疼?”   陈皇后皱皱眉,蓦然抽出手,对那宫婢道:“下去吧,自己去找秋嬷嬷领罚。”   宫婢一边谢恩一边退出殿外。   陈皇后朝崇贞皇帝欠了欠身,态度端的客气疏离,“臣妾进去换身衣服,不能伺候陛下了,陛下见谅。”   崇贞皇帝讪讪然收回手,无奈地道:“晚晚,朕……”是真心诚意想弥补你。   可惜陈皇后已经去了内殿,对他视而不见。   *   从昭阳殿出来,皇帝转身去了御书房。   储公公甩着拂尘道:“陛下,您让千牛卫调查的事情有了眉目,那两个宫女找到了。”   崇贞皇帝随手翻开一本奏章,看了两行,“审问了么?”   储公公道:“审了,那两人什么都招了。”顿了顿,瞅一眼表情阴晴不定的帝王,又道:“天玑公主中毒一事,确实是宁氏主谋。”   崇贞皇帝阖上奏章,闭了闭眼道:“当年淑妃的冤名,替她平反了。”停了下,语速缓慢地道:“捻金殿那儿……送去三尺白绫和一壶鸩酒,让宁氏自己选择吧。”   储公公应了下来,转而想起什么道:“陛下,今日便是五皇子禁足三个月的日子,可是要下旨解了他的禁?”   皇帝道:“暂且缓缓吧,朕眼下瞧着他就心烦。”   储公公便不再多言,退了出去。   半个时辰后,捻金殿。   储公公领着另外两个小太监进了殿内,看了看四周,不由得感慨,这后宫的富贵荣华果真都系在圣人一人身上,得宠时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失宠时你便什么都不是,只能住在这简陋的屋子里,连件儿像样的摆设都没有。   宁氏失神地坐在窗边,短短几天便瘦了一大圈儿。她听见声音,忙转过头来,下意识往储公公身后瞧去,见什么也没有,不免露出失望之色。如今皇帝连见都不愿意见她了。   两个小太监将白绫和鸩酒放在三弯腿香几上,储公公垂着眼睛道:“宁夫人,陛下说了,念在往日您伺候过陛下的份儿上,可以给您留一个全尸,您自己选吧。”   宁氏早就看到了托盘上的东西,脸色白了又白,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陛下真是这么说的?”   她在这儿住了四五日,本以为皇上只是一时盛怒,等消了气儿,顾念着往日情分,定会对她从轻发落的。毕竟他往日是那么宠爱她。可是哪知道苦等了多日,等来的却是白绫和毒酒?   储公公不回答,怜悯地看着她。   宁氏从榻上坐起来,仍旧不敢相信。   储公公催促道:“选吧,咱家一会儿还要回去复命呢。”   宁氏心如死灰,忽然疯了一般往门外冲去,“不,我要见陛下……我要见陛下。”   储公公朝身边两个太监示了示意,两个小太监动作迅速地拦住宁氏,将她架了回来。储公公倒了一杯酒,颇有些可惜道:“既然您不选,那就咱家帮你选了。”   储公公捏着宁氏的下巴,强行将毒酒灌进她的嘴里,又往上抬了抬,逼迫她咽下去。   一切做完后,储公公扔了金樽酒杯,看向慢慢倒在地上的宁氏。   宁氏脸色越来越白,慢慢变得扭曲,痛苦地发不出声音。直到她再也不动后,储公公才领着人走出捻金殿,回御书房向崇贞皇帝复命。   *   回到靖王府,魏箩问了问下人,这才知道赵玠不在府里。   “王爷去哪了?”魏箩问道。   王管事答道:“回王妃,殿下去了神机营。殿下让小人告诉您,他傍晚才回来。”   魏箩点点头,也没放在心上,回屋休息了一会儿。   哪知道一睡便睡到暮色四合,她睡眼惺忪地坐起来,问了问金缕,赵玠还没回来。   金缕道:“姑娘,您饿不饿?奴婢先去准备饭菜吧。”   没人的时候,金缕和白岚还是更习惯称呼魏箩为“姑娘”。   魏箩走到黄花梨木高面盆架前洗了洗脸,想了想道:“还是等等吧,我不饿。”   晌午在昭阳殿吃得撑了,崇贞皇帝和陈皇后都不说话,她和赵琉璃埋头吃饭,一不小心就吃得有些多,到这会儿一点儿也不饿。   等到戌时左右,夜幕降临,院里一片漆黑,赵玠还是没回来。魏箩看了会书,再抬头看看天色,问金缕道:“什么时辰了?”   金缕道:“姑娘,戌时三刻了。”   魏箩走下床榻,穿上笏头履,披了一件紫粉色的织金白鹤祥云纹的大袖衫儿,往外走去,“我们去神机营看看。”   金缕一惊,连忙劝道:“姑娘,天色这么晚了,您一个人出门不安全……”   魏箩一想也是,于是便让王管事寻了几个王府的侍卫,护送自己前往神机营。   金缕见她心意已决,劝也劝不住,便叫上白岚一块去了。   神机营位于皇宫西北方,是朝廷最重要的一支军队,目下正由赵玠掌管。   马车停在神机营门口,金缕和白岚都以为她要闯进去,没想到她只是停在门边,便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金缕问道:“姑娘,您不进去吗?”   魏箩走道神机营门口,拢了拢衣服,摇摇头道:“他一定在里面处理公务,我还是站在这里等吧。”   金缕道:“外面风大,我去给您拿件衣裳。”   过了一会儿她又垂头丧气地走回来,“咱们出来得匆忙,奴婢忘了带厚衣服。”   魏箩也没在意,“算了,我不冷。”   约莫等了两刻钟,里面终于有了动静。有人打着灯笼走出来,照亮了几个身影,魏箩一眼就瞧见走在最前面的赵玠。   只是面前的赵玠,跟她以往见的有些不一样。   赵玠穿着藏蓝色织金饕餮纹锦服,袖子和衣摆都沾了血迹,他神情肃穆,凤目幽冷,仿佛刚刚从尸山血海里走出,身上充斥着血腥味儿。他身后一个穿对襟罩甲的将士手里拖着一个看不清形状的东西,直到那东西动了一下,魏箩才看出原来是一个人。那人已经被折磨得没了人形,浑身都是血,所过之处,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血印。   将士问赵玠:“王爷,这人该如何处置?”   既是什么都不说,留着也没用。赵玠淡淡道:“喂狗吧。”   将士应是,正准备离开,余光瞥见角落里站的小姑娘,就着门口高悬的灯笼,看清她的脸。“王爷,那是……”   赵玠循着看去,只见魏箩站在不远处,正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睛在夜色中格外动人,像璀璨的宝石,能照亮人心里的阴霾。   赵玠诧异地上前,“阿箩?”   然而走了两步,闻到自己身上的血腥味儿,却又猛地停了下来。   他想到自己方才刚动了酷刑,一双手沾满了血腥,而他的小姑娘却那么干净,像一块完美无瑕的羊脂玉。魏箩仰着小脸,眼睛又明又亮,他几乎不忍心弄脏她。   原本赵玠打算傍晚回府的,只是临时出了一点意外,那刺客想要逃跑,被人重新捉拿了回去。赵玠便在一旁看着手下审讯,想着回去后先洗个澡再去见魏箩,没想到他还没回府,她竟然来了。   赵玠停在原地,距离魏箩五步远,没再走近。   “你怎么来了?”   魏箩回神,走到赵玠跟前,小手从紫粉色的大袖衫里伸出来,自然而然地握住他的手。她表情不变,仿佛他身上的不是血腥味儿,而是平常的清冽梅花香味。“大哥哥一直不回来,我不放心,便过来看看你。”她领着他往马车旁边走去,“外面太冷了,我们快回家吧。”    ☆、第152章   经魏箩这么一说,赵玠才发现她的手指冰凉,也不知道在外头站了多久。赵玠没再多想,反手握住她的小手,问道:“什么时候来的?”   魏箩歪着脑袋想了想,“戌时左右吧,没多久。”   这会儿都快亥时了,还说没多久!赵玠脸色沉了沉,冷幽幽的目光看向金缕和白岚,看得两个丫鬟冷不丁打了个哆嗦。   魏箩知道他想什么,解释道:“不怪她们两个,是我执意要来的,你别生气。”   赵玠捂住她的手,那双小手好不容易有了点温度。他道:“坐进马车里说吧。”   殊不知这份姿态,在旁人眼里是那般亲昵。   后头几个穿罩甲的将士看着这一幕,无一不张大了嘴巴。他们都是跟着赵玠办事的,见惯了赵玠杀伐果决、冷酷无情的模样,却从未见过他对谁这般体贴入微。瞧瞧,还亲自暖手,要知道赵玠的手可是刚拧断一个犯人的脖子。   他们从未听赵玠说提起过自己的小王妃,倒是从旁人口中听过几句。听说靖王爷很宠那位小王妃,恨不得将金山银山搬到她面前,还亲自为她在淮安河放花灯。当然,这些只是道听途说,他们没亲眼见过,也不怎么相信。只是今日一见,倒是开了眼界,原来外界传闻是真的,照这心疼的架势,别说是金山银山,就是命也舍得给她。   几位将士上来打招呼,一个比一个恭敬道:“参见靖王妃。”   刚才那个提溜着刺客的将士也过来了,手里扔拖着那半死不活的刺客,正要开口,却见魏箩皱着眉头往后退了退。   “庾直。”赵玠道。   那人立即站直了身体,“殿下。”   赵玠面无表情,“滚远点。”   庾直在众人的视线下,拖着犯人默默地离开了。地上的血印子拖了老长,魏箩方才站得远,没看清,如今庾直居然把那犯人带到跟前,魏箩就有些受不了了。她扶着赵玠的手,扭头干呕了两声。   赵玠轻轻拍了拍魏箩的后背,打横将她抱起,交代其他几位将士道:“剩下的事交给你们处理,本王明日再过来。”他看了看离开的庾直,眯了眯眼,“还有,一个月内领兵训练的任务都交给庾直,负重三百斤,绕着盛京城跑十圈。”   几位将士在心里狠狠同情了庾直一把,嘴上却道:“属下遵命,王爷请慢走。”   坐上马车,魏箩才感觉好受一些。   魏箩吹了冷风,甫一坐进马车里便连打三个哈啾。赵玠的衣服沾了别人的血,不好脱下来给她,便用马车上的毯子把她裹住,伸出食指弹了弹她的脑门,“傻阿箩,下回不许再来这种地方。”   魏箩不服气,鼓起腮帮子道:“谁叫你不回家?我等了你好久,害怕你出事。”   赵玠连人带毯子把她抱进怀里,“我怎么可能出事?”   魏箩道:“昨日有人在淮安河便要刺杀你,谁知道今天会不会又埋伏在哪里。”   赵玠心里既是无奈,又是触动,抵着她的额头道:“我不会有事的,阿箩,我还要回去见你。”   魏箩点点头,没老实多久,便实话实说道:“大哥哥回去快洗洗澡吧,你臭死了。”   她都忍了好久了。   赵玠:“……”   *   赵玠洗完澡从净室出来时,魏箩正趴在美人榻上看奇闻录,翘起两条小腿,织金串珠璎珞八宝纹裙子下滑,露出一截藕白光滑的小腿,白得晃眼。金缕拿着蔷薇膏,在手心搓热后便揉到她的腿上。近来天气干燥得很,魏箩身上都起皮了,这才自己用蔷薇花瓣制了一种护肤膏子,每天晚上涂抹一点,第二天皮肤才能嫩嫩滑滑的。   赵玠披着墨绿寝衣,湿发披在身后,走上前接过金缕手里的蔷薇膏,“我来吧。”   魏箩听到他的声音,倏然转头,“你洗好了?”   赵玠颔首,倒了一些蔷薇膏在手心,搓了搓,覆在魏箩乱晃的小腿上,“嗯。”如今他做这些事倒是做得很熟练,应该说是魏箩调教有方。   赵玠的手指粗粗粝粝,放在魏箩又滑又嫩的小腿上,磨得她很有些痒。“欸,还是让金缕来吧,你的手上有茧子,磨得我怪疼的。”   赵玠没听她的,只笑道:“数你娇气。”   偏偏他涂蔷薇膏就涂蔷薇膏吧,那手还不老实,沿着她的小腿往上面滑去。魏箩捉住他的手,转头嗔他一眼,“你干什么呢?”   赵玠道:“你昨日不是想要玩我吗?今儿便给你这个机会。”   魏箩眨眨眼,确实想起来还有这么一回事儿。   以前他们亲热的时候,都是赵玠占据主导地位,他把她摆弄成什么姿势,她就是什么姿势,还得迎合着他。有些姿势让魏箩羞得不行,偏偏赵玠却很喜欢。且赵玠无论时间还是力道,都让魏箩吃不消,她跟他抱怨过许多回了,他嘴上说得好听,把她哄得云里雾里,下一回又是一样不知悔改。   若是让魏箩掌控全局,这经历还真是新鲜。   魏箩踢了踢他的腰,“先把你的头发擦干净,一会儿着凉了。”   赵玠把巾子放她手里,“你来帮我。”   魏箩从榻上坐起来,倒也没忸怩,认认真真地替他擦干了头发,又用篦子梳一遍,总算是好了。   用过晚饭,赵玠屏退了丫鬟,支着下巴含笑看向魏箩。   魏箩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等着她“玩”他呢。      魏箩去佯装镇定地漱了漱口,道:“你去内室等我。”   赵玠扬了扬眉,“哦,王妃还要准备什么吗?”   这话,太挑逗了。   魏箩瞪他一眼:“我去更衣。”   赵玠低低闷笑。   等魏箩从外面回来之时,赵玠已经躺在床榻上了,只是衣服还穿得整整齐齐。魏箩让金缕和白岚都留在屋外,自己走到床边,从上而下俯瞰赵玠。   赵玠的凤目扫过来,嘴角噙着笑意。   魏箩心一横,爬上床榻,半跪在床沿上,闷头解了赵玠的腰带。   赵玠这时候还很从容。   然后魏箩抬起他的双手,把他的两只手腕绑在床头的黄花梨木上,打了个死结。   赵玠眼中微微露出诧异,旋即意味深长地眯了眯,“阿箩,你确定要这么玩?”   魏箩想着绑了他的手,一会儿无论自己做什么,他都不能反抗了。她扬起小脸,笑容颇有些得意,“为何不能?大哥哥不是说了什么都听我的吗?”   小姑娘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引火,跨坐到赵玠的腰上,轻轻拍了拍赵玠的脸颊,“大哥哥,笑一个。”   赵玠目光灼灼的看着她。   魏箩倒也不在意他笑没笑,手指沿着他脸颊的轮廓慢慢抚摸,然后来到他的薄唇,在他唇边摩挲。摸了一会儿后,纤细白嫩的食指分开他的唇瓣,滑进他嘴里,不怕死搅了搅。   赵玠一口咬住她的手指头,目光如炬。   ……   再然后,魏箩便见他手腕一使劲儿,轻而易举地挣断了绑着双手的绸带。   魏箩盯着那几段碎布,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便被赵玠压到了身下。   魏箩惊愕地睁大眼。   赵玠俯身咬住她的玉颈,嘶哑道:“现在轮到我玩你了。”   ……   第二天早上,魏箩觉得自己的腰都要断了。   引火的后果就是后来火烧到了自己身上,还是熊熊烈火,差点把她烧成灰烬。赵玠实在太过分,明明说好了让她玩的,到最后怎么还是他对她为所欲为!魏箩揉着腰,愤恨地往床榻里面打了个滚儿,只想离这头饿狼远远的,再也不相信他的话了。   于是赵玠一睁眼,便看到某个小姑娘泪眼汪汪地躲着他,肚兜儿松垮垮地挂在身上,肩头脖颈痕迹斑斑,一看便是被欺负得很惨。赵玠眼神沉了沉,伸手一捞,把魏箩压在身下又狠狠欺负了一回。   直到赵玠练完武从院子里回来,魏箩都没跟他说一句话。   等魏箩沐浴完毕,坐在铜镜前梳头,赵玠接过金缕手中的篦子,给她梳头,不忘低声问道:“玩得开心吗?”   魏箩“啪”地一下把金累丝草虫簪摔在梳妆台上,转身瞪他,道:“大骗子!”   赵玠失笑,“我怎么骗你了?”   “你明明说了……”魏箩气急败坏,刚一站起来,腰腿发软,又重新跌坐回去。气势上就输了一头。再加上几个丫鬟都在,好几双眼睛看着,她也不好说出他们的约定。魏箩眼睛都红了,半天憋出一句:“今晚你睡书房。”   这可是大事。赵玠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把金缕白岚、云緺玉梭都遣了出去,又把魏箩抱到腿上,揉着她的腰好好哄了一阵子。   一刻钟后,魏箩余怒未消,伸手挠他的脖子,“都怪你,我今天还打算出门的,眼下叫我怎么出去。”她站都站不起来了。   赵玠握住她的手,含着她的指尖,“去哪儿?”   魏箩道:“今日是杨缜回城的日子,我答应琉璃陪她一块儿去翡翠楼看的。”   翡翠楼的包间视野极好,回城的军队走进盛京城,站在翡翠楼看,能看得一清二楚。   赵玠沉吟道:“我安排一辆马车,送你过去。”   魏箩点点头答应了,也只能这么办了。   魏箩换好衣服出门时,恰好赵玠也要去神机营,两人便一道出了门。赵玠一路扶着魏箩的腰,傻子才看不出来怎么回事,魏箩都烦死他了,不停挥开他的手,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可是耐不住赵玠脸皮厚,她的抗拒根本没用。   一早上的功夫,靖王府的下人大部分都知道了王妃昨晚被靖王爷狠狠疼爱过。   *   魏箩来到翡翠楼的雅间时,赵琉璃已经等候多时了。   赵琉璃正支着下巴看窗外,军队还没走过护城河,她已经迫不及待地伸长脖子了。   魏箩问道:“皇后娘娘怎么允许你出来的?”   赵琉璃理所当然道:“母后最近被父皇缠着,脱不开身,所以就没怎么管我。”   魏箩想起那天崇贞皇帝的殷勤劲儿,倒也不是不无可能。   约莫半个时辰以后,平叛的军队缓缓驶入城门,盛京城的百姓热情相迎,万人空巷。这支军队平定了粤东的叛乱,拯救了粤东的百姓,英雄总是容易让人崇敬,自古以来无一例外。   满城百姓夹道欢迎,远远地就看见骑在马背上的杨缜。   他立了头等功,生擒了叛军的首领,从当初小小的守备升到如今的正二品总兵。不过短短几个月的功夫,便好似换了一副面孔。黑了,瘦了,但也更成熟了,整个人散发着一种英姿勃发、器宇轩昂的气息。杨缜身穿银白盔甲,骑着青海骢,从翡翠楼楼下走过。   赵琉璃紧紧抓着魏箩的手,眼珠子都不会转了。“阿箩,我,我看到杨缜哥哥了……”   魏箩好笑地瞧她一眼,“你可别哭啊。”   说实话,赵琉璃真有点想哭。   杨缜从窗下走过,仿佛有所感应,抬头望二楼看去,正好对上赵琉璃的眼睛。   杨缜猛然一震,竟是连马都不会骑了,定定地停在原地。   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只是三个月不见,却好像过了三年那么久。   直到身后有人催促,“杨大人,您怎么不走了?”   杨缜回神,深深地看了楼上一眼,这才打马继续前行。   军队走远后,赵琉璃拉着魏箩的手便往外走,“他们要回军营了,咱们也跟过去。”   可怜魏箩腰酸腿疼,还不得不跟着她到处跑。   翡翠楼后面停着一辆马车,正是赵玠给魏箩安排的。俩人乘坐马车去了军营,由于穿着打扮太过显眼,军营里都是糙汉子,她们俩不好进去,唯有在门口等着。   半个时辰后,杨缜和其余几位军官从军营里走出来。   赵琉璃不好露面,只悄悄掀起布帘一角,想等着所有人都离开后,给杨缜一个惊喜。   正好听见他们的对话。   “这次平叛俘获了不少俘虏,全是杨大人的功劳。”其中一个人阿谀奉承道。   杨缜出了一趟原本,依旧是一副少言寡语的性子,没多少变化,只是鲜血将他磨砺得更坚韧了一些。他闻言只道:“没有大家配合,仅凭我一人之力也不能获胜。”   那人马屁拍到马腿上,倒也没有气馁,想必是见识过杨缜这种油盐不进的性子。“这次的俘虏里,有几个是粤东的美人儿。大人在南方几个月想必也见识过,那边的姑娘都生得娇小玲珑,这几个更是极品,肤白貌美,前凸后翘。大人若是喜欢,属下这就送给大人尝尝鲜。”   常年混迹军营的男人,说话都有些肆无忌惮,说起荤话更是一点也不含糊。   马车内,赵琉璃嘴角的笑意渐渐淡了下来。   杨缜道:“不必。我还有事,暂且别过。”   那军官却不打算放过他,拦住了杨缜的去路。“杨大人且等等,您瞧瞧……”   原来已经有人把俘虏带了过来,是两个衣着简朴的姑娘,看来此人早有准备。那俩姑娘穿得虽简单,但是衣服倒是洗得很干净,乌发梳成两根油亮的鞭子,模样委实生得不错,看样子才十四五岁,模样青涩。想必这一路来没少受折磨,见到杨缜有些怯怯的,乖巧地唤了声“杨大人”。   那军官以为杨缜看惯了娇美蛊丽的贵女,再看这两个稚嫩怯懦的小姑娘,定会生出兴趣。未料想杨缜蹙了蹙眉,开口道:“周大人……”   话音未落,便见对面马车的布帘猛然被人掀开,露出一张粉妆玉琢的小脸。赵琉璃气呼呼地对车夫道:“回宫!”   杨缜循声看去,猛地一僵,怔怔地看着那妙人儿,一时间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方才那朱轮华盖的马车停在军营门口,垂着帘子,杨缜和其他人都以为是军中某位将士的家眷,便没有在意。没想到帘子掀开,里头竟是他日思夜想的人儿。   直到马车转头走远,他才反应过来,连忙牵了旁边的骏马跳上去,“驾!”    ☆、第153章   马车毕竟没有训练有素的战马跑得快,不一会儿杨缜便追上了前头的华盖马车。   杨缜策马横在马车跟前,直勾勾地看着青色的绣金丝纹帷幔。   车夫连忙勒紧缰绳,急急地喊了声“吁”。   “殿下,你是来看我的吗?”杨缜隔着帘子问道,声音很低,语速放得很慢。   赵琉璃这会儿正生着气呢,听到这句话,泪珠子吧嗒吧嗒就掉了下来。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气谁,是气杨缜和那两个俘虏,还是气那位周大人的话?虽说杨缜没收那两个姑娘,但是他去了粤东那么久,谁知道有没有碰过别的女人呢?况且那周大人还说,粤东的姑娘生得都漂亮,万一他没把持住,跟别的女人有染怎么办?只要这么一想,赵琉璃就更加难受了,她拿手指头擦了擦眼泪,也不掀帘子,对车夫道:“谁叫你停了?继续走,我要回宫。”   车夫莫敢不从,只好执起缰绳绕开杨缜,重新上路。   哪知马车刚走到杨缜身边,杨缜身子一倾,夺过了车夫手里的缰绳,稍微一使劲,马车便稳稳地停在路边。   赵琉璃在车厢里踉跄了下,总算肯掀起布帘,望着杨缜道:“我说了要回宫。”   杨缜一动不动,眼睛黏在她精致的小脸上,仿佛怎么也看不过似的。   赵琉璃毕竟是公主,端起架子来一点也不逊色,道:“你现在不听我的话了,是吗?”   杨缜看着她,“殿下是来看我的吗?”很执着于这个问题。   赵琉璃眼睛红红的,扭开头道:“不是,我只是跟阿箩路过这里而已。”   谁会无端端从军营门口路过?杨缜缄默不言,手指紧紧地抓着马车的缰绳,紧紧地盯着赵琉璃。方才在翡翠楼门口看见她,那一瞬间他平寂了许久的心再生波澜,这三个月他似乎没有情绪,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立了功劳回来求娶琉璃。所以他把自己当成了冰冷的刀刃,不眠不休地出兵平叛,从未觉得疲惫过。只有看到赵琉璃的时候,他才觉得自己像个人,有喜怒哀乐,有牵挂缠绵,他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她。   赵琉璃见他没反应,看了一眼他握着缰绳的手,命令道:“放手。”   这一次杨缜没有听她的话,而是俯身搂住她的腰,霸道地一提,便将她提上马背。   赵琉璃惊讶地睁圆了眼睛,想要下去:“你干什么?”   杨缜紧紧扣着她的腰,不让她动弹,“我有话跟殿下说。”   说着一扯缰绳,朝林子里跑去。   魏箩从头到尾看了一出好戏,这会儿正琢磨要不要进林子里偷看呢,却听外面传来一阵橐橐马蹄声。魏箩掀开布帘往外看去,只见一行人骑马向她而来,赵玠走在最前方,勒紧缰绳稳稳地停在她面前。   魏箩惊讶地问:“你怎么来了?”   赵玠把她抱上马背,捏捏她的腰肢,问道:“我还要问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魏箩坐在赵玠的马背上,身后十几个穿着银光罩甲的将士纷纷下马向她行礼。   “琉璃要来看杨缜,我便陪着她一起来了。”魏箩往赵玠怀里缩了缩,问道:“他们是?”   赵玠道:“都是神机营的人。我处理完公务听说你来了军营,怕出什么意外,便带来一些人手过来。”   魏箩了悟地点点头,看着林子深处道:“大哥哥,琉璃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这林子瞧着怪隐蔽的,想必许久没人进出了。   赵玠眼睛一眯,杨缜和赵琉璃的事他是知道的,以前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是因为他相信杨缜的才能,假以时日必能成大器。只是光天化日劫持了他妹妹,胆子却是忒大了一些。他吩咐神机营的两人,道:“你们在这里守着,若是杨缜出来,便将他押送到本王面前。”   两人齐声道是。   *   林子深处。   赵琉璃只觉得他们跑了很远,但是杨缜依旧没有停下来的打算。周围的树木越来越密集,杂乱无章,遮天蔽日,马蹄踩在土壤里的声音格外清晰,耳边仿佛还能听见淙淙的流水声,仿佛大千世界忽然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万籁俱静,只余下她和杨缜的呼吸声。   赵琉璃眼里的泪水都风干了,怒气也消了许多,只是一直绷着小脸,不愿意先服软。   杨缜最终停在一条溪水边,溪流清澈,从山顶蜿蜒而下,泉水叮咚作响,干净得能清楚地看见水面的倒影。杨缜沿着溪流慢慢前行,赵琉璃不经意间一低头,便看到水面上倒映着两个人,高大英武的男人搂着纤细娇小的姑娘,杨缜的手臂横在她的腰上,两人紧紧地贴着,姿势要多亲密有多亲密。   赵琉璃脸颊一红,收回视线,却又忍不住偷偷看杨缜的倒影。他变了真多,若说以前是寡言少语的少年,如今便是沉默稳重的男人了。赵琉璃看得怔怔出神,然而又霍然想起先前看到的那一幕,忍不住抿了抿唇,他尝到了小姑娘的滋味儿,自然会变成男人了。   这么一想,心里又很难受。   杨缜见她低着头,也不知她在想什么。他看着她的发顶,从来不善言辞的人,这会儿却要思考该如何哄她。只是还没想好,赵琉璃便道:“杨缜哥哥如果在粤东遇见了喜欢的人,就娶了她吧,反正我们也没有缘分。”   杨缜的手臂一紧,身体微微颤抖,哑声道:“我在粤东没有碰过任何女人。”更不想娶别的女人,他由始至终只想娶她。   赵琉璃依旧不看他,耷拉着脑袋。“你之前写的那封信,还说让我嫁给别人。”   她揪着马背上的鬃毛,声音闷闷的,“你难道不是打着分道扬镳的心思?我嫁给别人,你就好娶别的姑娘了。”她越说越觉得很有可能,赌气道:“这样也好,正好母后在为我挑选驸马,有好几个家世品行都不错,我若是点头,母后很快就会替我安排婚事的。”   分道扬镳。挑选驸马。   杨缜停住,抱着赵琉璃调转了方向,将她紧紧地箍进胸膛里,缓慢而嘶哑道:“不可以。”   赵琉璃觉得自己的腰都快被他箍断了,他去了一趟粤东,手劲儿怎么变得这么大?小公主眨眨眼,还在生气呢。“怎么不可以?刚才还有人送给你两个俘虏,我都瞧见了,长得很漂亮呢。你都有别的女人了,我为何还要老老实实地守着你?”   杨缜笨拙地解释:“我没要。”   赵琉璃趴在他的胸膛上,听见他心跳得剧烈,“咚咚咚”,跟他波澜不惊的脸一点也不符合。“你在粤东有没有别的女人?”   杨缜几乎将她嵌进身体里,道:“没有。”   赵琉璃仰头看他,却只能看到他坚毅的下巴和刀削般的轮廓,看不到他的眼睛。“那你想过我吗?”   杨缜抱着她不说话,他对她的想念,根本不是用言语能表达清楚的。   他当然想她,每一个生死攸关的时刻,都是因为想着她才挺过来的。   只是赵琉璃等不到他的回答,一生气便推开他,准备跳下马背,“不想算了,我要回去,你放开我。”   杨缜怎肯放她走。他扶着她的腰,避免她从马背上掉下去,道:“想过。”   赵琉璃不依不饶,“有多想?”   杨缜默默看着她,乌瞳漆黑,仿佛酝酿着什么东西。不等赵琉璃有所反应,他捧着她的小脸,低头便亲了下来。唇齿胶着,杨缜这回倒是没顾忌着君臣之礼,抵开赵琉璃的双唇,迫不及待地闯了进去。兴许是太久没尝过她的滋味,一开头便收不住,杨缜活脱脱饿了很久的野狼,逮着小白兔就使劲儿地啃,声音大得,赵琉璃听着都脸红了。   过了好久,赵琉璃的嘴巴和舌头都麻了,透明的津液滑落到下颔。杨缜又在她唇上辗转缠绵了一会儿,然后低下头,把她下巴的津液舔得一干二净。   杨缜火热的手掌扶着她的腰,在她耳边道:“有这么想。”   赵琉璃的脸红透了,咬了咬下唇,却都是他的味道。   小公主眼波流转,顾盼生辉,被狠狠亲了一顿倒是老实多了,也不说要回宫了。   杨缜需要极大的隐忍,才能克制自己的手,不往上侵犯她。他道:“琉璃,不要嫁给别人。”   赵琉璃搂住他的腰,脸颊埋进他硬邦邦的胸膛里,“是你在信上这么说的。”   杨缜一顿,然后道:“当时我受了伤,性命危在旦夕。”其实写完信他就后悔了。   赵琉璃这才想起这么一茬儿,记得当初他说伤在胸口,她赶忙抬起脑袋,“现在呢?伤好了吗?”   杨缜点点头,执起她的手放在左胸膛,“已经大好,不碍事了。”   因不想有所隐瞒,便将当时的情况都跟赵琉璃说了一遍。   他们的军队攻打叛军首领时,对方数人围截杨缜一人,杨缜寡不敌众,胸口中了对方一箭。那箭距离杨缜的心口只有半寸距离,且箭头上淬了剧毒,杨缜昏迷不醒,几个大夫寸步不离地救了两天两夜,才将他的性命救回来。彼时他真以为自己扛不过去了,恰好赵玠派去的人打探他的下落,他便写了一封信,这才有了上面那句话。   写完信后他便后悔了,他舍不得把赵琉璃送给任何人。于是凭着强大的心智,竟是生生抗了过来,第三天早晨时退了烧,几个大夫都说他能活下来是奇迹。   以至于到如今,伤口的余毒虽清了,但是却尚未完全愈合。这些杨缜没有跟赵琉璃说。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是赵琉璃却知道他当时一定很难熬,否则也不会说出那种话。“让我看看你的伤口。”她不放心。   杨缜握住她的手,只道:“真的没事。”   赵琉璃哪里会听,两人从马背上下来,她把他摁在溪边一块光滑平坦的石头上,扒开他的衣襟就要查看伤势。   杨缜定定地瞧着她,看似无奈,眼里却蕴藏着不易察觉的笑意。   赵琉璃一眼就看见了那块狰狞可怕的疤痕,伤口才刚结痂,许是清毒时隔开了伤口,表面纵横交错,看得人心里发憷。她碰了碰周围刚长出的嫩肉,问道:“疼吗?”   杨缜摇摇头。   除了胸口以外,杨缜身上还有好几处伤疤,或深或浅,有新伤也有旧伤。赵琉璃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杨缜哥哥还笑呢,你看看你这些伤口,你都是怎么照顾自己的?你就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吗?”若是他真的出了什么意外,没能回来,那她该怎么办?   杨缜提了提衣襟,把她揽入怀中,“我以后会注意的。”   赵琉璃吸吸鼻子,乖乖地偎在他怀里。她想,算了,只要他好好回来就成了,以后可以由自己照顾他。   *   春意融融,后院的蔷薇和牡丹都开花了。魏箩想做新的胭脂,便叫上金缕和白岚,捧着斗彩团花纹的罐子去后院采花瓣。   杨缜半个时辰前过来了,正在书房跟赵玠谈话。   魏箩采了大半罐子牡丹花,让金缕端来一盆净水,把花瓣倒进铜盂里开始清洗。   半个时辰后,魏箩洗好了花瓣,正准备放在阳光底下蒸晒。   赵玠谈完正事,回屋后不见魏箩,得知她在后院晒花瓣,便举步走了过来。花圃旁边铺了一层竹簟,小姑娘跪坐在竹簟上,正捻起一片花瓣放入口中,尝了尝味道,乌黑明亮的眼珠子一转,对金缕道:“再去拿些蜂蜜和云母来。”   金缕应声而去,见到赵玠匆匆行了一礼:“王爷。”   魏箩闻声转头,问道:“你跟杨缜说完话了?”   赵玠走到她身边,执起她的皓腕,低头舔去她指尖上的花汁儿,不答反问:“花瓣好吃吗?”   魏箩眨眨眼,“味道清甜。”   “我也尝尝。”说着手伸到魏箩脑后,不容抗拒地吻了下去。   等他撬开魏箩的唇齿,里里外外都尝了一遍,才点评道:“不如蛋奶羹好吃。”   魏箩推开他,抿抿唇道:“白岚还在呢。”      哪知一转头,白岚早就识趣地跟着金缕一块儿离开了。    ☆、第154章   魏箩本以为赵琉璃和杨缜的事儿会就此尘埃落定,没想到两天后又出了变故。   崇贞皇帝亲自召见杨缜。因杨缜此次平叛有功,又生擒了叛军统领,崇贞皇帝心情大好,便亲口问他想要什么奖赏。杨缜倒也胆大,居然当着皇帝和满朝百官的面,说想迎娶六公主赵琉璃。这要求虽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但也不太出格,若是皇帝点头,甚至有可能成为一桩人人称颂的美谈。   只不过意外的是,崇祯皇帝非但没有同意,还忽然大发雷霆,将杨缜打了三十军棍!   一群人将杨缜从靖王府的角门抬进来时,魏箩正在吃金缕切好的橙膏。闻言,她先是一愣,旋即橙膏过去看了看。   杨缜脸色发白,已是神志不清。那三十军棍对他来说本不算什么,只是他胸口本就有伤,这一打伤口裂开了不说,还流出了好多血。王管事忙命人请了大夫,给他瞧看伤势。   魏箩拽了拽赵玠的袖子,不明所以地问:“为何要把杨缜带回咱们家?”   赵玠用拇指拭去她嘴角的橙膏,道:“杨缜没有府邸,琉璃恳求我将他带回靖王府,方便养伤。”   魏箩了悟。靖王府西南方有一个院子名叫峥嵘院,那儿清幽,环境又好,是最适合养伤的地方,魏箩便安排杨缜住在那里。   大夫不一会儿就来了,正在屋里给杨缜治疗伤势。   魏箩和赵玠站在院外。魏箩问道:“皇上为何会发怒?”   赵玠倚着廊下圆柱,环着双臂,若有所思道:“自是有人在他跟前说了什么。”   魏箩闻言,不禁思索。杨缜和赵琉璃的事根本没几人知道,又是谁会告诉崇贞皇帝?   第二日,赵玠便查清了一切前因后果。   原来前几日赵琉璃去军营找杨缜时,被一位姓周的大夫看到了。那大夫名叫周航,是吏部员外郎。周航参加宫宴是见过赵琉璃一面,是以认出了赵琉璃的身份,回家后跟自己的夫人提了一嘴,说天玑公主似乎跟一个军营的汉子认识。那周夫人也不是省油的灯,有一回入宫,把这事儿当着众人的面儿说了出来。旁人都不相信她的话,毕竟赵琉璃被陈皇后看得跟宝贝似的,连宫门都出不得,又岂会认识外头的汉子?   唯有赵琳琅记在了心上。   赵璋被禁足,宁贵妃之死,早已让赵琳琅对陈皇后之流恨之入骨。可惜她只是个公主,根本改变不了什么。如今看到一点机会,自要抓住不放。也是她幸运,竟然真的让她查出赵琉璃和杨缜的事,得知杨缜给赵琉璃当侍卫时,两人便有私情。赵琳琅写信跟赵璋商量了一番,便决定将此事告诉崇贞皇帝,来个先发制人。   赵琳琅带着私心,将两人之事说成“无媒苟合,私定终身”,言辞颇为不堪。   崇贞皇帝听后立即变了脸色,心中惊惶,连忙命人私下调查此事。只不过事情尚未调查清楚,杨缜便在朝堂上说出那番话,无疑证实了他确实跟赵琉璃有染。   是以,崇贞皇帝才会勃然大怒。   其实崇贞皇帝若是先听了杨缜或赵琉璃的说辞,未必会这样生气。只可惜他先听了赵琳琅的挑拨,有了先入为主的观念,再看这俩孩子时,心情就不一样了。   杨缜身为侍卫,职责便是保护公主的安危。而他却借着这份特殊,近水楼台,诱导赵琉璃对他动了心思,可见其居心叵测,德行恶劣,是万万不能托付终身的。   崇祯皇帝不仅罚了杨缜,还勒令赵琉璃不许踏出辰华殿一步。   以至于赵琉璃想见杨缜一面比登天还难,只好偷偷摸摸写了一封信,恳求魏箩劝杨缜好好养伤。   *   四五日后,崇贞皇帝依旧余怒未消,不肯原谅二人。   而杨缜自打住进靖王府,也没说过一句话。   这日丫鬟照常给杨缜送了药,魏箩目睹杨缜喝下去后,忍不住道:“嗳,杨缜,你打算就这么下去么?”   杨缜终于有了反应,放下粉彩灵芝水仙纹的药碗,漆黑平静的乌目看向魏箩。   这几天他一直是这么副表情,时常看着窗外走神,面无波澜,仿佛没了生机。   有反应就好。魏箩松一口气,真怕他会因此一蹶不振,“陛下不同意你娶琉璃,你就没办法了吗?我听说这阵子陛下正在为琉璃物色驸马,陛下看中了定国公府的公子高从勋,你要眼睁睁看着她嫁给别人吗?”   杨缜瞳孔一缩,放在被褥里的手逐渐拢握成拳。他嗓音低哑:“琉璃是我的。”   总算肯开口说话了。魏箩站在床头,唇角微勾,颇有些居高临下的俯瞰,“哦,你凭什么说琉璃是你的?”她背着双手,一阵见血地道:“你为琉璃做过什么吗?从头到尾,我只看到琉璃一个人的努力,而你却在这里自怨自艾。琉璃即便被关着,也要写信托我好好照顾你,你呢?只会懦弱地逃避么?”   杨缜猛地抬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她。   魏箩不躲不闪地迎视。   许久,杨缜低声道:“你不必对我使激将法。”   被发现了。魏箩默默鼻子,颇有些计谋被戳穿的窘迫。   其实杨缜没有她说得那么懦弱,这些日子他确实在好好养伤,听底下丫鬟说,他每天早晨都会打一套拳,然后再骑马去军营里走一趟。崇祯皇帝生气归生气,好在没剥夺了他的官职,他如今还是个正二品的总兵。   魏箩问道:“你如今有什么打算?”   杨缜从床上坐起来,弯腰套上鞋袜,答非所问:“我不会死心的。”走到门边,顿了顿道,“这几日多谢王爷和王妃的照顾,杨缜没齿难忘。”   魏箩道:“只要你不辜负琉璃,让我再救你一百次都成。”   杨缜道:“不会。”说着便大步离去。   真是话少得可怜,也不知道琉璃看上他哪儿了。魏箩扶着门框百思不得其解,直到赵玠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阿箩,你再看下去,本王明日就会让他搬出去住。”   魏箩一回头,便见赵玠身穿绛紫饕餮纹锦袍立在几步之外。   魏箩扑进赵玠的怀里,抱着他的腰,仰头道:“杨缜没大哥哥长得好看,我看大哥哥就够了。”   赵玠明知她是故意讨好之举,但还是被愉悦了。他捏了捏她的小脸蛋道:“小滑头,你们说了什么?我听管事说,这几日你来峥嵘院来得很勤快。”   魏箩没有回答,只是皱起鼻尖,小狗儿似的趴在赵玠身上闻了闻。   赵玠道:“怎么了?”   魏箩故意夸张地说:“好大的醋味儿呀。”   赵玠将她从地上提溜起来,重重拍了拍她的屁股,“小家伙,我看你是欠收拾了。”   魏箩可是领教过他的巴掌的,上回被他打了一下,疼了一晚上都没敢坐凳子。她乖乖地搂住赵玠的脖子,在他颈窝蹭了蹭,老老实实道:“还不是琉璃嘱托我,让我好好照顾杨缜,否则我才不理他呢。”说完见赵玠的脸色有所好转,忙趁热打铁在他脸上“吧唧”一口,“我只理你。”   赵玠捏着她的下巴,不让她离开,含着她的双唇好好尝了一会儿。   魏箩气喘吁吁地离开,脸泛潮红:“你刚才去哪了?”   赵玠道:“皇宫。”   说起这个,魏箩想起正经事儿,严肃地问道:“你见陛下了吗,他怎么说的?”   赵玠入宫不是为了赵琉璃,而是为了青州旱灾一事。青州的土地旱了大半年,颗粒无收,那儿的百姓生活得痛苦不堪。崇贞皇帝将此事交给赵玠处理,赵玠入宫是为了跟皇帝商讨减少赋税的。事后赵玠委实提了一下赵琉璃的事,刚开了头,崇贞皇帝便一副不欲多说的模样,想必还在气恼。赵玠便没有多言,离开了皇宫。   赵玠道:“等过几日父皇气消了再说罢。”   魏箩就知道是这样,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正好我明日也要进宫给母后请安,顺道问问母后是什么意思吧。”她忽然想起什么,杏眼眯了又眯,闪过一丝黠光,“七公主可真闲,连这事儿都要插一脚。”   若不是赵琳琅,也不会有这么多幺蛾子。   *   翌日魏箩拾掇一番,换好衣服便入了宫。   西大街新开了一家糕点铺子,魏箩知道陈皇后喜爱这些民间小吃,特意买了好几种带入宫中,其中有陈皇后最喜欢吃的冬瓜蜜饯和山楂糕。到了昭阳殿,宫婢却说陈皇后在宝和殿诵经,魏箩放下点心,只好转身又去了宝和殿。   魏箩知道,这是陈皇后又心烦了。   每当陈皇后心情不好,或是拿不准某件事的时候,便会去宝和殿诵经。   魏箩到时,殿外只有两名宫婢候着,陈皇后跪坐在蒲团上,口中喃喃不休。   兴许是听到脚步声,她微微蹙眉道:“本宫不是吩咐过,谁都不许进来么?”   魏箩道:“母后,是我。”   陈皇后微有些诧异,但却没有起身,继续跪坐在蒲团上道:“阿箩,你怎么来了?”   魏箩跪在旁边的蒲团上,跟陈皇后一起双手合十,虔诚地闭上眼。她跟皇后一样,相信这世上是有神佛存在的,否则自己也不可能重生再活一次。她道:“我给母后带了几样民间的小点心,不知道母后喜不喜欢。”   陈皇后念完一段经,偏头笑看着她,道:“你有心了。”   魏箩道:“这是街上新开的铺子,母后一会儿尝尝,您若是喜欢,我便天天给你送来。”她的嘴巴甜,哄得陈皇后很高兴。过了一会儿,魏箩忍不住问:“母后,您也不同意琉璃嫁给杨缜吗?”   陈皇后早就猜到她为何而来,方才那一段不过是幌子罢了,也难为她忍得住。陈皇后从蒲团上站起来,坐到一旁的朱漆镂雕卷云纹小桌后面,倒了两杯茶,“早前我为琉璃那孩子相看驸马时,她用各种理由搪塞我,我还当她真不想嫁人,想一辈子陪在本宫身边,没想到是早就心有所属了。”语气很有些怅惘。   魏箩不吭声,乖乖地坐在陈皇后对面。   陈皇后又道:“想必你也是早就知道的,你们两个合着伙儿欺瞒本宫,是吗?”   魏箩连忙摇头,解释道:“我也是刚知道不久,彼时杨缜去了粤东,琉璃打算等杨缜从粤东回来便向您坦白,所以我才没跟您说的。”这种时候,撒点小谎也无伤大雅。   陈皇后的脸色缓和了些,慢慢道:“我只希望琉璃能嫁一个真心待她好的人,日子过得和和顺顺,不要经历什么大风大浪,我身为母亲就知足了。”她曾经给赵琉璃相看的驸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便是没什么野心,陈皇后喜欢知足常乐的人,男人一旦野心太大,就容易忽略自己的妻子。她自己吃过这种苦,便不希望女儿重蹈覆辙。   魏箩道:“这点母后放心,杨缜对琉璃绝对是真心的,并非是为了她公主的身份。”   魏箩举了几个例子,小到刻木雕捉流萤,大到为了琉璃只身赶赴粤东平叛,桩桩件件都能显露杨缜的真心。   陈皇后听罢,果真有几分触动,叹道:“看不出来,杨缜倒是个痴情的孩子。”   魏箩跟着点头,“那您同意他们的婚事了?”   陈皇后笑道:“我同意又能如何?陛下那儿不松口,我也没有办法。”   话虽如此,可是如今崇贞皇帝哪能不听她的话呢?   魏箩从赵琉璃口中得知,崇贞皇帝近来对陈皇后言听计从,端的是没了威严,伏低做小,只为求得陈皇后的原谅。   可惜陈皇后并不领情。   魏箩又陪着陈皇后说了一会儿话,见天色不早,这才起身告辞。   刚走到门口,陈皇后叫住她:“阿箩。”   魏箩回头,欠了欠身,“母后有什么吩咐吗?”   陈皇后瞧着她,眼神温和,语重心长道:“你和长生成亲有一段时日了,可有考虑过子嗣?”   魏箩先是一愣,旋即脸颊慢慢洇了一层红,点了点头。   陈皇后笑道:“长生年纪不小了,与他同龄之人大都儿女绕膝,本宫也是替他着急,倒没有逼你的意思。”她走到魏箩跟前,拢起魏箩的双手拍了拍,“女人有个孩子总是好的。何况,本宫也想抱孙子了。”   从宝和殿出来时,魏箩竟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   她跟赵玠从来没有避讳过子嗣的问题,又不是不想生,况且每天晚上都行房,这也是急不来的……皇后娘娘说得这么直白,她还真不知道如何接话。   *   魏箩进宫的当天晚上,赵琉璃便生了一场病。   病症来得又急又快,前一刻还好好的,下一瞬赵琉璃便晕倒在了丹陛上。陈皇后心急如焚,不眠不休地陪在赵琉璃身边,好在第二天早上她醒了过来,第一句话就是流着泪道:“母后,我想见杨缜哥哥。”   陈皇后如何不心疼?当天就去御书房找了崇贞皇帝,要求他答应赵琉璃和杨缜的婚事。   崇贞皇帝原本还有些反对,但是一对上陈皇后,气焰顿时就消了,开始动摇。   他如今正处于求和的阶段,若是答应了这件事,陈皇后或许会对他有好脸色。况且赵琉璃是他的女儿,他自然也希望赵琉璃过得好。这两日听说赵琉璃为了杨缜病了,早已于心不忍。   后来杨缜又入宫求见了崇贞皇帝,两人在御书房谈了一个下午。不知说了什么,第二天一早,崇贞皇帝便改了注意,答应将天玑公主许给杨缜为妻,择日成婚。另外又赐了杨缜一座宅邸,良田百亩,金银珠宝无数。   解决了赵琉璃和杨缜的事,魏箩着实松了一口气。   闲下来时不免又想起陈皇后的话。   说来也奇怪,魏箩都嫁给赵玠快半年了,可是肚子却一点动静也没有。梁玉蓉刚嫁给魏常引两个月,听说就已经诊断出怀有身孕了。   这日魏箩和赵玠一起回英国公府,恰好大姐姐魏笗刚从娘家回来,还带回来一个两岁的小儿子。   那孩子生得唇红齿白,秀气可爱,逢人便笑,模样讨喜得很。   就连魏箩这种不大喜欢小孩子的,也忍不住想捏捏他的脸蛋。   小侄子小名叫多福,尤其喜欢颜色鲜亮的东西。今儿魏箩恰好穿了一条桃红色的织金宝箱花纹马面裙,多福便一直围在她身边打转,扯扯她的裙子,拉拉她的手指,看着她“咯咯”地笑,口齿不清地喊她“姨姨”,真是叫得魏箩的心都融化了。   赵玠虽然没什么表示,但是看得出来,他也是喜欢小孩子的。   临走时赵玠送了多福一个长命锁,小孩子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竟捧着啃起来,可笑坏了不少人。   回来的路上,魏箩坐在赵玠怀里道:“大哥哥,我们要个孩子吧?”   赵玠只是笑,却捏着她的手心不说话。   魏箩立即察觉到他的情绪,仰头问道:“你不想要?”   赵玠道:“我听说不少妇人因为生孩子丧命,阿箩,你还小,我不希望你有任何危险。”   魏箩连忙摇头,“不会的,我会把身子养好,保证不会有问题的。”她又问,“你看多福,多可爱呀,我们若是生了孩子,一定也很可爱的。”   赵玠抱着她想了一下,至今仍记得魏箩小时候的模样,委实是粉雕玉琢、雨雪可爱,是以便没反驳这句话。   魏箩还在一劲儿地劝他,“好不好?玉蓉跟我一般大,她都怀孕两个月了呢,常引哥哥也没像你这么担心呀。”说着坐起来,扶着赵玠的肩膀问,“大哥哥是不是不行?所以才……”   赵玠打断她的话,危险地问:“你说什么?”   魏箩:“……”她方才是脱口而出,现在收回还来得及吗?   可惜晚了,赵玠箍着她的腰道:“好,我们今晚回去便生孩子。”   于是一到家,魏箩便被赵玠抗进了屋,里里外外折腾了好几遍,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赵玠才放开她。   魏箩就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浑身湿漉漉的,就连身下的被褥也都是水。她哭唧唧地躺在赵玠怀里,控诉道:“赵玠,你这禽兽。”   赵玠亲了亲她的脸颊,“现在觉得我行么?”   魏箩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她已经睡着了。   魏箩和赵玠想要孩子这件事,不知怎么就传到了陈皇后的耳朵里。   陈皇后比他们两个还重视此事,当即就指派了一个嬷嬷来到靖王府。这个嬷嬷魏箩见过几次,听陈皇后叫她“余嬷嬷”,她很是严肃,不苟言笑,底下的宫婢都忌惮她三分。   余嬷嬷来到魏箩跟前,不像旁人那般奴颜卑膝,只行了行礼道:“奴婢参见靖王妃娘娘,日后还请娘娘多多配合奴婢。”   魏箩颔首,“有劳嬷嬷。” 既然是陈皇后派来的,总要给几分薄面。   只是没几天,魏箩就发现这余嬷嬷管得也太宽了。   自从她来了以后,便要求赵玠和魏箩分房睡。为了保证精水的纯度,还要求赵玠和魏箩每隔三日才能行房一次。且行房前还有诸多规矩,必须净身洗澡,不得饮酒,不得动怒,不得吃辛辣食物等等。   三日后行房时,赵玠足足将魏箩折腾到后半夜,第二天早上魏箩连床都起不来。   之后,余嬷嬷又有了新的规矩,那便是每次行房的时间都不能超过一个时辰。   非但如此,魏箩每天的饭菜也要控制,油腻和荤腥都不能沾,过得简直是苦行僧一样的生活。如此七八日,魏箩还没说什么,赵玠的脸色简直黑得堪比锅底。   赵玠被青州旱灾一事缠身,每日早出晚归,白天不能见魏箩就算了,晚上竟也不能抱自己的小妻子。   两人分明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是有三天不曾见面了!    ☆、第155章   这日赵玠从神机营回来,直接去了魏箩的卧房。   按照那位余嬷嬷的规矩算来,今日恰好是他可以跟魏箩行房的日子。说真的,经过这几日,赵玠竟生生被逼得认为行不行房都不重要了,他这会儿只想抱抱魏箩,同她说几句话,搂着她睡一觉便足矣。   余嬷嬷担心赵玠和魏箩私底下见面,便将赵玠的房间安排在章台院的东厢房,与魏箩的房间隔着十万八千里。赵玠连抱自己的媳妇儿都要被人管束,这滋味儿真是憋屈。   刚走到正室门口,便听见里面传来魏箩说话的声音。   “怎么又是猪肝?我都连着吃了好几天的猪肝了,能不能换点别的花样啊?”魏箩可怜兮兮地抱怨道。   金缕宽慰道:“姑娘,这是余嬷嬷交代的。余嬷嬷说吃猪肝对脾啊肝啊有好处,有助于受孕,您就委屈点儿吧。”话虽如此,但金缕对那余嬷嬷也是很不满的,仗着是皇后娘娘派来的人,便对王府的诸多事宜指手画脚,委实不招人待见。   魏箩翻了翻桌上的菜肴,竟是没有一个对自己的胃口,不是猪肝便是扁豆粥,要么就是冬瓜猪骨汤,来来去去就这几样,一点儿新意都没有。她烦闷地搁下筷子,“你去跟余嬷嬷说,我想吃奶汁鱼片和脆皮乳鸽。”   赵玠闻言低低轻笑,这小家伙真个没良心,他想她想得睡都睡不好,而她呢,却有心思想着吃这吃那。   赵玠正欲举步进屋,身后有个声音忽然道:“殿下,请您止步。”   赵玠回头,看到余嬷嬷那张脸时,凤目沉了沉,“余嬷嬷有事?”   叫她一声“余嬷嬷”是看在陈皇后的面子上,赵玠是一个脾气不怎么好的人,若是换做旁人这般对他管东管西,恐怕他早已经将人送上西天了。   偏那余嬷嬷看不出赵玠的不耐,没有眼力劲儿地继续道:“奴婢今日找人算了一卦,卦上说今日忌行房事,还请殿下移步东厢房,今晚是不能和王妃同房了。”   赵玠垂着眼睛,看不出是什么情绪,许久他才勾了勾唇角,耐人寻味地问道:“那么敢问嬷嬷,何时才适宜行房事?”   余嬷嬷道:“五日以后是一个吉日。”   赵玠眼神蕴了一层冷意,没听余嬷嬷的话,继续往屋里走去。   余嬷嬷道:“殿下,请您配合奴婢!”   赵玠止步,回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本王今日若是进去了,你能如何?”   魏箩在屋里听到动静,早已拨开璎珞珠帘走了出来,见赵玠和余嬷嬷站在门口,不必多想便猜到了怎么回事。她没有上去劝说,盖因自己也挺烦这余嬷嬷的,要不是不想让陈皇后难堪,她早就把这老东西赶出去了。   余嬷嬷正色道:“殿下若是执意进去,那奴婢便没有留下的意义,只能明日回宫向皇后娘娘复命了。”   赵玠道:“正好,本王早就看腻了你这张老脸,别等明日了,现在就滚回去。”   余嬷嬷这才露出些微慌乱之色,她方才那句话威胁的成分居多,本以为抬出陈皇后,靖王便会有所收敛,未料他竟一点也不放在心上。余嬷嬷道:“殿下……”   赵玠眉头一蹙,霍然拔出腰间的佩刀,架在余嬷嬷的脖子上,眯了眯眼睛道:“再敢啰嗦一句,本王要了你的命。”   冷冰冰的刀刃贴着皮肤,余嬷嬷两股战战,这会儿倒也端不出什么架子来了。只强作镇定道:“殿下、殿下息怒……”   赵玠冷声道:“滚!”   那余嬷嬷立即松了一口气,连滚带爬地离开了。   魏箩站在多宝阁跟前,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太好了,她以后都不用吃猪肝了。   赵玠收回宝剑,对朱耿道:“去把东厢房的东西都搬回来。”   魏箩抱住赵玠的腰,在他怀里蹭了又蹭,仰头问道:“你把余嬷嬷赶回去了,不怕皇后娘娘生气吗?”   赵玠点头碰了碰她的额头,道:“总不能让我的阿箩每天都吃不饱吧。为夫瞧瞧,是不是瘦了?”   说起这个魏箩就满肚子委屈。她指着紫檀浮雕双狮纹圆桌上的饭菜,控诉道:“可不是么。每天都吃菜叶子,我又不是兔子,吃这些哪能饱?我要是想沾荤腥,还只能吃猪肝和猪肘子,可怜死了。”   赵玠因她说得发笑,方才的阴鸷转瞬即逝。   刚才赵玠拿剑威胁余嬷嬷的时候,脸色阴沉,满身煞气,所有人都不敢瞧他,生怕被他迁怒了。若不是不想让魏箩见血,说不定他还真会割下余嬷嬷的脑袋。只有魏箩一个人不怕他,不仅不怕,还热情地扑进他怀里,三两句话就逗他发笑。   赵玠捏捏魏箩的小脸,果真肉少了,他自然也心疼,遂道:“一会儿带你去翡翠楼吃饭,这回没人管着,你想吃什么便吃什么。”   翡翠轩最著名的是羊肉汤锅,一想到鲜嫩可口的羊肉,魏箩的心情立即好多了。   *   到了翡翠楼,魏箩扶着赵玠的手走下马车。   此时正值傍晚,翡翠楼内人满为患,掌柜亲自领着赵玠和魏箩走上二楼雅间。   魏箩今儿穿了一条雪青色的梅花纹蝉翼纱裙,纱裙薄如蝉翼,层层叠叠,穿在身上犹如行走的一朵云彩。好看是好看,就是上楼梯时不大方便,魏箩提着裙襕,脚下一不留神便踩空了,直直地往前倒去。   赵玠及时伸手接住她,一手搂着她的肩膀,一手扶着她的腰肢,语气无奈道:“怎么连路都不会走?”   魏箩有惊无险,站稳后瘪瘪嘴道:“谁叫你不牵着我,走那么快做什么?”   赵玠失笑,两根手指并在一起弹了弹她的脑门,“这么说还是我的不对了?”   魏箩道:“这可是你说的。”   赵玠瞧着她,没跟这小家伙一般见识。继续上楼的时候,他伸出一只手道,“小姑奶奶,走吧。”   魏箩翘起嘴角,把手放在他的手心上,得意的小脸上明晃晃地写着“算你识相”。   只不过刚走上二楼,魏箩便有些笑不出来了。   楼梯口站着一个人。宋晖穿着沉香色纻丝梅花纹直裰,头束玉冠,站在对面,目光落在魏箩身上,想必把方才的一幕都看进了眼里。   魏箩的笑容凝了凝,半响才道:“宋晖哥哥。”   既是遇见了,便不好意思不打招呼。魏箩对宋晖始终是心存愧疚的,她因为自己的偏见,早早地在心里给宋晖定了死罪,认定自己跟他不可能。她耽误了宋晖许多年,等到两家商定婚期时才说要退亲,这是她的不对。   宋晖回了神,微微一笑,走到魏箩和赵玠跟前道:“真巧,竟会在这里相遇。”   魏箩问道:“宋晖哥哥也来这里吃饭么?”   说话时,赵玠面无表情地捏了捏魏箩的手心,他虽没用力,但魏箩还是瑟缩了下。   宋晖颔首,“我陪内人一起来的。”   魏箩这才注意到宋晖身边还站着一个姑娘,约莫十七八岁,穿着杏色的对襟衫儿和湖蓝色织金百花飞碟纹的裙子,头梳坠马髻,生得貌美标致,柔婉贞静。   魏箩听宋晖称呼她为“内人”,不免惊讶道:“宋晖哥哥何时成亲了?我竟不知。”   “有月余了。”宋晖笑了笑,向魏箩介绍道:“这是内人沈氏。”   沈氏行了行礼道:“见过靖王爷,见过靖王妃。”   魏箩瞧着她的脸,总算是有几分印象。有几次参加宫宴的时候,沈氏也在场,只不过沈氏性子柔和,温婉喜静,身边来往的都是有名有气的才女,同魏箩倒是很少打交道。沈氏是沈太傅的嫡孙女儿,名叫沈静容,没想到她竟会嫁给宋晖。   告别了宋晖,来到雅间,魏箩有些心不在焉。   赵玠的脸色很不好看,掌柜的问了菜色,心惊胆战地退了出去。   魏箩扭头瞧见他紧皱的眉头都能夹死一只苍蝇,忍不住“扑哧”一笑,抱着他的手臂依偎过去,“大哥哥别多想了,我跟宋晖哥哥之前清清白白,以前没什么,以后更没有什么。方才见面打招呼,不过是出于礼节罢了。何况他也成亲了,你还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赵玠低头睃她一眼,“宋晖哥哥?”   魏箩连忙改口,“宋大哥。”见赵玠还是沉着脸,她又道:“宋世子,宋编修。”   宋晖如今在翰林院担任编修一职。   赵玠冷笑道:“你对他没情意,他对你却未必。”方才宋晖说话时,眼睛可从没离开过魏箩身上。   魏箩眨眨眼,“什么?”   很快菜式都上齐了,赵玠把魏箩扶起来,拍拍她的脑袋道:“没什么,吃饭罢。”   宋晖的心思他管不住,他只要管好眼前这个小家伙就行了。这小姑娘没良心,谁对她好她就跟着谁走,为了留住她的心,他还得可劲儿地对她好。   魏箩正心虚呢,自觉地帮赵玠调好了一碗酱料,又涮了一片薄如蝉翼的羊肉,放在赵玠的碗里道:“喏,你吃。”   魏箩馋了好几天,如今能忍着肉香,把第一口留给赵玠,委实是太不容易了。   赵玠觑了她一眼,小姑娘眼巴巴地瞧着他,就差没后悔得抢回来了。他弯唇,故意逗她,“蘸了麻酱么?”   魏箩点点头,“蘸了。”   赵玠支着下巴道:“阿箩忘了,我不吃麻酱。”   魏箩一点也不介意,颇有些“那太好了”的意思,夹过去道:“那我自己吃。”   哪知肉刚送进嘴里,赵玠便捏着她的下巴欺压了过来,强横地闯进她的嘴里,把那块羊肉抢了过去。末了还意犹未尽地贴着她的双唇磨蹭,低沉的嗓音带笑,“说好了给我的,怎么你自己吃了?”   魏箩抿抿唇,稍微后退了点儿,只拿一双水光潋滟的杏眼瞧着他,无声地控诉。   那眼神儿明明在说:我饿了,你却不让我吃东西。   赵玠看得心软,刮刮她的小鼻子,“坐着吧,本王给你夹菜。”   赵玠先舀了一碗羊汤放到魏箩面前,道:“先喝点汤暖暖胃,对身子有好处。”   魏箩端起仿汝窑缠枝牡丹纹的小碗,小口小口地喝完了一碗汤。   赵玠涮的羊肉熟度正好,又鲜又嫩,再配上赵玠亲自调的酱料,对于连吃了七八天青菜猪肝的魏箩来说,可真是人间美味。不一会儿魏箩便吃得肚子溜儿圆,赵玠却是一口都没吃。魏箩有些看不下去了,不好意思道:“你自己吃吧,别管我了。”   恰好几个神机营的将士也在这里吃饭,听说靖王和王妃也在,便要过来敬酒。   朱耿进来请示了一声,赵玠道:“让他们进来。”   于是一行五六人便轰轰烈烈地挤了进来。   其中有三个是魏箩在神机营门口见过的,中间那个最高的似乎叫庾直。几人上来给赵玠和魏箩行了礼,没敢打扰王爷陪媳妇儿吃饭,只打算敬几杯酒就离去。   魏箩抿了一口太平猴魁,闻言拽了拽赵玠的袖子,特别认真地说:“你不能喝酒。”   几位将士傻了眼,只是喝杯酒而已,应当算不了什么吧……   依照靖王的性子,下一瞬会不会板起脸把小王妃训一顿?这小王妃看着弱不禁风的模样,倒是很有勇气,敢管教王爷。其中一人打圆场道:“王妃放心,两杯酒而已,王爷是千杯不醉,不碍事的。”   魏箩很坚持,摇摇头道:“不行。”   她虽不喜余嬷嬷,但是余嬷嬷说的话却是对的。若想要孩子,首先不能沾酒,若是沾了,他们这些天的“修身养性”岂不白费。   赵玠把酒杯放下,含笑握住魏箩的手,道:“听见王妃的话了么?都出去吧。”   几位将士颇有些不可思议。   庾直是见识过赵玠护妻的架势儿的,上回他只是不小心吓着了魏箩,至今还要领着士兵绕城墙跑圈儿呢。庾直领着几人离开了,临走前还道:“王爷请慢用。”   *   赵玠把余嬷嬷赶回宫中后,第二日陈皇后便召见了魏箩。   陈皇后坐在花梨木大理石面心炕桌后面,瞧了一眼魏箩道:“本宫都听说了,长生那孩子性子太过暴虐,素来不服管教,发生这种事也是正常的。”叹了口气,颇有些无奈地摇摇头,“罢了,这事儿顺其自然,急也急不得,本宫就不插手了。”   魏箩道:“母后也是为了我们着想,是我们辜负了母后的好意。”   陈皇后半真半假地打趣,“你若真觉得辜负了母后,还不如早点让我抱上孙子来得实在。”   赵琉璃坐在一旁,攀着陈皇后的手臂道:“母后,皇嫂和皇兄成亲才多久啊?瞧您急的,这生孩子又不像捏泥人,一会儿就捏好了,这得看天意的嘛。”   陈皇后嗔她一眼,“你这是什么比喻。”   赵琉璃撅撅嘴,她觉得自己这比喻挺好的。自从父皇答应了她和杨缜的亲事后,她的病一下子就好了,这几日生龙活虎,别提多么有精神。   陈皇后看了一眼赵琉璃的坐姿,点点她的额头到:“你也是快要嫁人的人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似的,坐没坐相,也不怕到时候杨缜嫌弃你。”   “我在母后身边永远是孩子。”赵琉璃肆无忌惮地撒娇,心里却想,杨缜哥哥才不会嫌弃她呢。   魏箩在昭阳殿略坐了一会儿,听宫人通传说崇贞皇帝来了,她便起身告辞了。   赵琉璃见形势不对,也跟着魏箩一起走出昭阳殿。   不多时,崇贞皇帝走进来,见陈皇后正坐在榻上品茶,笑了笑上前道:“晚晚好兴致。”   陈皇后抬眸瞥他一眼,欠了欠身,“陛下。”   崇贞皇帝说过许多遍,让皇后见到他无需行礼,但是陈皇后始终不听。   目下皇帝坐在皇后对面,桌上摆了三杯青釉茶杯,其中两杯是魏箩和赵琉璃用过的,一杯是陈皇后的。陈皇后却不说让人再洗一个杯子来,只让皇帝干坐着。   崇贞皇帝咳嗽一声,问道:“琉璃的病情好些了吗?”   陈皇后不冷不热道:“好多了。陛下政务繁忙,还有工夫关怀琉璃,臣妾替琉璃谢过陛下。”这是在嘲讽他当年对于赵琉璃中毒一事不上心。   皇帝面露羞愧,“朕……”   “陛下。”陈皇后打断他,问道:“听说琉璃和杨缜的事,是七公主告诉您的?”   皇帝点点头,“正是。”   陈皇后又问:“那么七公主是如何知道的?”   “这……”崇贞皇帝自是答不上来。   “七公主知道这件事,却不告诉本宫,直接告到了陛下那儿,这又是为何?”陈皇后坐镇中宫,后宫一旦出了任何事,都应该先向她回禀。赵琳琅此举,无疑是不合适的。“想来本宫在七公主眼里没什么地位,才会让她如此没有规矩。宁贵妃在世时想必没管教过她,又或者,宁妃原本就不将本宫放在心上。”   崇贞皇帝听见最后一句话,汗如雨下,忙道:“琳琅此举委实不妥,皇后说应该如何是好?”   陈皇后道:“既然目无尊长,便是德行欠佳。本宫这儿恰好有两个教礼仪的女官,不如趁着这个机会,让七公主好好学学规矩。”   崇贞皇帝道:“那就听皇后的。”   说完这些,崇贞皇帝见陈皇后的脸色稍缓,想必是解了气,便按捺不住道:“晚晚,朕今晚便留在昭阳殿……”   陈皇后站起来道:“臣妾近日身子不舒服,怕是不能服侍陛下,陛下请回吧。”   崇贞皇帝一口气哽在嗓子眼儿,差点儿没噎死。方才有事跟他商量的时候,还跟他说得好好的,目下一旦说完了,竟是明目张胆地开始赶人了。   *   过了半个月,魏箩的肚子还是不见动静。   魏箩认为不应该啊,她跟赵玠每天晚上都行房事,赵玠又是精力旺盛的,怎么会迟迟没有孩子呢?   听说城外大隆寺的菩萨极灵,有求必应。魏箩打算后日去大隆寺拜一拜菩萨,希望她和赵玠能早日有自己的孩子。    ☆、第156章   出门这日,阳光普照,万里无云。   魏箩昨日刚来了月事,心情很是抑郁。原本她也没多在意这件事儿,总觉得孩子该来就来了,根本没什么好着急的。可是最近被陈皇后和四伯母连番的慰问,一说赵玠年纪大了,该考虑子嗣问题了;一说梁玉蓉都有身孕了,她怎么还没有。弄得魏箩这会儿也很着急,再加上刚刚来了月事,一早上都没什么好脸色,连着训了好几个下人。   赵玠今儿特意抽了一天空陪魏箩去大隆寺上香,知道他的小姑娘心情不太好,便耐着性子哄她,“我都没着急,你急什么?好阿箩,我娶你是想好好宠你疼你,不是让你给我延续香火的。我若只是为了子嗣,娶谁都可以,何必非你不可呢?母后的话你也别放在心上,她是想抱孙子想过头了,你若是觉得压力太大,我便去跟母后说一声,日后你减少去昭阳殿请安的次数。”   魏箩坐在他腿上,掰着他的手指头,数来数去。“可是我想生我们俩的孩子。”   赵玠亲亲她的头顶,亲完又觉得不够,捧着她的小脸儿耳鬓厮磨。“自然会有的。我们生三个孩子,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好么?”   魏箩点点头,心情比来时好了许多。   到了大隆寺山麓,竟然看到了英国公府的马车。魏箩让金缕过去问了问,这才知道原来今日大夫人和梁玉蓉也来上香,顺道还带着二房的魏宝珊一起也来了。   梁玉蓉如今刚诊断出一个多月身孕,肚子尚不显怀,大夫人紧张得不得了,共安排了四五个人伺候,简直是众星拱月般的待遇了。梁玉蓉见到魏箩很是高兴,拉着魏箩一起上楼梯,“怎么,你家王爷舍不得你,上香也要陪着呀?”   魏箩有些嫉妒地瞧着梁玉蓉的肚子,她才刚成亲两个月就有了身孕,自己都成亲半年了肚子还没动静,真不公平。“那你呢?常引哥哥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梁玉蓉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来大隆寺要爬楼梯,他的腿还没完全痊愈,我才不让他来。”   瞧瞧,模样多得意。魏箩撇下嘴角,有心想跟梁玉蓉讨教一下闺房的私密话题,偏偏那魏宝珊过来跟她打招呼。   魏箩对魏宝珊没什么好感,去年在温泉山庄,她还假装够帕子勾引过赵玠呢。   是以魏箩只点了点头,态度很是疏离。   梁玉蓉拉着魏箩快走两步,小声说道:“你离那魏宝珊远点儿。”   魏箩压抑地抬抬眉,她还以为只有自己看不惯魏宝珊。“为何?”   梁玉蓉道:“你且记住就是了。听说她是个不安分的,上回去平远侯府做客,她还想勾搭宋世子来着,只是宋世子没搭理她。”   宋晖?魏箩倒有些诧异,没想到这魏宝珊还挺不安分。想想也是,二伯母有心压着她,不让她出嫁,如今她都熬成十八岁的老姑娘了,在英国公府身份尴尬,再不说亲,可就没人要了,到时候只能给人做填房或者妾室。   魏箩道:“你放心好了,我同她没什么接触。”   大隆寺建在山顶,爬到半山腰时,魏箩便没了力气,最后还是赵玠背上去的。看得梁玉蓉羡慕不已,心道这阿箩命也太好了,没成亲前有魏常弘背着,成亲后有靖王背着,再看看自己,越想越心酸。梁玉蓉怀着身孕,不宜太过激烈的运动,是以走走停停,比魏箩晚了一个时辰才走到山顶。   *   既然是求子,自是要两个人一起求才诚心。魏箩便拽着赵玠一块跪在蒲团上,对着菩萨拜了三拜,又点了三支香,插入香鼎中才算完事。   走出宝殿时赵玠敲了敲魏箩的脑门儿,“这下安心了么?”   魏箩捂着脑门,正要说什么,一抬眼看见门口站着个人。   魏宝珊后退一步,低着头道:“参见王爷,参见王妃。”   魏箩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心,不知她何时出现的。   魏宝珊仿佛看不出魏箩的不待见,觑了一眼殿内的送子观音道:“王爷和王妃是来求子的吗?”   魏箩眉梢一扬,答非所问:“宝珊姑娘体力真好,大夫人和大少奶奶还在路上,你已经到这儿来了。”   魏宝珊不知有没有听出魏箩的揶揄,只笑道:“王妃过奖了,我身子不娇贵,这点路不算什么。”话里似在暗指魏箩被赵玠背上山一事。她又继续刚才的话题,“王爷和王妃若是为了求子,我这里倒有一样好物,是家乡绣的‘麒麟百子图’。据说很是灵验,曾帮助好几对夫妻求得麟儿。王妃若是不嫌弃,回去后我便送到靖王府上。”   魏箩是真不喜欢她,这会儿也无需给她留面子,只道:“是吗?我看不必了,我从不收来历不明的东西,宝珊姑娘还是自己留着吧。”   魏宝珊脸色变了变,拿眼睛瞧瞧觑了一眼赵玠,似在询问赵玠的意见。   赵玠自是以魏箩的意见为主,且也看出来魏箩不耐烦面前的姑娘,遂淡声道:“阿箩若是想要麒麟百子图,回去后便让宫中御绣房的绣女为你绣一幅。”   倒显得魏宝珊是自取其辱了。   魏宝珊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煞是精彩。   魏箩高兴了,握住赵玠的手往后院客房走去,“好呀,我要宽十尺高六尺的。”   赵玠笑着说好。   不一会儿大夫人和梁玉蓉双双上到山顶,拜了菩萨,上过香后,也来了客房。   大隆寺除了菩萨灵验之外,这儿的斋饭也是一绝,时常有许多香客慕名而来。到了晌午,赵玠和魏箩用过斋饭,便准备打道回府。到了大隆寺门口,正准备下山,魏箩眼睛尖,一眼就瞧见赵玠腰上少了东西,“大哥哥,你的香囊呢?”   赵玠低头看了看,果真没有,想必是吃饭时不慎遗落在了哪里。他正欲吩咐朱耿回去寻找,便见魏宝珊从远处而来,气喘吁吁地停在赵玠面前,“王爷且慢。”   魏箩看见魏宝珊就眉毛一跳。   赵玠蹙眉,“何事?”   魏宝珊取出一个墨绿绣金暗纹的香囊,捧到赵玠面前,“王爷请看,这是您的香囊吗?”   赵玠没开口,魏箩却是看出来了,那确实是赵玠的香囊没错。赵玠喜欢梅花,那香囊上面绣了两朵寒冽的冷梅,他这阵子一直戴着这个,想必是很喜欢的。   魏宝珊又道:“我是在客房里拾到的,隐约记得跟王爷的香囊有几分相似,便想着过来问问。若是王爷的就好办了,请王爷收好,莫要再弄丢了。”   “朱耿。”赵玠面无表情地道。   朱耿忙走出来:“王爷,属下在。”   赵玠不再多看一眼,踅身吩咐道:“把香囊烧了,别再让本王看见。”   朱耿只愣了一下,很快会意,接过魏宝珊手中的香囊,取出怀里的火折子,放在香囊底下,风一吹便连着香囊一起烧成了灰烬。   魏宝珊脸色僵硬,万万没想到赵玠会是这般反应,这会儿竟是连话都不会说了。   赵玠走到魏箩跟前,揉了揉呆愣愣的魏箩,“别犯傻了,还要我背你下山吗?”   魏箩回神,摇了摇头。下山不如上山那般累,她还是能走的。   一直到了山脚下,魏箩才问道:“那个香囊烧了是不是太可惜了?”   赵玠反问:“有什么好可惜的?”   魏箩道:“你不是很喜欢吗,我瞧见你戴过好几次的。”   赵玠笑了笑,抱着她放到马车的车辕上,抬头看着她道:“若是我真收下了,我们家的小醋坛子还不得闹翻天?别以为我没看见,你这嘴巴撅得都能挂油瓶了。”   魏箩拍开他的手,认为他纯粹是污蔑。“我不是醋坛子。”明明他自个儿才是。   赵玠走上马车,掀了帘子坐进马车里,没有再逗她,表情比方才严肃了一些。“魏宝珊心机不纯,日后还是少接触为妙。”   魏箩没想到他也发现了,兴致盎然地坐到他旁边,问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赵玠有些好笑,“若是你拾到外男的香囊,你会特意送过去么?”   魏箩理所当然地道:“自然不会,我会扔了,做什么要多管闲事。”   这不就结了。赵玠不再多言,原本他也不是喜欢议论是非的性子,只是见魏箩不高兴,才多说了两句。果见小家伙心情舒畅了,跟他说起别的话题,“你之前说要给我绣麒麟百子图,是真的吗?”   赵玠颔首,“自然是真的。”   第二题赵玠便入了宫,寻了御绣房一百名绣活最好的绣娘,给魏箩绣麒麟百子图。陈皇后正盼孙子呢,闻言自然大力支持,听说魏箩带着赵玠去大隆寺求子,还把魏箩叫到跟前着着实实地夸了一通。   *   天儿越来越热,很快转入夏季,再过几日便是英国公府老太太的寿宴。   魏箩一到夏季便蔫蔫儿的,什么都提不起兴致。赵玠命人买了一车冰块,放在屋子的四个角落降温,魏箩这才感觉好受一些。   到了给老太太贺寿这一日,魏箩穿了一条轻薄的蝉翼纱衫儿,底下配一条水红色湖绿色的细罗裙子,瞧着很是清爽。赵玠则穿了一件玄青色的忍冬纹锦袍,腰授玉带,身躯挺拔,神骨清俊。   到了英国公府,送罢寿礼,赵玠和其他男宾留在前厅,魏箩则去了花厅说话。   如今四夫人见到她倒是不催问子嗣的问题了,盖因她看得出来,魏箩也要想要孩子,只是孩子却迟迟不来。这其中的说头就多了去了,四夫人不想让她为难,便没再在她面前谈论过这个话题。   只不过四夫人不说,却不代表别人也不会说。   魏箩陪四夫人聊了会儿话,觉得有些疲惫,想到当初没出嫁时的闺房睡会儿。路过花圃时,魏箩的手绢儿被风吹到假山后面,便领着金缕一块过去寻找。刚拾起娟帕,便听到假山外有人说话:“姑娘,奴婢方才好像瞧见靖王妃从这儿走过。”   魏宝珊的声音传来:“我怎么没瞧见?怕是你看错了。”   那丫鬟左右看了看,还是不大确定,“奇怪,怎么不见了?”说完又紧接着道:“奴婢保证没看错,靖王妃生得那般标致,就跟画儿里走出来的似的,奴婢还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呢。”   魏宝珊没有接话。   那丫鬟想必年纪不大,说起话来很活泼,喋喋不休:“听说靖王可宠靖王妃了,上元节的时候,还亲自做了上百只花灯放在淮安河,只为了讨靖王妃开心呢。”   魏宝珊停了一下,慢吞吞地说了声“是吗”。   话虽如此,但是心里已有八分相信。那次去大隆寺上香的时候,不说别的,试问哪家的丈夫肯在人前蹲下身,背着自己的妻子爬山拜佛?赵玠不仅做到了,脸上还一点不满都没有,端的是将魏箩宠到了骨子里。   丫鬟又道:“自然是真的。靖王妃可真叫人羡慕,出身好不说,还嫁得那般好……”   魏宝珊轻轻嗤笑,语气有些不以为然。“有什么好羡慕的?嫁得再好又如何,还不是一只不会下蛋的母鸡。”   假山后面,魏箩眼神一冷。   金缕气得浑身颤抖,捏紧了拳头道:“姑娘,这个魏宝珊太过分了……”   魏箩没有回应她的话,气定神闲地从假山后面走出来,恰好挡在魏宝珊跟前。   魏宝珊想必没料到她竟在附近,登时脸色一白,却勉强还算震惊,咬着下唇。   倒是她旁边穿碧绿色襦裙的丫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惊惶道:“参见王妃娘娘……”   魏箩不理会那丫鬟,只看着魏宝珊道:“宝珊姑娘下回再议论旁人是非时,最好别忘了有一句话叫做‘隔墙有耳’。”   魏宝珊唇瓣翕动,低着头不说话。   魏箩冷声道:“跪下。”   院子里有来来往往的下人,察觉到这儿情况不对劲,难免忍不住会多瞅两眼。魏宝珊以为魏箩只是个被宠坏的小姑娘,毕竟她以前跟魏箩接触时,并未发现过她有什么不同。如今魏箩命令自己跪下,冷厉中带着不容置喙,生生多了几分威严。   殊不知魏箩以前不是不收拾她,只是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罢了。   如今她触了魏箩的逆鳞,魏箩自是不会再对她客气。   魏宝珊在众人的视线中缓缓跪下,试图解释道:“我刚才的话,并非针对王妃……”   魏箩轻轻一笑,弯腰凑到魏宝珊跟前,若说方才还有几分生气,如今她一怂,魏箩就不由自主地轻蔑了。还当她有多大的胆子,原来也不过如此。“不针对我?那你针对谁?魏宝珊,说过的话就得自己负责,你当我是傻子么?这会儿害怕了,方才怎么没管住自己的嘴呢?”   魏箩双眼含笑,瞧着很好说话的样子,然而嘴里却道:“目无尊卑,侮辱皇室。单凭这一点我便能治你的罪。金缕,过来,罚她掌嘴二十下,一下都不能少。”   金缕早就忍不住了,目下听了魏箩的吩咐,自然乐意之极。走到魏宝珊跟前,撸起袖子卯足了劲儿左右开弓。   只听院里响起接二连三的巴掌声,一声比一声清脆。   不一会儿,魏宝珊的脸便肿得有馒头高,完全不能入眼了。   魏箩看了看,还算满意。她翘起唇瓣,问魏宝珊:“这会儿知错了吗?”   魏宝珊紧紧地握着裙摆,屈辱地点了点头。想必已不能开口说话了。   魏箩垂着眼睛看她,“既是知道错了,便到二伯母面前说一声吧,就说你犯了错,我命人教训了你一顿。否则被人瞧见你这副模样,还以为是怎么回事呢。”她忽而想起什么,微微一笑,“现在就去。”   魏宝珊蓦然睁大眼,不可思议地看向魏箩。   二夫人眼下在花厅,那儿聚集了不少宾客,若是她这会儿过去,这般狼狈的模样不是要被所有人看到了?    ☆、第157章   今儿英国公夫人寿宴来了不少命妇贵女,若是魏宝珊以这副尊荣去花厅见客,定会被人耻笑的。   若非如此,魏箩还不让她去呢。   她不是想攀龙附凤,嫁个好人家么?魏箩倒是要瞧瞧,哪家夫人能看得上她。   魏宝珊去到花厅时,二夫人正在跟身边的信阳侯夫人谈话,谈得很是尽兴。二夫人亲自煮了一壶碧螺春,倒了一杯推到信阳侯夫人面前:“听说城外建了一座新寺庙,不如我们改日过去捐一些香油钱吧。”   信阳侯夫人端起墨彩小盖钟,正准备点头,忽听周围一阵儿倒吸气的声音。   她扭头看去。魏宝珊模样狼狈地出现在门口,脸颊红肿,头发也乱得不像样,红着眼睛走到二夫人宋氏跟前,屈膝叫了一声“母亲”。   二夫人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难看至极,只觉得面子里子都被她丢尽了。“谁叫你来的?怎么弄成这副模样!”   周围的夫人们窃窃私语,就连信阳侯夫人也皱了皱眉,刚端起的茶杯又放了下去。   二夫人宋氏自然没错过她这个小动作,好不容易跟信阳侯夫人拉近了关系,自然不能因为魏宝珊而功亏一篑。宋氏板着脸,数落她道:“平时是怎么教你的?竟是连这点规矩都没学会么?瞧瞧你这身行头,也能出来见客?脸是怎么回事?”说罢皱起眉头,很是不满的样子,“想必外边儿那位生前没教过你,不过你既然进了我们国公府的门,便要遵守国公府的规矩,免得走出去丢了国公府的体面。”   众夫人们闻言恍然大悟,原来是一个外室的女儿,这就说得通了。   魏宝珊紧咬着下唇,缓慢道:“母亲息怒,宝珊是来向母亲请罪的。”   宋氏很瞧不上她,目下听她说“请罪”二字,顿时不悦,“你做了什么好事?”   魏宝珊道:“我……”   “二夫人。”金缕从门外走进来,朝二夫人欠了欠身,道:“宝珊姑娘出言不逊,冒犯了我家王妃,我家王妃便命奴婢教训了宝珊姑娘几下。”   不说魏箩以前是国公府的四小姐,如今又是靖王爷心尖尖儿上的人,论地位,比魏宝珊不知高到哪里去。魏宝珊一个外室女也敢冲撞靖王妃?二夫人狠狠瞪了魏宝珊一眼,真真儿是把她厌烦进了骨子里。二夫人问金缕,“阿箩可有事么?”   金缕抬起眼皮子瞅了一眼魏宝珊,慢慢道:“王妃被宝珊姑娘气得不轻,这会让正在松园休息呢。”   二夫人忙道:“都是我管教不严,让阿箩受了委屈。等我教训了这个贱蹄子,一会儿便去给阿箩赔罪。”   金缕交代完全因后果,踅身退了出去。   二夫人被魏宝珊气得不轻,又不好在几位夫人面前发作,只啐了一口,怒道:“还杵在这儿做什么?给我回去。”   魏宝珊眼里盈着屈辱的泪光,咬咬唇转身跑了出去。   刚跑到廊下,迎面撞上了一个穿宝蓝缠枝菊纹的男子,她匆匆道了一声歉,满脸泪水地跑开了。   *   魏箩确实是在松园休息,不过却不是因为被魏宝珊气的。   她这会儿心情已大好,跟梁玉蓉凑在一块儿说话。梁玉蓉近来做了许多小娃娃的衣服,有男娃的也有女娃的,小衫儿、小鞋子和小棉袄,就连尿布都备齐了。魏箩瞧得目瞪口呆,梁玉蓉一边摆弄小衣服一边道:“我算了算日子,元宝恰好在冬天出生,需得多准备几身厚衣服才是。”   魏箩拿起一件大红色的绣花小袄看了看,小小的一件,几乎能想象出一个奶娃娃的样子。她有些羡慕,酸溜溜地道:“你怎么知道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我看大部分都是女孩儿的衣裳,万一生下来却是个男娃娃呢?”   梁玉蓉却不怎么在意,笑了笑道:“万一是男娃娃,那就以后再生个闺女呗。”她肚子已经显怀了,这会儿坐在罗汉床上挺着肚子,还真有点那么回事儿。“常引大哥喜欢闺女,这些衣服大都是他准备的。就算这次不是女孩儿,我们说好了,以后总要生一个的。”   魏箩鼓鼓脸颊,把手里的小棉袄塞回梁玉蓉手里,“生这么多,不怕累死你。”   梁玉蓉知道她是酸葡萄心理,倒也没跟她一般见识。看了看左右,见没被人,贴在魏箩耳边问道:“阿箩,你……有没有想过看看大夫?”   魏箩动作一顿,想起魏宝珊那句“不会下蛋的母鸡”,脸色顿时变得很不好。   梁玉蓉以为她生气了,连忙解释道:“你别多想,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就是了半天,也就是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她泄了气,握住魏箩的手,“阿箩,我是替你着想才这么说的。你看看,你跟靖王成亲都有半年多了,孩子还没个影儿。说不定不是你的问题,是靖王的问题呢?”   魏箩并非没想过这个问题,只是不敢面对,好几次都逃避了,总觉得孩子该来就会来的,毕竟她和赵玠都很正常,瞧着没什么病啊。只是如今梁玉蓉都这么说,却让她不得不正视起来。   难道真是她身子的问题吗?   魏箩陷入沉思,后面梁玉蓉再说什么,她都听不见了。   一刻钟后,有个穿粉色襦裙的丫鬟进来道:“大少奶奶,大少爷来接您回去。”   这儿是魏箩出嫁前的闺房,魏常引不方便进来,是以便在门外等候。   梁玉蓉忙搁下手里的衣服,走了出去。   魏箩跟在梁玉蓉后面,看见门外站着的风清雅俊的男子时,微微地愣了一愣。魏常引的腿脚恢复得差不多了,已经可以行走自如。眼下他站在院子里的槐树下,簌簌槐花落在他的肩头,他朝门口看来,对上魏箩的视线时微微一笑,转而看向梁玉蓉,道:“你今日出来的时间到了,该回去歇息了。”   自打梁玉蓉有身孕后,魏常引就把她看得很紧。梁玉蓉又是个毛毛躁躁的性子,不怪魏常引不放心,每日都规定她出门的时间,时间一到,便得回去将养着。梁玉蓉嘴上嫌魏常引管得多,心里却是甜蜜的,试问哪个女人不想被丈夫这样管着。他管得越多证明越紧张你。   梁玉蓉三两步上前,搂着魏常引的胳膊道:“今儿阿箩来了,我也不能跟她多说会儿话吗?”   魏常引弯了弯唇,颇有些无可奈何,“今日比昨日晚了半个时辰。”言下之意,便是这已经是宽限了。   魏箩没有让魏常引为难,打圆场道:“正好我也要回去了,我改日再来看望玉蓉吧。”   魏常引和梁玉蓉离开没多久,魏常弘便回了松园。   彼时魏箩正躺在院里的梧桐树下纳凉,魏常弘一袭藏蓝锦袍走到魏箩跟前,蹙着眉头问道:“阿箩,听说魏宝珊冲撞了你?”   魏箩睁开眼睛,见是常弘,坐起来道:“你怎么知道?”   魏常弘道:“我听下人说的。二伯母要教训魏宝珊,闹得整个府里都知道了。”   二伯母是急躁的性子,原本就看魏宝珊不顺眼,如今又因在她在人前跌份儿,自然是不会放过她。恐怕这会儿二房正鸡飞狗跳呢。魏箩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往边上挪了挪,给常弘让出一半位置,“她口出不敬,我已经让金缕教训过她了。”   魏常弘没有坐,思忖片刻,踅身往外走,“我去同二伯父说一声,将魏宝珊赶出国公府。”   魏箩没能叫住他,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远了。若是二伯父能轻而易举地被劝动,当初二伯母就不会跟他闹到那般僵硬了。他们这个二伯父,平日看着挺好说话的,一旦固执起来也是很固执的。魏晟对那死去的外室用情不浅,对她的女儿也很看重。若想魏宝珊离开英国公府,只有一条出路,那就是趁早把她嫁了。   至于嫁给谁,这其中的说头可多了去了。   *   赵玠也听说了魏宝珊冲撞魏箩的事,他没有过问魏箩,直接寻到了二老爷那,让二老爷魏晟好好管教女儿。魏晟被他强势的气场震慑住了,竟是一句反驳的话不说,连连点头保证定会好好管教魏宝珊,还说要拉着魏宝珊一块儿来给魏箩赔罪道歉。   赵玠沉着脸道:“不必了,阿箩不想看见她。”   魏晟又是好一阵赔罪。虽说赵玠娶了魏箩,便是他的晚辈,但是他在赵玠面前可是一点架子都端不起来,说话时能不抖索就不错了。   回到靖王府,魏箩一心想着梁玉蓉的话,就连吃晚饭时也有些心绪不宁的。   赵玠夹了一筷子奶汁鱼片放进她面前的金錾花牡丹纹碟子里,另一只手敲敲她的脑门,“想什么呢?前几日你不是说想吃奶汁鱼片吗,这是我特意让厨子学的,来尝尝。”   魏箩吃了一口,鱼刺已经被赵玠剔干净了,鱼肉入口酥烂,鲜美中带着奶香,让人吃了一口便想尝第二口。只不过这会儿魏箩却没什么兴致,只吃了几口饭菜,便放下碗筷道:“我吃饱了,我去洗澡,大哥哥多吃点。”   赵玠停箸,看着魏箩的背影。   净室,魏箩坐进浴桶里,琢磨着一会儿该怎么跟赵玠开口。今儿看了梁玉蓉给孩子准备的衣裳,魏箩头一次真正想要一个跟赵玠的孩子。她不大喜欢小孩儿,认为小孩儿哭哭啼啼的太吵闹,又喜欢流鼻水,脏兮兮的。可是转念一想,若是自己和赵玠的孩子,就算脏点儿她也喜欢。赵玠想必也是这么想的,他到了这个年纪,应该比自己更想要子嗣吧?今日回英国公府时魏箩特地留意了一下,跟赵玠这般年纪的男子,大都有三四个孩子了,只有赵玠膝下无子。   魏箩惆怅地拧了拧眉尖儿。陈皇后说有个孩子日后好傍身,可是魏箩不这么认为。她喜欢赵玠,自然想给他生孩子,而不是为了绑住他,更不是为了有依靠。   洗完澡,魏箩擦干净身上的水珠,披了一件粉蓝色的百蝶穿花纹罗衫,趿着软缎绣鞋,走回内室。   赵玠坐在床边的凉榻上,面容平静地冲她招招手,“过来。”   魏箩一看他脸色不好,还以为他是怪自己不好好吃饭,忙过去搂着他的腰道:“我今日中午吃撑了,所以这会儿才不怎么饿的。”   赵玠握着她柔软的腰肢把她放到榻上,面对面坐着,他问道:“魏宝珊跟你说了什么?”   魏箩没料到是因为这个,嗫嚅了一下,说不出口。“没什么。”   这表情哪像是没什么的样子?魏箩不说,赵玠多少也能猜到一些,定是跟孩子有关的。赵玠伸手把魏箩揽进怀里,脸贴着她的脸蛋磨蹭,“阿箩,别放在心上。”   魏箩闷声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从他怀里爬出来,捧着他的脸认认真真地道:“大哥哥,你给我请一个大夫吧。”   赵玠薄唇轻抿,不言不语。   魏箩直起腰,抵着他的额头,语速缓慢:“你去请大夫……看看我,我是不是真的……”不能生。她越想越沮丧,小嘴一瘪,竟有些想落泪。若真的是这样,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陈皇后,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赵玠。   赵玠吻住她的嘴,堵住她后半截话。亲了好一会儿,才放开她道:“小笨蛋,你怎么知道一定是你的问题,或许是我无法生育呢?”   魏箩眼睛红红地瞅着他,半响才道:“那就更应该看大夫了!”   赵玠叹了一口气,把她重新搂进怀里。也不说究竟请不请大夫,弄得魏箩心里愈发没底。   *   过去三五日,魏箩等赵玠从神机营回来,三两步跑到他跟前道:“我要出门。”   赵玠低头看她,小姑娘想必等了她很久,脸颊被外面的阳光蒸得粉粉嫩嫩的,鼻尖冒出一层薄薄的汗珠,也不知道在外面站了多久。赵玠掏出汗巾替她擦擦汗,问道:“出门做什么?你不是最厌烦夏天么,今日比往常都热,改日再出去吧。”   魏箩摇头说不,绷着小脸,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你不答应我请大夫,我只能自己去医馆了。今天不管你答不答应,我都是要出去的。”   赵玠的手顿了顿,定定地瞧着魏箩。   魏箩从他身边绕过去,认真地道:“我走了。”   只不过没走两步,便被赵玠拦腰抱起来,抗到了肩上。魏箩大吃一惊,紧紧地攀着赵玠的身体,只觉得头晕目眩,“你干什么呀?”   赵玠一手固定着她,一手狠狠地拍了下她的屁股,很是头疼道:“天都黑了,你就算这会儿出去医馆也关门了。老实一点,明日我就去请大夫来。”   魏箩满肚子委屈,默默地不吭声。   赵玠把她放到罗汉床上,她一下子跳起来,狠狠地撞到赵玠的额头上,“砰”地一声。这下可好,不仅屁股疼,连头也疼得要命!   用过晚饭,赵玠打湿了一条湿巾子覆在魏箩额头上,脸上明晃晃地写着“看你还老不老实”。   魏箩身心俱疲,伸手抓住赵玠的袖子,可怜巴巴道:“疼。”   赵玠无奈地低叹,他的额头上也红了一块,只是不如魏箩那般娇气,上点药便无碍了。“知道疼方才为何忽然跳起来?”   魏箩自然要反驳:“你把我打疼了,我哪能坐啊。”   为了给这小姑娘赔罪,晚上赵玠亲自伺候魏箩洗漱更衣,总算是把她哄高兴了。睡觉前魏箩窝在赵玠怀里道:“你方才答应了,明儿记得请大夫。”   赵玠顺了顺她的毛,“嗯,睡吧。”   前几日赵玠之所以不同意请大夫,是因为他心中也有些不安。若真诊断出来什么,他不想看到魏箩沮丧伤心的模样。他的小姑娘,就该是娇气任性、没理也能说出三分理的。   翌日晌午,管事领着一个大夫走入章台院。   这位大夫姓孙,据说是专门医治妇女疾病的,对女性有诸多研究,颇负盛名。孙大夫来到王府没有乱看,得知是给王妃看病,不由得更谨慎了一些。走进内室,孙大夫瞧着榻上标致无害的小姑娘,竟是松了一口气。   本以为能嫁给靖王爷的姑娘定是凶悍泼辣,未料是这般玲珑可爱,他一路提着的心放了下来,语气柔和道:“不知王妃想让老夫看什么?”瞧着跟玉娃娃似的,声音稍微大一点,就能把她吓坏。   魏箩屏退了丫鬟,看了看一旁的赵玠,再把目光放到孙大夫身上,“大夫,我嫁给王爷半年有余了,至今仍未有身孕。你能不能帮我瞧瞧,我是不是不易受孕?”   赵玠盯着孙大夫。孙大夫顶着压力上前,拿了一块丝绢垫在魏箩的手腕上,宽慰道:“只半年而已,有的夫妻成亲三五载才有孩子,王妃倒无需太过着急……”   把完了脉,孙大夫又让魏箩躺在罗汉床上,轻轻按了按魏箩的小腹和肚子,脸色慢慢凝重起来。    ☆、第158章   魏箩时时刻刻盯着大夫的表情,见状心里跟着一紧,忐忑地问道:“怎么了?”   孙大夫正了正色,问了魏箩几个常见的问题。譬如每次来月事时是否会小腹坠痛,冬季是否会手脚发凉等等,魏箩一一点头道是。   孙大夫问完以后,心里大约有了一个底,对魏箩和赵玠道:“回禀王爷王妃,王妃此乃宫寒之症,气血两虚,若想受孕,恐怕比一般的女子要难上几分。”   魏箩不由自主地抓紧了身下的褥子,下意识看向赵玠。赵玠比她更镇静一些,问道:“可有调理的办法?是否会对身体不利?”   孙大夫毕竟是专门给妇女看病的,这种病症对他来说手到擒来。一边手娟帕,一边道:“调理的办法自然是有,对王妃的身子也不会造成什么影响,补血养气,只会让王妃更加康健才是。”孙大夫卖够了关子,见魏箩一脸紧张,这才笑着道:“王妃首先应当注意保暖,莫要再受寒凉。其次每日用热水泡脚,泡两刻钟左右。再者,若能每日用艾条温灸气海穴和关元穴两个穴位,效果会更加显著。”   魏箩认认真真地记了下来。   孙大夫起身伏在一旁的朱漆翘头案上又写了一副调养的药方,“这服药王妃每日配合鹿胎膏一起服用,切记一日两次,不能多也不能少。”   魏箩让金缕接过药方,忍不住问道:“若是我按照大夫说的做了,就能怀孕么?”   孙大夫笑笑,“自是可以,王妃还年轻得很。”   魏箩又问:“那得多久呢?”   孙大夫道:“此事因人而异,老夫也说不准确。若是王妃身子调理得好,应当很快就能有小世子了。”   旁的人魏箩都不放心,便命白岚跟着孙大夫一块回去拿药材,另外付了诊金。送走孙大夫后,魏箩时时刻刻记着孙大夫的话,立即吩咐金缕去烧热水来,她要泡脚和温灸。王府没有擅长温灸的大夫,还需去外头寻找。魏箩眼巴巴地看向赵玠,赵玠接触到她的目光,踅身去了门外,叫来朱耿和杨灏。   “王爷。”两人齐齐应道。   赵玠道:“给你们一日时间,去将盛京城内所有擅长温灸的大夫都找来。”   两人怔了怔,一天时间把盛京城走一遍都困难,更别说还要找温灸的大夫了。然而抬头一见赵玠面容严肃,没有丝毫玩笑之意,便低头道:“是,属下这就去。”   赵玠走回房间时,魏箩已经坐在美人榻上开始泡脚了,见他回来问道:“去找了吗?”   赵玠颔首,坐到魏箩身边,“这下放心了吗?”   魏箩弯了弯眼睛,点了点头。很快又惆怅起来,拧巴着小脸儿问赵玠,“你说,若是我调理不好,依旧生不出孩子呢?”   赵玠握着她一只手,拿到手心里把玩,理所当然道:“那就不生。”   魏箩不可思议地瞧着他,“可你没有孩子怎么成?皇后娘娘想抱孙子想很久了。”   赵玠偏头,抬眉看着她。   魏箩的双手撑着榻沿,思忖许久,才下定决心道:“你不要纳妾,也不能有别的女人。”她抿着粉唇,声音有些哽咽,“若是你真的需要子嗣,必须碰别的女人,那就先别让我知道,也别让我看见她,等我们和离了,你再把她接到府里来。”   屋里安静得厉害,许久没有声音。   直到魏箩忍不住抬头,才发现赵玠神情阴冷,脸色难看得骇人。他咬牙切齿地问:“你说什么?”   魏箩第一次见赵玠对自己露出这种表情。以前他只会对别人这般,对自己永远带着三分笑意,即便心情不好,也舍不得对自己说一句重话。如今他这个表情,让魏箩的心跟着一缩,“我……”   “不可能。”还没说完,便被赵玠狠狠地打断。   赵玠的手紧握成圈,愤怒得几乎想紧紧地握住这小姑娘的脖子,生啖她的肉,生饮她的血。她到底还是没能明白他的意思,他不在乎她能不能生育,只要是她,这就够了。可是她说什么?为了这件事要跟他和离,还容忍他娶别的女人?赵玠真想撬开她的脑壳儿,瞧瞧她脑子里想的什么东西。   魏箩说完就后悔了,不安地伸手抓住赵玠的手,“我刚才只是随口一说,那不是我的本意,你不要生气。”   赵玠一动不动,更没有反手握住她,只闭了闭眼颇为疲惫道:“我去外面走走。”   魏箩知道他生气了,若真让他出去,不把误会清楚,拖得越久积怨越深。她忙站起来拽住他的袖子,“不要,你不能出去!”   哪知却忘了自己正在泡脚,双足踩在木盆里,踉跄了一下就往前跌去。魏箩闭上眼,心道完了,这下肯定会摔得很疼。可是她没感觉到疼痛,只觉得很温暖,一抬头,赵玠正面无表情地瞧着她,轻启薄唇:“不要以为投怀送抱我就原谅你。”   魏箩扁扁嘴,顺势紧紧地搂着他。“你不许出去。”   赵玠看着她没说话,少顷,抱着她坐回美人榻上,取来一旁的花梨木高面盆架上的巾子,握着她的一双玉足,垂眸替她擦去上面的水珠。魏箩望了他一会儿,“你还在生气吗?”   赵玠没说话,只抬了抬眼皮,那意思明显是“你说呢”。   魏箩自认理亏,默默地承受着他的怒气。   洗完脚后又金缕端来一碗熬好的药,正是孙大夫开的补血养气的药。魏箩一边喝一边对赵玠道:“好苦。”   赵玠坐在床头,手持一本《金匮集注》书,仿佛没听见魏箩的话。   魏箩自讨没趣,喝完药和鹿胎膏后,洗漱一番便爬上了床,一骨碌爬到床的内侧。赵玠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真小气。魏箩抬头瞧着他,伸手拽了拽他的手臂,仰起雪白真诚的小脸,“你不要生气了。”   赵玠这回终于肯看她了,但也只看了一眼,便很快收回目光,继续看手里的书。屋里的丫鬟都退了出去,只留下床头黄花梨雕花嵌象牙方桌上的一盏白瓷灯,光线昏黄。   魏箩坐起来,看着赵玠严肃道:“我刚才那番话不是真心的,大哥哥这么好,我怎么舍得让给别人?你只能是我的,谁要是敢肖想你,我第一个不放过她。你也不能跟别人生孩子,就算皇后娘娘逼你,你也绝对不能答应。你要是敢答应了,就算那个女人怀了孩子,我也不会让她生下来的。”   赵玠看着她,这是越说越没谱了,好端端的认错怎么被她扭曲成这样。   魏箩也发现跑题了,不管不顾地往赵玠怀里一扑,“反正我最喜欢你,对不起,你别生气。”   赵玠再硬的心肠听到这句话都软了。   魏箩夺过他手里的书,放到眼前看了看,“这是什么?你刚才就一直看着它,有这么好看么?”她拿的恰好是赵玠看的那一页,只见题目赫然写着“妇人妊娠病脉症”。她错愕了一瞬,旋即心里又一暖,赵玠就算跟她吵架,心里也是想着她的。魏箩搂住赵玠的脖子,脑袋埋进他的颈窝,百感交集地说:“大哥哥……”   话没说完,便觉得脖子一阵剧痛。   她“唔”一声,下意识挣扎,可是赵玠却牢牢地箍着她的腰,让她动弹不得。赵玠这一咬用了狠劲儿,虽心存怒火,但到底没舍得弄伤她,很快便松开了她。   魏箩泪眼汪汪地摸了摸脖子,心想自己可真够可怜的,上回被李颂咬了一回,这次又被赵玠咬了,她的脖子真是命途多舛。只是若能让赵玠消气,她也就忍了。   赵玠咬完以后,伸手碰了碰那块牙印。魏箩以为他还要再咬,往后缩了一缩,见他眯起眼睛,又慢吞吞地挪了回去。   赵玠道:“魏箩,下回再敢把我让给别人试试?”   魏箩知道这会儿不能跟他对着干,身子凑上去,脸蛋贴着他的脸蹭了蹭,“我能把你让给谁呀?你脾气那么不好,动不动就喜欢训人,也就一张脸能看了。除了我,谁能消受得起?还是我好,不嫌弃你,我就喜欢这样的你。”   赵玠弯了弯唇瓣,一翻身将她压在身下,盯着她的眼睛道:“乖,再说一遍。”   魏箩笑道:“你不生气了?”   赵玠压在她身上,把她圈进怀里,许久才道:“阿箩,日后不要再说那种话。”   魏箩乖乖地躺在他怀里,听着他的心跳声道:“我只是太担心了,我怕自己生不出孩子,到时皇后娘娘肯定会对你施压。虽说皇后娘娘现在对我很好,可若是时间长了,肯定也会怪我的。”   “不会。”赵玠安抚道,“就算没有孩子,我也可以从九弟那里过继一个。况且大夫不是说了么,只要你按照那些法子调养身子,用不了多久便会有身孕的。母后是个通情达理之人,不会对你有任何偏见的。”   魏箩稍微有些安慰,揉了揉眼睛道:“咱们早些睡觉吧。我瞌睡了,明日还要去昭阳殿给母后请安。”   赵玠的手从她的月白色寝衣里钻进去,握住她滑腻的肌肤,吻了吻她的唇瓣道:“只睡觉可生不出孩子。”    ☆、第159章   折腾了半宿,翌日魏箩起床时腰酸腿软,连喝药的力气都没了。赵玠端着青花瓷药碗,一勺一勺地喂魏箩吃药,待吃完药后,又用拇指拭了拭她嘴角的药汁,问道:“不如今日就不去宫中请安了。”   魏箩抬起水光潋滟的大眼,想狠狠地瞪他,奈何眼含春娇,恁是没几分威严,反而有些撒娇的意味儿。“母后定是知道我们请大夫的事了,我若不进宫跟她说说,她定会胡思乱想的。”   在这方面,不得不说魏箩是很乖巧懂事的。   他的小姑娘考虑的这般周到,赵玠心中既是怜爱又是心疼,揉了揉她的耳珠,“需要我陪你一起去吗?”   魏箩推开他,摇了摇头道:“你不是要去神机营么,我还是自个儿去吧。皇后娘娘素来待我很好,应不会为难我的。”这话既是安慰赵玠,也是在安慰自己。   赵玠含笑,低头亲了亲她的嘴唇,“放心,母后是通情达理之人,会谅解的。”   魏箩稍稍心安,下意识“嘶”一口气,只觉得被赵玠亲过的地方又肿又疼。她取出红色绣鸳鸯枕头底下的缠枝牡丹纹小铜镜照了照,只见嘴角有一块被咬破了皮,红红肿肿的,很是显眼。魏箩放下镜子气急道:“你……这叫我怎么出门?”   昨晚赵玠一开始还算温和,后来兴许是想起魏箩要跟他和离的那番话,存心要惩罚这小姑娘,便将她的双手按在头部两旁,俯身咬着她的耳朵,一下比一下狠。魏箩自是受不住,攀着他的肩膀呜咽求饶,还把他肩膀和后背抓了好几道印子,到这会儿都没消下去。   赵玠低笑了笑,“一会儿用口脂遮一遮便好了。”   也只能如此了。魏箩叫来云緺和玉梭服侍自己穿衣,今儿天气晴朗,昨日里刚下过一场小雨,是以温度很是清凉,消减了不少暑意。魏箩挑了一条织金璎珞八宝纹马面裙,穿着霞影纱的短衫,裙上系一条刺绣卷草纹香囊和一块绿松石松鼠腰饰,端是清凉又不失好看。   她坐在黑漆描金梳妆台前,让玉梭给自己挽了一个凌云髻,往常她出门都是极少扑粉的,因她颜色好,不施粉黛也莹泽照人,大部分时候都只描个眉就完事了。今日却仔仔细细地扑了一层玉簪粉,又打了胭脂,拿起桌上石榴花熬成的胭脂,蘸了点儿颜色往唇上轻点两下,缓缓晕开,果真嘴角那处被赵玠咬破的地方不那么显眼了。   收拾妥当准备出门时,却见赵玠堵在门口,凤目直勾勾地盯着她,高深莫测。   魏箩问道:“怎么了?”   赵玠抬手,最终忍住了将她的口脂拭掉的冲动,只开口道:“出门戴好帷帽,不许让别的男人看见。”成亲这些时日,赵玠对魏箩的占有欲只增不减,眼下魏箩打扮得这般俏丽,他自是不放心了。   魏箩白他一眼,“我是入宫见皇后娘娘的,哪有什么别的男人?”   赵玠命金缕取来一顶帷帽,亲自戴到魏箩的头上,看了看,这才准许她出门。   *   及至庆熹宫,魏箩才得知陈皇后不在昭阳殿,而是去了宫中的练武场练马术。   魏箩倒也不觉得稀奇,陈皇后出身军营,骑马射箭是老本行,偶尔拿出来练练手,旁人自是不敢置喙的。魏箩去到练武场,练武场门口立着数十名侍卫,一道亮丽潇洒的身影骑马疾驰而过,马蹄踩得橐橐作响。陈皇后手持角弓,搭上箭矢,对准百步之外的箭靶,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流畅——   只见她的手一松,箭头便稳稳地钉在红心上!   看台上,赵琉璃情不自禁地站起来喝彩:“母后好准的箭法。”她身子不大好,太医说不宜骑马射箭,是以只能坐在这儿当观众。   陈皇后绕了一圈走回来,停在魏箩跟前,笑了笑道:“阿箩会骑马吗,想不想跟本宫比比?”   魏箩有自知之明,不敢班门弄斧,遂婉拒道:“我今日没带骑装,恐怕不能跟母后比了。”   陈皇后倒也没有为难她,笑着说无妨,骑马重新走回靶场,又连续射了几箭,次次都是正中靶心。   魏箩的余光瞥见练武场门口站着一个人,崇贞皇帝身穿龙袍,想必刚下完早朝回来,尚未来得及更换常服便来了这。   崇贞皇帝目光痴痴地看着陈皇后,眼睛追随着陈皇后的身影,双手背在身后,仿佛看到了十几年前金戈铁马的岁月,只可惜那时光一去不复返,早已被时光和皇权碾磨得支离破碎。等他幡然醒悟时,许多东西已是再难弥补了。   魏箩收回视线,坐在赵琉璃身边,“母后怎么想起来练习骑射了?”   赵琉璃瞅一眼练武场门口的皇帝,执起桌上的竹筒为魏箩倒了一杯酸梅汤,“今日是外祖父的寿辰,十年前外祖父致仕回乡,母后已有十年不曾见过他了。”   魏箩闻言,有些了悟。陈皇后的父亲曾是威名赫赫的大将军,只因功高震主,崇贞皇帝心生忌惮,便想打压陈家。陈皇后的父亲致仕,想必也是被逼于无奈。   难怪陈皇后今儿看着心情不太好。   魏箩又跟赵琉璃说了几句话,问到赵琉璃和杨缜的婚期。赵琉璃面露羞赧,眼里却带着笑,“母后舍不得我,想多留我一些时日,是以婚期定在来年的五月。”   明年赵琉璃正好十八,这年纪嫁人稍有些晚,不过她既然是公主,身份尊贵,便也算合情合理。只是可怜了杨缜,还要再等一年才能娶到媳妇儿。   不一会儿陈皇后练完骑射回来,从宫婢手中接过绣茱萸纹的娟帕,擦了擦汗,问两人道:“你们两个小丫头说什么?本宫瞧琉璃的脸都红了。”   赵琉璃不肯让魏箩说,魏箩便但笑不语。   赵琉璃不宜出来太长时间,没多久便被嬷嬷送回辰华殿中。   赵琉璃走后,陈皇后就着她的白釉青瓷小碗喝了几口酸梅汤,看向魏箩,道:“你跟长生的事,本宫已经清楚了。”   魏箩下意识坐直了身体,正襟危坐道:“母后,正好我也有话跟您说。”   陈皇后大抵猜到她要说什么,打断了她的话,示意她无需着急,“既然要调理身子,宫外的药材始终不如宫里来得齐全,一会儿本宫让人给你送些滋补药材,还缺什么你尽管跟本宫说,无需同本宫客气。”她见魏箩怔怔的,有些不明所以,遂轻轻一笑道:“前阵儿是本宫将你逼得太紧,倒是让你为难了许多。如今既是得知你身子不好,便知道急不得,先将你的身子调理好了要紧。”   魏箩唇瓣翕动,张了又合,半响才道:“母后不着急抱孙子了?”   陈皇后诚实道:“着急呀,只是本宫着急又有何用?难不成要强塞给长生两个姬妾吗?”她自己豁达,也不是那种冥顽不灵之人。“要真这样,别说长生了,你第一个会对本宫有意见,本宫可懒得做那吃力不讨好的事。”   魏箩没想到陈皇后看得这样开,反而显得自己最初的担忧很多余。她很触动,上去跪坐在陈皇后身边,模样乖巧,头一回表现得如此亲昵。“母后,您对我这么好,日后我跟靖王哥哥定会好好孝顺您的。”   陈皇后自然而然地把她搂进怀里,像母亲宠爱女儿那般摸了摸她的头发,笑道:“怎么,本宫要是不说这句话,你日后就不打算孝顺本宫了?”   魏箩摇摇头,诚实地道:“也孝顺的,只是可能孝顺的没那么尽心了。”   陈皇后开怀一笑,最喜欢魏箩这种直来直往的小姑娘。后宫里的虚与委蛇,她早就看腻了。   魏箩跟陈皇后又说了一些话,不知不觉便过去半个时辰。   魏箩再往练武场门口看去时,崇贞皇帝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见时候不早,魏箩正准备起身告辞,一个穿青绿纻丝圆领袍的内侍匆匆走来,对陈皇后道:“皇后娘娘,七公主和两位教习的女官起了争执,正要惩罚女官呢。”   陈皇后微微蹙眉,“怎么回事?”   那内侍一五一十地向陈皇后汇报了。魏箩倒是不方便多听,识趣里地离开了练武场。走到门口时,一阵风沙袭来,沙子吹进魏箩的眼睛里,她脚步停了停,不舒服地皱起眉头。   金缕问道:“姑娘怎么了?”   魏箩道:“我被沙子迷了眼,金缕,你帮我吹吹。”   金缕仔细看了看,鼓起嘴巴朝魏箩的左眼轻轻吹了两下。“姑娘,您好些了吗?”   魏箩忍不住揉了揉,眼睛红红的,过了半响才感觉舒服一些,遂道:“好了,咱们继续走吧。”一抬眼,却见练武场门口有一个穿鱼鳞叶齐腰明甲的将士看着自己,那人头戴尖顶明铁盔,双目明亮,模样俊朗,只是眼神过于直白,让魏箩不大舒服。   魏箩听旁人叫他一声“陈校尉”,他才回神,弯唇朝魏箩笑了笑,收回视线。   魏箩没有理会,更没有将此人放在心上,离开练武场便出了宫。   *   近来魏箩吃了少补品,喝了不少补药。除了陈皇后命人送来的人参当归之外,赵玠又让人从苏州找来前年的何首乌和冬虫夏草,魏箩每天吃补品的钱,都够普通人家吃一辈子粮食了。只是补品喝多了难免腻味,赵玠便让厨房变着法子地用补品做膳食,魏箩为了尽快调理好身子,倒也没怎么抱怨,通常是让喝什么就喝什么。   如此过去三个月,先不说别的如何,光是这小脸就变的红润光泽,白里透红,比起前段时间更加漂亮了几分。可见孙大夫说的还是很有道理的,女子补气补血很重要,若是气血两虚,可是要吃大亏的。   眼下正值深秋,院外银杏树叶落了满地,铺了一地金黄。屋外冷风飒飒作响,屋内魏箩坐在赵玠怀里,口中含着参片,正在翻看手中的烫金请帖。广信侯陈家的嫡长孙满月,邀请魏箩和赵玠一同前去参加满月宴。这广信侯跟陈皇后的娘家是表亲,有那么一点儿沾亲带故的关系,只不过当初崇贞皇帝对陈家打压得厉害,如今这广信侯也没什么实权了,世袭到这一代是最后一代,全凭着家里的食邑过日子。想来是撑不了多少时日了,为了下一辈着想,不得不攀附起赵玠这棵大树。   魏箩随手翻了翻,询问赵玠的意思:“你想去么?”   赵玠如今越发喜欢摸魏箩的小脸,滑滑腻腻,比剥了壳的鸡蛋还白嫩。他漫不经心地道:“你昨日不是说闲得慌么,出门散散心也好。”   魏箩思忖片刻,“那就去吧,我让金缕去准备礼物。”说着要从赵玠腿上跳下来,奈何被赵玠扣住了腰,重新按了回去。她仰头,不解地问:“还有什么事吗?”   赵玠的手从她的小衫里滑进去,手心一片滑腻,像一块鲜美多汁的嫩豆腐一样。他低头埋进魏箩的颈窝,吸了吸她脖子里的香味,“让我瞧瞧,吃了这么久的补品,这儿有没有长大一些。”   魏箩连忙捉住他的手,怪他不正经,“这还是白天呢!”而且她吃补品是为了什么,他又不是不知道,这会儿还胡说八道。   赵玠却管不了白天还是晚上,将魏箩放在朱漆翘头案上,解了她的衣裳,手掌从桃红绣金丝肚兜地伸进去,隔着布料将那儿含在口中。魏箩不想被门外的丫鬟听见,抬手咬着自己的手背,另一手抠着桌沿,低低地说道:“别咬,疼……”   赵玠仿佛存心要逗她,虽松开了她,却慢慢往下去。   魏箩浑身紧绷,身子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又不能叫得太大声,压抑着声音,可怜得像被欺负的猫儿。过了许久,她身子一软,倒在赵玠的肩膀上轻轻地喘息,双眸蒙了一层水雾,瞧着可怜可爱。   赵玠捧着她的头亲吻,逼迫她不得不品尝自己的味道。   魏箩被他亲得身子发软,尚未回过神来,身子一轻,便被赵玠抱进了书房里。   *   十月初八,这日正是广信侯嫡长孙的满月宴。   魏箩坐在妆奁镜前拾掇了半个时辰,换好衣服跟赵玠一起出门时,赵玠盯着她看了许久,才缓缓牵住她的手道:“走吧。”   坐在马车上,魏箩好奇地问道:“你方才在看什么?”   赵玠坐在她对面,倚着车壁,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看我的阿箩这么漂亮,我竟有些舍不得带她出门了。”   魏箩今儿穿了一件嫣红色苏绣折枝梅花纹短衫,底下配一条娇绿色流云裙子,红配绿原本是极俗气的颜色,然而穿在她身上,却意外地相得益彰,非但不艳俗,反而更显出几分活泼的娇美。再加之她最近一直吃补品调养身子,这张脸蛋儿,哪像是嫁了人的姑娘,说是十四五岁都有人相信。赵玠站在她身旁,竟有些老牛吃嫩草的嫌疑。   到了前厅见广信侯夫妻时,果不其然,众人的目光在赵玠和魏箩身上来回逡巡,拜见了王爷,迟迟才开口叫魏箩一声“王妃”,生怕自己叫错了似的。   魏箩送上贺礼,便跟着广信侯夫人去了内院。   广信侯夫人今年年过花甲,慈眉善目,面对魏箩也很是恭谦,“王妃请往这边走。”   魏箩跟在她身后,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说着话。   穿过一条抄手游廊,再路过一个小花圃,前面便是春晖堂,是今日会客女眷的地方。到了堂屋,里头已经坐了不少人,有生面孔也有熟面孔,纷纷上来向魏箩行礼。魏箩含笑同她们打了招呼,忽闻身后有人道:“参见王妃。”   魏箩转身,看到魏宝珊的脸时微微愣了愣。   不是因为旁的,而是魏宝珊如今梳着妇人髻,身段儿也比当姑娘时丰腴了些。   多日不见,魏箩竟不知她已经嫁人了,诧异地看了她两眼。不怪魏箩对此一无所知,盖因英国公府也从未给她递过消息,更未传出过任何风声,她这些日子忙着调养身子,许久不曾踏出靖王府的门口,也没有刻意打听过英国公府的情况,不知道也是正常的。她很快恢复如常,弯了弯唇道:“你?”   魏宝珊欠身解释道:“宝珊如今是陈二爷的人了。”   魏箩刚刚跟陈二爷陈腾的妻子林氏打过招呼,如此看来,魏宝珊是给陈二爷做了妾。魏箩杏眼含笑,别有深意道:“哦,原来是魏姨娘。”   同样姓魏,她们却一个是魏王妃,一个是魏姨娘。   魏宝珊袖子下的手攒了攒手帕,抿唇,勉强挤出一抹笑道:“听说王妃来了,宝珊才特意出来见您一面。王妃瞧着一点变化也没有,还是那般明艳动人。”说话时不着痕迹地瞅了一眼魏箩的小腹,见依旧平坦如初,眼里一闪而过笑意。   魏箩瞧不上她,前些日子费尽心思想攀高枝,蹦跶来蹦跶去,最终还不是选了一个空有侯府架子的破落户。且若真要按照备份来,这陈二爷应当叫赵玠一声舅舅,叫魏箩一声舅母,魏宝珊的辈分自然而然也跟着低了一等。魏箩轻轻一笑,“是么?魏姨娘当初搬进英国公府没多久,我便出嫁了,我们之间应该没什么交情吧。你特意来看我,倒让我有些惊讶了。”   魏宝珊脸色变了变,未料魏箩竟说得这般直白。陈二爷的正妻是个泼辣之人,偏那陈二爷又是个风流性子,瞧见漂亮的姑娘就想弄回家里,是个管不住自己下半身的。当初魏宝珊在自家府里撞到了陈二爷身上,被陈二爷瞧上了,没几日就向英国公府下聘,说要纳她为妾。二夫人宋氏打听了一下广信侯府的情况,隔日就答应了下来。魏宝珊当初急于摆脱英国公府,便也没反对。况且她自持貌美,以为自己在陈二爷心里是特别的,哪知来到广信侯府后,却发现根本不如自己想的那般。正妻刁难不说,陈二爷隔三差五便往家里带人,后院乱成了一锅粥,还不如在英国公府生活得自在。   今儿魏宝珊听说魏箩也来做客,便想着出来见魏箩,自己好歹跟王妃是一个府里出来的,日后二少奶奶看在靖王府的面子上,也不敢再对刁难她。只是魏宝珊没想到,魏箩竟是一点面子也不给她,将话说得死死的。   可魏宝珊也不想想,她当初还说魏箩是不下蛋的母鸡,魏箩能对她有好脸色么?   二少奶奶林氏目露轻视,拿娟帕掩着唇道:“还不快回去,不是刚诊断出有了身孕么。若是出点意外,肚子没了可别怨到我身上。”   魏宝珊垂下眼睛,低眉顺眼地说了一声“是”。提起孩子,她眼里多了三分得意,魏箩身份再尊贵又如何,还不是个不会生的。而自己呢,刚进府不久就怀了孩子,若是个儿子,说不定日后还能母凭子贵。   魏宝珊离开后,魏箩没把这段小插曲放在心上。   魏箩坐在上位的铁力木玫瑰椅中,跟几位夫人说了话,广信侯府的大少奶奶抱了孩子来给大家看。魏箩只看了一眼,便送回大少奶奶怀里了。倒不是不喜欢,只是如今她一看见婴孩,就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心里有些难过罢了。   晌午在广信侯府用了饭,陈二少奶奶林氏提议去花园赏菊。广信侯夫人爱菊,如今花园的菊花都开了,无疑是秋天里最亮丽的一抹景色。大伙儿纷纷赞同,一行女眷迤迤逦逦地前往后花园。   广陵侯府的菊花品种繁多,既有纯白无暇的瑶台玉凤,也有红艳夺目的朱砂红霜,还有紫龙卧雪、泥金香等等。没想到会在广信侯府看到这许多品种珍贵的菊花,魏箩有些惊讶,每一样都说得出名字,倒叫陈大少奶奶黄氏对她连连侧目,由衷地称赞道:“王妃见识甚广。”   魏箩笑了笑,“只是碰巧涉猎一些。”她有一个自己的小花房,养着许多品种的花,既是自己的爱好,也是为了便于制作胭脂和口脂。   *   兴许是今儿的风太大,魏箩只站了一会儿,便觉得有些头晕。她踉跄了一下,金缕忙扶住她:“娘娘,您怎么了?”   一旁的广信侯夫人和两位少奶奶也投来关切的目光。   魏箩揉了揉太阳穴,等那股晕眩之感过去,才睁开眼睛道:“许是昨晚没睡好,目下有些头晕,我去亭子里休息一会儿。”   陈大少奶奶黄氏是个聪明人,忙道:“这里风大,坐久了容易着凉。前头不远便是客房,不若我带王妃去那里歇息吧。”   魏箩想了想,点点头。   黄氏在前头引路,恭敬地领着魏箩前往客房。   花园后面有一条小径,穿过小径,便是一个月洞门,再从月洞门走上穿山游廊,不远处就是客房。魏箩走得不快,金缕瞧着她脸色不好,紧张地问到:“娘娘还好么?不如奴婢去请示王爷吧?”   魏箩料想赵玠此时应该在前厅会客,不想小题大做,只当休息一会儿便无碍了。“不要紧,我休息一会便好。”   只是没走多远,便见前方的假山下立着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穿宝蓝锦袍,女的正是方才出现在前厅的魏宝珊。两人姿态亲昵,光天化日之下便在这儿亲热,那男的手伸进魏宝珊的小衫里,形容不堪入目。只见陈大少奶奶脚步一僵,面露尴尬,呵斥一声:“二叔!”   男子转头看来,魏箩总算看清了他的脸。   有些熟悉,魏箩仔细想了想,这才想起来他竟是当初在练武场外的“陈校尉”。   陈腾的目光落在魏箩身上,错愕一瞬,很快笑了笑,不以为然地整了整衣冠,走到黄氏跟前,叫道:“嫂嫂。”然后看向魏箩,桃花眼微微挑起,“这位莫不是靖王妃?”   魏箩不欲多言。大少奶奶黄氏是个有分寸的,只说了声是,便看了一眼他身后的魏宝珊道:“今日有许多贵客,二叔最好注意一些自己的言行,莫要叫人看了笑话。”   陈腾朝魏箩施了施礼,很是听话的模样,“嫂嫂教训得极是,是我过于孟浪了。”又对魏箩道:“让王妃见笑了。”   魏箩微微蹙眉,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她只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坐一会儿。   黄氏想必也看出了她的不耐烦,遂对陈腾道:“好了,若是无事,就回去吧。”   陈腾这才收回目光,踅身朝魏宝珊招了招手,道:“宝珊,过来,跟爷回屋去。”   魏宝珊的好事被魏箩打搅了,这会儿正心里不痛快着呢。这陈二爷好几天不回家一趟,即便回来了,也不一定去她那儿。今儿她特意穿了一条樱粉色的苏绣罗裙,又上了脂粉,特意在这儿等着陈二爷,好不容易把人等来了,还没亲热上多久,便因魏箩而竹篮打水一场空。况且那陈腾的眼睛都要黏在魏箩身上了,魏宝珊心生嫉恨,低头走到魏箩身边时,佯装崴了一下脚,身子一倾往魏箩身上撞去。   魏箩往后躲避,踉跄了下。金缕眼疾手快地扶着魏箩,朝魏宝珊瞪去,“你是怎么回事,走路没长眼睛么?”   魏宝珊被陈腾扶着,垂着头,模样惶惶地道:“妾该死,妾不是有意为之……”   陈腾看了一眼魏箩,见魏箩脸色发白,似乎很不舒服。他虽疑惑,但还是道:“王妃息怒,宝珊自打有孕后,便常头晕的情况,望您见谅。若是冒犯了王妃,改日我领着她一块去靖王府赔罪……”   魏箩根本不想听他说话,只觉得这两人真烦,嗡嗡嗡说个不停。她意识涣散,刚想开口,却眼前一黑,毫无预兆地倒了下去。    ☆、第160章   前厅高朋满座,宾客如云。广信侯热情地招待坐在上位的赵玠,举着金樽杯,颇有些讨好地道:“我敬王爷一杯。王爷今日肯赏脸来侯府,便是侯府莫大的荣幸。”   赵玠转着酒杯,意兴阑珊地笑了笑,“侯爷客气了,本王今日是陪着王妃来的。”   言下之意便是,他根本不把你广信侯放在眼里,若非为了王妃,也不会涉足此地。广信侯老脸一僵,面容讪讪地赔了个笑:“王爷与王妃真是鹣鲽情深。”心中却道,这靖王爷果真跟外界传言的一样,十分不好相与啊。原本他是打着投诚的主意,希望赵玠日后能在仕途上对自己的子孙多多照拂,目下看来,此事却是有些棘手。   赵玠不置可否,举杯将手中的花雕一饮而尽。看看天色,见时候差不多了,便想带着魏箩一道告辞。今日这场满月宴他原本便不想让魏箩来,陈家虽姓陈,但委实跟陈皇后没有多少交集,老广信侯和陈皇后的祖父早在几十年前就分了家,至今已无多少来往。广信侯这一支趋炎附势,就连陈皇后都十分不喜,到了赵玠这儿,更是连应付都懒得应付了。   朱耿从门外走进,面色复杂地来到赵玠身边,俯身耳语了几句。   赵玠立即沉下脸,站起来道:“带本王过去。”   广信侯在身后跟着,不明就里地问:“王爷,发生了何事?”   赵玠没心思理会他,快步往后院走去。   留下广信侯一头雾水。广信侯对上其余宾客困惑的视线,笑着向诸位赔了声不是,便跟着走出前厅。刚到门口,便见一位侯府的下人匆匆赶来,凑到他耳边嘀咕了几句。   紧接着,广信侯的脸霎时一百,连忙道:“快带本侯去看看。”   下人领着他往后院走去。   后院客房,魏箩悠悠转醒,靠坐在妆花大迎枕上,缓了缓神,想起自己昏迷前的那一刻。她掀眸往床边看去,大少奶奶黄氏站在床头,魏宝珊站在柜子前面,那个陈二爷不知去了哪儿,想必躲了起来。金缕和白岚守在床边儿,一见她醒来忙唤了声:“娘娘,您总算醒了。”   黄氏见状,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上前道:“王妃忽然昏迷不醒,妾身已经命人请了大夫,大夫一会儿便来了。王妃可有感到不适?”   除了有些晕眩之外,倒是没别的不适。魏箩想起自己昏迷前魏宝珊撞的那一下,拧了拧眉,正欲开口,却见广信侯和二少奶奶林氏从外面进来,神情焦急,一进门便朝魏箩“扑通”跪下:“妾身招待不周,让王妃受惊了,请王妃恕罪。”   魏箩揉揉眉心。呼啦啦跪了一屋子的人,她看着便头疼。“都起来吧。”   广信侯和二少奶奶领着一干丫鬟站起来,尚未站稳,便听门外的丫鬟道:“参见靖王。”   陈家的人面面相觑,皆从对方脸上看到惶恐。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下一瞬,赵玠大步走进内室。他五官冷峻,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如今眉峰低压,神情冷肃。没有开口说话,只冷厉地扫了众人一眼,众人刚直起来的膝头子又软了下去,抖抖索索道:“参见靖王。”   赵玠视若无睹,径直走到魏箩床边,握住她的手问道:“我听朱耿说你晕倒了,怎么回事?”   魏箩道:“我也不知怎么回事,今日一直有些头晕。”   床尾的白岚憋不住了,红着眼睛,语气忿忿道:“王爷有所不知,娘娘原本好好的,只是被魏姨娘撞了一下,便倒在地上人事不省了。”   赵玠朝她看去,眉心深蹙,缓慢地咀嚼这三个字,“魏姨娘?”   跪在人群中的魏宝珊心知不好,膝行而出,额头贴着地面道:“都怪妾无礼,冲撞了靖王妃,请靖王殿下恕罪。”她万万没料到,只是轻轻地一撞,那魏箩竟那般娇气,生生地晕倒了。若是知道会闹出这般大的动静,她当时定会忍着一口气,不跟魏箩正面冲突的。想起赵玠平素的名声,她忐忑地解释:“妾不久前诊断出怀了身孕,时常会头晕目眩,方才路过王妃身边时突然晕了一下,未料会冲撞了王妃,求王爷王妃见谅。”   “是么。”赵玠面不改色地掀了掀唇,吐出残忍的话语,“本王的王妃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这肚里的孩子也不用留了。既然让你常常昏厥,不如就此拿掉罢。”      魏宝珊脸色煞白,既惊恐又错愕地看向赵玠。   偏赵玠仿佛不觉得自己的话多么残忍,更不像是开玩笑。他淡淡地收回目光,将魏箩的手拢在手心,一副珍而重之的模样,与方才的冷厉全然不同。   一柱香后,大夫终于来了。屋里所有人都悄悄捏了一把汗,只求王妃没事才好,否则他们阖府上下百口人命都保不住了。   大夫一见屋里跪了许多人,便知床上的是位贵人,不敢马虎,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为魏箩把脉。过了一会,大夫眉心微蹙,旋即又松开,换了右手再次把脉,生怕是自己诊错了。   赵玠皱着眉头问道:“诊清楚了么?”   半响,大夫终于收回手,问魏箩道:“夫人最近可有嗜睡的习惯?”   魏箩不明其意地道:“确实比往常睡得多一些。”她以为是天气转凉的原因,往年她也是天一冷就容易瞌睡,是以这回并未放在心上过。   哪知大夫的脸上忽然露出笑意,站起来朝赵玠和魏箩拱了拱手,道:“恭喜二位,夫人这是喜脉,只不过才一个半月,脉象不甚明显,这才多耽误了一些时间。”   话音落下,屋里静了一瞬。魏箩眨眨眼,很有些不可置信,追问道:“大夫,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大夫笑眯眯,耐心地重复道:“回禀夫人,您已经有了一个半月的身孕。”   屋里一干人等可算放心了,王妃非但没事,还诊断出有了身孕,这可是一桩大喜事。他们的性命也能抱保住了。   哪知大夫下一句话却急转直下:“只不过我观夫人脉象不稳,仿佛动了胎气,怕是要慎重对待,日后好生将养着,以防发生意外。”   魏箩的心情可谓是大起大落,不过听大夫说日后好好养着便没事,便放了心,嘴角情不自禁地越翘越高。大夫说什么她都点头,又命金缕付了三倍的诊金,这才将大夫送走了。   大夫走后,广信侯夫人和两位少奶奶纷纷上来向魏箩道喜,魏箩一一应下来。   屋里人多,一人一句很是吵闹。床边的赵玠终于回了神,开口将所有人赶了出去,不忘吩咐朱耿道:“看好那个姨娘。”指的是魏宝珊。   朱耿应是。   顷刻之间所有人都离去,屋里只剩下赵玠和魏箩,赵玠坐到床边,看向魏箩含笑的小脸。   魏箩笑靥盈盈,抑制不住的高兴。她拉着赵玠的手,放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大哥哥,我们有孩子了。你看,我这三个月的补品没有白吃。”   赵玠唇角含笑,轻轻摸了摸她的脸蛋,“嗯,没有白吃。”总算是把他们的孩子喂出来了,他的小姑娘功不可没。   魏箩傻笑,“我还是能生的。”   赵玠伸出长臂,克制不住地将她搂进怀里,心里头既是怜爱又是欢喜。    ☆、第161章   赵玠吩咐朱耿备好马车后,便一手环着魏箩的肩膀,一手从她的腿弯下穿过,亲自抱着她走出了客房。客房门外仍站着许多人,广信侯也从前厅匆匆赶了过来,目下正焦灼地询问广信侯夫人发生了何事。得知是魏箩有了身孕,广信侯立即喜笑颜开,认为老天爷都在帮他。毕竟这喜事是在自己家里发现的,赵玠日后应当会看在今日的情面上,多多照拂一下广信侯府。   广信侯见赵玠从客房走出,笑容满面地迎了上去,恭贺道:“恭喜王爷王妃。”   赵玠垂着眼睛觑他一眼,没有理会。   那广信侯又上赶着巴结,跟在赵玠身边道:“我这就让人去准备马车,王爷稍等。王妃如今身子金贵,定要万事小心谨慎为好……”   “广信侯。”赵玠停了下来,清冷的凤眸一转,不动声色地看着广信侯。“陈二和他的姨娘联手撞了本王的王妃,你说,这事本王该如何处置?”   广信侯不知竟还有这茬,脸上的笑容僵住,在赵玠的目光下后背渐渐冒出冷汗。“这……”他回头看了一眼角落里的魏宝珊,见魏宝珊低着头,而陈腾那混子不知躲到哪儿去了。广信侯再看向赵玠时,见赵玠的眼神阴冷,杀意一闪而过,登时双腿一软,跪在地上求饶道:“王爷饶命,都是逆子无礼,臣定会好好教训他,求王爷开恩。”   赵玠面色不改,淡淡地扔下一句话:“把他送到神机营去,本王亲自教训他。”   神机营是什么地方,广信侯不可能不知道。既是禁军中掌管军火的重要之地,又是赵玠统辖的军队。神机营中专门设置了一个拷问罪犯的地牢,据说牢里的酷刑堪比炼狱,但凡进了那里面的人,就没有能活着出来的。每天牢里都能传来痛苦的哀嚎声,一旦进了里面,便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广信侯一听赵玠这句话,登时惊得连话都不会说了,“王、王爷……”他虽怪小儿子不争气,但也不舍得把他送上死路啊。   赵玠的脚步没有丝毫迟疑,从他的面前走了过去,端是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赵玠一走,后头的广信侯夫人便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软厥了过去。   众人大惊,忙去扶她。“太夫人!”   侯府乱成了一锅粥。   *   回到靖王府,府里又请来孙大夫重新为魏箩把了一次脉。孙大夫跟上一个大夫说得相差无几,另外开了一副安胎养身的药,又对魏箩和赵玠道了好几声恭喜,这才离去。   赵玠命人重金酬谢了孙大夫,这些日子多亏了他的调理,魏箩的身子才能好。   走廊上,孙大夫忽然想起一件事,“王爷,有一件事老夫忘了提醒您。”   赵玠道:“何事?”   孙大夫道:“妇人有孕,头三个月和后三个月都不大稳定,最好不要行房事。”   赵玠脚步微顿,旋即道:“多谢大夫,本王会注意的。”   孙大夫走了。      当天晚上,赵玠将这个消息送进宫中。陈皇后得知后高兴坏了,忙让魏箩养胎要紧,不必急着入宫看她,又让人送来了好些安胎的补药。还担心魏箩头一胎没经验,特意送来了两个专门伺候孕妇饮食起居的嬷嬷,就差没把魏箩供起来了。   魏箩看着陈皇后送来的补品,苦恼地皱了皱眉心,“没有身孕时要吃补品,怎么有了身孕,还要吃补品啊?”   赵玠低低地笑,亲了她的额头一口,“乖,母后这是关心你。你若是不喜欢,咱们就不吃,好好养胎就行了。”说着捏捏她的小脸,宠溺道:“阿箩如今是咱们家的小祖宗,你不高兴,谁敢逼你?”   魏箩伸手揽住他的脖子,吊在他身上,弯起眼睛问道:“真的吗?日后我说什么你都听吗?”   赵玠笑道:“你说什么我都听。”   魏箩高兴了,原来怀了孩子以后有这么大的好处。她歪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如果我说想吃你亲自钓的鱼呢?”她最近饮食上还没什么变化,就是喜欢吃鱼。   “就这个?”赵玠抬抬眉毛。   魏箩诚挚地点头。   赵玠大笑,道:“瞧你这点儿出息。明日我便准备鱼竿,带着你去后院钓鱼。”   魏箩补充:“还要是大哥哥亲手做的。”   这就有些难为人了。赵玠的一双手是杀惯了人的,可不是为了做菜的,不过为了魏箩,他倒是愿意尝试一下。“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魏箩趴在他胸膛偷偷地笑。以前虽说赵玠也对她百依百顺,可是她不好太过拿娇任性,如今有了身孕,一切都变得理所当然起来,她自然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翌日一早,赵玠先出门去了一趟神机营。   他言出必行,一大早便让人把广信侯府的陈二爷带到了神机营的地牢。   那陈腾看着人高马大,却是个不经吓的。刚进到地牢,见墙壁上挂满了刑具和奄奄一息的犯人,有的刑具上甚至还沾着没有清洗干净的碎肉,狱卒尚未近身,他便已吓得尿了裤子,跪在赵玠跟前求饶。   赵玠原本也不是要折磨他,只吓吓他罢了。狱卒给其中一个罪犯上刑时,赵玠便让他在一旁看着。   带着倒刺又沾了盐水的鞭子抽在犯人身上,那犯人疼得鬼哭狼嚎。陈腾站在一旁,双腿软得跟豆腐块似的,只觉得有东西掉在脸上,伸手一模,放到眼前一看,竟是一小块腐烂的肉。他登时脸色惨白,转身扶着墙便吐了一地,差点没把胆汁吐出来。   那陈腾回去以后,虽捡回了一条命,但却放佛变了一个人。不吃不喝,精神也恍恍惚惚的,更严重的是,一在饭桌上看见肉糜便呕吐不止,没几天就瘦得不成人形。陈腾认为这一切都是魏宝珊所害,那天若不是她撞了魏箩一下,自己也不会被赵玠盯上,是以将魏宝珊恨上了。他不仅把魏宝珊赶出了广信侯府,还拿掉了她肚子里的孩子。魏宝珊无处可去,更是没脸回英国公府,到最后流落街头,被人牙子看上,竟卖到了花街柳巷去。此乃后话了,可按下不表。   *   再说回赵玠给魏箩钓鱼这一日。   今儿天气不错,天朗气清,惠风和畅。靖王府的后花园有一个不小的湖泊,湖水干净,清澈见底。魏箩坐在湖心亭的绣墩上,见赵玠从木桶里取出一条蚯蚓,挂在鱼钩上,手一扬将鱼线甩入水中,在空中抛出一条漂亮的弧线。   魏箩递给赵玠一条打湿的帕子,“你擦擦手。”   赵玠接过去擦了擦手,他刚从神机营回来,回屋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才来此处。他并未告诉魏箩自己做了什么,也不想让她知道自己的双手刚刚沾满血腥,他的阿箩,只要无忧无虑地生活就行了。鱼竿放在一旁,两人坐在亭子里耳鬓厮磨,远远看去,两个好得仿似一个人。赵玠正捏着她的下巴亲吻,魏箩眼神儿尖,见鱼竿动了动,连忙推开他道:“快快,有鱼上钩了。”   过了好一会儿,赵玠才松开她,过去收鱼竿,果真是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鲤鱼。   赵玠卷起袖子,露出精壮的小臂,一手提着鲤鱼,一手摸摸魏箩的头道:“走,大哥哥给你做鱼吃。”   魏箩连连点头。   赵玠说得志在必得,魏箩还当他是逞强,未料想到了厨房,他竟真的从容不迫、运筹帷幄。赵玠先是把鱼剖膛开腹,掏出里面的内脏和鱼泡,又抽出腰上的金累丝嵌红宝石的匕首,动作娴淑地刮干净鳞片。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无论是持刀还是握笔的动作都很好看,没想到连刮鱼鳞都那么从容不迫,引人注目。   刮完鳞片后,赵玠拿着匕首转了转,鱼身两边各切了两刀,再抓了一把罐子里的盐,往鱼身上抹了一层,放在一旁,需腌制两刻钟。这两刻钟里他也没闲着,切好葱丝姜丝,洒在鱼身上,倒了些许料酒便将鱼放入蒸锅里。   魏箩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还当他不会下厨,目下看来怎么这般熟稔?   赵玠洗干净双手,两手一扣,合上魏箩的下巴。“怎么傻了?”   魏箩连忙抓住他的手臂,仰头,一双大眼睛亮晶晶地瞅着他,“你何时学会下厨的?怎么以前从未听你说过。”   赵玠低笑,解释道:“以前行军打仗时常风餐露宿,若是连这点本领都没有,怎么活到现在?”   当初赵玠在军营中,第一拿手的是做鱼,第二是烤野味儿。   也恰好魏箩想吃的是鱼,若是换成别的东西,他就不如目下这般得心应手了。   不多时,鱼肉的鲜香扑鼻而来。赵玠熄了火,从蒸锅中取出粉彩灵芝纹碟子,把冒着腾腾香味的清蒸鲤鱼放到厨房里的榉木桌子上,用玉箸夹了一筷子鱼肉,喂到魏箩嘴边,“过来,尝一口。”   魏箩道:“烫,你给我吹吹。”   赵玠吹了两下,一抬眼,见那小姑娘眼巴巴地瞅着他,小嘴微张,一脸馋相。他嘴角翘了翘,起了逗弄的心思,筷子一转,送入自己口中——   魏箩急了,低头凑过来,一口咬住他的嘴唇,把第一口鱼肉抢到自己肚子里。   鱼肉鲜嫩,腌得也很入味。魏箩吃完后,意犹未尽地舔了舔赵玠的嘴角,夸赞道:“真好吃。”    ☆、第162章   清蒸鲤鱼大部分都进了魏箩的肚子,吃完以后,魏箩心满意足地舔舔嘴角,“大哥哥,下回你给我做烤鱼吧。”   这是吃上瘾了。赵玠把她抱回屋里,用巾栉给她擦了擦嘴角,道:“吃饱了?”   魏箩接过金缕端来的酽茶漱了漱口,吐进青釉缠枝莲花纹碗里,又含了一颗透肌五香丸,含笑点头道:“饱了。”吃鱼的时候难免会遇到鱼刺,赵玠便先帮她把鱼刺挑出来,再喂进她嘴里,魏箩全程都没动过筷子,别提有多享受了。赵玠倒也不嫌她麻烦,反而有些乐在其中。   赵玠把巾栉扔进铜盂里,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那好,现在该我吃了。”   魏箩一怔,下一瞬便被赵玠拦腰抱起,往内室走去。她惊讶地拍了拍赵玠的肩膀,着急道:“不行,我们不能……我现在有身孕了。”大夫在走廊跟他说的话,她在屋里都听到了!为了保证胎儿平平安安的,前三个月和后三个月都不能行房。   赵玠脚步一顿,也想起来了。这姑娘吃鱼时就不老实,一直有意无意地撩拨他。他早已忍耐不住,想把她剥干净扔到床上去,目下听见这句话,脸色沉了沉。赵玠把她放在床榻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一脸心虚的魏箩,一言不发。   魏箩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好吧,她承认刚才是故意的,明知他只能看不能吃,却还是趁着吃鱼的工夫偷亲他。眼下将他撩拨得一团火,她却不负责任了。   少顷,赵玠抓起红缎绣鸳鸯被子盖在她的头上,转身去了一旁更衣。   魏箩从被子探出一个脑袋,瞅着赵玠的宽肩窄腰,视线往下,看到那一处鼓起,红着脸愧疚地说:“要不……我帮你吧。”   赵玠刚脱下天青色绣金的外袍,此时正侧着身子拿紫檀嵌银丝插屏上的寝衣,从魏箩那个角度,恰好能看到他腰身劲瘦,腹部的肌肉紧绷,看着虽然赏心悦目,但是只有魏箩知道,在床上时他的腰是多么凶悍有力。此时赵玠听了她的话,穿衣服的手一顿,偏头看去,凤目露出几许促狭的笑,“哦,你想怎么帮我?”   魏箩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身子往后缩了缩,邀请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赵玠换好寝衣躺上床榻,侧身看着她,伸手把她捞进怀里,“嗯?”   魏箩脸蛋儿红红的,也不是没帮他做过这种事,只是如今由自己提出,有些不好意思罢了。她牙一咬,心一横,脑袋往被子底下缩去。   ……   过了许久,魏箩从被子里钻出来,越过赵玠往床边爬去。   赵玠把她抱过来,手掌放在她的唇边接着,“吐掉吧。”   魏箩悉数吐了出来,双颊潮红,杏眼含春,软绵绵地倒在赵玠怀里轻轻喘息。   赵玠把她放在软枕上,自己起身去一旁洗了手,回来手里拿着一块打湿的巾子。他轻轻拭去魏箩脸色的东西,薄唇噙笑,低头亲了亲她的唇瓣,“好吃么?”   魏箩嗔他一眼,不理会他这个问题。   *   怀孕头两个月,魏箩委实没有多少感觉,盖因她的妊娠反应不明显,既能吃又能睡,丝毫有像梁玉蓉说的那般痛不欲生。   可到了第三个月时,魏箩就体会到什么叫孕吐了。   就拿她前阵儿最喜欢的鱼来说。如今别说吃鱼,光是闻到那股鱼味儿她便受不住,她想吃的烤鱼也迟迟没有吃上。厨房每日变着法子的做菜,就是希望她能多吃两口,可是她实在没胃口,即便多吃了两口,晚上睡觉前也会一口气吐出来。   不过短短十来日的功夫,这小脸就瘦了一圈儿。   而这段时间也是魏箩脾气最不好的时候。她对待下人挑剔苛刻不说,对赵玠也常使小性子,稍有些不顺心便发脾气,还容易掉眼泪。赵玠的脾气竟是出奇的好,凡事都包容她,她任性撒泼他都纵着,从来没有任何不耐烦。   譬如有一回魏箩不慎打碎了一对红翡翠镯子,明明跟赵玠无关,她却冲着赵玠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还不断地推搡他,要把他赶出屋外。赵玠低头瞧着这姑娘,摸了摸她的头,顺从地走出了屋外。一个时辰后他回来,手中拿着一个紫檀镶嵌天竺水仙纹的长匣子,放到魏箩面前,打开,里面是十对材质不同的镯子,有翡翠也有玛瑙,全部价值不菲。魏箩抬头看他,他笑道:“还生气么?”   魏箩觉得赵玠怎么可以对自己这么好。她也觉得自己有些无理取闹,但是有时真的控制不住情绪,脑子里想的和表现出来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她点了点头,伸手抱住赵玠的腰,把头埋进他的怀里一声不吭。   当天晚上,魏箩没胃口吃饭,忽然想吃御和楼的糖醋腌萝卜。   只不过天色已晚,想必御和楼早就关门了,就算过去也未必买得到。   魏箩恹恹地坐在罗汉床上,赌气道:“我就是想吃。”   赵玠好气又好笑地弹弹她的脑门,哄道:“好,好。我去给你买。”   魏箩眨眨眼,没有说话。   深秋的夜晚寒凉,赵玠披上黑缎狐狸毛里子披风,走出屋外。朱耿很有些同情自家王爷,忍不住提议道:“王爷,不如让属下去吧。”   赵玠摇摇头,走了几步,才弯唇道:“你去有什么用?她只是想闹腾本王罢了。”语气虽无奈,可眉眼里的宠爱和纵容却是一目了然。   朱耿微微一愣,心道这宠妻的学问实在太大了,他就是学上一辈子也学不完。   一个时辰后,赵玠提着御和楼的糖醋萝卜回来,并几样小菜一起摆在圆桌上,递给魏箩一双玉箸,道:“吃吧。晚上你便没吃什么东西,一会儿吐不出东西来,只会更加难受。”   魏箩夹了一块糖醋萝卜咬了一口,御和楼的腌萝卜又脆又酸,带着些微甜味,以前她不喜欢,只觉得这个味道很古怪,可是最近却格外想吃。她吃了两口,又吃了几个水晶冬瓜饺子,还喝了半碗银耳蛋奶羹,比往常吃得都多。   用过晚膳,她这回没再吐出来。   魏箩洗漱完毕,披着散花绫寝衣,见赵玠正坐在花梨木玫瑰椅中看书,她忽然遣退了屋里的所有丫鬟,一副有话想跟赵玠说的表情。赵玠放下手里的书册子,好整以暇地抬头,含笑揶揄道:“怎么,这回又要把我赶出去?”   魏箩说不是,毫无预兆地扑进赵玠的怀里,紧紧地搂着他,闷闷地说:“我是不是很讨厌?”   赵玠放下书本,把她抱起来放在腿上,捧着她的小脸问:“为何这么问?我的阿箩自然是最讨人喜欢的。”   魏箩却一点儿也不觉安慰,蔫蔫地说:“我觉得我很无理取闹。”   赵玠低低地笑,不说话。   “还很胡搅蛮缠。我这几天常常冲你发脾气,还故意指使你,让你为难,其实我本意不是这样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总是管不住自己。”她垂着脑袋,歉疚地握着赵玠的手指头,半响慢吞吞地道:“对不起。”   赵玠心中一动,把她的脑袋按到自己胸口,叹了一口气道:“傻姑娘,为何向我道歉?无论你让我做什么,我都是心甘情愿的。”他想起方才书上看到的内容,又道:“何况,这并非你的错。女人一旦有了身孕,十之八九都会变得焦躁易怒,跟别的女人比起来,我的阿箩乖巧多了。”   魏箩仰头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赵玠抬了抬眉毛,执起手边的书递给她,指着其中一页道:“这上面写着。”   魏箩盯着那行字看了看,见上头果真写着“妊娠常苦烦闷,皆是子烦”之类的字句。她再翻到封面那一页,只见上面是四个大字——《经效产宝》。魏箩一愣,没想到赵玠居然会看这种书,她问道:“你从哪儿弄来的这本书?”   赵玠道:“我让朱耿从坊间寻来的,上面记载的倒是详细。”他想起什么,又道:“所以你也无需愧疚,你如今是咱们靖王府的小祖宗,更是母后的心头肉,我若是不顺着你,顺着谁去?”   魏箩嘴巴一扁,瞧着像要马上哭了。   赵玠哭笑不得,刮刮她的鼻子,“书上还说妊娠最易哭鼻子,嗯,看来没错。”   魏箩环住他的脖子,脸贴着他的脸庞,囔囔地道:“若是我生完孩子以后,你还会这么疼我吗?”他对她这么好,真是既让她感动,又让她惶恐和不安。   赵玠笑道:“阿箩,我是因为你才喜欢这个孩子,不是因为这个孩子,才喜欢你的。”   魏箩搂着赵玠许久没动。这世上大抵没有比赵玠更会说情话的人了,她心想,自己心里好像藏着一罐蜜,被赵玠打翻了,蜜汁流进了四肢百合,每一个毛孔都透着丝丝缕缕的甜意。    ☆、第163章   魏箩怀有身孕四个多月时,肚子开始微微地显怀,一天比一天隆起,像一个慢慢成熟的小西瓜。魏箩每天最大的乐趣,便是站在紫檀四鸟绕花枝铜镜前,端详自己的肚子,看它一点一点地长大。唯一有些美中不足的,就是她日益圆润的身子。   也是赵玠有能耐,每天变着法儿地从外头给她带好吃的,今天是酒酿鸭子,明天是奶油松瓤卷酥,又或者是白玉蹄花、雪梨炖奶羹,只有魏箩不想吃的,就没有赵玠弄不到的。如此下来,魏箩前阵儿消下去的脸颊肉,很快就又长了回来。   魏箩低头瞧了瞧自己鼓鼓的腰身,虽然依旧纤细,但是对于她这种事事讲求完美的姑娘来说,已是很不能入眼了。她不免想起梁玉蓉怀孕时的大肚子,那时别提腰了,连自己的脚尖都看不到。她一想到自己也会变成那样,既有点儿惆怅,又有点惶恐。   赵玠见她在镜子面前站了好半晌,一动不动,撅着小嘴不知在想什么,放下手中的书笑道:“看什么看得这么入神?”   魏箩走回花梨木玫瑰椅旁,停在赵玠跟前转了一圈,惆怅地问:“我胖了吗?”   赵玠轻笑,摇了摇头。   魏箩不信,认为他一定是哄自己的。她拉着赵玠的手放在自己腰上,又道:“我的腰变粗了。”   赵玠配合地上下摸了一把,哪里粗了,还是跟以前一样,细得仿佛一握就断。唯有小腹前面凸起来一个弧度,小小的,不甚明显。赵玠安慰他的小姑娘:“咱们的儿子在你肚子里,若是不长大,将来如何生下来?”   魏箩想了想,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心情也就渐渐平复下来了。只是转念一想,有觉得哪儿不对劲,她看着赵玠道:“你怎么知道是儿子?万一不是呢。”她一恼,质问道:“你是不是只喜欢儿子,不喜欢女儿?如果我生的是女儿,你不疼她吗?”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她倒先紧张了起来。赵玠握住她控诉指责的手指,笑道:“谁说我不喜欢?阿箩,你明知道我比任何人都希望是个女儿。”   赵玠喜欢女孩儿,确切地说是喜欢魏箩生的女孩儿。他曾想过,若是魏箩和自己的女儿,定是个玉雪可爱、粉团子似的奶娃娃。最好同魏箩生得一模一样,每日回家他都能看到魏箩抱着小阿箩坐在美人榻上,咿咿呀呀学语,这样的日子,只要一想便觉得满足。   魏箩故意挑他话里的刺,“那要是儿子你就不喜欢了?”   这是说多错多,赵玠笑了笑,选择闭口不答。   魏箩也觉得自己有些不讲理,不再跟他探讨这个问题。反正一旦时候到了,是男是女自有分晓,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她都一样喜欢,毕竟是自己身上的一块肉,没有母亲是不喜欢自己孩子的。   *   秋天一过,便入了冬,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起来。   这日是崇贞皇帝的寿日,宫中举办了一场寿宴。因崇贞皇帝要求一切从简,是以便没有大办,只邀请了几个高官勋贵之家,陪皇帝一块儿在麟德殿祝寿。   赵玠和魏箩自是也要去的。赵玠让人从外地找来一个金累丝的海阁双龙纹寿星公珠宝盆,作为寿礼送给崇贞皇帝。寿宴上,诸位大臣纷纷向崇贞皇帝献礼,高呼寿词,余音盘旋在麟德殿的上方,经久不绝。   魏箩坐在赵玠身边,对面是五皇子赵璋和皇子妃高婉儿。前阵子崇贞皇帝解了赵璋的禁,允许他出面参见此次寿宴。表面上看着是原谅五皇子了,其实皇帝却不曾给赵璋安排过任何政务,瞧着有冷落他的意思。就连今日的寿宴,五皇子和五皇子妃上去祝寿时,崇贞皇帝脸上也没有多少喜色。   高婉儿两个月前刚生下一个儿子,兴许是前阵子禁足的缘故,没有调理好身子,生完孩子后又受了寒,是以如今气色大不如前。分明跟魏箩一般年纪,瞧着竟是比魏箩还大了几岁。魏箩看着高婉儿,心中暗暗决定,日后自己生完孩子定要好好调养身子,恢复身型,万万不能变得像高婉儿一样。   高婉儿转头,毫无预兆地对上魏箩的目光。   魏箩微微一怔,旋即面色如常地笑了笑,算是打过招呼。   只不过高婉儿对她却不如以往那般热情了,只看了她一眼,便沉默地移开视线。想必是晓得了赵璋禁足的原因,再面对魏箩时,也不如以前那般轻松畅快了。   魏箩倒也不怎么在意。她左手边是九皇子和九皇子妃,九皇子妃是尚书之女,名叫孙容妤,是个活泼娇俏的姑娘,一落座便客客气气地叫了魏箩一声“二皇嫂”,叫赵玠时也是落落大方。魏箩回以一笑,赵玠和赵琛偶尔交谈一两句,她无所事事,等歌舞散尽,上了酒席,便低头吃自己面前的一碟糖醋虾。   魏箩吃了两口,嫌剥起来太麻烦,于是便擦擦手不吃了。   她抽空瞅一眼上方的帝后二人。陈皇后端庄地坐在崇贞皇帝身边,唇含微笑,仪态十足。崇贞皇帝有心想和缓两人的关系,命人给陈皇后面前的琉璃杯里倒酒,陈皇后婉拒道:“多谢陛下,妾身不能饮酒。”   皇帝错愕,难以置信地问:“朕记得你以前……是能喝酒的。”以前在军营里,陈如馥性子不拘小节,偶尔也跟将士们聚在一起举杯庆祝,并非像她目下所说的,不能喝酒。   陈皇后垂着眼睛,半响才道:“妾身的胃不好,十年前太医便劝妾身少沾酒水。”   崇贞皇帝更是震惊,若是果真如她所说这般,那这些年每当举办宴席时,她都是强忍着不适陪自己一起应酬臣子吗?她竟从未与自己说过。那她回到昭阳殿,可是一个人默默地忍受痛苦?   崇祯皇帝抓住陈皇后的手,顾不得这是众目睽睽之下,柔肠百结地轻声道:“晚晚,这些年是朕对不住你,你能否原谅朕一回?朕保准会弥补所有对你的亏欠……”   陈皇后不动声色地抽会手,看着下方的百官道:“寿宴仍未散,陛下切莫失礼了。”   崇贞皇帝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无奈之余,更多的是深深的无力。   他的晚晚想必不会原谅他了。皇帝的心里空落落的,活似被人拿刀剜去了一块肉,没着没落,竟是喝酒也缓解不了这种痛苦。   *   魏箩一回神,便见自己面前的白釉斗彩缠枝牡丹花纹的碟子里放着几只剥好的糖醋虾。她讶异地扭头,果见赵玠正在慢条斯理替她剥虾,剥好以后放进碟子里,勾着嘴角,目不斜视地问道:“看什么呢?”   魏箩唇瓣翕动,感动地问:“你怎么知道我想吃虾?”   赵玠偏头看了她一眼,凤目含笑,“你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魏箩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不一会儿,赵玠剥好了半碟子糖醋虾,用汗巾擦了擦手,把碟子推到她面前,“吃吧。”方才她明明一副想吃的模样,只是剥了两三只以后,嫌麻烦就不吃了,可那眼睛却时不时地扫一眼虾,馋相毕露无疑。   一旁的九皇子妃见状,露出羡慕的神情,再瞅一眼九皇子赵琛,眼里明明白白地写着“看看人家再看看你”。   九皇子无奈地摸了摸鼻子,夹了一筷子红烧肉放到孙容妤的碟子里,道:“你爱吃这个,快吃吧。”   孙容妤嗔了他一眼,心知这种场合不适宜她使性子,便撅撅嘴没有同赵琛胡闹,乖乖地把那块红烧肉吃了下去。   魏箩最近仍会偶尔孕吐,许是在麟德殿坐得时候长了,耳边的声音又太过吵闹,她腹中反胃,让金缕跟陈皇后请示了一声,便皱着眉头退出了麟德殿。殿外,魏箩扶着漆金龙纹的柱子呕酸水儿,方才吃的东西悉数吐了出来,腹中空空落落,难受得很。   魏箩眼眶红红的,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赵玠取出汗巾擦了擦她的嘴角,“若是不舒服,咱们这就回家。”   魏箩接过金缕递来的茶碗漱了漱口,依偎在赵玠怀里,半响轻轻地点了点头。   赵玠吩咐朱耿去准备马车,自己则回殿内向崇贞皇帝和陈皇后告辞。魏箩在殿外等候,正待往外走时,忽见有人从廊庑对面走来。廊庑悬着八角宫灯,灯光昏黄,魏箩看见对方穿着藕荷色的苏绣宝箱花纹小袄,绣金蝴蝶纹裙襕随着她的脚步翻飞,原来是高晴阳。   高晴阳走到魏箩身边微微一滞,很快收回方才的表情,朝魏箩一拜,“见过王妃。”   尽管她表现得很自然,但魏箩依旧瞧见了她方才眼里的愠怒。魏箩回以一笑,寒暄道:“高姑娘怎么也出来了?”   高晴阳抿唇,勉强露出一点笑意,“方才见殿里太闷,便想出来走走,这便回去了。”   魏箩也没有多问,只客气地说了几句话,便让她进去了。   高晴阳走后不久,魏常弘一袭藏蓝柿蒂窠纹锦袍从廊庑走来,见魏箩独自站在这里,忍不住皱了皱眉头,问道:“阿箩,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第164章   此次寿宴英国公府自然也在受邀之列,方才魏箩没来得及同国公府的人打招呼,只见魏常弘坐在魏昌身旁,入席没多久便离开了麟德殿,一直未曾回来。魏箩以为他提早回去了,未料想他仍在宫内。魏箩指了指里面,如实道:“我身子不大舒服,王爷进去向父皇和母后告辞了,我们打算一会儿回府。”说罢,问道:“你怎么在这儿?我见你出来很久了。”   魏常弘见她脸色不好,不免有些担忧,便不急着入内,陪着她站在外头,道:“瑞王世子劝我服用五石散,我借口推拒,这才出来走走。”瑞王世子就坐在他身边。如今这世道,世家公子服用五石散并非什么稀罕事,袒胸露背也是常见,甚至还成为一种流行,每逢宴席,总要有五石散助兴。只不过服用的多是些放荡形骸、离经叛道的纨绔,但凡那些稍微自律的世家公子,对这些都是敬谢不敏的。   魏常弘深知魏箩极度厌恶吸食五石散的人。犹记小时候有一回,他们一起出门,一个披散着头发,敞着衣襟的男人走到他们跟前,魏箩紧张地握紧了他的手,身子微微颤抖,分明惊恐和厌弃极了,可是却仍严严实实地将他护着,深怕他跟那人有半分牵扯。魏常弘不会做任何让魏箩厌恶的事,是以这次瑞王世子邀请他一起服用,他坚定地拒绝了。只不过距离太近,不慎吸入了一些粉末,浑身发热,这才想着出来吹吹冷风。   魏箩闻言,紧张地抓住他的手臂,仰头问道:“你服用了吗?”   魏常弘摇摇头,勾着唇角,“没有,只不慎吸入了一些,出来吹吹风便无碍了。”他垂下眼睛,看向魏箩微微凸起的肚子。前阵子听说她有了身孕,魏常弘曾去看过一回,赵玠将她身边保护得跟铁桶似的,靖王府内闲杂人等一律不得进入。他去时魏箩正在碧纱橱内睡觉,躺在赵玠腿上,睡容安详。常弘没有吵醒她,看了她两眼便离去了。   魏箩不放心,又将他里里外外看了一遍,确信他身体没有发热等症状后,才长长地松一口气。魏箩绷着小脸严肃道:“日后无论谁给你五石散,你都不许食用。”   上辈子那般颓唐的常弘,她绝对不想再看到。   魏常弘揉揉她的脑袋,含笑道:“放心好了。你不喜欢的事,我不会做的。”   说完这些,魏常弘的目光落在魏箩的肚子上,关怀道:“我的小外甥最近如何?”   魏箩的手放在肚子上,眼睛笑眯眯的,弯成两个月牙儿。“你不知道它有多调皮,整日闹腾我,让我吃不好睡不好。最近还好些了,前阵子害得我连饭都吃不下。”忽然想起什么,魏箩眨眨眼,好奇地道:“你方才出去时看见高姑娘了吗?我瞧她也是从那边出来的,只是脸色有些不好,不知发生了何事。”   魏常弘滞了滞,很快面色如常道:“看见了。”   魏箩眼里闪过一丝亮光,正欲多问,余光瞥见赵玠从麟德殿内走出来。赵玠来到她身边,紧了紧她身上大红色绣山茶花纹的狐狸毛披风,看了一眼常弘,道:“英国公在找你。”旋即又对魏箩道:“回去吧。”   魏箩颔首,只得同魏常弘告了别,跟随赵玠往宫外走去。   *   魏箩不知道的是,魏常弘不仅见了高晴阳,还跟高晴阳说了几句话。   方才他站在殿外的廊庑上,身体微微发热,便站在了风口吹风。高晴阳更衣回来,恰好看到他站在琉璃瓦下,褒衣博带,衣袖风吹得猎猎作响,他清癯俊朗,此番景象无端端生出几许不羁的味道。高晴阳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两眼,正待离去,却见他慢慢倚着廊柱坐了下去,闭着眼睛,眉心微蹙,一副不大舒服的模样。   高晴阳看了看四周,见他没有带侍卫,思忖片刻,上前询问道:“你还好么?”   魏常弘没有答话,依旧闭着眼睛。他不想说话,体内的热度虽散了,但仍有些头晕。他听到耳边有个声音,却懒得抬起眼皮子,继续装睡。   高晴阳却以为他昏迷了,想了想,对身边的丫鬟道:“去请太医来。”   那丫鬟答应一声,踅身欲走。   “不必。”魏常弘终于睁开眼,漆黑疏离的眼睛看向高晴阳,兴许是恼她扰了自己清静,语气有些不好:“姑娘未免管得太宽了。”   高晴阳一番好心被人当做驴肝肺,抿起樱唇瞧了瞧魏常弘,不动声色地反击:“公子分明醒着,却对我的话置之不理,教养也是极好的。”她把那丫鬟叫回来,临走前看了魏常弘一眼道:“五石散光凭吹风可散不了热,公子还是少服用为好。”   高晴阳的父亲也服用五石散,是以对这种东西的味道很熟悉。方才魏常弘站在风口时,她便猜到了七八分。高晴阳晓得他是魏箩的弟弟,盖因两人生得一样,这张脸实在很有辨识度。说最后那句话,不过是善意地提醒罢了。   魏常弘没有回应,重新阖上眼睛,也不知将她的话听进去没有。   这便是魏箩遇见高晴阳时,高晴阳面色不悦的原因。   穿碧绿襦裙的丫鬟抱怨道:“小姐,那个人太不识好歹了。”   高晴阳回到麟德殿,坐在镇国公夫人的身边,没有说话。她原本就不是个喜形于色的人。镇国公府的两个姑娘,性子有很大不同,高丹阳娇蛮任性,高晴阳沉着冷静。这件事她气过了,很快也就不在意了。只不过经此一事,却让她记起,幼时有一回宫里设宴,她跟魏箩起了冲突,抓起桌上的花生便要朝魏箩身上砸去。她那时正是不讲理的年纪,又被家里宠坏了,稍有不顺心便闹脾气。后来魏常弘冲了出来,抓住她的手一脸正经地说“不许”。   此事虽说过去很久,不值得再提起,不过也能说明她跟魏常弘委实性格相冲。   *   崇贞皇帝的寿宴过去不久,盛京城便下了一场大雪。雪花纷飞,如搓绵扯絮,整整下了一天一夜,次日魏箩推开菱花门往外一看,见院子里覆了厚厚一层积雪。院里的梅花被雪压弯了枝头,下人们穿梭在院子里,棉靴踩在雪上,发出“咯滋咯滋”的声响。   魏箩捧着镂空錾花瓜棱紫铜手炉站在门边,呵出一口雾气,惊叹道:“好大的雪。”   赵玠从屋里走出来,取出一件牙白色缘边绣缠枝海棠花纹的斗篷,披到她身上,“不穿好衣服就往外跑,也不怕冻坏了?”   魏箩披上斗篷,到院子里转了一圈,因天气太冷,赵玠没有让她在外面多待,一炷香后便把她带回了屋。魏箩问赵玠:“你今日去神机营吗?”   赵玠手持铜火箸儿,拨了拨魏箩手炉里的香灰,“不去了,过几日便是除夕,我留在家中陪你。”   魏箩取出一块今年新做的桂花香饼子,掰成两瓣放进手炉里,一会儿手炉燃烧时,能盖住煤炭燃烧的味道。她抬起红扑扑的小脸,水眸含笑,“你不陪我也行,这几日小西瓜乖了许多,不再闹腾我了,我吃完饭后已经很少会吐了。”   魏箩叫他们的孩子“小西瓜”,只因她觉得自己的肚子鼓鼓的,活像养了一个西瓜,渐渐地也就叫顺口了。   魏箩晓得赵玠最近诸事繁忙。崇贞皇帝有意立储,赵玠是独一无二的人选,更是当之无愧。只是朝中有几个大臣极力反对,他们向皇帝上奏,道赵玠生性凶残,暴虐不仁,难以服众。若是将来天下落在他的手上,他手段狠辣,非打即杀,岂能让人放心?将来百姓不是日日惊惶,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崇祯皇帝被这几位言官绊住了脚步,每日听他们在耳边絮叨,不得不将此事暂且搁置下来,容后再议。   魏箩知道,这几日赵玠的心情不大好,他连夜里睡觉都是皱着眉头的,魏箩替他抚平过好几次。可是赵玠在她面前从不表露出来,每日一如既往地宠着她,若非她不常入宫,恐怕真要被他给隐瞒过去了。   陈皇后有一回说漏了嘴,谈论起朝堂之事,魏箩便记在了心上。事后找朱耿一问,才知道前因后果。   魏箩撑着赵玠的肩膀坐直身体,争取与他平视,认认真真道:“无论你做什么,我都相信是有道理的。大哥哥不必在乎别人的说法,他们道你残忍,那是因为他们没见过你温柔的模样。你又不跟他们过日子,日后陪你过一辈子的人是我,我知道你有多好就成了。”她低头,额头贴着赵玠的额头,乌黑双眸明亮璀璨,“反正,无论你做什么,我都支持。”   赵玠一动不动地盯着她,乌瞳深邃。   魏箩被他看得发毛,稍稍后退一些,“怎么,我说得不对?”   赵玠起身把魏箩压在身下,啄了啄她的脸蛋,压抑住心中翻涌的情绪,低沉道:“不,我的阿箩说得很对。”   赵玠的唇瓣下移,碰到魏箩的嘴唇,含住,轻轻地吮吻。这个吻温柔又缠绵,不带有丝毫情欲,只是因为他想亲她而已。赵玠想,他大抵这辈子都不会放开这个小姑娘。    ☆、第165章   年后,朝堂格局发生动荡。   七公主赵琳琅嫁给了瑞亲王妃的远房侄子周禹然,婚事筹备得匆忙,上元节过去不久便成了婚。这个周禹然是两年前的探花郎,如今在户部就职,人品端庄,模样生得也俊俏,听说是赵琳琅亲自向崇贞皇帝开口的,并且扬言非此人不嫁。崇贞皇帝思考了两天,私下里又询问了周禹然的意见,那周禹然并未拒绝,这门婚事就这门定下来了。   赵琳琅和周禹然成亲后不久,瑞亲王赵祁清便跟六皇子赵璋联了手,私下来往,联合了朝中的几位大臣弹劾赵玠,意图阻止崇贞皇帝立储的心思。这两人各怀鬼胎,都对皇位虎视眈眈,如今能走到一起,不过是想除掉赵玠这个最大的敌人罢了。   赵祁清的心思昭然若揭,早在崇贞皇帝即位时,他便心中不忿。如今等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等到一个好时机,自是不能错过。赵祁清从未把赵璋放在眼里,等解决了赵玠,对付赵璋根本不费吹灰之力,随意找一个罪名便能发落他,届时,整个大梁便是他的天下了。   赵祁清的如意算盘打得“啪啪”响,殊不知赵玠早已将他们二人的举动了如指掌。   朝堂上波诡云谲,赵玠正好留在府里陪伴魏箩,日子过得很是清静。   那几个弹劾他的大臣见他没有反应,一面惴惴不安,心想他是不是有什么后招;一面又继续不怕死地向崇贞皇帝谏言,心情矛盾得很。   这厢,赵玠坐在书房里,听朱耿叙述完最近发生的事情后,双手交叠放在身前,乌瞳无波无澜,半响薄唇微微勾起一抹笑,若有所思道:“瑞王这个老狐狸想分一杯羹,也要看本王同不同意。”   朱耿和杨灏并肩而立,恭敬地问:“王爷,眼下咱们该怎么做?”   赵玠掀起嘴角,“暂且静观其变。”说罢转了转大拇指的翡翠扳指,徐徐吩咐道:“上奏弹劾本王的有哪些大臣?”   朱耿道:“以杨太尉为首,还有户部的人。”另外又说了几个名字,大都是以前赵璋的拥趸。   赵玠颔首,道:“继续暗中监视这几人,将所有动向汇报给本王。”旋即挥手,命令道:“下去吧。”   朱耿和杨灏应是,听话地退出书房。   赵玠在书房稍坐片刻,起身回了正室。天气逐渐回暖,院里春暖花开,院里的玉蕊树开出了花,花香宜人。赵玠回到屋里时,便见魏箩正坐在窗户旁的榻上,朱漆嵌螺钿小桌上摆着几件小衣服,小鞋子。魏箩左手拿着一个金镶余五福项圈,右手拿着一个银点蓝麒麟送子长命锁,认真端详,见赵玠从外面进来,举起手里的东西问道:“嗳,大哥哥,你觉得这两个东西哪个好?”   赵玠坐在她身旁,伸手将她圈进怀里,亲了亲她的头顶,“都差不多。”   魏箩觉得他回答得太敷衍,喃喃道:“玉蓉和常引大哥的孩子前几天出生了,我想去瞧瞧。我身为孩子的姑姑,总要送点见面礼……”   三天前梁玉蓉临盆,生下了一个小女娃娃。魏箩想着头两日梁玉蓉定很虚弱,便推迟了两日,直到今日才打算去看她。   赵玠的手放在她的肚子上,笑道:“那这些衣服鞋子呢?”   魏箩的肚子刚六个月,圆鼓鼓的像个半熟的小西瓜,如今她站在铜镜面前,已经看不见自己的脚尖了。且时常能感觉到孩子在肚子里乱动,有时它是在翻身,有时它伸手踢脚,动静稍微大一点,魏箩就会肚子疼,小腿肚也会抽筋。魏箩常说它这么调皮,将来生下来定是个儿子。   魏箩道:“这些衣服是四伯母送来的,都是她亲手缝制的。因不知是男孩还是女孩,是以便各缝了五套,你看,四伯母的绣活儿比我好多了。”   赵玠轻笑,揉了揉她的头顶,“不必担心,即便这次用不上,以后也会用上的。”   他们定会儿女双全的。   魏箩点点头,算是认可了这句话。   下午回了一趟英国公府,梁玉蓉目下虚弱得很,正躺在床上坐月子。魏箩同她说了几句话,不好打扰她休息,便退出了屋。梁玉蓉生的是个女孩儿,小小的,五官很是精致漂亮,魏箩小心翼翼地抱了一会,小女孩儿醒了,睁开水润明亮的眼睛,小嘴一咧便哭了起来。   魏常引把女儿接过去,动作娴熟地一手托着脖子,一手托着腰,抱着哄了哄,小家伙果真很快不哭了。魏常引微微弯唇,笑道:“她胆子小得很,想必是认生。”   说这话时,魏常引脸上满是初为人父的喜悦。   魏箩含笑说了几句贺喜的话,又送了一个红封和银点蓝长命锁,没有逗留多久,当日便回了靖王府。   *   兴许是怀了孕之后,每日除了养胎便无所事事的缘故,魏箩觉得日子过得特别快,一眨眼便到了赵琉璃和杨缜成亲的日子。   正值初夏,天气不算炎热,魏箩穿了一身嫣红色苏绣蝶恋花纹的罗衫,下配一条百褶石榴裙,挺着大肚子便入了宫。   到了辰华殿,赵琉璃正坐在双鸾花鸟纹铜镜前,凤冠霞帔,乌发红唇,已是全部准备妥当了。见魏箩进来,赵琉璃甚至还眨了眨眼,弯起眼睛笑道:“皇嫂,我还当你不来了。”   魏箩道:“今儿是你出嫁的日子,我怎么可能不来?”   赵琉璃看向魏箩的肚子,道:“你都是要临盆的人了,出来一趟多危险,还是在家里坐着比较好。”   魏箩如今才七个多月,肚子看着是大,但是距离临盆还早呢。魏箩嗔她一眼,打趣道:“都说新娘子应该哭嫁,瞧你怎么这般高兴?若是被母后看见,岂不伤心?”   这么一说,赵琉璃立即收敛了。她故作严肃,可是嘴角的笑意却是怎么都受不住,很快绷不住了,嘟囔道:“我一想到马上就能嫁给杨缜哥哥了,高兴还来不及,哪儿哭得出来呢!”   魏箩倒是没见过这么诚实的,禁不住“扑哧”一笑。   不多时,陈皇后一身华服走进辰华殿。殿外的彩舆都准备好了,只等公主出发,陈皇后心中不舍,一想到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马上就是别人家的,眼睛一红,当着赵琉璃的面就落下泪来。可把赵琉璃吓坏了,方才还说哭不出来的人,这会儿泪珠子簌簌滚落,哭得差点岔气儿。   秋嬷嬷好不容易将两人劝住,匆匆忙忙给赵琉璃补了妆,便将她送上了彩舆。   杨缜迎亲的府邸早已在宫外等候,一等彩舆出来,便吹吹打打地往杨府去了。杨府坐落在盛京城西南方,从皇宫到杨府,几乎将大半个盛京城都饶了一圈儿。道路两旁的百姓纷纷出来看热闹,崇贞皇帝最喜爱的一位公主出嫁了,大家伙儿都跟着高兴。   赵琉璃坐在彩舆里,手中拿着一柄玉如意,只觉得自己摇摇晃晃,过了许久,轿子终于停下。她牵着红绸的一头,跟在杨缜身后走入府邸。杨缜没有父母,只有一个远房舅爷,两人拜了天地,赵琉璃便被一群人簇拥着送入了洞房。   洞房布置得很是喜庆,红帐子,红蜡烛,红被褥,入目一片红色。以至于杨缜用玉如意挑开销金盖头时,赵琉璃的脸也是红彤彤的。   杨缜千百年不变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意,俊脸含笑,星目专注,直直地看着赵琉璃。直到全福夫人在一旁催促喝合卺酒,他才回神。几位夫人在一旁笑话道:“新郎官儿看得眼睛都直了,咱们公主可真漂亮。”   赵琉璃垂着眼睛,俏脸通红。   喝罢合卺酒后,杨缜去外头招待宾客。   几位夫人陪赵琉璃说了一些话,赵琉璃安安静静地坐着,偶尔回应一两句。不多时夫人们都离开了,赵琉璃又坐了一会儿,陪嫁的丫鬟云梓问道:“殿下,您这会儿洗澡更衣吗?”   赵琉璃摇了摇头道:“我再等一会儿。”她想等杨缜回来。   云梓又问:“您一整天都没吃东西,奴婢去厨房给您拿点东西来吧?”   兴许是饿过头了,赵琉璃这会儿也不觉得有多饿。她摇摇头,道:“不必了。”   云梓只得作罢。   赵琉璃倚着床头的雕花架子,慢慢阖上眼睛,不一会儿竟是睡着了。杨缜应付完宾客回来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身穿盛装的小姑娘睡容安详,浓长的睫毛垂下来,像两只栖息的蝴蝶翅膀,她唇瓣微张,鼻翼翕动,想必今天一天累坏了,连自己走到身边都无知无觉。   杨缜弯下腰,脸庞距离赵琉璃仅有半寸之遥。他静静地看着她,然后低下头去,薄唇印上她粉嫩柔软的唇瓣,含在口中轻轻吮吻。   赵琉璃终于有了反应,缓缓睁开眼睛,入目便是杨缜近在咫尺的脸。她一惊,下意识往后仰了仰,杨缜紧随而上,搂住她的腰,顺势将她压在大红绣鸳鸯的绸被上。   杨缜贴着她的耳朵,带着酒气,嗓音低沉:“殿下,你终于是我的了。”   赵琉璃没来由地耳根子一红。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今晚的杨缜特别有攻击性,虽说口中仍旧叫她“殿下”,但是他对她的态度却不如以往那般规矩了。   “杨缜,你先让我起来……”赵琉璃道,她还没换衣服呢。   可是杨缜却迫不及待地堵住她的唇,渴望又虔诚地描摹她唇瓣的形状,同时,灼热的手掌也从她的喜服下探了进去。    ☆、第166章   魏箩的腰身越来越粗,当初纤细窈窕的小蛮腰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肚皮圆鼓鼓的不说,脸蛋儿变得圆润了,胸口也从当初的小桃子变成了白白嫩嫩的大馒头。若非今儿赵琉璃和杨缜一同回宫,魏箩是说什么都不愿意出门的,她觉得自己这副模样简直无法见人,出门前对着镜子照了许久,越看越对自己不满意。   魏箩摸着自己的肚子,叹了一口气道:“小西瓜,等你生下来以后,娘亲定要好好拾掇拾掇自己。”   赵玠在一旁低低闷笑,盖因魏箩这副唉声叹气的模样实在可爱。他上去抱着她,咬着她的耳朵道:“不管你变成什么模样,我的阿箩永远是最漂亮的姑娘。”   “不行。”魏箩推开他,义正言辞地纠正,“你不能这样说话,会让我松懈的。我如今这样只是一时的,是为了生孩子迫不得已,等生完孩子后我会再瘦下来的。”   赵玠薄唇含笑,一动不动地瞧着她,嗓音低醇,带着些诱人的磁性:“可我说的是真心话。”在他心中,他的小姑娘永远最好看。尤其这会儿她挺着圆圆的肚子,娇小的身躯里孕育着他们的孩子,那腹部隆起的弧度是天底下最美的曲线。   魏箩嗔他:“油腔滑调。”声音却是甜濡的。   好在魏箩清楚赵玠说的是甜言蜜语,不能当真,听听就好了。去皇宫的路上,魏箩对着肚子心道,小西瓜,娘亲为你牺牲了这么多,你可一定得顺顺利利地生下来,不要折腾她啊。   听梁玉蓉说生孩子的时候可疼了。   昭阳殿,赵琉璃和杨缜早已双双到来。   赵琉璃坐在紫檀木的藤面罗汉床上,身后垫着宝蓝色的妆花大迎枕,红着脸,悄悄地打量站在崇贞皇帝和陈皇后面前的杨缜。杨缜身穿深红色绣金曲水纹锦袍,面容端肃,正恭恭敬敬地回答帝后二人的问题。   杨缜端的一本正经,目不斜视,跟往常一样波澜不惊。赵琉璃没跟他成亲之前,看见他这模样倒也没什么,如今成了亲,得知他的本性后,再看他这副模样,就有些心情复杂了。   成亲那天晚上,赵琉璃连喜袍都没来得及换下来,便被杨缜给按到了床榻上。   杨缜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腕,痴痴地咬着她的耳朵叫她“殿下”,再后来声音变了味儿,他哑声一遍一遍地叫“琉璃”。赵琉璃在他身下动弹不得,瑟缩着承受他密密麻麻的亲吻。   杨缜冲撞进来的时候,她疼得泪珠子滚了下来,一口咬住杨缜的肩头,哽咽着说疼。杨缜知道她不好受,可是却管不住自己,舔去她脸颊的泪珠,动作不停,一狠心将她全部撑开。   赵琉璃哭哭啼啼了半个时辰,哭得小脸通红,模样惨兮兮的别提有多可怜了。   半个时辰后杨缜抱着软绵绵的赵琉璃去净室洗澡。云梓领着宫婢们进屋收拾,看见床榻上乱七八糟的痕迹,以及那湿得几乎能滴水的喜袍以后,纷纷红了双颊。   崇贞皇帝放了杨缜几天假。这几天里,杨缜哪儿都没去,跟赵琉璃在屋里待了三天三夜。除了吃饭喝水有人敲门外,其余时间屋里都无人打扰。赵琉璃从不知道杨缜有这么多的精力,想必一定忍耐了多久,成亲以后全招呼到自己身上了。   新房的每个角落都有他们留下的痕迹,连窗台和书桌也不例外。就连吃饭时杨缜都不肯放过她,一边喂她吃饭,一边不离开她的身子。赵琉璃觉得这三天既过得很快,又过得很慢,如果不是今日要回宫看望父皇和母后,说不定杨缜依旧不会让她走出房间。   赵琉璃一想起这三天里的荒唐,便羞臊得不行。她到这会儿还浑身都疼着呢,今儿进昭阳殿是坐着肩舆进来的,双腿酸软得根本站不起来。想必母后肯定看出来了,都怪杨缜,这么不知节制!赵琉璃涨红了脸,这般想道。   崇贞皇帝和陈皇后问了话,对杨缜还算满意。   陈皇后赐了座,感慨万千道:“琉璃是本宫的宝贝女儿,本宫待她向来宠爱有加,如今她嫁给了你,你好好待她,不要让本宫失望才好。”   杨缜站起来道:“请皇后娘娘放心,臣对公主是一心一意。”   陈皇后颔首,扭头瞧了一眼歪在迎枕上的赵琉璃,不满地训道:“都是出嫁的姑娘了,怎么行事还是这般没规矩。到下面坐着去,免得一会儿叫人看了笑话。”   赵琳琅扶着腰从迎枕上坐起来,慢吞吞地下了榻,走到杨缜跟前时鼓了鼓腮帮子,坐在他身边的花梨木玫瑰椅上。杨缜微不可查地弯了弯嘴角,看向赵琉璃,眼里蓄满笑意。   他这般一笑,没来由地让赵琉璃想起床笫之间,他对自己做过的那些事儿,顿时耳根子一红,别开视线。   *   不多时魏箩、赵玠和其余几位皇子公主们相继而至,一家人坐着说了会儿话。   用过午膳,皇子公主们告辞离去,魏箩和赵琉璃留在昭阳殿陪陈皇后说话,赵玠、杨缜和崇贞皇帝则去了御书房。   魏箩如今行动很不方便,陈皇后和赵琉璃都对她关怀备至。赵琉璃得知魏箩的肚子能听见动静后,好奇不已,耳朵轻轻地贴在魏箩的肚皮上,听了听,“皇嫂,它怎么不动?”   魏箩道:“想必是跟你不熟,怕生。”   赵琉璃没有气馁,对着魏箩的肚子说起话来,一会儿说“我是你的姑姑”,一会儿说“你是不是叫小西瓜,你跟我说说话吧”。魏箩和陈皇后看得哭笑不得,不多时,小西瓜果真在魏箩的肚子里动了动,伸出一只小小的脚丫子,算是跟赵琉璃打招呼了。   赵琉璃又惊又喜,“它真能听见我说话?”   魏箩也很稀罕,把手放在肚皮上,小西瓜仿佛真的有所感应一般,收回脚丫,换成小手隔着肚皮触摸魏箩的手。魏箩的眼眶一下子湿了,养了这么久,头一次如此真切地感觉到这孩子的存在。真希望它快点出来,魏箩心想,也不知道长得什么模样,不过她和赵玠的孩子,一定不会丑就是了。   日头西斜,时候不早,魏箩和赵琉璃向陈皇后告辞,各自回府。   陈皇后将她们俩送到庆熹宫门口,颇为感慨道:“瞧着你们如今都过得很好,我这一颗心也就放下了。”   赵琉璃以为陈皇后是伤感身边儿没人了,回握住陈皇后的手道:“母后放心,我会时常回宫看望您的,一定不会让您孤单。”   陈皇后无奈地道:“你已经嫁人了,时常回来像什么样子?若是指望你回来,还不如指望阿箩常常入宫陪我。”   魏箩道:“等孩子生下来,我便带着孩子来看母后。到时候您含饴弄孙,还愁没人陪伴吗?”   陈皇后笑了笑,道:“你说得是,如今我就指望这个孙儿出生了。”   魏箩和赵琉璃离开庆熹宫,赵琉璃和杨缜先走一步,魏箩坐在马车里等了一会儿,赵玠才从宣德门里出来。   魏箩想起方才陈皇后的话,心中有些异样,问道:“母后近来可有跟你说过什么?”   赵玠把她抱在腿上,把玩她的手指头,“怎么?”   魏箩道:“我瞧着母后心情不大好,想必是琉璃出嫁了,她在宫中的日子更加孤单。我瞧着母后没有原谅陛下的心思,担心母后一个人寂寞,以后想多入宫陪陪她。”   赵玠亲了亲她的小脸,笑道:“自然可以,不过得等你生完孩子以后。”   如今魏箩肚子越来越大,出行很不方便,也可能遇到危险,是以还是待在王府安全。   魏箩思忖片刻,点点头道:“上回让你在宝和殿安排一些人手,你安排了吗?”   赵玠道:“一早便安排了。”说着刮了刮她的鼻子,故意打趣道:“阿箩的话,我岂能不听呢?”   魏箩努努嘴。刚要说什么,忽觉车身震了一下,马车停在路边。   赵玠掀起布帘问道:“发生何事?”   车夫回道:“回禀王爷,前面的马车坏了,挡住了去路,可要绕路回府?”   赵玠道:“绕路罢。”   透过布帘一角,魏箩瞥见前面那辆马车旁站着的姑娘,穿着粉紫色的襦裙,分明是高晴阳无疑。魏箩让车夫再次停了下来,想着好歹与高晴阳有过一点交集,便问她可否要一同乘车。毕竟镇国公府与靖王府顺路,而且天气阴沉沉的,瞧着马上要下雨了,她站在这里还不知道何时能回家。   高晴阳想了想,没有忸怩,坐上马车后,感激地道:“多谢王妃,多谢王爷。”   魏箩问道:“你方才去了哪儿,马车怎么坏了?”   高晴阳端坐在对面,解释道:“我去街上的书墨铺子挑了几块墨锭,打算回家练习字画,未料马车轮子忽然坏了,这才不得已停在路边。”   魏箩点点头,道:“一会儿我们回府后,让车夫再送你回镇国公府。”   高晴阳没有推拒,真心诚意地再次道谢:“多谢王妃。”   魏箩摇头说不用。   *   很快到了靖王府大门,赵玠抱着魏箩下了马车,一转身,却见靖王府大门口站着个人。   朱漆大门前,魏常弘穿着湖蓝色纻丝锦袍,身姿挺拔,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门口的仆从是认识他的,晓得他是靖王妃的胞弟,不敢怠慢,原本想请他入府小坐,未料想他却说不用,然后一直站在门外等到这会儿。   魏箩一见到常弘,惊讶地从赵玠怀里钻出来,提着娇绿绣梅兰竹菊纹裙襕拾阶而上,停在常弘跟前:“常弘,你怎么来了?为何不进府里坐,站这儿多累啊。”   魏常弘露出微笑,道:“下人说你快回来了,我便想着在这里等你片刻,一会还要回去。”   魏箩歪了歪头,问道:“什么事这么着急?”   “倒也不是什么要紧事。”魏常弘从袖中取出一个大红绣百子图的香囊,抬起魏箩的手,放到她手心,“这香囊里面是四伯母去大慈寺特意为你求的平安符,送给未来的小侄儿或者小侄女,你暂且替它收着,日后给它戴上,四伯母说能保一辈子平安。”   魏箩握着那枚香囊,抬头再看常弘时,弯唇笑道:“你回去替我谢谢四伯母,我定会给孩子戴上的。”   魏常弘点了点头,看了一眼魏箩身后的赵玠,眼里虽无多少波澜,但已不像当初见面时剑拔弩张。常弘没说什么,举步欲走:“我回去了。”   刚一抬脚,阴沉沉的天气便瞬间下起雨来,“哗啦啦”倾盆而至,让人猝不及防。   魏常弘一怔。他这次出门没有拿伞,只骑了一匹马,目下那高头骏马不怕淋雨,甚至在雨中扬了扬马蹄。   魏箩看了看常弘,再看了看尚未离开的马车,心思一动,命金缕去拿一把伞。很快,金缕去而复返,“娘娘,您要的伞。”   魏箩接过,把双环油纸伞递到魏常弘的手中,指了指门口黑漆平顶的双驾马车,道:“高姑娘的马车坏了,方才是坐我们的马车一块儿回来的。你既然来了,这会儿又下着大雨,保不准会不会发生意外,常弘,不如你去送高姑娘一程吧。”   不过一场雨而已,能有什么意外?魏常弘看了魏箩一眼,她的心思昭然若揭,瞎子都能看得出来。少顷,魏常弘收回视线,拿着伞,语气颇有些无奈地道:“好,我去送她。”   魏箩笑笑,叮嘱道:“路上小心,走慢一些。”   魏常弘翻身骑上马背,撑开双环油纸伞,夹紧马腹来到马车便,对车夫道:“走吧。”   车夫闻言,一扬马鞭往镇国公府走去。   马车内,高晴阳自是听见了魏箩和魏常弘的那番对话,有些拿捏不准魏箩的意思。过了片刻,她掀起窗帘的一角,见魏常弘骑马跟在马车旁,雨下得又急又大,他半边手臂都被雨水打湿了。他却仍看着前方,眉眼清俊,神态从容。高晴阳琢磨了一会儿,开口道:“前面不远便是我家,我不用你送,你先回去吧。”   魏常弘闻言,视线终于转了转,落在高晴阳脸上。隔着一层雨幕,魏常弘的表情不甚清晰,嗓音掺杂了雨水的湿冷,又带着泉水的清润,徐徐道:“我这时候回去,只能骑马。若是将你送回镇国公府,便能乘坐马车回去,你说我选哪个?”   好吧,原来是因为这辆马车。高晴阳觉得自己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放下帘子,重新安安心心地坐回马车里,不再理会外面的人。   马车很快到了镇国公府。这场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小了许多,剩下淅淅沥沥的雨滴。   高晴阳扶着丫鬟的手走下马车,朝旁边的魏常弘看去一眼,道:“多谢魏公子。”   魏常弘坐在马背上,不动声色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真是无礼。高晴阳晓得他的秉性,没有跟他一般见识,接过丫鬟手里的油伞,举步走入镇国公府。   只不过刚迈开一步,便听身旁传来嘈杂的喧闹声,并伴随着一声惊叫:“小姐小心!”   高晴阳转头看去,只见一匹黑色的骏马朝自己冲来。马想必是受了什么刺激,根本不受控制,一路甩开了好几个仆从,一眨眼便跑到了自己跟前。高晴阳愣住,下意识后退两步,却没来得及躲开,眼睁睁地看着骏马扬起两只前蹄,踩向自己——   “小姐!”丫鬟叫道。   高晴阳也觉得自己必死无疑,就算不死,肯定也要被踩成残废。她脸色煞白,甚至忘了闭上眼,只见一个英挺的身影骑马上前,动作敏捷地跳到那匹失控的马上,双手紧紧地握着缰绳,生生控着那匹马侧了个方向。马蹄重重地落在高晴阳身旁,溅起一地泥花。   方才还横冲直撞地马到了魏常弘手上,这会儿竟老老实实地站着,不再乱跑了。魏常弘骑在马背上,垂着眼睛,眉心微蹙,很有些嫌弃地问:“你为何不躲?”   方才若是有一点偏差,她的命就保不住了。   魏常弘看向高晴阳,兴许是刚才被吓得不轻,这会儿她脸上不如以往那般镇静自若,脸色惨白,红唇紧抿。雨虽停了,但路上却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水洼,马蹄溅起的泥花打在她的身上、脸颊上,那张标致的小脸满是狼狈,眼睛却亮得惊人。不知怎么的,魏常弘竟觉得高晴阳这般滑稽的模样有些可爱,比她一直端着的时候顺眼多了。   高晴阳慢吞吞地从地上站起来。丫鬟紧张地过来查看,带着哭腔问道:“小姐,您没事吧?哪儿伤着没有?”   自从高丹阳出嫁后,高晴阳便是镇国公府夫妇的心头肉,若是出了丁点意外,那她的小命也保不住了。   高晴阳摇摇头,看向魏常弘,顿了顿,这一次语气真诚多了:“多谢魏公子。”   魏常弘从马背上跳下来,淡声道:“不必。”然后将缰绳交给后面赶来的仆从。   那仆从对他感激不尽,连连道谢。   不一会儿府内的镇国公夫妇听闻了门口的动静,慌忙赶过来,对魏常弘狠狠地道了一通谢,又罚了那位看马的仆从三个月的月钱,还杖责了那仆从二十家棍。镇国公夫妻俩热情地邀请魏常弘到府上做客,魏常弘只道是举手之道,没有应下,骑马离开了。   镇国公夫妻俩惊魂未定,扶着高晴阳走回府里。镇国公夫人不禁称赞道:“这位魏公子真是少年英杰。生得俊俏不说,身手也是那般好。”   高晴阳默不作声跟着走,脑海里却闪过方才魏常弘骑在马背上的场景。他俯视着自己,很有些居高临下的味道,广袖被风吹起,那双清俊的眉头深深地蹙在一起,很不赞同地问她“为何不躲”。   高晴阳一直以为他是个不学无术、吸食五石散的纨绔公子,只是刚才那一瞬间,她竟觉得魏常弘的身形有些高大。高晴阳取出娟帕擦了擦脸上的泥水,心想,改日还是抽空去英国公府道一声谢比较好吧。   *   正值溽暑,天气燥热难当。树上蝉鸣啾啾,魏箩躺在葡萄花架下的榆木凉榻上,手里捧着一杯冰镇的乌梅汤,一边喝一边对白岚道:“打风的力道再大一些,中午没吃饱吗?怎么瞧着有气无力的。”   白岚拧着眉心道:“娘娘,您都快临盆了,还是少喝这些凉的东西吧。”   魏箩的鼻尖儿上洇出薄薄的汗珠,饶是躲在花架下纳凉,也依旧没什么用处。她倚着凉榻,懒怠地抬了抬眼睛,“你放心吧,我问过孙大夫的,大夫说不碍事。若是不让我喝点凉的东西,连这点念想都给我断了,我可真不知道怎么熬过这漫漫夏日了。”   白岚一听是孙大夫说的,登时就放了心。孙大夫知道的东西可比她们多多了。   魏箩躺在凉榻上小憩了一会儿,赵玠从外面回来时,她正闭着眼睛睡得香呢。   赵玠挥手遣退了白岚和金缕,坐在凉榻上,拨开魏箩额前的碎发,用拇指轻轻拭去她额头沁出的汗珠。   今日早朝时崇贞皇帝重提立储一事,先前对立赵玠有异议的大臣,近期早已销声匿迹了。有的是出行的路上忽然出了意外,有的是中饱私囊被崇贞皇帝彻查,有的是主动提出致仕回乡,这其中原因,究竟出自谁的手笔,大家伙儿心照不宣。   朝堂上无人再敢有任何异议,唯有瑞亲王站出来反驳了一两句,但是也被皇帝打压下去了。   立储一事就此定了下来,等礼部择好吉日,大理寺拟好昭书,便宣布立靖王赵玠为储君。崇贞皇帝宣布退朝,当着众人的面儿把赵玠叫去御书房,道是有事商议,摆明了是器重的意思。   瑞亲王站在含元殿内,眼神阴冷,许久才甩了甩袖子离开大殿。   赵璋的脸色也不大好,袖中的拳头紧了又紧,旋即跟上瑞王的脚步,一同离开。   崇贞皇帝跟赵玠说了几件江南水涝的事,询问了他的看法,之后便没什么事,挥挥手让他退下了。   赵玠临走前,崇贞皇帝放下紫毫宣笔,望着槛窗外的蓝天白云,忽然慨叹道:“等日后你登基了,朕便同你母后离开盛京城,游遍大江南北,做对悠闲的夫妻。”   赵玠脚步一顿,没说什么,大步离去。   魏箩被赵玠的动静吵醒了,一睁开眼却见他在出神,忍不住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问道:“你在想什么呢?”   赵玠乌目动了动,握住魏箩嫩生生的手指,弯唇一笑道:“想我们的孩子是儿子还是女儿。”   魏箩很有见地道:“这么调皮,肯定是个儿子。况且酸儿辣女,我前阵子不是正好爱吃酸溜溜的梅子么。”倒也不是魏箩偏爱儿子,只是这般猜测罢了。说心里话,魏箩还是喜欢女儿多一些,都说女儿是母亲的贴心小棉袄,她也想要一件小棉袄。   赵玠含笑不语,少顷才道:“我昨日想好了孩子的名字,你可要听一听?”   魏箩来了兴致,“你说。”   赵玠道:“若是儿子便单字一个‘曦’,有融融日光之意。若是女儿便叫‘苒苒’,时光荏苒的苒。”他看向魏箩,捏捏她的小圆脸问道:“你觉得如何?”   魏箩琢磨了一下,觉得这两个名字都不错,“你跟陛下商量了吗?”   赵玠道:“本王给自己的儿子起名,为何还要跟他商量?”   皇孙们的名字都是要经过皇帝首肯的,不过赵玠这般嚣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想必崇贞皇帝也拿他没办法。魏箩点头道:“这两个名字都不错,就这么定了吧。”   商量完正事,赵玠伸手要抱魏箩,好些天没跟她温存,这会儿只想跟她多亲近一会儿。哪知道这小姑娘躲得比兔子还快,一副唯恐避之不及的模样,皱眉道:“天儿太热了,你离我远一点,别靠过来。”这才想起来什么,四下看了看道:“你怎么把金缕和白岚都赶走了,没人给我打风,难怪我觉得这么热……”   魏箩怕热,赵玠是知道的。只是小姑娘这会儿这般反应,委实让赵玠有些受伤,脸色也不大好。   赵玠握住魏箩细白的腕子,俯身轻而易举地讲她压到身下,好整以暇地俯瞰她,问道:“让我离远点?”   魏箩缩了缩脖子,这会儿即便觉得很热,也不敢吭声了。   赵玠低头咬住她的脖子,轻轻啃噬,嗓音越来越低:“阿箩,你知道我这几个月忍得有多辛苦么。”   顾念着魏箩肚子里的孩子,赵玠已有八个多月不曾碰她了,委实是想得厉害。赵玠的手从魏箩的小衫里探进去,握住她的白馒头,泄恨一般咬了几口。倒也不敢用太大劲儿,只不过魏箩的身子娇嫩,饶是如此还是很快红起了牙印子。魏箩娇声喊疼,他便含在口中好好哄她。   魏箩扭了扭身子,不放心道:“不行。孩子快生了,大夫说后三个月不行……”   赵玠自然记得这番话,不能真正碰她,只是想解解馋罢了。   不一会儿,只听葡萄花架下传出细细的哽咽声。   花架周围用幔帐遮掩,看不清里面的光景,只能看到影影绰绰的两道人影。赵玠将魏箩圈进怀里,头埋在她的胸口。魏箩伸手推拒,兴许是被他咬疼了,轻轻地叫了一声。   许久,赵玠才不满地问道:“怎么没有奶水?”   魏箩气急败坏,若不是怕伤着孩子,真想把他踢到塌下去。“生完孩子才会有的,我还没生呢,哪来的……”说到一半,自个儿脸红得不像话,说不下去了。   赵玠又流连了一会儿,之后翻身,从后面搂住魏箩,贴在魏箩的耳畔重重地喘息。待他终于平复下来后,对着魏箩慢吞吞道:“等孩子生下来后,看我怎么收拾你。”   魏箩长长的睫毛颤了颤,不吭声。   *   越临近临盆,魏箩的情绪就越紧张。   赵玠给她寻了四个盛京城最稳妥最出名的产婆,让她们暂时住在靖王府内,一旦魏箩有了任何情况,方便她们随叫随到。   即便如此,魏箩的心还是惶惶不安,一天到晚坐卧不宁。孩子还没开始生呢,她倒先把自己吓坏了。   这日魏箩去书房给赵玠送茶点,手腕不慎碰到紫檀木的翘头案上,玉镯子应声而裂,一分两瓣,掉在地上。魏箩怔怔地看着地上的镯子,好半响都没有动弹。   赵玠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命朱耿将那断成两截的镯子收拾出去,看向魏箩道:“瞧把你吓得,怎么看着心神不宁的?”他捏捏魏箩的耳珠,既是安抚她,也是安抚自己:“不是说过了么,有本王在,不会让你有事的。”   魏箩看着赵玠点点头,爬上赵玠的双腿,搂着他的脖子道:“我有些害怕……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可能是头一胎没经验,心里总是不安,做什么都心不在焉的。”   赵玠笑着刮刮她的鼻子,“你是自己吓唬自己。”   魏箩摸摸鼻子,心道或许是吧。   只不过她没在赵玠怀里坐多久,杨灏便汲汲皇皇地从外面跑进来,神色匆忙,连礼都顾不得行:“殿下,不好了,宝和殿着火了,皇后娘娘正好在里头诵经呢!”   赵玠神色一变,魏箩的心也跟着“咯噔”一声。   赵玠立刻站起来,冷着声音问道:“怎么回事?母后眼下在哪?”   杨灏道:“具体情况属下也不知,只知皇后娘娘如今还被困在宝和殿,尚未营救出来。”   赵玠的脸色难看至极,举步变往外走,“备马!”   魏箩匆忙跟上去,抓住赵玠的袖子道:“我也要去。”   千算万算,还是不如天算。魏箩以为赵玠在宝和殿周围安插了人手,这辈子便能避免陈皇后引火自焚,没想到她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当初庆熹宫门口那番话,魏箩就察觉到了不对劲儿,陈皇后的语气像是了无牵挂了一般,是以她才不放心地又询问了赵玠一遍,得知赵玠一切都布置妥当了,她才安心。可是怎么会……是哪儿出了岔子么?   赵玠摸着她的脸,“阿箩,你身子不便,还是留在府里等我的消息为好。乖,我不想看到你也出什么意外。”   魏箩坚持道:“我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可是母后有危险,我不能在这儿干坐着。大哥哥,你就带我去吧。”   赵玠垂眸凝视她。很快,他对杨灏吩咐道:“去准备马车!”这便是妥协了。   马车一路疾驰到宫中,魏箩和赵玠尚未赶至宝和殿,便能看到前方一片大火,火势滔天,几乎染红了半边天空。赵玠的脸色难看得吓人,薄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好不容易赶到宝和殿时,那儿已经成为一片火海了,正殿的大门被火舌吞噬,烈火熊熊燃烧,让人心生畏怯,不敢贸然前进。   侍卫和宫人们抬着一桶一桶的水灭火,神色匆忙地从魏箩和赵玠身边走过,这时候也顾不得什么礼节了,先灭火要紧。   魏箩抬眼,看到斜前方站着一个身穿紫金四团龙纹常服的帝王。崇贞皇帝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的宝和殿,眼睛发红,垂在一侧的手臂微微地颤抖。   想必他也没料到会有今天这一幕。   崇贞皇帝总以为终有一日能打动陈皇后,他慢慢地弥补,她总会原谅自己的。崇贞皇帝甚至还畅想过将来赵玠即位,他便带着他的晚晚去许多地方,看峨眉山,看日月潭,游遍大江南北,做一对闲云野鹤、共挽鹿车的平凡夫妻。却怎么都想不到,陈皇后竟对他如此狠心,连一个挽回的机会都不曾留给他,想要先走一步。   不可能!   他不能让她这么走了!   他们之间绕了那么远的弯路,渐行渐远,如今总算又绕到一起,他还有许多话没跟她说,她怎么能死?崇贞皇帝仿佛忽然大彻大悟,从一旁的侍卫手中夺过水桶,举起木桶从头到尾把自己淋湿,毫不犹豫地往宝和殿而去。   周围的人都被吓傻了眼,待到回过神时,储公公惊慌失措地抱着皇帝的腿,“陛下,你这是要做什么?你千万不要冲动,皇后娘娘已经有人进去搜救了,说不定再过一会儿就救出来了,您千万不能进去啊!”   身后的宫人们呼啦啦跪了一地,口中高呼“陛下三思”。   崇贞皇帝一脚踢开储公公,咬牙切齿道:“晚晚还在里头,叫朕怎么等得下去?都给朕消停会儿。朕是九五之尊,不会这么轻易死的。”说罢一顿,看了看不远处的赵玠,眼神复杂,“万一朕有什么意外,便传位于靖王,替朕整理政务。”   一群人哀戚地高呼:“陛下!”   赵玠眸光一沉,藏在袖中的拳头紧了又紧。   崇贞皇帝不再理会他们,踅身毅然决然地走入火海之中。   火势汹汹,房梁上的柱子掉了好几根,眼前是浓烟滚滚,几乎看不清眼前的路。除了宫里的侍卫意外,赵玠也派了好几人进来营救,但是都没有结果,甚至有几个人被火舌吞没,成为这场火灾下的亡魂。   赵祉卿嘶声喊道:“晚晚,你在哪儿!”   *   宝和殿外,所有人都在等待。   魏箩紧紧地攒着赵玠的袖子,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起初她的肚子只有微微有些疼,她以为是太过紧张的缘故,可是渐渐的那疼痛越来越剧烈,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   魏箩小脸发白,无措地叫了赵玠一声。   赵玠见她脸色不对劲,忙将她打横抱起,问道:“阿箩,你怎么了?”   魏箩攀着赵玠的衣襟,缓缓道:“我,我好像要生了……”    ☆、第167章   宝和殿上空黑烟滚滚,殿外的空地上跪了一溜儿人,以储公公为首,纷纷扯着嗓子高呼“陛下”。   少顷,储公公终于回神,朝周围愣住的宫人和侍卫道:“都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救火啊!陛下和娘娘若是出了什么差池,你们担当得起吗?”   侍卫和宫人们提着木桶,赶忙继续救火。   储公公跪在宝和殿前,双手合十,喃喃地向菩萨祷告:“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求您保佑陛下和娘娘平安,奴才愿意减寿十年……”   另一边,赵玠抱着魏箩匆匆去了最近的昭阳殿。赵玠手心发汗,额角剧烈地跳动,一到昭阳殿便厉声道:“去宣太医!”   昭阳殿的宫婢们不明就里,但见靖王如此着急,也不敢多问,手忙脚乱地去了。唯有秋嬷嬷头脑清醒,见魏箩神情不对,心中猜了个七七八八,晓得魏箩这是要生了。既是生产,宣太医又有何用?靖王这会儿恐怕是关心则乱。秋嬷嬷赶忙出门,拦住宣太医的宫婢,改让她们去请宫里的稳婆。   宫婢们看一眼殿内,犹豫不决:“可殿下说……”   秋嬷嬷道:“殿下是急晕了,你们也跟着犯糊涂不成!就照我说的做,快去!”   宫婢们这才恍悟,汲汲皇皇地往稳婆们住的地方而去。   靖王府的稳婆是来不及请进宫了,好在宫中有专门为妃嫔接生的稳婆。这些稳婆养在皇宫,接生的都是王孙贵胄,颇有经验,也很稳妥,替魏箩接生应当不成问题。   魏箩躺在陈皇后的花梨嵌紫檀拔步床上,由于太过紧张,手指紧紧地抓着赵玠的墨绿螭纹袖子。她红着眼睛,眼下虽不大疼,但到底扛不住心里害怕。这时候若是有赵玠在身边陪着,或许能让她好受一些。   只是秋嬷嬷却对赵玠道:“殿下,产房不吉利,还请您移步殿外,等候王妃的消息。”   魏箩抿唇,指尖轻颤,抓着赵玠衣袖的手更紧了些。她不想让赵玠离开。   赵玠感知到魏箩的恐惧,反握住魏箩的手,不容置喙道:“无碍,本王就在这里等着。”   “这……”秋嬷嬷为难地蹙了蹙眉,欲再劝,却见赵玠一脸肃穆,不似玩笑,也就讪讪然住了口。不一会儿,两个穿绛紫衣衫的稳婆从殿外走进,看到赵玠端端正正地坐在床头的绣墩上,不禁一怔,屈膝行礼:“殿下……”      赵玠无心周旋,挥手叫她们起来,“快来给王妃接生。”   两个稳婆皆没遇见过这种情况,男人看着女人生孩子乃是大忌,是很不吉利的,一般有身份有地位的男子都极避讳这些。偏这位身份尊贵的靖王爷却浑不在意,只关心靖王妃的情况。稳婆不敢多问,好在好在赵玠坐在一边儿,并未影响接生,她们忙敛了心思,走到床前查看魏箩的情况。   魏箩这会儿紧张得要命,孩子还没生呢,她倒先把自己给吓坏了。一双水润润的眼睛盯着赵玠,不放心道:“你不要走。”   赵玠摸摸她的脸,把她鬓边的碎发挽到耳后,道:“我不走,我在这里陪你。”   魏箩这才放心。   两个稳婆吓得不轻。听说靖王爷残忍狠厉,怎么瞧着跟别人说得不大一样?靖王居然会用这么温柔的语气说话?乖乖,看来靖王一定是对这位靖王妃很上心,她们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才行。若是靖王妃有了什么意外,她们肯定也活不成了。   两个稳婆小心翼翼地摆正魏箩的身子,心中暗暗期盼魏箩这一胎生得顺顺利利。   *   宝和殿外。   分明才过去一刻钟,储公公却觉得仿佛过去半辈子那么久。崇贞皇帝和陈皇后均未从里面出来,火势愈烧愈猛,周围几座宫殿都不能幸免。好在这几座宫殿不甚重要,日后补救回来就成。可若帝后出了意外,那就不是补不补救的问题了……   储公公老泪纵横,对着宝和殿磕了好几个头:“陛下,娘娘,您们快出来吧……”   兴许是佛祖听见了储公公的祷告,只见熊熊烈火中,狼狈的皇帝抱着昏迷的皇后从殿里走出。赵祉卿刚踏出宝和殿,他身后的一根梁柱便轰然倒下,重重地落在地面上,差点便将两人砸个正着。   储公公喜极而泣,“陛下,娘娘!”说罢赶忙迎了上去,查看帝后二人的情况。   赵祉卿的肩上有一处明显的烧伤,手上和腿上也有大大小小的灼伤。此刻他翼善冠歪斜,衣衫褴褛,素来注重仪表的帝王却完全顾不上自己的形象,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将陈皇后放到地上,昏迷前哑声说道:“救晚晚。”   他的晚晚,不能死。   储公公大惊,忙命人将帝后送到养心殿,又请来太医署所有的太医为帝后诊脉。前前后后忙碌了两个时辰,可算是安顿了下来。   崇贞皇帝肩膀上的烧伤最为严重,皮肉和衣服黏在一起,处理起来很是麻烦,最后还要用小刀刮除伤口上的烂肉,才能止血包扎。这时崇贞皇帝已然醒了,不顾自己的伤,抓住其中一个太医便问:“晚晚呢?”   那太医的手哆嗦了下,战战兢兢地道:“回禀陛下,娘娘吸入了过多的浓烟,此时仍在昏迷之中。下官方才已为娘娘检查过了,娘娘身上并未有明显的烧伤,想必过不久便能清醒。”   崇贞皇帝松了松手,重新躺回猩红色妆花大迎枕中,眉眼明显放松了几分。   太医给皇帝身上的其他伤口上过药,并叮嘱这几日不能碰水,这才退了出去。   崇贞皇帝呆坐片刻,问一旁静候差遣的储公公:“皇后在哪?”   储公公自打得知皇帝和皇后没事后,不知感谢了佛祖多少遍,这会儿已然平静下来,道:“回禀陛下,娘娘在养心殿的偏殿躺着,奴才已经安排了人手伺候。”   崇贞皇帝想了想,掀开被褥下床,道:“朕过去看看。”他还是不放心。   “陛下,太医说了您应该卧床休息……”储公公体恤皇帝,难免会有些心疼。   皇帝却是不听,执意披了一件玄色衣服,蹒跚往偏殿而去。   储公公瞧着皇帝的背影,跟了上去。原以为皇帝与皇后只是一对儿普通夫妻,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今日一见,却让储公公全然颠覆了以往的看法。皇帝岂是不在乎皇后,简直是把皇后在乎到骨子里去了,为了皇后竟然连性命都可以不要,试问天底下有几个皇帝能做到?   别说身在帝王家,就是身为平民百姓,也没有这般情深意重的。   思及此,崇贞皇帝在储公公心中的形象更高大了几分。   偏殿,崇贞皇帝来到床头,看向仍未醒来的陈皇后。陈皇后眼下换了身衣服,一动不动地躺在床榻上,双目紧闭,乌发松散,海藻一般铺在紫红色的床褥上。若非她还有呼吸,恐怕真让人以为了无生气了。   崇贞皇帝紧紧地握着陈皇后的手,抵着自己的额头,喉咙仿佛被砂砾堵住了,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想起自己在火场中看到的那一幕,陈皇后静静地坐在蒲团上,也是这般闭着眼,仿佛周身的大火与她无关,她置身事外,对这尘世了无牵挂。他找到她时,她已昏迷许久。崇贞皇帝身躯轻颤,从喉咙中溢出一声哽咽,既痛苦又悔恨。他从不知她竟有这样的念头,这场火想必是蓄谋已久的,她早就决定走了,是他强行把她从阎王殿里夺回来的。   晚晚,他就这般不值得原谅吗?为何你能如此决绝,一点念想都不留给他?   崇贞皇帝抬头,看着仍旧没有醒来的陈皇后,情不自禁地伸手触碰她的脸颊。皇帝定定地看着她,看了许久,缓缓低头,把脸埋到陈皇后的手中。“对不起……”他的嗓音沙哑,想必是吸入不少浓烟所致,“晚晚,朕对不起你。”   陈皇后的眼睫颤了颤,仍未醒来。   崇贞皇帝又坐在床边说了一些话,他自己也是重伤在身,不方便过多停留,不多时便被储公公劝了回去。临走时皇帝疾言厉色地叮嘱殿里的宫婢,好生照顾皇后娘娘,不得有任何马虎。   崇贞皇帝离开不久,躺在架子床上的陈皇后缓缓睁开双目。   早在赵祉卿坐在床头时,她便已经醒来,只没有睁眼,不知如何面对他罢了。陈皇后昏迷时并未完全失去意识,隐约记得当初发生了何事,更知道是谁冒着生命危险,将自己救出宝和殿的。崇祯皇帝会亲自救她,委实出乎陈皇后的意料,她本以为像他那种人,只在乎皇位和权势,旁的都可有可无。未料自己在他心中竟还占有一席之地。正因为如此,陈皇后才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崇贞皇帝。   没想到会听到他对她道歉。   赵祉卿年轻时骄矜自负,再加上身份摆在那儿,想要他一句道歉比登天还难。不曾想在今日装睡的情况下,竟能听到他一声道歉。   陈皇后睁着双目,视线落在头顶的蜂蝶赶花纹幔帐上,看了许久才稍微回神。   陈皇后叫来一个宫婢,问道:“宫中目下情况如何?”   宫里闹出如此大的动静,几乎到了无人不知的地步。那宫婢道:“回娘娘话,宝和殿的火已经救下来了,只是损伤较为严重,殿前的金身也被烧毁了……”宫婢说完这些,又道:“靖王妃来的路上动了胎气,此时正在昭阳殿分娩,靖王陪在一旁。”   陈皇后惊了惊,脱口道:“阿箩要生了?”旋即又问:“如何,孩子出世了吗?”   那宫婢摇摇头,道:“尚未,听说靖王妃还没生出来……”   *   昭阳殿。   两个时辰后。   产房内散发着一股股热气,两个稳婆分别守在床头和床尾,对着魏箩劝哄鼓劲儿。魏箩额前的头发被汗水浸湿,小脸苍白,此时已经全然没了力气,叫不出声,只剩下轻微的呼吸声。她长长的眼睫毛垂落,遮住了乌黑双眼里的光泽,像疲惫不堪的瓷娃娃,连抬起的眼睫的力气都没有。   魏箩觉着自己命不久矣,太疼了,她都有些不想生了。可是却又有些不甘心,到了这个地步,难道还能憋回去不成?她乌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对上稳婆的目光,声音因叫喊而有些沙哑:“赵玠呢?”   疼得连全名都喊出来了。稳婆看一眼床边脸色铁青的靖王,喂了一片参片让魏箩含着,答非所问:“王妃,您咬着参片缓缓,可千万不能没力气,孩子还在您肚子里呢……”   方才赵玠坐在床头影响接生,稳婆壮着胆子请他站到一旁。自从魏箩生不出来后,他便是这副表情,产房里的人更觉惊心动魄。   魏箩疼得吧嗒吧嗒掉眼泪,泪珠儿挂在长长的睫毛上,模样既可怜又叫人心疼。她道:“你叫他过来。”   稳婆闻言,正欲开口唤人,赵玠已大马金刀地坐在床头,紧紧地握住魏箩的手。赵玠拨开魏箩额头汗湿的头发,方才还阴鸷的脸,目下已变得柔和,“阿箩,再坚持一会儿,孩子马上就出来了。”   魏箩哽咽,“好疼,我不想生了。”   赵玠摸摸她的小脸,语气颇为无奈:“哪有生到一半说不生的?你乖,再加把力气,我就在这里陪着你,哪儿都不去。”   魏箩还想说什么,只不过腹部猛地传来一阵剧痛,她痛呼一声,抓住赵玠的手,放到嘴边张口咬住。   稳婆见状,赶忙凑到床头,鼓励魏箩用劲再用劲儿,孩子马上就能生出来了。   魏箩痛得紧紧咬住赵玠的手腕,想必是下了决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所有的力气都放在下身,拼命地将肚里的孩子推出体外。她在口中尝到了血腥味儿,可是赵玠却连眼睛都未眨一下,更别说跟她一样喊疼了。魏箩出神的档子,只觉身体一松,稳婆惊喜地叫道:“生了,生了!”   魏箩疲惫地缓缓闭上眼,心道可算是生出来了,再不出来,她就要疼死了。   赵玠取出汗巾替魏箩拭汗,眼睛始终不离开她。   产婆往孩子的屁股上轻轻拍了一下,孩子“呜哇”一声,响亮地哭了出来。产婆把孩子抱到一旁清洗,洗干净后用襁褓裹着,抱到魏箩和赵玠跟前,“王爷,王妃。”   赵玠终于抬头,问道:“儿子还是女儿?”   产婆笑着道:“恭喜王爷,恭喜王妃,是位小世子。”   怪不得这么能折腾,原来是个儿子。魏箩让产婆把孩子抱过来,偏头看了一眼,惊讶地问:“怎么这么丑?”   稳婆先是一愣,旋即笑道:“孩子刚出世,大都是这个模样。等日后长开了就好看了。”母亲嫌弃孩子丑的,她还是第一次见着。   赵玠从稳婆手中接过襁褓,让稳婆退下。他一个大男人,抱起孩子很是滑稽,原来那双握惯刀剑的手,也能温柔地抱起孩子。赵玠低头看了看小家伙,再看看魏箩,握住魏箩的手道:“像你。”   魏箩垂了一下嘴角,心想她可没有这么丑。   脸蛋红红的,皱巴巴的,活脱脱一个没长毛的小猴子。只是魏箩说不出话来了,因为她已经疲惫地昏了过去。    ☆、第168章   魏箩整整昏睡了一天一夜。   次日醒来时,身子已经被清洗过了,衣服也换了干净的寝衣。窗外晨曦微露,天边一抹蟹壳青,隐隐约约似乎听见宫婢走动的声音。魏箩转了转眼珠子,殿内一个穿粉色襦裙的宫婢正在关窗户,转头见她醒来,忙行礼道:“娘娘,您醒了?”   魏箩不认得她,想必是昭阳殿跟前儿伺候的宫女。她道:“什么时辰了?”   宫婢道:“刚过卯时。”关完窗户,殿内安安静静的,宫婢见为魏箩眼睛四下看了看,晓得她想找什么,便解释道:“靖王殿下守了您一夜,方才听说皇后娘娘醒了,这才过去看看,想必一会儿就回来。小世子在偏殿睡着,身边有乳母照顾,王妃若是想看小世子,奴婢便把它抱过来。”   魏箩点点头,“抱来让我看看吧。”自打孩子出世后,她只来得及看上一眼,还没好好瞧过小西瓜长什么模样呢。虽说丑了点儿,但到底是她的儿子,她不嫌弃。   宫婢上前把她扶起来,往她身后垫了一块猩红色金银丝大迎枕,又道:“王妃饿不饿?您先吃点儿东西吧。”   魏箩摇头,“先把孩子抱来。”   宫婢不好违背她的话,起身去偏殿抱孩子。   小西瓜躺在红色的绣金莲花纹襁褓里,刚吃完奶水,这会儿尚未入睡,睁着眼睛看人。宫婢把它放到魏箩怀里时,魏箩轻轻地“咦”了一声,怎么才一天的功夫,好像没昨儿见时那般丑了。魏箩用手指碰了碰他的脸蛋,软软的,肉呼呼,这么小一团,昨日可把她折腾得够呛。   小西瓜对上她的眼睛,咧开小嘴,啊呀叫了一声。难怪赵玠说孩子长得像她,这双眼睛委实是跟魏箩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又黑又亮,好似一泓清澈见底的潭水。魏箩摸摸他的眉毛,又摸摸他的鼻子和嘴巴,越看越觉得稀罕,原来就是这么个小家伙,在她肚子里足足待了十个月。魏箩道:“小西瓜,我是你娘,记住了吗?”   小西瓜眨眨眼,懵懵懂懂地看了她一会儿,张开小嘴,皱着鼻子打了个哈欠。   魏箩觉得好笑,学着梁玉蓉抱孩子的模样,轻轻拍打他的后背,哄他入睡。不一会儿小家伙就睡着了,闭着眼睛乖乖地蜷缩在魏箩怀里,竟是一点也不哭闹。   宫婢好奇地多看了两眼,昨日小世子被乳母抱走时,哭得那叫一个委屈可怜,怎么一到了王妃怀里就不哭了?莫非真是母子之间心有灵犀不成?宫婢看了会儿,劝道:“王妃,您刚醒,不宜太过操劳。奴婢把小世子抱回去,您吃点儿东西吧?”   魏箩掖了掖孩子的襁褓,舍不得松手,道:“我再看一会儿。”   宫婢劝不动,为难地退出屋外,准备让人去通传靖王。只是一脚刚踏出门槛,面前便出现一截天青色的团花暗纹直裰,一抬头,正是靖王赵玠。   “奴婢参见靖王殿下。”   赵玠抬脚走入殿内,没搭理宫婢,往内殿而去。   魏箩正抱着孩子坐在床头,低头仔细端详小西瓜的模样,伸手摸了摸他的睫毛,像得了一个新鲜玩意儿的小姑娘,颇有些爱不释手。赵玠一见这一幕,步子顿了顿,立在八扇紫檀木绘喜鹊登枝的屏风后,安安静静地瞧着。只是过了一会,魏箩仍旧没有发现他,继续逗弄怀里的孩子,唇边勾着软软甜甜的笑意,那温柔满足的模样,是面对赵玠时从未有过的。   赵玠有些吃味儿。   “咳。”他把手抵在唇边,轻轻地咳嗽一声。   魏箩抬头,终于察觉到他的到来。   赵玠刚走出一步,她便竖起食指放在唇边,轻轻地“嘘”了一声。“你小点儿声,小西瓜刚睡着。”   赵玠:“……”   这才刚有儿子,就把他这个夫主给忘了。   赵玠坐在床头,看一眼睡得正香的儿子,问道:“听宫女说你醒来还没吃饭?为何不吃?我让人去厨房端了些膳食,一会你吃一些。”   魏箩的视线总算舍得从小西瓜身上移开,落在赵玠身上:“我不太饿……听说你去看望母后了,如何?母后还好吗?”   赵玠颔首,把孩子从她手里接过来,交给一旁的宫婢,“把他抱回偏殿。”再看魏箩,魏箩虽满脸不舍,但也没有说什么。他道:“母后没有受伤,只是身子有些虚弱,太医说修养几日便无大碍。倒是你,这几日好好住在昭阳殿,先养好身子,过几日咱们再回靖王府。”   魏箩刚生产完,不便移动。陈皇后愿意让出昭阳殿让她坐月子,可见对她的疼爱。魏箩道:“那母后住哪?”总不能因为她,让皇后娘娘无处可归吧。   赵玠顿了顿,“养心殿。”   养心殿是皇帝的寝宫,陈皇后住在那儿倒也没什么不妥,恐怕崇贞皇帝求之不得呢。   魏箩沉默一瞬,然后默默地“哦”一声。她想起自己生产前,崇贞皇帝不顾性命闯入火场的那一幕。不得不承认魏箩有些震惊。皇帝把皇后看得比命还重要,他对陈皇后究竟是什么样的情分?既然如此情深意重,当初又为何背弃陈皇后,独宠宁贵妃?也不知陈皇后会不会原谅他。魏箩琢磨不透,索性不胡思乱想了,道:“宝和殿为何起火,查出是怎么回事了吗?”   赵玠道:“门外的宫婢和侍卫均被母后遣散了。暗中保护的侍卫虽未被发现,但火势烧得太快,待他们有所察觉时,已经晚了。”   言下之意,便是陈皇后一心求死,独自筹划了这一切,与旁人无关。   饶是如此,崇贞皇帝依旧下定决心处决宝和殿的宫婢和侍卫,也算是泄愤了。   魏箩倚着迎枕,没有开口。   好在陈皇后被救回来了,没有同上辈子那般葬身火海,连尸骨都不给皇帝留下。   少顷,宫婢端着漆红葵花纹的托盘走入殿内,放在床头的嵌螺钿方桌上,行了个礼又退了出去。赵玠端起一碗灵芝乳鸽汤,舀了一勺,吹凉了放到魏箩嘴边,“来,喝一口。”   乳鸽肉有助于伤口痊愈,煲汤喝效果会更佳。魏箩也想早点养好身子,便乖乖喝了。喝完汤后又吃了几口菜,全是赵玠亲力亲为喂她。魏箩仗着自己是大功臣,倒也一点不觉得不好意思,用过饭后便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不敢乱动,一乱动下身就疼。   过了片刻,她眼珠子转了转,小模样有些欲言又止,手指头钻进赵玠的手掌,挠了挠他的手心儿。   赵玠薄唇噙笑,问道:“怎么?”   魏箩小声地说:“我想……”   人都有急事儿,更何况她一天一夜不曾离开过床榻。赵玠分明知道她指什么,却故意装不知道,轻轻地哦一声,“想什么?”   魏箩恼红了脸瞪他,也不说话,就这么跟他对视。   待赵玠终于逗弄够了,低低闷笑,把她从床上抱起,走向内殿后面的净室。   赵玠把她放在木桶上时,问道:“需要我帮你脱裤子么?”   魏箩咬着唇道:“不要。”说着就把他往外面推。   赵玠没有反抗,依言走出屏风外等候。   头三天里魏箩不能下床,吃喝都是在床上,就连小解更衣都是赵玠一手照顾的。起初她脸皮子薄,不好意思,被赵玠揶揄一两句还会脸红。眼下已是麻木了,赵玠再说荤话逗她,她便拿水润润的杏眼瞪他,或者拧他腰上的软肉,“不许说。”   近来陈皇后过来看了她一两次,让她安安心心坐月子。陈皇后的心情不大好,只说了几句话,便让宫婢把小赵曦抱了过来。只有在看见赵曦的时候,陈皇后的脸上才露出些微笑容。   小赵曦经过十几天的喂养,早已不丑了。非但如此,小家伙露出漂亮的五官,眉眼精致,皮肤白里透红,像一个晶莹剔透的玉团子,十分讨人喜欢。赵曦爱笑,一点也不怕生,若是有人逗他,他“咯咯”的笑声能传出好远,宫里上上下下无论婢女还是嬷嬷都喜欢他。   陈皇后把他当成心肝肉、眼珠子一般看待。也是,盼了那么多年,可算盼来一个孙子,能不疼么?   这般讨人喜欢的玉团子,按理说赵玠应该很高兴才是,可是他心情却不怎么好。盖因这段儿时日魏箩的注意力全放在小西瓜身上了,根本无暇顾及赵玠,有时赵玠就站在她眼前,她都半天看不见,只顾着逗弄小西瓜。   赵玠的脸一天比一天臭。   小赵曦满月这天,崇贞皇帝在宫中设了一场满月宴,广邀朝中文武百官,场面颇为隆重。小赵曦尚且不懂事,只知道偎在魏箩怀里,霸占魏箩的怀抱,偶尔眨眨眼,吐吐舌头,打打哈欠,表情丰富又好玩。   魏箩抱着他舍不得撒手。宴席散去,回到昭阳殿,魏箩亲自给小赵曦洗完澡,把他放在紫檀木藤面罗汉床上,仔仔细细地给他裹襁褓。魏箩这阵儿身子恢复得不错,兴许是她每日都下床走动的缘故,腰身很快瘦了下去,与未生育的少女无异。脸蛋儿也尖了,皮肤一如既往地白皙水嫩,若非小西瓜跟她长得有七八分像,真瞧不出是个刚生过孩子的。   此时魏箩垂着睫毛,不太熟练地裹襁褓,偏小西瓜又不老实,一时蹬蹬腿儿,一时伸伸胳膊,弄得魏箩半天了也没包好。好在屋里有暖炉,不至于让他冻着。   魏箩竟也不生气,没奈何地点点赵曦的小鼻子,“不许动,再动娘要生气了。”   赵曦扑闪扑闪长睫毛,瞧着魏箩,竟是像听懂了她的话一般不动了。   魏箩很快裹好襁褓,低头亲了一口赵曦的额头,称赞道:“真乖。”   一旁,赵玠看得冷笑。   魏箩一抬头,见赵玠的脸拉得老长,不禁一愣,道:“你怎么了?”   赵玠道:“我看母后也很喜欢他,不如把他交给母后抚养罢。”   魏箩登时睁圆了眼睛,下意识道:“不行。”她的孩子,她自己疼都来不及,哪里舍得交给别人呢?   赵玠看着她不说话,表情很不好看。   魏箩终于察觉出什么,把赵曦放在罗汉床上,屈膝坐到赵玠对面,“你是不是不高兴?”   赵玠垂眸,睨她一眼。半响道:“你自己说,你冷落我多少日了?”   呃。魏箩尴尬地捏捏手指头,总算知道他表情那么臭的原因了。可她也没有冷落他呀,只是对小西瓜的喜欢太多了一些……哪个为人母亲的不喜欢自己儿子?魏箩觉着有些冤屈,但也不好表露出来,因此时的赵玠比她更需要安慰。她道:“我没有冷落你,你比小西瓜大了那么多,你会照顾自己,小西瓜又不会,我得时刻照顾他呀。况且,我不是喜欢孩子,我是因为你才喜欢这个孩子,这话还是你自个儿说的。你现在不喜欢小西瓜了吗?你连他的醋也吃?”   赵玠面无表情,脸上明晃晃地写着“我在吃醋”。   魏箩算是知道男人有多小心眼儿了。她挽住赵玠的手臂,仰头看着他:“那,怎么样你才不会把他交给母后?小西瓜是我的儿子,我想自己养。”   赵玠乌目转了转,落在魏箩身上。   魏箩被他看得发毛,就差没叫声“好哥哥”求他了。他终于有所动静,抬手,点了点自己的脸颊,低沉悦耳的声音道:“亲我。”   原来刚才魏箩亲赵曦的一幕,他都看在眼里。魏箩抿抿唇,想着又不是没亲过,便十分有诚意搂着他的脖子,小嘴“吧唧”一声印在赵玠的脸颊上。为了讨好他,魏箩亲完脸颊之后,长睫轻颤,唇瓣缓缓移到赵玠的嘴唇上,伸舌舔了舔,再撬开他的齿关。   魏箩抬眼偷偷觑了一眼赵玠,只见赵玠正垂眸看着她,眼眸漆黑,不动声色。   魏箩闭上眼,心一横闯进他的嘴里,因带着讨好的意味,是以吻得很是缠绵。   下一瞬,赵玠翻身压倒她,夺回主动权,在她口中攻城略地。   ……   许久,赵玠终于放开魏箩,脸庞贴着她的脸颊,耳鬓厮磨,嗓音低低道:“日后不许只疼小西瓜一人。”   魏箩被他吮得舌头发麻,水眸潋滟,轻轻喘息。   赵玠咬了咬她的耳朵,又道:“也疼疼我。”   魏箩脸蛋通红,慢吞吞地点了点头。   *   一个月后,魏箩和赵玠搬出昭阳殿,带着小赵曦一同回靖王府。   这一家三口离开后,昭阳殿霎时冷情了许多。   陈皇后重新搬回昭阳殿。崇贞皇帝没了留住她的理由,这些时日跟她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虽不常说话,但总比他一个人住着好。眼下陈皇后毫不犹豫地走了,他觉着偌大的养心殿甚是空旷,竟有些不习惯了。   四五日后,陈皇后主动来御书房找他,让崇贞皇帝颇为受宠若惊。   赵祉卿为了救皇后受伤,将养了这些时日,伤势已好了大半。事后,他没有再提此事,陈皇后也闭口不言,两人都很有默契地不谈此事,放佛根本没发生过。赵祉卿明知是自欺欺人,但依旧不敢说开,怕说开了,他们连表面这点和平都维持不住。   陈皇后站在紫檀木翘头案前,看向端坐在龙椅上,穿着紫金龙踏祥云纹龙袍的皇帝,开口道:“臣妾有一事恳请陛下同意。”   崇贞皇帝看着她,有种不大好的预感,许久道:“皇后请说。”   陈皇后想必心意已决,不紧不慢道:“臣妾想搬进善安寺居住,带发修行,恳请陛下同意。”   崇贞皇帝拿着奏章的手一紧,定定地看着她。   善安寺是皇室修缮的寺庙,坐落在皇宫之外,不大远,约莫一刻钟的路程。唯有逢年过节烧香拜佛时宫里才会组织嫔妃前往,如今陈皇后竟主动提出住过去,还是带发修行。崇贞皇帝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陈皇后便静静地站在下方等他点头。   许久,崇贞皇帝握着奏章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嗓音嘶哑,带着些无力,“晚晚,朕当真一点机会都没有了吗?”   陈皇后垂眸,看向皇帝面前的紫檀木翘头案,声音平稳:“陛下同意了吗?”   崇贞皇帝从翘头案后面走出,停在陈皇后面前,隔着两步之遥,却仿似隔着天涯海角。他答非所问:“宝和殿的火,是你纵的?”   陈皇后沉默片刻,颔首道:“是。”   “为何这么做?”崇贞皇帝看向她,终于问出堵在心头许久的问题,“你当真对朕绝望至此么?”   陈皇后想了想,道:“陛下大可不必这么说。陛下救了臣妾,臣妾十分感激。只是这宫中已无待下去的必要了,臣妾若是继续留在这里,只会犯更多的糊涂。”她抬眸,看向对面的男人,一晃多年,两人的模样竟变得陌生,再也没有当初的影子了。“陛下不必弥补我什么,当年的事我已经释怀了,您是帝王,肩负重任,自然要比旁人承担更多,这么做也是情理之中。只是我心眼小,始终看不开罢了。”   崇贞皇帝静静地看着她,苦涩一笑,“你还是不原谅朕。”   若是真的释怀了,又怎会不肯面对他?非要去什么劳什子的善安寺?他不同意,绝不同意。   陈皇后顿了顿,没有出声。   赵祉卿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手,嗓音低靡,带着些许恳求的味道:“晚晚,朕知道错了,朕当初不该那样疏忽你,更不该背着你打压陈家。不要离开朕好么?我会好好弥补你的,日后我哪儿都不去,遣散后宫,只专心陪你一人。我退位后,我们便去四处游历,你不是说过最喜欢吴郡的风景吗?我们可以在那里定居,只要你高兴,我们便一辈子不回盛京城。”   陈皇后看向赵祉卿,许久,不动声色地抽回收。“陛下说这些太晚了。”她道,许是想起什么,眼睛有一瞬间的失神,旋即又有些遗憾道:“当初我想听你这番话的时候,你在宁氏的寝宫,皇宫里的人都道你专宠宁氏,甚至允了她诸多特权。彼时琉璃刚捡回一条命,我想彻查真凶,你怪我杯弓蛇影,草木皆兵。如今宁氏死了,我对陛下已别无所求,这番话还请陛下收回吧。臣妾如今只想清清静静地过日子,还请陛下恩准臣妾这唯一的夙愿。”   崇贞皇帝的身子僵了僵,心情因陈皇后的这番话坠入谷底,陷入了无措之中。   她是清静了,可他呢?日后谁陪他度过这漫长寂寥的后半生?   崇贞皇帝嗓音哽咽,“晚晚……朕不想恩准。”   陈皇后一怔,旋即面容一冷道:“那臣妾只好在昭阳殿带发修行了,还请陛下不要怪罪。”   御书房安安静静,外头听不见一丝儿声音。储公公抱着拂尘站在直棂门外,望着紫禁城上空湛蓝的天空,心道若是皇后娘娘能跟陛下和好就好了,娘娘这几日不搭理陛下,陛下连膳食都用得少了。   崇贞皇帝抬手盖住眼睛,狠狠地往下薅了一把脸,眼睛红红的,嗓音嘶哑道:“好,朕答应你。”   陈皇后敛眸道:“多谢陛下。”   陈皇后离开后,崇贞皇帝在御书房呆坐许久,整个人都被抽空了一般。储公公进去送茶水时瞧见这一幕,吓得不轻,搁下斗彩小盖钟唤道:“陛下,陛下?”   崇贞皇帝回神,四下看了看,陈皇后早已离去。他长叹一口气,语调悲戚,“储公公。”   储公公道:“奴才在。”   崇贞皇帝闭上眼道:“朕这心里……太难受了。”   *   靖王府。   魏箩发觉小孩子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不过短短三个月的功夫,小赵曦就从当初皱巴巴的小猴子,变成了粉雕玉琢的奶娃娃。魏箩每天抽半天的时间陪他玩,小家伙最喜欢魏箩,一见到魏箩便咯咯地笑,伸出短短的藕臂要魏箩抱抱。魏箩瞧着心都化了,这小家伙不像赵玠,倒像魏箩小时候的性子,爱笑,爱粘人,还有些调皮。魏箩想了想,这样也好,赵玠那性子古怪得很,儿子像他未必是好事。   至于剩下的半天时间……自然是要陪某个大男人。   赵玠多大的人了,竟然跟自己儿子争风吃醋。魏箩心里数落他,面上却不敢表露,还得乖乖地迎合他。盖因每当魏箩表现出在乎儿子多一些时,赵玠便脸一沉,到了晚上可劲儿地折腾她。   魏箩哪还敢忽视他。   这日魏箩拿着一个拨浪鼓,在小西瓜面前摇啊摇,鼓边两枚红绳系着的弹完不断地敲打鼓面,发出“叮咚叮咚”的声音。小西瓜乌溜溜的大眼睛跟着拨浪鼓转,笑声不断,伸手想抓魏箩手里的拨浪鼓。魏箩用娟帕拭去他嘴边的口水,“瞧你,又流口水。小西瓜,你脏不脏啊?”   小赵曦听不懂她的话,只想要拨浪鼓。   魏箩不给他,故意拿远一些,在半空又转了转,鼓声咚咚。“你想要吗?”   小赵曦急得不行,咿咿呀呀地伸手,奈何肉呼呼的手臂太短,怎么够都够不到。   魏箩没有逗太久,很快把拨浪鼓递到他手里。小赵曦高兴地握在手里,他的手太小,拿不住,更不知道该如何玩,表达喜爱的唯一方式便是——放到嘴里啃。不一会儿,鼓面被他湿漉漉的口水浸湿了,他还无知无觉,水汪汪的大眼瞅着魏箩,张嘴啊啊哇哇一通乱叫。   魏箩把拨浪鼓从他手里拿出来,又擦了擦他的下巴的口水,皱着眉头“哎呀”,“你怎么这么贪吃?这是不能吃的,脏脏。”说着刮了刮小赵曦的鼻子。   小赵曦不明所以,倒是没闹,眼珠子一转,看向魏箩的身后。   魏箩有所觉,转身看去。赵玠刚从外面回来,外面寒风扑面,他进来时带着一身寒气,没有直接走到魏箩和赵曦面前,先去一旁的火炉边烤了烤手,待身上的寒气消散了,才走过去道:“怎么,西瓜不听话?”   魏箩摇头说没有,替赵玠解下狐裘披风,问道:“你进宫了?陛下身体如何?”   赵玠语调平淡道:“不大好,昨日连床都起不来了。”   魏箩闻言,没有言语。   自从两个月前陈皇后移居善安寺后,崇贞皇帝便一病不起,药石罔效,好端端的一个人,突然之间便倒下了,竟连一点征兆都没有。这阵子太医轮番给皇帝诊治,却丝毫不见效。皇帝如今已有半个多月不曾早朝听政,命赵玠为监国,代为处理政务。是以近来赵玠政务繁忙,时常早出晚归,许久没有好好陪过魏箩了。   赵玠握住魏箩的手,蹙眉道:“手怎么这么凉?”   魏箩道:“天儿太冷了。我方才出去了一趟,扫了些梅花雪,来年可以煮茶。”   赵玠心疼她:“日后这些日让下人做就是了,万一把自己冻着怎么办?”   魏箩道:“这些事就是亲力亲为才有意思,代旁人之手就没意思了。”   赵玠不同她争执这个,让人又往屋里多添了两个炭盆,抱着魏箩坐在榻上,包着她的手给她暖手。赵玠的手又宽又大,结结实实地包住魏箩,很快便将她的手暖热了。   今日赵玠难得回来用晚膳。用过饭后,乳母抱着小赵曦回侧室,赵玠和魏箩洗漱一番,躺在楠木卷云纹的架子床上。赵玠伸手,胸膛贴着魏箩的后背,下巴放在她的肩膀上,低声徐徐道:“阿箩。”   魏箩有些瞌睡,“嗯”了一声。   赵玠沉默片刻,仿佛斟酌了许久:“明日我可能不回来,你同曦儿好好待在王府,哪都不要去。”   魏箩睁了睁眼,强打起精神道:“为何不回来?你要去哪里?”   赵玠将她环得更紧一些,语气却很稀疏平常,“这两日政事有些繁忙,父皇尚未病愈,我必须留在宫中处理政事。待处理完这些事,便回来好好地陪你和曦儿。”   魏箩翻身,软软香香的身子钻进他的怀抱里,嘟嘟囔囔道:“那你赶紧处理好吧,也别太累了。”说完,她又道:“你都好些天没好好陪我了,我有点想你了。”   赵玠感触颇深,低头亲了亲魏箩的头顶,“好,日后我定天天陪着你。”   魏箩轻轻地“嗯”一声,很快便睡着了。   赵玠稍微退开一些,拨开魏箩脸颊披散的乌发,露出她白皙莹润的小脸。赵玠细细地婆娑她的脸颊,从眉毛到鼻子,再从鼻子到嘴巴,每一处都舍不得放过,待摸够了,他才轻声道:“等我回来。”   次日赵玠天未亮便离开了。他这阵儿总是走得这么早,魏箩也没放在心上,还当跟平时一样洗漱,吃饭,再去陪小赵曦玩。   到了晌午时,魏箩抱着小赵曦坐在廊下,外头有些冷,魏箩把小赵曦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双黑黝黝的眼睛。分明是晌午,北边却好似被火烧起来一般,云朵橘红,映衬得半个天空都变成了红色。   魏箩看了片刻,觉着这里太冷,便抱着小赵曦回了屋。   小家伙前一刻还好好的,下一瞬忽然嘤嘤地哭起来,怎么哄都哄不住,抓着魏箩的衣襟哭得伤心欲绝,让魏箩看着很是心疼。一旁的乳母道:“想必小世子饿了,让奴婢喂他吧。”   魏箩想了想,摇头道:“我来吧,你退下。”   自打小赵曦出世后,魏箩喂他的次数屈指可数,盖因魏箩的奶水不多,大部分又被赵玠吃了去,小赵曦根本没分到多少。恰好这几日赵玠不常回家,魏箩积攒了些奶水,便喂给小赵曦吃。小家伙果真是饿了,唆着魏箩的乳尖儿便吃起来,不哭也不闹,端是吃得津津有味。   魏箩用手指拭去他睫毛上的泪珠,笑道:“瞧你这点儿出息,吃不到就哭……”   小家伙呜呜两声,继续吃奶水。   魏箩喂完奶水后,小赵曦便睡着了。魏箩把他抱回隔壁偏室的摇篮里,哄他熟睡后才走出房间。白岚从外面走进来,表情有些古怪,欲言又止道:“娘娘……”   魏箩问道:“怎么了?”   白岚跟魏箩进屋,奇怪道:“奴婢方才出门买东西,看见王府门外站了许多侍卫,不仅大门有,就连角门和几个侧门都有侍卫把手。您说这是怎么回事啊?最近城内治安不太平吗?”   魏箩动作一顿,转身问道:“你亲眼看见的?”   白岚肯定地点头,“娘娘怀疑奴婢眼花吗?奴婢确实看得真真儿的,王府里里外外都是侍卫。”   魏箩抿唇,想起赵玠昨晚同她说得那番话。她以为他只是平常的交代,毕竟赵玠什么都没说,然而目下看来,却不像她认为的那般简单。赵玠究竟要做什么?为何不告诉她?他有没有危险?   魏箩一下午都在心绪不宁中度过,小赵曦醒了,魏箩便把他抱在怀里哄了哄。   好在小家伙很听话,吃饱了就自己玩,偶尔看魏箩一眼,眨巴着乌黑水灵的大眼,嘴里咕咕噜噜说些旁人听不懂的话。   及至傍晚,白岚又出去了一趟,带回来一个惊人的消息。   五皇子和瑞亲王一块儿反了!两人带领手中所有军队,从宣武门闯入皇宫,逼宫要求崇贞皇帝让位!   魏箩正在喝茶,闻言一个不稳,手里的茶洒到手上。她下意识问:“赵玠呢?”   白岚道:“听说靖王殿下镇守在含元殿,奴婢也不清楚具体情况。”说罢,看了一眼脸色发白的魏箩,“娘娘,王爷许是不想让您担心,这才没跟您说的。您看府里这么多侍卫,便知道王爷有多在乎您了。”   魏箩也知道这些,这会儿该关心的根本不是赵玠有没有跟她说,而是他眼下的安危。五皇子和瑞亲王一通策反,想必是有备而来,赵玠能抵挡得住吗?崇贞皇帝又在病中,想必也帮不上什么忙,魏箩很担心赵玠。   魏箩心不在焉地坐了会儿,又绕着屋子来回走了一圈,抬头一看,天还没黑。   宫里不知是怎么个情况,她有心让白岚去打听打听,只是王府被保护得密不透风,白岚出去的太过频繁,被门口的侍卫拦了下来。   魏箩能做的唯有等待。   这一夜她几乎没有阖眼,一闭上眼便是赵玠手握长剑,坐在马背上的画面。她怕看到他出意外,是以一整晚都坐在床边的榻上,直至天边渐渐透出一抹青白色,这一晚总算是过去了。   魏箩跳下床榻,匆匆洗了个脸便往外走。   金缕和白岚见状,忙把她拦住:“娘娘,您要去哪儿?”   魏箩道:“我去问问宫里是什么情况。”   金缕和白岚拦不住她,只好拿了一件狐狸毛斗篷给她披上,陪着她一块儿出门。奈何刚到大门边,便被两个穿玄青布衫的侍卫拦住脚步。侍卫道:“参见王妃。王爷有令,外面危险,王妃和小世子不能踏出王府一步,还请王妃回去吧。”   魏箩没有回去,看着那侍卫道:“你告诉我,王爷现在怎么样?他在哪里?”   侍卫表情不变,道:“回禀王妃,属下不知。属下的职责便是保护王妃的安全。”   魏箩一动不动,从门外往北边看,那座宫殿分外宁静,不知目下是什么情况。   她咬咬下唇,一瞬间下了决心,推开两边侍卫的长剑,道:“让开!”   她不能干等着,她要知道赵玠的情况。   侍卫们都不敢伤害她,连忙拿开长剑,一晃神儿的功夫,便让她走出了王府。   侍卫们欲追,没走几步,见前方迎面而来的大队人马,立即停住步伐。   魏箩站在靖王府门口,看向远处骑马而来的人。   很快一人一马便停在魏箩面前,风中夹杂着一丝血腥味儿。赵玠翻身下马,穿着一身明光铠,尚未来得及更换常服,腰上的佩刀甚至刚斩下一个人的头颅,染满鲜血。赵玠看着跟前的魏箩,先是冷冷地扫了一眼后方的侍卫,再看向魏箩,语气明显柔和下来:“怎么出来了?不是让你好好待在王府吗?”   魏箩扁扁嘴,责怪道:“谁叫你不说清楚!这么大的事,瞒着我很有意思吗?”   赵玠弯了弯唇道:“我不想让你担心。”   他这般不清不楚,她只会更担心好吗!魏箩心里怨怒,但是一看他完好无损,又松了一口气,情不自禁地往他怀里扑去。   赵玠下意识后退半步,道:“我身上脏。”   魏箩不管,紧紧地搂住他的腰,隔着明光铠感受他身体的温度。她怒气冲冲道:“下回你若再这样,我就一辈子都不原谅你了。”   赵玠无奈失笑,默默她的头发,“嗯,日后有什么事我都告诉你。”   于是一众属下便看着他们冷情冷血的王爷当众抱住自家王妃,神情温柔宠溺,跟刚才一剑砍下瑞亲王头颅的狠决简直判若两人。赵玠任由魏箩抱了许久,一动不动。直到魏箩气消了,一抬头看见他身后还站着这么多将士,她登时脸蛋一红,颇有些不自在。   赵玠低笑,转身对其中一人道:“庾直,你带所有人回神机营,听候本王差遣。”   庾直应是,领着众位将士回神机营。   魏箩牵住赵玠的手,踅身快步往回走,“你跟我来。”   她还没跟他好好算账呢。   *   这次五皇子和瑞亲王逼宫,瑞亲王被赵玠当场击杀,五皇子赵璋也关入天牢中,被贬为庶民,择日流放两千里。瑞亲王的家属也一同被降了罪,男的流放,女的卖为奴婢。瑞王世子赵珏流放途中因不堪劳苦,生生累死在了路上,听说死的时候连快像样的墓碑都无,被人随手扔在了荒郊野外。   到此时魏箩才知道,原来前阵子崇贞皇帝重病是假的,只是为了引出瑞亲王和赵璋的野心罢了。   赵玠分明是知道实情的,却一个字也不跟魏箩透露。   这样魏箩又着实气了一会儿。   此次逼宫后,崇贞皇帝借着身体抱恙的缘由,将皇位传给赵玠。   文武百官皆目睹了这次赵玠平定谋逆的一幕,无人异议。商议好黄道吉日后,官员们便开始催促着新帝登基。   赵玠倒是不怎么着急,让崇贞皇帝又坐了两个多月的皇位,他则带着魏箩和小赵曦去了江南玩一圈。因赵玠答应过魏箩,处理好政务便好好陪她,这一陪便是两个月,可把崇贞皇帝和官员们急坏了。   崇贞皇帝急是因为他要去善安寺找陈如馥,官员们急则是因为崇贞皇帝不早朝,无人处理政务,这奏章都快堆积如山了!   好不容易把赵玠从江南水乡盼回来,崇贞皇帝正式宣布退位。赵玠身穿帝王衮服,头戴十二旒的冕冠,坐在浮雕龙纹金座上,面对文武百官的叩拜,面容沉静,只抬了抬手道:“众卿平身。”   赵玠跟官员们说了几句话,便匆匆离开金殿,回了后宫的无双殿。   这无双殿是他们前往江南之前,赵玠特意命人为魏箩建造的。先前的昭阳殿依旧留给陈皇后,这个无双殿距离赵玠的寝宫更近。当然,赵玠日后恐怕只会留宿在此处。   无双殿同靖王府的摆设有些相似,全都是依照魏箩的喜好布置的,殿后有一个偌大的花房,里头是赵玠命人从各处寻来的珍贵花种,花房旁边是一架秋千,秋千对面是一个葡萄花架,夏天既能乘凉还能随时吃到新鲜的葡萄。魏箩自然是喜欢的,抱着小赵曦绕着后院走了一圈,问道:“小西瓜,你喜欢吗?”   赵曦张开短短的藕臂,对着那架秋千咿咿呀呀,显然是看上了。   魏箩便抱着他去那玩了会儿。赵玠回来时,恰好看到魏箩坐在秋千上,怀里抱着小小的,玉团子似的赵曦,慢悠悠地摇荡。   魏箩垂眸跟小赵曦对视,兴许是玩得高兴,小家伙弯起眼睛笑得开心极了。魏箩被他传染了笑意,也弯起杏眼,刮刮他的小鼻子。两张相似的脸,一大一小,赵玠站在不远处静静看着,唇边不知何时勾起了弧度。   魏箩总能带给他满足,这种感觉是即便登上皇位也感受不到的。   赵玠走上前,问道:“喜欢这里吗?”   魏箩抬头看他,含笑点头:“喜欢。小西瓜也很喜欢。”末了想起什么,问道:“你今日不是要见文武百官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赵玠停在她面前,俯身,轻轻碰了碰她的额头,道:“回来陪我媳妇儿。”   魏箩抿唇,嗔他一眼,“当了皇帝还是不正经。”   赵玠低低一笑,贴着她的耳朵道:“正经是给外人看的,对着阿箩,我无需正经。”   ……   又是一年春好处,燕鸟归巢,春暖花开。   ***   【全文完】 ☆﹀╮========================================================= ╲╱=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 ☆〆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