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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琰的神色越发冷毒,娇娇柔柔的人,此刻就像夜叉恶鬼一样。   “善言,告诉你家主子,将我还活着的消息放出去,秦绩必定来杀我,你们就可以擒了他。”   侍立在一旁的丫鬟善言听到这话,神色颇为犹豫,随即不忍地说道:“姑娘,这……若是这样,您就……”   话却没有说完,主仆两人都知道是什么意思。以身作饵,凶吉难说。   “你有心了,我意已定,还是去告诉你家主子早作安排。”顾琰点点头,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善言,心中有了一点点温情。   善言是两年前来到她身边的,虽然是为了传递消息,但一直照顾保护她。两年来朝夕相处,阿猫阿狗都熟了,两个人又怎么会没有感情?   如今善言这么说,算是全了主仆一场情义了。   总归,她做人也不算失败,还有善言这一个真心的,不似那些自幼在她身边的人……   只是,她作为顾家女儿,一定要秦绩死!秦绩死了,她才可以,才有面目去见她的亲人。   善言见到顾琰的表情,知道说再多也无用了。她跟在顾琰身边两年,十分清楚眼前这个娇滴滴的人,底下藏着怎样冷狠的心肠。   三皇子逼宫事败,是因为有成国公世子夫人的通风报信,甚至,三皇子逼宫,也是世子夫人一手推动促成的。只有谋逆之事,才能将皇子问罪,才能将百年国公府连根拔起!   震动朝野的三初宫变,竟然是这样一个柔弱的女人肇始,谁会想得到?   善言略略说了话,就退了下去,房间内又恢复了平静。窗外有春鸟在吱吱喳喳叫,不知道人间疾苦。   三日后,稍微平静了京兆,又爆发了一个轰动的传闻,那就是,成国公世子夫人顾氏还活着!   而且,顾氏还去京兆府递交了决绝书,道她嫁给世子五年,仍是完璧之身,早在国公府出事前,就已经和秦家决裂了。   京兆府的官员火速定断,判了顾氏和成国公府不存在婚姻之名实,顾氏自然就和国公府谋逆之毫无关系。   京兆的百姓不明因由,只得感叹着,这世子夫人顾氏是个命大福厚的,不但在国公府那场大火中活了过来,还不用受国公府半点牵连。   然后又从中推出丝丝韵事意味来,那顾氏成亲五年还是完璧之身,这当中有什么隐情?   只可惜,成国公府都烧没了,他们是一点点风声都探不到了。   京兆的官员就不作如是想了,这些在朝堂上混久了的人精,从京兆府的判决中猜出真相来了。京兆府,怎么有资格判与谋逆有关的人?想必是上面的主子授意的了。   这个时候,有朝官突然记得顾氏的身份来,成国公世子妃顾氏,出自京兆顾家!想当初,有三朝四书之称的顾家是何等显荣,只是四年前顾家出事之后,就没有人提起京兆顾家了,不想如今还能听到“顾”这个姓氏。   这顾氏,竟然从成国公府谋逆中摘了出来,难道她在三初宫变中立了什么功不成?   以功赎罪,再正常不过了。纵他们再是人精,也想不到,顾氏到底立了什么功劳。   天家都不怪罪了,作为臣子的自然不会多言,况且,宫变后朝局动荡,他们又怎么会有精力过多关注一个妇人的事?   深夜,京郊一个精致的别院内,顾琰看着被扔在她前面的人,神色十分平静。   眼前这人,手脚被捆绑着,狼狈地倒在地上。他身上穿着破败的葛布短衣,脸上布满胡渣,神色憔悴而狠戾。   哪里看得出曾是意气风发的勋贵子?如今看着,不过是个落魄丧家犬。   “顾氏你这个毒妇!贱人!你不得好死!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那个人双眼通红,死死盯着顾琰,恶毒地咒骂着。   原来这人,正是成国公世子秦绩。他带着仅剩的死士,怀着满腔的仇恨,要来杀了顾琰报仇。   不想这别院里早有重重埋伏,死士们全部被击杀,他受了伤被生擒,被扔至顾琰前面。   听着这些咒骂,顾琰一点反应都没有,也没有说话。在世为人他都败了,做鬼又能怎么样?   秦绩是有勇有谋不假,可是没有了三皇子和国公府的权势支撑,他的勇谋哪里还能施展?况且那样骄傲阴狠的人,怎么能没有身份没有尊贵地活着?就算明知有诈,他都会自投罗网。   顾琰听着这一声声的“毒妇”“贱人”,终于开了口:“为什么是我?你们那一档丑事,为什么一定要选了我来遮掩?”   像她这样的权贵少女,京兆不知多少,为什么偏偏秦绩选中了她?如果不是秦绩相中她,她的父母就不会出事,祖父和顾家也不会被灭,为什么是她?   秦绩听了她这么一问,脸色变了几变。   在起兵失败之后,他就想明白了,必是顾琰给了敌手通风报信,不然那么严谨周详的计划不会泄露出去。   当然,他也想明白了,顾琰必定是知道了这些年的真相,这样做是为顾家报仇来了。   为什么会选中她?如果不是她一个人关联着顾、傅两家,如果不是她蠢钝,他又怎么会忍着恶心对她做了几年的戏?   “如果不是你蠢,我会选中你?可恨的是,到头来我竟然被你这个蠢妇骗了,还连累了他和国公府,你这个蠢妇!毒妇!贱人!”   秦绩恶狠狠地咒骂着,挣扎着想冲向顾琰,却因为手脚被绑,只能狼狈地滚了几下。   可怜又可笑。   顾琰听了这话,一时怔怔。她想起了这些年经历的事情,父母过世之后的种种,还有嫁到国公府之后的种种,神色无比悔恨。   哪怕她丧父丧母,还是从权臣之家嫁入勋贵门第,人人都说她好命;就算顾家倾覆,她依旧尊荣不变,人人还是尊称她一声“世子夫人”,她原本以为,自己真的好命。   不想,真相是这么血淋淋,她的好命,不过是因为秦绩相中了她!   秦绩说得没有错,是她蠢,才害得顾家家破;是她蠢,一直将狼心当善意;嫁与杀父杀祖的仇人,还为他忧乐,这天底下,还有比她蠢的人吗?   “顾琰,我早该在顾家灭了之后就杀了你,我早该杀了你的!我早该杀了你的!”秦绩见顾琰怔忪,又开口咒骂道。   如今他只有一张嘴可以用的,只能不断地咒骂,像个刻薄的内宅妇人一样。   顾琰被秦绩骂得回神来,讥诮地看了一眼秦绩。顾家被灭之后,秦绩之所以还留着她,不过是要继续用她来遮掩丑事罢了。   不过幸得如此,不然,她永远也不知道真相,也绝对报不了顾家的仇。   顾琰想了想,问着一旁的善言:“你主子还用得着他吗?”   善言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地说道:“主子说,秦绩任凭姑娘处置。”   听得这话,顾琰双眼一亮,笑了起来:“那我就放心了……”   善言看着这样高兴的顾琰,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了主子的话。   主子说:独生独死,独来独往,苦乐自当,无有代者……会见无期。顾氏那样的女子,可惜了……   可惜了,可惜什么?善言不知道。但此刻她心里像堵住了一样,眼睛变得酸涩起来。   随即,善言看到了令她惊呆了一幕。   娇娇柔柔的顾琰,仿佛一阵风吹过就会倒的顾琰,平时连重物都没有提过的顾琰,竟然举起了侍卫身边的大刀,死死地往秦绩砍过去。   “咔嚓”一声,大刀砍入骨头的声音,随即,秦绩惊叫呼痛声就响了起来。   “秦绩,你也会痛?你也知痛?这是你欠顾家!不手刃了你,我怎么会有面目去见顾家众人?”   顾琰笑着说道,泪水簌簌掉了下来,再一刀往秦绩的脖子上砍去,直到秦绩再不能发出一点点声息。   可是……可是,就算她将三皇子和成国公府灭了,那些亲人,都不在了。父母、祖父、顾家、外祖父、傅家,都不在了!   良久,顾琰才逸了一声悲伤的哭喊:“爹,娘,阿璧想你们了……”    002章 临危 更新时间2015-1-9 20:18:53 字数:2372  太阳西斜,二月的春风还带有冷意,从菱花纹窗棂吹进来的时候,让人有着清醒的寒意。   顾琰此刻,静静地看着雕花铜镜中的自己,表情似哭又似笑,看着很瘆人。   她眼前的铜镜,是缠枝吐蕊牡丹花纹的样式,显得十分富贵。顾琰知道,这是京兆显贵姑娘喜欢的花样,历久不衰。只是四年后,就没有姑娘再用它了。   皆因,那时人人都喜欢清冷寂寥的花样,一株伶仃瘦梅,或一只枯枝寒鸦,以讨得那个人的欢心。   镜中的小姑娘,十二三岁的样子,然而神情悲切,眉眼间带有愕然欢喜,苍白的脸色和额头绑着的纱带,显得更加楚楚可怜。   顾琰记得,自小被父母娇养在掌心的自己,在十二岁那年,从家中假山上摔了下来。   那是她第一次受伤,也是顾家悲剧的起点。她在日后无数次回想,无数次希冀,如果没有从假上掉下来就好了……   如果没有掉下来,她就不会昏迷不醒,心急的父母就不会连夜去西山请章老先生,也就不会深夜遇伏被杀,祖父就不会因此伤心落了病根,顾家也不会陆续凋零……   一切的源头,都是因为她假山上摔了下来。   她心心念念想着当年的事情,才回到了当时,是吗?   她杀了秦绩之后,就得了重病,不过三五日的功夫,就到了弥留之际。大仇得报,她已经生无可恋了,连药也没有喝,最后直到无知觉合上眼。   她以为自己死了,可以安安心心去见父母至亲了,怎么眼一睁,就回到了闺阁时的房间。妆台上,摆放着少时极喜欢的玉燕衔花饰、蜻蜓逐花梳背,还有左侧紫檀花几上的紫玉行溪问仙图山子,这是父亲疼爱她,特地放在她闺房中的。   究竟这是梦还是真实的?   就在顾琰怔忪间,门口有了窸窣的声响,帘子被推了开来,一个圆脸孔两漩涡,看着十分喜庆的丫鬟走了进来。   她见到坐在妆台前的顾琰,愣了一下,随即欢喜地说道。“谢天谢地,姑娘,您终于醒过来了!太好了,太好了!奴婢通知太太和老爷去!”   顾琰眼直直地看着欢喜的丫鬟,更加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这是大丫鬟水绿,早已死去的水绿!   当年,水绿跟着父母去西山请医,同样死在了那一场伏杀中。怎么她还活生生站在这里?这情景,当年没出现过。   还有,水绿说太太和老爷,是爹和娘吗?这是怎么回事,难道,难道她回到了当时?回到了十二岁的时候?   水绿看着呆呆傻傻的顾琰,脸上的笑意停了下来,小心翼翼地唤道:“姑娘,姑娘……”   见顾琰还是没有反应,水绿心里一阵害怕,姑娘不会是从假山上摔下来,摔傻了吧?   随即她的声音就紧张起来:“姑娘,您别吓奴婢!杏黄,杏黄,快去通知老爷和太太,说姑娘醒了,让他们先别去西山!”   听到水绿这些叫声,顾琰眨了眨眼,泪水就掉了下来,然后缓缓绽出了一个笑容。   没错,她是回到十二岁的时候了,而不是在做梦,这是真的!不止是山子和梳背没有破损,就算水绿都活着!水绿还活着,是不是,爹和娘还活着?   顾琰心急地想去门外看个究竟,只是刚站起来,就踉跄了一下。她本就是娇滴滴的姑娘,又从假山上摔了下来,这会身体正虚弱。   “姑娘,快去床上躺着,快去床上躺着。”水绿见状,忙不迭地说道,将顾琰扶上了床。   没多久,门外就响起了匆匆的脚步声,门口的帘子再次被推开,一对中年夫妇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好几个奴婢仆从。   这两个人,正是顾琰的父母顾重安和傅氏。   他们神色忧虑,傅氏的眼眶通红,脚步都不太稳。直到看见睁着眼睛的顾琰,她才不自觉的地松了一口气。   “阿璧,你终于醒过来了,你吓死娘了!”傅氏三步并作两步,快速走近顾琰,声音都哽咽了。   顾琰小名阿璧,这小名还是外祖父傅通亲自起的。会这么唤她的,就只有至亲长辈了。   “没事就好了,你别吓着阿璧了。”顾重安见状,咳了两声,开口说道。   傅氏听了这话,急急地放开了顾琰,又将顾琰从头打量到脚,不住地问道:“现在觉得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爹和娘正想去请章老先生……”   傅氏此时说个没停,其实是深深的恐惧。   早前,顾琰一直昏迷着,就连宫中的御医来了都束手无策,无奈说道或许西山的章老先生才能让顾琰清醒。   章老先生是前尚药局奉御,老了之后就安居在西山,医术精湛却脾气古怪,轻易请不到。听说他特别怜惜为人母亲的,傅氏都打算跟着顾重安出发去西山了。   不料却听到丫鬟匆匆来报,说顾琰清醒过来了,傅氏和顾重安才赶了过来。   “爹……娘……”顾琰眼神动了动,开口唤道,只一声,泪水就如雨一样落了下来。   她看着眼前的妇人,脸孔圆润,缓详端雅,这是娘亲,记忆中的娘亲。还有父亲,父亲此刻一脸关意,宽额长眉,一副亲厚之相。   前一世,顾琰摔下假山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顾重安和傅氏了。顾重安和傅氏死的时候,身上中了几十刀,面目都模糊了,惨不忍睹。   祖父顾霑怜惜她,早早就为顾重安和傅氏钉上了棺木,不让她见父母的惨状,所以顾琰记得的父母,就是眼前这个样子的。   她只砍了秦绩十来刀,他的脖子就血肉模糊了,父母身中了几十刀,可见伏杀他们的人,对顾家有着怎样的刻骨仇恨!   顾琰的泪水似是停不下来一样,惹得傅氏鼻头发酸,眼眶都湿了。   顾重安看到眼泪汪汪的两母女,也不出声打扰。他知道,不管是傅氏还是顾琰,都需要将内心的惊恐发泄出来。   哭,就是最好的方式。   “老爷,奴才觉着,还是去西山请章老先生来一趟吧。姑娘虽然醒了,毕竟头受伤了,不知道有没有落下什么后患,不宜耽搁。”   突然间,顾琰听到有人这样说道,她快速抬起头,看向了说话的人。   顾福,父亲倚重的二管事,此刻正恭恭敬敬地向顾重安请示道,不,准确地说是劝说顾重安去西山。   是了,顾福这一番话,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劝说顾重安去西山。既然顾琰知道去了西山必死无疑,这话就令她格外留心了。   顾琰不知道顾福是忠还是奸。   前一世,顾福并没有跟着去西山,不过顾琰记得,父母出殡后没几天,顾福就落水溺亡了。   他劝说父亲去西山,是真的担忧她病情,还有另有所图?他知不知道西山的杀机?    003章 是谁? 更新时间2015-1-10 20:17:18 字数:2329  重活一世,顾琰知道了西山有伏杀等着,怎么会让顾重安和傅氏去西山?   当即,她抹了眼泪,笑着说道:“爹,娘,阿璧没事了,觉得精神很好。天色快暗了,去西山路又不好走,爹娘不要去西山了。”   镇定了心神的顾琰,说话就流畅了。此刻她眼神熠熠,看着真是没什么大碍了。   顾重安仔细看了顾琰的神色,点了点头,却没有说什么。傅氏的表情却有些犹豫,似乎不相信顾琰会突然好转。   顾琰知道顾重安和傅氏心忧自己,不可能一下就被说服,她看了看还想说话的顾福,抢先开口说道:“爹娘,我前些天听筠姐姐说,西山有贼匪出现呢,入了夜都没人敢走,我怕爹娘出事……”   良久才点点头她话没有说完,神色就凄惶了起来,泫然欲泣,看着让人不忍。   这些凄惶,不全是作假。一想到父母前世惨死在西山,顾琰的悲伤就忍都忍不住。   “好了,好了,我们不去了,等大夫来看过阿璧再说。”本来还想去西山的傅氏,见到顾琰这副样子,连忙答应道。   顾琰所说的筠姐姐,是刑部尚书陆清的嫡孙女陆筠,一向和顾琰交好。刑部对于贼匪的消息相当灵通,傅氏不疑有他。   顾重安听了,想了想,最后松口道:“既然阿璧觉得没事了,那就先不去西山了,待明日大夫来诊过了再说。”   听得顾重安这么说,顾琰松了一口气,脸上就有了笑容。她想着,就算父亲不答应,她还要另想办法,绝对缠着父母不让他们去西山。   顾重安和傅氏都表示暂不去西山了,这下顾福的嘴唇合上了,只是眉头略略皱了皱。   顾琰不着痕迹地观察着顾福的表情,瞳孔缩了一下。顾福奸不奸她不知道,但绝对忠不了!   只不过,她刚刚醒过来,不宜说得太多,免得引起怀疑。这顾福的底细,她一定会查个清楚明白。   “好了,好了,阿璧先休息吧。我去松龄院告诉父亲,好让他安心。”顾重安这样说道,还看了一眼顾福等人。   刚才来得匆忙,连管事都跟了进来,这毕竟是顾琰的闺房,诸多不适合。顾重安没有过多计较此事,又吩咐水绿等丫鬟好好照看顾琰,才走了出去。   顾重安离开之后,傅氏挥一挥手,让水绿等丫鬟婆子都退了出去,显然是有话想单独和顾琰说。   傅氏想说什么,顾琰很清楚。她醒过来了,精神很好,傅氏定是为了问假山上的事情。   前一世顾琰醒来后,等待她的是父母身亡的噩耗,她整个人都沉浸在悲伤中,镇日只知道哭,哪里还想起假山上的事情?   顾家忙着打理丧事,祖父顾霑受了打击卧病在床,无暇顾及其他。等到过问这事的时候,却是什么都问不出来了,最后只是罚了顾瑜抄经三个月。   顾瑜是二房的庶女,年纪比顾琰小半年,平素和顾琰没几句话,当时就是她和顾琰在假山上,所有人都觉得她和顾琰掉下假山有关。   就连傅氏都这么觉得,所以她问道:“阿璧,假山上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瑜姐儿推你下去的?”   顾琰看到傅氏强压着愤怒的样子,感到心一暖,眼眶又起了酸涩。   有娘的孩儿是个宝,这话一点都不假。娘亲心里肯定在想着怎么为自己出头了,说不定马上就要冲到二房去了。   不过,娘亲却想错了,顾瑜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自己这一次掉下假山,却和顾瑜无关。   这样想着,顾琰就软糯地开口了:“娘,当时我在假山边上,觉得脚一痛,站不稳就掉下去了,就是这个地方痛……”   顾琰边说着,边将裙子卷了起来,将膝盖上的淤黑痕印指给傅氏看。   傅氏一见到这个黑印,脸色就变了。她出身将门之家,虽然被当作诗书小姐一样娇养着,但到底在西疆苦寒之地呆过,见过不少世面。   女儿白皙的腿上,单单就是膝盖这里有黑印,别的都是掉下假山的细痕。这个黑印,分明是被人用内力击出来的,就算过去两天了,仍十分明显。   “阿璧,你再说一次掉下去的时候……”傅氏的声音突然高了起来,神色紧张。   顾琰又将当时的感受说了一遍:“就是在假山上玩着,膝盖突然钻心地痛,站都站不稳……”   见到傅氏古怪的脸色,顾琰就知道自己猜对了。她嫁到成国公府之后,见到了秦绩手下有飞沙走石的本事,如今想一想,自己突然掉下假山也太奇怪了,肯定有人做了什么。   傅氏的眉头皱了起来,仍是不放心地问道:“不是瑜姐儿推你下去的?”   顾琰摇摇头,语气很笃定:“娘,当时二妹妹背对着我,而且是我自己要上假山玩的……”   是了,是自己要上假山玩的,顾瑜没有引诱她,那么自己会掉下假山,顾瑜肯定是不知情的。   自己为什么执意要上假山?顾琰仔细回想,却觉得脑中纷乱迷糊,一下子什么都想不起来。   “怎么会这样……阿璧,那在假山上你还有没有发现奇怪的地方?”傅氏继续问道,想从顾琰的口中得到更多讯息。   “奇怪的地方……我掉下去的时候,好像看见围墙边有人影闪过……”顾琰眯起眼,作出一副努力回想的样子。   这句话,纯粹是胡诌。顾琰掉下去的时候,惊慌到不得了,脑子都空白了,哪里还有心思看着远处的围墙?   顾琰没看到人,但她知道肯定有人,她这么说,就是要让傅氏知道,围墙那里肯定有人在窥视,甚至,就是那个人令顾琰出事的。   至于那个人是谁,这就是顾重安和傅氏要查探的了。   虽则重活了一世,但当年的事情毕竟过去九年了,如今再看的时候,只觉得蒙上了一层厚纱,很多事情都看不真切了。   顾琰也不知道自己这一次出事,究竟是秦绩所为,还是别的有心人所做。   但是时间,会吹沙铄金,会将所有的真相都露出来。   “怎么会这样……”傅氏喃喃自语,怎么都想不明白。   从阿璧的话语中,傅氏知道了是有个高手令阿璧掉下假山的,可是顾家以善治家,与人无冤无仇,怎么会有人对阿璧动手呢?是为了什么?   母女俩都各有思虑,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响起了水绿的声音:“太太,老太爷和老爷请太太去忠孝堂,说是二姑娘去了忠孝堂请罪……”   这话,听得傅氏和顾琰都愣住了。顾瑜去忠孝堂请罪?请什么罪?   004章 忠孝堂 更新时间2015-1-11 20:12:27 字数:2782  顾琰听到水绿的话后,不由得心思泛动。自己刚刚醒过来,顾瑜就去了忠孝堂请罪,时间接得这么紧,二房想做什么?   想了想,顾琰说道:“娘,我和您一起去忠孝堂。”   她要亲自去看看,二房推顾瑜出来顶罪,是为了避嫌还是心虚,这一次,二房要出什么幺蛾子?这一次假山出事,有没有二房的手笔?   傅氏本来想拒绝的,毕竟顾琰的身体还虚弱着。但顾琰怎么都要去忠孝堂,傅氏本就不习惯拒绝她,再想想这事的诸多诡异之处,就答应让顾琰跟着去了。   顾琰略作打扮,吩咐水绿用脂粉在脸上涂抹了一番,她原本苍白的脸色,被这么一遮掩,就变得红润;再加上顾琰熠熠的双眼,刚才的柔弱仿佛是种错觉。   “阿璧是怕祖父担忧吗?遮掩一下也好,也好。”傅氏见到顾琰的这点小心思,点点头。   她性子忠厚,所见所想皆以为好,尤其这动作还是顾琰做来,她便觉得顾琰这是一片孝心。   顾琰笑了笑,眼神倏地闪过一丝狠戾。时至今日,她对父母前世之死就更难释怀。父母这样忠厚的人,努力修善,尽力积德,所得者竟然身死西山面目全非!   善恶若无报,乾坤必有私!既然她重活了这一世,就一定要守护着父母,且让所有人都要抬头看一看,苍天究竟是仁还是不仁!   顾琰想着这些,紧抿着嘴唇,就连脂粉都挡不住周身的冷硬,显在脸上,神色便有些难看。   “阿璧,你怎么了?要是不舒服,还是不要去了。”傅氏见到顾琰的神色,不由得劝道。   “娘,阿璧没事,就是没想到还能再出尺璧院。”顾琰笑着,娇糯糯说道,好让傅氏放心。   是啊,没想到还能出尺璧院。   尺璧院是她住的院子,在她嫁到成国公府之后,尺璧院就被拆了,没多久,顾家也被封了,她真的没再来过尺璧院了。   “你这孩子,说的是什么傻话。”傅氏倒是被这话逗笑了,觉得小姑娘的话语如天际流云般飘忽,随即想起顾琰昏迷不醒的两天,笑容慢慢淡了。   顾琰娇憨一笑,没有再说什么,只低低吩咐了水绿几句话。就这样,由水绿等丫鬟扶持着,母女相伴着,朝位于西北的忠孝堂慢慢走去。   随着忠孝堂越来越近,顾琰的眉眼就越来越冷。顾家的过往,反反复复在她脑海里出现,就像一幅幅图画一样。   顾家以军功起家,是新兴的权贵之家,是随着大定朝立国而崛起的,前后不到百年的历史,人称“三朝四书”,指的就是顾家。   顾家先祖跟随大定太祖打天下,积聚了传家衍族的威望,也奠定了家族子弟兴盛晋位的基础。在太宗、建和、崇德这三位皇帝在位期间,顾家一共出现了四位尚书。顾家这一代的掌家人顾霑,正是当朝吏部尚书。   三朝四书,这是何等威荣。顾家与享世禄的勋贵之家不同,这是实实在在手握重权。尤其是顾家这两代,除了祖父是吏部尚书外,父亲和二叔顾重庭都在京兆任职。一门出了三京官,这可是极为少有的。朱氏皇族,对顾家的确够器重的了!   可是谁知道,顾家的权势,只是到第四个尚书?祖父顾霑之后,别说尚书之权,就连顾家的血脉都四散凋零几近死绝。   谁能想得到?谁能想得到?想到前一世顾家的命运,顾琰几乎要落泪了。   就在顾琰想着顾家的时候,忽然听到傅氏在低声唤道“阿璧,阿璧……”   顾琰眨眨眼,回过神来,抬头一看,发现原来已经到忠孝堂的门口了。   忠孝堂是顾家赏功罚过的地方,其中尤以罚过为重,顾琰记得,里面陈列着荆棘木棍等家法用具,看着就让人害怕。此乃取菩萨金刚怒目之意,目的,就是为引导顾家子弟近善远恶。   森严威吓,不是说着玩的,曾有不少人受过顾家的家法。一提到忠孝堂,不管是顾家族人还是仆从随下,都会肃目凝神,胆小的,甚至会不由自主地双腿发抖。   顾琰抬头看着匾额上“忠孝堂”三个大字,旁挂着一副对联,上书:   积德积福积善   无贫无寡无倾   这些字,圆润厚重,是顾家前两代族长手书,这六字联,明示孝忠之道,彰显的正是顾家家风。   圆润厚重,仁善亲德,这是顾家新近三代族长所秉承的,祖父顾霑也不例外。甚至,善过头了,不然,何至引狼入室?不然,顾家何至倾覆?   她来不及多想,就听得“吱呀”一声,忠孝堂严实的大门被推开了,她跟着傅氏踏进了堂内。   此时天色已暗,忠孝堂内燃起了明亮的高烛,将堂内众人映照得一清二楚。   前堂正中,坐着一位五旬余的老人,他身体圆胖,慈眉善目,看着就像那画上的弥勒佛一样。只在偶尔间,眼中闪过精光,倏忽就隐了下去。   这老人,正是顾琰的祖父顾霑。   乍见到祖父,见到他和记忆中瘦骨销立的模样完全不同,顾琰便再一次清晰地记得,现在,和前一世不一样了。   如今,还是崇德九年,而不是祖父过世时的崇德十四年,更不是她身死时的崇德十八年。   现在,她重活一世了,一切还来得及。   想到这里,顾琰定了定神,目光扫向了忠孝堂内其余的人。   顾霑的左下,坐着顾重安。他看着走进来的傅氏和顾琰身上,目光和煦。   顾霑的右下,坐着一位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他长须俊颜,薄唇紧紧抿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这是顾琰的二叔顾重庭,也是顾家二房的当家人,是顾瑜的父亲。   更是,更是顾家的仇人!   顾琰藏在云袖里面的手握成了拳,用尽全身力气才将恨意压抑住,而不是冲上去杀了他。   杀了他……杀了他……然而内心还在不断地叫嚣,差点淹没了顾琰的理智。   顾家是灭于秦绩之手,但最初推顾家上死路的,却是眼前这个祖父最为疼惜和信任的二叔。   当年,已是从四品京兆少尹的二叔恢复了真姓,归了原来宗族,不久在宣政殿上告发祖父,告祖父结党营私,卖官扰政;随即,秦绩罗列网织的顾家罪证被递到紫宸殿,三皇子以监国身份火速定了此案,祖父因此获罪,病死狱中,顾家宗族子弟获罪的获罪流徙的流徙……   可恨二叔顾重庭已经脱了顾家宗族,非但没有因顾家获罪,还因首告之功,官职连升了两等!   就算百官在私底下说他私德有瑕不配其位,对他也没有半点影响,他因为攀上了三皇子,官位权势越升越高。   顾重庭、秦绩和三皇子,他们的荣华富贵,是用顾家血海白骨垫起来的!   至今,顾琰都不知道,为什么二叔会首告顾家,为什么二叔对顾家有那么大的仇恨,毕竟,就算二叔不是顾家血脉,祖父都疼惜了他三十几年。   这到底是为什么?   此刻,顾琰直勾勾地盯着人称俊郎君的顾重庭,眼神都不转一下。见她这副怪异的模样,顾重庭不知道怎么的,心里直发怵。   顾琰这副模样,也有别的人看不下去了。坐在顾重庭旁边的中年妇人象征性咳了几下,然后温柔地问道:“琰姐儿醒来了,谢天谢地,这可真是太好了……”   温柔的嗓音,端庄的脸容,真诚的眼神,望之可亲见之可信,让人轻易地心生好感,恨不得掏心肺以待。   这是二婶连氏,出身忠勇伯府连家的连氏。   如果说顾琰恨不得杀了顾重庭,是为了顾家,那么她此刻想要将连氏撕碎,更多是为了自己。她在连氏手下所受到的屈辱和毒害,说都说不出来!   谁能想得到,这样一个端庄亲切的人,藏着一颗比蛇蝎还毒的心?    005章 中计 更新时间2015-1-12 20:22:11 字数:2621   顾琰强行自己将心神从顾重庭和连氏身上移开去,她不断地告诉自己:二叔二婶是祖父最信重的人,二叔二婶是祖父最信重的人……   现在还不是时候,起码刚刚醒来现在,还不是说出真相的时候。   顾琰还记得,早前九卿之一的太常卿嫡长孙女韩妩出事了,就是因为她醒来后胡言乱语,说亲眼见到了三皇子起兵谋反,结果,是被当作妖孽活生生烧死的。   九卿之权位,再贵重都保不住口出胡言的妖孽。   能通古今,能知将来,又不是天家人,不是妖孽是什么?这样的人,来多少个都是烧死的下场。   早几日顾琰听到此事时,还当作笑话一样。可如今,她明白韩妩必定和自己一样,能预知未来之事,顾琰害怕自己会遭受韩妩一样的命运。   前车殷鉴,尚在眼前,她不敢将自己所知道的事情告诉父母。   她不知道顾重安和傅氏身边的人,是否都能信得过,且父母都心性敦厚,告诉了他们,必会在言行间露了出来,就必定会让顾重庭知晓,这万万不可。   天赐之福才让她重活一次,她不敢冒一点点险。   有了前世的经历,顾琰很快就镇定下来。她先是给顾霑和顾重庭等人请了安,得了应允选了个背光的位置坐下来,然后才看向跪在地上的人,故作不解地问道:“二妹妹这是怎么了?”   跪在地上的人,是顾瑜。   顾瑜的生母是顾重庭的通房丫鬟,在生下顾瑜不久就病逝了,顾瑜是在连氏跟前长大的。   此刻,顾瑜的头几乎低到地上,顾琰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可以想象得到顾瑜必是自责悔恨请罪的表情。   就算来忠孝堂请罪不是她自己的心意,但她还是来了,来担下这个罪名。   顾瑜一向清楚,自己的身份是什么,什么是自己应该做的,什么是自己不应该想的,所以就算没生母护着,也能平平安安活到现在。   这一点,顾琰以前不明白看不起,但如今,倒是对这个能屈能伸的堂妹有了理解和认同。   活着,活得更好,才是最重要的。   “请祖父原谅。瑜儿这两天一直担惊受怕,想来想去自己都和姐姐掉下去有关,瑜儿也没想到会有意外,如果瑜儿当时没和姐姐上假山就好了,请祖父责罚……”   顾瑜说罢,嘤嘤地哭了起来,她身边的丫鬟春莺也在不断地叩头请罪,总的意思都是说顾琰掉下山崖,是顾瑜不小心所致。   怎么个不小心法,就不得而知了。   顾琰见到这一对主仆的表现,不知道怎么的,想起善言来,心就软了一些。   “二妹妹快起来,假山上的事,原是我自己贪玩,没有注意到凶险,一下子就掉了下来,怎么能怪罪妹妹?祖父,请不要怪责二妹妹,免得伤了我们姐妹感情。”   顾琰这一番话说得很慢,但意思十分清楚,是在为顾瑜求情。   顾瑜听到这话,暗暗松了一口气。顾琰虽然高傲,但性子真直,断不会给人乱砌罪名。顾瑜就是笃信这一点,才会来忠孝堂请罪。   不过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嫡母连氏会暗示她来忠孝堂认罪,难道是为了让自己在祖父面前留下坏印象?要祖父厌恶自己?   顾瑜一时惴惴,头垂得更低了。   上首的顾霑听到顾琰这么说,点点头,满意地说道:“姐妹友爱,如此甚好,甚好。原本瑜丫头来忠孝堂的时候,我还吃了一惊,道出了什么大事。如今琰丫头既醒来了,这事就到此为止了。”   顾霑以善治家,最讨厌的就是别人家那种乌烟瘴气你争我夺,最想见到的就是一家人和和睦睦,听到顾瑜和顾琰的话,自然十分满意。   顾琰想苦笑,祖父想见到一家人和美,父亲和母亲努力做到这一点,不想二叔却是抓住这一点,在祖父面前营造了一副兄友弟恭的假象。   祖父能做到正三品吏部尚书之位,当然不乏精明和决断,偏偏在治家这里,失了警觉之心,这实在让顾琰摇头叹息。   但话又说回来,谁会提防着自己的亲人?   这时,连氏笑着说话了:“既然老太爷和琰姐儿都不怪罪,此事就算了。不过,为了让家中姐妹警醒,瑜姐儿当禁足七日,抄经一月。”   傅氏点点头,表示家中的假山太高,以后姐妹嬉玩的时候都要小心,瑜姐儿抄经就算是让大家有个教训了。   她说着这话,心底却想着顾琰膝盖上的那个黑痕,神色不豫。   当下,顾瑜哭着说道:“多谢长辈不责怪,谢谢姐姐,瑜儿定会虔心抄经,提醒自己万事小心谨慎。”   顾琰听着这事的处置,却十分迷惑。高高举起低低放下,是意料中的事情,祖父肯定不会责怪顾瑜。二房弄出顾瑜来忠孝堂顶罪一事,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这样不咸不淡地将二房摘出来吗?不会,不会,以二叔的为人,忠孝堂的事肯定另有目的。   到底是什么?   顾琰拿出帕子,印了印额角不存在的汗,不着痕迹地观察顾重庭,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来。   只见顾重庭眼里有精光闪过,随即说话了:“虽然琰姐儿醒来了,但我见她神色难看得很。大哥,琰姐儿毕竟是撞到头了,为免留下后患,还是去请章老先生来一趟吧……”   听了这话,顾琰心里重重一震,豁然开朗。原来是为了这个!二房将大家引来忠孝堂,竟然是为了劝说父亲去西山,劝说父亲去西山赴死!   在这之前,顾琰一直以为,西山那场伏杀只是秦绩的手笔,但现在看来。那场伏杀,顾重庭肯定参与其中,原来在这么早的时候,顾重庭和秦绩已经有了关联,是这两个人联手置父母于死地的。   可是,她既然醒过来了,还来了忠孝堂,就证明精神尚可身体无碍,他凭什么劝动父亲去西山?   在见到顾重庭的笑容后,顾琰心中起了警觉,心高高提了起来,感到无比紧张。   顾重庭继续说道:“我听得同僚说,章老先生明早就出发远游了,归期不定。若是琰姐儿有什么事情,就寻不到章老先生了。”   竟然是以时间紧迫为诱饵!以爹和娘担忧自己的心,为了自己的身体,他们听了这些话,肯定会连夜赶去西山!   果然,顾重庭的话语一落,傅氏就急急地问道:“二叔,这话是真的吗?章老先生明早就离开京兆?”   顾重庭在殿中省任职,尚药局正是殿中省属下的官署,他会听到章老先生的消息,一点都不出奇。   顾琰的心快跳到嗓眼了,想都没有想就反驳道:“二叔,琰儿觉得精神很好,没有什么不舒服的,请城中的大夫……”   顾琰突然顿了顿,她觉得眼皮无比沉重,脑中迷迷糊糊的,整个人感到无比困乏,只想闭眼睡觉……   顾琰强撑起眼皮,看到连氏笑眯眯地往高烛看了几次,心中大惊。她大意了,顾重庭和连氏早在忠孝堂中作了圈套,就是为了让自己昏睡过去。   如果自己再度昏迷,本就起了动意的父母,肯定会毫不犹豫地连夜去西山。那么,那么父母肯定会凶多吉少,难道她还是会失去父母?难道还要再历前世的苦楚?   不,不可以!她一定要阻止父母去西山!她一定要改变命运!   可是,她眼皮好重……   原始小日子    006章 平安 更新时间2015-1-13 20:19:17 字数:2472  顾琰强忍着睡意,摸了一下头,顺下了一支双脚钗,狠狠地往自己大腿上插去!   这时,先前选的背光座位起了遮挡的作用,顾家没有人发现她这动作。   剧烈的疼痛,令她有了短暂的清醒,话语正常接了起来:“二叔,我已大好了。早前筠姐姐说,西山有贼匪呢,若是爹娘去西山,不若去京畿卫三营借上百士兵再去?”   顾重庭是有殿中省的消息,但自己也有刑部和京畿卫。京畿卫三营的副将就是娘亲傅氏嫡亲的侄儿傅铭。   傅铭休沐之时经常来顾家请安问候,同顾家人都是相熟的,顾琰此刻提到傅铭也不让人觉得突兀。   如果祖父顾霑开口,去京畿卫借百余士兵,不是难事。   前一世顾家谁都不知道西山有伏杀,没作任何准备,顾重安和傅氏才会遭祸身死。可是顾琰既重活了,又怎么会让歹人得逞?   侍立在她身后的水绿,看见了她的动作,眼睛都瞪大了,却死死地咬住嘴唇,怕自己会惊呼出声。刚才出尺璧院的时候,顾琰已经叮嘱她,不管看见了什么,都不可声张。   彼时,顾琰是怕自己压抑不住对二房的恨意,生怕自己有什么怪异的地方,才这样吩咐。   没想到水绿忠心,紧紧记得这吩咐,才没出差错。   顾重庭听了顾琰的话语,心里一紧,随即说道:“为了这私事去借京畿卫,传了出去恐监察御史会弹劾……”   “就是,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顾家连京畿卫都能调动呢……”连氏接着帮腔,以打消大家借兵的念头。   上首的顾霑露出了思考的神色,显然是在衡量借兵是否。   这时,傅氏却说道:“京畿卫驻扎在西郊,去西山还顺便经过铭儿那里,正好!我找自家侄儿借百余士兵,这有什么好弹劾的?民不举官不究,难道这事还能传到监察御史那里不成?”   原来,傅氏想起了顾琰腿上的黑印,想到暗处或有不知名的敌人在,便想着谨慎为上,宁可麻烦些,冒着顾家被弹劾的可能,也不能西山之行出了什么事。   傅氏是忠厚老实不假,但涉及顾琰的事情,她就显出强横来了。   娘亲认定了的事很难轻易改变,她既动了请京畿卫的心思,就算京畿卫驻扎在西郊,就一定会想方设法带着士兵去。京畿卫是为了保护帝都京兆的,这一卫的士兵个个武功高强,百余兵力,定然十分强悍,就算西山有伏杀,也不怕了。   想到这里,顾琰心里就轻松了,这一放松,眼皮越发沉重。   可是现在还昏不得,不能引起二房的警觉,她再给自己插了一钗,又清醒了些。   “祖父,琰儿觉着不舒服,就先回尺璧院了……”顾琰说罢,也不等顾霑应允就站了起来。   水绿早已机灵地搀扶着顾琰,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顾琰逐渐透红的裙子。   顾霑等人体谅顾琰刚醒来身体虚弱,自然什么都不计较,点头让顾琰赶紧回尺璧院。   顾琰强打着精神,顾不得腿上的疼痛,只想尽快回到尺璧院。   刚入尺璧院,她只来得及吩咐一句:“不得惊动太太……”,眼睛就闭上了,软软地倒了下去。   顾琰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从水绿的口中,她知道了父母并没有去西山。   “听说,最后还是二老爷说了,借京畿卫的士兵多有不好,既然姑娘没大碍了,还是请宫中的御医来看了再说。老太爷也答应了。”   水绿边为顾琰梳洗,边这样说道。她是家生子,父亲兄嫂都在顾家当差,消息很灵通。   顾琰点点头,嘴角微扬。阻止了父母去西山,避开了前世的杀机,这个结果,她感到很满意。   顾重庭惯会取舍,见势不好,当然要阻止京畿卫去西山。不然京畿卫真去了,说不定西山伏杀的事情会扬了出去,这就不得反失了。   现在,顾琰根本就不认顾重庭是二叔,在心里直呼其名了事。   没一会儿,顾琰就轻松不起来。从忠孝堂的事就可以看出,祖父对顾重庭极之信任的,要让祖父对顾重庭提防,不知道有多难。况且顾重庭身后的种种关联,她都不清楚,现在不能打草惊蛇。   顾家有顾重庭这只白眼狼,往后还有秦绩和国公府这些野兽敌人,顾琰为顾家将来感到忧心忡忡。   她不能说出前世的事情,想要救顾家,就只能一步步来,不管是顾重庭还是秦绩,她一定会让他们得逞。   顾琰摸摸隐痛的大腿,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便对水绿说道:“水绿,我腿上的钗伤还有谁知道?”   她的大丫鬟有四个,分别是水绿、杏黄、黛蓝、月白,她们负责轮番侍候,昨晚的钗伤估计是瞒不住了。   不想水绿却摇摇头:“昨晚姑娘一直睡着,奴婢为姑娘守夜,已上了药,还没有旁的人知道。不过……奴婢怕是瞒不了多久。”   水绿说罢,圆脸低垂,显然有些担心。她按照姑娘吩咐的瞒住了,但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顾琰有些惊喜,忍不住看了水绿几眼。自己昨晚昏过去之前,只得匆匆交代了水绿,却没有想到她这么忠心沉稳,圆住了这事。   “水绿,你做得很好!这事,我会有安排的,不必担心。对了,平素布置忠孝堂的是谁?”   想到忠孝堂的高烛,顾琰的神色一冷。自己去了忠孝堂之后就感到困倦,连氏频频看向高烛,那烛台烛火,必定被做了手脚。   听到顾琰的询问,水绿想了想,回道:“这个奴婢一时没有注意,待我去问问父亲再回姑娘。”   水绿的父亲张兴是前院二管事,忠孝堂的人手安排,他肯定会知道。   水绿心里不是不奇怪的,从昨日到现在,姑娘醒来之后就有不妥,似乎……似乎变了个人一样。   水绿能做到顾家嫡长女的大丫鬟,心性本事自然不小,尽管她心中生疑,但有一个好,就是不会说出去。   顾琰也不怕水绿会说出去,不管是前世今生,她都知道,水绿是忠心的,不然也不会放心不下跟着去西山,结果连性命都没有了。   这份忠心,顾琰会放在心上。   “你昨晚也劳累了,且去歇着吧,这两日不用你当差。陈妈妈回来后,我会吩咐她的。”   顾琰看着水绿眼底的黑痕,这样说道。随即又吩咐了水绿要小心谨慎,切不可让别人知道她在询问忠孝堂的事情。   陈妈妈是顾琰的奶娘,也是尺璧院的管事妈妈,管着尺璧院中的大小丫鬟。这两日正巧请了休,外出探望儿子儿媳去了。   水绿自是一一答应,这才退了出去,换上了另一个大丫鬟黛蓝来伺候。   这是顾琰醒来后第一次见到黛蓝,不知道为什么,见到黛蓝清丽可人的样子,顾琰有些感叹:黛蓝的姿色,在丫鬟里头,的确是拔尖的。   她正想说话,就听到门外传来了热闹的声音,听得小丫鬟禀告,道是三姑娘来了。   顾琰心里“咯噔”一声响,三姑娘,顾玮,来了!    007章 姐妹 更新时间2015-1-14 20:31:13 字数:2465  听到小丫鬟禀告说顾玮来了,顾琰便将目光投向了门口。这时,她脸上已经漾着笑容。   只见门口帘子被推开,一个光彩照人的姑娘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走了进来。她十来岁的年纪,鹅蛋小脸看着甚至端雅,小小年纪,就看出连氏的风范来了。   更特别的是,她端雅之余,容色极为艳丽,有种华贵的风姿。   甫见到顾琰,她就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大姐姐可算醒来了,本来我昨夜就想来尺璧院了,听得姐姐睡下了,这才作罢……”   语气熟稔而随意,可见平时她和顾琰是十分相熟的。   顾琰看着顾玮这一副笑脸,心里却觉得冰冰冷,一下子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顾玮是顾重庭的嫡女,只比顾琰小一岁。因为都是嫡出,在这之前,顾琰和她最要好,如今想来,真是一场笑话。   顾家新近几代,手握朝堂实权,可谓富贵非常,却有一个硬伤,那就是嫡枝子嗣不丰。   在这个人丁算是最大的财富的时代,这硬伤,几乎是致命的。顾家为繁衍子孙作过很多努力,然而不管顾家子弟纳多少妾室,子嗣都繁茂不起来。对此,顾家有族老曾悲伤地感叹道:“或是先祖以军功起家,杀戮太多,终伤了天和,报应在子嗣上了。”   不管怎么说,顾家人丁都不如其他权贵之家那么昌盛。不过,焉知这一点,不是朱氏皇族特别看重顾家的原因?毕竟子嗣稀少的家族,想造反都没有多少个子弟,更让天家放心。   到了顾霑这里,嫡枝嫡子就只有顾重安和顾重庭两人,也就分成了顾家的大房和二房。   当然,现在顾琰知道了,真正的顾家嫡枝就只有父亲顾重安而已。根据前世后来发生的事情来看,祖父显然知道顾重庭不是顾家血脉,但为什么顾重庭会入了顾家嫡枝宗谱?祖父为什么对顾重庭如此信任怜惜?   这些都如浓雾厚云笼罩在顾琰心头,她看不清楚,更拨不开。   “大姐姐,大姐姐……都怪妹妹,那天刚好不在府中,不然,姐姐也不会出事……”   顾玮看着顾琰呆愣愣的样子,心想道难道她真摔到脑袋了?然后出声唤道,声音特地带上了些哽咽,听着是情意深重。   “三妹妹说的什么话,如今我都没事了,将养些日子,也就好了。”顾琰回过神来,对着顾玮亲热地笑了笑。   随即,顾琰漫不经心地说道:“说来真是巧,三妹妹那天刚好出府了……”   顾玮一听这话,神色不由自主地僵了一下,声音不太自然,遮掩地转了话题:“真的是凑巧。对了,大姐姐现觉得怎么样了?若是大伯昨晚去请来章老先生就好了。”   顾琰心底泛起了冰渣子,同时暗暗感叹:现在顾玮只有十一岁,不管是脸容还是行事都十分稚嫩,尚不是前世那个周密狠毒的七皇子侧妃。   顾琰犹记得,祖父顾霑出事之后,自己去了七皇子府跪着求顾玮,求她看在曾是顾家人的份上,救救祖父。   彼时,顾玮极得七皇子宠爱,而七皇子和三皇子一母同胞,只要顾玮肯为顾家说句好话,祖父在狱中的日子定必会好过很多,她想着,就算顾重庭首告了祖父,但是这个妹妹还是识大体懂恩情的。   可惜,那时顾玮高高坐着,睥睨地看着跪着的自己,仿佛在看一个蝼蚁:“本妃不曾记得了,本妃和顾家有什么关系?”   顾玮不肯救祖父也就算了,但她和七皇子为了讨三皇子欢心,还暗中派人在狱中加害祖父……   虽则后来顾玮和七皇子被牵进三皇子谋逆一事中,落得终生圈禁的下场,但顾玮的薄情狠毒仍让顾琰感到心惊。   顾琰不知道顾家曾做了什么,不管是顾重庭、连氏还是顾玮,都这样怨恨顾家。前世就算她在秦绩那里,也探听不到顾家和顾重庭的恩怨。二叔归宗的那个姓氏,在京兆就是个小门小户,什么消息都没有。   想到这些,顾琰觉得心头的云雾更浓了一些。她将目光移向了外面,窗外春花绚烂,可是顾琰却觉得它们随时会枯黄凋零,现在的顾家,何尝不是如此呢?   顾玮见到顾琰频频走神,都没有回应自己的话语,不禁有些气闷。不过,她还是想起了连氏的吩咐,继续询问道:“对了,大姐姐,我听说大伯昨晚都吩咐备车的了,怎么又不去西山了呢?”   顾琰听了这话,忍不住一愣,随即想笑。顾玮这是……这么明晃晃地查探消息,甚至都不用委婉!真当自己是傻子了?!   不对,如果是以前的自己,是绝对不会想到这么弯弯道道,只会将所有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来,根本就不会想到别人还存了别的心思。   秦绩说得没有错,自己的确是蠢钝……一直被母亲娇养在掌心的自己,整日除了绣花念书,就是伤春悲秋,娇滴高傲,这样的娇小姐,如果不是秦绩留着有用,定是活不到崇德十八年。   “就是觉得没有大碍了,不用爹娘辛苦跑一趟,再说了,筠姐姐说西山那一带最近不太平,还让我们出入都小心呢。”   顾琰说着昨晚的话语,和以往一样天真无防,她不会让顾玮知道大房已经起疑。她在秦绩眼皮底下演了两年戏,掩饰心思的本事早就练出来了,要瞒过顾玮轻而易举。   如今只要她想,没有什么瞒不过顾玮的。   顾玮不疑有他,又拉着顾琰杂七杂八地问了些话,主要都是围绕顾琰掉下假山一事,目的都是在试探大房对此事的态度和打算。   顾琰见到她这副积极的样子,忽而一笑,然后问道:“对了,三妹妹,二妹妹现在怎么样了?说来也奇了,是我自己掉下假山的,二妹妹缘何去请罪呢?”   她看向顾玮的目光清澈好奇,仿佛真是想不明白的样子,学着顾玮大刺刺地打探二房的情况。   顾玮被她冷不防一问,一下子还真想不到怎么回答,幸得她身边的丫鬟听琴代为圆了过去:“奴婢听我家姑娘说,二姑娘越想就越不安,才去忠孝堂的。”   顾琰似笑非笑地看着顾玮,出言道:“妹妹也该管教下丫鬟了,主子都没问话,就抢着回答了。听琴大丫鬟这当的,倒在妹妹前面了。”   如果说对着顾玮,顾琰还有心思虚与委蛇的话,那么对着听琴这个丫头,顾琰是一点好脸色都没有。   作为顾琰的心腹,听琴可不像名字那样温婉高雅,反而是一肚子坏水。这一点,前世顾琰有深刻的体会。   听得这话,顾玮眉头一皱,不悦地看向了听琴。听琴一接触到她的目光,便跪下来说道:“奴婢知错了,请大姑娘责罚,奴婢不应该擅自多言……”   话虽这么说,但她目光镇定,显然并不害怕。   她是顾玮的大丫鬟,又深得顾玮倚重,就算顾琰是长房嫡长女,都不能轻易责罚她。   更何况,大姑娘是这样软绵性子的——听琴这样想到,有恃无恐。   不过,这一次她想错了。    008章 争时 更新时间2015-1-15 20:30:49 字数:2243  顾琰笑着对顾玮说道:“既然如此,我还真要罚一罚了,三妹妹没有意见吧?”   顾玮看着顾琰的笑容,心想着顾琰软绵的性子,哪里会有意见?便笑着说道:“听琴任凭大姐姐处置了,我是绝对不会有半句话的!”   “三妹妹既然这么说,我就放心了……”顾琰说着,脸色倏地冷了下来:“听琴不遵吩咐,随意抢白,是为对主不敬!按照顾家家规,对主不敬,是要杖责二十的。不过念在听琴是三妹妹的大丫鬟,无功有劳,就只杖十棍就可以了。”   顾家家规森严,杖责的棍子那是比着朝廷的荆木棍来的,上面还包着铁皮,就算只是十棍,那杀伤力都是不容小觑。   更何况听琴是顾家的大丫鬟,待遇比寻常人家的娇小姐还要好,细皮嫩肉的,这十棍,她如何受得住?   听到这话,听琴的脸色僵住了。她没有想到,大姑娘会一下子变了脸,竟然还责罚她,这太出乎她意料了,一时间竟不知该怎样反应。   顾玮的情况也差不多,她讶异地看着顾琰,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也就没有为听琴求情。   “去,传我意思,去西堂请张妈妈来尺璧院执行家法。”顾琰却不给她们说话的机会,对着尺璧院的丫鬟说道。   张妈妈是掌管后院责罚的管事,性情狠硬,杖起人来毫不留情,凡在她手下挨罚的人,都要脱一层皮,后院奴仆闻其名而色变。   黛蓝在一旁侍立着,见到这进展,一头雾水,以为顾琰是在开玩笑,便出言劝道:“姑娘……”   她话都没有说完,就只见顾琰一个凌厉的眼神望了过来。那眼神狠厉,仿佛刀锋一样,黛蓝已到嘴边的话就怎么都说不出来了。   这样的姑娘,好陌生,好可怕!   她再定神一看,只见到顾琰莹泽温柔的侧脸,刚才那个眼神,似乎是错觉一样。   肯定是我看错了……黛蓝这样想,可是心却“砰砰”剧烈跳动着,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顾琰话一落,就有个丫鬟机灵地跑了出去,看样子是去请张妈妈来了。   听琴的脸色这才变了,变得十分惊恐,声音哆哆嗦嗦地说:“请大姑娘恕罪,请大姑娘恕罪,奴婢再也不敢了……姑娘,姑娘,奴婢再也不敢了。”   她希冀地看着顾玮,如今,只能靠顾玮求情了,她想不明白,明明她只是说了一句话,怎么就要受十棍杖责了?大姑娘怎么会这样了?   顾玮想都没有想,就说道:“大姐姐,听琴是我的丫鬟,她刚才那句话是无心的,就算了,何必要杖责这么大罚……”   “原来三妹妹说任我处置是哄我的,怎么就算了?既然妹妹是哄我的,那就请妹妹带着听琴走吧,以后我尺璧院也不欢迎妹妹了。”顾琰娇蛮说道,仿佛就是要跟听琴不敬扛上了,连带地,为了听琴和顾玮置气了。   “大姐姐,这……”顾玮的脸色极为难看,她以为顾琰要处置听琴是说笑而已,没想到来真的!   顾琰性子是软绵,但执拗起来,却说一是一说二是二,顾玮不想因听琴这个丫鬟就惹得顾琰对自己不喜。   若是以后不能从尺璧院这里打探大房的动向,就麻烦了。   这样一想,顾玮倒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就在这走神的时候,先前跑出去的丫鬟,已经将张妈妈请来了。   听琴看着张妈妈带着几个粗壮的婆子进来,脸色唰地白了,腿脚一阵发软,跪都跪不牢了。   顾琰看着听琴摊在地上,神色冷淡。听琴势必要受这十棍杖责,不仅仅是因为前一世的事情,更因为顾琰要借着听琴,来扰乱二房的心思,来为自己争取时间。   这是明摆着的杀鸡儆猴!   顾琰十分清楚顾重庭的性子,他谨慎多疑,有了听琴受罚一事,他肯定会想得比任何人都多,肯定会猜测大房这样做会有什么深意。   那么,顾重庭也必定会想,大房杀鸡儆猴是为了什么?按照顾琰那种性子,会无端端责罚一个大丫鬟吗?肯定是大房知道了什么,这是大房的态度和警示!那么,一切就不可轻举妄动了。   谋算人心这事,顾琰隔了一世再做来,自然熟门熟路。   只要二房暂时不动,自己就有了时间,就可以想出办法去应对二房的杀机,那肯定会存在的杀机。   没错,如今重压在顾琰心头的,还是西山伏杀一事。西山的事情没有成功,顾重安和傅氏都还安然活着,顾重庭肯定不会罢休,肯定会再设一次杀局。   “我一定会想出办法引起爹和娘的警觉,绝对不会让顾重庭得逞!”顾琰在心里再一次起誓。   她一定要守护至亲,绝对不会重复前一世的命运。   尺璧院外面听琴的哭喊声,印证着她的决心。这一世,谁都无法阻止她的守护之心,遇魔杀魔,碰鬼砍鬼!   顾玮是脚步踉跄地离开尺璧院的,身后是被婆子架着的听琴,她身上没有伤,但人早已昏迷过去,脸色煞白。   顾玮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见到顾琰娇柔地笑着,衬着尺璧院的**,恰恰是**正好美人如画。   顾玮心里一跳,不知道怎么的,想到了书上的画皮美人,前笑后杀人,顾琰可不正是这样?这样想着,顾玮的脚步更加虚浮了,血色褪了去。   她没有回自己的玉堂院,而是直去了连氏的甘棠院。一见到连氏,顾玮的眼泪就落了下来:“娘亲……顾琰她,她欺人太甚!”   连氏忙搂着顾玮,嗓音舒缓地询问道:“我的儿,这是怎么了?你不是同大姑娘最要好的吗?”   “顾琰她,顾琰她杖责了听琴……她欺负我,我还以为她和我开玩笑的!”顾玮抽噎着说道,想到听琴的棍伤血迹,又惊又怕。   连氏听女儿哭得伤心,说的话却没有到点子上,心里颇着急,抬起的眉眼便带了寒意,询问着顾玮带来的丫鬟:“今天是谁跟着姑娘的?你们谁来将尺璧院发生的事告诉我?”   连氏这么一问,顾玮的丫鬟们都低下了头,只有一个胆大点的,硬着皮头将尺璧院的事情说了一遍。   待听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后,连氏的眉眼已经凝霜了。顾琰竟然因为一句话,就将自己女儿的大丫鬟杖了十棍,太放肆了!自己女儿身边的丫鬟,几时轮到顾琰来处置了?   女儿说得没有错,大房这是欺人太甚!    009章 大房二房 更新时间2015-1-16 20:30:45 字数:2372  顾琰杖打听琴的事情,很快就在顾家后院传开了。   本来责罚丫鬟这事,没有什么可说的,但听琴是二房嫡女顾玮身边的大丫鬟,这事落在有心人眼里,就别有意味了。大姑娘这是在做什么?难不成大房二房这要不和了?   相比起京兆的权贵之家,顾家的后院算得上是简单的。大房顾重安有一妻两妾,妻子傅氏生了顾琰,一妾苏氏生庶女顾珮,一妾金氏生有庶女顾珺和庶子顾道征。   二房的人数就多了些,顾重庭除了连氏这个妻子,还有三个妾室一个通房。不过连氏福气好,连生了两子一女,在二房的地位很牢固。   况且连氏手段了得,顾重庭虽然妾室通房多,但二房只有顾瑜和顾珂这两个庶女,庶子?那是根本不可能存在的。   五年前,顾霑的妻子、顾家老夫人过世了,如今是大房的傅氏当家,掌顾家中馈。   连氏是忠勇伯连文翰的嫡次女,自持勋贵,一向瞧不起出身武官家的傅氏,更认为傅氏无子,根本就不能掌中馈,一直想将掌家之权夺过来。   如今,连氏一听顾玮哭诉,心里就有气。自己娇养着的女儿,怎容得大房欺负?顾琰明面上是杖责了听琴,但实则是在打自己女儿的脸。   女儿跟前的大丫鬟没有规矩,这不是变相说女儿没规矩吗?若是她不为女儿争回一口气,二房那些贱人暗地里不知道怎么笑呢!   连氏好不容易才安抚住顾玮,保证一定会为她讨回公道,顾玮才眉开眼笑地回了玉堂院。   顾玮离开甘棠院之后,连氏的眉头才皱了起来。听琴那个丫头犯错在先,顾琰又拿着家法行事,这事要想问大房讨公道,还真不好意思开口。   连氏想来想去,都拿不出个主意来。及到傍晚,就见顾重庭走了进来。   “老爷,您下朝了……”连氏眼神一亮,笑意盈盈地迎了上去。她怎么忘记了,自己没有想到主意,老爷肯定会有办法的。   “听说玮儿的丫鬟在尺璧院犯事了?还受了杖罚,这是怎么回事?我不是交代过,要好好去尺璧院探探消息的吗?”   顾重庭甫坐下来,就阴沉着脸说道。他下朝回到家中,就听说了这件事。顾琰这个大侄女是出了名软绵,怎么会杖责丫鬟?莫不是女儿说错了什么话,纵容丫鬟放肆?   连氏的笑意顿了顿,随即就如常说道:“大姑娘是问瑜丫头的事情,玮儿心里紧张,一时没答上来,听琴这丫鬟才说话的。照我看,大姑娘这事是骄横了些……”   连氏眯着眼睛说道,心知这么一说,顾重庭肯定会维护自己女儿的。她和顾重庭当了十几年夫妻,当然知道他对大房的敌意。   连氏是经历了忠勇伯府后宅斗争的,见此并不觉得奇怪,兄弟相争的事情多了去,顾家也不例外。   她非但不感到奇怪,还在一旁推波助澜,帮助顾重庭对付大房。毕竟,若是大房出了事,顾家的当家夫人,就是她了!   果然,顾重庭听了这些话,脸色稍霁,心里却疑惑了。询问瑜丫头的情况……这事,有古怪!大侄女是个蠢钝的人,这肯定不是大侄女想问的,大房到底在想什么?借着杖责丫头来警示自己?   原本一切都计划好了,偏偏顾重安就没有去西山!昨晚的事情,不管是顾福那里的劝说,还是忠孝堂的布置,最后都没有成事。顾重庭想来想去,都不知在哪一个环节出了差错,便想着让女儿去大房探听消息……   越是想下去,顾重庭的脸色越难看。所谓作贼心虚,又所谓疑邻窃斧,他总觉得大房知道了什么。   看来,事情还不太好办,引起警觉就不好了,要和那边商量一下,对付顾重安的事情,不能操之过急了。   这样想着,顾重庭便吩咐道:“此事,暂时就算了,让玮儿别放在心上,不可因一个丫鬟就影响了和尺璧院的关系。我以后会为她讨回公道的。”   连氏点点头,就算心有不甘,也只得算了。幸好她知道自己相公不会随便说话,既然说了讨回公道,就一定会让大房不好过的。   她就再等一等好了。况且,大姑娘这么做,只会让下人寒心,这对二房更加有利,她就等着看尺璧院的下场!   此时在叠章院,傅氏和顾重安,也在说着顾琰责罚下人的事情。   “事情就是这样了。那大丫鬟受了十棍杖罚……我总觉得,阿璧醒来后,性子似乎变了。以往不管丫鬟说了什么,她都没放在心上的,更何况杖责,是从来没有过的。”   傅氏的声音甚是忧虑。她已经去过尺璧院了,知道了事情始末。虽然女儿娇憨一如以往,但傅氏总觉得有些不妥。用西堂的张妈妈杖责下人,这在傅氏心中不是小事,尤其是女儿做这事,有说不出的怪异。   母女连心,何况顾琰是她唯一的孩子,顾琰的变化,傅氏当然感觉到了。   顾重安安慰着她:“阿璧长大了,总会变的,你勿想多了。何况她是顾家嫡长女,以后是要作宗妇的,性子太绵,总不是好事。”   对于顾琰这个变化,顾重安是乐见其成的。他是想女儿性子和善,却不希望女儿像个包子一样任人拿捏。   如今责罚这事,他觉得刚刚好。说到底,他是男人心粗一些,不像傅氏想那么多。   傅氏对顾重安十分信重,听了这话,便知的确是这个道理,担忧就渐渐散去了,随即问起了另外一事。   “可有查清楚了吗?那日顾家出入的人,有没有异常的?”原来,傅氏将顾琰腿上的黑印,向顾重安说了,这几日,顾重安也在不动声色地查探当日的事情。   顾重安摇摇头说道:“暂时没发现什么。那日值守的侍卫,并没发现有陌生人经过。事后去查探,围墙上也没有攀爬的痕迹。会不会是阿璧看错了?”   “不会,阿璧腿上的伤现在还没散去,我看得很清楚,这是用内力击伤的。后院里面全是妇孺,阿璧性子单纯,怎会凭空说个黑衣人出来?”傅氏皱着眉头说道。   她这几日,也暗中将后院的丫鬟仆从过了一遍,并没发现有异常的地方。表面上看起来,就是阿璧玩耍从假山掉下来一样,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不,应该说,唯一的可疑,就是阿璧腿上的黑印。自见过了这黑印,想到暗中还有不知名的敌人,傅氏怎么能放心?   夫妇两人心中各想着事,都沉默了下来。   “不若……将此事告诉老太爷,让他老人家参详参详?”良久,傅氏才建议道。   顾重安听这话,脸色却有些为难。   010章 顾沾   顾重安想了想,还是出了叠章院,趁着时辰还不晚,往父亲顾沾的松龄院走去。   自从顾老夫人过世后,顾沾便将松龄院的婆子丫鬟都送去了庄子上,松龄院里就只有顾沾和几个老仆在,十分清静。   见到松龄院的冷清,顾重安的心情很复杂。他不明白父亲的想法,明明背负着繁茂子嗣的重压,却始终不肯纳妾室,只守着母亲过了一辈子。   如今母亲故去五年了,松龄院悼亡的氛围还是那么浓,可见父亲对母亲的情意,是这样深重。   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只不过顾重安思省得过了头,变成了自卑自责。从顾沾的身上,他清楚知道自己有多么差。   他没有父亲的果决精明,也没有父亲的官声人望,就连这夫妻情意,他也远远比不上父亲。   有个几乎完美的榜样在前,顾重安的心情怎能不复杂?他敬慕父亲,却知道自己成不了父亲那样的人,每次踏进松龄院,顾重安都有些难受。   顾沾看到顾重安的脸色,便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这个心结,看样子儿子是不会轻易解开的了。   就算解不开,顾沾都要开解,便宽慰道:“你无须难受,为父说过很多次了,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我与你母亲情况不一样,你和重庭都无须学我。你既觉得纳妾为顾家开枝散叶是对的,那就没有什么不好的。”   花开百种,人有不同,这个是各人心性,顾沾并不觉得儿子顾重安有什么不好,他性子忠厚,对兄弟后辈都照顾有加,这就是好的。   “是的,父亲,我知道了。我这次来,是有个事情想告诉父亲,请父亲参详参详……”顾重安敛敛神,不去想松龄院的事情,将顾琰腿上的黑印说了出来。   “阿璧腿上的黑印,是用内力击出来的。我已经查探过了,并没有发现异常。所以请父亲看看,是不是有什么遗漏了?”   顾沾神色十分惊讶,他没有想到假山一事还有这内情。自忠孝堂审理过后,他还以为此事已经过去了。   可是谁会对一个小姑娘下手?目的又是什么?是冲着顾家来的?   顾沾在朝为官,又是手握实权的吏部尚书,倾轧争权这事当然少不了,也曾与别人有过争执,甚至还起了仇怨。不过大都是政见不合,是为公事,若论私仇,倒没有那么深。   他梳来理去,觉得结下仇怨到对家中小姑娘下手这种程度的,还真是找不出来。   “如今朝中大致平静,吏部的考课才刚刚结束,升等降职尘埃已定,为父还真想不出有什么仇怨……”   顾沾这样说道,他和顾重安一样,想不出顾家有哪个仇人,还对后院的姑娘下手。   想不出,便暂时搁下了,说不定迟些会有新发现。   这是顾沾一贯的做事方式,他并不像顾重安那样心忧,只说道:“这事,毕竟是内宅中的事情,不排除阿璧惊慌过度臆想出来的,不用太过紧张。吩咐大媳妇以后小心谨慎,内宅不可松懈。至于你,还是继续查探,若有消息可告诉我。”   现在只能如此了,顾重安点点头,表示听从顾沾的吩咐,便没有话语了。如今的确查不出什么,再纠结也没有用。   顾沾没再想顾琰的事情,见到顾重安来了松龄院,便问起了他为官的情况:“说起来,你任职秘书郎快一个月了,情况可熟习了?”   今年初的考课结束之后,顾重安就升了一等,去了秘书省任秘书郎一职。这是个从六品的清闲职位,掌四部图籍,平日里多与书籍图画打交道,正正适合顾重安忠厚与世无争的性子。   “回父亲的话,大致已经熟悉了。秘书丞葛洪为人直爽,对我多有照顾,同僚之间相处得挺好。”顾重安回答道,说到秘书省的职务,他神色明显轻松了,显然适应得很好。   顾沾听了,便很高兴,连连点头道:“那便好,那便好。秘书监钟隶治下是宽厚仁义出名的,想来秘书省的氛围是如此。不过切勿大意,你专心整理图籍便是,不该知道的事情,一个字都不要问!绝对不能参与到皇家之事中,现在太子未立,每走一步都要十分小心,知道吗?”   顾沾知道顾重安忠厚老实,是不会参与到这些事情中的,但还是叮嘱了一番,怕他作了别人的筏子,目的是为了拉拢自己这个吏部尚书。吏部掌握官员升降,不管是哪一个皇子想争势,都不会忽略自己这个位置。   崇德帝的元后早亡,继后无所出,如今宫中势力最重的,是育有三皇子和七皇子的淑妃娘娘。   崇德帝春秋鼎盛,尚未立太子,但是二皇子、三皇子等几个皇子渐渐长大了,势必会有一场太子之争。   崇德帝以铁血手段登上帝位,想必择储君也不会轻松,几位皇子必定有一番戮杀。   这几位皇子之中,二皇子和五皇子出身寒微,母族没有势力,希望不大;三皇子有淑妃和兄弟七皇子撑腰,有襄阳大将军罗炳光等姻亲支持,近两年又和成国公府走得很近,胜算最高。   但蝼蚁尚有溃堤之力,况且那个位置实在太吸引人了,二皇子皇子和五皇子怎么会不争?就算知道力量微弱,都要奋力一搏!只要太子一日未定,他们都不会甘休。   皇位从来就不是选得的,而是夺来的,争得的!   朝中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拉拢、打压之事不断,都是为了权力两个字,几个皇子已经在暗中接触顾沾了,顾沾不得不谨慎,也不得不叮嘱顾重安小心谨慎。   “父亲,孩儿知道了。他们自拉拢他们的,我在秘书省当什么都不知道。”顾重安应声道,让父亲放心。   顾重安最清楚自己的斤两,参与到天家事情中?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以自己的性子和能力,没几下就被撕成肉丝了,平白给人下饭而已,他对这些一向敬而远之。   父子两个人又说了些朝堂上的情况,眼见夜深了,顾重安便打算告辞了,他正想站起来,顾沾便说了另外一事。   “你如今年岁不小了,大房的子嗣问题,该考虑了……若是大媳妇仍无所出,那就从旁支过继一个吧,这个事情,族老已经跟我说过几次了……”   顾沾的神色颇为无奈,这个事情他不想提醒儿子,但顾家除了嫡枝,还有一些辈分大年纪老的族老。大房的子嗣问题,是族老十分关心的事情。   如今大房只有顾道征这个男孩,却是有哑疾的,绝不能承继大房。旁支过继,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顾重安一愣,然后神色就有了点点悲意。嫡子,大房也有过的……   推荐好友的书《厨门娇》   厨门娇    011章 他死了 更新时间2015-1-18 20:31:05 字数:2388  在顾琰之前,傅氏还生有一个儿子,这是顾重安和傅氏的嫡长子,只不过,在两岁那年感染了风寒,早夭了。   如果他还活着的话,现在都有十六岁了,可以相看姑娘了……顾重安漫无边际地想,眼眶有些湿润。   这十几年来,他时不时想起那个聪慧的嫡长子,不到周岁便会唤“爹爹”的嫡长子。   只是,到底福薄。   此后,傅氏生了顾琰,子嗣上就再没过消息了,金姨娘虽则生下了顾道征,可是这庶子生来就是哑的。   顾家嫡枝继承人,可以平庸,却不能有疾,这样算来,大房的确没有子嗣,难怪族老会着急。   顾重安想起早夭的嫡长子,此时还没有过继旁支的心思,便拒绝道:“父亲,此事不急,还是等等再说吧。”   等,等什么呢?顾重安其实不知道,但总觉得有莫名的希冀,一旦过继了,内心那一点点希冀都没有了。   顾霑不忍为难顾重安,心知此事是要提一提,倒不用立刻就要执行的,便点点头:“那就迟些再说吧。”   因提起了这事,顾重安的心沉了下来,很快就离开了松龄院。   叠章院和松龄院的情况,顾琰并不知道,自听琴一事后,尺璧院就无比安静了。陈妈妈已经回到尺璧院,对丫鬟们的管教更严厉了。其余丫鬟们小心谨慎,毕竟听琴是在尺璧院受罚的,她们都记得那种凄厉的痛呼,还有荆木棍上的铁皮。   顾琰自己,则专心养着伤。不管她想做什么事情,额头和大腿上的伤,都要尽快好起来才是。   顾琰大腿上的钗伤并不深,养了数天痕迹已经淡了,这伤除了水绿,没有别人知道。   听琴的事,已经过去了,似乎并没有影响顾琰和顾玮的姐妹情谊。事后顾玮还去尺璧院道了歉,听琴的身子也慢慢好起来了。   不过,听琴自此是恨上了尺璧院,还曾对心腹姐妹狠狠说道:“总有一日,我要尺璧院的人尝尝杖责是什么滋味!”   当这句话被辗转传到顾琰耳朵的时候,顾琰根本就不在乎,前一世听琴对尺璧院就没有好过,如今再恨,也没有什么损失。   况且,顾琰心里愁闷,根本就没有心思去理会一个丫鬟。她的伤就快好了,可是应对二房的办法,她还想不出来。她如同笼中鸟一样,挣脱不出来。   这一日早上,轮到水绿当差。她一进尺璧院,顾琰就觉得不妥,水绿的脸色太差了,惨白惨白的,还哆嗦着嘴唇。   “发生什么事情了?”吩咐其他丫鬟都推出去之后,顾琰低声问道。   “姑娘……福叔死了,是昨晚溺死的,听说喝了酒,捞上来的时候已经没气了……”水绿强忍着害怕,将听到的事情说了出来。   先前,水绿去查了忠孝堂的事情,得知那晚在忠孝堂当差的下人,是二房太太连氏的管事娘子引荐进来的,随后又发现忠孝堂烛台都换上新的,她将这个结果告诉了顾琰。   顾琰听了没有说什么,只吩咐水绿要密切注意福叔。这才没几天,福叔就溺亡了。水绿不笨,已经想到这里面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了。   水绿忍不住看向顾琰,心跳得厉害。自从姑娘醒来之后,就有什么不一样了。发生这么多事,她不能当什么都不知道。   “水绿,你是不是害怕了?”顾琰看着水绿的神色,柔柔地开口道。   “姑娘,奴婢……奴婢……”水绿想说不害怕,可是她心中的确很害怕,作为顾琰最倚重的大丫鬟,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你不用害怕的,作歹事的,不是我们,我们身正,什么都不用怕……福叔死了,和我们没有关系,应该害怕的,是那些作恶事的人!你不用害怕,我不会让你有事的……”说着死人事,顾琰还是那样柔柔的嗓音,甚至嘴角有笑容。   水绿呆呆看着顾琰的笑容,想起很久前的一幕。那时候自己是五岁还是六岁?那时候娘亲刚刚去世,父亲和哥哥只忙着打理丧事,她既伤心又害怕,只能躲在湖边嘤嘤哭。   那时候,姑娘也是这么柔柔地说的:“你不用害怕,不会有事的……”   那么温柔,仿佛可以阻挡任何事一样,后来,果然自己是没有事的,还进了尺璧院当了大丫鬟。   “是,奴婢相信姑娘,奴婢没有害怕。只是想着福叔……”良久,水绿眼睛湿了湿,低低地说道。   她相信顾琰,就像当时那样,不管顾琰做了什么,她都相信。就算此刻她不明白姑娘,也相信。   顾琰见到水绿镇定下来了,心中欢喜。如今她最信任的,就是水绿,若是水绿与她起了隔阂,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如今自己的力量太薄弱了,若是善言在就好了……顾琰不由得想起善言来,随即又苦笑。   善言,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想到顾福,顾琰就连苦笑都扬不起。顾福死了,就像前世那样死于溺亡,顾琰知道他的死肯定不是意外,是有人想杀人灭口,目的就是为掩住那一晚西山的事情。   不管是顾重庭还是秦绩,做事都是干干净净,绝对不会留下任何手尾。就算西山伏杀没成功,曾在中间传过话的顾福,性命都不可能保得住。   顾琰想到重生以来发生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似乎很多事情,仿佛过去了很久,其实不过十来天而已。   顾福的死,让她心里一震。顾家此时还是危机四伏,她的爹和娘,还是别人的靶子,而她还没有想出解决办法。   去松龄院活叠章院说出前一世的事情?说自己做了个梦知道这些事情?有了韩妩的事情在前,父母和祖父会怎么想,顾琰不知道……   也不敢冒险。   “还是要扩展力量才是……”顾琰自言自语地说道。增加可信得用之人,岂是那么容易的?   恰在这时,杏黄手里提着一个大匣子进来了。匣子用精美的红底织花锦缎包着,上面还压着一封信,封口的澄泥,印着一个篆体的“陆”字。   一见到这些东西,顾琰沉闷的心情就有了些舒意。整个京兆,送些姑娘家的吃食能都这么隆重的,就只有刑部尚书家的陆筠姐姐了。   果然,杏黄将那匣子打开一看,里面全是玲珑饼、翡翠馃子等京兆吃食,还有陆家扬名京兆的鸳鸯糕。   这年头,一个家族能有几个传家的名菜,也是一种底蕴。   顾琰将信拆开来,想到对自己一向亲厚的陆筠,心中感到一暖。   “闷死了……被母亲拘在家中,准备那什么赏花宴……去大觉寺踏春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呢!”——信中字迹苍劲不似女子,但通篇都是发牢骚,这分明又是个娇养在闺中任性直率的姑娘。   真好笑。   去大觉寺踏春……顾琰见到这几个字,笑容顿了顿。    012章 设套 更新时间2015-1-19 20:30:50 字数:2475  大觉寺踏春……她记得了,之前她和陆筠约好,趁着春三月去大觉寺踏春的。   后来顾琰掉下假山,陆筠被母亲孟氏拘在家中学赏花宴礼仪,这事就这么搁下来了。   顾琰此刻看到这句话,脑中一个激灵,一直没有想到的应对的办法,似乎有些眉目了。   水绿和杏黄看着突然笑起来的顾琰,呆呆地对视了一眼:发生什么事情了?   不知道,顾琰没有说,水绿和杏黄就想着还是陆家姑娘有办法,这吃食和书信一来,自家姑娘就笑了。难道自己姑娘只喜欢吃不成?   懵懵懂懂的杏黄,想到顾琰喜欢吃不由得眼睛一亮,以后甚至去了大厨房,凡是有好吃的,都给顾琰端来,让顾琰哭笑不得。   随后,顾琰给陆筠回了信,又让水绿张罗了些吃食,都装在了一个大匣子里,让门房送去陆家。   不过顾琰可不像陆筠那样招摇,用来包匣子的,只是普通的花布而已。   接下来几天,水绿和杏黄等丫鬟,只见到顾琰在纸上写写画画,而且写画完之后,不让丫鬟们经手,亲自拿了那纸张去火盘里烧掉。   直到那纸张成了灰烬,顾琰又往里火盘里加了水,搅成了黑糊糊,才让丫鬟端出去倒掉。   黛蓝见到顾琰这副模样,不由得问着水绿:“姑娘这是在做什么呀?神秘兮兮的样子,那纸上的内容你见过没?”   水绿瞥了黛蓝一眼,端着脸色说道:“我没见过,姑娘不让我们看,自有她的道理!我看你也别想太多了!”   黛蓝想起了听琴受到的杖责,更想起了顾琰杀人般的眼神,便撇撇嘴,没有再问下去了。   黛蓝也是家生子,只不过父母没有水绿父亲那么得力,且兄嫂懦弱,黛蓝一家是靠着黛蓝在顾琰面前得脸,日子才逐渐好过的。   就算黛蓝心里有一千个疑问,她也不敢去询问,怕触了顾琰的怒。   直到有一日,黛蓝回到家中,见到家中来了个陌生的婆子,她衣着光鲜,头上和手上金光闪闪,黛蓝觉得被那金光晃了眼。   顾琰还是在神秘地写写画画,这一天,轮到黛蓝当值的时候,她终于壮起了胆子,恭敬殷勤地说道:“姑娘,要不以后奴婢帮你焚纸吧,免得污了姑娘的手。”   她远远侍立着,没有顾琰的准许,她不敢靠近。   顾琰杖责听琴的那一幕,起到了立威的作用,如今尺璧院的丫鬟们,都很小心,主子没有吩咐,断不敢贸贸然插话。   顾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起头深深地看了黛蓝一眼,脸上看不出表情。   黛蓝被顾琰这一眼盯得心里发怵,心“砰砰”地跳个不停,转瞬想到那闪闪的金光,又强自镇定了,硬着皮头任顾琰打量。   良久,顾琰才笑着说道:“好吧,这个我倒没想到了,今日就算了,明日开始就你来帮我焚纸吧。”   黛蓝一听这话,眉眼立刻笑着眯了起来,像弯弯的月牙儿一样,进进出出的脚步变得十分轻快,谁都看得出她很高兴。   顾琰当然看得出,随即将水绿唤了进来,交代了几句话,就低头继续写画去了。   入了夜,水绿的嫂子关氏来了尺璧院,不过并没有进来,只在尺璧院外面拉着水绿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姑娘,嫂子说了,前几日,有个富贵婆子去了黛蓝家一趟,不知道为了什么事,但是这几日黛蓝的嫂子去买了几趟烧鹅。”   水绿说罢,眉眼满是寒霜。虽然嫂子只是说了这几句话,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没想到,在姑娘身边伺候的黛蓝,竟然收了别人银子!   拿人钱财,当然是要替人办事的,黛蓝父母兄嫂都不得力,能办事的,就只有黛蓝了,这是冲着姑娘来的!   顾琰却没有水绿这般愤恨,黛蓝贪财背主,她是心中有数的,没想到隔了一世,黛蓝还是这样。   富贵的婆子?这婆子敢去了黛蓝家,就笃信不会被人认出,顾琰根本就不去查她是谁。   想从尺璧院探听消息的,除了顾重庭和秦绩,还能有谁?   “随她去,就当作不知道,我自有办法。”顾琰叹息一声,这样说道。   醒来后,她对黛蓝从未寄予希望,如今自然也不失望。起用或者驱逐一个丫鬟,对于如今的她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她并没有立即驱逐黛蓝,是还想看一看,到底是本性难移还是人心可变。   这样看来,黛蓝还是和前一世差不多。不过,背主得来的荣华富贵,却不是好受的。   第二日,顾琰果然吩咐黛蓝去焚书画纸。只是水绿见到她的时候,忍不住“哼”了一声。   黛蓝不以为意,反而扬了扬眉。焚纸的事情,顾琰只交给她做,可见特别倚重。   同是大丫鬟,偏偏自己得了姑娘喜欢,水绿这不是眼红是什么?   黛蓝眯着眼看着书画纸变成灰烬,但那密密麻麻的“福元寺”“去不去”这些字眼,则牢牢记在了心中。   黛蓝将纸上的字告诉了谁,顾琰不太关心,诱饵既然撒了下去,静待鱼儿上钩便是。   顾琰的伤基本好了,拆开头上的纱布,只在额角见到一个浅浅的月牙痕,至于腿上的钗伤,快淡不可见了。   这个时候,顾琰就知道了黛蓝将尺璧院的消息送去了哪里,因为她的三妹妹顾玮这一日来看她了,不着痕迹地套着话。   “大姐姐,你的伤好了,要不要跟伯父、伯母提议道,去寺庙里上香还神去?这么高的假山摔下来都没有事,是要还神的。”顾玮笑着说道,很为顾琰着想。   顾琰神色有些寥落,话音蔫蔫地说:“看样子一时半会不行了,出了这样的事,娘亲都不让我出尺璧院了,我原本还想约筠姐姐去福元寺上香的,这下都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了。”   顾玮听到这话,眼神转了一转,状似好奇地问道:“福元寺在哪里?我怎么没有印象呢?我们家供奉的香火不是在大德寺吗?”   京兆城内外出名的寺庙不少,除了皇家寺庙定元寺外,还有大德寺、大觉寺和报恩寺等,而京兆权贵之家一般在大德寺礼佛供奉,顾家当然不例外。   顾玮会这么好奇,是情理中的事。   顾琰看了一眼顾玮,解释说道:“我是听筠姐姐说的,福元寺在京郊空翠山上,虽然名声不扬,但去过的人都说十分灵验,但凡有所求都会得成。妹妹也知道的,眼见着就是赏花宴了,所以……”   顾琰故意没有将话说完,剩下的意味就让顾玮自己补充想象去。   顾玮早就补充想象过了,福元寺的详细情况,她也知道了。听顾琰这么说,她便知道母亲所的话都是真的。   她将早就准备好的语辞说了出来:“按照妹妹的看法,还是要去看一看。既然伯母不放心,就让伯母跟着去,最好伯父也一起去,我爹和娘亲都会帮着劝大伯伯母的。那毕竟是洞天福地呀。”   顾琰感激地点点头,笑了起来。福元寺的确是洞天福地,只是,偏僻了些,而这,恰恰就是顾琰想要的,当然,也是二房想要的。    013章 表哥傅铭 更新时间2015-1-20 20:30:24 字数:2406  空翠山,顾名思义,是人迹罕至寂静葱郁之所,位于京郊东南,不,准确地说离东郊东南尚有二十余里,离京兆城内就更远了,少说也要半天。   这么偏僻的地方,就是洞天福地所在,三字名之福元寺。相比起定元寺、大德寺、大觉寺等皇家、权贵供奉的寺庙来说,不管是环境还是香火,都远远逊色,但对顾琰来说,却是最熟悉的。   前一世,父母死之后不久,她就移居福元寺,在这里住了两年有多,后来才被连氏接回顾家;她嫁给秦绩之后,依然时不时来福元寺参拜,空翠山和福元寺的里里外外,都已经深深地印在了顾琰的脑海中。   这些天,她避着黛蓝等丫鬟写画的,就是有关福元寺的一切。她要将前世所记得的福元寺一点一滴地汇聚起来,再将它们烧掉。   以前世经,避今世难。   自此,事事无碍。   顾琰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中,完成心中的福元寺最后一笔,以冷静的局外人姿态,静静等待着事情的发展。   她并不关注顾重庭和连氏是怎么谋划,三天之后,她等来了结果。傅氏派身边的管事妈妈傅妈妈来告诉顾琰:三月初五去福元寺上香礼佛。   傅妈妈还说了一个好消息,那就是三月初五顾重安正好休沐,会跟着傅氏和顾琰等人一起去福元寺,尽诚心且有照应。   顾琰面上为这个消息欣喜,暗地里咬紧了牙:顾重庭和连氏等人,连父亲也说动了,这招真是狠毒,一网打尽!   好在,顾重庭和连氏有谋划,顾琰也有安排,张良计遇着过墙梯,她一直等的人终于来了。   这一日,她去了叠章院给傅氏请安。   当她去到叠章院的时候,就见到了正在叠章院请安的姨娘们,当然还有她的庶妹庶弟。   苏姨娘弱不禁风的样子,看着就让人心生怜爱。她所出的顾珮,将她的娇弱学了个十足十,连抬头看人都不敢。   相比之下,金姨娘就正常多了,她有儿有女,底气到底足一些。她所出的顾珺脾气火爆,就像鞭炮一样,一点就着。   此刻顾珺冷着眼看着顾琰,不甘不愿地叫了一声“大姐姐”,顾琰对她们这两个庶女不亲近,顾珺对她也没有多少好感。   不管是对姨娘们还是庶妹们,顾琰都有一种疏远,不喜欢也不憎恨,此刻顾珮的柔弱和顾珺的冷淡,顾琰都不在意。   当她看到金姨娘旁边的小男孩时,不由得一怔。这是父亲唯一的儿子顾道征,约是六七岁的样子,双眼骨碌骨碌地转,看着十分机灵。   可惜,不会说话。   顾琰记得,父母出事后不久,这个不会说话的庶弟也没了,大房自此绝了嗣,然后,顾家的财产和人脉,都落在了顾重庭手里……   金姨娘见到顾琰盯着顾道征出神,心里起了防备,大姑娘这不是想对征儿做什么吧?她咳了几声说道:“大姑娘可算好了……”   顾琰回过神来,笑了笑,并没有说什么。她正想给傅氏请安,就听到院子门外有疏朗豪迈的笑声,还不住地说道:“快通报,快通报,哈哈……”   顾琰倏地看向门口,脸上的笑意克制不住。重生以来,她终于见到这个让她由衷而笑的人了。   门外那个爽直地声音继续响起:“快去通报,小爷今儿给姑母带了好玩的来!”   院子外面的人,正是傅氏嫡亲的侄儿、京畿卫三营副将傅铭!他今天正好休沐,便来顾家给傅氏请安了。   听得这些话,傅氏笑开来了,吩咐道:“这泼猴儿,快快让他进来!”   话才落,门口的帘子就被推开了,只见一个七尺年轻人走了进来,他穿着圆领长袍,披着厚重的明光甲,上面还有一层乌黑的东西,不知是污垢还是什么。   他一进来,就有一股强烈军营的气息扑面而来,苏姨娘和金姨娘略略避了开去,顾珮和顾珺都顾不得礼仪,用帕子掩住了鼻子。   唔,军营的气息,军营里全是五大三粗的汉子,每日操练摸爬滚打,说不定还曾与虫蚁旁睡,身上有汗垢臭气那是肯定的。   况且傅铭又是个混不吝的,就算来顾家请安,也不晓得冲了个澡先换身衣裳再来。   按照傅铭的想法,那就是一条直线的。反正过两天都要回军营的,洗什么洗,换什么换,还不是滚到地上就染了一身泥?   省得折腾!   这样的情况,傅氏也不是第一次见到了,只是还是忍不住说道:“铭儿,你就不能换一身衣裳再来?若是那杜家小姐见了,怎么是好?”   傅铭现年二十二,早已和莱阳折冲府都尉杜严的女儿杜兰定了亲,就等杜兰出了三年祖孝再成亲。   听得傅氏这么说,傅铭不在意地“哈哈”一笑:“我媳妇儿还在莱阳呢,现下换什么衣服?”   果然,仍旧是不听傅氏的。傅氏是西疆的大族,族人子弟基本都在西疆,在京兆这里的,就只有傅氏和傅铭两个人了。   所以傅铭对傅氏和顾家特别亲近,俗话说姑舅亲,辈辈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就是说傅铭和傅氏这样的。   傅氏没有儿子,对傅铭这个侄儿是当儿子一样看待的,见他这样,就没了辙。随即她见到苏姨娘等人的样子,便吩咐道:“你们都退下去吧,阿璧给表哥问了好,也退下去。”   苏姨娘和顾珮等人陆续退了出去,顾琰听了傅氏的话语,上前了一步,低声说道:“见过表哥……”   然后抬起头看着傅铭,眼睛湿润,嘴角却带着笑容。   铭表哥,现在他还活着,活生生在自己面前!   一想到这点,顾琰就想笑,眼中的泪也压了下去。   铭表哥是大舅舅傅怀德的嫡长子,是傅家新一代的栋梁之人,两年前来京兆任职,名上是为了锻炼,实则是送上京兆当人质,这是崇德帝御将的一贯做法。   傅怀德两年前接任西疆卫大将军一职,掌管着西疆十万兵马,朝堂会有所掣制,是当然之事。   傅铭聪慧机敏,很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位置,总是一副混不吝的样子,和军营中那些空有蛮力而无脑子的士兵没什么两样,这样会让皇上放心很多。   顾琰见到傅铭会这样激动,是因为,前世父母死后,祖父病弱无继,一力护着她的人,正是傅铭。   在福元寺的时候,傅铭经常来看她,困境之中受到的关爱,对顾琰而言实是雪中送炭,感触极深。   可惜不到两年,傅铭就在剿匪的时候遇伏身亡,随后傅家众人被夺职下狱,再后来,祖父就出事了。   这一环紧接着一环,都是从表哥傅铭出事开始的,短短一年时间,顾家和傅家就陨落了。像被诅咒一样,两家都不能幸免。后来她才知道,所有人出事都不是意外……   铭表哥还活着,顾家和傅家还没有陨落,重活一世,她一定要好好守护他们!    014章 珍贵 更新时间2015-1-21 20:30:10 字数:2324  傅铭心中此刻不太美妙,他看见往日那个娇滴滴的表妹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她眼神中蕴涵的情绪,他更是看不懂。   似乎是可惜、怜悯,又似乎是欣喜,还有着决心?   真是怪了……傅铭心里不由得发毛,干巴巴地打着招呼:“表妹……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平心而论,傅铭对顾琰不太熟悉。他是两年前才来京兆的,加上男女有别,他和顾琰接触的机会不多,对顾琰最大的印象就是“姑母捧在手中娇养的姑娘家”,此刻见到顾琰这样看他,当然是一头雾水。   难道真的是因为自己味道太难闻了,吓着表妹了?傅铭这样想着,忍不住抬起右手,嗅了嗅腋窝。   这下,傅氏和几个丫鬟婆子的脸都要绿了,这个动作……也太猥琐了!   只有傅铭还不觉得,他见到众人怪异的表情,还抬起左手,再次嗅了嗅,一脸无辜地说道:“没什么味道啊。”   轰!   久入鲍鱼之肆而不闻其臭,傅铭这就是!   顾琰忍不住别过了头,激动的心,奇异地平静下来。她就知道,在傅氏前面的铭表哥是这个样子的,不是军营那个成熟稳重的铭表哥。   傅氏端庄贤淑的表情出现了裂纹,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努力维持笑容道:“铭儿,这一次带什么来了?”   被傅铭这些动作一闹,傅氏都忘记了催促顾琰退避,只得匆匆转移了话题。   傅铭对傅氏这个姑母真的是好,以往每次休沐,都会带些特别的东西来给傅氏,或是在深山猎到的黄麂,或是剿匪中顺出来的花丝冠等,这一次带来了什么?   只见傅铭扬声说道:“多宝,把东西拿进来!”   傅铭的声音一落,就听到外面响亮地回了一声:“好嘞,小主子。”   随即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他穿着弯月小甲,显然是个普通士卒,他手里拿着一只小笼子,外面用黑布罩着,看不到里面是什么。   顾琰略微侧头,和众人一样,好奇地想着笼子里面是什么东西。   傅铭接过小笼子,献宝似地递给傅氏,笑着说道:“姑母看看这小东西,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呢……”   说着,他就把罩在笼子外面的黑布揭开了,露出了笼子里面的小东西。   傅氏就只剩下苦笑了,这个侄儿是对自己很好,但是这个小东西……太奇怪了!她叹息一声,无奈地说道:“铭儿,这只……小老鼠,你还是拿回去吧!”   只见笼子里面的小东西,黑豆似的小眼睛碌碌转,四只小短腿顶着一个圆滚滚的肚子,细长尾巴在摇啊摇。   这不是老鼠是什么?只不过,它是通体白毛,额头上还有一圈金色,围成一个小圆圈的样子。   顾琰在看清楚这个小东西之后,眼神倏地亮了起来。这个小东西,太珍贵了!   傅氏连连拒绝,她身边的傅妈妈也就没有伸手去接那个小笼子。   傅铭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姑母,这个小东西名唤金环鼠,我是费了千辛万苦才抓到的,很通人性的,十分珍贵,主将问我要,我都没给他。”   傅铭在啪啦啪啦一堆说金环鼠怎么怎么好,笼子里的小东西,却举起了短短的爪子覆住脸,一副不忍直视的样子。   这一幕,看得顾琰发笑,铭表哥说得没有错,这只金环鼠的确通晓人性,可是它的珍贵不仅仅在此,表哥是宝山在手而不自知,难怪这小东西要掩目了。   不过,如果自己不是在善言那里见过这样的金环鼠,见识了它的本事,她也不知道它是这么珍贵。   “姑母,您就收下吧,我在军营里没法养,不然别的士兵就要拿它炖汤了!”   顾琰听到这里,忍不住开口道:“娘亲,表哥,不如把这只金环鼠送给我吧,看它肥嘟嘟的样子,我喜欢得紧。”   顾琰的话一下,就见到那只金环鼠的爪子放了下来,黑溜溜的豆眼看着顾琰,一副审视的样子。   “阿璧,你的伤才好,况且这是只老鼠……”傅氏想都没想,就开口说道。   “姑母,这不是老鼠,这是金环鼠,很珍贵的!”傅铭立刻抗议道。   “娘亲,阿璧有这小东西解闷,会舒心很多。娘亲,您就答应阿璧吧。”顾琰柔声地说道,眼中的希冀让人无法拒绝。   傅氏的确无法决绝,她最后妥协,提了诸多要求:“那就养着吧,不过可不能让这小东西到处走,平时让丫鬟们看着,不可……”   顾琰俱一一应了,吩咐水绿接过了傅铭手中的笼子,正想说什么,就听得傅氏吩咐说道:“好了,阿璧,你先下去吧,娘和你表哥有话说。”   解决了这只金环鼠的问题,傅氏想起顾琰还在房间内,便想起避嫌的问题。   顾琰当然顺从地应了,看了看笼子中的金环鼠,再看了看傅铭,这才离开傅氏的房间。   顾琰走后,傅铭便和傅氏说起了西疆傅家的情况,只不过,他总想起刚才娇表妹离开时,那个别有深意的眼神。   顾琰带着小笼子回到了尺璧院,吩咐杏黄好好看顾着笼子,就将水绿唤进了房间。   “水绿,你拿着这个,去叠章院外候着表少爷,向他请教金环鼠的事情,就问平时该怎么喂养、要特别注意什么之类的,一定要让他看见这些字了。”   顾琰拿出了几张纸,每一张上面都写着几行字。水绿接过来一看,除了隐隐看得出“尺璧院”“桐荫轩”这熟悉的地方,这字句意思竟是一句不懂。   水绿是顾家的大丫鬟,当然是认识字的,但仅仅是识字而已,这纸上生涩的语辞,似是而非的句读,组合起来是什么意思,就难解了。   水绿眼睛敛了敛,认真地说道:“姑娘请放心,奴婢一定会让表少爷见到这些字的。”   说罢,她就揣着纸,还拿了笔,往叠章院走去。   水绿怀揣着那几张纸,手里拿着毛笔,在叠章院门外候着傅铭。半个时辰之后,她终于看见傅铭带着那小士兵多宝走了出来。   “奴婢见过铭少爷……”水绿拿出了那几张纸,走前一步,恭谨地称呼道,心跳得有些厉害。   “咦,你不是刚刚拿走金环鼠的小丫鬟吗?怎么了?”傅铭停了下来,认出了水绿是谁。   很好认嘛,绿色的衣裳,细条的身材,看着像根葱似的。   “正是奴婢。姑娘让奴婢来问问铭少爷,金环鼠饲养有什么要注意的,奴婢不太认字,斗胆请表少爷写一写。”   水绿低着头,将那几张纸递到傅铭面前,旁的丫鬟和婆子见了,都以为她是让傅铭写着饲养金环鼠的要点。   傅铭看到纸上的字,眼神变了变。    015章 诱之 更新时间2015-1-22 20:30:11 字数:2228  只见那纸条上面写着“千人而成权,万人而成武。权先加人者,敌不力交,武先加人者,敌无威接,故兵贵先。”“治兵者,若秘于地,若邃于天,生于无。故(关)[开]之,大不窕;[关之,]小不恢。”等字句。①   这些字让傅铭的心都快要跳了出来,然而面上完全没显露出来。他阻住了多宝想接过纸的动作,快速将纸接住,说道:“嗨,瞧我这记性,早该让多宝跑一趟的,省得表妹派人来。”   他说着这些话,脸上的笑容扬了开来,若不是他身上的味道太难闻,估计有不少丫鬟觉得这笑容暖如春日。   片刻,傅铭就在纸上写了什么,塞给了水绿,爽直地说道:“要点都在这里了,快送给表妹吧。可不许养坏了那小东西,我下次还要来看它的。”   水绿诺诺应着,很快就离开了叠章院。而傅铭,因为顾霑和顾重安等人尚未回来,就没有在顾家继续停留了。   未时三刻,是尺璧院最安静的时候。这时,黛蓝轮休,月白带着两个二等丫鬟在小厨房忙碌着,陈妈妈则带着几个小丫头去了针线房。   顾琰和水绿在桐荫轩紧张地等待着,这里是尺璧院东北角的小房间,平时作歇息赏花之用,不管是顾琰还是丫鬟们都少来这里。   片刻,顾琰就听到了轩外有细微的脚步声,很快就有人敲了敲门,低声说道:“表妹,是我。”   一听到这声音,顾琰高高举起的心就落在了原处,吩咐水绿立刻开了门,让门外的人进来。   果然是傅铭,此刻他已经换了一身衣裳,显然是在外面的客栈梳洗过了,戴着纶巾,穿着时下年轻公子最喜欢的月白长衫,作翩翩公子打扮。呃,只是那长衫紧裹着他一身肌肉,看着很粗壮,和翩翩两字没什么联系。   “表哥,你来了。”顾琰见到傅铭不伦不类的打扮,忍住笑意和着急,说着闲话。   “表妹以绝世兵书诱我,我怎么能不来?说吧,这么神神秘秘的,是为了什么?那兵书是怎么回事?”这时傅铭没有笑,抿着嘴唇,武将的气势压了下来。   水绿双腿颤抖,强忍住没有转过身,这表少爷的气势太吓人了。   顾琰笑了笑,双眼晶晶亮,这才是她最熟悉的铭表哥!她知道,表哥见到了那几张纸,一定会避人耳目来见她,表哥的武功不低,要瞒过顾家的丫鬟婆子,轻而易举。   是了,诱他,用的是绝世的兵书,她笃信以傅铭对兵书的狂热,那几张纸一定能将傅铭引来这里。   这是一场豪赌,凭借的是她对傅铭的了解,所幸,她赌赢了!   那几张纸上写的内容,是前世她在秦绩处看到的孤本兵书,名之为《尉缭子》。这个时候,《尉缭子》应该还压在秦家摆放腌菜的地窖中,世人尚未得见其真容。   但顾琰深知这本书的威力,秦绩和三皇子凭着这本书,连赢了几场打仗,因此三皇子才能累积威望最后得以监国。   她嫁给秦绩五年,在秦绩身边的日子不短,这一本《尉缭子》是她最先发现的,也是她见秦绩翻得最多的,便将其背诵了下来。   没想到隔了一世,她还清楚记得这本书。她要用这几行字,将傅铭引来,求他一件事。   “铭表哥还是这么聪明……那本兵书,是阿璧机缘巧合得到的孤本,这次请表哥来,是阿璧有事相求!”顾琰的笑意也止住了,话语无比认真。   “什么事……”傅铭看着顾琰正经的神色,知道她不是在开玩笑,这样问道。   他在那个小丫鬟处见到那些话语时,就觉得不对劲。   他对兵书爱好甚深涉猎甚广,那些生涩的字句,分明是录自兵书!上面的内容他从未见过,字词虽生涩,却句句在理字字千钧。这样的兵书大义,表妹怎么会有?   因此,他才明知道进入顾琰的闺院多有不合,仍按照纸上隐藏的“东北角桐荫轩”寻来了,就是想知道顾琰有何目的!   “铭表哥,初五日我和爹娘去福元寺上香,这是福元寺一带的舆图,我想请表哥在我们上香的时候,带兵秘密护送!”顾琰一口气将话说了出来,然后将手中的舆图递给傅铭。   “你还会画舆图?!”傅铭一惊,下意识地接过舆图,话语满是不可置信。   顾琰请他出兵的事情,反而没这幅地图来得震撼了。   傅铭再一看,这么精准的舆图,注着大大小小的标志,就算是从未去过舆图上的地方,都可以知道哪里有什么,哪里有高树,哪里有山溪,哪里有行亭!   这样的舆图,要军中久经历练的斥候才画得出来,一直娇养在闺中的表妹怎么懂这些?   “表哥,有人想对我和爹娘不利,我去福元寺就是为了引蛇出洞。这事,爹和娘并不知情,表哥知道爹和娘的性子,若是他们知道了,此事定必不成,表哥你就当作护送我们一程吧!”   顾琰并没有回答傅铭的问题,详细说着福元寺的事情,忽略傅铭越来越深沉的脸色。   她知道这样的事情乍说出来,谁都会吃惊,但以她对傅铭的了解,傅铭吃惊过后,必定会帮她这个忙。   这也是她独独告诉傅铭这计划的原因!父母俱是可信的,但性子实在不行,能完成此事的,就只有手中有兵力的傅铭。   “有人对你们不利?这是怎么回事?”傅铭渐渐冷静下来,问了事情的源头。   顾琰便将掉下假山、腿上的黑印、顾福溺毙等事情都说了,当然不敢说她知道背后的黑手是谁,最后胆战心惊地说道:“表哥,我怕……爹和娘性子太直了,如果不引蛇出洞,不知道还有多少事情在等着!”   说道最后,顾琰想起了前一世的悲惨,忍不住眼中含泪。她何尝不知道贸贸然找了傅铭,会引起他的怀疑和探究?但是,她没得选择。   既可以打击顾重庭,又可以引起父母的警觉,这是最有效的办法了。   顾琰静静等待着傅铭的决定,傅铭却没有说话,水绿连大气都不敢出。   桐荫轩一下子就静了下来,顾琰看着傅铭沉思的样子,脑中不断回想起傅铭将吃食送来福元寺的画面,嘴角微微扬了起来。   良久,她才听到傅铭说:“那表妹想我怎么做?”   ①引用字句出自《尉缭子》    016章 静待 更新时间2015-1-23 20:30:23 字数:2198  顾琰和傅铭在桐荫轩相商的事情,除了水绿外,没有人知道。   他们商定了初五那日的具体细节,指出了舆图哪几处地方适合埋伏,又间杂着说了傅氏和顾重安的事情,计划就大致定下来了。   “多谢表哥,此事就暂这样,若是有变动,我再通知表哥。”最后,顾琰说道,语气轻松多了。   “再说吧,大致不差的了。初五那日我会带着士兵巡视空翠山,若有变到时候再说。”傅铭答道。   京畿卫驻扎地防卫森严,等闲书信都很难送进去,表妹想必是不知道这一点,看来只能出了京畿卫再作应变吧。   片刻后,傅铭离开了桐荫轩,如同来时那样神不知鬼不觉,顾琰带着水绿,步履悠闲地回到房中。   傅铭离开顾家之后,心情并没有平复。顾琰今天给了他十足的诧异和惊喜。他原本以为,这个表妹和任何一个京兆姑娘那样,是娇养着的,不想却有这等缜密的心思和布局的能力。   舆图、福元寺、布局,这种种事情,让傅铭想不诧异都难。难道自己以往竟看走眼了?还是表妹隐藏太深?   傅铭在临时落脚的客栈前面站定了,想了想,抬脚往太平前街走去,他心中有疑,要找个人说道说道。   一座精致的水榭内,一个年轻男人正靠栏而坐,他身着藏青锦袍,面如冠玉,只是冠玉微瑕,因他眉间有一缕病气。   此刻,年轻人对着旁边的人说道:“我曾听老师说过,有些人得天独厚,有生死临界之悟;也有些人受了某些书某些人的指导。这些聪慧表现,并没有什么奇怪的。”   原来,他旁边的人,正是一脸苦恼的傅铭。傅铭有关于顾琰的困惑说了,当然掩住了顾琰的真正身份。他只问道,若是一个人过往表现平平,突然聪慧起来了,这是什么原因?   眼前这年轻人,便给了他这答案。   傅铭听到这话,他心中想着:可不是吗,表妹先前从假山掉下来,昏迷不醒,有大悟也说准,更何况她还有兵书呢,慎密心思什么的,真是一点都不奇怪!   他心中的郁结就渐渐舒了,最后觉得浑身通泰,哈哈笑着说道:“我就说是这样!你素来聪慧,你既这样说了,那定是没错的!谢啦,谢啦,就知道来找你没错的!走,咱们喝酒去!”   “又来了,你明知道我不能喝酒……”年轻人无奈地说道,眉间的病气更明显了。   傅铭的笑容顿住了,讷讷地说道:“一下子忘记了……”   傅铭心中的疑虑消除,顾琰并不知道,她正在尺璧院内,逗玩着傅铭送来的珍贵小东西,那只金环鼠。   来到全然陌生的环境,这小东西没有一点惊慌,反而十分满意杏黄的喂养,黑豆似的小眼睛似乎眯了起来,看着极是享受。   “你头上有个金环,不如就叫你小金,好不?”顾琰看着金环鼠的样态,忍住笑,这样说道。   她这话一下,就见它直起了小短腿,瞪大了眼,“吱吱”的叫着,显然极度不满意这个名字。   “好好,不叫小金,看你这个头上这小环,不如就叫小圈?”顾琰妥协地说道,金环鼠最通人性,她还真的跟它有商有量起来了。   那金环鼠这才安静下来,又去啃它的松子去了,看来是默认了这个名字了。   “姑娘,小圈它真的听得懂人话吧?”一旁的杏黄见到这一主一宠的互动,呆愣愣地问道。   “嗯,听得懂的。”顾琰的语气很确定,金环鼠通人性是她前一世就见过了的。而且,金环鼠还有一个独特的本事,那就是可以传信!   谁都没有想到,这圆滚滚的金环鼠,有着非一般的机敏,而且速度还不满,总能将信息安全及时送到目的地。   前一世,金环鼠被那人用作军中消息传递,隐蔽性比信鸽高多了。   只是,这金环鼠虽好,却极为难得,据顾琰所知,就连那人手中也只有两对金环鼠而已。   如今自己得到的金环鼠,个头要比善言的小很多,应该只是个幼崽,纵如此,也足以让顾琰欢喜。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三月初五,到了顾重安和傅氏等人去福元寺上香的日子。   这一次去福元寺,主要是为着顾琰的身体大好,因而只轻车简行,金姨娘和顾珮等人都没跟着去,当然,二房众人都没有随行。   在顾琰的提醒下,顾重安带了几个护院。到了初五早上,顾重安和几个护院骑着马,带着身后的两辆马车离开顾家,往京郊东南而去。   出了城门,到了人迹较少的山道,傅氏便对顾琰说道:“可把帘子揭开了,想必外面的春景必定十分好看。”   顾琰乖巧地点点头,伸手揭起了马车窗上的帘子。——她和傅氏同坐一辆马车,傅妈妈和陈妈妈并几个丫鬟都在另外一辆马车上。   正如傅氏所言,车窗外的**正好,红黄粉紫的野花正热烈盛开着,不论远近大多是生机勃勃的绿色,看着就让人心情舒畅。   但,顾琰除外。   一则,她在福元寺居住了几年,这样的**胜景看了不少,已没了新奇之感;再者,她记挂着即将发生的事情,哪里有心思去细看野花绿草?   傅氏的兴致反而高一些,她看着外面的春景,感叹地道:“这花草,长得真是好。这个时候,西疆还比较荒凉,绿意才零星几点……”   傅氏这样说着,语气却满是怀念。她在西疆长大,远嫁京兆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了。   京兆虽好,终非傅氏所怀恋的地方。   顾琰闻言,搂住了傅氏的一只手臂,撒娇地说:“娘,您看,外面**多好,咦?那里还有野兔奔过呢……”   她想转移傅氏的思乡情绪,不想却真见到了野兔,原来马车离空翠山越来越近了,这里山林繁茂,往来行人稀少,野兔等野禽也随处可见。   傅氏被顾琰这么一撒娇,思乡的情绪便渐远了。   当马车经过山道旁仿佛两人合抱似的怪异的大树时,顾琰的心,高高地提了起来。   世言都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但是顾琰只知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没有足够的分量,顾重庭等人绝不会上钩。这一次,她要以身作饵,给他们狠狠一击!    017章 意外 更新时间2015-1-24 20:31:13 字数:2338  那棵怪异大树后面的密林里,藏伏着傅铭和近五十京畿卫士兵,这是顾琰和傅铭在桐荫轩商定的地方。   过了这棵大树,再往前不到百步就是一个山坳,山坳过后不远就是福元寺的第一重山门,行人就开始多起来了。   若是有人想在空翠山动手,这处山坳就是最适合的地方。顾琰在福元寺居住期间,曾多次听说这山坳里发生过劫匪抢杀之事。   若是父母真出了事,想必也会被传是劫匪所为吧,就像前一世西山之事一样,父母是死于劫匪之手,但实则,是死在顾重庭和秦绩等人的设计之下!   这一次,有表哥带着五十士兵,绝对不会让顾重庭等人如愿。   想到密林中的五十士兵,顾琰眉头皱了皱——她觉得这个人数有点少了。原本,她向傅铭提出要上百士兵的,但傅铭不答应。   按照他的话来说就是:“京畿卫驻扎在京兆城西,上百士兵往东南巡守,必定会引人注目,埋伏不了。再说,贼匪不可能会有上百人,不然尚未到空翠山,就惊动了京兆守卫。”   当然,傅铭还有一点没有说,那就是他觉得五十京畿卫士兵的力量,足够保护顾重安和傅氏等人了。   这是傅铭的自信,尤其是他带领着的京畿卫三营,士兵们个个都勇猛无畏,五十士兵之数,已经够强悍了。   可此刻,傅铭被自己的自信给累惨了,第一次后悔自己的大意。因为,他正带着士兵们在苦苦鏖战,而且渐渐落了下风!   半刻钟前,顾家的马车进入了山坳,随即惊叫声、马嘶声就响了起来,果然像顾琰所说的那样出事了。   傅铭和士兵们立刻就赶到了山坳,只见十几个蒙面黑衣人正往顾家马车冲去,几个护院正死死护住顾重安,眼见着就支持不住了!   傅铭和士兵们幸好还来得及,快速地挡在了顾重安等人前面,阻住了黑衣人的攻势。   傅铭和士兵的带来,出乎黑衣人的意料之外,只片刻,为首的黑衣人沙哑地喊道:“是傅铭!杀!”   他这话一下,黑衣人就动了起来,激烈的厮杀就开始了。   “快!你们几个护送着顾家众人,赶紧后退!”傅铭扬着嗓子喊道,然后狠命一刀,往挡在他前面的首领黑衣人刺去,却被黑衣人躲开了。   下一刻,黑衣人的反击就到了,同样是一记狠刀劈来,将傅铭逼退了几步。   傅铭止住了脚步,心头却大震。他的武艺承自父亲傅怀德,虽不算上乘,但在京畿卫年轻人中是排得上号的。但如今,他对上这黑衣人首领,交手了好几个回合,尚是平手!   再一看,京畿卫士兵和黑衣人的交战同样如此,五十个京畿卫士兵对上十几个黑衣人,却还没有多大的胜算。   这些黑衣人,究竟是什么人?!   幸得傅铭在西疆的时候历战不少,虽则心中有骇有惑,但动作没有丝毫停滞,仍然和黑衣人胶战在一起,胜负未分。   另外一边,顾重安早就冲向了马车,保护着傅氏和顾琰往后退,且退且躲之间,顾琰离傅氏越来越远了。她被京畿卫士兵护着,不断地往后退,眼睛却死死盯着与傅铭交手的黑衣人首领,脸上是不可置信的神色。   竟然是他!是秦绩身边的第一死士!   前一世,顾琰在秦绩身边见了这个人无数次,而且,这个人最后死在了善言的手上,顾琰是亲眼看着他咽气的。   就算他此刻黑衣裹身黑布蒙面,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成国公府是世袭的勋贵之家,家族自然有豢养的死士,这个人名唤尹洪,是国公府的死士之一。他自小就跟在秦绩身边,护着秦绩长大,是秦绩极为信任和倚重的人。   没想到,这一场伏杀,秦绩竟然派了他来!   据她所知,秦绩现在正陪着三皇子在山东巡视,他身边怎么没尹洪保护?尹洪怎么会来到空翠山?难道秦绩已经秘密回来了?!   种种思绪,在顾琰脑海中交织。随即,她的心就纠了起来。尹洪的武功,她是见识过的,一点都不比傅铭低,甚至要比傅铭略高一筹。   尹洪的出现,完全不在顾琰的计划之内。她的心“砰砰”跳着,看着京畿卫士兵和黑衣人的拼杀,却什么话都喊不出来。   心中,却和傅铭一样,有无尽的后悔。她以为重生之后占尽先机,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秦绩身边的死士会出现。   她算计了顾重庭,知道他所能联系的,就只有强盗劫匪,武力不会太高;又算准了秦绩去了山东,会带走绝大部分的武力。   所以她认为傅铭和京畿卫士兵,足够保护顾家一行人了。   不想千算万算,仍是没有算到尹洪会出现!   这一个局,她做得太大意了。若是父母真出了事,她重活一世又有什么意义?   顾琰被水绿扯着往后退,浑然不觉自己眼中已经布满了泪。突然间,顾琰停了下来,她记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快,快去那辆马车上将檀香搬下来!快!”顾琰指着丫鬟们坐的那辆马车,着急地对士兵说道。   她记得了,尹洪有个弱点,就是他闻不得檀香的味道,闻了,轻则精神不济,重则昏迷不醒。   前一世,每当秦绩入庙礼佛的时候,护卫就换了另外的人。这个情况引起了顾琰的怀疑,她不知道费了多少心力,才探清尹洪的弱点。   后来善言伏杀尹洪的时候,就利用了檀香设局。   如今在这险境里再遇上尹洪,用檀香来对付他是再合适不过了。   “危险!你们快退后,快退后!”京畿卫的士兵没理会顾琰,怒目呲牙地喊道,边推搡着水绿等丫鬟不断往后。   生死关头了,这个娇小姐还说拿什么檀香?开玩笑!   “去!马上去搬!”顾琰手拿着大刀,指着眼前的士兵,强悍地命令道。   她知道这士兵根本就不信任她,情况危急,她只得这么做。她前世杀过的人不少了,这么一拿起刀,那凛冽的杀意就怎么都挡不住了!   尹洪,顾重庭,秦绩……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士兵一下子就懵了。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家,手里拿着沾血的大刀,那刀锋,正正指着他的胸口!   更可怕的是,她眼中有着令人胆寒的杀气。很明显的意思是:他不去般,刀锋就捅上来了。   这个是副将的表妹,还是京兆重臣的孙女,他不敢动她,可是她完全没有这个顾虑。   士兵动了动,顾琰正想松一口气。就在这个时候,山坳入口处传来了一阵阵激烈的马蹄声,听着,人马还很不少。   这个时候,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来空翠山?顾琰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来。    018章 虎贲救兵 更新时间2015-1-25 20:31:01 字数:2336  须臾之间,马蹄声就近到眼前,山坳入口处出现了十来匹健马,马背上的人手握长刀,身穿两档甲,气势沉肃威严。   这是大定的士兵!   能穿着士兵衣服出现在这里,来者非敌是友!顾琰心里一松,顿时觉得手上的大刀有千斤重,再也握不紧,“啪”的一声掉了下来。   她面前的士兵已认出了来人是谁,惊喜地扬声叫道:“是虎贲军!是虎贲军来相助!”   他说得没有错,这十来骑士兵,是来相助他们的。只见他们一入了山坳,就迅速越过了顾琰等人,往黑衣人那里冲去,手扬着长刀,直刺黑衣人身首。   顾琰在京畿卫士兵的带领下,躲在了道旁的灌木丛间,目不转睛地看着战况。在知道是虎贲军到来之后,她的慌乱着急就散了去。   这新来的十来骑人马,很快就改变了京畿卫的劣势。原先,黑衣人已经占了上风,在虎贲军加入之后,短短时间,黑衣人猛烈的攻势就低了下去,随即死伤过半。   虎贲军,果然名不虚传!——顾琰感叹道,心里更镇定了。   如果顾琰只是普通的闺阁少女,当然不知虎贲军和京畿卫有什么分别,但她两世为人,最后那两年又通晓秦绩和三皇子军中谋划,当然知道虎贲军是什么。   虎贲军直接听令于皇上,主要军务是保护皇上安全,并为皇上执行私务,是皇上的亲军私军。   虎贲军虽则只有三千之数,却个个身手不凡,他们每一个都曾是大定十六卫的最强者,只有每一卫的最强者,才有资格被选进虎贲军。   听说大定军中还有一句流传甚广的话:“三千虎贲,退敌十万”,说的就是虎贲军在大定立国之初的丰功伟绩,也是说虎贲军的强大武力。   虽然如今的虎贲军比立国之初武力大大削弱,但依然是大定士兵们敬佩的所在。   顾琰前世今生都不曾接触过虎贲军士兵,却一点都不妨碍她清楚知道虎贲军的事情。因为,善言的主子,实质上已经是虎贲军的主将了。善言的主子,也对她释放了最大的诚意,虎贲军的情况没有瞒住她。   知己知彼,才能更好地合作。   秦绩和三皇子事败伏诛,虎贲军立下了赫赫功劳,自己大仇得报,也是多得了虎贲军。   此刻顾琰在山坳之中见到这虎贲军,怪异地竟起了亲切之感,仿佛还是当年合作那样。   另外一边,傅铭和黑衣人尹洪仍在缠斗。尹洪在听到马蹄声之后就知今日事不成,主子在布置这事的时候,并没有交代过还有援手,那么来的人必定是帮助傅铭的。   想到这里,他出招就狠毒了。身为国公府的死士,他当然有独特的招数,原先对付傅铭的时候,还用不着使出看家本领,如今虎贲军到来,他为了早点脱身,攻向傅铭的,招招都是杀着。   “呼……”傅铭忍不住痛哼了一声,他终究挡不住尹洪的杀着,右肩上中了一刀,连刀都快握不住了。   尹洪刺中傅铭,只为求脱身,并没有时间再补上第二刀,就在傅铭疼痛停顿的间隙,他已经逃离傅铭身边,随即几下飞跃,就像黄鸟一样遁于空翠山密林之中。   傅铭一手握着右肩,眼睁睁地看着那个黑衣人首领消失。此刻京畿卫和虎贲军正与剩下的黑衣人战斗,根本也没有人去追那个黑衣人。   就算去追,也追不上!   傅铭肩上有痛心中有悔,懊恼不已。这时,山坳中的战局已经很分明了,黑衣人的首领都逃了,剩下的黑衣人必败!   见到这些黑衣人还在垂死挣扎,傅铭心里一紧,急急喊到:“留活口!”   可惜,傅铭的阻止已经迟了。就在他话音落下时,那剩余的几个黑衣人已经举起了手中的刀,狠狠往脖子上一割!   这一割,立即毙命,鲜血喷射的时候,黑衣人已经倒下了,瞬时没了气息。他们对待自己,同样手段狠绝!   傅铭面色煞白地看着黑衣人死绝,心头骇然,这般手狠心毒,这些黑衣人,究竟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要袭击顾家的人?他们和顾家有什么死仇?   傅铭茫然地看着山坳,目光四散着,待他看到在灌木丛中的顾琰时,猛地清醒过来。   这山坳中会有埋伏,是顾琰说的,也是她让自己带着士兵来这里的,她究竟知道了什么?   可是,这样的场合,他根本就不能询问顾琰,他必须先收拾好这山坳中的残局,而且,还要向虎贲军致谢,如果不是他们及时赶到,说不定自己和五十京畿卫士兵就交代在空翠山了。   想到那个逃脱黑衣人的狠毒厉害,傅铭觉得右臂上的上更痛了。   “多谢都尉相救,本副将感激不尽!敢问都尉怎么称呼?”傅铭走近了带头的虎贲士兵,这样说道。   从这士兵的甲饰身上,傅铭知道了他的官职乃虎贲都尉。虎贲都尉在官阶上和上府果毅都尉相类,都是从五品下的武官。   这个人的官职,要比傅铭低,但现在虎贲军对傅铭和京畿卫有救命之恩,傅铭十分感激,语气也十分低下。   这虎贲都尉倒也不拘谨,抱拳行礼道:“副将折煞在下了!在下陈维,见过副将!”   态度磊落爽直,正是军中人的表现。傅铭见了,对这人的好感又多了些。   “不知陈都尉来空翠山,所为何事?”表达了谢意之后,傅铭便这样问道。   虎贲军专属皇上,应在皇城内外保护皇上的,怎么来了空翠山?而且,虎贲军来得太及时了,正好救下京畿卫,傅铭对虎贲军感激,却深感疑惑。   “……”陈都尉并没有回答。显然,他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或者,能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仍在灌木丛中的顾琰,在听到陈都尉的介绍后,身子不由得动了一下。陈维,是她所知道的那个陈维吗?是在三初之乱中砍掉三皇子一只胳膊的那个陈维?   她探出了头,想看看传说中的陈维是什么样子的。这时,山坳入口处传来了“得得”的马蹄声,一人一骑就出现在山坳众人眼前。   马背上的人,看样子不到二十岁,身着绯色衣衫,头戴青黑幞头,腰间还别着银鱼袋,这是大定文官的标准打扮,最起码,是五品文官!   此刻他正笑着说道:“陈维,傅副将是忠直之人,原因但说无妨。”   那声音听着宛若金玉碰撞之声,清冽而不可侵,似乎还有凛凛寒气,和他脸上的舒悦的笑容恰恰相反。   顾琰看清楚那人的样子时,眼睛都瞪大了。帝师子,沈度,沈计之,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019章 帝师子 更新时间2015-1-26 20:30:38 字数:2682  顾琰的心“砰砰”跳着,不由自主地紧盯着马背上的人,将过往的记忆和眼前的现实作对比。   京兆的官员圈子就那么大,不管是权臣还是勋贵,总有碰面的时候,就算是内宅妇人,也会在各种宴会上见到朝堂上的官员。顾琰跟在秦绩身边的时候,就曾见过这人几面。   当然,还有最后那两年,顾琰和他接触也不少,甚至可以说,顾琰对他是十分熟悉的。   现在,他比印象中年轻很多,但气质、嗓音和记忆中的没太大差别,真的是他!   帝师沈肃的养子沈度,字计之,及冠之后以字行于世。崇德十八年之后,大定九府十六卫,有哪一个不认识沈计之?   尚不到而立之年,就执掌整个尚书省,成为大定最年轻的尚书令,统管吏、户、礼、兵、刑、工六部,且统领着三千虎贲军,拥护新帝泰成帝登上大宝,更是泰成帝唯一承认的帝师。虽则他年纪轻,朝官皆敬称其为“沈老”,这样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还有,他明目张胆带领着虎贲军出现,是打算让京官都知道他和虎贲的关系了吗?还有,还有……善言呢?此刻在不在京兆了?   顾琰的目光,太惊愕太紧粘,甚至有着莫名其妙的熟悉,想让人忽视都难。马背上的沈度,自然发现了这注视,他看向了灌木丛,却只见到一个姑娘家急急低下了头。   方才,她盯着自己做什么?似乎认识自己一样?   见到那姑娘已经低下了头,再加上一阵阵血腥味窜进鼻孔,提醒沈度现在仍是山坳杀场上,他好不容易盯上的线索,在空翠山这里断了。   傅铭再怎么说,也能归为京官,虽然只是驻扎在京郊的武官,但对朝中的官员很熟悉。眼前这人,他认得,是中书舍人沈度,帝师沈肃的养子。   中书舍人是正五品上的官职,且能直接接触皇上,向来是台辅之位的通阶石,就算是在高官多如游鲫的京兆,这仍是让各大家族垂涎眼红的官位,每次考课期间,都会有家族为此争个头破血流。   很少官员想到,今年的考课结束后,这个官位被沈度得了去。沈度在这个位置上,太年轻了,不知引起多少朝官的猜测,全都认为他是凭着沈肃的关系,才得了此职位。   朝官少不得暗地里咒骂他一声:“巧媚事上,佞也!”   还有御史台的官员为此给崇德帝上了几本奏疏,所论无非“非威严资重无以为官”“居高位者,知人晓事,望高德崇”,崇德帝看了便放一边了。随后,崇德帝隔三差五召帝师沈肃进宫畅叙过往,并对沈府多有赏赐。   可见沈肃和沈度得天恩之隆厚,自始朝中才渐渐消了音。   这些传闻,傅铭当然听过,但因傅家掌西疆卫十万兵马,他更听过另外一个传闻,那就是沈度暗地里还在虎贲军任职,靠的是自身才能,不全是沈肃的关系。   此刻他听着沈度对陈都尉的说话,便知另外一个传闻是真的,这沈度,明显是陈都尉的上司。   不过,傅铭很识相地没有多问,只说道:“多谢沈大人相助,本副将感激不尽!呼……”   他将刚才的话说了一遍,想双手作拱,却牵动了右肩的伤,不禁岔了气。   那黑衣人下手太重了!   沈度已经下马,看到傅铭这样子,便说道:“傅副将有伤在身,不必多礼。傅副将先料理伤口吧,本官……尚有问题想请教傅副将。”   沈度见傅铭的目光看向了陈维,便知道傅铭确认了自己和虎贲军的关系。这大定官场中,不乏消息灵通的人,特别是军中人士,往各卫各营中安插的斥候,像禾间稗草一样,怎么拔都拔不干净的。   他一点都不介意,本来,他在虎贲军任职的事情,不久就会在朝中宣布了的,傅铭提前知道这点,没有什么要紧。   不过,他反而很想知道,这些黑衣人为什么会袭击顾家?傅铭为什么又埋伏在此?按军例,京畿卫三营,应该巡守京兆城西才对,他带着士兵来东南的空翠山做什么?   傅铭心中有种种疑虑,沈度心中也有千重计量。   傅铭点点头,唤来了京畿卫士兵,将右肩的伤口简单包扎好,随即像想起什么,歉意地对沈度说道:“沈大人,本副将的姑父一家尚在山坳之中,待安顿好他们,再与沈大人细说……”   傅铭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见到顾重安和傅氏跌跌撞撞地往自己这边赶来。顾重安和傅氏身上头发都颇为凌乱,幸好有京畿卫士兵护着,并没有受伤。   顾琰见到顾重安和傅氏,当下也顾不得什么,忙从灌木丛中跑了出来。一见到傅氏,她的眼泪就落了下来。   “娘……娘……”顾琰靠近傅氏,身子忍不住瑟瑟发抖。如今这山坳中尘埃落定,黑衣人都死绝了,顾琰才知道害怕。幸好,幸好父母都没有受伤,不然,她无法原来自己。   她万万想不到,伏杀他们的,竟然是秦绩的死士!   她看着地上死去的黑衣人,眼中的恨意狂怒再一闪而过。   “好了,没事了,阿璧,没事了。”傅氏的嗓音有些发抖,她的害怕担忧,只会比顾琰多,不会少。   在遇到黑衣人之后,傅氏跟着顾重安不断地逃命,却不想和女儿冲开了。她一边躲避黑衣人,一边心忧顾琰的安危,直到此刻见到顾琰平安无事,傅氏的心才松了下来。   傅氏一个内宅妇人,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杀腥场面,巨大的惊惧过后,骤然放松了心,这样巨大的冲击,她一下子承受不住,没和顾琰说两句话,她就双脚一软,晕了过去。   “娘亲,娘亲……”顾琰看着傅氏晕了过去,心急地大叫道。   顾重安脸上也有忧色,紧张地唤道:“瑾娘,瑾娘,你别吓我……”   顾重安是顾家嫡长子,生来就有护院跟着,所见到过的最激烈斗争,不外是年轻的时候和京兆纨绔争吵几句再搏斗一番,哪里见过这样的杀戮场面?   那些黑衣人自杀的时候,顾重安看得清清楚楚,那喷射的鲜血、倒地的尸体,强烈冲击着他的视线和内心!   这是鲜血,这是杀戮,而且,最先是冲着自己来的!顾重安还记得,那些黑衣人冲上来的时候,那扑面而来的杀气,几乎要吹喷至发梢。   那些黑衣人的目标是自己,如果不是京畿卫和虎贲军及时赶来,那么此刻流血死在地上的,应该是自己及妻子女儿。是谁,是谁想杀了自己?   顾重安抱着傅氏的双手抖了抖,眼神中的惊惧死死地压了下去,随即扬着声音道:“铭儿,赶紧派人来,将你姑母和阿璧先送回内城去!这里的事情容后再说!”   他声音沙哑,话语却没有一丝停顿,交代的事情清清楚楚。   一旁静立的沈度,原本是想着顾琰眼中闪过的恨意的,听到这话,不由得看多了顾重安一眼。傅铭的姑父,应该是吏部尚书顾霑的嫡长子,现在任职秘书郎的顾重安,其人忠厚老实,才能中下。   如今看来,临危能静,事急能权,可评个中上,倒不像外间说的那样差。   正想着,沈度听得了顾重安的问话:“沈大人若不介意,可否移步顾家?这事,不是在山坳这里一时半会能能说得清楚的。”   沈度微笑着点点头,举手合十作了礼,说道:“顾大人相邀,本官却之不恭!”   在场所有人中,沈度的官职最高,他这一声“本官”,当然不会让人觉得自矜。   就这样,饱受惊吓的顾家人,在傅铭和沈度的护送下,匆匆忙忙回到了顾家。    020 抽丝 更新时间2015-1-27 20:31:21 字数:2239  傅铭和沈度一行人回到京兆内城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宣平大街之上已经燃起了一盏盏街灯,顾家的门宅,被映照得很清楚。   暮色中的顾家,显得尤为安静。直到门房见到神色凝重的顾重安后,急急忙忙地开门、迎客、送报,不断移动的烛光和人影,还有陆陆陆续续响的人声,整个顾家才像活了起来。   顾重安吩咐下人将傅氏、顾琰送回后院安顿好,再看了看身后跟着的傅铭和沈度,便说道:“沈大人,有请!铭儿,你跟上来吧!”   他说罢,便带着沈度和傅铭径直往松龄院中走去。一行三人,只听见急急的脚步声,余便无声。   在进入京兆之后,都尉陈维和十来名虎贲士兵就带着部分黑衣人的尸首离开了,沈度是一个人来到顾家的。   比起顾重安和傅铭的脚步匆匆,沈度的脚步就从容得多。虽则脚步快速移动,却不忘观看顾家的庭院布置。   灯火映照之中,沈度看得并不真切,只觉得移步换脚之间,所见都是石头假山,这与他所见过的权贵之家相比,甚是不同。   京兆的权贵之家,多以花树、亭阁、碧水相间,这样看来,顾家的假山,似乎多了些。   不过,沈度并没有再想顾家的布置了,因为顾重安和傅铭都停了下来。原来他们来到了一座大院子前面,院子灯火通明,奴仆候在院门,显然院子的主人在等着他们了。   这个时候,顾霑已经下朝在家,在顾重安等人到来之前,就有脚步快的小厮赶到了松龄院,说了顾重安和傅铭将来之事。   听到小厮的禀告,顾霑便知道必有要事发生了。昨晚,顾重安来松龄院和他说,今晨要带着傅氏等人去京郊福元寺,并在寺里过夜的,怎么突然就回来了?发生了什么事?   顾霑见到一同进来还有沈度时,他的疑惑就更深了。沈度在中书省掌制诰,顾霑作为吏部尚书,和他有不少公务往来。   可是,顾家和沈度并没有私交,他来顾家所为何事?会不会是和安儿突然返回家中有关?   不过是见面招呼间,顾霑的心头就有了种种猜测。可是他怎么都想不到,顾重安匆匆赶回来,是在空翠山遇到了伏杀!而正巧,傅铭和沈度在空翠山救下了顾家人!   待他听完顾重安的叙述,面色就变了。平素喜怒不形于色的朝堂重臣,此刻神情凝重冷硬。   胆敢伏杀顾家嫡长子,就等于要断了顾家嫡枝血脉,顾霑就算再仁厚,心中都有腾腾怒火。   “你确定,那些黑衣人是冲着你去的?”顾霑克制地问道,想到了早前孙女顾琰掉下假山一事。   顾琰掉下假山有种种不寻常之处,原本顾霑觉得这不算什么事,但短短时间,就发生了伏杀的事情。看来,那时候的征兆再一次重复了,那就是暗处有高手在对付顾家,顾家有隐藏的死敌!   是的,死敌!   顾霑只能想到这两个字,如果不是死敌,何必要断顾家血脉?   可是,顾家何时与人结下死仇?顾霑身为顾家族长,经历见证了顾家近几十年发生的事,他真想不出死敌是谁。   “父亲,没有错,那些黑衣人就是冲着我来的。如果不是铭儿和沈大人及时赶到,我们顾家一行人必死无疑。”   顾重安回答道,他想起山坳中的鲜血和死尸,不禁打了个冷颤,眉眼渐渐冷了下来。   没有人在第一次面对死亡的时候,就能镇定自若,顾重安这样都算不错了。这一次伏杀对他的影响和改变,就连他自己都预计不到。   “那么,铭儿,你为何能这么及时赶到?是不是提前收到了什么消息?”顾霑很快就抓住了问题的根本,双眼锐利地看向傅铭。   “侄儿是收到了风声,知道空翠山时有盗匪。又想着姑父姑母要去福元寺上香,便想借着巡守之名,暗中护送一程……”   傅铭硬着皮头,将早已想好的说辞道了出来。事实的确也差不多,只除了当中多了一个表妹顾琰。   傅铭不可能在此时说出顾琰来,尽管空翠山的事情经远远出于他的预料。但他相信,这变故,表妹顾琰肯定也不知道。   或许她是知道会有危险,但肯定料不到会遭遇这么激烈的厮杀。   至于她所知的那些潜在危险,她不向至亲坦白,必有理由,傅铭打算将她说出来横生枝节。   那些黑衣人身份,他一定会查出来,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在空翠山中,京畿卫折损了十来个士兵,还伤了十来个人。   想到逃脱的那个黑衣人,傅铭眼中闪过浓重的杀意。   这时,沈度补充说话了:“虎贲士兵一直奉旨追查一伙汪洋大盗,本官顺着线索追至空翠山,这些黑衣人和那伙大盗有关,具体细节虎贲会继续查。”   他这话,交代了什么虎贲士兵为何会那么凑巧在空翠山出现,为傅铭等人解惑。   说完这话,沈度看向了傅铭,审慎地问道:“傅副将,你与那黑衣人首领亲自交手,可发现有何不寻常之处?”   他跟着傅铭来到顾家,就是想知道这些细节。空翠山中死去的黑衣人,并不是他的目标,逃脱的那个黑衣人,才关联着背后的线索,不知道傅铭可看出什么了?   听了沈度这问话,傅铭心里打了激突,脑中就想起了黑衣人遁逃前的交手。不寻常……自然是有的,但眼前这沈度,信得过吗?   傅铭细细打量着沈度,只见他额宽山满,长眉入鬓,双眼晶亮有神,再看他端坐得笔直,腰间的银鱼袋一丝晃动都没有。   这样的沈度,让傅铭莫名信任,是以他开口了:“那黑衣人的招数狠毒非常,并没有具体路数,出招就是为了置对手于死敌。这样的招法,我曾听别人说,似乎是……死士!”   傅铭说道最后,不自觉地提高了嗓音。他上京兆之前,祖父傅通和父亲傅怀德都跟他说了京兆种种事情,其中就说到了死士,是必须要提防的存在。那黑衣人给他的感觉,就是训练有素的死士!   傅铭自小在军中摸爬滚打,对一个人的感觉,很少会出错。   听了他这话,沈度露出了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显然对这个答案早有准备,傅铭的话只是印证他心中所想。   一旁的顾霑和顾重安,听到傅铭的话,神色则显得无比僵硬。    021章 朝中事 更新时间2015-1-28 20:30:52 字数:2546  傅铭的话是什么意思,世居京兆的顾沾和顾重安十分清楚。   死士,多是勋贵之家豢养,乃是前朝大族所特有的做法。虽然大定立国的时候,出了一道诏令,禁止勋贵大族豢养死士,但这怎么能禁得绝?据顾沾所知,京兆的几大国公府,还有京兆外的清河崔、范阳卢、太原王等望族大姓,死士依然是存在的。   京兆外的几大家族,以清要自居,向来不搀和朝局的事情。傅铭的意思是,对顾家下手的,是京兆的勋贵之家?   大定立国八十余年,一直都在削爵褫勋,如今的京兆勋贵人家所剩不多,除了握有实权的六大国公府,还有子嗣兴茂的五侯三伯,这加起来十几户人家,哪一家曾与顾家结仇?   哪一家都没有!——这一点,顾沾心里十分清楚。   顾家作为新兴的权臣之家,与历史久远的勋贵大族,向来不是同一条路上的。虽然世人皆称贵,但权贵和勋贵,毕竟还是不同的。   大定的国运时局就是这样,权臣日益得皇上器重,勋贵逐渐远离朝政。顾家出的是手握实权的权臣,对勋贵大族一向避之不及。   直到先帝为了平息权贵和勋贵的纷争,令两者相互通婚,顾重庭娶了忠勇伯府的姑娘,顾家就与京兆的勋贵之家保持着友好的关系。   这样的顾家,又怎么会与勋贵门第有仇呢?   可是,这伏杀,是明明白白存在的!   以顾沾对傅铭的了解,他说的这一番话,十有八九是对的,在空翠山伏杀顾家人的,是勋贵家中的死士!   就是明白了其中的关联,顾沾的脸色才会越来越难看。权族好倾,后门多毁,这一句话猛地出现在顾沾心头。   顾沾和顾重安两父子都没有说过,傅铭和沈度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房间内便瞬间安静下来。   只听得见四个人的呼吸声,还有灯花跌落时“噼啪”的声响。   见此,沈度便站了起来,向顾沾拱手道:“顾大人,下官想起还有事办,就先行告退了。黑衣人的事情,若有进展,下官会告知顾大人的。”   沈度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黑衣人为何伏杀顾家,这是顾家的家事,既然顾家都不清楚那个黑衣人首领的来历,他就没有必要留在顾家了。虽然他心中有种种疑惑,看样子,这些疑惑顾家都解不了。   顾沾和顾重安都站了起来,再三对沈度表示了谢意,又表示若是顾家有了黑衣人首领的讯息,必会第一时间告知沈度。   沈度对顾家有救命之大恩,互通消息这区区一点,顾沾当然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   “如此,下官就等候顾大人的好消息。”沈度笑了笑,向顾沾和傅铭等人告辞。   临走的时候,沈度别有深意地看了傅铭一眼。他总觉得,傅铭隐瞒了什么,巡守空翠山的理由,似乎太牵强了。   不过,他不开口,自己也不能撬开他的嘴巴,静待时日吧,实在急的话,也可以召京畿卫的探子来回一回话。   沈度这样想着,离开了顾家,再一次为顾家众多的石头假山诧异。   沈度离开之后,傅铭和顾重安又将遇袭的情况向顾沾细细说了一遍,顾沾细细听着,仍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没多久,傅铭就告辞了,他还要去处理京畿卫和黑衣人的事情。离开的时候,傅铭皱了皱眉头,不解地说道:   “侄儿有些好奇,姑父等人去福元寺上香的事情,不是什么紧要的事情,怎么外人就知道了呢?黑衣人还能去伏杀?”   他这话,等于明摆着说顾家有内奸了,顾重安等人的行程,是有人泄露出去的。顾家,需要整顿了!   “此事我知道了,你且去吧。京畿卫的事情,要处理好,那些黑衣人的身份,一定要核实,掘地三尺,也要将背后的人挖出来!”   顾沾这样说道,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这一晚,松龄院中的烛光直到寅时才熄灭。没有人知道顾沾和顾重庭这两父子到底谈了什么,随伺的管事小厮全部都退出了二门之外。   这一晚,顾重庭恰好没在顾家,他因同僚宴请,醉在闻香阁中,过了一夜。   这个时候,没有人觉得天光已变,一切渐渐不同了。   第二日早上,平时十分严肃安静的宣政殿,因为一个人的奏报,显得颇为吵闹。   刑部尚书陆清牙痒痒地看着一脸正经的沈度,很想当场就脱下靴子往他那扔去!   这小兔崽子,在宣政殿上扔这么大的蜂窝也不提前知会我一声,害得我被皇上问得口哑哑!   “皇上,昨日空翠山之事,微臣已经加紧查探。那些黑衣人的尸体,经都官司复核,发现他们都是刑部缉拿的重犯,那个逃脱的黑衣人,微臣已派出官员,与京兆府士兵在空翠山搜寻了。此案的细末,微臣汇总后会上呈。”   陆清弓着腰,语气恭敬地说道,一点都没让人发现他正咬牙切齿。   原来,让宣政殿众臣喧闹的,就是昨日空翠山一事。本来,有朝廷官员击毙了二十来个贼匪,不值得众臣大惊小怪。   可问题是,经刑部核实,这死去的二十个人,有过半都是犯下血案的重犯,其中有三个人,早就被青州狱判了死罪,在去年秋天就被正法了的。   这当然不是死人复活,怕是青州狱有了什么猫腻,这一个案子,底下的水很深,这是朝官的共识。   这一个案件,牵涉着十来个重犯、青州狱,还有虎贲军、京畿卫参与其中,这就不是小事了。尤其在朝官们得知昨日遇袭的人,正是吏部尚书顾沾的嫡长子,他们的脸色就更精彩了。   唔,还牵扯进当朝吏部尚书,这案子里面的弯弯道道,就值得人再三斟酌了,就算在宣政殿上,朝官都忍不住对此案议论纷纷,宣政殿的喧闹是为此来。   顾沾笔直站在朝廷上,脸上有疲惫的神色,更让朝官猜测顾家到底惹了什么人,又或者顾家走了什么霉运,怎么就遇上了这么多重犯?   沈度在奏毕此事之后,就低下了头,不着痕迹地看着殿中左侧——这是大定勋贵站立的地方。   勋贵不掌权,却有在宣政殿听政的特权。尤其是崇德帝厚善,对待勋贵要比先帝优待得多。   沈度失望了,这些人个个神色平静,动作最大的就只是有些愕然,就像听到任何一个寻常案一样,并无特别之处。   他只专注看着左侧,却并没有发现右侧上首,几个皇子站立的地方,七皇子朱宣信腿脚忍不住抖了抖,也没有发现,殿中省官员顾重庭的神色极为难看。   是了,顾重庭神色极为难看。他为了躲开顾家的事,特地醉在了闻香阁中,不想今晨回到顾家的时候,才知道,那事竟不成!   更让他胆战心惊的是,这事,竟然在宣政殿上扬了出来,奏报此事的,乃是皇上最近十分信重的中书舍人沈度。   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顾重庭一点都不清楚。傅铭和沈度,为什么就那么巧在空翠山上出现?该死不死的,还救下了顾重安一家子!   而且,这事一扬了出去,朝官的目光必定紧紧盯着空翠山和顾家,他生怕会查出什么,更怕会暴露自己。   所有的事,不管是大还是小,一旦在宣政殿捅了出来,就难以善了!    022章 有喜 更新时间2015-1-29 20:04:52 字数:2179  宣政殿中的事情,并没传到顾家后院,此刻顾琰的全副心神,都在叠章院的傅氏身上。   傅氏在返回顾家途中就醒了,回到顾家的时候,也没有什么不适,因天色已晚,就没有请大夫来顾家。   一大早,顾重安让人去同福街请来了周大夫,这才放心去了秘书省。——按大定官制,非每月初一的朝会,五品以下的官员是无须去宣政殿站立。   周大夫是京兆有名的圣手,和当今尚药局奉御郑杏林师出一门,甚得京兆权贵人家的青睐。   除了顾家,还有刑部尚书陆清家、礼部侍郎范泰言家都是请周大夫看诊的。   如今,周大夫正在叠章院内为傅氏把脉,他的身后站着不少人,除了随伺的小徒弟,还有一脸紧张的顾琰,并好几个管事娘子、丫鬟。   不一会儿,周大夫就诊脉完毕,脸上露出了笑容,对着傅氏说道:“恭喜太太,恭喜太太,这是喜脉,太太有孕已经月余了!”   周大夫的心情很好,他为顾家看诊不是一年两年了,自然知道顾家大房的子嗣问题,如今大房太太有孕了,这对顾家来说是个大喜事。   傅氏听了周大夫的话,顿时一愣。自顾琰之后,她十来年没有孕讯了,她还以为自己此生都不再有孕,却没想到听到这喜讯。   惊愕多于欢喜。   “周大夫,您可确诊了?我月信并不太准确,身体也无异样……”傅氏冷静地询问道,她怕空欢喜一场。   “太太,您这脉往来流利,如盘走珠,的确是喜脉无疑。太太若是有疑,可请宫中御医前来探脉。”周大夫耐心地回道,傅氏的担忧在情理之中,他并不生怒。   “恭喜太太!恭喜太太!”傅妈妈和一众丫鬟娘子齐声说道,傅妈妈忍不住印了印眼角,喜极而泣。   直到这时,傅氏才确认了,隔了十二年之后,她再一次怀上孩子了,这个惊喜太大了!   “既如此,我这胎就麻烦周大夫了,来日定必重酬!”很快,傅氏就这样说道,话音微微颤抖。   她的嘴角和眉眼扬了起来,确认这个脉象后,喜悦根本就压抑不住。   “此乃老夫的份内事。太太有孕日子尚短,一应饮食用度,皆要小心注意。”周大夫不以为意,拈了拈白胡子,笑呵呵地说说道。   顾琰听了周大夫的话后,又惊又喜。重生之后,她一心想的是保护父母、保住顾家,却一点都没有想到傅氏还能再有孕。   这个喜讯,太突然了,顾琰都不知该如何反应。   “周大夫,请问我家太太需要注意些哪些地方呢?”傅妈妈紧张地问道。   欢喜过后,傅妈妈第一时间想到了禁忌事宜。   听得她这么问,周大夫便说了哪些食物是孕妇不能吃,或者不能多吃的,还道胎满三月前,切勿劳累等等,说得极为认真细致。   傅氏和傅妈妈等人屏气凝神听着周大夫的交代,生怕有什么遗漏了。   顾琰也在细细打量周大夫。他面孔祥慈,眉眼有笑意,显然是真为傅氏高兴;看他的诊脉和交代,看得出医术和医德都极高。可是,这样的人,为何要做那样的事呢?   顾琰想起了一则与周大夫有关的宫廷秘闻。她实在想不到,下那样狠手的人,会是眼前这个慈祥的老人。   虽然那则秘闻和顾琰并不相干,但她还是对周大夫起了提防之心。傅氏有孕对顾家来说,实在太重要了,她不敢冒半点险。   周大夫离开之后,叠章院喜悦的氛围就更浓厚了,从主子到奴婢,个个都眉开眼笑。   顾琰看着傅氏等人的笑容,想到顾家的情况,心头却萦着忧虑。   母亲身边贴身伺候的,除了傅妈妈、费妈妈两个管事妈妈之外,还有宝绮、珍缎、金丝、珠绢四大丫鬟,可是母亲有孕已经月余,这些管事妈妈和大丫鬟竟然都不知道。   这么多人都没有发现傅氏的异常,这就是个问题了。可见,叠章院的管理多有疏漏之处,傅妈妈和费妈妈等人,忠心不假,可是能力……有待商榷。   再说娘亲的性子……顾琰只想摇头。   外祖父秉信姑娘家是要娇养着的,娘亲德言容功琴棋书画全都精通,不输任何一个京兆贵妇人;可是,傅家是将门之家,家风醇厚,没有富贵人家那些后院肮脏事,也就养成了傅氏忠厚温善的性格。   三岁定老,就算傅氏在京兆做了十几年贵妇人,就算她打理着顾家的内宅事务,她的性子,依然没有多大的变化。   这样的母亲,端庄仁厚,是为人称赞的当家太太,但往实里说,是仁厚有余,审慎不足。   幸好父亲对娘亲甚至爱惜,大房几个妾室也是不敢生事的主,不然娘亲的日子可不会这么安宁。   可是,顾琰知道,顾家内宅的危险,并不是来自大房的妻妾相争,而是来自二房!尤其是现在母亲有了身孕,顾重庭等人更是急坏了吧。   连哑口的庶弟顾道征,后来都出了事,若是母亲这一次生下个弟弟,那么会发生什么事?   想到可能会有的危险,顾琰打了个激灵,心里紧张起来,脸上仍是带着笑。   傅氏开心地笑道:“阿璧,过来,快过来,你很快就会有个嫡亲的弟弟或妹妹了。阿璧可就不会孤单了。”   顾琰乖巧地走了过去,在傅氏身边坐下来,惊喜又期待地看着傅氏的肚子,笑眯眯的。   傅氏会说顾琰不会孤单了,不是没有因由的。以前,顾琰多次在她面前说过,最想要一个嫡亲的弟弟,这样,她就有了同胞兄弟,将来就有了娘家倚靠。   最直接简单的一点,就是在与京兆姑娘交往的时候,不会因为没有兄弟而被人耻笑看不起。   在这个时候,权贵大家所谓的拼爹拼夫拼子,其实也就是拼人丁,顾琰没有嫡亲兄弟,在有的姑娘家看来,就已经矮了一头了。   此刻的顾琰,没有想着高人一等或矮人一头的问题。她看着满是喜庆,看不到风雨将来的傅氏等人,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叠章院,是要整治整治了。    023章 各出 更新时间2015-2-1 10:40:44 字数:2163  顾重安从秘书省回来的时候,就听到了这个好消息,一时愣住了。   “恭喜老爷,贺喜老爷,老奴……老奴太高兴了!”他身边的大管事顾祥微躬着身子,对顾重安说道,眼睛略略湿润。   他从小厮时候起就跟在顾重安身边了,如今成为大管事,几十年过去了,对顾重安一直忠心耿耿。   顾重安听到这个消息,只觉得心颤抖了一下,随即就复归平静,只问道:“周大夫确诊无误了吗?”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盼望着自己子嗣有继,可是一直失望,先前在松龄院拒绝过继的时候,只是有一丝希望。   却没有想到,这个微薄的希望竟然实现了。他的妻子有孕,大房可能会有嫡子了!这个……是他绝对没有想到的事情,不是现在所能想到的事情。   他的第一反应和傅氏一样,审慎大于惊喜。   “老爷,已经确诊了。除了周大夫,太太还吩咐老奴去请了东照街的陈大夫来诊,都是喜脉!”   顾祥回答道,声音都比平时高了些。   事实上,除了顾霑、顾重安和顾重庭这三个人在朝听职,直到傍晚才听到这消息,顾家其余人在午前就知道这喜讯了。叠章院这样的喜庆事,是藏都藏不住的。   周大夫离开之后,叠章院传出了吩咐,让顾祥再找大夫来看诊,他对大夫来诊一事很清楚。   听了这话,顾重安加快了脚步,到最后几乎是跑着去叠章院的,像个毛头小子一样,哪里记得“君子不重则不威”这句名训。   当他看到倚靠在床头,脸上带着温柔笑意,正若有似无地抚摸着肚子的傅氏时,原本平静的心剧烈跳动起来,眼眶忍不住一热。   “瑾娘……”顾重安沙哑地唤道,却不知道说什么。   不管说什么,顾重安此刻欢喜和激动都难以表达,叠章院的喜庆和乐事,都是明摆在这里的。   甘棠院内,顾重庭和连氏夫妇也在沉默,只不过他们的脸色不怎么好看。尤其是连氏,她神色暗淡,眉梢上扬着,看着极阴狠。   “年前叠章院翻新,一应家具摆设都拿去清洗整修,我怕露馅,就将那些药都撤下了,前几天才放回去。不想……”   连氏挫败地向顾重庭解释说道,不想就是短短一个多月,傅氏就在这个间隙有了孕,忒好命了!   连氏午前听到叠章院的消息后,就一直又惊又悔,帕子都拧烂了好几条。傅氏有孕,若是产下嫡子,那么顾家迟早是大房的。   那么她十几年的筹谋就毁于一旦,她的两个儿子怎么办?像以前的顾家做法一样,二房及旁支分出去?   连氏越想越难受,惶惶地看着顾重庭,希望他能有个主意。   顾重庭的神色渐渐平静了,烛火映照之下,显得丰神俊朗。只是紧抿的嘴唇,可见得出心情不太妙。   良久,他才吐一口气说道:“已经失了先机,再多懊悔也没有用了。傅氏已经有了身孕,叠章院里面的药要快点拿走,被发现就不好了。你切勿太心忧,傅氏这才有孕一个多月……”   顾重庭的话语没有说完,连氏却霍然开朗。是啊,傅氏这才有孕一个多月,十月怀胎,要经历的时间太长了,可以做的事情太多了,这孩子能不能顺利产下来,还难说。   福禄的的事情,哪里是靠运气得来的?她就要看看,傅氏是不是真的好命!   顾重庭见到连氏的表情,就知道她已经想通。连氏是个剔透的人,一点就能通。如今不过是被叠章院的好消息吓到了,慌失失的。   一个人久在平静里,有点毛毛雨,都以为是惊涛骇浪了,连氏就是这样。   不过二房有本事让大房十几年来都没有子嗣,就有本事让傅氏这个孩子生不下来。连氏的手段,已经足够对付大房了。   他心神大多在朝廷,但却绝不会忽视后院内宅,这种内宅阴私,他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当年,那个显赫的家庭不也是毁于内宅阴私吗?只要运用得当,大厦倾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只要能达成所想,阴私怎么样?阳谋又如何?   “大房的嫡子,上至老太爷,下至奴仆,都会无比上心,一着不慎,怕后祸延绵。这段时间,先不急着动手,等他们松懈了再说。现在最紧要的,是要将管家之权夺过来。”   顾重庭又说道。他在朝中任职,所看所谋自然不是眼前的一得一失。傅氏有孕,对二房来说不是什么好消息,但退而求之,未尝没有好处。   管家之权,才是他所看重的。   傅氏这样的年纪,又是隔了十来年才有孕,只能安心养胎,管家之事,当然要另托他人。   顾家后院没有什么能当大事的人,连氏,就是最好的人选。   只要连氏管家,撵退什么人,提升什么人,安插什么人,都是举手的事情。只要顾家奴仆大多是二房的人,就算傅氏再管家,也是被架空了。一个被架空的主子,还能做什么?   大房的吩咐不出叠章院,就如同上意不出紫宸殿,一点作用都没有。   一家一国之争,实则是群臣、奴仆之争。   这些弯弯道道,顾重庭很清楚。虽然用朝堂之心来处理内宅之事,颇为大材小用,但对付顾家,顾重庭才不管什么大用小用。   连氏听了顾重庭的话,连连点头。将管家之权夺过来,才是最重要的,只要她管家了,在大房做手脚,还难吗?   她看着越发稳重精到的顾重庭,眼中的爱慕掩不住。就算成亲十几年了,她看到顾重庭指点众事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心跳加速。   她最先看中的,是顾重庭俊朗的外貌,但越发看重的,是他这种谋算人心的心思。这样的人,绝对不会屈下的。   随着顾重庭官位越来越高,连氏知道自己当初没看错人,对自己的眼光越加自信了。   “我明日会去叠章院看大嫂,至于管家的事情,自然会有老太爷考虑的。我等着就是,这管家之权,我得到了,我就绝对不会放手。”   连氏笑着说道,心情渐渐明扬起来。   她说得没有错,松龄院中的顾霑,的确是在考虑管家的事情了。    024章 筹谋 更新时间2015-2-1 20:04:56 字数:2241  顾沾所想的,并不是谁来管家的问题,而是空翠山遇袭所反映出来的问题。   顾家,有奸仇。   而且,这奸仇还和京兆勋贵之家有关联,这是傅铭离开顾家时所表达的意思,也是顾沾很快就得出来的结论。   空翠山那一场杀戮,针对的必定是顾重安,而顾家当中,必定有通风之人。要找出顾家的仇人,就要先找出这个报信的人。   顾家主子不多,仆从着实不少,原本顾沾想着,从管家细务着手,将暗中的人找出来,就是最好的梳理办法。   不想傅氏有了身孕,顾沾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因为他有不祥的预感。   最近顾家发生的事情不少,先是嫡长孙女掉下假山,接着是嫡长子在空翠山遭遇伏杀,如果顾沾还不知道顾家面临着危险,白当这个三品官职了!   他感受到了顾家倾覆的危险,便是这样稍稍一想,他便觉得汗毛耸立,身体绷得紧紧的。   顾家子嗣是艰难,不如京兆其他大族那么繁茂,但嫡枝旁支加起来,也有数十人。若是危险真的来了,顾家族人怎么办?   再仁厚的人,在想到家族存亡的问题时,也会变得冷硬。欲夺我命者,还亲和待之,这不是仁厚,而是愚蠢。   顾沾只是仁厚,不是愚蠢。他越想到危机,神色就越凛然,先前听到傅氏有孕的喜悦,都消散了。   一个真正为族人着想的族长,的确有千日之忧。   傅氏有孕不能管家,而他还要揪出顾家的敌人,这接替管家的人选,轻忽不得。如今,家中就只有连氏了。   不过,连氏从来没有管过家,经验太少了……看来,管家之事,后院之私,看来还是要劳烦二婶才是了。   顾沾的眉头皱来拧去,最后才下定决心道:“给莱州送信去,请二婶送个能干的人来京兆,要快!”   一旁伺候的老仆顾忠听了这话,忍不住抬起了头,眼神惊异。   顾沾所说的二婶,是现在长居在莱州的宋氏,顾家旁支二房的老祖宗,也是顾家老一辈下人所尊称的太奶奶。   这位宋氏是大有来头的,不但出身商丘宋氏,还和皇族中人有往来。顾家第三个尚书,已经过世的前工部尚书顾宪,传闻就是她凭着关系保上去的。   先皇崩天之后,这位太奶奶就离开了京兆,从此长居莱州不出。   这样的宋氏,是对顾家有恩德的,就算是旁支,顾沾和一众族人都对她非常敬重。   这些老一辈的事情,顾忠很清楚,所以才奇怪,现在顾家没发生多少事,需要劳烦那位太奶奶吗?   不过他快速地说道:“好的,老奴马上就往莱州送信,为慎重起见,老奴打算让德小子去亲自去莱州一趟。”   既然是老太爷决定了的事情,肯定是有原因的,顾忠才这么慎重。   德小子,就是顾忠的儿子,也在顾家当差,年纪已经不小了,乃前院二管事,管着顾家各处庄子。   “可。”顾沾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尺璧院内,顾琰笑着对水绿说道:“去吧,告诉你嫂子这个消息,以后叠章院的小厨房,就靠她多个心眼了。”   在确诊傅氏有孕之后,顾琰借着向傅氏讨彩头,半娇半横地将水绿的嫂子关氏塞到了叠章院。   将关氏送进叠章院,是顾琰早就作好的打算。正好得了这个机会,她只婉转地表达担心傅氏有孕的心思,又说道关氏做滋补药膳是擅长的,爱女心切的傅氏就将关氏放到了小厨房。   当然,这个前提是,傅氏对关氏也是放心的。伺候顾琰的丫鬟及其身后关系,傅氏都清楚,再怎么说,她都管了五年家。   水绿退出去之后,顾琰的笑容慢慢就淡了。将关氏送进叠章院,只是一件小事,大事还是后面。   将母亲的管家之权接过来,才是她真正想做的。   母亲十分艰难才有孕,专心安胎产下嫡子才是第一紧要的事情,不可能再有心力来管家,必须有人来接替傅氏代为管家。   以顾家这样的情况,肯定是二房的连氏暂代管家。以连氏的蛇蝎心肠,一旦她接过管家之权,大房就有灾难了。   可是,现在的顾琰,不可能管理一个偌大的顾家,就算她有这样的才华,父母和祖父也绝对不会答应。   嫡女管家,那是京兆最破落的人家才有的做法,如今的顾家,正是盛华的时候,哪里会用得着顾琰管家?   幸好,她已经十二岁了,到了可以学习庶务家事的年纪了。既然不能有管家之权,那么就逆着来,限着连氏的管家之权,绝对不能让连氏插手叠章院和尺璧院任何事情,她要将叠章院和尺璧院整个严严实实。   第二日,顾琰在叠章院给傅氏请安的时候,就娇笑着说道:“娘亲,您现在身子不便,不如就由阿璧管着叠章院和尺璧院,可好?祖母在的时候常说,言传身教不如实学,阿璧都十二岁了,也要学会家事了……”   傅氏倚靠在床头,还想着有孕的事情,听到顾琰提出要管家,心神就回转过来了。   她微眯起眼睛,细细地打量着顾琰,想看出什么来。女儿此前从来没有表露过这样的意思,怎么会突然想要学管家?   “娘亲,我想着以后是二婶管家了,三妹妹肯定会学到很多,我也想学点……”顾琰低着头说道,作出解释。   傅氏点点头,不知道怎么就松了一口气。难怪,阿璧和玮姐儿最要好,难怪。   可是顾琰提出的请求,傅氏却十分犹豫。让阿璧学习管家不是不可以,可是管着尺璧院和叠章院,到底不好。   若是二弟妹管家,少不得让人说一句话大房信不过二房,还要用小姑娘掣制二房管家,这话传出来,就不好听了。   傅氏一时难以决定,就在这个时候,她身边的傅妈妈说话了:“太太,大姑娘这样说,可见是开窍了。这样挺好的,奴婢总觉着,叠章院诸事还是不要经旁人的手才好,更何况太太现在有孕,万事都要小心……”   傅妈妈的目光掠过一旁的顾琰,抿了抿嘴唇。若不是大姑娘昨夜让人来找她,她还不知道,原来叠章院还有这么多漏子。   太太这一胎,实在等了太久了,她绝对要护着太太,绝对不能让人加害太太!      025章 夺权 更新时间2015-2-3 20:28:39 字数:2263  顾琰知道,要将叠章院的管理权拿过来,必须要有傅妈妈和费妈妈的配合和支持。   傅妈妈是傅氏从西疆带出来的老人,忠心这一点是不用多说的;至于费妈妈,专管叠章院的衣物吃食,只要不关涉这两点,余事大多都赞同傅妈妈。   顾琰让水绿说的事情很简单,就是将她所发现的叠章院问题说出来而已,其一是傅氏有孕大家都不知道;其二就是傅氏怀孕时间的问题。   其一没有太多可说的,无非是不够认真细致预料不到,其二就不同了,内里的门道甚值得深究了。   要知道,叠章院年前才翻修过,一应用具器皿都翻新替换,就是叠章院有这么一个变化,傅氏就怀孕了,这就充分说明了问题。   傅妈妈不是蠢笨的人,听了水绿的话语,略一想就明白了顾琰的意思。想明白了这个意思,傅妈妈的神色就白了。   她不敢相信,积善仁厚的顾家,竟然会有人谋害当家太太!这些她以为别的人家才有的腌渍事,会在叠章院里出现。这怎么可能?   叠章院置换的旧物,早就处理完了,再无法查探求证,傅妈妈没有任何证据。可是傅氏在这个时候有孕,就是最好的证据。这个世间,没有恰恰和巧巧的事情。   太太这么久不孕,必定是人为。   谁会想谋害当家太太?是大房的妾室?还是别的谁?傅妈妈不能确定,可是她能确定的是,在傅氏有孕的这个当口,叠章院绝对不能经过别人的手。   管家的人不会直接插手各院的具体事务,但是各物各需,都是由管家的人统一核拔,这样一来,叠章院的风险就大了。   所以她才会帮顾琰说话,说服傅氏答应顾琰管家的请求。   太太所出,就大姑娘一个而已,论亲论信,谁掌管叠章院都不如顾琰掌管叠章院来得好。   “太太,奴婢觉得,大姑娘管着叠章院是刚刚好。太太又一直在叠章院中,正好教导大姑娘。若是太太准了,大老爷和老太爷也会应承的。”   傅妈妈这样劝说着,一旁的费妈妈也连连点头。   顾琰则是继续撒娇:“娘亲,您就答应阿璧吧。眼见着就是赏花宴了,别的姑娘家肯定都会说管家的事情,娘亲您就答应阿璧吧。”   傅氏的神色还是犹豫,管家的问题,可大可小,这事还要细想才是。   傅妈妈见着傅氏的脸色,低低地说了一句话:“太太,您可还记得,柳家七姑娘的事?”   傅妈妈这话一出,傅氏就愣住了,想起了那个可怜的柳七姑娘。   柳家七姑娘,是户部侍郎柳缙云家的姑娘,远嫁江南望族林氏,不到半年,就香消玉殒了。   京兆盛传的是,天真率直的柳七,在娘家备受六个哥哥宠爱的柳七,在内宅斗争不断的林家,能活上半年,已经算本事了。   柳七之死,不知道震撼了多少京兆富贵人家,又不知道改变了多少富贵人家的教女方式。   这个事情,傅氏先前听着的都颇为感叹,如今听傅妈妈再提醒,便心有戚戚。    026章 威立 更新时间2015-2-4 0:35:18 字数:2307  这一日,傅氏发了话,在后宅大厅召集了顾家的奴婢仆从,当众告知管家权变动的事情。   顾家的奴婢仆从,除了外出办事的、老太爷顾霑的几位老仆,基本到齐了。   凭这一点,就可以看出,傅氏管家还是极有威信的,也可以看出顾家奴仆很听教,少有故意捣乱的人。   只是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奴仆们齐集大厅,并不见得都是一心的。从他们的站立位置、动作表情就可以看出不同来。   平素敬信傅氏的奴仆,显得比平时更加沉默,而一向亲近连氏的人,脸上布满喜色。   看,就连后宅简单如顾家,都有看得见的波澜,遑论京兆其余富贵人家?   连氏带着顾玮,早早就在大厅落座了。她看着满大厅的奴仆,再看看身边娇俏的闺女顾玮,心情极好,嘴角微微上扬。   连氏身后站着梨妈妈,正稳稳地捧着那只紫檀匣子。   傅氏因身体不适,昨晚就往甘棠院送了话,说今天无法来了。现在就等顾琰到来,便可以发话了。   可是顾琰迟迟没有出现。大厅的奴仆已经在交换眼神了,顾玮坐着,不免有些心焦,暗暗拧了拧帕子。   这顾琰,不会是想给母亲下马威吧?!怎么还不来?   连氏仍稳稳端坐着,心中平如渊海。傅氏和顾琰是否出现,对她来说根本就没有什么。反正对牌和钥匙都在手中了,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她一样都不会落下。   她自有办法让顾家下人明白,如今到底是谁当家!   眼见就到了约定的申时,连氏正想说话,就听得门外有个稳重的声音说道:“大姑娘到了!”   大厅中的人,都下意识顺着声音往门外看去,连氏和顾玮也不例外。   所有人的都被震了一震。   门外缓缓行来的,正是顾琰。她身后半步,一左一右跟着傅妈妈和陈妈妈两个人,身后还跟着好几个丫鬟。   这是众星拱月的架势。但比这架势更让连氏震动的,是顾琰本身。   顾琰身上穿着织金底的云锦,头上插着衔花燕玉梳背,脸上精心妆扮过了,这么富丽的打扮,却因有上好的容貌足够衬得起,看着无比贵气威严。   她不过是十二岁而已,从什么时候起,这个娇滴滴的侄女,有了这样的贵气了?   转眼,顾琰就来到连氏跟前,她给连氏行了礼,然后落落地道:“不想二婶和三妹妹来早来了,想必大家都知道这次召集是为什么了,请二婶开始吧。”   如此淡定,一点都如平时那样娇柔,反而有一种紧握掌中的从容,仿佛她才是今天的主事人,而不是跟着连氏学习的。   连氏见到顾琰这个样子,心高高地提了起来。这个侄女的气度气场,全然不同以往了,不容小觑。   她再看一看身边的顾玮,巧媚有余,气势不足,脸上的端庄在顾琰贵气的对比下,显得木讷呆滞。   光是威势,顾琰就压了自己女儿一头。   但连氏到底年纪大有城府,就算对顾琰忌惮,仍是大方地说道:“琰姐儿可来了,那就开始了。此番让大家来,是因为大太太有孕,家中事略有变动……”   连氏出身忠勇伯府,勋贵涵养还是有的,如珠落的一番话语,让顾家下人听得清楚明白。   此后十个月,就是二太太管家了,以后细务,都要禀告二太太,无事不得惊扰叠章院,让大太**心养胎。   连氏说完之后,大厅中便安静下来。梨妈妈略略咳了几声,奴仆们便反应过来了,齐声说道:“谨遵二太太吩咐!”   的确,如今是二太太掌家了。   顾琰一旁听着,神色没有丝毫变化。   连氏扯好大的旗!打着让娘亲安心养胎的名义来架空叠章院,偏偏,这一点听着合情合理。   这些,她都不在意,如今最重要的,是要守住叠章院和尺璧院,只要它们滴水不漏,连氏再多诡计,她都不怕。   “此后,叠章院和尺璧院,就由大姑娘管着,但凡这两院的事情,都去禀了大姑娘。若有奸猾之事,西堂张妈妈可不会留情!”连氏看了看顾琰,又这样说道。   这番为顾琰做势的话,连氏不想说,但不得不说。   今日大厅中的事,肯定会有人传进老太爷的耳朵,做面上功夫,是必要的。对付这个侄女,只能慢慢来。   顾琰向众人点了点头,以她的身份地位,不用说什么,大家都明确了她是顾家的嫡长女,现下管着叠章院和尺璧院。   眼前都不知道,原来大姑娘是这样的人,怎么说呢……看着似乎让人不敢多说话。   下人们不知道,这叫“威”,这第一日的立威,顾琰做到了。   当然,连氏也做到了。   接下来的几日,是顾家下人们适应磨合的几日。尤其是各位管事们,以往他们都是直接向傅氏汇报各项进展的,他们总是习惯地往叠章院走去。   直到快靠近叠章院了,才记得是二太太管家,又拔腿往甘棠院跑去。   这副情景,便有人看在眼里,觉得好笑,好笑之余又有些难说的意味。   “老太爷,这两日往叠章院方向去的管事很少了,可见都在适应了。十个月后,管事们可能又要重新开始了。”   顾忠为顾霑磨着墨,想起了这几日见到的事情,声音带着笑意。   正在写什么的顾霑听了这话,动作没有停顿,只说道:“连氏出身勋贵,见闻得多,暂管着家,尚可。但二婶那边的人来了,还是要放到甘棠院才是。”   倒不是顾霑不信任连氏,而是……他要查出,谁是那一个内奸。   连氏管着家,接触着顾家所有人,二婶那里来的人,当然要在甘棠院;若此刻是傅氏管家,那么来的人,他便安置在叠章院。   “是的,若是人来了,定会先给老太爷请安,德子来信了,说还需些时日。”顾忠这样说道,心中有些感叹。   老太爷在朝堂的事已经够多了,连后宅的事,都要分心来管了。这是从老太夫人过世之后开始的,说到底,还是大太太弱了些呀……   顾霑低着头,并不知道他的老仆在想什么,他专注地看着笔下的字句,眉头渐渐皱在一起。   果然,和之前推断的一样,所有的线索,还是指向了京兆勋贵。   与此同时,太平前街的某个府邸内,有人也在饶有兴致地说着顾家的后宅。 027章 说秦 更新时间2015-2-4 20:20:52 字数:2381  太平前街位于京兆中轴线安定道的左侧尽头,因不远处就立着太平门,故名之。   通过太平门,就算进入了皇城范围——只是皇城外而已,大定王朝的宫城,离太平门还很远。   尽管如此,太平前街这一带都是最近皇城的,位置得天独厚,京兆的勋贵大多居于此。   太祖初年,朝廷官员经过太平前街的时候,都需“文官落轿,武官下马”,由此可想太平前街昔日的荣光。   随着几代帝王对勋贵的褫夺清洗,太平前街的兴盛已大不如前,街口的下马碑都斑驳难认了。   但是崇德年间以来,太平前街又再度兴盛。无他,因为居住在这里的三大国公府,再次手握实权,打破了早年勋贵不掌权的惯例。   这三大国公府分别为安国公府、镇国公府和成国公府,其中尤以成国公府秦家威势最重,原因就是崇德帝得以登大宝,成国公府出力最多。   成国公秦邑不但享世禄,还把持着朝政,尚书省六部众多官员,都是走了秦邑的门路以至仕途通达,就连当今的尚书令方集馨都是成国公府的姻亲。   但是,这些都不是最让朝官注目的地方,如今最让朝官在意的,乃是成国公府世子秦绩和三皇子交好。   秦绩不仅是三皇子的伴读,还曾与三皇子有过生死交情,听说秦绩还兼任三皇子府的护卫首领。   在朝的官员都知道,三皇子是最有可能成为下一任帝王的人选,没有之一!   所有朝官都在想,看来成国公府的显赫威势还会持续数十年,因此成国公府前的青石被朝官踏得光洁可照人。   成国公府东南一片相连的院落,就是世子秦绩居处所在,也是秦绩平日处理事务的地方。   此刻,秦绩的心情还不错,因他陪着三皇子巡视山东有功归来,早朝才被崇德帝夸奖为“能文能武,栋梁之材”。   皇上金口,这是比出仕为官还要高的评价。   “那些人死了就死了,青州狱的手尾早就扫清的了,刑部肯定查不出什么。你们都领了三十棍,这事就过去了。说罢,尹洪的伤怎么样了?顾家现在是怎么个情况?”   秦绩捧着茶杯,语气听起来还十分舒缓,可是跪在他面前的李楚和冯宇,额角却出了冷汗。   他们知道,眼前如玉般的贵公子,实则是手段狠辣的杀修罗,虽则他才二十岁,但手上沾染的鲜血和人名,不会比任何一个战场的士卒少。   尤其是这个贵公子出身勋贵,养尊处优之下能夺那么多人性命,更是诡异得让人心生恐惧。   然而与恐惧相伴的,是寻常一辈子都绝对不能企及的泼天富贵,所以出身小官之家的李楚和冯宇死心塌地追随秦绩。   因他们够狠辣够灵活,渐渐成为秦绩的左右手。很多不能搬到台面上的事情,秦绩都交代他们去做。   大概一个半月之前,他们收到秦绩的吩咐,那就是让吏部尚书顾霑的孙女出事,并在西山伏杀顾霑的嫡长子。   这么奇怪的指令,又是这么简单容易,李楚和冯宇没有多想,就像以往做惯的事情一般,设了一个小局。   可是接下来的发生的事情,出乎他们的意料。那一晚他们带着杀手等候在西山,直到天色发亮,也没有见到顾家的人出现。   后来的事情,他们更加想不到。尹洪带着那些杀人不眨眼的亡命之徒,几乎全折在空翠山了,还引起了朝廷的注意。   就算青州狱的事情做得漂亮,刑部查不到什么,但对于成国公府来说,折在空翠山的那些人,是实实在在的损失。   原本尹洪是想带着那些人历练,让他们再尝尝砍杀朝廷官员的滋味,壮大他们的胆色的,不想却变成这样。   这数日,他们都忙着扫清空翠山的手尾,绝对不能让朝廷联想到成国公府,忙得焦头烂额。   “顾重安身边现在跟着很多人,不少是顾霑请的高手,一下子还难以动手。顾重庭那边,只说小心谨慎,至于主子交代观察的那个姑娘,似乎开始学习管家了……”   李楚将顾家的情况一一说了出来,主子为什么会对顾家的后宅这么感兴趣。如果主子想联姻的话,为什么要杀了顾重安?如果主子不是对那姑娘姑娘感兴趣,为什么要留着她的性命和观察她?   就算李楚和冯宇跟在秦绩身边日久,也猜不透秦绩在这件事上是什么想法。   “顾重安那里,暂且缓一缓。每年六月,秘书省都会外出采风,等到那个时候吧,这十分简单。顾霑这个老匹夫,能掌管吏部,还是有几分本事的。”   秦绩双眼眯了起来,嘴角带着笑意。顾家是他物色了很久的人家,那样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家,娇柔至蠢钝的人,最好用了;更重要的是,她身后还有吏部尚书和西疆卫。   这一次,他就要借这个姑娘,来除掉三皇子的眼中刺西疆卫,还要顺便灭掉顾霑这个不识时务的老匹夫!   三皇子已经秘密派人去接触顾霑了,可是顾霑竟然不为三皇子拉拢,真是敬酒不饮饮罚酒。   秦绩又问了顾家的情况,得知顾家仍是和他所知道的差不多,便放了心。他打算,赏花宴过后,就要真正接触顾家了。   有些事情,就算心中不愿,还是要去做。秦绩想到那些娇滴滴的姑娘家,眼中闪过一丝厌恶,只是他掩饰得很好,跟随他多年的死士和属下,都不曾察觉。   “对了,皇上最近对沈度十分器重,吩咐府中的人,暂不可惹上这个人。尤其是尹洪,绝对不能正面见到沈度!”交代完顾家的事情后,秦绩想起了朝中的风向,这样吩咐道。   想到像凭空冒出来的沈度,秦绩的笑容变成了讥诮。无父无母无家无底之人,只因为是帝师沈肃的养子,就得了高位,引得朝官嫉妒。   且看他能风光到几时,迟早,成国公府和三皇子会撕了他!   本来秦绩对沈度这样的人,既不厌恶也不亲近,可是因为空翠山的事情,沈度似乎盯上了那些亡命之徒和青州狱,准确地说,沈度似乎盯上了京兆的勋贵。   沈度,似乎是知道尹洪是死士了,秦绩就是怕他会查出什么,影响了成国公府和三皇子就不好了。   早几日,秦绩曾建议三皇子,趁着沈度势还未大,早早打压为上,可是三皇子见此人甚得皇上器重,便起了拉拢之意。   三皇子的决定,令秦绩感到气闷,想到沈度过人的风姿,秦绩心中更有一丝嫉恨和忌惮。   028章 铁血 更新时间2015-2-5 7:01:46 字数:2375   秦绩的嫉恨和忌惮,沈度当然不知道。此刻他在沈宅正抱头鼠窜,躲避着刑部尚书陆清扔过来的靴子。   那是与朝服相配的靴子,厚底高梆,踏地声沉以显威——也就是很重!砸到身上得多难受……   沈度倒不是怕被砸,而是习惯性地和陆清胡闹腾,这样的嬉笑玩闹会让上首的老人呵呵直笑。   老人发自内心地笑,平时总是紧抿的嘴角会扬起来,周身的冷然杀伐会变得平和温暖,看着就像个寻常老人一样。   沈度这十年来,竭尽所能,就是希望这老人可以像天下寻常老人一样,可以安宁悠闲地度过余生最后的时光。   可惜欢笑总是一现,转眼间老人的嘴又抿了起来,眼神幽深不可探。他看着沈度和陆清,随即说道:“好了,别闹了。明澈你查的事情有进展了吗?”   陆清,字明澈。   只见陆清瞬间就回复正常了,还是那个清正威严的刑部尚书,他恭恭敬敬地说道:“禀告大人,青州涉事的狱卒,全部都死了,就连同他们的家人亲朋,都无一幸免。”   三个青州死囚,事涉十八个狱卒,还有狱卒背后的家人姻亲,几百条人命,就这样没了。   而且什么都查不出来,当真是人命不如刍狗!   “在作恶者看来,那些人不死就有患,不出奇。呵呵。”老人呵呵笑着,话里却有一种森严的杀气。   感受着老人的杀气,陆清看着老人的眼神无比悲悯,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老人,就是崇德帝的老师,京兆九府十六卫都曾听说过的名字,沈肃!   这个名字,在十年前,几可吓破壮汉的胆,一说起沈肃,就算最凶悍的马贼,腿脚都颤抖。   沈肃是军中孤卒出身,是死人堆里面爬起来的。他曾自己一个人,带着戍北卫的士兵,就将大定北陲的蛮族清得一干二净,使得大定东北边境一直保持着安宁。   沈肃,实是大定铁血第一人。   当年,崇德帝在勋贵的支持下,以铁血手段登上皇位,几乎将朱氏皇族血洗了一遍,将沈肃的铁血学了个淋漓尽致,有过之而无不及。   崇德帝,是沈肃教出来的。   只是,崇德帝登基前一年,沈肃就在朝堂消失了,就连崇德帝数次下旨征召,都没沈肃音讯。   直到四年前,沈肃带着年仅十五岁的养子沈度出现,京兆官员才又重新记得关于铁血帝师沈肃的事迹来。   再次出现的沈肃,已经没有当年的锐气和铁血,唯一不变的是,沈肃依然极得崇德帝的信任和尊敬,还惠泽了养子沈度,尚未到及冠之年,就任职正五品上中书舍人。   沈肃久不在朝堂出现了,但因崇德帝隔三岔五就将沈肃召进紫宸殿,大定没有多少官员敢忽视帝师沈肃。   若是这些朝官见到沈肃此刻的样子,想必会大吃一惊吧。不过十年时间,沈肃就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   十年时间,在茫茫时间长河里,不过是一粒粟,微不足道。可是时间在沈肃身上留下的改变痕迹,却如此深刻清晰。   一想到这些,陆清的眼神就变得无比复杂。如果不是十年前那件事,沈大人……或许仍是铁血手腕,风光肆意。   “青州狱虽然探不到什么消息,但是空翠山那名死士,却有了些头绪,应是太平前街那几个国公,只是具体还没有查探清楚。”   沈度在一旁补充说道。说罢又上前几步,细心地为老人探了探茶水的温度。   沈度这个小动作,令得沈肃笑了笑,眼中渐渐有了温暖。   这个孩子,一直都是这样,很好,很好。   沈度为老人探完茶温之后,又继续说道:“这事,不知道怎么的,顾家被牵了进去。但顾霑似乎都想不明白惹了谁。”   这一点,正是沈度疑惑的。以他对勋贵之家的了解,顾霑及顾重安,是没和勋贵有过节的。   四年前开始,他就一直在查着京兆勋贵的底,尤其是太平前街的那三个国公,沈度更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对待。   日子有功,总不负有心人。除了国公府最隐秘的死士,尚没挖得深入,余事,沈度都是知晓的。   比如,成国公府世子和长兄不和,当中来龙去脉,沈度十分清楚。   沈度相信,只凭着这些细枝末节,迟早就一天,可以将这几大国公府的参天大树拔起来砍掉。   这个时候,沈度才露出了一丝丝和他年纪不符的森严可怖,细看来,竟和沈肃先前的杀气如出一辙。   父子父子,养父子,也是父子。   听了沈度的话语,沈肃略一想,便说道:   “顾霑……吏部尚书这个位置,还是很吸引的。方集馨这个尚书令,也快荣退了,总有人要用到顾霑的时候,更何况,顾霑还和西疆卫的傅怀德是姻亲。西疆卫……是不少皇子心中的刺。”   是了,西疆卫士兵骁勇且正直,不仅镇守着西疆,更严控着大定通往邻国大盛的出入关口,但凡军器走私、钱财偷运之事,几乎都过不了西疆卫这关。   而大定的几位年长皇子,哪一个不曾参与军器走私、钱财偷运这两门生意?西疆卫断了皇子的钱财大道,怎么不是他们的心中刺?   “当真讽刺!”陆清在一旁,忍不住嚷了这么一句。   承国之人,挖着国之基石,这不是笑掉牙的事情吗?可是身为臣子的他们,可以怎么做?   沈肃和沈度都敛目,没有接陆清这句话。   沈肃才说道:“既然有人出了死士对付顾家,那么顾家就是我们的契机,一定要密切关注顾家。”   “请父亲放心,近日吏部和中书省的往来不少,顾霑那里,孩儿定会密切关注。”沈度为沈肃递了茶,这样保证道。   “那边好,这些事情,不用我多说了。只一点,你要牢牢记得,天恩,才是你如今立足朝堂的根本。你要记得,不管是心里面上,都莫负皇上,莫负皇上!”   沈肃话音提了起来,眼神陡然变得明亮,依稀有了昔日的气势。   这些话语,在过去十年里,沈度已经听了无数次,已经没有什么波澜了,便沉声应道:“孩儿记得,要莫负皇上!”   陆清呆愣愣地提着靴子,看着这一对养父子的言行,只觉得眼中有点酸涩,忙别开了眼。   说完顾家之事,似乎就没有可说的了,三个人都沉默起来。   良久,沈肃才低低地说道:“顾家,契机,或许这就是上天对我的恩恤,我死前,总要完成这事才行……”   沈肃低低地说道,话语中的忏悔和悲痛,像是有实形一样,压得沈度和陆清无比难受。   029章 勾连 更新时间2015-2-5 20:20:55 字数:2260   朝堂中事,或多或少影响着顾家后宅。顾琰敏锐地察觉到家中的气氛变得沉凝。她见到的父亲总是脚步匆匆,也没有什么话。   尺璧院中的丫鬟们欢闹比以往少了些,不知是因为顾琰开始掌管叠章院和尺璧院,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只有小笼子里面的小圈,似乎什么都没有察觉到,依然大吃大喝,直将肚皮吃得滚圆,身体比刚来的时候大了一半。   见到它慢慢长大,最开心的,就是喂养她的杏黄了。每次杏黄喂完它,总会对着笼子杂七杂八说上好一会话。   小圈也时不时挥挥小爪,作出反应。一人一宠,玩得不亦乐乎。   简单直白的杏黄,还有通人性的金环鼠,让人觉得温馨。每每见到这一幕,顾琰的心情就很好,便不由想起善言来。   在空翠山见到沈度之后,顾琰想起善言的次数就多了。善言虽则在她身边只有短短两年,可是顾琰永远都会记得她、感激她。   其实,她应该感激是善言的主子沈度。可是沈度离她太远了,她无法感激……   “姑娘,嫂子刚刚送来了话,说是今早送去叠章院的食材中,还是没有问题……”   这是水绿禀告的声音,打断了顾琰的神思,令得她回过神来。   是了,善言已经是前一世的事情了,或许她再也见不到善言了。眼前的是水绿,她禀告的叠章院诸事,才是眼下顾琰全心神对待的。   自从顾琰掌管叠章院以来,对吃食衣物特别用心,因为这两点是最容易做手脚的地方。可是,好几天过去了,叠章院一切正常,甚至比傅氏管家的时候还正常。   这种平静和正常令顾颜暗暗心惊,连氏的隐忍和耐心,比她预料的好。连氏恨不得即刻落了娘亲的胎,可是一直没有动作,这不是在等待时机,就是另有筹谋。   若是前者,还好,若是连氏有别的打算,会是什么?   顾琰凝神想了想,便吩咐水绿道:“水绿,你去玉堂院传个话,响午后请三姑娘来一趟。”   以连氏的精明,是不会漏出什么风声的,只有顾玮年纪尚小,隐匿心思一道上尚不精确,或许可以从她那里知道些什么。   水绿点点头,随即就往玉堂院去了。水绿现在很得顾琰看重,隐隐是尺璧院四大丫鬟之手,接讯的玉堂院丫鬟也不敢怠慢,马上就告诉了顾玮。   未时三刻,顾玮便带着大丫鬟鼓瑟来到了尺璧院,一时间尺璧院欢笑连连,在杏黄等纯白的丫鬟看来,顾琰和顾玮真是姐妹情深。   “那我就不留三妹妹了,以后三妹妹要多来尺璧院才是,不然时日多聊赖。”听到顾玮起身告辞,顾琰笑着说道。   她心里却是在想:顾玮长进了。   许是顾玮得了连氏的提点,又或是她自身有了变化,这一次她来尺璧院,并不似此前那样,可以看出心思来。   一个多时辰的寒暄,顾玮并没有多说话,半句一句地说着,说到管家的事情,甚至还自嘲道:“我什么都不懂,快要将母亲气坏了。”   这样的顾玮,自然没有让顾琰知道有用的消息。   但这一次请顾玮来到尺璧院,顾琰并不是全无收获。   顾玮的话语的确是没有透出什么,可是她身边的丫鬟鼓瑟,还是太嫩了。在这一个多时辰里,她抬眼看了几次顾琰身后的博古架。   博古架旁边,站着伺候的,是黛蓝。   自听琴被杖责后,顾玮带着来尺璧院的丫鬟,就是鼓瑟了。鼓瑟和黛蓝并非没有见过,何须抬眼看这几次?   这当中,肯定有不寻常。   顾琰笑着将顾玮主仆送出尺璧院,转过头就对水绿吩咐了几句话。   第二天早上,顾琰便听到了水绿的回禀。水绿消息这么灵通,得益于父亲兄嫂都得力,更重要的是,是顾琰早就知道黛蓝有问题。   如果没有前一世的事情,她怎么会去查黛蓝?又怎么能发现问题?   “黛蓝昨晚去迩言院找了丫鬟素缘。具体说些什么没有人知道,黛蓝很谨慎……”   水绿这样说道,眼神有不解。自上次黛蓝收了别人银子之后,她就不待见黛蓝,可是姑娘好像不在意一样,也没有处罚黛蓝。   这段时间,黛蓝很安分守己,姑娘怎么突然想起黛蓝了?黛蓝去迩言院是为什么?   水绿想不明白当中的关联,但顾琰不同,她在听到迩言院之后,眼神一亮,最后忍不住咬了咬牙。   原来如此!连氏不直接对付叠章院,而是向迩言院下手,这招栽桩嫁祸,真是歹毒!   迩言院是庶弟顾道征的院子,因顾道征尚年幼,迩言院仍设在后院,离其生母金姨娘所在的丰澄院不远。   顾琰记得,前一世父母过后,她在移居福元寺之前,顾道征就夭折了。   那时候顾琰伤心父母之死,没有过多关注这个庶弟,隐约记得,他是突然起病高烧不止,没两日就去了。   小孩夭折这种事情,太寻常了,顾道征夭折了,顾家也没有人觉得有不妥,就连金姨娘,也没有任何闹腾。   且顾道征又不会说活,更何况,那时候顾家事太多了,光是处理顾重安和傅氏的身后事,就忙不过来了。   隔了一世,顾琰再想起顾道征的夭折,便觉得很有问题。   庶弟已经六岁了,就算生病夭折,也得有个过程,怎么会两三天就没命了?再说了,若是他还活着,大房就不会绝了嗣,顾重庭就不会那么轻易将顾家的一切都夺了去。   如今想来,庶弟死了,得到好处的就是顾重庭。以顾重庭的心狠手辣,胆敢在西山伏杀,对一个哑巴侄子下手,太正常了!   顾琰以最大的审慎猜度着顾道征之死,尤其是知道黛蓝接触迩言院之后,心中的猜度几可确定了。   现在爹和娘都平平安安,顾家也没有忙乱,这个庶弟,还会夭折吗?黛蓝绝不会无缘无故接触迩言院,定是背后有人指使。连氏打算对迩言院做什么?   这样想着,顾琰的心“突突”跳了起来,心中忧虑不断扩大。黛蓝是尺璧院的人,若是迩言院出了事,最后会追查到谁头上?    030章 塞人 更新时间2015-2-8 16:41:48 字数:2149   顾琰不知道庶弟顾道征会不会重复前一世的命运,但想着,提前做些防备,总没错。   这一日,她带着月白去叠章院给傅氏请安。正好,两个姨娘和庶妹庶弟都在。   这一次,顾道征没有坐在金姨娘的旁边,而是坐在顾珺的下首,仍是看着机灵,旁边侍立着一个年长的婢女。   这个婢女,是顾道征的两个贴身大丫鬟之一,就是水绿曾提及的素缘。   当初顾道征出生不久,祖母就从松龄院挑了两个小丫鬟,送到了金姨娘身边。   这两个小丫鬟,就是顾道征身边的素缘和素心。   这些事情,顾琰都不记得了,还是昨日借故问了陈妈妈,才知道素缘和素心的过往。   素缘和素心既然是从祖母院子里出来的,那么人品忠心都是可靠的;况且她们照顾着顾道征长大,感情肯定要比一般主仆亲厚。   可是素缘,为什么要接触黛蓝呢?黛蓝是有问题的,素缘当此时刻,也并非忠心清白。   前一世,顾道征病夭之后,这两个丫鬟如何了?顾琰想了很久,也记不得素缘和素心最后怎么样了。   想必,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吧。   “阿璧,快来这里坐下。”傅氏唤着顾琰,指着身边的位置。   傅氏的起色不算好,总带着疲惫。她怀上这一胎,年纪的确不小了,再加上已经十余年没有生产,诸多不适应。   为了给傅氏安胎,同福街的周大夫隔天就来顾家一趟,十分审慎。   顾琰乖巧地在傅氏身边坐下,边打量着众人。   苏姨娘和顾珮仍弱不禁风的样子,顾珺表情冷淡,本来硬气的金姨娘,眼底却有些黑痕,神色不太好。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也有了身孕。   顾琰知道,金姨娘这是心忧气塞。傅氏有孕,大房众人里面,感觉最复杂的,就是金姨娘了吧。   傅氏未有孕之前,大房就只有顾道征一个男丁,就算他是庶出身有疾,仍是唯一子嗣,地位到底不一样。   傅氏有孕之后,金姨娘时不时听到一些窃语,不外是“大太太诞下嫡子,那个庶子就无用了”这样的话。   这样一来,本就心忧的金姨娘就更惧怕了,对顾道征就更着紧了,夜里总是醒来几次,确认迩言院什么事情都没有,才能睡下。   就算傅氏素来仁善,金姨娘都不太放心。她是有儿有女的人,太清楚一个女人为了自己的孩子,是什么都可以做的。   她这样,神色自然不好。在叠章院这里,笑得十分勉强,却不想突然听到顾琰的话,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愣住了。   “我听得现在正是春寒时候,京兆有不少人家孩子夭折了。三弟年纪尚幼,要特别小心才是。娘亲,我看可以往迩言院加多几个人。”   三弟,是指顾道征,他在这一辈排行第三,前面的就是连氏所出的顾道往和顾道彷。   顾琰是这么说道,脸上带着笑容。   虽然这话是征询傅氏,但傅妈妈和费妈妈等人都知道,迩言院接着就会多几个人。   如今,是顾琰管着叠章院。   “大姑娘,这……迩言院的丫鬟奴仆不少,三少爷院里有多少人,家中都是有规矩的……”   金姨娘想都没多想就出言反对,她怕顾琰往迩言院加人,是为了要控制而迩言院。难道太太这就容不下三少爷了吗?   金姨娘惶惶地想着,忽略了顾琰所说的情况:如今京兆有不少孩儿夭折的。   顾珺看了一下金姨娘,轻咬着下唇,突地在傅氏面前跪下了:“母亲,女儿的丫鬟碧云近日生病了,若是大姐姐那里有多余的奴婢,就先让女儿借用吧……”   顾珺哭着陈说先前怕大姐姐管家忙乱,她不敢声张云云。   金姨娘和顾珺这一番念唱作打,都是不想让顾琰往迩言院加人。   傅氏及在场所有人都清楚这一点。苏姨娘和顾珮用帕子掩了掩眼,傅氏心里不太好受,正想说什么,却被顾琰抢了先。   “如今是二婶管着迩言院,这事,我会与二婶商量的。这是为了三弟着想,姨娘和妹妹不必多说,京兆的孩子夭折,不是说着玩的!难道你们不着紧三弟吗?”   顾琰端坐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却将一顶大帽子压住金姨娘和顾珺头上。   就是因为紧张三弟,才要反对!——顾珺心里立刻这样想到,却抿住嘴唇,没有再说话。   金姨娘没有再说话,顾琰一而再地提醒孩儿夭折的问题,令她从惶惶中回过神来了。   太太才有孕,就算太太想做什么,都不会那么着急,都会等孩子生下来再说。那么大姑娘,为什么向往迩言院塞人?   金姨娘不由得看向了自己的心肝顾道征,只见顾道征笑着看她,嘴角的笑容很大。   顾道征六岁了,虽然不会说话,却不是什么都不懂。事实上,口哑的人,更有一颗玲珑心,更会分辨人心善恶。   从顾琰身上话间,他没有接受到恶意,只感觉到惋惜和怜悯。这样的大姐姐,是不会害他的。   所以叠章院中争执的问题,他都不以为意,只是笑着,并没有慌乱。   他身边站着的丫鬟素缘,身子却抖了抖,随即强忍着平静下来。不料,顾琰竟点了她的名字!   “素缘,你是三少爷身边的大丫鬟,这段时日要特别注意才是,一定要将三少爷照顾妥当,不能有一丁点儿差错。”   顾琰敲打着素缘,声音却有些冷。   她仍是想不到,这个丫鬟在想什么,看她面如圆盘一副忠厚相貌,这样的人,会背叛她从小照顾的主子吗?是为了什么?   素缘低着头,强自镇定地说道:“是的,奴婢知道,定会遵照大姑娘的吩咐。”   这话说罢,她不安地握了握手,却觉着一手汗。她在抬头的瞬间,见到了顾琰的眼神,心中却一凛。   大姑娘的眼神太平静了,平静得让她心惊。难道,大姑娘知道什么了?   素缘不确定,事实上,她也无法确定。如今的她,像是弦上的箭,可是握弓的却不是她自己!    031章 连环 更新时间2015-2-9 20:09:40 字数:2239  顾重庭和连氏所居住的甘棠院,同样位于顾家东南,只是离叠章院甚远。   “甘棠”这个院名,是顾重庭年幼的时候起的,顾霑听到后哈哈一笑,满意得很。   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茇。   顾重庭年幼即有召公之慕,亦有兆人和之心,难怪顾霑会心悦而笑。   这些年来,随着顾重庭的官职越来越高,甘棠院在顾家的位置就越来越重要,顾重庭和连氏在顾家下人中的地位越来越高。   甘棠院内,连氏正听着梨妈妈说着叠章院的事情,神态颇为悠闲。   一旁的玉荷鹭纹炉正袅袅吐着细烟,映衬着连氏端庄姣好的容貌,看着颇类神仙中人。   此刻连氏的心情的确如神仙中人一样,顺心顺遂。   刚管理家事那几天,连氏是有些手忙脚乱,不过几天就适应了。如今大小管事都定时定候来甘棠院汇报众事,也没有什么差错。   能在短短时间将家事理清,也是一种本事,连氏对此很自得。听罢了梨妈妈的汇报,她这样说道:   “如今我正接过家事,所有人都盯着呢,暂时就按照以往定例好了,先别做什么手脚。迩言院那里都安排好了吗?”   刚开始之时,切勿贪切勿乱动——这是顾重庭一再告诫连氏的,谋定而后动,才会处于胜机。   连氏对顾重庭一向信服,便按捺住不向叠章院动手,转而向迩言院动手。   说起来,连氏能想到这个杀人栽赃的办法,还是受了顾重庭的启发。若不是顾重庭无意地说了京兆最近夭折的孩儿众多,连氏一下子还想不到顾道征。   傅氏有了身孕之后,连氏早就暗地里放出“傅氏有孕不容庶子”的风声了,若是那个哑巴侄子真的没有了,所有人包括老太爷都会觉得,是傅氏从中下手吧?   连氏这样想,便开始了这样谋划。先前,她握着迩言院大丫鬟素缘的一个大把柄,正巧可以用得上。   “迩言院那里都安排好了,素缘吓都吓死了,这事她不会知道和甘棠院有关。若是动手了,奴婢定会派人守着确认的。”梨妈妈低着头回道。   要怪,也只怪素缘那丫头不走运了,偏偏让二太太抓住了把柄。   “那便好,我听说叠章院想往迩言院塞人。明日老太爷休沐,为免夜长梦多,吩咐那丫鬟明日就要动手,一定要将尺璧院那个黛蓝带上!”   连氏点了点头,说到最后,语气便加重了。   这是个连环计,她不但要除了大房的庶子,还要将傅氏和顾琰拖进来。若是傅氏和顾琰谋害庶子成为定论,别的不说,单单就是管家一项,顾琰就别想管着叠章院和尺璧院了!   就算费些时间和周折,连氏都觉得值得。至于尺璧院中的丫鬟黛蓝,费了那么大的钱财收买,就是要用上的,不是吗?   想到这种种,连氏微微笑了起来,看起来端庄厚仁,是现下京兆公认的厚福旺家之相。   “还有三姑娘那里,要盯紧一点。这两日让她哪里都不要去。我怕她藏不住事。”连氏继续说道。   这些事,她本不打算让顾玮知道的,不想去收买黛蓝的那个婆子回话的时候,顾玮正带着丫鬟鼓瑟偷听到了这些。   连氏一再叮嘱了顾玮,什么都不能说,直到确认顾玮真的将话入了耳,才稍微放心,但还是对梨妈妈提了这么一句。   梨妈妈随即便领吩咐下去了,到了傍晚,她便在连氏跟前回话了,道是一切都吩咐妥当了,就等着明日到来了。   与此同时,尺璧院内,大丫鬟黛蓝正瑟瑟跪在顾琰面前,神色惶恐。   她的身边敞着一个包裹,一锭金子在碎银铜板中显得尤为醒目。   顾琰微敛着眼,良久才叹息一声:“黛蓝,我待你可薄?背主之仆,若是送官究办,会是什么下场?”   黛蓝听了这话,脸上的血色迅速褪了去,惨白惨白的。   第二日,仍是春和的好天气。顾家后院的各式春花都开了,看了就让人心情舒畅。   黛蓝是午时末应邀来到迩言院。早上,素缘给她传了话,让她在这个时候来迩言院。   见到黛蓝,素缘有明显的喜意和轻松,她挽着黛蓝的手臂说道:“你可来了,三少爷还在午休,我们正好说说悄悄话。”   黛蓝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此前她是不是来找素缘,就是想和她打好关系,好利用素缘,以便知道迩言院的消息。   她是可以顺利从素缘知道三少爷的消息了,可是黛蓝的心中,却没有一点点喜悦。她一直都不知道,原来自己才是被利用的那个人。   她自诩聪慧玲珑,怎么都不敢相信,看似忠厚的素缘会利用自己。   然而,当素缘邀她一同前去三少爷的房间,而且路上还特意和几个小丫鬟打了招呼,在小丫鬟的注目下进了三少爷房间时,黛蓝便知道了。   原来,姑娘说得没有错,自己只是个替罪羊而已,太蠢了!   可是,自己还不算蠢得无药可救,现在,一切还来得及,错误还没有铸成,还有机会挽回!   进了三少爷的房间,黛蓝看着有些紧张的素缘,突然问道:“素缘姐姐,你跟在三少爷身边,已经好些年了吧?听说三少爷脾性最好,对你也最倚重,我真的羡慕你……”   素缘的笑容一顿,随即说道:“是啊,好多年了,三少爷对我是很好……”   她心神晃了一下,不由得想起了这些年。三少爷,的确是很好,从松龄院出来之后,她和素心的日子,的确越来越好了。   如果不是自己有把柄被人捉住……能留在迩言院,日子会更加好吧。   黛蓝见到素缘神游的样子,也便想起了自己。背主,不是那么好受的。自己是为了银子,那么素缘是为了什么?   下一刻,黛蓝便记得了姑娘交代的话语,便喃喃说了出来:“既然三少爷对你这么好,你为何还要害她呢?”   素缘听到这句话,眼神一缩,身子筛糠地抖了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黛蓝。   这一晚,子时过后,一向平静的顾家突然喧闹起来。   最初的喧闹出现在迩言院,而后仿佛像扩散一样,丰澄院、叠章院、甘棠院,最后连顾霑所在的松龄院都惊动了。   顾霑匆匆披衣起身后,只听到老仆顾忠低低说道:“老太爷,听说……听说迩言院中的三少爷出事了。”   什么,出事?出什么事了?    032章 死无对证 更新时间2015-2-12 14:54:00 字数:2321   仍是忠孝堂内,堂内的高烛仍洞明,映照着顾家一众人的面孔。   顾霑的威严震怒,顾重庭的惊讶沉默,顾重庭的幽深难明,都昭示着忠孝堂此时气氛的沉抑。   傅氏平素温和的面孔此时蒙上了一层寒霜,极力压住心中的怒意。   坐在她身边的金姨娘,眼角的泪似乎都干不了,她不断用手帕印着眼泪,掩住眼中的惊惧,还有如淬毒般的恨意。   她双眼不时所望,正正是连氏所坐的位置。   连氏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她那标志性的端庄笑容,早就已经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脸阴霾,还有明显的慌乱。   高烛燃烧着,时不时发出“啪啪”的灯花爆裂声,似重重敲在堂内所有人心上。   跪在堂上最前的三个人,更是心神一震。他们觉得腿脚更麻了,身子更是抖个不停,只有一个纤细的身形跪伏着,动都没有动一下。   这三个人的身后,还跪着几个婢女,俱是胆战心惊的模样。   “奴婢杀主,这竟然会发生在顾家,你们谁来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连氏,你的管事妈妈和奴仆怎么会半夜出现在迩言院?!”   顾霑直接这样的喝道,点了连氏来回答。他的怒意就算极力压抑了,仍如翻江海一样,气势猛烈。   无能能描述此刻顾霑的心情,他一向以仁善治家,素来提倡孝悌友恭。不想就是他最信重的二儿子一房,行着阴险丑恶之事!   二儿媳妇竟然派贴身的管事妈妈和奴仆,去迩言院中加害顾道征!   顾霑还记得,自己披衣起来听到顾忠说这些事情时,忍不住眼一黑,脚步都踉跄了。若非顾忠手快扶住自己,肯定要摔到了。   顾霑既为吏部尚书,铨选官员衡鉴人物,自然少不了,对于人心的猜度,他不可谓不精。就是太精了,才一下子就抓住了今晚此事的内核。   事情的真相,或许不是表面上见到的那样,但背后起因,一定如此。   他有想过,是这两个奴婢犯了癔症,才会做这样的事情,也想过,二房是遭人陷害,或许是顾家的奸仇,就是为了挑起顾家大房、二房的仇怨。   这是他所想到的,也是他最希望是真相的,可是,顾霑无法忽视自己的直觉。   这是一种如此强烈的直觉:他的二儿子竟然不容大儿子一房,想要除了大儿子的子嗣,哪怕那是个哑巴!——这就是顾霑今晚所直击的背后起因,如此鲜血淋淋,不忍目睹。   顾霑看了看慌乱失措的连氏,再看了看引以为傲的二子,鬼使神差地,想到了空翠山的伏杀,想到了顾家的私仇和内奸。   二房做下这些事,是为了什么?为了顾家的资源?还是为了什么?   他不可能怀疑自己的儿子,但当迩言院的事发暴露出来时,他不可能不怀疑!   一众丫鬟所见,连氏最信重的梨妈妈,正双手掐着三少爷的脖子,要杀了三少爷;而惊魂过后的顾道征也指认了,要掐死他的,就是梨妈妈;迩言院外面抓住的鬼鬼祟祟的黑衣人,就是连氏的陪嫁仆人……   这一切,不是巧合,而是人为!   “老太爷,老太爷,媳妇……媳妇冤枉,媳妇什么都不知道,梨花如何去的迩言院,为什么会做这些事,媳妇一概不知道!”连氏当即跪了下来,不住地伸冤说道。   如今她只能死咬住,只能说什么都不知道。以梨妈妈和她的关系,这怎么都撇清不了,但她绝对不能认,何况没有任何证据!   梨妈妈,也有可能陷害二房不是吗?   顾霑没有说话,傅氏却忍不住了,大声质问道:“弟妹可真是说笑了,梨妈妈是弟妹最得信的人,若此事和弟妹没有关系,怎么都说不过去吧?说起来,我们征儿可没碍着谁。”   傅氏的话一落,顾重庭和连氏的脸色就更难看了。   怨不得傅氏如此愤恨,稍早前,傅妈妈就附耳在她耳边轻声说:“二太太欲杀害三少爷,嫁祸给太太。”   傅氏听了简直不能置信,她怎么能相信一向对自己亲厚的二弟妹会存这样的狠心?可是那梨妈妈做下的事情不容辩驳,傅氏不愚笨,只须想一想,若是顾道征真的死了,大房会怎么样?   “梨花,你说,我平日这样看重你,你为何要做这事?为何要陷我于绝境?”连氏没有接傅氏的话,只不断地质问着梨妈妈。   梨妈妈听到这些质喝,颤抖地抬眼看着连氏,直见到连氏一个嘴型后,惊惧的眼神忽而变成了死寂。   从她被抓到的那一刻开始,她就知道自己成了弃子。或许素缘的配合,就是一个圈套,要套住自己和背后的二太太。   可恨自己以为握着素缘的把柄,她断不敢有丝毫不从,终究是棋差一着。   罢了,既然逃脱不得,自己这个弃子就为二太太做最后一件事吧。想到这里,梨妈妈竟然带了些微笑。   随即,梨妈妈就尖叫道:“太太,对不起对不起,是奴婢蒙了心眼,架不住那富贵**啊!这一切,都是大姑娘指使我做的!都是大姑娘呀……”   梨妈妈尖叫着说完,就往忠孝堂门口的大石柱冲过去——忠孝堂以重壮威,这些大石柱坚硬无比。   谁都没有预料到梨妈妈这个动作,守在门口的顾忠顾祥等人,根本就来不及拦住梨妈妈。   “砰”的一声,梨妈妈的额头狠狠撞到了石柱上,鲜血迸射出来,吓得那些跪着丫鬟叠声尖叫。   “啊……”“啊……”就在所有人都为梨妈妈的鲜血感到震惊时,忽而堂上又起了两声痛呼。   原先跪在梨妈妈身边的那两个人,正是那个被抓的健仆和素缘,此刻他们两个都捂住腹部,不断痛呼着,脸色惨白惨白,一丝黑血从他们的嘴边渗出来。   “三……少……对……对不……”素缘蜷缩着,双眼湿濡地望着金姨娘的方向,嘶哑着断断续续说出这几个字,眼神解脱而愧疚。   随即她的抽搐就停住了,所有的动作和和声响,都没有了。   那个健仆,早已经倒地,已经气息全无。   不过是片刻间,忠孝堂内就死了三个人,这三个人,正正是今晚之事的见证人!   顾霑一下子就站了起来,复又坐下,双手紧紧握成拳。   死无对证!    033章 折损 更新时间2015-2-12 20:20:54 字数:2412   忠孝堂的事情传到尺璧院的时候,饶是顾琰镇定,也忍不住吸了一口气。   顷刻间,三条人命,死无对证!   梨妈妈是自尽,素缘和那个健仆必是被人毒杀。从事发到忠孝堂审讯,也不过是一个时辰左右,众目睽睽之下,这一切是怎么做到的?   顾琰不知道。   梨妈妈之死多少在顾琰猜测之内,可是素缘是这样死去,却令顾琰感到一阵恻然。素缘不过是行错了一步,却始终回不了头。   “素缘被毒杀了,尚不知是谁。如果不是你摘了出来,忠孝堂的尸首可就有你一个了。”顾琰看着面无血色的黛蓝,平静地说道。   她说得没有错,如果不是素缘临崖勒马,如果不是素缘对顾道确有主仆情谊,那么如今忠孝堂死的,就是黛蓝。   而,被目为杀人凶手怎么都脱不了干系的,就会是大房,而不是如今的二房!   顾重庭和连氏等人,并不知道,这世间是多卑贱潦倒的人,都有坚持和守护的东西,前世愚笨如顾琰,这一世卑贱如素缘,都是这样。他们料不到,素缘这样的人,对顾道征还有主仆情谊。   漏算了这一着,他们此役输了。   多亏了素缘……想到素缘,顾琰终是心中有愧。或许,她让黛蓝找上素缘的那一刻开始,素缘就只有一个下场了。   那样的丫鬟,却因为被人相为筏子,就这样折了。   素缘年纪大了,春心萌动乃天性。恰好,有小厮对她上了心,呵怀备至,这一来而去,就有了私。   这私情,就是连氏握着的把柄。   素缘只得按照吩咐去做,不然,这事就会扬了出去,以顾家的家规,素缘和那小厮都会被杖死。   素缘无亲无故,对自己倒不甚看重,只是紧着那小厮,便只得硬着心肠,成为对付大房的箭簇,就算她不知握弓的是谁。   “素缘,可怜了……”水绿这样说着,眼睛有点湿。   水绿已经查出,与素缘相好的那个小厮,其实是连氏的人,是故意去引诱素缘的,这小厮实则暗地里和别人谈婚论嫁。   这一切,通过黛蓝摊开在素缘眼前时,素缘便没有了活志,却也不想让背后的人活得畅快,便有了昨晚迩言院的事情。   梨妈妈和那个健仆,都是素缘引来的,也是素缘让众人亲眼见到梨妈妈的动作的,抓住了梨妈妈,连氏难逃其责!   顾琰谋了这一事,就是要最快速最直接地将二房的恶行摊开在祖父面前,引起祖父对二房的怀疑。   以顾霑的品性,无论如何也不会怀疑到顾重庭,可是,那么多人亲眼所见,那么多事情明摆着,前面还有空翠山伏杀、顾家奸仇一事,祖父会将这一切轻轻揭过?   不会!祖父会起疑,会提防,会查探,如此,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   顾琰想要的,就是顾霑这一点疑而已。疑者如针刺入肉,不拔掉怎么能安?   这种内宅小手段,就算不能除了顾重庭,也要让二房食不安寝不乐!   顾琰的想法没有错,此刻顾重庭和连氏,的确是坐卧不安。   忠孝堂那三个人死了之后,顾霑却陡然平静下来,只吩咐顾忠处理残局,此外什么话都没有说。   没有查探那三个人的死因,也没有计较梨妈妈死前的攀咬,更不在意顾重庭和连氏的辩解。   似是什么都不在意,仿佛先前翻江倒海的震怒只是错觉。   可是,以顾重庭对顾霑的了解,顾霑这样的平静,才是最可怕的。   他时刻记得,顾霑是朝廷的三品权臣,是久经朝堂权力倾轧,打败了多少人才能任职的吏部尚书。   他不敢有片刻轻忽,顾霑的平静,让他感到头皮发麻;而眼前哭啼啼的连氏,更是直接点燃他心中的火索。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妇!我让你仔细谋划,行事之前告诉我,你这个蠢妇!”顾重庭压低声音咒骂道,狠狠一巴掌刮在连氏的脸上。   是了,昨晚顾重庭刚好宿在章姨娘处,压根就不知道梨妈妈去了迩言院,不然,怎么会没有发现端倪?   他还以为,连氏所谋的,是之前的计划,诬顾琰身边的丫鬟给顾道征下毒,这样一来,二房就完全不用露面,大房就自顾不暇了。   谁知,谁知,连氏这个蠢妇!   那一声声的“蠢妇”听得连氏目瞪口呆,而这狠狠一巴更是让她头目森然。   她与顾重庭成亲十六载,顾重庭对她,从来都是尊敬爱重,就算有几房妾室,都是敬着她的面子,连重话都没有一句,更何况打她?   连氏被这一巴掌打蒙了,这样狠戾的顾重庭,是她从来没有见过了,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然而,更让她心惊的在后面,顾重庭对她说的那一番话。   “老太爷若追究,你可想好了怎么办?往儿和彷儿前程如何?玮儿尚未出嫁,你让她如何是好?”   顾重庭转而就恢复平静,这一点情绪转换上,他和顾霑极为相似。而他的话,如重锤敲在连氏的心鼓上。   砰砰,砰砰,连氏张着嘴巴,像一尾离水的鱼儿。   “我是在梨妈妈面前抱怨过几句,这一切,都是梨妈妈为了讨我欢心,擅自为我做的,我难辞其咎,和老爷没有半点干系。”   良久,连氏才艰涩地说道,说出了她的选择,事实上,她没得选择。   她可以被禁被休,无论如何,都要将顾重庭摘出来,因为她还有两儿一女。只有顾重庭在顾家地位一如往前,她的儿女才有将来可言。   望着顾重庭俊朗一如往昔的脸庞,连氏不由得痴痴,就算没有儿女,她也会作如此选择吧。   当年的赏花宴上,她是第一眼就相中了他的,俊俏郎君,宛若玉人,她痴痴了去。   见到连氏这副神态,顾重庭眼神一转。连氏是忠勇伯府的人,自己还在殿中省任职,正是仕途最紧要的时候,不能休妻,不能德行有瑕。   那么要平息顾霑的怒气,消除顾霑的疑虑,就只有一途了,还要连氏心甘情愿才好!   顾重庭语气顿时温柔起来:“也未必要到那一步…就算老太爷要发落……我也定不弃你……”   这一番话,由顾重庭这个俊郎君说来,不管是真是假,都让连氏痛哭不能自已,甘愿为他赴汤蹈火。——刚才那一巴掌,她早就忘记了。   她只恨自己,恨自己大意,竟然失了这么一着,竟然累得老爷至此,可恨大房竟然毫无损失,就连那个哑巴,也都是安然无恙!   怎么可以?   顾重庭离开之后,连氏连夜吩咐人给忠勇伯府去了信,然后坐在妆台前,由丫鬟一件件卸去珠钗,又一点点抹去脂粉,只有双眼,亮得吓人。   继续推书,喜欢末日的可以看《末日卡修》,快完结了哦~   末日卡修    034章 博弈 更新时间2015-2-13 7:31:25 字数:2153  且说连氏连夜给忠勇伯府去了书信,忠勇伯夫人不怠慢,连忙亮起了灯,将书信立刻送到了忠勇伯连文翰那里。   连文翰接过信一看,脸色立刻就不好看,不过也没有多说什么,只唤来了笔墨小厮,立刻修书一封,仍是送回顾家。   不过,不是给连氏,而是给顾霑。   近年来,连文翰十分注重连家与顾家的关系,这当中原因,不言自明。忠勇伯府没能抓住九年前的时机,悔得肠子都青了,如今忠勇伯府只是没落的勋贵,只靠朝廷微薄供养,自然要紧着权臣之家。   且不说顾霑是吏部尚书,就连顾重庭,也是崇德帝近臣,未来有大造化也说不准。不曾想,那个逆女竟犯了大错,还被人抓住了把柄!   连文翰给顾霑的信中,一为请罪,自陈教女无方,请顾霑见谅;二为求情,请顾霑念在连氏这十几年端柔贞静的份上,留一情;三为暗胁,道当年顾重庭和连氏得以结为夫妇,乃先帝旨意云云……   顾霑见着这字字分明的书信,不由得一晒:“连文翰,这么多年来还是没有长进,烧了吧。”   顾忠点点头,拿来火盆,就着烛火,见那字字句句慢慢成灰,他却猜不透主子心中所想。   “老太爷,二太太还在院子外面跪着,大少爷、二少爷并三姑娘,俱下跪请罪……”顾忠想了想,还是汇报着松龄院外的情况。   自老太夫人过世后,顾忠还是第一次见到顾霑这样悲伤,悲伤之中还有一丝愤怒。   或许二老爷和二太太真的过分了,顾家子嗣又不丰,兄友弟恭,多好呀——顾忠这样想道。   不想顾霑却突然开口道:“让连氏等人退去,就说我有自有安排。另,去甘棠院将二老爷唤来。”   顾忠领吩咐退了下去,当然,跑腿的肯定不是他。他只是站在院门外,略略劝说了连氏几句,就见连氏起了身,带着几个儿女离开了松龄院。   没多久,顾重庭便听吩咐而来。甫见到顾霑,顾重庭便跪伏在地,深深请罪道:“孩儿不孝,请父亲降罪。”   不孝,不孝些什么呢,谁也不知道。   顾霑只见到顾重庭的头顶和背脊,就算跪伏着,顾重庭的腰身,仍看起来是一条怪异的直线。   这个孩子,自小便这样倔强,像极了那一个人。   想起了往事,顾霑的冷硬就去了些,说道:“起来吧。”   顾重庭听言便起来,像以往一样,习惯地想走到顾霑身边坐下,却有踌躇。   “坐下吧!”顾霑看着顾重庭的动作,眼神渐渐柔和,这样说道。   直到顾重庭在他身边的坐下,顾霑的心情便复杂了。虽然顾重安是嫡长子,可是顾霑知道他的本事,守成尚可拓展不足,是以顾霑渐渐倚重的,是顾重庭。   长得俊朗,人又灵活,为人为官都极为得当,顾家一直都认为,顾家将来是要靠顾重庭撑着的。   直到最近发生这么多事,直到连氏要对大房下手,顾霑才惊觉,不是那么一回事。   “我只问你,连氏所为,你是否知晓?”顾霑声音一冷,紧紧盯着顾重庭。   来了,来了!顾重庭面感觉身体每一根汗毛都耸立了,神色却不显。这种与顾霑博弈的场景,他私下里演练了无数次,早已经谙熟。   任谁日日夜夜揣测一个人的做事和心思,只为找出他的弱点,都会有所得。顾重庭对此已经揣测了十几年,因此脸上只有无尽的自责,说道:“或有得会,无暇顾及,卒成大祸。”   这十二个字,他推敲了无数次,暗诵了无数次,才能这般说出来。   作为夫妻,连氏所想所做,他不可能完全不知晓;但他是朝廷官员,心神不在内宅,以为这是傅氏私心,却不想会这么严重。   还原事实又让人信服的说辞,连氏的恶行,他不推诿,也不接受,就是这样。   顾重庭望了一眼顾霑,继续说道:“连氏,到底是二房太太。一时想歪,罪当受罚,父亲若是有意,也可以令大房二房分家,只是连氏,相濡以沫十五年,实不忍休。”   顾霑对亡妻病重,推己及人,当然不希望顾重庭是薄幸的。   “你对连氏,还有情义,这也好。”顾霑没有说分家的事情,也没有追问他兄弟情谊的事情,忠孝堂震怒的那些事,他统统没有问顾重庭。   若是摊开来说,多么血淋淋,问道:“你缘何对大房下手?”“你缘何不容嫡兄?”   顾霑无解,他也想不到顾重庭会有解,他的怀疑,还是怀疑,一时无解,只能以待后解。   “你退下去吧,去叠章院请罪,此事,我后有处置。”顾霑最后说道,对顾重庭挥了挥手,身形看似佝偻。   这一场顾重庭以为的博弈,平局。   顾重庭和连氏一众人跪在叠章院,傅氏暗恨气难消,只当没有看见这些人;终归是顾重安厚道,去搀扶起自小优秀的弟弟,悠长叹息一声。   随后,顾霑对此事的处置便下来了。   连氏以病迁居顾家西侧偏僻的礼佛堂,斋戒素食,敲经悔过,没有顾霑吩咐,不得出;连氏所带管事妈妈、陪嫁家仆,一应送遣连家;另加派奴仆前往迩言院,为顾道征所用……   因连氏幽居,管家之权重归傅氏手中,同时,顾霑有吩咐,不日族中会有后宅能人,来协助傅氏管家,万不会让傅氏操劳。   此外,顾霑还调整了顾家奴仆,二房的奴婢和仆从,补的补,换的换,紧要位置上的奴仆,几乎都不是原来的人了。   最后这个处置,令顾重庭胆战心惊,让顾琰点头满意。   顾琰没有想到,原先她只想保住着那个不会说话的庶弟,却不想会有这么大的收获,能重重打击二房。   迩言院这跟稻草,在顾琰的应对下,不断叠加重量,才能重重压下二房。   连氏幽居礼佛堂,暂时使不得坏,顾重庭的根基,却没有受到影响。顾琰知道,以顾重庭的手段,不消半年,便可消弭这种种影响。   不过,顾琰没有半点畏惧,她自言自语地道:“呵呵,顾重庭,你可知我的反击才刚刚开始……”    035章 据实以告 更新时间2015-2-13 20:20:49 字数:2354  过了三五日,顾沾所等的内宅能人还没到,顾琰所等的那个人,已经到了。   这一日,顾琰协助傅氏处理家事,远远就听到了那个爽朗的声音,仍是高声喊道:“快给姑母通报!”   待那人进来一看,果然是充满军营气息的傅铭,和上一次在叠章院见到时,相差无几。   只除了,见到顾琰之后眼光一闪,隐匿住眉间的探究和深意。   傅铭出现在叠章院,当然是因为休沐了。他听到傅氏有了身孕后,先是愣住了,然后喃喃说道:“这下顾家的祖宗可算有点用了,不然姑父都要绝后了……”   刹那间,傅氏和顾琰等人就往傅铭那里丢了数把眼刀,偏他还不觉得,“呵呵”地傻笑着。   “阿公、阿婆和父亲可放心了……”傅铭又忍不住用西疆话说道,咧开了嘴。   傅铭心里则是在想:想我傅氏一族在西疆,子孙繁茂,偏偏是这个嫁到京兆的姑姑,生个儿子都这么难,肯定是顾家人的问题!   想起顾家人,傅铭的目光便落到了顾琰身上。这段时间里,傅铭每每想起空翠山的事情,便觉得有爪挠心。   可是,他不能出军营,只得在京畿卫老老实实待着,处理士兵抚恤,查探那些汪洋大道,细思那些死士。——关于这种种,他有太多疑惑,有太多话要询问顾琰,可算是等到休沐了!   “姑母,不知道我那金环鼠宝贝怎么样了?可否看一看?我就站在妹妹院子外面好了。”傅铭笑嘻嘻地说道,不打算再浪费时间,定要抓住顾琰好好盘问一番。   顾琰嘴角弯起来,眼里同样是笑意。和傅铭所想的一样,她可算等到铭表哥休沐了。   看表哥这个样子,若不能给他一个明确的解答,他必定愁死了吧。   所以,半响之后,傅铭听了顾琰的说话,神色又白又红,嘴唇哆哆嗦嗦,可怜这个经过战争和杀戮的副将,被顾琰吓得说不出话来。   良久,他才吐出一口气,死死压着声音说道:“你是说,你和那韩妩一样,能知将来的事情?”   韩妩被当作妖孽烧死的事情,傅铭这等消息灵通的人,当然知道。   他上下打量着顾琰,这个笑盈盈标致可人的小姑娘,和韩妩一样是个妖孽?不对,她就算是妖孽,也还是我表妹啊!   “是,从假山醒来之后,我就知了很多东西,比如舆图,比如父母遇难,还有后面的很多事情,我都知道……”   顾琰神情很严肃,将顾重庭、秦绩,还有顾家和傅家被灭的事情,简要说了出来。   将重活之事告诉傅铭,是她深思熟虑的决定。   如今她在后宅之中,想做什么都不方便,她清楚知道,仅靠自己一个闺阁小姑娘,步步维艰,想要做什么事情,都太艰难了。   或许,她是可以做到,像前一世那样,最后将顾重庭和秦绩都杀了,可是她的父母家人是不是还在?傅家和铭表哥是否还活着?   所以,她必须借助外力,而傅铭,就是最适当的人。   傅铭在军中有势力,在京兆有人脉,更重要的是,他的性格绝对让顾琰放心,比任何人都更得顾琰信任。他知道这些事情后,只会比她更审慎更细致,顾家和傅家被灭族的命运,一定能改变!   是以,顾琰双眼亮晶晶地盯着傅铭,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话让傅铭心里如何山崩地裂。   傅铭是傅家长子嫡孙不假,是在军中历练甚久不假,可是,可是顾琰说的事情,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这怎么可能,太匪夷所思了!   他的心情,仿若跌到了悬崖底。   傅铭终于说话了,声音听着有些怪异:“为什么不直接告诉顾老太爷?为什么要告诉我?”   “表哥说是为什么?”顾琰以问代替答。   是为什么?为什么不直接告诉顾老太爷?想到韩妩的命运,想到顾家人的行事性格,再想到几近完美的顾重庭,想到两族的命运,便多少有些明白顾琰了。如果此刻她告诉了顾老太爷或别的谁,想必下场会和韩妩一样吧?   想明白了之后,傅铭的心情便从悬崖底荡了上来。他看着顾琰,不由得有些心疼:这个可怜的妹妹,妖孽也不是好当的。   世人皆以为得知先机便是幸事,但如若没有足够强的心性和本事,就算知道了最后结果,也不能改变事情的进程。   这样,才是真可怜。   有那么一瞬间,傅铭觉得自己和小表妹都颇为可怜,两族的命运能改变吗?背负着这么沉重的压力,他想笑都笑不出来。   难怪有人说,无知者有福。   前一刻,傅铭所想的,乃是好好当着三营副将,不引起皇上的猜忌就好了;如今,他满脑子所想的,就是灭族、灭族、灭族!   这两个字,令得他脸色深沉。至于顾琰所说的其他事,他还需要时间来消化,还需要查探。   他比顾琰年长,稍一想便知道顾琰所说的,太疑。别的不说,单单傅氏一族被灭就太难以置信了。   自家忠心耿耿,祖父父亲俱是剔透玲珑的人,灭族这个罪是经过怎样的构陷、又发生了什么事才得成的?   傅铭相信,顾琰会告诉他这些,就是希望他去找出这种种谜团。所以,她才不顾这些事情有多么骇人,说出来会有怎样的影响,仍是说出来了。   因为她知道,保住所有人才是重要的,也知道,我必然同她一样,会想守护所有人。说到底,她还是信任我。——傅铭心里这样想道。   他叹了一口气,才说道:“表妹,你放心吧,我断不会让两家出事便是。”这么平平常常的承诺,是傅铭的守护之心。那些大言,是不用说的。   下一刻,他又问道:“表妹,如今你想我做什么?”   不得不说,傅铭对顾琰也很了解的。顾琰会告诉他这些,当然不仅仅是为了“告诉”本身,必还有别的打算。   表兄妹两人,此刻都有志一同地没有再多说那些沉重的事情,而是直接就做事了。   “表哥太聪明了……我的确是有事情想要麻烦表哥呢,请表哥帮我找一个人吧,一个女人……”   顾琰笑了笑,心中的慌乱逐渐平静下来。她就知道,那些事告诉傅铭是最正确的。   傅铭听了之后会怎么想,会怎么做,这些都是此后的事情,这么大的一盘棋,肯定要慢慢下。   但眼前,她就有事要傅铭帮忙了,找到那个人,或许就能解开顾重庭身上的谜团了。   一步步来,不管是顾重庭还是秦绩,必会打败的,顾家和傅家,肯定能保住。如今,有表哥帮忙了,就更不用怕了。   036章 潜行 更新时间2015-2-14 7:31:08 字数:2394   傅铭离开顾家之后,并没有和以往休沐一样,约上三五军友去澡堂、酒肆,而是乔装成一个老人,闪身进了宣平大街与东澄大街相交的一处铺子。   这铺子是京兆的老字号,“陈通记”这个招牌是响当当的,它卖的是跌打药酒,像傅铭这样的军伍之人,以往也曾光顾这个铺子。   只是这一次,他没有拿了跌打酒就离开,而是在柜台那里长长短短地敲了数下,随即就见到掌柜脸色微变。   陈通记后院的厢房内,陈掌柜与傅铭两个人相向而坐,两个人神色都很凝重。   “陈叔,我说的话你都记得了?万不能有误,找人那里尚可慢半步,但送口信回家,定要快,生死攸关!”傅铭再一次叮嘱陈掌柜。   这铺子是傅铭上京兆之前,傅通亲自和他说的,就是为了紧急时接应。傅铭这两年来从来没动用过这暗哨,这还是第一次。   他吩咐陈掌柜的事情,说来也极简单,就是按照顾琰的吩咐,去找到那个女人,此其一;其二,就是立刻送口信回西疆傅家,请傅通即刻来京兆一趟。   顾琰所说的事情,事关傅氏一族的存亡,傅铭势必要找祖父和父亲商量,以定后策。傅怀德乃西疆卫大将军,非诏不得出西疆,只有傅通,才有可能来。   傅铭知道,但凡他往西疆送去的只言片语,朝廷都会监看,这个口信,必须要通过陈通记,而且只有这样,才能让家中知道事态紧急。   “属下记得,这一次,属下会亲自走一趟。”陈掌柜用军中语气回答道。   陈掌柜曾是傅通当年最倚重的兵士之一,武艺并不精当,然而论那一身行脚功夫,西疆卫无人能及。   长久以来习惯和中心,让陈掌柜不会询问傅铭的任何决定,只严格执行着傅铭的种种吩咐。   “陈叔能亲自走一趟最好,我就等祖父前来。另外那个女人若是找到了,通知宣平大街顾家大小姐。”傅铭松了一口气,这样交代道。   陈通记扎根京兆几十年,送个讯息入顾家,易如反掌。   “是。”陈掌柜回道,仔细听着傅铭的种种吩咐。   傅铭悄无声息地离开陈通记,再次出现在太平前街时,仍是那个吊儿郎当的三营副将。   熟门熟路地,傅铭跃进了太平前街一处豪华府邸,果然仍是在水榭里找到他想见的人。   那人见到他,也并不意外,只用手抚了抚额,叹息地说道:“我说过多少次了,从正门入,那些人也不会麻烦你的,老是这样翻墙,万一被伤着……”   这样的话,年轻人不知道说过多少次了,可是傅铭总是这边耳听那边耳出。   “嗤……就国公府这样的护卫,能伤着我?”傅铭轻笑一声,随意说道。   那是因为我特地吩咐不准攻击你……年轻人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长隐,我想问你件事……”正在云淡风轻说话间,傅铭突然这样说道,语气还颇为紧张。   “何事?”年轻人挑了挑眉,有些疑惑傅铭的凝重。   “就是……算了,不问了。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傅铭抓了抓头,苦恼地说道。   傅铭本来想问“既定的命运如何改变”这样高大上的问题,稍一想便觉得没必要。顾琰所言及之事,他不可能对眼前的人泄露一星半点,所问必定为虚。   就算长隐聪明绝顶,也想不到世间还有这等匪夷所思之事吧。   “那便算。我听闻,你因空翠山之事,被主将鲁皋训斥了几顿?”年轻人并不想探究傅铭的问题,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便这样问道。   “啊……这个你也知道,训斥也正常,毕竟死了士兵,他没让我去挖泥就算好的了……”傅铭对此是心甘情愿领罚,训斥而已,不痛不痒。   鲁皋这人本领了得,闲时能统兵训兵,乱时能带兵打仗,但有一点怪癖,就是罚人的时候并不用军棍,而是让他们去挖泥!   听说曾去挖泥的人说,宁可受三十军棍,也不要去挖泥,那会要掉半条人命的!   年轻人听得这话,双眼弯了起来,眉间的病气就掩住了,看着真是天上谪仙下凡。   见到这样的年轻人,傅铭眼中只有惋惜,心想道世间的福果然不能尽享的,长隐家世、权势、聪慧样样都有了,却缺了最简单的健康。   “前阵子不是说江南出了个神医吗?能治百病的,你可找了?”想了想,傅铭还是这样问道。   年轻人望了傅铭一眼,回答都懒得。这世上,有能治百病的人吗?不是蒙就是骗!   傅铭便讪讪地摸了摸鼻头,一时无话。   “听说,你还见到沈度了?那个人……怎么样?”良久,年轻人问道,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皱。   傅铭一听这话,便想起了沈度。端坐得笔直,腰间的银鱼袋纹丝不动,这是傅铭对沈度的最深刻印象。   “这人,甚好。你若能见到他,必也会这么认为,说起来,你们肯定有机会交往的,你们年纪差不多,或能成为知己。”傅铭这样回道。   年轻人笑了笑,傅铭在这些人情世故上,就懒得动脑子。他也不想想,自己独独问起沈度,是毫无缘由的吗?   知己……或许吧。   年轻人继续听傅铭说着对沈度的印象,想着如今京兆的局势,思绪变得沉远起来。   沈度和沈肃出现在京兆的时候,有关沈度的一切,三大国公府早就去查探了。可惜的是,穷三大国公府的力量,查到的消息竟然少得可怜。   只知道他被沈肃收养之前是个孤儿,此后就一直跟着沈肃隐居,后来便跟着沈肃来了京兆,再然后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   尚未及冠,就已经是朝廷的五品官员,这是何等可怕的态势!更可怕的是,这个人除了沈肃,无亲无故,无往无旧。   那沈肃,同样无亲无故,须知道,当年沈肃离开京兆,是与三大国公府有关的。这样的父子,令三大国公府都深感不安,解决不安的办法,就落到了年轻人这里。   不知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年轻“哈哈”地笑了起来,只是没笑几下,他的脸色就潮红,随即不断地咳嗽起来。   不安,如果不曾作下那些孽,又何来不安?解决不安的办法,唯有赎罪而已。——年轻人咳出了眼泪,漫无边际地想道。   傅铭在一旁看着年轻人发病的样子,苦于无力帮忙。突然间,他想到了顾琰,她不是知未来之事吗?那么……她能不能帮到长隐?    037章 改变 更新时间2015-2-15 18:39:08 字数:2153  顾琰收到傅铭的询问时,极为吃惊,她没有想到,傅铭会与长隐公子有交情。   不管是前一世还是这一世,顾琰都听过长隐公子这个人。   长隐公子,姓韦,名显,字长隐,是安国公韦传琳的嫡长孙。   出身显贵,安国公府乃一等国公府,权势仅次于成国公府;天性聪慧,曾为皇上献安民策略;再加上那谪仙般的相貌,想来这样如星光璀璨闪耀的人,任何一个京兆少女都曾仰望过吧。   就连当年的自己,与长隐公子差了那么大的年岁,甚至没见过他几面,在听到有人说起他时,同样会眼神热烈额角盗汗。   可是,那样的人,只活过及冠后两年,如星光一闪而过,天妒英才莫如是。   顾琰记得,长隐公子正正是在崇德九年的赏花宴上病死的。那时她已经在福元寺,那些来福元寺参拜的少女,大多脸色悲伤。   由是,她才知道长隐公子没了,至于其他细节,她便一概不知了。   像长隐公子这样的天纵之子,死了就是没了,就算京兆权贵少人仍记得这个令其面红心跳等人,但对于更多人而言,长隐公子就只剩下一个名称而已。   如今细想来,她和普通京兆少女一样,只知道长隐公子的家世、权势和聪慧,就连长隐公子患的是什么病都不清楚。   长隐公子病死之后,安国公府逐渐衰微,不久即被皇上厌弃,此后的朝堂格局,几乎无人再提及长隐公子了,就更不用说会有人想到他的病了。   这样,就算知晓将来的事,又怎么能帮得了他呢?   顾琰将傅铭的书信就火,掩不住叹息之意。   其实长隐公子的死,之于顾琰还有别一番意义。到后来她想到长隐公子之死,便领悟到,其实对于人而言,最彻底的失败就是肉身灭失。人死了,便什么都没有了,譬如军功卓著的傅家,又譬如三朝四书之顾家,再譬如天纵英才的长隐公子。   对于普通人而言,死了,这世间所有的一切就与其无关了。所以前一世,她要亲手将秦绩砍杀,不让他再有饭任何可能;所以这一生,她要守护着父母至亲。   换句话来说,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既然想着无法相帮,顾琰的心思便从长隐公子那里转了回来。这一次傅铭能将书信送进尺璧院,是因为水绿正巧出府办事。   但这样终非长久之计,水绿不可能经常出府,要与傅铭那里保持消息灵通,必须还要经过前院,要在前院找一个得信可用之人,是眼下最紧急的事情。   这个人,顾琰早就物色好了,就是水绿的哥哥山青。山青跟着他父亲张兴在前院奔走,和打杂小厮相类,难得的是为人机灵谨慎。   前一世,水绿死了之后,山青仍是请求作为陪房,愿意跟着顾琰去成国公府。只是连氏从中作梗,以水绿已死不祥为由,驳了山青这请求。   后来山青一家,也随着顾家而亡零。   顾琰先前已经让水绿去问了山青的意思,与其说是询问山青的意思,不如是直接表达收拢的意思。   可愿意为顾琰所用——这是顾琰让水绿去表达的意思。   想必最近顾家发生的事情,还有明里暗里的变化,比如大房二房影响更替等,都会落在有心人的眼中,特别是落在张兴这样的管事眼中。   其实在世家大族里面,反应最灵敏的,管事管事一类的人,他们接触着一府大大小小的事务,对于细微的变化,也能第一时间察觉得到。   顾家的管事也是如此。   在顾琰让水绿去询问之前,张兴就已经思考过数次儿子山青将来的前途了。作为小厮,也是要考虑前途问题的,跟哪个主子,会有怎样的造化,这是说不准的事情。   在儿媳妇关氏被调进叠章院小厨房之后,张兴及儿子山青就已经被贴上了大房的标志。这一点,张兴本人对此没有多少想法。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女儿会说这样的话,愿不愿意为大姑娘所用?   大姑娘是大房的人,可是这里面是有差别的。一房与一个人,到底不同。   大太太和大老爷仁厚善良,是好主子,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但是……   “爹,我想跟着大姑娘。”张兴还没有决定,儿子山青就已经说话了。   张山青比他爹想得更多一点,也知道得更多一点,这是因为他儿媳妇关氏。水绿为顾琰查探的那些事情,顾琰的本事和手段,关氏曾参与其中,知道得很清楚。   先别说小姑子如今在尺璧院得到的看重,就连叠章院中的傅妈妈也对自己高看几分,这都是因为顾琰的缘故。   还有另一个眼见着的现实,那就是尺璧院另一个大丫鬟黛蓝的下场。   说是下场,也未必恰当。事实上,这等背主之人,只是被送到顾家僻远的庄子,关氏觉着已经算是修来的福气了。   迩言院出事之后,黛蓝一家就被顾琰送去偏远的庄子。这样既是对黛蓝的惩罚,也是对黛蓝最后一点情谊……连氏若是出了礼佛堂,黛蓝必定性命不保。   顾琰的考虑,关氏是不知道的,她知道的是,跟着大姑娘准没有错,一个有本事又能护着下人的主子,太难得了。   张兴听了媳妇的话,又暗暗打探了一番,便琢磨出来了。如今大房最厉害的,或许不是大老爷大太太,而是那个年纪小小的大姑娘。   大姑娘才管着尺璧院和叠章院,二太太就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如今管家一应事宜,仍是落在了大太太的手中,大太太管家五年,可不曾有这样的手笔!   如今既然顾琰诚心来招揽,山青焉能不动心?他不想一辈子都只是在前院奔走,然后凭着年资做个等闲小管事。   儿子、儿媳、女儿都作了相同的选择,张兴还有什么话说?   张家的选择,在顾琰的预料之中。从水绿的为人和关氏的品性,就可以知道张家会有什么选择了。   见微知果,这是顾琰的本事。除了张家为顾琰所用,顾家还有着更多变化……    038章 成长 更新时间2015-2-16 18:28:23 字数:2239  自连氏幽居礼佛堂后,二房就有了很大的变化,最明显的就是玉堂院的顾玮。   顾重庭镇日在朝办公,在顾家的时候本来就不多,迩言院之事后,就连甘棠院也没有回过了,都是宿在姨娘处。   顾道往和顾道彷大多在官学,不知道是羞于有连氏这样的母亲,还是愧见祖父与大伯,只有官学放假的时候,才回顾家一趟,也都是匆匆就离开了。   顾玮并不像父亲和兄长们那样有处可去,只能待在顾家后宅之中,所感所受比父亲兄长都来得更复杂更猛烈,母亲的幽居、二房的失势、下人的对待,似乎令她一夕间成长了。   连氏所谋的事情,顾玮并不是不知道,在知道黛蓝被连氏收买之后,顾玮暗地曾想象过,从二房嫡长女变成顾家嫡长女,会是何等的风光,或许走路都生风。   这些本来她没有想过的事情,看着有机会落到她头上,她怎么怎么能不多想?   是以,她一直都在等待着,等待尺璧院中的顾琰被祖父厌弃,等待大房蔫下去。不料她等到的,却是自己母亲出事,却是二房被祖父厌弃,她也从备受宠爱的娇娇女,一下子尝到人情冷暖。   她跟着连氏跪在松龄院的时候,是那么无措和惶恐,可是连氏在去礼佛堂之前,语气和缓地告诉她:“这一次,是母亲输了,棋差一着,输在太心急,以致着了道。顾家后宅之中,你此后最应忌惮的是大姑娘,是她,才让母亲有今日之祸……”   顾玮不明白,她不明白那个简单娇弱的大姐姐,怎么一下子就变得那么厉害了,能让自己的母亲落到这样的境地。   可是连氏去了礼佛堂之后,二房所有的改变,便让她明白了。大房真正厉害的,不是在叠章院中养胎的大伯母,而是尺璧院中的顾琰!   如今,母亲幽居,母亲寥落,可是顾琰,顾琰却管着顾家家事,从管事到粗使丫鬟,每个人见到顾琰的时候,都会头低几分恭敬几分。   这些奴才惯会拜高踩低,这是顾玮早就知道的,以往她是被高高捧着的,如今一旦失势,才知道这当中滋味,是如此难以忍受。   祖父并没有因为母亲的事情而迁怒她,玉堂院的一应待遇,仍是和以前一样,她身边的听琴、鼓瑟等大丫鬟并没有被替换,可是谁都知道,二房的三姑娘如今,甚至比二姑娘顾瑜还不如了。   是了,顾瑜还可以去尺璧院讨好奉承顾琰,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不管二房怎么样,她还是那个不受宠爱的庶女,连氏得势或者不得势,她的损失都不大。   可是顾玮不一样,顾玮是连氏的嫡女,连氏所作下的事情,她是最直接的承受者。就算不出玉堂院,顾玮都能知道那些下人暗地里是如何暗讽她的。   “瞧瞧,二房的心也太大了,想对大房做手脚,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活该!”   “唉,可怜我们被分在二房当丫鬟,看样子要想办法跟尺璧院的丫鬟打好关系才是了。”   ……   这些,都是经过听琴等丫鬟传到顾玮耳中的,不知道是不是她们都觉着连氏没有再出礼佛堂的一天了,所以不忌惮听琴将这些话听了去。   再说,就算连氏出了礼佛堂,也不会为了这几句闲话要怎么处置这些下人,她们门儿清,暗地里说话才这么没章没法。   “姑娘,她们……她们太过分了!这些白眼狼……”这一日,听琴又听到了这些戳心窝的话,忍不住在顾玮面前哭红了眼。   听琴曾在尺璧院受过杖责,对尺璧院及大房恨之入骨,每日都盼望着大房出事,她好报当日之仇。就算如今二房变成这样,听琴对大房的恨意依然没有减少,反而更加嫉恨了。   凭什么杖责了她的人,可以活得这么逍遥快活?听琴万万不甘心!   听琴心知,就算她去大房投诚,尺璧院的人也不会相信,还不如这样,始终和自己的主子站在一起,得到顾玮无比的信任,将来若二房有势起的一日,她的耻辱才能雪清。   所以她比以往服侍顾玮更加尽心细致,自然也令顾玮感念,成为了顾玮第一得信的人。   “这样的话语,这些时日听得不少了,管她作甚,自有人去磨她。”顾玮正在抄着佛经,神色十分淡然。   从最初的惶恐,到中间的不甘,再到现在的平静,顾玮这些心路历程,听琴或许知道,却不是那么明了。   听琴想不通,自己的主子为什么不想办法对付大房,反而整天在玉堂院里抄佛经,这样有什么用?就是去松龄院求求老太爷,也比抄经强啊。   听琴仍想撮掇着顾玮去大房闹事,就算大房不能伤筋骨,撕了他们的脸皮也好。   “这些,你切勿说了,专心在玉堂院当差,管好你自己嘴巴,不然到时候我都保不了你。”   顾玮望了听琴一眼,敲打道。听琴的确是最忠心,患难之中见忠诚,这一点的确让顾玮满意,但从这些话听来,却是蠢了些。   现在,是去大房闹事的时候吗?如今老太爷正恼着母亲坏了顾家家风,又怎么会饶恕母亲?求情也没有什么用,不如安稳在玉堂院中,等待最恰当的时机。   母亲就是因为心急,才有这样的下场,如今的自己,万万不能重蹈母亲的错误。这一点,如果听琴还想不明白的话,就老老实实地待在玉堂院好了!   顾琰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可是听琴却一缩,知道姑娘的确是生气了,便懦懦地说道:“姑娘,奴婢知道了。”   顾玮便没有再理会听琴了,仍是专心致志地抄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专注。随后吹了吹自己的字,眼神熠熠有光。   “世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置乎?只得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离他、再待几年且看他!”   佛经如是说,顾玮心中也作如是想。如今的她,只能蛰伏着,静待反扑的时机。不得不说,二房所遇到的这些事,让顾玮迅速地成长了。   顾玮的成长,顾琰当然有所觉。当水绿暗暗说三姑娘一心一意在玉堂院里抄佛经的时候,顾琰不由得浅浅一笑。   “三妹妹,的确是长进了。”顾琰说着和此前一样的评价。这样的顾玮,令她多了几分忌惮。    039章 陆家有女 更新时间2015-2-17 19:46:16 字数:2224  顾琰让水绿密切注意着玉堂院的动静,若是顾玮一直安安静静那就最好,顾琰就是怕顾玮像那冬眠之蛇,醒来后会狠咬一口。   虽然知道万没有百日防贼的道理,但除了更加审慎地防备,顾琰并不打算对顾玮再做什么,若此刻对顾玮动手,那么她和前一世的顾重庭和连氏又有什么差别呢?   重活一世,她是心肠冷硬不假,却没有沦为豺狼,这一点,顾琰拎得清。   这一日,安静已久的尺璧院,响起了阵阵笑声,银铃般的笑声,令笼子里面的小圈忍不住掩掩耳朵。   “阿璧,你什么时候养了个这么好玩的小东西?你看,它还会掩耳朵,太好玩了!”尺璧院内,一个姑娘好奇地看着笼子里的金环鼠,这样问道。   她身穿一身金丝涛水波缭绫,黑鸦鸦的垂鬟分肖髻上插着飞燕金钗,这样富贵飞扬的打扮用在她身上,显得无比熨帖,并没有时下经常出现的衣钗胜人的情况。   这姑娘,容貌太艳丽了些,就算尺璧院这里站着姿容上好的顾琰,所有人第一眼见到的必定就是这姑娘。   顾琰见到这姑娘的样子,笑得眉眼都弯了起来,一点都不觉得这姑娘容颜优于自己是件恼怒的事情。   这姑娘,就是刑部尚书陆清的嫡孙女陆筠。她能肆意张扬地穿着价值千金的缭绫,不仅仅是因为祖父陆清是刑部尚书,还因为她娘亲是赫赫有名的长邑郡主。   长邑郡主是薨逝的荣亲王之女,荣亲王当年是为了救崇德帝而身死,故而世人皆知崇德帝因此对荣亲王唯一的掌珠长邑郡主恩宠有加。   长邑郡主甚至要比崇德帝所出的安昌公主、安荣公主还得崇德帝的喜欢。陆筠是长邑郡主唯一的女儿,莫说她是穿着缭绫了,就算她穿着云锦,也没有人会说什么。   “我都不明白娘亲,似我等人家,又不用凭着赏花宴才能嫁得好,为何要拘我学什么赏花宴礼仪!”见顾琰只是笑着,陆筠想起自己长时间没能出门,一径地发着牢骚。   “郡主也是为你好,再说,就算不为着嫁人,难道还让人说行仪有失不成?”顾琰笑着劝慰她,心想着长邑郡主的确将筠姐姐保护得太好了。   陆筠比顾琰还年长两岁,听这些话,却恍若她比顾琰还要小。若非父母疼着护着,她又怎么如娇儿一样?   “我也知道……我见到过娘亲郁郁寡欢的样子,我就是气她什么事情都不告诉我……”陆筠低下了头,在顾琰这个最亲密的好友面前,她没有掩饰自己的心思。   陆筠的父亲陆居安是个大才子,大定都有名的大才子,素来无心仕途,近年来更是寄情山水,一年之中难得有两日在京兆。   陆家能有今日势盛,是靠陆清和长邑郡主撑着的,陆筠知道这些,可总是不满娘亲当她长不大一样。   “那不就好了?郡主只有你一个孩子,当然是为你着想的,她既然拘着你学习礼仪,自然有她的道理……”顾琰微笑着说道。   长邑郡主,的确是最疼陆筠的,不然后来也不会为了给陆筠报仇,几乎戮尽了崇德帝的血脉。   当年筠姐姐死了之后,她亲眼见过长邑郡主颠狂悔恨的样子,长邑爱女之心,顾琰绝对不会怀疑。   想到这些,顾琰脸上的笑容倏地隐了下去,当年筠姐姐死了之后……她见到旧友只顾着高兴了,却差点忘了,眼前肆意张扬的筠姐姐,是如何凄惨的死去!   顾琰忍不住打了个冷颤,筠姐姐这样备受宠爱的人,出嫁之后竟然会受那样的折磨,谁能想得到?   “阿璧,今年的赏花宴你会参加吧?我可不想跟着安昌她们,到时候我们一道,还不至于那么无聊。”陆筠的目光仍在小圈身上,并没有发现顾琰的变化。   “好的……我应该去参加……”顾琰点点头,强露了一抹笑容。   她的目光掠过了陆筠身边的两个丫鬟,她们气度沉着,虽是下人,言行间却是不卑,想必这两个人是长邑郡主精心**的。   这两个丫鬟在,顾琰不能透漏什么,此刻的长邑郡主,还是一心想着将陆筠嫁入皇家,若是她知道自己想坏了这事,说不定不但救不了筠姐姐,还会为自己惹来祸事。   顾琰不惧祸害,却不能平白受这祸害。   陆筠似乎也有话单独和顾琰说,她看了一眼那两个丫鬟,说道:“沧海,桑田,你们两个先退下,我有话和顾家姑娘说。”   这是命令的语气,那两个丫鬟对望了一眼,立刻说道:“是的,奴婢在门外听候姑娘的吩咐。”   说罢,那两个丫鬟就和水绿、杏黄等丫鬟一起,退了出去。   顾琰一直看着那两个丫鬟,见到她们脚步轻盈的样子,不禁眼一眯。这样的脚步,似曾相识,善言就是这样行路的。   这两个人,是练家子,想必在门外,可以清楚听见内里的说话声,难怪会这么顺从就退了出去。   “阿璧,你在空翠山发生那么大的事情怎么也不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现在可好了?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屏退丫鬟后,陆筠小声地问道,眼神甚是关切。   原来她让丫鬟退下去,是问这样的事情,怕伤着自己的自尊,又怕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让丫鬟听到,这才慎重起见。   顾琰感到眼眶一热,这就是筠姐姐,虽然肆意张扬,但对自己情真意切的筠姐姐,前一世就算在那如牢笼之地,仍想方设法救济自己的筠姐姐!   顾琰摇摇头,语气有些沙哑:“已经没什么了,筠姐姐放心,如今我一切都好。”   “那就好,那就好,若是有什么事情,一定要跟我说啊,就算我办不到,你知道我娘是很厉害的,没有多少人敢惹她!”   陆筠既骄傲又得意地说道,脸上的笑容绚丽得夺人眼目。   可惜,这样的笑容,自顾琰去福元寺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了,筠姐姐,自那年的赏花宴后再也没有这样笑过。   这一世,绝对不能再让她嫁给三皇子那样的人,绝对不能让她凄惨地死去!——顾琰暗暗下决心,同时也疑惑不解。   崇德九年的赏花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不但长隐公子在其上病死,就连筠姐姐也被爆与三皇子有私,更因此成为三皇子妃,为什么会这样?    040章 皇库之争   直到陆筠带着丫鬟告辞,顾琰都没有告诉陆筠前一世的事情。   一是这事她不知如何开口,二是陆筠话语中透出来的信息,让顾琰暗暗纳闷。   长邑郡主给陆筠灌输的思想,就是让她做崇德帝的儿媳,这没有陆筠选择的余地,唯一的差别,是嫁给哪个皇子。   陆筠说,近日她的祖父与娘亲,对此事起了很大的分歧,陆清是坚决反对将孙女儿嫁入皇家,便顾不得脸面,与长邑郡主吵了起来。   “娘亲顶撞祖父,说我无论如何都要嫁到皇家去!”陆筠如是说,笑容有些寥落。   她并非什么都不知道,她这样的身份,越是肆意张扬,便越多事情不能自主。有所得,就必有所失。   顾琰无言,只能紧紧地握着陆筠的手。   长邑郡主在想什么?她以为将筠姐姐嫁入皇家,就是最好的保障?可是她自己就是从皇家出来的,怎么会有这么天真的想法?   而且长邑郡主后来的悔恨和复仇,都表明她其实对崇德帝也没有那么忠心。崇德帝、三皇子、长邑郡主,父子、叔侄、姑侄,看着似乎有颇多怪异之处?   顾琰知道不仅仅如此。在她看来,要在赏花宴上阻止陆筠接触三皇子,不是很困难的事情。   但这事,防得了一次,防不了两次,要真正能帮助陆筠,就必须断绝了长邑郡主将女儿嫁入皇家的心思,这一点,尤其难!   她不能冲到长邑郡主面前,告诉她筠姐姐嫁给三皇子,不到半年就会死于非命。先别说郡主信不信,就说自己能不能活下来,都难说。   这事,还是要徐徐图之,先应付了赏花宴这一关再说,最后顾琰这样想道。   顾琰想不明白的事情,不代表有人想不明白。对于长邑郡主其人,沈家两父子比旁人都清楚。   “没想到,长邑郡主竟替皇上管着私库,难怪当年郡主下嫁居安,皇上会同意。”沈肃摸摸白胡子,似笑非笑地说道。   沈度点点头,眼中的意味和沈肃差不多,他回道:“谁都以为长邑郡主得宠,是因为荣亲王之故,没想还有这一则。看来,三皇子也知道这一点了,近日动作颇多就是想要私库力量了。”   崇德帝的私库,就是大定的皇库,是和京兆户部国库、江南银库并称大定三库,其占有大定总钱粮的十一,建和年间的尚书令赵贞曾称:“皇库银、米非战乱不能用,多为存留奠后之用,得者望后势。”   对于皇家子弟来说,得皇库者得储贰,可见大定皇库的重要。   沈度原本和京兆官员一样,都以为皇库是由崇德帝信重的大臣掌管,若不是陈维和几个虎贲士兵发现了端倪,他还真想不到!   大定十一的钱粮握在一个女人手中,皇上此等做法,果然不是臣子所能料的!   “皇上对三皇子,可真是厚爱的,诸皇子之中,独独一份。”沈肃还是那副语气,眼睛眯了起来,看不出笑或是不笑。   长邑郡主掌私库这样的事情,沈家花了这么多心力才查得出来,若不是皇上主动告诉三皇子的,三皇子会查得出?   这一点,沈度和沈肃的想法差不多,看来,就算皇上春秋鼎盛,也在思考继位者的问题了。   本来,沈度对于谁是将来的皇上这一点,没有多少想法的。可是三皇子……既是宫中淑妃的儿子,又和成国公府过从甚密,这就让沈度有点想法了。   “若是私库归了三皇子,将来的势局就定了,这就没什么意思了……”沈肃话没有说完,可是沈度早得其昧。   虽然皇上还没册立太子,但是京兆官员都省得,最有希望的就是三皇子。看来皇上心中也是作如是打算,也在早早为三皇子谋划了。   二皇子和五皇子都对皇位虎视眈眈,就算他们势力微弱,若是联合起来,就算没有一争之力,也有一害之力。   崇德帝私心疼宠三皇子,没有确立他为太子,就避免了在这个位置上可能受到的冲击和伤害,这何尝不是一种保护?   所以沈肃才会说“皇上对三皇子,独独一份。”   只不过,君父君父,先君后父,帝恩这种东西,向来不定,那个位置一日没有定下,就一日让人心难安。   心难安,自然就要做些什么了。这种心思,是个人都会有,更何况是高高在上的诸位皇子?   这点,沈度看得很透,他就等着看某些人做作死。   沈度缓慢地说着他的安排,以让沈肃听得更清楚,他那金石碰撞的清泠声音,听得沈肃频频点头。   “如此甚好,这一场大戏,总要多些人来演才好,不然太无趣了……”沈肃如是说。   此刻他须发皆白,身躯微微佝偻,和寻常老人无疑,只有双眼透射出来的光芒,才让人秫然一惊。   崇德帝的几位皇子,都是年满十五岁就出宫,二皇子、三皇子和五皇子都先后开府建幕,他们的府邸都距皇城不远。其中,离太平前街不远的朱雀东路,就是三皇子府所在。   三皇子府占地不大,奢华也比不上勋贵之家,但是自五年前三皇子在这里开府,京兆官员就越发重视这里,说不准,这里就是潜龙之所。   此刻在三皇子府内,三皇子朱宣明坐在上首,神色冷峻地看着跪在地下的官员,一言不发。   “殿下……殿下,下官不知为何二皇子和五皇子突对陆家特别殷勤……请殿下责罚……”   这名官员,乃刑部郎中冯祖辉,是三皇子暗中力捧的官员。近来他奉命密切查探主官陆清家,有以上发现。   在被三皇子询问时,却哑口无言,他多方查探,都不知道二皇子和五皇子为何对陆家突然这样亲近。   这么明摆着的事实,却不知道原因,冯祖辉一时心中惴惴,生怕主子责罚。   “冯大人想必最近心羁家事,无从察觉陆家的事,亦情有可原……殿下,且饶了冯大人这一次吧。”   秦绩坐在三皇子左下,出言求情道。   冯祖辉听了这话,感激地朝秦绩看了一眼,随即又有些郝然。   心羁家事……最近他的确过于宠爱家中的小妾了,以致旁事都不想。   三皇子听了秦绩的话语,一双漂亮的凤目眯了起来,脸色稍霁。    041章 各有谋   三皇子性情手段最似崇德帝,皆是心狠手辣之辈;但其相貌,则与生母淑妃最像,男生女相,极尽富贵。   此刻三皇子脸色稍霁,声音随之柔和了:“起来吧,此次失察之罪,就先记着。且仔细查探,务必清楚陆家对两位皇子是如何看法!”   冯祖辉不知道的事情,三皇子知道得很清楚。老二和老五会对陆家殷勤,唯一的原因就是他们和自己一样,知道了长邑郡主是掌皇库之人,是想拉拢陆家来了。   难道父皇也将长邑郡主掌握皇库的事情告诉了老二和老五?这么说,父皇也不只是对我看重的,或许在父皇看来,每一个皇儿都是差不多的。三皇子忍不住这样想道,当初崇德帝告知他这个消息时的喜悦慢慢消了去。   这二十年来,三皇子身为崇德帝的皇子,有一个以铁血手段登上帝位的父皇,会有这样多疑,也不奇怪。   淑妃是个异常聪明的女人,她自小就教导三皇子以崇德帝的喜好为喜好,以崇德帝的厌恶为厌恶;又教导三皇子要先将崇德帝当君主,然后才能将其当作一个父亲……   凡此种种,都在三皇子过往二十年岁月里进行,故而三皇子最似崇德帝,最受崇德帝的看重。   然而这些在三皇子本人看来,都如天际流云一样,没有固定的根基。虽则人人都说登大宝最有希望的就是他,然而一日未正式册立太子,他就一日提心吊胆。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以他这样的地位和势力,如果被册立的太子不是他,那么下场唯有一死。   熟读史书,又精于帝王宫事的三皇子,对历朝历代每个死于非命的皇子,记得尤其清楚,他怕自己会有同样的下场。   尤其他年已及冠,早就过适婚之龄,崇德帝仍是一次次驳回三皇子府长史请婚的折子,这让他尤其不安。   包括淑妃在内的所有人都告诉他,崇德帝压着他的婚事,是为了给他择一门更盛更配的人家,他姑且听了,却不敢完全相信。   连尚书令的嫡孙女都不配,哪里还有更相配的人家?——这是三皇子之前的想法。   如今,他就不那么想了。得皇库者得天下,为了国之十一的钱银,他觉得陆家那个姑娘才是最相配的。   是以,绝对不能让别人捷足先登!   “殿下,二殿下已经成亲,不足为虑;单从年龄上来说,五殿下胜算不小,就是不知道皇上和郡主那里,作何想法……”   冯祖辉退下去之后,秦绩出声道,为皇子分析着陆家的情况,只是声音听着有些阴郁。   为三皇子谋划,助他登上那个至尊位置,是秦绩心之所愿,但为三皇子谋划婚姻大事,又是情之不受,然而……势至于此,就算他再多的不愿,也不能说些什么。   三皇子看了秦绩一眼,然后缓慢说道:“你且放心,我就算与陆家女成亲,也是为了皇位罢了。”   这一句话,还有他凤目间漏出的点点情意,让秦绩心头激荡,忍不住微笑起来。   是了,就算殿下成亲,也不会耽于夫妻情意,我有什么好不愿的?不过是一场谋划而已!   “殿下,我有一计,可抢在二殿下和五殿下之前,让那陆家女只能与殿下成亲!”秦绩思考片刻,这样说道。   这个计划,虽然上不得台面,却最容易有收获,意外也小,想必殿下会如愿的。   “哦,什么计?”三皇子凤目微微上挑,饶有兴致地问道。   这样的姿容和风华,令秦绩目眩神迷,觉着眼前的三殿下,要比任何一个京兆贵女来得吸引。   “殿下,这个计划是这样的,就是赏花宴那天……”秦绩的声音如流水缓缓淌过,又似**间喃喃呓语。   说着的内容,却是令人心寒的设计。   且说,尺璧院内,顾琰正听着水绿的禀告,神色有些讶异。   她还以为,顾玮会一直安静缩在玉堂院中,不料早上她竟去了叠章院,恳请傅氏带她去赏花宴,还在傅氏面前掉了泪。   本来,若是连氏没有进礼佛堂,必定也要带着顾玮去参加赏花宴的,这一年一度的京兆少女盛事,顾家这样的人家,怎么都会参加的。   眼见着以往活泼的侄女变得谨小畏缩,生怕自己不答应似的,傅氏便对顾玮起了恻隐之心。   傅氏虽恼连氏心肠歹毒,却想着恨不及儿女,又见顾玮着实可怜,便答应了赏花宴那日,会带着顾玮同往。   “三姑娘昨晚去了礼佛堂……”水绿小声地说道。   顾琰点点头,表示知晓,只看着笼子里的小圈,没有说话。   连氏虽不得出礼佛堂,可是顾道往顾玮这些儿女,却可以去礼佛堂尽孝,祖父顾霑对此是默许的。   顾玮去见了连氏,然后便有叠章院请求一事,或许是顾玮自己真的想去赏花宴见识见识,又或许是连氏有了什么交代谋算,都说不准。   “那一日,你跟着三姑娘,寸步不离!”顾琰想了想,这样说道。   她不知道顾玮有什么谋划,但不能不提防。最简单又是最直接的地方,就是让人跟着顾玮。   水绿这些日子变得更加谨慎沉稳,那日由她跟着顾玮,就不怕出什么事了。   安排好顾玮的事,顾琰的心头并没有多少轻松。眼见着赏花宴一日日近了,她还没有想出一个妥善的办法,可以帮助陆筠,又可以消了长邑郡主的念头。   帮陆筠躲过赏花宴一劫的办法,倒是有了,可是顾琰认为此乃下下之策,没有到万不得已,还真不想用。   就在顾琰百思而不出计的时候,帘子被人匆匆撩起,一脸惶恐的杏黄和靛青急急跑了进来。   “姑娘……姑娘,小圈……小圈不见了!”杏黄倏地跪了下来,声音听着快哭了。   靛青也跪了下来,脸色惊惶无措。   她们都很清楚,养在笼子里的小圈有多得姑娘的喜爱,姑娘每天不管多忙,都要去逗一逗小圈的。   可是,如今这个小东西不见了!   顾琰的眉眼沉了下来,杏黄这么精心照看着金环鼠,它是怎么不见的?    042章 见鼠   待顾琰听杏黄说清楚金环鼠不见的情况后,沉着的脸色渐渐和缓了,到最后还衔着一丝微笑。   那笼子的门是关得很严实的,杏黄前一刻喂它的时候还在,不过是转眼和靛青说几句话的功夫,笼子的门就打开了,小圈就不见了。   这么短的时间,不可能有别人经过,唯一的可能,就是它自己开笼门离开的。想起金环鼠的本事,顾琰一点也不怀疑这一点。   “没事,金环鼠最通灵性,它想走的话,你们也留不住,不怪你们。”顾琰摆摆手,让两个丫鬟起来。   杏黄听着顾琰的笑声,一脸懵懂的样子。姑娘不是最喜欢小圈的吗?怎么小圈不见了还这么高兴?   靛青是黛蓝离开之后,从尺璧院中的二等丫鬟里面提上来的,贴身伺候顾琰的日子尚短,就更不明白顾琰在想什么了。   “没事,说不定它回自己回来的。你们都不要太紧张了。”见到两个丫鬟这样,顾琰再次说道。   金环鼠自己开门离开的事情,不是正说明它通灵性吗?这些时日以来,看它在尺璧院适应得很好,每天吃饱了就是睡,不然就是翻起肚皮晒太阳,跟大爷似的。   就小圈那样的懒洋洋的性子,怎么也不舍得杏黄的精心“服侍”吧?说不定还会回来。顾琰乐观地想道,现如今,也不能去哪里找它,就只能等着它自己回来了。   不过,这顾家不小,京兆也极大,这小东西会去哪里呢?   此刻,在延喜大街的沈宅,沈度一脸怪异地盯着在他靴子边滚来滚去的金环鼠,那么圆碌碌的一坨,大爷似地求抚摸求表扬,让他哭笑不得。   他知道须去深山寻宝,却没有想到,会有宝物自来寻他!   这种珍贵的金环鼠,就算他着人费尽心思找寻,如今也只有两对!如今,竟然凭空跑来这么一只,还这么一副亲热的劲儿!   会不会太搞笑了?   一旁的仆从同年仔细地瞧着那圆滚滚的金环鼠,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遂不确定地说道:“少爷,你先前不是接生过一只金环鼠吗?会不会就是那只?”   听得同年这么说,沈度便记起了先前一则事情。本来事关珍贵的金环鼠,他是不会忘记的,但与同年说的事情一起出现的,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   约是两个多月前,他带着陈维等人暗中护送致仕的前御史大夫孟云卿返回江南老家,却在湖州府毗山一带遭到伏杀。就在毗山这个地方,沈度碰上一只金环鼠,一只大腹便便将要生产的金环鼠!   沈度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那么危急的情况下救了那只金环鼠,或许是那只母鼠湿漉漉眼神无声的祈求,让沈度起了恻隐之心。   当时他用黑纱幞头兜住了那只母鼠,在厮杀之间,他还亲眼见到了一只小金环鼠出生,等到他斩尽杀手把控住毗山局面的时候,发觉那只母鼠和小鼠早就不见踪影了。   事后,他全副心力追杀那些杀手的来历,很快就不记得有金环鼠这事了,如今听了同年的说话,才恍悟。   “……你主子我就兜了它一下,它不会真记得我吧?”沈度看着仍在靴边滚得欢的金环鼠,一时不知该有什么反应。   他知道金环鼠甚通灵性,却没有想到会通成这样,也太神了吧?!再说,这圆滚滚的小东西,是干什么来了?   “或许,是报恩来了?”同年憨憨地说着,他只习惯拿着刀剑跟在主子身边,还真不习惯思考这么严肃的问题。   “……”沈度抬头望望天,再看看脚下的金环鼠,眼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将这小东西带到东园去吧,老爷应该会喜欢它的,那边也有照料的人。”最后沈度这样说道,打算将金环鼠送给沈肃,沈家所养的那两对金环鼠,也是一直养在东园的。   沈度没有想到,这只金环鼠是被他送到东园了,沈肃也很喜欢这个小东西,可是等到晚上沈度在书房办公的时候,却发现靴子有什么在蹭啊蹭。   沈度心里一紧,暗想道不是吧?   低下头一看,果然仍是那只圆滚滚的金环鼠,它正咧着嘴,一脸谄媚地看着沈度,小短爪还在晃来晃去。   在一只老鼠脸上看出谄媚的表情,沈度觉得自己肯定是醉了,可是这一幕,是真真切切出现在眼前。   “你是来找我的?”沈度叹息一声,没有驱赶它,反而正正经经地问道。   “吱吱”金环鼠叫着,然后点点头。   是真的在点头,像个人一眼,可见它完全听得懂沈度的问话。   见到此,沈度的眼闪过一抹亮光,仿若稚童见到了好玩的东西,兴致盎然。   “你从何处来?”沈度继续问道,问了最想知道的事情。   这只小老鼠出现得太突然了,且不论是不是当时他救下的那一只,就只看这圆滚的身躯和光滑的皮毛,就知道这是有主之物。   他在毗山上见到的那只母鼠,还有家中两对金环鼠在饲养之前,都不似这么……滋润。   还有那副“快来讨好我”的神态,显然可见平时是被精心照看的,这样的金环鼠,为什么会出现在他身边?它从何处来?   金环鼠仍是在“吱吱”地叫着,小短爪指了个东南的方向。延喜大街的东南?位置太大,指向甚不明确。东南有宣平大街、同福街   、东澄大街等等,到底是哪里?   可怜的金环鼠,小短爪一直指着东南的方向,黑豆似的眼睛盯着沈度,却发现眼前看似聪明的年轻人根本无法领悟它的意思。   它的小短爪无力地垂了下来,小屁股坐在地上,作出了叹气状。   这副模样,看得沈度哈哈大笑,所有的怀疑和顾虑瞬间消失,他此刻真的觉得,这就是他所救的那只,它来凑亲热来了。   才这样想着,就见那只小金环鼠双爪扒搭着他的衣服,一副往他身上钻的样子。   “你这个小东西……”沈度弯下了腰,将小金环鼠掬了起来,无奈地说道,然而眼里却带着笑意。   若有有朝臣见到这情景,必定会愕然张着嘴,这个年少的天子近臣,令人又妒又忌的中书舍人,竟一本正经地和一只老鼠对话。   说出去都没有人信!    043章 事不成 更新时间2015-3-17 20:20:37 字数:2356   这两天,中书省的官员神色有些怪,主要是他们发现了沈度沈大人有些不一样。   在中书省,没有人会忽略沈大人的存在。不仅几个七八品的主书、主事们,就连中书侍郎杜预、陈恪,都对他特别上心。   年轻而居高位,文官兼领武职,还有一个让人闻而色变的义父,这都是中书官员关注沈度的理由。   是以,当他们发现威严静肃的沈大人,忽然柔和亲切起来的时候,第一感觉就是:看错了!   然而,他们揉揉眼,再次细看的时候,只见沈大人嘴角微扬,眼里含着的不是温柔是什么?!   中书省官员意识到这一点,顿时有些呆滞。温柔的沈大人……这画风似乎有些不对。   “沈大人……”知制诰何缜走到沈度面前,似乎有话想说,却又止住。   “何大人,请问有何吩咐?”沈度站了起来,语辞恭礼地问道。   何缜年已四十八,比沈度年长太多,且性情真率,虽然他们同/居中书舍人之职,但沈度言行间都把何缜当长官长辈,很难以平辈同僚论。   “呃……没要事,就问问彰孝治之册起草得如何了。”何缜笑眯眯地说道,目光一直在沈度的左袖上徘徊。   其实他真正想问的是,沈大人,你左袖里是不是藏着东西呀?你为什么笑得这么开心呀?   何缜到底没有问,虽则他有着熊熊的八卦之心,却知这事问不得。   不知道是不是眼花,他总觉得沈度的左袖晃动的频率高了一些,但又想着所有人都要过宫卫检查才能进来,不可能藏东西,他肯定是看错了。   何缜的目光,沈度当然见到了。他从容地侧了侧身,然后琅琅说道:“草册有皇上赐言曰:刑於四海之风,必务先於孝治,惟是事亲之礼,盖存有国之规……”①   何缜耐着心听沈度说完孝治草册的事情,最后还点点头说道:“如此甚好……”   只是心情有些郁闷,末了还想抽自己一巴:叫你八卦,沈大人的嘴巴怎么可能漏一丝风出来?!   何缜一离开,沈度脸上的微笑就消失了,他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你为什么要粘着我?万一让人发现了……”   绯色宽袖里面,是金环鼠,它瞪大黑溜溜眼睛,几根鼠须抖了抖,嘴巴笑咧着,没心没肺的样子。   就这样,金环鼠在中书省陪着沈度。没人的时候,就趴在他脚边,听到声响的时候,就溜的一下躲起来。   当一个可爱的小东西,怎么都撵不走的时候,他只能听任之了。   就算沈度回到了延喜大街,金环鼠仍时不时打滚卖萌,让沈度觉得轻松许多。   恰这时,仆从同年来禀告了:“主子,陈都尉来了。”   前些天,沈度领了虎贲中郎将一职,引起了朝臣的攻讦,但对于虎贲士兵来说,沈度的职务宣之众官,是很开心的事情。   最起码,以后去找沈度,也不用藏着掖着了,反正是为了公务,谁知道私底下谈的是什么?——陈维就是这么想的。   当他办妥沈度交代的事情之后,便上门了,就算有人盯着沈府的大门,也不怕。   “主子,刘夫人那里失败了,长邑郡主仍是属意三皇子。”陈维说道,事不成,他多少有些郁闷。   “这事不成不在于你,不必自责。只要皇上那里不改变主意,郡主便不敢动。我还以为刘夫人的话语,郡主会听得进去。”   沈度宽慰着陈维,的确,这事不成,和陈维是没多大关系的。   沈度在知道长邑郡主有意让女儿许配给三皇子后,就去找了国子监丞刘元进的夫人齐氏,让她当说客,在长邑郡主面前,陈申嫁入皇家的种种不幸。   刘元进职卑,但京官很少人知道其夫人齐氏是长邑郡主好友,她们识于少时,这份情谊深厚而纯粹。   齐氏是个聪慧的人,她之所以答应沈度去劝说,不是为了利益,而是她看透了一点:无情最是帝王家。   尤其是三皇子最有希望登上帝位,登大宝者无私爱,齐氏不愿好友唯一的女儿遭遇宫闱斗争,而且她认为陆筠那样的性子,在宫中根本生存不了。   齐氏不知道长邑有什么考虑,但她可以预见长邑将来必定会后悔伤痛,才登门拜访陆家。   可惜……长邑郡主并不接受。   就算她知道齐氏这些话衷心情实,仍是不接受。   长邑郡主执意如此,沈度的办法,自不可行。   “五皇子似有些异动,属下疑心他在赏花宴会有动作,已经让人盯着了。群狼环视,郡主让女儿去参加赏花宴真是不当!”   陈维没忍住,这样说道,对长邑郡主的做法极不认同,就差说一句没脑子了。   这样的话,也就是陈维敢说。不知道是不是少时的经历影响,陈维并没有像大定其他武官一样,对皇家有种天然的畏惧。   这一点,是沈度最欣赏的,或许也是沈肃当年将陈维放进虎贲军的原因。   沈度笑了笑,长邑郡主执掌皇库,又岂是没有脑子的人?只是不知道她在图谋什么罢了,不管图谋什么,拿唯一的女儿去涉险,终究是下策。   “赏花宴那天肯定不太平,找几个人去跟着陆家姑娘,让所有人都谨慎。”沈度最后下了这样的指令。   他不能令长邑郡主改变想法,却万万不能让心怀不测的人得逞。   沈度并不知道,齐氏那一番说话,对长邑郡主并不是没有影响。   齐氏离开之后,长邑郡主就有些心神不宁,齐氏那句“无情最是帝王家”的话语,像铭文一样刻在长邑郡主心中。   她只得吩咐下人煎了宁神茶。纵如此,晚上仍是噩梦连连。   梦中,长邑郡主见到了自己最珍爱女儿陆筠,见到了女儿出嫁后的种种画面。   梦中,女儿穿着大红嫁衣,欢欢喜喜出嫁;   稍一转,女儿面容消瘦,正与三皇子各位侧妃争斗;   到了最后,女儿穿着一身白衣,嘴里不断吐着鲜血,死在了坤宁宫丹陛之下。而她自己,则站在丹陛旁边,女儿的鲜血浸染到她脚下,粘稠浑凝……   “啊……筠儿!筠儿!”长邑郡主惊恐地尖叫起来,却感到自己摇摇晃晃。   她疲惫地睁开眼,却见到自小跟随自己的郭嬷嬷一脸关意。   原来是噩梦,幸好是噩梦……长邑郡主迷迷糊糊地想着,却觉得梦中的鲜血有如实形一样,让她喘不过气来。   而这时,外面烛光洞亮,且传来了一阵阵喧闹声。   题外话:①语出欧阳修,我觉得很有道理,借用一下。另外,中书舍人都可以起草诏令,但专职那个人,才叫知制诰。    044章 谁都不笨 更新时间2015-3-18 20:20:13 字数:2367   让长邑郡主又喜又怨,喜怨之后又心跳加速脸色发红的,是她相公陆居安回来了。   说起来,陆居安这个大才子,已经一年多没回过京兆了。   而他回京兆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不许陆筠参加赏花宴,惊得长邑郡主一愣一愣的。   “我陆居安的女儿不愁嫁,不用参加那劳什子赏花宴!”面对长邑郡主的询问,陆居安回答得神态骄然。   的确,陆家女儿不愁嫁。   “可是,京兆权贵少女都会去参加赏花宴,若是筠儿缺席,不太好。”长邑郡主耐着心,说了一个简单的理由。   她爱慕陆居安,对于他的文气才华也一同珍视,故不想他羁縻俗事,关于皇库、皇上种种打算,不会过多和他说。   陆居安只知道她管着皇库,但执掌之下的千丝万缕,他一概不知。——长邑郡主所以为的。   陆居安静静地看着长邑郡主,直到她双颊泛起了红,才哈哈笑道:“当年,你不也是没有去赏花宴吗?”   长邑郡主想起了当年的事情,脸就更红了,慢慢低下了头。不管过多久,她对着陆居安总有这样的羞赧。   “好了,好了,那天就让筠儿陪着我吧,不用去了。”陆居安再一次说道,语气很柔和,也很坚决。   长邑郡主抬头看着陆居安,见他风采一如往昔,虽则慕之,但关乎上意,她不打算改变,便想出口反对。   猛地,她想起昨晚的噩梦,大红和鲜血似乎在眼前,她顿觉脚下那种滞重感依然,说出来的话就变成了这样:“……相公说的是。”   陆居安听了这话,眉眼都笑了起来,看着长邑郡主的目光无比温柔,在她低头的时候,眼中才闪过几丝深意。   他的心中,再次坚定了之前的想法:就算长邑掌着国财十分之一,她仍是我的妻子。我的妻子女儿,我一定会守护!   这样的夫妻交谈,在宣平大街的顾琰一点都不知道,当她接到陆筠的书信时,大吃了一惊,实在出乎意料。   陆筠在书信中说,父亲返回京兆,赏花宴那一日恰好要陪着父亲,就不参加了。   顾琰看着简单的几行字,忍不住失笑。陆筠不去了,就这么简单,又理所当然。   是了,只要陆筠不去参加赏花宴,就可以避过那一劫了,这么简单的事情,自己之前怎么没想到呢?   不管怎么说,陆筠不参加赏花宴,让顾琰一直忧虑的心放了下来。她这段时间日思夜想,都找不到绝对稳妥的办法,如今陆筠不去了,当然最好。   心轻之后,顾琰便想起陆居安来。对这个大才子,顾琰所知不多,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他始终陪着疯疯癫癫的长邑郡主。   她记得,前一世陆居安直到陆筠出嫁才回京兆,怎么这一世提前那么多?   “一切都不同了……”顾琰喃喃自语。她所知的那些事,除了表哥傅铭,再无可说之人。   说到底,这一世和前一世不同了,父母仍活着,筠姐姐也没出事,真好。想到这里,顾琰忍不住露了笑容。   “姑娘,小圈还是没见……”一旁伺候的杏黄蔫蔫地说道,一双大眼看着顾琰,满是希冀。   小圈不见后,杏黄一直很自责,却又相信小圈通灵性会返来,可是好几天了,那只小笼子仍是空荡荡,杏黄都快哭了。   “且等等,说不定它很快就回来呢了。”顾琰重复着这句话,笑眯眯的。   关于小圈的事情,杏黄已经问了数次了,可见她是真惦记着小圈。可是偌大的京兆,顾琰真无法找回一只小小的金环鼠。   世有识途老马,世可有归来金鼠?这一点,顾琰也不确定了。   杏黄听着顾琰这么说,恭谨地应了一声,兴致仍不扬。见此,顾琰让她退了出去,换上水绿来伺候。   在尺璧院这里,说到得力,还是要数水绿。   “姑娘,奴婢给三姑娘送首饰衣服去的时候,说了随伺一事,三姑娘显得十分高兴。”水绿低低说着玉堂院的事情。   为了这次赏花宴,傅氏特地为顾琰和顾玮订做了首饰衣裳,都一样精致。傅氏并不因为连氏而苛刻顾玮。   水绿感叹太太是个厚道的人,就怕三姑娘心大,不记这一份德了。   水绿跟在顾琰身边,对顾家所发生的事情比别的丫鬟更清楚,感触自然也更深。尤其是迩言院事件之后,仆从奴婢的起落来去,更让她时时警醒。   为着顾琰的安心,水绿早就下了决心,此次赏花宴一定要将三姑娘盯紧,绝对不能出任何差错。   “我知道了。”顾琰只说了这几个字,不像水绿那样忧虑。   不用担忧陆筠,她就可以腾出心神来看着顾玮,不怕她闹腾。   而且,刚才水绿说了顾玮的笑容,让顾琰有所感,或许,顾玮真的聪明了。   若是她真的聪明,就不会在赏花宴弄出什么事情来。毕竟,这一次,连氏不会出现在赏花宴上。   申时过后,顾琰主仆谈论着的顾玮,终于出了玉堂院,径去了垂花门,便一直不曾离开。   到了入暮,她终于等到了她想见的人:顾重庭。   顾重庭见到顾玮的时候,极为吃惊。   顾玮身着鹅黄襦裙,在将暗未暗中存在感尤其强烈,单薄的身形,脸上的孺慕,都见到一清二楚。   顾重庭不由得一阵羞愧。他才惊觉,自连氏被罚后,他对顾玮太过忽视了,这是他唯一的嫡女,是捧在手上的明珠!   太不该了!   “玮儿,你怎么在这里?都到饭时了,怎么不回玉堂院?”因心中有愧,顾重庭的话语的心疼十分明显。   顾玮感到心一缩,泪珠就滑了下来,脸上仍笑着:“女儿没事,只是想着父亲了,已经很久没见到父亲了……”   见到强作欢颜的顾玮,顾重庭心中的愧疚更深了,又想起过往连氏的温柔小意,一时百味杂陈,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为父陪着你先回玉堂院吧。”很快,顾重庭就记得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提议回玉堂院再说。   顾玮是他唯一的嫡女,这个认知,顾重庭前所未有地清晰。   顾玮小心翼翼地跟在顾重庭身后,一步步往玉堂院走去,双眼眯了起来。   母亲说得没有错,要想在顾家立足,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就是父亲。就算祖父责罚了母亲,父亲仍是祖父最看重的儿子。   待进了玉堂院,将父女情深的戏码都演了一遍之后,顾玮才说出了心中的想法:   “父亲,女儿过两天就要参加赏花宴,没有母亲带着,心中怕得很。父亲能否说说赏花宴的事情……”    045章 大赏花 更新时间2015-3-19 20:20:39 字数:2428   顾玮和顾重庭在玉堂院里说了些什么,顾琰无从得知,她怀着审慎之心,等待着赏花宴的到来。   赏花宴是国初开始便有的传统,原先不过是几家官宦少女相约游玩,后来渐渐变成集冶玩、相看、联姻于一体的盛事。   赏花宴有大小之分,小赏花宴是指每年三月初普通百姓外出赏花之事,大赏花宴是指朝廷举办、邀约五品官以上家眷子弟出席的赏花事。   像顾家这样的家第,所说的赏花宴,自然是指大赏花宴。   先帝之前,大赏花宴是定于三月初的,其时繁花盛放气温适宜,是赏花的最佳时节。自崇德年间以来,大赏花宴就延迟了。   百花之中,崇德帝独独钟爱牡丹,赞其为国色天香。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京兆人人对牡丹趋而慕之,大赏花宴就延迟到四月中了,以俟牡丹花期。   而且,崇德年间的大赏花宴多在归善坊的归善苑举办。无他,归善苑这里不仅有名亭胜池,更有牡丹数十万本,累年更盛。   曾有名士描绘过归善苑的大赏花宴,其言赞曰:“张帷幕,列名花,管弦其中。城中仕女,绝烟火游之,花时烟霞,人间天上……”   顾琰读过这名士的游园记,知其所言非虚。她虽然没有参加崇德九年的赏花宴,但嫁入成国公府之后,每年都是作为宾客为赏花宴少女簪花戴彩。   归善苑,她一点都不陌生。   崇德九年的大赏花宴,当然是在归善苑举办,今年的东主正是安国公夫人管氏。   当顾琰跟着傅氏来到归善苑的时候,并不像其他人那样拘谨忐忑——归善苑直到崇德十八年,都没有什么变化。   顾琰看着一旁的顾玮,带了些探究的意味。出了门之后,顾玮便十分安静,全听傅氏的安排指点,看着十分乖巧。   若顾玮一直这么乖顺,那就最好。就算她有旁的打算也不怕,有水绿跟着,亦步亦趋,很难出错。   因为将水绿拨去跟着顾玮,这次赏花宴顾琰就让月白随伺。月白比不上水绿稳重,但胜在机巧,很得顾琰看重。   踏入归善苑,牡丹的清、浓、幽各种香气便扑鼻而来,放眼望去,各色牡丹开得正艳;远处,蝶纹烟霞透纱做成的帷幕将归善苑分成东西,女眷在西,男宾居东。   直到酉时设宴,女眷男宾才会同聚倚霄楼。   远近都有赏花丽人,个个盛装华服,为归善苑增色三分。   顾琰看着这些景象,不由得想到了数年后的赏花宴。那时候的赏花宴,比不上现在隆重。   因长隐公子在赏花宴出事,又因几个皇子的婚事陆续定局,崇德年间的赏花宴渐渐衰败是必然的。如今看来,崇德九年的赏花宴,就是最盛的那一次了。   崇德帝登基已经九年了,当初夺位的鲜血已没了痕迹,皇位得以巩固,此时的京兆呈现的是勃勃生机,归善苑的赏花宴尤其体现了这一点。   数十万本牡丹、皇上特赐的珍馐良酿、众多权贵人家,还有他们脸上欢愉享受的神色,都是承平之年才能出现的。   虽然承平之下掩藏着种种不平,但此刻的归善苑,真恍若天上。   顾琰觉得自己死过一回,已然成了鬼,乍看到这天堂的时候,总有一种失真感。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和过去那些人一一相遇。   最先来和顾家一行人打招呼的,是礼部侍郎范泰言的家眷,范夫人姬氏带着儿媳孙女们来和傅氏寒暄。   范家家眷众多,光是问候行礼,耗时也不短。寒暄过后,顾琰的目光落在年仅八岁的范仪身上。   范仪是范泰言的嫡孙女,此时尚未长开,脸上肥嘟嘟的,颊边还有两个可爱的小漩涡,怯生生地跟在姬氏身边,似乎很怕生。不知道范夫人怎么想的,将这么小的姑娘带来赏花宴。   这样的范仪,通身都看不出半点气势,实在很难想象这样的小姑娘将来能母仪天下,果真是世事难料。   想到这些,顾琰眉眼弯了弯,重活一世最大乐趣就是知晓了这些人会变成怎样——如果轨迹还不变的话。   似是察觉到顾琰的打量,范仪小姑娘抬头看了顾琰一眼,又飞快地低下了头,怕羞。   看到范仪小姑娘这样,顾琰的笑意更深了。   有了范仪小姑娘的对比,之后顾琰见到另外的人,心情都很淡定。从归善苑西侧行到北侧,一路上她都是带着笑的。   直到在西北角的花渚亭边遇上几个姑娘,听清她们的说话,她的笑容才淡下来。   这几个姑娘,顾琰都认得,为首的是户部尚书张龟龄的孙女张妙。张家有权有钱,张妙本人又和安昌公主交好,是以一向骄横,说话行事都少有畏忌。   此刻她们说的,正是太常卿韩士元孙女韩妩的事情。   “你们不知道,听说那韩妩会妖术,见谁不顺眼就做法害了谁,说起来都怕……”一个绿衣姑娘这样说道。   “岂止,听说韩妩夜里还会长出獠牙利爪,她身边的丫鬟都是她吃掉的!”头插镶宝蜻蜓钗的姑娘符合道。   其余几个姑娘都杂七杂八说着韩妩的坏话,将韩妩说成了集种种祸害一身的妖孽。   “哼!幸亏她死了,不然这样的妖孽,肯定要千刀万剐!也就是韩家,才能出这样的妖孽!”张妙讥诮地说道,她嗓音尖而细,听在顾琰心里像刮骨一样。   顾琰双眼如利刃一样看向张妙,无法掩饰自己的怒意,出言说道:“韩家的事情,皇上已经定论了。死者已矣,诸位姑娘还是留点口德为好!”   妖孽?韩妩哪里是什么妖孽,她不过是说出了她所知道的事情,为什么要被火活活烧死?!太惨了!   就算张龟龄与韩士元政见不合,张妙这个小姑娘也不能如此诋毁一个死去的人!   这一刻,顾琰真的怒了,感同身受,这话,是代死去的韩妩说,更是为她自己而说。   许是顾琰的眼光太凌厉,张妙等人一时说不出话来,随即有人就涨红了脸。   “韩家的事情,与你何干?!”随即,张妙回过神来,反驳道。   她认出了顾琰是何人,吏部尚书顾霑的孙女。随即她想起了兄长想在吏部谋个差事,本想说些更尖刻的话就止住了。   顾琰怒意尤未消,正想说什么,却被傅氏轻轻拍了拍手。   顾琰心一震,立刻记得了现在是赏花宴上,她不应该多言,这样是失态了,到底,修为还没够。   这一切,都落在了顾玮的眼中。她抬眼看着顾琰,似乎想到了什么东西,尚未等她想清楚,就见所有的姑娘们突然都看向她身后。   远处,一大群人簇拥着一个华服贵妇人,正缓缓往花渚亭而来。    046章 长隐公子 更新时间2015-3-20 20:21:04 字数:2197  这位徐徐而来的贵妇人,就是赏花宴的东主安国公夫人管氏。   作为一品国公夫人,管氏的气势摆在那里,就算是年老了,都能轻易镇住所有场面,成为所有人的焦点。   然而此刻,花渚亭的人大多看向管氏身侧,尤其是像张妙这样的年轻姑娘,直愣愣地盯着看,脸上慢慢染上红绯。   她们看的,是管氏身侧的年轻男子,美男子。   美者,色也,不管是男还是女,都爱悦之。   就连顾琰见到这谪仙一般的男子,都忍不住赞叹一声。造化得有多钟爱眼前这人,似乎将好的都给了他,见了他,仿若世间男子都失了色。   顾琰看着张妙和顾玮等人的神态,确定这样想的绝不止自己一个,她们都是这样觉得的吧?   只可惜,眼前这男子,到底不是仙,他眉间隐有一丝病气,肤色白了些。那句话说得没错,乐不可极盈难持久,难怪年纪轻轻就……太可惜了。   眼前这人,是安国公夫人的孙子,韦家的长隐公子。   管氏身为东主,作为她嫡孙,长隐公子出现在这里,没有人会说什么。他陪在管氏身侧,对花渚亭边的夫人们颔首微笑,既不让人觉得倨傲又有种恰到好处的疏离。   正是这种若即若离,乱了一众姑娘的芳心,脸色红得和脂红牡丹有得一拼。   顾琰想到长隐早逝的命运,只觉得无比惋惜。这种惋惜太过浓重,在一大片爱慕、钦羡的目光之中,显得与众不同。   这种目光,长隐公子当然不会忽视,他顺着目光看过去,见到一个插着燕衔花玉梳背的姑娘,正一脸惋惜地看着他。   惋惜?惋惜什么?完全不必要啊。   这种场合下,长隐公子来不及多想,便再微微一笑,作出简单的回应。   见到这个纯净的笑容,顾琰连忙别开了眼,感到喉咙一阵发堵,原本惋惜的情绪变成了难过。   为什么时间美好的东西都不能长久呢?长隐公子这样好的人死得这么早,才让人深深感受到天道的残忍。   顾琰的心倏地沉了下来。   长隐公子仍笑着,陪着管氏。素闻长隐公子不喜宴会,看样子他是专门陪管氏来的,为她主办的赏花宴添色。   管氏本人对此十分得意,她笑眯眯地对长隐公子说道:“你一来,所有人都看不见我这个老太婆了。”   听得管氏这句笑语,年轻姑娘们这才醒过神来,忙不迭地给管氏弯腰问好,将礼数做足。   “都不必多礼,赏花宴就是给你们这些年轻人办的,好好赏玩。”管氏笑说道。   她语气听起来很亲切,让姑娘们顿时放松不少,气氛也热闹起来。   “妙娘给老夫人问好,刚才我们还说着,今年的牡丹花开得比往年都好呢。”张妙鼓起勇气压下了羞赧,主动跟管氏答话。   她说罢,脉脉看了长隐公子一眼,觉得心跳得很快,便想得有点多。长隐公子还没成亲,二十二岁是老了点,可是我也愿意……   “妙姐姐说得没有错,尤其是苑南的姚黄,开得特别漂亮,这都是托老夫人的福气。”先前那个绿衣姑娘这样说道,胖乎乎的圆脸很讨喜。   这两个人开了头,其余的姑娘们就少了拘谨,都见机说起话来。   管氏微笑着,她知道这些姑娘的恭维更多是为了孙子,可是这些话听着也很舒服。   顾琰看着这一幕,就像看着一幅稍后就会撕碎的画面,觉得很难受,又不好突兀离开。   没多久,有人打断了这种恭维:“牡丹长得好,是因为匠人伺候得好,不然朝廷每年拨那么多钱养着归善苑的花匠,不是白费了?老姐姐,您说是不是呀?”   说这话的人,是成国公府夫人仲氏。   同样被一群人簇拥着,同样贵气十足的打扮,同样是一品国公夫人,仲氏一来到,就分了管氏的势,这似是说笑的一番话语,满是锋刃。   随着成国公府的权势越来越盛,仲氏就越来越不待见管氏了,尤其是安国公年纪太老,而成国公正当盛年。   赏花宴这样的场合,仲氏当然要压管氏一头。   在场的人,都惯会察言观色。听到仲氏这话,姑娘们都感受到了那种剑拨弩张的气氛,便都不再说话了,怕的就是神仙打架殃及凡人。   顾琰强自镇定心神,不着痕迹地打量仲氏,她前世的婆婆,看起来仍这么年轻,仍这么盛气凌人。   见到仲氏,早在顾琰意料之中,早就有压抑恨意的准备,像对待陌生人一样,似乎也不难。   她想起了前世成国公府的大火,不知那一场大火,有没有将仲氏烧死?仲氏死前,不知有没有哭喊呼救?   不知道有多少奴婢仆从的性命折在仲氏手中,这样的人,烧死才是应该!   长隐公子笑着对仲氏点点头,便上前一步,搀扶着管氏的手,微微笑道:“祖母,我们该走了,倚霄楼的宴会还须祖母提点呢。”   赏完花之后,还有倚霄楼的宴会,那才是赏花宴的重头戏,每届东主,都要在倚霄楼接受众人敬酒。   就算仲氏再气盛,她都不得不低头敬管氏这杯酒!   “那也是,倚霄楼没有我还不行呢。”管氏接着说道,极其大度。   就见仲氏听到这些话,脸色变了变,憋屈的!   比起仲氏的憋屈,管氏感到通体舒畅,笑得更亲切了,招呼着各位姑娘:“来来来,你们都跟着我去倚霄楼。”   姑娘们都不用想,就向管氏靠近了一步。她们当然要跟着去的,长隐公子还在这里呢!   况且,她们见到仲氏落了下风,有种隐约的兴奋,先撩者贱,不正是这样?   “哼!”见到管氏一群人已经离去,仲氏冷哼了一声,带着另一群人往相反的方向行去。   渚花亭的热闹,来得快散得也快,最后就剩下傅氏一行人了。将这里的情况从头看到尾,傅氏只有一种感觉:莫名其妙!   这两位国夫人位高势重,有什么必要争个高下?还是在这么多人面前,颇失/身份。   顾琰看着仲氏离开的方向,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有些散远。此时是在西侧,陪在仲氏身边的,不可能有男人。   那么,秦绩……秦绩来了吗?这个赏花宴,他来还是没有来?    047章 因缘 更新时间2015-3-21 0:01:17 字数:2248   离开花渚亭之后,傅氏便遇到了交好的官员夫人,相伴着往簪花楼去了,顾琰和顾玮等人便止步了。   这是赏花宴不成文的规矩了,能在簪花楼坐下的,都是已经成亲的妇人,顾琰这样的小姑娘当然不能跟着去,况且姑娘们有专属的巢凤楼,各处都有归善苑的婢女侍候着。   西侧又没有男宾,不会出什么意外。   一踏入巢凤楼,就听见莺莺燕燕之声,大大小小的姑娘们聚在一起,虽然只是小声说着话,都显得十分热闹。   当然,也十分吵杂,顾琰最不喜欢这样喧闹的场合,眉头不由自主地皱了皱。   “大姐姐,我想去跟表姐们聊聊天,很快就回来的。”旁边,顾玮小心地询问,生怕顾琰不应承。   顾玮的表姐们,指的是忠勇伯家的姑娘们,她们早就来到巢凤楼了。   “你去吧,水绿,伺候好三姑娘,不得有任何差错。”顾琰对连家人没有好感,自然不打算去见连家的人,这句话,是说给水绿听的,更是说给顾玮听的。   “知道了,大姐姐请放心。”顾玮笑着回应,就像个懂事的妹妹,笑得很欢快。   水绿躬了躬身,将这话听入耳了,便跟随着顾玮走近连家姑娘们。   这是顾琰第一次来巢凤楼,这里果然精美绝伦,对得起它的名字。   美中不足的是,这里虽然大,但四面不敞风,这么多姑娘在这里,就有些闷。甫立了一会儿,顾琰便觉得不太舒服,她匆匆跟几个姑娘寒暄几句,就带着月白出了巢凤楼。   巢凤楼外缕缕清风送来阵阵牡丹香气,让顾琰头脑一醒,刚才的窒闷才渐渐散去。   赏花宴本来就应该享受这清风花香的,拘在巢凤楼里有什么好?不管是前世今生,顾琰都对巢凤楼聚会不以为然。   实在是不想辜负归善苑的美景,顾琰便带着月白,往不远处的三秀堂走去,方才进苑的时候,婢女说了三秀堂里摆放着造景牡丹,是匠师的精心之作,很值得一看。   前世,顾琰来过三秀堂很多次。别的女眷都不喜欢三秀堂,嫌它前面有座假山挡着,太过不便。   那时,顾琰最喜欢这里,这里让她熟悉亲近,因为顾家后院最多的就是假山,她有种回到幼时的感觉。   只是刚刚转过假山,顾琰便觉得有些不妥。这里**静了,安静得有些不寻常。   婢女说过了,这里摆放着很多造景牡丹,离巢凤楼又不远,按理说,肯定会有女眷来这里观赏了,就算不会喧闹,却也不会这么安静!   顾琰放轻脚步停了下来,一旁的月白立即警觉起来,主仆二人当机立断,转过身往回走,想离开这里。   就在这个时候,三秀堂内传来“咣当”的响声,随即争执的声音就响了起来,细细碎碎的,听不真切。   随即,就听到有人提高了嗓音喊道:“韦长隐,你管得太多了,你有这个闲心,还不如想想自己的病!哼!”   听到这个声音,顾琰的心一顿,身子僵住,脚步都移不了。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顾琰永生永世都不会忘记,是秦绩!三秀堂里面发生争执的,是秦绩和长隐公子!   他们在争执什么?这里是归善苑西边的三秀堂,尚未到宴会期间,秦绩怎么会在这里?她好恨,好恨……   就算前世将成国公府烧掉,就算将秦绩硬生生砍死,都不解恨!父母、祖父、表哥、傅家,那么多人的性命,秦绩怎么偿还得了?!   顾琰脑中纷纷乱乱,像邪怔了一样,眼神都直了,根本没有听见渐近的脚步声,也没有看见月白的着急。   月白咬了咬牙,用尽全身力气,将顾琰推进了一旁假山的空隙中,而她自己则快速趴了下来,让顾琰踩在她背上,才艰难挤进这个狭小的地方。   随即,像发泄怒气般“啪啪”的脚步声就从假山外经过,渐渐远去。   顾琰贴着假山,踩着月白的背,看着秦绩经过,瞬间就回过神来了。   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怕自己会压抑不住尖叫出声,对秦绩的仇恨,对月白的感激,在这个狭小的空间内越发深刻。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不是直面对上秦绩的时候,只能忍,只能躲。   “呼……姑娘,没事了……”月白的声音有些颤抖,她提醒顾琰先离开,这样她才好出来。   方才危急,月白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挤进来的,现在才觉得背上很重,她快承受不住了,要出去似乎也艰难。   当主仆二人艰难出了那道假山空隙时,才想起,三秀堂里面还有另外一个人,长隐公子,他怎么没出来?   正好,趁他还没有出来的时候,赶紧离开这里。顾琰和月白连头发衣服都顾不上整理,就抬脚想走。   或许,上天注定让她们走不了。   她们尚未迈上两步,就听到了“砰”的一声响,像是有人重重倒下的声响。   长隐公子那个纯净的笑容如在眼前,顾琰只顿了一下,便再不能想别的,反而转身飞快往三秀堂里面跑去。   长隐公子在崇德九年的赏花宴死去,难道就是在这三秀堂里?这一次,千万不要,千万不要出事!   跑进三秀堂,顾琰第一眼见到的,不是满室富丽堂皇的牡丹花景,而是倒在地上的长隐公子。   他双眼闭着,神色雪白,且看起来极其痛苦,嘴巴大张着,出气多进气少。   他的左手抚着左胸,看不出有动作,也不知道他还有没有神智。   看到长隐公子这个症状,顾琰竟然觉得心一松,立刻冲了过去,边喊道:“月白,快去巢凤楼唤太医来!快去!暗中!”   说完这话,她迅速将长隐公子的身子躺平,且将他仰头抬颌,然后跪在长隐公子身边,将一只手掌放在了他心口正中。   这个症状,她很熟悉!善言不止一次在她耳边说过这样的症状,还不止一次亲身演示过,每次善言做完这些,都会哭着说:“若是主子早点会这个办法,老太爷就不会那么早就去了。姑娘,你也学学吧,学学吧,呜呜呜。”   所以,那些步骤,顾琰都记得!   (章外:哈哈,善言才是主角…)    048章 心定 更新时间2015-3-22 20:20:28 字数:2319   月白听了顾琰的话,犹豫片刻便转身跑了出去。顾琰吩咐的语气,从来没有那么严厉过,这是要绝对遵照的指令!   她一定照做,和姑娘一起,救回长隐公子!——这是月白唯一的想法。   这何尝不是顾琰此刻唯一的想法?她不断重复着用力向下压的动作,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救回他,一定要救回他!   顾琰只是个十二岁的姑娘,明明是那么娇柔的人,此刻却带着巨大的力量,用她的全副心神做着这件事。   诺大的三秀堂,只听得见顾琰用力下压的声音,还有她尽量放松的呼吸声,她掌下的人,依然双目紧闭,谪仙容颜在光线映掩下,像仙人即将羽化。   求求你,快醒来,快醒来,让我相信命运是可以改变的,快醒来!   是了,命运,此时的长隐公子之于顾琰的意义,就是前一世的命运。他恰恰出现在她面前,就是让她知道,天道命运的大轮,仍然按照它的既定轨迹运行,这就是命。   顾琰不认命,绝对不认!既然她已经挣脱天道轮回再活一次,那么她就能再逆天一次,将本应死在崇德九年的长隐公子救回来!   一定可以救回来,一定可以!   顾琰不断祈求着,动作没有停,一起一压,一压一起,连贯不绝,就连眼眶何时通红何时积泪都不知道。   突然间,顾琰看到长隐公子脖颈的经脉动了动,再一看,眼皮似有丝颤动,下一瞬,她就听到了他的呼吸。   呼吸虽然浅,但连绵,并没有静止。顾琰立刻抚上他的手腕,清晰感受到他脉搏的跳动。   顾琰又再做了几十次下压的动作,直到听到长隐公子咳了起来,才长长吁了一口气。   善言说过,咳了就好了,要让他侧卧着。想到这里,顾琰费力地将长隐公子翻侧,让他背部和脊椎成一条直线。   从她见到长隐公子起,到现在他安静地侧卧,似过了很久,但实则只是片刻,救人在须发之间,幸好,救回来了!   长隐公子,还活着。   直到这时,顾琰眼里积聚的泪水终于掉了下来,可是她却微扬着嘴角,笑了开来。   这笑,难以形容,就像连日阴雨过后的第一缕阳光,空旷寂静的三秀堂,雍容华贵的牡丹花,映衬着顾琰此刻的笑容,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这情景,让三秀堂门口极力屏住呼吸的人抽了一口气。   听到这抽气声,顾琰慢慢地将视线移到门口,见到了一个人。他身着鸦青暗花襕衫,领襟处滚着银边,和之前绯服银鱼袋相比,少了几分官威,多了几分随和。   这样的他,静静立在那里,就像一尊青铜礼器,让人不敢直视。   他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看到了多少。他正望着顾琰,眼中有疑惑有探究,还有深深的敬意。   是了,敬意,敬佩顾琰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起死回生。   他接到陈维的密报,道三皇子和五皇子秘密控制了三秀堂,不知道在筹谋什么。他便翻过了帘幕,来到了这里。   他跃至门口的时候,就见到一个婢女离开,顾琰跪在长隐旁边,正一下一下地压着他胸口。他很快就判断出顾琰正在救人,便屏住呼吸不敢打扰。   直到顾琰露出那样的笑容……   顾重安的女儿怎么会懂得这些?他搜遍天南地北,都没有找到治疗这种病的办法,那些怪异的动作是什么?   他惊愕,顾琰却不是,见到沈度,她的心就安了下来,嘴角还有丝丝笑意。   眼前这个人,前一世帮她达成了她自己一个无法完成的心愿,两年间无数次的沟通配合,使得两个人有着非一般的默契。   她知道他的目标,他知道她的心愿;她给他送去隐匿情报,他予她复仇的力量;当她的心愿完成时,他的目标也做到了。   成国公府谋逆被诛、三皇子终生圈禁、九皇子登上大宝——这些,就是他们的合作。   这一世,他在空翠山救了她救了顾家,就算隔了这一世,顾琰仍旧觉得沈度是她信任的盟友。   “你来了……”她喃喃说道,神情恍惚,语气极其熟悉和亲近。   这下,沈度真的是被吓到了,在他将近二十年的人生里,少有这样惊吓的时候。   他只见过她一面,她说得好像两个人认识了很久,更诡异的是,他竟然为这熟悉亲近而欢喜,一点都没觉得有不妥。   这种失去控制的感觉,使得他脸色剧变,以致连话都讲不出来。   “吱吱,吱吱”的叫声打破了三秀堂的寂静,一只肥嘟嘟的金环鼠正迈着小短腿,往顾琰那里窜去。   这些天沈度一直带着金环鼠,不知什么时候它就窜了出来,他正想唤它回来,就听到一声惊喜地叫喊:“小圈!你怎么在这里?”   顾琰瞪大了眼睛,差点还以为是幻觉。消失了好几天的小圈,竟然出现在她面前,它真的通灵性,它回来了!   小圈用肥爪扒拉着顾琰的衣袖,而后蹭了蹭,仰着头咧开嘴,看起来又憨又傻。   顾琰实在太惊喜了,连忙用双手将小圈捧起来,连沈度还在三秀堂都忘记了,敲敲小圈的头,数落道:“没良心的,杏黄找你找得快疯了,这竟然在赏花宴这里!你怎么来的?!”   沈度再一次愣住了,看到金环鼠大爷似地躺在顾琰手中,他就明白了,原来这只金环鼠的主人,就是她!   一个闺阁姑娘,怎么会是金环鼠的主人?这与他先前的猜测出入太大了,他以为,养着金环鼠的人肯定是个高手,没想到是这么娇滴滴的姑娘!   怪异的救人方法、熟悉亲近的语气、金环鼠的主人,这小姑娘真的让他太诧异了,沈度忍不住再一次打量顾琰,试图看出些什么。   可是,他什么也看不出来,反而是顾琰慌乱起来。   她匆匆将金环鼠塞进衣袖里,转了看了长隐公主一眼,谪仙仍安静地侧卧着,对三秀堂发生的事情无知无觉。   “我先走了,你等太医来,不要移动他,不要说起我。”顾琰急急地说道,整了整衣衫,欲离开三秀堂。   长隐公子和秦绩争执些什么,她无法深究,她不想等长隐公子醒来,不想与安国公府扯上关系,更不想引出秦绩,在长隐公子恢复神智之前,她要先离开。   沈度侧了侧身,见到顾琰走远之后,才嘬了个急促的口令。   (章外:急救知识神马的,不完全科学,主要是基于剧情。大家可以看看更专业更详细的科学知识啊,~)    049章 大恩 更新时间2015-3-23 20:20:37 字数:2314   短促号令响起后,片刻就有两个黑衣人出现在沈度面前,凭空出现一样。   “将那姑娘的痕迹扫干净!”沈度下令道,无须多说,这两个人知道他说的是谁。   “是!”两个黑衣人回道,又悄无声息地离去。精简利落,很明显就看出军方的风格。   这里说的清扫痕迹,指的不是掩饰,而是将顾琰彻底从三秀堂中摘出去:有哪个婢女见过顾琰主仆来了这里,是哪个婢女听到的请太医,有谁会注意到顾琰主仆衣衫异常……   除了她们自己,不能让任何一个人知道她们曾来过这里。这种彻底的清扫方式,是以往沈度执行暗务时经常用到的,此刻用在顾琰这里。   既然她不想别人知道,那么就帮她做到彻底一点——这是沈度最直接的想法。   不然,光是长隐公子在三秀堂发病又离奇被救回这点,就会引起所有人瞩目,安国公府的大恩人,谁知是福是祸?   况且,她一个闺阁小姑娘,传出去与长隐公子独处,不知道会招惹来多少流言蜚语。她做了救人的善举,怎么能招致恶意?   顾琰就那样匆匆离开,她不知道,她没有考虑到的,沈度已经暗中帮她摆平了。   至于为什么这么用心做这事,沈度没有想到,或者故意忽略了。   清扫痕迹这样的小事,他的人自会办得妥妥当当的,沈度对他们很有信心。   他候在三秀堂这里,等待太医的到来,等待这里的事扬出去。   他看向了长隐公子,从呼吸听来,情况已经稳定了,只是仍昏迷着,这副样子显得特别荏弱。   这个人,自小就不强壮……沈度想起了一些久远的画面,久远得几乎忘记了。   沈度的思绪,没有沉浸太久,很快三秀堂外面就响起了匆匆的脚步声,还伴有紧张的询问声,应该来了不少人。   最先进来的,是背着药箱的郝老太医,他是被安国公府的下人背进来的,被放下地的时候巍巍颤颤几乎站不稳。   一半是急的,一半是吓的。   当他听到长隐公子出事时,心跳都漏了半拍。长隐公子这个是娘胎里带来的毛病,平时精心养着还好,一旦发病就极为凶险。   若是救不回来,郝老太医觉得自己的好日子也到头了,不说别的,单单是安国公府的迁怒他就承受不住。   郝老太医都已经作好最坏的准备了,可是他没有想到,长隐公子的情况比他预料的好太多了!   望闻问切,他只望了一眼长隐公子的侧卧的面容,就知道长隐公子已经无大碍了,他自己也无大碍了!   “脉搏和缓,公子已经无碍了。他之所以还昏迷,是心力尚未恢复,细细将养就好了。”郝老太医仔细为长隐公子诊断过后,这样说道。   他这话一落,一旁等候安国公府众人就松了口气,尤其是平时服侍长隐公子的小厮们,有种劫后余生的喜悦。如果不是赏花宴这样的场合,他们是应该时刻陪着长隐公子的,这样就不会出事了。   安国公夫人管氏喜极而泣,仍是再三问道:“确定没有事了吗?确定吗?”   郝老太医点了点头,这个诊断,他还是有把握的,只不过,他没有将情况说完整,这种场合下,不宜说太多。   长隐公子明显是发病了,而且当时应该十分危急,只是不知道被哪个圣手救了回来,如此才会安然无恙地侧卧在这里。   他疑惑地看着一直候在这里的人,中书舍人沈大人,他当然认识。一向听说沈大人做官了得,没有听说他的懂医术啊。可是除了他,这里也没别人了。   顺着郝老太医的目光,管氏也看到了沈度,她猛地想起前来请太医、告知长隐出事的,正是沈度派来的人。   这是大恩德,天大的恩德!   “沈大人,老身多谢了,多谢你救了老身孙儿,感激不尽!”管氏走近沈度,感激地说道。   她隐约听安国公说过沈度不好相与,朝堂上的事情,她不懂,但她知道是沈度救了她孙儿,如果不是沈度通知,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出事了。   “老夫人多礼了,晚辈接到消息,说三秀堂这里有异动,没想到就见到长隐公子出事了,晚辈并没有做什么。”沈度回应了这一番话,真假夹杂。   他身为虎贲中郎将,收到隐秘消息很正常,出现在三秀堂这里并不意外,便遇到了这样的事,这说辞,合情合理。   不管怎么说,意外还是凑巧,总之安国公夫人是记下沈度这份恩情。   管氏陪着长隐公子回到安国公府,等到他醒来后,细细将这事说了一遍,末了还说道:“我听郝老太医说,你的情况很凶险,幸好抢救及时。那里只有沈大人,应该是他救你。”   长隐公子的脸色很苍白,看起来十分虚弱,眉间的病气就他越发明显。   他知道管氏说的是真的,虽然细节还有很多要推敲的地方,但的确是有人救了他。在和秦绩争执之后,他突然感到一阵心绞痛,这痛太强烈,他瞬间就倒了下去。   神智模糊的之后,他知道有人在不断地压着他,还有人叫他快醒来,看来这个人,就是沈度无疑了。   在知道救他的人是沈度之后,长隐公子的心情越发复杂。他还没有确定沈度的身份,还不知道沈度是敌是友,却欠下了天大的情。   救命之恩,何以为报?如果沈度真是曾经那个人,长隐公子都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做,才是正确的。   “是他救了我啊……”良久,他才怅然地说道,谪仙般的面容染上了几缕人间愁色。   长隐公子的愁色,沈度当然没看见,他也没想着恩不恩什么的,更多是不断回想起顾琰救助长隐公子的那些动作。   一起一压,不断地重复,这么简单就能救回一个人?还有没有别的步骤?   这些思虑,沈度都没有结论,唯一能为他解惑的,就是做出这些动作的顾琰了。据沈度所知,顾家是没有人通岐黄之术的。   想到义父沈肃的心疾,沈度下定了决心,想着无论如何,都要找机会见顾家姑娘一面了,她那些怪异的动作,一定要学会。   其实他不知,顾琰之所以会这些动作,实则是从他那里学到的。世事之玄妙,孰因孰果,一时难以说清了。      050章 宴后 更新时间2015-3-24 20:21:01 字数:2260   长隐公子出了事,管氏哪里还有心思参加倚霄楼的宴会?她这个东主不出现,倚霄楼的宴会便匆匆结束了,这是历年来结束得最快的赏花宴。   对此,顾琰只感到庆幸,暗暗松了一口气。   不知是所有人都忙着关注长隐公子,还是月白的机警起了作用,直到离开归善苑,都没有人知道顾琰主仆曾在三秀堂出现过,这对顾琰来说,是求之不得的事情。   原来,月白去请太医的时候留了个心眼,她没有莽撞地回到巢凤楼找人,而是绕去了旁边的掬碧湖找了个值守侍卫,说长隐公子出事了,都没有让他看清楚样子。   来了归善苑之后,月白就深刻体会到“长隐公子”这四个字的魅力,就算侍卫没有看清她的样子,为了谨慎起见,都一定会上报。   月白不知道侍卫是怎么上报的,就在她们回到巢凤楼时,所有人都骚动起来,人挤人的急着往三秀堂那边跑,正恰好掩饰了顾琰和月白衣服的皱乱。   后来归善苑人人说的都是“沈大人救了长隐公子”,听说是沈大人让人去请太医的,听说沈大人一直守在三秀堂……   听到这些话,顾琰的心情颇为怪异。有不解,还有一丝丝的心虚和愧疚。   明明是她救下了长隐公子,沈度为什么要认下这一点呢?再说了,以沈度的本事,压下三秀堂的事轻而易举,为什么要弄得归善苑人尽皆知?这样一来他就在事件中心了,他不是喜欢低调的吗?   顾琰想不明白,总觉得脑中一片乱糟糟,遇到秦绩、抢救长隐公子、碰上沈度,这些事都撞到了一起,而且在极短的时间内相继发生,顾琰的心难以平静。   就连在倚霄楼用宴时,都有些心神恍惚,在婢女布菜的时候,她还差点碰掉了婢女的筷子。   时下的权贵姑娘尤其看重雍雅礼仪,在倚霄楼这样的场合,差点碰掉婢女的筷子算是失态了,幸好大家的心神都在缺席的东主身上,没有人会在意顾琰。   只有坐在她身边的顾玮,看到了她的失态,眼里便有了深思,却依然安安静静地用膳。   顾玮的眼神,顾琰都没有察觉,立在顾玮身后的水绿,也没有看见。   及回到顾家,进了尺璧院,顾琰才将头脑的纷乱甩掉,随即想到了什么,低低笑了起来。   “姑娘……”月白站在顾琰身边,踌躇地唤道,她不知道顾琰在笑什么。   “你先下去吧,三秀堂的事情,绝对不能说出去。”顾琰叮嘱道。   这些,就算顾琰没有叮嘱,月白都清楚的,当下点点头,道绝不会对任何人说,然后才退了出去。   月白离开之后,顾琰再次笑了起来,她是笑自己身在汪洋而不见水,当真是糊涂了!   长隐公子还活着,顾玮也没在赏花宴上闹腾,而且,小圈还回来了!这些事万万没有想到,但都是好事,有什么好失神的呢?   顾琰想起了杏黄见到小圈时的狂喜,还有小圈伸爪子要吃的可怜样,心情更加愉悦。   关于小圈,她只沉浸在欢喜中,只当是小圈懂灵性寻她来了,却偏偏没有想到,小圈出现在三秀堂,是和沈度有关系的。   顾琰的心情是愉悦了,但是在太平前街的成国公府,秦绩想起赏花宴,却气得心肺都生痛。   他知道陆家不会出现之后,忍了又忍,仍是越过帷幕去了三秀堂,看着一室雍容华贵的牡丹,只想将它们狠狠踩在地上。   不过,他没来得及施展他的暴虐,因为韦长隐也来到了三秀堂。   “我听属下说,有人将三秀堂的人都清走了,原来是你啊……不知世子大人在谋划什么?”那时,韦长隐微笑着问他。   “谋划什么,又与长隐公子何干?我劝长隐公子还是安心在水榭养病为好,不然……又要惊动尚药局了。”秦绩瞄了他一眼,目光轻蔑而不为然。   虽则成国公府和安国公府都是勋贵,但秦绩一向看不起韦长隐,总觉得他镇日躲在安国公的水榭中,像个见不得光的鬼。   偏偏外面的人说他是谪仙,就连皇上都器重他,呸!   “不管你有什么打算,今日的赏花宴你一定不会成事,我保证。”韦长隐还是笑着,语气听起来无比温柔,说出了这一句话。   那一瞬间,秦绩的汗毛就耸了起来。   明明是这么荏弱的人,明明笑得那么可憎,却仍秦绩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威胁,像重山一样压下来的威胁,让秦绩想逃。   事实上,秦绩也逃了,只扔下了这么一句话:“韦长隐,你管得太多了,你有这个闲心,还不如想想自己的病!哼!”   后来,秦绩才知道韦长隐在三秀堂发病了,真的想大笑三声,韦长隐这不是现世报吗?哈哈哈!   秦绩想起了这些,先是一阵快意,然后神色渐渐阴暗起来。他这时才想起,他眼前还正跪着办事不力的人。   “连陆家不去这样的消息都不知道,你说,我留着你还有什么用?”他伸手捏住李楚的脖子,再狠狠一脚踢过去,压抑不住暴怒。   李楚硬生生受了这一脚,“噗”的一声,鲜血都喷了出来。他顾不上鲜血和痛,立刻跪爬在秦绩脚边,不住求饶道:“属下知罪,属下知罪……”   作为秦绩日渐看重的幕僚,李楚已经很久没有受过秦绩的拳脚了,这一脚让他脸色发白,痛得岔了气。   站在秦绩身边的冯宇别开了言,不忍看李楚,也没有胆子为他求情。   李楚负责收集陆家的信息,如今出了这么大的纰漏,连陆家不去赏花宴这么重要的事情都查不出来,只受了这一脚,还是轻饶了的。   秦绩阴鸷地盯着李楚,半响才说道:“滚出去,好好**手下。若再有下次,你死!”   李楚松了一口气,不用进刑堂,这就是好的。他连连叩头,慌忙地退了出去。   就算李楚离开了,秦绩的神色依然没有好转,让一旁的冯宇胆战心惊,生怕这怒火会烧到自己身上。   很快,他就记得一件事,觉得自己有救了。   “世子,三皇子有召,该出发了。”他小心翼翼地说道。   就见秦绩的怒气马上就消了,原本的阴鸷,一下子就变成了柔和,仿佛刚才的暴虐,只是冯宇的错觉。    051章 论局 更新时间2015-3-25 20:20:52 字数:2201  三皇子府的长史褚备早早就等着秦绩了,一见到秦绩便像见到了救星,立刻趋身上前说道:“见过世子,殿下正在务本楼等着世子……殿下心情不太好。”   秦绩点点头,旁的没有多说,就踏进了务本楼,同时吩咐褚备和冯宇在楼外守着,非唤不能进来。   这是务本楼一贯的规矩了,就算秦绩没有吩咐,褚备和冯宇都自觉地守在务本楼外。毕竟,三殿下现正震怒着,他们都不想触这个火。   务本楼是三皇子朱宣明的书房,在京兆几个皇子府中是独一份。皆因它形制是仿皇宫勤政楼而建的,当年朱宣明出宫开府时,崇德帝特地恩准他建了这个务本楼。   可见朱宣明得皇恩之深,亦可见淑妃娘得宠爱之重,惹了多少皇子眼红和朝臣诧异。   朱宣明每次见官员或属下,都是在务本楼这里,只有见秦绩的时候,才在内院小书房,那里更加稳妥和私密。   当然,如果朱宣明是在务本楼见秦绩,就意味着他心情不好,甚至很糟糕。   秦绩踏进了务本楼北侧的议事厅,只见笔墨书纸散了一地,就连紫檀镶夔纹灯架都被推倒在地上,朱宣明则紧抿着嘴唇,脸色阴沉得如暴雨将来。   “殿下,这是怎么了?”秦绩走近朱宣明,将手轻轻搭在了他肩膀上,不住地来回摩挲着。   朱宣明并没有说话,只闭上眼静静感受着,良久,紧绷的脸色才稍稍舒缓。   “赏花宴是怎么回事?查出是谁暗中捣鬼了没?”朱宣明睁开了言,凤目凌厉地盯着秦绩。   赏花宴的事,他是全交给秦绩负责的,以往秦绩从来没有令他失望过,可是这一次,不仅事不成,就连老五那里也是打着同样的主意,秦绩竟然不知?他手底下的人是怎么办事的?   “殿下,此事是我大意了。陆家不去赏花宴,应该是和陆居安有关,我们的人,是被截住消息了,这人,我正在查。”秦绩如常回答道,他在朱宣明面前,一向称“我”,他不惧三皇子的怒意。   此时的秦绩,也很想知道,究竟是谁那么厉害,截住了陆家的消息。不仅李楚没有收到风,就连刑部郎中冯祖辉也瞒住了,真是好本事!   可惜,时间太短,他还没有查出那个人是谁。   “这人,要尽快查出来,别让他阻手碍脚。老二和老五都知道皇库的事情了,赏花宴之后,必定又有一番风浪了。”朱宣明皱了皱眉头说道。   赏花宴既已失利,没有抢在二皇子和五皇子之前办妥陆家,这才是他震怒的原因。   来朱雀大街之前,秦绩就已经想好如何应对朱宣明的怒气了,当下微微一笑,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殿下不必着急,皇上既然主动告知殿下有关皇库的事,那么皇上待殿下必定是不一样。我思虑着,不争即是争,殿下宜静不宜动,就让二皇子和五皇子先折腾,也好试试皇上的态度。”   “你是说,让老二和老五闹腾去,然后判断出父皇打算将皇库交给谁?”秦绩这么一说,朱宣明就反应过来了。   “不仅如此,我们还要暗中帮二殿下和五殿下一把,让皇上知道他们有觊觎皇库之争,那么事情就好办了……”秦绩回道,将他的想法细细说了出来。   怀璧尚且有罪,皇上春秋鼎盛,如果不是得皇上允许,觊觎皇库就是觊觎那个位置,二皇子和五皇子急急赶上去,这不是找死吗?   所谓朝局,在承平之年尤其简单,看的就是皇上的心意。顺帝心,则稳胜朝局,逆帝心,下场就难说了。   这一点朝局准则,秦绩在父亲成国公秦绩的提点下,看得很清楚。   听秦绩这么一说,朱宣明凤目扬了起来,看起来凌人又夺目。朱宣明虽然早就开府建幕,也早就有了自己的班底,但到底是朝局新手,所想远没有成国公府这样的百年勋贵来得深入准确。   因有了这些探讨,朱宣明的神色霁朗起来,看向秦绩的眼神便多了丝柔情。赏花宴的失意,自然就少了。   在延喜大街,沈肃也和沈度说着赏花宴的事。   沈肃今日正好进宫见崇德帝,内侍禀告的时候,崇德帝并没有避讳着他,沈度救了长隐公子此种种,便入了他耳。   这个事情,崇德帝和其余的人都相信,沈肃却是一点都不信的。沈度为了他的病,四处发散了人去找寻能医圣手,却一无所获,他能救得了长隐公子?   “赏花宴竟然没有出旁的事情,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你这事竟然成了大事!”或许想着某些人,沈肃的声音极为寒冷阴森,似要噬血一样。   沈度早就习惯沈肃的气势,想了想才说道:“我让人暗中扬了一下,让安国公府欠我一个大人情不也是很好吗?还可以扰乱几个皇子的视线。”   唔,顺便掩饰顾琰的存在,不过这点,沈度不觉得是什么大事,他接着补充道:“三皇子和五皇子将三秀堂的婢女侍卫都撤走了,目的就在陆筠的,不料她没出现。韦长隐倒地之前,似和秦绩有一番争执,说了什么暂时还不知道。”   沈度早将三秀堂前前后后的事情都摸清了。陆家没有参加赏花宴,三皇子和五皇子没有成事,三秀堂才空了下来。   “长邑郡主果然不一般,三皇子和五皇子是直到今日才知道陆家不会去,竹篮打水一场空。”沈度说道这里,不免要取笑那两个皇子。   在知道陆居安回到京兆,沈度便知长邑郡主会改变了,只有三皇子府和五皇子府那些蠢人,才想借赏花宴设局,太笨。   “是我叫居安回来的,朝堂的事情,妇人家不宜搀和。既然几个皇子都知道长邑郡主执掌皇库了,那么朝臣也应该知道了,这可是国之大事。”沈肃推敲着下一步的发展,眼中奇异地闪过一丝快意。   赏花宴这个事情只能算是开端,从崇德帝告知三皇子皇库之事始,从沈度查到长邑执掌始,就意味着,长邑郡主执掌内库这个事瞒不住了,就意味着,皇库要换人了。   皇库要换人,换成什么人,这才是最重要的。   这一步一步,沈肃算得很清楚,沈度也看得很清楚,赏花宴之后,朝堂也要动一动了。    052章 谋定 更新时间2015-3-26 20:21:07 字数:2241   “皇库人选替换那里,就按照原先计划的吧,居安那里,估计很快就要行动了……要和柳缙云提前通通风,让他有所准备,免得到时候忙乱,还有御史台的人,这下可有得忙了。”   沈肃指尖轻轻敲着桌面,提点着沈度接下来会有的动荡。人心难测朝局更难测,总要有所准备才是。   “是的,请父亲放心。这些我会和陆叔安排好的。”沈度回答道,语气很审慎。   关于皇库替换,从知道长邑郡主是执掌人开始,沈家就已经在布局了,中间每个环节,沈肃和沈度推敲了数次,总如此,但朝局谲诡,变数肯定会有的。   特别是那一个人,让沈度不得不揣摸,却又不能完全猜透,那个人,才是皇库的最大变数。   “皇库沉珂已久,若真要动,皇上那里,会怎么想?”沈度问了出来,他摸不透的那一个人,正是崇德帝。   “皇上会怎么想,不是我们这些臣子所能猜测的。天下都是皇上的,皇上会怎么想?”   沈肃的指尖仍旧一下一下啄着桌面,眼里的嗜血褪了去,变成了一片幽深,什么都看不出来,旁人绝对不知道这位帝师在想什么。   当然,沈度例外。   天下都是皇上的,皇上会怎么想?天下都是皇上的,皇上会怎么想?   沈度默念着这句话,最后点了点头,表示已经清楚,他猜不透的事情,沈肃已经提点了,这就意味着这些朝局布谋,已经说完了。   直到这时,沈肃才想到一件事。   “三秀堂那里是怎么回事?怎么会传出是你救了长隐公子?”这一点,沈肃很狐疑。为了让安国公府欠人情?不可能。   沈度笑了笑,知道什么都瞒不过沈肃,便说道:“是另外一个人救的,我正好在场。我看她的救人方法很怪,不太寻常,便掩了下来。想着或许对父亲的病有帮助。”   沈度说起顾琰的救人方法,看到沈肃颓败的面容,隐隐含有一种希冀。   如果顾琰能延长父亲的寿命,我什么都愿意做……   沈肃没问是什么人,沈度的心在想什么,他也知道,只摇摇头:“别折腾了,我还有多少时日,我心中有数。活着才是艰难,死有什么不好。”   他说着事实,对“死”这个字一点都忌讳,对于死,他比生更向往。   生不可不惜,不可苟惜。沈肃对于死生之事,看得很淡,当死则死,就是这样而已。   不过在死去之前,那些人,要比他早一步落地狱才是!   沈肃这么一说,沈度的神色就晦暗起来,希冀忽然变得多余。其实他早就想明白的了,完成沈肃的心愿,比延续沈肃的生命更重要。   只是看到顾琰救了长隐公子,他总有一种奢望,他既知是奢望,就知道这是无法办到的事情,却总是想沈肃能完成心愿又能活得久一些。   这样的话题,说起来真是无趣,父子两个人都不想再就这样的话题多说,沈度正想向沈肃告辞,就听见他问道:“那只小东西,怎么不过来讨东西吃了?”   那只小东西,当然是指突然在沈家出现的金环鼠。沈肃和沈度这样谨慎警觉的人,对这个小东西却是不设防得很。   那小东西时时粘着沈度,却每到饭点,总会窜来东园这里讨吃的,沈肃这几日也习惯了。这时没见到,便问了起来。   “它回到主人身边了,对了,它有名字的,叫小圈。”沈度微笑着说道,想起了三秀堂那一人一鼠,眼神柔和不少。   沈肃盯着沈度的笑看了好一会儿,神色古怪地笑了笑,半响才挥挥手,示意沈度可以离开了。   沈度眯了眯眼,直到离开东园,还不知道沈肃脸色古怪是为何。可能,父亲也想那小东西了吧——他最后只能这样想道。   他不知道的是,他一离开东园,沈肃就给沈家最精锐的暗卫下了一道奇怪的指令:查沈度身边的金环鼠进了谁家。   接到这个指令的暗卫,迅速行动了起来,只是这事还不能让少主子知道,一时还不太好办。   赏花宴之后,顾家和京兆其他人家一样,都是在休息养神,还别说,赏花吃宴还真是一件劳心劳力的事情。   傅氏在叠章院休息兼处理家事,更多的时候,是顾琰在一旁帮忙,以减轻傅氏的劳累。   原本老太爷说好的管家能人,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到,傅氏查出有孕到现在,一个半月有多了,从莱州出发,再怎么慢都应该到了。   顾琰从傅氏口中得知,这个管家能人是莱州的太奶奶从来的,再多的讯息,却是探不到了。   既然人还没有来,顾琰便只得和之前一样,协助傅氏管家,幸好连氏在礼佛堂专心吃斋念佛,顾玮在玉堂院也安分守己,这让她省了不少心。   至于大房的妾室庶子女们,还有二房的顾瑜,都不敢惹事,她们很清楚自己的本分,小打小闹偶有,大动静却不见,连氏那样的人都去了礼佛堂,其余的人还敢闹什么?   顾家后院是清静了,顾琰的心却有一丝说不出的烦躁,似乎哪里有不妥。   这种感觉,和傅铭当初伏在桐荫轩观察她时差不多,但比傅铭的观察更加细微,几乎让人察觉不到,如果不是小圈反常地闹腾,总是弓着身子“吱吱吱”的叫,顾琰还真是没有想到。   她判断出,有人在暗处窥视尺璧院,而且,肯定是高手!肯定要比傅铭还要厉害!   难道又是秦绩?这是顾琰第一个想法,却又马上否决了自己的想法。如果是秦绩,那么一定会有先兆的,不会凭空出现这些窥视。   现如今,傅铭的人正紧紧盯着成国公府呢,若有异动,肯定会让山青送消息进尺璧院。   那么究竟是谁呢?顾琰思来究去都想不出,还斟酌着要不要将此事告诉父母时,被窥视的感觉就消失了。   消失和出现一样莫名其妙。   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顾琰最终没有多想。赏花宴结束之后,顾琰就往陆家递了帖子,直到亲眼见到陆筠笑嘻嘻在她面前蹦来蹦去,她才最终确定,赏花宴真的过去了,前一世悲惨的筠姐姐,度过了那一劫。   然而,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一件大事正悄然铺展着。    053章 朝中有言 更新时间2015-3-27 20:20:41 字数:2297     一醉楼是京兆大商最喜欢去的酒楼,这里不似一般酒楼那么热闹,反而像文人雅苑一样清幽,完全满足了京兆大商人们财大钱多又好附庸风雅的需要。   那个让京兆朝臣轰动的消息,最初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最先是哪个商人说的,已经无从考究,当八珍阁和织染坊的东家交耳说这个事情的时候,已经从侧面印证了这个消息的真实性。   京兆的商人谁都知道,八珍阁和织染坊是做皇家生意的,一与光禄寺,一与少府监,关于皇库钱财的事情,这两家消息最灵通了。   “应该是的了,我那日见了皇库书吏齐韶,询问他这个事情的时候,他是支吾着搪塞过去的,真不是,早就否认了……”织染坊的池青压低了声音说道,还警觉地望了望周围。   一醉楼的人都知道池青颇有本事,能有门道搭上皇库的书吏并不出奇,周围的人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这么说,皇库是真的握在那位贵人手中了,难怪那位贵人肯下嫁大才子。这事,我们到底管不着。”八珍阁的胡铨叹了一口气,一副不愿意多说的样子。   只是,他的话里面信息量太大,就算没有指名道姓,混成了人精的大商人们立刻就知道他说的是谁。   贵人,下嫁,大才子,符合这几个条件又为皇上所看重信任的,就只有陆家那位郡主媳妇了。   很快,“长邑郡主执掌皇库”的私语就在大商人间窃窃流传,后来只要是在京兆钱商界混的,都听过这句话。   凡是听见这句话的人,多少神色都不太自然,有大表诧异,有不以为然,甚至还有深深不屑。   这个时代推崇男权,对女人便不够宽容,这种不够宽容,现正就体现在对待长邑郡主执掌内库这件事上。   若是执掌内库的是个男人,不管他是什么身份地位,想必人们不会说什么,一旦执掌内库的是女人,这事就引起了极大的轰动。   且不说商人们私底下有怎样的较量,亦不说商人们各出办法意图搭上陆家这条线,就只说京兆朝堂,官员们都震动不已。   官商自古是不离家的,京兆商人们都听说了的事情,朝堂官员自然都清楚了。要知道,一醉楼那里长期都有监察御史监风闻的。   长邑郡主执皇库这件事,大商人们可以私底下说,官员们却不能在朝堂上宣口。要知道,皇库专为皇族所用,皇上让谁去管皇库,这是皇上的事情,作为臣子的,谁又敢说什么?   想明白了这点,朝官看向刑部尚书陆清的眼光就非常微妙。   陆清已经是三品权臣了,不出仕的儿子还尚了贵人,而且这贵人还执掌着朝堂的十一之财,真是……真是让人各种羡慕嫉妒恨!   朝官明面上不敢说什么,私底下却议论纷纷。这一日崇德帝退了朝,朝臣们陆续走出宣政殿,就有人当着陆清的面说起了这事。   “陆大人,这事是不是真的呀?”最先说话的,是户部尚书张龟龄。但凡与朝廷钱财有关的事,张龟龄都会异常八卦。   陆清只觉得张龟龄此时十分惹人厌,真假怎么没好说,就算是真的我也不能告诉你啊。   于是他笑呵呵地说道:“皇库的事情,非本官所了解。”   言下之意是皇上的事,不是臣子所能了解的。这话实情实理,张龟龄一时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不想,又有人插了话进来。   “陆大人,这一手真是不错呀,三品官是陆家的了,十一财是陆家的了,本官佩服佩服。”说这话的,是宗正卿朱有洛,他正似笑非笑地睨着陆清。   朱有洛是皇族宗亲,他不怕开罪陆清,这话听着便十分尖锐。   在朱有洛等皇室宗亲看来,管理皇库的应该是宗亲子弟,最后竟是一个下嫁郡主得了去,这种感觉别提有多憋屈了。   陆清也不怕朱有洛,却不能不顾及现在是在宣政殿门口,旁边还有着故意走得很慢的众多朝臣,一言一行都特别引人注意。   “朱大人慎言,这事,不是应该在这儿说的。”陆清的声音冷冷的,眉头皱了起来。   他长期执管刑部,与刑部大狱里面的严吏酷吏打过太多交道,皱眉的时候,不自觉的就带上了一丝阴气。   正是这一丝阴气,让朱有洛想起了眼前的是何许人,又想起了皇库是崇德帝点头的,这才悻悻住了口。   宣政殿门口的争执,很快就传到了紫宸殿,入了崇德帝的耳中。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崇德帝非但没有恼怒,反而笑了笑,像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崇德帝是个铁血帝王,不管登位还是治国,都不是春风化雨那一套,常年累月下来,周身就有了肃杀之气。   尽管近年来他行事越发温和,但肃杀的气质却不会一下子抹掉。就算心情甚佳,看着也是一副威怒的样子。如今笑得这样温和,就表示不同寻常了。   这个反常,让跟前伺候的内侍首领常康绷紧了身子。作为崇德帝的贴身内侍,常康早就能准确判断出崇德帝的真实心情了。   然,他此刻笑眯眯的,仿佛心情也很好,主子心情好了,奴才心情能不好吗?   主子希望你傻的时候就该傻,主子要求你精的时候就要精,这是常康总结出来的一条生存之道,也是他能陪在崇德帝身边最久的原因。   “常康……”崇德帝看了他一眼,想了想才说道:“去查查,皇库的事情是谁泄露出去的。”   “奴才领命,这就吩咐他们去查。”常康是内侍首领,手底下自有一大群内侍作为耳目。   此外,既然皇上发了话,虎贲军中专司刺探的士兵也会动起来。   皇库几十年都低调运行着,就连他刚刚登基登的时候都没有这么瞩目,不过是一个长邑,就引起了这么大的轰动。看来,有人算着皇库不是一天两天了。   会谋划皇库的,人不多,首当其冲的,就是几个已经成年的皇子!   “朕的几个皇子,真是出息了!”崇德帝喃喃说道,又再笑了起来。眼中的杀意,倏闪而过,就像没有出现过一样。   崇德帝真想知道,究竟是他哪一个皇子,本事这么大,是最为器重的老三吗?   崇德帝还没想着将他几个皇子怎么办,过几日的朝堂的之上就有人出言了,至此,皇库的事情算是惊了天!   054章 书吏贪 更新时间2015-3-28 20:20:58 字数:2256   朝堂之上,御史中丞王以德出列奏言,道监察御史查实皇库书吏裴韶有贪,于其家中搜出资财极多,饶是见多识广的监察御史都骇住了。   “裴韶乃区区一皇库书吏,家中藏财甚多。由此观之,皇库贪墨错漏不知凡几,小吏之不廉,官员导之也,掌库者导之也!臣请皇上下旨,肃清皇库!”最后,王以德神情肃然说,字字掷地有声!   书吏巨贪,官员导之,肃清皇库!   这些字眼,让朝中的官员晃了晃神,随即就像冰水浇身一样,浑身冷透,偌大的宣政殿瞬间安静下来。   除了极力压抑的抽气声,不复闻其他声音,谁都知道,王以德说的这事,太严重了!   原来,监察御史当日就在一醉楼,随后将胡铨和池青唤了去,将那些传言的事情问了个清清楚楚,得知是从皇库书吏齐韶处露出的端倪,这才将他们放走。   监察御史办事一向谨慎,胡铨和池青两个人经此后甚是口密,一下子竟没多少人察觉到这个环节。   所以人都以为,监察御史这是例行风闻罢了。可是御史台就是抓住了裴韶这个口子,不动声色地将皇库查了个透底,将皇库的贪漏捅破了天!   王以德嫉贪如仇又清正务实,他所奏言的,不会无的无矢,那么皇库贪漏就必定是事实,是以朝官才如此震动。   凡是身在官场中的人都知道,十官有九贪,圣贤尚且不拒富,何况他们这些人?   他们,谁都曾凭借手中的权力捞过或大或小的好处。只是,以往御史台弹劾的贪墨事,远远没有裴韶这事严重,影响没有如此恶劣!   裴韶是谁?只是皇库的一个书吏而已。所谓书吏,就是吏胥一类,没有官阶职等,不算朝廷官员,只是个杂役而已。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杂役,从皇库运出了那么多银子,可想而知,皇库管理是怎样的一个状态!   管理皇库的,可不正是陆家的那位郡主儿媳妇?   官员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了陆清,原先的羡慕嫉妒恨立刻变得十分复杂,他们想着王以德是不是和陆家有仇,这是将陆家往死里整的节奏呀。   陆清站得笔直,神色如常,仿佛御史台的奏言和他没什么关系。   见此,朝臣又复杂地看向了王以德,这人清正务实,却是聪明得很,太惹人厌了——他根本就没有说皇库执掌是谁,只是陈说皇库的贪漏。   轻易就避过了非议皇上这个可能会有的罪名!   高高端坐的崇德帝听了王以德的奏言,神色显见地沉了下去,肃杀的威压更加明显,胆小的朝官都不由得低下了头。   几乎所有朝臣都这么想着,天子有怒,皇库的人就等着伏尸流血了   说是几乎,起码沈度就例外。他和其他官员一样微低着头,心情隐隐兴奋。   崇德帝的威压,只有那些心有鬼的人才害怕,沈度等这个时刻已有一段时日了,此刻正期待着。   崇德帝将朝臣的心压了个遍,然后才说道:“朕竟不知,一个小小的书吏,竟能贪得这么多。王以德,他是怎么做到的?”   崇德帝的声音很平静,然而谁都知道这是雷电轰鸣前的蓄势,他们的头垂得更低了。   王以德听了崇德帝的问话,就将所查到的细节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三大库的管理极为严苛,每次书吏们进库房之前,全身都会脱精光,进出都会让皇库官员再三检查,夹带这样的事情是绝对不会发生的。   那裴韶之所以能偷运出这么多银子,是因为其肛门功夫了得,每次都能塞几锭银子进去,长此下去就有了很多。然而,这只是他贪墨的极少部分。   真正的大头,是来自书吏们与皇库官员的勾结分赃。书吏们将皇库的账本做得毫无破绽,只从账面上看不出任何端倪,只有亲自去了皇库,才会知道那里的存银的确切数。   每次去皇库取钱的都是皇室宗亲,他们哪里有心思细看皇库存银有没有少?就这样,皇库贪漏的事情累年叠加,最后那些书吏们竟然将皇库搬空了四分之一!   这意味着,一旦成为皇库书吏,就会有源源不断的横财,这也是皇库每四年更换书吏时,吏胥们为了一个位置挣得头破血流的原因。   王以德平直乃至沉闷的语辞,怪异地将皇库事说得极为精彩,所有官员都有了一种“书吏们抬着一担担银子出皇库”的即视感。   “啪!”的一声响,崇德帝将手中的重重地甩了下来,他震怒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朕的皇库,竟入了吏胥的手,好,真是好!顾霑,将皇库所有官员和吏胥们的情况呈上来,王以德,朕准你所奏,核清皇库!”   顾霑听了此言立刻出列,答道臣定必将那些人查个清楚明白,请皇上放心。   此时顾霑的心中,也泛起一阵阵惧意。皇库的官员和书吏,不是他经手的,但却和吏部有关。   这些人的档录,全都会送到吏部审核存底,这些人身世如何、品性如何、历职如何,吏部的文书上都会有记录和点评。每年都会有数千吏胥的档案送来吏部,吏部的官员哪里会一一察看?如今出了事,吏部当初失察之罪,怎么都推不了。   事后顾霑唯一庆幸的是,裴韶是三年前去皇库的,那个时候,顾霑还没有调入吏部,所担的责没有那么严重。   朝堂上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而且还与陆家、顾霑都有关,就算顾琰身在后院,都知道了这些事。   顾琰在听到这些事之后,脸色凌厉,眼中有腾腾的杀意,原来如此!   长邑郡主竟然执掌皇库,原来上一世筠姐姐这样惨,是如此!三皇子在赏花宴破了筠姐姐的身子,为的就是长邑郡主管着的皇库!   瞬间,顾琰的眼泪就流了下来。这世间最龌蹉的事情,都和权力离不开的,这点她早就该知道,一时间她忍不住泪流满面。   顾琰的失态并没有持续太久,当她得知御史台正联合户部、吏部,展开对皇库及皇库官员的清查时,露出了一个柔美的笑容。   既然前一世秦绩和三皇子借皇库获得了无上的权力,这一世,她就要借皇库去捅他们一刀,不见血,誓不罢休!    055章 栽赃 更新时间2015-3-29 20:20:44 字数:2434  顾琰让山青去了陈通记一趟,她给陈通记的伙计下了一个很简单的指令。   傅铭在休沐之时,就已经给陈通记的人强调过,凡是顾琰那里来的指令,陈通记的人都要照办,其意义等于他亲自下令。   是以,陈通记的人立刻就按顾琰说的去办了,很快,山青就将回话送来尺璧院:事情已经办妥了。   顾琰听到这个回复,扬了扬嘴角。虽说她的指令简单,但陈通记办事这么迅速可靠,还真是出乎她的意料。   她让陈通记做的事情是:栽赃!就是让那个皇库书吏裴韶与仓部员外郎姚亮扯上往来,而且是有迹可循的往来。   仓部是户部属下四司之一,仓部员外郎官属从六品上,姚亮这个员外郎在京兆官场中一点也不出名,陈通记的人不知道顾琰为什么要这么做,却忠实地完成了这个事情。   姚亮很低调,要让他和已经出事的裴韶扯上联系可不容易,但陈通记的人还是办到了。   他们走了姚亮奶娘彭氏的路子,那彭氏的祖籍和裴韶的祖籍恰好在一个地方,经过几番铺陈,裴韶与彭氏暗地有往来的事情,就板上钉钉了。   顾琰不知道陈通记的人是如何办到的,她对这个结果很满意。对于栽赃给姚亮,她一点都不心虚,只感到快慰。   虽然现在京兆没有人知道姚亮是谁,可是重生的顾琰却知道,这姚亮是三皇子的死忠得力者!   在三皇子得势那段时间里,姚亮破格被升为户部侍郎,蚂蚁蚕食地将户部国库偷运成三皇子的私库,后来三皇子才有谋反的资本,不然,已经为崇德帝见弃的三皇子,根本蹦跶不了那么久。   从一开始,姚亮就是三皇子的人,他在仓部任员外郎所图的就是国库,她相信,只要将裴韶和姚亮的关系扬出去,有心人肯定会想:姚亮一个小官员,图谋皇库所为何?   这样一来,有心人肯定会查到姚亮与三皇子的关系。   她更知道的是,京兆的有心人不少,不算二皇子、五皇子,还有一个沈度呢!   “秦绩,如今你在明我在暗,你埋下的线,我会一条条揪出来……”顾琰喃喃说道,眉目舒展得更开了。   顾琰所料得没有错,在裴韶与姚亮的关系扬出来没有多久,有心人沈度就查出了姚亮与三皇子府的联系。   这个世界上,只要有心去查,不管掩藏得多么秘密的联系都会揭露出来的,此刻沈度就查到三皇子府长史褚备与姚亮往来的铁证。   “父亲,这个倒是意外之喜,没有想到三皇子与皇库有联系,中间还连上一个户部!”沈度的声音有些高,不似平时的冷静,可见这个真是好消息。   皇库、户部,三皇子所图这样这样大,皇上那里会怎么看?这真令人期待。   沈肃的神色还是一贯阴冷,他看了一眼沈度,心想道这孩子还是嫩了些,没有注意到当中的不寻常。   沈肃苍白的手指,仍习惯啄着桌面,提点着沈度:“三皇子想必是近期才知道皇库的事,若是他早和皇库有联系,就不用走长邑郡主那一步棋了。这裴韶,肯定和三皇子府没有联系。”   沈度一愣,然后将陈维等人送来的信息细细回想了一遍,才回道:“父亲是说,裴韶与姚亮的往来,是有人捏造出来的?”   沈肃赞赏地看了一眼沈度,心里十分满意。果然是他养出来的孩子,一点就透。   照沈肃推算,三皇子府没来得及那么早就往皇库中安插人,但在户部安排个员外郎,时间却充裕得很。   看来,是有人想往三皇子府栽赃了,可是,这个人是怎么做的手脚?又怎么会笃定姚亮和三皇子府有关系的?   不管怎么说,沈肃真的感谢这个人,因为有了这个线索,他节省了很多时间。   “去查查裴韶与姚亮的往来,是怎么扬出来的。以你看,这京兆早于我们查到姚亮是三皇子的人,能有几家?”想了想,沈肃这样问道。   “啄啄”的声响仍在敲着。   “这个不好说,几家勋贵,还有中书、门下、尚书三个主官,还有皇后娘家谢家,并几个皇子府,都有能人。”沈肃这个问题,沈度没有把握回准。   “还有皇上……皇上手下能人最多,肯定能查出姚亮背后的人,常康和虎贲军现正急着查探这些呢。”沈肃怪异地笑了笑。   就不知道这些消息,皇上信不信,信几分了。   此刻,在紫宸殿,崇德帝将几个折子兜头兜脸往三皇子朱宣明那里扔去,语气震怒地说道:“好好看看,仔细看清楚,然后给朕一个解释!”   这些折子,是常康不久前送进来的,上面记录着崇德帝吩咐去查的事情。一看到这些结果,气急攻心的崇德帝就将三皇子召了进宫。   朱宣明从来没有受到过崇德帝如此粗暴的对待,心中慌失失的,他强自镇定将折子捡起来看,每看一眼,脸色就白了一分。   上面记录着:赏花宴的谋算,皇库的事情是怎么扬开的,裴韶与姚亮的往来,姚亮与褚备的联系,所有的事情,都指向了三皇子府!   朱宣明立刻跪了下来,颤颤地说道:“父皇,皇儿冤枉,这是有人栽赃嫁祸!皇儿冤枉……”   朱宣明跪喊着,额角全是冷汗,心跳得几乎受不住。这些,怎么会被父皇查到的?姚亮怎么会与裴韶有联系?   “冤枉?”崇德帝慢慢走近了朱宣明,然后一把薅住他的头发,再狠狠一脚踢过去。   “你说冤枉?你胆敢说,赏花宴你没有谋划?姚亮不是你安插进户部的?”崇德帝双眼危险地眯了起来,全身散发着骇人的气势。   朱宣明哪里挨过这样的脚踢?嘴角一下子就溢出了血,他惊惧地看着绝对强势的崇德帝,结结巴巴地说道:“那是……那是……”   那是什么,却断断续续说不出来,他真的被崇德帝这一脚踢怕了,脑袋散成了浆糊。   这个时候,他对崇德帝的畏惧到达了顶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会杀了我的,他一定会杀了我的!   崇德帝看着这个往日最似他的皇子,心中的怒焰更盛,这个孬样,哪里像自己了?!   他抬起脚,正想补上一脚,就听到在门外有内侍高声唱道:“淑妃娘娘到!长邑郡主到!”   崇德帝的脚慢慢放了下来。   (章外:其实我想说,三皇子没了权力,什么都不是。 056章 请辞 更新时间2015-3-30 20:02:41 字数:2345  淑妃已经三十七岁了,看起来依然明艳逼人,时光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多少痕迹,看着才二十来岁的样子。   同她联袂而来的长邑郡主,年纪比淑妃小七岁,光从样子来看,还要显老一些。   淑妃袅袅地给崇德帝行了礼,然后笑道:“臣妾给皇上请安,正好路上遇着郡主,便一同来了。臣妾可打扰皇上?”   她笑意盈盈的,仿佛完全没有看到殿中的朱宣明嘴角流血的瘆人模样,仿佛那个不是最疼爱的孩儿,丝毫没有大惊小怪,所表现的自然就不是护短。   见她这样明事理,崇德帝十分满意,怒火也稍降了些。   反倒是长邑郡主怜惜地看了看朱宣明,然后才给崇德帝行礼:“长邑见过皇上。”   崇德帝刚才不过是火遮眼,这会已经冷静下来。他神色不豫地看了朱宣明一眼,才说道:“下去,顺便让太医看看可有踢伤。阿瑟,你也下去。”   淑妃绽了一个娇羞的笑意,这才与朱宣明退出紫宸殿。淑妃娘娘姓程,锦瑟是其闺名,崇德帝这样唤她,可见亲昵宠爱。   朱宣明那些“罪证”的事情,因有了淑妃和长邑郡主的到来,就暂且先揭过去。   长邑郡主俯身捡起那些折子,静静看了一会儿才说道:“怀璧其罪,这一次,三殿下是为长邑所累,还请皇上消怒。”   长邑郡主对三皇子本人是很有好感的,不然之前也不会默许崇德帝的提议,此时便为他说了句好话。   “此事与你无关。朕从来不忌讳皇子铺势夺权,朕只是厌恶他的手段如此拙劣,轻易就被虎贲军查了出来。朕远以为他肖似朕,行事也一样才对。”崇德帝不在意地说道。   他的怒气真的是消了下去,此刻说起朱宣明没有丝毫慈爱之心,有的,只是一个帝王的评估之意,帝王无私意,此刻却显得十分冷酷。   长邑郡主略略低下头,没有再说话。崇德帝登位才九年而已,当年争权的事情她多少有所了解,便觉得崇德帝这样说过于自傲了。   当年若非有帝师沈肃和定国公的人扶持着,皇上也不会那么容易吧……长邑郡主迷茫地想到,忽而打了一个激灵。   她想起了此番来找崇德帝的原因,京兆民间和朝堂闹得沸沸腾腾的皇库贪墨,她正是当事人,乃风浪的中心。   “长邑是辜负皇上厚意了,没有想到皇库会出现这么大的事情,愧对皇上。这事起因虽然是朝中争权,但说到底是长邑管理不善,当真是不适合再管着皇库了……”过了好半响,长邑郡主这样说道。   虽然都是皇族中人,长邑郡主的父亲还对崇德帝有恩,但长邑郡主与崇德帝的关系,就像属下与主子的关系。   自长邑郡主接管皇库之后,没有一刻松懈,她找来核账的人,都是从大定精挑细选的,都是数一数二的账本高手。纵如此,皇库仍是出了这么的纰漏。   四分之一!一想到这么巨大的漏洞,长邑郡主就觉得冷汗瀌瀌,这些钱财,太多了!这种损害,太大了!   “此事,换了别人掌管,也是一样的。皇库的弊端,从先帝之时就开始了的。官员与吏胥沆瀣一气,偷奸耍滑,你无须自责。”崇德帝劝慰着长邑郡主。   最初的怒气过去之后,崇德帝就越发冷静,除了追究皇库官员书吏的罪责之外,他想得更多的是,皇库的漏洞能不能塞住。   长邑郡主的请辞,在他意料之中,但他绝对不允许她请辞。一时间,他找不到适合代替长邑郡主的人。父母俱死、家族凋尽,身后只得一女……去哪里找这个无牵无挂无求无托的人?   “皇上,长邑曾听人说过有三不斗,不与君子斗名,不与小人斗利,不与天地斗巧。如今长邑名、利、巧都斗不过,实在是不适合管着皇库了……”长邑郡主疲惫地说道,周身都是无力感。   “这事,朕主意已定,不用说了。”崇德帝的声音稍微高了,他伸手止住了长邑郡主的说话。   长邑郡主心中着急,为崇德帝打理皇库这么久,她对崇德帝的性格很了解,知道他一时半会肯定不会放自己离开。   她缓缓跪在了崇德帝面前,祈求道:“皇上,请答应长邑所求,以后长邑会和居安离开,从此不会再管京兆任何事情!”   她把心一横,说出了以后的打算。陆居安已经应承过她,只要她辞了皇库的差事,他就带着她游历大定,西疆的烟漠,江南的风月,还有南地的习俗,他都会带她去一一领略。   “闭嘴!再说一个字,朕让你永远都走不了!”崇德帝腾地站起来,高声吼道。   崇德帝有说不出的失望,先是朱宣明,然后是长邑郡主,都一再挑战着崇德帝的神经,原来这些人这样不堪,都想离开他!   “回去好好想想,皇库的事情,只要朕一日不表态,你执掌的事情就作不得实,等这波风浪过去再说。”最后,崇德帝按下了怒火,这样安抚道。   皇库清洗势在必行,但长邑这样好用放心的棋子,还真是不可得多,因此崇德帝便耐着心说了这番话。   长邑郡主给崇德帝跪了几个响头,想了想,还是进了言:“长邑会将账本都准备好。这次皇库出了事,估计国库和江南银库情况也不会太好,皇上最好连这两库也查一查。”   说罢,长邑郡主便起了身,顺从地退出紫宸殿。她这次来,主要是为了向崇德帝表明态度,也没有想着崇德帝一次就能答应。   离开紫宸殿之前,长邑郡主回望了一眼紫宸殿,帝王居所,非重无以壮威,只一眼,凛冽的气势就扑压而来。   心里有重压,但长邑郡主的脸色越发平静,眼神也越加坚定。皇库这一趟浑水,她真的不想再混在其中了,若是崇德帝执意不肯放人,她也有办法。   到时候,皇库出了这么大的贪漏,她这个执掌人还能逍遥无事,御史台的官员肯定看不过眼吧?   紫宸殿的威严,自然不能阻止时光的前进。很快,御史台的调查就有了定论,朝堂又掀起了一番腥风血雨。      057章 当撤!  御史台的调查很快就有了定论,事件与朝官所猜测的最坏结果没有出入,整个皇库,从官员管事到普通书吏,全部参与了皇库贪墨!   从主官到吏胥,一环扣着一环,他们连接起来,成了一堵打不破的利益墙,欺上瞒下,才能贪了皇库四分一有多的钱财!   听说,御史台在查抄皇库主薄张永春家的时候,惊得连握笔的手都颤抖了。违制的珍宝众多那也罢,关键是在墙壁、地底搜出的官银,整整齐齐码成一行一行,简直是亮瞎了御史台官员的眼!   御史台的官员都是以廉洁起仕,他们一生都没有见到那么多官银,而且还是一次过见到的,那震撼可想而知了。   听说,御史台还要从京西马市借了许多马匹,才将这些官员们的珍宝钱银驼完毕。   这些珍宝钱银,激发了御史台官员的最大仇恨,御史中丞王以德在向崇德帝汇报情况的时候,一改往日的口拙,将墙壁中的官银描述得清清楚楚,一行行是怎样码的,那官银光泽又是怎样的,等等。   可谓舌灿莲花,刷新了御史台官员对他的认知。   事已至此,便没有太多好说的了。所谓有道之主,不求清洁之吏,而务必知之术也,就是要求治贪要有法,是以大定治贪用重典,这些人肯定不会轻饶。   况皇库之案影响如此恶劣,崇德帝的旨意,很快就下来了。   判张永春斩立决,夷三族,这可真是永没在春天了;判书吏裴韶斩立决,流其族于西疆,三代不得入京兆;判书吏赵鹏斩立决,流其族于西疆……   一条一条的判决,将皇库上上下下的人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无一例外。   其中还涉及了京兆其他官员,如仓部员外郎姚亮就牵入皇库事中,被褫职下狱,最后被判流放西疆。   为了让京兆的其他官员都深刻记住这些判决,御史台的官员还别出新裁地建议朝官都去观刑,在见到张永春等人斩首之后,不少朝官都是忍着反胃回到家中的。   张永春等人被斩首之后,皇库的事情似是告一段落。但细心的官员还是发现了诸多不寻常之处。   其一,皇库清洗,自上而下,没有一个官员能例外。但传说中执掌皇库的那位郡主呢?却是一点事都没有!   其二,皇库原来的官员都没了,可是新的官员却不任命。偌大的皇库,总要有人管理都打点,上意如何?   其三,皇库流失的那些钱银到底去了哪里?清查账册还能追得回来吗?太悬了。   还有其四其五,总的来说,就是长邑郡主不受牵连,陆家没事,刑部尚书陆清就更不会有事。一想到这些,就有官员不太淡定了。   宗正卿朱有洛经常去御史台,道皇库流失的银两肯定进了陆家,皇库就成为陆家私用了云云,撮掇御史台的官员去弹劾陆清。   对此,王以德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反应都懒得给朱有洛。御史台是不怕得罪人,但绝不会胡乱得罪人。弹劾总要有个根据才是,弹劾陆清的名目是什么呢?开玩笑!   监察御史虽然察风闻,却不能以风闻奏事,要有实质的证据才是。不然,御史台的官员和挟私报怨的小人有什么差别?   见到朱有洛还在御史台念念叨叨,王以德像看傻子一样看他,啧,宗亲!   不说朱有洛的私心,这京兆官员是傻子的,到底没几个,所有官员的目光都看向了紫宸殿,等待着皇库案的后续。   是了,这种种不寻常都显示:英明神武的皇上对皇库必有进一步的考虑和处置。   可是官员们并不知道,他们眼中英明神武的皇上,正在紫宸殿中烦躁地踱来踱去。   皇库官员已清洗,流失的钱银要追回,长邑执意要离开,这些都使得皇库成为一个不可轻动的摊子,一动,就是另外两库的范本了。   他迟迟定不下主意,是另派人执掌皇库呢,还是对皇库制度重新制定?因此,他暗令中书舍人起草皇库管理新规,在新规出来之前,他不可能会有决定。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极少主动进宫的沈肃,带着一贯的阴冷,去见了崇德帝。   崇德帝听到沈肃主动进宫,心里十分高兴,忙让常康将沈肃迎进紫宸殿。   “老师,快请坐。您能进宫来,学生真是太高兴了。”面对沈肃,崇德帝始终是学生的态度,十分恭敬。   以帝王之尊,奉沈肃为师,崇德帝待沈肃如此,着实难得,难怪京兆人人称颂崇德帝尊师尚孝,足为明君。   这些称颂,崇德帝自是心悦地认下的。只是他看着沈肃几乎全白的头发,不免有些唏嘘。   沈肃老得太快了,不过是六十来岁的人,却几乎须发全白,脸上满是皱褶,整个人朽败得吓人。   沈肃是习武之人,精气神比一般人要稳固,这样的朽败速度简直不可思议,却是明晃晃的事实。   就算崇德帝态度再恭,沈肃都没有以帝师自持,反而照足礼数给崇德帝行了礼,才坐下来。   天地君亲师,君还在师之前呢,就算沈肃是军中孤卒起家,都清楚这一点,过去他曾经忘记过这五个字,重返京兆,才牢牢记得的。   “臣听说了皇库贪漏之事,心中有言,不吐不快。请皇上听臣一言。”沈肃开了头,道明了来意,他就是为了皇库来的。   请皇上听臣一言……这句话太熟悉,崇德帝不由得想起了他皇子那些年,沈肃每有教导指点,总是这么开说。   不过,那时沈肃说是“请殿下听臣一言”,一上一下,中间又隔了那么些年,倒让崇德帝有颠倒重合之感了。   他敛了敛容,像当年还在皇子所听训谕的时候一样:“老师请讲。”   沈肃没有抬头,故没有看见崇德帝一脸怀念,他只沉了沉声音,然后一字一顿说道:“臣以为,皇库当撤!”   崇德帝听了沈肃的话,一下子就直了身子。他微眯着眼打量沈肃,然后问道:“老师此话作何解?”   崇德帝想过皇库换人执掌,也想过堵住皇库的缺漏,却从来没有想过要撤掉皇库!皇库乃帝王私库,等于是最稳妥的根基,撤了?不是自寻死路?   沈肃这是什么意思?    ☆、第058章 论衡 沈肃的意思,全在话语间了,就是皇库当撤,且不得不撤! 他抬眼望了一眼崇德帝,复又垂下,声音听着十分冷硬:“皇上,整个天下都是您的,何来公库与私库之分?皇库所得财越多,国库与江南库所得就越少,用之于民的就越少。皇库乃与民争利,于君于朝于民无益,皇上还要皇库来做什么?” 崇德帝心头一懵,似被人敲了一记闷棍,耳中只“轰轰”响着一句话:整个天下都是您的,何来公库与私库之分? 是了,皇库本早在天下之中,何需分出来? 可是,沈肃的话还没有说完,他接着说道:“臣尝闻,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可是这皇库所昭示的,就是用天下之财来奉皇上一人,来奉朱氏皇族。皇上知皇库占国财之十一,可知皇族占国人之几?沧海一粟!这样多的皇库财,养着如此少的皇族人,中间有多少虚夸奢废?难怪皇库贪漏这么多,都无人察觉!皇库之财养皇族,那么皇上置百姓于何地?又能拿多少财来养百姓?” 崇德帝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哑住了。沈肃这些话说得甚有道理,他竟无言以对。 沈肃没有理会崇德帝的心绪。他仍在继续,将心中的治国之想借此说出来。 “天下无二道,圣人无两心。一心一意为民治国。这才是正道。设立皇库,不但将国财从户部分了出来,还引得皇家兄弟相争父子失和,这是为朝廷、为皇上设两心!得皇库者得朝廷,皇库已经沦为私器了,要来有何用?” 崇德帝依然沉默着,往日肃杀的面容有崩裂之态。他的肃杀之气,是从沈肃那里学来的。对上沈肃,这肃杀便溃了。 “凡此弊端,不一而足,皇上。皇库或暂时对皇上有利,但其弊大于利,当撤!”最后,沈肃说的仍是“当撤”两个字。 他太长时间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了,说完之后,整个人已经在喘气了。 他心中所想的,要比所说的更加猛烈,只是顾及着崇德帝的脸面,没有将话说得那么难听。 其实皇库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国君有贪!皇库从太祖设立之初,就是错误的,它一直存在着。不代表着它的存在就是正确的。 皇库是在国初设立的,那时天下刚平,皇库作为国库的补充,有稳定人心的作用;可是如今大定立国已经八十多年了,它现在只用于皇族耗靡,当初的积极作用早就消失了。它的存在,只是更加突出了一个“贪”字。 王以德说的那句话“小吏之不廉。官员导之”太正确了,然而却只说了一半,官员之不法,又谁导之?其实是国君导之! 这句话,王以德没有想到,沈肃却不能不想到,崇德在帝在位九年间,皇库收入比先帝时多得多,不正是聚民之财以丰皇库? 国君所取所向,无一不是在向官员、百姓所取所向,且会甚之。皇库自上而下都贪,在沈肃看来,崇德帝才是最终根由。 在大定,谁都可以贪,谁都会想贪,独独是国君不能贪不能想贪!因为,国君是那一个寡人,他手中的,是整个大定! 官员有贪,最多亡命,国君有贪,则是亡国!国君有贪,官员便有佞,吏胥便有瞒,百姓便有苦。 皇库只是小事,但其折射出的国君有贪,则是天大的事情。 就算沈肃再怎么厌恶进宫,他也要来,不得不来。 他和沈度、陆清等人从知道长邑执掌内库起,就一步步在谋划,目的就只有一个。 池青爆出长邑、王以德弹劾裴韶、皇库贪墨事发、自己进宫述说,所有的这些的,都只是为了将皇库撤掉,将崇德帝心中的贪消掉! 国君有贪,这个认知就像一把利剑悬在沈肃头上一样。为了他曾经的学生,为了大定,更为了百姓,沈肃进宫了。 皇库改革势在必行,是将它连根拔起,还是让它滋发毒芽,现在主要看的,就是崇德帝的态度。 沈肃抬起了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崇德帝,想知道他会选择哪一种。 只见崇德帝镇定了心神,凌冽之气渐渐回到身上,他犹豫地说道:“撤掉皇库,这非祖宗之法,恐门下有封驳,御史台有弹劾。” 崇德帝不是个寡断的帝王,但此刻却无比谨慎,撤掉皇库,这可不是说着玩的。 沈肃闭上了眼又快速睁开,才回答道:“时移世易,祖宗之法哪有一条用到底?” 如果真是如此,八十多年前这天下就不会有一个大定王朝,亦不会有一个朱氏皇族。 “撤了皇库,原来皇库之财作何用?皇族开支,从何处来?这都是不得不慎重的问题。”崇德帝又说道。 这些年,随着皇库收入的增加,崇德帝用财感到越发疏爽,不论是四时狩猎还是后宫奖赏,都能顺心顺意,起码,不用听户部尚书哭穷。 如果撤了皇库,皇族开支从何而来? “有户部,宜当节流节约。”沈肃这次回得很快。 他已经知晓崇德帝的选择。崇德帝想徐徐图之,不想引起那么多反弹。否则,光是皇族宗亲来闹,就不容易对付。 人一旦习惯了财多的好用,就难以忍受钱少的局促,就连国君也一样。 沈肃忽而觉得有点冷,当年离开京兆时的那种冷意再次袭上心头。他侧过了头,看向了紫宸殿内盘龙金柱。 眼前站着的,是他用心教出来的学生。曾经最引以为傲的学生。当年在争位的情况下,他只教了他铁血武功,却没有时间来教他泽被文治,后来他离开京兆,就什么都没有教了。 这些年,什么都变了。 沈肃忽而笑了笑,他教了崇德帝那么多年。此刻应该说什么话最清楚不过了。 “我已经年老,这样的说话大概不能再说几次了。就像当年臣在皇子所说的那样。登上皇位不难,可是治国却殊为不易,尤其是在承平之年做个明君,难上加难。在我心中。还是希望你成为明君的……”沈肃的话语有说不出的萧瑟,在他几乎全白须发和颓败的面容下,有一种不祥之感。 此时,他不自称为臣,而是你我相对,提醒着崇德帝昔日的情分。 昔日的情分,是师和徒。如果崇德帝真念这一份师徒情谊,那么沈肃今日所言,崇德帝定会咀嚼再三。 昔日的情分里。沈肃所想所做,皆是为了他唯一的学生。 崇德帝听见这些便有些动容,便想伸出手去扶住沈肃:“老师切勿如此……” 随即。他似想起了什么是,伸出去的手停在了半空,到底还是没有伸出去。 直到沈肃离开紫宸殿,崇德帝都没有明确表态是将皇库撤或是留。只知道,这一晚,崇德帝没有宿在任何宫妃处。反而去了紫宸殿西侧的皇子所兜了一圈。 紫宸殿西侧的皇子所,是当年崇德帝还是皇子时所居的地方。 沈肃听到沈度转告的这个消息时。什么都没有说,只在东园逗乐着两对金环鼠,听它们“吱吱”叫,第二日,就病倒了。 这一趟进宫,耗费了太多精气神,以他那样颓败的身体,病倒,才是正常的。 没几日,京兆官员便等来了皇库的后续发展,可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皇上竟然会下这样的旨意。 “朕御极之后,深感皇库所靡之大,今又出贪墨之事,感皇库所存,于朝于民无益,故裁撤皇库,皇库原来的珍宝钱银并入国库,皇族一应用度由户部核拨,以简洁为上……” 这就是崇德帝的决定,他高高坐在銮椅上,下令将皇库裁撤! 这个旨意一出,朝臣就像被定住一样,不知道该说什么。 首先出列反对的,是宗正卿朱有洛。他在御史台受了一段时间的敲打摧残,段数就高了一截,只奏言道户部繁重,若是皇库裁撤了,反而增加了户部的负担云云。 只言不提他心痛得快要说不出来了,若是皇库裁撤了,以张龟龄那种吝啬的性格,能核拨多少钱财下来?怕是养不好自家人! 接着出言反对的是太常卿韩士元,他奏言道撤掉皇库不合祖宗*,他搬出了这么一座大山,顿时让不少官员心里默默抽了口冷气。 不知是佩服他敢于直言,还是惋惜他的莽撞糊涂。 祖宗*,当然是指太祖立国之时就设有皇库了,如今崇德帝要撤掉皇库,就是与祖宗*相违,这是对太祖的不敬。 对太祖不敬,这么严重的指责,一旦成立,崇德帝的皇位都坐不安。韩士元这样死忠典章的人,的确会说出这样的反对。 韩士元的话一落,国子司业徐桢就出列驳斥韩士元了。徐桢掌儒学训政,对太祖政行潜心钻研多时,此刻韩士元所言,正正撞上他的逆鳞。 忘了说,徐桢最见不得有人借所谓祖宗之法,行扰政乱道之言。 当下,他就冷了脸,对韩士元说道:“韩大人此言差矣,据下官所知,太祖虽设立皇库,却也有祖训‘顺时而行’,皇上已有言,皇库所在于时于民无益,撤掉皇库即是‘顺时而行’,怎与祖宗之法相违?” 崇德帝收敛着全身的威压,放任徐桢与韩士元争论,宣政殿上一时喧闹异常。 ☆、第059章 查两库 宣政殿的喧闹没有持续太久,崇德帝很快就发话了,将争论的重点由祖宗*转回到皇库这里来。 关于裁撤皇库的事情,崇德帝反复思量了数日,沈肃说的那一句承平明君之言,触动了他的心。他已经登上了皇位,而且坐稳了皇位,明君贤主就成了所求。 他要撤了皇库,诚如沈肃所言,这是于朝于民有益的事情,也是帝王立望的机会。这个机会,崇德帝是绝对不会让它溜走的。 朱有洛和韩士元的反对自然没有用,在徐桢说完话之后,崇德帝就继续说着皇库的安排。 “户部侍郎柳缙云兼皇族度支,以后皇家所用所入,皆经户部……另外,柳缙云尽快核实皇库细况,账册盘点、官员清查等等尽快落实吏部和刑部,御史台官员一旁协助户部……” 最后,崇德帝加了这么一句“有异议者,退朝后再议。” 他这个加句一落,朱有洛等人便蔫掉了,知道崇德帝撤意已决,就算他们再反对,也没有多大的作用。 而且说到底,皇库自上而下都贪,官员都全部定罪,如今是撤掉的最好时机。 听到内库撤掉的旨意,几个皇子的反应不一,有恼怒不快,也有拍手称庆。 二皇子和五皇子非但没有恼怒。反而觉得很高兴。本来,皇库就算存在,也没大机会落到他们手中。还不如撤掉,等于削掉了三皇子的将来势力,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 就短时来看,撤掉皇库这件事,对下任帝王最不利,而三皇子是最有希望登上皇位的,换言之。撤掉皇库对三皇子最不利。 没有了这么庞大的私财,就算登基。一时也缚手缚脚。 朱宣明自是想明白了这个道理,他坐在务本楼内,将赏花宴以来的事情想了一遍,脸色越发沉吟。 突然。他暴戾地将所有的文书都扫到地下,强烈的动作牵扯了胸部的隐伤,他疼得“嘶”地叫了一声。 崇德帝那一脚,正正踹在朱宣明心窝上,养了这些日都不见好。 这心口一痛,朱宣明就想起了崇德帝当时恼恨的样子,那一脚几乎让朱宣明吓破胆,如果不是淑妃与长邑郡主到来,朱宣明真信自己会被他踹死。 那一脚。还有如今的撤掉皇库,都让朱宣明猜测,崇德帝是不是对他不满了?是不是不会再信重他?是不是要扶持另外的皇子登上皇位了? “他一定会杀了我的。迟早会杀了我的……”朱宣明双眼通红,默默念着,心里开始惊惧。 对上崇德帝这样的铁血帝王,没有皇子能够不惊惧,尤其有了那一脚,朱宣明也不能例外。 他独自一个人在务本楼里。时而生痛,时而轻笑。到最后就变成了沉思,就连褚备进来敲门都不曾听见。 秦绩来到务本楼的时候,就见到往日意气风发的三皇子一脸静默,心中不由得一疼,心头却黯然。 果然,皇上决定了的事情,很难令其改变。 在朝会之前,成国公府安插在宫中的内线就将消息送了出来,道皇上有意撤掉皇库,让国公府早作准备。 秦家父子,在这件事上意向不一样。 成国公秦邑对撤掉皇库这事,无可无不可,打的是帝心为上的主意;秦绩却不一样,为了三皇子,当然是保住皇库最好。 秦绩让人去提点了韩士元祖宗*的事情,又让人去户部放风谓加重负担等等,结果都没有用。 秦绩心知,储君在崇德帝心中,是比不上立望重要的,皇库一定会撤掉。如今,三皇子府要图谋的,是皇库撤掉之后的事情。 “殿下,皇库一定会撤掉。姚亮的事情已经令皇上不喜,殿下应当想的是让皇上欢心才是。”秦绩走近了朱宣明,轻声说道。 这些憋屈的话语,秦绩很不想说,可是却不得不说,他真的怕朱宣明会因此消沉。 听了这些话,朱宣明猛地站了起来,凤目微眯了起来,打量着秦绩说道:“你以为我会想不通?!帝心而已!” 他目光灼灼,眼里的通红渐渐变成了幽深。良久,才露出一个笑容,似是阴霾尽退,灿若光华。 这样的朱宣明,才是秦绩所熟悉的朱宣明,仿佛坚不可摧。这样强大自信,才是秦绩着迷的地方。 刹那间,秦绩觉得自己的腰腿都发软,他气息不稳地说道:“当然……不是。殿下有沟壑在身,我只是为殿下折服。” 朱宣明闻言“哈哈”笑了起来,胸口的痛仍是那么剧烈,却不觉得难受。 朱宣明吐出一口浊气,才道:“这事,我自有应对。父皇要撤掉皇库,只是为了向天下表态,这样的事情,三皇子府也可以做。” 他在务本楼这里想了这么久,才窥得一线光亮,这才站了起来。务本楼既是宣政楼的形制,那么父皇心中,肯定是有三皇子府,这一点,他不应有疑。 过了片刻,朱宣明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又和秦绩过了一遍当中的细节,随后才吩咐府中的书吏写奏疏。 裁撤皇库的事情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因为先前御史台和户部已经有了初步的清点,数目账本等物件都是齐全的,随时可以移交户部。 户部侍郎柳缙云是要接下皇库的,却绝不会揽屎上身。他所接的皇库,必须要清楚明白。 皇库的数目繁琐且头绪牵杂,非精于核算、洞悉款项、熟知卷案者。万难得其要领,原先皇库的书吏再不能用,要核算皇库的账册极为不易。 幸好柳缙云早有准备。他提前在京兆各大商号物色了一大批得力能干的账房,这一次皇库清点,这些人帮了大忙,很快就将旧账、烂账清理出来了。 哪一年,哪个官员在任上,哪些书吏在值守,缺失了多少钱银。这些,大致都是可以算出来的。就算不绝对精准。却都是有名目可追。 户部将漏失数目、年间等等内容全部上呈崇德帝,接下来的官员追究、钱财追讨主要就是吏部、刑部的事情了。 柳缙云是觉得轻松了,但户部的事情尚未了,反而起了更大的震动。这是因为三皇子朱宣明的一纸上疏。 三皇子给崇德帝上了奏疏,他在奏疏中提及,既然大定三库之中的皇库出了这么大的问题,那么户部国库、江南银库想必也不能避免,故奏请审核户部国库、江南银库的情况。 崇德帝因循先帝旧例,是允许出宫的皇子参政事上奏疏的。三皇子这个奏疏,时机选得太巧,皇库的事件已到尾声,官员们尚未来得及想到其他。他就将火烧到了这两库。 接到这个奏疏的崇德帝龙心大悦,当即就准奏,迅速往户部、吏部和御史台下了旨意。审核户部国库、江南银库! 崇德帝高兴的不是三皇子这个奏疏,而是他上奏疏的时机和态度。在皇库余绪之时上奏疏,证明三皇子有局势洞见,且有为国为民之心;请求清查国库、银库,证明三皇子在这两库没有丝连,也没有市恩朝官。如此甚好! 崇德帝先前因为仓部郎中姚亮而起的疑心,就这样消了下去。连连下旨给三皇子府送去了不少赏赐,其中多有去淤疗伤的上好药材。 知道这个旨意的官员又是一阵惶惶,比起皇库这个小波来说,户部国库、江南银库算得上是惊涛骇浪,这两库所牵进之广、所涉及之深,远非皇库所能比。 皇库的张永春、裴韶已经重重定罪,有了定例在前,一旦国库、银库出了什么问题,京兆和江南的官场都要震动不已。 户部尚书张龟龄恭敬地领了旨,回到户部官衙的时候整个脸都是绿的。像张龟龄这种要臣,当然知道户部国库、江南银库一定有猫腻,真的细究起来,整个京兆和大片江南,没有多少个官员不牵在其中。 这两库在支用之上,有多少权衡、人情都是不可避免的。就算是清官为民,在向国库、银库申支的时候,也不免有多报虚张之举。 一言概之:纵两库极清明,能免贪贿,不能免人情。 如今皇上下旨审查这两库,查肯定是要查的,以怎样的标准去查,查出一个什么样的度,这都是张龟龄头痛的,也是尚书令方集馨所忧虑的。 为此,方集馨专门叫来了张龟龄,各种不放心的叮嘱了一番,总的意思就是:查,但不能像皇库那样查,要小心控制着度,不能动摇官场根基。 是了,根基,像方集馨这样位置上的官员,都清楚知道两库事若真的彻查,最严酷的下场就是整个官场无官可用。 这是大定官场如今的真实情况,牵一发而动全身,方集馨无法不忧虑,大定无官可用,他这个尚书令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方集馨是成国公秦邑推上去的,成国公府一向与三皇子亲厚,方集馨也是亲三皇子之辈,可如今想到这奏疏,不免对三皇子有了怨言。 两库乃国之大事,怎么可以贸然彻查?如今,尚不是清查的时机。不,在方集馨看来,两库事最好就是永远都不查!L ☆、第060章 风头无两 最近的朝堂,是三皇子一个人的主场。 他不仅奏请审核两库,还提议皇族应该勤俭节流,以减轻户部国库的负担。此等为朝为民的奏疏,使得士子、京兆百姓赞誉不已,一时风头无两。 当职朝臣受权力牵涉太深,肯定是不愿深查两库之事的,但是底层的官员、未出仕的世子却都认为这是利民之举,彻查两库、去贪肃官,他们才有出头的机会。 普通的百姓哪会知道两库事的弯弯道道?但有成国公府派出的人在京兆宣扬,百姓们自然都知道了三皇子是为百姓着想的,是好人。 在皇库撤掉这种不利情况下,三皇子只凭着两个奏疏,就重获了帝恩,且赢得了民心,这一着,不可谓不高! 不但是崇德帝对三皇子赞誉有加,就连不少朝官都对三皇子趋近几分,虽然他们因为时势的原因,或多或少牵进两库事中,但是作为读书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他们的共同理想,他们还是很希望有一个贤主。 这些官员们都贪,却又希望吏治肃清,有个贤主来让他们的理想得到实现,这种矛盾怪异的状况,恰好就是大定官场最真实的情况。 朝官和百姓对三皇子的赞誉,被山青如实地反映给尺璧院的顾琰。 “姑娘,相公的语气很忧虑。”转述这些的情况的时候。山青的娘子关氏这样说道。 先前顾琰给陈通记下的指令,并没有避讳着山青,他知道顾琰对三皇子府的敌意。此消彼长,三皇子府风头无两,山青就忧虑顾琰了。 “你回去和他说,这事我知道了,让他放心。”顾琰点点头,眉眼弯弯的,看得出心情很好。 “那奴婢就回叠章院了。奴婢会转告相公的。”关氏放下了心,给顾琰躬了身。然后离开了尺璧院。 顾琰的笑不是为了安抚关氏,而是她真的心情很好。 前一世,她在秦绩那里耳濡目染,又与沈度沟通往来。对于秦绩、三皇子、朝局的了解把握,不算炉火纯青,却也非同一般。 更何况,现在是崇德九年,三皇子和秦绩行事为政都稚嫩生涩,行事和目光远远没有崇德十五年之后的成熟圆滑。至起码,上这样的奏疏,成熟圆滑的三皇子绝对不会做! 前一世,三皇子就没有上过这样的奏疏。 三皇子这两个奏疏。不是不好,而是太好了!这两道奏疏,的的确确是为朝为民。若真的能够执行下去,顾琰可以想象得到最后必定是贪官自危、吏治趋清。 这两个奏疏的关键是:执行!没有坚决的执行之心,没有完善的执行之法,这两个奏疏就没有意义,只会沦为空谈。 这么好的奏疏,就需要这么好的执行。可惜,现在的大定。并不具备这样的条件。顾琰可以推算,一旦彻查两库这件事无法执行,必定是朝官惶惶、百姓生怨。 “秦绩,你还是不懂皇上的心思……”顾琰微笑着看小圈滚来滚去,自说自话。 她推测这两个奏疏无法执行,皆因,她对崇德帝和三皇子无比了解,甚至比他们本人所以为的,还要深刻。 崇德帝不是个宽厚自省的帝王,他能下令撤掉皇库,坚决清查皇库的贪漏,已经是他的底线了,他绝对没有那样的决心去彻查皇库之事。 事实上,对于崇德帝下令撤掉皇库,顾琰都是惊讶的,这不像崇德帝的作风。前一世崇德九年之后,崇德帝的巡幸、封禅之举就没停过,所耗费巨大,皇库是一直存在的。 这当中,肯定有顾琰所不知道的因由,但顾琰仍判断:崇德帝有勇气撤掉皇库,却一定没有勇气彻查两库! 还有,这一次上疏的三皇子,根里就不是一个为民为朝的人,他之所以上书,只是为了帝心,只是为了民望,定不会管奏疏的执行。 三皇子这个奏疏非但不是晋望之阶,反而会是招祸之举,她什么都不用做,静静等待时间的发酵就行了。 三皇子和秦绩一定不会如愿,她的仇恨,肯定会得报,这是局势予她的。 旋即,顾琰就有了一丝悲伤,这么好的奏疏,在如今的大定却无法执行,怎能不让人感到悲伤? 顾琰不知道,好的奏章得以坚决执行的那一天会不会到来,前世她死去之时,新帝刚刚登基,她不知道朝局是不是好了。 顾琰的推断,的确是事实。在三皇子上奏疏不久,秦绩就秘密邀约了方集馨、张龟龄等人到成国公府小聚。 这些人谈了些什么,当然不会对外宣扬。只知道方集馨对三皇子的怨怼没了,张龟龄的脸也不绿了,皇库彻查事情,面上仍如火如荼地执行着。 江南的官员将心提到了嗓子眼,可是等来的却不是严命肃清,而是仍是面上那一句:都小心点,在查呢! 听了这么一句话,江南官员便都将心都放了下来。再查,他们也不怕了,江南的官员那么多,到时候推一两个倒霉的出去,就万事大吉了。 江南官员的心情,并没有人汇报给崇德帝,但是秦绩约方集馨、张龟龄的事,内侍首领常康却上报了崇德帝。 崇德帝听了这汇报,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事无法,随他去吧。” 彻查两库乃重中之重,这当中的种种权衡,崇德帝当然清楚。清楚之后就有一种无奈,他在皇位已经九年了,好不容易才将登位的血腥消去,实在没有勇气再铁血一次了。 他明白彻查两库当然好。但引起的动荡会摇晃他坐稳的皇位,还不如一直承平下去。 身为帝王,就要权衡利弊得失。就会有无奈,崇德帝也不例外,他选择了一条更容易走的路,人之常情。 秦绩邀约方集馨、张龟龄这样的事,当然瞒不过一直盯着成国公府的沈度,他将这事和崇德帝的态度,一一告诉了沈肃。 沈肃的病已经好了。他只是心力耗费,精神养好了。病便好了。他听了沈度的话并不感到意外,有的,只是了然。 “现在是不行了,刮骨肃清本就要非人决心。他登位已久,不想再动了。”沈肃点评道,也不急。 任何事情都是一步步来,只能徐徐图之,皇库撤掉了,彻查两库也会实现的,但不是现在。 沈肃知道任何事情都不能一蹴而就,所以他在紫宸殿奏请撤掉皇库,却不奏请审查两库。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动了皇库都不容易,再动户部国库、江南银库,就太愚蠢了。 “你要记得。自古至今,从来不缺乏好的奏章,也不缺乏能人贤吏,缺的,只是将奏章执行到位的那份坚持和勇气。”沈肃顿了顿,凝视着沈度。 沈度站了起来。将身子挺得笔直,头微低着。以示慎重。 “你所要做的,是要让下一任帝王有这样的坚持和勇气,如果能将这些坚持和勇气变成朝官的共识,那就更好了。”沈肃提高了声音,一字一字地说道。 除了沈肃,大定没有人敢这样毫无避讳地说着下一任帝王的事情。他是铁血帝师,且行将就木,有什么好怕的?况且沈度,就是为下一任帝王准备的。 他犯下那么大的错误,如果沈度不能弥补他的遗憾,他死都难安息! “孩儿谨遵父亲教诲,终身不忘!”沈度恭恭敬敬地说,这样的正经严肃,在父子之间并不合适,但正昭示了沈肃和沈度的慎重。 皇上及重臣私底下的衡量,朝官是不甚清楚的,朝堂上仍纷纷扰扰。 朱有洛心疼着皇库的撤掉,担忧着养家的钱银;韩士元和徐桢则仍在讨论祖宗之法;柳缙云平稳地接下了皇库;其余朝官们都在关注御史台和户部,去国库没有、下江南没有……凡此种种,都成了谈资。 在这样的纷扰中,皇库的余绪渐渐平息,如今官员更关注的是两库事,皇库的执掌人这样的事,已经被他们丢到脑后。 皇库都没有了,谁还会关心皇库执掌人是谁?还不如想想两库事有没有波及自身。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长邑郡主顺利避过了朝中的风浪,当她再一次跪在崇德帝面前请辞的时候,就得偿所愿了。 “朕准你请辞,你所养的那一群核算书吏,三年内不得离开京兆;五年内,你与夫婿,不得返回京兆……”崇德帝说着放长邑郡主离开的种种条件。 长邑郡主一一应承,她本就打算与陆居安离开京兆的,五年不入京兆,也没有多大的关系。至于女儿陆筠,又不一定要非嫁在京兆不可。 这些事情,长邑郡主在陆居安的劝慰下,想得很通透。 “朕念在你打理皇库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会亏待于你,你便安心离开京兆吧。”崇德帝最后叹了一口气,多少有些感慨。 阿猫阿狗养熟了,都会不舍,何况是人? 长邑郡主长跪于地,语气哽咽地说道:“长邑多谢皇上成全,今后长邑不能为皇上效劳,万望皇上保重龙体!” 离开紫宸殿的时候,长邑郡主擦掉了眼泪,脚步渐渐轻盈起来。L ☆、第061章 神仙中人 长隐公子在赏花宴发病后,一直在安国公府内养身体,并没有出现在京兆众人的视线。 他身体好起来的时候,朝堂的大事已到了尾声。皇库已经撤掉了,两库还在继续查,一时半会也查不出什么来。 “显儿,皇上下令彻查两库,以你看,两库会不会动荡?”水榭内,安国公韦传琳摸着胡子,紧张地问道。 他是长隐公子的祖父,但他一向觉得这个孙子比自己聪明得多,对局势的把握也比自己透彻得多,此时便问起了两库的情况。 其实他最关心的是江南银库,可是他不能单独问江南银库,他不敢让长隐公子知道自己收了江南银库的半成干股。 半成干股,是个天大的数字。 当年,江南银库的官员将干股送上来,以求安国公府的庇护,长隐公子是一口回绝的。 “祖父,这半成干股韦家绝对不能要!要了就有覆家之祸!”那时长隐公子才十五岁,这样慎重地告诉祖父韦传琳。 韦传琳明面上答应了,可是却瞒着长隐公子收下了这半成干股。这半成干股诱惑太大,韦传琳根本无法抵挡。 这半成干股。不仅可供安国公府每年的支出用度,还能为安国公府收买人才、铺展势力,作用实在太大。就算韦传琳明知道会有风险,也要收下来。 况且,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韦家收下这干股七年来,江南银库还没有出过事,韦传琳就更心安理得了,只是始终不敢让长隐公子知道。 韦传琳没有想到。皇上竟然会下旨彻查两库,若是秦家收了半成干股的事被查出来……韦传琳不敢再想下去。 那几天。韦传琳急得周身是火,见了谁都不顺眼。就连平素最受宠的小妾都被他踹了几脚,后来成国公府递了消息过来,他的急火才渐渐消了下去。 韦传琳知道。成国公府也收了江南银库的干股。不过他还是不放心,便来水榭这里询问长隐公子相关事宜。 “皇上已经动了皇库,两库就不会再动了,不过江南银库肯定要交一些官员出来的,小波不断,大的动荡,不会有。”长隐公子回道。 彻查的旨意下了这么久,御史台的官员就连江南都没有去,雷声大雨点小。已经充分说明了崇德帝的态度。在长隐公子看来,崇德帝能撤掉皇库已不易,彻查皇库便不苛求了。白璧微瑕,总也不错。 韦传琳闻言便松了一口气,抚胡子的动作更显从容,只是,他还有一点不明白,便问了出来:“你说。三皇子为何会上这两道奏疏?秦家怎么会不阻止?” 秦家是三皇子的得力支持者,三皇子不可能不知道秦家在江南银库有干股。他上了这奏疏,万一秦家被查了出来,那他的损失就大了。 “三皇子上这道奏疏,秦家肯定知情,两库不会动荡,秦家必也知道。为什么还要阻止?”长隐公子仍不紧不慢地喝着茶,奇怪地反问道。 秦家知道不会出事,又能为三皇子立望,秦家当然不会阻止。这一点祖父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韦传琳抚胡子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才尴尬说道:“是这样没错,是这样没错……显儿,你身体如今怎样?切勿不可以再去赏花宴那样的场合了。” 这么聪慧又懂朝局的孙子,若真有不测,韦传琳会心疼至死。长隐公子发病后,他还将安国公夫人管氏责骂了一顿,若不是她虚荣,显儿就不会出现在赏花宴上,就不会发病! “孙儿已经大好了,请祖父放心。孙儿等会有贵客至,不知祖父可还有要事?”长隐公子笑了笑,这样说道。 一旁的烹茶侍童听了这话,烹茶的动作有丝僵硬。直接开口赶人,也就是公子能做得出来。 长隐公子因为这个疾病,常年戒喜戒嗔戒执,以求得心绪的平和。他对管氏、韦传琳都孝敬有加,心绪却不会有大起伏,不免给人一种冷心冷情之感。 韦传琳知道自己孙儿的情况,对这样的话语也不以为然,又叮嘱了长隐公子要注意身体等等,便离开了水榭。 韦传琳一离开,长隐公子便看了侍童一眼,淡淡说道:“齐书,你分心了。这茶水毁了,不能待客。” 齐书脸一红,随即羞愧地说道:“公子,对不起,奴才这就重沏一壶。” 说罢,他就将茶具、茶叶等全都撤了下去,又从府中领了一套花鸟纹白瓷茶具,然后才回到水榭煮茶,这一次,他眼中便只有领来的茶具与茶叶。 长隐公子自提醒齐书后,便没有再说一句话,直到闻到这清冽茶香,才微微扬起嘴角。 沈度来到安国公水榭的时候,所见的就是这样的情景,水榭里的一切,都美好得仿若神仙图画一样。 长隐公子倚在水榭的栏杆中,此时清风徐来,吹起他宽大的衣袖,谪仙般的容貌更加清晰,唇角的笑意能摄人心魂。 水榭之中,跪着一个仆童,他专心致志地盯着眼前的炉火,炉火之上,是一把漆黑提壶,壶身正“咕噜咕噜”地响,提壶旁边,摆放着一套花鸟纹白瓷茶具,碧绿的茶水正升着袅袅茶香。 茶香伴随清风窜进沈度的鼻子,仿佛有延绵无尽的清冽香气,让人心神俱畅。 沈度停住了脚步。不忍再往前一步,怕自己带着的世俗之气,会将水榭里的静谧美好破坏掉。 世人皆爱长隐公子。沈度原先还想不明白,如今见到这一幕,却是悟了。 世人所爱的,大概是这一份永远难到达的极致平静。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炽盛,这七悲八苦,世人都沉沦其中,情执不断又慧桥难拯。可是见到长隐公子,便见到了大慧平静。谁能不爱? 最先打破水榭静谧的,是长隐公子。他见到沈度到来后,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他慢慢坐直了身子。出言道:“你来了,快来这坐。” 他指了指身侧的栏杆,微笑邀约道,双眼晶晶亮。 水榭正中摆放着木桌竹椅,仆童也在木桌旁边煮着茶,显见这里才是客坐的地方。可是长隐公子,竟开口邀他坐在水榭栏杆之上。 这样天真,又让人这样欢喜。 沈度脸上也带着笑,直直走到长隐公子所在的栏杆旁边。然后倚在了水榭的柱子。他就像在自己家中一样,他一脚伸直,一脚弯曲。微闭着眼,享受起这水榭的清风美景来。 沈度此刻所穿的,仍是那一套鸦青暗花襕衫,领襟处滚着银边,本就显得随和,他这样一靠。比起长隐公子的意态悠闲来,多了几分人间趣味。 此时此地此人。让沈度只有一个感触,他用手指指长隐,再指指自己,哈哈笑道:“与谁同坐?长隐、清风、我。哈哈。” “哈哈,哈哈。”长隐公子一愣,随即也哈哈大笑起来,水榭旁边憩息的湖鸟扑棱棱地飞起,湖中的鱼儿也“呼啦”一声甩了水花,沉入了湖底。 整个水榭,忽而就像活了起来,原先的神仙图画仿似缓缓铺展开,变成了真实的场景。 “赏花宴之后,还没有向你道谢。这一次邀你前来,就是为了说声多谢的。”长隐公子笑罢之后,便说道。 他对韦传琳所说的贵客,就是沈度。他早几日给沈度下帖子,邀请他到安国公府一聚,沈度接下了帖子,便有了两人水榭清风相对的一幕。 “嗯,不用谢,应该的。”沈度仍那样靠着,不咸不淡地回了这一句。 虽是顾琰救下了长隐公子,但这谢意,沈度应了下来。许是水榭的氛围太让人舒适,沈度此刻不想说赏花宴的事。 他此番来安国公府,也没有什么目的,既然长隐公子约了,他正好有空,便来了,就这么简单。 长隐公子不擅与人交际,见到沈度一副不愿意多说的样子,也就住了口。一旁的齐书适时为两人送上了茶。 通透洁白的茶盏中间,是清透碧绿的茶水,更何况这茶水还透着清冽的香,沈度竟有点不舍得喝了。 “明前龙井,真好。”沈度轻轻呷了一口,笑着点评道。眼前这人,连喝个茶都精致到极点,果真是安国公府这样的人家才养得出来。 “这白瓷茶具,还是差了一点。昔日我在别处看过一套茶具,那透明的杯身衬着碧绿的茶水,才真是一绝!”长隐公子充满怀念地说道,双眼紧紧地盯着沈度。 “是吗?我倒没有见过,觉得这白瓷绿茶,就是最好的了。”沈度仍半眯着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沉醉在茶香中。 “沈大人的京兆话说得真好,不仔细地话根本就听不出有庐州口音,沈大人少时在京兆待过?”长隐公子举起了茶杯,又再笑问道。 “在京兆为官这几年,什么话都能说顺溜了,仔细听还是有差别的。”沈度认认真真地说,最后半句话,他是用庐州口音说的。 长隐公子是仔细的人,他当然听出了其中的差别,他喃喃地说一句:“是这样没错。” 他说罢,便移开了眼,兴致忽然低了下来。 你不是他……长隐公子这样想道,觉得口中的茶味艰涩无比。 (章外:这一章,是早前和小金讨论之后有感,哈哈~我还是觉得少些情执,多些豁达会幸福很多。)L ☆、第062章 道别礼 沈度离开安国公府时,是长隐公子亲自送出府门的,惊得安国公府的门房瞪大了眼睛,迅速将沈度的样貌牢牢记住。 对这一场“长隐清风我”的会面,沈度印象最深的就是极致平静的氛围,还有那白瓷衬着的绿茶。 回到沈家东园,他向沈肃描述了韦家水榭的舒畅,话语间全是赞颂,末了仍感叹道:“这样的水榭,也就是长隐公子这样的人能衬得上。” “那就在南园设一个水榭?”沈肃听了这些话,一本正经地问道。沈度所住的地方,就是南园。 “呃,还是算了。”沈度立刻拒绝道,他无法想象自己穿着官服倚在水榭的样子,一身疙瘩都起来了。 随即,他就想起了长隐公子的询问,对沈肃说道:“长隐公子以透明茶杯、庐州口音来试探我,想必他应该失望吧。” 想起长隐公子最后的意兴阑珊,沈度笃信这一点。那样的世公子,那些刺探又怎能瞒过沈度? “失望便失望吧,也没有什么。韦传琳越发糊涂了,反倒是他这个孙子不错,可惜了。”沈肃没和长隐公子照过面,但对其耳闻不少。 崇德帝时在他面前说起这个人,说他胸有沟壑,是不可多得的栋才,还说若是他身体康健,早就许他一个重位要职了。 沈肃也叹可惜可惜。不是可惜他身有疾病,而是可惜他生在韦家。安国公府,并不像世人看到的那样光鲜辉煌。 说到底。几大国公府有哪个是干净的?都藏污纳垢! 这些陈年旧事,沈肃不愿意多想,比起安国公府那个病弱的公子,他更关心朝中的局势。 “刚才居安来送帖子了,陆家三日后设宴,我就不去了,你去给他们道贺吧。”沈肃指着桌面上的帖子说道。 原来。前两日崇德帝下了旨意,册封长邑郡主的女儿陆筠为顺安县主。还赐了丰沃的建安府润州一带为其封地。有了封地,就有了户籍人口,就有了供而不断的钱财。这又令朝臣们对陆家各种羡慕嫉妒恨——尤以朱有洛为甚。 要知道,长邑郡主都没有封地。陆筠只是区区县主,就有了这丰沃封地。可见皇上对陆家的恩重,为此,陆家设宴广邀亲朋,以贺此事。 陆居安亲自送帖子来沈家,不是为了邀请沈肃和沈度,而是为了亲口向沈肃道谢。 陆居安很清楚,皇库得以撤掉是沈肃的手笔,直接受惠的则是他妻子长邑郡主。 长邑郡主懵懂。一直为皇库所累,陆居安深知这事,却不能与人言。就连父亲陆清,他都不能说。 如果没有沈肃的提点,陆居安就不会回京,如果没有沈肃的谋划,长邑就不能顺利卸掉皇库,如果没有沈肃的斡旋。陆家就不能安枕无忧,这一切。陆居安铭记在心。 其实,沈肃要撤了皇库,不是为了长邑郡主,但对陆居安而言,他只知一点:因为沈肃,长邑才能卸掉皇库。 这么简单直接的思维,还真是这个不理政事的大才子会有的,沈肃自然接下来了这谢意,同时为陆清感到无比庆幸。 “明澈真幸运,居安和长邑这一对夫妇离开京兆,他就不用时时操心了。”沈肃说道,语气听着有一种揶揄在,这是极为难得的。 “陆叔的确很幸运。”对这一点,沈度无比赞同,实因陆居安和长邑郡主都太不适合朝局了! 陆清也是前不久才知道,原来他的郡主媳妇还执掌着皇库,知道了这事之后,陆清脱口大骂“陆居安这个兔崽子”,然后才想着怎么脱身。幸好是顺利脱身了,不然陆家就不会有这个宴会。 沈度知道,陆家办这个宴会还有另一层意思,就是道别。 陆居安和长邑郡主离开京兆,起码五年内都不回来了,当然要和亲朋故旧聚旧情道别意,这宴会,肯定要办。 此刻,顾琰也接到了陆筠的帖子,和这帖子一起送来的,还有一张短笺。 短笺是陆筠写的,上面说她不日将离开京兆,不知何时再返,让顾琰一定一定要参加陆家宴会。 看到这短笺,顾琰不禁想笑,这的确是陆筠会说的话,顾琰甚至可以想象她写下这些话时,必定是又笑又跳的。 说来也奇怪,顾陆两家并无深交,但顾琰和陆筠却感情深厚,从陆筠那里,顾琰切切感受到姐妹情意,比在顾家感受到的更深。 顾玮就不说了,顾珮和顾珺这两个庶妹,一向对顾琰避而远之,只有陆筠,那样笑嘻嘻地靠近,掏心肺以待。 顾琰重活一世,更觉这样的感情难得,也就更珍惜,她给陆筠准备的道别礼,是独一无二的。 这个礼物,从顾琰得知陆筠的封地是建安府润州的时候起,就确定好了。 陆家在太平前街附近,离顾家所在的宣平大街有一段距离,顾琰准备和陆筠说说私己话的,便早早就出发了。 她去到陆家的时候,大多数宾客还没有上门,此时的陆家,布置喜庆又颇为安静。陆家因为有一个郡主媳妇,府邸布置要比三品府邸更显豪华和贵气,陆筠的院子也不例外。 幸好陆筠的容貌能压得住这院子的豪华,不然就真是华屋养小玉了,多怪异! 想到这有趣的情景,顾琰笑得眉眼弯了起来,看得一旁的陆筠瞪大了言,随即气呼呼地说道: “阿璧你怎么这样啊?!我就要离开京兆了。你不难过不舍得,还笑得这么开心?” 陆筠的生气当然是装出来的,她心性开朗豁达。最见不得哭啼啼的道别场面,又不是以后都不见面,有什么好哭的?顾琰这样,最合她的心意的了。 她还没等顾琰回答,就皱皱眉头说道:“你不知道,前两天安昌、安荣两个人来假哭了一场,烦死了。其实她们巴不得我离开京兆。以后就没有人和她们争风头了。” 顾琰笑了笑,没有搭话。安昌、安荣两个虽然是公主。但生母只是普通才人,论起来,陆筠这个县主比她们还得势。 高贵的身份如果没有相应的势力辅助,那就活得比普通人更加艰难。三初宫变之后的秦绩。不就是这样吗? “筠姐姐,不说这些了。你要离开京兆了,阿璧是很舍不得的,这个是我送给你的道别礼。”顾琰拿出了一个锦盒,慎重地递给了陆筠。 然后强调了一句:“这个礼物贵重无比,你可一定要保管好。” 陆筠地接过了锦盒,这锦盒巴掌大小,轻飘飘的,似乎里面什么都没有。她将锦盒打开。只见里面放着条普通白绸巾,巾上面绣着一株墨兰,这就是阿璧所说的贵重无比? 她疑惑地看着顾琰。她知道顾琰一向不会故弄玄虚,她说贵重无比就真是贵重无比,那么原因是什么? 顾琰将锦盒中的白绸巾抽出来摊平,然后指着墨兰下面的落款说道:“筠姐姐,你看,这个落款是‘钟岂’。他是润州人,筠姐姐去了润州。一定要找到他、厚遇他,此人有活世医术,对润州来说很重要……” 顾琰这么一说,陆筠就更加奇怪了。阿璧在说什么呀?这个钟岂这么厉害,在润州早就出名了,哪里还用费心去找? 顾琰笑了笑,继续说道:“筠姐姐,这个钟岂是方外之人,隐居在润州深山中,不能轻易找到,我是从外祖父家听说了这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润州是筠姐姐的封地,若是真找到了,可不就是造福润州百姓?” 顾琰语气轻柔地说,简直可以说是诱哄了,她稚嫩的面孔和真诚的语气,有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良久,陆筠点点头,回答道:“好,我去了润州,就去找找这个人。” 顾琰松了一口气,笑着说道:“筠姐姐,你去找找,这是我送给你的最好礼物,不会有比这个更好了,我绝对不会骗你的。” 陆筠听了这话便没好气地说道:“你要是骗我,以后我都不理你了,润州好吃好玩的,都不告诉你了!” 说罢,她将锦盒放在了一个紫檀首饰匣子最底层中,这一层,收着她最重要的珍宝,是一定会带去润州的,也是会经常打开的,这个锦盒,她不会忘。 陆筠不是笨人,她虽然觉得顾琰送这个礼颇为怪异,却知道顾琰是真心实意待她的,这个人一定会有用。这个人,她必定会去找,至于其他,找到之后再说了。 顾琰将陆筠将锦盒这样放置,便知道她是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钟岂这个人,陆筠一定会去找,而且一定会礼遇他,这样,润州就有福了。 得知陆筠的封地是建安府润州,顾琰便记得了一件事。崇德十一年春,建安府润州发生大瘟疫,在这场瘟疫中,润州百姓死了三分之一。 剩下的人之所以活着,是因为有了润州神医钟岂! 钟岂隐居润州深山已久,并不知道世有大瘟疫,如果他能早一点出来,那么润州就不会死那么多人,崇德十一年的大殇就不会出现! 筠姐姐既然得了润州、受润州百姓供养,就应该为润州广布福泽,没有什么比避免瘟疫、活人性命更积福的了。 这是顾琰送给陆筠的最好道别礼,没有之一。L ☆、第063章 出事了 说罢了钟岂一事,顾琰和陆筠还没说几句话,陆筠的两个婢女沧海、桑田便来禀,道宾客陆续将来,请县主作好准备。 陆筠被册封为顺安县主,自是陆家这场宴会的主角,她不能躲在后院,势必要去见某些宾客。听说,宫中也会来人的。 闻言,顾琰和陆筠便打算离开院子,临出院子之前,顾琰仍提醒了一句:“筠姐姐,钟岂的事情,你一定要记得!” 陆筠边走边回道:“放心吧,我不会忘记的。”就算一时忘记了,还有那个首饰匣子提醒着呢。 顾琰便没有再多说,她已经打定主意,以后时不时往润州送封信,提醒陆筠这件事,绝对不能让她忘掉。 出了院子,陆筠便唤来了一个婢女,让她带着顾琰去绣音阁,她与沧海桑田两个婢女则往垂花门那里走去。 绣音阁是女眷聚会的地方,陆家早就在那里布置好了,待会将有京兆戏班子的名角在那里唱戏,这是女眷们最喜欢的活动。 顾琰带着水绿、月白两个人,跟着这个婢女缓缓往绣音阁行去。 这婢女话不多,只在路上遇到奇花异草时,才为顾琰细心介绍,看得出是受过调教的,极为谨慎,不该说的话绝对不会说,却又不会让客人感到怠慢。 从婢女身上。可以看得出陆家家风,刑部尚书陆清,的确是谨慎的。 顾琰的心情很不错。已经送出了道别礼,她来陆家的主要事情已经完成了,剩下一件小事,多半也能成的。 是以去绣音阁的路上,她无比悠闲。只有在绣音阁见到一个个贵妇贵女后,她才提心凝神,微笑着与诸位一一打招呼。 与人交际的时候又要彰显家风。这也是京兆少女的必修功课。 在绣音阁这里,顾琰见到了许多人。大多都是在赏花宴见过面的,如张龟龄家的张妙,还有范泰言家的范仪。 每次见到范仪,顾琰便想笑。这一次。范仪小姑娘仍被祖母姬氏带出来,她状似认真地坐在绣音阁,不一会儿就垂着头了,台上戏角在“咿咿呀呀”唱着,这小姑娘竟然睡着了! 一直到离开绣音阁,顾琰都是笑着的。这个算得是陆家宴会的唯一乐趣,她想着回去一定要告诉傅氏,那范家的小姑娘太好玩了。 这一次宴会,傅氏并没有参加。一是因为她与长邑郡主并不熟悉;二是因为她怀着身孕多有不便。这样的宴会甚少参加。 她自是不参加顾琰一个人来赴宴,但顾重安说以往阿璧都去过陆家多次了,没什么可担忧的。傅氏便答应了。 不过她仍是不够放心,除了吩咐水绿、月白这两个婢女跟着,还从前院点了两个小管事随行,以作应变。 其中一个小管事,就是山青。 傅氏这个安排,正合顾琰的心意。本来。就算傅氏没有安排前院的人,顾琰也要想办法让山青跟着去的。因为她要让山青办一件小事。 顾琰在绣音阁听戏的时候,山青正在办着这件小事。这真的是件小事,就是去向一个人道声谢而已。 山青觑了个机会,趁着那个人尚未入宴会的时候,走近了去。 “沈大人,我乃顾家下人,我家姑娘托我来向大人道谢,谢谢大人了!”山青站得笔直,转述着顾琰的谢意。 他虽自称“我”,语气极为恭敬,这都是顾琰要求的,这一声谢意,并不低微又真心真切。 “嗯,不用谢。”沈度双手摆在身后,淡淡说了这么一句,疏离又高高在上。 他就算身着常服,为官的威势也不能掩盖,总让人有一种沉压感。 山青便觉得头皮有些发麻,总觉得他来道谢不太适合,不仅是因为沈度冷淡的回话,更因为沈度身边笑得一脸怪异的小厮。 似是发现什么有趣的事一样,自己是来道谢的,有什么有趣的? 山青直到告辞离去,都不知道那个小厮笑什么。他更不知道的是,如果不是这个小厮注意到他,他根本近不了沈度的身,就更不能和沈度说上话了。 “这愣小子……”沈度身边的小厮——如年这样笑说道。 从他们来到陆家开始,如年就发现有人在盯着看了,很快就知道这是顾家大姑娘带来的下人。 赏花宴三秀堂的事情,如年多少知道一点,不然,山青要说这声谢,还真难。 沈度看了如年一眼,没有说话,却想起了三秀堂的情景。顾琰带着泪的笑,历历如在目前。 顾家姑娘,是吗? 沈度扬了扬嘴角,迈步往陆家宴会场地走去,一点都不知道如年见到这个笑容,愣了一愣。 心悦之下,就算只是微扬嘴角,都能够让旁人感受到铺地而来喜意,何况如年跟随沈度这么久? 主子这个笑容,似乎有些怪呀…… 返回顾家的路上,顾琰便听山青回报事已办好,心情更舒畅了。 顾琰知道陆家的宴会,沈度必定会去参加,她尚欠沈度一句多谢,除了陆家的宴会,近期她还真找不出适当的场合。 山青作为小厮,肯定能见到沈度,而沈度这样警觉的人,也会注意到山青,这谢意,不难表达。当然,沈度这么通透,自会知道她谢的是什么。 因着顾琰心情的舒畅,这一晚尺璧院奴婢们都是欢着心的,睡得特别稳实。玉堂院的奴婢们,就不是这样了,半夜里,她们又听到了三姑娘的惊叫声。 “姑娘。不如去护国寺求道符来压压惊?”听琴为顾玮擦去额角的汗水,忧虑地问道。 从赏花宴回来后,顾玮就经常做噩梦了。眼见着瘦了一圈,听琴很难不注意到这些。 “长隐公子出了事,姑娘也做噩梦,这赏花宴真是不祥!”听琴念念叨叨地说道,还是劝说顾玮去护国寺求个符。 “不用了,传出去还以为我魇着了,省得让人编排!”顾玮说道。求符压这做法,她想都没有想过。 她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噩梦。不是魇着了,而是心里有疑。 她总是想起花渚亭那几个姑娘说的话语,那些话语,是说那个被烧死的韩妩。 “听说那韩妩会妖术。见谁不顺眼就做法害了谁……韩妩夜里还会长出獠牙利爪,她身边的丫鬟都是她吃掉……不然这样的妖孽,肯定要千刀万剐……” 这样的话语,她记得很清楚,像刻在心里一样,怎么都忘不了,她更忘不了的,是顾琰的反应。 顾琰失态地驳斥了张妙等人,顾琰神不守舍差点在倚宵楼那里掉了筷子……顾玮时时不忘这些。入了夜,这些便变成了梦。 梦中,有一个长着獠牙利爪的妖孽。害了她身边的人,还咆哮着挥舞着利爪朝她扑过来,那个妖孽,长着一张顾琰的脸! 梦见的次数多了,惊叫醒来的顾玮便不害怕了,反而变得无比冷静。 她冷静地回想着有关顾琰的一切。顾琰以前是个娇娇女。对所有人都不设防,尤其听信二房的话。 顾琰是什么时候开始聪明的。顾琰怎么能将母亲送进礼佛堂,顾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顺心顺遂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似乎是从掉下假山醒来之后开始!就像变了个人一样,一下子就变得聪明,变得无法击败。 掉下假山醒来就变了,那韩妩会口出胡言,是在落水被救起来之后,太相似了! 顾玮双唇紧紧地抿了起来,双眼却越发明亮,亮得有一种森森寒意。 第二日,顾玮去了垂花门,仍在那里等着顾重庭,将他迎进了玉堂院。 这段时日,顾重庭来玉堂院的次数不少,与顾玮杂七杂八地说着话,关心她的起居饮食,父女感情与日俱增。 “以后不用去垂花门那里等着了,若是有事,让人来告诉为父一声就好了,怎么看着又瘦了?仍没有睡好?”顾重庭看着顾玮眼底的青黑,心疼地说道。 上一次他来玉堂院的时候,就知道顾玮时常做噩梦,看来情况还没有好。这孩子心里到底有什么事? “父亲,我着实是怕,总觉得那些姑娘们说的都是真的,真的会有人变成妖孽。可是那个妖孽是大姐姐,我就更加怕了……”顾玮用帕子印了印眼,哭着说道。 她边哭说边颤抖,像是怕极了一样。 这些话听得顾重庭一头雾水,什么人会变成妖孽,妖孽是大姐姐,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待他听清楚顾玮的意思时,他立刻蹦了起来,忍不住擢住顾玮的肩膀问道:“这些,你确定你没有想错?” 他语气十分急切,一瞬不瞬地盯着顾玮,想从她口中再听到确定。如果是真的,那么顾家就完了! 顾玮被顾重庭抓得肩膀生痛,哭得就更真实了:“没错的,女儿总是觉得大姐姐像变了个人一样,会不会像韩妩那样?!父亲,我是不是想错了?” 顾重庭放开了顾玮,“哈哈”地笑了起来,才说道:“你想得很好,没有想错,没有想错,哈哈。” 顾重庭和顾玮父女两人,一个哈哈笑着,一个脸上垂泪,相同的是他们的双眼都亮得吓人。 这一日,恰是水绿休息的日子。可是不到半天,她就匆匆跑回了尺璧院。 她脸色灰白双眼通红,沙哑着声音说道:“姑娘,出事了!”L ☆、第064章 亲伦 待听清楚水绿的话语,饶是顾琰再镇定,都忍不住手脚发抖。 水绿说,现在京兆的市井街头,都传着一件事,道宣平顾家的大小姐是个妖孽,能作妖法能预言生死来事,就和先前的韩妩一样! 宣平顾家,大小姐,直指顾琰。 这事是突然就传得沸沸腾腾,先前一点风声都没有,显然是有人暗中操局,目的就是要置顾琰于死地,让她像韩妩那样被活生生烧死。 如果朝廷查探这谣言是真的,那么顾琰定是凶多吉少。朝廷已经烧了一个韩妩,就能再烧一个顾琰。 顾琰仿佛觉得眼前起了熊熊烈火,炽热逼人朝她烧过来,马上要延及身上,几乎要承受不住。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试图平息自己的慌乱,现在最重要的是平静和镇定,要想出及时应对的办法,惊慌只会自乱阵脚,一点用都没有。 “立刻让山青来尺璧院,我有事交代他。”顾琰垂着的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语气却听不出有惧怕。 “哥哥已经在院外候着了,奴婢这就让他进来。”山青知道事态紧急,想着顾琰有重要的吩咐,便随意找了个“急事找娘子关氏”的理由进了内院,此刻正在院外等着顾琰的吩咐。 这会儿,顾琰也顾不上男女避忌了,即刻让山青进来。给他下了一道道指令。 她之所以要见山青,是要确保他能明白她的每个吩咐,经水绿转述的话。怕当中有所遗漏差错。 “一,追查谣言的源头,查出是谁经手散播,看看他们有什么条件才能停下来;二、让陈通记的人扬出两库事,分散京兆的谣言;三,查探司天台对此事的关注,尤其是查探司天少丞古清臣的态度。立刻去办。若有其他的,我再吩咐。” 这些指令。顾琰说得很快,山青却听得很清楚。他没有多说话,只道一句“请姑娘放心!”就离开了尺璧院。 顾琰很清楚,这事一下子就传开了。这样迅猛,如果只是让一两个乞丐或茶客去说,肯定做不到,这事,背后是有专门的堂口在运作。 京兆专司散布谣言的堂口,太多了。每一坊每一街都有,所以陈通记要去查,查出来再谈交换条件,看能不能将消息压下来。 至于古清臣。就是提议烧死韩妩的官员,他的态度便代表了朝廷对此事的态度,顾琰不得不慎。 山青离开之后。顾琰又将这三个指令回想了一遍,她脑中纷乱无比,目前就只能想到这三点。但是,若陈通记做到了这三点,这情况还不算坏到不可挽救的地步。 她觉得头脑一突一突,差点喘不过气来。心中最隐秘的事情一旦被解开。就像幽鬼暴晒在阳光之下,痛苦得恨不能立刻消失。 可是顾琰不能消失。就算她是重活一世的幽鬼,也要对抗这世间所谓的烈烈阳光。那些人,凭什么要了她的命?!她重生以来,不曾胡说一言,不曾暗害一人,他们凭什么能要她的命?! 忧惧愤怒至极点,顾琰反而怪异地冷静下来。她看着犹在惊怕的水绿,慢悠悠地说道:“水绿,不要怕,我们不存歹心,便不是妖孽。” 妖孽是什么?无非就是人的歹心。真正的妖孽,反而是那些设局陷害的人! 而这个设局陷害的人,顾琰第一时间就猜了出来。这真的不难猜,能这么清楚顾家的状况,发现她醒来前后的变化,除了二房的人还有谁? 她想不到,最近无比乖顺的二房,在不动声色地设了这个局,还瞒过了她在顾家的层层布防,真是厉害。 只是,这么大的手笔,连氏和顾玮都做不出来,那么,主导这事的,肯定是顾重庭了。 顾琰一步步推算着这些,神色越发冷硬。想了想,她唤来了月白,往傅氏所在的叠章院走去。除了己身的安危,她还担心着傅氏,安心她听到这个事情会受不住。 傅氏见到顾琰的时候,笑着说道:“阿璧来了,娘亲正想让人去唤你呢,今日厨房煮的蛋花羹很不错,你肯定会喜欢的。” 傅氏因为有孕显得丰腴不少,这样笑着便显得祥和,让人看了都觉得喜乐。 顾琰松了一口气,娘亲这样高兴,说明这件事还没传到后院,想来京兆其余权贵后院的情况还差不多,事情还不算太糟。 “阿璧想娘亲了,娘亲一定要平平安安为阿璧生个弟弟,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以身体为重……”顾琰倚靠在傅氏身侧,笑嘻嘻地说道。 这一番话,是亲昵,又是提点。她怕傅氏听到这事会怒急攻心,伤了自己的身子。 这个下午,顾琰一直在叠章院陪着傅氏,直到晚饭时候,才见到父亲顾重安。 顾重安脸色阴沉得厉害,见到傅氏和顾琰,却极力挤出一丝微笑:“阿璧也在?正好,你在这里陪陪娘亲,晚饭我就不吃了,我去松龄院一趟。” 顾琰知道他去松龄院是为了什么,便乖巧地应着话,笑着让顾重安放心。 顾重安神色复杂地看着顾琰的微笑,阴沉的脸色又暗了几分。这么乖巧的姑娘,我疼爱还来不及,到底是谁那么歹毒,要取了我顾重安女儿的性命? 松龄院内,顾霑也急得晚饭都吃不下。他才让顾忠将碗筷撤下去,顾重安就来到了。 父子两个都阴沉着脸色,相对着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良久,顾重安才吐出一口气,咬牙说道:“阿璧不是妖孽。我不能像韩家那样交她出去!” 他语气极重,眼神坚毅,向顾霑表明自己的态度和决心。不管外面和朝廷怎么想。他都不会送女儿去死。 顾霑也不会,他和韩士元不一样。韩士元是个老糊涂,舍得看自己的孙女活活烧死,可是顾霑,做不到这一点。所谓骨肉至亲,若送孙女去死,顾霑觉得就像自己骨肉被剜下来。无法忍受。 顾琰是他的孙女儿,他这些年看着长大的。一直那么乖巧,怎么可能会是妖孽?这是有人针对顾家,从顾家的女眷着手而已。 熟悉顾家情况,针对顾家。这样的情况太熟悉了。顾霑又想起了空翠山的杀戮,这事查到现在也查不出什么,这两件事,对顾家的仇心是一样的。 那个顾家的内奸仇人,又有动作了。此时此刻,这一对父子根本就不会想到顾琰知未来之事,对他们来说,顾琰就是他们一直看着长大的小姑娘而已。 他们如今想的,只是如何应对这个危机。而不会召来顾琰询问真假,这太没必要了。 “阿璧我一定会保住,我已经和司天台的古清臣打了招呼。他允诺朝廷不下令,他便当什么都不知道。”顾霑这样说道,宽着顾重安的心。 古清臣早年和顾霑同在湖州府任职,有过不少交往,如今顾霑有求于他,他念着旧情便答应了。但表示如果朝廷有令,那他也只能执行。 “古清臣既答应了。总比没有的好。我已经派人去平息流言了。不管京兆有多少个散布谣言的堂口,我都要去查探。朝堂那里,就麻烦父亲了。”顾重安略叹了一口气,对顾霑说道。 他虽这么誓言,心中却无比忧虑。京兆太大,专司散布的堂口太多了,要查清的话耗时甚久,而且这些堂口都有所谓的道义,就算查到了都很难知道背后的人是谁。 “先去做吧。如今没办法,这事已经扬开了,我会通知各家姻亲、相熟官员,斥责这些无根据的说法。阿璧在权贵夫人间的口碑不错,并没有韩妩那样胡言落实,事犹可为。”顾霑皱着眉头说道。 他无法轻松,能知未来这个事情,太敏感了,若是处理不当,不仅仅是顾琰身死,就连顾家也难幸免。 韩士元当初是主动交了韩妩出来,可是顾霑不肯送孙女去死,皇上那么会怎么看?会不会认为顾家有不臣之心? 一想到这严重的后果,顾霑就觉得背脊一冷。铁血的崇德帝,顾霑无法揣度这个帝王的底线。 “都绝对不能承认阿璧这个事。让你媳妇封住后院,非有要事不得出入,前院下人也都要再三敲打提醒。其余的,见步行步。”顾霑继续说道。 顾重安点点头,记下这些措施,想着回叠章院应该和傅氏怎么说。 “重庭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迟?家中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正是需要他出主意的时候。他在殿中省消息灵通,若是朝中有什么动静,他能及时告知。”顾霑想起了此时尚未返来的顾重庭,眉头皱了皱。 “二弟已经去找司天台的官员斡旋了,要晚些才能回来。”顾重安返家的时候正好遇着顾重庭,便知道这一点。 忽而,他想起了什么,不解地问着顾霑:“古清臣一向深居,只在司天台观星测象,怎么这么快就知道外面的消息?” 刚才顾霑说起古清臣的时候,顾重安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如今说了顾重庭的去处,他才知道哪里不对,司天台的人似早就知道了阿璧的事,会不会太早了? 顾霑眉眼一抬,眸中有了几丝冷意:“你这一说,我也觉得太快了。这方面,我会去查的。” 顾霑真的想看一看,到底是哪个人一直在针对顾家,也想看看,到底是哪个人这么有本事,能在顾家安插了如此得力的人。 顾霑没有想到,这些措施对平息这件事没有什么作用。两天来,顾霑和顾重安就没有停过,但京兆关于此事的讨论越来越嚣,像熊熊烈火一样,怎么都止不住。 而在尺璧院,顾琰也很快就听到了煽情的汇报:她那三个指令,不是那么好完成的。 (章外:有时候,一家的家风,就是在危难的时候体现出来,顾霑虽然存在感刷得不多,但他和韩士元是不一样的。)L ☆、第065章 小圈去 顾琰下的三道指令,都被山青迅速送到了陈通记,陈通记众人很快就动了起来。 但是,顾琰这次的吩咐,要比姚亮之事复杂得多,又是和京兆势力交错盘杂的各大堂口打交道,陈通记众人无比谨慎。 一谨慎,进度就慢了下来。况且要盯着三个方向,人手分散,这三个指令不是一两日可以完成的。 他们最先做的就是在京兆扬开两库事,纵在短短时间扬起了一阵阵波浪,仍无法抵挡“顾家妖孽”这个传言。毕竟,两库事先前已经传过一次,又是不太能论的庙堂高事,京兆官员百姓对此兴趣不大。 至于古清臣,这几日一直都待在司天台里,连紫宸殿都没有去过,自然不会在皇上面前汇报些什么,一时半会没有异常。 真正让他们感到棘手的,是顾琰的第一个指令,查出谁是经手此事的堂口,并与之谈条件,想办法平息。 顾琰下达吩咐的第二天傍晚,陈通记就查出了是哪个堂口经手此事。可是,查出来之后,他们的脸色反而更加凝重了。 经手此事的,是京兆的南风堂。南风堂是个文雅的名字,甚至会让风流士子产生旖旎的遐想,所谓“南风,淫也。”,他们都谙熟于心。 只有像陈通记这种熟知京兆暗黑势力的。才知道南风堂意味着什么。它是京兆势力最大、喽啰最多的堂口,平时做的都是血腥不法事,而散布消息。只是南风堂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细务而已。 南风堂做了那么多不法事,势力却越来越大,就连京兆府也避其三分,这是因为南风堂背后有大靠山。 这个大靠山是谁,陈通记的人不知道。但他们敏感察觉到,顾家的事情与南风堂扯上关系,就远没有表面看到的那么简单 南风堂近年来专注敛财大手笔。非有大利益不轻易动,为什么会用这么多人力散布此事?是南风堂为了大利益。还是背后的大靠山所下的令? 身为暗哨的职业敏感,让陈通记的人猜测着顾家事背后是不是有大阴谋,事情到了这一步,陈通记的人便不知道该怎么做下去了。 陈掌柜去了西疆尚未返。傅铭又跟着主将鲁皋去了直隶执行军务,这事总得有人拿个主意,他们只得往尺璧院递了消息,道有极为重要的事情向表姑娘亲自禀告。 陈通记的人既这么说了,顾琰便让山青回了话,让陈通记的人来尺璧院一趟。 来见顾琰的,是一个管事娘子,名唤陈三娘,约四十岁上下。相貌极是普通,看起来和大街上任何一个管事娘子差不多,她若转身离去。顾琰都想不起她的样子。 随时可以湮灭于芸芸众生中,这样的人,必定是陈通记的精锐。 陈三娘也在打量着顾琰,评估着这位表姑娘值得她说道多少。很快,她就决定将所查探的都说出来。 不用再看别的,但就是这一份从容气度就让人不敢轻视了。 更重要的是。陈三娘在打量顾琰时,有意释放了身上的杀气。可是表姑娘浅浅笑着,随意就将杀意拂了开去。 柔而立,九德之一。陈三娘就算不懂这个说法,也知道眼前的顾琰不是她所能刺探的。 陈三娘神色一肃,想起了此来尺璧院的原因,便一五一十地将陈通记查到的事情说了出来,末了说道:“请表姑娘示下。” 听罢陈三娘的说话,顾琰双眼一亮,脑中只有一个想法:竟然是南风堂,真是巧了! 她唇角的笑意更深了,如果是别的堂口,她还暂时想不出办法来,但经手的是南风堂,那就不用愁了! 她并不立刻回答陈三娘的说话,而是对一旁的水绿吩咐道:“你让杏黄将小圈拿过来,我有事。” 水绿应了一声,便走出房间往东北角行去,此刻,杏黄应该在桐荫轩喂着小圈,这一人一鼠最喜欢的就是在桐荫阁那里吃东西。 陈三娘听了顾琰的话,有些疑惑。小圈是是谁?是可以协助陈通记的能人吗? 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小圈是一只老鼠!当她听到顾琰朝一个笼子亲热地唤“小圈”的时候,她脸色有刹那的僵硬。 她茫然地看了看顾琰,又看了看那只老鼠,不明白顾琰这是什么意思。 那只老鼠,除了头上有一个金圈,除了特别滚圆之外,和普通老鼠并没有差别。再一看,这只老鼠爪子中还抱着一个大松子,随即将松子侧放在身后,黑豆小眼睛骨碌碌地转着,生怕别人抢它松子。 金环鼠世所罕见,据顾琰所知,前世今生加起来,也就是沈家能有而已。陈三娘不认识此物,并不奇怪。 谁会和一只老鼠抢松子啊?陈三娘想着,完全没发现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顾琰要这只老鼠作何用? 见到小圈这副馋样,顾琰忍不住想笑,忧虑的心情便有所纾解。 她凑近了笼子,一副商量的口吻说道:“小圈,你乖乖跟陈三娘走一趟,回来我让杏黄给你三颗松子。” 顾琰的话一落,就见到小圈仰起了头,胡子抖了几下,然后举高了手中的松子,“吱吱”地别过脸,懒得理顾琰。 陈三娘瞪大了眼,这只老鼠听得懂人话?这么通灵性? 顾琰也不恼怒,仍是笑眯眯地说道:“如果你不去,我让杏黄以后都不给你吃松子,我保证,说到做到。” 听到这些威胁。小圈“吱”地猛跳起来,可惜它身子太圆滚,又“噗通”一声跌倒在地。它学着人的样子狠狠地垂了几下笼底。才耷拉着脸点点头,一脸悲愤。 陈三娘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一只老鼠脸上明显挂着不甘不愿的表情,这也太诡异了! “乖,这事非你不可。跟着陈三娘去逛逛,不也挺好的吗?”顾琰哄着道,充分满足了小圈的傲娇心态。 顾琰很清楚。只要她说了,小圈肯定会跟着陈三娘去的。它这番耍宝,是故意和她玩而已。 小圈极其敏感,就算丫鬟们什么都不说,它都知道尺璧院出事了。便想着让顾琰笑一笑。 顾琰是笑了,可是陈三娘却笑不出来。让只老鼠跟着我走一趟,要去做什么事情? 顾琰看向了陈三娘,说道:“三娘,我有事交代与你,你要一字一句听清楚。” 待确定陈三娘会完全听明白她的话语,她才细细交代:“你带上小圈,立刻去昌乐巷的醉红楼,找一个叫叶染的人。告诉他南风堂背后的靠山是成国公秦邑!” 顾琰的话语一下,就见陈三娘失声喊道:“表姑娘,您怎么知道南风堂的靠山是成国公?!” 陈三娘微微弓起了身子。这是她下意识的攻击姿势。顾琰说得这样笃定,就像这是早已经确认了的事实,正因为如此,陈三娘才感到极度震惊。 陈通记花了那么多精力时间,都没能探到南风堂背后的人是谁,表姑娘怎么会知道?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你现在即刻去办这个事情。办妥这件事情再说,旁的。容后再说!”顾琰皱着眉冷着声说道,提醒陈三娘这是命令而不是请求。 如果不是这个时辰醉红楼不接待男客,顾琰会选择让山青带着小圈去的。 如今时间不多,陈三娘又恰好出现在尺璧院,陈三娘受过训练,她就是最合适的那一个人。 小圈双爪搭在笼子上,双眼溜溜地看着陈三娘,倏地露出了一副沉思状。这个女人大惊小怪的,似乎不太靠谱啊。 此刻,陈三娘的脸色颇为难看,作为一个暗探,她一而再地震惊,这是极少有的情况,她一时难以接受这样的自己。 然而,长久的习惯和节制仍是占了上风,她很快就压下了震惊,恭谨地请示道:“除了说这事,属下还有什么可以做的?” “你就说,你有拔除南风堂的良方,但现在不能说。作为交换,麻烦他做一件事,一定要在明早完成!”顾琰想了想,这样说道。 至于什么事情,她肯定会和陈三娘一一细说。如今扬出妖孽事已经两天了,顾琰估摸着司天台很快就会有动静了,才严令陈三娘立刻去昌乐巷。 陈三娘是带着鼠笼离开尺璧院的,笼子里的小圈像个人一样蹲坐着,尾巴不断地摇来摇去,随即,还举起爪子挥了挥。 这一幕,看得杏黄心都软了。一直到陈三娘的身影已经远了,她才依依不舍地将目光移回来。 却是没有问小圈什么时候回来。 “放心吧,小圈很快就会回来的,不会晚于酉时。”顾琰看着杏黄这副样子,开口说道。 让金环鼠同去,是陈三娘能见到叶染的前提,说出南风堂的靠山,则是表达了上门的诚意。以叶染的性格,这个交换条件,他一定会接受的。 就算他会存疑,就算他会查探,但拔掉南风堂有良方这个诱惑,叶染一定抗拒不了。顾琰记得很清楚,前一世,将南风堂连根拔起的人,正是经营着醉红楼的叶染! 这一个已知,她决定赌了! 可是顾琰不知道,前一世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并不意味着一定会那样,至起码,不一定是事实的全部。L ☆、第066章 醉红楼中 在京兆一百二十八街昌乐巷十分有名,虽然被称为巷,更准确地说是一条长街。它西临定河,北靠太平道,一带将近十里,都是烟花之地。 每当暮色降临,昌乐巷便挂起一盏盏花灯,几乎将河与天都照亮,辉映出满街红袖招,眩人心神。在这里,所有人都可以感受到京兆的无尽繁华。 既是销金窟,又是温柔乡,京兆百姓旧所蔑称“娼乐巷”即为是。 昌乐巷这里林立着各式花楼,巷口第一间,也是其中最豪华的一间,便是顾琰所说的醉红楼。 陈三娘站在醉红楼前面的时候,便感到浓郁的脂粉香气扑鼻而来,这是昌乐巷积年不散的味道,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她手上提着一只笼子,笼子用黑布蒙住,只间或听到窸窣响,看不见里面是什么东西。 陈三娘深吸了一口气,在尺璧院的震惊此刻全转化为冷静判断。她静静观察着醉红楼,并不急着进去。半响之后,她才朝一个满脸睡意的中年掌柜走去…… 很快,陈三娘被带到了醉红楼上好的厢房。此刻,那个中年掌柜脸上看不出有半点睡意,有的,只是谨慎精明。 “不知贵客找叶染,是为了什么事呢?”中年男人这样问道,眼中闪过戒备。 刚才,这个妇人走近他。开口说道要见叶染。刹那惊愕之后,中年掌柜迅速作出反应,将她带到这厢房。不管是敌是友,这里都方便。 不管这个妇人是谁,能在醉红楼这里说出叶染这个名字,就不简单!毕竟,就连醉红楼的小伙计,都不知道有叶染这个人。 在醉红楼门口的时候,陈三娘就判断出这中年掌柜能话事。他呼吸轻微。而且停顿时间长,虎口处有厚茧。明显是个高手。 陈三娘自若地回道:“我找叶染有要事。”说罢,她将手中笼子的黑布扯开,露出了笼子里面的内容。 小圈因为笼子罩着黑布的原因,无聊得正在玩自己圆滚滚的肚子。它将厚厚的肚皮扯出来,又放开手让其弹回去,觉得甚是好玩。 片刻,它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停住了爪子,茫然地看着笼子外面。似乎,黑布拿走了,怪不得亮了。 它黑溜溜的眼睛动也不动,小短爪搭在圆滚肚子上。看起来痴傻痴傻的。 中年掌柜呆住了,尤其是在他看清它头上的金环时,他猛抽了一口气。竟然将心头的话语说了出来:“怎么会有这个蠢相的金环鼠?!” 他几乎要悲愤得大哭了,这么珍贵的金环鼠,无价之宝的金环鼠,像个傻货似的玩肚皮,太让人心酸了,这和他以前见过的都不一样! 虽然。他就只见过四只金环鼠而已,可是哪一个不是机灵可人。哪一个不是集天地精华于一声?哪一个不是…… 陈三娘听到这句话,明显就很不高兴。虽然她也觉得小圈一副蠢相,但这也不能说出来好伐?多伤人……多伤鼠! 她不高兴,脸色就冷了下来:“有了这个,我可以见到叶染了吗?” 中年掌柜这才回过神来,匆匆说了一句请稍等,就转身离开。只是将出门口时,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笼子,霎时感到更受刺激了。 那只金环鼠,竟然又在继续玩肚皮,简直不能忍! 他大踏步走了出门,泄愤似的,惊得房内的一人一鼠对视了一眼。 他有毛病吧?这是陈三娘目光的意思。 他有毛病!这是小圈果断的回应。 很快,陈三娘就知道,醉红楼就是个有毛病的地方。中年掌柜也就罢了,随后进来的叶染,才是真的有毛病! “叶……公子,我家主子有话要告诉公子,是关于南风堂的……”陈三娘平静地说道,决定无视眼前这一幕。 可是,一个九尺昂藏年轻男人,浑身有着威严凛冽的气势,如今像个娇羞小姑娘一样,紧紧将大脸凑在笼子上是怎么回事? 更让人受不了的是,当他盯着金环鼠看的时候,黝黑的脸会慢慢红起来,双眼隐隐濡湿,还喃喃地感叹道:“这么好看的金环鼠……太好看了!” 更诡异的是,小圈一脸享受地听着这些话语,完全接受了他含情脉脉的目光。 这个人,就是叶染,陈三娘来醉红楼要见的人。 她万万没有想到,叶染是这样的人,这样神经兮兮的,他真的能帮得了表姑娘吗? “哦哦,关于南风堂,是什么事情?”叶染听了这话,将依依不舍的目光从金环鼠身上移开。他完全无法抗拒小圈这样圆滚滚的小东西,太可爱了!蠢到深处自然萌,太喜欢了! 叶染脸上的红云仍在,但看向陈三娘的目光已变得锐利,这才是正常的他。 叶染不急着探寻陈三娘的来历,这妇人既然来了醉红楼,他就一定能知道她是谁。 “我家主子想告诉叶公子,南风堂背后的靠山,就是成国公秦邑!”陈三娘如实地说着顾琰的话,她也想看看,眼前的叶染是不是同样感到震惊。 她没有失望,虽然叶染看着十分平静,但那猛地收缩的眸子,仍是明示了他的心情。 “成国公秦邑啊……我凭什么相信你说的话?我都不知你是谁。”叶染慢悠悠地说道,猛地站了起来,鹰隼般迅速欺到陈三娘身上,掐住了她的脖子! 叶染的力量,全部集中到手掌上了,只要稍微一用力,陈三娘的喉骨就会被捏碎。 在见到叶染的时候。陈三娘就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如今被掐住喉咙,她并不挣扎。也没有丝毫惊慌,可是脸色逐渐发白。 “吱吱,吱吱……”一旁的金环鼠大叫了起来,也不知它怎么做到的,飞快地钻出了笼门,跑到叶染的身边,一把往他的裤脚抓去。 它不是要抓叶染。而是用爪子扯着他裤脚,提醒他放开陈三娘。它是跟着陈三娘来办事的。绝不能让她出事。 这个人身上有它熟悉的气味,应该无害才对,怎么突然就像要杀人似的? 小圈转着黑豆小眼睛,不解地看着叶染。 叶染看着裤脚下圆滚滚的金环鼠。手上的力度轻了下来,慢慢松开了手。 “看在金环鼠的份上,信你这一回。”叶染甩了甩手掌,这样说道。他声音里有一种阴冷,让人不寒而栗。 陈三娘不住地喘着气,回了一个冷眼。她知道这是必要的试探,但,真的快要喘不过气了。表姑娘怎么会认识这样的人?太可怕了! 原本,陈三娘觉得陈通记的人已经够厉害了。但今日先是顾琰后有叶染,让她深刻知道了何谓人外有人。 “过来呀,来这儿坐。”叶染坐了下来。然后拍拍椅子,好声好气地叫唤着小圈,一脸期待。 小圈仍扯着他裤脚,侧着脑袋想了想,片刻才摇摇头,然后屁颠屁颠跑回它的笼子里去了。 它这时反应过来了。叶染身上是有它熟悉的气味,但毕竟不是那个人。它才不要和他这么亲密! 于是,傲娇的金环鼠又开始玩起了肚皮。 叶染难过地看了金环鼠一眼,觉得自己这么喜欢它,它竟然还跑掉,太伤心了。 伤心的叶染只能和陈三娘继续讨论正经事。 陈三娘刚才从容的反应,已经通过了叶染的试探,再加上金环鼠,唔,他从某人那里知道金环鼠不会择恶为主,能让金环鼠忠心的,定不是奸邪之人。 能养着这么可爱的金环鼠,想必这妇人所说的主子,也差不到哪里去。 直到这时,叶染才有认真对待的心思,开始思量陈三娘说的话来。刚才说南风堂时,这妇人眼神没有闪烁,可见她说的就是她所知的。 那么问题是,她所知的,是真还是假?不过也不急,顺着秦邑这条线查下去,就知道真假了。 现在叶染想知道的是,这妇人的主子是谁?他是怎么知道自己想对付南风堂的? “我家主子说,有拔除南风堂的良方,但有一个交换条件。”陈三娘摸了摸脖子,将顾琰的诱饵抛出来。 叶染闻言,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震得金环鼠都抬眼望了过来。 “拔除南风堂的良方?哈哈,你主子到底知不知道南风堂是什么?”叶染有些失望,觉得自己的严肃正经有些多余。 他们布了那么长时间的局,尚不能正面对上南风堂,可是这人说拔除南风堂?过于儿戏了。 “我家主子绝不会说空话,她一定有良方!金环鼠可以作证!”陈三娘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底气,她其实今天才第一次见到顾琰而已。 听到“金环鼠”这三个字,叶染又被微微挑起了希望。那么,就姑且听一听好了。 “你主子,想要醉红楼做什么?”叶染问道。知道这人要做的事情,便也知道这人的身份了。 听完陈三娘的话语,叶染笑了出来,他爽快地说道:“原来你的主子是顾家啊,这个事情,我答应了!明晨之前,醉红楼会将所有的事情办妥。” 他说得这么干脆利落,反而让陈三娘一头雾水,这似乎答应得太快了,不会有问题吧? 他摸了摸下巴,露出了一个含义不明的笑容。可巧了,顾家妖孽的事情,正好有人让他关注几分呢! 事情看样子似乎很有趣…… ☆、第067章 办法 沈家南园内,叶染正在说着话。他给醉红楼的人下达吩咐之后,就来到了沈家,对沈度说这事。 “事情就是这样了……顾家找上醉红楼,提了这个交换条件,我已经让人去做了。你先前不是让我想办法吗?我觉得顾家的办法很好,法不责众,朝廷要拿那么多妖孽怎么办!”叶染哈哈笑着,明显听得出有种幸灾乐祸在里面。 沈度没有说话,却赞成叶染的说法,顾家这个办法的确不错,起码能让司天台的官员不敢妄动。 原来,顾琰提出的要求是,让醉红楼在明晨之前,将京兆多家权贵少女的事传扬出去,一定要让顾家妖孽那样,传得京兆人尽皆知。 这样一来,在妖孽传言这个事里,顾家就和这些权贵之家牢牢地绑在了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顾家所给出的那几个权贵,非常巧妙。其中有司天监戴渊的嫡亲孙女,还有宗正卿朱有洛的小女儿。 戴渊是司天台的主官,所主理的,正是这些玄冥难测的事,他的孙女儿都卷入妖孽传言中,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如此,司天台的官员有何面目去查究妖孽事? 朱有洛的妻妾为他生了九个儿子,最后才盼来一个女儿,还是其妻子所出,他对这小女儿一向如珠如宝的疼着。若是这掌珠被说成妖孽。朱有洛肯定炸毛! 除了这两个人,还有秘书监钟隶等官员,这些官员都有一个共通之处:那就是绝对不会承认妖孽真有其事! 不管是身在司天台的戴渊。还是爱女如命的朱有洛,都不会像韩士元那样舍得将女儿(孙女)交出去,他们会用尽一切办法,将这些泼在污水抹干净。 自然,这些人的办法,就是顾家的办法。若是顾家姑娘真的被朝廷处死,其余权贵姑娘也不例外。 就算身为天下至尊。崇德帝也不敢一下子将这么多显官的女儿孙女烧死。除非他愿意成为桀纣那样的昏君。 这个办法,就连崇德帝也被算计进去。不可谓不高! “顾霑身为吏部尚书,对京兆权贵知之甚详,这个办法不算什么,圈进这些官员才是高竿!三朝四书之家。果然有些不一样。”沈度点评道。 如此熟悉朝堂官员和皇上,针对他们的官职家事品性行事,能想出这个办法的,就只有顾霑了。——沈度是这么认为的。 然而,他听到了叶染接下来说的话,就有了不一样的想法。 “他们已经去办事了。这事,半天就足够了。这样,我就能快点见到那只金环鼠了!我真想看看朝堂官员的绿脸……”叶染一脸期待地说道。 期待再见到那只圆滚滚的小东西,也期待见到司天台官员精彩的变脸。 “什么金环鼠?”沈度只注意到这个重要的词。其他的自动忽略了。 “我没告诉你吗?那个妇人带了只金环鼠来醉红楼,不然,我肯定不会见她。那只金环鼠很肥很圆。和你养的那些都不一样!蠢呆蠢呆的……”想起小圈,叶染脸上又浮起了红云。 沈度知道叶染这个怪毛病,一见到那些圆滚滚又蠢相十足的小东西,他就会变得无比亢奋,心跳加速脸色发红。 这么多年了,叶染这个怪毛病就没有改过。 随即。沈度就挑了挑眉,他似是想起了什么。神色变得颇为微妙。顾家、圆滚滚的金环鼠,这些所指向的,都是顾家那个姑娘。 难道想出这个办法的,是顾家姑娘,而不是顾霑?不太可能吧,那么小的姑娘,好像只得十二岁,早慧如此则似妖…… 他想起了在三秀堂见到的情景,总觉得她身上有太多不寻常,下意识觉得这办法是她想的,似乎也不意外。 “那个妇人隐匿的身法,与西疆傅家的一样,应该是傅家的暗哨。顾家能找上门来了,说明是知道我要对付南风堂的,他们这么有本事?”叶染说出了心头最大的疑问。 他的确是要对付南风堂的,就连沈度所带领的部分虎贲军,都在暗中协助他布局,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将南风堂连根拔起。 他自问布局的时候做得极为隐秘,就连南风堂此时都尚未察觉到异常,顾家,抑或是傅家,是怎么知道这一点的? 这是叶染藏得最深的事情,也是他心底最大的忧虑。在掐住陈三娘脖子的时候,叶染有一瞬是真的想杀了她。 可是叶染没有下手,是因这妇人背后的人,他还没有查出来,一个无关紧要的暗哨,他不会下手;而且,他还要听听沈度的意见。 在审时度势这一方面,沈度比他强太多,他更擅长的,是执行。 沈度听了叶染的话,几乎可以确定让人去醉红楼的,就是顾家那个姑娘了。 一时间,沈度心情很复杂,他觉得这姑娘身上有太多迷,他看不透。他再一次觉得,要找个机会见一见她了。 只是,眼下尚有妖孽事,等这事过去之后,他才能找她解惑了。 “顾家既给出了这么的诚意,应该没有什么恶意,先别动,听听他们的良方再说。”沈度想了想,这样说道。 他没有将关于顾琰的猜想告诉叶染,不是对叶染有防,而是他知道,叶染的专长不在谋划,想出办法的不管是顾霑还是顾家姑娘,对他来说都意义不大。 叶染听了,便点点头,他原本也是这样打算的,先按住不动. 沈度继续说话了:“这样吧。醉红楼再多帮顾家一把,算投桃报李。当初,司天丞古清臣听三皇子唆使。建议将韩妩烧死。这事他心中一直有愧,你去找个人提醒他,要让他时时警醒不可轻言要人命。” 顾家的办法极好,但为了万无一失,多做些努力,也不是不可以。况且,他早就想提醒古清臣了。人命极为宝贵,随意剥夺。是要遭受恶报的。 “最烦这样的官员,自持忠于职守,却不知道自己正在作着恶孽。既不知何为恶,又怎能守善?是应该有人去提醒他们的!”叶染皱着眉头。毫不客气地指责道。 这些话,沈度是赞同的。古清臣能知天象能定历法,却建议烧死韩妩,这样的人,譬如芝兰当道,不得不除! 两人又说来些旁的话,最后叶染又去东园给顾霑请了安,在沈家用了晚膳,这才回到醉红楼。 且说。陈三娘带着小圈回到尺璧院,将醉红楼的经过详细告诉顾琰。 “叶公子保证这事一定会办妥的,旁的。都没多说。”陈三娘这样复命道。 这个结果,在顾琰意料之内,她能让陈三娘走这一趟,断不是无因由的。她知道,可以对付南风堂的,就一定是叶染。 从陈三娘说起南风堂的时候起。顾琰就想起了这个人。 她还记得,后来的南风堂比现在势力更大。几乎渗透到京兆每个角落,可是,仍是被人连根拔起了! 当南风堂被株除的时候,它的最大对手便被扬了出来。崇德十七年,京兆黄口小儿都知道,南风堂被灭掉,居功至伟的是醉红楼的当家叶染。 是叶染花了数年时间将南风堂的势力一点点瓦解,是他将血腥证据绕过京兆府,直接上呈到崇德帝御前,南风堂才得以覆灭。 事后,他在宣政殿奏对的那一番说话,堪称后世私家除乱的典范。 他说:“南风堂起于市井,谓任侠豪气结伴者,实劫人作奸耳;称走死地如骛者,实血腥残暴耳。今诛而人心快之,为公义故,无私仇耳!” 为公义故,无私仇耳!这八字振聋发聩,直让御史台官员眼冒红心,膜拜不已! 因此,叶染在宣政殿上的奏对,才被御史台的官员传扬出来,激励了不知多少人重新认识“公义”这两个字。 对于顾琰来说,除掉南风堂,既是为了公义,也是为了私仇。她在秦绩身边虚与委蛇那两年,探知了南风堂的存在,原来南风堂和秦家死士一样,都是成国公府意图夺得更多权力的筹码。 南风堂因为更加重要,也就更加隐秘,这个时候,南风堂应该绝对掌握在秦邑手里,尚未交到秦绩手中。 顾琰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南风堂会将顾家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这不像是秦邑的手笔。 不管怎么说,南风堂与顾琰都有私仇,这一次妖孽事,正好给了顾琰一个提醒! 前一世南风堂不断潜大,所以叶染才花了那么多时间,直到崇德十七年才将南风堂拔起。期间,有太多人因为南风堂而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这这一次,顾琰决意要为他节省数年的时间,不仅仅是为了交换条件,更为那八个字! 因为,她真的有拔除南风堂的良方!她能得出这个良方,最要感激的人,就是好二叔顾重庭! 如果不是他这么不遗余力地谋害她,为了除掉她,不惜代价策划了这次妖孽事,她还想不到这个良方,怎能不多谢他? 这一天傍晚,整个京兆就像炸了锅一样,震闹不已。L ☆、第068 大手笔 从昨日申时开始,京兆的官员就隐约听到一股风声,到了入暮酉时,他们便确定这风吹得太大了。 尽管这股风吹得这么大,朝臣们仍然很淡定,他们的心神饱受锻炼,已经变得十分强韧了。 再说,这说的是别人家妖孽的事情,事情进展如何、最后结果怎样,这都和他们关系不大。 不就是京兆肆传着司天监戴渊的孙女是妖孽吗?不就是宗正卿朱有洛家也有份吗?最严重,也就是像太常孙女韩妩那样烧死。 比起纷纷扬扬的妖孽事,朝臣们更关心的是切身的利益。 比如,调查两库事如今这么紧张,会不会波及到他们;比如,三皇子府提出的从俭节约,让他们腹诽不已又硬着头皮执行,少不得再三叮嘱当家妻子小心谨慎,千万别让御史台官员弹劾骄奢。 会真正关心这件事的,是身在局中的人。顾家就不用说了。朱有洛一听到自己的娇娇女被泼污水,又被妻子言语拾掇了一番,直接穿上三代以前祖宗留下的衣裳进宫了。 听说朱有洛在紫宸殿那里嚎哭了小半个时辰,不知道是因为女儿还是想起了皇库伤心事。 最后,崇德帝开了金口,道此事一定会彻查清楚,绝不会让无辜者受冤。又给朱有洛赏赐了不少物品,才将他打发走。 司天台里面,古清臣沉默地看着自己的主官兼老师,脸色绿得和身上的六品官服有得一拼。 “这事,是有心人为之,看样子,是顾家的自救办法了。不得不说顾霑真是厉害!”戴渊一脸涩意。想到自己的孙女莫名被卷入其中,他就难以平静。 随后,戴渊叹了一口气。寥落地说道:“当时,我们是做错了,天地之大德曰生,活着、人命才是最重要的。我们建议烧死韩妩,与杀人何异?” 昨晚得知自己的孙女被目为妖孽。戴渊先是感到无比震惊,震惊之后心里就起了无尽寒意,像掉进了冰窟窿里一样。 直至身受,他才知道当初韩士元的心情。朝臣都说韩士元糊涂。在那种情况,在韩妩指说三皇子的情况下,韩士元其实没有别的选择。 那一个瞬间。他恍若醍醐灌顶。枉他平素观日升月坠,试图参透天地大道。却没有发觉自己少了生德的初心。 最大的德,最好的善,就是让人平安活着,且喜乐。 想明白这点之后,戴渊才觉得当初做错了,韩妩是古清臣建议烧死的,但也经过他首肯,这个建议才会上达崇德帝那里。 “天地之大德曰生,天地之大德曰生……”古清臣默念着这句话,神色满是颓然。 他想起了昨晚做的噩梦,他梦见韩妩在烈火中嚎叫,又梦见她变成焦骨“喀喀”往自己走过来。 类似的噩梦,古清臣先前也做过,却从来没有那么怕过,心里的愧意就更浓了。 那韩妩的确当众说着三皇子谋反这样的话语,看着疯疯癫癫的,他作为司天丞,有这样的建议是完全没有错,可是,就算理由再当然,韩妩还是死了,他到底有愧。 当顾霑来求他的时候,他便说如果皇上不发令,他会当什么都不知道。之所以这么答应,多少有弥补的成分。 “是了,我们做错了。如今京兆传得这么厉害,我们是应该向皇上表面态度了。”良久,古清臣才这样说道。 既做错了,就应该积极修正才是。此时此刻,戴渊和古清臣都这样想道。 他们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于是朝堂之上,他们出列奏言,以司天台官员的身份,驳斥了妖孽之事乃无稽之谈,所谓能通鬼神能知未来事,全是杜撰出来的,目的只是为了引起大家的恐惧而已。 戴渊和古清臣的奏言一出,顾重庭就僵直了身子,眼中的愤怒和失望怎么都压抑不住。 他们在说什么鬼话?司天台的官员不是应该诛邪杀妖的吗?他们不是应该像建议烧死韩妩那样,将阿璧烧死的吗?他们不是应该弹劾顾霑、顾重安治家无方的吗? 这个事情,原本进行得一直很顺利,按照计划,司天台的官员今晨应该去顾家一探虚实,为此,他连几个五官灵台郎都暗中收买了,就是为了坐实阿璧妖孽的身份。 从昨天下午开始,事情就有了变化,京兆突然传出其他权贵少女是妖孽不说,司天台的官员还突然改变了态度。 他好不容易才从成国公世子那里求到这个机会,偏偏差了这临门一脚,若是此事不成,世子那里,也难以交代。 顾重庭心里不断咒骂着司天台的官员,面上越发冷静,想着怎么挽救这个败局,想着怎么才能将顾家摧毁。 他以顾家为晋身之阶,才能站在宣政殿这里,可此刻全副心神都在想着灭掉顾家,人心歪曲丑恶如是,也是少见了。 听了戴渊和古清臣的奏言,崇德帝并没有任何旨意。这时,侍御史房莘出列了,他说的话语,似乎让崇德帝想起了什么,龙颜便有了些微变化。 侍御史掌纠举百僚、奏弹等事,房莘说的,正是关于妖孽事的弹劾。 “臣有弹!如今京兆妖孽之风肆行,究其因由,祸在‘攻讦’二字,污其女其孙,以陷其父其祖。祸害深远……所以择善从之,不善改之,此等风闻相害之事,不得不禁!” 房莘这样说道,他硬邦邦的话音落在宣政殿上,像石子一样在朝臣心里滚来滚去。 房莘分明就是说,这些所谓的妖孽事。被有心人用来攻讦朝臣。借以影响朝堂,请崇德帝禁止此类妖孽。 这番弹劾,比戴渊和古清臣两人的奏言。段数不知高了多少。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为顾家等权贵说话,但人家偏偏就站在了为朝堂长远计的高度,真是不得不服。 想明白此中深意的朝臣,神色不由得复杂起来。这果然是房圆石一贯的风格。 房莘,字圆石。 朱有洛、钟隶等官员都朝房莘投去了感激的目光。而顾重庭的神色,已经可以用灰白来形容。 御史台官员在此事上再掺了一脚,借妖孽以构陷顾家的事情,肯定是完了!他之前所作的努力。都白费了! 果然,崇德帝当廷就下了旨意,禁止朝官再论这样的妖孽风闻。违令者,廷杖十下! 同时。对被卷进其中的顾、戴、钟、朱等人家,表示了一番劝慰。至此,这闹得沸沸扬扬的妖孽事,在朝堂上就落幕了。 朝后,沈度去了紫宸殿求见崇德帝,他是中书舍人,又是沈肃的养子,他要面圣,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 他来紫宸殿,仍是为了妖孽一事。司天台、御史台先后有奏言弹劾,皇上禁止再谈此事,这说明,他和叶染所布置的事情都一步步完成了。 但沈度认为,顾家的危机尚未结束,他来紫宸殿这里,就是要拔掉妖孽事最大的隐忧! 这是他在此事上最后一个手笔,也是最重要的手笔。醉红楼传扬、司天台奏言和御史台弹劾,都是为了这最后一步铺垫。 “皇上,臣将这妖孽事思来想去,心中越发恐慌。按说像韩家姑娘、顾家姑娘这样的妖孽事,朝中早有律法禁止,为什么还会传得这么沸沸扬扬?” 沈度坐在紫宸殿中的矮墩上,微垂着头,满是惶惑地说道。 他所说的律法,是指大定太祖早点立下的规矩,明确禁止民间行妖术活动。这规矩,崇德帝和朝臣都知道的。 崇德帝端坐在御椅上,一时没明白沈度所指意思。 “臣只是不明白,她们这样的普通人,是怎样私自与神灵发生交往的,不然,她们也不会被称之为妖孽了吧。”沈度继续补充道。 他的声音不大,听在崇德帝耳中却轰轰作响。想明白了沈度所指,崇德帝的脸色立刻就变得极其难看。 是呀,她们是与神灵发生交往,才会被称为妖孽。一旦朝廷承认她们是妖孽,就等于承认,普通人都能私自沟通神灵! 自立国之初起,大定历代帝王都特别重视敬天祭地,为此,还设立了一套完整的祭天制度。通过这套完整的祭天制度,大定王朝将皇权的烙印牢牢刻在官员和百姓心中。 通过祭天,大定想要告诉所有官员和百姓的是:帝王能与天地沟通,能与神灵往来,帝王是上天所承认的,独一无二至高至尊。 此即所谓君权神授,是皇权的绝对崇高之处。 可是如今,像韩妩这样的普通人,竟然也能私自与神灵沟通,那么君权神授就变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大定最不缺的,就是机灵变通的官员,若是他们再深想下去,对崇德帝、对皇权就会产生质疑。对质疑,这对于崇德帝来说,才是最致命的。 一旦有了质疑,皇权的崇高、帝王的旨意就有了破坏,大定还是一个完整的大定吗? 若是崇德帝要维持皇权的绝对威严,那么他就绝对不能承认妖孽的存在,甚至会将妖孽这个存在减少到几乎灭绝,会将整个大定关于这方面传言,消弭得一干二净! 终崇德帝一生,他都不敢也不能提起妖孽这两个字。 如此,顾家那个姑娘才会绝对安全!——这才是沈度最大的手笔! (章外:天地之大德曰生,这句话与大家共享。因为经历了身体的不适,才觉得这句话有无穷意味。) ☆、第069章 有悔 妖孽的影响,对于韩妩和顾琰这样的普通人来说,是损害了脆弱的*;但对于大定王朝来说,则会破坏皇权完整。 对崇德帝来说,这两者孰轻孰重,一目了然。沈度在紫宸殿指出这个潜在的恐慌后,崇德帝便立刻有了相应的行动。 在明面上,朝堂已经禁止再议此事,暗地里,崇德帝又让暗卫消弭妖孽的影响,双管齐下,不用多久,京兆就再也没有人提起所谓的妖孽事。 紫宸殿的奏言,沈度自然没有瞒着沈肃。他说完这些后,就听到沈肃“桀桀”笑了起来,显然十分满意。 笑罢,沈肃才说道:“顾霑应该感激你才是,以后都不会有人再谈所谓妖孽了。换作旁人,还真不敢谋刺皇权。” 沈度在紫宸殿的那番说话,其实针对的是崇德帝对皇权的看重。 “孩儿只是觉得,就算普通人万幸能与神灵沟通,也应该逃过被烧死的命运。况朝争手段多的,不是非这个阴私不可。”沈度笑眯眯地回道。 在沈度看来,禁谈妖孽并不会增益皇权威严,真正在意这个的,是天家而已。 或许,皇上总有一日会知道,所谓绝对皇权,是并不存在的。——这一点。沈肃父子二人并没有说出来。 朝中关于妖孽房纷争已经落幕,顾家自然从妖孽事中摘了出来,顾家氛围就从早前的紧张忧虑。变成了如今的欢乐喜庆。 原先,顾霑和顾重安急得嘴角都冒泡,如今总算可以松一口气。 顾霑隐约觉得,这次是顾家走了大运,若不是戴渊、朱有洛等人也牵了进去,顾家就不会那么顺利脱身。 这世上并没有大运可走,这都是人力努力谋划的结果。他不知道顾琰私底下做了那么多事,顾琰也不可能让他知道。 顾霑是慈善。但并不得顾琰的绝对信任,因为中间还隔着一个顾重庭。 玉堂院离尺璧院并不远,但是重生以来,这还是顾琰第一次来这里。玉堂院这里的一切。都和她记忆中的那样。 院子中的所有摆设,包括渐渐露出狰狞面目的顾玮,都和前一世没什么不同。 可是自己,不同了。 见到顾琰,顾玮有一瞬的僵硬,随即迎上来,挽住了顾琰的手臂,亲热地说道:“大姐姐,你都好久都没来过玉堂院了。我真高兴啊……” 这几个月来,她的眉目渐渐长开,看着更加端庄沉稳。容貌和气度都和连氏越发相似。 “别装了,你不累,我都瘆得慌。”顾琰将她的手挣开,淡淡地打断她的话语。 谁都听得出,她语气里有着深深的疏离,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 “大姐姐。你这是什么话……”顾玮一愣,笑容渐渐隐了下来。神色变得无比僵硬。 因为顾琰倏地停了下来,而且和她面对面站着,顾琰的手,正抚在她的脸上。 “顾玮,你知道吗?如果一个人没有慈悲心肠,就算容貌再端庄,也会让人觉得丑恶。你母亲如是,你亦如是。”顾琰微微笑道,手掌滑落到顾玮脖子上,然后,停住了。 如今玉堂院里,里里外外都是顾琰带来的人,她们沉默肃立着,好像什么都没有看到。 顾玮瞳孔一缩,惊惧不可控制地冒了出来。顾琰想做什么?不会是想杀了自己吧? “大姐姐……大姐姐……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她结结巴巴叫道,鼻尖渗出了汗珠。 顾琰没有应话,她也没有再笑,只半垂着眼帘看着顾玮,她身量比顾玮高不少,这样一来,就是在俯视顾玮。 俯视,高高在上,威不可侵。顾玮觉得自己汗毛都立了起来。这一刻,她开始真的感觉到恐惧。 良久,顾琰才将手放下来,然后说道:“你最好少打歪主意,如今连氏还在礼佛堂,你再闹事,我就让她永远都出不来!” 这是实实在在的威胁,而且是顾玮觉得顾琰绝对有势力做到的威胁!想明白这一点,脸色就更白了。 想到顾玮苍白的脸色,顾琰忽而感到自己颇为可笑,顾玮只是个小姑娘而已。自己怎么会被她摆了一道? “我不屑对付你我的对手,不是你。我今日来,是想告诉你,以后万事小心,我可以将连氏送进礼佛堂,也可以将你送进去!” 威胁仍在继续,在这里,姐妹是彻彻底底撕破了脸,而且是顾琰这一方绝对的强势压迫。 顾玮只能承受,不得不受。 “我的确是妖孽,可是,你们弄不死我。那么,我就要来弄死你们了!这话,麻烦你告诉你的好父亲顾重庭!”顾琰又再在顾玮已骇然无比的心上,再加多一重。 在顾玮的眼中,此时的顾琰就像恶鬼一样,不断威胁着重压着她,顾玮只感到有无尽的寒意。 因为极度恐惧,她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只能大口大口喘着气。 顾琰不理会顾玮的恐惧,她脑中想的,是崇德十八年的事情。良久,她才叹息一声:“血债血偿,我会再一次让你们知道这四个字的意思。” 顾玮身子不停地颤抖着,最后觉得眼一黑,终于承受不住地晕了过去。 顾玮,只是个十一岁的小姑娘而已。顾琰忽而感到自己颇为可笑。这么简单的威胁,顾玮都吓晕了,当真正复仇到来的时候。她不会吓死了吧? 顾玮身边的听琴,哆嗦着嘴唇,恨不得将自己身子藏得看不见。可惜。从头到尾,顾琰都没有看她一眼。 离开玉堂院之后,跟在顾琰身边的水绿细声地说道:“姑娘,事情已经查清楚了,是……是陈妈妈。” 顾琰原本从容的脚步顿了一下,半响才说道:“知道了。回去再说。” 声音听着比在玉堂院里还冷淡几分。 待回了尺璧院,屏退了其余的人。水绿才汇报的更详细:“这是陈妈妈家中用度开支。陈妈妈的儿子、儿媳妇早已搬出京兆,如今哥哥正在追查他们的下落。” 她怎么都没有想到。将尺璧院这里消息透露给三姑娘的,竟然是陈妈妈。 陈妈妈是姑娘的奶娘,从小看着姑娘长大的,姑娘对陈妈妈也很亲厚。水绿想不明白陈妈妈为何会这样做。 “嗯,放下吧,将陈妈妈唤来。”顾琰此刻十分平静,她的震怒难过早已经过去。 水绿想不明白,但顾琰却猜得出,不是为了钱财就是为了儿子,喂养教导的情分,哪里比得上这些! 顾琰想到这里,原本稍稍平静的心绪再次剧烈起伏。原本以为黛蓝之后。尺璧院就安稳了,没想到还有一个陈妈妈。 自妖孽事起,顾琰就一直在想。二房是怎么想到自己是妖孽的?又是怎么确定自己是妖孽的? 只有顾重庭确定了自己是妖孽,他才有底气去下一盘这么大的棋。能让他这么确定的,肯定是来自顾琰身边亲密的人。 因为亲密,所以知道她每一丝不寻常,所以知道她变了另外一个人。这个亲密的人,除了四大丫鬟就只有陈妈妈。 水绿和月白与顾琰一起经历了很多事。如果她们要说,早就说出去了;杏黄憨厚单纯。眼中只有食物和小圈;靛青是刚升上来的,不敢也不会有那么的本事! “嬷嬷,这是为什么?为了钱财?还是为了乳兄?”顾琰看着陈妈妈,不解地问道。 前一世父母死之前,陈妈妈就离开了顾家离开了京兆,她并没有参与到顾琰此后的人生中去,所以顾琰以为……以为…… 陈妈妈站在顾琰面前,脸上没有平时的谦恭谨慎,也没有往昔的亲厚慈爱,有的,只是漠然。 仿佛顾琰是陌生人一样,仿佛从来不认识顾琰一样,陈妈妈连眼皮都不抬一下,也根本没有看着顾琰。 “嬷嬷,你还记得那年我在桐荫轩说的话吗?我说要养着……”顾琰的话语尚未说完,就被陈妈妈打断。 “住口!你这个妖孽!”陈妈妈原本漠然的神色,此刻勃然大怒。桐荫轩那些事情,陈妈妈不是不记得,她是太记得了,才会那么仇恨地盯着顾琰。 那个时候,姑娘还很小,她软糯糯地说说道:“阿璧不要嬷嬷变老,就算嬷嬷老了很难看了,阿璧都要养着嬷嬷、陪着嬷嬷……” 这些话语,陈妈妈这些时日里日夜想起,怎么能忘?她的姑娘,她一直陪着的姑娘,被这个妖孽占了身子,她的姑娘哪里去了? 陈妈妈淌出了眼泪,她像是不见了什么珍宝一样,下意思伸出手摸索着,嘴里喃喃说道:“我的姑娘哪里去了……” 说着说着,她猛地反应过来,死死地盯着顾琰:“你这个妖孽!你怎么还没被烧死?!我一定要为我家姑娘报仇……” 顾琰不可置信地看着陈妈妈,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竟然是这样,陈妈妈要害她的原因,竟然是为了给“顾琰”报仇? 陈妈妈对她的情分,太重了!一刹那,顾琰又悔又恨。她跪跌在陈妈妈身边,哭着说道:“嬷嬷,我不是妖孽,我是阿璧,我是阿璧呀……” (章外:写陈妈妈的时候大哭。我在想,穿越了,真换了个壳了,又怎能真正融入其中?更多的情况,应该是如陈妈妈这样吧。) ☆、第070章 顾重庭底细 顾琰到底没有将自己重活一世的事情告诉陈妈妈,她痛哭一场之后,就吩咐水绿将陈妈妈送出去。 随后,顾琰去了叠章院,和傅氏说起陈妈妈请辞一事。 乳娘乃心腹,傅氏担心陈妈妈离开后顾琰无人可用,开始是不答应了,后来经不住顾琰磨求,还是准了。 没两日,水绿将陈妈妈送去了松江府临州。山青已查出到她儿子、儿媳妇在临州安置,顾琰的意思,就是让他们一家团聚。 “请陈妈妈保重身体,这样才能亲眼看到妖孽是什么下场。这句话是姑娘想告诉陈妈妈的。”水绿亲自将陈妈妈送出京兆南门,这样说道。 陈妈妈原本漠然的脸色,听到这句话有了些微动容,却没有答话。 直到载着陈妈妈的马车远去,水绿才转身回到顾家。她怎么都不明白顾琰为何会这样安置陈妈妈。 姑娘不仅放过了陈妈妈,还将两个仆人送去了临州,让他们暗中为陈妈妈打点一切。对背主之人这样纵容,这不是姑娘的手法,当时黛蓝是受了罚的…… 可是水绿一见到顾琰黯然的神色。就什么都问不出来。 陈妈妈走后,顾琰便极少极少开口,整日对着小圈发呆。就算小圈打滚卖萌求抚摸,她也没有注意到。 偶尔,才拿出纸笔来写写画画,似在准备什么一样。 此刻在成国公府,成国公秦邑一脸寒霜,他看着自己最疼爱的独子,只觉得太阳穴一突一突。 良久。他才平息自己怒气,心平气和地问道:“说吧。你为什么让南风堂做这一件蠢事?” 秦邑只有秦绩一个儿子,自然看重非常,尤其秦绩聪慧能干,秦邑一向以他为傲。 可是。正是这个令他无比骄傲的儿子,做了这样一件蠢事! 南风堂是成国公府留有大用的,是用来这样儿戏的吗?秦邑气的不是这个事本身,而是气秦绩不辨轻重,气他不懂得用南风堂。 南风堂是前成国公秦璜创建,初时不过是为了驱使作打探之用,到秦邑手中时,南风堂就不断壮大,到如今就成了京兆势力最大、喽啰最多的堂口。 南风堂迟早是要交到秦绩手中的。所以先前秦邑做了个决定,就是让秦绩熟悉南风堂,并允许他在其中练手。 秦邑万没有想道。秦绩让南风堂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南风堂去散布妖孽事,他顿感失望不已。 “父亲,孩儿知错了,孩儿真的不知道南风堂势力如此厉害,不然我不会下这样的命令。”秦绩低着头回道。心中也不住懊恼。 他说的是实话。 赏花宴之后,秦邑将南风堂的相关事宜告诉了秦绩。秦绩这才知道。原来府中还有堂口的势力。 秦绩听过南风堂的名气,却对它势力壮大到什么程度,还没有十分精准的概念。他毕竟是勋贵公子,精力眼光多在朝堂官员之上,不像陈通记那样熟知京兆暗黑势力。 秦绩有心试一试南风堂的深浅,正好顾重庭又相求于他,他便答应了。 没想到南风堂的势力太强悍,所做到的效果,远远超出了秦绩的预期。到后来,秦绩已经不好下令平息了,因为一扬一息会更加引人注目。 而且秦绩刚刚接触南风堂,也不愿意给南风堂的人留下决策失误的印象,就将错就错了。 后来醉红楼出手的时候,南风堂并没有将消息压下去,也是秦绩有均势的考虑。 不然,叶染他们还要费一番功夫才行。 见到秦绩有心忏悔,秦邑的怒气也渐渐少了下去。他想到儿子虽然聪慧,但历练仍不够,行事太稚嫩了,便再三提醒道: “皇上登基已经九年了,如今一切承平,南风堂行事若是太过,就会引起皇上的主意。新任京兆府尹林世谦不是我们的人,南风堂正是需要避风头的时候,一切都要小心谨慎。明白吗?” 林世谦是二皇子朱宣成一系的人,他是二皇子生母林婕妤的堂兄,是以,和成国公府并不亲近。 京兆哪个官员都知道,成国公世子和三皇子交好,成国公府无形就站在了三皇子这一派。这朝中拥戴的站队,影响着各家的关系线网,每走一步都要慎之又慎。 秦邑十年前跟对了崇德帝,才有成国公府今日的尊荣,他自然希望秦绩所站的方向是对的。 “父亲,孩儿懂得了,绝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秦绩听着秦邑的提点,承诺以后会谨慎小心。 “如此便好。那顾重庭是怎么回事?你似乎特比看重他?”秦邑想了想,问起了另外一事。 他知道秦绩对南风堂下令的原因,是因为有顾重庭相求。顾重庭是殿中省的人,乃崇德帝近臣,秦邑原本乐见秦绩拉拢顾重庭,如今看来,却是过于器重了。 他还有一点想不明白,顾重庭为何要传这样的话,顾家是他立身之基,顾家都倒了,他又有用凭靠? 自毁宗族的官员,秦邑还是第一次见到。 “顾重庭非顾霑所亲生,他与顾家有灭族之仇,才做了这么多事情。正巧三皇子觉得顺着顾家能灭掉西疆那一条线。我便将他收为己用。父亲知道三十多年的永德之战吗?”秦绩一五一十地将顾重庭的底细说出来。 “先帝亲征的那一场战役?这和顾家有什么关系?”秦邑一时没有想起永德之战的细节。便不明白秦绩所指。 “永德之战期间,时任兵部尚书的,正是顾霑的祖父顾蕴宁……”秦绩一一为秦邑解说。关于顾重庭的一切,秦绩都已经调查多次,这些脉络基本无误。 秦绩听到最后,冷哼了一声,鄙夷地说道:“不管当年发生了什么事,顾霑养大了他,又一心为他谋划。不然他哪里能任殿中丞?当真是白眼狼!” 随后,又不放心地加了一句:“这等小人。只能驱之使之,不能重之信之!” 秦绩点点头,他就是这么想的。多了个顾重庭,就等于多了一条狗而已。偶尔给点甜头可以,却不会过于器重。 如果这条沟能将西疆傅家咬下来,那就更好了! 秦邑和秦绩两父子,又略略说了些朝中秘辛,最后秦邑想起了秦绩的婚事。 “及冠之前,我意将你的婚事定下来。朝中三品官以上的权贵,任你拣择,若有心仪的,便是最好。”秦邑十分宽厚地说道。 任其拣择。以成国公府如今这样的势位,秦邑的确有底气说出这句话。 同时,他认为自己给秦绩的选择权利足够大了。照顾到了秦绩的心仪,其实像他们这样的人家,哪里会有心仪情钟这样的事? 偏偏,秦绩就是个痴情种。 听了这话,秦绩心里便有些涩意,可是他无意在这事上引起秦邑不快。便敷衍地说:“这事,孩儿会留心的。若有心仪的,定当告诉父亲。” 他不能对秦邑说,他早就有心仪的人,而且那个人绝对权朝中三品以上的权贵。可惜,不能说。 秦绩回到自己院子没多久,就听见幕僚冯宇禀告道:“世子,顾大人来了。” 顾大人,当然是指顾重庭。 秦绩刚刚听了秦邑对顾重庭“白眼狼”的评价,对顾重庭多少有些厌恶,本不愿见顾重庭,想了想,吩咐道:“将他唤进来吧。” 顾重庭还有些作用,秦绩还不太舍得将他舍掉。 顾重庭一见到秦绩,就跪了下来,口中说道:“请世子为属下指条明路,那顾琰,的确是个妖孽,她要对付属下了!” 顾重庭说罢,竟然叩了个头,脸色明显惊慌,就是不知道这惊慌是真的,还是假的。 原来,顾重庭昨晚去探望顾玮的时候,才知道顾玮被顾琰吓出了病,顾玮苍白着脸,哭着说出了顾琰那一番妖孽说话。 那一句“你们弄不死我。那么,我就要来弄死你们了!”的话语,也被顾玮如实地转述给顾重庭。 为此,顾重庭才来了成国公府。 秦绩听了这些话,不由得失笑:“至于吗?那顾琰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她的威胁你也能当真?” 顾重庭的确没有当真,他来成国公府这里,不是怕顾琰的威胁,而是要将她推入火坑! 他来之前,就已经想好了一番说辞,便说了出来。 “世子,属下真的是害怕。自阿璧醒来之后,属下所为之事,便没有一件事是成的。她好像会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一样,然后就扭转局面。不可能这么巧合!她肯定是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或者,她有途径知道将会发生什么。” 她肯定是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或者,她有途径知道将会发生什么——这最后那一句话,莫名地牵动了秦绩原本不以为然的心。 如果她真有这么厉害的本事,那么他就不得不重视了。 若是这样的人能己用,那么对三皇子的大业必定有很大的帮助。 顾重庭小心地觑着秦绩的表情,便知自己的话语起了作用,于是再添了极为重要的一句:“阿璧的年纪,虽然小了点,但也可以相看了。” 秦绩不禁想起了刚才秦邑提到的亲事。三品官员以上、女人、或许对三皇子有很大帮助、还可以迟几年,这些条件,顾琰太符合了。 秦绩瞟了顾重庭一眼,猜到了他的意思,于是毫不客气地嘲讽道:“顾重庭,为了对付顾家,你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不然,他怎么会说这样的话? 顾重庭只是巴巴地笑,眼神越发深亮。 顾重庭之所以投靠秦绩,不是因为成国公府的权势,也不是为了沾从龙之光,而是他不得不投靠。甚至将自己的身家底细全部爆出来,才能换得秦绩的允许。 不然,他尸骨无存! 两年前,顾重庭去湖州府办私事,却因缘际会,见到了让他肝胆俱裂的一幕:成国公世子与三皇子,竟然……竟然…… 顾琰那些玩笑似的威胁,顾重庭怎么会在意?比起灭掉顾家,他更愿意将顾家所有人慢慢凌迟,更愿意看着他们在死地里慢慢挣扎。 就算这次妖孽事对付不了顾家,他也不会让他们好过。若是顾重安知道自己女人嫁的是这样一个人,会有多痛苦? 顾重庭一想到这一点,就觉得无比快活。 秦绩和顾重庭各有所思,他们却不知道一点,剃人头者,人亦剃其头! 而这一天,很快就到来了。 ☆、第071章 良方到来 妖孽事过去没几天,叶染就来沈家南园了,脸上明显带着喜色。 “阿沈,你看,这是顾家送来的良方,我初步想了一下,只要谋划得好,或许真的可以将南风堂连根拔起!”叶染压抑不住兴奋,黝黑的脸都有些泛红。 当然,看到这顾家良方,他就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圆滚滚的小圈,脸红得就更厉害了,连耳朵都红通通的。 沈度无奈地看着叶染的红脸,然后别开了眼。如果是一个可人小姑娘时时羞红了脸,那还算赏心悦目,可是叶染是个九尺大男人,且肤色黝黑。 那就真不能看。 很快,沈度的目光就被叶染递过来的纸笺吸引住了。这纸是京兆最普通的硬黄纸,上面写的是京兆最流行的楷体,字体工整,笔画行走间完全看不出有风骨。 很显然,这信笺的书写者十分谨慎,丝毫没带个人痕迹,就更看不出是男还是女写的。 这纸上的字句不多,只有六七行左右,几眼就看完了。待沈度想清楚纸上字语的意思,忍不住脱口赞道:“真妙!真妙,这的确是良方!” 叶染笑眯眯的,脸上带着神气。一副“我没有说错吧”的求赞表情。 沈度没有理会叶染,继续细细研读那几行字,随后。他的脸色几度变换。 从刚开始的赞叹,到中间的佩服,最后就成了深深的疑惑。 在此之前,沈度几乎可以肯定派人前去醉红楼的,不是顾家家主顾霑,而是藏在闺阁中的那个顾家姑娘。可是现在看了这纸笺,他又不确定了。 这纸上面所说的办法非常老道。一环接一环,结合得非常紧密:熟悉整个京兆乃至整个大定的局势。把控全面;了解朝臣的心性行事,到了可谓透彻的地步;甚至对帝心,都有猜测,准确地说是把握。 非浸淫朝堂数十年。绝没有这等谋划功力。沈度自问没有这样的本事,或许多几年朝堂历练,他可能会想出更好的办法,但如今…… 沈度摇摇头,觉得自己不如其多矣!如果这个办法是集顾家智慧而出,沈度还觉得很正常,毕竟顾家称“三朝四书”,底蕴积累还是在那里的。 若良方是那个小姑娘所开,那么他就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有哪里会知道。顾琰能想出这样的办法,经历了前世今生?如果她不是与沈度合作,如果她不是在秦绩身边蛰伏。又怎么会懂这么多? 严格来说,这个办法糅合了前世沈度、秦绩的本事,而非顾琰一人之功。 “阿沈,你怎么走神了?快说说我们具体要做什么,你说事若成了,那张鹰脸会不会朝我们啄过来啊?”叶染打断了沈度的走神。语气颇有些急不及待。 南方堂堂主杨耀长相奇特,且有一张鹰钩鼻。远望着就像一张鹰脸。叶染这个嘴欠的,在沈度面前总是称其为鹰脸。 沈度回过神来,又沉思了半响,才说道:“这个良方太精要,要落实到具体的事情,还要好一番斟酌才是。我们先去东园吧。” 这顾家所说的良方,还真的就是个方而已,具体的药材,还要沈度叶染等人亲自去准备才是。 去东园,当然是将这个良方给沈肃过目,然后完善具体的执行。 沈肃见到他们两个一同进来,便知道是有要事了。 他挑了挑眉,十分感兴趣地问道:“尚之,你又来了啊。这次又想让哪个美人儿被丢出去?” 叶染已经及冠,表字尚之。以往他来沈家,多数时候会带一两个清倌来,而且每次来都将她们安置在南园,目的就是为了引起沈度的兴趣,曰让沈度开开荤,尝尝女人滋味云云。 沈度和沈肃一样,都将色/欲/爱/欲看得很淡淡,沈家下人多是男仆,连婢女都没有几个,又怎么会收留叶染的那些清倌? 每次,沈度都会如年将她们扔出去。久而久之,醉红楼的姑娘们就较了劲,暗暗角力谁能最先勾上沈度,谁就赢了。 “大人,这次来找阿沈是有紧要事呢,下次,下次一定会带几个来,看看沈和尚什么时候才破戒,哈哈。”叶染凑近了沈肃,笑嘻嘻地说道。 还往沈度这里送了几个嘲笑的眼神。 沈度对这些嘲笑早就无感了,他懒得理会叶染这些浑话。经有言曰“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沈度觉得自己的人生,多半是逆风而行,他不想体会烧手之痛。 他不再想这些事,而是恭敬地将纸笺递给沈肃,然后说道:“父亲请看看这个。” 一旦谈及正事,本来笑嘻嘻的叶染,便立刻严肃正经起来。 “这就是顾家所说的良方?这个办法可行,若真做到了这几点,南风堂肯定保不住了。”沈肃心和眼都很毒,几眼就肯定了这纸笺的办法。 “孩儿也是这么觉得的,妖孽事已经在皇上心里留了痕。按照这办法去做,这痕就会越来越深刻,届时就可以将南风堂顺利拔掉。”沈度回到,脑中的脉络越来越清晰。 他说的这个,就是这良方上提到的局势基础,只有在这个局势的基础上,这个办法才能顺利进展。 接下来三人所说的,就是这基础上的柱石了。 “京兆尹林世谦年初刚上任。又是二皇子一系的人,想必会乐意做出一些政绩为二皇子铺势的。你让人去查探,这些年南风堂可有罪证落在京兆府。”沈肃提了一个关键。就是从京兆府那里着手。 这些年南风堂在京兆横行,京兆府多少肯定知道的,或会有正直的官员暗中保留了某些东西。 这些罪证,可留待后用。 “南风堂所为之事,与刑部有莫大关系,此事可找明澈,让他看看有什么需要补充的。他最近很有空。让他动一动也好。”沈肃继续说道,想到了陆清。 陆居安及其妻长邑郡主已经离开京兆。一同离开的,还有顺安县主,陆清肯定十分有空。 “好的,孩儿会去找陆叔。”沈度点点头。一旁的叶染则有些着急。 “那我呢,我可以做什么?”叶染不禁开口打断两人的说话,急急问道。 “对付南风堂这件事,怎么能少得了你呢?你可是极其重要的。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沈度上上下下打量了叶染一番,才笑着说道。 只是这语气、这打量的目光,让叶染觉得有些不妥,他隐隐有一种预感,觉得沈度让他做的,不会是太美妙的事情。 沈肃同情地看着叶染。可怜的娃,得罪了人还不知道,这报复马上就来了。以沈肃对沈度的了解。沈度安排叶染去做的事情,肯定有报刚才嘲笑的成分在里面。 他这个冷情冷性的样子,实则内里灼热如火山一样,这不,睚眦必报也同样如此。 不过,沈肃不打算好心提醒叶染。他也比较期待,到底沈度会让叶染做什么。 “那好吧。到时候你告诉我。若是南风堂拔除了,那桩血案就了了,那些普通百姓在九泉之下就能安息了。”叶染这样说道,语气十分黯然。 他平素嘻哈惯了,心性乐观豁达,总给人永远不知忧愁的印象,如今难得低沉黯然,便极不寻常。 沈度脸色一顿,他知道叶染为何会这样,便劝慰道:“别这样,那些百姓泉下有知,定会感激你的,这可是功德无量的事。” 他心想着,是不是不应该对叶染太狠了,那事,其实也不一样要叶染出面。 谁知下一刻,叶染鼻孔朝天,“哈哈”大笑说:“那是,我要积聚无尽功德,然后穿云靴踏七星,破虚空而去!” 沈度默默地看着他发癫,决定收回刚刚那一丝不忍。叶染这样的人,就应该治治,叫他以后还那么嘴欠! “要趁着妖孽事的余热,事情才好办。这样一来,时间就太急了。虽然这办法可以除掉南风堂,但其背后的靠山成国公府仍安然无恙。这倒是个遗憾。”最后,沈肃这样说道。 时间太急,就无法让南风堂和成国公府的联系顺理成章,就算如今说出南风堂背后的靠山是成国公府,也不会有人信。 “南风堂没有了,成国公府就等于少了一臂,又怎么能说是安然无恙呢?”叶染傻愣愣地反问道。 他说得这么有道理,沈肃和沈度一时无言以对,有时候傻直想法,才最接近事情,沈肃和沈度意识到自己想复杂了。 直到天色已暗,三个人的相商才结束。这个时候,叶染才明白这个办法的高竿之处,忍不住佩服地说道:“顾家竟然能想出这个办法来,真是厉害!” 叶染的眼神带了些好奇的意味,口没遮拦地说道:“不知道这顾家姑娘长得怎么样,有没有脂红那么好看……” 一个大家闺秀,一个是青/楼头牌,这可比吗? 沈肃瞟了叶染一眼,没有说话,打定主意那事一定要让叶染去做! 叶染仍无知无觉,又对顾家姑娘各种口水了一番,才欢快地离开沈家。 沈度望着叶染离开的背影,别有深意地笑了起来,然后才向沈肃行了礼,准备回到南园。 不料,沈肃却留住他,却踌躇了半响,才说道:“尚之带来的那些姑娘,可以留一两个,也没有什么关系的。总是憋着,也不好……” 原来沈肃的踌躇,是因为不好意思,当年让人闻之色变的帝师,说起这些话时,也不会不好意思。 沈度一愣,随即脸色微红,讷讷地说道:“父亲,此事……我不是不想,而是……而是……” 沈度平生第一次结巴,他都不知道自己“而是”些什么,逃也似地离开了东园。 ☆、第072章 顾琰开始动 与醉红楼这样的地方打交道,尺璧院内的丫鬟并不合适,所以帮顾琰送良方去的,仍是陈三娘。 陈三娘很快就完成了这事,在向尺璧院复命的时候,她还说了另外一件事,说顾琰先前要找的人,找到了! 顾琰要找的人,就是她刚和傅铭坦白时,她拜托傅铭代为寻找的那个女人。陈通记早就接到傅铭的吩咐,按图索骥搜寻了这么久,如今才得以办成。 “表姑娘,那个女人是三天前进入京兆还城的,如今正带着一个婢女在普通客栈落脚,我们的人并没有惊动她。”陈三娘仔细地说着那女人的情况。 她的声音冷静沉着,并没有像上次那样一再惊愕,这个,才是她的正常表现。傅家暗哨的精英,不是用来说说的。 听了陈三娘的话语,顾琰并没立刻想起这个女人是谁,待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忍不住双眼一亮。 她那时让傅铭找这个女人,是为了对付顾重庭和连氏。连氏已被关进礼佛堂,顾家又陆续发生不少事,顾琰差点忘了还有这一遭。 其实也不会忘的。她决意要下手对付顾重庭,就一定会想起这个女人。在顾琰看来,这个女人十分重要。有了她,对付顾重庭就事半功倍了。 “她现在是什么样的情况?”顾琰这样问道。从陈三娘刚才的描述中,她就知道这女人过得不好,但怎么个不好法,她想知道。 “情况不太好,她是从江南府来的,身上穿着半旧的衣裳。头上插着银钗,神情拘谨。她们只交了五天的房钱。那个婢女还去了牙市接了个浆洗工作。”陈三娘详细描述道。 顾琰根据她的描述,只看到了这个女人的三点:无依,贫寒,有求。 只有无依无靠。一个女人才会带着一个婢女住在客栈;贫寒,便没有新裳华钗,便只能住普通客栈,贴身婢女还要去谋生;有求,所以才会千里迢迢从江南来到京兆。 既然她贫穷无依又有求,那么这个女人就和顾琰记忆中的对得上了。这个女人,的确很重要。 “不用急着做什么,保证她们的安全就可以了,到时我会出府一趟。”顾琰这样吩咐着说道。 这个女人既来了京兆。顾琰就不怕她会离开,这事,她要想想怎么做。才能做得稳妥一点。 她一旦对顾重庭出手,就绝对不会让他有反扑的机会。 “三娘,你这几天可有任务执行?如果没有,就陪我出府一趟。”顾琰想了想,这样问道。 陈三娘是傅家的暗哨,而不是顾家的下人。顾琰便征求她的意见。 “属下这几日都无事,到时候来陪着表姑娘出门。”陈三娘点头答应道。她大约猜到顾琰会去哪里。 过了一会,顾琰又想起了早前交代的事,便问道:“司天台那里的线放好了吗?所找的那个灵台郎,是否可靠?” 这事,也是陈三娘正在布置的,其中进度结果,她都很清楚,便回道: “已经放好了,那几个灵台郎的确是收了二老爷的贿赂,这是确定的。我们找的那个灵台郎早有辞官归隐之意,心中尚有几分道心。” 有几分道心,便不行虚妄之事,便能将顾重庭贿赂的目的说清楚。 顾琰从傅氏口中得知,顾霑和顾重安仍在查着妖孽那件事,他们想从这件事情中找到顾家仇人的蛛丝马迹,而司天台,就是他们关注的重点。 顾琰便想着将计就计,将顾重庭的真正面目一点点揭露出来。不管顾霑信不信,心里存疑是一定的。 自迩言院事之后,这还是顾琰第一次主动对顾重庭出手,一步接着一步,都要算的清清楚楚。 经过了这一次妖孽之事,顾琰对顾家二房的耐心容忍已经全部耗尽,也第一次觉得,顾重庭并没有前世那样难以对付。 她此前一直没动,是不敢妄动,怕一击不成反而引起顾重庭的警觉反弹。现在,她觉得是可以动的时机了。 前世顾重庭能勾结秦绩灭了顾家,是因为所有人都不知道他真面目,所有人都将他当真正的顾家,对他毫无防备。 但这一世,不同了。 不说顾琰知顾重庭的真面目,单就是顾家本身,先后发生了空翠山杀戮、迩言院事件、妖孽事,祖父顾霑早就怀疑顾家有内奸仇人了,只是数次梳理都找不出这个人。 这个人如果是顾重庭,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这一点,顾琰打算重重刻在祖父和父亲的心头。 顾家以善治家,祖父一向仁厚,但仁厚而不知恶不除恶,又怎能算守善? 如归客栈内,孙绮罗颤抖地捧着婢女红肿破裂的双手,眼泪像珠子一样掉了下来,她哑着声音唤道:“冬棋……” 她哽咽着,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父亲为自己取名为绮罗,就是希望自己锦衣玉食荣华无忧,可是自己竟落魄贫困如此! “姑娘,奴婢没事的,过几天就好了,只要姑娘遇上顾师兄,奴婢就好了……”冬棋强露出一丝笑容说道,身子因为手上的伤瑟缩了一下。 这对主仆像在闺阁时那样称呼,但都不年轻了,被称为冬棋的婢女尤甚,嘴角眼角的纹路十分明显。看着应该是个管事娘子的年纪。 孙绮罗听了冬棋的话,心里更加难过,她摇摇头说道:“顾师兄……如今我是未亡人。顾师兄家中有妻膝下有子,就算遇上,又能怎么样呢?” “姑娘,不会的,顾师兄肯定记得你的。如果不是顾师兄家人逼迫,姑娘您就是顾家夫人了!”冬棋急急地说道。 她们好不容易才来到京兆城,都已经走投无路了。不去找顾师兄,还能怎么样呢? 孙绮罗还是摇摇头。无法对冬棋说出自己矛盾的心思。 她不惜千里来京兆,到底……心中是有期待的。可是来了这里,见到了京兆的繁华,听到了三朝四书的威名。她积聚的那一点点勇气早就消失了。 她无法对冬棋说自己自惭形秽,无法说自己的黯然失望,所以只能掩饰地说道:“这个以后再说……那份浆洗的工作,你不能再做了。我可以卖字画,父亲说过我的字画有灵气,肯定有人买的!” 孙绮罗的父亲是江南有名的儒者,教导给女儿的自然只有诗书字画。 在闺阁的时候,孙绮罗以为这些是立身之基,可是境遇遭逢巨变之后。她才知道她所会的,竟然不能支撑她活着。 还要冬棋去浆洗,才能换取几个钱财。 “姑娘。我们已经没钱了。我们入住的时候,只付了五天的钱。今日是第五天了。”冬棋愣了一下,才说道。 没钱续交房租,就要被赶出客栈,就要露宿街头,渐渐变成流民乞丐……想到这些。孙绮罗哆嗦着嘴唇,脸上血色全数褪了去。 冬棋的神色也好不到哪里去。主仆二人想到这以后的情况,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们也不能怎么办!冬棋伤了手,浆洗工作自然做不了,至于孙绮罗的字画,在大儒遍地走的京兆,根本就卖不出去。 死乞白赖地在客栈多住了两天之后,孙绮罗主仆终于被客栈掌柜赶了出去。 “哼!如果不是看在你们是女人,早就打你们一顿了!白吃白住?这里可不是善堂!”客栈伙计将她们连人带物扔了出去,骂骂咧咧地说道。 如归只是普通客栈,这里住的人三教九流,客栈的伙计也异常野蛮凶狠。 孙绮罗默默和冬棋捡回散落在的衣裳物什,强忍住无地自容的难堪,眼眶再次通红。 随即,她就惊叫起来:“你干什么?这是我的东西!” 原来,就在她们收拾东西的时候,客栈伙计眼尖见到了一个锦盒,以为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便要将它强抢过来。谁知孙绮罗死死护住这个锦盒,两个人便争夺起来。 “你的东西?你还欠着客栈的房钱饭钱呢!”伙计嗤笑一声,稍一用力,就将锦盒抢了过来。 “还给我!还给我!”柔弱不堪的孙绮罗此刻却像发了疯一样,尖叫着往那个伙计扑过去。 伙计一躲身,避开了孙绮罗,随后打开了这个锦盒。待他看清楚锦盒里面的东西,眼睛都瞪大了。 “什么破东西,还给你!本大爷还不要!”伙计瞪了孙绮罗一样,将锦盒狠狠往孙绮罗那里扔过去。 孙绮罗急忙想接住这锦盒,却被地上的衣裳绊住了,阻挡了脚步。 然后“啪”的一声,锦盒掉在地上,伴随着“哐当”的声响,似乎有什么碎了。 孙绮罗呆呆地打开锦盒,见到原本娇憨客的白瓷小猫,变成了一块块碎片。 孙绮罗觉得自己的心也碎了,她长久保持的一点期望,也碎了。她呆呆傻傻地跌坐在客栈门口,完全没有注意到她面前站了个人。 “我可以帮你,帮你完成所愿。”她面前站着的人,这样说道。 孙绮罗愣愣地抬起头,见到了说话的人,原来是一个小姑娘。 这姑娘真好看呀,肤如脂白,白泽里还有着好看的红润,她身上穿着的海棠襦裙,竟然是缭绫料子! 这通身精致贵气,不知道哪户人家才能娇养出这样的姑娘? “那我要做什么?”孙绮罗呆呆地问道,眼中迸发出一丝奇异的亮彩。这是沉到谷底,却拼命想爬出来,这是最本能的求生*。 “你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被娇养着,就好了。”顾琰淡淡地说道,俯视着她。 ☆、第073章 京兆府案 史言有曰:“京者何?大也;师者何?众也。”京师,即是如今大定的京兆,是以京兆地大人多,官衙府邸尤其多。 官衙再多,京兆百姓最熟悉的仍是京兆府,因为这才与他们生活息息相关。 京兆府位于太平道附近的咸宁大街,是一幢灰黑色的方形建筑,乍一看,和京兆城其他官衙没什么两样。 唯一不同的是,京兆府前面有一弯流水,这流水清可见底,暗喻京兆府不腐、清明之意。 这一日清晨,京兆府吏“吱呀”一声打开京兆府的大门后,一下子被府门外的情景迷住了,直愣愣舍不得移开目光。 跪在京兆府门前的,是几十个年轻的姑娘,她们分成几排跪着,脸上都有哀伤之意,更重要的是,她们个个都是绝色美人! 但凡美人,就算蹙眉皱颦都那么好看,这些姑娘们神情哀伤,看着更加惹人怜爱,只恨不得马上做些什么,换她们欢颜一笑。 府吏将目光移到最前面那个人身上。着迷沉醉的眼神倏地清明起来,就像一盆清水兜头兜脸淋下来,什么都清醒了。 带领着这些姑娘们跪着的。是一个九尺高的大男人,府吏看不见他相貌如何,只看到了一团翻滚的绿云。 府吏在京兆府当差这么久,见过各式各样的人,就没有见过穿得这么恶心的!这人层层叠叠绿衫罩在身上,而且全是鲜绿、亮绿这种艳得让人打颤的色泽,府吏觉得有些反胃。 待他看清楚这人的样子后。眉头便一突一突,好不容易才压下自己冲上去殴打他的冲动。 这人长得。太欠揍了,尤其嘴边那一抹老鼠须。 叶染跪在京兆府面前,脸色多少有些不自然,幸好他肤色黝黑。加上绿云映照,什么都看不出来。 叶染心想沈度是不是故意摆了他一道,不然怎么要求自己打扮成这样,转瞬又想到沈度不会拿这么重要的事来捉弄自己,这样肯定是有作用的。 他拈了拈嘴边的老鼠须,这是醉红楼的姑娘贴上去的,说这样看起来十分猥琐,会更符合沈大人的要求。 叶染便照做了,并且按照在沈家商定的计划。带着醉红楼的姑娘一大早来到京兆府外。 来京兆府做什么?当然是告状! 叶染带着这些姑娘前来京兆府,就是为了向京兆府递交状书,告南风堂仗势凌人、掳掠杀人。为死者喊冤! 这一群美人儿的作用,当然是为了吸引咸宁大街上的行人,将这一件事传得京兆人尽皆知。 这不,京兆府门前已经聚居了很多百姓,这一生他们都没有见过这么多美人儿,而且还是一次见到的! 府吏一听到这个人是状告南风堂。脸色立刻就变了,一下子便顾不得反胃、殴打这些了。飞速地跑回府衙后堂,将此事告诉了京兆府的官员。 当值官员,是录事参军事唐尧佐,正巧的是,京兆尹林世谦也在,这状案,便到了他手中。 林世谦端坐在堂上,脸容威肃地听着叶染的状告,很快就弄清楚了状告的始末,末了脸色便有所舒展。 他和堂下握着水火棍的衙役不同,他们觉得叶染猥琐欠揍,但他觉得叶染实乃大福星,叶染的状告,能给他带来官运亨通。 叶染,醉红楼的东家,他之所以状告南风堂,是为了醉红楼一个名叫莺歌的姑娘。 莺歌被南风堂堂主杨耀的手下看上了,于是将其掳了去,然后将其奸淫杀害。莺歌无亲无故,早卖身与醉红楼,叶染作为东家,便以苦主身份为其伸冤。 “求大人为草民作主!这样的奸恶之徒,若让其逍遥法外,肯定会有更多人受害呀!”叶染跪在堂上,不住地干嚎道。 唐尧佐等京兆官员忍不住皱了皱眉,在他们看来,看来,这案子实在太小太普通了!京兆府每年都不知道受理过多少这样的案子,这个叶染用得着弄出如此大的动静吗? 不过是死了一个妓女而已。 可是,唐尧佐没有想到,林世谦竟然当场拍案而起,怒气冲冲地说道:“朗朗乾坤,竟有这等丧心病狂之徒,若此事查实,本官身为父母官,定会将此事昭白,还你们一个公道!” 唐尧佐愕然地看着林世谦,见他怒气不似作伪,便小声提醒道:“大人息怒,此事恐别有内情……” 他以为林世谦不清楚南风堂的势力,担心他下了错误的决定,南风堂是不能惹的! 唐尧佐在京兆府好几年了,对南风堂的势力再清楚不过。京兆府对南风堂的一切,都是睁只眼闭只眼,以往有人来状告南风堂,京兆府也会不了了之。 林大人刚就任京兆尹不久,不会是为了所谓的政绩,而另有打算吧?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林世谦看了唐尧佐一眼,然后说道:“此事,本官自有决断!来人,去南风堂将涉事人等传来问话……” 听完了林世谦的一系列指令,唐尧佐眼都瞪大了,林大人竟真是一副秉公处理清正廉明的架势! 他觉得自己有点跟不上林世谦的思路,京兆府官员都知道,府外的那弯流水。是用来看的呀! 林世谦此令一下,京兆衙役便领命了,拿着令签便往南风堂而去。走的是京兆府查案的一般程序。 接下来事情的进展,看得唐尧佐一头雾水。他以为京兆府衙会有一场大风暴的,却不想是风和日丽,连阴云都没有一片。 接到令签之后,南风堂的人异常配合,完全没令衙役有半点为难。 他们顺从地来了京兆府,来了之后呢。也像良民入公堂那样,对堂上的京兆官员表示了足够的畏惧和敬意。甚至还友好地对状告之人叶染笑了笑,打打杀杀什么之类,那是根本不存在嘀! 直到林世谦让他们从实招来,他们这些人才变了脸色。凶狠之气一下子就爆了出来。 “大人,冤枉呀!草民根本就不认识什么莺歌,草民也没有奸淫杀人,南风堂更没有仗势凌人,一直都是规矩守法的……”南风堂一行为首的范运跪在地上高声喊道。 他就是叶染状词中说的杨耀手下,奸杀了莺歌的那个人,长得倒是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 “醉红楼有姑娘可以作证,正是你趁莺歌外出的时候,掳走了她!”叶染踏出一步。恶狠狠地盯着范运。 只可惜,他的造型有些滑稽。 “南风堂的兄弟可以为我作证,什么莺歌什么燕舞的。我可不认识!再说,我要找女人,用得着掳吗?”范运像看戏子一样看着叶染,这样反问道。 这样的争执,一直在京兆府衙内响起,平时空旷寂静的京兆府衙。此刻喧闹得好像集市一样。 京兆府衙外,醉红楼的姑娘们仍在静静站立。成为了这幢灰黑建筑外最吸引人的风景。越来越多的京兆百姓集在京兆府门口,就是为了争睹这些美人儿。 面对这种混乱的状况,林世谦露出了一副难以决断的表情,下令将所有涉案人员关押到京兆大牢,容后再审! 秦绩正在和杨耀商量着京兆府的事情,两个人的脸色都不是太好看。 “林世谦这个老匹夫!刚刚上任就想拿南风堂开刀,老子要他好看!”杨耀狠戾地说道,往常的脾气爆发,忘记了此刻是在秦绩面前。 秦绩想着范运的事情,并不计较他的粗野。南风堂的人,多半像杨耀这样,秦绩已经适应了。 “你去查查叶世谦最近见了什么人,本世子会尽快将他们弄出来的!南风堂的人,你要狠管着,若有什么异动,立刻上报!”秦绩说道,语气甚是暴躁。 在叶染递了状词不久,秦绩就知道了这件事,最初他并没有将这放在心上。不过是一个妓女而已,贱籍之人,杀了就杀了,京兆府还能问罪不成? 可是林世谦不知道搭错了那根筋,竟然真的为了这样一件小事,将范运他们关押起来。得知此事的时候,秦绩感到无比错愕。 林世谦是京兆尹,不可能不知南风堂的势力,他突然发动,让秦绩有了一丝不想的感觉。想到林世谦是二皇子一系的人,秦绩这才开始重视此事。 杨耀应了声是,踌躇片刻才说道:“世子,属下看此事有些不妥,是不是应该让人去请国公爷尽早回来?” 成国公秦邑前两天出发去了通州,就出了京兆告状这件事,很明显有人算准了这个时间,趁着秦邑不在京兆的时候才行事。 “我已经让人快马赶去通知了。”这一点,秦绩早就料到了,在听到范运被关起来后,他立刻就让冯宇赶去通州。 “范运的性子我知道,他是不会说些什么的,底下的那些人就算想松口,也说不出什么,他们不知道南风堂的秘事。”杨耀想了想,这样说道。 对范运这个人,杨耀是很放心的。他跟了杨耀很长时间,又十分能干,一直是杨耀的得力助手,南风堂的很多秘事,他都曾参与其中。 范运唯一的毛病,就是在女色一事上的癖好。他生得俊朗,又有南风堂的势力,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偏偏,他就好掳人奸淫杀人那一套! 杨耀多次说过他这个毛病一定会害死他,结果就出了这事。 “反正你管好南风堂便是,京兆府和朝堂上,我会想办法!不可轻举妄动,审慎从事!”最后,秦绩这样下令道。 他们没有想到,这一件小事会越演越烈,最后完全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第074章 人全部都死了! 二皇子朱宣成每次见到林世谦,都感到十分高兴,无他,林世谦乃京兆尹,且是他的堂舅。 二皇子生母林婕妤娘家最拿得出手的人物,就是林世谦,他对朱宣成帮助良多。朱宣成待他,比对嫡亲的舅舅还要亲密看重。 “舅舅,您来了,那范运招了没有?有没有找到南风堂犯案的证据?有没有找到秦绩的的踪迹?”朱宣成一连问了几个问题,声音有些急切。 林世谦在南风堂一事上的谋算,朱宣成是知道的。他没有想到的是,林世谦这么快就有了动作,令他喜出望外。 林世谦早前曾告诉过他,会想办法将南风堂铲除,一是为了在京兆尹这个位置上做出政绩,增加二皇子一系的威望和影响;二是为了南风堂所掌握的势力,若是南风堂被铲除了,二皇子府就正好派人接收这些势力。 “殿下,他仍是不肯招,不管怎么用刑,他还是不肯招,没想到此人竟然是条硬汉,对南风堂和成国公府如此忠心!”林世谦这样回道。 想到范运怎么都不肯招供。林世谦一时说不是上来是佩服还是暴怒。 他是借助叶染的状告将范运关进京兆大牢了,可是并没有从他嘴里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而且。在关押范运的第二天,他就受到了来自朝堂的种种压力,事情到这里,并不如他想象的那么顺利。 林世谦是前些天才得知,原来南风堂背后的靠山就是成国公府! 林世谦本来就要借南风堂来立政绩,在知道南风堂和成国公府的关系后,这个心就更坚决了。 就在这时。醉红楼东家叶染前来京兆府状告南风堂,有了这等天赐良机。林世谦决定将计就计,立刻将范运等人关押起来,试图从他们嘴里得到相关秘辛。 可惜,什么都问不出来。 在来二皇子府之前。尚书令方集馨还找了林世谦,询问他关于关押范运的事情,话里语里都是威胁。 “叶大人,想必你也知道,这个朝廷将来肯定是三殿下的。大人又非二殿下嫡亲舅舅,何苦做这种自毁城墙的事情?”刚开始,方集馨是这样诱哄他的。 方集馨道三皇子求才若渴,若是林世谦投靠三皇子,也定必会得到重用云云。方集馨是成国公府推上去的。在从龙站队一事上,自然是站在了三皇子这边。 他会找林世谦说这一番话,是因为成国公世子秦绩找上了他。让他劝说林世谦放范运等人出来。 所谓先礼后兵,方集馨便这样好声好气地劝说林世谦,不愿意撕破那层脸面。 林世谦又怎么会听这一番诱惑?他当即冷冷地说:“那范运奸/淫杀人事仍在调查,下官现在是万万不能放人的,请大人莫为难下官。” 方集馨乃正二品尚书令,乃大定第一重臣。就算林世谦是正三品京兆尹,也自能低称一声“下官”。 方集馨听了林世谦的话语。知道事情无论如何也谈不拢了,便也毫不客气地威胁道:“叶大人,本官劝你最好尽早放人,不然明早朝会之上,不管一定会联同御史台弹劾你擅用公权、陷害无辜百姓!” 事情既然说到了这一步,就没有了再谈的必要,林世谦很快就离开了方家,随后才来了二皇子府这里,向朱宣成汇说着事情的进展。 “方集馨位高权重,若是他真的弹劾舅舅,舅舅可能全身而退?”听到这些,朱宣成便担心林世谦会不会有事。 他可不愿意为了南风堂的事情,反而将林世谦这个三品官职丢掉,林家那边,要出一个三品大员实在太艰难了。 最好就是将南风堂的势力拿下来,又不会损害舅舅这个官职,还要将二皇子府的势力增大。——这是朱宣成对此事的热切希望。 “殿下切勿忧心,这样的弹劾无痛无痒,不会有什么的,况且朝中又不是方集馨一个人擅权。”林世谦宽慰着朱宣成,让他不用着急。 林世谦这一番说话并不是胡乱说的,据他所知,中书令裴公辅认为方集馨私心太重过于专权,一直和他不对付。 若是方集馨真的因为范运的事情起了弹劾,裴公辅一定不会袖手旁观的,林世谦笃信这一点。 而且,林世谦隐隐觉得,朝中有另外一股势力在暗中推助此事的进展。醉红楼那个东家叶染敢状告南风堂,背后肯定有人撑腰,不然哪会这么大胆? 只是这个叶染像突然冒出来一样,林世谦一时半刻还摸不到给他撑腰的人是谁。不过,不管是谁,反正都是和成国公府作对的,林世谦就当多了一个盟友。 第二日朝会之上,方集馨果然出列,弹劾了京兆尹林世谦借公权谋私,陷害无辜百姓,奏请崇德帝下令将林世谦停职问责云云。 方集馨在朝堂颇有影响力,他一出言便应着无数,就连御史台都有官员附议。 方集馨这个顶级大佬出面奏言,朝堂这样的场合,林世谦根本招架不了,所幸,也用不着他招架,在他自辩之前,中书令裴公辅就出列了。 “皇上,这事臣也有所闻。听说那范运仗着南风堂的势力,在京兆是横行霸道的,还将人家青楼的姑娘掳了去,奸了不算。还将人杀了。京兆府将此人关押,追查事情真相,臣以为林大人非但没有错。反而有大功!”他这样锵锵说道。 对这两位重臣的不和,崇德帝并没有劝解阻止,反而放之任之,还时不时在其中推波助澜一把,平衡着这两位重臣的势力。 他不会偏袒哪一个,也不会压制那一个,御下之道。平衡而已。 这是崇德帝第一次听到南风堂这个词语,他是知道京兆有各种各样的堂口存在。却从来没有将这些放在心上,如今听了方集馨和裴公辅的争论,他反而对南风堂起了兴趣。 只是京兆府的一个小案而已,怎么会让这两人这么激烈争论?——崇德帝打算朝后让常康去打探打探。这个南风堂到底是什么样的。 就在这个时候,刑部尚书陆清出列了,他说出来的话语,让朝官顿时一愣,他们没有想到,一向谨慎的陆清,竟然也在此事掺一脚。 只见陆清神情严肃地奏言道:“启禀皇上,臣这几日翻开京兆重案的卷宗,发现这些未决的大案。都有南风堂的人员参与其中。先前臣已经让都官司官员去查探相关事情了,果然找到了很多证据……” 他说罢,便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叠奏章。躬着身递给了崇德帝。 这下,朝官从愕然变成了难以置信。这么一大叠证据,说明陆清已经准备很久了,陆清这一手……太突然了,让人怎么都想不明白,他的意图是什么? 是单纯为了这些未决重案呢。还是助林世谦一把?陆清和林世谦什么时候这么要好了? 林世谦比其余朝臣更加惊愕,他呆呆地看着陆清呈上奏疏。奇异地有一种神仙搭救的感觉。 有了这些奏疏和证据,再结合叶染那个状告,南风堂事涉多个命案,是怎么都脱不掉的,就算南风堂再严密,有了这样一个口子,要将它完全死开,不是什么难事。 林世谦惊喜的心情还没来得及表达,宣政殿外就响起了急急的脚步声,原来是监殿内侍带着京兆少尹耿介进来了! 耿介官居从四品,今日本应在宣政殿朝立的,但是为了范运一事关系着南风堂,他便留在京兆府,以防有突发事故。 如今他匆匆来到宣政殿这里,莫不是京兆府发生了什么事情?林世谦顿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就听到了耿介强压着惊慌的汇报。 “启禀皇上,京兆大牢三号监发生意外,整号监共有囚犯将近二百人,全部身亡!”耿介两股战战,几乎要站不稳。 将近两百个囚犯,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而且就发生在京兆大牢里,京兆府的制度、守卫、大牢沦为一个天大笑话! 耿介不知道此事该如何收场,也不知道整个京兆府会有什么下场,他只能将这件事上报,等待皇上的旨意。 林世谦的面色煞白,觉得头脑一片混糊,什么都想不到。三号监,三号监……那正是关押着范运这些人的地方! 这是南风堂在杀人灭口,他没有想到,南风堂竟然如此猖獗,为杀几人,竟然将整个三号监近两百人都杀掉! 南风堂行事得有多狠辣,才能有这么一个血腥手笔?!突然间,林世谦就生了一股无法压抑的恐惧,他觉得自己心血都似被抽走一样。 这样狠辣血腥的南风堂,或者应该说这样狠辣血腥的成国公府,他真的能斗得赢他们吗?第一次,他对自己扶持二皇子的选择产生了怀疑。 成国公府内,秦邑轻松地伸了伸筋骨,纾解自己一身的疲乏。他笑着对儿子秦绩说道:“这是多大的事儿,值得你们如此惊慌?直接将那些人除掉不就可以了?你啊,还是太嫩了。” 秦绩点点头,早点的担忧褪了去。比起处理事情的老练成熟,他真的是比不上父亲,父亲从通州赶回京兆之后,只下了一个指令,就将所有的局面扭转了,秦绩佩服不已。 “孩儿不如父亲多矣!”秦绩这一句话说得真心实意,听在秦邑耳里受用不已。 这一对父子,似乎高兴得太早了。 ☆、第075章 隐皇帝 京兆府大牢三号监出了这么重大的事情,林世谦和陆清等官员,自是中途离朝,匆匆往京兆府大牢赶去。 陆清掌管刑部,见惯了各种血腥,心性已变得极其强大,但当他见到三号监近两百具尸体时,仍是瞳孔一缩,周身猛地迸发出一股煞气。 这种煞气,乃长期与血腥打交道的人所独有,譬如刑部官员,譬如将兵军士。当他们震怒的时候,这种煞气就会外露。 陆清此刻,的确无比震怒! 这些尸体脸部发黑神情痛苦,显然是中了某种剧毒而死。见此,陆清便猜想这二百多人在死之前是怎样挣扎,又是怎样无望断气。 二百多个囚犯,虽犯了法被关在这里,但大多罪不至死,有不少是情节轻微,很快就可以离开大牢,但是因为这一场毒杀,他们永无法走出京兆府大牢。 陆清明白,这是南风堂和成国公府为了保存自身而下的杀机,他们为了将范运等人灭口,不惜多杀了近两百人! “大人,属下已经查探清楚了,这些人都是用了早膳之后才出事,因为三号监与其他监号独立分开。所以当时的情况没有人知道,负责配送早膳的两个役使,已经不见踪影。”刑部都官司郎中崔颐汇报道。 听了崔颐的话语。陆清的眉头皱得更深。这个毒杀囚犯的手法如此清晰,说明行凶者根本就不扫手尾,不怕京兆府和刑部的查探,甚至,还有一种挑衅示威的意味。 一旁的林世谦也明白了这点,脸色顿时有异。示威,的确这样。他们就是想告诉林世谦。他们有能力杀这两百人,他们有不被追查到的底气。 这一次进京兆府大牢杀人。就是一次力量的展示。 再一次,林世谦感到南风堂和成国公府的强大,心里不由得起了怯意。 陆清没有注意到林世谦的表情,现在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一定要弄死南风堂!一定要弄死南风堂! 成国公府内。秦邑父子与杨耀在讨论着一件事,那就是如何安置南风堂。 范运等人虽然已经死了,不会再将南风堂的秘事供出去,但不代表着所有的威胁已经解除。 如今南风堂太引人注目了,处在风口浪尖上,一举一动都会被关注放大,很容易就让人抓到把柄。原本南风堂低调不已,怎么一下子就弄到人人都知道了? 秦邑想起了一个人,那个带着无数美色前去京兆府的人。吸引百姓将京兆府围得水泄不通的人,就是他将南风堂推到风头浪尖! “那个叶染的底细,查到没有?”秦邑问道。很想知道背后究竟是谁在搞鬼。 他一点都不信,一个青楼的当家胆敢状告南风堂,这个叶染,肯定是别人手中刺出来的枪。 “叶染是早几年接下醉红楼的,就连醉红楼的姑娘都不太清楚他来历,他是江南口音。无家无室。”杨耀回道,声音有些郁闷。 他当然郁闷。倾尽南风堂的力量去查一个人,却只得到这些无用的信息,若不是这事由他亲自主理,他都要怀疑南风堂能力有问题了。 可是查来查去,却没能查到更多了。醉红楼那些卖艺卖身的妓女们,嘴巴守得比河蚌还紧,也不知道叶染给了她们什么好处。 “继续查,一定要查到他底细为止!我就不信醉红楼整天迎来送往,会没有一丝风透出来!”秦绩气急败坏地下令道。 说来也奇怪,秦邑对范运这样人,都没有什么情绪反应,但一想到南风堂被一个商人设计了,秦邑就觉得气恼不已。 杨耀领命,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叶染祖宗山坟的查出来。 随即,杨耀就问起了他最在意的事情:“国公爷,刑部那些证据会不会有事?” 他知道宫中有人一直暗中和成国公府传递消息,关乎南风堂的奏疏,国公爷肯定知道了。 “我已经看过那个奏疏内容了,里面所谓的证据,只涉及外围,不会损坏南风堂的根基,你且放心。” 杨耀闻言便松了一口气。他一直担心陆清的奏疏,不知道里面所谓的证据是什么,怕这些证据会损毁南风堂,幸好幸好。 “南风堂如今在浪尖上,宜小心为上。陆清这个人狡猾得很,不知道还会不会有后着。”秦绩说道,神色并不轻松。 他想到赏花宴一事,陆家最后没有去归善坊,焉知不是陆清从中阻挠?对陆清,他很难放心。 不得不说,他对陆清了解很深,然后再不得不说,他真相了! 陆清上呈的那些证据,根本就不重要,只是用来吸引崇德帝和朝臣,迷惑成国公府而已,陆清就是虚晃一枪而已。 能将南风堂置于死地的那把利刃,如今正在紫宸殿内。 沈度和知制诰何缜来紫宸殿这里,是为了一份诏令。早前崇德帝令他们起草一份关于劝道农桑、毋使百姓余闲的诏令,现在诏令拟好,便上呈崇德帝。 “京兆一带闲田竟有如此之多?百姓都干什么去了?”崇德帝看到上面说的情况,不禁大为吃惊。 “这是微臣从工部屯田司所得的数目,微臣曾策马去京郊一带看过,亦见田所荒者众多。”何缜回应道,言下之意就是这个数目不会有错。 崇德帝听了。脸色不免有些沉,问起这原因为何。 农桑甚为重要,乃国之本务。重农桑以足衣食以兴大定,这是崇德帝一贯重视的,这么多闲田意味着农桑不兴,他无法不在意。 “臣等已查清这事,请沈大人详说。”何缜说罢,便退在一旁,由沈度接话。 承旨拟令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何缜和沈度在上呈之前,早就作了方方面面的调查。 “臣查探得知。这些农户青壮大多入了京兆城,成为京兆各个堂口人员,是以闲田日益增多。”沈度奏言道。 “京兆堂口有何独特之处?竟让他们舍下田地?”沈度这么一说,崇德帝就更疑惑了。 在崇德帝的认知里。田地是百姓安身立命的基础,所有百姓都无法舍弃,京兆堂口是怎么回事? “这些青壮进入堂口后,一不用务农,二不用做工,却常常能够日进斗金,甚或能拥有一方势力……”沈度为崇德帝解释道。 在这样的情况下,又有哪个青壮愿死守田地?而且那些田地还不是他们自身所有,来了堂口还能博一条坦途。 堂口得以生存壮大。除了它本身能通过暴力血腥获得利益外。还有越来越多的青壮进入其中。 堂口通过青壮谋取利益,而这些青壮又借助堂口获得利益权势,两者结合紧抱。才会出现京兆如今的情况。 无喽啰,无势力;无臣仆,无尊荣,即是如此。 崇德帝的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示意沈度继续说下去。 “堂口可以为他们带来势力,就如南风堂这个范运。明明是个无赖,却聚集了一大群手下。在京兆隐暗势力中,被称为范二爷,由此可见一斑……”沈度抛出了之前早就想好的说话。 “横行霸道……隐暗势力……”身为帝王,崇德帝敏感地捕捉到这两个词,眼神幽暗起来。 沈度微微抬起头,见到崇德帝晦暗的眼神,便知道这一步棋起作用了。 沈度很清楚,南风堂的势力太大,在京兆盘根太深,通过血腥命案将其定罪这个办法,根本对付不了南风堂。 就算刑部和京兆府查到再多血案,就算他们对南风堂打压,也只会让南风堂损层皮,不会损害他们的根基。 南风堂的根基,不是堂主杨耀,也不是背后的成国公府,而是这些青壮百姓! 只要从源头上杜绝青壮流入堂口的可能,再结合朝廷的绝对打击,这样才能将南风堂连根拔起。 大定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就是崇德帝。只有他,才能堵住堂口源头,才能倾朝廷之力对付南风堂。 崇德帝是大定帝王,他不可能会管南风堂这些细微的事情,要让他不得出手,只须让他明白一点就行了。 现在,沈度正说出这一点。这一点,就是顾琰所开良方中,最重要那一步! “皇上,堂口所以炽盛,所谋其实为‘隐权’二字而已!堂口那些喽啰,仗势能横行霸道,无官之职,却有官之权;堂口那些执掌,受众逢迎,暗中掌握着京兆官家之下的命脉,难怪这些京兆势力称其为……称其为……”沈度一时语窒,似有难言之隐。 “称其为何?”崇德帝问道,他的脸色十分平静,语调也毫无起伏。 这是他发怒前的先兆,他心底越是震怒,神色语气便越是平静。 “称其为‘隐皇帝’”!沈度仿佛豁出去一样冲口而出,一说罢,他就跪了下来。 天无二日,国无二主,这大定,是崇德帝的天下,竟然,还有一个皇帝藏在京兆暗黑势力间?此言,太过诛心,大不敬! 退在一旁无所事事很久了的何缜,也跟着跪了下来。 崇德帝的脸上,这时竟泛着微笑。——内侍首领常康觉得朝堂将要山崩地裂了。 (章外:古代官场的隐权力是一个值得深究的方向,我略略提及,希望大家不会觉得闷呀~)L ☆、第076章 以暴制暴 几乎是在听到“隐皇帝”的下一刻,崇德帝就说道:“何缜,朕说,你写,速成诏令,即刻发至中书门下!” 崇德帝语气中似乎含有浓浓血气,令宣政殿所有人都感到一冷,何缜即刻就应道:“臣,领旨。” 何缜这话说罢,内侍首领常康就已经端来小桌矮墩,并为其递上了纸笔墨。 接着,崇德帝就说道:“南风堂及其余京兆堂口,横行京兆怙势作威,致使百姓敲髓洒膏,吞声泣血……朕尝闻,德厚不足以止乱,然崤法严刑以禁暴,,朕惜百姓而禁暴乱,故令:株拔堂口而除之,其首当为南风堂……特谕。” 崇德帝说罢,何缜随即也笔停,诏令已成。 崇德帝拿过玉玺,在上面盖上宝印,令何缜立刻带去门下、中书两省,待盖上省符,这诏令就会变成具体执行,将把南风堂和京兆其余堂口株除。 这是来自大定朝堂的毁灭打击,无论南风堂势力多大、背后靠山多强硬,都无法抵挡,沈度可以预见到南风堂的下场。 京兆的隐暗势力,也会因此被朝堂彻底清扫,剩下的,根本不足畏惧。这些堂口。若再想犯下累累血案,短时内几乎不可能。 沈度低下头,掩住微微上扬的嘴角。 约两个时辰之后。安国公府水榭内,长隐听着宫中传来的信息,嘴角同样有一抹笑意。 隐皇帝,这奇谲又不敬的形容,也就是沈度有这个胆子直说,更重要的是,还不会被皇上问罪。这才了得。 长隐公子这样想着,默默为沈度点赞。决定为他做些什么。 “将何缜沈度在紫宸殿的奏言,全力压下来!我不希望隐皇帝这个说法传出去。”长隐公子一改以往的悠闲,语气沉肃地说道。 带着上位者的威严重压,让候在水榭内的属下心神一凛。 “是的。主子。”属下回道,充分领会到长隐公子的意思。 历经八十多年的清洗淘汰,大定如今剩下的几大国公府,每一家都有活命的凭仗。安国公府的凭仗,就在大定皇宫中。 几十年来,安国公府在大定皇库花了无数的心血,其渗透的深入和宽广,远非其余几家国公府所能比。 长隐公子的父亲韦延,是个才能平庸的人。韦家在宫中的那些力量,早已掌握在长邑公子手中。 他既说将此事压下,那么紫宸殿以外就不会有人听到“隐皇帝”这个说法。除非崇德帝、何缜和沈度这三人自己说出去。 他们三个人,也不至于蠢到那样。 属下离去之后,长隐公子仍在想着沈度的事情。自上次水榭一别,长隐公子便没再想起他了。 沈度说出“隐皇帝”一词,分明是引导崇德帝对南风堂下手,而且狠下死手。长隐公子可以预见此后京兆再无“堂口”这两个字。沈度这么做,是和成国公府有仇吧? 沈度和成国公府有仇——这又让他生起了一丝希望。希望他是那个人。 长隐公子让属下去压住宫中消息,未尝没有这一丝希望在其中影响。 像长隐公子这样平静的人,都会耽于这灭灭起起的失望希望。可见世间事皆苦,求时甚苦,既然得之,守护亦苦,得而失之,思恋复苦。 人人都不能避免。 如今的顾重庭,正正就有这一种“思恋复苦”。当他再见到萦绕在他心头十几年的倩影时,连呼吸都停滞了。 顾重庭在考中进士之前,曾去了江南游学三年。这一段经历,他从来不愿意多说,就连连氏也不清楚这三年的事。 顾重庭不愿意多说,是因为不愿意让任何人知道,他内心深处住着一个人,这个人陪着他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候,可是最后他却负了她。 可是,这个他辜负了以为永远不能再见到的人,此刻却出现在他面前。 十几年过去了,风霜早就染在她眉眼间,却无法掩盖她的温柔与婉约,仍是顾重庭熟悉的气质容度。 “绮罗……你怎么会在京兆?”顾重庭走前一步,声音暗哑。多年的愧疚、渴求和爱恋,让他神色复杂不已。 “绮罗见过顾师兄,我刚搬来京兆,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到顾师兄。”比起顾重庭的激动,孙绮罗就平静多了。 毕竟,在过去这些天,孙绮罗在暗处日日看着顾重庭经过,就算有再多的激动,都消散了。 见到顾重庭,孙绮罗便想起了那个姑娘,这一切,都让她难以置信。 她的确什么都不用做,那个姑娘将她娇养着,就连冬棋都得到了很好的照顾,那个姑娘还帮她完成了心愿。 所以她才会见到顾重庭,才会出现在他面前。 孙绮罗经历了那么多事,知道这个世上不会这样的好事,但她已经受够了被赶出客栈的贫寒窘迫,受够了一个人的孤单无依,就算知道自己必须要为这些富贵娇养付出代价,她也愿意接受。 为了能像样地活下去,刀口舐蜜而已,有何不可? 锦盒里那个白瓷小猫碎掉的时候,孙绮罗身上有一些东西也碎掉了,此时她自己尚未发觉。 “你搬来京兆了?那老师他们……”顾重庭讶异过后就这样问道。 在江南游学的时候,顾重庭跟着孙绮罗的父亲学习。所以孙绮罗才会叫他“顾师兄”。 “家父家母三年多前过世了,我被夫家休弃后,不愿再住在那里。便来了京兆。”孙绮罗淡淡地说道。 正因为淡淡,才会让人觉得这里面压抑着无数伤痛悲苦,只是无从纾解而已。 “我……”顾重庭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既心疼又羞愧。原来师父已经过世了,师妹嫁了人,又被夫家休弃了。 原来过去这么多年来,师妹过得这么苦……顾重庭觉得自己的心都揪了一下。 “顾师兄。绮罗有急事要走了,若是有缘再见。再说说话吧。”孙绮罗抱歉地笑了笑,带着冬棋,款款与顾重庭擦身而过。 她身上的幽香窜进顾重庭的鼻端,令他猛地一震。这是当年他们两个一起调出的兰花香。 他呆呆愣愣地看着孙绮罗消失在他面前,一时不辨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姑娘,陈大娘传来消息,说孙绮罗已经和顾重庭见面,就像姑娘教的那样,并没有多留。”水绿向顾琰禀道。 顾琰点点头,表示已经知道,却没有说什么。 其实今日他们的见面,是顾琰的试探。听水绿转述的话。她便知道前世今生有些事情的确是不会变的。 比如顾重庭对孙绮罗的迷恋。前一世,这个孙姨娘受宠到令人难以相信的地方,连氏为此不知道吐了几口鲜血。 顾琰确定。顾重庭会想尽一切办法找到孙绮罗的,这个世上,失而复得的欣喜能让人癫狂。 癫狂之人目盲耳聋,顾琰等着他自寻死路那一日到来。 “姑娘,陈大娘还说,醉红楼的东家托她说声多谢。还问什么时候能见到小圈。”水绿如实说着陈三娘的话语。 这最后半句话,让顾琰有些摸不着头脑。什么时候再见到小圈?难道叶染看上了小圈?她可不舍得! 况南风堂一事。对于顾琰来说已经了结,她不打算再与醉红楼、叶染再有联系。 听到叶染问起小圈,顾琰便想起了南风堂的事。如今京兆讨论得最多的就是南风堂一事,顾琰不用刻意去查探,都知道事情的进展。 崇德帝诏令下达之后,刑部、大理寺和京兆府联合起来,开始对京兆暗黑势力展开清扫。 短短几日,便成绩昭著。一桩桩与堂口有关的血案被揭发,一个个堂口不法的罪证被发现,越来越多的堂口人员逃离京兆…… 随着调查越来越深入,与堂口有关的更多事情便被揭露出来。在抓捕了各大堂口的堂主之后,通过严刑审讯,刑部和大理寺发现了更加惊人的内幕。 这些堂口所控制的,不仅仅是京兆的暗黑势力,还蔓延渗透到京兆官场,有不少官员都与堂口联系紧密,他们收受堂口的利益,为堂口作掩护…… 凡此种种,都被一一揭露。事情到这一步,朝堂可谓有山崩地裂的震动。但这最后的结果,顾琰不太关心了。 她以为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南风堂势力如此强大、喽啰如此之多,朝堂对付起来的时候会困难重重,却没有想到,南风堂竟以摧拉枯朽之势倒下,败得如此迅速。 顾琰不知道,暗黑势力无论多么强大,都无法与整个朝廷抗衡,朝廷只要认真对付,对堂口而言,就是灭顶之灾。 南风堂之所以能存在这么久、势力影响如此之大,是因为朝廷公权从来没有对它下手,反而与它绑在了一起,如此,苦的仍是普通百姓。 不管此后京兆的势力会怎么样,朝廷能清扫这些暗黑势力,终归是一件好事,特别是对顾琰而言,这是一件大好事。 成国公府没了一只手,还能威风多久? ☆、第077章 思情 日居月诸,照临下土,时间转眼来了京兆最炎热的六月。 大定历代帝王都没有外出避暑的习惯,朝官自然也不会离开京兆,只是增加了休沐的次数,各式各样的消暑宴会也多了起来。 傅氏已经显怀,身子渐渐和以往一样,便带着顾琰及顾珮、顾珺两个庶女,去参加了好几场宴会。 其中就有礼部侍郎范泰言家的,顾琰便再一次见到了范仪小姑娘。 这一次,范仪没有前两次见到的那么拘谨,而是落落大方地招呼着各家大小姑娘。 见到范仪小姑娘,顾琰便想到其以后的样子,心中总想笑。这种预知他人成长的隐秘喜感,让她每次都忍不住多看范仪几眼。 顾琰这种打量,范仪每次都会感觉到,这一次因是在自己宴会上,她便主动走过来和顾琰打招呼,甜甜地叫:“顾姐姐。” 就这样,在这次宴会之上,顾琰和范仪有了交集,其后两人互送了些小礼物,来往了几封书信,时间渐久,两个人便慢慢熟悉起来。 如今,顾家前所未有地平静。顾重庭全副心神都在孙绮罗身上。根本就没有心思陷害顾家;顾玮自顾琰去玉堂院之后,便托病不出;顾珺、顾珮等庶出姑娘,仍是像以往那样存在感极低。 至于秦绩那里。更让顾琰舒心。南风堂被皇上以铁血手段株除,成国公府暗地里的势力遭受重创,想必如今秦绩的心肯定痛的厉害,日子想必非常不好过。 见他日子不好过,顾琰便放心了。 是以,这一段时日,是顾琰重生以来觉得最轻松的。不用忧虑什么。不用谋划什么,就像京兆普通权贵姑娘那样。安静在后院度过每一日。 因心无萦虑,顾琰便吃好睡好,身体的变化就十分明显。 除了身量“噌噌”地长高外,胸前的小包子也像吹了气一样在长。虽然还没变成大馒头,但从侧面看的话,已经相当可观了。 然而,变化最大的,还是她的容貌,不,准确是说是她容貌给人的感觉。 顾琰长相柔美,又一直被顾重安、傅氏娇养着,不涉世事。就像一块上好的玉石,美且易碎。 现在的她,眉目比原来长得更开。先前的稚嫩褪了去,看着不像个小姑娘了,而是渐渐变得稳重,仍是一块美玉,却更吸引人,没有人会联想到“破碎”二字。 对于自己身体的变化。顾琰没有多大的感觉,反而是月白、杏黄这两人。卯足了劲要将顾琰养得美艳动人,更想尽办法将顾琰胸前的馒头变大,变得更大。 小圈明显感觉到尺璧院气氛的融洽,撒欢得更厉害了,打滚卖萌求抚摸的大爷款,也摆得更厉害了。 小圈又长大了一些,而且更胖了,黑豆眼睛显得更小,加上短爪短脚,看着憨傻憨傻的。跟傅铭刚送来时的那个机灵样,似乎差了一大截。 偏偏小圈最近又喜欢摆谱,每次见到它顶着憨傻的脑袋扮高冷,顾琰就哈哈大笑。 这一日,杏黄神色苦恼地来见顾琰,闷闷地开口说道:“姑娘,小圈又不见了,用过午膳后,奴婢就见到笼子空了。” 这样的事不是第一次出现了,是以杏黄虽然苦恼,却并像之前那么忧心着急,她知道小圈肯定是去哪里玩了,过些天肯定会回来的,就像之前那样。 “我知道了,它不会有事的,放心吧。”顾琰这样说道,心里却有些好奇。 这是小圈第二次离开了,它为什么会离开呢?它到底去哪里了? 小圈当然是去了延喜大街的沈家,去找沈度沈大人去了。 此刻它正扒拉着沈度的靴子,憨傻的脸露出谄媚的笑容,还不时用头顶蹭着他的腿,一副卖萌讨好的模样。 在沈度这里,小圈可不敢走高冷路线。像金环鼠这样通灵性的动物,最分得清哪些人可欺负,又是哪些人不能惹。 “小圈,你是叫小圈吧?怎么来了?”沈度弯下身,将它放在书桌上,平视着它问道。他记得在三秀堂里,顾家姑娘是这么叫它的。 小圈,这个名字真是……太没有想象力了。 小圈“吱吱”地叫了两声,然后点点头,黑豆小眼睛眯得快要看不见。 见到小圈,沈度便想起了顾琰,想起了她提供的良方。 现在朝堂仍对京兆堂口进行最后的清扫,作为京兆堂口之首的南风堂几乎被连根拔起,这是近日京兆朝堂最轰动的事情。 朝官谁能想到,这么大的手笔,竟然是这样一个闺阁小姑想出来的?恐怕整个朝堂,就只有沈度知道了。 顾家姑娘的爱宠,竟然跑到了自己这里,这就是别人说的缘分?一时间,沈度的心情颇为微妙,隐隐有一丝欢愉。 小圈并不知道沈度在笑什么,它伸出了小短爪,向沈度讨吃了。沈度这里的坚果,小圈一直记着呢。 沈度无语,随后从书架上拿出了一个油纸包,里面就是小圈喜欢吃的坚果,可见沈度早有准备。——其实沈度自己都不明白,为何会买来坚果放着。 或许是他期待着,小圈还会来沈家,这不,它就来了。 接下来几天,小圈又趴在沈度宽袖里,跟着他去中书省玩了。于是。中书省官员又开始凌乱了,沈大人又和往常不一样了。 “沈大人,你笑得那么温柔做什么呀?”知制诰何缜走到沈度面前。这样笑嘻嘻地问道。 因有了“隐皇帝”一词,何缜与沈度关系突飞猛进,感情比以往好了太多,何缜才问了这一句话。 他心想道:老天,我终于可以这样问了! 听了何缜的问话,沈度一愣,他其实没有注意到自己笑得温柔。经何缜提醒,他的脸色顿时正经起来。 “何大人。就是想起父亲快过寿辰了。”沈度这样说道,用这事来推搪。 沈肃的寿辰,的确就快到了,他这句话。也不算是虚言。 听见沈度提到沈肃,何缜不自觉地顿了一下。以他的年纪,正好经历了沈肃最威风的时候,他对那个沈大人充满了敬畏。 沈度这么一说,何缜便不好意思说什么了,只得收起了熊熊的八卦之心。末了仍想抽自己一巴:叫你八卦,两个沈大人都不好惹! 沈度带着小圈回到南园的时候,如年便上前一步,笑眯眯地说道:“主子。池青来了,说收到了一件好东西,想送给主子。” 一听到池青来了。沈度便扬了扬眉:这次又扬了扬眉。 池青就是织染坊的东家,就是在一醉楼上散布皇库事那个人,他是沈度的属下。 织染坊与少府监打交道的机会很多,也暗中为少府监搜罗奇珍异宝。有时候,池青会得到一些珍宝,又觉得不适合宫中妃嫔。便会送来给沈度。 可惜沈家并无女眷,池青又一根筋。认为这些珍宝将来主母一定会用得上,便执意继续送过来。 如今,南园的某间偏房里,摆着好几个大匣子,里面装的都是池青送来的珍宝,沈度觉得它们会蒙尘下午。 不料,这次池青送的东西,令沈度极为满意,因为他觉得这件珍宝很适合一个人,便心悦地收了下来。 当晚,沈度将小圈捧上桌子上,然后笑眯眯对它说道:“小圈,今晚你就回去吧,帮我带件礼物回去。” 小圈睁着黑溜溜的眼,马上就点了点头,其实它也想念尺璧院了,杏黄那里的松子,不知道吃完没有。 见小圈点头之后,沈度遍拿出了早已仔细包好的珍宝,将它绑在了小圈身上。沈度仔细地将这件珍宝包好,又将它绑在了小圈身上。 这件珍宝,他之所以收下,是觉得很适合顾琰。南风堂的事情,他应该对她表示谢意的。 顾琰见到小圈带回来的东西时,眼睛都瞪大了。 静静摆放在妆台上的,是一个质朴的簪子,材质非金非石非木,样子看着像一株梅,簪头处就是三朵半开的梅花。 这就是小圈带回来东西,它带回来的珍宝! 顾琰忍住内心的激动,小心翼翼地将簪子拿了起来,一番细细搜索,果然在簪头梅花的萼托下,见到了一个款识。 这个款识只有两个字:古山。 “古山梅?真的是古山梅吗?”顾琰喃喃自语道,眼里满是不可置信。小圈带回来的,竟然是这样贵重的东西! 古山,不是一座山,而是一个人名,他是前朝将作大家,其建筑集诗书画于一体,美不胜收。然而,古山最出名的,不是大定如今还保留着的建筑,而是一套小物。 大家作小物,自然非同凡响。古山共作有四套十六件小物,分梅兰菊竹四类,其中“梅”就是一套首饰。 前后两朝交替,世局有大动乱,这四套十六件小物多有散落,便越来越珍贵,时人已经难得见到其中一样。 顾琰是做了成国公世子夫人之后,才知道古山这十六件小物的。她还记得,九皇子送给九皇子妃范仪的生辰礼物,就是一套完整的古山兰系列。 这么重要的古山梅,怎么会出现在她面前? ☆、第078章 只为一人 顾琰轻轻抚摸着这簪子,想到它的底蕴和来历,不禁叹了一口气。 当年,九皇子送出一套古山兰,就引起了京兆妇人姑娘的震动,可见这四套十六件小物是多么珍贵。 如今,她平白就得了一件,还是小圈背回来的,这么贵重的东西,以这么诡异的方式出现在她面前,她怎能不叹气? 她看着在“吧唧吧唧”吃着松子的小圈,出声唤道:“小圈,先别吃,我有事问你。” 小圈听了这话,倒是十分听话地将松子别在身后,双眼黑溜溜地看着顾琰,一副请说的样子。 “你是从哪里得来这个东西?是别人送的?”小圈回到尺璧院的时候,身上绑着这簪子,簪子被仔细地包好,这显然是有人特意做的。 小圈指了指西北方向,点点头,然后“吱”地叫了一声。 顾家所在的西北方向,地方太大,这等于没有指向性。 “这个东西是那人送给我的?他认识我?”顾琰又问道,试图得到更多讯息。 从这簪子的仔细包裹来,这簪子是被人珍而重之的,应该是用来送给人的。这个人能在小圈身上绑珍宝。说明其是信任小圈的,他认识小圈? 小圈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不断地摇来晃去,连“吱”都没“吱”一声了。 顾琰满头黑线,她不知道小圈所示是什么意思,主宠两个只能大眼瞪小眼,没法再交流此事。 最后,顾琰将这个簪子仔细收好,轻易不敢拿出来。这么贵重的东西。若是被人知道了,顾琰都不知道该怎么遮过去。 顾琰还吩咐了水绿等大丫鬟。不能将这簪子的事情告诉傅氏,她不确定傅氏是不是知道古山四套十六件。 顾琰在叠章院用晚膳的时候,见到了父亲顾重安,他神色有些疲倦。说起了即将出远门一事。 按秘书省的规定,每年六月,秘书省都会派出部分官员外出采风,将各地的诗歌、民谚等整理采集,将各地的书籍择善本抄写,以充实秘书省的藏书,以期文道福辏,这是件功德无量的事情。 秘书省今年已定下地方,就是太原府晋州一带。顾重安这几天忙厉害。聆听主官的吩咐、准备出远门的打点、请求顾霑照看叠章院和尺璧院等等,都是在为这一次出远门作准备。 但他想得更多的,仍是去晋州采风一事。这是他就任秘书郎以来最重要的任务。他不想有失误。 秘书郎的职责并不复杂,无非就是校对图书,丰充藏书,以备皇上所用。近年来秘书郎多授荫封子弟,故时谚讥之为“上车不落则著作,体中如何则秘书”。但这只是秘书郎的一个侧面。 顾重安不知道别的秘书郎是怎么想的,但他打算趁着这次采风。熟悉大定更多地方的风土人,增益秘书省所藏。 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怀有身孕的傅氏和年幼的顾琰,是以多番提点。 “阿璧,你照顾好自己,有空多来叠章院陪着你娘亲。”顾重安这样叮嘱道。 顾重安觉得女儿懂事了很多,似乎在经过妖孽事之后,她行事便从容稳重了,让顾重安放心不少。 顾琰点点头,让顾重安放心,她一定会照顾好娘亲的,绝对不会让歹人危害娘亲。 “我不在京兆期间,你有什么事便去找父亲,京兆消暑宴会不必再去了,身体为上。我忙完职责后便马上回来。”顾重安又提醒傅氏道。 这时,顾重安明显感到子嗣艰难的坏处,独木难支,他一旦离开京兆,连找个撑住顾家的人都没有。 顾霑虽然在,但他是三品大员,又在吏部尚书这样重要的位置上,没有太多时间来关注府中细务。 至于二弟顾重庭,最近好像失魂落魄一样,顾重安也没想着能指望他。始终,大房二房中间,还隔着一个被关在礼佛堂的连氏。 靠的,仍是傅氏和顾琰两个人。 在沈家,沈肃和沈度父子两个,也在商量着家事。 沈家后院太简单太简单,连个女眷都没有,根本就没有什么家事纠纷,以往他们都不用说这些,但今日不一样,他们说的,是沈肃寿辰即将到来之事。 七月初一,是沈肃六十三岁寿辰。 “又不是什么大日子,设什么宴?简单即可。一见到那些人,我就烦。”沈肃这样说道,反对沈度设宴的提议。 自重返京兆之后,沈家就没有办过宴会,就连沈肃六十大寿,都是邀请了陆清等人简单便过了。今年寿辰又非正非喜,有什么必要办宴会? 再说,沈家连女眷都没有,若真办了寿宴,谁来招呼那些女眷?像这种寿辰家宴,是不可能单请男宾了。这样,这寿宴真是太没必要办了。 沈度也是这么想的,但架不住紫宸殿中的崇德帝不这么想! 沈肃是帝师,为他举办寿辰这个提议,是崇德帝亲自提出的,还提出一定要隆重其事,办得风风光光。 崇德帝执意如此,沈度便不好再反对,想着这场宴会应该怎么办。沈肃也知道这一点,刚才说的不过是气话。 天与不取,反受其咎,皇上都表示要为自己举办寿宴了,身为臣子的自己,怎能不识相拒绝?不定会有灾祸! “他就想着那一套虚的!”良久。沈肃才阴笑一声说道,听不出喜怒。 这个“他”是指谁,不言而明。 虽然父子两人都知道。这个寿宴不得不办,但真的很难办,因为沈家情况太特殊了。 沈家只有两个主子,仆人自然就不多;连个女眷都没有,丫鬟也只得寥寥几个,这样的人手,这样的布置。如何办这场寿宴? 及此,沈度便将沈家办宴的艰难。上陈了崇德帝,希望这场寿宴能简单地办,当然最好能不办。 听了沈度的上陈,崇德帝大手一挥。说道:“这有什么难的?没人手,朕就给沈家配足人手即是。至于主持宴会的女眷,京兆权贵夫人那么多,朕给你们指一个!” 这些话所表示,仍是要将沈肃寿宴大办的旨意,不容拒绝。 沈度听了,忙装出一副感恩感激的表情,心里却颇为无奈地想:重点不是这个呀,重点是沈家不想办宴会! 不管沈家父子想不想。沈肃的寿宴还是操办起来了,还正如崇德帝所说的那样,他为沈家配足了人手。解决了沈家办宴的所有问题。 崇德帝下令,让光禄寺太官署负责这一次寿宴,太官署令孟少言协助沈度,务必将宴会办妥;又令礼部尚书薛应甫的夫人云氏,代沈家接待各家女眷,务求宾主尽欢。 同时。还令光禄寺珍羞署、良酝署为沈家送去各式美食和各种美酒,以供寿宴使用;还令少府监送了多种珍巧之物。以为沈肃寿宴添色…… 光禄寺和少府监的东西,正源源不断地送进沈家,看到这些,京兆官员都充分明白了崇德帝的意思。 崇德帝这是推举沈肃,是在为他显荣。对这一点,朝官没有什么可羡慕嫉妒恨的,沈肃是帝师,还曾立下那么彪炳的功劳,受到皇上的看重恩遇,这理所当然。 对朝官们而言,就是去沈家赴宴而已,吃喝一场,并没有什么增损。因为崇德帝对沈肃的看重,朝官们反而对这场宴会有了几分期待。 皇上有言要隆重其事,这宴会上会有什么特别,究竟有多隆重,朝官们都想知道。 孟少言是个十分能干的人,他平素负责的是国宴、皇宴这样的重大宴会,如今沈家这个寿宴,对他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 沈度去到东园的时候,就见到沈肃拿起一张张帖子,一时点头一时摇头,不知是做什么。 见到沈度来了,沈肃便唤道:“你看,这是薛夫人云氏刚刚送来的帖子,请我们过目。如果没有问题,这些帖子便送出去了。” 闻言,沈度便拿起这些帖子细看起来,越看脸色便越怪异。这些帖子,是云氏以沈家的名义制作的,邀请各家女眷前来赴宴。 这没有什么问题,有问题的,是这些女眷的名单。沈度领着虎贲中郎将之职,消息自然十分灵通,这些名单上的女眷,膝下个个都有未婚家嫁的女儿、孙女。 很明显,沈肃想借这一个寿宴,来为沈度相看。的确也是,除了沈家宴会,还真没有机会一下子就见到这些姑娘,而且还这么光明正大。 沈度一张张地翻看着帖子,直到见到一个熟悉的名字,才停下来。原来顾家姑娘也在受邀之列。 “父亲,您这是?”沈度一时不明白沈肃的意思,这不像是父亲会做的事情。 沈肃本人就一直没有成家,沈度的婚事,他从来不会干涉,就算沈度的年纪早就应该成亲,他也没有催促。 姻缘二字,各人自有造化,勉强不得。——这是沈肃和沈度共同所想。 沈肃注意到沈度的目光停留在哪个帖子上,不由得眉眼弯了一下,随后才说道: “我也不知道还有几年可活,总要有个人陪着你。再说了,皇上特意为沈家办了这个宴会,不就是想让京兆权贵注意到沈家吗?” 权贵会注意到沈家什么?当然是沈家还有一个尚未定亲的五品官员,皇上这是打算为沈度配婚事了! 不然,一个人无亲无故无牵无挂,太不好掌控了。 沈度一愣,他还没有想到皇上执意为沈肃办宴,还有这一重考虑,便点了点头:“但听父亲安排。” 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反正对他而言,那些姑娘就是来沈家赴宴的客人而已。 沈肃没有告诉沈度,这些女眷的帖子,都只为一个人而已。 ☆、第079章 帝师寿宴 国将兴,必贵师而重傅。 这一点,凡是参加过帝师沈肃寿宴的人,都深刻感受到了。崇德帝此贵师重傅之举,让京兆官员下巴碎了一地。 见过受恩宠的,却没有见到这么受恩宠的,沈肃所得之看重,可谓崇德年间第一人! 这一次寿宴,由光禄寺太官署令孟少言主理,其中珍羞署、良酝署不断送来佳肴美酒,更有礼部尚书薛应甫夫人云氏代为接待女眷,谁都知道缙州云最精通的就是礼仪! 待人接物是云氏的家学渊源,接待女眷这样的小事,云氏表示没有一点难度,定邀请、送帖子、引路婢、听百戏等环节,云氏都安排得妥妥帖帖,没有出现一点差错。 有云氏这尊大佛坐镇,就算沈家一个女眷都没有,京兆各家夫人贵女,都在这里笑语晏晏,完全看不出沈家后院没有女主人。 顾琰跟随傅氏来到这里的时候,就听到了一室的欢笑语,有几个平时甚是严肃阴沉的夫人,此刻笑得连头上的珠钗都不住晃动,同在一室的姑娘们在热切交谈着。气氛欢乐热烈而不失礼仪。 这一切,都是云氏之功。 云氏乃待沈家接待女眷,虽无沈家女主人之名。但行其实,傅氏一踏入这里,便带着顾琰去给云氏行礼请安。入宴拜主,礼也。 傅氏微笑着躬了躬身,但因有身子,这动作并不利落,顾琰见状。便快速上前一步扶住她,然后才给云氏问了好。 云氏是个亲和的人。笑呵呵地说不必拘礼,然后才开始打量这一对母女。 傅氏是吏部尚书顾霑的儿媳妇,又出自西疆傅氏,云氏当然是认得她。况且这次寿宴的邀请帖子是云氏经手,哪些人会来,云氏心中都有数。 “好一个标致的姑娘!”一番打量之后,云氏忍不住这样赞叹道。 因为前来赴宴,顾琰今日的打扮比平时隆重。她穿着十二幅明霞襦裙,脸上也被月白精心妆扮了一番,肤白似雪,唇红若朱,不得不说月白手巧。将顾琰本就十分的姿色妆成十二分,令人有一种惊艳的感觉。 云氏什么样的绝色没见过?让她感到惊艳的,不是云氏的衣着容貌。而是她这一番气度表现。她没有像旁的姑娘那样娇羞低头,而是微笑着回应云氏的打量。 这样的微笑,云氏很熟悉。当年她还是闺阁少女时,云家老太君就是这样笑的。 这笑,好像她什么都知道,又好像什么都不在乎。明明身在其中,却有一种疏离感。仿佛不属于这里一样,让人看不透。 顾琰回应着云氏的打量,想都此刻沈家宴会的热闹,不免有些唏嘘。沈家这会的热闹,都是凑出来的。 沈家,就只得两个主子而已,其实单薄冷清得很。顾琰记得,帝师沈肃在她嫁去成国公府之前就过世了,此后,她所知的就是沈家只有沈度一个人。 善言总是说:“主子孤零零一个人,太可怜了。”许是这样的话语听多了,顾琰就觉得沈家应该是安静冷清的,这些热闹,想必沈家两个主人并不喜欢吧。 当顾琰见到这宴会的寿星沈肃时,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 她是在前堂见到沈肃的,他正端坐在前堂正中,接受着各家的贺寿祝福,然而神态一点都不享受,反而紧抿着嘴唇,一副阴寒的样子。 先前,云氏提议各家姑娘去前堂那里,亲自给沈肃说句祝寿语,这个提议,得到了各家夫人的赞同,她们都知道云氏的意思,这是要给沈肃相看了。——她们带着女儿孙女前来,本就是冲着这个的。 只有傅氏这个弄不清状况的顾家媳妇听后,笑着叮嘱顾琰:“阿璧,给老人家祝寿的时候,要真心实意。” 顾琰当然应允了,于是她和另外的姑娘便出现在前堂这里。 见到沈肃的样子,各家姑娘战战兢兢的,一句“福如东海寿如南山”的祝福语说得结结巴巴,顾琰前面的姑娘还露出了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这让顾琰莫名其妙,在她看来,沈肃虽然阴寒,但又无害,况且今日是老人寿辰,这些姑娘这样,至于吗? 轮到顾琰祝寿的时候,她恭敬地跪了下来,按照傅氏的吩咐,真心实意地祝福道:“顾家琰娘,祝大人身体康健,顺心顺遂!” 知道他活不了多久,顾琰怎么都无法说出那句“寿比南山”,太假了。 沈肃早就注意到顾琰了,在这一群姑娘里面,只有顾琰一个人神色如常,并不战战兢兢畏惧不已,也不强压恐惧装出装出平静。这个姑娘姑娘,才是最真。 听到顾琰的祝语,沈肃更加满意,顺心顺遂,是的,他不求多福多寿,只要做完了他想做的事情,就算即刻死去都可以。 他想做的都做完了,就是顺心顺遂!没有比这一句祝寿语更得喜沈肃喜欢的了,不枉他为见一见她,受下了这个他并不喜欢的宴会。还让云氏下了那么多邀请帖子。 其实,那些官员家的女眷对于他来说,一点意义都没有。他想看的,就是顾家这个小姑娘,那些帖子之所以下,就是为了她一人而已。 他想知道,这姑娘长得怎样,有何等本事,可以让他那个冷心冷清的养子笑得那么轻松——是的。这一点,沈度本人并没发觉。 沈肃相人太毒。只须几眼,他便知道这个姑娘不同寻常,才这样年纪,有这样的从容。太难了。他觉得,就算不久他死了,沈度也不会那么孤单冷清了。 想到这些,沈肃便哈哈”大笑起来,眼里的阴寒霎时褪去,周身的肃冷一扫而光,看着就像个普通老人那样。 顾琰还跪在地上,听到这“哈哈”大笑声,不由得抬头错愕地看着沈肃。她只是说了一句祝语而已。难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立在沈肃身边的沈肃也感到愕然:父亲很少会这样大笑,而且是笑得这么随心肆意。可见顾家姑娘所说的话真的令他高兴,这是为什么呢? 沈度将目光看向了顾琰。这个时候,正巧顾琰错愕地抬起头,整个脸蛋便露了出来,不像其他姑娘那样只看得到头顶的首饰。 见到顾琰的那一刻,沈度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好像有漫天阳光铺散下来。灼热了他的心,让他周身经脉都在细微颤动。就像练功即将臻于化境那样,是大圆满前的颤动,这些颤动让人欢喜不已。 电光火石之间,沈度似乎明白了什么,目光灼灼地盯着顾琰。 被人这样盯着,就算是石头都知道了,更何况是异常敏感的顾琰?她顺着目光看向了沈度,只见到他眸里似藏有火光,眼神灿亮得吓人。 顾琰快速地低下了头,她不明白沈家父子为何会这样怪异,老的突然“哈哈”大笑,少的眼里藏火盯着他。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自己以往行事露了形迹,他们看出些什么来了? 顾琰慌乱地想道,越是惊慌脑中就越是空茫。幸好下一刻,她听到了沈肃让她起来的声音,这声音仍带着长年的阴寒,让她立刻清醒过来。 然后,她就着月白的手,恭谨地退在一旁,却依然觉得自己的心“砰砰”的急响,沈家父子给她的压迫感太强烈了,这是她重生以来从未过的躲避。这时,她能理解前面姑娘的感觉了。 幸好,接下来沈肃和沈度两人并没有说什么,令顾颜送了一口气。沈肃的笑,其实只是一下子,其他姑娘光顾着害怕了,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寻常。 但对顾琰来说,这种压迫感太强烈了,就算离开前堂之后,她仍在不断回想。 沈肃、沈度……每每想到这两个人,顾琰的心情就很复杂,为沈家冷清的唏嘘有之,惋惜沈肃之死有之,忌惮他们气势之压有之,庆幸不是他们对付之敌有之。 为了平复自己的复杂心情,顾琰便多喝了些水,试图让自己清醒些。等到入宴的时候,顾琰便觉得内急了,不知不觉间,水喝得有点多了! 顾琰忍了又忍,到中途时便忍不下去了,又不好意思太引人注目,只细声地和傅氏说了一声,便唤来了一直伺候在宴会上的婢女,说了自己的情况,让她带着自己去茅厕。 月白自然陪在顾琰身边,主仆两人便跟在引路婢女的后面,往宴会旁边的竹林行去。引路婢说,这里最近的茅厕,就在竹林里。 竹林里果然有茅厕,顾琰已经急到不行,以少见的飞快速度往茅厕那里奔过去。此刻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以后宴会再也不敢喝水了! 此刻,什么唏嘘、惋惜、忌惮之类的,全都被她丢在了脑后。 等顾琰方便出来的时候,立刻就发现了不妥,原本守在茅厕外面的月白和婢女,不见了! 竹林里面空旷静寂,似乎根本就没有人出现过,她在里面还听见月白和婢女的说话声,怎么一出来就不见了她们?她们去哪里了? “沙沙”的声响顾琰身后响起,那是有人踩在竹叶上的脚步声,顾琰一听这声音,全身汗毛都立了起来,脚下也滞重黏稠,连迈出一步都难。 顾琰僵硬着身子,心中越发恐惧,她不知道背后是什么人,背后会有什么危险。 随即,顾琰就听到了背后之人的问话声,在听到这如金石碰撞般清冽的声音时,顾琰的心一松,原本僵硬滞重的身子软了下来,差点就站不住了。 说话的,是沈度! 下一刻,顾琰软下来的身子又瞬间僵硬了,因为她听到沈度迷惑地说道:“为什么不戴上那个簪子呢?很好看,很适合你。” 簪子……?簪子! ☆、第080章 情动 顾琰慢慢转过身来,果然见到了沈度。他停住了脚步,修长的身躯如旁边竹子笔直,在竹林烛光的隐约映照下,他神情似乎有些迷惑。 果然,听得他再重复说道:“为什么不戴上那个簪子呢?很好看,很适合你。” 这样的沈度,这样的问题,令顾琰心中有雷电交加噼里啪啦地响,震得呆立当场,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为什么不戴上那个簪子呢?很好看,很适合你。 那个簪子,是沈度送的?他送我簪子做什么?谁敢戴这个,那可是古山梅,古山梅呀,别人肯定会认出来,麻烦就大了,还有簪子应该说插的…… 顾琰心中胡乱地想道,过于震惊而没有发现自己连重点都弄混了,她现在应该想的,是沈度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月白和引路婢女到哪里了。 沈度倚靠在旁边的竹子上,试图让自己清醒些。他会露出迷惑的表情,不是因为他真的迷惑,而是他喝多了。 沈肃的身体不好,自然是不怎么能喝酒的,宾客们的敬酒,几乎都是沈度替了。那些宾客敬酒本意就是在沈度。尤其是何缜等中书省官员们,他们等着看沈大人醉酒的一天,已经等了很久。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在宴会之上便是如此,敬酒盛情难却,不能却,沈度只好都喝了下去,幸好还有陆清、陈维等人帮忙挡了几轮,不然沈度早就不省人事了,更不可能中途出来醒酒。 沈度是醉了。不过也没有那么醉,当他看见顾琰从宴会里出来的时候。再次觉得自己周身经脉都在颤动,血液欢呼奔腾着提醒他:去吧去吧,却跟她说说话。 在酒意的影响下,沈度的身体顺从了他的心。于是他便跟着顾琰来到山林这里。 他想和顾琰单独说说话,便嫌弃这两个奴婢太碍眼了,吩咐如年将她们“请”去了别的地方,他则在竹林里等着顾琰出来,才出现刚才的一幕。 沈度见顾琰呆立着不说话,便出言催促道:“你为什么不说话呢?和我说说话罢。”这下的语气变成了低沉,仿佛十分委屈。 这下,顾琰觉得更愕然了,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沈度。这一切,都超出了沈度对他的认知,这真的是沈度吗?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晚风吹来,挡着烛光的竹枝顺着风势摇摆,霎时烛光明亮不少,沈度的脸便被清晰映照出来。 这时,顾琰才发现沈度的脸有不正常的晕红,浓烈的酒气也顺着竹风窜进了沈宁的鼻子。原来他醉了…… 知道这一点后。顾琰莫名地松了一口气,震动的心神也慢慢平复下来。原来他最醉了。意识不甚清楚,才会有这么奇怪的变现,怪不得,怪不得。 在顾琰的印象里,沈度是个有着强烈自我节制的人,他不会轻易露出自己的真实心情,他只会呈现出适应恰当的表现。这么说似乎有些拗口,但顾琰前世今生都这样认为。 一个强烈自我节制的人,怎么会露出迷惑的表情?又怎么会有疑似委屈的语气?除非有了外力的因素,也就是因为他喝醉了,顾琰这样告诉自己。 可是,就算他喝醉了,仍是站得笔直,可见他还没有醉得很彻底。 顾琰正这样想着,就见到沈度动了起来,慢慢地朝她靠近,“沙沙”的脚步声离顾琰越来越近,酒气也越来越浓郁。 “沈……沈大人,我……我去叫人来。”见他越走越近,顾琰的呼吸逐渐急促起来,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心跳得这么厉害,似乎觉得有什么危险正在靠近。 听见她这么说,沈度便顿住了脚步,目光仍紧紧粘在顾琰身上。他的目光带着探究,却又仿佛能洞察一切,令顾琰不自在地避开了眼。 这样的沈度,不是她所熟悉那个沈度。 在三秀堂的时候,顾琰见到沈度便放松了心,因为知道他出现了,事情就不难办了,这是顾琰对他的信任。但此刻,许是在陌生的沈家,许是竹林这里昏暗,许是晚风轻轻掠过,顾琰猛地发现竹林气氛变得不一样。 在这幽暗的竹林里,她与沈度两个人相对无言,这种情景,就像……就像有情人在幽会一样。 一旦有这个认知,顾琰便觉得若有似无的暧昧流淌在竹林里,这令她浑身不自在,想要离开这里,可是脚步滞重,她只能看着沈度越走越近,越走越近。 可看在沈度的眼里,此刻的顾琰又是另外一个样的。 她脸色嫣红,双眸灿若星光,红唇在烛火里显得更娇艳,沈度的目光无法从这里移开,他觉得,有些燥热。 从三秀堂时候开始,沈度就觉得顾琰不似一般小姑娘,她的言行、她的应对、她的谋略,模糊了她的年龄。这让沈度觉得,就像一个成熟的灵魂装在一个稚嫩躯体中一样。(不得不说沈度真相了。) 唔,身体也不稚嫩了——沈度的目光渐渐往下,停留在顾琰胸前的包子上,纯粹客观地评判道。 轰!顾琰见到了沈度的目光,一瞬间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往脸上涌去,又羞又怒,内心不由得狠狠叫道:沈计之这是在看什么?! 前一世,直到顾琰去世,沈度都尚未娶妻,也没有纳妾,顾琰一直以为。他如寺庙里的和尚一样,早已经堪破红尘,是弃儿女私爱修无情大道的。所以她在面对沈度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男女大防。 她以为,沈度就像那青铜礼器一样,只为镇重守护,是渡大永百姓的,怎料到他还有红尘情/欲? 正是这种又羞又怒,让顾琰生出了无尽的力量。她觉得自己终于能动,终于回复到平时的心境。 “沈大人。请停脚步,男女授受不亲,我们在此竹林里不合礼数!我的婢女哪里去了?”她直视着沈度,冷冰冰地问道。将竹林里暧昧的气氛全数散去。 看着顾琰恼怒的样子,沈度也清醒了些,他努力回忆着,自己刚刚做了什么?随即想起自己的目光还停留在顾琰胸前,他不由得想笑,其实,他没有那个意思。 就算他对着顾琰有情动,也不会饥渴至这种程度。在这竹林里面,在这似醉非醉间。沈度终于知道自己经脉里那些颤动,是什么意思。 即是情动。 不知何时起,亦不知何时深。自己为何独独对这个小姑娘如此呢? 是在空翠山的时候,她熟稔地看着自己,仿佛早已认识自己一样?还是在三秀堂中,她信任地看着自己,亲热地说着“你来了”?还是在妖孽事中,她沉着冷静的应对?还是得知她让人去醉红楼。得知她想出了那个良方,佩服她有这样的谋划?还是因为她养着的金环鼠。能让他无比欢乐的小圈? 是因为这些吗?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此刻,在竹林清风中,沈度一遍遍回想着与顾琰的交集,不知不觉间,他与这个小姑娘已经有了这么多联系。 怪不得,父亲那时候会盯着自己的笑容看,或许父亲早已经看出来了,难怪父亲会提起成亲一事,父亲这是在找机会让自己认清心思吗? “如果是你,我觉得烧手之患也可以承受。”突然间,沈度这样说道。他的声音在竹林里回荡,低沉,却有饱含坚决。 “什么?”顾琰下意识地反问道,烧手之患是什么意思?他是不是醉得胡言乱语了? 顾琰深深吸了一口气,没有理会沈度的胡话,她不会和一个醉酒的人计较,尤其是这个人前一世还帮了她那么多。 想及此,顾琰连刚才的怒恼也散了去。那一种急怒,是她本能的反应,但此刻她已经想到,沈度不是那样的人,心软了下来。 前世今生的顾琰,其实都不是一个心硬的人。 “沈大人,我的婢女在哪里?”顾琰复问道,语气没有刚才那么冷冰冰。她想着,快点和月白回到宴会里,就当作没有在这里见过沈度一样。 听了顾琰的问话,沈度没有即时反应,而是又深深凝视了顾琰片刻,才开口说道:“将她们带回来。” 顾琰并没有看到竹林里有其他人,但是沈度的话一落,顾琰就听到了窸窣的声响。 很快,她就见到月白和引路婢女出现在了,她们神色迷茫,月白还疑惑地问道:“姑娘,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顾琰一时无语,看来月白她们并不知道时间过去了,也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事。可是,这竹林中不是还有沈度在这里吗? 她扭过头一看,沈度原本站立的地方,只有竹枝在轻轻摇晃,那里,根本就没有人。 顾琰想告诉自己,刚刚什么也没有发生,沈度也没有出现,更没有和她说过那些奇怪的话,但是,她不能。 竹林里,还隐隐飘荡着酒气,还有那一句“烧手之患”的话语,她还记得清清楚楚。 似乎,有些什么变了。 ☆、第081 情之一字呀 顾琰回到尺璧院的时候,想起沈家竹林里的事情,仍觉得不可思议。 原来,小圈带回来的古山梅,竟然是沈度送的,这么说小圈前两次离开,是去了沈度那里?可是京兆这么多人家,为何小圈就去了他那里?难道是因为沈家养着金环鼠? 顾琰想起三秀堂的事,那时候,她还以为小圈通灵性来了归善苑,却没有想到还有其他可能。如今想来,小圈会在那里出现,是沈度带去的吧?他见到了当时的情景,自然知道小圈是她的。 可是,为何要送我古山梅呢,顾琰仍是想不明白。她将古山梅拿了出来,放在掌心静静观看。这个簪子,虽然没有流光溢彩,却古朴雅致,不会比任何一件首饰逊色。 不由得,她又想起了竹林里的沈度,醉了的他,竟然是这个样子的。 他迷惑而委屈,竹林里幽暗暧昧,他盯着她胸前看,还有他最后说的那句话,彷如情人呢喃。 “如果是你,我觉得烧手之患也可以承受。”沈度如是说,这句话一直萦绕在顾琰心头。 “可是这种烧手之患,我不想承受。”顾琰喃喃自语道。在离开竹林后,她头脑渐渐清明,就想到了何为烧手之患。 爱欲之人。这一世她绝不想耽于此,前一世秦绩咒骂她愚笨,或许她的确是如此,情情爱爱这些事情,只有聪明人能玩得过来。 佛经有云:世人得爱,如入火宅,烦恼自生。清凉不再,其步亦艰其退亦难。世事可不就是这样吗?这一世。她不会再入火宅,又怎能烧到手? 良久,顾琰低低叹息一声,将拿在手中的古山梅放好。随后。又吩咐水绿拿来了一把小锁,将它锁起来。古山梅这样贵重的东西,本就应该被妥帖地珍藏好,不能轻易拿出来。 沈度,也是如此。 顾琰如今想,仍是顾重庭、秦绩等人的事情,这些,才是她业所牵系处。 与此同时,在沈家南园。沈度正闲倚在胡床上出神。他的酒意已经散去,人也渐渐清醒,竹林那里的事情便浮上心头。 那些说过的话语。他不太记得了,记忆最深刻的的,反而是这些:竹林清风幽光,顾琰红唇娇艳,唔,还有她胸前的包子…… 顾家姑娘。顾琰,顾琰。顾琰。沈度一遍遍默念这个名字,想起这些深刻记忆,他的眉头皱了起来,呼吸也渐渐急促,尚未完全清醒的脸上染上一丝绮色,全然没有平时的节制和淡漠。 一旁的如年看到沈度这副样子,再三揉揉眼,怕自己看错了。他踌躇了片刻,才期待地问道:“主子,要不要从醉红楼唤个姑娘来?” 如年是男人,对沈度此刻的反应再清楚不过了。主子有欲,这太难得了,这或许是醉红楼那些姑娘的机会,她们不是有什么角色要勾着主子什么的? 可怜的如年,虽则他比沈度还要小,可是却像沈肃一样,操心着沈度这些事,若是在旁的人家,哪里还需要担心?谁还管年轻主子憋不憋着的问题? 如年的询问,恰如寒冰贴着沈度,令他打了个颤,即刻便清醒过来,脸色的绮色早退得一干二净。他慢慢坐直了身子,想平时那样问道:“你觉得你主子我,需要找姑娘吗?” 此刻,他是中书省那个沈大人,冷静自持,且饱含怒气。 “……不需要。”如年感受到了沈度的怒气,昧着良心说道,却不自觉地看了看沈度的下面。 这么明显,不是不需要,是很需要好伐?可是这些话,如年却不敢说出口。 见到沈度的脸色越来越沉,如年机警地找了个借口,就飞快地离开了沈度房间。主子有火,他就是那尾被殃及的池鱼,不快快离开更待何时? 如年一离开,沈度的脸色就变的铁青,这是气的!他面目表情地看着自己下面,咬了咬牙。 他气的,不是如年,而是自己无法控制,情/欲什么的,最讨厌了!——小沈度却不这么想,欢快地抬起了头。 离沈家寿宴已过去好几天,京兆关于帝师沈肃的议论突然多了起来。 毕竟,光禄寺的官员是去沈家主持宴会了,缙州云也去沈家打点礼仪了,还有崇德帝为沈肃送上的生辰贺礼,听着价值连城,凡此种种,似是而非,最能勾起人们的八卦之心。 府外的这些情况,水绿也跟顾琰说过。 “姑娘,京兆如今都在议论帝师沈肃呢,这个寿宴被传得没边了,还有人说沈家宴会铺金压玉,珍馐美酒无所不极。”水绿是这么说的,这些消息,当然是她兄长山青说的。 水绿没有跟着顾琰去沈家宴会,也不知道这些话是真是假,看着顾琰的表情便充满好奇。 “无非是多了珍馐、良酝这两署的东西,还多了些少府监的巧物而已,哪里就算得上铺金压玉、无所不极?”顾琰嗤笑了一声,才为水绿解疑。 传这些话的人,用心太险恶!无非是想引起官员百姓的嫉恨,离间崇德帝与沈肃君臣之情义罢了。 想必,沈家不会放任这些话传太久,沈度担任着虎贲中郎将一职,京兆消息能有多少漏得他耳?端看想不想平息而已。 果然,没两日。水绿便说帝师宴已经无人谈论了,这事,是她顺便向顾琰提及的。她主要说的,是顾重庭和孙绮罗的进展。 正如顾琰所预料的那样,顾重庭在见了孙绮罗一面之后,就魂不守舍,眼里心里都只有孙绮罗这个人,顾重庭现在已经找到孙绮罗的住址,像个毛头小子一样。日日守候在孙绮罗那里。 顾琰没有想到,像顾重庭这样狠毒的人。竟然会对孙绮罗如此用心,可见孙绮罗真是他心底那滴朱砂血。只是顾重庭知不知道,朱砂是有毒的?或许就算知道,也舍不得吧。 顾重庭觉得。自己这一生,很少有如此满足心悦的时候。就算只是静静看着她作画,他也觉得欢喜不已。 孙绮罗年纪不小了,又受了这些年的苦难,其实不能算好看,甚至她眼角都有些细纹,但顾重庭就是觉得她好,比别的年轻姑娘更好,他更愿意和她呆在一起。 现在。他每日下朝后就到孙绮罗这里来,就连家中原先宠爱的妾室都不理会了。 “师兄,你看这个怎么样?”孙绮罗拿起手中的画。这样问着顾重庭。她浅笑洗洗,双眼流转生辉,映照出顾重庭的模样。 “意蕴深远而不落俗套,有高洁不屈之气,师妹这画作真是好!”顾重庭笑着点评道。这段时间,顾重庭和孙绮罗相处亲厚了很多。好像还是在江南时候一样,好像中间没有隔着这么多年。 “师兄谬赞了。哪里就有师兄说得那么好。这是我在来京兆路上所见,那时候只觉得山高路远,心中苦困不已……”孙绮罗说着说着,便露出了黯然的神色,头也低了下去。 她想起了一路上的艰难,她和冬棋不知受了多少磨难,才终于来到京兆,差点花光了积蓄;来到京兆后,仍旧落魄贫寒,被赶出客栈的羞辱,她永远都记得! 如果没有那个姑娘,如果没有那个姑娘,她又怎能这么舒适,又怎能安静在顾师兄面前作画? “师妹……绮罗,对不起……”顾重庭讷讷地说道,情难自控地握住了她的手,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见到孙绮罗这样难过,他便觉得自己的心被揪住了一样,心疼不已。他不禁会想道,若是当年自己留在江南,或是将她带来京兆,她就不会受这么多苦了。 仔细说来,当年顾重庭对孙绮罗的感情,并没有他如今想象的那么深,不然他就不会离开江南,也不会和连氏恩恩爱爱这么多年。 但人就是这样,总喜欢回望过去、美化过去,当代表着顾重庭过去的孙绮罗出现时,顾重庭就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感觉,借由对孙绮罗的好,他似乎能将过去抓住。 这是一种类似赎罪的行为,顾重庭越要抓住过去,就对孙绮罗越发好,但流水汤汤,时不不至,他注定只能悲剧。 这一次,孙绮罗没有挣脱他的手,而是羞红了脸,什么话都没有说。 顾重庭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激动过了,就像初尝情事的毛头小子那样,他小心翼翼地凑近孙绮罗的脸。这两个人,都不是少年儿女,都了解何为闺乐,接下来的事情,便顺理成章了。 只是事毕之后,孙绮罗就有些异样,她似乎十分懊恼自己做了这些事,对顾重庭也一下子冷了脸。 “师妹,怎么了?”顾重庭笑着问道。他还沉浸在刚才的满足里,就连孙绮罗这么明显的变化都没发现。 “没什么,师兄你应该回宣平大街了。以后,师兄还是少些来找我吧。”孙绮罗低低叹了口气,看着顾重庭一脸不舍,可见刚才那些说话,并不是她心中所愿。 “我是一个和离妇人,师兄有家有室,到底不合适在一起。师兄离开之后,就不要再来找我了,自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也没有什么不好。”孙绮罗抬头想对顾重庭笑笑,泪珠却一串串落下来。 顾重庭忽而觉得自己笑不出来了。 (章外:写沈度那什么的时候,我原本还担心顾琰年纪太小了,说不过去,后来听某人说一年级的小男孩有暗恋的女学霸时,我就释然了。各位看官不深究这一点呀,哈哈,况古人早熟。 ☆、第082章 密谋 顾重庭离开金乌巷的时候,心情满是烦闷,先前的旖旎髓味都没心思细想。 他在朝中为官那么久,又惯会揣度别人心思,自然知道孙绮罗是什么意思。她让顾重庭给她一个名分,而不是做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外室。 而且,她是让顾重庭让自己选择,并不求。任何事情,一旦求了,就落了下乘,情意一事尤其如此。 顾重庭很明白她的想法。她是儒者之女,家境不殷却也不差,琴棋书画无所不会,就算后来命运多舛,也是一家之妇。这样的她,肯定不甘于当外室。 就是因为明白,顾重庭才感到为难。 他是五品京官,又有顾霑代为打点,前程正一片光明;他的妻出自勋贵,乃忠勇伯之女。不管是他自己还是他妻子,都是被京兆官员人家称赞羡慕的。 就连他的两个妾,都是外地小官之女,是清清白白的良家子。但是孙绮罗,是一个和离妇人,而且父母兄弟都死绝了,甚是不祥。若是纳她为妾,顾霑那里应该如何开口?旁人会怎么看?殿中省那些同僚,会不会嘲笑他? 可是他又不舍得孙绮罗,他已经负了她一次了,又怎能再一次伤她的心? 这个两难的选择让顾重庭眉头皱了起来。他不住地想着,有没有两全办法,可以留下孙绮罗又不会让人知道? 一连几天。顾重庭都在想着这个问题,当值的时候都神不守舍。这一日下朝后,就连有人来到他身边也不知道,直到来人对他说话,他才懵然地抬头看着他。 “顾大人,最近在忙什么呢?都没怎么能见到你了。”来人这样说道,他面带微笑。眼里却没有笑意,而且这语气很明显就听出不满。 来人是李楚。成国公府世子秦绩的幕僚。显然,他是特意来找顾重庭的。 顾重庭听到他这么说,讪讪笑了一下,才正色问道:“不知道李大人所来是为何事呢?” 李楚虽然没有官职。但他是秦绩的幕僚,权势犹胜京兆很多官员,有时候他的说法代表着秦绩的想法,顾重庭对他不敢怠慢。 “世子要见你。”李楚没有再笑,传达了秦绩的意思。本来唤人这样的小事,是不用李楚亲自来的,但他在赏花宴事出了大差错,秦绩便时不时磨他一下。 听到秦绩要见自己,顾重庭心中有些讶异。却聪明地什么都没有问,隐秘地跟着李楚的马车,去到了成国公府。 自妖孽事后。顾重庭就没有见过秦绩,那次他说了顾琰是能知未来能判吉凶的妖孽后,原以为秦绩为了遮挡丑事,多少会有些心动,却不料秦绩一直没有动作。 这次,他唤自己来是为了什么事?顾重庭这样想道。当他听到秦绩的问话时,还真是感到意外。他没有想到秦绩还记得这个事情。 “当时空翠山的伏杀并没有杀了顾重安,如今他去了太原省晋州采风,你还想对付他吗?”秦绩靠在雕花椅背上,这样问着顾重庭,眼里却有一股幽沉。 秦绩的脸色并不好,说这话的话的时候眉头有皱,可见心情并不好。 为着南风堂被株除的事情,秦绩的心情就没有好过,一想到经营了几十年的势力就这么被端掉,秦绩就觉得心里淌血。 然而崇德帝下了死令,就算秦邑和秦绩心里在流血,依然阻止不了南风堂的命运,他们还要急着消弭与南风堂往来的蛛丝马迹,生怕南风堂那些人漏了口风,从而让朝廷查到成国公府与南风堂有关系。 对成国公府而言,南风堂已经成了累赘,那些大小管事成了隐忧,不得不除。为此,成国公秦邑出动了府中的死士,就连秦绩身边的尹洪也被征了去。他们四出而动,将他们一个个除掉,就连南风堂堂主杨耀也被杀了,就是为了彻底不留后患。 杀人灭口也没有什么,只要成国公府安全了,这些大小管事也算死得有其所。——这是秦绩父子认同的价值观。 如今,那些死士们已经完成了任务,南风堂的事才算结束。成国公府折损了这么大的势力,可谓伤筋动骨元气大伤,秦绩的心情又怎么会好? 心情不好,自是要做些什么来纾解的,所以秦绩才会将顾重庭唤来,问起顾重安一事。 顾重庭一听到秦绩这么说,双眼都亮了起来,忙不迭地对秦绩说道:“下官想!下官仍想对付顾重安,求世子指点!” 他知道秦绩这么问,肯定是有了对付顾重安的主意,那么他的夙仇便得报了。这个惊喜来得太突然,他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可惜,他会错意了,他等来的不是秦绩的指点,而是秦绩的反问。 “本世子为何要帮你呢?”秦绩睨着顾重庭,似笑非笑地问道。 顾重庭一怔,随即重重叩了几个响头,高声说道:“属下愿为世子肝脑涂地!求世子指点!” 秦绩听了这话,像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一样,“哈哈”大笑起来,这笑声有嘲弄有不以为然,听得顾重庭尴尬涨红了脸,一时讷讷没有说话。 秦绩止住了笑声,过了一会才说道;“顾重庭,你跟着本世子的时间不短了,可曾有过什么用?反而是本世子出力太多,在空翠山还折损了一批人,你说,我为什么要帮你?你可以为本世子做什么?” 他用评估的眼神看着顾重庭。似乎在看一条狗有没有用,很明显,他对顾重庭不太满意。 “但请世子吩咐!只要殿下对付顾重安。属下什么都愿意做!”顾重庭讷讷之后,便这样说道。他听得出,秦绩是有本事对付顾重安,但是有条件。 顾重庭心想道,不管是什么条件,他都能答应! 秦绩看着顾重安赌咒表誓的样子,忽而有些想笑。若是他知道要去做什么事。还能这样誓言旦旦地说一定会做到吗?吓都吓傻了吧? 他想起了此次唤顾重庭来的目的,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也不想再吊着他了,便说道:“起来吧,本世子又没说不对付顾重安,我是有办法。就看你能做到几分了。” 顾重庭被秦绩的反复无常弄糊涂了,他站了起来,疑惑地看着秦绩,顺从地接着他的话语问道:“不知道世子要属下做什么呢?” 这个时候,他很难准确判断秦绩真正心意是什么了,这些上位者的心思,深不可测,顾重庭不敢轻易再测。 “你在殿中省任职,现在我有一件事让你去做。务必办得漂漂亮亮,不能留下任何痕迹!”秦绩剃了顾重庭一眼,才说道。 他要做的事情。非殿中省的官员不可。只有殿中省的官员,才有机会下手,才有机会成事。 带待顾重庭听清楚秦绩的吩咐时,他“啪”的一声跌坐在地,他的心情已经不可以用害怕来形容了,而是极度的惊惧。这惊惧让他心脏缩在了一起,他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 “世子……你要……你要……”最后那两个字。他无论如何都不敢说出口。他知道秦绩一直站在三殿下这边,成国公府支持的,是三殿下。可是,现在有必要做这些事情吗? 这天下,迟早都是三殿下的,还能有什么变数吗? 顾重庭如何惊惧惶恐,秦绩根本就不关心,他只是平缓地说道:“要么你去做这事,要么你死!” 他给顾重庭这个选择,但顾重庭根本没得选择!他不想死,也不想去做这件事,这事若是被人发现了,他会死得不能再死! 所谓威必足以胜,赏必足以使,说完这些威胁之后,秦绩抛出了他的利诱: “你若完成这件事,我帮你对付顾重安,还会如你所愿将顾重安女儿娶进来。不然,你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顾家越发显荣,没有我帮忙,你绝对报不了仇!” 在死生的威胁下,在大仇得报的诱惑下,只要顾重庭不是傻子,他就知道应该怎么做。 秦绩不介意养着顾重庭这条狗,也不介意给他甜头吃,但这条狗总要咬咬人才是。 顾重庭维持着跌坐在地的姿势,神情不断变换,像换脸那么精彩。从惊惧变成了颓然,最后变成了认命,他不认命不行,他没得选择! 良久良久,久到秦绩以为他不会有反应时,顾重庭动了。 他慢慢端正身子,跪在秦绩面前说道:“属下愿为世子肝脑涂地!” 这一次,听到这句话的秦绩满意地笑了起来。他深深地看了顾重庭一眼,心想道:顾重庭真的不是顾家人,顾霑那样的人,生不出这样一个狠辣又愚笨的儿子。 殿中省这么多官员,能为成国公府所用的,又不只是顾重庭一个人,就连殿中监都是成国公府的人,但这事谁都不交代,偏偏要找顾重庭,当然是有他原因的。 但他不会告诉顾重庭,他的确会帮他对付顾重安,但什么时候去对付,就不一定了。 在他未完成这个事情之前,他不会动手对付顾重安。要对付顾重安还不容易?不管是在晋州还是在京兆,要对付一个校对图籍的秘书郎,太容易了。 他们讨论着的秘书郎顾重安,正在晋州经历他一生中心绪最动荡的时刻L ☆、第083章 采风晋州 太原府在京兆府之西,去京兆府约八百里,此处地势险要,多崇山大川,素有“表里山河”之称,历来是大定兵家要冲。 因其位置重要,历任太原府尹的挑选都慎之又慎,时任太原府尹郑时雍就是崇德帝纯臣,其人洞明为政不溺近情,故而将太原府治理得很好。 晋州原先是太原府属下第一州,在建和与崇德交替年间,太原府出现二王之乱,朝堂讨檄镇压,晋州就是主要战场之一。战火对一个地方的毁坏,几乎难以用语言描述,目见只能黯然垂泪。。 圣人有言曰“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即为是!对于百姓来说,止杀便是承平,无战便是盛世。——这一点,顾重安在晋州这里感触甚深。 “葛大人,所谓一寸山河一寸血,便是这样吧?下官从没来过晋州,不想当年二王之乱会如此残酷,晋州百姓有苦了。”顾重安叹了一口气,这样对秘书丞葛洪说道。 “的确如是,大定如今的承平极不容易,我们身为朝官,当知道这一点才是。”葛洪抚着花白胡子,笑眯眯地说道。 葛洪负责主理这次晋州采风,他带着十五个秘书省官员前来晋州,会在这里呆一个月,中元节前便可以返回京兆。这些官员里。有秘书郎三人,除了顾重安之外,还有齐泌和陈文裕;余皆为校书郎和正字,都是十分年轻刚被授职的年轻人。 葛洪的话语刚落,齐泌就摇着扇子说道:“晋州这里风物不错。就是不知道此地文道如何,有无可藏之书,有无可录之歌。” 齐泌才高八斗,被称为“秘书五善”之一,为人颇是冷漠,此刻也没有兴趣悲天悯人。只想尽快回到京兆去。 “明日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反正这次有一个月,时间充裕得很。”陈文裕这样说道,同样对社稷山河没什么兴趣,悠闲悠闲地抄书录歌是很好吗? 葛洪仍是笑眯眯地点点头,觉得齐泌和陈文裕的话也很有道理。他性情随和,和得一手好稀泥,最适合带着秘书省官员采风。 他此前带着官员外出过很多次,采风的任务、环节、布置等等,他都很清楚,待秘书省众官员都安顿好之后,采风便有条不紊地开始了。 接下来数天,顾重安便带着几个校书郎、正字在晋州西侧。开始收录有价值的诗书歌辞,同时记录当地的风土人情,以被考查。 大定朝的采风并不像前朝那样。专是收集地方民歌民谣,而是收录与文道有关的一切。这样的活动,更像记录一地一时的民风民情,以为史官修史提供最原始的资料。所以秘书省十分重视采风,官员们也不敢有丝毫怠慢。 采风过去半个月的时候,顾重庭看着几个校书郎递上来的记录。心情不太好。这一次在晋州西侧,并没有收录太多有价值的东西。也就是说晋州西面的文道不兴,百姓的日子过得并不好。这是顾重安从记录中得出来的结论。 衣食足而知荣辱,仓廪实而知礼节。这些话还是很有道理的,试问一个地方连藏书、歌谣等都不多,又怎能让当地的百姓知礼明理呢?说到底,战火对晋州的损害,还是太大了。 顾重安想着这些,心情便有些沉重,他对着几个校书郎说道:“我出去走一走。” 倒也不用特意跟他们交代,他只是想着万一长官葛洪找他,这些校书郎还不至于太为难。 六月的晋州,也和京兆一样,酷热非常。此时正是傍晚,晒了一天的热像是从地下钻出来一样,走在晋州街道上的顾重安感到尤其闷热,只有走到巷口时,才会有一丝风漏出来,闷热才得到一点点纾解。 顾重安漫无目的地走着,走到哪里便算哪里。在经过一个普通巷口时,他突然停了下来,看着巷子中间一幕出神,他慢慢地走了过去。 “今日便讲到这里,明日你们再来,我再说下一句。”顾重安甫走近那里,便听到那个老人家这样说道,手上还摇着蒲扇散热。 他的话一说完,原本围坐在他身边的几个小孩子便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纸张放在竹椅上,恭恭敬敬地弯下了腰,异口同声地说道;“谢谢孔爷爷,我们明天一定会来的,!” 这几个孩子,大概*岁的样子,身上穿着粗布衣裳,有的甚至还打了补丁,可见这些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但是令顾重安奇怪的是,这几个穷苦孩子,似乎和他之前见到的穷孩子不一样。 他们恭恭敬敬地给老人家弯腰行礼,还将小竹椅仔细摆好,更重要的是,这些孩子脸上并没有卑微愁苦,反而有一种勃勃朝气。 见到他们,就好像有一种太阳刚刚升起的感觉。 “请问老先生,请问您是这几个孩子的老师吗?”待几个孩子离开之后,顾重安朝这个老人家作揖,这样问道。 看样子,这个老人家是在为这几个小孩子授课解惑,当是先生无疑了。只是,怎么会在巷子中间授课呢?是因为这些小孩子贫困吗? 听了顾重安的问话,老人家拈着长须,哈哈一笑道:“我不是他们的老师,我哪里够资格做他们的老师,我只是识得几个字,正好在战乱中捡了几本书,才为他们说道说道而已。” 他打量着顾重安,心里有些讶异。这个中年男人一身儒气,看着是个读书人,举手投足之间却又有些不一样,并没有读书人的倨傲,反而十分谦恭,让人心生好感。 “这位先生,请坐。”老人家伸手邀请道,他不知道顾重安是什么人,便用了“先生”两个字来称呼。 “多谢老丈,那么晚辈就却之不恭了。”顾重安又再对老人家做了个揖,然后坐了下来。 坐下来之后,顾重安和老人家略略寒暄了几句后,将心中的疑惑说了出来:“老人家,你们怎么会在巷子这里读书呢?晋州这里应该有州学、县学才对,怎么这些小孩子不在那里读书?” 顾重安这么一问,老人家便知道他是外地人,便知道这个人家境必定殷实,所以才会问这么不接地气的问题。 这些穿着补丁衣服的穷苦小孩,连三餐都只是勉勉强强,又怎么能上得起县学、州学?那都是有权有势有钱的子弟才能去的,普通人家哪里会有这样的机会? 于是,老人家便详细地为顾重安解说道:“先生想必是外地来的,所以不熟悉晋州这里的情况。自二王之乱后,县学、州学是越来越少了,非一般人家可以就读……” 这个老人家因着读了几本书,又一直在晋州这里生活,所以很熟悉晋州这里的情况,平生又最好说话,便将晋州州学、县学的情况一一说了出来。 如果有人从这里经过,便会看到这样一副情景:在一户人家前面,摆放着几张竹椅子,其中有一个老人家在缓缓说着话,而他对面的中年人则细细聆听着,只是这个中年男人的脸色慢慢变了,从一开始的舒然到中间的审慎,最后紧抿的唇角便带着怒意。 “老人家,你所说的这些情况都属实?是整个晋州如此,还是部分县如此?我竟不知这些地方的县学、官学是这样的!”顾重安沉沉地说道。 从老人家的描述中,他可以清晰地看到一幕幕情景:县学、州学先生的迂腐与贪婪,有钱有势的学生进入县学、州学之后,并没有熟习圣贤书,而是玩鸟斗蟋;穷苦人家的孩子眼巴巴地看着县学、州学的门墙,却根本没有进去的资格…… 难怪,难怪晋州这些地方的藏书如此微薄,民歌民谣如此稀少,原来不仅仅是因为战火,最重要的原因,是这里的吏治教化! 因为县学、州学所订的束脩太高,所设的标准太苛刻,所以绝大多数的百姓子弟根本就没能进入县学、州学,以致县学、州学只沦为有权有势子弟的囊中物,普通百姓根本就没有机会知礼明理。 一县学、州学如此,那么一县、一州将来的命运也就如此。这是一个极其简单的逻辑,但有多少人会发现? 顾重安是权贵子弟,此前他从来不知道,在各级官学以外,是这样一种情况。 可是顾重安来不及想到更多,就听到老人家继续说道:“听说朝廷官员会来晋州这里采风,我想他们肯定收集不了多少东西。如果他们不知道晋州文道衰微的根源,就算抄了晋州的书籍、记录了晋州的民风民情,又有什么用?采风如若不能有益于百姓,只作为一个记录封存在秘书省中,又有什么用?” 最后,老人家还“呵呵”的笑了出声,眼神有些嘲弄的意味。 顾重安听了这些话,脸色不由得涨红了起来。 ☆、第084章 重安之心 后来顾重安才知道,这个老人是晋州大儒周崇的仆人,他会知道这么多、想得这么深,是周崇影响之功。 离开那个巷子后,顾重安涨红的脸才慢慢恢复正常。间或有一丝清风吹来,让他感到凉快的同时,也让他头脑渐渐清明。 他涨红了脸,是因为羞愧不已。在来晋州之前,他一心想着早点完成秘书省的人物,丰充秘书省的藏书,以佐王道;在来到晋州之后,他叹息晋州书籍歌谣之稀少,惋惜晋州文道不行,心情沉重…… 他想了很多,却没有想到秘书省采风如何有益于民,却没有想到秘书省官员能为百姓做些什么。他作为秘书郎,掌教经籍图书,又可以为百姓做些什么? 顾重安想到那几个穷苦孩子为什么没有卑微了,因为他们正在接触书籍,正在触摸着知礼明理的经脉。书籍经义所以存焉,并不只是为了佐王用,它最纯粹最重要的作用,是导人知理。可是,秘书省做到了这一点了吗?并没有。 秘书省历年采风、记录时俗、丰充藏书,的确事件功德事,但对大定百姓来说,他们可受过这些功德恩泽?并没有。 顾重安在晋州这里见到的,就没有。 普通百姓子弟止步于县学、州学,掌握越来越多知识的,是那些有权有势有财的人,他们只占了大永百姓极少极少的一部分。更多的,是有心求学却是无门而入的人,就像在巷子里求学的那几个小孩子一样。 郑时雍将太原府治理得算好了,在晋州这里。普通百姓依然是求学无门,那么在大定其余八府,又是如何呢? 顾重安越是想到这些,脚步便越是沉重。这些,在来到晋州之前。他是从来没有想过的。 接下来这些天,人知理、官学艰难、文道王用等在他脑中窜来窜去,令他处理采风一事都心不在焉。直到葛洪和蔼地问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顾重安才稍稍回过神来。 “下官没事,请大人放心。”顾重安这样说道。 他所想的那些事,很难对旁人道。况且他也只有个朦朦胧胧的想法,却也没能抓住,就更不知道对葛洪说什么好了。 “没事便好,晋州这里似乎要比京兆热一些。还有几天就可以返回京兆了,再忍耐忍耐。”葛洪这样笑着说道。他还以为顾重安这些天蔫蔫。是因为受不了晋州的环境。 顾重安诺诺称是,感激葛洪的体贴,他真的是个和善的上官。 其实比起心里的忧思煎熬来,身体上所感受到的炎热,真的不算什么。 顾重安总觉得他脑中所想的那些事,是应该有办法的。应该有办法让百姓从书籍经义中受益,应该有办法为普通百姓求学导一条明路,但是这个办法是什么。他总觉得脑中朦朦胧胧,一时抓不着。 这一日傍晚,顾重安又来到了那个巷子。这一次。他没有见到老人家在那里耐心教着什么,只见到那几个小孩子可怜兮兮的,其中有人在竹椅上蜷着,还有人“吧嗒吧嗒”地掉着泪。 这是怎么了? 当顾重安这样问了之后,几个小孩子一下子就站了起来,他们靠拢在一起。紧张地看着顾重安,这紧张里面明显有着害怕。似乎担心顾重安会对他们做什么一样。 这些孩子的表现,与上次见到的相比。差别太大了。骤然改变,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想到这里,顾重安放柔了语气,笑着问道:“我和老人家是相识的,不然也不会来找他,他去哪里了呢?” 顾重安长相不如顾重庭俊朗,也没有顾霑和善慈眉偶露威严,他是端方敦厚,给人一种稳重感,让人能够信任。 果然,那个为首的小男孩谨慎地看了顾重安一会,才像下定决心一样开口道:“周爷爷不在这里,他被衙门的人抓走了!” 小男孩的话一说完,旁边几个小孩就再也忍不住了,他们全都双眼通红,有个最小的还“呜呜”大哭起来,鼻涕都流了下来。 “被抓走了!周爷爷被抓走了……”“爷爷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凄凄惨惨的哭声四起,顾重安没有儿子,他从来都不知道男孩子的眼泪,也会说来就来。 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顾重安耐着心安抚着这些孩子们,从他们口中拼凑出事情的始末。待知道发生什么事后,顾重安便觉得怒气上涌,本来敦厚的脸看着竟有些吓人。 还在流着鼻涕的小男孩,一见到顾重安这副模样,倏地一下又把鼻涕吸回去了,害怕地看着顾重安。 “周爷爷一家都去太原府请人了……周爷爷都是因为我们,才会被抓走的……”为首那个男孩字强自镇定,可是说话也不禁颤抖。 “不是因为你们……你们放心吧,周爷爷很快就会回来的,我保证他很快就会回来的!”顾重安这样说道,眼里有坚决。 他说这话的时候提高了音量,但是小孩子们的害怕却少了些,他们眼神熠熠地看着顾重安,希望这个大叔真的能将周爷爷救回来。 顾重安离开巷子之后,来不及多想自己复杂的心情,便匆匆找到了葛洪,对他说了这件事,请求葛洪帮这个忙,把人从晋州牢里面救出来再说。 “真是荒天下之大谬!像周老这种以自己微弱所学,尽力教导孩子们的人,竟然被以私设学庠的名义被拘起来!他是在教孩子读书明理,这有什么错!”末了,顾重安沉声说道,眼中竟还能看出一丝凶狠来。 葛洪一脸愕然地看着激动的顾重安,不太明白他为何会这样。顾重安给他的感觉一向是平平,忠厚老实而不出差错,像现在这么气急恼恨的表现,他还从来没有见过。 再说,他这些话也太怪异了。为什么会将那个人拘了去,这是明摆着的:私设学庠! 于是,葛洪疑惑地说道:“居安,朝廷是禁止私自设庠授徒的,那个人这么做,就是错了!” 葛洪疑惑的一句话,就如倾盆大雨一样倒在顾重安头上,他惊愕至瞪大了眼,嘴巴也微张着。倾盆大雨下来了,当然是雷电交加,这是此刻顾重安的心情。像是突然领悟到什么事情一样,他的脸色陡然变得异常难看。 私自设庠授徒,就是错了,错了!是错了! “重安,你没什么事情吧?”葛洪担忧地看着自己的下属,他一副大手打击的样子,不会是有什么事吧?这眼见着就要回京兆了,可别出什么事才好。 顾重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声音暗哑地回道:“下官无事,无事。” 他的心轻颤起来,的确无事,非但无事,他脑中长期萦绕着的迷雾反而拨开了,不再朦朦胧胧,顾重安可以清晰地见到自己的内心所想。 随即,他语辞恳求地说道:“请大人放心,下官无事。只是那个老人与下官有几分情谊,还请大人代为周璇,下官感激不尽。” 他第一时间跑回来找葛洪,是知道葛洪和晋州司功任英有同窗之谊,只要葛洪能伸手援一把,老人家就能从牢里面出来了。只是教几个小孩子而已,算什么私设学庠? “也罢,我就去找任大人说说这个事情。”最后,葛洪这样回道。听清楚顾重安说的细况,葛洪也觉得任英此事办得不厚道,一个老人家而已,也太大惊小怪了。 顾重安自是感激不已,他明白葛洪能开口说这话,不仅因为自己是他属下,还因为自己背后有一个顾家。但葛洪又不是非要求情不可,不管怎么说,都是感激。 周老人最后还是被放出来了,只是不准再教导这些小孩子了。老人在牢里受了一些苦,精神气都已经大不如前,就算想教导,也没有那个精力和心思了。 其后,大儒周崇也来到了晋州这个巷子里,看着自己曾经的忠仆,叹息了一声,然后说道:“何必呢?” 周崇说这话的时候,顾重安正好也在巷子里。他听了这三字,并没有说什么,而是对着周老人家弯着腰,恭恭敬敬地说道:“老丈,我要返回京兆了,请老丈多保重。” 他看都没有看周崇一眼,大儒,也不过如此。儒者无爱民之心,无坚守之意,顾重安不知道他何以称大。在他看来,周崇不及他仆人多矣。 周老人挣扎起来,对顾重安说道:“多谢大人了,幸得大人帮助,周某不胜感激……”老人原先还以为是周崇救了他,后来才知道真正施以援手的,是那个听他说话的中年人。 原来他是这次采风的秘书省官员,怪不得怪不得他会询问这么多事情,原来是为了秘书省采风。 “老丈客气了,这声多谢,应该是顾某说才是。”顾重安笑着说道,敦厚的脸上有着真诚。 他的确无比感激老人,如果不是因为老人及这些事,他或许永远都不能知道自己的心,更别说循着自己的心前行。 ☆、第085章 鬼神之功 顾重安回到京兆的时候,恰好是中元节前三天。这时,中元祭奠已经陆陆续续开始了,整个京兆都弥漫着香火纸钱气息,熏得顾重安鼻头发酸。 这一晚,顾家大房自是喜庆欢乐,顾重安又为妻妾女儿介绍了晋州的风俗民情,此种种不论。 顾重安回到京兆之后,就一直很忙碌。这是因为晋州采风的工作还没结束,剩下最后的汇总、誊抄工作。在将采风记录交给校书郎们抄写后,他才清闲下来,才开始想起在晋州的经历。 这一日,顾重安来到了松龄院,他心里的想法,还有他想做的事情,都想和顾霑说道说道。 顾霑明显感觉顾重安有些不一样了,这种不一样具体在哪里,他又说不上来。直到顾重安来找他,他才知道是哪里不一样。 原本这个儿子一直平平,对政事并无太多的热诚和天赋,顾重安才会让他去秘书省。却不想,他去了晋州之后,就似乎开窍了一样,竟然有了如此大胆的想法,就像利剑突然出鞘一样,令顾霑有细微出神。 “你想奏请皇上允许私设书院?大定立国八十余年来,就一直禁止私设书院,就是怕像前朝一样受书院制掣,这个想法。不可行。”顾霑摇摇头,这样反对说道。 顾霑很清楚大定的历史,也很清楚崇德帝的想法,儿子有这个热诚去为百姓着想,但此事的确不可行。这些年来。大定连“书院”这个词都不提及了,又怎么会设立书院? 书院,当然是相对官学来说,如今大定实行的是县学、州学、国子学这一个官学体制,又怎么会允许开设书院呢?不可行,不可行! 原来。顾重安与顾霑所说的,就是他在晋州所受到的启发,他内心激烈动荡想出来的那个办法,他认为可以导百姓明理的途径,就是开设书院! “父亲。孩儿觉得,有些事情没有人去做,不代表这件事就是不行的。自大定立国以来,就没有一个儒者这样奏请过,时移世易,焉知不行?”顾重安这样反问道。 他端坐在顾霑对面,神色十分平静,并没有因为顾霑的反对而有急色。这些想法在他脑中搓来揉去。已经淬炼得十分圆润。在顾霑面前,他也无须着急。 “帝王心术既见书院肇灾,又怎么会允许呢?”顾霑怜悯地看着自己的儿子。难道顾重安想做一件大事,却是显而易见地不行。 “父亲,朝廷虽开始官学,然县学、州学皆是权贵富家子弟,这一点,国朝早年动乱尤以军功为重。所以弊端不显。但长此以往,国朝将无人可用。”顾重安又说道。 大定就如一个大湖。权贵人家只是很小的一注溪水,普通人家才是湍湍大流。如今朝堂借官学拒大流,湖水最后定比干涸! 听了顾重安的话语,顾霑并没有说话,他其实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儒者归附官学,以自身才学高者称之为大儒,实则是冷漠自利之徒,这样的儒者,能教出什么样的弟子?官学能出什么样的人?将来在朝为官的,又会是些什么人?这些是大定之基,不用根基上去稳固,大定哪里能久安?”顾重安的话听起来有些悠远,他的目光也不在顾霑身上,而是飘得很远,落在了晋州某个巷子。 顾霑不知道怎么的,有些汗颜。他讶异地盯着自己的儿子,以往这个一直平平的儿子,怎么会说出这一番惊人之论?大定久安之事,就连中枢官员也很少想。重安到底在晋州经历了什么? 其实顾重安在晋州没有经历什么大事,正是因为那些事太寻常太普通了,让人醒觉的时候便会更加深刻。 “故而孩儿以为,设立书院可以让普通百姓入学,是让百姓知理的好办法。这事,孩儿打算在八月初一大朝会上请奏。”顾重安说罢,便笑了笑。 仍是那么端方敦厚,却有些不一样。 顾霑看着顾重安,没有再提反对之言,他决定成全顾重安这个奏疏,不管事成与否,儿子便问心无愧了。于是,他提点道:“八月初一朝会,可奏。但事不一定成,你最好联合秘书省官员上疏,机会还大一些。” 秘书省的官员如果也是这么想的话,集合众官员力量,此事皇上或会考虑一番;如果只是重安自己一个人上疏,光是应付朝官的攻击就无比艰难了,皇上定必不会允许。 “多谢父亲指点!秘书省葛洪是个厚道的人,为了百姓,他一定会应承的。”顾重安声音高扬,脸上明显有喜色,认为葛洪一定会应承的。 可是,他没有想到,当他将这个打算向葛洪提起的时候,葛洪却眉头紧皱,一脸为难。 “重安,我知道你还在想着晋州那位老人,心中不忿想做些什么,但此事不可行,我不欲答应。”葛洪叹了一口气,颇为不解地看着顾重安。 他一直平平不就是好了?何必要上这个奏疏呢?私立书院这个提议,根本就没有意义的。 皇上鉴于前朝覆亡,肯不会允许;更重要的是,这个奏疏动摇了朝官的利益,此乃挖朝官根基的事情,他们必定群起而攻之,葛洪不愿意陪顾重安去承受这些攻击。 他就快致仕了,只想平平安安在秘书省度过这几个月。 顾重安听着葛洪直截了当地拒绝,一脸呆滞。在晋州的时候,大人都愿意救下周老丈,可见他也认为朝廷禁止私立学庠的是不对的,为什么不愿意上疏呢? 顾重安不明白,这两者不一样。葛洪在晋州救下周老丈只是举手之劳,这是不会损害切身利益的,但朝堂上疏,则是与皇上、重臣作对,葛洪这样的性子,怎么会愿意? 葛洪的拒绝,让顾重安有些黯然,但他并不气馁。除了葛洪之外,,秘书省还有好多官员,肯定会有人愿意与他一起上疏的。 顾重安接下来找的官员,自然是同为秘书郎的齐泌和陈文裕,为此,他还特地在春晖楼设了酒席,邀请两人前来。 春晖楼是京兆文官士子喜欢去的地方,这里楼下设有一个个区隔雅间,楼上有精致厢房,能俭能奢,选择余地很大。为了不显得太突兀,顾重安便选了楼下的区隔雅间。 齐泌和陈文裕当然来了,这三人在晋州相处了一个多月,彼此熟悉了不少,平时也有几句私话可说。齐泌和陈文裕还以为,顾重安设席是为了增进彼此联系,顺便怀念一下晋州风情的。 不想,顾重安会说这样的事。 “陈兄齐弟都是秘书省俊彦,自是希望书籍经义得以践行,所以这次上疏一事,恳请两位助一臂之力!”顾重安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末了站起来,朝两个人正正经经地作了个揖。 齐泌和陈文裕两个人的脸色,顿时变得非常微妙。审慎、为难又不好太直接拒绝,这酒席,要受下并不容易呀。 最先说话的,是陈文裕。他摆了摆手,说道:“顾弟,你知道我的性格,就是能抄得几个好字而已,朝堂大事,我一向不愿意理会,这事,怕是帮不了你。” 这是在委婉但又明确地表示拒绝,说罢,他便自顾自端起了酒,不好意思看向顾重安。 齐泌被人称为秘书五善,为人虽然倨傲,但非阴刻之徒。他仔细想了想,才谨慎地说道:“顾兄,私立书院干系重大,你可考虑好了?先别说皇上是否允许,这奏疏,你打算如何写呢?” 他要听听顾重安所考虑的,才能下决定。 顾重安听了这话,心情轻松了些。齐泌会这么说,表示事情还有回旋余地。刚才他虽说了上奏疏设立书院,却没有说得太详细,现在听了齐泌疑问,便将与顾霑所说的那些话,一一说了出来。 “官学设高藩篱,致普通百姓无法就读,弊端太多,书院一设,国朝将有更多贤才可用……书院一存,忧道传道,乃天地合德鬼神同用之举,遗泽无穷!” 顾重安琅琅说道,声音因为激动而提高,脸色也微微涨红,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凛凛不可侵犯的态气,看得齐泌和陈文裕这两个人一愣。 他们一时想不出,这种凛凛,实则心中有百姓、胸中有文道、眼中有朝廷,不然,顾重安不会为了一纸奏疏而四出求人。 “顾兄,此事容我考虑考虑……”良久,齐泌才这样说道,不自然地避开顾重安期待的眼神。同时他心中只有一个想法:我嚓!顾重安能有这样的想法,他才应该是秘书五善之一! 这三个人在楼下区间说着话,殊不知,楼上有人伫立在栏杆边,听了很久。 过了一会儿,有个中年男人从楼上厢房里出来,他见到栏杆边站着的人,便恭敬上前唤了一声:“沈大人。”L ☆、第086章 赴死? 沈度出厢房是为了方便的,在凭栏间向下看时,就见到了顾重安。他认得顾重安是谁,秘书省的秘书郎,顾琰的父亲。 与顾重安在一起的另外两个人,沈度也认得,是秘书郎齐泌和陈文裕,他们三个人在讨论着什么,声音有点大。 原本他都要迈步离开的了,却在听到“设立书院”这些字眼时,就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设立书院……似乎大定八十多年来,没有儒者提过这个字眼了,非是不想,而是不敢。国初时,大定对书院的戮杀,想必还有人知道得很清楚,毕竟,才百年不到。 大定如今开明了不少,倒不会因为说一两句关于书院之言就因此获罪,但儒者长久以来形成的禁言避忌,让他们不会开口说这些。大定的文官就更不会说了,谁会想找麻烦上身? 顾重安等人在春晖楼正经讨论这个问题,这让沈度颇为吃惊。要知道,春晖楼下面的区间并不隐秘,可见召集者并不觉得这是见不得人的事,光明正大地讨论。 然后,沈度就听到了顾重安那一番话语,令他震撼至久久站立不能离开的话语。他没有想到,表现一向平平的顾重安,竟然能说出这样一番说话,竟然能为百姓、为朝廷想得那么深远,是谁评价他平平的? “官学设高藩篱……书院一存,忧道传道,乃天地合德鬼神同用之举,遗泽无穷!”这一番话,令沈度差点击节而起! 幸好他及时记得自己是凭靠在栏杆边,才没有跌落下去。沈度看着顾重安身上的凛凛之气,眼中闪过欣赏、敬佩。这样的目光。这样的胸怀,就连中枢官员也远远不及。 起码,大定第一重臣方集馨就肯定不会想到这些。 在听到陈文裕直接拒绝和齐泌斟酌思量之后,顾重安的神色有明显的失望,或许他没有想到这天地合德天地共用的提议,会遭受到这样的冷遇。 沈度久在沈肃身边,通晓朝堂大事。又以年少居高位。很轻易就能判断出:顾重安的提议若得以践行,对于天下百姓、对于大永来说,的确是一件大德之事! 书籍经义不应该只存在书本当中。它应该恩泽百姓,况经义文道,也不能只为权贵独有——沈度决定助顾重安一把。 回到沈家后,沈度去了东园将所见所想告诉了沈肃。并且说道:“设立书院能让普通百姓认字明理,是件功德无量的事。顾重安此提议极好。我打算促成此事。不知父亲意下如何?” 沈肃经历的事情太多,目光深远几乎弗界,沈度每有大事决,都会询问沈肃的意见。所幸。这一对父子所取所向,总是一致。 果然,沈肃这样说道:“这的确是。三朝四书顾。的确有底蕴在。如若书院开设,必定是真正的大儒才能为山长。百姓子弟得以入学,大定得以有才,这是数得的事情。” “只是这个提议,皇上不一定会赞同。前朝覆灭之祸,史官刀笔在书院党争之上,肯定会遭到朝臣反对。”沈度指出了可能遇到的阻挠。 那些权贵人家,都将书籍经义作为身份象征,借此来让普通百姓愚昧无知,此所谓治人。对此,沈度只想哼一声,却不得不去想解决之道。 “前朝覆灭不仅仅是书院之因,国朝兴书院,也不意味着有祸害。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前朝殷鉴,也只是作鉴而已,若是止步不前,可不就是笑话了?到时候,我会进宫一趟。”沈肃这样说道。 进宫一趟,就是为了助一臂之力了,这是沈肃所能做的,也是能最好的。 “如此,就多谢父亲了。若是顾重安上疏,少不了要麻烦父亲的。”沈度知道沈肃肯为此事进宫一趟,此事就成了一半。 至于另外一半,当然要找另外的人帮忙。 沈肃又说道:“秘书监钟隶以宽厚仁义出名,与国朝定例有违的事情,他肯定不会去做。顾重安职位太低,分量太不够,顾霑虽是三品重臣,在这事上却不好多说。” 这话语里都是说顾重安太轻了,官职轻、影响轻,只是他上疏,起不了作用。 沈度眯起了眼,微微一笑说道:“上这样一份奏疏,顾重安的确分量不够,但是分量不够,可以找人搭够!” “哦?你打算亲自附议?唔,你分量也不够。”沈肃摇摇头,毫不客气地指出沈度其实也不很重。 沈度只是笑,眼神里有丝狡黠,难得地没有回答沈肃。分量足够的人,他想到了一个最恰当的人选。 沈肃不是个好奇心重的人,尤其对于这种很快就会知道答案的事,他都懒得多问。但,有意见事,他肯定要问一问的。 “你如此尽心尽力促成此事,是不是因为顾重安是顾家姑娘父亲?”这下,轮到沈肃眼神满是趣味了,他成功看到了沈度愣了愣。 随即,沈度摇摇头,这一点,他是很确定的。 “不是,我不为顾琰惜其父,但为朝廷惜其人。”他这样坚定回答道。 当顾重庭知道顾重安的打算时,只想“哈哈”大笑三声,顾重安这样愚笨自寻死路,他定会在旁边一把,让顾重安早点去死!于是,他便去找了顾重安,惺惺地说了这一番话。 “大哥,这是于民于国有益的事情,作为兄弟,我无论如何都会支持你!这个奏疏,我们顾家一定要上,这样,才不辱顾家三朝四书之名!”顾重庭说得义正词严,鼓励顾重安去上这个奏疏,一副与顾重安共同进退的样子。 顾重安听了这话,心中极是宽慰。他接连遭受到葛洪、陈文裕和齐泌的拒绝,心中正是失意低沉的时候,顾重庭一番鼓励话语,让他增添了无穷信心。 “二弟。幸好有你支持我。开设书院对百姓、对朝廷有益,我一定会上奏的。”顾重安看着顾重庭,心中觉得很熨帖。 就算秘书省那些官员不上疏又如何?他还有家人,还有父兄!父亲顾霑提点他,二弟顾重庭支持他,就算这个奏疏只是自己一个人上,就算这个奏疏皇上最后没允许。但是他顺着自己的心。便是无憾了。 顾重安一心想着即将上疏的事情,丝毫没有注意到顾重庭恶毒的眼神。顾重庭在殿中省任职,十分清楚崇德帝对书院是什么看法。崇德帝已经不止一次地说过:“前朝亡于书院、党争。国朝所以兴官学,不许别创书院,群聚徒党!” 如今顾重安提议创立书院,这不正正碰了皇上的逆鳞?他等着八月初一大朝会的到来。皇上会怎么处置顾重安呢?他真的好期待。 八月初一的大朝会。很快就到来了。逢初一、十五的大朝会上,五品以下的官员才能立在宣政殿上。听王教化,上陈奏疏等等,这对五品以下的官员来说,是一个重要的时刻。 其时。往日空旷的宣政殿会站满了朝官,百官个个身穿朝服,神情恭敬。宣政殿威严的气氛便更加明显,像重山一样压在五品以下朝官的头上。 一般来说。初一、十五才会站立在宣政殿上的官员,不会陈奏什么,他们官职太低,就算有什么上陈,都会先经过上官、主官,很少有他们面圣直陈的机会。 但是,这一次的大朝会上,就有个从六品秘书省小官,出列奏言了一件大事,刷新了朝官的认知。 校书郎顾重安出列上疏,奏请皇上允许设立书院,以广化百姓,以为朝廷谋福,他陈言道:“值兵火倾圮,祀典湮坠,文道不兴,今请倡率捐修书院,以表前贤,兴起后学,广化百姓……” 这一个奏疏,就像一块巨石落入小池塘中,激荡起无数波澜,朝官震动不已,就连方集馨等中枢主官都颤了一下。 顾重安仍站在宣政殿中间,等待着崇德帝的回应。顾重安明明躬身低头,可是朝官们竟觉得他身上似有凛凛之气。这个奏疏并这种凛凛,实在让部分朝官生厌。 尚未等崇德帝回应,尚书左丞蒋钦就出列,驳斥顾重安的奏疏:“前朝亡于书院党争,此殷鉴不远。尔是何等居心,竟敢上此奏疏?难不成是余孽不成?” 蒋钦此言可谓诛心,指顾重安乃前朝余孽,上奏设立书院别有用心。他这个指责太过,宣政殿内马上就有人看不过眼了。 侍御史房莘出列,皱着眉头提示蒋钦道:“蒋大人此言过矣!顾家乃三朝四书之家,蒋大人慎言!廷上奏对,论事直陈而已,若过甚,本官理当弹劾。” 蒋钦听了此话,才止住了这中驳斥,却是目视顾重安,心中腹诽道:这厮太绝!若真的让普通百姓都能求学,自家那几个不成器的子弟,哪里还有什么出路? 历来官学文字乃权贵私器,这都是朝官公认的道理,但是却不能宣之于口,蒋钦能腹诽,但不能说出口。 紧接着,太常卿朱有洛出列,他是反对设立书院的,理由很简单,就是陈奏的那样:“无益于国,徒为糜费!”他想着,设立书院涉及很多事情,营建院舍、延请教授、充丰书籍,这得花多少钱? 朱有洛的驳斥,仍是轮不到顾重安应对,这时宣政殿门外传来了一个奏对的声音:“自古帝王在国家升平之时,都广修宫室,广纳美色。如今奏请独延礼文儒,发挥典籍,所益者大,所损者微。诸位大臣怎么没想到这一点?” 所有朝官都看向了宣政殿门外,待见到那个人时,蒋钦等朝官的脸色变绿了,再认出这个人身边跟着的老头是谁时,他们都瞪大了眼。 怎么会是他?他怎么会来?!L ☆、第087张 第一硬骨头 朝官齐刷刷往宣政殿门外望去,只见来人并未穿朝服,而是穿着一身月白衣裳,宽袖阔袍,谪仙般的容貌让威严的宣政殿瞬间生辉得彩色。 韦长隐! 他来这里做什么?且一来就驳朱有洛之言,显然那,他是支持顾重安的。安国公府乃勋贵之家,不会不知道顾重安此奏疏的影响,顾家自挖墙脚也就罢了,难道安国公府也要跟着来? 蒋钦等朝官的脸色异常难看,他们这才记得:韦长隐虽然不出仕,但崇德帝对他极为看重,特准他有站立宣政殿之权。但是,韦长隐基本就没有出现过,此刻他站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但当他们看清楚韦长隐身边站着的葛布老人时,惊得瞪大了眼,将对韦长隐的疑惑扔在了脑后。现在他们更想知道的是,这老人怎么会与韦长隐在一起、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高高坐在宣政殿上的崇德帝,见到老人后也眯了眯眼睛,他和朝官一样,万万没有想到这老人会出现在这里。 然而,更让崇德帝惊愕的是,这个老人缓缓走到宣政殿中间,恭敬地跪了下来,口称道:“草民孟圭堂拜见皇上!” 宣政殿中的朝官顿时凌乱了,他们难以置信地看着孟圭堂下跪叩头尊称,觉得自己眼睛肯定出问题了。这是孟圭堂?当年,孟圭堂对崇德帝嗤之以鼻,死不肯跪!这真的是大定硬骨头孟圭堂?! 每当改朝换代的时候,总会出现这样一些人。他们迷恋过去的荣光,永恒与新朝新帝作对,更重要的是,这些人往往有难以撼动的地位和影响力,总像一块硬骨头那样卡在新朝新帝的喉中。吐不掉吞不得。 孟圭堂,就是崇德年最大的那块硬骨头,崇德帝至今拿他没有办法! 孟圭堂是大儒,大定第一大儒!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孟圭堂被称为第一,其才学超其他大儒。而是其德行之高无儒能及。 先帝时,大定与西边的大盛有过一场大战役,其时西疆战火至遍地白骨,孟圭堂号召儒者前往西疆,以文人之身、刀笔之力抵抗外敌。为大定击败大盛立下过赫赫功劳! 后来太原府二王之乱,孟圭堂又亲去晋州等地,为当地百姓送去了粮食、衣物等急需物品,对无数百姓有活命之功。 而其人,不拜官位不受封赏,事了之后便安泊山林专心经籍。大定有一个这样的大儒,是大定之福,却不是崇德帝之幸。皆因。孟圭堂并不认服崇德帝这个帝王。 二王之乱时,崇德帝将二王周围所有人都杀光,包括很多身不由己的太原府百姓。当时的杀戮,孟圭堂都亲眼见到过,却无法阻止。 崇德帝登位之时,曾遣中书侍郎徐善赍玺书至其所,邀其撰书登位诏书。可是,孟圭堂却将玺书扔地。冷言道:“德不配其位,国必有灾殃!这诏书。恕草民不能写!” 他认为崇德帝以杀戮登位,血腥太甚。非明君之主,是以连玺书都敢仍,不敬至这种地步。 孟圭堂就是这样一个人,不避死不畏死,这样的人,崇德帝能拿他怎么办?崇德帝不惮多杀一人,但杀了孟圭堂,只是成全其令名而已,崇德帝对其恶甚,又怎么会这么做? 所幸孟圭堂不信服崇德帝,却也不兴波闹事,崇德帝对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硬骨头不去想的话,便不觉得有什么。 可是,如今孟圭堂竟然来了宣政殿,而且还匍匐跪下,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这是为什么?这些读书人不是宁死不屈?舍身成仁的吗? 崇德帝想不明白,脸上看起来就显得高深莫测;朝官们也不明白,忙着捡起跌了一地的下巴;就连沈度,看到孟圭堂的时候,都奇怪不已。 他是去请韦长隐出手助一臂之力了,原是觉得韦长隐及安国公就够分量了,没想到韦长隐却搬出了一个更有分量的人,现在已经不是搭够分量的问题了,而是一定会很重。 长隐公子的目光,与沈度碰了一下,便移回了孟圭堂身上,然后对崇德帝说道:“启禀皇上,孟老先生道有言上奏,却苦不能入宫门,恰好微臣见着了,便一同前来宣政殿。”——孟圭堂区区一草民,如果没有长隐公子带着,是绝对不可能出现在宣政殿这里的。 即便如此,如果崇德帝追究起来,长隐公子带人来此举也极为不妥。可是,长隐公子没有办法,他是在这个时候才等到孟圭堂前来。幸好,还赶得及。 在听到沈度的请求后,长隐公子就一直在想此事,开设书院能不能被允许,若是书院开设,对大定会有什么影响。沈度谓此事乃“天地合德鬼神共用”,后来长隐公子也认同了沈度这个判断。 于是,他亲自去了京兆东郊的云山,去那里找了孟圭堂,请他出面向崇德帝奏请开设书院,这就是孟圭堂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此刻,孟圭堂跪伏在宣政殿上,缓缓陈言:“皇上,草民以微薄之身,恳请皇上准许开设书院,以便让跟多人有求学明理的机会。书院若是开设,则皇上可将天下贤才尽归毂中,草民便是第一个和应之……书院之才,足备朝堂任使!” 孟圭堂已年过花甲,可是他声音洪亮,回荡在宣政殿内,让崇德帝与朝官们都静默无言。 孟圭堂是当世大儒,又经历过西疆战役与二王之乱,一手文章写得出神入化,字词句章皆有激荡人心的作用,所述所写都能让人有“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之感,不然崇德帝也不会想找他写登位诏书。 这一番奏言。同样具备这样的功效。经他这么一说,所有人都出现了一种盛世将来的即视感。他们看到了一幅幅画面:若是书院开设,则百姓知理明义,文治之功得以普化;若是书院开设,则贤才集出。朝堂得王佐之功;若是书院开设,则天下书籍留存,遗泽得以久远…… 总而言之,若是书院得以开设,则大定就会有文治盛世,就会有久安繁荣。这些,朝官们似乎都能看得到。 就连已经在春晖楼震动过的沈度,仍为孟圭堂的话激荡不已。这些话,说的得太好了,如此……蛊惑人心!沈度对这样的“蛊惑”甘之如饴。并且觉得父亲沈肃不用再进宫一趟了。 忽而,沈度便觉得眼睛有些酸涩,这块崇德年最硬的骨头,原来这样软,因己身硬,为百姓软,大定有这样一个大儒,是大定之福。 殿中间的顾重安。则是露出了一副激动又羞愧的脸色。他也想开设书院,他也有启奏,却远远没有孟圭堂说的这么好! 孟圭堂说罢之后。便低下了头,没有理会宣政殿众官的反应。透过宣政殿的光亮的大石板,想起了长隐公子的话语。 在他拒绝了来朝堂见崇德帝之后,长隐公子也不着急,只是眼神悠远地看着云山脚下,长叹了一声。才说道:“先生所追求的道,必定比物质享受和延续生命更重要。所以先生不居官不畏死,就是在守道。对吗?” 尚未等孟圭堂回答,长隐公子便笑了一声,继续说道:“不居官,不畏死何难?小子我不正是这样吗?不居官,不畏死,于生民何益?于天地何用?于往圣何关?这就是先生所守之道?未免太浅薄!” 长隐公子这样说罢之后,就飘然下云山而去,像谪仙下凡一样,映照在孟圭堂眼中。 但当时孟圭堂眼中什么也没有,他觉得自己眼盲心聋,若不是长隐公子这一番话语,他还不晓得自己所守之道,原来如此浅薄!不居官,不畏死,其实只是做个纯粹简单的人,只是修身而已,于生民无益,于天地无用,于往圣无关。 修身而已,对他这样的当世大儒而言,太浅薄太可笑了。那一瞬,孟圭堂恍如醍醐灌顶,在云山之上又哭又笑,最后才下了山,跟着长隐公子进宫。 宣政殿上的静寂,持续了很长时间。崇德帝高高在上,神色依然深不可测,他凝视着孟圭堂,一遍一遍回想着他的话语。 草民便是第一个和应之……书院之才,足备朝堂任使……孟圭堂这一番话语,表达的意思很清楚:归顺之信服之书院设之。 谁都不明白崇德帝在想什么,没有准许,没有拒绝,什么反应都没有,只在确认朝官再无旁事可奏之后,给宣唱内侍下令:退朝! 退朝! 崇德帝甚至都没有再看孟圭堂一样,在孟圭堂下跪的那一刻,崇德帝就觉得这块骨头已经吐了出来。 三日后,崇德帝下了一个旨意,旨意称:“天下承平,文风日益,朕既喜闻,应有嘉励,故特准设立书院,俾百姓有求学明理之基,天下隐逸贤才有赡依,书院风教之裨,补官学文道之失也!” 这个旨意,竟是允许开设书院!这个旨意一下,便有人心情不太美好了。 (章外:这一章写了之后,很难过,我一直觉得,书院消失是民族莫大的损失,虽时势进展,书院消失是必然,但仍难过。但难过,又不仅仅为此,我一直就觉得做个简单幸福的人,是有问题的,起码……对国朝来说是个大问题。人人都简单幸福去了,我们所向往的那些正道,那些太平,又有谁来守呢?——这是矫情吗?)L ☆、第088章 潜德更化(为冬冬盟主+1) 崇德帝的旨意,让顾重庭难以置信,以致差点摔破了殿中省的砚台。皇上不是一直说“不得别创书院,群聚徒党”的吗?怎么会下了设立书院的旨意? 他不知道帝王心术,不知道大定还有一些硬骨头,他们所说所为之事,能让高高在上的崇德帝有所改变。 正如沈肃所说的一样,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对于帝王来说,只要有利于文治武功,帝王不会拒之。开创书院,对如今的大定来说,有种种好处,并不像前朝那样,只会颠朝覆国。既然它如此有利,崇德帝为何还有拒绝?他又不是脑残。 况且,就算是脑残帝王,有沈肃、沈度和长隐公子的人在,有孟圭堂这样的硬骨头在,创立书院这个奏疏,便有被接纳的时候。 君君臣臣,如果臣不能以正道守之,君迟早也会亡之。 对于顾重安来说,这个旨意当真令他意外万分,又让他惊喜万分。在晋州的时候,在看到周老人被关押之后,他就觉得朝廷禁止私立学庠是错误,后来上疏奏请设立书院,他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就是让更多的百姓有求学的可能。 从葛洪、陈文裕和齐泌等人的拒绝来看,顾重安便知道,自己这份奏疏一定不会被皇上接纳。但是他没有想到,事情最后出乎他的预料,竟然如此顺利,皇上竟然会这么快就下了旨意。 他想起了宣政殿中的韦长隐和孟圭堂,如果没有这两个人。如果没有孟圭堂在宣政殿那一番陈述,皇上还不会这么快就下旨意,还是这两个人的功劳最大。 顾重安这样敦厚的人,不会想得到,他才是功劳最大的那个人。如果不是在晋州有心,如果不是他回京兆之后有为。沈度、长隐公子这些人,都不会一一登场,更不会有种种促成助力。 不管怎么说,崇德帝旨意既下,设立书院一事便可以付诸具体行动。这令顾重安感到异常开心。 天道酬勤,天道酬德,顾重安没有想到,他接下来所得的竟然会这么多,人生轨迹会因为这个奏疏而改变。 在崇德帝搬下创立书院的旨意之后,与书院有关的一切,便开始运转起来,其中孟圭堂、长隐公子、顾重安三人俱有大用。 崇德帝旨意下达之后。孟圭堂应召进宫,在紫宸殿与崇德帝有过一番说话。这些话,是孟圭堂早就想说却又始终不说的。如果不是有这次书院之事。如果不是有长隐公子去云山棒喝之事,孟圭堂肯定不会说。 “皇上,当年草民在太原府见到的那些血杀,终生不能忘,是以草民恶皇上至今。镇乱用重典,却不是这么用的。圣人云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又云乐杀人者,则不可得志于天下。这些圣人大道,乃是治国良方,皇上可曾想过?” 孟圭堂坐在矮墩上,平静地说道,他并不畏死,是以当着崇德帝的面明白地说厌恶,神色也没有起伏。 崇德帝听了这些话,也没有震怒,神色难明地等待孟圭堂继续说下去。他想听听,这么大胆的人,还会有什么想法。 “皇上,天道喜善厌恶,当止杀!珍惜百姓的生命,就是在延长大定的生命。草民遍阅经籍,并没有发现有哪个皇上以血腥能长久。止杀爱民,才是治民之道。”1孟圭堂继续说道。 这些,他在过去几十年里反复思量,在西疆、在太原府,他所感所受,不会比京兆任何一个官员少。 立国者,军功也,定朝者,文韬也。孟圭堂以文人身份说的这些话语,其实和定朝文韬相类了。 崇德帝以铁血手段登帝位,如今虽然承平,但孟圭堂想崇德帝时时记得,一个喜好杀戮的皇上,肯定不能得民心,肯定不能久天下。 “皇上,此创立书院之举,乃有益于百姓、有益于朝堂,草民代天下之贤才多谢皇上!”说罢,孟圭堂站起来,面容肃穆,朝崇德帝深深弯下了腰。 这一番谏言,孟圭堂不知崇德帝是否听进耳,他但为百姓而求,慎用兵,止杀,文治泽被,这样的大定,又怎么没有盛世? 从头到尾,崇德帝都不发一言。只有在孟圭堂即将离开紫宸殿时,崇德帝说道:“孟圭堂,大定有你这样的人,是大定之福,也是朕之幸。” 孟圭堂的身形摇晃了一下,然后回首转身叩拜:“大定有皇上,才是大定之幸。” 紫宸殿这一则,正如《书》曰:一人有庆,兆民赖之,其宁惟永。 书院,自然是相对官学而言。书院乃民间创立,官学是朝廷督办,,这两者极其不一样。 是以,崇德帝下旨允许创立书院了,也就是允许,表示创立书院之举不会罹祸,书院山长不会入狱,仅此而已,也就是说,朝廷在书院创立一事上,并没有出什么力。 其实,对孟圭堂等人而言,他们最希望的,就是朝廷不出什么力。这样,书院就不会深刻上朝廷的烙印,这样,书院就能保持着最大限度的宽松和自由——这是沈度和长隐公子的一致想法。 在知道崇德帝准许创立书院之后,沈度和长隐公子便见了一面,讨论的,当然是书院创立的相关事宜。当然,这一次讨论,孟圭堂和顾重安也在其中。 仍是在春晖楼,不过却是在楼上精致厢房。这一行四人相商、奠定云山书院的基础,那就是讲学、藏书、祭祀于一体。同时,也制定了山长、课员、学徒、教学、考课等一套书院运行规则,为此后民间书院的创立,提供了一个极好的范本。 是的。云山书院,这就是大定立国八十多年来,第一间书院! 以云山名之,当然是因为书院选址就在京兆东郊云山,第一任山长就是住在云山之上的孟圭堂。 他们最初讨论的,是书院选址。其实不用怎么讨论。官学在市井,书院在山野,这是孟圭堂早就想到了的。书院倚山林而建,环境自然清幽、宁静,正好符合散逸贤才们旷达高远、忧国忧民的精神所向。 这一点。沈度和长隐公子都没有什么意见。孟圭堂是大儒,自有他的想法和建议,沈度和长隐公子所专注的,唯有一点:书院的经济命脉。 沈度是朝廷重官,长隐公子是勋贵子弟,他们两个最先想到的是,若是书院创立,书院如何维系下去? 书院属于民间。朝廷供给基本没有,单靠馈赠,说不定连课员都供养不起。又怎么为普通百姓提供求学的机会呢?要让书院正常运行,最基础的,还是书院要有钱财来源。 “这个问题,可参照前朝书院的情况。我以为,要创立书院,必须要有学田!有了学田。那么书院建造院舍、吸纳藏书、供养生徒,都不会有问题。”沈度微笑着说道。提出了学田这个说法。 “学田?”长隐公子念着这个词,眼中的亮色渐盛。可见他是想明白了沈度所说,便也露出了笑容。 孟圭堂和顾重安面面相觑,不明白这两个人在笑什么,这些经世之道,他们不太知道。尤其是顾重安,他没有想到,创立书院还有这么多事情要办,并不是像官学那样,立个地方、招收生徒便可以。 “沈家会为书院置办一部分田地,地契上会写书院之名,这是沈家的一点微薄之力。”沈度这样说道。学田不会凭空得来,总要有人给才行。 “安国公府也会为书院置办田地,同时书院创立之后,安国公府会号召京兆权贵为书院捐赠学田。”长隐公子这样说道,以安国公府的地位和影响力,要做到这一点,并不难。 “此外,还可以谋划京兆的闲荒田土,给赡生徒。”沈度想起了劝农桑那纸诏书,京郊不是有很多荒田吗?正好可以拿来用一用。 “那个……学田诸事我不懂,但关于书院藏书,道可以说道几分。书院若没有藏书,那么生徒无所学,也无甚益处。若要丰充书院藏书,也有几个办法……”顾重安在沈度和长隐公子之后,说起了书院藏书的问题,这是书院三大基础之一,顾重安这个秘书省官员,正好派用上场。 孟圭堂静静听着他们的讨论,一言一对之中,关于云山书院的一切也渐渐清晰。孟圭堂如今没有什么能做的,于是展开了笔墨纸砚,写下了准备挂在云山书院正门的一副对联。 不偏不党 不识不知 八个遒劲的大字,从云山书院成立之后就一直挂在正门,无论经过多少风雨磨难,都没从云山书院正门摘去。 可以说,这间书院代表了孟圭堂、顾重安等人的向往和期待,也成就了他们的光荣和命想。这间书院,就像一线光明,潜德幽光,后来便大兴盛。终大定一朝,天下百姓、世子、文官,提及云山书院的时候,总会恭敬肃穆,向其致以无上敬意。 这一次书院创立,实则是对大定制度的一种冲击,自此,经籍文道不独为权贵所有;同时,自云山书院后,私学开始兴起,书院等民间学庠渐渐代替官学,明教化、传斯文、担道义。 这就是后来史官所称的潜德更化,发生在崇德九年,孟圭堂、顾重安、韦长隐和沈度,都因此被载入了史册当中。 1:此借丘处机神仙的“止杀”来用一用,不担责,哈哈。L ☆、第089章 姐姐 对潜德更化一事最厌恶的,就是尚书左丞蒋钦一类人。他们以经籍文字为私器,不以泽被百姓为大道,便对云山书院多有弹劾,弹来弹去,都是“书院乃群聚徒党”话语。 次数多了,崇德帝便觉得耳朵都痒了,借着别的由头将蒋钦训斥了一顿,还御赐了一块“云山书院”的匾额送至云山,朝中关于云山书院的攻击这才消停。 这一日,顾琰去了叠章院给傅氏请安,这日顾重安休沐,正好准备出门去云山。这段日子,顾重安申请休沐的次数多了,因为他要协助孟圭堂筹建云山书院,要办的事情很多。 因此,顾重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忙碌,早出夜归,有时候连傅氏都难见到他,更别说顾琰了。 “阿璧给父亲请安,父亲又要去书院呀?”顾琰给顾重安弯了腰,笑盈盈地问道。 “是也,阿璧要好好陪着娘亲。为父忙完这一段时日,便也好了。”顾重安笑着说道。他虽然异常忙碌,精神状态却很好,可见所忙即所喜,才不会疲乏。 “父亲,阿璧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说呢。”顾琰看着顾重安的笑容,状似踌躇地说道。这个事情,她是一定要说的,踌躇只是为了引起顾重安的注意。 果然,顾重安立刻一笑应道:“阿璧有何事,当说无妨,父亲又不会责怪你。” 在顾重安的心中。顾琰是一个很懂事的孩子,做事也极有分寸,协助傅氏将顾家打理得妥妥当当的,她踌躇何事呢? 傅氏在一旁,也好奇地看着顾琰。她没有听顾琰说过有为难之事,有什么事,是一定要和顾重安说的呢? 顾琰看了看顾重安和傅氏,最后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开口说道:“父亲,你既亲自筹建云山书院。为何不将三弟送进书院就读呢?” 三弟,就是顾重安唯一的儿子,迩言院中的顾道征。 一听顾琰这么说,傅氏就有些急,她嗔了一眼顾琰说道:“阿璧。你在说什么呢?三少爷的事情,自有你父亲作主。” 傅氏对苏氏、金氏两个妾室,并没有太多想法,不待见是一定的,却不会故意加害,大家相安无事就最好了。可是阿璧要将三少爷送进书院,惹这些事做什么? 傅氏不懂何为潜德更化,不太懂书院情况。她想着书院都没有筹建好,又是民间的,肯定比不上官学。以金姨娘那个泼辣的性子。若真将顾道征送去书院,她少不得要来叠章院闹一番。 她也担心,顾重安会认为阿璧心量窄小,容不下庶弟庶妹。 为何不将三弟送进书院就读呢?顾重安默念着这句话,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换上了一副沉思。 他没有震怒。没有质问顾琰,没有说“将他送进书什么叵测居心”“是不是容不下庶弟”这样的混帐话。在他看来。顾琰太懂事了,懂事得与她这个年龄不符。在对待庶弟庶妹们的态度,也和京兆贵女行事不符。 嫡庶之争?嫡即是嫡,庶就是庶,有什么好争的?不管是嫡还是庶,各人自有命途。——这是顾重安一向的看法,他认为以顾琰的心性,不会容不下庶弟庶妹,那么她这么说是为了什么呢? 既亲自筹建书院……这是个前提,顾重安顿时想明白了什么,无比惊愕地看着顾琰。不会吧,阿璧竟想到了这一层? 不想,顾琰却真是点了点头,表示她就是那么想的,她说道:“父亲,三弟到了出府求学的年龄,他的情况并不适合官学。再说,云山书院有孟老先生为山长,又有父亲,那肯定是好的。” 当顾琰得知书院山长是孟圭堂,并且长隐公子也在其中用力时,她就有了这个想法。这两个人都是的大定贤才,他们创立的书院,怎么会差?顾道征有哑疾,就算去了官学,就算他机灵聪敏,又怎么与官学那些权贵子弟往来? 而且,她还有一点没有说。云山书院现正筹建,彷如暗室幽光,世人并不知道,就谈不上认可。顾道征若进了云山书院,就表明了顾家对云山书院的推崇,因为推崇,所以将子弟送入其中。这个做法,是对书院的最大肯定和传扬。——要知道,顾家子嗣单薄,就算顾道征有哑疾,也是顾重安唯一的儿子! 不管怎么说,云山书院是最适合顾道征的,就算书院现在声名不显,它将来必会大兴,顾道征去云山书院,是最好的选择。 “阿璧,这个想法甚好!甚好!为父一时没有想到这一点,这事早就当说的了!哈哈,我顾重安有女不凡,甚喜,甚喜!”顾重安“哈哈”大笑着说道。 显然,顾琰所说的那些,他都是认同的,这是顾道征最好的选择,也是顾重安对书院的一大贡献。 顾琰脸上也带笑,打算为此事再加一点点火,撒娇地说道:“父亲,既如此,您休沐的时候,就带着三弟去云山书院看看吧。三弟极少出门,这样也挺好的。” 顾道征亲眼见到了云山书院的筹建,才会深刻知道,有那么一群人,为了明教化、传斯文而那么努力,筚路蓝缕、以启山林,这样的艰苦与奋斗,又怎么会不使人心中有感呢? 顾道征只是哑疾而已,又不是眼盲心傻,他定会看得到这些。——这是顾琰对顾道征的最大善意。 当时,她借迩言院将连氏送进了礼佛堂,顾道征的大丫鬟素缘被毒杀,如今书院这些,就当是她对迩言院的回报。 顾重安和傅氏都不知道迩言院事件,便都没有想到这些。顾重安对顾琰又赞肯了一番,才出了叠章院,然后去了迩言院。 很快,就有仆人来叠章院报,道大老爷将三少爷带出门去了,去哪,自是京兆东郊云山。 傅氏听到仆人的汇报后,怔怔看着出落得越发好看的顾琰,长叹了一声道:“阿璧,你做得太多了……” 做得太多了,别人也不会感激,何苦来着? 顾重安带着顾道征外出,并且为他配了一名小厮,专司陪他外出之事,这开始是令顾珺惊喜万分的,后来便不是如此了。 当顾珺花了大钱打听到这是顾琰的建议,又知道顾道征去的是云山之后,她的脸色就立刻沉了下来。 她越是深想,脸色就越是难看,最后终于忍不住冲到了尺璧院,她的丫鬟碧云根本就阻止不了她。 “顾琰,我们一向安分,从未与你作对,你竟然将三弟送进云山书院,要害他前程,你好毒的心!”顾珺冲到顾琰跟前,眼里的怒火似乎就要喷出来。 她死死咬住嘴唇,双手握成了拳,一副要找顾琰算账的样子。 “顾珺,什么你们我们,不都是大房?是谁告诉你我要害他前程?”顾琰淡淡地说道,眼神幽深地盯着顾珺看,却没有恼怒。 顾珺就是这样一副脾气,尤其是事关顾道征的时候,她的脾气就来得更快。 顾道征有口疾,多少会惹人口舌,尤其是连氏没有礼佛堂之前,顾家下人那些难听的话就会传到顾珺的耳中。每次听到这些,顾珺就像一只被刺了的猫一样,全身的毛爪都会竖起来,会将那些下人狠狠惩治一番。 她的火爆脾气就是这么养成的。以前顾琰不明白,顾珺为什么总是像点燃的鞭炮一样,见到人就撩火。后来便明白了,所以顾琰并不计较顾珺的怒火,反而平静地解释说道。 “难道不是?谁都知道书院现在连建都没有建好!你是不想让他去官学,怕他会妨碍你,是不是?!”顾琰仍是怒气冲冲,脸颊和双眼像烧着一样。 这令得她脸色嫣红,双眼灼灼,看起来和平时很不一样,像一团火那样热烈,让人移不开目光。 真漂亮!顾琰在心里这样赞叹道。但是这团火是朝她烧过来,她的赞叹就不能持续太久了。 顾琰沉下了脸,不悦地说道:“顾珺,你来尺璧院撒野之前,最好先去问问父亲,书院到底是什么!最好想一想,以三弟的情况,官学能不能待下去!” 顾珺对三弟的确爱护,但是这智商这脾气……让顾琰有些受不了。 顾琰这些话,像清水一样淋熄了顾珺的怒火。她看着顾琰平淡的神色,再听听这些话,明白自己似乎错漏了些什么。 更主要的是,她记得了这是在尺璧院,就算要做些什么,也不可能。 想及此,顾珺狠狠地剜了顾琰一眼:“我一定会找父亲问清楚的,但我告诉你,就算你是嫡姐,我也绝对不会让你伤害三弟!” 顾琰看着火一样的顾珺,忽而有些羡慕顾道征,被这样的姐姐护着,是很幸福的吧。 随即,她就笑了起来,她想起了傅氏肚子里的孩子。不管是弟弟还是妹妹,她都会像顾珺一样,守护着一母同胞的手足至亲。L ☆、第090 有胖子 顾珺后来去找了顾重安,应是顾重庭为了她解释了一番,此后她见到顾琰,总是讪讪却又异常恭敬地上前唤道:“长姐。” 看来,她是知道云山书院是最合适顾道征的了。 顾重安将顾道征送进云山书院一事,得到了顾霑的首肯。当这一事在京兆官员传开的时候,还是起了一点点涟漪。 原本,京兆官员对创立书院并不看好,但是书院定名了,山长为第一儒孟圭堂,学田乃沈家和安国公府所捐,匾额为崇德帝御赐,藏书多为各地贤才捐赠,隐逸贤才似乎正从四面八方赶来云山。 这样的变化,让京兆官员们不得不看好,并且迅速作出了反应。在顾重安表示将顾道征送去之后,侍御史房莘也将自己的小孙子房彝送到了孟圭堂跟前。 不少官员将家族子弟送到云山书院,这些子弟,自然不是家族的中流砥柱,真正被寄予厚望和落力培养的,是家族那些在京兆学、国子学就读那些人。 这些子弟进入云山书院,怎么说呢,也算是一个投资,谁知道云山书院最后造化如何。因为京兆官员有这样的考虑,在云山书院尚未建好之前,就定了第一批生徒,连顾道征在内共计十人。 云山书院既为民间书院,所收生徒,当然是以普通百姓孩子为主的,待书院建成之后。很多百姓都慕云山书院而去,此乃后话。 此刻在宫中,同样有一个人对云山书院念念不忘,以致茶饭都不怎么思。 “知儿,你真的那么想去云山书院看看?这是为什么呢?”安婕妤眼中闪过忧虑。却是笑意晏晏地问着。 她询问的人,正是她所出的九皇子朱宣知,他只得八岁,胖乎乎的脸结成了一团,让人看着不忍。 “母妃,孩儿很久没有出过宫了。正巧大家都在说云山书院,我很想去看一看。”朱宣知一脸正经地回道,因脸上肥肉颇多,双眼像眯起来一样。 其实他没有告诉安婕妤,他偷听到了师傅的咒骂。平素持重端方的师傅们,竟然在狠狠咒骂云山书院,还将大儒孟圭堂骂得狗血淋头。 因此,在九皇子的心中,云山书院和孟圭堂就像最佳盟友一样,热烈地召唤着九皇子,让九皇子念念不忘茶饭不思——谁叫九皇子平时被这些师傅弄得狗血淋头呢。 这些师傅都是早年教过二皇子、三皇子和五皇子的人,资历足够了。才学也足够了,德行却要另看。他们心中早就认定三皇子是储君,又看不起九皇子母族卑微。对九皇子就不太看得起。 人人都道皇子乃天潢贵胄,但崇德帝宫中最不缺的就是皇子,且不说几个成年的皇子,在九皇子之后,还有十一皇子、十二皇子等九个皇子,且崇德帝春秋鼎盛。后宫又充盈,皇子肯定会陆续添加。 况且。这些师傅们地位甚高,所以。在师傅们的眼里,九皇子真的不算什么。 “既是这样,若你父皇来了兴宁宫,母妃便为你求求此事。”安婕妤微笑着说道,打算让朱宣知出宫门一趟,省得长于妇人之手,外面事一概不知。 安婕妤是剑南府属下都州人,父母已亡,娘家兄长只在都州做个小官,连京兆都没有来过,安婕妤与娘家往来甚少。在几乎完全没有娘家帮助的后宫里,平安诞下九皇子,还将他安全抚养长到八岁,安婕妤这个人,算得是能力卓绝了。 仔细说来,崇德帝的后宫就没有多少蠢钝的人。淑妃娘娘自不用说,二皇子生母林婕妤、五皇子生母窦美人,都不是省油的灯。 唔,还漏了一个新后谢姿,她被封后已经两年了,到现在,安婕妤都觉得自己未看透这个人。 “知儿,好好跟师傅们学习,这些师傅都是懂大道理的,你跟着他们学绝对没有错。”末了,安婕妤这样殷勤叮嘱道。 “好的,母妃,孩儿一定会好好跟师傅学习的。”朱宣知笑嘻嘻地说道,眼眯得更细了。他知道安婕妤是花了多大气力,才能让他跟随那些师傅学习。 那些师傅待他如何,他不欲说,也不忍说。 安婕妤并不受宠,但也不算备受冷落,崇德帝每个月里总会来一两次兴宁宫。 这一次,在侍奉了崇德帝之后,安婕妤就微喘着气,提了朱宣知的期待。她问话的时机很不错,崇德帝刚得到餍足,又对云山书院、孟圭堂颇有好感,便准了安婕妤和朱宣知的请求。 “朕记得,沈度最近经常往云山那边跑,就让他带着小九去吧。”崇德帝这样说道。 他的皇子太多,名字起得拗口,崇德帝有时也记不得他们叫什么名字,便一律按排行来叫,也不会弄错,多好。 于是,两日后,沈度便在紫宸殿见到一个小胖子。 见到小胖子那一刻,沈度有些疑惑。这是九皇子朱宣知,他当然知道。问题是,九皇子来紫宸殿做什么?特别是,皇上还为此召了自己来。 沈度顿时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不会是让我为九皇子做什么吧?果然那,就听得崇德帝这样说道:“沈度,你带九皇子去云山书院看看,他心里记挂着。” 沈度听了这话,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这样的小事。随即他便有些讶异:九皇子去云山书院做什么呢? 回应了崇德帝之后,沈度便带着九皇子出了宫门,在侍卫的伴随下,直往云山而去。 九皇子只有八岁,年纪太小,为安全计,只能坐马车。沈度自然是和他同坐一辆马车。 并不宽敞的马车厢内,沈度打量着九皇子,眼神几度变换,最后他目光落在了九皇子脸上的肥肉上,不是微胖,是真肥,好像突然就堆了很多肉一样,看着……不太舒服。 三皇子及五皇子都长相俊美,二皇子也是朗朗,却不想九皇子竟是个胖子,沈度一时感觉有些复杂,就像一排瘦肉当中出现了一块肥腩一样。 沈度,是不吃肥腩的。 “沈……沈大人,你可以不可以不要那样看我?”朱宣知尽量将身体往车厢侧边靠,想离沈度远一点。 沈度的名字,朱宣知是知道的,更亲眼见到过。那时候,他偷溜到宫墙北角,正好见到沈度怎样徒手杀人。似乎只是欺身上去,再用手一捏,那个人就死了,死得不能再死。 后来,朱宣知才知道那个人是大盛的细作。但是沈度杀人的样子,朱宣知道怎么都忘不了。一脸儒雅,瞬间杀人——这令朱宣知无比佩服,又令他害怕不已。 “怎么样看你?”被朱宣知这么一问,沈度便饶有兴致地问道。小胖子正一脸惧怕地看着自己,眼神里的敬慕而又藏不住,看起来十分纠结。 “就是……就是在看食物那样。”还是不好吃的食物,朱宣知小声地回道,对上沈度,他无法不如实回答。 沈度听了,先是一愣,突然就不能自抑地大笑起来。哈哈,食物,瘦肉和肥腩,可不正是吗?小胖子的形容很精准! 朱宣知看着沈度大笑,呆了一下,随即又往车厢便靠了一下,想躲开一些。 “九殿下,你怕我?”沈度笑罢之后,看着朱宣知的动作,这样问道。他此前都和九皇子没有什么接触,九皇子怎么会这样怕他? “呃!没有……没有……”朱宣知立刻止住了往边靠的动作,结结巴巴地回道。 沈度双眼眯了起来,见到朱宣知这副表现,不知道怎么的,觉得他脸上的肥肉看着舒服点了。 尤其见到朱宣知在云山的表现后,沈度觉得九皇子肥肥的脸,竟有几分可怜憨厚,就跟小圈给他的感觉一样。 云山书院尚在筹建当中,学堂、院舍、教习场这些连雏形都没有,只在云山半腰立了第一道院门,上面挂着崇德帝御赐的“云山书院”匾额,还有孟圭堂手书的那一副对联。 “不偏不党,不识不知……这是什么意思?”朱宣知疑惑地看着沈度,求教道。他仍是怕沈度,却不像马车那样胆小了。 “这些都是为人为政的基本准则,要求学习,然后中正。《书》曰:无偏无党,《诗》云:不识不知。皇宫中的师傅们,早应教导过的了。殿下竟不知道?”沈度这样问道,比朱宣知还要疑惑。 朱宣知闻言,脸上的肥肉抖了抖,随即想起了什么,一脸颓然道:“师傅们没教。我是听到他们在咒骂云山书院才来的,不然连这最简单的,我都不知道!” 他的声音,最后愤愤然,却有一种无可奈何。是,就算知道师傅们不教,他也不知能怎么办。再换一批师傅?那怎么可能!朱宣知看着这一副对联,低下了头,掩住眼里的涩意。 沈度看着朱宣知的表现,忽然觉得这情景有些熟悉。朱宣知是天潢贵胄,可是此刻如此寥落,其实他只是一个空有皇子名分的可怜人,还是一个可怜的小胖子。 这样可怜的朱宣知,让沈度起了一阵强烈的同情恻隐,他觉得看到朱宣知,就像当初沈肃看到自己一样。 “不如,以后我教你吧。”沈度听见自己这样说道。L ☆、第091 连氏出来 云山书院仍在筹建当中,顾重安仍是那么忙,仍是时不时带着顾道征去云山。时间日过,中秋节就来到了。 中秋节是大定四大节日之一,庆阖家团圆之意,因此十分隆重。不仅各家有团圆盛宴,京兆各街各坊也会有很多庆祝活动,最出名的莫过于在太平道举办的中秋灯会。 中秋灯会和赏花宴一样,是京兆权贵少男少女云集的场合。这一天晚上,赏灯同游,猜谜赋诗,这是何等赏心乐事! 京兆权贵少女之一的顾琰,此刻却没想着中秋等会,而是在意另外一件事,那就是连氏从礼佛堂里面出来了。 中秋阖家团圆之际,顾重庭在松龄院跪求顾霑,请求放连氏出来,不然二房没有太太,就像缺了一只脚那样,每一步都难行;又说连氏在礼佛堂那么长时间,已经反省过了,恳请父亲开恩云云。 顾霑是个心软的人,顾重庭哭跪求他,而且连氏在礼佛堂里待了那么久,顾霑当初的怒气,已经消得七七八八了。总不能将连氏关一辈子的,便想着中秋是团圆节日,将连氏放了出来。 “连氏当时已犯错,这一次从礼佛堂出来,已经网开一面。这一次,定要恭顺和乐,不许再有那些阴险事!”顾霑这样提醒道。他希望连氏真能知错,若是再做了什么事情,断不会是关进礼佛堂那么简单。 顾重庭自然喏喏称是,保证道她绝对不敢再犯等等。就这样。连氏从礼佛堂里出了来,回到了甘棠院。 “姑娘,三姑娘的病好了,二太太见着甘棠院的人都换了,神色仍是如常。”水绿向顾琰这样说道。话语里有些忧虑。 先前,三姑娘一直托辞生病,连玉堂院也没有迈出一步。如今二太太从礼佛堂出来了,她的病马上就好了,这让水绿深刻体会到二房的变化。 这种变化,是二房有了主心骨的变化。这令水绿心情不太妙。她怕二房那些人出什么幺蛾子。可是奇怪的是,姑娘竟然一点都不阻止,任由二太太轻松出了来。 “她在礼佛堂那里待了那么久,修炼总要有点进步才是。出来便出来吧。”顾琰倒一点都不担心。连氏出来,固然是自由了。但她怎会知道,在甘棠院就一定比礼佛堂好? 在礼佛堂那里清清静静,潜心修德,多好。她迟早都会后悔从里面出来的,这一点,顾琰敢保证。 “金乌巷那里怎么样了?”顾琰问起了孙绮罗的情况。这些时日来,顾重庭对她的迷恋一点都没有减少,可见她本事不小。 “如今正安心养胎。陈大娘去看过。说起身子孱弱,其实不适合有孕。强行怀上,多少会有些问题。如今就只能精心养着。”水绿回答道。 经顾琰这么一说,水绿就响起了顾重庭在金乌巷还有一个人,连氏自顾不暇,应该没有心思对付大房了。这样想着,水绿就心宽了一些。 “给她送去上好药材精养着吧,最好这个孩子能保下来。就算不能保住,也要保住孙绮罗身体不坏根。”顾琰想了想。吩咐道。 那个,也算是她的弟弟或妹妹。她到底没有不忍做得太绝。她并没有让孙绮罗行这一步,孙绮罗太心急了。这样的性子,进了顾家之后,不一定会是连氏的对手。 顾琰知道连氏为什么能出来。顾重庭突然去松龄院求顾霑,请求放连氏出来,不是因为他对连氏感情有多亲厚,二房有多需要连氏,这只是顾重庭为了让孙绮罗进门,与连氏达成的条件罢了。 不知道连氏在礼佛堂内,听到顾重庭提出的条件后,是什么心情?顾琰有些恶意地想道。 不管是对连氏还是对顾重庭,顾琰都无半点好感。他们作死,自是让他们作死去! 甘棠院内,连氏轻轻拍着顾玮的肩膀,不住地说道:“娘亲出来了,娘亲出来了……” 是啊,她出来了,如今她所见到的,不是礼佛堂的冷清静寂,而是甘棠院的欢庆热闹。两个儿子来请安了,女儿亲亲热热地抱着她喜极而泣,这都让连氏清晰地知道:她从礼佛堂里面出来了。 可是,为什么没有多少喜悦呢? 是了,此刻连氏脸上带着笑,开心地与儿女们说着话,但是她的内心并没有多少开心兴奋,有的,只是破破碎碎难以合全的心。 她犹记得,相公顾重庭前些天去礼佛堂找她的情景。那时候,顾重庭说会去松龄院求情,会让她早点出来。她听了之后,开心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可是顾重庭接下来的话语,让她让像赤身浸在寒冰里一样,冷得浑身发抖。 “我在外面有了一个人,你出来之后,我就将她接进来。她已经有身孕了,我希望你和她能好好相处。”顾重庭这样说道,相貌依然翩翩俊朗,似和当年赏花宴没有什么分别。 可是,他在说什么?什么叫他在外面有了一个人? “如果我不答应呢?”连氏死死盯着顾重庭,话音颤抖,但是顾重庭没发现她连身体都抖了。 “不答应……那你就在礼佛堂里多待一段时间吧,反正你在礼佛堂都这么久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顾重庭皱了眉头,神色不耐地说道。 连氏久居礼佛堂,身上穿的都是黯淡的衣裳,头上自是没有戴插朱钗,加之她面容清冷,看着和别家敲经念佛的老太太没有两样,顾重庭觉得她只有老气和暮气,像朽掉一样。 明明连氏和绮罗年纪差不多,为什么绮罗看起来和十几年前一样年轻,连氏老得这么快?顾重庭心里想道,看着连氏的目光就不自觉带着嫌恶。 连氏太熟悉顾重庭了,甚至比他自己还要熟悉,顾重庭眼中的嫌恶,还有这话语中的无情,让连氏颤抖得更厉害了,她觉得自己的心“嘶嘶”响,裂开了。 “如果我一直不答应,你就一直不去松龄院求情?”连氏止住了颤抖,一动不动盯着顾重庭,想看清楚顾重庭细微的表情,想将他的心挖出来看一看,有没有情! “你总会答应的,就算你不答应,我也会将绮罗接进来,我只是知会你一声罢了。”顾重庭这样说着,不由得想起了孙绮罗。 她婉媚地伏在自己身上,她笑着说怀孕了,自己激动不已的心情。这样的绮罗,他怎么可能不接进顾家? 顾重庭想起孙绮罗的时候,眉眼都带着笑。他是有情的,但此刻他的情全给了孙绮罗,连一丝一毫都没留给连氏,对连氏来说,就无情至极。 “我答应你,我出去之后,你就将她接进来吧,我会和她好好相处。”良久,久到顾重庭就要离开礼佛堂的时候,连氏这样说道。 她神情木木的,声音空空的,看着真是一个佛堂老太太了。 “那便好,正好是中秋节日,父亲一定会让你出来的,你收拾收拾就可以回甘棠院了。”顾重庭放柔了声音说道。连氏一向端庄识大体,这样的事肯定会答应的。 听到连氏答应后,顾重庭随后略略说了几句,就要离开了。他心急要和孙绮罗说这个好消息,便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开礼佛堂。 他走得太快太急,没有见到木木的连氏露出了阴狠的眼神。绮罗?一件漂亮点的衣服而已,接回家来再剪掉也不迟。 二房的妾室,也不差这一个人。 不断地这样想着,连氏才能神色如常,才能笑着劝慰女儿。她既然出来了,那么就一定会比在礼佛堂里好! 在送走顾玮之后,连氏端坐在妆台前,开始将已久不用的脂粉细细匀在脸上。妆罢之后,镜子里的人露出了一抹浅笑,仍是像以往那样端庄温婉,什么都没变。 但对顾家来说,连氏从礼佛堂出来之后,二房就变了,不像以前那样死气沉沉,三姑娘的病也好了,还能参加中秋灯会,二房一切都渐渐好了。 连氏出了礼佛堂之后,就去了叠章院向傅氏道歉,请傅氏原谅她过往的错事,说得声泪俱下,让傅氏心生不忍。 “过去了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顾家媳妇,就只得我们两个而已,以后大家和睦相处便是。”傅氏扶起了连氏,这样说道。 她身子日重,心也日宽,连氏当时犯下的错,她已不太放在心中了。 此时,顾琰也在叠章院里,她脸上带着笑,上前唤道:“阿璧见过二婶。” 脸色、动作都恭敬有礼,无懈可击。只有眼神,盯着连氏的眼神冷到入骨,里面有警告和威胁。这个眼神,连氏和顾琰都心知肚明。 “几个月没见,阿璧已经长大了。二婶心里真是高兴。”连氏柔声说道,仿佛没有见到顾琰的眼神,依然亲热地寒暄着,说着中秋灯会的事情。 中秋灯会,就在明日,晚膳过后,顾家姑娘都会去太平道的,这可是一年一度的大事。L ☆、第092章 沈顾相会 太平道的中秋灯会,是京兆百姓一年一度的大事,不管是谁,总会想亲临其中,感受这种热闹繁华。 就连小圈都“吱吱”地躁动不已,作揖打滚卖萌让顾琰带它一起去。这几天,尺璧院的姑娘们都在说着中秋灯会,说什么灯火璀璨如天上宫阙,听得小圈眼都直了。 它没有去过天上,那是什么地方?它肯定要去一去的! 顾琰拿它没有办法,便笑眯眯答应了。她怕她不答应的话,小圈自己开笼门走出去,会被太平道上密密麻麻的人踩扁。 京兆以往最繁华的地方是昌乐巷一带,但今日是中秋灯会,最繁华的是太平道。其实太平道昌乐坊很近,说到底,热闹的仍是昌乐坊一带。 沈度此刻便是在昌乐坊的醉红楼内,他笔直地站立在床边,看着外面一盏盏花灯,似乎在等待什么。 他的身后,有两个人,并不像他那样站着,而是坐着,一大一小,大眼瞪小眼似的。 “九殿下,您这么小来醉红楼这里……皇上知道吗?”叶染强忍着上前捏他脸的冲动,笑嘻嘻地问道。 只是叶染的脸有些红,没办法,他见到九殿下就像见到小圈一样。九殿下脸上满是肥肉,眼睛明明没有笑,却眯成一条缝,却偏偏要装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这个模样,实在是可爱了。——很显然,叶染眼中的可爱。与旁人不一样。 朱宣知的脸比叶染的更红,自从知道醉红楼是青楼之后,他脸上的红晕就没有消退过。老师不会是想让我开荤吧,可是我才八岁,我我我……硬不起来。 朱宣知杂七杂八这样想着。越想脸色就越红,压根没有发现自己想多了。沈度见他带出来,只是为了想让他见识一下宫外繁华,让他感受一下百姓的欢乐而已。 会在醉红楼这里,他是想等如年一个消息罢了。太平道人太多,各式花灯太多。他怕自己方向不对。 没多久,如年就回醉红楼向沈度汇报了:“主子,顾家姑娘在重华坊那里。顾家和范泰言家同游,顾姑娘身边有两个管事妈妈和几个丫鬟。” 听到如年的汇报,沈度点了点头。招呼另外两个盯着他的人说道:“走吧,去重华坊赏灯去。”说罢,他就率先走了出去,剩下两个目瞪口呆的人便只能快步追上前。 “喂喂,阿沈,什么顾家姑娘?你有心仪的姑娘了?”叶染跟在沈度身后,大惊小怪地问道,誓要追问这是怎么回事。 朱宣知跟在叶染努力竖起耳朵。想听到沈度怎么回答,他也想问这个问题,可是他不敢问。如今有人问。真是太好了。朱宣知决定不计较刚才叶染捏他脸的无礼。 沈度听了叶染的问话,脚步顿了一下,却没有停下,仍是快步走出醉红楼。他的嘴角微微扬了起来,眼里有流光暗转。心仪的姑娘?这个说法不错。 出了醉红楼门口没多久,沈度就抓住了朱宣知的手。越往太平道一带靠近。人就越多,沈度怕与朱宣知走失了。虽然有暗卫跟着,到底也不妥。 沈肃抓住朱宣知的手往人群中挤去。一点都没有发现朱小胖子差点红了眼。以保护者的姿态出现在身边,毫不犹豫保护着他的人,除了母妃之外,就只有老师一个人了,呜呜呜。——这是朱小胖子内心的想法。 当然,他这个想法,沈度一点也不知道,在前面开路的叶染也不清楚。他们如今想的就是:怎么会这么多人?! 好不容易,沈度才带着朱小胖子穿过最汹涌的人流,靠近了重华坊一带。重华坊这里花灯少一点,人就没那么多,沈度终于可以喘一口,太繁华了,也不好。 他目光搜索着顾琰的身影,边对朱宣知说道:“你看到了吗?这些人脸上的表情似乎如何的?” 朱宣知正想喘一口气,听了沈度的话,连气也不敢喘了,立刻朝不远处汹涌的人群看过去。他们都是来太平道这里看花灯的,自然个个脸色都有喜色,太平道这里,欢笑声也不断。 老师让我看的,是他们开心的样子吗?他们是因为太平道的花灯开心? “大家之所以开心,不是因为太平道的花灯,而是因为有赏灯的心情。如果一个帝王能让百姓有赏灯的心情,那么这个帝王就不会差。要是国无安宁君主残暴,他们愁眉苦脸都来不及,哪会想着赏灯?”沈度眯起了眼,朝远处看去。 赏灯的心情?朱小胖子若有所思,就连沈度什么时候放开他的手,都不太知道。 “走吧,我们往前走去。叶,带上他,帮我看着他。”沈度这样说道,带着叶染和朱宣知往前走去。他已经见到了顾琰,她正指着一盏花灯和旁边胖嘟嘟的姑娘说着什么。 在灯火迷离之间,在那么多衣着相似的姑娘之中,沈度仍是轻易认出了顾琰。其实她没有太清晰的特征,其实她没有特别高,也没有特别胖或瘦,但沈度仍是认出了她,并且慢慢走近她。 顾琰正在和范仪说着这花灯不错,忽然就觉得心里有丝颤动,袖中带着的金环鼠也“吱吱”叫了起来,似乎发现了什么一样。 “咦,我好像听到了老鼠的叫声,顾姐姐你有没有发现?”顾琰身边的范仪,好奇地和顾琰这样说道,说罢,仍是专注盯着那盏花灯。 顾琰没有听到范仪在说什么,她目光直愣愣地看着正前方,没有料到这个人会在这里出现。 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缓慢而坚定地朝自己走过来,花灯在他身后映照,仿佛带着万丈光芒朝自己靠近,将外面的绚丽多彩也一并带至她面前。 沈度,沈计之…… 顾琰慌乱地低下头,不敢再看沈度一眼。这个人,她无比信任,在在沈家竹林之后,她却不想再见到他。烧手之患,她真的无比惧怕。 沈度目光灼灼地看着顾琰,直到她低下了头,沈度才露出了笑意,上前一步问道:“顾姑娘,这盏花灯你喜欢吗?” 顾琰无奈,只得抬起了头,目光却避开了沈度,不知道该说什么,便胡乱摇摇头。看上这盏花灯的,是范仪。 一旁的范仪,目光闪扑扑地看着沈度和顾琰,她年纪太小了,尚未到知情识爱的时候,只觉得眼前的气氛有些不一样,却不知道是什么不一样。 “老师,我也喜欢这盏花灯,我没有钱……”在微妙的气氛当中,突然有个声音这样说道。 说话的,是朱宣知。他走近了沈度和顾琰,一眼便见到了这盏小兔花灯,活灵活现的小兔,让他喜欢到不得了,一时忘记了对沈度的害怕。 九皇子,出宫哪里会想到带银子。 沈度闻言,轻飘飘地看了朱宣知一眼,并没有说话。 被他这么一看,朱宣知马上缩了缩脖子,恨不得离沈度再远一点,随即干巴巴地说道:“不喜欢了……不喜欢了……”眼光却一直盯着那盏花灯,就连范仪恼怒地看着他,他都没有发觉。 “这盏兔灯是我先看上的!”范仪小姑娘气呼呼地说道。她没有认出沈度,也没有见过朱宣知,是以一点也不惧。 沈度没有理会范仪和朱宣知的小争执,仍是紧紧盯着顾琰,见到顾琰惊愕的神色,他不由得疑惑地眯了眯眼。 她是什么时候见过九皇子的?这个,回去要问问九皇子才是。 是的,顾琰听到有人叫沈度为“老师”后,就立刻顺着声音看过去,便见到了一个小胖子,他脸上的肥肉多了点,堆得眼睛只剩下一条缝。 脸上有肥肉看不太真切,但这脸部轮廓,还有那一双标志性大刀眉,让顾琰认出了来人是谁:九殿下。 九殿下唤沈度为老师,还这样敬畏沈度,原来在崇德九年,沈度就是九殿下老师了吗?难怪九殿下登基为泰成帝后,会对沈度如此看重。微时情分,师徒恩义,这些都是不可磨灭的。 “哦,你先看上的啊?那让给你吧。”朱小胖子看着面前胖嘟嘟的小美人,连忙这样说道。小美人是其次,关键是他没有钱,反正也买不了。 “呀,谢谢你,你真好。”范仪小姑娘一听到朱宣知这样说,便甜甜回道。范仪想到自己的胖,不由得对眼前这个小胖子有了些亲近。 “叫店家多拿一个吧,这样的花灯,肯定不止一个的。”叶染出声了,他已经在一旁看了很久的戏,当然主要是看沈度和顾琰的戏。 他将顾琰打量了一番之后,才在心里评价道:原来,这个就是顾姑娘呀,阿沈的目光不错! 顾姑娘肤白唇红,长得漂亮,身量也高,不过,还是没有脂红好看。叶染摸着下巴,朝沈度揶揄地笑了笑,意思是说:沈和尚,可算开窍了! 沈度看着这笑,颇有些无语,仍是将目光放在顾琰身上,呃,还是会不自觉地瞄过她胸前的包子。 这样的目光,顾琰不可能没有感应。她朝沈度恼怒地看过去,正想说些什么,就在这个时候,变故顿生!L ☆、第093章 临险地 顾琰抬起头正想对沈度什么,就见到沈度脸色惊变,猛地朝九皇子扑过去,边大声吼道:“快跑!” 这声“快跑”,是对顾琰说的。他说罢,已飞跃至九皇子跟前,与叶染一前一后护住九皇子,对付着突然冒出来的黑衣人。 除了沈度和叶染,隐藏在周围的侍卫们也全部出动,围成了一个严密的圈子,保护着九皇子。 顾琰将心提到了嗓子眼,沈度的话音还没有落下,她就已经抬起了脚步,并且拉了范仪一把。沈度让她快跑,她就立即动了起来,想离开这处花灯档口。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这变故发生得太突然,黑衣人太多,将这花灯档口团团围住。 顾琰不及看九皇子那边的情况,在快速往外奔跑的时候,她突然觉得脚下一空,整个人被提了起来。她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尚来不及挣扎,就被黑衣人一个手刀劈晕了。 迷迷懵懵间,似乎听到月白等人的惊哭声,还有沈度的一声狂暴的怒吼。随即,顾琰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顾琰是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的,几乎在一睁眼瞬间,顾琰便想起了重华坊的情景。有黑衣人围攻,她急速奔跑,然后就被提起来打晕过去,再然后呢? 她完全睁开眼睛后。就见到左侧有一个小胖子正在盯着她。小胖子脸上肥肉颇多,明显带有惶恐无措,身子也在不住抖动,却在强压着惊慌,没有胡乱鬼叫。 这是九殿下。这么说。那些黑衣人是冲着九殿下来的,只是为什么将自己也捉来?这是哪里? 顾琰下意识地晃着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她看到角落里摆放着一些酱缸,潮湿阴暗,这里明显是一个地窖。 “姐姐,你可醒了……”小胖子挪到顾琰身边。压低声音问道,目光里有亲近信任,还有紧张担忧。 在这样艰难的时候,朱小胖子尤其记得一点:这个就是老师的顾姑娘,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紧紧跟牢她。保护她,或者,让她保护自己。 在这个地窖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而已,一定要互相依靠,或才会有一线生机。——朱小胖子这样想道。 顾琰见着朱宣知挪过来,心中却感到奇怪不已:怎么九殿下还能自由活动?黑衣人这么放心? 她动了动手脚,却发现自己手脚上绑着绳子。只是略一用力,就挣开了,原来绳子早就被咬断了! 咬断?顾琰立刻想到了袖子中的小圈。小圈也在地窖这里?下一刻,顾琰就身后就窜出了一个小东西,直奔到顾琰脚边,小短爪扒着顾琰的裙子,黑豆小眼睛碌碌转动着。 不是小圈又会是谁?只是它灰头灰脸的,头上的金环都落了一层泥屑。看着和平时不一样。 小圈看着顾琰醒过来了,便用爪子作出了一个抓挖的动作。告诉顾琰它正在做什么。 顾琰想到了刚才窸窣的声音,一下就明白了这是小圈在挖洞。她往身后看了看。却只见到身后堆放着几个酱缸和菜篮子。看来小圈是找了个隐秘的地方。 顾琰拍了拍小圈的头,低低地说道:“你继续。”,说罢,小圈便“跐溜”一声,又往顾琰身后窜过去了,随即窸窸窣窣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顾琰强忍着心中的狂喜,看着一旁目瞪口呆的朱宣知,想了想,才压低声音问道:“殿下,我昏迷的时候,那些人有没有说什么?” 朱宣知仍想着刚才那只老鼠,呆呆地摇了摇头。先前那只老鼠朝他奔过来的时候,他吓了个半死,谁知这老鼠竟然是帮他咬掉手脚上绑着的绳子。 他还想着这是哪里来的神物,如此通灵性来帮助他,却没有想到,这只老鼠是顾姑娘养的,是顾姑娘的宠物!竟然有姑娘会养一只老鼠,难怪这是老师的顾姑娘。 幸好有这只老鼠,不然,自己及顾姑娘仍手脚被捆绑着,动弹不得。 顾琰听着窸窸窣窣的声音,强压着心中的担忧和惊喜,判断着眼前的情况。 黑衣人将九殿下及自己捉来这里,却没有杀掉,显然是以自己两人为人质,另有所图。顾琰不知道这些是什么人,不知道他们图的是什么,却知道自己及九殿下极其危险。 不,不是,九殿下一时半刻不会有危险,但自己的情况堪忧。自己明显是个搭秤的,那些黑衣人会对自己做什么?顾琰无法预料。 这个地窖四面密封,只有一个楼梯出口,绝对会有人把守在那里,自己和九殿下两个人,肯定是逃不出去的。 除非,外面有人来救他们。 想到这里,顾琰转头看着小圈所在的角落,如今,她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小圈身上。 只要小圈挖洞离开地窖,它就一定能找到沈度,沈度一定回来救自己及九殿下的,一定会的! 顾琰想着沈度,双眼晶晶闪亮。这个时刻,或者说任何时刻,她都对沈度有难以撼动的信任,他一定会来的!在此之前,他们无论如何都要保住自身。 “殿下,你要记得,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就算等会我被带走,或者你被带走,都要镇定,不管是反抗还是妥帖,目的都是为了活下去!殿下,你要紧紧记得这一点。”顾琰将目光落在小胖子身上,沉着声音这样叮嘱说道。 她知道宫中的小主子们过惯了骄纵优渥的生活,在突然遇到这种困境的时候,这些小主子们肯定会大吵大闹哭叫着反抗——那些黑衣人,绝不是有耐心的人。 朱小胖子迅速点点头,将顾琰这一番说话,牢牢地记在心里面,终生也不忘。 顾琰无比信任的沈度,此刻正笔直跪在紫宸殿内,他心中忧如五内俱焚,却不得不先承受着崇德帝的怒火。 崇德帝的确震怒不已,当沈度来报九皇子被绑走的时候,崇德帝忍不住愣了一下。他没有想到,竟然有人猖獗到绑架一个皇子,在他登基九年之后,在他以为天下承平的时候,他的皇子竟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绑走了! 就算虎贲军立刻将事情压了下来,并没有多少人知道重华坊那里发生了什么事,但一个皇子被绑走,是明明白白的事实! 那么多黑衣人,显然早就有谋划,京兆府和虎贲军竟然一点风声都没有收到!这不是笑话吗? 崇德帝的神色黑沉不已,让他如此的,不是九皇子被绑走这个事本身,而是这事反映出来的本质,那就是竟然有人敢如此挑战他的权威! 帝王之威,是不容挑战的! “这事,是谁干的?”崇德帝冷淡地问着。这事过去快一个时辰了,如果虎贲军连是谁下的手都不知道,那么就没有什么用了。 “是大盛的细作。他们挟了九殿下而去,是以此为人质交换大盛的废太子,如今虎贲军正在全力追查九殿下的下落,鸿胪寺正在和大盛使者相商此事。”沈度这样禀告道。 在追截无果之后,沈度就将全副心里用在追查黑衣人来历上,现基本查出始末,没想到大盛的细作为了一个废太子,舍得下这等气力。 想到被挟走的九殿下和顾琰,特别是想到顾琰垂头晕倒的那一瞬,他觉得自己的心都快停住了。他已经很久没有那么惊慌了,这些年除了沈肃,他从未为过一个人如此担惊受怕。 那时候他全身气力都被抽空似的,如果不是叶染扶了他一把,他会当场跪跌在地。 “皇上,大盛拒不承认那些黑衣人是他们的,对这件事,他们表示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理会。”沈度这样说道,眼里闪过杀气。 大盛这一次明摆着暗地里想将人捞回去,明面上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想来他们如今是知道废太子的价值了,不然不会来这一手。沈度不知道崇德帝会如何考虑废太子的问题,但前提是一定要将顾琰和九皇子救回来! “皇上,虎贲如今在京兆内外布防了,大盛细作绝对不能带着废太子离开。请皇上准许微臣将废太子从天牢里提出来,以备所需。”沈度凝神想了想,这样请求道。 大盛的废太子之所以在大定的天牢里活着,是因为他有一个秘密,这是他活命的倚仗,也是大盛想捞他出去的原因,更是,崇德帝绝对不允许他出天牢一步的原因。 “他说出那个秘密没有?”听了沈度的请求,崇德帝没有答应,反而没有问道。 “没有……”沈度立刻便知道了崇德帝的选择,声音低沉了下去。 如果废太子说出那个秘密了,他早就没命了,大盛哪里还有这个手笔? “不能将让他出天牢一步!给你一天时间,将九皇子救回来,护卫不周之罪,可免!”崇德帝深深地看了沈度一眼,下了死令。 沈度并不介意自己被问罪,但一天的时间,他能找到顾琰和九皇子吗?大盛的细作那里,可以拖这么长时间吗?想及此,沈度的眼眸便黯淡下来。L ☆、第094章 死地 沈度一离开皇宫,虎贲都尉陈维便迎了上来,低低在旁边禀告道:“属下去探过了,天牢那里守卫森严,我们不可能将人带出来。” 沈度冷凝着脸点点头,眉眼间的忧色怎么都藏不住。他早已知道皇上不会答应大盛细作的要求,便让陈维去探了天牢的情况,看能不能将人带出来。 这是下下策,如今连下下策也不可行,沈度唯有将全部希望寄托在虎贲军和沈家暗卫那里,希望他们能找到蛛丝马迹,能够发现顾琰和九皇子的下落。 九皇子被掳走,崇德帝让沈度和虎贲军全权处理这事,并没有惊动更多的官衙,只是,一天之后就不好说了。 皇上那里不肯放废太子出来,而且只给一天时间,他必须在这一天内找到顾琰两人。不,肯定没有一天时间,大盛细作不可能等一天,说不定交易条件马上就来了,他的时间会越来越少! “虎贲暗卫那边,一点消息都查不出来?!他们不可能凭空消失不见,将太平道附近逐家逐家地查!特别暗格地窖这些地方,一定要搜寻到!”沈度烦躁地踱来踱去,努力压抑着怒火,朝陈维下令道。 中秋灯会人太多了,那些黑衣人早就有备而来,一涌进人群当中,就立刻将衣服反转,看着就如寻常百姓一样。其时侍卫和暗卫不多,只来得及抓住几个黑衣人,顾琰和九皇子就这样消失不见。 “主子,现在是午夜……”陈维为难地说道。午夜时分,他们不可能将太平道逐家逐家搜查。更何况,太平道附近住着的,也不是虎贲任意可以进去搜寻的人家。 沈度听陈维这话,一时没了声音,只觉得太阳穴一突一突。是了,现在是午夜,重华坊的事情虎贲军压了下去。大家都知道起了骚乱。却不知是什么骚乱,若是逐家搜查,顾琰他们不一定能救回来。还将此事扬了出去。 顾琰一个小姑娘,被黑衣人掳了去……这样的事情若是传出来,她必闺誉尽毁。不管是为了什么,虎贲的调查都不能大肆张扬。 “顾家怎么样了?那几个丫鬟送回去了吗?”沈度想及此。便这样问道。顾琰被掳走,顾家上下必定是乱成一团了! 那些黑衣人冲着九殿下而来。为什么要将她也掳走呢?这一点,沈度想不明白,他揉了揉眉头,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那几个丫鬟已经回到顾家。事关重大,属下已经吩咐她们,除了顾家老爷和太太。谁都不能告诉,范家那里。属下也交代了。”陈维这样回答道。 顾家在这方面没有什么力量,就算顾老太爷知道了孙女被掳走,也没有什么办法,陈维便叮嘱那几个婢女小心谨慎说话,还有范家那里,那个小姑娘只是受了些惊吓,倒没有什么事。 麻烦的,倒是顾家姑娘,大盛的细作怎么会连她都抓走了?陈维想不明白这一点。 他们都没有想到,顾琰这是因为沈度才受的无妄之灾。那些黑衣人已经缀着沈度及九皇子尾一段时间了,沈度在花灯档口前的神态动作,那些黑衣人都看得很清楚。临走时,他们才顾琰抓走,是为了加一重保障。 不得不说,他们这一重保障加得太对了,沈度为了这两个人,一夜都未曾合过眼。 虎贲军及沈家暗卫的一个个调查进展,陆续被送到沈度这里,陈维和如年等人,将这些调查汇总抽丝,也是一晚都没有睡。 天蒙蒙亮的时候,虎贲士兵左亮急匆匆地跑进来,手里还拿着一封信,这是一个卖菜婆子送来的,她也不知道这是谁让她送的,那个人说如果她不送来,就将她全家都杀掉。 这是大定细作送来的交换条件,要求在午时之前,将废太子送出京兆城南的农庄,不然,九皇子的人头便会奉上。 京兆城南那里是一片农庄,都是京兆有钱人家在那里置办的,沈度曾听说过有人在那里挖了暗道,只是不知道通往哪里。大盛细作既然让废太子去农庄,定有办法从农庄里脱身的。 果然,他一天时间都没有,更重要的是,他没有废太子! 沈度捏着这封信,好一会都没有说话。唯今之计,只有拖之一字,先应付大盛细作那边了,看能不能在他们发现之前找到顾琰等人。 “从牢中找一个面容身形和废太子相似的人,先提出来再说。”沈度这样说道。废太子在天牢里面已经关了两年,样貌和以前有所不同太正常了,大盛的细作也认不出来。 能拖多久呢?沈度也不知道,但只有这一个办法。虎贲军和沈家暗卫一刻都没有停,沈度如此高密度的搜查能查出些什么来。 第一次,沈度在心里祈求上天:求求你,让我再多一点时间,让我再多一点时间,我一定会找到他们的。 上天有成全之心,终究是听到了沈度的祈求。辰时一刻,叶染来见沈度,并且带来了一个沈度意想不到的人,顾琰身边的丫鬟! “你是说,你家姑娘被掳走的时候,金环鼠跟在她身边?”沈度强抑着心中的激动,声音都有些颤抖。 “是……是的,小圈当时在姑娘袖子里……一晚都没有回来。”水绿面对着沈度,硬着皮头这样说道。 顾琰被掳走的事情,顾家没有多少人知道,但是水绿等丫鬟是亲眼见着顾琰被抓走的,她们在惊慌失措的同时,也想着怎样才能救回顾琰。 后来,水绿想起了小圈,一大早就找了陈三娘,陈三娘知道醉红楼正在查九皇子的下落,便是如此,水绿由叶染带着,来到了沈度跟前。 “如年,马上回家中东园,将那四只金环鼠全部放出来!”沈度一听水绿这样说,便立刻吩咐如年道,将希望放在了这两对金环鼠身上。 金环鼠可以感应到同类的存在,这一点,沈度已经试验过很多次了。当初小圈能找到沈家,想必也是循着东园那四只金环鼠而来的。那么反之,那四只金环鼠也一定能找到小圈! 一整夜了,以小圈的灵性,它应该早就出现了,应该早就带自己去找顾琰的了。可是,它没有出现,那么它被困的地方,肯定出不来。 “快!让虎贲军立刻候着,等我吩咐!”沈度说罢之后,也不再理会水绿,飞跃回了沈家。 他如今想的就是,跟着金环鼠,找到她,一定要找到她! 沈度想得没有错,小圈不出现,是因为它出不来!一整夜了,它挖得连爪子都磨损出血了,仍是出不去!因为这地窖的结构是坑鼠的! 这地窖,三面包括地下,都是极为坚硬的岩石,看样子是砌上去的。只有小圈挖的那一面稍微柔软一些。尽管如此,小圈挖了一晚,都没有可以通出去的地方。 顾琰见到小圈出血的爪子,心疼得将它捧在手中,眼眶满是泪:“小圈,别挖了,别挖了。” 小圈躺在顾琰手中,“嘶嘶”喘着气,又累又痛,只能用头蹭蹭顾琰,无声地表示着歉意:它没能出去,没能让人来救她…… 顾琰的眼泪一下子就来了,哽咽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明明是她没用出不去,小圈做得够多够好的了。 一旁的朱小胖子看着这一人一鼠,不忍地别开了眼,心中自我厌弃不已。 他在顾琰的勒令下,闭着眼睛睡着了。他以为自己睡不着的,结果一闭上眼睛就睡着了,等到他醒来的时候,就见到顾琰拿着菜篮子上的竹篾,正与金环鼠一起挖着那面墙。 这一人一鼠在那么努力地想办法出去,可是他却酣睡了一夜,他怎能不自厌? 就在这个时候,地窖楼梯处传来了“踏踏”的脚步声,顾琰脸色一变,快速地将小圈塞会衣袖里,立刻拿过绳子假绑着手脚,同时示意九皇子也这么做。 两人假装仍在睡着,却不想,来人却粗暴地踢着他们两个,嘴里嚷嚷着:“醒过来,醒过来!再睡就将你们都杀了!” 顾琰只得张开了眼,装作无比惶恐的样子,浑身瑟瑟发抖,暗中打量着来人。这是两个黑衣人,他们手握着大刀,一脸暴戾,其中一个正在向顾琰走过来。 顾琰瞳孔一缩,她感觉到了浓重的杀气。果然,那个黑衣人这样说道:“这妞没什么用,带着反而累赘,处理掉好去农庄。” “也好吧。”另外一个黑衣人将九皇子拎了起来,这样说道。两个人好像聊天那样随意,却轻轻松松地确定了顾琰的生死。 顾琰看着那黑衣人越走越近,手上的大刀也越举越高,她的心一窒,竟然什么都没有想,只沙哑地喊了一句:“九殿下,记得!” 记得,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那边通红着眼睛挣扎的朱小胖子,一听到这句话立刻就停住动作,他满是肥肉的脸淌着两行泪水,整个人一动不动。 大刀的光亮已经映照脸上,顾琰闭上了眼,没想到重活的一生,竟如此短暂。这一刻,她想不起顾重庭和秦绩等仇人,她脑中顾重安、傅氏、傅铭等人,还闪过了一张醉酒的脸。 烧手之患,他没有来……L ☆、第095张 难得情深 沈度一冲进地窖,就见到了几令他心神俱裂的一幕。大盛细作举起了大刀,正要往顾琰脖子上砍去! 沈度并不说话,一下子抛出了手中的匕首,便向顾琰那里飞奔过去,以他平生所能快的速度。 叶染则朝拎着九皇子的黑衣人奔去。他的武功要比沈度高,对付这个黑衣人一点问题都没有,若不是顾忌着九皇子,叶染早就将他挑翻在地了。在九皇子侧避的时候,叶染的剑也抹上了黑衣人的脖子。 鲜血喷射在朱小胖子的脸上,他木木地抓过一把鲜血来看,长久的惊慌和骤然放松的神经,让他瞬间晕了过去。 另外一边,沈度则颤抖地用手抚上顾琰的脖子,他指间渐渐渗出血迹。纵是他飞奔而至,但黑衣人倒下的时候,他手上的大刀仍划过了顾琰的脖子。 沈度半跪在地上,一手贴着顾琰的脖子,一手慌乱地动怀间拿出一个药瓶子,用嘴咬开瓶塞之后,就将里面的药粉倒在了顾琰的刀伤上,便呵气似地说:“别怕,别怕,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他这样说着,丝毫没有发觉真正怕的人是他自己,这话说得像漏风一样。 顾琰呆愣愣地看着沈度的动作,当药粉撒到她伤口上的时候,她才“嘶”地轻呼了一声,茫然的神绪这才清醒过来。 沈度来了! 此刻他半跪在自己面前。双手颤抖地垂在身侧,紧紧盯着自己的伤口,整个人正惊惧不已。 他比自己还要害怕……顾琰突然有了这样一个认识,她并不是真的只有十二岁,并不是真的那么懵懂无知。沈度眼里的惊惧害怕,还有他漏风的话语,她什么都知道。 他终于来了,在黑衣人的大刀将要砍上她时,他终于来了。 顾琰闭上了眼,放任自己晕过去。她其实什么都不想知道。 三天后,顾琰神色蔫蔫地倚靠在床头,听着水绿杂七杂八的事,并没有太多的反应。 和九皇子一起被大盛细作抓走一事,如今想起来就像一场梦那样。极不真切。顾琰只有在看到四爪都包裹着纱布的小圈时,才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不是梦。 幸好那晚去太平道,小圈吵嚷着要去了,不然,她和九皇子能不能活下来,还是个未知事。醒来后顾琰才知道,沈度是有金环鼠带路。才找到她和九皇子的。 沈家所豢养的那四只金环鼠,不知道比小圈机灵多少倍,很快就找到了她。沈度才能来到地窖。后来的事情,她便知道了,就连地窖之后的事情,她也知道了。 陈三娘将大盛细作的后续,通过山青传到了尺璧院。虎贲军在京兆南边的农庄里,发现了一大批大盛人。如今那里的农庄都已易主;九皇子平安返回宫中,崇德帝并没有追究沈度护卫不力的责任…… 那晚的事情。也没有扬出去,京兆百姓都不知道重华坊发生了什么;范仪小姑娘早送来了书信。道关于那晚的事情,她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去,是以顾琰被人掳走的事情,也没有多少人知道。 这一切,似乎都回到了中秋灯会前的轨迹,她除了脖子上的伤,还有顾重安和傅氏的忧虑,似乎也没有变化。 其实,变化还是有的,其一就是来自沈度。顾琰是被沈度亲自送回顾家的,还与顾重安有过一番交谈,大概是交代顾琰为什么会被掳,请顾重安原谅之类。 “阿璧,沈大人留了一些伤药,道会继续让尚药局送伤药来的,让你好好休息,这事不会传到外面去。”顾琰醒来之后,顾重安这样说道。 作为一个父亲,顾重安自然不希望顾琰和沈度往来,不过沈度只是留下伤药而已,并没有做什么,又加上云山书院一事,顾重安和沈度接触颇多,他便在尺璧院说了这些话。 沈度送伤药此举,并没有让顾琰困扰。她真正为难的,是尺璧院的第二个变化,这个变化来自皇宫中,来自兴宁宫的婕妤娘娘。 顾琰不知道九皇子回到宫中之后,是怎么对皇上和安婕妤说的。第二天,兴宁宫的赏赐就送到了顾家。这些赏赐,大多是尚药局的伤药,并一些京兆流行的绸缎,这些都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但恰恰表明了兴宁宫的态度:亲近感激。 宫中的贵人,岂会胡乱赏赐东西的?就连是赏赐一根线,都是这些主子们拈来度去一番了。当兴宁宫的赏赐送到顾家的时候,宫里宫外便知道了安婕妤和九皇子对顾琰的态度,顿时对顾家颇为侧目。 知道绑架的人,便知道安婕妤和九皇子对顾琰心存感激,不知道的人,便以为九皇子这是想攀上顾家这棵大树。一时间,顾琰得安婕妤另眼相看的事情,便传得沸沸扬扬。 但顾家依然很平静,除了时不时接到宫中伤药之外,便没有太大动静。毕竟,传扬的那些事,不会有人跑到顾家亲自来问。 这一日,当顾琰脖子上的伤开始结痂的时候,顾家来了一位贵客。这位贵客由沈度陪同,身后还跟着大大小小的侍卫。 这位贵客,正是九皇子朱宣知。他此刻满脸感激地看着顾重安,感叹地说道:“幸得有顾家姑娘,不然本殿下也不会毫发无伤。顾大人,我可以看望一下顾家姑娘吗?” 顾重安将目光从九殿下脸上的肥肉移开去,委婉地拒绝道:“恐怕小女正在休息,不便见客。” 他今日正好休沐,家中竟然来了这样一位贵客。九皇子已经来到顾家门口,他不迎接也不行。 “没关系。不用她来见本殿下,本殿下去见她就可以了。”朱宣知一脸严肃地说道,将殿下的架子摆得十足,他哪里听得进顾重安的拒绝。 其实他也不是那么非要见顾琰不可,事实上。他今日都没有想到出宫来见顾琰。只是沈度找到他,淡淡地说了一句:“殿下,顾家姑娘也算救了您,您不去看望一下她?” 于是,朱宣知便出现在顾家这里了,沈度作为金吾卫中郎将。当然是要寸步不离护卫着九皇子。 当朱宣知踏进尺璧院的时候,沈度也踏进了这里。沈度没有见过其他姑娘的院子,只觉得顾琰这里一摆一设,都十分合他眼,就连院子里栽着的桐树。他都觉得很繁茂。爱屋及乌,便是如此。 这是在地窖之后,沈度第一次见到顾琰,当见到她的时候,沈度的感觉十分复杂,看向她的眼神便变得幽深。 顾琰的打扮很随意,大概是听到九皇子来访,只匆匆换了得体的衣裳。脸上却没来得及涂上脂粉,头上也没有插戴什么头饰,看起来十分清新自然。 她脖子没有再缠着纱布。伤口已经开始结痂,看着这伤口还不小。这个伤口虽然没有性命之虞,但是留下疤痕,那是一定的了。 都是因为他,如果不是他向她走过去,那些黑衣人就不会临时起意抓走她。也不会觉得她累赘要杀了她——这是事后沈度才从黑衣人口中知道的原因。 当知道这个原因后,沈度的心便像燃起了大火一样。烧得焦黑不已。只是走近她,就为她带来这样的灾。若是自己的身世扬了出来。那么……那么…… 沈度不敢想象顾琰会遭受到什么,无所畏惧的心,突然就害怕起来。难得情深,不得情深,他这一辈子,不应该有这些奢望才是的。 顾琰给朱宣知行过礼之后,目光就掠过了朱宣知身后的沈度。剔透如她,当然猜到了真正想见她的不会是九皇子。九皇子只有八岁而已,就算再感激她,都不会隆重其事登门致谢。 真正想来顾家看自己的,是沈度。 想到地窖中的情景,想到沈度的颤抖,顾琰心中便觉有些异样。她微微朝沈度福了福身,落落大方地说道:“沈大人,那天多谢你了!” 这一声谢,就算她心里再异样都要说。不管当中小圈有什么作用,真正从黑衣人手中救下她的,是沈度。如果沈度没有金环鼠,如果沈度没有及时前来,她必不能回到尺璧院。 想到这里,她又朝沈度盈盈一躬身,双眼熠熠地致谢。 “不用谢。”沈度微微别开眼,仍觉得心里有些害怕。他只想来看一看,看到她没事,那就好了。 朱宣知忽而觉得这里的气氛有些微妙,似是自己的存在十分碍眼。他想了顾琰是老师的顾姑娘,便十分识做地说道:“姐姐,那天多谢你了。你说的话,我一定会记得的。老师,我在院子里等你。” 他匆匆说罢,就想离开这里,给沈度和顾琰单独说说话。——其实他不是真傻,沈度的心意,他十分清楚。 谁知,这一次他真真猜错了沈度的心意。他这话一落,沈度便跟着说道:“殿下,我随你一同出去。顾姑娘,请多保重。” 说罢,他也没有再看顾琰一眼,就大跨步离开了尺璧院,仿佛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一样。 朱宣知当然匆匆跟了上去,甩下了一句“顾姐姐我以后再来看你。”就莫名其妙地追上沈度。 这么来去匆匆,剩下了尺璧院内众人面面相觑。话说,九殿下真的是来说声多谢的?L ☆、第096章 贵人有召 沈度离开尺璧院的之后,顾琰久久没有回过神来。沈度眼中有决意和沉痛,应是做了某个决定,才会走得那么急。 他的决定的什么,顾琰想不到,便一切只能如常,就像沈度和九皇子没有来过一样。但九皇子来尺璧院看望顾琰这事,落在了有心人的眼里。 “娘亲,你说顾琰有什么造化?竟然连宫中的贵人都给她赏赐了!”顾玮悻悻地说道,对尺。自连氏出来之后,顾玮也多了几分骄纵的底气,在连氏面前,并不掩饰对顾琰的嫉恨。 “玮儿,尺璧院自有尺璧院的造化,这些,我们都管不着,也不用心急。”连氏柔声地说道,提醒着顾玮。 连氏知道有一晚,顾琰外出没有归家,这或许就是宫中贵人赏赐的原因。这一点,连氏并没有告诉顾玮,就算顾玮成熟了许多,连氏都担心她稚嫩,做下什么错事。 如今她刚从礼佛堂里出来,对付大房绝不能轻举妄动,连氏对顾琰这个人,已经有了十分谨慎的判断。如果事情没有十足的把握,她什么都不会对叠章院做。 况且,她眼前还有一个更大石头阻住路,就算要对付大房,也要先将这块大石头搬走再说。九月初一,顾重庭就要将那个贱人接进府中了,顾家的下人都知道二房将会有一个孙姨娘,这才是最令连氏堵心的事。 顾玮听了连氏的话,心不甘情不愿地点点头。 她是被顾琰吓怕了,如果不是连氏出手,她肯定不敢对顾琰做些什么。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样。恼怒地问道:“娘亲,父亲怎么会突然纳一个妾室进来?那妾室还有孕了!父亲怎么能这样?!” 顾玮此言乃编排父亲,已经算非常逾矩了,但她非常担心这个妾室会影响连氏的地位。毕竟,那个人尚未进来。父亲就这样隆重其事了,可见是十分得宠爱的。 “这事,娘亲自有应对。你什么都不要理,安分守己待在玉堂院就好。那只是个姨娘而已,有什么好担心的!”连氏陡然变了脸色,沉声对顾玮喝道。 望着连氏可怕的神色。顾玮怔怔地点点头。她似乎觉得,娘亲从礼佛堂出来之后,有什么不一样了。 在尺璧院,水绿正向顾琰禀告的,也是关于孙绮罗的事情。 “姑娘。孙绮罗已经定了九月初一进顾家。二房仿佛对此事十分看重,如今正在布置呢,二太太整日也是笑的。”水绿这样说道。 “嗯,进来便进来吧,这是孙绮罗自己选择的命数。”顾琰这样说道。的确,她怀上顾重庭的孩子,她进来顾家,这是孙绮罗自己选择的命运。顾琰为她提供了这个方便而已。 “尽量帮她保住孩子吧,她得顾重庭这样疼爱,连氏能容得下她。才真是奇怪了。”顾琰笑着说道,话语有些嘲讽。连氏是什么样的人,顾琰太清楚了。 她娇养着孙绮罗,只让她做一件事,就是让她得到顾重庭的宠爱,越多越好。别的。都不用她做,她只要做顾重庭的宠妾就够了。 这一点。与孙绮罗的想法一致,本来孙绮罗千里迢迢来京兆。就是为了再遇到顾重庭,就是为了与顾重庭一起,顾琰的要求,她肯定会答应。当然她一定会心中存疑,但是那又怎么样?顾琰的确没有别的事情要她做了。 只要孙绮罗得到的宠爱越多,那么连氏的心就会越痛,对顾重庭的怨恨就越大。顾重庭过往十几年对顾家的仇恨及所为,连氏肯定很清楚,没有比她更清楚的人了。——顾琰等着这一场好戏。 水绿听顾琰这样说,便回应了一声好,又道顾家子嗣单薄,孙绮罗肚子里的孩子,想必老太爷也会在意的。 “松龄院那里的事不用注意,叠章院那里都看好了。在老太爷说的能人来之前,连氏有什么风吹草动,都要告诉我。”顾琰这样说道,略皱了皱眉。 自三月份到现在,老太爷所说的管家能人到现在还没有来到,顾琰已经在怀疑是不是真有一个人,从莱州到京兆,怎么都不用几个月。 但是,前两天顾霑又再说了此事,道傅氏身子日重,等人从莱州来了就好,也不让连氏管家,可见真有这样一人。 顾琰对这个所谓的管家能人,没太大的想法。这个人能来,自然可以帮助傅氏管家,就算不来,似乎问题也不大。傅氏有孕这么长时间了,顾家的家事一切如常,因为顾家子嗣实在单薄,除了连氏和顾重庭居心叵测,倒也没有太多需要注意的地方。 接下来的日子,顾家只有一件事情值得说道,那就是顾重庭的妾室孙绮罗进门。这说道,当然对二房而言,大房的顾重安和傅氏等人,根本就没有理会这个事情,二房一个妾室而已,有什么分量? 傅氏真正忧虑的是明日入宫一事。早两日,宫中的安婕妤给顾家递了话,让傅氏和顾琰进宫一趟,是为了九皇子早前被绑一事,道是特意向顾琰道谢。 安婕妤是三品婕妤,虽然不像皇后那样随时可以宣官员夫人入宫,但要见一个六品官的女儿,也不是什么难事,况且这事她已经向皇后请示过了,傅氏和顾琰便接到这个旨意。 傅氏紧张地准备着进宫的事宜,又为顾琰再三提点宫中的礼仪,顾琰自是一一点头应了,笑盈盈的样子。 就算傅氏没有提点,顾琰的皇宫礼仪也不会有什么差错的。她前一世毕竟做了好几年世子夫人,入宫觐见这样的事情怎么都不会少,所谓礼仪,就是工多艺熟的事情,顾琰怎么会不知道? 顾琰真正想的,是九皇子的生母安婕妤。顾琰没有亲眼见到过安婕妤,只是听旁人提起过她,对于这个人真正性情,顾琰并不太清楚。前一世她作为世子夫人进宫的时候,安婕妤已经身故了。 “想来,能教出九殿下这样的皇子,安婕妤为人想必差不到哪里去。、”顾琰自言自语道。她想起了九皇子朱宣知,就她所见,九皇子并没有染上太多宫中恶习,诸如阴险毒辣这样的皇家本领,他只是一个怕死又寥落的小胖子。 崇德帝皇嗣太多,九皇子年幼,又不是三皇子这种母族显赫、才能卓绝的人,皇上又怎么会关照到他?他的性格,必定是安婕养成的。 当顾琰见到安婕妤的时候,便再一次肯定了心中的想法:安婕妤是一个聪明的好人。 兴宁宫并不奢靡也不简朴,完全就是一个三品婕妤宫殿应该有的样子,没有一点点超出违制的地方,就连宫女们的表现,都是如此。可见安婕妤十分清楚自己的身份地位,并谨慎小心地遵守着这种身份地位。 一个人,只要清楚自己到底是谁,就不会愚笨,尤其是在这处处诱/惑的皇宫里,不被迷惑知晓本身的嫔妃,就算得上聪明了。 在顾琰评价安婕妤的时候,安婕妤也在打量顾琰,这个她皇儿一直挂在嘴边的顾姐姐,眼中也闪过一丝满意。 安婕妤相见顾琰,一是为了道谢,二是为了看看顾琰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这第二点才是最重要的。九皇子对顾琰如此亲近,若这个人是个奸恶阴险之徒,或是这个人对九皇子有什么居心,安婕妤是一定要做些什么,来阻止他们进一步往来。 所幸,安婕妤想得最坏情况没有出现。顾琰表现落落大方,眼神清澈透亮,看着就不是个奸猾的孩子,傅氏则是温润宽厚,看着像菩萨一样慈仁,这一对母女的表现,都令安婕妤点了点头。 “本宫一直听九殿下提起被绑的事,九殿下得以顺利脱险,顾姑娘应该记一功,本宫定要亲自道声谢才是……这是兴宁宫一点谢意,顾夫人务必要收下。”安婕妤柔柔地开口道,声音让人如沐春风。 傅氏和顾琰自是恭敬回应说娘娘太客气了云云,一副拘谨的样子。的确,在皇宫中,面对着主子娘娘,就算安婕妤再柔再舒服,傅氏和顾琰都没法轻松。 安婕妤自是看出了傅氏和顾琰的不自在,没多久,就吩咐宫女将她们送出兴宁宫了。安婕妤这一番有召,目的本来就很简单,见过了傅氏和顾琰,寒暄了几句,给顾家发下赏赐,这事就算是圆满了。 顾琰跟在宫女身后往宫门外走去,脚步颇为匆忙,她并不愿意再皇宫里多呆,这里给人的感觉太压抑太沉压,好像让人透不过气来一样。 突然间,宫女停下了脚步,她前面有几个人正缓步而来,随即,她恭敬地弯下了腰,然后请礼说道:“奴婢见过殿下,给殿下请安!” 顾琰没有看清来人是是谁,听到宫女这么说,便与傅氏一起,都弯下了腰。 “不必多礼,这是哪家姑娘?抬起头来让本殿下看看。”一个低沉温厚的声音这样说道,话语里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压迫感,还有一种难以描述的自信。 顾琰一听到这个声音,就愣住了。这个声音她记得很清楚,这是……是……三殿下!L ☆、第097章 何仇? 顾琰强忍住心中的惊愕,脸色平静地给三皇子朱宣明请安。这位三皇子,后来的明太子,再后来的三初反贼,实在令她百味杂陈。 如此龙章凤姿,如此强大自信,难怪秦绩会舍得将整个成国公府搭上,这样的天潢贵胄,怎能不让人心倾? 仔细说来,顾琰自身的仇恨,与眼前的三皇子没太大关系。但前一世陆筠的惨死,眼前这人却是罪魁。一想到这点,顾琰便低下了头,怕自己忍不住会以仇恨目之。 朱宣明听到宫女说这是吏部尚书顾霑家的姑娘,就想起她是谁了。前不久,他才从秦绩口中听说过这个姑娘,秦绩说她能知未来能判吉凶,对她似乎有别样安排。 对于这种无稽之事,朱宣明原是一笑置之的,但是听到九皇子被绑又脱险一事后,就觉得无稽或也有道理的。九弟遇上那些大盛细作,竟然能逢凶化吉,巧的是,他化吉的时候,这个姑娘就在九弟身旁,这多少令朱宣明有些想法。 不过,就算他有什么想法,在这皇宫之中,在宫女的目视下,他一个成年皇子,也不能做什么。更何况,他怕的是说了什么会引起麻烦,就算顾琰颇有些本事,朱宣明仍不觉得她有资格入三皇子府,不管是正妃还是侧妃。 不过他还是盯着顾琰,就这么大量着,似乎在评判什么。也没有让傅氏和顾琰尽快离开的打算,这让傅氏有些心急:三殿下似乎挡着路了,可是这个带路宫女并没有出言提醒,傅氏也不好意思说什么。 前往宫门的路上,三皇子和顾琰就这样对着。一打量一低头。 “微臣见过三殿下,微臣正要去紫宸殿,可与殿下一同前往?”就在三皇子打量顾琰的时候,一个声音插进来这样说道。 这声音听着宛若金石碰撞之声,清冽而不可侵,似乎还有凛凛寒气。这是……沈度! 顾琰抬头望声音来处看过去,果然看见沈度脸上带着舒悦的笑容,一身绯色官服,腰间的银鱼袋仍是一动不动。这是顾琰印象中的沈度标配了,可见如今他正在当值。当值?不应该是在中书省的吗?怎么会在这里? 顾琰疑惑地看着沈度。他怎么会这么巧出现在这里?似乎早就等在这里一样。 她想得没有错,沈度的确早就等在这里了。他从九皇子那里知道今日顾琰应召进宫,便找了理由在宫门一带巡视。从傅氏和顾琰一进宫开始,沈度就见到了她们,只不过没有出现罢了。 直到见着三皇子似是截住了她们的去路,沈度才忍不住出现,以便为她们解围。 她比上次见着的时候胖了些,不同于在尺璧院的清新这样。这一次她的打扮隆重贵气,在沈度看来就有了另一番味道,仍是看着就感到心悦。让沈度难以自抑的心悦。 只要见她一眼就好,再见她一眼就好——这是沈度出现在宫门里的想法,可是一见到三皇子对她似有别的想法,沈度便忍不住走了过来。 朱宣明看了沈度一眼,脸上带着笑容说道:“自然,本殿下愿与沈大人一同前往。”说罢。他便侧过了身,似乎真的是在等沈度一起走。同时也和傅氏、顾琰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她们离开。 朱宣明一直想拉拢沈度。沈度这么年轻就已经是中书省重臣,还领着虎贲中郎将一职,文武兼就,这是个不可多人的人才,朱宣明自诩求才若渴,当然希望沈度能够支持他。 朱宣明想拉拢沈度,还因为沈度背后的沈肃。沈肃是崇德帝的老师,对崇德帝的影响甚大,如果沈肃也只是三皇子府,那么大局就更加确定了,这储君人选,非自己莫属。 这是朱宣明的想法,他只是苦恨沈度一副崇德纯臣的表现,平素沈家是油盐不进的,难得如今沈度主要示好,朱宣明焉有不抓住机会的道理? 沈度微微一笑,侧身从顾琰身边经过,与朱宣明一道向紫宸殿走去,仿佛就没有见过顾琰一样。 只是在去紫宸殿一路上,沈度总是想起她头上燕衔花玉梳背,那玉燕似乎扑棱棱要飞到他心里一样。想及此,沈度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来。 “不知沈大人何日休沐,不如本殿下在定元楼设一桌宴席,届时沈大人可否拨冗出席?”没有理会沈度沉下的脸色,朱宣明这样说道,试着和沈度拉进距离。 定元楼是京兆最繁华、最出名的酒楼,比一醉楼和春晖楼不知高了多少档次,是京兆权臣勋贵最喜欢去的地方,据闻那里的厢房千金难求。朱宣明在定元楼设宴,可见对沈度的看重。 可惜,沈度对定元楼没有多大的兴趣,那里铺金压玉富丽无比,沈度见了却觉得硌得慌。当下他便状似不好意思说道:“近日微臣事务繁忙,有几份诏令需拟,还请殿下见谅。” 朱宣明听了这些话,不知道怎么的就想起了朱宣知,他隐约听说,最近朱宣知和沈度走得很近。沈家不会是看上那样一个胖子吧?随即他便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沈肃和沈度这样油盐不进的人,怎么会扶持九弟呢?想想也不可能! “既如此,本殿下就等着沈大人有空了。请沈大人记得,定元楼的酒席,永远欢迎沈大人。”朱宣明一语双关地说道。说罢,也不等沈度回答,就大步走进了紫宸殿。 礼贤下士,但不代表着自轻自微,这个分寸,朱宣明端得很准。他笃信,沈度迟早有一日会投靠他的。只要沈度不是傻子。 沈度怎么会是傻子呢?事实上,他对朱宣明的一切,都熟悉得很。三皇子府与成国公府的关系,三皇子与襄阳卫大将军罗炳光的关系,沈度知道得太清楚了。 就是因为知道得太清楚了。沈度不可能往三皇子府走近一步。 沈度想着三皇子府有关的事情,渐渐觉得心口的扑棱低了下去,见到顾琰的沉痛,便少了些。 近日朝中无大事,沈度便轻松很多,不是今日去了叶染的醉红楼。就是明日与中书省的何缜等人去喝酒,如此一来,待在沈家的时候反而少了。 这一日,沈度又如往日应酬一样,带着微醉回到沈家。他甫入南园。就听到如年说道:“主子,老太爷请你过去东园一趟。” 沈肃一早就让人来说了,若是沈度回来了,不管多晚都让他去东园一趟,如年便有了这个禀告。 沈度还以为沈肃是有朝中要事相商,便简单洗了一把脸,就匆匆往东园赶去。他这路上在猜想沈肃找他是为了什么,却万万没有想到沈肃会问起小圈。 “那小东西什么时候再来?我颇有点想念它了。”沈肃这样说道。怀念的语气和他脸上肃冷的表情极不符。 小东西,自然是指小圈,沈肃这是问小圈的情况。 “它一时半会还不能来。九殿下被绑那一次,它爪子都受了伤,不知道好了没有。”沈度愣了一会,才详细地回答说道。 他在南园的时候,听着如年让他不管多晚都来东园一趟,没想到却是为了小圈。想到小圈。沈度心中不由得想到了它的主人顾琰,心中莫名就有了一丝苦涩。 他这段时日可以增加了很多应酬。就是不想让自己的时间空下来,免得自己胡思乱想。却似乎没有多大的效果。 当沈度听到沈肃下一刻说的话,心忍不住抖了一下,愕然地看着沈肃,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和顾家姑娘,是怎么一回事?我看着你似有躲避之意,为何?”沈肃这样问道,脸色十分正经严肃,显然是真想知道原因。 沈度口一哑,尺璧院当时的沉痛便浮了上来,他不是软弱的人,但那个时候,还有这个时刻,他都不希望顾琰因为他而受到伤害。 远远地,伤害不到,就好了。 “父亲,我的身世……”沈肃这句话没有说完,但这里面的意思,沈肃很清楚。 “我道是什么原因,你最近好像借酒浇愁一样,原来是为了这种莫名其妙的想法!话说,你最近是不是被大盛细作吓怕了?怎么脑子里像塞了草一样?太糊涂!”沈肃冷笑道,末了还嗤笑一声,仿佛沈度此刻真是无比愚蠢。 呃?父亲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沈度迷茫地看着沈肃,不明白他所指为何。 “这是什么破想法,就算你的身世扬了出来,你怎知顾家姑娘不愿意和你一起承担?又不一定会罹祸,你这瞻前顾后的,是不是太可笑了?太没必要!”沈肃的语气家中,仿佛恨铁不成钢那样,将沈度兜头兜脸骂了一顿。 见到沈度仍迷迷懵懵,不明白自己所指为何,沈肃忽而长叹了一声,寥落地说道:“为父一直有疑惑,也时常在想,要是年轻的时候能遇到心仪的姑娘,我是无论如何都要和她再一起的,不管有多少困难。可是,我没有这个福分,这是我终生遗憾所在之一。” 沈肃寥落的话语,像晨钟一样,敲在沈度的心上,让他哐当哐当的。 “你既有这样的福分,为什么不懂得珍惜呢?”沈肃这样说道,声音仍是寥落不已。 这一晚,沈度在沈家竹林中,不知道在想什么,彻夜不眠。 而他为之所思所忧的顾琰,从皇宫出来之后,突然记得了一件大事。 ☆、第098章 消失的人 顾琰想到的大事,与皇宫有关。 按照大定宫中规矩,每年秋天,宫中都会放出一批人,多为管事姑姑和宫女。宫女就不说了,但管事姑姑们在宫中待了几十年,年纪都很大了,嫁人自是不可能的,她们也不想再回到家中与兄嫂子侄待在一块儿,便多会选择权贵之家栖身,成为教养嬷嬷。 这些教养嬷嬷因为熟知宫中规矩礼仪,一向很抢手,特别是从慈宁宫和坤宁宫出来的,简直让权贵之家抢破头。无他,因为从这两宫出来的人,见识广,懂得多。 能在皇宫各宫各殿成为管事姑姑的,不管是眼力见解还是其他能力,都是数一数二的。对于权贵之家来说,教养嬷嬷不仅仅是为了教导姑娘懂礼,她们的见识和手段才是最重要的,家中姑娘能学到一星半点,就足够受用了。 这几年大定后/宫出来的管事姑姑,最炙手可热的是从永和宫出来的,就连宫女,都被权贵之家供养起来。永和宫,是淑妃娘娘所在的宫殿。谁都知道,淑妃娘娘所出的三皇子,最有希望成为下任帝王。 为了她们的办事能力,更为了她们与淑妃、三殿下的一点点情分。宫中旧人,怎么都会多两分情分的。——权贵家打的就是这个注意。 从永和宫出来的姑姑和宫女,名单才刚定下,就被人定好了。今年的情况,也不例外。今年除了永和宫之外,慈宁宫和坤宁宫也放出了好几个人,都早被定下了。有去成国公府的。有去尚书令方集馨家的,有去门下侍中王璋家的,这些都是顶级权贵之家。 被挑剩的姑姑和宫女们,才会轮到其余官员人家。被人挑剩下的,这种感觉多少让人心里不舒服。但是权势地位不如人,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是以权贵夫人们都不会在意这些。 顾家有顾琰、顾瑜等几个逐渐长大的姑娘,这些姑娘谈婚论嫁也就是一两年的事情,时间算是紧急了,所以傅氏早已决定为家中姑娘挑选一两个教养嬷嬷。以为家中姑娘们出嫁前的教导与提点。 这一点,傅氏早已向顾霑汇报过,顾霑又特地对顾重庭嘱咐了一番,看看那些剩下的管事姑姑里可有得用之人。顾重庭在殿中省任职,要知道这些管事姑姑的情况是十分便利的。加之教养嬷嬷来到顾家,也是教导他女儿顾玮,他便落力用心打探了。 于是,这一份被挑剩的名单,就送到了傅氏和连氏手中。当看到这份名单时,连氏感到无比失望,就连傅氏都不太满意。因为名单上的这几个姑姑,与她们期待的相差太远了。 这几个姑姑。与宫中的贵人们接触得太少太少,她们大多是在宫门局、掖庭这些地方当差。宫门局、掖庭局是什么地方?专司守卫、惩戒之地,能在这些地方当管事姑姑的。相貌和心性都极为凶狠,这样的教养嬷嬷,权贵之家是不需要的。 这些姑姑身上,完全没有权贵之家所需要的那些东西,譬如眼光、见解、世面等等,也就是说。这些管事姑姑对权贵之家来说没有什么用。权贵之家怎会缺教养嬷嬷?哪家的娇小姐没有受过教养?这些人家缺的,不是教养嬷嬷。而是她们对宫中的熟悉! 连氏和傅氏怎么会不失望?尤其是傅氏想着自己身子日重,对顾琰的教养就不太管得上。生下孩子之后,就更力所不能及了,所以对教养嬷嬷寄予厚望,却没有想到,会是宫门局和掖庭局的人。 “娘亲,这份名单可以给阿璧看看吗?”顾琰忍住心中的激动,微笑着对傅氏说道。 她认为皇宫放人一事是大事,就是为这一份被挑剩下的名单! 据她所知,这一份名单上就有那个人。一想到那个人,顾琰便有些激动,如果……如果这个人能来到顾家,那就太好了! “阿璧你也看看吧,这些姑姑大多是宫门局和掖庭局的,并没有太出彩的地方。这个刘姑姑性子听说不太好……”傅氏将名单递给顾琰,边为她解释道。 顾琰耐心听着听傅氏的提点,想必这些姑姑的情况都是顾霑等人都查探过了,会比她前一世所知道的更清楚。 待她凝神细看这份名单,却顿时一愣。她再三将这份名单看来看去,却依然没有看到记得的名字。这个名字,应该出现在这份名单上才对,如今却没有! “娘亲,这份名单是完整的吗?”想了想,顾琰这样问道,希冀地望着傅氏,或许,这份名单有所错漏。 “应该是完整的,但也不好说。有时候各宫主子们会最后才将一些人放出来,也有到时候去挑的时候,才出现的。”傅氏仔细为顾琰解释道。 傅氏当家已经五年了,对于挑选教养嬷嬷的规矩和程序都很清楚。这些管事姑姑和宫女们被放出来的那一日,会有殿中省的官员将她们带出来,各家权贵夫人都会去宫门局旁边的角楼,将原本选定的管事妈妈带走。也有权贵夫人去到角楼了,才能挑到合适的人。 哪一种情况,都有的。 顾琰听了傅氏的话语,心中的又燃起了点点希望。说不定,那个人还会在那里出现只不过没有在名单上而已。 想及此,顾琰甜甜一笑,对傅氏撒娇说道:“娘亲,到时候阿璧也跟着去看看,可以吗?”她已打定主意,若是见到那个人,无论如何都要让傅氏将那个人带回来顾家。这个人,她暂且借来用几年,几年就好了。 傅氏听了这话,便觉得有些为难。这一次顾家打算挑三个教养嬷嬷,人选都已经定下了。这一次傅氏都不打算亲自去宫门局,便有了踌躇。 顾琰听着傅氏的打算,一时间只想叹气。她看着傅氏轻抚着肚子的动作,想说什么却又压了下去。 傅氏这样的人,虽然当了五年家,当家手段却没有学会多少,亏得顾家子嗣单薄只有两房,不然,以傅氏这样的性子,死多少次都不够。 不对,前一世娘亲就已经死过了。这一世,就由我来保护她吧。这样的思绪反复在顾琰心头回荡,她这样说道:“娘亲,这一次不如让阿璧去吧,阿璧也正好想看看,那些姑姑都是怎样的。” 傅氏想了想,禁不住顾琰的哀求,最后便答应了。 宫门局在皇城最外侧,它的角楼往外延伸,算得上是皇城以外,这些权贵夫人进入这里,倒也不算违制。 连氏端着五品官员夫人的架势,目不斜视地领着顾琰和顾玮,出现在宫门局这里。成国公府等顶级权贵的教养嬷嬷已经被领走了,这剩下的管事姑姑也不多,顾家和礼部侍郎范泰言家正好一起在宫门局这里。 范家比顾家早一些到,范夫人姬氏已经挑了一个管事姑姑,而且似乎就打算挑这一个了,因为她的注意力已经不在那些管事姑姑那里,而是在和连氏寒暄着,杂七杂八说着话。 顾琰看了看姬氏挑选的姑姑,想看看姬氏是怎么挑人的。这个姑姑是掌管掖庭局的,相貌普普通通,只是眼睛偶尔会露过精光,同宫中其余管事姑姑似乎没有什么两样。姬氏又是为什么会选上她的呢? 顾琰不知道,也无从知道。 随即,她全副心神都放在了角楼里的几个管事姑姑身上,并没有仔细打量她们的衣着、神色,也没有考量她们的眼界、见解,而是按照脑中记得的相貌,与角楼里的管事姑姑进行对比,结果却是失望不已。 仍是没有那个人,那个人并没有出现在这里! “姐姐,你上次进宫的时候是不是见过一些姑姑?是不是在找她们?”顾玮靠近了顾琰,笑着问道。 自得知顾琰去宫门局,顾玮也求了连氏道是一同去。她很想看一看,顾琰去宫门局是为了什么,有什么打算。这一路上,她都在打量顾琰,不知顾琰是不将她放在眼内,还是真的没有发觉她的打量,竟真让顾玮看出了些什么。 顾琰似乎想在这些管事姑姑中找什么人,而且没有找到,因为她眼里的失望那么明显。 顾琰一失望,顾玮便觉得心情畅快,忍不住弯了弯眉眼,前去试探顾琰。以往,她是没有这么大胆的,会如此,更多是因为连氏从礼佛堂里出来了,她有了倚仗的底气。 听到顾玮这话语,顾琰敛了敛眉,冷冷地看了顾玮一眼,并没有回答顾玮的话语。 光是这一眼,就让顾玮愣了愣,她忽而记得顾琰去玉堂院时的情景。我不屑对付你……我不屑对付你…… 顾琰是这么说的,如今这冷冷一眼并没回话,表达的是同样的意思,她根本就懒得理会顾玮。 顾琰此刻的心情,跌到了谷底。她原本怀着一点点希望来到宫门局这里,原本她还想着,将这个人借用几年,到时候就让这个人去到范仪小姑娘身边的。不想,仍是只有失望。 前一世原本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怎么会不见了呢?前一世的风嬷嬷,怎么会突然消失不见了?L ☆、第099章 惊喜万分 顾琰回到尺璧院的时候,多少有些沮丧。风嬷嬷突然消失了,这在顾琰意料之外,但这一路回来,她又觉得并不突然。 或许是自己重活一世,让很多事情都有了变化,风嬷嬷没有像前世一样出现在宫门局,这当中肯定是哪个环节出现了变化。这一世与前一世有不同,这是令顾琰高兴不已的事情,证明命运轨迹已经改变。 “罢了,或许我与风嬷嬷没有缘分,就算知道了这个先机,也没有办法遇到这个人。”顾琰心里这样安慰自己。这样想的时候,她就颇为看破了,那些意兴不扬,就消了去。 缘分这之事,顾琰知道自己抓不着,不想为这些玄妙劳心伤神。她的注意力,放在了从宫门局带回来的三个嬷嬷身上。 三个嬷嬷,人数算很多了,这还是顾重庭在殿中省当差,有这个便利,这才让顾家留下这三个人。这三个人,是傅氏和连氏斟酌考虑过,才定下来的。 本来,傅氏是打算延请两个教养嬷嬷便是了,一嫡一庶,如此正好。但连氏知道从宫中请教养嬷嬷后,就去了叠章院,提出单独为顾玮延请一个教养嬷嬷。 “京兆但凡有些脸面的人家,那一房嫡女不是单独一个教养嬷嬷呢?我们大房二房共用一个教养嬷嬷,让旁人知道了不是要笑话吗?大嫂说是不是?”连氏这样说道。 连氏所说的话不无道理,这的确不好,总不能两房共用一个嬷嬷,且嫡庶又有所差别。于是傅氏便选了三个嬷嬷,顾琰和顾玮这两个嫡女各一个,顾瑜和顾佩等庶女就由一个嬷嬷教导。这样的安排,金姨娘等人自不会有什么异议。 这几个嬷嬷,是经过顾重庭的手安排到顾家的。不知道顾重庭可从中做了什么手脚,对这三个嬷嬷,顾琰哪一个都不信任,尤其是对身边的车嬷嬷信不过。 就算这个人是傅氏选定的,就算这个人是陈三娘查探过没有问题的,就算这个车嬷嬷长相敦厚。顾琰都不会轻易用她。 长厚而似伪,多德而近妖。 前一世,秦绩做得多好,对她关怀备至,就算她娘家倾覆。他仍是给是给她世子夫人的尊荣,如果不是后来知道那些事,顾琰便不知有人一边说着对你好,一边往你心窝里插刀尖子的。重活一世,顾琰最不敢用的,就是看着忠厚纯良的人。 这个车嬷嬷,便由水绿带了下去,安置在尺璧院偏房内。以听候吩咐。车嬷嬷原是宫门局的人,往来送迎得多了,察言观色是其本领。见此,就知道顾琰暂时并不打算重用她。 她在宫中什么的都见惯了,知道主子的意思,最好就是顺着做,才不会有苦头吃。她但求有栖身之所,对顾琰的冷淡便无知无感一样。依然脸色恭敬,十分有礼地退了下去。 本来。教养嬷嬷在各家姑娘那里,是要得到重要的。姑娘对其如此冷落,她都十分从容,这一点,让水绿甚有所感。她忽而想起了一个形容,似乎叫什么不惊来着? 宠辱不惊,好像是这四个字。 “让靛青看着车嬷嬷,从宫里来的都是人精,这可马虎不得。”顾琰这样说,也不惮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按照顾琰的意思,是不想放一个不知深浅的人在赤壁院的,但是她的奶娘陈妈妈已经离开京兆,这一个教养嬷嬷,迟早都会有的。以顾家这样的人家,肯定是从宫中挑人。原本顾琰属意的教养嬷嬷是风嬷嬷,可惜…… “姑娘,三姑娘的教养嬷嬷,听说是从长春宫中出来的。奇怪,二太太怎么会挑这样一个人?”水绿想起顾玮的果嬷嬷,这样说道。 长春宫,是大定皇宫的冷宫,虽名之长春,却是一个永远没有明媚春/光的地方。那里住着的,都是被废弃的妃嫔,长春宫中的管事姑姑,又会是怎样的人? “且不管她是什么样的人,须将叠章院看好了,旁的人等,凡是要进入叠章院,都要检查再三。娘亲那里,我会与她详说的。”顾琰再一次提点道。 水绿点了点头,决定自此对这三位嬷嬷打起十二分警觉。 在玉堂院内,连氏对着果嬷嬷也有一番类似的提点,只不过,比起顾琰的冷淡来,连氏可以算得上是雷霆敲打了。 “我知道你在长春宫的过往,我并不介意你的过往。我将你要进顾家,是要你好好侍奉三姑娘。如果三姑娘有朝一日能位于众人之上,你的不甘仇怨,不都有发泄的一日了?” 连氏悠闲地端着茶杯,不紧不慢地说道,看着跪在前面的果嬷嬷渐渐变了脸色,心中感到一阵快意。要驱使一个人,并不用其信服之,只要最大限度地给其所需的就行了,而连氏,恰好知道果嬷嬷需要什么。 忽而,连氏像是想起了什么,长叹一声,颇为感慨地说道:“以往我走错了路,以为在这内宅里争赢了便是好,殊不知位在人上,哪里还需要争?这一切迟早都会是你的。你只须教导三姑娘坐在那个位置即可,顾家内宅的事情,你都不用理会,可做得到?” 说罢,连氏呷了一口茶,等待着果嬷嬷的回答。她并不心急,在佛堂里面这么久她都待过来了,有的是耐心。 果嬷嬷在连氏说话之后,脸色从一片死寂到渐渐眼睛有亮,也不知道她到底想了些什么,最后她跪伏在连氏面前,低低说道:“奴婢愿为三姑娘效犬马之劳。” 连氏满意地笑了起来,她借由果嬷嬷为顾玮铺了一条通天坦途,而这一切,顾玮都不太知道,她只知道,果嬷嬷是她的教养嬷嬷,是经过了连氏首肯的,断不会害她便是。 在三个嬷嬷来到顾家第二天,顾霑找了傅氏,道是莱州太奶奶那里的人就到了,让傅氏收拾好后院的碧海院,就让莱州来客住在碧海院内,道是一定要将碧海院收拾妥当不可怠慢来客云云。 碧海院是顾家先祖招待后院客卿的地方,只是顾家女眷已经好几代没有过客卿了,是以一直空着。傅氏没有想到,这次莱州太奶奶送来的人,顾霑会安排她住在碧海院。 可见,在顾霑的心中,这位莱州来客并不是协助傅氏管理顾家后院的奴婢,而是顾家后宅的客卿了。 不知道来的到底是什么人,让老太爷如此看重,傅氏心中虽有些疑惑,却尽心尽力地按照顾霑的吩咐,见碧海院的一切布置好,还唤来了连氏、顾琰等顾家女眷,述说了顾霑的意思,提点众人要摆正对这位莱州客人的态度。 “老太爷看重莱州客人,大家可别犯浑,这可不是任意供大家驱使的人。”傅氏这样说道。 此刻叠章院内,除了二房的连氏、顾玮、顾瑜等人,还有大房的两个姨娘,大家都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弟妹,二房的妾室们,你回去便提醒她们一番,省得犯了错。”傅氏这句话,是对连氏说的。顾重庭的几个妾室,并未来到叠章院内。 傅氏的话,连氏笑着应下了,道一定会提点她们的,此外便无多一句说话。 顾琰听到顾霑如此礼遇莱州的人,心中也感到很奇怪。那位莱州太奶奶,顾琰所知不多,唯一记得的是那个太奶奶比顾霑早死一年,此外就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不对,其实还有一丝印象的。后来她在成国公府的时候,隐约听说过那位太奶奶和宫中有些关系,但究竟是什么关系,顾琰不得而知。 因想着莱州太奶奶的种种事,顾琰对那位莱州客人也有了丝好奇,究竟来的人会是谁呢? 到了客卿到来的那一日,顾琰跟随着傅氏在垂花门外等候着。约是午时,一行人便来到了顾家,她们风尘仆仆的样子,显然是一路赶来。 这一行人站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嬷嬷。她看着要比车嬷嬷年纪大一些,神容苍老一些。一身墨绿的衣衫更显得她气压沉肃,看着不是个容易相处的人。 尤其是她盯着人看的时候,一双眸子甚至有些阴鸷的意味;她的嗓音也不好听,听着甚是尖薄,让人觉得不舒服。 顾琰站在身后,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位嬷嬷给傅氏行礼问安,竟有一种“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感叹,可不是吗?眼前这嬷嬷,除了稍微年轻一些,此外和顾琰所记得的并没有太大的分别。 特别是那一双看着有些阴鸷的眸子,还有让人听了不太舒服的嗓音,这都是那个人身上颇为明显的标志。为此,最初的时候,京兆的权贵夫人并不喜欢她,可谁会想到她会有那等本事? 这个人,就是顾琰一心想用,却在宫门局那里找来找去,却始终都没有找到的,风嬷嬷! 前一世,她是在宫门局那里被挑了去的,这一世,她怎么会主动出现在顾家?莱州来客,这位风嬷嬷与莱州那位太奶奶,又有什么关系? 这个惊喜,来得太突然,顾琰竟有一种不真实感。L ☆、第100章 风嬷嬷背后 风嬷嬷似是察觉到顾琰的打量,便将目光投在了顾琰身上,没多久,她就露出了一个笑意,眼中的阴鸷似乎更明显了些。 顾琰微微一笑,以作回应,心头却不像面上那么淡然。谁能想得到,这个面相看着并不得人喜欢的风嬷嬷,会有那么大的本事呢?更是一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前一世皇宫中放出来的人中,就有风嬷嬷。前一世秋天的时候,傅氏已经身亡,顾琰去了福元寺,顾家并没有来宫门局挑选教养嬷嬷。顾琰并不知道宫门局挑选是怎么样的情况,只知道因为风嬷嬷颇为阴险的长相,并不得京兆权贵夫人们喜欢,几番挑来拣去之后,宫门局就只剩下风嬷嬷一个。 任是殿中省的官员好话说尽,也没有一家权贵想要风嬷嬷,最后她只得孤清拎着包袱离开宫门。她离开宫门之时,正巧沈度有事进宫,见她可怜,便收留了她。 沈度这点善心,是有福报的。后来权贵之家扼腕叹息后悔不已:没想到走宝了,原来这位风嬷嬷还曾服侍过建和皇后的,后来她犯了事被贬入掖庭,因时日久远,又有人为她改了宫籍,权贵之家竟不知有这样一个人。 服侍过建和皇后,从掖庭苦囚到管事姑姑,这位风嬷嬷,本事的确是一等一。后来的九皇子妃范仪,原先不过是个懵懵懂懂的小姑娘,经她点拨了一年,就有了母仪天下的架势。后来九皇子登基为泰成帝,想必范仪也会成为一代贤后。 这都是风嬷嬷之功。 当然,九皇子妃这样的转变。对重活一世的顾琰来说,不算是太大的事情。但是风嬷嬷还有一点让顾琰无比心动。那就是善言是风嬷嬷教导出来的! 能教导出善言这样的人,风嬷嬷在顾琰心中绝对是厉害不已的人物! 她去宫门局之前就在想,风嬷嬷与沈度有那一段缘分,她若是将风嬷嬷收归顾家,就等于是与沈度争利。这让她心里羞愧不已,但她如今最缺的,就是风嬷嬷这样的人。 她只想着,一年。只是借用风嬷嬷一年便好。只要她能来尺璧院一年,能教导白、绿、黄、青这四个大丫鬟一年,就算她离开,顾琰也心满意足了。 可是顾琰没有想到,风嬷嬷早就不在宫门局,她与沈度相遇的那一段缘分,也没有了踪影;顾琰更没想到的是,风嬷嬷竟然从莱州来,竟然主动出现在顾家! 命运改变的轨迹,似乎弯道太大。顾琰一下字绕不过弯来。 后来顾琰从傅氏口中得知,这位风嬷嬷,的确是今年才从宫中离开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能提前离开皇宫,还去了莱州,被太奶奶送来了京兆顾家这里。 莫名其妙的缘分,却令顾琰感到惊喜不已。她将羞愧的心放了下去,既然风嬷嬷主动来到顾家,那么她就不用与沈度争利了,太好了。 “阿璧见过风嬷嬷。”顾琰给风嬷嬷躬身行礼,语辞十分恭敬。她心想着:风嬷嬷既来了顾家,那么无论如何。她都会将她留在尺璧院,且要用尽办法让她细心教导水绿等人。 她不会像京兆权贵夫人那样。走了风嬷嬷这个大宝! 顾琰一心想着怎么将风嬷嬷留在尺璧院中,却没有注意到。风嬷嬷在看着她的时候,阴鸷的眼神闪过一丝柔和。 沈家南园内,在昏黄的灯光中,沈度像一尊青铜礼器,一动不动伫立着,细心听着如年的禀告。 “主子,风嬷嬷已经去了顾家,莱州那位,让属下向主子说声多谢。”如年这样说道。他脸上有一股风霜气息,这一段时日的奔波劳碌,明显在他脸上刻下印记。 但是如年心里很轻松,因为这事办完之后,他终于不用再看到主子板着的脸色了,也不用再经常陪着主子在竹林里面熬夜了。一想到这些日子的苦逼,如年就想塌下脸。 “嗯,让风嬷嬷费心一点,任何时候,都要以顾家姑娘为第一考虑。”沈度想了想,这样说道。 将风嬷嬷送进顾家后,他和如年一样,感觉轻松了不少。有风嬷嬷在,就算将来发生什么事,顾琰都不会有性命之虞了。保住了性命,旁的,便可以慢慢说了。 那一日沈肃的提醒,如当头棒喝,碻当着沈度的心。此后,沈度便在想,他要怎样做才能保住这个福分。 沈肃其实说得没有错,最愚蠢最懦弱的,就是看清了自己的心,却没有循着自己的心去做。不管理由是什么,倘若违背自己的心,就算将来事做得再全,所得依然是遗憾。 沈度最厌的,就是遗憾这两个字。经沈肃这么一点,他便觉得,遗憾害怕这样的情绪,在与一生一世一双人这样的福分诱惑面前,真的不算什么。 他开始正视自己的心,循着自己的心去做,将风嬷嬷送进顾家,就是他做的第一步。 沈度从这些思绪中回过神来,看着如年一副等待他回神仍有要事说的样子,不禁挑了挑眉:“什么事,说吧。” “莱州那位说,尚书省当退,门下、中书两省当进,不然政事堂一家独大,非国朝幸事。”如年想了想,将莱州那位的话语原原本本说出来。 如年说完这些话,觉得自己有些气喘,偏偏莱州那位说这些事就好像聊天吃饭一样随意,让如年不得不感叹人和人就是不一样。 如年在沈度身边很久了,很清楚这些话落到实处,将会对大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朝局会产生怎样的动荡。不过这些动荡,也是主子们需要考虑的,如年觉得自己脑容量不是太够,便不再想下去。 沈度听了这些话,嘴唇抿了抿,心中为莱州那位默默点赞。胆敢拿尚书省下刀的,除了父亲,大概就只有莱州那位了。这两个人在沈度的心中,是仰止高山一样的存在,他们既然都有这样的想法,那就说明尚书省便一定要见血了。 至于怎么个见血法,这都是细细考虑的,一时半刻想不完善。成国公府和方集馨在尚书省的势力太大,如若一着不慎,让他们奋力反扑,那就大事不妙了。 不管尚书省怎样见血,吏部肯定首当其冲,看来那位,也想顾家退了。 沈度也觉得顾家到了应该退的时候,子嗣太过单薄的顾家,其实已经不适合在朝廷了,尤其是顾家不仅子嗣单薄,而且这些单薄的子嗣在为官一事上颇为平庸。 顾霑为人和善,以善行世行事,这绝对是值得称道的事情。崇德帝以铁血手段登位,以良善的顾霑为吏部尚书,未尝没有以良善来消弭血腥这个意思。 但在为官一道上,是需要血性的,顾霑得于良善,也失于良善。这几年,由顾霑执掌的吏部,在铨衡人物、擢尽才良这一方面做得并不好,原因就是他太善太软。 顾重安是个人物,由他提出创立书院一事就可以知道。但这个人物,作用在别处,并不适合为官。尤其是由于云山书院一事,沈度与顾重安接触颇多,对他的性格更熟悉,便作此论断。 至于顾重庭,似乎是顾家这一代最拿得出手的人,不知为何,沈度却觉此人殊不简单,尤其见到他在成国公府出现数次后,与成国公府相交的,所图非一般,沈度便觉得此人还有待商榷。 想必莱州那位,也想到了顾家种种情况,才会说尚书省当退。尚书省退了,顾家也不能久立了。不然,何以早不说迟不说? 如年在一旁静立良久,忽而想起了陈维的话语。他小心地觑着沈度的脸色,欲言又止,看着颇为纠结。 “说。”沈度看了如年一眼,只说了这个字。他对如年太熟悉了,每次他想说什么重要事情的时候,就会是这个表现,以图引起沈度的注意。 果然,就听到如年笑嘻嘻的说道:“主子,属下听陈都尉说了些有意思的事情。仿佛,三殿下似乎想为成国公世子做媒,想打进西疆傅家呢。” 三皇子因了当年那件事,一直对西疆傅家不放心,便一直想除掉西疆傅家。只是傅家里里外外像只铁桶一样,三皇子只是苦于没有地方下手罢了。 顾家与傅家有关联的地方,就落在傅氏和顾琰身上,秦绩尚未成亲,冲着谁去的,一清二楚。顾琰,他们的目标是顾琰! 沈度忽而笑了起来,淡淡地说道:“三殿下最近太有空了些。他自己的亲事还没有定,似乎操心太多了!” 这笑,让如年有些毛骨悚然,也迅速领会了沈度意图:主子的意思,就是要让三殿下忙一忙了。 可是如年都尚未来得及布置,三殿下自己就折腾着忙上了,而且这一忙上,还影响甚大,因为这件事,牵进了襄阳卫大将军罗炳光。L ☆、第101章 《春秋》不书者 十月初一大朝会上,襄阳卫大将军罗炳光千里急书,道是在襄阳境内发现了白鹿,现如今白鹿已经被抓住,不日将被送进京兆,特意急书以贺国之祥瑞,感念皇上德泽天下,是以祥瑞四出云云。 高高端坐的崇德帝听了这些汇报,并没有说话,但脸色明显舒悦不少。见此,宗正卿朱有洛率先凑言道:“恭喜皇上得此祥瑞!臣听闻德至山陵则祥云出,德至深泉则黄龙见,如今大定有此白鹿,可见盛世已临,上天感念,贺喜皇上!” 朱有洛将这个捧哏的角色发挥得淋漓尽致,又恰到好处歌功颂德了一番,听得崇德帝眉眼都眯了起来。好听的话,谁不想听?尤其是朱有洛说得好,听着仿佛真是那么一回事。 其实朱有洛心里想的是:我嚓,又让罗炳光抢先一步了,怎么他就这么懂得皇上的心思?这一次,罗炳光得到的赏赐肯定会很多! 朱有洛想起崇德帝对罗炳光的信重,不禁心中有些泛酸,对那劳什么子白鹿,也没有多少好感。 在朱有洛之后,不少朝官都出列说了相似的话语,都认为此次祥瑞的出现,是因崇德帝德泽之故,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他们想的,其实和朱有洛差不多,都觉得罗炳光揣度上意,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先前,罗炳光从襄阳送来的贡品,也极合崇德帝的心意,就连监察御史都这样描述道:“善纳贡献,物皆精巧,是以天下各卫大将军从风而靡。”虽然是对罗炳光的弹劾。何尝不是在说罗炳光的本领? 罗炳光不但揣测帝心厉害,而且其人用兵了得,是不可多得的将才。二王之乱时,罗炳光时任襄阳折冲府都尉。却立下了平乱的大功。 这样的人,朝官怎么能不说一声厉害?这但这还不是他最厉害的一点,他最厉害的一点在于有那样敏感的身份,仍是得到崇德帝如此看重。 罗炳光,正是淑妃娘娘的表兄! 因着这一个姻亲关系,罗炳光便是三皇子的母族,天然就站在了崇三皇子这一边,就算他已经明确站队。仍是统领着襄阳卫十万兵马。罗炳光拥有着十万兵马,就等于是三皇子拥有这十万兵马。 不知道皇上是对罗炳光信任,还是对是三皇子的宠爱?不管怎么说,朝官因此更加笃信,大定的下一任帝王是三皇子无疑。 只有三皇子自己不是这么认为的,崇德帝在紫宸殿踹他的那一脚,他还记得清清楚楚。原本三皇子就对帝心存疑,再加上这一脚,便令他多了些想法,这一次祥瑞之事。正是他和罗炳光共同谋划,所为的,当然是太子之位。 罗炳光和三皇子的想法一样。就算人人都说那样东西是你的,但一日不真正握在你手中,就不是你的。尤其是皇位重宝,说是你的,就是你的?开玩笑!不然历朝历代也不会有那么多谋逆争斗之事了! 沈度站在宣政殿中,凝神细听着朝官的奏言,想听听三皇子和罗炳光的谋划是什么。他不认为罗炳光献祥瑞是为了获得恩宠,如果是这样,襄阳卫那些贡品已经足够了。他何必特地弄一个声势浩大的献瑞? 只是,这宣政殿中。仍是一片歌功颂德之声,此外别无他言。御史中丞王以德嘴唇翕动。最后仍是抿住了嘴唇。侍御史房莘的眉头也皱了起来,他看了看崇德帝的舒悦,最后和王以德一样,并没有出声。 于是宣政殿内出现了一种奇怪的情景,大部分的人兴高采烈地夸着白鹿祥瑞,而另外一部分人,则是低首敛目,没有同乐的兴致。 便是在这样的氛围中,崇德帝吩咐退朝,且在退朝之后还问了襄阳卫士兵一句:“那白鹿什么时候到来?” 崇德帝这话一下,王以德和房莘就动了动,可是殿中大臣早就弯腰齐声说道:“臣等恭送皇上。”,这样的齐声大喊,掩压了王以德和房莘两人的动作。 宫墙东北角内,朱宣知小胖子一脸迷惑地看着沈度,然后问道:“老师,祥瑞是什么?能用能吃吗?” 自早上开始,朱宣知听到的都是关于祥瑞的事。上至那些师傅们,下至宫女内侍,都在兴致勃勃地说着白鹿现世、德泽大定一事,令他莫名其妙。 便趁着跟随沈度学习的时候,问起了祥瑞为何物,何以宫中所有人都为此兴奋不已? 沈度此刻并没有像宣政殿那样低眉敛目,反而微微笑着问道:“为什么你会觉得祥瑞能用能吃?”他的目光含笑,状似好奇地问着朱小胖子。 在宫墙东北角这里,沈度不愿对朱宣知端着冷硬态度,并不是所有师徒相对,都要那么严肃审慎,沈度反而觉得,轻松自在的氛围,反而会让人将道理记得很清楚。 “我是想着能让大家都喜欢的,都是用和吃两字而已。”朱小胖子认真地回答道。 沈度想了想,才说道:“所谓祥瑞,是吉祥的征兆,譬如禾生双穗、奇禽异兽等,如今襄阳出现白鹿便是奇禽异兽一类的祥瑞。这是当下大家都认为的祥瑞,却不是真的祥瑞!” 他顿了顿,声音略略提高,似乎在等待朱宣知的反应。 “那么什么才是真正的祥瑞呢?”果然,朱宣知立刻问道,他双眼闪扑扑的,闪着十足好奇。 “对于朝廷来说,得贤臣、理政事、安百姓,使天下太平,便是祥瑞!这一点,你要牢牢记得。”沈度说出了他所认为的真正祥瑞。 这些奇异天象珍奇禽兽,在沈度看来根本就不是什么祥瑞,而是人间的灾难。但凡喜欢祥瑞的君主,都不是什么明君贤主,带给百姓的,大多是灾难。 白泽奉书至这样的事,不过是史官撰出来的美好而已,怎能信?沈度想起了崇德帝听到祥瑞的表情,不禁叹了一口气,声音便沉了些:“你要记得,声色、祥瑞、珍奇三件,尤人情所易溺者!是以《春秋》不书祥瑞,是以为虚,是以为戒!你一定要记得!” 朱宣知本来就怕沈度,沈度这么沉声一说,他就恨不得将这些话都刻到心里面去,忙不迭地点头说道:“我一定会记得的!我一定会记得的!” 他点头的时候,默念着沈度刚才那一句话,“声色、祥瑞、珍奇三件,尤人情所易溺者!是以《春秋》不书祥瑞,是以为虚,是以为戒!”, 这句话他记得的,而且一辈子都记得。 此刻,沈度也不知道他是真记得还是敷衍说,他想了想,眼里有暗光流转,他决定,要让朱宣知都忘不了今日的话语。 “此后,你每日绕着宫墙跑五圈,脸上的肥肉,要见到了!从听到祥瑞这一刻起,你每日要跑足五圈,不然,我很乐意帮助你!”说最后一句话时,沈肃阴测测地笑着。 朱小胖子呆愣了片刻,然后才“嗷嗷”大叫起来:“老师,我不要听祥瑞,我不要跑啊……” 这些嚎叫,沈度当没有听到。他决定的事情,此刻朱小胖子绝对没有胆子反抗。 果然,自这一日之后,皇宫中的宫女和内侍们,便见到可怜兮兮的九殿下绕着皇城跑,到最后的时候,连手脚都打颤,趴倒在墙边动都不能动了。 过了几日,当九殿下渐渐适应绕着宫墙跑的时候,襄阳白鹿就送到京兆了,送到皇家猎苑里面。 这一次,仍是一番歌功崇德之后,尚书左丞蒋钦便出列奏言,这奏言,吸引了沈度的注意。原来是这样,三皇子和罗炳光谋这祥瑞一事,原是为了奏请崇德帝立太子! 只听得蒋钦奏言道:“皇上,祥瑞既出,朝天必有喜庆之事与之相和。臣尝闻:储不立,则国不定。如今天下承平,请皇上早立太子,以安社稷以定民心。太子早定,则东宫诸臣配置,便能教导太子熟知政事,此乃长久之计。本朝立嫡立贤立贵,故臣有奏:请立三殿下为太子!” 蒋钦的话语一落,宣政殿中顿时安静下来,就连朱有洛这种在朝事上不太灵光的官员,都瞬间明白了这祥瑞一事或有猫腻。那些剔透的官员,便都知道了这祥瑞一时是冲着立太子来的呀。 这一次,御史台官员就不能忍了,纷纷出言弹劾,他们不是为了与三皇子作对,而是早就觉得帝王喜好祥瑞,就是要出言弹劾的! “皇上,您可留心猎苑中的白鹿?它眼神哀哀四蹄跪地,分明是一副恳求之相,怎么是祥瑞?臣以为,祥瑞一事,与声色一样,当为君主所戒之。臣以为,献瑞者居心叵测!真正的祥瑞,乃是百姓安乐天下太平,与一头白鹿何干?”王以德平平直直地说道。 说出来的话语,可真叫人捏一把汗。谁说他口拙的?此刻这寥寥数语,就像尖刀一样刺在蒋钦等官员身上。若是罗炳光在这里,早就暴跳而起了。 献瑞者罗炳光,不正是居心叵测吗?三皇子的脸色难看起来,这分明将他也骂了进去!这王以德,好大的胆子! ☆、第102章 中枢三大神 大定支持三皇子的朝官甚多,而且拥戴之功诱惑太大,他们都想在三皇子面前露一下脸,便纷纷出动。 王以德之言,瞬间就被压了下去。一时间,宣政殿上请立三皇子为太子之声不断,而且都往祥瑞上凑,大意都是白鹿祥瑞出、大定太子立此类,几乎掩盖了其余声音。 就连二皇子一派的京兆尹林世谦也反常沉默,五皇子朱宣宏所拢络的官员,譬如门下侍郎何渭等人,并没有跳出来反对此言,而是在观望着,等待崇德帝的反应。 不管朝官们有什么奏言,龙椅上那位主子的想法,才是最重要的。 令所有朝官惴惴的是,崇德帝既没有顺着请立奏言,也没有言向王以德等人,他脸色如常,什么反应都没有。 朱宣明站立宣政殿中,神色看着和崇德帝没有太大差别,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仿佛朝官请立一事与他无关。 这种从容的态度,让尚书令方集馨一阵赞赏,然后,他便出列了。 “臣有奏,请立三皇子为太子,以安社稷,以定臣心。”他这样说道,这话和尚书左丞蒋钦的情况差不多,只是稍有改动。 立太子以定臣心,暗指朝中大臣派系相争,一日大局未定,臣心便会有动荡,这改动,范围缩小在朝中大臣这里,比蒋钦奏言高明不少。 方集馨表明态度支持三皇子,让其余朝臣一时噤声,他们没想到,方集馨会表明支持三皇子的态度。这可是皇上授意的? 难怪他们这样想,尚书令这个位置太过重要,在其位者,只能是国之纯臣,绝不能轻易表态,只尤其是在请立这样的大事上,更是掺合不得。方集馨。想要打破以往的尚书令的规矩? 他们都不知道。方集馨是尚书令不假,但他这个尚书令是成国公府一手推上去的,他又怎能对请立一事置身在外?况且。他也要提前卖三皇子一个好。 没有相当的付出,怎么算得上是从龙之功?就算方集馨知道自己不能轻易表态,仍是奏言了。 方集馨此言一出,就代表着此事已经上升到三省中枢的高度了。而不仅仅是朝官们在宣政殿奏言而已。 中书令裴公辅冷冷地看了方集馨一眼,决定加入这个战场。将水搞得更混一点。 于是他奏言道:“皇上,所谓祥瑞一事,不过是人心杜之,哪里需要有什么喜庆事相和应?请立一事如此重大。若因祥瑞一事而立之,实在天大的笑话!奏请祥瑞的朝臣们,智不足以知君之不善。勇不足以犯君之颜色,实乃佞臣也!皇上岂能信?” 他说罢。扫了一眼那些奏请祥瑞的官员们,毫不留情地指责。他身材高大,这么一扫就有睥睨的意味,郝得那些官员们都低下了,不敢与之对相对。 裴公辅在这样的官位上,也不怕得罪这些朝臣们,说话一点情面都不留。 “且另有一焉,臣闻之:君好之,则臣服之;君嗜之,则臣食之。夫尺蠖食黄则其身黄,食苍则其身苍。君其犹有食谄人之言乎!连国之重臣都谄媚,这哪里是祥瑞?分明是灾祸!”这一次,裴公辅直接将火烧到了方集馨身上。 这一番话语,算不上奏言了,简直可以算是对方集馨的猛烈攻击。 裴公辅不觉得自己是君子,却不像方集馨那样是个小人。在裴公辅看来,方集馨这个小人借着十年前那件事起家,以至官员亨通。这样的小人还想拥戴之功以图后朝,这让裴公辅尤其不能忍。 沈度听着裴公辅的话语,心中颇为讶异。裴公辅和方集馨一向不对付,这是他知道的,但他不知道,事涉三皇子、请立事,裴公辅仍有这番奏言,可见,他站立的方向,不是三皇子,而是大定!。 看着吹胡子瞪眼的裴公辅,沈度第一次觉得“天下不二裴”这说法一点都不夸张——裴公辅正正是出自河东裴家,那个尽出宰辅彪炳史册的裴家。 难怪,他在对上方集馨的时候,会如此彪悍。 方集馨和裴公辅这两尊大神掐架,其余朝官恨不得变成路人甲,是绝对不会再说些什么的。 而中枢另一尊大神门下侍中王璋则笑眯眯的,绝对是在看戏,见到殿中沉默,还有些意犹未尽的样子。 既然尚书、中书的主官都出列了,他这个门下侍中若是不说什么,似乎说不过去。王璋想了想,决定也要表表态,不然以后门下省不好带呀。 “皇上,祥瑞或有之,白鹿现世,即是。臣以为,就算天有祥瑞,朝廷人君也要继续布施恩泽。这请立太子一事乃国本,国本早定能安社稷、定人心,还请皇上示下。”王璋恳恳地说道。 听了这话,方集馨和裴公辅都将目光放在他身上,心中同时骂道:王璋这人精,和稀泥的本事仍是那么强悍! 是了,王璋说了这么一段,意思就是和稀泥。既然没戏看了,他也不想在宣政殿多待了。 不管是祥瑞之事还是请立之争,都不可能在宣政殿上讨论出什么来的,真正的推力、博弈是在散朝之后,端看朝中势力是谁更厉害一点。 比起方集馨和裴公辅来,王璋明显要得崇德帝欢心一些。他听了王璋的话语,一改先前的沉默,点头说道:“爱卿此言甚是!” 爱卿此言甚是……朝官们便都知道崇德帝的意思是什么了。果然,崇德帝一句“退朝别议”的口谕便下来了。 别议,自然是没有的,此刻在紫宸殿内的,只有崇德帝和三皇子两个人。 “罗炳光献瑞一事,你可知晓?你很想当太子?”崇德帝盯着朱宣明看,似乎想将他看个透彻。 朱宣明低着头,强忍住心中的惊跳,然后略带踌躇地说道:“罗将军对父皇一向尽心,不管是往日送礼还是这次献瑞,儿臣都不清楚。襄阳来的消息,不会独独送到朱雀东路。” 说罢这些,朱宣明神色有黯然,叹息了一声说道:“若是儿臣说不想当太子,父皇会嫌儿臣虚伪吧?这太子之位,二皇兄和五皇弟在孜孜以求,儿臣能怎么办?” 说罢,他抬头看着崇德帝,眼中的孺慕和惊惶并不掩饰。君父君父,先君后父,朱宣明这一番话语和神色,算是戳到崇德帝心里去了。 崇德帝觉得这个老三,太像过去的自己了!在他登位之前,面对父皇建和帝的时候,感受皇兄皇弟威压的时候,就是朱宣明这样的心境。 儿臣能怎么办?就是被各种势力一直推着往前而已。 想及朱宣明的心境,崇德帝的脸色稍霁,那一点疑心烟消云散。 准确地说,崇德帝对朱宣明没有什么疑心,对其余几个皇子也是。因为崇德帝就是从普通皇子登上皇位的,自是知道皇子们对那个位置的渴求。 他认为这渴求太正常,算不得什么疑心。对于几个皇子的将来,他的确是有考究的。 “朕不立太子,原是想着时机尚未成熟。不想,却引来这么大的争端。此事,朕会为你安排。罗炳光那里,朕也会敲打他,这祥瑞一事,以后必不能为。”崇德帝这样说道。此刻,他倒像个普通父亲一样了。 朱宣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父皇这一番话语的意思是……意思是准许自己所求吗?是不是要立自己为太子了? 朱宣明简直猜不透崇德帝在想什么,这个对他而言高高在上的父皇,怎会这么爽快就答应了这事?这……这……太难以置信了! 直到朱宣明告辞离开紫宸殿,他才猛地清醒过来,嘴边的笑意怎么都忍不住。清醒过来之后,朱宣明第一个想法就是要重用方集馨! 这样的人才,他若不重用,那就太可惜了! 在来紫宸殿之前,方集馨对朱宣明有过一番提点,他这样说道:“殿下,皇上对您必有召。殿下须记得,脸色当哀难,语辞须恳切,不妨在皇上面前承人有登宝之心。这一点,皇上必会感念甚深,殿下或能得偿所愿。” 朱宣明知道,方集馨是在崇德帝登位前一年得到重用的,想必他肯定很清楚崇德帝登位前的心境,所以朱宣明没有迟疑就照做了。 在紫宸殿内他神色哀难地承认了本心,就是方集馨的教导。他没有想到,方集馨的教导如此有用! 没多久,崇德帝果然对三皇子朱宣明有了一番安排,虽然并不是立其为太子,但明眼人都知道皇上在为三殿下铺路,不然不会有这些安排。 很快,中枢那些大佬们就知道了方集馨的提点。当裴公辅知道这些时,忍不住呆了呆,然后懊恼不已。 方集馨这样心急为三皇子下铺路,真是太出乎他意料了,他原本以为方集馨只是提议这事,却不想已经在动作了。这样的人……真是……真是太蠢了! 自己与他在宣政殿争执什么呀,不是说自己更加蠢钝?一想到这一点,一想到自己在有些人眼里是蠢的,裴公辅就各种郁闷。 在沈家东园,沈肃也听说了三皇子和方集馨一事,末了他阴阴笑道:“这一次,成国公府和三皇子下了一步蠢棋!我早就说,不是十年前那事,方集馨绝对当不上尚书令!”L ☆、第103章 长隐出言 听到沈肃提到十年前那件事,沈度并没有哀痛,神色仍是漠然。从重返京兆起,他就知道十年前那些人都会一一登场,心性早炼出来了,方集馨而已,不足以动性。 他赞同沈肃所言,便点点头:“父亲说的是,三皇子这次真的是走了一步蠢棋。” 这一步,绝不是什么高招。立太子有什么难的?古往今来,有多少个太子能最终登上皇位的?如今大定的天牢里,还有一位大盛的废太子呢! 太子若是不能登上皇位,那么就只有废或死这两个下场。皇上春秋鼎盛,就算立下太子又怎样?太子要登上皇位,必定需要很长的时间。而且前提是,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太子能抵挡得住来自各位皇子的攻讦、陷害等等。 太子既立,是为三皇子定下名分,也使三皇子成为箭靶。沈度可以想象得到,若是三皇子被立为太子,二皇子和五皇子必定联合起来,将会使尽一切办法将他拉下来。 三皇子府以后行事,要远比现在艰难。在沈度看来,势非定势,过早将自己暴露在敌人面前,就是一招蠢棋。 “所得所失,谁都有考量。或在三皇子看来,太子之位定下,才是最重要的。没有了皇库,皇上总要为三皇子增加助力才是,且看这助力为何吧。”沈肃手指一下一下啄着桌面,这样说道。 这助力,当然是指三皇子的亲事。长邑郡主之女及方集馨的孙女都被皇上否决了,京兆有哪家是皇上属意的? 这家是谁,沈度一时想不出来。总归三品以上重臣之家没错的。可堪为三皇子妃的,总不会太差。 沈肃看着沈度平静无波的样子,忽而觉得这人实在无趣,死气沉沉似地,他想到了什么,敲着桌面的动作便停了下来。 “对你来说,只要那家不是京兆顾。便觉得问题不大吧?”沈肃取笑道。成功看到沈度脸色有些崩裂。 “也不是,哪一家都不能忽视。”沈度正经地说道,不知为何耳尖泛了一些红。顾琰……年纪太小。顾重安势弱,三皇子妃不会是她,他没有担心过这一点。 但有一个人,他是担心的。那就是成国公世子秦绩!上一次陈维就有报,道秦绩和三皇子似对顾家十分感兴趣。随后他又得知秦绩正在打探顾琰消息,他便觉得有危机感。 “可是有什么事?神色缘何这样凝重?”沈肃见到沈度凝住脸,奇怪地问道。 “孩儿只是想到,这京兆权贵公子怎么都成亲得这样晚?三皇子、秦绩。还有安国公府的长隐公子。”沈度这样说道。他在想是不是应该给皇上一个建议,让他们都尽早成亲去? 随即沈度颓然,他想到自己的年纪也摆在这里了。若是皇上下旨令权贵子早成亲,不是将自己也绕了进去? “韦长隐若非身有疾。早就成亲了。安国公府还愁媳妇人选?他最近还有没有试探?”沈肃记得了早前水榭一事,便问了道。 “似没有了。在云山书院中,我们接触也不少,并没有发现他再有试探之举,想必心中早有想法。”沈度说起长隐公子,不由得想叹息一声。 如果没有十年前的事,他和长隐,想必也能像他和叶染一样,成为可以托付后背的挚友,只可惜…… 沈肃和沈度正在讨论的长隐公子,此刻在皇宫太液池旁的水榭内,正与崇德帝在品茗,感受着太液池日落的绝佳景色。 在水榭内为崇德帝烹茶的,竟然不是宫中的人,而是长隐公子身边的茶童齐书,可见崇德帝对长隐公子的信任。 朝官都谓中书舍人沈度是崇德帝最看重的年轻人,若是他们知道太液池旁的品茗,或不会如此想了吧。 “长隐,朕也为你赐一门亲事吧。你这个病,又不会妨碍娶妻生子。”崇德帝闻着这让人心宁的茶香,笑着问道。 他心情很好,每次他召长隐公子进宫品茗的时候,就会觉得心中甚是平静,是以最近召见长隐公子的次数便多了些。 “臣明知随时离世,何必祸害了别家姑娘?臣这样,就很好。”长隐公子回应道。 在太液池落日红霞的映照下,长隐公子恍若镀上了一层七色光彩,看着不似在人间。只是,他眉目间的病气极为明显,又让人知道这是尘世。——每临秋冬,他的病就比平时更严重一些。 崇德帝看到他这病气,心底多少有些惋惜。如果长隐不是有疾,以他的才干能力,绝对可以成为辅国忠臣。可惜,这样一个不知还能活多久的人,崇德帝不会放心将他留给下一任帝王。 “皇上,臣此次入宫,尚有一事要禀,与近日朝中事有关,还请皇上听臣一言。”长隐公子仍像玉人一样,说着朝事极为闲适。 “说罢。”崇德帝闻了闻茶香,觉得齐书的烹茶境界比以往又高了些。 “臣恳请皇上,将那只襄阳白鹿放归山林吧!它本天生天长自由自在,何必为了所谓祥瑞,而将它囚在猎苑内?”长隐公子低低说道,漂亮的眉目就像那白鹿一样,眼神哀哀。 “你是说,放归山林?”崇德帝的神色有些不豫。长隐公子所说的白鹿放归山林,其实是在劝谕崇德帝对祥瑞的态度。将白鹿放归山林,就表明了崇德帝并不在意祥瑞,这对朝官、天下百姓来说都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表示。 “是,臣是奏请皇上不置祥瑞。臣以为得贤臣、理政事、安百姓,使天下太平,这才是真正的祥瑞!这白鹿,与祥瑞何干?”长隐公子快速说道,试图将心中记得的话语说出来。 崇德帝静默良久,才长叹一声道:“长隐,你能说出这一番祥瑞之话,实在是太难得!你有此国才,不能在朝为官,实在太可惜了!” 崇德帝这样的感叹,已经表明了他所向。从前,他喜欢这些祥瑞,是觉得这些祥瑞出现,对国朝来说是一件好事,起码能让百姓振奋,起码国道衰微之时,是不会出现的。 但是长隐说,真正的祥瑞乃是得贤臣、理政事、安百姓,使天下太平。这句话,崇德帝咀嚼再三,仍觉得口齿生香。他知此言之不凡,对长隐公子的可惜就增重几分。 “这话,也并非臣所想。此乃臣一个友人所说,微臣听了之后感到甚在理,便说与皇上听。”长隐公子微笑着,并不愿将这话居为己功。 正如他所说的那样,这些并不是他所想的,而是他从沈度那里知道的。安国公府在宫中渗透的势力太深,沈度与九皇子在宫墙东北角之事,长隐公子早就知道了。 便如此,宫里的人将沈度当时的话记了下来,送到了安国公府。当长隐公子看到这些话时,心中震撼得久久不能言。 这大定朝官如此之多,除了沈度,又有谁能说出这样的话语?又有谁知道对国朝来说什么才是真正的祥瑞? 长隐公子不知道沈度作何想法,为什么没有将这些话在朝上说出来,但他认为沈度说的这些祥瑞之论,不应独独为九皇子记得,这话应该让皇上及天下人都知道,所以长隐公子才进了宫,将这些话传到崇德帝耳中。 沈度这一点德泽,长隐公子愿为其广布天下。他没有将沈度说出来,是因为这些话得来,终非光明途径。 途径光明与否,在长隐公子看来也不太重要的,重要的是这些话语的确能对天下有益,这就足够了。此后官员不致力于寻找祥,皇上勤政爱民,便就足够了。 三日后,崇德帝下令:“朕听闻,真正的祥瑞乃是得贤臣、理政事、安百姓,使天下太平。这一点,才是朕所求的祥瑞,故而将白鹿放归山林,此后朕不纳祥瑞,而致力于天下太平!” 崇德帝这个旨意,让襄阳献瑞的官员错愕,也让京兆朝官奇怪不已。三皇子一系的官员见献瑞的目的已经达到,便对这个旨意没什么看法。 中书省乃承旨拟诏,这个旨意当然是由崇德帝口述,中书舍人何缜制旨的。中书令裴公辅接到这个旨意后,既然开心又郁闷。开心的是在祥瑞一事上,他的看法也是这样;郁闷的是,这暗中推动白鹿放归山林的人,明显比他高竿多了。 同时,他对这个旨意极为赞赏,便召来了中书省诸官员,指着这个上谕说道:“诸位都学习学习,皇上此言,的确是大定之福。中书省为皇上提供决策,类似的话语,才是中书省官员当说的。每事决都要想一想大定天下百姓,都要想一想这些建言能为朝廷带来什么福祉。” 裴公辅说罢,又再三感叹,道为何中书省的官员想不出这样的话语。他却不知道中书舍人沈度听到这旨意,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这话,不是他对九殿下说的吗?怎么会成为皇上旨意了?他百思不解,尤其在询问过朱宣知之后,他就更加疑惑了。 ☆、第104章 谁都强大 祥瑞一事收官,皇上欲为三皇子择三皇子妃,这两件事也传到了顾琰耳中。 祥瑞一事,顾琰没有多少可说的,崇德帝的旨意已经说得比她想的,要好上十二分了,若是大定真的能百姓安乐天下太平,顾琰愿日日得见这样的祥瑞。 她真正在意的是三皇子的亲事。前一世是筠姐姐嫁入三皇子府,却短短时间就暴亡,不知道这一次会是哪一家姑娘遭罪。 朝官不明白三皇子的婚事为何迟迟没有着落,顾琰在经过皇库事后就很清楚,崇德帝原是打算将陆筠留给三皇子的。如今皇库已撤,长邑郡主一家都去了建安府润州,这亲事当然要别作考虑了。 不管三皇子妃是谁,顾琰都觉得其很可怜。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前一世,自己不就是这样吗?顾琰无法忽略心底那丝不忍。佛观红尘,冷眼悲悯,她做不到这一点。 “三娘,去查查看皇上属意谁,再来报我。”顾琰这样交代陈三娘。 自醉红楼一事后,沟通尺璧院和陈通记的,都是陈三娘。这个祥瑞和三皇子亲事的消息,都是陈三娘刚才报的。 陈三娘自然点头称是,这个,其实也是陈通记在查探的是。一开始的时候,傅铭就交代过,有关三皇子府和成国公府的消息,都要特别上心,是以陈通记是全力查探。 “表哥什么时候才回到京兆?”顾琰继续问道,不由得想起了笑嘻嘻的傅铭。傅铭将陈通记供她所用,这让顾琰感激不已。 那样笑嘻嘻的傅铭,其实心细如发又胸怀若海。如果没有他帮助。顾琰不知自己今日能走到哪一步。 “少主子没有送回消息,但是店中的人都说快了。听说陈掌柜也快回来了。”陈三娘回答说道。 陈掌柜回西疆很长时间了,陈三娘并不知道他去办什么事,但是他要回来了,陈通记的人都觉得很开心,陈三娘也是如此,忍不住和顾琰提了提。 顾琰并不认识陈掌柜。听了陈三娘话。她也没有多大的感觉,只是知道陈通记主心骨将回来了而已。她正想让陈三娘离开,不料陈三娘露出了为难的神色。似有什么话想说。 “姑娘,醉红楼的东家问了好几次小圈,问它爪子好了没有,问它什么时候再去醉红楼玩。”最后。陈三娘还是出声,原来是为着小圈一事。 如今小圈就放在顾琰身边。它听到自己的名字。唰地竖起了耳朵,听到是叶染找它,便又蔫蔫瘫在笼子里,继续躺肉去了。——它对叶染兴致不大。估计若是听到沈度找它,早就打滚卖萌去了。 “就由他问去吧,小圈若是想去。自己会去的。叶染知道陈通记了?”顾琰这样问道。 自南风堂被灭之后,醉红楼就出名了。谁都记得叶染带着一大群醉红楼姑娘去京兆府告状的情景,还有叶染那个让人想揍的打扮。但是叶染的真正样子,所知的人仍是少之又少。 “他尚未知道陈通记,只是知道属下而已。醉红楼似在查着什么线索,是和大盛有关的,连地的,也查了西疆家中的事。”陈三娘这样说道。 西疆家中,当然是指西疆傅家。醉红楼若是要查大盛,就不可能绕过西疆去。陈三娘觉得醉红楼就算查傅家,也查不到什么的,语气十分轻松。 都说到了大盛的事情,证明陈三娘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很快她就离开尺璧院了。她走后,顾琰想了想,便让水绿去请一个人来。 她请的人,正是碧海院那位客卿风嬷嬷。 对着风嬷嬷,顾琰有一种入宝山而空回的感觉。她知道风嬷嬷本领大,却不知道该怎么用这些本领,也不忍心将她的本领用在这小小顾家内宅之中。 是以风嬷嬷来这些天了,顾琰都没怎么和风嬷嬷接触过,只在叠章院那里见过几面。风嬷嬷来到顾家之后,便协助傅氏打理顾家,将所有的事情都办得妥妥当当的,傅氏感到无比轻松。 就连顾琰都轻松了不少,管家能人,果然不只是说说而已,难怪顾霑会对她如此看重。 “嬷嬷,请坐。”顾琰这样对风嬷嬷说道,镇定了心神。她这一番找风嬷嬷来,是有要事相询的。 风嬷嬷坐下之后就盯着顾琰看,她面相本就有些阴寒,再这么凝神看人的时候,就显得极为阴森可怖。 可是顾琰却透过这张阴森可怖的面孔,看到了悲悯热情。她教出的善言,她指导的九皇子妃,都是热诚而聪慧的人,只是皮相而已,怎么当得真? 而且顾琰有一种直觉,就是风嬷嬷待她极为亲厚。这种直觉来得并非没有根据,从风嬷嬷打量她的眼神中,顾琰仿佛见到了当时的善言。 “嬷嬷,我想请教您,尺璧院中的车嬷嬷是否可信可用呢?”顾琰这样问道。风嬷嬷初来之时,顾琰明显看到车嬷嬷的脸色愣了一下,显然,她们在宫中是有些渊源的。 “可用但不可信。车嬷嬷在宫门局当差,最大的本事就是认人,这份眼力,若姑娘身边的丫鬟能学到一二分,三四年内应该无忧。其人可使,却不可信,奴婢也不知其深浅。”风嬷嬷闭着眼回想着车嬷嬷的情况,这样回答道。 三四年,是顾琰出阁之前,若是她及笄之后嫁人了,就不用愁了。关于车嬷嬷,她所知道的,就这么多。 顾琰稍微停顿了一下,她被风嬷嬷的坦率直接吓到了。像风嬷嬷这样的人,不是应该试探自己一番,确定了是可以效忠的主子,才斟酌着将自己所会的教出来的吗?怎么什么理由都不问就一股脑儿全说了。 “果嬷嬷乃长春冷宫之人,奴婢对其不熟。无可说之事,且等姑娘自己看;梨嬷嬷是平平之人,但求有栖身之所,用来教导庶出姑娘们,足够了。”未等顾琰继续问话,风嬷嬷就说了,很清楚顾琰接下来想问什么。 有一个如此消息灵通的风嬷嬷。顾琰只能无语。她想问的事情,风嬷嬷都提前回答了。 风嬷嬷说了这些话之后,又抿住了嘴唇。她眼中闪过考量。想起了莱州那些事。 她提前离开皇宫去了莱州,并没有想着再回到京兆来,顾家宋太奶奶很知道这一点,是派了另外的嬷嬷前来京兆的。谁料这嬷嬷在路上出了意外。一番折腾延误之后,宋太奶奶找到了她。请她来京兆一番。 她自是不想来的,可是宋太奶奶让她见了京兆来的如年,她便来了。 这是沈家少爷心仪的姑娘,为着这一点。风嬷嬷才会来到这里。 想到这,风嬷嬷略笑了笑,难得地露出了一丝和煦。还带有一丝开心。 “不知嬷嬷可愿意做我的教养嬷嬷?不用太久,三年就可以了。”顾琰开门见山地问道。她让水绿去请风嬷嬷前来。就是为这事。从她记得风嬷嬷起,她想的,也是这事。 风嬷嬷不简单,顾琰也希望尺璧院的白、绿、黄、青四个丫鬟能够厉害一些。只要风嬷嬷做了她的教养嬷嬷,耳濡目染之下,这四个丫鬟必有所长进。 三年,时间足够了,就算风嬷嬷去了范仪小姑娘处,顾琰也觉得没有什么遗憾的。在风嬷嬷到来尺璧院之前,顾琰还想着要说些什么诱惑,才能让风嬷嬷答应的。 此刻她却什么理由都不想找,只想风嬷嬷顺着本意行事。如果风嬷嬷愿来尺璧院是最好,如果她不想来,就算勉强了也没有什么意思。 “奴婢愿意。”风嬷嬷很快就说出这四个字。固所愿也,顺心从之。——这是风嬷嬷来京兆之前就决定好了的。 很快,风嬷嬷入尺璧院做了顾琰教养嬷嬷的事情,就传遍了顾家后院。那位从莱州来的客卿,那位深得顾霑倚重的管家能人,竟然去了尺璧院当教养嬷嬷,这就让人有些想法了。 “那么风嬷嬷究竟是什么人?!怎么祖父会如此看重她?她去了尺璧院,岂不是尺璧院如虎添翼了?”顾玮在玉堂院内悻悻道。 她的对面,坐着果嬷嬷。果嬷嬷一听这话就皱了皱眉,提醒道:“姑娘,奴婢提醒过您,眼光不要局限在一宅一院之内。尺璧院再得势,也只是当下而已,姑娘要看的是以后!” 这一番话语十分严厉,顾玮听了便缩了缩,随后乖巧地点了点头。连氏早就跟顾玮说过,这位果嬷嬷不管是如何严厉,不管是说什么,都是为了她好,果嬷嬷的话语要听信。 顾玮在连氏入礼佛堂那一段时间里,深刻地体会到一个有本事的奴婢,有时候会比自己顾家三姑娘的身份更重要。就算她偶有骄纵,却认真听从了果嬷嬷的教导。 顾琰像一座大山一样压在顾玮心头,她要从心头移走这座大山,就要比顾琰强,要比顾琰懂得更多,谋划得更好! “嬷嬷,请教我。”顾玮滑落在地上,对着果嬷嬷切切恳求道。她如今所能倚靠的,除了顾重庭和连氏,就只有果嬷嬷了! 这个世上,没有谁是愚蠢的,谁都在成长、变强。顾琰如此,顾玮也如此。 在顾家姑娘成长的时候,在为三皇子娶妻这一事上,一个大人物也登场了。 ☆、第105 继后谢姿 史官有言:天曰皇天,地曰后土,故天子之妻,以后称之,以坤宫之,是以皇后居坤宁宫。崇德帝九年,坤宁宫的主人是崇德帝继后谢姿。 此刻,淑妃、德妃、林婕妤和安婕妤等妃嫔,正面带恭谨与皇后谢姿在说着话,她们每个人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应对,没有人敢在坤宁宫这里轻忽,即使皇后谢姿那么年轻。 谢姿出自陈留谢氏旁支,被册封为后已经两年多了,如今不过十八岁而已。这个年纪,正好和淑妃娘娘所出的七皇子同岁,这让淑妃娘娘心中百味杂陈。 就算谢姿这么年轻,淑妃都不得不弯腰给她行礼,每逢大节日,还不得不盛装向她下跪,因为谢姿才是坤宁宫之主,才是能与崇德帝并排而站的女人。 淑妃看着谢姿娇艳得如一枝花的脸孔,略敛了敛目,强力压住心中蜂拥的不甘和嫉妒。她知道就算没有谢姿,这个皇后之位都不是她的,但是谢姿这么年轻,家世这么好,而且还越来越得崇德帝宠爱,这样的谢皇后,她怎能不嫉妒? 这世上,就是有这样的人,可以轻松随意地得到旁人一生求而不得的东西。谢皇后就算没有皇嗣,就算没有任何艰辛,仍是牢牢压住了淑妃。看到她这样轻松随意,淑妃便每每感叹人间不公。 淑妃从崇德帝还是皇子的时候起,就跟在他身边了,陪他度过了几十年时光,还为他孕育了两个皇子,才得以成为四妃之一。虽则她是四妃之一,可是几十年过去了。她已容貌衰老,又哪里比得上谢姿? 对男人来说,色衰则爱弛,旧人哪里比得上新人好?崇德帝是男人,自然也如此。 对于淑妃来说,她唯一能胜过谢姿的,就是育有两位皇子。而且这两个皇子都平安长大。还甚得崇德帝的看重。 而谢姿,入宫罡已经两年多了,肚皮却是一点消息都没有。这是令淑妃感到最欣慰的一点。若是谢姿生下皇嗣,这天下间的好处,不都让她占尽了?幸好,幸好。 谢姿是有名分。可是自己有势力,总有一日。她会将谢姿牢牢压住的。这历朝历代,皇后只是个摆设的,多的是。 谢皇后端坐着,见到妃嫔们都恭谨微低着头。心中十分满意,眉眼间也带着一丝心悦。不管这些妃嫔的恭谨是真的,还是装出来的。她都不在意。 她幼年即知道,只要登上了最高位。旁的一切都不重要了。想及此,谢姿便眯起了眼,这样说道:“今日本宫召大家来,是因为岭南府上贡了新鲜的水果来,这个时候京兆已经不大能见到新鲜的果蔬了,便让大家来尝尝。” 她的声音一落,妃嫔们觉得似有什么爬在手臂上,忍不住抖了抖。不是因为谢姿的声音恶听,而是谢姿的声音太好听了,娇媚仿佛能噬心吞骨一样,让人心里都起了酥麻。 谢姿的声音是一绝,容貌又是一绝,明明是柔得像没骨一样,但谢姿端坐的样子却显得坤顺,这种矛盾的感觉,恰恰就是她身上最吸引人的地方,吸引人去探究。 “臣妾等多谢皇后娘娘……”坤宁宫中的妃嫔都齐声回答道。谢姿邀请众妃嫔来坤宁宫,这不是第一次了,该说什么话,该摆什么姿势,妃嫔们都很清楚。 又是一番多谢行礼之后,谢皇后才接续说道:“这一次本宫召大家来,还另有一事。想必皇上欲为三皇子择妃一事,诸位都清楚了。这事,昨日皇上已经交代与本宫,若是诸位觉得有合适姑娘的,可以本宫说道说道。尤其是淑妃,若是有中意的人家,也可以报与本宫知道。” 她笑意盈盈的,底下的妃嫔却觉得甚是尴尬。除了三皇子生母淑妃,她们哪里有什么资格建言什么?宫中的人都是人精,很快就领悟到这是谢皇后抬举普通妃嫔,用来压制淑妃呢。 淑妃为四妃之一,在谢皇后入宫之前,是统领后/宫的,又有两个成年皇子在手,权力势力都比谢皇后不遑多。这一后一妃若是没暗中争斗,那是绝对不可能。 “三殿下择妃一事,皇上也和臣妾提过。三殿下年已长,婚事却还没定下。这事,就劳烦娘娘费心了。”被谢皇后点名的淑妃这样回道,语气恭敬相貌端庄,气质气场比谢姿更似一个皇后。 “这有什么好谢的,三殿下不也是本宫的皇儿么?”谢皇后淡淡说道,声音听不出喜怒。可不是么?就算三皇子比她年纪大,他仍是要唤弯腰行礼唤她一声“母后”的。 光凭这一点,谢皇后就牢牢压住淑妃了。 其余妃嫔都静默不语,恨不得离坤宁宫远远的。谁都看得出,谢皇后和淑妃之间火花四溅,她们都不愿意掺合到这两人中去。只见坤宁宫中,位高年老的德妃低眉默默数着佛珠,年轻的美人、才人们,则忍不住缩了缩身子。 在众妃嫔对谢皇后和淑妃娘娘娘避之不及的时候,却有一个声音怯怯地问道:“请问娘娘,三殿下的亲事什么时候才能定下来呢?” 问话的,是五皇子的生母窦美人。她心急着三皇子的亲事,是为了五皇子的亲事。她想着,三皇子的亲事最好早点定下。这样,五皇子的亲事就不远了。 “皇上的意思是尽快,礼部和殿中省的官员也送了一些名单过来,不日就会送到紫宸殿去了。”谢皇后扫了一眼窦氏,倒是相信解释说道。 像窦氏这样胆小蠢钝的人,就算知道什么,也没有什么用的。 淑妃一听谢皇后此言,便立刻问道:“启禀娘娘,这份名单能不能臣妾一观?” 原来殿中省和礼部都送来名单了,这个名单上有些什么人,会不会塞了一些很差的人家进去?淑妃娘娘想着这种种。神色却越加平静。她就是有这个本事,心里越紧张,脸上便越平静。 “银珠,将那份名单拿给淑妃看看。”谢皇后倒没有什么为难,吩咐了大宫女银珠将名单递给了淑妃,她还不屑于在这一事上卡住淑妃。 淑妃接过这名单一看,见上面所列的人家。俱是三品官员家以上的姑娘。而且这些姑娘都在京兆名声甚佳。看得出,这份名单是很中肯的,殿中省和礼部在拟这份名单的时候。也很用心了的。 可是谢姿会这么好心,尽心尽力为皇儿谋一分好姻缘?——淑妃这样想着,眼中闪过不解和忧虑。 可是,直到她退出坤宁宫。谢皇后也没有再就这名单说些什么,态度反而霁风朗月。让淑妃更加生疑。 “主子,这份名单……您真的让三殿下谋这一份好亲事吗?”入了夜,银珠在为谢皇后写卸妆去钗,忍不住这样问道。 她原先是谢皇后的贴身婢女。后来跟着谢皇后进了宫,主仆情分非同一般,所以银珠才敢问这些话。 “礼部送了这名单来。且让她看看又怎样,最后又不会从这份名单来定。关键是皇上的心意。”谢皇后的声音仍酥麻入骨。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却带了些冷意。 “皇上对三殿下甚是爱重。这亲事,定不会差。若是三殿下谋了一个有势力的妻族,永和宫那位的势就更重了。”银珠细致地为谢皇后擦着脸,这样说道。 在银珠的心中,这淑妃娘娘早就是敌人。淑妃在宫中的势力太盛,尤其有三皇子助势,虽则在名分上她会向主子娘娘娘低头,但实际势力,却是能压过主子娘娘的。 一想及此,银珠神色便有了忧虑。 “这的确是,皇上如今对永和宫一系的情分尚极身后,这亲事倒不好办。朱雀东路那边有查到什么吗?可有三皇子府的把柄?最好能在亲事定下之前污了那边,这样在亲事上尚有可为之地。”谢姿漂亮的眉目蹙了起来,想到这些问题的确也闹心。 “没有,家中派来的人一直查探着三皇子府,所得的都是些小事。可见三皇子府平时管理甚严,那些奴仆都不会乱言。”银珠低着头道,声音也有些郁闷。 “朱雀东路那里的确不好对付,让他们不要急,这事我还可以拖上一拖,让他们继续查探!”谢姿下了这样指令,舒了舒眉目。 这后/宫中便是如此,步步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每走一步都要十分小心谨慎,每走一步都要谋划再三,不然,等待的她们的,不仅仅是粉身碎骨而已。 “主子,算得了永和宫一时,却压不了它一世。皇上总要退位的,主子还是尽早选定凭仗为好,那些年幼的皇子,主子还没看好是谁吗?”银珠想了想,再一次提出了这个问题。 她看着谢皇后的眼神满是伤痛不忍,若不是家中早就做了手脚,若不是主子不能孕育,局面又怎么会如此艰难?! “我还没看好,那些年幼的皇子似都有不足,我还要再看一看。”谢皇后没有理会银珠的眼神,这事已经过去那么久了,谢皇后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她想要的,是在这皇宫中活下去,活得好而已。 谢皇后和银珠这一对主仆没有想到,就在她们为三皇子亲事有忧的时候,有人给她们送了一份大礼,一份让她们在皇宫里可以过得好的大礼! ☆、第106章 奈何这情 自从崇德帝有意为三皇子择妃之后,成国公府东南那一片院落就沉寂下来了,除了听到秦绩时不时爆发几声怒吼后,再无太多的声息。 以往总会来这汇报事情的官员、属下们,为避着秦绩的怒火,都减少了来这里的次数。就连幕僚李楚、冯宇都不太清楚:为何最近世子动不动就发怒,而且这怒火一下子就冲天,喷得没有人敢靠近。 秦绩的怒火,就连成国公秦邑都知道了。这一日,秦邑就唤来了秦绩,询问他最近到底如何。 “你母亲对你担忧非常,最近是发生什么事了?这可不是一个好现象。”秦邑皱眉说道。在他看来,秦绩作为上位者,喜怒不能自控,是件糟糕的事,他才会特意提点。 秦绩正了正神色,颇为疲倦地说道:“孩儿最近一想到南风堂,便心有忧焚。以后查探、传递消息等事受到了很大的影响,孩儿正和尹洪在重新筹建一个南风堂。” 说罢,他垂下了头,看着是一副沮丧的样子,却是为了掩住眼中的沉痛。这件事,的确是他和尹洪正在做的,却不是让他动怒的真正原因。 他最近反常,是为了朱雀东路那个人,那个人,现在要成亲了…… 秦绩一想起此事,便觉得心口一窒,不甘、嫉妒、愤恨等等就变成了怒,怎么都压抑不住。 但这些,是不能让秦邑知道的,便找了重建南风堂一事来当借口。巧的是,重建南风堂的事并不顺利,拿来搪塞秦邑也十分恰当。 “南风堂一事不急。积聚势力是不能急于求成的,而且朝廷现在盯这事盯得很紧,慢慢来,不必为这事而动怒。”一听到南风堂这三个字,秦邑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南风堂倾覆,这等于是成国公府一只手臂断了,这让成国公府元气大伤。秦邑花了这么长的时间都没有恢复过来了。 在打击京兆堂口的同时。朝堂还颁发了数个关于天地、浮户、流民的诏令,意在将闲民用在田地上,减少青壮流民的数量。 甚至。中书舍人沈度还上疏,建议京兆府审勘乞丐情况,若是青壮有力者而从乞者,需受责罚等等。这个上疏使得京兆本就不多的青壮流民,变得更稀少。 对于堂口来说。没有青壮流民就没有了根基,重建一事就显得极为艰难。此刻,秦邑是相信秦绩为了南风堂心忧如焚的。 “孩儿知道了,以后会慢慢来的。请父亲切勿担忧。”秦绩轻轻吁了一口气,这样说道。幸好还有重建南风堂一事,不然他都不知道如何应对秦邑。 “如今天下承平。皇子间实力差别悬殊,势已经分明。南风堂查探消息的作用。不像先帝时那么重要。这段时间,正好用作培育。三殿下那里,对正妃人选有何考量?”秦邑知道儿子与三皇子交好,便这样问道。 “……不甚清楚。此事,应该是宫中作主的。”秦绩身体一僵,强作平静地说道,心底却感到酸涩不已。 三皇子妃,不知道哪一个是幸运儿? 秦邑想了想,说出了先前一直考量的事情:“这正妃人选极为重要,关系着三殿下助力问题。这个人选,我认为国子祭酒叶端的孙女就很好,十分适合三殿下。” 秦绩慢慢抬起头,突然觉得脑中颇为空茫,叶端的孙女儿,是谁?他一点印象都没有,便问了出来:“那叶家姑娘,很适合三殿下?是怎样的一个人?” 这样直愣愣的问话,好像对叶家姑娘很感兴趣一样,这令秦邑多少有些意外。他觉得今日儿子的反应有些奇怪,这事上落目点应该是在叶家,而不是叶家姑娘。 叶家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所谓?只要她是从叶家出来的,就可以了! 秦邑便为秦绩解说道:“三殿下已经有罗炳光这个军中势力了,又有京兆众人文臣支持,势力已经足够了。三殿下现在需要的,乃清要之家,既可以让皇上放心,又可以借清要之力在天下间造势。叶家数代任职国子监,在士子文官中的影响力非同一般,有叶家为三殿下振臂一呼,不愁殿下令名不至。” 秦邑早早就站在了三皇子这一边,此刻为三皇子打算,倒是真心实意。不管成国公府要做些什么,现在都要将三皇子推上那个位置再说。 “哦,原来是这样.”秦绩只得这样回道,语气听着总有些呆滞。 势力、令名这些在秦绩脑中只是过了一过,他真正在意的是,是那叶家姑娘年岁几何、性情如何、样貌怎样,会不会得到那个人喜欢…… “你去朱雀东路一趟,将府中的考量告诉三殿下。我是怕方集馨那些人糊涂,让三殿下求娶张龟龄孙女。三殿下现在最缺的,不是户部的钱财。”最后,秦邑这样说道。成国公府的考量,当然要告诉三皇子的。 秦绩点点头,神色晦暗起来。上一次,因为这亲事,他与三皇子弄得不欢而散,如今他其实不想去朱雀东路。 回到东南院落后,秦绩唤来了李楚,沉着脸色吩咐道:“去查国子祭酒叶端的孙女!越详细越好,要快!” 李楚什么都没有问,就恭敬点头领命。他正想迈步离开,就听得秦绩叫住了他。 “李楚,赏花宴事你已经失误过一次,本世子说过,再有一次,你死!”秦绩扫了他一眼,平静地说道。 瞬间,李楚就觉得寒意从后背升起,密密麻麻地爬散到四肢,让他忍不住住颤抖。 秦绩的意思,李楚很清楚了,这叶家孙女的情况,他定会查个清楚明白,绝不敢有丝毫遗漏。 事实证明。人的潜力是无限的。被秦绩这么一吓,李楚的办事能力简直暴涨,他调动了手头上所有的人手去查探叶家情况,第二天傍晚就将叶家孙女的情况送到秦绩面前。 这一份资料,李楚甚至还请了画手将叶家孙女画在上面,以便让秦绩更直观的知道这姑娘是什么样的。 “叶端孙子孙女这一辈,情况有些特殊。孙子极其繁茂。却只得叶稳这一个孙女。叶家长媳。是连生了七个儿子之后,才得了这个女儿,十分宠爱。”李楚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秦绩的神色。这样解说道,生怕秦绩不满意,下一刻就会朝他踹过来。 秦绩拿到这资料后,就一直在沉默。除了脸色阴沉之外,李楚差不透他意思。心中越发惊惧。 “将这资料送到三皇子府去,告诉褚备,成国公府认为叶家姑娘很好,清要之家可以为殿下获得令名。请殿下仔细斟酌考虑。”秦绩木木地说道,请秦邑的话语告诉李楚。 这么说着,但他的手紧紧捏住李楚送上来的资料。青筋都突起来了,神色看着极为可怖。 “您不亲自去三皇子府吗?”这句话。李楚不敢问出来。半响之后,他才接到了秦绩递过来的资料,逃也似的离开了房间。 李楚带着资料离去后,秦绩仿佛还记得那个叶家姑娘是什么样子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和京兆权贵姑娘家没太大的不同,但是这个姑娘,却会是未来的三皇子妃! 秦绩想笑,却是笑不出来,只能看着房中的烛火发愣,觉得心中脑中都空空的。 顾重庭来到成国公府的时候,就见到秦绩这副样子,看着神色木木,显得十分落寞及脆弱。 顾重庭想到三皇子的亲事,自度对秦绩的心情十分了解,他想着以秦绩如今的情况,正是劝他对顾琰下手的最佳时机。 于是他便假惺惺劝说道:“世子,三殿下迟早都要成亲的,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若是世子信得过在下,在下倒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三殿下对世子的心情感感同身受。” 虽则顾重庭觉得这是最好的时机,心里却打起了鼓,七上八下的。秦绩这个人太喜怒无常了,顾重庭也拿不准他会有什么反应。 “说。”秦绩仍是侧身看着烛火,看都懒得看顾重庭一眼。 “世子的亲事,也要谋划了。您如今是怎样的心情,殿下想必便是怎样的心情。”顾重庭巴巴地说道。 他这话说得还是很有水平的,起码暗喻了秦绩和三皇子的感情重度对等,这让秦绩终于侧过头来,将目光投在顾重庭身上。 秦绩眼神幽深,浑身散发着上位者的威压,似乎要将顾重庭看出个窟窿来,他眼中的阴寒,让顾重庭心中一惊。 似乎,说错话了。 “顾重庭,你知道本世子留着你,是为什么吗?”秦绩忽而笑了笑,刚才的威压一下子就撤了去。 他阴狠的眼神尚未散去,但脸上却怪异地露出笑容,这让顾重庭脸色慢慢变得苍白,说出来的话语都结结巴巴的:“为……为什么……” 秦绩却转过了头,似乎刚才的提问,根本不存在。良久,顾重庭才听到秦绩的说话,这令他欣喜若狂。 “你的提议,我应承了。回头你将顾琰近期作息送上来。”秦绩这样说道,没有理会顾重庭此刻是如何欣喜。 他很想知道,那个人是不是知道这事后,会不会也像自己这样……艰涩而无可奈何。 ☆、第107章 毒心 顾重庭知道若是秦绩出手,顾重安等人必定没有好日子过,这样,他就顺心遂意了。 想着这种种美好,顾重庭对秦绩便恭顺了几分,他想起了先前秦绩交代的那件事,心中也没有那么惊惧了。 “世子,殿中省那件事,并不太好下手。尚膳局对每一种食物都检查得相当严格,属下还没有找到机会。”顾重庭踌躇地说道。不知秦绩听了这些话会不会震怒。毕竟,这吩咐下来已经有一段时日了,他却没丝毫进展。 秦绩的心如今都在三皇子的亲事上,哪里还顾得上这些,便摆摆手说道:“如今皇上对三殿下甚是看重,这事暂时不急,要看准机会保证万无一失才能下手。” 这件事,原本他是为了三皇子的势力着想的,既然如今皇上已为三皇子谋划亲事,便真的不急了。先前,想等顾重庭办妥了,才对顾琰出手的,现在横插了三皇子的亲事进来,秦绩便打算将事情提前了,也不急着让顾重庭办那件事。 秦绩的回答,对顾重庭来说又是一层惊喜。促使秦绩提前对顾琰下手了,且暂时还不用忧虑那件事,这简直让顾重庭喜得难以置信,以至他回到顾家的时候,脸上的笑意怎么都掩不住。 回到顾家之后,他并没有如往常那样去了孙绮罗处,而是来到了甘棠院,将这个天大好消息告诉连氏。 在顾重庭心中,孙绮罗是好,但对大房仇恨这样的事,当然是和连氏说比较合适,连氏因大房才会被关进礼佛堂。对大房的仇恨不会少,同仇敌忾什么的,还是需要看对象的。 连氏听到这个消息,喜不自胜。成国公世子秦绩,可不是什么好惹的人,她父亲忠勇伯连文翰不止一次说过此人不简单,切不能惹。 顾重庭投靠成国公府的事。连氏是知道的。她没有想到,顾重庭竟有这等能耐,可以让秦世子对顾琰下手。 夫妇两个人就“如何毁掉顾琰”展开了热烈而深刻的讨论。收到的效果也甚是显著。起码,在顾重庭和连氏面前,摆放着十几个可以让顾琰*的法子,只要秦绩用其中一条。大房的苦就有得受了! “老爷,对付顾琰可以。可不能影响我们玮儿的闺誉。这事,您得给世子提个醒。”最后,连氏这样说道,在想着毁掉顾琰的同时。她为顾玮担心。毕竟都是顾家姑娘,顾琰出了事,也有可能会影响顾玮的。 有时候。连氏这样的人才是最可怕。这些人对自己善对别人狠,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也不曾想过,若是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会怎么样? 不能以己度人,无恻隐怜悯之心,说的就是连氏这样的人。只可惜,她不知道乾坤有私,最终却是酬德惩恶,是谓天道昭昭。 “这点,世子自会有考虑的。我迫不及待想要看看顾重安的反应了,哈哈!”顾重庭笑说道,他的高兴怎么都压抑不住,便漏了一些话出来。 连氏这样精明的人,一下子就发现了不对,她此刻觉得顾重庭甚是怪异,他对大房的仇恨,可不仅仅是普通人家争权夺利那么简单。 她这时想起了,其实在过去十几年间,顾重庭比顾重安还要得顾霑看重,都说百姓疼么儿,顾霑似乎更疼顾重庭。 那么,顾重庭的仇恨又缘何这样深?以往,她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如今却想知道了,或许,这是顾重庭的把柄。 想及此,她眼神流转,想着怎样才能从顾重庭口中套出话来。夫妇两个人同床异梦,此不论。 且说,朱雀东路的三皇子见到了李楚,也不急着看送上来的叶家孙女资料,反而整好以遐地问道:“为何这些不是你主子送来?” 以往,事涉三皇子府的将来动向,总是秦绩亲自前来解说的。 “奴才并不知道,奴才见着世子似乎郁郁寡欢的样子,这段时间怒火特别炽盛。”李楚弯腰说道,他可不敢在三皇子面前称秦绩为主子,这天下人的主子都应该是朱氏皇族才对。 郁郁寡欢,朱宣明想起了上一次两个人不欢而散。他隐约知道秦绩这是在闹脾气,但是三皇子府中的众多姬妾,秦绩又不是不知道,何必为这些事介怀? 再说,他纳妃是为了以后的势力需要,并不是喜欢这些姑娘。若是秦绩不喜欢,成亲后随便找个理由让这些姑娘暴亡就好了,这么简单的事情,置什么气? 只要叶家孙女嫁过来了,叶家就和三皇子府有了关系,就算叶家姑娘暴亡,这样的关系的都割不断。三皇子府曾经的妻族,还能站到那一边去? “回去告诉他,本殿下要见到他,让他立刻来这里。”朱宣明懒得理会李楚,只说了这么一句。 随后,他打开了李楚送来的资料,见到容貌上乘的叶家孙女,他心情好了一些。就算这些事不是他喜欢的,但若一个女人长得好点,他会稍微乐意一点。 这样的叶家姑娘,不妨可以让她再活多一两个月。这样想着,朱宣明便露出了笑意,觉得自己相当大度了。 生杀予夺,虽则朱宣明尚未登上那个位置,却开始享受这样的感觉。这种感觉……真是太好了! 李楚回到成国公府,将三皇子的话语原原本本对秦绩说了出来,秦绩听了只一愣,并没有按照朱宣明的吩咐去朱雀东路。 这个时候,他一点都不想面对朱宣明。那个叶家孙女,只要一想到这个人,秦绩便觉得胸口窒闷。这样的情绪,他也想着让三皇子好好尝一下,不然,怎么公平? 是以,他此刻想的,是如何对顾琰下手一事。他从顾重庭那里一而再再而三地听到顾琰这个人,多多少少对她有了点认识,顾重庭还将她的画像献上来过。 这个姑娘,看着娇娇柔柔的,却一路顺遂得让人惊异。不管是在空翠山那场伏杀中,还是在专门针对她的妖孽事中,甚至她与九殿下被掳走之后,她都顺利脱身,还惠泽了旁人,九殿下就是因为她而脱险的。这让秦绩对她有了一点点兴趣。 如果她真的有那个逢凶化吉的本事,必定会三殿下登位治国有很好的帮助。——秦绩是这样想的,虽然他在置气,仍下意识为三皇子在考虑。他为三皇子打算太久了,这已经成为一种习惯。 更何况,顾琰身后还连着西疆傅家。对傅家这块肥肉,秦绩已经想下牙很久了,只是苦于没什么机会。 只要将傅家移开了,大定与大盛走私那条线,便可以打通了,到时候不管是大定的药材还是大盛的铁器,所得之利润都尽归自己这一边了,哪会像现在这样缚手缚脚。 还有先前父亲提到过的亲事,三品以上官员家之女,顾家是合适的,既应付了父亲,又遮挡了他和三皇子的事,而且还能卖顾重庭一分面子,殿中省那件事,没有顾重庭可不行。 是以,秦绩不管从那一方面看,都觉得对顾琰下手只有好处。到底应该怎么下手,这还需要筹谋一番才是。 秦绩认为,对付顾琰这样一个闺阁姑娘,没有什么难的,但秦绩想的是让顾琰对自己死心塌地,这样,不管她是假妖孽还是真有本事,都可以为己所用了,顺便,还能取信于傅家。 让一个姑娘死心塌地……秦绩思来想去,一个计划渐渐在他脑海中形成。他想到了一个人,便这样唤道:“尹洪。” 这声叫唤刚落,就见到尹洪“嗖”的一声,突然出现在他身边。隐匿这个本事,像尹洪这样的秦家死士,每一个都精通。 尹洪出现后,便沉声说道:“主子,请问有何吩咐?” “让顾琰落难,本世子要救她。”秦绩这样说道。女人嘛,可不就是那回事?心思和行为都极其愚蠢! 秦绩一向看不起女人,他认为顾琰和成国公那些姬妾没有什么两样,一点小恩小惠就可以让她们感激涕零了。若是自己在顾琰最危难的时候出现,她定是恨不得以身相报,为己所用还需愁? “是的,主子。”尹洪这样说道。他平时木头般脸上不会有表情,今日却有了丝快意,混合了不甘和仇恨的快意。 当时,他在空翠山伏击顾家不成,反而被傅铭伤到了,还将青州狱的事扬了出去,这已成他的执念和仇恨。顾家和傅家,尹洪早已经打定主意要连根拔起。听得秦绩这么吩咐,他便立刻去办事了。 要让她落难,首先要将她弄出顾家才行。尹洪想着以自己的本事,将一个姑娘掳出顾家,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他却没想到,他自诩武功高强,却遭到了顾家猛烈的反击,差点让他命丧当场! (章外:乾坤有私,最终却是酬德惩恶,是谓天道昭昭。我自己写的这句话,甚是喜欢呀——这是我认同的道理。)L ☆、第108章 沈度的温暖 顾琰只穿着薄薄的单衫,无力地躺靠在身后的大树上。明月当空,映照出她木然的神色,她身上的气息比京兆的秋天还要沉冷。她死死盯着林中缠斗在一起的两个人,身子一动不动 这是离宣平大街甚远的一处山丘,缠斗在一起的,是风嬷嬷和一个黑衣人,这个黑衣人,正是秦绩身边的死士尹洪! 在空翠山之后,尹洪再一次出现在顾琰周围。当他窜进她闺房放倒守夜的月白时,她就认出了他是谁,却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呼叫,就被尹洪挟持跃出了尺璧院。 紧随着,风嬷嬷就飞跃追了出来,死追不舍,终于在这个小山丘处截住了尹洪。尹洪无法,只得点了顾琰的穴位,将她放下来,然后专心与风嬷嬷搏杀起来。 直到这时,顾琰才知道风嬷嬷一直守护着尺璧院,才知道风嬷嬷原来是会武功的,而且武功还这样高强!她与尹洪两个人势均力敌,厮杀了将近半刻钟都未分出高下来。 尹洪是秦绩身边的死士,死士就是为了护卫和杀人而去的,他的招式没有一点套路和华丽,却每一招一式都是杀着,若是虎贲士兵在场,都未必是他对手。 但风嬷嬷却挡住了他的杀着,而且缠住了他,两个人谁都不能占上风,就这样僵持着。 顾琰动弹不得,耳畔听见“琤琤”的击剑声,只看到两个人影翻飞,根本就看不清他们两个人的动作。他们两个人专注而沉默地厮杀着,根本就没有空理会一旁的顾琰。 风嬷嬷年纪毕竟大了,虽然可以应付尹洪的杀着。战斗的时间越长,对她越是不利。她搏杀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滞,心里却甚至着急。这个黑衣人不知道是什么人,竟然这么厉害! 若是她败下来,那么姑娘必定凶多吉少!无论如何,她都要坚持到沈少爷来!这样想着,她“唰唰唰”接连刺出几剑。往尹洪脖颈上刺去。 尹洪的情况其实不比风嬷嬷好多少。他忍住心头大骇,用尽全副心神抵挡着风嬷嬷的攻击。他没有想到这个老迈的嬷嬷竟然这么厉害!他自持武功高强,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带。现在竟被一个老妇缠住,进退不得。 眼见着这老妇的剑已经欺到脖子前,尹洪整个人猛地一缩,以一个诡异的角度避开了这个杀着。然后一个反身,将剑猛地刺进了风嬷嬷的左肩。“噗”的一声,风嬷嬷左肩就喷出了鲜血。 这是尹洪最倚仗的杀着之一,是他成为成国公府死士第一天就开始练的,已经练得娴熟无比。一使出就让风嬷嬷见了血。 风嬷嬷见到尹洪这个动作,立刻瞪大了眼睛,本就凝寒的脸色更是罩上了无数层寒霜。 “你是成国公府的死士!”风嬷嬷阴测测地说道。整个人像从地狱中爬上来的一样,对尹洪的攻击更加密烈。仿佛左肩上的伤不存在一样。 尹洪明显感觉这个老妇心神激荡,攻击章法全乱了,像是不要命一样。老妇这个样子,正好对尹洪来说有利,他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又往风嬷嬷左肩上刺了两剑。 这一下,风嬷嬷的动作明显停顿下来,顾琰便看到了风嬷嬷左肩正在喷血! 顾琰一下子就觉得所有的血液气息全往心间涌去,在极度的担忧之下,她竟然发出了声音。 “嬷嬷!”顾琰这样狂吼道。她双眼通红,眼里的泪早就淌了出来。她神色惨白,因为这生死境地,也因为这从心底泛起的寒意。 秦绩!秦绩!即是重活一世,他和他身边人带给她的,仍然是这样的杀机! 此刻,在尹洪这样的绝对武力面前,顾琰所知道的那点先机,所懂得的那些谋划,这些重活一世的那些优势,竟然完全用不上! 又过了一刻钟,风嬷嬷终于支撑不住了,她猛地退后几步,顾不得尹洪从背后刺过来的剑,她飞扑到顾琰身边,快速的点了几下,然后吼道:“快跑!” 快跑!快跑! 就像当初沈度在重华坊对她吼的那样,让她快跑,快离开这险地!但是顾琰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风嬷嬷身在缠斗之中,本就不能分身给顾琰解穴的,当她为顾琰解穴的时候,尹洪的剑已经“噗”的一声,刺进了风嬷嬷的后背! “嬷嬷!”顾琰又哭叫了一声,僵硬的双手想扶着风嬷嬷,却是瑟瑟发抖。 尹洪也受了伤,他再度举起了剑,想给风嬷嬷最后致命一剑,让她死得不能再死,再不能妨碍他行事! 就在他的剑尖要再次碰到风嬷嬷后背的时候,突然“琤”的一声,从斜里横出一把剑,挡住了他的动作,而且这剑力硬是逼得他倒退了几步,不得不抽剑回护。 如此一来,他离那老妇和顾琰就远了。来人随即是猛烈的几剑刺过来,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几下就将他的左肩刺了几个血窟窿。 尹洪边挡边看向来人。这是月正当空,月光将来人的容貌映照得一清二楚。他紧抿住唇,神容清俊,本来其人沉稳如青铜礼器,此刻却变成了寒寒金戈,杀招狠厉地往尹洪劈过来。 来人是中书舍人沈度!是虎贲中郎将沈度! 几乎是瞬间,尹洪就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了。他趁着躲剑的机会,快速从怀中掏出几枚铁蒺藜,往沈度所在的地方扔去。 “砰砰”几下响,沈度的剑击掉了这几枚铁蒺藜,躲闪着从蒺藜中喷出来的银针。就是这一个空隙,尹洪已经飘远了几步。 沈度正想提剑去追,就在这个时候,身后传来了顾琰撕心裂肺的叫声,那一声惊惧的“嬷嬷”颤到了沈度的心里。 他立刻回转身,飞跃至顾琰身边。便见到顾琰留着泪瑟瑟发抖,跪坐在她身边的风嬷嬷,则嘴角溢出了鲜血,可见已经伤及肺腑。 沈度快速脱下身上的鸦青暗花襕衫,将它罩在顾琰身上,忍不住扶住她发抖的肩膀,尽量放柔声音道:“不怕。不怕。我来了!嬷嬷会没事的!” 刚从他身上脱下来的襕衫带着热度,温暖漫天铺地地笼罩着她,熨得她心里渐渐升起一点点热。然后蔓延至四肢百骸,将她身上所有的寒气都驱走。这襕衫里里外外,全是沈度的气息,全是沈度带给她的温暖。 她抬起泪眼看着沈度。颤抖的双手将襕衫拢紧,想让自己躲在这温暖里面。这一刻。仿佛前世那些过往,那些家破族灭的仇恨,那些无可言不得言的伤痛,全部都远她而去。 这是沈度的气息。这是沈度的温暖。沈度,前世帮她报了仇的沈度,今生将这漫天铺地的温暖送至她身边。 “沈大人。你来了……”顾琰拢住襕衫,迷迷蒙蒙地说道。想露出一丝笑容,眼泪却“簌簌”落了下来。 这时,如年等沈家属下,气喘吁吁地赶到了山丘这里,待他们看清楚这里的情景,都忍不住屏息沉默。 一个雪肤乌眸少女正靠在他们主子的身侧,“簌簌”落着泪,嘴角却带着笑意,神色满足得似乎抓住了世上所有的幸福,而他们的主子,则低着头温柔地看着少女,仿佛世上人物都只有这少女一人。 此时温柔的月光静静洒照山丘,仿佛为他们镀上一层柔和的金光。明明是这么血腥的场景,却柔和美好得让人眼睛湿润。 这种难以描述的情景,如年一生都记得,就算他老了,老得只剩下几颗牙齿,依然能向小小主子们说着当时的情景,浑浊的目光充满了怀念。 很快,如年就将伤重的风嬷嬷做了简单的包扎,然后将她小心翼翼地抬了起来。他们见到风嬷嬷的信号后,就急忙赶来,根本没来得及准备伤药及大夫,如今必须尽快将风嬷嬷送去救治。 “我……送你回去。”沈度小心将顾琰扶正,哑着声音说道。 顾琰依然紧紧拢着沈度的襕衫,微微点了点头。很快,她就发现,以她现在的状态,不太可能走着回到宣平大街。 沈度走到她面前,用背对着她,蹲了下来,声音仍是那么柔和:“来吧,我背你回去。” 顾琰没有丝毫犹豫,乖顺地趴在沈度的背上,让他将自己带回去。她将襕衫将自己从头到尾罩住,遮住了自己的容貌,也挡住了外面的月光。 夜半空寂的京兆大街之中,沈度沉稳地一步一步往宣平大街走去。远远看去,他背上隆起,却只见到一件鸦青暗花襕衫,这件衣衫似乎罩住了两个人的世界。 “那个黑衣人……”即将到宣平大街的时候,沈度开口道,打破了一路上的静寂。 “沈大人,你什么都不用做。今日我和嬷嬷所受的,必要那个人百倍千倍受之!”顾琰的声音从襕衫里传出来,声音瓮瓮的,却让沈度感受到千钧之力,仿佛她说到能做到一样。 趴在沈度背上的顾琰,微微眯了了眼。这样趴在他背上,那种让人舒悦的温暖更加清晰,依然是漫天铺地笼罩着她,不留一丝空隙。 顾琰感受着沈度的温暖,眼里的迷蒙散去,渐渐变成了坚定。秦绩,你且等着,今日我所受的,必要你百倍受之! 果然,没两日,顾琰的反扑便开始了,最先出事的,是朱雀东路的三皇子府! ☆、第109章 三皇子府的晦气 三天后的朱雀东路,依旧是夜半月明,三皇子府后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在静夜里听着有些悚然。 “快点,快点,抬到乱葬岗去。”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小心地张望了一下,然后压低声音说道。他身后跟着几个小厮,他们抬着什么东西,上面用竹席卷着,看不真切。 约一个多时辰后,管事和小厮们两手空空地回来了,显然已经办完事。三皇子府后门又“吱呀”一声合上了,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管事在进府之前,仍是谨慎地四处打量,直到发现一切如常,才率先走了进去。他没有发现,在不远处的大树高桠上,有个褐衣人正静静看着他们。 从他们出现开始,褐衣人就一直小心缀着他们,这转了一圈回来,他们一点也没有察觉。 第二天一大早,三皇子府管事就向长史褚备汇报道:“大人,小的已经将事情办妥了,请放心。”——褚备乃三皇子府长史,是五品官职,这些管事们自是恭敬称呼其为大人。 褚备点点头,嘱咐了一番此事不要扬出去,便让管事退下去了。 死两个微不足道的小幕僚而已,褚备没什么不放心的,以往又不是没死过这样的人。只是,这两个人死得太不是时候了,如今殿下正在择选婚事,这不是触霉头吗? “真是晦气!”褚备忍不住暗骂了一声,然后往务本楼去了。 他不知道,这真是晦气,这两个幕僚的死,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这一日酉时左右。三皇子府侧门先后来了两个人,他们是两个中年男人,衣着打扮看着尚可,只是脚上沾有尘土、鬓发也多凌乱,满是风尘仆仆之气,应该是从外地赶来的。 这两个中年男人显然互不认识,却怪异地有很多相同之处。比如。他们身后都带着两个仆人。比如,他们脸上都带着焦虑的表情。 “大人,麻烦您了。在下是府中幕僚唐璩的父亲,麻烦您告诉他一声,就说在下在府外等着他。”其中一个蓝衫中年男人走近三皇子门房,这样说道。 都道宰相门房七品官,更何况是三皇子府的门房?所以他将姿势摆得极低极低。就是为了让门房能顺意一些,代为通传一声。 “唐璩?府中幕僚似乎是有这个人,我让人帮你说一声。”门房眯着眼收下银子,口气听着不差。 “麻烦大人也帮在下说一声。在下是余涵远的父亲。”另一个青衣男人见状,也掏出了一锭银子递给门房。 这些事,一个是通传。两个也是通传,门房收下了银子。便让一个小厮去唤人了。 在等待期间,蓝衫、青衣两个中年男人已经互通了姓名,蓝衫人自云唐有安,青衫客道某是余缙,还简单介绍了自身的情况,惊奇地发现彼此的情况都差不多。 原来,他们都是关内府的人,而且家中独苗都在三皇子府做幕僚,早两日都接到了独苗的书信,这才加急来了京兆。 关内府就在京兆府旁边,快马不过是一两日的时间,这两个人匆匆放下了家中事务,就来到了京兆这里。 说道家中书信的时候,这两个人的神色都不太自然,语气也有了迟疑,恰好这时门房叫唤他们,这话题便中止了。 “唐璩和余涵远这两个人今日事务繁忙,暂没空闲见你们,你们先行离去吧。”门房这样说道,并没将袖中收下的银子拿出来。 “这……在下家中有急事,在下只须见他一面即可,烦请大人行个方便。”唐有安听到这句话,似是想起了什么,语气和神色都很焦急。 旁边的余缙也好不到哪里去,眉头紧紧皱在了一起,又拿出了一锭银子,想塞给门房。 “说了今日没空,你们明日再来!”门房沉下了脸,语气不耐烦地说道。他想起了刚才小厮说的,府中管事已经说了,凡是有人找唐璩和余涵远,都要一律推搪。 门房便知道这银子收不得了,心中不免有些惋惜,语气便沉了下来。 唐有安和余缙没法子,只得结伴去了客栈住下来,打算明日一早再来朱雀东路这里。 可是,第二日他们再去的时候,得到的回答仍是和昨日一样,当是唐璩和余涵远这两个人正忙着,根本没有时间来侧门这里和他们见面。 任凭唐有安和余缙这两个人如何哀求,甚至又拿出了几锭银子,门房的回答仍是那样,银子也没有领下。 兆大户的门房贪婪成性,如果他们收下银子,表示一切都好说,若是他们连银子都不肯收,说明这里面就有问题了。 唐有安和余缙都在京兆待过,自是知道这些门房规矩,见状不由得更心急。他们想到儿子送来的书信,始终不肯离去。 最后还是门房恶狠狠说了一句:“你们还想不想见到儿子了?若在这守着,十天半个月都见不到!” 他们当然是想见到儿子的,听了门房这狠话,才艰难挪着脚步离开。 与此同时,三皇子府管事也在向褚备汇报此事。 “大人,唐璩和余涵远的父亲连续两天在府外了,奴才担心会不会出什么问题。”管事这样说道,语气有些忧虑。 唐璩和余涵远这两个人刚刚被扔到乱葬岗,他们的父亲就找上门来了,时间太凑巧了,巧得让管事心生不安,担心这事别有算计。 褚备看了管事一眼,眼中有不屑和冷漠,奴才就是奴才,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这有什么难的?三皇子是什么地方,还能让两个外地人撒野吗? 褚备收回眼神,随意说道:“明日他们再来,就说那两个人已经退籍,让人去京兆府做个备卷。将时间提前到九月,手脚做得妥当一点。若是他们不死心,派人将他们处理掉,让他们父子团圆去!” 褚备这时,根本就不将此事放在眼内。这些事情他见得多做得多了,将那两个人杀掉就可以了,这么简单的事。哪里还需要磨叽两三天! 他最后一句话。让管事呆了一下,随即他反应过来,立刻回答道:“奴才领命。” 说得也是。以三皇子府的势力,让两个外地人不知不觉消失,是很简单的事。 “明日这事办妥了再来回我。乱葬岗那里,你派人去看一看。看野狗有没有将那两具尸体撕光了,如果还没有。就处理一下。吩咐下去,令府中所有人都不得再提那两个人,尤其是那班幕僚!”褚备想了想,便多说了几句。 这里要说一说大定皇子开府建幕的问题。自建和帝开始。皇子年满十五便可以开府建幕。所谓开府建幕,就是各皇子自选僚属,用以处理皇子府的各项事务。这是各皇子建立自己的私人班底、积聚私人势力的最佳途径。 由此可见。建和帝是个宽容的帝王,崇德帝因循旧制。也让各皇子十五岁出宫,同样准许他们开府建幕,各皇子也可以自选僚属,但有一点,这些僚属必须向朝廷报备。 原先各皇子府的僚属是向尚书省吏部报备的,后来吏部铨选、考课等事务繁杂,就将此事放到了京兆府。京兆府不管这些僚属的具体情况,但他们去或留,肯定是要在京兆府备注的。 这些年来,因为三皇子某些不便与人说的隐秘,三皇子府招收的幕僚并不少,他们大多是中举无望的士子,而且都是年轻貌好的年轻人,他们实际上和三皇子身边那几个幕僚是有分别的,是以三皇子府并不是每一个都向京兆府报备。 只是这唐璩和余涵远,恰好是报备在册的两个幕僚。褚备所说的去京兆府备卷,就是这一回事。 当晚,管事就约了相熟的京兆府官员,去掉这两个人的幕籍,然后吩咐门房将这个情况告诉唐有安和余缙这两个人,至于接下来的事情,他早已安排好了。 “不可能已经退籍!他早两天才给我送来急信,让我来三皇子府看他,他不可能已经退籍!”唐有安双眼通红,忍不住对门房大声吼道。 他匆匆赶到京兆,满心想着见到儿子,不料焦急等待的第三天,竟然等到了退籍这个回音。 从接到书信开始就有的不祥预感,此刻深深笼罩着唐有安,是以他不管不顾地在三皇子府门口吵闹起来,根本就不怕这是天潢贵胄的居所。 余缙冷眼看着这一切,唐有安的不甘和门房的不耐,让他心沉到了冰底,但他面上却十分平静。看了半响之后,他走上前去握住唐有安的手臂,状似劝慰地说道:“堂兄,或许的确是他们退籍了,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我们先行离去吧。” 唐有安回过头,错愕地看着余缙,不明白他此举为何。他们已经在客栈说好了,无论如何今日都要见到人的,余缙为什么说这样的话? 唐有安觉得手臂一阵痛,余缙太用力了,几乎要将他手臂握碎一样。唐有安似乎明白了什么,努力深吸了一口气才说道:“余老弟说的是,可能他已经退籍了,我只是不知道而已。” 门房睥睨了他们一看,心想道这两个人还算识相,不然,府中的侍卫早准备好了,定会叫他们从此都不敢来到三皇子府面前。 入了夜,三皇子府管事匆匆找到长史褚备,大惊失色地说道:“大人,那两个人被救走了,府中的人杀不了他们!” 褚备听了之后,神色有片刻停滞,心中不知为何竟起了惧意。L ☆、第110章 惊天事 将近十月底的时候,京兆府衙再一次吸引了京兆官员和百姓的目光,这幢灰黑色的建筑,并它前面的一弯清澈活水,再次见证了一场京兆大事。 此刻,在京兆府门外,摆放着两具漆黑的棺材,棺头两个大大的“奠”字,正对着京兆府大门。 两具棺材的旁边,跪着十几个一身缟素的人,为首的两个人,不住地叩着头,高声呼喊着“草民有冤!草民有冤!” 片刻之后,京兆尹林世谦仍端坐在堂前,仍在俯视着躺下跪着的人,却没有了上一次成竹在胸的心情,而是觉得有什么挣脱了控制,他正临着进退维谷的境地。 虽则他昨晚已下了决定,仍觉得有只手在背后推着他走,他就木偶一样,只能顺着那手所指的方向,见步行步。 “唐有安,余缙,你们要状告何人、有何冤情,且在堂前一一道来,本官等会为尔等伸冤!”林世谦肃着脸,这样说道。 这案子,和当初南风堂一案那样,正巧林世谦在府衙,正巧还是录事参军事唐尧佐当值。这一幕,便让京兆衙役们有了奇异的熟悉感,仿佛以前的画面重复出现。 京兆府衙堂下跪着的,正是曾在三皇子府出现过的唐有安和余缙。他们一身缟素神容哀戚,刚才在京兆府门外为首的两个人,正是他们。 听到林世谦的问话,他们才像反应过来一样,跪伏在堂上,高声喊冤。 唐有安重重叩了几个响头。重得额头起了血印,才哭道:“草民有冤,草民要状告三皇子府!状告三皇子杀人害命!恳请大人为草民做主,草民愿结草衔环以报大人恩德!” 他这些话一落,本就静肃的京兆府衙,更是连针落地都听得见。随即,一旁陪着审案的唐尧佐就失态地站了起来。带动了椅子。“砰”的一声掉到了地上。 手执水火棍的京兆府衙役两手抖了抖,头垂得更低,仿佛木头人一样对堂上的一切无知无觉。只是在这安静之中。男人嘶哑的哭声沉压悲伤,阻不断地钻进他们的耳中。 唐有安长伏在堂上不起,他一想到京兆府外躺在棺材里的儿子,就只能“啊啊”的嘶喊痛哭。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将心头的悲伤发出来。才能将这几日的忧惧散开去。 先前,他和余缙离开三皇子府回到客栈后,就遭到了追杀。他们带来的仆人,已经死在了乱刀之下。如果没有人及时救下他们,他们也逃不过惨死的下场! 那个人救下他们后,就将他们带去京郊的乱葬岗。平时无人敢去的乱葬岗。在哪里,唐有安见到了他这一生最恐怖、也是最心碎的场景。 在满是尸骨、残肢的斜坡上。有野狗在窜来窜去,它们时不时撕扯着尸体,将那些半腐的手脚吞噬下去,它们眼冒着凶光,嘴角边垂着血丝。 空气中,全是腐尸的臭气,这臭气难以形容的恶心,他和余缙两个人忍不住呕吐起来。就是在这剧烈呕吐之中,唐有安看见了不远处那具破败的尸体,这尸体手脚都已经被野狗撕咬过了,只剩下一些肉碎挂在骨头上面。 可能是人头肉少,才相对完好地保存下来,纵如此,在右颊地方仍被撕掉了一块肉,依稀可以看出这尸体本来的容貌。这容貌那么熟悉,唐有安心心念念着来到京兆,就是为了见一见这个容貌。 这具破败的尸体,是他的儿子,原本应该在三皇子府做幕僚的儿子! 唐有安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切,耳边只听得见余缙悲怆的哭声。——他也看到了他儿子的尸体,和唐有安所见的,相差无几。 那个救了他们的褐衣人静立一旁,看着这两个中年男人痛哭,良久才状似不忍地说道:“我是今日才知道两位的儿子在这里,不想,已经是这样了……” 他声音粗粝,听着就像石子划在地上那么刺耳,说着和事实完全不符的话语。 事实上,为了控制野狗将尸体撕咬得恰到好处,他和手下还花了不少心思。不然,哪能让唐有安和余缙这两个人哭的这么心脉俱碎? 这个世上,让人震撼畏惧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死亡所表现出来的状态。在乱葬岗这里,在布满尸骨残肢之处,在腐尸臭气当中,所见到的死亡,让唐有安和余缙永远都忘不了! 尤其是死亡的,还是他们唯一的儿子,这种震撼伤痛,会在唐有安和余缙心中悲伤被放至最大,复仇之心当然会被激至最大! “我之所以救下你们,是因为我主子和三皇子府有仇。两位,可愿意为你们儿子报仇吗?”褐衣人这样说道,声音仍是那么粗粝。 这粗粝的声音在乱葬岗这里响起,竟像是唯一引领唐有安和余缙的明灯,成了唯一能纾解他们悲痛的路径。 “那么,我们可以做什么?”唐有安止住了呕吐,木呆地问道。尽管木呆,他却知道,天下没有免费之席,褐衣人救他们,不是为了做善事,而是因为他们还有用。 活命以命,报仇以命,就是这个道理。 于是,唐有安和余缙便出现在京兆府门前。这其间,褐衣人为他们敛了儿子的尸骨,装在上好柳木棺材里面;还找来了一大群人来扮孝子贤孙,哭哭啼啼声势浩荡地出现。 在京兆府这里,唐有安和余缙叩得额头渗血,可是他们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按照那个褐衣人的吩咐,带着棺材来到京兆府这里告状,状告是最有希望成为太子的三皇子! “大人,这是草民儿子的血书。他本是三皇子府的幕僚,却被强迫雌伏在三皇子身下……抵死不从……被活生生这么死了!求大人为草民做主。求大人为草民做主!”见到唐有安嘶哑痛哭不能再言,余缙便怀中掏出了一封血书,这样哭诉道。 这下,唐尧佐又失态地跌坐在椅子上,他刚刚将椅子扶起来,还没有完全放稳,这样一坐下去。让连人带椅摔倒在堂上。 却没有人会注意到他的狼狈。堂内所有人包括事前已经知道唐有安两人来状告的林世谦,此时都觉得脑中“嗡”的一声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听到了什么。 他们震惊地看着余缙。眼睛瞪得不能再大。这草民说“雌伏在三皇子身上……”,意思是说三皇子有龙阳之癖?三皇子?! 林世谦瞬间就反应过来了,背后那只手原来意在此:在三皇子成亲之时,坐实三皇子有龙阳之癖。这是要破坏三皇子名声,毁掉三环子的亲事! “衙役来!速去三皇子府传长史褚备!与唐有安、余缙在京兆府衙对质!”林世谦忍住惊愕。重重拍了一下惊堂木。 他一副威严的样子,掌心向上,指向了身后挂着的“清正廉明”匾额,表示了他的态度。 “大人!”唐尧佐仍跌在地上。失声叫道。他觉得林世谦简直疯了,就算林世谦是二皇子堂舅,也不能明目张胆与三皇子作对。这可不是京兆南风堂一事。这是针对三皇子的,是即将要做太子的三皇子。不是随便一个人! 三皇子如何得圣宠,那是谁都有眼睛看的,主官这是在自寻死路! 唐尧佐所想的,林世谦都知道,他昨晚就知道了。和刚开始的进退维谷感觉不同,林世谦此刻竟然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昨晚的选择,太对了! 昨晚,有人让他销毁三皇子府做了手脚的备案,他思虑良久,便答应了,今日升堂之时,仍是颇为不安。但如今,背后那个人连三皇子好龙阳这事都能谋划,可见是二皇子强劲的助力。有这个助力,他愿意奋力一试。 接下来的事情,京兆府的衙役已经驾轻就熟了,与以往趾高气扬前去索人不同,这一次,他们怀着十二分的恐惧前去三皇子府。 关于三皇子府的消息,飞一般传出了京兆府衙,特别是在京兆官员间传播。事涉三皇子,那等于是在官员间投下了一颗超级大的铁蒺藜,激射得官员们纷纷惊愕倒地。 这事传到成国公府的时候,秦绩正在询问尹洪关于顾家的情况。尹洪那天晚上浑身是血地奔回成国公府,秦绩大发善心让他养了几日身体,这日才想好好问清楚那晚是怎么回事。 “那晚,中书舍人沈度出现了……”尹洪气息仍是不稳,开头便说了这么一句。 沈度?又是沈度……秦绩正这样想着,幕僚李楚就匆匆跑了进来,脸色煞白如雪,而且连通报都没有,完全失去了分寸。 秦绩立刻沉下了脸,目光如刀一样扫向李楚:“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 “世子,三殿下……三殿下出事了!传殿下有龙阳之癖!”这么冷的天,李楚的背后都出了汗,结结巴巴地说出了这一句话。 秦绩长大嘴巴,胸口剧烈地起伏,一时尚不能反应过来。龙阳之癖,是什么? 随即,他什么话都没有交代,就夺门而出,自是急速地往朱雀东路跑去。自上次两人为成亲一事置气后,这还是秦绩第一次去三皇子府。 在飞奔的时候,秦绩来不及想这事为何会发生,为何偏偏会在这个时候发生,他只想到的是,三皇子听到消息后,会如何?! 与此同时,林世谦也进了宫,带着唐有安和余缙的血书供词,将唐璩和余涵远一事,扬到了崇德帝跟前。 这一事,便是惊了天。 (章外:这一事的人名,颇有点意思的,大家能不能猜出来呀?哈哈,三更当然会有的,但会比较迟,大家可以明早起来看。周末有好多张粉红,谢谢大家,开心!)L ☆、第111章 背后手 紫宸殿内,林世谦恭敬地跪在地上,双手呈上余缙的血书及状词,等待崇德帝说话。 崇德帝一点反应都没有,躬立在他身边的内侍首领常康也没有动,直至林世谦举得双手泛酸,常康都没有接过这血书和状词。 “皇上,这事臣下难以决断,请皇上示下!”林世谦硬着头皮,再次这样说道,心里多少有点惊慌。 皇上看重三殿下,自是不会接下这血书,这是他知道的。原先他想的是将这事达天,以观后效。但此刻在紫宸殿的威压下,先前武装出来的冷静和无畏,就被重重打了下去。 崇德帝听了林世谦的话语,终于有了点反应。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林世谦,暗中突地闪过嗜血光芒,然后快速地隐了下去。 “难以决断……叶世谦,你这京兆尹真是白当了。”崇德帝这样说道,往常康那里看了一眼。 常康立刻便将叶世谦手上的血书等接了下来,然后又静静立在崇德帝身边。也不见他有任何动作,那些血书及状词竟然就化成了粉末,簌簌落在林世谦面前。 林世谦心里一跳,下意识就跪在殿中,诺诺说道:“是是是……请皇上赐话。” 常康露的这一手,立刻让林世谦内心受到了震慑。崇德帝是铁血帝王,十年前的血腥杀戮,并不是作假的!——他猛地想起了这一点,脸色就难看起来。 “叶世谦啊叶世谦,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这个案子你若是决断不了的话,那你这个京兆尹就到头了。”崇德帝脸上终于没有笑容,反而十分平静地说道。 京兆三品以上的大臣都知道。崇德帝的震怒尚不是最怕的,最恐的是他的平静,越是平静,当爆发起来的时候就越难承受。 “臣……臣知道怎么做了。”林世谦立刻这样说道,又觉得背后泛起了汗,瞬间质疑自己先前做的那个选择是否正确。 背后那手的尊荣都是靠皇上的,若对上皇上铁血和常康手段的话。有可击之力吗?他现在做的决定似乎太仓促了! 自京兆府大牢三号监毒杀事件之后。林世谦就时时这样左摇右摆,他知道自己与二皇子的关系,已被天然划分在二皇子这边。可是崇德帝和成国公府太强大,他们都是支持三皇子的,这又让他感到无限畏惧。 到底是更靠近哪一边,他总是迟疑。 林世谦跌跌撞撞退下去后。紫宸殿内就剩下了崇德帝和常康,一时间气氛有些沉凝。 “查这两个人背后的人是谁。监林世谦做法,召老三进宫!”良久,崇德帝这样下令道。 血书状词什么的,崇德帝根本不会信。那两个人是谁,崇德帝也漠不关心。他相信和在意的,是这两个人的背后是谁。当中有什么交扯推进,谋此局的人到底有什么目的。 污老三名声?毁老三亲事?可是只要朕站在老三这一边。谁都不敢说些什么!看来,老三和叶家的亲事要尽早决定才是。 没多久,三皇子朱宣明就站在了紫宸殿门口。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带着惊惧走进了紫宸殿,他不知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这龙阳一事传出来的时候,简直将他打懵了,他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唐璩和余涵远这两个人,他连印象都没有多少,更别说会知道他们的死因了。 他们死了就死了,怎么会和三皇子府有关?怎么会有人敢去京兆府告自己? 当朱宣明将褚备召来的时候,才知道那两个人真是被虐杀的,而且褚备和管事们都以为是他的手笔,毕竟这样的事情以前也发生过。 可是朱宣明自己很清楚,以前他或许是糊涂了些下手不分轻重,但唐璩和余涵远这两个人,真的不是他杀的,他甚至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两个人! 这样的说辞,令褚备和管事们一阵沉默。虽然他们面上相信了,但心里却认为这是他的推搪之举。唯一相信他的,就只有秦绩信而已! 刚才,秦绩匆匆来了三皇子府,只是说了一句:“我相信,殿下肯定与此事无关,这是有人在设局!” 他们两个人正想抽丝剥茧,细细分析此事,就接到了紫宸殿有召的消息,于是朱宣明只能听召来这里了。 朱宣明踏进紫宸殿之后,就感到这里的威势朝他压过来,这是天子居所的威严,朱宣明无法抵挡。 他想过崇德帝会震怒不已,他想过崇德帝会冷言质问,他想过崇德帝会又会像上次那样踹他一脚,却独独没有想到,崇德帝会是这个反应。 当他陈述完自己只是遭人陷害之后,崇德帝竟然点了点头,一脸和蔼地说道:“朕相信,这的确是一个局而已,就是针对你的。你且放心,这样拙劣的陷害,朕是不会相信的。” 崇德帝说罢,还亲自将呆愣的朱宣明扶了起来,道不必如此惶恐,这不算什么事云云。 “父皇,儿臣真的没有做过那样的事!真的没有!”朱宣明反应过来之后,抓紧了崇德帝难得心软的时机,再次为自己辩白。 “朕都知晓。这事别有内情,朕已经让林世谦去处理了。你且安心在三皇子府,等着筹备婚事便可。”崇德帝点点头,声音仍是那么柔和。 这么大的馅饼砸到头上,朱宣明都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了。他觉得自己今日的运气跌荡得太厉害了,竟然有些泫然欲泣的感觉。 三殿下红着眼睛离开紫宸殿,然而嘴角却带着笑,他这个样子,被人真切地看到了,也被人如实地送到某个殿阁当中。 “娘娘,三殿下离开紫宸殿的时候,是带着笑容的。林世谦已让人送消息来,道会按照皇上的意思去办。道那两个人想必是留不住了。”有个宫女的声音说道,声音似有忧虑。 “怎么会保不住呢?皇上久居宫中,想必还不清楚外面是怎么样的。常康就算再是人精,都会忽略这两个人的影响的。宫中的人呀,解决问题所用的办法一向简单粗暴,有时候简单粗暴是会起反效果的。皇上这一次,要失算了。”一个女声这样回道。 她的语气婉柔。但意思却甚是强硬。她这个人看着同样如此。明明样貌柔弱不堪,气场却强大自信。 宫女听到这话后,眼神亮了不少。她知道这人不说假话。她说皇上失算,那么就一定会失算! “说起来,还是多得家中的人及时查到三皇子有龙阳之癖好,不然这句还设不了。那两个人。可是经过精心挑选的!”女声说罢,“呵呵”笑了几声。显然心情很好。 “是啊,真的太及时了。家中这些人,还是很有用的。”宫女听见她笑,便跟着附和道。 可是。这世上哪有什么刚刚遇上巧巧的事情?她们能知道这么及时,都是因为有人及时送上消息给他们,这送消息的人。就是尺璧院中的顾琰! “风嬷嬷可好些了吗?嘱咐杏黄仔细照顾,切不可让风嬷嬷操劳。”顾琰这样说道。很担心在碧海院中养伤的风嬷嬷。 自上次被掳已经过去了好些天了,风嬷嬷仍是躺在床上休养。她受伤太重,伤口很深,一时半会都不会好起来。 “风嬷嬷失血过多,周大夫说这仍需要仔细将养着。”水绿回道,她刚刚从碧海院回来,情况很清楚。 顾琰听了这话,眉头便有些皱。风嬷嬷完全是为了救她,如果不是为了给她解穴,风嬷嬷不会伤成这样。 风嬷嬷在鬼门关转了一圈,尹洪却带着轻伤逃走了。为了给风嬷嬷报仇,为了给自己报仇,她是一定要做些什么的。 伏在沈度背上的时候,顾琰感到了温暖,更感到了自己的柔弱。沈度、风嬷嬷,如果不是有他们,她还不知道自己会遭受什么。自己,总不能一直这么弱下去。 解除了绝对武力的威胁,顾琰的冷静和清醒便回来了。她觉得既然重生了一次,前世所知那些事,仍是有作用的。 “姑娘,为何要将那个消息递给朱雀东路那些人呢?”水绿见顾琰有沉思,想了想,便这样问道。 这个疑问一直盘在她心头,如今见顾琰脸色稍霁,才问了出来。 那一晚半夜惊魂,水绿如今都心有余悸。当时是怎么稳住尺璧院、见到风嬷嬷浑身是血又是怎样惊惧,这些,水绿都不太想记得。 她有疑问的,反而是顾琰之后的动作。在稳定尺璧院没两天,顾琰就将陈三娘唤了来,让她将一个消息送到朱雀东路的一个杂货摊子。接着,就出现了京兆府那个大案。 水绿跟在顾琰身边这么久,自是知道这两者是有关联的,问题是,此外她就没见过顾琰再做些什么了。 “水绿,这京兆中势力盘根错节,我们在尺璧院之中做不了什么,还不如将事交给能设局的人去做。”顾琰玄而又玄地说道。 一件事得成,不可能是一人之功,顾琰想借那个人的手,往三皇子府和秦绩心上插一刀。在京兆大案出来之前,她都没有想到,宫中那个贵人,竟然可以将这局设到这种程度,竟然可以做到这么狠! 果然,宫里面每一个人都不能小瞧! ☆、第112章 惊人真相 林世谦回到京兆府之后,就唤来了少尹耿介、录事参军事唐尧佐,共同商议这一场棺材案。 崇德帝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这一个案件,只能以“糊涂”两个字结束,不管前来状告的那两个人有多少冤屈和不甘,都只能接受这个结果。那两个人,一定要尽快从京兆离开,这事才能不了了之。 林世谦是三品朝廷官员,他行事,当然不会像褚备那样派人将唐有安和余缙杀掉,而是让衙役将他们请了来,好心好意地劝说了一番。 “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您先前不是说过要为草民伸冤的吗?”唐有安听了林世谦的话语,立刻激动地站了起来,愤愤地反问道。 他双眼凹了下去,远远看去像两个窟窿一样,更显得他额头血印触目惊心。 在唐有安愤愤反问的时候,余缙则在冷冷打量林世谦,对林世谦的说话并不意外。先前在京兆府手向“清正廉明”匾额的林大人,或许只是做个样子而已。 “本官理解你们丧子之痛,这是京兆府一点怜惜,拿了这些钱财就离开京兆,回关内府好好过日子去吧,就不用死执此事了。”林世谦将一包银子推到唐有安和余缙面前,这样说道。 他的表情十分可惜,语气也满是悲悯,似是我佛悲悯普渡众生一样。他的慈悲之路,就是劝说唐有安和余缙两个人离开京兆。 “砰”的一声,唐有安克制不住自己的愤怒,一把将那包银子扫在地下,恶狠狠地说道:“银子我不缺!这一包银子能换我儿子吗?不若我将林大人儿子杀掉。再还你一包银子?” 唐有安双目通红,想要吃掉林世谦一样,他不再自称草民,说出来的话语也没有一点避忌。 反正对于这些官老爷来说,他们这些人性命就像草一样!但此刻,唐有安却不想接受自己是一棵草,不想任人践踏任人采割! 林世谦一听这话。脸色就沉了下来。摆起了十足官威:“唐有安,本官好心劝你们,你们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听到这刁民竟口出狂言威胁自己。林世谦也懒得装悲悯下去。对上崇德帝,林世谦会怕,但下对这些刁民,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若不是这事关系三皇子府。以他三品官阶是断不会理会这些事的,这两人还不知好歹! 想了想。林世谦缓和了脸色,对两人说道:“血书已经没有了,你们空口白牙,怎么能告得了三殿下?若是你们有更多证据。本官或还可助你们一臂之力。” 林世谦这是想为二皇子府留有后路,反正官字两个口,如今林世谦怎么说都可以。唐有安和余缙也不在乎。 唐有安听了重重地“哼”了一声,随即就像想起了什么一样。满脸悲伤地抱着头在痛哭。谁都可以看得出,他为了儿子一事,已经到了快崩溃的边缘。 从头到尾,余缙都只是冷眼看着,仿佛唐有安的丧子之痛和他没有关系。 最后,林世谦说了这么一句:“给你们三日时间,若是三日后你们还不离开,京兆衙役们的水火棍滋味,可不是那么好受的!” 这是明摆着的威胁,在林世谦的心中,这是这两个草民只能接受的威胁。可是,他却想错了。三日后,等到的,不是唐可安和余缙离开京兆,而是一大群人涌进京兆来。 这一大群人,是从关内府各州各县聚集而来的。这些人和唐有安、余缙都有些相似,他们都带着两个人仆人,都穿着并不算差的绵绸衣裳。 更重要的是,这一大群人涌进京兆,是为了支持唐有安和余缙两个人,是为了唐有安和余缙这两人伸冤,他们竟然还往京兆府递了万人请愿书,请京兆府定要还普通百姓一个公道! 这一大群人的声势,比起唐有安和余缙当时抬着棺材去京兆府,是百倍千倍有之。原本林世谦还想顺着帝心将此事淡化,如今却是越来越炽烈了。 他怎么都想不明白,以唐有安和余缙两个人之力,怎么能号召这么多人,而且唐、余两个人这段时间根本就没离开过京兆。这些人,可都是关内府各州各县的人。 而且,除了关内府之外,靠近京兆的剑南府也陆续来了不少人,目的都是一样的,那就是为唐、余两人助力! 林世谦知道自己肯定遗漏了些什么,与唐有安和余缙有关的,他肯定是遗漏什么了!这时,林世谦突然想起了背后那只手,原来,那只手的布谋竟如此广阔和深刻,这样一来,三皇子府根本就不能从这事里摘出去了。 “这……太厉害了!”林世谦颓然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语道。三皇子府有失,自是二皇子府有得,他应该高兴才对。 但是他此刻却感到惶惑,这等草灰蛇线的设伏能力,他是远远弗如,能力差别这么大,他以后仍卷进朝局之争,真的好吗?——林世谦不由得起了一丝退意。 事已至此,非他这个京兆尹可以控制的了,这么多人不断涌如京兆为两个草民伸冤,这并非一个案件,而是牵涉到整个大定了。 所以,他只能将这万人请愿书并这些人的情况,一一上呈与崇德帝,等待圣裁。崇德帝的选择,他猜不到。 声势如此浩大的事情,自然传到了沈家东园,沈肃和沈度父子,正在说着这事。 “没想到,这两个人背后还有一个那么庞大的权力阶层!刚开始的时候,我都想不明白,这背后之人设局之意是为何。不想,竟然是以一整个阶层权力,来逼皇上不得不处理三皇子,真是好手笔!大定官场,竟有这么厉害的人!” 说这话的,是沈肃。他的声量稍微提高,不知是感叹还是喟叹。 “孩儿也没有想到,唐有安和余缙竟然是乡绅!想必,三皇子府算漏了这一点。”沈度仍是一副波澜不兴的样子,中肯地点评着这一事。 在得知关内府来的都是什么人之后,沈度便能将这些事联结起来了,大体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唐璩和余涵远,只是一个引子而已,不管他们真正死因如何,不管死于三皇子虐杀,还是死于他因,只要他们的父亲关内府的乡绅,他们迟早都会成为攻击三皇子的由头。 如果不是突然涌出这么多关内府的人,沈度还想不到,原来大定的乡绅阶层已经发展到这种程度了。 乡绅,是大定的一个特殊阶层,他们主要是及第未仕或落第士子、拥有田地的中小地主、退休回乡或长期赋闲居乡养病的中小官吏、宗族元老等。 他们近似于官而异于官,近似于民又在民之上。他们读过书、拥有一定田产、有一定的声望,是州县以下的势力阶层。 大定以府-州-县为制,是以崇德帝和朝廷官员都没有将目光放在县以下,他们不会轻忽乡绅,却也没有将他们放在眼内。不想,乡绅阶层逐渐成长为一个不容忽视的权力阶层了。 作为权力阶层,意味着乡绅不同于南风堂这样的地方势力,若是随意打击消亡,说不定会引起大动荡。 这些,才是沈肃和沈度推到的真相,才不得不叹一声果然是大手笔。 “这下,三皇子的事不会那么轻易了解了,皇上总要给这些乡绅一个交代,不然其余八府的乡绅都会涌来京兆。”沈肃可以料想到可能会出现的状况。 这些乡绅来京兆支持唐、余两人,真正的原因不在于唐、余两人的冤屈,而是为了权力的需要。他们能影响地方,能影响百姓,必然要朝廷承认他们的阶层,甚至还要求朝廷给予他们更多权力。 就像立国之初,以军功起家的武官勋贵向朝廷索取权力一样。朝廷要维持权力体系,便不能忽视这些乡绅! 京兆府衙和三皇子府都以为唐、余两人是蝼蚁,不想这蝼蚁背后有这么大的权力!这样一来,事情便难以解决了。 “皇上想必会很苦恼,三皇子可是皇上选定的太子,还有三皇子府与叶家的亲事,成或不成,还是个未知数。”沈度这样说道。 三皇子府属意国子祭酒叶端的孙女,这在官员上层不算什么大秘密,三皇子有龙阳之好这事一出,这亲事就不好说了,就是不知皇上对三皇子能维护到什么程度。 “皇上自有定断。唐、余之冤或能得伸,三皇子府出血定然不少,这事你不要出手。”沈肃想了想,提点道。 他是很乐意三皇子府出血,但若是沈家再出手的话,沈肃怕会适得其反。 父子两人一时无话,心中都在想着,这么大的手笔,究竟是谁所为呢?针对三皇子府的,定是三皇子府的敌对势力了。 不知为何,沈度想起了那一晚顾琰说的话,这个手笔,他总觉得有些熟悉,但是想起唐璩、余涵远这两个人的死状,又觉得并不是顾琰所为。 那么,究竟是谁呢? (章外,乡绅权力的问题,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话题呀,大家喜欢可以去找找看。另外,的确每次收到粉红都很开心,咳咳,当然也是压力,我会加油的!)L ☆、第113章 毒后 不管真正谋布乡绅阶层的人是谁,如今崇德帝所遇到的情况,就让他心情不甚美妙。 一个权力阶层的出现,必然需要分权,这对如今的大定来说,不算大冲击,但对崇德帝来说,就不是什么好事。 官职名义上是公器,但实际上是帝王的私器,很多时候,崇德帝是将这个私器牢牢握在手中的。这些乡绅本身,不是崇德帝欲给权的对象,但天道滔滔大势如此,崇德帝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 如果不是这些从关内府、剑南府涌来的乡绅,崇德帝根本就记不住唐璩、余涵远这两个名字。如今,他是记得了,还会一段时间都忘不了。 “除了这些乡绅,那两个人背后还有谁?”崇德帝问着常康,想知道之前的调查有了什么结果。 “奴才查过,林世谦事前似知此事,唐有安和余缙收到的加急信,非从三皇子府送出,而是走了二皇子府的门道。”常康躬身回答道。 “是老二?”崇德帝挑了挑眉,颇有些讶异。这个事情,以老二的本事来说,可做不到这么周详。 “线索是这么显示的。”常康照实回答道。事实上,当他查到当中有二皇子的手笔时,也颇感吃惊。二皇子一向表现平庸,如这次真的是他设局,那以往大家都看漏眼了。 “以后对老二府里,多看一看。朕要知道他是真平庸还是韬光养晦。”如果经由这一事可以多一个聪明的皇儿,崇德帝还会觉得稍有安慰。 说到了老二,他就想到了老三。老三是他最寄予厚望最看重的,原本打算明年初就立其为太子的。却没有想到,出现了这样的事情。不管怎么说,事情都要顺延一步了。 唐璩和余涵远这两人毕竟是三皇子府的幕僚,如今那些乡绅们来势汹汹,京兆府已经招架不住,三皇子府被推到了风口浪尖,再不能一味压下去了。 京兆府衙役都快握不住水火棍了。御史台那些官员。似乎已卷起袖子开始写弹状了,最主要的是那些乡绅们的万人请愿书,正在不断往京兆百姓中散发。这让崇德帝觉得,他不能再在紫宸殿中观望事态发展了。 “常康,召老三进宫。”崇德帝给常康下了这个口谕,便闭上眼睛等待朱宣明的到来。 且说。在三皇子府务本楼内,秦绩踱来踱去。似乎下定了决心一样,凝神对朱宣明道:“殿下,唐璩和余涵远一事,三皇子府必定要交人出去。这人,地位还不能低!殿下,您要交的人只能是褚备。” 说到褚备这个名字。秦绩特地压低了声音。他知道褚备对三皇子忠心不二,从三皇子出宫建府的时候开始。褚备就是三皇子府的长史了,这么多年了,殿下肯定不舍得。 不舍,便不得,就算殿下再不舍,都要弃了此人。 “褚备不行……”朱宣明下意识地反驳道,褚备是他母妃那边的人,从他很小的时候,褚备就陪在一旁了,直到褚备任了皇子府长史,都没有逆过他的心意。 若没了他,朱宣明去哪里找这么忠心耿耿,且得信得用的长史? “殿下,在皇库事中,褚备与姚亮有往来,已经在皇上那里留了底,再有唐璩、余涵远一事,皇上势必不会留他,殿下何不主动将人交出去?还能显得公正。”秦绩继续劝说道,头脑越发清醒冷静。 唐璩和余涵远,还有他们的父亲,只是一个幌子,就是为了对付三皇子府的,可能布局之人握着乡绅阶层这把利刃,这一次三皇子府要受伤了。 一想到这,秦绩心中便一阵心疼与烦躁。唐璩和余涵远死亡、京兆府棺材案、乡绅阶层夺权,这些针对三皇子府布局一环接一环,谋划得异常紧凑,将三皇子府围了个密密实实。 要挣得出来,就只能从三皇子府内部着手,以现在的情况看来,弃掉褚备是最合适的办法,才有可能平息那些乡绅的怒气。现在是势成骑虎,哪里还有不行与否的问题? 听秦绩这么说,朱宣明一时没了话语。秦绩的话是对的,现在不是讲情意的时候,而是三皇子府是否顺利脱身的问题。 “光是教出褚备还不够的,殿下还必须就幕僚一事作出让。至于平息龙阳之癖的谣言,只要殿下亲事一定,自会不攻而破。”秦绩又说起了亲事,这一次,并没有像上一次那样置气。 这下,轮到朱宣明有些讶异了,他很清楚秦绩的心结所在,没想到这一次竟然这么爽快。可见,秦绩此刻是真心实意地为三皇子府打算。 接下来两人又就府内许多事商讨了一番,在崇德帝传召之前,朱宣明便知道自己应做什么了。 未几,京兆府衙就传出了最新进展,道唐璩、余涵远之所以惨死,是与三皇子府长史褚备有关,其人阴险毒辣,常借三皇子权势行事,蒙蔽了三皇子及众多人。 直到这事扬出来,三皇子府才知道府中长史乃是一条恶狼,而褚备本人,对所犯之罪供认不讳。三皇子府当下就将其移交京兆府,定要对其严惩不贷,以伸唐、余两人之冤,以昭天下正义。 至于褚备的具体罪行,京兆官员和各地乡绅们都不在意。他们在意的是皇上已经表态,知道这事只能落到褚备身上了,这是皇上的底线,不可能再进一步下去了。 乡绅们是要借此事来宣告进入权力体系的,以后他们还要继续渗透、活跃,不可能为了唐璩和余涵远这两个幕僚,而继续与崇德帝死磕到底。如果是这样,他们就不是为了得到权力,而是在找死了! 于是,在京兆府判决出来之后,乡绅代表们找到唐有安、余缙这两个人,表示这一场博弈,乡绅们只能做到这一步,不可能再多了,又表示他们已经觐见了皇上,不日就会从京兆散去。 一旦乡绅们离开京兆,就意味这轰动不已的棺材案,要进入尾声了。 唐有安仍是跪请乡绅们再帮一把,三皇子府只是推出一个长史而已,比起他儿子的死,这远远不够! 乡绅代表觉得唐有安已经魔怔了,不由得沉了声音说道:“三皇子府的长史,已经是五品官了,这个用来偿命,还不够?你莫不是想着要三皇子?” 做人,哪里能这么天真?三皇子乃天潢贵胄,就算他真的对唐璩做了什么,又能如何? 这一次,说话的反而是从头到尾沉着的余缙,他向乡绅们道了谢:“这一次的事情,多谢各位了。如果没有各位相帮,我们的儿子死了便死了,遑论伸冤?” 这一点,余缙倒比唐有安看得透。能有乡绅们出面,能让褚备偿命,已经殊为不易了。这一切,还有赖于那个褐衣人,不然,他们连儿子尸骨都找不到! 既然通过种种谋划,可以除掉三皇子府一个长史,那么自然也可以除掉三皇子,但这不能一蹴而就,要耐心等待时机。这是褐衣人告诉他的,这一点,余缙无比相信。 他已决定,有生之年,都要将所有精力用来谋划杀三皇子一事,这个,真的不急,反正死了独苗,他的人生也算尽了,专此一事,就好了。 接下来,乡绅们便果然如潮水一样,从京兆往关内府各地散去,就像那么来的时候那样,仍是声势浩荡。自此,朝廷便知道了乡绅这个权力阶层,大定权力体系便有所调整。 苦主唐有安和余缙两个人,也跟随着乡绅们离开的,带走的,是两副上好的黑色柳州棺材。 他们的离去,并没有带走此事的深刻影响,关于棺材案的真相,关于三皇子的癖好,关于褚备的最后伏法,仍在京兆传得沸沸扬扬。 这些事,当然传动了宫中。入夜之后,在宫中某处殿阁,有人将此事说得比外面传的要详细周全得多。 “主子,唐有安和余缙已经启程返回关内府,属下会按照主子所说,将唐、余两家都清除掉,请主子放心。”说话的人身穿褐衣,声音粗粝,仿佛就像石子划在地上那么刺耳。 “好,你办事一向妥当。褚备或许想不到,会因为两个区区幕僚而送命,呵呵。死一个褚备,当然是不够的,可不能让那边这么顺心顺遂。”一个女声笑着回答道,似乎对事情进展很满意。 “谁会想得到,主子会将这一步步都算好了呢?三皇子府栽在主子手中,也算不枉。”粗粝声音这样说道,听不出恭维之气,显然他是真这么想的。 “可以告诉家里,家中可用可不用的人才,可以安排到乡绅阶层了。以后这个阶层获得的权力,将会越来越多,不枉本宫谋划这一场。”女声又这样说道,心情颇为惬意,甚至亲自拿起剪刀,将烛花剪了剪。 她边剪边笑着说道:“三皇子府,可不能真让它好过,它好了,本宫的日子就艰难了。” 烛花落地,烛火刹那洞亮,映照出她柔弱娇媚的脸孔,脸孔上还带着威严,这不是崇德帝的继后谢姿,又会是哪个? ☆、第114章 有心 随着三皇子府长史褚备在狱中暴亡,三皇子府便从最近的混乱中摘了出去。表面上是如此,底下依旧是暗流涌动。 褚备之后,三皇子府幕僚多有更替,新任长史乃原殿中丞谢登,是崇德帝特地擢升的;三皇子的亲事再度被提上日程,只不过要比之前低调得多;听说皇上为此召见了国子祭酒叶端几次,可是紫宸殿中仍是迟迟没有指婚旨意下来。 这些,都是山青和陈三娘陆续告诉顾琰的,顾琰听了虽没说什么,但心情明显好了不少,令得尺璧院一扫之前的沉郁气氛,连小圈都兴致高扬地来回打滚。 “姑娘,您说三皇子府和叶姑娘的亲事能成吗?”月白好奇地问道。三皇子传有龙阳之癖,月白不喜这一点,本能地站在了叶姑娘这边,暗望这事不成。 “不会成。”顾琰笑了笑道,这样回答道,并略略解释了原因。从她将朱宣明的癖好告诉谢姿的时候,她就知道三皇子与叶家的亲事,断不会成了。 国子祭酒叶端不是普通的人,还有叶稳那七个强悍的兄长,怎么会舍得将孙女(妹妹)嫁到三皇子府去?三皇子是天家这一点估计都让叶家不满意了,更何况三皇子还传出有龙阳之癖! 如今的三皇子府对叶家来说,算是个火坑冰窟,这一桩亲事,叶家断不会应承。联姻是为了结两姓之好,三皇子若是执意要纳叶稳为妃,那就只能结仇了,叶家不会成为三皇子府的助力,想必崇德帝也有这个考虑。是以紫宸殿至今未有指婚旨意。 思及此,顾琰不由得想起了那个叶稳姑娘,她倒是叶稳在京兆宴会上见过几次面,但并不熟悉。让顾琰深感奇怪的是,这叶家姑娘叶稳,什么都好,怎么就嫁不出去呢? 虽然像自己这样嫁到成国公府只是一个悲剧。但一个姑娘家始终待在闺阁。始终不是个事儿。 顾琰和叶稳前世今生都没有交集,就是好奇一下而已。很快,她就没有再想此事。反而想起了尺璧院中的车嬷嬷。 车嬷嬷是从宫中宫门局出来的,是傅氏为她选的教养嬷嬷,但是因为经过了顾重庭的手,顾琰对她并不信任。是以没怎么用过她,还让靛青密切注意她。 风嬷嬷来到尺璧院后。对车嬷嬷的评价是“可用,但不可信”,顾琰对车嬷嬷就有了判断。一个不可信的人,不管她有何等本事。顾琰都不打算用。 她将车嬷嬷搁置起来,按照教养嬷嬷的标准将其荣养起来,就是不让其接触尺璧院事宜。车嬷嬷对顾琰此举。也没有什么意见,反而更加安分守己。还时不时提点靛青几句。 顾琰原本以为,她和车嬷嬷会一直这么相处下去,直到那一晚尹洪来尺璧院将她掳走,事情就有了不同。 那时候,她被掳走,风嬷嬷一路追截,剩下尺璧院乱作一团。守夜的月白被放倒,水绿正好休在家中,靛青和杏黄这两个大丫鬟强自镇定,却不知如何收拾局面。 没想到就是在这样的时候,车嬷嬷站了出来,沉喝道:“姑娘的闺誉比一切都重要!你们这样嚷嚷,是要让整个顾家的人都知道姑娘不见了吗?!任何人都不能再说话!院中的灯火也不能太盛,一切要和往常一样!” 接着,她止住了靛青欲去通知叠章院的动作,反而让靛青去了仆人居将水绿唤了回来,与水绿两个人一起稳住了尺璧院的局面。 这些,都是靛青和杏黄时候告诉顾琰的。事实证明车嬷嬷决定是正确的,没多久顾琰就回到了尺璧院,她曾被掳走一事,顾家所有人都不知道。 车嬷嬷在这一事的表现,赢得了水绿等一众丫鬟的肯定,她们待车嬷嬷亲热了不少。 这一日,顾琰便将车嬷嬷唤了来,问起了当时的情况。 “嬷嬷,我被掳走之后,您为什么不让靛青去通知叠章院?”顾琰这样问道。若是一个人家的闺女被掳走了,第一时间通知的,当然是父母至亲,车嬷嬷为何没让靛青这么做? 此刻,车嬷嬷正坐在顾琰面前的矮墩上,听了这问话,便回道:“奴婢对风嬷嬷的本事略知一二,见她已经追了出去,想必姑娘能平安回来,再说,告诉太太和老爷,能有什么帮助?” 车嬷嬷已经在顾家一段时间,她在宫门局过眼的人太多了,早就看清傅氏是个软糯的人,通知了叠章院,除了引起主母惊慌之外,她觉得一点帮助都没有。 这个回答,让顾琰顿了一下,然后久久地看着车嬷嬷,车嬷嬷脸色淡然,显然心中就是这么想的。 “嬷嬷,你的心如何呢?”忽而,顾琰没头没尾地问道。 “姑娘以为奴才的心如何,奴才的心便是如何。”车嬷嬷的回答更玄,只是她在回答的时候挺直了身子,脸色看着也比平时严肃。 顾琰听到这句话后,不知为何竟觉得会有些轻松。为了这一句玄话,她愿意尝试接触车嬷嬷这个人,而不是将之前那样排斥她。 顾琰的决定,并没有瞒着风嬷嬷。这日响午过后,她像往日一样去碧海院看望风嬷嬷,就说了这事。 “我打算让车嬷嬷作尺璧院的管事妈妈,嬷嬷以为如何?”顾琰坐在风嬷嬷的床前,询问着风嬷嬷的意见。 “姑娘的决定,奴婢没什么可说的。姑娘只须记得,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风嬷嬷的声音略有低沉,并未反对顾琰的意见。 她气色看着仍是不好,那一晚她受伤太重,养了这些日子都并没有好全,脸色看着比以往更阴森。 风嬷嬷受伤之后,顾霑还来过碧海院看过风嬷嬷,只嘱咐风嬷嬷好好养伤,旁的竟然一概不问。也不介意。顾霑既是这样的态度,傅氏对碧海院这位客卿,就更不会说什么了。 风嬷嬷受了重伤这事,便是如此在顾家波澜都不曾泛起。这一点,让顾琰深感奇怪。 “多谢嬷嬷提点,我知道的。祖父似乎对嬷嬷受伤一事并不奇怪?”顾琰这样问道,倾身上前为风嬷嬷掖了掖被子。 一旁的杏黄见到顾琰这个动作。伸出了手去阻止。却被顾琰一个眼神盯得缩了回去。 那一晚的事情,顾琰永远都记得,风嬷嬷扑倒在她侧吐血的情景。顾琰绝对忘不了。风嬷嬷对她有活命之恩,更多的事情她都愿意为风嬷嬷做,掖一下被子有什么不妥的? “老太爷知道奴婢是太奶奶身边,所以不觉得奇怪吧。”风嬷嬷因为顾琰掖被角这个动作。眼神满是和蔼,语气柔和很多。 “太奶奶。是个怎样的人?”顾琰好奇地问道。她重活两世,都没有见过这位太奶奶,也没有听多少人提起过她,只知道她先于祖父死去而已。 如今听风嬷嬷这么说。那位莱州太奶奶似乎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为何这样的人物,前一世从来没有现过世呢?后来她与秦绩、沈度接触时,都没有听说莱州有什么人。 “太奶奶是个好人。姑娘以后若是有机会见到她,就知道了。”风嬷嬷笑着说道。眼神露出几分怀念。 风嬷嬷很少笑,如今一笑起来,感觉整个人都年轻了很多,与当时在山丘上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当时,她好像从地狱里面爬出来一样,阴测测盯着尹洪说:“你是成国公府的死士!”,可见,风嬷嬷知道成国公府有死士,而且对他们相当熟悉,可以认得出他们的武功套路。 她一直以为风嬷嬷只是管家了得而已,不想风嬷嬷背后似有很多秘密。太奶奶、成国公府,风嬷嬷究竟是什么人? 还有……还有沈度,风嬷嬷与沈度究竟是什么关系?从山丘那一晚看来,沈度和风嬷嬷肯定是认识的,那么前一世沈度在宫门局碰巧遇到风嬷嬷,那肯定就是假的了。 “风嬷嬷,那一晚,是你通知沈大人来的吧?你与沈大人……”顾琰轻轻问道,不用说全,就足以表达她的意思。 这不是质问,而是了解。那一晚沈度来得太及时,还有沈度唤风嬷嬷为“嬷嬷”,这一切都说明风嬷嬷和沈度关系匪浅。那么,风嬷嬷为何会来到顾家呢? “的确是奴婢唤沈大人来的。奴婢以前服侍过沈大人,后来才进了宫。奴婢满役之后,就被太奶奶挑了去,如此便来了京兆。”风嬷嬷一一解释说道,态度极为磊落。 除了当年那些隐秘的仇恨,风嬷嬷觉得没有什么不可说的。 风嬷嬷如此坦率,倒不知让顾琰说什么好了。原来,风嬷嬷还曾服侍过沈度。如此说来,她与沈度,倒多了一个关联了。 她不由得想起了沈度,那晚漫天铺地的温暖似乎还留在心间,稍想一想,便烫得她脸色嫣红。 风嬷嬷看着顾琰嫣红的脸,眼中闪过一抹促狭,似是不经意地说道:“姑娘,下个月初二,便是沈大人及冠之日了。”——她服侍过沈度,自是知道他生辰是在什么时候。 顾琰嗔怒地看了风嬷嬷一眼,脸色的嫣红更甚。风嬷嬷说这一句话是什么意思,顾琰很清楚。 及冠呀……这么重要的日子,她一定会送他一份大礼的。只是在送大礼之前,她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第115章 杀一人 顾琰想做的重要事,很明确,就是杀一人,杀掉秦绩身边的死士尹洪! 尹洪胆敢夜半闯入尺璧院将自己掳走,可见其人是如何狂妄猖獗。这个人,是秦绩得信得用之人,他将自己掳走,肯定有什么不轨图谋。这一次不成,就肯定会有下一次。 顾琰不想知道是什么图谋,解决问题最直接迅速的办法,就是将尹洪杀掉。 她要让尹洪以后都不能再闯进尺璧院,要除掉秦绩身边强大的武力倚靠!而且,还要报空翠山伏杀之仇,还要报风嬷嬷重伤之仇,尹洪这个人,是绝对不能再留了! 她能杀这个人一次,就能杀这个人第二次,就算这一次善言不在身边,也无惧。 因为她还有风嬷嬷,还有陈三娘,有了这两个人,在加上前世她所知的那些先机,杀掉尹洪,就是一个可以实现的谋划。 于是,在一个响午,顾琰将陈三娘请来了顾家,带着她去了尺璧院,,与风嬷嬷一起,商量如何杀掉尹洪一事。 当她将意思说出来的时候,饶是风嬷嬷和陈三娘这两个见惯世面的人,都愣了一下。此时,冬日的阳光正柔和地照进来,房中的气氛是如此安宁舒适,可是姑娘却说,要杀一个人? “我们商量一下杀死成国公府死士的事情。”她的语气如此平淡,神色如此安逸,似乎在说商量今晚吃什么菜肴一样,让风嬷嬷和陈三娘一时难以言语。 最先说话的,是风嬷嬷。她半眯着眼睛,疑惑地看着顾琰道:“姑娘,您怎么知道那个死士叫尹洪?怎么会知道他是秦世子身边的死士?” 风嬷嬷不得不这么问。她实在困惑不已。那晚在山丘,风嬷嬷只认出了那个人是成国公府的死士,却对其人一无所知。 据风嬷嬷所知,沈度事后也去查探过这个死士是谁,却不能知道更多的消息。因为死士,是成国公府隐藏得最深的力量,就算沈家在成国公府布谋了这么多年。都查不出来。 可是。姑娘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顾琰抿住了唇,没有回答风嬷嬷这个问题。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她不能告诉风嬷嬷,前一世她嫁给秦绩五年。后来两年刻意与秦绩朝夕相对,秦绩身边的人事,她大多都知道。 这些,她不能说。她能说的只是模凌两可:“这是我从别处得来的消息。消息定然无误,嬷嬷不必担心。我还知道尹洪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闻不得檀香!闻了,轻则精神不济,重则昏迷不醒。这样,如何才能杀得了他?” 陈三娘一听这话就有些懵。下意识地回答道:“既然如此,只要让他闻了檀香,随便一个人都可以杀了他。这有什么难的吗?” 精神不济、昏迷不醒。就算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鬟,都能杀了他。还有必要如此郑重认真地讨论如何杀他吗? 风嬷嬷则若有所思地看着顾琰。没有再问询顾琰关于尹洪本人的事,而是这样说道:“姑娘这个消息无误的话,那么我们要讨论的,就是如何制造机会让他闻檀香了。”——她惊诧过去之后,一下子就抓住了讨论的核心。 她与尹洪交过手,知道这个人的武功到什么程度。让人头疼的不是他武功有多高,而是他的杀人手段,本来,死士就是为了杀人而设,最擅长的就是杀人。 最擅长杀人,当然也最擅长隐匿,这样的人,就算有檀香这个弱点,也不好对付。 顾琰点了点头,她所困恼的,就是风嬷嬷所说的情况。尹洪知道自己的弱点,对檀香异常警觉,普通人要带檀香出现在他面前,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而且尹洪很少离开成国公府,就算离开,都只是跟着秦绩身边或者执行什么秘密任务,也就是说,顾琰要找到他,其实很不容易,就更别说让他闻到檀香了。 前一世,她和善言之所以能杀掉尹洪,是因为大家都在成国公府,善言以裸/身色/诱,尹洪放松心神,因此她们才能成功。 如今,顾琰等人不能进入成国公府,更没有一个善言在其中,可以怎么杀他? 顾琰想不到好办法,便想着一人计短、二人计长,才与风嬷嬷、陈三娘商量这杀人事件。 “首先,得让他出了成国公府,我们才能下手。”陈三娘回过神来了,如此说道。 她这话一下,顾琰和风嬷嬷便想抬头望望天,这不是废话吗? “既然他是秦世子身边的死士,那么有没有什么事,秦世子一定要他去办,不能经由旁人的?”陈三娘继续说道,十分严肃地在思考。 这下,顾琰和风嬷嬷齐刷刷地看着陈三娘。这话有道理,但陈三娘说话半截半截的,实在让人受不了。 这个赞,她们都不知该不该点了。 听到陈三娘的话语,顾琰脑中便泛开了。有什么是秦绩一定要让尹洪去办的?如今是十一月中旬,成国公府有什么需要尹洪去办的?十一月中,成国公府,尹洪…… 顾琰想来想去,一下子却是什么都想不出来。成国公府那些事情,仿佛隔了好久那样,如今还是崇德九年,前世这个时候她在福元寺,对京兆的一切几乎都不知道。 “如果有办法让他出府呢?”风嬷嬷这样问道。她看着陈三娘兴奋的神色,隐隐觉得将会听到什么。 “那就简单了!到时候我们一大群人上去围住他,不让他走,然后在一旁点上檀香,不就可以了?”陈三娘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果然!如此直接简单粗暴,正是风嬷嬷所预料的话语。不过,风嬷嬷喜欢! “如此说来,还是要让他出府才是。”风嬷嬷这样说道,事情又兜回了开始这里。 顾琰静静听着风嬷嬷和陈三娘的讨论,觉得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 三日后,京兆下了一场雪。这是崇德九年的初雪,却是风夹冷温,使得这一场初雪特别猛烈。京兆似乎是白茫茫一片,尚未到酉时,京兆各大街上就没有什么人了,就连乞丐、流民这些人都躲到破庙里面烧火取暖了。 在这一片寒冷白茫之中,尹洪稳稳踩着雪,往京兆南门行去。京兆南门外,有一条驿道是通往南方的。驿道的旁边,堆着大大小小的坟茔,这些坟茔里面埋的,都是思念游子之亲人。 这些人到死都没有等来他们思念的人,死之后便将坟茔设在了驿道旁,仍是在驿道这里等待游子归来。 大定帝王感念这种死游子之心,并没有下旨将这些坟茔铲除,反而每年的春秋二祭,都会让人来这些坟茔前烧一柱清香。 尹洪如今就站在一座坟茔前面。这座坟茔显然被修葺过了,明显比旁边的坟茔高很多,而且前面还立有一个墓碑。如今,这坟茔和石碑都被初雪覆盖了,白白的一层,看不见墓碑上的字。 尹洪低下了身子,不管天气的严寒,直接用手将墓碑上的雪抹去,墓碑上的字渐渐清晰,只见得“尹氏墓”这三个字,只有姓氏,没有名号。 尹洪静静看着这墓碑,头垂得低低的,纷纷初雪落在他肩头,驿道旁边显得无比静谧。 就在这样的静谧当中,空气中忽然有了一丝奇异的颤动,就见到尹洪立刻直起了身子,瞬间就从怀中拔出剑,“琤琤”两声响,就与另外两把剑过了两下,挡住了这两把剑的攻击。 这两个人一身雪白,似乎要和白茫茫的驿道坟茔融合在一起,就连他们手上的刀柄,都是漆成白色的。这样的伪装,加之尹洪心中有事,便一直都没有发现这两人掩藏在附近坟茔当中。 他还没有发现的是,在这两个白衣人攻击他的时候,另外有几个白衣人已经点起了檀香,在檀香迎风送的时候,这几个白衣人也骤起向尹洪攻击而去。 这几个白衣人的武功明显不如尹洪,但是他们人多,配合得极好,技巧地换来转去,也堪堪缠住了尹洪,让他一时间逃脱不得。 “找死!”尹洪暴喝一声,然后整个人翩鸿一样,猛地朝一个白衣人刺去,就听到“噗”的一声,白衣人已经中剑喷血。鲜红的血迹洒落在白衣白雪上面,像雪地里开出的点点红梅,竟然有一种怪异的美丽动人。 尹洪几下翻飞,接连又刺中了两个白衣人,眼看着这些白衣人形成的包围圈就要破掉了,尹洪正想拔地而起往奔离这里,却突然脚步一滞,头脑似乎有白光闪了一下。 就在他分神的一瞬间,两个白衣人的剑已经欺到了他跟前,“噗哧”的一声,剑尖刺进了他的肩膀,他的鲜血同样也喷了出来,还星溅到墓碑上面。 尹洪不由自主地踉跄了两步,虽然他手中的剑人仍在抵挡、攻击着这些白衣人,但他开始觉得脑中一片混乱,眼前的景象也开始模糊起来。 一股宁静隽永的香味窜进尹洪鼻子,却令他闻之色变,这是檀香的味道!令人凝神镇定的檀香,却是让尹洪心神震荡的香气,是他这辈子避之不及的噩梦! 这些白衣人是谁?谁会知道檀香是他的致命香?尹洪迷迷糊糊地想道,猛地朝墓碑那里扑过去。 ☆、第116章 伤秦 尹洪无力地倚靠在墓碑上,手中的剑脱落在身侧,纷纷初雪落在他身上,却盖不住满身的血气。此刻,他嘴角不断吐着鲜血,胸前破了几个洞,正汩汩流着血。 驿道雪路坟茔这里,除了簌簌而落的初雪外,还有袅袅而升的香气,这是能让人舒意宁神的檀香。这香气甚是隽永,似乎将尹洪紧紧笼罩在其中。 他看了一眼胸前的血洞,再看看身前握剑围着他的白衣人,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眼神一片茫然。 那几个白衣人的情况只比尹洪好一点点,他们肩腿上都渗出点朵朵血花,有伤势严重的,只能将剑插在地上才能堪堪撑住身形。白衣人脸上满是杀气,又十分凝重。 他们没有想到成国公府的死士这么厉害,明明已经神志不清却依然那么强悍,若是在平时,他们肯定不是这人的对手。 幸好,幸好还有些檀香,这些檀香让这人头脑模糊,动作也迟滞很多,白衣人才能乘机将他击杀。如今这人胸前有数个血洞,已无反抗之力。 “噗嗤”又是一声,白衣人沉默而坚决地将剑送进尹洪的左胸,随即快速拔出,然后跃在一旁,等待这人断气。 胸前剧烈的疼痛让尹洪有片刻的清醒,可是他连握剑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知道自己到了必死之地,连看都没有看白衣人一眼。 在这临死之时,就算知道是谁杀他,也没有意思了。尹洪嗅着这让他惊惧畏恐的檀香。茫然地往身后看去。 这仍是他每年必来的坟茔,已经修葺过的坟茔如今看着是一堆白雪,只有他知道,这白雪底下埋着怎样的罪恶和愧疚,让他终生不安却只能每年在这个日子来这里忏悔! 迷迷糊糊之间,尹洪仿佛见到了几十年前的自己。 也是这样的雪天,也是这样的寒冷。他接了成为死士后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将一个老人杀掉。他慢慢地将剑插进一个老人的胸前,然后静默地等着老人断气,直至这老人死不瞑目! 老人怎么能瞑目?杀他的。是他一直行乞供养着的儿子!怎么能瞑目?今日……今日过后,坟茔里面人就可以瞑目了吧? 尹洪这样想道,身子又往下瘫了一下,头靠在了墓碑上。眼中的茫然更深了,仿佛什么都没有见到一样。但是嘴角竟扬了起来,口中的鲜血更加汹涌而出。 直到最后,他双眼紧闭,身上已经无一点气息。脸上仍带着这个笑容。白衣人不知这人在想什么,不知他为何临死而笑。他们静默地看了半响,然后带着剑转身离去。只留下点点血气。 驿道坟茔这里,纷纷初雪带着澄净和静谧。试图掩盖着人间所有污秽和丑陋。 秦绩接到尹洪死讯的时候,简直不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尹洪死了?他身边的死士被人杀死了?这怎么可能?! 随即,他就看到了尹洪的尸体。这尸体被冻成一个奇异的角度,就像坐靠着什么东西一样。他身上的伤、胸前的血洞都说明他临死前,有过一场剧烈的厮杀。 最后,他还是被杀死了!杀死他的人是谁?是单纯杀他,还是冲着自己来? 尹洪无家无亲,唯一的身份就是自己的死士,不管他被杀是为何,绝对是冲着自己来的!——秦绩不断想着,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驿道那里,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秦绩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住震怒问道。 “除了尹先生,什么都没有。正好下了一场雪,什么都掩住了。”李楚低着头回道,眼里都惊惧。 尹洪是主子身边的死士,武功比他们这些人都高强得多,如今却被杀了,而且杀他的人没留下半点痕迹,驿道坟茔那里,除了纷纷白雪,什么都没有! 可见这杀局,设得多么周详和仔细,尹洪死得不能再死,可是成国公府只除了尹洪尸体,什么都没发现。 这让李楚隐隐感到不祥,似乎有一个强大的对手,正蛰伏在暗处,随时会扑上来刺府中一刀。 李楚的感觉,秦绩也有,而且比尹洪的还要深刻!这是从南风堂被灭开始,秦绩就有的感觉。南风堂被灭、三皇子府出事、尹洪被杀,这些,都是他身边的事,接二连三地发生,不可能是事有凑巧,绝对是有人针对他而设局。 这个人,是谁?成国公府得罪的人、且有这等本事的,秦绩还真想不到是谁! “知道他去驿道坟茔的,肯定是府中的人!他最近与何人接触?有何不寻常之事?”秦绩继续问道,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尹先生一向不和府中的人接触。若说不寻常的话,就是前些天他外出受伤一事。”李楚对尹洪这个人,当然是不敢刺探的,所知也极为有限。 秦绩的眼神暗了下来,前些天尹洪去顾家掳顾琰,却遭到了顾家的阻扰,期间中书舍人沈度出现救了顾琰,尹洪还因此受了伤。 这些,是秦绩所知道的事情,他只知道沈度出现在那里,但更详细的情况,还没有听尹洪说过。那时候,尹洪正要说那晚的事情,李楚就急报三皇子府出事了。 此后秦绩便忙着三皇子府的事,尹洪受伤那一晚的事早被他丢到了脑后,如今三皇子的事尚未落定,尹洪就已经身死了。这其中,顾家有没有手脚? 待他唤了顾重庭来,听了顾重庭的话语之后,就迷惑了。 顾重庭来了之后,是这样说的:“世子,尹先生的死不可能与顾家有关。顾重安那一房,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他们在武力上的倚靠就是傅铭,傅铭尚未回来!顾重安他们没有本事杀得了尹先生!” 顾重庭所说的甚有道理,顾家只是文官,在武力上没有什么厉害的地方。以尹洪的本事,的确不是一般人能杀得了的,顾家没有那么大的本事,那么,究竟是谁呢? 尹洪说的话突然出现在秦绩心头,中书舍人沈度出现了…… 那一次,在空翠山上,正巧是沈度救了顾重安等人,这一次,沈度又在月夜救下了顾琰。顾家和沈度,是什么关系?想到这里,秦绩便打算去见见父亲秦邑,可是他还没动,秦邑就让人来唤他了。 尹洪的死,自是惊动了成国公秦邑。死的,是成国公府的死士,而不是一般的下人,这让秦邑不得不重视。 “尹洪的死,你可有什么考虑?”秦邑这样问道。自南风堂一事后,秦邑再一次沉下了脸色。他不是为了尹洪的死难过,而是为了成国公府将来担忧。 秦邑见过太多家族的倾覆,有时候一家的颓败都是从一件件小事肇始,先有南风堂被灭后有尹洪被杀,秦邑担心这是破家先兆,对这一事异常上心。 “父亲,我先前让尹洪去办事的时候,遭到了沈度的阻拦。三皇子又一直拉拢沈度不成,您看,这人会不会有问题?”秦绩这样问道。他知道府中对帝师的沈肃的关注非同一般,这沈度,当然也不例外。 沈度?沈肃的义子? 秦邑思虑良久,才摇摇头说道:“沈度在朝为官这几年,并没有对成国公府有何不利。韦长隐说沈度是皇上纯臣,是不会为各皇子拉拢的。” 秦邑想不出沈度有何理由对付成国公府,就算是沈肃,实际上也和成国公府无仇无怨。只是当年沈肃突然从京兆消失,后来又突然出现,成国公不敢忽视帝师的影响,才会密切关注沈肃其人。 秦绩的眼中倏地闪过一丝嫉恨,又是韦长隐,这个人在京兆勋贵圈的影响真不是一般!就连父亲都对其听信三分,他算是秦绩最讨厌的勋贵子弟了。 尤其是那副样子,仿佛什么都不放在眼中,特别让秦绩看不瞬间。但此刻,他对韦长隐的不顺眼还在其次,他始终觉得沈度甚有问题。 “父亲,我觉得沈度这个人殊不简单,府中的人手此后还要加强对其关注才是。”秦绩这样说道。一想到三皇子一直想拉拢沈度,他脸色就颇为不豫。 不管是为了尹洪这事,还是为了三皇子拉拢,这个沈度都不能不重视! “此事,我自有分寸。尹洪这事,交给府中的人来查。这个时候,你还是助三殿下收拾乱局为好。还有三殿下与叶家的亲事,都要快些落实!”秦邑想了想,还是决定亲自调查尹洪一事。 事关成国公府的死士,秦邑要亲自处理,才能放心。 秦绩一喜,自是点点头。若是父亲亲自处理尹洪这事,会比他自己着手要有效率得多。 “尹洪之死,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我很想知道,究竟是谁对成国公死士下手,敢担如此伤害秦家……”秦邑周身都泛着杀气,似乎能将人震碎一样。 究竟是谁对成国公府下手呢?他们当然想不到会是顾琰,此刻顾琰可不像秦邑他们这样忧虑,而是兴奋地在尺璧院内踱来踱去,等待她这一生极为重要的时刻到来。L ☆、第117章 添丁 顾琰在尺璧院踱来踱去,既兴奋又担忧,如今尺璧院的四大丫鬟都让顾琰送去了叠章院备用,因为,傅氏就要临盆了! 顾琰仿佛觉得听到娘亲有孕还是不久前,现在孩子就将降生了,时间不知不觉间过得这么快。 傅氏临盆,在顾家是一件大事,就连顾霑的都严阵以待。早在三个月前,为傅氏接生的稳婆,还有小孩子的奶娘,就已经准备好了;一直为傅氏看诊安胎的周大夫,在傅氏刚作动的时候,就带着徒弟住到了顾家;顾霑和顾重安都申请了休沐…… 凡此种种,难以足道。 顾家的每一个人,都为傅氏的临盆,做足了准备,在这些经验丰富的的大人面前,顾琰没有太多可说的,她只做了两件事。 其一,是亲自去同福街找周大夫说了一番话,请他在傅氏生产的时候,无论如何都要保住大小的性命。 前一世那件事,让顾琰相信,周大夫的本事比尚药局奉御郑杏林还要大。只要周大夫想,救人活人就不会有太大问题。尤其是傅氏怀这胎的时候一向康健,不太可能会出现什么事。 顾琰去找周大夫,是为了多一重保障。有周大夫在,傅氏性命定必无虞。 这个时候,前一世那则宫廷秘闻尚未发生,顾琰没有什么能直说的,便同周大夫讲了一则故事,末了只是感叹说道:“真正害人的,不是有情,而是情执。情执太重则肝肠断、临险境,所行所为。与平时全不一样。迷则情执,情执难破,然不得不破,大夫您说是吗?” 听到这些话后,周大夫十分慈祥的脸慢慢就变了,似乎在思量什么一样。良久之后,他才答应顾琰。便徒弟早早住进顾家一事。 其二。是让水绿等人牢牢盯着二房,不管是连氏还是顾重庭,都不让他们接触傅氏生产一事。顾琰知道自己是尚未及笄的姑娘家。因为有了风嬷嬷,阻住连氏接手叠章院一事,就变得顺理成章很多。 风嬷嬷前去松鹤院与顾霑说,请二太太在门外打点即可。产房里面的事,她一切都会打点好。不劳二太太费心。顾霑显然极信任风嬷嬷的本事,便这样吩咐了去。 连氏就算不想答应也不行,因为就在傅氏作动的时候,她不知道怎么的就扭伤了。如今她脚踝得厉害,就是动一动都痛,还要周大夫给她看脚。又怎么能去叠章院候着? 况且,连氏并不蠢笨。知道这个时候是叠章院的管理最严格,顾霑和顾重安的目光都紧紧盯着叠章院,这个时候若是做什么手脚,太容易暴露了! 便是如此,风嬷嬷带着四大丫鬟去了叠章院,顾琰和车嬷嬷则留在尺璧院,紧张等待着叠章院的消息。生了没有,是弟弟还是妹妹,娘亲好不好,小孩子好不好…… 顾琰不断这样想着,紧张得坐都坐不住,只能踱来踱去,和往常沉稳镇静完全不同。可惜,傅氏和顾重安早有严令:阿璧安安稳稳呆着,不得去叠章院! “姑娘,别着急。太太这不是第一胎了,应该不会很困难的。”车嬷嬷被顾琰晃得头都要发晕,便这样安慰道。 其实车嬷嬷心里没底,傅氏已经十多年没有生过了,而且年纪偏大,一切还不好说。 听了车嬷嬷这么说,顾琰才强迫自己坐下来,脑中却依然纷纷乱乱,只是到底没有再焦急地晃来晃去了。 和顾琰一样坐立难安的,是在叠章院里的顾重安。他做坐在老仆顾祥搬来的椅子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叠章院的人进进出出。 每次那些端热水的婢女一出来,顾重安就冲上去问道:“太太怎么样了?生了没?” 他这么问,是因为他完全听不到房间里面有什么动静,他一点都没有听到傅氏的尖叫声,风嬷嬷一直待在房间内,这样的安静,更让顾重安担心。他除了问进出端热水的婢女,就不知道从哪里判断里面的情况了。 傅氏生长子和顾琰的时候,顾重安刚好都外地任职,且那个时候有顾家老太太坐镇,顾重安根本就不担心。 如今,他是真真切切感受到这种担忧了,且傅氏是隔了十二年之后才再生孩子,顾重安不断地想起“女人生孩子就是过鬼门关”这话,他怕傅氏有什么事。 在顾重安又一次冲去问丫鬟之后,老仆顾祥终于忍不住了,他劝着顾重安道:“老爷,不如回房间里面等着吧,若是有消息了,她们肯定会第一时间通知您的。” 现在是冬天,院子里寒冷,老爷待在这里又帮不上忙,倒不如在房间里取暖等着,还不会阻碍丫鬟们的行动。 顾重安确实觉得自己太心焦了,想想自己待在这里确实没有什么用,便跟着顾祥回到了房间。在房间里面,顾重安也不安生,他从来没有觉得时间是如此漫长,如此难熬。 到了灯火点亮的时候,叠章院终于传出了好消息:傅氏产下了一个儿子,而且母子平安! 消息传到顾重安那里的时候,他先是一愣,似乎一下子没能理会母子平安是什么意思,直到顾祥哽咽地唤了一句“老爷”,顾重安才发现已经已经双眼湿润。 顾家大房的嫡子,十几年之后终于出现了,顾重安始终抱着的一丝微弱希望,终于有成真的时候。这是他盼望了十几年的事情,没想到真的到来了…… 顾重安跌跌撞撞地往傅氏的寝室跑去,当他去到那里的时候,傅氏因为用力过度已经昏睡过去了,傅妈妈正在轻轻为她擦汗,宝绮、金丝等四个丫鬟正在收拾着房中的血布,而风嬷嬷则坐在房间里,手上抱着一个襁褓,正在轻轻摇晃。 襁褓……这是他的儿子! 顾重安巍巍颤颤地走过去,就听到风嬷嬷笑着说道:“老爷来了?您看,小少爷长得真俊俏,很乖呢。” 她将襁褓凑到顾重安跟前,却并没有让他抱着——顾重安这副微颤的样子,实在不适合抱着小少爷。 顾重安下意思屏着气,一瞬不动地看着襁褓里的小小的人儿。小人儿闭上眼睡着了,脸上皱巴巴的,除了一头黑发,一点都看不出风嬷嬷说的俊俏来。 这个小人儿,就是他的儿子了! 顾重安将脸贴在襁褓上,早已湿润的双眼,唰地留下了眼泪。顾家嫡枝子嗣不丰,顾重安等这个嫡子,已经等了很久了。 顾琰感到叠章院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父亲顾重安脸贴着襁褓,眼中含着泪,神情却很满足。 顾琰小心翼翼地走近风嬷嬷,看着襁褓中熟睡的小人儿,浑然不觉自己也泪流满面。 这个小人儿是她的手足骨肉,是除了傅氏和顾重安之外,顾琰血缘上最亲近人,是顾琰前一世绝对不会出现的手足,是这一世命运已经改变的明证! 见到这个小人儿,顾琰便清晰地知道,这一生和前一世已经截然不同了。这个时候,父母还活着,而且她还多了一个弟弟,前一世的仇恨悲惨,在今生已经变成了幸福顺遂。 顾琰不知道这是自己重生谋划,还是上天对她的怜惜,给予了她一个不同的命运。 她还有父母,而且还有兄弟,这是骨肉至亲,是永远都割舍不断的血缘牵绊,是顾琰前世无尽渴求而始终不可得的,顾琰怎么能不喜悦激动至泪流满面? “谢谢你……”顾琰用手摩挲着襁褓,同样不敢抱着他,而是这样轻轻地说道。不知是在感谢这个小人儿,还是感谢上天。 傅氏母子平安,这是顾家天大的喜事,就连顾霑在松龄院内兴奋不已,而且很快就亲自来到叠章院看望傅氏和小人儿,并且带来了这个小人儿的大名:顾道行! 顾道行,就是顾重安的嫡子,顾琰嫡亲的弟弟。 三日后,顾家举办了隆重的洗三礼,与顾家交往的姻亲故旧全都送了礼,而且这些礼都不轻。顾重安的嫡子,顾霑的嫡孙,到底不一样。 洗三礼过后,暂住在顾家的周大夫就告辞了。事实上,他在顾家待了这么多天,已经非常不容易了,若非顾琰之故,周大夫不可能在顾家待这么久。 周大夫离开顾家之前,在叠章院门外见了顾琰一面。周大夫仍是那副慈祥的样子,却对顾琰微微点头:“大小姐,多谢提点了。” 多谢提点,是有关情执、破情执那一番话语和那一个故事。踽踽独行、耽于情执,这些年来周大夫便是这样的,顾琰的提点,不管能不能引导他,他此刻都十分感激。 顾琰也回以点头微笑,这个老人如此慈祥,谁都不知道他竟情执至此,前一世那则宫廷秘闻,实在是……想不到! 顾琰目送着周大夫离开,想到已经平安降生的弟弟顾道行,心里欢喜不已,当然,即将来顾家的那个人,同样令顾琰异常开心。 ☆、第118章 傅铭归 顾琰在尺璧院踱来踱去,既兴奋又担忧,如今尺璧院的四大丫鬟都让顾琰送去了叠章院备用,因为,傅氏就要临盆了! 顾琰仿佛觉得听到娘亲有孕还是不久前,现在孩子就将降生了,时间不知不觉间过得这么快。 傅氏临盆,在顾家是一件大事,就连顾霑的都严阵以待。早在三个月前,为傅氏接生的稳婆,还有小孩子的奶娘,就已经准备好了;一直为傅氏看诊安胎的周大夫,在傅氏刚作动的时候,就带着徒弟住到了顾家;顾霑和顾重安都申请了休沐…… 凡此种种,难以足道。 顾家的每一个人,都为傅氏的临盆,做足了准备,在这些经验丰富的的大人面前,顾琰没有太多可说的,她只做了两件事。 其一,是亲自去同福街找周大夫说了一番话,请他在傅氏生产的时候,无论如何都要保住大小的性命。 前一世那件事,让顾琰相信,周大夫的本事比尚药局奉御郑杏林还要大。只要周大夫想,救人活人就不会有太大问题。尤其是傅氏怀这胎的时候一向康健,不太可能会出现什么事。 顾琰去找周大夫,是为了多一重保障。有周大夫在,傅氏性命定必无虞。 这个时候,前一世那则宫廷秘闻尚未发生,顾琰没有什么能直说的,便同周大夫讲了一则故事,末了只是感叹说道:“真正害人的,不是有情,而是情执。情执太重则肝肠断、临险境,所行所为。与平时全不一样。迷则情执,情执难破,然不得不破,大夫您说是吗?” 听到这些话后,周大夫十分慈祥的脸慢慢就变了,似乎在思量什么一样。良久之后,他才答应顾琰。便徒弟早早住进顾家一事。 其二。是让水绿等人牢牢盯着二房,不管是连氏还是顾重庭,都不让他们接触傅氏生产一事。顾琰知道自己是尚未及笄的姑娘家。因为有了风嬷嬷,阻住连氏接手叠章院一事,就变得顺理成章很多。 风嬷嬷前去松鹤院与顾霑说,请二太太在门外打点即可。产房里面的事,她一切都会打点好。不劳二太太费心。顾霑显然极信任风嬷嬷的本事,便这样吩咐了去。 连氏就算不想答应也不行,因为就在傅氏作动的时候,她不知道怎么的就扭伤了。如今她脚踝得厉害,就是动一动都痛,还要周大夫给她看脚。又怎么能去叠章院候着? 况且,连氏并不蠢笨。知道这个时候是叠章院的管理最严格,顾霑和顾重安的目光都紧紧盯着叠章院,这个时候若是做什么手脚,太容易暴露了! 便是如此,风嬷嬷带着四大丫鬟去了叠章院,顾琰和车嬷嬷则留在尺璧院,紧张等待着叠章院的消息。生了没有,是弟弟还是妹妹,娘亲好不好,小孩子好不好…… 顾琰不断这样想着,紧张得坐都坐不住,只能踱来踱去,和往常沉稳镇静完全不同。可惜,傅氏和顾重安早有严令:阿璧安安稳稳呆着,不得去叠章院! “姑娘,别着急。太太这不是第一胎了,应该不会很困难的。”车嬷嬷被顾琰晃得头都要发晕,便这样安慰道。 其实车嬷嬷心里没底,傅氏已经十多年没有生过了,而且年纪偏大,一切还不好说。 听了车嬷嬷这么说,顾琰才强迫自己坐下来,脑中却依然纷纷乱乱,只是到底没有再焦急地晃来晃去了。 和顾琰一样坐立难安的,是在叠章院里的顾重安。他做坐在老仆顾祥搬来的椅子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叠章院的人进进出出。 每次那些端热水的婢女一出来,顾重安就冲上去问道:“太太怎么样了?生了没?” 他这么问,是因为他完全听不到房间里面有什么动静,他一点都没有听到傅氏的尖叫声,风嬷嬷一直待在房间内,这样的安静,更让顾重安担心。他除了问进出端热水的婢女,就不知道从哪里判断里面的情况了。 傅氏生长子和顾琰的时候,顾重安刚好都外地任职,且那个时候有顾家老太太坐镇,顾重安根本就不担心。 如今,他是真真切切感受到这种担忧了,且傅氏是隔了十二年之后才再生孩子,顾重安不断地想起“女人生孩子就是过鬼门关”这话,他怕傅氏有什么事。 在顾重安又一次冲去问丫鬟之后,老仆顾祥终于忍不住了,他劝着顾重安道:“老爷,不如回房间里面等着吧,若是有消息了,她们肯定会第一时间通知您的。” 现在是冬天,院子里寒冷,老爷待在这里又帮不上忙,倒不如在房间里取暖等着,还不会阻碍丫鬟们的行动。 顾重安确实觉得自己太心焦了,想想自己待在这里确实没有什么用,便跟着顾祥回到了房间。在房间里面,顾重安也不安生,他从来没有觉得时间是如此漫长,如此难熬。 到了灯火点亮的时候,叠章院终于传出了好消息:傅氏产下了一个儿子,而且母子平安! 消息传到顾重安那里的时候,他先是一愣,似乎一下子没能理会母子平安是什么意思,直到顾祥哽咽地唤了一句“老爷”顾重安才发现已经已经双眼湿润。 顾家大房的嫡子,十几年之后终于出现了,顾重安始终抱着的一丝微弱希望,终于有成真的时候。这是他盼望了十几年的事情,没想到真的到来了…… 顾重安跌跌撞撞地往傅氏的寝室跑去,当他去到那里的时候,傅氏因为用力过度已经昏睡过去了,傅妈妈正在轻轻为她擦汗,宝绮、金丝等四个丫鬟正在收拾着〖房〗中的血布,而风嬷嬷则坐在房间里,手上抱着一个襁褓,正在轻轻摇晃。 襁褓……这是他的儿子! 顾重安巍巍颤颤地走过去,就听到风嬷嬷笑着说道:“老爷来了?您看,小少爷长得真俊俏,很乖呢。” 她将襁褓凑到顾重安跟前,却并没有让他抱着——顾重安这副微颤的样子,实在不适合抱着小少爷。 顾重安下意思屏着气,一瞬不动地看着襁褓里的小小的人儿。小人儿闭上眼睡着了,脸上皱巴巴的,除了一头黑发,一点都看不出风嬷嬷说的俊俏来。 这个小人儿,就是他的儿子了! 顾重安将脸贴在襁褓上,早已湿润的双眼,唰地留下了眼泪。顾家嫡枝子嗣不丰,顾重安等这个嫡子,已经等了很久了。 顾琰感到叠章院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父亲顾重安脸贴着襁褓,眼中含着泪,神情却很满足。 顾琰小心翼翼地走近风嬷嬷,看着襁褓中熟睡的小人儿,浑然不觉自己也泪流满面。 这个小人儿是她的手足骨肉,是除了傅氏和顾重安之外,顾琰血缘上最亲近人,是顾琰前一世绝对不会出现的手足,是这一世命运已经改变的明证! 见到这个小人儿,顾琰便清晰地知道,这一生和前一世已经截然不同了。这个时候,父母还活着,而且她还多了一个弟弟,前一世的仇恨悲惨,在今生已经变成了幸福顺遂。 顾琰不知道这是自己重生谋划,还是上天对她的怜惜,给予了她一个不同的命运。 她还有父母,而且还有兄弟,这是骨肉至亲,是永远都割舍不断的血缘牵绊,是顾琰前世无尽渴求而始终不可得的,顾琰怎么能不喜悦激动至泪流满面? “谢谢你……”顾琰用手摩挲着襁褓,同样不敢抱着他,而是这样轻轻地说道。不知是在感谢这个小人儿,还是感谢上天。 傅氏母子平安,这是顾家天大的喜事,就连顾霑在松龄院内〖兴〗奋不已,而且很快就亲自来到叠章院看望傅氏和小人儿,并且带来了这个小人儿的大名:顾道行! 顾道行,就是顾重安的嫡子,顾琰嫡亲的弟弟。 三日后,顾家举办了隆重的洗三礼,与顾家交往的姻亲故旧全都送了礼,而且这些礼都不轻。顾重安的嫡子,顾霑的嫡孙,到底不一样。 洗三礼过后,暂住在顾家的周大夫就告辞了。事实上,他在顾家待了这么多天,已经非常不容易了,若非顾琰之故,周大夫不可能在顾家待这么久。 周大夫离开顾家之前,在叠章院门外见了顾琰一面。周大夫仍是那副慈祥的样子,却对顾琰微微点头:“大小姐,多谢提点了。” 多谢提点,是有关情执、破情执那一番话语和那一个故事。踽踽独行、耽于情执,这些年来周大夫便是这样的,顾琰的提点,不管能不能引导他,他此刻都十分感激。 顾琰也回以点头微笑,这个老人如此慈祥,谁都不知道他竟情执至此,前一世那则宫廷秘闻,实在是……想不到! 顾琰目送着周大夫离开,想到已经平安降生的弟弟顾道行,心里欢喜不已,当然,即将来顾家的那个人,同样令顾琰异常开心。 ☆、第119 见长隐 和以往无数次一样,傅铭是翻墙进安国公府的。这一次,他没有去水榭,而是熟门熟路地摸进了名为“微居”的院落。 他知道冬天的时候,长隐公子多半不会在水榭,而是在微居中躲风取暖。微居环境得天独厚,有一角水池会冒暖水,这里都不用怎么铺地龙,自然是长隐公子冬天的居所。 傅铭是在暖池边见到长隐公子的,第一眼见到长隐公子的时候,傅铭就愣住了。 只见长隐公子斜靠在暖池边的柱子上,身上披着一件玄色滚秋水纹大氅,头发略显凌乱地披散着,谪仙般容貌被暖池熏出红润来,眉间那缕病气似乎散了去。他双眼半眯着,似乎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有低沉的笑声逸出来。 这和傅铭以往任何时候见到的,都不一样!以前的长隐公子温和平静,不食人间烟火,但此刻就好像跌落人间一样,看着竟有些放浪形骸,好似带着魅惑一样。 傅铭看着他,忍不住感叹了一句:“长隐,你好像变漂亮了,哪家姑娘敢嫁你!” 长隐公子一听这话,就直住了身子,面带笑容地朝傅铭看过来,仿佛带着无限温和包容,又和傅铭以前见到的一样了,这才是傅铭熟悉的长隐公子。 “你和鲁皋去直隶挖泥完毕,就想念莱阳那位杜兰姑娘了?”长隐公子止住了侍童欲帮他绑头发的动作,这样笑问道,话语正中傅铭心窝。 “呃,当我什么都没有说!”傅铭脸绿了绿,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这一次去直隶。他终于体验了一把鲁皋主将的挖泥惩罚,这般心酸泪流的事情,还是提都不要再提! 长隐公子便没再说话,领着傅铭往微居茶室行去。那里,齐书早就已经沏茶等着了,每次他浸泡完暖池后,都要去茶室待一两个时辰。傅铭既来了。那就一道好了。 微居的茶室是长隐公子特辟的,一踏入这里,慕古宁静的氛围便迎面而来。让傅铭这个自诩军中粗人都生了几分诗意,吟哦出一句“平生憾事,笑付醉清风”的感叹来。 茶香醉客,这微居里倒是独一份了。 “长隐。来了你这里,我都不想回西山大营了。”傅铭呷一口清茶。羡慕地说道。 “那就喝多几杯,齐书茶艺又进一步了。”长隐公子说道,齐书的茶艺,连皇上都多有赞赏。 他慢悠悠品着茶。耐心地听着傅铭说着直隶的事情。这一次傅铭离开京兆太久,直隶军务除了挖泥之外,尚有很多有意思的地方。傅铭嘴巧,长隐公子听得甚有趣味。 “你离开期间。京兆发生了不少有趣的事情。”傅铭说罢之后,长隐公子礼尚往来,便挑拣了几件大事和傅铭说了说。 这些事情,大多是傅铭从陈通记和顾琰那里听说过了,如今从长隐公子的视觉看,又有了不一样的认知。尤其是祥瑞一事,他还没听顾琰等人提起过,听罢心中就有些激荡。 “得贤臣、理政事、安百姓,使天下太平,便是祥瑞!皇上下的这个旨意,真是让人……怎么说呢?我们能在这个承平时代,且皇上还能下这个旨意,当真是大幸了!”傅铭这样说道,心里感触甚深。 他自小就在西疆军帐中长大,见到了太多兵将为了守护大定而作出的努力,对承平时代的感触比一般人要深刻得多。 所谓一寸山河一寸血,又所谓关山万道战骨秋草,大定如今的承平,来得太艰难了!它是先后历“永安之”“二王之乱”等战役动荡来得来的,是众多大定兵将、百姓付出了流血牺牲才得来的! 西疆傅家守卫了边陲,怕就怕京兆的帝王、权贵胡闹腾,会将好不容易得来的承平之年毁掉。尤其是现在储贰未立,京兆暗流涌动,傅铭真的担心这立储一事会影响到大定的承平,到时候士兵百姓们又要流血牺牲。 皇上能下这样的旨意,有守承平的决心,这祥瑞一事才让傅铭如此激动。 长隐公子点点头,没有说这些话语是沈度说的。不管怎么说,长隐公子认为崇德帝为君,虽白璧微瑕,倒不失为一个好君主。 他才想着沈度,就听见傅铭提起了沈度,他说的是约沈度出来聚一聚之事。 “我先前和你说过,中书舍人沈度是个很不错的人,当初他在空翠山救了我,这顿谢宴我都还没设。不如长隐你就作陪吧,你们肯定会成为朋友的。”傅铭笑嘻嘻地说道。 长隐公子也眯眼笑了笑,没有接傅铭这句话。看来,傅铭还不知道自己与沈度早有往来一事,还一心想着介绍沈度给自己认识呢。哈哈,真是好笑,说不定自己还认识沈度在前呢。 如果沈度真是那个人的话…… “对了,你经常出入宫禁,可有见过谢皇后,她是怎样的人?”傅铭的问话打断了长隐公子的思绪,也令长隐公子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惆怅散了去。 “谢皇后?其人一贯低调,入宫两年多尚未有皇嗣,宫里宫外对她的评价还不错。我觉着此人殊不简单,能以陈留谢的旁支入宫为后,多少是有本事的。你怎么突然问起她了?”长隐公子这样回道。 安国公府在宫中埋的线,自是会将坤宁宫的情况送来。谢皇后入宫两年了,安国公府的人都没有发现什么不妥,所得的结论就是谢皇后低调,很低调。 人固有私心私欲,可是谢皇后低调得好像什么都不在意一样,这就让长隐公子觉得她有什么隐匿,已经令宫中暗线仔细关注了。傅铭为何会提起这事? “只是听人提起过她,这么说来,谢皇后倒是个厉害的人。三皇子府那盆污水。你觉得会是她泼的吗?”傅铭知道这盆污水就是谢皇后泼的,但此刻倒想听听长隐公子的看法。 “不甚清楚。你是从哪里听说了这污水是谢皇后泼的?她尚未有皇嗣,这个时候应该中立才对,和三皇子府作对,似乎说不通。”长隐公子看着傅铭,立刻就想到傅铭或是听到些什么了。 “……”傅铭决定什么都不说了,他总不能狂嚎说谢皇后在崇德十八年都没有皇嗣。便只能沉默的端起茶来喝了。 等又喝了几盏茶后。傅铭便正身敛色地对长隐公子说道:“我这次来,是有事情想拜托你的。” “什么事?能做的,必定做。”长隐公子端着差别。动作相当随意,但这句承诺,让人不由自主地信服。 “我很想见见家中祖父,可是祖父向皇上请求了两次都驳回了。我想行个险着。到时候少不得麻烦你在皇上面前求一求,让皇上召我祖父前来京兆一趟。”傅铭这样说道。将顾琰所说的那个办法说出来。 他眼神赤诚坦荡,说着这些隐秘事却一点都不掩藏,足见他对长隐公子深深的信任。尽管有很多事,傅铭不能对长隐公子说。但长隐公子在傅铭心头的份量,仍是重之又重。 他能对长隐说出这个打算,就是信任他不会说出去。且能助他一臂之力。若他真有事发生,长隐可随时进宫请求。事情就顺利很多了。在顾琰说这个计划的时候,傅铭第一时间就想到长隐公子。 “什么险着?你可别糊涂。”长隐公子听傅铭这么说,脸色开始凝重。傅铭似乎像交代后事一样,让他多少觉得有些不妥。 “还没想好,或许不一定是险着。我就先跟你说说,让你有个准备,你可要记得啊。”傅铭就这么说了一句。其实这事他没有想全,就更难对长隐公子说清楚了,只能“哈哈”一笑推过去。 长隐公子深深看了傅铭一眼,见到他眼神坦荡,便点了点头:“你放心。” 放心,若是真出了事,我必定会去皇上面前求一求,求皇上让傅通来京兆的。——这句话,长隐公子没有说出来,傅铭也领悟了这意思。 傅铭“哈哈”一笑,趋身上前重重拍了一下长隐公子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一旁奉茶的齐书见到傅铭的动作,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头。这傅少爷不知道自己力道重,公子冬天正是最弱的时候,这样拍,真的不好! 但傅铭根本就没有看见他的表情,只拣了几件鲁皋的趣事来说,才离开微居,临走的时候,他还叮嘱了一句:“我和你今日说的,你记得啊!”直见到长隐公子点头了,他才放心地翻墙出去。 傅铭离去后,长隐公子才淡淡地说道:“齐书,你忘记公子我也会武功的,阿铭一拍,没事。以后不可如此怠礼。” 齐书心里一凛,的确如此,每次他都会忘记,原来公子并不是所见的那么柔弱,他低低说道:“公子,齐书晓得了。” 便是在这样时候,茶室的门被轻轻叩了叩,来人在门外禀告道:“公子,延喜大街沈家让人送来了帖子。” 延喜大街沈家,是沈度?长隐公子这样想着,立刻说道:“进来!” 送帖子来的,是沈度身边的小厮如年,他恭敬地递上帖子,然后说道:“公子,下个月主子的及冠宴,主子说敬候公子到来。” 长隐公子知道这小厮是沈度极为看重的,如今这小厮亲自送帖子来,证明沈度这帖子是送得诚意十足。 “本公子会去的。”长隐公子接下了帖子,也没有打开看,便这样说道。 及冠宴?这可是极为重要的日子,沈度既然相邀,那么他就肯定会去的! ☆、第120 及冠之福 转眼就到了腊月初二,这是沈度及冠的日子。从申时开始,延喜大街上陆续出现了很多人,有官员有商人有百姓,他们身后跟着捧着贺礼的仆人,如潮水一样涌进沈家。 沈肃是帝师,沈度是中书舍人,身份和地位摆在这里,京兆官员都知道沈度的及冠礼宴,是要送礼的。在皇上和宫中贵人都往沈家送了贺礼之后,他们就十分清楚这礼宴,他们一定要来,而且要备礼亲自来! 这些官员哪一个不是人精?皇上对沈度都厚遇无比,他们又岂敢怠慢?就连宗正卿朱有洛都忍住肉疼,掏钱给沈度买了一块龙岩端砚,以作贺礼。 本来们朝官们心想,备下贺礼亲自前来,已经对此事足够看重了,不想去到沈家之后,才发现很多朝中大佬,对此事不仅仅是看重而已。 除了沈度之外,坐在前堂为沈家招呼宾客的,是刑部尚书陆清和中书侍郎杜预。这两个人,都是朝廷三品文官,都是京兆一时人物! 可是这两个人,却在为沈度引宾置客,而且无半点为难之色,态度端的熟络自然! 这两个人,还不是让官员们最惊讶的,他们看到陆清和杜预身边站着的小孩儿,更是惊讶得一阵呆愣,不知该如何反应。 这小孩儿七八岁大,穿着一身天蓝蟠龙纹云锦,腰间悬着一枚蟠龙配,他身形微胖,一双大刀眉为他增色不少,尤其是他双眼熠熠笑着。让他奇异地多了丝清俊,隐约有龙章凤姿之质。 的确,这是龙子没错!这位不正是安婕妤所出的九殿下吗?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和陆清、杜预一起招呼宾客?皇上竟对沈家、沈度如此看重! 这只是一个及冠礼而已,没错吧?为毛是九殿下在招呼宾客啊?朝官脑海中有千匹马在奔腾,脸色开始怪异起来。 他们开始思忖着先前备下的礼,是不是轻了。有心窍灵巧的官员。早吩咐随行的仆人立刻赶回家中。将库房中那个寿山田黄冻装好送来沈家。 若是别的还好说,但这见风趋势的本事,可算是京兆官员的看家本领。于是沈家就出现了这样一副画面:不少官员随行的仆人。随便找了个由头风风火火地往家里赶。 沈度看着这些官员仆人的动作,只想摇摇头。这样,完全没有必要,他都已经打定主意了。太贵重的贺礼是绝对不会收的。 无功不禄,无德不重。他只是及冠而已,弄得这么大场面做什么?按照沈度的本意,及冠不是什么大事,简单邀约陆清等人前来做个见证就好了。没必要这么隆重夸张。 但是沈肃认为及冠是极其重要的事情,坚持将此事大办隆办,而且还要给京兆众多人家下帖子。邀请他们来参与这一件沈家大事,见证沈度加冠表字。 当沈度表示反对的时候。沈度只是怜惜地看着他,然后叹息道:“若是没有当年那些事,你的及冠礼必是京兆盛事众人来贺,如今怎能不办?” 沈度一听此言,便什么反对的话语都说不出来了。沈肃待他亲厚若此,举行及冠礼要给他隆重尊荣,是一片切切爱惜之心。这样的心意,沈度无法拒绝。 为此,沈肃还进宫求了崇德帝,请求借太官署令孟少言一用,仍是为沈家没有这办宴本事的人,请孟少言代为打理沈度的及冠宴会。 崇德帝准许了沈肃的请求,还乐意锦上添花,为沈家送来了贺礼,算是万分给沈肃这个帝师的面子了。 非但是沈肃,就连陆清、杜预这些人,都认为沈度的及冠礼应该隆而重之,还兴致高扬地在其中搭一把手,就好像在为自己儿孙筹备及冠礼一样。 陆清亲自为沈度准备了采衣玄端等吉服,又精心准备了箧箪蒲席等礼器,每一样东西都过眼再三,以保万无一失; 杜预则协助沈肃挑选加冠宾者,为沈度一加戴初冠的,自然是沈肃,这个是完全不用考虑的。 他们最终选定了中书令裴公辅作为三加正宾,国子祭酒叶端作为二加嘉宾,这两个人在朝中声望甚隆,而且膝下都子孙繁茂,为沈度加冠最合适不过了。 按理说,安国公、成国公等勋贵公爵,是为官员子弟加冠的最佳人选,但是沈肃和杜预在挑选的时候,根本就不曾考虑过这些人,反而选择了朝中的权臣加冠。 他们为沈度所做的每一件事,为沈度所用的每一点心,沈度都看在了眼里,令他感念感激不已,哽咽至涕泪四流。 沈肃、陆清、杜预等这些人,不曾承过他父祖的恩情,甚至还与他父祖政见不同,当年亦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可是如今,这些人待他与家中儿孙没有任何分别。 说到底,这都是他父祖积下的福荫,让他一直受惠至今。虽然已无父无母无家无族,但此刻沈度感动的不是悲伤苦痛,而是无边的幸运,因为有这些人…… 沈度沉浸在自己思绪里,忽而觉得自己衣衫被人轻轻拉了一下,他下意识看着身侧,只见朱宣知看着自己,眼中有些担忧。 “您怎么了?”朱宣知看见沈度眼眶通红,似乎很难过的样子,便这样小声地问道,忍住那一声“老师”的称呼。 他是去紫宸殿求了崇德帝,说要报当时沈度的救命之恩,要为其及冠礼增添尊荣,才得以来到沈家忙前忙后的,还求了安婕妤往沈家送来贺礼,都是为了庆沈度及冠。 朱宣知年纪虽然,却知道及冠礼十分重要,他除了自己,就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了,便大刺刺往沈家一站。与陆清、杜预等人招呼宾客,就是他的贺礼了。 那些官员见到本殿下站在这里,怎么也会有点眼色,将贺礼送得重一点吧?——原本的朱小胖子打着这样的小算盘。 沈度看着朱宣知已略看得出清俊的脸,眨了眨眼,心中有一股暖流涌过。差点忘了,还有朱小胖子。他为了自己的及冠礼。也做了很多努力。比如,每天绕着宫墙努力跑圈,就是为了将身上的肥肉甩去。让自己看着顺眼一点;比如,硬迫软磨地让安婕妤送礼来沈家,等等。 这个小弟子,还真是个有趣的人呀。尤其此刻担忧又害怕他的样子,更让沈度一阵乐。那一点点暗感就这样被打掉了。 “我没事,九殿下好好照顾自己。”沈度拍拍他的手,这样说道。说罢,他就明显感到前堂安静下来了。随即他的目光就看向了门口,然后半眯起了眼。 长隐公子来了,带着烹茶的仆童。出现在沈家,为沈度送来及冠贺礼。他一出现。就让喧闹的前堂寂静了。他一身依旧月白宽袍长袖,仿若人间谪仙,将世间所有繁华光彩带到沈家这里。 他带着笑着慢慢走近沈度,从袖中拿出了一个东西,递给沈度,笑着说道:“今日是沈大人及冠的大日子,这是我送给你的及冠贺礼。” 他拿出的贺礼,竟然是一个木弹弓,两条筋带系着一块皮革,看着十分简陋,仿佛是小孩子戏作的那样,看着有些年头年头了,不似什么贵重的贺礼。 沈度“哈哈”一笑,很快就接过这礼物,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长隐公子竟然送这个东西给我,怎地如此吝啬?” 沈度一身玄衣,这样笑说着,眼光流转,气度风华竟然与长隐公子不相上下,他们一黑一白,在朝官眼里都是一等一的人物。 长隐公子一直在盯着沈度的表情,看他神色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心中一时不知有何感,便淡淡地说道:“这是我送给沈大人的最贵重礼物了。” 他脸上仍带着笑容,眼神中的空茫一闪而过,快得像不曾出现一样。在所有人眼里,他是安国公府那个贵公子,仍是让人感到舒悦平静。 “长隐公子这边请,沈大人也该去换吉服了,及冠吉时很快就开始了。”在一旁凝神看着他们的陆清走近了长隐公子,这样笑说道。 然后就引着长隐公子在堂前坐下,沈度也没有再说说话,将木弹弓滑进衣袖里面,转身往南园内室行去。 接下来的事情,和京兆高门子弟及冠流程一样了,没有太多可说的地方。沈度强忍着心中的激动,恭恭敬敬地跪在沈肃面前就冠,然后再重重地叩了几个头,心中所有想说的,都在这几个响头中了。 当裴公辅为沈度系上冠带,口中唱毕“家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祈,介尔景福。”之后,沈肃和陆清等人觉得老怀宽慰,竟觉得眼中有一阵酸涩,只好背过人去掩了掩——不过是见着当年那个小孩儿及冠了,就流眼泪,真是不服老都不行! 而主宾裴公辅在礼成之后,轻拍了拍沈度的肩膀说道:“计之,很不错,很不错!” 及冠之后,称之为字,以表其德,这一声“计之”,就是沈度的表字,这是为父为师的沈肃所起,以表他对沈度的期许。 沈度,字计之。沈,度而又计之,如裴公辅所说的,真是不错,哈哈——沈度正了正头上的冠,这样想道。 当晚,这位沈计之同学就在尺璧院墙头,收到了最珍贵的礼物,之一。但对顾琰而言,这些礼物是她送给沈度的最好贺礼! (章外:其实像沈度这样年轻出仕为官,严格来说及冠礼提前在十二、三岁就举行的了,但这里为了情节需要,不遵守,哈哈。写这一章也有点酸涩,是因为沈度的身世,嘻嘻。)L ☆、第121章 我心悦你 早在沈度及冠前几日,小圈就来到沈家了,时不时在东园朝沈肃打打滚,又时不时在南园朝沈度卖卖萌,让一向冷清的沈家多了几分生气。 沈度刚听到“吱吱”的时候,就笑了出来,可是他见到小圈光溜溜的,身上什么都没有,笑容就一窒,他还以为……还以为顾琰会让小圈送及冠礼来的。 那一晚顾琰在山丘的亲近,让沈度心中隐隐有了一丝期待,这眼见着就到他的及冠日了,她怎么不送贺礼来呢?随即,沈度又宽慰自己道:顾重安添了嫡子,她添嫡亲的弟弟,这会正忙着呢。 沈度强忍着心中的焦躁,脸上装作没事似的,实则天天都在等顾琰那边的消息,甚至最后还让如年去问了风嬷嬷,得到的回答就是“奴婢已经和姑娘说了,姑娘没说什么”,这让沈度脸色颓然。 沈肃听了这些事,只在与沈度共用晚膳的时候,在旁边阴测测来一句:“顾家姑娘……”,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可是宣平大街尺璧院那里依旧静悄悄的,这让沈度的心抽痛了两三天。他满怀希望等啊等啊,结果到了及冠那一日,还是没有等到顾琰的只言片语,更别说及冠贺礼了。 在及冠礼宴的时候,沈度忙着招呼宾客,裴公辅、长隐公子等人都让他轻忽不得,这期间他就没有时间想什么,待到礼宴结束、宾客陆续散去之后,沈度便想起顾琰。便开始沉默了。 这么重要的日子,标志着成人亢宗的日子,她竟一点表示都没有!在三秀堂里她那么信任地说你来了,在山丘上她流着泪靠近,难道这都不是亲近,而是他想错了? 灯火璀璨之中,沈度脸色肃穆。心中黯然神伤。这种感觉沈度不知如何表述。他从沈肃、陆清等人这里得到的心意和祝贺,已经足够多足够好了,他本应该感到满足了。 可是。如果顾琰没有送来祝贺,沈度觉得缺了什么一样,就像一个圆就要合拢,却始终差了那最短却最重要的一截。便成了缺。 不管是谁,在这个世上总会有一个缺的吧?任天下所有圆满都堆在眼前。却独独差了这么一个人。在这个及冠的重要日子里,沈度便觉得有缺了。 众里寻她,她却没有来。所求既苦,所失亦苦。爱欲之人,当有烧手之患。——沈度闭闭眼,明白自己为何如此酸涩。 沈肃在侧边看着沈度。灯火通亮之下,这孩子竟然在独自心伤。这让他好气又感叹。果然,情爱一事让人耳眩目迷,这孩子都没有平日的冷静聪慧了。 这么简单的事,既然她不来,那么去找她问个清楚明白,问她要祝贺礼,不就行了?当然,沈肃是绝对不会告诉沈度,他的人候在暗处,是发现了顾家小姑娘有准备礼物的! “去顾家吧。”沈肃没有告诉他贺礼之事,而是递给了他一盏明灯,指引他去处。 沈度听了沈肃的话语,静默思考了片刻,才“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多谢父亲!” 这个“亲”字刚落,他就飞跃而起了。他依旧穿着行礼时的玄端,这一飞跃,玄端便趁风势张开,就像一只苍鹰隐入夜色当中,倏忽就不见了。 沈肃看着他离去,“桀桀”地笑了起来,满是皱褶的脸看着更吓人了,可是眼神却无比柔和。 沈度很快就飞跃到尺璧院墙头了,当他看到尺璧院的灯火时,焦躁的心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沈度对尺璧院并不陌生了,第一次是跟随九皇子借看病前来,上一次则是将她从山丘上背回来,这一次则是蹲在墙头这里,静静看着尺璧院。 因为墙头离房间隔得远,沈度只看到有人影影绰绰,分辨不出哪一个才是顾琰。但沈度不太在意,这样离顾琰这么近,似乎已经很好了。 腊月的寒风仍刺骨冷,沈度在宴会上喝了不少酒,被这寒风一吹,时间不用太久,他就想眯上眼了。 “沈大人,您要掉下来了!”就在沈度迷迷糊糊的时候,忽而有一个娇俏的声音在墙根下响起,这声音饱含揶揄和欢喜,使得他下意识地看向墙下。 墙根下站着的,正是顾琰!她披着纯白镶流水纹大毛斗篷,眉眼弯弯的,正一脸笑意仰着头笑着说话。 她的身边,提着烛火照路的,正是风嬷嬷,同样笑眯眯地,并不慈祥的脸孔看着竟异常顺眼。 看着顾琰笑靥如花,沈度一时呆愣,不能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似乎,有什么是他想不到的?沈度感到喉咙像被堵住一样,瞬间,狂喜就涌上他心头。 而墙下,顾琰已在笑眯眯地唤道:“沈大人,快下来,快下来!” 这副情状,让沈度想起志怪小说里面的花妖狐妖,似乎就是这样引诱着那些年轻书生的。沈度此刻在想难怪那些书生会被惑,换作是他,只要那花妖狐妖是顾琰,他就绝对抵挡不了。 他轻轻一跃,就落在了顾琰面前。看着眼前这张娇美的脸,沈度想说什么,却只能低低地逸出一声:“我……” 这声音暗哑得根本就不像他自己。 “沈大人,请随我来。”顾琰双颊带着浓浓的嫣红,这样说罢就羞涩地转过身去,领着沈度往西北角的桐荫轩走去。 沈度觉得这一切似乎在梦幻中,只静静地跟在顾琰身后,一句话都不敢说,生怕会惊扰了这美好。 风嬷嬷则提高烛火走在最前面,照映着这一对小儿女。 沈度甫踏入桐荫轩,又是一愣。桐荫轩内并没有人,但桌案上摆着数碟精致的小点心,还摆放着瓜子、水果等闲食。显然是有人提前布置好的了。 “姑娘,沈少爷,奴婢就在外面候着。”风嬷嬷说罢,便躬身退了出去,细心为顾琰和沈度守护着。 “这是……”沈度清了清嗓子,终于找回了正常的理智,好奇地问着顾琰。 这里的点心、水果都是自己喜欢吃的。这该不是特地为自己准备的吧? “这些都是特地为沈大人准备的。及冠之日这么重要的日子,阿璧定要亲自向沈大人祝贺的,所以才没让小圈送去贺礼。”顾琰笑着说道。请沈度坐下来。 及冠礼宴上,沈度肯定是没有多少食物垫肚子的,这些点心和瓜果都是顾琰顺着回忆准备的,想必沈度仍是会喜欢的。 顾琰的回答令沈度喜出望外。幸福来得太突然了,他一时难以置信。便讷讷说道:“阿璧……” “是的,沈大人,您可以唤我为阿璧。先吃点东西吧。”顾琰说罢,为沈度夹了一个点心。这点心是鲤鱼摆尾的模样。精致又寓意好,最适合在喜庆日子吃了。 沈度深深吸了一口气,所有的冷静理智慢慢回笼。他眼神灼灼地盯着顾琰,喃喃念道:“阿璧。阿璧……” 这个小名从沈度的口中唤出来,像带着魅惑咒语一样,让顾琰羞得神色酡红,心中像点燃火一样,灼热不已。 “阿璧,阿璧,我今日有字了,你可以叫我计之。”沈度端起茶一口喝下去,试图平息自己的燥热,觉得自己像个愣头青一样。此刻,他正和顾琰相对而坐,周围并无旁人,这样的独处和亲昵,都让沈度欢喜不已。 顾琰眉眼弯弯地点了点头,沈计之,她前一世就知道了。这一世两人之间又有这么深的交集,及冠是沈度的大日子,她早已经将这放在心上,而且已经准备好及冠贺礼了。 这么想着,她就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锦盒,将它递给沈度,笑着说道:“计之,这是我送给你的及冠贺礼。” 她没有希望你喜欢这样的话语,因她很清楚,凡是她所送的贺礼,他必定是真心实意喜欢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对眼前这人有了这个笃定?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相信他心里真的有她,前一世被誉为国之重器的沈大人,其实眼里心里只有她而已。 而她,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愿意相信这个人的?是知道他为她精心掩护三秀堂一切时?还是听到他在沈家竹林清风里说“我愿意烧手之患”时?是在地窖里面,他瑟瑟抚着她的脸,比她还要惊惧时?还是在山丘血腥里,他带给她漫天铺地的温暖时? 顾琰不知道,等她在尺璧院里面不断回想起这一切时,才发觉自己从头到尾,都对这个人信任无比。除了前一世那些合作,还有今生的往来交集,都让顾琰对这一切感念甚深。 心悦,然后诚受之。 沈度接过了锦盒,不知为何双手有些颤抖地打开锦盒,见到了里面一枚润泽的玉环。 这玉环很小,应该是套在手指上的,在烛火的照耀下,显得更加润泽,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的玉环。金贵玉重,她送玉环是表示看重他的意思吗? 沈度眼锐,很快就发现了玉环的内侧刻着一些花纹,他就着烛光一看,原来这内侧刻的不是花纹,而是“计之”这两个字。 计之,是他!这个玉指环,除了专属于他,还有什么深意吗?沈度手执此玉指环,双眼晶亮地看着顾琰,等待她的话语。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会从顾琰口中听到这样的话语,惊差点连玉指环都跌落在地了。 “沈大人,我心悦你。”顾琰檀口微张,轻轻吐出这样一句话。 ☆、第122章 最好的礼物 “沈大人,我心悦你。”顾琰说完,脸上嫣红浓得要滴下来,然而双眼熠熠地看着沈度,等待着沈度的回答。 沈度完全没有想到,顾琰会说这么大胆的情话,“轰”的一声,他的脸瞬间红了起来,就连脖子和耳尖都是粉红,被顾琰灼灼注视着,他竟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顾琰看着沈度的粉红,忍不住眨了眨眼,沈大人这是在害羞吗?有匪君子,宠儿她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大胆至近乎调戏了,沈度能不害羞吗? 此刻沈度穿着行礼时的玄端,发冠上的红绥带垂在耳侧,与他耳尖上的粉红映衬,有一种奇异的风情,看得顾琰想伸出手去摸一摸。 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诗经》诚不欺我!顾琰第一次知道,原来男人情动的时候,会这么魅惑,会这么好看! 沈度的好看,指得不是长隐公子那样的谪仙容貌,而是剑眉星目质姿儒雅,独成一种强大而沉稳的气度,以器为喻,其人就如青铜礼器那样,并没有灿烂夺目的光华,可是那些古朴幽光,谁都无法忽视,谁都难以将目光移开。 在顾琰心中,沈度就是这样的人,重器重宝,她极之珍视,便有说“沈大人,我心悦你。”,这样好的人,她怎能不悦之? 沈度抬起了头,脸上仍可见粉红,双眸紧紧盯着顾琰,喃喃问道:“阿璧,你当真心悦我?” 心悦,爱慕之。她是这个意思吗?好像在做梦一样,老天,千万千万不要让我醒过来!——沈度内心近乎乞求地道。 下一刻,他仿佛听到了天籁之音,因顾琰点头微笑道:“是的,计之,我千真万确心悦你!” 顾琰这话一落。沈度的呼吸便立刻急速起来。他欺身上前一把握住顾琰的手,力度却极为轻柔,他的嗓音更加温柔:“阿璧。我也心悦你!我真是高兴,我太高兴了!” 沈度握着顾琰的手,一时没有想起何为男女大防,他如今想做的。就是与顾琰亲近,握着她的手。觉得心里那个圆,已经合拢起来了。 顾琰记得何为男女授受不亲,却并不在意。情之所钟情之所至,顺心意而为。她并不觉得这有任何于礼不合的地方。讲礼守礼,并不是要灭人欲的,佛家尚有欢喜。男女怎么会没有爱慕? 这样想着,顾琰并没有将手抽出来。而是将另外一只手覆上了沈度的手背,再次明确表达了自己的心意。 沈度将顾琰的手握得更紧了,两手并合间,似乎有什么压痛了顾琰,让她微微皱起眉。 沈度连忙放开手,原来那枚玉指环还在他手中,刚才一时情动,忘记了这枚指环,这可是顾琰送给他的及冠礼,刚才松手差点就跌落在地上了。 “这个玉指环,里面的字是你刻上去的?”沈度手指模式着里面的字,笑着问道。 这个玉指环外面并没有花纹,从大小和形状来看,应该是套在拇指上的,那么是套在那只手的拇指? “沈……计之,你将它套在右手拇指,你看,这个指环边缘有个凹陷,可以用来钩弦。”顾琰指着玉指环解释说道,神色渐渐严肃起来。 刚才只是陈述心意,差点忘记了重要的事情。这个玉指环,不仅仅是装饰和标示而已,这是顾琰想起了前一世的事情,特地提前为沈度做的。 这在崇德九年,是份独一无二的礼物,是她送给沈度的及冠贺礼。 “可以用来钩弦?”沈度重复着顾琰的末一句话,慢慢坐直了身子,神色和顾琰一样,渐渐沉凝起来。 钩弦,是军中用语,指的是用手指勾住弓弦放箭而出的动作过程。阿璧怎么会提起军中?这玉指环对钩弦有什么用? “这个凹下去的地方,可以用来扣住弓弦;在放箭的时候,又可以防止弓弦回抽而才擦伤手指。我是想着你在虎贲军任职,射箭的时候就可以保护手指了。”顾琰这样说道,神情从严肃变成了自信。 提及这个玉指环,她的确十分自信,因为不管前世今生,想出这个玉指环、制出这个玉指环的,主要都是她,而不是偷旁人之功。 前一世,善言有感于军中弓箭士兵受伤太频繁,问她可有什么办法,她想来想去就想到了针线所用的顶针,后来又看了无数兵书,才做出了这枚指环,通过善言送给了沈度。 这个玉指环十分简单,却极为实用,将它套在右手拇指上,就可以钩弦避伤,这都是后来事实证明过了的。 “若是将这个指环用在军中……”沈度凝视着这枚指环,心中已经在推敲将这指环用在军中之事。如果十六卫弓箭手都可以配备这样的指环,那么就可以减少很多伤害,大定弓箭手的实力就必然会提升! 沈度越想眼神就越亮,仿佛见到了什么大喜事一样,按捺不住激动,再次握着顾琰的手说道:“阿璧,多谢你!我代军中的士兵多谢你!太感谢,这对大定来说是件大功!” 他激动得语辞数度重复,若不是顾忌着这在顾家,他早就“哈哈”大笑起来了。 顾琰微微一笑,心中同样欢喜。见到这个玉指环,沈度第一时间所想的,就是将这玉指环用在军中,而不是将此据为私有。就像前一世那样,他会将这枚玉指环用军中,会造福大定军士,最终会造福大定百姓! 有匪君子,金如锡,如圭如璧,沈度当是! “阿璧,谢谢你!谢谢你花这么多心思送我这个礼物,这是我收到的最好及冠礼!”想到这个玉指环,沈度仍是无比激动。 这个玉指环虽然简单,但必定要有七窍灵巧心思,经过无数心气力才能做出来的。不然,大定立国八十多年了,为何都没有出现过这样的玉指环? 阿璧,就是这样一个七窍灵巧又舍得花心力的人!而且这个人,竟然心悦自己,沈度一想到这点,脸上的笑意就怎么都止不住。 不料,顾琰却笑了笑,反而驳了他这一话:“不是,计之,这还不是我送你的最好及冠礼。我接下来所送的,才是最好的!” 顾琰这样笑说道,眼波流转间只见得到沈度一个人。诚如她所说的,这不是她送的最好及冠礼,她还有一个更好的及冠礼要送给沈度! “你还有及冠礼要送我?”可怜的沈度,今晚已经被喜悦冲击得快要变惊吓了。顾琰带给他的欢喜太多,他怕自己的心脏颤啊颤。 他见顾琰说得这样认真,不由得屏息静气等待着,等待顾琰将这最好的贺礼拿出来。他很好奇,这个最好的礼物会是什么,会有什么比利军利国的玉指环更好。 可是,顾琰动都没有动,没有伸手入袖,也没有拿出什么来,甚至动都没有动,而是肃穆地说了几句话。 “我觉得,可以让小圈去中书省一趟,带着它的那些旁亲支戚,届时中书省的官员可能都待不住了,月华门东西两侧听说还空着。这句话,就是我送给你的最好贺礼。” 说罢,顾琰不等沈度回答,又再加了一句:“这是我如今所能送给你的最好贺礼了,希望你喜欢。” 的确,这是如今她能送给沈度的最好贺礼,没有之一。从山丘回来之后,她一直在想着,想着沈度这个人。不用再经历更多,那一晚沈度带给她漫天铺地的温暖,就足以让她确定自己的心意了。 不管是前世今生,沈度和秦绩,都是安全不同的人。有了前一世的事情打底,让顾琰更清楚沈度是一个怎样的人。 在数次危难的时候及时出现,对她的忧惧担心甚于她自己,对大定百姓爱之护之,这样的人,这样的沈度,她怎能不心悦呢? 既心悦之,便会想着将所有的好东西送至他面前,尤其是及冠这么重大的日子,这个贺礼,必定也要代表顾琰的珍惜心悦之意。 世间的好东西太多太多了,但是对于沈度来说,什么才是最好的呢?对于我自己来说,送什么才是最好的呢?顾琰在准备礼物的时候,总是在这样问着自己。 所以最后才选了这个玉指环和这句话。 她相信,以沈度的为人和智慧,会明白她送的礼是什么。果然,她就见到沈度在思考片刻之后,似是想明白了什么,手脚微微颤抖,双眼散发出夺目光华。 他猛地站起身,并且顺着手势将顾琰也带起来,下一刻,就克制不住地将她拥入怀。不管时间地点场合,不管接下来会遇到什么发生什么,不管他与她之间隔着怎样的年岁和距离,他此刻只想将她拥入怀中。 只有这样,才能足以表达他的激动和谢意,还有那些蔓延至四肢百骸、且逐渐深入骨髓的情意! “阿璧,谢谢你,谢谢你……”沈度暗哑着声音说道。只觉得眼前这小小的娇娘,对他太好太好了,唯有将她捧在手中珍惜,才能回报一二。 顾琰送给他的,哪里是什么最好的及冠礼,而是千秋之功! ☆、第123章 成与不成 沈度带着笑意回到沈家,满足得一直带着笑容,且不断摩挲着右手拇指,看着如痴似傻。 他的右手拇指,套着那枚顾琰送的玉指环,这是顾琰送给他的及冠礼,还有她说的那句话,都是她对他的心意。 “谢谢你……”沈度用嘴轻触着玉指环,喃喃自语道,神色沉醉不已。 刚才拥着顾琰的时候,沈度心头被那份礼物震撼着,都没有来得及细细品味这难得的亲密。直到回来南园就寝,沈度才深刻记得那是什么感觉。 少女的身体纤细娇媚,馥郁的芳香窜入鼻端,还有她笑意盈盈的脸颊,嫣红欲滴的唇,都让沈度感觉无比强烈,让他觉得顾琰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可是啊,她太小了,且待及笄,还有好几年。一想到这点,沈度就懊恼不已。 顾琰的行事和气度,常常让沈度忽视她的年龄,他总有一种她已经及笄的错觉,总会不知不觉被她吸引迷惑。待他拥住她的时候,他才猛然记得怀中的人年纪那么小。 他最后,只是轻轻抚着她的红唇,暗哑低语道:“阿璧,我等你长大。”——便如此,桐荫轩里只有心悦爱慕,却没有旖旎*。 第二天一大早,沈度就去了东园,给沈肃请安,主要是为了说顾琰送的及冠礼。这两份贺礼,不管是哪一份,都意义非凡。 “看你笑得傻愣愣的样子,莫不是昨晚顾姑娘送了你什么好礼?”沈肃见到沈度没有昨晚的寥寂,为其感到开心。语气都有几分取笑。 沈度脸色却没有羞赧,反而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说道:“是的,她的确给孩儿送了两份大礼,父亲你看,这枚指环就是其中之一……” 沈度边将手中的指环递给沈肃,边将这指环的作用、并他自己的想法一一说出来。这样的大礼。沈度第一个想告诉的。就是沈肃。 沈肃越听,神色便越凝重,那股嗜血阴冷的气势就冒了出来。最后他端详着那枚指环。再次确认道:“你是说这枚指环可以用来钩弦?” 沈度点点头,露出了一副与有荣焉的表情说道:“她是这么说的,我已连夜让如年赶制了一枚差不多的,我试了几次。果然能钩弦,而且能保护手指!” 这枚指环。对他来说太珍贵,他是不可能用来试验的,且如果这指环要用在军中的话,不可能是用玉的。是以如年赶制出来的那枚,是用皮甲混合着陶土而成的。 沈肃仍在看着那枚指环,指令却一个个地蹦出来:“将陈维唤来。让他带着家中的侍卫再试几次,确认无语后。立刻与弩坊署令徐甲商量,看看可有什么改进之处,便可以上呈兵部、上报朝廷了!” 沈肃说到最后,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他是军中孤卒出身,也曾做过弓箭营的箭手,用手指钩弦时所受到的损伤,他比沈度更有体会!如此是钩弦一两次,那么问题不大,但是军中的是士兵,怎么会是一两次? 很多时候,他们的手指都是血肉模糊的。对此,军中一贯的做法是用软甲包住手指,可是这样一来,就影响了手指的灵活性,弯弓射箭这个动作也会有所滞,很多士兵连软甲都不想用的。 兵部和将作监都试过很多保护手指的办法,却没有一个人能想出指环这个办法!若是这个指环能用于军中,那么军士就有福了! “是,孩儿也是这么想的,已经将陈维唤了来,这会他正带着侍卫在练习,这个指环要在军中,不会费时太久。”沈度点点头,表示已经在动作了。 沈肃将这指环递回给沈度,见到他小心翼翼地接过戴好后,才问道:“这事,你打算让陈维出面?”不然,只是试验指环是否有用的话,根本用不上陈维。 “是的,阿璧她不愿让别人知道这是她做的。这个指环,正好为陈维添个军功,提升他在虎贲的品阶和影响。中郎将的位置,孩儿尚不知能做多久,万一出事,陈维还可以顶上。”沈度对此并不忌讳,所谋已至几年后了。 “为陈维谋个军功也好……”沈肃笑笑道,随即眼神如刀般刺了沈度几眼,毫不留情地喷道:“你既然当上了中郎将,还能脱了虎贲军?脑子进水了!” 沈度被他这么一说,脸色讪讪的,然后就“哈哈”大笑起来,赞同地点点头:“父亲说得极是。”既然进了虎贲军,哪里还能让人定一个期限的?是他一时想左了,哈哈。 “这个贺礼,真是太好了!她不将这个指环送给顾霑和顾重安,而是送给你,你真是走运!”沈肃将话题兜回顾琰身上,语气颇有些感叹。 也是,她为什么不将这个告诉顾霑或是顾重庭呢?是因为自己有军中背景?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不管是什么原因,她对自己定是异常信任的。 这点自信,沈度还是有的。 随即,沈度就想起了顾琰的第二份贺礼,这个是她所送最好贺礼,意义更加不一般。 果然,在他说完顾琰那句话后,沈肃便皱着眉头沉默了,眼神还有一丝丝佩服。 中书省官员待不下去了,月华门东西还空着。这样的一个谋划布局,他怎么就没有想到呢?亏得他最近还出入宫禁,竟然对月华门东西空着的那些房子视而不见! 他竟然被一个小女娃比下去了,这真是……真是让人高兴不已想痛饮三百杯呀! 良久,他才叹息一声,说道:“此计太重要,要细细谋划,不能随意实行。这个,尚需要想一想,好好想一想,找个最适合的时机。” 顾家小姑娘想的计划的确非同凡响,但要将这个计划落到实地,可不能像她那样轻松说说而已,没有一番仔细思度、静候时机,那就太对不上这句话了! “嗯,孩儿知道了,现在还不是最恰当的时机。”沈度点点头,完全赞同沈肃的看法。 贺礼已经收到了,什么时候拿出来,一点都不急。 沈度父子是不急,可是紫宸殿内,崇德帝就有些急,为三皇子朱宣明的亲事着急。 这亲事从他让皇后谢姿代为物色开始,已经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了。虽然这样的大事不可能很快就定下,但崇德帝觉得拖太久了,他要在年前就定下三皇子的亲事。 本来,崇德帝最属意的人选,是长邑郡主的女儿陆筠,后来就变成了国子祭酒叶端的孙女叶稳。他看重的,是叶家在儒林文官中的名望,有叶家的支持,三皇子的人望必会大增。 这是崇德帝考虑,不想,在他下指婚旨意之前,京兆就发生了棺材案,随即就有了三皇子好龙阳的传闻。 这些传闻,崇德帝自不会当真,叶家人也不敢当真。先前他给叶端通气的时候,叶端虽然有所踌躇,但仍是答应了。 可是崇德帝万万没有想到,叶端的孙女儿叶稳竟然不能孕育!这是尚药局奉御郑杏林的诊断结果,也是坤宁宫嬷嬷检验的结果。 对此,他不能置信,却不得不信。郑杏林和嬷嬷的检查结果尚在其次,主要是以崇德帝对叶端的了解,知道这事不属实的话,绝对不会有这个说法。 就算叶端对此亲事不愿意,想要推拒这门亲事,也不会选择一个这么愚蠢的办法。不能孕育的女人,身有如此重疾,固不能成为三皇子妃,但以后也几乎嫁不出去了。 叶端这么聪明,不会做这种自伤甚重的事情。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那个叶稳真的是不能孕育了。 三皇子妃绝对不能有这样的疾病,能为皇家开枝散叶,能繁茂皇嗣,这是三皇子妃最基本的要求。既如此,叶家就不是崇德帝属意的人选了,他将目光从叶家移开,落在了京兆其余官员家身上。 殊不知,此刻在叶家,叶端狠狠吐出一口浊气,忍不住破口大骂:“去他娘的指婚!那位有龙阳之癖的,竟还想作践我叶家阿稳,我呸!” 崇德帝是不信三皇子好龙阳,可是叶端却是去查探过了,三皇子府那些姬妾,大多都是用来摆的,还有那么多年轻的男人在府中,这三皇子,叶端绝对信不过! 在叶端看来,好龙阳也没有什么,京兆权贵中也有人豢养娈童的,没什么好惊讶的。但是,这好龙阳的人要娶他孙女,还在皇上面前奏说“我对叶家姑娘意甚笃”,这就令叶端不能忍了! 他老脸涨红,显然气得极为厉害,就连紧握的两拳都有些颤抖。说着这些话,他心中怒气更甚,再次吼道:“为了推拒这亲事,还要做出阿稳不能孕的假象,真是亏了!” 他的下首,坐着五个男人,或已中年或尚年轻,或有笑意或有沉吟,想着那位求娶他们小妹的三皇子,他们眼神中都有一丝森冷。 三皇子朱宣明绝对想不到,他借助叶家权势不成,反令得叶家路人转黑,其实亏的是他才对。 这叶家,可是盛产男丁子嗣的叶家! ☆、第124章 谁可怜? 没多久,京兆就出现了一件盛事,那就是三皇子的亲事定下了! 崇德帝下了赐婚的旨意,择户部尚书张龟龄的孙女张妙为三皇子妃,旨意称“张家有女端淑坤顺,乃三皇子良配……”,并加封张龟龄为三等承恩伯,以提高张家的地位。 赐婚和加爵的诏书很快就送到张家,与这两份诏书一起送到张家的,还有少府监的锦衣绸缎、珍品珠钗等物品,这都是崇德帝的赏赐,以示对三皇子妃的看重。 三皇子成亲乃皇族和朝廷的大事,举凡纳彩、问名、纳吉这些亲事流程,当然不会像民间那样耗时。很快,司天台就卜出了明年春三月的成亲吉日,如此,宗正寺官员便与三皇子府长史谢登开始筹备亲事了。 张妙即将成为三皇子妃,而且宫中的贵人看重非常,除了崇德帝之外,谢皇后和淑妃都往张家送来了很多赏赐,这让京兆少女们津津乐道,且艳羡不已。 这个消息传到尺璧院的时候,顾琰正惬意地喂着小圈,她听了心情多少有些异样。 时间不断地向前推进,三皇子纳妃这件事她无法根止,不是叶稳,便是张妙,总会有那样一个无辜少女,成为三皇子妃。 张妙……前一世的张妙是如何的?顾琰竟不记得了,她想起的,只有今生花渚亭边的情景。那个骄横的张妙、口出恶言的张妙,却成了三皇子妃。不知她可会重复筠姐姐的命运?最终惨死在三皇子府? 她觉得嫁给三皇子,不是富贵吉祥事,而是应该哀悼的不幸。或许,张妙本人也是这么想的吧?顾琰还记得在花渚亭边。张妙对长隐公子迷恋的眼神,还有那嫣红的脸色。 说到底,每个人都自有命途,或许这就是张妙这一世的命运,顾琰不觉得自己还能就此事改变什么。她对刻薄的张妙实在无法喜欢,便只能自欺地这样想道。 更何况,这事里面还有一个秦绩。秦绩对三皇子的情意……啧啧。前一世可是至死不渝的。不知道他看见三皇子成亲,会是如何难过悲伤?最好是疼得肝肠寸断! 一想到这点,顾琰的心便不能自抑地开出恶之花。感到无比痛快。亲者痛仇者快,顾琰乃凡人,当然不例外。 小圈看着顾琰怪异的神色,似乎觉得她悲伤。又感到她很开心,它的脑容量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便“吱吱,吱吱”叫着在笼子里打滚装死,让顾琰看后扬了扬嘴角。 正如顾琰所料的那样,秦绩此刻的情况不好。非常不好。自皇上为三皇子赐婚的旨意下来之后,成国公府东南院落的酒气就没有消过。 “世子再这样下去可不行,府中尚有这么多事情。国公爷前两日都问世子最近怎么样了。你去提醒世子吧。”冯宇捂住嘴角这样说道,一说话就觉得嘴巴抽痛。 “你去!我先前被殿下踹了一脚。如今都还痛着,我可不敢再去。”李楚揉揉肚子,仍觉得腹部生痛,他才不敢去跟世子说话。 如今世子见谁都不顺眼,若是往他跟前凑,说不定仍是被暴打一场,冯宇和李楚身上的伤,就是被秦绩打出来的,想到像发了狂的世子,他们两个都心有余悸。 “你说,世子这是怎么了?如此暴怒,又借酒浇愁。”冯宇抽了抽嘴角,继续说道。 “好像是三皇子被赐婚后,世子就这样了……”李楚的话语说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哽在了喉咙中,怎么都说不出来。 他与冯宇面面相觑,突然想起了三皇子好龙阳的传言,两个人的神色渐渐变得惊惶惨白,就连身上的伤都不记得了。 “世子应该很快就会好了,很快的……”冯宇和李楚掩饰地一笑,最后决定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是世子的幕僚,秦绩是如何心境,他们多少知道一点,而秦绩对三皇子府如何上心,他们就更加清楚。 尤其是李楚,他忽然记得上次调查叶家姑娘的情况时,世子无比寂寞的样子。此时,他就明白了世子当时为何会这样,世子原来这是心伤,原来世子对三皇子竟是这样…… 他们既觉得理所当然又难以置信。三皇子府中,是有众多姬妾的,而世子也时不时召来几个美人,难道这些都是用来摆的?一时间,他们都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了。 秦绩在房间内,正大口大口地喝着酒,想让自己醉得厉害一些。这样,就不用清醒,就不用面对那么多事情,就不会那么痛苦了。可是啊,他酒量太好了,就算喝再多,很多事情他都忘不了。 最开始成为三皇子伴读的那些日子,还有后来三皇子出宫开府的那些日子,在秦绩的回忆里,都是最美好的。可是三皇子如今要成亲了,朱雀东路的小书房,他以后都不知能不能再去! “呵呵……”秦绩想到那些美好的事情,有些想笑,却觉得眼中一阵酸涩,竟有温热的液体流了下来。秦绩无意识地摸了一下脸,看到手上的液体,突然不能自抑地“哈哈”笑了起来。 大笑的时候,他的眼泪就落得更凶了。良久良久,当他的笑声止住的时候,温热的液体也止住了。 时间又过去了很久,也不知道秦绩最终想到了什么,他将酒瓶放开,然后理了理自己的乱发,才沙哑着声音喊道:“李楚进来……” 李楚和冯宇正想着秦绩的大笑,心中想着秦绩和三皇子的事,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不料就听到了这声叫唤,李楚的神色不由得僵硬了。 世子,不会又想揍人了吧? 李楚惴惴地推门进去,闻到这些浓烈的酒精气息,李楚心中更加忧惧,生怕下一刻秦绩就会踹过来。 然而。让他惊异的是,秦绩只是淡淡地吩咐道:“让人煮来醒酒汤来,让人将这里收拾一下,本世子不要再在这里闻到半点酒气。” 秦绩的声音很平静,态度很沉稳,除了眸子通红之外,除了样子憔悴些之外。似乎和往日那个世子没太大的不同。好像他之前的醉酒不曾存在一样。 当李楚让人送来醒酒汤,又让人将这些收拾妥当之后,他就听到了秦绩的吩咐。这些吩咐,令他忍不住一愣。 “谢登才来三皇子府不久,本世子怕他不熟悉府中的事务。李楚,你去协助他。打点三皇子府的亲事,务必将三皇子的亲事办得妥妥当当。不容有半点损失!” 此时的秦绩,已经完全清醒了,仍是一副翩翩君子而有清俊冷严的样子,仍是像以往对三皇子府无比用心那样。吩咐着李楚去三皇子府办事。 “属下领命……”李楚躬身说道,强忍着心中的不解。难道他和冯宇想错了,世子并不是因为三殿下才借酒浇愁的?不然。殿下为什么还能如此平静对待三皇子的亲事呢? 不解归不解,他可没有勇气去询问秦绩这些事。也不敢深思秦绩和三皇子的关系,他又不是活腻了! 李楚离开后,秦绩眼中的沉痛就显了出来,他喃喃自语道:“我答应过你的,就算你成亲,我也会站在你身边,助你登上那个位置……” 此时冬日高挂,和煦的阳光照进书房内,可是秦绩却没有感到半分暖意,他觉得很冷,这些冷意是从心底泛出来的,就算太阳多盛、毛氅有多少件,他都是觉得冷。 像秦绩一样,觉得怎么都挣脱不了这些寒冷的,还有户部尚书张龟龄家的张妙。 被京兆姑娘羡慕不已的张妙,此刻正坐在妆台前,除了眼中间或逸出两行泪,就没有什么反应,像木偶一样。 年后将嫁到三皇子府的准新娘,即将拥有无尽荣华富贵的张妙,此刻却没有半点娇羞喜色,反而像受了巨大悲痛,神色蜡黄面容黯淡。不知道的,还以为她遭逢巨丧! 张妙的眼睛看向了妆台上华贵的珠钗,这是少府监特地送过来的,她的祖母邱氏说这些都是宫中贵人最喜欢的式样,又说京兆姑娘们想要一件都难得,可是她一个人就得了这一妆匣子! 最后,邱氏还欢喜地抚摸着她的头说道:“祖母早就知道,你是有福气的,以后啊,说不定还能入主坤宁宫。我们张家,就靠妙姐儿了。你是个有大造化的!” 那是,张妙低下了头,邱氏等人还以为她娇羞,还不住地“呵呵”笑着,且不断劝慰着她,房间里是一片欢声笑语。 可是,除了她的贴身婢女,谁会知道她低下头不是因为娇羞,而是怕自己压抑不住会将这些珠钗都毁掉? 此刻就是如此,张妙须得拼命将双手紧紧握住,双手掐进掌心肉,才能克制住自己将珠钗扫落地的动作。 婢女云可一进房间,就见到张妙冷着脸双手握拳,她叹息了一声,快步上前劝说道:“姑娘,您这是何必呢?” 张妙一见到云可,双眼突然就迸发出去亮彩,她紧张又希冀地问道:“怎么样?信能送进去吗?” 婢女云可见到张妙这副样子,不知怎么的,就觉得异常心酸。她摇了摇头,从背后拿出了那封信,声音哽咽地说道:“送不进去,安国公府守卫森严,长隐公子又不出府,奴婢送不进去……” “信送不进去,他不知道啊……”张妙喃喃自语道,眼里的光彩瞬间就黯淡下来,整个人又木木独独地坐着。 婢女云可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所有人都说姑娘是有大造化的,可是谁知道,姑娘一点都不稀罕这些大造化?姑娘她只是想见那个谪仙般的人一面而已。L ☆、第125章 棠棣 这一日,顾琰如往常一样去叠章院给傅氏请安,主要是为了看看弟弟顾道行,这是顾琰每日必做的事情。 见到顾道行,顾琰就会无比开心。不仅仅是因为顾道行是她的嫡亲的弟弟,还因为顾道行是她希冀得以实现的明证。前一世,顾道行从来没在她生命中出现,如今他真切存在,让顾琰清晰知道今生和前世早已不同,命运渐渐发生了改变。 还有什么比见到悲惨命运发生改变更让人欢喜的?傅氏和顾重安仍在世、陆筠没出事、沈度对她的情意,凡此种种都让顾琰知道这一世不同了,但都没有顾道行的存在让她深刻。 她对这个幼弟的关爱,也异乎寻常,对他比对自己还要亲厚。比如,她请求风嬷嬷来到叠章院,守护着顾道行。——风嬷嬷的本事,顾琰太清楚了,有风嬷嬷在,幼弟必定能平安成长。 顾琰去到叠章院的时候,却发现这里要比平时热闹,这是因为金姨娘带着顾珺和顾道征在其中。 一见到顾琰,顾珺立刻就站了起来,微微低着头唤道:“长姐,您来了。” 她的动作和语气都很恭敬,自上一次她冲去尺璧院找顾琰理论之后,每次见到顾琰,她就这副样子了。嫡庶的确有别,但顾珺还分得出人心善恶。 她很清楚,对一母同胞的弟弟来说,什么才是最好的。顾琰为她弟弟铺了一条坦途,她如今满心只有感激。 顾珺说罢,金姨娘和顾道征也站了起来,金姨娘爽利地和顾琰打招呼,顾道征则朝顾琰点点头。羞赧笑了笑,就低下了头。 金姨娘见到这一幕,眼神便暗了暗,明媚的脸似乎也带了一丝郁色。她的三少爷什么都好,就是不会说话,每每想到这一点,金姨娘就心痛不已。 顾琰看了看金姨娘。又看了看异常乖巧的顾道征。没有说什么,而是在一旁静静听着傅氏的说话。 傅氏将出月子了,所以最近苏姨娘、金姨娘等人都来看望她。就连腿脚尚未完全好的连氏,都来了叠章院两趟。 如今的尺璧院,是顾家最受瞩目的地方,这些人前来。打着什么样的心思,顾琰心中都很清楚。也很放心。如今叠章院有风嬷嬷在,她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正这样想着,顾琰就听到了一阵“哇哇”的哭叫声,这哭声从耳房里传出来。想必奶娘正在给他换尿布,他正闹腾着呢。想到这,顾琰眉眼就弯了起来。 俗话说三岁看老。其实哪用三岁,如今顾琰就知道顾道行是什么样性子。定是闹腾不肯安分的人,也是个极难讨好的主。每次给他喂奶、换尿布的时候,他就哭闹得特别厉害。 伺候他的奶娘,是西疆傅氏送来的,必定忠心可靠,他不会有什么事,哭闹只是他的性子罢了。 金姨娘听到孩子哭声,眼神更暗了,脸上的郁色也更加明显。她记得顾道征刚出生的时候,也会“哇哇”地哭,后来就发现他只会那样哭了,大夫便诊断他患了哑疾。 顾道行的哭声,刺激着金姨娘,让她极为难受,她总会不由自主地想:太太生下了嫡子,而且这个嫡子十分康健,不像三少爷那样口哑…… 金姨娘胡乱这样想着,就感觉到衣衫被人扯了扯,原来是顾珺一脸担忧地看着她,还眼神示意着顾琰的方向。另一边,顾琰正一瞬不动地盯着金姨娘。 无端地,金姨娘心底就起了阵阵惧意,只得干巴巴地笑了笑。 恰在这时,奶娘就抱着襁褓进房间了,身后跟着的,自然是风嬷嬷。顾道行的哭声已经歇了,似乎已经安静下来。 随后,奶娘来到顾琰跟前弯下腰,让她看着襁褓里的顾道行。他清醒着,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也不知道有没有在看顾琰。这个时候,他和刚出生的皱巴巴不同,整个粉嫩粉嫩的,看着甚是喜人。 顾琰看着这样的顾道行,眼神一转,忽然转过头,笑着对顾道征说道:“三弟,你来抱一抱四弟吧。” 她这句话一落,房间内就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愣愣看着她,似乎不太明白她在说什么。就连顾道征,都惊诧地瞪大眼,似不相信自己耳中听到的。 顾琰仍看着顾道征,笑眯眯地重复说道:“三弟,你来抱一抱四弟吧。” 这一重复,房间内的人就回过神来了。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金姨娘,她下意识地出言阻止:“大姑娘,三少爷尚小怕抱不住……” 她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顾颜在谋算什么。刚出生不久的四少爷那么金贵,金姨娘带着儿女来叠章院的时候,恨不得离他远远的,就怕他有什么损伤,最后会连累她们。 可如今,她竟要三少爷抱四少爷,若是三少爷抱不住或是怎么样,那怎么办?三少爷会不会出事?金姨娘想着这些,神色颇为仓皇。 就连傅氏都不赞同地皱了皱眉:“阿璧……” 只有顾珺和顾道征看着顾琰,然后沉默。顾珺知道顾琰不会无缘无故说这句话,不解地看着她;顾道征则在内心挣扎,也不能出声。 “娘亲,没事的,有奶娘在旁边看着呢。三弟已经六岁了,肯定能抱得住,三弟是哥哥了,抱抱弟弟不是天经地义吗?”顾琰将目光从顾道征身上移开,这样说道。 哥哥抱抱弟弟,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这句话,再度让房间内的人一默。这样听起来,这句话太有道理,她们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金姨娘仍是仓皇着神色,手紧紧拽住顾道征。 随即,顾珺就紧紧看着顾琰,目光里有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敬佩敬慕。而顾道征在听到这句话后,似是思虑了片刻,然后挣脱了金姨娘的手,往奶娘所在的方向迈出了脚步。 他走到奶娘身边停了下来,像是鼓足勇气那样,伸出手去。他不会说话,然而此刻所有人都似乎听到他说:“让我抱一抱吧。” 奶娘在顾琰和风嬷嬷眼神的示意下,轻轻将襁褓放在顾道征手中,边细细提点道:“三少爷,就这样,手要曲起来……” 顾道征紧紧抿着唇,小心翼翼地抱住这个襁褓,整副心神都提了起来,仿佛抱着什么贵重宝贝一样,不敢轻易动一下。 顾琰见到他的拘谨,也没有让奶娘去接一把,而是轻声地说道:“三弟,四弟和你不同,他还很小很小,你是哥哥,他是弟弟,你要爱护他。以后我们都嫁出去了,大房就只有你们兄弟两个了……” 她的声音极轻极轻,对顾道征来说,不啻于振聋发聩,他呆愣愣地看着怀中的襁褓。襁褓中小人儿粉嫩粉嫩的,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似乎在看他,又似乎在看别处。 下一瞬,小人儿就困了,他打了个呵欠,眼皮将将垂下,随即又倏地睁开眼,似向顾道征看了一样,最后蹭了蹭襁褓,闭眼睡着了,样子粉嫩香甜,且极为满足。 顾道征愣愣看着小人儿睡过去,浑然不觉自己眼中有湿润了。他不知道如何形容这小人儿的一眼,极致的纯净和信任,小人儿仿佛见到他,才能安心地闭上眼睡觉。 这一刻,顾道征怀抱着这小人儿,他终于可以体会到,孟先生经常说的棠棣之华是什么意思。 兄弟既具,和乐且孺。 他是哥哥了,而这个小人儿,是他的四弟。 此刻的顾道行,深深地印在了顾道征脑中。而他怀抱着顾道行的那一幕,同样让很多人不能忘,比如顾珺,比如金姨娘。 尤其是金姨娘,回想起这一幕,总觉得极为违和,她想来想去都不明白为何顾琰要那么做,最后终于忍不住来尺璧院找了顾琰。 “为什么?姨娘,就如我对三弟说的那样,哥哥抱弟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这便是原因。金姨娘有什么疑问的吗?”顾琰看着拘谨的金姨娘,这样说道。 “可是……可是……”金姨娘犹豫的说道,她自己也说不明白,心中那股怪异是什么。旁的人家,庶出少爷和嫡出少爷,会如此吗? “金姨娘,想必你也知道,三弟和四弟的情况不一样。我是想告诉你,不管旁人怎么说,不管他们以后际遇如何,他们都是骨血相连的兄弟!大房子嗣本就不多,他们兄弟相亲,难道姨娘不希望见到这一点吗?” 顾琰轻轻地看了金姨娘一眼,眼神幽深,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不是,不是……”金姨娘下意识地反驳道。三少爷是庶出,如果他和四少爷感情好,她怎么会不愿意? “我只是想告诉你,千万不要糊涂,我会不忍心。并不是不忍心对付你,也不是对付不了你。而是不忍心三弟没了生母!没了生母,三弟得有多可怜……你清楚吗?”顾琰的声音冷了下来,话语有悲悯,更多的重重的威胁。 金姨娘的郁色,顾琰看得很清楚,她不忌惮对付金姨娘,却更希望的是,金姨娘不要犯什么糊涂,才有了这一番敲打。 金姨娘最后感激又懊恼地,想必她可以体会到顾琰这么做是什么意思了,一再向顾琰保证道绝对不会犯糊涂,才离开尺璧院。 可是没有想到,顾家还是出事了,而且这事还和金姨娘有关! ☆、第126章 顾家出事 崇德九年的除夕,似乎来得特别慢,这是顾琰重生以来第一个除夕,意义十分不一样。因为这是隔了那么多年,一家齐齐整整在一起,而且还多添了弟弟顾道行。 顾琰怀着感恩的心来协助傅氏、风嬷嬷筹备过年事宜,时不时就会露出欢喜的笑容。现在一切向好,以后想必会更好,一想到命运或已经偏离了前世的苦难,顾琰心头的喜悦就难以抑制。 不管是谁,只要抓住了命运,让它往好的方向行去,都会开心的。 顾琰以为这样的欢喜会一直持续到年后,不想顾家就出了事,而且还是颇为不祥的事情。 这一日,水绿匆匆来报,神色甚是忧虑:“姑娘,出事了!锦缎院的的孙姨娘滑胎了,滑下一个成形的男胎!如今二房乱套了!” 水绿有些气喘,她一听到消息就赶回来了,实因孙姨娘和尺璧院多少有关系。孙姨娘,就是顾重庭的爱妾,顾琰送到顾重庭身边的爱妾。 本来,一个姨娘落胎在权贵人家来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这个姨娘在顾家,这个姨娘是顾重庭的最宠爱的,事情就不一样了! 顾家子嗣单薄,为了繁茂子嗣顾家已经作了太多努力,每一个子嗣对顾家来说都很珍贵,不管是姨娘所出还是通房所生,顾家都会全力保下来,是以顾家基本不会陷害落胎这样的阴私事。 而且孙姨娘是顾重庭最为疼爱的,为了孙姨娘和她腹中的孩子。顾重庭甚至还借自己在殿中省任职之便,将尚药局奉御郑杏林请来为孙姨娘好过脉。郑杏林说孙姨胎弱,但仔细滋养着还能保得住。 这些时日,顾重庭将孙姨娘如珠如宝一样疼着的,眼见着她身子渐渐好了,肚子渐渐大了,郑杏林又号出这是男胎。顾重庭满怀欢喜地等待这个男丁降落。可是现在。已经平安度过了最危险的时候,竟然就落胎了! 毫无征兆地,像玩笑一般。孙姨娘落胎了!这血淋淋的事实,顾重庭根本就接受不了,道一定要将此事查个清楚明白! 如今,顾重庭的怒吼几乎震翻天。二房所有下人都是战战兢兢的,甘棠院和玉堂院则是无比安静。这就是水绿所回报的情况。 “周大夫不是说还可以保住的吗?怎么就落胎了?”顾琰听了水绿的汇报,诧异地说道。比起郑杏林,顾琰更信任周大夫,在周大夫为傅氏临盆看诊的时候。水绿就秘密带他去锦缎院看过了,说还是能保得住的。 顾重庭并不知道,孙姨娘所用的安胎药。不是郑杏林所出的,而是周大夫所开的。私底下。尺璧院为保住孙姨娘的胎,做了很多事情。 顾琰没有想到,就算做了这么多事情,孙姨娘的胎仍是保不住! “应该是被人做了手脚。月白正去查探细末。听说孙姨娘情况不太好。姑娘,不如先请周大夫来吧?”水绿说话。 “去请周大夫,让风嬷嬷带人去锦缎院,若是连氏阻挠,就说顾家子嗣重要,一定要将孙绮罗保住!”顾琰点点头,当水绿立刻去请周大夫。 孙绮罗这一胎出事,是谁做的手脚,顾琰根本不用深思,都知道必定是连氏无疑。 从孙绮罗进顾家的那一刻开始,想必连氏就打算杀了这胎,没想到她能隐忍这么久,直到胎儿已经五个来月、成形了,再动手,且让她一击得手了! 若是落胎,胎儿越大,对母体的损害就越大,连氏选择在这个时候下手,定是要让孙绮罗也去掉半条命!想到连氏的隐忍和狠毒,顾琰都有些心惊。 她更心惊的是,锦缎院的防备十分周全,冬棋事事都亲力亲为,而且顾琰让风嬷嬷对锦缎院都看顾几分。在这样的情况下,孙绮罗还是出了事,这当中,必定有顾琰不知道的线,有暗处的人隐匿其中。 水绿所汇报的资料太少,顾琰一时半会想不到连氏是如何下手。就在这个时候,月白就冲进来了,脸色比水绿刚才还要紧张几分。 她气喘吁吁地说道:“姑娘,孙姨娘身边的婢女指认……指认金姨娘是让孙姨娘落胎的凶手!” 什么?孙姨娘落胎和金姨娘有关?落胎是二房的事,怎么就牵扯到大房的金姨娘了?这是半竿子都打不着的事! 金姨娘……若是顾重庭认定是金姨娘谋害了孙姨娘,这事就不好办了,大房定要给二房一个说法。 “走,我们去找娘亲和风嬷嬷,先去高澄院看看金姨娘是怎么回事。”顾琰站了起来,大步迈出了尺璧院,脚步匆匆地往叠章院走去。 一路上,她都在想,连氏恨孙绮罗得了顾重庭宠爱,下手让孙氏落胎,这很容易明白;但连氏将金姨娘圈进去,是为了什么? 待顾琰去到高澄院的时候,才发现事情比她所想的还要复杂,还要不利,金姨娘下手毒害孙绮罗,竟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因为,金姨娘的贴身丫鬟青荷,当着顾重庭的面,承认了她在锦缎院下的毒手,供认正是金姨娘下令指使她的! 青荷跟了金姨娘八年多了,谁都知道她只听金姨娘的吩咐,谁都知道金姨娘最信的,就是她!当年顾道征出生的时候,金姨娘是让青荷去守护的,就像如今风嬷嬷守护顾道行一样。 所以青荷说是金姨娘指使,顾重庭和连氏这些二房的人,立刻就相信她说的话,相信了锦缎院出事和金姨娘有关! “青荷,你在说什么?我什么时候让你去害孙姨娘?我与孙姨娘无冤无仇,不管她是不是生下孩子,对我都没半点影响!我怎么会吩咐你去害她?” 金姨娘在瞬间的惊愕之后,立刻就脸色铁青的反驳道。她看着一脸悔恨的青荷。简直不能相信自己耳中听到的。这是青荷吗?青荷怎么会害她?!这是怎么回事? 青荷一脸愧疚,哭喊着说道:“姨娘,您不能再错下去了,害了一条人命,奴婢悔了!姨娘说,太太的嫡子害不了,就只好去害孙姨娘了!姨娘。嫉妒乃罪孽之一。姨娘可不能错下去了!” 说罢,青荷就不断地叩头,一副恳请金姨娘回头是岸的样子。 金姨娘呆愣地看着青荷。完全不能明白青荷在说什么。她的脸色渐渐从青转白,青荷这些话语,像冰刀一样刺向她。 青荷这是要陷她于绝境!这是为什么? 金姨娘看着一如往昔恭谨低顺的青荷,觉得眼前这人就像被换了魂一样。不然,说不清青荷为何要陷害她! “说来也好笑。孙姨娘是二房的人,若是嫉妒的话,我都尚且没有,怎么大房的人就忍不住了?难不成。大房就这么看不惯二房繁茂不成?”连氏在一旁,轻飘飘地这么说。 大房……二房…… 不知道顾重庭想到了什么,他的脸色陡然变得阴狠起来。立刻上前一步想往金氏那里踹去,想出一口心中的恶气。 风嬷嬷见状。立刻迈出一步,单手就阻住了顾重庭的动作。她神色平静地提醒道:“二老爷,金姨娘是大老爷的妾室,就算二老爷要做什么,都要先只会大老爷一声。” 风嬷嬷面相阴狠,这么平静地说话,让顾重庭感到一丝压迫,他悻悻地收回脚,冷哼了一声,随即恶狠狠地盯着金姨娘道:“金氏!你是大哥的妾室!我一定会同父亲和大哥说,此事,我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他转瞬看向了跪着的青荷,语气狠戾地说道:“还有你这贱婢!来人唤西堂的张妈妈来,将这个贱婢关押起来,等父亲和大哥回来再说!”说罢,狠狠地一脚踹了过去——对着这个婢女,他就没有任何顾忌了! 顾琰站在傅氏身侧,冷眼看着高澄院的一切,最后将目光落在了这名青荷的婢女身上。 这个叫做青荷的婢女,是落胎这件事的关键。据她供认,她与锦缎院的婢女雅心私底下来往不少,便与孙氏身边的冬棋也能说上几句户,她趁着冬棋没有注意的时候,她将致人落胎的药落在了安胎药中。 这个完全没有技术含量的毒手,竟然也能让她得逞了!而且这个落胎药太凶猛,不过是半个时辰的时间,这个男胎就打下来了,太骇人听闻! 巧的是,顾重庭其时正在锦缎院中,他是亲眼见到那个死胎的样子的,可想而知,顾重庭此刻是何等震怒,他对金姨娘有何等痛恨! 这几个环节组合起来,只让顾琰有一种深深的荒谬感,这么简单的手段,就将孙姨娘落胎了,就将金姨娘圈进来了。这么简单的事情,一时还找不到破绽,看来连氏为了这一局,的确做了很多功夫! 更让顾琰皱眉的是,她不明白这个青荷为何会这么做。谋划主子血脉,这事她承认了,就是死路一条!她为何要这么做呢?她与连氏有什么关系? 就在这个时候,锦缎院的下人几乎哭着来报:“二老爷,孙姨娘她大出血了!” 这话语一落,就见到顾重庭神色惊变地跑了出去,剩下连氏笑眯眯地跟在身后,似乎对这一切都不太在意。 这名叫青荷的丫鬟,当然就由西堂的张妈妈看管起来了。当晚,青荷就暴亡了,事情就更加扑朔迷离了。 ☆、第127 杀人者 青荷的暴亡,更坐实了金姨娘的毒行。如果不是为了心虚要掩饰,怎么会杀人灭口?就算西堂张妈妈说不出青荷为何暴亡,顾重庭等人都认为是金氏下的手。 这样的事情,有动机就好了,还需要什么证据? 此刻在松龄院内,顾霑父子三人正在说着此事,三个人的脸色都不是很好。 顾重安皱着眉头说道:“金氏的为人,我是知道的,说话或许是冲了些,但绝对不去害人落胎,更不会谋害丫鬟。她自己都有两个孩子了,绝对不会嫉妒孙姨娘。” 金氏是他的妾室,为人秉性如何,他十分清楚。这些时日他将顾道征带在身边,发觉这儿子虽然不会说话,但为人聪慧性情纯良,他和生母金氏往来甚多,若金姨娘心狠歹毒,这儿子的性格也好不到哪里去。 而且,这青荷的死太凑巧了,就像赶着时机死去一样,就像故意坐实金氏的毒手一样,这就更让顾重安存疑。 这么想着,顾重安又继续说道:“父亲,二弟,你们不觉得太巧了吗?这个青荷名义上是金氏的忠仆,但她指认金氏是落胎凶手,这当中明显有诈。她是被人灭口的,但这个人不可能是金氏,可能就是背后做了这一切的人,目的就是乱了顾家和睦!” 他这话一落,顾霑的脸色就沉了几分,顾重庭的眼神也闪了闪。 “如此拙劣的手段,想要一石二鸟,既要落了孙姨娘的胎,又让我们兄弟失和!二弟,你还相信是金氏下的手吗?我不是在为金氏辩解。而是我们不能被蒙蔽!”顾重安沉沉地说道,眸中有怒气。 他是太在意内宅的事,但这样的阴私事,这样的栽桩嫁祸,让顾重安不能忍! 空翠山的事,迩言院的事,还有如今的落胎事。总让顾重安觉得背后有一只手。在推着这一切,就是为了让顾家出事。 “大哥,虽然这个青荷死了。但锦缎院的丫鬟还在,她们都可以指正高澄院与此事离不了,高澄院总要给我一个交代的!”片刻后,顾重庭这样说道。 他声音低沉。神色无比痛苦,可见正承受着丧子之痛。他一贯俊朗从容。很少露出这样痛苦的神情,这让人看了心生不忍。 顾霑端沉着脸色,并没有说话。这事,很明显就是针对大房的一个局。顾霑是当朝吏部尚书,要看透这个局一点都不难。 他想不明白的是,这背后设局的人是谁。那个青荷是怎么死的,她背后的人是谁? 这样的内宅阴私事。顾霑曾听人说过,他想着是不是儿媳妇连氏心生嫉妒,让孙姨娘落了胎,可是他很快就否认了自己的想法,因为他觉得连氏没那么蠢,而且这事没有必要扯上大房。 沉吟良久,顾霑才说道:“先将金姨娘禁足,没事的话就不要出丰澄院;孙氏那里,用好汤好药将养着,将西堂的张妈妈和锦缎院的婢女唤来,我要亲自审理!” 随后,一干人等级到了松龄院,张妈妈说她一直守着青荷,中途不过是去了小解,第二日早上青荷便暴亡了,死因尚在查;婢女更是说不出什么来,只结结巴巴地说丰澄院的青荷肯定是她。 事至此,就算顾霑亲自过问,也查不出真相。 顾琰听到这些的时候,不由得叹了一口气。祖父是朝廷的三品重官,精于铨选善于相官,怎么偏偏就看不清楚顾家二房都是什么人呢?当年,祖父为何会认下顾重庭为嫡子? 即使重生了这么久,顾琰都看不清这些事,不明白祖父为何对顾重庭如此信任。这一次落胎的事,明显的得益者就是连氏,祖父怎么就看不出来了? “车嬷嬷,依您看,这事会怎么解决?”她问着车嬷嬷,同时也在问自己。 青荷这里的线索已经断了,顾霑查了青荷的来历,只知道她是从外面买进来,后来就进了丰澄院伺候。这个来历清楚明白,自是不能知道她背后的人是谁。 顾琰猜测着青荷是连氏的人,可是水绿和月白都细细查过了,并没有找到青荷与甘棠院往来的痕迹。 如此种种,都让顾琰心中凛然。连氏谋的这一个局,竟然如此滴水不漏,就算顾琰明知道这事肯定是她的手笔,都奈她不何。 “这些内宅阴私,都不会找到实质证据,最后只会不了了之。”车嬷嬷低头说道,神色没有丝毫变化。这样的事情,她在宫里见得多了,没什么好奇怪的。 在她看来,顾家人丁单薄,内宅阴私已经算少的了。 “那么,孙姨娘这胎就算白落了?不能将毒手揪出,不能偿生者痛,这事,就会这样了之?”顾琰说道,心情不太好。 “姑娘,事实就是这样。既说是内宅阴私,便是不明不白。”车嬷嬷仍低着头,说着这京兆谁都知道的事情。 顾琰听了,紧紧抿住唇,似乎在压抑什么。内宅阴私,就是不明不白!前一世,父亲、娘亲、三弟等人,就是死得不明不白,最后不了了之! 这一生,她明知谁是凶手,还要放任一切不了了之吗?既如此,她重活一世有什么意思? 车嬷嬷见到这样的顾琰,也没有说什么,就脚步轻轻地退了出去,让顾琰自己一个人静静思考。 良久,顾琰才像想通了什么一样,眼神的沉郁便渐渐散了去,且将水绿唤了来,平静地吩咐道:“水绿,让陈三娘来一趟,我有事交代于她。” 说罢,顾琰的唇角有一丝若隐若现的讥诮。内宅阴私是吗?那么她就以阴私对之,总有一日,这些事情都会暴露在阳光下,所有人都将无所遁形。 不管是刻薄狠毒的连氏,还是……伪善仇杀的顾重庭! 与此同时。在玉堂院内,顾玮的教养嬷嬷果嬷嬷,正一脸严肃地问着顾玮:“姑娘,太太在这一事上的算计,您看清楚了吗?可有什么得着?” 她对面的顾玮,端直了身子,神情十分认真。她想了想。才说道:“氏之前一直压着娘亲。可是娘亲这个反击如此漂亮,落了孙氏的胎,还让她去了半条命。如今娘亲心情想必很好。嬷嬷是想说,只要谋划得当,不管情况多么艰难,都能顺心顺遂?” 果嬷嬷的眼神亮了亮。满意地点了点头,露出了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赞许地说道:“姑娘能想到这一点,已经很不错了。没错,就是如此,只有谋划得当。只要抓住人心,事就少有不成的。耐心、手段、谋划,这几个方面缺一不可。太太忍着孙姨娘在眼前蹦跶。不是不想对付她,而是要等待更好的时机。” 果嬷嬷缓慢地说道。将连氏这个做法掰开来一点点揉碎,将这事完完全全摊开在顾玮前面,又将此事组合起来呈现它全貌。通过这一个具体的事例,细细地教导她,连氏如此做是什么,那样做又是为什么,遇到类似的事情,应该怎么办。 顾玮越听,眼神就越幽深,神色就越惊惧,可是她极力克制着,想让自己平静下来,然而内心的震动怎么都止不住。 她没有想到,这件事情里面,还有这么弯弯道道;她从来没有想过,连氏的地位、端庄贤淑是花这么都心力维持的;她更没有想到,孙姨娘前一刻有孕受尽宠爱,下一刻就胎落人病! 连氏的做法和果嬷嬷的话语,似乎为她打开了一扇门,她见到了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 她想起了连氏幽居在礼佛堂的日子,想到顾琰威胁她时,她只能龟缩在玉堂院不敢出,可是顾琰,却协助傅氏管家,日子过得顺心顺遂,一日好过一日,这是为什么? 是因为顾琰谋划得比她厉害,是因为顾琰所得的势,比她强太多!如果……她谋划得厉害,得势比顾琰还要多,那么此刻被压在谷底的,就是顾琰了! 想到这,顾玮的双眸猛地迸发出强烈的光彩,这是一种混合着不甘、嫉妒、醒悟的光彩,名之为*。见到了这些事,想到了自己曾经艰难,顾玮想要变强,想要得势! 强得要将顾琰压下去,势得要将顾家玩在手中!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奇异地柔和起来,神色越发平静。虽然只是十一岁的小姑娘,看着有一种动人的光华,让人轻易忽视不得。 果嬷嬷眯起了眼,这样的顾玮让她似曾相识,透过顾玮,她看到了很多熟悉的场景。曾几何时,她侍奉的人也是这样,从开始的懵懂柔弱到一步步变强。 顾玮,是一块璞玉,只要细心雕琢,假以时日,她必不同凡响。不枉她为了让其开悟,建议连氏在这个时候下手,还将宫中让人落胎的秘药献给了连氏。如今看来,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正如二太太所说,只要她侍奉着的顾玮一步步变强,那么她那些未竞的愿望,总会有实现的一日! 果嬷嬷再次满意地笑了起来,为顾玮解惑道:“姑娘,太太这事能成,还有很重要的一点,那就是青荷是太太八年前埋下的棋子,这是占了时间先机,事肯定会成的。”、 八年的时间,就算顾家要彻查这事,又怎么会查得出真相?她看着顾玮渐褪稚嫩的脸,决定迟些就带着其去占另一个时间先机。 事在人为,不是吗? ☆、第128章 有嫉恨! 甘棠院内的一切摆设,都是按照顾重庭喜欢的样子来布置的,不管是玉山子还是行溪图,不管是焚香炉还是卷珠帘,一式一样都是顾重庭所喜爱的。 以往,连氏在看着这些摆设的时候,心中的喜悦会一点一点地泛出来,让她笑靥如花。如今,连氏看腻了这些,只觉得门帘用珠子串成,实在花俏至极,俗不可耐。 忠勇伯府可不会用珠子串门帘…… 爱之,则皆以为美;恶之,则皆以为丑。物乃心化之,这世上的事情大多是这个道理。 “太太,老爷捎来话说,说在锦缎院用晚膳,今晚要晚些才回甘棠院。”大丫鬟幻虹这样说道。 幻虹是甘棠院的老人了,原先是二等丫鬟,后来因迩言院一事,甘棠院的管事妈妈和丫鬟们几经更替,幻虹就做到了大丫鬟的位置。 连氏对她有几分旧情,但信任又说不上,像顾重庭宿在哪里这样的事,多是幻虹所禀的。 “嗯,我知道了。”连氏淡淡回了一句,目光仍是落在珠帘上,似乎对顾重庭宿处并不在意。 连氏很清楚,如今孙氏出了事,顾重庭恨不得十二个时辰都在锦缎院,用晚膳,只是一个借口而已,实则他是想陪着孙氏! 想到这里,连氏的眼神暗了暗。随即,她就轻扬了唇角,想起了很多快乐事。孙氏已经落了胎,病至半死的样子,就让顾重庭多看几眼也没有关系。 这个顾家,迟早都会握在二房手中,一定是握在她孩儿的手中!她的儿子们。必定考取功名出将入相,她的女儿,必定是人中之凰!她要做的,就是为他们铺平这条道路,将顾家所有的资源都夺过来! 我不会让孙氏产下孩儿,更不会让大房和睦安宁,能安稳地迈步往前的。就只有我的儿女们!——连氏“咯咯”笑着。端庄的脸显得极为动人。 “将这珠帘撤下去吧,随便换一个,都可以。”连氏这样吩咐道。让幻虹将这珠帘拆掉。 既然看厌了,就将这个拆了去,省得看着碍眼,不管是物。还是人,对于连氏来说。都一样。 “是,奴婢这就去办。”幻虹立刻回答道,很快就将此事办妥了。 锦缎院里面也有珠帘,只是上面的主子比连氏房间的。略小一点。顾重庭吩咐冬棋将珠帘撩起来,就见到孙绮罗的脸色比珠子还要白,而且是仿佛随时消失的透白。 “绮罗。孩儿已经没有了,你还年轻。我们还可以再要一个,你得赶快将身子养好才是。”顾重庭执起她的手,爱怜地说道。 孙绮罗闻言,便朝顾重庭那里靠了靠,泪珠簌簌地落下,无声地哭泣着。还可以再要一个?不可以!怀上这一个已经是饶天之幸了,她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千辛万苦才捡回一条命,不可能再怀上了! 想到那个已经成形的男胎,孙绮罗的心就像被刀刺一样,整个人痛得话都说不出来。 大夫明明可以保得住的,如果不是有人落毒手,她的孩儿肯定能保得住!毒手……是有人害她,那个人,肯定不是丰澄院的金姨娘! 自己和金姨娘素无仇怨,她不会害自己,在顾家,与自己有仇的,唯一就是甘棠院的连氏…… 连氏! 孙绮罗靠在顾重庭的怀中,哀哀呜咽着,眼神却无比幽深,像两潭无底深水。 半夜时分,锦缎院仍有一豆烛火,和这两天一样,烛火亮着是为了给孙绮罗抚慰。 此时,灯火正映着一个少女的脸庞。玄色的大氅映衬着她精致的眉眼,整个人显得更加华贵,平静到近乎漠然的神色,看着有种高高在上的贵气,一如孙绮罗初见到她的那样。 孙绮罗怔怔看着这少女,想起了被赶出客栈时的屈辱,那个时候她似即将溺毙的人,抓住了这个少女。这个少女娇养着她,帮她达成心愿,让她来到了自己心慕的人身边。 她绝对想不到,这个少女是顾重庭嫡亲的侄女,顾重安的嫡长女顾琰! 孙绮罗在顾家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惊得眼睛都瞪大了,幸好那时是在假山边,周围都没有什么人,没有谁会知道她的惊惧。 可是那个少女只是淡淡地唤了她一声“孙姨娘”,就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经过,好像不认得她是谁一样。 此后,两个人心照不宣,似从来没交集一样。可是孙绮罗知道,为她安胎的大夫、那些上好的安胎药,都是尺璧院秘密送过来的,不然以连氏对她的嫉恨,她不会有这些东西。 可最后,她仍是保不住胎儿,这或许是她一生唯一一次有孕了。 顾琰耐心地等待着孙绮罗思绪平复,然后才问道:“水绿说,你非要见到我不可,所为何事?” 顾琰本就想来锦缎院一趟,如今孙绮罗这样强烈要求,她便来了,想听听孙绮罗有话可说。 “你为什么要将我送到他身边?”孙绮罗问道,这个问题盘桓在她心头良机,她也暗问过自己无数次,都没有确切的答案。 “我与连氏有仇,当初迩言院的事情想必你也知道一二。连氏处心积累害我娘亲,我岂能让她好过?她是我婶婶,我不能杀了她,就只好让她痛苦了,你就是让她痛苦的那个人。”顾琰神色淡然地回道,说出一个合情合理的原因。 这的确是原因没错,却不是主要的原因之一。 “我是她痛苦的那个人?”孙绮罗喃喃重复道,眼神有些迷惑。 “是的,二叔和二婶恩爱了十几年,原本二婶以为自己才是二叔最爱的那个人。如今二叔最爱的是你,与二叔最恩爱的。也是你。她怎么会不痛苦?”顾琰简要地回道,然后将目光放在了孙绮罗脸上。 顾琰就这样直直盯着孙绮罗,神色和眼神能感染人般,让人觉得无比信服。——此刻孙绮罗就是信的,除了相信,她没有别的答案。除了顾重庭对她的情意,她还有什么能让人谋划的? 孙绮罗木木地看着顾琰。眼神间或一转。似乎在思虑什么。突然间,她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顾琰的大氅。语气急速地说道:“我想报仇!我所受的痛,定要连氏身受!帮我,大姑娘,求你帮帮我!只要让连氏受苦。我什么都愿意做!” 她的眼神饱含希冀,就像当初在客栈门口见到的那样。只是她披散着发、神色惨白。双手死死抓住顾琰,好像癫狂一样。 顾琰用力地抽回手,语气却十分舒缓地道:“想要报仇,不是我帮你。而是你自己要帮自己。我不是说了,你才是令连氏痛苦的那个人。如今还不明白吗?” 她轻柔的嗓音入春风雨露一样,润泽着孙绮罗的心。孙绮罗似懂非懂。语气仍是迷惑:“大姑娘的意思是……我能做什么?” 顾琰打量着她,一时没有回答。孙绮罗是很典型的江南女子。面容婉约骨架纤细,可惜造此重创,整个人就像失了水的花儿一样,不复往日的光彩。 顾琰冷冷地道:“首先,你要将自己拾掇好,二叔怀念的喜欢的,是娇媚婉约的你,而不是个癫婆子。其次,要让二叔宠你!二叔越是宠你,连氏就越痛苦……最让连氏痛苦的,莫过于二叔为了你而动了她的名分。” 名分,当然是连氏这妻子的名分。如果顾重庭真的对孙绮罗爱到入心入骨,动了连氏这个妻子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宠妾灭妻,京兆男人多的是! “名分,动了连氏的名分……那的确比杀了她还要解恨,我要将刀子日日插在连氏心窝上,让她像我一样,只能喊痛什么都做不了!”孙绮罗咬着牙说道,明明是凶狠至极的语气,说得却簌簌落泪。 这个软弱的女人,经历了这么多事情,终于成长为顾琰期望的样子了。如此一来,自己就有能力给连氏和顾重庭致命一击了!——顾琰心头这样想着,心情有些矛盾。 说到底,孙绮罗是个可怜人,以阴私对阴私,终非正道,而是无奈的办法。这个无奈的办法,却是一把利刃,顾琰不得不用,她再难以容忍连氏和顾重庭再下毒手了! 顾琰由水绿陪伴着回到尺璧院的时候,月白等人尚未歇息,尺璧院内的灯火同样不洞明,却让顾琰感到温暖,而不像在锦缎院那样,让人感到无边的阴冷。 “陈三娘那里的事,已经办妥了吗?”就寝之时,顾琰支起了身子这样问着水绿。 “已经办妥了。驿站的印戳、书信的用纸,都有邺城的痕迹,朝官都知道他是去了那里的。老太爷应该很快就会收到书信。”水绿这样回答道。 顾琰点点头,沉着的心才觉得有一点点轻松。这事,本来早就应该办妥的了,中途却出了差错,一直拖到现在,幸好陈通记是办妥了,她期待着事情的进展。 孙氏落胎的事,果然是不了了之。俗话都说两耳不聋难做家翁,这样的内宅阴私事,顾霑吩咐老仆顾忠查探着,多半暂时不会有所得。 除夕过后,就在初七上朝之前,顾霑却收到了一封书信,这封信来自邺城,还有驿站的印戳,看完心中内容之后,顾霑便脸色剧变。 ☆、第129章 破! 这封信,是原秋官灵台郎卫衍寄来的,作为吏部尚书,顾霑当然知道卫衍已经辞官,也曾听朝官说起过他归隐在邺城。 像卫衍这种六品以下的小官,顾霑原本是不会关注的,但因为当时孙女顾琰卷进妖孽事中,他便将目光放在了司天台,且特别对五官灵台郎上心。 顾霑记得,卫衍似乎是在妖孽事后就辞官了,那时他还很奇怪,须知以灵台郎入仕,这是大定对道士们的恩遇。大定千山百岳中,有万千道士,能被授予官职的,却很少很少。自然,辞官归隐的,也很少很少。 卫衍辞官的原因,顾霑也了解过,知道是归隐山林求问道心。像卫衍这样的人,厌倦了官场仕途,想着辞官归山,就是瞬间念动的事情,很难有原因。 那时,顾霑没有多想什么,可是如今收到这封书信,却不想卫衍辞官还有这一个原因在里面。 这封信很简短,除了卫衍的印鉴之外,就只有几句话,上面写着:“尚书大人顿首:昔日妖孽事,殿中丞顾大人曾贿草民,以坐实令孙女妖孽一事。古训曰:受鱼失禄,无以食鱼。不得受禄,终身食鱼。’鱼禄之事,草民心中有愧。忽而对官场仕途兴致尽失。今天修书一封,以告实情。草民:卫衍拜上。” 顾霑逐字逐句地看着这几行字,生怕自己看错或者看漏,浑然不觉自己双手已经颤抖,手中拿着的信纸都是飘飘的,幸好他是坐着。若是站着的话,恐怕早已站不稳。 “老太爷……”一旁的老仆顾忠见此,担忧地唤道,猜测着这书信上面写的是什么,缘何老太爷的神色如此难看。 “我没事,我没事……”顾霑反复地说道,不知是回答顾忠。还是在劝慰自己。纵如此说着。顾霑仍觉得心一下子就被寒冰冻住了,简直难以呼吸。 顾大人曾贿草民,以坐实令孙女妖孽一事……这样的字句在顾霑脑中萦绕。这封书信的意思让他心惊胆战。如果卫衍所说是真的,那么……那么就是这第二子自破家,其心当杀! 可是,这怎么可能?这是他的嫡次子。不可能做这种破家灭族之事!顾霑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手忍不住按住心胸。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立刻去查这封书信的来历,派人去邺城驿站核对,看是否有这样一封书信寄出!”很快,顾霑就这样下令道。第一时间去核实这书信的来历! “备轿,我立刻回府衙一趟!”顾霑继续说道,他要回吏部府衙找卫衍的印鉴来比对。官员辞官的时候。通用的私印会在吏部记录,同样是个人身份的有效凭证。 明日才是初七回府衙的日子。老太爷这么急着回府衙是为何?顾忠疑虑地想道,却立刻领了吩咐,交代前院的管事去办事。 “驿站那里,拿着我的印鉴去,道吏部有要事!不可有片刻耽搁!”临出门前,顾霑又强调了一句。 顾忠知道事态紧急,也将此话原封不动地告诉管事,让他们一定要从重从急应对此事。 且说顾霑回到吏部官衙之后,急忙找出了去年请辞官员的卷宗,找到了司天台灵台郎那一属。 这一属之中,上面第一个就是秋官灵台郎卫衍的资料,私印存录则是在第二页。 顾霑伸出颤抖的手想翻开第二页,只觉得这薄薄的一页纸有千斤重,他须得用尽全身力气才能翻开,甚至觉得额头都有汗了。 卫衍的私印一出现,顾霑就觉得眼前一黑,眼睛似乎被什么蒙住一样。他堪堪扶住桌子,好不一会儿才觉得自己恢复正常。 这上面的印纹,和他收到的那封书信一样!“衍”这个字防冒的流水断点,都一模一样!显然,这两个印纹同出一枚印鉴,就是卫衍所独有的那枚私印! 顾霑死死盯着这两个印纹,宽敞的礼部档房里,只听得见顾霑极力压抑的呼吸声,仿似风暴雨来之前的雷电蕴藏,让人心生惊惧。 良久,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手中青筋暴涨,连手背上的老人斑都浮起来一样。 初十大朝会过去之后,顾霑就借着由头去找了司天丞古清臣说话。古清臣与顾霑有旧,虽然两个人官阶相差很大,但司天台官职本就不能以常论,两个人倒有两句话可说。 顾霑杂七杂八地说着话,问起了秋官灵台郎的接替人选,最后就将话题说到了卫衍这里。 “说起来,卫衍当时是为何辞官?”顾霑这样问道,旁敲侧击他暗想知道的事情。 “这事,想必是为了当时妖孽一事。卫衍辞官之后,几个五官灵台郎似乎都有些不妥,前段时间才回复正常。”古清臣说道,想到了当时妖孽一事,语气多少有些不自然。 先后有两件妖孽事,令得古清臣的心境大为改变,他本不欲再说这些事了,但见是顾霑,就回了这些话。 “说到当时的妖孽事,我尚有好奇的地方。我记得那段时日你都在司天台观星,都不怎么理会台外事的,怎么会那么快就知道妖孽事了?”顾霑继续问道,神色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心却紧紧提了起来。 “想想……好像当时殿中丞谢登来司天台问事,就说了这件事。此后,事情便是那样了。”古清臣半眯着眼,仔细回想着当时的事情。 因为这事乃他心境转变之因,后来他都一一捡拾,这些细节只要凝神一想,便能记起来。 殿中丞谢登!殿中丞,殿中省……顾霑记得,二子顾重庭与谢登的交情,一向很好。 他听到“砰”的一声,自己的心跌落在地,化为粉榧。他闭了闭眼,强自镇定下来,略干巴地应道:“原来是这样,我最近总想起这事……” 想起这事后呢,怎么接下去?顾霑觉得自己语气艰涩,一时什么话都不想说。这些他求证的事情,所证实的是他最不愿意承认的结果,顾霑霎时没有了直面的勇气。 有些事情没有露出来,是因为人心有不及处。当年的妖孽事,顾霑压根就想不到顾重庭会有什么歹心,待看到卫衍书信的时候,他才顺着这个方向来查,结果竟让他如此震惊,及难过。 这些都表明,他一直爱信的二子,在阿璧被指为妖孽事上,有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居心! 可是,为什么呢?有人会覆自己巢毁自己家的吗?一向优秀的儿子,一向倚重的儿子,竟然有这当灭之心?顾霑怎么都无法接受这一点,一时也不知道拿这些事怎么办。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宣平大街,却在顾家大门外遇上了一个人,一个不可能在顾家等门的人,中书舍人沈度! 顾霑整了整神情,挤出一丝笑容,往沈度所站立的地方行去。 “下官见过顾大人,下官要事找顾大人,随从正在递帖子,不想就见到了顾大人,可巧了。”沈度迎上前,这样说道。 “沈大人多礼了,请进,请进。”顾霑这样说道,将沈度请进顾家,领着他往书房走去。 沈度在中书省任职,中书省和尚书省的官署虽然相隔很远,但两人时在紫宸殿外碰面,沈度根本不用费这递帖子的功夫。 沈度来找他,必定是为了私事,到底是什么这么急?待他听完沈度的话语后,呼吸马上粗喘,近乎失态地问道:“什么?空翠山上伏杀的人,是成国公府的死士?!” 他万万没有想到,沈度和他说的,竟然是空翠山那场伏杀,而且,已经查出了那些杀手的身份。这是去年三月初的事情了,时间虽久远,但顾霑却记得一清二楚! 因为他时刻都在想着,想着究竟谁才是顾家的死敌,究竟谁才是顾家的内奸,是谁要断了顾家的血脉……竟然是成国公府!顾家与成国公府素无仇怨,怎么会是成国公府? 沈度点点头,语气很确定:“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如今虎贲军正在查探,更多的线索请恕下官无法透露。是因为当初空翠山的伏杀,牵涉到顾家,下官才破例说这事,还请顾大人保密。” 这个消息太让顾霑震惊,和在司天台的震惊几乎一样,他久久沉吟,都不知如何回应沈度。 沈度看了顾霑一眼,觉得这个吏部尚书全无平日的精干,似是受到了强烈的刺激,一副心神大恸的样子。 “下官也不明白这是为何。顾大人不曾与成国公府、三皇子府有隙,这伏杀看来与政事无关,至于私仇,还请顾大人仔细思量。这事,或可询殿中丞顾大人。”沈度这样说道,提到了顾重庭。 “为何要询问他?”顾霑顺着话说,猛然就有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他手臂顿时起了鸡皮疙瘩。 “殿中丞大人与成国公府的幕僚私交甚笃,下官曾在酒楼见过他们几次,不知可能探知一二……”沈度点到即止,剩下的让顾霑自己想象去。 他所言非和虚,如年和陈维等人的确见到顾重庭和李楚相聚,至于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说出来,当然是有原因的。 顾霑的脸,已经彻底黑了。 ☆、第130章 查顾重庭 顾霑自听到沈度说话之后,心神就极震动,尤其在听到顾重庭与成国公府幕僚私交甚笃后,神思就更恍惚了,就连沈度什么时候告辞离去的,他都不太清楚。 卫衍书信说收买,是为了坐实阿璧是妖孽;古清臣话语说内情,是因为殿中省从中推助;沈度陈述杀戮,那死士东家是成国公府。这一切,都与顾重庭有千丝万缕的关系,都指向顾重庭意欲害顾家! 顾霑竟从来不知道,他所信重的二子顾重庭,竟和成国公府走得那么密切!那么,空翠山的那场谋杀,他知情吗?会在其中做了手脚吗? 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情吗?竟然有人处心积虑地想毁掉自己的家,顾霑难以理解、无法接受! 从接到卫衍书信起,到他去司天台查探,再到沈度求,这几个环节一步接一步,在太短的时间内接连出现,顾霑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这是个局,目的是为了离间他和顾重庭的父子亲伦。 可是,古清臣不会说谎,虎贲军的消息不会胡说,沈度没有理由陷害顾重庭,那么,这些更大的可能就是实情。 在这么明显的证据前面,要说这些事和顾重庭无关,顾霑过不了自己那一关,他无法压抑心底升起来的怀疑。 当他将一直找不到的内奸换上顾重庭的时候,他竟然发现,以前疑惑的地方就通了,很多无法解释的事情就明了。如果真是他,那么应该怎么办呢? 顾霑有一瞬的茫然。父疑子,这对顾霑来说,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在这个世上,真会有人破自家毁自族的吗? 顾霑被这个残酷的事实打击得心神俱伤,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为之一弱,很快就病倒了。这疾病来势汹汹,夹杂着冬末初春的严寒。让他只能卧病在床。就连起身在顾家走一圈都不能够,更别说去吏部官署了。 顾霑的病,引起了顾家的慎重对待。慎重中还有细微恐慌。毕竟,顾霑的年纪不小了,大家生怕他有什么损失,侍疾便极为用心。大房、二房轮着来。对顾霑的照顾可谓无微不至。 这一日,正好是顾重庭休沐。他便去了松龄院侍疾。主子们侍疾,当然不用看火熬药,主要是陪着顾霑聊聊天纾解愁闷而已,顾重庭此刻做的。便是这样的事。 “父亲,朝中无大事,您且放心在家休养。定要好好注意身体。昨日我还见到了尚书左丞蒋大人,他还嘱咐您要以身体为重。吏部一切事情都正常。”顾重庭这样说道。 他的语气带着忧虑和劝慰,像冬日暖阳一样,让人感到无比温暖。 顾霑躺靠在床头,试图擢住这些温暖,却力不从心。他的目光落在顾重庭脸上,想透过他俊雅的面容,想看清他的心究竟是如何的。 “父亲,您怎么了?”被顾霑这样盯着,顾重庭觉得有些奇怪,便这样问道。 顾霑的目光似在探究,好像要将他烧出一个洞来,这令顾重庭心中怪异更甚,忍不住问道:“父亲,孩儿脸上有什么吗?” 顾霑闻言,将目光从顾重庭身上移开去,声音沙哑地说道:“没有什么,这一病,为父倒有些黯然,总想起以前了,仿佛觉得你们还萦绕膝下,不想已经故去几十年了。” 顾重庭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松了一口气,便笑着说道:“父亲卧病在床,难免多思。待往儿和彷儿回来,便可萦绕膝下了。再说,大哥已经有嫡子了,父亲膝下必会越来越丰盈的。” 说罢,顾重庭倾身为顾霑整了整被子,掩住眼里的情绪。那些少时的欢乐,顾重庭自是记得。其时越欢乐,其后便越可笑,他竟然……认仇作父,还懵懂过了这么多年! 父子两人一时若有所思,恰在这个时候,仆人将晾好的药端了进来,顾重庭下意识将药接过来,边说道:“让我来吧,父亲,我来喂您……” 说罢,叫药匀起来,轻轻吹了吹,然后举到顾霑的嘴边,脸上带着笑容,如天下间任何一个孝子那样。 顾重庭这番动作极其自然,让顾霑忽而觉得眼睛酸涩。如果他不是接到卫衍的书信,他定会觉得二子纯孝。可如今,顾霑竟难以分辨这些和美孝顺是真境还是幻象了。 顾重庭又陪着顾霑大半个时辰,才告辞离开,临离开之前,还细细叮嘱顾霑要好好养身体,家中万事都有顾重安和他,让顾霑切勿劳神云云。 顾重庭离开之后,顾霑仍觉得口中仍有药味,苦涩一直不肯散去。 良久之后,他才唤来老仆顾忠,对他这样说道:“阿忠,我有件重要的事情交代与你,你务必小心谨慎,切不可让人发觉!” 顾忠一听,便弯下了身子,恭敬地说道:“请老太爷吩咐。” 顾忠跟了顾霑几十年,很清楚顾霑这么说,必定是事态紧急,他凝神等待着顾霑的吩咐,不知道会是何事。 下一刻,顾霑便沉着脸色,低哑地说道:“你去找几个可靠的人,跟踪顾重庭!他离朝之后去了哪里、与谁见面、说了何话,这些,我都要知道!要尽快!” 顾忠猛地抬起头来,他不确认自己耳中听到的,不由得迟疑地问道:“老太爷……” “你听到的,没错。去监视顾重庭,我要清楚知道他的一举一动,这事,绝对不能让他察觉!”顾霑再一次沉声说道,将口中的苦涩压了下去。 破家灭族……就算是他最爱信的二子,都不可以! 入暮时分,顾重安如常来松龄院给顾霑请安,在见到顾霑有所好转之后,脸上的兴奋便不禁露了出来。这兴奋如此明显。顾霑想不注意到都难。 “秘书省有什么高兴的事吗?”顾霑这样问道,颇有点好奇。顾重安今日是在秘书省任职,事情想必和秘书省有关。 “倒不是和秘书省有关,而是和云山书院有关。今日下午我告了半日假,去了云山书院。它三月份就招纳生徒了,事务异常繁茂,孟山长一个人忙不过来。我便去帮忙了。我一想到书院要授徒就兴奋不已!”顾重安回答道。眉眼都弯了起来。 在太原府晋州的时候,他隐约有了开设书院的想法,回到京兆之后在大朝会上书。幸得有孟圭堂、长隐公和沈度等人,众人合力才能将云山书院捡起来。 从太原府晋州到京兆云山,有关书院的一切,顾重安都参与其中。有一种看着孩子渐渐成长的感觉,他对云山书院极其上心。为它所付出的心力。甚至比他在殿中省多得多。 “云山书院啊……”顾霑这样说道,尾音拖长。他神色颇为沉凝,显然在思量什么一样。 顾重安没有注意到顾霑的迟疑,仍是兴致勃勃地地说着云山书院的事情。说着孟圭堂的厉害,说着那副“不知不识,无党无偏”的对联。最后兴奋得神色都有些潮红。 “父亲,孟山长真是厉害!诸子百家典籍。四书五经六艺,他都无比精善,而且结合当世灵活贯通,书院生徒真的是太有福气了……”顾重安意犹未尽地说道。 顾霑静静听着顾重安的话语,良久,才说道:“云山书院是很好,不过……你是不是对书院太过投入了?你在秘书省任职,最近似乎没有听你提起过省中的事情。” 他不反对顾重安为书院尽心尽力,不然当初也不会鼓励他去上疏,但如今,顾重安似是一心扑在书院上,却是太过重了。顾霑怕长此下去,顾重安会疏于本职,引得秘书省官员不满。 “呃……最近中没有什么事情,所以才去书院的。”顾重安愣了一下,这样回答道,笑容渐渐隐了下去。 “你对秘书省太不在意了。省中旁事就算了,连我都知道,秘书监钟隶的孙女即将出嫁,你可准备好贺礼了?还有一件更重要的,秘书省葛洪马上就致仕了,他对你尚算照顾,你就没有想着怎么送一送他?”顾霑这样问道,声音略略提高。 “父亲,我……”顾重安脸色微红,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就算再迟钝,都知道顾霑的心情不太好,而且他无言以对。因为顾霑说的那些事情,他真的没上心。 葛洪即将致仕,顾重安是知道的,也同齐泌、陈文裕两个人宴请过葛洪,但私交……他真没想到,他全副心思都扑在了云山书院之上。 “这样下去,有失偏颇,这个事情,你得有个决断,怠于秘书省职责不好。”顾霑叹了一口气,这样说道,为顾重安仕途感到担心。 说到会做官,重安还真是比不上重庭。这样想着,顾霑便想到了顾重庭,想到卫衍的那封书信,脸色便微微一变。 顾霑所想的顾重庭,此时正在太平前街的成国公府,与秦绩说着一个计划。 “这事,本世子为何要帮你呢?”秦绩淡淡问道。他相貌俊朗气度如玉,似神祇一样睥睨着顾重庭。 “世子只要助在下一把,殿中省那件事,在下便觉得可以下手了。”顾重庭跪在秦绩面前,这样说道。这不是威胁,顾重庭不敢威胁秦绩,只是作为交换条件而已。 “本世子想一想。”良久,秦绩才这样说道,依如玉人般。 ☆、第131 初宴有度 顾家暗流汹涌,但对于京兆其余权贵之家来说,这段时间是相当舒悦的,很多人家都在兴致勃勃地准备初宴,呼朋引伴前来畅叙一番。 初宴,其实是去权贵人家年后的第一场宴会。有的人家办,有的人家不办,今年的顾家,因为顾霑有疾,就没有办。 总的来说,京兆权臣勋贵都会办初宴,一向冷清的沈家,都来了陆清、杜预等客人。在严寒的初春午后,他们带着美酒佳肴来到沈家东园,琴酒抚琴聊天作乐,半疏狂、半认真地说着世事人情,间或仰头痛饮,间或哈哈大笑,惊得东园梅花簌簌落。 “他们又来了……等会又可以见到杜大人敞衣袒胸了……”叶染望着庭院中那三个老人,小声和沈度嘀咕道。 他说罢拿过小几上的酒瓶,为沈斟了酒,又为自己满上了一杯,粗犷的脸满是潮红,显然喝得不少了。 “是啊,可惜只有我们看到,中书官员个个都说杜大人是冷面虎呀。”沈度笑着说道,举起酒杯呷了口,他半坐着曲伸着腿,意态极悠闲。 “冷面虎……”叶染听了,看着庭院中的情景,脸不由得抽了抽。此刻,一脸嬉笑着,正在解开大氅的杜大人,是冷面虎? 沈度坚定地点了点头,继续笑眯眯看着那几个老人。不管是沈肃,还是杜预,在这样的初宴里,他们都是无比开心和放松的。放浪形骸之中有一种飘然自得,这样的时刻。对于他们来说,极为难得。 “走吧,去给大人们斟酒去!”沈度推了推叶染,笑嘻嘻地说道。此时庭院里不会有仆人,斟酒递茶这样的事情,当然是沈度和叶染这两个后背代劳了。 那边,杜预已经坐在了古琴边。敞开了大氅。然后“哈哈”一笑说道:“我新近谱了首曲,我弹给你们听一听吧。” 京兆不少人都知道,中书侍郎杜预最擅长的并不是做官。而是抚琴!他年轻的时候被称为青预先生,一手琴技出神入化,他弹的一曲“百鸟朝凤”引得百鸟栖落,可惜十年前。杜预就不在人前抚过琴了。 外面都道青预先生已经弃琴,殊不知每年初宴。他都带琴来沈家东园,不过都是随意弹不成曲,像这样说谱一曲的情况,还是第一次。 他的话才落。就听到陆清“嗤”的一声笑道:“别别,我可不想有鸟在我头上拉屎!” 沈肃则在一旁阴测测地笑,并不说话。陆清和杜预比沈肃要年轻一些。沈肃惯常看着他们闹,很少说什么。 杜预“哈哈”笑罢。双手轻轻抚上了琴弦,整个人都和刚才不一样了,显得无比静穆。 庭院的氛围也一变,刚才的嬉笑热闹变成了安静,几个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杜预的身上,等待琴音响起。 杜预的曲风以大气磅礴见称,沈肃等人还以为会听到气势恢宏的曲子,却没有想到,杜预弹奏的,竟然是如此空寂苍茫的曲子! 当杜预收起最后一个琴音后,几个人仍沉在那样的空寂中,庭院内只有梅花轻落。 良久,陆清眨了眨湿润的人,掩饰地怪叫了几声:“喂喂,你弹的是什么啊?难听死了!快快,罚酒三杯,再弹点好听来助助庆!” 他的怪叫并没有消掉庭院的寂静,沈肃仍阴着脸,沈度和叶染则直愣愣看着杜预,一时没回过神来。 “我……想起十几前的事,那时的初宴……呜呜……”杜预的神色满是痛苦,未说完的话语被人捂在了嘴巴里。 在他说话的时候,陆清已经奔到其身边,用手捂住了他的嘴,眼神乞求道:别说,别说,别再说当年的事了,这庭院中还有沈肃和沈度…… 沈肃看着陆清的动作,不由得笑了笑,然后说道:“明澈,你至于这样吗?这是多大的事儿啊。” 他和沈度都没有那么脆弱,若说都不能说的话,若不能直面那件事的话,那么他们还回来京兆做什么? 这时,沈度也端着酒瓶走近了陆清,脸上带着笑意:“陆叔,没关系的。杜叔,这首曲子太好了!” 沈度弯腰请他们坐下来,神色和语气都看不出痛苦,似乎的确没什么受不了的。 杜预用手狠狠抹了一下脸,将痛苦换成了仇恨,狠狠地说了一句:“总有一日,我要将方集馨那厮拉下来!” 另外那些人,他还没有那个本事,只有方集馨,同在中枢为重官的方集馨,才离杜预稍稍近一些。 沈度听了杜预的话,双眼眯了起来,然后笑笑道:“杜叔,这事……也不是很难了。” 他想到了顾琰送的及冠贺礼,有了这份贺礼,杜叔的话语就可以实现了。方集馨就算权重为尚书令,也不是无坚不摧。 沈度的话一落下,杜预就惊喜地问道:“难道有什么好法子了?” 方集馨乃权重第一,背后又要掌权的勋贵支持,加之其人小心谨慎,这么多年了,他们都没有办法对付他。如今沈度这么说,是有什么好法子了? 就连陆清也双眼晶亮地看着沈度,想听听沈度有什么好办法。 沈度忽而玩心起,笑嘻嘻地说道:“不告诉你们,反正现在时机还没到。” 陆清和杜预对视了一眼,然后都抽了抽眉头。下一刻,陆清就想脱下靴子往沈度那里扔去,这个臭小子!还在这故弄玄虚?! 他忍不住追着沈度跑,庭院里因为杜预一曲而起的空寂,这才消散了去。 叶染拿着酒瓶,自斟自饮,看着陆清在追着沈度,就像小孩子在玩一样。他心想道:这些朝中大人,一个比一个怪!! 沈肃和叶染一样,看着沈度和陆清在闹,脑中却想着刚才杜预弹的那首曲。空寂苍茫,似乎一个人都没有了,只有无尽的孤寂缠绕在身。 他闭上眼,掩住自己所有的情绪: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旧友…… 沈度还在回想着这一场沈家初宴,随后就接到了长隐公子的帖子。邀请他去参加安国公府的初宴,邀请言辞极为恳切。——那清隽飘逸的字体,是长隐公子的手书。 如此一来,沈度便不好不去了。如果是安国公府下帖子。他多半是不会去的,但是长隐公子亲自邀请…… 于是。沈度便去了安国公府,去参加这一场初宴。因为安国公府的地位,就算只是一场简单的初宴,京兆勋贵人家都来了。新晋的承恩伯张龟年也在受邀之列,且风头不小。 既是户部尚书,又是未来太子的母族。张龟龄是有这个风头的。沈度端着酒盏,看着这里济济一堂的勋贵。脸上的笑意越来越盛,眼中却是一片平静,平静得好像什么都没有。 人都齐了啊……当年那些人,都在这里了…… 就在沈度思绪有动间,一个仆童来到沈度跟前,恭敬地说道:“沈大人,我家公子有请,请随小的来。” 沈度认得,这是长隐公子身边烹茶的仆童。他这么一说,沈度才发现长隐公子并没有出现在宴厅内。那样的风华人物,那样的性子,身为东主不出现,似乎也能说得过去。 沈度这样想着,便跟着这个名叫齐书的小厮往外走,然后来到了一个院落,上面用古篆写着“微居”这两个人,乍见到这院名,沈度愣了一下。 长隐、微,看来这个谪仙人物心中真正想的,是平平凡凡乃至湮灭在众人之中,真是意外!他的相貌,他的才华,他的家世,又哪一点会允许他平平凡凡呢? 每个人所渴求的东西不一样,有时候一个人唾手可得的东西,反而是另一个人孜孜以求可望而不可即的。在长隐公子身上,原来也有这样的心绪? 沈度一踏进微居,就感到一阵暖意,却看不到有任何炭炉,只看到幽静精致的摆设,想必这个地方是有暖池的。 迎面而来的,就是长隐公子。他一身玄色大氅,看着和平时大为不同,竟有一丝清冷的意味。 “计之,你来了,快请进。”长隐公子这样招呼道,并没有像以往那样称呼“沈大人”,而是唤了沈度的字。 所谓称其冠字以敬其名,长隐公子这么称呼,是符合京兆一贯的礼数,但是这么一称呼,倒显得两个人亲近了一些,不像“沈大人”那么生疏和远离。 沈度笑着回应,跟着长隐公子来到了一间茶室,仆童齐书已经在用心煮水烹茶了。 “齐书的茶技又进步了不少,计之可以尝一尝。”长隐公子这样说道,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沈度看着这样的长隐公子,心中却觉得有些怪异,长隐公子似乎是专门请他来品茗一样。既如此,直接给他下帖子就好了,何必要走初宴那一道程序? 似是知道沈度在想什么,长隐公子浅笑道:“我本来就想给你下帖子的,正好府中有初宴,我顺便让他们一起送去了。” 他没有告诉沈度,他是特地挑这个日子请沈度来的,那么多勋贵在场,他就想看一看沈度的反应,他想看一看,沈度会有什么异常的表现。 可惜,他在暗处观察了很久,除了见到沈度的笑容,便什么都看不到。 沈度点点头,没有戳穿长隐公子这个明显的托辞。长隐公子是什么人?怎么会顺便? 接下来,两个人就这样品着茶,说说朝中的局势,说说京兆的风月,有一话没一话地说着,也没有什么紧要的话语。 只到了最后,沈度自惆茶水喝得差不多了,正想告辞的时候,就听到了长隐公子状似随意地说了一句话。 这一句话,令沈度震了一下,茶水便洒了些出来。 “皇上有意三月巡幸江南。”长隐公子这样说道。 ☆、第132章 巡幸 (这一章,欲为巡幸正名,古者帝王巡幸,是行使皇权的形式之一,与视朝并无二致,所谓观风问俗,皆忧勤兆庶,是也。而并不是大多数人脑中想得到:巡幸=游乐奢侈。) 沈度端着的茶水溅了出来,这是一向镇定从容的他,所少有的失态了,这一点,长隐公子自然看在了眼内,便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他这一笑发自内心,谪仙面孔更显得光华照人,仿如将天地所有光芒都拢至这茶室,外面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沈度稳稳将茶杯放下,不明白这谪仙人为何开心大笑,他更加不明白的是,为何长隐公子会将这么重要的事情透露出来。 皇上有意巡幸,这事想必未有一个朝官收到消息,皆因他在中书省这么消息灵通的地方,因他是为皇上承旨拟诏的中书舍人,他都不知道的事情,别的官员怎么会知道? 可是,长隐公子不仅知道了皇上要巡幸,还知道他巡幸的地点是江南,而不是蜀地或太原府。 沈度深吸了一口气,才正经地问道:“为什么将这么重要事说给我听?” 长隐公子的意思,不是在巡幸本身,而是“皇上有意”这四个字。皇上有意,这说的,是帝心! 长隐公子竟将猜测到的帝心说出来,帝心岂能轻易言说?在朝为官,紧记的第一条就是不能测帝心,这说明,长隐公子对她他,是何等信任! 可是。此刻他是真的不解,他与长隐公子的交情,似乎还没有好到这种程度。撇除那些不能承认的过往,他们的交情,只不过比泛泛之交略好一些,可以相论帝心吗? 还有,巡幸这件事本身。也极为重要。皆因朝官对此事的有很大的分歧,支持巡幸和反对巡幸的,差不多是半半之数。若是巡幸这一事处理不当。随时会演变成派别攻讦,最后就会发展成为党争。 想到前朝灭国的根源是党争,沈度的脸色就极为凝重。因此,不管是帝心还是巡幸。这两个事情都无比重要。 沈度先于朝官知道这件事,所做的准备便能更充分。所安排的人事就能更到位。这对沈度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这么说,长隐公子是为他好?——沈度想来想去,仍是不解。只好疑惑地看着长隐公子。 “为什么?或许是因为计之和我的一个故友很像吧。再说,巡幸这事,你们这些朝官会很感兴趣吧。”长隐公子这样回道。 你们这些朝官……已泾渭分明。他说得太坦诚太直接。让沈度不禁有些郝然,故意没有接长隐公子的话语。这么纯澈的人。自觉心思有九曲十八弯的沈度,一下子便招架不住。 世间至诚的人,能照出污秽,谁都不想直面吧? 长隐公子仍浅浅笑着,继续补充道:“我看皇上意已决。”这又是一个提醒,皇上意已决,这意味着崇德帝一定要去江南,沈度若有所想,必要提前作好应对。 若赞成皇上巡幸,那么所要考虑的,必是江南的布置;若是反对皇上巡幸,那么就要想好万全之策,以应对皇上的怒火。 不管沈度会选择哪一种,长隐公子这一句话,都给沈度予时间先机。 沈度听了这些话,良久才长叹一声,将茶杯举起说道:“计之以茶代酒,谢过长隐兄了。” 长隐兄自然比长隐公子要亲近些,沈度这个称呼,已经表明了他对长隐公子的感激和谢意。长隐公子这一番盛情,他收下了! 不言谢,当为报而已。 长隐公子对这个称呼很受落,便扬了扬嘴角,这样回道:“不用谢,若有朝一日我有求于你,还请计之答应。” 其实,长隐公子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说这句话,听着就像一个交易那样,自己的本意,明明不是如此。或许,只是下意识脱口而出。 “敢不应承!”沈度放下茶杯,双手一抱拳道。 沈度很快就离开了安国公府,回到沈家后就直入东园,将此事告知沈肃,以便商量应对。 沈肃听罢,稍有沉吟,好一会才问道:“巡幸?如今国朝承平,皇上想要巡幸,也是应有之事。说起来,皇上前一次巡幸是在何时?” “崇德七年,约是三年前,巡幸关内府,因为路途甚近,且停留天数不多,朝官们都没有多言。”沈度回道。那时他已经出仕,对这个尚有印象。 沈肃点点头,又再沉默下来。的确,他对巡幸这个事本身,没有太多可说的地方,这不过是帝王行使皇权的形式之一,皇上观风问俗,示威于四海,广布浩荡皇恩,这没有什么褒贬对错之分。 沈肃这么想,是有原因的。大定立国八十多年了,帝王巡幸并不是一件新鲜和隐秘的事情,国初史官谓“四时狩,前王常典,事有沿革”,且礼制有规定,言曰“天子行幸,礼必有名,当下制书,晓示天下。”,礼部对皇上巡幸的法驾、卤薄等仪仗都十分完备。 如此一来,帝王巡幸在功能上与皇上视朝没有太大的分别,不过是形式而已。 沈肃觉得,皇上不能一直深居皇宫,总要知道天下九府、民间百姓是怎么样的,皇宫中就尚有“望君出”和“望君归”。帝王巡幸的深意,不在游乐,而是观风问俗、体察民情。 沈肃手指轻啄着桌面,将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皇上巡幸江南,未尝不可。身为人主,总不能不知道人间疾库。朝官言巡幸即是索贿,是有谬的。如今所要为两点:一是皇上巡幸江南的安排,二是皇上巡幸期间对京兆的安排。这两点乃重中之重。” 沈度听着沈肃的话语,脸色渐渐凝重。父亲说得没有错,帝王巡幸是应有之义,这事会招致朝臣反对,是因为巡幸与劳民伤财只有一线之隔。 巡幸的人员、规模,所经的地方、所受的接驾、所见到的民情,都是要推敲再三的事情,只有这几点做好了,巡幸的本意才能体现出来。 “总之,不能糜费!巡幸之所以劳民伤财,就是因为糜费太甚!这本是一件好事,别到最后百姓怨声载道,那么巡幸就只有失没有得了。”沈肃又继续说道,想尽量推动巡幸往好的方向而去。 巡幸本身没有好坏,端看的是如何实行这事。 “父亲,皇上若是巡幸江南,京兆这里……谁来监国?”沈度这样说道,眉头有皱。 帝王巡幸,必要有人监国,这个人,会是谁呢?能监国事的人,必定是皇上最信重的人,不然怎么敢将军国政事托付?皇上已经有几个成年皇子,应是从中择一。 听到沈度这样说,沈肃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情,微微一哂:“论权势,论爱重,必是三皇子无疑。” 如果真像沈肃猜测的那样,三皇子以皇子之身监国,等于皇上已经默认了其太子身份。这样一来,朝局想必就微妙了。 “监国也不是那么容易的,福兮祸所倚,谁知道最后会发生什么事?”沈肃的笑容有些阴狠,让沈度有些了然,便轻轻点了点头。 父子两个便是这样,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这巡幸一事,仿佛此事就如在眼前,他们所感受到的压迫,一点都不轻。 越是就巡幸一事深说,沈度就越觉得时间先机的重要,就越对长隐公子感激。能得这样一个风华人物信任,这是一件让人愉悦的事情,沈度却想叹息一声。 “父亲,长隐公子是个好人,可惜安国公府……我倒想不明白他心思了,他既然认定我是谁,为何仍会对我那么好?”沈度这样说着,语气有些黯然。 对这一点,沈肃倒有都少体会:“或许,长隐公子和那些京兆勋贵不同。你要知道,有些人即使在深污泥潭里,心里仍能开出高洁莲花,朗朗磊磊,他或许就是这样。” 这个描述,沈度极为认同,想到茶室那里的情景,想到了长隐公子的请求,沈度暗想长隐公子若是有何请求,他定然全力以赴。 接下来,沈度便暗中准备着巡幸有关的事宜,又和沈肃、陆清等人有过多次相商,最后才制成一份拿得出的表书,打算合适的时机再用。 最近朝中无大事,唯一可堪道的就是三皇子亲事,宗正寺、少府监的官员都在紧张筹备着,务求将一切尽善尽美。这对沈度来说,并不是多值得关注的事情。 他还以为近日朝中的大事,就是皇上巡幸一事了。不想,年后第一件引起朝臣震动的事情,竟然和云山书院有关,与孟圭堂、顾重安有关。 这是继创立之后,云山书院再一次在京兆引起震动。这是年后朝堂的大事,完全压过了三皇子的亲事的风头。 ☆、第133章 书院争端 作为大定第一间民间书院,云山书院从创建之日起,就备受官员和士子的关注,所有人都想看看,挂着“不偏不党不识不知”对联的云山书院,会给大定带来什么影响。 云山书院以怎样的步子走下去,可以走到哪一步,能否成为后来书院的典范,这都是天下读书人、乃至天下百姓所关心的事。 因为,云山书院的生徒,只有很小一部分是权贵子弟,其余都是普通百姓子弟。 崇德十年春,云山书院之所以才朝中引起轰动,是因为云山书院山长孟圭堂提出了分斋治学、知体实用的书院规范。 这个规范一经传扬,就令得国子监官员面色有变,就连方集馨和裴公辅这样的朝堂重臣,都对云山书院关注三分。 所谓分斋治学,是指云山书院分设“经义”和“治事”两斋。经义斋择心性通、有器局、能大事者来学习,主要教授儒家经典,令其明学培德,这就是孟圭堂先前在御前奏对的那样,书院培养“足备朝堂任使”的人才; 治事斋则要求一人各治一事,又兼摄一事,如治民以安其生,将武以御其寇,堰水以利田,算历以明数等等,这就是书院要培养专门的人才,在某一事上有独特之才。就算他们因为各种各样原因不能出仕,同样能利用书院所学。为大定尽心尽力。 至于知体实用,顾名思义,就是仁义礼乐、历世不可变者,为体;以能造福百姓的一切有利本事为用,如讲武、堰水、算历等,提出“不出仕也能造福百姓”之言。 实际上,经义斋的分设和“体”。和大定官学、国子监相差无几。差别在于书院只是入门之学,让学生们知道何为儒家经典,何为道德修养。为生徒们进入国子学、官场奠定基础而已。 因此,真正让朝官在意的,是治事斋和实用这两点,尤其是“不出仕也能造福百姓”之言! 须知道。大定如今承平,是讲求文治的时候。所谓乱世从武治世为官,因为读书人出仕成为了每家每户一生的目标。为了这个目标,多少家户孜孜以求、倾尽所有,可是云山书院如今提出“不出仕也能造福百信”。实则上就是对仕途、文官的一种冲击。 若是云山书院的规范得以长久执行,那么以后出仕、为官的人必定会大大减少,仕途和官职并不是大定子民的唯一出路。这才是令京兆官员士子色变的原因! 子曰:“三年学,不至于谷。不易得。”,不至于谷已经不易得,可是云山书院直接就提出了“不出仕也能造福百姓”,根本就弃了谷,这是多么超前的想法,又是多么大胆的尝试! “孟圭堂真是……实在没有想到,实在没有想到!”国子祭酒叶端这样的说道,语气相当复杂,因这感叹有佩服有自愧不如。 国子司业徐桢点点头,这样说道:“是的,下官也没有想到,一个小小的民间书院,可以提出这样的规范。孟圭堂不愧是当世大儒,下官佩服!” 像叶端和徐桢这样的国子监人员,既是官员又是教者,比一般官员更清楚云山书院这个规范的意。治事实用,这的确不是普通人能够想出来,就算能想到这些,也没有勇气将这些宣之于世。不然,光是应付文官的攻击和压制,已经够艰难的了。 “听说,最先提出这些规范的,是秘书郎顾重安,后来孟圭堂加以提炼,变成了如今的分斋治学、知体实用。这个人,真是不错!”徐桢继续这样说道。 他想起了秘书郎顾重安是谁,正是最先上疏奏请开设书院的那个人,也是吏部尚书顾霑的嫡长子。这个人,在朝中的评价一向平平,就书院这件事看来,倒不是如此。 顾重安在上疏之前,想必知道皇上对书院的反感,随时会引起皇上的震怒,甚至会因此获罪,可是他还是上疏了,后来还为云山书院的筹建忙前忙后,如今还提出这样的规范。这事,霎时就让徐桢对顾重安的评价拔高了很多。 不为己祸而苟且,是谓有节;知死而不辟,是谓有勇。某种意义上来说,顾重安算得上是有节有勇了,一个秘书郎,能够这样有节勇,殊不简单! 叶端点点头,认同徐桢的看法,随即又叹了一句:“孟圭堂和顾重安这两个人,如今算是站在浪尖上了,受到的攻击不会少。” 一时间,两个人的脸色便有些凝重。作为国子监的官员,他们可以推算到这些规范是有很大意义的,或许暂时没见什么成效,但对大永来说,人人皆可以为才,皆能为大定谋福,这是一件好事。 但这对很多文官来说,就不是这样了,他们只看到这些规范影响了出仕做官的地位,动摇了出仕为官的权威,必定会奋起功绩阻挠! 叶端和徐桢的忧虑,果然就出现了。接连几日,朝会上都有官员提到云山书院的规范,攻击云山书院的规范为邪说歪道,是为了迷惑人心,是根本就不将皇上放在眼内,奏请皇上令书院停止云山书院的规范,还奏请皇上慎重考虑书院山长云云。 “皇上,诸位大臣既有弹劾,想必这书院规范定必有问题,此事臣以为轻忽不得。”宗正卿朱有洛这样说道,也来就此事掺合一脚。 他其实不太明白众多文官为何对此事耿耿于怀,但想着书院分斋,那又得建造很多学舍,还要专人教授讲武、堰水、算历等,这又要花费很多的银子了。 沈度立于宣政殿中。静静听着朝臣对孟圭堂和顾重安的攻击,心中却感到极为可笑。他都怀疑这些官员是不是脑抽了,这样明显对大定有好处的事情,怎么一个个都跳出来反对? 可以为百姓造福、为大定谋祉的途径,并不是只有出仕为官这一途!如此一来,大定的子弟就不会个个都盯着出仕为官,甚至有些根本就不适合为官的。仍是在仕途上苦苦挣扎。这对大定来说,一点帮助都没有! 为众生提供另一个可能,为众生提多一条道路。云山书院的规范,有什么不好?为何要攻击? 沈度毕竟年轻,一时没有想到读书人对做官的渴求到何种程度。古言有有云“士之仕也,犹农之耕也。士之失位也。犹诸侯之失国也。”,如今。云山书院提出“不出仕为官也能造福”之言,若形成风气,不就等于让这些文官失位失国吗? 说到底,出仕做官。在这个时代来说太重要了!沈度因为过往的经历和开阔的眼界,并不在意这些,可是。有很多朝官是在意的! 朝堂永远不是一个水流一处的地方,有官员攻击弹劾。便有官员维护赞颂,出列为孟圭堂和顾重安褒美的,正正就是国子祭酒叶端。 “皇上,诗书史传子集,垂法后世者,其文也;举而措之天下,能润泽斯民,其用也。国朝累代取士,不就是为了造福百姓、造福国朝?臣以为,分斋治事、知体实用,乃上佐皇上,下济百姓之举,当重而申之!” 这一番话语,是叶端所说。他说罢,便低下了头。这一番话如巨石投地,谁都可以听得出那种轰隆巨响,瞬间让朝官静默不语。 叶端掌着国子监,在官学和书院这些事上面,最有发言权,出言也最权威。他认为是造福的,书院这规范便恶不到哪里,这令朝中文官愕然。 他们还以为,孟圭堂和顾重安风头如此之盛,还有云山书院如此独树一帜,会令得叶端心生不喜。毕竟,国子学是官学,叶端不是站在官学这一面的吗? 要是叶端知道他们的想法,肯定会嗤笑一声,然后摆着谱说道:“官学、私学不以一统,皆为明教化、传斯文、担道义而已!” 众官之中,唯有门下侍中王璋阴阴嘴笑,这些文官会愕然不解,是因为他们没有真正了解叶端的为人,他持正而闷骚,会站在孟圭堂这一边、会说这一番话语,实在是太正常了! 崇德帝听着朝官的争论,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谁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也猜不出他对云山书院有何看法。 朝堂为了云山书院的规范有争论,但是风浪中的孟圭堂和顾重安却像什么事都没有一样,只在不断完善和细化着书院的规范,为云山书院的第一批生徒而劳心劳力。 尤其是顾重安,他根本没有想到,这些规范会在朝中引起如此大的震动。刚开始的时候,他只是考虑到顾道征的情况,想着他不能出仕为官,又能走一条怎样的道路,便有了一番思考。 几经考虑,他才斟酌着与孟圭堂提起,能不能分而交之,让所有生徒都学有所用、学有造福。 他没有想到,自己的一个小私心,会成为云山书院的规范,会让朝中震动如此! 他更没有想到,崇德帝的一纸诏书,将他推向风浪更高处。 (章外:关于分斋教学,其实是胡瑗提出,胡瑗与孙复、石介并称宋初三先生,我觉得这些理念是十分超前的,借而用之!)L ☆、第134章 逼高 朝会之后,崇德帝下了一道旨意,称孟圭堂和顾重安乃上佐下济之才,特意赏赐两人文绮、貂皮,还赐了一幅“当世师表”的匾额送到云山书院,以表彰两人和云山书院。 旨意称:“书院分斋,读书其中,治事其中,使之朝夕讲诵,整躬砺行,令天下才学皆有所用,亦兴贤育才一道,亦造福国朝一道……朕嘉而兴之,此谕。” 这个旨意,还有孟圭堂和顾重安赐赏、给云山书院赐额,都表明了崇德帝和朝廷对书院的态度,表明了崇德帝对“不出仕为官也能造福百姓”等规范的认同。 上意如此,加之叶端和徐桢等人站在书院一边,朝中因书院规范引起的争端,面上就平息了下去,至于暗地里,又是另外一回事。 那些反对规范的官员们,其实门儿很清。既然皇上表了态,作为臣子的他们,当然不敢与崇德帝直争,私下里却将孟圭堂和顾重安骂个狗血淋头,心想着有什么办法让孟圭堂和顾重安栽一次。 孟圭堂安于云山,那就算了,但顾重安是秘书省的官员,这总让朝官们有一种非我族类的感觉,不然他为什么要提出那样的规范呢? 人心是很微妙的,他们这样的想的时候,无形中就对顾重安有所疏远,就连秘书省的官员也不例外。 秘书丞葛洪即将致仕,对顾重安倒一如既往地和蔼,甚至心底有一些佩服。这个为官平平的秘书郎,最近几次行事都让他震动。顾重安这样的官员。实是朝廷少有。 “重安,我不日即致仕,你……好好为官吧。”葛洪看着顾重安,想提醒他些什么,最后只能说这么一句。 顾重安听了,心中感到一暖,便笑着说道:“多谢大人提点。下官心中知晓了。” 葛洪说的是什么。顾重安很清楚。自顾霑让他多留心秘书省的事,顾重安对秘书省就上心了,这几日秘书省官员看他的眼神。还有他们的疏远排拒,他都看在了眼里。 除了葛洪和齐泌之外,其他官员非必要,都没和他有什么接触。对此。顾重安感到黯然和无奈。 秘书省的官员与书籍经义打交道,应该比别的官员更懂明学培德之理。他们明明知道,云山书院的规范是对百姓、后世有益,为何还如此不待见他呢? “过些时日变好了,他们只是一时入谷而已。你这样做法。很好很好。”葛洪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着说道。 他对顾重安的做法是很叹服的,有些事情。虽身不能至,心却向往之。顾重安行事不曾考虑帝心朝官。不曾在意朝中势力拼角,这是葛洪心中所愿却不能做到的。 身在朝堂,陷于千丝百缕的势力关系当中,真想从意愿去行事,那是一种奢想。无疑,顾重安是幸运的,他心中所守,都坚持了下来,并且得到了实现。 “下官多谢大人了。下官已在春晖楼备下酒席,还请大人拨冗前来。”顾重安朝葛洪拱了拱手,这样说道。 就算没有葛洪此时的提醒,顾重安对葛洪都是感激的,诚如顾霑所说,葛洪要离开秘书省了,顾重安总要礼谢欢送他一番。 葛洪点点头,欣然赴这席,席中作陪的,除了顾重安外,还有被称为“秘书五善”之一的齐泌,在秘书省官员对顾重安疏远的时候,他和顾重安反而走得很近。 齐泌对顾重安的态度,其实和葛洪所想的一样。他们所想而不敢做的事情,顾重安做到了,他们便心往之。 酒席结束之后,在目送葛洪离开之后,齐泌带着醉意与顾重安说道:“顾兄,你这样的性子,适合为官,呃……你可有想过离开这乱局?” 齐泌说罢,就摇摇晃晃地离开了,剩下顾重安在春晖楼。他一身酒气头脑迷糊,但齐泌说的那句话,却奇异地刻在了他的脑海中。 你可以想过离开这乱局? 第二天顾重安酒醒之后,这句话仍在他心头翻跃,冲击着他的内心,让他神色凝重。 顾重安自懂事起,就知道自己会出仕为官,这是他唯一能走的路。因为他生于顾家,因为他是顾霑的儿子,是其时兵部尚书顾蕴宁的嫡长孙,除了出仕为官,他没有别的选择。 在整个少年、青年时期,顾重安都在为出仕为官作准备,最后得了进士出身,后来被授予官职,一路在外地官场浮沉,最后才回了京兆任秘书郎。 这些年在外地任官,顾重安考课所得大都是中中,偶有中上。如果顾霑不是吏部尚书,或许他都不能出任京官。他一直以为自己才能平平,只能勉强守成,直到出现了云山书院这些事。 他第一次觉得,或许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差,只是以往心力都用得不对而已。他想,他在为官一途没有什么政绩,可能是内心根本不想为官之故。 齐泌的说话,仿佛为他打开了另一扇们,提供了另一个人生可能。离开这乱局,不再理会朝中势力倾轧,那么,又能去到哪里呢? 一连几天,顾重安都在想着这些问题,因为顾霑尚未痊愈,他不想让其忧心,便没有将这些想法与顾霑说道说道。 是以,他想来想去,都想不出个什么结果来。 没两日,葛洪便离开了秘书省,归家养老去了。他一离开,秘书丞这个官位就空了下来,这是个从五品上的官职。只有跻身五品京官以内,才算真正仕途通达,因此,有不少官员都对这个位置虎视眈眈——即使秘书省是如此清闲的官衙。 可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个秘书丞会落在顾重安手上,而且,这还不是吏部铨选安排的,而是崇德帝直接下令指派的! 事情其实很简单,正好有人与崇德帝说了秘书丞空缺的事情,崇德帝便想起了顾重安是殿中省的官员,便这样说道:“朕看顾重安不错,以其在云山书院一事,有本事胜任秘书丞一职。” 天子一言,就是谕旨。皇上要抬举顾重安,吏部的官员不可能会反对,加上这个是主官的儿子,他们就更没理由反对了。他们火速地拟好了任命书,送至崇德帝面前盖上宝印,这任命书就生效了。 此时,顾霑尚在松龄院养病,这事自然没有经过他的手,只是经了尚书左丞蒋钦的同意,这任命书就送到顾重安手中。 顾重安接到这个任命的时候,简直不可置信。秘书丞这个职位,怎么会是他担任呢?他任职秘书省尚不满一年!秘书省中资历、才学比他高得多的官员,一抓就是一把,怎么会轮到他?! 他还在想着离开这乱局呢,却有了这升官一事。此刻,顾霑只觉得这个任命书是烫手山芋,他不知道接还是不接。 当顾霑知道这个事的时候,也吃了一惊。这个任命,他觉得有些不妥,因为以顾重安目前的资历本事,并不能胜任秘书丞一职。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顾霑担心这里有什么门道。 “皇上的意思是,我因为云山书院有功,这秘书丞当得,秘书省官员便没有什么话。父亲,这个官职我能否推辞?”顾重安这样说道,神色并不喜悦。 顾重安总觉得这个官职来得怪异,他不想要这个官职。 “皇上下了口谕,吏部发了任命书,这个官职一时半会不好推辞。”顾霑摇了摇头道。 除非重安不做官了,不然这个官职还不好推迟。推了秘书丞这个官职,继续任秘书郎,这就轻忽了皇上的心意,往重里说,还会被认为抗旨不遵。 父子两一时沉默,拿这个五品官职颇感为难。 良久,顾霑才说道:“先接着吧,过两日我便可回吏部,到时候再看。只是有一点奇怪,秘书丞致仕这样的小事,到底是谁向皇上提及的呢?” 如果没有人向皇上提及,皇上就不会下这个口谕,这里面,肯定有关联! 顾霑和顾重安想不到,这个人,就是顾重庭。他在殿中省任职,有太多机会可以见到见到崇德帝,说几句这样的话,实在太正常了。 顾重安得到了文绮、貂皮等赏赐,还升任秘书丞,对此,顾重庭没有一点嫉恨,反而希望他势越盛越好。一门出了三京官,而且都是五品官员,这样的势力荣耀,其实离险境只有一步之遥。 顾重庭决定利用自己,将顾家推进险境一步,这是他之前求秦绩所做的事情。如今,顾重安的秘书丞之位落实了,他的加等任命也落实了,事情就办妥了。 剩下的,就等着正月十五的大朝会了。 当顾霑回到吏部官衙之后,才知道,不仅仅是顾重安被升任为秘书丞,就连顾重庭都加了等第,从从五品上升为正五品下,而且已经通过吏部备注,一旦正五品下等第有职位空出来,顾重庭就可以出任了。 顾重安和顾重庭都有所升迁,特别是顾重庭加等第一事,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令顾霑瞬间寒毛直竖,似乎觉得将有什么发生一样。 果然,在大朝会之上,就有人对顾霑出手了。L ☆、第135章 弹劾之危 朝会之上,侍御史吕阳谷出列弹劾顾霑,指顾霑以权谋私,卖官自家,顾重庭加等第就是事实之一。另外,吕阳谷还弹劾顾霑才疏能庸,不足以胜任吏部尚书一职,并列举了不少实例,其中就有皇库吏胥一事。 吕阳谷是六个侍御史之一,与房莘一样,掌纠举百僚、奏弹等事,位卑职重,是以胆敢弹劾三品重臣顾霑。 吕阳谷这弹劾一出,宣政殿就有片刻沉静。廷上弹劾这样的事情,朝官见得太多了,这本没有什么好惊奇的。只是他们想不到,吕阳谷这次弹劾的竟然是顾霑,这多少让他们有些想法。 顾霑自出任吏部尚书以来,就很少被弹劾了,且他在朝中是出了名的善人,为官能力不差,在朝中一向风评甚好,怎么就引起了吕阳谷的弹劾了? 吕阳谷这些弹劾一下,朝官们才想起,顾家一门出了三京官,而且都官至五品。这在朝堂来说,的确是少有的荣耀了,可见皇上对顾家的看重。 大定任官是实行避地原则,但京兆的情况又例外,毕竟大定百官都汇于京兆,有不少世居京兆的人家,很难真的做到避地任官。但不管怎么说,顾家这样的情况,都算极不寻常了。 顾家是子嗣单薄,但这嫡枝仅有的两名子弟,都在朝中任五品官,这一点都不比子嗣丰茂的家族差,这才是顾家厉害的地方。 顾重安近日风头太盛,还有皇上亲自口谕令他升任秘书丞。这事,朝官敢疑不敢言。但他们没有想到,除了顾重安之外,还有顾重庭也加了等第。 这就有些猫腻了。 虽然朝官们认为顾霑身为三品重臣,行事不会这么蠢,但这些事实摆着,顾霑总要给个说法才是。 顾霑听了吕阳谷的弹劾。就知道一直萦绕在心头的不妥是什么了。这个不妥。从顾重安被升为秘书丞时就有了,他一直想不到是什么,却原来是这个! 势高益危。原来是有人想借顾重安和顾重庭来攻击自己。以权谋私,这事可不是说笑的,真究查起来,是会免职丢官的祸事。看来。背后设局人就是这个目的了。 这个弹劾,顾霑自然不承认。当即就出列自辩,也没有如何申诉,只是说道:“臣心如何,皇上知晓。臣之长子。有幸得皇上看重,以其在书院上的贡献得以升任秘书丞;臣之次子,加等第时。臣养病在家,并不知晓此事。吕大人的弹劾。属子虚乌有!” 听罢了顾霑的自辩,吕阳谷没有举出所谓的事实证据,而是凝重地说了一句:“顾大人尤工相人测心,一切推而顺治,自无须忧虑的。” 吕阳谷这句话一落,宣政殿中站立的沈度便神色微变,这下糟了。吕阳谷这句简单的话,实在诛心!他指责顾霑尤工相人测心,实则是说顾霑擅策帝心,甚至还进一步暗指顾霑能驱使帝心,用帝心去行事,自己反而摘得干干净净。 在朝为官,首忌的就是测帝心,就算知道上意何为,都要装出一副懵懂的样子。因为帝王能天子,天子的心思都被猜到了,还怎么能保持神秘莫测?还怎么维持高高在上的威严? 这和帝王喜怒不形于色,是同一个道理,帝心是不能测的,测之则死!这是面上绝对不能做的事情,可是,如今吕阳谷就说顾霑做了,皇上会怎么想? 崇德帝的面色一如往常,什么都看不出来,只有瞳孔缩了缩。他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将顾重安升官的过程。 那几天,似乎殿中丞顾重庭都在眼前晃荡,说了云山书院的事情,又说了秘书丞葛洪致仕的事情,崇德帝便想着,如此一来顾重安正好接上葛洪了,便下了那样的口谕。 如今看来,这些环节都接得很紧密,以致他的口谕就像被人推着所下的一样,定是有人将他的心思摸得清清楚楚。不然,顾重安就不能升任秘书丞了。 崇德帝极为推崇“谁得益谁谋划”这句话,顾重安升职,顾家得到的好处最大,这就不能不让崇德帝生疑了。 多疑,是每一个帝王的性格。他们坐在天下至尊之位,任何时刻都在担心有人觊觎这个位置。严格来说,每个帝王所奉行的治国原则是外王内霸,或者说外儒内法。 表面上看,他们以儒家提倡的君臣父子、仁义道德来治国,实则上却以法家的势深令立、设刑止恶来运政。在这样的原则下,崇德帝对朝廷百官的心情是很微妙的。 他要依靠这些朝官执行他的皇令,以维持大定的运行,但是他又忌惮怀疑这些朝官,所谓可使之,不可由之,其实就是崇德帝这种心态。他可以让顾家有“三朝四书”之名,可以让顾霑担任吏部尚书,可以让顾重安升任秘书丞。 但是他不能允许顾霑猜测他心思,更不能允许顾霑借他心思行事。如果一个臣子能测到帝王的心思,还一步步借帝心得好处,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至尊帝王不过是木偶泥塑! 想到这,崇德帝看向顾霑的眼神就有丝冷,中枢三大神立刻就觉得寒毛直竖,却恭敬立着,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沈度却是轻颤了一下,他的目光掠过殿中的顾霑,眼神流露出怜悯。他太清楚崇德帝这丝冷意了。想必,皇上已经对顾霑起疑了。 顾霑是顾琰的祖父,又是一位不错的吏部尚书,起码他任吏部尚书两年多来,铨选作假、考课弄虚这样的事。不管于情于理,他都要出列为顾霑辩解一番。 他双脚动了动,正想迈步出列,却见到左侧前方的低着头的陆清,微微往自己这里递了个眼神。然后几乎不可见的摇了摇头,这是让沈度勿轻举妄动。 见此,沈度的脚步就稳稳停住了。陆清在朝中浸淫良久,对形势的判断比自己精准很多,沈度知他不让自己出列,定有原因。 立在殿中央的顾霑,被崇德帝这么一看。心中渐渐有了惊惶。身体不由得微微颤抖。鬼使神差地,他扭转头,想看看右侧后方的顾重庭。想看清楚他,想问他加等地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不说出来? 可是他只见到顾重庭弓着身立着,此外什么都看不真切。顾霑竟觉得自己与儿子之间隔着千重山。隔着诸多扑朔迷离,以往的父子亲伦好像蒙上了一层纱。 “皇上。微臣之心,日月可表。欲加弹劾,何患无辞?顾家历代忠直,恳请皇上明察!”顾霑回过头。这样说道,声音满是苦涩无奈。 莫使忠臣得冤枉,莫使奸佞得直褒。这两句话,他没有说出来。他能任职三品重官。自然经历了很多风雨,朝中攻讦倾轧这样的事,他不是没有经历过,却从未觉得如此力不从心,从来没觉得,为臣如此不易。 或许,我真的老了。——顾霑这样想着,整个人霎时颓然。 廷上弹劾,当然不会立即有结果,崇德帝也不会当场处理顾霑,而是下令退朝,朝后别议。只是临离开宣政殿的时候,崇德帝再次看了顾霑一眼,眼中仍是有丝冷。 这个眼神,朝中重臣差不多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沈度考量着宣政殿这一弹劾事,深深觉得顾霑被坑得厉害,真正擅测帝心的,是在背后推动一切的人。这个人,会是谁呢? 沈度的目光移向了顾重庭,想到了早前顾琰的请求,眼中甚是疑惑。他的人监视成国公府的时候,发现了顾重庭频繁出入其中,他便通过小圈与顾琰说了,不料顾琰却有一个请求,就是将空翠山死士的事情说与顾霑听,还特别提到了顾重庭。 沈度当然一一照做了,便有了他前去宣平大街等顾霑那一幕。 这些事情,沈度都没有问顾琰为什么,他相信她做事必定有原因,能谋划拔除了南风堂的姑娘,怎么会胡乱行事?他对她无比信任。 从这一切看来,顾琰显然对顾重庭极不信任,如今顾霑被弹劾,直接原因就是因为顾重庭加官升等第,又和顾重庭有关,这多少让他感到奇怪。 顾霑回到顾家的时候,脚步微颤神色颓然,脸色病气十足,仿佛一下子就老了很多,这让所有顾家人都大吃一惊,当然令顾颜忧虑。 很快,顾琰就知道了宣政殿上的事情,这不是从顾霑或顾重安口中得知的,而是沈度让小圈将消息带来的。吕阳谷弹劾顾霑以权谋私、顾重庭已加等第这样的事,都写在小圈带回来的纸条中。 顾琰见到这张纸条,见到吕阳谷这个人名,她微微瞪大了眼睛,竟然是这个人。 吕阳谷,是秦绩的人!这一次廷上弹劾,是秦绩的手笔! 只有他,才能暗中通过吏部为顾重庭加等第,而且成功瞒住了祖父顾霑,成国公府在尚书省有方集馨这个人,想在吏部做什么都很容易。何况,还有一个尚书左丞蒋钦在,这人,可是三皇子的死忠属下! 秦绩果然厉害,一出手就让顾家伤筋动骨!这一次祖父的尚书之位,不知道能不能保住了。 想及此,顾琰的眉头就皱了起来,浑身不自觉散发着深深寒意。小圈见到她这样,圆溜溜的黑豆小眼睛有些担心,不由得蹭了蹭顾琰的腿脚,“吱吱”地叫着,仿似在安慰她。 ☆、第136章 亢宗 松龄院内,顾沾阴沉着脸色,看着顾重安和顾重庭,最后将目光定在了顾重庭身上,一瞬不动地,似要将顾重庭盯出个窟窿来。 顾沾的目光带着森寒和沉痛,顾重庭从来没被他如此盯过,似乎这些目光紧紧揪住他的心,不由得眼神闪了闪,不自在地避开了顾沾的目光。 “说罢,这加官品是怎么回事?为何从来没有听你提及过?”顾沾这样问道,想听听顾重庭怎么说。 “父亲……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也是今日早上才知道,我自己莫名其妙就升了等。不然,我早就告诉父亲了。”顾重庭这样说道,言辞极为恳切。 他被称为俊郎君,相貌是一等一的好,但凡是个人,都会对好皮相特别宽容,尤其是他言辞还这么恳切真诚,让顾沾几乎相信了他。——只是几乎而已。 顾沾闭了闭眼,想起了刚才顾忠的禀告。顾家派出去的人从邺城回来了,一路的驿站,都有卫衍那封书信的存档记录,虽然卫衍已经隐居深山一时难以找到,但是,这信是确实存在的。 还有,顾忠对顾重庭监视,也有了汇报。顾重庭和成国公府的幕僚的确有往来。有一晚,顾重庭跟着李楚进了成国公府,逗留了大半个时辰才出来。因成国公府守卫森严,顾忠等人并不知道顾重庭在里面的言举动。 如是以往,顾沾会以为儿子是朝中经验少,急于从龙,才会想通过成国公府意图在搭上三皇子。可是,如今他不这么想了。 如果说收到卫衍的书信后他只是起疑。那么后来顾忠的监视就成了确实,这个他一向信重、爱惜地儿子,暗地里竟然有什么谋划,而且是对顾家不利的谋划。 在宣政殿上,他转过头看了顾重庭一眼,那时他下意识想的就是这一次弹劾,会不会与顾重庭有关。这个念头一生起。顾沾就觉得自己的心裂开一样。痛不可当难以接受。 他的颓然,不是因为皇上猜疑,而是因为顾重庭和可能和这一切有关。他最钟爱的次子。为了他铺平了一切道路,竟然会对顾家不利! 为什么?顾沾没有问,他知问了顾重庭也不会说,问了也不可能知道真正的原因。倒不如自己去寻找真相。 这个他养了三十多年的儿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父亲。二弟想必也不清楚,究竟是谁有那个本事栽赃呢?我们要想办法让皇上消除疑心才是。”顾重安这样说道。他觉得父亲与二弟之间似有暗流,便出声打断道。 现在皇上的对顾家生疑,要想办法应付这危机才是。父亲和二弟,可不能起什么龃龉才是。 听了长子这么说,顾沾便没有再问顾重庭的是否知情一事。知道或不知道又能如何? “重庭,你说。此事可以怎么办?”顾沾这样问道。以往在政事上,顾沾与顾重庭相商得最多,一是为了提点教导顾重庭,二是顾重庭的确有机变,很多问题会迎刃而解。 此刻,他倒真想听听顾重庭怎么说! “父亲还是去紫宸殿求见皇上,再次自辩,或许皇上并不听信吕阳谷之言。实在不行,父亲只能上表乞骸骨,以表忠心。”顾重庭忧心忡忡地说,将早已想好的答案说出来。 “上表乞骸骨?”顾沾重复着这句话,似有疑问。 “这个表,皇上肯定不纳。父亲只是表态而已,以往朝中重臣应对弹劾,不都是这么做的?”顾重庭反问道,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 当然,他没有告诉顾沾,只要顾沾这个乞骸骨的表书交了上去,秦世子就有办法让皇上收下这个表书,顾沾这个吏部尚书就丢定了! 只要顾沾下台,以顾重安的平庸窝囊,顾家嫡枝就能倚靠自己,顾家所有的人脉、资源都会落到自己手中。到时候,他要顾家生则生,死则死,以报父母亲族大仇! 顾重庭提出的办法,是朝官应对弹劾的最普遍做法,顾沾也考虑过,但这个办法从顾重庭口中说出,顾沾便不由得审慎再三。疑者见疑,这是顾沾无法忽略的事情。 顾沾的目光在顾重安和顾重庭间徘徊,最后闭上了眼睛,掩住了所有的情绪。乞骸骨,是办法之一,却不是个绝后患的办法,他还要想一想才行。 与此同时在尺璧院内,顾琰正与风嬷嬷说着话,神色颇为凝重。 “嬷嬷,这一次祖父遭到弹劾,我有一计可除掉后患,不知风嬷嬷能否去松龄院与祖父一说?”顾琰如此说。 因为莱州那位太奶奶的缘故,祖父对风嬷嬷甚是信重。这个办法,若是风嬷嬷去说,祖父肯定会慎重对待,若是自己……才十三岁的闺阁姑娘,能懂朝堂之事? “姑娘,请说。”风嬷嬷这样问道,吊梢眉扬了扬。她是从沈家少爷那里知道了姑娘不少事情,但顾琰真正与她说这些事,还是比较少,除了围杀尹洪那一次。 “皇上所以会对顾家生疑,不外是因为顾家出了三京官,只要将这三京官全部去了,不就可以了?”顾琰简单地说道,神色异常淡然。 所谓大道至简,应付顾家这样的危机,并不需要用太复杂的办法,只要舍得下,什么危机应付不了? 再说,顾琰觉得顾重庭在朝中蹦跶得够久了,不如就趁机将其拔出来,省得他借着殿中省的官职使坏。 “姑娘的意思是全部去了?可是如此一来,顾家嫡枝就没有人在朝中了,此乃自损根基之事……”风嬷嬷听了这些话,不禁摇摇头,觉得这个办法颇类因噎废食。 “嬷嬷,这怎么会是自损根基之事呢?这反而是顾家保存根基力量之事!祖父已经年老,父亲和二叔都不是才华卓绝的人;连氏那样的人。能教出什么样的儿子?三弟口哑,四弟年幼,这样的顾家嫡枝明显不济,强行留在朝中,才是祸害!”顾琰一口气说道,语气中有一种深深的悲凉。 这一番说话,她早就想说的了。现在才能说过畅快。重生以来的发生那么多事情。这些说话就越深刻。前一世,顾家落下那样的命运,固然是顾重庭和秦绩所害。又何尝没有顾家自取之因? 祖父仁善以至辨人不清,一直对顾重庭宠信有加,这是顾家祸起之源;父亲母亲性子单纯,才会那么轻易遭人屡次陷害。既然如此。就让他们都脱离这些事好了,省得他们一次次中招陷险。麻烦永远都不断! “姑娘,您……您的意思是说……”这一次,风嬷嬷的脸色终于变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顾琰。觉得这个身量快要和她齐平的姑娘,陡然陌生起来。 姑娘竟然有……如此骇人的想法?! “嬷嬷,你想得没有错。我就是这个意思。既然顾家嫡枝非亢宗良选,那么就将位置让出来。让顾家更有才能的人顶上,这样或许能带领族人开创一步,顾家或有生机!”顾琰快速地说道,话音清冷得近乎残忍。 这是父母娇宠着长大的姑娘吗?这是才十三岁的姑娘吗?风嬷嬷看着顾琰稚嫩而满是威严脸孔,突然不确定了。 “姑娘……您,您……”风嬷嬷觉得有很多话想说,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风嬷嬷,你去与祖父说,辞官、移宗,这才是绝后患的办法!”顾琰低低说道,这轻柔的嗓音却如巨石落地,震得风嬷嬷轰轰响。 辞官、移宗,姑娘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辞官影响尚且不说,宗族嫡枝的身份多么尊贵神圣,这怎么能换呢?饶是风嬷嬷见识再广经历再奇,都不能理解顾琰的想法。 姑娘这样的想法,简直惊世骇俗。哪一家的姑娘为了“嫡”这个字,用尽一切手段,这嫡出庶出尚且如此,更何况的嫡枝嫡系?如此重要,从没有听说移换之事。 顾琰却低下了头,没有再说话,她怕压抑不住自己的焦躁和愤恨。尊贵神圣的身份又如何?前一世不是被灭个干干净净?尊贵神圣的身份如果没有足够强悍的力量来维持,就是死路一条! 保存家族力量,能让家族蓬勃向上,这才是亢宗之选,这才是顾家所有族人得以享福的前提。她是在意自己的嫡枝身份,却又没有那么在意,如果有更好的选择,为什么不走那一步呢? 顾琰焦躁愤恨,是因为祖父顾沾实在让她失望,这么多明显的证据,他仍然不舍得对付顾重庭,难道要亲眼看到他将顾家拖入死地,祖父才肯真正相信顾重庭狼子野心吗? 她不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令祖父对顾重庭厚爱如此。以前她或许想等待忍耐,但顾重庭一次次有动作,秦绩一步步紧迫,让她无比厌烦,也让她深刻体会,她不能只倚靠祖父,等他来发现顾重庭的坏。 既然祖父迟迟下不了决定,那么她来帮他下好了,省得这些糟心事一次次出现,省得顾家再重复前一世的命运。 “顾家除了京兆嫡枝,不是还有很多旁支吗?莱州那一枝,不是还有太奶奶的孙子顾重廉叔父吗?”顾琰突然一笑,灿若朝华,娇美得令风嬷嬷一窒。 ☆、第137章 处置定下 风嬷嬷眨眨眼,忍不住别开了目光。姑娘的光芒太盛,她不敢正视,尤其是姑娘说的那些话语,让风嬷嬷心头仍震骇。 辞官、移宗,当今大定或许只有姑娘敢这样想了吧?风嬷嬷不知如何形容这时的感觉,只忽而想起了太奶奶经常说的“破而后立”之言,或许姑娘的意思也是这样。 “嬷嬷,你与祖父说一说辞官事宜吧,其实祸福相依,辞官避开朝中的争斗,专心培养家族力量,才是长久之法。至于移宗一事,你修书一封与太奶奶说道说道。”顾琰这样说道,焦躁和愤恨渐渐散了去,神色变得平静起来。 这段时日顾琰总回想前世,关于那位莱州太奶奶的记忆,又多了一点,是与太奶奶的孙子顾重廉有关。顾琰记得,那位太奶奶仙逝之后,顾重廉就辞官守孝,后来……后来就消失了。 前世,顾琰不知道他有没有在那场浩劫中活下来,但这一世顾琰却猜他肯定还活着,因为从陈通记送上来的资料中,顾琰看到了似曾相识的轨迹。 顾重廉的为人行事,似乎与沈度有些相似,这种性格的人,不管遇到什么恶境,都能顽强地活下来,然后等待春风雨露再次崛起。不知她死后,顾重廉有没有出现? 如今,顾重廉在蜀地任职,顾琰不能得知更多消息了。但莱州那一支,有那位太奶奶这个基石、有顾重廉这柱梁,想必,要比京兆顾好。 “好的,我立刻修书与太奶奶。至于辞官一事,奴婢会与老太爷说。”风嬷嬷点头回答,心里的轰隆逐渐平息。 她想着顾琰的吩咐,当晚就出现去了松龄院找顾霑,她出现在松龄院的时候,已经和往常一样沉稳了。 顾霑见到风嬷嬷来访,是有些奇怪。他从莱州借来风嬷嬷。主要是为了主理家事。顺便揪出那个内奸的。如今顾家后院十分平静,至于内奸……顾霑觉得一时半会也急不来。 当他听到风嬷嬷的来意后,不禁沉吟了片刻。才不确定地问道:“嬷嬷请再说一遍,全部辞官是什么意思?” 风嬷嬷将顾琰的意思再说了一遍,然后才说道:“老太爷,奴婢离开莱州的时候。太奶奶就经常说着一句话: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奴婢在宫中也见了一些世面。老太爷何不上疏全部辞官?如此一来,顾家就清白忠心了,这比所有自辩都强。” 风嬷嬷的态度十分恭敬,顾霑待她为客卿。她却没有持势而骄,说话动作都极其符合她身份。 顾霑这一次沉吟得更久,风嬷嬷的建议和他自己所想的、顾重庭所说的。十分相似,只是概括了所有。 先前。顾重庭建议自己上表乞骸骨,顾霑对此审慎再三;后来他想来想去,最后认为顾重安、顾重庭两个人上表请辞会更好。尤其如今他对顾重庭生疑,总觉得顾重庭没有了官职会好些,如此他就有更充足的时间来调查顾重庭。 可是,风嬷嬷却说,三个人一起上表请辞,若是皇上都准奏了,顾家嫡枝在朝中的力量岂不是全部溃败了?这可不行。——顾霑想到这些,眉头紧皱。 “老太爷,辞官又不是灭势,总有起复的时候。家中少爷们尚年幼,这几年并非耗不起。这事朝官已有弹劾,老太爷总要再次自辩,不妨将姿态做到十足。”风嬷嬷扬着眉,笑了笑。 顾霑的眉头收得更拢,显然是认真思考风嬷嬷的话语。或许旁人看了会觉得不可思议,一个嬷嬷而已,顾霑身为三品朝官竟会重视她的建议,真是笑话。 但是,这的确就是松龄院的实况,个中原因,大抵还是因为莱州那位太奶奶。良久,顾霑才说道:“此事容我想一想,嬷嬷你先离去吧。” 风嬷嬷听了,便朝顾霑弯了弯腰身,离开了松龄院,心想着现在果然不是说亢宗一事的时候,还是先给太奶奶修书一封,听了太奶奶的意见再说吧。 风嬷嬷离开松龄院后,顾霑揉了揉眉头,接下来便是长久沉默。松龄院内的老仆都屏气凝神,谁也不敢打扰老太爷深思。 直到顾忠接到了某个前院管事的汇报,才不得不打扰顾霑,汇报道:“老太爷,二老爷进了成国公府。” 原本低糜沉默的顾霑一听了这话,就倏地抬起头来,眼中有光芒一闪而过,瞬间就定下了主意。 且说,顾重庭离开成国公府的时候,脸上有无法压抑的笑意。秦世子刚刚再一次保证道,只有顾霑递上表书乞骸骨,那么皇上就一定会接下这个请辞。 他带着笑意回到顾家,尚未来得及换衣裳,松龄院就来人将他唤了去,于是他便匆匆去了。在那里,他还见到了顾重安。想来,应该是顾霑就弹劾一事有了应对。 可是,当他听清楚顾霑的应对之后,却失态地站了起来,声量忍不住拔高:“父亲,您在说什么呀?顾家怎么能上这些表书!” 回应顾重庭话语的,是顾霑坚定的神情,还有一旁明显有喜色的顾重安。 紫宸殿内,崇德帝示意常康接下顾霑呈上来的的三份表书,略略翻了翻,便出声道:“顾霑,这就是你的自辩?这倒让朕惊讶!” 顾霑跪着,佝偻的背看着有些可怜,他的声音有些低哑,听着却很平静:“是的,皇上,这就是微臣的自辩。除此之外,微臣没有办法证明顾家之心,恳请皇上准臣所奏,允许臣及儿子们辞官。臣无能以保皇恩,实在……实是有愧。” 顾霑这样说道,这一番话语虽是经过润饰,虽是自辩之语,但顾霑的心绪竟奇异地与这些话一致。 辞官归家,然后远离朝中的风浪构陷,这或许是另外一种幸福。顾霑在官场上太久了,就算没有这个弹劾事,这种倦怠也迟早会冒出来的。 “顾重安和顾重庭也是一心请辞?”崇德帝又问道。他还没有料到,顾霑为了自辩,可以将一切都豁出去。 一门三官员都请辞,这等于是狠心弃掉家族的政治资源了,顾家在官员交替上斩断一截,以后很难续得上了。他原先以为,顾霑只是上表乞骸骨而已,不想他能做到这份上。 “是的,臣父子一心,为国朝、为皇上尽忠。臣等辞官,只为表昭昭之心。”顾霑回答道。说到父子一心的时候,他差点咬到了舌头。 昨晚,顾重庭听了这个应对后,失态地站起起来说道:“父亲,若是我们三人都辞职,顾家在朝中就无人可用了。父亲,殿中丞这个位置太重要了,顾家不能没有官员,我不愿意上表请辞!” 如此强硬反对的顾重庭,顾霑还是头一次见到。在他的印象里,次子是温和的懂事的知大局的。可是,为了殿中丞这个官职,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顾霑有一种从未了解过顾重庭的荒谬感,他也懒得深究顾重庭如此,是为了让顾家在朝中有人,还是为了手中的权力,他要将顾重庭的官职摘下来,主意已决。 当即顾霑就冷冷地说:“若是皇上怪罪,就是不上表,你这个殿中丞也做不下去。吕阳谷等人的弹劾,你以为是开玩笑的?你若还当自己是顾家人,就上表请辞!” 许是没见过顾霑如此冷漠,许是还有什么别的原因,总之当晚顾重庭就写好了请辞表书,送到了松龄院,只是神色阴郁。 这些,顾霑自不会与崇德帝说的,当下又是表态道:“皇上,请准许臣等所求,臣乞骸骨以示清白。” 崇德帝并没有说话,似乎在思量着拿顾霑怎么办,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道:“你先退下吧,朕自有注意。” 顾霑明了地退出紫宸殿,皇上一时半会还想不到拿顾家怎么办吧,但是他的事情已经做了,表书已上呈,就等崇德帝的处置了。 顾霑离开紫宸殿不久,尚书左丞蒋钦就来到了紫宸殿,向崇德帝汇报了尚书省事宜,说着说着,不知道怎么的,就将话题说道吏部这里来了。 末了,他还像请罪似地说道:“皇上,以往顾大人在的时候,好像能知道事情每一步如何走一样。如今他休沐在家,吏部倒有些混乱,办事有所延迟,恳请皇上恕罪!” 说罢,蒋钦又说了户部和刑部诸事,然后才低着头退出紫宸殿。出了殿门,蒋钦才抬起头,露出了一丝笑容。 紫宸殿内,崇德帝想着蒋钦刚才的话语,若有所思。好像能知道事情每一步如何走一样……顾霑其人,果真是擅测人心?抑或,是擅测帝心? 崇德帝一时难以判断,恰在这个时候,中书舍人沈度来到了紫宸殿,同样是有事要禀。 很快,崇德帝就对吕阳谷弹劾顾霑一事有了处置。这个处置,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让人心悦,也让人悲痛。L ☆、第138章 有恶,有情 崇德帝的处置,符合顾霑和顾重安的期望,却是令顾重庭目瞪口呆难以置信。 崇德帝收下了顾重安和顾重庭两个人请辞的表书,却驳回了顾霑的请辞,还劝慰顾霑道:“朕知顾家忠心,尔好好在吏部任职便是。顾重安和顾重庭两人尚年轻,当有重官之日。” 皇上金口说“重官”,就算这个重新为官之日遥遥无期,但也是对顾家的看重,当即顾霑就跪下谢恩。 皇上这个处置,是顾霑所能想到的最好结果,如今竟然真的实现了,令他喜出望外,他都想对吕阳谷说声多谢了。如果没有他的弹劾,就不会有这么多事,顾家就不会有所调整,这都是拜弹劾之福。 顾重安同样感到高兴,因为对升任秘书丞极为抗拒,对秘书省官员的书院也极为心冷,多番考虑之下,他已经下定主意辞官,去寻找齐泌所说的另一个人生可能。如今,皇上收下他的请辞表书,恰让他得偿所愿。 这一场弹劾事,虽以祸事始,却以福事终,顾霑和顾重安都感到心中畅快。 可是顾重庭,只有顾重庭想哭都哭不出来!这一场谋划,意在让顾霑丢官免职,可是如今是偷鸡不成蚀把米,顾重庭心中又哭又悔。殿中丞之职位没了,那么他以后何去何从? 顾重庭觉得前路一片茫然,似乎走哪一条都不是好的出路。 吕阳谷弹劾一事,就以这样的处置为结束。在朝官看来,顾家没了两个五品官。经此一事是亏大了,他们看向顾霑的目光就饱含同样,须弥便心中凛然,感到了皇权的无边震慑。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就算顾家是三朝四书,就算顾家再得皇上看重,两个五品官。说没了就没了。一个五品官。须一个家族倾无数人力物力,还须时世承平才能培养出来,得之太艰失之太易。这才是让朝官惊惧又惋惜的。 “可惜了,可惜了,还有一个是殿中丞,这一次顾霑走了步臭棋。”有官员这样感叹道。 “是啊。太可惜了。假以时日,说不定顾家还能在再出一个尚书呢”另一个官员附和道。晃了晃脑袋。 对此,顾重庭根本就没有听进耳中,他离开殿中省的时候浑浑噩噩的,都不知道自己去了哪里。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在太平前街。 太平前街,成国公府!秦绩秦世子! 顾重庭想到这些,双眼猛地迸发出光彩。就像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一样,眼中充满希冀。 秦世子一定有办法帮他的。那样的人物,一定会为他指一条明路的!顾重庭这样想着,快步跑了起来,飞速来到成国公府侧门,急着求见秦绩,连胸口剧烈起伏都不曾察觉。 可是门房说,成国公府不是想进就能进的,想要见世子,提前十天送帖子过来。提前十天送帖子来?可是他有急事要见秦世子,哪里还可以等十天这么久。 恰好,秦绩身边的幕僚李楚办完事回府,不然,顾重庭还真的没办法进入成国公府,就更不能见到秦绩了。 秦绩他是见到了,可是秦绩冷漠的表情,仿佛看着陌生人的眼神,令顾重庭愣住了,刚才的着急热切一下子就冷了下来。 他怎么忘记了,秦绩不是大善人,怎么会无缘无故帮他?如今他没了殿中丞之职,还有什么凭仗可以请秦绩帮他? “说罢,你来找本世子,是为了什么?”秦绩冷冷看了顾重庭一眼,随即厌恶地别了开去。 顾重庭一副丧家之犬的模样,全无往日的儒雅和俊朗,没了殿中丞之职,他便什么都不是了。这样没用的男人,秦绩都不想多看一眼。 “世子,请帮帮属下,请帮帮属下,属下不能没有官职……”顾重庭匍匐在秦绩脚下,哀求着说道,声音十分恐慌。 “帮你?本世子帮得还不够多吗?如今这事,明明是你说此计可成,本世子都已经了让蒋钦去紫宸殿了,你竟然还能丢官?!”秦绩睥睨着顾重庭,语气渐渐震怒。 “世子,我……请帮帮我……”顾重庭不知道能说什么,只能这样重复着。 秦绩的脾气这时却上来了,暴怒地说道:“但凡与顾家有关的事,本世子就没得个好,反而会付出沉重代价。顾重庭,本世子都怀疑你是不是灾祸星!为什么还要帮你?” 秦绩想起了空翠山、南风堂和尹洪的事,这些事的初衷,不就是为了对付顾家大房,不就是为了那个顾琰?可是,长久以来,与顾家有关的事情就没有顺遂过,就像顾家大房如有神助一样! 如有神助……或许,不是因为顾重庭是灾星,反而那个顾琰是福星?秦绩这样想道,眼中有精光一闪而过。 “求世子指一条明路,属下也不知道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明明应该是顾霑丢官罢职才对!明明是他才对!”顾重庭咬牙这样说道,眼神有些狂乱。 明明是应该是顾霑有事,怎么会是自己没了殿中丞?他怎么都想不明白,事情为何会是这个结果,狂乱的眼神逐渐茫然起来。 “没有明路!你不日将离开殿中省,还有什么条件让本世子帮你?凭什么?!”秦绩嗤笑一声,觉得顾重庭就是个笑话。 为了向顾家复仇,谋划了那么多事,最后搭进去的,竟然是他自己,这不是太可笑了吗? 殊不知,顾重庭听了秦绩的话,却是认真思考起来了。他没了殿中丞一职,不能靠近皇上了,还凭什么让秦绩帮他? 顾重庭看着秦绩俊朗的样貌。想起了他和三皇子那些事,想到了秦绩特殊的喜好,忽而眼一亮,喃喃说道:“属下,属下还有两个儿子……若是世子喜欢……” 这下,轮到秦绩愣住了。他看着似魔怔般的顾重庭,一时竟不信自己听到了什么。这个人。欲将亲生儿子送给被人作玩物。还是个父亲吗? 秦绩觉得自己心狠手辣,却做不来顾重庭这样的事。 突地,他伸出脚狠狠踹了一脚顾重庭。将他踢离开自己的脚步,才鄙夷地说道:“顾重庭,你让本世子恶心!” 顾重庭痛得“嘶”的叫出声,他不明白秦绩为何如此震怒。世子不是喜欢男孩儿的吗?他投其所好,到底是哪里错了? 秦绩却懒得再看他。便背过了身去。他想起了自己的打算,便冷声吩咐道:“你还有半个月就离开殿中省,在此之前,将那件事办妥。本世子保你很快再能为官。” “多谢世子,多谢世子,属下一定会在离开殿中省之前办妥的。请世子放心!”顾重庭骨碌一下站起来,强忍着疼痛。惊喜万分地说道。 秦世子保他再为官,那么他前面就有了一条明路,就算暂时离开殿中省,都不怕了!顾重庭觉得自己的心又稳稳落回了远处。 顾重庭本是审慎的人,如是平时,他还能察觉到秦绩表现的怪异,可是他因为丢官失魂落魄,只要能够抓住这一点点希望,旁的,就什么都想不到了。 他感激涕零地离开,却没有看到背对着他的秦绩,眼中闪过浓重的杀意。 另一边,顾琰在桐荫阁内,想着崇德帝的处置,心中却有些奇怪。怎么皇上偏偏没有留下祖父的表书,恰恰让祖父和父亲一切遂愿,好像有什么人从中做了手脚一样。 “吱吱、吱吱”小圈兴奋地叫着,还不断扒拉着顾琰的裙子,似乎想提醒她什么。 顾琰心想它是像上一次那样安慰自己,便状似认真地问道:“小圈,你说皇上怎么独独留下祖父的表书呀?” “吱吱,吱吱”小圈更加兴奋地叫着,憨憨地打了几个滚,逗得顾琰笑眯眯的,还以为这是它的回应。 不想,身后却有一股低沉的嗓音想起,似是戏谑地说道:“因为我啊……” 这个嗓音是……沈度! 顾琰猛地回过头,就见到沈度穿着那身鸦青衣衫,手指抚着那枚玉指环,正眉目含笑地看着自己。 “你怎么来了?”顾琰问道,浑然不觉自己眉目舒展开来,声音不自觉地上扬,只是看到这个人,世间一切就欢动起来。她最近每天都流连在桐荫阁中,这原因,沈度占了很大一部分。 此刻沈度的心情和顾琰一样,他看着顾琰的笑靥,心头流淌着喜悦,觉得跃来这一趟,很值得,此乃吾心安处。 沈度慢慢走近顾琰,眼中只有她。他上一次见到她,是在及冠那一日,已经好些日子了。过了年,她脸上的稚气褪了更多,好像又长高了一些,身形窈窕起来,越发看得出玲珑的曲线了。 沈度忽觉喉咙有些干涩,不自在地咳了咳,努力将目光只盯着她脖子以上,然后默念着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其实如果真的是非礼勿视,他就不会出现在桐荫阁了。 幸好顾琰笑意盈盈地问起了话,打算了沈度心中的旖旎。她好奇地问道:“你说,因为你?这是怎么回事?” 沈度边在桐荫阁落座,边说道:“我想着那是你祖父,且顾大人官声甚好,便在皇上面前说了几句话。” 随即,沈度便为顾琰说了紫宸殿中的事。其实也没有太多可讲的,主要无非是“令天下官员寒心”那一句,若是顾家一门三京官一下子就全部被夺职,天下官员会怎么想? 顾琰微笑地听着沈度的话语,心中恍然。原来竟是这样,还是沈度从中斡旋,不过,其实祖父辞官,其实也不错…… 正这样想着,她忽而听到沈度低低唤着她:“阿璧,上元节,我仍在重华坊等你,好不好?” 顾琰抬起头,见到沈度双目灿如星,顾琰仿佛觉得自己沉浸在浩瀚星空中,只轻轻点点头。 ☆、第139章 痴情 上元祭天官是大定的习俗,大定的官府十分看重这个节日,除了一般庆祝外,还会在太平道附近几条大街设立道场,以求天官赐福。 对于百姓来说,上元节日最特别的地方就在上元灯会了。大定四时大节中,就只有上元和中秋有灯会。上元和中秋灯会不同之处在于,去赏上元灯会的,几乎全是年轻男女,多半是尚未成亲的。 这算是赏花宴的前演了,每年的上元灯会,都会传出几段相悦佳话,都会促成几段匹配良缘,这令京兆百姓津津乐道。远的尚且不说,近的就有长邑郡主和陆居安,听说就在上元灯会上一见钟情。 这样一看,便知京兆百姓对上元灯会十分宽容,有些通明的人家,还会让已定亲的年轻男女相聚见面。饮食、男女乃人间最寻常的事,况且只是街上赏花灯而已,没有那么森严的男女大防。 是以,顾琰出现在太平道的时候,身边跟着风嬷嬷、傅妈妈、梨嬷嬷是三个人,还有水绿、月白等丫鬟,并几个孔武有力的护院,阵容其实很庞大。 因上一次中秋灯会被掳走,顾重安和傅氏都不放心,便让这些护院跟着,以保护这些姑娘们。 顾琰这一行,就只有她和顾珮、顾珺两位姑娘,顾玮和顾瑜等二房的姑娘,并未与她们同行,这是有原因的。在太平道附近停下马车后,顾玮冷哼一声,便带着果嬷嬷往另一个方向行去,顾瑜是二房的人,当然跟了过去。 见到顾玮等人离去。顾珺绷着的脸色才缓和起来,仍是忍不住冷哼了一声,因为当初迩言院的事情,顾珺对连氏、顾玮没有丝毫好感,就连这上元灯会都不愿意与顾玮待在一起。 顾珮仍是那副怯怯的样子,连话都不太敢说,只是间或露出一个笑容。算是少有的兴奋。 越是靠近太平道。人就越多了,眼所见就越繁华,恰恰是“一轮宝月明如昼。万斛金莲开满城”之境,顾家几位姑娘都兴奋地看着这些花灯。 趁着还有说话的空隙,顾琰便交代道:“太平道人多,傅妈妈和梨嬷嬷要看顾好两位姑娘。若是待会儿走散了,亥时一刻在天福坊马车旁等。到时候一起返回顾家。” 天福坊是顾家马车停放的地方,离太平道尚有一段长距离。顾家将马车停在那里,是为了能够方便离开。不然,越是驶得近。到时候越难离开。每年灯会的热闹堵塞,顾家车夫们都有体会。 听顾琰这么说,所有人都点了点头。贴身跟随的丫鬟们尤是如此,下意识地离开她们的姑娘更近一步。太平道人太多。被冲散是太正常的事了。 果然,在她们进入太平道不久,在熙熙攘攘人群的挤拥下,顾家几位姑娘很快就被分开了,顾琰的身边,就只剩下风嬷嬷了。 这样的的情况,一半是人群所致,一半是刻意为之——顾琰与沈度约好了在重华坊见面,自不能带着顾珮和顾珺一起,就连月白和水绿,都被顾琰留下来,以备应对。——顾琰身边,有风嬷嬷就足够了。 “嬷嬷,难为你了,我们走吧。”顾琰这样说着,抬步往重华坊走去,她与沈度约好的地方,就在重华坊中间,那里有好几条巷子,同样挂着花灯,却安静很多。 出乎顾琰的预料,重华坊这里人也少,想必大家都怕了太平道的拥挤,都挑相对人少的地方来了。 这一路行去,各式花灯交相辉映,在皎皎明月的照耀下,更显得繁盛至极,彷如行走天宫之上,令人目迷心叹。便是在这样的繁华璀璨中,顾琰见到立于花灯下的沈度。 他身形修长笔直,原本只是静静看着顾琰的方向,一见到顾琰初夏,他就不自觉扬起了笑意,双眼随即灼灼如火,一瞬不动地盯着顾琰,等待她一步步靠近。 每朝沈度走近一步,顾琰便觉得自己心跳又一次加快,双颊的嫣红也逐渐加深,然而脚步却没有停顿,按着轻柔却坚决的频率,然后立在沈度跟前。 “我来了。”顾琰眉目含笑,如此说了一句。她羞红了脸,双眸却如一汪清水,柔柔地看着沈度。 “你来了,我真是高兴。”沈度忍不住伸出手,想抚一抚顾琰润泽的脸,以示意他的欢喜,却又不太好意思,便垂了下来。 他们身旁的风嬷嬷见到这场景,不由得眯起了眼,为此感到很高兴。在她看来,这两个人在一起最适合不过了,他们除了彼此,找不到更匹配的人。 这两个人在一起,乃如鱼得水,沈少爷有那样的过往,需要的不是一般的姑娘;而姑娘性子独特才华非凡,只有沈少爷才能理解包容并敬重。 风嬷嬷想到这些,想到这一对有情人,怎么会不不高兴? 另一边,如年则拿出了一个面具,递给了沈度,却对着顾琰说道:“姑娘请戴上吧,这是主子早就准备好的。重华坊这里人不少,这样安全一些。” 顾琰一看,这个面具是白面簪花美人的样式,这是上元灯元上最常见的面具,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太平道一带很多姑娘都带着这样的面具,一是为了好玩,二是为了遮掩,是上元灯会乐趣之一。 “我帮你戴上吧。这样……安全一些。”沈度接过了如年的面具,这样说道,他很想亲自为顾琰戴上这面具,虽则将她的美好暂时遮盖住了,却是一种保护方式。 顾琰轻轻点了点头,脸色红得更厉害,双眼更加晶亮,和花灯的光芒有得一比。 沈度便上前倾身,双手拿着美人面具,将它贴近顾琰,然后将它的系带调整好,始终忍不住轻抚了一下顾琰的耳尖。 温润细腻的触感通过手指传到沈度心上。让他沉醉不已。可是他快速地侧了侧身,声音略低哑地说道:“好了,这下便不会有人认出你了。” 为顾琰戴上面具后,沈度便与她一起并肩而行,欣赏着重华坊的花灯,时不时说说话。其实都是些琐碎的话语,譬如“这盏花灯真好看”“的确好看”这样没意义的话语。两个人却兴致十足。 有时候。与合适的人在一起,就是什么都不说,心都是欢喜的。因有情意在其中缓缓流淌。 有自己爱慕的人相伴,沈度不由得觉得花灯都灿烂几分。然后,在重华坊尽头,他便见到了衬得花灯都黯然失色的人。那个神仙一样的人物,长隐公子。 长隐公子并没有看见沈度和顾琰。他正低着头,和跟前那个姑娘说着什么话,神色如平时那样冷静。 那个姑娘穿着一身火红的襦裙,在花灯的辉耀下。看着就像一团活,热烈炽盛。 沈度以为长隐公子如自己一样,在上元灯会之时与心悦的人相会。便不欲打扰他,正想带着顾琰转身离开。不想就见到长隐公子往他们这边急速迈了几步,便说道:“计之,没想到你也来赏灯,真巧。” 他的声音,竟然有一种无奈和瞬间解脱的意味,让沈度打消了离开的念头,反而带着顾琰往长隐公子那里走去。 随即,沈度便知道长隐公子为何会这样了,只见他身边的那个姑娘,也紧紧跟了上来,喃喃自语道:“终于可以见到你了,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很久了,公子……我喜欢你,我很喜欢你……” 这姑娘带着面具,正正和顾琰一样,是白面簪花美人的图案。她的容貌被面具遮掩着,可是那痴痴迷迷的眼神却看得很清楚。她的眼里只有长隐公子,旁的什么都没有,根本就顾不得这是人来人往的重华坊,只执拗地跟着长隐公子,表露她的爱意。 沈度挑了挑眉,整好以遐地看着这两人,仿佛,长隐公子碰到了桃花? 上元灯会上,姑娘和向意中人表明心意,这样的事情层出不穷,尤其是长隐公子这样的人,却到哪里都光华夺目,有人喜欢太寻常了。只是沈度很奇怪,长隐公子怎么会来来赏花灯,又是怎么被这个姑娘缠上的。 “姑娘,我已经说过了,我并不认识你,我就当没有听到这样的话语,姑娘快快离开吧。”长隐公子停住了脚步,眉头皱着,声音十分无奈。 这个姑娘从他出现在重华坊起来,就一直跟在他身后,用痴迷的目光看着他。以往他出现的场合,见到太多这样的目光了,他并不为意。 可是,这个姑娘竟然冲了上来,拦住了他的去路,然后不住地说着“终于等到你了”“你出现真是太好了”这样的话语。 这姑娘并不知道,若不是长隐公子制止,她早就被暗处的护卫打远了,根本就不能靠近长隐公子。 而长隐公子阻止护卫的原因很简答,这个红衣姑娘给他的感觉有些熟悉,他好像在哪里听说过她声音一样。 “你不认识我?对对,我带着面具,你不认识我,你一定认识我的……”那姑娘愣了一下,仿似自言自语道,然后伸手下面具。 她说话似是颠三倒四,动作也不甚利落,好像恍惚魔怔一样,让长隐公子心生怪异,还伴着一丝丝不妥。 红衣姑娘这时已经拿下了面具,依然痴痴迷迷地看着长隐公子,脸上的欢喜爱慕谁都可以感受得到。 可是沈度和顾琰却是心中一震,怎么会是这个人?! ☆、第140章 始料不及 这个红衣姑娘,竟然是户部尚书张龟龄的孙女张妙,已经被皇上赐婚、三月就要成为三皇子妃的张妙! 这是什么情况?张妙在找死?! 沈度一看清张妙的样子,下意识就更靠近顾琰,作出了守护的姿态,眼前的情况太诡异,他也不知道还会有什么事。 就要嫁入三皇子府的张妙,竟然在上元灯会上向长隐公子示爱,这副痴迷欣喜的样子,如此直接坦率,根本就不似作伪。 谁会料得到会有这种情况发生?户部尚书张龟龄竟会养出这样孙女,真真是,难以置信! 顾琰掩盖在面具下面的表情异常复杂,先前在花渚亭骄横不已的张妙,竟会如此行事,她是情深难忍,还是痴傻懵懂?她竟难以判别。 情钟没有对错,但她知道的是,张妙这样的做法,错了。 就算她爱慕长隐公子,就算她不想成为三皇子妃,却不能如此公然对长隐公子表白,这会为她本人,为张家、为长隐公子带来天大的祸害,她怎么能如此妄为?张妙出自张家,怎么能不知道这一点? 她总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不对。 张妙欢喜地看着长隐公子,想看着自己的情郎一样,声音温柔地说道:“终于见到你了,真好,真好……” 长隐公子万年平静的脸色终于变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张妙,他紧抿着嘴唇,脸上明显有怒意。听到张妙的话语,长隐公子没有一点欢喜,只感到有无尽的麻烦。 张妙此举。除了失心疯,长隐公子找不到更适合的形容。她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就完全没有想到此举会给张家带来多大的祸害吗?她已经是皇家的人了,怎么能、怎么敢说喜欢他? 他看着周围逐渐靠近的人,脸色沉了下来,皱着眉头说道:“张姑娘,我当没有听见这些话。你最好立刻离开重华坊。人来,护送张姑娘回张家!” 他的话一落。就见到两个护卫模样的人出现。他们迅速挡在长隐公子和张妙之间,朝张妙说道:“张姑娘,请离开。” 张妙怔怔地看着这两个人。再看看已经转过身去的长隐公子,似是不明白为何会这样。在花渚亭边,他笑得那么温柔,将自己心魂都勾了去。让她眼中再无旁人。如今,他怎么会是这样? 她没有反应。可是她身边的丫鬟云可像看不下去那样,猛地扑在长隐公子的脚边,嘶喊着说道:“公子,姑娘只是想见你一面。她一心想着你,根本就不想成为三皇子妃啊!” 她嚷得太大声,那一句“根本不想成为三皇子妃”似在重华坊内回荡一样。传入了附近所有人的耳朵。 顾琰眼神一缩,不对的感觉更加强烈。这个婢女嘶喊得太大声。好像故意让人听见一样。如果是月白或水绿,她们恨不得将事情掩下来,不会让任何一个人知道,而不是像这个婢女那样,嘶喊得唯恐旁人不知。 这个婢女,绝对不是张妙的忠仆! 而这时,沈度警觉地挺直了身子,然后将顾琰轻轻往风嬷嬷那边一靠,然后低声说道:“快离开!” 人越来越多了,重华坊这里越来越喧闹,似乎要发生什么事情一样,沈度无法忽视心中的预警,立刻让顾琰跟着风嬷嬷离开。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他不能让顾琰身处这样危险喧闹当中。 顾琰的反应并不比沈度慢多少,她不再理会张妙和长隐公子,而是伸出手,快速地握住了沈度的手,只是轻触了一下,又极其快速地松开。 她想要告诉沈度的事,都在这轻触当中:我走了,你保重。 放开手后,她便往后退了几步,离沈度渐远。随即,她在风嬷嬷的带领下,往一旁的小巷子闪进去,离开了这喧闹之地。 不管是沈度还是顾琰,都对危险有一种异常精准的直觉,都选择相信这种直觉,顾琰离开,就是表现之一。 时间像掐好的那样,顾琰一闪进旁边的巷子,重华坊的尽头,就转出了一行人。他们衣着配饰都华丽贵气,而且个个气度不凡。一出现在这里,就引起了所有人的注目。 这一行人,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可称为大定最显贵的人,这里面,为首的三皇子朱宣明,他的身边,有五皇子朱宣宏、七皇子朱宣信,及成国公府世子秦绩。 这一行人,足够显贵没有?如果不是朱宣明的脸色阴沉,还有另外几个人面色怪异,想必富贵荣华会更明显一些。 见到这一行人出现,长隐公子的面色又变了变,本想飞跃离开的脚步停了下来,想着怎么破解这个局面。聪慧如他,在那个婢女嘶喊的时候,已经想到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局了。 张妙向自己示爱,正好被三皇子撞个正着,究竟是谁,想让三皇子和安国公府生隙,又同时和郑家有仇? 那个名唤云可的婢女,在嚷完这一句话,就回到了张妙的身边,搀扶着张妙哀哀哭道。 张妙的手中,仍拿着那个簪花美人面具,一句话都没有说,目光如痴似醉地看着长隐公子,眼中除了长隐公子,就再无旁人,就连出现在在这里的三皇子、她未来的夫婿,她根本就不在意。 朱宣明半眯着眼,强压着心中的愤怒,尽量舒缓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只是,他看向长隐公子的眼神,满是审慎打量,甚至,还闪过一丝杀气。 一想到刚才听到的那句话,朱宣明的眸子就阴沉了几分。根本不想成为三皇子妃?能够说出这句话的,除了张家那位张妙,不会是旁人。就算他没见到张妙,也知道她必定会在这里。 当他的目光落在张妙身上时,愤怒就更加强烈了。若不是顾忌着这是在重华坊,朱宣明早就将张妙一把揪起来了。张妙是个什么玩意儿,她怎么敢如此?敢如此侮辱自己? 就算自己出现在这里,张妙的目光只是放在长隐公子身上,根本就没有看自己一眼?张妙即将是三皇子妃,她竟爱慕长隐公子,真是笑话! 就算自己不爱她。她眼中所有的。也只能是自己才行!怎么能是别人?! 这种种想法,在朱宣明心头翻滚,让他有了一种奇异的平静。让他有足够的耐心等待长隐公子和张妙的答话。 可是,长隐公子尚未说话,秦绩就上前一步,“呵呵”笑道:“本世子仿佛听着好像有人说不想当三皇子妃?我没有听错吧?” 他这句话。无异于火上浇油,使得重华坊这里的氛围更怪异。也令得朱宣明的怒火燃得更盛。 被秦绩这么一说,五皇子朱宣宏和七皇子朱宣信便往前了一步,想看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尤其是五皇子朱宣宏,想看看张妙是何样子的人。毕竟,不惑于三皇子府权势的姑娘,他还从来没见到过。将来的皇后都不在意。一个姑娘还能更在意什么?这真让人好奇。 这时,张妙身边的婢女云可已经搀扶着张妙。来给三皇子一行请安了。不管她们先前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在这一群天皇贵胄面前,她们只能低头请安。 听着朱宣明的问话,长隐公子奇异地平静下来,他静静立在这花灯之中,脸上一片宁和,如同落凡神仙一样。他这副飘然的神态,根本就不屑于辩解,已经能说明一切。 沈度皱眉看着这一切,深深觉得这是一场闹剧。如此简单的闹剧,却将三皇子府、安国公府、郑家圈在了一起,这最关键的人,就是跑来和长隐公子示爱的张妙。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将目光再度放在张妙主仆身上,细看了看,他忽而就快速移动了脚步,飞速往那一行天潢贵胄扑去。 且说着风嬷嬷回到天福坊的马车旁边,一边想着张妙的怪异,一边等待着顾玮、顾珺等人回来。她尚未想出头绪,就见到顾玮回来了。 顾玮的脸上带着笑容,好像很满足一样,就连看见顾琰,都没有像离开时那样冷哼一声,可见心情很好。她没有理会顾琰,就径直上了自己的马车,倒是果嬷嬷一脸恭谨地问候着顾琰。 从宫中出来的人,果然不一样,且不管心中想法如何,面上礼数倒是做到十足十。 没多久,顾珺和顾珮等人也回来了,原是太平道这里的人太多,她们也没有了赏灯的兴致,会回转天福坊,打算早些返回顾家。花灯固然璀璨,然而人太多,便不能一一欣赏了。 顾琰回到尺璧院之后,仍在想着重华坊的事,不知道长隐公子和张妙怎么样了,那样的事,最好就压下来,不然传到三皇子的耳中,不知道会惹出多少麻烦。 想着这些事,她总觉得不太踏实,不知是不是影响到了小圈,小圈似乎也热别焦灼,总是“吱吱”地叫着。 第二天一早,顾琰正想唤来水绿,询问昨晚重华坊可有什么消息传来,就见到水绿一脸凝重地掀帘进来,哑着声音说道:“姑娘,沈大人昨晚……遇刺受伤了!” 顾琰觉得自己的心停了一下,倏地站了起来问道:“他受伤了?这是怎么回事? ☆、第141章 呵,有人会有事 沈家南园内,沈度无意识地发出一声呻吟,然后缓缓睁开了眼睛,只是神智仍迷糊,一时不能分辨自己在哪里。 他用力眨了眨眼睛,这个动作却牵动了身上的伤口,让他忍不住“嘶”的叫出声来。这痛楚让他的神智迅速汇拢,他记得了重华坊发生的事情。 就在他觉得这一切是闹剧,打量着张妙主仆的时候,他忽然就发觉那个叫云可的婢女脚步有异。她搀扶着明显重心不稳的张妙,脚步落在地上的时候,竟然轻得没有什么声息,这分明是个练家子! 此时重华坊内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长隐公子、张妙这些人身上,根本就没有人会细心注意到一个婢女,就从她的掩藏气息的本事来看,这绝对是个高手! 此时,那婢女搀扶着张妙来到了三皇子等人前面。几乎是一刹那,那婢女就猛地腾起,朝三皇子一行人扑去,她的手中握着一把软剑,这正是伪装在她身上的腰带! 沈度来不及多想,用尽所能达到的速度,朝那一行人最左侧的五皇子扑过去。这是他瞬间的判断,那婢女脚步的侧向还要剑尖的方位,都在告诉沈度,她的目标不是在场最贵重的那个人,而是不太起眼的五皇子,正探着身子好奇地看着张妙等人的五皇子! 那婢女离五皇子一行人太近、速度太快,沈度无法阻止她的剑尖往前,也无法让五皇子避开,只能够斜插进剑尖与婢女之间,以身作盾挡住那一剑。 剑尖带着凛冽杀气“噗嗤”一声,刺进了沈度的左肩。那一瞬间。沈度什么感觉都没有,只能按照心中所想,在为五皇子挡住剑尖的同时,狠伸出一掌拍向了五皇子! 五皇子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觉得自己像一片叶子那样,一下子就飘出了一尺多远,接着“砰”的一声摔倒在地。嘴角逸出了一丝血迹。然后幸福地晕了过去。 沈度拍飞五皇子后,顾不得左肩的疼痛,就反手一剑往婢女胸前挑去。只是这一挑却失了往常的水准,本该刺到婢女胸膛的剑,却连婢女的衣衫都没有碰到。 这不寻常!随即沈度便发现自己脚步踉跄,眼前仿佛闪了一下。开始有些模糊。 不好,这剑尖有毒!——沈度立刻便反应过来。可是反应却慢了半拍,而这个婢女的下一个杀着瞬至,沈度已避无可避。 就在这个时候,如年的剑已经赶到。硬是拖住了那名婢女的动作,让沈度有空隙可以翻滚开去,堪堪避过这乌黑的剑尖。 接着。长隐公子的剑也到了,与如年一前一后夹攻着这婢女。让她无法再靠近沈度一步,“琤琤”的击剑声响起,三人一下子就交战了十来个回合。 这一切,都在瞬息时间内发生,三皇子、五皇子的侍卫甚至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然而他们受过训练,动作早比思绪更快一步,纷纷加入了这一场剿杀当中。 如此武力悬殊的情况下,等于是长隐公子这一边单方面的砍杀,那名婢女挡不住逃不了,很快身上就多了几个血窟窿。 而这时,深度也晕了过去,接下来的事情,便不知道了。 这会,他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沈家南园了,看着这天色,已经是白天了,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沈度一发出声响,守候在房间内的如年便知道了。见到沈度醒来,他惊喜不已地说道:“谢天谢地,主子,您终于醒过来了!似岁,快去通知老太爷,主子已经醒来了!” 似岁,是沈度另一名贴身小厮,先前被沈度派去了江南,最近才返回京兆。他一听如年这么说,就立刻往东园奔去。 主子中毒昏迷之后,老太爷一直守在南园,直到早上,太医说主子的毒已经清了,老太爷才肯回东园休息,却仍是十分担忧。如今主子醒过来了,当然要第一时间通知老太爷。 “咳……重华坊后来怎么样了?”沈度声音沙哑地问道,觉得动一动都没有力气。剑伤混合着毒,让他全无招架之力。 上一次受这么重的伤,是在什么时候?好像是在护送前御史大夫孟云卿的时候,沈度不太记得了。 “那么婢女已经自裁,贵人们受惊过度,已经各自回府休息。五皇子无大碍,如今朝廷正全力追查凶手,刑部已经有官员去张家了。”如年简要地回答道。 至于调查结果如何,陈维那里尚未有最新的消息送来。想必,这里面错综复杂,一时半会查不出什么东西来。 那婢女欲刺杀五皇子,胆敢谋害皇子,就算是势力微弱的五皇子,这都是对大定朝廷的挑衅,朝廷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不然,朝廷的威信都扫地了。 先后两次灯会,都有皇子出事,这不仅仅是凑巧的问题了,朝廷一方面追查那婢女的来历,一方面密切关注大盛的情况,不知这是不是大盛第二个手笔。 为何要对五皇子不利、婢女背后是谁,这都需要时间去查明,急不来。 “刺杀发生得太突然,重华坊那里的人不少,百姓受了惊吓纷纷逃散,惊慌错乱之下相互踩踏,还有那婢女临死前杀了几名百姓,这一次伤亡不少。”如年继续说道,神色有些恻然。 意外发生得太突然,百姓太惊恐,这样的伤亡无法避免。 听了如年话语,沈度闭了闭眼,他如今唯一庆幸的是让顾琰提前离开,不然在绝对的惊恐之下,谁都无法保证能够安全脱身。 如今,想必她已经知道自己受伤的消息了,她应该会很担忧吧?毕竟会在重华坊受伤,是我自己都想不到的事。 “如年,去给风嬷嬷递个消息……说我没事了……”沈度断断续续说出这句话,这样交代道。他要宽慰她的心。让她不要担心。 如年自然领命,他清楚沈度的心意,更看到了昨晚那两个人的互动,的确,顾家那位姑娘,应该会很担心主子才是。 “那属下等会就往风嬷嬷那里递个消息,主子请放心。”如年这样说道。待似岁回来之后。就出了南园。想往风嬷嬷那里递个消息。 只是,没过多久,如年便回来了。神色颇为怪异,身后还跟着一老一小两人,老的留着羊胡子,脸上满是皱褶;小的则背着一个药箱。两个人都低着头。这两个显然是大夫和药徒,似是为沈度看诊来了。 沈度疑惑地看着如年。似乎在问: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让你给风嬷嬷递消息吗? “主子,同福街的周大夫来了,为主子送来治疗的良方。风嬷嬷那边,属下就不去了。”如年笑嘻嘻地说道。眼中闪过促狭的光芒。 沈度听着如年的话语,面上没有表情,心中却奇异地泛起了一丝颤动。如年这样笑说。不太寻常。难不成,难不成? 沈度半眯起眼。仔细打量这进来的一老一小,下一刻便瞪大了眼睛,心中涌上一阵狂喜,他似是不敢置信,喃喃地说道:“你……你怎么来了?” 这时,大夫身边跟着的药徒抬起头,正眉目含笑地看着沈度。这润泽的娇脸,这红艳的唇,还有来人眼中的担忧和情意,都无比清晰地呈现在沈度面前。这不是顾琰,又会是哪个? 顾琰放下了药箱,慢慢走近了沈度,轻声回答道:“我听到了你受伤的消息,不亲自来一趟,怎么都放心不下,便与风嬷嬷装扮成这副模样,恰好在沈家门外见到了如年。” 顾琰的目光,落在了沈度的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心疼。此时的沈度,双眼似是陷下去,面色憔悴苍白,脸上还有黑青的胡茬,不过是一夜的时间,他就仿如重病之人,和昨晚见到的丰神俊朗迥异两人。 沈度的伤势情况,如年刚才已经向她描述过了,只有亲眼见到沈度的样子,顾琰才知道受的伤多么严重,中的毒是多么厉害! 她无法想象当时在重华坊时的情景,无法想象沈度是如何受伤昏迷,只要稍微一想,她的心就纠得厉害,一阵阵后怕涌上心头。 幸好他没事,幸好他没事…… 顾琰顾不得风嬷嬷和如年在场,忍不住伸手抚上沈度的脸,就像当初沈度在地窖里抚上她一样,此刻,她终于可以体会到当时沈度的心情。 情不知何时起,一往情深。 顾琰觉得自己与沈度之间,发生了很多事情,却又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因为这些事情很难一一述说,她的心情也无法用言语表达,等她领会过来的时候,沈度在她心底,已经如此重要。 重要到,她根本就在尺璧院里坐不住,不亲自见到他平安无事,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心安。可是见到了他这副受伤的模样,她也无法心安,重华坊的事,不查个水落石出,她绝对放心不下。 顾琰的眼神,随即变得极其幽深,这是混合这担忧、杀意的凛冽,却如暖流一般,温泽着沈度的心。 沈度的手贴上顾琰抚者他脸上的手背,轻轻摩挲着,感受着这一刻的温情,然后低低安慰道:“放心,放心,我没事了……我没事了……” 顾琰没有抽回手,反而将另一手也抚上沈度,轻柔地笑着:“是啊,你没事了……那就该别人有事了!” 说罢,顾琰的眼神倏地一变,似是出鞘利剑一样散发出寒芒。 ☆、第142章 凶手谁? 你没事了……那就该别人有事了! 沈度怔怔看着顾琰,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句话。眼前用手抚着他脸的小姑娘,想为他出头? 他活了二十一年,至富至贵的时候有之,最悲最伤的时候有之,沈肃、陆清、杜预这些人一直护着他,很多时候都为他出头。但是,这个姑娘才十三岁,有着娇美温泽的脸,想要为他出头? 这种感觉……真是前所未有,让他哭笑不得却欢喜珍重。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仿如利刃出鞘,让沈度相信她说得出,能做得到。 这个姑娘,是背后端了南风堂那个人呀,本事大着呢。 “那么……会是谁有事呢?”沈度没有松开顾琰的手,这样问道。虽然维持这个姿势有些吃力,但沈度竟觉得痛楚都少了些。 秀色可医,是不是这个道理呢?沈度觉得是的。 顾琰微微一笑,眼中闪过狡黠的光芒,却是说道:“你好好养伤便是,旁的事情你就不要分心了。这事,肯定会有人好好生受的!” 顾琰说罢,抽出了手,为沈度掖了掖被角,一副不愿意多说的样子。在顾琰看来,这事的确没法多说,因为她所推测的事情,是在前一世认知的基础上,如果无法说清楚这个前提,她的推测就不能合理。 她重活了一世,这种骇人听闻的事,她暂时还不想对沈度提起。非是不信。而是难言。比如我比你多活了一世,严格算起来,我的年纪比你还大,这样的话,要怎么说出口才能让彼此更融洽相处下去? 顾琰想不出,那便不说了,以后总会有机会说出口的。 况且。顾琰真的觉得。以沈度如今的身体,还是不要劳累为好。剑伤加上毒害,让他一下子就憔悴瘦削下去。好好养着便是了,并不是每一件事都要他亲为。 想到这里,顾琰柔柔一笑:“好好养着,我会很担忧。想必帝师大人也很担忧你的……” 顾琰才说罢,就听到背后有人轻轻咳了声。然后听到有人这样说道:“小姑娘你说对了,我的确很担心他。” 这个声音极力舒柔,可是声调仍带着一丝寒气,这是经年累积去不掉的寒气。可见说话的人,平时必定严肃清冷。 他的话语,已经将表明了他的身份。这是帝师沈肃,沈度的义父!——想到他的身份。顾琰不由得有些紧张羞涩。 这种类似见未来公爹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顾琰快速起身回转,果然见到一个须发几乎全白的老人,他脸上颇多皱褶,双眼鹰目一样锐利,只是神色颇为颓败,似和沈度有得一拼,整个人看起来十分阴冷。 这种阴冷,和风嬷嬷的阴鸷不一样,似乎从骨里头散出来的,又似乎从地狱里面爬出来,带着浓重的杀气,让人不敢再看第二眼。 活了两辈子,这还是顾琰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帝师沈肃,没想到是这样的一个老人。 此刻,这个阴冷的老人却用所能舒柔的语气和她说话,看向沈度的目光也带着关切忧虑,就如同世间所有普通老人一样。 想到这,顾琰微微低着头,恭敬地说道:“阿璧见过帝师大人。” 顾琰自称阿璧,便使得这句话语,既十分恭敬,又不会疏远。——顾琰这主要是考虑沈肃乃沈度的义父。 “不必拘谨,抬起头来吧。”沈肃这样说道,便半眯起眼,打量着顾琰,眼中闪过赞赏的光芒。 顾琰此刻是药徒的打扮,腰身被刻意装扮过了,看着像个俊俏的小郎君,关键是她沉稳的气度,即使是对着自己,都落落大方,似乎根本就不怕自己是铁血帝师,神情端的是平静,似乎蕴涵着强大力量的平静。 强大力量……从一个小姑娘身上看出这个来,沈肃觉得自己也够厉害了,应该不是醉了。 其实沈肃早就对顾琰这个人查得一清二楚,自从赏花宴后沈度露出那副笑容开始,沈肃就让人去查探顾琰了。他很想知道,能让沈度放轻松和愉悦的姑娘,会是怎么样的。 先前的查探结果,并没有让沈肃失望,这个小姑娘,并不似一般姑娘那样无趣。时下大定权贵姑娘,过于注重“容”与“功”,大多只懂得吟诗作画弹琴绣花,既没有妇人之德,也没有妇人之趣。 沈肃先前还在担心,担心沈度会像自己一样终生不娶,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样的姑娘才能与沈度相伴一生。如今看来,这种忧虑可以暂歇了,这个顾家小姑娘,似乎就是沈度命定那个人。 如此,他便放心了,即使他死去,这个孩子也不会孤零零一个人。 想及此,沈肃便笑了笑:“帝师大人太疏远,你可以和计之一样唤我为父亲,也可以唤我为沈老。” 沈肃此言一出,纵是顾琰再沉稳,仍忍不住瞬间涨红了脸,讷讷说不出声音来。她前一世曾听说过,帝师沈肃是最肆意最不羁的人,现在是深有体会。唤他为父亲?这听着多么惊悚,她只是第一次见他,而且她尚未及笄呀。 顾琰涨红了脸的同时,又忍不住一头黑线,随即又带着浅浅笑意。看来,这沈家仅有的两个主子,都不是太正常的人。可是,她竟然觉得这样的不正常,如此让人轻松。大抵是因为重活一世的自己,也不是正常的人? “父亲……”沈度见到顾琰的尴尬,不由得出声说道,心中讶异又高兴。 讶异的是父亲竟如此和善对此顾琰,这是他之前少有的;高兴的是自己喜欢的姑娘,得到了父亲的认同。 “好了。不说这个。小姑娘,你刚刚说会是谁有事?”沈肃敛起了笑,这样问道。他刚刚进门的时候,听到了这句话,此刻便不由得有些好奇。 顾琰听到沈肃都问了这个事情,便不好藏着掖着了,她弯弯眉说道:“此事。意在破坏三皇子府和张家的亲事。意在挑起三皇子府与安国公府不和。谁得益谁动作,是以阿璧认为是成国公府从中做的手脚。” 准确地说,是秦绩做的手脚!顾琰想来想去。都觉得是他的手笔无疑。既破坏了三皇子的亲事,又会让三皇子府与安国公府疏远,这不正符合秦绩的期望? 不想,沈肃摇摇头。觉得顾琰这个想法,似乎说不通。他这样说道:“成国公府是站在三皇子府这边。三皇子成亲是被立为太子的前奏,这是对成国公府有好处的,秦邑会自挖墙脚?” 如果三皇子和张家的亲事泡汤,三皇子没有成亲。那立太子一事,还会继续进行吗?这都是不确定。 “不对,父亲。或许就像我们之前讨论的那样,三皇子推迟被立为太子。就不用像箭靶一样了……”沈度有些吃力地说道,一句话说完就有些气喘。 他赞同顾琰的推测,还提供了一个可能的原因。有动机、有能力在重华坊行事的人,肯定不简单。再者,那个婢女临死前的心狠,让沈度想起了去年空翠山的伏杀。 在大多数情况下,每一个人都有求生的*,无论如何都会挣扎的,可是那个婢女,却在挑翻熟人人,一剑将自己了解了。 如此干脆利落,生怕被俘,这种求死的决绝,其实就在证明他们是受过严密训练的人,或许……就是死士! 还有一点可以佐证,那就是那个婢女刺杀的对象,不是三皇子和五皇子。若是没有他挡住了,五皇子必定中剑中毒身死,没有了一个成年皇子,这对三皇子府来说,也是有好处的。 “沈老,若三皇子与张家的亲事不成,焉知皇上心里不会愧疚?说不定,皇上会给三皇子再指一门更合适的亲事。这样成国公府怎么会没有好处?”顾琰笑笑说道。 最主要的原因是,以秦绩对三皇子的爱恋程度,对于三皇子的亲事,他多少有些想法吧?说不定因嫉生恨,定要毁了这门亲事才行! 张妙在那样的情况下,说出了她根本不想当三皇子妃,这个亲事,还能不能继续?顾琰倒有些不确定了。 “这样或许能说得通,但真正要成这一件事,每一个细节都要配合得很好。那个婢女怎么会武功,又是怎样在张妙身边的呢?为何,偏偏是找上长隐公子?”沈肃冷笑道,对此事仍有疑惑。 要知道,成国公府和安国公府是一条绳上的蚱蜢,两府都是手握实权的勋贵,当年又联合做了那样的事,成国公府敢将安国公府踢开? 沈肃一本正经地和顾琰说着这些事,一时忘记了顾琰只是个小姑娘,而这些事情,都涉及朝堂格局,以往大多是他和沈度在相商。如今多加一个顾琰进来,却没有丝毫违和。 听到沈肃这么说,顾琰一时哑然。是啊,为何偏僻找上长隐公子呢?那个谪仙般的人,怎么就扯上这事了呢? 这些,她想不到原因。或许,是因为张妙真的爱慕长隐公子吧? 原因,其实不是最重要的,在顾琰看来,最重要的是以牙还牙以血偿血,这一次,她要让秦绩也伤一伤。 ☆、第143章 反击 五皇子府位于朱雀西路,与三皇子府所在的朱雀东路相隔不远,但是论起繁盛、影响,五皇子府远远不如三皇子府。 毕竟,朝官都知道,三皇子是皇上属意的继位人选,而五皇子势力微弱,生母只是个美人而已。孰轻孰重,朝官们分得很清楚。 五皇子府内,五皇子府朱宣宏边揉着胸口,边听着长史魏行当的汇报,随即脸色清白交错。 昨晚在重华坊的时候,那婢女的剑几乎杀至他身前了,他却惊吓过度连闪避都忘记,若不是沈度替他挡了一剑,还说不定会发生什么事情。那个婢女,分明是个杀手,目的,就是要他的命! 幸好,幸好沈度拍了他一掌,让他离杀地远一些,不然如今半生不死躺着人,就是他!——一想到这些,濒死的恐惧几乎淹没了他。 作为天潢贵胄,就算朱宣宏并不受宠,他都没有遇到过这样危险的时候,竟然要有人当街杀了他!尤其是这个想杀他的人,是未来三皇子妃的贴身婢女,这就不能不让朱宣宏多想了。 尤其是,那婢女已经身死,刑部还什么都查不出来,张家怎么都避不了嫌疑,却始终一口喊冤,表示什么都不知道;张家如此,那这场刺杀就更与三皇子府无关了。 魏行这样的汇报结果,是令朱宣宏极不满意的,他想要的,不是这些,而是别的东西。 “让人传出去,那个婢女的背后,就是三皇子府!本殿下不管你用什么办法,都要坐实这一点。”濒死的亏不能吃,就算一时半会查不出婢女背后的人是谁。朱宣宏都要借此事得到好处。 定要借着张家,将这盆污水泼到三皇子府,让他的好皇兄膈应膈应也好。 “这……属下恐怕此事难办……”魏行踌躇地说道。不是他对五皇子之令不执行,实是因为这事不好办。 张家的张妙当众说了那样的事情,等于是当众打了三皇子府的脸面,明显使得张家和三皇子府势成水火。在这样的先导下,还怎么借着刺杀一事来栽赃三皇子府呢? 朱宣明皱起了眉。眼中的恨意一闪而过。他只是冷冷地盯着魏行,良久才说道:“你只管在京兆传开这事,至于别人信不信。那不用你多管。” 一次事、一人说并不能让父皇生疑,若是这样的事情,一再地发生、有众多人说呢?朱宣明相信,就算再英明如父皇。都有猜疑的一天。如今,他就要借着张家婢女往父皇心里刺一刺。 “是。属下知道!”魏行这样答道,打算按照朱宣宏的吩咐去办事。他是五皇子府的长史,命运早已和五皇子府连在一起了。五皇子府荣,则他荣;五皇子损。则他亡,如此而已。 “另外,吩咐府中备下厚礼。本殿下要亲自去沈家一趟。”想了想,朱宣宏又这样交代道。 亲自去沈家一趟。自然是为了向沈家致谢。但这是很少部分原因,,绝大部分的原因是,朱宣宏想接着道谢拉拢沈家,帝师沈肃、中书舍人沈度,这都是朝中不可忽视的力量。 即便不能拉拢过来,他也有了机会时常接触沈家,这样一来,别人就会猜测五皇子府和沈家的关系了,无形中就阻止了别的皇子拉拢沈家。 这一手算盘,朱宣宏打得很精。 与此同时,安国公府的微居内,长隐公子端着茶,神情看着意态悠闲,他的跟前,除了烹茶的齐书,还有一个黑衣人。 黑衣人面白无须,额头的皱纹和鬓角的斑白,显示他已经不年轻了。他正恭敬的对长隐公子说着话:“主子,已经查清楚了。张家那个姑娘的确是被人下了药,这种药是来自胶州一带的‘牵丝’,可以让人心中的欲/望被放至最大,药性狠毒。另外,那名婢女的身世已经查清楚了,贴身服侍张妙已经十来年了,正如主子所料的那样清白无疑。” 长隐公子听罢,只是点点头,然后呷了一口茶,却是什么话都没有说。胶州一带,这地方本身并没有太大意义,但与三皇子府、刺杀这些事联系上时,长隐公子就记得了一件事。 去年二、三月的时候,三皇子去了山东,陪护的,是成国公府世子。这与“牵丝”,有没有关系?这得好好查查才行。 半响,长隐公子才吩咐道:“其一,带府中的人,跟随刑部都官司的官员去一趟,却看看那婢女是否易容让;其二,人去查查,去年三皇子去胶州,有没有去过胶州一带;其三,压下张妙的事,我不想让她那些爱慕之言传出去。” 黑衣人点点头,表示已经清楚了。随即,他又说了另外一件事:“主子,此事已经传到了紫宸殿,皇上知晓了张家姑娘向主子示爱一事。” “此事,我心中有数,是怎么传到皇上耳中的?”长隐公子淡淡地说道。背后那个人特意让张妙当众说出那些话,就是为了挑拨三皇子和安国公府,这事,肯定会传到皇上耳中的。 “淑妃娘娘身边的宫女去找了首领常康,这事便通天了。”黑衣人这样说道。安国公府在宫中渗透了几十年,对于宫中的动态很了解,就连内侍首领常康身边的事也知一二。 长隐公子侧过身体,半垂着眼睑,眼中似乎只有那碧绿的茶水。从黑衣人的角度来看,只见到长隐公子夺人心魄的侧脸。这样的主子,难怪会成为张姑娘的执念,最后被人利用了去。 不过……背后的那些人肯定会后悔,他们一定会后悔招惹了主子。主子是谪仙人物没有错,可是真正动怒起来,也不是那么容易平息的。 很快,黑衣人的调查就送到了微居。随即,长隐公子便进了宫,求见了崇德帝,并将一些资料上呈给崇德帝。 紫宸殿内,崇德帝合上了长隐公子送上来的资料,神色不豫地问道:“长隐,这些资料可确实无误?” 长隐公子点点头,并不掩饰这些资料的来历:“确实无误,都官司的官员很快便会上呈皇上了,正巧长隐进宫,便擅自将这些资料拿了来。正如皇上所见到的那样,资料里面的,才是真相。长隐、张家姑娘都是棋子罢了。” 说罢,他无奈一笑,然后低头蹙眉,然后加了一句:“长隐空有这一副皮相,却正成了被利用的地方。” 崇德帝听了,脸色不觉阴沉了几分。这份资料上面说的,就是张妙被下了药、那名婢女乃易容这样的事。事情很简单,却说得很详细,若是没有确凿的证据,不可能会说得这么详细。 崇德帝知道重华坊的事情不简单,老五遇刺这一事尚且不说,张妙向长隐公子示爱就够让他惊异的了。他原本还以为那张家姑娘真的那么糊涂,却不想是被下了药。 这让崇德帝感到惊惧。张龟龄是三品重臣,张妙是未来三皇子妃,这样地位身份的两个人,竟然无声无息被利用,那个婢女,竟然是易容的,真的那个婢女,想必早就已经遇难。 促使张妙向长隐公子表白、刺客易容成婢女,这两件事听着简单,但其中每一个人环节都不能出错,可见推动这一切的人心思是何等缜密! 那么,背后这人推动这事,就有三重目的。既挑拨了三皇子府和安国公府的关系,又破坏了三皇子的亲事,还意图伤害五皇子。 崇德帝想来想去,都想不出有这样一个人或关系,同时与这三方有仇。如果单纯是张妙示爱或老五遇到刺杀,还能想通一二,但如今太错综复杂,崇德帝觉一团迷雾在前。 长隐公子也想不出这背后的人是谁,但这有什么关系?一点都不妨碍他的反击! 背后那个人想做的,让它绝对不成,如此反击,比查出那个人是谁更直接! “皇上,有人弄这么多事出来,无非是想三皇子亲事不成、五皇子有害罢了。长隐以为,没有什么比这亲事继续、为五皇子加赏是更好的应对了。必须使事情平息,使歹人无法得逞,不然这样的设阴险、下死手的事情会陆续有来。” 长隐公子这样说道。他进宫来见崇德帝,就是为了这些话语,他想说与崇德帝听的,就是这些! 背后那个人,他一定会揪出来。当下,那个人的目的,也一定要挫掉才行! 想破坏三皇子与张家的亲事?!那么,这亲事他倾尽全力都要促成! 见到崇德帝沉吟,长隐公子微微一笑,眼中光华流转,说出来的话语却是饱含杀气:“皇上,这些手段何其阴狠!莫不是朝中有人看安国公府不顺眼?莫不成,有人以为安国公府当年做错了?!” 如今,崇德帝已经稳稳坐着皇位了,安国公府扶持皇上登位,自然是没有错的,那么错的,就只能是背后那个人了。 崇德帝的脸色又阴沉了几分。 不久,某个人正为自己的手笔得意的时候,就被崇德帝的一纸旨意震懵了。 ☆、第144章 心伤 成国公府东南的院落,秦绩正逗弄着李楚送上来的鹦鹉,带着一脸笑意。自三皇子的亲事被提起之后,秦绩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满足地笑过了。 李楚在一旁看着,暗中自得,心想着这个小玩意儿算是对了世子的心意,又心想着世子的愉悦,会不会和重华坊的事情有关。当时,李楚正陪在秦绩身边,对那里的情况再清楚不过了。 李楚想到当时的场面,不由得赞叹一声精彩,一箭三雕,国公爷和世子这个手笔真是太漂亮了!在场的人,绝对不会有人想到这一切,都是世子安排的吧? “世子,刑部的人,会不会查出那婢女的身份?”想了想,李楚这样问道,忍不住担忧。 秦绩扫了李楚一眼,这样扫兴的话语,李楚提来做什么?不过如今他心情好,便多说了一两句:“就算知道那婢女不是原来那个,又怎样?这个人从来没有在世人面前出现过,谁会知道她是成国公府的人?” 这一着,是秦绩早就料到的,就算被人发现婢女易容,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个折损的婢女,根本就没有人见过她。 虽则折损了一个人,但秦绩认为这一切太值得了,阻止了三皇子的亲事,又驱逐了安国公府,若不是沈度中途出现,这会儿五皇子已经不在了,他会觉得更高兴一些。 自从上一次他陪着三皇子送礼去张家,看到张妙没有丝毫喜悦的眼神,他就知道她心中有人。稍一查探,他就得知张妙爱慕的人竟就是长隐公子,这令他怨恨不已。 在京兆所有勋贵子弟中。秦绩最厌恶的人,就是长隐公子,他一直想办法绊长隐公子一脚,不想,机会就在眼前了。 这个计策,秦绩是与成国公秦邑商定的,那个婢女。是秦邑安排的人。自从尹洪死后。秦绩身边又补充了一名死士,名唤田战。为了自己以后的安全着想,秦绩就不让田战去冒险了。而是改用府中的力量。 秦邑之所以会同意秦绩的提议,是因为他看中了安国公韦传琳手中的半成江南银库干股,更因为,秦绩说了那一番话。正好戳到了秦邑的心中。 秦绩是这样说的:“父亲,当年三大国公府联合。扶持当今皇上登位,但实际上,安国公府和镇国公府只是附从而已,已经享够了尊荣。如今三皇子即将势定。难道父亲还想让他们尊荣下去吗?以韦长隐所得的看重来看,说不定安国公府的势力将来比我们府还厉害!” 秦绩这话,是危言耸听。但是秦邑信了。因为当年,他带着成国公府就是这样过来的。他最怕的,是狼一样的队友。 安国公府有韦长隐在,就如同狼一样的队友,秦邑担心有一日这个狼队友会吃掉自己,便答应了秦绩刺事,还准备了这个婢女。 真正的那个婢女,早就被成国公府的人给杀了。这个易容进去的婢女,给张妙下了药,又诸多言辞诱哄,这才让张妙迷恋韦长隐到如痴似狂的地步。 对于张妙这个人,秦绩除了厌恶还是厌恶。这个女人可以拥有他渴求不得的人,却根本就不懂得珍惜,反而迷恋另一个人,充分诠释了何为甲之珍宝乙之草芥这句名言,这就让秦绩不能忍了。 幸好,他所做的那些安排,都起了作用。他不会让他最珍爱的人,娶这样一个不知好歹的女人,还要让三皇子自此厌恶韦长隐。这样,三皇子登基后,才不会重用安国公府和韦长隐! 至于刺杀五皇子,不过是顺手为之,顺便混淆众人的视线罢了。 想到这些,秦绩的笑容就更大了,越发觉得手中的鹦鹉顺眼,连米粟都喂多了几粒。 就在这个时候,冯宇匆匆敲门进来,脸色并不好看,向秦绩说了崇德帝刚下给张家的旨意。 “世子,皇上给张家下了圣旨,说张家姑娘温婉柔淑,皇上心甚悦,等待着她成为皇家媳妇,又令少妇监给张家送去了很多赏赐,还拍了尚药局的一名太医长守张家。”冯宇尽量将声音放缓,听着仍是急速,这反映了他内心的焦躁。 成国公府借着重华坊的事来谋划什么,冯宇自然知道。原本他以为事已经成了,可是皇上下了这个旨意,这……说明府中的谋划打了水漂,只晃荡了一下,就什么都没有了。 “你说什么?!”秦绩的笑容渐渐隐了去,双手也不禁慢慢收紧,令得鹦鹉翅膀不断扑棱,“喳喳”地叫。 “皇上给张家下了旨意,说……属下估算着,皇上是不是打算将重华坊之事化无?”冯宇小心翼翼地说道。 他心里着急,是因为皇上这道旨意下得太突然也太明确了,就是要告诉朝堂内外,重华坊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那么府中不是白忙活一场? 秦绩听罢,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双手却猛地用力,原本在他手中挣扎扑棱的鹦鹉,“喳”地惨叫一声,然后就什么声响都没有了。 秦绩松开手,那只鹦鹉就这样直直落地,一动不动。 李楚和冯宇在一旁看着,大气都不敢出,他们知道,世子这是震怒了。他们屏住了呼吸,生怕秦绩一个不高兴,鹦鹉的下场就是他们的样板。 “去父亲那里。”秦绩拿过帕子擦了擦手,看都没有鹦鹉一眼,只说了这一句话。 皇上给张家下了这么明确的旨意,那么三皇子府和张家的亲事如旧,也就是说,韦长隐轻松地摘了开去,什么事都没有。如此算来,成国公府所有的谋划都不成,反而搭进了一个高手。 这怎么可以?秦绩绝对不能接受自己的苦心谋划,会是这个结果。 秦邑的心情同样不好,那个死去的婢女,是他准备着以后还用得着的。原先计划着刺杀完五皇子后,她会有足够的时间逃脱。谁知,中途杀出了一个沈度,硬生生拖住了她的脚步,就这样折损了。 折损了人,目的还达不到,这种感觉。令秦邑有说不出的郁闷。 “你即刻去三皇子府。与殿下说,张妙这样的姑娘,绝非三皇子妃的恰当人选。请殿下去紫宸殿陈述心意。殿下与张家的亲事不成,会有更好的人家等着!”秦邑皱着眉头说道。 府中的人不能白白搭进去,经此一事,三殿下和韦长隐必定有隙。如今还剩三皇子的亲事,不能就这么糊涂下去。 秦绩点点头。便带着田战,快速赶去了三皇子府。可是,他没有想到,三皇子会如此冷淡地对待他。而且还说了那样诛心的话语。这令他呆立当场,久久不能说话。 “你说,重华坊的事。是你做的吗?都官司的官员已经说了,张妙是中了‘牵丝’。这事,是你做的?”朱宣明逼近秦绩,冷眼看着他,这样问道。 “……不是我,难道你连我都相信?当初为了撮合你和叶家的亲事,我做得还少吗?你的亲事都订下了,我会做这样的事?”秦绩呈现出伤心失望,这样反驳道。 他的心提了起来,不知朱宣明是从哪里来的消息,竟然会质问这些事是不是他做的。就算是他做的如何,朱宣明怎么能疑他质问他? “我就是太相信你了!我同你说过,我看中的张家的势力,不是张妙这个人!你有没有想过,你做这样的事,是在打我的脸面!如今京兆朝官都在暗笑我连韦长隐都比不上了,你满意了吧?”朱宣明这样吼道,越想就越觉得这是秦绩做的,越想就越是恼怒。 秦绩就是为了破坏这亲事,才做了那样的事。如果不是正巧听到下人们在说情爱嫉妒的内容,他还想不到这一点。他还想着谁和张家有大仇,不想竟是秦绩! “我没有做!张妙那样的贱女人,难道你还想娶她吗?这样的人,怎么能为是三皇子妃?京兆势力人家多的是!”秦绩也被激怒了,这样吼道。 听到皇上下了旨意,他便匆匆赶来了三皇子府,可是这个人一点都顾及他的心情,还一口一个张妙,秦绩心里听得腻烦。 朱宣明凝视着秦绩,久久没有说话。他之所以震怒,不是因为秦绩做了这些事,而是秦绩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根本就不和他商量,他觉得自己像一只棋子,被秦绩和成国公府摆在了棋盘上。 他仰仗秦绩和成国公府的势力,可是绝对不任由成国公府摆布,经由这一事,他就对秦绩和成国公府起了一丝忌惮之心。 最后,朱宣明才闭上了眼,语气依然强硬地说道:“这个亲事,父皇已经再次表态,张妙,我是娶定了,你不要再做什么了。不是张妙,也会是另一个女人。” 朱宣明从来没有将话挑得如此明白,刹那间就让秦绩的脸清白交错,什么都没有说,就转身离开了三皇子府。 离开三皇子府后,秦绩才感到心有钝痛,看着三皇子府前的马匹,他连骑马回去的心情都没有了。刚才来的时候他有多心急,如今就有多失望。 “牵着马走回去吧。”秦绩这样说道,觉得自己的心中的郁闷伤痛无法纾解,只想胡乱地走一通,什么都不用想。 “是。”田战过了一会儿才应道,他觉得走回去不太妥,但见秦绩的样子,似乎有什么烦心事一样,他怕其心不在焉骑马,更容易出事。于是便忽略了那一丝警觉,牵着马跟在秦绩身边。 两人在经过一条幽静的巷子时,田战忽而紧张起来,立刻抽出了剑,护在秦绩前面。 ☆、第145章 还施彼身 秦绩一味心伤着,并没发觉有什么异常。可是田战是经过严格训练出来的死士,对危险的敏感超出常人。 这幽静巷子中那一丝若有若无的颤动,令他立刻警觉起来。他抽出了剑,护卫在秦绩身侧,沉声提醒道:“世子,危险!” 秦绩耳中是听到了这四个字,可是他的身心都在想着朱宣明刚才的话语,感觉疼痛迟钝,一时根本没能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 可是田战也没有空再提点秦绩了,他的目光凝视着巷中的某一点,突然将剑往秦绩左侧一横,就听到“琤”的一声响,他的剑挡住了凌空而来的一把剑。 这另一把剑握在一个褐衣男人手中,男人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眼睛,这双眼如同无风湖面那样平静,仿似镜面却什么都没有。就算他一心想要取秦绩的性命,眼里却是一点杀意恨意都没有。 这令田战心头凛然,这样的眼神,田战很熟悉,因为他就听过别的死士这样的形容他自己,说他在杀人的时候尤其平静,每每都能得手,这也是秦邑选他跟上着秦绩的原因。 “琤琤琤”几声响,田战又与褐衣人交战了几手,这击剑声在空寂的巷子里响起来的时候,尤其让人心惊。 这声音终于令秦绩回过神来,他看着与田战缠斗在一起褐衣人,惊惧着想立刻离开,可是脚步有些虚浮,竟还傻傻地立在原地。 这一切,和当时五皇子的反应何其相似! “世子。快走!”田战吼道,加快了手中的动作,唰唰唰又往褐衣人那里刺了几剑。 被田战这么一吼,秦绩那漂移的神智终于全部拢回来了,有人要刺杀他!这个危险的认知,令他立刻移开了脚步,并且抽剑回护。——他是懂武功的。第一时间所想的就是护卫自己。 他见到田战缠着褐衣人。便迅速转身准备离开这危险的地方。可是下一瞬,从巷子的另一个方向,又出现了一个褐衣人。这第二个褐色人。用剑的方向正正是秦绩的后背! “琤”地响了一下,秦绩反手挡住了后背的利剑。可是褐衣人用剑的速度太猛太快,秦绩被硬生生地逼退几步,根本就没有转过身正面对上褐衣人的空隙。 “噗嗤”的一声。利剑刺进了秦绩的左肩,鲜血猛地喷了出来。而这个时候。田战已经赶到了这个褐衣人的右侧,用剑阻止了褐衣人的继续攻击。 而先前那个褐衣人已经被田战用剑刺了几个血窟窿,很明显,田战的武功比这两个褐衣人都要高!尤其是他心系着秦绩的安全。用招就更加猛烈,招招都是凶狠杀着,硬是逼得两个褐衣人退了两步。 自然。褐衣人手中的剑就再够不着秦绩了,可是秦绩却觉得眼前有些迷糊。本已经很稳的脚步,忍不住虚晃了一下。 这剑伤,有毒! 田战眼角余光看着秦绩,心里着急不已。他凝神提起,将全身的内力都灌注在剑身上,一个燕子翻飞往第一个褐衣人刺去。 “噗噗”,褐衣人胸前便中了剑,瞬间喷出了几口鲜血,几乎支持会不住身体,堪堪将要倒下。 第二个褐色人见状,立刻攻了上来,趁着田战躲避间,一把拽过了第一个褐衣人,飞速跃上了巷子尽头,消失在田战眼前。 田战无法追,因为他刚才使出的那一招异常冒险,其实他还没能完全掌握这个杀着,当击中褐衣人的时候,他自己也周身是虚脱之感。再追上去,赢面有几分,还十分难说。 而且下一刻,秦绩“砰”的一声倒下了,并且一动不动,让田战的心都停了一瞬。 这时,正巧有几个百姓结伴着经过这条幽静的巷子。在看到有人倒地,而且地上是斑斑血迹后,这几个百姓下意识地惊叫了起来,像见鬼一样逃离这巷子。 田战艰难地移动着脚步,颤抖地伸出手去探秦绩的气息,感觉到秦绩只是晕过去而已。可是他心中却不好受。唯一浮在他心头的,就是三个字:出事了! 出事了!果然如田战所想的那样,京兆的官员很快就知道了这个巷子的事情。成国公府世子秦绩在巷子中遇袭,身受重伤,如今正昏迷不醒,而凶手逃之夭夭。 这个消息,像风吹火势那样,迅速传遍了整个京兆,自然也传动了顾家的尺璧院。 “真的确定了?成国公府没有从尚药局请来太医?”顾琰这样问道,再三确认问道。 “是的,我们的人看得很清楚,成国公府并没有派人去宫中,传言中也没有说秦世子中毒一事。”风嬷嬷这样回道。 顾琰轻轻吁了一口气,然后说道:“如此,便能确定了,这毒,成国公府是有解药的,那个婢女的背后,确实是成国公府无疑。” 顾琰知道,要在秦家死士的阻挡下,将秦绩杀死是不可能的事情。绝对的武力很管用的,每一个人都渴求着绝对武力,以倾压他人。但拥有绝对武力的人,永远不肯能是一家一人,事实上,势均力敌才是正常的表现。 顾琰身边的武力杀不了秦绩,这一次幽静巷子的刺杀,主要是为了试探成国公府与重华坊一世有关。果然不出顾琰所料,她的试探得以证实。 因为,刺进秦绩左肩的那把剑,正是在重华坊刺进沈度左肩的那把剑,剑尖上的毒,是一样的。沈度要连夜请宫中的太医出诊,这才止住了毒气的散发,可是,成国公府却不用请太医。 这已经能说明了一切。 “叶先生和如年如今怎么样了?伤势可严重?”顾琰随即问道,在巷子里试探秦绩的两个人,就是叶染和如年。 当时,在重华坊一片混乱中,如年趁机将那名婢女的剑收了起来,等到都官司的官员提及这剑的时候,早就找不到了。顾琰在沈家南园见到那把剑的时候,才灵机一动,想出了这个办法。 叶染知道这个办法后,便自告奋勇去试探,因为他的武功高强,而且京兆没有多少人见过他的身手,他是十分合适的试探人选。 这个试探,除了试探成国公府是不是背后人之外,还想试探秦绩身边死士的武功高强程度。因为尹洪已死,秦绩身边必定会有新的死士出现,这个名唤田战的死士,顾琰没有一点印象,便不知其深浅。 叶染这一试,结果是出来了,却也受了重伤。约略的情况,顾琰听山青提及过,如今两三天过去了,不知道他们如今情况如何了。 “如年没什么事,只是叶少爷伤势严重些,没有性命之碍,须时日将养着。”风嬷嬷这样说道,让顾琰宽心。 风嬷嬷一点都不担心叶染和如年会有性命之危,沈少爷身边的人,或有各种才能,却都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首要的信念就是活下来。不管遇到什么样艰难的情况,活下来都是第一选择。 这一次试探,当然也是如此。 “那我便放心了,不然我心中难安。”顾琰听了风嬷嬷这么说,才露出了笑容。若是为了试探而出了人命,这根本就不是她的谋划了。 风嬷嬷看着顾琰的笑容,心中颇为不解。试探便罢了,姑娘为何还要做那些细节呢? “姑娘,为何您特意吩咐如年,要像沈少爷中剑伤那样,往秦世子左肩刺去呢?这样不是暴露身份了吗?”这一点,风嬷嬷怎么都想不明白,便问了出来。 顾琰笑了笑,眼神却极为凌厉和狠毒,她语气轻柔地说道:“呵呵,我只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而已。若是连反击报仇,都遮遮掩掩,未免太憋屈了。就算成国公府会疑惑,又能怎么样?难道还能冲杀到沈家不成?” 这轻柔的声音,隐约还有一丝讥诮。她就是要告诉秦邑和秦绩,这一次巷子刺杀就是重华坊一事的反击,即使杀不了秦绩,她也要将沈度所受的痛,全部还施到秦绩身上! 好叫秦绩也知道,何为报应不爽! “况且,成国公府原先要刺杀的是五皇子,就算是暴露,嬷嬷不觉得五皇子会更有理由刺杀秦绩吗?”顾琰继续说道,心情却有些惆怅。 这一次,是她真正意义上的反击,因为成国公府这一次针对的,不是她或沈度,而是长隐公子和五皇子。可是她仍是出手了,这算是主动站到秦绩的对面吗?没有前一世的仇恨,她还会出手对付秦绩吗? 顾琰顾琰凝神想了想,然后眼神逐渐清明。这样的答案根本无须自问,这一世秦绩与顾重庭对顾家做了那么多事情,就算没有前一世的仇恨,她与秦绩,依然是死仇。 还有,还有沈度之因。 她这一次出手,不是主动站到了秦绩的对面,而是主动站到了沈度的身边。虽然她不知道具体原因,却知道,沈度与成国公府,有着不死不休之仇! ☆、第146章 未完! 成国公府内,秦邑烦躁地踱来踱去,身旁是哭哭啼啼的夫人仲氏,仲氏不断地抽噎着,却没有说话。她与秦邑做了二十多年夫妻,对于他的性子也摸清了,知道如今只要哭,就够了。 “好了,你先去照顾好儿子。此事,我定会找出凶手是谁!”秦邑皱眉沉声说道,震怒无法压抑,还有一丝难言的恐惧。 秦邑记不得自己上一次恐惧是什么时候了,是十一年前?或许。自从崇德帝登基之后,成国公府的势力一日比一日强大,秦邑一直顺心顺遂,违愿的时候尚且不多,更别说恐惧了。 可是,光天化日之下,京兆街道之间,竟有人胆敢刺杀自己的儿子、未来的成国公,而且还得手了,最后还逃之夭夭!京兆府的士兵连续不休地搜查,却没有发现一个可疑的人。 就算他亲自给京兆尹林世谦加压,对方也只是十分无奈地说道:“国公爷,京兆府正在全力追查,一有线索就立刻去府上汇报。” 林世谦是二皇子府的人,这会也不得不放低姿态,好声好气地说道。成国公府世子遇刺,这不是简单的事件,林世谦觉得无比头痛。 先有五皇子,后有国公府世子,而且都是剑毒之伤。若是找不出线索和凶手,林世谦这个京兆尹都不好做。 除了京兆府,秦邑也发动了府中的人手去查探,结果仍是一无所获。其中一个褐衣人受了重伤,他们肯定还在京兆。绝对跑不远! “继续查!五皇子府不可放松,尤其是安国公府和沈家,连他们周围的人都要仔细查一查!”强压着怒火,程邑对属刘戟说道。 能与田战交手这么久、还伤了秦绩的,这两人的武功必定不俗,而安国公府和沈家,则最有可能输出这么强大的武力。而且这两家也最有可能反击。 在秦绩遇刺后。秦邑便知道,有眉眼通天的人,已经猜到了重华坊事背后正是成国公府。只是。是安国公府还是沈家呢? “是!”刘戟这样回道。他是秦邑最得信的属下,听秦邑这么一说,他便领命而去,重点查探安国公府和沈家。 且说。长隐公子听到秦绩遇刺的事情,还是很吃惊的。他想不到谁会这么大胆。刺杀成国公府世子,这可不是说笑。可是,在得知秦绩的伤毒与沈度一模一样时,他便悟了。 此事。多半是沈家为之。那么,重华坊的事,背后是成国公府?如果是这样的话。成国公府就是要对付安国公府了! “呵呵,当年的盟友。如今要相仇吗?固无盟仇,唯利而已……”长隐公子喃喃自语道,神情既悲伤又冷硬,和一向平静的他迥异。 一个管事模样的人觑着长隐公子的脸色,见他稍稍平静了,才将话语禀告:“公子,府中的侍卫说,有人在窥探府中。这些人,都会武功。” 安国公府有自己的力量,被人暗中窥探,府中的侍卫当然察觉了,便来请示长隐公子要不要动手。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除了窥视,还有没有其他?”长隐公子凝了凝神,这样问道。 “是从昨晚开始的,就只是窥视,好像在找什么人。”管事一一回答道。 “随他们去,告诉府中的人,让他们言行注意些。若是明日他们还在,就将他们驱赶走!”长隐公子揉了揉眉,这样说道。 秦绩遇刺之后,就有人窥探府中,这些人背后是谁,并不难猜。长隐公子并不在乎这些人,也知道他们不会探到什么,他懒得理这些人,便这样处置道。 “另外,府中的礼备好没?我要去沈家一趟。”说罢这些,长隐公子又问道。他早就让人往沈家递了帖子,道今日会上门看望沈度。 管事点点头,道礼已经备好了,这些礼都按照公子的吩咐备得很重,仆从等随时都可以跟着公子出门云云。 时三刻,长隐公子便来到了沈家,他身后除了茶童齐书,还跟着数个捧着礼品的仆从,声势颇不小。 当长隐公子来到沈家时,正好听到“砰砰”几声响,紧接着便听到一个声音说道:“将他们打出去!主子说过了,直接打出去便是!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 然后便听见一阵棍棒声音,随后还有急促的脚步声,听着似有人在匆忙逃窜。 想到这些声响,长隐公子原本沉郁的心情,竟奇异地平静了。看来,沈家也被人窥探了,沈家直接就将这些人打出去。这样的处置方式,的确是沈家一贯的做法。 铁血帝师沈肃,还有中书舍人沈度,都不是能容忍窥探的人。 “公子,请随在下来,我家少爷还躺着,恕不能亲自出迎了。”似岁弯着腰说道,态度恭敬却是不卑。 在长隐公子看来,这个小厮都带着强烈的沈家风格。仔细说来,沈肃和沈度的行事并不一样,一个铁血一个稳重,但沈家的风格,正好是两者交织在一起,极为独特。 “公子,请。”似岁好像没有看到长隐公子的打量,再次说道,心中有些好奇,怎么他去了江南尚不到一年,主子和这个谪仙人的交情就这么好了? 长隐公子跟着似岁来到南园,便见到了躺在床上的沈度。距离重华坊一事已经过去几天了,沈度看着仍虚弱,可见当时的剑伤毒害甚深。若不是沈度有内力能撑到太医来,事情还不好说。 “有心了……我已经好很多了。”沈度笑笑说道。他的确比前几天好很多了,剩下的,不过是休养问题。 “这些,都是我府中的药材。一点心意。”长隐公子这样说道。这些药材,安国公府不缺,他上门来看望沈度,总不能空手而来。 “如此,便多谢了。”沈度说罢,看了似岁一眼。似岁已经很有眼色地招呼着长隐公子的仆从离开,留下沈度和长隐公子在房间内。 沈度和似岁都很清楚。长隐公子来沈家。总不会纯是看望而已。 果然,这样的寒暄过后,就听到长隐公子沉吟了片刻。然后问道:“秦世子遇刺一事,是不是你所为?” 沈度愣了一下,真没想到长隐公子就这么大刺刺地问道,完全没有铺垫和忌讳。这是不是太直接了? 沈度看着长隐公子的双眼,这双眼里有真诚有关意有疑惑。就是没有令人作呕的试探。 信任,是很微妙的事情,或许就是一个眼神或一个动作,就知道一个人是否可信了。此刻。沈度是信任长隐公子的。 他原本想摇头的动作,就变成了点点头,说出口的话语就变成了承认:“嗯。是我。” 准确地说,是阿璧。但执行此事的。的确是他的人。在这种事情上面,沈度一向以维护顾琰为首要。 “如此,重华坊之事,背后就是成国公府了。秦邑是对张家不满意,还是想拿安国公府开刀?”长隐公子继续问道。 这些事情,他心中有所判断,但真的确认了,心绪仍会有些起伏,人之常情而已。 这个问题,沈度还真是想回答的,他一本正经的说道:“张家姑娘独独心仪你,连三皇子妃都不想做了?” 他样子正经,眼中却漏出了一丝笑意。一想到长隐公子在重华坊被纠缠得无奈,沈度便觉得好笑。 谪仙人大概是不懂得红尘爱欲的,但依旧避不了烧火上身呀。可见众生平等,苦乐爱欲纵不是自生,也很难避得过。 “……”长隐公子顿时语窒。听到沈度这么说,他便想起了张妙痴狂迷恋的眼神,这样的爱慕,长隐公子只觉是麻烦。 若不是在重华坊遇到沈度,纠缠之间怕是更难看。想到这些,长隐公子便记得了一个细节。那个时候,计之身侧好像有一个姑娘,同样带着簪花美人面具的? 后来,那个姑娘便消失了,就那么昙花一现,长隐公子差点忽视了。他觉着,好像在哪里见过这姑娘,是谁呢?他一时想不起来。 沈度看见长隐公子露出一副有所思的样子,还以为他在着张妙和秦绩的事情,并不出言打扰。 可是,他没有想到长隐公子会注意到顾琰,还问起了她的情况。 “那晚,你身边的姑娘,是吏部尚书顾霑家的姑娘吗?”长隐公子这样问道,神色有些凝重。 沈度再次一愣,他没想到长隐公子眼光这么锐利,就算有面具遮掩,也认出了她。但旋即他想到长隐公子记忆力惊人,又不以为怪了。 沈度在踌躇着,要不要将这事告诉长隐公子。阿璧尚且年幼,这样的事似乎没有什么必要对长隐公子说的。 他正想摇头,就听到长隐公子再次问道:“是顾家的姑娘吗?”这一次,他的神色竟有些忧虑。 沈度疑惑地扬起了眉,这样的长隐公子有些怪异,让他心生不妙。莫不是,长隐公子知道些什么事?他倒不会认为长隐公子会喜欢阿璧,那么,唯一有问题的,是阿璧的身份了。 莫不是,顾家出了什么事? 他深深地看了长隐公子一眼,然后点点头说道:“是的,是顾家姑娘。怎么了?” 长隐公子叹了一口气,果然猜测证实了。从沈度的态度来看,他心悦那个顾家姑娘,而且十分心悦才对。 既然如此,那么他所知道的事情,便不能不说了。他敛了敛神色,然后低低地说了一句:“顾家要出大事了!” ☆、第147章 危险临 沈度听了长隐公子的话语,心忍不住猛烈一跳,然后强自平静地问道:“顾家,将要出什么大事?” 他知道长隐公子定是知道了什么,才会说这些话。早几天顾琰来看他的时候,并没有说到家中有何不妥。短短几天,会发生什么大事? “殿中丞顾重庭,近日异常关注皇上的一切,似有所图谋。顾家既然上表辞官,就应表里如一。若是顾重庭在皇上面前反悔,顾家定必出事。”长隐公子说了这一番说话。 安国公府在宫中的耳目众多,宫中所发生的、尚未发生的事情,他们的人或多或少都知道。顾重庭自以为做得审慎严密,或许一两个内侍没有察觉到什么,但当这些内侍聚在一起交流时,才发现顾重庭过于上心了。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便夹带在其余消息中,送到了长隐公子那里。 这样不太起眼的消息,顾家与安国公府又没有多大的关系,长隐公子本没将这个消息放在心上,直至见到了沈度,想起了顾家姑娘,才忽而想起这个事情来。 长隐公子以为,顾重庭是为了辞官一事才如此,便如此推断道。一旦顾重庭在皇上面前求情,以皇上的性子,必定会认为顾家阳奉阴违,少不得问罪于顾家。 “长隐,多谢了!此事我会与顾大人说。”沈度想拱手多谢,却扯动了肩上的伤口,便痛苦的皱了皱眉头。 “以我看,顾重庭以后还是不要去殿中省了。虽说请辞后半个月方可离开,但殿中省并不缺这一个人。”长隐公子说道。为沈度提了这个建议。 “嗯,多谢你了!”沈度再一次道谢,言辞有些生硬。他一心想着要立刻将此事通知顾琰。他总有一种感觉,觉得顾重庭异常的原因,并不是长隐公子所说的辞官之因,而是有别的什么。 他心中有不祥的预警,觉得似有危险降临一样。这种感觉虽不像在重华坊那么强烈。却令他无法忽视。 “长隐。对不住了,我恐怕无法招呼你了。待我伤好之后,定必登门道谢!”沈度抱歉地说道。他要安排人去处理这事,就不便再与长隐公子交谈了。 “无妨,无妨。如此我便先告辞了。若是有需要,随时让人来微居找我。”长隐公子知道沈度心焦。并不以为意,反正他来沈家要询问的事。已经有答案了。于是他起身朝沈度告辞,随后带着齐书和仆从离开了沈家。 长隐公子一走,沈度便唤来了似岁,让他立刻去宣平大街有风嬷嬷。将长隐公子的描述告诉风嬷嬷,末了加这样一句道:“你与风嬷嬷说,此事我觉得不同寻常。最好让顾重庭立刻出宫!” 沈度脸色十分凝重,似岁知道此事耽搁不得。便立刻领命而去。他离开之后,沈度沉吟片刻,觉得仍是不放心,便又唤来如年仔细吩咐一番,让他立刻去找一个人。 布置完这些事情后,沈度不禁抚了抚自己的心,试图让它平静一点,抬手动作间,肩上的伤口似乎都抽痛起来。 延喜大街和宣平大街离得不是很远,顾琰很快就接到了沈度的预警。其时,她正在与小圈玩,它最近能将肚皮玩得出神入化,憨憨傻傻的样子,让顾琰看了乐不可支。 听到风嬷嬷的话语后,顾琰的笑瞬间就被抽走了,她迅速下了一个指令:“水绿,立刻让山青去尚书省官署,请祖父回来一趟。就说……就说父亲在云山书院出了意外,请他立刻回来。” 顾重庭今日仍当值,殿中丞有出入宫禁之便,想必如今正在皇宫之中,她身边任何一个都不能直接进入皇宫,如今她唯有寄希望于祖父顾霑,希望顾霑能够进入皇宫将顾重庭带出来。 顾琰记得很清楚,皇城环绕着皇宫,三省百司都在宫门之外、皇城之中,家中的仆从虽然不能进入宫城,但进入皇城官署禀告急事,还是可以的。 顾重安自从上表请辞之后,秘书省就不常去了,多半时间都待在云山书院,现已经被云山书院聘为教习,将会为经义斋生徒讲授书籍文道,所以顾琰才会说顾重安在云山书院出了意外。 妄说亲上有失,非礼非福,但事态紧急,顾琰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只有这个办法,才能让祖父不顾一切地赶回来。 水绿听了吩咐,只应了一声“是”就奔出了尺璧院,往前院找兄长山青去了。 风嬷嬷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又顿住。不管是沈少爷还是姑娘,似乎都对此事十分心急,可是风嬷嬷却不能理解他们急什么。 其实,顾琰也无法解释心中的焦躁,似乎不立刻将顾重庭带回来,顾家就将出大事一样。不用深究原因,她知道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按沈度说的那样,立刻将顾重庭从宫中带出来。 “嬷嬷,你在宫中这么多年?可知道有什么办法途径进宫的?”紧接着,顾琰希冀地问道。除了中枢官员,其余的人非皇宫主子有召,几乎不可能进宫。——这是顾琰所知道的。 那么她不知道的,有没有办法将顾重庭唤出来? 风嬷嬷轻轻地摇了摇头,她在宫中几十年,都没有发现有捷径可以通进宫城的。就算能侥幸进入宫门,也无法通过殿阁与宫门之间那个巨大的圆形广场。 皇宫侍卫只须站在廊楼上,就能将四方宫门看清清楚,没有主子们召见,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进入宫城的。 听得风嬷嬷这么说,顾琰失望地垂下眼睑。这个时候,她甚至不能确定祖父顾霑能否进宫。 本在玩弄着肚皮的小圈,见到顾琰一脸失望,便“吱吱”地叫了起来,意在安慰顾琰。 顾琰见状。不由得伸手摸了摸小圈头上的金环。世间万物有灵,连小圈都知道一好报一好的道理,为何偏偏顾重庭会这样呢?祖父对顾重庭已经够疼爱够看重的了。 惟愿他不要做什么错事才好。 而此刻,在殿中省官署内的顾重庭,则是一脸紧张和犹豫,眼神游移不定。他的手中紧紧捏着一个小纸包,捏得手背都青筋泛起。同时双手在微微颤抖。 这个小纸包。是今早顾重庭进宫之后,一个小内侍状似无意撞了他一下,就将这个小纸包快速塞进了他衣袖。那个小内侍面生得很。在擦身而过的时候,还极其细声地说了一句:“世子吩咐今日动手。” 世子,当然是成国公府世子秦绩。秦绩早就提点过,宫中会有内侍与他接应。先前,他甚至为了这件事。早就将崇德帝这些时日的饮食习惯摸清楚了。如今还是春寒时节,尚食局给皇上炖了红枣参汤…… 这一切,顾重庭早就有准备,也暗自做了很多心理建设。但当真的握着这个小纸包时,他的脑中仍是一片茫然,心中有难以形容的惊惧。 这个小纸包里面包着的。是一些粉末,的确像秦绩所说的。只有淡淡的药材味,与红枣人参混合在一起的时候,就算是尚药局的太医,也分辨不出来。 无色无味,只是对身体有一点点副作用而已,绝对不会妨碍皇上的性命。这些,都是秦绩告诉他的,为了让他相信,秦绩还唤来了一个仆从,当场将这些粉末和水喝了下去。 这仆从,的确没有毙命,就连气色都如常。由是,顾重庭便信了。——其实他没有别的选择,他只能选择相信秦绩的话语,想办法将这些汤药落在崇德帝的滋补汤中。 一想到即将离开殿中省赋闲在家,顾重庭的心就纠紧了,他年少中进士,连守选都没有经历过,就被授予官职,一直到现在。他不能接受自己从官员变成庶民,万万不能接受! 顾霑那里已经指望不上了,如今他唯一倚靠的就是秦世子。帮秦世子办妥了这件事,那么他就能尽快入朝为官了。 这样想着,顾重庭茫然的眼神逐渐变得狂热,手中的小纸包捏得更紧了。 说白了,殿中丞的主要职责就是陪皇上吃饭和穿衣,顾重庭在殿中省任职已经快三年了,谢登离开之后就是他资历最久,而且一直都没有出过差错,尚食局的御厨们极少对顾重庭设防,崇德帝的午膳,顾重庭是有机会接触到的。 在即将呈送午膳的时候,顾重庭便来到了尚食局这里,暗中窥视下手的机会。但他想了很多办法,都觉得无法顺利避开御厨们的注视,从而将粉末落到汤水中。 他正心急不已的时候,尚药局西南竟然突然起火,惊得御厨们纷纷往起火处赶去,正好给了顾重庭一个下手之机。那个瞬间,他也无法解释自己为何如此迅速冷静,御厨们回来的时候,他已经正襟肃立,所有的动作都昨晚了。 午时将近,顾重庭强压着激烈的心跳,装作如往常一样吩咐道:“时辰差不多了,午膳呈上去吧。” 呈膳的流程,就不用细说了,宫中所有人都知道,连同红枣人参汤在内的午膳,按照往日的辰点,往紫宸殿送去。 ☆、第148章 小孩儿之功 顾重庭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御膳上,那一盅人参汤,正单独用食盒装着,似乎承载着他的希望和未来,承载着他的荣华和富贵。一物由之,一物得之,便如此。 为了照顾皇上饮食的需要,尚食局离紫宸殿并不远,况且御膳就用处,是在紫宸殿旁边的一个偏殿,名之为八簋殿,距离要更近一些。 所谓有私者心虚,离八簋殿越近,顾重庭就越紧张,春寒时节额头都忍不住起了汗,就连跟着的两个殿中省主事,心中都颇为讶异:大人似乎很紧张,这是为什么呢? 顾重庭没有理会他们的讶异,只是忍不住再看了装有人参汤的食盒一眼,心跳得更厉害了。 现在,只需要转个弯,就可以看见八簋殿的殿门了。顾重庭深吸了一口气,心情反而平静了。反正行到这一步,已经豁出去了,箭已经离弓了。 就在这时,顾重庭感觉到周围的安静被撕裂一样,有什么东西夹着猛烈的力度,破空而来。这东西从顾重庭一行人的左侧飞来,然后“砰”的一声,撞上了一个内侍。 这个内侍被这种猛烈的冲击撞懵了,脚步根本就站不稳,倒退了几步之后,重心根本就控制不足,直直往后倒下去,随即“啪”的一声摔倒在地,然后就听到了“哐当”的声音响起。 顾重庭看到这变故,眼都直了,在听到这“哐当”一声响后,他脸上的血色一下子褪了去,忍不住高声喊道:“不!” 这个内侍手上拿着的,正是装有那一盅人参汤的食盒!食盒这样被甩在地上。还有那一声响,炖盅肯定已经打碎了,顾重庭可以闻到空气中有浓重的参汤味。 顾重庭巍巍颤颤地走近食盒,颤抖着打开食盒盖子,果然见到炖盅已经碎了,参汤洒了一食盒,只有盅底处还有一点汤水。这样的滋补汤。是绝对不能呈送给皇上的了。 什么都没有了。他的官职、他的希望、他的荣华富贵,随着这一个撞击,什么都没有了! 而那个凌空飞来的东西。造成这破坏的始作俑者,在墙壁的阻挡下,打了几个旋转,慢慢停住了。 这是一个蹴鞠!比普通蹴鞠还要大一半的蹴鞠。正是这个小玩意儿。毁掉了他的荣华富贵! 顾重庭抬起头,眼神阴狠地看着蹴鞠飞来的方向。想看看究竟是谁,竟敢在紫宸殿周围踢蹴鞠!他这一看,就愣住了。 他们这一行人左侧不远处,站着一个小孩儿。他身形微胖。穿着一身湖蓝蟠龙衣裳,衣裳的滚边,是山河云纹样式。这是……这是宫中皇子的形制。 这个小孩儿脸上也胖乎乎的,看着十分讨喜。这讨喜隐约可见清隽。尤其是那一双凤目,神态流转而隐含威严。恍惚间,顾重庭有面对崇德帝之感。 这个小孩儿,是九殿下!那个经常绕着宫墙跑步的九殿下! 九殿下怎么会在八簋殿旁边踢蹴鞠?这一脚蹴鞠,他是有意还是无心?顾重庭杂七杂八想着这些,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另一边,九皇子朱宣知已经抬起脚步,慢慢朝顾重庭一行人走过来。他脸上带着迷茫的表情,好像对这一切感到十分意外。事实上,他也这么说的。 “这是……撞到给父皇的午膳了?如此,本殿下抱歉了,本殿下在那边踢蹴鞠,没有想到会朝这边飞过来。”朱宣知这样说道,眼神满是歉意。 他是天子之子,天潢贵胄能说出这一番歉意,已经甚是难得。加上他年纪小面目讨喜,在场的御厨和内侍们就算再恼怒,都不好说什么了,况且他们也不敢说什么。 当下就有御厨回话说道:“奴才们立刻赶回尚食局将备用的参汤端过来,幸好这参汤是单独另放的,幸好顾大人先见之明。” 御厨这样说罢,就有机警的内侍立刻往尚食局跑去了。像这种专门呈与皇上的汤水,尚食局都会多准备一份,就是怕出什么意外。 顾重庭已经站了起来,状若恭敬地给朱宣知行礼,实则心痛到不行。如果不是参汤的气味太过浓烈,他还有一种什么事都没发生的错觉,觉得这参汤完好无损。 朱宣知站到食盒边,然后蹲了下来,看到洒了一食盒的参汤,眼睛眯了眯,然后惋惜地说道:“是参汤啊,好可惜。以后我都不会在附近玩蹴鞠了。顾大人放心,父皇那里我会请罪的。” 他正想起身,袖中的手帕就掉了下来,正正落在那破碎的盅底,那剩余的一些汤液很快就将这丝帕渗透了,看着透亮透亮的。 “糟糕!这帕子是春和宫刚做的!”朱宣知懊恼地会喊道,立刻伸手将手帕拈了起来,心疼不释手的样子。 这个小细节,顾重庭当然看到了,只是并没有放在心上。荣华富贵随蹴鞠碎去,他满脑子只有惋惜心疼,什么都无法注意了…… 就算内侍们可以端来备用的参汤,但对于顾重庭来说,已经没有什么用了,众目睽睽之下,他不可能再下粉末,而且这些粉末他只有一包而已。他还有几天就离开殿中省了,还能有下手的机会吗?顾重庭几乎可以确定没有了。 即便是今日下手,都要人和地利才能办妥,内侍塞药、尚药局起火,这些都是配合的动作哈。这样的配合,可一而不可再,他还怎么能顺利完成这事? 顾重庭失魂落魄地想着,觉得眼前一切都是灰的,就连自己是怎么跟随御厨们进入八簋殿的,都不太知道。当然,就更不知道九皇子朱宣知后来做了些什么。 朱宣知看着顾重庭进八簋殿后,便将拈起来的帕子迅速放到一个瓷制容器中,然后才沉着脸色离开这里,眼中还有深深的怒火。 顾重庭这个奸人,竟然胆敢对父皇不利!如果不是老师有交代,如果这个人是未来师母的二叔,他早就将顾重庭所为扬了出去,顾重庭此刻想必早被虎贲军拿下了,哪里还能再进入八簋殿?如此,倒是便宜这个人了,哼! 朱宣知大踏步往自己的皇子所走去,心想着这瓷器中的汤水不能等太久,必须找个理由立刻出宫才是。 先前,朱宣知接到了如年的紧急请求,这个请求是通过宫墙东北角的小孔塞进来的,随即被守候在那里的内侍送到住九皇子所。这个请求,是沈度发出的,让朱宣知立刻去盯着殿中丞顾重庭,且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能惊动旁人。 自从沈度暗中为朱宣知讲授开始,宫墙东北角这里就换了内侍,轮守在这里的两个内侍都是沈度的人。原本沈度这么做,就是为了紧急时能和朱宣知互通消息,没想到如今派上这用场了。 朱宣知接到请求之后,片刻都不敢耽搁,迅速赶到了尚食局。他知道这个时辰,殿中丞肯定在尚食局内,顾重庭肯定也不例外。——这些时日以来,在沈度的教导下,朱宣知对朝廷百司的情况,已经相当熟悉了。 而且,作为一个吃货,他比皇宫中任何一个皇子都清楚,尚食局有什么暗径可以进去。当他吃力地通过墙根狗洞钻进尚食局的时候,就发现尚食局异常喧闹,却是西南方向的喧闹,他钻进来的地方,反而静悄悄的。 便是如此,他瞥见了顾重庭的落粉末的动作。那个时候,朱宣知很想立刻冲出去揪住顾重庭,想问他这些粉末是什么。但是,他想起了沈度的交代,便什么都没有说,又从狗洞钻了出去。 在这个世间上,在朱宣知的心中,除了生母安嫔之外,沈度是他最信敬的人。不管遇到什么样的情况,沈度的交代,朱宣知无法忽视。 而且,经由沈度这段时间的教导,这个小孩儿也很清楚顾重庭这样的事扬出去,会有什么样的后果。胆敢做这样的事,顾重庭必定身死,顾家必定受株连,那个顾姑娘定也不能保。 老师已经这样可怜了,可不能让顾姑娘有事。——这是小孩儿心中唯一想到的事情,他自己都不知道这叫恻隐之心。 当时,他就想到了绝对不能让顾重庭将这参汤送进八簋殿,便让贴身内侍匆匆拿了一个蹴鞠来,便有了先前那一幕。 “殿下,皇上若是知道你用蹴鞠毁了御膳,定必会怪罪的。”贴身内侍六艺忧虑地说道,他都不知殿下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不顾身份尊贵钻狗洞也就罢了,如今还故意用蹴鞠闯祸,就算殿下没有希望登上帝位,也不能这么自黑呀。 “殿中省那些人,绝对不会将这事告诉父皇的,他们也怕担责!”朱宣知这样答道,一点都不担心。 在做这一切之前,朱宣知就已经想好了。只有将那盅参汤打碎,顾重庭才不能将它送进八簋殿,而且不留后患。至于这个汤液里的粉末,老师应该会查出来这是什么。 在朱宣知恳求着安嫔让他出宫的时候,宣平大街的顾家,风雨已经在酝酿,即将肆虐整个顾家。 (章外:我打算这几章就让顾重庭去领饭盒,就这样。)L ☆、第149章 戳破(粉红240+) 顾沾在吏部官署见到山青的时候,大吃了一惊。山青是近段时间顾家得用的管事,这个时候,他急急来这里,难道是家中出了什么事? 待他听到山青说顾重安出了意外的时候,忍不住眼睛一黑,随后稳住心神问道:“出了什么意外?” 难道是……难道是……像空翠山那样遭到伏杀?顾沾想着最坏的结果,神色一阵苍白。 “小的也不太清楚……内院管事让小的来通知老太爷,请老太爷立刻回去。”山青低着头,没有看顾沾,怕会露出端倪。 撒这样的弥天大谎,山青多少觉得有些不妥,但是妹妹水绿说事态紧急,让他一定要这么说。他虽然说了这些话,却怕顾沾看出些什么来,难以圆过去。 山青这样的神态,在顾沾看来恰好就是顾重安出了大事,大到连下人都不敢细说了。如此一来,顾沾就更相信顾重安出事了。 他想不及多想,匆匆交代了吏部侍郎贺肇几句,便急急忙忙出了吏部官署,骑上山青带来的马往顾家赶。在经过太平前街的时候,他甚至顾不及依制下马,只恨不得身下马奔跑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顾沾年轻的时候,曾跟随祖父顾蕴宁上过战场,是以他虽文官之身,却会骑马。 顾沾原本以为,顾家现在必定兵荒马乱的,甚至还以为会听到一片哭声。可是,他赶回家中之后,才发现一切平静。他所预料的那些情况,根本就没有发生。 前院的管事甚至还笑着前来迎接:“老太爷,您回来了。”,管事这副笑着的样子,似乎家中什么事情都没有,似乎顾重安没有发生意外一样。 顾沾心忧着顾重安的情况,见到管事这副模样。他都没有停下来询问。仍是快步往叠章院走去。直到,他见到了顾重安身边的管事顾祥。 顾祥和前院管事一样,一见到顾沾。便恭敬上来请安。他神情舒缓脚步稳实,没有表现出丝毫惊慌忧虑。 这下,顾沾就算再担忧,都察觉到异常了。他停住了脚步。强作平静问道:“重安在哪里,他出了什么事?” 顾祥冷不防听到顾沾这么问。下意识地回道:“老爷带着三少爷去了云山书院,老奴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连顾祥都不知道重安出事了,再想到家中仆从管事的表现,顾沾知道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重安根本就没有出意外! 那么,这名换作山青的管事,是听错了。还是故意撒谎? 顾沾转过了身,双眼有如利刃一样看向山青。此刻。山青脸上有焦急和错愕,仿佛没有料到顾祥会这么说一样,急忙张嘴想说什么,却又颓然地止住。 似乎,他并不知道眼前这是怎么一回事。也对,一个小管事,怎么敢撒这种大谎?如此想着,顾沾倒是相信他不知内情了。 那么,内宅究竟是谁传出这些话语,将自己骗回家来是为了什么?不管是谁,不管是什么原因,都令顾沾愤怒至无法容忍。 他一向笃信以和善治家,对仆从都是如此,宽容多苛责少,这些年来,就只有在迩言院一事中,他才处置了一些仆人。 但这一次,他真的怒了!家中竟然有人连这种话都敢传,那么还有什么不敢说的?如此家中还有什么规矩可言?迟早都要败落! 顾沾难得阴沉着脸色,正想询问山青是听了哪个人的吩咐,就见到垂花门处缓缓步出两个人,一老一小。 最前面的,是个姑娘,她披着一件墨绿暗花长斗篷,将整个人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娇美润泽的脸。她脸庞稚嫩却神色沉静,身形窈窕却气度稳重,这些矛盾的组合,使得她有一种独特的气质。 在身后满是皱褶的老嬷嬷衬托下,她这种气质更加明显,像一株扎根在嶙峋岩石上的绿萼梅,让人移不开眼。 顾沾似被震了一下,随即讶异地挑了挑眉,这是阿璧?上元祭天官的时候,他才见到了阿璧,她娇娇柔柔地跟在傅氏身侧,就如普通姑娘的一样。怎么几天没见,就好像变了个人一样,气度完全不同了。 顾琰见到顾沾后,先是给他行了礼,然后直起了身子,轻柔却是坚决地说道:“祖父,是阿璧让人请祖父回家中的,实因阿璧有紧急之事告与祖父,还请祖父原谅。” 她轻巧地说出这些话语,却令得顾沾心头巨震。阿璧在说什么?那样的大谎话,是她让人去传的,究竟有什么紧急的事情,她一个小姑娘做什么? 顾沾疑惑地看着顾琰身边的风嬷嬷,却只见到风嬷嬷点点了头,显然风嬷嬷是知道阿璧做法的,这就更令顾沾生疑了。 然而,这里不是问话和震怒的地方,他只是皱着眉头看了她们一眼,说了一句“随我来”就快速往松龄院走去。在急走的时候,他一直调整着自己的情绪,这会他倒很想知道,这个嫡长孙女到底在做什么! 松龄院内,顾沾听罢了顾琰的说话,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他脸色勃变,厉声问道:“阿璧,你在说什么?!” 平素极少生气的人,一旦真正动怒起来,才会让人感到有无边的惊恐威吓,顾沾此刻的样子就极为可怖。 可是顾琰全当没有看到,她镇定地重复着刚才的话语:“祖父,九殿下给阿璧送来急信,道是二叔行为有异,似要对皇上做什么。请祖父立刻进宫将二叔带回来!” 顾琰这样说道。她不能将沈度扯进来,却可以说这消息是九皇子朱宣知提供的。她曾与朱宣知一起被困地窖,有非一般交情,且两个人年纪相差太远,不会有什么旖旎之事。 顾沾身边的老仆顾忠听到这些话。神色也变了。又是二老爷……先前老太爷让人监视二老爷,这会孙小姐又这样说二老爷。难道二老爷有什么不妥? 顾沾深深凝视着顾琰,想从她脸上眼中看出什么来,可是他只看到平静无畏,还有隐约闪过的孤注一掷。 霎时间,顾沾脑中闪过很多东西,最后定于脑海中的。就只有顾琰这孤注一掷的眼神。并,他所记得的那些疑心。卫衍的印戳书信、古清臣的确认,还有沈度说的空翠山伏杀。 这一切。交织在一起,令他瞬间下了决定,他沉声吩咐道:“备马,我立刻进宫!阿忠。速速去云山让重安回来!立刻开忠孝堂,阿璧与风嬷嬷。候于忠孝堂内!” 说罢,他都没有看顾琰和风嬷嬷一眼,就匆匆出了院门,飞跃上马往宫中奔去。刚才他是怎么匆忙从皇城奔回来的。如今就怎么匆忙往宫城奔去。 骑马往皇城奔去,需时其实不久,但顾沾心里着急。便觉得时间特别特别慢,皇城特别远。猛然有咫尺天涯之感。他不断用鞭子策着身下的马,像当年在战场奔跑一样往皇城赶去。 宫门局的守卫见到疾奔过来的顾沾,还以为吏部出了什么大事,只稍稍问了一句,在见到顾沾出示副符后,变立刻将他放了进去。 吏部乃尚书省前行,地位在六部百司中尤显重要,故而吏部尚书会有一枚省符,但颜色要比三省省符浅很多,大定官员俗称为副符。 顾沾凭着副符进了宫,便在内侍的带领下,径直往紫宸殿走去。就算他现在很想即刻就赶去殿中省找顾重庭,都要先去紫宸殿拜见了崇德帝再说。 尚未到达紫宸殿,顾沾已经从内侍口中得知,除了尚食局突然起火之外,宫中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 听到尚食局突然起火,顾沾的心反而提了起来。尚食局正是殿中省管辖的,那么……那么有没有顾重庭什么事? 顾沾忐忑不安地来到紫宸殿外,幸好常康说皇上要笑憩,顾大人若无要事的话,就不用进去了。不然,顾沾都担心自己御前失仪。 如此一番折腾之后,顾沾在殿中省见到了失魂落魄的顾重庭。 顾重庭见到顾沾的时候,大吃了一惊,尤其是顾沾冷峻的神色,更让他感到不妥。这个时候,顾沾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太不寻常了! 可是,顾沾只是说道:“家中有要事,速跟我回去!”说罢,便转身大步离开了殿中省,根本不与顾重庭解释什么。 而此刻,顾琰与风嬷嬷,正往位于西北方向的忠孝堂走去。想到顾沾奔去了宫中,不知为何,她眼中竟然有些湿润。随后,她眨了眨眼,将眼中酸涩逼了回去,似乎,没有什么值得流泪的。 临近忠孝堂的时候,顾琰忽而朝风嬷嬷笑了笑,最后一次确认一件事:“嬷嬷,东澄街道上的资料,已经送到甘棠院了吧?” 风嬷嬷点点头说道:“年前就已经送去了,姑娘放心。” 顾琰低下头,良久才逸出了一句:“如此,我便放心了。” 她抬了抬头,见到远处的忠孝堂依然巍峨肃穆,那一副对联仍稳稳当当挂着,就像重生回来初次见到的那样。 积德积福积善 无贫无寡无倾 这一次,顾琰要看一看,有着这一副对联的忠孝堂,能不能映照出顾家丑恶! ☆、第150 我留你不得了! 忠孝堂已经很久没有打开过了,就算时常有人打扫,这里的气味依然不太好闻,尤其会此刻忠孝堂大门紧闭,气味便沉郁而类似腐朽,这是长期没有人居住所特有的气息。 顾琰坐在忠孝堂的右侧最下首的位置上,凝神看着堂汇中央的顾重庭,心中不免有些喟叹。这个场景,和她刚重生而回的时候,已经不一样了,物是人非。 那个时候,她在忠孝堂一心阻止顾重安去西山,阻止前一世的命运继续上演,为此做了诸多解释;而如今,顾重庭要在忠孝堂这里,使出浑身解数,须得百般巧舌,才能解释最近的行为。 而且,这一次,他不可能再轻易得祖父信任,不然,这些解释说法,就应该会在松龄院内进行,而不会在忠孝堂。 祖父开忠孝堂,就已经体现某种决心了。 她用了将近一年的时间,一点一滴汇聚,才能使得祖父对顾重庭有疑;经历了这么多事,化解了这么多危机,她才能让顾重庭走到这一步,让他在忠孝堂这里被问话。 日月照临下土,必然也能照出乾坤所有阴私,这一次,她一定要揭开这一切,妍媸美丑,必会无所遁形。 顾琰静静等待时间的流逝,她有足够的耐心。但是坐在她旁边的顾重安,却是一脸茫然地看着顾琰和顾重庭等人,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他原本在云山书院,然后被老仆顾祥匆忙唤了回来。他才进家门,就被顾忠领来了忠孝堂,便见到了这怪异的情形。 此刻忠孝堂里就五个人,他们父子三人。还有阿璧和风嬷嬷,她们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二弟为何不是坐着,而是直直站在堂中,就像犯错受审一样? “家中,出了什么事?阿璧你为何在这里?”顾重安这样问道,眼神却看着一脸沉肃的顾霑。顾霑此刻的表情,清楚表现了他此刻是何等震怒。 听了顾重安的问话。顾琰正想开口回答。就听到顾霑沉喝道:“阿璧,将九殿下那些话说出来,我想听听他有什么解释!”——这个“他”当然是指顾重庭。 堂中的顾重庭。听了这些话神色不由得发白。九殿下的话?是什么话?他想起了九殿下用蹴鞠打破了他的食盒,难道,九殿下知道那些参汤的秘密? 顾琰平静地见先前告诉顾霑的话语再说了一遍,末了状似疑惑地说了一句:“不知道二叔是想对皇上做什么呢?连九殿下都注意到了。” 顾重庭听到顾琰这么说。请吁了一口气,原来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这些似是而非的话语的话。他根本就不用怕什么。 这样想着,他状似不解地说道:“父亲,阿璧,你们在说什么?什么叫对皇上做什么?我只是即将要离开殿中省了。对皇上极为不舍,心露关切而已!我倒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要在忠孝堂这里了!” 说罢。他露出了一副受伤的神色,受伤之中还有一种冤屈无奈。似乎真的不知道顾霑与顾琰在说什么。 顾重安听了这些话,更觉得如云里雾里。父亲和阿璧分明是想说二弟做了什么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重庭的辩解,在顾琰意料之中。对此,她也没有什么好说的。解释的话语,谁都能说出千百种来,顾重庭这些话,端看顾霑是否相信而已。 顾霑没有看顾重庭,反而看了顾琰一眼。这个他以为十分寻常的孙女,眼中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讥诮,显然她根本就不相信顾重庭的说辞。她为何对重庭是如此态度? “阿璧,你知道什么些什么事情?”顾霑突兀地问了这一句。而这句话,同时令顾重安和顾重庭一愣。 一个小姑娘,能知道些什么?可是顾重庭没有想到,就是这样的一个小姑娘,撩开了他一直掩藏着的假面,将他的真正面目露了出来! 顾琰眼神一顿,脸上慢慢染上恐惧:“我……我……空翠山上其中一个黑衣人,我见过他找二叔……” 顾琰的话一下,顾重安就神色惊惧,他立刻怒喝一声:“阿璧,你在说什么?!” 顾琰这些话语是什么意思,太清楚了,她是指空翠山的杀戮,就是与顾重庭有关! 空翠山上的杀戮,是顾重安这一生最危难的时候,那些黑衣人的死压他一直记得很清楚,那些黑衣人的鲜血喷在他脸上的感觉,他一生都忘不了。 事后,他与顾霑一直在寻找凶手,然而一直无所得。可是,可是自己的女儿竟然说,说那些黑衣人和二弟有勾结!这怎么可能? 听到顾重安的怒喝,顾琰懦懦地说道,眼中即刻有泪:“我是真的看见……我不敢说,就是说了,大家也不会相信的……” 她原本只是想做一下戏而已,但是眼泪一落下,就怎么都忍不住了,她心中异常酸涩,神色就极为凄苦。 就是说了,大家都不会相信!——这的的确确是她心里的说话,也是她心里的无奈。从重生回来的那一刻起,她就想告诉祖父和父亲,顾重庭不是顾家的人,他是灭了顾家的仇人,他是顾家的仇人! 可是,这样的话语,谁会相信呢?谁都觉得她是失心疯胡言乱语,,说不定她还要像韩妩一样被活活烧死! 这一切,她怎么敢说?怎么能说?如果不是因为祖父顾霑已经对顾重庭生疑,如果不是顾霑已经知道了那么多顾重庭的事,如果不是时机已经成熟,她绝对不会说出这一切。 她不知道顾重庭要做什么,但她知道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情,若是再放任顾重庭下去,顾家必定会有危险! “不是!不是!我怎么可能和那些人联系呢?!我根本就不认识他们!阿璧,你是不是失心疯了。在此胡言乱语?!”顾重庭急急地反驳道,神色霎时慌乱不已。 那些黑衣人都已经全部死了,不可能会有人知道当时的事情,不可能会有人知道! “我记得,当时三妹妹一直在问我福元寺事情,还有后来迩言院,怎么就那么巧呢?”顾琰的声音仍有些沙哑。此时。她也不想隐瞒些什么了。她所知道的顾重庭,定要一步步揭露出来! 顾霑的胸口剧烈起伏着,以往那些被忽略的细节。一个个浮出来。阿璧所说的话语,卫衍的书信,还有其他种种,所有的细节都在告诉他。他一直找着却怎么都找不到的内奸,就是顾重庭! 这个他最为看重的次子。竟然包藏着这样的祸心,甚至他都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顾霑怒急攻心,想都没有多想,就抓起了桌上的书信往顾重庭那里扔去。然后恶狠狠说道:“这是卫衍的书信!你说!这是为什么?你为何会收买灵台郎,让他们作实阿璧妖孽的事。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这一下。顾重庭才是真正愣住了。卫衍,卫衍不是已经辞官归隐了吗?怎么还会有书信来?自己收买灵台郎的事情。顾霑是怎么知道的? 他觉得脑中一片白茫茫的,就连顾霑的相貌都看得不太清楚。这是极致惊恐之下的失神,他完全没有想到这些事情会被揭露出来,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就没有想到过顾家有人知道这些事情。 所以,他还能怎么反应? 顾重安站了起来,走到顾重庭身边,将撒落在地的书信捡起来,然后摊平了逐字逐句地看。上面的每一个字他都认识,但组合起来之后的意思,荒谬得令他难以置信。 当初为了平息妖孽一事,他东奔西走无比焦心,那时候顾重庭也是一力承担了责任,以殿中省的便利去司天台劝说,道一定不会让司天台的官员说半句妖孽事。 可是,这书信却说,顾重庭当初去司天台,不是为了平息妖孽事,而是为了收买灵台郎,作实这妖孽事。还有比这更荒谬的吗? 顾重安不知道该说什么,尚食局、空翠山、妖孽事,这一件件事,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颠覆了他过去几十年的认知,他不知该如何反应。 顾霑正想说什么,就听到紧闭的忠孝堂大门“砰砰”地响了起来,似乎外面有十万火急的事情。 “进来!”顾霑按下了所有的话语,这样高声说道。忠孝堂这里的事情,可以延迟,外面有什么急事? “老太爷,九殿下……九殿下就在门外!”进来禀告的,是大管事顾忠。这样的大事,难怪他会匆匆拍门。 九殿下来做什么呢?这是忠孝堂内所有人的疑问,包括顾琰在内。她是说了九殿下,却没有想到他会来这里的,他来做什么? “重安,随我同去。你们都留在这里!顾忠,带人守住忠孝堂,我没有回来之前,任何人都不得进出!”顾霑站了起来,扫了顾重庭一眼,然后这样说道。 忠孝堂这里事还没完,就算九殿下来了,这事,他都要查问到底。 约是半刻钟之后,顾霑和顾重安就回到忠孝堂了,他们两个人的神色都异常难看,顾霑甚至踉跄了两下,才能在椅子上坐下。 他深深凝视着顾重庭,随即闭了闭眼,哑着声音说道:“顾重庭,我留你不得了!” ☆、第151 白眼狼 顾重庭,我留你不得了! 顾沾一说完这句话,就颓然靠在椅背上,他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走了,眼睛瞬间湿润,随即不受控制地淌下来。 老泪纵横,这就是老泪纵横!他是当朝吏部尚书,身居高位,富贵荣华尽显,但这又如何? 老天是公平的,给了他家世,给了他权势,可是临老了,却给他这致命的一击。最为可笑的是,他竟然不知道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又是如何发生的,他只知道结果,是他难以忍受的结果。 刚才九殿下在门外,就连顾家都没有踏进一步,只是屏退了左右,阴沉着脸告诉他一个事情。那就是顾重庭利用殿中丞之便,竟往崇德帝的补汤中落药! “那些药本殿下正在查,不日即会有结果。如果不是念顾姑娘之情,本殿下早将他捉住了!顾大人,本殿下希望您好好想清楚,该如何处置顾重庭。”临走的时候,朱宣知这样说道。 他扫了顾沾一眼,目光森严而可怖。顾沾此前还不知道,原先肥胖憨傻的九殿下,会有这样的目光。 其时,顾沾满怀感激地送走朱宣知。对朱宣知,他的确无比感激,如果不是他网开一面,顾家如今早被株连问罪,所有人不可能平安无事地站在这里。 感激过后,他感到的是深深的恐惧。恐惧于顾重庭敢做这样的事,给皇上的补汤下药,这是弑君的大事!顾重庭……顾重庭做下这等事,是等于拖着顾氏一族去死! 若这件事被皇上知道,那么顾氏一族将不复存在!顾重庭乃破家灭族之人。他是顾家的仇人,不是……不是顾家的人,不是他顾沾的儿子,他顾沾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能够生出这样一个好儿子! 随即,他睁开眼,目光变得无比凄厉。却仍是说道:“顾重庭。我留你不得了!” 他这句话重复落下,忠孝堂内的气氛就变得死寂。顾琰的脸上,仍是那副沉静的表情。顾重安则是默然低头,谁都可以感受到无声的悲伤。 顾重庭瞪大了眼,似是根本不明白顾沾在说什么。很快,他就反应过来了。因为顾沾的凄厉眼神中,闪过了一丝杀气。顾沾竟然对他动了杀机。这是为什么?九殿下到底在顾沾面前说了什么?! “父亲,我,我什么都没有做!我……我……”他讷讷地叫道,神色惊慌不已。犹在为自己辩解。 顾沾没有应他这声称呼,也懒得理会他这番辩解。良久,他才问出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的疑问:“顾重庭。你给皇上所下的药,很快就会被查出来了。我只想知道。这是为什么。你做这些破家灭族的事,是为了什么?!” 当愤怒到达极致之后,顾沾反而什么愤怒的举动都做不出来,他如今最想知道的,就是顾重庭为何会这样做,为何会做这等破家灭族的事情。顾家合族灭了,作为顾家一员的顾重庭,还能逃得了吗? 顾沾想了千百种的理由,却没有哪一种是说得过去的。他最宠信的儿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听了这些话,惊慌失措的顾重庭竟然平静了下来。原来是殿中省的事情被发现了,再加上之前卫衍的书信并其他种种,想必顾沾早就在心里疑他了。 像这样的事情,家族中若有不肖子弟做了危害家族的大事,肯定会有宗法族规处置的。那么,顾沾是打算用族规来处置我吗?将我幽禁还是将我灭杀? 此刻涌上顾重庭心头的,就是这样的话语。他看着顾沾痛苦的神色,竟然感到一阵由衷的快意。这种快意夹杂着无法言喻的痛恨,让顾重庭有些想笑。 其实,在知道自己身世之后,顾重庭不止一次想过这样的时刻,想过若是有朝一日他与顾沾对峙,会是怎样的情况。如今,这预料中的情况真的出现了,顾重庭发现自己唯一所有的,竟然就是可笑。 是的,可笑。可笑顾沾到了现在,还为了自己而痛苦。这样的仇人,他竟然对着十几年都报不了仇,究竟他过去十几年都在做什么?真是太可笑了! 在所有人看来,顾重庭是顾家的嫡次子,甚至,顾沾自己以为顾重庭也是这么想的。既然如此,嫡次子都要破家灭族,就只能说明问题出在顾沾、顾家身上了。 他是不会说出真相的,他要让顾沾带着疑问,一直这样痛苦下去,让顾沾质疑这一切而无所解。就算他以后被幽禁,他都要顾沾日日不得安宁! 他低下头,什么都没有说,没有为自己辩白,也没有说出自己的愤恨,只除了脸上有一抹笑意。 顾沾死死盯着顾重庭,他怎么都想不到的原因,是为什么?于是再一次问道:“为什么?” 顾琰看着这一切,忽而觉得无比疲惫。到了这个时候,祖父仍在纠结为什么,就算知道原因又如何?难道顾重庭所做的事情就可以原谅了吗?难道这一切就可以当作没有发生吗? 不!不可能,就算不知道原因,顾重庭对顾家所做的一切,还有他对顾家的仇恨,顾琰都不可能当作没有发生过。如今,因为她重生了,所以能揭发这一切,便绝对不会再任一切都掩藏起来! 她垂下眼帘,等待那个人将这一切揭开。 顾重庭没有回答,顾重安静默,顾琰只是低着头,忠孝堂内的气氛仍是一片死寂。在这样的死寂中,突然想起了“叩叩,叩叩”的敲门声,有人在敲忠孝堂大门。 在顾沾允许之后,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缓缓步进忠孝堂的,是顾重庭的妻子连氏。她神情安宁而端庄,望之可亲见之可信,端的是大家风范。 也是,连氏是忠勇伯的嫡次女,家族底蕴,总归是有的。 她步子细碎,并没有走近跌坐在地上的顾重庭,甚至没有看顾重庭一眼,而是径直走到顾沾面前,然后停下开口。 “老太爷,儿媳妇想问您一句,当初您向忠勇伯提亲的时候,为何骗婚?”她这样问道,眼神执拗,仿佛真是在等顾沾的回话。 顾沾被连氏没头没脑的说话问住了,他疑惑地看着连氏,不明白她为何会这样问。 而顾重庭则颤抖起来,他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量,猛地冲到连氏面前抓住她的手,恶狠狠地吼道:“连氏,你敢?!” 连氏用尽全身气力一挣,就将手甩开了顾重庭,随即冷笑了一声道:“我有什么不敢的?!” 她看向顾重庭的眼神,想淬了毒一般,凶狠得让顾重庭一惊。他猛然觉得如天黑沉沉压下,几乎快透不过气来。连氏,打算做什么? 这时,顾沾已经开口问道:“你说骗婚,是什么意思?” 这样问话的时候,他的心紧紧提了起来,眼神更加幽深,似乎明白了些什么。连氏所说,难道,难道是他所想的那个意思吗? 连氏说的,果然就是他所想的那个意思。只见连氏语气舒缓地说道:“老太爷,顾重庭不是您的亲生儿子,您隐瞒了他的身世,这不是骗婚,又是什么?!当初忠勇伯府是想与顾家结两姓之好,是看中顾重庭是您的嫡次子,而不是看中他是杂碎!” 如此鄙夷恶毒的话,出自一个端庄贤淑妇人的口中,简直让人惊奇。但此刻更加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她的话语。她在说什么?顾重庭不是顾沾的亲生儿子?! 忠孝堂内,除了顾重安,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但是所有人此刻仍是露出了震惊的神色。或是为了连氏说的真相,或是为了顾重庭本身,或是为连氏出现在这里。 顾沾猛地睁大了眼,不可置信地说道:“你知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连氏嗤笑了几声,随即答道:“我怎么会不知道?连顾重庭本人都知道!不然,他为何会心心念念,一定要置顾家于死地呢?就是要为了自己的家族报仇,要灭绝了顾家!” 连氏一口气将真相说了出来,这些真相,是她从醉了的顾重庭口中得知的真相,原本她想过一辈子都不会说出来,可是如今,她恨不得顾重庭立刻死去! “灭绝了顾家,为自己的家族报仇?”顾沾喃喃重复说道,眼睛睁得不能再大了! 所有的事情都被揭露开来,顾重庭抹了一下脸,再也装不出温和翩翩的样子,反而神色阴狠地说道:“顾沾,你没有想到吧?我早就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你没有想到吧?蒋家,还死剩了我这个人。我只恨苍天没眼,不能让我报了灭家之仇!” “蒋家?你知道自己是蒋家人,还要向顾家报仇?这就是你所有事情的原因?”顾沾问道,眼睛仍瞪得大大的。 “是!我知道了当年的真相!我一定要为自己的家族报仇!”顾重庭扬着头,仍是狠狠说道。 “我怎么会养了你这样一个白眼狼……”顾沾喃喃地说道,眼泪汹涌而出。L ☆、第152章 顾重庭身世 顾沾就这样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如果不是有汹涌的眼泪,整个人就像静寂一样。 忠孝堂上还站着顾重庭和连氏,两个人的神情都异常相似,都充满了怨恨刻薄,似得了世间所有薄待一样。 最先打破死寂的,是顾重安。他今日所见到听到的一切,太过震撼,是完全超出了他三十多年来的认知。尤其是顾重庭不是顾沾亲生这一件事,直接将他打懵了。 父亲的回答,显然说明了他是知道这一件事的。这,这怎么可能? “父亲,请问这是怎么回事?二弟他……二弟他……”顾重安的话语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清楚了。 顾沾睁开了眼,仍是带着水雾的双眼,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顾重庭,然后说道:“事已至此,那么你说说看,你是怎么知道自己是蒋家人的?” 他的声音太过平静,平静得让人心生恐惧,顾重庭迎着这样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觉得喉咙干涩,眼神也开始游移。 他是怎么知道自己是蒋家人的呢?听到顾沾这么一问,顾重庭便记得了当年的事情。那时候的情景,他十几年来反复想起,甚至有时候想过,如果当时没有人来找他,没有人告诉他真相,那他的人生会是怎么样的? 懵懂安心地做着顾家的二少爷、二老爷,不知道身世和与仇恨,享受着顾沾的宠信,像天下寻常父子一样,他会不会舒坦一些? 如果,终究是如果,不可能再发生了。 那时。他才十四岁,却已经入了国子学。那时候顾沾在朝中早已露头角,是先帝颇为看着的考功郎中了。谁都知道,顾沾有一个聪慧灵敏嫡次子,又羡又妒。 那时,顾重庭觉得自己的人生无比美好,每每感谢天之眷顾。他出生于京兆顾家。顾家其时已经出了三位尚书。这是多么显荣的事,他一直以自己的身份自傲,也立志将来做一个尚书。以延续顾家的荣光。 可是,有一日,一个苍老潦倒的人竟然截住了他,说了他这一辈子都忘不了的话语。 “你认贼作父。顾沾不是你的亲生父亲,他是你的仇人!你的亲生父亲。是当时西疆府的录事参军事蒋鼐!蒋家全家都是被顾蕴宁杀害的!”那个潦倒的老人这样低喊道,声音里含着刻骨仇恨。 那时候,听到这些话语的顾重庭,整个人都呆住了。他想立刻驳斥这老人一派胡言,他绝对不是旁人的儿子,他是顾家人!可是。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反而全部将老人的说话听了进去。 因为。蒋鼐,这个名字他是听说过的。 好像尚不到十岁的时候,他偷躲在顾沾书房里,就偷听到蒋鼐这个人,他只记得父亲顾沾幽幽叹息了一句:“唉,蒋鼐……这件事,万万不可以让重庭知道。” 不能让他知道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呢?顾重庭其实很想知道,没想到,就如此知道。 老人断断续续哭诉,道是在当年的永安之战中,时任兵部尚书顾蕴宁监军西疆,而蒋鼐就是他账幕中的录事参军事。蒋鼐天纵英才,在军事一道上有过人之人,为永安之战的胜利立下了汗马功劳。 而顾蕴宁为了夺取蒋鼐的军功,竟然给蒋鼐砌了一个通敌的罪名,将他杀害,还让人去了蒋鼐的老家定州,把蒋家上下老小都全部杀死。因为顾沾的妻子产下死胎,为了避免战之不祥的说法,就将蒋鼐的儿子用以替代,这就是顾重庭的身世! “顾家将贪天之功据为己有,必受天谴之!那个死胎,就是报应!可怜你……可怜你认贼作父,懵懂被利用还不自知!”那个老人这样哭喊道,还冲上来厮打着顾重庭。 后来,顾重庭便开始不动声色地调查此事,他发现顾沾身边的仆人顾忠,每年都会去定州一趟;他发现当年的兵部录档,对当年的永安之战记录甚多不详之处,显然是有人暗中做了手脚;他还从当年的西疆老兵那里听到了蒋鼐很多事情,包括他后来莫名其妙身死。 那个潦倒老人受过蒋鼐的活命之恩,花了十几年的时间,才隐约知道当年的真相,才告诉了顾重庭。然后,他很快就死了,临死之前还一直拉着他的手,哭着恳求他报仇。 这十几年来,他便是这样,处心积虑地让顾家出事,顾重安的嫡长子就是他谋害的,傅氏多年不孕就是二房做的手脚,还有顾道征也是他药哑的,就是为了向顾家报仇! “我只恨不得,顾家所有人都死掉,不然太便宜顾家!”顾重庭凶狠地说道,神智已经濒临癫狂。事实上,他早已经癫狂了,不然不会作下这些丧心病狂的事,还将这些事情说出来! 顾沾不可置信地听着这一切,感觉就像在听天荒夜谭一样。当年的一切,没有人能比他更清楚的了。可是,顾重庭在说什么?他说的,根本就不是当年的真相! “就是听信了一个老人的话语,你就坚信,顾家杀了蒋鼐蒋家?你就有报仇,做下这么多恶事?”顾沾喃喃自语道,慢慢走进顾重庭,想听到他的回答。 “是!我要为蒋家报仇!”顾重庭僵着脖子,恶狠狠地吼道。 “啪!”的一声响,顾沾重重一巴掌刮向顾重庭。这一掌他用尽权全力,顾重庭的脸立刻往一旁侧去,嘴角也逸出鲜血。 “你果然是蒋鼐的血脉!这份忘恩负义,这份持利仇恨,十足十是蒋鼐当年的模样!可是,蒋鼐最后都能知悔返正,还活了西疆数十万百姓。而你顾重庭,你做了什么?蒋鼐泉下有知,定是死不瞑目!”顾沾咬着牙说道,忍不住又甩了顾重庭一巴掌。 “你想知道当年的真相,为什么不来问我?你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为什么不来跟我求证?我无法原谅你,我更无法原谅我自己!我教养、爱护了几十年的儿子,竟然是这样的白眼狼!”顾沾眯着眼,身体都颤抖起来,仿佛大受打击。 他望着顾重庭,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眼角都笑出了眼泪,可是谁都觉得,他如今沉浸在巨大的伤痛之中。 “你这么想知道当年的事情吗?那么我详详细细告诉你!你根本就不配为我顾家子弟,你就连作为蒋鼐儿子都不配……”顾沾笑着说道,眼中夹着狂风暴雨。 永安之战虽然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了,但是朝廷官员和普通百姓每次想起这战役,都会有一种深深的敬意和佩服,也会深深的骄傲,这一场战役,是绝对不能从大定历史上抹去的,这场战役,最深刻地体现了大定士兵的英勇顽强,体现了他们保家卫国的决心和勇气。 作为永安战役的亲历者,顾沾除了感佩于士兵的英勇外,更深刻的是战争所带来的伤害和无奈,更深刻的是太平承年来得太艰难,太艰难! 一寸山河一寸血,如今的大定平和,是大定士兵和百姓不知流了多少血才能换来的。个人的命运,在战争铁血面前,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不,在动乱年代,根本就没有个人命运可言。 世无一面,事情不可能永远光鲜。永安之战也是如此,除了英勇顽强保家卫国之外,还有很多不能录在兵部卷宗的阴暗丑恶。这些隐暗丑恶,固是人贪生怕死的本能,更是铁血战争所迫使的无奈,没得选择…… 三十多年前,西疆府的录事参军事蒋鼐便是如此。他通敌叛国,不仅仅是畏惧即将践踏上大定境内的西盛铁骑,更因为在西疆定州内,有他即将临盆的妻子,更因为他在录事参军事这个职位上,有西盛极其需要的军事布防。 所以,为了得到所需要的军事消息,西盛对于蒋鼐,一则以利诱,一则以命迫,逼得蒋鼐将西疆的军事、士兵泄露了出去。初战之时,大定节节败退,人命如草芥一样被收割,就是因为蒋鼐将这些布防泄露了出去,就是因为蒋鼐通敌卖国! 最后他幡然悔悟,在顾蕴宁的谋划下,以身作诱饵,将一份极其重要又虚假的军情,送到了西盛军方的手中。因为西盛先前从蒋鼐那里所得到的军情,都使得他们取得了胜利,便不疑有他,才中了顾蕴宁的圈套,大定士兵才能重歼西盛军队,为永安之战的胜利奠定了基础。 后来,西盛士兵得知真相,对蒋鼐的仇恨被激至极点,就连逃命都顾不上,竟然拼着身死的代价,血洗了定州蒋家村! 蒋鼐悔恨自裁,其妻难产而死,留下的唯一血脉,就是顾重庭,这才是所有事情的真相! “我的祖父顾蕴宁,从来没有贪功!你的父亲,就算是通敌叛国,最后仍活了数十万西疆百姓!只有你顾重庭……还有我,错得这么厉害!”顾沾最后跌坐在地上,大哭着说道。 (章外:一寸山河一寸血,这个道理,想必大家都很清楚吧。我坚信的是,和平年代才是个人幸福的前提和保障。和平来之不易,我最烦的就是那些所谓“公知”的乱喷,唯恐天下不乱似的,没有了国家,没有了和平,个人还有什么?)L ☆、第153章 善惑 “我错了,可是我不知道我错在哪里!这三十多年来,我将你当自己的亲生儿子看待,我掩住当年的事情,就是不想你为这些事情所累。可以轻松开始,可是……竟是如此!”顾霑掩面,眼泪簌簌而落。 事情到了这一步,他都不知道如何接受这个结果。当年蒋鼐身死后,其妻子难产而死,只留下一个遗孤。祖父顾蕴宁怜其无依无靠,又惜蒋鼐最后的善行,正好顾霑嫡次子难产,便如此李代桃僵。 这一切的出发点,原是本着惜弱怜幼之心,并无多余的想法。可是,经过三十多年的时间流转,怎么就变成了这个结果?顾重庭心心念念的,就是毁了顾家,有如此深重仇怨,是谁之错? 顾重庭的本性如此,还是顾霑的教导有问题?抑或是背后手太过强大?顾重庭所说的那个老人,想必是西盛的人。为了当年永安之战的仇恨,为了对顾蕴宁和蒋鼐的仇恨,才使了顾重庭这一手。 此时此刻,顾霑不得不承认,西盛这一手,使得真是太对太狠了! 他双手掩面,根本不知道如何面对顾重庭。 “你,你……胡说,胡说……不是这样的,顾家是蒋家的仇人!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顾重庭神色无力地反驳道,神色惨白。 顾霑所说的事情,他一个字都不相信,一个字都不能信!信了,那就证明他这十几年做作作为就是一个笑话!他不能信,不能信…… 连氏在一旁冷冷地看着顾重庭,然后张口说道:“老爷,您这十几年来。真是一场笑话!” 她与顾重庭成亲十几年了,对他实在太了解了。以顾重庭的性格,他绝对不能接受这些事实,必定幻想着这一切是假的,可是她就要戳穿他的幻想,让他悔恨痛苦。——就像他对她所做的一切那样! 顾重安仍是静默低头,自始至终。他都像个局外人一样。不曾真正参与到这些事情中去,什么都无法说。 顾琰静静地听着顾霑的痛哭,脸上悲喜交错。历经了两世。她终于知道了顾重庭的真正身份,终于知道祖父为何如此爱信顾重庭。原来,还有蒋鼐这个人,还有当年的永安之战。 顾蕴宁和顾霑的善心。前一世竟然变成了顾家的恶果。忠孝堂上写积善,为什么前一世顾家就没善终呢?培德积善。为什么就没有好下场呢? 老子有言曰:善之为善,斯不善矣。这到底是作何解?前世今生,顾家都发了一样的善心,前一世所得的是恶果,今生所得的。虽未曰得善,却也无恶。 这两种不同的结果,是因为她在其中作用?她之于顾家而言。是为善;之于顾重庭和连氏来说,是为恶。善恶之间的区别和转化。她竟然一时难以分清。 这时,顾霑的痛哭已经停止了,他看着顾重庭,声音无比沙哑:“我无法原谅你。这三十多年来,就当我养了一只白眼狼!直至今日,我仍年纪蒋鼐的善行,我不会将你除族。但自今日起,你被幽禁在这里,寸步不能离开!我与你的父子缘分,就此断尽!” 顾霑这些话,已经不能使忠孝堂的人有什么反应了。这样的处置,在他们的意料之内。到了这一步,顾重庭要么死要么被囚,就这两条路而已。顾霑的心永远不够狠,会做的,就是将顾重庭囚禁而已。 就在这样的静默当中,连氏朝顾霑说道:“老太爷,当初顾家骗婚,以旁人血脉冒充顾家子,我才会嫁与顾重庭。老太爷是不是应该给我一个交代?” 交代,她要顾霑给她一个交代,这个时候,她还要什么交代? “你说的交代,是什么?”顾霑冷着脸问道,除了顾重庭之外,连氏的举动同样令他意外。往日端庄贤淑的连氏,就像换了个人一样,咄咄逼人落井下石。 顾霑开始反省,他以往相人的目光,到底有多差?一个二个都像换了个人一样。 “老太爷既以顾家嫡次子求婚,那么我嫁的就是顾家人。我不理会顾重庭是死是活,但我所出的儿女,必定是顾家人!我要的交代,就是为道往求荫官,为道彷求顾家在东澄大街的商铺!这样的交代,老太爷能否答应?”连氏的话语很快速,这样说道。 为她所出的两个儿子求出路?这,的确是连氏会做的打算。顾重庭已经无望,她要为两个儿子考虑! “我答应你,我会为他们两个铺好后路,但是有个条件。你必须入礼佛堂,非我允许,一步都不能出!”顾霑并没有想很久,就回答道。 顾道往和顾道彷两个孩子,现正在官学就读,本性并不差,他可以答应连氏的要求,但为了防止再一次出现顾重庭那样的事,他不可能留着连氏影响他们。 “礼佛堂没有什么不好的,如此,我便多谢老太爷了!道往荫官和道彷得铺的那一日,我自会进入礼佛堂。”连氏点点头,这个交换前提,她可以接受。 见到顾霑已经答应自己的请求,连氏也不愿意在忠孝堂呆了。她转过身,朝顾重庭躬了躬身,祈愿似地说道:“惟愿老爷日日康健,寿与松长。惟愿此生此生,生生世世再不复见!” 连氏这样说罢,将帕子拢进了袖中,一步一步,缓慢地朝忠孝堂门口走去。直到跨过门槛的时候,她的脚步才蹒跚了一下,眼泪也瞬间淌了下来。 自从她知道,顾重庭已将名下所有店铺,包括东澄大街那两间铺子,全都转到孙氏名下之后,她对顾重庭残存的一点点情意都全部消失殆尽! 东澄大街那两间铺子,是连氏的嫁妆!当年顾重庭说,为了官场周转方便,这两间胭脂铺子的房契、地契全部都换上了他的名字。——如今大定官场中,是允许官员们经营几间铺子的。 其时,连氏对顾重庭爱之信之,恨不得将所有东西都双手捧上,就算这两间铺子是她嫁妆里面最重要的,她还是毫不犹豫地改了名字。 可是,她的嫁妆,竟然被顾重庭送给了孙氏那个贱人!顾重庭竟然敢将她原本上是她的东西,送给了孙氏这个贱人! 这让她如何能忍?更何况,顾重庭在她面前多次说过,她与孙氏要和睦共处,最好能够平起平坐。平起平坐?孙氏只是一个妾而已,有什么资格和她平起平坐? 那一个瞬间,她怀疑顾重庭的脑子是被驴踢了,不然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语?顾重庭既然将她如此践踏,那么她就只能先将他推倒践踏了。 可是啊,她明明做了她想做事情,为何还会有眼泪呢? 连氏的离去,就像抽走了忠孝堂部分空气一样,剩下的人都觉得异常难受。随即,顾琰便站了起来,朝顾霑和顾重安弯了弯身,打算离开忠孝堂。 顾重庭的身世已经知道了,当年的真相已经明了,虽则一切如此荒谬可笑,但到底有了结果,不像前一世直到死,她都不知道顾家灭亡的因由。 这一生,是知道了,顾重庭是被囚禁了,可是,也就是这样了,像等待多年的戏终于落幕,顾琰已经倦怠了,都没有多少欣喜。 想到连氏的要求,顾琰扬眉笑了笑,连氏,果真是一片慈母之心,就算顾重庭出了这样的事情,她还是为顾道往和顾道彷谋划了这些事,而且祖父还答应了。 真好笑,若是顾道往和顾道彷似顾重庭,那么祖父该怎么办? 这样想着,顾琰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定定看着顾霑,然后问道:“祖父,您对二叔看重至此,顾家差点就族灭;您对两位堂兄仍是爱护,不怕有一日会被反噬?您如今的做法,恰恰是顾家未来的隐忧!” 这句话,她早就想说的了,却因为种种原因,一直都压着。如今,再见到顾霑答应连氏的要求后,她终于忍不住了。人不可能一而再地重错误,为何祖父仍答应了连氏的要求,这太让她失望了! 尚未等顾霑回答,顾琰又再说道:“祖父,菩萨尚有怒目金刚,用以降伏四魔。祖父,您的做法,真的能镇守住顾家吗?阿璧,心中有疑。” 有疑,并不需要顾霑解惑,她已经知晓答案,祖父顾霑所能做到的,就只是这样了。身为顾家儿女,她却不能不问,问了也无所得。 在顾霑和顾重安疑惑的目光中,顾琰施施然离开了忠孝堂,她都不想继续留在忠孝堂听顾霑怎么说,大抵,就只能这样了。 顾重庭被囚禁在忠孝堂内,估计就是会一直这样病下去的了,直到他身死为止,这就是顾家现在所能做的事情,呵呵。——顾琰想到这,不知为何想笑。 可是,没两日,顾重庭仍是出事了。 ☆、第154章 身死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顾沾还要收拾殿中省的手尾,查清楚顾重庭下药的原因。如此,顾重庭便被关在忠孝堂内,准确地说,是关在忠孝堂左侧偏院内。 这个院子很简单,就是一排过三个房间并一堵围墙组成,以往这里存着棘木藤条等责罚用具,如今被临时整理出来,用以关押顾重庭。 在忠孝堂这里守着的,是顾沾身边的老仆顾忠。他不知道忠孝堂内的事情,只是忠实执行着顾沾的吩咐,不能让二老爷离开忠孝堂一步。 顾忠做到的了,因为顾重庭真的无法再离开忠孝堂一步了。当顾忠如前两日一样,为顾重庭送去早饭,才发现顾重庭神色死白倒在地上,已经气绝身亡多时了! “啊啊啊,二老爷出事了,二老爷出事了……”顾忠惊恐地大叫道,跌跌撞撞地奔出忠孝堂。 松龄院内的顾沾,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其时,他正在洗盥,听到下人急匆匆禀告的时候,他先是呆了一下,然后才猛地站起来,动作激烈得撞到了身侧的装水铜盆。 “哐当”一声,铜盆跌在地上,水也溅湿了顾沾的衣服。可是他浑然不觉,只是哆嗦着嘴唇问道:“你说什么?重庭他……他怎么样了?” “老太爷,二老爷已经去了……”仆人低垂着头说道。一大早就听到这样的噩耗,仆人的心也跳个不停。二老爷,突然被关押在忠孝堂,好端端还没气了。这里面的门道,仆从想都不敢想。 顾沾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心中什么想法都没有。脚步已不由自主地迈出了步子。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奔跑着来到忠孝堂,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眼前就出现了顾重庭……的尸体。 顾重庭的死状十分安详,远远看过去就像睡着一样,仍是那副儒雅俊郎君的模样,只是脸色太过惨白,而且胸口没有半点起伏。这提醒着顾沾。眼前这人,不是睡着了,而是死了! 死了。他养了三十多年的儿子,比对亲生儿子还爱重的儿子,死了…… “啊!”顾沾突然哀嚎了一声,脸上已经布满眼泪。他巍巍颤颤地走过去,轻轻触着顾重庭的脸。低低地唤了一声:“庭儿……” 在下令关押顾重庭的时候,顾沾还想过,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他都不会承认顾重庭是他儿子。也绝对不会原谅他,甚至还想过以后都不再见他。 可是现在,顾重庭死了。只剩下冷冰冰的尸体。先前的痛恨冷漠,似乎都消了去。他只感到心被剜走了一块,痛不可当,只能再一次老泪纵横。 这么大的事情,瞬间就传遍了顾家,每个院子的反应,都不一样。 锦缎院中的孙绮罗听到这死讯时,竭斯底里地尖叫起来,边尖叫边流泪,拒绝接受这个噩耗。这两天来,顾家的变化太快太大,她根本就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早两日,顾重庭还和她说过,带到二月春光好的时候,就带她到京郊踏春,然后再要个孩子,三个人和和美美地过下去。可是,随后顾重庭就被关在忠孝堂,就传出了死讯,这怎么可能? “师兄……”孙氏悲怆地哭喊道,软软地晕了过去。 甘棠院的连氏,听到顾重庭死讯的时候,眼神缩了缩,脸上没有多少表情,然后平静地回了一句:“我知道了。” 她一直维持着端坐的动作,神容气度一如之前那样端庄,看着就像人偶一样,只是垂在身侧的双手,不住地颤抖。 婢女幻虹看到连氏颤抖的双手,心想毕竟一夜夫妻百夜恩,就算太太再怨恨老爷,如今仍是很难过的,只是哭不出来罢了。 连氏此刻的心情,当真是晦昧难言。在知道东澄大街的店铺被转之后,她日夜都在暗咒着顾重庭死去,在他最落难的时候,她还要狠狠踩上一脚,她对他早已没有半点夫妻请分,只恨不得当年没有遇上这个人。 可是,他真的死了,死得如此突然。听到他的死讯,连氏没有悲伤也没有喜悦,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良久,连氏才说了一句:“将先前收下的那副珠帘,拿出挂起来吧。” 除了锦缎院和甘棠院,尺璧院也对顾重庭的死有异乎寻常的关注。顾琰没有想到,顾重庭就这么死了,前一世最初将顾家推上死地的凶手,就这么死了。 “他是怎么死的?”顾琰问着风嬷嬷,神色颇为凝重。 顾重庭死得太突然,这死因就不得不让顾琰重视了。她是想过顾重庭绝对不能留,不然后患无穷。只是身死,才是彻彻底底的消灭,才不会再兴风作浪。 但一时半会,她还不想对顾重庭下手。顾琰要顾重庭死,定是要让他死得顺其自然,而不是现在这样死去。 “被人用藤条勒死。应该是昨晚半夜时分,有人潜进了忠孝堂,将他杀了。”风嬷嬷平缓地描述着她猜测的情景。 她刚刚从忠孝堂回来,已经亲自检验过顾重庭的尸体,才得出了这个判断。 “作晚嬷嬷有察觉到什么动静吗?”顾琰这样说道。风嬷嬷的射你早已经好了,若是顾家有人潜进来,她应该会察觉到的。 “奴婢当时察觉到不妥,但因为那是西北方向,且我认为行少爷更重要一些,便没有亲去。”风嬷嬷这样说道,神色颇为自责。 昨晚她的想法和行动就是如此的,早她看来,西北那一侧多是祠堂佛堂刑堂,主子们的都不在那里,就算有什么异常,也不是什么重要的异常。 没有想到一疏忽,顾重庭就死了,风嬷嬷的心多少有些难过,感觉顾重庭的死就是她疏忽造成一样。 “嬷嬷。你也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不必自责。杀人者有备而来,想必不到目的不肯罢休,就算你能阻得了一次,未必阻得了第二次,结果都是一样的。”顾琰这样安慰道,猜想着杀死顾重庭的人。 世人都谓人之一死为大为善。但是顾琰从来不这么觉得。坏人已死。不代表着坏人已好,所作下的那些恶事也不会消亡。对顾重庭之死,她并没有愧疚和惋惜。更没有悲痛。 从这一点来说,顾琰的心比顾沾、顾重庭等人还有清醒冷硬得多。我非佛,害我杀我者,怎么能心存悲悯?! 顾重庭死后。她唯一在意的是,究竟是谁杀死了顾重庭?想到顾重庭在殿中省做的那些事。顾琰很轻易就想到,他被杀是有人想灭口掩真相。 顾重庭为何会在殿中省下药?这个问题,是顾琰所想的,也是顾沾这两日在查探的。他一个小朝官。谋害了皇上,根本没实际的好处,那么他是受了谁的指使?指使顾重庭下药的人。想必就是将顾重庭灭口的人。 会是谁呢?顾琰心中勾勒出一个人形,然后低低说了一句:“又是他……” 这个“他”。顾琰首先想到的人就是秦绩。没有办法,前一世的影响太深刻了,而这一世顾重庭和秦绩又有所交往,她想不到秦绩这个人,很难。 此刻,秦绩正倚靠在床头,脸容有些苍白,正暗哑着声音问道:“事情已经办妥了?” “已经办妥了,顾重庭已死。”李楚这样回答道。说实在话,他根在秦绩身边已经很长时间了,还是看不透这位世子爷,猜不透其为何会做这些事情。 先前,世子在巷子中受到伏击,中了剑伤和毒伤,到现在还没养好。可是在养伤期间,世子的心绪就没有安稳过,仍在谋划着一件事情。 这件事情,在李楚看来是没有那么重要的,至起码,没有追查巷子凶手重要。可是,主子仍是将这事放在了第一位,让李楚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世子,三殿下似听到了什么风声,昨日离开的时候,还问了属下是否知道尚食局起火的事情。”李楚想了想,这样禀告道。 尚食局起火,还有九殿下踢破食盒,这样的事情,很容易就让有心人想到什么,更何况是三殿下这样心思剔透的人。他会问起起火一事,想必心中已起疑。李楚想不明白,为何主子不将下药一事告诉三殿下,反正这事是为了三殿下着想,为什么不告诉他呢? “就说不知道,吩咐所有人的嘴巴都要紧一点,这事绝对不能让殿下知道。”秦绩吩咐道,声音提了起来,眉头紧蹙。 尽管这些事情对三皇子只有好处没坏处,尽管秦绩可以做,却不能让三皇子知道,却不能承认做了这样的事情。因为,他不能让三皇子疑他惧他。 对于三皇子之心,秦绩知道得太清楚了。要是他知道自己做了这样的事情,就算是为了他好,他必定会认为自己心狠手辣什么都敢做。 连皇上都敢谋划,他或会想着,会不会有一天,自己连他都敢谋害?这样的风险,秦绩不敢冒。 李楚点点头,表示清楚了,知道这事是绝不能进入三皇子耳中了。想了想,他便请示道:“世子,顾重庭已经身死,顾家那边的手尾……”——他想问的是,顾家那边的手尾,要做到哪一种程度。 对于这种坏他计划的人,秦绩没有丝毫怜悯,更何况,顾重庭还撞破了他与三皇子的事,就算顾重庭已经死了,也不能留下隐患! 然后,他冷冷地说了四个字,让李楚心惊不已。 ☆、第155章 有报 “斩草除根!”秦绩冷冷地说道。他记得,顾重庭是有两个嫡子的,他既然已经杀了顾重庭,就不能留下隐忧。不然,免不了会发生顾家这样的事情。 说起来,秦绩会想着不留后患,还是受了顾家事情的启发。就是这么一个顾重庭,就已经让顾家鸡毛鸭血,若是顾重庭下药一事得成,这会顾家已经被端了。 想到这里,秦绩蹙起了眉,再次惋惜那个没有完成的计划。若是顾重庭将汤药送进了紫宸殿,那么,就连西疆傅家都能牵进来,西疆卫必定要换人,殿下就可以控制西疆一带了。 可惜,真是可惜。 “将事情办得稳妥一点,一个一个来,不能引起京兆府的查探。”秦绩这样说道,眼中闪过阴狠。 从顾重庭撞见他和三皇子的事起,秦绩就不想留着他了。若不是他主动供出了自己的底细,若不是他在殿中省还有一点用,秦绩早就结果了他。当然,更重要的是,顾家还连着西疆傅家,秦绩才会容忍他活着。 可是,顾重庭被顾家关押,而且顾霑在调查顾重庭背后,顾重庭这个人,对于秦绩来说,已经没有用了,在他送汤药事败之后,就已经注定死局。 顾重庭已经没有用了,而且还有可能会说出自己的秘密,秦绩绝不允许这样一个人活在世上,才派了田战潜入顾家将其勒死。死人便不能说话,只有顾重庭死了,他才能真正放心。 当然,还有顾重庭身后的枝蔓,一定要砍断! 且说。顾家沉浸在一片悲伤之中,不明就里的仆从们,得知极受老太爷宠爱的二老爷突然身亡,也不知道该不该哭,因为主子们的表现,真是太奇怪了。 二老爷是在忠孝堂身亡的,如今过去大半天了。如今尸身仍在忠孝堂内。主子们也没有吩咐这丧事如何处理。在哪里搭祭棚,往哪家报丧,丧事规模如何。这些都没有指令下来,仆人们都觉得不知道怎么办。 松龄院内,顾霑和顾重安正在商量着的顾重庭的丧事,父子两个都久久沉默。谁都不愿意提这些事情。 “父亲,请节哀。二弟已经去了。这身后事如何,还请父亲给个话。”最先说话的,是顾重安。 他的神色并不好,看起来甚是憔悴。的确。他这两日受到的冲击太大了,原来顾重庭私底下做了那么多事情,原来他第一个嫡子。竟然是顾重庭所杀。 他根本就不想再见到顾重庭,可是却接到了他的死讯。他一死。顾重安那些愤怒痛恨,也没有可以发泄之处了。人都死了,他再痛恨也没什么意思了。 当下最紧急的事,就是顾重庭的丧事。人死了,还有后事,在外人看来,顾重庭仍是顾家人,仍是父亲的嫡次子,这丧礼一事,父亲是怎么想的? 顾重安还清楚记得,在忠孝堂的时候,顾霑亲口说出“我就当养了一个白眼狼”这样的话语,虽然他拿准顾霑在丧礼上,不会揭露顾重庭的身份,还是要得一个准话才好。 “以顾家之礼,简单从事。就往忠勇伯府和殿中省几个官员那里报丧吧。让往哥儿和彷哥儿执番捧孝砵,棺木不入顾家坟地。你就给他另找一处地方吧。”顾霑无力地靠椅子上,这样说道。 顾重庭一死,顾霑大受打击,一下子就像老了几岁。对于顾重庭的丧事,他能够有这样的安排,已经恩至义尽了。 “嗯,儿子知道了,这就安排下人发丧。”顾重安回道,不禁叹息一声,一时无话可说, 棺木不入顾家坟地,等于是不承认顾重庭是顾家人,可是顾重庭的丧礼,却是按照顾家礼仪来办。父亲如此矛盾的做法,正正表现了他的无奈。 或许,这样才是最合适的安排吧。顾重庭直到死了,仍是让人为难。 随着顾霑定下丧事基调,顾重安便知道如何安排了。撇除这些内因,单按照祭礼来说,顾重庭死于盛年,而且死于他杀,这殊为不祥,丧礼也不能大办。 因此,下人们便迅速动了起来,从库房里找出白幡白衣白带,在侧门处挂了不白幡,表明家中有丧事;备好白帖,准备往各家去报丧;将麻衣白带送到二房各个院子;下人们匆匆赶往国子学和官学,去将顾道往和顾道彷接回来…… 顾家所有下人都动了起来,往后院送麻衣白带的,手持白帖离开前院的,忙着支白幡的,顾家霎时异常忙碌。所谓丧者大礼也,由此可见一斑。 甘棠院内,连氏看着叠在一起的麻衣孝服,眼神直直的,思绪飘得很远。 此刻在甘棠院内哭泣的,是顾玮。她神容悲伤,泪如雨落,为顾重庭的死而悲痛。 “娘亲,父亲怎么会突然过世了?”顾玮哀哀哭喊着问道,双眼通红。 对于连氏来说,顾重庭不是一个好相公,两人夫妻情分已绝;但对于顾玮来说,顾重庭并不是一个很糟糕的父亲。 在连氏被幽在礼佛堂的时候,顾重庭还时不时来玉堂院看顾玮,父女两人的亲伦并不算差。尤其是顾重庭对付顾琰,更让顾玮对他心生孺慕,总觉得父亲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 父亲还这么年轻,怎么就突然过世了?顾玮不能接受,就来连氏这里哭了。见到这麻衣白幡,她就哭得更厉害了。 “你父亲是被人杀死的,凶手还没有找到。”连氏将目光落在顾玮身上,这样冷淡地说道。 顾重庭的死,肯定是被人灭口,连氏不知道是谁,也不想知道是谁,她想得更多的,是顾重庭死之后的事情。她向顾霑所求的那些事,在顾重庭死后,就更容易实现了。 她要在进礼佛堂前,就安排好一切。 “被人杀死的,为何他们要杀死父亲?为什么?”顾玮的眼泪盈在睫间,立刻问道。 “我不知道,你想想你父亲与谁有仇,或许能够知道。这些事情,你不要理会。我现在说的事情,你一定要记清楚,听到没有?!”连氏的声音十分低沉,不知道是悲伤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顾玮不明就里地点点头,压下了喉咙的呜咽。 “你父亲死后,大房就更不容我们二房了。我肯定会再入礼佛堂,你大哥、二哥我都为他们求了官职,他们毕竟是男丁,顾家不会苛待他们。只是你,你是嫡女,想必以后的日子就很难过了。你只须跟着果嬷嬷。就如上元节日那样,果嬷嬷会安排好一切的。”连氏这样说道。 在忠孝堂的时候,她为顾道往和顾道彷都求了东西,就是没有为顾玮求任何事情,因为她早就对顾玮有所安排。 自从得知顾重庭的真正身世之后,连氏就知道,她所出的三个儿女就尴尬了。盯着顾家的身份,却没有顾家的血脉,一旦被人扬出来,他们肯定无法在顾家呆下去。 她瞅准了顾霑的心理,可以为两个儿子求得庇护。可是女儿呢,女儿是要嫁人,最重要的是找到一份好人家,大房,会那么仁慈吗?不,肯定不会! 连氏以己度人,知道大房绝对不会为顾玮用心谋划婚事,说不定,说不定,不知会如何作践。 这亲事,她要为女儿未雨绸缪。如今她是看清楚了,什么身份什么宠爱都不如权势来得重要。自己是忠勇伯家的姑娘,还不是落到如今这个地步? 顾玮听罢连氏的说话,并没有立刻说话。不知道为何,她想起了顾琰来玉堂院的情景。那时候,顾琰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声音充满了鄙夷:“顾玮,我不屑对付你……” 不屑对付,是因为顾琰手中,握着更多的势,那时候,顾琰几乎掌握了整个顾家后院,就是这样而已。 良久之后,顾玮才点点头,哑着声音说道:“母亲,我知道了,我会听果嬷嬷的说话。” 连氏满意地点了点头,她的目光又落在了麻衣白幡上,随即眼中就有几分晦涩。披麻戴孝,就算她与顾重庭夫妻情分已绝,她还是要穿着一身白,跪在顾重庭灵前哭泣。 只是,此时此刻,连氏想着顾重庭以往种种,真是没有半点眼泪。——在出了礼佛堂后,在看到顾重庭和孙氏恩爱后,她的眼泪已经流尽了。 哀莫大于心死,一个心死的人,怎么能哭得出来? 就在这个时候,连氏的婢女幻虹跌撞冲了进来,惊慌地说道:“太太,出事了,大少爷出事了!” 连氏本来训斥幻虹没规没矩,听到这些话,脸色立刻就变了,她慌乱地问道:“什么事,出了什么事?!” 她的心紧紧揪了起来,好像快透不过气来一样。大少爷,是她的儿子顾道往,他在需国子学就读,如今家中的仆人正要去接他回来。他能出什么事?出事的,是顾重庭而已! “大少爷急着回来奔丧,怎知……怎知策马太急,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被抬了回来,太太快去看看……”幻虹急促地将事情说出来。她就听到了这些话,如今大少爷是否严重,她真的不知道。 连氏都没有听完她最后一句话,急匆匆地奔出了甘棠院,她浑然不觉,自己眼中蓄满了泪水。 ☆、第156章 再死 连氏跌跌撞撞冲出垂花门的时候,就见到几个小厮抬着顾道往进来,顾道往脸上满是鲜血,地上都滴了不少。 “往儿……”连氏哀哭一声,脚步蹒跚着,差点就跌倒了。顾道往此刻双眼紧闭着,只剩下微弱的呼吸,看着情况就很严重。 “二太太,小的已经让人去唤大夫了,请二太太让一让!”说话的,是山青的父亲张兴。此刻他脸上冒着冷汗,心中慌乱不已。 因为,就是他前去国子学接顾道往回来的。如今出了这样的状况,他无论如何都躲不问责,都不知如何是好。 连氏赶忙侧开身子,让人将顾道往抬回他所在的占鳌院,泣不成声地一路跟着前去。 很快,顾霑和顾重安也知道了顾道往出事了,便立刻赶往占鳌院,他们的神色同样忧虑,尤其是顾霑,几乎都站不稳。 顾重庭刚身死,大孙子赶回来奔丧的时候,就出现了意外。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而且头部刚好落在石阶之上,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这一切,太意外,太巧合了!巧合到让顾霑根本不相信。 顾重庭身死,大孙子从国子学赶回来奔丧,就连顾霑自己,都不知道会发生这些事,这些事只能是同一个人所为,就是杀了顾重庭那个人! 他熟知顾家的情况,知道顾重庭身死,顾道往会赶回办丧,然后在路上制造了意外,让顾道往也出事。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 顾霑正想着这种种,就突地听到一阵哭声,这哭声夹杂着“你骗我!往儿,往儿”的大叫声,这哭声满是悲怆苦痛,让人闻之恻然。 顾霑的神色一下子变得惨白。这是连氏。她如此大哭,那么……那么…… 顾霑来到顾道往床前的时候,正好见到周大夫摇摇头。轻声地说着:“大少爷撞到头部,伤势太严重了,老夫无能为力。” 周大夫的话,像重锤一样击向连氏。她呆愣之后就死死扒住周大夫的衣袖,叠声哀求道:“大夫。求求你,一定要救回往儿,他马上就会被荫官了,求求你。求求你……” 一向端庄的连氏此刻头发凌乱眼泪滂沱,挣扎着要跪在地上求周大夫。她这副模样,让人看了就心生怜悯。何况是医者父母心的周大夫? 周大夫不忍地别开眼,心想道这妇人太惨了些。相公和儿子接连出事,这样巨大的打击,谁都受不了,可是他能做的,就只能说“请节哀”这一句话。 节哀,哀什么?连氏呆呆地放开周大夫的衣袖,转身靠近顾道往,完全不在意他脸上满是血污,用手轻轻抚着顾道往的脸,簌簌落着泪,喃喃唤道:“往儿,往儿,快醒过来……” 就像顾道往是睡着了一样,她正在小心翼翼地唤儿子起床。可是,顾道往没有任何反应,任凭连氏怎样叫唤,他都一动不动。 连氏感到顾道往的脸在逐渐变冷,她自己的心也像掉进了冰窟窿一样,最后她忍不住眼一黑,晕死了过去。 大少爷顾道往在赶回奔丧的途中,不幸从马背上摔下来,最后重伤不治身亡,与他的父亲顾重庭,死在了同一天。 顾道往不治身亡的事情,同样很快就传遍了顾家。下人们惴惴不安,觉得顾家二房是不是受了什么诅咒,二老爷和大少爷怎么会接连出事?他们这样想着,却每个人更加慎言慎行,连大气都不敢喘。 顾琰听到这个事情的时候,大吃一惊。对于顾道往这个大堂兄,顾琰没有多少印象,前一世顾道往仕途一路顺畅,最后是因为卷进三初宫变中而被诛。 这一世,他竟死于此时,竟然从马背上摔下来,就撞到头,死了。听起来如此儿戏,却是真得不能再真的现实。 “姑娘,我父亲他……我父亲他也懵了,事情就在一瞬间发生,他也不记不得有什么异常。”水绿双眼通红,心里无比焦急,却强自镇定地描述着张兴所知道的事情。 顾道往是会骑马的,虽然不像军中士兵那么精通,但骑马从国子学赶回顾家,肯定不会有问题,为了节省时间,张兴才会带着马去。 从国子学骑马到顾家,所须约半个时辰,中途会经过一条崎岖的青石街道,顾道往就是在那里出事的。张兴并不知事情是怎样发生的,他在后面就见到顾道往突然离开了马背,然后摔倒,事情就变成了这样。 水绿说罢这一切,终于忍不住跪在地上,声音沙哑地说道:“求姑娘救救奴婢父亲,他什么都不知道。” 张兴是去接顾道往的,如今顾道往伤重不治,连氏指责他故意害死顾道往,定要杖死他。如今,张兴被西堂看管起来,就等候顾霑的发落。 水绿和山青心急不已,唯一所能求的对象,就是顾琰了。 “此事我知道了,你们请放心。我不会让张管事有事的。”顾琰吩咐水绿起来,这样说道。 这一连串的事情,摆明了这是一个局,背后肯定有人在操控这一切,顾道往的死,肯定与张兴无关。祖父想必也知道这一点,他关着张兴,只是要表明追究此事的态度,张兴倒不会有事的。 听得顾琰这么说,水绿才站了起来,她脸上犹有泪痕,心却松了不少。她笃定了一点,那就是姑娘说父亲没事,那么父亲就会真的没事。 主仆两人正想说什么,月白就神色有异地走了进来,低声地说道:“姑娘,孙姨娘有急事要见姑娘,如今就候在尺璧院外,奴婢怎么说她都不肯离开。” 孙绮罗要见顾琰不是一次两次了,在顾重庭还被关在忠孝堂的时候,孙绮罗就给顾琰送了信。请求顾琰帮忙让顾重庭出来。这样的忙,顾琰怎么会帮?她避之还不及。 顾家一下子出了太多事,顾琰也没有心思理会孙绮罗,便让月白推掉了孙绮罗见面的要求,没想到她竟亲自来了,一点都不避忌。 也对,顾重庭都死了。她还避忌什么? “让她进来吧。”顾琰叹息了一声。这样说道,不知为何心情异常沉重。 孙绮罗便这么婉约地走了进来,她一身雪白。外面罩着一件麻衣,头上除了别着一朵白花,便什么都没有。 她脸上粉黛不施,神容枯槁。眼睛木木的,看着没有一点生气。看着颇为瘆人。 “你……节哀吧。”顾琰这样说道,见到孙绮罗这样,她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好。 孙绮罗听了,眼神转了转。然后缓缓跪在了顾琰跟前,惨然说道:“姑娘有心了。我这番来,是想求姑娘一件事。最后一件事。” 顾琰再度叹息一声,敛了敛目。才说道:“你且起来吧,是何事?” 此刻顾琰的心情十分复杂,孙绮罗是她物色的,用以对付连氏和顾重庭,显而易见,孙绮罗起了很好的作用,不然连氏不会在忠孝堂揭露顾重庭的身世。 顾重庭和连氏有今日,顾琰一点都可惜,却不知为何,她对孙绮罗,甚是不忍。说到底,孙氏也是个可怜人。或许,天下间没有哪一个女人是不可怜的。 孙绮罗执意跪着,边落泪边说道:“师兄自从被关在忠孝堂,我就没有再见过他了。如今,我也算未亡人了,他的尸身就躺在灵堂,我却不能见他一面,求姑娘让我再见他一面。我想再见他一面……我想再见他一面……” 孙绮罗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地上,很快地上就出现了几个水印,且越加越深。 此刻,孙绮罗的眼泪,不仅仅是因为未亡人,更是因为无法见顾重庭一面。平时顾重庭是宠爱她不假,如今顾重庭一死,她只是妾而已,哪里有资格出现在灵堂?如今,她唯一能求的,就是顾琰。 顾琰低着头看着孙绮罗,然后不忍地闭上眼,她听见自己这样说道:“我答应你。” 孙绮罗感激涕零地离开尺璧院,她走了之后,月白担忧地拢住了眉头,想了想还是出言道:“姑娘,孙姨娘进入灵堂,到底不妥,怕二太太会发难。” 月白所说的道理,顾琰何尝不清楚?只是,她见到孙绮罗的样子,就像见到一朵即将凋零的花,眼见就要死的人,满足她死之前的心愿,大抵这就是一种恻隐吧。——是的,顾琰已经看出孙绮罗已全无生志,见顾重庭一面就是她死前心愿。 人行世上,独生独死,苦乐自当,无有代者,顾琰不会替代孙绮罗去感受这悲伤苦痛,但她做不到无动于衷。这个死愿,能帮就帮了。 月白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话了。她已经知晓,看着无比硬冷无情的姑娘,实则内心有最柔软之处。 且说,孙绮罗离开尺璧院的时候,就听到了甘棠院方向传来阵阵哭声,这是连氏在哭,哭她死去的大儿子顾道往,每一声都让人心酸悲伤。 “大少爷已经停灵了,就在老爷灵堂的旁边。听说连氏已经哭得昏厥了几次。没想到,她也有这一日!”孙绮罗的婢女冬棋细声地说道,语气极是幸灾乐祸。 她想起了当时孙绮罗落胎时情况,那时候,孙绮罗被硬生生打下孩子,大出血几乎去了半条命,这都是连氏作的孽,一报还一报,活该她有这一日!一想到这些,冬棋便觉得快慰。 孙绮罗眯着眼往甘棠院方向看了一眼,才淡淡说道:“她哭什么,不是还有一个儿子吗?” 连氏,要比她好多了! (章外:写连氏的时候,竟眼睛有些湿润,她也是母亲呀。顾道往的名字,起得不好,半道而亡,嘻嘻。)L ☆、第157章 灵堂 《礼记》曰:丧礼,哀戚之至也,节哀,顺变也;又曰:与其哀不足而礼有余也,不若礼不足而哀有余也。如今顾重庭的祭葬,倒是十分恰当地体现这些道理。 按照大定祭礼,顾重庭须得停灵七日,这灵堂,当然没设在前堂中间,而是设在了前院的一个偏堂,这里支着白幡点着白烛,堂周围还摆着一排白花圈,就是这样而已。 哀足不足尚且不说,礼则是十分简单的,除了这灵堂布置外,从只给几家送白帖报丧看出来,顾家对顾重庭的祭葬是从简办之。 顾家下人们都知机地没哭得太厉害,只是在客人上门吊唁的时候,才哭嚎几嗓子,客人一离开,嚎哭便停住了。 如此一来,顾家的气氛便极为怪异,除了下人们时不时哭嚎,其余时间则静得不能再静。 此刻灵堂内,顾重庭的棺木前,跪着连氏,还有顾道彷和顾玮等孝子孝女,他们披麻戴孝,除了顾瑜和顾珂有几声呜咽,便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顾瑜和顾珂,并不是为顾重庭而哭,她们哭的是自己未知的命运。父亲身死,嫡母不善,生母或死或弱,她们这两个二房庶女,都看不到自己将来的路在哪里。 趁着守灵的时候,光明正大哭一哭,也是好的。 连氏木木地跪着,时不时滴下几滴眼泪,她不是为了顾重庭而哭。而是为了停灵在旁边的顾道往而哭。 顾重庭的丧事尚如此简单,顾道往的就更不用说了,而且先夫后子,连氏只能在顾重庭棺木前守灵,而不能为顾道往守灵。这真的如剜了她的肉一样,对顾重庭的死就更加怨恨。 如果不是顾重庭身死,往儿便不会急着回来奔丧。那么便不会出事。都是顾重庭。都是顾重庭害了她儿子!——其实,她也没有想错。 她双眼淬毒一样盯着棺头那个大大的“奠”字,恨不得将祭台上的白蜡烛、长明灯、往生香等葬丧用品一扫落地。让顾重庭死后也不能安宁。 她死死压住自己,双眼瞪大地看着棺木,一旁的庶女、仆从们还以为她对顾重庭是何等情深,眼神都不愿意离开棺木。 就连顾道彷都往右侧跪了一步。离连氏更近一些,担心地看着她。而后低声劝慰道:“母亲,父亲已经去了,您千万要保重身体。” 顾道彷说罢,就红了眼睛。他长年在官学,平时都难得回家中一趟,根本就不知道家中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一天而已,他就没了父亲和胞兄。这么意外,又这么让他伤痛。 想到父兄相继身亡,顾道彷的心就像被塞住一样,觉得眼前发黑,瘦弱的身躯忍不住晃了几下。顾道彷天生体弱,连续两天跪着守灵,而且不能吃什么荤腥,顾道彷的身体有些受不了。 连氏转过头,看着顾道彷虚弱的样子,心里一阵难受,不由得又咒起了顾重庭。他就算是死,都拖累了两个儿子!他要死,为什么不死远一点?! 傅氏和顾琰来到灵堂的时候,就见到连氏盯着棺木的方向,整个人都是直愣愣的。 傅氏带着顾琰来到连氏身边跪下,想了想,还是出言劝慰道:“弟妹,人死不能复生,你还要照看着彷哥儿和玮姐儿,要保重才是。” 傅氏看向连氏的目光带着怜悯,丧子之痛,她也曾有过,这种痛真的是说都说不出。如今连氏还中年丧夫,这两种痛叠加在一起,连氏心中定然无比凄苦,傅氏见着就心有戚戚。 连氏闻言,将目光从棺木移到了傅氏身上。此时傅氏一身缟素,头上还别着一朵白花。她不必为顾重庭和顾道往守灵,但顾家有重丧,她这个当家主母当然要服以哀饰。 连氏看着傅氏眼中的悲悯,露出了一副哭笑皆非的怪异表情。呵呵,傅氏,这样懵懂愚笨的傅氏,竟然还能活着,而且还能活得这么好?真荒谬! 傅氏知不知道顾家发生那么多事?知不知道她的嫡长子是顾重庭害死的?知不知道迩言院的事?她还怎么能如此平和温润地跪着,悲悯看着可怜的自己? 连氏动了动嘴唇,想说些什么,却瞥见了顾琰警告的眼光。顾琰跪在傅氏身后,微微抬着头盯着连氏,目光森严冷寂,带着仿若有形的警告威吓,意思是让连氏收口! 连氏神色复杂地看着傅氏和顾琰,一时有角色错乱之感。这一对母女,傅氏才是被守护的人。傅氏这样的性子,还能有如此福分,老天真正厚爱的,是傅氏才对! 良久,连氏才转过头,然后悲伤地垂下了头,谁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顾琰见到连氏如此,轻轻吁了一口气。她知道连氏想说的是什么,不外是说顾家的阴私丑恶,是说母亲傅氏愚蠢呆笨,连仇人在侧也不自知,意图戳破傅氏纯澈良善的内心,将种种污秽加到母亲心上,无非如此! 可是,顾琰却不想傅氏知道这些丑恶阴私,像傅氏这样的品性,待人以诚入眼所见皆纯,这是一种深厚的福报,顾琰不愿她这福报有任何损伤。这不仅仅因为傅氏是她娘亲,更因为她所渴慕的,正正是傅氏这样的内心。 顾琰历前世今生,见到了太多丑恶阴私,有丧家人亡这个沉痛基调打底,她的内心不可能纯澈良善,只恨不得将顾重庭秦绩等人推在地上碾死,但这何妨?她愿意守护傅氏,为她拭去种种丑恶,让她守住内心澄净明澈。 恶人,有她一个就够了,阴私事,有她知道就够了。恶人和阴私,只是很小的部分而已。不管是对傅氏还是对顾重安,抑或是对胞弟顾道行,她想他们看到的,不是世间的种种丑恶,而是世间的善与福。 像她这样,带着前世的记忆和仇怨而来。不可能有至福之报。但她若以足够强大的势力,来守护傅氏、守护顾家,何尝不是一种臻善的途径? 顾琰低首闭眼。感受着内心的颤动。在顾重庭的灵堂里,想着连氏和傅氏种种,竟然渐渐摸到了善道之大门。 可是,她到底没能踏进去。因为这个时候,灵堂外面传来了一阵阵哀哭声。打破了灵堂的死寂。 听到这些嘤嘤哭声,顾琰便睁开了眼睛,神色一片平静,她知道。这是孙绮罗来了,带着顾重庭的妾室们,来灵堂这里见顾重庭最后一面。 果然。就见到守在灵堂外面仆人进来禀道:“二太太,孙姨娘和宋姨娘等人要进灵堂拜祭二老……” 仆从的话语还没有说完。连氏就打算了他的话,扬着眉厉声说道:“拦住她们!她们是什么身份资格,胆敢踏入灵堂这里?!” 仆人听了这话,并没有照吩咐去办,而是为难地说道:“孙姨娘说已经求得了老太爷的允许,让她们进灵堂来。” 听了这话,连氏的神色立刻阴沉了下来。顾霑都允许了,她便不好说什么了,就算她对孙氏再痛恨,也不能将她在了灵堂外。 便是这样,顾重庭的妾室们就进了灵堂,为首的就是孙氏,她好像比昨日所见又憔悴了几分。一个人若是没有了生志,精气神流失得太快了,看着十分明显。 孙绮罗进了灵堂,看都没有看顾琰和连氏等人一眼,只是痴痴地看祭台后面的棺木,径直往棺木行去。——顾重庭尚未大敛,棺盖还没有合上。 孙绮罗一见到顾重庭的尸体,眼泪就簌簌落了下来,仿佛还是十五二十时,师兄妹两人在林间花间追逐。可是岁月流逝,师兄已经躺在棺木中,而她自己一身缟素,她已成了未亡人。 未亡人,就连未亡人她都没有资格自称,真正的未亡人乃是灵堂中的连氏。如果不是姑娘提点,让她去松龄院求顾霑,她就连顾重庭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随即,众人便见到看一副心酸的情景。在白幡遮掩间,在黑色棺木旁边,一身素白的孙绮罗整个人扒在棺木上,放声痛哭起来,这哭声蕴藏着巨大的伤痛,震得白幡都动了动,完全盖过了宋氏等人的抽泣。 顾琰不忍地移开眼,顾重庭的未亡人,比起连氏来,或许还是孙绮罗更适合。 连氏浑身恨意,死死地盯着棺木旁的孙绮罗,感觉孙绮罗这样的举动,如一巴掌刮在自己脸上。这副未亡人的姿态,不是正说明她和顾重庭情深意切?顾重庭死了,仍是能戳自己心窝子! 不想,孙绮罗哭罢之后,竟然缓缓往连氏这里行过来,然后在连氏身侧停下,朝连氏盈盈一躬,嘴里说着:“太太,老爷已经去了,您请多保重。” 这样关切的话语,从孙绮罗口中说出来,听着却很惊悚。因为一个顾重庭,孙绮罗与连氏之间,早就接下了不解仇怨。孙绮罗说这些话,太怪异了! 孙绮罗好像不知道自己这句话的怪异,甚至她还露出了浅浅的笑意,然后直起了身子,往连氏的左侧移了移步子。 下一瞬,意外就发生了。 ☆、第158章 三死 连氏的左侧,跪着她儿子顾道彷。当孙绮罗往左侧移步的时候,顾琰就感到眉头一跳,似乎有什么危险一样。她瞬间反应过来,惊惧地叫道:“不要!”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孙绮罗已经走到顾道彷身边,在所有人都没来及反应的时候,她已经半蹲着身,手握着匕首狠狠往顾道征左胸刺去!——天知道,她是从哪里来的匕首?! 孙绮罗像已经像疯魔一样,双手紧握着匕首柄,用尽全身力气将匕首往顾道彷身体推进去。 因为太过用力,她整个人都向顾道彷那边倾去,顾道彷承受不住这重量,立刻就往后倒下去,孙绮罗整个人都扑在了顾道彷身上,只听到“噗嗤”一声,匕首刺得更深入,最后只剩下木柄露在外面。 顾道彷只感到胸口剧烈一痛,随即瞪大了眼,目光逐渐涣散。从头到尾,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痛哼,便什么反应都作不出,来不及!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太迅速,如电光火石间,灵堂中的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根本就无法阻止孙绮罗的动作。直到他们倒在地上,大家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啊!”连氏惊叫起来,想往顾道彷那里冲过去,可是全身力气都被抽走一样,脚步沉滞得动不了,反而是倒在顾道彷身上的孙绮罗,缓慢地站了起来。 她身上、脸上都染着顾道彷喷出来的鲜血,在素服的衬托下,这血色更加明显,更加惊心动魄,尤其是此刻孙绮罗抹了一下。就像她的脸都在流血,她竟“咯咯”笑了起来,像地狱中的修罗一样。 看着她这副样子,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包括连氏也是如此。 她笑着对连氏说道:“太太,您要多保重,卑妾祝您无灾无殃寿、如松柏!” 这些美好的祝福语由孙绮罗口中说出来。却是她最深的恶意和诅咒:只有您好好活着。这断子绝孙之痛才会硬生生受着!只好您好好活着,才会日日苦痛不得安宁! 眼睁睁地看着儿子死在眼前,却救不得。这样痛苦的经历,她要刻在连氏的心上,就像连氏当初对她做的那样! 连氏的脚仍沉重得迈不动,她听着这最恶毒的诅咒。眼中只有倒在地上的顾道彷,眼中满是眼泪。她本已经已经干涸的眼泪。这两日如流不尽一样。 “彷儿,彷儿!”连氏这样哭叫道,觉得自己终于能动了,巍巍颤颤地往顾道彷奔去。此刻。顾道彷瞪大了眼,已经进气少出气多了。 顾玮也奔到了顾道彷旁边,想用力地将顾道征搀扶起来。同样眼泪零落。 灵堂里的人都看着孙绮罗,不知为何。就连灵堂内的仆人都不敢靠近孙绮罗一步,谁都没有想到这个温柔婉约的孙姨娘,竟如此狠毒,敢在灵堂内杀人,杀的还是顾重庭的嫡次子。 只见孙绮罗露出了一个笑容,竟朝顾琰看了一眼,随后就往身后祭台的棱角处撞去,“砰”的一声响声过后,她就软软地倒了下去,额角正汩汩留着鲜血。 这些鲜血,还有她身上顾道彷的鲜血,刺痛了顾琰的眼睛,逼出了她的眼泪。她没有想到,存有死志的孙绮罗,临死前还做了这样的事,还要将连氏唯一的儿子杀掉,以报之前的杀子之仇。 孙绮罗,仇恨执深如此,她早该想到的,她早该想到的……她的这一生“不要”叫得太迟了! 顾琰闭上了眼睛,任凭眼泪滑下来。这一刻,她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是为顾道彷还是为孙绮罗?抑或是为了连氏? 她闭着眼,是以并没有看到,哭喊着的顾玮,正抬头半眯眼看着她。顾玮看得很清楚,孙绮罗临死前,是看向了顾琰! 灵堂这里的惨况,很快就传到了顾霑和顾重安的耳中,他们急急赶来灵堂的时候,就见到祭台边全是鲜血。孙姨娘倒在祭台边,额角的鲜血已经停了,显然已经断气。 离孙姨娘稍远些,则是呆呆抱着顾道彷的连氏,身边还跪着哭泣的顾玮。被连氏抱着的顾道彷,一只手已经无力地垂了下来。 其余的人,就像木偶一样站着,谁都不敢开口说话,没有人敢打破灵堂的寂静。就连当家主母傅氏都没有动,不知如何处理这乱局。 顾霑无力地倚靠着顾重安身侧,若不是顾重安扶他一把,他根本就站不住。短短两天,顾重庭三父子接连身亡,变故发生得太快了。他知道,顾家二房已经绝了,或许,世上本应该没有一个顾家二房。 随着顾霑和顾重安的到来,灵堂这里的乱局慢慢被收拾好了,结果当然令人无比心酸。顾道彷天生体弱,而且那一匕首刺得太深,在顾霑到来的时候,他已经气绝了。 如此,便大夫都不用请了,只是,在顾重庭灵堂旁边,在顾道往的棺木旁,架多了一副棺木,里面装的是顾道彷。 短短三天,顾家就死了三个人,而且都是二房的老爷、少爷们。这让所有人都惊愕不已,有些胆小的下人,还以为顾家二房惹了什么邪魅,不然二房男丁怎么会相继死掉? 太恐怖了,他们要离顾家二房远一点,免得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为此,二房还有几个仆人提出了请辞。 这些情况,当然传到了尺璧院,入了顾琰的耳。她听到之后,便疲惫地补了一句:“都准了吧,二房出了这些事,也用不着那那么多人了。” 经了这三天的变故,顾家二房的男丁已经死绝,就只剩下一些女眷而已。 “这一切,何其相似……”顾琰喃喃说道,想起了前一世的顾家大房。在顾道征夭折之后,顾家大房就绝了,和如今的二房何等相似! 世事颠倒流转。前世今生已经不同了,前一世是顾家大房,这一世是顾家二房。或许,顾家大房二房不能相容。更重要的是,顾家二房,是不应该存在的。 “姑娘,孙姨娘的婢女冬棋向我求救。说想为孙姨娘收尸。这事该如何是好?”月白为难地说道。 冬棋的卖身契不在顾家手中,是可以随时离开顾家的。但是孙姨娘杀了人,作为贴身婢女的冬棋。不可能置身事外,她如今被关在西堂。等候着顾霑的发落。 冬棋倒不在意自己生死,若不是想着为孙绮罗收尸,她自己怎样都无所谓。所以在被关押之前,就已经求了月白。恳求尺璧院照拂。 “这事再等等吧,你去关照张妈妈,让她们不要对冬棋用刑。我让风嬷嬷去问问祖父的意思。”顾琰想了想,这样回道。 顾道往、顾道彷的死。牵进了水绿父亲张兴和孙绮罗等人。顾道往一事是意外,这是张兴无能为力的,最后他在西堂受了二十杖责。被降为京兆农庄的小管事,才算了结这一事。 但孙绮罗是明明白白的杀人。按照律法是应当上交京兆府的。可是如今孙绮罗死了,只剩下尸体还在西堂里摆着,顾琰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办,就只能暂且这么说着。 此刻在甘棠院,顾玮陪着一直垂泪的连氏,神色悲痛不已,却有隐隐有一丝坚韧。顾家二房的男丁已经死绝了,如今连氏受了大打击浑浑噩噩的,二房能顶事的,就剩下她这个嫡女了。 这些时日果嬷嬷的教导,已经起了些微效果,顾玮此刻悲痛不已,却不断回想着灵堂中的事。她看得很清楚,孙姨娘临死前,往顾琰那里看了一眼。她们到底有没有关系,是什么关系? 还有大哥顾道往,去接大哥的人,恰恰就是顾琰贴身丫鬟的父亲,恰恰兄长就出了事。这个世上,哪有这么多“恰恰”的事,所有的巧合和意外都是人为而已! 短短三日,就有人杀了顾家二房三个人。这些,是她都知道的事情,祖父和大伯又怎么会不知? 那个张兴,已经被祖父放走了,如今被关在西堂的冬棋,想必也很快就能脱身了。这一个个有嫌疑的人,祖父根本就不处置,可见,祖父和大伯根本追查凶手,反而纵容这些嫌疑凶手离开。 是祖父和大伯不想查呢,还是他们知道凶手是谁,所以不查?还暗中维护? 在果嬷嬷的教导下,顾玮觉得事情永远不如表面看起来的那样简单,她在猜想着顾霑和顾重安的深意,还有孙姨娘看向顾琰的那个眼神。 “嬷嬷,你去查探一下,尺璧院的人会不会去西堂打点,看看孙姨娘的婢女,最后会怎样。”想了想,顾玮这样吩咐道。 “孙姨娘”这三个字,似乎碰触到了连氏的内心,让她瞬间回过神来,让她不再是之前浑浑噩噩的场景。 孙姨娘,孙绮罗,是杀了她儿子的仇人! “为什么要注意尺璧院的人有没有打点?”连氏这样问道,等待着顾玮的回答。 顾玮便将在灵堂内看到的一切,详细地告诉了连氏,末了还说道:“娘亲,大哥二哥出事,都和尺璧院或多或少有关联,女儿不相信会有这么巧的事!” 连氏听罢顾玮的话语,像是猛然想起什么一样,眼球暴涨,神色阴狠得让顾玮吓了一跳! 可是,连氏接下来说的话,才是真真正正让她惊愕到无法反应,她难以接受连氏所说的,这怎么可能? … ☆、第159章 宿仇 (第一卷至此结束) 连氏所说的话,顾玮每一个字都听得懂,但是它们组合起来是什么意思,顾玮却是一点都不明白。 “娘亲,你在说什么呀?这怎么可能呢?”顾玮讶异地低叫道,以为连氏得了失心疯。不然,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怎么可能是现实? 连氏叹了一口气,怜悯而悲苦地看着顾玮,狠了狠心,仍是将刚才的话语再说一遍:“你的父亲不是顾家血脉,你及你两个兄长自然就不是顾家血脉……” 连氏将她所知道的那些事情,包括顾重庭的身世、他之所以被关在忠孝堂的原因等事情,都一一告诉了顾玮,末了还狠狠地说道:“顾霑和顾重安早就知道这一点。就算你两位兄长死了,他们又怎么会在乎?说不定,往儿和彷儿的死,他们还从中推了一手!” 连氏越想,就越觉得自己的结论没有错。不然,去接往儿的人怎么正好和尺璧院有关系?不然,孙绮罗为何临死之前还看着顾琰?肯定是这样,绝对是这样没有错! 顾玮微张着口,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连氏所说的话语太惊悚,已经超出了顾玮所能承受的范围。她一直以自己的身世为傲,三朝四书之家的嫡女,这是多么荣耀的事情! 可是,她的娘亲却告诉她:这身世是不存在的,她身上根本就没有顾家的血脉! “顾琰知道父亲的事情吗?”良久,顾玮才艰涩地问道。知道这个惊人的事情后,她的脑中闪过种种事情,各样想法充斥。但是她最在意的,最先问出口的,反而是这个事情。 顾琰知道吗?她知道我不是顾家血脉吗?——顾玮这样想着,紧张地等待着连氏的回答。 连氏觉得顾玮这样问有些奇怪,但没有太过在意,只是如实说道:“她知道,老太爷在忠孝堂说当年事的时候。她正好在那里。而且从神色上来看。她似乎早就知道了。” 连氏回想着当时忠孝堂的情景,总觉得顾琰过于沉默,好像早已知道这些事情一样。此时便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听到连氏的说话,顾玮只觉得眼前闪过一抹白光,神色就变得异常难看。她知道!她早就知道我不是顾家血脉!想必,在她的心中。自己就像个跳梁小丑一样窜来窜去,她把这一切都当作笑话看待吧? 是以。顾琰才会高高在上的,睥睨地看着我,然后说道:“顾玮,我不屑对付你……” 这样的想法。在顾玮心中翻来滚去,让她的脸又红有白。她感到异常难堪,她不知道。原来她真正的血脉,只是源自西疆一个武官! 顾琰是真正的三朝四书嫡女。而自己,却有这样不堪的血脉! 平时越是高傲,越是看重自己身世的人,在得知自己的血脉并不高贵的时候,就越是难以接受。此刻顾玮就是这样,神色阴沉得几乎墨黑。 直到这时,连氏才隐约知道顾玮的心态。也对,原本两个人同是顾家嫡女,而且不论是相貌才情还是聪慧,原来顾玮都比顾琰高出一大截。可是,自从顾琰掉下假山醒来后,一切就变了。 如今,两个人的情况已经天差地别,一个如掌中玉,一个如屋上瓦,让人忍不住心戚唏嘘。 “玮儿,你要记得,就算你没有顾家的血脉,你也不输给顾家任何一个人!只要你学会果嬷嬷所教的,登上那个位置,权势在众人之上,没有人敢拿你的血脉论事。当今皇上,不也是一个卑贱宫女所出吗?”连氏压低了声音,这样说道。 她的眼眸里仿佛有暗火,像某种狂热的情绪一样,说出这些道理。这是连氏心中坚信的道理,只要有足够的势力,就可以做很多事情,就可以完成很多心愿。 这一点,她无法做到了,只能寄希望予女儿。在她的三个儿女当中,顾玮是最像她又是最聪明的。连氏希望她能做自己想做到的事情,那就是将所有负过她的人,都狠狠踩在脚下! “玮儿,只要你靠上那位贵人,得到了势力,那么不管是顾琰,还是京兆任何一位贵女,你都能将她们压下去!”连氏急切地说道,唯恐顾玮不领悟她所言。 顾玮点了点头,神色似懂非懂。得到了势力,将顾琰及任何一位京兆贵女压下去?这样,就不会有人看不起她,那一句“不屑对付你”的话语,她此生此世都不想再听第二次! 顾玮再次点了点头,眼中的光芒越来越盛,最后亮得吓人。 夜半时分,甘棠院却还有一豆灯光,连氏和果嬷嬷相对而坐,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果嬷嬷的神色尤其凝重。 随即,她叹了一口气说道:“太太,您不必如此。若是你做到这一步,姑娘得有多伤心。” “我意已决,我做不到的事情,玮儿一定要做到。可是,她太稚嫩了,如今这样的变故,还不足以成就她,须得一道重雷响在她头顶,她才会悟。以后,她就劳烦你费心了。”连氏这样说道,嘴角有一丝奇异的笑意。 她尚未等果嬷嬷回话,就继续说道:“你放心,那个人我已经放回去了,那件事不会有人知道。我为先前的威胁道歉,我想,玮儿如果成就了,你的心愿也达成了,你没有理由弃玮儿不顾。”连氏这样说道,语气很笃定。 虽然她曾看错了顾重庭,但眼前果嬷嬷眼中的野心,她看得太清楚了。 况且,她对自己女儿的本事很清楚,只要仔细跳脚,将来的成就肯定非同一般。这样的璞玉,果嬷嬷肯定不舍得放弃。 “请太太放心,奴婢一定不会让太太失望的。”果嬷嬷这样回道。眼中也有一抹奇异的亮光。 就算有人在这房间内,也听不懂这两个人禅机般的对话。过了一会儿,甘棠院的灯就熄了,仿佛这一番对话没有出现过一样。 就算顾家接连死了三个人,时日仍在继续,太阳依旧东升西落,和往常并无二致。 很快。就到了顾重庭出殡的日子。也是顾道往和顾道彷出殡的日子,这一日顾家的哭声哀嚎就没停过。三口棺材先后抬出顾家,让人不忍细看。 出了京兆南门之后。抬棺的仆人才知道,这三口棺材并不是往南侧而去,而是往东侧而行,顾家的祖坟在南门以南。很显然,这三口棺材是不入顾家祖坟的。 仆人们心生讶异。可是看到主子们一个二个沉静的脸,说明他们早就知道这些安排,就不敢说什么了,只得按照吩咐抬棺。 送顾重庭父子三人最后一程的。除了二房的顾玮、顾瑜和顾珂外,还有大房的顾重安和顾琰等人,就连顾道征都来了。来看着顾重庭等人入土安葬。 顾重庭的两个儿子已经死,走在送丧队伍中。为顾重庭担幡买水的,是顾家旁支的一个小孩子,他按照大人的吩咐将谷子撒了一路,却懵懵懂懂不知是何意思。 在这一事上,顾琰理解祖父顾霑的做法,却不能苟同。顾重庭非顾家血脉,何必还要找顾家子弟送丧呢?就算顾重庭已经死了,顾琰都无法宽容他。 幸好,顾重庭等人并没有葬入顾家祖坟。不然,顾琰就算拼着不孝,也要冲到松龄院反对这一点。 顾琰之所以会送丧到最后,是因为要亲眼看着顾重庭落土,看着他慢慢被泥土掩埋。这对于顾琰来说,就像一个重要的仪式,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与前一世的伤痛作别,才能与前一世的命运相离。 尘归尘,土归土,顾重庭已经身死,再也不能对顾家作什么恶了。顾琰不信他还能死后翻生,自己这样的经历,万中无一,顾重庭,已经彻底消亡了。 送丧完毕之后,顾家一行人哀默地返回家中,顾玮双眼一直通红,却没有任何抽泣之声,整个人反而无比沉静,看着和平时大不一样。 甫回到家中,她们都还没有来得及喝下解秽酒,就听到下人来报,道是连氏在甘棠院自缢了,等婢女幻虹发现的时候,已经没有气了。 “咣当”一声,顾玮手中捧着解秽酒掉了下来,酒水并碗碎飞溅,可是顾玮浑然不觉。 她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是急促地往甘棠院奔去。她的绣鞋直接踩上碎片,有没有刺痛都不知道。 顾琰已经举到嘴边的解秽酒,怎么都喝不下去了。连氏自缢,身亡了?这……比顾重庭身亡更让她诧异,这怎么可能?! 七日后,又一口棺木抬出顾家,这一次,是二房太太连氏。连氏入土当晚,玉堂院中的顾玮就就失踪了,一同消失的,还有果嬷嬷与连氏的重要嫁妆,其中,有众多的田契地契铺契。 她走得突然,顾家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现在在何方。 (第一卷完) (章外:每一个人都会成长的,顾琰是,顾玮当然也是。)L ☆、第160章 你还好吗? 转眼已经是二月中旬了,距离连氏入土已经好几天,顾家的氛围仍是沉郁静寂,连平时极为闹腾的小孩儿顾道行都没有怎么哭,这倒让叠章院省事不少。 接连不断的丧事,几乎耗光了顾家的所有人的精力,顾家每一个人都累得够呛,而且这种累还夹着伤悲,最让人受不了。 顾霑受了这么多打击,已经卧病在床了,特别交代了顾重安和傅氏不必侍疾,不然顾家人权都要累倒了。 确实,傅氏也没有太多的精力来侍疾了,顾家二房的丧葬事宜全是她在打点,如今她的声音还是沙哑的。况且连氏死后,顾家二房更加乱哄哄的,这需要她去安置。 顾重庭的庶女顾瑜和顾珂,按礼需守孝三年,还有那些姨娘们,都服素幽居,这倒没有什么需要费心的。唯一让傅氏忧心,是顾重庭的嫡女顾玮,突然在玉堂院失踪的顾玮。 “玮姐儿还是没有找到吗?她一个小姑娘家会去哪里呢?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傅氏问着傅妈妈,眉头皱了起来。 傅妈妈摇摇头,回道顾家各个院落已经找遍了,忠勇伯府那里已经问了话,还有顾家在京郊的农庄也找了,仍是没有找到顾玮和果嬷嬷。 “玮姐儿的几个贴身丫鬟,还是什么都不肯说吗?再让张妈妈审问,定要找回玮姐儿!”傅氏难得发了怒,冷着脸对傅妈妈说道。 若是找不回顾玮,若是顾玮流落在外被糟蹋了……傅氏不敢想这些最坏的结果,心中甚是着急。 听了傅氏的吩咐。傅妈妈只得点点头,心知肯定问不出什么来。三姑娘失踪,并没有带着听琴、鼓瑟等丫鬟,就证明这些丫鬟是被弃了的,她又怎么会让这些丫鬟知道实情? 顾琰静静听着这些对话,眼神转了转,便出言道:“母亲。这事还是告诉祖父吧。请他做个定断。看样子,三妹妹一时半会是找不回来了。” 顾琰很清楚,顾玮不是一时半会找不回来了。而是肯定找不回来了。她离开得悄无生息,而且将连氏的重要嫁妆都带走了,显然早就准备多时;她就见听琴、鼓瑟这些贴身丫鬟都不带,显然走得决绝。 这样的人。怎么能找得回来? 她不知道顾玮为何离开,不知道顾玮如今在哪里。但她知道顾玮的背后还有一个强大的助力。不然,她一个姑娘家不可能躲得起来,就连陈通记发散了人手都找不到! 她让人去查顾玮带走的地契铺契,却发现它们都在同一天易了主。那些接手的新主人。都是京兆正经的商人,背后并没有什么联系,他们是看中了这些地契铺契的利润。才买下来。 将地契铺契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易手,还能将所有痕迹都扫掉。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顾玮背后的助力,让顾琰心惊。 不可能是忠勇伯府助她,忠勇伯连翰文是个庸人,不可能是他。那么顾玮身边还有谁呢? 自然而然地,顾琰想到了果嬷嬷,宫中掖庭出来的嬷嬷。她是随顾玮消失不见的,她从中做什么事情? 这些,顾琰暂且不能得知,但是顾玮这个人,她不得不防,而且还要提前做最充分的防备。既然顾玮主动离开顾家,那么,就让她永远也回不来好了! 傅氏听了顾琰的话语,想了想觉得这也是个办法。先前想着老太爷卧病在床,傅氏怕再增加他的忧虑,便没有将顾玮失踪的事情告诉他,既然顾玮怎么都找不到,这事势必要告诉老太爷的。 傍晚时分,顾家后院内就传出“三姑娘忧思过度,茶饭不思以致病了”这样的说话,还说得有模有样,令顾琰有一种顾玮瘦弱卧病的即视感。 听到这些说话,顾琰便知道祖父顾霑还没糊涂到底,对顾玮失踪作出了最恰当的处置。在外人看来,顾玮还是顾家嫡女,顾家嫡女若是在外出了什么事,顾家其余的姑娘乃至整个顾家,必定深受其累,后患定必无穷。 想必,再过几天,后院就会说顾玮药石罔效而后香消魂损,顾家又将会抬出一口棺材。这段时间,顾家抬出的棺材已经够多的了,不差顾玮这一口。 世人看来,顾玮已经身死,顾玮仍活着,但已经不是顾家人了,若是她想用顾家的身份做些什么,绝不可能! 顶着旁的身份活着,这不是一件轻松的事,顾玮是自己生受这样的苦,与任何人无尤! 顾琰想着这种种,眉眼都眯了起来,浑身散发着冷意,直到听到“吱吱,吱吱”的叫声,她的冷意才散了去,不由自主地带了一丝笑容。 她顺着声音看过去,果然见到圆滚滚的小圈朝她奔来,然后小短爪扒拉着她的裙摆,还不住地用圆头蹭着顾琰,显得异常亲热。 “小圈,你回来了!”顾琰立刻蹲下身,将小圈掬起来放在桌子上,笑眯眯地问道。 这一段顾家太多事情了,尺璧院中的每一个人都不得空闲,只有小圈自己在尺璧院,顾琰怕它有什么损失,便让它去了沈家。小圈在沈家那里,顾琰会放心些。 小圈咧着嘴点点头,还想卖萌打个滚,却一不小心滚过了头,差点就掉下桌子去了,它忙不迭地扒着桌子,小短腿蹬来蹬去,可怜兮兮地“吱吱”叫着。 “哈哈……”顾琰看着小圈的动作,忍不住笑出了声音。如此憨傻的小圈,像一缕阳光,驱散了顾琰这段时日的阴暗。 说起来,她真的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一旁的月白见到顾琰笑得这么开心,心情也很好,可是她却故意咳了咳,一本正经地说道:“姑娘。沈大人来了,就在桐荫轩候着。” 看到月白揶揄的目光,纵是顾琰再稳重,都忍不住微微羞红了脸。他来了…… 最近顾琰都忙着顾重庭等人的丧事,而且沈度一直在养伤,顾琰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想到他如今就在桐荫轩内。离她这样近。顾琰心中不可抑地起了一阵焦灼。 很想快点见到他,快点见到他…… 当顾琰奔到桐荫轩,远远见到那个笔直修长的鸦青身形时候。她的心一下子就平静下来了,种种焦灼、晦暗、不安霎时就褪得干干净净。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放慢了脚步,脸上带着盈盈笑意。朝沈度一步一步走近,近到可以清晰看到他眼底的焦灼和情意。 原来。这样的焦灼,他也有。 “你来了……”顾琰在沈度面前站定,笑着说了这一句话,眉眼弯弯的。无法掩饰满心喜悦。 “想着你忙完了,我便来了。”沈度回了这一句,感到自己的心跳得厉害。尤其是靠得这么近,他几乎可以闻到她发端的幽香。 唔。没有用头油,很好很香…… 快一个月没有见面,沈度觉得顾琰好像又长大了一些,身量抽高了,呃,胸前的包子大了些,这些都不说,关键是她的气度,更加沉稳了,仿佛经历了风雨洗练一样,璞玉正在放出润泽光华。 对此,沈度既觉得满心欢喜又异常心疼。一个人要成长,必然要经历很多伤痛,将这些伤痛磨圆磨平了,化成向上的力量,整个人才会润泽有光华 沈度当年就是这样走过来的,知道这样的过程是何等艰难,顾琰的气度越是沉稳,光华越是润泽,所经历的苦痛必然也越多,他怎么会不心疼? 沈度忍不住伸出手,小心翼翼贴上顾琰的脸颊,轻轻地问道:“阿璧,你还好吗?” 见到顾琰,他有太多想说,却只问了这一句,饱含着心疼怜惜。 这些心疼怜惜,透到了顾琰的心底,如春寒暖阳照着她的心,让她心中丰盈。她用脸颊蹭了蹭沈度的手掌,感受着他的温暖和薄茧,心中极是平静。 “我很好,只是有点累……”顾琰半眯着眼说道,想起了小山丘那一夜,沈度也是如这样,将漫天铺地的温暖和深情送给她。她从他身上所能感受的,都是这么美好的东西。 仿佛只要站在这个人身边,便什么事情都不用怕了。 她又蹭了蹭沈度的手掌,再一次说道:“计之,我很好。” 她的确很好,顾重庭已经身死,前一世的仇人已经死了一个,顾家虽然元气大伤,但拨除了二房这个毒瘤,以后的路才能好走。 沈度听她这么说,便不舍地放开了手。他想起了此来,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事情,那就是给顾琰送礼,顾琰的生辰贺礼! “这是,这是古山梅?”顾琰打开沈度递过来的小锦盒,便惊讶地低喊了一句。 只见锦盒里面有一对耳环,半开梅花的样式,材质非金非石非木,与先前的古山梅钗子显然是配套的。这个生辰礼,太珍贵了! 她的生辰是正月二十八,正是顾家丧事最忙的时候,生辰自然不能过的,她自己也没有在意,又不是及笄的日子,并没有什么好庆祝的。 她没想到,沈度却在意,并且给她准备了这么贵重的礼物。 “是的,这是织染坊东家池青送来的,织染坊和少府监往来很多,池青总能找到好东西。他是我的属下。”沈度点点头,这样说道。 池青和织染坊的事,他来之前,就想对顾琰说了。这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他已经认定顾琰,身边的人总要让顾琰知道才是。 顾琰拿着锦盒的手顿了顿,池青、织染坊,怎么好像在哪里听说过一样?她却一时想不起来。L ☆、第161章 最后细节 顾琰看着手中的古山梅耳环,露出了一副深思的神色,池青和织染坊,到底在哪里听说过呢?她真是想不出来了,只好苦恼地摇了摇头。 一直紧张盯着顾琰看的沈度,见到她摇了摇头,还以为她不喜欢这份礼物,于是略为紧张地解释道:“我觉得这礼物很适合你,正好和先前的簪子是一套的,你若是不喜欢,我重新再送一份礼物……” 以他对顾琰了解,她应该会喜欢这份礼物才对,怎么会摇摇头呢?沈度想不明白。这第一次当面送礼物,似乎就送得不讨喜,这种感觉,沈度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顾琰看着沈度窘迫的样子,忽而“噗嗤”一声笑出声音来。她双眼晶亮地看着沈度。觉一向沉稳的沈大人,此刻却是这样,顾琰反而觉得他此刻特别迷人。 “不是,不是不喜欢,我很喜欢这礼物。我摇头是因为池青和织染坊好像在哪里听到过,却一下子想不起来了。”顾琰笑着说道。 沈度听见她说很喜欢,这才放下心来。可是听罢顾琰的话语,他的眉头不禁皱了皱:“如是织染坊你听说过,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但池青一向低调,他的名字应该不会传到后宅里来,你确定你听说过?” 顾琰是在哪里听说过池青这名字的?这就让沈度好奇了。这当中,莫不是有什么因由? “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说的,才摇头,一时间真的记不起来了。”顾琰回答道,又凝神想了一会儿,仍是无所得。 “想不起来就别想了。既然想不起来,说明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你最近耗费的心神太多了。顾重庭……怎么会这么突然就过世了?”沈度没有纠结池青一事,反而问起了顾家的情况。 最近的顾家,在京兆官场上太出名,这出名,是因为顾家在半月内,先后抬出了四口棺材!见过有人死的。却没有见过一家这么个死人法的!况且。这家还是吏部尚书顾家! 京兆官员一边惋惜着顾家男丁的凋零,惋惜着顾家元气大伤,一边又兴致勃勃地数着顾家的棺材。这种看热闹的心态,正好反映了朝中无大事。 与这些官员看戏想比,沈度更关心的是为什么。顾家二房的死亡,是从顾重庭开始的。似乎,是从殿中省那件事开始的?殿中省的事情出现之后。顾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果然,就听到顾琰如此回道:“顾重庭是被人杀死的,多半是为了灭口。他被杀,应该和殿中省事情有关。” 说罢。顾琰叹息了一声。顾家对外宣称顾重庭死于疾病,沈度会有此一问,并不奇怪。 顾重庭在皇上汤水中下药一事。幸好被九殿下阻止了,如若没有阻止。那么现在顾家早就被株连了,真是万幸! 原本,祖父和父亲是要追查殿中省一事的,后来顾道往等人相继死亡,这事就被搁了下来。到现在,顾琰都没能确定真正下手的人是谁。心中或有猜测,却不能最终确定。 说及这殿中省一事,沈度便想起了当时的情景。那时候,他让如年去了东墙东北角,交代朱宣知去盯着顾重庭。没过多久,朱宣知就急匆匆出现在他面前,还拿着一个瓷器。 听清楚了朱宣知说的事情,沈度立刻就让他去了顾家,这顾重庭真是作死!他必须立刻让顾霑知道这一件事。不然,顾家就会有危险,阿璧自然就会有危险。 没两天,沈度就听说了顾重庭身死的消息,然后顾家就陆续死人,他忙着养伤和朝事,都没能和顾琰见上一面,很多细节便都不知道了。 如今听到顾琰说顾重庭被灭口,沈度对事情的来龙去脉就更加清楚了。幸得顾重庭已经身死,殿中省一事便算掩了下来,不然,整个顾家都要陪葬了! “顾重庭给皇上下的药,周大夫已经弄清楚了。这东西名唤芹药子,对男人身体不好……”沈度言简意赅地说道,尽量让自己语气舒缓,眼神不自觉地闪烁,这是既不好意思的表现。 这芹药子药性猛烈,能让男人阳和不举,这样的话语,他是绝对不会在顾琰面前说出口的。天知道顾重庭在哪里找来的这些东西,据周大夫所说,这芹药子十分稀罕,寻常能得一指甲的分量就很不容易了,顾重庭哪里来的这些药? 而且,顾重庭药了皇上,根本不会有好处,若是以后皇上都没有子嗣,对谁最有利?当然是几个成年皇子。成年皇子之中,与顾重庭有联系的人,不难猜。 沈度没有明说,顾琰却听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她毕竟不是只有十三岁,如此,脸色不禁红了红。当然,这些羞意很快就被压了下去,她和沈度一样,都在想着杀顾重庭的人。 事情都说到了这一步,已经太过清楚明白了,杀顾重庭的人不是秦绩就是三皇子! 准确地说说,想谋害皇上和顾家的,不是秦绩就是三皇子! 一时间,沈度和顾琰没有说话。这事,已经没有必要再说下去了,知道了秦绩和三皇子就好,总有对付他们的一日。 两人又说了旁的事,期间小圈还跑来傻萌地打了几个滚。逗得两个人笑又不敢大声笑,最后沈度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沈度回到家中后,沉吟了片刻,径直往东园走去。顾家的事情、秦绩和三皇子的打算,他都想向沈肃说一说,听听他的想法。 过了年之后,沈肃的精神更差了,头发也更白了,似乎整个人的精气神都聚在了眼中,因此双眼熠熠异常明亮,更显得他身体的颓败。 “父亲……”沈度上前一步,低声唤道,心情就突然低沉下来了。每次见到沈肃的颓败,沈度的心就好像刀割一样,却又不得不强自平静。 再多的悲伤和苦痛,对父亲来说都没有什么作用,完成他的心愿,让他离开的时候可以无牵无挂,这才是自己做的事情。——沈度这样想着,眼神再一次坚定。 “和顾家小姑娘见完面了?我真是同情你,小姑娘现在太小了,你起码还得等两年呀。”沈肃揶揄地说道,看得出很高兴,都有取笑沈度的心情。 “父亲,我等着她长大,这也是挺好的。”沈度一本正经地说道,并没有沈肃所期待看到的羞赧脸红。 没等沈肃继续取笑他,沈度便起了话头,说起了顾家和三皇子一事,还将推测的结果说了出来。 沈肃听罢,嘴角微微上扬,神情看着颇为阴冷,还哼了一声说道:“秦邑的手伸得太长了,废立之事参与得太多了。成国公府还想重现当年拥皇上上位的荣光?可惜,这一次却没有那么人可以让他杀了。” 最后一句话,沈肃几乎咬着牙说出来的。成国公府、安国公府和镇国公府,当年是踩着那么多人的尸体上去的,他们享着这尊荣已经足够多了,难道还想长久维持下去了? 沈肃想到这,忍不住说了一句表达对成国公府等勋贵的最佳看法,那就是:“我呸!” “下个月,三皇子就成亲了,或许他们很急吧。皇上春秋鼎盛,他们这么急,做什么?”对这一点,沈度深深不解。 成国公府等人上下蹦跶,就不怕会连累到三皇子吗?方集馨建议立褚到现在,三皇子都没被立为太子,显然是皇上有意晾一晾,他们这都不懂? “随他们作死去!我们在一旁看着,时不时踩上几脚便是了。如今最重要的,还是皇上巡幸一事。如果韦长隐的消息无误的话,皇上会在三皇子大婚之后下江南,这几天就会在朝中宣布了,你作好应对便是。”沈肃这样说道,神色凝重起来。 比起成国公府和三皇子这些事,沈肃更看重的是崇德帝即将南下一事,这事,关系着江南官场格局,甚至关系着大定官场格局,太过重要了。 沈度点点头,表示一切已经清楚,在长隐公子和他说这事的时候,他已经有所准备了。 想到长隐公子,沈度便想起殿中省的事情,就是长隐公子提醒的,他才能及时让朱宣知阻止这一切。当时他说过等伤好了之后,就会登门道谢,看来,要找个时间去安国公府一趟了。 第二天,沈度如常上朝,崇德帝却没有说与巡幸相关的事情,一早无甚可忙。就在他准备离开中书官署回家的时候,被急急冲来的中书侍郎杜预截住了,而且杜预的脸色十分难看。 “杜叔,发生什么事情了?”沈度见到杜预这个样子,便低声问道,连私下里的称呼都唤了出来。 杜预仍带着喘音,急急地说道:“计之,皇上欲为你赐婚!” 沈度一听,神色蓦地沉了下来。赐婚?! ☆、第162章 拒婚 沈度听了杜预的话语,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皇上要为自己赐婚?成亲来做什么呀,除了阿璧,他谁都不会娶! “杜叔,您没有听错吧?皇上怎么会突然提起这事?”回过神来后会,沈度这样问道。 “我怎么会听错?我还没有眼盲耳背!我刚才原本是要送制书去紫宸殿的,却在太液池旁听到了皇上与安昌公主在说话,皇上亲口说了一句‘将中书舍人沈度指给你为驸马,如何?’!”杜预急冲冲地说道,似乎比沈度还要着急。 他连制书都不顾不得送了,悄悄离开太液池畔,急匆匆地赶回中书省,就是为了将此事尽快告诉沈度。 若是皇上真的下旨令沈度尚安昌公主,那么杜预觉得自己可以去撞墙谢罪了。沈度怎么能尚安昌公主?就算安昌公主是天家血脉,在杜预看来,安昌公主都配不上沈度。 撇除外在所有的因素不说,单单就说安昌公主这个人就配不上!安昌公主一心巴结着淑妃、三皇子,且时常责罚宫女内侍,还以鞭笞内侍为乐,这样骄纵蛮横又没有多少脑子的人,能娶吗? 婚姻乃大事,结两姓之好,绵后世之福,妻子的人选就是一家福泽的中心,择一个什么样的妻子,就意味着选了什么样的福分,这是慎之又慎的事情。 若是沈度娶了安昌公主……那画面太美,杜预不敢看。当然,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沈度一旦尚主,那么正五品官职就到顶了。这真是,真是他娘的破事! 想到这里,杜预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说道:“快回去告诉大人,我送完制书之后再赶过去。” 沈度点点头,杜预说得没有错,这事要回去和父亲商量才是。事实上。沈度不太心急。这事其实没有杜预所想的那么严重。若是皇上真要赐婚,总要和父亲透透口风才是,拒绝赐婚。父亲肯定能想出一百个办法来。 沈度比较在意是,皇上为什么突然提起赐婚一事?为什么偏偏是安昌公主,而不是别的人? 沈度赶回家中东园的时候,却听到老管家曲禅说沈肃已经睡着了。便候在东园前堂中,没让人惊动沈肃。 这段时间。沈肃的睡眠极其困难,不知是因为心疾还是因为忧思,很多时候他都是整夜整夜不曾合眼的,如今他睡着了。除非是刀子已经割到了喉咙,不然沈度不会打扰他。就让他多睡一会,只有睡着的时候。他才能得一丝安宁。 沈度就这样等候在东园,直到申时末。他才听到内室起了窸窣的声响,随即就听到了沈肃唤人进去为他更衣梳洗。恰在这时,杜预和陆清也赶到了沈家。 一见到沈度端坐在东园前堂,杜预和陆清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想必大人还在睡觉。陆清将声音放至最轻,几乎不可闻地问道:“大人睡了多久了?” 他这轻音刚落,就听到了沈肃的说话:“明澈,有何事?”这声音还带着睡醒才有的沙哑,精气神听着也不太好。 陆清的脸色立刻暗了暗,却扬着声音说道:“大人,没事小的就不能来看看您吗?”,语气像是在捧哏一样。 杜预白了陆清一样,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儿玩!现在紧要的是沈度的婚姻大事,若是皇上真的赐婚下来,有得大家哭的! 陆清收到了杜预的白眼,不由得讪讪笑了笑。他这不是在活络活络气氛,等会好说清楚这件大事么? 过了一会儿,沈肃就出来了。因为睡了一觉,他的眼神熠熠闪亮,精神看起来很不错,和声音倒不太一样。 他端坐了下来,环视了一眼沈度等人,见到他们脸色都颇为凝重,而且连杜预都出现了,就知道是出了大事了,于是问道:“怎么大家都来了?出什么事了?” 待听清楚是什么事后,沈肃不禁扬了扬嘴唇,笑着说道:“这是多大的事儿,值得你们这么紧张吗?计之不喜欢安昌公主,推掉便是了。” 这话说得身份轻松,仿佛这大事就是柳叶落肩一样,伸手拂掉便是了,就是这么简单。 “大人,若是皇上执意赐婚,这就不是想推掉就能推掉的事情。”杜预忧虑地说道。 在来沈家的路上,他一直在想有什么办法可以拒婚,却悲催地发现除了为沈度快速定下一门亲事外,还真没有别的办法。总不能直接和皇上说不娶安昌公主吧? “为什么不可以?皇上难道还能将安昌硬塞进沈家?”沈肃挑眉反问道,帝师的风范就尽显。 杜预一时语窒,他想到了沈肃过往的为人行事,这是个敢和先帝僵着脖子说话的人,况且皇上还是他学生,拒婚,好像也不是那么难? 沈肃和沈度一样,最在意的是崇德帝提这件事的时机和对象。崇德帝是他教出来的,虽然中间隔了这几年,但沈肃的对他的行事方式太清楚了。 “皇上要用你了,估计是不太放心,想用你的才能,却不想给你高职。天下间哪有这样的事情,若是你真是尚了主,这就太好笑了!”沈肃阴测测地笑了起来。 就从皇上对安昌公主所说的话里,就可以测到帝心了。就算皇上现在看着对沈度极为看重,却不会让他登上台辅之位,真正的器重,是应该让沈度的才匹配其位,而不是令他尚主折辱他的才能。 皇上,真是令他太失望了!——沈肃这般想着,阴冷的脸漠地有一丝杀气。 这时,陆清说话了:“计之的年纪摆在这里,不是安昌还会是别人,皇上对计之的亲事上心,总要有安逸的办法才是。” 从帝师的寿宴就可以看得出,那个时候皇上就已经在考虑计之的亲事了,不然不会暗示各家太太夫人都去沈家祝寿,无非是为了让帝师相看而已。 几个月过去了,沈家在此事上都没有什么动静,皇上便急了,或许是想着计之娶哪一个人他都不放心,就将其收入皇家了。 陆清的想法,沈度甚是认同。皇上赐婚,他可以推掉一次,却不好推掉两次,就算能推掉两次,肯定还会有第三次。 他点了点头,微微一笑道:“陆叔说得极是,我心悦顾霑的嫡长孙女,除了她,我谁都不会娶。” 他这般云淡风轻地说着,浑然不知自己在陆清和杜预的心中引了一个响雷,这两人霎时就将目光移动向他,想确定他是不是在说真话。 杜预心中忍不住想爆粗,我摔!这对父子怎么都这样,明明最重要的事,说得好像很轻一样!待听清楚沈度说的话语,杜预直接想扑倒在地了! “顾家,就是近日来死了很多人的顾家?计之,你勇气可嘉。”他“哼哼”说道,并没有反对。哪里需要反对?除了沈度外,大人也是微笑着点头的,可见已经承认了。 顾霑的嫡长孙女,是哪一个? 陆清却是知道顾霑的嫡长孙女是谁,因为他的孙女陆筠与她交好,陆清见过她几次,印象中就是个娇娇姑娘,大人和计之,看中了她什么? 陆清迟疑地开口说道:“顾家现在这么多丧事,非提亲之机,还不能定下来。皇上如执意赐婚,怎么办?” 计之心悦谁,可以容后再细说,但逼近眼前的危机,就是皇上赐婚,安昌公主,娶不得的! 最后,仍是沈肃定下了主意,阴阴地说道:“若是皇上有召,你就直接拒绝好了,驸马是什么玩意儿!台辅之位,你一定要登上去,就连皇上都不能阻止!” 那些才情卓绝的人,那些惊世震俗的策,都湮灭在十多年前,只有计之登上台辅之位,那些安世宁民的策略才有实现的可能,才对得起当年死了那么多人。这赐婚,肯定要拒的! 既然沈肃说了此话,杜预和陆清便没有什么可说了,两个人只好拉住沈度,教他如何婉转拒绝皇上,教他怎样说话才能不让皇上恼怒,教他怎样才能顺着皇上的毛…… 凡此种种,他们恨不得将以往面对崇德帝的经验,一下子全都灌到沈度脑子中。 沈度微笑着点点头,保证御前应对之时,一定会小心谨慎认真细致,绝对不会让皇上震怒云云。 果然,没有两日,在沈度将拟好的诏书送到紫宸殿的时候,就被崇德帝留了下来,说起了赐婚一事。 “朕意为你赐婚,朕觉着安昌很不错。”崇德帝这样说道。作为帝王,他根本不用在意沈度的想法。但是安昌是他的皇女,他想要的是结以为好,而不是造就一对怨偶。 况且,沈肃是帝师,崇德帝总要顾虑他几分。 沈度听着崇德帝的问话,脑中想起了杜预和陆清的那一句句叮嘱,委婉、谨慎、细微等等,都在他心头萦绕。可是他说出口的,却是这么一句话:“臣感激皇上厚爱,臣已经有心悦的人了。” 崇德帝的面色沉了下来。 ☆、第163章 顾玮下落 崇德帝打量着沈度,只见眼前这个人星眉剑目,绯色的官服让他起来更加精神。一个人的光华气度,不管穿什么衣服都掩不住的,沈度便是如此。 沈度的能力,比同龄的人高得多,这一点,崇德帝也承认,不然不会给他高得离谱的起点。中书舍人,这是很多人到了耄耋之年都做不到的官位;还有虎贲中郎将,这不是立军功就能做到的。 这样一个才能卓绝的人,老师一定不会让他的仕途停在五品官位上,老师带出来的养子,定要登上台辅之位。 这些,崇德帝都很清楚,他看重沈度,给予他世人难及的官职和尊荣,多少也有顺着沈肃意愿的意思。他在考虑这亲事的时候,就知道沈家一定会拒绝。可是,可是他还是向沈度提了这亲事,这种微妙的心态,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 大概,是想再试一次老师的底线吧,就像当年那件事一样。果然,他听到的仍是拒绝。理由,在崇德帝看来一点都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沈家拒绝的态度。 通过这拒绝,崇德帝可以确认,当年那件事,仍横亘在他和老师之间,看来是不会消了。这些年谁都没有提起过那件事,他曾有一种错觉,以为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但老师的心中,仍记得! 如今,天下承平百姓安乐,朕做得还不够多吗?为什么还要记得?!一时间,崇德帝升起了怒气。不是为了沈度的话语,而是为了沈肃的态度。 崇德帝努力平息着自己的怒气,随即阴沉地看了沈度一眼。这种眼神,和沈肃十分相似,就连崇德帝自己也不知道,他身上有很多沈肃的色彩,自觉或者不自觉的。 毕竟。沈肃教导了他十几年。从少年开始直到他登基,这种烙印难以磨灭,就算崇德帝已经登基十年。沈肃的影响仍在。 良久,崇德帝才说道:“你退下吧,这亲事,容后再说。回去告诉老师。若是有空,请老师进宫一趟。” 沈度听到这些话语。心中颇为讶异,面上却不显,只恭敬地说了声是。崇德帝刚才阴沉着脸色,沈度以为必会受到一番责难。却没有想到皇上会高举低放。 如此,这亲事算是揭过去了吗?沈度不清楚。 皇上提到了老师,或许。皇上是看在老师面上,并不计较这拒绝。可是。若皇上真看老师面子,这亲事提都不会提。如此一来,他真是不明白皇上在想什么了。 当沈度向沈肃说起紫宸殿中的情况,并说崇德帝让他进宫一趟之后,只见到沈肃阴测测地笑了笑,然后说道:“没空去!” “……”沈度听到这简单直接的三个字,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沈肃的表现一如往常,但是沈度却知道,在这阴测之下,掩藏的是无法说出来的伤痛和冷寂。 沈度往沈肃那里走近了些,最后搀扶着他的肩膀;沈肃看了看沈度,心情渐渐平缓下来。 顾琰并不知道沈度正面临着赐婚,她仍是在忙着丧事,忙着顾玮的丧事。经过几日的铺陈酝酿,顾玮终于“死”了,“死”得理所当然。 顾家后院的人都知道,三姑娘顾玮忧思过甚,最终不治而夭,追随父母去黄泉之下人尽孝了。顾家还给忠勇伯府、与顾玮交好的人家发了白帖,宣告了顾玮的夭忙,顾家又是一片哭声。 顾家再添了一桩丧事,这又令得京兆官员和百姓侧目不已。霉背成这样、接二两三死人的人家,京兆真是少见。这样的事情,只会发生在战乱年代,如今是太平年,顾家出现这样的事,定必是受了诅咒。 这样一来,京兆权贵人家多少对顾家有些避忌,旁的尚且说不准,但顾家姑娘的婚姻大事,当然会大受影响。 首当其冲的,就是顾琰。她已经十三岁了,按照京兆的规矩,正是可以相看的年纪,看个一两年,及笄之前就可以定亲了。如今顾家二房发生这样的事,一时半会肯定不能提亲事了。 当然,顾家除了傅氏之外,也没有人会在意此事。顾琰本人自己就更加不在意了,有沈度在,她没有什么好在意的。 此刻她真正在意的,是顾玮下落。陈通记的人手都出动了,并且,沈度还让虎贲副典军陈维也在暗中查探,仍是一无所获。 陈维对顾琰的事,异常尽心尽力。这当中,除了顾琰是沈度唯一在意的姑娘、是陈维心中认定的主母之外,还因为那个玉指环,令得陈维对她既敬佩又感激。 顾琰送给沈度的玉指环,经过弩坊署和虎贲士兵的多次改进,现在已经用到了军中,造福了军中弓箭营的士兵,陈维也因此立了大功,得了皇上的奖赏,并且从虎贲都尉升职为虎贲副典军。 其实这一切,都是顾琰之功,但这一切,又不能为外人道。如今顾琰有求,陈维当然竭尽所能,暗地里查探顾玮的下落。 结果,当然是没有结果。本想好好表现的陈维,就只有无比郁闷了,便只好将这无比的郁闷发泄到练兵之中,最后虎贲士兵几乎都哭了,给练的! 顾琰听到这最后结果,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顾玮,竟然这么能藏,或者说,顾玮背后的势力,竟如此强大,可以将她藏得这么深!京兆有能力可以避过陈通记和虎贲军查探的人,真的不多,无非是中枢大三神、皇室和国公勋贵。 这些人,能与顾玮有什么联系?顾琰想不出,据她所知,顾玮也没有机会去认识这些贵人,但顾玮确确实实是藏起来了,这才是摆在顾琰面前的事实。这令顾琰感到忧心。 “让陈通记不用再专注找顾玮了,人手都撤了吧。”顾琰这样说道。 花了这么多心力都不找不到,那就真是找不到了,再耗着也不是办法,陈通记毕竟是傅家的,能为她如此尽心尽力,已经是十分难得了。 陈三娘听到这些话。点了点头。表示以后还会密切留意顾玮的情况,又说了说京兆如今的情况,最后才离开尺璧院。 与此同时。在一个豪华的府邸内的某个厢房,一个低沉的嗓音响起:“顾家又抬出了一口棺材,京兆权贵人家都知道,顾家二房的嫡女因为忧思过甚。已经夭亡了。以后世上再没有顾玮这个人了。” 他这话,是对着顾玮说的。此刻她匍匐在地。只看得见戴着一朵白花的头顶,身子一动不动。 映进顾玮眼帘中的,是暗金织花云锦的衣摆。这个衣摆提醒顾她现在在哪里,眼前这个人是谁。从她离开顾家那一刻开始。她就知道顾玮已死,顾琰不可能留着“顾玮”这个人活着。这些话,意料中而已。又有什么好意外的? 她仍维持着匍匐的姿势,表示对眼前这人的臣服。她父母兄长之仇。她不甘低下之怨,只有靠着眼前这人,才能有报的可能。 见到顾玮这个样子,说话的人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样的顾玮,才像一块璞玉,值得他去雕琢。 顾玮如今这个姿态,似极了他少时的时候。第一眼见到顾玮的时候,他就从顾玮眼中看到了似曾相识的东西,屈于人下的不甘,对至亲的仇怨,对势力的渴望和野心,这些,都是他有过的。 看着顾玮,他就好像看见了另一个自己。所以,在果嬷嬷带着顾玮来寻求庇护的时候,他才毫不犹豫收下了她。他想看一看,和他这样相似的姑娘,可以走到哪一步。 当然,也因为她足够聪慧,如果是愚蠢的人,他绝对会不屑一顾。后宅那些愚蠢的女人,他见得太多了,就连宫中的女人,也没有多少聪慧的。他希望顾玮不会让他失望。 “我会将你送去岭南府韶州,从今之后,你就是韶州县令樊松之的庶女樊萦。有需要的时候,我会将你接回来。”他这样说道,为她安排了去路。 顾玮听了这话,朝这人叩了三个响头,然后说道:“樊萦此后必为大人所使,肝脑涂地!” 她自称樊萦,而不再是顾玮。此后,她就是樊萦了,顾玮……已经死了。 顾玮如此自称,令他满意地点了点头。抛弃过往的一切,以另一个人的身份活着,这是一件异常艰难痛苦的事。尤其是顾家,三朝四书的顾家,这样显赫的身份,顾玮却如此轻易地抛弃了,没有半点留恋。 光是这一点,顾玮就让他高看一眼了。但是有些话,却不得不说。 “我的麾下,从来没无用之人。”他这样说道,声音十分冷淡。 他可以成全顾玮,前提是顾玮要真的有用,不然,他不会浪费那么多的心力,他又不是开善堂的。 三日后,顾玮与果嬷嬷就离开了京兆。这是顾玮第一次离开京兆,而且是去遥远的岭南府。顾家世居京兆,连氏的娘家忠勇伯府也是在京兆的,顾玮曾经以为她这一生都不必离开京兆的。 只是,人生远比以为的要莫测,因缘际会这四个字,谁都无法说清楚的。 坐着马车离开京兆的时候,顾玮并没有撩开帘子看京兆一眼,因为她知道,京兆,她一定会回来的。 ☆、第164章 祖孙 随着顾家二房嫡脉死绝,顾瑜和顾珂进入礼佛堂守孝,二房的仆人相继离开,顾家就进入了另一个时期,一个没有顾家二房的时期。 在顾家剩余的下人看来,顾重庭仍是老太爷最爱重的嫡次子,顾家二房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老太爷受了这么大的打击已卧病在床,如今顾家已经没有人敢说起二房的事情了,就是怕老太爷会伤心难过。 松龄院内,顾霑的确一脸憔悴和颓然。他卧病在床,是为了顾重庭和顾道往等人,但更多的,还是为了顾重庭的身世,还是为了那杀顾重庭的人。 顾重庭的死,顾霑并没有上报京兆府,而是报了一个急病而亡,后来顾道往和顾道彷等人也同样如此。本来,一家连续出现这么多丧事,谁都知道不寻常,京兆府的官员曾来过顾家一两次,后来便没有上门了。 不知顾霑是三品重官之位起了作用,还是有人在暗中打点,总之,京兆府就不再过问顾家的情况。没有了京兆府的过问,顾家就不用去应付些什么,只专心办妥丧事便是。 在所有人的丧事完毕之后,顾霑才有心思和时间来推度二房连续死人之事。顾重庭是被人勒死的,这是顾家丧事的源头,究竟是谁半夜潜进顾家来杀了顾重庭呢? 此刻,在松龄院内,顾霑和顾重安就在讨论这个问题,期望有所得。 “殿中省那里,可有查出什么了?”顾霑这样问道。他神色潮白,双眼深陷了下去。 “并没有查出什么,当时,尚食局发生了一场火灾。这火灾是一个小内侍引发的,小内侍已经被杖杀,并没有说出什么来。九殿下那里,孩儿已经让人去接触了,所得的,也是意外撞见,考虑到阿璧的原因。才没有当场揭发出来。”顾重安这样说道。眉头紧皱着。 这么多事情碰在一起,就不是凑巧了,而是有人刻意为之。顾重安都知道这一系列的事有人在背后推手。顾重庭之死只是一个先兆而已。顾重安担心的是,这背后的推手不会因为顾重庭的死而罢休。 那么,知道顾重庭死于谁手,就很重要了。因为。直到目前,顾重安都不知道。这背后的人是针对顾重庭还是顾家。敌人窥伺的感觉,令顾重安坐立不安。 顾重安尚且有如此想法,顾霑所想的就更多了,他势必要找出对顾家有所想法的人是谁。不然,他这个顾家族长都不用做了。 听了顾重安的话,顾霑闭上了眼。梳理着最近顾家纷纷杂杂的事情,总感觉这些事。有一条什么线在其中串着,可是他一时无法找到这条线。明明觉得这条线了,仍是抓不着。 他开始回想所有事情的起源,似乎……是从阿璧掉下假山开始,顾家的事情就多了起来。空翠山伏杀、妖孽事、阿璧被掳走、殿中省事,这其中,每一个人都能和阿璧有所联系。 就连九殿下,都考虑了阿璧的原因,并没有将顾重庭的事扬出来,不然,整个顾家都要被问罪了。阿璧,阿璧…… 他倏地睁开了眼,眼中有一抹精光闪过,然后沉声对顾重安说道:“让阿璧来一趟,我有事要问他。” 顾重安听到顾霑这么说,愣了一下,下意识地问道:“阿璧?为什么要唤阿璧来呢?” 他们正在说的事是和杀顾重庭有关,为何要唤阿璧来呢?阿璧一个小姑娘,与这些事有何关系?父亲为何要见阿璧呢? “你且唤她来一趟,我有事要问她,不是与这些事有关的。”顾霑这样说道,避开了顾重安的眼神。 如今他什么都还不确定,便什么都无法和顾重安说。他怀疑,阿璧有掺合到这些事里面去,他不知道是怎样的掺合,但他笃定,阿璧必定知道些什么。 不然,她不能那么及时去尚书省通知自己返回家中,不然,九殿下不会那么恰好就来到顾家,提及了顾重庭一事。 顾重安听到顾霑如此坚持,便点了点头,让人去尺璧院唤顾琰来。他原本是想留在这里听顾霑与顾琰说些什么,却听到顾霑这样说道:“你先退下去吧,我想单独和阿璧说说话。” 顾重安听到这些话,尽管十分忧心,却仍是退了下去。——对于顾霑的话,他一向是听信的。 尺璧院中的顾琰接到这吩咐,并不感到意外。事实上,她还以为顾重庭被关押的时候,顾霑就会找她的了,顾霑这会才找她,已经比预料中迟到了。 从她让山青去尚书省找顾霑那一刻起,顾琰就知道顾霑一定会生疑,疑惑她为什么能这么及时知道这一切,疑惑她的影子为何会在这些事中出现。毕竟,祖父是当朝吏部尚书,很多事情,他应该想到的。 下人来吩咐的时候,正好风嬷嬷也在尺璧院。二房的顾重庭和连氏死了之后,风嬷嬷在尺璧院的时间就多了,顾道行那里,自有傅氏和两个奶娘,倒没有多少用得着风嬷嬷的地方。 “姑娘……”风嬷嬷担忧地唤道。她担心老太爷会对姑娘做些什么,因为,姑娘这样的聪慧,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接受得了的。 “嬷嬷,不会有事的,放心吧。”顾琰笑了笑,安抚风嬷嬷道,神色一如往常沉稳。 见到她这样,风嬷嬷才轻轻吁了一口气,明白自己没有必要担心顾琰,或许,老太爷还比不上姑娘呢。 便如此,顾琰来到了松龄院中,坐在顾霑的下首,安静地低垂着头,任凭顾霑打量。是的,此刻顾霑正在打量着她,探究的目光似穿过她的身躯,试图看出些什么来。 在顾霑看来,顾琰此刻极为沉静,沉静到不似她这个年纪应该有的,准确地说,是沉静到有些冷漠,好像对什么都不关心一样,与顾霑所知道的京兆少女都不一样。 顾霑是没有女儿,但他身为京兆重官,又掌着官员档录,接触过不少京兆少女,自是知道十三四岁的少女,应该是怎么样的。这样的年纪,应该在后宅中安心绣花作画,然后等待相看,最后嫁人。 过去,他的妻子还在世的时候,曾经点评过家中的几个孙女,说家中的几个孙女都平平,为她们谋一户相当人家就可以了,不用做过多安排。——比如,送进宫中的安排。 因为有妻子这些说话,顾霑也没有对自己孙女有什么期望和关注,只想着让她们平安长大,像任何一个京兆少女那样出嫁就可以了。可是,阿璧,似乎不一样了。 在他没有注意到的时候,这个嫡长孙女就像变了个人一样。 “阿璧,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顾霑这样问道,并没有作过多铺垫,问得十分直接了当。 顾琰闻言,微微抬起了头,不解地看着顾霑,然后说道:“阿璧不知道祖父所指,阿璧会知道什么呢?” 是啊,她应该知道些什么呢?前一世顾家被灭的时候,她什么都不知道,如果不是机缘巧合听到了秦绩的一席话,她会一直什么都不知道。就算现在顾重庭和连氏死了,她又该知道些什么呢? 在祖父面前,她什么都不知道。前一世,祖父没能庇护顾家,这一世,祖父也没能保护父母,若非有她重生之功,她还不知道顾家能不能得存。 对于眼前这个曾经那么疼爱顾重庭的祖父,顾琰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丝怨怼。这丝怨怼,是前世今生累积而来,怨怼祖父身为族长,却没能阻止家族被灭的命运。 顾重庭的歹毒,祖父是不知道的,但顾重庭的异常,祖父肯定能察觉到一二,就算有了卫衍的书信,有了沈度的佐证,祖父仍是舍不得对顾重庭下手,这种不舍得,差点为顾家带来弥天大祸。 如果不是有沈度,顾重庭下药一事,定必会连累到顾家。顾家全族有多少人?都会因为祖父的不舍得而毁掉。 祖父这些做法,在顾琰看来,不是仁或善了,而是悠游寡断,多少有为虎作伥的嫌疑。 前一世她临死之时,是认为秦绩和顾重庭是踩着顾家累累白骨上去的,但若仔细论来,何尝不是祖父带着族人率先躺在了地,才让人有踩上去的机会? 这样的顾家,仍存在着,父母仍活着,顾琰觉得是借了天之幸,不知上天给她开了几道方便门才有今日功德。 如此,她所知道的那些事,能说给祖父听吗?她又能知道些什么? 她眼里的不解如此清晰,让顾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终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挥挥手让顾琰离开,就像唤她来一样突兀。 顾琰恭敬地朝顾霑躬了躬身,道了句请祖父多加保重,这才离开了松龄院。 就算没有祖父顾霑的庇护,她也走到了今日,靠她自己,也可以的。况且,她还有表兄傅铭,还有沈度,这些人,给了她更强大的勇气和支持。 ☆、第165章 情之不妒 顾琰离开松龄院的时候,见到了守候在院子外的顾重安。顾重安一见到顾琰,就快步迎上来,焦急地唤了一声:“阿璧……” 剩下的话语就不用说出来了,因为他看见顾琰神色愉悦,嘴角边还衔着一丝笑,便知道自己没什么需要担心的了。只是,父亲唤阿璧来是为了什么?顾重庭的事和阿璧又有什么关系? 顾琰给顾重安躬了躬身,然后笑眯眯地说道:“阿璧见过父亲。” 她知道顾重安想问什么,却不打算告诉他什么。父亲这样的性子,过于敦厚良善,非亢宗之子,既如此,父亲就不用知道太多事情了,专心在云山书院当教习,这样就很好。 知道得越多,要负的责任越大。世人常说德不配位必有灾殃,但是能不配责,同样有灾殃。父亲,就这样敦厚良善下去,就好了。 父祖皆非扛责之人,这是令人遗憾的事,以后的路或会艰难,却总不会比刚重生之时辛苦,顾重庭和连氏已死,顾家一切已经渐渐向好了,这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想到这,顾琰嘴角更翘了些,宽慰顾重安说道:“父亲,祖父就问了阿璧与九殿下有关的事情,旁的都没有说。”——确实,也如此。 顾重安对家中的一切并非懵然不知,单单是当时顾琰出现在忠孝堂,就已经让他够惊讶的了。可是,阿璧仍如此乖巧懂事,和以往差不多,又令顾重安无话可说,最后也只得叹息一声。 对于顾琰来说。此去松龄院唯一的得着,就是越加夯实自己的心,让自己对前路更无畏惧。此外,便无甚可说的了。 告别顾重安之后,顾琰就带着月白返回尺璧院,在经过某个假山时,她的脚步顿了顿。眼神也闪过一抹难言的意味。这假山的右侧。是通往锦缎院的方向。 孙绮罗死了,临死之前都要拉上顾道彷,给予连氏致命一击。谁会想到。那样柔弱的人,会死得那样激烈?像熊熊大火一样燃尽了二房最后一点血脉,无形中也帮顾琰铲除了隐忧。 想起孙绮罗这个人,顾琰心中难免有些涩意。 月白在一旁低声说道:“姑娘。孙姨娘的尸身,已经交给冬棋了。” 连氏一死、顾玮一走。冬棋最后也从西堂出来了。她离开顾家的时候,带着孙绮罗的尸体,这之后的事情,便没有人再关心了。 对于顾家而言。二房都已经过去了,何况是二房的一个妾室?孙绮罗的故事,顾家已经没有人在意了。月白倒不太明白顾琰为何会伤怀了。 顾琰点了点头,将心思从锦缎院移回来。过去已去。不必惆怅;当下正行,这才是最重要的。重现在之事,惜现在的人,她要做的是这些。 当然,顾琰没有想到,她所重视珍惜的人,当晚竟然会在桐荫阁出现。沈度,沈计之没提前和她约定,就出现在桐荫轩了。 “出了什么事情了?你怎么会来了?”顾琰平息着自己的心跳,疑惑地看着沈度。他们刚刚见面不久,沈度又再来了,肯定是他有什么事情要亲自对自己说了。 “嗯,是有个事情。皇上欲为我赐婚,赐婚的对象是安昌公主,我已经拒绝了,这事就这样搁着。我怕这事入到了你耳,怕你会多想,我便来这一趟了。”沈度笑着说道。 神容气度都甚是从容愉悦,仿佛在说月朗风清一样,没有丝毫困扰和为难。他没有和顾琰仔细说的是,他来桐荫阁,除了为着这事,还因为他想见她一面。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如今已识得“情”字滋味的沈度,恨不得时时刻刻都见到顾琰。 顾琰听到他这么说,心忍不住顿了一下,随即才反应过来。赐婚?为计之赐婚?而且还是安昌公主,这太不妥了! “皇上,这是要压制你了?若是尚主,那你只能止步于五品官位了,这怎么可以!”顾琰这样说道,声音不自觉地有一丝冷意。她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这亲事对沈度的影响,而不是旁的东西。 沈度听了这话,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双眼亮晶晶地看着顾琰,眼神中有着明显的喜悦和宠溺。阿璧不似京兆其他姑娘那样,只会娇嗔醋给,她说这些话,真的太得他的心了! “阿璧,你不吃醋?不心生嫉妒?”沈度在喜悦过后,故作心伤地问道,只是他眼中的笑意,怎样都藏不住。 顾琰笑了笑,忽而起了一丝调皮,深情款款地看着沈度,仿似呢喃地说道:“沈大人,我心悦你,知你也心悦我,我何须为这样的事情生妒?” 随即,沈度就不争气地红了脸,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染红,就连耳尖都泛了红。这样被人调戏,沈度还是第一遭……哦,不,第二遭,而且两次都是同一个人,他所心悦的顾琰。 顾琰眨了眨眼,看到沈度脸红了,她的心情竟有难以言喻的满足。这个位高权重让人不敢忽视的中书舍人沈大人,在爱情上如此澄澈,细想来,这真是她的厚福。 “我真是这么想的……我信你……”顾琰又再说道。刚才那一番话,她既是调戏又绝对认真。她信任沈度,比对自己的父祖还要信任,就算听到这些传言,也不会有什么嫉妒的想法。 她信任的沈度,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都从来没有伤害过她,反而带给她的是无尽的温暖。这样的他,她有什么理由不信任以至生妒? 情之切,信之深,所以才不妒。 她的双眼太亮,传达的意思太明显,令得沈度满心都是舒畅,他认真地开口道:“其实我就是借着这件事来见见你而已。” 他说罢,伸出手去握了一下顾琰的手。随即又快速地放开。细腻润泽的触感还留在手指上,他忍不住两手紧握,指腹轻轻摩挲着。 这种无意识的性感,让顾琰脸红不已,这次轮到她害羞了。好不容易,她才稳住了心神,问起了此事的细末。皇上怎么会想要让他尚主?这是要压制还是见弃的先兆? 前一世沈度年轻而居高位。他的婚姻大事自然是大定关注所在。尤其是他辅助九殿下得势后,听说权贵人家委托的官媒几乎将沈家门槛踏平。可是不知道什么原因,直到她死去。沈度都没有成亲。 这一世很多事情都改变了,竟然出现了崇德帝欲为沈度赐婚一事,还是安昌公主! 安昌公主一直投靠三皇子与淑妃,三皇子势力最盛的时候。安昌公主最出名的是残暴淫逸出名。这样的旨意,这样的公主。真是可笑!那么,这亲事如今到底是怎样了? “仍是这样搁着,反正我与父亲都不会答应。皇上总不能硬生生将安昌塞给我。这事,宫里宫外都没有多少人知道。我希望它不了了之。”沈度这样回道。 “沈老怎么说呢?”顾琰这样问道,想听听帝师沈肃的意见。 “三殿下即将成亲,册封太子或许就是不久的事。皇上肯定会配设太子詹事府。父亲说,皇上想要用我。却是不放心用,才有这个想法。”沈度的双手仍交叠,语气平缓地说道。 他和顾琰不是第一次商谈朝局了,沈度发现自己所说的局势,顾琰都能懂得,有时候还能给他启发,是以这些事情并不避讳顾琰。 帝师沈肃最懂帝心,他既然这么说,那么皇上就是这么想的了。不知道怎么的,顾琰想起了前一世的某些事情,便觉得事情没面上看起来的那么简单。 崇德十八年,在三初宫变之前,沈度与九殿下联手,将崇德帝逼至绝路。那样的狠绝,不似一个纯臣和一个皇子所应该有的。沈度、九殿下与皇上究竟是怎样的关系?皇上会在这个时候赐婚,仅仅是因为想用沈度而不放心用吗? 她总觉得,崇德帝想借着这件事来印证些什么,或许是想试探沈家的态度。 想到这,她敛了敛神色,低声地问道:“计之,我觉得皇上突然想为你赐婚,是想印证些什么。你和沈老是不是做了什么,让皇上有疑的地方?” 听到顾琰这么说,沈度的瞳孔猛地一缩,神色也刹那僵硬。印证、试探、有疑,难道皇上知道了些什么? 沈度惊疑不定的神色,让顾琰一愣。她想都没有想,就伸出手握住沈度的手,心急地问道:“计之,计之,你怎么了?” 被顾琰握着手,沈度好半响才回过神来,然后摇摇头说道:“我没事,只是想起了一些事。这些事,与父亲有关。我……我暂时还不能告诉你。” 他的语气有些艰涩,都有些不敢看顾琰。有些事情,因中间还有沈肃、陆清和杜预等人,现在还不能对顾琰说,到底,他对顾琰不能坦之以诚,到底有愧。 可是顾琰却是豁达地道:“这没什么事,若是你觉得可以说,再说便可了。不必事事都说出来的。”——正如她没讲重生一事告诉沈度一样,每个人都会有些秘密。不会影响深爱的秘密,保留一些,又何妨? 与此同时,在太平前街的国公府,有人也得知了崇德帝将为沈度赐婚一事,神色同样神秘莫测。 ☆、第166章 天之贵? 安国公府的水榭内,长隐公子听着属下的禀告,神色陡然变得怪异起来,似是了然又似是迷惘。 属下所说的,是崇德帝欲为沈度赐婚一事,以及沈度的拒绝。长隐公子知道,沈度真正心悦的人是顾家姑娘,这亲事一定会拒绝。令他迷惘的,是崇德帝对沈度的态度。 令其尚主,显然是要压制沈度,那么之前对沈度的看重,又算什么事情呢?沈度乃台辅之才,他若止步于五品官位,那就太可惜了,皇上的看重,也太诡秘了。 “皇上为突然想要为沈大人赐婚?缘何会是安昌公主?”想了想,长隐公子这样问道。沈度已经及冠,提亲事也是常理,但是这亲事的对象是安昌公主就不合理了。 “安昌公主近日在淑妃娘娘面前很得脸,淑妃娘娘又想为三殿下拉拢沈大人,才想促成这亲事。安昌公主本人,对沈大人倒没多少想法。”属下这样回答道。 原来是淑妃……三皇子府要拉拢沈度,这个方法真是大错特错了!如果沈度真是他所想的那个人的话,就算三皇子用尽气力,都不能将沈度拉拢过来。 自是,皇上为什么会听淑妃此言?有帝师沈肃在,沈度不可能尚主,皇上是想试探沈家的态度?为什么要试探? “皇上近日可有异常?”长隐公子皱了皱眉,又再问道。他始终觉得崇德帝提起沈度的亲事,不是为了亲事本身,而是为了别的事情。 “皇上最近让内侍开了紫宸殿旁边的库房,拿出了几幅舆图来看,这些舆图与一般形制不同。属下隐约听到首领提起‘进策’两字,其余便不知道了。”属下仔细回答道。 听到属下这么说,长隐公子双眼微缩,随即又复归平静。据他所知,会在舆图上题“进策”二字的,只有那一家人! 因为,只有他们认为。舆图的作用与进策不相上下。他们尤其看重的是舆图,从那一家出来的人,不管是谁。都有绘制舆图的本事,并且标以“进策”二字为记,皇上从库房里拿出来看的舆图,是那家人绘制的。 皇上拿出这些舆图来看。是想起了当年那个隐秘事?皇上对沈肃和沈度起了疑心?若是皇上真起了疑心,那必定会……斩草除根! 长隐公子这样想着。脸色不由得变了几下,不再有往常平静到极致的模样。这令一旁的属下看了甚是担心,忍不住急唤一声:“公子……” 长隐公子听到这呼声,才略为回过神来。只是神色仍有些恍惚,良久,才吩咐道:“去查探沈家可有舆图流出。特别查探沈度是否会画舆图!” 属下听了吩咐便点点头,正想离去的时候。却又被长隐公子叫住:“我记得,安昌公主有心仪的人,好像是方集馨的孙子吧?你去这么做……” 长隐公子冷声交代着指令,让属下去办事。交代完这些吩咐之后,长隐公子才扬了扬嘴角。 沈度有台辅之才,怎能因为尚主而被埋没?不管沈度是不是那个人,他都决定帮其一把,助他脱离这莫名其妙的亲事,但为朝廷惜其人,仅此而已。 崇德帝的皇子众多,皇女自然也不少。除了年长已下降的安乐公主、安华公主外,还有安昌公主等六个公主尚在宫中。这其中,安昌公主前两年已过及笄之年,正是可以下降的时候。 此刻,安昌公主正跪在淑妃的永宫中,一脸煞白地叩着头:“母妃,孩儿知错了,孩儿知错了……” 淑妃斜躺在胡床上,闻言却是轻柔地说道:“母妃?本宫可不是,本宫还没有本事生出一个公主来。” 她嘴角微微翘起,看着似乎心情很好,眼里却有怒火一闪而过。令她生怒的,正是跪在这里的安昌公主。 淑妃这些话一下,安昌公主煞白的脸色蓦地涨红,懦懦着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这是羞的。 她的生母韦美人只是宫女出身,而且三年前过世了。她厚着脸皮唤这声“母妃”,以往这样称呼都没有问题的,如今淑妃正在气头上,自然拿了这事来刺了。 见到安昌公主这涨红的神色,淑妃的嘴角慢慢平了下来,然后才问道:“你和方集馨的孙子,是怎么回事?” 她的目光定在了安昌公主身上,想到宫中的传闻,突然无法压抑心中的愤怒,猛地抓过了身侧的绣枕往安昌公主那里仍过去,直看到安昌公主狼狈不堪、想躲又不敢躲的样子,怒气才稍微消了一点。 安昌公主这些年努力讨好兴和宫的原因是什么,淑妃很清楚。她接纳了安昌公主,就当作多一颗棋子用而已。 可是她没想到,这颗棋子她还没真正下手,就自顾自地动了,这令淑妃恼怒不已。一个自动送上来的棋子,竟然还敢自己动,这就是在蔑视她和兴和宫,这叫她如何能忍? 原来,就在今日早上,安昌公主自己去了紫宸殿,在崇德帝面前坦陈她不欲嫁与沈家,原因就是她不舍得离开宫中,想要多陪崇德帝几年,还道若是令她嫁,她宁可在定元寺茹素礼佛云云。 这番说辞取悦了崇德帝,崇德帝当场就表示:这亲事本就是没影儿的事,若是她不想嫁,自然就不嫁——反正他与安昌公主说的那句话,没有旁人听到,没有君无戏言一说。 安昌公主去紫宸殿做了什么,淑妃很快就知道了,知道之后就气急难挡,立刻让人去查了安昌公主说这话的原因。 安昌公主这番说辞,崇德帝十分相信,但淑妃是万万不信的。一个趋炎附势的公主,会去定元寺茹素礼佛?开玩笑! 淑妃这一查,就查到了安昌公主拒绝沈家亲事的原因,是因为她与方集馨的嫡长孙方克有了往来。如今正是情切意浓的时候,自是对沈度没有什么心思。 想来也是,除了心仪这个原因,还有别的外加条件,方家都比沈家好太多了。当朝尚书令的嫡长孙,加之方集馨是亲三皇子之人,谁都知道方家起码还可以昌盛三十多年。而沈家。帝师沈肃已经得病。眼见着就没有多少年可以活了,沈度独木难支,能有什么将来可言? 这两者该如何选择。安昌公主当然十分清楚,是以才敢逆了淑妃去紫宸殿拒婚。有所为就必然有所受,是以她才会跪在永和宫这里,承受淑妃的怒火。 这些。安昌公主早就想到了。一时跪下换来后半生的畅快,她觉得完全没有问题。她看似狼狈地躲闪绣枕。实则心中镇定得很,绣枕而已,又不会有什么伤害。 但是,听得淑妃这样问道。她仍急急地说道:“母妃,安昌只是和方公子在宴会上见过几次面而已,我们什么事情都没有!” 淑妃慢慢坐直了身子。眼神如刀般射向安昌公主,声音沉了下来:“什么事都没有?若是什么事都没有的话。那方克会要生要死地非你不娶?若是什么都没有的话,方集馨会亲自递话到我这里?安昌,你别以为及笄有了封号,就可以肆意做些什么了。” 淑妃俯看着安昌,又冷冷地说道:“你那点心思,本宫很清楚。我想你不清楚的是,就算方克要生要死,本宫说你不会嫁到方家,你就绝对不会嫁到方家。” 淑妃说罢这些话,就嘲讽地笑了一下。安昌公主这些小手段,在她眼里根本不够看。既然安昌公主不想做一个棋子,那么就没有什么用了,她会让安昌知道,违了她心意是什么下场。 不知怎么的,安昌公主后辈爬起了一阵颤栗,她看着淑妃婉柔端淑的面孔,忽而起了一丝恐惧。她蓦地想起了另外那些公主的下场,安定和安乐两个人都被淑妃嫁到了边陲苦寒之地,都没有听闻过她们的消息。 淑妃,是真有那个本事! 她骇然地看着淑妃,这时终于是真正害怕了,她跪爬至淑妃床前,眼泪瞬间掉了下来:“母妃,母妃,安昌知错了,求母妃原谅,求母妃原谅……” 她哭得妆容都花了,心中后悔不已。她也不知道为何会有那么大的胆子,胆敢逆了淑妃的心意。她是心仪方克没错,可是,为什么会去了紫宸殿呢?好像,好像是不断地听到宫女和内侍说起方家,说起方集馨的本事,说起方家还能繁茂几十年。 她便脑子一热,冲动地跑去了紫宸殿,在崇德帝面前说了那一番话语。现在她才意识到,方集馨也要倚靠三皇子和淑妃的,她怎么能,怎么能在没得到淑妃允许之前就去了紫宸殿? 淑妃微笑地安昌公主,只是简单地说了两个字:“迟了!”便令人将安昌公主驱赶了出去,任凭安昌公主在兴永外怎样哭求,她都没有让人将安昌公主唤进来。 三日后,紫宸殿就下了旨意,道安昌公主诚心可嘉,愿自请入定元寺礼佛三年,特下旨称扬,赞安昌公主纯孝有德,为皇室典范等等。——换言之,安昌公主是被送进了定元寺三年。 这个旨意,并没有引起京兆官员多少关注,只除了知道内情的沈度等人,没想到,这一场亲事,竟然会以安昌公主进入定元寺结束。 而在尺璧院,顾琰在数次拿出古山梅来看之后,终于想起是在哪里听说过池青和织染坊这两个名字了。 果然,她所记得的,都不是什么好事情。 (章外:有一种长隐公子是沈度奶爸的即视感。有点感伤,感觉不管我年纪多大,在父母看来都是挂虑的对象,晚上被他们一再叮嘱不准熬夜,所以更迟了。55~~我还是想说,明天回广州,努力多更!!!)L ☆、第167章 大裘冕 顾琰会记得池青和织染坊,是因为杏黄和小圈。先前,杏黄兴奋的地说着准三皇子妃的嫁妆,劈哩叭啦地说着有一百二十八抬,其中光是名贵的云锦和缭绫,就有三大箱,这令得杏黄称奇不已。 云锦有“寸锦寸金”之称,昔日陆筠用云锦裹礼,是因为长邑郡主掌着皇库,实际上云锦产量非常少;缭绫被文人雅士称为天上丝,其珍贵的程度和云锦不相上下,珍贵,自然就稀少。 如今准三皇子妃竟有三大箱,可见皇室对三皇子亲事的看重,也给足了张家脸面,当时重华坊的事情好像没发生过一样。在巨大的利益和势力面前,没有什么是不可以接受的。 但令顾琰有感的不是这个,而是小圈扒拉着杏黄的衣袖,撕咬了几个口子——最近它牙痒,总喜欢磨来磨去,撕咬衣服却是第一次。 它撕咬完杏黄的衣袖后,便瞪着黑豆小眼睛讪讪地看着顾琰,还双手作揖求饶地拜了拜,一副鬼精的样子。 顾琰目不转睛地看着杏黄的衣袖,那几个撕咬的口子像雷电一样,劈开了她脑中的混沌,让她瞬间记得了池青和织染坊,记得是在哪里听说过这两个名字,是在成国公府内! 那时候,她刚嫁到成国公府不久,有一次祭祀的时候,她被突然跌落的烛火惊到,在躲闪间划破了裙摆,最后被成国公夫人仲氏责罚了一番。 当时,仲氏冷声道:“你别以为划破裙摆是很小的事情,须知服饰就是礼仪,半点都错不得!当年京兆最大的商号织染坊就是因为衣服被问罪的,就连家池青被判了斩立决!你要谨慎些!” 经此责罚。她便去了解池青和织染坊的事情,知道了当年发生的事情。崇德十年,在三月郊祭的时候,皇上所穿的大裘冕出了差错。 随后,朝廷问罪少府监织染署,审讯之下查出织染署令宋鸿与织染坊东家池青有授受,那大裘冕是出自织染坊! 因大裘冕一事。整个少府监官员都受牵连。宋鸿和池青被判斩立决,盛极一时的织染坊被收归皇库,当然。京兆就没有织染坊这个商号了。 这在崇德十年是件大事,但那个时候顾琰在福元寺中,对此并不知道,后来也只知道大裘冕出了差错。至于具体是什么差错,却并不知道。 当时顾琰并不觉得有何问题。但如今细想,大裘冕出现差错,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从织染坊到织染署再到少府监,最后到皇上身上。一件大裘服会经过重重关卡审查,不可能会出现这样大的差错,当中。肯定是有人做了手脚。 池青是沈度的属下,织染坊是沈度的产业。她既然记得了这些事,就不能不理会了。眼见郊祭在即,她一定要提醒沈度此事才行。 想了想,顾琰提笔写了封书信。这上面写了小圈撕咬衣衫一事,然后提到了织染坊,直问郊祭的时候,大裘冕是不是织染坊所制,言曰须防人不仁,恐有人借此对付织染坊,这事要多加小心才是。 沈度接到书信的时候,不禁吃了一惊。织染坊暗中为织染署制大裘冕的事,京兆没有多少人知道,阿璧怎么会知道此事的?她之前说听过池青和织染坊的名字,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他看着“吱吱”叫着送信来的小圈,眼中闪过了深思。过了一会,他就给顾琰回了信,仍是让小圈送去尺璧院。 小圈还想在沈家玩几天,便磨蹭着沈度的靴子不愿离开,沈度也不说话,只是慢慢板起了脸,就见到小圈“嗖”的一声,飞一般地离开了。 见到小圈这副样子,沈度微微笑了起来,随即扬声唤来了如年,吩咐道:“让池青来一趟。我有急事!” 池青很快就来到了沈家南园,而且神色有些凝重。以往,沈度很少找他,这次肯定是出了什么事,才会急急唤他来,他不知道出了何事。 沈度一见到池青,就问道:“大裘冕制得如何了?最近宋鸿有没有找过你?” 织染坊为郊祭制大裘冕的事情,池青曾和沈度提过。从去年开始,织染署就陆续将一些冠冕交给织染坊制作,因为织染坊的工艺要比织染署的匠人更胜一筹,最主要的是,织染署不用花钱! 织染坊代制,用于冠冕的钱财便省了下来,最后这些钱流进了谁手中,不言而喻。 这些,都是织染署和织染坊心照不宣的事。池青为了和织染署打好交代,不在意这一点钱;织染署的官员得了好处,不会有那等没眼见的官员将其中门道说出去。是以织染坊和织染署一向合作愉快,这大裘冕的事就是因循这合作。 池青听得沈度这么问,就一一回道:“已经制好了,明日就交给织染署。属下最近没有见过宋大人,听说他置外室的事被妻子发现了,正是头痛时候。” 宋鸿畏妻如虎,偏偏他妻子又是个撒泼的,为了外室一事,听说他都被妻子挠破了脸,已经好几天没有去织染署了,就更不可能见池青了。 听了池青的话语,沈度的眉头皱了起来。如果没有顾琰提醒,沈度或许并不关注此事,但在交大裘冕的时候,宋鸿偏偏没去织染署,这令他觉得不妥了。 “大裘冕有没有细细检查过了?用料、纹饰等是不是确认无误?”沈度这样问道。 大裘冕是皇上祭祀昊天上帝的礼服,代表着皇上对上天的敬意,半点差错都出不得。若是真有人想对付织染坊,就只能在大裘冕本身做手脚了。 “属下已经细细检查过了,用料和金线都没有问题,十二章纹饰都齐全,而且都绣得极其威严。为了稳妥起见,属下还让绣娘多绣了一件,以备不时之需。”池青这样答道,话语中有沉稳和自信。 大裘冕的事情甚是重要,从定制到最后检查,池青都参与其中,每一个细节都很清楚。 “这两件大裘冕都要送到少府监吗?若是同时出现意外怎么办?”沈度紧接着问道。 “都要送到少府监。以前还从来没出现过差错,织染坊将冠冕交给织染署后,任务就算完成了。”池青依然详细地回答道,心中有些疑惑。 这事,织染坊都熟门熟路的了,不太可能会出什么差错,主子为何如此审慎? 沈度也无法想池青解释为何,他总觉得顾琰是在提醒他大裘冕有问题,她不明说,只能说明连她本身也不知道问题在哪里。 过了一会儿,沈度才定下主意,这样吩咐道:“立刻让绣娘赶制多一件,少府监那里宁可拖两天!” 他倒想看一看,大裘冕能出什么事,当中又会有什么牛鬼蛇神,不妨将计就计。 池青虽然不解,但是沈度的吩咐,他必定会照办。若合整个织染坊绣娘之力,几天赶制一件大裘冕是可以做得到的。 “另外,你立刻去找宋鸿,让他赶紧回织染署坐镇。真出了什么事,他这个织染署令第一个逃不掉!”沈度下了第二个指令,以未雨绸缪。 池青离开后,沈度想了想,仍是不够放心,又给陈维下了一个指令。郊祭之时,虎贲军肯定要护卫在侧,陈维作为虎贲副典军,肯定会前去的,或可护航一二。 另一边,在成国公府内,秦绩看着面前的华衣男子,扯出了一丝微笑,然后淡淡地说道:“殿下为何想打织染坊的主意?” 他面前的话语男子,长得和三皇子朱宣明很相似,只是他此刻眼神闪烁,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气度威势就比朱宣明差了一大截,秦绩看不起他。 这华衣男子,正是朱宣明一母同胞的弟弟,七皇子朱宣信。他出现在成国公府这里,是为了和秦绩谈一桩合作。 “实因本殿下手头太紧,而京兆最大的商号就是织染坊,织染坊东家池青背后只有少府监的势力,只要我们少府监和池青端了,就不愁织染坊不入手中!”朱宣信这样说道,眼中的贪婪十分明显。 朱宣明和朱宣信虽是一母同胞,但两人才能相差太远,与朱宣明一对照,朱宣信就好像扶不上墙的烂泥一样,整天除了吃喝玩乐,就没有什么好做了。 吃喝玩乐是需要大把钱财的,秦绩总是听朱宣明提起暗中给了多少钱财朱宣信,纵如此,朱宣信仍时时手拙,经常问淑妃要钱。如今,竟将主意打到了织染坊这里。 “殿下有何良策?”秦绩随意地问道,对朱宣信这个人并不太信任。一坨烂泥,能有什么好主意? “良策是有,但还要世子相助才是。我探听到少府监将大裘冕交给了织染坊制作,只要我们这样做,就让少府监和池青一窝端了……”朱宣信这样说道,眼神因想到织染坊的钱财精光闪闪。 秦绩听了朱宣信的话语,倒对他高看了一分,他说的这个办法,听着还不错。如果真的谋划顺利,织染坊真的可以顺利收入手中。 ☆、第168章 郊祭意外 郊祭是王祀之一,定于每年的三月初一,由皇上率领百官至于京郊,祭昊天上帝,祈国泰民安。届时,皇上会扶犁浅耕,皇后亦会有亲桑之礼,这是大定朝堂的一件大事。 经过八十多年的修正改进,郊祭的仪礼和法典已经很完备了,朝廷上下包括帝后二人都对郊祭驾轻就熟了。因此,郊祭虽然是大事,却没引起什么波澜,最后无非剩下按部就班四个字。 礼部、太常寺和司天台的官员各安其事,郊祭就能顺利完成。自崇德帝登位以来,郊祭都在半日内完成,剩下的半日就是君臣同乐,欣赏京郊的春景。 对大多数官员来说,郊祭其实就是踏春赏景,只不过是身着官服而已。崇德十年的郊祭,想必也会如此。 此刻,沈度骑马跟在郊祭的随行队伍中,他仍是一身绯色官服,腰间别着的银鱼袋随着马步晃动,这一副文官的打扮,夹杂在虎贲士兵中显得异常醒目。 他以文官之身兼领虎贲中郎将之职,在郊祭之时既为崇德帝递给祭书,又为崇德帝作护卫,职责尤重。自然,心情就不会轻松,他正紧抿着嘴唇,眼神锐利地扫着队伍,少了在宣政殿中的谦和之气,反而让人感到一阵震慑和战栗。 出宫立于天子旁,这个时候的他,想出鞘的利剑,正散发着寒寒剑气,看在有心人眼里,便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 这一次郊祭,长隐公子也来了。以往他总是以身体不好为借口,拒绝参加郊祭,今年倒是破天荒来了。这样的谪仙人。去到哪里都是备受瞩目的,只是他仍是那副飘渺遗世的样子,并在在乎众人的打量。 长隐公子和沈度的目光撞在了一起,相互微笑着打了招呼,就各自转开了了。 长隐公子看着长长的祭祀队伍,漂亮的眉目略微皱了皱,总担心会发生什么。安国公府铺在宫中的线。查到了与郊祭有关的几个调动。这调动涉及了礼部、太常寺、少府监和殿中省,线索太纷杂,暂时理不出什么头绪来。他亦不知这些调动是针对什么。 于是,他便跟了过来,想看看按部就班的郊祭能否如常进行。 随行的队伍中,还有两个人对沈度给予了异乎寻常的关注。这两个人就是秦绩和朱宣信。他们关注沈度。不为别的,就是担心沈度会破坏他们的计划。 沈度在朝中以审慎细微著称。若是他发现少府监织染署的大裘冕出了问题,那么事就不成了,他们就白谋一场,织染坊自就不能到手了。 秦绩和朱宣信的目光并不刻意和频繁。像是不经意地掠过沈度身上一样,但沈度是何等警觉的人,在秦绩和朱宣信第二次看到他的时候。他就察觉到了。 沈度不着痕迹的观察着秦绩和朱宣信,发现秦绩和朱宣信时不时有交谈。而且两个人的神色都不太自然,尤其是秦绩,似乎有些紧张。紧张,当然是为了什么事。 沈度的眸子转了转,随即低声吩咐了陈维几句,见到陈维“得得”地骑着马去了队伍末端,这才放了心,然后驱马离御驾近了些。 没有多久,他们就来到了郊祭的地方,这地方离京兆南门并不远,毕竟皇上带着百官,不可能走得太远。 这里早就搭起了内外三层祭棚,祭棚后面还临时搭建了几个小房子,用以存放郊祭所需的物品。这时,田地边上站着不少百姓,这些百姓都是经过朝廷精心挑选的,三代以内都是身家清白的才能站在这里。皇上郊祭是为了国泰民安,当然要有普通百姓来见证。 这个祭祀仪式,不管如何进行,都是为了巩固天子之威,以宣示皇权的存在。是以,这祭祀的仪式十分考究,须得皇上亲自下了田地去亲扶着犁作耕种状,随后皇上焚香更大裘冕,领百官跪拜祈求,接着礼官诵读祭书,又举干威之舞,最后将祭书投到燃烧的秸秆中,郊祭才算完成。 帝后二人到达祭棚后,就有虎贲士兵重重守卫着了。当然,皇上下田地也会有虎贲士兵跟随,沈度则留在祭棚内,负责着这里的守卫和安全。就在崇德帝挽裤脚准备下田地的时候,陈维悄悄地来到了沈度的身边。 “主子,那两件大裘冕出大问题了!少府监的官员都呆了,祭棚后面快要压不住了……”陈维低声说道。幸好沈度故意站得离百官远一点,这些话并未传到旁人耳中。 沈度赶到祭棚后面的小房子时,就见到织染署令宋鸿神色惨白,另外几个少府监官员也是一脸缟素,他们眼神迷茫而惊恐地看着装着大裘冕的箱子,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而他们的身边,有一个人正被虎贲士兵死死压着,丝毫动弹不得。 这个人的嘴里,正塞着一团秸秆,“嗯嗯”叫着话都说不出来。他脸色涨得通红,脸上还有几块淤青和几个血印,绿色朝服都被扯破了几个口子,看着十分狼狈。 见到这个人,沈度的眼神亮了亮,没想到,他将计就计吊上来的,竟然是这个人,事情,比他意料的还好得多!这个人,他认识,是从六品太常寺丞方崧,尚书令方集馨嫡亲的侄儿! “这是怎么回事?”沈度看着箱子里的大裘冕,压低了声音道,明知故问。 “方崧这厮,竟然毁了皇上等会穿的大裘冕!皇上肯定要问罪,完了,这下完了……”宋鸿咬牙切齿地说道,双手颤抖着捧着明显被咬了几个口子的大裘冕,眼泪哗啦啦地掉了下来。 冕倒是好好的,只是这大裘,胸口正中就被撕破了几道口子,根本就不能穿着郊祭了!而且是两件都毁了,这可如何是好?毁这大裘的人,等于杀了他,此仇不共戴天! 想及此他边流泪便恶狠狠地往方崧那里看去,恨不得啖其肉拆其骨! 其余几个少府监官员,同样像看仇人一样看着方崧,如果不是还要将他交给皇上处置,他们早就将方崧往死里打了。 沈度眯眼看着拼命摇头的方崧,眼角漏出一丝疑惑。方集馨嫡亲的侄儿,怎么会如此愚蠢,被人拿来当枪使? 他正想说什么,就听到了身后传来了惊讶的叫声:“这是怎么回事?沈大人,你也在这里呀?” 这个声音隐有些放荡,又带着高高在上的睥睨之感,这是……七皇子朱宣信的声音。 沈度转过身,微微低头说道:“见过七殿下和世子。”朱宣信身边站着的,不是秦绩还有谁? 这两个人各带了一个仆从,他们一踏进这小房间,就好像带来了一阵阵压迫和威势,宋鸿快速地抹了一下脸,强自镇定下来,方崧则在拼命挣扎着,“呜呜”地大叫。 朱宣信的目光落在方崧上,状似恍悟地道:“这不是方大人吗?怎么会这个样子?快快将秸秆拿走,你们怎可以如此对待朝廷官员?” “大人,他毁掉……”宋鸿一着急,就插话道,却被秦绩冷冷地看了一眼,只觉得心中一窒,话句竟然说不全了。 沈度则安静地站在一旁,像局外人一样,看着朱宣信和秦绩的一呼一应,脸上甚至还带了些好奇。 方崧被拿掉秸秆之后,就叩着头陈道:“殿下,世子,下官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想来看看大裘冕是否有差错,宋大人等人就将我捉住了,还让下官口不能言!下官冤枉……冤枉……” 朱宣信拿起了大裘来细细看,随即说道:“不对啊,这些口子分明是被什么动物撕咬掉的,还有爪印。方大人有能耐做到这些?” “方大人若是有这样的本事,本世子倒愿意见识一番。”秦绩淡淡地加了这一句,作实了方崧不可能造成这些损坏。 这两个天潢贵胄的话语,让宋鸿等人的面色变了一下,可是朱宣信接下来的话语,已经不仅仅是令他们面色变一下这么简单了。 只听到朱宣信勃然大怒地问道:“这大裘上,怎么只有十章纹饰?好像还差了华虫、宗彝两章花纹!宋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宋鸿这下连颤抖都忘记了,只能瞪大眼看着朱宣信,小房间内一片死寂。少两章纹饰,罪同大不敬,这是要全家都被问罪的! 一直安静的沈度,在听到少两章纹饰的时候,眼中闪过了然。原来,门道在纹饰上,少两章,真亏他们做得出来! 就在这个时候,小房间外出现了一个人,他白衣明眸,周身带着脱俗仙气。他见到沈度和秦绩等人似乎很意外,随即提醒道:“皇上已经换上大裘冕了,准备带着百官祭昊天,诸位快点出来吧。” 听到长隐公子的话语,秦绩和朱宣信惊愕不已,不能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皇上已经穿戴好大裘冕准备祭天?这怎么可能?大裘冕不是毁了吗? 只有沈度神情自若,还抬起头朝长隐公子笑了一下。 (正如我四点半就起床了,实在不是随意要断更的,求大家不弃!不知道是卡文了还是别的什么,到现在才能写完一章。520,大哭了一场。)L ☆、第169章 何祭? 沈度朝长隐公子笑了笑,目光掠过秦绩和朱宣信的时候,带着和沈肃如出一撤的阴冷,并且还有一丝了然和嘲弄。 他特意守在这里,就是为了看这场好戏,看到底会是谁参与其中,没想到,谋这大裘冕的竟是这三个大人物:七皇子朱宣信、成国公世子秦绩、方崧背后的方集馨。 这三个人,随便拿一个出来,都会让京兆官场抖一抖,如今这个小房间里就出现了两个人,如此大的阵仗,就是为了对付一个小小的织染坊,未免有点可笑。 这一路来,朱宣信和秦绩的目光时不时打量沈度,这已让他警觉了。在来到这个小房间之前,他早已经将一套大裘冕交给长隐公子,请其送到皇上跟前。 安国公府在宫中铺陈那么多年,最得用的是大大小小的内侍,沈度知道只要将大裘冕交给了长隐公子,这个大裘冕就一定会穿在皇上身上,他对此有十足信心。 送至皇上跟前的大裘冕是织染坊另外赶制出来的,根本就没有经过少府监官员的手,也就不会被掉包和栽赃。——大裘上衣下裳少华虫、宗彝两章花纹?这么严重的错误,织染坊怎么可能会犯?房间内的这两套大裘冕,肯定已经被掉包了。 掉包,当然是为了栽赃给织染坊,但是,只要皇上穿上大裘冕祭天,这掉包对织染坊就完全不起作用了,反而是秦绩等人惹灾祸上身。这两套出了差错的大裘冕,恰恰就成了有人大不敬的罪证。 若是皇上细究起来,会怀疑是少府监的官员,还是会怀疑无端端出现在这里的方崧?这个答案想都不用想。 是以。沈度气定神闲,想看看这戏会如何演下去,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说的就是此刻的秦绩和朱宣信! 秦绩和朱宣信两个人的面色变得异常难看,显然也想明白了这个道理。皇上已穿上大裘冕祭天,那么这两件被做了手脚的大裘冕,就成了烫手山芋:接不下扔不得! 宋鸿等少府监的官员简直喜出望外。从地狱回到人间的速度太快。他们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像看福星一样看着长隐公子。 长隐公子仍是那副谪仙的模样,再次说道:“诸位应该去祭棚外了。祭天仪式马上就开始了。” 这句话让朱宣信悻悻地放下了手中的大裘,他知道所谋之事已经不成了,不由得冷淡地“哼”了一声,随即双手板在身后。头也不会地大步离开了小房间。 朱宣信一走,秦绩的脚步也跟着动了。只是临离开小房间之前。他转过头对沈度说了一句:“沈大人,真是好手笔!” 这句话,秦绩是带着笑意说的,但这语调。不知怎么的,听在所有人耳里,却有一丝狰狞的感觉。 “殿下、世子。且等等……”方崧见到这两个人就这样离开,便慌乱地喊道。想跟着他们一离开。 不料,少府监的官员齐刷刷地挡在了他面前,恨不得将他吃掉一样。 “怎么……难道你们还想打人……”方崧弱弱地说了一句,想虚张一下声势,双腿却软了下来,他记得,这些少府监官员刚才是怎么打他的,想起脸上的抓痕,他下意识“嘶”地痛呼叫了一声 “不会再打你,可是这大裘冕的事情,你最好老老实实交代!”宋鸿恶狠狠地说道。 方崧出现在这里,大裘冕又正好被毁,若说这与方崧无关,除非他们的脑袋被门夹扁了! 沈度见此,知道少府监的官员肯定不会放方崧走,既如此,这小房间暂时就没他什么事了,便招呼着长隐公子一起离开。 “方崧是你故意引来的?你要对付方集馨?”走了几步,见到周围的人都去了前方观看皇上祭天,长隐公子便这样问道。 方崧卷进大裘冕这事里,太凑巧太奇怪了,偏偏是他,不是别的人。他只是太常丞,微不足道,他身后联系着的方集馨,才是紧要的存在。扯上方崧,绝对是为了方集馨。 “不是,见到方崧在此,我也很意外。我是知道有人打大裘冕的主意,却不知道会是谁。没想到是方崧。”沈度停了下来,认真地解释道。 在刚才的情况下,沈度将大裘冕给了长隐公子,是信任他的,现在方崧一事,自然也不会瞒着他。 “我信你。方集馨那样精明的人,他嫡亲的侄子怎么会入这样的套?事涉大裘冕,方崧是不能轻易脱身了。”长隐公子客观地点评道。 秦绩和朱宣信对付少府监官员的原因,沈度约略知道,大概是为了京兆第一商号织染坊。只是,沈度为何参与其中? 沈度没有回应长隐公子的疑惑,他是织染坊东家的事实不能告诉长隐公子,但他又不想胡乱找理由来搪塞长隐公子,便只好什么都不说。 不想,长隐公子顿了顿,却继续说道:“先前我听闻祭天人员多有调动,礼部、太常寺、司天台和殿中省的官员都在其中,似乎是有人想做什么。莫不是就为了大裘冕一事?” 七皇子、成国公世子这两尊大佛,的确是可以在这些官署人员调动上插上一脚,方崧、宋鸿等人在小房间内相遇,是不是沈度从背后推动? 听了长隐公子此言,沈度皱了皱眉。长隐公子的话,并不如表面说的那么直平,他是在暗示今日祭天肯定会有事发生,他是在确定是不是只有大裘冕一事。 “少府监的官员,的确是我故意引他们此时来小房间。更多的事,我就没有做了。我会让虎贲士兵仔细留意。”沈度这样答道。 虎贲暗部尚未收到什么消息,想来这些人员的调整,不是很重要的消息,起码不会对皇上安全造成威胁,只要虎贲士兵保护好皇上的安全,其余的事都不会是问题。 “嗯。”长隐公子回了这一句,便没有再说什么了,他心里却是在想着,皇上祭天过后,定要将这些调动人员再梳理一番,他总觉得会出什么事。 纵长隐公子再聪慧,也想不出除了大裘冕,还能有什么事发生。 两个人就这样说着话,很快就来到了祭棚外面了。不远处,崇德帝已经换上了大裘冕,正一脸肃穆地站在祭台上,显然是在等待司天台官员最后宣布吉时。 崇德帝身后,跟着中枢三大神和成国公秦邑等权臣勋贵,还有朱有洛这样的皇室宗亲,俱都是抿唇低首;他们之后,才是五省六部九寺的官员;而这些官员的周围,则站着挺得笔直的虎贲士兵,里里外外有数层之多。 这么的人,但是大家都屏气凝神,气氛无比庄严,让人不由自主地对祭天生出敬意来。 天威君威,是需要一定的仪式来体现的,此刻在这里,不管是崇德帝本身,还是京兆重官,抑或是威风凛凛的虎贲士兵,都体现了大定对上天的敬意。 沈度如今站立的位置,离崇德帝不过半丈远,正好是他一提起就可以飞跃出去的距离,随时可起护卫作用。 他眯眼打量着慢慢举起酒杯的崇德帝,心神前所未有地专注。从他的视线看来,穿着大裘冕的崇德帝,显得极为威猛高大,那山河日月乾坤十二章纹饰,将原本就极盛的帝威叠加得更重,让沈度明白何为君临天下。 君临天下,莫不臣之,率土之滨,莫不敬之,这样一位铁血威严的帝王,能将大定带向太平盛世。当年,父亲身为帝师,是这样预见的吧? 可是,父亲后来仍是离开了京兆,而且在崇德帝登基之前就离开,原因是什么,沈度再清楚不过。 真是让人悲伤……沈度环视着祭天的肃穆,露出了一丝丝悲意。祭天敬天,天道可有常?他只希望,如今的大定,真能踏上太平盛世。不然,他和父亲这些年的选择,就没有了意义。 在崇德帝将酒水洒于下土之后,这里的肃穆就好像被打破一样,不知道是谁发出第一声欢呼,从中枢三大神到田边站着的百姓,每个人都放在了嗓子,一阵阵欢呼此起彼伏,原本空旷的京郊顿时热闹起来。 欢呼声穿过田地到达远处的山林,又被山壁挡回来,一阵阵“皇天后土,吾皇万岁……”的声音传到沈度耳朵。 “这样,真是好,祭天也有了意义。计之,你说是也不是?”在震天的呼声中,长隐公子这样说道,一向平静的神色也隐隐飞扬。 祭天的肃穆和狂热,的确是会感染的,连谪仙如长隐公子都这样了。 “是,或许这就是祭天的意义了。”沈度回了一句,神思却有些飘散。 他想起了铭刻在他脑海中的家训,那代表了一个强大家族所有的努力和精神追求,使得那个家族即使陨落却仍为人所铭记,也是沈肃与沈度再次入京兆的原因。 愿我有生之年,得见天下太平! (章外:这周更新渣到不忍看,我都没脸说什么了,更没脸冒泡了,幸好明天周六,弱弱吼一句:且等我!)L ☆、第170章 京官相 愿我有生之年,得见天下太平。 沈度咀嚼着这句家训,唇角微微翘起来,眼中亮光炽盛,一副向往和骄傲的神色。这句家训,是沈肃和他秉承那个家族的信念,毕生不息的追求,趋慕之,向往之…… 旁人不知,大概以为他被祭天感染,生出大定子民的傲然来,就像在场大多数人一样。 这样的欢呼声,显然甚得帝心。崇德帝离开祭台的时候,心情十分愉悦。自登基以来,他就极为重视郊祭,不为别的,就为了这一年一度的欢呼声,都是值得的。 君临天下,没有人能抗拒这样的诱惑,没有人不沉溺于这种诱惑,崇德帝亦如此。这样的欢呼声,让他有身在盛世之感,不免有些飘飘然。 文武百官都不是蠢钝的人,各官衙的主官更是人精,最会揣测帝心了,大家都知道,崇德帝这会儿心情正好,正是上前拍一拍马屁的时候。 见此,宗正卿朱有洛快步上前,笑呵呵地说道:“如今国泰民安、四海升平,从这祭天就可以提现出来了,这都是皇上之功。皇上英明神武……” 他劈哩叭啦地说了一大通,中间都不用换气,几乎把所能想到的赞美之辞都堆到崇德帝身上,让众人都觉得眼前金光闪闪,那是被朱有洛谄媚的笑容给瞎的! 中书令裴公辅嘴角抽了抽,很想立刻捂住朱有洛的嘴,让他收声。这样的溢美,差点让裴公辅连隔夜饭都吐出来了。 但见到方集馨和王璋神色如常,裴公辅便暗叹了一口气,中枢三长官。总不好他最先沉不住气,便强自忍了下来。 裴公辅是忍住了,可是有人却忍不住了。御史大夫俞恒敬上前一步,细细柔柔地说道:“皇上,有些话不能听,免得污了耳朵。臣只听闻:皇天无亲,惟德是辅。民心无常。惟惠之怀!” 说罢,他瞪了朱有洛一眼,言下之意是说:惟德惟惠而已。哪有你说的那些乱七八糟,免得带偏了皇上! 朱有洛听见这些话,根本就不能忍,立刻就想喷回去。但见到俞恒敬深情款款的样子。话语顿时哽在了喉咙里,只悻悻地‘哼”了一声。 俞恒敬这个阴人!本官懒得与你计较。——朱有洛的内心腹诽着。回瞪了俞恒敬一眼,却不敢再说那些他自己都觉得恶心的赞美话了。 俞恒敬年已经过四十,但长相阴柔,一双凤目永远像含着深情。看着每一个人都像看着心爱的人一样,京兆没有多少官员敢与他对视,怕红了脸。 偏偏。俞恒敬的行事最阴险,而且是有大条道理的阴险。即使知道他阴险也不能说什么,因为他每次说的理由都太高大上了,让朝官无可辩驳。 正如此刻,他明明就是看朱有洛的谄媚不顺眼,却扯出《书》中的“皇天无亲,惟德是辅,民心无常,惟惠之怀”来! 气煞人也!朱有洛只好鼓着腮帮子不说话了,只是内心不断地骂着:阴人俞恒敬,阴人,阴人…… 俞恒敬不理会朱有洛在想什么,想了想,仍是温柔地说道:“皇上,祭天敬天,无非就是为了安世惠民,仅此而已。” 这些扫兴的话,对崇德帝来说无疑是一盆冷水,将刚才他的喜悦兴奋冲掉了一大半。 俞恒敬这些话是大道理,十分正确,可是此刻却像撕碎了某些美梦一样,崇德帝不太想听,便沉沉地应了一声:“朕知晓了。” 说罢,头也不回地朝御驾所在方向走去,身后自是跟着内侍和数位大臣,俞恒敬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也跟着裴公辅走了。 “俞大人真神人也……”长隐公子看着俞恒敬走远,忍不住喟叹了一句。 沈度无比认同地点了点头。俞恒敬才四十出头,就做了御史台的长官,本事当然非同凡响。御史台是什么地方?是正朝廷纲纪举百司紊失之地,是登上台辅之位的最后一个官阶! 大定官制的中枢,是中书门下尚书三省,但随着天下承平越久,的御史台就越来越重要的,沈肃就无比重视御史台。他私底下和沈度说过,大定的中枢,准确地说应该是三省一台,而且这应该成为皇上和朝官共识。 只有正视御史台的地位,才会承认御史台正匡作用,才会对监察心存敬意,也就少了奸佞、恶邪这样的事情发生。 这是沈肃给沈度所说的前景,如今沈度见到俞恒敬的时候,又想起了这些话语。 三省一台,三省一台……沈度默念着这四个字,脑中好像被什么碰触到,“琤”地响了一下,一些奇异的想法就出现了。或许,阿璧所送的那份最重要的及冠礼,可以和父亲说的这四个字结合起来…… 还没等他理清脑中的想法,就听到长隐公子问道:“祭天已经结束了,大裘冕和方崧一事,是不是要禀告皇上了?” 沈度被他这一说,脑中本就不明晰的想法就隐了下去,他回道:“不急,待回到宫中再说。给宋鸿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扰了皇上赏春的兴致。方崧已经被当场截住了,该急的别人才对。” 就说起这事,他还要多谢长隐公子,多谢他及时将大裘冕送到了皇上那里。这样想着,沈度便朝长隐公子拱了手,正色说道:“长隐,多谢你了!” “举手之劳而已,何足挂齿?”长隐公子随意地说道,这在他看来的确是如此的。就算不是沈度请求,他也不能眼见有人蓄意破坏祭天仪式。 祭天仪式过去之后,就是享蚕、亲桑之礼,这是由皇后率领重要妃嫔来进行的,主要由管氏、仲氏这些国公夫人陪伴着,皇上和文武百官一向不参与,只在各自车驾上等待这礼仪完毕。 方集馨原本是候在皇上御驾外的,但是他远远看见了成国公世子秦绩,秦绩还朝他招了招手,方集馨心想秦绩肯定有事和他说了,便借着尿遁离开了御驾。 他还以为秦绩是有什么吩咐,却没想到秦绩说的事情,竟然和他有关!秦绩说他侄子方崧牵进大裘冕事中,被少府监的官员截住了。如今事不明朗,怕有人会借方崧攻击他,让他有所准备。 准备,准备些什么?方崧不是应该跟在太常寺官员身边的,怎么会去了摆放着大裘冕的房间?方集馨简直不能相信在祭天的时候,自己的侄儿还会惹祸。 太常寺丞这个官职,一向是养老位置,只须打点好祭祀等事宜就好了,不会受到多少朝中的倾轧,他才会将才能平庸的侄儿安插在那里。这都能出事?! “世子,这是怎么回事?下官不甚明白。”方集馨很快就反应过来,这样问道。 秦绩无奈地说道:“我原本让他去那个小房间放老鼠的,但没想到宋鸿等人会提前去那里,这样就避不了嫌。” 秦绩将他和朱宣信想得到织染坊的计划,一一告诉了方集馨。方集馨乃尚书令,他虽自称下官,但那是因为成国公府推他上去的,表示感恩而已,秦绩并不太敢在他面前端势。 听罢了秦绩的话语,方集馨不由得握了握手,随即又无力地垂下。他叹了一口气,脸色阴沉下来。 “世子此举糊涂!织染坊乃京兆第一商号,背后肯定有大靠山的,怎么轻言谋取?如今阿崧被抓住了,肯定是落套了!这事若是弄不好,怕我这个尚书令也要破一层皮!”方集馨毫不客气地指责道。 织染坊富得流油,京兆重官人人都想将这金蛋拿过来,可是谁能成功了?这就说明了织染坊背后是有人的,或许还是个大人物,方集馨甚至猜想这个大人物是崇德帝,是以不敢对织染坊动手。 可是,秦世子动手了,还将自己的侄儿搭了进去。方崧只是个小官,谁会想谋算他,那么就是冲着自己来了,若是方崧影响到自己……方集馨各种阴谋论地想着,又气又急。 “三殿下知道此事吗?”方集馨稳住心神,想起了一直跟在崇德帝身边的朱宣明。崇德帝祭天指定三殿下作陪,可见三殿下受看重的程度。在这个时候,三殿下若还想织染坊,那未免太贪了! “殿下不知道,这事,是我和七殿下所想的。原本是想送给殿下作结婚贺礼。”秦绩低下头,苦涩意味甚是浓厚。 这事,他的确没和朱宣明说。因为朱宣明的亲事即到,两人都没有见过面了,秦绩憋着一股气,并没有去朱雀东路。 “祭天事关重大,不可将三殿下牵进来!要破解这个危机,那只好行险着了……”方集馨这样说道,双眼半眯着。 秦绩忽而打了个冷颤,觉得这些京兆重官,一个比一个心狠手辣。 ☆、第171章 各种意外 尚未等皇后亲桑完毕,祭棚后面放着大裘冕的房间就起了火。如今是春三月,火势并不猛烈,很快就被虎贲士兵和内侍们扑灭了,但还是有不少损失。 这场火,烧掉了房间内的几个箱子,大裘冕也不例外,那两套庄严精美的大裘冕虽没被烧成会灰烬,却烧剩几个袖子。 另外,少府监织染署令宋鸿在救火期间,不慎一个打滑,直直扑倒在地,头颅正好碰到了坚硬的铁箱子,如今正昏迷不醒——尚药局的太医也说不准他还能不能醒来。 至于房间内的其他人,如织染署丞韩放和太常丞相方崧则是灰头灰脸,脸上都是被烟熏过的痕迹,还有脸上无法掩饰的惊恐。 也是,他们刚刚从着火点逃出来,可谓死里逃生,惊恐是在所难免的。 沈度听说了这场火,立刻飞跃至这小房间前,正好见到虎贲士兵将昏迷的宋鸿抬走,韩放等人则两股战战,似乎站都站不稳。 “这是怎么回事?”沈度沉着脸问道,目光像利刃一样看着韩放和方崧。无端端的,怎么会起火?而且还是在这个地方起火,宋鸿还出事了! 韩放和方崧面对这样的沈度,觉得有一座大山重压下来,气都要喘不过来。此刻听了沈度的问话,他们却低下了头,没有回答沈度的话语。 沈度只觉得眉头一突一突的,直接点名喝道:“韩放,你来说!” 听了沈度的喝问,韩放下意识地抬起头来,他目光闪烁嘴唇蠕动。到最后用蚊蚋般的声音说道:“沈大人,下官也不清楚……这是意外,意外吧。” “你!”沈度的怒气倏地增升,往韩放那里发去的威势就更加压迫。意外?这绝对不是意外!先有大裘冕,才有这火灾,是谁做的手脚沈度也猜得出来,他只是想问个准话而已。 “沈大人。下官不知道。下官什么都不知道……”韩放突然跌坐在地上,慌乱地喊道。 他不知道,不知道是有人故意放火。不知道是有人拽着宋鸿撞向那个箱子的,更不知道有人威胁他说道:“若多说一句话,你家人就会和宋鸿一样下场!” 他不知道他究竟卷进了什么事,他只知道。他还很年轻,他还有很多家人。他只知道,什么都说不得,不然,就真如宋鸿那样毁掉了。 他看向沈度的目光充满了祈求和可怜。祈求沈度不要再问了,就算再问,他仍是什么都不知道。 沈度握着剑的渐渐放开了。他看着瑟缩发抖的韩放,知道又一个官员在暴力和权势的威胁下。少了守正抗争的勇气。这为了在朝为官,为了继续往上爬,多少人有目不见有耳不听。 这是他见惯了的事,像韩放这样的官员,不过是为了保身而已,他又能说什么呢?就算韩放说出了所见,皇上又能为区区七、九品官而则责罚高官勋贵吗? “本官不问了,你大概就只能走到七品以下官职了,好自为之!”沈度这样说罢,就转身离去。这个世上,太多像韩放这样的人,迫于地位权势,无可挣脱。 沈度在祭棚外面见到了秦绩和朱宣信。他们似来看火灾结果,可是脸上却有志得挑衅的笑容,看着让人生厌。 沈度匆匆和秦绩和朱宣信打了招呼,便想离去,他还要去看看宋鸿的伤势如何,没空理会这两个人。 他经过秦绩身边的时候,却听到秦绩这样说道:“沈大人,这个手笔,是谁高竿些?” 秦绩说这句话的语气,充满了鄙夷,鄙夷的不仅是沈度,还是少府监那几个官员,就像那几个官员如蝼蚁一样,可让他随意践踏。 沈度停了下来,面无表情地看着秦绩,半响才笑出声来:“呵呵。” 呵呵,沈度的回应竟然是呵呵,就是这两个字,却比秦绩的语气更加鄙夷,这令秦绩刺耳不已,神色也有些气急败坏,盯着沈度看的眼神有一抹无法形容的恨意。 这恨意夹杂着怨恨、不敢和嫉妒,让他的面孔看起来有些扭曲,仿佛下一刻就冲上去咬人一样,不复见往日翩翩君子的风范。 沈度已经大踏步离开了,这一次,他是真的怒了,送个“呵呵”给秦绩已经是大度了。 他没有想到,在祭天的时候,且皇上就在不远处,秦绩竟如此大胆,胆敢让人放火,就是为了要掩住大裘冕一事。如今大裘冕已烧,宋鸿昏迷,韩放什么都不敢说,眼见着这事就要不了了之。 沈度立在自己的车驾旁,凝神想着此事的后续。就算宋鸿昏迷、韩放不说,他也不能让秦绩等人得逞,不能让他们伤筋动骨,也要他们少一层皮! 他正想着这里,陈维就出现了,小声地对沈度说着:“主子,秦世子将方集馨唤了去,没多久小房间就起火厉。” 沈度点点头,表示已经知道了。原来是方集馨,难怪,方崧还涉嫌毁坏大裘冕,如今大裘冕都烧没了,自是没方集馨什么事了。 又是方集馨……看来他这个尚书令真是闲得蛋疼,既然如此,就让他好好忙一忙了。 沈度决定,回到京兆之后,他定要将阿璧送的那份及冠大礼用在中书省,定要让方集馨日日忧心夜不能寐! 陈维警觉地望了一下四周,见没有什么人注意他和沈度,便将声音压得更低:“主子,主将有异动,从昨晚到现在,已经被皇上召见了两次。” 陈维的声音低到不能再低,若非沈度耳灵,就算站得这么近,也听不到陈维说什么话。 虎贲主将魏柏年是崇德帝最得信武将,他从年轻的时候就追随崇德帝,直到崇德帝登基,这份纯忠也没有损减丝毫,所以才能执掌三千虎贲军。 魏柏年握有虎贲兵符,因早年征战时落下很多伤病,这两三年已经很少理虎贲军的实际事务,真正掌练兵、带兵等事的,是虎贲副将薛守藩。 皇上缘何半日之内,就两次召见魏柏年?莫不是虎贲军要有所调动?可是最近也没有听见哪里需要用兵的,大盛的废太子如今还在大定的天牢中,大盛并没有起干戈。 不是为了调兵,那么皇上召见魏柏年是为了私事?有什么事情,需要虎贲主将亲自出手?沈度想不明白。 沈度不明白的事情,陈维更加不明白。他只是见到这事不寻常,便来向沈度汇报了。 此刻,崇德帝也在听着关于这场火的汇报。火起之火,他很快就知道了,毕竟郊祭在外,有什么风吹草动都直接送到了御驾前了,不必像以往那样须层层上报,要经过重重关卡才能送进紫宸殿中。 “皇上,织染署令宋鸿正在全力救治中,除了烧掉两套大裘冕,其余就没有什么。”常康这样回道,颇为小心翼翼。 他担心这场火会引起皇上的恼怒,扰了皇上赏春的兴致,毕竟,还大半日时间呢。往重里说,郊祭之后出现火灾,这非吉兆,恐会影响皇上的威信。 出乎常康预料,崇德帝并不在意这场火,只是问道:“查出为什么会起火吗?” “据少府监的官员说,是老鼠碰跌了烛台,引起了火灾。奴才已经吩咐其他人了,待皇后娘娘亲桑之礼结束,就将各处烛台熄了。”常康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听了常康的话语,崇德帝只点了点头,便没有别的反应,看来是真的不在意这场火。 常康心中讶异,正想说些什么,就听到小内侍在御驾外面禀告道:“启禀皇上,魏将军已经到了。” 刚才,崇德帝就令内侍去请魏柏年来,魏柏年是应召而来。常康见此,便知道崇德帝为何会不在意这场大火了,原来是有更重要的事做,还要让魏将军和出手。恭谨地退出了御驾, 此刻,在崇德帝的御驾内,崇德帝平静地说道:“柏年,当年那家的武功你是很熟悉的。这事朕就交给你去办了。朕要知道,他身边有没有死士,他会不会那家的武功。你不要让朕失望。” 魏柏年听了此言,应声道:“末将定不会让皇上失望。” 他没有问为何要做这些事,为何要试探那个年轻人,作为臣子,他只须忠实地执行崇德帝的旨意,这就够了。 哪怕,他要去试探的人,同样是虎贲军中的人,他也不会手下留情。 君臣两人再次讨论了这任务的一些细节后,崇德帝就会挥手让魏柏年退了下去。魏柏年一离开,崇德帝的神色就冷酷起来了。 原本,他并不想借郊祭来做什么,也没有想着做这个试探,毕竟,当年那一家人已经死绝了。但是前几天,蛰伏在安国公府的人传回消息,道是韦长隐对沈度异常关注,似乎在确认他是什么人。 崇德帝知道韦长隐少年时曾在那家住过一段日子,又与那家感情甚深,或许能知道什么。既然如此,那么就趁着郊祭试探一下好了。毕竟,这是崇德帝为数不多的出宫机会之一。 他要看看,他尊敬的老师,还有信重的臣子,是不是隐瞒了他什么。 ☆、第172章 春破 俗说向西而祭,郊祭的地方就在西山脚下。祭天和亲桑之后,当然就是上西山赏春了。 西山的春景是京兆一绝,因这里栽种着无数的桃树和梨树,每到三月花期,先是漫山遍野的桃花红,后是层层纷雪的梨花白。更多时候,是红白交相辉映,衬着西山的碧空,给人惊心动魄的视觉冲击。 国初之时,就有诗人在此留下“枕红铺白醉时眠”的名句,后来又有无数文人雅士在此赋诗吟句,就连建和帝都御笔亲书“第一春”匾额,为西山桃梨春景添彩十分。 如今西山西侧的第一道牌楼上,就挂着“第一春”的匾额,这也是每个进入西山的人第一眼所见到的。因西山东侧驻扎着京畿卫,西侧的通道就成了西山唯一的入口。 此刻,沈度就跟在崇德帝身后,缓缓穿过了这牌楼,开始进入西山。西山并不高峻,反而多是平缓之地,正是这样的地形,才能成就西山的一绝春景。 或淡雅或馥郁的香气,不断随风送进沈度的鼻端,但他无心细味这香气,反而眉头皱了皱,因他在这些香气中,还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这不寻常的气息,沈度不知道是什么,是以他神情冷硬,心高高地提了起来,双手握在剑柄上,作出了警戒防护的姿势。 很快,沈度就敏锐地捕捉到那一息若有似无的颤动,他瞬间腾起,掠过花间,紧紧追踪着那丝颤动而去。 与此同时,虎贲副将薛守藩也快速移动了几步。离崇德帝更近了。随即抽出腰间的大刀,护在了崇德帝身侧。 下一瞬,虎贲副典军陈维也拔地而起,朝着沈度飞奔的方向追过去,快得像一阵风。 这三人的动作太快了,剩下的文武朝官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只觉得眼一花,就见到薛守藩已经拔刀守在皇上身侧了。而后就只见到花枝的颤动。他们甚至都没有发现沈度已经不见了。 崇德帝神色不变,朝薛守藩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可声张。然后才转过身对文武官员说道:“朕年年来西山,发觉西山春景年年不同,不愧‘第一春’之誉,诸位爱卿以为呢?” 皇上既然都这么说了。官员们只好强压下突然而来的紧张,众口齐声回道:“皇上说的甚是。西山春景的确一绝。” 薛守藩放回了刀,神情仍是十分戒备,他想开口说什么,却在崇德帝的神色下敛住。更重要的是。他察觉到刚才逼近的危险已消失了,便顺应了皇上的意思,不然。他定要第一时间护送皇上离开这里。 崇德帝的身边,还有中枢三大神。他们虽然不懂武功。但是几十年的朝堂浸淫,已经使得他们练就一双火眼金睛。他们一见到薛守藩的动作,就知道有危险临近了。 裴公辅趋前一步,细声地对崇德帝说道:“皇上,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臣建议立刻回宫为好。” 在任何时候,他都觉得皇上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什么西山春景、什么君臣同乐,统统都可以放在一旁。 裴公辅的话语,让崇德帝想起了自己过往临危的表现,立于险地的确不是他的风格,于是便应了裴公辅的话语。 崇德帝令三皇子朱宣明带着年轻的官员继续赏春,他自己则在薛守藩和部分虎贲军的护送下,带着方集馨、裴公辅和王璋等重臣往宫中返回。 且说,沈度紧追着那丝颤动而去,随即缀上了一个白衣人的后面。刚才的颤动,就是白衣人弄出来的。因皇上和百官要在西山赏春,西山早已经清理过了,除了守卫,不可能会出现别的人。 这么白衣人窥探崇德帝,要么是刺客要么是奸细,不管这人身份哪一种,沈度都要留下他。不然,他这个虎贲中郎将就没有什么用了。 那白衣人的轻功十分了得,他如白燕一样在纷繁的花枝间穿梭,身后是绯色官服的沈度,两人一前一后钻入了一片茂盛的梨花林。 而后,白衣人突然停了下来,他倏地转身,手中的剑已经往沈度身上刺过去了。沈度立刻侧身,趁着躲避的间隙,迅速抽出剑来防护。 一白一红的两个人,在林中激烈地打斗着,除了“琤琤”的击剑声,还有落花簌簌的细微声响,就没有旁的声音了。 凛冽地剑气将枝头梨花震得簌簌落下,一朵朵开得灿烂的梨花落在两人的发间肩上,又随着两人的动作抖落。这样的场景,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美丽。 越是打斗下去,沈度的神色就越凝重,因为他发现,白衣人的武功比他高,从两个人的喘气频率就可以知道。很明显,沈度的呼吸要比白衣人急速。 白衣人的武功,显然要比轻功好很多,又或许,他的轻功是故意放慢的,就是为了引诱自己追来。沈度想到这个可能,脸色就变了变。 刚才他全副心神都在追赶白衣人,只想截下白衣人,并没有思考的间隙。等到白衣人停下来与他缠斗的时候,沈度才发现自己被白衣人带得很远了,远得没有人会知道这里发生什么事。 这个白衣人,不是冲着皇上来的,他真正的目标,是自己!——沈度猛地领悟到这一点,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他没有空思考更多,唯一能做的就是抵挡白衣人的攻势。在数十个交战汇合过去之后,沈度的动作终于有了迟滞,而白衣人的剑随至,将他的左臂划出了一个血口。 陈维顺着沈度留下的线索追赶,赶至梨花林的时候,就见到了沈度受伤的一幕。他什么都不及想,就拔剑加入了战局,试图阻挡白衣人的攻势,为沈度赢得了喘气的机会。 可是,就算陈维加入战局,林中的场面仍没有多大的变化,优势仍是在白衣人这一边。沈度这才发觉白衣人的真正实力,就算他与陈维合力,仍不是白衣人的对手! “沈大人,快走!”陈维又是一剑往白衣人那里刺去,边这样大吼道。他也看出来了,白衣人的目标就是沈度,唯今之计,就是他拼死阻住白衣人,换取沈度离开的机会。 长久以来的警觉养成的习惯,让陈维在有外人在的时候,绝对不会称呼沈度为“主子”,即使是在这么危急的时候,他仍是称沈度为“沈大人”。 “雕虫小技!”白衣人冷哼了一声,说了第一句话。这是沈度和陈维此前从来没听到过的声音,就像嘴巴含着棉花似的,异常沙哑和模糊。 他的话音一落,竟然将剑收了回来,随即一掌拍上陈维的胸前,就见到陈维“噗”地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像片叶子一样被拍飞,接着就是“砰”的一声摔落在地上,晕死过去。 见此,沈度的瞳孔不由得缩了缩。陈维的武功,他是知道的,在虎贲军中能排在前百名,可是白衣人只一掌,就将陈维拍飞了,这个白衣人究竟是谁? 沈度无暇细想,只能强忍着左臂的剧痛,提剑往白衣人那里刺去。他既逃不得,就只能迎难上了。 白衣人虽则一掌就拍飞了陈维,可是对上沈度,他仍是用剑,始终压着沈度,又在沈度身上刺了几个伤口,却始终没有给沈度致命一击。 沈度立刻就察觉到了白衣人的态度。白衣人明明有机会可以将自己毙命,却这样攻击压制着自己,逼得自己用尽权力和他对抗,似乎在试探什么一样。 试探?试探!白衣人在试探,试探他懂什么武功,甚至在试探他周围还有什么人! 领悟到这一点,沈度便动了动嘴唇,发出了一阵急促的叫声,听起来就好像在呼叫一声,白衣人也的确以为他在喊人来,双眼就有了些热切,期待着有人来。 他不知道的是,在茂盛的梨花林之外,有几个正在飞速靠近的人,在听到这阵叫声后,瞬间就停了下来,而后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去。 没过多久,白衣就发现了沈度的转变。这个与他对抗的年轻人,虽则每一招每一式都在全力抵抗,但竟像不爱惜自己性命一样,又像被逼到绝处一样,拼死迎了上来。 白衣人事先对沈度这个人有了足够的了解,知道他不是这种横冲直撞的人,这样的攻击动作,只能证明一件事,那就是沈度已经发现异常了,不知道是在拖延时间,还是笃定不会有性命之害。 想到此,白衣人眼神闪了闪,全身爆发出猛烈的杀气,这杀气全凝在剑尖上,狠狠地劈向沈度。 铺天盖地而来的杀气朝沈度的扑过来,让沈度清楚地看见逼近的杀机,他几乎将所有招数都用尽了,只剩下压箱底的那几招,在知道白衣人的试探意图后,是无论如何都不能使出来的,即使……即使重伤身死也不能使出来,因为,沈家还有沈肃在! “啪”一声,在剑气的压迫下,深度的剑已经不由自主地脱手,他眼睁睁地看着雪白的剑尖逼近。 ☆、第173章 沈度哭 就在这一触即发的时候,打斜横出一把剑,这把剑好像只是轻轻一挑,瞬间就将笼罩着沈度的杀气破除了,而且精准地挡住了白衣人的剑尖。 沈度趁机往后跃了几步,躲开了这个杀着。他看着斜出来的剑上那熟悉的铭印,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嘴唇颤动着,却说不出话来。 这时,白衣人已经失声地喊了出来:“帝师?!” 这握着剑挡着白衣人攻势的人,不是帝师沈肃又会是谁?他站在这两个人的身侧,身形有些佝偻,而且须发都白了,远远看着就像个病弱的老人。 可是,这个看似病弱的老人,周身散发着阴冷的杀气,像看死人一样看着白衣人,双眼有着地狱般的阴寒,让人心生惊惧。 他一扭手腕,手中的剑就将挡着的剑尖摊开,强大的剑气使得白衣人不由自主地退了几步,也令得白衣人心头骇然。 帝师沈肃,沈肃不是在京兆延喜大街吗?沈肃不是受了重伤不能运剑的吗?怎么还能出现在西山,怎么还有如此强大的剑气? 沈肃缓缓将手中的剑抬起,指向了白衣人咽喉,“嘎嘎”地阴笑道:“很好,你知道我是谁!我倒要看一看,是谁要取我沈家人的性命!” 他说罢,剑尖就动了起来,带着血煞气息往白衣人逼近。“琤”的一声,白衣人手中的剑堪堪挡住沈肃的攻势。这时,白衣人已从见到沈肃的惊愕中回过神来,几个翻飞,就离沈肃的剑尖远了些。 因沈肃来到,梨花林中的局面已经扭转了。如今是白衣人躲避着沈肃,就像刚才沈度躲避他一样。 一旁的沈度捂住剧痛的手臂,紧紧盯着缠在一起的两道身形,他们的动作太快,沈度只能靠衣服颜色来分辨两人,自不能加入这战局了。 这两个人的级别,比沈度高太多了。沈度这才惊觉。原来刚才白衣人都没用一半力功。如今沈肃来了,白衣人真正的本事才显露出来。 高手过招,不用多少时间就高下立见了。突然“嘶”的一声,两个人就各退了几步分开了。只见白衣人胸前裂开了一个口子,露出了里面黝黑的铠甲! “你是军中的将领?!”沈肃震惊地喝道,脸色阴寒了几分。一丝血迹从他嘴角逸出来,握着的剑也略微颤抖。 黝黑的铠甲。这是卫尉寺武库最新收录的软甲,名之为明光甲,因数量有限,只发给了十六卫五品以上的将领。这个白衣人。究竟是谁? 白衣人的情况,比沈肃还要差。他喷出了一大口鲜血,却片刻都不敢停顿。强忍着气血翻滚往梨花枝头跃去。 在他飞跃而起的时候,梨花枝头也跳出三个白衣人。挡住了沈肃追至的剑尖。 这三个白衣人显然是擅长隐藏气息的高手,也不知道在林中蛰伏了多久,沈肃和沈度专于与第一个白衣人缠斗,竟没有发觉还有这三人存在。 这三个白衣人在此时出现,目的就是为了掩护第一个白衣人顺利逃脱。他们以身做盾,虽然不能对沈肃造成什么伤害,却阻挡了沈肃的脚步,让沈肃的脚步迟滞了片刻。 沈肃的轻功,不是最擅长的,就是这片刻的阻挡,成功拖住了他的脚步,让第一个白衣人顺利逃脱。 “很好,很好!”沈肃冷声说道,唰唰几剑,就将这三个白衣人的剑挑翻,而且下手狠厉地挑断了下面的脚跟,让他们再也动不了。 可是,他的动作还没有停,在挑断他们的脚跟之后,他迅雷般捏住了一个白衣人的下巴,硬生生地将他的牙齿卸了下来! “想死,没那么容易!”沈肃阴测测地说道,将那一排连着血肉的牙齿扔开,并没有在意牙齿中的毒囊。 另外两个白衣人口吐白沫,身体抽搐起来,随即“砰”“砰”地倒在了地上,已经气绝身亡。 见到同伴倒下,唯一活着的白衣人下意识地一咬,可是他牙齿已经被卸,藏在牙齿中的毒囊当然没有了,除了满嘴鲜血,他什么都没咬到! 意识到想死都不可以,白衣人的神色这才惊恐起来,看着沈肃就像看着怪物一样。 他这才记得帝师沈肃曾经的煞名,帝师沈肃是从死人堆里爬起来,是被称为铁血杀神的! 白衣人两眼一翻,终于支撑不住重伤和惊恐,晕死过去了。 从第一个白衣人逃脱到最后一个白衣人晕死,中间只隔了很短的时间,短得令沈度还没回过神来,林中的战局已经结束了,他只看到沈肃的背影。 沈肃提着的剑还在滴着血,而枝头的梨花则簌簌落着,像下着一场花雨。,此时,梨花林中的气氛无比静谧,还有着清冽淡雅的香气,如果不是有倒地死伤的白衣人,沈度会觉得这副景象如画似梦。 沈度正想开口,就听到“啪”的一声,沈肃手中剑跌了下来,他整个人也不住地摇晃,须得用剑地戳地才能为此住身形。 “父亲……”沈度惊叫一声,快速地往沈肃靠近,然后才发现沈肃的脸色惨白,嘴角的血丝还在继续渗出来。 “父亲……”沈度又再叫了一声,伸出右手去搀扶着沈肃,却发现自己的手颤抖不已,伸了很多次都伸不出去。 沈肃是他的义父,对他来说是擎天之人,可是现在沈肃佝偻着身体,嘴角流着血,站都站不稳。见此,沈度的心只有深深的惊惧。 这样的惊惧,十一年前他有过,半年多年他也有过,这是一种怕失去至亲的惊惧。尤其是这个至亲是沈肃的时候,沈度觉得自己呼口气都很艰难。 “我没事,不用担心……”沈肃艰涩地挤出这句话,想安慰沈度。可是他惨白的神色,却没有什么抚慰的力量。 深深的惊惧过去之后,沈度忽而生起了一股无法压抑的悲意。沈肃如今应该在沈家东园养病的,可是却出现在西山这里,还强行使用了内力,这都是为了救他! 若是沈肃因此出什么事,这让他如何接受?!沈度无比后悔让刚才那几个死士离去,无比后悔自己的小心谨慎,有人要试探,就让其试探好了,就算自己身死,又有何惧呢?为什么父亲要赶来呢?为什么要再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情? 过往那些血腥杀戮和沈肃此刻的伤势重合,让沈度的双眼渐渐变得猩红。 “父亲,为了我,就连你都要搭上性命吗?”沈度忽而大吼道,神色无比狰狞,猩红的双眼也渗出了液体。这副狂乱的样子,和平时冷静自制的他,迥若两人。 沈肃悯惜地看着沈度,觉得自己双眼也无比酸涩。的确,自己不能再出事了,若连自己都出了事,这个孩子怕是会发疯了。 沈肃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最后还是只能说这一句:“我没事……” 沈度的胸口剧烈起伏着,被眼泪浸染的双眼,依旧是猩红狂乱,似乎下一刻整个人就要暴起一样。 就在这个时候,两人的身后传来“沙沙”的脚步声,那是有人踩在落地梨花上的声音,有人来了! 沈度倏地回过头,手中的剑也举了起来,防护着背后的沈肃,怕来者不善,眼中的猩红霎时褪了去,只剩下无法掩饰的眼泪。 迎面朝沈度走来的,是两个人,一个老者和一个谪仙。谪仙,自是长隐公子,他身边的老者面容清瘦,宽袍阔袖,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 沈度不认识这个老者,但老者和长隐公子一起来,他便知道这老者是友,举着的剑就垂了下来。 只见老者快速走近沈肃,然后一只手抬起沈肃的胳臂,另一只手则伸出两指搭在了沈肃手腕上,这是在为沈肃号脉! 老者很快就放开了沈肃,然后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倒出了两粒褐色药丸,就往沈肃嘴巴里塞去。 沈度正想阻止,就听到长隐公子说道:“这是隐居西山的章老先生,不必担心。” 眼前这老者,就是传说中的前尚药局的奉御?不轻易医人的章老太医? 这时,老者看着沈肃嘴角的血丝,叹息了一声:“我已说过,你不可以动内力的,否则必会反噬,何必呢……” 何必呢,何必呢……沈肃听着这些话,微微笑了笑,紧绷到极致的心神骤然松下来,而后便觉得全身力气都在快速流失。 必要的,他疾驰来西山是十分必要的,若果他没及时赶来,说不定计之已经出事了,又怎么能说何必呢?只是,让第一个白衣人逃脱了,他到底不甘心。黝黑的明光甲,会是十六卫将领的谁呢? 周太医这些话听在沈度耳中,无疑一阵阵天雷,震得他心神俱裂。反噬,是什么意思? 他下意识地看向沈肃,眼神茫然懵懂,就见到沈肃闭上了眼,勉强用剑维持着的身形往一旁跌落。 ☆、第174章 最强的人 夜色已经暗了,紫宸殿内明烛高照,九龙鎏金博山炉袅袅吐着龙涎香。龙涎乃天子之乡,珍贵而味醇,往日崇德帝最喜欢闻这香气,此刻这香气窜进鼻端的时候,却令他有些烦躁。 他目光移向了殿中跪着的人,神色不豫地说:“说罢,西山之上,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跪着的人,就是虎贲主将魏柏年。他的身形比在梨花林中瘦削了不少,显然已经卸掉伪装了,此刻他脸色惨白,唇色则有些发紫,还用手捂住左胸,一看就知道受了重伤。 听了崇德帝的话语,魏柏年的头垂得更低,断断续续地说道:“臣失职……他身边没有死士,臣没有试出他会不会那家的武功,最后一击时,帝师出现了……臣办事不力,请皇上降罪!” 魏柏年说完这些话,身形摇晃了一下,胸口的剧痛让他忍不住岔了一口气,神色便有些扭曲。 因有明光甲的保护,沈肃的剑没有刺进他胸口,但是缠斗间沈肃拍了他一掌,这一掌内力深厚,已震断他的肋骨,伤及他肺腑。他如今连说话,都疼痛难忍。 “起来回话吧,朕会让郑杏林为你诊断,好好养着伤。老师怎么会在那里出现的?其余的人可有什么发现?”崇德帝让魏柏年起来,继续问道。 “臣不知,臣一直以为帝师是在延喜大街的……臣带去的三个人,为了让臣顺利离开,如今生死未卜……”魏柏年艰难在矮墩上坐着。边回着话,神色惨然惊惧。 自崇德帝登位以来,魏柏年领着大定军中最精锐的虎贲军,率领虎贲军作战护卫时,可说是无往不利。可是梨花林一战,令他深刻尝到了挫败的滋味,还让他受了如此重的伤。而且。还搭上了三个精锐的暗卫。 他不敢与崇德帝明言,他对上沈肃的时候,只感受到重压无边的杀气。他会不由自主地胆怯,他能从沈肃手上逃脱,是侥天之大幸! 帝师,铁血杀神。果然名不虚传! 崇德帝见到魏柏年这个样子,多少知道他在想什么。是了。对上老师,有哪个军中猛将会不胆怯呢?老师一生经历的战争太多,他的杀气和铁血是经这些战争锻造的,如今大定军中有哪个人比得上呢? 朕一直知道。老师是最强的,就算他内力受损,依然是最强的…… “那三个白衣人。朕会派人处理的,你专心养伤便是。”崇德帝这样说道。忽而没了询问的兴致,摆了摆手,示意魏柏年退出去养伤。 不管老师为何出现在西山梨花林,但他救下了沈度,还重伤了魏柏年,就证明自己要试探的事已经不成了。任何事情,一旦有老师在其中,就多了变数,魏柏年会受伤,并不意外。 一时兴起的试探,不想却引来了老师。一个义子而已,老师还为其动用内力,可见老师对这个义子真不一样。看来,沈度不可能是那家的血脉了,老师与那家是有仇的,不可能会拼死救下沈度。 如此,他的试探,现在看来是有些多余了。 崇德帝想着此种种,神色几度变幻。有不解,有深思,有嘲讽,最后就剩下漠然。 “常康,你说,老师为何对一个义子这么好?”崇德帝看着静默一旁的常康,这样问道。 常康听了崇德帝的问话,心中一凛。伴君如伴虎,这话不假,他知道崇德帝此刻心情不妙,每一句回答都要小心翼翼。 “帝师乃孤卒,素怜悯弱小,沈大人又是个孤儿。帝师待他好,大概是由彼及自身?奴才,奴才想不太明白。”常康这样回道,语气有些结巴。 在帝王面前,想明白了的事都要想不明白,常康作为内侍首领,深谙此道。 怜悯弱小,好像也是。老师一向对势微的人很怜惜。如今对沈度如此,当年对朕也是如此。由此,崇德帝想起了登基之前的日子来。 他从一个势微普通的皇子,到大定的太子,再到大定的帝王,老师功不可没。事实上,是因为老师出现在身边,教了他那么多东西,他才能渐渐有后来的一切。 “老师,你太强了,所以朕……”崇德帝喃喃自语道,双手紧握又猛地放开来,双眼闭了起来。 所以朕,当年才会做了那样的决定。 此刻沈家东园,同样灯火通明,仅有的几个仆人进进出出,间或从东园里端出一盆血水,步行紧张匆忙。 沈肃的寝室内,站了不少人,除了沈度和章老先生,还有陆清和杜预,他们每个人的脸色都很凝重,这是为了躺在床上昏迷的沈肃。 陆清和杜预当时跟着崇德帝返回了城中,直到傍晚离开官署,才知道沈肃和沈度在西山上出事了,便匆匆赶来了沈家,一直守候到现在。 “老朽已经用金针定住他的穴位了,可暂时阻挡他元气的流失。但也维持不了多久,因这内力反噬,老朽无能为力。”章老先生收拾着药箱,疲惫地说道。 沈肃昏迷之后,章老先生及长隐公子等人将沈肃送回了沈家,长隐公子已经离开,章老先生仍在这里,以稳住沈肃的情况。他是前尚药局奉御,郑杏林还是他的后辈,有他在,沈家自然就不用再延医了。 他这话一落,众人的脸色又暗沉了几分。这样的诊断,他们有所预见,可是真的听到了这些话,仍觉得异常难受。 “父亲,还能维持多长时间?”沈度沙哑着声音问道。沉痛过了头,他反而有一种怪异的平静。 他的左臂已经被包扎好了,白布上渗出点点血迹,情况也不见得有多好,但比起沈肃的昏迷,又要好太多。 “若无法阻止他内力的反噬,最多……只能维持半个月。”章老先生这样说道,语气没多少起伏。 作为医者,对死生之事,他已经见惯了。竭尽所能,尽人事听天命,仅此而已。 章老先生的话语,让沈度心神一震,平静的神色猛地崩裂,圆睁的双眼和紧抿的嘴唇,使得他面容狰狞。 半个月,十五日,时间太短太短了,短得让沈度无法接受,只剩下心慌,还有无边无际的自责悔恨。 “内力反噬,究竟是什么意思,大人怎么会变成这样??”陆清急急问道,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沈肃有心疾,他一直以为沈肃如此病弱衰老,是因为心疾的缘故。但如今,他才从章老先生口中得知,真正致命的,不是沈肃的心疾,而是沈肃内力的创伤! 陆清是文官,对于他来说,内力就是武功高强,只是增强杀伤力指数而已,怎么会反噬呢?莫名其妙! 章老先生叹息一声,解释说道:“他在多年前受了创伤,或是外力,或是药物,原因是什么,老朽不清楚。如今的情况就是,他体内剩余的内力,正在损伤着他的经脉,造成了他如今的昏迷。” 章老先生从事认识沈肃起,沈肃就受了伤。这么多年来,章老先生也没能找出一个有效法子来医治沈肃的情况。 陆清和杜预听了这些话,仍是一知半解。陆清皱着眉没有再说话,杜预则是脱口而出道:“大人明知道自己的情况,为何还要去西山呢?” 这话一落,他就知道自己心急说错了,因为陆清朝他送了一个眼刀,他面前的沈度则痛苦地闭上眼,随即又睁开,声音低沉地说道:“父亲是为了我……” 是为了他,是为了救他,也是为了打消某些人对他的试探。想必父亲是收到有人要试探他的消息了,才会疾驰至西山。只有父亲去了西山拼死相护,别人才不会想到他是那家的血脉。 这个道理,是沈度下了西山才想通的。就是因为明白了这一点,他才更加自责和悔恨。他不知道自己是哪一点漏了马脚,引起了有心人的试探。 “就算他没强自用内力,情况也不会好,最多也只能撑一两年。你也不用太自责,时也命也。这些日子就好好陪在他身边吧。”章老先生看着沈度,安慰着说道。 在章老先生看来,梨花林一事,只是加速沈肃死亡的脚步,并不是致命的主因。沈度眼中的自责和悔恨,他看得很清楚,还有先前沈度的眼泪,令他对这个年轻人生起几分怜悯。 “章老先生说得对。大人去西山,必是有所考虑的。真正可恨的,是那些白衣杀手!”陆清咬牙恨恨道,接过了章老先生的话语,同样在安慰沈度。 杜预走到沈度身边,拍了排沈度的肩膀,低声说道:“我刚才说得太急了。大人是宁愿自己受伤,也不想你出事的。你若只是悔恨自责,就枉费大人心思了。” 沈度看着杜预和陆清,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昏迷的沈肃,神情渐渐冷硬下来。杜叔说得没错,悔恨自责是没有用的,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当务之急,就是想办法医治父亲,还有查出那个身穿铠甲的白衣人是谁! 那些人,谋划了梨花林暗杀的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第175章 脆弱 章老先生离开之后,沈度的冷硬就更加明显了。以往,他是一尊镇重威严的青铜礼器,此刻,他就是一把开刃锋锐的铁制利器。 他看向了陆清,提及了还有一个白衣人活着的事,末了说道:“陆叔,那就拜托你了。在他被灭口之前,一定要从他口中撬出背后的人来,在所不惜!” 最后四个字,沈度几乎是啐着血说出来的。这个白衣人是唯一的线索,他定会知道第一个白衣人是谁。想死?没那么容易! “放心!”陆清沉沉回了这两个字,眼中闪过一丝嗜血的光芒。这个时候,才能从他身上看到刑部尚书的气息。 这种气息,是长期与酷吏、重犯打交道,接触了世间最残暴最黑暗的地方——牢狱,所不自觉地浸染上的。经年累积,就成了嗜血。 唯一活着的白衣人,唯一的线索,他一定能从白衣人口中撬出话来,哪怕这个白衣人脚筋别挑断、牙齿被卸掉,他都有办法问出话来。 听到陆清的回答,沈度便知道那个白衣人没自己什么事了,他只须等待陆清刑求的结果便是。 他又转向杜预,说了另外一事:“第一个白衣人,身上穿着明光甲,还请杜叔去查一查卫尉寺武库。十六卫将领之中,有谁可能会出现在京兆!” 第一个白衣人武功太高,可以驱动这样一位军中将领的人,京兆不会超出十个!他倒要看一看,究竟是谁对他的身份起疑,还用了军中的人来查探! 父亲沈肃出自军中。他兼领虎贲中郎将,同样出自军中,那个白衣人,就是同袍同泽。没有什么,比同袍兵戎相见更让人悲哀的了。 而且,既为军中的人,就应该出现在战场、沙场。怎么能出现在西山梨花林中?用军中的人。军中的器械,来谋一场私仇,实在可恨又可笑! 不管是什么原因。军中的人给沈肃造成了伤害,这令沈度绝对不能忍! 杜预点点头,脑中已经开始思量:通过哪一个官员,可以搭上卫尉寺武库的人。通过什么途径,可以知道有哪些军中将领是在京兆的。 他们两个人都没有意思到。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顺应认同了沈度的指令,不知是沈度的指令正确,还是从沈度身上看到了沈肃的影子。 陆清站了起来。打算去见那个“幸存”的白衣人。临出门的时候,他忽而又转回身,拍了拍沈度的肩膀:“计之。不用担心。就算大人……我们还在!” 沈度异乎寻常的冷静,让陆清有些担心。他不知道沈度这把利器会指向哪里。会不会像沈肃一样反噬自身。 “陆叔,请放心,我没事。”沈度扬扬唇角,安慰陆清道,心中无比感激。 这些人,是他的前辈师长至亲,是真正关爱他的人。有这样的强大的支撑打底,他怎么能有事?他不能有事! “明澈,走吧。我们只有找到线索,大人和计之才能没事。”杜预也迈开了脚步,招呼着陆清离开。 陆清和杜预一走,东园便静寂下来了。事实上,因为沈肃的性情和病情,东园一直都是冷清的时候多,热闹的时候少。如今沈肃昏迷,这冷清就甚了,像死寂一样。 沈度来到了沈肃的床边,倾身上前,轻柔地为沈肃拢了拢白发,边喃喃道:“父亲,您一定会没事,我一定能救回你的!” 他说罢,慢慢地直起身,大步离开了房间。现在,他要去将京兆所有人的名医都请来,甚至,他要去将整个大定的名医都请来,就算是用绑的,他都要为沈肃求得一线生机! 因着沈度的吩咐,如年、似岁等沈家属下、虎贲暗部士兵并沈家暗处的势力,都动了起来。他们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个:搜名医! 顾琰是即将就寝之时,才知道沈肃在西山出了事,当场就惊得睡意全无,紧张地问着水绿:“沈老情况如何了?” 顾霑因身体之故,并没有参加郊祭,郊祭又是每年一度的常事,顾家上下都没有人对此多加关注。 若不是晚膳时,顾琰问起了郊祭的情况,山青也不会特意去查探,顾琰或许还有过更久,才能知道沈肃出事。 “哥哥只听到帝师和沈大人都受了伤。别的,就不清楚了。”水绿回答道。 帝师和沈大人出事的事情,并没有在京兆传扬,山青能知道这个消息,已殊为不易。更多的,他也无法得知了。 听到沈度也受了伤,顾琰的心都漏跳了一下。来不及多想,她就吩咐道:“速让风嬷嬷来一趟,我有事找她!” 她要风嬷嬷去沈家一趟,去看看帝师和沈度情况如何,不然,她无法安心入睡。若不是夜色已深,她定会亲自去沈家! 听了顾琰的吩咐,风嬷嬷二话没说就遁入了夜色当中。没多久,她就回来了,带回了帝师和沈度的情况。 “帝师受了重伤,如今昏迷不醒;沈少爷伤了左臂,问题不大。老奴并没有见到帝师和沈少爷,只见到了沈少爷身边的如年。沈家,现在情况不太好。”风嬷嬷这样禀道。 “我知道了,辛苦嬷嬷了。明天一早,还劳嬷嬷随我走一趟。”顾琰点了点头,这样说道。 她无法压下心中的忧虑。帝师受了重伤,昏迷不醒,那么病弱的身体,还能支撑得出吗?若是……若是帝师有什么不测,那么计之怎么办? 经历了两世,顾琰比任何都清楚帝师对沈度来说,是多么重要。善言所说的那些事,十有七八是和沈肃有关的,可见沈度经常在回忆和怀念沈肃。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得有多么深厚的感情,才会在另一个人死去之后,有永恒不息的回忆和思念,还秉承着另一个人的信念活下去。 纵后来的沈度位极人臣,享尽大定的尊荣,心中必定无比遗憾,因为他唯一一个至亲沈肃,在他势起之前就已经过世了。 子荣,而亲不在,唯剩永哀。 这一世,计之还要经历这样的遗憾?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计之承受这样的伤痛? “我有什么办法,可以救回帝师?”昏暗烛光之中,顾琰这样问着自己,却始终不得法。她想着沈度的遗憾和伤痛,几乎是彻夜不能眠。 第二天一大早,顾琰和风嬷嬷就来了沈家。她仍是一副药徒的打扮,背着个药箱,掩饰住身份。 来接顾琰和风嬷嬷的,是沈度的小厮如年。他双眼布满血丝,脸色疲惫,看样子也是一夜没睡。 “主子寅时才睡,这会才刚刚醒来。老太爷仍昏迷不醒。”如年边带路边说道,语气甚是恭敬。 虽说顾姑娘是主子心仪的,他作为属下,不可能不恭敬,但沈家出了事,顾姑娘昨晚就让风嬷嬷来了,现在一大早就来到沈家,她对顾家这份上心,令如年感激不已。 顾琰没有说话,心有提起了一些。寅时才睡,这么说,计氏睡了还不够两个时辰。可见,沈家的情况真是不太好。计之,他怎么样呢? 顾琰见到沈度的第一眼,就差点落下泪来。沈度的状态,比上一次中毒受伤还要差很多。他脸色发白,双目却猩红,脸上布满了乌青的胡茬,整个人似处在爆发边缘。 这样的沈度,让顾琰心疼不已。她顾不得风嬷嬷和如年在场,快步走到沈度身边,小心翼翼地问道:“计之,你觉得怎样?你别吓我……” 沈度怔怔地看着顾琰,想扬出一个笑容,却发现自己做不到。他如今满心都是仇恨,连笑容都装不出来。 ‘阿璧,我很累……”沈度想说“我没事”,出口的却是“我很累”这三个字。在顾琰面前,他不想掩饰自己的真正心绪。 是的,他很累。几乎整夜守在沈肃身边,令一个又一个大夫为沈肃号脉,所得的,仍是摇头及一句“无能为力”;他时不时去看陆清刑求那个白衣人,直到寅时,白衣人仍没吐出一句实话。 他不知父亲能不能熬过去,他不知自己身边的危机何时过去,不知,潜伏在他身上的杀机,怎样才能消除。 她在沈度的目光中见到了血腥和杀意,还有一丝脆弱。她所见过的沈度,皆是气定神闲,皆是强大至无尖可摧。大定最年轻的尚书令,最权重的帝师,如今却像困兽一样!——看着这样的沈度,顾琰下意识地做出了一个让人惊愕的动作。 “计之……”她低声唤道,缓缓伸出双手,然后环着沈度的背,将他轻轻拨靠在自己肩上,像搂抱着他一样。 唯有这样的动作,唯有这样的亲近,才能给沈度最直接的慰藉,才能让他清晰知道,除了沈肃,这个世上,还有一个顾琰,全心全意爱惜着他。 沈度靠在顾琰肩膀上,疲惫地闭上眼,任凭顾琰为他遮挡着片刻的风雨。 风嬷嬷和如年别开了眼,不忍看着这一幕。明明是如此温情的环抱,却让他们感到有无尽的苦涩。因为,这个环抱底下,是让人心酸的事实。 帝师沈肃,如今昏迷不醒,时日无多。 ☆、第176章 一线生机(粉红295+) 良久,沈度才抬起头,离开顾琰的肩膀,声音低沉地说道:“阿璧,我没事了。我带你去看看父亲。” 说罢,他用手抹了一下脸,将疲惫和脆弱抹开去,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些。事实上,他的确精神了一些,眼神开始迸发出以前那种生气。 真正强大的内心,不在于没有丝毫脆弱,而是在脆弱出现之后,仍以积极的态度面对,这样千淬百炼,终成强大以至不可摧。 沈度如今便是这样,就算沈肃昏迷不醒,但他还有陆清和杜预等人,还有阿璧。这些人给了他抚慰,给了他坚强的动力,就算前路再艰难,也没有什么好畏惧的。 他站了起来,高大的身形似乎能将顾琰笼罩其中,又回复成以往那个气场强大的沈大人。见此,顾琰便知道他调整过来了。虽仍有脆弱,却不会一味困兽自缚。 两人一前一后,往东园行去。从南园到东园,只见到两三个仆人,而且他们都异常安静,这看在顾琰眼里,不免心头酸涩。 沈家,就只有两个主子而已。帝师若真的不测,这偌大的沈家,就只剩下计之一个了,这境况将会多么凄凉。祈求上苍,让帝师能熬过这一关。 可是,当顾琰看到躺在床上的沈肃时,便觉得,祈求上苍还不足够,应该满天神佛都要求才是。因帝师的情况,实在很不好! 他明明昏迷着,可是顾琰却觉得,他的生命元气像是有实形一样。肉眼可以见得到地,正在快速流逝。就像,就像一个气泡破了个小洞那样,正在干瘪下去。 “沈老他……”顾琰忍不住看向沈度,惊愕地低声叫道。 “正如你所见到的一样,父亲他受了重伤。内力反噬经脉,全靠大夫的金针定着穴位。大夫说。父亲最多能撑半个月。”沈度回答道。竭力平定着自己的悲痛。 半个月,又如何?未到最后一刻,他都不会放弃希望。 “半个月。肯定有办法可想。上天有好生之德,沈老一定会没事的。”顾琰压下心中的震惊,安慰着沈度。 她望着这个昏迷的老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前世。帝师沈肃是明年才过世的,虽则今生很多事情都变了。但她真没有想到,他竟只有十五天可活,这……这让人难以接受。 “我知道,我已令人去九府搜罗名医了。现在为父亲医治的大夫。是前尚药局奉御章老先生。合众大夫之力,父亲肯定能撑下去的。”沈度说着自己坚信的希望。 顾琰没有回沈度的话,她凝视着沈肃。总觉得自己似乎漏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却怎么都想不起是什么。 见到顾琰露出一副深思的表情。沈度正想出言相问,就见到如年领着章老先生进来了。为了照看沈肃的病情,章老先生在东园住下了,现在正是号脉的时候。 见到章老先生进来,沈度立刻站到了顾琰面前,遮挡住她娇小的身子。虽则阿璧扮作男装,让被人知道,到底不妥。 章老先生没有在意沈度的动作,他径直拿起沈肃的手来把脉,半响仍是摇摇头:“虽则用金针定住了,但大人的经脉仍在继续损伤。” 言下之意是内力仍在反噬,金针只是暂缓反噬的速度,却不能阻止它。 顾琰听了章老先生的话语,思考了片刻,便从沈度身后站出来,半弓着身请教道:“既如此,将沈老的内力引散出来,就能阻止内力反噬了。请问章老先生,是这样的意思吗?” 章老先生这才发觉沈度身后有人。好一个俊俏的……姑娘!章老先生是医术高明的大夫,自然一眼就看出了顾琰是男还是女。 “道理是这样没有错,但实际操作却不可行。大人有心疾,若是强行将大人的内力引散出来,固能阻止反噬,但同样会让大人心脉停止。再说,老朽没有办法将大人的内力引出来。” 章老先生仔细解释道,面容甚是无奈。顾琰的话语,他也曾想过无数次。她说的那种状况,最理想的状态,只存在话语中,无论如何都实现不了。 一个人的心脉停止了,也就意味着死亡了,就算将内力引散了,还有什么意义? 章老先生的话,让顾琰打了激灵,她记得了,她记得刚才怎么都想不起来的事是什么了,就是这个!就是她从善言那里学来的心脉复苏之术。这个心脉复苏之术,应该是能救助心疾之人的,她能救下长隐公子,是不是意味着能救下沈老? 顾琰双眼猛地焕发出奇异的神采,话音颤抖地对沈度说道:“计之……你还记得三秀堂的事吗?” 沈度不明白所地看着顾琰,一时没能领会她的意思。三秀堂,长隐公子,阿璧奇怪的动作……他倏地瞪大了眼睛,想起了长隐公子正是阿璧救回来的,她是说,她是说,有办法?! 顾琰兴奋地点点头,满怀希冀问着章老先生:“先生,若是我有办法令沈老停止的心脉复苏,是不是就可医治沈老?” 她双眼晶晶亮,嘴唇紧抿着,一旁的沈度,双手握成了拳,有着和顾琰如出一辙的眼神,他们紧张地等待着章老先生的回答。 章老先生觉得顾琰在开玩笑,一个人的心脉停止了,还怎么能复苏呢?但他也不忍拂了这两个人的希冀,便回道:“是的,如果有办法,还可以一试。但老朽本事不精,无法将大人的内力引出来。” 沈度哑着口,只觉得头目森然,像被人重重一击。引顾琰话语而引起的一丝希望之火,就这样被无情掐灭。 章老先生是尚药局奉御,就连宫中的郑杏林都是他后辈,论起医术本事,整个大定还有谁能比他好?他都引不出来,那就意味着大定无人能引得出来!这等于他期待的,仍不会出现。 顾琰也觉得心像沉到冰里,却仍是不死心地问道:“先生,请恕晚辈无礼。据您所知,大定还有哪位大夫能将沈老的内力引出来呢?只要有一丝可能,我们都要试一试。” 沈度紧紧盯着顾琰,心情悲喜交错。阿璧说“我们”,说明她心里已经将自己视为一体了,若是父亲没有出事,那该有多好。 不料,章老先生非但没有怪顾琰无礼,还大笑说道:“哈哈,你这个小……子!这话,幸好你是问着老朽。老朽虽没有办法引大人的内力出来,但大定境内,应该还有一个人能做到。老朽也是因缘际会才知道这个人……” 章老先生絮絮叨叨说了起来,他是怎么和那个人认识的,又是怎么见识到那个人的本事的,又是怎么惊为天人,如此云云。 这顿时令沈度满头黑线,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那个人是谁,如今在哪里。 瞥见沈度的神色,章老先生这才发现偏题,于是讪讪地说道:“那个人名叫钟岂,是建安府的一名大夫。只是他早已隐居,老朽也不知怎样才能找到他。” 章老先生的话语一下,顾琰就忍不住低叫了一声,这叫声有难以置信的震惊,还有无法掩饰的惊喜。 钟岂,建安府润州的神医钟岂,就是她先前让陆筠寻找的那个神医!如今,钟岂就在润州顺安县主府内! 世事竟如此巧合,还是最终说明上天有好生之德?在大家都对沈老的病无能为力之时,竟有了一线光明。 她努力平息着内心的起伏,想对沈度说什么话,却只能翕动着嘴唇,一下子什么都说不出来。 沈度看着顾琰的样子,便知道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了,他的心不由自主地跟随顾琰的眼神颤动。在这样的情况下,顾琰有如此明显的喜悦,那就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她知道钟岂这个人,或者,她知道钟岂在哪里。 果然,下一瞬,他就听到了顾琰压低的声音:“计之,我知道钟岂在哪里!” 说罢,顾琰就露出了一个笑容,这个笑容宛若暗黑夜空中最绚丽的彩灯,炫得沈度移不开眼。顾琰这个骤然绽放的笑容,给沈度带来了无数的希望,是他此生见到的最美情景之一。 阿璧知道钟岂在哪里,阿璧还懂得心脉复苏之术,那么是不是就代表着父亲有救了?是不是代表着,父亲不止这十五天? 他无法说出更多的话语,只有幽深的眼神可以代表他此刻全部的情意和感激:阿璧,谢谢你! 与此同时,陆清在小憩一个多时辰后,踏进沈家关着白衣人的暗室,打算再次刑求那个白衣人,却发现白衣人唇角正汩汩流着黑血,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已经气绝身亡! 陆清的脸色,立刻变得铁青,随即心头骇然。在沈家的暗室之内,竟有人毒杀了这至关重要的白衣人!这是……这是怎样的本事?! ☆、第177章 谁可守? 见到白衣人气绝身亡,守在暗室外面的两个沈家属下,简直不能置信,这怎么可能? 自从陆清离开后,他们就一直守在这里,半步都不敢离开,而且还隔半个时辰去看白衣人一次,确认他还有气息。这白衣人是怎么出事的? 两个属下冷凝着脸,想检查白衣人的死因,却突然失声叫道:大人,有毒蛇!” 陆清心一跳,就见到一条尾指大小的斑斓小蛇,蜷缩在白衣人的下摆,正警觉地抬起三角头,“嘶嘶”吐着红信子,让人起了一阵冷汗。 见到毒蛇似要飞扑过来,一个属下立刻拍出一掌,将毒蛇“啪”的一声扫了出去。带有内力的掌风顿时将毒蛇内脏震碎,它被扫出去后就软趴趴地一动不动。 “大人,属下好像太用力了……”属下收回掌,讪讪地说道。似乎,应该留着这毒蛇作为查探? “……”陆清没有什么好说的,他看着暗室那个只有巴掌大的通风口,脸色青白交错。能躲过属下的看守,还能进入暗室将人毒死的,就是这条毒蛇了。 这样的灭口方式,他算是第一次见!这毒蛇,必定为人所豢养,想必这白衣人的气息或其他东西,能引来这毒蛇。如此,他是失算了! 沈肃出事,沈度受伤,如今唯一能提供线索的白衣人也死了。究竟,要试探计之的人是谁?陆清揣度着可能的人选,却是越想。心头越骇。 不管是哪一个,以沈家现在的实力,都不能与之正面对抗。难道,沈家就只能默默忍下这些事吗? 陆清想到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沈肃,不由得悲从中来,脚步都踉跄了几下。 沈度见到陆清的时候,本想和他说父亲有医治的希望。却被他青白的脸色吓了一跳。连忙问道:“陆叔,您怎么了?” 陆清宁了宁神,苦涩地说道:“那个白衣人被灭口了。我什么都没有问出来。” 昨晚,他还和计之说“放心”,无论如何,一定会有办法从白衣人口中撬出话来的。真是闪了舌头!枉他还和酷吏、重犯打了那么多年交道,还在刑部浸淫那么多年。这时却没什么用。 线索在他这里断了,再想查出白衣人背后是谁就很难了。说来说去,陆清现在的心情就只有“郁闷”二字。 “被灭口了?这么快?!”沈度听了陆清的话语,也深感意外。沈家的暗室。有数层守卫,若是有人潜进来,肯定会被发现的。白衣人是怎么被灭口的? 待他听完陆清的描述后,便释然了。那么小的一条毒蛇。在暗夜里避过守卫,悄无声息地将白衣人毒死,这是谁都想不到的事情。这只能说明技不如人,无甚可说的。 “陆叔,白衣人死了便死了。这条线索断了,总会有第二条线索的,杜叔那里还在查着。”沈度这样说道,眉目释然。 “呃?”陆清见到沈度不太在意白衣人的死亡,不免有些奇怪。昨晚计之恨不得将白衣人剜出话的,这会就想开了? 他正疑惑地想着,就见到沈度扬起了一个笑容,双眼晶亮地笑道:“陆叔,父亲有救了!章老先生说有人可以救父亲!” 他的语气里有浓重的喜悦,令得他话语都有丝颤动,就差没跳起来了,神态激动得像个小孩子一样。 “什……什么?大人有救了?!”陆清结结巴巴地道。霎时而至的喜悦冲上他心头,让他不敢相信,怕是空欢喜一场。 “是的,父亲的情况可以医治……”沈度回道,笑着将刚才在沈肃房间的事说了一遍。 主要说的,就是心脉复苏和大夫钟岂这两点,末了还转述了章老先生的话语,道只有这两个条件齐备了,父亲肯定就能救回来了! 陆清听着沈度的话语,同样按捺不住心中的惊喜,悲喜交换得太剧烈,他都觉得自己脆弱的心脏有些受不了。 他都不好意思说,他已经打定输数了,甚至还在考虑沈肃过世之后,沈度应该怎么办等等。 现在,既然有了医治的希望,陆清就狠狠地鄙视着自己:去他的输数,去他的身后事! 响午时分,东园的前堂内,陆清、杜预和沈度分左右而坐,商量着为沈肃医治一事。 “你要亲自去润州一趟?可是你左臂受伤,恐怕路上也没有多大帮助。”陆清皱了皱眉头,说话十分直接。 原来,沈度提出要亲自去润州接钟岂来京兆,并且打算走军道,以节约时间。沈肃的情况不好说,能早一天便是一天。 “听说钟岂性情古怪,我定要亲自去一趟才行,不然都不知道能不能接来。我会带上家中的暗卫,叶染也会和我一道去。”沈度回道,语气很坚决。 这一次去润州,他还打算带上虎贲士兵,以多一分力量。现在最重要的是将钟岂带回,现在除了沈肃,其余一切都不重要。就算陈维受了伤,还有别的虎贲士兵可用。 “去一趟也可,走军道的话,去润州就是五六天的时间。京兆这里有我们,你速去将那个大夫接回来。”杜预说话了,他是支持沈度去润州的。 他在卫尉寺武库的调查,并没有什么进展。大定十六卫五品以上的兵将不多,但也不少,而且十六卫经常来京兆上番卫戍。这明光甲之事,一时半会查不出来。 既然梨花林的事查不出来,那么就全力以赴去救回大人了。只要大人能活下来,那么所有的事情都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就连杜预都这么说了,陆清也不好再反对。只是,沈度的左臂毕竟受伤了,起码奔驰肯定会有影响。陆清便细细交代要注意手臂,又叮嘱随同护卫一定要足够,以备不时之需云云。 “那么京兆这里,就交给陆叔和杜叔了。我明日一早便出发。”沈度站了起来,朝陆清和杜预恭敬地行了个礼。 陆清和杜预端坐着,受了沈度这个礼,心中却有些难过。如此单薄的沈家,一人昏迷一人伤着,他们不照看着,还有谁会照看呢?紫宸殿中那位主子吗? 陆清和杜预对视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熟悉的东西。自沈肃出事以来,紫宸殿竟没有传来半点关意,陆清和杜预就觉得心塞,不免对紫宸殿那位主子生了些怨怼。 这种怨怼,作为臣子来说,可算是大不敬了,是以陆清和杜预都没有勇气再想下去,连忙避开了对方的眼神。 沈度没有注意到陆清和杜预的眼神,只想着离开京兆前的准备。要安排带去润州的护卫,要安排人守卫父亲,要去和阿璧道别,还要……还要进宫一趟! 进宫,当然是去紫宸殿求见崇德帝。 陆清和杜预对崇德帝尚且有怨怼,沈度又怎么会没有?他不知紫宸殿缘何对沈肃没有慰问,但作为臣子作为儿子,他仍是要借助紫宸殿的力量,以确保他离开京兆之后,沈家会一切正常。 就算白衣人已死,就算武库查不出什么,沈度对梨花林一事并非完全无觉。父亲能够及时感到梨花林就是最大的线索了。 父亲是从哪里知道梨花林消息的?为何一定要亲自赶去梨花林,才能使自己安全避过一劫?只要顺着这两点去推,很多事情便明了。 父亲,其实什么都知道,只是不与自己说罢了。 “父亲,那么我便什么都不知道,只要您能活着。”沈度心中这样说道,低首敛目,觉得再没什么可说的。 紫宸殿内,内侍首领常康躬身朝崇德帝说道:“皇上,事情已经办妥了。武库那里,也打点妥当了。” 常康半敛的眼中,只有恭谨和平静,可见这样的事情,他已经做惯的了,心绪自然不会有什么起伏。 崇德帝点点头,没有说什么话。这个结果在他意料之中,如果常康连一个人都杀不了,那么内侍首领就要换人了。 “皇上,听说前尚药局奉御断定帝师只有半个月可活了。帝师遭如此重创,百官都在看着紫宸殿呢。”常康这样说道,颇有些战战兢兢。 常康这话的意思,崇德帝很清楚。这一点,他因想着魏柏年的事,的确忽略了。不管怎么说,沈肃都是帝师,难怪百官会盯着。 “令尚药局和少府监给沈家送去赏赐,往重里赏!若有不确的,再来禀朕。”崇德帝下了这样的旨意,令常康去办事。 常康离开之后,崇德帝翻阅奏疏的动作便停顿了。半个月吗?那样的天纵人物,在十几年惊世卓绝的人物,要走到生命的尽头了吗? 崇德帝很早就知道,沈肃没有几年可以活了。但听到常康说只有半个月时,仍是眉头一跳,心陡然沉了下来。 偏偏,青少年时那些美好时刻,争先恐后地跳出来,令崇德帝太阳穴一突一突的。 “啪”的一声,他猛地将御案前的奏疏一扫落地,整个人也在急剧地喘息着。 “老师……” ☆、第178章 博弈 沈度来到紫宸殿的时候,崇德帝脸色已经恢复如常了。收拾好散落一地奏疏的内侍首领常康,仍是恭谨低着头静立一旁。 这一切,和沈度以往无数次在紫宸殿见到的,并没有什么不同,他恭敬地给崇德帝行了礼,然后在崇德帝的示意下,坐在一旁的矮墩上。 “老师现在情况如何了?朕已给尚药局和少府监下了命令,让他们送东西去给老师,郑杏林会去为老师看诊。”崇德帝这样说道。 明明是体恤臣下的语辞,却令沈度觉得如芒刺在背。他不能直视崇德帝的目光,却感到崇德帝的目光带着探究和冷意。 人人都说帝心难测帝心不测,沈度一想到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沈肃,就知道这帝心无论如何都要测。他离开京兆之前定要见崇德帝,所为的,就是帝心! 高高在上的帝王,受父亲教导护卫十几年,如今父亲生死未卜,他定要借帝王至尊来用一用,为了父亲,一切都是为了父亲能好起来。 “臣感谢皇上垂询。父亲情况不好,章老先生说活不过半个月。幸好……幸好章老先生说建康府润州的钟岂或能一救!故……臣有求,恳请皇上应允!” 沈度将沈肃的情况一一道来,内力的反噬及心疾的影响,使得病情更加危急,就算是章老先生的金针也没有起多大的作用,幸好章老先生提及了钟岂这个人,道这个人或能医治沈肃。 他隐瞒了顾琰会心脉复苏一事,在钟岂没有来到京兆之前,顾琰会的那些事。沈度打算瞒到底。所幸章老先生并非多嘴之人,又一直在沈府不出,要掩护顾琰,也不算难事。 崇德帝听了沈度说话,略眯了眯眼,周身的气场陡然变了,似是愉悦。又似乎是森冷。总之复杂二字。就连服侍了他很久的常康,都不知道崇德帝为何会如此。 但是,沈度明白崇德帝为何会这样。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在崇德帝的心中,必定还有对父亲的担忧;但,无情最是帝王家,坐于皇位之上。皇上对父亲的想法,除了担忧之外。还有更多东西,又怎么会不复杂。 皇上心情再复杂,都会问一问,自己所求的是什么。果然。沈度就听到崇德帝回道:“何所求?” “皇上,臣恳求带二十虎贲军前往建康府,去接大夫钟岂前来为父亲治病。请皇上准许!”沈度回道,说出了借虎贲士兵一用的请求。 大定用兵严格。除了正常巡卫外,十六卫士兵若是离开驻地,凡调兵五十人以上,就需有皇上的旨意和兵部的虎符。其中,虎贲军的调兵更加严格。 凡是调动虎贲士兵二十人以上,就需皇上的明旨和兵部虎符。当年,沈度护送前御史大夫孟云卿回湖州,也只是带了十来个虎贲士兵而已。 这一次,因沈度自身伤及左臂,陈维也受了重伤不能随行,势必需要更多的虎贲士兵来护卫。虽则沈家有暗卫,但以防万一,虎贲的力量,沈度定要借助。 不知为何,他总有个预感,总觉得此去建康并不太平,那种若有似无的危机感,让他不敢有任何轻忽。 听了沈度的话语,崇德帝皱了皱眉,并没有立刻说话。去建康府接一个大夫而已,何须动用虎贲军?这钟岂,难道还会出什么问题?用二十虎贲军去接一个人,大材小用。 沈度弯了弯腰,略带苦涩地说道:“父亲此前说道,他深居简出,一是身体不便,二是树敌过多。臣想着,未雨绸缪,总归是好的。” 这简短的话语,实则包含着太多意思。沈肃当年的铁血手段,想必令太多人仇恨,如今他出了事,想必很多人都不愿意他再活下去,必定会有人阻止钟岂救助他。 那么问题来了,沈肃当年的铁血手段,是为了谁呢?沈肃是军中孤卒,在京兆那些年,他唯一在意唯一守护的,就只有崇德帝一个人而已! 崇德帝也想到了这一点,脸色就变了变,仍是没有说话。 “臣惶恐,父亲在昏迷之前,令臣听皇令,不得擅专。这借虎贲士兵一事,臣是心急失当了……”见此,沈度这样说道,声音低沉了几分,意兴沉郁。 崇德帝闭了闭眼,然后睁开,说道:“朕准你所求,朕会下旨给兵部。” “臣……臣谢皇上隆恩!臣……臣明早立刻起程去润州!京兆这里,臣也会留下护卫照看父亲的,还有章老先生和郑奉御照看着,肯定不会有什么问题的。”沈度激动地说道。 他似感激涕零,一时语无伦次,将沈家杂七杂八的情况都说了出来。 这些话语,听在崇德帝耳中,又别有一番意味。沈度若是去了润州,沈家就剩下老师一个主人了。如此单薄的人家,多少令人恻然。 “你且放心去润州吧,一时半会的,老死不会有什么事的。”良久之后,崇德帝这样回道。 帝王金口,所出无虚言。他这句话,既是宽慰沈度,也是承诺,意思就是说在沈度离开京兆这段时间,他会护着沈肃。 这话一落,就令常康动了动,随即又飞快地稳住了身形。皇上不但答应了借虎贲士兵,还作下了这样的承诺,证明皇上对沈家还是有爱惜的。既然这样,为何还让人去了梨花林试探呢? 前后的做法,太矛盾了。 沈度自是万分感激,低垂着的眼眸闪过一抹幽光。他来紫宸殿借兵不是主要的,来让崇德帝作下这承诺,才是重中之重! 陆清和杜预都是文官,父亲又是这样危险的情况,他定要为沈家设置一层护罩,才能放心离开京兆。还有什么,比皇上许下的护卫更坚固的? 就算有梨花林一事,沈度都相信崇德帝暂时不会动沈家。帝心啊,其实最容易测,端看想不想。 沈度离开紫宸殿之后。常康想了想,仍是低着头请示道:“皇上,沈大人此去润州路上,是否需要奴才做些什么?” 崇德帝想了想,摆摆手道:“暂且缓着吧。老师这样的情况,能不能救回来都是未知数。何况,不会那么顺利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唇角带着一丝嘲讽的笑容。 沈度在紫宸殿中说的这一番话,目的是什么,擅测臣心的崇德帝当然会知道。只不过,他听着沈度的话语,到底还对沈肃有一丝恻隐之心,护着,倒也无妨。 他也没有看向常康,只是深深地凝视着殿中的九龙柱,却又好像眼中并没有九龙柱。他此刻的眼神,让人捉摸不透。 若强要形容,就像一个人家看着蝼蚁一样,似乎只要用树枝一拨,蝼蚁就会私奔逃散了。又或者,他抬脚轻轻一踩,蝼蚁就死亡了。 “蝼蚁呀,总是不知自己的脆弱。”崇德帝摇了摇头,似笑非笑地说了这话。 没多久,沈度即将离京为沈肃延请名医的事,就传到了几家有心人的耳中。沈肃在梨花林出事,这尽管隐秘,却瞒不住顶层的权贵。 尽管他们不知道沈度会哪里、请来哪个名医,却知道沈度会离开京兆南下,如此,就让人有些想法了。 “查清楚了没有?沈肃的确没有半个月可活了?”成国公秦邑问着属下,眼中的喜意十分明显。 当年沈肃受了那么大的创伤,仍是顽强地活了这么多年,曾有一度,秦邑怀疑沈肃当年是不是真的中计了,不然一个人,怎么能忍受那样的痛苦活下来呢? 秦邑懂武,十分清楚内力若是反噬,将会是怎样的痛苦?他有个死士,就是受不了这种痛自尽的。 沈肃不但还活着,还有那么强大的气场,这令秦邑惴惴不已。在沈肃返回京兆这几年,秦邑行事异常低调谨慎,就是为了防备沈肃。 谁料,郊祭之时,沈肃竟受了重伤,还受内力反噬,且活不过十五天了,这样的消息令秦邑心中畅快不已。 仔细说来,秦邑和沈肃都是崇德帝的追随者,他们之间并没有仇怨。但是沈肃一日不死,秦邑就一日难安。 因为,沈肃的性格太怪异,他活着一日,当年三大国公府做下的事情,就有可能被揭发出来的一日。只有他身死了,秦邑才能真正安枕。 “这个消息属实在,但宫中又传出了新消息,道是沈家将会南下请名医,或能救回沈肃。”死士田战这样回道。 南下请名医?那还得看这个名医能不能来到京兆!只要过了十五日,沈肃必死无疑。 “你去召集,带着府中的部分死士,我要看到那个名医,来不了京兆!”秦邑眼神一凝,冷声下令道。 与此同时,安国公府的水榭内,长隐公子也给属下下了命令,这个命令,恰恰与成国公秦邑的命令相反。 “你带着府中的死士,随沈大人南下。像护送我一样,护送沈大人南下!”长隐公子这样说道,一向平静的脸上竟有一丝杀气。 ☆、第179章 京兆顾 京兆的三月,是春光最好的时候。即使是尺璧院一隅之地,都是灿烂怒放的鲜花,春鸟在枝头吱吱呀呀地和着,一派生机盎然。 顾琰立于窗前,眼中映着春色,兴致却是不扬。——她在担心南下的沈度,还有沈家东园昏迷的沈肃。春日的生机,更让她想起沈家如在严冬的处境。 计之离开京兆已经三日了,他走的是军道,如今应该进河南府襄州卫一带了,不不,以他们的速度,现在应该快离开襄州了,不知道他一切是否顺利?有虎贲军和沈家暗卫在,能护卫他和钟岂回来吧…… 顾琰杂七杂八地想着,最后揉了揉眉头,现出和她年龄不符的沉重来。 毕竟,大定还有不少人不希望帝师活着,若是钟岂不能来京兆,就让某些人称心如意了。这个担忧,她和沈度提及过,道是此次南下人手必要带够,因为不知路上会发生什么。 “我知道的,阿璧你放心。你且等我回来便是!”当时沈度是这么回道,那了然的笑容让顾琰知道,他早作了准备。 也是,计之这样的人,她都能想到的凶险,他怎么会没想到呢? 你且等我回来便是……顾琰默念着这句话,眼神渐渐坚定。她当然要等计之回来,并且,要在计之回来之前,做好万全的准备! 她不知沈家有多少别人的暗线,也不知道帝师的病情,有多少人了然于心。但她知道。救帝师的变故,绝不能出现在她身上! 如今还是崇德帝十年,整个大定,懂心脉复苏之术的人,据顾琰所知,除了她之外就没有人。换言之,帝师的安危除了系于钟岂。还系在她身上! 前一世。她是从善言那里学来的心脉复苏之术,而善言这个本领,是从沈家学来的;这一世。沈家还没有人知道这个,也没有善言这个人。 在确定彼此的心意之后,顾琰曾问过沈度,沈家的所有属下之中。是否有一个叫做善言的姑娘,沈度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他说:没有这个人。 沈家,没有善言这个人……这是顾琰再三确认了的事。那么,前一世来到她身边的善言。是什么时候才会出现呢? 这一点,顾琰没有答案。前世今生交错,已经有很多东西变了。她甚至不能确定善言是否会出现。她现在最迫切要做的,就是将善言教会她的东西。以便有个传承。 此时,她身后的月白也停住了不断呼气、吸气的动作,话音喘息地说道:“姑娘,这些动作,奴婢一定不会忘记的!” “如此,我便放心了。在大夫来到京兆之前,你定要加紧练习,定要更加熟悉。你手头的事情,我便吩咐其他的人去做。”顾琰转过身,微笑地说道。 是的,顾琰将复苏之术教给了月白。月白有机变,而且还知顾琰在三秀堂救了长隐公子。这套复苏之术,由月白学会,最好不过了。 主仆二人又略略说了会话,没多久,水绿便进来了,道是叠章院的丫鬟刚来传话了,谓太太让姑娘申时去叠章院一趟,说是有事情宣布。 顾琰听了水绿的禀告,点点头表示已经知道了,心中多少有些猜测。 自顾家二房的丧事之后,顾家便十分平静了。顾霑的身体慢慢好了起来,不日就可以上朝了,后院的其他人,也都各安其分。 二房的顾瑜和顾珂等人长居礼佛堂,大房的人又是少生事的,顾珮和顾珺安于自己的院子,顾道征则由父亲带去了云山书院。可以说,这一段时日,是顾家最安乐的日子。 顾家接连不断的丧事,虽则令顾家看似重伤,但拨除了顾重庭这个毒瘤,但顾家内在生机已现。这个生机,最直接体现在叠章院,体现在顾道行“咯咯”的笑声中。 申时,顾琰带着笑容来到了叠章院中,却没有像往日一样听到顾道行的笑闹声,反而见到了顾珮、顾珺及宋、金两位姨娘,就连在礼佛堂中的顾瑜和顾珂都来了。 这么多人,看样子是为了后宅中事,母亲要宣布的事,究竟是什么? 顾琰这样想着,就听到傅氏开口了:“此次唤大家来,一是为了赏花宴一事。今年的赏花宴,我已经推了,告知大家一声。” 傅氏的话语,并没有令众人意外。顾家二房出了重丧,在京兆是不祥的大事,尤其是后院夫人对此议论纷纷。在这样的情况下,顾家若是参加赏花宴,必定受到口诛目伐。如此,何必呢? 不参加今年的赏花宴,已是她们的共识,对傅氏的话语便没什么心思起伏。让她们在意的,是傅氏说的第二件事。 “四月份就是老太爷的寿辰了。今年发生了太多事,老太爷的寿辰,必要隆重其事。我唤大家前来,就是让大家提前准备寿礼,让老太爷高高兴兴的。”傅氏这样说道。 原来是为了祖父的寿辰,难怪就连顾瑜等人都要来这里。他们固然要为顾重庭守孝,但同样要为祖父尽孝。事亲以敬,敬之以礼,也是尽孝的方式之一。 若不是傅氏提醒,顾琰差点忘了这件事。因今年,并是顾霑整寿之年。以往,非整寿之年,都是简单办个家宴。如今听母亲的意思,是要大办寿宴,想必是为了冲掉顾家的晦气。 当下,大家都纷纷表示,寿辰贺礼定会用心准备,以让老太爷开开心心云云。 没多久,大家便都散了去,只除了顾琰还留下来,因为她见到了傅氏眉间的一抹黯然。母亲现在,应该万事足才对,何以黯然? “母亲,可是祖父的寿宴有什么不妥之处?”顾琰挨着傅氏,将疑问说了出来。 “倒不是为了老太爷寿宴一事。只是母亲想起了你外祖父。今年,是你外祖父六十五岁的日子,想必,母亲是不能回西疆了。”傅氏拍了拍顾琰的手,这样回道。 她的声音沉郁,脸上却带着浅浅的笑容,可见她心中满是怀念,惜于身不能至。 就算她现在有儿女萦绕膝下,对于父母的孺慕也未曾减损半分。只可惜,京兆离西疆太远,而且她是当家太太,是不能回西疆给父亲祝寿。 “母亲,阿璧听表哥说,外祖父身体健朗,且有那么多表兄表弟萦绕膝下,外祖父一切都好,请母亲勿挂念。”顾琰往傅氏身边再靠了靠,娇糯地安慰道。 只是她的唇角翘起,眼中有莫名的光芒。傅氏对外祖父的思念,顾琰很清楚,但此时此刻,她无法像傅氏一样沉郁,因为,她知道外祖父傅通很快就会来京兆了! 早几日,表哥傅铭已让陈通记送来书信,说之前计划的事情,一切都准备妥当了,让顾琰心中有数,作好相应的准备。这相应的准备,不外是稳住傅氏的心神,让她切勿太悲伤之类的。 傅铭所谋的一切,都是为了让傅通尽快来京兆。中间因为傅铭去直隶驻守,已经耽搁了很长的时间。这一次,想必绝对不会再耽搁了。 按照计划,外祖父不久便会来京兆了,到时母亲的思念便可缓解。但这些,顾琰不能提前与傅氏说,便只能这样安慰道。 “阿璧还记得外祖父吗?你五岁那年,他还抱过你的。”傅氏听了顾琰的安慰,心仍是无法宽下来,还说了这样的话语。 顾琰听了,只想苦笑,知道傅氏是想念西疆得紧了,才会说错话而不自知,一个五岁的小孩子,能有什么印象呢?五岁,时间过去了那么久,中间还隔了一世,顾琰完全记不起外祖父傅通是什么样子的。 她是不知道外祖父的样子,却知道外祖父的性格。前一世,她所听到的评价都不离“勇猛刚武,保疆卫国”这八个字。当然,这是后来九皇子被立太子、西疆傅家被正名后,才有的评价。 当然,这个评价绝不能概括腹痛的全部性格。顾琰从陈通记的存在便可得知,外祖父实是个行事周密谋算精当的人。既如此,傅氏一族为何被定为“通敌卖国,合族当诛”的呢? 庞大的傅氏一族,死于栽赃之下,死于皇令之下。如此简单直接的原因,底下必有种种不为人知的勾连。到现在,顾琰都不明白这勾连何在,就算前世她和沈度合作,为傅氏一族平反,她仍是不知道傅氏一族当初入局的原因是什么。 不过,只要外祖父来到京兆,她的疑惑,便可解一二了。这样想着,她对傅通的到来便甚是期待。 与此同时,沈度带着虎贲士兵和暗卫,离开了襄州卫一带,开始进入建康府,并一路往润州疾驰。 ☆、第180章 千里疾驰 建康府东临大海,北与河南府接壤,西靠江南府,南临岭南府,在大定九府之中,排在靠后的位置。 论起军事位置的重要,它比不上太原府和西江府,论起民众富饶,它比不上江南府。又因它靠近大海,多有海上贼匪侵扰,建和年间的大诗人谢沧就有“日日散轻舟,不入建康州”之句。 可见,建康府并不是什么安乐之地,但是建康府属下的润州,又不一样。因为润州在建康府之西,最靠近江南府,只稍逊于江南府苏、杭、湖诸州,实乃建康府福地。 是以,崇德帝将润州划给顺安县主作为封地的时候,才引来朱有洛等人的各种羡慕嫉妒恨。 当然,此刻对沈度来说,润州同样是福地,因在润州之地,有名医钟岂,这或是大定唯一能医治沈肃的人,是沈肃一线生机所在。 他们这一路千里疾驰,硬是将六天的时间缩短成四天,前面不远处就是润州了,沈度便下令原地休整,一个时辰后再发出。 “阿沈,你的左臂如何了?幸好青琮厉害,不然你肯定跟不上我们的速度。”叶染走近沈度,关切地问着。 纵他脸上满是络腮胡子,仍可以见到明显的疲惫。除了他之外,沈度及虎贲士兵都差不多,每个人脸上都是风霜之气,就连停下的马匹,都在“噗呲”喘着粗气,可说是人疲马乏。 但是没有人喊累,所有人都知道时间紧迫,时间能快一天,京兆的情况就好一点。沈度、叶染和沈家暗卫就不用说了,他们为了沈肃不顾一切。 难得的是。跟随沈度而来的二十名虎贲士兵,同样跟随沈度疾驰,速度上没有落下多少。支撑这种速度的,是他们强硬的体质和意志。 这二十个人,虽然不是沈家安插在虎贲军中的,却都是沈度和陈维精挑细选出来的,他们每一个都心性坚韧武功了得。足为此次南下所用的。 这五天的疾驰。已经证明了沈度和陈维眼光的精准,这二十个人,让沈度十分满意。。 “没事。尚能支撑得住。当然,若是有什么危急,就靠你了!”沈度笑笑说道,抚摸着身旁的马匹。 这是沈度的坐骑。最通人性的青骢,它蹄白额青。跑起来如流光闪电,沈度却给它起了没什么威风的名字:青琮。 简单而粗暴,这个名字每每令叶染跳脚,在他的心中。青骢这样的马匹,应该配的是“霹雳”“雷电”这样霸气侧漏的名字。 叶染看着沈度故作轻松的样子,动了动嘴唇。却没说什么。这样疾驰的速度,就连自己都受不了。何况是带着伤的阿沈? 正月的时候,叶染在伏击秦绩的时候,被秦绩身边的死士田战伤过,当然是养好伤,才能跟着沈度南下。 “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一定会将神医顺利护送回京兆,你放心!”叶染举起两指作誓,笑嘻嘻地说道。 沈度看着叶染这副样子,想着润州近在眼前,心情不由得轻松起来,嘴角便翘了翘。 见沈度不说话,叶染的眼角抽了抽,压低了声音说道:“阿沈,这个润州神医,真的能救大人吗?” “一定能!只要我们将他带回京兆,他一定能救回父亲!”沈度的语气很坚决,眼神甚是笃信。 他相信这个钟岂一定能救回父亲,不仅是章老先生称赞此人本事了得,更重要的是,他相信顾琰。 顾琰既说了钟岂在润州,说了钟岂有活人的本事,那么,沈度便相信钟岂能让父亲活下来。 “既然如此,我们还是快点去到润州吧,到了润州再休息也不迟。”叶染说罢,马上就站了起来。 他是急性子,说了什么就想去做,见到虎贲士兵也没有什么异议,便跃上了马背,“咤”的一声,人马便动了起来。 沈度一行人赶到润州顺安县主府附近时,已是暮色四合的时候。他让叶染安顿虎贲士兵,便一刻都不曾停,连梳洗都顾不上,就这样上顺安县主府拜访了。 沈度面容困乏,眼中也布满血丝,只有眸中的亮光,仍是光亮得吓人,当他站在县主府门前时,让门房不禁瑟缩了一下。 沈度不说废话,只是举起了手中的兵符和银鱼袋,道:“本官是朝中中书舍人,兼虎贲中郎将沈度,有急事见顺安县主和陆郡马,烦请通报一声。” 这个门房是长邑郡主从京兆带来的,一双细眼看人甚毒,他见着这代表身份地位的信物,只匆匆说了句“请大人稍等”,就马上去通报了,还是脚步飞快亲自去的。 沈度眼中的寒芒和周身的杀气,令门房惊惧。沈度的名号,他当然听说过,京兆的年轻权臣、帝师沈肃的养子,不管是哪一个身份,门房都不敢怠慢。 片刻之后,县主府的侧门便打开了,急奔出来相迎的,是郡马陆居安。他一见到沈度的样子,便凝住了心神,顾不得还是在门口,便出声问道:“京兆出了何事?” 他所见的沈度,情况甚是糟糕。左臂悬挂着,显然受了伤;满身的尘土味,表明是急赶而来;还有他眼中布满血丝,不知多久时间没合过眼了。 这一切,都表明京兆是出了事,而且是无比紧急的事,紧急到令沈度不管有伤,仍是要赶来润州。 “陆大哥,父亲出事了……”沈度这样回道,尽量放缓语气,免得惊着陆居安。 他这话,令陆居安变了神色,也令得跟随着赶来的长邑郡主心生惊异:帝师,出了什么事? 顺安县主府的前堂大厅内,此刻正明烛高燃,照耀出沈度和陆居安等人凝重的脸色。 “钟岂这个大夫是在府中,不过此人颇为怪异,又不曾为百姓治病,你真确定他能救大人?”陆居安开口道,眉头皱成川字。 他听了沈度简要叙述了京兆的情况,得知沈肃受了重伤昏迷不醒。待听到沈度千里疾驰来润州的原因后,他的神色便有些怪异。 他没想到,沈度是为了大夫钟岂而来。钟岂有没有本事,陆居安不能确定的,但他可以确定的是,此人性情怪异,甚至可说得上是神神化化的。种种顾虑之下,他便说了这些话。 “这个人,是前尚药局章老先生推荐的,无论如何,都要将他带回京兆,为父亲诊断了再说。请问这位钟大夫,是怎么个怪异法?”沈度这样回道。 性情怪异在他看来不算什么,但凡有本事的人,哪一个不怪异?只要这个人能救父亲,就可以了。但他还是要了解钟岂这个人,才能将他顺利带回京兆。 “是这样的,这位钟大夫就喜欢捣鼓些不一样的东西,他弄的那些东西,损耗很多珍贵药材。而且他看病随心所欲,这一点,倒和章老先生相似……”长邑郡主斟酌着开口,为沈度详细描述这位钟大夫。 长邑郡主对沈肃十分感激,因有他谋划皇库一事,她才能除下负累,才能跟随陆居安离开。能帮得上沈肃的地方,她肯定尽全力。 原来,来到润州之后,陆筠便吩咐人去寻找一个叫“钟岂”的大夫,不想真让她找到这个人,并且将此人接回府中供奉起来,还专门为他辟了一个药房。 长邑郡主最疼陆筠,何况这个钟大夫是年近五十的老者,这样的事情,她便随她去了。只是这个钟大夫来到县主府之后,整天躲在药房里,说是在试验良方。 可是,长邑郡主只见到府中不断花银子去买药材,并没有见到有什么济世良药出现。若非陆筠坚信此人必定有大用,长邑郡主已勒令钟岂离开了。 沈度听了长邑郡主的描述,非但不觉得钟岂有怪异,反而更觉得此人能救沈肃。试验良方成痴,还重复损耗很多珍贵的药材,能做到这两点的人,不简单吧? 果然,他见到钟岂之后,确认了心中的猜测。一个年近五十、浑身邋遢的人,竟然有一双澄澈如孩儿的眼睛,只是为这一点,沈度都要将他带回京兆! 可是,钟岂在听完沈度的请求后,竟然连眼皮都不抬一下,直接拒绝道:“我要试药,没兴趣救人!” 他说罢,就转身离开,想继续回药房捣鼓药材去。但是他迈开的脚步,却在听到沈度下一句话后,就顿住了。 “只要先生肯去,京兆的药房会比润州的大上一倍,而且先生所需药材,应有尽有。”沈度轻飘飘地抛出这一句话。 未等钟岂回答,他又继续说道,一句一句地抛出来,中间都没有停顿,听得陆居安和长邑郡主一愣一愣。 “大盛所出产的药材,可以送至先生药房。” “大定十六卫的大病情,可以第一时间告诉先生。” “尚药局历年的医薄,先生都可以看到。” “先生需要的炼药器材,将作监可以为先生打铸。” “……” “……” 钟岂停住了脚步,倏地转过身,急奔到沈度身边,抓住沈度的右臂,只差没靠在他身上,大叫道:“啊啊啊,别说了!我答应你,我马上就去京兆!” 沈度看着挂在手上的钟岂,微微扬了扬嘴角。 ☆、第181章 伏杀 人无癖不可以交,以其无深情也。这句话,沈度是很认同的,但他看到钟岂身边堆着的无数药包时,仍是忍不住嘴角抽了抽。 “这些都是我要带上京兆的药材,都不可少!”钟岂一手揽着一个药包,生怕沈度会抢走他的宝贝一样。 “……”见他这副样子,沈度一时无言以对。他想不明白,短短一夜之间,钟岂是怎样收拾出这么多药包的。 他当然不会抢走这些东西,但也不可能带着这么多药包上路,就算二十骑虎贲士兵驼得下这些东西,也会拖慢行进的速度。他们返回京兆,同样需分秒必争。 “这些药包,我会让人专门护送上京兆,先生宜轻装简行。不然,这一路上急进,士兵们又粗野,不知会损耗多少。”沈度这样说道。 他知道钟岂在意的是什么,只要针对药,钟岂是什么都会答应的。 “哦……那好吧。那我就带这几包药材吧,其他的,一定要齐齐整整送到京兆。”钟岂蔫蔫地说道,还抬头哀怨地看了沈度一眼。 眼前的年轻人似乎拿捏住他的七寸,说出来的话语总令他无法拒绝。 沈度身边的叶染见到钟岂这个眼神,感到一阵恶寒,一个老男人,还哀怨,太怪异了!他侧过身与沈度对视:这个人没问题吧?真的能救大人? 沈度点了点头,以回应叶染的疑问,然后叮嘱道:“阿染,这一路上,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首要保护的。就是钟先生,千万要记得!” 叶染重重点了点头,钟大夫身系大人的安危,就算沈度不提醒,叶染都知道的。 “走吧!立刻起程回京兆!”见一切已经准备妥当,沈度这样说道,策着青琮动了起来。 他一早就与陆居安、长邑郡主辞别了。他们两个人也知道时间紧急。并没有挽留沈度,寒暄的说话也不曾多说,只说道有用得上的地方。必全力以赴。 就这样,沈度和叶染一行人只在润州停留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就离开了,朝京兆疾驰而回。 虎贲士兵和暗卫们休整了一晚。正是精神抖擞的时候,但因为考虑到钟岂的情况。他们的速度比来时慢了很多。 到第二日傍晚的时候,他们才来到别山——这是建康府和河南府交界的地方。只要越过别山,再行进两个时辰,就是信阳卫驻扎地所在。这是沈度一行人计划宿夜的地方。 他们走的是军道,一路上驿站自是不少,但因别山临近信阳卫。又加上别山都是密林也野草,前后便不设驿站。 按照沈度的预想。他们应该是酉时进入信阳卫,但因为钟岂的缘故,仍是拖延了两三个时辰。 尽管虎贲士兵的速度已经放慢了,但是对普通人而言,尤其是对年近五十岁的钟岂而言,这样的骑行速度,还是太快了!快得让钟岂两腿都在发抖。 钟岂也是怪人,虽然他速度比虎贲士兵慢很多,却咬牙硬撑着,并没有要求中途休息。他本想坚持到信阳卫的,但来到别山时,他终于要求挺停下来,因为他大腿两侧都磨伤了,只要快速动起来,就会火辣辣地痛。 这样的情况下,他必须立刻采药敷伤,不然接下来几天,他都不用再骑马了。 “先生,辛苦您了……”沈度这样说道,心中对钟岂又愧又敬佩。 钟岂大腿两侧的裤子都磨损了,走路也不甚利索,却硬撑着到别山才停下来。这都是为了赶路。为了缩短回京兆的时间,就算身有不适,也不能停止疾驰。 沈度垂下了眼睑,他没什么能说的,只能赶,还是赶! “没事,老柴之肉,受不了这颠簸,敷药就好了。”钟岂不在意地说道,将捣碎的药材敷在大腿两侧,顿时觉得轻松不少。 沈度正想回话,忽而神色一凝,此时,钟岂身侧的叶染猛地拔出了剑,且沉喝一声道:“阿沈!” 沈度来不及多想,立刻嘬着唇,发出了两声短促的叫声,这是虎贲士兵的警戒之声,提示着危险将临,让所有人都作好准备——当然包括沈家的暗卫。 只见二十名虎贲军即刻抽出了腰间的长刀,所有人都神色戒备地望着正前方的密林,他们都察觉到了空气中的颤动就在那里。 紧接着,空气就好像被撕裂一样,一支利箭破空而来,极细碎的蜂鸣声,像“轰轰”雷电一样响在沈度头顶。 弓箭!伏击的人,果然最先用的是弓箭! 在这第一支箭出现的一刹那,虎贲士兵就放下了手中的长刀,利落翻身下马,然后在马肚底下一摸一拆,一副弓弩就出现在他们手中。 跪下、瞄准、扣弩,这几个动作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一眨眼,虎贲士兵们已经“嗖嗖”地射出了几箭。 弓箭,这二十个虎贲士兵也有,而且是弩坊署最新研制出来的,还没有上呈卫尉寺武库的角弓弩! 角弓弩介乎手弩和长弩之间,是一种轻型的弓弩,是弩坊署打算用装备骑兵的,沈度硬是用“虎贲中郎将”的身份,从弩坊署那里借来了二十把,以备不时之需。 这些早已装在马肚下的弓弩,还有先前虎贲士兵方面速度,都是沈度谨慎为之,如今,果然用得上! 正如他和顾琰说的一样,他相信,肯定会有人在半路拦截,定有人想父亲死去。既然不是在来时阻挡,就一定是在回路伏击。对此,他已经有所预见,并作了充足的准备。 这些胆敢拦截去路的人,就让他们最先体会角弓弩的威力,让他们像叶染说的那样,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前方密林射出的弓箭不断,虎贲士兵的角弓弩也没有停过,双方的弓箭在半路交碰撞,纷纷跌了下来,下箭雨似的。 在这样的情况下,沈度给叶染打了个眼色,便提着剑,急速又小心地往前方的密林移动。他要去看一看,前方密林有多少人,情况到底如何,还有击灭这些人! 跟在沈度身边移动的,是沈家的暗卫们。这一次南下的暗卫不多,也是二十人。他们一部分去护卫钟岂,一部分形影不离地跟着沈度。 沈度才移动几步,就有“嗖嗖”几声想起,弓箭夹着凌冽的杀气往他身上而来,这杀气和力度都比那些箭雨弓箭厉害很多,显然是有人特意盯着沈度。 沈度挥剑挡住了这些弓箭,脸色更沉了,脚步移动得更快,几乎是花叶不沾地跃过去,这种诡异的身法令飞射过来的弓箭都落了空。 在密林的另一侧,刘戟蒙着面,一双鹰眼紧紧擢住沈度的身形,猛地又放出一箭。这一次准了些,箭簇划破沈度的衣衫,仍是不能伤他分毫! 从这几箭看来,刘戟就知道,那个年轻的虎贲中郎将很可怕,他还受了伤,弓箭都不能伤着他。这样的人,须得他打起十二分精神对待。 作为成国公秦邑最倚重的死士,刘戟是这一次别山伏杀的主导者,他带着十个死士,并府中二十多个侍卫,还联合了其余两家国公府的侍卫,共计六十多人,在别山这里拦截沈度一行人,誓要将沈度还有那个大夫灭在这里! 刘戟想过在南下的时候就将沈度一行人阻止,但是沈度他们的速度太快了,而且他担心沈家还留有后着,为保万无一失,他们便埋伏在别山这里。 尽管已想到这次伏杀不会容易,刘戟还是没有想到,会这么不容易!因为虎贲士兵也有弓箭,而且他们的是弩箭,比他这一方的弓箭来说,要优胜很多。 是以他带的弓箭手比虎贲士兵多,双方却成犄角之势,谁也没能压下谁。如此,便只能靠近身搏杀取胜了。 刘戟给田战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带着五个死士去击杀叶染,他则带着另外的人,提着大刀,几下飞跃便近至沈度跟前。 一场厮杀,就在刘戟和沈度之间展开。其实说他们之间也不恰当,因为沈度受了伤,更准确地说,这是一场成国公府死士和沈家暗卫之间的厮杀。 为了各自的使命,双方沉默而坚定地搏杀着。不断有人中刀剑,不断有鲜血流出来,在别山的密林中,渐渐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密林中间有“呼呼”的痛呼声,这是有人忍不住才发出来的。因为交战双方身份的特殊,更多的时候,林中只有刀剑交错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密林中的箭雨停了下来,双方的搏杀也缓了下来。这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弯月微弱的光芒照不出密林中的情况。 只有倒地的尸体,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便是在这样黑暗的夜色中,有“沙沙”的脚步声响起,听着像是有很多人正在朝交战中心靠近。 ☆、第182章 突降 “沙沙”的脚步声在不断靠近,令得别山上还在交战的双方都猛然一愣。这样的脚步声,听起来明显人数不少。这个时候,来者何?来者谁? 此刻沈度提着剑,剑尖还滴着血,身侧站着几个暗卫,他们当中已有人受伤流血,仍守卫在沈度身侧,一主数仆都异常平冷静,面对着未知所特有的冷静。 不远处,是蒙着脸的刘戟,他带着的秦家死士同样情况不妙,犄角之势就是如此。在长时间的搏杀下来,他们双方谁都无法压住彼此,不断有人受伤、不断削弱势力,如此循环。 在听到“沙沙”的脚步声后,刘戟掩盖在黑布下的面容惊变,执刀而立的身形也晃了晃。几乎在瞬间,他就发出了一声急促的号令,同时身形骤起,飞一般地往左侧的密林遁去。 他跃起来的时候,身边的五个死士都动了起来,所做的动作都是往左侧的密林遁走。不过是片刻间,在沈度等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消失在他们跟前。 与此同时,本来和叶染厮杀的田战,也猛地收了攻势,直接就在半空中转了身形,往另一侧的密林隐去。不消说,他身边的死士也是同样的动作。 在“沙沙”脚步声还没来到沈度跟前时,刘戟和田战等死士已经逃走,这个瞬间出现的情况,让叶染瞪大了眼。来者是敌是友,连叶染都不能确定,这些人。怎么一下子就逃走了? 叶染无法知道刘戟等人心中的惊惧,也无法理解作为死士那种敏锐的直觉,所以无法理解此刻别山的局面。 在刘戟和田战等死士心中,这一次联合三家国公府的力量,就是为了拦截沈度,就是为了不让沈肃得治。这样的伏杀,是暗中进行的。不管怎么说都非正道! 作为一个死士。他当然不是要循正道,但此刻,在双方势均力敌的情况下。来人是哪一方的势力,或能起决定性作用,只要来者不是三大国公府的人,他们这一次伏杀就必然失败。 在这个时候。会出现在别山密林中的人,怎么可能是三大国公府这一方的?他们带来的力量。已经全部埋伏在这里了!在沈度和叶染还不知来者是敌是友的时候,刘戟等人已经知道来者非友。 是以,他们才会下了即刻撤离的指令,才会不顾一切地离开这里。而且要在“沙沙”声响来到之前! 刘戟和田战遁走之后,剩余的蒙面黑衣人是站在沈度那边的,一时间奔的奔。逃的逃,尚有一息之气的人都挣扎起来。想要离开此地。 见到这样的情况,虎贲士兵和沈家暗卫们也反应过来了,他们快速动了起来,提着刀和剑去追截那些蒙面黑衣人,他们要将黑衣人截下来,以便后续追查。 因为这一阵“沙沙”的脚步声,密林中的局面顿时扭转,对这种神转变,沈度并没有觉得欢喜,事实上,他的心高高地提了起来。 他和刘戟的判断不尽相同,但也类似。在这个时候,会出现在别山密林的,会是谁呢?他除了在角弓弩上留有后手之外,在别山这里并无别的安排,他很难相信来者是友非敌! 果然,当“沙沙”的脚步声停止,来人出现在沈度面前时,他的眼神缩了缩,剑也提了起来。 在暗淡的月色当中,隐约可见那一个个提着长刀的身形,在刀身的反光下,依稀看到他们都蒙着脸!蒙着脸的白衣人! 这些白衣人,大约有二十多个,就这样的提着刀,静立在密林中,似乎在判断着林中的情况。 随即,有几个人动了起来,往虎贲士兵和蒙面黑衣人的交战中跃过去,随着“琤琤”“铛铛”的声音响起,白衣人挡住了虎贲士兵的长刀! 白衣人挡住虎贲士兵的长刀,朝惊呆不已的黑衣人踢了一脚,然后吼道:“快逃!” 听到这两个字,黑衣人顾不得弄清这是什么情况,只得屁滚尿流地爬起来,像刘戟等人一样往密林逃去。 见到蒙面黑衣人逃走,白衣人便无心与虎贲士兵交战,飞跃着回到了那一大群白衣人的地方。 虎贲士兵以为白衣人是敌人,正想挥着长刀砍过去,却看到怪异的一幕,这举着的长刀就怎么都砍不下去了。 只见在另一侧,几个白衣人护着虎贲士兵,正与几个蒙面黑衣人在打斗。白衣人化解了黑衣人的杀着,将本已踏进鬼门关的虎贲士兵硬生生拉了回来! 这样一来,不管是虎贲士兵还是蒙面黑衣人,都被白衣人的举动弄糊涂了。这边救下黑衣人,让他们逃走;那边又护着虎贲士兵,使黑衣人杀着落空! 这些白衣人到底在干什么,他们究竟是站在哪一边的?!所有人都有这样的疑问,一时都停了下来。 但是白衣人没有停,他们护着虎贲士兵的时候,却对着蒙面黑衣人说道:“快走!”——这竟是示意蒙面黑衣人离开这里。 一声“快逃”,一声“快走”,白衣人这样的举动,似乎只是想让蒙面黑衣人离开、平息密林中的伏杀而已。也就是说,白衣人没有站在任何一边! 他们只是用强大的实力,阻止这一场伏杀,仅此而已。沈度和黑衣人双方在先前的厮杀中,已经筋疲力尽。他们都没有足够的力量来对付白衣人,便只能按照白衣人的规则行事。 在刘戟和田战等死士离开之后,蒙面黑衣人面对着白衣人怪异的规则,同样选择了遁入密林之中。 沈度凝神打量着白衣人,缓缓放下了剑,举起了右手,这是示意虎贲士兵和暗卫们不要动。 在这“快逃”“快走”两声呼喊中,沈度已看透了白衣人的举动。从这些白衣人身上,沈度没有感到半丝杀意,就算他们蒙着脸,沈度都怪异地觉得这些人有点点善意。 这些白衣人的矛盾的举动,已经充分说明了一切。他们,是来阻止这一场密林伏杀的,也就是,他们是来让自己这一行人顺利回到京兆的! ☆、第183章 残 在沈度的指示下,虎贲士兵和沈家暗卫们都停了下来,他们握刀执剑,静立在沈度周围,没有再攻击或防备。 他们都是有武功的人,虽不能在暗夜里视若白昼,但在暗淡的月光中,仍能看得见两拨蒙面人的动作。 他们看见了蒙面白衣人持剑而立,也看见了蒙面黑衣人快速遁走。在最后一个黑衣人逃走之后,白衣人也动了起来。不再像来时一样整齐地“沙沙”作响,而是一个个如白鹤入林一样,渺无痕迹。 从头到尾,沈度只是看着,除了那个示意静止的姿势,再无别的动作和言辞。直到叶染来到他身边,疑惑地推了他一把,他才像被注入生气一样,脸色才有点点变化。 “阿沈,攻击我的人,是田战!”叶染这样问道,忍不住皱了皱眉。给痛的,他的左腿,被划了一道口子,虽然不深,却也见血了。 他上一次在京兆巷子的时候,就与田战交过手,还伤在他的剑下。这一次,田战虽然用的是长刀,但出招的角度、收刀的姿势,都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更重要的是,虽然田战蒙着脸,但那双平静的眸子,令叶染似曾相识。 交战没有多久,叶染就知道蒙面黑衣人是田战了。他正担心着田战会不会使出那巷子一剑,就听到了“沙沙”的脚步声,接下来的事情就令他目瞪口呆了。神转折,他这个凡人无法理解。 他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片刻之间。别山这里除了到底的尸体和四散的弓箭,就只有他们一行人了,就像刚刚来到别山时一样。 沈度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想父亲一直昏迷下去的,三大国公府必定位列其中,这些蒙面黑衣人是成国公府派来的,并没有让沈度感到惊讶。 在南风堂时间之后。成国公府就一直很低调。很明显就是在养精蓄锐,除了在上元节那一次不痛不痒的监视,成国公府并没有多少动作。然后。就有了这一次别山伏杀。 沈度能预见回来会不太平,也作了充足的准备,但是仍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蒙面黑衣人。而且他们还带来这么多弓箭!围攻自己和阿染的人,武功之高招式之诡异。同样令沈度没想到。 如果没有“沙沙”的脚步声,如果没有蒙面白衣人出现,沈度都不知道与蒙面黑衣人之间,孰输孰赢。 “阿沈。那些白衣人是谁?”叶染又问道,然后蹲下身子,然后“嘶啦”一声将衣衫下摆撕成布条。用来包扎大腿上的刀伤。 “不知道,但幸亏有他们。”沈度这样回道。目光落在倒地的虎贲士兵身上,神色更加冷峻。 他不知道白衣人是谁,但因白衣人的出现,别山这里平静了,白衣人让黑衣人离开,自是为了黑衣人。但同样地,随着黑衣人的离开,最重要的是,最重要的人——钟岂,并没有受伤! 说到底,对于沈度一行人来说,白衣人的出现利大于弊。蒙面,是为不欲为人所知,是为掩藏身份,那么这些白衣人究竟是谁呢? 如果是他认识的,必不会蒙面藏首,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这些白衣人蒙面,主要是为了不让黑衣人认出来。 是谁呢?在这样的纷乱环境下,沈度想不出。 钟岂手上拿着捣碎的药材,张着腿,一步一步挪近叶染,将手中的药材递了过去,并说道;“拿着,敷上,明日就好了。” 在凌乱的胡子掩盖之下,他邋遢的面容是铁青的。很明显,这个性情怪异的钟大夫,此刻心情并不美妙。 “沈大人,这是怎么回事?”钟岂的话语,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他那双清澈的眼睛,也含着幽火。 这幽火,夹杂着愤怒和惧意,就像火焰中心的光一样,并不如何炽热,却能最大限度地灼伤人。 沈度眨了眨眼,然后说道:“没什么,只是有人不想我们返回京兆,不想先生治好人而已。” 这是实话,但此境此地说出来,听在钟岂的耳中,就有了别一番意味。到现在,钟岂都深刻记得刚才的情景,那些蒙面黑衣人的剑尖快逼到他身边,如果不是叶染拼死相互,他肯定受了重伤。 平心而论,钟岂跟着沈度去京兆,表面上当然是为了沈度开出的种种利诱,但在他的内心深处,同样有济世救人的心怀。 若不是沈肃真等着他去医治,任凭任何许多再诱惑的条件,他也不会这么急急地跟着出发,也不会硬撑着到别山才停下。 天真纯澈之人,内心都有一种坚守。不管为了什么原因,钟岂都不能原谅这为了阻挡救人而设下的伏杀。阻止他去京兆,就是为了让一个病人死去,这样的行径,让钟岂感到无比愤怒! “呵呵,是吗?那我非要去到京兆不可,还非要治好人不可!”钟岂“呵呵”笑着,却现出和笑容不符的冷意来。 他原本想着,若是他没本事治疗沈肃,那也就算了,但如今却不一样了,有条件要上,没条件制造条件也要上,他一定要想出医治沈肃的办法。 不然,大定九府的药材,还有十六卫的病情,还有大盛的药材,他宁可不要了!——钟岂的表现,充分说明了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 “如此,便多谢先生了!”沈度弯下身子,恭敬地说着。伏杀已过去,但是他们要做的事情还没完,他们还要收拾别山的残局,还要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京兆。 这一场伏杀,虽则没令沈度和钟岂受伤,但也令虎贲士兵受到重创。二十个虎贲士兵,死了五个,重伤五个,剩余的士兵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 就连沈家暗卫,都有好几人受了重伤。 当然,蒙面黑衣人死的更多,尸体压着错乱的弓箭,散发着阵阵血腥味。 这一场别山伏杀,尽管有这样的伤亡,却不能阻挡沈度等人返回京兆,甚至,还为沈度带来了一些意想不到的益处。 比如,被逼急了的大夫钟岂,比如,经过浴血奋战存活下来的虎贲士兵,这十五个虎贲士兵,经此一役,成为了沈度最忠实的追随者。 ☆、第184章 我所做的! 四日之后,沈度等人回到了京兆。他们这一行人,死的死,伤的伤,情况不忍睹。若非一路上有十几个信阳卫士兵护送,他们还不能这么快就赶回京兆。 那一晚别山伏杀之后,沈度等人当夜是宿在信阳卫的,别山上的残局,也是信阳卫士兵帮忙收拾的。那些黑衣人的身体、满地错乱的弓箭,都被小心归整起来。 这些黑衣人的尸体,沈度没有兴趣带回京兆,他打算带回京兆的,是这些尸体的耳朵,还有数目众多的弓箭。 这一场伏杀,死伤了虎贲士兵,自然不能就这么过去了,回到京兆之后,还有后账要清算! 这是沈度的打算,不仅是为了沈家,还为了虎贲士兵和沈家暗卫,他要为他们讨回公道。对这一点,目睹了别山残局的人,都是十分赞成的。 尤其是信阳卫都尉章冲,不断地说道:“歹人太可恨,竟然伏杀虎贲士兵和中郎将,实在可恨,可恨!” 他曾在虎贲将军魏柏年的麾下当过小兵,这样算来,章冲和沈度一行人也能算得上关系,同仇敌忾为是。 章冲其人耿直,知道沈度等人在别山遇袭后,便提出让信阳卫士兵送他们回京兆,顺便给京兆的魏柏年送些信阳特产。 如此热切盛情,沈度自然不会推却,便谢过了章冲,又着急着往京兆赶。先前,沈度对章冲这个人没有多少印象,因十六卫之中。从六品上的都尉太多了,而且章冲才能平平,没有引起沈度太多关注。 但经此一事,沈度对章冲的评价就高了很多。性情耿直敦厚的人,总让人心生好感且高看几分。 承着章冲否好意,在信阳卫士兵的护送下,他们这一路上都没再遇到什么事。顺利地经过河南府、太原府。然后回到了京兆。 巧合的是,他们回到沈家的时候,和到达润州时一样。正是暮色四合的时候。和在润州时的紧张焦灼不同,沈度的心情是轻松舒缓的。 带回了大夫钟岂,他此次南下之目的便达到了。他所能做的事,已尽力完成。剩下的,便是钟岂和顾琰之功。 暮色中静寂的沈家。因为沈度等人的归来,开始变得热闹和有生气。天际正在冉冉升起的明月,似乎也在为沈家的生机感到高兴,渐渐为大地铺上光辉。 沈度离开京兆的时候。连弯月都没有,如今已经已经十五了。沈肃是三月初一郊祭之时受伤,也就是说。距离章老先生说的那个半月之期,就到了。 幸好。幸好他在期限到来之前,将钟岂带回来了,幸好! 沈度这样想着,轻松的心情便有些黯然。艰难的一步,已经做完了,还有更艰难的另一步,钟岂和阿璧能成功吗? “一定能!”沈度甩了甩头,心中暗道。他对顾琰极为信任,只要是她做的事,他坚信必定会成功,这一次当然也会这样! 他信她,信她一定能救回沈肃! 他匆匆回南园换掉了脏烂的衣服,简单清洗了一下,便飞速赶到了东园。就算下人们禀告老太爷尚好,不亲眼看着,他怎么都不能放心。 沈肃仍然昏迷着,情况比沈度离开京兆时,要差很多。本来是花白的头发,已经全白了,面容也更加瘦削,脸上皱着更加明显。昔日强健的体魄,如今已经瘦成皮包骨,这令沈度湿了眼睛。 下人们说老太爷尚可,是因为在章老先生的金针压制下,内力反噬要比预期的缓一些。原本章老先生推算沈肃可活半个月,现在倒是乐观了些,二十日不成问题。 但对沈度来说,十五日和二十日都是一样的,那就是沈肃的情况越来越危急了。他恨不得,立刻就让钟岂和顾琰动手,将沈肃的内力反噬止住。 沈度来到东园之后,钟岂很快也到来了,他同样只是换了衣服,简单梳洗一番,就被如年不断催促着来这里了。 一来到沈肃床前,钟岂便开始为沈肃把脉了。他诊脉的时候,一改平时怪异的表现,变得无比认真正经,眼神也像洗过一样清澈,而且异常专注。 仿佛沈肃干枯的手,是他最珍视的宝物。 见到这样的钟岂,房间内所有人都屏气凝神,怕喘大一点气息,都会干扰到钟岂的诊断。 良久,钟岂才放下沈肃的手,神色凝重地说道:““大人的情况不太好,经脉已经受损,心疾加重。将内力通过银针引出,不是容易的事情,我还要好好想想怎么办才是。” 在返回京兆的路上,钟岂已经听沈度详细说了沈肃的伤势,心中对沈肃的病情也有了初步的判断。但是,真正见到昏迷的沈肃之后,他才有更加明晰的判断。 沈肃的情况,比他所想象的还要严重一些。用银针将内力引出来这个办法,他都没有太大的把握。 “如此,便辛苦先生了。待先生消息过后,我们再讨论医治的细节。”沈度这样的说道,语气甚是平静。 最坏的打算,他都曾有过了,如今钟岂说的这些艰难,真的不算什么。只要还有一丝希望,便是好的。 沈度是练武之人,经过这十余日的奔波,精气神都损耗极大,整个人都疲惫不堪,,想必钟岂更是如此。 磨刀不误砍柴工,待钟岂休息好了再想办法,也不迟。况且,他还要等顾琰来,一起参详着具体的医治办法,或能有什么启发也说不准。 钟岂点点了头,的确,他的精神不是最佳的时候,脑中也甚是迟钝,更多细微的地方,是诊断不出来了。 连日不断的赶路,还有大腿上的擦伤。令得他无比疲惫。这或许是他一生中感觉最累的时刻,他恨不得立刻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便说明日再来看大人,便跟着如年离开了。 钟岂走后没多久,陆清和杜预就来了。他们刚下朝回来,听闻了沈度已经回到京兆,就连晚膳都没用。就奔来了沈家。 沈度离开的这十余日。陆清和杜预两个人,几乎天天都来沈家看顾沈肃。他们都是权重位高之人,一个实际主理着中书省。一个是一部尚书,职责事务都极为重要,仍是做到了对沈度的承诺。 短短十余天,他们就已经休沐了好几次。是往常半年休沐的次数。幸好崇德帝也知道他们来了沈家,直接金口一开。让他们好好看顾沈肃便是,横竖朝中无中书省和刑部的大事。 而且,崇德帝还给沈肃送来了很多药材和上次,这也令陆清和杜预心头那一丝不能说的怨怼少了些。 “皇上没有来看过大人。但尚药局的郑杏林倒是隔两日便来一次,我们已经交代了章老先生,郑杏林并不知道治疗方法的事情。”陆清这样说道。简单说了沈家的情况。 一旁的杜预则是心急地问道:“怎么样,那个从润州带回来的大夫怎么说?可有把握?” 他看着沈肃一日日消瘦危急。却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那位润走大夫身上。 “钟先生说父亲的情况不太好,他已经去休息,一切待明日再说。我对他有信心!”沈度这样说,劝慰着两人。 陆清和杜预对沈肃的担心关切,并不会比沈度少,沈度不忍心让他们失望。 听了沈度这么说,陆清和杜预才稍稍放心,便问起了沈度南下的情况。他们进门的时候,正好见到了带着伤准备回醉红楼的叶染,知道了别山伏杀一事。 “那些人中,有成国公府的死士……”沈度压低了声音,将别山上的情况仔细道来。 他的语气十分平缓,对中间的搏杀也没作过多的描述,仍是令陆清和杜预想象得到当时的危急凶险,让他们出了一身冷汗。 “那些白衣人是谁?幸好有他们,若不是有他们,你们的情况会更凶险!”陆清这样说道,忍不住顺了顺胸口,以缓过气来。 杜预的表现,也和陆清差不多,都是一副被惊吓要努力平静的样子。 若是沈度出事了,不仅大人救不回来,就连那一家唯一的血脉都会没了!——想到这点,陆清和杜预一阵后怕。 甚至,他们都有些后悔让沈度去润州。所幸,所幸还有白衣人出现,真是饶天之幸! “他们蒙着脸,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但我想他们应该和黑衣人是认识的。”沈度回道,将当时在别山上的猜想说了出来。 对这样行事怪异的一拨人,陆清和杜预也猜不出究竟是谁,便只好喟叹一声,说道:“行善而不欲为人知,京兆会有谁呢?” 沈度微眯着眼,想起那些白衣人,一时无语。是啊,帮他的人,会是谁呢? 与此同时,安国公府的水榭内,有一个白衣人正半弓着身子,向长隐公子禀告道:“公子,沈大人已平安回到沈家了。别山伏杀之后,我们一路暗随,没有发现别的危险。属下已让大家去休息了。” 白衣人说罢,低垂着眼睑,等待着长隐公子的吩咐。作为直属长隐公子的死士,白衣人忠实地执行着长隐公子的所有指令。 他们不知道公子为何要护着沈大人,甚至不惜与国公府派出的侍卫作对,这是典型的自己人打自己人。白衣人心中存疑,但因对长隐公子的绝对忠心,他们只是执行这个指令。 这白衣人知道,别山上的蒙面黑衣人中,有国公爷派出去的侍卫,国公爷想必是要阻挡沈度回京的,但是公子,却是和国公爷相反。这种奇怪的状况,让白衣死士在汇报的时候,都带着一点茫然。 公子的指令是顺利完成了,但是府中这么多死士离开京兆,国公爷不可能不知道。若是国公爷要细究,那应该怎么说? “做得很好,辛苦你们了。你也放心去休息吧,祖父那里,我自由应对。”长隐公子这样说道,嘴边衔着一抹笑。 他斜靠在水榭栏杆上,一身雪白的宽袖长袍,衬得他的容貌更加出凡。他没有看向说话的白衣人,眉目像远处春山一样,隐约可接得下所有山河。 白衣死士没读过书,却总是听人描述公子像“谪仙”,他不知道谪仙到底是什么,大概……就是这样一副不似在人间的姿态吧。 抬头看着这样的长隐公子,白衣死士微微出神,他的心思完全不在别山伏杀上了,也没有再想着国公爷会怎样。 直到长隐公子摆摆手让他离开,他才如梦方醒,忍不住红了脸,飞快地离开水榭这里。 白衣死士才离开,水榭之外就响起了一阵响亮的脚步声,像是有人带着重重怒气,用力踩踏在地上一样,惊得水里的鱼儿都一甩尾巴,泛起一朵水花然后沉入水中。 “显儿。你说,府中的死士是不是南下了?别山上那些白衣人,是不是府中的死士?”安国公韦传琳怒气冲冲地问道。 他的胡子在不断抖动,整个人也巍巍颤颤的,就像要摔倒一样在仆人的搀扶下,好不容易才在水榭的竹椅坐下来。他这副样子,一半是因为震怒,一半是做给长隐公子看的。 他已年迈,几个儿子都是好吃懒做的纨绔公子,只有长隐公子这个嫡长孙是能干聪慧的,他对长隐公子寄予厚望,望其能带着安国公府更进一步。 长隐公子及冠之后,韦传琳就将家中暗中的势力,包括府中死士和宫中的暗线等等,都移交给长隐公子了,就是体现了他对长隐公子的信任和期望。 可是,他没有想到,长隐公子会如此辜负他!竟然在这么重大的事情上,与他唱反调,竟然用府中的死士来对付府中的侍卫,这令韦传琳有说不出的痛心! 三府联合的死士侍卫,就是因为蒙面白衣人的出现,才会功亏。想到长隐公子动用了府中二十多名死士,这些死士还离开了京兆,韦传琳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别山上出现的蒙面白衣人,必是自己府中的死士! 他不但要承受拦截沈度失败的后果,还要想方设法地遮掩白衣人的身份,免得其余两家国公府知道端倪。一旦蒙面白衣人就是安国公府死士的消息泄露出去,府中必定要面临另外两府的攻击! 成国公秦邑的本事,韦传琳太清楚了。就连那样一家,都灭于成国公府,韦传琳担心安国公府也会重复那样的命运。 而他所有的为难,都是因为他最倚重的孙子下了一个指令。像保护其一样保护着沈度?开什么玩笑!沈度只是沈肃的样子而已,安国公府的死士,是这么用的吗? 想着这种种,韦传琳的眼神无比震怒和失望。 “祖父,请震怒。我让死士去护着沈度,只是不想府中再像十一年前那样做错事而已。沈肃为国为民,你们为何一定要他死呢?”长隐公子坐正了身子,这样问道。 他望着韦传琳,眼中是韦传琳从来没有见过的痛苦和悲意。这样的苦痛,在长隐公子这样的谪仙人身上,让韦传琳如见阿难在地狱看望提婆达多的恍惚感。 “祖父,当年孙儿什么都没法做。但现在,护着沈肃及他的样子,就是现在我所能做的!”长隐公子闭上了眼,这样说道。 韦传琳仍怔怔于长隐脸上的苦痛,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第185章 三公 韦传琳看着悲伤的长隐公子,久久不能言语。待他领悟长隐公子的意思时,脸色猛地变了。 “显儿,你……你知道当年的事?”韦传琳艰涩地问道。显儿说他当年无法做任何事,就是说当年的事情,他是知道的。那么隐秘的事,这大定天下间除了他们三大国公府,就只有尚书令方集馨一个人知道而已。 就连帝师沈肃是否清楚内幕,三大国公都不能确定。为什么显儿会知道? 长隐公子仍闭着眼,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怎么会不知道?这些年来,他掌管着安国公府所有的暗线,就连成国公府、镇国公府的情况他都有关注。 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个个片段细节组合起来,就算不能完全还原当年的事,都猜到了七七八八。 见到长隐公子点头,韦传琳的面色顿时颓然。他怎么忘了,这个嫡长孙一向聪慧,而且与那家的人交情最深。若是有心查探,以其手头上的资源,定会知道当年的事。 “你护着那个沈度,是不是……是不是和那家人有关系?”韦传琳哆嗦着问道。 长隐公子慢慢睁开了眼,眼中的沉痛已经换成了嘲讽,讥诮地说道:“沈家和那家有什么关系?当年你们不是将那家的每一具尸体都仔细核对过了吗?孙儿听说那家的地底都被你们掘起三尺,那家还有血脉活下来?” 一向如谪仙般脱俗游离的长隐公子,此刻却带着浓浓的嘲讽,若是有人在一旁看见,定会感叹这个仙人染上了红尘世味。这才真正似个人。 但看着长隐公子的韦传琳,却没有这样感叹的心思。他张了张嘴巴,却又合上,不知能说什么。 是了,当年他们检查得那么细致,每具尸体都能对得上,不可能会有遗漏。那家不可能还有血脉。不然。别说是他们,就算紫宸殿中的主子都坐不住了。 “那……你为何要救沈度?你可知,这是在与另外两家国公府作对!”韦传琳强将心神从当年事上拉回。问了最先的疑问。 “孙儿非是救沈度,而是为了帝师沈肃!”长隐公子这样说道,将双手平放在膝盖上。——每当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之时,就会不自觉地有这个动作。 这个细节。韦传琳是知道的,是以他等待着长隐公子继续说话。 “祖父。当年帝师已经离开,并不知道后来的事情。秦邑为何要对付帝师?帝师历永安之战、二王之乱,为大定如今的承平奠基立柱,他已经风烛残年。为何不能留他一命?”长隐公子这样说道。 自沈肃重回京兆以来,长隐公子就按照三大国公的吩咐,去关注、观察他。以便摸清他的底细,就是为着有朝一日可以制衡他、对付他。 通过这些年的注视。长隐公子对帝师沈肃更了解了,在显赫的声名之下,他只是一个病弱等死的老人而已。尽管他垂垂老矣,可是心中所系的,依然是大定。 能教出一代帝王,又能教出这样的沈度,帝师所表现出来的一切一切,都让长隐公子违背了对付沈肃的初意。 为了沈度,也了沈肃,他都要阻止别山那场伏杀。 “……沈肃是个威胁。”听见长隐公子的质问,韦传琳只能将秦邑所说的话语搬了出来。 秦邑召集他与镇国公谢远山去对付沈肃,所说的理由就是这个。谁知道沈肃究竟知道些什么?当年他就看不惯三大国公府,谁又能保证帝师重回京兆,没有别的打算? 成国公府最近事事不顺,秦邑已经在怀疑是不是沈肃搞鬼了。当今大定,有本事让成国公府处处不顺的人,除了崇德帝,就只有帝师沈肃了。 安国公府、镇国公府和成国公府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沈肃对成国公府来说是威胁、危险,对另外两府来说,也差不了多少。 “祖父,安国公府跟在成国公府后面,已经太久了。当年那件事就是大错!只要我有这个能力,就一定会阻止府中继续错下去!”长隐公子这样说道。 这坚决的语气,清楚地表示:他会带着安国公府脱离成国公府。这个表示,又是令韦传琳一愣。 这么多年,安国公府和成国公府势力交错、利益盘桓,又怎么能脱离?若是不与成国公府同气连枝,勋贵之家只会被褫爵夺权,又怎么会有安国公府今日的显赫地位?! “不行,不行!”韦传琳下意识地点点头,反对长隐公子的意思。 长隐公子低垂着头,良久才说道:“祖父,府中儿孙皆不是成器,我的心疾,自那一年之后就重不能治。祖父难道没有想过,这是报应?” 这样阴森的话语,出自谪仙人之口,效果是惊悚的。——韦传琳觉得四肢百骸都爬满了蚂蚁,动都动不了。 报应……韦传琳怎么没有想过呢?就算这些年他已不敢去想当年,也不想从旁人口中听到当年事,但不代表着他忘记了。满目的鲜血和堆积的尸骸,他还记得清清楚楚。 “有报应,便说明错了。祖父难道还要一错再错?”长隐公子聚气问道。 这些话语,像惊雷一样劈在韦传琳身上,使得他颤抖着从竹椅上滑了下来。时值春三月,他的心却跌入了寒冬中。 报应?呵呵,也许。 成国公府内,又是另外一番景象。秦绩阴里阴气地说道:“怎么可能?联合三大国公府的势力,都不能阻挡沈度一行人?” 他说罢,双眼如刀一样看向刘戟和田战。他们这两个带头的死士,只是受了轻伤,可见根本就没全力以赴,莫不是因为这样。才让沈度他们逃过一劫? 那些白衣人,也不是完全站在沈度那一边的,若是刘戟和田战当时没有遁走,说不定能压住沈度一行人。说来说去,还是刘戟风声鹤唳! 刘戟是秦邑身边的死士,秦绩不能对他说什么,只能这样表示不满。他倒也不是针对刘戟和田战。只是一想到伏杀不成。就感到无比挫败。 程邑静默不语,只是神色越见冷硬。别山伏杀不成功,他知道不能怪刘戟和田战。但是三大国公府派了这么多人去。还是一无所获,这无论你如何都说不过去。 就算是败了,他都要知道败在哪里! “国公爷,是属下办事不力。请国公爷治罪。那些白衣人的武功,一点也不逊色于府中的死士。甚至。很有可能是死士,属下怕会被发现端倪,才会带着人逃离。”刘戟跪了下来,这样说道。 虽然只是在逃离的过程中。他匆匆见了那些蒙面白衣人一面,但是那种同类的气息,他是绝对不会认错的。原先他还以为“沙沙”的脚步声。最大可能出自信阳卫士兵,不料却判断错误。 后来他还尝试着跟踪蒙面白衣人的踪迹。却被反摆了一道,差点让信阳卫士兵发现了。如此,直到回到京兆复命,他都没有查出白衣人的身份。 第一次,刘戟觉得自己如此无用,像被蒙住眼睛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死士?”秦邑重复着这两个字,眉头紧紧皱了起来。除了三大国公府,还有哪家有这么多死士?崔、谢两大族?他们一向不理朝事,又怎么会掺合这次伏杀? 秦邑都想不到是谁,秦绩等人自也想不到。书房这里,一时沉默下来。 刘戟和田战自知有失,什么话都不敢说。但有一个事情,刘戟是无论如何都要说的。 “国公爷,当时情况太混乱,那些兄弟的尸体和弓箭,都没能收回来。”刘戟说话的时候,恨不能将头低到地下去。 他们在射箭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想到沈度一行人还能活下来,是以肆无忌惮。没想到,那些虎贲士兵还有弓弩,那些弓弩的威力比他们的,厉害多了。 后来白衣人出现,在那样的情况下,刘戟根本不能收拾别山残局。他再回到别山的时候,发现现场虽然一片狼藉,但是尸体和弓箭都么一了。只在地上、树上留下一个个箭痕,这说明尸体和弓箭都被沈度他们收拾起来了。 在离开的那一刻,刘戟并没有想到这些,随后才发现他犯了一个多么严重的错误! 弓箭乃武库之藏,乃军中重要武器,大定对于弓箭的管理,是极为严格的,还规定普通人家不得私藏弓箭,也只允许官员和兵将们可私有十把弓箭。 虽则官员们、兵将们的家中,肯定不止十把之数,但这都是心口不宣的,没有人会将这个事实扬到朝廷那里。 但是,这一次,在别山之上出现了这么多弓箭,是实实在在的证据。无论如何,朝廷都会追查下去。刘戟担心朝廷会顺着弓箭的线索,从而查到国公府中。 听了这些话,秦邑突地站了起来,一脚就往刘戟心窝子上踢去,顿时将刘戟踢倒在地——刘戟没敢作任何抵挡,硬生生受了秦邑这一脚。 “你太让我失望了!去刑罚堂领二十鞭刑!”秦邑收回脚,目光森寒地说道。他强忍着怒气,才没令人将刘戟大卸八块。 这一次别山伏杀,刘戟所带领的人,非但没能阻拦沈度,还折损了不少人,还留下了弓箭作为证据! 幸好,他所挑选的侍卫都没在旁人面前出现过,那些弓箭也没有任何标识。若不是他如此谨慎,朝廷会顺着这些线索,将三大国公府一锅端了! 他到底,挑了一个多愚笨的人去办这件事?刘戟这一次办事,简直刷新了他的认知。这个事情,怎么能办得如此糟糕? “父亲,这也怪不得刘戟和田战,都怪那些白衣人。如今唯有努力查探白衣人是谁,密切观望沈家的动作了。”秦绩这样说道。 打一棍给一个甜枣,是最好的御下办法。秦绩深谙这一点,若不是看在刘戟和田战武功高强的份上,他也不会出言相劝。 其实这也是事实,伏杀不成有很多原因,最重要的是白衣人,再责罚刘戟也没有用。秦绩只希望老天有眼,最好那个润州大夫没真本事。若是那个大夫真的能救回沈肃,那么三大国公府就白忙一场了。 为了这一次伏杀,为了捏灭未知的危险,就连一向低调的镇国公府都参与进来了。镇国公谢远山像只乌龟一样,牢牢守住镇国公府,平时就连和成国公府联系都很少。 但谢远山又是最警觉的,秦绩只要稍稍提及沈肃知道当年的事,谢远山就忍不住了,便派出了府中的势力去伏杀沈度。他们三大国公府,不管是谁,不管是为了什么原因,都不希望沈肃还活着。 可是,合三大国公府之力,这一场伏杀竟然失败了!对此,秦绩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些想法,秦邑当然也会有,而且比秦绩郁闷更甚。他不由得大喝道:“滚下去领罚!” 若是刘戟和田战等人办事漂亮些,他如今就不用这样郁闷了。一想到这些,他连杀了刘戟的心都有了。 刘戟和田战巍巍颤颤地退了出去,神色惨白地往刑罚堂走去。二十鞭不多,但这鞭子上都是荆棘,可想而知这刑罚有多重。 秦邑不会怜悯他们,他的心思也不会过多地放在这些死士身上。此刻他想的是:这个局面如何收拾? “看来,还是要召集韦传琳和谢远山他们,共同商量此事才行。”最后,秦邑这样说道,让秦绩去给这两府下贴子。 南风堂被灭之后,成国公府探知消息的能力已大大下降,这令秦邑不得不联合其他二府,以稳固现在的勋贵地位和势力。 这一次别山伏杀的失败,肯定会有人寝食难安,这是沈度能想到的,但他暂时没精力探究这些。对于他而言,将沈肃医治好,才是一等一的大事。 在此之前,沈度就连紫车殿派来的内侍都不太想理,而是一心一意地等待顾琰到来。 ☆、第186章 有人来 沈度见到顾琰的时候,目光柔和缱绻一如往昔。他立在顾琰面前,高大的身形似能将她笼罩其中,恍惚成两人的世界。 沈度微微笑着说道:“阿璧,我将钟岂带回来了。” 其实有很多话语可以说,更多的情意可以诉说,但是只有这句话才能最恰当地表达出沈度的心情。他安全回到京兆的喜悦、钟岂能治好沈肃的期望,都蕴涵在这短句中。 沈度想要表达的,顾琰都知道。她报以微微一笑:“你回来就好了。”——回来就好,只要亲眼见到他,她那颗一直悬着的心才能放下来。 这十余天里,顾琰因为担心着南下的沈度,几乎没有安寝的时候。她自认是冷静的人,但一想到沈度南下的艰险,她的心就被揪着,放松不得。 坐以空忧,一向不是她的行事方式,是以她积极动了起来。除了教导月白心脉复苏之术外,她还找了还表哥傅铭,以助沈度一臂之力。 傅铭虽然是在封闭的京畿卫三营中,但陈通记的人仍是有办法将消息送进去。据顾琰所知,傅铭与信仰外都尉章冲有交情,若是信阳卫能相帮沈度一二,也是好的。 顾琰并不知最终信阳卫能否帮上忙,但见到沈度平安归来,她便不用多问了。他带着钟岂平安回到京兆,她已谢天谢地! 随即,顾琰便问起了最紧急的事:“关于沈老的病,钟大夫怎么说?” 神医钟岂,在前一世活了无数润州百姓,这一生,他能救下沈老吗?这一点。顾琰无法确定。 沈度姚摇了摇头说道,眼神有一抹沉郁:“他说父亲情况不太好,道还要好好想想才是。他如今在东园为父亲诊脉,我带你过去,看看先前的法子是否可行。” 沈度说罢,就迈开了步,带着顾琰往东园走去。可是他们还没走两步。就听到身后有一声焦急的叫唤:“老师。等等我!” 这焦急的声音听着甚是稚嫩,显然是出自小孩儿之口。天下间会这么叫沈度就只有一个人:九皇子朱宣知。 沈度一听这声音,神色就越发柔和了。他转过身,果然见到了一身蟠龙服的朱宣知,他匆匆地往沈度和顾琰这边走来,还将身后的内侍和护卫甩远了几步。 “老师!”朱宣知走近沈度。压住心中的激动,又再响亮地叫了一声。 如今他身边的内侍和护卫。都是沈度为他安排,是得信得用的人,朱宣知一点都不担心“老师”这个称呼会扬出去。 “你怎么来了?”沈度扬扬眉,疑惑地问道他。此刻朱宣知出现在沈家。让他感到意外。 “我去紫宸殿给父皇请安的时候,听到老师您回来了,就求了父皇。父皇准许我出宫了。”朱宣知这样回道,双眼晶晶亮。 过去十几日。他同样担心沈度南下会出事,得知沈度平安回来了,定要来沈家看看。 “为师没事了,你别担心。”沈度笑笑道。见到朱宣知明显后怕的神色,他忍不住弹了一下这个小孩儿的额头。 “……老师,痛!”朱宣知用手捂着额头,内心只想呜呜呜:太好了,老师回来了! 顾琰在一旁看着这两人的互动,心中有一丝感叹。她不曾想到沈度有如此童稚的一面,也不曾想到,九殿下在沈度面前会如此娇气。 这一幕,让顾琰感到无比温馨。后来这两个人,一个是第一权臣,一个是少年帝王,乃君臣相得的垂世之范。直到她死去的时候,都不曾听闻这对君臣有任何猜忌和龃龉。想必,就是有这样温馨的感情打底。 圣人云:功成、名遂、身退,但此刻顾琰想,这个至理并不适合沈度,就算她身死不能见,也可想象得到功成名遂的沈度,必会与九皇子一起开创一个盛世。 她惟愿,前一世的君臣相得,这一世仍是不变。见惯了三皇子秦绩和顾重庭等人的恶,她想见的,是像这温馨一幕的善。 顾琰微微游离的心绪,被九皇子的称呼拉了回来。他这才认出老师身边站着的药童是顾琰,便低低叫了出来:“啊……顾姑娘!” 这么叫着的时候,朱宣知鬼使神差地给顾琰弯了弯腰,就像对着沈度一样。每次见到顾琰,他都紧紧记着一点:这是老师的顾姑娘! “咳咳……”朱宣知身后的内侍六艺大声地咳了咳,提醒朱宣知这这个动作不适宜,却被朱宣知甩了一个眼刀。 六艺低下了头,心中泪流满面:主子您是殿下啊,殿下啊!对着一个药童弯腰真真是跌份啊! 可是朱宣知、沈度甚至连那个药童,都像没什么事一样迈步走开,他没来得及在风中凌乱,只得快步跟了上去。 因有朱宣知相随,沈度和顾琰一路上并没有说什么话。很快,他们三个人就来到了东园。其时,钟岂、章老先生和陆清、杜预都在其中,正面有忧色地看着昏迷的沈肃。 “殿下,您来了。”陆清和杜预看到来人,首先和九皇子打招呼。 这句招呼,恭敬之余还有些亲近。这是因为,沈度离开京兆期间,朱宣知不时沈家看望过沈肃。 朱宣知的心态,是典型的“师有出,弟子服其责”,他认为沈度既有事离开,作为弟子的他是一定要护着沈家的。 虽然他年纪太小势力太弱,不能为沈家做什么,但这一份切切之心,杜预和陆清都看在眼内,便对这个没什么存在感的九皇子多了些亲近。 “陆大人、杜大人,不必多礼。”朱宣知连忙说道。陆清和杜预乃朝廷重臣,就算他是皇子,也不敢自持身份。 更何况,他知道老师对这两位大人是如何敬重,就更不敢端着身份了,反而是使出浑身解数和陆、杜两人打好关系。 现在,当然是有些成效的。 顾琰的心思,没有在陆清和朱宣知身上,她只见到了昏迷的沈肃,还有一旁两个神色凝重的大夫! ☆、第187章 与天抢人 顾琰与沈度对视了一眼,随即沈度便走到钟岂身边,满是希冀地问道;“钟先生,请问再诊的情况是如何呢?” 钟岂并没有立刻回话,而是抚着凌乱的胡子,一副沉思状。见此,谁都不敢打扰他,就连小孩儿朱宣知都紧闭着嘴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良久,钟岂才说道:“沈大人说的那个办法,可!在下能出针一试!但在下将病人内力引出来的瞬间,病人必定会心停,这就靠另一个人的回生之术了!” 钟岂的话刚落,顾琰就上前一步,沉稳地答道:“这没问题,我们能做到这一点。” 她说“我们”,自然是指她和月白。经过这十余日的教导,月白已经能熟悉掌握救助的动作,而且顾琰突发奇想,在善言教导的基础上,增加了一个救助的动作。 这一次,定然比三秀堂之时更顺利,对这一点,顾琰极有信心。她身边的月白,虽然面对这么多大人物有些拘谨,但仍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她和姑娘试了那么多次的,肯定可以! 钟岂怪异的看着这两个小姑娘,忍不住确认道:“你们,确定可以?” 他知道人不可貌相,但两个小姑娘真的可以吗?这两个小姑娘懂心脉复苏之术,那么她们的师尊肯定更厉害。这么重大的事情,起码要她们的师尊出马才行的。 他怎么都想不到,顾琰的师尊根本不存在! 只见顾琰和月白又点了点头,表示有她们已足够,就连沈度也在一旁加了句:“先生请放心,她们不会让先生失望的!” 既然沈度都这么说了。就算钟岂心中存疑,也不好说什么了。他转过头。朝章老先生做了个揖道:“那么,到时就劳烦章兄善后了。” 章老先生自是不会辞,道:“钟弟请放心,你用完针之后,就有我来接手。” 施针看着很简单,好像只是将针刺上去就可以了。但实际却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它要求大夫每用一针。都要异常专注,尤其沈肃的情况这样严重,被引出来的内力可能会作用施针者身上。 如此一来。钟岂必定会大大损耗心神,力竭而晕都是可能的。这就是需要章老先生善后的地方了。 “那么,师公是不是就可以醒过来了?”诸位大人们尚没有说话,朱宣知就急急忙地问道。 “可以这么说。”钟岂笑笑道。回答了这位天潢贵胄的疑问。在医治沈肃的时候,钟岂是主导者。他控制着整个治疗的进程,除了他,也没人能回应朱宣知的疑问了。 钟岂回完朱宣知的话语后,就抛出了一个响雷:“既然出针和心脉这两个问题都解决了。那么就即刻救人吧!沈老已经昏迷了这么多天,精气神已经极为虚弱。不能再拖下去了。” 什么,立刻救人。不用再准备准备,以一切万全吗? “这……这么急啊……”又是朱小朋友结结巴巴地说道。这里。就数他最沉不住气。 顾琰带着月白前来,就已经作好了准备,就算即刻开始,也完全没有问题。沈度更是无话,将话事权都交给了钟岂。 “殿下,草民听闻宫中有一味奇药,名为过生,对重死而生的人有奇效。若是殿下能为沈老找来这味药,沈老必定会康复得更好。”钟岂眯着眼,这样对朱宣知说道。 他的话一落,章老先生的嘴角就抽了一下。他在宫中尚药局这么长时间,都不知道有“过生”这味药材,这是哄小孩呢还是哄小孩呢? 可是,九皇子朱宣知笑眯眯地点点头,拍着胸口保证道:“我马上回宫,为师公找来这药。老师,各位大人,那我就先走了!” 他说罢,也不等沈度等人回应,就招呼着内侍和侍卫离开了,就像来时一样匆匆。 陆清眨眨眼,第一次觉得勉强称得上清隽的九殿下这么好玩,傻萌傻萌的,让他想起了某种动物,哈哈哈。 因有朱宣知这一欢乐的调剂,房内的气氛顿时没那么沉肃了,因为即将医治而引起的紧张,也淡了些。 在这样的气氛中,顾琰慢慢靠近沈度,轻轻地握了一下他的手,随即又快速放开,然后说道:“计之,沈老一定会没事的,你要相信我。” 她目光无比平静,仿佛如镜平的湖面,里面只映照出沈度的样子。自见到沈度后,她就努力淡化自己的激动,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只有极致的平静,才能极致精准地做出那些动作,才能成功地救回沈老。 但在一切开始之前,她想给沈度一点心灵慰藉,她知道,此时此刻最忧虑最紧张的人,非沈度莫属。 “阿璧,我信你,我信你一定能救回父亲的!”沈度伸出手,紧紧回握着顾琰,同样迅速放开,说了这句话。 陆清无奈地摇摇头,当没有看见这一对小儿女的动作。在沈肃生死相交的关头,有这些慰藉和保证,能让人心里不那么难受。 巳时初,沈家东园一切都准备好了,还专门辟了一个治疗房间,里面都用醋熏过了,沈肃也被小心翼翼地抬到了这个房间。 陆清和杜预领着沈家的仆人房外守着,钟岂、顾琰等五人自然在房间内。 按照顾琰的要求,房间内铺了席子,沈肃就被平放在席子上。自然平躺,这是善言所教的前提,顾琰记得很清楚。 钟岂对于沈肃是在床上还是在地下,并没有要求。只要他将银针准确地刺进每一个穴位,就算沈肃是斜着,都没有关系。 他跪坐在沈肃身侧,拿出一个精致的长匣子,然后用烈酒仔细地擦拭着每一根针。那些银针有短有长,却是每一根都极细,钟岂这样一个邋遢的大男人,拈着这一根根细针,却让人感到他每一个动作都那么虔诚圣洁。 终于,他将每一根银针都擦拭干净,然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平稳地对顾琰说道:“准备开始了。我说最后一根的时候,你们马上就要到位!” 顾琰和月白跪坐在沈肃的另外一侧,同样平稳地点点头。都到了这个时刻,尽人事听天命,已没有什么好紧张的了。 所以,房间内无比紧张的,是沈度和章老先生,甚至,沈度脸色有些发白,心忧过甚之故。 沈度看不懂钟岂的动作,只见到钟岂先拔掉一根金针,再稳稳落下一根银针。每次银针一落,沈肃的眉头就动一动,然后复归平静。 如此循环反复,直到金针已经被全部拔掉,银针仍是一根根地稳稳落下。 沈度一瞬不瞬地盯着钟岂的动作,饶是他有武功在身,仍是很快就感到眼睛酸涩,所见便有些模糊。 突然,他听到钟岂大喝一声:“最后一根!”他说完这四个字,就将一根最长的银针刺在了沈肃的右腕——正是靠在钟岂的那一侧手腕。 这最后一针刺下去,沈度就看到沈肃就像一个破了洞的泡泡一样,他甚至可以感觉到气流不断从沈肃的右手喷出来,冲击得钟岂“砰”的一声倒在地上,就连钟岂身后的墙壁都破了个大洞! 这是沈肃的内力,被一根根银针削弱消耗了的内力,在最后被散发出来的时候,仍然带着这么强大的威力! 随着内力的急剧散发,昏迷着的沈肃忽而抬起了头,竟然“啊”地大叫了一声,然后又倒了下去。倒下后之后,他就没有半点声息了。 与此同时,顾琰和月白像没有看到这些变故一样,快速地动了起来。她们两个人,一个跪在沈肃的身侧,一个跪在沈肃的头侧,然后都弯腰伏头,做了一些差点让章老先生惊叫出声的动作。——如果不是沈度捂住他嘴巴,他的确叫了出来。 顾琰跪在沈肃的身侧,弯腰低首,手掌交叉着,一下一下地压着沈肃的胸脯,极有规律地一起一伏,丝毫不间断。 这些动作,是沈度在三秀堂看过的。那个时候,长隐公子病发,顾琰也是这样一起一伏地压着,最后长隐公子被救了回来。这个,并没有让沈度惊讶,让他眼都瞪大的,是婢女月白的动作。 在顾琰一起一伏地压着的时候,那个婢女一手捏住沈肃的鼻子,一手扶住沈肃的下颚,然后……然后将嘴唇贴在了沈肃的嘴唇上,将气吹了进去! 她吹了一口气,然后迅速离开沈肃的嘴巴,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再将气渡进沈肃的口中。她反复地做着这样动作,相合着顾琰按压,主仆两个人配合得天衣无缝。 除了钟岂已经昏迷过去,沈度和章老先生连大气都不敢喘,被这主仆两人的动作惊的! 她们在救沈肃?这是什么动作?这……两个人的嘴唇相叠,这……这…… 他们已无法说出话来,只能维持着这种石化的状态,就连沈肃神色什么时候有了变化,都不曾注意到! ☆、第188章 神来 沈肃的变化,没有人比月白清楚的了。在无数次通过嘴唇为沈肃吹气之后,月白敏锐地发现沈肃的气息有了丝颤动。 这是沈肃有了呼吸的颤动! 那一瞬间,月白什么都没有想,动作也没有丝毫停顿,她仍是不断地吸气吹气,直到她终于听到沈肃轻咳了两声,才停下送气的动作。 她慢慢地抬起头,只见她神色通红眼中蓄满了泪水,哽咽了一声:“姑娘!”然后就支撑不住地往一旁倒去。 沈老醒过来了,明明他刚才已经心跳骤停、全无气息,但是在她姑娘的努力下,他醒过来了!她们救回了他! 直到这一刻,月白才能真正明白顾琰所说的话语,才明白顾琰的做法。 先前,月白咬着牙答应做这些动作,完全是为了维护顾琰的声誉。因为最开始的时候,顾琰是打算亲自为沈肃渡气的。这样的事情,白绿黄青四个丫鬟说什么都不肯答应。 于是,就由月白做了渡气的动作。——这样的动作,顾琰无法教给山青这样的男性,因为在教导的过程中,还要按压胸部和两唇接触。 在这样的情况下,月白是最适合的人选。 此时此刻,月白才真正明白在救死抢命面前,没有什么男女大防。只要她心中想着救人,只要她心中持正,就算以嘴唇渡气,也没有任何羞耻的地方。 月白的泪簌簌落了下来,终是领悟:在人命面前,一切都可以放下来。用唇渡气,又怎样? 月白此时的心境,顾琰在三秀堂的时候也经历过。那时候她也簌簌落泪。这大概,是在死生之际的感悟,能有这样的感悟,是一种莫大的福分。 顾琰无暇细顾月白此时的心情,她停下了按压的动作,又去探了沈肃的鼻底,这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沈肃已经恢复气息了。尽管是极为微弱的气息。但是活过来了! “章老先生,沈老还有气息!剩下的,就交给您了!”顾琰这样说道。将声音提到最高,终于令一直石化的沈度和章老先生回过神来。 此刻,房间内一旁狼藉。钟岂已经昏迷过去,墙壁破了个大洞。婢女跌坐地上落泪,还有沈肃。依然闭着眼。 可是,这样的凌乱狼藉,却让沈度心中生起了无数希望,因为顾琰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走进了他,然后说道:“计之,沈老还活着。我们成功了!” 沈度茫然地眨眨眼,再眨眨眼。好一会才明白顾琰的意思,然后,他眼眶就发红了,直愣愣地盯着顾琰。劫后余生的喜悦太强烈了,强烈到让沈度脑中一空,什么话、什么动作都没有。 顾琰朝沈度微微一笑,一切尽在微笑中,同时,也不能再说什么了。因为章老先生已经快速地打开门,大吼一声道:“我吩咐煮的汤药呢?!” 紧紧守候在门外的陆清和杜预等人,在听到那一声巨响后,心情就没有放下来过,一听到章老先生的话语,立刻就将早就准备好的补汤送了进去。 然后,他们才想到需要补汤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大人醒过来了?! 顿时,房间外就沸腾起来了,有欢呼声有哭泣声,如年和似岁用力地拍了拍彼此的肩膀,随即有各自别开头去掩住眼中的泪意。 沈肃身边的老仆、沈家的老管家曲禅则完全没顾忌,用袖子抹去眼中的泪水,大叫道:“主子没事,主子没事……呜呜呜……哈哈哈……” 又哭又笑,如癫似狂。 就连陆清和杜预这两个一向稳重的人,都忍不住大笑起来。陆清一高兴,就会不断地抚着胡子,还不小心将胡子扯落了几根,也没有感到有任何痛感。 杜预则想到沈肃现在正需要安静,便端起脸色咳了咳,制止了当前的喧闹:“咳咳……大家都安静,都安静!大人还在里面了……” 大家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都眼巴巴地看着里面,等待钟大夫或章老先生再吩咐些什么。 随后,他们被叫进去将钟岂搀扶出来,又将沈肃小心翼翼地抬回寝室,就说明医治工作到了善后的阶段。尽管沈肃的还昏迷着,但大家都知道他会醒过来,心情就轻松多了。 天色已经暗了,东院内依旧灯火通明。沈度一直守候在沈肃床前,以等待他醒来,就连晚膳也没有胃口吃。 陆清和杜预也还没有离开,他们在前堂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心思都在沈肃身上,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醒过来。 被沈肃内力所伤害的钟岂,早就醒过来了,还脚步蹒跚地来看了沈肃,还劝慰沈度等人人不必着急,沈老一定会醒来的云云。 “先生,多谢您了!多谢您救回父亲,小子感激不尽!”沈度深深地弯下腰,朝钟岂致谢,态度语气恭敬又感激。 “客气、客气,这非我一人之功,这还多得了那两名药童!这样的神来动作,我闻所未闻。只可惜当时昏迷了过去,不能亲眼目睹,只能听章兄描述,实乃憾事!”钟岂摇头叹息道,一副惋惜的样子。 他不知道,已经没了心跳的人还能活过来。这是多么惊世骇俗的事情,那两个姑娘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若是将这些动作公之天下,那么将会给百姓带来多大的福祉! 钟岂想着这些,随即又摇摇头,觉得这想法简直痴心妄想。这样的神来之术,必是那两个姑娘师门的不传之秘,又怎么会将这些动作告诉别人呢? 沈度正想说什么,神色却是一震,然后屏气凝神看向了床上。他刚才,看见了沈肃眼皮颤动了几下! 果然,他没有看错,沈肃的眼皮又再动了动!随即,他双眼像蝶翅一样慢慢地张开。 在昏迷了将近半个月之后,帝师沈肃睁开了眼睛,醒过来了! 沈肃大难不死,被沈度从润州请回来的大夫救回来了,这件事,很快就传出了沈家,入了各位有心人的耳中。自然,各人对此事反应不一。 (章外:一件事的成功,须多方共同作力,而不能只靠一个人。救沈肃是如此,我写书也是如此啊!555,人气和数据都太差了,我要更勤奋努力点儿,也请大家多多支持!)L ☆、第189章 死仇! 沈肃醒来的消息,被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紫宸殿。常康将这个消息禀告崇德帝时,只见到崇德帝的神色顿了一下,便再也看不出什么了。 “朕知道了,令尚药局和少府监给沈家送去药材珍玩。”崇德帝这样说道,发下赏赐,这是对帝师的正常态度。然后,挥了挥手,让常康带着内侍宫女退下去。 常康弯着腰退出了紫宸殿,尽管他善测帝心,此刻也拿不准崇德帝作何想法。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崇德帝的心情并不如表面看起来的那么平静。毕竟,崇德帝想要独处的时刻少之又少。 见到常康退了下去,崇德帝平静的神色才有丝丝崩裂,脸上有悲有喜,还隐有一丝不甘,极是复杂。事实上,他自己都不知道心情如何,是为老师活过来而高兴呢,还是为了其没有死去而郁闷? 那个曾是大定最强者的老师,还活着,被从润州来的大夫救回了一名。听到消息的那一刻,他所想的竟然是老师势未尽,连老天都不舍得收了他,所以还活着。 神龙不可脱于渊,猛兽不可脱于林,势使之然也。帝师不可殒于此,同样势使之然也。 “老师,气数尚未尽……”崇德帝自言自语道,浑身散发着和沈肃 异常相似的阴冷之气,只是他自己不曾发觉。 此时此刻,崇德帝极想知道:老师醒来之后,还会不会继续追查梨花林的事?老师……还能活几年? 帝王想知道的事情,当然能知道的。他相信。常康很快就会将答案呈上来。现在,不急…… 崇德帝是不急,但是有人听到沈肃醒来之后,急得差点跳了起来。秦绩气急败坏地叫道:“沈肃那个老匹夫,竟然真的活过来了,可恨,太可恨了!” 他不是这么沉不住气的人。但是三皇子府的亲事就到了。他一想到这点,就整个人都烦闷暴躁。 而且,他觉得成国公府所谋的事。几乎都不能成,就像受了咀咒一样。沈肃醒来了,还不知道这个人会对成国公府有多少威胁,让秦绩心生不安! 像秦绩这样的人。武功或许比不上府中的死士,文才或许比不上府中的幕僚。但他自小受到的与身份地位相匹配的教导,眼界、见识都非同一般。自然,对家族前路兴衰也异常敏锐。 他总觉得,沈肃醒了过来。成国公府就有莫名的危险在靠近,忍不住起了一阵战栗。 “父亲,趁沈家如今松懈。不若我们派人潜入沈家,将沈肃和沈度灭掉吧。省得后患无穷!”秦绩努力平静下来,朝秦邑趋前一步,这样建议道。 既然他已经察觉到危险,最心安的解决办法,就是将这些危险掐灭!只要沈肃和沈度死了,他就觉得心稳稳落回原处。 想要让沈家灭亡的执念来得如此突然和猛烈,秦绩都不能解释自己为何会这样,却又清晰有来路可寻。 他对沈家的敌意,最初是因为沈度不肯为三皇子所拉拢,后来又有沈度救走顾琰一事,再后来还有上元灯会一事。再加上,这别山刺杀一事,更让秦绩怒恨不已。 田战向他禀道,当日在京兆巷子中的刺客之一,是沈度身边的那个叶染,京兆醉红楼东主!——正如叶染通过招式认出田战一样,田战也知道了叶染是谁。 “吩咐下去,从今往后,府中与沈家势同水火,让幕僚和下人们都记住这一点!我会和方集馨等人谋划,定要将沈家打沉下去!”成国公秦邑双手握拳,脸色阴沉地说道。 在对沈家的态度上,秦邑和秦绩父子两人是一致的,都恨不得将沈家掐灭!如果说秦邑此前不知道沈肃对成国公府的倾向,那么经此别山之战,秦邑就已经可以确定沈家必是仇人! 秦绩所能想到的事,秦邑当然想到了,秦绩尚未想到的事情,秦邑也想到了,那就是叶染的身份! 叶染是醉红楼东家,又和沈家交情极深,这就充分说明一切了!秦邑永远都记得,当初南风堂是怎么因为醉红楼被连根拔起的! 南风堂被根除,这是秦邑最大的隐痛,也是不能宣之于口的耻辱。像成国公府一只手臂或是耳目一样的南风堂,之所以会被灭掉,就是叶染在其中搞鬼! 当时如坠云雾里、看不清楚的细节,如今拨开来一看,已看得十分清楚了。南风堂被根除,必定是沈家的手笔! “沈家已经伸出刀来砍了成国公府的手臂,沈家,以后便是成国公府的死敌!”秦邑再次恶狠狠地说道! “父亲,沈家……在那么早之前就对付我们了吗?这是为什么呢?”听了秦邑这番话语,秦绩难以置信地问道。 他想不到,南风堂的事和沈家有关!如此,就不是私怨,而是死仇了!沈家就那么两个人,他们为何要与成国公府作对? “沈肃这个人最让人猜不透,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是不是……他知道了些什么!”秦邑从牙缝间迸出这句话,令所有人都觉得有一种暴风雨将至的沉压感。 见到秦邑这样,秦绩便不再说话了。他的心,竟然从战栗变成了怀雀跃,他相信有父亲出手,沈家和沈度必不能如此畅快了!巷子中的刺杀之仇,他一定得报! 作为一直暗中相助沈家的人,长隐公子自是无比关心沈肃的情况。经历了别山上那么艰险的伏杀,好不容易才将润州大夫带到京兆,他所期待的,当然是沈肃能够活过来。 所幸,上天有好生之德,亦有怜子之意,沈肃醒了过来,沈度并没有失去唯一至亲,这很好,真的很好。 依旧斜靠在水榭栏杆上,在清风朗月中,长隐公子露出了一个舒悦的微笑。然而,当他听清楚属下说的神来之术,他的笑就慢慢隐了下来。 ☆、第190章 原来是她啊 “属下以为,真正懂神来之术的,并不是那个大夫,而是两个药徒!那两个药徒从沈家出来后,几经变换装扮,最后进了宣平大街的顾家。”属下谨慎地禀告道。 他之所以异常关注那两名药徒,是因为沈家下人的态度。他奉命观察已经很久了,对沈家下人十分熟悉。尽管沈家下人已经极力如常,但那种发自内心的恭敬是掩饰不了的。 两个药徒,缘何能得沈家下人发自内心的恭敬?作为长隐公子身边最得力的死士,他当然敏锐地察觉到当中必有内情。 事实上,与沈肃病情相关的一切,这死士都异常上心,这自是为了长隐公子。因为,去年在三秀堂的时候,他因故没有跟着公子,差点酿下大错,便愧疚悔恨不已。 沈肃和公子一样,都有心疾。若是有人能治好沈肃,是不是也能治好公子?死士是这么想的,在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沈肃和润州大夫身上时,他暗随了那两名药徒。 如此,便有了这一番禀告。 长隐公子听了这些话,一时沉吟。他相信,沈度花了那么大的心力将润州大夫带回来,必是那个大夫救的沈肃,但同时,他又相信死士的判断,觉得那两个药徒不一样。 “你再去查,就查润州大夫是否懂心脉之术。另外,重查去年三秀堂的事,查我出事的时候,顾家的人有没有离开巢凤楼。”片刻后,长隐公子这样吩咐道。 顾家、沈家,可以让两者联系起来的,就只有……只有在上元节沈度带着出现的顾家姑娘!长隐公子聪慧剔透,从目前有限的信息中。已经想到了一个可能。 只是,他还确定,才要死士继续查。 很快,死士就将长隐公子所需的讯息呈了上来。沈家上下虽然像铁桶一样严密,但在这个忙乱的时期,仍是漏了一丝风出来。这漏风的,正是还在沈家的润州大夫钟岂和章老先生。 无他。因为沈肃醒来之后。钟岂和章老先生就一直在感叹:没想到一个人心跳气息全无了,仍能活过来。 这句话,听在有心查探的人耳中。就可以反推出钟岂并不会这个心脉复苏之术。随后,去年三秀堂的事也查出了一个细节。 因今年的赏花宴刚过,很多宫女、侍卫记得了去年赏花宴发生的事。其中就有一个侍卫记得,是一个婢女来通知他长隐公子出事的。但他没有看见那个婢女的样子。 同时,在巢凤楼伺候的宫女。也隐约记得顾家姑娘娃往三秀堂那边走去的。这样的细节,当时沈度身边的人已经打点过一番,但时隔一年,其时被掩下去的事。又冒了出来。——沈度没有想到,一年之后还有人查这事。 综合此种种,长隐公子已可确定那个猜测:在三秀堂救了他的。不是沈度,而是顾家姑娘! 长隐公子还记得。昏迷之前那种感觉,就是钟岂所描述“心跳气息全无”,不料,有人硬是将他从阎王爷那里抢了回来。这个人,他一直以为是沈度,没想到另有其人。 清风徐来,带着三月的花香,连同齐书烹出的茶香,窜进了长隐公子的鼻端,让他的心神为之一震。 “原来是她啊……”长隐公子感叹道,脑中试图想出那个顾家姑娘的样子,却是不怎么清晰。 ~~~~~~~~~~~~~~~***~~~~~~~~~~~~~ 沈度听到长隐公子到访之后,略略吃惊。父亲已经醒过来了,肯定会陆续有人来看望,但他没想到第一个来的,竟然是长隐公子。 现在父亲正需要休息,沈家又甚忙,以长隐公子这种剔透的人,此时断不会亲自上门的,以免为沈家添忙。但他还是来了,为什么? 沈度不知道,但他笑着相迎,打算将长隐公子带到东园前堂,这样的话,长隐公子去看望沈肃,方便很多。 长隐公子仍是一身白衣,宽袖长袍的,明明走得极缓慢悠闲,春风却吹得他袍袖微动,使得他整个人似要凌风而起一样,有飘然于外之感。 沈度见到他这副样子,心中微微感叹:这个人,这个人啊……好似不在人间一样。 长隐公子去到东园的时候,沈肃仍睡着。他如今身体极虚,一日之中有*个时辰是睡着的,钟岂和章老先生都说:睡眠是最好的滋补药材,东园便没有一个人敢打扰睡着的帝师。 就算长隐公子来了,也如此。 “父亲仍睡着,这是我们无礼了,长隐切勿见怪。”沈度低声说道。想到沈肃时时一夜无眠,他也不忍心叫醒沈肃。 “无妨,无妨,帝师身体为上。倒是我,上门唐突了。帝师的身体,还好吧?”长隐公子回道,问起了沈肃的情况。 “长隐有心了。现在还好,大夫说父亲身体损耗过度,只能慢慢养着。但到底,已经度过死关了。”沈度笑笑,语气甚是轻松。 只要父亲熬过了这个死劫,对沈度来说就是天大的喜事。每想到这点,沈度就很高兴,面上就带了出来。 “帝师的心疾……也治好了吗?润州大夫这么厉害,我倒想借来一用了。”长隐公子这样说道,听不出是认真还是开玩笑。 “大夫治好了父亲在梨花林受的重伤,但是心疾,没法治。”沈度摇了摇头,他知道长隐公子也有心疾,目光便有些悯意。 “……”长隐公子端起了茶杯,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 沈度看着长隐公子,心中微凝。长隐公子这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太奇怪了些,他想说什么? 长隐公子放下了茶杯,像是想起什么一样摇了摇头,然后便直视着沈度,开口问道:“在三秀堂救我的,是不是顾家姑娘?” 在三秀堂救我的,是不是顾家姑娘? 沈度听清楚了这句问话,只觉得有惊雷“轰”地响了一声,不由得眼神缩了缩,一脸惊讶地看着长隐公子。 长隐公子仍是云淡风轻,眼神没有疑问之意。可见,这是他已经知道的事,询问沈度只是为了更加确定罢了。 沈度忽而露出了一个笑容,点了点头回道:“你查出来了?是的,救你的是顾家姑娘。我去到三秀堂的时候,顾姑娘正在救你。后来顾姑娘说不欲落人口柄,请我掩下了此事,我答应了。” 沈度这样说道,回想起三秀堂的那一幕,眼中便有了喜悦。救人、小圈、熟悉,一个个细节沈度还记得很清楚,那是他和阿璧真正有交集的开始。 那时候,阿璧无比信任地说道:“沈大人,你来了……”,就像认识了他很久一样;而他也怪异地顺从了她的请求,为她扫清了手尾,掩下了三秀堂的事。 现在想来,仍是不可思议,但事情就这么发生了,他和阿璧,就有了后来的种种关联。说起来,还是因为长隐公子突然发病,才有后来这么多事情。 那么,他是不是应该感激长隐公子发病?沈度笑眯眯地打量了一眼长隐公子,坏心地想。 被沈度这样的目光打量,长隐公子也不禁笑了起来,他继续问道:“这么说,是她不想让大家知道的?” 许是沈度的坦然感染了长隐公子,又许是沈度的笑容太落落,此刻长隐公子觉得,救他的人是沈度还是顾家姑娘,似乎也没有什么差别。 “你知道,人言可畏。她虽然救了你,却不想别人说什么,挟恩相报这样的事,她最讨厌。她所想的,只是平静安慰。长隐,你查出的这些事,请别说出去。”沈度说道,朝长隐公子举了举茶杯。 顾琰想的是什么,沈度很清楚。不管是救长隐公子,还是那个造福大定士兵的指环,她都不想让人知道。行事、布福,她做了便是,并不需要扬名。 沈度,自是以顾琰心意为上的。 “原来真的是她啊……我知道了。”长隐公子举起茶杯,与沈度的轻轻碰了碰,应承了这件事。 他想知道救他的人是谁,是存着报恩的心思。报恩,当然不会罔顾恩人的意愿,答应沈度的请求,是当然之事。 “其实,顾家姑娘救你的恩情,你已经还了,倒不用为此萦累。当初,尚膳局之事,若没有你提醒,顾家早就出事了。”沈度认为长隐公子已经报了恩,倒不必拘于此。 长隐公子喝了一口茶,看了沈度好一会儿,才说道:“计之,你是怕,我会对顾姑娘有什么想法?我又不像你,喜欢这么小的姑娘!” 沈度瞪大了眼睛,随即脸上就有郝色,不甚自在地别开了眼。他绝对没有想到,谪仙般的长隐公子会开玩笑啊,目光还那么揶揄! 还有,什么叫这么小的姑娘,阿璧十三岁了啊…… “哈哈……”见到这样的沈度,长隐公子忍不住低低笑了起来。恍惚记得,十几年前那个小孩儿,也是这样护着心爱之物。 真好…… ☆、第191章 与君交 长隐公子的笑声,让沈度不明所以。但长隐公子并没有恼怒,这是让他高兴的。毕竟,以恩人居之还被发现了,这不是什么好听的事。 想了想,沈度仍说道:“心疾虽然无法医治,但的确有办法在危急之时救命。待父亲稍好之后,这办法会由钟大夫告知天下。如此,便是造福百姓。若有人查探,还请长隐代为扫一扫尾。” 沈家再严密如铁桶,仍有力所不能及地方。沈肃醒来一事,定是引起了宫中和权臣贵戚的关注,沈度不愿意顾琰卷入其中,便有此请求。 安国公府的势力是比不上成国公府,但拦截、传递消息必是京兆翘楚,只会比成国公府更强悍。这一点,就从长隐公子查到顾琰就可以知道了。除了长隐公子外,京兆应该没有人查得出来了。 长隐公子的秉性,沈度很清楚,这样的请求,其力所能及之处,就一定会做到。, “放心。”长隐公子这样说道,略显清冷的嗓音,却十分让人信任。 说了这个事情,沈度便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寒暄的话语,没有必要再说,别的很多事情,他和长隐公子之间,似乎又没交集。 不想,长隐公子却说起了一事,这是沈度严阵以待的事情,也是朝堂的大事,只不过,现在还没有朝官知道。 “皇上巡幸江南一事,应该是在秋狩之后。这个,计之知道吧?”长隐公子问道。 他说的事,正是他说给沈度听的,有关皇上巡幸江南一事。这个事情,按照长隐公子的推算。应该是三月底四月初进行的,但现在紫宸殿都没有风声透出来,那就意味着推迟了。 或许,皇上是因为京兆有三皇子的亲事,便改了巡幸的日期。这个事情,长隐公子觉有必要提醒沈度。 “嗯,这个我知道。”沈度点点头。并不意外。郊祭之前。中书省还没有接到相关的旨意,也没有见到礼部有任何准备卤薄的动作,他就知道崇德帝的想法改变了。 只是不知道是取消了。还是推迟了。听长隐公子这么一说,便知道是后者。沈肃出了这样的情况,沈度不可能再南下,他觉得巡幸推迟。是好事。 说到巡幸一事,沈度看向长隐公子的目光。就多了几分不解。这么重要的事情,长隐公子都说了出来,这样的行事方式,当真和安国公府惯常的不同! 想起安国公韦传琳。沈度双眼倏地闪过一抹寒意。似岁从江南回来,也带回了一些线索,其中就有关韦传琳的。侵欲无厌。规求无度,说的就是韦传琳和秦邑那样的人。 可是长隐公子。和那些人是不一样的…… “长隐,安国公府中……可与江南库有往来?想必皇上巡幸江南,定会查江南库的。”沈度继续说道,眼神闪了闪。 投桃报李也好,不欠人情也罢,既然长隐公子说了巡幸的事,沈度便提醒长隐公子有关江南库的事。若是韦传琳手中那半成干股扬出来,安国公府必定伤筋动骨。 他是恨极安国公府,但此刻,却提醒了长隐公子这个事。这样矛盾的心态,让沈度一时自厌。他叹息了一声,别开了眼,不想看长隐公子。 谪仙一样的人,很容易就让人放下心防,尤其是沈度明显感受到长隐公子的善意。这样的长隐公子,沈度无法憎恨,还报以善意。 长隐公子的面色一变,沈度的提醒太明显了,长隐公子都不用思考,就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沈度必是查出了什么,才会这样说,那么,必是府中和江南库有见不得人的联系! 几乎是瞬间,他就想起了多年前的事,那时祖父询问江南库干股,莫不是与此有关? “计之,多谢了!”长隐公子忍住心中的震惊,然后站了起来,朝沈度拱手相谢。 他看见沈度别开了眼,便知此事不用再谈下去。既然沈度这样提醒,他一定能查出府中与江南库的联系。若是……若是真如他所想的那样,沈度的提醒,就是让安国公府免于倾覆的恩情! 若是……若是沈度真的是他所想的那个人,那么这样的提醒,对沈度来说是多么艰难的选择! 这样想着,长隐公子的神色就变得异常苦涩。他一早就知道,那家人所做的事情,一直都是正善的,只可惜……只可惜…… 沈家东园前堂内,谪仙般的人痛苦地掩住了脸,而他对面的沈度,则是悲悯地看着他。这两个人的命运截然不同,但在这一刻,他们似乎站在彼此的位置上,感而后身受之。 不久,如年的到来,打破了前堂这里怪异的沉默,他沈度禀告道:“主子,老太爷已经醒过来了。” 既然沈肃已经醒过来了,长隐公子便跟在沈度后面去看望帝师。他已经平静下来了,见到沈肃后,切切关怀了一番,道不扰着帝师休息了,很快就告辞了。 他离开沈家的时候,袍袖依然趁风起,飘然如在世外。春风不识长隐之心,不知道这个人刚才还那么痛苦。 长隐公子离开后,沈肃才问出他的疑惑:“韦长隐这是怎么了?难道安国公府出了什么事?” 刚才长隐公子在问候他的时候,神色明显不妥。像长隐公子这样的人,早已修炼得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了,沈肃不由得好奇。 “父亲,我将韦传琳收干股的事告诉他了。我明明等着安国公府覆灭的,父亲,我怎么就说出去了呢?”沈度回道,脸上一片迷惘。 他提醒长隐公子,到底是对呢还是错呢?他不知道。 沈肃露出了一个笑容,慈爱而欣慰地看沈度,缓缓说道:“这没有对错可言,你是顺心而为,我反而很高兴。仇固不能不报,然并非只有这一义。” 沈肃这些话说得很慢,然而很清晰。他如今内力全无,还有心疾之病,比一般的老人要更加虚弱,但没了十几年的经脉吞噬之痛,他反而觉得精神前所未有的好,说话的意愿便很强。 未等沈度说话,他又说道;“你这样,很好很好。那些人作孽,自会有恶报。我只想你在后复仇之外,活得好。” 这是他对沈度的期望,至于他自己,早已没有了这样的期待。那些人,在他死去之前,一定要他们全部拖进地狱才行!所以,就连老天让他活过来了! 那么,就有人如芒刺在背了! 想到此种种,沈肃的脸色便阴冷下来。就算他内力全无,这些深深刻在他身上的气质,是怎么都抹不去的。 沈度将沈肃的话听了进去,随即抹了一下脸,心绪渐稳。 “顾家小姑娘,什么时候才来看我?”沈肃笑问道,想起了这两日沈度一直挂在嘴巴的小姑娘。 多亏了钟岂和她,不然老天爷真的将他收了去。因沈度之故,沈肃对顾琰这个小姑娘极有好感,还加了这救命之恩,他对这个未来儿媳妇就更加满意了。 他甚至还在想着,多年来积聚的那些珍贵宝物,都统统交给这个未来儿媳妇,嗯,就这么办好了! 沈度不知沈肃所想,便正正经经回道:“阿璧知道父亲醒来了,肯定会来的。” 顾琰所做的事情,还有那个名唤月白的婢女的付出,沈度自是告诉了沈肃,但也只是略略说了说。 这两日沈肃睡多醒少,沈度都是拣些重要的事和他说。比如钟岂和顾琰是怎么救回他的,宫中的态度是怎样的,京兆官员对他醒来一事想法不一,等等。 沈肃一睁眼,才发现自己已经昏迷了十几天。虽然周围的人都是报喜不报忧,但沈肃可以想象得到,为了救他,沈度及陆清等人做了多少努力,又经受了多少艰辛。 这都是为了他,这都是因为他在梨花林受了伤,这都是因为,有人在梨花林中对付沈度! 呵呵,那个人……那个人,他早已经看清了。可是听到那个人对付沈度的时候,他的心仍痛得厉害。在那样的情况下,他所能选择的,就是立刻赶去梨花林。 是为了救沈度,也是为了使那个人消除疑心。 他沉在这样的思绪中,浑然不觉沈度的脸色有变,欲言又止。 “父亲,梨花林中的线索全断了,究竟是谁要对付孩儿呢?”沈度这样问道。他知道沈肃必定收到了消息,才会赶去梨花林。那么是谁呢? “是他。”沈肃觉得心又再痛了一下,却说出了答案。这个人,对着沈度,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果然是他啊……”沈度笑了笑,然而这个笑容比哭还要难看。果然是他,那么他能怎么办?梨花林的仇,还报吗?一人有庆,兆民赖之,其宁惟永,这样的仇,他怎么报? ☆、第192章 国戚 兆民赖之之人,这个仇,能怎么报呢?最终,沈肃和沈度父子两人只能沉默。梨花林之事,恒不能过去,但是现在,是不可言仇的时候。 而这个果然之人,此刻心情尚好,因为三皇子朱宣明的亲事过两日就到了。虽然在上元灯会之时,准三皇子妃张妙有过失态举止,但所幸这事被崇德帝控制住了,并没有在京兆传扬开去。 其时,五皇子朱宣宏遭到刺杀,在这件轰动的事情之下,张妙的失态就不为人所知。和张家交好的权贵姑娘,只是感叹张妙身边那名唤云可的婢女暴亡,可惜可惜云云,更具体的事情,就没有多少人知道了。 涉及皇家秘辛,还涉及那个谪仙一样的人,隐约知道内情的官员,也不敢将此事透漏给内宅的妇人知道,怕言多必失。毕竟,不管上元灯会发生了什么事,张妙如今仍是三皇子妃。 张妙即将嫁入皇家,而且还嫁给未来太子,这是名副其实的高嫁,说不定还能成为一国之母,这令多京兆人家,既羡且妒! 如今张家里里外外都挂彩披红,而且婚礼诸要程序,都是由礼部和宗正寺的官员打点,务求尽善尽美。 了提高张家的身份,更主要是为了给三皇子添色,少府监还送来了很多仪器、礼器,其中还有一对白雁和一尊青铜器,这令礼部的官员都啧啧称奇。 大雁本来就难得,白雁更是无比珍贵。当年崇德帝大婚之时,都没有猎到白雁,二皇子成亲的时候就更不会有了。如今三皇子成亲,竟然有了一对白雁。可见崇德帝对三皇子的器重! 皇子成亲,同样须“北面奠雁”,张妙婚礼上这一对白雁,令京兆姑娘们羡慕不已。 况且,礼器之中,还有一尊青铜礼器!青铜礼器乃国之重宝,多用于国朝重要的祭祀和庆典场合。现在竟用在三皇子的婚礼上。不得不让人目瞪口呆。崇德帝这个做法,已经足够让京兆官员知道其中深意。 一时间,京兆官员们送往张家的礼便重了几分。与张妙交好的姑娘们,所送的添妆礼都极重。 京兆坊间巷里一时传诵“张氏其家,与皇家联姻,又富又贵。势焰非常。” 张龟龄乃户部尚书,掌着大定的钱财。他又被封为三等承恩公,可不正是又富又贵?如今的张家,是近段时间京兆气势最烈的人家。 可是很少人知道,又富又贵的张龟龄。此刻感觉如颠舟上,而且这颠舟还行在风浪中! 令张龟龄有这种感觉的,起因正是上元灯会一事!旁人不知道细节。但张龟龄是知道的。经由这一事,他无比清楚孙女嫁进三皇子府之后。绝对不会得到三皇子的爱重! 换言之,张家不能凭这联姻得到更多的好处,反而,要倾尽张家之力去帮助三皇子,以保证张妙在三皇子妃这个位置上。不然,张家就连名声都没有了!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这就是张龟龄最大的感受!随着亲事越来越近,这种感觉就越来越强烈,他生怕最出点什么时候,会将整个张家都搭进去! 此刻,张龟龄已经深刻体会到,皇亲国戚,并不是那么好当的! 而令他这样心惊肉跳的,就是他曾经最疼爱的嫡孙女张妙!张龟龄的儿女都不得力,反而是这个嫡长孙女主意正,又够聪慧,对这个孙女,张龟龄是寄予厚望的。 不想,这个嫡长孙女竟在上元灯会之上做出那样的事!安国公府那个病弱公子,怎么能和三皇子比?可恨孙女被猪油蒙了心,若不是她心心念念那个人,就算再多的引诱之药,也不会让她当众失态! 一想到这些,张龟龄就连掐死张妙的心都有了。可是他不能这么做,非但不能这么做,还得小意供着、大理引着,安抚好这个孙女,这个即将成为三皇子妃的孙女。 如果可以,张龟龄宁愿换一个孙女嫁入三皇子府,或者干脆让张妙暴亡,可是这些都不可能,因为张妙是皇上选定的,因为张家不能失去帝心,因为张家还需要名声! 此刻,他就一脸欣慰地看着张妙,听着儿子儿媳妇唱着孙女出嫁前的训诫。 “戒之敬之,夙夜无违!” “敬之勉之,宿夜无违!” 这样的训诫,这样的希冀,张龟龄希望张妙真的能做到,最主要的是,千万别再当众失态。 此时的张妙,正跪在张龟龄等人面前,神情端庄地听着这些训诫,只是眼神久久才转一下。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张妙只有这一种表情,就像……就像挂着端庄表情的木偶一样。 去年在赏花宴上骄纵肆意羞涩的张妙,已经死了。如今的张妙,只是一个承着家族微弱希望的三皇子妃。是的,她明日就出嫁了,是可以称之为三皇子妃了。 长隐公子的恼怒、贴身婢女的背叛、长辈的痛哭责骂、同辈的讥诮讽刺,让这个如在云端的姑娘瞬间跌落。甚至,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跌落的。 她只想在出嫁前见他一面,祭奠自己无望的爱恋,仅此而已。等她醒过来的时候,就发现一切都变了,唯一不变的,就是她心底那个影子。花渚亭旁边微笑着的谪仙,永远地压在她心底。 “孩子,祖母一直都觉得你是张家最有出息的,现在也是如此。好好做三皇子妃吧……戒之勉之……”张龟龄的妻子邱氏这样说道。 可是这些话,送不到张妙心里了,她仍是那副端庄的样子,向张龟龄等人叩了三个响头。 与此同时,尺璧院中的顾琰心情极好,她饶有兴致地看着水绿等人摆弄着她的首饰衣裳,这是为明日婚宴准备的。 她打算,跟着母亲傅氏去赴张家婚宴,去看一看,秦绩! ☆、第193章 黯然 顾沾是当朝吏部尚书,不管顾家二房有几重丧,张家嫁女的喜帖,仍是送到顾家,邀请顾沾参加婚宴,并顾重安和傅氏同邀。 顾琰是顾沾的嫡长孙女,和张妙在京兆各种宴会上也有所交往,不管怎么说,张家这场婚宴,顾琰都是去得的。 原本傅氏不打算带顾琰前去,可是顾琰说道:“先前只是让婢女送去添妆礼,这多少有些不妥,阿璧还是去亲自给张家姐姐道贺为好。” 就连顾重安都在一旁说道:“阿璧去看一看也好。这场婚宴是京兆盛事,阿璧去长长眼界,也好。” 京兆多少年都没有异常如此隆重的婚礼,这婚礼上还有白雁和青铜礼器,顾重安对此也很有兴趣。 既然顾重安都这么说了,傅氏自是答应让顾琰跟着去了,随后仔细交代了一番,叮嘱顾琰要注意穿衣戴饰物,道这也是礼仪的一种,万不可有失。 前一世,顾琰好歹也做了几年世子夫人,穿衣戴饰这样的差错,她是绝对不会犯的。但面上,她仍是娇笑着应道:“娘亲,阿璧会小心的,请放心。” 这晚为顾琰守夜的人,是水绿。微弱的灯光之中,水绿看着没多少睡衣的顾琰,奇怪地问道:“姑娘,您为何去参加张家婚宴呢?” 姑娘和张家姑娘交情并不深,不然先前就不会让下人送去添妆礼,怎么突然就想去参加婚宴了? “就是想去看一看,看看张家的婚礼是怎么样的。”顾琰这样回道,烛火暗淡,她脸上的表情看不真切。 她想去看一看。张家的婚宴是何等荣盛热闹,在这样热闹荣盛的婚宴之中,陪着三皇子前来迎亲的秦绩,又有何等郁闷的心情。想一想,顾琰就觉得有一种快意。 这是前一世的执念,这一世也无法消去。秦绩这个人,前世带给她太大的磨难。面对这个人。无法做到无动于衷。宽者,天之道也,不宽者。人之道也。 这一世,此一时,顾琰无法做到宽,是以她一定要去张家看看。 还有。还有去看一看张妙。 她改变了陆筠的命运,可是仍有张妙嫁入三皇子府。或许。不是张妙,仍会有一个李妙或陈妙嫁入三皇子府,这避免不了。 命运的流转,是由很多方面推动的。张妙成为三皇子妃,顾琰不会将这个归结于己身。她去看一看张妙,大概也是为了“不宽”两个字。 便如此。顾琰跟着傅氏来到了张家。果然,张家就如坊间巷里传扬的那样“又富又贵。势焰非常”,里里外外张灯挂彩,灯火璀璨如让人何行走在天宫一样。 入得顾琰眼的,不是这些高灯华彩,也不是欢声笑语,而是穿着大红嫁衣的张妙。 只一眼,顾琰便不忍再看。众人皆称赞张妙端庄静淑,可是顾琰却觉得这是木讷呆滞。都没有人发现的吗?张妙就只有这一个表情。 心死了的张妙,或许不会像陆筠那样,只在三皇子府活几个月吧?——顾琰这样想道,心情不免恻恻。 这样的恻恻之心,异常强烈,强烈到让顾琰见到黯然的秦绩,也没有多少欣喜。 她是在张妙院子外面见到秦绩的,夹在一群京兆权贵少女中间,她见到了陪着三皇子前来迎亲的秦绩。 秦绩,是三皇子的傧相之一,一身黛蓝衣裳的他,站在大红的三皇子身边,脸上带着笑容,只是眼神极是幽深,像渺渺汪洋似的。若非顾琰对着他几年,还不会知道这样的幽深,是代表着如何深刻的心伤。 顾琰实在是佩服秦绩,前一世他可以笑意晏晏地娶她,这一世也可以带着笑容看着三皇子娶张妙。能将真实心意藏得这么深的人,太可怕了! 她觉得可怕的秦绩,上前了一步,大笑着说道:“哈哈哈,新娘子怎么还没出来?大家准备的催妆诗呢?快快说出来!” 大定的婚俗规定,不论是天家权贵,还是平民百姓,夫婿亲迎、接亲催妆,这样的礼节都是必不可少的。三皇子带来迎亲的人,就有很多能出口成诗的,就是为了这一个礼节。 “我先来一首好了。催铺百子帐,待障七香车。借问妆成未,东方欲晓霞。”见到大家一阵欢呼,秦绩又继续说道。 他是被崇德帝誉为“文武全才”的人,区区催妆诗,自不在话下。但是“欲晓霞”这三个字,秦绩说出来的时候,话语都颤了几颤,因他几乎是和着血吐出来的! 在这样的场合,看着三皇子成亲,秦绩觉得自己的心都裂开了一片片。偏偏,他还是三皇子的傧相,还要念出这催妆诗!他才说完这诗,就眼神一黯,再也忍不住,往三皇子身后退了几步,低垂着头。 三皇子见到这样的秦绩,心中也不好受。他知道秦绩这副姿态,是做他看的,是另外一种讽刺。可是,三皇子什么都不能做。张妙,他是一定要娶的,张家在户部的势力,他也是一定要得到的! 再说,只有完成了这一场婚礼,他才能得到太子之位。崇德帝已经和他明说了,待他成亲之后,册立太子一事就可以定下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能做什么? 三皇子所能做的,是朝秦绩靠近几步,拍了拍他的肩膀,担忧地看着他。当然,也想将眼中的情意告诉他。 被三皇子排着肩膀,秦绩感到更加难受,他的心一顿,然后觉得余下人生也没多少乐趣,黯然*者,如此也。 顾琰站在一众姑娘中,将这两个人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脸上不由得起了一个嘲讽的笑容。她强忍住心中的厌恶,别开了眼。 可是在这个时候,她听到身后有一个姑娘低低地哼了一声,这一声“哼”满是讥诮,与这欢乐喜庆的氛围格格不入。 顾琰回过头一看,忍不住愣了愣:怎么是她? (章外:催妆诗,是借用陆畅的)L ☆、第194章 叶稳 顾琰回过头一看,很轻易就知道是谁发出这一声“哼”,因她脸上的讥诮之色太明显了。这是……叶稳!国子祭酒叶端的嫡孙女,与七个兄长以“禾”字排名的叶稳! 她穿着一袭秋香色的襦裙,陪衬着同色的半臂,略微成熟的颜色却被她穿出了十分的娇嫩,因为她的容貌,实在太出彩了,压过了所有的衣裳,似乎她穿什么衣裳,都会显得娇嫩无比。 叶稳的容貌,和陆筠的艳丽张扬不同,她肤如凝脂素唇若红滴,就像枝头带露的一片嫩叶似的,让人不由自主地爱惜。 此刻,这个嫩叶一样的叶稳,却不屑地看着三皇子和秦绩。这……似乎不太符合叶家的风格。国子祭酒叶端才学誉天下,却最善做人,其人最圆滑不过,就连叶家“禾”字辈那七个男丁,都是人精来的。 可是,大庭广众之下,热闹喜庆当中,叶稳哼了一声,当真是肆意而为。到底是什么事,令得她如此? 崇德帝最初属意叶稳为三皇子妃,这是顾琰知道的,但后来这事不了了之,还有了叶稳不能生育的传言。这是叶稳讥诮的原因?还是别有缘故? 顾琰想不明白,也不好仔细究量,很快就转回了头,意料当中地看到三皇子朱宣明一闪而过的恼怒。叶稳能够肆意,但是朱宣明不能,当此大婚之时,加之叶端在儒林中的影响,让他只能装作没有听见这声哼。 见微知著。朱宣明周围的人都继续嘻嘻哈哈地闹了起来,还有年轻人在嚷道:“新娘子怎么还不出来?催妆诗都吟了近百首了!” 如此一来,因为叶稳一声冷哼而微凝的氛围,总算又恢复了正常热闹。 秦绩黯然的心情,竟因为这一声“哼”而有了些微改变。大抵是觉得这一桩亲事总算不是普天同庆,有一点点阻滞,也是好的。 他的目光。落在了叶稳身上。这个他让李楚调查得清清楚楚的人,原来性子这样妄为。想来,叶家对这姑娘真是宠溺。不然养不成这样的性子。 这样也好,若是她真的成了三皇子妃,他弄死她还要想着怎么向叶家交代,仔细想来。还是张妙好糊弄得多。不过一点点诱药,她就上当了。呵呵。 他眯着眼看了那挂着大红绸球的门,想象着一身大红的张妙是何等模样,眼角漏出了一丝戾气和杀意。 一直暗中注意着他的顾琰,自然察觉到这种杀意。她想到前世惨死的陆筠。双手倏地握成拳,强忍住满腔的怒气。 杀意,秦绩的杀意。是不是就是前世筠姐姐致死的原因?还有三皇子,在其中做了什么手脚? 她低下了头。掩住了自己真实的心绪,再抬起头时,神色已经如常了。秦绩和三皇子是何样的人,她早应该知道的,又何须大惊小怪? 她站在一众姑娘中,神态动作都没有异常之处,可是她通身气度是怎么都掩藏不住,仍是引起了秦绩的注意。 这就是那个顾琰!顾重庭死之后,秦绩一直在养伤,倒没有怎么想起顾琰这个人了。没想到会在张家婚宴上见到她,一见到她,秦绩就想起了他让尹洪做的那些未竞之事。 似乎,他对顾琰的一切盘算,都没有成功的。究竟是她有神助,还是她的确有不一样的本事?看来,那些被搁置下来的事情,又要提上来了。 田战,应该会比尹洪有用一些吧?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顾琰看,心中作着种种计算,殊不知他这副样子,就像毒蛇牢牢盯着猎物一样。他这个样子,落入了朱宣明和叶稳的眼中。 朱宣明因娶妻一事,对秦绩多少有些愧疚,见到他盯着顾琰看,还以为他对顾琰起了什么心思,心情倒是沉郁了几分。但,若秦绩成亲,就更不怕旁人会说什了,一时不置可否。 他不认识顾琰,但见顾琰来参加张妙的婚宴,还有那一身从容气度,想来身份也不差,倒认为可以促成一番,便吩咐谢登留意那是谁家姑娘。 然后,便端正着身子,等待张妙闺房大门的打开。 叶稳得叶端和七位兄长的教导,知物相认自是有些本事的。见到秦绩的样子,叶稳便知道这些惹人厌的勋贵子,又要做些什么事了。 她望着低着头一无所知的顾琰,忍不住咬了咬唇,心中渐渐有了主意。 在欢呼热闹声中,张妙房间的门被缓缓打开,一身大红的张妙,盖着龙凤头盖,被长兄背了出来,一晃一晃地来到了朱宣明跟前。 在礼部和宗正寺官员的主持下,一对新人被众多官员、权贵子弟簇拥着,浩浩荡荡往朱雀东路的三皇子府而去。 顾琰自是不会跟着去三皇子府的,她和其他姑娘一样,目送着张妙出门,看着那红霞似的出嫁队伍渐渐远去,这才跟在傅氏身后,回张家继续宴饮。 张妙虽然出嫁了,但张家宴会仍在继续,作为宾客的她们,当然要宴尽才离开。 便是在宴会将将结束的时候,叶稳来找顾琰了,自陈是国子祭酒叶端的孙女,有几句体己话和顾妹妹一说。于是,在傅氏的应允下,顾琰便被叶稳拉到了一旁,以便说说“体己话。” 对于叶稳这个举动,顾琰是惊愕的。她和叶稳,只在京兆宴会上见过几面,并无深交,只是点头之交,叶稳会和她说体己话,不可能吧? “顾妹妹,你近日出入要小心些,我疑心……疑心有人要对你不利!总之你听我的,一切警觉谨慎就没有错!”叶稳并不废话,将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刚才秦绩毒蛇般的样子,让叶稳看了无比心塞。想了又想,她终究是藏不住心中的担忧,来找顾琰说了这一番话。 说来也奇怪,叶稳并不对旁人毫不设防的,事实上,叶家人的都谨慎不已。但对着顾琰,见到她一身沉稳从容气度,她便对顾琰没什么戒心。 “呃……多谢叶姐姐提醒!我会小心谨慎的。”她朝叶稳躬了躬身,笑着说道。 她没有问叶稳这提醒是什么意思,也没有故作天真地推拒,叶稳的好意,她领下了。只是,她此前从来都没听说,叶稳的心性是如此古道热肠。 她不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令叶稳可图的,叶稳这样提醒,必是一番好意。 “嗯,你心知便好了,小心为上,须防人不仁!”叶稳发现顾琰听得明她的意思,便知道不用多说了,只说了这一句。 看着对面娇滴滴又可人的小姑娘,叶稳心中有一万头什么马在奔过,她的内心在咆哮道:“骗婚什么的,一生黑!” ……顾琰看着脸容近似狰狞的叶稳,好奇地眨了眨眼。 ☆、第195章 竹林有情 叶稳的神色很快就平静下来,仍是一片新叶似的娇嫩,然后带着婢女施施然离开了,正如来找顾琰时那般突然。 顾琰哑然地看着叶稳的背影,猜不透这个姑娘,却明显感受到她的善意,对她顿生了几分好感,那一声称呼“顾妹妹”,顾琰听着甚是乐意。——所有人都喜欢一个对己善的人,顾琰同样如此。 回到尺璧院后,跟随而去的水绿忍不住说道:“姑娘,叶姑娘真是个怪人……” “是啊,叶家养出这样的姑娘,殊为不易。”顾琰笑眯眯地说道,知水绿说这话无它意。 突兀示善,话说半截,的确有点怪。但怪有什么所谓,怕的就是钓者之恭,这样的怪,顾琰反而很喜欢。 “……”水绿正想说什么,就被一阵“吱吱、吱吱”的声音打断了,只见小圈一溜烟地奔到顾琰脚下,然后打了几个滚,才扒拉着她的裙摆,小短爪指着西北方向“吱吱”地叫。 这叫声也不着急,就是有些切切恳求的味道。尺璧院西北的方向,就是延喜大街的沈家,小圈的意思,顾琰已领会得十分清楚了。 自沈肃受伤、沈度南下,小圈就没有去过沈家了。它甚通人性,不愿在那个时候给沈家添麻烦,便一直忍着没去沈家。毕竟,伺候金环鼠吃喝也是个大事。现在想必它也知道沈肃醒过来了,就打算去沈家卖萌了。 它自己也可以去沈家,此时扒拉着顾琰,无非是想顾琰也一起去而已,这鬼灵精! 顾琰蹲下了身子。将小圈捧在手中,笑眯眯地说道:“行,答应你,明天就带你去沈家。” 小圈一听,立马裂开了嘴巴,露出了两个大门牙,傻愣傻愣的样子。看得顾琰“噗嗤”笑。 就算没有小圈这个动作。她也计划明天去沈家一趟的。上次她和月白等不到沈肃醒来,便离开了。沈肃既已经醒过来,于情于理顾琰都应该去看望他。而且,她还要和沈度说一些事情,定要亲自和他说的。 当然,流淌在心底想见沈度的那份渴望。也是她想去沈家的原因之一。如日月兮,如三秋兮。就是如此了。 第二日,顾琰便带着月白,袖中藏着小圈,就去了沈家。如今顾家是傅氏当家。没了二房的虎狼之心,没有了强敌侧视,还有风嬷嬷代为遮掩。顾琰进出都方便很多了,顾家没有谁发现顾琰最近频繁出门。 一去到沈家东园。小圈就迫不及待地跳出了顾琰的衣袖,“吱吱”叫着往沈肃寝室奔去,这小家伙也很清楚谁是势力最强大的那人,打滚作揖扮傻这样的卖萌招数,简直不要不要的了。 沈度在一旁看着,忍不住扬起了嘴角,这个小东西太会讨好人了,就连一向阴冷的父亲对它也疼爱不已。 “嘿嘿,小家伙,很久不见啦。”沈肃声音沉哑地说道,听得出心情很好。 他遭受了如此重的损伤,精气神当然不可能一下子恢复,但已经比之前好多了。先前感觉如强弩之末,但现在未放弓之前,甚是不一样。 沈肃见到顾琰极为高兴,这高兴使得他脸容看起来柔和很多,不再是骇人的阴冷模样。 “阿璧,多谢你救我一命,多谢了!”沈肃笑呵呵地说道,这谢意他是一定要说的。 大恩无以为报,那就以儿子相许好了!这是沈肃心底的话语,不过没有说出来,怕羞着这位未来儿媳妇。 再怎样从容镇定的姑娘,说到这些事情的时候,都会羞涩吧?这个儿子心悦姑娘,又救了他的性命,沈肃对她越来越喜欢,自不舍得逗她。 “沈老您没事就好了,这非阿璧一人之功,还应该多谢钟先生才是。”顾琰这样应道,说出来的话语和钟岂极为相似,都不贪功。 “哈哈,甚是,甚是!这非一人之功,多得了你们!”沈肃又“哈哈”应道。他很少有这样连续大笑的时候,更何况是这种没有夹杂阴冷讽刺的大笑了。、 他随即问了顾琰几句话,就以身体疲倦为名,挥挥手让他们离开,显然是不想妨碍他们独处的机会。年轻人嘛,培养培养感情,这才是正事。 沈度知晓沈肃的意思,不禁摇了摇头,笑着承下他这份着想,将顾琰带了出去,却不是往南园而去,而是领着她缓缓朝沈家的竹林行去。 越是近竹林,两个人的心跳越是急促,脚步也就更加缓慢,他们都想起了竹林发生的事。 正是在这一边竹林里,那一晚沈度喝醉了酒,拦住顾琰说了那一番话。彼时顾琰惊慌而逃,哪里想到会有今日的并肩慢步情意许许? 事不能料,情不可抑,再回过头看时,就有了一些感悟,明明是半年前的事情,感觉两个人像走过了许多光阴一样,如此熟悉如此舒适。 “那时,我真是被你吓坏了。”顾琰侧过头,眼神晶亮地看着沈度,脸上带着笑,眼中有缱绻深情。 “其实我自己也吓得不轻,我少有这样失控的时候,情动难止。”沈度同样侧过头,含笑回应着顾琰。 幸好月白和如年知机地停在竹林外,并没有跟进来,不然听着这两个人的情话,怕是不知如何自处。 此时竹林无旁人,一片青绿,间有杂花,清风徐来,这一切都如此美好,美好得能让人心都软掉了。顾琰听见自己的心“噗通噗通”地响,脸上像火烧一样。 “你……缘何会对我起这样的心思?我太小了。”顾琰低低问道,将心中的不解说了出来。 听了这样的话,沈度站定了身子,侧身打量着顾琰。从她头上的发簪,到纤细的颈脖,从她的双肩,到盈盈一握的腰身,从她的腰身,到精美的绣鞋。 最后他的目光停在她胸前的包子上,嗯,其实不小了……不知为何,这样想着,沈度的耳尖微微泛红, 青绿竹林之中,粉色衣裳的她,盈盈站在这里,深情地看着他。这副情景,让沈度喉咙干涩,他张了张嘴巴,竟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恍惚觉自己如在仙境中,目眩神迷,他慢慢地朝顾琰靠了过去…… ☆、第196章 公 顾琰看着沈度的脸在慢慢靠近,仿佛能感觉到他鼻端炽热的气息,似乎轻微侧一下头就能与他相触,这么近,近到顾琰的脸如火烧。 她动也不敢动,睁大着眼,看着他倾身越靠越近,身子渐渐僵直。 沈度的动作忽而停了下来,他轻轻伸出手,抚上顾琰的脸颊,喉咙逸出一声低沉的叹息:“阿璧……” 阿璧……他喃喃唤道,带着薄茧的手指摩挲着她的脸颊,看着她的脸越来越红,连耳廓都带了淡淡的粉,心头只“砰砰”的跳,却只有这一个动作。 “阿璧……”沈度又再唤了一声,恋恋不舍地放下手,离顾琰远了一些,然后才慢慢端直身体,仍侧过头笑望着顾琰。 这个姑娘,是他珍之重之的,尽管无比渴望,却不舍得有亵,只能努力克制。等她及笄,等她长大,阿璧,你要快快长大…… 在沈度目光的注视下,顾琰低下了头,感觉比刚才更加羞涩。如此*的眼神,当中浓重的情意,还有艰难的忍耐,她都懂。如此,心中才会有胀满的喜悦。——她知道眼前这个人,珍惜她尊重她,才会如此克己。 “咳咳……我们离开吧。钟先生很想再见见你。今日有空,不妨一见。”沈度掩饰地咳了几声,压下满腔情意,这样对顾琰说道。 他怕再在竹林待下去,自己会忍不住,毕竟,幽静之地,心仪之人,要时时克制也不容易。沈度第一次对自己的自制力没什么信心。所以,还是走吧。 顾琰反而停住了脚步,说了一件事。这事,是她看着张妙出嫁时突然想到的,正好趁机问一问沈度,是否有合适的人,是够有恰当的办法。 “计之。我有个想法。想送个婢女去到三皇子妃张妙身边,你身边可有合适的人选?现在张妙刚嫁到三皇子府,正好安排个人进去。以备将来所用。”顾琰说出了她的想法。 这个想法,是她昨晚才想到的。她本想借助陈通记的力量,但是陈通记诸人都在忙着傅铭那个计划,顾琰不想给他们增添麻烦。便想到了沈度。 前一世既有善言,那么沈家暗地里必然有各式各样的暗卫。若能将一个婢女送去张妙身边。倒是一件好事。一来可以探知三皇子府的消息,二来……也可以保护张妙,保护她能在三皇子府顺利活下去。 顾琰知道,三皇子府的消息。沈家必定会有专门的暗卫查探,将婢女送到张妙身边,主要是为了第二个原因。她对张家的本事。没有多少期待,张妙现在心死如灰。更容易让人做手脚,若是秦绩真的想让她暴亡,简直易如反掌,就像前一世陆筠暴亡那样。 将一个人送到张妙身边,这是顾琰对张妙的一点善意,物惜其类,她不希望张妙重复她或陆筠前一世的命运。而,她能做到的,只是这一点。 “张妙的身边?我想想看,事若成,我再告诉你。”沈度这样回道,将事情应承了下来。难得阿璧有所求,又是符合沈家需要的有所求,这个事情,他当然会办妥的。 顾琰笑了笑,没有更深入和沈度说这事。她知道在安插暗卫这事上面,沈度会比她有经验得多。前一世善言来到她身边,就是最好的例子,想必,这一世送个人去张妙身边,也是可以的。 说出了这个想法,顾琰的心中便轻快不少,与沈度像来竹林时一样,缓步离开这里。 钟岂自从听章老先生说了当时的情况,就对那两个小姑娘日思夜念,当然是想念她们的救人之术。能让一个已经停止心跳的人再活过来,起死回生,这简直是仙术了! 他念念叨叨已经数日了,是以从沈肃口中得知那两个姑娘已经来时,他激动得差点跳了起来,还让沈家下人帮他整了整衣裳,以求一个最佳状态见到顾琰她们,然后……向她们请教这个仙术! 便如此,顾琰在东园前堂见到了恭敬的钟岂,一时难以适应,月白就是羞赧地躲到了她身后。开玩笑,钟岂是名医,还年近五十,这样的恭敬,她们不敢受啊! “要的,要的。我还想向你们请教呢……”钟岂笑呵呵地说道,眼里闪着狂热的光芒,还以平辈论称。 对于任何一种能活人的医术,他都想知道。达者为师,就算这两个姑娘年纪太小,恭敬也是应该的,就算顾琰已说了不必如此,他的态度仍是不变。 “先生,您如此,倒让她们不自在了。”沈度为顾琰两人解围道,像钟岂这种纯粹的人,他也只能摇摇头。 “如此,那我就不客气了。我对两位的活人之术,异常感兴趣,不知道两位能不能详细说道说道?”钟岂满是期待地问道,直奔主题。 当然,若是能亲自示范一次,那就更好!不过这句话,钟岂不便说出口。 听了钟岂的询问,顾琰并没有立刻回答。在来之前,她就想过将这些动作告诉钟岂,但是想起前一世,她就提了一个条件,一个钟岂必须答应的条件。 “钟先生,这个活人之术,晚辈可以详尽告诉先生。先生可以将此术公之天下,晚辈不会有任何意见。但是,晚辈有一个条件……”顾琰说道,语气甚是正经严肃。 听她这么一说,钟岂愣了愣,然后追问道:“什么条件?” 就连一旁的沈度,都不由得奇怪。阿璧不会是挟宝的人,将此办法告之天下,以救更多人,这是她和他说过的意思。怎么现在多了一个条件? “条件就是,您年前必须返回润州,住满一年才可离开!这个条件,先生能做到吗?”顾琰将她的要求说了出来。 前一世,崇德十一年,润州爆发大瘟疫,是因为有神医钟岂,才活了润州三分之二的百姓。这一世因为沈肃之故,钟岂来了京兆,但顾琰认为,钟岂既在前一世留了名,这一世必定也要在润州才是! 她不会是那种寄飘渺希望的人,但是崇德十一年钟岂在润州,却是她坚持的事! “这样的条件啊?我答应!”钟岂笑嘻嘻地说道。这样的条件有什么难的?他来京兆,本来就没想会待很长时间。 “那么,晚辈先多谢先生了。月白,将我所绘的那些图拿出来吧……”顾琰笑着说道。她是为了润州百姓提前多谢钟岂,只不过,在场所有人都不知道她谢什么。 而月白,在顾琰吩咐之后,就从怀中拿出了一个小卷轴,恭恭敬敬地递给了钟岂,顾琰则在一旁说道:“请先生细看,若是先生有不解之处,请先生提出。” 钟岂狐疑地打开这个卷轴,待看清上面的图案时,不由得惊呼出声:“这……这太好了!太好了!” 他小心翼翼地展着卷轴,双眼贪婪地在上面看来看去,试图将每一个图画、每一个动作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副卷轴上面,画着顾琰和月白所做过的每一个动作,而且无比详细!每一个动作都有详细说明,譬如双手是怎么平压的,是怎么一上一下有节奏的压着病患胸口的;譬如,是怎么样大口吸气,又是怎样将气渡进病患口中的…… 更重要的是,这些动作都画了出来!卷轴中的人栩栩如生,将一系列的动作做出来,让钟岂就像见到一副救人的情景在眼前出现。有了这副卷轴,就算当时钟岂昏迷了,也可以清楚知道顾琰和月白是怎样救回沈肃的! 这样清晰直接,这副卷轴,就是活人之术!若是将这个卷轴临摹,将它们发给天下的大夫,那么所有人都能正确地学到这个活人之术了。届时,天下不知道有多少百姓受惠! 一想到这样的情景,钟岂就觉得经脉血液都在急促流动。他将目光移到顾琰脸上,半询问半恳求地说道:“姑娘,这卷轴,这医术,能否传扬出去?” 顾琰笑了笑,不假思索地说道:“当然可以,就经先生之手,能让越多的人看到这卷轴,让越来越多的人知道这个办法,就越好!” 钟岂所问的事情,顾琰也想到过的。她在钟岂和章老先生面前用了这些动作,就没想着藏私。她是从善言那里学来的这些动作,本就是前一世的遗泽,也是得天之厚福! 这些动作,既有所来,便应有所往。让钟岂和更多的大夫知道,若是能造福百姓,就不辜负了这些动作本身! 就像当初她在三秀堂救长隐公子一样,她惟愿这样的办法,能救回更多的人!也惟愿,天下不会有人像前世沈度一样,有亲人不得救之遗憾! “多谢,多谢……”钟岂紧抱着卷轴,如待珍宝一样,连声向顾琰道谢。 沈度看着顾琰的笑容,像见到的阳光洒照大地一样,心中悸动不已。得宝而不藏,造福于百姓,乃是大公也!这样的顾琰,真是……真是值得他永远珍之重之。 这时,沈度身边的似岁匆匆走了进来,在沈度耳边说了几句话,就见到沈度脸色微变,忍不住担忧地看着顾琰。 ☆、第197章 傅铭出事 顾琰见到沈度这样的脸色,忍不住心中一紧,然后问道:“计之,发生什么事情了?” 沈度欲言又止。这事,是和顾琰有关系,但他要想想这个事情怎么说,才不会让她惊慌失措。 见此,钟岂也不便留下,他马上找了个借口离开,捧着那个卷轴,宝贝似地回客院研究去了。 钟岂一离开,沈度也想好应该怎么说了。他正了正身子,一脸严肃地说道:“京畿卫三营副将傅铭出事了!巡守之时遭到伏击,生死未卜!” 傅铭,是阿璧的表哥,素来听闻傅铭每到休沐之时,都会去顾家。想必,傅铭和顾家的感情很好。如今他出了事,阿璧定是无比担心。但是这个事情,他又不能不说。 “……”顾琰心一窒,呼吸都顿了一下,脸色顿时有些异样。虽然她知道这是傅铭的计划,却还是忍不住担心。生死未卜,表哥为了逼真,究竟做到了什么程度?她怕这个度会不会有差错,又怕事不完备,一时心中惴惴。 “阿璧,别担心。我立刻赶去京畿卫,看看是什么情况。”沈度这样安慰道,吩咐似岁立刻具服备马。——他是虎贲中郎将,去京畿卫了解情况,也是说得过去的。 这事,还没有在京兆传开,但是消息灵通的官员和军中将领,已经收到了风声,就算他赶去京畿卫,也不会太过突兀。 顾琰很想开口告诉他这是傅铭的计划,应该会没事的,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她绝对信任沈度,但这毕竟是傅铭的计划,她不好越庖代之。 待傅铭那边的情况反馈回来。再和计之一一道来。她这样想着,朝沈度点点了头,没有说什么拜托感激这样的话语。他们之间,并不需要说这个。 很快,沈度便带着如年等人策马往西山几急赶,去看看傅铭的情况究竟如何。随后,顾琰也快速向沈肃请辞。出了傅铭这样的事。她必定立刻回到家中,已备陈通记有不时之需。 她神色焦急,沈肃自是不会留她的。只是说道:“阿璧先回去,小圈就留东园几天好了。” 小圈和东园那两对金环鼠联络感情去了,此刻并不在沈肃跟前。他既这么说,顾琰自是应允。 她带着月白。在曲禅老管家的护送下,出了沈家。却不想出沈家门口没多久。就见到一个人飞奔而来,直来到她跟前,这人才急急停下。 这个人,是陈三娘!本应该在陈通记候命的陈三娘。怎么会来到这里? 一见到陈三娘,顾琰的心就猛地急跳,立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那就是傅铭真的出事了!而不是像计划的那样:假装出事! 她尚未开口问,陈三娘就上前一步。附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姑娘,主子突遇刺,生死不知!” 果然,是真的出事了! 顾琰强压着心中的担忧,镇定地说道:“立刻去陈通记,边走边说。” 当街当巷,并不适合说什么。陈三娘急赶来找自己,就说明陈通记现在没有主事的人,当即就决定去陈通记坐镇。表哥明明安排好一切的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据陈三娘所说,傅铭的计划的确是今天执行的。陈掌柜和其余的人手,都秘密去了西山一带,只留下陈三娘和几个年轻人在店中,以作援应。 按照傅铭的的计划,他带着三营几个小卒巡守,然后遭到不知名的暴徒伏杀,接着便是性命垂危,然后西疆的傅通就可以借着这个名目来京兆一趟了。 这性命垂危,自然是假的,那些暴徒,按照计划当然是陈掌柜等人扮的。但是……但是,偏偏这计划中的事却成了真! 傅铭的计划尚未正式执行,就在巡视中遭到了伏杀。伏杀他的,依然是一群蒙面黑衣人! 为了保护傅铭,店中去了西山的人大部分都战死,剩下包括陈掌柜在内几个人,都身受重伤,若不是其他京畿卫士兵及时赶到,他们也肯定没命了。 尽管京畿卫士兵赶来了,但傅铭已经中刀受了重伤,现在是什么情况,就连陈三娘也不知。 “陈四硬撑着最后一口气回到陈通记,将情况告诉了我们,现在已经……”陈三娘哽咽地说道,眼中已蓄满了泪。她一向是硬朗的人,但是这些共事了那么多年的伙伴,一个个都丧生了,她抑制不住自己的心情,悲从中来。 “……别伤心了,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我们去做!凶手定要查到,但是表哥原先的计划,也定要执行!”顾琰安慰着陈三娘,冷声说道,眼中闪过一抹凌厉。 表哥已经受了重伤,这是已经发生了的事情,陈通记现在所能做的,就是将这个事情按照计划执行,达到傅铭原先的期望!如此,也能聊慰那些付出了性命的人! 她一踏入陈通记,就感受到了浓重的悲伤,几个年轻人眼眶通红地立着,拳头都是紧握的,可见心中无比悲痛。然而,他们紧紧克制着自己,等待着下一步的指令。 这些都是傅家训练有素的暗卫,尽管陈通记遭此巨变,他们悲伤却不慌乱,只是……缺了一个主心骨。 如今,顾琰来到这里,便成了他们的主心骨,一个个指令从她口中发出,让陈三娘和这几个年轻人执行。 “一切按照原计划执行!立刻去安国公府告诉长隐公子这件事……” “马上去找醉红楼的当家!请醉红楼的人代为传扬这个事情……” “立刻给傅家送信,告之京兆的情况,请外祖父即刻起程……” “……” “……” 这些指令,原本都是傅铭安排了专门的人手去做的。只要傅铭的计划一执行,傅家的暗卫们就会通知长隐公子,京兆关于傅铭遇袭一事,也会有舆论倾向。 但是,这些人手都折在了西山之中,便只能由顾琰安排人一一拾起,至于能不能按计划完成,顾琰也没有十足把握。 且说,沈度疾驰去到了京畿卫,见到了一脸凝重的京畿卫三营主将鲁皋。鲁皋神色凝重,对着沈度摇了摇头,沉哑地说道:“傅铭情况……不太好。” 沈度一听,眉头就皱了起来。若是傅铭真的不治,阿璧那里应该怎么说? ☆、第198章 有续 鲁皋的脸色比沈度的还要差些。傅铭是西疆傅家的嫡长孙,身份明晃晃地摆在这里。虽然傅铭为三营副将,这是皇上制掣西疆大将军傅怀德的手段,但这是不能摆在台面说的事情。 傅铭平平安安还好,皇上和西疆卫都当没事发生,若傅铭真的不治,傅家怎么肯罢休?皇上必然要给傅家一个交代。不管这个交代是什么,鲁皋都会牵进其中。 因为,傅铭就是他的手下,巡视西山这个任务,就是鲁皋交代下去的!偏偏,傅铭就是出了意外,而且那些黑衣人全都逃脱了,在京畿卫士兵眼皮底下逃脱! 若不死军中大夫正在全力抢救傅铭,鲁皋不会相信这一切是真的,怎么可能呢?京畿卫三营的副将,竟在京畿卫驻扎地被伏杀,说出去真是笑掉大牙! 傅铭遇刺一事,既涉及西疆傅家,又牵进京畿卫防守事宜,不管怎么说,都是大事。现在,京畿卫大将军韦见厚已经进宫汇报此事了,尚不知皇上会有什么旨意。 “那些黑衣人,一个都抓不到?”沈度皱着眉头问道。与他有同样疑问的,还有京畿卫其他九营的主将。因为这样的事,实在南妮想象。 “没有,一个都没有!据士兵报告说,那些黑衣人身手诡异动作太快,三营士兵只是受了伤,但傅家的暗卫几乎被杀尽了。”鲁皋这样回道。言下之意是说,那些黑衣人就是冲着傅家来的! 傅家远在西疆,势力当然在西疆,仇口嘛……多在大盛!西疆傅家这么多人对付的人,就只有一种。那就是来侵的大盛敌人!可是,现在大定和大盛相安无事,究竟对付傅家的人是谁?包括鲁皋在内的京畿卫将领都想不出答案,就连沈度也想不出什么。 一时间,十来个军中将领默默不语。就在这样的沉默中,有几个其他营的主将忽而对视了几眼,都从彼此看着看到了隐忧:他们的营中。同样有来自剑南卫、岭南卫等其余各卫大将军的嫡长孙! 想到可能会有的危险。诸将领心头异常复杂。鲁皋的心情同样如此,他担心傅铭出事是军中生变的先兆,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没一会儿。为傅铭诊治的大夫就出来了,无奈地对鲁皋等人说道:“大人,傅副将的血已经止住了,若是他明早还不能醒来。那就情况不妙!属下已经尽力,不若请尚药局奉御来一趟!”大夫这样说道。 他是京畿卫的随军大夫。也是从尚药局出来的太医之一,医术并不差。他对傅铭的病情都没有什么把握,就说明傅铭伤得太重。 “章老先生已经回到西沙了,可立刻请他来。”沈度马上接口道。沈肃醒来之后。章老先生留下了调养方子,就回到西山了,正好就近! 鲁皋的确以为章老先生还在沈家。听沈度这么一说,立刻就让士兵去请章老先生来。鲁皋这个粗壮勇猛的军中将领。此刻眼中竟有了一丝祈求之意:希望上天好生,千万要让傅铭醒过来。最多,以后都不让傅铭去挖泥了! 西疆卫的将领聚在一起,密切关注着傅铭的情况。而他们的主将韦见厚正在紫宸殿内,向崇德帝汇报着傅铭的情况。 “大夫说,情况不妙。臣不知傅副将能否撑得住。”韦见厚神色凝重,抱着拳请罪。 他和魏柏年一样,都是崇德帝的亲信,是崇德帝还是皇子时的旧人,不然,也不能就任京畿卫大将军一职。崇德帝对他极为信任,不然也不会将各卫质子放在京畿卫。 可是,令崇德帝如此放心的京畿卫,偏偏就出了傅铭遇袭一事,这令他恼怒不已。 “大盛最近没有异动,傅家一片平静。你给朕说说,伏杀傅铭的会是谁?是针对伏击还是针对朕?”崇德帝压下了怒气,冷静地问道。 傅家,傅铭,西疆卫,大定与大盛,这任何一个词语,都让崇德帝不能忽视。 “臣……不知,请皇上恕罪!”韦见厚硬着皮头说道,觉得背后有冷汗浸浸。发生这样的事,他也懵了,现在的确什么都不知道,除了傅铭受重伤之外! 傅铭遇袭一事,明显很不简单。那么多武艺高强的黑衣人从哪来?又隐匿在何处?光是这一点,就让韦见厚头大。再说,身为臣子,他怎么敢说有人针对崇德帝?就算是这么想的,也不会这么说。 “恕罪……看来你这个京畿卫当得太安逸了!若是有敌入侵,你这个京畿卫大将军是不是也不知?!”崇德帝扬起了眉,声音没怎么提高,却让人感到深深的压迫和寒意。 “噗通”一声,韦见厚跪在了地上,叠声请罪道:“皇上恕罪,皇上恕罪,臣这就去查!就算将西山一带据地三尺,臣都会将黑衣人刮出来!” 见到这样的韦见厚,崇德帝的怒气更甚,却只能强压着不发。韦见厚年纪渐老,已不复当年的勇猛刚硬,反而怯懦怕事,越来越让崇德帝失望。若不是他对自己无比忠心,崇德帝对京畿卫大将军早有别的安排。 现在崇德帝真的觉得,韦见厚这个京畿卫大将军当得真的太安逸了…… 崇德帝在想些什么,韦见厚不得而知,他正在想着后续的对策。若是西山没有找到黑衣人,那么黑衣人会不会隐匿在京兆?京畿卫士兵不能搜查京兆,那就只有靠京兆府帮忙了。 “皇上,臣恳求京兆府士兵帮忙,代为盘查京兆府邸民居。”韦见厚这样说道。 当然京兆府也不会大张旗鼓地搜查,但聊胜于无。若是傅铭真的死了……韦见厚觉得这个京畿卫大将军真是难当! “这事,朕会召林世谦前来一说。你抓紧搜查黑衣人的下落,朕会让尚药局的太医去京畿卫,最好傅铭还活着……”崇德帝这样说道,眉头不禁皱了皱。 像傅铭这些各卫大将军的嫡枝嫡长,崇德帝不会刻意为难,也不会刻意提携。他们对于崇德帝来说,就是一个质子,是各卫大将军的把柄,仅此而已。 这些把柄,是握在崇德帝手中的,现在这把柄出了事,握着的手怕也会有影响——这才是崇德帝担心的事,也是如此重视傅铭遇袭的原因! 他的预感,很快就作实了。内侍首领常康来报,京兆官场的正有一股歪风,就是吹向崇德帝的!L ☆、第199章 长隐出手 韦见厚才离开,内侍首领常康就进紫宸殿禀告了,他颤颤地说道:“皇上,现在京兆传言,道是皇上想对傅家出手,所以才有傅副将遇刺一事……” 常康将京兆官员的风向一一说来。傅铭遇刺的事情,不知道怎么的就在京兆传开了,很多人都知道,西疆傅家的嫡长孙遇刺了,生死未卜。当然,会关注此事的,基本都是京兆的官员们。 京兆官员私底下对此议论纷纷,都在猜测怎么偏偏就是傅铭出事了,须知道,傅铭是傅家送上京兆的质子,是傅家送给皇上的把柄。然后,不知是谁先说起来的,就转到了崇德帝御将手法上来,虽然大家都不明说,但心中都对这个御将手法颇有微辞。 在每一个官员的心中,都有一副这样的愿景:君明臣忠,主信将义,开万世太平。是以,他们对一国之君是有期待的,明信、敬德这样的品性是最基本的。御下当以至德,岂能以压迫?质子之举,乃是古者诸侯所为而已! 当官员心中的期待与崇德帝的行为对照时,他们就有了一种微妙的想法,一种对崇德帝微妙的不满。这是官员们不能言说的,却又是实实在在的官场风向。 更有甚者,有官员在想,傅铭出事,是不是意味着皇上要对傅家出手了。因为傅家世代镇守西疆,早两年就传出,傅家在西疆只手遮天,更传言崇德帝意欲更换西疆卫大将军、但傅家并不配合,功高震主,傅家怕是惹怒了皇上,云云。 这样的传言。听在其余各卫大将军的人耳中,就有了不一样的以为,他们生怕下一个就轮到他们的主子,一时人人自危。毕竟,能当上一卫大将军的,都是功勋卓绝的人! 传言会这样炽烈,皆因傅铭身后不仅有傅家。还关联着其余十几卫的嫡枝嫡长。也就是说。傅铭遇刺,牵动了整个大定军方! 难怪传言会这样炽烈,官员风向会如此怪异! 崇德帝越听下去。脸色就越阴沉。待常康说罢,崇德帝忍不住一拍御案,怒气腾腾地说道:“传这言辞的人,其心当诛!如此离开朕与傅家君臣情义。当诛,当诛!” 崇德帝的怒气无法压抑。不只是因为离间君臣之言,更因为,他自以为掩藏得很深的心思,被*裸地揭了出来!西疆卫换人。是他想做的事,却不是现在就能做的! 可恨,可恨! “皇上。如今百官都在观望着这事的进展……”常康躬着身子,这样提醒道。皇上如何处理傅铭遇刺。牵动着整个大定军方,不能不慎重! “令郑杏林立刻赶去西山,一定要救回傅铭!”崇德帝吩咐道,下了第一道指令。这个傅铭,可千万不能死了! “令京兆尹林世谦即刻进宫来!”崇德帝继续说道。他要让林世谦追索黑衣人的下落,还要让林世谦去平息这些传言,扭转京兆的风向! 至于对傅家……崇德帝当然要做些什么,但是具体做什么、怎么做,崇德帝还要好好想想,以定个万全之策。 “令中书侍郎杜预、中书舍人何缜进宫……”中书省的官员平时负责为崇德帝出言建策、起草诏令。他想听听这些官员有何想法。 常康一一听着崇德帝的指令,将它们每一条都记在心中,确保不会遗漏。当崇德帝说完之后,他才继续禀道:“皇上,长隐公子正在殿外候着,道有要事求见皇上。” 长隐公子有随时进宫的特权,然而这个特权,他很少使用。常康见到长隐公子的时候,也吃了一惊。待禀告完这些重要的时候后,便向崇德帝说起了长隐公子。 崇德帝现在没有见长隐公子的心思,但他既然来到了紫宸殿外面,也不可能不见,便点点头,示意传召长隐公子。 因为面圣,长隐公子穿得比平时正式了些,不是平时的宽袍长袖,一身蔚蓝的襕衫,看着竟有些清冷的意味。谪仙有薄怒,应该就是如此。 长隐公子所来,当然是为了傅铭。他向崇德帝行过礼后,就道明了来意,当然,不知直接说傅铭受伤,而是从京兆官员的风向说起。 “皇上,长隐听见官员们对傅家一事有非议,此事长隐以为干系重大,不得不审慎。故长隐求见皇上,有一策献上,可平息当前京兆的风向。”长隐公子语气平缓地说道,清冷的声音能让人镇定下来。——仿佛在他面前,什么困难都能解决。 听了这些话,崇德帝颇为着急的心情,竟奇异地平息下来了。他现在正是急需良策来应对傅铭一事,长隐公子就有良策送来,恰恰是干旱逢甘霖!而且,长隐公子的才能,崇德帝是很有信心的,其所说的一策,必能解决当前的难题。 “长隐以为,应对这个事情,只需要两个字即可:施恩!就是对傅家施恩!皇上当对西疆卫和傅家施布恩恤,可令兵部为西疆卫多划拨军需,以示恩恤;可给傅家送去少量金银器皿,以示器重……”长隐公子坐在矮墩上,将建议一一道来。 随着他的话语,崇德帝的眉头渐渐舒展。施恩,这的确是一个好办法,而且操作也很简单。现在银库充足,往西疆卫多加些粮草辎重不是什么难事;傅家又不好金银珠宝这些贵重,只需赏赐几件御用之器就可以了,甚是简单! “不过……只做到这两点还不够!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将前西疆卫大将军傅通召来京兆,当面施恩!这样一来,可真正打消各卫大将军的猜疑;二来,可让官员们知何为‘君臣相信,君臣相得’;三来,傅铭现在身受重伤,傅通来京兆,正好全了他们祖孙情义,皇上可得孝仁、恤下之名。”长隐公子继续说道。 他微微低着头,说出了良策的最后一环,也说出了傅铭当初所托,这就是他来紫宸殿的最重要目的:建议崇德帝召傅通来京兆! 长隐公子在军中的消息不如沈家灵通,他会知道傅铭受了重伤,还是因为傅家的暗卫前来通知。那个暗卫也是个聪明的,在安国公府门外候着齐书,这才能将小心送到他面前。 那个暗卫说:“我家主子身受重伤生死未仆,请公子记得当初我家主子所托。”这话语听着有些无礼,却表明了情况异常危急。 傅铭当初所托之言,长隐公子当然会记得。这几个月过去了,他还以为傅铭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这样的事情真的发生了。 傅铭心急着见傅通,这是长隐公子能看出来。刚得知这个事情的时候,他还以为这是傅铭自演的一幕戏,也打算成全傅铭的一片孝心。 可是没多久,宫中也传来了消息,道是傅铭出了事;紧接着,京兆官场就有了种种与傅家有关的传言,传言直接崇德帝对傅家下手!如此,长隐公子便知道傅铭是真的出事了! 若是傅铭假装出事,不可能会引起这么大的轰动,现在京兆官场和军方都有所震动。或许,这是傅铭当初没有想到的。 种种传言越传越盛,很快就传得京兆官员都知道了。自南风堂灭了之后,这样的散布速度和范围,已经很久没出现过了。究竟是谁在背后推动这一切? 长隐公子一时查不出来,但京兆官员的风向,却越来越有利于傅铭当初所托。于是长隐公子边查探边耐心等待着,等待着事情进一步发酵,等待崇德帝知道官员所想。 在这样的情况,他建议崇德帝召傅通来京兆,才更容易被接纳。 “召傅通来京兆?”崇德帝重复着这个建议,语气有些迟疑。 “是的,召傅通来京兆,这是皇上最好的表态,给其余各卫大将军一个定心丸。”长隐公子的语气与崇德帝的相反,异常坚决。 关于西疆卫和傅家的传言,其实由来已久在,这是因为傅家世居西疆,而西疆又是大定和大盛的唯一通道,这就令得西疆卫地位特殊,打定军中少有人不对西疆卫眼红的。 这一次傅铭遇刺,不知这“眼红”所占的几率有大多。既然大家都在打西疆卫的注意,那么他就帮傅家更稳固一点好了。——在长隐公子这个谪仙眼中,没有哪一家比西疆傅家更适合掌管西疆卫的了! 若是傅家不能执掌西疆卫,西疆卫必乱!这是从先帝建和年间就开始的规律,到崇德年间也不会有所改变。西疆能够平静,所仰仗的正是傅家! 这一点,崇德帝和大定官员不能接受,却是长隐公子见到的事实!难得的是,傅家一心为大定,对朱氏皇族忠心耿耿,致力于西疆安稳,这样就够了,为何西疆卫要换人? 这一点,也是崇德帝和长隐公子有分歧所在。是以长隐公子语气坚决,而崇德帝思量再三,仍是说道:“此事,容朕想一想。” 他要好好想一想,究竟要不要召傅通上京兆,要不要给傅家这样的荣显。 ☆、第200章 傅铭醒 (感谢大家!) 面对崇德帝的迟疑,长隐公子没有说什么,他知道崇德帝需要时间考虑,而紫宸殿外面的风向,会促使崇德帝尽快下决定。 长隐公子离开后,杜预和何缜就应召来到紫宸殿了。这两个人门儿清,知道崇德帝找他们来是为了什么,早就已经准备就好奏言,所奏的话和长隐公子的长差无几——谁让他们进宫的时候,恰好见到了长隐公子呢。 其实,就算他们没有见到长隐公子,也打算作类似奏言,因这是最直接最快速的做法,只不过他们没有想到让傅通来京兆这一点。 “皇上,施恩此举,宜早不宜迟。若是傅副将真的不治,时机就晚了。”杜预这样建议道,请崇德帝尽早下旨意。 杜预对傅通和傅怀德的评价都很好,又因沈肃、沈度之故,他对顾琰甚有好感,此刻想到傅铭是顾琰的表兄,说这个建议的时候不免带了几分香火情。 何缜也在一旁赞同杜预的建议,心想道只要皇上定下旨意,这个施恩加赏的圣旨他可即刻书就,“唰唰”几下,言辞要多优美有多优美,意思要多深刻隽永有多深刻隽永。总之一句话,他撰写圣旨的本事,是一流的! 连杜预和何缜都这么说了,崇德帝就没什么可想的了,长隐公子的建议,的确是最好的。现在的情势也论不到他多想什么了,他沉了沉声音,说出了旨意。 “令兵部划拨军需,即可送去西疆卫;令少府监拣珠宝金器。以赏赐傅家,具体赏赐数目,由礼部建议,最后兵部、少府监商定。另外,朕感念傅家忠心护疆,召傅通进京兆领赏!何缜,尽快拟旨!”崇德帝这样说道。最终还是采纳了长隐公子的计策。 何缜立刻领旨。很快就与杜预退出紫宸殿,与内侍首领常康一起,去找礼部、兵部和少府监的官员定赏去了。 紫宸殿中的情况。顾琰不得而知。在圣旨未正式下达之前,顾琰都不知道事是否可成,她现在所能做的,就是将一个个指令发出去。然后等待傅铭醒来。 早前,她在陈通记下了指令后。便匆匆赶回了顾家,她担心娘亲傅氏。傅铭遇刺重伤昏迷的事,是怎么都瞒不住的,很快就会传到祖父和父亲的耳中。也就会传到娘亲傅氏的耳中。 这个事情,还是由她来向傅氏说,会比较好。 她回了顾家之后。便径直去了叠章院。未进叠章院,就听到了一阵热闹的声音。当中最明显的,就是胞弟顾道行“咯咯”的笑声,还夹杂着傅氏和下人们的笑声。 她缓步进去,果然见到了一幅亲子和乐图。傅氏正抱着顾道行逗乐,眉眼都弯了起来,见到顾琰进来略略,她笑得更加欢快,招呼着说道:“阿璧,快来,快来。” 表哥的消息,应该没这么快就传到后院来,顾琰这样想着,不忍扰了这一副和乐的美景,便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扬着笑容,走近了傅氏,和她一起听着顾道行“咿咿呀呀”地叫。 没玩一会儿,顾道行就累了,开始打着呵欠。见此,傅氏便让奶娘将顾道行抱下去歇息了,同时挥了挥手,让房间中候着的傅妈妈和绢丝绮缎四个丫鬟都退了下去。 “阿璧,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现在直说吧。”傅氏这样说道,眼中有担心。 从顾琰进叠章院的那一刻,傅氏就觉得她有些不同。在和顾道行玩的时候,傅氏就知道这种不同在哪里了。 阿璧的笑容,像挤出来的那样,异常勉强,肯定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顾琰靠近了傅氏,像幼时撒娇一样,蹭了蹭傅氏的肩膀,然后才说道:“是有事发生了。阿璧今日外出,见到了表哥身边的小卒多宝,他说表哥巡守的时候,遇刺了,现在正在医治中。” 顾琰的话一落,傅氏就觉得心中一紧,手脚都颤抖起来,脸色也有些发白。她哆嗦着问道:“铭儿怎么会受伤的?伤得严重吗?” “多宝说西山上刚好有前药局奉御章老先生,救治得十分及时,现在表哥没有什么大碍。因为此事涉及到西疆卫,所以京兆会有种种传言,他就是特意将实情告诉外祖父家的人。”顾琰这样说道,究竟还是隐瞒了一部分实情。 她的声音十分轻缓,尽可能地对此事轻描淡写,试图让傅氏放宽心,试图让她感知傅铭伤得并不是太严重。 “对,对,西山有章老先生在,铭儿一定会没有事的!”傅氏紧紧抓住顾琰的手,颇为无措的地说道。 傅铭是唯一一个在京兆的傅家的人,是傅氏嫡亲的侄子,姑侄之间的感情十分深厚。傅铭现在遇刺,傅氏感到六神无主,经顾琰这么一提,她才记得,傅家在京兆还有人手的! 西疆娘家的情况,傅氏知道一些,也知道父亲傅通在京兆安插了暗卫的,但她一直安于后院,对具体的事情几乎没有了解。但知道有这些人在,她也放心不少。 “娘亲,您别担心了,表哥吉人天相,一定会没事的。若是表哥需要帮忙的,还有父亲和祖父在呢。娘亲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不然,西疆的祖父定会更忧心的。”顾琰这样劝慰道,睁眼说着瞎话。 傅氏只能点点头,双手仍是抖个不停。见到傅氏这个样子,顾琰此刻只有无比感激,感激表哥将这个计划拖到现在。若是现在娘亲仍是有孕之时,怕会出什么意外。 傅铭虽然大大咧咧什么都不说,但将很多事情都放在心里,想必娘亲有孕的情况,他肯定已经算进去了。 这样爱护亲人的表哥,一定不能有事!求求老天,让表哥度过这个难关。——顾琰倚着傅氏,无声地乞求道。 西山,京畿卫三营帐幕内,沈度仍守候在这里,关注着傅铭的情况,等待傅铭醒过来。 韦见厚已经回到京畿卫了,还带回了尚药局奉御郑杏林来为傅铭诊治。现在,章老先生和郑杏林正在一旁的帐幕,全力救助着傅铭,大家都不希望傅铭救不回来。 “沈大人,不若你先行回府,若是傅副将醒来了,我再让人快马通知你。”鲁皋见到沈度的手臂还挂着,便这样说道。 说实在话,对于沈度一直守在这里,鲁皋是感到十分奇怪的。他看的出,沈度对傅铭的情况极为担心,超出了公事同僚面上的关心,他不曾听说过傅家和沈家有什么交情,真是费解! “我与傅副将有些私交,横竖京兆没有什么事情,我在这里等着便是。”沈度笑笑说道,这样解惑。不管这个解释鲁皋是否相信,他都打定主意要在这里等着傅铭醒来。 韦见厚刚才来的时候,还带回了京兆的最新动态。沈度听到这些动态时,就知道傅家在暗中行事。因为这样的风声越传越烈,到最后皇上一定会给傅家一个交代的。 傅铭已经重伤昏迷了,皇上所给的交代,必然是对傅家有利的,如此,就是阿璧得利了。那么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傅铭的伤情了,说不定,还会有第一手信息! 饶是鲁皋怎么想,也想不到眼前这个一脸肃穆的沈大人,心肠有九曲十八弯,最后还能弯到一个姑娘身上去! 见到沈度坚持,鲁皋便不再说什么了。韦见厚和其他几营的主将都已经离开了,鲁皋也乐得有人陪伴。毕竟,等待另一个人生死的滋味,并不好受。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直到亥时末,躺着傅铭的帐幕终于被撩开,章老先生和郑杏林一前一后地走出来。两个人都是一脸疲惫,然而疲惫当中隐偶有一丝轻松,并不像之前军中大夫那样神色无奈。 是不是,傅铭已经熬过去了?沈度和鲁皋马上迎了上去,目露希冀地询问道。 果然,就见到郑杏林说道:“傅副将已经度过最危险的时候了,但因伤势过重,什么时候能醒过来,还不好说。现在伤口得仔细料理,怕会加重伤情。” 听到这些话语,沈度和鲁皋心中,瞬间就用涌上极大的欢喜。只要傅铭最后能醒过来就行了,早点醒来和晚点醒来,一点关系都没有! 章老先生和郑杏林离开后,沈度和鲁皋就进了帐幕去见傅铭。傅铭从左肩到右腹,被砍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入刀处地方,深可见骨! 难怪,那些黑衣人会瞬间逃脱,想必他们以为傅铭一定活不下去吧。可是不曾想,即使受了这么重的伤,傅铭还是挺过来了! 上天果然有好生之德,上天果然怜惜仁善坚敢之人! 第二天辰时,皇城中的崇德帝颁下了奖赏西疆卫和傅家的恩恤,而西山京畿卫这里,傅铭也艰难地睁开了双眼。他一见到守候在傍边的沈度,就蠕动着嘴唇说了几乎不可闻的两个字。 沈度一听到这两个字,原本因为傅铭醒来惊喜的神色,就一下子凝了下来。 (章外:呃,我今日这么勤奋,大家连冒个泡都没有,摔!)L ☆、第201章 私兵 (为小灰灰仙葩缘+) (第三更3000字章送上,求表扬求表扬!哈哈。) 傅铭一说完这两个字,又昏迷过去了,留下了神色凝重的沈度,还有一脸疑惑的鲁皋。鲁皋刚才离傅铭稍远,听不清傅铭说了什么。 沈度敛了敛眉,将傅铭所说的告诉鲁皋:“他说的是:军中!”,他这句话一说完,便见到鲁皋的脸色也变了几变。 军中,是说伏杀他的那些黑衣人,是军队中的士兵!这个答案,是在沈度料想当中的,却又觉得可能性极低极低的。可是刺杀傅铭的,偏偏就是军中的士兵。 这个军中,是除了西疆卫以外的十五卫,说不定,就连京兆的虎贲军也有可能!这么多武功高强的军中士兵,成功潜入了西山伏击,又在京兆消失得无影无踪,当中隐藏的信息太让人骇然了。 首先,这些军中士兵从哪里来?京兆接应这些军中士兵的是谁?大定军制森严,对调兵管辖异常严苛,这些军中士兵不可能是通过正常调动手续来到京兆,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这些士兵,是大定某卫的私兵!私兵,不同于死士和暗卫,他们名义上是大定的士兵,所取所用全是朝廷供给,而且数量肯定不少!当今大定,谁会拥有这些私兵? 这是让沈度感到极严峻的事情,他没有想到,现在还有私兵,而且还不忌讳暴露! 崇德帝以铁血手段登位,上位之初,就大力整治军中,目的就是为了将军中力量牢牢握在朝廷手中,就是绝对不允许私兵的存在。为此。崇德帝定下了各卫大将军四年一换的规矩,除了像西疆卫、襄阳卫这两个特殊的卫,其余十四卫的大将军都不会超过四年。 此外,为了防止各卫僵化,还规定了每三年士兵也一轮换,是以大定只有各卫的士兵,却没有某某家军这样的说法! 现在从傅铭遇刺一事看来。在崇德帝如此严防死守的情况下。仍是出现了某家军! “鲁大人,我得马上赶回城中,将此事告诉皇上。傅副将就劳烦大人看顾了。”沈度这样说道。决定立刻返回京兆城中。 他要将这个情况告诉崇德帝,也会将傅铭的相关情况告诉顾琰,以便让她放心和有所应对。这比在这里等着傅铭醒来更紧急。 “沈大人请放心,傅副将的伤势有三营士兵照顾。不会有什么事的。”鲁皋朝沈度抱了抱拳,保证说道。 听到“军中”这两个字的时候。鲁皋竟有了一种奇异的轻松感。这事与私兵有关,所牵就太大了,也就是说,跟他这个京畿卫三营的主将。关系不太大了。 就算皇上要给傅家一个交代,也不会拿他开刀了! 沈度带着如年和似岁匆匆赶回城中,当然没有立刻进宫求见崇德帝。而是回了沈家和沈肃说这事,同时吩咐如年去宣平大街。将傅铭伤势并那两个字告诉风嬷嬷。 此时沈肃的精神尚可,听了沈度的话语,他都有些讶异地扬起了眉头:“私兵?这可真让人意外!现在一切承平,将私兵暴露出来,可没有什么好处,谁会这么做?” 皇上既然知道了私兵的存在,那么就一定会全力彻查此事,这对于私兵拥有者来说,就增加了风险。谁会这么愚蠢? 沈肃不能容忍私兵的存在。在他看来,军者,国之防器也,是用来守护大定疆土和百姓的话,可以拥有士兵的,就只能是朝廷,而不能是某一个人或者某一家。 如是军者变成了私,就意味着士兵受个人所驱使,就成了大定的不安之因。这种不安,是沈肃要拔除的! “照我看来,这些私兵敢这么行事,就有把握不被查出来。只是我不明白,这些私兵对傅家下手,能得到什么好处?”沈度这样回道。 京畿卫和京兆府在全力追查黑衣人,可是却如大海捞针,一点线索都没有找到,这证明黑衣人本事高竿。但世人行事,多半是无利不起早,这些人为何要对傅家下手?又有什么好处? “是啊,对付傅家有什么好处呢?”沈肃重复着沈度的话语,陷入了思考当中。 沈度也是苦苦思索,父子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西疆卫、傅家、大盛、边疆平静……对付傅家,有什么好处? 突然,沈度双眼猛地一亮,他想到了一个可能!他正想说话,就听见沈肃叹息了一声,阴声说道:“看来,军中又有人在打西疆通道的主意了。” 沈度点点头,说道:“孩儿也是这么想的!看来是有人不满傅家的清正无私了。” 说到最后,沈度不由得带了一丝嘲讽的笑容。西疆卫牢牢守住西疆,且按照朝廷的旨意办事,这截断了多少人的钱权通阶之路。除了夺取西疆卫控制权,沈度想不出私兵出手还有什么目的。 “你先进宫一趟,向皇上禀告此事。”沈肃指点道,让沈度即刻进宫。 私兵的事,仅靠一家一人是查不出来的,禀告了皇上,还可以借助虎贲军的力量来查探,看能否会有所收获。 随即,沈肃继续说紫宸殿的最新情况:“皇上刚下了旨意,对西疆卫和傅家多有恩恤,还令傅通来京兆领赏。这一招倒是不错。”崇德帝点评道,眼中有些许赞赏。 若是傅通来京兆,各卫大将军的心可定,但傅家在西疆的影响势必会更巩固,他倒没有想到崇德帝会有这等勇气。说到底,这时候出现的私兵,最终关联着西疆卫,沈肃期望崇德帝对傅家的态度始终如一。——他还没见到杜预,并不知道这是长隐公子的建议。 沈度站了起来,心情却极为沉重。他走到了门边,却又回过身来,黯然地说道:“父亲,您不觉得,傅家的处境,和当年府中的情况,很相似吗?” 沈肃听他这么一说,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周身的肃冷,又多了几分。 沈度叹息一声,回到南园换了官服,就进宫去见崇德帝了。中书舍人是皇帝近臣,宫门局的守卫不会作什么阻拦,沈度很快就见到了崇德帝。 见到崇德帝后,沈度略略解释他为何去京畿卫,然后便直入主题,说了傅铭醒来一事:“皇上,傅副将已经醒来了,只说了两个字就又昏迷了。他说的两个字是:军中!” 他没有多解释这两个字,崇德帝以铁血登帝位,当然会知道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军中,私兵,而且还是武艺高强、现在杳无音信的私兵! 就是因为明白了这两个字作何解,崇德帝的脸色才会有一刹那的僵硬。私兵,已将近十年没听到这个词了,他没有想到,在他的铁血管制下,大定军队中还有私兵存在! “可听清楚是这两个字了?”崇德帝掩住所有的情绪,平静地问道。 “回皇上,的确是这两个字,臣听得很清楚。”沈度回道,声音很坚定。 随着他的话语落下,紫宸殿内的气氛仿佛压低了几层,本就安静的紫宸殿显得空寂,常康立在御案旁边,连大气都不敢出。他不知道“军中”两个字是什么意思,但他察觉到,崇德帝此刻怒火极盛。 “这事,老师怎么说?”崇德帝顿了顿,然后才问道。这事,沈肃肯定是知道的,那么他有什么看法? “父亲说,私兵乃大隐患,绝对不能留。臣赞同父亲之言,若皇上有任何差遣,臣万死不辞!”沈度略微抬头,一脸恳切地说道。 “朕知道了,此事朕自有决断。你先行退下吧。”崇德帝挥了挥手,示意沈度离开。 关于查探私兵一事,崇德帝不打算让沈度参与。见到沈度仍在包扎着的左臂,崇德帝突然想起了梨花林一事,想起了他对沈度的刺探。 现在想来,他对沈度的刺探,似乎有些多余。眼前这个年轻臣子,眉目如此恭顺。若他真是那家的血脉,此时心中必定有仇恨怨怼,不可能掩饰得这么好。 他观察沈度也有几年时间了,若不是长隐公子对此人另眼相看,他不会想着要刺探沈度。如今魏柏年受了重伤,老师内力失,结果也试探不出什么来,只能不了了之了。 沈度退出紫宸殿外,轻轻闭了一下眼,随即又睁开,眼神含着嘲弄。高高在上的帝王至尊,或许永远都想不到,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是比仇恨更加重要的。 而紫宸殿内的崇德帝,则是沉声朝常康吩咐道:“立刻召兵部尚书霍韬和虎贲副将薛守藩进宫!” 除了手上的虎贲大将军魏柏年,兵部尚书霍韬和虎贲副将薛守藩,是现如今京兆军方最重要的两个人了。崇德帝召他们进宫,可见对私兵一事的看重。 这两人应召进宫,能否对查探私兵一事有所帮助?谁都不知道。此刻在宣平大街顾家,顾琰听风嬷嬷说了私兵一事后,不知怎么的,心中起了一种不详预感。 ☆、第202章 风雨将来 对于私兵,顾琰是知道一点的,但所知不多,只记得崇德帝不允许私兵的存在,到后来她死的时候,除了一直跟随三皇子的襄阳卫起兵反,军中都尚算平静。 如今,还是崇德十年,国之承平的大致情况下,怎么会有私兵出现呃?而且还是专门针对傅家的私兵?!私兵的存在,是军中极力掩饰的,若朝廷查出私兵的半点痕迹,绝对是剿杀的,大定会有哪一卫这样冒险?是为了得到什么好处? 私兵的突然出现,有太多不合理的地方,像一团乱麻一样,让顾琰理不清,眉头也蹙了起来。 “姑娘,得赶快去叠章院通知太太,道表少爷醒过来了!”杏黄不清楚顾琰的隐忧,在一旁欢快地说道。 她只知道傅铭醒过来了,还有先前皇上对傅家赏赐的圣旨,表少爷遇刺一事虽则不幸,却又有了万幸。人还在,赏赐也有,这就是好事。 “你说得对,人还在,这就是好事,其他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顾琰的眉头渐渐舒展,赞同地点了点头。 傅铭已无性命之忧这个事,是沈度传来的最新消息,这得快点告诉母亲,让她宽心才是。 “真的?铭儿醒来了?真的没有什么事了吗?这……这你可不许骗娘亲!”听了顾琰的话语,傅氏惊喜地问道,憔悴苍白的脸色有了一丝光彩。 虽则顾琰和顾重安一再跟她保证,说傅铭受的是轻伤,傅氏仍忍不住担心,尤其是今早听顾重安说了皇上的旨意后,就更加忧心了。 她非蠢人。知道皇上不会无缘无故施恩于傅家,唯一的可能是安抚。皇上为何要安抚傅家,当然是因为傅铭重伤或者不治! 先前傅氏想到这个可能,手脚都颤抖了,立刻派了从傅家带来的老人去陈通记询问——谢天谢地老仆中还有人知道陈通记。 现如今,去陈通记询问消息的仆人还没有回来,顾琰就来叠章院告知这个喜讯了。傅氏喜得再三求证。 “是的。这个不会有错的。这是九殿下托人送来的消息,表哥已经没有危险了。”顾琰肯定地说道,脸上带着的笑容甚有说服力。 傅氏喜极而泣。眼泪忍不住涌了出来:“铭儿醒过来,真是太好了!不然……不然父亲和大哥会伤心至极,西疆卫诸士兵也会很伤心的……” 傅氏絮絮叨叨地说着,说到傅铭少时在西疆卫所受的欢迎。说到西疆卫上下都是看着傅铭长大的,还说到傅铭当初上京兆的时候。卫中那些大老粗们差点红了眼眶…… 这些细碎的话语,听在顾琰的耳中,像一溪暖流润着顾琰的心。就算她未曾踏上过西疆之地,都可以想象得到。西疆卫士兵身后的同袍之谊。 同袍之谊……当这四个字出现在顾琰心头的时候,她愣了一下,觉得有什么在脑中一晃而过。却抓不住。 与此同时,位于玄明大街的方府大书房内。方集馨端坐在其中,房中还有三四人,他们脸上都带着一丝微笑,显然心情不错。 “多谢方大人的协助,不然,我们军中的兄弟就无处容身了。我家将军早已有话,此事若得成,待将军应召回京述职的时候,必会亲自向大人道谢!”一个魁梧的中年人抱拳说道。 他的头微微垂着,背脊却挺得笔直,一脸络腮胡子,神容坚毅眼神湛然,一看就是军中的人,而且官阶肯定不会太低。 和他一起抱拳的,还有他下首坐着的另一名中年人。这中年男人的气质和这人相类,同样都是军中将领。 “无须客气,既然将军有求,本官自当施以缓手。两位就带着士兵在府中安扎下来吧,就算京畿卫和京兆府再怎么搜查,也不敢查到本官府中的。”方集馨抚了抚胡子,语气很是亲和。 方集馨是典型的文官,长相极为儒雅,再加上年已过花甲,这种儒雅的气息更加温和,如历久之玉一样发出润光。只是这润光之中,又隐含着威压,这是他官居重位所带有的,让人更觉得他有独特的气度。 这个人,乃是大定官场第一人,执掌着尚书省,他的府邸,的确无人敢搜查。自然,就不会有人知道,西山上伏杀傅铭的那些黑衣人,就藏在方府中! “张副将,刘副将,府中的下人我已经全部打点过了,只要士兵们安在房间内,便不会有人知道。现在京兆风声太紧了,大家宜小心谨慎。霍韬和薛守藩已经进宫了,令彻查私兵一事!看来,已经有人猜出你们来路了。”坐在方集馨左下首的人说道。 他面容和方集馨甚是相似,气质比方集馨还要温润些,看着应是书画大家。此人,是方集馨不出仕的次子方方密,亦是方集馨的谋士,对京兆的动态极为清楚。 方密说这番说话的时候,面容是有些冷峻的,他并不赞成黑衣人伏杀傅铭的举动。京兆聪明能干的人太多了,只要傅铭还有一口气在,就会有人猜得出私兵的存在。 为了对付一个傅铭,就暴露了私兵,这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做法,这在他看来太冒险,也太不值得了。 然而,这是父亲和那位将军的合作,方密就算不赞成,只能如此提醒,也趁机敲打这些私兵一番。 不料,魁梧中年人“哈哈”一笑,然后说道:“二爷请放心,此事我家将军早有安排。就算傅铭还活着,对付傅家仍有后着。这个后着,少不得要劳烦大人了。此事,三殿下也是清楚的,” 他说罢,就将自己主子所作的后着安排说了出来。这个安排之所以没有提前向方集馨等人说,就是不知能不能用得着。如今,傅铭还活着,皇上还下了一道恩恤傅家的旨意,那时机就最合适不过了! 这一次,他带着私兵来到京兆,定会有所斩获! 方集馨听了中年人的话语,眼神闪过了一抹精光,手掌仍抚着胡子,什么话都没有说,心中却在想着怎么安排人手了。 对把持着西疆通道的傅家,方集馨看不顺眼已经很久了! ☆、第203章 廷争 四月初,当京兆权贵少女心心念念着赏花宴的时候,京兆官场却起了一场不小的震动。这场震动的始源,就是傅铭遇袭一事,最初引发波澜的,是在初五的早朝之上。 初五的早朝,和往常并无二致。崇德帝高高端坐,面无表情地听着文武百官的奏言;文武百官则神情恭肃,有奏则启,无奏则默。最近朝中无大事,君臣又对这一切流程熟门熟路,宣政殿内的气氛平缓到近似无聊。 就在司礼内侍暗暗准备唱“退朝”之时,兵部郎中谢慎出列奏言,所陈的就是傅铭遇袭及私兵之言,引起朝官一阵哗然,也令得与傅家有姻亲关系的大臣脸色墨黑,其中尤以顾霑为最。 “皇上,臣有言启奏。近几日京兆传得纷纷扬扬的私兵一事,臣以为此事干系甚大,影响甚恶!然兵部及虎贲士兵多日搜索,仍无半点私兵踪影,除了傅副将一人之言,这私兵便再无他人所见。臣以为,当中必有猫腻!”谢慎这样奏言道。 兵部掌军籍、兵马、军官、军令诸政,十六卫都在兵部管辖范围之内,这一次傅铭遇袭及私兵调查相关,自然都落在了兵部。自尚书以下员外郎以上,兵部诸官员都对私兵一事甚为着紧,所耗的心力也最大。 然而,他们几乎将京兆城掀了个遍,却一无所得,他们就连私兵的影子都没有见过! 在这样的情况下,兵部官员对私兵一事就有了不同看法。有人认为私兵子虚乌有,也有人认为私兵本事太大藏得太牢,更有人认为这私兵就是傅家弄出来的谜团。 谢慎所代表的,就是最后一种看法。他的奏言虽然隐晦。但宣政殿中所有官员都明白他说什么,是说傅铭这一场遇袭太诡异,傅家与私兵有所关联! 谢慎的话一落,众官一震,忍不住发出了低低的声响。谢慎在此时出言,是代表兵部的意思吗?是兵部对傅家的看法? 众官心里有所猜测,而此时。另一名兵部郎中任迟出列附和谢慎所奏。而且奏言更加直白。 “臣赞同谢大人所言!臣以为,得利者,即所做者是也。傅副将遇袭。只是一个烟幕,目的就是为了稳固顾家在西疆卫的影响,是傅家为谋取帝恩之举!极有可能,西山伏杀的黑衣人。就是傅家的私兵!贼喊捉贼而已!”任迟冷冷地甩出一串串话语,全然不顾这些话语会有什么影响。 如果说。刚才谢慎的话语只是让众官一震,那么现在任迟的话语就是令众官摇晃了,一阵阵哗然声响起。以往,还从来没有官员这样说过十六卫的大将军。况且,这些话还是针对一向忠心的傅家来说! 大部分朝官的眼睛都瞪得大大的,惊异地看着任迟。不太能够相信自己的耳朵。任迟在说什么?那些消失不见的私兵,是傅家所有? 京兆官员都知道。兵部郎中任迟是个一根筋的人,他不站队不靠边,也不阿谀不畏怯,在朝事上他是怎么想的就是怎么做的。这样的人,不会得京兆官员喜欢,却也不会得罪人。 京兆官员大多都是人精,既然是人精又怎么会和一个二愣子计较?没想到,今日这个二愣子却让宣政殿震动。 任迟没有理会朝官的眼光,仍是冷冷地地说道:“傅副将已经醒过来了,傅家没有太大的伤损,反而得了皇上诸多赏赐。若是傅家没有谋划,臣是断然不相信的!” 顾霑听到这种逻辑,脸色更加墨黑。他久病难得上朝,不料就听到这样的奏言,简直想揍任迟的心都有了。傅家是什么人家?怎么可能会做这种事情?这样的污水泼到傅家身上,一点道理都没有! 怒极之下,他反而平静了下来。他极力压抑着自己,没有出言为傅家辩护。顾家是傅家的姻亲,不管他说什么,都有遁私情的嫌疑,反而不能取信于皇上,不若静观其变。 况且任迟是从五品下的兵部郎中,他这个三品吏部尚书出言,不免要落下以官阶压人的下乘。 是以,他微侧着头往右后看了一眼,那里,是九寺官员所站立的地方。随即,太仆寺丞崔韶往殿中迈出了几步,然后说道:“敢情任大人是不知道西山的惨状,京畿卫三营的士兵和傅家的属下,几乎被戮尽,这不是伤损,那什么才是伤损?” 崔韶,是顾霑的学生,也和傅家有着九曲十八弯的亲戚关系。傅铭那未过门的妻子杜兰,是要唤崔韶一声“表叔”的。不管于公于私,崔韶都要出列表明自己的态度。 他官阶与任迟相同,说话应对这方面也没有顾霑这么多顾忌。这一番话语,说得毫不客气。 “崔大人,话也不是这么说的。舍掉几个小卒和下属,换来西疆卫的巩固势力,甚是划算。这笔账,就算不是户部的官员,也能算得清楚吧。崔大人可不能因为与傅家有亲,就昧着良心说话。”任迟一点也不退让,句句都顶到崔韶心窝处。 “任大人,谁不知傅家对朝廷忠心耿耿,绝对不会做这样的事。这一次傅副将遇袭,明眼人都知道是有人针对傅家,傅家是苦主,断不会有所谋划!” 任迟听了崔韶的话语,仍是不肯罢休,把心一横,将内心最深处的那句话说了出来:“然则,崔大人的意思是是傅家完全没必要做这样的事?也是,傅家世代盘踞西疆,西疆卫都是傅家的,傅家何需养什么私兵?” “……”崔韶似被人捏住了喉咙,原本墨黑的脸色变得涨红,随即又变得惨白,他蠕动着嘴唇,一下子竟无言以对。 西疆卫都是傅家的,傅家何需养什么私兵?西疆卫都是傅家的,傅家何需养什么私兵! 这句话,何异于惊天霹雳!这话震在朝官的心头,让他们久久沉默。然后有官员不由自主地看向崇德帝,却只见到崇德帝无比平静的脸色。 立于宣政殿中的沈度,同样抬头看了崇德帝一眼,心头有什么泛开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之前种种疑惑,种种不能解释的隐忧,都在这时找到答案。原来,傅铭遇袭,私兵出现,设局人所为的,就是为了这一句话! 而此时此刻,二愣子似的任迟,就是一把最好用也最锋利的刀,刺向傅家的刀!只是,背后握刀人是谁呢? (章外:弱弱献上一章,感谢各位亲给我的粉红和打赏。希望身体渐好,我能每天更新。不管怎么说,还是感谢大家,感谢大家的支持!)L ☆、第204章 狠毒之言(为小胖喵盟主+) 沈度的目光,从崇德帝身上移到任迟身上。这个一脸正直的官员,仍在鼓着腮帮子愤慨不已,丝毫没有察觉自己的话语引起了惊涛骇浪。 正是这样一个率直纯粹的官员,说出了“西疆卫都是傅家的,傅家何需养什么私兵?”这样的诛心之言。 他可知道这句话有多狠毒?这句话极有可能使守疆卫国的傅家倾覆,他知不知道这句话的后果?他的目光执拗而认真,正死死盯着一旁失语的崔韶,这一切都在告诉沈度,这个正直的官员不知道这句话的威力,他是这么想的,就是这么说的。 这样的人,是怎么当上兵部尚书的?他是怎么说出这句话语的? 看着懵懂的任迟,沈度顿时感到无比难过,若不是在宣政上,他肯定会长长叹息一声。这样的官员,恰恰就是捅进傅家的利剑,是谁相中了这把利剑,又是怎么使这把利剑出鞘的呢? 据他所知,谢慎和任迟的背后,都没有大势力。这两个兵部官员,为何会上这样的奏言呢?他们的主官是否知道这些?谢慎和任迟的奏言,某种程度上代表着霍韬的态度吗? 沈度如此想着,不由得看向了霍韬,却只见到霍韬紧抿着嘴唇,神容坚毅。此外,便什么都没有。除了霍韬之外,兵部其他官员大都神色如此,并不能窥见什么。 仿佛,任迟和崔韶的争论与他们无关。而朝中的其余重臣,态度都和霍韬差不多,中枢三大神从头到尾,神色都不曾动一下。除了顾霑,和西疆傅家有着密切联系的顾霑。 顾霑的脸色虽然没像崔韶一样惨白,却也变了几变,心里觉得冰冷冰冷的。 他在家事上糊涂,在朝事上却极拎得清。他知道,任迟这句话一落,就算在守疆上有天大的功劳。傅家都不会得皇上欢心了。 为军将者。首忌的便是功高震主。在大定立国之初,就有一大批军将被夺权打压的,直到他们再无动用官兵的权力。他们被夺权打压的名目不一。归根到底的都是因为帝王的忌惮。 朱氏皇族以军功立国,朱氏比任何一个家族都清楚军队的力量,也比任何一个家族惧怕这种力量,怕有朝一日这种力量会用来对付自己。是以将军队牢牢拢在手中,是大定历代帝王必做之事。 崇德帝自然也不例外。虽则大定承平已久,不会轻易发生诛功臣之事,但是不轻易发生,并不代表着不会发生。功高震主这种滋味。想必每一个帝王都不乐意品尝。 崇德帝此刻的心情,便颇为微妙。听了任迟那句话,他竟觉得眼前有一片白茫闪过。有种难以言喻的恍惚感,只觉得这样的说话。终于有人说出来了,西疆卫的真实情况,终于有人敢扬出来了。 任迟这个人,果真是个二愣子!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话语,他怎么就敢说?对这个官员,崇德帝也不知道该奖还是该罚了。 傅家在西疆卫势盛,新疆百姓信敬傅家,这样的情况,崇德帝是知道的,却又无可奈何。因为西疆之地广袤,但是物华不丰百姓不茂,是傅家世代以兵养民,才使得西疆百姓繁衍生息,才有西疆如今的情况。可以说,傅家在西疆立下不世之功。 而在西疆百姓繁衍生息的过程中,朱氏皇族新旧帝王交替频繁,并没有多余的心思来顾及西疆,朝廷对西疆也没有太大的扶持,反而是西疆上缴的赋税逐年增多。 崇德帝登位已经十年,前几年都在巩固地位,平息诸王纷争所带来的不良后果,直到最近两三年,一切已经承平,崇德帝才腾得出心思来关注西疆。 傅家,与襄阳卫罗家一样,都是崇德帝最关注的军中对象。其中,罗家有从龙之功,向来自称是崇德纯臣,且是淑妃的近亲,崇德帝向来对罗家高看几眼,也是为下一任储君所准备的军队力量。 便如此,傅家、襄阳卫在军中、在朝堂的地位就尴尬起来了。不世之功,能不能有不世之待遇?这是谁都无法说清楚的事情。这种尴尬,朝中哪个官员都知道,却不会有官员明说,偏偏,兵部郎中任迟就捅破了这种尴尬。 现在,皇上要拿傅家怎么办?宣政殿中所有官员都这样想。 “皇上,傅家对朝廷忠心耿耿……”顾霑最终还是出列了,这样奏言道,为傅家辩护。 此时,他说这样的奏言,不是站在傅家姻亲的位置上,而是站在吏部尚书这个职位上。吏部尚书掌天下官吏之选授、勋封、考课,铨选人才乃是最基本的事情,而傅家,正是顾霑所认为对朝廷有大用之才! 大用之才,便应用之,而不能拘于定式,倘若因为“天下定忠臣终”这样可笑的规律,而将傅家弃之,西疆必不会再有如今的繁荣!傅家,乃西疆万民赖之所在。 顾霑一时没有想到,兆民赖之,在大定之内只有那唯一一个人。民情越是信服傅家,崇德帝对傅家便越不能忍。 只是,帝心难测,崇德帝心底的所有想法,都没有在脸上显露出来,朝官所见到的,是神色没有任何变化的皇上。 崇德帝看着御座底下时而哗然时而沉寂的朝官,不知怎么的,有一种处身市集的错觉。可不是吗?这些五六品官员在红着脖子争执,中枢三省的官员们就像在看戏一样。 傅家和私兵之事所涉甚大,中枢三大主官没有一个能置身事外,事君之禄担君之忧,也是时候让这些官员劳心劳力了。 “方爱卿,对这些事,你有何看法?”崇德帝淡淡地说道,目光落在了尚书令方集馨身上,轻飘飘地将难题抛了出去。 霎时,朝官们的目光都移到了方集馨那里,不少人屏气宁神,想听听方集馨怎么说。方集馨,到底会说些什么呢? (章外:顾琰周遭的一切都太顺利了,小虐一下傅家。接下来会有我最喜欢的人物登场,敬请大家期待!)L ☆、第205章 再逼一步 方集馨早就料到崇德帝会相询于他,已准备好应对的说辞,当下便迈到殿中,不紧不慢地说道:“皇上,有关私兵一事,除了傅副将之言,尚未有准确的线索,不若待傅副将醒来之后,再详下定断;至于西疆卫,臣不敢置喙……” 他说罢,微微弓着身子,恭敬肃穆之中似有一种畏惧隐忧。这副姿态,令得宣政殿内其他朝官皱起了眉头。 顾霑听了自己主官之言,倒抽了一口气,双眼喷火。他此前怎么都没有发觉,原来方集馨竟想置傅家于死地?!顾霑的脸色虽然不惨白,却也变了几变,心里觉得冰冷冰冷的。 方大人,怎么会说这样的话语?怎么能说这样的话语? 不敢置喙,就连大定第一重臣都不敢,这大定天下又有谁敢?刚才兵部郎中任迟那句话,对傅家来说是狠毒之言,而方集馨说的这四个字,对傅家来说,则是诛身之句。 方集馨是尚书令,他既这么说,绝对影响着尚书省官员的立场态度。须知尚书令总领百官、仪刑端揆,而尚书省属下有六部二十四司,非特在中枢三省中,就连在整个大定官场体系中,都是官员最多、地位最重的。 且,三省主官不亲小事,所理皆是军政大事,所表现的当然是官场倾向,如今方集馨这么说,定会有更多的官员站在傅家的对立面。 果不其然,在方集馨说完这话后,尚书省属下更多五六品的官员都站了出来陈言,言中之意都是指责傅家在西疆拥兵自重。而其余不出列的官员都闭口不语,殿中的氛围顿时为之一凝。 崔韶目露无奈地看了顾霑一眼,然后低下了头。他区区一个太仆寺丞,又怎能与尚书令、尚书省交锋?只能避而退之了。 顾霑亦知道崔韶为难,就连他自己,想迈出的脚步也止住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这个吏部尚书的话语也没有多大的分量。况他和傅家关系这样密切。说不定出言会为傅家雪上加霜。 于是,他想着退朝之后再另想办法,便和其他官员一样。都没有出声,等待着崇德帝的旨意。 不管是任迟和崔韶的争执也好,还是方集馨的回话也好,最终能下决定的。只是皇上。可是高高端坐的皇上,在听完方集馨的话语后。却没有什么表示,只是极为平淡地说了句:“嗯,朕知晓了。” 朕知晓了,知晓了什么?然后呢?皇上真正的意思究竟是什么?——这是大多数朝官不知道的。他们隐约知道的是。对傅家的态度,皇上一时半会是不会表露出来的。 沈度知道崇德帝的真正意思,却仍是平静站立着。这一回不用杜预眼神示意,他都不想说什么了。 众口铄金。莫过于是了,想必现在遥在西疆的傅家,正带着西疆卫的士兵肃边,并不知道京兆官场有这样一场弹劾,针对傅家的弹劾! 他半眯着扫了一眼弹劾的那些官员,他们或衣紫或服绯,腰间的金鱼袋、银鱼袋或静止或轻晃,脸容或正直或温谦。可是,他们正在做什么?这些文官,大多仕于承平之年,很多人一生都没有去过西疆之地,甚至都不太记得当年的永安之战。自然,对当年的血染山河并不深刻,就不太在意现在西疆的平宁是怎么来的。 这样一群官徒,为争权夺势,心心念念念的都是将傅家抹掉,殊不知,没了边疆的屏障,以大盛的虎狼之心,大定必不能承平多时,他们的官位权势又保得了多久?!这些官员都被京兆的权势迷了眼,真要将他们扔到苦寒之地,好好洗洗眼才是。 犯大定太平者,虽权重,必诛之!——沈度紧盯着方集馨腰间的金鱼袋,第一次对这位国之重臣起了杀心。 方集馨蓦地感到一冷,后脊不由自主地起了一阵战栗,这是一种久违的恐惧,自崇德帝登位以来,他就没有过这样的恐惧了。上一次他心生战栗,还是那个人冷看了他一眼。 当时,他只能弯着腰强压着恐惧。后来,那个人死了,就连整个家族都湮灭,而他的官位越来越高,荣华富贵加身,已久不知恐惧为何物了。没想到,多年后他又尝到了这种滋味。 方集馨立于宣政殿左侧,站在众官最前,自不能扭头转身后顾,不知道是谁令他起了这战栗。但很快,他就将这恐惧压了下去。 当年,那个令他恐惧的人最后都有那样的下场,他现在已经权为尚书令,这一闪而过的恐惧,他又自信让它再也不出现。 这样想着,方集馨背脊反而直了直,露出了一贯温和的笑容,将心思放在了宣政殿中。在傅家一事上,他已不用多说,就这样点到即可。他知道,他说的四个字和任迟的话语,已经化作利刃,刺进了皇上的心中,必会令皇上起了忌惮。 只要皇上对傅家起了忌惮,就算有十个傅家,都不够诛的! 方集馨能当上尚书令,不仅因为他有从龙之功且政绩不俗,更因为他甚懂帝心,而且能顺着帝心办事!论才能,他比不上中书令裴公辅,但论帝恩,他甩了裴公辅三条街! 三省主官之中,最的脸的就是方集馨,这就可见一斑,在傅家这件事上,也不例外。他笃信,皇上想除掉傅家很久了,只是苦于没有借口,无法对功勋赫赫的傅家开刀而已。 现在,他就将一个绝佳的借口呈到皇上手中,皇上……一定会心动的!就算皇上现在一时下不了旨意,过几日,皇上也定会有滔天之怒,他且等着便是了。 说实在话,方集馨很佩服那位大将军,有这样的胆色,敢将私兵暴露出来,他还以为这个是败棋,却没有想到这才是这一局最精到之处。如此,一环接着一环,任傅家有通天本事也逃不过了,接下来的进展,他还是很期待的。 ☆、第206章 密报 很快,随着崇德帝一句“此事容后再议”落下,关于傅家私兵、势重的争论就暂时落幕,其后殿中内侍就唱了退朝,在恭送崇德帝离开后,朝官们便按照品阶高低,先后离开了宣政殿。 不知是因为朝官仍在想着傅家之事、震慑于尚书令方集馨之言,还是因为别的什么,这一次朝官离开宣政殿之时,竟异常安静,除了“踏踏”的脚步声,不闻它音。 沈度离开宣政殿的时候,比兵部郎中任迟稍先一些。出了殿门之后,沈度有意放缓了脚步,略回过头看了一眼。很轻易地,他看到了任迟一脸正气凛然,当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忿忿不平。 呵,想必此刻任迟心中,还在想着着傅家如此势重,怎么皇上还不处置等等,这脸上的一丝不平,大抵有皇上不纳忠言之意。是了,这位自持正直的兵部郎中心里,傅家功高震主,就是罪无可赦的! 看清了任迟脸上的表情,沈度心里有点异样。任迟这样的官员,说不得有错,只是直而近愚,他都不知该怎么评价了。只是,入朝为官,这样的性子不见得是好事。 直愚而害人,这样的例子太多了,任迟可知道?沈度停下了脚步,正想唤住任迟,就听到“咳咳……”几声,显然是有人提醒他什么。 他顺着假咳声看过去,就见到杜预在不远处站着,看样子是在特意等他,肯定是为了傅家的事情。——因为顾琰这个人,杜预知道沈度对傅家不是一般二般的上心,生怕他关心则乱,便特意等在这里。 “你且随我来。”杜预这样说道。扳着手往中书省官衙走去。他是沈度的上峰,这一副脸色不豫的样子,还让别的官员以为沈度惹怒了他,譬如知制诰何缜就给了沈度几个担忧的眼神。 沈度笑了笑,稳稳地跟在杜预的身后。杜预走得很悠闲,如闲庭散步,唯一不协调的就是他背脊挺得笔直。见到这样笔直的背脊。沈度不由得微勾了勾嘴角。 他发现围绕在沈肃身边这些人。有一个很明显的特点,那就是不管什么样的身份不管什么样的年纪,背脊都挺得笔直。杜预如此。陆清亦如此,就连沈家的老管家曲禅也如此。莫不是,这就是所谓的相由心生行由心生? “笑笑笑,你还笑得出来?现在方集馨都掺了一手。傅家的事情可不能善了。我唤你来,就是让你不要冲动。看准一点再说。”甫入专属的处所,杜预就压低了声音说道。 咳咳……不管沈度现处什么官位,平素办事有多么牢靠,甚至有时候杜预下意识地听从沈度的建议。但在他心中,沈度仍是比他小很多的后辈,需要经常提醒敲打。 “杜叔。请放心。皇上都没有发话,我不会赶着去凑这个热闹。再怎么样。也等傅通从西疆来了再说。”沈度一本正经地回道,让杜预放心。 “方集馨为何会突然说这样的话呢?他和傅家没有任何仇怨,怎么会置傅家于死地呢?”杜预颇为不解地问道。方集馨出手,真真是在他意料之外。傅家倒了,对方集馨有什么好处? “怎么会没有好处呢?方集馨的小主子,不是早就想得到西疆通道了吗?”沈度回道,语气有些讽刺。 事情发展到现在,就连方集馨都卷了进来,这同样超出沈度的预料。傅铭遇刺,私兵出现,朝臣弹劾,这一步接着一步,网越张越大,还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说得也对,但方集馨一贯谨慎,如此插一手太明显了,他就不怕会为三皇子招致祸害?我看此事甚不简单。”杜预皱着眉头说道。 不等沈度回答,他又揉了揉眉头,自顾自下了结论:“且看看再说吧。” 沈度点点头表示赞同,两人又讨论了一些中书省的事宜,直到知制诰何缜有事来禀,沈度才告辞离开。 酉暮时分,宣平大街的顾家,顾霑和顾重安也在说着傅家的事情,父子两个人的脸色都颇为忧虑。 顾重安已经在云山书院讲学了,一旬里有五六日是带着顾道征宿在书院里。但傅铭遇刺后,他就向孟圭堂告了假,以安抚傅氏及处理后续。 顾重安知道妻子对傅家的感情极为深厚,傅铭醒来后,他才将将松了一口气;后来皇上给傅家下了赏赐的圣旨,他还是为傅家高兴的,只是这高兴早了点,听到父亲顾霑说的廷争,他就高兴不起来了。 他好歹也做了那么多年官,就算再政事上再不敏锐,也知道尚书令方集馨都出言了,事情肯定会很严峻。现在问题是,顾家能为傅家做些什么? “我已经让家中下人去传言了,希望大家都知道傅家蓄私兵只是谣言,但料想收效甚微。任迟和方集馨已经在皇上心里插了一根刺了,这根刺很难拔起,关键还是在于皇上的态度。”顾霑为顾重安解释道。 他真是为傅家的是操碎了心,先不说傅家的功勋,就只说傅家和顾家的这么近的姻亲关系,若是傅家出事,顾家必定要受大影响。但他能做的,杯水车薪。 倏地,顾重安眼神一亮,他想到了一个办法,急急出言道: “父亲,儒林的影响非同一般。云山书院中善写文章的人也有,还有不少重臣子弟,再艰难点,还可以去请国子祭酒叶端出面。想来读书人明辨是非,他们也不会让忠义傅家蒙污。不若……” “不可,傅家是军中之事,若儒林都出面为傅家维护,岂非说明了傅家连儒林都能影响?这样就雪上加霜!不可,万万不可。”顾霑厉声打断了顾重安的话语。 朝官没有多少个蠢人,若是士林出声维护傅家,说不定在有心人的引导下,傅家会多一个“煽动人心”的罪名,处境就更加危险了。 听了顾霑这么一说,顾重安便知自己思虑不周。这个办法不可行,还能为傅家做些什么呢? 天色越来越暗了,下人都已经进来剪了几次灯芯,顾霑和顾重安父子相对而坐,直到烛油成堆,都没想出什么办法来。最后,唯有低低叹息两声。 与前院的晦暗风雨相比,顾家后院的氛围就好得多。叠章院中的傅氏不知道潜在的种种危险,只知道傅铭已经醒过来了,而且父亲又即将来京兆,心中轻松不少。 “阿璧,你明日陪我出门一趟吧。现在铭儿在京畿卫养伤,傅家还是有不少仆从在京兆的,我要去看看他们。”傅氏对顾琰说道。 她早前已经吩咐宝绮等大丫鬟准备药材和滋补品,准备出门一趟,去慰问傅家的仆人。 顾琰听了傅氏的话语,却踌躇地说道:“娘亲,现在有不少人盯着顾家,这样带着药材去慰问,会让陈通记暴露的……” 她没有想到,傅氏竟会想去陈通记,带着药材和滋补品去慰问。这关切之心,是好的,但现在不是去陈通记的时候。顾家主母、傅家女儿去陈通记,这不是明着告诉大家陈通记是傅家的据点吗? 虽然现在陈通记遭受重创,暗卫都凋得七七八八了,但顾琰还想保着这个据点,她是怎么都不会让傅氏去陈通记的。 “会暴露……阿璧说得也是,娘亲只顾着担忧了,倒没有想到这一层,是不应该去的。”傅氏沉吟片刻,然后说道。 她不是蠢人,这么多年来她不关注陈通记,就是知道自己没什么本事,不想为陈通记惹来麻烦。若不是傅铭出事,她又听说傅家死了很多人,也不起了去慰问的心思。 真是无用,就算是想对傅家表示关心,似乎都做得不对。一时间,傅氏的心情有些抑郁。 看着傅氏明显失落的表情,顾琰想了想了,劝慰道:“娘亲,不若阿璧替你去看看吧,阿璧乔装打扮一下,应该不会有什么人发现的。” 顾琰自己也想去陈通记,去看看陈三娘他们怎么样了,还想知道京畿卫的最新消息,正好趁着这机会去看看。 对顾琰的提议,傅氏很快就答应了,了两名武功高强的护院跟着,切切嘱咐她一切小心,才让她出门去。 陈通记仍开门营业,除了伙计明显少了,还有他们明显没什么精神外,和以往并没什么两样,当然顾客也是偶尔才来一个。毕竟,做跌打生意的不会宾客盈门。 一见到顾琰,陈三娘的眼睛就红了,声音哽咽着唤道:“姑娘……” 巨大的打击,让这位硬朗的娘子脆弱了几分。现如今陈通记暂由她主事,陈四的尸体已经安葬了,但在西山牺牲的那些侍卫,他们的尸身仍在京畿卫,待朝廷彻底查清了刺杀事宜,才能裸图安葬。 “三娘,莫哭。外祖父很快就来京兆了,那些兄弟们定会落土安葬的,陈通记的人绝对不会枉死!”顾琰冷着眉眼,向陈三娘保证道。 私兵么?就算他们藏进了地洞里面,她都要将他们挖出来!且等着便是! 与此同时,一封加急密报,以千里急骑的速度,递到了崇德帝的御案之上。 (章外:二更送上,希望大家会喜欢。哈,有表扬吗?)L ☆、第207章 大祸 这封密报,来自陇西卫,与西疆卫相邻的陇西卫,发信之人,正是西疆卫大将军庞贽。 这封密报的内容很简单,道西疆卫士兵近日发生暴动,要向朝廷讨个说法,所为的就是傅铭遇刺一事;现在,西疆卫的暴动被傅家压着,不知最后会不会传出来。 因此,庞贽特地发了加急密报,目的就是为了让皇上知道西疆军情,若是西疆卫士兵有哗变,朝廷亦可早作准备。 这密报寥寥数语,一字一句都像芒刺一样,不断刺痛着崇德帝的心,最后让他震怒得双手发抖,差点摔破了珍贵的白玉九龙纸镇。 暴动,讨说法,可能哗变,被傅家压着……这样简单的字眼,却说明了一个严峻的事实,一个崇德帝绝对无法接受的事实,那就是这一卫隐约脱离了朝廷的控制! 西疆卫地处特殊,士兵人数比别的卫都多,共有十五万人。如今,这十五万人之中,竟然起了暴动,就是为了一个傅铭! 一卫为了一人暴动,还想向朝廷讨说法,讨说法,讨什么说法?!西疆卫归属朝廷,岂能讨说法?在西疆卫眼中,朝廷算什么?自己这个帝王,又算什么? 更可怕的是,傅家能将西疆卫的暴动压下来,若不是庞贽急信,朝廷一点风声都收不到!这说明傅家在西疆卫可翻手云覆手雨,想暴动就暴动,想压下去就压下去,这种非一般的控制能力,才是崇德帝最惧怕的。 不受朝廷、不受皇权控制的西疆卫,此刻在崇德帝看来。无异于叛变!西疆卫这十五人,还守着大定和大盛之间的边境,若是他们叛变,绝对能让大定剧烈晃动! 西疆卫,傅通,傅怀德!好,真是好…… 如此种种想法啊。在崇德帝心头回荡。令得他双眼通红,他这副呲牙裂目的模样,让随侍的常康忍不住打了几个冷颤。 常康跟在崇德帝身边好些年。见过无数次崇德帝震怒的模样,却没有一次让他如此心惊胆战。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封密信上说的是什么? 常康躬着腰瑟缩着,当此际,到底不敢问崇德帝这是为何。他觉得。自己只是个奴才而已。所幸很快,他就听到了崇德帝的指令。 “令薛守藩、霍韬速进宫!”崇德帝的声音。似带了九天寒雪,森冷之气扑面而来。 “奴才领命!”常康立刻应道,朝崇德帝行了礼,就急急退出紫宸殿。吩咐小内侍传令去了。 听到急召薛守藩和霍韬,常康就知道这密报说的必定是军中大事。究竟军中出了什么事呢?他一时半会也不知道,但他是内侍首领。终归会知道的,也不急。 薛守藩和霍韬接到传令的时候。已经是戌时了。这样的时辰,皇上还有急召,必定是出了什么大事。意识到这一点,两个人都不敢怠慢,飞快地将官服穿戴整齐,一刻不停地往宫中赶,心跳比平时快得过。 宫门局的守卫早就接到了消息,在他们出示符牌的时候就立刻放行了,都没有怎么检验。这副疏松的态度,更表明了紫宸殿的着急,让薛守藩和霍韬两人心里更加紧张。 “薛大人,皇上急召所为何事?你可听到什么风声?”霍韬压低了声音,谨慎地问着薛守藩。 “下官不曾听到什么风声。这么说,大人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薛守藩摇了摇头,神情异常严肃。 这两个武将对视了一眼,俱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风雨欲来的意思。也无须再猜测,紫宸殿大门已经近在眼前了。当他们知道发生什么事情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西疆卫暴动?这怎么可能……”霍韬见了密信,忍不住出声喊道,若不是薛守藩偷偷扯了他袖子,他会更失态。现在可是在御前,御前! 兵部尚书职掌兵马军官军令,连他这个兵部尚书都没有接到急报,西疆卫暴动消息的确切性,霍韬觉得还是要考究的。 况且,十六卫的密报应先传至兵部府衙,庞贽竟越过了兵部直接将密报送至御前,这让霍韬有丝恼意,却不便发作。 庞贽所领的陇西卫和西疆卫相邻,两卫之间多有斥候相互渗透,这也是大定军中不成为的规矩。对此,朝廷是采取默认的态度,甚至鼓励相邻之卫相互牵制,以确保军中消息的透明和准确。 毕竟,有了牵制,就少了隐匿,这是帝王御下之道,用于军中同样如此。 陇西卫能得到西疆卫最准确最快速的消息,这很有可能。但是,傅家治军严明是出名的,傅通又素有“军中老狐”之称,此等灭自身的举动,傅家所掌的西疆卫会做?傅家又不是傻的! 西疆卫暴动的消息,真的准确吗?霍韬对此表示怀疑。 薛守藩也在一旁表达了他的疑惑。他们不是不相信庞贽的密报,只是下意识希望这密报不是真的,十五万士兵,若是暴动,或者叛变,这又是令百姓流血伤骨之祸,山河承平来之不易,他们真的不想看到这样的场面。 “霍韬,朕要换西疆卫大将军,关于接任的人选,你上呈一份名单与朕;薛守藩,朕令你立刻动身去西疆卫,朕要知道西疆卫所有动态!”崇德帝半眯着眼,平静地下令了,刚才的震怒已不复见。压住 在等待霍韬和薛守藩期间,崇德帝已经渐渐冷静下来。他相信,庞贽这封密信所说的内容必定是真的,这么重大的军情,胆小怕事的庞贽必不敢虚报,这必定是真的! 无论如何,西疆卫大将军这个位置,一定要换人!傅家……在西疆卫这个位置上太久了。这个暴动的密报,直接点燃了崇德帝心头的嫉恨之火,他绝不能忍受傅家在西疆只手遮天! 换……将?霍韬和薛守藩一下子愣住了,以致一下子没有什么反应。他们还以为皇上会与他们相商密报,不料皇上直接下令,让他们去做换将的准备。 这么说,西疆卫暴动是确凿了?皇上铁心要办了傅家?这……这 “皇上……换将干系重大,臣以为不宜仓促,此事……”霍韬站了起来,跪在崇德帝面前恳言道,薛守藩当然也随之下跪。 可是,霍韬的话都没说完,崇德帝就轻轻敲了敲白玉纸镇,语调森然地说道:“两位爱卿,朕意已决,不用多说!” 崇德帝的目光,最终落到了薛守藩身上。而薛守藩似是想到了什么,神色顿时变得惨白,连抬头看崇德帝的勇气都没有。 ☆、第208章 试探 龙涎香在袅袅吐着,这种珍贵无比的香气窜进薛守藩鼻端之时,却令他浑身颤抖,像吸入的是致命的毒气。 霍韬已经离开了,去思量接替西疆卫大将军的人选,但是薛守藩,却被留了下来。刚才崇德帝给薛守藩下的指令,是让他立刻动身去西疆卫,想当然的,这一对君臣说的必是西疆之事。 但此刻,殿中这两人异常沉默。崇德帝没有下什么指令,薛守藩也没有什么请示,殿中气氛不免有些沉凝。 片刻后,还是崇德帝先开口,问的却是和西疆卫完全无关的事:“朕记得,薛副将入虎贲军已经七年了吧?初入虎贲时,是什么官职?” 薛守藩心中一凛,掌心不觉起了汗水,他恭恭敬敬地答道:“回皇上,臣是崇德三年入选虎贲军,现在已经七年了。臣初入虎贲,乃虎贲都尉一职。” 崇德帝点了点头,微微笑道:“虎贲军中人才济济,七年时间就从都尉升到副将军,官职仅在魏柏年之下。可见薛副将能力非凡,国有此栋材,朕心甚悦。” 他目露赞赏地看着薛守藩,看起来的确对其十分满意。 得当朝天子赞一句“能力非凡”,又赞一句“国之栋材”,这么高的评价,恐怕此刻心里乐开了花,若是以往听到这评价,薛守藩也会感激涕零,深感无以报帝王的知遇之恩。 但此刻,他却如坠冰雪地,不觉得有丝毫欣喜,只有满心的苦涩。他知道,皇上为什么会突然说这些话。 但他只能当不知道。是以强作镇定,除了脸色有些白,倒没有什么异样。 见到他这个不惊的样子,崇德帝更满意了,将心中的话语说了出来:“魏柏年已经老了,虎贲军需要的,是薛副将这样年轻能干之人。虎贲将军之位。薛副将可有意?” 薛守藩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响。头脑都有些混沌。不过,却不是被这天大的馅饼砸的,而是被吓的!惊吓之中。还有深深的恐惧和悲意。 一国之君,以将军之位引诱,是为了什么?尤其是,自己即将动身去西疆卫的情况下? 薛守藩不敢深想下去。他瑟缩了一下,然后低声回道:“将军之位。自当有能者居之,臣不敢肖想。” 听了这个回答,崇德帝的眸子暗了暗,继续笑着说道:“薛副将说得没错。有能者居之。这话不错。朕听说薛将军对史书多有涉猎,不若对朕说说,主弱臣强。国君该当如何吧。” 崇德帝这些话说得十分温和,可是当中夹杂的风霜刀剑。让薛守藩难以招架。他的头又往下低了几分,才懦懦地说道:“主弱臣强,自当辅主削臣……但臣纵观史书,主弱多是无道之时。呃……如今大定升平,皇上乃不世明君,四海之臣必定进行辅助皇上,无有主弱臣强一说……” 他说得结结巴巴,语意却又异常坚定,时而畏缩时而逢迎,将心中的坚持说得清清楚楚。 就是因为他说得太清楚了,才令崇德帝心中一窒。崇德帝慢慢敛了笑容,双眼如刀锋一样落在薛守藩身上,试图从这个不断瑟缩的身形中,看出满意的东西来。 可是,他失望了。因为下一刻,薛守藩竟跪在地上,不断叩头道:“臣愿为大定肝脑涂地,臣愿能为皇上的太平盛世,死而后已!” 薛守藩一下一下地用力叩头,不一会,他额头上便血肉模糊,动作却没有稍顿,每一个叩头都在昭示着他的决心。不知不觉间,他的眼中竟有了涩意。 肝脑涂地、死而后已,这是他身为武将的责任,无可推搪。但是,这个责任是建立在为大定、为太平的基础上,而不是为了别的,比如构陷之事…… 崇德帝紧紧盯着薛守藩,没有说话。不知道怎么的,薛守藩跪着的瑟缩身形,竟让他想到了沈肃。恍惚记得,沈肃也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但那时,他还是大定的皇子,而不是大定的帝王。 良久,久到薛守藩心中的惴惴快到达顶点时,崇德帝说话了。他“哈哈”大笑出声,竟走到薛守藩身边,亲手扶起了他,边说道:“爱卿快请起,朕有爱卿这样的人才,是朕之福,哈哈!” 薛守藩微微瞪大了眼,一时不明白崇德帝的意思,只得诚惶诚恐地说道:“臣多谢皇上隆恩……” “不诱于利,朕果然没有看错人!这一番试探,果然没有让朕失望!朕让你去西疆卫,所得的肯定是最真实的情况。如此,朕就放心了!”崇德帝仍“哈哈”大笑道,嘱咐薛守藩如实记录西疆卫的情况,不得隐恶和夸美,惟求实事耳。 薛守藩被崇德帝的举动弄糊涂了,待听明白这些话的意思时,他双眼迸发出亮光,忍不住抬头看着崇德帝,惊喜地说道:“臣遵旨,臣一定会将西疆卫的真实情况汇报,绝对不会让皇上失望!” 他觉得心中的巨石骤然落地,顿时悲喜交加,差点御前失仪。原来皇上将他留下,是为了试探,为了试探他的操行,只是试探而已,不是他心中所想的那样。 太好了,太好了!皇上是明君,胸怀包囊四宇,御下光明磊落,怎么会构陷傅家呢?他果真是想太多了! “傅家的情况,定要如实。若是西疆卫没有暴动最好,若是有暴动,朕也只得忍痛,让傅怀德卸下大将军之职了。薛副将责任重大,朕等着真实的汇报。”最后,崇德帝这样说道,再给了薛守藩一个定心丸。 薛守藩自是保证道臣一定不辱使命云云。他离开紫宸殿的时候,脚步异常轻松,虽然背后出了一身冷汗,但他都不觉得是一回事了。 崇德帝欣慰地看着薛守藩离开,直到看不见薛守藩的身影,他的双眼才爬满阴霾,周身的气息也阴冷无比。 崇德帝身在皇位,深谙御下之道。谄媚者以利隐之,趋势者以权惑之,好色者以美诱之,凡此种种,无往而不利。 但他也知道,有些官员身上有硬骨头,是不能威逼利诱的,只有摆出为国为民的姿态,才能让他们心服得用。对待薛守藩,他用的是最后一种。 刚才殿中的一切,真的只是试探吗? 崇德帝垂下眼睑,朝候在殿门外的常康招了招手,吩咐道:“唤魏柏年进宫!” (章外:努力更新!有赏吗?嘻嘻。)L ☆、第209章 蛛丝 崇德帝连夜急召霍韬和薛守藩进宫,这事没多少人知道,却没能遮过有心人的眼睛。 这有心人,若要论第一,当然是安国公府的长隐公子。此刻,长隐公子和往常一样,闲倚着水榭栏杆,半寐半醒的样子。唯一不同的是,他今日披了件绛色的纱袍,衬得乌发雪肤越加明显,让人惊心动魄。 栏杆之侧,站着一名黑衣人,正在禀告着:“公子,紫宸殿接到密报,皇上连夜急召霍韬和薛守藩进宫,密报的内容不清,但薛守藩已经秘密离开京兆,去向不明。” 黑衣人的嗓音听起来有些尖细,所说的内容甚是简洁。细究起来,这汇报也没什么实质内容,但长隐公子听了之后,便睁开了眼,然后直起了身子。——这表示,他十分在意这个密报。 “全力查。查霍韬在做什么,至于薛守藩的去向……往西疆方向的驿站查,再报与我知。”长隐公子这样下令道。 “属下领命!”黑衣人应声道,随即像烟鹤一样隐匿而去。 黑衣人离开后,长隐公子仍维持着同样的姿势,只是眉头渐渐蹙起来,脸色越见苍白。 在水榭内烹茶的齐书见到长隐公子这副样子,忍不住担忧地说道:“公子,大夫嘱咐您要少思寡虑……” 公子虽然不出仕,但是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了,府中的、皇上那里的、还有更多旁杂的事,怎么能少思寡虑呢? “无妨。”长隐公子淡淡地说道,没有理会齐书的提醒,仍在想着属下的汇报。 皇上连夜急召霍韬和薛守藩,这密报必定来自军中。到底是怎样的密报呢?最近朝廷的军中大事,就是与傅家有关的事情了,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才会让属下顺着西疆卫的方向追查。 因傅铭之故,他对傅家之事极为重视。想到仍躺在京畿卫营帐的傅铭,长隐公子的眉头更紧蹙了几分。 他相信,傅铭所谋的也是这样的事。但当中肯定出现了什么大变故。不然他不会伤得这么重,不然朝官也不会弹劾傅家蓄私兵,现如今京兆的风向对傅家不甚有利。 傅家怀璧其罪。所受的攻讦绝对不会少,只是风浪一波比一波严重,尤其是有这诡异的密报出现,长隐公子也猜不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现在。唯有等宫中查清楚那封密报的内容,才能计议了。 薛守藩离开京兆的事情。沈度也知道,是虎贲典军陈维来报的。陈维已经养好伤重返虎贲军了,很快就觉得虎贲军中有些异样,便来向沈度汇报。 “主将已经久不出现了。就连薛副将也不见了,属下觉此甚是可疑。主子,薛副将原先是查私兵一事的。这会不会与傅家有关?”陈维这样说道。 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哪根筋大错了,会由薛守藩不见想到傅家那里去。这只能是一种直觉,归功于暗卫训练的直觉。 “西山那些黑衣人,应该还在京兆,薛守藩离开京兆为何?这的确不同寻常。你去探探他去了哪里。”沈度相信陈维这种直觉,便下了这样的指令。 因为不确切薛守藩离开京兆的原因,沈度此时并不知道这事的严重性,并无大担忧。直到织染坊的池青来说了一件事,才引起他足够警觉。 池青说的事情,和少府监有关,更详细地说,是和少府监准备发往傅家赏赐物品有关。 池青和少府监官员的关系一向很好,少府监的各种小道消息他也知道得很多。他得知,宫中给少府监发了话,不用再准备傅家的赏赐物品,少府监该忙什么忙什么去,这令少府监的官员颇有微词。 先前,皇上下了旨意,恩准傅通来京兆,为表彰傅家功勋,还下令给傅家赏赐。这些赏赐物品多为金银宝器,都由少府监出。少府监的官员思来度去忙不不停,好不容易才差不多准备妥当,宫中一句说不用就不用了。 这不是白耗时间和经历吗?少府监官员心中多少有些不舒服,几杯黄汤下肚,就和池青发了几句牢骚。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池青早就接令关注与傅家有关的消息,便将此事告诉了沈度。 原本给傅家的赏赐,突然不需要了,肯定是皇上对傅家的态度发生了变化。见微知著,这个小事情所折射出来,才是大事情。 沈度将此事和薛守藩离京事一合计,就知道事情大了去,这明显是皇上打算对傅家动手的节奏啊!只是,原因是什么呢?皇上为何突然要对傅家出手? 多番打探之下,沈度才知道皇上收过一封密报,这封密报是来自陇西卫的;皇上收到密报之后,连夜急召霍韬和薛守藩进宫,只是这封密信的具体内容,沈度无论如何都查不出。 “主子,薛副将往西而去,属下推测目的地应该是西疆,属下正在全力查探那边的驿站。”陈维说道,种种线索显示,薛守藩去的是新疆无疑。 “至于霍大人,最近都在休沐,但属下听说他之前翻看了十六卫主将的军功账册。”陈维继续说道,将所知的事情一一道来。 朝廷百官的行事,并不是事事都能查探出来的,能查到这么多信息,差不多是陈维的极限了,而这当中非他一人之功,还多得虎贲暗卫的帮忙,现在就希望这些消息对主子有用了。 沈度的神色几番变换,最终才艰涩吐出一句:“西疆卫大将军要换人了……” 傅家必不能报西疆卫大将军之位,皇上铁了心要换将,这……是摆在沈度眼前无比清楚的事实。在他查探清楚之前,换将的准备早已经开始了! 现在,傅铭身受重伤还躺在西疆卫,傅家或许还在西疆肃边,可是,皇上要换将了!是因为私兵吗?是因为方集馨的弹劾吗?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皇上…… 沈度沉默了,一时间竟想不出有什么指令可下,是要阻止的吧?怎么阻止呢? 这时,如年巧敲门进来禀道:“主子,长隐公子在门外,道有事和主子相商。” 长隐公子,他来沈家做什么? ☆、第210章 制掣 长隐公子来访,令沈度颇为意外,但立刻让如年将其迎进来。以长隐公子这样的性子,他所来必有要事。 甫见到长隐公子,沈度就不禁脱口问道:“你的病……又加重了?” 他上一次见到长隐公子,还是刚从润州回来的时候,距离现在有好一段时间了。虽则长隐公子仍是那副谪仙模样,但身形明显瘦削了,脸色也比上一次苍白,看着真的如仙要随风飘去一样,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听出沈度语气中的一抹关意,长隐公子微微一笑,双眸似带着璀璨星河,晶亮得几要灼人。 “吾尚可。计之有心了。”长隐公子答道,在如年的引导下,坐到了沈度对面,他嘴角一直扬着,显然心情不错。 陈维已经避开了,沈度的思绪仍萦在傅家之上,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和长隐公子寒暄,略略过了几句话,他便直接问道:“不知长隐来找我,是为了何事?” “是为了傅家的事情。我得到一份密报,是与傅家有关的,想着应该让你知道。”长隐公子就连说着这么重大的消息,声音都是温和平静的。 傅家的事情,按理是和沈度没关联的,但他知道沈度和顾琰关系匪浅,顾家和傅家是什么关系就不用说了,加之沈度一直处理着傅铭受伤的事情,甚至,以沈度和帝师的为人,私兵一事他们不可能没有立场,不管怎么想,长隐公子都觉得将密报内容告诉沈度,更为妥当。 于是,长隐公子便有了这一次来访。 沈度听了长隐公子的话。不由得一愣。密报,莫不是他所想的那封密报?若真是这样,长隐公子的到来可真是及时雨了。不想,这个谪仙对友情竟然如此看重。 没错,沈度知道长隐公子和傅铭的交情甚深。傅铭出事后,长隐公子第一时间进了宫,随后皇上就下旨召傅通进京。并且给傅家下了赏赐。这当中必有长隐公子的功劳。 现在长隐公子所说的密信事,也是为了傅家。沈家用了极大的心力,都无法探知密报的内容。但长隐公子知道了。为了这密报内容,长隐公子肯定花了很多心力,能为朋友做到这份上,太难得了! “皇上早日收到了一封密报。是从陇西卫来的,密报说西疆卫因傅铭受伤起了暴动。却被傅家压了下去,不知后续如何。”长隐公子说道,随即就见到沈度脸色一变,现出明显的震惊。 的确。这太让人震惊了。长隐公子刚得知密报内容的时候,同样大吃一惊。傅家掌治下的西疆卫发生暴动,还为了这么可笑的理由。这简直不可思议。 曾有一度,长隐公子以为这是一封虚假的密报。但他很快就领悟到这是真的,这么重大的军情,庞贽不敢虚报。只是不知道,西疆卫的暴动实情究竟如何,怎么会有暴动一事? 震惊过后,沈度的脸色就有些阴沉。现在他便了悟了,为何皇上会铁心换将,西疆卫为了傅铭起了暴动,这是西疆卫在挑战皇权之威,这是一个帝王无论如何都不能忍的。 “西疆卫暴动,必定是真的,这个大祸,傅家避无可避,难怪皇上要换将……”沈度叹息一声,对着长隐公子露出了一个苦笑。 此时此刻,他心中的真正想法、以及对崇德帝做法的猜测,并没有瞒着长隐公子。长隐公子连密报都告诉了他,那么在傅家这事上,两个人的观感必定是一致的。 长隐公子眯了眯眼,他本想将霍韬和薛守藩的事情说出来,看样子是不必了,个中的情况,想必沈度已经很清楚了。 没错,他想的和沈度所想一样,认为皇上换将势在必行。现在,他担心的就是换将一事会不会起腥风血雨,西疆……能不能继续保持平和? “无论如何,西疆不能乱!西疆百姓不能流血!”沈度沉声说道,垂在身侧的双手握成了拳头。他一定要想办法阻止皇上换将,就算不能阻止,也要作好万全准备。 长隐公子深深看了沈度一眼,似乎不管任何时候,计之身上总有凛凛正气,莫不是……这是家族渊源? 他笑了笑:“计之若需要帮忙,尽管开口,我必全力以赴。” 沈度“哈哈”一笑,不觉心中的阴霾驱散了几分,开口道:“此乃当然!待傅副将好了之后,定要他请我们好好喝一杯!不管怎么说,多谢长隐告知密报的内容。” 长隐公子仍是那样微微笑,对这谢意不解不拒。说起来,他还要多谢计之才是,若不是他提醒了江南库的事情,想必安国公府中很多事,他还被蒙在鼓里。 江南库,这事真是棘手……如此想着,长隐公子眉梢便冷了下来。 ~~~~~~~~~~~~~~~~~~~~~~~~~~~~ 已是戌时了,尺璧院西北角的桐荫轩内,还燃着烛火,除了比较清晰的“吱吱”叫声,间或还有低低的说话声。 守在轩外的水绿一点都不紧张,有风嬷嬷在,四周有什么风吹草动都知道的,况且这个时候了,尺璧院除了那位沈少爷,再不会有旁人到来。 此刻在桐荫轩内,自然是顾琰和沈度,哦,还有一个金环鼠小圈。 沈度来了桐荫轩后,也不怎么说话,只是饶有兴致地为小圈剥香榧,小圈大爷则睁着黑豆眼,一口一口地接着沈度抛过去的香榧,一人一鼠玩得不亦乐乎。 终于,沈度停下了剥香榧的动作,随即摸了摸小圈头,笑着说道:“去轩外玩吧。” 小圈露出了标志性的谄媚笑容,“吱吱”地叫了几声,乖巧地跃了出来,留下这两个人在轩内。 “计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现在可以说了吗?”顾琰为沈度斟了一杯清淡的梅子酒,然后问道。 她一见到沈度,就觉得他有些不妥。虽然他很开心地和小圈玩闹,但身上的沉郁之气怎么都藏不住。既然他不说,顾琰便耐心等待着,等待他的沉郁慢慢消退,才开口问道。 “真是什么都瞒不住阿璧。我是有事想说,是关于傅家的……”沈度抹了一下脸,想着应该怎么述说。 他入夜前来桐荫轩,除了想见顾琰一面外,主要还是想和她说密报的事。陇西卫的密报,京兆没有多少人知道,应该就连傅家的暗卫都不知道,和阿璧说了,起码能给傅家的暗卫一个提醒。 “阿璧应该知道傅家有暗卫吧……陇西卫来了一个密报,说西疆卫暴动……我猜皇上要换将了……”沈度将密报的事情一一道来,包括霍韬和薛守藩的举动,还有崇德帝换将的准备。 顾琰越听,神色越凝重,立刻就将所有的事情联结起来了。表哥遇刺只是个开端,私兵扬出、方集馨弹劾也只是简单环节,真正一击是在这里! 这每一个环节,都在加深皇上的疑心,目的就是为了最后的换将!皇上所听到的,就必定是真的,皇上所以为的,就必定是出现的,计之说得没有错,这一次傅家将有大祸,避无可避! “西疆卫暴动必有内情,或许有人煽动,或许有奸细为之,总之,他们是不可能为了表哥暴动的。”顾琰皱眉说道,指出密信存疑之处。 这一点,沈度也知道,但现在关键不是西疆卫暴动的真相,关键是西疆卫定是发生了暴动,而且把柄已经递到皇上那里,事情就不可轻易解决。 “我想着有什么办法阻止皇上换将之举,说不定要父亲去一趟宫中了。我只是怕西疆会因为换将而起干戈,怕大盛会趁虚而入!”沈度忧虑地说道。 顾琰了然,随即哑口无语。西疆卫大将军之位,其实并不是傅家的计之他们所以如此紧张傅家之事,说到底是为了西疆的安宁,就连顾琰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没了西疆卫大将军的位置,对傅家来说并不是绝对不能承受的损失,绝对不能遭受损失的,是西疆的百姓! “势成骑虎,已经难下了。皇上的心志,就算是沈老都不转。若是沈老进宫,这事就真的没有转圜余地了。这非上策。”顾琰摇了摇头,并不赞同沈度所说。 “那么,顺势而下,为了西疆的安宁和傅家的存活,傅家让出西疆卫大将军的位置?”沈度苦笑一声,心知现在能选择的,就只剩这个了。 匹夫之怒,只能血溅五步,击杀二人,而天子一怒,则是流血漂杵,伏尸千里。皇上这个“铁血帝王”的称号,并不是凭空得来的。若是傅家硬与皇权对上,皇上为了将西疆控制权夺回来,必定会挥军西去,到时候西疆必成人间炼狱。 这个可能的最坏结果,沈度他们根本就不敢去冒险。军权威望,人主之权柄,凡为人臣,又岂能与人主争柄?沈度计算着这种种利害,。才会如此被动,觉处处都被制掣住了。 “呵,计之,当此际,我倒是深深明白了前朝吴王之举了……非为一人之荣辱,但为一地百姓耳!”顾琰眼中含了泪,忍不住沈度面前痛哭失声。 究竟,在遥远的西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西疆卫的士兵,怎么会暴动呢? (章外:继续三千章,大家觉得,还是虐傅家和顾琰为好吗?哈哈~写书不易,恳请大家正版订阅,盗版书友太多了,真的是很难过~)L ☆、第211章 暴动真相 (4000大章,祝大家周末快乐,极需大家的支持!) 西疆,是大定西北边陲的统称,因此,这里的府衙就名之为西疆府,驻守在这里的军营则名之为西疆卫。 西疆府地广人茂,再往西北则是大定的邻国大盛,它是大定和大盛接壤之处,因此西疆府的地位异常特殊,相应的,西疆卫的作用也异常重要。 西疆的府衙和将府都设在腹地西州,西疆虽然苦寒,但西州是西疆最繁华的地方。但凡到过这里的人,大都会有一番感叹:西州虽然比不上国都京兆,但比起富庶的江南,也不会逊色多少。 此刻,薛守藩就站在西州土地上,观察着这里的风物百姓,真切感受这里的繁华,发出类似的感叹,心情异常复杂。 他四十多岁了,一生未曾踏足过西疆,一直以为这里是苦寒之地,也以为所见多是民生困苦瑟缩。不想一路所见的,和他所以为的完全不同。风物无太多可说的,最为足道的是这里的百姓。 这里的百姓异常彪悍,似乎家家户户青壮都会一两招武艺,然并不恃强欺凌,而是有一种克制的温和。看得出,这是由安稳的生活滋养出来的温和。这极强的对比冲击着他的内心,令他不知该怎么做才好。 傅家治下的西疆,的确地方升平民生安定,这是薛守藩心中涌现的最大念头。——是了,令西疆平治的不是西疆府尹,而是西疆卫及傅家。 西疆府现任府尹是郑伯安,他是出宫荣养的郑太后的嫡亲侄儿。大定上层的官员都知道,郑伯安为官从政的才能平平。这个西疆府尹纯粹就是皇上对郑家的施恩。 而郑伯安本人也以平庸为乐,酒色财气无一不耽,在政事上则没花多少精力,每每考课都是郑太后护航才能堪堪通过,此府尹职对西疆的影响实在有限。 这种种意思几乎可以直接替换成:没有西疆傅家,就没有西疆现在的安宁! 而这句话,是薛守藩最不愿面对的。因他知道皇上最不想听到的。就是类似的话语。皇上让他来西疆,除了调查西疆卫是否暴动外,更主要的是想知道西疆卫真实的常态。 他在想。关于西疆的一切,应该如何上报朝廷呢? “将军,现如今我们是不是应该去西疆卫将军府了?”在薛守藩怔愣时,随同的都尉李临请示道。 他们一路急骑来西疆。所连陇西卫都没有停留,就是为了不惊人耳目。以防傅家有所准备。现在他们已在西州暗访数日了,外围所能查探的消息,都知道了,是时候去拜访将军府了。不然他们根本无法接触西疆卫。 “是时候了,去准备吧,本将登门拜访傅家。”薛守藩点点头。准许李临所请。 薛守藩想过去拜访府尹郑伯安,但不知郑伯安和傅家的交情。当中是否会有隐匿之言,便干脆想着自己查,会更加准确。他奉王令而来,想要查探些什么,虽然艰难,却不是一无所获。 他带来西疆的兵士很少,但个个都是虎贲暗部的精英,短短数日,已经探出不少消息了。 他确认了士兵暴动一事真的发生了,有军眷失去了亲人,也有走卒亲眼见到士兵的骚乱,更有消息灵通的大商人知道来龙去脉。这些消息,薛守藩都收入囊中。 他准备去拜访傅家,当然不是去查探或责难的,而是……而是什么呢?薛守藩自己也不太清楚了,终归,还是要问一问暴动之事吧。 傅家,到底会有怎样的说辞呢? 此刻在西疆卫将军府,老将军傅通召集了兄弟、儿子和孙儿,正在议事堂相商事宜。平素坐满西疆卫将领的议事堂,此刻坐着傅家子弟也不显得太空旷——毕竟,傅家子弟人数也不少。 傅家是西疆的大族,所谓大族者,时久而人多也。傅家是典型的靠人丁繁茂而崛起的家族,数代繁衍下来,父及子子及孙,不止不息,现在傅家最不缺的就是人了。 是以三年前,崇德帝令傅铭上京任职以制掣傅家时,就有傅家子弟忍不住嗤笑出声:若是傅家系于一人,那么早就没有现在的西疆傅家了。 傅通共有兄弟六人,除了盛年战死的二弟傅选外,尚有四个弟弟,弟弟们又各生有嫡子庶子多人;加之傅通自己的五个儿子,除了在京兆的嫡长孙傅铭外,已经陆续有孙子、侄孙成长,能出现在议事堂这里的,都是傅家的佼佼者。 傅通坐在议事堂上首,环视众人后,笑吟吟地说道:“京兆的事情,想必大家都知道了。铭儿受了重伤,皇上召我进京,西疆这里就交给大家了。” 他的话一落,议事堂就好像被瞬间注入了活力,话语声开始有了,众人脸上的表情也开始精彩,有不忿,有了然,还有那么一丝丝揶揄的味道。 傅怀德坐在傅通的左下首,习惯性地抚了抚美髯,然后说道:“父亲请放心,军中的事情我会处理的,父亲且顾着京兆便是。” 傅怀德长相和傅通十分相似,都极儒雅俊美,一点都不像军中武将——当然,西疆士兵和大盛士兵绝对不会这样认为。事实上,大盛的士兵闻傅通之名而色变,对傅怀德这个名字也心生畏惧。 这一对父子,真是大盛士兵的噩梦,就连承平时期的例行肃边,都能让大盛士兵脱层皮肉,他们怎么能不怕? “皇上的旨意,倒是很有好处的。起码兵部赏赐的军需有不少……”一道懒洋洋的声音说道,着眼于所能得到的好处。 这说话的人是傅怀律,嗤笑崇德帝御将做法的人就是他,他是傅通的侄儿,同在西疆卫中任职。目前是从四品下的折冲都尉,傅家仅次傅怀德官职的人。 在傅怀德和傅怀律之后,还有不少年轻子弟出言,所说都是让傅通放心,西疆卫这里有大家同心协力云云。 傅通听着一众子弟的话语,脸上仍笑吟吟的,心中却不怎么乐观。对未知的危险。傅通总有一种精准的直觉。这种直觉以往让他在战场上活下来。他一点都不敢忽视。 这种直觉,从他得知傅铭受伤开始便有了,随后收到皇上的圣旨。就更加明显了。想到早前接到的圣旨,傅通的双眸闪过了一抹精光。 这个圣旨,来得很快,仅比傅家暗卫来迟两天而已。因为前来颁旨的内侍是懂武的,而且走的是军道。不像以前的圣旨到来那样需时大半个月。 这么迅速的圣旨,本身就说明了很多问题。铭儿的伤究竟有多严重?皇上缘何这么急召自己上京?当中有人促了几手?如今京兆局势如何…… 这些,都是傅通存疑的。而京兆傅家暗卫送来的最新消息,是有关私兵一事。先有傅铭遇刺。后有私兵传言,傅通下意识就觉得这私兵传言是冲着傅家来的,他还没将这个忧虑告诉儿子傅怀德。西疆卫就起了暴动。 这一次士兵暴动起得十分突然,傅家子弟及卫中将领竟没人提前知道消息。而蔓延得极其迅速,最后所成的规模也不小,这大大出乎傅通的意料。 这一场士兵暴动爆发的时机十分巧妙,恰好就是一月一度大肃边的日子,傅家的斥候早就查探到,大盛的士兵会在这次肃边中有大动作,因此,傅家大部分子弟都跟着士兵去历练了,暴动就在西州驻扎地发生。 暴动发生后,傅通出自出马,带着傅家剩余子弟和将领,很快就将暴动压下去了,但这一场暴动毕竟是传了出去,还有很多百姓、商人和走贩目睹了叛兵的暴动。 主导这一场暴动的,是西疆卫六营的主将章戳,这是傅家完全没有想到的人。傅铭还在西疆的时候,与章戳的感情甚好,卫中士兵也都清楚这一点,当章戳煽动士兵暴动之时,才会那么顺利! “我们都看错章戳了!这哪里是铭儿交好的朋友,而是欲置傅家与死地的仇人!章戳心太狠了,背后指使的人太毒了!”当时,傅怀律狠狠啐一口唾沫骂道。 暴动被压下后,章戳自杀身亡,临死前痛哭长叹道:“铭少爷,我们不能为您讨回公道了……” 临死,他都扯上傅家垫背,这不是狠是什么?若章戳真的为傅家着想,就绝不会主导这场暴动!以朋友的名义,作出杀戮之事,简直沾污了“交情”这两个字,是以傅家子弟才会对章戳如此怨恨。 事后,傅家查出,章戳的妻儿早就送出西疆,可见早有准备了。不仅如此,傅家还查出,参与暴动的几个将领,背后还有大盛的影子! 这一次暴动,竟还和大盛有关!难怪,先前斥候会收到大盛肃边有关的消息,看样子,这消息就是大盛布置的一个局,目的就是为了吸引傅家子弟,以顺利发动这一次暴乱。 但现在大盛边兵那边毫无动静,好像什么事情都和他们武官,而且章戳已死,那几个将领也同样如此,这场暴动是谁在背后指使,目前傅家还没查到,这让傅家不少子弟心惊。 士兵的暴动并不可怕,真正让傅家色变的,是这一场暴动打着的名号。章戳打着为傅铭讨公道的名义,煽动士兵与朝廷对抗,还被很多人看到了,意味着傅家不能完全压下这场暴动,还会有未知的后续危险!毕竟,只要用脑子想一想,都知道暴动只是开始而已,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 章戳等人引发这一场暴动,目的是为了什么呢?这一点,傅家还没有最终确认。 现在,所能做的,就是在不断挖消息,期望能找到一个突破性的消息,可以找出背后指使的人。 而傅通本人,每日里饶有兴致地和老妻陈氏准备上京事宜,似乎对暴动的后续并不太关心,直到三日后就要出发去京兆了,才召集了族中子弟交代事宜。 于是,傅怀德和傅怀律等人才会出现在议事堂这里,平时这个时候他们应该在军营中,或应该在离将军府不远的傅家祖宅内。 “怀德,军中暴动一事,不用再去查大盛边兵了。安抚好卫中的士兵,令斥候关注其余各卫的消息,我想应该很快就会有新的消息了。”傅通这样说道。 其实,他心中隐隐有一个猜测,这也是他所作的最坏打算,但事情尚未明朗,他亦不想太过让傅家子弟心焦。 “父亲……孩儿知晓!”傅怀德听了这些话,脸色微微一变,但见到众多傅家子弟在此,也明了傅通的心意,便压下了心中想说,只当什么都知道。 傅通点点头,目光掠过了傅怀德,落在了傅怀律身上,交代道:“怀律,我先前交代你西疆广种树木的事,绝不能落下。我从京兆回来,就要看到成绩,知道吗?” 傅怀律略微坐直了身子,声音少有地严肃;:“侄儿都安排好了,西疆府衙对此也很支持,愿转做山林户的百姓也很多,大伯请放心。” 听了傅怀律的话语,有不少傅家子弟都好奇地扬了扬眉:他们还是第一次听山林户这个名称,都不知道这是什么。 可是傅通没有兴致为他们解释,在听到傅怀律话语之后,他又陆续点了几位傅家子弟的名字,分别交代了他们不同的事情,所关都是西疆卫的钱粮大事,这是傅通极为关心的事情。 傅通交代完所有的事情,正想勉励各位子弟一番,不想议事堂的大门被轻轻敲了几下,随即门外有人禀告道:“将军,属下有要事汇报……” 这敲门说话的,是傅怀德的贴身侍卫傅五。傅五是知道议事堂规矩的,没紧急要事的话,这个时候是不会敲门的,究竟是什么事呢? L ☆、第212章 西疆傅 傅五汇报的事情,令傅怀德甚是吃惊。虎贲副将薛守藩正在府门外,还是奉王令而来,这是怎么回事? 由于虎贲军的特殊地位,虎贲军的主、副将在军中的地位也不一般,虎贲军主要是为了保护皇上的,皇上居宫城,他们也不会离开京兆。每次虎贲将领去到各卫,就意味着皇上有旨意下发。 这一次来西疆的,竟然是副将薛守藩,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下意识地,傅怀德想到了西疆卫暴动的事情。薛守藩来西疆,是为了这事吗?当下情况容不得傅怀德多想,他立刻向傅通说了此事,然后准备出门迎接薛守藩,主要以示对王令的尊重。 “将他们带到三松堂,我等会过去。”傅通唤住傅怀德,这样说道。以他的资历和威望,是不必去见薛守藩的,但他想去见一见这位虎贲副将,还想问问京兆的情况。 傅怀德自是领命,出了府门将薛守藩迎三松堂。傅怀德还以为虎贲将领会特别难相处,出乎他意料,这个薛守藩虽然是奉王令而来,言行却没有丝毫倨傲之气,脸上盈着笑容,举止谦逊而恭敬。 恭敬……虽说他的品阶比薛守藩高,但大定论官又不仅仅看品阶,虎贲军在军中地位本就超然的。“恭敬”这个表现,这由虎贲副将做出来,就有些耐人寻味了。如此一来,傅怀德就更谨慎了,他一时看不透薛守藩的来意。 偏偏,薛守藩笑着寒暄。一径表达着对西疆的赞叹,却绝口不提来意,他身边带着的几个士兵,则像河蚌似的紧闭着嘴巴,就连茶水都不喝。 真难为他们了……傅怀德这样想道,还颇有点佩服自己,这样的情况下。都有心情想这种无聊的问题。但是薛守藩不说来意。他也就沉着气,兴致十足地和薛守藩打着话语机锋。 他对面坐着的薛守藩,心绪并不像面上那么平静无波。他看着傅怀德的美髯。心中杂七杂八地想道:传闻傅将军长相俊美,果然名不虚传……傅家会怎么说暴动一事呢……等会再问…… 两个人各有所想,正在天南地北寒暄间,傅通就进来了。一见到傅通。薛守藩就站了起来,弯腰行礼道:“在下见过傅老将军。” 傅通的年纪和军功明摆着。他十分自然地接下了薛守藩的行礼。他知道傅怀德和薛守藩定然寒暄过了,便直接问道:“薛副将奉王令而来,不知皇上的旨意是什么呢?” 傅通既然这样直接问,薛守藩也不好再藏着掖着了。事实上。他迟迟没有说明来意,就是想见一见傅通,听一听这位西疆掌权人的意思。——他特意说出奉王令而来。就知道傅通会出现。 他看着这一对极为相似的父子,缓缓开口道:“在下奉王令而来。是为了调查西疆卫士兵暴动一事。在下已经确有其事。请问傅将军这是怎么回事呢?” 他的目光落在傅怀德身上,现在西疆卫的大将军是傅怀德,他当然询问傅怀德。他敢如此直接询问,其实也是对傅家一种尊重,最起码,他相信傅家不屑隐瞒什么。 傅怀德脸色不变,心里却一紧,在想着应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是以并没有立刻说话。果然,薛守藩突然来西疆,是为了士兵暴动一事! 这事,这么快就传到御前了? 一旁的傅通则是扬起了笑容,开口道:“在傅家回答这个问题之前,傅副将可愿意去看看西疆卫的兵器库?” 听了傅通的话语,薛守藩一头雾水,没想到傅通竟然会转了话题,而且还转得如此理所当然,好像他们在说的事情就是兵器库,太奇怪了。 难道,西疆卫的兵器库,有什么特别之处?这与士兵暴动有什么关系? 薛守藩略想片刻,然后答应道:“既然傅老将军相邀,在下乐意至极。” 西疆卫的兵器库,当然不是设在将军府内,而是在距离将军府有小半个时辰的东南校场之侧。校场是士兵演练比武的地方,大定每一卫都设有校场,虎贲军也有自己的校场,在薛守藩看来,西疆卫的校场除了大些,并没有特别之处。 薛守藩跟在傅通和傅怀德的身后,穿过了传出震天喝声的校场,来到了一片独特的建筑前。这片建筑由许多相同的房子组成,它们并不巍峨,但是占地甚广。 听傅怀德介绍,这里就是西疆卫的兵器库,每一个房子装的都是不同的兵器。——薛守藩曾参观过卫尉寺武库,感觉颇相似。 到了现在,薛守藩都不觉得有何特别之处。直到傅通示意士兵打开这些房门,他见到了里面的东西,才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他顺着这些房子一间间看过去,像魔怔似的,最后才停下来,惊异地看着傅怀德,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这些房间里装的是各式兵器,弓、弩、枪、棍、刀、剑、矛、盾、斧……分门别类被摆着,看得出有人试图将它们摆放得整整齐齐,但是都没有成功,它们还是歪歪斜斜地堆放在一起。 每一个房间,每一样兵器,都是如此! 因为,这些房间的每一件兵器都是破破烂烂的,怎么摆都会摆不正!原来这些,都是已经使用过并且损毁严重的兵器!它们上面,还有很多暗哑的红迹,那是干涸的血迹…… 薛守藩在卫尉寺武库见到过众多兵器,也在虎贲军兵器库看到过各种兵器,但它们都是完好无损,甚至大部分都是簇新的,像这样破破烂烂又数量巨大的,他没有看到过! “这些都是士兵们用过的兵器,有很多都是修补过,直到再也用不过了。才会放在这里。这些,还只是近五年内损毁的兵器……西疆卫士兵虽然不用上番,但每日都有训练,每七日一次肃边,每个月一次大肃边,时常会与大盛边兵有小范围的交战,这些损毁的兵器。就是这么来的……” 一旁的傅怀德这样缓缓开口道。他已经明白了傅通带薛守藩来看兵器库的意思。这些损毁的兵器,就是西疆卫的最好说明,在远离京兆的西疆卫。士兵们没有任何松懈,时刻在为守卫西疆、守卫大永做准备! 只有艰苦的日常训练,数年如一日的训练,才能维持西疆卫士兵的战斗力。就算敌兵入侵,也能保证西疆卫随时能战。站而能胜!——这就是这些损毁兵器的由来。 大定和大盛数年来已经没有过大的战争,但不代表着,西疆卫无事可做,这些损毁的兵器。其实就是西疆卫士兵的最大功绩! 而要做到这些功绩,西疆卫的主事者必须有极其清晰的头脑、极其敏锐的警觉,还要有一颗为百姓、为大定的忠心! 无疑。傅家具备了这种种条件,这样的傅家。傅家主理下的西疆卫,又怎么会出现士兵为了家族子弟暴动一事? 傅通虽然没为暴动作任何解释,但他带薛守藩来看这些兵器,就已经是最好的解释。实物,比任何话语都有说服力,亦更加震撼。 至此,薛守藩已完全明白了傅通的意思,眼前这数量巨大的损毁兵器,刺激着他的内心,令他心里翻江倒海。他不禁想道:若是西疆卫换将,还能有人做得比傅家好吗? 他不知道,此刻他心里乱糟糟的,唯一清晰的,就是眼前这些破烂,还有紫宸殿里的龙涎香,这两者似乎在拉扯着他的内心,他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却没有什么话漏出来。 “士兵暴动确有其事,这也没有好隐瞒的。但我们已经查出大盛边兵也有参与其中,暴动,只是军中奸细煽动而已。目的就是为了什么,想必傅副将清楚。”傅通说道,将暴动真相摊开在薛守藩面前。 至于薛守藩信不信,会怎样上报紫宸殿,这就不是傅通所能决定的事。 西疆的初夏灼热而干燥,让薛守藩出了一身汗,而后便觉得喉舌在生烟,惟见到傅通和傅怀德站得笔直的样子,他才觉得有稍稍清凉。 忽而,薛守藩笑了笑,走进房间轻轻抚了抚那些破烂的兵器,低低地说道:“是该换了,卫尉寺武库的新兵器太多了……” 傅通听了这些话语,眸光一转,双手背在了身后,而傅怀德的脸色变了几变,最终也如常。 ~~~~~~~~~~~~~~ 天色已经暗了,傅通仍留在将军府,而不像以往那样回祖宅用晚膳,因他还有事要交代傅怀德。 “薛守藩是个好人,给了我们一个提醒,先前推测的最坏结果要出现了,便要做好准备了……”傅通说道,语气甚平淡。 薛守藩临晚才离开将军府,事实上他待了那么久时间,也没有做什么事,倒是一直拉着傅怀德聊天,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架势。 对这个副将,傅通是极赞赏的。朝廷承平久,拎得清又忠于己心的将领,越来越少了。 “孩儿已经知晓了。请辞表书我会写好,请父亲带去京兆。”傅怀德回道,神色颇为复杂。这封请辞表书,不一定会用得着,只是情况危急准备而已。 但毕竟,傅家还是要走到这一步,傅怀德历练再深,心中亦不免有些酸意。 “这个不急,皇上要的只是傅家一个态度,有没有请辞表书不重要。关键是我和你说过士兵人数问题,你和怀律一起,处理好此事。我得让某些人知道,这污水不是那么好泼的!”傅通似笑非笑道,像只老狐狸。 傅怀德点点头,傅家这两年都在做这样的事情,准备不说十分充分,但也不会轻易让人查出什么来。 “照顾好族中子弟,这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傅家在西疆立足,不仅仅靠大将军之位。但有一点,无论如何你都要做到!”傅通的语气突然严肃起来,显然有重要的事情说。 “父亲,请说。”傅怀德挺了挺腰说道。 “我离开西疆后,西疆卫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例行肃边绝不能停。不管发生什么是,都要以西疆百姓士兵为重!”傅通说的,就是这么一句简单的话语! “父亲,孩儿记得了。”傅怀德讷讷地回了一句,旁的都不想说了,心情实在沉重。 他听傅通说过很多次“以西疆百姓士兵为重”这样的话语,但单独这么凝重地说的,只有寥寥几次。其一是他及冠之时,其一是他就任西疆卫大将军之时,现在,就是第三次。 在西疆卫大将军这个位置上就任了三年,傅怀德比傅家任何一个人都知道傅家的处境,也比傅家任何一人懂得傅通。傅家在西疆的威望太盛,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落脚之处或许就是深渊。 “你不必难过,这或许也是傅家从虎背下来的一个时机。你要记得:西疆,是大定的,能让西疆持久安稳下去的,不能只赖一家一人。若事有紧急,可以去找郑伯安。” 傅通安慰道,似是想明白了些什么,语气渐渐平淡。傅家势成骑虎,现在要下来,过程势必异常艰难,却并非不可接受。 “孩儿知道。”傅怀德仍是低着头,思绪转了好几转,才渐渐认同傅通的话语。 傅家能维持这样的局面,实在太艰难了,当中不知道有多少人同心合力。而这很多人,当中有大部分不是傅家人,他们都是为了西疆的百姓士兵,才会将傅家推到如今的威望地位。 为了西疆的繁荣,为了西疆的百姓,有太多人付出了珍贵的东西,有人付出了性命,也有人牺牲了名声,傅家可能会遭受重大损失,那也在所难免。 无论如何,他会遵循傅通的选择,一切都要西疆的百姓士兵为重。——他点点头,再次向傅通保证道:“你且放心去京兆吧,西疆这里有孩儿在。” 傅通满意地点了点头,拈了拈花白的胡须,脸上带着一丝笑容。京兆,他已经好些年没去了,不知现在怎么样? ☆、第213章 闺密 京兆此时如何呢?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 陇西卫的密报、皇上的打算,这都是绝大多数官员不知道的,而知道的那些人,断不会说出去。因此,京兆呈现出一种恬淡的平静。 就连每年一度的大赏花,都没有什么可道之处。今年没有了长隐公子这样惊艳卓绝的人物,也没有了三皇子这样的皇家贵胄,就连归善坊的名枝异种都没绽放,京兆贵妇们连谈论的兴致都没有。 顾琰并不关心大赏花,若不是范仪小姑娘来访,吱吱喳喳说了许多,她还不会知道这么多。自从去年在重华坊出事后,范仪总觉得对顾琰有愧,便粘上顾琰了。 她时不时给顾琰送来些吃食,又时不时送来信笺道近况,看得出很在意顾琰这位姐姐。对这位比自己小了好几岁的姑娘,顾琰也十分喜欢。这多少有前世的好奇在里面,但更多的,是因为范仪的性格很投她的缘。 十三四岁这个年纪的姑娘,总会有几个交好的密友,当然顾琰也不例外。只是,现在陆筠她们都不在京兆了。平日来往的那些姑娘,当中有不少人品性情都好的,但顾琰重活一世,很多事情都看淡了,也做不出小儿女的天真浪漫,便没有刻意去结识谁或维系某段情谊。 范仪的出现,还是让顾琰十分欣喜,尤其是很多姑娘现在对顾家避之不及,范仪的亲近,就显得更加难能可贵。 这一日,范仪小姑娘又来到了尺璧院,还带来了范家的琼花香膏。这是范家馈赠亲人的珍贵礼物,现在,可不就是琼花盛开的时节吗? 这琼花香膏,听说有活肤养颜的功效,价值千金,却是千金难求。 “琰姐姐,这琼花香膏送给你。只要搽一点点。就会很香了。这是我祖母亲自调配的!”范仪笑眯眯地说道,神色满是骄傲。 顾琰谢过范仪,笑着接下这礼物。范仪的祖母姬氏并不简单。从她带着年纪这么小的范仪参加各种宴会,就可见一斑。 这个琼花香膏,想必也是得到她首肯,范仪才能将它用来馈赠朋友的。只是不知道。姬氏是不是对范仪的朋友都这么大方? “琰姐姐,这个琼花香膏很好的。我说拿来送给好友。祖母还不答应,听说是送给琰姐姐后,祖母才应承了。”范仪继续笑着说道,她这个年纪。就算再怎么自夸家中的礼物,也不会让人觉得反感。 顾琰的笑意更深了些,范仪这句话。已经为她解了惑。姬氏并不是对范仪的朋友都地方,看样子只是对自己上心而已。 这一点。顾琰多少也察觉到了。毕竟,范仪最近来尺璧院的次数多了些,以姬氏对范仪的钟爱程度,如果没有她允许,范仪不可能来这么多次。 范仪年纪太小,可能并不知道姬氏所想,但顾琰却不能不想姬氏的动机。礼于人,但是有所求吧?但姬氏是范家老夫人,相公是当朝礼部尚书,儿孙多有出息,这样的老夫人,有什么求的? 再说,自己这样一个小姑娘,身上有什么值得姬氏求的? 可惜,顾琰这样的年纪,不太可能与姬氏接触,傅氏和姬氏又没有什么交情,一时半会倒见不着这个老夫人了。 不过,迟早就机会的,顾琰这样想着,仍是笑意盈盈听着范仪说话。她虽则对姬氏有种种猜测,但不妨顾琰对范仪的喜爱。 “琰姐姐这里真有限,不像我在家里,每天都被祖母逼着学这学那的,幸好能来琰姐姐这里透透气,不然我都累死了。”范仪托着腮,语气钦羡地说道。 在她看来,尺璧院这里的日子最悠闲了。琰姐姐不用绣花,也不用学习什么礼仪,更没有恶嬷嬷时常逼着,就连白绿黄青四个大丫鬟都那么讨人喜欢,不像她家的大丫鬟,只会像虎狼一样看着她。 幸好,祖母也她经常来尺璧院,道是琰姐姐那一身气度会让她受益不少。这句话,她不太理解,但能经常来尺璧院透气,她就觉得很高兴。 唉,真想每天都在尺璧院啊,什么都不用干。——这句话没有说出口,但她的眼神已经充分说明了一切,让顾琰忍不住一笑。 “姐姐也每天要做很多事啊,只是阿仪来了,才暂时停下来。学多点东西总有好处的,有很多人想学都没有教呢。”顾琰笑着安慰道。 爱之切责之深,姬氏若不是对范仪异常钟爱,又怎么会强迫她学这么多东西呢?前一世范仪能母仪天下,背后最大的功臣肯定是姬氏。 顾琰想到了她自己,她现在所会的,大多都是在成国公府那五年摸爬滚打学来的,而且都是靠自己。这是一种幸运,但像范仪这样不用走弯路,也是一种幸运。有一个能干又为自己着想的长辈,这才是顾琰羡慕范仪的地方。 “嗯,琰姐姐,我知道的,我知道祖母最疼我了,我就是这么一说而已。”范仪放下手,吐了吐舌头,眉眼弯弯的,衬着胖胖的小脸,看着真是讨喜。 顾琰笑眯眯地听她说话,没有再出言说教,又唤杏黄做了好些小食,让范仪小姑娘吃饱喝足舒适自在,简直不想走了。 “琰姐姐,你听说了吗?安荣公主要和方家成亲了。没想到,安荣公主还在安昌公主之前出嫁。”饱足之后,范仪就开始和顾琰八卦了,说了这样一个事。 安荣公主和方家的事情,顾琰自是知道的。原本要和方家成亲的,是安昌公主才对。只是现在安昌公主还在定元寺礼佛,三年内都与红尘无缘,这亲事自然和她无关。 顾琰对安昌公主有着异乎寻常的关注,毕竟,还曾有皇上想赐婚给沈度那一桩事呢。这事最后虽没成,顾琰还是对安昌公主这个人有了一点异样的感觉。 连带的,也知道安荣公主和方家定亲之事。只是,安荣公主和方家定亲,是在赏花宴后传出来的,这不是什么隐秘的事。范仪说这个事做什么? “琰姐姐,我跟你说啊,安荣公主虽然是天家血脉,但嫁给方集馨的嫡长孙,还真说不上下降呢,听说啊,方家都不太在意这事,连礼部的官员去了方家都是静悄悄的……”范仪压低了声音说道,眼神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礼部的官员去了方家都是静悄悄的……不知怎么的,顾琰对这句话上了心,总觉得这里似乎有什么不对。 ☆、第214章 夜探方家 范仪离开后,顾琰仍在咀嚼着那句话,却一时无所得。 礼部的官员去方家相商婚事,方家怎么会是静悄悄的呢?方集馨为人圆滑,不会做这种落人口舌的事情,难道是范仪听错了? 可是,范仪的祖父范泰言就是礼部尚书,这种消息按理不会听错的。安荣公主、方克、静悄悄的,莫不是方家出了什么问题,不便让人知道? “水绿,你去唤风嬷嬷来一趟,我有事找她。”顾琰略思考片刻,还是打算做些什么,风嬷嬷就是最好的帮手。 现在车嬷嬷管着尺璧院,又有四大丫鬟在,尺璧院中的大小事务,都不用风嬷嬷费什么心,于是她半日用来教导顾琰,剩下的那半日,则是在叠章院陪着顾道行。 风嬷嬷听说顾琰找她,很快就来到尺璧院了。她知道最近顾琰很忙,现在有唤,想必有事情吩咐她去做了。 果然,见到风嬷嬷后,顾琰也没兜圈子,直接说道:“嬷嬷,我有事要劳烦您一趟了。我总觉得方家有些不对,麻烦嬷嬷去方家一趟,查查发生了什么事。” 风嬷嬷笑着应承下来:“好的,我入夜就去一趟放假,再来报与姑娘。” “嬷嬷,你就去看看方家有何不同寻常之处,切勿打草惊蛇。若真有什么,请嬷嬷立刻离开,当以性命为重!”顾琰这样再三叮嘱道。 她知道风嬷嬷武功不俗,方家又是文官之家,才敢让风嬷嬷去一趟,但到底忧心,叮嘱风嬷嬷小心谨慎为上。一切以性命为先。 “姑娘,奴才知道了,请姑娘放心!”风嬷嬷笑眯眯地说道,脸上的褶子皱在一起,吊梢眉扬起来,看着颇为阴狠。 人不可貌相,风嬷嬷貌恶。实则内心良善。有这样一位教养嬷嬷,顾琰觉得自己十分幸运。因缘际会,本应在沈度身边的风嬷嬷来到了自己身边埋。世事甚是玄妙,不可言。 入了夜,玄明大街一带仍有移动灯火,这是各家权贵的护院们在擎着烛火在巡视。白日里还有京兆府的侍卫在巡逻,守卫相当森严。 这一带居住着京兆重官。尚书令方集馨的府邸就在其中,守卫森严也是理所当然。宵小们都知道这一带的守卫,是绝对不会踏足这一带的。开玩笑,他们又不是想横这里! 夜还不算深。风嬷嬷一身黑衣,小心翼翼地避开移动的烛火,像一片叶子一样落在方家围墙上。她的武功。比起这些巡守护院来说,不知道高了多少。当然不会让他们发觉。 风嬷嬷轻轻一跃,悄无声息地飘进方家,然后缓缓地朝方家东南移动,那是方集馨的居所,也是风嬷嬷本次夜探的重点地方。 远远地,风嬷嬷就见到了东南还有亮光,这在她的意料之内。这个时刻,方家的人应该还有人在守夜;但隐隐飘来的对话声,又令风嬷嬷皱了皱眉,这个时刻,还有人在说话,显然不可能是仆从们。 以风嬷嬷现在的距离,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她谨慎地停下了脚步,心中作了一番判断,仍在向东南靠近,只不过步子放得更轻,呼吸也调整至最微弱。 既然来了方家,风嬷嬷就想探出些什么,以对顾琰有所交代。她之所以选择夜还不深的时候来,原因就在此。有时候,值守仆从们交接的话语,会很有价值。 终于,风嬷嬷离亮光越来越近,近到她听到“那么就这样吧……”的话语,才停下来。她侧着耳朵,屏住呼吸,想听清楚更多内容,却是什么都听不到了。 突然间,风嬷嬷猛地一扭身子,身体呈现出一种无法形容的扭曲,随后“啪”的一声响,似有什么钉进了她身后的大树。 风嬷嬷躲避过后,脚步立刻动了起来,片刻就往后飞跃了几步,像飞鸿似地跃离这里。紧接着,一个人影从窗户里面飞了出来,紧紧追着风嬷嬷而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寂静无声地在黑暗中奔跑追逐。风嬷嬷是夜探方家,当然不可能说什么,但怪异的是,这追赶的人也没发出声音,并没有大声呼唤着方家的护院。 这就只有一个可能,就是这个人也不想惊动方家的护院!风嬷嬷很快就判断出这一点,眼看着那人越追越近,风嬷嬷咬了咬牙,然后往玄明大街的那些移动的烛火跑去,便大声喊道:“救命啊,杀人啦!” 她的声音可以伪装过,在暗夜里听起来就像年轻妇人求救一样。果然,很快就见到那些烛火晃动起来,应该是那些护院跑过来了。 后面追着的这个人,没有想到风嬷嬷来这么一招,顿时一愣,又被风嬷嬷拉开了不少距离。听着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这个人停顿了片刻,朝着风嬷嬷的方向“嘎嘎”笑了两声,狠狠道:“算你好运!” 话音刚落,他就立刻转过身,飞快地往方家遁去。很显然,比起抓到风嬷嬷,这个人更加不想让护院们发现,才会这么干脆利落地离开。 风嬷嬷轻轻吁了一口气,在大街护院们到来之前离开这里。刚才那个射出来的暗器,夹着极深的内力和罡气。若真的交起手来,风嬷嬷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这人的对手,才会想先走为着。 没想到,方家还有一个这么厉害的高手!这个人究竟是谁呢?夜色太暗淡,风嬷嬷没有看清这个人的样子。不管怎么说,这一次夜探是不会有什么收获了。 风嬷嬷匆匆回到尺璧院复命的时候,吓了顾琰一跳。得知风嬷嬷去了方家,顾琰就一直等着,等风嬷嬷回来。 没想到,风嬷嬷这么快就回来了,神色还如此匆忙。发生什么事了? “姑娘,对不起。嬷嬷没用,并没有查到什么,还差点……”风嬷嬷顺了顺气,将在方家的经过详细地说出来,末了还愧疚地说没有完成任务,还惊动了方家云云。 听完这惊险的过程,顾琰一阵后怕,她上前一步扶住风嬷嬷,自责地说道:“嬷嬷,切勿这么说,这事是我大意了,差点连累了嬷嬷,是我应该说对不起才是。” 她是推测到方家有什么不妥,才让风嬷嬷夜探方家的。若是她思虑周详,就该想到如今方家和往常不一样,不应该贸然让风嬷嬷单独一个人去才是! 幸好风嬷嬷没有什么事情,不然顾琰悔责不已。 “嬷嬷,你先去歇息吧。你已经查到很多了,真的,今晚辛苦嬷嬷了。”顾琰关切地道,让风嬷嬷先回碧海院。 她说的,是实话。风嬷嬷这一次夜探,遇到这么厉害的一个人,就是查到的收获!方家几代文官,族中子弟都没有从武的,又哪里来这么一个高手?! 方家,果然有大问题!L ☆、第215章 方家有难 风嬷嬷正要转身离开,顾琰突然唤住她,快速地说道:“风嬷嬷,还得劳烦你一趟。请你立刻去沈家一趟,将此事告诉沈少爷,告诉他方家有异,请他立刻派人密切监视方家,尽快!” 且不管方家那个高手是谁,风嬷嬷这一次夜探,必已打草惊蛇,方家必有所动。现在夜还不算太深,若是方家想做些什么,定会利用后半夜的时间! 陈通记的人大部分已经折在西山,她身边现在已经没什么可用之人,唯有借助沈度的力量了。风嬷嬷既是沈家的旧人,就一定有办法联系如年他们。 打草惊蛇并不是什么败笔,这一次她就要撩草惊蛇打!只盼,沈度的人能及时捏住方家七寸! 沈度听到如年禀报的时候,甚是意外。这么晚了,顾琰还让风嬷嬷来找他,想必事情非常紧急。他匆匆披衣出来见了风嬷嬷,想将事情听得更清楚。 听完风嬷嬷的诉说后,沈度就笑道:“嬷嬷请回去吧,告诉你家姑娘,此事我知该怎么做。” 他披着单衣站立着,神态稳重却宛如在朝堂,似有一种强大的力量,让人无比信服。 风嬷嬷绝对相信沈度的本事,当下就答道:“那老奴就先行回去了,少爷请小心。” 风嬷嬷刚离开,沈度就吩咐如年道:“立刻带府中的暗卫去方家,看看方家有什么动静,切勿交手。另外,明日一早就将此事透给京兆守卫,就说……方家出现了很多武功高强的黑衣人。” 沈度微微一笑。剑眉星目却露出深深的寒意。方集馨不是善颠倒黑白的吗?其在朝堂上不遗余力地将私兵的污水泼到傅家身上,这一次他就用其人之道,将私兵栽在方家的头上,看方集馨怎么辩驳! 但是沈度没有想到,方集馨竟然真的和私兵有关!虎贲军和京兆守卫遍寻不着的西山黑衣人,竟然就藏在方家!难怪,难怪他们将京兆城翻了几遍都找不到人! 谁会想到。这些人竟然会藏在大定第一重臣的府中! 当沈度看到方家后门有黑衣人走出来时。眼睛都要喷火。那些黑衣人,就藏在这里!难怪,风嬷嬷会说那暗器带有强烈的罡风。这必是军中的人。 眼见着这些黑衣人就要离开方家,沈度甚是着急,他一定要将这些人黑衣人留在方家,一定要留下铁证。让方集馨不能有丝毫狡辩的余地! 他来不及多想,立刻弹开了随身带着的信号筒。“砰”的一声响,明亮的火光升至高空,就像一朵璀璨的明灯,在夜色中显得尤为夺目。 可是。看到这火光的人,绝对没有欣赏明灯的心思,他们只是神色大变。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动了起来。——这火光,是虎贲军的紧急信号。见信号者,必全力赶往支援! 而正在撤离方家的黑衣人,见到这火光,身体都颤抖了。若是在白日,必可以见到他们的脸色都绿了。他们是军中的人,十分清楚这火光是什么意思。虎贲军,有虎贲军正伏在方家外面,而更多的虎贲军正在陆续赶来! 已经惊动了虎贲军,这一次,他们活着离开京兆的可能,几乎没有了! “张,你带着他们突围,能走多少就多少!我带着其余的人留在方家”见到这火光,一个首领模样的黑衣人说道。 他们奉将军之令在京兆行事,早就想到过这种最坏的情况,已经做好了没命的准备。现在见到虎贲军,惊慌之余也不太意外。京兆是虎贲军的地盘,与虎贲交战的机会太大了。 只是,他们能够战胜的机会太微了!幸好到现在,他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虽然不能全身而退,但总算不负将军所托!如此,那么现在就只剩下一件事做了。 “冲啊!杀啊!”黑衣人这样大叫道,像疯了一样往方家门外冲去,试图离开这里,而剩下的那些黑衣人,则怪异地往后退,提着大刀冲进了方家后院。 此时在方家后院内,方密站在台阶上,看着刚刚一闪而逝的火光,语气平静地说道:“父亲,是虎贲军,惊动虎贲军了。这下,方家有难了……” 在得知有人夜探方家的时候,方密就知道事情麻烦了,方家必定落入了有心人眼中,这些士兵一定会被发现!不管他们是立刻离开方家,还是继续藏着,方家都脱不了干系,绝难独善其身。 刘副将追击那个夜探人不果,立刻返回了方家,若是当时他们立刻离开方家,说不定还不会让虎贲军发现。但坏就坏在,这些黑衣人离开了方家也无处可去,知道内情的那两家权贵,绝对不会收留他们! 况且张、刘两位副将,非要和父亲商量后续,以对好最后的说辞,以确保这些黑衣人被杀被俘,父亲和那位大将军商量的事情都不会变。 如此一来,就耽搁了时间,现在已经来不及了!而且数十个黑衣人住在方家,这些痕迹一时片刻难以消除,只要兵部的人来查,就一定能查出端倪! 如此种种,让一向以谋略出名的方密都难以置信。在生死攸关之际,怎么还有这么多拖沓的事情,更不可思议的是,他竟任由这拖延发生了,才有如今的艰难。 他身旁站着神色颓然的方集馨,这位国之重臣手脚都在颤抖,然而眼神越发阴险,片刻才咬牙道:“动手吧!方家绝对不能出事!我这个尚书令之位,绝对不能丢!” 刚与那位大将军谋划的时候,方集馨绝对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天!荣华富贵尚未得,方家就有了这个危难!但此时此刻方集馨没有悔恨的时间,他还有力挽狂澜! 他给方密下了一个手势,示意一切照计划进行。没多久,一阵阵呼喊救命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浓重的血腥味窜进方密的鼻端,竟令他有微微的兴奋。 他觉得自己掌心都有些发热,双眼热切地望着门外,等待着更多人的到来,似乎在等待着一场较量的胜利。 而此时沈度,正带着如年、似岁等人,正在与那些黑衣人激烈交战,用尽方法将他们留下来。所幸,虎贲军很快就赶到了,这一场激战没有任何悬念地结束。 但是,当沈度和虎贲士兵走到方家后院,见到横七竖八的尸体和满地蔓延的血迹时,仍是错愕不已。 而台阶上倒着,胸口正汩汩流血的人,赫然就是方集馨! ☆、第216章 谁家奴才 沈度冷眼看着倒在血泊中的方集馨,眉头都不皱一下,迅速朝身边的如年吩咐了几句,然后才开始打量这里的情况。 院子外面的厮杀声、呼喊声仍在不断,只有这里无比静寂,沈度不用虎贲士兵汇报,都知道这里的人都被杀光了,他的目光落在满地仆人随从的尸体时,握着剑的右手紧了紧。 方集馨这一招苦肉计,太狠! 他不仅对下人狠,对自己也狠,舍得将整个后院的仆人杀掉,舍得将自己刺几个血窟窿,当朝尚书令的魄力,果然非同一般! 所谓人不自害,受害必真,方集馨受了这样的重伤,方家遭受了这样的杀戮,方集馨都不用说话,就已经交代了黑衣人出现在方家的缘由! 沈度看着昏死过去的方集馨,也没有急着吩咐士兵前去救助。方集馨既然敢受这样的重伤,就笃信他自己一定会死不了的,沈度根本不用担心方集馨会随时断气的问题,他正在认真思考的,是另一个问题。 到底,让不让方集馨活着呢? 他环顾了一下周围,虎贲士兵们在搜索着是否还有活口,陈维拿着剑站在他身侧,剑尖还在滴着血,这么吵闹的场合,沈度仿佛能听见“哒哒”的滴血声——就像当年听到的那样。 当年的事情,方集馨也参与了,是他的仇人之一。当时他在宣政殿的时候,已经对方集馨动了杀心。现在,这个心意要不要付诸行动呢? 这里的虎贲士兵。全是他和陈维带来的。换言之,这里的虎贲士兵都是沈度的人。就算他对方集馨做什么,也不会有人阻止,外面的人也不会知道。 究竟,让不让方集馨活着呢? “大人……”陈维迟疑地唤了一声。沈度提着剑,一动不动的,眼中闪着嗜血的光芒。这让陈维心惊不已。 主子在想什么? 陈维的叫声。唤回了沈度的神智。随即他深深地看了方集馨一眼,然后吩咐道:“陈维,去看看方大人如何了。将他送到大夫那里。” 他侧着头,对着陈维耳语了一句,就见到陈维的瞳孔猛地一缩,神色也顿时一变。主子。打算开始对方家动手了吗? 下一瞬,陈维就恢复了正常。语气坚定地说道:“属下领命,定不会让方大人有事!” 沈度的目光落在方集馨汩汩流血的伤口上,嘴角扬了扬。苦肉计并不是什么高深的计谋,很多人都会用。往往,也甚有收效。 只是,这一次他会让方集馨知道。苦肉计,除了苦了他自己哭了方家。不会有任何别的作用!此时他不会让方集馨死去,但也不会那么让其那么轻易地活着! 要方集馨死太容易了,但沈度不会让他这么轻易死去,更不会让他死后得享哀荣。那样,太便宜他了! 想从黑衣人这一事里面脱身,那是没门的事情!他会让方集馨知道,什么叫恶有恶报! 这一夜,尚书令府邸传出来的声响,让很多人彻夜难眠且忧惧不已。与方家同在玄明大街的权贵人家,在护院的紧急防卫下,牢牢的关闭着大门,完全没有好奇的心思。 在一片喧闹之中,有一个护院模样的人,躲在玄明街口看了一会方家的情况,然后小心翼翼地离开这里,快速地往太平前街跃去。方家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一定要尽快报给主子才行! 很快,成国公秦邑就听到了这个人的汇报。事实上,在见到虎贲军的紧急信号时,秦邑就被家中的死士唤醒了。暗夜里的紧急信号,又是虎贲军的,京兆但凡关心军中事情的人,都会半夜被惊醒。 更何况,秦邑十分清楚现在京兆的情况,也十分清楚那些外地来的士兵正在方家躲着。几乎是在知道虎贲出动的那一刻,秦邑就猜测是不是方家藏兵的事情暴露了。 果然,安插在玄明大街的护卫来报告,是虎贲士兵与黑衣人在方家激斗了。那些黑衣人对上虎贲士兵是什么下场,秦邑想都不用想就知道,现在但求那些黑衣人无一生还,不然方家怎么死都不知道! 他并不怕方家出事会牵扯到成国公府。方集馨是成国公府推上去的,这除了几个朝中大佬,并没有多少人知道。而且,成国公府和方家没有什么明面往来。想要借方家对付成国公府,没有人会这么蠢。 是以在听到这个汇报后,他只是冷冷“哼”了一声,没有担心也没有忧虑,嘴角甚至还有一丝笑意。 这些年,方集馨权为朝廷第一重臣,自持羽翼已丰,所做的不少事情,都是直接跳过成国公府了。方集馨已不满只是为成国公府做嫁衣,而是想越过成国公府,直接靠上三皇子府,就是为了谋一份更重的从龙之功! 上一次郊祭大裘冕的事情,将方集馨的侄儿方崧牵了进去,他因此被罢了官。本来方崧就是才能平平,方集馨才会将他放在太常寺,但求他平安度日的。方崧被罢了官,方集馨心中对成国公府多少有些怨怼的。 这怨怼,也激起了方家的不甘。方集馨是朱氏皇族的臣子,却越来越不想做秦家的奴才。这一次他与那位大将军密谋,将西山士兵藏在府中的事,最先是瞒住成国公府的。 但秦邑是什么人?虽然南风堂已经不在了,但成国公府的根基仍在,他早防着方集馨有贰心,一早就在方家安插了暗探,方集馨以为瞒得很密实的事,其实是发生在秦邑眼皮的。 “愚不可及!”当时秦邑冷笑着给出这个评价。方集馨乃文官起家,就算做到了权臣第一的位置,也想象不到军中的水有多深!与那位大将军密谋,意图取西疆卫大将军之位而代之,有那么容易吗?! 就连皇上都一直忌惮着傅家,方集馨也不掂掂自己几斤几两,被人当了枪使还不自知!从头到尾,那位大将军都没留下什么痕迹,若是私兵事发,遭受重创的,必定是方家。 方家想脱离成国公府的控制!这一点,让秦邑异常愤怒,他便冷眼旁观着,看着方家如何自作死! 他要让方集馨有个深刻的教训,既然成国公府能将方家推上去,就一定有办法将他拉下来!他要让方集馨牢牢记得,究竟这个尚书令是谁家奴才! “父亲,方家这事大了。若是虎贲士兵抓住活口,方集馨一定不保!这可如何是好!”秦绩声音沙哑地说道,语气犹带睡意。 他和秦邑一样,也是半夜被死士唤醒的。关于方家藏着士兵这事,秦绩知道得没有秦邑多,也知道得比秦邑迟。但他始终记得,方集馨是当朝尚书令,是对三皇子登位有帮助的人,所以他比秦邑忧虑得多。 若是方集馨出了事,三皇子没有了尚书令这个助力,那么他们在尚书省的势力必定会大大减弱,这绝对不是秦绩所想见到的事情。 这也是秦邑所不想见到的事情。毕竟,成国公府要扶一个尚书令并不容易,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当年若不是发生了那样的事,成国公府也不会那么容易就扶了方集馨出来。 “不必担心,方家会没事的。”秦邑责怪地扫了秦绩一眼。觉得这个儿子未免太心燥。方家的事情还没定局呢,急什么? 方集馨做了这么多年尚书令,影响和势力都明摆着,就算黑衣人出现在方家,要想定方集馨的罪,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谁会相信,尚书令大人会藏着私兵?图什么?! 是啊,方集馨已经贵为尚书令了,还有什么必要藏着私兵呢?这对他有什么好处?这是朝官稍微想一想,都会立刻否决的猜测。如此一来,官场中的风气导向就很容易把握了。 再说了,对于那位大将军的士兵,秦邑还是有信心的,就算他们被捉了,虎贲士兵也不能从这些人口中得到什么有用消息。军中的人,嘴巴有时甚至比府中的死士还紧! 当下,秦邑也不急着出手,反而盘算着怎么将方集馨摘出来,才能让成国公府得到最大利益。 无论如何,方集馨这个尚书令是要保住的,但怎么保,这是个技术问题,秦邑可不想白白救方集馨,没有好处的事情,做来都是多余的。 他一定要方集馨吃尽苦头。不然,这个早有叛心的奴才,还会拎不清自己的身份!打一棍然后给一颗糖,对付方集馨这种人,和对付小孩儿没有什么两样的。 想了想,秦邑又悠游地说道:“现在方家具体是什么情况尚不清楚,等消息通亮了再说。” 就算要出手,也要局势明朗了再出手。秦邑养尊处优惯了,是做不来火中取栗这种事的。 可是一大早,当方家的情况明晰之后,秦邑的脸色却异常败坏。这样的情况下,方集馨,没有必要保住了! (章外:每天都想着多更,却总是会断更,卡文又体弱,我觉得我是懒癌末期了,请大家鞭打我!)L ☆、第217章 保吗? 第二天一早,方家的事情就传开了,事涉当朝尚书令、虎贲军、私兵,这无异于一场大地动,将京兆官员震得不分东西南北,就连裴公辅、王璋这样的人都懵了。 一个个与方家有关的消息,以最快的速度散发开去,传到五六品官员耳中的时候,事情已经十分明朗了。 尚书令大人府邸夜半出现了数十黑衣人,这些黑衣人训练有素武功高强,显然来历非凡…… 这些黑衣人与虎贲军激烈交战,在虎贲军的围剿下,黑衣人不是被杀就是自杀,几乎都没有留下活口…… 黑衣人丧心病狂,血洗了尚书令府邸,方家后院尸横遍地,血腥味浓重得令刑部的官员捂鼻…… 尚书令大人身受重伤生死未卜,其子方密伤重不治,其嫡长孙方克,也即安荣公主的准驸马亦死于杀戮中…… 这些消息,每一个都令官员们心惊肉跳,尤其是方集馨生死未卜的消息,让所有人都屏住了气,生怕会漏了什么风。 若是方大人也和儿子孙儿一样救不回来的话,那么……尚书令就没了,朝廷怎么办? 朝廷并非不可失一人,而是……而是这第一权臣就这么死去的话,太出去他们的意料了。死于任上的尚书令,此前可从来没有!已致仕的尚书令,哪一个不是安享天年、荣耀及终的? 方大人,真是太可怜了——官员们私底下窃窃讨论,不少人心里有这样的惋惜。 方集馨此刻的情况,的确很不妙。他身上的血已经止住了,仍一直昏迷着。没有醒来的迹象。 尚药局奉御郑杏林一早就赶过来了,经过一番诊治后,对着方夫人刘氏摇摇头道:“大人伤口太重,能否醒过来尚且两说,在下尽力而为吧。” 尚药局的太医们都会将病情往轻里说,如今郑杏林这么说,就意味着方集馨的情况十分严重。和告诉刘氏可以准备丧事的意思是差不多了。 刘氏顿时又是一阵痛哭。已经不知道能怎么办了。她在半夜被哭叫声惊醒,待推门出外时,天地已经变色了。接下来的事情就像噩梦一样。相公重伤昏迷,儿子死了、嫡长孙死了,这是不是梦一场? 沈度带着陈维守在方家,与京兆府兵、刑部官员一起处理着后续事宜。清点黑衣人和方家人的死伤,以便在御前汇报时。更说出更多的内容。 在听说了郑杏林的诊断后,他也跟着其他人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大人真是太惨了……” 他心底的话语没有说出来,方集馨有何惨可言,真正惨的是无辜死去的仆从。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就被夺了性命做了方家的垫尸骨。 幸好方集馨还昏迷着,若是他醒来了。沈度怕他会撕心裂肺肠都断!儿子死了,嫡长孙死了。他自己也……这个结果,方集馨自己满意否? 自害甚深,这么重大的伤亡,方集馨的确将方家从黑衣人那里摘出来了,但,又如何? 方集馨真是豁了出去,怕伤口不深不足取信于人,便让黑衣人下了狠手。他怎么都想不到,那些黑衣人落刀会这么重吧?!这苦肉计演过头了,真是失策! 那么深的伤口,虎贲士兵在移动他们的时候,又不慎摔了几跤,刀刃便又插入了几分。拉扯拖延的,就算宫中太医有回天之术,方密和方克都救不回来了。 自作孽者,绝不能活之! “大人,皇上有召,令您速去紫宸殿一趟,这里有属下,请大人放心。”陈维在一旁说道,提醒沈度应该进宫了。 方家出了这样的事,还有那些死去的黑衣人,沈度是发出虎贲信号的人,又是最先带着虎贲士兵见到方集馨的人,他是必定要进宫向崇德帝说明情况的。 只是,不知道皇上是更在意方集馨的伤,还是更关注那些黑衣人的来历?抑或是,更在乎方家这场杀戮的动机? 不管帝心所向何在,沈度都懒得猜。他只是平平直直地将方家的事情道来,事无巨细,包括见到方集馨伤口汩汩流血,全都说了出来,然后等待着皇上的旨意。 “你是说,你接到了线报,查到了蛛丝马迹,才去了方家,然后就见到了那些黑衣人?”崇德帝把玩着手中的白玉球,漫不经心地问道。 “是的,自傅副将遇刺以来,臣就负责追查那些人的下落。属下收到线报说玄明大街一带有异常,才想带着几个属下去打探一番,不料就遇到了那些人。属下怕不敌,才通知了虎贲士兵。”沈度拘谨地回道,额角有些汗迹。 崇德帝打量了他一番,直见到他额头的汗迹,才继续问道:“那些黑衣人可有活口?究竟是什么来历?” 沈度的话语,崇德帝半信半疑。大半夜的,沈度带着属下去玄明大街,这理由太牵强了;但崇德帝又觉得,这事多半是真的,连日来,虎贲士兵和京兆府不断布防,这些黑衣人就是想走也走不出京兆,估计不知被什么逼急了,才会被沈度撞个正着。 “依臣判断,这些黑衣人就是西山上刺杀傅副将的私兵。只是臣怎么都想不明白,这些黑衣人是怎么出现在方家的。他们是从方家里面出来的,看样子是想离开方家,他们是见了臣等之后,才会疯狂扑杀方家仆从。”沈度低着头回道。 他寥寥几句,却将事情交代得很清楚。黑衣人,是从方家出来的,肯定和方家有关系,至于扑杀方家人,只不过是为了掩饰与方家的关系罢了。 这一点,君臣两人都是明白的。关键在于,皇上对方家是什么态度?保方家,这些黑衣人就是来杀方集馨的,方集馨无辜受祸;舍方家,则这些黑衣人就是躲藏在方家的,方集馨居心叵测! 君臣都没有说话,紫宸殿内就好像有低沉乌云在荡来荡去,让人压抑得难受。突然间,崇德帝开口了,似乎在问沈度,又似乎在自问。 “究竟,是谁想杀方集馨呢?方集馨最近得罪了什么人?” 崇德帝的话音很轻,落地时却如惊雷响彻沈度心头,令他忍不住晃动了一下。最近,方集馨得罪了谁呢?是谁,想要杀方集馨? 是……沈度紧抿着嘴唇,不让自己漏出一点声音来。他看见了崇德心中的答案,却绝对不想说出来,也不想崇德帝说出来。 就在这个时候,紫宸殿门外有内侍禀道:“启禀皇上,尚药局郑奉御有急事求见。” 沈度心里一松,额上的汗迹看起来更明显了。郑杏林来了,陈维所做的事肯定成了,那个名字,皇上不会说出口了!L ☆、第218章 丢了尚书令 郑杏林来禀的,当然是方集馨的伤情。他在去方家诊治之前,就接到了皇上的口谕,令他诊治结束之后来紫宸殿汇报。只是,他来得急了点。 本来这事也没那么紧急,方集馨一时半会也不会好转或死去,但方集馨身居的尚书令之位太重要了,郑杏林拿捏不准方集馨伤势对朝廷的重要程度,想及他那样的伤情,还是来了紫宸殿。 谁知道,皇上有多看重方大人的伤?谨慎一点总没有错。 郑杏林汇报的事情,显然不是崇德帝喜欢听到的。他听罢郑杏林的说话,脸色就有些阴沉,盯着郑杏林问道:“你的意思是,方集馨再也不能走路了?” 郑杏林被他这么一盯,觉得浑身布满了冰渣,寒意瞬间涌上心头,硬着头皮回道:“微臣是这么认为的,方大人伤得太重了。他身上的刀伤倒不会致命,只是他受伤倒下的时候,脊椎肯定撞了很坚硬的东西,已经碎了……” 正如他描述的那样,方集馨身上的伤慢慢养就能好了,但是已经碎了脊椎接不回来,就算养多少时日,都不会好转,而且他的情况特别严重,诊治了太多人的郑杏林已经能准确判断出结果了。 这个结果很明显,就是:方集馨以后都能躺着,再也站不起来了! 方集馨的伤势,出乎崇德帝的意料。他想过方集馨会慢慢好转,或者重伤死去,不管是哪一种都是有所预料的,但他却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以后都不能站起来了?这意味着什么? 崇德帝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方集馨这个尚书令得换人了。大定什么官员都可能做尚书令,却不能是站不起来的人。身言书判,这个选官规则摆在这里,方集馨的官涯到头了。 而这个消息此刻对崇德帝来说,就意味着方集馨没有保的必要了。他要一个废人来做什么?一个废人,也不能配合他接下来的计划,也意味着他心中的事不成了。 短短几瞬。崇德帝脑中就闪过了种种想法。最终还是垂下眼睑道:“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待在紫宸殿的沈度,听到崇德帝这句话后。再次轻轻松了一口气。他所料的果然没错,只要方集馨没有了保的价值,皇上就一定不会保他! 保不保方集馨这个事本身,并没有多重要。但保或不保隐含着皇上对黑衣人的态度,也隐含着皇上对军中的态度。这一点。才是沈度切切看重的。 皇上对军中的态度,就代表着大定军队平和或者动乱。沈度最怕的就是皇上会借由方家一事,掀起血洗军中的序幕。 如此结果,是沈度万万不能接受的。为此。沈度不惜让自己双手染血,吩咐陈维将方集馨的脊椎打碎,让他永远也站不起来! 一个站不起来的尚书令。对朝廷来说,就没有了任何作用。皇上就算想用方集馨谋些什么。都会谨之慎之,然后退之。 所幸,他押对了!皇上果然慎之,然后退之。 离开紫宸殿的时候,沈度额头还是一片汗迹。这其中,有自然而出的,也有他用内力逼出来。在殿中的时候,并不觉得有什么,出来了才觉得粘腻得难以忍受,令得心头都是逼仄。 离开宫城之后,沈度没有去中书省,也没有去方家,而是径直回了沈家,还是朝沈家东园而去,直至见到沈肃,他才觉得心中逼仄退了去,呼吸也畅顺了很多。 沈肃还在养伤,虽然须发已经白了,但是气色已经渐渐好起来了。没有那日日内力撕裂经脉之苦,他神容的阴冷狠毒也少了很多,看着越来越像一个普通老人了。 “父亲,我回来了。”沈度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笑着跟沈肃打招呼。 沈肃见到沈度匆匆赶回来,当然很意外。尤其是沈度眼中有少见的惊惶,就像当年那样。 “发生什么事了?你害怕什么?”沈肃站了起来,语气紧张地问道,还将他转过身仔细打量了一番。 沈度带着虎贲士兵去方家,沈肃当然知道。那些黑衣人,肯定不是虎贲士兵的对手,计之这是怎么了? 被沈肃这样一问,沈度才回过神来,然后才发现掌心全是汗。心中这种逼仄肿胀的感觉,是害怕吗?沈肃是他的父亲,永远都是他信心和力量所源,他才会急急赶回东园来。 是害怕啊…… 沈度捂住脸,试图掩住自己难看的脸色,声音瓮瓮地道:“父亲,方集馨活不了多久了,我下的手。” 他将在方家所做的事情一一道来,包括方集馨的脊椎、方密和方克的伤重不治,还有郑杏林被虎贲士兵激去紫宸殿,并紫宸殿中与崇德帝无形的较量,当然,还有崇德帝的退让。 “你做得很对,这没有什么好害怕的。方集馨在尚书令一职上够久了,其所作所为,迟早荣断。从他藏着那些士兵开始,他的结果已经注定了。”沈肃回道,声音依旧冷硬。 方集馨现在这个样子,沈肃觉得完全没有什么好说的,自作孽天不活之,如此而已。若不是为了劝慰沈度,他连方集馨三个字都懒得说。 方家这件事情,唯一能让沈肃在意的,就是沈度的害怕,至于方家的人,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而紫宸殿的那位主子,沈肃也拨在了一边。 “那些黑衣人,没有一个活口,身上也没有任何标记。就算我知道了他们是军中的人,也奈何不了。我最怕的就是,方集馨从黑衣人事摘出去之后,皇上会以此对付傅家,军中血腥又起。”沈度继续说道,将对崇德帝的推测说出来。 “他不会。方集馨成了一个废人,他就不会。他是疑心重,却不是蠢。”沈肃“桀桀”笑着,眼中闪过一抹厉光。 方家这场血案,若是硬栽在傅家头上,也不是不可以。但方集馨太了解自己的学生了,这种欲加之罪。这种会让声名有污的事。那个人是不会做的。 毕竟,若是那样做的话,栽赃的意思就太明显了。这和他想要将西疆卫夺过来不一样。朝中的官员都不是脑残,大多数人都看得清是怎么回事。那个人,不管是做什么事都是无暇的。千古一帝,是他的执念。现在自己这样一个残躯,还享受着帝师独一无二的尊荣。不就是说明了这一点吗? 沈度点点头,沈肃所说的,他都明白。正因为如此,他才令陈维做了那些事。只是……只是什么呢? “是孩儿想多了。”沈度郝郝道。想明白了自己的害怕所为何来。他既对方家出手,就应该循着自己心中的方向去走,而不应该有半点游移。在方集馨之外。他仅对以计谋见长的方密和准驸马方克下手,心中主意早定了。 “皇上虽然退了。但肯定会有人借着方家血案对付傅家。这一事,尚未了解的,你要小心。”沈肃拍拍沈度的肩膀,提醒道。 方集馨是站不起来了,对皇上来说,是废人一个了,但对有些人来说,这样一个废人是有莫大用处的。 沈肃所料无措,此刻在太平前街的成国公府,就有人奉命来到了秦绩的书房。约半个时辰后,秦绩身边的谋士李楚就将人送了出来。 “谢长史请放心,三殿下既有令,世子必定会将此事办妥的。”李楚边送着来人,边这样说道。 来人点点头,很快就离开成国公府了,至于他奉谁的令,说了些什么,已不言而喻。 而另一边,秦绩想了想,还是迈步往秦邑的书房走去。这事,他还要听听秦邑的想法,看看怎样才能完成三殿下的交代,又能挽回一点损失。 秦邑这会儿正在书房中,而且像秦绩所预料的那样,秦邑的脸色异常阴沉,可见心情是大大不妙。 秦邑的心情,已经跌到谷底。这一年来成国公府事事不顺,现在又添了方集馨这一桩不顺,秦邑现在是见谁都不瞬间,就连身边最得看重的死士刘戟都被他训斥了几句。 原先,秦邑还想着让方集馨吃尽苦头,他打算在最后关头才出手的,不想,方家现在的局面竟然是这样! 他从郑杏林那里得知,方集馨的伤是好不起来的了,就算他在精养,都没有什么用了。方集馨已经站不起来了,永远都站不起来了! 一个无法站起来的人,对秦邑来说就是个废人了!他会出手救方家,前提是方集馨还有用,尚书令之位还能保住,尚书省的势力也能维持。现在,就变成了白搭! 如果方集馨不再是尚书令,那么这个人对成国公府来说还有什么用?!成国公府花了那么多钱财和精力,才推出一个尚书令,才能把控着尚书省的势力。现在,眼见着大厦将倾,眼见着权力从手中白白流失了! 成国公府在尚书省当然还有其他势力,但都没有方集馨来得位高和好用。品阶不仅仅是用来显示官员地位的,它还非常好用。有很多事情,是要有一定的品阶才能做到的。比如随时出入宫禁,从二品的官阶就异常顺利。 就算现在成国公府再有钱财和势力,都很难再推出一个从二品的尚书令了! 一想到这种种损失,秦邑就觉得心底生痛。方集馨怎么就脊椎出事了呢?怎么就站不起来了呢?还有方集馨那个以计谋见长的次子,怎么就死了呢?还有准驸马方克也死了,太意外了,太不可能了! “刘戟,你去查!查方密和方克死因,我怀疑他们的死别有内情。还有方集馨的脊椎伤,倒在石阶上也能将脊椎摔碎了?不可能!”想了想,秦邑这样吩咐道。 那些黑衣人是方集馨藏起来的,这一番扑杀方家人,必定是苦肉计。既然是计,就一定不会伤及根骨,可是现在方密死了、方克死了,方集馨也废了。这绝对不是那些黑衣人做的,这当中肯定出了什么问题。 只可惜,方家重要的男丁死的死,伤的伤,那些黑衣人又没一个活着。当时方家发生了什么事,成国公府竟不得而知! 刘戟领命而去后,秦邑才将目光落在秦绩身上,语气有些冲:“绩儿,你来为何?” “父亲,方集馨废了,成国公府没了一个尚书令,却还是能够挽回一些损失的。”秦绩开口道,并不在意秦邑略冲的口气。 “这个怎么说?”秦邑问道,能为成国公府带来好处的事情,秦邑绝对有兴趣。 “黑衣人是刺杀傅铭的人,这事有谁知道?方家出了这样的血案,凶手会是谁呢?方家究竟得罪了什么人,这都是京兆官员感趣的事情,而正好,方集馨先前在朝堂上针对傅家……”秦绩慢悠悠地说道。 只要将那些黑衣人说成是傅家派去的,事情就转了个弯。如此一来,傅家在被皇上猜忌的同时,还多了这样一桩命案,那么傅家插翅难逃! 傅家一落败,西疆卫就是三殿下的囊中之物,原先商定好的接替人选,也可以迅速顶上。这样也算是接上了那位大将军的计谋。这中间,有没有方集馨都一样。 秦绩越是想,就越是觉得计划可行,不由得双眼都放光。 可是,秦邑听了秦绩的计划,却没有丝毫喜意,反而摇摇头说道:“此计划不可行,人证、物证都没有,以风闻将傅家定罪,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秦绩所说的计划,秦邑早就想过了,在昨晚见到虎贲信号的时候就想到了,最终还是否定了。这一桩命案,不同于宣政殿上的弹劾污水,没有真凭实据,刑部和大理寺的人是绝对不立卷宗的。 更何况,以俞恒敬那个老狐狸的性格,若成国公府真的上这样的奏言,会将成国公府弹劾至死!秦绩很少怕人,却独独十分怕俞恒敬源源不断的口水,一块永恒深情款款的牛皮膏药,想想都打冷颤。 “这样都不行的话,那我们岂不是白白损失了一名尚书令?!父亲,这可不行!”秦绩低低吼道。 是啊,没有了尚书令固然不行,但是当下,有什么办法?秦邑背着双手,眉头深深皱了起来,再一次觉得自己的势力正在被人一点点砍掉。 ☆、第219章 最后的荣显 方家的事情传到尺璧院的时候,着实令顾琰吃了一惊。短短半夜,方家已翻天覆地,在她让风嬷嬷去刺探方家之时,她绝没有想到事情会进展成这样。 一大早,沈度就遣了如年来报平安,并且说了方家的情况。说起来,她比秦邑等人更早知道方集馨的结果。 方集馨废了,方密、方克死了,方家最出色的三代三人折损,意味着煊赫一时的方家已经败了,也代表着尚书省即将换主官。后者,才是更多人落眼所在。 真没想到,方家会这么快就落败。 前一世,因为有三皇子府和成国公府护航,方集馨这个尚书令一直做到崇德十五年,是荣退病死的;至于方密,后来成了废太子朱宣明的谋士,在三初宫变中被诛,现在…… 事事已变,体悟到这一点的顾琰异常欣喜。已变,那么前一世的惨况就不会出现了。真好,真好。 虽则欣喜,但不知为何,她心底却有一丝忧虑。方家的血案太突然了,也有太多诡异之处。从种种迹象来看,那些黑衣人原本就藏在方家的,极有可能就是在西山刺杀表哥的人。这些人,为何会对方家下杀手呢? 兜来兜去,这事的源头仍是傅铭遇刺一事,仍和傅家有关。究竟背后是谁在布这么大的局?这事,最后会不会祸及傅家呢? 顾琰的忧虑,很快就成真了。在方家血案发生没有多久,就隐隐有一种传言,道尚书令大人不知得罪了什么人,惹下这血海深仇;又道那些黑衣人个个精悍。一看就知道长期训练有素的;最后道尚书令大人最近弹劾傅家,莫不是…… 这样的传言,听在官员耳中,就等于是直白地说:方家血案就是傅家干的!傅家不满方集馨的弹劾,于是派了西疆卫夜半屠杀方家。 又是傅家,真是躺着都中枪! 这些隐言的威力十分强大,不过一两日时间。就已经传遍了京兆。而官员们对此也异常感兴趣。一场名之为“猜方家凶手”的游戏开始盛行,就连中书省官员都热衷于此。 “胡闹!这样的事怎么能作戏?真是胡闹!”难得待在中书省的裴公辅听了这些话语,当场就厉声喝止道。 见到裴公辅阴沉的脸色。中书省官员都噤声不语,脸色涨红涨红的。 那什么,朝堂谁都知道裴公辅和方集馨不和,现在方集馨出了事。中书省官员面上虽然不说,但心底隐约有那么一点幸灾乐祸的意思。他们见到主官在。讨论得也热烈了点,不料这拍马屁拍在了马腿上,失策! “为官当慎言!方家此事非同小可,朝廷没有定论之前。任何人都不得再说!”裴公辅厉眼扫了一遍官员们,才挥手让他们离开。 裴公辅是和方集馨不和,却更多是他看不惯方集馨持媚居高位。又厌他无德霸权势,所以很多时候和方集馨对着干。但他心底。倒不曾赌咒过方集馨废死。 现在方集馨出了事,再也站不起来,裴公辅心里也颇为唏嘘。朝官第一又如何?权位最高又怎样?还不是落得如斯田地!方家究竟得罪了谁呢?惹下这血仇? 要说方家血案和傅家有关,裴公辅是万万不信的。傅家是有这个本事,却绝不会这样行事,戮杀当朝重官之家?这得多没脑子!傅通那个老狐狸,会做这样的事? 况且传言也快没边了,方集馨只在朝堂上说过一句“臣不敢置喙”,又何来弹劾傅家之言?只可惜,低下的官员却不会相信,传言只会越来越烈。 这样下去可不行,军中已有起伏,尚书省又激烈动荡,朝廷此时可谓多事之秋,可不能再增加风浪了,不然大定这艘船真的会晃会沉。 想了想,他迈步出了中书省,往旁边的门下省走去。 王璋此时也在门下省,也是刚刚训斥完门下省的官员,令他们慎言慎行,尤其是在方家一事上,最好是一个字都不要说。门下省出掌王言,一字一句都有莫大的影响,王璋可不想属下惹祸上身。 平素这个时候,王璋是不会出现在门下省的。现在尚书省的主官出事了,他掌管的门下省更不能出事了。坐镇,亦是一省主官之责。 一夕之间,什么都变了。方集馨此时,定是宁愿死了也不愿这样废着吧?就算皇上派再多的太医,赏下再多的珍宝,都没有什么用了。不管怎么样,朝廷不会因为一个人而停滞,而身为中枢重臣,也有该尽的责任。 “唉……”他叹息一声,正想去找人裴公辅说道说道,就见到裴公辅来了。果然,他们两个所忧虑的,都是同样的事。 王璋和裴公辅两人在门下省嘀咕了好一会儿,却给主官大人斟茶的八品门下主事,只见到两颗花白的脑袋凑在一起,像两个小孩儿似的。 没多久,这两尊大神结伴去了紫宸殿,道有事启奏皇上。至于他们两个人在紫宸殿说了什么,当然没有人知道。 但很快,京兆关于方家和傅家的传言就像风一样消散了,也没有官员再玩“猜方家凶手”的游戏了,特别是中书和门下两省的官员,嘴巴闭得比河蚌还紧。 谣言止于智者,更止于约束和谨慎。如果没有裴公辅和王璋的训斥,没有他们前去紫宸殿,想必这谣言也没有快就止住了。 紧接着,紫宸殿下了一道口谕,口谕的内容是和方家血案有关的。这口谕的内容除了禁止朝臣非议方家血案外,还有对方家血案的处置,最重要的就是对尚书省的安置。 其中有言是“良才痛损,朕心悲戚,令太医全力救治……尚书六部二十四司一应如常,各尚书宜劳心……尚书令一职,暂且阕如,容后再定。” 这个口谕一下,就有不少人定了心。方集馨骤逢此灾,只能一直躺着,但尚书令却不能没有的。现在皇上有了指示,说明尚书令暂时不会有,那么底下的人也就没必要争斗或忧虑什么了。 说到底,如常尽职才是正道。 于是,在口谕下达之后,朝官那一点点蠢蠢欲动的心思便按下了。当此际,什么都不动才是上策。 便如此,朝官们能平静地看待如潮水般涌入方家的珍宝,对皇上加恩方家的举动没有丝毫言语。他们知道,这是方家最后的荣显了。L ☆、第220章 傅家收尾 往日的辰时,嫔、美人和才人等后宫妇人,都会来到永和宫给淑妃请安,这是永和宫最热闹的时刻。但是今日,这里异常安静。 没有了各式美人逢迎讨好的莺声,也没有了来往宫女上茶递盏的响声,只闻得一阵“嘤嘤”的哭声。这哭声在安静的永和宫响起,听得人心里发怵。 淑妃穿着一身明霞牡丹云锦,斜靠着金丝鸳鸯锦枕,凤目半眯着,看着心情不错。 这柔美闲适的姿态,却有一股威严的气势,压得宫女内侍们连大气都不敢出。就连跪在她面前的人,也极力压抑着哭声,却仍是一顿一顿地抽噎。 这跪着抽噎的人,正是安荣公主,那位刚刚和方家议亲的安荣公主。她深居宫中,消息闭塞,昨晚才知道自己的未来夫婿已经死了,心中又急又悲,一大早就来永和宫这里哭泣了。 安荣公主没有安昌公主那么多心思,却也知道现在后宫中真正能主事的人是谁。这人不是掌管风印的皇后,而是握着实权的淑妃,是以她没有去坤宁宫,而是来了永和宫。 她跪在永和宫这里,自然是请求淑妃怜惜,为她的婚事作主。原本她是高兴不已的,能嫁给尚书令的嫡长孙,这绝对是一门好亲事。可是现在人都死了,这简直是天大的不幸! “好了,此事本宫已经知道了。哭哭啼啼的做什么?没出息!”淑妃凤目一张,出口便是训斥,语气相当严厉。 合该安荣公主触霉头,这会儿淑妃的心情正不好,还特地散了各位来请安的嫔妃。不想安荣公主便来哭诉了。 她轻蔑地看了安荣公主一眼,心里嗤笑了几声。皇家女儿金贵,断没有去嫁给一个死人的道理。这点,安荣肯定也清楚,她来这里哭诉,无非是多得一些好处罢了,眼皮子浅的东西! 若是以往。淑妃还会好好说上两句。以更好利用这些公主。但此时,她差点想赏安荣两巴掌。哀哀啼啼的,连永和宫都多了一分晦气。 淑妃的心情如此暴躁恼怒。还是和方家有关。方集馨是站在三皇子这一边的,尚书令的助力正是三皇子最需要的,为此淑妃多番筹谋,特意将安荣公主许给方克。以更好拢络方家。 她还想着方集馨会有大用的,可是。现在还有什么用?安荣的亲事可以另外择人,但三皇子这边还去哪里找一个尚书令?一想到此,淑妃就郁结难纾。 “好了,下去吧。本宫会为你另择一门亲事的。不会委屈了你便是。”淑妃的语气柔了下来。这些公主,将来还是有些用处的,她不想将话说得太绝。 安荣公主离开后。淑妃轻轻地抚了抚尾指上的护甲,淡淡问道:“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回娘娘的话。皇上最近去坤宁宫的次数渐多。但那位的肚子仍没有动静。奴才已经派了人去谢家,查探那位是不是有毛病,娘娘请放心。”回话的,是淑妃身边的大宫女青萝。 淑妃点了点头,凤目中还是漏出一丝嫉恨。在她眼中,皇后谢姿除了年轻些,并没有什么值得忌惮的地方。但是皇上去坤宁宫的次数多了,还是让她起了危机感。 男人好少好色,就算是皇上也不例外。只是韶华易逝,最是人间留不住的,就是朝颜美色。再过几年再看那谢姿,必也是色衰的。她担心的,还是谢姿的皇嗣问题。 谢姿入主坤宁宫快三年了,却不曾有孕。这一点,淑妃固然欢喜,却起了疑心。这谢姿,莫不是身体有疾不成?若真是,这就是欺君的大罪,这皇后她也休想再当了! 谢姿仍无孕,大概是淑妃近来唯一的乐心事。 青萝见着淑妃这个样子,心知只有提及最出色的三殿下,才能让淑妃郁结消散便开口道:“娘娘切勿心忧,待会三殿下就来了,三殿下还须娘娘代为筹谋呢。” 听了青萝的话语,淑妃的眉头才稍微舒展。是了,现在不是抑郁之时,为皇儿筹谋,助他登上帝位,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只要皇儿登位,不管是谢姿,还是方集馨等人,全都不足为忧。 没多久,三皇子朱宣明就来到永和宫了。他是自己一个人来的,三皇子妃张妙木呆寡言,并不得淑妃喜欢,言辞间对其便多有挑剔。除了新婚那几次请安,现在张妙都很少进宫了,令双方都得宜。 朱宣明此来,除了给淑妃请安外,还有要事和她相商。淑妃虽是宫妃,本事却很大,因其在宫中的耳目众多,所得消息也甚广,尤其是与紫宸殿有关的事情,淑妃比宫外的重臣所知的还多还快。 朱宣明能有今日之势,与淑妃的本事是分不开的。就算他已经出宫开府了,还是少不得淑妃的襄助,当下便是这样。 “母妃,现在方集馨出了事,当初的计划有碍。不知现在父皇是更在意尚书令,还是更在意傅家?”请安过后,朱宣明这样问道。 只有清楚父皇的心意,才能开始下一步。至于父皇的心意,就要问母妃了。 “尚书令的人选不用着急。方集馨刚出事,这个时候就谋划接替人选,皇上肯定不会喜欢。皇儿你要紧记,皇上不喜欢的事,切勿不能做。顺着皇上的喜欢去办,才能成事。”淑妃这样说道。 她将崇德帝在紫宸殿斥责韩士元、的事说了出来。他们两个会受斥,是因为这两人明里暗里提及尚书令,道这位置太重要、请皇上早日定尚书令云云。 由此可见,崇德帝下的那一道口谕,是他最真实的心意。当此时,的确不宜谋划尚书令人选,按兵不动才是最好的。 而且在出了方集馨这件大事后,皇上还多次召见兵部尚书霍韬,询问就他有关十六卫大将军的情况。如此,事情就很明朗了。 “孩儿知道了,看来父皇仍是在意傅家。可惜的是,方集馨出事了,还没来得及推荐西疆卫接替的人选,这事有些难办。”朱宣明想了想,不禁皱眉道。 那边和方集馨的计划,朱宣明是知道的。想着过几天就收网了,即可捕得西疆卫这尾大鱼,却不想临时有了个缺口。如何将缺口迅速补起来,是现在朱宣明在意之事。 方集馨位置太高,当初打算着让他直接推荐那个人,父皇就会考虑的。现在直接推荐人选已不可行了,那么怎样才能父皇特别考虑和接受那个人呢? “这一点,皇儿可放心。那边已有消息来了。霍韬有个幕僚已经被收买了。那个人的名字,肯定会在霍韬的上奏之列。在傅通来到京兆之前,人选必已定下。”淑妃微微一笑道。 那边的消息会最先送来永和宫,这和虎贲士兵对各皇子府的监察不无关系。崇德帝是允许成年皇子出宫建幕,但他毕竟春秋鼎盛,对于皇子们“关心”不少,特别是外地送去皇子府的信件,总会引起虎贲士兵注意。 况且朱宣明知道自己乃众所瞩目,这等消息互通的事宜,还是转折一下更为安全。 朱宣明听了淑妃的话语,眼神忍不住亮了亮。那边果然有办法,事实俱考虑周全,就算方集馨出事了,最后的结果还是不变。 “那边还说,接替了西疆卫之后,你在军中的助力就更多了。立太子、登帝位就是接下来的事。”淑妃笑吟吟地说道。 对那边的说法,淑妃是深信不疑的。现在的皇子当中,能比得上她皇儿的人,真是没有! “多谢母妃了!孩儿登基之日,便是那谢姿毙命之时,请母妃放心。”朱宣明说道,他知道淑妃最在意什么。 太后之尊,他一定会让母妃如愿的! 因着朱宣明的到来,永和宫这里便热闹了,偶尔还传出了阵阵笑声,一如往常。 与此同时,兵部尚书霍韬看着手中的名单,头都大了。连日来,他综合十六卫大将军的情况,翻查这十六人往年的战绩功勋,还梳理他们背后的关系,以便找出最合适的西疆卫大将军接替人选。 可是,他比来比去,还是觉得傅怀德最适合当西疆卫大将军。呜呜呜,这可怎么办? 霍韬叹息一声,双手挠了挠头发,一对豆眼仍在盯着这份名单。皇上再次问了人选的事,他已经不能再拖了。 见到霍韬如此苦恼,他身边的幕僚便劝道:“大人,请考虑属下先前的提议。这个人,各方面都合适,最重要的是,熟悉西疆卫,也能适应西疆的苦寒,接过西疆卫之后会更容易些。” 这个幕僚跟了霍韬很多年了,每有不决事,霍韬也会询问他的意见。先前他已经向霍韬建议了一个人,但霍韬不太满意。他最满意的,还是傅怀德啊,啊啊啊~ “大人,最后的人选,是由皇上定夺的,大人先将名单呈上去,便不用如此苦恼。夫人都说大人消瘦得厉害,还将属下责怪了一顿。”幕僚又殷殷劝道,一副为霍韬着想的样子。 霍韬将豆眼从名单上移开,思考了良久,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第221章 接替人选(4000字大章) 霍韬在苦恼西疆卫大将军的接替人选,顾琰和沈度两人也在谋划着此事。 方集馨出事之后,长隐公子再一次给沈家送来消息,提醒沈度:傅家西疆卫大将军之位不保,宜早作打算。 沈肃知道长隐公子的提醒后,便对沈度说道:“看样子,皇上欲在傅通到达京兆之前,就定下西疆卫大将军的人选。看来,事情颇为紧急。你们考虑得如何了?” 他问的你们,是指沈度和顾琰。他知这对小儿女经常见面,还知顾琰在运筹帷幄上极为出色,以计之的性子,不和顾家小姑娘商量此事,那是不可能的。 沈度郝了一下脸,随即正色道:“尚未有合适的人选,找出升任西疆卫大将军的人,太难了。” 他说得没错,找出一个合适的接替人选,真的太难了。不然霍韬也不会掉这么多头发。西疆卫太重要了,是大定的门户,谁来守着这扇门,半点轻忽都不能有。 大定任命各位大将军,有两个途径:一是各卫大将军轮换,二是从皇室宗亲出。只是近年来,由于建和帝和崇德帝对皇族子弟的忌惮,第二条途径基本已经作废了。 换言之,这一次西疆卫大将军的人选,十之*是从各卫大将军中挑选。虽则备选的只有十六个人,但沈度和顾琰筛来拣去,硬是找不出一个合适的人。 这个接替的人选,要有能力担得起西疆卫大将军之责,必须真正为大定着想,能挡住大盛的各种攻击收买;能爱护西疆百姓。又不会拿傅家开刀;要为皇上所认可,还不能引起皇上的忌惮…… 听了沈度的种种为难,沈肃不禁失笑:“像你们这种挑法,能有合适的人选才怪。这样好了,将有问题的那些人剔除,就简单得多了。” 沈度顿了顿,无奈地说道:“已经这样做了。还是没有人。襄阳卫是不动的。西疆卫的韦见厚太平庸,岭南卫的顾传训太贪……” “停,停。如此,这个人选你们慢慢选吧,选好了,我再参详一下。”沈肃摆摆手道。不想听沈度报各卫大将军的名字,听着耳朵疼。 他心里则想道:看来。我得仔细斟酌这个西疆卫人选了。 见到沈肃的表情,沈度的嘴角勾了勾。他就知道,事涉西疆卫,事涉大定军中。父亲是绝对不会袖手的。 是夜,沈度去了尺璧院的桐荫轩,对顾琰说了沈肃的态度。末了笑着对顾琰说道:“父亲更熟悉军中情况,希望能找到合适的人来。” 顾琰一想到沈度报人名和帝师的囧状。便觉得好笑。没想到,阴沉的铁血帝师会是这样的,更没有想到,前世威严稳重的尚书令沈大人会有这么顽劣皮一面。 她眉眼弯弯的,一瞬不瞬地看着沈度,直到沈度的耳尖泛红,不自在然地咳了咳:“阿璧,你怎么这样看我?” 你这样看我,我会……咳咳。 顾琰的笑意更深了。她就知道,这位沈大人在朝堂稳重寡言,实则是最容易害羞的,真是太好玩了。——此刻,顾琰绝对不会承认她在逗这位大人。 桐荫轩内的气氛顿时有些甜腻,沈度的耳根都红了,觉得眼前这个小姑娘真是好看,眸如亮星,唇红若滴,异常的引人。 “吱吱,吱吱”的叫声在桐荫轩内响起,瞬间让沈度回过神来,他这才发现自己就要凑近顾琰了,而顾琰则是闭着双眼。刚才他头脑迷迷糊糊的,他明明是来和她商量事情的…… 不过,他还是忍不住刮了小圈一眼:你这小东西,专门来坏事的! 小圈还是那样憨憨笑着,不明白沈度眼中的深意,还讨赏地朝沈度伸出了胖乎乎的短爪,一点都不知道刚才自己做了什么。 这一下,轮到顾琰脸红了,刚刚她闭上眼睛做什么?想那么多杂七杂八的,咳咳,她是有事情和计之说的。 她用手扇了扇,待脸上的炽热消下去之后,才凝声对沈度说道:“今日我想起曾给你做的那枚指环,倒是想到了一个合适的人选……” 那枚指环,此刻套在沈度的手指上。但由陈维上呈的仿制扳指,已经收录在卫尉寺武库了。顾琰想到的那个人,就在卫尉寺任职。 那个人,是卫尉寺丞朱有济。这是他的官职,事实上,这个官职对他来说可有可无,他就是在卫尉寺做个闲人而已,卫尉寺的官员,也不会管他。 他的另一个身份是:闲郡王朱有济。得封郡王,说明他和崇德帝的关系还不是很疏远的,起码要比宗正卿朱有洛亲近不少。 其人好武艺,却不精。他多年来都将整副心神放在武艺上,却是连普通的京兆府兵都打不过。幸好他败不馁,再败亦不馁,三败……好吧,其实是无数次败北了,仍喜欢拳脚刀枪,孜孜而不倦。 皇室宗亲讥其为“绣花枕头”,不料此人却意外地得崇德帝厚待,不但让他在卫尉寺任职,还封了他一个闲郡王的名号。 在朝中一提及朱绣花,大家都知道说的是谁了。当顾琰说出“朱有济”这个名字时,沈度便愣了一下,迟疑地问道:“阿璧,你说的,可是卫尉寺那位朱绣花?” 朱有济是不会引起皇上忌惮,但是能胜任西疆卫大将军的,必是有本事的人。朱有济作为闲郡王,的确不会引起皇上的忌惮,但都被称为绣花枕头了,能有几分本事?这可非儿戏! 顾琰坚定地点点头,压低了声音回道:“没错,就是他!据我所知,他是个有大本事的人,现在碌碌无为。是故意装出来的。” 若不是经历了一世,顾琰也不会知道朱有济藏得这样深。前一世,朱有济后来做了闽东卫的大将军,练兵有素,用军有方,将闽东一带的水贼打得再也不敢出现;三初宫变之时,亦立有大功。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是绣花枕头? 朱有济有勇有谋。又不会引起皇上忌惮,更重要的是,从三初宫变中可以看出。其人是非曲直分得很清楚,是将大定摆在第一位的。这样的人,正正符合了西疆卫大将军的标准。 听了顾琰的话语,沈度开始认真考虑朱有济这个人了。阿璧是不会说谎的。那么这个朱有济就是有大本事的人。他当西疆卫大将军,可行吗?皇室宗亲任西疆卫大将军。这样的事近几十年都没有了,皇上会答应吗? 沈度眉头皱了松,松了皱,思考着朱有济任大将军的可能。最终说道:“阿璧,这个人我请父亲参详参详,若是可行。我再告诉你。总之,绝不会让那些奸恶之人接任西疆卫大将军。” 顾琰点点头。道:“是应该请沈老参详,他所考虑的,比我们要周全得多。” 西疆卫大将军快成顾琰的心头大石了,若不能好好解决此事,她睡都睡不安稳。最初她在意此事,是因为傅家,现在更多是受了沈度的影响,如此重要的西疆卫,绝对不能随便交出去! 第二日,沈度便将朱有济这个人选告诉了沈肃,征询他的看法。此人能否人任大将军?能的话,怎样将此人推到皇上面前? 听到“朱有济”这个名字,沈肃沉吟片刻,然后“桀桀”笑道:“没想到,还有人注意到他啊……我怎么会忘了这个人,当年的闲小子。如果是他的话,西疆卫倒能稳住。” 沈度听得一头雾水。听父亲的意思,他和朱有济还有过交往?这是怎么回事? 沈度不知道,沈肃的确和朱有济相处过一段时间,那是在沈肃成为崇德帝老师之前。就连顾琰也不知道,前一世朱有济担任闽东卫大将军,是为了不负沈肃所托。 世事流转,总会有这样那样的因果,总会有这样那样的交汇,此便是因缘。 父子两人沉默良久,最后还是沈度先开口:“父亲,若是将朱有济推到皇上面前,谁出面推荐都不合适。我寻思着,还是通过霍韬那份建议名单吧。” 霍韬迟迟没有上呈建议人选,想必他对合适人选也犹豫的,多一个名单就是多一个选择。正好,陆叔和霍韬的关系不错,可以请陆叔去找霍韬了。 当晚,刑部尚书陆清带着两壶黄酒,去找霍韬小酌一番。这两壶黄酒,是长邑郡主从润州寄回来的,陆清一直宝贝着,都不舍喝。若不是沈度有托,他还不想拿这两壶酒出来。 霍韬那个喝酒如牛饮的家伙,给他这两壶黄酒真是暴殄天物啊! ~~~~~~~~~~~~~~~~~~~~~~~~~~~~~~ 崇德帝一直在等着霍韬的建议人选,正如沈肃所料的那样,他想在傅通进京前就将人选定下来。可是当他看到霍韬上呈的人命时,不禁吃了一惊。 庞贽还在崇德帝预料之中,但朱有济这名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霍韬弯着腰,开始向崇德帝述说他推荐的原因:“陇西卫邻着西疆卫,两卫多有往来。庞贽比其余各卫的大将军都熟悉西疆卫,也更适应那里的苦寒。如此一来,西疆卫就会少很多动荡……” 霍韬将幕僚的建议说了出来。庞贽背后的关系,霍韬也去查了。其中当然有权贵关系,只是都没有和其余各卫大将军有姻亲关系,这符合大定选官原则。 见到崇德帝没有出言,霍韬便继续说道: “至于朱有济,则源于臣的一个隐忧。傅家数代出任西疆卫大将军,不管怎么说,对西疆卫的影响都甚深。为了减少冲突,这个接任大将军的身份,最好能压住傅家。闲郡王是皇室宗亲,带着皇家威严,最合适不过。而且闲郡王最大的本事是不与人结怨,迟早能消弭傅家的影响……” 霍韬说这番说话,不全是为了那两壶润州黄酒,更重要的是,他认为陆清的理由很充分,切实考虑了西疆卫的情况。 霍韬就任兵部尚书,当然知道各卫“王不见王”的情况。大定有十六卫,各卫之间相互制掣,亦相互不服。若是陇西卫的大将军去了西疆卫,能不能收服西疆卫尚不知,但可知的是,必有一番争斗。 尤其是傅家在西疆卫的威望甚重,新任的大将军为了立威,最好的办法就是傅家人开刀。庞贽上位,必定如此,这让霍韬怎么忍心? 朱有济是皇室宗亲,是有名的绣花枕头,整天笑呵呵的。这样的人接过西疆卫,是没有多少波澜的。西疆卫士兵再怎么样,也不敢公然与皇族对抗! 为了这个接替人选,霍韬可谓操碎了心。现如今终于将人选呈上去了,就看皇上怎么选了。 崇德帝看着手中这两个人选,良久没有说话。一个是陇西卫大将军庞贽,恍惚记得,这个人一直站在中间,当年并没有拥戴自己登基;一个是卫尉寺丞朱有洛,自己亲封的闲郡王,为人散闲,是个绣花枕头。 到底选哪个呢?庞贽可,朱有济亦可。 一时间,崇德帝也难以决断。 入了夜,富丽堂皇的坤宁宫内,仍是明烛高照,映出皇后谢姿年轻柔美的脸庞,只是映不出她眉梢眼角隐含的一丝冷意。 她的跟前,跪着一名内侍,只是身形比一般内侍还要纤细得多。看清这名内侍的模样,谢姿忍不住笑了起来。呵呵,没有想到竟然会是她,以后有好戏看了。 “你家主子,可想庞贽得到西疆卫大将军之位?”谢姿娇笑着问道。 她的笑声,和淑妃的婉转柔美不同,而是一种独特的娇媚,就好像轻轻撩着人心一样,令人浑身都是颤动燥热。 可惜这跪着的是内侍,再娇媚的声音,对这人来说也没有什么意义。故而这内侍冷静地回道:“我家主子说与朱有济之子有深交,故朱有济出任为宜。劳娘娘费心了。” 谢姿轻轻抚摸着尾指的护甲,就像抚摸着最爱的人一样,而后娇娇笑道:“本宫知道了。” ☆、第222章 论花 最近皇上去坤宁宫的次数多了,从彤史记录可知,一月里皇上竟有七八日是宿在坤宁宫的。这一点,除了后宫妃嫔在意之外,就数内侍首领常康最上心。 皇上心里宠爱谁,疲乏之时想去哪里,作为一个最贴心的内侍,是必须清楚的,这也关联着他受皇上的看重程度。 比如当下,崇德帝看着各位妃嫔的名字、迟迟没有想好去哪里时。常康就弯腰垂首道:“皇上,奴才听说坤宁宫有几株异花,只在夜里开放,这几日开得正盛。不如皇上去瞧瞧?” 听了常康的话语,崇德帝点点头:“就坤宁宫吧,朕倒想看看是什么花儿。” 他面无喜色,语气也平淡,但批阅奏折的速度明显快了很多。见此,常康便知道自己判断对了,坤宁宫送来的银子是收得的。 御驾尚未来到坤宁宫,谢姿就带着宫女内侍候着了。此时她穿着异常简单,一袭红色的常服,只在衣摆领口处缀着金纹,头上没有戴繁重华贵的饰物,只插了一支寻常的凤钗。 如此随意的妆扮,却有一种怪异的吸引力,皆因谢姿那张脸,十足娇媚的脸,让人能眩惑心神。难怪崇德帝一见到她,眼神就闪了闪。 “臣妾恭迎皇上……”谢姿半跪着说道,声音酥酥软软的,似搔在人心上。 随即她抬头看着崇德帝,眉间眼中全是情意。仿佛天地之大、万物之丰都入不得她眼,她眼中就只有而已。 见到这样的谢姿,崇德帝喉头一紧,随即朗朗笑道:“快起来!朕听说坤宁宫这里有几株异花,特来看看。” 他上前一步。伸手扶起了谢姿,大步跨进了坤宁宫。见到坤宁宫的摆设后,他的眉头更舒展了,笑意也更深。 谢姿入主坤宁宫之后,坤宁宫的布置摆设也有了变化,不再只是威严稳重,还多了一些闲散舒适。这也是崇德帝喜欢来坤宁宫的原因之一。 随侍的常康看到这里的摆设。再看看谢姿的妆扮,心想这位继后真是厉害,难怪得皇上如此宠爱。 皇后乃后宫之首。所选多是坤顺端淑之人。但其实,威严稳重多是乏味,有凤来仪多半要端起架子,这样的宫殿这样的皇后。又岂会得皇上的欢心?皇上整日对着朝廷大事,最需要的是轻松。 这宫中。很多人都知道这点,但真正能做到的人有几个?尤其是皇后,身份地位限制了她必须端庄稳重。 皇后谢姿,恰恰是反其道而行之。故而深得皇上欢心。真是奇了怪了,这位继后当初是稳重端方之人,这两年越见风情娇媚了。可见宫中最能改变一个人的心性。 而前边,谢姿似乎说了什么好笑的话语。逗得崇德帝“哈哈”笑了起来。崇德帝喜欢谢姿不是没有道理的,除了她年轻貌美、娇媚风情外,还因为她没有诞下皇儿,令他放心。 皇后之嗣乃国本大事,崇德帝反而对谢姿无孕欢喜,这听起来匪夷所思,但就是这个道理。没有皇儿,就不需要谋划什么,就不会勾心斗角,以致面目可憎。为至亲谋势,这是人之常情,但崇德帝就是经历过这些争斗,才厌得很。 谋权争势这些事情,不是后宫女人该做的事情,她们乖乖等着宠/幸,就好了。这些年他越发看重老三,却渐渐疏远淑妃,就是这个道理。 谢姿听着崇德帝的笑声,似是恼怒地看了他一眼,气呼呼地说道:“皇上不是来看花儿的吗?怎么一直在逗弄臣妾?臣妾这就带您看花去。” 耍花枪,这是一门高深的技术,谢姿对此拿捏得恰到好处,既吊着崇德帝心思,又不会让他觉得放/荡/下/贱。 崇德帝在谢姿的带领下,见到了那几株异花。在暗淡的夜色当中,那些花静静开放,瓣白蕊黄,素净芬芳,如月下美人一般。 “听宫女们说,此花甚难养活,可是一朵花只开一夜,就凋谢了。穷那么多心力,开的时间却这么多,臣妾听了怪难受的。不过转念一想,花开了就是给人赏的,凋谢了也没什么。”谢姿娇笑着说道。 崇德帝点点头,目光仍落在那异花上,并没有过多在意谢姿的话语。 “而且就算它只开一夜,也不怕,臣妾自有妙计每晚都看到它开花。皇上想听这个妙计吗?”谢姿笑眯眯地问道。 “哦?说来给朕听听,是什么妙计?”崇德帝配合地说道,被引起了一点点兴趣。 “臣妾在闺阁之时,去寺庙里上香,曾听到一句俚语:鸡蛋不能只放在一个篮子里。臣妾觉得这话太对了,就让宫女们植了好多株这样的花,一株凋谢了,还有另外一株。皇上,这妙计甚好吧?”谢姿得意地说道,还问崇德帝讨赏。 崇德帝不禁一笑:“这算什么妙计?无他,唯多而已。”不过,那句俚语倒有点意思,鸡蛋不能只放在一个篮子里,简单的话语,道理甚深。 “这当然是妙计!不仅如此,臣妾还捏着这花的命门,叫它什么时候开就什么时候开。”谢姿继续说道,将那花的命门仔细道来。 这一下,崇德帝的笑意浅了些,脑中似乎抓住什么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明明说的是花卉事,听在崇德帝耳中,却一字一句都有深意,这令他想到了那两个名字。 庞贽先前来密报,道西疆卫有暴动,这事,崇德帝是十分满意的,因这给了他一个最好的理由去换掉西疆卫大将军。庞贽此人看着简单,但去了西疆卫,会不会发展成另一个傅家? 若庞贽担任大将军,其在陇西卫的影响微消,如此细想来,西疆卫、陇西卫都和庞贽有关系,一个篮子占了这么多鸡蛋,合适否? 至于朱有济,自己正好握着他的命门,那就是他的独子朱阳!早些年,崇德帝就以伴读之名,将朱阳时常留在皇子们的身边,现在朱有济都难得见儿子一面。 更重要的是,崇德帝知道朱有济曾受过损伤,再也不能生育了!只要握住朱阳,就不怕朱有济能翻到哪里去! 他握住了朱有济,就握住了西疆卫。这一点,他很有信心! 想通了当中关联,崇德帝“哈哈”地笑了起来,执着谢姿的手抚摸道:“此真是妙计!朕的梓童真是好生厉害!” 谢姿眨眨眼,笑着接下了崇德帝的称赞。不多时,坤宁宫就响起了阵阵娇喘声。 崇德帝想了这么多,却漏了一点:那就是朱有济才能平平,可堪为西疆卫大将军?若是大盛有侵,西疆卫怎么办? 谁知道呢?反正此刻铁血帝王有闻香暖玉在怀,尚没有空想到这点。 ☆、第223章 试出的意外 虽则崇德帝心中已有考虑,但为谨慎起见,还是召来了魏柏年,征询他的意见。 魏柏年在梨花林所受的伤还没好,来到紫宸殿的时,脸色都发青。事实上,据郑杏林所说,剑气已伤及他的心脉,这伤一年半载都好不了,魏柏年想运功用武,都不太可行。 帝师沈肃,真是太厉害了……每次魏柏捂住胸口隐痛的时候,都忍不住这样想道,然后神色骇然。 因着这伤痛,魏柏年几乎没有离开过家宅,只在崇德帝有召之时,才会离开家门。上一次崇德帝召见他,是为了薛守藩去西疆之事,这一次,是为了什么? 这一次,还是为了西疆卫,为了西疆卫的接任大将军。 听了崇德帝的问话,他思考良久,才谨慎地答道: “臣以为,闲郡王会更适合。臣听闻,庞贽有意将嫡孙女嫁入程家,只是尚未开始议亲。淑妃娘娘及三殿下已有襄阳卫支持了,多一个庞贽,臣恐怕……恐怕会有吕、霍之祸。” 程家,当然是指淑妃的娘家,以清要出名的书香程家。 魏柏年是虎贲主将,在军中日久,徒子徒孙众多,尽管不太理事了,该知道的消息还是知道的。庞贽的打算,还是早两日他某个徒孙开玩笑似的说起来的。 谁都知道,程家和庞家的亲事不可能会成。但这毕竟是个信号,一个庞贽向淑妃靠拢的信号。魏柏年是崇德帝的纯臣,当然会事无巨细都说出来。 “庞贽有意和程家定亲啊……”崇德帝重复这个事,似笑非笑的。 这个消息,他还真不知道。看来霍韬的查探有漏,并没有发现这一点。原来,这庞贽丝丝连连的,是和老三有关系的。 崇德帝忽然福至心灵,想起庞贽的密报,会不会是别有用心,最终是为了这西疆卫大将军之位? 崇德帝越想。就觉得越有可能。怒气便渐渐上来了。他要是控制西疆卫,却不想被人当猴一样耍。如果庞贽真的是有所图谋,就连陇西卫大将军他都当不了! “皇上。庞贽这些年一向安分守己,大概是知道皇上对三殿下的看重,才想攀着程家。此乃常情,臣倒不觉着有什么。”魏柏年这样说道。 他的话语。适时缓解了崇德帝的怒气。不然这紫宸殿的气氛会更加冷凝。 说到底,庞贽的行动。还是由崇德帝的喜好支配的。魏柏年的话正是说明这一点,是以崇德帝的脸色才稍霁。 见到崇德帝的怒气消去,魏柏年才吁了一口气,却牵动了胸口的痛伤。令他脸色微变,也令他更坚定了一件事。 “皇上,臣已年老。且受了这么重的伤,臣心中惶恐。忝居虎贲主将之职。却无法为皇上增益,臣……臣欲辞虎贲主将之职,望皇上恩准。” 说罢,魏柏年便跪了下来,表明了自己的决心。梨花林那一役,几乎摧毁了魏柏年的信心,也极大摧残了他的躯体。 现在他一想到沈肃沈度就心惊胆战,这个虎贲主将,他真的不想再当了。 帝师沈肃,他真的怕了…… 崇德帝的脸色渐渐冷了下来,语气不豫地说道:“此事,容后再议。” 魏柏年的请辞,在崇德帝的意料之中,他也清楚魏柏年已不堪大用。但谁来接替魏柏年的位置,他一点头绪都没有,自是压住这请辞。 就算他要换魏柏年,也要等西疆卫的事情定局才行。傅通那个老狐狸快到京兆,想一想都烦闷。 见崇德帝不答应,魏柏年便不敢再说了。这一次提及,还是他积聚了很久的勇气,才会说出来的。 君臣二人就朱有济这个人,又说了不少话。大半个时辰之后,魏柏年才弯腰退出紫宸殿。 离开紫宸殿的时候,魏柏年的心神还沉在自己请辞事上,一不小心,就和一个慌慌失失的小内侍撞上了。 “嘶……”魏柏年忍不住痛呼一声,右手捂住了胸口,脸色一阵阵发青。这小内侍撞着的地方,正好就是他伤得最严重的地方。 “大人请恕罪,大人请恕罪……”小内侍吓怕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不断地求饶道,声音听着都哽咽了。 此处离紫宸殿尚不远,魏柏年当然不可能在此责罚这内侍。内侍是最低贱的奴才,却是皇上的奴才,而不是魏柏年的,他能怎么做? 他只是摆摆手,让这小内侍离开。他倒是狠狠将这小内侍踢一脚,但此刻他心口发痛,哪里还使得上力? 不远处,有人躲在大柱子后面,将魏柏年发青的脸色、捂住胸口的动作都看在眼内。这人即便是躲着,腰身也挺得笔直,一身绯色的官服,腰间的银鱼袋稳稳地垂着。 沈度半眯着眼睛,想了想,从柱子后面站了出来,朝魏柏年走去,近得魏柏年跟前,便请礼说道:“末将见过将军!” 这是军中的称呼,沈度此刻的身份是虎贲中郎将,而不是中书舍人。魏柏年,是他的最高主官。 见到沈度,魏柏年顿时觉得不自在,似有寒意从背后生起,使得他的手迅速地放了下来,干巴巴地说道:“嗯,不必多礼……” 他的目光,有意躲避着沈度。一见到沈度,他就会想到沈肃,想到梨花林中那漫天的杀意,他差点连命都没有了! 沈肃给他的恐惧太深了,深到他失了冷静,对着这个职位比他低的沈度,他也只能干笑着,然后匆匆离去。 沈度看着魏柏年略显慌乱的背影,心中确信了一件事:梨花林中那个逃逸的白衣人,是魏柏年! 此刻试探魏柏年的伤势,是沈度临时起意。——他原本,是来确认朱有济之事的。 在接替人选一事上,他知崇德帝肯定会征询魏柏年的意见。毕竟,论起皇上在军中最信任的人,非魏柏年莫属。对此,沈度早有安排。 他吩咐虎贲士兵,将庞贽的打算告诉了魏柏年。庞贽靠拢三皇子,这非空穴来风,沈度只是将这意向说出来而已。 皇上的心思并不难猜,他能允许淑妃得一卫的支持,却不喜其得两卫的支持。二选一,最后接任西疆卫的人选必是朱有济。 只是,在进宫之前,他突然想到:魏柏年一直隐而不出,也不曾待客,就连虎贲军都没有能见到他,这是为什么? 沈肃虽然渐好了,但梨花林的事,沈度从来没有忘记,那个逃走的白衣人,他也一直记着。难得有机会见到魏柏年,他就让小内侍去试一试。 这一试,果然试出不妥来了!魏柏年,原来就是那个白衣人!L ☆、第224章 虎口 及至傍晚,沈度回到东园和沈肃一起用晚膳。他心神恍惚得太明显,沈肃都不用想就知道有事发生了。 到底是何事?朱有济之事不顺? 听了沈肃的问话,沈度放下了筷子,却没有说话,反而细细看着沈肃的面容。 没有了内力的反噬,经钟岂和章老先生的调养,沈肃的脸色比以前好多了。但在为沈肃引出内力之前,钟岂就直说了:就算没有了内力,这么多年的摧残,沈老的身体肯定会比一般人人,也老得比一般人快…… 这言下之意,就是沈肃救了回来,也活不了很长寿。他都这个岁数了,还有多少年可以活呢? 想起这些,沈度便十分难过,对梨花林中的事便自责更深,说出来的话语都是零碎的。 “父亲,梨花林中逃掉的人是……魏柏年。”沈度低声说道,告知沈肃自己有异的原因。 沈肃语气一顿,脸容有了些微的变化,随即道:“你知道了?” 他的声音太平静,似是早就知道那个白衣人是谁。 沈度讶异,随即悟了。父亲肯定早就知道了,自己本应该早就知道的。现在才确信是魏柏年,的确太迟了。 当初,父亲就承认了谋划了梨花林杀戮的,是紫宸殿那位主子。主子手下得用之人、武功极高之人,除了魏柏年,还有谁? 他早就该想到的,事情都已经这么明显了。还用做什么试探?! 沈肃叹息了一声,目光怜爱地看着沈度,声音却阴冷阴冷的:“知道了又能怎样?魏柏年虽然逃掉了,但受了那样的伤。必没多少年可活。至于他背后的人,现在能动吗?” 他很少说这么话,也很少说得这么直白。这就是他们当前遇到的情况,就算知道了魏柏年,又怎么样呢? 魏柏年,只是个打手而已。他背后的人,才是沈肃在意的。以现在沈家的本事。要取了那个人的性命。或许也不难。但取了他性命之后呢?将大定拱手送到三皇子手中?将黎民百姓置于水深火热之中? “是啊,不能动……”沈度喃喃道。兆民赖之之人,不能动。动则天地变色。 沈肃伸手拍了拍他的肩,然后说道:“暂忍一时吧。时西疆卫已变,虎贲军不宜有动了。魏柏年,就让他多活几年。我尚且不计较。你亦无须在意。” 沈肃非是良善之人,别人踩他一尺。他要践回一丈。但在梨花林这件事上,他却现出了非一般的忍让。不计较,是因为没必要计较。何曾见过山中老虎与脚下蚂蚁计较的? 沈度直视着沈肃,迷惑地问道:“父亲。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我更恨他了!” 沈肃一阵沉默。圣人说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沈度更恨那个人。乃以直报之,并没有什么可诟的。 “父亲。我有恨!”沈度咬着牙,狠狠吐出这句话,双眼都猩红了。 沈度有恨而不可散,此刻在永和宫内,同样有人怨恨至极,差点咬碎了一口银牙! “真的查探清楚了吗?皇上真的那么说?怎么不是庞贽,不可能不是庞贽!”淑妃恨恨地说道,一双凤目死盯着跪着的内侍,一点都不想相信汇报的内容。 “启禀娘娘,的确是探清楚了。皇上的确说朱有济比庞贽更适合,还是从坤宁宫回来之后说的。”跪着的内侍战战兢兢地回道。 “谢姿这个贱人!肯定是她给皇上灌了什么迷汤,令得皇上选定朱有济。哼!我还没想到她对前廷之事也有兴趣,倒是失算了!”淑妃将茶盏一扔,听到“咣当”一声响后,才渐渐冷静下来。 现在这个事情的进展,完全出乎淑妃意料。先是霍韬加上了“朱有济”这个名字,后是皇上属意朱有济接任,这还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发生,几乎令她慌了手脚。 庞贽是她和那边选定的人,为了将他推上西疆卫大将军这个位置,他们才做了这么多事。从刺杀傅铭到私兵出现,从朝堂弹劾到密报暴动,都是为了这个目的。 现在,眼见着庞贽就能得到西疆卫了,却半路杀出了一个朱有济!朱有济是什么东西?不过是卫尉寺的一个绣花枕头罢了,凭什么能当上西疆卫大将军?! 如果真是他当了西疆卫大将军,那么他们所有的心力都白费了!还白白为他人作嫁衣裳! 凡此种种,怎么能不令淑妃怨恨?她有多想得到西疆卫大将军之位,此刻就有多恨! “立刻通知三殿下,让他速速进宫一趟。”淑妃柳眉一竖,这样吩咐道。 朱宣明很快就进宫了,同样气急败坏。乍听到“朱有济”这个人名时,他还以为是一场玩笑,但秦绩明确地告诉他:“殿下,不是玩笑,是真的!我得到了消息,皇上属意的是朱有济!” 没错,这一次他得到紫宸殿的消息,不是来源于淑妃,而是来自秦绩。成国公府在宫中有眼线,加上朱宣明这些时日经常说起庞贽,秦绩自是非常留心宫中动静,就知道了这个坏消息。 就算淑妃没有急信,朱宣明都打算来永和宫的了。 “母妃,现在父皇属意朱有济。母妃可有办法令父皇改变心意?若不是庞贽接任,我们就白忙活一场了!”朱宣明着急地说道。到了嘴巴的肥肉,他一定不会吐出去。 谢姿既然有办法影响父皇的心意,那么母妃有没有办法做到这一点?只要母妃有这个本事,那么庞贽还有当选的机会! 淑妃摇摇头,声音艰涩地说道:“后妃不得干政,皇上最忌讳的就是这个。若我去说这事,皇上肯定会训斥于我,对事情并无益处。况且我去过紫宸殿了,没说两句,皇上就令我退下了。” “那个谢姿怎么就能说这样的事?”朱宣明脱口接道,随即便发现不妥。他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又止住。 “……”淑妃脸色涨红,像被人当头打了一棒,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母妃,孩儿不是这个意思,孩儿只是太心急了……”朱宣明知自己伤了淑妃的心,急急补救道。 “无妨,无妨。此事谢姿已经说了。我若再去说,就落了下乘,此计不可行,只能另想他法。”淑妃回过神,这样说道。 她不想承认谢姿比她有本事,却不得不面对这个事实:谢姿将她压住了。 她不知道谢姿在皇上面前怎么说的,但可以确定的是,谢姿绝对不会提政事,如果换作她自己的话,她还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影响皇上。 “另想他法?有什么办法呢?皇上怎么会选朱有济这个绣花枕头,这个人根本不能和庞贽相提并论!”朱宣明的怒气顿生,恶言就出了口。 对这个皇族宗亲,他以往只是讥笑几声罢了,现在,连撕碎朱有济的心都有了。 不想,淑妃听了他这句话,眼中一亮,立时就想到了一个办法。是啊,朱有济一点本事都没有,凭什么和庞贽争?想必大臣们的眼睛都是雪亮的,西疆是大定的门户。能守住西疆的人,绝不能是才能平平的朱有济。 庞贽和朱有济谁更厉害,一目了然。只要联合大臣上奏反对,众意难抗,皇上一定会慎重考虑的。 朱宣明失望地垂下双肩,摇了摇头。淑妃的办法或是可行的,但现在却无法操作。现在人选的竞争,都是一种暗地里的博弈,是不能摆在明面的。 现在,朝臣都不知父皇换将的打算,怎么让朝臣上奏疏反对这个人选?若上了这样的奏疏,才真的是死路一条!这不是明摆着告诉父皇,朝臣在窥探他的心意、甚至想影响他的心意吗?这是大罪!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淑妃已经没辙了。母子两人在永和宫商量良久,也没能想出什么办法来,最后朱宣明只能告辞道:“劳母妃费心了,这事,孩儿再和幕僚们参详参详。” “去吧,这事还可以询问成国公府的意见。至于那边,我也会问问有什么办法。”淑妃叹了一口气,心中再度郁结。 如果方集馨没出事,说不定有什么妙计,现在…… 朱宣明回到了府中,召集了所有幕僚,都没得出什么好计。最后想出办法的,还是秦绩。 “殿下,既然皇上属意朱有济,这事又不能扬开。那么我们只要将朱有济除掉便是了。没了朱有济,就剩下庞贽了。”秦绩微微笑道。温润如玉的脸庞,闪过了一抹杀意。 最简单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将朱有济除掉。对付这个绣花枕头太容易了,只要府中随便一个死士,就能完成这事了。 这的确是个好办法。要一个人长命百岁或许艰难,但要一个人死去,那就太容易了!——朱宣明也赞同这个办法,并将此事交给秦绩去办。 办这样一桩小事,秦绩胸有成竹。可是,当他知道现在朱有济在哪里时,就知道,事情办不成了! ☆、第225章 背后的黄雀 朱有济现在所处的地方,是定元寺。 定元寺是京兆第一大寺,是大定皇朝的护国之寺。相传太祖潜龙之时,就庇身于定元寺内,得到定元寺高僧的相助。 因此,太祖定鼎之后,才封定元寺为护国神寺。自立国以来,定元寺一直是皇族、权贵礼佛之地,香火极为鼎盛。 定元寺,现在供奉着崇德帝的长生牌位,这不仅表明了崇德帝对定元寺的看重,亦昭示了定元寺在大定的地位。这样的寺庙,守卫之森严,可想而知。当中守卫的力量,除了定元寺内近百武僧外,还有京兆府的近百守兵。 更重要的是,郑太后就在定元寺内礼佛!为了保护郑太后安全,崇德帝专门点了两百虎贲士兵守在这里。 换言之,定元寺里里外外都有重兵把守。有武僧,有守兵,有虎贲军,想要不知不觉地刺杀一个人,不是难,是非常难! 听到死士田战的汇报,秦绩脸色都绿了,除了咬牙切齿外,根本无法做什么。可恨的朱有济,可恨的定元寺! “查!给我查!看是谁泄露了消息,不然朱有济不会遁入定元寺!”秦绩气急败坏地道,“砰”的一声将桌子捶破了洞。 就在他们想刺杀朱有济的时候,他突然进入定元寺清修,肯定是提前知道了消息,这是进定元寺避难去了。 “属下马上就吩咐人去查。世子切勿担心,朱有济避得了一时,避不了一世!”田战这样安慰道。 “他哪里需要躲一世,只要避到上任就可以了!”秦绩却没将话听进去。依旧恼恨不已。 傅通已经快到京兆了,最多,朱有济就需要躲一个多月而已。一旦皇上宣布他接任西疆卫,必定会派虎贲士兵保护他,到时候同样会艰难,对三殿下一点好处都没有! 秦绩越想,越是不甘。那朱绣花只是一个卫尉寺丞而已。消息怎么会这么灵通?自己都没来得及下手。他就已经躲起来了,气煞人也! 沈度听说朱有济在定元寺清修,亦不禁一愣。随即哑然失笑:“朱有济,果然聪明!” 只要他进了定元寺,就等于进了铜墙铁壁之地,有人想要对他不利。还真是不容易。定元寺那三百守护之力,绝不是用来看的! 只是。他和秦绩有着同样的疑惑:朱有济的消息,怎么会这么灵通呢?是什么人给他递的消息?这些,沈度当然不知道,却乐见其成。 朱有济平平安安的。然后去接任西疆卫大将军,就最好了。 此刻在定元寺内的朱有济,眉头深锁。神色还有一丝茫然,好像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一样。 他的确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如坠云里云雾的。白天的时候,他还在卫尉寺里研究着最新兵器,还打算晚上去找人切磋切磋。可是他刚回到家中,连官服都还没来得换掉,就接到了急报。 急报,是他的独子朱阳送来的。朱阳告诉他,皇上有意让他接任西疆卫大将军,已经引起了别人的杀心,现在情况非常危急,让他立刻进定元寺避祸。 朱有济见到这封信,第一反应是莫名其妙,第二反应就是立刻告诉老妻自己去定元寺清修,然后连衣物都来不及收拾,就策马奔到了定元寺,打死也不出来! 朱阳在皇子身边伴读,所得的消息必定是真的,况且这样的事不会开玩笑,朱有济立刻避入定元寺,是不想自己丢了小命。——起码不糊里糊涂地丢命。 “祸自上身,避都避不过……”朱有济喟叹一声,卧在禅床上,沉沉睡去。 此刻在坤宁宫,还有人没有入睡。谢姿笑意盈盈地对着一个人说道:“恭喜殿下了,得偿所愿,现在朱有济入了定元寺,事情就已经定局了。三殿下费大功夫设了这一个大局,到头来却是殿下得了彩头,本宫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谢姿对面坐着的年轻男子,着一身黑袍,眉长入鬓,一双凤目狭长上挑,看着贵气倜傥,比那当朝探花还要风流肆意。 他朝谢姿拱拱手,微微笑道:“这还多得娘娘相助。若没有娘娘帮忙,事情不会这么顺利。我今日前来,就是特意来向娘娘道谢的。” 谢姿“吃吃”笑,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然后故意提醒:“殿下,名义上,你得称呼本宫为母后。” 黑袍男子从善如流,笑着称呼道:“母后,孩儿多谢了!他日孩儿登基之时,太后之尊就是母后的。” 他虽称呼着母后,但语气并无多少恭敬,反而随意得很,可见两人平时的关系十分熟络,这一声“母后”,不过是调笑罢了。 谢姿轻轻抚着尾指护甲,精致的护甲在烛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晃得黑袍男子眼神一暗。 谢姿的嘴角挂着笑意,好奇地问:“本宫倒想不明白,殿下从哪里得知有人要杀朱有济?还能这么及时让他避进定元寺?” 她双眼闪扑扑的,长睫毛像小扇子似的一下一下扇动。细想来,如今她不过十九岁而已,如果是在普通人家,想必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奶奶,哪里会像这样费尽心思筹谋呢?这后宫中,当真是个让人最快衰老的地方。 这谢姿,虽则母仪天下,倒也可怜。 想及此,黑袍男子倒对谢姿起了一点点怜惜。事实上,这样的怜惜,在以往也曾出现过,只不过他不在意罢了。因此,他对她问这个问题,并不感到意外。想必朱有济自己,都在想这个问题吧? 他对谢姿,有十足耐心,当下便笑答:“此事没有什么好瞒着母后的,正如母后在各宫有眼线一样,孩儿在朱雀东路自然有暗探的。” 最后,他还补充了一句:“就算没有暗探,以三皇兄往日的行事方式,这一着也不难猜。他那个人呀,最喜欢用这种粗暴的力气办法。” 他嘴角下压,嘲弄之色显露无遗。劳力者役于人,只有这一点脑子的,难怪他占尽优势,还是如今摆不开的局面。换作是他,早就入主东宫了。 嗤!这样的人,他就该取而代之,这才是天意! 他脸上的不屑太明显,看得谢姿又是一阵笑。这一场戏,真是太有趣了!皇家之事,果然比寻常人家要龌蹉阴暗得多了,不枉她站在他这边! 笑够之后,她才娇娇说道:“殿下交代的事情,已经做好。西疆卫不出五年,必是殿下囊中之物,不知道本宫请殿下办的事情,如何了?” 黑袍男子沉吟片刻,才回答:“事情已在进行中了,只是那个人年纪有点小,现在还在韶州,总要过一两年才好行事。一有机会,孩儿就会将她送进宫。” 谢姿点点头,不甚在意地说道:“事情在办就好了。本宫年纪尚不算大,一两年倒是等得,就怕永宁宫那位就没有这个耐心了。呵呵。” 黑袍男子拢了拢袖子,看了看身边立着的内侍,“哈哈”大笑,声音自得又自信:“这一点,请母后放心,有她在,永宁宫那边绝对不会有问题!” 听了这话,他身边那名身形纤细的内侍便站了出来,朝谢姿弯腰说道:“主子说得是,请娘娘放心,奴才一定会看着永宁宫的。” 明亮的烛火,清楚映照出这内侍的样子,赫然就是淑妃身边的大宫女青萝! ☆、第226章 都有情 接替人选一事,随着朱有济入定元寺而落幕。此后各方还有不同思量,大体结果却不会改变。 从傅铭遇刺,到方家出事,到人定朱有济,事情的进展和结果,几乎出于所有人意料。就连顾琰,都万万没有想到最后会扯出一个朱有济来。 想来不变之途,唯有“变”之一字耳。 她的初衷,不过是想保住傅家的位置而已。事已至今,这个初衷没能实现,但她已力尽所能,这一场博弈,本就没有标准的得失,最后的结果,她欣然接受。 表哥的伤慢慢养着,外祖父快来京兆了,成国公府势力日渐衰弱……一切都好起来了,顾琰的心情很也很好,连带地,尺璧院的气氛也渐欢喜。 不仅尺璧院如此,事实上整个顾家,都处在一种喜庆当中。这不仅是因为老太爷顾霑的寿辰将至,更因为顾家即将迎来一个贵宾! 因此,顾家从主子到下人,神色都十分和悦。这其中,最开心的,非傅氏莫属,这从她每天忙得脚不占地,但脸上一直挂着笑容就可以看出来。 先前,傅氏打算将顾霑的寿辰办得隆而重之,令家中各人都准备寿礼,还唤来了孝中的顾瑜和顾珂,让她们也要表孝心。——关于顾重庭的身世,到底没有扬出来,顾瑜和顾珂,仍是顾家的人。 后来,顾霑知道了傅氏的打算,表示了反对。他认为还是简单为宜,办个普通家宴就可以了,没必要邀请亲朋戚友。说到底,顾霑或许连过寿辰的心思都没有。 顾霑既如此说。傅氏便照办了。顾家乃三朝四书之家,但子嗣不丰,尤其是嫡枝的人少得可怜,除了几位威望甚高的族老,旁支有不少已经迁离京兆了,因而京兆的顾家人不多。 换言之,这一次寿辰家宴十分简单。真正让傅氏如此忙碌的。是为了迎接贵宾。这个贵宾,当然就是即将来到京兆的傅通! 顾霑本人,对傅通的到来极为重视。不但开了嘉醴院用来接待傅通。还将身边的老仆顾福协助傅氏办好一应事宜。 嘉醴院是一处三进院落,除了顾霑的松龄院外,顾家就是它占地最大、装潢最精致,平素由仆人照看着。极少打开。 所谓嘉醴,意出《小雅》的“嘉醴甘雨时降。万物以嘉,谓之醴泉”,因此,嘉醴院是顾家用来接待宾客的。还是最重要的宾客。其打开的意义,可想而知。 顾琰记得,前一世直到她出嫁。都没有什么关于嘉醴院的印象。没想到,这一世因为外祖父到来。嘉醴院打开了。想来祖父如此看重外祖父,不仅是因为姻亲关系,他们本身的情谊,必定也很深。 真期待,外祖父快来到了。 “娘亲,这次外祖父会带谁来呢?会有堂舅舅来吗?”叠章院内,顾琰笑着问傅氏。 傅氏难得空闲,说明一切已准备就绪,就等着贵客临门了。听了顾琰的问话,傅氏未语先笑,然后说道:“你外祖父是应召而来的,只带着几个仆从前来。” 说道这,傅氏的笑容淡了些。她多么希望,母亲陈氏能跟着一起来京兆,稚子牵衣,今白鬓丝,她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母亲呢? “娘亲,外祖父是怎么样的人?”顾琰眨眨眼,好奇地问道,将傅氏的心绪引回来。 关于外祖父,她听得最多的评价就是“勇猛刚武,保疆卫国”,究竟,外祖父是怎么样的呢? “你外祖父啊,是一个很好的人……”傅氏示意顾琰坐得更近一些,然后为顾琰描述傅通的为人,一点一滴,十分详细。那些久远的少时记忆,在傅氏的头脑中永远鲜活如昨。 …… …… “这么说,傅老将军为了哄女儿,还曾披彩簪花戴?哈哈,真是没想到。”沈度想象着这种画面,眼里满是笑意。 这里还是桐荫轩,还是顾琰和沈度,唔,还有一个小圈,正在“咯吱、咯吱”地咬着榛子。却不知为何,它很快就被沈度使了出去。 现在朝中无大事,暗地里该忙的又都忙完了,沈度的时间和精力就多了起来。这些多出来的时间和精力,当然要用来做有意义的事情,比如来桐荫轩见顾琰。 沈度恨不得每天晚上都来见顾琰,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每每都会收到沈肃揶揄的眼神,他只当没看到。 美色在前,揶揄什么的,根本阻挡不了他的脚步。即使,每晚只能看看她,和她说说话,他都很满足了。——呜呜,不满足,又能如何呢?她年纪还那么小! “是啊,娘亲是这么说的。听起来,西疆的生活甚有乐趣。”顾琰想起傅氏的描述,神情颇为向往。 “一箪食,一瓢饮,尚有颜回之乐。在顾夫人心中,西疆生活是她最珍贵的记忆,乐趣自是不少。我去过西疆,苦寒倒是苦寒,但生活并不难过。”沈度点评道,很明白傅氏的想法。 少年时,他跟着沈肃到处游历,足迹遍及九府十六卫。西疆卫这么重要的地方,他当然去过了。 只不过,他所看到的东西,和一般人看到的不一样,倒没有什么值得可说的。还是当下,更让人留恋。 他的目光,专注在顾琰身上。此时顾琰眉眼弯弯的,眼中似有星光在闪动。她的脸庞渐渐长开了,正正符合沈度的想象。肤白如雪,唇红若华,娇艳当中还有一丝与年龄不合的清冷剔透……就像一株经风霜雨露后,开得更娇艳的花。 这是沈度最迷恋的地方,美人太多,但是顾琰的美,却是独一无二。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她的一切都吸引着他。 他忍不住叹息一声,伸出手轻轻摩挲着顾琰的脸庞,呢喃道:“阿璧,阿璧……” 他的指腹有茧,摩得顾琰娇嫩的皮肤有些刺痛,炽热的呼吸,似灼得她周身都起了炎热,但他的动作,却如此温柔怜惜。顾琰懂得他的心意,懂得他未曾说出口的话,此时此刻,唯有眼前这个人最珍最重。 亦最疼最爱…… 她闭上眼,缓缓朝沈度靠近,轻轻唤道:“沈大人……” ☆、第227章 贵宾至 傅通即将来到京兆,这在京兆众臣中也引起了波澜。在朝为官的都知道,傅通关系着西疆卫的格局。他的到来,必会使朝中关于西疆卫的纷争明朗。 加之,傅通战功彪炳,朝中、军中有不少人对他敬慕,有人盼望着和他见面相交,旧友则期待着和他畅叙痛饮。一时间,朝中因傅通其人有了涌动, 朱宣明冷眼看着这些涌动,心中郁结至极,却只能强按下去。如果一切顺利,他此时应该最期待傅通进京的,因为傅通一来,就意味着他能握住西疆卫了。 可惜……现在方集馨方集馨半死不活,那边因私兵被歼而元气大伤,庞贽事也不如愿,凡这些,都令他头痛不已。 对傅通,他莫名就多了厌恶。 不管是欢喜还是厌恶,都没能止住傅通的脚步。在五月初,他终于到达京兆。 顾霑特地告了假,带着顾重安并一众家仆出城门迎接。傅通从西疆来,顾霑等人自然候在西城门。他们刚到西城门不久,沈度也带着人去到了那里。 跟在沈度后面的,除了陈维和几个虎贲士兵外,还有兵部员外郎岑长清和叶固。他们都是奉崇德帝之令,来此迎接傅通。 崇德帝指定沈度接待傅通,还令兵部两个官员从旁协助,听候差遣的还有虎贲士兵。并且,朝廷还为傅通准备了居住的地方,这地方还是玄明大街一处皇华的府邸,里面仆人婢女一应齐全。 有见及此,朝官纷纷感叹:傅通不过是前西疆卫大将军,皇上对他却如此厚遇恩宠。可见西疆卫和傅家在皇上心中的分量。 譬如此刻,在西城门外就十分热闹。沈度一行,再加上顾家的人,个个翘首以盼,只是为了一个傅通。西城门的守卫再一次“啧啧”道:“皇上对傅家真是好!” 沈度听着这些感叹,心中不免有些起伏。表面上是这么隆重的接待,私底下皇上准备换将。颇令人感叹。皇上此举。不过是忌于傅通军功太盛,外示殊礼,实则内情甚薄。 他来不及想得更深。就见到远处出现了数骑烟尘。只是片刻时间,那几骑已经近在眼前,骏马也如闲庭信步那样,然后便停住马蹄。一动也不不动。 这样的速度,这样的控制。肯定是傅通及护送的西疆卫士兵! “哒、哒、哒”的马蹄声响起,一匹马越过前面那几匹,走到了最前面。于是,马背上的人也出现在沈度眼前。 顾霑上前一步。双手拱迎道:“傅兄,一路劳累了!” 马背上的人,一身风霜之气。神态却不显疲倦。他须发有白,儒雅质彬面容。双眼湛然有光。——这就是傅通! 看起来就像一个老文骨,根本不像一个大将军! 沈度久闻傅通之名,却未谋傅通之面。乍见到这样的傅通,沈度心中惊异,动作就有些迟钝,陈维差点就要咳两声来提醒他了。 他很快就回过神来,朝傅通弯腰恭敬道:“在下虎贲中郎将沈度,奉皇上之令,特来迎接傅老将军,给老将军请安了!” 他这话一落,陈维和岑长清等人就高声喊道:“给老将军请安!” 傅通已经下了马,听了这些话便“哈哈”笑道:“不必多礼!皇上如此厚爱,臣心中有愧,倒是劳烦各位了。” 一番照面互通姓名下来,就过了不少时刻。城门外非说话之地,因此顾霑和沈度都请傅通进城安歇再说。 沈度边请边说道:“皇上在玄明大街为老将军准备了府邸。但在下心想,老将军会更乐见儿女承欢膝下。因此,在下已经向皇上请示过了,老将军也可住在顾家。皇上有示,待老将军歇息一番,他将有召。” 这话,听得傅通浑身通泰,他不由得看了沈度一眼。虎贲中郎将沈度,亦是朝堂中书舍人,更是沈肃的养子。 年纪轻轻就稳居这两职,从这话就可以看出,其人处事甚是灵活通透。这年轻人,不错! 一旁的顾霑适时道:“既如此,就请傅兄住在顾家吧,家中已经准备妥当了!” 傅通点点头,朝沈度一行人拱了拱手,说道:“那么,老夫就谢过诸位了!迟些再和诸位开怀畅饮!” 沈度笑眯眯的,却没有顺着这话离开,反而说道:“由在家护送老将军前去吧。” 开玩笑,阿璧肯定会迎接她外祖父,这等光明正大见面的机会,他怎么会放过? 沈度要护送傅通,陈维、岑长清和叶固等人,自是不能先行离去。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护着傅通,朝宣平大街的顾家而去。 且说,此时顾家正门已经打开,傅氏率领家中所有人都站在了前院,等候着傅通的到来。就连顾道行都由奶娘抱着,等着他的外祖父到来。 顾琰跟在傅氏身边,见到傅氏不断地扭着帕子,她的心也跟着紧张起来。所幸,喧闹声很快就由远而近,等到顾霑领着傅通来到大门外时,她的心情瞬间平复了。 她就是这样,越是喧闹,心越安静。 最先出现的,是顾家的仆从。他们回到顾家后,就立刻分站在大门两侧,接着是顾霑和顾重安,他们在前头引着,将傅通迎进顾家。 一个风尘仆仆须发花白的老人家,出现在顾琰眼中。这么儒雅瘦削,像个文人,看不出是个大将军。哪里像评价说的那样“勇猛刚武”? 还有,外祖父身后,怎么会站着计之? 这些,都让顾琰诧异,却没有显露在脸上,只是垂着头按着傅氏的吩咐唤道:“阿璧见过外祖父,给外祖父请安!” 阿璧,这个小名,还是傅通亲自起的。如今终于见到傅通了,顾琰心中有欢喜,有一种暖意缓缓流淌。 傅通见到傅氏和顾琰,心中的欢喜和激动自是不用多说没,但顾虑着现在是大门口,情绪不宜外露,只是拈须微笑道:“甚好,甚好。” 他一心想着和女儿叙天伦,便侧过头,想和沈度说句话道别的客气说话,却不想沈度的目光不在他身上。 这年轻人的目光,落在自己外孙女儿身上!虽则沈度异常快速地收回了目光,但傅通是何等敏锐的人,就那么一瞬间,他见到了沈度眼底不及遮掩的柔情。 柔情?这个年轻人心悦自己的外孙女?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等傅通再去看时,就什么都没有了。 而此时,沈度开口说道:“在下就不阻老将军了。请老将军好好歇息,明日在下会带您去京畿卫,再去宫中。” 先让傅通去京畿卫见孙子看,再召他去紫宸殿,这是崇德帝的安排,沈度只是负责带路而已。 ~~~~~~~~~~~~~~~~~~~ 为了给傅通洗尘接风,顾家的晚膳十分丰盛。席上推杯换盏、笑语声声,期间和乐融融自是不用细说。等到傅通回到嘉醴院,他已经微醺了,还道尚未尽兴,硬是留住了顾霑。 傅通见到傅氏过得这么好,有说不出的高兴。若说傅通有什么遗憾,就是遗憾当然教导女儿之时用错了方法,只顾着教她知书识礼温婉贤淑,却忘了教她谋划人心杀伐果断。 他知道了顾重庭的事情,忍不住一阵唏嘘。当年顾蕴宁在永安之战的事情,傅通听他父亲说过,隐约知道一点点,没想到当中会如此曲折复杂。 当初想着顾家后宅简单,却还是有这么多隐暗事。幸好,女儿现在过得很好,有乖巧贴心的外孙女,还生了小外孙,他也放心了。 “顾老弟,现在京兆是什么情况?明日皇上有召,我得有所准备。”傅通喝了解酒汤之后,头脑渐渐清醒,这样问道。 他将顾霑留下来,就是想听他细说京兆的局势,心中有个明白。至于孙儿傅铭,既无性命之虞了,明日去见了他便知道。 “铭儿受伤后,京兆就出现了私兵的传言,听着似针对你的。后来我隐隐听说,皇上让人去了西疆,又经常召见霍韬。我猜测,皇上是不是有换将的打算?”顾霑压低了声音说道。 “这个是,薛守藩去了西疆,我还见了他。换将这个事情,十之*。我只是不知,到底是谁谋划了这些,京兆可有什么端倪?”傅通问道。 换将的事情他已经确定,不确定的是,皇上属意谁,这背后的黑手是否露出蛛丝马迹。 顾霑摇摇头:“方集馨家中出现了很多黑衣人,有人说这些黑衣人就是刺杀铭儿的人,也有人说这些人是专门去杀方集馨的。现在众说纷纭,方集馨已经废了,朝廷对此事也没有什么后续。” 顾霑所知道的,已经比一般人多了,但最核心的那些事,他并不知道。纵如此,经由他的说话,傅通对京兆的判断也更准确。 他沉吟片刻,才说道:“如此,我心中有数了。别的事情,待我明日见了铭儿和皇上后,再作打算。” 明日,会如何呢? ☆、第228章 终于见面 尺璧院中的顾琰,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她一直在想着傅通和傅家。想着,前世今生那些事应该怎么说,才能表述清楚。 外祖父来了京兆,这是因傅铭出了意外,也是因她和傅铭的谋划。如今外祖父终于来了,那么她和傅铭说的那些事,势必要详细和外祖父说的。 不管怎么表述,这事本身都惊世骇俗,外祖父会有什么反应呢?想来,傅铭都能相信接受的事情,外祖父也能相信并且接受吧?傅家远在西疆,就算顾琰能利用前世所知影响京兆,但对傅家的内部,她一无所知。 前世傅家覆灭,除了京兆这里有人布局,傅家内部也必有诱因。无论如何,她所知的,定要早点说出来,让外祖父和舅舅们早有准备。 怎么说?如何说? 还有今生的事情。陈通记想必很快就会向外祖父汇报情况,到时候外祖父就会知道很多事情,很多她通过陈通记去办的事情。她当初用陈通记,就预料到外祖父会知道的。 外祖父知道了,会怎么想? 最新的一件事,是朱有济即将接任西疆卫大将军一事。换将的事情,外祖父肯定知道,但最后定了谁,他不知道。在这一事上,外祖父会退让吗?傅家安身立命之所在,是西疆卫大将军一职吗? 凡此种种,在她脑海里交织相会,让她夜不能寐。直到听了二更声响起,她还睁着眼睛,望着不远处的玉山子出神。 水绿强忍着睡意。过来给顾琰掖了掖被子,低声劝道:“姑娘,睡觉吧。有什么事情明天再想。奴婢相信姑娘,什么都会好的。” 在水绿看来,现在尺璧院的状况太好了,当初那么艰险的事情都能过去,此后并没有什么好担忧了。 顾琰点点头。将水绿的劝言听在心里。然后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她睡得并不安稳,做了一晚关于前世的噩梦,最后梦见秦绩血肉模糊的样子。还听见自己哭喊着说:“秦绩,你也有今日……” 她悲怆地喊了一声“娘”,然后猛地醒过来。睁眼细看,天色已经亮了。水绿和月白正在担忧地看着自己。 呼,原来是梦一场。 “姑娘。老将军已经出发去京畿卫了,是沈少爷陪着去的。姑娘要是困,可再睡一会儿。”月白这样说道。对于顾家的情况,她的消息甚是灵通。 外祖父去看望铭表哥了。还将会进宫去见皇上。她所知的那些事,并不那么急…… 一大早,沈度就来接傅通去京畿卫了。这一次。陈维和岑长清他们另有事,并没有跟着。 一路上。沈度为傅通介绍京畿卫和傅铭的伤情。傅铭伤得太重了,并不是适合另挪他处,加上这里有章老先生在,因此傅铭一直在京畿卫这里养伤。 得知傅通要来,京畿卫大将军韦见厚、三营主将鲁皋早就在营帐等着了。对鲁皋来说,傅通这个名字如雷贯耳,能见这种传奇人物,他心中既紧张又忐忑。 毕竟,傅铭是在他辖下受重伤的,还差点死掉,更重要的是,凶手如今都没有头绪。就算傅通没有责难,鲁皋心中也过意不去。 而对韦见厚来说,就不怎么乐意见到傅通了。这很易理解,一个能力平平的主将,见到战绩彪炳的老将军,总觉得矮人一等,心中甚是不好受。 可是,谁叫傅通深得皇上厚遇呢?他想不出现,也不行啊。 他们两个一见到傅通,均执了下礼,姿态十分谦恭。略略寒暄了几句,便引着傅通去见了傅铭。 傅铭的伤十分棘手,经章老先生调养了这么久,他还是得在床上养着。由于章老先生吩咐要多休息、仔细养,他平时也不怎么说话,大多时间都是睡觉养神。 “祖父,孙儿……孙儿……”一见到傅通,傅铭的眼眶就有些发热,挣扎着想起身给傅通行礼。因久不说话,他说话都不利索了,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好了,好了,就这样躺着,行什么礼!越学越回去了!”傅通忙止住他,心疼地呵斥道。 孙儿与印象中相比,瘦了一大圈。最重要的是精气神受到重创了,整个萎靡不振。 这个孙儿,是聪明灵活的,也是自信飞扬的,就算他刻意让自己看起来像五大三粗的莽夫,但那种洒脱也是极具感染力的,得到京畿卫许多士兵的亲近。 如今变成这样样子,根源还是在于那场伏杀。 此时沈度和鲁皋等人已经退出营帐,让这一对祖孙单独说说话。营帐内便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祖父,孙儿想着布一个局,装作重伤的模样,然后让祖父来京兆的。不想……不想却是真落入局中了。那些人的路数,肯定是军中的……”傅铭断断续续地说道,将当时的经历说出来。 傅通一字不落地听着,然后问道:“为何要急着让我来京兆?” 这是傅通最想不明白的地方,不管是当初陈掌柜回西疆送口讯,还是现在孙儿的话语,都没有说到这个原因。看得出,孙儿很着急,但原因到底是什么? 傅铭谨慎地望了望营帐的入口,脸上露出了苦笑。总不能在此说:孙儿知道傅家有灭族之祸,心中急得不行,所以想祖父来京兆。隔墙有耳,若是让人听到了,那怎么办? 他只是摇摇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说道:“祖父,请您单独去找阿璧,她清楚这一切,会详细跟您说的,她知道的更多。” 听了这话,傅通心中诧异,却点了点头。孙儿这番话语,就意味着原因在此不可说,得去找阿璧才是。阿璧,一个闺阁姑娘,会知道这么多事情吗? 但孙儿不会无缘无故说这些话,阿璧必是知道了什么。到底是什么呢?待面圣过后,得去找阿璧问个究竟。 眼下最重要的,还是面圣的事。想到即将面对铁血帝王,傅通的心中便有些凝重。 沈度见到他沉默不语的样子,还以为他在心戚戚于傅铭的伤。想了想,便说道:“老将军请放心,傅副将的伤看着有些眼中,但根骨治好了,很快就会好了。” 傅通“哈哈”一笑,颇为感念这年轻人的关切,回道:“说来,老夫还要多谢沈小兄弟才是。多亏了你一直为铭儿奔走,不然他肯定没这么好过。” 刚才鲁皋他们都说了,铭儿遇刺后,沈度是第一个赶到了,还提醒去请章老先生来,随后又为铭儿递了“私兵”的信息。这些微末小事,才能看出一个人的用心之处。 “老将军严重了。我与傅副将相识一场,这些都是分内事,不足挂齿。”沈度这样回答。傅通的谢意,他是万万不敢受的! 傅通脸上挂着笑意,心想道:这个年轻人,真是不错! 此后两人一路无话。在沈度的带领下,傅通又再进了京兆城,然后通过太平门,进了皇城,最后来到了宫门外。 就在傅通进入宫门的时候,沈度却唤住了他,很轻很轻地说了一句话。L ☆、第229章 君臣(一) 沈度很轻很轻地说:“老将军,人命之外,无大事。” 这话音很轻,但这话意,却重逾千斤,让傅通心里一凛,震动不已。——他懂得沈度所说。 常说死生之大,但死又常常比生重太多,盖因生无所知,无喜无悲,而死有永历,恒失恒念。生,则一切得有,死,则一切虚无。 沈度在此时说这句话,无非是想提醒傅通一句:老将军,只有活着,才有可能。 傅通此去面圣,什么事情都可能遇到。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生杀予夺亦即皇权。在皇上面前,谨慎应对,不管发生什么,都要首先保证自己活着。也就是说,一切都可以容后再商量,什么都不急。 这是沈度这句话的意思,傅通太清楚了。事实上,他一直都是这么做的,也是这么告诉傅家子弟和西疆卫士兵的。他一直告诉士兵们,打赢了仗,并不是什么大本事,只有赢了还活了下来,才是真正的胜利。 这也成了西疆卫士兵的信念。因此,在与大盛的历场战争中,傅通所率领的西疆卫士兵几乎每场必胜,因为,士兵们要活着、活下来的欲/望太强烈了。而在战场上,只有打赢了仗,才能顺利活下来。 不怕死,非是真丈夫,恋生,才是人道天理。 不想,今日在大定宫门这里,他再一次听到这个道理。还是从一个这么年轻的人口中听到,他感到无比意外。 这个年轻人,比铭儿的年纪还要小一些,这个年纪,应该是最热血最冲动的时候,会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事情抛头颅洒热血。这是年轻人的特质和权利,值得钦佩。却不值得赞扬。 铭儿若没有傅家的提醒。肯定不会想到这些。但这个年轻怎么会这么从容冷静?怎么会想得这么透彻?真是太不简单! 傅通看着很儒雅,像个老文人一样,但他是个武将。彻头彻尾是个武将,还是个带领西疆卫经过无数次浴血战争的武将。死生大义那一套,他知道,却不会死板执行。他经历过人命如刍狗的时代。才更珍惜自己的生命。 他不避死,却不会主动去赴死。这是他的选择。是他当前所做的选择。 不管怎么说,这个年轻人在此时说了这样一句话,对傅通来说,就是最大的善意。在朝为官。能想得通透,还有这种善心,他再一次觉得:这个年轻人。不错! 他朝沈度点点头,微笑着答道:“多谢沈小兄弟的提醒。老夫知晓了。” 他道过谢后,脚步从容地跨进了宫门,在宫中内侍的带领下,一步一步朝紫宸殿走去。他的心情,竟奇异地十分平静。 傅通上一次进宫,还是崇德二年的时候,距今已经八年了。按照军制,各卫大将军每两年进京述职一次的,然而不知为何,在他任大将军最后那五年内,他都没有进京述职,而皇上,也并未召见他。 一晃,八年时间就过去了。 宫门、大广场、守卫、紫宸殿,都和记忆中的相差无几。紫宸殿里面的主子,和当初相比,有什么不一样? 傅通努力回想,竟记不起上一次见到皇上,是什么样的情状了。看来,自己真是老了。 就这样边想边叹着,他来到了紫宸殿门前。这里早有大小内侍听令候在这里了。由此可见,傅通进宫的事情,自上而下都有所准备了。 为首的内侍正是常康,他远远就迎了上来,甩着拂尘迎道:“奴才见过老将军。皇上正在殿内候着,请老将军随奴才来。” 常康认得这位傅老将军。八年前,他就见过傅通,那时候的傅通比现在年轻,也比现在有威势。但常康看着,傅通比八年前更难看懂了,以往还看得见波澜,现在是一点儿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静水下面,会是怎样的光景? 他的腰弯得更低了些,继续说道:“傅老将军,您请进。” 紫宸殿内,崇德帝坐在御案后面,努力让面孔显得柔和。他今日召见傅通,倒不是施威,而是想怀柔待之。 一见到傅通,崇德帝的心就提了起来。和常康所想的一样,傅通更深不可测了,他面上带着恭敬感恩的神色,就像一位深沐皇恩的纯臣,仿佛西疆卫什么也没有发生,那些交锋博弈也不存在似的。 这些年,崇德帝对傅通的认知,多来自朝中大臣和邸报。印象最深刻的,是傅通的军功,还有那一封封请求划加军需的奏请,别的,就不太记得了。傅家在西疆卫的影响越深,傅通的样子就越模糊了。 如今一看,崇德帝才知傅家为何威望越来越盛,傅通这个人,绝不容小觑! 只见傅通走到殿中央,然后跪了下来,双肩深伏,态度那样虔诚恭敬,口中称道:“微臣给皇上请安,愿吾皇万岁!” 呼……崇德帝微不可闻地吐出一口气,然后和颜悦色地说道:“爱卿不必多礼,快快请辞,赐座!” 他话语一落,便有内侍立刻将矮墩移了出来,请傅通坐了下来。此时刻,恰恰体现了那句话:臣事君以诚,君待臣以礼仪,真可谓君臣相得。 傅通坐在矮墩上,微微低着头,似在等待崇德帝的指示,眼角余光观察着他。与八年前相比,崇德帝的变化实在太明显了。那时候,崇德帝登基才两年,浑身散发着森冷威严,完全符合他“铁血帝王”的称号。 现在,铁血已经完全褪去了,只剩下威严,一举手一说话之间,帝王至尊表露无遗,看着已不是让人害怕,更多的是一种臣服。 日子有功,任何事情都一样,包括帝王积威。 “爱卿一路辛苦了。朕已备下赏赐,以慰劳爱卿。”崇德帝这样说道,关切地问起了傅通路上的情况,走了多少时日,经过何处驿站等等,充分体现着一个皇上对臣下的关心。 “皇上对微臣关怀备至,臣心惶恐。托皇上的福气,微臣这一路都很顺利……”傅通恭恭敬敬地回道,将自己何时起行,又何时经过陇西卫等一一道来。 他表现甚佳,还说了太原府一个驿站长的趣事,引得崇德帝“哈哈”大笑,可见真是有趣得紧。 便如此,君臣两人打着机锋,说着各种趣事,一派融融的样子,大家都绝口不提西疆的事,连一星半点与西疆擦边的话题都没有提及。 到最后,两人还讨论起了道教。道教博大精深,他们两个人其实都是半桶水,还说得津津有味,两人都沉醉其中。 崇德帝将白玉纸镇轻轻移动着,笑问道:“不知爱卿可曾读过《淮南子》?朕近日读得《山训》一篇,觉得奥义甚深,殊为有理。” 傅通微微弯腰,掩住唇角的笑意,似郝然地说道:“臣才疏学浅,对《淮南子》所涉不多,愿听皇上教诲。” ☆、第230章 君臣(二) 傅通知道崇德帝提及《说山训》必有用意。这一篇浩淼精深,他记得有和氏之璧、隋侯之珠,至多,隐约记得那一句:燿蝉明火、钓鱼芳饵。 皇上想说的是什么呢? 崇德帝微微笑道:“尤其是那一句:末不可以强于本,指不可以大于臂。下轻上重,其覆必易。朕近日总是在想,何为本,又何为末?指与臂又作何解?轻与重又当如何?却总不得精义,不知爱卿能否为朕解惑?” 他和悦地看着傅通,眉头甚是舒展,威严都掩去了几分,看着真是讨论学问要义一样,正在等待傅通的回答。 只是,他和一个武将讨论什么学问?意不在此而已! 意在何处,君臣二人都知道。这话,其实已经说得十分直白了,君为臣本,臣不过是微末而已,为人臣者,就要认清作为臣子的本分,而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臣的权力、威望绝对不能越过君! 不然,本末倒置,上下颠倒,就招致倾覆! 一字一字,层层递进,就算是吴下阿蒙,都知道是什么意思了,更别说是傅通这等机敏灵悟的人! 他知道这意思,且不感到意外。皇上有召,当然不可能是和他说趣事聊闲话的,而是另有目的,才说了这一番话语。 话语里的深意,傅通知道了,但知道了之后会怎么想、会怎么做,这才是崇德帝想看到的,他想要的是傅通的态度。解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傅通会顺势而下,还是会死不知趣?如果是后者……不管怎么样。西疆卫大将军之职,是不能再在傅家人手中的。崇德帝眯起了眼,等待着接下来的结果。 此时此刻,傅通想起了沈度在宫门口说的那句话,嘴角不禁扬了扬。死生之外,无大事,自然也无得失。 傅通决定一如既往地遵循这个道理。在任何时候都要活下来。还要让更多人的活下来。他想了想,便站了起来,语气正肃地说道: “皇上。臣惶恐!臣乃一介粗人,只知忠君报国而已!傅家深沐皇恩,唯忠外无以报!皇上但有吩咐,傅家定必前往。死而后已!” 说罢,他还抬起了头。让崇德帝可以看清楚他脸上的坚决,大有一副“皇上不相信,他就不坐下”的架势。 他的坚决,崇德帝看到了。对他这个态度颇为满意,但是还不够,他还要听到傅通亲自说出来。于是再问道:“那么,傅老将军如何尽忠呢?” 嘴里说说。谁都会。这一次,他是要知道傅通的实际行动。 傅通的神色顿时十分尴尬,不好意思地说道:“臣已年老,恐办事不力。但臣尚有子,可供皇上驱使。只是,臣来京兆之前,长子怀德身体抱疾,臣亦恐他有负于皇上。求皇上恕罪!” 身体抱疾,难当其责,这是什么意思,太清楚了! 这一下,崇德帝满意地点点头,柔和地说道:“爱卿请坐下吧,朕自是知道傅家忠心不二的,朕心甚悦!” 崇德帝当然是满意的,这个结果是他期待的,傅通如此识相,那就省事多了,他不用再想什么手段对付傅家了! 待下之道当恩威并施,他也很清楚,当下便对傅通及傅家赞赏了一番,表示绝对不会亏待傅家云云。 只要拿回西疆卫大将军之位,将西疆控在手中,崇德帝觉得对傅家开恩补偿,也是可以的。 自古至今,君臣之道都是一个大问题,名宿大儒对此论述太多,历朝历代都有不同的取向。 除了“君君、臣臣”四字外,还有“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这样发聩之言,更有“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这种两尽其道之法…… 但不管是哪一种描述,都不能掩藏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身为帝王,不管他怎么想怎么做,内心都是唯朕最尊。 差别在于有的帝王行事克制柔和,可以控制内心的欲/望,留下美谈众多,可谓之外儒内法; 而有的帝王行事肆意激烈,却不曾掩饰野心和并付诸现实,酿成灾祸不断,可称之为外儒内霸! 崇德帝曾被称为铁血帝王,无疑就是后者。外儒内霸,无褒无贬,端看的是什么人在什么情势下而已。所以“为君难,为臣不易”才最切合王朝的情况。 常康在旁边听着这对君臣的对话,只觉得后背起了一阵阵冷汗。明明这两个人都笑着说,他却觉得有刀光剑影在闪过。他怕,怕的是刀剑无眼,他一个内侍,已经没了子孙根,就只有命一条了。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而殿中君臣两人,仍是笑意晏晏,除了《说山训》外,又说起了刘安,又说起了什么“清静”“无为”,说能真正做到这一点,才算得大成。 凡这些,常康都不懂。但是,有人懂就行了。 …… …… 沈度守在宫门之外,等待傅通出来。今日他无奏事,当然不会入宫。本来他将傅通送进宫中,职责便算完成了。接下来,肯定会有内侍护卫将傅通送回顾家。 但沈度怎么能放心离开?且不说傅通是顾琰的外祖父,就只说傅通是从西疆卫来的,就足够让他等这里了。 他等待的时间颇长,一个时辰过去了,还没有见到内侍将傅通送出来。傅通在紫宸殿里怎么样了?他心里着急,却没有表露出来。 他是神色如常,但宫门局的守卫先沉不住气了。毕竟,沈大人就这样在宫门外站着,也不太妥啊。 “沈大人,不如您先进来歇息歇息,待老将军出来了,奴才会立刻通知您的。”守卫甲这样说道,招呼沈度进宫门旁边的矮房子。 这矮房子,就是宫门局所在,这是宫中六局最特别的地方了。 沈度经常出入宫禁,对宫门局的守卫十分礼遇,布下了一点善因,此时便有了善果。 但沈度怎么会随便进宫门局?他正想拒绝,就远远见到傅通走了出来,这下,他都不用说什么理由,只是谢过了守卫的好意。 傅通很快就出了宫门,看着步履正常,脸色也没变,看来没在紫宸殿受什么灾,起码全须全尾。——沈度只有这种简单的想法了。 待见到沈度,傅通还笑了笑,兴致似是甚高,还问道:“沈小兄弟是否看过《淮南子》?这书集道家之大成,是好书,当去看看。” 沈度一愣,跟不上傅通的思绪。傅老将军这是受了什么刺激?无端说什么《淮南子》?紫宸殿里发生什么事情了? 而那边,傅通则是笑着,一步步离开宫城。直到回了顾家,他脸上的笑容才淡下来。 ☆、第231章 有表小姐 顾沾因为傅通到来,特意告了假,顾重安也没有去云山书院,父子二人都在等着傅通回来。毕竟,傅通进宫面圣了…… 见到傅通平安回来,他们才吁了一口气。没伤没痛就好了,别的都可从长计议。 “父亲,情况还好吗?皇上怎么说了?”顾重安关切地问道。岳父此时脸上十分平静,他看不出什么来。 顾沾也目露关心,想知道傅通怎么回答。他知事情肯定不会好,但不会好到什么程度呢? “旁的倒没有什么,只有一件事重要。皇上准备换将,西疆卫大将军之位,傅家肯定保不住了。”傅通叹了一口气,这样说道。 “什么?!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换将?舅兄的才出任三年,尚未到换将的时候啊!”顾重安大吃一惊道。 他一直在云山书院中教学,对朝堂之事不太关注,只是知道有朝臣弹劾傅家势重。这种弹劾,每年都会出现那么一两次,他还以为这一次也不会怎么样,万万没想到事情会严重到这种程度。换将?!这是天大的事! 顾沾即使心里早有预料,也忍不住一愣:“皇上真这么说了?这事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他还期待着,傅通此次进宫,会对先前不利的局面有所扭转,怎么反而加快定下局面?可见,皇上心中早有决断,就等着傅通来了。想到傅家没了大将军之位,顾沾都忍不住心酸。 “皇上的意思就是这样。我来京兆之前,已经有所准备。换将,也可接受。”傅通说道,接连猛喝了几口茶。 刚才在宫里。他整副心思都放在与皇上对答上,根本就顾不上喝口茶,现在才知道口干舌燥。 他这副天塌下来当被盖的态度,让顾重安颇为着急。在他看来,西疆卫大将军之位就是傅家安身立命所在,现在大将军之位要没了,那么傅家如何是好? “换了就换了。傅家在西疆卫大将军任上太久了。已经引起了很多人忌惮。现在退下来。未尝不是好事。”傅通笑笑道,安慰这个女婿。 他知道顾重安性子敦厚,没打算将暗地里那些事告诉他。说实在的。告诉他又什么用? 重安如今在云山书院挺好的,专心教书育人就可了,旁的事情还是少理会为妙。 顾沾朝顾重安摇摇头,示意他离开嘉醴院。有些事情。的确不宜让顾重安知道。 顾重安离开后,顾沾才低声问道:“傅兄。你打算怎么做?须防不仁,就算交出大将军之位,也要谋定后路才是。” 大将军之位不能说没了,就没了。就算位置没有了。傅家也不能有损伤,更怕有人会在背后举刀。 听得顾沾这样问,傅通便想起了皇上最后说的“清静”“无为”。帝王有言,一字一句都有深意。皇上特意提到这些字。是表明他自己无为。——皇上,不想在此事上落下刻薄寡恩的名声。 帝王无为,相应的,就是傅家有为了,这是想让傅家主动请辞的意思! 傅通在紫宸殿承下崇德帝的话语,就表示傅怀德不会继续就任西疆卫大将军。但傅家怎么将这个位置交出去,谋求什么样的保障,都是要仔细考虑的。 换言之,在紫宸殿中答应的事,要做到哪一个程度,傅通还没有想好。 他还没想好,自是不知怎么对顾沾说。最后只得摇摇头:“此事我还在想,皇上虽有意,但这事也不急在一两天。” “若需要帮忙的,尽管说。我这个吏部尚书还是有些用的。”顾沾这样说道。 “一定,一定,我肯定不会客气的。”傅通“哈哈”笑道。顾沾为人仁厚,这是最让人铭感的地方。 顾沾很快就离开嘉醴院了,留傅通一个人静静思考。——他需要这个时间。 良久,傅通才终于有动,从行囊里翻出了一封请辞表书。这是他来京兆之前,傅怀德写的,落款处还有西疆卫的印鉴。或许,这是傅怀德最后一次用这个印鉴了。 傅通知道,儿子书写这奏疏时,心中是如何不舍悲愤。傅家为西疆卫付出太多了,要交出这个大将军之位,无异于心头割肉。傅通心中又怎么会不痛呢? 他来回抚摸着这封辞表,想着什么时候才将它呈上去,想着这封辞表会带来什么,久久不语。 直到,随从陈二带着一个人回来,他才收起这封辞表,处理接下来的事情。 陈二是傅通从西疆带来的,他早上去了陈通记查探消息,现在才回来。陈通记是傅家在京兆的据点。傅通想知道京兆的情况,当然是通过陈通记。 “属下将三娘带了回来,三娘会为主子一一道来的。”陈二这样说道,为傅通介绍陈三娘。 陈三娘请过礼之后,便将所知道的事情一一道来。她所说的事情甚多,其中说得最详细的,当然就是傅铭遇刺一事。 傅铭当初的计划,她知道的不全,当时负责此事的是陈掌柜。她现在所说的这些,主要是后续的处理及现在陈通记的现状。 “少主之前一直有令,若他不在京兆或出事,陈通记一切听令于表小姐。表小姐道现在京兆事太多,让我们专心蛰着便是。”陈三娘这样说道,心情十分沉重。 “表小姐?”傅通挑挑眉,出言问道。 “是顾琰表小姐,她知道陈通记的情况。”陈三娘忙不迭解释道。她一时忘了家中的人并不熟悉顾琰。 阿璧,又是阿璧。她一个闺阁小姑娘,是怎么知道傅家据点的事? 从陈三娘的描述可知,阿璧通过陈通记做了不少事,而这些事情,大多和朝堂局势有关。这些,都不应该是一个闺阁姑娘做的事情,甚至都不应该知道! 阿璧…… 早上,铭儿让自己单独找阿璧,说她知道的很多,现在陈三娘也说了阿璧的独特。看来,他要好好跟自己的外孙女儿谈一谈了。 ☆、第232章 我的前世(一) 申时三刻,顾琰准时出现在嘉醴院外。她此来,是因为傅通往尺璧院传了话,要见她。 接到这个传话,顾琰一点也不意外,心中反而有一种淡定,知道一直等待的事情终于到来了。 昨日,外祖父去京畿卫看望铭表哥,接着又进宫面圣,此后嘉醴院一片平静。顾琰不知道傅通面圣的结果如何,但她暗暗想着,就算外祖父没有找她,她也要找机会去嘉醴院。 关于朱有济的事情,她要尽快告诉外祖父,让他早作应对。 此时,嘉醴院外站着不少仆人,有外祖父从西疆带来的,也有顾家供外祖父驱使的。他们都站在外面,当然不是因为要迎接她,而是外祖父特意让他们出来的。 想及此,顾琰便对身后的月白说道:“月白,你留在院外吧,我自己进去就可以了。” 她脸上带着笑容,心中的紧张便消退了很多。想必外祖父已预料到:她即将要说的话,是万万不能外泄的,才会让仆从都退出来,这样敏锐机警的外祖父,她有什么好怕的呢? 况且,那些话语在她心中咀嚼了无数次,将它们说出口,应该不是什么难事。从她将事情告诉傅铭一刻开始,就会有今日告诉外祖父的时候。时日沉淀,早已准备好,是应该说出来了。 “表小姐,老将军在等着您,请随属下来。”一个年长的随从迎着顾琰,这样说道,态度十分恭敬。 这是顾琰第一次踏进嘉醴院。踏进去一看,就发现境界开阔、环境清幽。处处透体现着用心,里面还有太湖石堆砌的假山,有如瀛洲之景,用它来接待最贵重的宾客,是当然之事。 那年长的仆从将她带至嘉醴院的雅房,便说道:“表小姐,老将军就在里面。请进。” 他说罢。便敲了敲门,待听到回应后,才推开门请顾琰进去。然后,飞快地退了出去。想必是像其他仆从一样子在院外候着了。 顾琰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自己急速跳动的心,迈步走了进去。 傅家虽然没有几个姑娘。但傅通接触的姑娘家不少。因为他的老妻陈氏最喜欢小姑娘,西州之地各武将诸官员家的姑娘。都曾去傅家作客。——他见过许多小姑娘,却没有一个像自己外孙女这样难明。 十三岁的小姑娘,豆蔻年华,正是最好时候。加上从小娇养着,容色自然是一等一的。这不是傅通惊叹的地方,让他诧异的。是她的气度,沉稳内敛、不惊不惧。仿佛已洞悉所有事情一样。 这样的年纪,这样的气度,傅通以往绝没有见过! 傅通仔细打量着顾琰,试图从她脸上看出什么来,然而什么也没有看到,一径只有娴静。然而,这才令傅通重视。 他一生经过太多事,见过太多人,观貌相人总有点本事。偏偏,他什么都看不出来,这才是阿璧不同寻常之处。 京兆,真是人才风流之地,先是沈度那个年轻人让他惊叹,后有阿璧这个外孙女让他诧异。 阿璧,不像十三岁的姑娘,铭儿说她知道很多事情,到底,她知道什么呢? 这样想着,傅通便微微笑道:“阿璧,我昨日去看了铭儿,心中有诸多不解之处。铭儿说可以来问你,说你知道得更多,你到底知道些什么呢?” 听了傅通的问话,顾琰的脸色有了丝丝惘然。她知道些什么呢?她所知的前世那些事,很多已经改变,或有很多不会发生。那么,这能算她知道的吗? 她知道,顾家没有了,傅家被灭了,眼前的祖父还有在京畿卫的表哥,再过两三年就会死去。还有势盛的成国公府也会倾覆,被皇上视为太子人选的三皇子,最后会起兵谋反被诛。这些,算是她知道的吗? “外祖父,阿璧知道的,有点多,而且乱。请问外祖父最想知道什么呢?”顾琰这样问道。并非她口气大,而是实情如此。这么多事情,她应该先说那一样呢? 傅通顿了顿,发现她脸有惘色,知她说的是实话,便说道:“我想知道的,是铭儿为何如此急着让我来京兆。” 这点,是他最疑惑的,却一直没有答案,最终答案是在阿璧这里。 “铭表哥急着让您来京兆,是因为他知道了傅家在两年后,将会全族被诛。表哥会知道,是我告诉他的。”顾琰回答,语气十分平静。 正因为太平静了,平静到让傅通想将此话当作玩笑都不行。他知道,阿璧说的是真的!想明白了这点,他才脸色惊变。 “阿璧,你在说什么?这是从哪里来的胡话?!”傅通急急说道,将声音压低。 不论是谁,听到这样的话语都会下意识地否定。他相信阿璧说的是真的,但他怎么能接受?全族被诛?傅家上下那么多人,这怎么可能? “外祖父,这是真的,阿璧不是胡说。没有谁告诉阿璧,这是我自己亲眼看见的!”顾琰应道,慢慢抬头看向傅通。 她的眼眶渐渐发红,心中酸涩而苦痛。是啊,若非真正经历过那些事,若非亲身深刻感受到那些苦痛,她也会以为,这是从哪里听来的胡话,她也希望,那些都不是真的。 但是,前一世,她记得清清楚楚,片刻都不曾忘! 她凝视着傅通,再一次说道:“外祖父,这是真的。崇德十二年,西疆傅家以通敌叛国之罪,全族被诛!直到崇德十八年初,已经得势的九皇子和沈大人才为傅家平反……这是真正发生过的事!” “阿璧……”傅通惊骇地说道,喉咙似被什么堵住,什么都说不出来,眼睛瞪大极大。这是真正发生过的事情,已经发生了。这……这是说,阿璧是那个意思吗? “这是真的!这是我真正经历过的事情,这是……我的前世。”顾琰闭上眼说道,泪如雨落。 ☆、第233章 我的前世(二) 这是我的前世……这是我的前世…… 这几个在在傅通脑中炸开,轰得他心神震裂,神色也蓦地变白。 这个浴血征战的一生的老将军,在战场上曾与最凶残的敌人对峙,一生不知经历过多少危难的时候,却从来没一刻像这样,因为巨大的震惊,整个人都出于空茫状态。 这个面对着大定帝王威压仍镇定自若的人,在这一刻,失态了!——因为顾琰所说的话语,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 逢年过节,他率领家族子敬神祭鬼,却从来不会相信,这个世上会真的有鬼神存在。他所相信的,唯有存在的东西,而不是像顾琰所说的……她的前世。 既有前世,便有今生。这么说,阿璧活了两辈子?那么。她算是借尸还魂? 他猛地站起,复又跌坐下来,最后终于稳住心神,艰涩地问道:“阿璧,这……是怎么回事?” “外祖父,你可曾听说过太常卿韩士元的孙女?就是因说三皇子谋反而被烧死的韩妩?”顾琰这样问道,试图缓解惊愕的氛围,给傅通更多缓冲的时间。 韩士元是太常卿,傅通自然知道这个人。当年他孙女的事情闹得很大,所以傅通知道一点点。他记得韩妩是被当做妖孽烧死的,难道阿璧和那韩妩是一样的? 顾琰点点头,说道“是的外祖父,我和韩妩就是一样的,都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事。但是,我比韩妩幸运得多。” 接着。她语气缓慢,将前世所有的事情一一道来。 “崇德九年三月,爹和娘在西山遇到贼匪,被乱刀砍死。后来我便去了福元寺……” “崇德十二年末我嫁到了成国公府,成为世子夫人。不足一月,顾家和傅家就先后出事……” …… …… “崇德十八年,废太子朱宣明谋反。后被俘。成国公府被焚烧一空,此即三初宫变。随后我病重身亡……一醒来,就回到了十二岁。爹和娘还没去西山的时候。外祖父,这就是我的前世。”顾琰这样说道。 她脸上犹挂着泪珠,然而声音如此清楚,所述之事如此明确。 傅通静静听着。越听越惊,当惊惧到达顶点之时。已经无可叠加,反他而渐渐平静下来。 就在一瞬间,他便想透了,就算这些事情是真的也没有关系。因为。他还站在这里,证明这些事情还没有发生,没有发生的事情。就算再艰难再危急,都有可能改变。——甚至。它们不会再发生。 傅通是个武将,是从战场上活下来的。他的性格当中有一种豁达坚毅,当最初的惊惧过去之后。他的接受力反而更高了。 就算阿璧是重生的又怎样?好歹,她还是人,再怎么说,我还活生生站在这里,傅家还存在着——傅通这样想道,有一种兵痞意味。 此时,顾琰已经站了起来,然后跪在傅通面前说道:“外祖父,阿璧居于闺阁之中,即使重活一世,都有太多难为之处。当初,阿璧连对付顾重庭都没有把握。是以心中深深畏惧,便将事情告诉了铭表哥……” 她低头叩首道,切切说道:“阿璧将这一切告诉外祖父,是为免前一世的命运,免顾家和傅家覆灭之祸……” 是了,她将这一切说出来,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改变前一世的不幸。现在许多事情已变,但仇人仍在、威胁仍存,命运尚且未知! “阿璧,快起来,快起来……”傅通忙伸手扶起顾琰,心中不由泛起了深深的怜惜。 现在,他知道为何阿璧看着不像十三岁的姑娘了,也知道阿璧的气度为何如此沉稳不惊了。这不是因为她乃惊世之才,而是因为她经历了这么多! 她的沉稳,她的冷静,是用伤痛和苦难堆积出来的。前一世的那些不幸,将这个十三岁的姑娘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知道了真正的原因,傅通止不住地心疼。这是他嫡亲的外孙女,是他唯一的外孙女,他宁愿,她像其他姑娘那样无忧无虑。 “阿璧……”傅通唤住她,想说些什么,却觉得言语苍白,并能表达他的心情。 最终,他长太息了一声,说出最简单最直白的心疼:“阿璧,你受苦了……” “不,外祖父,我并未觉得苦。如果不是经历了前世的不行,我又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事情呢?现在爹娘都还活着,我就不觉得苦。”顾琰摇摇头,被泪水濡湿的双眼显得更加晶亮。 此时,她也想明白了,正因为有前一世的苦难,今生才活得这么顺利。前一世的哭,她当成了上天的馈赠,便不以为苦。 “阿璧,这些事情,你为何不告诉你祖父呢?如此,你和铭儿就少走很多弯路了。”傅通仍在心疼她,想着她如果能早点将事情告诉顾霑,就不用那么苦心劳虑了。 “顾重庭的事情,想必外祖父已经知道了。但我时常在想,前世顾重庭能如此得意,与祖父的纵容优柔不无关系。因顾重庭之故,我并不信任祖父。”顾琰低低地说道。 子不言父过,孙更不能论祖之失,这些话算是大不孝,但顾琰还是说了。与名义上的大不孝相比,顾家的存亡重要得多。在当时的情况下,她不能将事情告诉顾霑。 死生存亡,哪敢有一丝丝轻忽? 有些弯路,是一定要经历过的,才能顺利到达终点。直走的话,会撞得粉身碎骨。 傅通想到顾霑的性子,心想阿璧说得也有道理。顾霑是仁厚,但在家事上,或许真是糊涂了。 “外祖父,这些骇人听闻的事情,还是不要告诉祖父了。隔墙有耳,有一便有二,我担心这些事会被有心人听了去,不必增加这些风险。”顾琰又再说道。 审慎再三,这种事情越少人知道便越好。此事告知傅通,已是顾琰的极限,她绝不想再让另外的人知道。 前世的事情可以慢慢体味,当务之急是应对崇德帝,应对西疆卫大将军之事,万不能重复前一世的命运! “这是当然的!既然我知道了这些事情,就一定不会发生。虽然我现在都觉得傅家不可能会覆灭,但绝对不会让命运重复!”傅通语意颠倒重复地说道。 原谅他,即使他接受了这些事情,但要真正消化,还需要时间。当下他脑子乱哄哄的,旁的什么也想不出来。 反而是顾琰,她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朱有济的事情。现在,外祖父最想知道的,想必就是这个。 “外祖父,皇上属意的西疆卫大将军人选是朱有济,现在朱有济躲在定元寺中,怕是有人想对他不利……铭表哥遇刺之事,我疑与陇西卫大将军庞贽有关!” ……!! 属意的人选?陇西卫的庞贽?!这些话信息量略大,傅通有些反应不过来,一时呆愣住了。 他忽然觉得,这个外孙女所知的,好像不只是前一世而已…… ☆、第234章 大家一起死! 傅通的心情是如何跌宕起伏,没有人知道。顾家人只知道,嘉醴院大门紧闭,傅通一直没有出现。 嘉醴院闭门之前,傅通就对顾霑说要清静考虑,因此顾家上下都没有人去打扰他,仆人在经过嘉醴院的时候,还小心翼翼地放轻脚步。 傅氏心忧着父亲,却晓得他闭门思考必有重要原因,便也按捺着心忧。除了更加用心准备嘉醴院的吃食外,便没有别的关心办法了。 三日后,嘉醴院的大门终于打开了,安静已久的院子,开始渐渐热闹起来。很快,顾家的人便知道,傅老将军已经“出关“了。 顾霑闻讯后匆匆赶来,想看看这位老友如何了。甫见到傅通,心里便一喜,笑着问道:“傅兄,你有主意了?” 傅通眉里眼里都是笑意,周身通达舒适,分明就想明白什么了。看来,傅家的事情已有应对了。 “是的,我想好了,不日会将辞表呈与皇上。在此之前,我还要进宫一趟。”傅通点点头说到,神态尽是舒展。 “既如此,那么我为傅兄安排,将意思呈到宫中……”顾霑这样说道。皇上不是傅通想见就能见,得皇上有召才行。 “多谢了,这个就不用劳烦老弟了。皇上指定了那位沈大人接待我,我去找他便是。”傅通又道。 他已让陈二去沈家了,那位沈小兄弟,不管是为公为私,他都要见一见。 那天,阿璧说了朱有济的事。然后便提起了沈度:“傅家的事,沈大人在其中出力甚多。朱有济事的来龙去脉,沈大人也十分清楚。他是盟友,十分可信,外祖父可放心。” “盟友?”傅通当时听到这两个字,内心极为震动。在这个时代,盟友是一个神圣的字眼。有着巨大的约束力。 所谓盟者。歃血誓也。没有血的交情,何以称盟?阿璧如此形容那位沈小兄弟,对其为人如此信崇。这是为何? “外祖父,是的,他是盟友,绝对可信。前一世。真正为傅家平反的人,是他。九皇子不过尊其意。这个人心怀天下百姓。是和外祖父一样的……”顾琰这样说道,脸上闪着奇异的光芒。 她前世见证了这个人的荣光,也曾受惠于这种荣光。今生更与他有了不一样的交集,对他的为人。她信之又信! 傅通当时沉在震惊中,忽略了顾琰怪异的神色。如今想来,阿璧对那个人的前世今生都这么熟悉。他们私底下肯定有不少交往。 想到这些,傅通想起了当初沈度眼底的情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作为长辈,哪怕沈度再可信再优秀,他都生起一股恼怒暗火,有一种外孙女被拐跑的感觉,心里太不好受! 私相授受,真是岂有此理! 因此在见到沈度的时候,傅通阴沉着脸,看着沈度的眼神也充满了挑剔,恍如在挑着出战前锋一样。 面对这样的傅通,沈度倒不以为意,态度还异常谦恭地和傅通相对。——谁叫沈度早就得知傅通怪异的原因呢! 顾琰让小圈给沈度带了信,道是外祖父不日会找你,询问朱有济的事情,以外祖父的敏锐,必想到我们的往来。 顾琰这么说了,沈度便知怎么办了。所以说,信息透明真的很重要啊! 见到沈度刀枪不进还笑着为他安排事情,傅通顿感无趣,便收起了故意为难的心思,脸色渐霁。阿璧的事情,他有的是时间和沈度慢慢磨,当下的事情倒是要尽快办。受了顾琰影响,他准备问沈度一些局势了。 “老将军,在下会将您的意思送到紫宸殿,不出意外的话,皇上明日就有召了。”沈度这样说道。 他知道崇德帝也在等着傅通,今日中书省有奏,他正好进宫禀告,才能笃定明日皇上有召。 “我已准备好。对了,小沈,朱有济现在如何?”傅通这样说道,自动将称呼换成“小沈”。 对这个称呼,沈度很乐意接受。傅通年老,又是西疆卫前将军,更是阿璧的外祖父,这并没有什么不妥。再说,这样的称呼,无形中也是一种亲近和认可,不是吗? 心中算盘打得劈哩叭啦响的沈度,忙回答傅通的问话:“他现在还在定元寺中清修。听说定元寺的武僧这几日抓了好几个宵小,现在戒备更加森严了。” 傅通望了他一眼,语气笃定地说道:“那几个宵小,是你派去的吧?打草惊蛇走,这倒不错!” 他就不信,此时还有人敢去定元寺对朱有济不利!看向沈度的脸色多了些满意。撇除阿璧的关系不错,这个年轻人,真的不错! 沈度脸色微郝,随即承认下来:“太后娘娘还在其中,定元寺戒备森严些总有好处的。” 他这也是为以防万一,才做了这个安排。人被逼急了,什么都能做得出来,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呢?他既让皇上定下了朱有济这个人选,就不会让朱有济出事,谨慎小心,总没有醋。 提及朱有济,傅通便想起了备选名单上的另外一个人;陇西卫的庞贽。 当时在西疆,薛守藩给了换将的提醒,别的都没有说。傅通是来了京兆之后,才知道是庞贽往紫宸殿送了密报,皇上才会有一些列的动作。 “庞贽,竟然是他,真是没有想到!”傅通叹了一句,心中颇意外。 陇西卫和西疆卫相邻,对庞贽这个人,傅通所知并不少。他记得,庞贽一向中立,当年崇德帝争位的时候,他也没有站队。此人给旁人的印象,甚是胆小怕事,只守着陇西卫过日。 这样的人,暗地里谋划了这么多事,就是为了西疆卫?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庞贽真可谓深藏不漏,所有人都看漏眼了。 背后设这么一个大局,针对傅家的,真的是他吗? “庞贽的名字出现在备选中,这肯定不是偶然,而是有心人所为。庞贽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入局,尚不知道。但庞贽和三皇子府有关联,这没有疑问。”沈度说道,算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三皇子背后有太多人,有谁参与其中,还摸不清。那些在方家的黑衣人,会是陇西卫的士兵吗? “然则,小沈以为,背后那个人,是庞贽吗?”傅通拈了拈胡子,悠游地问道。 “……背后恐另有其人。”沈度摇摇头。那些黑衣人杀傅铭、藏方家,庞贽应该没有这个胆子。 “那些人为了得到西疆卫,真是煞费苦心!想来傅家这么多年守着西疆,倒成了那些人的眼中钉!看来,不止一卫参与其中。那么,老夫只好那样做了……”傅通忽而笑了起来。 “老将军的意思是?”沈度好奇地问道,实因傅通的笑容太奇怪了,令他有一种寒毛直竖之感。 “既然那些人要傅家死,那么大家就揽着一起死好了!”傅通眉一提,周身杀意迸射而出! ☆、第235章 开始打脸 果然,第二日傅通就接到了崇德帝的传召,亦在沈度的陪伴下,再一次去了紫宸殿。 这一次,君臣相对倒十分平和,也没有那些言近旨远的话语。皆因在崇德帝看来,一切尽在掌握中,自没有必要作那一番试探了。 通机变者为英豪,傅通如此做法,倒与他的名字十分相符。如此想着,崇德帝便说道:“爱卿此举令朕心甚悦。只是大将军之位,的确不能由抱疾之人担任,可惜了,可惜了。” 傅通则回道愧对皇恩云云。刚才他说了儿子傅怀德身患疾病,已不能胜任大将军之位,故而向皇上提出请辞。至于请辞表书,将会从西疆快马急送过来,不日会呈与皇上。 傅怀德的请辞表书,早在傅通手中,他这么说只是为了打消崇德帝的疑心罢了。总不能让皇上察觉他早有准备,就连请辞表书都准备好了! 与帝王对上,傅通一丝一毫都要考虑到。 崇德帝对傅通的识时务十分满意,因此他不吝于对傅通表达善意,于是这样说道:“朕说过,不会亏待傅家的。傅怀德请辞后,朕会从傅家子弟中擢升一人为副将。” 崇德帝此举,一是为了安抚傅家,二也是为了稳住西疆卫。就算他将西疆卫拿回来了,也要一个过渡的时间,将傅家人摆在明面上,乃上策。 按照大定军制,各卫配设两名副将军,副将军职为正四品上,地位仅在大将军之下,这在各卫中。是一个实权高位,很多人汲汲以求。 按理说,崇德帝要打压傅家,是不会再让傅家人掌权的。但在崇德帝看来,傅家正好有这么一个人能当副将,却又不会看着傅家坐大。 “朕记得,傅家还有一个子弟在西疆卫任职。名字叫做傅怀律吧?朕打算擢升他为西疆卫副将。爱卿意下如何?” 没错。崇德帝打算擢升的人,就是傅通的侄儿,时任西疆卫都尉的傅怀律!他会选择傅怀律。无他,是因为傅怀律的父亲傅述与傅通不和,这些年两人虽然都在傅家,却没有什么往来。 据说。傅怀律在西疆卫备受傅通一房的打压,所以养成刻薄肆意的性子。若不是因为他是傅家人。就连都尉之职也不可能担任。——这是往年西疆密报多次提及的傅家秘辛,傅怀律这样的傅家人,正是崇德帝满意的人选。 傅通脸上一阵错愕,下意识地道:“皇上。其实傅家还有更合适的人选……” “朕看着这傅怀律就很好,爱卿不用多说了。再说,都是你们傅家人嘛。一视同仁!”崇德帝止住傅通的话语,这样说道好。 傅通脸上犹有一丝不甘。但很快就大声谢道:“谢主隆恩,谢主隆恩!” 可不是隆恩?!从从四品下的都尉一下子擢升为正四品上的副将,乃是皇上天大的恩德! 傅通低首垂目,掩住眼中的深意。他想到了多年前与傅述定下的一策,当年只是为了自污,没想到现在真起了一点作用。 得了这天大的隆恩,傅通本应满足退出紫宸殿,但是他却跪在紫宸殿上,低声说了一个请求。 “……如此一来,朝臣不会疑换将别有内情,同时,皇上还可以借此整顿军中。现在军中没有大征战,更怕兵将心变。臣恳请皇上答应!”傅通这样说道,神情恳切。 崇德帝意外地看着傅通,眼神满是打量及不可置信。没想到,傅通会提出这个请求。这么说,傅通真打算不管西疆卫了?这一招,可真是釜底抽薪! 只是,要不要允傅通所请? 崇德帝思考着,一时定不下主意。帝王无话,臣下也不敢有言,君臣各有所想,紫宸殿内突然安静了下来。 时辰一点一点过去,殿中的龙涎香都燃了大半,最后崇德帝才点头,说道:“朕允你上表。” 允他上表,这就是说,这个表疏,他一定会纳下。 ~~~~~~~~~~~~~~~~~~~~~~~~~~~~~ 自傅通来了京兆之后,官员权贵们便在关注着他,看看因为他的到来会对西疆格局有何影响。然后好些天过去了,傅通都没有什么动静,皇上对傅家的赏赐亦未颁发。 正在官员们对此猜测的时候,在五月十五的大朝上,他们终于见到了傅通,也终于知道了西疆卫的局势走向。 在朝事奏对结束之后,他们竟然听到了皇上宣傅通进殿。整个宣政殿霎时间安静不已。傅通,他来做什么?还是在大朝的时候? 所有官员都将目光投在了傅通的身上,有七八品年轻官员还十分激动。西疆守护者,他们还能得见其人,真是……真是心卜卜跳啊。 接下来傅通做事情,差点让官员们的下巴掉了一地。傅通竟然代傅怀德上了表书,请辞西疆卫大将军的表书! 表书当然是傅怀德写的,表上自陈:“臣任西疆卫大将军三年以来,并无建树,反而令得军中糜费,如今身患疾病,自知深负皇恩,无法再任大将军一职,请皇上另择贤能,以保西疆万年太平……” 这个请辞表书,让朝臣除了沉默,还是沉默!傅家请辞西疆卫大将军之职,这万万没有想到,太令人意外了! 已知结果的霍韬、薛守藩等人,同样静默不语,只是心头涌上戚戚:傅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西疆卫,要变天了! 与众官的惊愕沉默相比,傅通的神态就坦然从容得多,仿佛呈上去的只是一份普通的奏疏,而不是关系着十五万兵马的表书。甚至,他给人一种感觉,似乎这表书和傅家没有关系一样。 这种淡定不惊的态度,看在裴公辅和王璋眼中,既赞赏又惋惜。可惜了,傅通可惜了,皇上,可惜了。 裴公辅和王璋知道,傅通会出现在宣政殿,会上这样一份表书,背地里不知经历多少争斗博弈。如今,事情已经成了定局…… 果然,皇上接下了傅怀德的请辞表书,甚至都没有经过“三请三辞”那一套程序,就这么接下来了。 然后,崇德帝表称了傅家在西疆的功劳,只是惋惜傅怀德身体有疾,国不能用此贤才。同时,为了肯定傅家在西疆的功绩,特地擢升傅怀律为西疆卫副将,云云。 至于最为重要的西疆卫大将军接任人选,则没有公布。当此时刻,也没有人会询问这个问题。 傅家的西疆卫大将军之位,就这么平静地交出来了,让人如此意外,却又觉得理所当然。之前有朝官弹劾傅家贪权用兵,就连尚书令大人都说“不敢置喙”,回想起这些,朝官们心中一阵唏嘘。 宣政殿中站着的任迟,脸色涨红,感到无地自容。前不久,他还大言不惭地说了一句“西疆卫都是傅家的,傅家何需养什么私兵?”,现在,傅通的举动就是“啪啪”打了他一巴掌。 然而,打一巴掌还是轻的,傅通接下来上奏的事情,就让很多人觉得,傅通简直往他们胸口狠狠刺了一刀。 傅通,这是想揽着大家一起死啊!L ☆、第236章 点兵一刀 傅通上奏的事情很简单,概括起来就只有两个字:点兵。 当听到“点兵”两个字时,兵部尚书霍韬脸色顿变,裴公辅和王璋亦有所动容。 与军中有着密切利益关系的官员,则是不可置信地看着傅通。他们十分清楚,点兵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傅通连根基不要了,不仅如此,还有将另外十五卫大将军的根基都挖掉! 傅家没有了西疆卫大将军之职,竟然如此丧心病狂,连点兵的建议都能说出来!点兵?若是朝廷真的下令点兵,西疆卫必不能幸免。傅家自作死也就罢了,何苦要拖着其他人一起死? 傅通没有理会众人的反应,继续说道:“皇上,臣知道,先前京兆出现了私兵,有官员疑心是西疆卫的士兵。为表西疆卫清白,故臣恳请皇上恩准点兵!” 如此一来,有官员连剐了他的心思都有,连任迟也挨了不少眼刀:叫你多事!现在,惹怒这个老狐狸了。 这个时候,有人才记得,傅通众多称号当中,还有一个“老狐狸”,听说他当年,将大盛最出名的将军窦德耍得想哭都没地! 现在,果然不声不响地插了十六卫一狠刀! 不想,任迟挨了这些眼刀后,竟然双眼一亮,不自觉地点了点头。然后,他出列了,附和傅通之言,奏道:“臣以为,傅老将军此奏言甚好!皇朝承平既久。是应该点兵了!臣恳请皇上准许!” 这一下,官员们的眼珠子碎了一地。任迟这个人真是……奇葩啊! 他脸上坦荡荡的表情在告诉大家:点兵,便可知十六卫的真实情况。这个,本来就是兵部的工作,他作为兵部尚书,是应该出言的。 如此想法,如此行事。倒真是任迟这样的人会有的! 傅通的目光。也落在任迟身上。点兵这样的奏请,还有人附言,不怕成为众矢之的吗?——他尚不知。这个人就是说出“西疆卫都是傅家私兵”那诛心之言的人。 任迟出言之后,宣政殿就陷入了一种怪异的沉默。他们任何一个人都不敢像任迟这样,就算是反对上奏之言,他们都要掂量许久。皆因。点兵这两个字的分量,太重了! 大定上一次点兵。还是崇德元年,崇德帝登位那一年。那一年,是为了整合二王之乱后的兵力,更是为了最大限度地施加帝王威严。才有了那一次点兵。 点兵,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也不仅仅是字面上的清点士兵数量。而是包含众多内容。主要的有三方面:军籍的清点、财册的核算、军械的存耗费。 这三点听起来十分简单,实际上要完成这三点。甚是艰难。 须知,大定有十六卫,平均每卫有十万兵马,计有一百六十多万士兵。一百六十多万士兵的所耗所用,包括吃穿用度,包括军械辎重,还包括战马的粮草场地。如果真要进行点兵,那么必是一场浩大的工程。 参与到点兵这项工程里面来的,除了兵部之外,还须户部核对钱财这一方面的内容,还须卫尉寺和兵器司查看军械的情况,而且,还须有御史台的官员监察点兵过程! 牵一发而动全身,换言之,主要点兵进行,那么朝廷就有众多部司都要动起来,涉及的方方面面可想而知。 是以崇德帝登位以来,就只有那么一次点兵,唯一一次。 现在,傅通由此奏言,若是皇上有允,那就是第二次点兵。知道何谓点兵,知道所涉之大,官员们怎么能不审慎思量? 而令朝官神色惊变的,令有人想撕了傅通和任迟的,除了点兵所涉重大之外,还因为现在军中有一种现象,他们心知肚明。 这种现象就是:冗兵! 只要有军/队存在,就会有冗兵现象。因为作为一个庞大的国家机器,士兵的数量是难以精准的。为了战役的胜利,也为了充足的保障,实际士兵的数量一定会比军籍造册的多,这无法避免。 冗兵现象在战乱之时,出现得最少。因为接连不断的战役会极大地消耗士兵的数量,有时候士兵的数量还远远低于所需。连士兵都不够用,又哪里会有冗兵? 相应地,冗兵的现象,在承平之时十分突出。没有了一场场残酷的战争,士兵们便能最大限度地活下来,又因为军中条件优渥,渐渐地,士兵数量会越来越多。 在这个时代,士兵可算是终身制,除非是残了、病了、死了,不然就会一直在军中,如此巨大的士兵数量,有很多是没有用的士兵,但朝廷又严格规定各位有相应的士兵人数。 那能怎么办?便只能瞒上,只能私底下补充青壮力量。这些青壮力量,有部分是朝廷默认的,但有更大的部分,是各卫私自招募的。 按照朝廷的说法,现在国朝承平,哪里需要这么多士兵?应该不断淘汰削减才是,又怎么会承认士兵越来越多? 因此,表明上,十六卫共有士兵一百六十多万人,但实际士兵的数量,远远不止这个数量。 这多出来的这些士兵,实际上就是各卫大将军所养的私兵!这些私兵托于各卫之中,听令于各卫大将军,却是朝廷在资养!因此,每卫的军需耗费,一年比一年多…… 冗兵的情况,熟知军中的人都心照不宣。如果朝廷点兵,这些私兵的存在必无法隐匿,到时不仅多余士兵会被扬出来,各卫大将军养私兵之举也必被朝廷问罪! 如此,不是自掘根基自寻死路,又是什么?!——他们就不相信,西疆卫会独清! 立于殿中的朱宣明,心中骤然升起了一种恐惧。因为他太清楚冗兵的情况了,尤其是与他关系甚深的那几卫的情况! 如果那几卫因此遭受巨大损失,那么他要怎么办?他在军中的势力怎么办? 没关系,方集馨一定会出言阻止的。他双眼张皇地往尚书省那边一扫,却发现那里最前面那个位置空空如也。是了,方集馨现在还躺在家中,半死不活,又怎么能出言反对? 方集馨的分量是最大的,除了他,还敢有谁会清楚当中厉害,并立即出言反对呢? 现如今,兵部尚书霍韬没动,虎贲副将薛守藩没动……军中的人都沉默! 中书和门下两省的主官都像棵木头一样,根本就动都不动,其余的官员闻风知意,全部都低头静默,谁会站出来,驳斥傅通这个上奏? 就在这个时候,御史大夫俞恒敬出列了。他那双永远像含着深情的凤目,缓缓扫过了傅通和任迟两人,似是露出了一丝笑意。 然后,他说道:“皇上,臣以为,傅老将军此奏甚对!皇朝承平已久,正好趁着私兵这个契机,点兵!” 他此言一出,朱宣明等人便觉得头皮发麻,眼前一阵阵发黑。俞恒敬,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第237章 有人怕了 俞恒敬是御史大夫,他既附言傅通的上奏,就意味着御史台站在点兵这边,表示他们愿意对点兵事宜进行监察。 这对朱宣明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好不容易才有个官员出列,却是赞同点兵的。他看着俞恒敬那双深情的双眼,恨不得戳瞎了它! 可是宣政殿中的情况,不会因为他的好恶而停滞。紧接着,侍御史房莘出列了。而这块石头,也不是朱宣明想踢走就提走的。 这个被称为房顽石的人,声音如石头落地那样硬邦邦的:“臣亦认为点兵可行。点兵和括隐一样,对朝廷大有益处,可防止贪腐,可激浊扬清……” 房莘的话语冷硬,说出的道理却是一条又一条,而且条条都听着很对,顿时让官员们升起一种想法:点兵,真是好啊! 不管是俞恒敬还是房莘,他们出列附言的原因都很简单:他们想知道现在冗兵现象有多严重。 朝廷养兵,是为了用兵。冗兵最恶劣之处,不在于靡费朝廷资财,而是在于削弱军中的战斗力! 他们担心的是:士兵数量越来越多,朝廷军需支付会越来越大,军中作战能力会越来越弱。一旦到了朝廷用兵之时,怕这些士兵会不堪一击,到时候大定危矣。 就算没有傅通这个上奏,俞恒敬和房莘都打算找机会监察军中情况。 现在,趁着私兵这事,趁着傅通上奏,就是御史台最佳的监察机会。不管皇上是否准奏,他们都不会放过此良机。 御史大夫和侍御史都观点一致,作为监察机构的御史台已经表态了,剩下的人会怎样呢? 户部尚书张龟龄也表态了,他是三皇子的岳父,知道三皇子与军中联系甚深,背后有很多不能扬出来的事情。当然表示了反对。 只是。他的理由有些牵强,道点兵乃一项浩大的事情,若真的动起来。会影响正常朝事的运作,而且没个一两年便不能完成点兵,如此一来,极大损耗朝廷的精力和钱财。云云。 至于卫尉寺和兵器司的官员,则继续一言不发。立志当木头人。 傅通没有想到御史台的官员会附言,一时心情有些复杂。他知道朝廷不乏有识之官员,但是现在怕事怕势的人太多了。点兵就是拿十六卫开刀,会大大得罪十六卫的大将军。他没有想到,会有官员敢不怕死,这么快就站出来。 点兵。现在对朝廷来说,是极有必要的!虽则会耗费很多官员的时间心力。也会耗费朝廷部分钱财,但其益处也十分深刻长远。 不能因为麻烦,就放任十六卫这样下去,有病当治,有腐当剜,如此,十六卫才能康健正常。不然,就算士兵数量再多,最后都会不堪一击。 想必,这些官员明白了这些,才会出列。他心底,不期然地生起了一丝自豪,非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敢附言的官员。有这样的官员,实乃朝廷之幸! 御椅上的崇德帝,看到御史台官员的表现,心中十分满意,面上也罕见地表露了出来。 当下,他嘴角上扬,说道:“诸位爱卿所言极是。朕即位已十年,距上一次点兵快十年了。为了更清楚军中的情况,查漏补缺,勘误扬正,故朕有意点兵!” 先前,傅通在紫宸殿和他说的请求,就是点兵!其时他错愕不已,意外傅通敢提出点兵,但觉得傅通的说法甚有道理,觉着点兵可行,便允了傅通所请。 经过这几天的详细考虑,他更觉得当时的允许是对的。此时点兵,对他这个帝王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点兵,是为查实军中士兵、财物、军械的具体情况,以便更清楚军中的情况,最终目的当然就是摸清十六卫的战斗力。 与此同时,通过点兵,还可以知道各卫大将军是否真的尽忠尽责,各种资财是否用到了实处,兵将的考核擢升是否循实,可有贿赂之事…… 所以,在此时,他才会露出笑容,采纳了傅通的上奏。 随即,他还下了十分明确的指示:令兵部主理此事,令御史台、户部、虎贲军协助。至于如何点兵、何时开始、何时结束这样的具体事宜,当然是退朝后再议。 经此,众官便知道皇上早有决断,点兵势在必行。或许,皇上早就想拿十六卫开刀了,傅通的上奏,只是给皇上一个由头而已。 一时间,宣政殿官员的心潮起伏。西疆卫换将这个事情,已经够意外够重要的了,但接着还出现了一件更意外、更重要的事情。一波一波的,他们觉着心血都不太够了。 沈度没有想到,傅通所说的“揽着一起死”就是这个意思。点兵,确实将十六卫都圈在其中,无一卫能够挣脱。通过点兵,每一卫都要动一动,他相信,每一卫都藏着诸多内幕,点兵真的落到实处,这些内幕必见光,可不正是大家一起死? 傅通这一招,真是高!沈度佩服得五体投地,起码他自己就没有想到这个办法。从私怨出,但成大义之事,傅家的反击,真真让沈度开了眼界。——他又学到了东西,名为釜底抽薪。 晚上,他回到东园将傅通的上奏告诉了沈肃,还微微笑道:“父亲,这个傅老将军真是厉害!孩儿佩服佩服。” 沈肃点点头,赞同沈度的说法:“此计的确甚好。傅通能在西疆盘桓那么久,还立下那样的功勋,的确不是一般人物。傅通选择的时机也很好,现在朝廷无大事,有了私兵的出现,正好给了皇上下手之机。” 只是,点兵关系着各卫的身家性命,各卫必然会极尽所能地阻拦此事。就算朝廷派了官员去各卫核实情况,都极有可能接触不到真正的情况。各卫藏着的东西太深了,要挖出来并不容易。。 想到这,他又加了一句:“这事,必会有很多艰难。真要动摇各卫的根基,还不好说。” 听了这话,沈度便知道了沈肃的意思,于是问道:“那依父亲之见,有什么办法可以挖出他们的根基呢?” 傅通提出的上奏,必然要执行才能有意义。如何做,才能知道真实的状况? 如何做?沈肃想着,脸上阴冷越发明显,阴测测地说道:“要想点兵有用,唯有一途:死不了!保证这些去点兵的人怎么都死不了,就行了。” 他对军中那些手段太清楚了,那是实实在在见血取命的,比宣政殿这种耍嘴皮子要恐怖太多。面对这种恐怖的手段,那就只有比他们更恐怖,才能成事。 只有比他们更恐怖,才能成事。——沈度咀嚼着这句话,似乎有些明了。 他明了,也有些人明了别的事情。那就是皇上要对十六卫动手,必要见血才行。对此,他们怕得要死,心中恐惧连生。 此刻,在三皇子府的务本楼内,有几个人正在说着话,他们都是因为担心点兵才齐集这里。 “殿下,臣已经朝军中送去了急信,请大将军早作应对。现在才有此奏,距离真正执行还有一段时日,足够让大将军准备足够了。臣也会从中阻挠的……”尚书左丞蒋钦这样说道。 他在三皇子面前称“臣”,是承认其“君”的身份了。若是崇德帝听到他此自称,会有什么反应?谁知道呢,反正此刻他身处朱雀东路的务本楼,而不是在宫中的勤政楼。 蒋钦是朱宣明的人,只是没有方集馨那么明显而已,但他为朱宣明所费的心力并不少。 “只能如此了,当避开点兵,不宜直接对上。那些多出来的士兵得藏好才是。”朱宣明回道,神色甚显阴沉。 现在尚书省没有了方集馨,幸好还有一个左丞蒋钦,倒也算接得上。这会儿,朱宣明倒希望尚书令一直缺着了,如此一来蒋钦便实际上掌管着尚书省。 要将蒋钦推上尚书令这个位置,还真是比较艰难……不知不觉间,朱宣明的神绪游移了。 “殿下……”秦绩适时低低地唤了一声。他的目光一直在朱宣明身上,立刻就发现了这种失神。 “殿下不用着急。点兵一事虽涉重大,却并不是无计可施。其余各卫的情况几乎不用理会,我们的人就专心盯着那一卫就可以了。如此,不管有多少情况都可以及时掩抹掉。”秦绩这样说道,露出一个自信的笑容。 朱宣明和蒋钦都看向秦绩,细想的确是这个道理,专心抹平那一卫就可以了,其他的,倒关系不大。 “再说,不管谁去那里点兵,总要顾着小命才是。不怕死的人,可是很少的……”秦绩又笑道,意有所指。 这轻柔的笑语,不知怎的竟令蒋钦心里一阵发冷。他开始有些同情将会去那边点兵的人了。 听了这话,朱宣明仍是皱着眉头。他的心里,总有一丝不祥之感,觉得点兵真会出什么事。现在,就只希望兵部那边能拖沓行事了…… ☆、第238章 挂上我的名字 然而,让朱宣明失望的是,这一次兵部的办事速度比以往都要快,而且要快得多。 就在傅通上奏后的第二天,兵部就着手处理此事。没两天,一份详细的奏疏就递到了崇德帝面前。据说,崇德帝看了这份奏疏后龙颜大悦,当即就下了旨意,令兵部会同户部、卫尉寺和虎贲军立即执行。 当然,崇德帝通过这个奏疏的时候,裴公辅和王璋是在紫宸殿内的,因此这奏疏快速地盖上了中书、门下的大印,等朱宣明等人知道时,奏疏早已经下达了。 这个速度,完全不符合朝廷往日拖延的作风,让他们怀疑兵部是不是早有准备,不然不可能这么快! 况且,这么重大事情,在三两天内就落定了,这简直儿戏! 但皇上已通过、加了中书门下两省大印的奏疏,怎么会是儿戏?而是实实在在的王令,是当前立即执行的事情。 这极快的速度让朱宣明等人措手不及,但兵部奏疏的内容,就令他们心惊胆战。他们万万没想到,兵部会想得那么周全,还想得那么狠! 还让不让十六卫有活路了? 这纸奏疏的内容很多很详,真正吸引他们注意的,唯有这么一句话:“宜分东、中、西三路,各五百虎贲士兵护之,逐卫而点”,而其中,“五百虎贲士兵”这些字样高亮得简直要刺瞎他们的眼。 须知,虎贲军就只有三千人而已。如今,为了点兵,皇上竟然分了一半的人出去。虎贲士兵是皇上的专属护卫。这五百的虎贲士兵,意思也可以理解为“如朕亲临”,这是一种巨大的震慑,足以让十六卫生怕。 就算他们不怕,也没有关系,以这五百虎贲士兵的战斗力,也可以打到他们怕为止! 这么大的手笔。这么强的护卫力量。说明了皇上的决心,必要将点兵执行到底。 想明白了这些,朱宣明等人的脸色又白又绿。这样的速度。这样的设置,都显出兵部在点兵一事上的不同寻常。霍韬,什么时候变得又快又狠了? 朱宣明总觉得,霍韬的背后。肯定有人在推动这一切,究竟是何人呢?在密切关注事态进展的同时。他也令人去查霍韬了。 点兵的事情仍在推进,这个奏疏通过中书门下下达之后,兵部、户部、卫尉寺、虎贲军和御史台就立即动了起来。各处的官员在主官的安排下,都聚集在兵部。 为此。兵部还临时辟了一司,就名之为点兵司! 先时,户部尚书张龟龄早打定主意。一定要拖延推搪点兵一事,但兵部那纸奏疏。直接建议户部侍郎柳缙云处理此事。换言之,点兵司越过了张龟龄,直接将柳缙云要了过来。 张龟龄同学,你慢慢拖延吧,龟速也没有关系了…… 点兵司甫成立就这么强横,然后张龟龄只能目送柳缙云去点兵司,不敢加以阻拦,就连朱宣明,也没有半句话可说了。 因为,他们知道了点兵司的主官是谁,朱宣明也知道了背后推动点兵的人是谁。这个人,让他们不由自主地心生畏惧,根本没有勇气与之抗衡。 这个人,就是帝师沈肃,铁血帝师! 正是他,主理着点兵司,统管着兵部、户部、卫尉寺、虎贲军和和御史台这无五处聚集的官员。难怪,兵部的速度会这么快,难怪,皇上会有这么大的手笔。 有沈肃这个金漆招牌挂在点兵司上,就如同法力最强大的镇兽神一样,根本就没有妖魔鬼怪敢动一动。 可是,怎么会是沈肃呢?沈肃怎么会参与到点兵当中?自沈肃带着沈度出现在京兆以来,就没有担任过任何官职,也极少参与朝廷政务,就连皇上多次征辟,他都拒而不受。 所有人都以为,沈肃会一直这样下去,在沈家养老至终的。先前,他还得了重病,半截身子都埋到土里的了。现在,怎么会出任点兵司主官? 朱宣明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何沈肃会插手点兵之事,非但他想不明白,就连崇德帝也想不明白。 就在傅通上奏的当天晚上,沈肃进宫见了崇德帝。他自三月初受伤以来,就没有进过宫了,就算被救回之后,听到崇德帝有召都推搪说出行不便。现在,竟然主动进宫了。 乍听到他要进宫,崇德帝既疑惑又欣喜。毕竟,沈肃是他的老师。再怎么说,崇德帝还是希望有人可以说说话的。 崇德帝没有想到,沈肃进宫竟然为了点兵之事。一番寒暄过后,他就直接说道:“皇上,点兵之事草民已经知道了。草民不才,愿为皇上分忧。” 他顿了顿,然后抬起头,直视着崇德帝,慢慢地说道:“草民建议成立点兵司。点兵司,就挂上草民的名字吧。” 点兵司,就挂上草民的名字吧……崇德帝想明白这话的意思后,眼中有不可置信,还有无法掩饰的狂喜。老师,愿意出任官职了?愿意继续为他办事了? 沈肃继续说道:“皇上,草民就帮着您管着点兵司。至于官职,就不必了。” 他愿意主理点兵司,是为了点兵之事,这并不代表着接受官职。再说,他这个人本身,比任何的官职会更有威信和说服力。 “好好好,老师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崇德帝顺从地说道,心中十分高兴。 只要老师肯为他办事,受不受官职都无所谓。他相信,有了第一步就会有第二步,老师既愿意就点兵一事为自己分忧,那么,就会继续有其他分忧之事。 不怪崇德帝会如此高兴,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沈肃的本事了,有了他主理点兵司,那么就可以放心了! 点兵之事,必然会执行到底。十六卫的情况,必定会十分清楚,他想知道的事情,就一定会有答案。 老师镇守在点兵司,魑魅魍魉就不敢有动! ☆、第239章 即将去 一大早,平时甚是安静的沈家就变得很热闹。陆陆续续的,不断有人进入沈家。 细一看,这些人都是朝廷重官,当中不乏有一动就令人抖三抖的官员,譬如御史大夫俞恒敬,又比如兵部尚书霍韬,一个监察百官,一个掌管军令,这两个人,朝中没有谁敢忽视。 与他们一起进沈家的,还于户部、卫尉寺和虎贲军的人。这五处官员齐聚,不消说,是为了点兵司的事情。 沈肃没有品阶职位,只有他这个人而已。名义上他是点兵司主官,但实际上,他并没有做什么具体事,只是挂上个名字而已。 但对俞恒敬和霍韬等人而言,有了“沈肃”这个名字就足够了。如果没有沈肃,点兵司或都不会辟设,兵部奏疏不可能这么快完成,也不可能会这么快就通过…… 这一切,都是因为沈肃的影响力。更重要的是,沈肃指明了一条可以将点兵顺利执行的道路,那就是借助虎贲军的力量。 “大人,多谢了!这一次点兵事,劳烦大人了。”霍韬这样说道,语气十分感激。 他官居正三品,权力有之,势望有之,雄心亦有之。但说到点兵,他还没那么大的信心和勇气,如果不是沈肃主理点兵事,他的雄心会深深藏起来。 说他胆怯也好,说他识务也罢,他在接下点兵之事后,的确觉得此事太难办,而且办不好。他本想着,这事能意思意思走过场就很不错了。 没想到。沈肃竟然出现了。有这样一尊大神在,霍韬马上就判断出情势不一样了,点兵之事能执行到底。而他自己,也第一次完全遵照了自己的心意,火速就往紫宸殿递了奏疏,然后得到了官涯最快的批复。 那个时候,在他想着这点兵如何安排的时候。沈肃找上了他。然后神色冷淡地说道:“分东、中、西三路去点兵就好了,每一路佑五百虎贲相随。如此,前去点兵之人就能尽心落力去办事了。” 这话有如醍醐灌顶。令霍韬对点兵之事豁然开朗。是了,只要有了足够的保障,正直的官员就一定会用心去查。世上只怕有心人,就算各卫的水再深。总能摸出鱼儿来的。 有了沈肃的存在,霍韬简直就像打了鸡血一样。不过是一两日功夫,就拿出了一份完整的奏疏。 现在,奏疏已经下达,他会从这五处挑选出最正直无畏的官员。去执行点兵的事。接下来,点兵之事就算正式开始了。 真正艰难的事情,在于去了各卫之后。但事情毕竟有了好开头。还有了足够保障,他可以稍稍期待一下。 因此。他此时此刻对沈肃的谢意,发自肺腑。 一旁的俞恒敬听了霍韬的话语,不禁点了点头。帝师沈肃主理此事,的确是让人感激的,但除了感激,俞恒敬还有另外一种更深刻的感觉。 那就是敬重,敬重他的为人,敬重他能挺身而出,敬重他为了大定长治久安而作出的选择。 沈肃一直不担官职,也极少理会政事,唯独这一次,担下了点兵这个事情。这又是为什么呢? 他看着这个大病尚未痊愈的老人,他脸色阴冷看着令人畏惧。不知为何,他心中竟涌起一阵浓重的酸涩,这种酸涩,盖过了他心中的感激和敬重,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沈肃没有理会这些人在想什么,只是摆了摆手说道:“我已经说过了,具体的事情你们直接做就可以了。事有阻拦,再来找我。” 他已经久不理事,再接触这样的事,真是诸多不适应。事实上,如果不是为了表态,让暗处那些人知道他的确揽下了点兵这摊子,他还不想见这些人。 沈度立在沈肃身侧,将霍韬和俞恒敬等人的举动收入眼中,他们此来,主要是汇报点兵事的具体进展:如今做到了哪一步,将会挑选那些官员去点兵,等等。 父亲,并不想听到这些事情吧?在父亲看来,现阶段可以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剩下的,就是看点兵官员去各卫的情况,无非是尽人力,没有太多可以指点了。 此时,沈度终于知道父亲先前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父亲正在实践那句话:保证那些去点兵的人,怎么都死不了。 每路五百虎贲士兵,并不是为了去核查各卫,也不是为了挖各位的内幕,他们是为了保护那些去点兵的人,保证他们活着。 他们能活下来,加上皇上的态度,那些去点兵的人必尽其能,点兵就可以办成了。 父亲的存在,就是影响皇上的态度,推进点兵一事的进程。现在,都做到了。 沈度知道父亲为何会这么急,是为了争取时间,不给各卫有反应的时间。如此,便能得到最真实的情况。如果半个月、一个月之后再开始执行,各卫什么情况都准备好了,什么都抹平了,点兵的意义就不大了。 父亲没有说什么,却是什么都提前准备好了,他懂得父亲的心,知道他参与点兵,是为了什么。 因此,他会循着父亲的心前行,为点兵之事尽自己的心力。如此想着,他便开口说道:“父亲,孩儿愿意带着五百虎贲士兵前去点兵!” 他这请求一下,霍韬和俞恒敬的脸色便微变。此去点兵,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是否会遇到危险。帝师就这么一个养子,沈大人其实没必要去冒险的,可以带虎贲士兵的人还有…… 他们只顾着担心帝师膝下空虚,却没有想到这是一种自私的想法。既然旁人都能带虎贲士兵去点兵,沈度为什么不可以呢?他还是虎贲中郎将,更是义不容辞。 所幸,沈肃没有他们这样的想法。当下他冷笑道:“你当然要去的。我已安排你带着虎贲士兵,与其他官员一起,去中路。” 中路,是指太原府、剑南府一带的各卫,其中就包括襄阳卫! 听到沈肃的安排,霍韬和俞恒敬对视了一眼,觉得自己应该遗漏了些什么。 ☆、第240章 大人物 “这么说,你要去的是襄阳卫?”在桐荫轩的灯光下,顾琰这样问道。 她对面坐着的,是沈度。他刚刚说了沈肃令他去中路点兵的事,提及此,顾琰便知他要离开京兆了。 “是的,就是襄阳卫。为了争取时间,明晨我就要出发了。”沈度回道,目光片刻都不曾离开过她。 听得他这么说,顾琰心中陡然起了不舍。 这种不舍,强烈到让她心惊。明明,沈度还在她眼前,她就开始想念了。她从来不知,自己还会有这样多愁善感的时刻。 “……事情都安排好了吗?你身边带够人手了吗?叶东家和陈维是否跟着一起去?”顾琰顿了顿,才继续说话。 她知道,点兵是何等重要,也知道,他走得这么急,是为了不让中路各卫有准备的时间,是以她问的,都是这种微末小事,却是她最关心的事情。 沈度此去襄阳卫,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会遇到多大的危险,谁也不知道。虽然有五百虎贲士兵跟随,但顾琰仍是担心,担心沈度的安全。 沈度的身边,武功高强的人有叶染和陈维,有这两个人跟在沈度身边,顾琰才能稍稍放心。 “阿璧,不用担心,他们两个都会跟着我一起去。除了他们,我身边还有沈家暗卫,他们……比虎贲士兵还要厉害,还要厉害很多。”沈度这样说道。 关于沈家暗卫,此前沈度还没和顾琰认真说过。现在为了让她放心。便透露了许多。 “比虎贲士兵还有厉害的暗卫”,这句话语,在顾琰脑中一闪而过,却没有细想。暗卫们越厉害,意味着沈度的安全越有保障,她现在只会因此而心喜,绝不会多想什么。 得知沈度的护卫力量足够强大。顾琰便将心神放在了他去襄阳卫这事上。一听到“襄阳卫”这三个字。顾琰心中就起了深深的忌惮。 襄阳卫大将军,是淑妃表兄罗炳光。他有拥戴之功,为人又异常低调。虽则和淑妃有这层关系,却没有引起皇上的猜疑。他在襄阳卫大将军这个位置上,已有十年之久了,崇德帝却没想过换将。由此可见。他深得崇德帝的信任。 能得到崇德帝如此看重,这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本事。的确。罗炳光是一个极有本事人。前一世,朱宣明之所以能发动“三初宫变”,所仰仗的最大力量就是襄阳卫。 罗炳光率领襄阳卫,曾想围攻京兆城。后来被沈度所带领的虎贲军、京畿卫歼在西山之外的瓮北城。罗炳光亦魂断其中。 罗炳光带着襄阳卫直至崇德十八年,这卫还曾北上京兆,引起了举国震惊的“三初宫变”。这样的人,这样的卫。太不简单。 一想到前世的襄阳卫,顾琰就觉得寒毛直竖。计之此去对上罗炳光,能有几成胜算?虽则前一世罗炳光是死于计之手中,但现在,计之还这么年轻,能否赢了罗炳光? 点兵,实乃挖一卫根基的事情,罗炳光和襄阳卫岂能罢休?计之,危矣! “为什么是你去中路?为什么是你去襄阳卫?”顾琰抓住沈度的衣袖,急急地问道。 现在距离外祖父上奏点兵,也就是五天而已。这么赶的时间,又是襄阳卫,还是帝师指定去的,这不由顾琰不多想。 沈度点点头,笑着说:“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是的,父亲就是觉得襄阳卫最可疑,所以才让我去那里。” 顾琰一顿,忽而想起了某些事情,失声说道:“帝师认为庞贽的背后,是罗炳光?” 所以,才会急急让计之去哪里?想必除了争取时间外,还因为罗炳光深受皇上恩宠,而计之作为帝师的样子,实则就代表着帝师前去。能与罗炳光恩宠抗衡的,唯有帝师了。 知道这点,顾琰便恍悟:为何帝师突然会主理点兵司。最直接的原因就在此! 这下轮到沈度一愣,他没想到,阿璧会这么敏锐,一下子就想通了当中关系。 他看向顾琰的目光充满赞赏,然后说道:“的确就是这么一回事,父亲认为,对西疆傅家下手、造出私兵事件的,就是与三皇子关系甚深的罗炳光。” 庞贽一向胆小,就算有心与程家结亲,也没有胆子设下这大局,敢将数十私兵送上京兆。庞贽背后,肯定有人,这个人,必是来自军中! 沈肃之所以会判断这人是罗炳光,是因为傅通上奏后,三皇子表现异常紧张,一连往襄阳卫送去了数拨人马,终于被沈家暗卫截住了其中之一。 到了这一步,一直暗中和三皇子联系的人是谁,已经确定了。庞贽背后是谁,就不言而喻了。 三皇子如此紧张襄阳卫,已经说明了一切。沈肃当即决定,点兵一事,就最先从襄阳卫开始,拿最稳重最受宠的人先开刀。 听完了沈度所说,顾琰的忧虑再升。这么说来,帝师手中并没有握着襄阳卫的把柄,计之此去,并无多少凭仗。 五百虎贲士兵之所以会有震慑,是因为即使各卫有十万士兵,断不会公然与虎贲士兵对抗,不然就成了谋反;相应地,这五百虎贲士兵也不可能对罗炳光做什么。 在这种相互制掣的情形下,计之可有办法顺利在襄阳卫点兵?就算他们能查获襄阳卫的内幕,又能否顺利回到京兆?杀人灭口的事情,她见得太多了。 罗炳光,罗炳光,前一世的罗炳光是怎样的?发生过什么事情?最后又是怎样魂断的呢?——顾琰努力回想,试图想起所有与罗炳光有关的事情。 “计之,你对罗炳光这个人,有多了解?”顾琰想了想,这样问道。 正如顾琰了解沈度一样,沈度对顾琰,也十分熟悉。阿璧这么问,莫不是她知道罗炳光什么事情,会有所提醒? “家中暗卫对罗炳光有所关注,但他行事十分周密,目前只知道他身边的人和事,倒没有什么特别有利的信息……”沈度这样说道。 沈家暗卫的力量主要用在京兆,就算对罗炳光有所关注,力量也薄弱。况且罗炳光作为襄阳卫大将军,他的情况,并不是没掩鸡笼,不是想查探消息就能查探消息。 顾琰咬了咬唇,决定借傅通一用,于是说道:“我听外祖父说过罗炳光。他的身边有四大谋士,其中有一个谋士名唤赵同,这个人,计之可以密切注意……” 顾琰将前世所记得的事情缓缓说来,这个赵同,是她唯一有印象的,因为此人后来叛出襄阳卫,与罗炳光成了死仇,最后为罗炳光所杀。 赵同和罗炳光的恩怨,顾琰并不知道。这个赵同,对计之是否会有帮助?她不知道,但她能为计之做的,就只有这些了。 ☆、第241章 我很想你 沈度带着五百虎贲士兵,与其他官员一起即将赶往襄阳卫。这事,令朱宣明惊怒交加,却无法阻止。 按霍韬的奏疏所述的,此次点兵分为东、中、西三路,沈度所在的中路队伍最先出发。为此,崇德帝还特令朱宣明亲自送出城门,以示恩遇。 朱宣明将沈度一行人送到城门,强忍着心中的怒恨,笑着说了一句场面话:“父皇可是对你们寄予厚望的,沈大人宜当尽心尽力。在此,就祝沈大人此去一切顺利!” 沈度朝朱宣明拱手,十分严肃地应道:“多谢殿下鼓励!皇上有如此重托,臣定不负皇命!” 沈度言下之意就是:不负皇命,定要将点兵执行到底,将襄阳卫的事情查个透彻。 听明白了这话的意思,朱宣明神色僵了一下,瞬时便掩了过去,只是他的目光片刻后又落在沈度身上。 此时沈度一身戎装,铮亮的铠甲衬托得他的身形更加挺拔,面容更显得丰神俊朗。只是,他身后肃整着五百虎贲士兵,因此他给人的感觉就是坚毅至无比强大。 拥有强大力量的人……想到这一点,朱宣明蓦地心头一热,随即双眼闪过一丝杀意。不管是多么强大的人,若不能为自己所用,那就没有什么意义。甚至,越是强大,就越是威胁。 他一直想拉拢沈度,从而拉拢其背后的沈肃。但他明里暗里作了不知多少表示,沈度都不为所动,似乎对站队没有兴趣一样。 现在,通过点兵司一事。朱宣明的耐心已经告罄,同时也明白了沈度、沈肃不能为他所拉拢,非但不能拉拢,还是他的敌人! 点兵司这东西是沈肃弄出来,现在又是沈度亲自去襄阳卫,这一对父子必是对襄阳卫有所图。襄阳卫是三皇子府在军中的根基,他们想对襄阳卫下手。就是明摆着和三皇子府作对。 当初秦绩就一直劝说他打压沈度。说此人来历成迷又居高位,而且油盐不进,将来必成心腹大患。从点兵这事看来。大患已成。一想及此,朱宣明就悔不当初。 对待敌人,朱宣明一向不留情。他看着沈度一行人渐渐远去,眉间的杀意就更加浓重。既然沈度这么急着去襄阳卫送死。他就一定不会让这个人活着回来! ~~~~~~~~~~~~~~~~~~ 点兵一事,从傅通上奏到沈度离京。这事进展之快令京兆官员瞠目结舌,就连傅通本人,都没有想到会这么快。 有帝师沈肃参与其中,点兵之事就有了神进展。可喜可贺。而且,沈肃的举动,也吸引了一大部分的仇恨值。使得傅通和傅家的日子好过了不少。 点兵,是由傅通上奏的。换言之。最初想要撬起十六卫根基的人,是傅通。十六卫关系着多少人的身家性命,傅通就引起了多少人的仇恨,有人恨不得将傅通生剐了! 于是,在傅通上奏之后,顾家周围就猛地出现了很多身份不明的人,他们都是冲着傅通来的,还有人在半夜跃进顾家,想刺杀了傅通。——幸得傅通有先见之明,早就向皇上借了虎贲军来一用。 有虎贲士兵在,那些人自不敢闯进顾家。但仍时不时会扔些石子、污秽物进顾家,顾家简直不胜其扰。 直到点兵司成立,沈度出发去襄阳卫,这种滋扰的情况才停止。为此,傅通还感叹地对顾琰说道:“这下,轮到沈家成箭靶子了。想来帝师和小沈强悍,当能顶得住。” 顾琰只微笑点头,心中无比担忧那个出发去襄阳卫的人。 沈度离开京兆之后,顾琰的生活也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话越来越少了,待在桐荫轩的时间越来越多。 当夜色渐深的时候,她就带着小圈去那里,一句话都不说,就这么对着烛火发呆,待上一两个时辰后,才回房间就寝。 水绿和月白都知道,姑娘这是想念沈少爷了。她们也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守在顾琰身边,然后想着有什么可以转移她的注意力。——总是在桐荫轩待到这么晚,总不是办法。 这一晚,顾琰仍是带着小圈去了桐荫轩。她坐在平时坐着的地方,只是平时沈度坐着的位置,空空如也,见此,她的眼神忍不住一暗。 没多久,桐荫轩内就响起了“咯嘣、咯嘣”的声音,这是小圈在咬着榛子。它短爪捧着榛子,腮帮子已经鼓鼓的,还是将手中的榛子嘴巴里塞。 难怪它越来越圆滚了! 见到这样的小圈,她忽而想起了一个画面。那时候,计之坐在这里剥榛子,小圈则乖乖地坐在他身侧,眼巴巴地看着那榛子。 然后计之将榛子一抛,看着圆滚笨拙的小圈,却异常灵巧地一跃,将榛子接入口,计之则开心地笑了起来。如此,一人一鼠玩得不亦乐乎。 计之……顾琰将手贴上心口,对他的思念如此强烈,眼中渐有酸涩。 这时,小圈捧着榛子递给顾琰,“吱吱,吱吱”地叫着,一双黑豆小眼睛期待地看着顾琰,看着傻傻的。 见她没反应,它呆滞了一下,然后憨憨咧开了嘴巴,将榛子一抛,再指了指沈度平时坐着的位置。这意思很明显,是让顾琰剥榛子抛起来,就像沈度做的那样。 看样子,它也想起和沈度玩的游戏了。对沈度的想念,连小圈尚且如此,顾琰又何如? 两个人若是有情,一个人的印记,会随着时间而深深地刻在另一个人的心中,一点一滴,终不可忘,相思入骨。 顾琰微笑着,伸出手摸了摸小圈的头,说出了这些日子在桐荫轩说的第一句话:“小圈乖,他很快就回来了……” 他很快就回来了,他很快就回来了……顾琰心中默念着,将这句话说给自己听。 ☆、第242章 怜惜 幸好因为有傅通的存在,占据了顾琰很多精力和时间,不然她会更思念沈度。 现在,傅通每日里都要将顾琰唤来嘉醴院,或是下棋或是品茗。 顾家上下都知道,西疆来的傅老将军对琰姑娘甚是喜爱,除了给尺璧院送去众多珍宝外,还亲自教导顾琰强身健体之术。 为此感到最高兴的,非俞氏莫属。她见到老父和女儿相处融洽,脸上的笑意就没有停过。 她是当家夫人,杂事缠身,可以陪着傅通的时间并不多,况且她这个年纪,也和傅通没有什么共同话题了。现在有顾琰陪着傅通,一老一小有颇多话可说,这样正正好。 当顾霑听说嫡长孙女独得傅通青眼时,并不觉得意外。他很清楚傅通的性子,其人最重情最护短,傅氏是他唯一的女儿,阿璧是他唯一的外孙女,异常宠爱是正常的。 他们只知道傅通和顾琰投缘,但这两人具体说些什么,却并不知道。 实际上,这一对祖孙经常说的事情,就是顾琰的前一世。顾琰前世所经历的那些事,所知道的那些人,都一一呈现在傅通面前。 傅通听了这些说话,每每感到惊异。这些人、这些事,如果不是阿璧亲自经历过,他怎么都不相信事情会这样发展,那些看似善良忠厚的人实则是奸邪凶狠之徒;平素耍滑无能的人,最后会为了大义而牺牲。 这一切在傅通看来,就像听着一场志怪评书那样,虚幻朦胧。极不真实。 但其实,这些人就是傅通现实所知道的,有的还是他异常熟悉亲近的人。 比如此刻顾琰正在说着的傅铭,她说,顾、傅两家的悲剧,最先从傅铭身亡开始。 听到自己的嫡长孙身亡,饶是傅通历练再多修为再深。也忍不住变了脸色。他愕然重复道:“身亡?” 顾琰先前和他说过傅家被灭族的事情。但具体说到每一个人,现在才是开始。是以傅通脸色才有变。 原来,最先出事的是铭儿。也是。傅家根基在西疆,在京兆的话的确更好下手,因此铭儿第一个出事,是有理由的。 “是的。铭表哥是在一次巡守的时候遇刺身亡,最后也没知道凶手是谁。外祖父。现在傅家的情况究竟如何?就算皇上想要撤傅家的权,但怎么会有傅家通敌叛国的罪证呢?”顾琰疑惑地问道。 偌大的傅家,在一夕间就没了,如大厦倾覆一样。无人能够幸免。不管怎么说,都难以相信。 顾琰这辈子接触了傅铭和傅通,从他们两个人可以准确知道傅家的风气。此必是聪敏机变。 一个家族能成为雄据一方的大族,团结一心是必不可少的。从来就没有见过勾心斗角相互倾轧的家族能壮大绵长的。傅家今日能成西疆大族。可见众志一心。 这样的家风,这样的家族,最后怎么会全族俱灭呢?问罪诏书上只有“通敌叛国,罪证确凿,合族问斩”这寥寥数字,更多的事情便不知道了。 她对这一切充满疑惑,即使后来沈度为傅家平反,当初的细节过程也不知道。 顾琰重活一世,可不想在傅家灭后为它平反。她愿望的是傅家能平安,顾家也不会出事。 “阿璧,现在傅家一切好,我在上京兆之前,已经安排好一切了,就算傅家没了西疆卫大将军,也不会乱。我不知道前世傅家出了什么事,但今生、现在,傅家绝不会出事。”傅通脸容沉肃地说道。 前一世的事情即使已经发生,在他看来还是太不可思议,便有了一种失真感。 他最初不信畏惧,到现在平静接受,不解始终伴随着他。既然现在不解,那么就随它去了。他所能做的,就是用全力护着傅家,绝不能让它有事。 就如以往遇到的战役一样,不管情况有多艰难,他都会做好最完全的准备,以期更好地活下来。 这个才是最正确的方式。 见顾琰还是面有忧色,傅通不由得笑了笑,然后将傅怀律的事情告诉她,当中包括山林户之事,包括傅怀律和郑安伯幼女的关系。 这些事情,都表明了傅家对崇德帝的猜疑早有准备,有些事情,甚至在十几年前就已经在布置了。 凡此种种,都在说明傅家并不弱,对危机也有清醒的认识,还做了许多积极的准备,尤其是现在交出了大将军之权,傅氏一族正式进入韬光养晦时期。 在这样的情势下,傅家最后都被灭族的话,傅通真的无话可说了。 他说道:“阿璧,不用忧虑。既然已经知道最坏结果,那么尚未发生的事情就有可能不会发生。我相信现在傅家。尤其是,还有阿璧在,傅家就更不会有事了…放心吧。” 他说罢,目光怜悯地看着顾琰。先知其实是最可怜的,因为他们能预见事情的结局,却无法改变事情的走向。 阿璧不是先知,她只是经历过苦难的小姑娘,知道至亲最后会有那样惨状,因此极尽所能地改变一切。 在这一年多,不,甚至在前世那些年,阿璧经历过怎样的苦难,心绪上承受怎样的煎熬,可想而知。 偏偏,她在这样的顾家,至亲父母不能成为依靠,权重祖父有可能成为威胁。她还是走了过来,还击败了顾重庭这个敌人。 她一个闺阁小姑娘,做了这么多,做到这程度,已经很了不起了! 这个外孙女既让他无比骄傲,又让他心疼不已。除了骄傲和心疼外,他还有深深的后悔。——后悔将傅氏养成那样单纯的性子,才会使阿璧受了这么多苦。 阿璧,受苦了。 顾琰笑了笑,点头表示受教:“外祖父说的是,既然外祖父早有准备,阿璧便不会想太多了。” 想想也是,傅家连山林户都能想得到,可见本事不一般。如此,她真的没必要忧心太多。 傅通见到顾琰神色有所舒展,便知她想明白了事情,于是继续笑道:“如此便对了。心怀忧惧,向乐道而行。纵有再多的艰难,一点点克服便是了。来来来,阿璧再跟我说说前世的事……” 如此,祖孙两人一问一答,间或严肃,间或轻松,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一转眼,太阳已经西斜了…… 见时间已经不早了,顾琰正想告辞,就在这个时候,顾霑身边的老仆顾福匆匆走了进来,他手里还拿着一张帖子。 这张帖子,是沈肃下的,邀傅通三日后过沈家东园一聚,请傅通准时赴约。 沈肃,帝师沈肃?帝师和外祖父并无交情,为何会下这张帖子呢?帝师想见外祖父,是为了何事? 原因她不知道,但她知道沈老要见外祖父,肯定有要事相商,而且沈老的为人,她极为信任。 当下,她便笑说道:“外祖父去赴约吧,帝师是个好人。即使不为要事,也可深交。” 事实上,京兆不知道多少官员想结识沈肃,却不得其门而入。可是现在沈肃竟亲自给傅通下了帖子,这令人意外。 究竟是为了何事呢? ☆、第243章 两个老人 三日后,傅通如约至沈家东园。正如沈肃帖子上所说,沈家恭迎,将他迎进来的,是沈家管家曲禅。 一入沈家,傅通就感觉到冷清。沈家虽然是皇上御赐的府邸,但是,主子少,仆从少,作为一个子孙繁茂家族的族长,见到如此冷清,他不禁心里唏嘘。 幸好,环境虽然冷清,但仆从们迎接周到有礼,让人由心感到热情,可见主人对客的重视。傅通听说过沈肃的为人,知其是个连皇上都敢轻忽的主,现在对他这么看重,真叫他讶异,也起了一丝丝压力。 帝师到底是为了何事想见他呢?他还是想不到。 及见到沈肃,见到他脸上的笑容,他就更不解了。帝师铁血阴冷,是出了名的,但现在看起来心情很好,得帝师和颜悦色对待的人,还没有多少个吧? 傅通再一次惴惴,反常……必为妖,帝师这是怎么了? 沈肃脸上带着笑,招呼着傅通坐下,便说道:“我身边的茶童,是从宫里出来的,沏茶手艺不错,傅将军请尝尝。” 他说罢,身边眉清目秀的茶童就行了个礼,然后开始聚精会神地煮水烹茶。这种专注,比起长隐公子身边的齐书来说,也不遑多让。 傅通定了定神,也笑着回道:“得帝师称赞,手艺岂只是不错?某定当好好品尝。” 沈肃没有说明邀约目的,傅通也没有问是为何事。因此,这两个老人倒是颇有兴致地说起茶道,直到茶童奉上茶,两个人才停下来。 手中的茶汤。碧绿而无任何渣滓,清香扑鼻,沁人心脾,但这茶汤却令傅通一愣。这碧绿的茶汤,他好像在哪里见过…… 时人烹茶,是将饼茶炙干、碾碎、罗好,然后成为极细的茶粉。才用来烹煮。因此。有所谓“碾成黄金粉,松嫩如松花”之句。可想而知,这样烹煮出来的茶水。多是浑浊有末。 哪里会像这样一泓碧绿? 傅通记得了,像这样喝碧绿茶水的,是那位能人。昔日,他还是十五六岁。在军中历练的时候,就见到过这种茶汤。 据他所知。京兆权贵喜欢的,是茶末煮出来的茶汤,如此才够味道,顾家便是如此。沈家却有这种茶汤。莫不是帝师喜欢?却不曾听过,帝师与那人有交情。 现在,那家人都没了。交情不交情什么的,也没什么意思了。 当前的环境也轮不到他想得更深。他随即将思绪挥去,闭眼闻了闻茶香,怡然地品尝起这茶来——他并没有在意沈肃的打量。 他耐心等待着沈肃说出约意,帝师请他来,总不会就是为了喝这茶汤吧? 他没有等太久,沈肃很快就说话了,这一下不再说茶汤,而是说起了点兵一事。点兵一事,是由傅通引发,然后由沈肃接手,自是有很多可说之处。 “傅将军能上奏点兵,真令人佩服。现在京兆都在说西疆卫不可能独清,大家都在等着看西疆卫的笑话。对此,将军早就作好准备了吧?”沈肃喝了一口茶,这样问道。 西疆卫冗兵之事,自有去了西路的官员去查实。他提起这个,只是找一个由头提起接下来的话语罢了。 这点,傅通也知道,因沈肃的神色缺缺,显然就不关心西疆卫冗兵。帝师虽是点兵司主官,却不会无聊到特地将人请到家中问这些。 因此傅通笑道:“准备是有了的。总之西疆卫的问题,不会成为朝廷的负担,帝师请放心吧。” 沈肃的确是挺放心的。此次带着西路队伍的,是兵部侍郎郭源,此人忠职尽心,有这个人在,西路不会出大问题。 他真正在意的,是傅通……及他的外孙女。 “如此便好。不管朝局如何变动,但有一途能立于不败之地:韬光养晦。这一点,是我一直所思所得,与傅将军共勉。”沈肃举起茶,悠悠说道。 韬光养晦,是一门精深的学问,要真正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尤其对傅家来说。傅家累年势盛,已经引起皇上的忌惮,现在一定要隐下去,才能绵延长久。 傅通点点头,知这是真切之言,便以茶代酒谢道:“多谢帝师提醒,感激不尽。” 说起来,沈肃的年纪比傅通要小,但他的相貌看起来比傅通老得多。这样的提醒,听着便像前辈的提醒。这固是因沈肃相貌之故,亦是沈肃曾经的地位使然。 帝师,这是一个神圣的词,可以为皇上老师的人,整个大定就只有沈肃了。更别说,沈肃曾有那么大的功绩。如果说傅通是西疆的守护神,那么沈肃就是大定的守护神。 现在大定的承平,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沈肃奠基。以天下系一人,是指崇德帝,但崇德帝成于沈肃。如果没有沈肃在背后那么多年,现在能不能称为崇德年间尚且难说。 只是,沈肃后来离开了…… “傅将军有了应对,不知其他卫是否如此。只希望有人反应不及,我的孩儿也能早点回来。”沈肃这样说道,提起了沈度。 说得也是,沈小兄弟去了中路,还是首先去襄阳卫,不知情况如何了。他听阿璧说,帝师对襄阳卫有疑,才会让沈小兄弟去了中路。说到底,有疑襄阳卫,也是有为傅家着想之因。毕竟,私兵那一个大局针对的是傅家! 傅通又举起了茶杯,再一次向沈肃道谢。不想,接下来沈肃说出来的话语,直叫他呆愣当场。 “不必多谢。我此举也有私心。阿璧那孩子我甚是喜欢,总不能让她没了外祖父。况且傅家出事,顾家亦不能幸免,就算我舍得,我那孩儿也不舍得。”沈肃说道,笑得朝傅通露出了八颗牙齿。 他明明笑得那么亲切,却让傅通僵住了。谁说帝师阴冷严肃可怕的?现在他这样笑着,才最可怕好不好? 等傅通想明白了沈肃的意思,才稍稍松弛的面容又顿了顿。帝师的意思,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吧?甚是喜欢,孩儿也不舍得,听着……就是相商亲事的意思了! 沈肃点点头,竟然还露多了两个牙齿,笑着说道:“没错,我是属意阿璧当的我的儿妇,军怎么看?!” 什么叫怎么看?阿璧尚有祖父,尚有父母,她的亲事,又不是他能说了算!而且帝师说得也太突然了,他完全没有准备!哪有直接将姑娘长辈唤至家里,直接说“我想要你家姑娘当儿妇”的道理?如此,也太儿戏了! 但这个人是帝师,如此行事,倒符合他的风格。 原来,帝师给他下帖子,是为了这个原因。可是,阿璧才十三岁,提起亲事真的是太突然了。 当下,傅通便按住心中震惊,推搪着说道:“帝师,此事非我可以决定。此事,您应该去找顾家人。” 沈肃摇摇头,倒是掩住了笑容,正色说道:“不,真正能决定此事的,不是顾家人,而是你。” ☆、第244章 婚事骤变 “想必傅将军也知道,阿璧所能倚靠的长辈是谁。顾尚书是个好人,但顾家二房今年出了几重丧,我恐怕顾尚书不会应允了。此事,就有赖傅将军了。”沈肃继续说道。 他会在此时提及沈度的亲事,是想尽早给这一对小儿女一个名分,恐防事情有变。毕竟,前面还有安昌公主的事,隐患多的是。 这事,沈肃早就想说的了,只是顾忌着顾家有丧,随后他自己又出了事,才拖延至今。 顾家二房的丧事。在沈肃看来与阿璧的亲事无碍,但架不住顾家人会在意。正好傅通在京兆,他又知傅通对阿璧并不是普通的看重。毕竟,能让阿璧知道傅家暗卫的事情,傅通绝非一般人。 有此种种,傅通便将此事说了。尽早定下来,大家才能心安。 傅通一时不知道说说什么。帝师说得对,阿璧所仰仗的长辈,不是顾家人。事实上,她几乎没有倚仗长辈,所靠的,唯有她自己而已。 但这门亲事,当真适合吗?他知道阿璧和小沈私底下有往来,但婚姻乃结两姓之好,所涉甚大,绝非简单的事,双方的家世、地位等等,都要相应才好。 沈家是出了帝师,小沈现在也居高位,但沈家乃独藤一条,实在太单薄了。现在帝师仍在,若是帝师没了,沈家主子就只有一个人了。 没有家族庇护,没有兄弟相帮,只靠着小沈的官位,能繁荣到几时?这样的沈家,在傅通看来太危险了。帝恩流云。可以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也可以朝在宣政殿暮入浪锒铛狱,太无常了。 独木难支,这样的沈家,若是阿璧嫁了过来,会如何?顾家再怎么说,也是三朝四书之家。还有那么多旁枝子弟在别处。若真的出事,身后还有一个家族。在这上面,沈家会有什么呢? 但沈家。就只有沈肃和沈度二人而已,人太少太少了,只有一叶,随时都会零落。 此时的傅通。不是显赫西疆的老将军,只是一个为孙女切切考虑的外祖父而已。帝师的功勋、帝师的威望。让傅通心生敬意,但涉及到亲事,傅通所考虑的,是这种最简单最现实的问题。作为被说亲的儿女情意。反倒是最迟考虑的。 他自问足够开明了,在猜到阿璧和小沈有往来后,也没有暴跳如雷将阿璧痛斥一顿。但这始终不合礼仪。他本想提点阿璧,但随着小沈离开京兆。阿璧便神思不属,他知道提了也没什么用。 现在帝师提出议亲,若是他们名分已定,他们有所往来,便没有太多可非议的。但这门亲事,真的合适吗? 想及此,傅通摇头,斟酌着说道:“此事,真的不是我所能决定的。这样吧,我回去询问阿璧和顾家人,然后才给您一个答复,如何?” 傅通的迟疑在沈肃预料之内,所谓议亲,当然就是要商来量去的,这很正常,他也没想着此时傅通就能答应,他只是表明沈家的态度,将傅通有所准备而已。 但是,有些话在议亲之时,就要说的,这也是当前沈肃对傅通的最大诚意了。别的,就由那孩子自己和阿璧说了。 因此,他说道:“傅将军,虽然沈家人少,但绝对不会委屈阿璧的。我可以大言不惭地说一句,现今京兆姑娘所期待的一切,沈家都可以提供给阿璧!只要是阿璧想要的,什么都可以有!阿璧,绝对不会低嫁,这一点,你放心!” 沈肃很少以势压人,但他此刻的表现,就是在告诉傅通:沈家就是有这个能力,给顾琰所需要的一切。 京兆姑娘所期待的是什么呢?无非是显赫的家世、上进的夫君,甚至,是一品诰命加身。这些,在沈肃看来完全不是问题。 他神情太严肃语气太坚定,以致傅通不由自主地相信地点点头:“我相信帝师。” 他相信帝师和小沈的确能做到这些,但阿璧的亲事,他还是不能仓促决定。 “如此,就等待傅将军的消息了。还请傅将军怜惜这对小儿女。”最后,沈肃这样说道,神容竟有丝寥寂。 这丝寥寂,傅通所知为何,便心有戚戚,坚定地点点头说道:“帝师请放心,我一定会慎重考虑此事。” 他们都活了六十多年,经历过太多事情,都明白一点:到了最后,外在家世、地位、权势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还是一颗至真至纯之心。 带着这样的感悟,傅通离开了沈家。初来时的疑惑,已经有解,但此刻他的脸色却没太多舒展,以致跟着他的陈二担忧地问道:“老将军,是否事有阻滞?可有属下用力之处?” 他并不知道傅通和沈肃商谈何事,故有此一问。 “无事,我自有分寸。”傅通这样说道。此事,就连他自己都不知如何用力,到底应该怎样和顾老弟说呢? 他一路想着,浑然不觉马车已经回到顾家。他甫下马车,就见到大门打开,顾霑身边的老仆顾福正好将客人送出来,恰恰与傅通打了照面。 这客人,傅通并不是认识,倒是那客人笑意盈盈地说道:“在下见过傅老将军!将军在宣政殿上的风采,真令在下折服!” 在宣政殿上,这个人就是朝中官员了,顾霑让顾福送这人,想必官位不低。傅通正想着,一旁的顾福便为他介绍了:“老将军,这是尚书左丞蒋大人。” 原来是尚书左丞蒋钦。这个人名,傅通听过,却与人对不上。他当下便微笑回应。 因是在顾家门口,蒋钦和傅通打完招呼后,就告辞了。反倒是傅通心中有些好奇:今日顾老弟休沐,怎么这蒋钦也不用上朝?这人来顾家所为何事? 很快,他就知道蒋钦来顾家做什么了。因为他才走到前堂,就见到顾霑仍坐在那里,而且眉头深锁神色凝重,看着甚是烦忧。 “顾弟,发生什么事情了?可是蒋钦来说了什么事?”傅通问道,怕顾家出什么事。 “傅兄见到蒋钦了?哦,是了,顾福刚刚送他出去,正好与傅兄见着了……是与蒋钦所说的事有关。这事,甚是难办。”顾霑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显然正在为难此事应怎么说。 “到底是何事?”傅通不明白顾霑何以吞吞吐吐,莫不是此事与傅家有关? “是关于阿璧的。蒋钦刚才来,是受成国公所托,成国公府世子求娶阿璧……”下一刻,顾霑将事情说了出来,神色仍是为难。 什么?成国公府?怎么会突然来提亲,事先一点征兆都没有,怎么会这么意外?!成国公府为何会在这时提亲? 成国公府世子秦绩,就是阿璧前一世所嫁之人,就是最后令得傅、顾两家灭族之人,怎么会是他?!阿璧这一世所嫁的人,绝对不能说他! 傅通瞪大了眼,觉得太阳穴一突一突的,脸色也变得异常难看。 ☆、第245章 为难 顾沾看着傅通铁青的脸色,不明所以。此事的确是难办,但傅兄这样生气,又是为何? 傅通深呼吸了一口气,强压着自己的恼怒,问了最想知道的问题:“为何成国公府突然来求亲?蒋钦是怎么说的?” 阿璧做事十分稳妥低调,并没有在京兆扬名,现在成国公府突然来求亲,顾家也没有重要到让成国公府青眼有加的地步,想要娶阿璧,肯定是别有所图。 至于图什么,有了阿璧前一世,已经很清楚了。看来,阿璧前世的轨迹仍在运行。到底是什么令成国公府突然提亲呢?傅通还不清楚。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傅通必须弄清成国公府的底细,才能有所应对。 “蒋钦来说,秦世子自从去年见了阿璧之后就一见倾心。成国公念着顾家家世尚可,加之定元寺的法无大师说了,秦世子一姻缘所系在圭章。由是,才定下顾家。”顾沾说道,把蒋钦说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法无大师是定元寺的得道高僧,所说的不会是妄语,因此成国公府十分相信,秦世子年纪也不小了,便遵照着来找姻缘。 姻缘在圭章,这句谶语并不难解。圭章,可不就是琰吗?这京兆世家姑娘名讳中有个“琰”字,就是阿璧! 法无大师的话,顾沾也相信,但这亲事太突然,又事涉成国公府,成国公府背后还有一个三皇子,他本能就觉得此事不妥。恐怕内里还有别的的事情,才会如此为难。 成国公府的权势地位摆在这里,若此亲事得成,阿璧必是高嫁了。顾沾久在朝中为官,怎不知“高嫁”这两个人隐藏着的门道?成国公府的水深着呢! “阿璧绝对不可嫁去成国公府!”傅通狠狠道,终是忍不住心中的怒意。 秦绩已经害了阿璧的前一世,这一世休想再祸了阿璧!前一世的事。无可奈何。但傅通既然已经知道那些事,不管成国公府权势有多重,他一定要护着这个外孙女! “顾弟。我觉着成国公府提亲的原因绝不简单,此事当慎重!顾家现在这样的情势,并不需要再进一步了,此亲事我看还是推拒为宜。”傅通进一步说道。 “这点。我也知道。只是,蒋钦不仅说了法无大事。还提到了皇上……”顾沾说道,想起了蒋钦说的那一番话语。 蒋钦是代表成国公而来,刚才他说的那一番话是这样的:“原本国公爷是打算让方大人来说亲的,只是方大人出了事。才让下官前来。可见成国公府对此亲事的看重。大人,定元寺的法无大师说了,秦世子姻缘在圭章。就是指您的孙女。秦世子本想进宫请旨赐婚的,但国公爷想着总要问问大人您的意思。想必大人有成人之美。必不会劳烦秦世子进宫才是。” 蒋钦的品阶比顾沾低,但他这一番说话代表的是成国公府,所以威压之势十分明显,言下之意就是顾沾如果不答应这亲事,那么成国公府就进宫请旨赐婚。 成国公府和顾家孰轻孰重,想必皇上心中肯定有判断,这赐婚旨意颁下来是很轻易的事。如此一来,这门亲事顾沾不答应也得。 既然如此,蒋钦何必上门一趟呢? “我想着,成国公府想必不愿意进宫请旨。老弟不必如此忧虑,姻亲乃结两姓之好,哪有成仇的道理,成国公府总不能强迫着成了这么亲事。”傅通这样说道,判断这事的形势。 “不管怎么说,拒绝这门亲事的话,就一定得罪成国公府了。”顾沾忧虑地说道。这是他担心的地方,顾家不站队,但招致成国公府这样的敌人,绝对不是他想见到的。 阿璧这门亲事,不管是结,还是拒,都十分难办。从以往的事情来看,成国公绝非良善之辈,若是拒绝了这门亲事,谁知道成国公府最后会作出什么来?到时候顾家怎么办?阿璧又如何? “得罪便是得罪了,难道秦邑还能只手遮天不成?成国公府的势力如此大,皇上总有一日会动它,怕什么?!”傅通嗤笑道,对成国公府下了判断。 皇上会对傅家动手,为何就不能对成国公府动手?帝王之心,看待权重的人都是这样,他不认为成国公府最后能幸免。 而且,阿璧也说了,成国公府最后还是覆灭了。前一世它覆灭,就算它现在再势盛,为了保护阿璧,他也不怕与之对上。拼尽傅氏之力,也不能让阿璧进了成国公府。 “唉……”顾沾长叹了一声,觉得傅通说得太轻巧了。现在的成国公府,真的不是顾家能惹得起的。 见此,傅通眼中有精光闪过,然后说道:“顾弟先别叹气,此事或能轻易解决。我今日应约去了沈家,你猜帝师和我说了什么事?” 傅通这么突然转了话题,说道了帝师沈肃,这令顾沾不解。这个时候,傅兄提沈肃做什么?与阿璧的亲事又有何相干? “帝师约我前去,是为了点兵一事。最后他表示对阿璧很满意,想向顾家求亲,还让我回来问问你的意见。我还想着此事应如何和你说,不想竟有了成国公府提前一事,想来不说是不可以的了。”傅通说道。 这是实话,他还想着这事缓冲几天再和顾沾说的,现在看来不说不行了。几天,说不定亲事已定了。 “什么?帝师提出说亲?这怎么可能?”顾沾失声说道,觉得自己的心再一次受到惊吓。 先是成国公府,后是沈家,不管是哪一家,都令他意外不已。这两家在同一天之内都说起阿璧的亲事,莫不是当中发生了什么事? 听到顾沾的考虑,傅通顿时一愣。别的事情,他倒还没有想过。不知为何,他笃信沈家的诚意,沈家会提亲,必是为了阿璧这个人,而不会因为发生了什么事,沈度那个年轻人,就是这样的心。 电光火石间,似有什么冲破了傅通心中的藩篱,令他霍然开朗,他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刚才沈肃的那一丝寥寂,经由成国公府提亲这事一冲击,他体会得更深了。 最后所剩的,就是这至真至纯之心了。阿璧受了这么苦,他为何不顺着阿璧的心意行事?为何不能成全这一对小儿女?比起帝师来,自己不如多也!——他自愧地想着。 就算没有前一世的事情,既然觉得成国公府别有所图,那么拒绝便是了,顾虑得那么多,有些事情始终都要面对。比如前一世傅家灭族之因,比如眼下阿璧的亲事。 “顾弟,以我之见。沈家比成国公府更适合阿璧。成国公府太复杂太权重,就算阿璧嫁了过去,也不会有什么安乐。帝师沈肃的为人,我们都很清楚,沈度在朝为官,你和他肯定接触不少,对他,你是怎么看的?” 对沈度,是什么看的呢?顾沾愣了一下,随即想起了那个尚未及冠就已任中书舍人的年轻人,最后不由得点点头,承认傅通说得很对。 沈家,的确比成国公府更适合阿璧。那么,成国公府那里应该怎么拒绝呢? ☆、第246章 叫他扒层皮(四更求票!) 顾琰知道沈家和成国公府的提亲后,忍不住一笑,然后说道:“没想到他还是不死心!我竟不知自己有这等魅力,他要非我不娶!” 姻缘在圭章,就是一个“琰”字吗?真是可笑!经历了前世之事的顾琰,对这句谶语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圭章之人,是那位天潢贵胄三皇子,怎是她顾琰! “阿璧,无论如何,我是绝对不会让你嫁那秦绩的。你祖父也是这样想,成国公府的提亲,顾家是一定会拒绝的。你别担心。”傅通这样安慰道。 他觉得此时顾琰是强作欢颜,沈家提亲固然是令阿璧欣喜的,但成国公府的提亲,会让她痛恨至极吧? “外祖父,我不担心。”顾琰答道。她只是觉得可笑而已。秦绩,怎么会突然想娶妻呢?想娶的,还偏偏是自己!只不过,现在的自己,不是秦绩想娶就可以娶的。 看来,去年灭了南风堂、死了一个尹洪,还不足以让秦绩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这一次,她一定要给秦绩一个深刻的教训,让他明白有些人是不可以惹的。 “外祖父,此事就交给我吧。若是祖父问起,你就请他直接拒绝便是了,请他不必担心成国公府的报复,亦不用在意阿璧的声誉。”顾琰如此对傅通说道。 她说的是真,声誉什么的,她还真不在意。计之太清楚她了,任凭成国公府怎样泼污水,她的声誉在他眼里始终如一。 “胡闹!姑娘家最重要的是声誉,怎么可能不在乎?阿璧你在乱说什么!你放心好了,乖乖在后院中陪着你娘亲便是。此事我们会解决的。”傅通心疼地说道。 在他看来,姑娘家就应该被人捧在手上娇养的,像阿璧这样苦心孤诣,实是为人长辈的失职。 他非是不相信阿璧的能力,而是心疼她事事谋划。以前的事,他都不知道便作罢,现在既然知道了。便不会让阿璧苦累。他要为她挡住外面的风雨侵袭。 傅通的心意,顾琰自然感知,也知道现在不管她说什么。傅通都会让她不必忧虑,于是便顺从地说道:“外祖父说的是,那么阿璧便在叠章院陪娘亲便是。” 傅通满意地点点头,再三叮嘱她不必忧虑。才让她离开嘉醴院。他要好好想一想,成国公府的亲事。应该怎么回绝。 顾琰并没有去叠章院,而是回了尺璧院,还唤来了风嬷嬷,交代她道:“嬷嬷。你立刻去沈家一趟,请沈老切勿将成国公府提亲的事告诉计之,免得他挂心。另外。此事我已有安排,请帝师放心。” 成国公府来提亲的事。帝师想必很快会知道。计之去了襄阳卫点兵,知道此事必会心急如焚,她不欲让他分心。况且,她知道秦绩的把柄,要对付他并不艰难。 “是,姑娘,奴才这就去。”风嬷嬷回道,立刻便去了沈家。 “姑娘,这事,不会有什么大碍吧?那个秦世子曾派人来掳走姑娘,必不是什么好人,姑娘千万当心!”月白焦急地说道。 顾琰被掳走那一晚,正是她值夜,这事她记得清清楚楚。后来知道那个黑衣人是成国公府的人,她就一直记恨着。那样的人,休想娶到姑娘! “知道了。月白,我们最近好像很久没有出府了吧?看样子,是要出门去拜拜了。”顾琰笑眯眯地说道,倒是一点气愤都没有,反而说起了出门礼佛的事情。 “呃,好像是……”月白愣愣说道,下意识地顺着顾琰的话说。片刻后她才反应过来:都火烧眉毛了,怎的还想出门礼佛? 此时在成国公府,蒋钦正在向秦邑和秦绩两人汇报着去顾家的情况。 “国公爷,顾霑只是孙女年幼,还需要考虑一番。按在下看来,他似乎并不乐意结这门亲事。”蒋钦这样说道。 这一趟去顾家说亲,蒋钦其实不太乐意,奈何三皇子有令,他便去了。说起来,他是站在三皇子身后,而不是像方集馨一样,是站在成国公府身后,所以才有不乐意。 蒋钦不知三皇子有何考虑,会让他去顾家说亲。其实原因很简单,方集馨出了事,便由他顶上了。 况且,现在方集馨废了,肯定要蒋钦出头,他站在那边,并不是多难猜的事。 “不乐意?他敢不乐意?”秦邑鼻孔“哼”了一声,神色十分不豫。若不是绩儿喜欢和法无大师的话,秦邑还看不上顾家! 顾霑虽然是吏部尚书,但也没见着有什么作用,而且顾重安已经致仕,现在只是云山书院的教习而已。一个教习的女儿,就算她是吏部尚书的孙女,秦邑都觉得多有不足。 法无大师的话,秦邑并无多少在意,真正在意那句话的,是他的夫人仲氏。他会答应让蒋钦去提亲,主要还是因为秦绩说的那一番话。 “父亲还记得当初妖孽之事吗?这顾家姑娘,听说能知将来之事,就和那个被烧死的韩妩一样。虽然后来司天台呲斥这为无稽之谈,皇上下令不得再谈论此事。但孩儿认为,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因为……孩儿谋划顾家的事,没一件是成的!”秦绩这样说道。 如今顾重庭死了,顾琰妖孽的事也淡去了,但秦绩一直记得此事。不管那顾琰是知未来还是有大本事,都是秦绩很感兴趣的。而且,她也是她现在需要的,因为仲氏正在急着为他物色妻子。 因此,才有蒋钦去顾家一事。 秦邑认为顾霑敢有不乐意就是太不识相了,但是秦绩却早有所预料,因而并不恼怒。于是,他耐心地问着蒋钦:“那么,顾霑是否说何时有答复?” “这个他倒是没有说,只是说会考虑。在下便按照世子所说的,道成国公府会进宫请旨,就见到顾霑脸色变了。只是……在下在离开成国公府的时候,见到了傅通。”蒋钦这样说道。 蒋钦会提及傅通,不是没有原因的。傅通这个人威名在外,有他在顾家,说不定顾霑还真敢拒绝这亲事,他担心这一点。 “傅通啊,西疆卫自身难保,还能为顾家做什么?他既来了京兆,就别想像在西疆那样耀武扬威!”秦邑怒气冲冲地说道。 这样的话语,秦邑平时是不会说出口的,但在儿子的亲事上,他尤其沉不住气。 “父亲切勿恼怒,若是顾霑真是拒绝,大不了进宫一趟便是了。请旨赐婚,这太简单了。”秦绩笑着安慰秦邑,并不在意顾霑的拒绝。 在他看来,那顾琰的确不简单,这亲事可能会遇到拒绝,但这都没什么大不了,请旨赐婚就能解决问题了。在这一场亲事里,唯一让他难受的是,三皇子竟会如此热切地促成此事。 而在沈家,沈肃听着曲禅转述的话语,不由得“哈哈”地笑了出来:“成国公府敢打阿璧的主意,我就叫他们连皮都扒一层下来!” 曲禅也扬起了笑意,心想这下有好戏看了。少主的顾姑娘,竟还有人觊觎,找死! ☆、第247章 金刚杵 在顾家人心忧着拒绝成国公府亲事的时候,顾琰却去了叠章院,请傅氏允许她去定元寺礼佛。 傅氏自是不肯的,现在成国公府上门提亲,阿璧最应该做的就是在尺璧院中,免得引起更多注意,又怎么能外出礼佛呢? 最后,还是傅通发了话,对傅氏说道:“让阿璧去吧,去上上香也是好的,说不定佛祖庇佑,阿璧这亲事能顺利解决呢。” 傅通这话,当然是说给傅氏听的。他之所以会答应,是因为顾琰告诉他,她去定元寺是有所筹谋,请他相助云云。 傅通便只好答应了,却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这个外孙女心眼正,都说了让她不用操心,她还是有了打算。 顾琰在一旁听着,眉眼弯弯地笑。外祖父说得很对,她去定元寺,可不正是求佛保佑? 只是,此佛非彼佛。 定元寺和许多寺庙一样,依山而建坐北向南。它是大定的护国神寺,最大的特点就在于“大”和“多”,占地极大,僧人香客极多。 它的山门,就是一座巍峨的殿堂,上面挂着的“定元寺”三字,是太宗皇上的御笔,这在大定寺庙中是独一份,可见朱氏皇族对定元寺的推崇。 定元寺虽最得大定权贵喜欢,却是佛法广施普渡众生,是以它香火极盛,尤其是初一、十五礼佛之日,香客信众更是络绎不绝。 顾琰去定元寺礼佛的日子,就定在五月二十八。这个日子,因是临近六月初一,定元寺的香客比往日都少。以至。顾琰在经过山门殿的时候,还能看清楚殿内的两尊金刚力士像。 这两力士,一怒目张口一怒颜闭唇,俱是高大威武,有镇恶除魔之意。顾琰见了,不由得垂首低眉双手合十。 是了,菩萨尚有金刚怒目。以震慑妖魔。她一介凡人。为了保自身护亲人,也可以这样举金刚杵。 顾琰怀着虔诚之心,一路参拜着。经过了天王殿、大雄宝殿、法堂和藏经阁,最后来到禅堂前,然后站住不动了。 禅堂,乃僧人打坐习静之地。也是修禅人居住的地方。早前急入定元寺清修的朱有济就在其中,当然还有别的人。顾琰知道。这里有一间特别的禅堂,除了安静清幽之外,还异常舒适…… “姑娘,您来禅堂这里。是要拜访什么人吗?”月白这样问道。除了她之外,还有杏黄和靛青两个丫鬟。她们两个专在尺璧院内,没有随顾琰外出过。但这一次特地带了她们来。 带着三个丫鬟来定元寺,这很不寻常。就算顾琰没有说什么。杏黄和靛青都知道此来有别的事情办。 “不,我不拜访人,我们返回去吧。”顾琰摇摇头,这样说道,然后转身返回。 在定元寺禅堂这里,她没有人可以拜访,会来这里拜访人的,是另有其人。她只是来这里看看而已。 月白等三个丫鬟安静地跟在顾琰身后,让她们意外的是,顾琰所说的“返回”,并不是回到山门殿,而是在大雄宝殿前庭的经幢旁边停了下来。 这六层八角的经幢十分高大,光是莲花基座都比她们高很多,也很大,她们在经幢的后面,只听到脚步声、人语声,却看不见进入大雄宝殿的人。 姑娘站在这里,又是为何呢?月白这一次没有再问了,却听到了顾琰在问话。 “月白,去年赏花宴上,你见过安国公夫人,你还记得她的样子吗?”顾琰这样问道。 安国公夫人管氏,长隐公子的祖母,去年赏花宴的东主,月白还记得她吗? 月白去年随顾琰去了赏花宴,在花渚亭旁边,见到过安国公夫人。那样华贵的人物,月白还记得,于是她点点头。 “等会你去天王殿旁边看着,若是看见她出现了,便急来报我。杏黄和靛青,就留来这里,我有话和你们说。”她这样吩咐道。 月白、杏黄和靛青俱是点点头,然后按顾琰的吩咐行事。月白去了前面的天王殿,杏黄和靛青则等着顾琰说话。 可是顾琰却沉默了,她仰头看着幢身刻着的陀罗尼经文,眼神暗了下来。陀罗尼,能持、能遮,令善法不散,令恶法不起。今日她在这陀罗尼经文下行这等事,总非正道吧? 此刻她内心,却没有多少畏惧之意,她想到了山门殿的金刚力士,便低下了头,将目光从经文移到了两个丫鬟之上,开口说话了。 …… …… 没多久,山门殿外面就出现了一位老妇人,她身后跟着两位仆妇并几名护卫。这老妇人出行虽轻装简便,衣饰打扮也不见多华贵,但周身气度一看就知道身份不凡。 这个老妇人就是安国公府夫人管氏。每月的二十八,她总要来定元寺一趟,来看望一位在此礼佛的好友。为了不引起更多注目,她总是简行而来,这一次也不例外。 她对定元寺太熟悉了,不需要僧人引领。定元寺中的僧人当然知道她,见到她时,只是双手合十行礼,并没有多说什么。 此时定元寺香客不多,这也是管氏选择来此的主要原因。像往常一样,她先是参拜,然后才去禅堂见那位好友。 只是今日有些不一样,她在经过大雄宝殿前的经幢时,听到了几句话,正是这几句话让她停住了脚步,还示意仆妇护卫们安静勿动。 这几句话从经幢后面传出来,听着是两个丫鬟在闲聊,其中一个人说道:“这肯定不会错的,我家少爷亲眼见到秦世子进了楚衍楼……” 另一个丫鬟惊呼一声,讶异地说道:“那楚衍楼是最大的小倌馆,秦世子怎么会这种地方呢?快别说了,让人听见就不好了……” 紧接着,听到远远一声唤,随即听到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渐远,显然是这两个丫鬟跑远了。 管氏朝一个仆妇看了看,那仆妇便会意,追着那两个丫鬟而去。在经幢前面的管氏,脸上却带了一丝莫名的笑意。 《商书?伊训》中有“三风十衍”,其一就是比娈童,这楚衍楼可真是直白。秦世子,京兆被称为“秦世子”的,就只有一个人而已。仲氏可知道她的宝贝儿子去小倌馆? 管氏眯着眼,心情陡然变得很好。她看着这大经幢,脸上的笑意怎么都藏不住。 这两个丫鬟在经幢背后说这样的话,肯定不会是巧合。但这些话语很合管氏的心意,不管是谁示意的,她都打算将这些话听进去。 她和仲氏不和已久,仲氏仗着自己年轻,又仗着成国公府势盛,在管氏面前多有嚣张跋扈,这点,管氏忍她很久了。 听到这样的趣事,管氏觉得接下来就有好戏看了。 管氏带着仆从进入大雄宝殿之后,顾琰才现身出来,目光深思悠远。 前一世,她曾在这里见过管氏几次,那时候她还跟在婆婆仲氏身侧,听得仲氏嗤笑道:“没想到她还是二十八来这里,呵,安国公府还是败了,没有用!” 其实,还是有用的…… ☆、第248章 皇家秘辛 正如顾琰所知道的那样,定元寺禅堂当中有一间很特别的,除了清幽安静之外,还异常舒适。 此刻,安国公府夫人管氏就在这里,正与她的好友在说着话。她的好友不是别人,正是在定元寺清修的郑太后! 郑太后的年纪和管氏相仿,即使一头白发,样子还是比管氏好看太多,年轻时想必光艳照人。许是常年礼佛的缘故,她周身气息极为清冷,就算是听着管氏逗趣,脸上也无波无浪,彷如一潭死水。 管氏现在说的,是有关崇德帝情况,这些情况,都是她孙儿从宫中得来的,也是经了崇德帝允许的。——这也是她每月一来的主要原因。 “这个月,宫中没有什么事,皇后娘娘仍未有孕。前廷特别忙,听说皇上时常批阅奏疏至深夜……”管氏这样说道,希望从郑太后脸上看到关意来。 然而不管她说什么,郑太后的脸色始终冷淡,至多是回应一字“嗯”,对这些漠不关心。 管氏想了想,还是开口劝道:“娘娘,适合和口劝勉道:“娘娘,还有不到两月就是中秋了。皇上甚是希望您能回宫团聚,不如今年就回宫吧……” “不必说了,我不想回去。不说这个了,说说别的事情吧。”郑太后眉眼垂着,阻止管氏继续说下去。她自称“我”而不是“哀家”,可见并不在意自己的身份。 管氏见此,知今年和往年还是一样,太后娘娘是不会回宫的了。这些年来,太后所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将侄儿安置在西疆。别的。根本就不在意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溶解寒冰也非一时一刻之功。就算郑太后这样冷淡,该劝的事情,管氏还是要说。 “阿婉,你这是何必呢?母子之间能有什么无法跨故去的阻隔?何苦这样对待自己和皇上?”她换上了闺阁时的称呼,就像几十年前一样。 郑太后是崇德帝的生母,原是先帝的一位嫔。后来崇德帝登基。她才被尊为太后。只是,在崇德帝登基那一年,她就离开了宫中。来到定元寺清修礼佛,一晃就是十年了。 这十年来,郑太后见崇德帝的次数寥寥可数,多是无法避免的时候。比如先帝八十冥寿。私底下,这一对皇家母子就没见过面。 事实上。当年郑太后出宫之时,曾语气冷淡地对崇德帝说道:“皇上,我们母子,不及黄泉就不用见面了。” 昔日。郑庄公对其母誓之曰:“不及黄泉,无相见也。”,现在郑太后反而对儿子说这样的话。这种绝情背后是深深的痛恨,这当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当中的内情。管氏多少知道一点,才会想着劝郑太后。见她的神色还是那样,管氏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后,再次说道:“阿婉,那个人已经死了,你总得想一想活着的人。” 这一下,郑太后的脸色终于有了变化,哀伤从她脸上一闪而过:“你别说了,再说,我连你也要恨上了。当年的事,安国公府也参与其中吧?” 管氏一听此言,脸色顿时涨红,又羞又悔道:“阿婉,当时我并不知道……” 等她知道的时候,事情已经发生了,局势已经定了。她虽然是国公夫人,又能做什么? 郑太后点点头,表示相信这些话。若非如此,她就不会见管氏了。其实再说这些已经没有什么用了,人已经死了,就是什么都没有了。 就算她在定元寺吃斋念佛,就算她一夜白头,日日在这里忏悔,又有什么用呢?死去的人再不会活过来了,又有何用呢? 她脸上的哀戚太明显,让管氏见了心生不忍。禅堂乃习静之地,但娘娘这样,何曾有片刻心安宁静? 别的劝慰已不用多说了,现在管氏只想转移话题,让眼前这人能好些。她忽然想起了刚才经过经幢时听到的事情,便笑眯眯地说道:“阿婉,适才我听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原来成国公府那秦世子,喜欢去小倌馆……” 为了吸引郑太后的思绪,管氏将刚才听到的话语说了出来,末了还幸灾乐祸地说道:“若是仲氏听到这些话,估计会气得话都说不出来吧?我倒是想看看笑话,省得她再那么张扬!” 说起仲氏,管氏的语气高亢了很多。她打算回到府中之后便将这些话传开去,叫京兆贵妇人都知道秦世子原来好这个。难怪,那个秦世子一直没有成亲,真真是! 郑太后听到“成国公府”这几个字,眉头动了动,轻声问道:“这个秦世子,就是秦邑的独子?” 管氏点点头道:“就是他。对这个独子,秦邑异常看重,一早就请封世子了,现在还在三皇子府当差。” “你回去见皇上,就说我在寺中听了这些话,让他好好管教这些勋贵们吧。”郑太后轻飘飘地说道。 这意思,说要将秦世子好小倌的事传到皇上耳中了!此前郑太后从来没有话对崇德帝说,如此一来,皇上定必会重视此事。这下,真真是有好戏看了! 管氏点点头,刚才她就想着将此事传得人尽皆知,现在有了郑太后这些话,事情就太好吧办了! 她迫不及待想看到仲氏的反应了。这好小倌可不是什么好听的事,仲氏可不得担心死成国公府香火的问题! 管氏很快就回到了安国公府,唤来了孙儿长隐,将此次去定元寺的经过告诉了他。——进宫将郑太后情况告诉崇德帝,当然是长隐公子。 “祖母,孙儿晓得了。祖母再与孙儿说说经幢那里的情况吧,那两个,是谁家的婢女?”长隐公子这样问道。 “不知是谁家的婢女,直到她们离开定元寺,都没有看见她们的主子。但听管妈妈说道,那两个婢女身上衣裳的料子不错,头饰也颇为精致,想必主家非富则贵。”管氏这样说道。 那两个丫鬟很快就离开了定元寺,管妈妈便没有跟着了,这有些惋惜。 “谁家婢女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们说的那些话。娘娘既然有令,那么我们便讲这话传出去便是。”管氏端坐着,语气十分正经,一点都看不出她存着看笑话的心思。 “祖母说的是,孙儿会将这些情况告诉皇上的。”长隐公子微笑道,恍如天人一样。 这是谁家婢女呢?看样子是针对成国公府的。若是说别的也就罢了,单单说秦绩好小倌一事,有什么目的呢? 当长隐公子听到属下汇报,道成国公府让蒋钦去了顾家提亲的时候,他就猜到那两个是谁家的婢女了。 原来背后是顾家的小姑娘啊,他的救命恩人。秦绩竟然想娶那个小姑娘啊,这亲事……远在襄阳卫的计之若是知道了,会怎么想?哈哈。 既是这样的话,他倒不介意援上一手。 ☆、第249章 还有一手 长隐公子在进宫之前,让属下去办了几件事,让他们去了楚衍楼一趟,还让他们见了一些消息很灵通的人。他既然打算援一手,当然要将此事坐实做大的。 好小倌虽不好听,却不是什么罪,想要凭这个就拒了亲事,除非这个事足够大,这个势足够压,光有传言还不够,光是祖母告知贵妇人也不够,暗中,还要做别的事情才行。 最关键的,就是皇上的态度。有了太后娘娘那些话,这个最关键的事也不难办了。 太后娘娘在定元寺礼佛,这谁都知道。但这个顾家小姑娘很显然知道别的,譬如,知道太后娘娘和皇上的死结,才会借用娘娘的口,将此事送到皇上面前。 如此,真让人好奇了。顾家,就算是顾霑,想必都不清楚这些事情的,顾家小姑娘怎么会知道这么多?——让婢女传话这种小手段,一看就知道是姑娘家所为。 若是有机会,倒要问一问她了。想到她对自己有救命之恩,长隐公子便按下了这些疑惑,当日响午过后,便进了宫。 崇德帝在等着长隐公子。现在,郑太后肯见的就是安国公夫人管氏了,崇德帝很想知道生母的情况如何,很想知道她是否会回宫,很想知道知道她的心……是否软了些。 “听祖母描述,娘娘气色很好,心境也很平静。只是祖母在提及中秋团圆时,娘娘仍不愿意回宫。臣想着,娘娘还需要时间吧。”长隐公子这样说道,江管氏所见的一一道来。 听到这些话,崇德帝颇为失望。十年了。母后的气还没消,他什么办法都试过了,母后就是不肯回宫,连他也不愿见。想到郑太后在出宫前说的那句话,这个铁血帝王神色也不由得黯然。 不及黄泉,就不用再见了。难道母后真的这么狠心,至死也不愿意见他?现在只希望管氏的劝说能有多少作用了。虽然已经十年了。但崇德帝还等得起。 果然,这一次他觉得自己等到了。母后已经有所松动,虽然是为了别的事情传话。但他也见到了希望。 “母后真是这么说的?让朕管教勋贵们?”崇德帝问道,并没有多少在意楚衍楼和秦绩,反而在意这句话。他觉着,郑太后必是关心他。才会有此言。 “是的,娘娘的确是这么说的。祖母说。娘娘当时甚是生气,想必不乐意听到这些事。”长隐公子补充道。 “不乐意?母后为何会不乐意?”崇德帝问道,他并没觉得此事有多重要。好男风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按臣猜测。娘娘是在担心皇上,给皇上提个醒吧。臣出自勋贵之家,最知道皇上对勋贵的厚遇看重。臣铭感于心。娘娘是担心有勋贵恃宠而骄,处事会让皇上为难。”长隐公子继续说道。 他平静的语气很有说服力。听着就是这么一回事,这也令崇德帝有所思考。 勋贵之家,会有什么令朕为难之事?崇德帝这样想着,心中起了警觉和提防。 长隐公子没有再说话了,这些事情点到即可,说得太详细直白,反而不好。 现在,就等着外面的情势传到紫宸殿,到时候皇上就知道为难之处在哪里了。 定元寺这些事情,秦绩等人并不知道,但此刻的成国公府并不平静,因为,顾霑真的拒绝了府中的提亲!就在今天早上,顾霑通过蒋钦表明了意思,道是孙女太小顾家有丧,此事并不适合说亲。 拒绝,顾霑竟真敢拒绝了! 秦邑怒极反笑,笑吟吟地道:“如此,我倒真想儿媳妇是顾家那个姑娘了。” 他这样的笑,让身边的幕僚死士心里发怵,这当中的狠意,太明显了。那个姑娘嫁入成国公府,日子肯定很难过了,谁叫顾家如此不识相呢? 秦绩的怒意也忍不住,虽然他一点都不喜欢顾琰,但被真是被顾家拒绝,这在他看来是一种耻辱,这口气他无论如何都忍不下去了。 “父亲,准备进宫请旨吧。这个顾琰,孩儿是娶定了!”秦绩这样说道,请秦邑进宫请旨赐婚。只要有了赐婚旨意,不管顾家是否愿意了,顾家难道敢抗旨不成? “明日我便进宫求见皇上,将赐婚的有旨意请下来,放心吧。”秦邑说道,也打算这么做。 这个事情,在秦邑看来是相当简单的事情。成国公就秦绩这一个儿子,而且他这个岁数了还没成亲,难得有了成亲的人选,皇上定会美成此事吧? 他万万没有想到,此时成国公府外面已经风云变色,一件关于秦绩的事情,正在京兆沸沸扬扬地传着。 事情的开始是这样的,楚衍楼的小倌得了一件珍贵的玉佩。这事,不知道怎么的,就传了开去,这个玉佩被越得来越神奇,就差说是和氏之璧了。 这个玉佩,自然也引起了有心人的细究,就见官宦子弟都去一看。这一看,就看出门道来了。这个玉佩。他们有人是见过的,正是成国公府秦世子的贴身玉佩! 秦世子的贴身玉佩怎么会在楚衍楼小倌手中呢,有好事之徒细一问,才知道这玉佩是一位恩客春风一度后留下来的,小倌并不知道这恩客是谁,也不知道这玉佩的意义,才会将此事扬了出去。 与此同时,京兆的权贵夫人们,也从安国公夫人那里知道了一些事,两相佐证,这事就很清楚了,原来秦世子是好男风之人,真是没有想到。 成国公夫人仲氏听到这样的传言,气得脸色都发绿,唤来秦绩一问,才知道玉佩无端端不见了。很显然,这是有人布了一个局,就是为了针对她儿子! 任仲氏解释得声嘶力竭,这样的传言还是越来越烈,到最后还有内宅妇人说道:“原来这秦世子是好男风的,只是成国公府的香火怎么办?若是成国公府相中了哪家姑娘,也不知道是福还是祸了。” 这话,传到仲氏耳中时,直让她岔气晕了过去。香火,成国公府的香火……这下,成国公府倒成了京兆笑话了,人人都说上一两句,无他,就是为了取乐而已。 当然,这些话就是私底下说说而已,当着成国公的面,他们是万万不敢说什么的。 这事,也传到了国子祭酒叶端的耳中,顿时令他眼神一亮,连老脸都发光。当下便急急回到家中,召集了那一二三四五个儿子,商量着怎样才能将此事……闹大! 忘了说,叶端此人最记仇,去年他的女儿叶稳被三皇子看中了,为了推拒此事他被迫说女儿不能孕育。这个事情,他一直记着,现在终于有办法可以回击一手了! 他只知道三皇子好龙阳,没想到这个秦绩这是一样,可不是,他们走得最近! (章外:我始终觉得,一件事得成,是需很多人共同作用的。顾琰虽然重生了,却不是无所不能,她只能做一部分事,另一部分事由别人去做,就这样。)L ☆、第250章 处子之身(四更求月票!) 叶端最后进了宫,不知道他在皇上面前说了什么,只知道他离开紫宸殿的时候,是带着笑容的。 而在殿中的崇德帝,则脸色沉凝。先是有长隐说的那些话,接着常康又汇报了宫外的情况,现在叶端又来,说的还是秦绩的事。看来,此事在京兆闹得很大了。 成国公府和三皇子府关系甚密,秦绩本人还在三皇子府当差。现在,秦绩有这样的传言,会不会影响三皇子?三皇子和秦绩走得这么近,是不是当中还别有内情? 叶端这人,虽是满腹诗书,却是什么小阴招都敢使,末了他担心地说道:“皇上,三皇子和秦世子走得太近了,臣等知这是为了朝廷事务,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当中有什么内情呢!” 崇德帝虽恼恨叶端像个内宅妇人一样八卦,心中却不无担忧。 先前,三皇子府还有唐璩、余涵远之事,现在秦绩又出了这事。怎么这样的事情不断,像影子一样围在老三身边?这秦绩,看着文武双全,是一时俊彦,怎么会去小倌馆呢?去便去了,还留下那么重要的玉佩,这下水洗都不清了。 在这样的情势下,成国公秦邑竟然还进宫了,让人意外的是,他还是还来向崇德帝请旨赐婚。 听到秦邑的请求,崇德帝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语气讶异的说道:“现在京兆传得沸沸扬扬,你还向朕请旨赐婚?” 秦邑脑子有毛病不是?成国公府正处在风头浪尖,他竟还敢请旨赐婚。这是怕传言还不够烈是吗? “臣恳求皇上赐婚!只要皇上赐婚旨意一下,这样的传言就会消停了。”秦邑硬着头皮说道。 他都不知道为何情势会变成这样,似乎只是半天时间,这事就在京兆传开了,快到令他措手不及,惊慌失措当然就不用多说了。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向皇上请旨赐婚。只要皇上表明了态度。成国公府有了这们亲事,这些流言就止住了。 “求皇上明察,微臣孩儿绝没有去过那样的地方。也绝对不好小倌。他早有心仪的姑娘,就是顾霑的孙女儿。原本,微臣是打算与顾家结为姻亲的,但因这流言。顾家竟然拒绝了。请皇上开恩,成全了微臣孩儿的一片痴情。”秦邑继续请求道。 他现在没有办法追究那些事从何处起了。最重要的是解决这个问题,皇上的态度,无疑就是最有用的。 “你的意思是,让朕表明态度。来证明流言实虚?”崇德帝这样问道,不可置信地看着秦邑,神色冷了下来。 这时。崇德帝想起了郑太后的话语,一直记挂在他心头的事也出现了。原来。母后说得对,往日他太惯着这些勋贵了。现在成国公府出了流言,秦邑竟想利用自己来平息流言! “秦邑,你放肆!你当朕是什么了?!”下一刻,崇德帝沉声喝道,吓得秦邑“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皇上请息怒,皇上请息怒……”秦邑又惊又惑,不住地说道。皇上怎么会突然发怒?请旨赐婚,平息了流言,这事就不会影响到三皇子了。以皇上对三皇子府和成国公府的重视,这事不是很简单的吗? 可怜的秦邑,他并不知道在他请旨之前,先后有郑太后、长隐公子和叶端给崇德帝上了眼药。这个简单的事,现在变得很不简单了。现在崇德帝一心认为,秦邑此举是利用帝王之威,此举也是勋贵在为难他这个帝王。 如果他真下了这道赐婚旨意,朝臣会怎么说?会说他一个帝王插手这样的事,乃是大不当,严重些的话,说不定会说他宠幸佞臣、施政有失! 在此风头火势之下,崇德帝怎么会为了成国公府下这道圣旨?他连敷衍秦邑的心思都没有。 “秦邑,滚出去!你最好约束你儿子,近段时间朕不希望他去三皇子府。”崇德帝恼怒地说道。 秦邑的举动,当真是触到了他的底线。他还是第一次觉得秦邑这样愚蠢,还是说秦邑自大到将他这个帝王都不放在眼里了? 秦邑完全没有想到,赐婚旨意请不成,还引起了皇上的猜疑。事实上,他被赶出紫宸殿的时候,脑中还有些迷糊。事情,怎么能就发展到这一步呢?他不知道啊啊啊啊…… 秦邑离开之后,崇德帝的怒气尚未消。他怕的就是这事会影响到朱宣明,所谓身正影正,作为一个王朝继承者,是半点瑕污都不能有的。 只可惜,他怕什么就来什么,他担心这事会影响到三皇子,偏偏真是影响到了。很快,伴随着秦绩玉佩传言的,还有关于三皇子和秦绩关系的种种猜测。 这首当其冲的便是拿三皇子妃张妙说事,道是张妙氏嫁入三皇子府已经两个月余了,尚未传出有孕的消息,实则是因为三皇子近都不想近张氏! 如此一来,就有了新的谈资,三皇子为何不近张氏呢?这自然是有原因的,劈哩叭啦一大推,话里话外之意,都是和秦世子有关。 这个时候,又有人翻出来唐璩、余涵远之事,再想想秦世子的事,心中都了然地“啊”了一声,觉得自己似乎窥到了什么真相。 传言虽然真相了,但真正相信的人并不多,多是认为这是好事者穿凿附会之言,根源还是在于秦世子遗落玉佩这一风流韵事罢了。 然而其他人是否相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紫宸殿那个人相不相信。而对某些人来说,就算紫宸殿那位不相信,他们也有本事让他相信,然后对三皇子疏远。 这一夜,崇德帝临时宿在了坤宁宫。原本,今夜他是去了永和宫淑妃那里的。只是他才一进宫,淑妃就哭哭啼啼着的,说现在各种传言都是中伤三殿下的,请他作主,然后呜呜呜。 崇德帝心里本来担心着此事,现在一听淑妃这么哭,心里就更加烦闷了,说了一句“此事朕自有决断,你且歇着吧。”,就匆匆离开了永和宫,来到了让他心神舒缓的坤宁宫。 谢姿对宫中的流言知道得一清二楚。她能不知道吗?这些流言有很大一部分就是从坤宁宫传出去的,当中就包括张妙的事情。 但在崇德帝面前,她当然不会说这些话,而是温声软语地说起了太医的嘱咐,请崇德帝宽心舒意,道谣言止于智者,这些流言不理会便过去了。 “不过,有一事臣妾倒是很担心,臣妾掌管凤印,此事当理。只是怕说出来皇上会不高兴……”谢姿眉头紧蹙,显然心中为难。 她在崇德帝面前一向娇俏开朗,像这样颦峨眉的时候,还真是少有。见此,崇德帝便着意地问道:“梓童有话不妨直说。” 听了崇德帝的话语,谢姿便端正了身子,凝色说道:“皇上,尚药局的凌太医前来禀告臣妾,说他观三皇子妃行姿身态,疑她……还是处子之身!” ☆、第251章 宫闱 崇德帝听到谢姿的话语,简直不能相信,沉声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张氏嫁入三皇子府已经两个多月了,若还是处子之身,那么……崇德帝不由得想起了京兆的传言,一双眼眸深沉得好像噬人一样。 谢姿看着十分惧怕,却还是回道:“凌太医是这么和臣妾说的,但他没为三皇子妃号过脉,因而不确定……” 谢姿会知道这个情况,倒不是那个黑袍殿下给的线报,而是另有人送来的。她这话也留了后路,不管张氏身子状况最后怎样,她都能圆了过去。 “皇子娶妃是为了繁茂皇嗣,如果这是真的,那可不行!”谢姿继续说道。她作为皇后,当然有责任去管这个事情。 “明日你将她唤进宫来,让凌太医给她把脉。朕倒要看看,朕的好皇儿好儿媳究竟是怎么回事!”崇德帝这样说道。 两个多月前,他还手书了一副“佳儿佳妇”的字样,令人装裱了送到朱雀东路。佳儿佳妇,他还真要看看是不是如此! 谢姿低头领命,掩住了眼中的笑意。佳儿佳妇,当时她就觉得很讽刺。若是明日把脉过后,真是如她所愿的那样,那就太好笑了。永和宫真是有趣呀,好戏不断上演,她都看不腻。 坤宁宫的口讯传到三皇子府的时候,着实令朱宣明不解,还有一丝莫名的慌乱。谢姿唤张氏去坤宁宫做什么? “这个妾身可不知道。妾身最近连宫门都没进过,谁知道是什么事情?”张妙不甚在意地道,一点都不关心坤宁宫何以有召。 她对朱宣明的一切。都不甚在意。如果一个女人心中有了人,任是别人再如何龙章凤姿权势滔天,都入不得她眼。张妙对朱宣明,就是如此。 即使朱宣明没有近过她,她也不在意,还乐得轻松。这样对她来说更好,如此。她就可以一直记挂着那个人了。 长隐公子。已然成为她内心的神祗,即使只能够想着这个人,也是好的。 “不管她唤你去是为了什么。你都要审慎应对!若是三皇子府出了事,你和张家都不会好过。你现在唯一能倚靠的,就只有我而已!”朱宣明嫌恶地看了张妙一眼。 他不碰张妙,倒不是什么别的原因。而是一想到这个女人心里想着那个病鬼,他就完全没有兴趣了。当然。他也没想着一直不碰她,毕竟三皇子府需要皇嗣,他只是想晾她两三个月罢了。 朱宣明怎么都想不到,他这些意气会留下隐患。只是知道了。也为时已晚。 第二日,张妙应召去了坤宁宫。一踏入坤宁宫,她就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虽然她对朱宣明冷淡。但不得不承认朱宣明的话说对的,现在三皇子府倒了。对她和张家一点好处都没有。 她口称着“母后”,恭谨地给谢姿行了礼,便等待谢姿说话。到底,谢姿唤自己来说为何? “来来,来本宫身边坐下来。这样的可人儿,本宫看着就心疼得紧,以后应该多多进宫来。”谢姿笑眯眯地说道,伸手招呼张妙坐到身边来。 她只比张妙大两三岁,但辈分和地位在这里摆着,这一番话语听着也不会突兀。 她这样热情,更让张妙起了警觉。她可知道,这位坤宁宫之主,一直和淑妃明争暗斗。淑妃是三皇子的生母,孰轻孰重,张妙还分得清楚。 虽则心里有了不详预感,但现下已经在坤宁宫中,她只能顺着谢姿的话去做,便乖巧地应道:“母后说的,以后孩儿会经常进宫给母后请安。” “进宫请安固是必要的,但本宫最希望的,还是你早日诞下皇孙,以繁茂皇族。说来,你入三皇子府已经两个多月了,每月葵水可准?”谢姿笑得越发温柔,语气中的关意思也越来越浓。 张妙心里“咯噔”一声响,心弦紧紧绷了起来,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也变了变。她强忍着恐慌回道:“孩儿的葵水很准,谢过母后的关心。” 千万不要是她想的那样,千万不要…… 谢姿是何等敏锐地人?张妙的情绪变化早入了她眼中。见此,她就知道事必如愿了。 于是她执起张妙的手,轻轻拍了拍,忧虑地说道:“既然葵水是准的,为何现在还没有音讯吧?正好本宫传召了凌太医,他医术仅在郑奉御之下,让他给你把把脉吧。” “嘣”的一声,张妙心中绷着那根弦断开了。果然,她最怕的来了!把脉……医术高明的太医一把便知她的身子情况了,绝对不能让太医把脉,绝对不能! 她急急甩开了谢姿的手,也不管是否有不妥,就立刻朝谢姿躬身道:“多谢母后的关心!孩儿的身体很好,就不劳太医诊断了。天色已经不早了,孩儿还须去永和宫一趟,就先告辞了。”、 她甚至不等谢姿说话,就起了身想往殿外走去,没走两步,就被坤宁宫的宫女拦住了。 “三皇子妃为何走得这么急呀?本宫又不是猛兽,会吃了你?”谢姿双手交叠,一手轻轻抚着另一手的尾指护甲,端的是疑惑不解。很明显,她是在逗弄张妙。 随即,她的脸色就沉了下来,冷声说道:“莫不是,你的身子真的有问题?事涉皇嗣,这就是天大的事!本宫就一定要知个究竟了。凌太医前来!” 她的话一落,一个太医模样的人便从侧边的帘幕中走了出来,直行至张妙面前,弯腰恭敬地说道:“三皇子妃,请允许下官为您诊脉,很快就好的。” 见到凌太医走了出来,张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想必谢姿已经知道三皇子府的事,坤宁宫的局一早就布好了,就等着她跳进来!可恨她竟然没有想到这个危机,就连朱宣明那货也没有想到! 现在坤宁宫这个架势,她还没能怎么办呢?被逼至此,竟激起了张妙潜藏地方那种张扬跋扈的个性。 只见她转身居高临下地盯着谢姿,冷冷地说道:“然而,母后是一定要用强的了?如果孩儿说不想把脉呢?” 谢姿抚护甲的动作没有停,一脸好笑地看着张妙,怜悯地说道:“好孩儿,你还有得选择吗?” 张妙既然已经进了坤宁宫,就没得选择了。这个脉象,凌太医一定要把! 恰在此时,坤宁宫外响起了一阵阵喧闹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人急着要闯进来,然后便听到有宫女急喊道:“淑妃娘娘请止步……”,随即就听到淑妃的呵斥:“滚开!” 原来是淑妃闯进来了,还闯得这么急! 急速的脚步声的越来越近了,张妙听到淑妃的声音,心里便一松,知道淑妃是来救她的,事情或有转机了。 谢姿睨了她一眼,似乎一点也不惧淑妃到来。她脸上浮起了隐秘的笑意,眼中有精光一闪而过:来得正好,等的就是她! ☆、第252章 死地生路 淑妃听说谢姿召了张妙,心中就一直不定,后来又听到青萝禀报凌太医也去了坤宁宫,便开始着急了。 凌太医是谢姿的人,她担心谢姿会对张妙不利,便带着宫女内侍往这里赶了。她来到了坤宁宫门外,却遇到了阻拦,她更加着急了,不及细想便冲了进来。 一进来,她便见到张妙与谢姿对峙,而宫女内侍们明显阻挡着张妙。事情果然有异。 “皇后,这是怎么了?三皇子妃怎地这样无礼,看来本宫要好好管教一番才是。还不快过来退下?”淑妃柳眉一竖,故意娇斥道。 张妙眼神一闪,知道淑妃会与谢姿接上,接下来没有自己什么事了,立刻顺从地去了淑妃身边。 “淑妃这是何故?带着宫女内侍直闯坤宁宫,真以为本宫是泥塑的不成?来人,将淑妃送出去!”谢姿懒得与淑妃周旋,直接这样吩咐道。 “不劳皇后身边的人了,臣妾这就离开。三皇子妃,跟着一起走吧。”淑妃顺着话意说下去,说罢就转身打算离开。 “呵呵,你可以离开,三皇子妃是一定要留下的,凌太医还没为她把脉呢。”谢姿反而笑了起来,像在看着什么玩物似地看着淑妃,眼神极是轻蔑。 淑妃沉着气,回笑了一句:“若是臣妾今日一定要带着三皇子妃离开呢?” 谢姿“呵呵”笑了起来,还好心地为淑妃解惑:“在这坤宁宫内,若是本宫不允,你以为她能走得了吗?本宫是皇后,而你只是淑妃而已……” 谢姿的话没有说完。那意思分明在说:淑妃只是好听,实则就是妾而已!妾是什么东西?一个玩物而已! 淑妃立刻火遮眼,屈居在谢姿之下,一直是她的隐痛。不论家世、人品她都足堪为后,何况还有诞育皇嗣之功,也有管理后宫之劳。偏偏,皇上的继后是谢姿! 她恼恨不已。就想不管不顾地带着三皇子妃离开。她既能闯进坤宁宫,再冲出去也没人拦得住。 不想,张妙拉了拉她的袖子。示意她不要冲动行事。她在一旁看得很清楚,谢姿一言一行都在激怒淑妃,就是在刺着淑妃冲出去。如此,肯定别有目的。她们不能着了淑妃的套! 被张妙这一挡,淑妃便稍稍冷静下来了。她依然怒气冲冲。动作却停了下来。 见此,谢姿的眼神便有些可惜。她故意让淑妃闯进来,就是为了让她冲出去。不想,这张妙还是个灵透人。看出了这一点。 淑妃没有带着张妙冲出去,也绝不肯让凌太医为张妙把脉,坤宁宫的气氛顿时僵住了。 只是下一刻。内侍的宣唱就打破了坤宁宫的胶状,那一声“皇上驾到”清晰地传进了众人的耳朵。 淑妃脸色微变。心中一阵后怕:皇上来了,若是刚才不管不顾地冲出去,会有什么后果?这谢姿,太毒了! 谢姿没有理会淑妃,而是将目光落在张妙身上,笑眯眯地说道:“刚才本宫忘了说,让凌太医把脉,这是皇上的意思。” 张妙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这是……皇上的意思? ~~~~~~~~~~~~~~~~~~~~~~~~~~~~ 紫宸殿内,崇德帝看着跪在地上的朱宣明、张妙和淑妃,脸上乌云密布。 凌太医的把脉结果已经出来了,所得的结果就如皇后猜测的那样,就是张氏还是完璧之身! 这个诊断结果实在太荒谬了!他们成亲已经两个多月了,尚未同房!既然如此,他们何必成亲,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朱宣明跪伏在地上,脑中被惊慌撞成一团糊。他怎么都想不到,太医会为张妙把脉,这种夫妻床笫之事会捅到崇德帝面前。 就算是平时,有这样的情况都不好说,更何况现在有了秦绩的传言,关于他和秦绩的猜测纷纷扬扬,事情就怎么都说不清了。父皇肯定会以为,会以为…… 天知道,他不是为了秦绩,而是因为张妙心里那个病鬼啊。可是,这个原因他也不能说。不然张氏会立刻被杀,他也会落下无能的名声。 张氏背后还有一个张龟龄。现在方集馨已经废了,户部的势力是一定要保住的。 现在,该怎么说呢?怎么说这事才能圆了过去,父皇才不会发怒?他脑子一片混沌空茫,只得慌乱地喊道:“父皇,儿臣……儿臣……” “儿臣”之后如何,竟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殿内的气氛凝重得似要压下来,谢姿坐在雕花凤纹椅子上,脸上也带着怒意,内心却饶有兴致在看戏。 这下,看三皇子如何应对天子之怒! 淑妃堪堪跪着,觉得自己就要支撑不住了。张妙的情况,她也是现在才知道。完璧之身,怎么可能?!如何震惊痛恨都可以暂且放在一边,现在她想的就是帮皇儿渡过这个难关。 在巨大的惊恐之下,淑妃的心思竟然有了一丝清明,她看着张妙的身子,哀哀说道:“皇儿,你何必如实告诉皇上,张氏现在的情况并不适合同房?那药……” 她恍惚记得在上元灯会张妙的失神之举,后来太医说被下了药,现在唯一可以遮说的,就是这个了。 朱宣明不甚明白淑妃这番话语,根本不知道如何接话。他身边的张妙却反应过来了,那药,那药可以救他们! 她跪前几步,猛地伏在地下。大声哭道:“父皇,这都是臣媳的错!殿下怜惜爱护臣媳,才一直隐瞒着。此事的真相,实是臣媳的身子中了那‘缠丝’的毒,大夫吩咐半年内不可同房……” 此时,朱宣明也悟了,语气艰涩地说道:“父皇,儿臣心疼张氏,想着半年之期过去就好。不想此事却被有心人当作筏子,用来攻击儿臣,求父皇明察!父皇若是不信,可召郑奉御一问。” “皇上,何不召郑奉御一问?免得皇上父子离心,中了某些人的奸计!”这一下,淑妃的底气足了,恶狠狠地盯着谢姿,就是说她的奸计。 她知皇儿既提及郑杏林,那么郑杏林就一定会代为圆了这些话。事情,有转圜余地了! 谢姿的脸色这下可就真沉了,她想不到朱宣明还能扭转局面。见到崇德帝脸色似有所松动,便出声倒:“这么严重的事,此前怎么都不说?” 莫不是被逼急了乱说的吧……这句话她没敢说出口,但就是这么一个意思。 朱宣明真是恨毒了谢姿,恨不得将她撕裂了去,这些事情都是她弄出来的!但是现在他不能这么做。他所能做的,就是示弱委屈,以引起父皇的恻隐之心。 “父皇,这种床笫之事,儿臣怎么说得出口?而且只是半年而已,儿臣觉着眨眼就过去了。不想……”他低垂着头回道,语气充满了心酸和无奈。 崇德帝阴沉的脸色有所舒缓,他沉默了半响才说道:“急召郑杏林!” (章外:很快就落幕了,别急别急,啊哈哈~)L ☆、第253章 谢姿失策 崇德帝有急召,郑杏林很快就来到紫宸殿了。正如朱宣明所说的那样,郑杏林的说法和他一致。 “请皇上恕罪,这个事情当时臣就想禀告皇上,只是三殿下说此事终归不美,说了会影响皇上的心情,说反正亲事已定,半年的时间他可以等……”郑杏林跪着说道。 他这一番话,说得极其漂亮。将此事说成了朱宣明为了皇上、为了大局,还出自对三皇子妃的爱护,才会隐而不宣。 顿时,张妙完璧之身的事就变了风气。先前是大逆不道隐瞒、不知当中有什么内情,现在就成了情谊大义,真叫人可敬可叹。 谢姿看了一眼凌太医,见到对方皱了皱却没有动,就知道郑杏林这番话很难驳回。那“缠丝”来自外地,会有什么毒性谁也说不准,郑杏林怎么说都可以。 但是,就这么让朱宣明逃过一劫,她心有不甘。便顾不得会引起皇上不满,仍是出言:“若真是这个原因便好。只是本宫担心还有别的原因,现在京兆议论纷纷,本宫作为你们的母后,涉及皇嗣大事,倒还真要问一句:你们不圆房,当真和秦世子无关?” 她就是要将三皇子和秦绩扯上关系,就是要引起崇德帝对这两个人的猜疑。她很清楚崇德帝的心思,对于帝王来说,皇子好男风是微末消失,不值得太在乎;但这个喜好,若会影响到皇家的声誉、影响到皇家的子嗣,那就绝对不能容忍。 更何况,朱宣明是崇德帝属意的继位人选,既是储君人选。就更加严苛,自然不能有任何非议之处。 果然,崇德帝听了这话,便不悦地问道:“老三,此事真的没别的原因?你与秦世子是怎么回事?” 听到这问话,朱宣明脸上就有了受伤之色,难过地回道:“父皇是不相信儿臣吗?秦世子还是父皇亲自派到三皇子府的。他就是襄助儿臣。儿臣不知还应该怎么说。儿臣真是委屈至极……” 一旁的淑妃适时哭道:“皇上,之所以会有这样的传言,只是有人针对皇儿罢了。可见皇上对皇儿的看重。已经引起了旁人的嫉妒。为了致皇上父子离心,那些人无所不用其极!” 听了这些话语,崇德帝并没有立即说话。他久在宫中,自是知道些宫闱手段。不管是谢姿之言还是朱宣明的话,他都不会完全相信。 三皇子府中的歌姬侍妾。崇德帝是知道的,对这个皇儿的喜好,他有些把握;但皇后说的话也对,秦绩和老三走得真是太近了。事事皆有他的影子,这样可不行。 崇德帝忽然想起了礼部尚书薛应甫的笑语“不盲不聋,难做家翁。”这些事。说到底是皇家内府之事,该怎么处理呢? 见到崇德帝迟疑。谢姿便知道,这事对朱宣明不会有什么损伤,但是,这不代表着别人会幸免。 如此想着,她便建议道:“话虽如此,但现在这个情势,还是应该避嫌才是。本宫以为,三殿下与秦世子不宜过往从密。就连成国公府也要暂避,待这事冷下去再说。” 就算暂时不能将朱宣明怎么样,她也要先砍掉朱宣明的助力才行。没了方集馨,再没了成国公府,这个三皇子可还会那么聪明、得势?谢姿很怀疑。 崇德帝所想也是如此,此事因成国公府而起,当然要从成国公府而结束。秦绩的癖好尚且议论,他担心的是成国公府对老三的影响。从很多事情看来,成国公府能左右老三的想法,这点,是他一定要压制的。 臣下的势力,君主可以用之使之,但绝不能反过来。他可不想看到自己的继位者,受制于成国公府。看样子,他要敲打敲打成国公府了。 就算猜到崇德帝会敲打成国公府,此时朱宣明是不敢说什么的。况且他心里亦有一丝怨怼:如果不是秦绩落下了玉佩,就不会有这么多事! 经历这一番折腾,张氏完璧之事就这么揭过去了。崇德帝摆手让这些人退出紫宸殿时候,什么话都没有说,谁也不知道他到底会有何决定。 离开紫宸殿的时候,淑妃恨恨剐了谢姿一眼,冷哼一声就带着朱宣明和张妙走了。由是,永和宫和坤宁宫算是彻底撕破了脸,连表面上的平和都没能维持了。 谢姿看着淑妃等人离开,脸色蓦地沉了下来。这一番谋划棋差一着,她心里也异常恼怒。 是夜,在坤宁宫,谢姿斜靠着软枕,懒洋洋地说道:“殿下怎么来了?不巧本宫今儿心情不佳,不想说什么事,请回吧。” 她下首坐着的人,自是上次那位黑袍殿下,他神色也不见得有多好,压着声音说道:“儿臣倒是很想知道,母后是从哪里得知张妙之事?为何不事先与儿臣商量?” 不然,就不至于如此失策了。白浪费了这么一个机会,还对老三一点损伤都没有,真是蠢妇!这会儿,他倒对谢姿没什么怜惜了。 谢姿仍是那副样子,爱回不回地道:“本宫,当然有自己的线报,这个殿下就不用操心了。” “儿臣以为,我们之间是互相信任的,为了共同目的。听母后的意思,儿臣倒对我们的合作没有什么信心了。”黑袍人按捺着怒意说道。 “本宫所知之事,并不是事事要告诉殿下。本宫想,殿下最好清楚一点。就算本宫不与殿下合作,他日也会是太后。”谢姿稍微坐直了身子,语气也加重了几分。 他得弄清楚,现在是谁更需要这场合作! 黑袍殿下显然也清楚这一点,深呼吸了一口气,才笑着说道:“母后,儿臣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想着,若是母后早点将此事告诉儿臣,儿臣还可参详一番,结果或能好些。” 见他服了软,谢姿的态度也不再那么硬了。毕竟,合作还要继续,总不能到了中途才换人。她想要的,不仅是太后的尊称,还想要太后之实权,这点,只有眼前这人能提供给她。 “此事,是本宫心急了。虽则没有对三殿下有什么损伤,但本宫还有一个好消息。那就是成国公府肯定不会好过,皇上打算动它了。”她这样说道。 不想,黑袍殿下听了这话,非但没有半点欣喜,还惊慌地问道:“母后的意思是,成国公府会失势?” 谢姿点点头,将当时紫宸殿的情形说了出来。这一下,黑袍殿下连声音都没有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谢姿,怀疑自己听错了。这个,对他来说算什么好消息! 他想对付的人,是老三,又不是成国公府!他还需要借助成国公府的势力,才能灭了另外的皇兄弟。若是成国公府失势了,他还能暗中谋划什么? 他看着谢姿得意的神色,真想捏碎了她的颈骨!这个蠢妇,自作聪明,这下事情难办了!——他第一次开始动摇,不知与谢姿合作是否正确了。 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啊! 不管黑袍殿下如何心急,成国公府的损伤仍是如期而至。 ☆、第254章 秦府之伤(四更求票!) 崇德帝对成国公府的处置很快就下来了。因这些风言风语并不能摆在明面上,他所下的指令便很简单,只是内里门道甚深。 他令秦绩出仕,授予其一个正五品下中州别驾的高职,令其即日上任,且任期定为三年。若是一般情况,是祖上烧了高香的事情,但在成国公府看来,这就是实实在在的流放。 皆因这中州,乃岭南府雷州,这是大定的最南端,历来被大定人目为南蛮之地,多是贬谪官员所去之处。曾有文豪写诗句称“土人顿顿食薯芋,荐以薰鼠烧蝙蝠”,还有人说去了雷州“帽宽带落惊童仆”,可见此地的开化程度,可见此地条件的艰苦。 秦绩乃成国公府世子,不是天潢之人,但肯定是贵胄之辈。而且他还是成国公府的独子,怎么能去这样的地方呢? 对这个处置,成国公府自是不能接受。成国公夫人仲氏呼天抢地哭泣,秦邑的脸色异常难看。 流放,明明成国公府什么事情都没有做,只是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流言,就落得如此下场。他知道,这是皇上不满意成国公府了,不满秦绩的传言影响了三皇子。皇上为了护住自己的皇子,就不管别人的死活了。 帝王旨意,成国公府自然不能反抗,但可以哭诉。秦邑接连几日都往宫中递奏疏,但崇德帝连见都没有见他,就算他准备了再多的哭诉求情,都无地可用。 仲氏倒是去了永和宫拜见淑妃,哭陈道若是她儿子去了雷州。那么三殿下的势力就会有所减弱,请淑妃看在成国公府往日为三皇子谋划的份上,代为向皇上求情。 淑妃是有心为成国公府求情,但她没有这个胆子。她的皇儿刚刚逃了一劫,皇上并没有细究张妙完璧的事,也没有追问皇儿与秦绩的关系,她又怎么敢在这个时候去紫宸殿求情?避之尚且不及! 她只能歉意地安慰仲氏道:“国公夫人请放心。本宫会令郑杏林准备驱蚁逐鼠的药材。保证秦世子身体康健……” 仲氏又急又怒,几乎是铁青着脸色回到府中。尚未等她平复下来,皇上第二个指令就到了。这一次。是和成国公秦邑有关的。 “朕感爱卿辛劳,致府中难顾。想来成国公府事务繁杂,爱卿分身乏术。朕特开恩,免爱卿站立之苦。特准爱卿免入宣政殿……一年为期,安逸自处。此谕。”前来宣指令的内侍是这么唱的。 免入宣政殿,这是禁止秦邑入宣政殿参政啊!这也就是说,不允许秦邑接触朝事,而且还是一年时间那么长。 朝政瞬息变幻。一年,黄花菜都凉了! 秦邑神色惨白地跌坐下来,喃喃地说道:“完了……完了……” 南风堂被端。秦邑觉得成国公府被砍掉了一只手臂,现在皇上有这两个指令。他觉得成国公府双腿都要废掉了。儿子要去雷州,自己不得接触朝政,成国公府还剩下什么? 而且皇上有这样的处置,朝中官员都知道皇上是要打压成国公府了,见高拜见低踩,就是官员的本性,谁还会来亲近成国公府了?怕会落井下石。 “皇上怎么能这样对成国公府?如果没有国公爷,皇上能登上皇位吗?还有三殿下,连太子都尚未册立呢,就准备卸磨杀驴了……”仲氏尖叫道,一壳眼泪一把鼻涕。 “住口!皇上的事情,几时轮到你这样的内宅妇人插嘴!”秦邑怒喝道,止住仲氏的胡言乱语。虽然他对紫宸殿那位恨极,理智却还在,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仲氏只好收声,只是肩膀一抖一抖的,止不住地抽泣。她却没有想到,事情至此还没有完,没两日宫中又来了一个指令,和这个指令一同来到成国公府的,还有一位千娇百媚的美人董氏。 这个董氏,是皇后谢姿赐给秦邑的侧夫人!赐人的理由,谢姿说得很清楚,就是念及成国公子嗣单薄,故赏下董氏,就是希望成国公府开枝散叶越加繁茂。这董氏,也是官宦之女,董家是出名的好生养…… 谢姿的这个安排,终于让仲氏崩溃了,她逼出了一句粗俗无比的话语;:“谢姿自己连个屁都放不出来,凭什么管别人的事!” 说完这话,她就两眼翻白,昏死过去了。成国公府自是一番鸡飞狗跳,有奴婢大哭着唤着仲氏,也有仆从去急请大夫。一向井井有条的成国公府,从来还没有这么慌乱的时候。 唯一反常的秦绩。从接到崇德帝第一个指令开始,他就异常安静,神色也相当坦然,好像这些事情和他无关一样。 见到仲氏昏死过去,他还能沉着地应道:“父亲多多劝慰母亲吧,去雷州也不是什么坏事。三年而已,很快就过去的。说不定孩儿还能创下一番局面。” 他这么一说,反而令秦邑无比忧心。他担心秦绩受打击过渡,反应变得迟钝了,不然怎么会这么说呢? 知道秦邑的担心,秦绩摇摇头,朝秦邑安抚地笑了笑,回道:“父亲,孩儿没事。孩儿很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势。” 事实上,秦绩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清醒过。他清楚知道成国公府就如一叶扁舟,正在风雨巨浪中飘摇,稍有不慎,就会倾覆。往日的权势、往日的地方竟如此不堪一击,只是皇上几个指令,成国公府就处于危地了。 权,皇权,原来如此重要,威力如此巨大。只有取得皇权,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才能……将一切都踩在脚下! 以往秦绩倚仗着成国公府的权势,一切都太顺利了,即使遭受了一些挫折,他也没有多少放在心上。以前他觉得成国公府稳如重山,而且还有三皇子在,他根本就不怕会发生什么事。 现在,成国公府被打压成这样,而三皇子……对他避而不见,置身事外。往日的情意、往日的筹谋,就是一个笑话! 他终于明白了,成国公府显赫的权势,是建立在帝恩之上的。不管成国公府曾经有多大的功劳,皇上不喜欢了,就可以随时撇在一旁,可能连地方都没得站;相应的,只要得皇上喜欢了,就可以平步青云。 唯一可以靠得住的,就是自己。只有自己将最大的权势牢牢地握在手中,什么人都不能夺去,才真是什么都不怕! 他有这个领悟,说到底还是要多谢一个人。透过这层层迷雾,他看到了种种事情的源头。这一切,都是从成国公府去顾家说亲开始。现在,成国公府出了这么多事,请旨赐婚不成,这婚事自然就没了。他就不信,这些事情会与那个人无关。 那个人,那个人! “顾琰……”秦绩念着这个名字,眼神逐渐变得狂热。 (章外:每一个人都会成长的,反派也是,就让小秦同学强一点吧。)L ☆、第255章 斗狠 顾沾接到秦绩的拜访帖子时,大吃一惊。成国公府已经是如今情状了,秦世子还上门来做什么? 先前,顾沾拒绝了成国公府的亲事,心中一阵忐忑不安,怕会遭到成国公府的打击报复,怕阿璧的声誉会受损。不想,紧接着就发生了那么多事情,成国公府如今这样,也顾不上这亲事了。 秦世子明升暗贬,成国公也不能插手朝政,短短几天而已,成国公府就变成这样了。这令顾沾唏嘘不已,唏嘘之外也有一点庆幸。成国公府自顾不暇,如此一来,顾家就不用再怕什么了。 可是现在,秦世子为何来拜访顾家?顾沾看着手中的帖子,一时定不下接还是不接。 “老太爷,门房送来帖子的时候,说秦世子就候在顾家门外。若是老太爷不接,秦世子还说会每天都送帖子,直到老太爷肯见他为止……”老仆顾福这样说道。 这么说来,这个拜访帖子是一定要收下了。即使成国公府势微,秦世子的行事还是这么霸道。——顾沾如此想道。 “将秦世子迎进来吧。”顾沾无奈地说。这样的情况,不想见也得见了,只能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了。 顾沾还想着秦绩如此霸道,这一次见面定会很难应付。出乎他意料,秦绩态度谦逊有礼,脸上还带着笑意,一派翩翩君子的气度,仿佛并不在意顾家拒婚的事情,就像世交子弟上门拜访一样。 秦绩的态度,令顾沾疑惑不解,也让他起了警觉。事反常必为妖。他谨慎地应对着,等着秦绩说明来意。 一番寒暄之后,秦绩便开口道:“顾大人,实不相瞒,本世子来访,主要是想见令孙女一面,想当面向她道谢。还望大人准许。” 他期待地看着顾沾。脸上诚意十足。但这个请求,却是令顾沾为难不已。 原来秦世子来,是为了见阿璧。道谢?道什么谢?这肯定是个借口。顾沾怎么会让自己孙女见他呢?且不说男女授受不亲。就说秦世子曾经向顾家提亲,这事也诸多不宜! “世子这就让老夫为难了。男女七岁不同席,老夫孙女已年长,她一直在后院。怎么能见外男呢?若如此,恐防对她闺誉有碍。还望世子谅解。”顾沾推拒道。 “这样啊……令顾大人为难也不好。那我便只好晚上再来了,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就很难说了。还请顾大人勿怪。”秦绩笑眯眯地道,一点也不在意顾沾的态度。 他想顾琰。谁都不能阻止。刚才只是给顾沾几分脸面而已,若是以往,他根本不会和顾沾客气! 他这话是明晃晃的威胁:晚上再来。当然是趁夜去尺璧院了。那个时候,顾琰才真正是闺誉受损。 听到这个威胁。顾沾顿时一怒,却无可奈何。他想到秦绩的性格,怕他真的会做出这种事。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秦绩可以毫无顾忌,但是顾沾不行。他在意顾琰,真怕秦绩会夜半闯进来。 见此,秦绩微微一笑,双眼闪着志在必得的光芒,对顾沾道:“顾大人何不行个方便?况且我真的想向顾姑娘道个谢而已。不若,顾大人问问令孙女,看她可愿意见我?” 顾沾沉吟片刻,最终还是吩咐顾福去了尺璧院,真去问顾沾的意见。 顾琰听到顾福的话语后,也一愣。秦绩竟上了门,还想见她,这是为了什么? 这事虽然说是询问她的意见,但顾福都来传话了,想必祖父此刻也很为难。既如此,她就去见一见秦绩吧。成国公府已这个样子了,她倒想知道这个人来是为了什么。 顾琰和秦绩见面的地方是在前堂,顾沾就领着顾福在旁边守着。他肯让秦绩见顾琰已经是最大的退让,断不可能让他们单独见面。 秦绩不以为意,他能见到顾琰就可以了,管顾沾是否在旁边。 他看着顾琰盈盈走了进来,身上一袭粉红襦裙,整个人明艳动人,只是脸上波澜不惊,硬生生少了大半风情。 即使秦绩对女人没有兴趣,见到顾琰也不由得赞叹一句:真可人!尤其是这千般心计,胜过不知多少人,这令他又恨又服。 这个人,真是太不简单了!尤其在对付成国公府的时候,看得出她一点都不留情。要说顾家和成国公府有什么仇,就只有当初一个顾重庭。 这个人,可真是记恨! 他朝顾琰拱了拱手,笑着说道:“本世子来见姑娘,是想亲自道谢一声:多谢顾姑娘了!若不是顾姑娘,本世子还糊里糊涂的。这声谢,是无论如何都要说的。” 顾琰嫁给秦绩五年,对他还是比较熟悉的。他此刻的表情和动作都很真诚,这些话,可见他说得真心实意。 呵,秦绩的真心实意,这在她看来完全无感。谢她做什么?她可不承认做了什么。 “世子说笑了。我一直在后院中,并不曾做过什么。世子想必是谢错人了。”顾琰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对上秦绩,她半丝好脸色都不想给。而且,她也清楚秦绩话语里的意思。多谢?这其实是斗狠挑衅才对。 真可笑,成国公府已经这样了,秦绩凭什么在此逞狠? 他们两个人都没有坐下,脸上都带着笑,目光却在空中交汇,激烈地碰撞着,谁都不肯示弱,似乎都想将另一个人吞噬入腹。——他们俱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狠绝之意。 忽然间,秦绩猛地朝顾琰走近几步,几乎是贴在她耳边低声说道:“我知你去了定元寺,这些事,都是你做的吧?” 顾琰被他这么一惊吓,迅速地后退了几步,只觉得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秦绩贴得那么近,太恶心了。 她沉下了脸,当作没有听见秦绩这些耳语,并没有搭话。 一旁的顾沾见到秦绩的举动,立刻走了过来,将顾琰护在身后,口中不悦地说道:“世子这是何意?” 秦绩歉意地笑了笑,随口答道:“无他,只是热诚多谢顾姑娘而已。” 顾琰从顾沾身后侧出身,意外地朝秦绩露出笑容,笑吟吟道:“不用谢。在此恭喜世子出仕,祝福世子此去雷州,一路顺风顺水!” 她这话,是对秦绩刚才无礼举动的回敬。雷州那样险恶的地方,秦绩这次出仕,怎么都不能说是恭喜。 秦绩倒是平静地接下了顾琰的话语,回道:“所谓‘艰难困苦,玉成于汝’,这话我算是明白了。总有一天顾姑娘也会明白的。” 他的目光开始变得凶狠,死死盯住顾琰,就像毒舌盯着猎物一样,阴狠得可怕。总有一天,他今日所受的耻辱危难,都会一一施诸她的身上。 这个人,且等着!他秦绩绝对不会就这么认输的,雷州而已,京兆,他一定会回来! 顾琰一点儿也不怕,有什么好怕的?她已非前一世的顾琰。再说,她有本事让他去雷州,就有本事让他一辈子都回不来! ☆、第256章 隐着的人 秦绩的到来,引起了嘉醴院傅通的在意。在顾琰来嘉醴院请安之时,他忍不住问道:“秦绩此来,是猜到了有你在背后?” 顾琰所做的事情,傅通并没有细问。皆因顾琰从定元寺回来后,就笑意盈盈地告诉他事已经办妥,请外祖父等着便是了。 傅通便没有出手了,他对顾琰还是很有信心的。没想到,事情会进展成这样,最后以成国公府败势手尾。 顾琰点点头回道:“他并不愚蠢,成国公府也还有一些线报,能猜到是我并不奇怪。” 毕竟,秦绩也算是和她数次交手了,况且顾家得了实在的好处,就是不用担心亲事了。本着谁受惠谁始作的原则,秦绩若没想到是她,那才叫奇怪。 傅通眼神转了转,才说道:“知道便知道了,成国公府现在元气大伤,并没有什么好怕的。” 成国公府势盛的时候,傅通尚且敢与之对上,现在就更不惧了。他早就说过,皇上能忌傅家,就一定会惮成国公府。这可不就来了? “阿璧倒是跟外祖父说说,为何去了定元寺一趟,事情怎会如此进展?”傅通好奇地问道。当尘埃落定后,他便想着知道当中细节了。 “说起来,这还是帝师大人支的招。他说得很对,要彻底解决亲事之患,要对付成国公府,就要夺其权、去其势……”顾琰缓缓地说道,回想起这些事情。 原本,顾琰只是想着,通过安国公夫人将此事传出去,但风嬷嬷带回了沈肃的话。就是“太后母子失和,厌成国公”和“夺其权、去其势”这两句话。 沈肃第一句话,实际上已在提点顾琰怎么做了。最后这流言顺利传到紫宸殿,而且还有楚衍楼玉佩之事,这事没闹大简直不可能。 在这件事里,她唯一没有想到的是,那个谪仙人会援一手。使得事情进展更加顺利。 日光之下并无新鲜事。道理皆通。当年她能是完璧之身,那么现在张妙就有可能尚未圆房。她将此事传给谢姿,就是为了拖三皇子下水。让他和秦绩的关系更说不清道不明。 谢姿……可不是普通的人。 成国公府乃一等国公府,要夺其权、去其势,就一定是权势在它之上的人。这个人,想当然就是皇上了。 成国公府倚靠皇上能有今日的权势。自然可以因为皇上没有现在的权势。一得一失,皆是系于一人。 秦绩的传言已经影响了三皇子。他们两个平时走得越是紧密,就令皇上越是震怒。 “在继位人选和成国公府之间,皇上会选择谁呢?太简单了,皇上一定会保三皇子。遭殃的。肯定是成国公府了。”最后顾琰淡淡地说道。 顾琰说得轻巧,但傅通知道她必是殚精竭虑。这当中一环接一环,环环都接得很紧密。要做到这点,其实甚不简单。若非阿璧经历过前一世。懂得这些人,事情也不会得成。 傅通有此感叹,顾琰何尝没有呢?有时她会在想,如果没有帝师和长隐公子,此事就不会如此圆满。 不管怎么说,经此一役,成国公府势微是一定的。她总算,暂时让成国公府消停了。 “如此,就放过成国公府了?”傅通问道。成国公府虽然势微了,就代表着事情结束了吗? 秦绩去雷州,三年时间,天远地偏,谁知道还会不会有势起之时?还有秦邑,在京兆势力盘根错节,就算不入宣政殿,也可以继续影响朝政。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成国公府变成这个样子,隐患仍在。 “当然不,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一定要让他们死得不能再死,才能完全放心。”顾琰微笑道,拈了一个白子落下。 秦绩今日来斗狠,让顾琰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秦绩一日不死,她便一日不能心安。 雷州么,天高皇帝远,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她会让秦绩深刻明白,一旦离开京兆了,想回来那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沈家东院内,曲禅正在向沈肃汇报着京兆的情况。以往因有沈度在,沈肃是不太关心这些情况的。但现在沈度在襄阳卫,最近的情况又由顾家小姑娘而起,沈肃便听了。 “因皇上有令,秦世子打算去雷州了。成国公也没有再往宫中递奏疏,成国公府如今很平静。三皇子府对成国公府的情况,并无关心。”曲禅笑眯眯地说道。 和沈肃的阴冷不同,这个沈家管家任何时候都是和煦的——即使在杀人的时候,也如此。 沈肃点点头,眼中却有深意。邑可不是任人宰割的性子,成国公府平静,那就是不寻常了。 “吩咐下去,继续盯着成国公府,直到秦绩离开京兆为止。”沈肃如此下令道。 “是的,属下已经安排下去了。”曲禅立刻回道。对成国公府,他本来就有仇恨,现在又多了和少主争亲这一事,他只想将成国公府往死里整。 “没想到,三殿下仍安然无恙。看来,皇上是真的属意这个皇子继位。我倒看不出他哪里有明君之质……”沈肃的手一下一下地敲着桌子,似乎在思考什么。 曲禅安静地立着,这个时候他并不需要说话。 良久,沈肃才扬扬眉,心情甚佳地说道:“没想到,顾家小姑娘帮计之完成了最重要的一步。成国公府既势败,那就不能让它再起来了。当年的仇,计之也得报了。” 这么多年了,针对成国公府的许多事情在徐徐铺之,沈肃知迟早会有收网的一天,却没想到会这么快,而且还是通过这样宫闱传言的事。 好小倌的传言……真亏那小姑娘能想得出,他们此前怎么都没想到呢?唉~ “主子说的是,少主,想必会很高兴。未来少夫人真是好。”曲禅躬身回道,仍是笑眯眯的。 京兆发生的这些事情,远在襄阳的沈度并不知道。事实上,他在襄阳卫也遇到了巨大的困难,点兵几乎无法进行。 ☆、第257章 襄阳阻拦 襄阳在大定属太原府,这里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是以这里有襄阳卫,有十万兵马。襄阳卫的驻扎地,就在隆山下,距离内城襄州大概有二十里。 沈度所在的点兵中路,主事人是户部侍郎柳缙云。在柳缙云之下,还有卫尉寺少卿苏世用。这两人都是正四品上的职位,乃朝中重臣,朝廷派了这两人来,可见对点兵一事的看重。 沈度领着五百虎贲军,实是这一路的最大保障,关乎着柳缙云等人的性命安全,关乎着中路点兵能否顺利进行。在柳缙云和苏世用看来,沈度的作用太重要。每有事欲决,他们都会征询他的意见。 比如当下,苏世用就问道:“沈大人,我们直去襄阳卫还是在驿站中休息一晚,明早再行事?” 沈度看了看夜色,再看看柳缙云和苏世用等人疲惫的脸色,便说道:“大家都辛苦了,休整一晚吧。也不差这一点时间,养足精神明晨才好办事。都到了襄阳地界了,想必不会有什么人阻拦了。” 是的,阻拦。他们离开京兆没多远后,就一直不断遇到各样的事情。有时候会遇到某地村民的闹事,有时候会遇到山贼的的打劫,甚至有时候会出现一大群漂亮姑娘拦路,到最后,甚至连大树都横到在路中间了。 刚开始的时候,沈度等人还不觉得有什么,后来见这种事情一直不断,才发现当中不妥。这很明显是有人在阻拦他们,以拖延他们的速度。 谁在阻拦他们。并不难猜。 此后虎贲士兵便不一点儿也客气了,遇到这种闹事的,直接就亮出刀剑,以最快的速度清扫阻拦。 后来闹事的人便少了,他们一行人的赶路便加快了,中间也没有好好休息。沈度和虎贲士兵不觉得有什么,但柳缙云、苏世用和其他文官。已经劳累不堪。但他们都知道速度的重要,都没有什么抱怨。 一路不停地赶着,现在终于来到了襄阳地界。过了这一个驿站。再行两个时辰左右就能进入襄州城了。此时,已经是夜里戌时了。 柳缙云点点头,吩咐道:“大家都休息吧,明晨再出发。” 他这话一下。其余官员和士兵们便神色一松,开始动了起来。有进入驿站休息的。但更多官员是像虎贲士兵那样,直接在地上铺了个毯子就睡下了。 柳缙云吩咐大家歇息,他自己却没有动。而且,他的神色并不好看。除了疲惫之外,还有忧虑。 他很清楚,与连日来赶路的劳累相比。真正艰难的还在后面。去到襄阳卫后还有一场硬仗要打,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会遇到多大的困难。 从他接下点兵一事开始,他就预见到可能会有的困难。襄阳卫士兵非泥塑的,总不会任由他们撬动根基。罗炳光……低调又可怕的人,太不容易对付! 虽然他们此来带着明黄圣旨,料想襄阳卫士兵不敢公然对抗,但私下里呢?阴招会有多少?他们这一行可会顺利? 柳缙云不知道,眉头始终深锁着。 “柳大人,先行歇息吧。不管遇到什么,水来土掩便是。”沈度走近柳缙云,这样宽解道。 柳缙云是这一行的主事,压力之重可想而知。对柳缙云其人,沈度所知并不深,最大的印象就是其运筹帷幄功力非凡,这从他临时接下皇库却一点问题都没有出现,就可见一斑。 父亲特意点他来主理中路,显然是有深意的。 柳缙云听了这话,却没有点头。他想了想,唤来了苏世用,并对着他和沈度说:“两位请随我来吧。关于点兵之事,我们还来最后商定一下。” 在京兆的时候,他们已经商量过襄阳卫点兵的安排,初步分了职责。 按照点兵所涵的主要内容,柳缙云主要核对襄阳卫帐册事宜,所用资财、所耗粮草等等都是其所关注的。 为此,他还特地带了十几个吏胥,俱是算账的能手,甚至有人练就了金睛火眼,帐册过目就知道是否有问题。 而苏世用的职责,就是检对襄阳卫的兵械。这相对来说容易些,皆因武库每年划拨给襄阳卫的器械,是有数可查的。根据襄阳卫的训练和上番的次数,再核对兵器苦的留存,就能约略知道结果了。 最重要最繁重的清点士兵,则落在沈度身上。每一个将领升迁之因、背后的关系,这都是要知道的。此外,最核心的当然是士兵的数量。襄阳卫是否真只有十万兵马?是否有私兵存在? 这一路上,他们就此商量过多次了,具体怎么做也有了计划。但想到明晨就到达襄阳卫了,柳缙云审慎万分。 沈度和苏世用点点头,他们自是明白柳缙云的忧虑。三人遂转身,往驿站里走去…… 此时在隆山下的襄阳卫将军府,亦是一片灯火通明,显然这么晚了还有人在商量事情。 大将军罗炳光坐在议事堂正中,左下首依次是长子罗盛、次子罗益和四大幕僚,右下首则是襄阳卫的将领,计有六人。 此时能在议事堂的这些人,都是罗炳光的心腹。他们齐聚在这里没,就是为了点兵之事。 “他们已经到了襄阳地界,明晨就会来到了。我们的人,没怎么能拖延他们的速度。”罗盛这样说道,神色颇为难看。 朝廷点兵一事太突然了,而来襄阳卫点兵的人又太快了,襄阳卫只能仓促应对,明天还不知道会怎样,他的脸色会好看才怪。 “将军,士兵们末将都安排妥当了,就算是他们来,也不怕。至于账册和器械,再阻拦几天就可以了。”有一个将领这样说道。 仔细说来,襄阳卫并不是毫无准备的,起码在士兵掩藏这里就做得很好。自从收到京兆的传信之后,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动了起来,现在已安置妥当了,这个将领才会这么有信心。 他说完之后,议事堂有人嗤笑了起来:“账册……实在阻拦不了,一把火烧掉便是了。像这种火灾在所难免,让他们去找灰烬核对去吧。” 说话的人是罗益,他年约三十许,脸上肆意骄色甚是明显,并不太将点兵一行人放在眼内。——他有骄傲的本钱,现在整个襄阳卫内,武功最高就是他了。 听了此言,坐在左侧最末端的幕僚赵同眼神闪了闪,可是很快就恢复正常,再说,也没有人会在意道他。 上首的罗炳光并没有说话,神色看起来也很平常。然而这些人跟着他太急了,对他十分熟悉,自是知道这样的他,才是心情最不好的时候。 “明晨,以礼相待,不可与他们起冲突,以拖延为上。他们手中有圣旨,现在朝廷都盯着呢,万不可能落下把柄!”最后,罗炳光这样说道。 点兵,呵。他会叫这些人来了也无所得,就算有所得,也绝送不回京兆! ☆、第258章 谁接旨?(四更求支持!) 第二日一早,沈度一行人就去到了隆山,而襄阳卫副将军孟锵也带着士兵在那里等候了。 像出迎这样的事,还无须罗炳光亲自做。毕竟,他是三品大将军,这样的武官官阶,整个大定也没有多少人。 双方皆有准备,将礼数做到了十足。他们面上带着笑意,言辞间也多亲切和睦,就像见到了久别的兄弟一样。如果不是虎贲士兵的气势完全碾压了襄阳卫士兵的,那画面就更美丽了。 见此,孟锵暗自后悔只带了五百士兵来摆势。这些虎贲士兵个个如狼似虎,就想要吃人一样,真他妈讨厌! 孟锵这样想着,笑着邀请柳缙云等人往襄阳卫驻扎地而去——看样子,是去襄阳卫副将军的营帐,并没有入大将军府。 柳缙云和沈度等人却没有动,徒留孟锵脸色尴尬,忍不住问道:“柳大人这是何意?” 莫不是柳缙云一来就想下马威,这也太可笑了。现在这里,可是襄阳卫的地盘,强龙不压地头蛇,这柳缙云是蠢的吗? 柳缙云并不蠢,他只是不想浪费时间而已。常谓“先礼后兵”,如今在隆山这里,礼有了,兵有了,接下来会做什么? 所做的事,当然就是点兵了! 柳缙云想做的就是这个,当下便直接说道:“孟副将,本官的来意,想必你也清楚了。本官奉令而来,有圣旨要宣。暂且不去驻扎地了,先去大将军府吧。” 他现在对襄阳卫没有多少兴趣,他现在最想见的,就是大将军罗炳光。既然他不在这里,那么就直去大将军府了好了。 大将军的府门,他肯定是能进去的。皇上的圣旨,其中给罗炳光的圣旨。还在他身上呢。 听了柳缙云的话语。孟锵的脸色显得颇为难,踌躇地说道:“大将军带着士兵去了外地巡守演练,现在并不在府中……” “没关系。大将军府还有其他人在吧?”柳缙云紧接着话说道,对孟锵的话语似并不在意。 “呃,据在下所知,罗都尉和小罗都尉都跟着一起去了。现在大将军府就只有妇孺在,实在是不适合接见各位大人……还是先前各位大人前去营帐。等大将军回来再说吧。”孟锵无奈地说道,似乎他也不想见到这种情况。 他虽也是正四品上的武官,但大定有不成文的规定,乃是文官要比武官高半阶。他自称“在下”倒也恰当。 但柳缙云不会因为孟锵这个自称,就有所迟滞,他立刻接着问道:“喔?这可真是巧了。然则。大将军何时才会返回隆山呢?” “这个……在下也不知道了。大将军带着士兵外出,十天半个月才回来。是常有的事情。”孟锵垂着肩膀,脑袋耷拉着,回得小心翼翼,伏低做小的样子,做得甚是到位。 这一下,柳缙云没有掩饰自己的不满,直接沉下了脸。这个孟锵,虽然是副将军,但显然是来打酱油的,主要还是为了拖住时间。 十天半个月,这么长的时间,自己这一行人怎么耗得起?他想着罗炳光对点兵会有所推拒,没想到其竟然直接避而不见。人都找不到,就算有圣旨作用也不大。 “既如此,我们就随孟副将去驻扎地吧。”沈度在一旁笑眯眯地说道好,似乎对孟锵的提议很感兴趣。 “柳大人,您手中不是还有一份圣旨吗?若是大将军不在,由孟副将领着士兵们接,也是一样的。”沈度继续说道,提醒柳缙云。 原本他们的打算是直接找罗炳光,令他召集襄阳卫士兵,再当众宣布圣旨的。现在罗炳光躲起来了,但这个圣旨也不能不宣。反正他们此来是为了襄阳卫的士兵,有没有罗炳光在,好像也不是那么重要。 柳缙云听明白了沈度的意思,于是微笑道:“如此,就请孟副将带路吧。” 孟锵看着这两个人的笑意,只觉得背脊猛地一寒。圣旨?什么圣旨? 待他知道是什么圣旨时,脸色都绿了,忙不迭地摇头道:“几位大人,在下没有办法召集整个襄阳卫士兵,还是等大将军回来吧,这个在下本将真不敢接!” 这个圣旨,说的是点兵的事,是宣唱给整个襄阳卫士兵听的,内容不外是朝廷欲精兵廉政,令襄阳卫士兵配合,违者重罪云云。 圣旨,就是王令。而现在这个王令,关系襄阳卫身家性命,孟锵怎么能敢接?他又怎么能接? “孟副将真是说笑了。国朝有规定,主将在外,副将可决事。大定其余诸卫都是如此,怎地到了襄阳卫这里就没有办法了?孟副将莫不是要本官奏禀皇上,言襄阳卫私改军法?”柳缙云冷冷说道,将威压施向孟锵。 孟锵这会儿心神有乱,再被这威势一压,顿时急忙道::“柳大人,在下不是这个意思。接圣旨这么重大的事情看,还是由大将军来接为妥。再说,为以示尊重,还须斋戒沐浴三天才可以……” 他一急,倒将这些极端的事例说出来了,都没来得及想现在是什么场合。在军中,斋戒沐浴三日,可能吗? “斋戒沐浴就不必了。现在圣旨在外,这些繁文缛节就不用了。只要有敬心,皇上不会怪罪的。孟副将,还是请你召集士兵,准备听旨吧。”柳缙云又加了一句。 苏世用和沈度则气定神闲地站在一旁,应对孟锵,柳缙云一个人就足够了。——沈度现在才知道户部官员不仅是算盘精,嘴皮子耍得也巧。 一番言语交锋之后,孟锵败下阵来,苦着脸说道:“柳大人,请您别为难在下了,这个圣旨,在下真不敢接。” 说什么,他都不会接!他还不想成为箭靶子。现在,他无比羡慕在躲闲的另一位副将,他第一次觉得,太受大将军器重,也会不好过。 “本官知道你不敢接,也不会为难你。本官给你一天的时间,去请示你的大将军吧。”柳缙云冷笑了一声,回道。 柳缙云知道孟锵是作不得主的,他这些话语只是逼孟锵去找罗炳光而已。罗炳光早就知道点兵队伍将来了,这个时候,他敢离开襄阳卫?开玩笑! 一天的时间,他们还等得起。 当天下午,孟锵就秘密来到了大将军,低低说了一句暗语,才被领着去见罗炳光。 他硬着头皮将孟锵的话语告诉罗炳光,然后等待着罗炳光的怒气。安抚这样的事情都办不好,他知道肯定会有一番受罚。 出乎他的意料,罗炳光非但没有责怪他,还笑着说道:“既然如此,你就将士兵们召集起来听旨吧。若是他们还有什么要求,你且满足便是。” 呃……孟锵眨眨眼,一时不明白罗炳光的意思。大将军这笑,是不是表示另有安排了? ☆、第259章 无所得 当孟锵再见到柳缙云和沈度等人的时候,他的态度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对召集襄阳卫士兵听旨一事也欣然答应。 “柳大人,明日在下就将士兵召集起来听旨。只是驻扎在隆山的只有三万人,其余七万士兵在太原府内执行巡守之务,计有十二处。若是柳大人有需要,在下定当一一带大人前去。”孟锵谦逊地说道。 柳缙云和沈度对视了一眼,心中骤生不安。孟锵这样说话,显然是得到了提醒,看样子罗炳光还是不会出现。事情虽然按照他们的预期在进展,但就是太顺遂了,才显得事不寻常。 “如此,就劳烦孟副将了。”柳缙云说道,就算心中有疑,他也不会说出来。 正如孟锵说的那样,他很快就将驻扎在隆山的襄阳卫士兵聚集起来了。襄阳卫的演武场,没有巨大到可以装得下这三万人,还有一部分是直接陈列在山上,肃立在柳缙云和沈度前面的,是各营的主副将领和精英士兵。 坚毅、无畏、服从这些士兵最优秀的气质,都在这些人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看得出,这些人平时都经过艰苦训练,也有绝对服从的意志,才会在这样的大召集中从容不乱。 见到这些人,沈度对那位尚未出现的罗大将军多了丝佩服。单从士兵的精气神看来,就可知罗炳光御兵必有一套。令出兵至,甚不简单。 罗炳光能一直担任襄阳卫大将军,能一直得皇上的宠信,并非毫无根据。沈度在佩服之余。更多是凝重和警觉,像罗炳光这样的人,太难对付了! 襄阳卫的情况,现在还不知道,不知道这里的冗兵情况到底有多严重。如果是在接受范围内尚,如果冗兵超出想象,那事情就不好办了。 这样的襄阳卫。底下到底掩藏着什么呢?——沈度想象不出。 很快。柳缙云和沈度就知道为何孟锵会这么顺妥了。士兵们是聚集了,明黄的圣旨也宣了,士兵们都服从地回了一声“喏”。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当柳缙云、苏世用和沈度等人分别询问那些将领时,除了得到“在下不知”“在下不清楚”“请大人自己核点”之外,什么有用的消息都没有。 譬如,每月襄阳卫核拨多少钱粮。每年襄阳卫征纳新士兵多少人,每月训练所用的军械多少……这些。统管着士兵的将领们,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 这副看似合作,实则是对抗的态度,让柳缙云等人无可奈何。这些将领们的嘴。根本就撬不开,真正有用的消息,他们根本无法得到。就算有明黄的圣旨。效果也一样。 至此,他们才明白罗炳光在襄阳卫的影响和威望。这已经超过了皇权的震慑力。难怪,孟锵会答应召集士兵,就是知道他们什么都问不出来,才会如此放心。 “柳大人,隆山的士兵们都在这里了,您看,是不是先点一点?”孟锵弯腰请示道。 他越伏小,嘲讽的意味就越是浓重。 柳缙云冷眼看着他,答道:“士兵,自是要点的,还请孟副将把名册拿上来吧。” 当此情况,就只能见步行步了。 很快,孟锵就将士兵的名册送上来了。大定士兵入伍的时候,曾抄录名册有三,其一存于各卫本身,其一送至卫所属的府保存,其一就送至京兆兵部保存。 这一次柳缙云来襄阳卫,自然将兵部的名册带了过来,在路过太原府衙的时候,还问了郑时雍拿了第二本名册。 在这样的情况下,襄阳卫的底本名册,当然还保存着的。说句不好听的,他们也怕太原府和兵部使什么诈啊。 这些士兵的名册很厚,逐一核对检点过来,就算有众多官员和五百虎贲士兵,也花了不少时间。一番检点下来之后,还有很多士兵对不上名册的。 对这个事情,孟锵则是笑笑道:“不知大人可否将名册给在下看看?有的士兵出了事,有些士兵正在外地巡守,没有对上名字是很正常的。” 他倒是无惧柳缙云再细对下去,对不上名号不要紧,反正襄阳卫这么多士兵,缺哪一个,再补上另一个便是了。” 同理可证,至于多出来的士兵,还会在另外的名册找到。不管怎么样,现在的情况都是说得过去的。 柳缙云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住自己的怒意,知道这是襄阳卫已经作了充足准备。现在这三万士兵,是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既然士兵人数没问题,就先核实账册吧,西疆卫的资财用度,总会有所记录的。 “没问题,账册都保存得好好的,在下这就吩咐人去取来。”孟锵笑说道,对柳缙云提出看才财册的要求完全配合,立刻就唤来了几个士兵,吩咐他们去取账册来。 “如此便甚好了。本官可不希望看到账册有什么问题,孟副将,你说是吧?”苏世用闲闲地插了一句,将话说在了前头。 孟锵这么乐意,实在让他们太不放心,该不会搞什么鬼吧?这是苏世用担心的。无私显见私,这账册会有什么问题? “这个自然,这个自然。”孟锵仍是弯着腰巴巴地笑,仿佛没有听明白苏世用的意思。 柳缙云和沈度沉默不语,他们在等着,等着账册送过来,或者在等着孟锵还有什么幺蛾子。 很快,那几个去取账册的士兵就回来了,只不过,他们两手空空的,苦着脸回道:“启禀副将,存放账册的房间昨夜起火,账册……账册被烧了……” “什么?这怎么可能?昨晚本将去检查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会被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孟锵不可置信地问道,脸色要多惊愕就有多惊愕。 “是值守士兵打了个盹,然后打翻了烛火……别的都没有什么大碍,就是账册已经烧掉了。值守士兵惊慌不已,已经畏罪自尽了……”士兵语焉不详地回道。 惊愕过后,孟锵哭丧着脸对柳缙云说道:“大人,您看这怎么办?账册都烧掉了,在下……在下尽快补上这些账册吧,看看各营将领们是否还有出纳记录……” 一卫的出支账册,说烧掉就烧掉了,这真是滑稽至极的事情。柳缙云他们不信,偏偏在这么巧的时候,账册就烧掉了。一卫账册被烧,可是死罪,襄阳卫士兵上下不知道要受多少牵连! 尽管如此,襄阳卫的账册还是被烧了!可见,账册根本就不能让点兵的人看到,不然暴露出来的问题更严重! “好,好,很好!这事,本官一定会禀告皇上!孟副将,你们就等着皇上的责罚吧!”柳缙云气极,怒恨地甩下这句话,就拂袖而去。 孟锵脸上有惧色,但心中一点儿也不怕。他胆敢做出火烧账册的事情,就不怕这事的后果。只要点兵一行人无所得,襄阳卫仍是大将军说了算,怕什么? ☆、第260章 人藏在哪? 柳缙云和沈度一行人的无所得,还不仅仅在此。接下来,他们在襄阳卫处处碰壁,所做之事,都不如愿。 火烧账册一事,襄阳卫几个士兵倒是认了,承认他们监管不力,才致火灾的发生;而孟锵治了这几个士兵的罪,还允诺会尽快补回账册,请柳缙云一行人多等几天。 补回的账册,自然是滴水不漏的,就算再查账目,也不会得出什么结果了。 朝廷每季划拨给襄阳卫的钱财物品,当然有数可查。但这些钱财物品到了襄阳卫之后,如何使用、用了几何、所剩多少,这些都要根据襄阳卫所记录的账册才可以。 按规定,襄阳卫的账册每季也要送上京兆兵部的,但送上京兆兵部的账册,想当然数目做得毫无缺漏,以它为标准来审查,并没有多少意义。 关键的,还是襄阳自身的记录,柳缙云没有想到,襄阳卫胆敢这么明晃晃地和朝堂对着干!可是,就算现在治襄阳卫的罪,除了几个被推出来的无辜士兵外,襄阳卫根本不会受什么影响! 想及这些,柳缙云气得想踹孟锵几脚,后来顾虑到孟锵的身形和武力,才作罢。但是,这一口怒气怎么都消不下去,反而随着时日的推进而越积越烈。 在隆山下的三万士兵,一下子检不出个究竟来,但还有另外十二处近七万的士兵,是一定要核个究竟的。 柳缙云、苏世用和沈度分了三路,每人带着部分官员和虎贲士兵奔向这十二处,数天下来。仍是一无所获! 最后这三人碰面,一汇合这数天的整理结果,才发现襄阳卫士兵的人数正好是十万人,不多不少。而且这十万人,都能与名册一一对上号,就算有士兵看着岁数不对,那士兵一句“属下看着显老”。而且周围的士兵还一个劲儿的说“他十来岁就是这个样子了”。这就让柳缙云等人无话可说了。 这些士兵的数量和名册,对得可谓完美无缺。一卫,十万人。竟然没有任何错漏,这听起来简直不可思议,但偏偏就出现了,这是柳缙云等人最不希望出现的结果。 他们自然不希望襄阳卫出现冗员。按理说现在的结果就是他们最想看到的,但他们都知道。这个结果是假的。每一年襄阳卫的资财越耗越多,向朝廷申请的钱财也越来越多,这襄阳卫,怎么可能只有十万人?可想而知。肯定有士兵被藏起来了。 这么完美的结果,就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襄阳卫深不可测! 到现在,罗炳光都没有出现。就派了一个孟锵来折腾。但现在看来,罗炳光是否出现。都不重要了。这襄阳卫看似铜墙铁壁,柳缙云等人根本碰触不到它的内里。 想要打开襄阳卫的口子,现下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发现那些被藏起来的士兵。 “大人,这样就是大海捞针,太不可行了。襄阳深山密林众多,罗炳光只须将士兵往这些地方一藏,凭我们现在的人手,绝不可能找到他们。”苏世用摇摇头道,觉得找到那些士兵是不可能的事情。 听了这话,柳缙云的脸色甚是阴沉。这个道理,他怎么会不知?但现在除了这样做,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皇上让他们来点兵,可不是想要一个虚假的人数。对这个结果,柳缙云感到无比憋屈。 “从傅通上奏点兵,到我们急速前来,时间其实很紧。这么短的时间,襄阳卫应对很仓促才是,何以做到毫无破绽呢?”沈度疑惑地问道。 仓促应对,理应错漏百出才是,但硬是找不到漏洞。最关键的账册已经被烧掉,剩下就是最重要的被藏起来的士兵。就算是大海捞针,也要将他们捞出来! “不……罗炳光不会将士兵藏在深山密林。襄阳卫一带就只有隆山最高耸,其余都是些小山头,按理说藏不了多少人。况且这么多士兵需要补给,罗炳光不怕留下线索?所以,这些士兵一定藏在别处。”想了想,沈度又补充道。 这么多士兵,是需要吃穿用度的,若是罗炳光将他们藏在深山密林,就需要专门去给他们送补给。若是这样,他们只需要留意襄阳卫的动静,就知道那些士兵藏在哪里了。 罗炳光行事会这么粗心吗?绝对不会,所以这些士兵的藏身之所,必然不需要他们额外补给的。 这样的地方,会是哪里呢?柳缙云、苏世用和沈度三人思来想去,仍是想不出。 “召来大家商量吧,一人计短二人计长,看看大家都有什么判断。”最后,苏世用这样说道。 既然他们都想不出在哪里,那么集众之力,看是否对事情有帮助。 ~~~~~~~~~~~~~~~~~~~~~~~~~~~~~~~~~~~~~~~ 在襄阳卫大将军府内,孟锵正在向罗炳光汇报着事情,就是这几日柳缙云等人的举动。 “大将军,他们也不再要求您出现了。而且那些人正在襄州城内外查探着什么,末将欲带他们去隆山,他们都拒绝了。”孟锵这样说道,语气略有担忧。 “柳缙云是个聪明人……本将还有点小瞧他了,原本安排的暗棋还用不着。他们想必,是想找出那些人。”罗炳光这样说道,判断他们的举动。 “那他们,会不会有所发现?”孟锵担心地说道。若是那些人被找到,那就麻烦了。 这些从京兆来的点兵之人,并不好对付。他们一日不离开襄阳,孟锵就一日不能放心。 “放心吧,饶是柳缙云他们有通天本事,也不可能找到那些人。”罗炳光笑了笑。 点兵?那么他就将士兵拿出来让他们点好了,十万之数,不多不少,正好。别的,他不会让他们探到一丝一毫! “父亲,这些人太烦了!待这些人离开襄阳后,孩儿定要给他们一个深刻的教训,让他们知道襄阳可不是那么容易来的!”罗益握了握手中的剑,意思十分明显。 “好,到时候随你心意。”罗炳光允诺道,对这个武功高强的儿子,他一向很放心,也一向很顺从。 “就随他们折腾去吧,孟锵,你去看着隆山那三万人吧,别的事情,不劳费心。”罗炳光这样说道。 那些人藏在何处,就连孟锵这个襄阳卫副将军都不知道。这么严密,柳缙云他们又怎能找得到?——这点把握,罗炳光还是有的。 时间很快就过去了,经过数天的寻找搜索之后,柳缙云等人仍是无所得。这还真让苏世用说对了,大海捞针,这枚针,费了他们诸般心力,怎么都找不到。 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沈度想起了一个人,顾琰所说的那个人,罗炳光身边幕僚赵同! ☆、第261章 夜访赵同 赵同这个人,沈度来了襄阳卫之后就一直密切关注着他,然而所知非常少。除了知大将军罗炳光的四大幕僚之一、其妻于一年前病故之外,更多的,便没有了。 说来也奇怪,在大定各卫大将军身边做幕僚的人,多是寡独之人。想来战争残酷,见过了战场上活地狱的人,便绝了成家立室的打算;再者,只有身后没有牵扯,才能得大将军信之用之。 这赵同娶妻,倒让沈度有些意外。如此,他便让人去细细查探了一番,所得的情况更令他皱眉。 赵同是年近四十才娶的妻,而他的妻子嫁给他之时,只有双十年华,尤其是,这个妻子短短一年时间就病故了,这真让人唏嘘。 “主子,据赵同周围的邻居说,这一对虽然是老夫少妻,但异常恩爱。也没听说何氏患病,就突然病故了。邻居们对此也很好奇,但一问及何氏,赵同就很生气,像要吃人一样,后来便没有人再提起了。”陈维这样说道,将所得的情况一一道来。 赵同及其余三个幕僚,并没有客居大将军府,而是在襄州另有住所,可见罗炳光对这四人的看重。尤其是这赵同,不管多晚,都会赶回襄州的住所。 “阿沈,那赵同离开大将军的时候,总是回望一眼,然后神色郁结,肯定是心中烦闷。按我说啊,肯定是阴阳不调……”叶染插入了一句,只是听着不甚正经。 阴阳不调,这是什么意思! 沈度剃了他一眼,就见到叶染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双肩也垂了下来。其实他真的没有说错啊,他开着醉红楼,这样的男人他见得太多了,只要姑娘们陪一晚就好了。 当然,在沈度面前,这样的想法,他是绝对不会说出口的。 “我们去会他一会吧。”沈度这样说道。打算亲自去见一见这个赵同。阿璧既然特意提起这个赵同。那么他身上必有不一样的东西。 现在他们拿襄阳卫毫无办法,便去找一找这赵同吧,不知可有突破。 赵同每晚都回到襄州住所。沈度想见到他是很容易的事。这也从侧面证明了罗炳光一直在大将军府内。若是他真带兵去巡守了,怎么会不带这四大幕僚? 沈度的出现,让赵同十分惊讶,也有十分惊吓。——任谁在准备就寝的时候。发现床边突然出现了两个人,都会是这个反应的。 “你们是谁?来做什么?”赵同不愧是见过大场合的人。很快就冷静了下来,这样问道。 这两个人虽突然出现,但动作表情都无恶意,赵同才会如此冷静。若是沈度等人二话不说就将刀剑横在他脖子上。他就不会这样问了。 “我是京兆来的沈度,此番来打扰先生实属无奈,还请先生见谅。”沈度朝赵同拱了拱手。亲和地说道。有求于人嘛,当然是要礼下。 听到沈度的姓名。赵同脸色微变。京兆来的沈度,自是那位带着五百虎贲士兵前来点兵的沈度。这个赵同还是知道;但他不知道,沈度来这里是为什么。 “原来是沈大人,只是不知道沈大人夜闯民宅,所为何事?”赵同这样问道。只是他的神情充满戒备,就这样坐在床边与沈度等人对视。 “没什么,只是我心中有疑,觉得襄阳卫的士兵人数太准了和些。不知先生可为在下解惑?”沈度笑眯眯的,直接说明来意。 赵同一愣,然后“哈哈”大笑起来,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沈度:“沈大人这是在开玩笑吧?襄阳卫的事情,我怎么可能告诉大人?” 他没想到,沈度就这么大刺刺地说出口。好歹,他也是大将军身边的幕僚,是襄阳卫的人。他怎么可能将情况告诉沈度?莫说他不知道,就算他知道,也绝不可能说的。 “哦,这样啊,那么在下知道了。只是,先生你对大将军这么忠心耿耿,你病故的妻子知道吗?”沈度依然笑着,刺出了这么一句,然后就见到了赵同神色立变。 果然,他猜对了。赵同之妻的死,肯定别有内情,而且多半和大将军府有关! 先前他听陈维描述就觉得奇怪了,赵同和妻子异常恩爱,病故了旁人提起她,赵同为什么会生气呢?何氏病故有何内情? 甚至,那何氏是不是死了,沈度都很怀疑。 他会觉得何氏之死和大将军府有关,纯粹是因为叶染所说的那一句“赵同离开大将军府的时候,总是回望一眼。”回望一眼,是有很多解释的。 他便想着试一试,果然试出不妥来了。试出不妥的同时,他也没想到,赵同的反应会那么激烈。 只见赵同猛地站了起来,一把拔出了挂在床边的佩剑,指着沈度一行人,恶狠狠地说道:“你们给我滚!马上滚!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他握着剑的手在发抖,脸色极为恐怖,就想要吃人一样。而那把剑,很明显就用来装饰的,连刃都没开! 见状,叶染不由得说道:“哎,这位先生,你别冲动啊,伤到自己就不好了。你这架势,我还真是怕……” 叶染都快想笑了,握着尚未开刃的剑都在发抖的人,还怎么让他们不客气?他倒是想见识一下。 他很快就见识到了,下一刻赵同突然将剑一转,将剑身横到了自己脖子上,再次冲他们喊道:“滚!你们不滚我就立刻抹下去!你们休想从我口中知道什么!” 叶染没想到他会这样,一愣过后便想将剑夺过来。——这对武功高强的叶染来说,不是难事。 可是沈度却对叶染摇摇头,示意其勿轻举妄动。随即,沈度朝赵同拱拱手道:“既然先生不想说,我们也不勉强先生,我们这就离开。” 赵同疑惑地看着沈度,显然不相信他们会就这样简单离开,手中的剑也没有放下来过。 “只是,希望先生知道一点:朝廷点兵,乃利在百姓,功在后世,隐匿非正途。如果先生有话要说,就去这里找我们吧……”沈度说了一个地址,这是陈维和叶染在襄州的落脚之处。 赵同双眼紧紧盯着沈度,仍是那副可怖的神色,催促着沈度等人快快滚。 他这副样子,并没有让沈度恼怒,而是让他顺从地转身,准备离开。只是在他跃出窗口之前,他轻飘飘地说了一句:“就算不为着百姓、后世,就请先生为着你病故的妻子吧。” 说罢,他就跃出了窗口,身后赵同的神色,他也看不见了。 夜色当中,叶染好奇地问着沈度:“阿沈,你说赵同真的会来吗?我看啊,他骨头硬得很,肯定不会来。” “我也不知道,就等着吧,看他来还是不来。”沈度回道。这招以退为进有没有用,赵同会不会来,他都没有把握。 此事,他们并没有想到,仅仅是三天之后,赵同就来找他们了。而且他身受重伤、浑身是血! ☆、第262章 这爱情啊(四更求票) 陈维和叶染见到赵同的时候,眼珠子都快突了出来。此时赵同浑身是血,身上交错着深可见骨的刀伤。 叶染不知道他是怎么来到这里的,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他也不可能知道了,因为赵同拍了几下门之后就昏死过去了。 “快,快去请大夫,立刻去通知阿沈!”叶染立刻将赵同抱进屋子里,边朝陈维说道。 沈度并没住在这里,而是和柳缙云、苏世用一起,带着五百虎贲士兵在隆山附近。那里,离襄阳卫更近一些,所以当时他才留下叶染的地址。 陈维没说什么就急速离开了,沈家暗卫也立刻动身去请大夫,留下叶染和几个暗卫在这里,守护着赵同。 “你可千万不要死啊,就算要死,也要将话说出来才死,不然阿沈怎么办……”叶染念念叨叨地说道,手上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停顿。 撕衣、倒药、止血,这些步骤对一个习武之人来说,是完全没有难度的。但此刻叶染眉头紧锁,因为上好的金疮药涂上去,赵同的血仍然没止住,可见他伤得有多深。 看着赵同暗金暗金的脸色,叶染再也没有了说话的心情。怎么大夫还没来,怎么这么慢,真是急死人了! 沈度与陈维从隆山飞奔至这里的时候,大夫已经在为赵同疗伤了,他身上的血已经止住了,但脸色仍是暗金,情况看着十分不好。 “他的五脏六腑都被震伤了,刀伤反而是其次。就算血止住了,也救不回来了。恕老夫无能为力,至于他能不能醒过来,还是看造化吧。”老大夫摇摇头道,判了赵同的病情。 他身上深可见骨的刀伤,还是其次?那就说明内里说得更严重了。这么说来,真的救不回来了?三天前还好好的人。如今像块破布似的。浑身是伤,沈度见了甚是难受。 “这是怎么回事?可有人在追杀赵同?”沈度极力压着难受,这样问道。 “并没有人。我听到拍门声就走了出去,结果只发现赵同倒在门外,并没有见到其他人。”叶染这样回道。 从赵同的伤势看来,他正在被人追杀啊。叶染也很奇怪,赵同是怎么摆脱追杀来到这里的。 可是。现在能为他们解惑的人,正昏死着,能不能醒过来,都说不准。听老大夫的意思。赵同能醒来,是要神仙保佑才行。 当此时刻,叶染都学着醉红楼那些姑娘。心中默默念着满天神佛保佑。若是赵同不能醒来,阿沈的点兵任务……估计是完成不了了。 “啊啊啊。你们看,他笑了,他有反应了!说不定就能醒过来了!”突然间,叶染这样喊道,他眼尖地看见了赵同的嘴角弯了弯。 等沈度等人看过去时,就只见到赵同的嘴角的确是弯的,可是……整个人仍是一动不动,也看不出有苏醒的迹象。这样的人,会醒过来吗? 此时昏迷着的赵同,正在经历他一生最幸福的时候,那是他和妻子何氏刚成亲之时。 赵同乃孤儿出身,在军中长大,对于流血见得太多了,知道人生在世事事无常,无挂无碍才能无恐无怖,所以他一早就绝了成亲的念头,也不想多妻儿的负累。 就这样,他孑然一身度过了少年、青年时期,直到不惑之年将垂垂老矣,才知道世上还有那么一个人,可以动摇你前半生所有的想法,也能撼掉你人生所有的畏惧,只想勇猛地向前、开展一段崭新的生活。 他遇上何氏,便是这样。什么浴血寡独,什么妻儿负累,都在何氏温婉的笑容下远去,只剩下一股炽热的感觉。所幸,他这一份情,得到了何氏的回应。 何氏父亲早亡,与病弱的母亲相依为命,生活虽苦却算不上很艰难。偏偏,她长得花容月貌,这简直是天大的灾难。像她这样的穷苦人家,是绝对负担不起“美丽”两个字的。从何氏懂事起,她就自污了颜色,将自己往丑里扮。 然后她遇上了不嫌她丑、给了她很多帮助的赵同,虽然赵同的年纪比她大很多,但何氏自小就没有父亲,赵同这样的人,正好给了她安全感。 到了成亲那一天,赵同欢喜地揭开何氏的头盖时,才知道自己娶了一位多么美丽的妻子,才知道自己多么幸运。便如此,他们夫妻过上了羡煞旁人的生活。 如果没有那一天,如果没有那一个人…… 于是沈度等人又见到了一副怪异的景象:赵同眼角渗出了泪水,可是他整个人还是一动不动,此外什么反应都没有。 如果没有那一天,如果没有大将军的二公子去到他家,见到了貌美动人的何氏,那么赵同的幸福仍会继续下去。 罗益一见到何氏便惊为天人,他没想到赵同这样的老丑,竟然还能娶到一位这样漂亮的妻子。 罗益自持家世、武功在襄阳无人能及,身边却独独没有何氏这样的美人,自是起了垂涎之心。他并没有顾忌何氏是赵同的妻子,不断地往赵家送来各种珍奇,就是为了得到何氏。 但赵同并不担心,他相信何氏,相信她不是那种见权势而高攀的人,如果是这样,她当初就不会自污了。 直到,何氏不辞而别,只留书一封,自言愿意当罗益的妾室,此别后两相欢喜,请赵同勿寻勿扰。 为此,赵同几乎发疯。后来他得知罗益多了一名何姓的妾室,还曾冲上门去,想让罗益将人交出来。 最后,还是罗炳光出面,他才没去罗益拼命。罗炳光对他有知遇之恩有重携之义,但何氏……何氏与他有夫妻之情。不,或许夫妻之情也是没有的…… 何氏便如此“病故”了。这一年来,赵同一直都是浑浑噩噩的,每次离开大将军府,他都要回望一眼,因为,何氏就在那里,他最爱的妻子,就在那里。只是,最他她弃他而去了。 他一直都是这么以为的,如果沈度没有找上他,他还会一直这么以为下去。 那晚沈度来过之后,第二日赵同便去了将军府。时隔一年,他仍是想知道何氏的境况如何。他费了千般心力,最后才从一位老仆妇口中急得知何氏这个人。 “那个何氏啊,早就死啰。听说她是被二公子抢回的,谁知道呢……那女人的确很漂亮,不过也真奇怪,死前还一直念叨着怪话。”老仆妇笑眯眯地摸着赵同给的金锭,呵呵地说。 有些事情,她被警告过不能说的,但这么一锭金放在她面前,她很难不动心。 再说,人都死了一年了,说出来,也没什么关系吧。——老仆妇这样自我安慰着。 “她念叨着什么?”赵同急急追问道,觉得自己的心快跳出来了,而脑中也是一片空茫,死了……死了……怎么可能? 待他听完老仆妇的话后,整个人更是如遭雷击一样,呆呆滞滞的,整个人连魂都没有了,只除了双眼有泪,怎么都止不住。 ☆、第263章 匹夫之血 那个老仆妇颠来倒去念着的话,只有简短的三句,其为“其雨淫淫,河大水深,日出当心。” 就是这简单的三句,让赵同痛哭失声,老仆妇在拿着金子走开时,还怜悯地看着他,不明白大将军的幕僚怎么哭了。 赵同身为幕僚,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三句话是什么意思?其雨淫淫,言愁且思也;河大水深,言不得往也;日出当心,言心有死志也。这一字一句,皆是无奈死言! 原来,何氏并没有舍弃他,她是被罗益掳走的,早在一年前,她就已经自缢身亡,用性命去印证了他们的爱情。她死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 他就知道,他一直知道,她能自污颜色,就不是那等好攀高枝的人,她怎么会愿意当罗益的妾室?! 他明明,一直都知道的!何以从来都没有求证过呢?原来,这一年来他真是浑浑噩噩,行尸走肉,连自己的妻子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知道。 这样的他,怎么配得上她那三句“其雨淫淫,河大水深,日出当心。”?懦弱的他,无能的他,可笑的他,怎么配得上她? 在襄阳卫大将军府后门外,赵同哭得声嘶力竭,又痛又悔。然而他哭得再痛苦,流再多的眼泪,何氏也不会回来了。 赵同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襄州的,当他找出何氏的妆匣时,又忍不住红了眼。可怜这个年已过不惑的男人,正在经历着此生最悲痛的时候。 他以为,何氏离他而去的时候。是他这一生最痛的时候。殊不知,得知何氏殉情之后,才是最凄痛的时候。每一物,每一事,当赵同回忆起来的时候,都忍不住有泪汹涌。 谁言男儿有泪不轻弹的?到了伤心之处,眼泪怎么都止不住。 而此时在襄州某个房间内。叶染看着赵同不断涌出来的眼泪。忍不住问道:“阿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人……究竟是不是要醒来了?” 太奇怪了,哪有人这样毫无反应。只是不断流眼泪的? “我也不知道。只希望他真的能醒过来。”沈度回道,脸色有难色。赵同的脸色越来越惨白了。看样子,能醒过来真的要靠神仙保佑了。 他们不知道,在昏迷中。赵同的经历正在上演。痛哭伤心够了的赵同,开始逐渐平静下来。然后开始沉默。 第二天,他不声不响地收拾着何氏的物品。将她的衣裳、首饰、脂粉全都拿了出来,连同他自己的衣裳、书本、珍玩等都摆在了一起,然后再将它们一件件投到火盆里烧掉。直到最后变成了灰烬。 第三天,他仍是没有说话,只是洗了个澡。仍是换上昨日那身衣裳,腰间多了条白带。然后拿着床边那把从来没有开刃的佩剑,一脸平静地去了大将军府,去找罗益。 他知道,此时罗益是在大将军府的,他也知道,在什么时候,罗益才是毫无防备的时候。 他如今满心缟素,只剩这匹夫之怒,能伏尸一人,今日便足够了。 可惜的是,他那把尚未开刃的剑,只砍伤了罗益的手臂,只能让其流一点血,根本不能使其血溅五步! 罗益,是襄阳武功最高强的人,即使他毫无防备,仍能躲开赵同的杀机。挥手躲开那把剑时,罗益的脸气得铁青。这个看着无欲无求、即使妻子跑了也不敢吭声的老丑,竟敢伤自己?! “赵同,你疯了吗?找死!”罗益气急败坏地吼道,拔出了自己的剑指着赵同。森寒的剑气迫着赵同,逼得他生生退了几步。 面对罗益的质询,赵同紧闭着嘴唇,一句话都没有说道。他双眼通红,一手仍牢牢握着剑。那剑,已经开锋了,沾着罗益的血,正一滴滴落地,红艳如花。 他这副死不开口的样子,反而让明白罗益明白了什么。他想起了一年前那个女人,就是这样沉默着,不声不响就寻了死,贱人!现在赵同也一样,哼! “你知道那女人死了?哈哈,你这是为她报仇来了?就凭你?”罗益嗤笑道,从头到尾看了赵同一眼,满脸都是轻蔑神色。 “住口,住口!”听到罗益这么说,赵同眼里都冒火,想都没有想,就提剑冲了上去。 最后的结果,可想而知。年已过四十的文弱幕僚,对上襄阳卫武功最强的人,一点胜算都没有,反而身受重伤,浑身是血! 最后,还是罗炳光闻讯赶来,见到了赵同浑身是血,便阻止了罗益:“他都这个样子了,也活不了了,就放了他吧。” 何氏的事,罗炳光早就知道。但儿子和幕僚之间,肯定是儿子更重要,他并没有将事情告诉赵同,就是站在了儿子这一边。 听到罗炳光开口,罗益当然答应了,然而想到手臂上的伤,这一口气始终咽不下,就在下人将赵同扶出去的时候,又往他的后背补了一掌。 这一掌,罗益用了三成内力,若不是顾忌着罗炳光在场,他会立刻将赵同毙于掌下!尽管只是三成内力,但以赵同的身体,加上那么多的剑伤,这个人,肯定死得不能再死了! “哼!”见到下人将赵同拖下去之后,罗益只有这一声。 赵同被送回襄州等死,所有人,包括罗炳光在内,都知道他活不了了,就连大夫都没有给他请。谁知他始终死不去,竟拼着一口气,硬撑着来到叶染这里。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叶染见到赵同终于止住了眼泪,不禁长吁了一口气。讲真,男人流眼泪比流血更让他害怕。 而且赵同这样,只有流眼泪其余什么反应都没的,更让人生怕。 “阿沈,他这样算是有反应吧?是不是代表着会醒过来?”叶染是停不住嘴的性子,又开口了。 这下,沈度终于能确定地回答了:“是的,他应该能醒过来。” 赵同能弯嘴微笑,能不断地流泪,证明他是有意识的。这样,会醒过来吧? 而且,他能撑着一口气来到这里,却什么话都没说,就这样死去的话,沈度相信赵同是怎么都不甘心的。 死都要翻生! 这个“生”字还在他脑海里回旋,他就见到赵同的眼皮动了动。然后……见到他慢慢睁开了眼。 叶染差点没被他吓死,刚才还一动不动的人,现在突然睁开了眼睛,多少让叶染有一种诈尸的感觉。 赵同虽然睁开了眼睛,然而眼神是涣散的,只是倒映着沈度等人,里面却没有什么光彩,而且,他的眼皮正在缓缓合上。 见此,沈度暗呼了一声不妙,看样子赵同根本没有算醒过来。这一闭眼,很有可能,赵同就再也不会睁开眼了。 他的心迅速提了上来,立刻问道:“私兵在哪?”——赵同硬撑着一口气来到这里,想必就是为了说这个。这点,他一定要知道。 赵同的嘴唇动了动,微不可闻地逸出两个字:“阿……和……”,然后再也没有声音了,同时,他的眼皮也合上了。 ☆、第264章 藏兵处 赵同这一闭上眼睛,就再也没有睁开过。片刻之后,脸色死白,气息全无。这一下,叶染不用问,都知道赵同不会醒过来了。 但他还是开口了,声音颇为低沉:“他还是熬不住,可惜,可惜。阿和,到底是什么意思?” 沈度摇摇头,他自己也不知道“阿和”是什么意思,无法回答叶染的疑问。他的目光落在了赵同的伤上,目光倏地冷硬起来。 赵同硬撑着一口气来到这里,证明他心中最后相信的人,还是自己;他最后的选择,还是想告诉自己私兵所藏,但遗憾的是,他的伤太重了,只能说出这两个字,便死去了。 这个罗炳光身边的幕僚,就这样没了,他何以身受重伤,他背后有何故事?这些,沈度并不知道,但这一刻,他心中感到悲怆,也深有谢意。到底,他还是给他们留下了唯一的线索、 “为他入殓,好好安葬吧。”最后沈度这样对陈维道。这是他现在所能为赵同做的。 至于“阿和”那两个字,他的确要好好参详一下。赵同临死前到底想说什么呢?阿和,是人命?还是地名?还是另有所指? “阿和,该不会是他妻子的名字吧?”叶染眼神一亮,这样说道。 “染少爷,何氏的名为‘花’,并不是‘和’。”陈维一板一眼地答道。这点,他在调查的时候就问过了,记得很清楚。 “……”叶染一下子止住了声音,继续努力思考去了。阿和……阿和……脑中已被这两个字绕成一团乱麻,什么都想不出! 良久。沈度见大家想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便返回了隆山,打算找柳缙云、苏世用商量商量。 柳缙云和苏世用两人知道这两字和藏兵处有关后,先是惊愕不已,然后开始凝重思考。这一次点兵是否有所进展,关键就系于这两个字。 阿和,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夜已三更。但柳缙云房间烛火仍亮着。苏世用和沈度,并十来个官员和士兵都在这里,而且脸上都是苦苦思索的神色。为着“阿和”两个字。 阿和,阿和,是什么意思呢? 正如叶染和陈维所想的一样,柳缙云和苏世用等人什么千奇百怪的猜测都有。甚至还有官员猜测,这是不是某间秦楼楚馆之名。 “这样猜测下去不是办法。毫无头绪。明日让士兵们去查探,将襄州地界内所有‘阿’与‘和’字的地名都过一遍,看看当中可有什么收获。”最后,柳缙云揉揉疲惫的眼睛道。 虽则疲惫。但他的心情很兴奋,因为藏兵处已经有了线索。找到那些士兵就是迟早的事,只要破解“阿和”两字就可以了。 众人便退了下去。接下来的两三天。虎贲士兵们将相关的地方都去了看了一遍,但是这些地方。要么就是小巷子,要么就是小商铺,最多就是私家小院子。这样的地方,是不可能会藏着士兵的。 现在摆在沈度面前的,依然是无所得。最后柳缙云语带犹豫地问沈度:“沈大人,这两个字,指的真是藏兵处吗?” 沈度脸色沉凝,却坚定地点了点头。他确信,赵同所说的两个字就是藏兵之处。在濒死的情况下,赵同所说的那两个字,应该是最直接最明白的,是肯定能让他们想到是哪个地方的,怎么就是想不到呢? 这两个字,肯定不难猜。他们之所以无所获,肯定是哪里弄错了。沈度细细想起赵同临死前的情景,想起他说这两个字的时候。 “阿……和……”,当时赵同是这么说的。阿……和……这两个字并不是连在一起的,他是先说了“阿”,然后好像接不上气了,才逸出了一个“和”字! 都是被叶染那家伙误导了! 如此想着,沈度便觉得脑海似有什么接通了。只要抽出其中一条线,一团乱麻便顺顺妥妥了。之前怎么都想不到的答案,突然就出现在眼前。 他忍住内心的激动,立刻拿来了舆图,见到上面的标记果然如自己猜测的那样,他所想的,果然没错! 只是他仍是不放心,最后朝柳缙云问道:“柳大人,襄阳一带的寺庙多不多?” 柳缙云被他这么一问,再看看他双眼的期待,似也想到了什么,语气快速地说道:“多!很多!莫不是,藏兵之就是……就是……” “没错,就是寺庙!襄阳卫多出的士兵,一定就藏在各处的寺庙里!”沈度点点头,语气笃定。 赵同临死前所说的话,他已经想明白了。刚开始的时候,赵同肯定是想说“阿弥陀佛”,但想必没有气力说那么多字了,才想改说“和尚”两个字。 只是,这两个字他也没能说完,最后被叶染那么一连着说,就成了“阿和”两个字,这才让沈度他们兜了个大圈,以致花费了很多时间心力都想不到。 至于赵同临死前为何不直接说寺庙,这就不知道了,沈度总不可能再去找赵同问个究竟。 听沈度这么一说,柳缙云和苏世用便知道原因了。如果真的是寺庙,那就的确有可能。大定的寺庙多是临山而建,占地广大,而且还有僧人,还有香客的供养,只有寺庙,才能养着这么多士兵! 而且,襄阳一地佛门兴盛,名寺大刹众多,譬如广德寺、鹿门寺和甘泉寺等等。这些寺庙香火鼎盛、僧客众多,藏几千或上万士兵,是绝对有可能的。 “既然知道了藏兵处,就一定要从长计议了。柳大人,下官觉着不宜打草惊蛇。这些藏兵,一定要作实了是襄阳卫士兵。而且,现在也不知道藏兵有多少,我们能否有应对之力尚且难说,所以下官建议:巧取!” 待听完整沈度所谓“巧取”之意,柳缙云不禁微微一笑,捻须答曰:“可!依你之计!” 他想着,如此一来,罗炳光还会不会躲着,呵呵。 ☆、第265章 堪造僧籍 罗炳光听说赵同死后,唏嘘了两声,可惜身边自此少了一个得用的人,便没有什么了。与赵同之死相比,他更关注的是柳缙云等人的举动。 听孟锵汇报,柳缙云等人仍在襄州城搜索着,试图找出藏起来的士兵。想到他们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窜,罗炳光嘴角便有一抹笑意. “就让他们折腾下去吧,最后耗不起的,还是他们,朝廷可不会给他们太多时间。京兆可有什么异常?”罗炳光这样对属下说道,问起了京兆的情况。 “秦世子出了好小倌的传言,成国公府被皇上打压,现在境况十分艰难;三殿下受了牵连,也被皇上责罚了一顿……”属下回道,将京兆发生的情况一一道来。 听罢了这些情况,一旁的罗益忍不住皱着眉头说道:“父亲,三殿下怎么这么多事!先前为了帮他对付傅家,折了上百私兵不说,最后连庞贽也推不上位,忒没用了!” 对那位天潢贵胄兼亲戚,罗益并没有多少好感。从种种事情看来,他总觉得其蠢钝有余机变不足,这样的人,还是皇上属意的继位人选,啧! “话虽如此,但只有三殿下登位,我们罗家才能有更多好处。”罗盛说道,对当下的形势看得还是比较准。 因罗家与淑妃的关系,他们已经自动被划分在三殿下这一系了,换了另外任何一系的皇子登基,罗家的日子都不会好过。换言之,他们只能帮助三殿下上位。 “淑妃娘娘不是还有一个七殿下吗?我看着七殿下也很好的,并不如外面传的那般无能纨绔。”罗益不满地说道。 他两年前曾去过京兆一趟。当时就是七皇子朱宣信接待的,此后两人又有不少往来。比起朱宣明来,他更偏向朱宣信。都是淑妃娘娘的儿子,也无差吧? 七殿下……是了,淑妃膝下还有一个七殿下。罗益的话语给了罗炳光一个提醒,令他眼中精光闪耀,他似乎看到多了一条路。至于走不走。另说。 “现在最势盛的是三殿下。至于七殿下,再看看吧。现在,先将京兆来点兵的那些人打发回去了再说。”最后。罗炳光下了判断,让所有人对柳缙云等人密切注意,才令大家散了去。 接下来几天,柳缙云等人仍是做着同样的事情。这不由得让罗炳光起了警觉。这么多天了,就算是无头苍蝇也知道此路不通了吧?何况是柳缙云? 他恍惚记得。崇德帝曾点评过柳缙云这个人,赞其为“运筹帷幄,有所谋也”,这样的人。不简单吧? 还有那个沈度,帝师的养子,能领着虎贲士兵前来。必也不容小觑。想到他身后的帝师沈肃,罗炳光只觉得背后一寒。沈肃这样的人。太可恨了! 这两个人的举动,似乎不太寻常,就如……在故意迷惑襄阳卫一样!他正想找孟锵来提点一番,就见到长子罗盛面色焦急地冲了进来,看样子像是出了什么大事。 “父亲,朝廷来了一道旨意,是有关寺庙的。令太原府勘造僧籍,立即执行!”罗盛急急地说道,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他知道襄阳卫多余的士兵藏在哪里。现在朝廷突然令勘造僧籍,就是与寺庙有关。这是不是有人发现了端倪,会不会对藏兵不利? 听得罗盛这么说,罗炳光的脸色也骤变,随即便冷静地问道:“朝廷怎么没会突然下这样一道旨意?是独对太原府还是九府俱是?这道旨意详细是怎么说的?” 当他知道这道旨意的详细内容后,便百分百确定,这道旨意一定是针对襄阳卫的,也终于明白,朝廷点兵那些人为何没有动作了,后招在此! 朝廷的这道旨意,并不复杂,其言谓“准崇德十年六月一日敕:检点天下寺庙,勘造诸州府僧尼籍账等……查有伪滥僧一人,杖一百,徙一年,严者以极刑。本贯主司及观、寺三纲知情者,与同罪。” 这个旨意,还重新修订勘造僧籍的程序,要求每一僧的俗姓、法名、乡贯、户头、年龄、所习经业和寺院的常住人数等等。不然,就当作伪滥僧处理。 此外,旨意还规定僧尼薄籍三年一造,由是改变了自太宗以来的十年一造常式…… 这个旨意的每一个内容,都在表明朝廷对寺庙的严密监控,这也是罗炳光最担心的。若是朝廷真的严查伪滥僧,那么躲在襄阳各寺庙内的士兵就一定会暴露。 看来,勘造僧籍是假,摸清襄阳寺庙情况才是真!原来,点兵那些人就在这里等着! 罗炳光恨极,召集了所有的幕僚、将领商量对策。在他们想办法的时候,事情在急速推进着。 太原府尹郑时雍办事本来就不拖沓,再加上沈度等人从中一推,这道旨意,以前所未有的快速被发放到各寺庙。不过一两日功夫,各寺庙的住持就接到了这明黄的圣旨。 这两天一入夜,大将军府就多了不少访客。他们都是趁着夜色前来,还遮遮掩掩的,显然不想让人发现。不消说,这些人就是各大寺庙的住持,现在来找罗炳光商量藏兵一事了。 “大将军,朝廷即将开始勘造僧籍,本寺在襄阳中名气甚大,肯定最先来检点。禅房那些士兵,是无论如何都藏不住的,还请大将军另找地方安置。”明德寺的住持这样说道,一脸困恼。 他这话一出,另外的住持也纷纷附和,请罗炳光撤走寺庙内的藏兵,不然,让朝廷发现了,这可就是重罪! 本来,这些住持之所以答应收纳士兵,是因为罗炳光保证不会有任何风险。再者,襄阳卫和罗炳光在襄阳的影响,也让他们顾忌。反正,只要朝廷点兵这些人一走,便没有事了,他们也能卖罗炳光一个好。 毕竟,就算是寺庙,也难以离开俗世,襄阳卫的保护,也是他们需要的。 可现在,谁想到朝廷会勘造僧籍呢?! ☆、第266章 虐死你!(四更!) 罗炳光知道这些住持的忧虑,都已经是现在的形势了,就算襄阳卫有再大的威压,平时有多大的利益,也敌不过这些住持内心的恐惧。 杖一百、徙一年、处极刑,这可是实实在在的。如果有性命之虞,襄阳卫给再多的威压和利益,都没有了意义。这道旨意,完全捏住了这些住持的命脉。 “诸位大师请回吧,本将会尽快将这些士兵撤出来。各位且稍待几天,朝廷就算要勘造僧籍,也不会是这几天就开始的。”罗炳光只好这样说道,使用拖字决。 一时半会,京兆那些人又盯得紧,藏兵们怎么撤?又能藏到哪里呢?罗炳光想到这些,脸色就阴沉几分。 “大将军,最好就是这两三天。若是朝廷问罪,大家都不会好过。”仍是明德寺的住持开口。这个时候,他已经在后悔当初收纳士兵之举了。 即使这些士兵顺利撤退了,若是让朝廷发现寺庙与大将军有联系,定会给寺庙带灾难,以谋反论之,都是有可能的。 因太祖之故,朝廷对寺庙、僧人一向厚遇,但是有些底线,寺庙是绝对不能触及的,其中之一就是寺僧与权力有所牵连。毕竟,这些寺庙要钱有钱、要人有人,若是再有了权,倘有不臣之心,将会是朝廷的大患。 在过去的几十年来,朝廷优待寺庙,使得寺庙不断壮大发展,现在想必意识到了问题,不然僧尼的薄籍不会由十年一造改为三年一造。知道朝廷对佛门的压制,明德寺住持又怎么不忧虑? 罗炳光一再保证不会耽误太多时日。又允诺了点兵队伍离开后的种种便利,这些住持才放心离去。 他们一离开,罗炳光就再也忍不住暴怒,将案上的紫檀纸镇捏了个粉碎。 “说,有什么办法?点兵的官员一直在盯着,朝廷又要勘造僧籍,怎么掩藏这些士兵?”罗炳光扫了这些人一眼。沉声问道。 他身边的儿子们、幕僚们和将领们。连大气都不敢出。当此际,他们也想不出有什么应对办法,怕承受罗炳光的怒火。有什么办法呢?有什么办法呢? 最先说话的还是罗益。他向罗炳光建言道:“父亲,给那些点兵的送些麻烦吧,免得他们太闲了整天盯着襄阳卫。” 按照他的意思,直接就让这些点兵官员像赵同一样。个个重伤被送回京兆去,省得他们在此折腾什么点兵。 在他之后。罗盛紧接着说道:“我们先看看朝廷派来勘造僧籍的人是谁,然后加以阻拦,待点兵队伍离开襄阳,便不用怕了。” 这两位公子的话语一落。其他幕僚和将领便纷纷点头。双管齐下,说不定是个好办法。 “至于麻烦,多的是。京兆这么多人。来到襄阳卫总会水土不服吧?拉呕肚痛什么的,都会有吧?”罗益如此说道。眼中深意不言而明。 手段嘛,有用便是了,管它是下三滥还是上三等呢? 罗炳光思考了一番,觉得两个儿子的话也甚有道理。点兵官员自从来了襄阳,他还没给过他们一点苦头,这好像也太说不过去了。起码,都要虐一虐他们才是。 他准许了罗益他们的建议,至于怎么去虐柳缙云等人,襄阳卫十万兵马,办法多的是。待这些点兵队伍的注意力松懈之后,就将士兵从寺庙中撤出来,襄州以外还有不少深山密林,藏个十天八个月还是可以的。 他没想到的是,被虐的不是柳缙云等人,而是他罗炳光!而且柳缙云等人的架势,是将要他往死里虐的节奏。 因为,就在他们商量办法的当天夜里,柳缙云和沈度等人,就已经带着虎贲士兵进入明德寺了。陪着他们一起去的,还有从信阳卫借来的两万士兵。 信阳卫的两万士兵,在皇上圣旨、兵部虎符的调配下,竟然连夜从信阳赶来了襄阳,而且,就用于协助勘造僧籍! 因为,朝廷令勘造襄阳僧籍的人,就是沈度一行人! 朝廷的意思是这样:反正中路在襄阳点兵,既点兵事尚未结束而中路又多有空闲,本着不浪费人力的原则,特令中路点兵队伍勘造僧籍,并考虑到襄阳佛门兴盛,故点了两万信阳卫协助,令勘造僧籍尽早完成,云云。 这个意思,直接将罗炳光气了个倒仰,他不可置信地吼道:“区区勘造僧籍,皇上就点了两万信阳卫士兵来襄阳,皇上这是糊涂了吗?这怎么可能?各路驿站呢?怎么没报告信阳卫的动作?” 这两万信阳卫名义是协助勘造僧籍的,但罗炳光很清楚,这两万信阳卫就是用来对付寺庙中的藏兵的!想必是柳缙云等人知道五百虎贲士兵尚未足够,才调了这两万信阳卫士兵来帮忙。 一招一着,柳缙云等人早就在下了,在自己还没意识到危机的时候,他们已在步步逼近。眼见着对方马已经逼近,接下来就是杀王将了! 罗炳光只觉得胸口翻滚,接着就是喉咙一阵腥甜,然后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父亲!”“大将军!”罗炳光身边的人慌乱地喊道,急急上前扶住了摇摇欲坠的罗炳光,众人都脸色大骇。 一口心头血,半生功力竭,如今大将军硬生生被激得吐了血,可见事情有多么严重。怎么办?怎么办? “父亲,我去杀了他们!我一定要去杀了柳缙云和沈度他们!”罗益看着罗炳光惨白的脸色,恶狠狠地说道,双手握成了拳。 一旁的罗盛也双眼通红,激愤不已。 罗炳光一手捂住胸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到孟锵脸色惊变地急匆忙进来,边大声禀告道:“大将军,不好了,不好了!明德寺那边火光冲天,士兵来报那里正发生激战……” 等他大气喘完抬头一看,才发现罗炳光不对。大将军的嘴角,似乎挂着血迹? 这一下,罗炳光的心头痛得更加厉害了。激战,就代表着藏兵已经被发现了。然后,还会扯出什么? “来人,备马,我要去明德寺!”罗炳光艰难地站起来,这样吩咐道。 他不能再躲在大将军府了,不然,怎么被虐死的都不知道了! ☆、第267章 可有悔? 明德寺在隆山之东,距离隆山十几里,是襄阳有名的寺庙。它依山而建,虽然没有京兆定元寺那么雄伟巍峨,但也别有一番洞天福地意味。 皆因它所依之山,胜在山林茂盛,秀雅交翠,便使得明德寺多了丝仙境气息,吸聚着方圆的香客信众,由是香火鼎盛。 此刻,明德寺内外一片火光,寺庙最后面的禅堂不断地传来交战声、痛呼声,还有一阵阵浓郁的血腥味,本是清静祥和的寺庙,乍看来如人间炼狱一样。 明德寺的僧人、修士齐聚在明德寺山门外,听着隐约传来的惨叫声,脸上多是惶惑恐惧。——他们绝大部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在晚课结束后准备就寝之时,就被住持急唤了出来,然后……然后就见到众多士兵手持火把冲进了禅堂,除了火光和惨叫声,别的便不再目见耳闻。 有的僧人盘腿席地打坐,开始默念着《大悲咒》,试图阻隔这些惨叫血腥,以求得内心清正平和。 沈度手持火把,冷眼看着瑟瑟发抖的明德寺住持,出声问道:“大师,你可曾后悔?” 可曾后悔收纳这些藏兵?可曾后悔与大将军府有联系?可曾后悔与权力牵扯上?可曾后悔为明德寺带来今日之祸? 明德寺住持惊惶地看着沈度,哆嗦着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知道沈度问的是什么意思,却不知道该如何回道。 沈度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就着火光看着明德寺的山门,似是想起了什么,目光幽远。语气寥寂起来:“昔日,定元寺庇佑太祖,所以得封护国神寺;后来,少林寺以香火钱助太祖起兵,救民于水火,所以永赐田碾不令官收,这也是这两寺闻名天下之因……” 他顿了顿。再看了那住持一眼。继续说道:“出家人讲求清净无为,非是不问俗世俗事;普渡众生,也不仅是一句佛语而已。为国为民。便是修行;心有苍生,便是佛法。敢问大师,你现在又在做什么呢?心中可有有悔?” 明德寺住持两腿战战,瞪大了眼看着沈度。似乎连气都吸不上,最后终于颓然倒地。低垂着头,悔恨地喃喃道:“老衲错了,老衲错了……” 沈度没有再看他一眼,也没有再施以悲悯。明德寺的火光、鲜血。皆因这住持的一时贪念好权,这是佛门中人最要不得的,错了便错了。让明德寺染上洗之不去的血腥,这样的罪孽。怕是他一辈子都难赎。 柳缙云和苏世用听着沈度之言,再看着他在火光下的面容,如此年轻而坚毅。他们心中不由得生起了佩服。是啊,为国为民,便是修行;心有苍生,便是佛法,就是这个道理! “阿弥陀佛。贫僧受教了。多谢施主一席话,醍醐灌顶,今日始悟修行、佛法之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一位盘腿打坐的老和尚忽然站了起来,朝沈度双手合十道。 他年纪很大了,眉目祥慈,看着已在得道边缘,正在低头朝沈度致谢。 沈度忙还以佛礼。他只是见到这火光、这庙宇,一时有感而发罢了,当不得这大师的道谢。 明德寺里面的火光仍亮着,只是交战声渐渐弱了。就在柳缙云和沈度等人打算进入明德寺时,一阵急促的“得得”马蹄声响起,紧接着几骑出现在他们面前。 最前面的那匹马,驮着两个人,其中年长的那位,一脸威武之气。在火光之下,清晰地见到他肩袖绣着鹘衔瑞草纹饰。这人,赫然就是襄阳卫大将军罗炳光! 沈度气定神闲地站着,然后微笑地看着来人:传说中的罗大将军终于出现了。只是,他为何与别人共乘一骑呢? 他细看,才发现罗炳光威武之下,难掩其苍白的脸色。哦,原来罗大将军似乎受了伤,这又是为何呢? 一旁的柳缙云早已上前几步,笑意盈盈地说道:“下官见过大将军,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大将军。大将军别来无恙?” 他热诚的目光落在罗炳光身上,听着就是那么一回事。但是当中意思彼此心照不宣,他何曾与罗炳光见过面?此时罗炳光又哪里像无恙的样子? 听到这些话语,罗炳光气息一滞,便立刻摆出来威压,沉声回道:“本将刚从外地回来,才听到将领汇报此处有异。明德寺是怎么一回事?里面怎么会有火光和厮杀?” 他现在最关心的,是藏在明德寺的五千私兵,现在还剩多少。但看到柳缙云等人脸上安定的神态,他就知道来迟了。那些士兵,现在不知是被俘了还是被杀了。 五百虎贲士兵,再加上两万信阳卫士兵,他藏起来的五千人,的确没有什么胜算。他是有十万襄阳卫,但现在这种情况,他能把这十万人调来吗?除非,他打算谋反了! 谋反,怎么可能?兵马未够,粮草未足,而且承平之势已定,他现在怎么敢谋反? 这五千人,这五千人……罗炳光心里一急,身形忍不住微晃了一下。他身边的罗益眼明手快,立刻扶住了他。 罗益眼中蕴藏着怒意,恨不得当场就柳缙云等人活剐了!就是因为这些人,害得父亲吐了血,就连骑马都不能。这个仇,他一定会报的! “大将军,当心。现在寺庙禅堂没什么动静了,下官正好想进去一看,大将军可愿意同行?”柳缙云也见到了罗炳光的动作,这样问道。 他知道就算不邀请,罗炳光都一定要进去的。但那又如何?自己这一边已经占了先机,里面形势已定,他倒要看看罗炳光还有什么要说的! 连日来的不顺,已经让这位户部侍郎心中憋了一把旺火。就算对面是三品大将军,他也无所畏惧! 这一次点兵任务,他一定要顺利完成,使各卫无冗兵,使朝廷无虚耗,就是他的目标,谁挡在他面前都不行! “大师,你也跟着我们一起去吧。”沈度搀扶起明德寺住持,这样说道。等会有些事情,还得请教这位住持才是呢。 如此,一行人便踏入了明德寺。经过藏经阁之后,罗炳光的心又是一阵阵痛,因为地上倒着的,大部分都是穿着僧衣的居客,他们高大威壮,头上仍束着发髻。这些,都是他的士兵。 在明德寺宽阔的讲经台,还有更多束着发髻的僧人。他们正蹲跪在地上。身边,则是用长刀指着他们的虎贲士兵和信阳卫士兵。 那些僧人一见到罗炳光,就双眼放亮,急急地喊道:“大将军!救救我们!” 大将军,救救我们!此起彼伏的呼救声在响起,很显然,谁都知道这些僧人与罗炳光有密切的关系。 柳缙云停了下来,似笑非笑地问道:“大将军,下官倒好奇了:这些人为何唤您救他们呢?不知大将军可为下官解惑?” 罗炳光脸上满布乌云,双眼倏地射出凛冽的杀意,死死地盯着柳缙云,一言不发。 ☆、第268章 杀人灭口 罗炳光将目光从柳缙云身上移开,再冷扫了那些僧衣士兵一眼,直到他们鸦雀无声,才回道:“柳大人刚才说什么,本将没有听清楚。” 刚才,这些僧衣士兵处于巨大的惊恐中,乍见到罗炳光,才会急喊出口。现在,他们终于意识到这不是在襄阳卫内,大将军也不再是只手遮天。 从虎贲士兵冲进明德寺开始,他们就知道事有不妥了,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呢?难道会是虎贲士兵说的那样,他们是反贼? 他们就这样蹲跪在地上,慌乱而期待地看着罗炳光。 柳缙云含笑看着罗炳光,将刚才的话语重复了一遍。——似乎罗炳光的脸色越冷,他就越是笑得开心。 气死他就是最好!单是明德寺就这么多私兵,襄阳一地有多少寺庙?那些寺庙内又藏有多少私兵?光是这样估算,柳缙云就觉得事态严重。 难怪,难怪朝廷的军需每年都那么多,这当中,不知道有多少像罗炳光一样拿来养私兵了。 一卫会有冗兵太正常了,柳缙云在离开京兆之前,兵部甚至给出了一个数字,意思是在这个数字内的冗兵,朝廷还是可以接受的。但襄阳卫的数目太大了,远远超出了朝廷的估算。 一卫大将军,养这么多私兵来做什么?这个答案,细思恐极,差点让柳缙云发抖。 可是罗炳光回道:“本将不知道柳大人在说什么!柳大人听错了吧?本将可不认识这些人!” 他这么一说,讲经台内的僧衣士兵就脸色一变,大将军莫不是想弃卒保车?就连柳缙云都这么以为的。他正想唤过一旁的住持来作证,就听得罗炳光继续开口了。 “本将军不认识他们。不过,既然是在襄阳之内出现的反贼,理应由襄阳卫看管才是。这些人,就让本将带走看管!待问清楚他们的来历,自然会给柳大人一个交代!”罗炳光脸色一凛,如此说道。 他这话一下。那些僧衣士兵就松了一口气。回了襄阳卫。就是回到了自己的地盘,大将军还是保他们的! 柳缙云正想说什么,却见罗炳光大手一挥。将他屏退在旁,根本就没给他说话的机会。 接着,罗炳光走近了场中的一名将领,质问道:“你是信阳卫的将领?可知道现在非换防之时。你就算奉王令而来,进入襄阳卫辖内。都要先禀与本将?” 这名将领,正是信阳卫的章冲,曾经派人护送沈度回京兆的章冲。他上个月才晋升为一营副将,正巧奉命带兵前来襄阳。 听到罗炳光这样问。他苦着脸看了沈度一眼,才说道:“请大将军见谅,末将也是刚刚来到这里。还没得及向将军禀报呢。” 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耿直如章冲。也还是会的。 “既如此,本将就不怪罪了,就请章副将退避一旁,此事交由本将处理便是。”罗炳光接着说道。他此刻完全就是以官阶来压人,谁叫在场就是他品阶最高呢? “呃呃呃……这个,恕末将难以从命。末将奉王令和虎符前来,就是为了协助柳大人等勘造僧籍的。退避一旁即是失职,末将惶恐……”章冲眨眨眼,一脸无奈地说道。 “然则,章副将的意思是,要和本将作对了?”罗炳光又逼近了一步,杀气腾腾地看着章冲,逼得章冲只能痛苦地低下头。 就连一侧的柳缙云,也受其气势所迫,不由自主地退了几步。 见状,沈度上前了脚步,横插在罗炳光和章冲之间,立时化去了罗炳光的杀气,才说道:“大将军不必动怒,这些人是谁,想必明德寺的住持十分清楚,我们还是听听他的说法吧。” 罗炳光面色不变,实则心已高高提起。这个年轻人一上来,就化解了他的威压,实力非同一般。这个人是谁? 看到他身上的绯色官服,罗炳光不由得眯起了眼,肯定地问道:“你是……沈度?” 这一次点兵队伍中最年轻的正五品官员,当朝中书舍人,带着五百虎贲士兵前来,帝师沈肃的养子,沈度?! 沈度微微一笑,回应道:“下官见过大将军。现在,不如我们听听住持的话语?” 他仍是将话拗回到罗炳光与这些僧衣士兵的关系上。悠悠众口,是掩不住的。明德寺这里,除了这些僧衣士兵,还有众多真正的僧人和住持,又岂是罗炳光能说了算?在这样的情况下,这些僧衣士兵是无论如何都不能交给罗炳光的! 说罢,他便望着明德寺的住持,等待住持的说话。他的目光仍是那么幽远,和刚才在山门外望着明德寺的目光一样,似乎仍在问着:“大师,你可后悔?” 住持想起了自己师叔对沈度的谢意,想起了沈度说的那句话,为国为民,便是修行;心有苍生,便是佛法。似乎,是这个道理。 于是他低着头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这些居客,实是襄阳卫的士兵,计有五千人。老讷当初应罗大将军的要求,收纳了他们。” “秃驴血口喷人!本将何时见过你?休得胡言乱语!襄阳卫士兵不是在隆山,就是在各地巡守,怎么会在这明德寺中?”罗炳光怒喝道,阻住了住持的说话。 而跟在众人身后的罗益,趁着所有人不注意,隐秘地射出了一枚毒镖,直往住持的咽喉而去。就在他以为一击必中之时,只听到“锵”的一声响,毒镖被击落在地下,闪着幽蓝的光芒。 沈度冷峭地看了罗益一眼。大庭广众之下杀人灭口?这罗二公子是不是太蠢了点?还是他以为,在场当真数他的武功最高?呵呵。 住持被这枚毒镖吓傻了,如果没有人阻挡,那么……那么他就没命了!这一下,他终于悟了,也悔不当初! “老衲怕明德寺损耗过甚,这五千人的吃食用度,每日俱有记录,也请了罗大公子签名盖印,全部都有据可查,都被老讷保管的妥妥当当的。”他哆哆嗦嗦地说道,将本来不想说的话说了出来,然后跌倒在地。 “大将军,现在您还有何可说的?”沈度直视着罗炳光,步步紧逼。有了住持的这些证据,大将军府与这些僧衣士兵的关系,是怎么都脱不掉了的! 罗炳光并没有说话,而是紧蹙着眉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父亲!”罗益这样叫了一声,上前几步,紧紧揣着罗炳光的手,示意罗炳光此时下令动手。明德寺这里还有僧衣士兵,还有山下的三万襄阳卫士兵! 在明德寺的这些人,一个都会逃不掉!只要这些人没了,朝廷根本就不知道襄阳发生了什么事,那么大将军府就安全了。 罗炳光明白了儿子的意思,再看看那些僧衣士兵正在暗暗蓄力,双眼遂起了一股浓烈的杀意,这一次,不再是威压那么简单。 这杀意,沈度自然也看见了,只是他悠悠地说了一句话,霎时罗炳光的杀意就退得一干二净。 ☆、第269章 禅房释兵权 沈度站在讲经台内,悠闲地说了一句:“大将军,除了明德寺外,甘泉寺、广德寺,下官都派人去了。” 言下之意就是说,大将军您想要杀人灭口,手尾是扫不干净的,因为点兵所到之处,不仅仅是明德寺而已。 沈度已料到罗炳光会有杀人灭口之心,他故意将明德寺的声势弄得这么大,就是为了吸引罗炳光和襄阳卫的注意力,好让叶染和陈维行事。 现在,想必他们两个人已带着虎贲士兵、信阳卫士兵完成任务了。就算明德寺这里能被襄阳卫扫平,其余寺庙所藏之兵也不可能掩下。 换言之,罗炳光就算杀了他们都没有用!如果他真的敢这样做,就是反了。但当此形势,他怎么敢反?除非,罗家不想活了! 当前的形势,由不得罗炳光肆意,接下来绝不敢妄动。 “父亲!”罗益又急叫了一声,催促罗炳光下决定。若是寺庙藏兵被朝廷发现,罗家不反也是反了,到时还是一样面临死地,不如现在抢占先机。父亲还在犹豫什么? “大将军,请移步禅房。下官有话对大将军说,请吧。”沈度话题突然一转,指着远处的一间禅房,这样邀请道。 罗炳光疑惑地看着沈度,不明白这意思。但现在,情势就是这样了,再听一听他的话也无妨,于是便冷哼了一声,走进了那间禅房。 罗益自是不放心跟着进去了,随后沈度也迈步,身侧还有柳缙云。 明德寺的禅房并不大。四人站在这里,便显得十分逼仄。在这样的环境里,沈度开口道: “大将军,下官前来襄阳点兵,并不是为了逼反襄阳卫。若大将军尽弃手中兵权,下官可保罗家一门平安。” 下官可保罗家一门平安……这样的话语在禅房内响起,皆是令其余三人心头一震。 柳缙云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响。急急阻止道:“沈大人。你怎可说这些话?放肆!” 怎可说出这样的话语?罗炳光私藏这么多士兵,这事一定要上奏朝廷,这是抄家灭族的死罪!沈大人怎么能说出保罗家一门平安?怎么可!这是僭越! 沈度并没有因为柳缙云的话有停顿。而是再一次说道:“下官,能保罗家一门平安!” 罗炳光瞪大眼看着这个年轻人,他没有想到,沈度会说出这样的话。他带着的虎贲士兵。已经逼到了罗家大门口,现在却说。他能保罗家平安? 可是他的神情如此严肃,语气如此平静,话语仿佛有千钧力。他是在说真的!而且,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信服。信他可以说到做到。 罗炳光内心在剧烈地挣扎起伏。事已至此,摆在他面前的选择,就只有信或不信而已。 信。则交出罗家所有的兵权,私兵一事不会祸及罗家。罗家自此在大定销声匿迹;不信,则现在奋起杀之,罗家带着襄阳卫谋反,成一方霸业或者……被诛! 到底选哪一样呢?罗炳光迟疑着,身侧的佩剑略有些颤抖。 如果将明德寺这些官员都杀了,将襄阳卫士兵逼到必反之地上,跟在自己身后的士兵会不会更多?——罗炳光眯着眼,思考着这个可能性。 见状,沈度忽而笑了笑,说道:“大将军纵有反心,又岂知襄阳卫士兵会跟着反?下官奉劝大将军一句:天下承平乃民心所向,没有人会追随扰乱承平之人。” 先是保命,然后威吓,沈度这两手使出来,就见到罗炳光脸色大变。 襄阳卫的士兵,可以应罗炳光的要求,在点兵事上说什么都不知道,但事涉谋反,是不是仍坚定地跟在罗炳光身后,这就难说了,就连罗炳光自己都没有把握。 在大是大非面前,不见得每一个人都能作出恰当的选择。但唯有一样东西,是任何人都在意又是任何人都懂计算的,就连襄阳卫士兵也不例外,那就是好处! 跟在罗炳光后面谋反所得的好处,值不值得他们以命相搏?又或者,罗炳光在襄阳卫的影响力,是不是能让所有襄阳卫士兵交付性命? 十万人,会有多少人跟着反呢? 沈度不知道,罗炳光也不知道,谁都没法知道最后结果是什么,也不能一试! “父亲,不要听他胡说!我们罗家,绝对不能没有兵权!襄阳卫士兵肯定听父亲的!”罗益仍在一旁喊道,手中已经抽出了剑,看样子就要杀人了。 沈度好笑地看了罗益一眼。这个罗二公子的脑子是怎么生的?他不知道这些话会让罗家落入万劫不复之地? 若是沈度生在后世,定然摇摇头,然后给罗益一个最恰当的评价:“坑爹的!” 罗炳光仍在思考,此刻他脸色十分复杂,有惊愕,有顿然,有悔恨,有茫然,也有不甘!他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养私兵的初衷,到底是因为什么士兵越来越多呢? 最初,的确是想保襄阳一地的承平,后来三殿下渐渐长大了,罗家的心也渐渐大了…… “大将军,下官不是皇上。”沈度突然贴近罗炳光,耳语了这一句,轻微得几不可闻。就连罗炳光身边的罗益,都听不清这句话。 下官不是皇上,所以,不会在意一个大将军是否曾有反心;所以,不会对罗家赶尽杀绝;所以,罗家才能报平安。 罗炳光听懂了沈度的意思,心神又是一震。这一场点兵的最终目的,就是要他交出兵权吗?交出兵权,得保平安。可是事已至此,帝师又怎么能保证皇上不追究呢? “敢问,沈大人凭什么能报罗家平安?”罗炳光终于开口,这样问道。 会这样问,他心中的选择就很明显了。沈度心里不禁微微一松,然后回道:“下官的父亲,乃帝师沈肃。” 这一句话,就是最大的保证。只要有帝师在,只有罗家交出所有的兵权,那么就可保证罗家的平安。 帝师沈肃…… 听到帝师的名字,罗炳光的脸色终于塌了下来。那个可怕的人,的确,能保住罗家。 一旁的柳缙云,差点被这两个人的谈话吓呆了,随即冷汗渗渗落下。沈大人怎么敢和罗炳光私相授受?绝对不可以! “沈大人,你过了!这些事情,不是你可以决定的!此乃大不敬!”他冷凝着脸说道,悔恨自己有眼无珠,先前还对沈度欣赏佩服。 沈度垂下了眼睑,并没有回答柳缙云的话语。直到罗炳光父子出去之后,他才抬头看着柳缙云,然后回道: “如果罗家被满门抄斩,罗炳光会即反。十万襄阳卫士兵,肯定有一半跟着他反。然后呢?祸乱百姓,朝廷镇压,襄阳生灵涂炭……如此,是大人想看到的吗?” 柳缙云一口怒气硬生生地停在了半空,他看着沈度悲悯的神色,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第270章 谋反,行吗? 柳缙云呆呆看着沈度,内心正遭受着巨大的冲击。 他明明知道,将襄阳卫私兵上报,让罗家被满门抄斩才是应该的;但他偏偏觉得,沈度正在做的事情,才是最正确的。 沈度不再说话,推开禅房门走了出去。火光之下,罗炳光神容冷肃,罗益则是一脸心忿不甘,而被围困着的僧衣士兵,脸上多是迷茫恐惧。 见此,沈度不禁勾了勾嘴角。只要罗炳光再无谋反之力,谁又在意他是否有谋反之心?只要襄阳卫不起动乱,只要襄阳一地依然承平,谁又会在意罗家生死? 他想起了离开京兆之前,顾琰对他的提醒:计之,此去点兵,恐防罗炳光有反。也想起了沈肃对他的叮嘱:罗炳光若是有反,见机行事,保襄阳承平。 这两个人,是沈度最在意的两个人,他们所说的话,他一字一句都入了心。他知道,这一次来襄阳点兵,最坏的后果,不是他们点兵一行命丧襄阳,最坏的后果,是罗炳光带着襄阳卫反! 点兵不能不进行,明知道襄阳卫有私兵,不能不去揭出来。是以,会有勘造僧籍之举,会有京兆暗调信阳卫之行,就是为了揭露襄阳卫的私兵。 只是,揭开之后呢?如何处理襄阳卫的后续?——这样的问题,在沈度离开京兆的时候,就一直困扰着他,也一直没有答案。 若是罗炳光起兵谋反,会怎样?他们就算带着五百虎贲士兵,恐也不能幸免。千古艰难唯一死。但死有什么好怕的? 沈度怕的是,襄阳此地成人间炼狱。承平最大的保障,不是镇压不是杀绝,也不是奋力抗之,而是永无干戈! 罗炳光来明德寺之前,岂会没有安排考虑?正如罗炳光不敢对沈度等人出手一样,沈度同样不敢轻易击杀罗炳光。再说。杀了罗炳光。襄阳卫的问题就解决了吗? 沈度不敢冒险,不敢让罗炳光有一点点谋反的可能。他所为种种,非是在保罗家安全。而是在保襄阳一地的承平。——正如之前,傅家让出西疆卫大将军一职,实是在保西疆安定一样。 身居高位,心系苍生。便只能如此行事。 沈度确信自己所做是最正确的,一步一步走进罗炳光。然后说道:“大将军,请回吧。” 请回吧,回到隆山之下的大将军府,以罗家的兵权换取罗家的安全。他相信。罗炳光会知道哪种才是最好的选择。 于是,在所有人错愕之下,罗炳光一言不发地离开。留下了这里的僧衣士兵,就像没有出现过一样。 “父亲!”罗益不明所以地喊道。转身怨恨地盯了沈度一眼,才追着罗炳光而去。 见到罗炳光离开,僧衣士兵顿时慌了,有人甚至不顾虎贲士兵的围困,想跟着罗炳光离开,不然,怕是死路一条。 最先挣扎的那几个人,自是立刻被压制住了。就在这时,沈度用了内力大声喝道:“都别动!听本官之令,你们还能是襄阳卫士兵,若再动,就是反贼,杀无赦!” 他这一喊,用了十成功力,在场的人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被这么一威吓,僧衣士兵们再不敢有动。 柳缙云倚着禅房的门,最后还是朝沈度走去,只是步履蹒跚,似是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 隆山下的大将军府内,罗益难以置信地说道:“父亲,您在说什么?为什么要交出大将军之位?为什么我们也要请辞?为什么罗家不能反抗?” 他无法接受罗炳光的决定。从上了明德寺开始,他就觉得罗炳光像变了个人一样,兵那些人都已经破了罗家大门,但父亲只会退避。如此畏缩,如此无能! 而罗炳光的长子罗盛,反倒没有什么惊讶,而是问道:“父亲,您想好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他们罗家这十年的谋划,到底是为了什么呀?先前派私兵上京兆刺杀傅铭,又是为了什么呢? 种种盘算,种种蓄势,就成了一场空!早知如此,不如当初什么都不做好了。 这么想着,罗盛脸上还是忍不住浮上了不甘。辛辛苦苦到头来一场空,就因为这点兵事,就因为这点兵事! 父亲会甘心吗? 罗炳光当然不甘心,但是不甘心又怎么样?从他蓄养私兵开始,罗家就已经置于火架上了,如今能顺利下来,就算是不易了。明德寺的藏兵已被俘,甘泉寺、广德寺的士兵也是一样,罗家还能做什么呢? “父亲,您真的相信那个沈度的话吗?我不信,我不信!”罗益咬着牙说道。沈度将他那枚毒镖击落,就像当众甩了他一巴掌一样。这口气,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咽下。 “父亲,若是反抗,会是怎么样呢?襄阳卫将领,十有六七是我们的人。”罗盛如此说道,希冀地看着罗炳光。 若是奋起,带着襄阳卫士兵行事,会怎样呢? 罗炳光看了看这两个儿子,再想到那几个尚是稚嫩的孙子,不禁摇了摇头:“你们都勿轻举妄动!我倒要看看,那个沈度会怎么处理那些私兵,又怎么应对京兆之事!若是……若是……” 罗炳光皱起了眉,止住了接下来的话语。罗家的兵权可以交出去,但襄阳卫还有数十将领,这些,都是罗家的人。暂避朝廷点兵的锋芒,只要罗家人性命还在,待这些事够过去之后,要势起还不容易吗? 罗炳光的盘算,打得很精。但他忘记了,沈度说让罗家全数交出兵权,是全数!罗家所有的权力,最后被掠得干干净净,一点都没有剩下。 罗家,就真的是性命得保而已,这是接下来的事情了。 (章外:有时候,针对某些情形,总会听到有人说:打啊,打啊,怎么还不打,随便几枚弹,都能灭了他们。但实质,国之重器,岂能轻用?我相信,为民着想,前提是承平二字。)L ☆、第271章 罗家命门 这一晚明德寺之事,在所有人心中讳莫如深。 信阳卫的章冲只管带着士兵前来,至于最后的结果,是不太理会的,他只是跟在苏世用后面勘造僧籍。 朝廷之所以调信阳卫的兵,不就是为了勘造僧籍吗?这点,聪明的章冲是牢牢记住的。 苏世用见看到柳缙云面色不豫,再看看沈度脸色也阴沉,便只顾着核查僧籍去了。他总觉得,点兵事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所谓不知者不罪,他也不想知道,便沉默了。 勘造僧籍和点兵一事,就在这样的情况下继续推进。那一晚除了明德寺点兵之外,沈度还让陈维和叶染去了别的寺庙,自然也有所收获。 经过几天的搜索清点,襄阳卫私兵的数目便出来了,计有一万二千多人,这个数目,差不多是襄阳卫人数的两成,让柳缙云气得直哆嗦。 “大人,这个数目自是不能上报朝廷的。下官打算,仍是将这些士兵放回襄阳卫中。”沈度对柳缙云这样说道。 是的,这个一万两千之数,只有柳缙云和沈度知道,就连苏世用也不太清楚。因为叶染和陈维所得的那些私兵,并没有纳入其中。再者,明德寺之后的搜索,都是沈度带着人前去的,此后的清点,也是柳缙云接手的。 信阳卫的士兵,当然是守着明德寺那些僧衣士兵,或是,随着苏世用去勘造僧籍。 沈度既答应保住罗家,就一定会做到。他的决定,最终得到了柳缙云的支持。还得到了他的积极配合,所以两人才会讨论这些问题。 “此话怎么说?”柳缙云问道。这个数目太大,怎么插进襄阳卫里? “下官打算将襄阳卫士兵虑一遍,去芜存良。将襄阳卫的病残老弱都清出去,再另加安置。如此一来,襄阳卫士兵的总数便能对得上了。”沈度这样说道。 柳缙云听了,眉头并不舒展。将这些人清出去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军中起码还能混口饭吃。若是离了军中随时会饿死,这些人怎么会肯呢?必定会大闹特闹,事情最后还是会扬到京兆。 另加安置。怎么安置呢?如果真的这么容易的话,军中冗兵现象就不会那么严重了。 “不怕,下官已经有应对。请大人听下官道来……”沈度这样说道,将办法说了出来。 柳缙云听得频频点头。按照沈度所说的,那的确还是个好办法。能将这些老弱病残安置妥当。也是大功德一件。 只是,他还担心一件事,于是问道:“这个办法是好,但将这些私兵再放回襄阳卫。不就等于将把柄送回罗炳光手中吗?到时候何以制衡他?” 对这个问题,沈度就只有一个回答:“那就要看看罗大将军怎么做了,罗家是不是还想活命了。” 很快。沈度就带着陈维去见了罗炳光,然后……请罗炳光即刻上奏。将罗家的兵权尽数放出来。、 但这个事情,罗炳光怎么会那么容易答应,便多有搪塞,想着一拖再拖,然后再另找生机。 就算在明德寺那里,他选择了罗家一众人的身家性命,但大将军之权,又怎么舍得轻易交出去呢? 罗炳光的推搪,在沈度预料之中。他眸光一闪,笑笑道:“大将军,本官手中可不仅有私兵数目,不巧,还多了些别的东西。” 一旁的陈维会意,恭敬地送上了一叠物件,看着像是信笺之类的。 罗炳光狐疑地看着沈度,还是接下了这些信笺,他倒想看一看,沈度弄这一出是什么东西! 甫一看清这些信笺的内容,他就“啪”的一声将它们一把掷在地下,然后胸口剧烈起伏着,语气凶狠地问着沈度:“这些东西,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沈度倒是十分乐意为他解惑,立刻回道:“这些,是从大将军的幕僚赵同那里得来的。” “不可能!赵同已经死了,怎么可能会给你们这些东西!”罗炳光立刻反驳,根本就不相信沈度的说法。 这一下,沈度敛住了笑意,嗓音也冷了下来:“他是死了,但他留下了这些东西。大将军,举头三尺有神明,罗家既作了恶,总会有所报的。” 罗炳光所看的内容,是沈度从一些信笺上抄录下来的。那些信笺,是罗炳光与京兆淑妃往来信件的拓本! 信笺上面,清楚地记录着这一年来,罗炳光与淑妃所谋之事。最新近的,就是刺杀傅铭、欲帮三皇子取得西疆卫的事,上面罗炳光的手迹、私印都一清二楚! 赵同身死之时,身上的衣裳已经破碎不堪,为帮他入殓,陈维便去了赵家一趟,结果在赵家唯一一套衣裳下面发现了这些信笺,这些赵同偷拓下来的信笺! “大将军,赵同将这些信笺放在衣服下面,是为了全主仆情谊的。只是可惜,大将军似乎完全忘了这个人。于是,这些信笺就到了下官手中。” “如果真有主仆情谊,他何须偷拓这些信件,本将恨不得将他鞭尸!”罗炳光嗤笑一声,心中的恨意根本压不下去。他现在后悔不让赵同早死一年了。 这个赵同,死了都要害大将军府! 罗炳光只恼怒赵同所为,但怎么不想想,若非大将军府与赵同有夺妻杀妻之仇,他怎么会拓下这些? 一切,皆有因。 沈度摇摇头,没有再就赵同之事说什么,而是问道:“请问,大将军这辞书,是递还是不递呢?” 沈度很少如此咄咄逼人,但对上罗炳光,他的确没有什么耐心。襄阳卫点兵一事,耗时已经够久了,他想早些了结这事,然后早点返回京兆。 “本将,即刻就将向皇上请辞大将军之职,连同本将儿孙之职位,也一并请辞,并且急骑送进京兆。这样,沈大人可满意了?”罗炳光咬着牙,死死盯着沈度。 他现在被沈度捏着命门,怎么都无法挣脱。有吓人的私兵数目,再有这些暗地里的谋划,若是被皇上知道……罗炳光不由得打了几个冷颤,脸色颓然灰败。 “如此,下官便等着朝廷的旨意。毕竟,下官还要向朝廷汇报点兵的结果。”沈度朝罗炳光拱拱手,如来时一样,气定神闲地离开了。 朝廷撤将的旨意什么时候下来,他就什么时候开始动襄阳卫。届时,从襄阳卫中清出去的,可不仅仅是那些老弱病残而已。 他和柳缙云敢瞒天过海,自是做足了准备,誓要将襄阳卫肃清,不管是冗兵,还是别的什么! 至于罗炳光,他说过会保罗家平安,就会保住罗家平安。就只是平安,再多,便没有了。 在走出大将军府之后,沈度问道:“叶染那里,准备得如何了?” “染少爷那里进展顺利,朝廷旨意下来的时候,便能准备妥当了。”陈维这样回道,略有兴奋地想:襄阳卫点兵,就快结束了。 (正如陈维想的那样,襄阳卫点兵,很快就结束了……)L ☆、第272章 无尽藏之用 京兆的旨意,很快就到来了。毫无悬念地,崇德帝接下了罗炳光的辞书,并擢升虎贲副将薛守藩为襄阳卫大将军,不日即接任。 会有这个结果,不消说,京兆肯定上演了一番明争暗斗。帝师沈肃、三皇子、淑妃,甚至就连坤宁宫的谢姿,都出手了,而且还诡异地站在了淑妃那一边。 最后,帝师大人力压三皇子、淑妃和谢姿,才有了这个结果。(作者君乱入:耶,帝师威武!!*-*) 京兆的情况,在此不赘述。且说,襄阳卫的将领和士兵们接到这个旨意后,感到无比意外;更让他们意外的是,大将军平静地接了旨,还勉励他们听从新任大将军安排…… 士兵们掉了一地的下巴也就算了,就连知道部分内情的将领们,都觉得不可思议。大将军有从龙之功,最得皇上宠信,怎么襄阳卫一下子就换将了?朝廷的旨意,怎么会来得这么快? 快得让他们不敢相信! 这个旨意,虽则让他们错愕,但事涉大将军之位,这不是他们能够置喙的,所以襄阳卫尚算平静。真正引起襄阳卫骚动的,是同时到达的另一道旨意。 这道旨意,归结起来,意思只有两个字:清兵。 所谓清兵,就是将襄阳卫中的老弱病残之兵移出去,由襄州衙另行安置。而具体的安置办法,旨意中也说了,襄州衙增设退兵司,专门负责处理这些老弱病残之兵,以确保他们老有所养死有所葬。 退兵司。是什么东西?所有襄阳卫士兵们面面相觑,心中感到惶恐。——所有士兵都会有病弱老残的一日,谁能不在意这个旨意? “若是我们离开了军中,谁还管我们的死活!”士兵甲大声嚷道,不相信这个退兵司,打算绝不离开襄阳卫,死也要死在这里。 “可是。旨意也说了。三月之内不去退兵司报到的,就直接撵出襄阳卫。到时候,就真的没人管死活了。”士兵乙迟疑地说道。觉得如果退兵司真的能管生养死葬,离开军中也是可以的。 “那么到底应该怎么办,我们是离开呢?还是留下呢?”士兵丙惶惑地问道,不知道该怎么办才是。 …… …… 士兵们议论纷纷。就连将领们也是如此。对这个旨意、这个退兵司,他们根本不知道怎么办。于是有将领想起了大将军罗炳光。便悄悄去了大将军府,向罗炳光求教。 此时的大将军还是很平静的,即使罗炳光请辞了大将军之位,也不会立刻就迁出大将军府。还需要一段过渡期。 朝廷这个旨意,同样让罗炳光意外。意外之后,就有止不住的幸灾乐祸。将老弱残兵清出去。再暗中填补这个数目。原来,这个就是沈度所说的保罗家之法? 罗炳光觉得这个办法如此可笑。也根本不相信退兵司真的能安置那些老弱病残之兵。 但此时,在这些将领面前,他绝对不能这么说。因为,将寺庙中的那些士兵安插进襄阳卫,正是罗炳光需要的。 他比沈度更加需要掩饰这些私兵的存在。只有这些士兵进入襄阳卫了,罗家明面上才不会留罪证。不然,就算他请辞了大将军之位,沈度还能将他入罪。 只等这些私兵变成真正的襄阳卫士兵,他便有办法对付沈度,哼! 因此,他只能笑着对来求教的将领说道:“朝廷设立退兵司,是一大功绩。你们回去告诉底下的士兵们,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让他们赶快去各营登记,好领退兵司的钱财。” 待将领们离开之后,他才冷笑出声“没想到,沈度会如此愚蠢……” 与此同时,他也开始懊恼先前认了输。这个沈度,根本就没有什么本事啊! 就算朝廷成立了退兵司又如何?一卫进出的人数肯定有所监管,寺庙那一万多人能轻易再塞进襄阳卫? 而且,罗炳光对军中的情况太熟悉了。且不说沈度如何偷龙转凤,单说这退兵司本身,他就不信这个能成立! 不管是退兵司还是留兵司,不管是由谁安置、如何安置,说白了,最关键的一点就是:钱财!而且是源源不断的钱财,供这些退兵生养死葬的钱财。 这是一笔损耗极大、永远没有尽头的钱财,襄州衙,根本就没有这笔钱,京兆户部也没有这笔钱。不然,退兵司早八百年前就辟设了,哪里需要等到今日?这沈度,太天真了! 他没有想到,沈度还真能拿出这样一笔钱,而且会源源不断,足够供养退兵的生养死葬。当他知道这笔钱财的出处时,直恨得跺脚。 他怎么没想到,他怎么会没想到这样的钱财?! 这笔钱财,就来源于无尽。没错,就是来自襄阳各寺庙的无尽藏! 立国之初,有僧人创立无尽藏,每年的正月初四,天下香客信众施钱,称为救济贫弱之用。 后来,非特正月初四,就连每月,也有很多寺庙特意举行大活动,就是为了让信众香客施钱。这样的钱财,就是无尽藏,一律为寺庙私财,无须上缴户部银库。 先时,沈度见到明德寺可以收纳五千士兵,还可以供他们饮食用度。虽说有罗盛的画押,却不用大将军府预支钱财。可见,明德寺财力雄厚。一个寺庙而已,供养五千士兵也面不改色,它从哪里来这么多钱? 沈度对此起了疑,一查,才知道无尽藏的存在。 后来,沈度让陈维去查探大襄阳其余寺庙无尽藏的情况,发现这些无尽藏很少用于救济扶弱,多供寺庙僧人挥霍,实在负了无尽藏这个名字。 既如此,沈度便将这些钱拿过来用了,用于安置这些老弱病残士兵,正是用于救济扶弱,才真正符合无尽藏之意。 “沈大人,你能想到无尽藏之用,本官真是佩服,佩服。”柳缙云捻须微笑道。 他是户部侍郎,自是知道朝廷不可能拿出一笔钱财来供养退兵,但现在有了无尽藏,就不同了,所以他才敢奏请皇上下这一道旨意。 沈度但笑不语,心想着叶染那里应该准备好了。除了老弱病残之外,有些人也该从襄阳卫清出去了。 ☆、第273章 尽数清除 叶染这些天都在忙一件事,就是带着沈家暗卫在襄阳奔来跑去。此时是六月的天,襄阳本来就热得像火炉。如此一来,就让这个在京兆醉红楼享受惯了的大爷苦不堪言。 沈度来找他的时候,见到他无力地瘫在椅子上,忍不住失笑:至于吗?当年学武的时候,可比现在苦千倍万倍,也不见叶染这个样子。看样子,他只是想回京兆而已。 沈度猜对了,叶染的确想回京兆了。为此,他极为迅速地将沈度交代的事情办完了,而且还办得异常漂亮。没办法,这也算是他专长嘛。 见到沈度,他便邀功似地说道:“阿沈,那些将领的情况都在这里了。办完这事,我们是不是要回京兆了?”——他答应过帝师会保护沈度,总要沈度离开,他才能走。 沈度结果他递过来的情报,翻看了几页,见到里面的情况十分详尽,便点点头笑道:“是的,办完这件事,我们就可以回去了。” 他让叶染去办的事情,就是查探襄阳卫各位将领的情况,越详尽越好。按军制,襄阳卫共有十营,每营共有一正二副共三位将领,加上襄阳卫两位副将,计有三十二人。这三十二人的情况,叶染都查了个清清楚楚。 这些人都来自大定各地,现在都在襄阳安了家。这些将领性格特点、背后关系、平时行事方式、与罗炳光的联系等等,这些都是沈度要清楚的,因为这关系着这些将领,是走还是留。 走,当然就是清出襄阳卫。却不是像老参病弱之兵一样,并不是安置在退兵司,而是将他们调到其余的卫,或升或降,总之都有安排。 他拿着这些情报,第一个找的,就是襄阳卫副将孟锵。在隆山接待他们的孟锵。 这孟锵。是亲近罗炳光的人。只是,罗炳光只是将他当刀使而已,最核心的事。比如私兵藏在哪里这样的事,便不会告诉孟锵。 “沈大人,这……这是什么意思?”孟锵目光游移地看着沈度,身体忍不住轻轻颤抖。 眼前这位官员。年轻清俊,但在孟锵看来。这个人就是恶鬼夜叉。不然,这个人怎么会知道那么多?甚至,有些事情都从孟锵的记忆中淡去了,但偏偏这个人就找了出来! “没什么意思。只是想请孟副将告诉本官,各营将领之中,有哪些是罗炳光的人。”沈度说道。笑得越加亲切。 可是这样的他,似乎让孟锵见到夜叉张开了嘴。让他的恐惧越升越高。 “本将……本将不知道……”孟锵觉得自己的牙齿都在“咯咯”作响,怕的! 沈度知道他太多东西,可是罗炳光同样知道他很多东西。孟锵哪一个都不敢得罪,便只能什么都不知道。 沈度既然找了他,想听到的,当然就不是这些答案。无论如何,他都要从孟锵口中撬出有用的内容来。 “孟副将是个聪明人,现在的情形你还没看清楚吗?本官既有办法让襄阳卫换大将军,就有办法将襄阳卫都换一遍。只不过,到时候就没有孟副将什么事情了。”沈度这样说道。 他就是在明晃晃地威胁孟锵,事实上,对于其余亲近罗炳光的将领,他都打算这样威胁下去。对待那些中立或远离罗炳光的将领,自然又是另外一种办法。 为了将罗炳光的势力拔除,为了让襄阳卫平稳,不管是威胁还是别的什么,沈度都不介意用。 “……”孟锵知道沈度说的是实话。现在襄阳卫已经变天,大将军虽然还在暗地里谋划势起,但孟锵隐约知道,罗家是不能再有得势的一天了。 那么,他所知的那些事,究竟是说还是不说呢? “孟副将,本官想知道的,是那些人,本官不会夺这些人的性命,也不会夺他们的官职。”沈度加了这一句。 他知道孟锵在担心什么,无非是在担心铲除异己、夺权杀人这样的事。说句很实在的,不日他就返回京兆了,他真的没什么异己可铲的,襄阳卫又不是他的。 沈度要来一招釜底抽薪,将罗炳光所有势力都从襄阳卫拔除!如此,罗炳光才没谋反的可能,薛守藩才能顺利接下襄阳卫,点兵一事才算顺利完结。 孟锵犹豫了良久,最终才在沈度的目光下低下了头,懦懦说道:“三营主将郭昶,是大将军的心腹……” 沈度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孟锵既然能开口,那么其他将领想必也能的。 待罗炳光知道沈度这些动作时,寒意顿从脚底升起。这些将领,是他花了极大的时间和心力才培养出来。原本他还想着,就算没有大将军之位,事情都有挽回之地,因为他还有这些将领! 可是,现在他的心腹将领接连被调走了,或调至信阳卫,或调至剑南卫,甚至还有的远去岭南卫。这些将领不能再留在襄阳卫,那么对罗家来说还有什么用? 除了将领之外,还有一部分士兵被沈度以换防的名义,与信阳卫士兵来了个调换。虽则只是一年时间,但一年,足够薛守藩坐稳襄阳卫之位,足够……足够罗家销声匿迹。 “完了,完了。这下才是真的完了……”罗炳光无力地跌坐下来,心口又开始剧烈疼痛起来。先前那一口心头血之伤,他至今还没缓过来。 罗盛和罗益看着罗炳光,见到他的失态和悲伤,只能紧抿着嘴唇,极力掩下眼中的杀恨。事已至此,从明德寺开始,罗家的事情就无法挽回了。 大将军府笼罩着冷清悲伤,但柳缙云和沈度渐渐轻松了。将领换了,士兵调了,老弱病残清了,僧籍勘造了,无尽藏用了。剩下来对寺庙私兵的安置,自会有人接手、制衡,以确保万无一失。 于是,在留下一部分人手继续处理襄阳事宜后,柳缙云和沈度等人便开始打点行囊,准备返回京兆了。 就在他们返回京兆的前一天,沈度遇到了意外。 ☆、第274 离开的前一日,沈度代表柳缙云、苏世用去了大将军府。不管怎么说,他们在离开襄阳之前,总要来见见罗炳光。 甫见到罗炳光,沈度便吃了一惊。此时罗炳光卧在床上,头发花白、脸容憔悴,短短几日不见,罗炳光便像老了十来岁。 想来也是,对柳缙云和沈度等人来说,点兵任务顺利完成;但对罗炳光来说,这点兵之举是拔起了罗家的根基,现在,大将军之位没了,儿孙们的职位没了,他还有命门捏在沈度手中…… 这一切,都极大摧残着罗炳光的精气神。这个三皇子最倚重的亲戚,变成了这个样子;这股三皇子最倚重的军中势力,经由点兵一事,已经消弭了。 “大将军,点兵队伍明日就离开襄阳了,下官特来向大将军请辞。下官应承了大将军的事,就会做到。”沈度这样说道,仍是称呼罗炳光为大将军。 到现在,他做到了他所允诺的事情,现在罗家每一个人都还活着,不是吗? 罗炳光目光深沉地看着沈度,并没有回话。沈度几乎拔除了罗家在襄阳卫的所有势力,罗炳光自觉没有剑指着沈度,已算是上好涵养了。 好一会,他才粗嘎着声音说道:“如此,我就祝沈大人一路……顺风顺水了。” 他脸上的怨恨之色太明显,这句“顺风顺水”听着就别有意味。只是,他连说话都心头忍痛,手掌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胸口。 见状,沈度反而平静地说道:“大将军,保重身体为上。大将军不妨想想。现在这样未必不是罗家的幸运。很多人,连退都没有地方退。” 这些是实在话,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罗家势力虽已没了,但子弟俱全,这就是一种福气。 但很显然,罗炳光并不觉得这是一种幸运。他狠狠盯着沈度。然后说道:“沈大人,请吧,我要休息了。我期待沈大人也有这样幸运的一日。” 虽则没了大将军之位。但他还是这副唯我独威的样子,如果不是捂住胸口,气势会更足一些。 沈度便没有再说话,然后起身离开。其实他还有一句话没说。那就是只要有人,罗家要势起。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但那得数十年之后了,而且前提是,罗家是真的从襄阳卫退得干干净净了,不会再有什么举动。不然。就很难说了。 “主子,就这样放过罗家了吗?属下始终担心……”走出罗家后,陈维皱着眉头说道。 主子将罗家的势力拔起了。虽然留了罗家人性命。但对一直居于权位的罗家来说,夺了他们的权势与夺了他们的性命差不多了。罗家会放过主子吗? “不怕。”沈度只回了这两个字。有些事情。在当时情势下就只能那么做的,已做了最恰当的选择,最后的结果便应坦然接受了。 陈维点点头,正想说什么,忽然停住了脚步,随即拔出了刀,神情满是戒备。 而一侧的沈度,双眼早已凝视着一个方向,然后说道:“出来吧,罗二公子。” 他这话一落,就有什么东西直扑他咽喉而来。他脚下没动,只是侧身一闪,就避开了那东西。紧接着,空气就像裂开了一样,一把利剑挟着凌厉气势已劈到他跟前。 握着这剑的人,正是罗二公子罗益! 此刻他一身杀气,双眼已经冒出了火,将十成的内力都灌注在剑身上,誓要将沈度刺一个血窟窿,要用他的鲜血,以报罗家之仇。 “琤”的一声,两剑相碰,发出了巨大的响声,沈度被硬生生逼退了几步,随即眼角就有了一丝血红。 罗益不愧是襄阳卫武功最高的人,沈度虽然抵挡住了这一剑,但仍受到了凌厉见剑气所伤。 他受了伤,但罗益的情况就严重得多。只见罗益止不住地后退,直到撞上后面的墙,才停下来。他才堪堪稳住身形,就觉得胸口一阵剧痛翻涌,随即“噗”地喷出了一口鲜血。 罗益面色大骇,双眼像裂出看来似地看着沈度。他会受伤吐血,不是因为沈度的剑气,而是……而是沈度在挡剑的时候,左手凌空拍出的一掌! 在那样的情况下,在他剑气杀气的笼罩下,沈度不但挡住了他这一剑,还有余力拍出一掌!这个沈度……这个沈度不是朝廷文官吗?武功怎么会这么高?比他还高很多! 一招,就已经足够了!一招,他就知道自己打不过沈度了! “罗二公子,还打吗?只是本官担心你赢不了。”沈度将嘴角的血丝抹去,然后沉声道。 他握着剑,身形笔直地站着,身上也散发着杀气。这些杀气隔着这一段距离,仍是扑到罗益门面,令罗益觉得脸上一阵阵疼。 这个人,这个人! 罗益仍是惊骇地看着沈度,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怕一开口,又会再喷血。 但下一刻,他真想尖叫出声。因为,因为沈度身边那个属下,正提着刀,慢慢走近了他,这个人想做什么,一目了然。 “陈维,回来!”沈度喊了一声,然后就见到陈维立刻止住了脚步,然后回到了沈度身边。 “主子……”陈维虽回来了,仍是一脸杀意地盯着罗益。刚才他被沈度推到了一旁,很显然沈度是不用他出手。但见到沈度受了伤,陈维恨不得立刻就将罗益砍死。 这个人,找死! 沈度自是知道罗益在找死,不然不会在大将军府附近就杀人。只是,这是罗益自己一个人所为呢,还是整个罗家在作死? 事情很快就见分晓了。没多久罗盛带着人匆匆赶来这里,见到罗益的伤势,再见到沈度阴沉的神色,他的脸色也变了,双腿忍不住剧烈颤抖起来。 …… …… 第二日,柳缙云带着点兵队伍如期离开襄阳,沈度当然也在其中。只是,他坐的是马车。毕竟,还是受了伤。 而罗二公子也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深重的代价。他被废了武功,随着罗家紧急迁出襄阳。自此,罗家便没有在大定朝堂再出现过。 (章外:罗家的结局,至此就交代完毕了,下一章,回京兆了,相亲相爱去。)L ☆、第275章 相思情浓 七月的京兆,时而雨水时而炎热,让人的心情也随之起起落落。但这几天,不管是下雨还是晴天,顾琰脸上都是带着浅笑,心情兴奋而期待。 尺璧院中的一众丫鬟,心情也很好,就连小圈,都不断地窜来窜去憨憨打滚。 因为,沈度就回到京兆了! 刚才,山青送进来一封快马急信。这信自是沈度送来的,道明日酉时就会进城了,请顾琰晚上在桐荫轩等他。 即使沈度没有送信来,顾琰也会守在桐荫轩的,一如过去数十日那样。但想到这个人明日就回到了,顾琰的心就“砰砰”跳得厉害,脸颊也一阵阵发烫。 她看着书信上的字迹,一撇一捺皆有刚毅气势,就像他这个人一样。她情不自禁地伸手抚摸这些字,细细地、来回地摩挲,似乎在透过这些字触碰到真实的沈度。 她神色痴迷、脸颊嫣红,与平时冷静沉稳的样子判若两人。她只是,沉浸在浓情蜜意中,等待着心上人归来的闺阁小姑娘。 前一世的凄惨伤痛似乎消失了,这一世在她心上留下无法磨灭印记的,是沈度,是和沈度有关的一切。她心中满满的,是快要压抑不住的感情。——对沈度的感情,对沈度的思念。 在经历了快两个月的等待、寥寂后,沈度的书信,无疑将她的思念激发到顶点,似乎下一刻就要喷薄倾泻出来。 前所未有地浓重的思念,将她压得快要喘不过气来。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想见到他,想立刻就见到他,片刻都不想多等。遑论要等到明天晚上! 她脸上的痴迷、嫣红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冷静沉着,唯一不变的,就是双眸里怎么都掩不住的深情。 “水绿,速去唤风嬷嬷来一趟,我有事找她。”顾琰快速收起书信,这样吩咐水绿。 此时风嬷嬷在叠章院陪着顾道行。听到水绿的话很快就来了尺璧院。她的心不由得有些紧张。尺璧院的丫鬟已经很能干了,姑娘会找她,肯定不会是什么小事。上一次是去试探方家。这一次会是什么事呢? 纵风嬷嬷有所准备,还是被顾琰的要求吓了一跳,以致一时无法反应。 “嬷嬷,这样行吗?趁着现在城门还没关。请嬷嬷带我出城!”顾琰见风嬷嬷呆愣住了,便再一次问道。 她唤风嬷嬷来。就是让她相伴着出城。她要出城去找沈度,她想见到沈度,就是现在,就是今晚。而不是明天晚上! 为了见到他,她愿意勇往直前,不管前面是渐黑的夜还是遥远的距离。她都愿意朝他奔赴过去! 风嬷嬷下意识就想拒绝,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顾琰脸上的坚定、眼中的热切和深情。她都看得十分清楚。这样,她怎么能开口拒绝? 随即,风嬷嬷便答应道:“请姑娘穿好轻便衣裳,一刻后,奴婢带您出城。” 为了姑娘,为了仍在路上的沈少爷,风嬷嬷决定走这一趟! 半个时辰之后,一骑快马离开了京兆城门,只是一会儿就消失不见了。城门守卫看着远去的快骑,忍不住摇摇头叹道:“什么人呐这是,这么快难道赶着去投胎?” 他只见到牵马出城门的是个老仆妇,而她身边的人,则是一袭连帽黑袍罩身,又低着头,守卫并没有看清楚这人的样子。 “啧,什么怪人都有。”守卫又咕哝一声,然后晃了晃手中的钥匙,准备关闭城门去了。 朦胧的暮色当中,马背上的顾琰,双手拢着黑袍,在风嬷嬷的护送下,以此生最快的速度,朝远处的沈度飞奔而去。 我半生穿过枫叶抖落白雪 就为奔向你面前 由你在我手心塞一片春天1 ~~~~~~~~~~~~~~~~~~~~~~~~~~~~~~~~~~~~~~~~~~ 此时,在距离京兆约一百五十里的驿站外,沈度骑了军马,准备连夜返回京兆。 柳缙云和苏世用已在驿站安顿下来,可是沈度却等不及了,他想尽快回到京兆,想……想见到阿璧! 不用一天,他就能见到阿璧了。这短短的一天,在沈度看来却那么长,一日不见,三秋兮!沈度知道自己绝等不了那么久。 事实上,他觉得心中浓烈的思念快溢出心口了。他现在想做的事情就只有一件,那就是立刻策马,飞速赶回京兆! 他身侧还有一骑,叶染坐在马背上,已积蓄待发了。下一刻,急促的马蹄声响起,两骑如箭一样急射出去,往京兆急赶回去。 一奔,一赶,顾琰和沈度不约而同做了一样的事情,他们怀着深深的情意,在不断向对方靠近,距离越来越短,越来越短。 虽则身边跟着叶染,但这一路上沈度都在沉默。他的全副心神,都放在了速度上。再快一点,再快一点,让我早点见到她,再快一点…… 耳边,只有呼啸的风声和“突突”的马蹄声;眼前只有空寂的道路和掠过的树木。天上明月,始终温柔相随,柔和的月光洒照大地,让他能看看清前面,让他能再快一点。 不知奔跑了多久,他突然听到远处传了一阵急速的马蹄声,这声音,,在深夜里异常清晰。他没想到,这么深的夜,还会有人像他们一样赶路,而且,也这么着急。 马蹄声越来越近了,沈度的速度依然没有停下来,对面那急骑也同样如此。匆匆赶路的人,并没有关注过路人的兴趣。 只在那急骑掠过沈度身边时,他才下意识看了一眼起码的人,速度依然没有停。 下一刻,他就紧紧勒住了马绳,让在飞速奔跑中的军马停了下来。军马大嘶一声,前腿高高仰了起来,马背上的沈度被高高托起。 可是他无法顾及前面的情况,而是立刻扭转头,想呼唤着什么,却只觉得眼眶灼热,一下子失了声。 (章外:一更。1:这三句话,来自《许我向你看》的歌词。查了一下,古代关城门的时间很早,朦胧暮色之类的……咳咳,环境需要环境需要。)L ☆、第276章 甜蜜一夜 在沈度的身后,刚刚飞奔去过的那一骑,也停了下来,然后快速调转了马头,“哒哒哒”地朝沈度靠近。 是风嬷嬷!果然是风嬷嬷! 与她共乘一骑的,还有另外一个人,一袭黑袍将这人罩住了,看不清其面容。但沈度的心,突然加快了。 这人是……这人是…… 马背上的人,慢慢拉下了黑袍,露出了面容。柔和的月光下,这人面容白皙细腻,她嘴角含着笑,眼里却有晶莹在闪耀。 沈度觉得脑中有惊雷在“轰轰”响,眼前霎时出现了万丈光芒,光芒中心,就只有这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沈度心间念了无数次的人,是他深夜疾驰赶回京兆相见的人。阿璧! 他欲开口唤她,却觉得喉咙一阵干涩,好不容易才出口的嗓音,却暗哑得根本不像他自己的。 他唤道:“阿璧,过来。”,话音落下的同时,他朝顾琰伸出了手。 在此时,在此地,沈度根本无须再问别的,比如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比如你将往何处去。他只须,将她拥在怀中,以灼热的体温来确认她的存在,他心尖上的人,出现了! 阿璧,过来。 听到这句话,顾琰蕴在眼里的泪水终于滑落下来。然而她嘴角含着笑,心中满溢的,不是悲伤,而是突如其来的喜悦。喜极而泣,她终于体会到这个词的意思。 她微笑着,将手伸出去。随即,温暖炽热的手掌就紧握着她。似乎有什么力量正在将她缓缓托起来。下一刻,她已经稳稳落在沈度的马上,她的背脊,正抵着沈度的胸膛。 她恍惚觉得,周围全是沈度的气息。她忽而记起那一夜,她伏在沈度的背上,漫天铺地的温暖笼罩着她。如今。似乎也一样。她正在沈度的怀里,热度从他胸膛传出,渗到了她心里。 仍是这个人。只有这个人,将她笼得密密实实,她的眼里心里,除了他。便再也没有旁的了。 她将头轻轻靠在了身后的胸透,整个人贴近沈度。便感到握着她腰身的大手蓦地一紧。 风嬷嬷微笑地看着这两人,然后说道:“姑娘,沈少爷,奴婢先行一步。会在前面等着姑娘。” 说罢,她便“咤”的一声,策着马往京兆的方向跑去了;沈度身后的叶染。也“哈哈”朝沈度揶揄了几声,然后识相地飞奔离开了。留下这一对儿女诉衷情。 诉衷情,怎么诉呢?沈度只觉得脑中一片空茫,心间充斥着巨大的喜悦没,一手仍留在顾琰的腰上,不自觉将她拉得更近,直到两人之间再无缝隙。 “阿璧……”沈度喃喃唤道,便见到顾琰抬头回看着他,眼里满是缱绻深情。 日思夜念的人就在他眼前,就在他怀里,沈度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突地低下了头,炽热的嘴唇贴上了顾琰的。然后,巨大的满足在他四肢百骸散开来,他尝到了此生最甜蜜的滋味。 他不知道,原来一个人的唇可以这么柔软,可以这么香甜,可以这么……撩人心弦。这一贴上,他便舍不得离开了。 他紧紧地,却又小心翼翼吸允、缠绕,期待着顾琰的回应,停在顾琰腰间的双手,也情不自禁地上移。 顾琰呆住了,当沈度低下头的时候,她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然后,然后便感到了唇间的炽热,灼得脑中只剩下迷糊,唯一有的,就是沈度的气息。 闭上眼的时候,她迷迷糊糊地想:原来,嘴唇相触是这样的,原来,计之的唇会如此柔软,原来,这就是情人间最喜欢的事…… 她什么都无法想,夜色、风声、月光,什么都在她眼前消失了,她只能感觉着沈度,感觉到他在温柔而坚定地吸允着她的唇,还有灵巧的舌想进入她口中,她无意识地微张着嘴,感到全身的力气都被吸光了,只能软软地贴在沈度胸膛上。 “嗯……”的一声娇吟从她口中逸出,听得沈度浑身一震,大手往上移的动作也加快了,终于摸索到她胸前,一把握住了她的包子,似要将她揉碎了一样。 “啊……计之,痛……”顾琰被他这么一揉,忍不住叫出声来。——正在发育的胸部,就连轻轻碰一碰都会痛,怎么经得起沈度这样激烈的动作? 锥心的疼痛也让她猛地回过神来,她这才发现他们正在做什么,羞耻瞬间涌上她的心头,令她忙不迭地推开了沈度,满面通红地转过了身,根本就不敢看向沈度。 她努力平息着,可是胸口仍剧烈起伏着,娇喘声一时半会压不下去。但让她羞红了脸心慌意乱的,是沈度的粗喘声,及……背后顶着她的硬挺物件。 前一世,她看过春宫图,自是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计之他……他…… 顾琰惊慌地想着,忍不住动了动。想离这物件远一些——可是现在是在马背上,她能动到哪里去?! 她这一动,就觉得顶着她的物件又硬挺了几分,随即沈度发出了一声闷哼,然后痛苦地道:“阿璧,别动,求你别动……” 他的声音比之前更暗哑,语气也甚是痛苦压抑,吓得顾琰更是一动也不敢动了。 沈度双目通红,觉得自己快着火了,胯下难受得快让他受不了。 他一向以为自己自制力惊人,也一向以为自己冷清寡欲,觉得自己对男女欢好那些事没有什么兴趣。但现在,他看着顾琰,只想将她压在自己身下! 去他的自制力,去他的冷清寡欲!沈度在心里暗骂一声,然后闭上眼,试图将汹涌剧烈的情/欲压下去。 只是,美人在怀,他怎么压得下去呢?他倏地睁开眼,叹息了一声,第一次觉得不能控制自己。 “阿璧,你先下马,我们走一走吧。”最终,他这样说道。 情/欲什么的,真是……真是太痛苦了! ☆、第277章 知情 这一夜,沈度和顾琰共乘一骑,在天快亮之时,才慢悠悠回到京兆。而此时,京兆城门才刚刚打开。 这一路回来,他们两个人都心潮起伏,相同的情感在心头回荡,到了后来,沈度忍不住再一次帖上了她的唇。 顾琰自是再一次娇羞不已,沈度则又经历一番天人挣扎,才将情潮压下去。经过这一晚,两个人都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能感受到彼此深深的情意。 还有那种无法诉之言语的深深的渴望。 因是一路上这样诉衷情、道别情,两个人一路上都没有睡着,也没见有多少劳累,精神反而异常兴奋。特别是沈度,精神刺激已经到达一个顶点,怎么都无法平静下来,最终,还是按捺下来了。 便如此,回到了京兆这里。 “计之,那我就先回去了。晚上……小圈很想你。”顾琰微笑着说道,知沈度晚上必然还要去桐荫轩的。 沈度点点头,嘱咐风嬷嬷小心照看顾琰,然后便一直目送她们离开。直到顾琰她们消失在街角,他的目光仍是缠绕不舍。 “啧啧。阿沈,你这顾姑娘真是了不起。我还不曾见过有姑娘千里疾驰去会情郎的。”叶染见到沈度这副依依不舍的样子,忍不住调笑道。 他完全不能理解沈度为何急赶回来,就更加不能理解顾琰为何会飞奔而去了。他虽在脂粉堆里,实是不知“情”之一字为何物。 沈度睨了他一眼,只是懒懒地回道:“这事,你是羡慕不来的了。” 叶染的话。乍一听是调笑,但当中的深意,让沈度心底再一次震动。是啊,阿璧一个闺阁姑娘,暗夜急骑朝自己奔赴过去,这个举动之下,需要多么巨大的勇气。蕴藏着多么深的感情。 这样的深情。他绝不负! 随后,沈度和叶染略略说了几句话,两人便道别了。叶染自是回醉红楼补眠。沈度回了沈家,却不是回南园休息,而是先去了东园拜见沈肃。 他离开京兆快两个月了,不知沈肃身体情况如何。不亲眼见到沈肃安好,他也歇不下。 沈肃一向起得早。这会儿已经醒过来了。见到沈度,他甚是意外,因沈度先前送来了信,说要到傍晚才回到的。 “不是说要到傍晚才回来吗?连夜赶路了?你的伤。如何了?”沈肃这样问道。 虽则沈度不愿意让他知道受伤的事,但他是谁?自是有办法知道襄阳的动静。 “父亲,孩儿已没事了。请放心。”沈度笑着回道还,拍拍胸部表示自己很强壮。 沈肃将沈度细细打量了一番。见到沈度虽神色疲惫,但精神尚可,才放了心。 “回南园休息吧,余事不急,京兆尚可。”沈肃摆手让沈度离开,还是心疼他赶了一夜路。 他神色淡淡,但他身边的沈度和曲禅都知道,他此刻心里十分高兴,因为他的声音比平时高了几分。 “好,那孩儿便先下去了。”沈度顺从地说道。当回到家中松懈下来后,这会儿他也觉得困累了。 反正柳缙云他们要酉时才回到京兆,就算他们回来了,也要休整两天,将所有事情都整理妥当了,才能去紫宸殿汇报襄阳情况。换言之,他有充足的时间好好睡一觉。 沈度这一歇,就谢到了申时末。老管家曲禅亲自帮他准备洗漱物品——如年似岁还在驿站那里保护柳缙云和苏世用。 晚膳之时,叶染也来蹭饭了,主要还是想看看沈家两对金环鼠,他可想死这些可爱的小东西了!然后,顺便听听沈肃说京兆的八卦,咳咳,局势。 京兆的局势,昨晚顾琰并没有怎么说。那样的静夜、那样的月色,实在不适合谈政事,所以很多情况,沈度到现在才知道。 原来,他离开期间,京兆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先是成国公府向阿璧提亲,然后秦绩出了好小倌的传言,最后秦绩被贬去雷州、成国公府势败,凡此种种,听得他脸色沉凝。 虽然沈肃说得很简单,只有寥寥数语,但当中的艰险,他可以充分想象得到,也更加心疼在背后谋划的顾琰。他能见到一个纤细娇美的姑娘,是如何穿过这重重险阻,是如何一步步将敌人打压,最后才能静夜疾驰至他身边! 他不禁在想,当顾琰知道成国公府提亲的时候,心情是如何的。是不是也曾有那么一丝惶恐无助?偏偏,他这个时候没有在她身边,她只能靠自己去解决这些问题! 沈度的脸色,霎时变得有些暗沉。心情有懊恼有遗憾,复杂不已。 “少主,顾姑娘真是好的!”曲禅说道,不住地称赞顾琰。在他看来,一个合格的主母就应该这样,在少主离开京兆的时候,她可以独自解决危机。 “……”沈度心情仍是不扬,始终还是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在阿璧需要他的时候,他怎么能不在她身边呢? 但他知道,襄阳的事情同样重要,半刻也拖延不得。总之,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然则,秦世子真的好小倌吗?这可怪不得,醉红楼还没见过他身影,原来是暗中去了楚衍楼啊!”一旁的叶染大惊小怪地道,双眼闪着好奇的光芒,继续就秦绩的事情追问到底。 待听说秦绩已经去了雷州的时候,他还惋惜了一声:“唉,这么有趣的事情,我怎么没有在京兆呢。要是有醉红楼出手,保证事情会更好玩。” 被他这么一闹,沈度暗沉的心情便散了些。而此时,沈肃也开口说话了:“我看顾家小姑娘主意正得很,你也不必懊恼。谁也料不到会有这些事情,总之现在一切解决就好了。” 这些话,当然是说给沈度听的。为了安抚沈度,他还难得说了这么长的话语。 沈度点点头,表示受教。随即他便领悟到这些事情已经发生,再沉浸在这些懊恼中并没必要。以后,不让类似的事情再发生便是。 想及此,沈度胸中郁闷一扫而光,然后回道:“父亲说的是,孩儿知道了。” 见沈度悟了,沈度这才满意地眯了眯眼,随即对叶染和曲禅等人道:“你们先下去吧。” 沈度不自觉地直了直身子,知道沈肃这是有话要单独对他说了。 ☆、第278章 沈度的过去 沈肃屏退叶染和曲禅等人,自是有话单独和沈度说。说的,就是成国公府一事。 “现在成国公府已经势败,皇上已对秦邑起了疑心。阿璧帮我们完成了最重要的一步,接下来,我觉得可以动手了。”沈肃冷着脸说道,眼中满是杀意。 这还是沈肃病好以来,第一次现出这么浓烈的杀意。可见对成国公府,他有多么深的恨意。 此刻沈度何尝不是如此?他先是沉默地低下头,再抬起头时,眼中就有了刻骨怨恨。 这些恨意在他心中积聚了十一年。现在,终于有机会发泄出来,而为他创造这个机会的,就是顾琰。 这一对父子,在很多时候都不形于色,不管是明面上还是私底下,都不会有特别强烈的感情,遑论会如此清晰直接地表现出来。但现在,提及成国公府,他们都一反常态。 成国公府与沈家之间,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此刻他们都不说,自然没人知道。 “父亲,孩儿知道了,孩儿心中已经有所准备了。”半响之后。沈度这样回道,表示一切已经在准备了,很快就可以派用上场了。 “计划周详些,定要一击必中!不出手则矣,一出手必定要让秦绩死无葬身之地!”沈肃沉声道。 对付成国公府这事,他们等待了好几年,还以为报仇的机会久久不会来,却没有想到机会就在眼前。 “父亲,从今年二月开始,孩儿就在谋算了,务求做到事事周详。请父亲听到细细道来……”沈度说道。眼中的恨意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坚定沉着。 他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空有一股恨意,是完全没有意义的。必须要有支撑这股恨意的势力,才有报仇的可能。为此,他隐忍了十一年,到了这个时候。他不会让恨意毁了自己的安排。 沈肃听完沈度的计划后。眉头稍稍舒展,又针对沈度的计划提了些改进的办法,直到这个计划暂时无法再有所修正。父子两便开始沉默了。 良久,沈肃才“嘎嘎”笑了起来,阴测测地道:“若是将成国公府灭了,我总算……总算能赎回一点罪了。总得那些人都死了。我才敢去见你父祖,哈哈。” 他虽大笑着。面容却如此愧疚悲伤。这些年来,一想到当年的事,他就日日难以心安,夜夜难以安睡。这样的愧疚痛苦。已经折磨了整整十一年,直到他死,他都无法释然。 何以赎罪?置苍生于危地之罪。令大定少定国柱石之罪,他怎么赎得回来? 他“哈哈”笑着。眼中渐渐渗出了泪水。此刻这个老人的模样,让所有人看了都心生恻隐。沈度是他的养子,见到他如此,更是心神震动。 “父亲,您已经做得够多的了。如果没有您,哪里还会有我?”沈度上前一步,搀扶着沈肃,声音哽咽起来。 为什么会有当年的事呢?致令这么多一世痛苦,永远都难以安宁! 自己身为子孙,毫无办法,但是啊,父亲、幽避在定元寺中的郑太后、远居在青州的那位,这些人,原本是不用承受这些痛苦的…… 都是因为那些人,方集馨是其一,秦邑是其一,韦传琳其一,还有更多人,作恶的人尚且逍遥自在,像父亲和郑太后这些人为何痛苦不绝呢? 此时此刻,沈度眼中也有泪了。 当沈度去到桐荫轩的时候,顾琰便敏锐地发现了他的不妥。计之到底怎么了?早上见他之时,他的情绪还很好,现在怎么会变成这样?莫不是沈家发生了什么事情? “计之,你怎么了?”顾琰担心地问道,身子朝沈度那边侧近。 却不想,沈度一把抱住了她,将顾琰紧紧贴在他身上,就像想将她揉进心里一样。与此同时,他低下头,在顾琰耳边低低地说道:“阿璧,多谢你,多谢你……” 多谢你暗夜疾驰来看我,多谢你打下成国公府的势,让我有机会报仇,阿璧,多谢你,多谢你!——这是沈度心底没有说出来的话语,通过动作,已经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出来。 这样的计之,太不对了。顾琰这样想着,并没有挣脱沈度的怀抱,而是伸出手抚上了沈度的背,一上一下来回抚摸着,安抚着沈度。 良久,沈度才完全冷静下来,然后放开顾琰。他这才发现顾琰脸上有冷汗,可见刚才他太用力,弄疼她了。 “阿璧,对不起……”他轻轻抱了抱顾琰,歉意地说道。 “我没事,揉揉就好了。计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很担心。”顾琰执起沈度的手,声音有些恐慌。 沈度看着顾琰,将她的担忧纳入眼下,心中不觉渗入了丝丝暖意。想到自认识顾琰以来的种种,沈度此刻有深深的感恩:得到这个人,他多么幸运! 这个人,是他认定了的人,是他打算与之共度一生的人,那么关于他的身世,他也可以一说了。 他咳了两声,然后凝着脸,压低了声音对顾琰说道:“阿璧,你知道的,沈是父亲的姓,我被他收养后,才姓了沈……” 顾琰不禁端正了身子,慎重以待。他的样子太严肃了,声音太认真了,她知道,接下来沈度说的,就是他的身世。 她屏息等待着,想知道沈度的过去。即使活了两辈子,她仍然不知道沈度的过去,世人所知道的沈度,都是跟着帝师沈肃进京兆之后的沈度。关于他的过去,无人得知。 在遇到帝师沈肃之前,计之又是怎样的呢? 沈度的声音愈加低沉,像是贴在顾琰耳语一样,继续说道:“我的本性,乃是元。” 元?听到这个姓氏,顾琰先是迷糊了一下,然后就觉得有惊雷在脑海中裂开来。元?那个元?大定立国至今,九府十六卫之地,就只有那一个元,被赐为国姓的那一个元!定元寺的元?! 她颤抖着声音将这些话问出来,然后就见到沈度点点头回道:“是的,就是那一个元。” 这一下,顾琰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她没想到,沈度……沈度竟然姓元! ☆、第279章 复命(五更!) 这一年的中元节,顾琰过得浑浑噩噩,祭众生百鬼之时,还呆愣愣地长跪不起,急得傅氏差点以为她撞邪了。 她不是撞邪,而是太过震惊了,一想及沈度的事,便会时常走神。她没有想到,沈度的身世竟然和那一个“元”有关! 至此,她才算真正了解前世今生沈度的所为,了解他为何要对付成国公府,了解他为何最后会扶持九皇子登位,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也明了,世间所有不凡之人,都必是承受痛苦的千淬百炼,然后始终坚定心志,才能得成。 当时她在桐荫轩听着这些话,只能抱着沈度,一下一下地摩挲他的背,将自己的怜惜传递给他知道,言语反而不必要了。 计之过去的苦难,已经无法改变,但还有现在,还有将来,她想陪着他,陪他经历此后的一切,不管是苦难也好荣耀也罢,她想陪在他身边。——这个念头如此强烈,盖过了她的浑噩震惊。 “呼……”顾琰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头脑开始渐渐清明。 在沈家东园内,沈肃听了沈度的话语,只是点点头,说了三个字:“应该的。” 沈肃想起了之前对傅通说的话,但凡京兆姑娘想要的一切,沈家都会提供给顾琰,这是沈家对她的诚意。当时他还想着,还有些事情,应是由计之亲自和她说的。 果然如此,计之才从襄阳回来,就和她说了。在沈肃看来。这才是沈家的最大的诚意,以所有身家性命相付的诚意。 这些,沈肃想着还是很自得的,他毫不客气地认为,大定能做到这个诚意的,就只有沈家了! 沈度只是笑,先前的沉郁痛恨似不曾存在过一样。此时的他。又是平素那副沉稳的样子。 “襄阳卫的事情。皇上还算满意。关于罗炳光的事情,就不用在皇上面前多说了。皇上的意思,是不允许他在朝堂出现了。”随即。沈肃这样提醒道。 皇上曾经有多宠信罗炳光,现在就有多厌恨他。作为皇上,当然不会承认自己宠幸奸佞,所以最终就只能是罗炳光“罔顾皇恩”了。 当初沈肃能劝服崇德帝接下罗炳光的辞书。抓住的也是这一点。淑妃和三皇子等人越是叨念罗炳光曾经的功绩,就越是令崇德帝震怒。于是连同退兵司的旨意也下了。 “辛苦父亲了。”沈度回道。他和柳缙云在襄阳之所以那么顺利,多亏了京兆有父亲在谋划,不管是调兵还是旨意,父亲都是他们最强劲的支撑。 “得了。得了,去吧,将此事收尾再说。”沈肃状似嫌恶地将沈度敢出去。心想待另外两路点兵队伍返回京兆后,他这个点兵司主官也可以卸任了。 柳缙云和沈度所在的中路。点兵任务其实还没完成。中路除了襄阳卫之外还有其他几卫。但有了襄阳卫的定式在前,其他各卫的点兵就容易多了。 柳缙云留下了户部得力的官员,接手其余各卫点兵之事,他则与苏世用、沈度返回京兆。一是向皇上复命,二是他这个户部侍郎不可能长离京兆,三是有点私心,这点私心,一定要通过皇上旨意才能得成。 是三路点兵队伍中最先回来禀命的,对此,崇德帝多有勉励,赞赏他们为能干之臣,显见的龙心大悦,这可是很少有的事情。 柳缙云等人自是称此乃皇恩浩荡,乃是皇上圣明烛照,才能顺利完成襄阳点兵一事,言称皇上英明,臣下才能办实事,云云。 悦耳的话,谁都愿意听,就连皇上也不例外。崇德帝听了这些话后,心情就舒朗了,只有在听到罗炳光迁出襄阳卫后,脸色才顿了顿。 “皇上,罗益心生不忿,以为大将军之位乃罗家私物,才有刺杀朝廷命官之举。所以臣才会勒令他们迁出京兆,不然就重罪治理!臣此举多有不妥,请皇上恕罪!”柳缙这样说道。 一想到当时的情况,柳缙云依然气怒难消。他不曾想到,罗益会如此丧心病狂,胆敢在大将军府旁边就杀人,更可恶的是,罗炳光长子罗盛亦从中唆使,可见罗家反心仍未消停! 虽则沈度废了罗益的武功,让他等同废人,但柳缙云觉得尚未足够,加上虎贲典军陈维的建议,他才令罗家迁出。 尽管做了这事,他还是要在皇上面前告罗家一状!——户部侍郎的算盘,打得超精,这点私心才算了了。 “朕不会怪罪。罗炳光罔顾皇恩、恃宠而骄,朕也不会轻饶!”崇德帝如此说道。 正如沈肃所料的。他现在一想到罗炳光,就诸多恼恨。纵罗炳光有天大的功劳,崇德帝也不会容忍他蓄养私兵。虽则,私兵的数目稍稍超出朝廷允许的范围,也不行! 苏世用和沈度立在紫宸殿内,也分别奏对了襄阳的情况,有关点兵、勘造僧籍、无尽藏之用,等等。 最后,沈度向崇德帝奏言道:“皇上,国朝佛门兴盛,几十年间少有检点。臣经堪造僧籍,才知道无尽藏之事。想来不独是襄阳或太原府,大定各府寺庙之内,无尽藏情况想必也一样。用无尽藏来养老弱病残之兵,臣奏请以此为定式布之天下,请皇上准许。” 以天下人之财来养天下人,沈度以为可行,总比禁断无尽藏来得更有功德。 崇德帝听了此言,连声称好:“好,好!用寺庙无尽藏来供养病弱老残之兵,解决了军中冗兵的问题,由是,我大定军中俱是青壮,实力大增!你们居功至伟,朕定必重重有赏!” 崇德帝才知道此事之时,就觉得此举对大定来说甚有好处,沈度有此奏请,他当然会准许了。 由是,以无尽藏养退兵,成为大定常式。这后来也被载入大定史册,成为沈度的功绩之一。 当然,现在还是崇德十年,沈度在襄阳之举,不知引起多少人怨恨,恨不得将他置之死地而后快。 ☆、第280章 皇家母子 现在京兆最憎恨沈度的人,非永和宫的淑妃莫属。 罗炳光是她的表兄,和是她皇儿在军中的最大势力,可是不到两个月,就让沈度灭得一干二净!现在罗家已经迁出襄阳,期间她也派人去劝说,请罗炳光谋划再起,可是罗炳光只有畏缩恐惧,竟然没有再出现的勇气! 沈度、沈度!淑妃咬牙切齿地念着这个名字,温婉坤顺的脸此刻满是怨恨,眼中也像淬了毒一样,让宫女内侍看了惧怕不已。 “母妃,请消消气。父皇现在不喜罗家,请母妃不用再为罗家求情了。还请母妃仔细思量,顺父皇心意为上。”朱宣明这样劝说道,神色也颇为阴郁。 襄阳卫现在已经换人了,薛守藩晋升接任了这个大将军之位。现在对襄阳卫,朱宣明已经没有什么办法可想了,而此时他也听从了蒋钦的意见,少参与这些事情。 “虽则罗家是殿下的秦绩,但皇上已经厌弃的人,殿下怎可为他求情?殿下,即使襄阳卫的势力没有了,但殿下仍是皇上属意的储君人选。现在,殿下什么都不需要,就已经是赢了。”蒋钦是这么说的。 他虽然投靠了朱宣明,但之前朱宣明对他并不特别看重,因为在他之前,还有一个尚书令方集馨,很多事情根本没有蒋钦插嘴的余地。 现在方集馨出了事,蒋钦才有出头之日,才一下子就入了朱宣明的眼。不得不说,这位尚书左丞看事情还是很明白的。他认为三皇子既然得皇上的看重了,只须静静等待着被册封为太子就可以了。根本不用折腾那么多事情。 折腾来折腾去,到最后还会将三皇子府的势力折腾掉,说不定就连皇上对三皇子的宠信也会没了,这样根本没有必要! 事实也证明了蒋钦说法的正确,就襄阳卫一事来说,如果不是三皇子府想得到西疆卫大将军之位,从而派了人去刺杀傅铭。就没有后来那么多事情。襄阳卫最后也不会换人。 现在,朱宣明听进了蒋钦的话语,才会劝说淑妃消气。 可是淑妃现在哪里听得进去这一点?一想到自己皇儿在军中的势力没了。她的心就在滴血! “皇儿,此事绝不能就这么算了!那个沈度让本宫不舒畅,本宫就一定不会让他好过!”她一口气始终横在喉咙来,吐不出咽不下。难受不已。 她在想着有什么办法可以给沈家好看,让沈度也尝尝这种难受的滋味。 “母妃。宫外的事有孩儿在,孩儿会处理好一切的。只是父皇那里,还请母妃多多费心。孩儿听内侍说,最近父皇去坤宁宫的次数太多了。慕妃一定要审慎这点。”朱宣明这样说道。 比起淑妃因罗家而起的不甘,他更在意的是这件事。他觉得淑妃最近甚不得崇德帝的欢心,这对于一个妃子来说是致命的。 如果母妃不得父皇的欢心。那就无法影响父皇的喜怒哀乐,那么这对我来说。就只有坏处,一点点好处都没有!——朱宣明如此想着,神色越来越凝重。 如果父皇厌弃了母妃,那么这事比襄阳卫的事重要多了! “母妃,您一定要得回父皇的欢心才是!母妃不是一直对孩儿说,父皇的心意才是最重要的吗?且不可便宜了坤宁宫的谢姿!”他又再重复道,表示对这个事情的看重。 在一般人家,多是母凭子贵,但在皇家,更现实的情况是子凭母贵。同是皇上的儿子,但生母出身高贵、地位显赫的话,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是绝对不一样的。就算家世不相上下,得皇上宠爱的妃子,其子女的地位也更高。 朱宣明能在崇德帝诸皇子中脱颖而出,泰半是因为淑妃的出身和她得崇德帝的宠爱。 只是时移势易,宫中的风气似乎不太对了,这怎么能让朱宣明不谨慎? “这个事情,母妃自会考虑。谢姿那里,本宫自会对付的。”淑妃如此道,注意力从沈度那里转了开去。 虽然谢姿在襄阳卫事上,帮罗炳光说了好话,但淑妃一点也不感激她,还是认为她就是一个贱人!就算朱宣明没有这些提醒,她也准备着手对付谢姿了。 “对了,信儿最近在干什么?怎么都没见他人影。玩该玩,也有有个正形才是。他这个年纪,也可以议亲了。”淑妃说道,想起了小儿子朱宣信。 “孩儿会为他物色婚事的,请母妃放心。”朱宣明答道。想着那个没有什么用的皇帝,他忍不住皱皱眉。 若不是一母同胞,没什么用的人,他早就将其撇在一边了,哪里还想着为他谋划亲事?不过,他想着这门亲事谋划得好的话,未尝不是一份很好的助力,才会如此回应淑妃。 “本宫就只生了你们两个,你们兄弟要同心协力。这事你得好好上心才是。”她继续说道,让朱宣明为小儿子物色一门恰当的亲事。 对这个小儿子,她多有溺爱,这也是为了长远考虑。她知道皇家无兄弟,但自己所出的两个皇子,她绝不希望他们两个相争。 朱宣明自小就得到了皇上的看重,又是年长,淑妃最希望的就是他能登上皇位。为此,她才故意疼着宠着朱宣信,故意养成他纨绔好乐的性格,以便将来让他做个逍遥皇爷。 如此,就算将来大儿子登基了,也不会为难一个无能的皇弟,为了保全两个儿子,她煞费苦心。想想,宫里的的女人真是不容易,做一个想让皇儿登上帝位的女人,更加不容易! 末了淑妃叹息一声,无奈的地说道:“现在成国公府已经落势了,襄阳卫又换了人,本宫总觉得,背后有人在针对三皇子府,皇儿你一定要小心些,” 最近发生了这么多事,不管是宫里还是宫外,淑妃都觉得他们这一对母子的情况日益艰难,不断被削弱的势力就体现了这一点。 相比起淑妃和朱宣明的不顺,另一对皇家母子的日子,似乎渐渐好过了。L ☆、第281章 朱小胖 另一对日子逐渐好过的皇家母子,当然是兴宁宫中的安婕妤和九皇子朱宣知。他们自是知道,这都是沈度里里外外打点之功。 现在朱宣知不在意宫中的那些师傅们故意为难他了,也不会再偷偷躲在皇宫角落里面发呆了,而是不管这些师傅们有什么刁难,他都平心静心地去完成。 因为沈度早就告诉过他,每一次别人的刁难,都是对内心的一次淬炼,只要他平心静气对待,内心就越坚韧,便能经受更多事情, 这样的大道理,朱宣知自是懵懵懂懂不能全知的,但他知道一点:老师说的都是对的,老师所说的都是为他好,照着做便是了。 反正刁难而已,又不会少块肉,这样想着,他倒是看开了。 便如此,不管那些师傅在其余皇子的授意下如何刁难,朱宣知都能点头称是,还将事情办得很妥当。这样一来,倒让师傅们讶然,也不好意思再有更多刁难了。毕竟,他们为人师表,也不好对一个小孩子太过。 此时,朱宣知同学正在自己的皇子所内,提着笔在信纸上写:“阿仪:今日很好,师傅不再叫我搬书了。御膳房最近出了一个五花糕,可好吃了,可是不能带出宫去……” 他歪着脑袋想了想,又加了些话上去,譬如宫中中元节烧纸钱太多了,他到现在还觉得有烟火味;又写想吃蟹了,希望时间快点过去,等等。 沈度来这里的时候,就见到一个圆滚滚的小胖子趴在书案上,认真地写着什么。他悄无声息地走近一看。才发现这小胖子在写信,读书又不见这么认真! “在写什么呢?阿仪是谁啊?”沈度突然拍了一下朱宣知的肩膀,笑意晏晏地说道。 “啊!老……老……老师……”朱宣知被他这么一吓,猛地大喊了一声,待看清是沈度后,才结结巴巴这样唤道,同时快速将书信抓起来掩在身后。——他不知道沈度会不会生气。 沈度见到他这个慌慌张张的样子。心中不由得想笑。却故意板着脸,生气地道:“为师还没那么老,手中的是什么?拿过来。” 沈度平时太平静了。神色少有变化,一旦板起了脸,效果就十分惊人,起码朱宣知同学就怕得要死! 听到沈度这么一说。他立刻将这页纸递到沈度面前,讪讪地说道:“老师。这是学生的书信,呃,呃……” 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便止住了口。想等沈度看完再说。他往宫外送信描述宫中的情况,老师会生气吗? 沈度接过了这页纸,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然后说道:“原来你现在不用搬书了啊,怪不得胖了那么多。为师看应该绕着皇宫多跑几遍了。” 这个“阿仪”是谁,沈度自是知道的。吏部侍郎范泰言的孙女范仪,和朱宣知年纪相仿的一个小姑娘。 沈度知道,这些送出去的书信,都是去了范泰言家。自去年重华坊被掳一事后,朱宣知和范家小姑娘就有了往来。对此,他乐见其成,宫中的小孩儿太寂寞,多一个同龄伙伴是件好事。 且说朱宣知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听到这些话,顿时塌下了脸,内心在狂吼:老师不要啊,再多跑几圈学生就要死了!求放过! 可是在沈度面前,这些话他根本不敢说啊,他对沈度太清楚了,若是说了,怕就不是多跑几圈那么简单了。 沈度将信折好递给他,终于开恩似地笑了笑:“五花糕很好吃吗?改天拿来让为师也尝尝?” 朱宣知正在苦恼多跑几圈的问题,听到沈度问起五花糕,就知道刚才的话只是说笑,老师不会让他跑那么多圈的。啊啊啊,人生真是太美妙了! 他脸上立刻露出了狗腿的笑容,讨好地说道:“老师若是喜欢,学生明日就给老师送来!” “喔?你现在的本事,能随时叫得动御膳房了?”这一下,沈度可真是好奇了,这可不简单呀。 朱宣知脸色一下子涨红了,喏喏道:“这倒不是。呃,只是学生经常去尚食局,和那里的御厨比较熟悉,拿几块五花糕还是可以的。”就这样而已,他哪里使得动御膳房! 他以为沈度会笑他,不想沈度竟然点点头,赞赏道:“这样,也算是本事了,不错,不错。” 这一下,朱宣知倒真是不好意思了,憨憨道:“这没什么,主要是尚食局的狗洞有点大。” 沈度被这实诚的回答震住了,半响才终于勾了勾嘴角。他突然觉得朱宣知和小圈颇为相似。难怪,叶染总喜欢逗他,莫不是早就如此觉得了? “书信不用写了,走吧,为师带你出宫,去见你的‘阿仪’去。”沈度逗够了朱宣知,才说道。 你的阿仪,朱宣知被这句调笑闹了个大红脸,随即兴奋地问道:“真的可以出宫吗?父皇允许了?” 自沈度离开京兆后,朱宣知也没出过宫了,到现在已两个多月了,能出去他当然兴奋。 “走吧,为师已经安排好了,不会有事的。”沈度回道。他来这里,就是为了带朱宣知出宫的。 长于深宫之中,成于妇人之手,这样的皇子是没有什么用的,沈度怕朱宣知会闹出“百姓们为什么不吃肉”的笑话,才会总想着带朱宣知出宫,让他见到更多东西。 至于皇上那里,安婕妤自会应对的。这小胖子的生母,是个聪明的女人,沈度对她很放心。 “老师,我们出宫后去哪里呢?怎么会见到阿仪?”走出宫门坐上马车之后,朱宣知便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激动,兴奋地问了这些事。 阿仪整天说被祖母拘在家中学各种礼仪和本领,只能去老师的顾姑娘那里透透气,她能出来吗?现在是不是要去顾姑娘家啊? 他絮絮叨叨地说道,却发现沈度什么都没有说,便适时止住了口。反正,这些等会见到阿仪问她便是了。 只是,他没有想到,马车会载着他去得那么远,不但出了皇城,还出了京兆城门,一直不停往城门外驶去。到底,老师要带他去哪里啊? ☆、第282章 见郑太后 等到朱宣知下了马车,又爬了一个多时辰山路,才终于在一座巍峨的山门殿前见到“定元寺”三个字。 这一看,他便不解地看着沈度,小声问道:“老师,您带学生来这里是为何?” 定元寺鼎鼎有名,他当然听过。但是……他还以为沈度会带他出宫体察民情什么的,就算定元寺再出名,但还是一座寺庙,无非就是大雄宝殿、天王殿这些,来这里能做什么呢? 阿仪在这里吗?她来上香? “来寺庙当然是拜佛上香的,还能做什么?阿仪小姑娘也在里面,我们进去吧。”沈度回答道,说罢,便带着朱宣知走了进去。 他身后的朱宣知仍是一头雾水,以他对沈度的了解,总不会平白无事来定元寺这里,还带着他一起来,拜佛上香?真是有些怪。 可是经过山门殿之后,朱宣知看清前方几个人时,即刻就明白沈度为何来这里。前面那个年长一些的姑娘,可不就是老师的顾姑娘?好像也是,老师能够光明正大见顾姑娘的场合,好像就只要寺庙了。 想当年,老师还要跟着我去顾家,才能见到顾姑娘呢,唉。朱宣知年少老成地想道,自以为看穿了沈度带他来这里的目的。 “老师,原来您来这里是为了见顾姑娘啊。”朱宣知笑嘻嘻地说道,不等沈度回答,就往顾琰那里走去。 他见到了顾琰身边那个小姑娘,可不正是阿仪吗?老师说得对,他的确不用写信了,可以当面和阿仪说五花糕有多好吃了。 他一走近。顾琰和范仪就朝他揖了揖身,称呼道:“见过九殿下。”,朱宣知年纪虽然小,但是身份摆在这里,就算平时他们有不少交往,在定元寺这里,她们当然不会失了礼数。 “咳咳。免礼。顾姑娘。阿仪,你们也在这里啊。”朱宣知端不住架子,开口问道。 范仪弯着眼睛回答道:“是啊。琰姐姐约了我来定元寺上香,殿下你怎么也来了?我还以为你在宫中搬书呢。” 在没有祖母姬氏的场合,范仪便活泼得多了。这些时日她和朱宣知经常有书信往来,两人已经很熟悉了。这番话见面了便脱口而出,称呼也只是“你”“我”这样的。 “呃呃。是啊。我现在不用搬书啦。我还想写信告诉你来着,老……沈大人正好出门,我顺便出来找你了。”朱宣知憨憨地说道,还记得什么话应该说。什么话不能说。 “哦,那真是太巧啦,我们一起吧……”范仪笑说道。她在范家也快闷坏了。幸好有顾琰带着她来定元寺这里,她现在只有兴奋。一时半会难想到旁的。 “好啊,好啊,我们一起。只是不知道定元寺有什么好玩的……”朱宣知立即接话道,走近和范仪开始嘀咕起来。 …… …… 顾琰看着这两个小孩儿如此实诚天真,脸上便带了笑意。其实按样子她也没比他们大几岁,但隔了一世看来,看着这两人就像看着晚辈一样。 想到前世这两个小孩儿的关系,顾琰不由得扬起了笑容,真有趣,不是吗? “刚才他们说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吗?说来让我也听听?”沈度走近了顾琰,故意好奇地问道,目光灼灼地看着顾琰。 顾琰但笑不语,直到他走得更近了,才悄声问道:“计之,现在就带九殿下和阿仪去见那个人吗?” 她会带着范仪出现在这里,当然不是巧合,而是沈度安排的结果。早几天在桐荫轩里,沈度约她来定元寺这里,还说九殿下也会来,让她邀范仪同去。 至于约范仪来此的原因,沈度也一并说了,乃是有人想见九殿下,顺便见一见和九殿下往来甚密的范仪。 有人,这个人是谁,顾琰当然也知道了。在前不久,她还拜过这尊大佛,然后顺利推拒了成国公府的亲事。 “走吧,我们带他们去禅堂看看。”沈度说道,然后将朱宣知和范仪唤过来,带着他们往禅堂走去。 “琰姐姐,我们现在去哪里?”范仪轻轻扯了扯顾琰的衣袖,低声问道。九殿下出现了,沈大人也出现了,她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妥。但想到祖母说有什么都可以向顾琰请教,便这样问道。 “我们去见一个老人家。她人很和善的,你就像平常一样就好了,没什么事。”顾琰如此安抚着范仪。 她心里十分平静,前一世她见过郑太后,知道她对并不会为难晚辈,便这样说道。 待去了禅堂,见到了郑太后,顾琰的心就更加平静了。郑太后还是和她记忆中的差不多,一头白发,态度清冷,只是面容要年轻一些。 恭敬行礼,安静坐下,然后等待着郑太后的问题,——此时此地,她只需要用心细听便是,并不需要说什么话。 接下来,主要是郑太后在问朱宣知,问他在宫里怎么样,师傅教了什么,平时多做些什么,等等。 朱宣知已经知道这个是他的皇祖母,便恭恭敬敬地回答了。只是,他心中仍有太多疑惑,忍不住看了沈度一眼。 老师带他来皇祖母,是什么意思呢? 这时候,郑太后说话了:“两个都是好孩子,不错,真是不错,我很喜欢。阿秀,将我的见面礼给他们吧。” 她身侧一名同样穿着居士服的老妇人站了起来,拿出了两个锦盒,笑意盈盈地递到了朱宣知和范仪的手中。 朱宣知不解,范仪就更加疑惑了。她强按住心中的疑惑,恭敬地道了谢,然后接下了这锦盒。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莫名其妙来到这禅堂,又莫名其妙地收下郑太后的礼物,她都快糊涂了。 但有人,却再清楚不过,那就是从头到尾都怎么出声的沈度。只是,他什么都没有说。直到他们几个离开定元寺,他仍是什么都没有说。 在将顾琰和范仪送到顾家门口后,沈度便带着朱宣知直回了宫,并没有像以往一样带着他去大街小巷。看样子,他这一趟带朱宣知出宫,就是为了去定元寺见郑太后。 朱宣知满腹疑惑,但见到沈度不欲多说的样子,便不敢再问什么。罢了罢了,他也不想问了,反正老师不会害他就是了。 在皇子所面前,沈度唤住了正想进去的朱宣知,为他正了正头上金冠,语气异常温和地说道:“殿下,你手中的锦盒,一定要收好了。” 这个锦盒里面的东西,可不简单。 ☆、第283章 有人毒 当沈度在为朱宣知正金冠的时候,朱宣明正巧来到皇子所,这一幕完完整整地落入了他眼中。 怒气无法压抑地涌上心头,瞬间他就明白了什么。 原来,沈度一直不肯受他拉拢,竟是因为老九吗?老九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儿,序齿之龄都没到,肥胖蠢钝平庸,沈度为什么会选择老九? 他远远站着,面色阴沉地盯着这两人,就像盯着两个背叛者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见到了什么。 这样的目光和怒意,朱宣知自然感觉到了。见到是朱宣明后,他下意思地将袖中的锦盒拢紧了些,然后才走上前去,笑着对朱宣明说道:“见过三皇兄。” 朱宣明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到他靴子上有泥迹,便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九弟,你刚刚去哪里了?靴子上都是污迹了。须知不惹尘埃不仅是佛偈而已,要注意!咦?沈大人怎么也在这里?” 他故意作出一副现在才见到沈度的样子,但沈度并没有在意他这番造作,只是客客气气地说了一句正好路过,就不再说话了。 他这副敷衍的样子,更让朱宣明觉得怒火中烧。这个沈度,竟敢如此无视他的存在!真是岂有此理!他气得连拳头都握紧了。 可是他前面的两个人,根本就没有什么反应,朱宣知是不知道他气什么,沈度是知道了却懒得理。 可是些人就是自讨没趣,朱宣明便是如此,他讥笑道:“那可真是巧了,沈大人莫不是专门来找九弟的吧?沈大人是朝中重臣。有什么事来找九弟?九弟可真是好本事!” 他平素不是如此沉不住气的人,但一想到沈度再三拒绝他的招揽,反而对一个小屁孩如此好,他就被怒火遮住了眼睛,这样的话语就刺出口了。 这下,朱宣知也知道这个三皇兄专门针对他了,便紧闭着嘴唇。什么都不说了。 沈度只当没有听见这些话。这样的话语,有什么好回答的?如此三个人都没有说话,一时间皇子所前面的气氛便有些奇怪。 最后。还是沈度开了口,对着朱宣知说道:“时候不早了,殿下请进去吧。” 一听这话,朱宣知如释重负。匆匆和朱宣明道了别,就脚底抹油似地跑了。——这两个人都很可怕。他觉得自己和他们不是一个级别的,早走早着! 朱宣知一走,皇子所面前,只剩下沈度和朱宣明了。气氛更是沉凝。 沈度并没有什么好和朱宣明说的,随即和他道了别,仍是客客气气的语气。就转身离去了。 朱宣明看着他的背影,眼睛都快喷出火了。 此时在永和宫。淑妃正在和张妙说着话。她难得召张妙进宫,自是有重要的事情说。这重要的事,就是三皇子府皇嗣的问题。 “现在,距离先前说的那个‘缠丝’半年之期,已经过去了。你们圆房了没,这事切不可再留下把柄,坤宁宫定是紧紧盯着!”淑妃这样说道。 她本来就对张妙有诸多不满,在知道朱宣明不愿意和张妙圆房的原因后,就越发看她不顺眼了。现在见到张妙哭丧似的脸,她的不满简直要到极点了。 可是有什么办法,这个媳妇是皇上指的! 坐在她下首的张妙,脸上没有一点神采,木木呆呆地回道:“媳妇知道了。” 一想到圆房那些事,张妙就心如缟素。当朱宣明压在她身上时,她忍不住尖叫出声,下意识地挣扎,然后,就突然停止了所有的抵抗。 不然,还能怎么样呢?如果再有人查探,那就不再是半年之期可以说得过去了。 事后,朱宣明冷哼一声就离开了,她则是默默流泪,直至天明。她这样的年纪,初经人事后,本应该像刚刚盛开的花儿那样娇媚的,实际上,她却正在迅速败坏凋谢。 是谁之过呢?不知道。张妙现在只感觉到心里空荡荡的,心中再没有神祗了。 淑妃见到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重重咳了两声,然后说道:“既然已经圆房了,那么就要尽快诞下皇嗣了。现在二皇子妃尚未有动静,你一定要抢在她前面有孕才是。” 张妙又是呆呆地点了点头,现在不管淑妃说什么,她大概都只有这个反应了。 “本宫这里有个药丸子,是帮助怀孕的。当年本宫就是靠它,才那么容易怀上两个皇儿。这药丸子你带回去服用吧,同房前服用。本宫等着你们的好消息。”淑妃继续说道,朝大宫女青萝示意了一眼。 青萝便将恭敬地将一个锦囊递给了张妙,详细说了这药丸的服用事项,便退回淑妃身边了。 张妙接过这锦囊,眸光终于闪了闪,只是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淑妃正想和张妙说什么,就见到朱宣明阴沉着脸走了进来,还对一个内侍泄愤似地踢了一脚,看着怒火极大。 淑妃不由得问道:“明儿,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发这么大的火?皇子所谁惹着你了?” 刚才她要与张妙单独说这些话,朱宣明便说去皇子所看看,怎这么快就回来了?还怒气冲冲的? 朱宣明怒火难压,便将刚才的事情说了一遍,末了还恶狠狠地道:“哼,深度如此不识抬举,孩儿定要叫他好看!” 淑妃听罢朱宣明的话,反而微微一笑,柔声说道:“本宫还道什么事呢?九殿下……好像是安婕妤的儿子吧?这样的小东西,随便一捏就让他活不了,皇儿何必为这样的事生气?” 若是成年的皇子也就罢了,一个序齿的皇子,还有一个婕妤,根本不足为患! 她在意的,还是沈度!淑妃一想到这个人,就想起了销声匿迹的罗家,就想到了失去的军中势力。现在,这个人还和别的皇子有关联,就更加刺淑妃的眼了。 这颗眼中钉,这几日淑妃一直都想除去,现在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既然这个人总是让自己母子不好过,那么她一定也要他难受得吃不下睡不着! ☆、第284章 提亲 这一日,沈度带着中书省的奏疏进了宫,可是才进宫没多久,就意外地被一个人拦住了。 这个人就是安荣公主,曾和尚书令方集馨之孙方克定亲的安荣公主。现在方克已死,这亲事自然作罢了。 只是,安荣公主拦住他做什么?沈度疑惑地想,立刻退了几步,离她远一些。 “沈……沈大人……”安荣公主甜腻地唤道,一双杏眼仿佛会说话一样,直勾勾地看着沈度,盈盈春水欲语还休。 见到她这样,沈度便什么都明了,霎时板起脸孔,冷冷看了她一眼,然后厉声道:“在下有公务在身,须即刻进紫宸殿,先告退了。” 先前说过,沈度板起脸的时候,气势十分可怖,没有几个人能受得住。安荣公主为人颇怯懦,便更怕了。 她觉得有大山砸下来一样,整个人被压迫得无法动弹,脸色煞地发白,只能惊恐地看着他走远,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从头到尾,她只是叫了一声沈大人,然后就被震住了,沈度根本不给她多说一句话的机会,遑论怜香惜玉! 这个人,好可怕! 安荣公主蓦地意识到这一点,脸上血色全无。如果可以,她不想和这个人有一丝一毫的联系。 但是……但是…… 她想着沈度狠厉的目光,只感到将来一片灰暗。 安荣公主这一举动,令沈度极为懊恼,也令他有了深深警觉。安荣公主敢这么做,肯定是有人授意的,拦住他是为了什么?和他说话?引诱他?或是造成什么假象? 他对后宫的情况也甚是熟悉。知道安荣公主和安昌公主一样,是依靠着永宁宫生存的。那么淑妃想做什么?总之,不会是什么好事! 对淑妃这些人,沈度会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他们的心思。不然一个不慎,就会落入圈套了。 而且,淑妃做得太明显了,沈度自然会小心翼翼避开这一切。 晚上他去东园给沈肃请安之时。便说了这个事情。然后无奈地说道:“父亲,淑妃谋划的,是孩儿的亲事。看来,总拖着不成亲也不行了。” 他的亲事一日未定,皇上视他为肥肉,淑妃视他为眼钉。不管是哪一种,沈度都不喜欢自己的婚姻大事被人这样惦记计算。 “呵呵。就让她谋划去吧。既然安昌公主进了定元寺还不够,那么再多一个安荣公主便是了。”沈肃阴森地说道。 他自己少欲寡情,却不觉得少欲寡情就是好的。他更希望见到沈度得一心人,然后和和美美地生活着。谁胆敢阻拦这一点。他会将对方死虐到底! “看来,我得去去找一找顾霑了。且放心吧,你这两日少进宫便是。”最后沈肃如此说道。心想应该让谁去顾家比较好。 沈度点头应是,所想的也是这事。看来。是要抓紧了。 沈肃行事,一向快准狠。第二天一大早,顾霑就接到了一份拜访帖子,特别的是这份帖子署上了两个人的名字:杜预、陆清。 他们一个是中书侍郎、一个是刑部尚书,同时来顾家,有何事呢?顾霑想不出,但这帖子分量甚重,他立刻接下了这帖子,等待这两人的到来。 他没有想到,这两个重臣是来说亲的,为沈家说亲!就像之前蒋钦代表成国公府来一样,他们是代表沈家前来的,为沈度求娶顾琰,特来征询顾霑的意思。 虽说婚约之事是后宅的事情,是由当家夫人主理的。但这指的是具体操办过程,真正能定下婚事的,还是前院的一家之主,在权贵之家更是如此。 须得前院考虑了各方面的关系,认为这亲事是合适、可以结得,后宅的夫人们才会动起来。杜预和陆清来找顾霑便是如此,他们想要顾霑一个准态,然后才好进行后面的事。 “顾大人,朝堂的情况您十分熟悉,吏部铨选人物,眼鉴自是极好。计之是什么样的人,我就不必再多说了。恳请顾大人仔细考虑,沈家是很有诚意结这门亲的。”杜预这样说道。 刚才陆清已经将沈肃的意思说清楚了,也将沈度恰到好处地夸了一番,道沈家虽人丁单薄,但一定不会亏待顾琰的,云云。 顾霑虽没有想到这两位重臣是来说亲的,但神态还是很沉稳。怎么说呢,这事是在他意料当中的,之前傅通曾和他提这事,他一直想着沈家什么时候来提亲,却没想到这么快。 毕竟,才有了秦世子提亲一事,顾霑以为此事起码会淡个一年半载,再重新提起的,何况阿璧的年纪还小。 他是等得,但沈家的人等不起啊。陆清深知沈家的情况,还知道宫中那一位的心思,不由得甚是着急,可是这些事情不能照直说,便只能再一次说请顾大人尽快决定。 亲事乃结两姓之好,为了这一对小儿女的将来,有些程序是一定要经过的,陆清就算再心急也只得等。 嘉醴院内,顾霑将杜预和陆清的来意告诉了傅通,末了甚是忧虑:“看起来,沈家十分焦急,恨不得我即刻就答应似的。我担心别有内情,傅兄以为呢?” 听了顾霑这些话,傅通并没有迟疑,而是说道:“顾弟,依我看这门亲事结得。既然我们有心结这门亲,就不在意迟一点还是早一点了。况且只是定亲而已,又不用阿璧立刻嫁过去。” 对于顾琰和沈度之间的情意,傅通看得很仔细。他和沈肃一样,都怜惜这对小儿女,自然会促成这一桩美事。他不想因为无端的拖延,使得这一桩亲事有什么变数,便落力劝说顾霑早些答应。 迟则生变,阿璧的亲事早些定下,他也能安心返回西疆了。 “如此,我尽快给沈家一个答复吧。”顾霑认为傅通说的也有道理,便说了这话。 尽快,到底是多快呢?不知来不来得及?因为与此同时,宫中的淑妃精心妆扮了一番,然后袅袅去了紫宸殿。 (章外:阿璧才几岁,成亲成亲成亲这么重要的事情,肯定得延后了。)L ☆、第285章 女人心思 因罗炳光一事,崇德帝故意冷落淑妃,最近都没有去永和宫。听到淑妃求见的时候,他颇有些意外,立刻便让她进来了。 一见到淑妃的妆扮,崇德帝的眼神就亮了亮,闪过了一抹怀念。口中不由得唤道:“爱妃,快过来朕这里。” 淑妃听了这话,便袅袅朝他靠近。她穿着一身翠绿,臂间的披帛则是粉红,头上则是简单查着一只木钗,不论是衣裳还是木钗,颜色都不怎么鲜艳,看着都有些年头了,也看得出被人精心保养着,才还能穿戴。 待走到崇德帝身边,淑妃才巧笑道:“皇上在忙吗?臣妾来看看皇上就好了。” 她说罢,抬头怯怯地看了崇德帝一眼,眼中藏着深深的情愫,仿佛有千言万语欲说,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最后只得低下了头。 崇德帝眼中的怀念更深了,看到淑妃这个妆扮,他想起了当年还在皇子府的时光。那个时候,淑妃还是他的侧妃,当时她也是这样,穿得娇媚可人,来到书房来陪伴他。 红袖添香夜读书的时光,在崇德帝的生命里是极为美好的,他的正妃、后来的元后罗氏是个木呆的人,相比之下,娇美灵巧的淑妃更得他欢心,他记得这个木钗还是他亲手做的…… 一晃眼,那么多年就过去了。 崇德帝忽而想到一点:原来,淑妃陪伴他度过了那么多时光,他从寂寂无闻的势微皇子到执掌天下的帝王,淑妃一直都在身边。 人无再少年,不管是至尊帝王还是普通百姓。最深刻铭记的还是“过去”这两个字,因为过去永不再来了。 过去不会再来,却是可以复刻的,当时的人,当时的情形。现在淑妃就在做着这事,唤起了他心中的记忆。如此说来,崇德帝。其实也是重情怀旧的人。 淑妃不愧是最知道帝心的人。她能得崇德帝宠爱这么久,不是没有原因的。她见崇德帝盯着她看,便抬起头。轻轻抚着脸,有些怅然地说道:“皇上,臣妾是不是老了?” 崇德帝“哈哈”一笑,伸手将她搂在身侧。说道:“朕的锦瑟,还是像过去一样。又怎么会老呢?” 他固是宠爱新人谢姿,但淑妃陪了他那么久,又为他诞下了两个皇儿,其中一个还是他属意的储君人选。他对淑妃又怎么会没感情呢? 想到此,他半是解释半是安慰道:“近日政事繁忙,朕都没有去永和宫了。朕等会就让常康安排。今晚就去永和宫。” 淑妃委在崇德帝身侧,无声地笑了笑。然后抬头含情脉脉地看着崇德帝,娇声回道:“那臣妾就等着皇上到来。”——她保养得宜,此番娇态看着倒也可。 当此际,她什么都没有说,但穿着这一身衣裳来,就胜过许多话语了。她跟着崇德帝太长时间了,也太了解他了,只要她用心去笼住崇德帝,将他的宠爱重新夺回绝不是什么难事。 一脸几日,崇德帝都宿在永和宫,还给淑妃赏赐了不少珍宝。于是后宫众人便知道风气又变了,坤宁宫那位不再是独宠了,永和宫的热闹又恢复了。 淑妃在紫宸殿的表现辗转传到坤宁宫时,谢姿身边的大宫女忍不住啐了一声,讥笑道:“淑妃都一大把年纪,还做出那番娇态,真是难为她了!” “人家是皇上身边的老人,也就没有什么难为不难为的了。皇上不正是喜欢她这一套吗?”谢姿淡淡笑道,伸出手轻轻抚了抚尾指护甲,可见心情并没有受什么影响。 她只是好奇,淑妃卯足了力气夺回皇上的宠爱,到底是想做什么事?永和宫肯定有所图,是什么呢?不会是为了对付自己吧? 淑妃蹙起眉,开始想着是不是该召永宁宫那个青萝来问一问。总不会是为了对付自己吧? 这一晚,崇德帝还是来了永和宫——淑妃这几日小意恭顺,在床上倒是热烈奔放,这令他有些食髓知味。 只是,当他来到永和宫的时候,却见到了安荣公主在这里。安荣公主双眼红肿,看样子刚刚哭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安荣公主离开后,淑妃才一脸无奈地说道:“这孩子,还不是为了亲事发愁?方克出了事,她的亲事不成,宫里什么人都有,她也听了些闲言碎语,正请臣妾作主呢。” “宫中谁敢胡言乱言?朕的女儿,难道还愁嫁?”崇德帝坐了下来,神色不豫地说道。他对这些皇女并不关心,但关系到他的帝王威严,这就不一样了。 淑妃叹息了一声,在旁边劝道:“皇帝女儿自是不愁嫁,但嫁得好不好,也是一件愁心事。皇上您别恼,这孩子,心中也有些主意。只是臣妾不知道当不当说。” “有什么当说不当说的,朕不恼,但说无妨。”崇德帝回道。他自己是铁血帝王,就不喜儿女畏缩怯懦,还宁愿他们有主意一些。 “她啊,那日在宫中遇上了中书舍人沈大人,那会儿她心情不好,沈大人便勉励了她几句,这孩子就觉得沈大人是一等一的好男儿,自此对沈大人上了心……”淑妃遮遮掩掩的,将安荣公主的心事说了出来。 沈度?崇德帝听了这话,眉头皱了皱。如果是旁人还好说,若是沈度的话,老师那里或有阻滞。 淑妃见到崇德帝的脸色,就知道此事并不容易,便也为难地说道:“臣妾也说过了,沈大人是朝堂栋梁,将来或是要掌管中枢的,断不会尚主只能为五品官。臣妾还说了先前安昌的事,可是这孩子死心眼,才会红了双眼……” 执掌中枢……这四个字在崇德帝心上印了一下。他想起了自己在梨花林对沈度的试探,想起了自己对沈肃的忌惮。以现在的态势来看,这么年轻而居高位,执掌中枢,或真是有可能。 待自己龙驭上宾,沈度会执掌中枢?崇德帝的神色渐渐凝重了。 ☆、第286章 争亲 任何事情,一旦和“权力”这两个字有关,就变得异常复杂。崇德帝对沈度的看法,便是如此。 无可否认,沈度是有能力,不管是在中书省还是在虎贲军,都能将所有的事情办得妥妥当当。出于种种原因,崇德帝将沈度放在这些位置上历练,到目前为止,他对沈度的表现还是满意的。 薛守藩在离开京兆之前,曾向崇德帝推荐过副将人选,其中就有沈度。按照薛守藩的说法是,沈度有武功会办事,可以当得副将,但怕虎贲军中还有人不服,如果年纪大些、资历多些,就更理想了。 薛守藩的建议,崇德帝并没有答应,而是擢升了另一个中郎将张旭为副将。对于沈度,他一直在重用,却不自觉地提防。 这种矛盾的做法,一般人根本无法理解,但崇德帝也是这么对待沈肃的,这样对待就成了本能。至于原因,崇德帝自己也说不上来了。 现在淑妃说沈度将来会执掌中枢一事,引起了他的警觉。一个他尚不能完全掌控的人,能给予他这么大的权力吗?当然不可以! 他先前想让沈度尚安昌公主,就存着压制他的心思。后来此事不了了之。若不是淑妃提起安荣的婚事,再提及了沈度的官职和能力,他自己差点忘记这一点了。 压制,五品官员到顶,可用之而不可信之!如此,倒是个办法。 崇德帝沉吟不语,心中便有了主意。淑妃见到他渐渐舒展的眉头,也忍不住露出了笑意,却不再就此事说多一句话了。她知道说多了反而不好。有些事情,明面上还是要皇上决定的,不是吗? 淑妃跟在崇德帝身边太久,知道他和帝师之间的相处模式,也知道他们之间的心结。现在沈度如此年轻却又如此有能力,就等于是帝师的复刻,她知道怎么说。才能激发崇德帝心中的警觉危机。 只有崇德帝对沈度起了警觉。才会起压制之心。如此,安荣公主的事才能顺遂。 对沈度这样的人来说,尚主就代表着他止步于五品官了。这绝对不是一种尊荣,而是一种耻辱和不幸。淑妃想要的,就是让他耻辱和不幸! 她和朱宣明一样,对敌人绝不留情。既然沈度选择了站在他们的对里面。就一定要承受这种后果,这种耻辱和不幸的后果! 淑妃打着这样的主意。不仅要沈度绝了仕途,还要连沈家也算计其中。安荣是她的人,只要沈度娶了安荣,她有的是办法让沈家鸡犬不宁! 对付沈度和帝师。她所能倚仗的,就是崇德帝。从现在的情况看来,她的话是说到崇德帝心里去了。 宫中的动态。沈度很清楚。不仅安婕妤给他送来了消息,就连长隐公子也送来了提醒。还有沈家自己在宫中的眼线,淑妃的手段、皇上的心思,真的不难猜。 “既然顾霑已经答应结亲,那么事情就可以进行了。我们沈家第一次办喜事,总要弄得体面喜庆些才是。”沈肃这样说道,手指一下一下地啄着书桌,显然心中已有盘算。 沈度笑眯眯的,回了声是。他知道沈肃的意思,闹出这么大的声势,只是为了“啪啪”打脸而已,打永和宫那位淑妃的脸。甚至,还打了紫宸殿那位的脸。 对此,沈度完全没有意见。 “沈家总得叫某些人明白,有些事情不是他们可以谋算的,你的亲事便是如此。谁敢拦着你娶阿璧,我绝对不会放过!”沈肃仍“呵呵”笑道,眼中狠戾之色表露无遗。 “是的,父亲,明早事情便能办妥了。”沈度回道。他的心情十分好,一想到和阿璧即将有名分,他脸上的笑便忍不住了。 他这样时常挂着笑容,倒看起来有些稚气,差点让沈肃不忍直视,便多有取笑:“这副样子,若是顾霑见了,说不定会说你失了端方稳重,这亲事或有阻滞呀。” 听他这么一说,沈度便觉得似乎是这么一回事,便立刻停住了笑容,只是眼里的欢喜怎么都藏不住。 唉,准备提亲的男人,智商真是令人捉急呀。 沈肃摇摇头,对沈度一时无语,心里则期待着明日的事情。若是皇上知道不能左右计之的亲事,会有什么反应?呵呵。——他的眼神倏地暗了下来。 且说在叠章院内,傅氏想着顾琰的亲事,翻来覆去都睡不着,最后还是问着顾重安:“老爷,阿璧的亲事就这么定了?妾身还是觉得沈家人丁太薄了……” 她难掩忧虑,一想到沈家连个当家夫人都没有,她心中就有些异样,担心顾琰会受苦。可是,这门亲事是老太爷定下的,父亲也频频说好,说那沈度是不可多得的好夫婿,傅氏便不好说什么了。 “早些睡觉吧,明日官媒就上门了。别担心了,父亲和岳丈所知道的,肯定比我们都多。他们既说这么亲事结得,那这个沈度就是最合适阿璧的。你还信不过他们吗?”顾重安说道,安慰着傅氏。 顾琰是他唯一的嫡女,她的亲事,顾重安自然担心,但这门亲事是经过顾霑和傅通首肯的,肯定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他便放心了。 “……”傅氏听了这些话,便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倒也不是不赞成这亲事,只是母亲之心,常忧九十九,她怎么都难以放心。 第二日,便是沈家上门提亲的日子,顾霑已经休沐在家,顾重安也没有去云山书院,就连顾家几名族老都来了,他们一早就在等着官媒和杜预、陆清。 只是,顾家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他们等来的,不仅仅是官媒和杜预、陆清,还有一份极大的尊荣! 且说,在紫宸殿内,崇德帝细细看着手中的赐婚旨意,最后满意地点点头,准备盖上印玺,好让内侍去沈家宣旨。 他才拿起玉玺,常康就急匆匆进了殿,然后低低地说了一句话,就见到崇德帝的脸色霎时变了,玉玺也放在了一旁,再也用不着了。 这道赐婚旨意,没有必要送去沈家了。 ☆、第287章 赐婚 常康向崇德帝低声禀道:“皇上,刚才太后娘娘下了一道赐婚懿旨,将顾霑孙女许给沈大人为妻。” 常康硬着皮头将这句话说出来,眼睛根本不敢瞟向御案。御案前也有一道赐婚旨意,是安荣公主下嫁沈度的旨意,皇上先前吩咐过他准备将旨意送出去的。但现在常康无比确定,这道旨意不可能传出紫宸殿了。 皆因,给沈度赐婚的,是幽居在定元寺的那一位太后娘娘! 圣旨当然重于懿旨,但大定首倡孝道,皇上更是作为表率,对太后一直尊敬有加。这道懿旨已经下了,皇上怎么会再下一道圣旨和太后娘娘对着干?而且,皇上与太后之间,还有着解不开的心结,在这样的情况下,皇上断不会违背太后的心意。 是以常康很清楚,这道圣旨,废了。 “母后……真的往顾家下了赐婚懿旨?”崇德帝如此问道,心中震惊得无以复加,神色也遮掩不住。 母后已经十年不曾理会过这些事情了,怎么会?怎么会给沈度赐婚?顾霑的孙女又是谁? “懿旨已经送到顾家了,今日是沈家上顾家提亲的日子。”常康如此回道。 懿旨到达的时机这么好,可见太后娘娘是知道沈家提亲一事的,也就是说沈家和太后有往来。只是,太后娘娘知道皇上也有赐婚的旨意吗? 这些话语,常康自然不敢说出口。但他能想到的事,崇德帝又岂会没想到呢?母后,何时和沈家有了往来?而且,还给了沈、顾两家这么大的尊荣! 一道懿旨。来自在定元寺幽居十年的母后,意义就不一般了。母后十年已经不理事了,为何会主意这亲事,为何会独独给这个亲事尊荣?是为了沈度吗?顾霑的孙女又是谁?! “沈大人求娶的,是顾家的嫡长孙女,讳琰。就是先前传出妖孽事的那位顾姑娘。”常康如实回道。 虽然妖孽事是禁止提及的,但皇上既问了顾家姑娘是谁。常康就将此事说了出来。毕竟。除了这一点,他对这个顾姑娘也一无所知。 妖孽事?崇德帝觉得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但他正深深震惊。根本没有心神想别的事情。他此刻最在意的,还是郑太后下旨之举。 为什么呢?母后为什么会这么做呢?母后肯定知道朕要压制沈度的,为什么还下了赐婚懿旨呢? 崇德帝心中既震惊又不解,既失落又怨怼。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一时间竟什么也说不出来。 母后。母后…… 永和宫中的淑妃,正在等待着紫宸殿那道赐婚旨意下来。她已经探听过了,旨意早已经写好呈到紫宸殿了,而且昨晚崇德帝提及了此事。说今日会为安荣赐婚,,让她多多提点安荣。 为了不然崇德帝起疑心。她故意装着不太在意这事,但从辰时开始。她就一直在等着,现在都快午时了,怎么圣旨还没下? 淑妃终于按捺不住了,吩咐青萝道:“青萝,你去打听打听,为何圣旨迟迟未下。” 该不会有什么阻滞吧?这个赐婚一定要下才行,她迫不及待想见到沈家的苦况了。只是这圣旨迟了,便让她心中起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这预感很快就被证实了,青萝没多久就回来了,带回来了一个令淑妃如遭雷劈的消息,震得她坐着都摇晃了几下,头脑一阵昏眩。 “你说什么?太后下了懿旨?怎么可能?她不是一直呆在定元寺什么也不理的吗?”淑妃简直不能相信耳中听到的,她太过震惊了,以致连不敬都顾不上掩饰。 “是的,太后娘娘的确下了懿旨,而且已经送到顾家了。皇上的圣旨,已经焚了。”青萝说着她所知的情况,心中也惊愕不已。 圣旨都焚了,那么娘娘的计划就不成了,这个沈大人,倒是好运的,就这样躲过了一劫。 “不,不可能!这会不会弄错了?下赐婚旨意的,是皇上才对吧?太后是不理事的!”淑妃着急地问道,还如此期待着。 那个等于死在定元寺的郑太后,竟然下了一道赐婚懿旨,给沈度赐婚,完全破坏了她的计划,她怎么都无法接受。 明明,她什么都安排好了,就等着看沈家落难了,郑太后怎么会横插一脚呢?那个老太婆,十年了怎么还不死?! 淑妃心里咒着,脸上布满了刻骨怨恨。但懿旨已下了、圣旨已焚了,她还能做什么?她还能阻止吗? 和崇德帝、淑妃一样震惊的,还有等着提亲的顾家众人。他们原本是在等着官媒和杜预、陆清的,却没有想到会等来这么一份大尊荣! 太后娘娘的赐婚懿旨来到顾家的时候,他们都懵了,就连该做什么都忘记了。太后的懿旨,太后赐婚的懿旨,怎么会来? “顾大人,先接旨吧。”杜预在一旁提醒道。他早已知懿旨回来,故而气定神闲。 顾家人这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地打开中门、摆香案、肃穆接旨等等。见到这懿旨,顾家族老在震惊过后,就只有巨大的喜悦。自从顾蕴宁去世后,顾家就没有再接过旨了,现在这一道赐婚懿旨,多么难得! 顾霑看着杜预和陆清的神态,便猜到他们早已知懿旨一事,可见沈家早就安排好这些事了,心中便感慨万分。 他在朝为官,比顾家族老更清楚这一份懿旨的分量。在皇上登基那一年,郑太后就去了定元寺。这十年来,郑太后没有下过一道懿旨,所以送来顾家的这份懿旨,就是郑太后下的第一道懿旨! 第一道懿旨,是为沈、顾两家赐婚。这对这两家来说,是多么大的尊荣! 而且,有了懿旨赐婚,就意味着这门亲事是经过皇家准许的,也是受皇家保护的。以后,除非有极为严重的情况,沈度都不能休弃阿璧了! 这一份懿旨,胜过了杜预和陆清带来的所有彩礼。竟然能请来懿旨,沈家好大的本事,好大的手笔! 沈家这样的提亲,的确是诚意十足了! ☆、第288章 你欢喜吗? 傅通知道这道赐婚懿旨后,不禁眯了眯眼,满意至极。这时候,他才明白沈肃当初说的意思。 “现今京兆姑娘所期待的一切,沈家都可以提供给阿璧!”沈肃当时这样说,现在,正在这样做。太后赐婚的懿旨,京兆多少姑娘期待渴望,却永不可得,但顾家得到了。 现在,这道赐婚懿旨就被供奉在顾家祠堂内,沈家所提供给顾琰的,已超出了傅通的预期。这道懿旨是下给顾家的,但傅通知道,这懿旨实则是沈家请来的。 他远在西疆都知道,想要请郑太后的懿旨,比登天还难!但现在,沈家就请来了这道懿旨! 有这一道懿旨,沈度对顾琰的心思更加明证了。 傅通叹息一声,对坐在他面前的顾琰说道:“阿璧,沈家的诚意足够了。可见沈家小子对你十分上心。如此,我也放心了。” 说到自己的亲事,就算平时顾琰再冷静稳定,此刻也羞红了脸。听了傅通这话,她只能点点头,倒不好意思说什么。 这道赐婚懿旨,她事先并不知道。直到这懿旨来了顾家,她才知道沈度不声不响给了她一个大惊喜,她的确是惊了,然后才是喜。 郑太后的懿旨,多么难得!因为其从来没有下过一道懿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懿旨比圣旨更加难得。 顾琰又岂会不知道这道懿旨的份量?! 傅通见到顾琰这个样子,不禁笑道:“想必这道懿旨传出去后,京兆官场都要炸锅了。阿璧,你不知要招来多少羡慕和嫉妒了。不招人妒者,庸也。你如此想吧,哈哈。” 他说的没有错,当这道懿旨传开之后,差点让京兆权贵阶层沸腾了。为什么?因为他们都和傅通一样,都知道郑太后的懿旨多么难得。 现在,郑太后的第一道懿旨,下到了顾家。为顾家姑娘赐婚。这个顾家姑娘是谁?似乎不曾听到这个姑娘有何令声,她为何会独得郑太后的恩遇? 一时间,大家都在打探顾琰的消息。特别是后院的夫人和姑娘们,对顾琰更是好奇到不得了,其中还夹杂了难以言说的羡慕嫉妒恨。 只是,她们所得的消息。都说顾琰除了姿色外,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这下。她们便只能感叹了,这个顾琰不但和年轻重臣沈大人定亲,还得到了郑太后的懿旨赐婚,果然还是要长得好看才行! 当这个说法传到范泰言家的后院时。范老夫人姬氏忍不住笑了笑。长得好看的人多了去,但几个人有顾姑娘这样的福分?福分这东西,当然是靠修来的。怎么会凭空得来?幸好,她的孙女范仪和顾琰交好。也能沾一沾这福分。 想到自己孙女从定元寺领回来的锦盒,姬氏的笑容更深了。 不管京兆有怎样的沸动,顾琰都不在意。这一道懿旨,对她来说是锦上添花,有了当然更好;没有的话问题也不大,只要她和计之的亲事得成,就好了。 可是,当晚上沈度来了桐荫轩之后,她才知道这道懿旨有没有,还真的不一样,问题就会很大。 她这时,才听沈度说崇德帝欲赐婚一事,只是郑太后的懿旨先下达,崇德帝的圣旨才没用,好险!若果皇上的圣旨先下…… 一想到沈度差点被迫尚主,顾琰就怒意突生,恨恨道:“先是安昌,后是安荣,皇上一再打你亲事的主意,就是为了压制你,真是够了君不能知其臣,则无以齐万家。皇上如此做,真是令人心寒!” “君主有疑,天下至理。像太祖那样的皇上,又能有几个呢?别气,别气,我不是请了懿旨吗?皇上和淑妃想谋划我的亲事,不会成。”沈度执起顾琰的手,笑说道。 他现在只有满心喜悦,又哪里会在意圣旨不圣旨的问题? 他和阿璧已经定亲了,还有了太后的懿旨,不管以后遇到什么,都不能使他们分开了,名分已定,太好了! 顾琰想起了先前去定元寺一事,忽而明白了些什么,便笃定地说道:“计之,这份懿旨,你早就请下来了吧?在知道安荣公主之前?” 在去定元寺的时候,想必计之就将懿旨请下来了。他这么做,是为了她,不管有没有安荣公主这事,都会有这个懿旨。计之,完全是为了她,是吗? 见到沈度点头承认,顾琰的心便渗进了一股暖流。她明白了沈度请旨的心意,他想给她最好的一切,给她最大的尊荣和保障。他为她考虑了所有的事情,始终将她放在最先考虑的位置。 这个一向内敛的男人,此时正含笑看着她,眉眼间俱是浓烈情意。 这个人,这个人啊。 顾琰忍不住伸出手指,细细描绘着他的轮廓,从剑眉星目,到直挺鼻梁,再到柔软薄唇,他的一切,在她眼里都是这么好,让她如此爱慕。 能遇到这个男人,能和他在一起,她多么幸运! 沈度喉结滚动,觉得口干舌燥,伸手握住了顾琰的手,止住她继续抚摸,然后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将头抵在顾琰颈侧,开口说道:“阿璧,你欢喜吗?我很欢喜,很欢喜,你是我的人了。” 他的声音异常低沉,气息也极为灼热,这一切撩拨着顾琰,让她忍不住身子轻颤,只能软软靠着他,发出了一声低吟:“计之,计之。” 她的声音娇糯,呼吸像沾了香气一样,这一切对沈度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他将她抱得更紧了,像要把她牢牢嵌在怀里一样,让她再也离不开他。 随即,他似是叹息一声,然后将她放开,眼中有了幽深的暗火,似要将她拆开入腹一样。他眼中如此赤/裸的渴望和情/欲,看得顾琰双颊泛起了嫣红。 沈度凑近了顾琰,低沉的话语消失在两人相叠的唇间:“阿璧,你快点长大,你快点长大,我等不及了……” ☆、第289章 有春梦 沈度和顾琰的亲事,引得京兆众人议论纷纷,不管世人有多少震惊、怨恨、羡慕,这一对有情儿女的名分已定。 和顾琰定亲,这是沈度一直期待的,现在事情定局了,他应该十分高兴才是。但如年和似岁却发现,他们少主的心情似乎不太美妙,时不时阴沉着脸,这可一点都不像定亲开心的样子啊。 很快,如年和似岁对此情况了然,呃呃……只是这个,并不好办啊。沈家连婢女都没两个,更不会有通房妾室之类的,实在帮不了少主啊。 想来想去,他们想到了一个人,那就是叶染!染少爷是少主的朋友,又经营着醉红楼,他应该会有办法吧? 叶染听到如年和似岁的话语后,先是一愣,然后不可抑止地大笑起来,连眼泪都笑了出来。实在没想到,看着寡情无欲的阿沈,也会这个样子! 好不容易,他才止住了笑,对他们说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晚上就去南园看看阿沈去。” 啧啧,阿沈也真是的,竟然让下属都担心他这个问题,真是……真是太好笑了! 他双眼熠熠,心想取笑阿沈的机会太难得了,他一定要好好抓住这个机会才是。 到了晚上,他就迫不及待的去了沈家南园,然后一脸揶揄地看着沈度,目光还特地落到沈度下面,只是咧着嘴笑,什么都不说。 被他这么一看。沈度脸色顿时有些难看。叶染的意思太明显了,他想忽略都不行。叶染会这样看他,肯定是如年和似岁多嘴了! 他脸上有了怒色,严厉地扫了如年和似岁一眼,责备之意十分明显。 如年和似岁被他这么一看,无奈地缩了缩身子,不由得感叹身为少主的下属。真是太艰难了!他们容易吗他们。少主现在火气这么大,特别是早上起来的时候,脸色阴沉得将整个南园都冻住了。 少主这样憋着。发不出火,最后受累的还不是他们这些属下吗?唉。 如年和似岁忍不住瞄了瞄沈度的胯下,想到少主每天早上那个样子,眼神充满了同情。 叶染看着这两人有趣的样子。再一次“哈哈”大笑起来,不住地取笑道:“阿沈。这样的事情有什么好憋的啊。我醉红楼清倌多的是,你何苦来着……” 他虽这么调笑,却不会将醉红楼的姑娘带来这里。他太清楚沈度的为人了,以前没有顾琰的时候。沈度都没找过醉红楼的姑娘,现在他和顾琰定亲了,就更加不会沾染这些事了。 冷情寡欲的沈度。实则是重身重情的人。叶染知道如果自己将醉红楼的姑娘带来,那沈度一定会发怒。他才不会这么傻! 这么说,叶染你是纯粹来看沈度笑话的吗?叶染心中是这么想的,却绝不承认自己只是来看笑话的,这不,他不正在出谋策划吗? 听了他的话语,沈度紧抿着嘴唇,脸话都懒得答理他,只是神色多少有些不自然。这样的是被拿出来说,谁都会觉得不自在吧? 叶染并不在意他的冷淡,继续说道:“顾姑娘还有两年才及笄呢,你得憋到什么时候?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阴阳相调才是正道嘛,” 他这些话语,与其说是同情,不如说是补刀更适合。他是有解决的办法,但不用说都知道沈度不会答应,干脆便不说了,憋死算了! “那你只好和五姑娘为伴了,多冲些冷水吧。哈哈,两年而已,很快很过去了,努力忍耐吧。”叶染拍了拍沈度的肩膀,怜悯地看着他。 这一下,如年和似岁都知道了,染少爷纯粹是来取笑少主的,根本什么办法都没有啊! 随即他们也明白了,这样的事情关键还是在少主,他不肯近女色,旁的人想再多办法也没有用,染少爷也没辙了。 沈度没有再理会叶染他们,只是心中的烦躁怎么都消除不了。自那一晚差点失态后,他都不敢去桐荫轩了,就是怕会控制不住自己,会对阿璧有什么伤害。 在阿璧面前,他的自制力等同没有。阿璧,太诱人了…… 沈度去年才及冠,正是一个男人精力最旺盛、欲/望最强烈的时候,他对顾琰起了深深的欲/望,但这种欲/望只能纾解,却无法得到满足,所以他才会如此烦躁。 入了夜,沈度双目紧闭,额头渗出了汗,身体也时有扭动,看样子睡得很不安稳。沉浸在梦中的沈度,正在经历一些美妙的事情。 他梦见自己来到了一座繁茂的森林里,不远处传来了阿璧的呼唤声,他顺着声音走了过去,却只见到前面有雾气蒸腾,看样子,这里有暖泉。 他越走越近,雾气渐渐散去,画面渐渐清晰。然后,他就见到了令他血脉贲张的一幕! 阿璧,正背对着他坐在泉水里,她乌黑的长发挽成了一个髻,露出了赤/裸的背部,细腻润泽,瞬间夺去了他的呼吸。 若是阿璧转过身来,会是怎样的美景?他正这样想着,就见到顾琰缓缓转过身来,她胸前两点粉红映入他眼中,他只觉脑中“轰”的一声响,眼前一片白茫,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早上沈度醒来之时,见到自己裤间的白浊,神色一阵茫然,随即便记想起了梦中那些美好的事。如此,他心中的躁动非但没有纾解,反而动得更厉害了。 …… 最后,还是沈肃出了手,才将沈度的烦躁压下去,他也没有做别的,只是对沈度这样说道:“阿璧送你的那份及冠礼,现在可以拿出来用了。” 沈肃出自军中,对付年轻人的躁动,在他看来太简单了。说白了,这些躁动就是闲出来的,让他们忙得没时间喘气,自然就不会有什么精力来想这些事情了。 沈度立刻就明白了沈肃的意思。是了,去年阿璧送了他一份珍贵的及冠礼。现在,终于可以拿出来用了。 ☆、第290章 房塌了! 从进入八月开始,京兆的雨水就没有停过。七八月本来就是京兆雨水丰沛之时,京兆百姓除了抱怨几句出行不便,便没有其他了。 工部和都水监的官员,看着连日不断的雨水,心情颇为担心。除了担心雨水会影响作物收成外,还怕会有别的伤亡。毕竟天灾之后接着*,很难避免。 中书省的沈度也在关注这连绵不断的雨水,甚至比工部的官员更上心。不仅是他,中书侍郎杜预都在意这场雨水,就连中书令裴公辅都特意看了看天,再来中书官衙这里观看一番,只是并没有说什么话,一副若有所待的样子。 这一日,沈度站在官衙回廊处,正入神地看着檐角低落的雨水,知制诰何慎走了过来,忧虑地答道:“沈大人,你说这雨水何时才会停呢?官衙本来就老旧,地上都是积水,太不便了。” 何缜所在的房间还开始漏水,让工部的人来处理了几次,才刚刚收拾好,很快就会继续漏水,似怎么弄都弄不好一样,让何缜充分体会到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他心中郁闷不已。 “这点,下官也不知道了,听司天台的官员说,这场雨不会下很久的。”沈度回道,他昨日正好经过司天台。 从回廊处看出去,便能见到官员们进进出出,他们或是撑着油纸伞,或是穿着蓑衣戴着蓑帽,每个人都脚步匆匆,进出官衙都会叹一声,说雨水怎么还没停,看得出没有多少人喜欢这场雨水。 何缜听了沈度这话。再看了看不断的雨水,觉得司天台官员的话有待验证。不会很久,到底还要下多久呢? 在他们身后,几个中书省主事正拿着扫帚、畚箕在打扫着,有主事边扫边奇怪地说道:“真奇怪,这些木屑好像扫不完一样,是从哪里来的呢?” 明明前一天他们已经打扫干净了。等到第二天再来官衙时。不少角落又堆了很多木屑纸屑之类的,他们只得再打扫一遍。 听到这些主事的话语,何缜叹息了一声。说道:“听说门下省也是如此。雨水连续不断,蛇虫鼠蚁也多了起来,我还看到横梁上有几个齿痕,明天真得叫工部的人来看看了。真怕会出什么事。” 沈度点点头,赞同何缜的话语:“是啊。中书官衙自建和二十年到现在都没有修葺过了,蛇虫鼠蚁多些会难免的。难为这些主事们了。天放晴就好了。” 此后这两个官员站在回廊下面,继续杂七杂八说着话,何缜说打算问尚药局拿些驱虫的药材放在官衙这里。又计划在官衙设几个陷阱,免得老鼠们太猖獗! 傍晚,沈度回到沈家东园。就见到了一个“猖獗”的小东西。它一见到沈度就“噌”一声窜到他脚边,仰着头看着沈度。黑豆小眼睛眯了起来,“吱吱”叫着,一副邀功的样子。 就算沈度不会听鼠语,见到它这副样子,都知道小圈肯定是在说:“求表扬,求表扬!” 沈度嘴角勾了起来,弯下腰将它掬了起来,摸了摸它的头,赞赏地说道:“小圈真厉害,做得很好,很好。” 此时小圈的黑豆眼已经闭上了,头顺着沈度的手掌一下一下地晃动,显然甚是享受沈度的抚摸,大爷似的。 沈肃看着这一人一鼠,心情变得很好,便招招手道:“小圈,过来。” 他这话一落,小圈立刻就睁开了眼,跳下了沈度手掌,屁颠屁颠地奔到来了沈肃身边,笑得露出两颗大门牙。——它清楚得很,谁才是大老板。 小圈乖巧地趴在沈肃身边,不一会儿就“呼呼”打起了呼噜。它得赶紧睡觉养精蓄锐,晚上还得干正经事呢! 沈肃见到小圈睡着了,便将声音压低了:“小圈这些天也辛苦了。别的事情都安排好了?” 沈度点点头,回道:“一切都安排好了,就等着这两天了。” 方集馨出了事,皇上还没定下尚书令,办那个事情,现在就是最佳的时机。而且现在还有连日雨水,如果这事还办不好,沈度觉得自己可以撞墙谢罪了。 想了想,他继续补充了情况:“这些天小圈带着它的朋友门在中书、门下的官衙行动,已经引起官员们的注意了,杜叔一直在看着官衙呢,以确保不会有官员伤亡。” 沈度的脸色很凝重,虽然事情都安排好了,但还没有圆满结束,就意味着会有变数,他就不能掉以轻心。 沈肃对他这种态度很赞赏,便说道:“是要审慎,免得变成了坏事。王璋那里怎么说?” 沈度想起之前去找王璋时的情景,眼中闪过一丝趣味,回答了沈肃:“王大人对此事很感兴趣,答应到时候一定会全力而为。” 沈肃忍不住笑了笑,心想王璋这个老狐狸,这等好处,他当然不会落下的,有中书、门下从中推动,事情就好办多了。 到了最后,他阴测测地道:“这事一定不能有差错!总得让某些人明白,尚书令一职并不是私器!” 对此,沈度深有同感。尚书令一职本是最高最重的存在,像方集馨这样的人,居至高位而不正,影响太多人了,令得朝堂一片乌烟瘴气。 想来尚书令无事不总,权力之大除了皇上之外,便无有限制。人都是有贪念**的,一旦得到尚书令这个位置,又有多少官员能初心不变?单靠一个人的道德修行来约束这些贪欲,沈度觉得太难了。 既然如此,就要做些事情了。 时间正在一点一点过去,在连日的阴雨过后,中书省议事堂那根大横梁,在暗夜里“轰隆”一声掉了下来,然后便听到“哗啦”巨响,中书省议事堂塌了!随即,议事堂旁边就的一排房子也倒了下来,连带地,也拖垮了旁边门下省的房子。 “轰隆”“哗啦”的巨响在暗夜里响起,震得值守的官员和侍卫惊魂失色,似乎整个皇城都在抖动。 ☆、第291章 中书毁了! 天色蒙蒙亮的时候,皇城门尚未打开,官员们都齐集在皇城门外,等待点卯。 只是,今日开皇城门外不像以往那样安静,官员们也没有像以往那样困乏昏昏欲睡,而是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窃窃私语着,气氛有一种怪异的热切,似有什么事引起了他们极大的兴趣。 中书省官员的面色却颇为难看,从中书郎中到主事们,连同弘文馆的官员,都紧紧抿着嘴唇,并没有参与这些讨论。 跟在中书省后面的是门下省的官员,他们也意兴不扬,看着好像发生了什么事。 正在窃窃私语的官员们讨论的,正是昨晚皇城中的巨响。那些巨响在寂静的夜里愈加清晰,将很多官员从梦中惊醒,但他们大部分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即使有人到了什么的,也不确切,没敢大声说出口。 说着话的官员们忍不住朝中书、门下两省的官员们看了看,暗暗想道:那些巨响果然和中书省有关,到底中书省出了什么事? 其中,尚书省官员眼里多了丝意味,看似关心又似兴奋,真要解释的话还有一丝幸灾乐祸——因种种原因,两省官员多有不和,如此也正常。 侍御史房莘和沈度平时有不少往来,此时便走近问道:“昨夜的巨响是怎么回事?听说中书省出事了?” 他这话一落,皇城门前顿时变得鸦雀无声,官员们都竖起了耳朵,等待着沈度的回答。 沈度和中书省其他官员一样,面色并不好看。听了房莘的问话。他便如实答道:“是省中的议事堂塌了,具体的情况下官尚未清楚。” 他说这话的声音并不大,但皇城门前的官员都听得清清楚楚。何慎疑惑地看了沈度一眼,不明白沈度为何将此事说出来。这个,对中书省来说不是什么好事。 而另外的官员听了,心中只有一个想法:中书省的议事堂塌了?那岂不是说中书官衙毁了?! 在此,不得不说一下中书官衙的构造了。所谓中书省议事堂。实则就是中书省的大厅。依着大厅南北两侧分布的房子,就是中书省各官员办公之所。 现在议事堂大横梁断了,议事堂塌了。议事堂两侧的房子能不受影响吗? 而且,中书省旁边就是门下省,想必门下省也受到了影响,不然门下省的官员也不会如此神色。看来。昨夜那一声巨响,真是天大的事情了。 官员们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说什么话才恰当。难怪,中书省官员的脸色会如此难看,这以后中书省官员的办公怎么是好?门下省呢?又会有什么影响? 当他们看见裴公辅和王璋结伴而来,而且神色都十分阴沉后。就更加不敢说什么了。官员们都自觉地分站在两侧,以便裴公辅和王璋走在前面。 今日非大朝会的日子,往常裴公辅和王璋很少会出现。现在这么早等在这里了。可见中书省和门下省的事,令这两位主官都无比忧心。 这一下。尚书省官员将他们心头那一丝庆幸按了下去。他们的主官方集馨没在这里,现在就数裴公辅和王璋品阶最高。对着这两尊大神,他们没有那个胆子敢表现出来。 裴公辅和王璋对视了一眼,脸上仍是忧心忡忡,却是一句话都没有说。见到自己的主官如此,中书、门下两省的官员便都低头沉默,直到皇城门打开,都没人出过声音。 进入了皇城之后,裴公辅和王璋并没有直去宣政殿,而是各点了几名官员去查看两省官衙的情况,看看中书省的议事堂塌成怎样了,中书官衙和门下官衙到底如何了。 他们去到那里的时候,见到不少守卫荷值伫立,而守卫的身后,便是一片颓败狼藉的中书官衙。 只见议事堂半边都倒塌了下来,露出了斑驳的墙体,巨大的横梁折成两段,砸得堂中的桌椅都碎了,瓦片也碎散一地;而两侧的房子,有的直接像议事堂一样塌了,不塌的也歪歪斜斜,随时都会倒下来。 裴公辅等人还能不时听到瓦片“哗啦”跌落的声响,这些声音响起时,让他们的脸色又暗沉了几分。 自七十多年前中书省搬进皇城此处以来,就没有再挪过地儿了。这里虽几经修葺,但时间的痕迹是无法掩盖的,老旧便是老旧,有些腐朽败坏藏在看不见的地方。 现在,经雨水连日侵蚀,再加上蛇虫鼠蚁咬噬,中书官衙便遭到了重毁。正如皇城门前的官员所判断的,中书官衙毁掉了! 见到往日办公的样子变成这个样子,不知两省主官的心情如何,但底下的官员,像跟随而来的何缜和给事中唐俭,心情就很难过。 裴公辅唤了守卫,问道:“现在情况如何了?昨夜值守的官员现在何处?他们可好?” 这些守卫会出现在这里,显然昨夜皇城里就有了一番收拾。除了皇城巡守的守卫外,每个官衙都会有值守官员,他们在何处?可还好? 听了裴公辅的问话,守卫马上答道:“杜大人和齐大人去了御史台官衙暂歇,他们都没事。” 守卫觉得中书省昨晚值守的官员们真是福大命大。昨晚值守的长官是杜预大人,正是他的意兴之举,才使得大家逃过一劫。。本来,值守的官员就应该在议事堂里呆着的,正好杜预去找门下侍郎齐麟聊天,还招呼主事、守卫们同去,就如此幸运地避过了一劫。 像杜预这样的三品官员,哪里还需要在官衙值守?但为成事而已。现听到杜预没事,裴公辅不觉松了一口气,只是脸上看不出来。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派人将他们唤来吧。昨夜的情况,也要向皇上汇报了。”王璋在一旁说道,朝裴公辅递了一个眼色。 接下来去了宣政殿,才是要真真正正演一场好戏! (章外:二更!制度嬗变是一个很复杂很漫长的过程,想稍稍写写。期望所有的变化都是适应的、进步的~)L ☆、第292章 好戏 昨夜皇城的巨响,也惊动了崇德帝。早朝之前,他便听常康说了具体情况,知道只是中书省议事堂塌了,并没有官员伤亡,便没有过多在意。 此刻他坐在龙椅上,看着宣政殿中差点抹眼泪的裴公辅,心中涌上深深的不解。官衙塌了,修葺重建便是,这有多大的事情?裴公辅这样,至于吗? 不管至于不至于,裴公辅正在这样做。他立在殿中,正在说着中书省官衙的倒塌情况。那凄惨的描述,哀戚的语气,听得宣政殿中的官员动容不已。 如果他们不是知道议事堂塌了,还以为裴公辅描述的是什么人间惨况!中书令大人,似乎有些过了吧? “皇上,中书官衙营造建造已久,经受了七十多年的风雨侵袭。而且,这些年多有蛇虫鼠蚁出没。议事堂的大横梁,就是蚂蚁多有蛀蚀,再被老鼠咬噬,最后才会断掉。现在议事堂塌了,中书官衙瓦砾碎散,杂物撒了一地,还有房子随时会倒,官员和守卫们都不敢踏入其中……”裴公辅这样说道,将刚才所见的官衙情况一一道来。 最后,他这样说道:“说到底,还是中书官衙那一带太恶劣了。那里靠着围墙,墙外就是皇家狩猎场,蛇虫鼠蚁有藏身之所,怎么都难杜绝。这种情况,想必王大人也深有体会。王大人,你觉着呢?” 他这么一说,王璋便出列道:“情况的确如此。早几日,中书、门下两省不断有木屑出现。想必这些木屑就是老鼠咬出来的,听夜里值守的官员说还能听见‘吱吱’的叫声。蛇虫鼠蚁最喜腐朽,的确,那一带的官衙太旧了……” 几十年前,中书、门下两省的地位还没有现在那么重要。出于种种考虑,朝廷将中书、门下两省的位置定在了西南角。这里不但离宫城、宣政殿甚远,而且靠着皇城墙。墙外便是皇家狩猎场。狩猎场嘛。当然就是山林葱郁之地,什么东西没有? 如此,裴公辅和王璋两人一应一合。将中书、门下两省的官衙说得简直不能待下去,也让官员们充分认识到:就算中书省议事堂此时不塌,迟些也会塌,因为环境恶劣到无法避免。 中书省官员的面色有些困惑。他们觉得平时中书省还好,虽然的确是老旧。但也干净整洁,平时也不觉得有什么危险,并没有主官说的那么差。为何主官会那么说呢? 是了,裴公辅和王璋如此落力。将中书、门下两省的官衙说得这么差,是为何呢?——这个疑惑,也涌上了尚书左丞蒋钦的心头。 现在方集馨在家中养病。暂由蒋钦主理尚书省事务。蒋钦也秉承了方集馨的信念,对中书省并不待见。不待见的原因。无他,还是为了“权力”两个字。 尚书省掌管百官事务,乃是三省中最重要的,这从属下六部主官都是正三品官职就可以体现出来。但从建和末年起,中书省、门下省的地位就越来越重要,权力也越来越大。 现在,中书、门下两省和尚书省一样,都是佐天子而执大政,虽则中书令、门下侍中的品阶比尚书令低,但仍是蒋钦感到了一种压迫和危机。 早在几年前,蒋钦就和主官方集馨提过,要防止中书、门下两省渐大,到时候尚书省的权力就会受到限制。——国朝中枢的权力就这么多,有所大,自然就有所小。 方集馨听从了蒋钦的建议,此后便处处针对裴公辅,这就是方、裴两人结怨之因,渐渐也成了尚书省和中书省不和之果。 现在,中书省议事堂毁于雨水和虫鼠,这是人力不可为之事。刚开始的时候,蒋钦心中也有一丝幸灾乐祸,看着裴公辅的哭诉就像看一场好戏那样。 但是连王璋也参了进来,他就不能像看戏一样了。这两位主官联合在一起,他们的举动绝不是哭诉那么简单!这让他起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他总觉得有什么忽略了。 果然,他的预感很快就作实了。原来,裴公辅和王璋打的是这样的主意! 在哭诉过后,裴公辅就亮出了他真正的意图:搬迁!将中书、门下两省搬迁! 只见他微低着头,向崇德帝奏道:“皇上,中书、门下两省的环境实在太恶劣,已经不适合在此办公了。现在又出了这等灾情,整个官衙差不多都毁掉了,故臣奏请将中书、门下两省搬迁,另择一地办公。” 裴公辅的话音刚落,王璋紧接着出言:“皇上,臣附议裴大人此奏。且不说两省官衙的位置如此恶劣,但说这两省在偏僻西南角落,去宣政殿吗、宫城甚远,也多有不便。承旨拟旨的中书省官员,去奏禀政事时,需要走很久的时间。这个地方实在不合适了……” 随着中书、门下两省地位的提升,处在这么偏僻角落的官衙,诸事多有不便,早已引起裴公辅、王璋的不满。他们此前也曾多次像崇德帝提及搬迁之意,但都被方集馨从中阻拦,最后不了了之。 现在,中书、门下两省的官衙出了这一场天灾,特别是中书省,连议事堂都塌了,根本就没有地方办公。这样一来,中书省就算不想搬,也要搬了。总不能在这样的危房险地办公吧? 门下省和中书省联系紧密,也受到了损毁。若是中书省搬迁了,门下省没有理由继续在这里。 一听到裴公辅提出搬迁,蒋钦的心就猛地一跳。果然是搬迁!裴公辅和王璋这一番哭诉,就是为了搬迁! 若是中书、门下两省搬迁,那么肯定会搬进靠近宣政殿和宫城,肯定会比尚书省更接近皇上。距离的远近,决定着接触的多少,而与皇上接触的多少,就决定着权力的多少! 门下、中书两省搬迁,就是中书、门下两省的夺权之举,在蒋钦看来是万万不可以! ☆、第293章 寸步不让 蒋钦不及多想,便立刻出言阻止道:“启禀皇上,中书省官衙有所损伤,修葺便是;就算修葺不行,原地重建就可了。至于蛇虫鼠蚁,此乃小事耳,除掉便是。” 他特意拣择了最简单的理由来说,试图将中书、门下两省的官衙说损伤极轻。此言,自是招来了裴公辅的反击。 裴公辅凉凉地说道:“蒋大人还没有去中书官衙看过,或不知那里的状况。整个议事堂都毁了,还能修葺得好?而且重建的话,耗费巨大,和皇上俭政之意相违。就算重建好了,说不定会再一次会受到虫鼠侵蚀。若再一次倒塌,到时中书省怎么办?” 他顿了顿,目光冷峻地看了蒋钦一眼,继续说道:“蒋大人或许认为那样的危房险地还能办公,本官可不舍得属下去冒险。中书省总得找地方安置才是。不然,去尚书官衙挤一挤?” 他最后一句话,是明明白白的不满,他早就料到会有人跳出来反对,就算是方集馨在这里,他也会针锋相对,别说一个尚书左丞了。没想到尚书省没了一个方集馨,还有一个蒋钦。不管是谁,他都会半步不让。 王璋紧随其后,眉头深锁地说道:“裴大人说得没有错,中书省损毁严重,是万万不能继续办公了。不然,恐出人命。不管是修葺还是重建,都要先找地方安置才是。” 眼下之意就是说,中书、门下两省现在是一定要搬的,这根本不用讨论。现在要讨论的是,门下、中书两省要搬去哪里而已。 听到王璋说中书省要有地方安置,蒋钦眼神一亮。立即接到:“据本官所知,现在皇城之内,官衙紧张,并没有空缺的地方可以安置两省。要安置两省,就只有在皇城外另找官署了。” 蒋钦心里也在冷笑:中书、门下两省想搬迁?可以,但只能搬得离宫城、宣政殿更远,绝对不能搬得更近!不然。他会用尽所有办法阻止这事! 此时朱宣明也站在宣政殿中。刚才听到中书省官衙出事的时候。他唯一想的是那个沈度怎么没值守!若是沈度死在议事堂中,那就太好了!——别的,他就不太关心了。 现在听到蒋钦反对裴公辅和王璋之言。他便知道这两省搬迁官衙还别有深意,而不是挪地那么简单。蒋钦是他这一系的人,而且他一个尚书左丞,对上裴公辅和王璋两人。力量太薄了些。既如此,他便要出言相助了。 想了想。他出列道:“父皇,儿臣以为蒋大人的话甚有道理。既然皇城中已无多余的官衙,那就暂且在皇城外找地方安置,待中书、门下两地修葺或重建好了。再搬回来便是。” 这一下,轮到王璋笑了笑,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随即说道:“蒋大人真是说笑了,以致误导了三殿下。殿下有所不知。中书、门下乃中枢,时常承旨纳意。若是中书、门下两省搬到城外,皇上要宣个承旨官员,怕都要等一个时辰了。” 中书、门下官员乃皇上近臣,这个近臣,可不仅仅是指官职职责而已。在王璋看来,距离近更是必要的。钟书、门下要搬迁,当然只会朝皇上越搬越近,哪有搬远的道理? 原本王璋只是想嘲讽蒋钦而已,不料朱宣明在此时跳了出来,他这一番话语倒是连朱宣明也牵进去了。没办法,比起搬迁这样的大事来,其他一切都要靠边站了。 被他的话语这么一说,朱宣明脸上顿时有了讪色,知道自己出言过急了。如果成国公府和方集馨还在这里,那么是绝对不用他出言的,可恨!可恨! 想到这里,他掩饰地笑了笑:“如此,倒是本殿下考虑不周了。自是中枢搬迁事宜,兹事体大,本殿下还是觉得慎重考虑为上。既然此时涉及官衙,还是咨询工部意见好了。” 这些话,倒是说得极是中肯,也令得龙椅上的崇德帝点点头:“此话说得甚有道理,宜慎重考虑才是。何逑,你说说官衙的情况吧。” 何逑,是工部尚书。工部负责经营兴造众务,有关皇城官衙搬迁、修葺、重建等事宜,就是工部的职责,此事当然要咨询工部才是。 蒋钦听到朱宣明提及工部,紧紧提着的心便稍稍放下了。在何逑出列的时候,他还特意深深地看了何逑一眼,意义不言自明。 工部,乃尚书省属下六部之一,总得听蒋钦的意思才是,是如此吧? 何逑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听到崇德帝点了他的名字,便忙不迭出列,然后奏道:“中书省的官衙臣已经去看过了,的确损毁严重,是不能再办公了。现在,皇城的确没有多余的官衙了,因此中书、门下两省搬迁之地,臣一时没有头绪。” 他这番话实实在在,既是按照蒋钦的意思来说,也没有得罪裴公辅和王璋,还令宣政殿中的气氛缓和了下来。 何逑说一时没有头绪,那就是这事一时半会难以决断了。既然中书、门下两省一定要搬,那就退朝之后再从长计议好了。 崇德帝的意思也是这样的,于是没有多久,他就下令退朝了,给各方官员商量斟酌的时候,好好想一想到底应该如何解决中书官衙的问题。 听了崇德帝的话语,裴公辅和王璋便点头称是,他们心里并无多少着急。反正中书省已经这个样子了,肯定是要搬的,至于搬到哪里,他们早已想好了。 但现今在宣政殿上,皇上不可能立决这事,他们就没有必要说出来了。不然,就会弄巧反拙。最后的底牌,当然是最后才会亮出来,不是吗? 蒋钦看着裴公辅和王璋两人的样子,不祥的预感更强烈了。这两人如此气定神闲,肯定有什么后着,他们到底是想搬去哪里呢? 他真是有些急了。 ☆、第294章 人没死透 在冷冷清清的方家,方集馨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眼神更是幽深得什么都看不出来。 他已经这样躺了几个月,还将一直这样躺下去。虽然他还是当朝尚书令,但已经废了,稍有眼见的人,也不会再来方家了。从最初的怨恨不忿到现在的平静接受,他已经习惯了方家有这样的冷清。 见高拜见低踩,这也是人之常情,怪不得。 只是,他没想到,在方家如此境况下,还会有人来看望他,而且态度恭敬,和往常一致。 这个人,就是蒋钦,他过去的属下,尚书左丞蒋钦。蒋钦此来,是为了什么? “大人,您现在好点了吗?下官恨不得大人立刻好起来。不然,尚书省也不会被人压迫至此,只能步步后退了。”蒋钦叹息一声,这样说道。 他会来到方家,当然是有事求方集馨的。不管怎么说,方集馨还是尚书令。这个尚书令,是很有用的。 方集馨是何许人,听蒋钦这么一说,就知道蒋钦遇到麻烦事了,准确地说是尚书省遇到麻烦事了。到底是什么事? 他想到了昨天夜里听到的巨响,听说是中书省官衙倒塌了。莫不是,尚书省的麻烦和中书省官衙有关?呵呵,那又如何呢?他都已经废了,尚书省有什么事,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神色冷淡,但蒋钦对此并不以为意,仍自顾自地说下去:“大人,中书、门下两省要搬迁了。看样子是想搬得离宣政殿更近。裴公辅趁着大人不在尚书省,就开始作此等盘算了。” 蒋钦跟在方集馨身边也好几年了,对方集馨的性子摸得很透。他知道方集馨是个恋权的人,现在看着无动于衷,但对尚书省的一切,方集馨都放不下。 中书、门下两省要搬迁的事情,肯定不是一次两次提及的。以前。方集馨是怎么阻止这事的?又是如何让皇上驳回中书、门下的请求?现在中书、门下这样的情况。有什么良策应对? 这些是蒋钦的疑问,也是他今日来拜访方集馨的原因,他想得到方集馨的提点。找到对付中书、门下两省官衙搬迁的办法。 方集馨在尚书令这个位置上的时间很长,和裴公辅、王璋等人斗法已好几年了,而且还一直处于上风。若不是他身体废了,肯定还能继续压制中书、门下两省。 如果方集馨还是尚书令。他会怎么应对此事? “大人,现在您还是尚书令。是下官心中信服的主官。现在裴公辅和王璋步步紧逼,下官真是担心尚书省会萎缩,下官愧对大人。”蒋钦继续说道。 可是方集馨听了,仍是一动不动。仿佛没有听到这些话一样。 蒋钦眼神有幽光闪了闪,这样说道:“大人,您难道真想让别人说您废了?就算大人您站不起来。但是能力依然在,对付区区裴公辅又何在话下?” 可惜。方集馨连看都没有看他,这种激励的话语太没有新意了,方集馨都听腻了。可是,蒋钦下一刻说的话,令他瞪大了眼,然后艰难扭着头看向蒋钦,恶狠狠地问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蒋钦恭敬地将刚才的话语重复了一遍:“令方家出事、残害大人的凶手也在中书省,难道大人宁愿看着此人逍遥?” “是谁?是谁?你快说是谁?!”方集馨眼珠子都快突了出来,强烈的恨意汹涌而至。如果不是他动弹不得,估计他会立刻箍着蒋钦的肩膀让他快说。 “是……是沈度,中书舍人沈度!”蒋钦把心一横,将猜测的人选说了出来。 见方集馨死死盯着他,蒋钦硬着皮头将话说了出来:“当时是沈度带着虎贲士兵去方家的,怎么会那么巧?现在沈度和傅通的外孙女成了亲,臣猜想沈度和傅通肯定有所联系,方家出事,沈度可不就是凶手?” 蒋钦越说,语调越是顺溜,差点连自己都相信沈度就是凶手了。但他这一番话语说得牵强附会,很多细节都连不上来。 沈度和傅通外孙女定亲,又关黑衣人什么事? 但方集馨不是这么想的,他知道那些黑衣人就是来对付傅通。他越想越多,便越觉得沈度就是凶手,令他儿孙惨死、自己半死不活躺着的凶手!——不得不说,他真相了! 沈度,沈度,如果真的是这个人害得他家破人亡,他一定不会放过他! 见状,蒋钦继续加了一把火:“听说,裴公辅很器重沈度。下官猜想,这一次中书、门下要搬迁,说不定是沈度给裴公辅的注意。” 只要方集馨有恨便可,只要能激起他的仇恨,蒋钦很乐意加油添醋,然后等着方集馨的提点。 果然,巨大的仇恨,能改变一个人的心志。当他再一次问起如何应对此事时,方集馨开口了。 “戴渊,何逑。”方集馨冷冷说出了这两个人名,给了蒋钦最关键的提点,还说了这两个人的把柄。 这两个人,一个是司天台的司天监,一个是工部尚书,正是掌握了这两个人,他才能在官衙搬迁一事上压住中书、门下两省。 “下官多谢大人的提点。下官总有一日能达成大人心愿,让大人能手刃仇人。”最后,蒋钦恭敬地说道,不介意给方集馨这个承诺。 经此一事,他决定以后要多些来方家了。方集馨身体是废了,但他脑子里的东西还在。这些,是方集馨的朝堂经验,是他对朝廷百官的掌握,还是很有用的。 离开方家之后,蒋钦就顺着方集馨的提点,先后去了戴渊和何逑的家里,然后满意地离开,脸上还挂着笑容。 第二日,鉴于中书省官员无处办公,崇德帝便召集了一众官员,来商量此事,以定下中书官衙搬迁之所。 蒋钦作为暂代尚书令的官员,气定神闲地踏入了紫宸殿,他没想到,他最后是脚步踉跄地离开的。 ☆、第295章 谁无软弱? 此时紫宸殿内有不少人,裴公辅、王璋和蒋钦当然在其中,此外,还有戴渊和何逑。这些人,或多或少地影响着中书、门下官衙搬迁的结果。 现在中书省官衙已经毁了,中书省的官员们连办公的地方都没有,势必要找地方安置的。只是,这安置是临时安置呢,还是择地长久定下来,就是现在官员们所争论的。 这争论,主要还是在裴公辅和蒋钦之间展开,王璋间或插几句话,戴渊和何逑站在一旁,除非皇上有问,不然绝不开口说一句。 不过,戴渊和何逑时不时走神,看向蒋钦的眼神也颇为复杂。 “既然已经劳师动众了,那么这一次搬迁就是长久定下来了。不然,到时候再搬回来一次,极为麻烦。”裴公辅说道,坚持不折腾原则,要将中书官衙自此定下来。 “可是,工部都说了,皇城内官衙紧张。现在是可以空出一些官衙给中书、门下两省,只能作为临时之用,却不能长久让出官衙。总不能让他们搬到中书、门下原来的官衙去吧?”蒋钦如此说道,还特意看了何逑一眼。 见此,何逑便说道:“回皇上,现在皇城官衙的确很紧张,各官衙的官员也很拥挤。如果中书、门下两省不能搬到皇城外的话,就只能跟别的官衙挤一挤了。” 听到这话,蒋钦眼中闪过满意的神色。这些话语,正是他想听到的。既然中书、门下两省一定要搬,又不肯搬到皇城外去,那就只能跟别的官衙挤一挤了。 至于是那些官衙会空出来,他已经明确告诉何逑了。这些官衙。当然是离宫城、宣政殿很远的官衙。就算是临时之所,他也不乐意让中书、门下两省如愿! 但他似乎满意得太早了,这满意还没落到心里的时候,何逑就继续说话了。 他犹犹豫豫地说道:“其实,除了和各官衙挤一挤之外,臣还发现了一处地方是空缺的,或许能用来安置中书、门下两省的官员。只是臣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何逑这些话语。令蒋钦的眉头皱了起来。他并没有对何逑说过空缺地方安置的话语,何逑为什么会说这一番话语?简直是画蛇添足!何逑说的空缺的地方,又是哪里? 崇德帝也想知道这个地方在哪里。他见到何逑欲言又止,便说道:“何处可以安置这两省官员?但说无妨。” 崇德帝金口既开,何逑便像松了一口气似的,立刻回道:“臣翻开了工部的记录。发现月华门东西两侧的殿阁还空着,其大小规模正好能安置得下中书、门下两省。” 什么?月华门东西两侧?!这怎么可能?——蒋钦简直不能相信自己耳中听到的。惊愕地看着何逑,眼珠子都快突出来了。 月华门……月华门东西两侧…… 若真是这样安置,非但不是在为难中书、门下两省,而是给他们加上翅膀。让他们飞到皇上身边去!何逑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他疯了吗? 他看着何逑低着头畏缩的样子,恨不得立即上前质问这是为什么,难道他不在意工部的任务了吗?难道他能补上工部的亏空吗? 何逑低着头。仿佛一点儿也不知道蒋钦杀人般的目光,蒋钦只能看着他的头顶。什么都无法知道。 蒋钦的目光,下意识地掠过了一旁的裴公辅。在见到裴公辅微勾的嘴角后,他陡然明白了什么。裴公辅,一定是裴公辅从中搞鬼,才令得何逑改变了主意。 裴公辅讥诮地看了蒋钦一眼,却是什么都没有说。他不会告诉蒋钦,他并没有去找何逑,他什么都没有做,真正做事的,是他的属下——中书舍人沈度。 在蒋钦去找方集馨的时候,沈度已经去了何家。何逑作为工部尚书,掌管着营建兴造诸务,是这一次中书官衙搬迁的关键人物。这一点,方集馨和蒋钦知道,沈度同样知道。 沈度还知道,何逑被方集馨拿捏着的把柄是什么,那就是亏空!数目巨大、何逑绝难填得上的亏空! 何逑会亏空工部的款项,不是由于他性贪奢侈,为满足一己私欲才贪了这些款项,而是因为他太心善太软弱,工部这些款项,都被他用在了最贫苦的百姓身上。 这些最贫苦的百姓,就是为工部营建兴造各种建筑、工程的百姓们。这些最底层的百姓,纯粹是靠出卖劳力来换取生存的。偏偏,他们连最简单的生存都无法保证。因为他们付出了最艰辛的劳力后,几乎没得到什么钱财。 凡城池修缮、土木工程、工匠样式等都是工部的职责,但工部掌管的是政令,具体事务还是要通过少府、将作诸监来进行,少府、将作诸监以下,还有负责营建众务的大商,大商之下还有个小商,最后才是底层的百姓来劳作。 工部的款项,每经一层,就会被盘削一番,就会少几成。本应是二十万的工部款项,到了用于营建的时候,就会剩下十万、五万甚至更少,支付给底层工人的钱财就所剩无几。 何逑知道这些情况后痛心不已,用了极大的心力来监督中间环节,试图杜绝这样的盘削情况,让百姓们能多一点钱财。可是,他这样大力整治,导致各大商人都不想接工部的众务,最后很多百姓连活都没得干! 何逑无可奈何,可这样的痼疾他根治不了,最后只得妥协,从工部中拿出钱财来支付百姓的工钱——按照他们本来应得的数目。 这个心善而又软弱的官员,就如此亏空了工部的款项。几年下来,这笔款项就大到他再也还不上了。 沈度去了何家,承诺会填上这笔款项,而且还保证会想办法根治这种盘索的情况,以中书舍人和帝师的名义来保证。 比起方集馨和蒋钦两人的直接威胁,以工部亏空款项的把柄来要挟,何逑更信任沈度及他背后的沈肃,于是便有了这一番话语。 这个软弱的官员,是真的软弱吗?这下,大家都知道了。 ☆、第296章 月华门之争 蒋钦不知道何逑的这些内情,在惊愣过后便倒抽了一口冷气,就是为了三个字:月华门! 月华门东西两侧……月华门东西两侧……这样的话语响在他心头,让他出了一阵阵冷汗。 月华门是宫城的西门,距离宣政殿很近,最重要的是它的东西两侧殿阁,是在宫城之内!在宫城之内,也就是说,距离紫宸殿就不远了,距离皇上就很近了。 如果中书、门下两省搬进月华门东西两侧,那么这两省就在宫城之内,而尚书省则是在宫城之外。一内一外,差别太大了。 距离的远近,有时候就是人感情疏亲的代表,远之则疏,近之则亲。如果皇上亲近中书、门下两省了,这两省所得的权力还会少吗? 蒋钦可以想象得到,以后皇上会越来越倚重中书、门下两省,相应地,就会越来越疏远尚书省。——中书、门下两省若在宫城内,那么皇上有什么旨意,第一时间去的地方肯定是中书、门下两省。 对于朝政来说,消息的灵通是最重要的,越是最早得到消息,就会越有利,不管做什么,就能立于不败之地,还从来没有见过一个消息闭塞的官员,可以一路坦途的。 蒋钦越想,脸色越难看,他没想到何逑会帮助裴公辅等人,非但没给两省官衙搬迁设什么阻拦,还给了这样一个几乎让他没气的地方! 他立刻出言反对道:“何大人,你在说什么话?月华门东西两侧殿阁乃是宫中之地,中书、门下两省办公的官署,怎么能在宫城内?这于礼不合。大定立国至今,还从来没有官衙在宫中的!然则。宫禁如何?” 蒋钦反对的理由很充分,说白了就是“宫禁”!若是中书、门下两省官衙在宫中,那么这两省的官员就随时能进出宫城,这就是宫城守卫的一个大漏洞,对皇上的安全极为不利! “而且,宫中多妃嫔,若是官员们随时进出宫中。那么很有可能会影响宫中妃嫔。臣以为。月华门东西两侧殿阁绝不适合为官衙!”蒋钦说道,还将宫中的妃嫔扯了进来。 宫禁、安全、妃嫔,这些词语。每一个词都所涉甚大,崇德帝听了这些话语后,面上虽然不显,心中却有了迟疑。蒋钦的话语。说得甚有道理。若中书、门下两省搬到宫中,那的确会有这些问题。何逑的建议,似不可行。 这时,裴公辅出言了:“皇上,臣听何大人说。月华门东西两侧的殿阁之所以一直空着,就是因为那里没有人会去。就连内侍、宫女都没有,后宫妃嫔们又怎么会去那里呢?而且。月华门离后宫所在的东西六宫甚远,中间还隔着御花园与宣政殿。故臣以为,中书、门下两省搬进月华门,不会对宫中有什么影响。” 顿了顿,他又针对蒋钦所说的“宫禁”一词反驳了。“皇上,中书、门下两省多为承旨要务,就算官衙是在皇城外,官员们也需时时进宫,这对宫禁并没有什么影响。而且,臣以为,中书、门下两省搬进月华门后,非但不会对宫禁有影响,还节省了很对时间,便于承旨佐政,乃是对政事大大有利的!” 裴公辅一字一句说得很清晰,理由也很充分。何逑既然说出了月华门,他们就已经作好应对准备,有把握说服皇上。无论如何,他们一定要将中书、门下两省搬到这个地方。 不然,他们就不需要谋划那么多! 此时,王璋也说话了:“皇上,每晚三省官员值守之时,宫门也会开有偏门,就是为了传递三省紧急的情报。既然如此,那么中书、门下两省值守的官员在月华门,就更方便了。” 他看了蒋钦一眼,继续说道:“如果是安全问题,那么可以规定值守官员不得超过两人之数,还可以在月华门增加守卫,连前面的月洞门也可以加一层守卫。如此一来,宫城就更安全了。涉及安全问题,臣建议请虎贲士兵来问个清楚就好了。” 在来紫宸殿之前,王璋花了很多时间去了解月华门两侧的殿阁。说实在话,月华门虽然是宫门之一,却非常特别。它像一个碗底似的,扣着宫城西侧突出的那一块地方,在月华门不远处,还有一个月洞门,进了月洞门之后,才真正踏入了宫城。 所以,月华门东西两侧的殿阁才会没有人,因为都很难说它是不是算在宫城内。 “月洞门只是个装饰而已,进入了月华门,就是宫城了!宫城就是皇上和妃嫔的居所,官员怎么能住在这里呢?臣反对!”蒋钦立刻说道。 月洞门虽然称为门,却只是一个装饰而已,并没有门遮挡。若是中书、门下两省搬进了月华门,就是进了宫,这个概念,蒋钦绝对不允许裴公辅他们偷换。 崇德帝觉得头有点大,觉得裴公辅和王璋说得也有道理,一时难以决断。到底,让不让中书、门下两省搬进月华门呢? 见到崇德帝这个样子,蒋钦心里焦急不已。皇上有迟疑,就证明中书、门下有机会搬进去,怎么办呢?他看向了一旁静立的戴渊,终于想起他来了。 还有戴渊,他怎么会忘了这个人!官衙搬迁乃大事,肯定要征求司天台的意见才是。若是戴渊说一句搬进去会对宫城有碍,那么根本就不用说这么多了! 他压抑着兴奋,声音仍忍不住有些颤抖,向崇德帝建议道:“皇上,司天监大人在这里,请他说说中书、门下两省若搬进月华门的影响吧。” 国朝注重风水,举凡动工请期葬丧等等事宜,都会请问司天台。现在中书、门下官衙搬迁这么重要的事,当然需要有司天台的意见,所以戴渊才会在紫宸殿这里。 戴渊,是方集馨专门提及的人,过去就是有了他,方集馨才能阻止中书、门下两省的搬迁。会怎么说呢? ☆、第297章 三省争权 戴渊,司天台的长官,司天监大人,察天文,稽历数,凡日月星辰、风云气色之异,皆占而懂。在紫宸殿这里,他会怎么说呢? 此刻,他恭敬地说道:“启禀皇上,据臣观测所得,中书、门下两省官衙搬进月华门,可弥补皇宫西侧生气不足的问题,对宫城风水有利。” 他说话的时候,心绪异常平静,眼神异常祥和。他这一番话,是照直说,按照他所观察到的、所卜测的那样,如实说出来,不会因为蒋钦或者裴公辅而有什么偏颇。 他忠于己心,忠于事实,是以能一片祥和。 可是蒋钦听了这些话,却是慌乱不已。先是何逑,然后是戴渊,怎么这两个人所说的话语,都和他去找他们之时说的不一样呢? 明明,他对戴渊说过的,到时候在紫宸殿奏对,只需要直接说官衙不宜搬进宫中就可以了,戴渊当时说会照直说的,这就是他的照直说? 蒋钦以为,是照着自己的话语直说,怎么会是现在这样?他说的是什么话?搬进去对宫城利,皇上肯定会允许中书、门下两省搬进去啊! 戴渊为什么会说这些话?太可恨了! 他不知道,自从顾琰妖孽一事后,戴渊的心中就已受了很大的冲击。天地之大德曰生,而修德之道,就是尊重事实,尊重自己所见到的一切。在那个时候开始,戴渊就决定顺事而行、顺实而行。现在中书、门下官衙搬迁就是如此。 他说出了事实,就算蒋钦将他蓄养外室的事情告诉家中夫人,那也无话可说了。 裴公辅没想到戴渊会这样说,他还以为……还以为戴渊会站在蒋钦那一边的。因为沈度对他说。戴渊闭门不纳客,想必事情不会顺遂,他也做了最坏的打算,想着万一戴渊说官衙搬进宫城对宫城有碍,他也能有所应对。 现在,他已准备好的那一番话语,不用说出来了。因为戴渊说的是:对宫城风水有利! 风水有利。这是谁都无法忽视的话语。就连崇德帝听了,也忍不住问道:“对风水有利?如果官衙没有搬进去,有什么影响?” 风水之说。博大精深,影响巨大,自古就是神秘的学说,就连帝王也不可能不在意。崇德帝会询问就是如此。 但是,他是靠铁血登上皇位的的。除了相信风水之外,他还在意人力,是以戴渊的话语,并没能促使他立刻作出决定。 “回皇上的话语。官衙没搬进去的话,对宫城没有什么影响。”戴渊又是按事实回道。月华门本来就是空的,就算一直让它空着。也没有什么影响。 不搬,没有影响;搬进去。则是有利。事情最后怎样,就由皇上决定了。 这时,王璋勾了勾嘴角,眼神陡然变得很明亮,他一直准备着话语,终于准备要说出来了。 他走前一步,对崇德帝说道:“皇上,国朝承前朝典制,太祖以尚书令、中书令、侍*议国政,此所谓三省佐天子而执大政也。然国朝建立以来,尚书省因其属下有六部二十四司,所占官员比重最大,因而掌管百官、无事不总,政权皆集于尚书省内。臣以为,尚书一省独大,非国朝之福。” 他没有再说中书、门下两省搬进月华门之事,而是说起了尚书省权力过大的事情。但在场的人,都这样他为何这样说。 月华门之争,实则就是三省权力之争,就是中书、门下两省从尚书省夺权之举! 正如王璋所说的,大定成立八十多年来来,虽则三省并称,但中书、门下两省的位置始终比不上尚书省。尚书省地位太重要,尚书令地位崇重,非中书令、门下侍中所能比。虽则官制要求中书出令、门下封驳、尚书执行,缺一不可。但事实并非如此,每每是尚书省有所断,才令中书省拟旨而已,门下封驳的职责也多被架空。 讨论重要军国政务的三省政事堂,也设在尚书省的官衙内,尚书省利用政事堂出策行政,使得中书、门下处于从属位置,根本就不符合三省共议国政的制度。 这样的情况,裴公辅和王璋一直想改变,他们一直想提高中书、门下两省的地位,却并不得法。在过去的日子里,中书、门下两省官衙偏僻,虽号称天子近臣,却根本就没有离皇上近过。 没办法离皇上更近,又一直被尚书省限着,中书、门下两省的地位又怎么能和尚书省并论呢? 他们想到了搬迁官衙的办法,却是每次提起,都会被方集馨阻拦,皇上那里便不应允,所幸,终于有官员想出了办法,那就是杜预和沈度。 先前,杜预和沈度向裴公辅上了一个建议:那就是直接毁掉中书、门下的官衙。官衙都毁掉了,中书、门下两省便不得不搬了。 至于两省搬到哪里,杜预和沈度也给出了一个很好的地方,就是月华门东西两侧的殿阁,在宫城之内。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无论如何,他们一定要抓住此次机会,改变三省权力的状况,不能再让尚书省独大! 见到崇德帝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王璋继续说道:“皇上,尚书省权重过甚,长此以往,将无三省,唯剩下尚书省而已!届时,朝廷情况如何?若是尚书省独大,国朝根基将不稳!唯有三省并重,共议国政,国朝才能兴盛,皇上得以成万世明君!臣恳请就皇上应允中书、门下两省搬迁,以更好佐皇上执大政!” 他这话一下,崇德帝就不自觉地挺了挺背脊,国朝兴盛、万世明君,正是他所渴求的。王璋说得没有错,提高中书、门下两省的地位,让它们的官衙搬进宫中就是最实在的办法。 蒋钦只能直哆嗦,想说什么喉咙却像堵住了一样。王璋,王璋竟然敢明说争权!而且,还说得那么大义说得那么漂亮!怎么会?怎么会? 他觉得自己站不直了,脚步都踉跄起来。 ☆、第298章 雏凤现 蒋钦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紫宸殿的,除了头昏目眩外,他什么感觉都没有了。不,不对,他其实还有一种感觉,那就是尚书省以后麻烦了。 刚才在紫宸殿之时,皇上虽没下决定,没说中书、门下两省官衙搬还是不搬,但蒋钦知道,王璋连国朝兴盛、万世明君的说法都说了出来,再加上有戴渊之前的话语,皇上一定会让这两省搬的。 中书、门下两省搬进宫内,那么尚书省以后当如何?会不会屈在中书、门下两省之下? 他失魂落魄地来到方家,哭丧着脸对方集馨说道:“大人,怎么办呢?中书、门下这两省要搬进宫内了,以后尚书省的权力会越来越小了,怎么办呢?” 蒋钦所忧虑的,始终还是尚书省的权力问题。如果尚书省的权力越来越小,那他何苦在尚书省呆着呢? 方集馨也没想到事情会如此,何逑和戴渊两个人的把柄竟然没有起作用,难道他所掌握的那些人,现在都没有用了吗? 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只有浑浊的双眼在转来转去,在努力想着压制中书、门下两省的办法。 “既然中书、门下两省能搬进宫内,那么尚书省也可以!本官明日就上表,奏请皇上允许尚书省也搬!”良久,方集馨才迸出这一句话来。 一想到他仇人所在的中书省越来越得势,方集馨心中的恨意就压抑不住。 “大人,皇上会允许这个请求吗?尚书省前年才修葺过,官衙还很新。而且,尚书省官员太多了。宫中不能在有那么大的地方可以容得下那么多官员。”蒋钦无奈地答道。 他觉得方集馨这话一点意思都没有,尚书省搬进宫中是不可能的事。难道方集馨也没办法了吗?那么自己来方家实在太浪费时间了。 如今,他们还能阻止中书、门下两省搬进月华门东西的殿阁吗?显然是不可能了。 没两日,崇德帝便下了旨意,令中书、门下两省搬进月华门东西两侧的殿阁,而中书、门下两省官衙的原址,则是重新修葺、重建后留待他用。着令工部、将作监处理此事。尽快完成搬迁事宜,此谕。 崇德帝这个旨意,令京兆百官反应不一。他们都知道。皇上令中书、门下两省搬进月华门,代表着什么意思,代表着皇上要提升中书、门下两省的地位了,这意味着中枢三省的权力格局开始改变了。 这……这太让人意外了!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就连中书省的官员。也没有想到会有这等好事。先前,他们还在为中书官衙倒塌而难过。也为即将要和别的官衙挤一室而苦恼,没想到新官衙就定了下来。 而且,新官衙竟然落实在月华门东西两侧的殿阁,那里足够宽敞。他们不用再担心拥挤问题了。更重要的是,新官衙还是在宫城之内,以后承旨奏对就更加方便了! “哈哈。没想到会搬进月华门之内,真没想到。如此想来。议事堂的横梁断了也是好事啊,那些蛇虫鼠蚁似乎也不那么讨厌了。”何缜笑嘻嘻地说道,对最后的安置地方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 他这话,也引起了中书、门下两省官员的一致认同,真真是,柳暗花明啊。 中书和门下两省的官员自然高兴不已,九寺五监的官员无可无不可,但尚书省官员的脸色就不太好看了。 中书、门下两省在宫内,皇上要提高门下、中书两省的地位,尚书省就不能像现在那么威风了,这真是令人不爽。——说白了,还是以前尚书省独大,让他们以为权力集于尚书省,才是好事。 现在,格局有变,他们便难以接受了。但又如何呢?他们的暂代主官蒋钦都没说什么,底下的官员又能说什么呢? 裴公辅和王璋对这个结果,满意不已。这样能顺利搬进月华门之内,以后的事情就办了。 能有如今这样结果,他们认为杜预和沈度居功甚伟。为此,他们专门在春晖楼设了酒席,宴请杜预和沈度。 “来来,立前,我敬你一杯。这是多亏了你的谋划,不然中书、门下便不能搬进月华门内,哈哈。”裴公辅端起了酒杯,这样对杜预说道。 他一直对杜预赞赏有加,特别是对于杜预在值守夜里的应变甚为满意,官衙虽然塌了,但没有人员伤亡,而且最后还顺利搬进了月华门, 立前,是杜预的字 王璋也端起了酒杯,向杜预敬酒。他赞同裴公辅所说的,没有杜预的建议,这事必定不会这么顺利。 杜预看着这两人的举动,脸色一阵羞愧,立刻站起身说道:“两位大人谬赞了。其实这事多亏了计之,是他这么向下官建议的。说到底,这事计之的功劳最大。” 此刻杜预心中的确是这么想的,除了所说的这些话外,还有一些话他是不能说的,比如金环鼠、何逑内情等。如果没有沈度从中做了那么多事,比不会有今日的结果。 杜预一直想让沈度在官位上能更进一步,如果能得到裴公辅和王璋的帮助,那就最好了。此事他在这两人面前,不遗余力地说沈度的好话。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他只是说得更好听一点而已。 听了杜预的话语,裴公辅和王璋便将目光移向了沈度,想到沈度这些年的表现,心中深深叹息:此子非一般! 早前的暂且不说,就说最近他去襄阳点兵一事,表现就令人击节赞赏了。 点兵一事水有多深,这两位中枢大神当然知道,罗炳光这个人如何难对付,他们也很清楚。可是,沈度不但顺利完成了点兵任务,还令罗炳光主动请辞,更重要的是,还有退兵司、无尽藏这造福士兵之举。 有了退兵司、有了无尽藏,军中可少多少艰难动乱! 现在,这个年轻的官员又解决了中书、门下两省的大难题,这样的人,怎么不让他们赞叹?雏凤清于老凤声,江山代有人才出,这个年轻人,说不定能将成为柱国之才,甚好,甚好。 裴公辅和王璋满意地看着沈度,心中暗暗决定,若有需要,定会助这个年轻人一臂之力,看他能够走多远。 ☆、第299章 蠢人 裴公辅和王璋在春晖楼宴请杜预和沈度之时,蒋钦来到了三皇子府的务本楼。 一入务本楼,他心里就“咯噔”一声响,因为朱宣明的神色实在太糟糕,盯着他的眼神像穿透他心胸一样,让他心里一阵发毛。 殿下这是怎么了? “殿……殿下……”蒋钦唤道,不觉声音有些颤抖。 听见蒋钦的声音,朱宣明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怒火,随手拿起书桌上的奏疏,一股脑儿朝蒋钦扔去,边狠狠地质问:“蒋钦,你老老实实告诉本殿下,你阻止中书、门下搬进宫中,是为了本殿下着想,还是为了尚书省独权?”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可见心中怒火之烈。 蒋钦一下子惊呆了,任由身上的奏疏“啪啪”几声地跌落。他没有想到,朱宣明会这样对他,会这样……侮辱他! 他是朝中正四品上到的官员,平时管理吏、户、礼三部,现在又暂代尚书令的职务,不是三皇子府的幕僚,也不是三皇子府的奴才,殿下怎么能如此对他? 他眼角都在抽动,显然太震惊了,一时没回过神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状似急切说道:“殿下,臣当然是为殿下着想,裴公辅和王璋并不亲近殿下,若是让他们得势,定会对殿下有不好影响,臣不敢有私心,请殿下明鉴!” 蒋钦强压下心中的震惊和恼怒,努力表现一副就是如此的样子,脸上诚恳不已。 只是。朱宣明并没有吃这一套,他似乎认定了蒋钦实在砌词狡辩,怒火非但没有消下去,反燃得更盛。 他冷笑了一声:“是吗?真是为了本殿着想?可是,本殿下却听说了,三省分权议政,才是最好的。不然父皇也不会答应。然则。你是将本殿下当枪使?” 离开宣政殿之后。就有不少官员找到朱宣明,隐晦地提醒他出言失当,为了一个蒋钦与中枢两尊大神扛上。并不值得。 而且,还有官员对他说了,若是他登基了,将来要防止尚书省权力过重。中书、门下搬进宫中,正是平衡之策。贸然偏帮尚书省,会招致皇上不满。 就连不能入宣政殿参政的成国公秦邑,还特意让人来告诉他:搬迁事勿插手,静观其变。 可惜。这个提点来得迟了些,他已在宣政殿出言了。经由这么多人提醒,朱宣明再怎样。也知道此举失当了。 一想到自己会出言是因为蒋钦,朱宣明心中的这种悔恨就成了怒火。全发泄在蒋钦身上。 这时候,朱宣明开始怀念方集馨了,起码方集馨这个尚书令,以往不会让他有这样的失当,甚至不用他在宣政殿上说话。 这蒋钦,不如方集馨多矣! 但现在,蒋钦是他所能用的人,而且在尚书省担任要职,他不能将此人弃了。——在他找到更有用的人前,他不能弃掉此人。 想到这里,朱宣明就说道:“这一次,本殿下就不再追究此事。既然父皇圣旨已下,此事你就不要再参合了,管理好尚书省的事务才是最重要的。父皇,不知道会派何人接待尚书令之位,你且好好经营,本殿下会想办法让你官位更进一等的。” 打一棒然后给一个甜枣的御下之道,朱宣明从崇德帝那里学来的,自觉这便是恩威并施。 恩威是有了,只是不知道这受施之人会如何? 蒋钦低垂着眼睑,讷讷地称了声是。 蒋钦忽然想起了之前去见方集馨时,方集馨所说的话语。 那时候,方集馨硬着脸色对他说道:“立太子,助殿下登位,此乃压制中书、门下的良策。” 方集馨认为,就算中书、门下两省搬进宫中也不怕,尚书省失权,不是一时三刻的事。中书、门下两省想要和尚书省并称,那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 这么长的时间,足够改变很多事情。比如,只要三殿下登基的话,尚书省的官员有拥戴之功,三殿下就会亲近尚书省,就算中书、门下两省搬进宣政殿内,也没什么紧要的。 其时蒋钦慌乱无措,觉得方集馨的话语说得甚对,毕竟,殿下在宣政殿上出言阻止了中书、门下搬迁,可见心中是亲近尚书省的。 现在,蒋钦觉得他们之前打着的主意,实在太天真了!时移世易,所处的位置一旦改变了,所考虑的事情就变了。观殿下现在的态度,可以预见的是殿下登基之后,也会像皇上这样平衡三省。 有见及此,蒋钦霎时有些心灰意冷。 在二皇子府内,京兆尹林世谦喜形于色地对二皇子朱宣成说道:“殿下,现在宜对中书、门下两省的官员示好!皇上势必会更加重用这两省。三殿下在宣政殿上阻止两省搬迁,已经失言了,这就是殿下拢络这两省的最好机会。” 林世谦最近实在是高兴,先是成国公府失势,三皇子府的势力大大减弱;后是襄阳卫换将,三皇子府又少了军中的势力,这对二皇子府来说,就是一件件天大的喜事。 三皇子府的势力越是削弱,就对二皇子府越有好处,眼见三皇子府的势力越来越弱,林世谦怎能不高兴? 而且,只要三殿下多几次这样的言行失当,林世谦觉得事情就更美妙了。 “多谢舅舅的提醒,我知道怎么办了。这两省那里,我会落力拉拢的。”朱宣成这样说道。在林世谦面前,他的态度十分恭敬。毕竟,这个堂舅是他这一系最重要的人了,不恭敬怎么能行? “殿下,从现在的局势来看,三殿下的势力也非绝对强盛。殿下宜和五殿下联合,共同对付三殿下。”林世谦又建议道。五殿下也有不少势力,两人联合起来,现在未尝没有对抗三殿下之力。 若是三殿下败了,那么二殿下居长,将来的时局谁又说得准呢?林世谦见到了更多可能,信心越来越足了。 他没对朱宣成说的是,他的信心,更多是来自三殿下的愚蠢。自作死之人,能蹦跶到几时? ☆、第300章 未竞全功 中书、门下两省即将搬进宫中的事,也传到了后宫之中。这事在后宫中没泛起什么波澜,妃嫔根本就不关心此事。反正,她们从来不会去月华门那一带,那里是不是官衙、有没有官员,对她们来说又有什么差别? 会在意此事的,当然是淑妃。但朱宣明已经给了她提醒,说搬迁事已定,让她不要出言,她便什么话都没有说了。在崇德帝面前,她仍是坤顺无比,令他十分满意。 后宫中除了淑妃外,还有一个人会在意此事。此刻在坤宁宫内,谢姿就巧笑着说道:“殿下,听说三殿下在宣政殿阻止中书、门下两省搬进月华门。如此下去,三皇子府的势力都被折腾没了,这可就真是一场笑话了!” 笑罢,她扬了扬眉,嘴角的笑意充满了不屑。朱宣明行事一再刷新了她的认知,这就是皇上属意的人选吗?强盛的势力被折腾没了,不断树敌而不自知,这样的储君,不换人简直没有天理。 不知道淑妃是如何教导儿子的,就这样而已,啧! 谢姿对面的黑袍殿下,神色看着倒十分平静,只是笑笑道:“本殿下也没有想到,会有宣政殿上的事。看来,是失策了。” 谢姿睨了他一眼,脸上还带着笑着,眼眸却渐渐冷了:“殿下知道失策便好,本宫可不想跟一无所有的人合作。这样的局面,肯定要改变,殿下仔细思量吧!” 谢姿这么说,已经是极为不满了,对现在的局势极为不满。如果眼前这位皇子继续这样下去。还不能被皇上认同的话,那么登基的希望太渺茫,她想得的一切又怎么会有? “儿臣知道母后的意思了,儿臣一定会改变现在的局面的,母后且等着便是。”他这样回道。不知他心底在想些什么,语气倒是很笃定。 “最好就是如此。本宫等着殿下的好消息。”谢姿垂下了头,轻轻抚摸着尾指护甲。送客之意已十分明显。 各府各宫的动态。顾琰自是不知道的,她正听着沈度说春晖楼之事,笑得眉眼弯弯。 “没想到。门下主官私下会有这样一面,这王大人真是个有趣的人啊。”待沈度说罢后,顾琰才笑着说道。 她真没想到,这些中枢大神私下里会是这样。刚才。沈度说王璋喝醉酒之后,硬要杜预弹奏一曲《凤求凰》。不然他就绝对不离开春晖楼,最后让杜预落荒而逃,他则“哈哈”大笑个不停。 “是,裴、王两位大人都是至情至性的人。但他们在朝堂政事上,格局宏大眼光长远。有这样的中枢主官,实是朝廷的幸运!”沈度点头回道。对裴公辅和王璋两人的印象太好,敬仰之情也由心而生。 顾琰听了。只是微笑,心中却想开了。裴公辅和王璋,前世是怎样的呢?她还在福元寺的时候,这两个人就致仕了,后来善言也没有说过这两个人,她对这两人没有多少印象。 原来,这两人是这样的啊。 “阿璧,多谢你送我的及冠礼,现在事终于完成了,这事,你的功劳最大!阿璧,谢谢你!”沈度正色朝顾琰说道。如果没有顾琰所说的话,他也不会受到启发,也不会想出了这样的办法。 裴公辅和王璋对他道谢,但他觉得,真正要谢的,是阿璧才对!这事能顺利完成,最终归结于她送了一份及冠礼! 沈度不知该如何形容现在的心中,既有深深的感激,也有深深的骄傲。原来,自己的心悦的人是如此厉害…… “我只是说了一两句而已,这所有的事情,都是计之你想出来的,我何有最大的功劳?”顾琰推拒道。 她是真的这么想的。如果计之没想出这办法,没去做了这么多事,那么就算她说再多的话,也完全不起作用。 她怎么敢居功? 听到“功劳”这两个字,趴在沈度脚下的小圈就猛地仰起头,“吱吱,吱吱”地叫了几声,似乎十分兴奋,显然是等待赞美。 见状,沈度不由得“哈哈”一笑,伸手摸了摸小圈的头,如它所愿地表扬道:“小圈乖,这事多亏有你,来,接住榛子。” 他将手中的榛子朝小圈一抛,就见小圈灵巧地跃起来,精准地接住了榛子,一人一鼠又继续这种不厌的游戏了。 顾琰在旁边看着这一幕,心里满是舒悦,觉得上天无比优待,重活的这一世,虽然也有艰难困苦,但她所拥有的一切,都很好。 第二日,她去了嘉醴院看望傅通,听到他也提起了中书、门下两省搬迁之事。 “近年来,尚书省的确独大了。权力越是集中在一个地方,就越容易出问题。现在中书、门下两省夺权之举,甚是恰当。只是没想到,这两省竟能搬进月华门两侧。”傅通抚了抚胡子,笑呵呵地说道。 门下、中书两省搬迁之事,他是从顾霑那里听来的。在听到顾霑说裴公辅提出要搬迁的时候,他就知道这是两省要夺权了,只是他也没有想到,中书、门下两省行事会这么容易,一下子就搬到宫里面了。 顾琰笑意盈盈地为傅通添上茶水,并没有说她送沈度及冠礼之事,也没有说沈度在这其中做的事。这些,都没有必要说的。 “中书、门下两省搬进宫中,从长远来说,的确是能改变中书三省的权力格局。只是方集馨在尚书令一位上太久了,已经歪了很多人,要和尚书省抗争,非容易之事。”傅通继续说道,眼中精光闪现,嘴角笑意更深。 “请问外祖父,这事要怎样才能容易一些呢?”顾琰好奇地问道。看外祖父的样子,显然心中有了想法。 “要平衡三省权力,仅仅是搬进宫中,还是不够。”傅通摇摇头,仍是没有将最重要的话语说出来。 这一下,顾琰停住了动作,等待着傅通接下来的话语。外祖父既然说不够,那就肯定有办法搭够,到底是什么办法呢? ☆、第301章 搭秤之计 傅通像个老顽童一样,朝顾琰眨眨眼,然后小声地将这个计划告诉了顾琰,末了大笑道:“我这个办法,原本没想着那么快就能用上的。但皇上既然让中书、门下搬进月华门,就表示皇上也知道尚书省权重过甚了。那么我搭秤的一计,便可以起作用了。” 他这一计,只有配合着中书、门下搬迁之举,在这个时候,才能起作用。不然,就是百搭了!所以傅通才会说是搭秤之计,实在太过形象了。 顾琰听了,忍不住眉眼一弯,心想外祖父足智多谋如此,这个搭秤的说法,真是谦虚了。这个办法,会给尚书省重重一击,对方集馨这样身居尚书令之位的人来说,才是致命一击! 这个搭秤,不在于多或者少,只要能令三省权力平衡就可以了。外祖父胆敢如此想,敢向大定官制开刀,她无比佩服! 她不由得说道:“外祖父,此计若是得成,必将载入大定史册,功过评论,想必时间会是明证!” 听到顾琰这样的赞赏,傅通抚了抚胡子,神色十分淡定,不甚在意地说道:“官制本来就不是固定的,这有什么?顺时而为,就这样罢了。” 功过什么的,他并没有多想。他最开始想到这个办法,也不是为着什么功过,他纯粹是为了向方集馨复仇罢了! 正如点兵一事那样,傅通想出这些办法,就是为了让对付傅家的人不好过。 从顾琰口中,他知道那些躲在方家的黑衣人就是刺杀傅铭的人,那么他的孙儿伤得这么重。方集馨必定有份,像傅通这样护短的人,又怎么不想着报仇? 只不过,仇要一步步来报,先是点兵,接着便是这搭秤之计,他不会放过想将傅家置诸死地的人! 傅通这人。就是如此。护短又睚眦必报。看着他理所当然的样子,顾琰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外祖父想到此计划,或最初是出于私仇。但把它说出来,并一力执行,又何尝不是为了大定呢? 傅家之私仇,本来就是有关大定朝廷。这个仇恨怎么能区分得了? 朝官称外祖父为军中老狐,可见外祖父军策计谋过人。这样的外祖父。这样的傅家,前一世为何会被灭呢? 她不禁疑惑地问了出来:“外祖父,傅家没留任何后手的吗?怎么会被栽下通敌叛国的罪名?最后还一个人都不能生还?” 她实在是想不明白,这一世见到傅通之后。就更加不明白了。 傅通,何尝不是如此呢?即使听了顾琰之言,他都不能相信傅家前世会落得那样的结局。更重要的是,那个时候自己还活着。是怎样看着傅家踏向死地的呢?傅家,又是怎么会被朝廷抄家灭族呢? 他不想相信,也不知道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应该怎样解释,现在他只能这样说:“功高震主的道理,我一直很清楚。事实上,傅家也一直在做这样的准备,将大将军之位交出去,就是过渡之一。前一世傅家缘何被灭,我真的想不出来。” 停顿了片刻,他又再说道:“但这一世,我一定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阿璧你放心好了。” 非但傅家不会有事,就连顾家也一定会安全,这是他会做的,也是能做到的。 顾琰沉默不语,她相信外祖父能护住傅家。现在,顾重庭已死,秦绩被贬至雷州,三皇子又失势,以后的事情会变得越来越好,傅、顾两家会越来越安全,她坚信这一点。 “铭儿也快好了,皇上允许我可以在京兆呆着的时间也不多了。这个搭秤之计,你祖父不适合上表,还是找小沈吧。”傅通这样说道,心中有了盘算。 这个计策,他和顾霑都不能上表,定要另找他人的。小沈已经是他的外孙婿了,他有所谋算,当然是外孙婿服其劳了。、 而且,说不定这个是个大功绩,傅通才不想便宜了旁人。 沈度听说傅通有唤,当然立刻就来了顾家,这还是他和顾琰定亲之后,第一次来顾家,情况就和以前不一样了。 他明明来见傅通的,但顾霑特地不上朝,就是为了见见他;顾重安也没有去云山书院,他想对这个未来女婿更了解一些;就连小孩儿顾道征,都板着脸跟在顾重安身后,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似乎在评估这个大姐夫怎么样。 真是……令沈度一额汗!这些,都是阿璧的家人呀。面对这些人打量的目光,强自从容自若,真觉得比在紫宸殿面圣还要紧张! 好不容易,他才经受住前院众人的打量,才能继续去见傅通,却在嘉醴院门外见到了一个中年妇人。 这妇人端庄温和,身后跟着数个仆妇丫鬟,看向沈度的目光带了审度和威严,这个人,就是他未来丈母娘了。 傅氏不是第一次见到沈度,在帝师寿辰的时候,她就和这个年轻的官员打过照面。但是,现在傅氏好像第一次见到沈度那样,细细打量着他。 良久,她露出了笑意,开口道:“进去吧,父亲在等着你。” 傅氏本来就不是刻薄尖酸的人,对待自己的未来女婿,此刻也没什么好挑剔的。如果真的不满意,早就定亲之前就说出来了。 沈度如释重负,恭敬地道了别,然后才进了嘉醴院。——他心中第一次感叹人丁少也有人丁少的好处。 待他进了嘉醴院,傅通倒没有为难他,直接就将这个搭秤之计说了出来,让沈度向崇德帝上表,然后等待着沈度的回答。 此刻沈度心中所想,和顾琰想的也一样。这哪里是什么搭秤之策,傅通此计,真是太大胆了,他和父亲都不曾想到这一层! 如果皇上能允许这个提议,那么对尚书省的权力,的确是一个很好的限制! 他朝傅通弯了弯腰,然后允诺道:“傅老将军既有吩咐,那么在下一定会将此事办妥!” ☆、第302章 尚书令人选 崇德帝最近在考虑尚书令的人选。中书、门下搬迁一事,除了让崇德帝知道尚书省权重之外,也让他想起了尚书令一职。 自方集馨出事以来,虽有尚书左丞蒋钦暂代尚书令职务,但毕竟是暂代而已,尚书令实乃宰相职,国朝不能没有宰辅之人,也是时候重新考虑新任尚书令的人选了。 方集馨身体这个样子,已经不适合继续担任尚书令了,蒋钦的资历功绩,并不足为尚书令,要从朝中另择人选了。只是,哪个官员可担任尚书令一职呢? 最先知道崇德帝心意的,肯定是他身边的人。最摸透他心思的人,当然是淑妃和谢姿。她们从皇上的话语举动中中得知:皇上要选新的尚书令了! 谢姿那里尚可,因她不像淑妃那么多挂虑。虽则她和那个殿下有合作,但又不需要事事为其筹谋,她便能置身事外,好奇地想新任尚书令会是谁。 谢姿是能翘手轻松,但淑妃紧张不已,立刻便将这个猜测告诉了朱宣明,让他早作准备。 尚书令人选太重要了,选个什么样的人,就关系着自己这一方的势力。这么重要的位置,当然要推自己的人上位了。 朱宣明得知这个消息后,便秘密去了成国公府一趟,征询秦邑的意见。经历了上次宣政殿一事,朱宣明再也不敢轻忽行事了,特别是事关尚书令,这可比中书、门下搬迁一事重要多了! 这事,他没有第一时间去找蒋钦商量,一是还在为宣政殿出言一事不满。二是因为此事关联着蒋钦,他怕蒋钦失了平常心。——父皇既想另择尚书令人选,就说明蒋钦这个暂代人选并不在考虑范围。 基于这种种,朱宣明才会来了成国公府。 此时成国公府已不复往日荣光,门口那些石板虽然仍光洁可鉴人,但已没什么人会来了。就算有人来,也是像朱宣明这样暗夜前来的。 对这种情况。秦邑倒比方集馨能看得开。当年勋贵势力衰微之时。比现在还不如呢!秦邑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说,他觉得儿子秦绩在离开京兆前说的那一句话。十分有道理。 秦绩是笑着说出这句话的:“父亲,只要成国公府还有用,就不会败,当前蛰伏便是。” 这个“有用”。秦邑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虽然他现在不能进宣政殿听政,但朝中的情况他知道得十分清楚。再说他的确是有才能之人,想要成国公府有用,并不难。 他让人给朱宣明送去提醒,就是为了让朱宣明记得成国公府“有用”。 现在。朱宣明不是来了吗?三皇子又如何?依然有用得上的人才是! 要让成国公府有用,成国公府才能再一次势起。这个,就是秦邑所坚持的信念。 既然朱宣明特来相问。秦邑也不拿捏什么,而是直接说道:“殿下身边既无资历足够之人。那么就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推皇上纯臣上位!所谓纯臣,必定是听从皇上心意的。皇上属意殿下,那么这位纯臣就是站在殿下这一边的。” 皇上属意三殿下,在这样的形势下,三殿下不争就是争了!——这个道理,是秦邑经过这么多事才悟到的,他暗自后悔以前帮三殿下做了那么多事。 其实三殿下根本就不用做什么,只需要安静地等待册立太子便可了。他们此前,太心急,太心急。现在,他不会犯这个错误了。 听了秦邑的话语,朱宣明的脸色一时不太好看。纯臣当然比不上自己的人来得可靠,如果不能将自己的人推上这个位置,那么还会有诸多不便! 可是,他不得不接受秦邑的话语,皆因自己身边,并没有人能接得上尚书令之职。 这不由得让他有些心慌,他原以为自己拥有众多势力,朝廷百官多是他这一系的人,但现在,他发现真正算是心腹、居高位的人,没有! 没有了成国公府,没了方集馨,没有了罗炳光,他身边似乎就没有太大的力量了,现在他的心腹,官职最高之人,只是蒋钦这种正四品上的。 就是势微的老二,身边还有一个正三品的京兆尹! 现在这种情势,他越想越心惊,脸色从不好看转为紧张,紧接着问道:“国公爷所指的纯臣是?” 这个纯臣,肯定要身居三品之位,又是父皇信任得用的。这样的人,在朝中可不少,会是谁呢? 这个人选,秦邑心中早有决断。在方集馨出事的时候,秦邑就在想:谁可以接任尚书令之位呢? 为此,他将大定正三品的官员都过了一遍,最后综合种种形势,才定下了建康府尹程大昌。 此人姓程,看在和三殿下母族同姓的份上,多多少少会有些感情,而且程大昌能力卓绝,定能将尚书省管理妥当,这个程大昌,再合适不过了! 原先,他就等着皇上想换尚书令之时才将程大昌推出去。但现在,发生了中书、门下搬迁之事,皇上对尚书省起了这个限制之心,那么这个尚书令就一定不能是能力卓绝的人。 既然如此,大定九府之中,有一个才能平平的府尹,倒是很适合担任这个尚书令,那就是关内府尹祁玄。 “祁玄政绩平平,但最懂得按帝心办事。由他担任尚书令,虽一时半会看不出好处,但对三殿下绝对没有坏处。殿下可以不着痕迹将此人推到皇上面前,但您最好别出言了,淑妃娘娘也不可出言。”秦邑这样说道。 若论能力平平,大定九府还有一个西疆府尹郑安伯,但此人是郑太后的侄子,也算是外戚,而且秦邑心中有隐忧,是绝对不会推荐这个人的。 朱宣明最后点了点头,说道会将祁玄推到崇德帝面前,便又趁着夜色离开了成国公府。 他们很快就会知道,,就算定下再合适的人选,作再周全的考虑,也没有什么用。 ☆、第303章 撤尚书令! 这一日,沈度来了紫宸殿,向崇德帝上呈了一个奏疏。这个奏疏所请,就是撤尚书令! 崇德帝打开奏疏一看,眼神便缩了缩,然后故作平静地将它合上。撤尚书令!沈度竟然敢上这样的奏疏,这是为何?! 听见崇德帝的询问,沈度平静地开口:“尚书令地位崇重,掌管天下纲维,掌管朝廷百官,若其人稍有所失,则天下皆受其弊。臣尝闻不可以天下奉一人,朝廷又岂能系于尚书令之位?尚书令位极人臣,若是尚书省之权皆集中于尚书令手中,百官莫有敢违,则权相、独相必定会出现!朝廷纲维必乱,恐有动乱之祸。” 沈度语调平平,说出了让崇德帝倏然心惊的两个字眼:权相!独相! 按照大定官制,中书令、门下侍中、尚书令皆是宰相职。所谓“权相”“独相”,说白了,就是朝廷宰相的职权,超出了中枢官制下任何一位宰相,凌驾在所有官员之上。 崇德帝对“权相”“独相”这样的字眼并不陌生,在他少时蒙学之时,宫中的师傅就多次说过这样的字眼;及至后来拜沈肃为师,沈肃也会时不时将这些字眼拿出来说一番。 皆因,前朝倾覆就有“权相”“独相”之祸! 对这一点,史家有异常详细的描述“久居枢横,天下威权,并归于己,诸官但唯诺而已……所以秉钧二十年,朝野侧目,惮其威权。”1 前朝先有权相之祸。再有朋党之争,焉能不灭? 是以太祖立国时,将前朝几乎废置的中书三省重建,并且令三省并重,将三省权力均分,就是为了防止“权相”“独相”的出现! 这些,是大定太祖的功绩。也是前朝灭国的教训。崇德帝听得不少了。但他生长于承平之年,总觉得这些字眼久远得只会出现在故纸堆里,而与现在的纲政无关。 现在。听了沈度的话语,再看看这些年尚书省的权力过重,崇德帝就知道这些字眼离自己并不远,背后连冷汗都冒起了。 既然“权相”“独相”有灭国之患。他是绝对不会让这样的官员出现的! 见到他神色震动,沈度便知道自己的话语说道他心里了。事关灭国。皇上怎么会不震动? 而且这些话语并非危言耸听,只要尚书省继续权重,只要尚书令出一个崇权之人,“权相”“独相”的出现。那就太正常了。 一直以来,沈度和沈肃都在想着如何限制尚书省、尚书令的权力,这官衙搬迁就是其中的举措之一。但他们的思路尚不够开阔。并没有像傅通所想的这样:撤尚书令! 尚书令位居正二品,大定就这么一个人而已。这个人,实在不能再有了!如果接任的尚书令是像方集馨这样心术不正的人,那么势必会令更多官员都歪斜,朝廷乌烟瘴气更甚。 退一步来说,就算接任尚书令的人心术很正,但才能平平呢?这样的人位极人臣,同样会有各种各样的问题。 既然如此,那么这个尚书令便不要了! 沈度继续出言道:“尚书令方大人出事已有数月,不曾理过朝政之事,但尚书省一切运行正常。所以臣以为,尚书省没有了尚书令,并不会耽搁朝政。”——他这话,已经被这几个月的现实证明了的。 既然尚书省没了尚书令,并没有太大的影响;而有尚书令的话,或会有“权相”“独相”之祸。在这样的情况下,谁都知道该如何选择了。 崇德帝身为大定帝王,又怎么会不懂得?但他没有立刻说话,是因为还想到了另外一个词:此消彼长。 大定有中枢三省,若是撤了尚书令,那么三宰相职就只剩下中书令和门下侍中。既然尚书令有可能成为“权相”“独相”,那么中书令、门下侍中也有这样的可能。 若是撤了尚书令,又怎么限制中书令、门下侍中的权力?又怎么能保证中书令、门下侍中不会成为“权相”“独相”? 他沉吟不语,等待着沈度的回答。沈度既奏请撤尚书令,那就会想到各种可能的情况,那么这个问题该如何解决? 崇德帝想得没有错,这个隐忧沈度当然想到了,也有了应对的办法。在沈度看来,撤尚书令必须是利大于弊的,如果撤了对大定朝政没有好处,那还撤来做什么? 是以,他提高了声音,大声说道:“臣恳请皇上撤尚书令,在尚书省增设左右仆射,皆为从二品职,与中书令、门下侍中同阶,入政事堂;同时,提高御史大夫之官阶,加其入政事堂!如此,三省一台相互牵制,则朝政可久治也。” 沈度的眼神从未如此明亮,整个人像是会发出光芒一样。在紫宸殿这里,他终于说出了自己心中的设想,关于大定官制的设想,这就是三省一台官制! 他能想出这个官制,是受了傅通的启发。以走路为喻,傅通走出了第一步,但沈度顺着这第一步,走到了终点。 傅通所说的撤尚书令,是很关键的一部分,但更关键的,是撤掉尚书令之后要怎么办,如何保证朝政会比有尚书令之时更好,这是沈度所想的。 离开嘉醴院之后,他就一直在想:撤掉尚书令之后呢,朝政如何? 他在南园苦思良久,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那就是增设左右仆射,重用政事堂! 朝廷原先就有政事堂,但只有中书令、门下侍中、尚书令得入其中,在以往作用并不显。但现在,沈度想重用的政事堂,不仅仅只有中枢三省主官而已。 他要往政事堂加人,除了三省的官员之外,还要加入御史大夫。他想要,提高御史台的地位,提高大定监察力量的地位! (章外:一更!注释1:借《旧唐书》描述李林甫之言一用,免责啊。政事堂制度,历史自有,但似乎只有三省,我觉得加了一台,会更有意义,吼吼。)L ☆、第304章 朝有震动 沈度永远都无法忘记,当自己将这个三省一台的设想说出来的时候,沈肃那骤然放光的眼神。 父亲那个时候多么惊喜,这让沈度更加坚定了心中所想:这个三省一台的政事堂官制,必是对朝政有益处的,所以他才会请求撤尚书令,然后向崇德帝上呈这个设想。 在沈度的心中,增设左右仆射,是为了稳住尚书省,是尚书省分权之措,这是针对尚书令被撤一定要有的,只是顺势而为,但令御史大夫入政事堂,才真正是沈度的创举。 御史台不像六部之掌政令,又不纯粹如诸寺监之担负具体职务,它是一个监察机构,其职能虽已完备,但多被忽略,地位也一直不是很高。 大定立国以来,御史台的名称虽屡有变更,但其监察的职能却没有变过。因这一职能,沈度觉得御史台如此之重要,它的地位也应有所提升。 提高御史大夫的品阶、以御史大夫入政事堂,就是沈度觉得的提升御史台地位之举。 这么重要的机构,怎么能长期被忽视?势必要将它抬起来。只要御史台的地位提高了,其监察职能才能贯彻到实处,才能够震慑百官,才能让百官无法忽视它的存在。 如此,百官在贪念起之时,心中才会足够畏惧,才能尽可能减少这些贪/欲,吏治才能渐趋清廉。 沈度相信每一个人都有贪/欲,并不相信个人的德行能压制住这些贪/欲,有时候权位越高,贪/欲就越盛。 既然不能靠道德操守,那就依靠强大的监察吧。——这也是沈度从何逑亏空一事中所得到的经验。 在当下。国朝的监察力量就是御史台。如果御史大夫能入政事堂,御史台监察力量的加强就是当然之事。 撤尚书令、增左右仆射、升御史台,他这个设想,实在太过大胆,崇德帝闻所未闻,以致不知该有什么反应。 “皇上,臣恳请皇上准臣所奏!”沈度弯着腰。再一次说道。不管崇德帝准许还是不准许。他都要表明自己的态度。 然而,崇德帝只是摆摆手,示意沈度退出紫宸殿:“你先退下吧。这个奏疏,朕得仔细思量。” 这个奏疏所说的三步,每一步都牵涉甚大,崇德帝又岂能立刻下决定?沈度也知道这一点。便顺从地退出了紫宸殿,而后等待崇德帝的旨意。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沈度所上的这道奏疏,很快就被有心人知道了。当这个奏疏内容传出去的时候,简直像一股飓风,几乎席卷了所有官员的心神。 撤尚书令。这简直是胆大包天!有些激动的官员直接就唾道:“此举乃违背祖宗家法,上此奏疏的人,其心当诛!” 礼部的官员已经准备好一肚子的口水。待到沈度真敢当众上这奏疏的时候,决意用口水将他淹没。 还有飓风中心的尚书省官员们。想掐死沈度的心都有了。 尚书省官员如何震动惊愕,就不用多说了,这奏疏内容传到三皇子府的时候,也令朱宣明愕然不知所措。他最关心的就是尚书令之位,左右仆射和御史台,当然是在其次。 撤尚书令,那么他们准备推上位的祁玄便用不着了,这对他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朱宣明一时难以判断,便急急来了成国公府,找秦邑商量此事。 秦邑知道沈度这个奏疏后也意外不已。撤尚书令,他没想到有人敢上这样的奏疏,这就是对官制有大改动了! 如此,肯定会引起官员的不满,说不定官员群起而攻之。特别是礼部那些官员,肯定会将沈度喷死。 沈度不怕这些? 不过,沈度怕不怕这些,并不是秦邑最关心的。他最关心的,就是沈度的奏疏对三皇子府、对成国公府有没有好处。 略想了片刻,他就眉开眼笑,对朱宣明如此说道:“殿下,依臣看来,若尚书省撤尚书令而增设左右仆射,这对点下来说是个好消息。如此,尚书省的两位主官,殿下就可以推自己人上位了。” 朱宣明听了此言,略想一想便明白了,嘴角也勾起了笑容。可不是吗?左右仆射的人选,就有一个现成的,那就是蒋钦! 担任尚书令之位,蒋钦资历不够,但若是左右仆射的话,那还是可为的。是尚书令还是左右仆射,不过是一个名称而已,最重要的是能掌控尚书省! 若是蒋钦得到了两仆射其一的话,那尚书省不是还像方集馨在的时候一样,算是自己的囊中之物吗? 朱宣明越想,便越觉得前途美好,脸上的笑意怎么都忍不住。 “哈哈,国公爷说得甚对!若尚书省增设左右仆射,那的确是一件好事。”朱宣明笑说道,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办了。 蒋钦是自己人,由他执掌尚书省,当然要比一个纯臣祁玄执掌好,更让朱宣明放心。 他眼神闪过一抹异色,没想到这个沈度,也有一道旨意是让自己高兴了,呵呵。 为沈度这个奏疏高兴的,除了朱宣明外,还有二皇子朱宣成。他高兴的原因,也和朱宣明差不多,因为他身边正好有一个人,可以谋取左右仆射的官位,这个人就是林世谦。 尚书令空缺的时候,朱宣成并没有什么想法。这个地位太崇重,非是林世谦当下可以得到的,他都懒得花心力去想。 但现在,就不一样了。 林世谦本人,对这样的位置也心动不已。他已经是正三品了,再升一等便是从二品,有左右仆射这两个千载难得的官位摆在这里,他很难做到无终于衷。 便如此,舅甥两个人开始细细谋划起来。首先,当然要有这两个位置才是,那么就要让皇上纳下这个奏疏了。——这个想法,也是朱宣明有的,这还是这一对皇兄基地第一次有共同的想法。 两位皇子既然有了这样的想法,自然影响了底下的官员,他们都知道应该怎么做了。先前的震动就变成了接受,礼部的官员也不再嚷着“这是违背祖宗家法,于礼不合了”了。 祖宗家法,是什么东西?太祖都崩天几十年了。时移世易,官制当然会改变的,只要是为了国朝长治久安就可以了。 类似这样的想法在官员间传来传去,甚至还有官员在早朝之时,上疏奏曰废阕尚书令一职,还有不少官员附议,这样的结果,令崇德帝大为讶异。 ☆、第305章 衡器 安国公府中,长隐公子如往日一样,闲倚在水榭栏杆内,一副谪仙人的模样,让人根本不敢直视。 水榭之内,有黑衣人在汇报着朝堂的情况,待说到沈度那纸虽未公之、但人人都知道奏疏,就见长隐公子勾起了嘴角,眼中也有星碎光芒,明明是那么平静清冷的人,却因了这一抹笑,整个人都生动了起来。 动人心弦,莫可名之。 “撤尚书令、增左右仆射、升御史台……真是了不起!我真是太佩服你了!”长隐公子微微一笑,举起了茶杯,遥对清风朗日,说出了这样的话语。 计之,计之啊,竟然想出此法来撼动大定官制,来平衡三省权力,来增强御史台的监察之力。这样的勇气、这样的眼界、这样的心怀,他怎么能不感怀,怎能不心生佩服? “计之,我不如你多矣。”长隐公子再遥敬了一杯,然后自言自语道。他脸上还挂着笑,但这笑容竟有些寥寂的意味。 水榭内的齐书和黑衣人见了,心中顿时生起了不忍。公子因这样的身体状况,只能日复一日地在这水榭中。如果公子出仕,绝不会比任何一个官员差,必是柱国之才! 何至于听到朝堂消息时,会如此黯然? 公子才华卓绝,本应是惊艳天下的人物。他的一生,应该是光彩烂灿才对,可是却像蒙上了一层纱布,只能隐在安国公府内,太可怜了。 长隐,长隐。公子自己给自己起了这样的字,怎么不让人心酸? 长隐公子并不知道这两个人在想什么,仍是在想着沈度的奏疏,然后微微出神。大抵清风朗日,也难明他心中所想。 没多久,一个侍卫模样的人就跃进了水榭内,朝长隐公子拱手道:“公子。皇上有召。请公子速到宫中一趟。” 这个侍卫,不是出自虎贲军,而是崇德帝身边的暗卫。这不是他第一次来安国公府的水榭了。因而安国公府的死士并没有出来阻拦。换作旁人,估计没能近水榭一步。 听了这话,长隐公子的目光仍是看着远处,只是回道:“请禀告皇上。长隐这就进宫。” 皇上在此时有召,是为了什么。可想而知。看来,皇上心中也有犹豫,不知该不该纳沈度这个奏疏。 如此,我便进宫一趟好了。——长隐公子这样想着。便唤过了齐书随侍,意态悠闲地进了宫。 去的,当然不是紫宸殿。而是太液池边的水榭。 每次崇德帝召见沈度,总是在这太液池边。大概他也知道长隐公子的喜好,想着在水榭里长隐公子的头脑会更清明吧。 长隐公子虽不出仕,年纪也不大,但崇德帝异常倚重他,政事上有所不决,也喜欢召来长隐公子询问一番。他当然不是问长隐公子的意见,而是知道长隐公子博览群书,想从其的奏对中得到启发罢了。 见到长隐公子之后,崇德帝并没有说什么,而是吩咐了齐书烹茶。 长隐公子身边这名茶童,烹茶的技艺比宫中的茶博士还要厉害,烹煮出来的茶,总能让崇德帝神清气爽,烦恼似乎也能消去一些。 “齐书,你烹的茶越来越好了。”崇德帝称赞道,似觉得连日里来烦恼少了些。不能夺人所好,这点君子之风,崇德帝还是有的。 能得皇上金口玉言称赞,齐书自然顿首拜谢,长隐公子端着茶品着香气,并没有多说什么。——他在等着崇德帝开口,并没有什么好心急的。 没多久,崇德帝就开口了,问道:“长隐可曾听说了沈度那纸奏疏?觉着如何?” 这几日,崇德帝都在想着沈度的奏疏,想着要不要改变国朝官制,心中多少有了主意,但还不够坚定,所以在早朝上迟迟没有表态,也令某些官员心生惴惴。 “这奏疏,臣听说了。臣觉得沈度胆子挺大的,胆敢上这样的奏疏。若说到是否当纳,臣倒是有一句斗胆之言,先请皇上恕罪。”长隐公子这样应道。 他是没有出仕,但身上也有一个秘书郎的虚衔。现在御前奏对,自然要称臣了。 听得他这么说,崇德帝便好奇了,是什么之言,要先恕罪?他当即说道:“朕恕你无罪,是何言?” “臣想请问皇上,皇上是想国祚绵长呢?还是想国朝短暂?”长隐公子说道,仍是平静至极的样子,似乎没有看到内侍宫女倏地变了脸色,也似乎没有感觉到水榭气氛猛然沉压。 他像没事一样,轻轻闻了一下茶香,然后缓缓入口,怡然自得。怕什么,刚才皇上不是说过恕无罪了吗? 见此,崇德帝“哈哈”大笑起来,刚才一瞬间的怒意消了去,然后问道:“朕当然是想国祚绵长的。不知长隐此话何解?” 除了帝师沈肃外,长隐公子就是第一个在崇德帝面前还有“自我”的人,这在崇德帝看来太难得,这也是他特别看重长隐公子的原因之一。 高处不胜寒的寂寞,就算帝王也需要排解,帝师已经基本不进宫了,现在就只有一个长隐公子而已。所以他准许长隐公子在他面前斗胆,想知道其为何会这样问。 长隐公子放下了茶杯,正色回道:“皇上,权之一字,本来就是衡器,不能太轻或太重。轻了,则国朝无人可用;重了,则国朝有倾覆之危。平衡,便是第一要事。沈度的奏疏即是如此!” 他换了换气,才继续说道:“撤尚书令、增左右仆射,这是为了制约尚书省专权,是平衡三省权力之举。升御史台,这是为了所有朝官的权力,是平衡朝政之举。三省平衡、朝政平衡,何愁国祚不长?” 权者,衡器也。 这点,皇上应该清楚的。如此,沈度的奏疏纳还是不纳,就一清二楚了。 ☆、第306章 人定 没多久,崇德帝就允许了沈度奏疏所请,随即颁下旨意,下令撤掉尚书令,并在尚书省增设左右仆射;同时,将御史大夫的品阶提升为从二品。 除此之外,旨意还提到了政事堂,以中书令、门下侍中、左右仆射、御史大夫入御史台,并一改前制,将政事堂的位置定在月华门东侧,即中书省官衙内,还规定了政事堂制度,包括议政、秉笔、宿值、膳食等。 当听到这个旨意时,宣政殿的官员先是一阵沉默,然后顿首称诺。这个旨意的很多内容,朝官都清楚了,但还有一些,他们是第一次听到。 如政事堂的位置定在月华门东侧,这令尚书省的官员心头一凝。以往,政事堂是设在尚书省官衙内的,现在设在了中书省官衙内。这个事情让他们再一次清晰地认识到:尚书省和以往不一样了。 六部主官听到政事堂搬迁后,并没有太大的反应。他们都很清楚,政事堂搬迁,也是顺势之果。不管是门下、中书两省官衙搬迁,还是政事堂换址,都是皇上平衡三省权力之举,他们还能说什么? 对于尚书省的高官来说,曾经紧握的权力一点点被剥去,这个过程当然异常痛苦,但他们得硬生生地受着。这些权力,本来就不属于一个人的私物,被剥去乃理所当然。 蒋钦立在殿中,心情隐隐兴奋和热切,为了左右仆射之位。不管是左还是右,都实际掌握着尚书省,他一定要得到其中的位置。与这个热切相比。中书、门下官衙的搬迁就不算什么了。 属于尚书令的时代过去了,属于方集馨的时代过去了,接下来,就是左右仆射的时代,也是我的时代!——他眼中闪着志在必得的光芒。 上呈了这道奏疏的人,中书舍人沈度,仍是安静地站在殿中。像一尊青铜礼器静静伫立。不管是官员们善意的目光,还是恶意的眼神,都不能使他增损分毫。 随后。官员们也没有更多心思关注他了,因为这个旨意一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在后面,这个就是左右仆射之位的争夺! 朝堂一下子多出两个从二品官位。而且还是尚书省的主官,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资历够得上的官员都卯足力气,而其余那些根本不可能为左右仆射的官员,都参与了进去,主要是为了凑热闹。 官位争夺厮杀什么的。对于官员来说,就是最好看的一场戏,很多人看得津津有味。一时间。官场热闹非凡。 尚书左右仆射两个位置,到底花落谁家。自是各凭本事了。 中书、门下两省的官员自是不凑这个热闹的,但除了这两省外,京兆百官似乎都投身在这一场左右仆射人选的争夺中。 吏部尚书顾霑最近变得很忙,除了将官员的资历、政绩归结上呈紫宸殿外,还要面对各个官员的咨询查探,问他到底皇上属意谁。这样重大的事情,顾霑怎么能说? 这些官员不仅在官衙上询问,就连顾霑休沐之时,也多了很多官员往顾家递给帖子,而且这些官员,多是来刺探八卦的。这些贴子,顾霑直接回绝了,就算有碍情面,也没有办法了。 左右仆射之位,又岂是他这个吏部尚书所能决定的?他所能做的,就是将这些官员资历上呈,然后再评判这些官员性格特点、施政得失,这就是吏部铨选之责。最后的人选,还是由皇上来定。 顾霑已经将相关卷宗送进紫宸殿了,皇上会选择谁呢? 崇德帝一直在考虑,迟迟未有人选,这令人心急不已。其中尤以二皇子和三皇子为甚,一天到晚都在想着如何才能使自己人上位。 “顾霑只是将合适的官员卷宗上呈到父皇那里,并没有向父皇建议人选。看来,我们得找官员上奏疏,建议蒋钦就任才行。国公爷以为如何?”还是成国公府内,朱宣明如此说道。 怎样才能使父皇定下蒋钦?这是连日萦虑在他心头的。 秦邑并没有立刻说话,他也一直在猜度皇上的心意。先前尚书令的时候,他想到皇上会择亲信而平庸的人上位,现在变成了左右仆射,还是这样吗? 不,皇上既然能让中书、门下两省搬进宫中,就一定会对这两省有所制约,所以这两个官位,皇上一定会能干之人! 秦邑越想,就越是笃定,于是说道:“殿下,不用让人上奏疏了,只须让蒋钦将这几个月的事务向皇上禀告就行了。” 方集馨出事之后,蒋钦就管着尚书省,到现在都没有出过岔子,可见其人能力不一般。而且蒋钦又熟悉尚书省的事务,只要让皇上知道这一点就可以了。 朱宣明听了,略略想了想,便知道秦邑是什么意思,心下也有认同,便点点头道:“国公爷说的是,是应该让蒋钦去紫宸殿一趟了。” 随即,他想起了另外一事,便轻蔑地笑了笑:“听说二皇兄也在积极谋划着这两个位置,看样子是想推林世谦上位,他也不想想,林世谦去年才任京兆尹,有可能跳得上仆射这个位置吗?” 朱宣明打算冷眼旁观,看着他的好皇兄如何白折腾! “殿下能想到这个便好了,二殿下和林世谦不足为惧,蒋钦比林世谦更加适合仆射这个位置。”秦邑点点头说道。 秦邑并没有将二皇子放在眼内,二皇子的生母现在还只是个美人,可见皇上心里对二皇子是什么样的想法。如何皇上对二皇子稍有点看重,早就将林美人的地位抬上去了! 没两日,蒋钦便去了紫宸殿一趟,按照朱宣明的吩咐,将几个月尚书省的事务说了一遍,理由就是准备向尚书左右仆射交接事务,特来禀告一番,以免有失。 而林世谦,最近往紫宸殿去的次数也多了,二皇子进宫的次数也不少,所为的都是同一件事。 很快,这两个仆射的人选就定下来了。 (章外!一更!这两日忙到想哭,迟了些,请大家原谅。最后各种姿势求票票!)L ☆、第307章 想不到 崇德帝选定的这两个仆射人选,在很多人的猜度之中,也在很多人的意料之外。 左仆射的人选,是太原府尹郑时雍。郑时雍是崇德帝纯臣,这些年他将太原府管理的地平民安,能力有目共睹。有威望有本事,官阶也足够,皇上择这个人为左仆射,太理所当然了。 大定以左为尊,这个左仆射的人选,官员们十分信服。但右仆射的人选,让官员们的下巴掉了一地! 就连人选本人,也绝没有想到会这样。原先,他还在凑热闹,和别人讨论着谁会当选左右仆射,而且特别关注这官位的俸禄,心中各种羡慕嫉妒恨。 这个人,就是宗正卿朱有洛,皇室宗亲朱有洛!本来,朱有洛担任宗正卿这个官位,就有很多门道,现在他能当选右仆射?难以置信! 崇德帝以铁血登位,将皇兄弟们都杀光了,皇族成员一下子就凋零了许多。这朱有洛能力平平,谁也没想着拉拢他,当时离夺位这些事情很远,身家性命才得以保存。 他出任宗正卿,也是这些崇德帝的戾气少了,想着提携皇族成员,又知他没什么野心,才将他提到这个位置的。 宗正卿,管理皇家事务,说白了就是皇家长短的事,处理这些事情不需要什么能力,能和稀泥就行了。朱有洛这个人惯会左摇右摆,和稀泥这个本事,他还是有的,朝官们便没有什么异议。 现在,这个能力平平、只会和稀泥、又贪财的人。竟然能当尚书右仆射?这简直……简直是开玩笑! 一时间,尚书省很多官员都涌到了吏部,询问顾霑这里有什么内幕。是朱有洛又去紫宸殿哭诉了,还是谁从中使力了,不然,皇上怎么会擢升他呢? 顾霑苦着脸,说这是皇上的旨意。他什么也不知道。他的确什么也不知道。事实上他也很诧异,官阶适合的这么多官员,皇上为何会独独选择朱有洛呢?只能说。上意难测,上意难测! 接下来,二皇子、三皇子这两派的官员,开始不遗余力地对朱有洛抹黑。将他说得除了会捧哏、左右摇摆、贪财之外,便一无是处。——事实。似乎也是这样? 随即,尚书省一部分官员的奏疏,也递到了紫宸殿,都是反对朱有洛担任尚书右仆射一职的。内容多是“仆射一职,地位崇重,事关朝廷纲维。威望人品缺一不可……”之类的,这些奏疏垒起来有一掌高! 可是。这些官员的奏疏是递了,紫宸殿也接下了这些奏疏,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崇德帝是接下了这些奏疏,却只是打开了这些奏疏,看了看里面的内容,甚至还笑了笑,就合上了放在一旁,就不再理会了,没有对这些奏疏作任何处理,就这么一直放着。 与此同时,擢升郑时雍和朱有洛的事情仍在继续,吏部已经向这两人发放了任命书,规定了这两人就职日期在重阳之前;同时,相关的接任人选也定了下来。 上意有谕,擢礼部侍郎范泰言为太原府尹,擢尚书左丞蒋钦为宗正卿,而范泰言和蒋钦这两个人的位置,则由建康府长史张明德、吏部郎中迟诚担任…… 吏部的官员为这次调任的事情忙到头晕,两个皇子的人还在不断上奏疏,依然如石沉大海,紫宸殿什么反应都没有。尚书左右仆射的事情,正在一步步开展,事情也步步成定局。 三皇子府内,朱宣明脸色铁青,对这样的结果,他没有丝毫准备。这怎么可能?左右仆射的人选,竟然没有蒋钦,如此能干又熟悉尚书省的人,怎么会没有他? 还将蒋钦调去宗正卿,宗正卿有什么用?皇族家里长短的事情,知道来做什么? 他下首坐着的,正是蒋钦。他的脸色异常难看,有难堪有不甘有恨。虽则从尚书左丞到宗正卿,他已经连升了两级,但这对他来说,乃时从实权之韦去到了闲散之所,明升实降!宗正寺怎么能比得上吏部?就算三品的宗正卿,又如何?! 到现在,他才明白先前做那么多事情都没有用,就算他暂代了方集馨的位置,他依然不够资格,尚书左右仆射是从二品,皇上怎么会将他连升三等?他太天真了,以为靠着三殿下的看重就能谋得这个位置! 他脸色几番变幻,最后才趋于平静,对朱宣明如此说道:“殿下,上意难测,臣的官阶还是不够,实在愧对殿下的谋划。臣恳请殿下平心静气,继续等待良机。郑时雍和朱有洛,皇上可拉而拢之。” 他已经想明白了,有些限制是不能越过的,事情还得一步步来。三品的宗正卿虽没什么用,但可作为晋阶之石,就像朱有洛一样,不是从这里踏入政事堂了吗? 总有一日,他也会踏入政事堂! 听得他这番说话,秦邑不禁对他高看了几分。宠辱之事,能这样对待,知耻而后勇,势有再起之时,这个蒋钦,倒是不一般。 想到这,他便开口道:“殿下,这个结果虽不如意,但也不算太差。郑时雍和朱有洛当选,总比林世谦等人当选的好。郑时雍是站在皇上那一侧的,朱有洛这个人,以钱财拢之,还不怕站在殿下这一边吗?” 他承认,蒋钦一事他考虑是有失,没有想到崇德帝会如此看着品阶。毕竟,现在尚书省情况特殊,将蒋钦升为仆射是完全有可能的。看来,还是他们用力不够,轻忽了,事情才会这样。 现在任职旨意已下,就算朱宣明再不满意,也没有办法了,只得将蒋钦和秦邑的话语听进去,渐渐平息心中的怒火。 他始终想不明白:父皇家为何会选择朱有洛为尚书右仆射呢?这么重要的职位,怎么能由朱有洛出任呢? 他想不明白,但有人还是想得明白的。 (章外:二更!为啥会这么热呢?太热了……)L ☆、第308章 更大的隐忧 想明白的人,当然就是那些不曾插手左右仆射之位的人。中书门下两省的裴公辅,六部主官如何逑、陆清是,诸寺监台如韩士元、俞恒敬是。 帝师沈肃,当然是。 此刻,在东园这里,沈肃就笑道:“皇上,果然沟壑甚深。谁会想到尚书右仆射会是朱有洛呢?连我,都没有想到。有了朱有洛,想必政事堂会安定很多。” 沈度点点头,回道:“皇上此举,的确让很多人吃了一惊。听说二皇子、三皇子都想得到这两个位置,却没有想到政事堂。现在是一场空了。” 知道接任人选是朱有洛之后,他也大为吃惊。这么多三品官员,皇上谁也不选,偏选了一个皇室宗亲,还是一个才能平平的朱有洛,有多少人想得到? 上意难测,果然如此。皇上是怎么考虑的呢?朱有洛,就任尚书右仆射的话,对朝堂格局会有什么影响呢?这些,都是先前沈度心中的疑问。 很快,这些疑问就有了解答。为了政事堂!皇上擢升朱有洛的最大原因,就是为了政事堂! 政事堂总共有五人,尚书省就有两个。除了一个能干的官员之外,有一个才能平平的官员,一个擅长左右逢迎的的官员,正好可以缓和中书、门下两省和尚书省之间的关系。 不管是以前有过的不和,还是将来可能有的分歧,有朱有洛这样的人在,才能调和,才能得到平衡。 朱有洛出任宗正卿以来。宗正寺的官员就一直很舒服,有官员甚至面泛红光,再不像以前那样苦大仇恨,见谁都苦着一张脸了。 为何?这是因为朱有洛摆平了所有的皇家人。须知,皇族人最麻烦了,不论大小事情都闹到宗正寺去,但身份又明摆着。是不能稍得罪的。 但朱有洛左边和。右边磨,总能让每一个人满意离去。就算事情一下子不能解决,这些皇室宗亲都不会来闹。 这手和稀泥的本领。估计他已用得无比娴熟。这点,正正是皇上需要的地方。 现在政事堂重建,保证它安定、有序运作下去,才是最重要的。如此。政令才能更加畅通,议事堂制度。才会行之有效。 想到这,沈度不由得赞叹一声:“皇上所想,的确深远。很多人想不到,是没想到这么深远而已。” 虽则沈度对崇德帝有种种看法。但此刻也心生佩服。在这个时候,以朱有洛为尚书右仆射,的确比其他人就任更合适。 沈肃笑了笑。认同沈度的说法:“他从来就不是蠢人,尤其是尚书右仆射这样的人选。他心中肯定有考虑。我估算,除了政事堂因由之外,皇上也打算重用皇族了。” 先是朱有济去了接任西疆卫大将军之职,后是朱有洛就任尚书右仆射。皇上这两个举动,都说明了这一点。 只是,沈肃还是有些不明白。皇上为何会想着重用皇族呢?皇上登位之时,对皇家人可是一点都不留情的,皇上最怕的,就是这些有资格能够争夺皇位的人。 短短十年,皇上就改变看法了吗?重用皇族,是不是如此呢?不知为何,沈肃总有一种隐忧,觉得崇德帝此举不会是那么简单的。 沈度想了想,摇摇头说道:“父亲,孩儿觉着,不会是重要皇族。朱有洛这样的人,早年就不敢掺合皇位之事。在这个位置上,必也战战兢兢,绝不敢有什么想法。” 他这话大有深意:朱有洛不会有什么想法,郑时雍是纯臣。最终,尚书省是握在皇上手中啊。 沈肃忽而笑了,阴测测地说道:“我们都想得浅了,皇上用朱有洛,意思大着呢!看来,皇上也并不是那么看重三殿下嘛。” 兜来兜去,原来皇上想要的,是尚书省之权。先前,尚书令方集馨是站在三皇子这一边,私底下听从的,也是三皇子的意思。想必,皇上早就知道这点,对这点也有不满。 方集馨出事之后,皇上才一直没有任命新的人选,并不是因为对方集馨的看重,而是不想他再管着尚书省。现在换了左右仆射,这两个人选便牢牢握在皇上手中,而不是像方集馨那样,两边都听从。 尚书省的权力,就算是皇子们分了去,也不行!所以这个右仆射不会是三皇子一系的蒋钦,也不会是二皇子一系的林世谦,而是站在皇上这一侧的朱有洛! 一时间,父子两都沉默了下来。尚书省之权,握在了皇上手中,这可真是……真是不知道说什么了! 沈肃目光幽深,突然问了沈度:“我先前和你说过,只有一家之皇上,却没有一家之宰相,原因何在,你还记得吗?” 沈度一愣,然后回道:“孩儿记得。帝王出自一家,便有明与不明,而宰相出自一家,就是为了得贤。如此,君有明者,得贤能辅之,则得盛世;君有不贤者,得贤相匡之,则能定朝纲。不出乱世。” 这些道理,沈肃很久以前说过,沈度都记得,此刻沈肃有问,便一一说了出来。 沈肃沉吟良久,才说道:“君主臣辅,皆为‘太平’二字而已。所以朝有文官有武将,都是有道理的,就是各有所能,然后各尽其责。如此,国朝才能稳定。所以,尚书省之权又怎么能握在皇上手中?” 他的声音没有变化,但他身形佝偻、垂着眼睑的样子,却让沈度看了一阵不忍,然后有点点悲意。 是啊,父亲说得没有错,尚书省的权力全在皇上手中,这不是一件好事。 而且,有了尚书省,以后还会不会有中书省、门下省?说起来,裴公辅和王璋,还有不到一年就到致仕之年了,到时候如何呢? 他们做了那么多事情,不管是中书、门下两省搬迁也好,还是政事堂也好,就是为了不让尚书省独权。而现在,又有了新的隐忧。 怎么办呢? (章外:三更!感谢大家的支持!作者君会继续努力的~)L ☆、第309章 师徒 这样大的隐忧,该如何解决呢?沈肃、沈度两个人一时想不出来。这令得沈肃一直面色阴沉,沈家的东园,似乎也笼罩着一阵沉寂。只在今日,多了些人气,因为多了一个小人儿。 这个小人儿,就是从宫里出来的朱宣知。 在东园正堂,朱宣知正弯腰朝沈肃行礼道:“见过师公。师公最近可好?” 沈肃神色冷淡地点点头,然后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他才直起身子,然后坐到沈度色身侧,一双小眼睛总忍不住看向沈肃,胖脸也抖两抖,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 憨憨的,就像小圈一样。 沈肃冷眼看了朱宣知一眼,见到他身子差点缩到沈度身后,眼神便亮了亮。在朱宣知第一次叫他师公的时候,沈肃惊愕不已,差点破了冷脸。师公……师公…… 可是沈度当时眉眼弯弯的,笑说道:“父亲,师公挺好听的,还不错,还不错。” 一个是帝师,一个是皇子,而且还有沈度在其中,叫师公什么的,也可以吧? 沈肃便承下了这个称呼,与朱小胖同学也渐渐熟悉了。时不时,也让沈度将朱小胖带来东园玩玩。这个“玩玩”,并不是真的“玩玩”,每次来东园玩之后,朱小胖都欲哭无泪,觉得人生颇为凄惨。 现下,沈肃就说话了:“殿下,我听说你老师让你读《太祖实录》,说说,太祖在官制方面是如何说?” 这些话,在朱宣知听来伴随着阴风阵阵。让他的小心肝一颤一颤的。本来老师就够严厉的了,后来还有一个更严厉的师公!每次来东园,光是考问,就让他流几斤冷汗,因为沈肃问内容,很多他都不知道啊! 在沈肃阴冷的目光下,在沈度笑眯眯中。他立刻站了起来。然后老老实实地回道:“太祖惧前朝覆灭之祸,是以定三省佐政,尝谓近臣曰‘中书出令。门下封驳,尚书执行,望能改前朝之祸’……一日,又曰‘尚书令乃朝中端揆。慎选之,宜取威望之臣’……” 他一磕一碰的。总算将记得的东西说了出来。他就知道,老师让背《太祖实录》肯定会有考核,没想到会是由师公考核,这下……批评更多了! 他面上正经严肃。但心里在不断地哀嚎:可不可以不要来东园玩玩啊?救命!待会师公还会问什么?求搭救! 在东园这里,是没有人会搭救他的,沈肃和沈度自不用说。就连管家曲禅,都同情地看了他一眼。然后避得远远的。 该来的事情,还是会来的,比如考核什么的。果然就听得沈肃继续问道:“既然殿下知道三省事,那么最近中书、门下两省搬迁之事,殿下如何看?” 听得他这么问,朱宣知眼神倏地一亮,胖脸顿时一仰。这个问题,他正好知道,老师先前和他说了一些,他自己也想过,可以回答师公所问! “两省搬迁,是为了平衡三省的势力,是为了防止尚书省权力过大。呃……尚书省权力过大,就不好。到时候要是尚书令有什么问题,就会影响到百官,朝政也会不稳……” 他努力想着沈度当时的话语,再加上自己从宫里听到的、自己所想的,一股脑儿说了出来。最近他在宫里面,听得最多的两个字就是“平衡”了——谁叫他最近绕着皇宫跑,也会经过月华门呢,自会听到一星半点这样的话。 他刚回答完,沈肃则继续问道:“那么朱有洛担任尚书右仆射,殿下以为理由是什么?” 这下,朱宣知就不知道怎么回答了,他苦着脸,求救地看了一眼沈度,只见到沈度笑眯眯的,就知道这个问题要自己想了。 朱有洛,名义上还是他的的皇叔祖,他被擢升为右仆射,这事引起了很多官员反对,听内侍说紫宸殿的反对奏疏还叠得很高,但他还是准备任职了,这是为什么? 朱宣知想来想去,最后终于挤出了一句话:“他品阶够了,而且……而且父皇对他比较放心?” 别的,他真的说不出来。如果父皇不是对他放心,怎么会擢升一个捧哏、好财的人?原因是什么呢?他不知道。 听了这些话,沈度眸光一转,仍是笑眯眯的,没有说话。 沈肃略想了一会,才说道:“如此回答,也可,回去坐着吧。” 他此言一落,朱宣知就如释重负,忙不迭朝沈肃行了礼,再回到沈度身侧坐下,忍不住抹了抹汗。对着沈肃,还是被考问,朱小胖很难做到不紧张啊。 “紫宸殿反对的奏疏虽然一大堆,但都是五六品的官员居多,而且这些人都是站在二皇子、三皇子身后的。像范泰言、张龟龄这些人就都没有说话。可见朱有洛擢升,虽然令人意外不已,但还是有道理的,朝官也能接受。”这下,沈度开口了。 “殿下说得没有错,朱有洛品阶够了,升为从二品的右仆射,是正常晋升。皇上这么做,除了放心之外,最重要的,还是为了平衡政事堂的权力……”沈度继续说道,将朱宣知不懂的事情一一说出来。 他将朱有洛在宗正寺的政绩,一一道来;将朱有洛和稀泥的本事,详细说明;将政事堂纷争格局,分析清楚。告诉朱宣知,崇德帝最后为何会选择朱有洛,而不是其他的三品大员。 “那么殿下,你以为,会对朝局有什么影响?”沈肃继续 沈度笑止住了,然后正色道:“为君者,择令放心之人、才能平平之人在高位上,对朝局影响至大至深。如此做法,不能妄断地说对或者错,但是还是有一个标准,那就是是否有利朝政稳定、有利社稷安稳、有利百姓和乐。殿下,你可记得了?” (章外:一更!昨日在自动扶梯摔了一跤,右手三手指都流血破皮了,右手差点被夹进扶梯里面,吓死了。求安慰!)L ☆、第310章 敬畏 不是在说朱有洛的事情吗?怎么转到我身上来了?而且老师的神色还这么凝重。怎么了? 朱宣知不解地想道,他其实不怎么明白沈度的话语,便懵懵懂懂地点点头。 见到他这个样子,沈肃继续补充道:“殿下,你只须记得,为君者做什么都不能肆意,每行一事,都要想到朝政稳定,都要想到社稷安定。君者,国之重也,指的不仅仅是身份贵重,还是指责任之重,因为肩上担着整个天下、担着万民。” 听到沈肃这么说,朱宣知不禁缩了缩,眼中有惧意,下意识地说道:“做皇上太可怕了,谁想当皇上……” 整个天下、万民什么的,压在肩上有多重,不能行差踏错一步,不然就是万民之事、天下之责,他稍想一想,就不寒而栗。 听到这句户,沈肃先是一愣,然后“哈哈”大笑起来。他似乎,很久都没有这样开怀畅快过了。 是啊,当皇上这么可怕,肩上责任这么重,还没有尝过权力滋味的小孩儿,怎么会想做呢?这的的确确,是一个小孩儿才会有的想法。 但是,身在皇家,到了快序齿之龄,九殿下还能这样想,实在太难得了,也实在太危险了! 一个畏缩、恐惧的人,能担当得起整个天下吗? 沈肃不由得看了看沈度,眼中深意不言自明:你确定,是这个小孩儿吗? 这样的疑惑,不是沈肃第一次问。沈度第一次带朱宣知来东园之后,他就问过了。那时候,他也如此问道:“计之。你确定是这个小孩儿吗?” 确定,这个小孩儿值得全心教授,值得倾力辅助?确定,这个小孩儿堪为明君,可以担得起大定? 当时,沈度点点头,坚定地回答道:“确定。他可以。”现在。沈度仍是点点头,坚持当时所坚定的。 他侧过身,为朱宣知正了正金冠。然后说道:“殿下,怕就对了,身系万民、心系万民,责任如此之重。怎能不怕?但是殿下试想一想,若是为万民做了一件对的事情。万民因此得福,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 在沈度看来,对皇位怀有恐惧之意,是一个明君必要具有的品质之一。如果身为皇上。以为坐上这个位置就手握天下至权,就无所畏惧,那么迟早会变成独夫。国朝、百姓迟早深受其害。 只有知道肩上的责任,只有知道每个旨意之大。知道肩上责任之重,才会对皇位产生恐惧。这种恐惧会促使他谨慎,会促使他深思,会促使他不敢妄断,如此,国朝才能有序。 恐惧,或者说敬畏,是为君明智的前提条件。 如今,朱宣知在这个年纪有这样的恐惧,才是应当的。随着年岁增长,这样的恐惧必会成长为担当,这才是沈度最看重的。 沈肃听了沈度的话后,久久不语,心里起了惊涛骇浪。他忍不住想:当年,我教导皇上的时候,是不是漏了教导他心怀敬畏? 对皇位的敬畏,对天下万民的敬畏,皇上是不是没有?或者说,没有足够多?所以后来才会发生那么多事,才会有今日的悔恨? 良久,他叹息一声,面孔柔和了下来,对朱宣知说道:“你老师说的是对的,殿下要紧紧记得这种恐惧。” 至此,他才明白沈度所选,才真正接受了朱宣知。 当初,沈度收朱宣知为学生的时候,沈肃面上虽然不说什么,心中却不怎么赞成。 因为他自己就是帝师,太清楚教导一个皇子的责任,这责任太大,他担心沈度会有他这样的悔恨,会像他这样日日不得安宁。 这些时日他对朱宣知考问,是真真存了考核之意,想知道这个皇子是否合格,是否能承当得起沈度的倾力尽心。 但他现在发现,他漏了很重要的一点。是啊,敬畏,然后才知道有所不为,才不会铸下大错…… 他从军中出身,更多的是教导崇德帝杀伐、果敢、勇往直前,但很显然,国朝已立几十年,最重要的,不是“铁血”,而是敬畏。 他是崇德帝的帝师,教导了崇德帝那么多年,却漏了这么重要的一点!他的罪,他的最真的难赦!他感到心一痛,身体不由晃了一下。 “父亲……” “师公……” 沈度和朱宣知同时急声唤道,因为沈肃的脸色霎时变白,他们还以为沈肃身体出了什么事。 沈度立刻站了起来,走到沈肃身边,边拍着背顺气,边高声喊道:“曲伯,快去换钟岂!” 曲禅听到这吩咐,脸色也一变,立刻飞出去找钟岂去了。 朱宣知紧跟着站在沈度身侧,不安又担心。师公好好的,脸色怎么会突变? “我没事,只是想到一些事罢了。”沈肃缓了一口气,这样说道。 沈度见他脸色渐渐好了些,这才放下心来,心中的惧怕这才消了去。他知道沈肃必定是又想起了那些事,才会变成这样。 “父亲,过去已去,切勿想太多了。错的,并不是父亲。孩儿之所以会收下这个学生,就是想告诉父亲,同样所学,作用在每个人身上都是不同的……”沈度这样说道。 父亲所教授的那些,勇气、果断、勇往直前,这对于帝王来说,同样必不可少。之所以会有差别,在于人心而已。 这些年来,沈度一直看到沈肃在修正当年的错误,这给了沈度无比的勇气,也是支撑他一直往前走的动力。就算曾经错了,有什么重要?他会告诉父亲,大定将来一定会更好的。 沈肃“嘎嘎”笑了起来,声音仍是那么阴狠,看向朱宣知的目光却是极为温和:“殿下,你要记得,心怀忧惧,才能安天下万民。” 朱宣旨不安地点点头,说道:“师公,我会记得的。” 他依然懵懵懂懂的,不自觉地站得离沈度更近一些。他打算牢牢记住这些话,就算现在不懂,以后也会懂的。 (章外:二更!)L ! ☆、第311章 小意思 离开东园之后,朱宣知仍在想着沈肃,不由得问道:“老师,师公怎么了?” 他脸上浮出迷茫之色,其中夹杂着害怕,整个人看起来惨兮兮的。 沈度停下来脚步,微低着腰为他正了正金冠,然后半蹲下来与他平视,笑笑道:“你师公没事,不用担心。师公说的话,你记得着便是了。” “哦。”朱宣知点点头,神情仍是那样。 沈度忍不住拍拍他肩膀,再一次宽慰道:“别害怕,师公没事的。他今天……有些难过,身体没事的。” 朱宣知咬了咬唇,过了好一会儿,才犹犹豫豫地问:“师公难过,是不是因为朱有洛升为尚书右仆射?” 其实他想问的是,师公是不是觉得父皇做得不对?朱宣知和崇德帝接触得太少了,虽有父子亲伦,却实在没有多少浓厚感情。 相比之下,当然是一直看顾着他的沈度,及虽时时严肃阴冷、但对他很好的沈肃,对朱宣知来说更亲近些。 他忽而记得,父皇是师公的学生。他不理解沈肃的心情,不理解那种低沉与失望,只能想到他是难过。 学生做错了,老师会难过,若是将来他做错了,老师是不是也会难过? 他看着沈度笑意晏晏的脸,无法想象有一天他会将沈肃那样,心中暗暗决定:无论如何都不让老师难过! 他神情的变化,怎么能逃得过沈度的眼睛?孺子可教,孺子可教,这是沈度此刻心中所想,他脸上的笑意更深了。问道:“多少有点。殿下可知道,为何皇上会出自一家,而宰相不能出自一家?” 朱宣知自是摇摇头,老老实实说不知道。以往,宫中的师傅没有说过这些,沈度也没有告诉过他。 沈度便将自己之前说过的那一番话说了出来,末了说道:“尚书左右仆射也是宰相职。你师公有些难过。就是如此。” 他当然没有说尚书省权力归属的问题。而是尽量用直白的话语,将沈肃的忧虑说出来。 朱宣知似懂非懂,良久才点点头。他所能想到的,就是朝堂的官位,要让有能者居之,仅此而已。 就这样。在沈度看来已经很足够了,他笑道:“你想让师公开心的话。下一次考问好好表现便是。” 说到考问,朱宣知的脸顿时塌了下来,讷讷地说道:“可是学生不知道师公下次会问什么。” 这一次师公是问了《太祖实录》、问了官职、问了朝官升迁,下一次呢?下一次师公会问什么? 沈度直起了身子。然后转身稳稳走在前面,边回道:“老师也不知道。所以你要什么都知道,下一次来好让师公开心。” 朱宣知追了上去。胖腿努力跟着沈度,不死心地问道:“老师。你肯定知道师公问什么,告诉学生吧!老师,求求你了……” 沈度回过头看着朱宣知,笑眯眯的,一副“就是不告诉你”的样子。 朱宣知见了,“嗷”的一声冲了上去,只差没抱着沈度的大腿了,大声喊着:“老师,求搭救!不告诉学生的话,学生就不绕皇宫跑了……” 朱宣知平素在沈度面前不敢如此说话,沈度刚才的耐心安慰让他壮了胆子,便死缠着沈度不放了。 如此一来,他刚才的迷茫和害怕便散了去,师徒两个就这样一追一走着,离开了沈家。 ~~~~~~~~~~~~~~~~~~~~~~~~~~~~ 尺璧院内的桐荫轩,灯火依旧燃着,小圈同学还是趴在沈度身边,“嘎嘣、嘎嘣”地咬着榛子,沈度和顾琰相对而坐,一人说着话,一人用心倾听。 “听你这么说,九殿下乃纯心之人。生长在皇宫中,有这样的心性实在难得。”顾琰给沈度倒了茶,如此说道。 她一直有些好奇,前世沈度为何会辅助九殿下呢?毕竟,宫中和九殿下年纪相仿的皇子有不少,如八殿下、十一殿下、十三殿下都是差不多,沈度为何独独会选择九殿下? 现在,她便有些明白了。除了机缘两个字外,还因为“纯心”这一点吧。看来,九殿下生母将他教得很好。——顾琰不由得对安婕妤起了好奇心。 “是的,他的本性很好,安婕妤是个聪明的女人。”沈度举起茶杯,笑道。 说到安婕妤,他便想起了定元寺的郑太后。郑太后这一生的憾事,除了那一件之外,想必就是皇上七岁之前并没有在她身边,以致很多事情,都变了样…… 时势如此,造化弄人,并没有什么好说的。 “计之,你怎么了?可是有事?”顾琰见到他突然沉下来的脸色,开口问道。 “没事,我只是想到了郑太后。阿璧若是有空,可以多去和她聊聊天,她会见你的。”沈度回道,然后握住了顾琰的手。 手上传来的触感细腻润泽,仿似一缕温暖渗进沈度心中,心中的隐忧也不那么深重了。 顾琰没有抽回手,而是顺从地回道:“我会的。计之,你是不是还有什么心事?是不是朝堂有什么问题?” 沈家不会有什么事情,现在帝师的身体尚可,能让计之忧心的,就是朝中之事了。 现在中书、门下两省官衙搬迁了,尚书令撤了,还有政事堂,一切如计之上奏的那样,还有什么事呢? 当顾琰听到沈度的奏疏内容时,心中震惊至极,她爱慕的这个人,有勇气去清除痼疾,有勇气撼动官制,她感到与有荣焉。 可是计之眼中的沉郁是怎么回事? 沈度握着顾琰的手,将它放在唇下触了触,然后回道:“是为了左右仆射的人选。郑时雍不用说了,朱有洛上位让我心中不安……” 他将之前的隐忧说了出来,他和沈肃的隐忧,就是三省权力的情况。 这一下,顾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章外:三更!作者君没有约会,真心塞~好歹来张月票和平安符安慰一下吧~~55~~)L ☆、第312章 监察 沈肃和沈度的隐忧,是三省权力的状况。他们担忧着三省权力最后会归集到皇上手中。说白了,还是担心皇权,担心皇权独大会影响大定的安稳。 帝者天号,所谓“居天下曰天子”,天子之权,即是皇权,当然是至尊至大无所不在。但这种至尊至大的运行,在沈肃和沈度等人看来,并不是随意而为,当然要受到约束,也应遵守规范。 他们尊敬皇权、敬重万乘之尊,正正是如此,他们才担心着皇权,才想着皇权要受约束、受规范。因为只有如此,皇权之下的一切才会有序、安稳。 如果天下之权归于皇上手中,那么沈度可以想象,将来的大定会是怎样的情况,独于一人,最终只会倾覆。这一切虽然还没有出现,但却可以预知,也必须要防范。 所以他才有今日之沉郁。到底,该怎么办呢?该怎么办呢? 沈度暂时也想不出,顾琰心中也乱哄哄。两人默默坐了大半宿,直到顾琰打了呵欠,沈度才惊觉夜已经太深,才急急离开。 第二日一早,沈度醒来去给沈肃请安,却发现东园除了沈肃之外,还有别的人在。这别的人,不是旁人,正是杜预和陆清,而且脸色都颇为严肃。 “杜叔、陆叔,你们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沈度给这两个人行完礼之后,心中不解。 “我唤他们来的,说说我们之前讨论的事情,有何应对办法。”沈肃开口,回答了沈度的不解。 沈肃的想法很简单。既然他们父子一时想不出办法,那么就找别的人商量好了。一人计短二人计长,总能想出办法的。 “是的,若不是大人提醒,我先前还没想到这一层,都说说,都说说。”杜预接了话。 他是中书侍郎。这些时日中书、门下两省搬迁、政事堂诸事。他都深入其中。到了现在尚书左右仆射人选定,而且并不是几位皇子任何一派的人选,他觉得事已完成。心才放了下来。 可是,沈肃刚才所说的话,又将他的心一下子提了下去,脸色便严肃起来。 陆清和杜预想的差不多。他在懊恼。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郑时雍和朱有洛上位,肯定不止是为了政事堂的运作而已。原来。原来,还有这么大的隐忧在。 于是,一场名之为“如何不让尚书省之权独在一人手中”的讨论会,在沈家东园里展开了。 与会人员包括:沈肃、杜预、陆清和沈度;旁听的有:沈家管家曲禅;外围人员。当然就是守着东园的一众仆从们。 皇上的打算已不用多说了,郑时雍和朱有洛的就任,就已充分说明了这点。现在。该怎么应对? “尚书省属下有六部二十四司,就算皇上握着郑时雍和朱有洛。尚书省的情况也不会太糟糕。起码在刑部,我就敢保证不会出什么乱子。”最先开口的,是陆清。 陆清在尚书省属下的刑部,又是刑部主官,对尚书省的情况很熟悉,对解决这些隐忧的信心也很足。 沈度听着陆清的话语,细细咀嚼着,并没有开口。六部二十四司……哦,不对,暂时兵部还多了一个点兵司,应该是二十五司才对。 杜预接着陆清的话说下去:“刑部有你在,自是不怕。若是你离开刑部了呢?情况肯定会有变化。所以,应对的办法用在‘人’身上,肯定是不行的。” 见到沈肃、陆清和沈度奇怪地看着他,他才咳了咳,补充道:“我是说,应对的办法,应该像尚书省搬迁那样,针对的是整个尚书省,而不是某一个人。这样,不管左右仆射换了谁,不管六部二十四司的人有什么调动变换,都能起效的。” “哦,明白了,你说的是制度。干嘛那么罗嗦!”陆清点点头,颇为嫌弃杜预的口水。 “……”杜预动了动嘴唇,一下子像噎住了。 “杜叔说得有道理。有什么制度可以针对整个尚书省,不管六部二十四司换了谁,都有作用呢?”沈度开口,缓了缓气氛。 众人又是一阵沉默。是什么制度呢? 良久,还是沈度开口,问陆清道:“陆叔,以往六部管政令,运作的时候,谁来保证这些政令是必要、有用?怎能保证这不是出自某个官员的私心或利益?” “各司管理的范围不同,职责不同,各司相对独立,那么每司的具体情况如何,谁会知道呢?如何监管?”沈度又问道。 “六部二十四司,都有很详尽的职责内容和规范。官员们行事,大抵不离这些规范,会有存档和记录。吏部有考功司,每三年对对这些情况进行考核。”陆清想了想,如此回道。 吏部铨选,考功考课,实际上就是对六部的一种监管。 “三年啊……时间太长了。”沈度回道,脑中有东西闪过,而他紧紧抓着了这东西,让它停留在脑海中。 沈肃、杜预和陆清双眼一同看向沈度,等着沈度接下来的内容。既然三年太长了,那么什么是短,怎样才做到短? 如他们想听到的,沈度说话了:“我想,尚书省之权,最终还是归结在六部,六部政令,必须有人监察才是。三年的考核之期实在太长了,那么就保证六部平时有人看着就行了。” 有人看着,那就是监察了!御史台,非御史台莫属! “是的,就是御史台。可在每一部放一名监察御史。如此,六部的情况可知而监之。”沈度将所想的应对办法说了出来。 只要有人监察六部,那么六部之权就不会妄为,这就是对六部权力的约束和限制。 杜预和陆清听了沈度的话语,都在凝神细想,觉得这似乎也是一个办法。御史台的监察御史,的确可以用来检查六部。而且,监察御史本来就是监督百官,这可行! 不料,沈肃却是摇摇头,不赞成沈度的办法。 呃,这是为何? (章外:一更!)L ☆、第313章 满盈之戒 沈肃摇摇头,说道:“对六部监察可以,却不能是御史台的官员。监察御史品阶太低,对六部起不了多少监察作用。” 他反对的,不是监察之举,而是监察的人选。监察御史乃八品官职,官阶太低,距离六部的职权太远,低而且远,就有种种受限,做不了多少事情。 顿了顿,他继续说道:“而且,皇上刚刚提升了御史大夫的品阶,御史台本就受满朝瞩目。如果此时由御史台专察六部,不用说,百官皆有异议,皇上也不会答应。” 如果御史台不行,那么谁可以监察六部?这下,众人一齐看着的人,变成了沈肃。 沈肃看向沈度,问道:“你就任中书舍人时间也有一段时间了,可知道为何中书舍人是六个?而不是三个或者两个?” 他这话一落,沈度和杜预便似有所悟,心中同时想道:原来,父亲(沈老)所想的,是那个意思吗? 沈度立刻回道:“中书舍人设六人,是为了对应尚书省六部。如此,各舍人在承旨拟旨之时,便能详而知之。” 包括知制诰在内,中书舍人共六名,每一人对应一部,却不专于一部,这样才能熟悉政务,才能出令拟旨。——这是沈度就任之时就知道的了。 沈肃半眯着眼,似乎在回想着什么,半响才回道:“准确地说,六名中书舍人不是对应尚书六部,而是分押尚书六部。我曾经听人说过,太祖当初设立中书舍人,本来就是以中书舍人来监察尚书六部。只是。时日长久,就渐渐变成了现在这样。” 现在这样,中书舍人只是对应六部了,监察之权已不复存在。想到这里,沈肃的神色不禁冷了几分。 对应与分押,差别很大,难怪这些年尚书省权力越来越大。没有管束和约制。也是原因之一。 他的话语已经说得如此明显,杜预和陆清当然明白了这办法。恢复中书舍人监察之权?由中书舍人来监察六部,这个办法。可行吗? “现今剩下的,就是如何将这个办法变成可行。皇上会答应吗?”陆清说道,想明白了接下来的难题。 “不知道。这个办法,总要上呈到皇上那里。才知道这个办法是否可行。”杜预回道。 他白了陆清一眼,觉得陆清漏了一步。接着应该做的。是上呈这个办法才对吧? 至于可行什么的,说不定皇上会准了这个办法呢? 陆清冷冷地回了一个“你太天真”的眼神给杜预。如果皇上会准这个请求,那么今天还在这里讨论个屁啊?! 杜预被他这么一瞪,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吏部的典籍,不知有没有相关的记录。遵祖制倒是很好的理由,这个理由能说服皇上吗?”陆清想了想。如此说道。 他的话将将说完,杜预就笑了出来:“哈。中书、门下两省刚刚搬迁,还撤了尚书令。这两件事,哪一件是遵祖制的?如果以这个理由说服皇上,不是立即打了中书省和计之的脸了吗?这道奏疏怎么上呈?” 他倒不是存心与陆清作对,但事实如此,若咬着“遵祖制”不放,说不定会对两省搬迁、撤尚书令有碍,不是吗? 很是!所以一下子大家又陷入了沉默。办法是有了,却不见得能起行,这该如何? 兜兜转转,事情又回到了最初的困境。让皇上接受对六部权力的限制,真是个大难题! 时辰一点点过去,日头已升至半空了,曲禅已经进来添了几次水,他们还是什么办法都想不出来。 最后,还是沈肃开口道:“既不得法,就按照立前所说的,将这个办法上呈了再说。不定到时候会有办法。” 既然想不到最后的办法,便一步步来,遇到什么石头再搬开好了。总不能因为困难,而搁置所有的事情。 “这道奏疏,事涉中书省,不能由计之和立前来上。我是六部之人,也不能上。这道奏疏,还是另交他人才是。”还是陆清说话。 这下,杜预点了点头,觉得陆清说得很对,没有再出言反驳了。 上奏疏之人,是谁呢?沈度想起了那个眉眼永远带着深情的人,监察之事,本就应该由御史台来提及,俞恒敬会承下这事吧? 一定会的,点兵之事他都首先出言。这个奏疏,他肯定会代为上奏! 这一日,他就特地往俞家递了帖子,去见俞恒敬,然后将写好的奏疏递到俞恒敬面前。 俞恒敬看清楚这奏疏的内容后,先是一愣,然后直看着沈度,笑问道:“沈大人这是何意?” 他一双凤目凝视着沈度,似带着无限深情,看得沈度差点低下了头。只是差点,幸好没有! 他凝了凝神,迎着俞恒敬的目光,然后说道:“下官恳请大人上呈这份奏疏,请大人奏请监察六部。” “呵,奏请以中书舍人监察六部,沈大人为了避嫌,才让本官代为上呈,本官了解。但本官不了解的是,这奏疏,是不是表示沈大人对六部之权起了心思呢?”俞恒敬笑意晏晏地问道。 虽则笑容满面、情深款款,但眼底的那一抹凌厉,是怎么都藏不住的。只是,不知道这凌厉是真的,还是装出来的。 面对这样的凌厉,沈度挺直了腰背,语气平静地回道: “下官的确对六部之权起了心思,就是不想让它太大!正如下官所想那样,六部管天下众务,无不关决,太过重要。怎么能没有人监管?考功司考核的间隔太长,御史台的监察有所不及之处,宜当由中书舍人来监管。” 他所写的,就是他所想的,就是他欲做的。他对六部的心思就是如此,他沈度要这六部之权来做什么? 俞恒敬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沈度身上,良久,才说道:“奏疏放下吧。” (章外:二更!哈哈,写到这里,忽然有个奇葩的想法:本文又可以叫做《仇人养成录》,拿走勿喷,哈哈!~)L ☆、第314章 成全 夜已经深了,俞家正院书房的烛火一直亮着。俞恒敬坐在书桌前,一动也不动,凤目紧闭着,将眼中的深情也遮住了。 他面前,摆着一份奏疏,这是沈度送来的那份奏疏,尚未有钤印的奏疏。 俞恒敬心中,正有波浪翻涌,起伏不止。 当他说完“奏疏放下吧”这几个字后,便觉得心中一重,似乎有滔滔巨浪袭击而来。 可是,他面前的年轻人,却是眼光一亮,笑着道谢:“多谢大人成全,下官感激不尽!” 当听到这些话后,他觉得心中滔滔巨浪退了去,心头一阵轻松。如此一重一轻,反复不止,令他在书房这里,直到夜深也无法睡去。 那个年轻人说成全,到底是成全什么?成全这份奏疏,还是成全中书舍人监察六部?或者是,成全中书省?成全沈度这个人? 俞恒敬不知道,他睁开了眼,再次打开了奏疏。 这封奏疏,是以他的名义写的,他用手沿着每一个字,细细看了起来。——他已经这样看了很多次,还想这样看着很多次。 “所谓易必在前,难必在后。臣在朝中日久,备见其事。今中书、门下两省搬迁,尚书增设左右仆射,大事已定。然六部二十四司重要,天下众务,无不关决……” 这是在说六部二十四司的重要,实则,仍是在说尚书省的重要。这么重要的官职。所掌的权当然重要,关乎着国计民生,关乎着长治久安。 奏疏继续写道:“凡事有是非,理均与夺,人心既异,所见或殊,情有不尽。故各官行政。便有不一。不一者。孰优孰劣?孰正孰歪?故臣以为宜有评判、宜有监察……” 提及监察六部的必要性,这么重要的六部,这么多官员的六部。每一个政令都影响着万民,每一个政令都会影响国朝,才应该有所监察。 那么应该由谁、如何来监察呢?奏疏上面,写得十分详尽。 “臣以为。以中书舍人监察六部,每一人分押一部。令大事执见不同者商量而定之,望于商量后略言优劣,则人各尽能、官无留事,则六部稳矣。大定久矣。……” 短短的奏疏,将奏请以中书舍人监察六部之事,说得清清楚楚。监察的理由、过程、意义。都说了出来,这的确是御史台的奏疏。也符合俞恒敬的官职。 每一处,承前接后,都异常契合。这封奏疏,并不简单! 不简单的,除了字里的意思内容外,还有这奏疏本身。一撇一捺皆有风骨,坚毅之勇气扑面而来,令人见之而叹。 这封奏疏之字,出自沈度之手,俞恒敬认得。但这封奏疏的内容,也是出自他之手吗?还是出自帝师沈肃? 如果是帝师所为,那并没什么意外的,如果是那位年轻人所想所写……俞恒敬不禁肃然。 他想起了沈度上的另一份奏疏。另一份奏疏,已经上呈至紫宸殿了。就是那份令三省分权、提高御史台地位的奏疏。 那份奏疏,在俞恒敬心中引起的冲击,一点都不比现在少。 他是御史大夫,当然清楚御史台的监察情况如何。御史台掌监察之职,太特殊了,特殊到没有办法起到它应该有的作用。 不尽人意、无可奈何,就是他所面临的情况。 他这个御史台主官,即使做了很多事情,都无法改变现在的情况。御史台该起的监察作用,依然无法生效。 就这么着,在吏部考课的时候,御史台起一点作用,平时……作用几乎不显。 御史台的地位,有时比司天台还不如。这也令他这个御史大夫从踌躇满志到心灰意冷,到了最后,他认为御史台的情况已不可能改变了。 就在他快绝望的时候,有个年轻官员上了一道奏疏,奏请将御史大夫升为从二品,并入政事堂。也就是说,在国之大政里面,御史大夫能起到作用! 御史大夫的作用,是什么呢?当然掌持邦国刑宪典章,以肃正朝廷……监察,肃正,这就是御史大夫的作用,而且是能在国朝实在能起的作用! 这样一道奏疏,令俞恒敬本已成死灰的心,渐渐起了火星子。 这火星子时隐时灭,始终没有断,却也成不了大火。如今,同一个年轻官员,又给他送来了一封奏疏。这封奏疏,对他会有什么影响? 是让心中的火星子熄灭,还是让这些火星子变成熊熊烈火? 俞恒敬仍是一字一字沿着奏疏上的字,“易必在前,难必在后……” 是这样,没有错的吧? 透过这充满风骨、坚毅的一撇一捺,俞恒敬也想到了自己过去的几十年。少时蒙学、青年出仕、中年浮沉、晚年心灰,恍惚间,几十年就过去了。 从他出仕的那一刻起,他就决意要做个竭尽所能,为大定做到自己所能做的。他一路政绩,不到五十岁就做到了一台主官,这在朝廷百官之中,定是有为有成的了。 那么,比之现在这个年轻官员如何?是否有撼动官制的勇气?是否有肃正的决心?是否有匡扶的信念? 在这一刻,见到这封奏疏,俞恒敬终于知道,在过去几十年,他还是有太多的胆怯和退缩,不管是片刻还是长久,他都没有做到自己心底所想的。 “哈哈,哈哈……”俞恒敬大笑了起来,凤目眸光流转,看起来满蕴深情。 沈度说的没错,是成全,他留下了这封奏疏,的确是成全,却不是成全沈度,也不是成全中书省,他成全的,乃是自己,乃是御史台! 这一刻,他心中的火星子,燃成了熊熊烈火。 他直起身子,拿出一本空白的奏疏,对着沈度送来的那封奏疏,逐字逐句抄了下来:“所谓易必在前,难必在后……故臣奏请以中书舍人监察六部,恳请皇上准许!” 他轻轻放下笔,打开了放在一旁的印盒,拿出那一枚“俞恒敬”之印,重重地按了下去。 (章外:三更!我想在主线不脱离的前提下,尽量写出大定的每一个人物,希望大家不会觉得无聊,嘻嘻~)L ☆、第315章 察六部 代表着团圆的中秋节,已经到来了,热闹繁华和往年相比,并无二致。 太平道及重华坊一带,依然挂起了璀璨夺目的花灯,依然游人如织,他们摩肩接踵地观赏着那一盏盏花灯。 今年的中秋灯会,顾琰当然也去了,只是没有再发生被劫持之事。沈度握着她的手,牢牢护着她,在重华坊游人中间穿行。 他们的身后,则跟着一个小胖子和一个小包子,吱吱喳喳地说个不停。暗处,有沈家的守卫力量在警戒着。 顾琰一直微笑着,任由沈度带着她,经历这世间种种美好,感受着……人间繁华。 她死过一遭,又得以重生,还是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感受到这四个字。人间如此繁华,且有心悦之人陪在身边,就已经是最大乐事了,谁还想成仙? 此后几日,顾琰沉浸在这样的感叹中,觉得人生平静而和乐,尺璧院弥漫着喜悦的气氛,就连小圈都欢乐不已满地打滚。 而此时,朝中已经炸开了锅。在中秋后的第一个早朝上,御史大夫俞恒敬上了一封奏疏,奏请以中书舍人监察六部,请皇上准许。 以中书舍人监察六部!以中书舍人监察六部! 这样的话语,似在殿中投下了一道惊雷,宣政殿顿时有了骚动,尚书省的官员脸色骤变,朝俞恒敬怒目而视,眼中的愤恨有如实形一样射向俞恒敬。 俞恒敬侧头,缓缓扫了一眼尚书省的官员们,眼中似乎蕴涵着无限深情,直看得某些年轻的官员心神一震。然后羞红脸低下头。(bgm:我的娘啊,俞大人深情的目光好可怕啊!) 被俞恒敬的目光这么一扫,尚书省官员陷入了怪异的沉默之中,一时间,竟然没有官员出列反驳俞恒敬这奏疏。 此时,方集馨已经“荣退”,尚书左仆射郑时雍还在来京兆的途中。蒋钦已经去了宗正寺交接。朱有洛正在熟悉尚书省的事宜,自是闷声大吉。 官员们又将目光移向了六部主官。俞恒敬这个奏疏,事关尚书六部。六部主官不知是并不心急,还是想着谋定后动,都没有太大的反应。 主官们不动,六部属下二十四司的官员。却是有动了。 兵部郎中任迟第一个出列,向崇德帝奏道:“臣赞同俞大人所奏!事无不可对人言。中书舍人监察兵部,正好使得兵部政令谨慎,臣以为,这是一件好事!” 他说罢这话。微微抬了头,脸上的表情谁都读得懂:我觉得对兵部有好处,我就是这么想的! 兵部尚书霍韬差点抚额。怎么又是任迟。上次傅通上奏点兵一事,尚书省最先出言赞同的。是任迟;这一次赞同监察六部的,还是他! 这个人……这个人……霍韬都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了。任迟说了这些话语,就像一个引子,必引起六部官员的反应。看来,六部官员会对任迟进行言辞攻击了。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他那么想的。事实上,六部大多数官员都是反对俞恒敬这个奏疏的。好端端的,谁愿意被中书舍人监察? 果然,在任迟之后,礼部郎中凌凤华就出列了,当然是反对道:“以中书舍人监察六部,亘古未闻!这于礼、于实不符,六部职掌政令以裁决庶务,地位紧要,岂能受制于中书舍人?” 他的话才说完,太常寺丞方崧就出列,奏道:“臣赞同凌大人的话语,以中书舍人监察六部,一点都不合适!如此一来,岂不是中书舍人独断?” 他是方集馨的侄儿,自和中书省不合,听到是中书舍人监察六部,当然会站出来反对。 紧接着,户部、工部几个官员也站了起来,都是反对俞恒敬这个奏请。这些都是六部的官员,利益攸关,当然是持反对意见。 而其余的省及诸寺监的官员,则是在观望着,看宣政殿中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状况。赞同哪边、反对哪边,他们心中都有所选,只是现在不想站出来而已。 至于御史台的官员,就更不用出来说什么了。他们的主官俞恒敬就站在殿中,看着气定神闲游刃有余。 二十四司的官员多有反对,这早在俞恒敬的预料当中。中书舍人监察六部,此乃明晃晃的限制分权,如果这样六部的官员都没有什么反应,那是不可能的! 随即,他看着那些出列的官员,冷冷一笑,目光由深情转为冷冽:“敢问各位大人出列反对,是为了朝廷大义呢,还是为了个人利益?诸位大人都说于礼不合、于实不和?到底是什么礼?什么实?怕是此监察之举,会妨碍各位大人的好处吧?” 他这么一说,出列反对官员的脸色就变得有些难看。这的确是他们心中所想,但怎么能当众说出来呢? 凌凤华涨红了脸,连声驳斥道:“俞大人,切勿不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臣出列反对,自是有反对之因,怎么能说什么好处?!” 凌凤华这些话语,令裴公辅、王璋两人皱了皱眉头,脸色颇为不悦。 在宣政殿上,凌凤华这样的话语有些过了。俞恒敬现在是从二品官阶,是入政事堂之人。就算凌凤华要驳斥,也不能讥讽俞恒敬为“小人之心”,这,才是真的于礼不合! 王璋想了想,便出列奏道:“皇上,对于以中书舍人监察六部一事,朝官各执己见。为免引起更大的纷争,臣奏请朝后再议!” 六部主官都没有表态,任由下面的官员争来争去,这样不会有什么结果。他怕宣政殿这里会变成骂战的场所。俞恒敬这个奏疏,想必就连皇上也难以决断,不如让朝官冷静下来再说。 他想得没有错,俞恒敬这个奏疏,也出乎崇德帝意料,当下是绝对不能有定的。王璋此言,正好符合他心意,便点点头,道:“准卿所奏,退朝再议!” 再议,结果又会怎样呢? (章外:一更!)L ☆、第316章 六部反应 退朝之后,吏部不少官员都靠近了顾沾,想知道他对此有何看法,以便作好接下来的应对。 顾沾只是让官员们稍安勿躁、各安其事便可以。听到他这样说,吏部司、考功司的官员就知道顾沾的意思了。各安其事,就是让他们做好自己的职责便好。 这意思是,赞同俞大人那封奏疏? 吏部乃六部前行,在六部之中地位最高、作用最重,若是中书舍人监察的话,它受到的影响也是最大的。主官这么说,是默认种种影响? 对于顾沾这个想法,各司郎中虽然心中奇怪,却没有说什么。 主官既说各安其事,那就先做好本司的工作,看看朝中的情况再定吧。——不少官员这样想着,吏部的气氛便趋于缓和了。 申时过后,顾沾便回到了顾家,却没有回松龄院,而是直去了嘉醴院,找傅通商量此事。 以中书舍人监察六部?这事,到底如何应对呢?顾沾心中其实也没有什么谱。 傅通已经在收拾行什了,准备返回西疆。傅铭的身体渐渐好了起来,已能走动了。陈通记正在重建,西疆陆续又来了不少暗卫,以补充西山一战中的损失。 再者,西疆卫的危机暂歇、成国公府已经势败,团圆中秋已过,在这样的情况下,傅通便准备回去了,正好回去西疆过年。总不能一直留在京兆这里,碍某些人的眼啊。 听到顾沾说的朝中事,傅通也一愣。没想到,尚书省的事还没有完。撤了尚书令、增了左右仆射之外,现在又多了个以中书舍人监察六部。 可想而知。过去尚书省的权力有多重,以至做了这么多事,仍未竞全功。 这个奏疏,是御史大夫俞恒敬所上。事涉监察,的确是御史台的职责。只是,为何偏偏是中书舍人监察六部?中书舍人……小沈正是中书舍人,这可真是巧了! 这样想着。傅通便露出了笑容。说道:“监察六部,也可。毕竟六部地位太重,无事不总。若有丝偏差,就很容易出问题。只是,你这个吏部尚书,无端多了个人在旁边看着。感觉不太好吧?” 傅通这话,正中了六部主官的心理。是了。不管他们的能力如何,不管六部的情况如何,多了一个人看着,谁都会不舒服吧? 顾沾摇摇头。“哈哈”笑着,回道:“我倒无所谓,吏部的情况我心中有数。有人监察又如何?不会有什么问题。如果这样,能让官员们审慎警觉。也是一件好事。” “那不就行了?你在吏部尚书这个位置上,又不可能做足一世。趁着还在位的时候,用这种监察,使得吏部减少动乱,为以后接替的人选扫平些障碍,这也是一种功绩。”傅通立刻接道。 在愕然过去后,他就对这奏疏看得很透。对六部监察,是一件好事。虽然在刚开始的时候,会有一些动弹和不适,但长远来说,能够规范六部官员的举动,能够肃正六部的情况,是大好事。 俞恒敬能上这样的奏疏,可见眼界之深远。朝中能人,真是太多了! 傅通拈着须,脸上的笑意更深了。朝中不断涌出能干官员,这就是盛世之兆啊! 在朝为官,不管是文人还是武将,最希望见到的、永远追求不止的、愿意为之付出毕生心血的,可不就是“盛世”两个字吗? 傅通,也不例外;顾沾,自在其中。 “我翻看吏部以前的文书记录,似乎曾见到这么一句话,说的就是以中书舍人来监察六部的,只是一下子想不起来。”顾沾想了想,如此说道。 大定立国快八十年了,这么长的时候,吏部文书记录浩淼,而且多有散逸丢弃,他也记不得在哪里看过了。如此说来,以前想必也有过对六部监察的情况,只是后来为何不了了之? “或是皇上不支持,或是官员不配合,总之都有原因。不知这一次能否执行了。你还是细细想想,找找是在哪些文书看到这句话的。说不定能对计之有些帮助。”傅通笑道。 “计之?”顾沾疑惑地说道,随即便了然。他的未来孙女婿,可不就是中书舍人?这封奏疏关联的,就是中书舍人和六部,计之怎能脱离得了? 与此同时,张龟龄去了三皇子府中,与朱宣明等人商量如何应对这个奏疏,顺便也揣度皇上的心意,推测监察六部事能否顺利进行。 按照张龟龄本人的意愿,是绝对不希望有劳什子监察的。户部之权,天下之财尽握在他手中,谁愿意受监察?虽则中书舍人没胆子对他这个尚书说什么,但每做一事都收于别人眼底,想想就憋屈。 正好,朱宣明也是这么想的。因为中书舍人里面有一个站在他对立面的沈度,而且其余几个中书舍人,都不是他的亲信。 中书舍人是皇上近臣,这些个官员,都是听令于皇上的,朱宣明还没有胆子去安插这些官员人选。如果中书舍人监察六部,他觉得对自己没有什么好处。 “监察六部,则六部之权多受限制,若是殿下想做什么,就有些麻烦了。”秦邑如此说道。 在这一事上,他有自己的私心。因为在六部之中,还有不少他插进去的人。他想控制六部的情况,当然希望六部的情况越隐晦就越好。 只是,这一次,蒋钦倒不认同蒋钦和张龟龄的意见,而是说道:“殿下,臣以为监察六部,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六部肃正,则殿下接受六部的时候,才能少些隐忧。” 经历了左右仆射的一事,蒋钦算是彻底认清了。现在对三殿下来说,真的什么都不用做,就行了。 朱宣明狐疑地看着他,不明白他的话语。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这怎么说? “殿下,我们回头看一看,之前的种种谋划,是不是很多都不必要?既然皇上属意殿下为储君,殿下精心等着便是了。比如现在这样,阻止中书舍人监察六部,是为何呢?将来六部都是殿下的,何必计较现在一时得失?”蒋钦耐心说道。 此时,秦邑和张龟龄已经渐渐生出了怒气。 (章外:二更!作者君很消沉~快沉到底了,快来张月票和平安符打救吧~~)L ☆、第317章 心思 秦邑和张龟龄怒意骤升,不是因为蒋钦这一番话语对或者不对,而是因为这番话语损害了他们的利益。 这怎么能忍?当下,他们就立刻反驳蒋钦之言。 “蒋大人离开尚书省之后,就不为尚书省考虑了吧?六部倘让中书舍人监察,那六部有何权力可言?”张龟龄首先出声。 “中书舍人只是监察六部,但使六部肃整而已,又不是夺六部职权,张大人此言差矣。”蒋钦立刻接话,这样说道。 他微垂着头,言辞却是一点也不退让。尽管,他面对的,是三皇子的岳父,是朝中三等承恩公。 秦邑皱了皱眉头,正想说什么,朱宣明却开口了:“不必争论了。此事,本殿认为蒋钦说得有理。中书舍人监察六部,无可无不可,静观其变即可,不必为了阻止这事,而花费大心神。” 他一直在想着蒋钦说的话:将来六部都是殿下的,何必计较现在一时得失?这句话正中他内心! 他想接管的六部,是一个肃正有用的六部,而不是一个乌烟瘴气的六部,他想要的,是六部职权归于六部,而不是握在某些人手中! 说白了,若是他登位,也希望能真正掌握六部之权。 怎么能旁人去控制六部?倒不如就这样被中书舍人监察着,使得六部主官不敢专权,更加好。——这是朱宣明真正所想,所以他站在了蒋钦这边。 朱宣明既这么说了,秦邑和张龟龄便不好反对了。于是异口同声地说道:“谨遵殿下心意。” 殿下心意如此,不插手监察六部这一事,他们便只能如此做了。只是,皇上的心意又如何呢?皇上会允了这个奏疏吗? 此刻在紫宸殿内,崇德帝看着他前面的奏疏,眉头渐渐拢了起来。 俞恒敬上这样一个奏疏,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令他愕然。也令他深思。 以中书舍人监察六部,最终是为了什么?虽然俞恒敬在奏疏上说是为了肃正六部,使六部政令通畅、使国朝久安。但崇德帝所考虑的,却不仅仅是这些。 尚书左右仆射人选已定,他以为纷扰的尚书省之权已落幕,但还有这监察一事。以中书舍人监察六部。是不是好事呢? 身为帝王,他当然希望国朝能够长治久安。但如此一来。六部之权皆受中书舍人所监,六部之权会不会咸集中书舍人之手?中书舍人职权会不会过重? 他好不容易才分散了尚书省之权,会不会使中书省演变成另一个尚书省?如果允了这奏疏,则和撤尚书令一样。是对朝廷官制的大变更,也是影响深远之事。 他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尚书省之权掌握在自己手中。比较放心。 不知为何,当他想到这里的时候。忽而想起了沈肃。老师,肯定不会这么想吧?老师认为各握其权、各尽其力,才是最好的。 但老师没有坐过这个位置,所以不知道,一旦坐上了这个位置,对权力的渴望,就像如蚁附膻一样,怎么都拔不掉。 龙涎香之中,明亮高烛之下,崇德帝看着这一封奏疏,不知怎么的,出了神。 紫宸殿没有消息出来,以中书舍人监察六部之事,就这样一直悬而不决。中书省的官员固不想奏请皇上早日决定,尚书省的官员也没有上奏反对,诸寺监台则是远远观望着这事。 上了这个奏疏的俞恒敬,则连日休沐在家,似对朝政之事不甚理会。——他知道,皇上没有作好充分考虑之前,不会有什么关于这奏疏的消息。 虽则朝官们努力平静,然而这奏疏所请之事,的确太大。在朝上他们不上什么奏疏,但退朝之后对此议论纷纷。三两个官员聚在一起,首先说的肯定就是这奏疏这事。 这事,也传到了宫中,传到各位妃嫔的耳中。在这些朝政大事上,淑妃恒站在朱宣明这一边的,既然朱宣明不想插手这些事,她在崇德帝面前,便只字不提了,只专心让他舒适为上。 这个事情,谢姿早就知道了。监察六部代表着什么,她并不知道,暂时也没兴趣知道。只不过,朱宣明在这一事上的态度,倒令她十分意外。 当黑袍殿下来坤宁宫的时候,她便巧笑着说道:“没想到,三殿下聪明了一回,没有着急着插手,只是一味地作死了。” 说到朱宣明的时候,谢姿总是这样一副嘲讽的态度。对待一个想将自己置于死地的人,谢姿认为只是嘲讽,就已经很对得起他了。 “三皇子府的能人,还是很多的。或许他也想明白了,少折腾便是好了。”黑袍殿下点点头,回道。 他赞同谢姿的意见,三皇子府这下终于不再作死了,实在难得! 谢姿看了他一眼,嘴角勾了起来,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尾甲护指,笑道:“三殿下折腾,你的日子不好过;三殿下不折腾,似乎你的日子也不容易过。殿下,本宫真是为你担心。” 这些话语,与其说是提醒,不如说是警告,警告黑袍殿下要早些改变现状,就像上次说的那样。 这一番话,非但没有令黑袍殿下有任何恼怒,还令他笑了起来,然后说道:“母后说的是,儿臣心中也忧虑。所以这一次来找母后,就是有一事相求。” 谢姿一双晶眸上下打量着黑袍殿下,过了半响,才淡淡回道:“殿下说说看,是什么事?” 这一次,是为了何事? “母后所在的陈留一地,离太原府并不远。对郑时雍这个人,母后有什么把握?”黑袍殿下说话了,却不是说监察六部之事,而是问起了郑时雍。 那些个蠢人,才会将目光放在监察六部上。他志在皇位、志在天下,有了整个天下,还用担心什么监察六部? 听了他这个请求,谢姿目光流转,巧笑道:“郑时雍这个人啊……” (三更!)L ☆、第318章 无定 郑时雍啊……怎么样呢?谢姿和黑袍殿下最终说了什么,并没有人知道。 大家暂时也不会关注郑时雍,现在人人都在讨论的,是以中书舍人监察六部事。就连宫中的小孩儿朱宣知,都对此事无比关注。 这事,他是从宫中师傅那里听到的。那会儿正好去了书库,便听到了师傅们的议论。 “以中书舍人监察六部,荒谬!中书舍人本来就是天子近臣,再有这个监察之权,那还得了?”赵师傅气鼓鼓地说道,胡须都抖动起来。 “就是就是,皇上还没有决定。如果真的允了这奏疏,那六部就不安稳了,唉,唉,唉……”钱师傅抚了抚胡子,留下几声无奈叹息。 听到“中书舍人”这几个字,朱宣知的耳朵动了动。老师,就是中书舍人。师傅们说的事,对会老师有什么影响吗? 果然,接下来他就听到孙师傅狠狠咒骂道:“都是中书舍人沈度上了那个奏疏,说什么撤尚书令,尚书省无主事之人,才会有六部今日的局面,可恨!” 孙师傅是方集馨的远亲,又曾在尚书省任过职,对撤尚书令这一事充满了怨气,此时正好发泄出来。 李师傅则是摇摇头,一副“国朝有难”的样子,只露出苦笑,什么都没有说。 朱宣知听了这些话,暗自心惊,不由得开始担心沈度。连书也没心思找了,匆匆去皇宫东北角等着沈度,想问问是怎么回事。 可是,这一日沈度并没有进宫。直到第二天午后,他才见着了沈度。 他都没有开口说话,沈度就被他憔悴的样子吓了一跳,急急问道:“殿下这是怎么了?可是皇子所发生了什么事?若是有急事。可令六艺去沈家找我!” 朱宣知双眼通红。眼底有深深的乌青,整个人没精没神的,似遭受了什么重大打击一样。 听到沈度这么说。朱宣知心里反而一松,长叹了一口气才说道:“学生没事,只是担心老师会不会有事,昨天晚上都没有睡。” 朱宣知不让六艺送消息。是担心沈度正在忙,自己送消息去反而增加麻烦。但他也想着。若是今日再见不到沈度,就让六艺送消息去沈家了。 他将自己在书库听到的话说了出来,最后还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老师现在这个样子,应该是没事吧?监察六部之事。并没有对老师有害吧? 他这一番憨直的话语,满是担忧和关心,让沈度心中震动不已。这个小人儿啊! 沈度本想笑他一番。此刻却怎么都笑不出来,只得为他正了正衣冠。简单地回道:“为师没事,放心吧。” 他对这个小孩儿的照顾,收获了这个小孩儿的担忧与敬慕。欲有所得,必先所出,天下事理应如此,却不见得全会如此,他多么幸运! 这个小孩儿心诚,我以后所遇到的事,定不会像父亲现在所遇到的一样。——沈度如此想着,再一次坚定先前的想法。如蚁附膻,只是人心中的欲/望,而不是权力本身! 这一点,眼前这个小孩儿也一定会懂得的! “老师,以中书舍人监察六部,到底是怎么回事?”朱宣知一双黝黑眼睛看着沈度,眼中流露出不解。 以中书舍人监察六部,为何会引起那么大的动荡呢?听说就连父皇也迟迟没有主意,那么这事是好还是坏? 沈度席而坐,伸手招呼朱宣知也坐下,缓缓开口道:“殿下,所谓易必在前,难必在后。就是说做什么事情刚开始的时候,都是容易的,不会有什么问题;越到后面,就会越来越难,出现的问题就会越来越多。尚书六部存在已经快八十年,也应该鼎新了……” 他说得很慢,每说一两句,便稍有停顿,见到朱宣知有疑惑,便为其解释清楚;直到朱宣知点头表示理解,他才会继续说下去。 师徒两人一问一应,时而话语不断,时而沉默凝思。时间静静流淌,午后的阳光照在皇宫东北角,抚过这一大一小的身形,将这幅画面定格,名之为:国朝的将来。 不过,这幅画面,还没有多少人看到。 紫宸殿之中,崇德帝仍在想着这封奏疏,犹豫不决;俞家书房里,俞恒敬感受着心中熊熊烈火,欢喜不已;三皇子府内,朱宣明听着属下的汇报,翘手观望…… 数日后,吏部尚书顾霑率先上疏,赞同俞恒敬的说法,认为监察六部,对六部有利,且国朝有如此先例,他认为此举对国朝有利,认为可行。 与此同时,他还将一份文书送到了紫宸殿。这份文书纸张泛黄,字迹有些模糊,看着有些年头了。 这份文书,就是顾霑和傅通提到的那份,上面记录着以中书舍人监察六部的敕令,却只有中书、门下之印,少了尚书省的印戳。 顾霑的奏疏和这份文书呈进紫宸殿之后,就像石沉大海一样,并没有什么反响。 紧接着,刑部尚书陆清、工部尚书何逑,都上了奏疏。他们和顾霑一样,都认为监察六部应该,请崇德帝尽早下旨意,以平朝中争议。 可是,这两个尚书的奏疏,也和顾霑的一样,送进了紫宸殿就没什么回音。 没有回音,就是说明皇上心中尚未有决断。这么多天了,皇上仍是没有想好,看来这事还真是难以决定。 朝官再一次议论纷纷,也有官员同情地看着顾霑、陆清和何逑,举得他们白上了这些奏疏,还是一场无用功! 便是在这样的情形中,尚书左仆射郑时雍来到了京兆。他的到来,会对京兆格局有何影响?以中书舍人监察六部的奏疏,是否能最后有决? 谁也不知道,且待且看! (章外:一更!最后宣传一下读者群,里面有很多大剧场、小剧场,欢迎大家进来玩。群号是:1、5、9、5、7、8、0、8、9!)L ☆、第319章 决断之人 此时,太平道和重华坊一带的花灯已经拆除了,中秋的团圆欢乐已渐远,取而代之的,是重阳节的登高望远。 京兆的大街小巷,到处都弥漫着菊花的香气,权贵之家还有飘散不去的河蟹鲜味。 便是在这样的香气、香味中,郑时雍来到了京兆,住进了玄明大街的左仆射府邸,引来了京兆官员的关注。 郑时雍的资历政绩,也呈现在京兆官员眼前。能将太原府治理好,郑时雍此人,绝不简单! 四年前,太原府官吏庸碌,以致吏治混乱、盗匪猖獗,百姓亦多有苦难。因此,崇德帝才擢升时任礼部侍郎的郑时雍为太原府尹。有他坐镇太原府,果然政清吏廉,百姓也渐渐和乐,解了朝堂的忧患。(bgm:看来,以礼部侍郎为太原府尹,也是崇德年间的传统了。) 从以往的事情来看,郑时雍这个人,就是标准的能干之官,很多别的官员解决不了的难题,到了他手上,都能迎刃而解。 这一次监察六部事,是不是也会如此?——从郑时雍来到京兆开始,官员们就在猜测着,观望着事态的发展。 郑时雍是大定第一个尚书左仆射,刚刚就任就遇到了这样的事,还是与尚书省有关的一件大事。某种意义上来,就代表着他管理尚书省的倾向,他会如何处理呢? 就连崇德帝,都很想知道郑时雍的意见。待他刚刚安置好,便将他召来了紫宸殿,询问这事。 的确,此事拖了大半个月。已经够久了,崇德帝也没有多少耐心了。 郑时雍身形略胖,长相敦厚,乍一看似田舍翁,不似执掌一方的三品大员。但他没有敛住眼中精光的时候,整个人就会变得凌厉,浑身威压相当吓人。 敦厚。即是可信;凌厉。则为得用,这样的人,正是帝王最需要的。或许。就是这样的敦厚和凌厉,让崇德帝对他信任有加,并且委以重任。 郑时雍应召来到紫宸殿,刚行完礼。崇德帝就说道:“爱卿不必多礼,快赐座!” 殿中随伺的内侍立刻搬出了矮墩。请郑时雍坐下,态度十分恭敬。 郑时雍自是口称多谢皇上,甫坐下,又听见崇德帝问道:“爱卿这一路舟车劳顿。宣明大街的府邸可满意?若是不舒适,朕令人重新安排府邸。” 郑时雍只得站了起来,惴惴道:“玄明大街的府邸已经太好了。臣入住其中,心中甚是不安。此乃皇恩浩荡。臣感激不已,铭感五内!定必竭尽所能为皇上分忧解劳!” 郑时雍说这一番话的时候,微胖的脸看着甚是敦厚,这番话语听着就是这么一回事。 …… …… 如此一番君臣相对之后,崇德帝便直入主题,说道:“爱卿听说了俞恒敬的奏疏吧?以中书舍人监察六部,朕一直思虑良久,都难以决断。爱卿对此事有何看法?” 郑时雍在京兆官场,也有不少晚辈、学生,消息自然也灵通。在路上的时候,他就听说了这件事。他也能预料得到,这事就是他上任所做的第一件事,皇上悬而不决,一定会有所询问。 是以他一路上都在想这事,心中已有取舍应对。现在崇德帝问起此事,他便将自己的态度说了出来。 只见他站了起来,朝崇德帝弯腰道:“皇上,臣以为,以中书舍人监察六部,此乃大好事。如此一来,六部的情况便能清楚;清楚,便不能隐匿,不能使人有专权,就对朝廷有利!皇上理政,便能顺畅,国朝也能久安!” 原来,郑时雍认为俞恒敬的奏疏,可以执行,这令崇德帝眼神微微一缩,随后才继续说道:“如此,朕恐防中书舍人地位太高、权重过甚。” “中书舍人本来就是天子近臣。中书舍人监察,六部的情况才能最快速、最准确地呈送给皇上。若皇上担心中书舍人专权,可择品行端方之官员,任中书舍人一职,并且缩短中书舍人任职期限,可每两年或三年一任……”郑时雍回道,将心中想法仔细到来。 郑时雍和俞恒敬奏疏所想的一样,认为大定立国几十年了,不能因陈守旧,包括官制在内的很多东西,都应该变一变了。一成不变者,死也。 “则品行端方之人,两年或三年一任……”崇德帝念着这些话语,心里在评判着。 品行端方之人,也可以亲信可用之人;两、三年的时间,不足以让一个中书舍人把持六部,却可以让一个帝王尽知六部的情况! “皇上,臣以为,此事不宜再拖延了。既然六部尚书有一半认为此事,就已是一种很明确的态度了。这奏疏所请,的确对朝政有利,将来史书也会有定论。请皇上早下决定,准俞大人所奏。”郑时雍又再说道。 郑时雍刚来京兆,尚未卷进京兆的权力格局,是不会倾向哪一方或者那一个人的。他认为奏疏所请,是有利的,就站在了俞恒敬这一边。 他所说的理由,其实和俞恒敬所请的一样,也和顾霑、陆清等人所奏的那样。但此时在崇德帝这里所起的作用,就和他们不一样了。 因为,崇德帝细想良久,渐觉郑时雍的话语,十分有道理,于是点点头道:“爱卿所说,甚有道理。朕的确应该下决定了。” 他有这样的决定,其实是先前俞恒敬、顾霑、陆清等人的叠加之功,到了郑时雍这里,就有了效果。 他们先前那些奏疏,已经在崇德帝心中留下了印记。郑时雍的应对,就是加深了这个印记,并且最终使崇德帝接受这个印记。 恰恰是郑时雍在最后用力,少了这个人,俞恒敬的奏疏会不会被崇德帝准许,还真是难说。 很快,快到就在郑时雍入紫宸殿后的第二日,以中书舍人监察六部一事,就有了旨意。 (章外:二更!忽而觉得,我写的是一个理想化的承平时代。最理想化的,就是每更新完一章后,都有月票和订阅啊!求票票!)L ☆、第320章 准! 重阳节前,紫宸殿终于传出了旨意:准俞恒敬所奏,以中书舍人监察六部! 旨意称:“六部事繁、政令浩淼,天下无事不总、众务皆关,虽有各寺监应之,亦不能一一顾及。六部要重,政令皆接社稷……故令中书舍人监察六部,而左右仆射则察中书舍人,使人尽其能、官无留事,则国朝得安,此谕。” 这道旨意,令六名中书舍人各押尚书一部,每人负责押判一步的上奏文书、下行指令。并且,令这种监察最终汇至政事堂,为政事堂决策、行政提供依据。 在中书舍人分押一部的基础上,中书舍人的承旨拟制,就方便了很多;六部的职责权力,也清晰了很多。 事不可一蹴而就,在中书舍人监察六部这方面、在六部职权这方面,还有众多的问题。然而事情一步步在进展,官员们也在一点点努力,大定国朝,将来可期。 当皇上的旨意传出来的时候,有识之士不禁扬起了嘴角,觉得太平盛世不再是遥不可及的词语。 而某些想将权力独握在自己手中的官员,当然是阴沉着脸色,数日都不见有笑容。 秋日的阳光洒在沈家东园,似乎将这里的冷清驱散了些。东园正堂响起了一阵阵话语声,便为东园添了一些难得的热闹。 “没想到,郑时雍才是最关键的人。他的到来,使得事情有了结果,能管理好太原府的人。果然不简单!皇上能令他为尚书左仆射,果然眼光独到!”高声说话的,是杜预。 郑时雍在京兆任职的时候,杜预尚未入中书省,是以和郑时雍没有多少交集。不但是他,就连陆清也是如此,他们都听闻过郑时雍的名声和政绩。却与他没有什么交集。 沈肃倒是知道郑时雍。不过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其时,郑时雍不过是一名五品官员,那时朝中能力卓绝的人太多。他声名尚未显。 沈度嘛,才这个年纪,就更不用说了。他只是在去点兵之时,路过太原府拿士兵名册。见了郑时雍一面。别的,都是来自纸面上的印象。 如此一来。郑时雍在紫宸殿中的奏对,便令这几个人惊异。众人心里都在想:朝中有这样一个尚书左仆射,倒比方集馨就任尚书令的时候,要好! 沈肃的面容仍和过去一样。声音阴测测地说道:“且看看吧。郑时雍为左仆射,官位太重,朝中不管何事。都绕不开他的。看他和朱有洛如何管理尚书省吧。” 沈肃永远不会因为一个人做了一件事,就对一个人有什么样的评价。集腋成裘、跬步千里。这些都是很有道理的话语。 陆清笑了笑,说道:“大人说的没错,以后的朝局,还要仔细看看才是。不过,怎么说都好,这个奏疏能被皇上允许,还是有赖郑时雍。” 他还记得,先前在东园这里,他们是如何讨论的,那时只能想出“遵祖制”的办法啊,并没有什么头绪,前路极是迷茫。 最后大人说见步行步,并不知道最后的结果会怎样,现在他们所想的事情,所想的对皇权的限制,终于还是做到了。 上奏的俞恒敬、赞同的顾霑和何逑,还有最后来到京兆的郑时雍,都是使这事是实现的有功之人! 沈度点点头,赞同这个说法:“陆叔说得没有错,这件事得成,靠的是很多人的努力,都要致谢,尤其是俞大人和郑大人。至于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他虽说得平平淡淡,但眼中蕴涵着笑意,可见心情很好。在他看来,能在尚书省做到这一步,就是现在能做的最好的了,他对这个结果很满意。 沈肃当然也满意的,从他手指啄着桌面的频率急促了些,就可以看得出来。 杜预想了想,继续说道:“不过,中书舍人的任期缩短,每两年半到三年一任。计之,你这个中书舍人待不了太长时间了。” 杜预的意思很清楚,就是要沈度考虑调任的问题。如果不是中书舍人之职,则是哪里呢?这个后路总要想好才是。 任期的问题,沈度也想到了。只是调任之位、后路等问题,还没有多想。国朝有这么多官职,总有可去之处。 沈肃皱了皱眉头,说道:“你升得太快了,恐皇上会有想法,还是压一压为好。” 事实上,沈度能任中书舍人,都令沈肃想不明白的。为何皇上会将沈度放在身边,却又始终疑他、防他。这点,沈肃始终没有确切答案。 “慢慢来吧,又不急。对了,中书舍人各押一部,你押了哪一部?”陆清认为后路的问题不急,着意于当下的情况。 计之现在的职责,似乎更重要。毕竟,中书舍人监察六部,这在以前都没有过,如何监察、成效如何,都是要细加关注的。 沈度似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笑眯眯地回道:“分押户部。” 他这话一落,杜预就疑惑地说道:“咦?为何是户部?你兼领虎贲军,你更加熟悉军中的情况。我以为你应该监察兵部才对。怎么会是户部呢?” 沈度的笑意更深了,摇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为何会是户部。不过,户部不是更好吗?” 户部的主官,是三殿下的岳父。监察户部,似乎更有意思。 沈肃侧了侧头,看了看沈度的笑意,眼中闪过了然。户部,张龟龄,三殿下,这哪里是凑巧?计之想必去找了裴公辅,才会分押户部吧。 杜预和陆清略想片刻,也额明白了这“更好”是什么意思,不由得“哈哈”大笑了起来。 中书舍人监察六部一事,持续了这么久,终于有了最后的结果。而沈家东园,就是此事最初萌发的地方,首先讨论此事的四个人,都做到了他们想做了的。 国朝可待,不是吗? (三更!)L ☆、第321章 有人离 当监察六部一事定局的时候,京兆也是迎来了一年一度的重阳节。重阳节虽不像中秋节那样张挂花灯,却有登高望远这一习俗,同样热闹非凡。 这样的热闹,正好驱散了官场先前的沉郁,使得各官员过节的兴趣浓厚了起来。 前院的态度,决定着后宅的行事。如此一来,各家官员夫人都卯足了力气,竭尽所能地打点登高望远一事。 一辆辆马车从各官员家驶出,往城外的各座大山、各方高处而去。一时间,京兆四方城门都拥挤不已,马车、人群组成的庞大队伍,一直从城门排到东澄大街一带。 大半个时辰过去了,队伍都没怎么移动。如此下去,只能看见别人家马车的顶部,还能登什么高望什么远?鉴于这样的拥挤情况,有不少官员之家败兴而返。 顾家,并不在这败兴之列。事实上,顾家就没有一辆马车驶出来,因为,顾家的主子们根本就不打算出城登高望远。他们陆续去的地方,是顾家的嘉醴院。 嘉醴院内,住着的是傅通,准备重阳过后就离开京兆的傅通。 在中秋节前后,傅通就已经收拾好行什了,本应早已起行,却一直拖延着。一晃,半个多月就过去了。 他迟迟未有起行,一是不舍京兆的傅氏和顾琰,二是监察六部一事悬而不决。现在,离情别意已经叙够了,监察一事已尘埃落定,重阳都过了。他便不能再留了。 京兆,是他客居之地。西疆,还在等着他。 “祖父,你放心回西疆。京兆这里,孙儿会看顾好的。”傅铭这样说道,语气坚决。 他的身体已经好了,一早恢复了在京畿卫的职务。仍是三营的副将。适逢休沐。他便来到了顾家嘉醴院,准备送傅通离开京兆。 在过去几个月里,这一对祖孙有很多的相处时间。该所的话、要作的交代,都已经说了、提点了。到了这个临别时刻,傅铭唯能说的,就是让傅通放心了。 与遇刺之前相比。傅铭有了很大的变化。不再是大大咧咧没心没肺,气度多了沉稳。也多了一丝抑郁。——西山那一战,陈通记损失太惨重了,几乎覆没。 现在,陈通记已经重建。傅铉从西疆秘密来到了京兆。接过了傅家的暗哨职责,成为了陈通记新的主事。——他是傅通的侄孙、傅怀律的儿子、傅铭的堂弟,素以计谋见长。 他的到来。标志着傅家对京兆的进一步看重,或多或少减轻了傅铭肩上的压力。 这时。傅通和傅铭都清楚地知道,如果傅家有灭族之祸,那么祸根必定在京兆。只要京兆的政局平稳,傅家才能安全。 傅通点点头,说道:“有你们在,我很放心。” 经历了西山一战,傅铭明显成长了。虽则有大苦大难,但对一个家族继承人来说,这必不可少。经历大苦难,然后有所成,就不枉了。 傅铭旁边坐着的,正是顾琰。她神色黯然,眼眶发红,显然是不舍得傅通离开。 人与人的感情,就是如此玄妙。白发如新倾盖如故,虽则她只和傅通相处了几个月,但她和傅铭一样,对这位长辈有很深的感情。 傅通的到来,安抚了她和傅铭那一颗惊惧惶恐的心。前一世顾、傅两家灭族的命运,像一座大山重压在他们的心头,怎么都移不开。直到傅通的到来,才让他们卸下了这座大山。 傅通来了京兆,虽然所做的事情不多,但每一件,都至关重要。 他递交了傅怀德的辞书,交出了傅家历任的西疆卫大将军之位,解下了套在傅家脖子上的绳索;上奏点兵,再一次松动了傅家的位置,使得国朝的焦点不再集于傅家;建议撤尚书令,动摇了大定的官职,使得傅家的威胁越来越少…… 现在,成国公府和三皇子府的势力逐渐衰微,他觉得该做的已经做了,是时候返回京兆了。 他看着傅铭和顾琰两人,目光和煦,笑着说道:“京兆这里,就交给你们了。就像我之前说的,尽心助九殿下和沈度,则顾、傅两族可保矣。” 至此,傅通已经完全明白,傅家以后应该怎么做了。九殿下和沈度,前一世为傅家平反的人,这一世也是顾、傅两家的保证。 傅通相信沈度,相信沈度所倾力辅助的九皇子,相信国朝有他们在,就不会有诛功臣的事情在,顾家就会平安。至于别的皇子登位,呵呵。 傅铭和顾琰点点头,努力平稳着心潮,再一次聆听傅通的提点。这样的话语,他们不是第一次听到了,内心早已认同和信服。 他们知道,傅通这话是正确的,不管以后京兆局势会如何、会发生什么事,他们都打算遵照这话来做。 傅通满意地抚了抚胡子,而后半眯着眼睛,凝望着宫城方向,久久不语。 傅通离开京兆那一日,送行的人很多,挤迫着西城门,情况比他到来的那一日还盛。 顾家的人自是不用说了,顾霑、顾重安当然在,傅氏和顾琰也来了,傅氏从头到尾都泪水蒙蒙,只能不停印着帕子,不舍地看着她的老父; 傅铭带着几个京畿卫士兵也来了,他们穿着一身铠甲,背脊挺得笔直,似在接受傅通的检阅; 沈度也来了,他身后跟着陈维和几个虎贲士兵,还有兵部员外郎岑长清和叶固。这些人,都是当初来迎接傅通的人。现在,也来送傅通离开,全了这一场接待。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长隐公子也来送别了。他一身白色宽袖长袍,迎风飘盈,恍如天人降临。 在向傅通拱手道别的时候,他轻轻勾起了嘴角,霎时,众人仿佛见到了仙乡缥缈,觉置身天上,不知何处人间。 而人间那位战将,战功彪炳的西疆卫老将军,则“哈哈”大笑了几声,策马奔远,朝着他的西疆而回来。 (章外:四更!求表扬求表扬!)L ☆、第322章 绮念 (五更求票!) 傅通的离开,带走了顾家的热闹,也带走了傅氏整副心神。一脸几日,她都徘徊在嘉醴院里外,看着傅通坐或站的地方,眼中有泪光点点。 当嘉醴院收拾妥当,院门再一次关闭之时,她忍不住呜咽出声。父女亲伦,是世间至深至重的情感。当它远离的时候,怎么能不让人感到悲伤? 尤其对傅氏这样的人来说,她都不知道,余生还能不能再见傅通一面,这些呜咽怎么压抑得住?尽管,她身边有顾重安、顾琰和顾道行,但这怎么一样? 于是,这种离别的悲伤重击、再加上秋冬交加天气多变,傅氏便支撑不住,终于病倒了。 她这一病,顾家内宅的事务,便全数落到了顾琰的肩上。虽然她有风嬷嬷、车嬷嬷两人相助,但有很多事务,必须是经顾家人之手,她仍是忙得不可开交。 既要打点每日事务,又要看顾叠章院的傅氏,还要估计年幼的顾道行,并且还有庄子上的杂事,她恨不得有三头六臂,来将这些事情处理妥当。 如此忙碌,倒有一个好处,就是将她的离愁别绪都冲走了。——实在没有多余的时间来想别的。 仔细说来,顾家内宅的事务不算多,但几日积压下来,加上各处庄子的秋获,都陆陆续续送到了顾家。这样林林杂杂。就足够顾琰忙的了。 接连脚不沾地似的忙碌了几日,事情便渐渐少了。这时,傅氏的身体也开始好了,顾琰才得以松一口气。 先前,风嬷嬷见到顾琰忙得歇息的时间都没有,而傅氏则是病恹恹泪汪汪,心中便叹气。 她走上前对傅氏说道:“太太。且保重身体。太太身边还有姑娘和少爷。宜宽心才是。姑娘因为太太生病,忙着处理家事,都不怎么合眼。太太如何舍得?” 父女之情是亲伦,母女、母子之情亦是亲伦。风嬷嬷觉得傅氏的不舍,差不多就可以了,不宜太过了。这样。辛苦的只会是她身边的人而已。 风嬷嬷的话语如雷贯耳,令傅氏顿时清醒过来。知道自己不独独有傅通一个亲人,她的身边,还有相公、还有儿女。 待见到顾琰一下子清减了,傅氏不由得簌簌落泪。哽咽说道:“阿璧,这段时日辛苦你了。娘亲,娘亲真是心愧……” 话尚未说完。她又是一阵眼泪,只能不断地抚摸着顾琰的脸颊。愧疚不已。 为女则娇,为母则强,如此一番折腾,傅氏到底是缓过来,身体也渐好了,随后便能处理一部分事情了。 日子有功,会将悲伤渐渐消弭,也会将某些情感沉凝得更深。比如……爱情,最难以说的爱情。 这一晚,尺璧院桐荫轩的烛火还在燃着,小圈被月白带了开去,轩内就剩下一对有情人,正在喁喁私语。 沈度的手指在顾琰脸颊上轻轻摩挲,目光心疼,声音暗哑地说道:“才半个月而已,瘦了好多。” 这是傅通离开后,他第一次坐在桐荫轩里,第一次和顾琰相对而坐。他知道顾琰忙着管家,忙得连歇息的时间都没有,便没有继续桐荫轩之约。 而是,在暮色降临之后,悄悄跃上顾家屋顶,透过朦胧的烛光、月光,看着自己朝思暮想的姑娘。 看着她领着丫鬟、仆妇回到尺璧院,然后用膳、盥漱、入睡、灭烛,他才又悄悄离去。 在过去半个月里,每一天晚上,他都来到顾家。对他来说,一天里最美好、最痛苦的时候,便是每晚顾琰更衣就寝之时。 他选的角度奇巧,而且眼睛又利,透过那一层朦胧烛光,他能清楚见到顾琰脱衣的动作,一件又一件,直到烛火熄灭。 有时候运气好,他还能见到顾琰胸前包子的轮廓。嗯,好像又大了一些,简直令他心颤不已。 这样的画面,沈度曾经想象过,光是想象就让他心跳加速;如今亲自见到了,心神激荡万分。 有好几次,他都觉得鼻头一热,用手一摸,才知道是鼻血流了出来。这样的日子,又甜蜜又折磨。每晚离开顾家的时候,他总要冲几盆冷水才行。 可是,有的时候,冷水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冲完数盆冷水后,他的小沈度还直挺挺时,他就觉得身体强壮不是一件什么好事,练武之人什么的,太痛苦了…… 这种难以描述、无法消除的绮想一直缠绕在他脑海中。他总是想着:见到阿璧就好了,见到阿璧这种绮念就可以消去了。 不曾想,见到顾琰后,见到她细腻润泽的脸庞、婀娜娇美的身段,这种绮念就更加激烈,宛有实形一样。 一触到顾琰的脸颊,他就血脉贲张、喉头干涸,几乎是一瞬间,他……就硬了! 他感觉到自己的胯下越来越硬,硬得让他受不了,令他的身体、动作都僵住了,他动都不敢动。 而他的眼神,越来越暗沉,暗沉得令人心惊。就像平静的山脉,底下则翻滚着一股炽热的岩浆。一旦喷发出来,则是毁天灭地的可怖。 沈度的气息,笼罩着顾琰,令她觉得口干舌燥,浑身像着了火一样。热,说不出来的热! “计之……”她伸出手掌抵在沈度胸前,想将他退得远一些,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如此娇媚如此诱/惑,根本就不像她的! “啊……”沈度微微仰头,发出了一声痛苦到极致的呻/吟,倏地低下了头,将嘴唇紧紧覆在了顾琰的唇上。将所用的力量都用在其上,却又如此温柔眷恋,带着无限深情。 岩浆喷发,几乎灼烧了沈度所有的理智。他将唇稍离,猩红的双眼直视着顾琰,像要将她吞下去一样。 他的声音半是痛苦、半是欢愉,低低哀吟:“阿璧,你帮帮我,你帮帮我……” (章外:五更!咳咳,沈大人不会是偷窥狂吧?这样算是送糖吗?哈哈。)L ☆、第323章 有姑娘! 这一晚的事情,令顾颜面红耳赤。一想到当时情状,就觉得自己心跳加速,又羞又耻。怎么就做了那样的事呢? 沈度痛苦欢悦的声音、灼热噬人的眼神,都让桐荫轩气氛变得旖旎诱/惑,才让一切失了控。 沈大人,计之,计之……她想着这个人,面色渐嫣红,眼神温柔缠绵。 “呼……”她长长吁了一口气,将神智从旖旎中拉了回来。现在,她是在自己寝室内,而不是在桐荫轩中。那些情事,不能再多想了。 过了一会儿,月白就推门进来了,笑吟吟说道:“姑娘,我们的马车已经打点好了,随时可以出发。就等仪姑娘到来了。” 顾琰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她即将要去的地方,是定元寺附近。不是为了上香,而是为了赏菊——沈度约了她去赏菊。 已经是十月了,京兆城外的菊花快要开尽了。但定元寺左侧不远处,有一个山坳似螺形,里面栽种着成千上万的菊花,现在正是开得最盛的时候,是赏菊的最佳时候。 按照沈度的话来说,现在才是他们空闲的时候,不能辜负了这世间秋色,才有这赏菊一事。 至于她约上范仪同去的原因,很简单:沈度身边必定跟着一个小胖子的,她身边带着范仪,似乎是出行标配了。 想到等会要见到沈度,顾琰就觉得脸一热,她忙定了定心神,试图让自己镇定如常。 很快,范仪就来到了。小包子似的脸满是笑意。一见到顾琰。她就开心地笑道:“琰姐姐,阿仪很久没有见到你了,幸好祖母还让我来见你。” 她的祖父范泰言已经去了太原府任职,家眷则留在了京兆。随着范泰言高升,去范家拜访的官员、夫人们便多了起来。因此,姬氏一直将范仪拘在家中,接见各位夫人。异常忙碌。 也是到了这时。她才闲下来,便接到了顾琰的赏菊邀约,心里不知有多高兴。 顾琰听得笑眯眯的。两人没有多说话,坐上了同一辆马车,稳稳地朝定元寺方向驶去。 她们的马车刚刚离开顾家,一辆早就停在宣平大街的马车也紧跟着驶出。这辆马车造型简朴、通体墨黑。就连车帘子都是暗沉的颜色,看着寻寻常常。 却令有些官员见了。不自觉地肃立一旁。 仔细一看,这通体墨黑上面,四方皆有些遒劲的暗纹,这暗纹左水右冘。正正是一个“沈”字! 沈,察六部中书舍人的沈!帝师的沈, 马车内。朱宣知满脸通红,几乎将自己缩成一团。恨不得将自己贴在车厢上。以便……离叶染远一些。 叶染双眼亮晶晶的,充满兴味地打量着朱宣知,见到他这样,忍不住“哈哈”大笑出声。 胖嘟嘟的小胖子什么的,太好玩了,太可爱了!哈哈! 沈度瞥了叶染一眼,知道叶染又在抽风了。这个好友什么都好,就是时不时粉红少男心泛滥一下,沈度已见惯不怪了。 接到朱宣知求救的目光,沈度状似咳了几声,然后才问道:“昨晚醉红楼没开门?你去螺山坳做什么?” 他早上准备出门之时,叶染刚好来了,听到沈度要去赏菊,便钻进了马车,死活要跟着他们一起去。 “没劲儿,什么都不想做,秋困。”叶染将目光从朱宣知身上移开,懒洋洋地答道。 朱宣知很想提醒他一声,应该是“秋乏”,想到好不容易叶染才没注意他,便立刻紧闭着嘴巴。 哦,这人闲的! 叶染继续说道:“阿沈,你什么时候再外出办事?我跟你一起去吧,我都闷死了。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呢?你说,像你这样傻兮兮地冲冷水,有意思不?……” 听了这些话,沈度脸色一凝,然后和朱宣知一样,闭着嘴巴,懒得理他了。 见到他们都没开口,叶染也不在意,反正他自说自话,也能说上一整天,仍絮絮叨叨道:“阿沈,今天怎么用家中的马车了?太招摇了……” 沈度正想说什么,就听到了如年的禀告:“主子,顾姑娘的马车突然停下来了。” 沈度什么都来不及想,丢下一句“殿下在车中”,就立刻跃出了马车,朝顾琰那里飞奔过去。叶染心想着有什么热闹可看,便也紧跟了过去。 至于马车中的朱宣知,想了想,记得范仪跟在顾琰身边,也急急忙忙地爬下了马车。 马车突然停下来的时候,顾琰便心头急跳,忽然想起了空翠山的事,便靠近了范仪,下意识地将她护住。外面,怎么了? 在听到山青说前面有马车倒下挡住了路后,她才略松了一口气。正想发话,就听到沈度在外面焦急地喊道:“阿璧!” 原来,就是这么一瞬间,沈度已经来到她身边了。 她立刻回道没事,边说边撩开了车帘子,以便让沈度放心。随后,她就带着范仪下了马车,在见到沈度的身形后,她急跳的心头才渐渐平缓下来。 “我去前面看看是怎么回事。”叶染见到大家都没事,便这样说道,然后快速朝前面那辆倒下的马车走过去。 就在这时,那辆倒下的马车动了动,忽而传出了几声尖锐的喊声:“救命啊!有没有人啊?!救命啊……” 这尖锐的声音,听着像是一个姑娘发出来的。看样子,是马车侧翻,有人被困在车厢里了。 救人要紧!叶染不及多想,便回头喊道:“快来!我们将马车扶起来!” 沈度、如年、山青并暗处的侍卫,一听到他这么说,便都集了上来。众人合力,将几乎倾覆的马车抬了起来。 随即,他们见到了奇异的一幕。一个衣衫凌乱的姑娘从马车里面爬了出来,她额头滴着血,却气定神闲地抚了抚头发,然后,嫣然一笑。 叶染眼神直直的,仿佛见到心间花灯骤然炽盛。 (六更!之前关于范泰言的官职表述有误,以他为礼部尚书了,我会一一修正过来的,大家更新客户端就可以了,汗!)L ☆、第324章 要变天了 顾琰看清了这姑娘的样子,不由得脱口道:“叶姑娘,发生什么事了,马车怎么会翻了?” 原来,这姑娘不是别人,正是国子祭酒叶端的女儿叶稳!她怎么会在这里?又出了什么事? “唉,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本来是来这里赏菊的,现在婢女都被撞晕了,车夫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叶稳神色苍白,却镇定回道。 说话间,顾琰已经吩咐月白上前,用干净的帕子为叶稳捂住额头。她伤得并不轻,鲜血一下子就渗透了帕子。 见状,叶染便从怀中掏出了一个药瓶,上前几步递给叶稳,道:“这是上好的金疮药,你……先将血止住再说。” 说罢这话,他的脖子竟有些发红。这令沈度看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一抹深思。 那个药瓶子,沈度认得,这是叶染最宝贝的,里面的药粉千金难求。阿染,平时可不是这么大方的人,呵呵。 叶稳也不避嫌,伸手将药瓶接了过来,落落大方地说道:“谢谢公子了。” 她说罢,就自己拿过了帕子,将药粉倒在其上,然后用帕子覆住了额头上的伤口,然后“呲”的一声抽动着嘴角。 众人看着这一气呵成的动作,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看样子,遭受了这么大的事情,这娇滴滴的姑娘一点儿也不怕啊。 “叶姑娘,既然你的马车不能用了,丫鬟又昏迷。不如先坐我的马车回去吧,我让人护送叶姑娘回去。”顾琰见到叶稳额头的伤,便如此说道。 叶稳的唇色渐白,身子晃动了一下,随即说道:“好啊,如此就多谢顾妹妹了。” 她自来熟地将顾琰称呼为妹妹,亲近信任有加。若不是顾琰一行人。她还被困死在马车里。有什么好提防的? 顾琰这话一落,叶染立刻接话道:“我送叶姑娘回城吧。”——螺山坳的菊花,他已看过数次了。也没必要再看了。 听到他这话,沈度又再看了他一眼,嘴角也勾了起来。同姓不蕃,这下。阿染就有趣了。 便如此,叶染护送着叶稳回城中。沈度及顾琰等人则继续赏菊之旅。螺山坳已近在眼前,只要再转两个弯,就到了。 “别在意他们了,叶姑娘会没事的。我带你去看菊花去。你肯定会喜欢的。”沈度牵着顾琰的手,笑着说道。 顾琰点点头,将心神从叶稳身上移回来。这路上遇到的小波折。不应该影响他们的赏菊心情才是。 一踏入螺山坳,触目所及。一片金黄。漫山遍野的菊花,从山脚一直到山顶,绵延不绝,与碧蓝的天空交接,成一幅难以言喻的美景。 顾琰微微瞪大了眼睛,眼中全是赞叹和敬畏。她听过螺山坳的菊花,却是第一次见到,不想造化之功,竟神奇如此! 朱宣知和范仪两个人,也看呆了,随即才欢呼两声,撒开腿朝这些金黄飞奔过去。 远远看去,他们就像蜂蝶在黄花间穿梭一样,嘻哈的欢笑声响了起来,让顾琰的心情更加欢愉。 她侧过头,笑意盈盈地对沈度说道:“计之,谢谢你!这里,真好。” 沈度只是笑,目光眷恋地停留在顾琰脸上,伸手抚了抚她的脸颊。在他眼里,顾琰比世间所有美景都好看。 “咳咳……”远处,突然传来了几声咳嗽声。沈度马上警觉地将顾琰护在身后,才顺着咳嗽声看过去。待看清远处的人是谁时,他不由得微微一愣。 他怎么也会在这里? 顾琰从沈度身后探出头来,看到了迎面而来的人,也一愣。这人,任谁都不会忽视。 他仍是一身白色的宽袍大袖,走动的时候,似乎凌风而起,似天上仙人一样。只是,他眉眼间有一缕明显的病气,便成了被贬落凡间的谪仙。 这个人,长隐公子,怎么会也在这里?就像凭空出现一样,刚才并没有见到他。 见到他步步走近,沈度扬起了笑容,率先开口道:“长隐,这么巧,你怎么也在这里?” 他说罢,侧了侧身子,让身后的顾琰站了起来。阿璧,还是长隐的救命恩人呢,怕什么。 顾琰也笑着跟长隐公子打了招呼。傅通离京之时,她见过长隐公子一面。现在看起来,他眉间的病气重了些。 长隐公子正想说话,却又咳嗽了几声,才微微笑道:“是很巧,我今日本来就是来这里赏菊的,连茶童都带了来。见到了你们,正好想起了一些事,便过来找你们。” 他伸手指了指远处,沈度和顾琰才发现远处铺上了毯子,毯子上正支着茶几,有茶童正在专心烹茶,袅袅白烟升起,为这副金黄美景多添了一分色彩。 找你们……这意思是有事对我们说?是什么事呢?——沈度和顾琰对视了一眼,这样想道。 他们看着长隐公子,等待他接下来的话语。却见他朝顾琰走近了几步,竟然弯下了身子,正色说道:“我似还没向顾姑娘当面道谢,多谢姑娘在三秀堂救了我一命!谢谢了!” 如果没有眼前的顾姑娘,他是不是还活着,都是未知之数。恩深之重莫过于活命,他心中一直都记着。 原来是为了这事! 如果他不说,顾琰都快忘记了,当下便回道:“公子言重了。当时换了任何人在三秀堂,都会救公子的。况且公子屡助顾家,我才要向公子道谢才是。” 长隐公子听了,“哈哈”一笑,眸中光华流转,直逼得漫山遍野的金黄都黯然了几分。 沈度还在等待着,长隐除了向阿璧道谢,还想说什么呢?他说想起了一些事,是什么事? 长隐公子笑罢,继续说道:“我昨日才刚刚得知一个消息,我想着你们应该会有兴趣,这个消息就是……” 他将所得知的消息说了出来,语调舒缓平静,像谪仙人那样无悲无喜。似乎这个消息对他来说没有意义。或许,也确实如此。 可是沈度和顾琰听了,却神色一凛。这个消息……这个消息……这意味着,朝中格局有变了! (章外:七更!)L ☆、第325章 有孕 长隐公子说的消息,和三皇子府有关。 他说:“接连几日,尚药局都有太医去三皇子府,最后连郑杏林都去了。这些太医离开三皇子府后,脸上并没有忧色,而是有喜意。” 他这些话说什么意思,谁都想得到,遑论沈度和顾琰如此剔透的人?看来,是三皇子妃有孕了。 三皇子妃有孕,意义非同一般,这代表着皇嗣有继,也代表着……国祚绵延。 三皇子是皇上属意的储君,加上皇子妃有孕这个天大的消息。沈度可以预见,京兆局势会如何变化了。 沈度看着眼前一片金黄,眼神幽深难明,缓缓开口道:“要变天了……” 这话,令长隐公子和顾琰都点点头:的确,大局将改,要变天了! 三皇子府内,朱宣明嘴角上翘,心中的喜悦怎么都压抑不住。尚药局的太医已经再三细察过了,都一致诊断张妙有孕了。 张妙有孕了,还先于二皇子妃有孕,这对朱宣明来说,是一件天大的好事。这不仅代表着他后继有人,更代表着,太子之位已唾手可得! 天助也,上天福气独钟他朱宣明,别的人怎么敢和他争?! “恭喜殿下,贺喜天下!殿下乃天命所归,臣等得投明主,心中欢喜至极。”说话的,是蒋钦,脸上满是喜色。 宗正寺是个十分能锻炼人的地方,他去了那里才短短时间,嘴皮子就练得溜了,说出这些话来完全脸不红气不喘。 蒋钦的话一落,成国公秦邑就接着说道:“恭喜殿下。这是一件大喜事,太子之位可得矣!” 他在意的,是三皇子妃有孕能带来什么好处。他这话的确没说错,崇德帝虽然没明说,但朝中官员都知道,三皇子妃有孕之时,就是三殿下册立太子之时。 现在。这个时候已经到来了。 在场的臣僚中。要数张龟龄最高兴。三皇子妃张妙,是他的孙女!他的孙女育有皇嗣,将是皇上第一个皇孙。这是张家莫大的荣显,也是他张龟龄的荣显! 他怎么能不高兴?都快笑不拢嘴了。 随即,他想起了太医们的诊断,笑容便顿了顿。太医们都确诊了是喜脉。但也说时日很短、三皇子妃身子弱,宜好好休养云云。 如此一来。便让张龟龄有些担心。身子弱尚在其次,他更怕有人对胎儿故意加害。 皇家波云诡谲,宫中各种害人的手段骇人听闻,过往张龟龄不知听了多少。现在张妙有孕。为三皇子府带来了天大的助力,会引起多少人的嫉恨?有多少人想害她落胎? 想到这,他就出言道:“殿下。臣以为此事不宜大肆张扬,恐有损害。待三皇子妃胎像稳定了。在公诸天下都未迟。毕竟,各种害人的手段,防不胜防!” 他这话,让朱宣明等人深思。的确如此,皇家每年滑胎、夭折的事层出不穷,现在三皇子妃有孕,绝对会引起别人的嫉恨、暗害,不得不慎重。 秦邑最先说话了:“殿下,我以为,这事当立即告诉皇上、公诸天下,以争取尽早册立太子。现在是年末,正是请旨册封的良机!迟则生变,三个月后不知是何形势。” 这下,蒋钦点点头,赞同道:“臣赞同国公爷的话语。有孕一事,正好助殿下登太子之位,这才是最重要的。” 蒋钦心中有话语没敢说出来。以后的事情,谁都说不准。万一,这三个月内,三皇子妃身体有什么不测,那么殿下就白白丧失了这个机会? 听了蒋钦的话语,朱宣明就定下了主意。在他看来,没有什么比太子之位更重要,而只有真正到手了的,才能算是自己的。 从年初的祥瑞之事到现在,他心心念念的,都是被册为太子。他等得已经够久了,一定要趁着张氏有孕的机会,得到太子之位! “本殿会即刻进宫,向父皇禀告此事!至于府中,立即将警戒提高,确保三皇子妃身体无虞。”朱宣明如此说道,打算马上就进宫。 父皇,一定会很高兴!——想到崇德帝听到这消息后的反应,朱宣明兴奋得指尖都在颤抖。 他想得没有错,崇德帝听到这个消息后,脸上立刻浮出笑容,连声问道:“真的吗?太好了!已确诊了吧?郑杏林是怎么说的?” 他是铁血帝王,平时喜怒不形于色,现在有这样的表现、说出这样的话语,可见心中太高兴,以至忘形。 崇德帝子嗣繁茂,生有很多皇子。但是,皇孙一个都没有!二皇子已经成亲多年,都没有皇嗣的消息,这种情况,令他思虑异常。 有时候他忍不住想,是不是他以铁血登位,杀戮太多,报应在子孙身上了,不然为何迟迟未有皇孙辈来到? 这个隐忧,一直在他心中。现在,三皇子妃有孕,他的隐忧终于得解了。这,才是崇德帝喜形于色的最大因由。 他“哈哈”大笑了几声,点点头说道:“好好好!三皇子妃育有皇嗣,对社稷有大功,朕定必重重有赏!老三,很好,此事很好,张氏也很好,朕心甚悦!” 他甚至走近了朱宣明,亲切地拍了拍朱宣明的肩膀,满意不已。这个皇儿,不愧是他选定的继位人选,得天之福,甚好,甚好! 崇德帝对朱宣明,一向十分严厉。这样的动作,是从来没有过的亲厚,这令他震动不已,受宠若惊。 “儿臣多谢父皇赏赐!儿臣定必好好照顾张氏,请父皇放心!”他恭恭敬敬都说道,努力压下上扬的嘴角。 他第一次觉得张氏这么有用,早知如此,就早点碰她好了,不必浪费这半年的时间。 紫宸殿里的笑声一直不断,像有形一样飘荡在宫中。上有所喜,下必知焉,不过是半天功夫,三皇子府有孕的消息就传遍了京兆官场。 三皇子妃,有孕了! (章外:八更!呜呜呜,大家怎么能这么对作者君?这都第八更了,都没有票票,连个平安符也木有见到,心塞!)L ☆、第326章 局所系(九更求票!) 三皇子妃有孕的消息,听在各人耳中,就有了不同的意味。有人欣喜不已,有人失望痛恨,也有人不甚在意。 欣喜不已的,当然是和三皇子有关的人。其中,尤以永和宫的淑妃为最。她听到这个消息时,差点连眼泪都飙出来了,喜极而泣。 “青萝,这是真的吗?张氏真的有孕了?本宫没有听错吧?”淑妃甚至握着大宫女青萝的手,再三确认道。 “娘娘,您没有听错,三皇子妃的确有孕了。恭喜娘娘,高兴娘娘心愿得成!”青萝笑着回道。 至此,淑妃才回过神来,恢复了平时端庄的模样,仿佛刚才欣喜如狂的样子,只是宫女内侍们的错觉。 “青萝,你代本宫去三皇子府一趟,将本宫的赏赐带去,叮嘱张氏好好养胎。本宫就知道,张氏不会让本宫失望的。”淑妃笑吟吟地说道,对张妙是一千一万个满意。 她压根就不记得了,之前她是怎么嫌弃张妙的。现在,张妙有了身孕,就等于她皇儿有了天大的助力,其余的一切,都不重要了。——不管张妙心中藏着谁,只要她为皇上诞下皇孙,诞下皇上第一个皇孙,就功德圆满了。 淑妃越是想,心中越是高兴,待青萝准备好赏赐物品时,她像想起什么一样,忙说道:“来,将本宫时常戴着那一串玉珠也送去给张氏。玉能定惊,又是定元寺高僧开过光的,给她安胎最好。” 青萝自是恭敬应下,待将玉珠收拾好正想移步时。又被淑妃唤住了:“你等一等。将成嬷嬷也送去三皇子府,让她侍候张氏安胎。有她在,张氏身边的魑魅魍魉就会少很多。” 成嬷嬷是永和宫的老人了,在养胎、安胎这一方面很有经验,淑妃两次有胎,都是有她护着才能平安诞下。 现在成嬷嬷等于在永和宫荣养了,很少理会永和宫的事。现在为了张氏的胎。淑妃少不得要劳烦她了。 在欣喜过去之后。淑妃就立刻警觉了,生出了深深的危机感。 张氏的胎,是三皇子府天大的助力。就是别人眼中天大的阻碍。而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宫中能让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落胎的手段,实在太多了! 这个胎对三皇子府太重要了,无论如何。她都要保住。保住了这个胎儿,就是保住了她皇儿的太子之位。就是保住了她以往的富贵皇华,绝对不容有失! 她漂亮的凤目半眯了起来,里面藏着的,是浓重的戒备和恨意:谁敢对张氏的胎落手。她必将其挫骨扬灰! 和淑妃的欣喜警觉不同,二皇子朱宣成的心情则是失望怨恨。 在听到三皇子妃有孕的消息后,他将自己书案上的文书一扫落地。随即怒气沉沉地去了寝室,将正妃明氏狠狠咒骂了一通。发泄着心中的愤恨。 直见到明氏惶恐哭泣后,他才阴沉着脸色离开。他和明氏成亲已经好几年了,可是……可是明氏的肚皮一点儿消息都没有,还让三皇子妃抢了先! 成国公府被父皇厌弃、襄阳卫换将,他好不容易才等到老三势败,还想着能与老三一争太子之位。现在,连上天都站在老三那边,竟让三皇子妃有了身孕,这下,还怎么争? 朱宣成觉得一口气堵在喉咙,怎么都吞不下去。他自问才能比朱宣明还强,但偏偏,他总是少了最重要的东西。生母出身、正妃皇嗣,这些都让朱宣明得了,他怎么甘心? 林世谦来到二皇子府的时候,就见到朱宣成呲牙裂目的样子,心中不由得一叹。的确,二殿下本身能力并不差,却总是差了那么一点点运气,这真让人无可奈何。 他开口劝道:“殿下,不宜想太多了。只要皇上一日未立太子,我们就有一日机会。殿下当收拾心神,准备以后的事情。” 朱宣成赤红着眼,冷笑出声:“还准备什么?父皇马上就要册立太子了,我还有什么机会?舅舅,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 他怎么都无法压抑自己的怨恨。子嗣,子嗣,怎么他就没有呢?就因为这个,他输给了朱宣明,他不服,不服! “……”林世谦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得静静坐着,等待朱宣成自己平复下来。不甘不服,也只能接受,然后再谋后路,不然还能怎么办呢? 良久,朱宣成才暗哑着开口:“让舅舅笑话了。我太在意得失了。舅舅说得对,只要为册立太子,我就有机会……不对,就算册立太子了,我还是有机会。” 林世谦满意地点点头:“殿下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时不与我,那就选时造势,只要不放弃,什么都有可能的。” 他的确是这么想的。来日方长,谁最后会登上那个位置,还不知呢。 对于皇家这个大喜事,母仪天下的谢姿,反倒没怎么在意。有孕便有孕吧,能不能生得出来,还是未知之数,皇上和淑妃,会不会高兴得太早了? 她懒洋洋地靠在软枕上,半是喟叹半是预言地说道:“人啊,命数都是注定的。现在都笑尽了,以后就只剩下哭了。所以,莫悲莫喜,自若处之,方是正道。” 她最信任的大宫女银珠候在身侧,听了这话,便回道:“主子说的是,有些人就是福薄,才会得意忘形,以后有她们受的。还是主子想得透彻。” 谢姿听了,下意识地用手抚了抚腹部,露出了一个薄薄的微笑:“想得透彻又有什么用呢?不也是一样命苦?” 其实她倒羡慕张妙。不管福分浓薄,起码张氏现在有孕了,至于以后会不会失去,那是以后的事情。曾经有过,总比永远都没有机会有,来得要好一些。 谢姿再次用手抚了抚腹部,眼中一片沉寂。随即像想到什么事,燃起了点点光亮。 希望,她还是有的。 (章外:九更!勤奋的作者君已哭晕,求救!)L ☆、第327章 尽得(十更谢糖糖!) 对于朝官来说,三皇子妃有孕,是一个信号,一个国祚有延的信号,也是一个册立太子的信号。 本来三皇子就是皇上属意人选,现在又有三皇子妃的育嗣之功,胜势全归三皇子府,这令朝中官员们心思泛动。 在这样的情况,请旨册封太子就是水到渠成之事。十月十五的大朝之上,就有朝官上表,奏请册立三皇子为太子。 上表之人,不是三皇子一系的任何官员,而是太常卿韩士元。 韩士元的奏疏很简单,这样说道:“国朝有储贰,则国朝安稳。三殿下人品贵重、天意所属,故臣特奏请册三殿下为太子!” 在请立太子一事上,奏疏的理由、内容从来就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现在朱宣明已经占了所有的势,请旨册立除了他以外的皇子,是不可能的事。 在韩士元的心中,三殿下乃天意所属、上意所属,太子不是三殿下,还能是谁呢? 和韩士元持相同看法的官员,朝中有不少。韩士元的奏疏一上,三省九寺五监就有不少官员出列,赞同韩士元所请。 朱宣明立在宣政殿内,并没有因为大臣所请而心有喜悦,脸上反而露出了惶惑之色,想要推辞不受却又考虑到现在场合,明显看得出心中犹豫为难。 崇德帝将他这种犹豫、为难尽收眼底,对这个继位人选更满意了。如果老三此时喜形于色或平静无波,那么这个奏疏他真要好好考虑了。 这么大臣请旨册封。他还能犹豫为难,证明他还没有被这样的利益冲昏头脑,还能有清醒的认识。须知祸起于福乐,优势尽占之时,可能就是最危险的时候。 现在老三这样,很不错! 他没有就韩士元的奏疏说什么,但脸上舒展的神色。足以让朝官知道圣意如何。 三皇子一系的官员自是暗暗心喜。有趋炎附势的官员则在惋惜错失了这个机会,早知道应该像韩士元那样率先上奏疏,还能在未来太子殿下面前留点印象。 拥戴之功。乃千古第一功劳,只要稍微沾点,就家族荣显了。 沈度和杜预等人安静地站着,虽则他们不是站在三皇子这一边的。却没有出言反对。现在册立三皇子乃大势所趋,反对也没有用。 局势如此。便只能顺应了。太子之位,此时还是落在了朱宣明头上。 沈度微微抬头,看着故作虑色的朱宣明,忽而勾了勾嘴角。太子。又如何呢?朝局朝夕变幻,谁知道以后会如何呢? 现在各位皇子,与朱宣明相比。都没有一争之力,其实是否册立太子。也无差了。 只是有一点,他很感兴趣:皇上会如何对待他的太子呢?太子,国之储贰,继位之人,一旦明确了这种地位身份,朝局会有什么变化呢? 这个时候,谁都不知道以后会怎样,顺势而为、但尽人力,仅此而已。 退朝之后,沈度回望了一眼宣政殿,只见朝官们簇拥着朱宣明,正叠声说着恭喜,看着一派热闹喜庆。 朱宣明对沈度的目光有所感,回了一个得意挑衅的眼神,似在轻蔑地说道:“本殿下即将是太子,你沈度,站错方向了!” 沈度扬了扬眉头,然后转身离去,根本就不想理会身后的人。非是他自持,他就不相信了,像朱宣明这样的人,会是下一任帝王! 朱宣明看着沈度笔直的背影,眼神阴郁了几分。他还打算着,如果沈度有悔恨,他勉强考虑接受这种悔恨,却不想沈度会如此。 哼,总有一日,他会让沈度悔恨一世,胆敢没有辅助他,这就是沈度的错! “恭喜殿下……”连声的恭喜仍在持续,也让朱宣明回过神来,随即眉眼间便满是笑意。现在宣政殿中这些官员的态度,才是他最喜欢的。 朱宣明回到三皇子府不久,秦邑、蒋钦和张龟龄三人也来到了务本楼。 这三个人,是朱宣明最得信的人,他们都集聚在这里,再一次向朱宣明表示恭喜。 “恭喜殿下,想必皇上不日就会有册封旨意了。臣会盯着礼部,让礼部的官员尽快拟定册封礼仪的。”张龟龄如此说道。 崇德帝的态度,他看得很清楚。册封三殿下为太子,是十拿九稳的事了。 随着三殿下被册为太子,张家的地位必定也会升高。太子妃、乃至皇后的母族,想到将来的荣显,张龟龄心头就激荡不已,双眼似乎能眯出星星。 蒋钦插了话进来:“张大人说的没错,请殿下做好准备。想必殿下不日即能搬进宫中了。” 太子的居所为东宫,为示尊别,东宫位于皇宫之中。太子,也会是唯一一位成年后居住在皇宫中的皇子。 蒋钦说这些话,表达的,还是同一个意思,那就是朱宣明即将被册立为太子了。 听了这样的话语,朱宣明自是高兴不已,也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大笑承诺道:“东宫,已在掌中!感谢各位倾力相助。他日得登大宝,绝对不会亏待大家!” 秦邑听了,眼神一转,连忙接话道:“臣等多谢殿下的厚意。如此,臣倒是厚着脸向殿下求一个恩典,请殿下掌权之时,将臣那孩儿从雷州调回京兆,臣感激不尽。” 朱宣明神色一愣,眼中的喜悦霎时退得干干净净。他差点忘了,还有一个人,还有一个人在雷州。 这个人,陪伴在他身边数年,曾经意气风发、满是期待地说道:“殿下,我相信,您一定会成为大定的帝王!不论是册立太子,还是登基为帝,我一定会陪着您的……” 现在,他就要被册立为太子了,可是这个人不在身边了。这个人,现在怎么样了呢? (章外:十更!哈哈,求表扬求赏!我很乐意继续十更的……咳咳。)L ☆、第328章 苦不苦? 雷州在大定最南端,在岭南府属下,因其南、西两面皆海,前朝称之为海康。大定立国后,太祖袭前制,仍沿旧称。直到建和元年,以其地有擎雷山,才改称为雷州, 雷州素称天南重地,但秦绩来了这里才明白,“天南重地”是对大定的版图而言,对他来说,雷州就是偏远艰苦之地,令他苦不堪言。 除了南、西两面临海之外,雷州东、北两面则多高山密林,蛇虫鼠蚁尤多,当地百姓喜食野物出,才有那一句“土人顿顿食薯芋,荐以薰鼠烧蝙蝠”。 在京兆的时候,秦绩以为这诗句太虚假,还曾笑着对朱宣明说道:“薰鼠烧蝙蝠,怎么可能?这些贬职文人为赋诗句,真是夸张至极!” 直到他来到这里,才知道这诗句描述的内容,真到不能再真。当他看到一道名为“仙处飘香”的美食,是一只清炖的大壁虎后,脸色都绿了。 他是权势显赫的成国公府世子,所食皆珍馐美馔,何曾见过这样的食物? 而给他洗尘接风的雷州衙官员,还一个劲儿地说道:“世子请吃,请吃,这是仙蟾,乃人间美味,请吃,请吃……” 吃什么呢?秦绩当场就吐了出来。这,就是他在雷州的开始。 随后他才发觉,这种环境条件的艰苦,与内心的苦困烦愁比起来,根本就不算什么。 远离京兆、不知何日才能重返。不知过往的显赫权势,还能不能再得,这是秦绩心中最大的痛苦。 他生于繁华富裕的京兆,长于权柄滔天的成国公府,亲近的是朱宣明这样的天潢贵胄。他曾站在大定的顶端,享受过权势带来的种种好处,当这种权势被一朝剥离、他从顶端跌至谷底的时候。才发觉现实会如此痛苦。痛苦得让人难以接受。 如果他像雷州的土人一样,从来没有过京兆的繁华、权势,或许他在雷州就能平静安稳。但是。他是秦绩,成国公府世子秦绩,怎么能平静?怎么能安稳? 他的不忿如滔天巨浪,他的愤恨如熔岩烈浆。冲击、灼烧着他的内心,让他无一时之安宁。 即使做了再多的准备。即使打算着以后蛰伏,但在这些艰困面前,他依然被打击得血肉模糊,来到雷州后没几天。他就病倒了。 秦绩这一病,就病了数月,无论看了多少个大夫、吃了多少药。都没有什么起色。他整个人迅速消瘦、脸色颓败不已,不复以往翩翩如玉的贵公子星象。 到了最后。他甚至卧床不起,就在田战、李楚心中惊惧、以为世子就这样病死在雷州的时候,一封从京兆来的书信,救回了秦绩一条命。 这封书信,是成国公夫人仲氏寄来的,内容都是府中长短的事,问秦绩在雷州怎样、适不适应,说府中那个贱人董氏作祟、将国公爷迷住了,最好还说了“姻缘在圭章”根本就是乱解的,那个顾琰都和沈度成亲了…… 那个顾琰都和沈度成亲了……顾琰成亲了?! 就是看到这句话,秦绩瞪大了眼,嶙峋的双手握成了拳,竟然生起了力量能狠狠捶了几下床沿! 能将一个人从濒死状态拉回来的,除了至深的爱情外,大概就是刻骨的仇恨了。令秦绩渐渐好起来的,就是后者。 谁都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田战和李楚等人,只见到秦绩的眼睛黑漆得让人可怕。 …… …… 雷州之南,闻县,秦绩背手站在海边,听着海浪一*冲刷的声音,脸上带着微笑,看起来心情很不错。 田战立在他身侧,李楚和冯宇正站在他身后,正汇报着京兆的情况。自从秦绩好了之后,就要求将京兆的情况每五日一发,快马急递到雷州来。 这个要求,秦邑十分支持。秦邑始终相信只要三皇子掌权,秦绩就能回到京兆来。就算秦绩身在雷州,也要知道京兆的情况才是。 “三皇子妃有孕了,太常卿韩士元请立太子,朝臣纷纷赞成。国公爷推测,三殿下很快就会被册为太子。一旦三殿下掌权,世子就能回去了。”李楚这样汇报道。 说罢这些话,李楚和冯宇对视了一眼,都看清了彼此担忧的眼神。身为秦绩的幕僚,他们对秦绩和朱宣明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多少还是清楚的。 三殿下成亲的时候,世子酩酊大醉,此后就意志消沉。现在,三皇子妃有孕了,世子会怎么想? 还有,三殿下即将被册封为太子了,世子心中,是高兴的吧?只是……世子现在雷州,不在京兆。 这两个人心中虽思绪良多,却不敢表露出来。秦绩背对着他们,他们看不见他的神态,究竟是喜呢还是悲呢? 事实上,现在他们也拿不准秦绩对朱宣明是个什么态度。 秦绩嘴角还含着笑意,还点点头说道:“皇嗣有了消息,国祚绵长,这是国朝之幸,这是大喜事,值得高兴。” 他这么一说,反而令李楚和冯宇心中惴惴,一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秦绩转过身,淡淡地看了他们两个人,不怒而威,气势的压迫比以往不知重了多少,令李楚和冯宇不禁低下了头。 秦绩说话了:“皇上圣明烛照,什么时候召本世子回去,自然会有所考虑。掌权、回去这样的话语,本世子不欲再听到了,以后不得说,做好雷州事便是。” 他的声音,平平静静的,李楚和冯宇拿不准他的息怒,只能懦懦称是。 海浪依然一*,响在秦绩心里。他没有再说话,而是目光幽远地望着京兆方向,若有所思。 那个人……即将要被册立为太子了,他总要贺一贺才是,不是吗? ☆、第329章 秦绩要回来? 当田战听到秦绩吩咐的事后,忍不住一愣,随即便回道:“属下一定会办成此事的,请世子放心。” 他是成国公府的死士,当然严格按照秦绩的吩咐办事,秦绩想做的,他便想尽办法助其完成。 李楚和冯宇两个人是幕僚,有建言和规劝之责。他们听到秦绩的打算后,一下子呆愣住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然后反对道:“世子,不可!如此行事,一旦让人发现,则会有大灾祸……” 秦绩抬手阻止他们继续说下去,只是说道:“此事,就这么定了,你们不用再多说。” 他的话音没什么起伏,但动作和神态都很坚决,表示这事他们反对没用,这事一定要去做。 李楚和冯宇犹不死心,继续劝道:“世子,现在年末,官衙事务结尾、宴会众多,需要世子出现的场合太多了,绝对会引起怀疑的,属下请世子三思……” 他们就差给秦绩跪下了。世子想要现在返回京兆,这怎么可以呢?皇上有旨,令世子任满才能返回京兆。而世子的任期,是三年啊!若是被人发现了、皇上知道了,世子怎么办?成国公府怎么办?他们又何处安身? 想着这后果,他们的双腿都快颤抖了。世子突然说返回京兆,而且打算立刻起行,太鲁莽了! 秦绩指了指田战,表示让他们放心,然后说道:“不必担心,田战会处理好这事的。你们就当我在这里一样。一切自然,没有人会发现的。” “世子,属下还是认为此事不可行……”冯宇急道,不断地想着理由来说服秦绩取消念头。 秦绩忽而扬起了微笑,笑着说道:“你们不是希望本世子尽快返回京兆吗?这一次,必须回去。不然,就算将来三殿下掌权。再召我回去也没有什么意思了。” 换作以往。秦绩不会有这样的耐心,但李楚和冯宇跟着他来到雷州,陪他经历生关死劫。情分到底有些不一样。 他要返回京兆,兑现当年的承诺,陪伴那个人经历每一个重要的时刻。这册立太子,对那个人来说意义非凡。如此情况,他怎么能不在京兆? 他一定要让那个人知道。一直陪伴在身边的,就只有他秦绩!只有这样,那个人才会一直记得他,不管其是太子还是帝王。都会顾念着他。 京兆,他一定会回去的。但他想要的,不仅仅是如此。他想要的,是回到京兆之后。还能有以往的滔天权势! 这一番回去,不是为了情意,而是为了……权势! 他眼中的野心如此明显,渴望如此炽盛,让李楚和冯宇只能闭口不言。只要不被发现,世子回去,也是可以的吧? 这是一场豪赌,以现在的身家安全,来赌以后的滔天权势。虽然会有风险,但秦绩认为,这个险一定要冒! 京兆……他要回来了。 此时的京兆,尚算平静。三皇子妃有孕、朝官请立太子,是时下京兆官场最热门的话题。 对朝官来说,最大的事情,就是京兆的局势如何发展。他们都期待地看着紫宸殿,等待崇德帝的旨意下来。 虽则这道旨意尚未下来,但朝官都知道册封太子事在必行,都暗暗做了准备,就连政事堂的官员,都碰了几次头,为太子册礼做准备。 三皇子即将被册封一事,令官员们的心都蠢蠢欲动,那种隐隐的期待和兴奋,是不知该如何形容的。在国朝大局之中,很少官员能做到了镇定自若。 但沈度,显然是属于“少数官员”以内。他并不在意册立之事,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并没有因这册立一事有什么影响。 在朝,则是在中书省办公,闲暇则去见见朱宣知,教导他一番;然后回沈家,陪沈肃用晚膳;到了晚上,就去尺璧院桐荫轩,和顾琰一起度过夜晚时光。 秋祭已过,年关未至,不须离京兆,虎贲军也无事,又不在意册立之事,沈度竟难得空闲起来,陪伴沈肃的时间也多了。 这一日,他像以往一样,陪着沈肃用晚膳,关切地问道:“父亲身体如何?钟先生离开之前还留下了几个滋补方子,得用一用才是。” 润州大夫钟岂,在十月的时候已经请辞了,还是回去润州,回润州县主府。那里,还有他的很多宝贝药材,还有一个对他很好的县主,当然要回去! 而且,顾琰和他有个约定,在接下来的一年,他都要在润州。 “我很好,你放心。紫宸殿的情况如何?”沈肃表示身体很好,问起了朝中的事。 “册封旨意尚未下来,不过孩儿想着快了。皇上已经召见何缜和礼部的官员了。”沈度回道。 朝中就这么一件大事,就算沈度没有特意关注,中书省的官员也在时时讨论,事情到了哪一步,他都清楚。 “册立太子,也没有什么不好。定下太子之后,想必皇上才能放心离开京兆吧。”沈肃像想起了什么事,说出了这一句话。 沈度知道他说的是崇德帝巡幸江南一事。年初到时候,长隐公子就说崇德帝有意巡幸江南,但这一年来朝中发生太多事了,崇德帝并没起行,也没有在朝中提及。 沈度微微笑,说道:“父亲请放心,该做的安排,孩儿都准备好了,再等些时日也无妨。” 他并不缺乏耐心,他们都等了那么多年了,再等些时日,又有什么关系? “说起这事,我倒是想起了一个人:成国公府世子秦绩。他在雷州如何了?”沈肃冷着脸问道。 “雷州的情报,并没断过。现在看来,一切都好。”沈度接话道,略略说了说秦绩的情况,包括其病重又好、现在倒像安心在雷州从政的情况。 秦绩被崇德帝贬去了雷州,远离了京兆,但这不代表着,这个人就可以忽视了。对这个人,沈度一直不敢掉以轻心,也派了人手去雷州监视,才会知道这些情况。 很显然,沈家的人手监视得不够到位,有些情况,沈度并不知道。 (章外:二更!)L ☆、第330章 喜与悲(为香香和氏璧+) 关于册立太子一事,很快就有了进展。十一月初,紫宸殿就下了旨意,册封三皇子朱宣明为太子! 这道旨意,由中书省知制诰何慎拟制,经过中书令裴公辅的核对,才上呈至崇德帝手中。而后,崇德帝加玺印,经门下省发了出去。 这道旨意一下,京兆官场便沸了。虽然大家都知道会是这样,但旨意既下,意味着国朝格局将变啊,这是一件大事! 最先动起来的,是司天台的官员们。他们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就是为太子册封礼择一个黄道吉日。 司天监戴渊观像占星,定下了行册封礼的吉日,是为腊月十八。其时万物至善,必保佑国朝长治久安。 司天台定下吉日之后,政事堂的官员们,就开始忙碌了。册立太子一事,是朝中的大事,是政事堂搬到中书省后第一次面临的大事,自然一切都要小心谨慎,半分差错都不能有。 其中,尚书省礼部的官员职责最大。在参考以往册立太子仪礼的基础上,拟定一份详细的册封流程,太子冠服、太子妃冠服、所用礼器、册封大典行礼场所等等,这些都要准备妥当。 除了尚书省礼部之外,太常寺和宗正寺也没有空闲。祭宗庙、告祖先、谒皇陵这样的礼仪,是必不可少的,这两寺都须有应对。 此外,御史台的官员还应准备人手,配合礼部的官员。监纠官员弯腰、拜谒的动作是不是标准…… 总之,为了册立太子一事,政事堂几个官员神色凝重,裴公辅、王璋和郑时雍等人各尽其责,提点、监督着各方官员,以便使得册封礼能够顺利进行; 朱有洛要做的事,就是协调各省、寺监的任务。只是事涉繁琐。出现了不少问题,他急得嘴巴都起了泡,十一月的天。他还这样燥,说出去都没人信。 大定讲求以礼治国,何为礼?典籍曰:“即事之治也。治国而无礼,譬犹瞽之无相与。伥伥乎其何之!”,又曰“班朝治军。莅官行法,非礼威严不行。祷祠祭祀,供给鬼神,非礼不诚不庄。” 尊礼。已到了一种敬畏的地步。在这样的情况下,很多事情没有经过一定的仪式,就没有认可与信服。这册立太子礼,尤其如此。 虽然皇上旨意已下。但没有经过这个太子册礼,就表示太子一事尚未最后完成,这个太子册礼的重要程度可想而知。 这个册礼的体现,就是册书、冠服、礼器、仪式等等,任何一个环节出了差错,就影响了“礼”的完成,所以裴公辅和王璋等人才严阵以待。 除了政事堂的人紧张此事外,三皇子一系的官员也十分重视。张龟龄时不时就去礼部,询问典礼的准备情况; 蒋钦在宗正寺,本来就要负责典礼的一部分工作,更是亲力亲为,务求将事情做到尽善尽美。这令得宗正寺官员对他多了几分敬意。严谨认真的主官,谁都不会讨厌吧? 秦邑则在绞尽脑汁为这场册礼添彩。比如,他在想典礼上摆放什么样的青铜器,才会不逾制度,又能最大限度体现册礼的隆重、朱宣明的尊贵…… 随着太子册立礼越来越近,三皇子府的气氛越来越欢乐,从主子到侍从,脸上都有喜色。哦,不,还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怀有身孕的三皇子妃张妙。 这府中的欢乐没能感染张妙半分,她的神情仍和以往一般沉寂,听到下人兴高采烈说着这盛事时,她的神色还露出不耐和冷硬。 只在抚摸着腹部时,脸上才闪过温柔,也只有想着腹中正在孕育的生命,她才觉得前路还有一抹亮色。 她被诊断出有身孕之后,她的祖母邱氏特意来了三皇子府,就像先前赐婚说的那样:“老身就知道,三皇子妃是有福气的。以后啊,还能入主坤宁宫。我们张家,就靠三皇子妃了。” 邱氏说这番话时,已不敢像过去那样抚摸着她的头了,也不再称她为妙姐儿,语气带了尊敬。一切,都已经不同了。 唯一相同的是,张妙仍是在想着那个遥不可及的人,想到心头发痛,只能闭眼掩饰。睁眼一看,却还是只能看到华贵的珠钗锦裳,而不是那个谪仙人…… 寥寥几面,就已经是张妙的一辈子。 即使她享尽人间富贵,长隐公子仍是她心头永远的遗憾。本来,她已经不敢再想的了,只是有孕多思,心心念念的,还是那一个人。 越是飞扬跋扈之人,就越是情深长久。这话,说的就是张妙这样的人。 成嬷嬷对着张妙坐着,见到张妙冷硬的神色,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劝道:“为了腹中胎儿,主子还是放宽心吧。时间一长,就什么都好了。” 成嬷嬷在宫中几十年,什么样的事、什么样的人没遇到过?她知道张妙心中所想,也明白她为何这样,却不能认同。 人啊,就是想着一个得不到的人才会犯傻,宫中太多这样的女人,都痴痴望着皇上的心意,但最后谁也没有得到皇上,安全活下来笑到最后的,肯定是对皇上没痴念的人。 三皇子妃的情况,和宫中的女人有什么差别?若说有差别,那就是三皇子妃更幸运一些,腹中孕育着皇嗣,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尊荣,她却看也不看一眼。 犯傻,真是犯傻! 听了成嬷嬷的话语,张妙扬了扬唇角,随即就压下了。成嬷嬷相面亲善,还称她为“主子”,可见关切之意。 她知道成嬷嬷说得很对,但是啊,她心中为何还如此悲伤呢? 有匪君子,寤寐求之,偏偏,永不可得。 (章外:周一事多,更新晚了,请原谅。今晚又遇盗版骂人者。经过十更后,作者君的玻璃心似乎变成了钢铁心。只想笑两声:呵呵!)L ☆、第331章 送礼贺 官员们在如火如荼地准备着太子册礼的事宜,后宅的官员夫人们也没闲着。届时,她们要去觐见太子妃,也要备好礼服、练习礼仪。 此外,她们还要准备过年相关事宜,这才是一等一大事。送往各处各家的节礼,要在十一月开始就准备了。罗列礼单,是最先要做又是最艰难的事。 别看只是一份礼单,这里面蕴涵着大学问,最直接体现了感情亲疏、权力高低。当家夫人在这事上最重要的职责,就要把握合适的度,换句话来说,就是要送对礼! 根据自家与别家的感情亲疏,来决定送礼的厚薄;也要考虑到各家的权势,权势重者,礼就不能轻;就算是同样官阶、同样职位的人家,所送的礼就不一样。 在京兆这个权贵满地走的地方,送对了礼不一定有什么好处,但送错礼就会引起大麻烦了,甚至有些人家因此起了争执、进而成仇。 建和年间,就发生过一件这样的事,时任吏部尚书杜兰溪和京兆尹裴陵大打出手,所为的就是内宅送礼一事,可见兹事体大。 有了这样的警醒事例,京兆夫人们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来列这份礼单,列好之后还要请前院的官员们仔细核对,才能放心去送礼。 傅氏管了六年家,这点眼见还是有的,往哪家该送什么,表示什么样的亲近,她还是能拿捏的。虽然顾重安现在不在朝任官了,但不代表着她就能轻松了。 因为还有顾霑。顾霑是吏部尚书,顾家不管是送礼、回礼很是要很慎重的事,她在备礼之时也十分用心。 从宫中出来的车嬷嬷,就此事对此事教导了顾琰一番。礼单的重要程度、如何准备礼单等等,都有所提及。 顾琰听得无比用心。前一世,她没有在顾家学过这样的内容,后来嫁到成国公府后。被仲氏多有嫌弃。仲氏也没有怎么提点她没,在此事上实在吃了不少苦。 她所以知礼之重要,也能把握适当的度。完全是离世最后两年学来的。其中,善言功不可没。 她又想起了善言,想起了前世沈度送来她身边的善言。只是她已经托沈度去寻过了,沈家明里暗里都没有一个叫善言的人。 这是怎么回事。顾琰都不清楚了。不管怎么说,她都是幸运的。这一世没有了善言,她还有沈度,还有风嬷嬷和车嬷嬷等人。 因此,车嬷嬷的教导。在顾琰看来弥足珍贵。 这一日,顾琰去了叠章院,正好听见傅氏与风嬷嬷说话。说的……是送礼去沈家一事。 “两家既成姻亲,这个节礼肯定是必不可少的。唉。说来说去,沈家没个当家夫人实是不足。若换作一般人家,内宅往来早就有很多,对什么情况都很熟悉,不似现在这样……”傅氏皱着眉头说道。 顾家本来就子嗣不茂,再来一个人丁薄到不行的沈家,再怎么说,傅氏心中都有些疙瘩的。 风嬷嬷笑了笑,说道:“太太不妨如此想,姑娘嫁到沈立刻就是当家夫人了。最低,都是五品诰命,太太应该为姑娘高兴才是。” 听了风嬷嬷这么劝慰,傅氏才展开眉头。后宅没有长辈帮衬着,固是一件憾事,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也是新嫁娘的自由。就算傅氏想得再多,眼下也没别的选择。 也罢,都是有得有失的。 风嬷嬷眯了眯眼,没有继续说什么了。在她看来,顾琰是有大本事的人呢,打理内宅不算什么事。 顾琰听到这些话语,脸上并没有多少娇羞,反而像是想到什么一样,脸上扬起了笑容。 腊月将至,意味着沈度的生日就到了。这么快又是一年了,想到沈度去年的及冠礼,顾琰觉得心头灼热灼热的。 那时候,她怎么会有那样的勇气,对着沈度说“沈大人,我心悦你”?去年,她送了扳指和那句话,今年又送什么呢? 想到这一点,顾琰脸上便有了苦恼。送礼什么的,这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腊月初八,沈度的生辰之日。非小非大的生辰之日,自然是一切从简,尤其在沈家,一切都简得不能再简,就是寻寻常常的晚膳。 杜预和陆清来了,笑呵呵地说计之又大了一岁,我们这些人就老了;叶染自然也来了,只是眉间有些郁色,似神思不属,和平时不大一样。 小孩儿朱宣知没有来,不过昨日他就给沈度送了生辰礼。他所送的生辰礼很简单,却很得沈度欢心,就是在沈度面前流利地背了五分之一的职官谱。 他所背诵的职官谱,是沈度专门为他做的,囊括了大定九府十六卫的职官谱。这职官谱内容浩淼,官职计有四百余种,官员就更多了。朱宣知能背出五分之一,已令沈度满意不已。 沈度的心情,比去年的及冠礼还要高兴。这一年来发生了很多事情,虽然当中有种种艰难,但在沈度看来都是逐渐向好。 父亲不用再受内力吞噬之苦,他已和阿璧定亲,朝局平稳……一想到这些,沈度便心有满足,眉目都像带了笑似的,喝了酒的脸孔显得意态飞扬,和往日的沉稳冷静不一样。 这样的沈度,令顾琰心头震颤不已。因喝了酒,沈度的脸色微微泛红,微挑着眼看向顾琰时,眼中满是柔情,嘴角微微勾着,竟然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魅惑。 这样的沈度,诱/惑至极,令她不敢直视,只好避开眼,极力压抑着自己心头的灼热。 见到顾琰这羞涩的样子,沈度忽而低低笑了起来。声音低沉,似在撩拨着顾琰的心弦,她脸颊的嫣红更深了。 “阿璧,你怕我?我又不会吃了你,不用怕,不用怕……”沈度轻笑着,炽热的气息逐渐靠近顾琰。 桐荫轩的氛围弥漫着旖旎,而此时,有人千里急骑往京兆赶! (章外:一更!今日或许一更了,卡文实在太严重,请大家原谅!)L ☆、第332章 痛归 京兆,我回来了! 秦绩在月夜里策马狂奔,心中一直响着这句话,眼中的光芒并没有因为疲倦而黯淡,反而越加炽盛。 他身边跟着几个死士,当中没有最得力的田战。田战和李楚、冯宇等人还在雷州,为秦绩离开而做掩饰。 雷州那里,已经做好了准备,以防有人起疑和刺探;京兆这里,便一定不能出事。待太子册礼一过,他就打算返回雷州。 如此快的速度,秦绩一行人很快就距京兆城门不远了,而死士们在此时停了下来。在进城之前,他们还有一些事情要做。 约一个时辰以后,死士便弄来了一辆马车,而他们几个人则作随从的打扮。其中一人对秦绩说道:“请主子下马,换上马车,待会属下为主子改换样貌。” 待秦绩上了马车之后,有个死士在他脸上抹来抹去,还在他腰身上也绑上了一些棉絮。过了半响,马车上的秦绩,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相貌普通的人! 这样的相貌,不会让人有什么印象,只要一入京兆,就会融入普通人群中,不会有谁记得,也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这正是秦绩所需要的效果。 “主子,户籍文书等已准备妥当,主子请放心。”为秦绩改容之后,死士继续说道。 因是临近年末和太子册礼,为防有什么人来捣乱,城门守卫的审查便严格起来,因此他们才弄到这份文书。——张龟龄在户部,秦绩要弄到户部的印鉴太简单了。 在离开京兆之时,秦绩就弄了几份这样的文书。有好几种身份,以备不时之需。只是,他没想到会这么快就用上了。 他接过文书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山东人士、商人之子,便满意地点点头:这个身份倒是合适,他曾随朱宣明巡过山东,能说几句当地的话语。 “留下两人作随从。其余换成百姓装束。不然太显眼。”秦绩如此说道,吩咐另外几个人再变一变。 不怪他如此谨慎,这一次返回京兆的事。绝对不能让人察觉!他不知道,现在还有多少人盯着成国公府,他返回之事,连秦邑都没有告诉。就是怕会泄露一星半点端倪! 他来京兆是一场豪赌,但并不是来送死的。小心使得万年船。他不允许自己再出任何差错。 死士们便动了起来,为秦绩改容那个死士,踌躇了半刻,然后才说道:“主子。虽然改变容貌了,但主子的眼睛……实在很难改变。主子宜低眉垂眼为宜。” 这是死士的担心。易容之术并不是无所不能,有一些东西。是无法改变的,比如此刻秦绩的眼神。 这眼神太锋利了。仿佛能刺穿所有东西,让人看了心头凛然,使得他本来寻常的相貌,就变得很特别,有一种说不出的风华气度。 天潢贵胄,一直在权势中浸淫,饱尝富贵荣华又足历苦难困厄,这样的气度,是很难遮得住的。说是商人之子,谁信?现今唯有主子遮掩眼睛,才能顺利过关了。 听了这话,秦绩便敛住眼,藏住所有的锋利与气势,整个人便寻寻常常了。 这一番功夫做足之后,秦绩一行人才继续前行,然后顺利地通过城门守卫的审查,进入了京兆城中。 一入城门,满城的欢乐喜庆便扑面而来,为着三日后便举行的太子册立大典。 城中侧插满了彩旗,东西两市、一百八十坊都张灯结彩,东澄大街等热闹的街道,则在街头搭起了戏台子,到得晚上,这些地方就会更加热闹了。 秦绩垂着眼睑,沿着这些热闹的地方走过,似是第一次来京兆那样,感受着这里的热闹和繁华。 京兆,呵,这样的繁华热闹,本来是属于他的,他曾经拥有过!以后,也一定会夺回来,任何人都不能抢走! 秦绩抬头看着各家各户高挂的彩灯,然后慢慢朝朱雀东路走去。只是,他在路口就被京兆府兵挡住了,连朱雀东路都不能进去,遑论进入三皇子府! 他周围都是被挡在这里的京兆百姓,他们热切兴奋地愿望着三皇子,看着三皇子府进进出出的官员,时不时八卦几句。——在皇城跟下,似乎任何一个老百姓都知道朝中动态。 “刚刚进去的,是太常卿韩大人,我看得很清楚。我儿子媳妇的表叔的舅舅就在韩家当差……”人群中,有个老头子这样说道,一口黄牙说的口沫横飞。 “越来越多官员啦,还有三天,我决定一直守在这里,远远看着贵人们都是好的……”还有一个老头这样说道,脚步往前挪了挪,头伸得长长的,想看得更清楚一点。 秦绩顺着他们的朝远处的三皇子府看去。其实以他们所站的地方,根本没法看清进出三皇子府的都是什么人,纵秦绩乃练武之人眼力极好,都只能看见三皇子府挂着的红绸彩灯,并府前面飞扬着的猎猎府旗。 即使这么远看着,都能看出三皇子府装扮的贵气堂皇,比先前三皇子成亲之时,还要隆重十分! 这些讨论着的百姓不清楚,他们不可能再见到贵人的面,因为册礼完成之后,贵人们就会住在东宫了。 东宫之主、国之储君,那个人已做到了他想要的。就算秦绩没有亲眼见到,也能想象得到,务本楼此刻的人,是多么意气风发,又是多么…… 秦绩想着这些,只觉得心一抽,疼痛有如实形一样,让他忍不住捂了捂胸口。 这种痛一闪而过,秦绩很快就恢复如常了。他的脸色从头到尾都没有变过,事实上,也变不了。 片刻之后,他就反身钻出了人群之中。远远看着三皇子府,这样的傻事他不会再做,他想要做的,是去到三皇子府里面! “回国公府,作好应对。”秦绩下令道,要去三皇子府,他就必须先回一趟家中! (章外:一更!快到月底了,作者君要坚持,请各位书友们继续支持!最后几天啊,月票,月票!)L ☆、第333章 要见他 秦邑最近很忙,忙的是朱宣明册立礼一事。经由他暗中建议,礼部、太常寺所准备的礼器,不会违制,但每一样都规格很高。 规格很高,即是证明朱宣明人品殊贵,这令朱宣明满意不已,对秦邑就越发看重。 有些人有用,端看他是不是能办成主子心中所想。在这点上,秦邑觉自己还是很有用的。 还有三日就是册立礼了,该准备的东西已经准备好了。剩下的,就是等待吉日的到来。三皇子府此刻满是大大小小的官员,都在做最后的查验,确保每一个细微之处都不会有错,并不用秦邑再做些什么。 秦邑随之闲了下来,一直笼罩着着的莫名阴郁,在心头就更加明显了。 成国公府早就站在了朱宣明这一侧,现在朱宣明即将被册立为太子,这是秦邑无比期待的,然而美中不足的是,现在成国公府和三皇子府的联系太少了,他没能得到太大的好处。 如果绩儿还在三皇子府任职,待三皇子成了太子之后,再出仕,起码也能谋个太子中舍人之职,比现在去了雷州不知好多少! 然而这样的阴郁,秦邑不能宣之于口,他只能寄希望于朱宣明掌权后,便能将秦绩调回京兆。 唉,唉…… 秦邑叹着气,就连近日颇得宠的侧妃董氏也不愿意见。董氏已经有孕了,太医还诊断出是男胎之像,果然如皇后赏赐时说的那样:好生养。 是男胎又如何?秦邑一直记挂着的,还是远在雷州的秦绩。一个尚在腹中、什么都不清楚,一个已经成年、能力本事过人。这两个子嗣,孰轻孰重,他分得很清楚。 他正在忧虑叹气间,忽而身边的死士刘戟匆匆出现,低声地说道:“国公爷,世子……回来了!” 秦邑听到这汇报后,立刻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 世子……回来了。他儿子回来了?怎么可能?他应该在雷州才是,怎么可能会出现在京兆! “世子的确回来了,就在府门外。护卫们已经跟属下联系了。世子担心府中有人监视,所以换了容貌打扮。”刘戟回得很确定,只是气息有些急喘。 事实上,他也无比惊讶。但他刚刚出府门看了,的确就是世子!世子竟然偷偷潜回来了。太……太意外了! “立刻将人带进来,小心!切勿让任何人知道,夫人那里也不能说!”秦邑来不及思考更多,便下了这样的吩咐。 他心中升腾起急躁和暴怒。却强力按了下去。他要立刻见到儿子,想知道所有的事情,想知道本应在雷州的人。为何突然在京兆出现! 秦绩很快就被带进来了,他穿着一身奴仆衣服。此事天色已经暗,谁都看不清他的样貌,以为是一名奴仆办差回来、向国公爷复命而已。 “孩儿见过父亲,父亲可安好?”秦绩朝秦邑行了大礼,然后才抬头,关切地看着秦邑,眼中满是孺慕之情。 陌生的面容、不合的身形,没有一星半点似自己的儿子,但是这一双眼睛,是秦邑无比熟悉的,这是他儿子,变了样貌的儿子! 秦邑喉头一堵,半响才能说出话来,却是冷怒地质问:“为何潜回来?若是让人发现了,就有大祸!有什么十万火急之事,非要在这个时候回来?” 三年而已,一晃眼就过去了!这么短的时间都不能熬过去,还能谈什么蛰伏?秦邑又疑惑又恼恨,等待这秦绩的回答。 秦绩的双眼,渐渐泅上了水迹,哽咽着说道:“父亲,孩儿差点客死在雷州了。孩儿想念父亲、母亲,想念京兆!但孩儿此次回来,决不是妄为,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他将自己所想的理由说了出来,道是三殿下即将被册为太子,他和三殿下情谊深厚,这样的盛事肯定要亲自恭贺一番,以便在三殿下那里留个印象,能让三殿下早点调他会京兆。 与朱宣明之间真正的关系,他当然会隐匿下来。直到此时,秦邑和仲氏等人都以为那龙阳传言,是有人针对成国公府、泼污捏造的,根本没想到这是事实。 听了秦绩说的这些话,秦邑一口怒气始终没能发出来。他既心疼秦绩在雷州的经历,又担心秦绩会被人发现,心中七上八下,不知如何是好。 良久才叹息一声,无奈说道:“若是让人发现你擅离雷州,说不定会有罔顾皇令的罪名!恭贺殿下,书信贺礼就足够了!你太鲁莽了,他鲁莽了!” 他信服秦绩所说的理由,但认为冒这个险,实在不值得。想要让殿下记得,并不需要做到这一步。 “你离开京兆之时,曾经说过,只要成国公府有用,便能再势起。同样道理,想要殿下记得你,只须有用到令殿下不能忽视,这样才是正道。”秦邑这样教训道。 秦绩点点头,眼中露出一抹愧意,不断点头道:“父亲说的是,孩儿的确鲁莽了。待太子册礼之后,孩儿便返回雷州。” 他这么说着,心中却想道:最好的贺礼,就是他自己!他想要的,可不仅仅是太子殿下的“记得”而已,他想要更多,尤其是这天下独一无二的权势! “不,不能等殿下册立礼过后,明日你便返回雷州!多一天就会多一份危险,趁现在还没有人发现,尽早离开京兆!”秦邑急急说道,想让秦绩离开。 可是,秦绩怎么会答应,他要做的事情,都还没做,怎么能离开?他向秦邑开口道:“孩儿既然回来了,总得让殿下知道才是。孩儿想去三皇子府一趟,还请父亲助!” 朱雀东路已近被封了起来,守卫的力量前所未有地强劲,他不可能夜闯三皇子府,便只能向秦邑求助。 这段时日,想必父亲进出三皇子府的次数不会少,他跟在父亲身边,光明正大从大门而入,谁也发现不了什么。 京兆,他回来了,三皇子府,他也要进去! (章外:二更!)L ☆、第334章 不对劲 明日就是册立大典了,三皇子府中的喜庆已到了顶点,朱宣明心中的不安和紧张,也到了最高处。 他脸上没有多少欣喜,反而越来越阴沉,就连看着象征身份荣显的九旒冠,心中也没有多少喜悦。 他忧虑着明日的典礼是否能顺利完成,会不会出什么差错;他担心着搬到东宫之后情况如何,能不能适应;他想象着成为太子之后,会不会比现在更好…… 直到此时,他才终于体会到,崇德帝所说的那些话,最喜庆也意味着最危险。伴随着荣显而来,是如临万丈深渊般的惊恐。 他即将要被册封为太子了,与大定其他皇子都不一样了,是最荣显的皇子。这也意味着,他以后要行的路就只有一条:登基为王! 不然,等待他的就是万劫不复的死地。自古只听说过废太子,却没有废皇子一说。如果不能登基为王,那么现在的皇子尊荣都会保不住!他只能一直向前,半步都不能停下。 在这个荣显时刻,朱宣明所感受的,不是权势、荣显尽在手中的喜悦,而是……无法纾解的忧虑! 三皇子府中大小官员已经离开了,只留下护卫守在这里。这些人精都懂得三殿下这是紧张了,最需要的是静静一个人想明白,最厌恶的就是有人在身边转来转去。 十二月的天,日头西沉得很快,都未到酉时,天色就已经暗下来了。朱宣明披着狐裘大氅,沉默地经过府中每一处殿阁。回想着在里面发生的事,似是作别,又似是留恋徘徊。 最后,他停在务本楼外面,停留在这栋他最熟悉的小楼外面。 务本楼彷宫中勤政楼而制,这六年来,他在这里停留的时间最多。在这里。他听取属下的汇报。与官员们议事,一点一滴,铺陈着势力、累积着权势。才会有明日的荣显。 在务本楼里,他听到了太多事情、见到了太多人,来来去去的属下、幕僚、官员,都像片段似的。一一在他脑中闪过。 有些幕僚病死了,有些官员调职了。有人去,有人留,就连三皇子府的长史,都换了人。从褚备到谢登,他也不断调整着所需要的势力。 只是,在务本楼的六年时光中。有一个人始终站在他身侧,陪着他经历这些事、接见这些人。不管属下、幕僚、官员们增减了多少人。他的势力调整了多少次,那个人始终在。 他还记得,那个人曾笑得肆意张扬,仿佛将整个天下都捧到他前面,说道:“殿下,我相信,您一定会成为大定的帝王!不论是册立太子,还是登基为帝,我一定会陪着您的……” 可是,现在这个人不在身边了,没有陪着他。 想到这里,朱宣明眼中的就多了分寥寂。或许每个人都有过这样的时刻,身边有人陪伴着时,习以为常并不觉得有什么,直到这人离开了,才会发现这人有多重要。 朱宣明怔怔看着务本楼,不由得拢了拢大氅,觉得心有些冷。 这时,有侍从急急来到务本楼前,向朱宣明禀道:“殿下,成国公正在门外候着,说有急事求见殿下。” 听了侍从的话语,朱宣明不禁皱眉,心中骤然生起忧虑。明日就是册立大典了,秦邑还有急事,莫不是有什么不好? “立刻将他带来务本楼!”朱宣明当即吩咐道,大步踏进了务本楼内,也将种种忧虑寂寥收了起来。 秦邑很快就来到务本楼了,他身边还跟着一个弯腰低头的随从,看不到样子。 不知为何,在这随从走进来的那一刻,朱宣明竟觉得心头有些微颤,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这随从身上,却问着秦邑:“这么晚了,国公爷有何急事求见?” 他等着秦邑的回话,目光还是停留在这随从身上,越发觉得这随从给他一种熟悉感,这是怎么回事? 他心中暗忖,没有等到秦邑的回话,却见这随从抬起了头,然后慢慢与他对视。这随从的眼睛是如此熟悉,眼珠黝黑,似顶级墨玉那样,片刻这双眼睛便水光潋滟,眼底的深情全无遮掩,似要溢了出来。 朱宣明心神巨震,猛地站了起来,哆哆嗦嗦地说道:“你……你……” 随从扬了扬嘴角,然后笑道:“殿下,我回来了,特来给殿下送贺礼,恭喜殿下成为太子……” …… …… 秦邑离开的时候,还是带着一个随从,却不是原先那个了,而是三皇子府的随从。当中的差别,三皇子府的守卫并没有发现。 但是秦邑在此时去三皇子府,却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这么晚了,秦邑还去三皇子府做什么? “主子,秦邑去了不到一刻便出来了。属下并未探知到他所为何事。”如年这样说道。 三皇子府一直有沈家的暗哨,这事便如此送了出来。现在三皇子府大大小小的官员都离开了,秦邑反而上门,这的确不寻常。 沈度心中有疑惑,脸上却是不显,只问道:“成国公府这两日有什么动静?” “并无动静,但气氛似是紧张了不少。”似岁立刻答道。他负责成国公府的事,底下的人也定时汇报相关情况。 底下的人并没有说成国公府的气氛,这是似岁根基成国公府增加守卫班房、门房不接帖子判断出来的。 沈度听了,眉头略皱了皱。气氛紧张,是为了何事呢?三殿下即将被册立,所以成国公府严阵以待? “继续查探,查出秦邑去三皇子府是为何,找出紧张之源!”沈度下令道。 他无法忽视心中的直觉,总觉得有什么事发生了,不然秦邑不会去三皇子府,成国公府的气氛也不会紧张。 到底是什么事呢?究竟是哪里不对?现在的情报太少,沈度想不出来,只得吩咐如年等人继续查探。 (章外:三更,补上昨日的欠更,继续是勤奋的作者君。)L ☆、第335章 独显 (为笛子和氏璧+) 十八日的太子册封大典,很快就到来了。这是继崇德帝登基之后,国朝所举办的最大典礼,从皇宫到外廓城,所有人都将目光放在了含元殿前。 在典礼开始前几日,朝廷百官在礼部、御史台的安排下,已经在含元殿前的广场演练过数次了。各官从哪个门进入、在哪个地方停下来、跪拜的节奏、敬贺的语气等等,全都有规定,也都一一做过了。 但当这个典礼正式到来的时候,百官仍是紧张不已。他们紧抿着嘴唇,心神前所未有地集中,这么冷的天,额角竟然渗出了汗。 。官员们沿着含元殿广场的中轴线,分两侧而立,边上,则是肃穆威严的虎贲军,再边上,则是部分京畿卫士兵和京兆府兵,都站得笔直。 站着这么多官员士兵,含元殿广场这里却十分静寂,除了旌旗猎猎之声,就只有官员们压抑的呼吸,让人顿生威严敬重之感。 非壮无以重威,这个道理非特体现在宫殿,也体现在现在这个庆典场合。第一缕阳光照进含元殿广场之后,皇城之中也吹起了一阵阵号角之声,似千军万马在列阵,这意味着,太子册封典礼开始了! 朱宣明已换上了太子衮冕,身着九章山河玄衣,头戴白珠九旒冠,整个人更显尊贵,他的气度神容无比沉稳,仿佛神祗一样,出现在含元殿官场。让众官低头不敢直视。 一夜之间,朱宣明的彷徨、冷寂就全部退了去,正如朝官所见到的那样,他就是诸皇子中最尊贵的人,手握着朝中最多的权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的头微仰。远看含元殿丹陛上的金龙椅。藏在宽大玄衮的手微微颤抖,眼中的野心和得意,被白珠遮挡着。谁也看不见。 他的心中激荡不已:那个位置,一定会是属于我的,到时候我手握天下之权,便无所畏惧。谁都不能挡在他面前。若有阻拦者,必将其碾为齑粉! 正如昨晚他身边那个人说的那样。这个天下,一定会属于他的,他将会是这天下的王! 朱宣明想着这种种,胸口彷有烈火焚烧。面上却更沉稳了。 他的身侧,是同样一身华贵礼服的张妙。她和朱宣明一样,神色沉稳冷静。更恰当地说,是神色木然。仿佛眼前这个盛大的庆典,和她没半点关系。 忽而,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眸光倏然有动,急切地往勋贵所在之处望去,渴望能见到某个身影。这么大的典礼,他会来参加吗?他……他还是以前那样吗?他,他还会不会注意到我? 张妙乱七八糟地想着,半眯着眼,想看得更清楚,可是只见到各式各样的冠冕,换乱了她的是视线,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并没有在其中。 张妙晃了一下,忽而觉得全身力气都被抽走了,若不是身后的内侍眼明手快扶了她一把,她都快支撑不住了。 朱宣明侧过头看了她一眼,不满、警告之意十分明显。他还以为她因这么大的场面而起了胆怯,不由得想道若身侧的是那个人,必不会如此,而是陪着他,意气风发地对待这些,助他握着天下的权力。 这一对尊贵的夫妇,在含元殿广场这样的场合,心中都想着另外一个人。世间至疏夫妻,大概就是他们这样的了。 若月老有眼见,心中作何想?呵呵。 ~~~~~~~~~~~~~~~~~~~~~~~~~~~~~~~~~~~~~~~~~~~ 这一场册封典礼进行得十分顺利,当朱宣明、张妙两人在韩士元的带领下,前去祭宗庙、谒皇陵的时候,含元殿的官员才陆陆续续散去。 沈度一身绯色官服,跟在杜预等中书省官员的身后,表情和其余官员并无不同,只是心中想着事,撞着人了都不知道。 他撞着的人,正是杜预。——原本杜预见他神思不属,特地等着想提点了他一番的,却不料沈度就这么直直撞了上来。 “计之,你在想什么?注意场合!”杜预压低了声音道。现在还是在含元殿前,就算计之再不喜欢三殿下当太子,也不能表现得这么明显,这孩子! “我不是……”沈度开口想说话,却又闭口不语。他是不喜欢新任太子,但他现在想的,却不是这么一回事。 他所想的,还是昨晚秦邑去三皇子府的事,他总觉得有什么遗漏了。与成国公府、三皇子府有关的,他到底是漏了什么呢?他还是想不出来,心中警觉着。 这种警觉,在朱宣明谒皇陵之后更加深了。因为,在谒完皇陵之后,已荣升为东宫左长史的谢登,竟然回了三皇子府一趟,将几名侍从从三皇子府带到了宫中。 只是几名内侍而已,何须谢登在这个时候亲自走一趟?而且,若是朱宣明得用的侍从,早就去了东宫安置了,为什么会在册礼之后才进宫? 这个事情,和秦邑昨晚去三皇子府一样,充满了怪异,像沈度这样异常关注三皇子府的人,怎么都无法忽视。 他亲自去了宫门局一趟,想知道谢登带进来的随从是何许人。但宫门局的守卫说,东宫新来的不少随从,但都又出去了,只留下已去势的人,具体他们也并不清楚。 换言之,沈度仍是无所得。 东宫现在伺候的宫女内侍不少,但都是经过重重筛选的,沈度虽然插了内侍进去,却还近不得朱宣明的身,东宫还是没什么有用的消息传出来。 沈度想来想去,仍是想不到这有什么关联,于是便觉得自己漏了那一环。两日后,当雷州的情报送到沈家时,沈度脑中灵光一闪,突然补上了那漏掉的一环。 他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该不会,是那样吧? (章外:四更!哈哈,明日还需要加更吗?给作者君动力吧!!)L ☆、第336章 可怕情侣? 沈度大胆推测:秦绩回到京兆了! 雷州送来的情报,道秦绩卧病在床,没有处理雷州衙的事务,一律拒绝探病,只在雷州刺史董晋去探访时,才会开门迎接。 换言之,秦绩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出现了。他是不是真的病着,又或者做了别的什么,并没有人知道。 若是以往,沈度接到这样的情报,不会想太多,但秦邑、谢登两个人怪异的举动,就令他想得深入而且大胆。 如果秦绩没有生病,而是离开雷州回来京兆了呢?他回来做什么?为了朱宣明被册立太子一事?这个可能性,有多少? 不管可能性有多少,现在有了这样一个方向,总要去查实才是。 想到这,他便给如年等人下了一个指令,吩咐道:“立刻查东宫和成国公府的侍从,查是否有侍从与太子、成国公相处亲厚,特别是那些遮掩面目的侍从们!” 如年等人领令而去,留下沈度在南园踱来踱去。他知道查探成国公府的侍从会容易些,但东宫……却不是那么容易了。 是夜,沈度如常去了桐荫轩,便将心中的猜测说了出来,最后问道:“阿璧,你当初为何会想出秦绩好小倌的传言?以你看,秦绩返回京兆的可能有几分?” “十分!我相信秦绩为了太子册封礼,一定是回来了。按你说的,现在秦绩很可能就藏在东宫中。”顾琰回道,语气十分笃定。 听到沈度的猜测后,她并没有吃惊。因为。她也接到了陈通记送回来的消息,也想到了这个可能。 当初秦绩离京去雷州的时候,陈通记已陆续有人手从西疆来了,傅通便拨了两个人,前去监视秦绩。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傅通和顾琰就是担心秦绩会势起,才让人去了雷州。陈通记送来的消息。也是说秦绩生病。顾琰不知秦邑、谢登等人的举动,但她知道,秦绩和朱宣明两人的关系。 前一世。为了助朱宣明谋反,秦绩连整个成国公府都搭出去了,现在朱宣明被册立为太子,这么重要的时刻。秦绩一定会回来! “阿璧为何如此笃定?到现在,我尚未查出有半点关于秦绩的行踪。”沈度如此说道。 他并不是疑惑。只是想知道顾琰的判断从何而来,想着阿璧所知的,或许能给他什么线索。 顾琰想了想,还是隐晦地说道:“计之知道楚衍楼的事吗?当初我行此计。并不是胡乱来。据我所知,秦绩和太子,真有龙阳手尾。” 但沈度听了。却是眼神一缩。秦绩和太子,真是那样的关系?他……他真是没有想到! 不。其实他早就应该想到了的。当初唐璩、余涵远之事,就是指向朱宣明,后来又有秦绩传言,事实已如此明显。只是后来朱宣明成亲,他便没有想深入了。 大概,京兆谁也没有想得到吧?对龙阳癖好,沈度没有任何想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好。但秦绩和朱宣明……还是让他诧异万分。 “那么,太子妃有孕……”沈度这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已很明显。他不是想刺太子夫妇阴私,而是阴谋论地想:太子妃腹中的胎儿,是皇家血脉吧? 他摇了摇头,随即就发觉自己想多了。混淆皇家血脉,这样的事情,朱宣明是不会傻得做的。 顾琰听到沈度的话语,便想到了张妙,心情颇为复杂。她对张妙的印象,除了在花渚亭的骄纵跋扈外,就是在重华坊的痴呆情深。 现在,张妙有孕、贵为太子妃,和前一世陆筠的命运已不同。究竟,算是好的吗?好或者不好,其实与她没有多大的关系。只是物伤其类,叹息一声罢了。 随后沈度的话语,将她的心神从张妙身上拉了回来。当下,他们还在讨论着秦绩的事情。 “成国公府已查过了,暂时没发现什么可疑;东宫那里虽则有人手,但并不能离朱宣明太近,东宫的情况,无法清楚,想是查不了。”沈度揉揉眉,这样说道。 毕竟,权贵之家并不是没掩的笼子,可以让沈度随进随出。沈家花费了数年的时间和极大的心力,才将人手安插成国公府。 至于东宫那里,仍是需要时间。时间,还是时间! 但是,现在他们的时间太少,太少!秦绩返回京兆,想必不会很久,要在他离开京兆之前,一定要找到他、抓住他,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 但怎么才能找到他、抓住他,这就是他们面临的难题。 “秦绩既然回来了,必定做好了准备,绝不会轻易就暴露行踪的。他不怕皇上治罪?为了保存自己,为了不给成国公府和东宫添麻烦,他一定会藏得很深的。”顾琰回道。 现在的情况,他们都很清楚。秦绩已经离开了雷州,藏身东宫,但他们却不能去东宫核实这一点。太子居所,守卫森严,而且沈度和朱宣明关系不好,总不能贸贸然去东宫一趟。 再说,就算去了东宫,也不能一一将侍从辨认出来。 良久,顾琰才想到一个办法,说道:“既然我们无法进东宫,就让秦绩自己出来吧。得想个办法,让东宫全部侍从都卷进其中。” 撩草惊蛇打,就是这个办法。但具体如何做,她还没有想到。有什么事情,能让东宫内侍全部都卷进其中的办法? 她没有想到的事,沈度想到了。只见他眼中精光一闪,笑道:“我倒是想到一个办法,可以令整个东宫动起来。只是,颇为冒险,得好好谋划一番才是……” 他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边说边在脑中修正、完善着种种细节,等他说完后,这个办法就很清晰了,听得顾琰双眼熠熠。 计之说得没错,这个办法是冒险了些,但的确可行! “既然他回来了,就别想着离开京兆了。”顾琰勾起了嘴角,笑道。但眼神宛如刀锋那么森寒,望而可怕。 (章外:一更!)L ☆、第337章 撩动 沈度和顾琰想的没有错,秦绩现在就在宫中,作侍从的打扮,跟在朱宣明身边。 除了谢登之外,谁也不知道他的身份。不,准确地说,就连谢登也不清楚他是谁,只知道朱宣明对这个侍从特别重视,仅此而已。 现在,距朱宣明太子册立礼已经过去三天了。这三天里,秦邑不断秘密送来消息,催促秦绩离开,恐夜长梦多。 迟则生变这个道理,秦绩是懂得的,因而也不欲多留,打算返回雷州了。 朱宣明没有留他,他也知道秦绩必须要离开京兆了,这几日的时光已经是意料之外了。他只是从三皇子府的守卫中挑了三个人出来,保护秦绩回雷州,以供秦绩驱使。 “这三人你都是认识的,可以放心使用。此去雷州,一路小心。时机成熟之时,我会将你调回来的。”朱宣明这样说,交代了几名侍卫的情况。 秦绩曾管理过三皇子府的守卫,所以朱宣明才这么说。他知道成国公府有自己的死士,这三名死士,是他的心意而已。 大概,是感念于秦绩千里迢迢赶回来,朱宣明竟有一种天下权力与其共的愿望。 眼前这人,陪他度过了太长的时间,见证了他每一个荣显的时刻,除了这个人以外,天下再不会有这么懂得他、这么信任他、这么襄助他了。 这样想着,朱宣明再一次说道:“我一定会接你回来的,你只须安心在雷州顾全自己,等待时机成熟。” 秦绩脸上一直挂着笑。点点头道:“我相信你,我一定会回来京兆的。” 说罢,他微微低下了头,掩住了眼中薄雾般的怅然。时机成熟,什么时候才是时机成熟呢?三年之后?到时,会发生什么事情了呢?谁知道? 朱宣明正想说什么,忽而听到了一声尖锐的预警。同时东宫护卫的急吼就响了起来:“有刺客。有刺客,保护太子,保护太子!” 伴随着这声急吼的。是刀剑出鞘的声音。随即,一阵阵急促紧张的脚步声也不断朝朱宣明靠近。这些守卫的力量,原先让朱宣明安置在偏殿,现在。竟是十分不利! 朱宣明和秦绩脸色惊变,秦绩迅速从朱宣明身上爬起来。然后拔出了剑护在朱宣明跟前,紧张地说道:“殿下,小心!” 朱宣明就脸色惊恐,嘴唇都泛白。刺客。怎么会有刺客?他搬进东宫才三天,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来宫中刺杀他,是谁?! 二十来个东宫守卫很快就来到东宫了。他们都是从虎贲军挑选出来士兵,也是刚刚到东宫才三天时间。没想到。就遇到了这样的事情。 “殿下,此刻重伤了东宫一名仆从,现在已经往永和宫方向逃逸了,康首领已经带着人去追了。”一名侍卫这样说道。 他说罢,令其余的侍卫散在一旁,作环形紧紧保护着朱宣明。他见到朱宣明跟前已有个提剑护卫,不由得好奇地看了这人一眼。奇怪,三皇子府原来的守卫都是用刀的,使剑的侍卫,倒是没有听说过。 秦绩在东宫守卫来到的时候,就低首垂目,剑也收了起来。待听说刺客已往永和宫方向逃逸的时候,他心中突然生起来了一阵战栗感。 这是一种将有大事发生的预警,是一种危险的直觉,似乎这宫城之中正布满了天罗地网,似要兜头兜脸罩住他。 挣脱不得! 这种危险的直觉,深重得像实形一样,秦绩根本无法忽视。刺客,宫中禁卫森严,怎么会有刺客出现呢?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微微侧过头看着朱宣明,递给他一个先屏退左右的眼神。他总觉得东宫突然有刺客一事,太不寻常,他要和朱宣明商量商量。 朱宣明接到了他的眼神,却有了一瞬的犹豫。东宫出现了刺客,若是屏退了侍卫,会不会有危险? 可是,秦绩的眼神让他不忍,心想道示意屏退左右,肯定有深意的。随即他就咬咬牙,冷声道:“你们先离开,在门外警戒着,没有本宫的吩咐,任何人都不得进来!” “殿下,现在情况危急,请人属下等候在一旁,以保护殿下!”一个守卫急急说道。 现在离开殿下身边,若是殿下有丝毫危险,他们这些东宫守卫九条命就不够砍!他们怎么敢离开? 朱宣明见到这些士兵仍站着,并没有听自己的命令,心头当即震怒不已。这种震怒盖过了他对危险的恐惧,令他的脸阴沉了下来。 “本宫说,你们立刻退出门外!”他背着手,一字一字地说道,眼中满是凌厉。 这下,东宫守卫们便动了起来,正想离开这房间,忽而又听见了一声急促的警戒,一个如同飞鹰般飞到了门边,喘着气高声喊道:“警戒!警戒!此刻复返回东宫!作随从打扮!” 喊话的人,正是追着刺客而去的东宫护卫首领康典!他的话,让东宫守卫如临大敌,立刻聚回了朱宣明身边,将朱宣明护在了中间。 这下,守卫们心想无论天子殿下说什么,他们都不会离开半步了。 此刻复返东宫,作随从打扮……康典这句话,就像一枚尖刀一样刺到秦绩心中,使得他的手颤动了几下,差点连剑柄都握不住。 他的心鼓动得更加厉害,似乎要跳出来。那种危险几乎是扑面而来,令他毛骨悚然。 他猛地意识到,危险,就在这句话中! 他嘴唇翕动着,正想向朱宣明说先回避,门下就有守卫匆匆禀道:“东宫刺客惊动了皇上!皇上已下令一定要抓到刺客,在紫宸殿值守的大人正赶来!” 紫宸殿值守的大人……是谁? 秦绩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顿觉眼前一黑。或许,此刻根本不是冲着太子殿下来的! (章外:二更!声嘶力竭地喊道:求月票,啊啊啊啊~~~为什么没有人理我,555!~~)L ☆、第338章 一发之际 朱宣明猛地想到了一个可能,侧头惊惶地看着秦绩。见到秦绩的眼神,他便知道对方已了然。 这一场东宫刺杀,针对的不是他,而是……而是乔装隐藏在宫中的秦绩! 朱宣明心急之下,一把将秦绩拉在身边,急急往外走,同时吼道:“本宫没事,康典,派两人跟随本宫,其余的守卫,立刻去正门待命!” 他边说着,便拉着秦绩往东宫西侧奔去,那里,还有一个门可以离开东宫。无论如何,绝对不能让人发现秦绩,绝对不能让人发现秦绩在东宫! 康典等守卫看着朱宣明怪异的举动,不明所以。可是,朱宣明已经推开了他面前的东宫守卫,而且样子异常可怖,就像随时会杀人似的。 “殿下,不可!现在危险……”康典立刻上前几步,想阻止朱宣明的举动。太怪异了,殿下一直拉着这个侍从的手,还下这样的指令,太怪异了。 “滚开!立刻照本宫的话去做!”朱宣明一脚朝康典踹去,恶狠狠地盯了他一眼,速度一点也没有停下。 此时秦绩也反应过来了,他挣开了朱宣明的手,与他一起朝西门飞奔。必须立刻离开东宫,只有朱宣明带着他去到西侧门口,他才能顺利出去。 康典呆若木鸡地看着朱宣明两人,随即咬咬牙,挥手下了指令:“张速、王戎护着殿下,其余的守卫跟着我!” 康典当然不能按照朱宣明的吩咐去做,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作为东宫守卫首领,当然要以太子安危为第一,怎么能离开? 但是,他若再阻拦,说不定殿下直接就拔刀砍过来了,唯有带着守卫跟在张速、王戎的后面,离朱宣明稍远一些。却可以随时冲上去护卫。 朱宣明这会儿也顾不得康典了。他的心急剧跳动,担心着秦绩,也担心着秦绩被发现的后果。若是……会怎么样呢? 这样想着,他的脚步便加快了几分,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往西门奔去,身后则跟着惊愕的东宫守卫们。 “殿下。侍从!”秦绩边跑边说,提醒着朱宣明这个事情。他自己一个侍从。太显眼了,只有与众多侍从在一起,才能顺利离开。 朱宣明的脚步稍停,见到边上正好有三个侍从。便立刻唤了这三个侍从进来。待朱宣明带着秦绩靠近西门时,他身侧已经有了十来个侍从。 秦绩就在这些侍从中间,他的衣裳和这些侍从一模一样。动作也和这些侍从相同,乍一看去。在夜色中就算是张速、王戎也认不得他是谁。——他的剑,在康典到来之前已经放下了。 一路急奔,朱宣明终于带着秦绩等人来到了西门。正如他所预料的一样,西门这里已经站着不少守卫,还聚集着不少宫女侍从。 康典先前已下令:任何人都不得进出。如今西门的东宫守卫就忠实地执行着这个命令。 “让开,本宫让这几个人去永和宫办事,看看母妃是否无恙!”朱宣明朝着东宫守卫道,随意点了几个侍从,秦绩当然在其中。 “……”东宫守卫们立即遵令放开了大刀,脸色却惊讶不已。他们当然知道这几个侍从不会是刺客,但在这样的情况下,殿下让侍从离开东宫,太奇怪了! 奇怪便奇怪,只要秦绩不被发现,就算他们有再多的惊愕疑问,也只得烂在肚子里! “快走……”朱宣明的目光落在秦绩身上,迸出这两个字。 快走,快走,离开东宫再说! 秦绩抬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又垂下。这一眼有太多含义,让朱宣明本就剧烈跳动的胸口,更如急鼓一般,轰隆作响。 快走,快走……秦绩默念着这两个字,与其余几个侍从一样,迈步跨过了东宫西门,打算离开这里,离开渐渐混乱的东宫。 可是,接下来他就知道,他走不了了! 他一出东宫西门,就听到了一阵阵整齐而急促的脚步声,这脚步声离西门越来越近,看样子有很多虎贲士兵来了!往西门而来! 秦绩双眼一缩,心已经提到了嗓眼。虎贲士兵,怎么不去东宫正门?!怎么会来了西门?! 他抬头一眼,远远见到有一队士兵正在一步步靠近,约有三十多人。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都能深刻感受到那股强烈的肃杀之气。这是……这就是紫宸殿的值守力量。 另外几个侍从都停了下来,秦绩只得和他们一样,都缩着肩躬身站在通道的一侧,等待虎贲士兵的过去。 朱宣明也听到了这些脚步声,心中一急,也大步跨出了宫门。见到秦绩等侍从就在不远处,他想了想,还是硬生生止住了脚步。 现在,不能走过去,不然,只会引起更多注意。只要虎贲士兵没注意到他们,事情就好办了。 可是,这几个侍从就这样站在东宫外,如此突兀明显,虎贲士兵怎么会没注意到他?更何况,此刻领着这队士兵的,是虎贲典军陈维。 他会领着这队士兵先来东宫西门,本来就是有所计划的,这几个内侍,当然是他关注范围。 他停了下来,锐利的目光在这几个侍从上扫过,沉声问道:“你们几个为何会在这里?” 听了这问话,侍从一个较为年长的人答道:“奴才等奉太子殿下之令,前去永和宫了解淑妃娘娘的情况。” 秦绩低着头,努力压抑着自己起伏的心绪,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和别的侍从一样。 远处的朱宣明见到这一幕,眸光一转,高喊道:“前面守卫何人?怎地这么慢吞磨蹭?!速来护卫!” 他心里忐忑,也不知道这些虎贲士兵会不会过来。他们和康典等人不一样,不是隶属于东宫的,而是守卫着紫宸殿,朱宣明不能随意驱使。 果然,听到了这话,陈维没动,而是令虎贲士兵先去领命。他自己,则是看着这几名内侍,然后说道:“怕有所混淆,你们都抬起头来!” 秦绩的心“砰砰”地跳动,却不得不抬起头来,他眼睑低垂着,眼睛并没有看向陈维。 陈维正想令他睁眼,忽而空气中就有了一丝颤动,随即骤变顿生。 (章外:一更!今天争取多更!)L ☆、第339章 谁救他? 陈维忽而感觉到空气有一丝颤动,随即一把利剑破空而来,直取陈维脸面! 陈维下意识地侧身一闪,堪堪避过了这一利剑。他扭头一看,只见到一爽浑浊的眼睛,一个头和脸都用黑布罩住的黑衣人正收回剑,然后猛地抓过一名内侍,像黑影一样往远处飞去。 他飞去的方向,是东宫的北面。紫宸殿的方向,就是在东宫之北! 陈维神色惊变,什么都来不及多想,就纵身一跃追着那黑衣人而去,只留下一个字:“追!” 话音尚未落,早有反应灵敏的虎贲士兵飞一样跟了上去,数道人影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本已来到东宫西门的虎贲士兵,齐刷刷地停住了脚步,然后急促往紫宸殿方向返回。 在他们的心目中,紫宸殿的安危比东宫的安危重要太多了。他们顾不上东宫的刺客问题,也不会理会什么侍从不侍从的,根本不用等陈维下指令,这些虎贲士兵就自动做了最合适的选择。 东宫门前的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就连虎贲士兵离开,他们都还呆立着。他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这突然出现的黑衣人是谁?为何会掳走一名侍从,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康典等东宫守卫,他们挡在了朱宣明跟前,紧张地说道:“请殿下立即回宫!” 不知是否还有另外一名黑衣人,殿下停留在宫门外,太危险了! 朱宣明对康典的话置若罔闻,他的心紧紧揪在了一起。慌乱地推开康典等守卫,双眼愣直地望着不远处那几个侍从。 直至见到那双熟悉的眼睛,眼珠黝黑,眼神光亮得逼人,眼底还有一抹无法掩饰的深情,他的心才一下子落定。 他还在,他还在这里!黑衣人没有把他抓走1——朱宣明这样想着。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竟至眼眶一热,身子都摇晃了几下。 他还以为……还以为…… 朱宣明心中涌起一阵阵后怕,觉得身上的力气都被抽走了。只能就这样看着那几个侍从,看着秦绩! 秦绩呆愣住了,连眼中的光芒都不记得掩饰。前一刻,他还想着装木讷能否骗过虎贲士兵。下一刻,就发生了这样的事! 在那一瞬间。秦绩分明看到了那个黑衣人看了他一眼,却抓走了他身边的侍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正因为黑衣人这样的举动,引走了虎贲士兵。使得没有人会注意到他,为他解决了危机。黑衣人,是来帮他的吗?可是。谁会知道他在东宫又会帮助他?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一连串的疑问。秦绩根本没有答案。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了,眼前的危机虽然暂时过去了,但东宫里面仍是危机四伏,他还是要离开,要去永和宫想办法离开! “快走……”朱宣明怔忪间,仍是逸出了这两个字。随即,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唤过了一旁的谢登,耳语了几句,就见到谢登急匆匆地往那几个侍从走了过去。 “本官带你们去永和宫。这个时间了,怕永和宫的宫女内侍不会开门。”谢登如此说道。 他努力让自己不去注意那位特别的侍从,领着他们朝永和宫而去。他的心中牢牢记住了太子殿下的吩咐:告诉母妃,想办法让覃成离开。 覃成,是那位侍从的名字。谢登当然知道这是假名,他故意不去想深入,就是清楚知道,很多东西不应该是他知道的。 朱宣明望着这几个人远去的背影,将手一背,冷声道:“立刻回宫,守卫左右!” 快走,快走,离开东宫,就安全了,那个人一定会想办法离开宫中的,一定会! 且说,陈维追着那个黑衣人而去,很快,就在永徵殿的旁边发现了一名侍从的尸体,被人一刀毙命。从衣饰来看,显然就是刚才被掳走那名侍从。 可是,侍从的血仍温,却不见了那名黑衣人的身影! 永徵殿这里,正正是几个方向的交汇处。一是通往紫宸殿,崇德帝所在的方向;二是通往坤宁宫,皇后谢姿的宫殿;三就是永和宫,淑妃娘娘的居所。 “回紫宸殿保护皇上!”陈维思考片刻,这样下令道。他们是虎贲士兵,是值守在紫宸殿的虎贲士兵,他们只能往一个方向而去。 此时月色仍有明亮,洒照在虎贲士兵的身上,清晰地映照出每一个人脸上的凝重。 入夜的后安静的宫城,从东到北,渐渐骚动了起来。 …… …… 沈家南园,沈度端坐着,正在等待宫中传出来的消息。他神色平静,心中却有起伏。 还没有最后结果之前,他都不能放松心情。他不知道这个计划能否顺利,不知道陈维是否能在东宫截住秦绩,一切……都未知。 这个计划,本来就有些冒险,以东宫有刺客之名,将整个东宫撬起来。只有将东宫这个草丛翻起来,躲在里面的蛇才能出现。 趁着今晚陈维值守紫宸殿,是个难得的良机。尽管冒险,沈度还是做了,至于成算……一半一半。 他的眉皱了起来,问起了另外一件事:“宫门局那里,一定要盯紧了!任何内侍进出宫城,都要特别注意。” 宫门局,是他的后着所在,也是最无奈的办法。他想着,反正秦绩一定会出宫就,就算陈维没有成功,还有宫门局的人盯着。 “已经盯紧了,请主子放心。只是,我们的人,还是没敢离宫城太近。”如年这样说道。 沈度点点头,说道:“不必太近,只要是东宫、永和宫的内侍出宫,死盯着便是。” 他说罢这些话,心底无端生起了一股燥闷,好像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一样。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本应早就送出宫中的消息,迟迟没有到来在,这令沈度确认了心头的燥闷:陈维,失败了! (章外:二更!下周我会尽量更多一点,周末要陪陪小朋友,她很快就要上学了~)L ☆、第340章 宫城动 宫城有刺客、欲杀太子一事,让崇德帝震怒异常,也让重臣们闻而色变。 第二天一早,中书、门下和尚书三省的主官就齐聚紫宸殿。此外,还有虎贲将军魏柏年、副将张旭,都被崇德帝召了来,商量此事。 “虎贲军可曾查到什么了?”崇德帝沉着脸问道,帝王威势压得在场的重臣都不敢抬头,可见他此刻心中有多愤怒。 除了愤怒之外,他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惊恐。崇德初年,他刚登基那一两年,宫中也曾出现过刺客,但后来就没有再出现过了,他几乎忘了……当时那种惊恐。 他以铁血登地位,脚下踩着太多的鲜血和白骨,才能坐上这个位置。当然不惧什么刺杀,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在他登位*年后、在宫中戒备森严的情况下,仍有人潜进宫来。 刺杀刚刚被册封的太子,刺杀国之储君,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有人敢质疑帝令,意味着……有人有反心! 崇德帝无限延伸着这种可能性,越想便怒气越甚,便越令重臣不安。 “虎贲军尚未查出什么,那内侍被一剑毙命,武功甚高。他在永徵殿附近逃离了,因其可能去之处,是两位贵人的宫殿,所以虎贲士兵并不敢细查……”魏柏年如此说道。 他脸色泛黄,看起来身体并不好,说罢这些话,他连气都喘上了。 他这话说得太实在,听起来对两位贵人颇为不敬。也有维护虎贲士兵的意思,这的确是他才能说出来的话语。 “昨晚值守的陈维,已经画出了那名刺客的样子。请皇上下令,准许臣在各宫殿搜索这名刺客。”虎贲副将张旭补充道,说出了一个请求。 在看来,当务之急是找出这名刺客,然后才是追究值守侍卫的责任。 他这个请求。却让崇德帝有些犹豫。搜索各宫殿。声势如此浩大,如果找到刺客便算了,若是找不到。皇族威严、颜面何存? 这时,郑时雍说话了:“皇上,臣以为搜索各宫殿并没有必要。到目前为止,这一场刺杀只死了一名内侍。依臣看。这并非是针对太子殿下的刺杀,倒像有人在谋什么局。” 从知道事情始末开始。郑时雍就有这样一种强烈的感觉。如果这场刺杀是针对太子,那么为何在东宫弄出这么大的声势?好像在故意通知东宫有所防备一样。 按道理说,想要刺杀一个人,是绝对不应该打草惊蛇的。应该悄无声息地摸近太子身边才是,怎么会在宫殿外打打闹闹?、 另外,那名黑衣人抓走东宫的内侍。很显然是引走虎贲守卫。接下来东宫一片平静,可见自始至终。东宫都没受到什么危险。 经郑时雍这么一手,裴公辅和王璋等人也点点头,认同郑时雍的说法。他们一致认为,这场刺杀,并不是针对东宫的,而是有人在暗中布什么局,至于是什么局,暂时就不清楚。 不得不说,这几个朝中重臣的眼光十分毒辣,能精准地看到这场刺杀的因由,几乎接近了真相。 朱有洛皱了皱眉头,指出了一个事实:“可是,的确有黑衣人出现,这个人肯定藏匿在宫中,一定要将他找出来,不然定会有后患!” 郑时雍等人听后,便无言了。朱有洛说的,也是事实,那个黑衣人,的确杀了一名内侍,的确武功高强,不找这个人出来,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心。 “查!彻查各宫各殿,核实各内侍宫女的名册,一定要找到这个黑衣人!”崇德帝最后下令道,令虎贲军将功赎罪,定要找到那名黑衣人! 在人身安危面前,皇族的脸面便算不得什么了。一想到就强敌伺在暗处,崇德帝的心就紧紧提了起来。 帝王有严令,虎贲士兵便立刻动了起来,以为首,近三百虎贲士兵进入宫中,分成十队,每队拿着一幅画像,直往各宫各殿而去。 从大宫女到粗使宫女,从各宫内侍首领到小内侍,他们都要查个清楚明白,以便查出那个黑衣人藏身何处。 陈维带着一队虎贲士兵,去的,正是永和宫淑妃的处所。昨晚的事情,完全出乎陈维的意料,他意识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 原本,所谓东宫刺客,不过是扰攘之计,好让东宫惊恐,然后找到秦绩。不想,东宫真的有刺客! 而且,这刺客还杀了一名内侍,而且已经逃逸,现在还隐匿在宫中。——刺客事出现后,陈维就点燃了信号,皇宫周围都是虎贲士兵,那黑衣人逃不出去! 在永徵宫的时候,他想到了一个可能,就是那名黑衣人是调虎离山,好让东宫的秦绩趁机离开。但就是想到了这个可能,在那样的情况下,他只能带着虎贲士兵回到紫宸殿。 他怎么想,都觉得永和宫内有猫腻,便自动请缨,向张旭申请前来来永和宫搜索。淑妃之难缠是人人都知道的,其余的虎贲将领唯恐不及,听到陈维这么请求,张旭当然答应了。 陈维以为在永和宫会有一场艰苦的对峙的,但令他意外的是,淑妃竟异常配合虎贲士兵的搜查,不但令大宫女笑意盈盈地将虎贲士兵迎进来,还主动将所有的宫女内侍都召集在一起,方便陈维等人的查探。 大宫女青萝将一份名册递给陈维,语气柔和地说道:“典军大人,永和宫的宫女情况都在这里了。除了老病出宫、调到别处的,就只这五十六人了,请大人一一查验。” 陈维接过了名册,眉头不觉皱了起来。此时,端坐在上首的淑妃说话了:“陈大人,是要查个彻彻底底,好让永和宫清楚明白,本宫在皇上面前,也好说话。” 她的话音轻轻柔柔的,当中的话语却让陈维一凛。事反常必为妖,淑妃既这么说,就表示成竹在胸,早就作好应对准备了。他有预感,此次在永和宫找不到什么了。 果然,查遍了永和宫,他一无所获。而这时,别处的宫殿传来了喧闹,吸引了所有的虎贲士兵。 (章外:一更!今天是好日子,嘻嘻~~)L ☆、第341章 没想到啊 传出动静的是熹宁宫,里面住着的人,正是林美人,诞育了二皇子的林美人! 带着虎贲士兵前来熹宁宫的,正是副将张旭。原本,张旭等人是什么也没发现的,就在他们准备离开熹和宫的时候,一只西施犬却咬着一块黑布,慢悠悠地在他们面前经过。 西施犬本来就稀少,这只西施犬更是有名,张旭他们都知道,这是林美人的爱宠,是二皇子出宫开府那一年,崇德帝特地赏赐给她的。 或许是因为这是她恩宠殊异的表征,平时,林美人宠它如眼珠子,经常将它带在身边,为此还杖死过几个看顾不周的宫女。 现在,这个西施犬,为何对咬着一块黑布? “副将军,黑布上有血!”有眼尖的士兵看清楚了那块黑布,大声喊道。 士兵这么大声一喊,似乎惊动了这只西施犬,它一撒腿,飞快地往熹宁宫东侧窜去,还“啊呜、啊呜”地叫。 “跟上前!”张旭面色有变,顺着那只西施犬追了上去,身后的士兵自是跟了上去。 只见这西施犬钻进了东侧偏殿的小厨房,待张旭等人冲进去一看,就见到一个内侍正想破窗而逃。 那内侍回过头的那一瞬,张旭心神一震,眼前这人与画像上的人重叠,就是一个人!他猛地大喊:“就是他!这内侍就是黑衣刺客!” 说话的同时,他早已一镖飞了出去,正中那内侍的脚踝。可是,那内侍没有停下动作,仍挣扎着爬出窗外。——窗外。仍是熹和宫的地方,他脚踝受了伤,怎么能跑得远? 就在小厨房不远处,张旭等人就追上了那名内侍。不知何时起,那内侍手中竟然握上了剑,正死命地朝张旭等人刺过来。 许是那内侍也知道自己逃不了了,每出一剑都异常狠毒。直取张旭的胸口、眼睛等命门。但脚踝上的伤。严重制约了他的行动,使得他每一招每一式都像放慢了一样。 没一会儿,张旭就觑着一个机会。一刀劈向了他的胸口,便见到这内侍急急退了几步,却限于脚伤,非但没有躲过这脚伤。还一个不稳,便“砰”的一声摔倒在地。 这内侍倒在地上。睁着一双浑浊的眼,竟然怪异地笑了起来,笑声中的不甘和怨恨,让人听了就一阵阴寒。他“噶噶”地狠笑道:“没想到还是被你们找到了,可恨,可恨!” 话音才下。他竟然举起了手中的剑,一把朝自己的脖子狠割去。顿时一股鲜血喷射开来,溅在了一旁的宫墙上,触目惊心。 这内侍的动作太快,张旭来不及阻止,那一声“不要”,硬生生地哽在了喉咙里。他知道,这样狠的一剑割下去,这内侍肯定已经断气了。 他走近一看,果然见到这内侍已死得不能再死。他的头侧在一旁,双眼睁大着,可见死不瞑目,那浑浊的眼珠子看着尤其瘆人。 “啊呜”的叫声响起,原来是那只西施犬追了上来,趴在那内侍身边,伸出舌头一下一下地舔着他的手,似想唤醒他一样。 张旭看着这一幕,一下子不知道该有何反应。林美人最宠的西施犬,看样子和这内侍很亲昵。这是怎么回事? 这时候,有呼唤声从远处传来,有几个宫女在喊道:“松松,你在哪儿?娘娘唤你了,快来,快来!” 西施犬抬头“啊呜”了几声,便继续低头舔着内侍的手,根本就不理会章寻等人。事实上,张旭等人也呆住了,就这样看着这一尸一犬。 那几名宫女顺着西施犬的声音寻了过来,却被这血腥的画面吓呆了,有胆大的宫女看了那尸体一眼,骇然地说道:“这不是小厨房的这张内侍吗?娘娘最喜欢他做的菜了……” 听了这话,张旭脸上闪过了疑惑。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伸手在那内侍的裤裆上一摸,心头剧震,脸色“唰”地发白。 触手所及,不是想象中的空荡荡,而是……而是鼓胀一团!这个内侍,没有净身! 或者说,这根本就不是内侍! 张旭想哭的心情都有了,怎么偏偏是自己来熹宁宫啊。这下,这下该如何向皇上交代?他想象着崇德帝震怒的脸色,恨不得刮自己一巴掌:叫你多手,叫你多手! 当陈维等人匆匆赶来熹和宫的时候,就见到张旭哭丧着脸,他的身边,则趴着一只西施犬,这西施犬正舔着一具尸体的手。 这尸体的样貌,正正和陈维所记得的一样。浑浊的双眼,同样的眉头,和印象中的并无差别!只除了,昨晚那黑衣人双眼浑浊,却内敛精光杀气。现在人都死了,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这个内侍,就是昨晚的人吗?没想到,这个人竟然藏在熹宁宫! 陈维看着这尸体,心头却有阵阵阴霾。同一个人、畏罪自杀,这么明显的事实,就摆在了他眼前。就是因为太明显了,他心中有了怀疑。 熹宁宫这里,只住着林美人。虽则以她的份位不足以独处一宫,但她毕竟孕育了二皇子。在这居所上面,皇上睁一眼闭一眼就过去了。 现在,在熹宁宫内发现了昨晚的黑衣人,这黑衣人,还和林美人的爱宠异常亲昵,还和林美人很熟悉。这一切,是和林美人有关吗? 林美人知道这事的时候,惊得马上站了起来。身子像筛糠一样发抖,嘴唇哆嗦着,保养得宜的脸孔立时变形,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昨晚行刺的黑衣人,就在她宫中,而且还是平时木讷但烧得一手好菜的张内侍,这怎么可能? 昨晚,听到东宫有人行刺的时候,她还满心快意,盼望着能够行刺成功,诅咒着刚册立的太子去死。可是,那刺客怎么是她宫中的人? 她没想到,还会有更大的灾难等着熹宁宫,等着……她的皇儿朱宣成! (章外:二更!放小闺女出来卖萌,今天小闺女生日,求祝福呀~.哈哈)L ☆、第342章 是谁呢? 张旭站在紫宸殿门外,努力调整着哭丧的脸色,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一些。可是一想到那内侍的裆部,他的脸色就快崩裂。 常康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心想道:这张副将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像立了功,反而像是犯了错,这可真是奇了。 不过他面上什么都没表现出来,只是说道:“张副将,请进,皇上在等着您了。” 他领着张旭在殿中站着,便退到了殿侧,悄无声息的,没什么存在感。 张旭这个样子,连常康都知道不寻常,崇德帝又怎么会看不出?张旭这样子,看来熹宁宫的事情,似有什么为难之处。东宫刺客都找到并且击毙了,还有何难事? “说罢,将熹宁宫的事说与朕听。”崇德帝淡淡地开口,脸上看不出喜怒。 张旭心里一震,竟奇异地平静下来了。他将从进入熹宁宫之后的事情,包括西施犬咬着黑布经过、内侍欲破窗而逃、与内侍激斗、内侍狠绝自裁,都仔仔细细说了出来。 “臣见到西施犬与那内侍十分亲昵,便打算将西施犬抱开,却是手一滑,正好……正好落在了那内侍的裆部。却发现……发现那内侍并没有净身。”最后,张旭硬着皮头将这些话说了出来。 虽然说话有所修饰,但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的。他说完这些话后,就低着头屏气静息,不敢去想崇德帝会有什么反应。——其实有什么反应,他也管不了。 他只管将自己所见的、所听到的。尽量如实地说了出来。那内侍没有净身的事,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装作没见到,只能说了出来。剩下的事……再说吧。 他这话一下,紫宸殿中的氛围便一凝,死寂,接下来便是一片死寂。 侍立在殿侧的常康忍不出抽了一口冷气。没有净身、林美人很喜欢他做的菜、连林美人的爱宠都与他十分亲昵,这些话语代表着什么意思。太明显了! 林美人。怎么会? 崇德帝眼中有烈焰一闪而过,脸容扭曲了几下,放在御案下的双手冒出了青筋。好一会儿才恢复正常。 崇德帝将所有的情绪都压了下来,而后问道:“那内侍没净身的事情,当时还有谁见到?” 张旭仿佛觉得有一股寒气钻到心里,冷得他打颤。但他的回答却是很迅速:“除了臣之外,并没有人看到。臣被那西施犬挡着,并没有别人瞧见。” 他努力回想着当时的情况,有多少士兵看见他去摸那内侍的裤裆了?应该没有人吧?他摸的时候,已经侧着身挡着了。就是怕皇上会问道这个。——他不想虎贲士兵无端流血。 崇德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中意味幽深难明,只是张旭低着头。什么也没有看到。 良久,崇德帝才开口道:“此事。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张旭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的性命无虞了,随即便恭恭敬敬地退出了紫宸殿。 张旭离开后,紫宸殿内的氛围好像更冷了几分,常康忍着钻心的寒冷,等待着崇德帝的指令。 果然,他就听见崇德帝吩咐道:“将那内侍的底细查得清清楚楚!看看,他是哪方的人,还是本来就是老二那一边的人!” 常康自是恭敬领命而去,一出殿门,越发觉得冷了。不到十天就过年了,这个年,想必有人过得不顺当了。 …… …… 东宫刺客是熹宁宫的内侍,这个消息如同野草疯长一样,不多时便传遍了各宫,引起了阵阵激荡。 这个消息,实在让人难以置信。东宫的刺客,怎么会是熹宁宫的内侍呢?难道说,是林美人或是二皇子指使人去行刺太子的? 此事峰回曲折,令得各宫的人反倒不敢说什么了。 这消息传到永和宫的时候,淑妃和其余各宫的人一样,都是诧异万分。接着,她便咬着牙狠狠道:“林媚这个毒妇!竟想刺杀本宫的皇儿,想让她的儿子当太子?哼!贱人想得太多!” 事关东宫,淑妃霎时就怒火遮眼。幸好东宫只是死了一个内侍而已,并没有什么损伤。不然,她定和熹宁宫不死不休! 不,就算没有这一回事,就冲着熹宁宫背后有一个成年的二皇子,她也和熹宁宫势同水火。只不过,以往永和宫如洪水,而熹宁宫如被浇灭的火焰。 不想,现在会有这一出! 她身边的大宫女青萝附和道:“娘娘说得是。奴婢也觉得林美人想让二殿下当太子,说不定,东宫的刺杀就是二殿下指使的。” 不然,林美人那样的人,何来刺杀太子的胆子和本事呢?这背后的人,不是她的儿子,还能说谁呢?不管怎么说,熹宁宫出事,二皇子无论如何都脱不了干系。 淑妃听了这话,点点头道:“没错,林媚那个贱人想不出这种毒计,她的儿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整天想着和明儿争太子之位,同样是个狠毒的人!” 青萝仍是笑,为淑妃递上了一杯暖茶,才道:“娘娘请宽心,可见坏人有恶报,现在熹宁宫的报应不是来了吗?在熹宁宫发现了内侍,皇上无论如何也不会饶了林美人吧?” 这时,淑妃的喜悦才忍不住,脸上神采飞扬,显得她年轻了好几岁,笑罢之后,她才用丝帕印了印眼角,满意地说道:“没错,有了这一事,林媚死定了!她的儿子也不会好过!” 皇族讲究子以母贵,同样的,生母出了事,皇子也会受到牵连。不至有杀身之祸,但失宠失恩,是必然的了。 想到这,淑妃无比感激虎贲士兵搜宫一举。幸好,是在熹宁宫发现了刺客,幸好永和宫没事,幸好幸好。 她忽然想到了一个人,问起了青萝:“对了,那晚皇儿交代要藏好的内侍,你将他藏到哪里了?连虎贲士兵都没有发现,该赞!” 青萝低着头,掩住了神情,低声回道:“这是奴婢应该做的。奴婢将他藏在了一个很安全的地方。请娘娘放心。” 那么,到底是藏在哪里了呢? ☆、第343章 背后之人 秦绩万万没有想到,永和宫的大宫女青萝,会将他秘密带来坤宁宫。 永和宫和坤宁宫不对付,这不是他第一天知道。可是青萝,为何会带他来坤宁宫?看样子,这青萝,是皇后谢姿的人,如果是,谢姿为何要救他? 这种种思虑浮现在秦绩脑海中,如丝缠线,得不到一个确切的答案。最后,他只能谨慎地看着谢姿,等待谢姿解惑。 谢姿低声“呵呵”地笑了起来,似看到秦绩如此纠结是一件有趣的事,也丝毫不在意在宫殿中收留一个成年的男子。 笑过之后,谢姿才说道:“秦世子不必如此提防,本宫既然能收留你在这里,就不会有害你之心。如此看来,本宫倒枉做小人了。” 秦绩狐疑地看着她,半响才回道:“多谢娘娘相助!只是臣心中疑惑,敢问娘娘为何助臣?” 秦绩心中实在是太诧异了,从东宫出现刺客起,事情就非常诡异。大嚷大扰着的刺客从未露面,却有蒙面黑衣人出现引走虎贲士兵,让他得以顺利去到永和宫,最后他还来到了坤宁宫,躲过了虎贲士兵的搜索。 这一切,都太奇怪了。眼前这个笑意盈盈的皇后娘娘,就算救了他,他也不能信任。 成国公府和他都是站在三皇子,哦,不,现在应该成为太子了,站在太子那一边的。只要他被发现,那么东宫必要受牵连,永和宫也会失势。这样一来,坤宁宫在后宫就会独大。 如此,才是皇后应该做的正确选择。但谢姿所做的事情,恰恰相反。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的秦绩,当然不会认为谢姿救他是出于什么好心。像谢姿这种在后宫生存的人,做事的标准就只有一个:有利! 谢姿会救他,肯定是因为救了他对坤宁宫有利。那么,谢姿救了他会得到什么好处?谢姿到底想谋划什么? 秦绩努力去想谢姿这么做的理由和好处,却始终觉得有乌云迷雾笼罩。什么都看不出清楚。 这个年轻的继后。到底在想什么? 谢姿看着秦绩眼中的思度,不禁低低地笑了起来。成国公府世子,在她眼里太蠢钝了。她不明白太子殿下缘何将他视为主要势力。如此一看,太子殿下得以册封,当真是走了大运。 不过,走大运只是一时的。她深信。只有聪明人苦心经营,用尽心神才能得到手的。才是真正长久的——所以她选择和聪明人合作。 秦绩眼中的迷懵,让她想起了另一个人眼中的精光。同样是年轻人,论起聪明才智来,秦世子和太子殿下加起来。都不太够看。 几日前坤宁宫的一幕,出现在她眼前。那晚,还是太子被册封当晚。皇上宿在了永和宫,她乐得清闲。那位殿下就来了。 “母后,孩儿有一事需要母后帮忙,怕是要辛苦母后了。”那位殿下仍是一袭黑袍,虽说着请求的话语,神情却颇为自信,仿佛谢姿一定会答应似的。 谢姿只是漠然笑了笑,然后问道:“殿下先说说是什么事吧,本宫怕没什么能耐,帮不了殿下什么忙。” 不经过仔细思量,她不会答应他任何事。 “孩儿打算在东宫策划一场刺杀,到时候,烦请母后接应,好安顿孩儿派去的死士。”黑袍殿下继续说道,眼中自信满满。 他虽能进出宫中,却只有在特定的时候,并不能随时进出。譬如今晚,他早早扮作内侍,才能一直在宫中。 “刺杀?”谢姿停住了轻抚尾指护甲的动作,不解地说道。 “是的,刺杀。太子殿下被册封了,肯定会有皇子心生不忿,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孩儿正好趁机除去一个人……”黑袍男子无声地笑了笑,眼中的嗜血杀气十分明显。 这步棋他已经埋了几年,一直隐着不动,就是因为还没有到适当的时机。现在,太子册封、搬进东宫,就是最合适的时机,那枚棋子也该是时候动一动了。 大喜庆时发生的大灾祸,才能更加调动一个人的心绪,其中的震怒、恐惧、悲伤才会更深一层。他等的,就是这样的机会。 而且,这枚暗棋还有特别的用处,他就不相信,紫宸殿中那位父皇,知道了这一切还能无动于衷! 当谢姿听清楚他的计划时,不免倏然动容。这个计划若是得成,的确,二皇子便再无翻身的机会了。呵呵,没想到他第一个要收拾的,是那位有林世谦撑腰的二殿下呀。 “如此一来,优势可尽在东宫了。殿下如此为东宫着想,可真是难得。”谢姿看了他一眼,说着反话。 “占尽天下之势,可是要有大福分的。孩儿倒是很希望,太子殿下可有这样的大福分。”黑袍殿下回道,说的同样是反话。 一时间,坤宁宫便有了种心照不宣的喜悦。 接应行刺的黑衣人,这是谢姿答应做的事情。可是她没有想到,中间还卷进来一个秦绩,本应该在雷州的秦世子! 这到底是什么回事,她不甚明了。就连领着秦绩来的那名大宫女青萝,对这一切都不清楚,只是禀道:“主子说,他是欲行事之时才发现秦世子的存在;主子说,若是秦世子被发现,那么之前所做的,就会功亏一篑。主子说,请娘娘掩护秦世子,请娘娘送秦世子出宫。” 青萝连续几句“主子说”,听起来异常聒噪,让谢姿头都晕了,她只得摆摆手示意青萝住口。 她不明白当中发现了什么事,却大概明白了青萝主子的安排。的确,若是秦世子被发现了,那么他们之前所谋划的,就没有什么意思了。所以,这个秦世子,她不保也要保了。 因是坤宁宫,皇后的居所,就算是虎贲士兵来,也不敢搜查得太细致,所以秦绩藏在她这里是安全的。 只是,怎么将这个人安全送出宫中呢? 她懒得理会秦绩的提防和疑惑,只管将他送出宫中便是了。至于其他的,肯定会有人接手,她不明白的事,也会问个清楚明白。 (章外!二更!稍后还有更,作者君要勤奋~~)L ☆、第344章 惊恐 当坤宁宫的谢姿在谋划送秦绩出宫的时候,熹宁宫的林美人却惶惶不可终日。 熹宁宫出了这样的事,林美人难以置信,她想哭诉想伸冤,却发现自己连熹宁宫的门都出不去了。皇上虽然没有旨意下来,但是,熹宁宫的情况已不太妥。 张内侍的尸体已经被运走了,西施犬松松也不知被送到哪里了,宫女们内侍们一个个地减少,这还是一个多时辰的事情。 林美人都不确定,她的心腹宫女能否顺利将密信送出去,不确定,她的皇儿能不能及时赶来救她,不确定,皇上会有什么处置。 她什么都不确定,唯一能确定的是,熹宁宫被栽桩嫁祸了。有人故意将东宫刺客安到张内侍身上,目的,就是为了陷害自己的皇儿! 过去,张内侍的表现甚得她欢心。这个内侍,除了一手做菜手艺外,还会时不时有些提点,让她避过了宫中不少暗害。因此,林美人才会对他另眼相看。 难道说,张内侍的一切都是装出来了?是有人处心积虑将他放到她身边,就是为了今日之祸? 一想到张内侍可能是别人的内应,以往的一切都不能当真,林美人就怕得浑身颤抖。张内侍这样木讷老实的人都不能信,熹宁宫还有什么是她能信的? 她蜷缩在一起,惊惧地盯着四周,觉得内侍宫女都面目狰狞,没有一个人能信的。 她现在一心希望着。自己的密信能送出去,皇儿会尽早来救他。别的,就什么都没有了。 可是,她的希望注定要落空了。此刻紫宸殿内,常康正将一封密信呈给崇德帝,边禀道:“这是熹宁宫想送出去的密信,被奴才截住了。” 这封书信欲通过宫门局送出宫。却早就被常康注意到了。现在。相关的宫女内侍都招认了,道这封密信是要送到二皇子府中的。 崇德帝面色阴沉地看着这密信,却并没有拆开。只是问道:“都看清楚了?是从熹宁宫出来的?中间有没有经过别人的手?” 常康躬着身,仔细回道:“奴才看得很清楚了,是从熹宁宫出来的。熹宁宫宫女甫与宫门局内侍接触,奴才就出现了。应该没经过别人的手。” 崇德帝这才拆开书信,上面只有四个字。正是林美人的字迹!林美人的一手簪花小楷,在宫中无人能及,崇德帝曾公开称赞过她的字,所以印象很深刻。 这四个字是:事败。救母。 事败,救母。——这四个字映入崇德帝眼中,让他胸口剧烈起伏。中有怒火不断蒸腾。 “啪!”的一声响,崇德帝一掌拍在御案上。力度大得连案上的奏疏都歪了下来。 他忍住了将书信撕碎的冲动,反而将它摊平,细细看着上面的字,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问道:“常康,那内侍的情况查得如何了?” “回皇上,那内侍的尸体,奴才已经验过了,的确没有净身。他是三年前去到熹宁宫的,凭着做菜的手艺得到林美人的赏识,宫女内侍们都说,林美人对这内侍很不错。别的,奴才还在查。”常康将查到的事,一一说了出来。 这些话语,和张旭的判断一致。当常康看到那内侍的裆部时,着实吃了一惊。这内侍,可算是天赋异禀了! 他没有想到,这样一个人,竟然能通过宫中的查验,还能在一位主子年娘娘身边,还隐藏了这么多年,都无人发觉。他还在查这个内侍是如何去到熹宁宫的,是以还没有向崇德帝汇报查探结果。 “嘶啦”一声响,崇德帝手中的书信终于裂了开来,他的表情,也崩裂了。 这封书信上的内容,他犹存疑;这个内侍,他却完全做不到忽视。一个没有净身的内侍,这个内侍还在他的嫔妃身边待了三年,光是想象这个情景,他就想杀人。 天子一怒,必定有人流血不止! “传二皇子!”崇德帝如此下令,他倒想看看,他的好皇儿会如何做。 二皇子朱宣成接到传召的时候,慌乱得腿脚都不自然了。他紧张地问道:“舅舅,现在该如何是好?父皇一定会问罪的,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他紧紧抓住了林世谦的手,手指几乎钳进了其手臂血肉中。此时的他,就像溺水之人,只能紧紧抓住林世谦这根浮木。 林世谦忍住痛,沉声安慰道:“殿下,冷静!现在一定要冷静!熹宁宫已经出事了,殿下一定要保住自身!” 二皇子府自然在宫中也有眼线,不用等林美人的密信送出来,朱宣成就知道熹宁宫出事了。他急急召来了林世谦,以商量对策。 他们话才说到一半,对策尚未想出来,崇德帝的传召就到了。——朱宣成心中的惊惧也到了顶点。 “殿下,冷静!一定要冷静!无论皇上说什么,不管宫中有什么证据,殿下只管喊冤便是。”林世谦反抓着朱宣成的手,再一次重复道。 他的眼神凌冽,似乎要望到朱宣成心里去,能稍稍平息朱宣成心中的惊惧。 只见朱宣成呆呆地点点头:“舅舅说的是,我一定要冷静。熹宁宫的内侍,肯定是别人的内应,我一定不能中了别人的圈套!” 刺杀太子这事,最后竟与他有关系,这实在让朱宣成懵了。自己生母身边的内侍,怎么会是杀手呢?还有,父皇会怎么会对他? 他的嘴唇都泛了白,担心着崇德帝的态度,担心着自己地位不保,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 “殿下,只管喊冤便是。必要的时候,可以这样……”林世谦说道,然后做了一个动作。 这个动作,让朱宣成暗淡的眼睛蓦地起了一丝光亮。的确,这是个好办法。他绝对不能让刺杀的罪名落到自己头上! (章外:三更!明天作者君继续勤奋,求保底月票啊!)L ☆、第345章 凄惨 (求保底月票!) 尽管朱宣成做了种种准备,当他来到紫宸殿的时候,仍是两股战战。他实在是崇德帝,铁血帝王的怒气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住的。 他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进入紫宸殿,一踏进去,他便觉得有一股怒气扑面而来,差点就让他跪了下来。他还是忍不住,抬头觑着崇德帝的脸色,顿时觉得眼前一片灰暗。 自朱宣成有记忆以来,就没有见过崇德帝如此难看的脸色。这不仅仅是震怒了,而是想要吃人一般。朱宣成有一刹那的怀疑,自己会不会成为父皇的口腹之物? 崇德帝冷瞟了他一眼,直接就将几块碎纸屑扔到殿中,然后冷声道:“看看这是什么,然后说说看,事败,事是什么事。” 朱宣成心中疑惑,只得顺从地弯腰捡起这几块碎纸屑。待他简单拼凑起这碎纸屑,看清上面的字后,他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碎纸屑也随落下。 “父皇,这些字看着像是母妃写的,但儿臣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请父皇明察。”他急切地说道,拼命为自己辩解。 他的确什么都不知道,上面那四个字,那一手簪花小楷,绝对是他母妃的没错。但为何会出现这四个字?事败,莫不是指刺杀太子之事?母妃怎么可能会做这样的事?这是明晃晃的嫁祸! 崇德帝凝视着他,什么话都没有说。 朱宣成心里一阵发毛,再次急急说道:“父皇,儿臣一直在二皇子府中,什么都不知道。怎么会有这样的书信呢?宫中谁都知道。母妃能写得一手簪花小楷,若是刻意模仿,是绝对可能写得出来的!” 他相信,以父皇的睿智,是绝不会相信这种拙劣的栽赃。父皇,父皇一定能明辨这事的! 如他所料,崇德帝的确对这封密信的内容存疑。但是他不知道的是。崇德帝此刻的怒气,不是因为这密信,而是因为……因为林美人身边那个没有净身的内侍! 朱宣成并不晓得有这一出。所以他注定……要悲剧了。 “朕册封老二为太子,你心中有何想法?”崇德帝开口了,却转到太子册封一事上去了,问得如此突兀。 “父皇圣明烛照。儿臣自是信服父皇的旨意,儿臣不敢有想法。”朱宣成惴惴地答道。不知这样的回答能否令其满意。 “圣明烛照啊……朕以为,林美人突发重病,暴亡于熹宁宫。那你有什么想法呢?”崇德帝继续说道,眼神如剃刀一样直刺到朱宣成身上。 朱宣成觉得自己快喘不过气来了。心头涌上的,是无法言语的惊恐。这样的话语,等于判了他生身之母的死刑。那么。他应怎么说呢?换言之,救还是不救母妃? 他知道。在这个当口,他不管说什么都不能让父皇满意。为林美人求情,则是质疑帝威,使得刺杀太子一事更加迷离;若是不为林美人求情,则是凉薄至极,他怎么都做不到。 他能怎么办? 他忽而想到了林世谦教的那个动作,忽而站了起来,哀戚地说道;“父皇,母妃为人如何,父皇很清楚。她怎么会有胆子做这样的事?儿臣不能证母妃清白,唯有……唯有一死,请父皇细察!” 他说罢,便使足了力气,猛地往殿侧的九龙柱撞去,竟是一心求死! 可惜的是,九龙柱距他的位置有些远,而且常康正好站在柱子不远处。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常康,此时动作却异常快速,在朱宣成尚未触到九龙柱之前,就抱住了他。 结果可想而知,朱宣成求死不成,就变了如今尴尬的状况。到底是继续死呢?还是继续死呢?他犹豫了。 崇德帝冷眼看着朱宣成的举动,想到了“苦肉计”这三个字,也再一次想到了那个内侍,看向朱宣成的眼神,更加凌厉了。 “朕对你真是太失望了。”崇德帝说道,一字一字似含千钧力,将朱宣成砸了个稀巴烂。 他觉得朱宣成愚蠢荒唐,在紫宸殿中寻死?真亏他想得出来!这么做,莫不是他心中有鬼?刺杀太子一事,就算与他没有关系,崇德帝都已对他没有兴趣了。 一个平庸愚蠢的皇子,还有林美人这样的事,是应该从他的视线范围内剔除的。 “你退下吧,以后,非召不得进宫。”崇德帝闭上眼揉揉眉,竟是不想再看朱宣成一眼。皇子,他多的是,多一个不多少不一个不少。 “父皇……求父皇明察……儿臣,儿臣绝对没有胆子做这样的事啊,请父皇明察1”朱宣成挣脱了常康,扑到了御案下,大声哭求道。 他真的流泪了,又惊又怕。父皇失望,非召不能进宫,这是……这是要弃了他的节奏!他什么都没有做,怎么会有这样的结果? 他不知道,信任、看重是莫名其妙的东西,它无声无息无气无味,却能影响着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态度。崇德帝也是人,他心中自有一把信任看重的秤。 想当然,他心中的秤砣不会压在朱宣成这一头。 “滚出去!朕已经足够仁慈了,不追究你与熹宁宫的关系,快滚!”崇德帝嫌弃地看了他一眼。 天家无兄弟,也无父子。——这一点,朱宣成算是体会透彻了。 帝王无虚言,崇德帝这几句话,就已经决定了林美人的结局,不管常康最后的调查结果如何,崇德帝都不打算留她性命了。 朱宣成脸如死灰,是怎么离开紫宸殿的都不知道。他脑中反反复复的,都是自己和林美人凄惨的下场。 可是他没有想到,因为几个大臣的坚持,使得这一场扑朔迷离的刺杀有了新的进展,无形中使得他的前途还有一丝光亮。 (章外:一更!关于二皇子称呼林美人的问题,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母妃会稍微合适一些,不合的话,待查到相关资料再修正。嘻嘻~)L ☆、第346章 力挽 沈度没有及时接到陈维的信息,就知道计划出了差错,必是发生了什么不能预料的事了。 很快,他就得知宫中真的出了刺客,刺杀刚刚被册封没多久的太子殿下。他计划的事,真的发生了,真的出现了刺客。 刺客,到底是谁? 现在宫中一片乱糟糟,虎贲军已经动了起来,宫城进入了最高戒备状态,除了虎贲军之外,任何人都不得进出。 沈度,恰好就是虎贲中郎将,他有守护之责。宫中出了这样的事,他很快就接到了指令,副将张旭令其带着虎贲七营,守着宫中各处城门,定要将黑衣刺客困死在宫中。 事态紧急,沈度匆匆换上戎服,只来得及去东园和沈肃说几句话,以便作进一步的应对。 尚未等沈肃提点,沈度就开口说道:“父亲,孩儿明白了,这是局中局。这个刺客出现除了救秦绩之外,一定是为了对付某位皇子,现在还不知道是谁,孩儿已有几点应对。” 沈肃点点头,他也认为这个刺客出现,是局中局,是有人想借刺杀一事来对付某位皇子。那么,是不是计之的计划已经被人知道了? 这一点,正是沈度想说,他快速地说道:“父亲,计划严密,不会有人知道,陈维是绝对可信之人。唯一的可能,就是巧合!有人也想趁着今晚来闹事。现在孩儿即刻进宫,请父亲唤来杜叔、陆叔等人,做好上驳奏疏的准备,绝不能让这个局中局成功!” 沈度心中有数,这个局中局肯定是针对几位成年皇子的。他甚至怀疑是朱宣明布局。但想到秦绩在东宫,又不太可能。不管事态如何进展,杜预和陆清等人的都要做好准备的。 沈肃笑了笑,手指在桌面一下一下地啄着,然后说道:“放心进宫吧。不止要防备着东宫和永和宫,所有的宫殿都要防着,能找到秦绩最好。就算不能找到秦绩。也不能让某些人如愿。” 沈度点点头,便飞快去虎贲军领命了。他带着虎贲士兵才在各宫门口布下,就听到一个士兵匆匆来报。道是刺客已经找到了,就在熹宁宫! 听到熹宁宫这三字,沈度就知道这黑衣刺客是针对谁了。是二皇子,背后有京兆尹的二皇子! 看来。是有人想趁着新太子根基未定之时,将二皇子这个威胁拔去了。若是二皇子被卷进其中。东宫的势力必定更加巩固。如此说来,真的是朱宣明布的局吗? 不,不,肯定还有一个人。同样已经成年的五皇子。若是二皇子失势了。对五皇子也是利的。 接下来,事情的进展大体不出沈度的推算,但事情的严重程度。比沈度预想中的还要厉害。 距离找到那名刺杀才半天,熹宁宫就传出了惨况。林美人暴病身亡。从大宫女到小内侍,熹宁宫的宫女、随从无一幸免,直接死于虎贲军的长刀下。 而去处置这些宫女内侍的,不是别人,正是虎贲副将张旭。因为一个突然出现的刺客,一宫的人全部死于非命。这么短的时间之内,皇上甚至不查探刺客的真伪,就处死了这么多人。 中间,究竟出了什么事?那个刺客,到底是谁派来的?现在刺客已死,熹宁宫也被灭,谁还知道当中发生了什么事? 沈度远远看着掖庭局抬出一具具身体,眼神倏地变得冰冷。这些宫女内侍、林美人,不过是替设局人挡死而已。二皇子,就是设局人要对付的人吗? 他叹息了一声,唤来了一个虎贲士兵,低声吩咐道:“将那些尸体仔仔细细地检查一遍,确认没有那个人了,才能准许出宫。” 这个虎贲士兵长相寻常,完全没有任何之处。唯一特别的是,他是沈家安插在虎贲军的人,自然知道那个人是谁。 只见他带了十来个虎贲士兵,就往掖庭局那边走去,去细细核查那些尸体了。 沈度,则仍是在梳理着刺客的身份。林美人已死,二皇子被训斥,令其无事不得进宫,这显然是要弃了二皇子的节奏。 皇上的处置如此快速而狠绝,连虎贲查探、刑部复核等程序都没有走,这当中肯定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正在想着这个问题,忽然见到不远处的宫殿有内侍探出了一个头,一下子又缩回去了,如此反复几次。 这内侍,沈度认得,是朱宣知身边的六艺,显然,这内侍是想跟他说什么事。 宫殿中现在到处都是虎贲士兵,也有不少内侍给这些虎贲士兵端茶水的,六艺想必就是趁着这点来到了附近。 沈度走近了那宫殿,装作搜索的样子。而这时,六艺也拎着一大壶热水经过他身边,几不可闻地说了三个字:“未净身。” 沈度是何等聪明的人,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他一想便知道了。未净身,这说的,是那名刺客未净身,出现在熹宁宫的未净身的刺客,必是为了污林美人和二皇子而来。 这招,真是太歹毒,二皇子,这下回天乏术。 杀人于无形的,却又最狠毒的,就是这种宫闱之事。想必,皇上已经信了刺客和林美人有染,才会这么匆忙地将所有人都处置了。皇上,到底在想什么呢? 这么明显的栽赃,这么明显的局,皇上怎么会不知道?那么,到底是什么促使皇上这样匆匆决断? 六艺,又是从何处知道这个内侍的消息的呢?本来只是想找出秦绩的,不想却出现了这么多事。熹宁宫众人一死,使得刺客事已成定局了。这怎么可以? “不管是什么,就算是林美人已死,我都会查出这名刺客是谁派去的,绝不可能让他如愿!”沈度喃喃说道,眼睛望着东宫的方向。 任何局,都会有痕迹线索留下来的,况且是这么大的局,留下的痕迹线索就会越来越多,肯定能找得到的。 一定可以找到! (章外:一更!作者君仍在为今天的阅兵式激动着。煽情一下,愿我最爱的祖国得来太平盛世!)L ☆、第347章 钉子 沈家东院内,齐聚着沈肃、沈肃、杜预和陆清,还是这四个人,正在商量着东宫刺客一事。 最先说话的,是陆清,他皱着眉头说道:“明日我会向皇上奏请,查探张内侍的底细。究竟此人是何方派来的,一定要弄清楚。” 这东宫刺客的一部分事,其实与刑部也有些关联。比如尸体检查、踪迹查探等等,都是刑部专长的事。但恰恰,皇上绕过了刑部,直接就将熹宁宫全宫给杀了。 “张内侍未净身,这才是皇上快速处置的原因,陆叔切不可提尸体复检之事。陈维跟我说过了,从眼睛形状来判断,这张内侍就是黑衣刺客。”沈度这样说。 六艺送来的消息很珍贵,沈度不知这消息的来源,但他绝对相信朱宣知。这个消息,也正好解释了崇德帝的举动。 “明日我也会向裴大人建议,全力追查刺客背后指使之人的。想必,裴大人也不相信这刺客出自熹宁宫。熹宁宫,不过是替死鬼而已,若是不找出凶手,皇上也不放心吧。”杜预这样说道。 他拈拈了胡子,已经想好了明天怎么对裴公辅说了。 沈肃听了这几个人的话语,一直都没有出声,似在思考着什么。沈度等人自是没有打扰他。 良久,他才说道:“皇上不相信刺客是熹宁宫的,他这么做,是不想刺客事扩大。他在维护东宫,刺客的背后。皇上一定会追查。” 这些话,是沈肃在分析崇德帝的举动。他是最熟悉崇德帝的人,此刻帝王在想些什么,他能估算得出来。 听了这些话,杜预和陆清的脸色便不太好看。他们没有想到,皇上之心竟是如此的。为了维护东宫,明知道熹宁宫无辜。也要灭了熹宁宫吗? 况且。二皇子同样是皇上的血脉。为了维护东宫,就要如此弃了二皇子?这……这实在让人想不到,皇上竟对太子钟爱如此吗? “太子已立。皇上是相信自己这个决定的,况且诸皇子之中,的确没有人能和太子相提并论。皇上是不允许自己的决定有错误的,所以会用尽全力去维护。”沈肃继续说道。 他这一番说话听起来有些玄。但沈度等人稍想,便明白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这样的事情,皇上能维护得了一次,还能维护得了第二次?就算能维护得了第二次,还能维护得了第三次?呵呵。不得不说,东宫这个计划真是太蠢了!”陆清这样说道。 沈度像是想明白了什么,笑了笑。说道:“这个局,绝不是东宫设的。表面上看来。东宫是占了势力,但长远来看,则是在皇上心中埋下了一颗钉子,一颗针对东宫的钉子。” 针对东宫、针对二皇子,会是谁呢?杜预和陆清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个答案。 “再看吧。这颗钉子,埋得可够深的。现在这样的情况,上奏已经没有什么用的,找裴公辅或王璋都没有用。现在皇上跟前得力的,还是郑时雍,想办法将疑点透给郑时雍便可了。”沈肃点点桌子,这样说道。 郑时雍,的确,这个人如今在皇上跟前最有用。 “皇上那里有郑时雍。那么,我想问,秦绩到底藏在哪里了?出宫了没有?”沈肃冷着脸,问起了最重要的事。 的确,对现在的沈家来说,秦绩的存在十分重要。找到秦绩、将他带带到皇上面前,才是克制东宫势力的最好办法。现在,宫中发生了刺杀一事,本应在东宫的秦绩去了哪里? 他这一问,便见到沈度脸上有了郝然。这一点,也是沈度最无奈之处,明明知道秦绩在宫中,明明安排了计划,却功亏一篑。如果没有那个刺客,想必秦绩已无所遁形。 但这世上,没有“如果”,说到底,没能找到秦绩,没能抓住这个人,是他思虑不周,亦是他办事不力。 “我相信他已经出宫了。至于是否返回雷州了,尚且不得而知。”沈度低下头,声音颇为低沉。 这是一种感觉,一种对敌人存在的感觉,就像沈度当初觉得秦绩返回了京兆、躲避在东宫一样,此刻他便感觉到秦绩已经离开宫中了。——这个感觉,令沈度异常沮丧。 宫中几个门,都有虎贲士兵在守着。不管是谁进出,都会仔细核查一番,就连掖庭送出来的尸体,他们都仔细查探过了,仍是一无所获。 到底,秦绩是怎样离开宫中的呢? 大家都相信沈度这种直觉,相信秦绩已不在宫中了,所以一下子便沉默了下来。一旦秦绩离开了宫中,想要找到他,就更难了。 过了一会儿,杜预插了话进来:“既然京兆这里不成事,那么雷州那里,是否有办法?” 既然京兆这里找不到秦绩,那么就让雷州的官员发现,秦绩已不在雷州了,效果也一样的。 “不,效果不一样。在雷州那样的地方,就算官员们确认了秦绩不在,也不会向朝廷汇报的。”沈度接上了话。这个可能,他已经想过了,觉得还是不可行。 秦绩虽然是雷州长史,但成国公府的威名尚在,雷州的官员不会冒着得罪成国公府的危险,向京兆汇报此事。 房间内的气氛一时便沉了下来。黑衣刺客出现、秦绩找不到,这不由得让他们有一种诸事不顺的感觉。 就在他们沉默的时候,如年匆匆走了进来,朝沈度禀告道:“主子,刚才风嬷嬷来消息,说是发现秦绩的踪迹了!” 听了这句话,沈度马上站了起来,急急问道:“风嬷嬷在何处?秦绩又在何处?” 风嬷嬷,那肯定就是阿璧了,是阿璧发现了秦绩的踪迹! “风嬷嬷就候在门外,虽则是发现了秦绩的踪迹,但是……情况不乐观。”如年禀道。 他的话音都未落,就见到沈度飞一般掠了出去。 (章外:二更!刺杀事不会扰攘太久了,至于黑袍皇子是谁,第三卷会有交代的,哈哈。)L ☆、第348章 发现秦绩 发现秦绩踪迹的,是陈通记的人,更仔细地说,是陈通记的主事傅铉。 原来,顾琰在听完沈度的计划后,日夜有思虑。以防万一,便让陈通记在城中搜索秦绩的下落。傅铉知道此事后,便下了一个指令:凡是经太平门出来的人和物,都详加细察。 他关注的范围,比沈度所关注的更大。因为他知道,沈度在宫城设了一道关卡,如果秦绩得以逃脱,那么太平门就是第二道关卡。为此,傅铉还亲自在太平门盯着。 不怪傅铉会如此慎重对待秦绩此事,傅通离开京兆之时,再三强调陈通记要配合顾琰或沈度的安排。傅铉知道博祖父会有这个交代,必定是有深意的。 况且,他在西疆之时,也知道成国公府在背后对傅家的意图,现有关秦绩一事,他自是全力以赴。 傅铉这一看,就发现了端倪。有三辆一式一样的马车经过了太平门,从形制上来看,都是从宫中出来的马车,其中有一辆的车痕,明显比另外两辆更深。 他起了疑心,便故意驾着马车撞了上去,却让那辆马车堪堪避过,只从车厢里滚出了一匹绸缎。这令他更加疑心了。绫罗绸缎都是轻巧之物,怎么会压得车痕这么深呢? 赶车的内侍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用着尖细的声音说道:“你真是不要命了,这样都敢撞上来,没看清楚车的标志吗?” 内侍手指翘了起来,指向了其中一角。傅铉便见到一个“谢”字细旗在风中飘荡。 谢,从宫中出来。必是出自坤宁宫,出自皇后谢姿! 傅铉连忙赔礼道歉,还搭上了一个银锭,再加上那内侍好像很赶时间,这才能顺利脱身。 随后,傅铉便见到这三辆马车驶进了谢家会馆。——这不是皇后娘家的大宅,而是陈留谢氏在京兆的客居之处。谢姿送出宫的那三车物品。听说是加送给谢氏的年礼。 坤宁宫送给谢氏的年礼。早已送出了京兆,为何还要送这三辆马车?这三辆马车,必是用来掩饰某些东西……或者某些人的。 但坤宁宫。有可能帮着东宫将秦绩送出来吗?这一点,傅铉并不确定,但还是将发现的端倪告诉了顾琰。 顾琰听到了傅铉的发现,便立刻让风嬷嬷来告诉沈度了:秦绩。就藏在谢家会馆,是坤宁宫的谢姿送出来的! 沈度听了风嬷嬷的话语。甚是吃惊。坤宁宫,坤宁宫怎么会帮助东宫?或者说,怎么会帮助秦绩? 他想不明白当中因由,但知道阿璧所说的必不会错。秦绩此刻就在谢家会馆内! 他便也知道了如年为何会说“情况不太乐观”了。那是谢家会馆,国戚谢氏在京兆的大本营,想进入谢家会馆索人。谈何容易? 而且,像谢氏这样的大族。族中应该豢养着死士,无论如何也不能夜闯谢氏的。像东宫刺客那样的事情,只能出现一次,不能再出现第二次了。 “秦绩能在谢家会馆待多久呢?一天、两天还是一个月、两个月?雷州那里的情况不能拖得太久,他总要离开京兆的。现在应该急的,是他才对。我们守株待兔即可。”良久,沈度才这样说道。 他的面前,就是陈通记的傅铉。傅铉带着一部分傅家暗卫,来到醉红楼这里与沈度见面。他一直都很想见见伯祖父和堂兄交口称赞的沈大人,会是怎样的。 如今一接触,果然便有一种此人不同凡响之感。长相俊美就不用说了,关键是那一种气度,让人觉如苍穹高远、又如沧海辽阔,让人心生折服。 “再等三天,三天之内,秦绩必定离开谢家会馆。届时,成国公府的死士必然会有所接应,我们做好准备便是。”沈度继续说道,连精准的日期都推算了出来。 这一次,为了对付成国公府的死士,他打算借虎贲士兵来用一用了。沈家的暗卫,暂时还不能动,现在还不能动。 “傅家上次在西山折损了一批人,武力参与什么的,就不用预我们了。”傅铉笑着说道,眼中闪过狡黠的光芒。 开玩笑,好不容易傅家暗卫才从西疆补充而来,连地儿都还没站稳,他可不想糊里糊涂地将暗卫送命。 沈度的笑容更深了:这个傅铉,也是个有意思的人。他听阿璧提起过傅铉,道其以智谋见长。现在看来,倒是护家护得很啊。 “此事,多谢表哥了。”沈度眨了眨眼,一本正经地说道。他和阿璧已经定亲,傅铉也是他表哥了,不是吗? 这一声“表哥”,倒让傅铭多少不太好意思。人家连表兄都叫出来,不帮忙,好像不太说得过去。既如此,最多,就只是替补力量而已。 谢家会馆内的秦绩,的确如沈度所料的那样,心里十分焦急。他知道,自己必须尽早离开京兆,早一天离开,就早一天安全。 事实上,从离开东宫之后,他就一直很焦躁。他没想到,谢姿有这等通天本事,在宫中戒备如此森严的情况下,还能将他顺利送出来,送到谢家会馆这里。 谢家会馆的主事谢道,是陈留谢氏的嫡枝。他收到了谢姿的亲笔信,却对秦绩没太好的脸色。事实上,对谢姿帮助秦绩之举,谢道是持反对意见的。 谢家已经出了一个皇后,便不得再图从龙之功。这一点,是谢道和其余谢氏族人的共识。皇后,掺进东宫之事是为何呢? “世子,我已经联系了国公爷。三日后,您府上的人会护送您离开。”谢道如此对秦绩说,客气而疏远。 “多谢了,谢家这一援手,成国公府铭记于心,他日必报这个恩情。”秦绩拱手说道,并不在意谢道冷淡的脸色。 谢家,看样子是不乐意帮他的。看来,还是坤宁宫那位主子有什么想法了。 现在,他也顾不得多想,只要能顺利离开京兆,就足够了。 (章外:一更!一天都没有一张月票,作者君深深感受到来自这个世界的恶意,可否让我死一死先?呜呜呜~~)L ☆、第349章 沈家死士 当秦邑见到谢道送来的书信时,感到无比惊讶。他的儿子怎么会在谢家会馆?不管怎么说,秦绩离开了宫中,还是让他松了一口气。 秦邑一直反对秦绩进宫,奈何太子说还有要事和太子相商,涉及将来的政局,况且人已经进去了,就算他再反对,也没有什么办法了。 只是,他心里着急,便不断给东宫送去密信,催促秦绩离开、早日返回雷州。后来,秦绩也打算离开了,但就在成国公府死士准备接应的当晚,宫中就出现了东宫刺客一事。 接下来秦绩便消失无踪,不知安危不知生死,接连几天都没有消息。这简直让秦邑提心吊胆。他不断想着,秦绩会不会被发现了,若是被发现了,成国公府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但同时,他又在不断地自我安慰: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宫中既然没有传出秦绩的消息,那就证明他已经安全地藏了起来。 谢道的书信,解救了秦邑那颗忐忑不安的心。他没有想到,秦绩不仅藏了起来,还顺利出宫了,现在就在谢家会馆内。 已经出了宫,事情就好办了。 看着谢道的书信,秦邑露出了一个久违的笑容,随即吩咐道:“刘戟,立刻准备,带领府中的死士在谢家会馆内外守候,护送世子离开京兆。” 在这一事上,秦邑有自己的考虑。他担心有人盯着秦绩,为防万一,他决定调动府中一半死士,以护送秦绩离开京兆。——在秦邑看来,秦绩关系着成国公府的将来。出动这么多死士是应该的。 一半死士,也就是四十余之数。毕竟,要培养一个死士太难了,成国公府几代累积,也不足百人。他相信,这三十个多个人,足够护送着秦绩安全离开了。 死士。擅长隐匿。他完全不担心这些死士会被人发现的问题。除非,这京兆还有别的死士能察知道成国公府死士的存在,这怎么可能呢? 刘戟领命而去。护送世子离开京兆。这事没有什么好准备的,死士们提刀守护在世子身边便是。 转眼,三日时间就过去了,到了秦绩离开的这一天了。谢家会馆早早就作好了准备。安排了十余仆从驾着马车送秦绩离开。当然,这十余仆从。是成国公府的死士乔转的。 带领着这十余个死士的,是秦邑身边最本事的刘戟。从昨晚开始,刘戟就有些心神不定,然而他将谢家会馆检查了一遍又一遍。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现。 尽管如此,他还是敲打了死士一番,厉声说道:“大家都提起十二分精神!我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怕会出什么事!” 这十余个明面上、并暗处隐匿的二十来个死士,听了刘戟的话都忍不住心神一震。他们身为死士。便没有想着能活多久,整日里作着死去的准备,所以……他们无比相信直觉。 直觉,是死士们经年累积的判断。虽然暂时没有证据,但十之*不会有错。他们尚且没有这种危险的直觉,既然他们的首领说“有一种不好的预感”,那么他们就相信一定会出什么事! 在刘戟说完话之后,死士们的状态便是一变,变得更加严肃谨慎,右手也握着腰侧的大刀,处于一种随时准备战斗的状态。 这令马车中的秦绩感到了一阵阵寒意。他知道,这是死士准备战斗前的状态,从前的尹洪,还有在雷州的田战,都曾形容过这种状态的。但秦绩这么深刻地感受到,还是第一次。 会出什么事吗?会不会顺利离开京兆?——秦绩一直在想着这些,脸色异常紧张,当马车动起来的时候,他的心倏地一紧,差点坐都坐不住。 但出乎意料的是,马车离开谢家会馆后,一直很平稳顺利。东澄大街离开了、重华坊离开了、太平道离开了,连城门也安全通过了,什么都没有发生。 当马车离开城门的时候,秦绩松了一口气。他预想的危难,并没有发生。只要离开京兆,顺利离开京兆,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然而,刘戟一口气并没有喘出来。这样的平静,让他心里更加紧张,眉头更拢在了一起。他无法忽视心中越来越强烈的警觉和恐惧,感觉有什么马上就袭击而来一样。 当他离开城门守卫的视线、即将踏上分岔路的那一瞬,这警觉和惊恐便升至最高点! 突然,刘戟脸色一阵扭曲,“唰”地抽出了大刀,同时高声喊道:“戒备!” 这个“备”字尚未说出口,岔路上便突然出现一阵异动。数十个寻常百姓装扮的人,像是凭空出现的一样,以极其快速而诡异的速度,朝秦绩所在的马车扑过去。 “琤琤”的兵器交接声响起,隐匿在暗处的成国公府死士也显出了身形,挡住了这些百姓扑杀。 接下来,让刘戟面色惊变的是,这些看似寻常百姓打扮的人,竟然压住了成国公府的死士!朝那一辆马车越逼越近! 这一幕,让他瞠目结舌,眼珠子都快突离了出来。他来不及想这些人是谁,来不及想这些人的隐匿本事为何会如此高、刺杀本领为何会如此强,他只能厉声喊道:“保护世子!噗……” 就在他分神大喝间,一柄剑以分花拂柳之势,闪过了他所有抵挡的剑气,猛烈地刺进了他的肩头。这一剑,看似柔和至极,所有的罡气却在刺中之时爆裂开来,让他脚步晃动。 刘戟只觉得心头气血翻滚,”噗“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脸色霎时变得雪白。这样的剑势、这样的剑气,他曾经见过!在十几年前见识过! “你是元家死士……”刘戟以剑撑地,艰难地吐出这一句,神色已经如雪。 元家,元家所有的一切,已经在十一年消失殆尽了,怎么还有人?怎么可能? (章外:二更!来月票鼓励吧,想着今晚还更多一章。555~~)L ☆、第350章 围杀(月票30+) 听着刘戟这句漏风的话语,他对面握着剑的人笑了,笑容却是阴冷无比。然后,又是柔和的一剑刺过来,仿佛像孩童戏耍的一剑,完全没有杀气、罡气这些东西。 然而,这么柔和的一剑,刘戟无法抵挡。他觉得有漫天的剑花将他笼罩住,每一朵剑花里面,都深藏着凛冽的杀气。 没刺到他肉身时,这些剑花璀璨夺目,晃了刘戟的眼睛;当剑尖刺到肉身,剑花中的杀气激荡开来,他身上便多了一个个血窟窿。 他茫然地看看身上的血窟窿,再看看他跟前握着剑的老百姓,蠕动着嘴唇,想说些什么,却是一开口便是喷薄的鲜血,什么都说不出来。 柔和剑,像漫天鲜花一样温柔,果然名不虚传。十几年前,他见过,却没有领会过这剑招。现在,他是领会到了,可是,又怎么样呢? 他没有想到,自己是成国公身边最得力的死士,却没法抵挡柔和剑几招。如此可笑,如此……意外! 元家,他想到了所有的可能,却独独没有想到一个元家。人死了还能复生吗?为什么早已灰飞烟灭的元家,还有死士留下来呢? 他努力瞪大眼,想看清眼前这用剑人的模样,却只见到一副寻常老百姓的样子。这个人是谁呢? 他艰难地扭转头,想提醒其余的死士,这些死士是元家的死士,想让他们速速去禀告国公爷:元家的人,尚未死绝! 可是,这样的提醒。他怎么还有机会说出来呢?就在他扭头的时候,最后一剑已经送到他脖子间了,柔和地、像抚摸情人一样,却又以他想象不到的快速,轻轻划过了他的脖颈。 更多的鲜血从他脖颈间喷射出来,他还维持着扭头的动作,脸上还维持着震惊。眼睛还瞪大着。就这么直挺挺地倒了下来! “砰”的一声响,他的倒下,像一记重击。敲在了成国公府其余死士的心中:首领,首领都死了!他们能怎么办?还有生还的机会吗? 无以复加的恐惧,以及强烈的求生意志,竟让这些成国公府的死士迸发了惊人的力量。将本已经逼近马车的众多百姓,又挡了出去。 成国公府的死士没有注意到。在刘戟倒下之后,那个使剑的老百姓的剑也垂了下来,身形也踉跄了几步。 随即,有两位百姓来到了他身边。这两人搀扶着他,用耳语问道:“曲老,您还撑得出吗?” 这个老百姓。或者说,沈家的老管家曲禅。这时嘴唇流出了一丝鲜血,暗哑地说道:“带上刘戟尸体,即刻离开,这里有人处理……” 曲禅说罢此话,望了一眼战况,便垂下了头。虽则刘戟认出了柔和剑,虽则刘戟已死,但曲禅的心中,有无尽的哀戚。 谁会知道,当年威尽天下的柔和剑,如今只有他一个人会用呢?而且,就只能用几招而已,谁想得到? 他带着这样的哀戚,被一个百姓搀扶着离开,而另一人拖着刘戟的尸体,离激战中心越来越远,最终消失不见。 马车中的秦绩,此刻蹲在车厢中央,努力稳住自己的身形,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然而,“大难临头”这四个字,还是照耀在他头顶,他的心吓得快跳了出来。 “砰砰”“琤琤”的激烈交战声,不断在他耳边响起,浓重的血腥味窜进他的鼻端。就算他看不见外面的情况,也知道外面的情况是如何激烈。 果然,还是有刺杀,不对,是杀戮。这么多人,这么浓重的血腥味,外面想必已是人间炼狱。到底是谁,是谁来杀他?是谁能挡住成国公府死士? 这浓烈的血腥,到底来自哪一方? “世子,这马车是精铁炼制的,刀剑进不来。世子还是留在马车中安全。”他身边一名死士握着剑,牢牢地护在他身侧,这样说道。 外面的情况暂且不清楚,出了马车反而会成为攻击的目标,死士认为还是待在马车里安全。 另一名死士也点点头。现在,就只能待在马车里了,等待外面的战况结束。是成国公府的死士胜利,他们安全;还是……敌人最终会将他们俘获。 不管怎么样,这两名死士已经做好准备。可是秦绩,什么准备都没有,他脑中一片空白,只有说不出来的后悔:为什么要返回京兆?为什么要返回京兆? 若是这一次能够顺利离开,他一定会在雷州蛰伏,一定会,一定会!绝不会让自己再落入这险地,绝不会! 秦绩的祈求,不知上天是否应允。马车外面的激战仍在继续,如年和似岁带着沈家的暗卫,正与成国公府的死士展开殊死搏斗。 沈度先前的安排,已经有了调整。他用来拦截秦绩的,不是虎贲士兵,而是沈家的暗卫。 对付成国公府的死士,擅长集体作战的虎贲士兵,显然会处于下风。几经考虑,他还是用了沈家的暗卫。当然,除了会暴露身份的那几个人,他是绝对不会用的。 沈家暗卫奇在突袭,成国公府死士已有了准备。一时间,双方各有死伤。但很快,沈家暗卫便占了上风——没办法,沈家暗卫人多,又个个精悍。 而且刘戟的死,对成国公府的死士来说也是一种震慑。眼见着成国公府的死士一个个减少,最后只剩下两三个守在马车旁边了。 如年和似岁越逼越近,这一次,他们奉主子之令,一定要将秦绩抓回去,最不济,也要将他杀掉! 就在这时,一阵急速的“突突”马蹄声响起,一支厉箭竟朝如年等人袭来。城门那里,竟然出现了一群手持弓箭的京兆府兵! “撤!”如年就地滚了几下,高声下令道。这样的情况,他们当然按照沈度所叮嘱的第一标准行事:活着,活下来! 如年的话一落,马车周边作百姓打扮模样的人,便如飞鸿一般,朝远处最热闹的寺庙遁去。 (章外:三更!月初总是很消沉,来个打赏激励一下吧,我宁愿一天五更啊!!呜呜呜~~)L ☆、第351章 落我手里了! 马车外面的成国公府死士本以为必死无疑了,但就在千钧一发之际,竟然有京兆府兵出现了,竟然会有人来救他们! “世子,我们安……”一个死士狂喜地喊道,话音却戛然而止。他呆呆地看着心口的利箭,瞪大了眼睛,一口气怎么都喘不过来。 怎么会,怎么会有箭插在他心口?他们还没有安全,这些京兆府兵不是来救他们的,而是来杀他们的! “世子,危险!有弓箭!”另外两个死士看着越来越近的京兆府兵,高声提醒道,想像之前的遁走的百姓那样,带着秦绩逃离。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京兆府兵逼得太紧,那一支支利箭太密,他们竟没能离马车近半步。在密集的箭雨面前,死士们的暗杀本领根本不能发挥出来,只能出声提醒,不断躲避着这些箭雨。 然后,避无可避。在历经杀戮后剩下来的几名死士,在这样的箭雨中倒下了。每个人倒下之前都睁大了眼睛,满是不甘和戾气,似在诉说着无可能的命运。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们只是护送世子离开京兆,怎么会遇到这些杀戮? 直到死,他们都不知道,先前那一拨武功高强的百姓是谁,也不知道,京兆府兵为何会射杀他们。 车厢中的秦绩,在听到死士们连续两句提醒后,经历了至喜至惧的心路历程,濒死的感觉,一直笼罩在他心头。他知道,这下真的完了! 第一句提醒。连“安全”两个字都不能说完,肯定是遭遇不测了;第二句提醒,是“危险”,想必是杀戮仍在继续。 惊惧到极点的秦绩,反而冷静下来了。他挺起了背脊,双手叠在膝上,语气平静地对两个死士说道:“他们不会杀本世子。你们想办法逃走。让国公爷来救!” 此刻,他知道了很有用。前后两拨杀手,想要的。肯定不是他的命,而是他的人,是因为他的人更有用!只是,不知道这个“用”。是用在哪里。 弓箭,能在城门外使用弓箭的。会是谁呢?虎贲士兵,抑或是京兆府兵?马车车厢的门,已经被他关了起来,他不得而知。 听了秦绩的吩咐。两个死士脸上闪过一抹悲恸去,却是摇摇头,其中一人咬牙道:“世子。属下护着你走!” 他说罢,便打开了车厢的底部。想从这里钻出去。精铁打造的马车,这里就是最薄弱之处,而且弓箭射不进彻底,他们或有一线逃脱的机会。他们作为死士,怎么能够留下世子在这里呢? “带着我,你们逃不了,速去!”秦绩没有动,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低吼道。 以死士们隐匿的本事和奔跑的速度,趁着敌人不备,还有可能逃走,但是带着他,绝对是个负累。他道自己的本事,虽能与人一战,但却不是再这种单方面杀戮的情况下! 两位死士知道秦绩说的是实话,也知道必须尽早将这里的状况报告给国公爷,这样才能救得回世子。——这是他们唯一的选择,他们没得选。 两个死士一先一后钻出了车厢,像鬼魅一般,借着马车的遮掩,脚不沾地地往远处遁去,离弓箭的射程范围越来越远。 秦绩隔着马车,都能听到“呼呼”的弓箭飞过的声音,却没有听到弓箭入肉的钝声,心中竟奇异地松了一口气。 在这样的死地里,他什么都没法再想,只能给自己一丝丝希望。 当马车的铁门被打开、车帘子被撩起来的时候,秦绩便觉得心中一丝丝希望都没有了:他知道了自己会被用在何处!难怪,难怪,死士们全被射杀! 撩起车帘子笑的,不是别人,正是京兆府尹林世谦! 他脸上挂着笑容,眼神却幽深难明。他目光聚在秦绩脸上,半响,才说道:“世子,久违了!” 世子,久违了,你终于落到我手里了,二皇子的势力得挽了。哈哈。 林世谦不可抑地大笑了起来,“哈哈”的笑声,在空旷的岔路口回荡,没有人知道他在笑什么。 他身后跟着的京兆府兵,都放下了手中的弓箭,看着一地的血腥,强忍住了呕吐的冲动,神色惶恐地看着他们的主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仔细说来,这些京兆府兵在京兆担任护卫的职责,但他们绝大部分的人,都没有上过战场,都没有经历过十几年前的二王之乱,他们平日见得最多的,就是小偷小贼。 眼前这种血腥的场面,他们哪里见过?断手断脚、地上散着的头颅,都显示着刚才发生过怎样激烈的鏖战,那些逃逸的百姓,到底是谁?这些倒地的尸体,又是谁? “请大人示下,下官……要去追那些人吗?”京兆少尹耿介这样问道,另外的弓箭手也等待着林世谦的指令。 约是一刻钟前,他们突然收到了林世谦的紧急指令,道是一伙穷凶极恶的贼匪,会在城门外犯案,令他们立刻带着弓箭,快速出城门外捉贼匪。 便如此,京兆府兵便糊里糊涂地跟着林世谦来了。甚至,他们都顾不上前来那么多马匹,只带着弓箭就奔出了京兆府。 原本,他们对林世谦所说的话心有存疑:怎么会有人在京兆城门外犯案呢?就算再凶悍的贼匪,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啊!大人还这么慎重其事,带了这么多京兆府兵前来,怕是白忙活一场了。 但是他们没有想到,距离城门外不远处的三岔路口,恰好离开城门守卫的视线范围,真的有人在犯案!而且,隔着难免远,他们都能感受到那种殊死的厮杀,也能闻到浓烈的血腥味! 更让他们惊愕的还在后面,马车上唯一存活的人,竟然是成国公府世子。秦世子,不应该是在雷州吗?怎么会出现在京兆城外? 他们听着主官的大笑,觉得脑中一片凌乱。 别说他们脑中一片凌乱,就连他们的主官,大笑着的林世谦,都不明白秦绩为何会出现这里。 (章外:一更!求人气求人气!!!!)L ☆、第352章 无可逃 林世谦是快离开京兆府衙的时候,才接到一封书信的。这封书信十分突兀地出现,他只是走到隔壁和少尹耿介说了几句话,回转就见到这封书信了。 出于好奇和审慎,他打开了这封书信。这书信没有落款,上面只写着“秦绩由死士护送着,正离开城门。”,这一句话,却让林世谦浑身颤动。——激动的! 几乎是瞬间,他就相信了这句话,相信了秦绩正在离开京兆。他来不及多想,立刻令耿介带着京兆府兵就往城门外赶。 他还令京兆府兵全副装备了弓弩。京兆府兵不是以搏杀见长的,对付成国公府的死士,只能靠弓弩取胜。为此,他还编造了贼匪血案的说法。 如果这句话是假的,那么他只当白忙一场,什么损失都没有;但如果是真的呢?简直就是天大的福音。无论如何,他都要带着京兆府兵走这一趟! 事实证明,上天都厚爱有准备的人,他带着弓箭手出现在这里,真的见到了一场戮杀。而血腥中间,是一辆马车,他判断自己要找的人就在马车里面。 秦绩,秦世子,终于落到他手上了。有了秦绩,有了不应该在京兆出现的秦绩,东宫刺客一事,就有了最完美的解释,二皇子的劣势就可以解了! 他不去想到底是谁给了他这封信,也不去想给他这封信的目的。不管怎么说,这封书信让他抓住了秦绩,让他有了天大的好处,冲这一点。他要多谢背后的人。 “世子,请吧,请到京兆府衙一坐。”林世谦笑着说道,语气异常恭敬,就好像请秦绩去作客一样。 众目睽睽之下,他不会对秦绩做什么。成国公府的死士都死了,那些百姓杀手也都遁了。现在。见证这些血腥的。就只有京兆府的官员和府兵而已,谁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说不定,是一起刺客逃逸的事。只是恰好地被京兆府兵截住了。事情的真相就是如此,这是林世谦所知道的真相,也是一定会上呈到皇上面前的真相。 在出了京兆府衙之后,林世谦一直在想着。若是他真的抓到了秦绩,应该怎么做;怎么用秦绩。才能得到最大的好处。 他不断调整着自己的想法,在见到马车内只有秦绩一个人时,他就想定了接下来应该怎么做了。 身为二皇子的近亲,身为二皇子最忠实的支持者。他要用秦绩,来换取二皇子重新进宫的机会。就算,皇上再偏爱太子。有了秦绩这个明晃晃的证据,事情定不会像原先那样了。 秦绩离开了马车。甫见到林世谦的笑容,他就起了了一阵寒颤。林世谦的笑,就像猎人看着猎物一样,是一种残忍而志在必得的笑容。 秦绩没有说话,没说什么成国公府的权势,也没说你区区一个府尹快放了我之类的。他这时,只想到一句话: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 若是以往,秦绩不会太在意一个京兆府尹,哪怕这是个正三品的官员。有成国公府、有原来的三皇子府,足够他睥睨京兆尹了。但现在,他的性命系于林世谦之手,他无法挣脱。 他唯一希望的是,父亲秦邑能够及时赶到京兆府衙,能够……将他救出来。到时,不管是皇上治罪也好,别的什么处罚都好,都比落在林世谦手上好。 林世谦,站在二皇子身后的林世谦,到底会怎么对付自己? 忽然,秦绩感到脸上一凉,刺骨的寒气从脸颊透到了心里。他伸手在脸上一摸,便感到指尖更冷,只抓到一点点雪沫。 原来,下雪了。崇德十年最后一场雪,就这么毫无预警地到来了,洋洋洒洒,似鹅毛般纷纷落下。 成国公府内,秦邑不安地踱来踱去,不时用手指摊着聚拢的眉头。他也不知道怎么了,自响午开始就心惊肉跳的,感觉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一样。 成国公府最近没什么事,这日唯一的要事,就是死士们护送着他儿子离开。四十余个死士,成国公府暗处一半的力量,还是刘戟亲自带领,还能出什么事吗? 他的心口越来越闷,好像有什么堵在心间一样。他正想唤人来,忽然就有一个死士出现在他面前,惊恐的禀告道:“国公爷,出事了!世子遇袭,刘首领身死,四十余死士只有甲六、丙五活着!世子,被京兆尹带走了!” 四十余死士,只有两个人幸存;世子,被京兆尹带走了! 死士的禀告,在秦邑心里放大,再放大,最后成了轰隆隆的声音,让他怒急攻心,差点就吐出了一口心头血。 至此,秦邑终于知道心中的不安是为何了。他的儿子,落到了林世谦的手中!林世谦会怎么对付他?会用他来做什么? “立刻将林世谦的家人抓起来!我立刻去京兆府衙,速给东宫报信,告知太子此事!”秦邑坐都坐不稳,指令却异常清晰。 被林世谦捉住的,是他唯一的儿子,唯一还活着的儿子。无论如何,他都要去京兆府将他救出来,不惜代价! 京兆府衙内,少尹耿介颤颤地对林世谦说道:“大人,这是成国公府世子,我们不能扣着他,不能对他用刑……” 他的话音渐渐消了下去,因为林世谦正死死盯着他,就像毒蛇一样,目光可怕得随时会噬人。 林世谦忽而笑了,说道:“耿大人,别忘了你的家人,免得为他们带来苦难。这事,本官自有安排。耿大人就安安心心做着京兆少尹吧。” 他这么一说,耿介便缩了缩,本来就不是勇猛的面容,显得更加怯懦了。他的家人,的确,林世谦要对付他的家人,太容易了。 林世谦没有再理会他。他想着正在京兆府牢的秦绩,心想着:秦世子,还能熬多久? (章外:二更!晚上还有一更,作者君这么勤奋,大家都不表扬我~心塞~~)L ☆、第353章 与子同仇(月票60+) 秦绩能熬多久,林世谦暂时不知道。京兆府衙里面的真实情况,也没人会清楚。 但很快,这一出骇人听闻的血案,就在京兆传开了。不特京兆官员,就连京兆百姓,都听到了多少内容。 毕竟,京兆府兵有那么大的动静,加之那么浓重的血腥,根本无法掩藏。随即赶来的城门守卫,见到一地的尸体残肢,在白雪间更加明显、更加狰狞。 他们都吓呆了,然而浓重的血腥味一直不止。在最后搬运尸体的时候,他们强忍着,才不至呕吐。 死了这么多人,这些人,究竟是谁啊! 在这样的情况下,林世谦也没法令京兆府兵去追索那些逃逸的百姓。最寻常的百姓,一隐入热闹的庙宇,怎么能够找得到? 或许,也不是找不到,而是林世谦不想分神去找。在他的心目中,一个秦绩远比众多的百姓杀手来得重要。他要争分夺秒处理秦绩的事情,又怎么会有空去找一些逃逸的百姓? 因此,这也给了如年和似岁等人逃脱的机会。准确地说,如年等人知道自己一定会顺利逃脱。京兆府兵的射程如何,有没有足够力量射杀,他们应该如何遁逃,一切早就了然于心。 血案发生后没多久,一个个寻常百姓打扮的人,像所有寻常百姓一样,挑着一担鸡鸭,或是挽着一筐青菜。神情自若地进入了城门。 他们也和普通百姓一样,窃窃说着城门那桩血案,间或还缩了缩身子,一副畏惧的样子。没多久,他们的鸡鸭和菜便有人来买走了,他们也一个个无声无息地在京兆消失。 大概,痕迹就是留下几根鸡毛鸭毛。再并几块烂菜的梗叶吧。 这些百姓。在一个个没人注意到的角落,又换了另一身装束,最后都进入了沈家。 如年和似岁手臂上都带着伤。其余的沈家暗卫或多或少也带着伤。这一场戮杀下来,毫发无损的暗卫不可能会有。对方,是成国公府的死士,。暗卫们要将这些死士砍杀,也付出了血的代价。 “曲老没事吧?刘戟的尸身有没有带回来?”如年问着为他包扎的小厮。关切地问道。 他们之所以要将刘戟的尸体带回来。无他,就是因为刘戟尸体上留着剑痕。任何见识过柔和剑的人,都能认得出来。 “曲老没大碍,尸体也带回来了。”小厮。也是沈家留守的暗卫之一,麻利地打着结,快速回道。然后去为其他人包扎了。 包扎伤口,也是沈家暗卫的熟练工种了。只是。在包扎的时候,小厮忍不住说道:“曲老没事,但主子……一直把自己关在房内,心情不好。” 如年是主子的贴身侍从。主子的动态,小厮认为是有必要说给他听的。 如年听了,忽而觉得手臂的上有些痛。主子……这一次沈家暗卫死伤不少人,主子的心情,能好吗? 沈家南园,沈度背着手站在窗前,一身鸦青色的大氅批在身上,更显得他挺拔修长。他望着窗外“簌簌”下的大雪,微微出神。 崇德帝十年的最后一场大雪,来得如此突然又如此凶猛,片刻他触目所及便是一片雪白,仿佛能掩盖大地上的一切,包括……血腥。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让他迅速回过神来。他却没有回头,只说了一声“进”,仍是望着窗外。 进来的,是一个中年人,三十多岁的样子。细细看来,眼睛却有一丝红。他在沈度身后不远处站定,低声禀告道:“主子,师父没什么大碍,只是以后恐怕……再使不得柔和剑了。” 最后一句话,他的话语顿了顿,显然这句话令他心伤不已。他是曲玄,南园的大管事,也是曲禅的弟子。 再使不得柔和剑了……这句话,也令沈度心中一冷。虽然早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虽然这是曲禅执意选择,但这真的到来了,他仍无法做到无动于衷。 “请曲老好好休息,以后的事,不能再让他操心了。”沈度如此说道。曲老已经为沈家除去了刘戟,除去了秦绩身边最得力的死士,除去了成国公府最大的武力威胁,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属下清楚了。其余的人已经回来了,死了九个兄弟,他们的尸体,都被林世谦带回来了京兆府。成国公府的死士,存活两人。”曲玄回道,声音越发低沉。 一个刘戟不足为惧,成国公府的众多死士,才是沈家暗卫出动的原因。 沈度挺拔的背脊忽而弯了一下,双手也垂了下来。良久,他才说话::“我知道了,我会将他们从京兆府里带出来,让他们入土为安的。” 这么大的一场杀戮,不可能没有损伤。死了九个兄弟,歼了成国公府四十余个死士,从数量和代价上来说,已经相当值得了。但这些人命逝去,又怎么能说值得? 这些暗卫,是一直陪在他身边的,已经十余年了,是除了沈肃之外,陪伴他最长久的人,是最忠心的属下,也是最亲近的兄弟。可是,为了他,为了曾经的元家,他们死了,九个人,死了。 沈度只感到心一阵阵钝痛,就算披着大氅,都觉得有寒冷从心底透出来。 曲玄看着沈度弯下去的背,不知为何,再一次深刻明了师父的选择,还有师父出门前的笑容。如今,曲玄也笑了,对着沈度说道:“主子,不必心伤,属下想,他们是愿意的……” 为了主子和老太爷,为了曾经的元家,为了元家那一句代代相传的祖训,他们做什么都很愿意,即使……知道有可能会死,这是,这是他们的守护。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修我戈矛,修我矛戟,修我甲兵,与子同仇! 与子同仇!与子同仇! 窗外,簌簌大雪下得更猛了…… (章外:三更!最后还是出自《诗经》,调整了顺序。弱弱哭一下,作者君已经扑死在恭桶了!)L ☆、第354章 长隐公子的泪 安国公府内的微居茶室,长隐公子双手捧着茶杯,感受着茶杯的暖意,试图平息自己激荡的内心。 然而,他最终没有能压抑得住,平静的脸色变得急切激动,再一次问道:“你看清楚了,真的是柔和的一剑?” 他屏息等待着白衣死士的回答,心中却升起了惧怕。怕……怕这一个消息,仍是虚假。这个世上,最让人绝望的,是一次次以为握住了希望,松开手时,实则是一片虚无。 从长隐公子接管安国公府的死士起,他就没有放弃过寻找,寻找一个不在世上的人,始终希望着……那一家还有血脉存着。直属他的白衣死士,忠实地执行着他的希望,也为他带回了一个个疑似的消息。 然而,只是疑似而已。每一次消息,最后都会证明他找的人,不存在。这一次,还会是这样吗? 长隐公子还是婴童的时候,白衣死士就随侍在侧了。他当然十分清楚,这位年轻的主子心中的执念是什么,就是找到那家的血脉。——即使,所有人都知道,那家不会有血脉存下来;即使,主子自己心中都知道希望渺茫,却仍是没有放弃。 这样的主子,让白衣死士感到一阵恻隐,当下便坚定回道:“属下看得很清楚了,就是柔和的一剑,刘戟没法躲开。只是短短几招,刘戟就被击杀了,刘戟的尸体,也被带走了。” 作为安国公府的死士首领,这白衣死士十分清楚刘戟的武功水平。在见到刘戟被击杀后,却没丝毫讶异。因为他更清楚的是,那位面容寻常的老者使的是什么剑法。 当年,他跟在小主子身边,不止一次地见过这种箭剑法。那时候,还有一个比小主子更小的孩童,笑嘻嘻地说道:“呐。你看。这就是我家的柔和剑了,外人都没见过的喔。” 的确,外人只是知道柔和剑的威力。却没有人多少见过柔和剑法。他也是有幸跟在小主子身边,才得见了威震天下的柔和剑。 再想起这情景的时候,白衣死士便有些明了主子心中的执念。那个孩童,给了主子最纯粹的信任。却没有想到,正是这样的信任。才摧毁了那一家。 主子心中,是何等的悔恨,又是何等强烈的希望,希望那个孩童还活着。 白衣死士觉得喉头都有些哽咽。继续低声说道:“主子,是柔和剑。和属下当年见到的一模一样。这一次,不会有错了。属下不敢跟着那个老者。只能跟着他那一方的人,最后见到他在沈家附近消失。” 白衣死士这一番话说得寻常。略过了当中种种艰难。好几次,他都差点跟丢了。若不是还有着最优秀死士的直觉,他还不能追踪至沈家。 尽管如此,他都不知道那些人是怎么消失的。联想到此前种种关注,白衣死士判定那些人是进入沈家了。 也就是说,使出柔和剑的人,出自沈家。 “哐当”一声,长隐公子手中的茶杯落地,发出沉闷的声响,却因为地上铺着厚厚的毛毯,不曾摔破。 长隐公子双手颤抖,想要捡起茶杯,却又觉得茶杯捡不捡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柔和剑出现了,他的希望出现了…… “真的看清楚了吗?”长隐公子还是问着这句话,脸上的茫然那么深,仿佛任何一句否定,都能击败他。 这个人,这个人永远像谪仙一样无悲无喜,谁见过他有这样的脆弱和茫然? 见此,白衣死士不忍地别开了眼,然后点了点头。更多的话语,他也说不出来。感谢上苍,感谢上苍让柔和剑出现,感谢上苍让主子的执念有释除的机会! 见到白衣死士点头,长隐公子的茫然终于消失。他扬了扬嘴角,露出了一个无声的笑容,两眼却有泪淌了下来。 并没有多少激烈,也没有呜咽哭声,他就这么开心笑着,然后有泪落下。 长隐公子双手覆面,遮住了自己的笑容和眼泪。他此刻的心情,无法述说,脑中仿佛有一个稚嫩的声音在响起:“呐,这就是柔和剑,你偷偷学了去,没有人会知道的。” 他最终,没有学会柔和剑,那样卓绝的一家,也在大定消失殆尽。幸好,幸好,上天垂怜,还有一个人活着,那一家,还有血脉! 在长隐公子心中,这十余年来,没有比这更开心的事情了。 他还活着,除了他,不会是别人,一定是他! 想到这里,长隐公子便想笑,这一动嘴角,眼眶中的泪便落得更凶了。 谪仙人,谪仙人啊。 白衣死士没有出声打扰他。或许,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长隐公子十余年来的执念,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此刻长隐公子心中有多喜悦。 一主一仆就在这茶室内,感受着柔和剑出现带来的震撼,一种名之为失而复得的喜悦,渐渐在茶室内漫延开来。 良久,长隐公子才放下手,问道:除了你之外,还有谁在现场?还有谁知道柔和剑? 他的声音,依旧冷清平静,若不是眼中有红润、脸上有水迹,谁也不知道他曾流泪。 在喜悦过后,长隐公子首先想的,就是扫清京兆城门外的手尾:绝对不能让柔和剑让别的人发现! 白衣死士回道:“属下并没有发现别的人,那个用剑老者很快就离开了。属下猜想,不会有别人知道柔和剑的存在。” 长隐公子想了想,然后下令道:“你再去扫一次那些人的踪迹,不能让他们想到沈家。至于京兆府兵,你且去查探,看是否有人知道端倪。” 白衣死士自是一一领命。长隐公子的指令,他都会亲自执行。京兆府那里,也有安国公府的眼线。——仔细说来,为了寻找那家的血脉,长隐公子几乎在京兆每个官衙都撒有暗棋。。 说道京兆府,不得不提及一个人。秦绩,已被林世谦带走的林世谦,现在如何了呢? (章外:四更!作者君被月票虐死,打算虐人了……)L ☆、第355章 秦绩殇 京兆大牢三号监内,一个狱卒点燃了几支高烛,让原本阴暗的三号监多了光亮,却也使得监内浑浊的气息更加明显。 秦绩被厚重的镣铐吊了起来。诡异的是,他的手腕、脚腕被厚厚的白布包住。这样,不管他如何挣扎、不管镣铐如何可怖,都不会在他身上留下任何伤痕。 秦绩艰难地抬起头,一双黑眸却更加明亮,明亮得瘆人。他啐了一口血沫,“嘎嘎”地笑了起来,断断续续地说道:“怎么……不……不继续了?本世子……还受得住……呵呵……” 他跟前,是个一头白发的老狱卒。像是没有听到他的笑声似的,白发狱卒反而围着秦绩绕了一圈,还在他身上指指点点,像是在确认什么似的,末了还满意地露出了笑容。 一个中年狱卒站在边上,睁着一双豆眼,笑意盈盈地对秦绩说道:“世子何必为难小的?只要世子肯改口,小的保证会立刻放了世子。” 这个中年狱卒,当然是林世谦的心腹。从林世谦就任京兆尹起,他就来到了京兆大牢。此刻他做的,当然就是按照林世谦的吩咐,令秦绩改口,指证东宫刺客就是东宫自导自演的一场戏。 时间有限,他不得不用了一个小手段,将原本藏在林家的酷吏来兴请了出来,就是为了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林世谦的指令,还不能在秦绩身上留下任何伤痕,这就不太好办了。 令人挫败的是。来兴用了几个手段,却只令秦绩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却不能令他改口指证。 见到秦绩无所畏惧的样子,中年狱卒笑了笑,饶有兴致地为秦绩介绍起当前的情况来,他笑吟吟地说道:“世子大概还不知道吧?您现在所在地方,是京兆大牢的三号监。这个监。您还有印象吗?当年南风堂诸人。范运及其属下两百多人,就死在这里,您还记得吗?” 他这么一说。就见到秦绩眼睛一缩。京兆大牢三号监,他不记得,但他记得范运,记得被成国公府毒杀的两百多人。原来。这里就是他们的丧身之地吗? 但是,人都死了。这有如何?难道还能化成厉鬼来报复不成?京兆大牢的狱卒,何时这般好笑了? 他讥诮地看着中年狱卒,并没有再说话。因为他一开口,就觉得心口有一阵剧烈的抽痛。先前那名老狱卒施加的酷刑。虽然看不见伤痕,但已经伤及他肺腑了。 中年狱卒接到他这种目光,并不以为意。继续兴致勃勃地说道:“这个狱卒呢,他的名字叫做来兴。或许世子并不知道这名字。但他的先祖,世子肯定知道。《罗织经》便是他的家族遗存。世子,可得小心了。” 听到《罗织经》,秦绩本就苍白的脸色,唰地血色褪尽。酷吏,来家这样的酷吏,竟然在林家藏着。而且,这个酷吏的诸般恶毒手段,就要用在他身上。 难道,他真的要指证东宫吗?指证这一切,其实是太子所为?在皇上面前述说,就连他千里迢迢从雷州赶回来,都是要为了完成太子的计划? 说了,他就能躲过这些酷刑?不,他说了就只有一死!就算躲过了这些酷刑,但在宫中行刺,同样是死路一条,还会……连累太子。 不管怎么说,他都只有死路一条!他不能改口,他绝不能指证东宫! 这时,那位白发狱卒站在了秦绩面前,他已经将秦绩全身都指点过了。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秦绩的胯间,一双如枯枝般的手摸了上去。 “啊……”当白发狱卒的手摸上去的一瞬间,秦绩脸上的死寂终于维持不住,而是剧烈地挣扎起来,用尽全力迸发出一声尖厉的叫喊。 这声尖厉的叫喊,扯动了他肺腑的伤,这令他眼前一黑,便晕死过去了。 有时候,晕死过去,也是一种莫大的幸福。 …… …… 京兆府衙内,林世谦故作糊涂地问道:“国公爷说的是什么话?本官不太明白。本官的确是带着府兵捉到一个人。不过,那应该是一个贼匪,或者可能是真正的东宫刺客。怎么会是秦世子呢?国公爷莫要和本官开玩笑了,秦世子不是在雷州吗?” 他说了这么长的一番话语,谁都听得出,他就是在逗秦邑玩。现在的林世谦,既然有胆子抓了秦绩,就不会怕秦邑的怒气。 谁不知道,现在的成国公府已经大不如前了。去年在京兆大牢三号监的恐惧,随着成国公府的势弱,在林世谦心中越来越远去了。 秦邑满脸戾气,也没有在意林世谦这番话语,而是阴狠地说道:“林世谦,本公的儿子若是有一丝损伤,就要你林家来陪葬!你怎么不关心关心,你的儿孙现在怎么样了?” 他不想和林世谦多废话。要想从林世谦手中救回儿子,讲道理是没有用的。唯一有用的,是实实在在的威胁。这种威胁,就是将林世谦儿孙的性命握在手中。 比起狠绝,秦邑还要胜一筹。当年,他连元家都敢谋算,对付林世谦,他当然一下子就捏住了其命门。 这一下,轮到林世谦脸色惊变,他虽然已令儿孙呆在家中不出了,难道秦邑还真敢入屋杀人?秦邑的威胁,他无法不放在心上。那是他的儿孙,林家的命脉! 他冷着脸问道:“国公爷,这是什么意思?” 秦绩同样冷着脸回道:“没什么意思。只要你将人叫出来,本公卞会让林家儿孙平安。” 一时间,两人的目光交汇,都在彼此的眼中见到了杀气。彼此都有命门握在对方手中,该怎么办呢?只能低头妥协。 他们没有想到,这件事并不是他们两个低头妥协就能解决的——他们没有妥协的选择了。 (章外:一更!这是虐吗?这是虐吗?我被月票虐,只好虐小秦了!阴暗的作者君~~)L ☆、第356章 死讯 (二更!) 就在林世谦和秦邑两人准备各退一步之时,京兆府衙的大门被打开了,京兆府兵簇拥着一个人进来。 进来的是个中年男人,面白无须,手里还握着一柄拂尘。这个人,林世谦和秦邑都认得,他们时常在紫宸殿门外见到这个人,这是宫中七品内侍柳直。 柳直此时来,是皇上有什么吩咐吗?林世谦和秦邑对视了一眼,心头涌上不祥之感:莫不是,皇上想知道城门外的血案?还是,皇上已经知晓了秦绩的存在? 秦邑的心忽而跳得厉害。他怕,他怕柳直来是为了秦绩,一旦秦绩被带到皇上跟前,就意味着秦绩离开雷州的事,再无法遮掩了。皇上,会如何处置?成国公府会因此获罪吗? 想到这,秦邑给林世谦递了一个眼色,意思是让林世谦掩下此事,不然,林家子孙不保。 林世谦明白秦邑的意思,担心着自己的儿孙,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柳直搭着拂尘,仿佛没有看见秦、林两人的眼神互动,只是用尖细的声音说道:“皇上有口谕,令府尹大人即刻带秦世子进宫。” 他说罢,才抬头看了两人一眼,似才见到秦邑一样,弯了弯腰表示请礼。他虽然是内侍,却是有品阶的,又在紫宸殿跟前伺候,此时来宣旨,代表的就是崇德帝,态度不卑不亢。 听了他这话,林世谦心中“咯噔”一声响,觉得自己儿孙的性命堪忧。他忙不迭挤出一丝笑,飞快地塞了一块银锭进柳直袖中,然后干巴巴地说道:“皇上有口谕。本官不敢不照办。只是,京兆府衙中不曾有秦世子,秦世子在雷州吧……”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感到袖中一沉。他甚至看不清柳直的动作,刚刚送出去的银锭又回来了。柳直不收他的银锭,这意味着,皇上是一定要见到人了。 林世谦的笑就这么挂在脸上。收不回来也笑不下去。他不由得看了秦邑一眼。心想这下难办了。 秦邑的眼神越发隐暗,他往前一步走近柳直,正想说什么。就见到柳直露出了一个笑容。这笑容仿佛洞悉一切,明白地告诉秦、林两人不用废话了,他来京兆府衙,就是为了带秦绩进宫的。 秦邑想说的话语哽在了喉咙里。接着。他便听到柳直说道:“林大人,皇上已经清楚城门外的血案了。有虎贲士兵亲眼见到了秦世子。请林大人速速带着秦世子进宫。若是皇上怪罪下来,奴才也会受罚的。” 他这番话语,说得波澜不兴,但当中威胁之意尽显。一个内侍。当然不会得罪京兆府衙和成国公,他会这么说,就表明皇上是这样的态度。 皇上的态度。就是要见秦绩,不容推搪! 似在加强这种效果。柳直再次对林世谦笑了笑,说道:“林大人,皇上要见的,是秦世子,不是别的人。林大人切莫弄错了。” 听了这话,林世谦便有些颤抖。原本,他想着用别的死囚将秦绩换下来的。如此,既对皇上有了交代,还可以和秦邑妥协,换得家人的平安。 但柳直的态度,或者说皇上的意思,令他打消了这个念头。欺君之罪,他不敢犯;但是,他不能不保他的家人。现在,该怎么办呢? 林世谦踌躇犹豫,迟迟都没有应柳直的话语。边上的秦邑,则紧闭着嘴唇,让林世谦自己一个人应付宫中。 在惊慌过后,秦邑想明白了。只要林世谦一口咬定,血案中幸存的不是秦绩而是另外一个人,皇上又能如何呢?就算治罪,也是治林世谦的罪。他不管林世谦如何应对,总之,他绝不能让秦绩进宫! 林世谦咬了咬牙,正想坚持秦绩不在京兆府衙,忽然瞥见了一个中年狱卒出现在门口,还作出了一个抹脖子的姿势。 这个狱卒,是他的亲信。这个姿势是什么意思,林世谦瞬间就领会了。抹脖子,这是说三号监的秦绩熬不住,命不久矣! 命不久矣!——这四个字重击着林世谦的内心,种种想法在他脑海中滤了一遍,他迅速判断出当下的形势,也十分清楚自己应该怎么做。 他已经到了嘴边的话遛了个弯,改口说道:“本官谨遵皇上口谕。本官的确是将秦世子带回京兆府衙了。只是秦世子受了伤,现在行动不便,还请柳内侍稍等片刻。” 他这话,就是决定将秦绩送进宫中了。听到他这么说,秦邑当即瞠目结舌,随即怒气腾腾地说道:“林世谦!” 直呼林世谦的名字,是威胁,也是警告。难道,林世谦不顾他的家人了吗?而且林世谦说受了伤,死士离开的时候,儿子还好好的,怎么会受伤了? 秦邑又怎知,林世谦此刻心中是何等惊惧?不将秦绩交出去,待秦绩一死,会同时得罪皇上和秦邑;若是将秦绩交出去,有皇上护佑,他的家人或许得救! 林世谦越想,就越觉得将秦绩送进宫中十分合适。不管怎么样,秦绩不能死在京兆府衙! 这么想着,林世谦反而比柳直更加急切了,他匆匆说道:“本官即带上秦世子进宫。国公爷,对不住了!” 这一句“对不住”,他说得没头没脑,但柳直和秦邑都自以为听明白了,以为林世谦是畏惧皇上,所以不得不将秦绩交出去。 秦绩双眼如鹰隼般擢着林世谦,可是林世谦却只给他一个歉意的眼神,就急急忙忙进了内堂。(天知道林世谦为何歉意!) 柳直被林世谦的动作弄糊涂了,他见到秦邑怒气冲冲的样子,便说道:“事关秦世子,请国公爷也往宫中递个奏疏吧。” 递个奏疏,当然是求见的奏疏。皇上没有召秦邑,柳直当然不会带他进宫。这句话,也算是柳直的善意提醒了。 秦邑没有向柳直道谢,身为国公爷,他是不习惯道谢的。而且,他心中骤然一痛,连话也说不出来,便这样僵直着。 他以为自己的心病又犯了,便硬撑着,想等着林世谦将秦绩送出来。可是,他没想到,他等来的,不是秦绩本人,而是秦绩的死讯。L ☆、第357章 世子亡(月票90+) 林世谦进入后堂后,没一会就出来了。他走路踉跄、双肩塌下,脸色比哭还要难看。 他没有看秦邑,而是走到柳直跟前,低着嗓音说道:“秦世子受伤太重,熬不住,已经……已经去了……尸身就在后堂,请两位去看。” 林世谦的哭丧,不是装出来的。他真的没有想到,秦绩的身子骨会这么弱!他只是想逼秦绩出口指证太子而已,只是想挽回二皇子的颓势而已,谁知道来兴会下那么重手?谁知道,秦绩晕死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秦绩身死,完全出乎林世谦的意料,让他惊恐得站不住,他知道,自己也完了…… 秦邑呆立在地,一手不自觉地捂住左胸,茫然地看着林世谦,不明白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受伤太重……熬不住……尸身,是什么意思?林世谦在开玩笑吗? 反倒是柳直事不关己,故而能很快接受这事。他开口道:“国公爷请节哀!林大人,且带奴才去看看吧。” 不管怎么样,他总要去看看秦世子的尸体。他疑惑地看了林世谦一眼,心中的惊愕无法掩饰。秦世子突然身亡,这太怪异了,到底内情如何? 这时,秦邑也反应过来了。他嚎叫一声,立刻冲到林世谦跟前,死死箍住林世谦脖颈,恶狠狠地问道:“林世谦,你说的是什么话?绩儿他怎么会死?怎么会?他被你带进京兆府衙的时候,还是好好的!” 秦邑懂武,这一箍用尽了全身力气,直让林世谦动弹不得。连气都喘不过来,脸色也渐渐发紫色。 “国公爷!”“国公爷!”柳直和京兆官员见到这一幕,俱是大惊失色,慌乱地喊道,然后冲上前扒住秦邑的手臂,想将林世谦救出来。 但他们一个是内侍一些是文官,怎么能阻止得了秦邑?眼见着林世谦眼皮已经翻了起来。柳直急得大叫:“国公爷。您就要勒死林大人,快去看看世子!” 听到“世子”两个字,秦邑眼中才恢复了一丝清明。慢慢松开了林世谦的手臂。 林世谦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加之脖颈的压力一松,他便无力地跌坐在地上,不住地“咳……咳……”。吸进更多空气,庆幸自己逃过一劫。 他一抬头。咳声便硬生生地吞了下去。——他见到了秦邑的眼神,这眼神满是森寒杀气,似乎立刻就能将他斩杀。 巨大的惊恐充斥在林世谦心间,和刚才见到秦绩尸体的惧怕交织。让林世谦只有一种想法:他一定会杀了我的,他一定会杀了我的! 秦邑阴狠地盯着林世谦,暗哑着声音说道:“林世谦。你最好是在开玩笑,不然……我会让林家一个人都不剩!” 他说罢。便一脚踢开了林世谦,急急地冲进了后堂。柳直和耿介等人,迟疑了片刻,也跟了前去。 一踏入京兆府后堂,秦邑便觉得心痛加重了几分。他很轻易就找到了自己要进的房间,因为门口有好几个府兵站着。 越是靠近房门,秦邑的脚步就越慢。一*涌上的心痛,让他清晰地知道一个事实:林世谦不是在开玩笑,他的儿子……真的出事了! 他张大嘴巴,猛地吸了一口气,大踏步跨进了房间。然后,他就看到了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人,这人的容貌,秦邑看了将近二十年,太熟悉了!这是……这是他的儿子! 他的儿子,他的绩儿正躺在床上,脸色看着惊恐,像是做了什么噩梦一样,仿佛下一刻就能睁开眼醒过来。 只是,秦绩的胸口没有丝毫起伏,以秦邑的耳力,也听不出任何呼吸声。他巍巍颤颤地伸出手去到秦绩鼻端,感受不到任何气息! 绩儿,他的绩儿,真的没气了!怎么会?怎么会? 秦邑放开了手,眯着眼打量着床上的秦绩。下一刻却扑了上去,疯狂地撕开了秦绩的衣服,想查看秦绩的伤到底是哪里,是怎样的重伤,会熬不过去。 可是,没有!秦绩身上,什么伤都没有!光裸的身体,甚至连痣都没几颗,就像用玉石雕琢出来的一样。 是了,是了,秦邑记得。早两年京兆姑娘称自己儿子为“玉公子”的。玉公子,说的是儿子的光彩凤华,也是说姿容身体。可是,可是,现在儿子体温仍在,却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身体没有伤痕,那么就说明肺腑已经损害了。究竟,那些人是怎么对待他的?儿子临死之前,又经历了什么?他只是被带到京兆府衙几个时辰而已啊! “嗷……”秦邑终于叫了出来。这一声嚎叫带着无尽悲怆,让人闻之心酸。 在秦绩的尸体面前,他不是权势显赫的成国公,而是一个刚刚死了儿子的父亲。 不管他曾经作了什么恶,不管他曾杀了多少人,此时他呈现在柳直和耿介等人面前的,是不绝的丧子之痛。 奸恶之人,也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 听着这发自内心的悲伤,柳直不知道该说什么话了。秦世子身亡,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进宫了;国公府这个样子,也无法向皇上交代秦世子出现在京兆的因由了。 他作为传口谕的内侍、本应带着秦绩进宫的,这下该如何向皇上复命呢? 秦绩的死讯,也传到了东宫。年轻的太子,听到这个消息后,也像秦邑一样露出了茫然,似不知道说的是什么事。 当晚,太子寝室的烛火亮了一整夜。东宫的宫女内侍们似听到了风声呜咽,一夜不能安睡。 天微亮,谢登便接到了太子的传召,听到了太子的声音,这声音空空落落的,仿佛从遥远的天际传来,他听不真切,那种焚天之血怒,却是充分感受到了,他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弹劾林世谦,全力扑杀林家人,一、个、不、留!”年轻的太子如此说道。 (章外:三更!秦绩有世子爵位,也可以用薨吧,但我觉得亡更合适一些。)L ☆、第358章 呵,死不是结束(四更求订阅) 此时,晨曦从东宫窗外射进来,光影投在朱宣明胡子邋遢的脸上。恍惚间,他一下子老了好几岁。这位年轻的太子,意气风发的太子,觉得有什么从心间剜了出去,一时痛不可挡。 他只能这样僵直着身体,任由阳光在他身上移动。良久,他才伸手遮住眼,遮住阳光,遮住眼角的水光。昨日还是鹅毛大雪,现在就有煦煦阳光,天气变幻,谁能想得到? 人事更迭,又有谁能想得到?朱宣明万万没有想到,早几日还在他身侧笑着的人,一转眼就没了。说会一直陪着他的人,会活不过崇德十年。 还有两天,崇德十年就过去了,可是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刚刚被册封为太子的朱宣明,怎么能想得到?崇德十年,是他最荣显的时候,也是他伤痛无可抑的时候。 东宫的荣光,因这人的死,似乎暗淡下来了。回想起这短短几日,朱宣明觉得如在梦中,但睁眼时,才发现那人已经死了,他救不得,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只能端坐着,一字一顿地说:“全力扑杀林家人,一、个、不、留!” 不将林家连根拔起,不足以平他心中的伤痛。但,就算将林家所有人都杀光了,又如何了? 人命,没了就是没了,什么都换不回来了! 谢登领命而去,联系了最亲信的官员,联同成国公府一起,搜集林世谦的罪证、搜集他暗中为二皇子所做的勾连,按照朱宣明所说的那样。全力扑杀林家,不让林世谦有丝毫喘息的机会。 东宫和成国公府在朝堂扑杀林家的时候,秦绩的死讯也传开了。没有任何悬念地,传到了尺璧院。 其时,顾琰正在逗小圈玩。她一手伸近小圈,小圈便憨憨围着她转,胖嘟嘟的身形看着却异常灵巧。引得杏黄等人一阵阵发笑。 便是在这样的笑声中。水绿带来了秦绩的死讯。待听清楚这内容时,顾琰的笑一下子就凝住了。——非是为秦绩感到难过,而是一种深深的愕然。 她不敢相信。秦绩死了?怎么会这么突然?!她完全没有想到,秦绩会在这时死去,会死于林世谦之手! 她知道,秦绩落入林世谦之手。肯定会有一番皮肉之苦。但是身死,怎么会呢? 她以为。对付秦绩还有相当漫长艰难的时日,她以为,秦绩会一直活到崇德十八年,就像前世那样。她会亲自手刃了他。 可是,现在,秦绩怎么就死了呢? 见到顾琰这副怔愣的样子。月白忍不住问道:“姑娘,您没事吧?” 秦世子是姑娘的敌人。还暗中指使顾重庭做了那么多坏事。现在他死了,姑娘应该很高兴才是,怎么会是如此样子呢? 经月白这么一问,顾琰才回过神来,心中便有了一个疑问:秦绩,真的死了吗?会不会是掩眼法,为了逃过崇德帝的责罚? 这个疑问,水绿有所答,刚才山青送来消息的时候,也送来了肯定的因由。因此,水绿说道:“姑娘,哥哥说。沈少爷派人去验过了,的确是秦世子的尸身无疑。如今成国公府已乱成一团了。” 听得水绿这么说,顾琰的心才安稳。不,其实也不能算稳。秦绩身死,仍待给她难以言说的震惊。她一生的宿敌,她以为要付上漫长岁月与之对抗的秦绩,就这么死了? 时至于此,她还是不敢相信。秦绩,怎么会死的呢? 没多久,她就知道秦绩是怎么死的了。因为,刑部都官司郎中崔颐已经验过了,判定秦绩死于虐杀。随即,更多细节被披露出来,比如秦绩的囊袋碎裂、阴/茎折断等等。 这些细节一出,直令京兆众官哗然。这种隐秘的血腥,最能激起人们心中最强烈的探求欲/望。更何况,身死的不是别人,而是成国公府的世子,成国公府目前唯一的继承人选。 秦绩的身份,为他的死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从官员到百姓,纷纷在猜测:杀秦世子的,究竟是谁呢?谁胆敢这样虐杀成国公府唯一的继承人?杀人者,与成国公府有什么仇呢? 这样的猜测,时不时盘桓在京兆众人的心头。秦绩的死状和凶手成为他们最关注的地方,反而没有多少人会记得:秦绩原本是在雷州的,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京兆呢? 如果他一直好好地在雷州,是不是就不会有杀身之祸了?当然,也会有人一直这样想,那就是一直嚎哭不止的成国公府夫人仲氏。 她根本都不知道秦绩回京兆了,还嗤笑董氏那个贱人传出这种消息,真真是笑掉大牙。直至见到秦绩的尸体,她才知道,这消息是真的,她原本在雷州的儿子,竟然死在了京兆府衙! 随即,仲氏做了她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果断地晕死过去,愿永远也不要醒来。 然而,秦绩身死之事,不会因为她晕死过去而有所掩藏。一个更震撼的消息,在京兆传开来了,那就是虐杀秦世子的,正是京兆府尹林世谦! 或者,可以再给林世谦加一个身份:二皇子堂舅林世谦! 林世谦,是三品京兆尹,是极大的官了。但就算再大的官,又怎敢虐杀国公府的世子呢?更何况,这是成国公府世子,是有从龙之功、手握实权的成国公府,而不是那等没落勋贵。 这时,京兆官场便有窃窃私语了。这种私语原是官员间的交流,却是一个传一个,便人人都知道了。 官场,本来就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比如官员甲说道:“林世谦哪敢虐杀秦世子?不是被冤枉,就是背后有人指使了。” 比如官员乙说道:“秦世子和太子交好,却被林世谦虐杀了。这事,想想就可怕,我们还是少说为妙,省得惹祸上身。” 这种私语简直诛心。谁能指使林世谦呢?当然是他背后的二皇子;秦绩之死,涉及太子和二皇子,不能说,不能说啊。 一时间,仿佛人人都窥到了某些真相,而林世谦和二皇子朱宣成,已被放到了风口浪尖。 (章外:四更!果然还是不够虐吗?秦绩死了反响平平,不过秦绩这时死,是在大纲计划内的,嘻。)L ☆、第359章 疑谢姿(五更!) 朱宣成没有想到,他就是呆在二皇子府不出,也会有倒霉的事接踵而来。 先是有东宫刺客,他的生母莫名就没了性命,他仍沉浸在哀戚中;接着就有秦绩身亡,扯上林世谦。现在京兆官场沸腾,都说林世谦虐杀秦绩,林世谦还能保住吗? 不过,他现在更担心的是自己,本就惹得父皇震怒的自己,能躲过这些事吗? 所有人都以为是他指使林世谦做的,不然林世谦没理由虐杀秦绩。但他根本没有这样做。事实上,他接到了林世谦的禀告,说有办法扭转颓势了,他就满心希望等着,却等来了这样的结果。 这就是林世谦说的挽回?实则是多加一刀! 林世谦,他为何会做这样的事情呢?究竟,他是真心实意为二皇子着想,还是在不着痕迹给二皇子挖坑?不然,何至于今日的局面呢你? 就连林世谦自己,对此也不甚明了。此刻,他没理会京兆官员的闲言碎语,也没有理会林家的风雨飘摇,而是呆呆地在京兆府衙中,整理着发生的事情,想着一切为何会变成这样。 他接到了一封匿名书信,想着或有好处,便带着全副武装的京兆府兵出了城门,接着,就欣喜地发现了秦绩,然后,将他带了回来,想利用他来对付太子。最后,秦绩身死,然后二皇子府雪上加霜。 如今细想,从他接到那封书信开始。就有人布好了局,一步步将他引到如今这境地。是谁送来书信的呢?是好意还是坏心?城门外那些浴血的尸体是谁? 这时,林世谦才想起最重要的事,想到了城门外带回来的尸体。那些尸体,除了成国公府的死士,还有谁?能不能给他一点线索? 他匆匆往京兆府衙的九号监跑去,神色极为急切。——他记得。他吩咐过京兆府兵将尸体放在这里。 可惜。他没能在这些尸身上发现任何线索。那五个做寻常百姓打扮的人,衣服上、身体上,什么标志都没有。也是。胆敢在城门外杀人,怎么会留下痕迹? 林世谦明白,自己已是死路一条。但是他不甘啊,只要秦绩不死。一切就会按照他所预期的进行。现在,他怎么势败至此! 那个来兴。林家藏了数年的来兴,竟然将秦绩虐死了。这是林世谦绝不能接受的事,他不能接受自己被来兴这样的酷吏欺骗! 林世谦眼中闪着疯狂,却又安安静静地回到府衙。他在等待。等待一个查探结果。 没多久,原先在三号监的狱卒就来到了林世谦跟前,低声禀告道:“大人。最后和来兴接触的人,是谢家会馆的人。属下疑心。那些百姓,会不会是谢家的死士。毕竟,能将成国公府死士戮杀的人,不简单。” “谢家会馆,坤宁宫,果然脱不了干系!”林世谦咬着牙说道,手上的青筋都露了出来。 秦绩和太子交好,不会是东宫出手对付秦绩,不然,东宫的反扑不会这么厉害。借秦绩来对付二皇子的,肯定另有其人! “坤宁宫想必是站在了某位皇子的身后,竟想将二殿下除掉。本官,绝对不会让他们好过!”林世谦又再说道,儒雅的脸上布满恶毒,就像被惊扰的毒蛇一样。 文官是没有武官那么暴虐,但文官一旦狠心去做某事,所引起的效果会比武官严重得多。——这就是大定民谚所说的“宁得罪凶武,莫得罪狠文”。 中年狱卒低着头,不知道自己的主子将会做些什么。他也不知道,他没探到最重要的信息,那就是:载着秦绩的马车,是从谢家会馆驶出来的。 这,算不算坑主子的代表? …… …… 坤宁宫内,谢姿冷着脸看着对面的人,不悦地问道:“既然你要杀秦绩,为何让本宫将他送出去,还麻烦了谢家会馆。这件事,你有何解释?” 谢姿根本不想掩饰自己的怒火。这事情的进展,超出了她预测的范围,令她有被蒙骗之感。她第一次感到,她低估了眼前这个人的狠心。 连秦绩都敢杀,他是不是连本宫也敢杀? 她对面的人,当然还是黑袍殿下。听了谢姿的质问,他笑着回道:“母后请息怒。原本,孩儿是真想送秦绩出宫、让他安全离开京兆的。不然,何至于劳烦母后呢?但是,孩儿没想到,秦绩竟然会被林世谦抓住。” 他说的是实话,他确实没想到,有人敢在城门不远处对付秦绩,好死不死的,秦绩竟然被林世谦抓住了。 如果秦绩被带到父皇跟前,那么他苦心掩饰的事情,就会暴露了,他所做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他好不容易才借林美人对付了老二,又怎么会让老二凭着秦绩翻身? 所以,无论如何他都要阻止林世谦的动作。但他细想,只要秦绩身死,林世谦的动作就会戛然而止。而是……这样会给他带来更多的好处。 只要秦绩身死,林世谦就会落下虐杀的罪名,林家会被连根拔起,老二会再一次被父皇厌弃。到时,官员们都会想着老二和林世谦种种恶行,谁还会在意秦绩为何出现在京兆? 所以,他不惜一切代价杀了秦绩! “而且,母后,成国公府不是还有一个董氏吗?董氏还怀着男胎,秦绩没了,成国公府的势力最后会落到这个稚童手中。到时,还不是落入我们手中?”他有笑了起来,仍是志在必得的笑容。 一步一步,他都算得很清楚。秦绩一定要死! 他们不知道,在瞬息万变的政局面前,没有人能够一直顺心遂意,也不可能有人做到置身事外。黑袍殿下杀了秦绩,是要借秦绩之死来将二皇子、林世谦等人一网打尽。 但他没有想到,余风催火势,由秦绩之死引起的大火,正在朝坤宁宫扑来。 (章外:五更!请叫我勤奋的作者君。)L ☆、第350章 亡国妖后 崇德十一年的除夕,在很多人看来,京兆似笼罩着一层阴霾,不像以往过年那般热闹和喜庆。 许是因为东宫刺客,又许是因为成国公世子之死,让大家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抑郁,连过年都提不起什么兴趣。 尤其是裴公辅和王璋等京兆大佬,终日沉着脸,他们有一种风雨飘摇的直觉:崇德十一年,或是多事之秋了。 然而不管是阴霾还是抑郁,崇德十一年,还是缓缓到来了。新年伊始,寻常世间繁华,仍是会一一出现。 京兆热闹的东澄大街、重华坊等地,搭起了各种戏台班子和祈福道场,吸引着众多京兆百姓。 其中,最大的戏台就设在东澄大街中央,这是由京兆府衙搭建的戏台,轮流请来京兆各大出门的戏班来演出,所有百姓都可以来看,而且,不用花费银子。 京兆府衙这么做,目的,当然是为了体现圣恩浩荡,是与民同乐的王化之举。 只是,在大年初一,这个戏台就出事了。 就在优伎在台上唱舞的时候,围观的百姓突然看见两根巨大的台柱慢慢渗出血迹。在一片惊恐中,那血迹渐渐泅成几个大字。 一言身寸,亡国妖后! 百姓们何时见过这种瘆人的情形?他们只感到头皮发麻,眼都发直。那几个血字越来越清晰,像血爪一样伸到人心里。 “啊……”不知是谁大吼了一声,点燃了百姓心中压抑的感觉,他们一下子动了起来,极尽所能地推搡。纷纷尖叫着离开这里。 东澄大街这里,乱了! 在这一片混乱中,那几个血字被惊恐的百姓带得很远,许多人在嚷着“一言身寸,亡国妖后”“一言身寸,亡国妖后”……这八字是从东澄大街传出,然后传到了附近的永安大街。此起彼伏、接连不断。 谢家会馆就在东澄大街之上。因此。这八字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了主事谢道的耳中。 一听到这八个字,谢道就懵了,然后巨大的恐惧爬上心头。他颤抖着,用尽所有力气喊道:“快……快阻止这话传出去,快阻止!” 可是,那么多的百姓。怎么阻止?民心浮动,民声有传。怎么能阻止?不过半个时辰,从京兆百姓口中传出来的话,就传到了京兆官员那里。 很快,京兆府兵就匆匆赶到了东澄大街。戏台子周围的人全都散掉了,只剩下那可怖的几个血字,触目惊心。 随后急赶到的刑部和礼部的官员。见到这一幕,都屏息沉默了。这柱子上面的字。真的是血吗?怎么会突然出现? 都官司郎中崔颐走了上去,摸了摸那些血迹,放在鼻端嗅了嗅,然后说道:“没有血腥味,只是红水,柱子上有孔,就是从这里流出来的……” 这话一落,京兆府兵和官员们的脸色便变了。很明显,这不是不祥的预警,而是有人在故意搞鬼。 一言身寸,亡国妖后。这说的是谁,太明显了。现在坤宁宫那位皇后,可不就是姓谢?这骇人的一幕,原来意在谢皇后! 事关国母,慎之又慎。现在没有找到是谁干的,百姓们亲眼见到了这一幕。不祥之感,已经刻在他们心头了,还能怎么抹去?——他们面面相觑,拿不准此事要怎么向上汇报了。 然而,他们没想到,亡国妖后一说,到这里还没有完,还有更难以理解的事情出现。 午时末,西山西侧突然出现了一阵轰隆巨响。紧接着,就有几块巨石滚到了山下,一直滚到了路中间才停住。 西山西侧,是西山唯一的入口,平缓坡地上,本来就有不少巨石。只是近百年来,这些巨石都没动过,怎么就滚下来了呢? 知道动静赶过来的百姓和京畿卫士兵,都想着幸好没伤着人。他们走近了那几人高的巨石,想看个究竟,却发现石头上面爬着藤蔓,细看来像几个字。 有识字的百姓试图辨认这几个字,摇头晃脑地念道:“这块石头的字是:一……言……身……寸,那块石头上面的是什么?” 是……是亡国妖后!有京畿卫士兵心中已默念出这几个字,然后,神色惊变。再一看,那识字的百姓,脸也煞白。 《春秋》不书祥瑞,乃是士子文官的有识选择,但大定百姓心中,却自有一套凶兆判断,也对这种异像有莫名的敬畏。亡国……妖后这样的说法,正中他们心底的隐忧,就算是普通百姓都无法忽视。 说书、唱戏不都有提到吗?国有动乱,或是末朝亡国之时,都会有这样那样的不祥预兆。这一次,莫不是也这样?难道,承平之年要结束了吗? 石上生草,指向妖后。这是……这是上天在预警啊! 这时,东澄大街那些血字还没传到西山。但西山脚下的巨石存在感太强烈了,挡住了山脚下的道路,还有那几个藤蔓字,是以京畿卫士兵片刻都不敢耽搁,立刻将这一异像上呈至兵部。 大年初一,兵部官衙只有一个值守的官员,兵部郎中任迟。正巧,任迟刚刚听说了东澄大街的血字,再看到这八个藤蔓字,便怎么都坐不住了,赶去了兵部尚书霍韬家。 这藤蔓字,还是那么熟悉,正正就是那八个血字:一言身寸,亡国妖后! 亡国,妖后,仍是指向了坤宁宫的谢皇后。 这两个异像,接连发生,不知是上天预兆,还是背后有人所为。总之,已经成功在百姓中引起轰动和恐慌。关于谢皇后亡国妖后的说法,已经隐隐在百姓中传开了。 这样的影响,已不是霍韬和崔颐等人所能控制的了。他们做了最恰当的选择,将这两个异像的详情第一时间呈到了紫宸殿,等待崇德帝的指示。 亡国妖后的说法,太重太大了,他们难以应对。此时,亡国妖后的说法,传到了皇宫吗?宫中是什么样的状况?紫宸殿中的崇德帝,又会有何反应呢? (一更!继续勤奋!)L ☆、第361章 死谏 (二更!) 大年初一,按照礼法,皇后是要在坤宁宫中接受命妇拜见的。一大早,谢姿就穿着隆重礼服端坐着,开始尽她身为皇后的重要责任。 她年纪虽然轻,但一身翟衣金冠加之,尽显威严。况且,她高高端坐在坤宁宫后座之上,光从气势上就足以镇压很多人,所谓母仪天下,便是如此。 谢姿脸色肃穆,接受了这一个个命妇的拜见祝贺。她是皇后,后宫中身份最尊贵的女人,在这样的场合,她要彰显的是天家的威严,不需要摆出和悦的态度来对待命妇。 沉重的翟衣金冠压在身上,令谢姿有些气促。她现在明白穿戴翟衣金冠的场合为何不多了,因为这些衣冠实在太重了。穿戴着这一身,光是坐着都觉得吃力! 谢姿连话都不想说,在命妇拜见的时候,只是点了点头。她觉得今日的衣冠比以往的都要重,压得她有些气闷。 好不容易,这一轮接见才完全结束。当最后一个命妇离开坤宁宫之后,她再也维持不了那副端庄肃穆的样子,急唤着身边的大宫女:“银珠,快来帮本宫卸下这金冠。本宫头肩都酸痛。” 银珠立刻上前,为谢姿摘下了金冠,还为她松了松裳服。如此,她才觉得气稍顺,心想皇后也不易做。 她的气闷还没有完全消去,就有一个内侍急急走了进来,向谢姿低禀了几句话,说的,就是京兆出现的两个异像! “什么?!你再给本宫说一遍,什么异像?”谢姿的心倏地提到嗓眼。那种窒闷感又出现了。异像,大年初一的异常,怎么会出现? 一言身寸,亡国妖后! 这是,有人要对付她。若是皇上信以为真……那么,她会怎么样?一言身寸,这不仅仅是指她。还是指谢氏。家族。陈留谢氏嫡枝旁系,又会怎么样呢? 谢姿不敢再想下去,一直端庄雍容的她。这时才露出与年龄相符的慌乱无措来。亡国妖后这个意指,绝不能作实!怎么办?怎么办?究竟是谁在害她? 与此同时,紫宸殿内的崇德帝,正在听着官员们述说京兆的两个异像。在殿中的。除了霍韬外,还有刑部、礼部和司天台的相关官员。就连京兆尹林世谦也赫然在内! 秦绩之死已过去几天,东宫和成国公府在不断扑杀林家人,林家人一个个莫名其妙地死去,但林世谦。仍在京兆尹这个位置上。 因为,秦绩身死之后,宣政殿还没有一次早朝。针对林世谦的弹劾虽然已递到紫宸殿。但崇德帝还没有下旨处理。——刑部和大理寺的查探结果还没出来,在朝官看来。林世谦虐杀秦绩,就只是传言而已。 诡异地,林世谦便得以出现在紫宸殿。只是,反常地沉默。 最先禀告的,是霍韬。他说道:“那巨石突然滚落,上面藤蔓交织,形成了几个大字……是……是一言身寸、亡国妖后,和东澄大街戏台上出现的一样。” 他硬着头皮,将京畿卫士兵在巨石上的发现,详细地说出来,声音多有迟疑。那八个字,他真不想再皇上面前说。 崇德帝并没有发怒,而是平静问道:“巨石滚落的痕迹,已经查过了吗?可有什么发现?” 血字、巨石藤蔓,都是这样的字。哪里会这么凑巧?这样的伎俩,他以前听老师说过不少了,他不信这是什么上天预兆,他更肯定这是有人在故弄玄虚。 不管这样的异像是针对皇后还是为了什么,他一定会查个清楚明白。——新年到来,崇德帝难得不糊涂了。 霍韬摇摇头,回道:“京畿卫已经去看过了,并没有发现什么痕迹。因为早几日有大雪,都没有人上过西山,无所发现。” 这也是霍韬疑惑的地方。他和崇德帝一样,认为这不会是上天预兆,认为这异像都是做出来的。但是,他没找到任何痕迹。 东澄大街的戏台还好说,肯定是有人将红水撞在柱子里的。但西山滚落的巨石,又怎么解释?没有谁能推得动这么重的巨石吧? 一时间,他也迷惑了。 在霍韬之后,崔颐等人也说了在戏柱子上的所获,道现在正在研究那些红水是怎么装进去的,希望能找到装红水的人,云云。 概而要之,这两个异像都似人为的,但有诸多不解之处,只能等待进一步的查探了。这些官员都是精觉的,绝口不提那八个字,谁知道皇上心绪如何?他们不想自讨罪。 这时,一直沉默着的林世谦开口了。他竟然“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一开口,就是说那八个字! “皇上,一言身寸,亡国妖后。臣以为,这就是上天的不祥之兆!自谢皇后入主坤宁宫以来,未见有所裨益,却见国朝动荡。谢皇后数年无所出,必定是妖孽托身,是会灭了大定气运的!臣请皇上除掉妖孽,立杀谢皇后!” 他这话一出,霍韬等人就惊呆了,不可置信地瞪着林世谦。林世谦在说什么,他们没有听错吧? 就连崇德帝,也诧异万分。他知道林世谦被卷进虐杀秦绩一事中,但说这些话,请杀皇后,林世谦疯了吗? 可是,林世谦接下来的动作,更让大家呆立当场。他重重地叩着头,一下一下都用尽全力,很快,额头就血肉模糊了。 血丝从他的额头渗下,落到他眉眼间,看着他就像双眼出血一样,更显得他眼中亮光炽盛。他就这样流着血,继续说道:“请皇上除掉妖孽,立杀谢皇后!挽大定气运,以免贻害苍生!” “……”崇德帝看着他的血脸,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林世谦突然“哈哈”笑了起来,大声说道:“恳请皇上记得臣之谏,不致大定不幸!臣请除妖孽、杀谢皇后!如此,臣不枉死矣!” 他说罢,竟骤起,往一旁的九龙柱撞过去! (章外:二更!文死谏,武死战。但真的是为了天下苍生死谏的故臣,有几个?))L ☆、第362章 死的用处 (三更!) 林世谦选的位置巧,加上他抱着必死的决心,动作就极为快速狠烈。在场众人都没反应过来,他就撞到了九龙柱上,发出了一声巨响,额头鲜血即时迸射出来。 他的身子倒了下来,却努力扭头,目露希冀地看着崇德帝,用最后一口气说道:“皇上……除妖后……杀谢皇……” 他的话还没说完,最后一口气便散逸了。他就这样倒在紫宸殿中,鲜血继续从他额头流出来,双眼瞪得极大,死不瞑目。 他要用这惨烈的死,来坐实谢姿亡国妖后之名! 紫宸殿的所有人,都被林世谦的举动震住了,久久不能有动,就这么直愣愣看着这一幕。林世谦满脸是血,双眼犹睁,这太惨了! 林世谦死了,以身死为谏,劝皇上杀谢皇后。是什么令这位三品文官这么做?是先前卷进虐杀秦绩的传言吗? 还是……在他心中,他的确就是认为谢姿是亡国妖后?所以,为了让皇上警醒,为了挽救大定的气运,他宁愿舍弃自己性命来劝谏,是这样吗? 霍韬和崔颐等人下意识看向崇德帝,想知道他有什么反应。 崇德帝的表情,是惊愕的,他的内心正翻腾不已。林世谦就在紫宸殿内撞柱身亡,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在他面前没了气,而是死状如此可怖。 崇德帝既困惑,又震撼。林世谦,怎么就死了呢?死谏,原来真的存在。林世谦为何要死谏呢?有什么不能好好说,非得死去? 崇德帝入主紫宸殿已十一年了。在这里。他见过太多太多事情,但死谏,还是第一次遇到,林世谦这样狠绝地死去,他还是第一次眼见,他无法做到神色如常。 死,尤其是惨烈的死。给一个人内心留下的印记极其深刻。帝王也不会例外。多少年了,崇德帝没有亲眼见过鲜血了,他怎能不动容?——焉知林世谦不是想明白了这点。才会有此死谏的举动? 林世谦死前的话语,回荡在崇德帝耳边。“臣请除妖孽、杀谢皇后!如此,臣不枉死矣!” 臣不枉死矣,臣不枉死矣…… 恍惚间。崇德帝回到了还是皇子时,正在听着老师的教导。那时。老师在说死谏:“殿下,文官死谏是可敬的,但慎取。殿下要知道,出现文官死谏不是明君之征。而是昏君之兆。在君主听不进劝谏的前提下,文官才会以死来谏……” 那么,林世谦为何要用死谏呢?这劝谏能不能取呢?究竟朕做得对不对?朕应该怎么做? 崇德帝心中纷乱不已。不禁想道:莫不是,先前京兆出现的两个异像。真的是不祥之兆? 就这样,林世谦用自己的死,在崇德帝的内心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口子,使得京兆异像一事更加诡异,也在“谢姿为亡国妖后”一说加重了几分。 其实,文官死谏,才是最大的异像吧? 林世谦的死谏,也传出了紫宸殿,传遍了后宫和京兆官场。他的死,也引起了种种不同反应。 坤宁宫中的谢姿是如何颤抖害怕,永和宫的淑妃是如何拍手称庆,这些就不说了,单是京兆官员的反应,就有太多可说之处。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祥事接连不断,这最能形容官员们的心情。 裴公辅和王璋摇头叹气,不知该对林世谦之死作什么评价。文官死谏,是值得尊敬,但他们总觉得林世谦的死谏不太正道。人都死了,他们也说不出什么诋毁的话语。 “唉唉,多事之秋多事之秋啊……”最后,裴公辅和王璋这样叹息道。 其实的官员,想法都和裴、王两人差不多。林世谦死谏,太出乎他们的意料。而这死谏,还与京兆异像有关、与皇后谢姿有关,他们不敢多加评论,还是只能叹息。 只有东宫的朱宣明听到林世谦死讯后,阴冷说道:“死得太便宜了!” 没能让他亲眼见到林家被铲除的情况,真是便宜了他!不过,林世谦之死,倒也有一点好处。 “传本宫令,不能让京兆两个异像停息。本宫倒要看看,父皇会拿谢姿怎么办。”他下令道,声音没有一点情绪起伏。 谢登领命而去,他总觉得,自秦世子死后,太子殿下有什么不一样了。 …… …… “皇上,奴才再三查过了。载着秦世子的马车,的确是从谢家会馆驶出的。而先前,皇后娘娘给谢家会馆送了几车贺礼,是在东宫出现刺客之后。”常康这样禀道,惊诧不解还是从话音中露了出来。 他是奉崇德帝之令去查坤宁宫和谢家会馆的,与异像有关的事情查,却发现了这些特别踪迹。坤宁宫、谢家竟然与秦绩有所联系! 常康能混到内侍首领这个位置,是人精中的人精,也是典型的阴险家。脑洞之大之错综复杂,是超出常人的,瞬间他便想到了一个可能:莫不是,东宫刺杀和坤宁宫、秦世子有关吧? 不得不说,这个猜测十分接近事实的真相。 崇德帝也想到了,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只波澜不兴地问道:“局中局?” 常康点了点头,便小意地退在了一旁。谢家与秦绩的关系意味着什么,皇上肯定清楚,不用多说什么了。 的确不用他多说了,崇德帝脑中已理清了事情的脉络。从东宫刺客到熹宁宫,在从熹宁宫到坤宁宫,从坤宁宫到谢家会馆,接下来的秦绩之死到林世谦死谏,事情已经如此明显! 他勾起了嘴角,似笑非笑地说道:“朕的皇儿,一个个都有好本事!朕叹服!朕在他们那般大的年纪,可没这么厉害!” 常康只能回一声“是”,心想道皇上您当年厉害多了,不然…… 他缩了缩,不敢再想下去,便听到了崇德帝的吩咐:“传谢道!” 他倒想听听谢道怎么说,想知道在这些事情里,他钟爱的谢皇后做了什么! (章外:三更!对于死谏,作者君是持反对态度的。不管是对君来说还是对臣来说,死谏都是很讽刺的事。)L ☆、第363章 自陈(四更求订阅!) (四更!) 谢道接到崇德帝的传召后,脸色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他再一次觉得,谢家出了一位继后,不是什么好事。 谢道出任谢家会馆的主事,已经有好几年了。之前一直过得十分自在逍遥,但自从谢姿入主坤宁宫后,他就时时战战兢兢,生怕坤宁宫事有不周,会影响到陈留谢氏。 所谓家族,必是同气连枝。谢姿虽然是陈留谢氏旁支,却是由陈留嫡枝的族长谢奎亲自挑选出来的。谢家出了一个继后,这不是谢姿一个人的事,而是整个家族的选择。 谢道知道族长,也就是自己的父亲为何会有这个决定。作为古老世家,陈留谢氏也需要发展,也需要更多的繁衍空间。对于世家来说,固守不变只会逐渐消亡,最好的发展莫过于出仕谋势,出继后只是试探的一步。 接下来还会有第二步、第三步。但这两步目前谢道还没看到,他在京兆时久,只看到谢家第一步走得并不稳,继后谢姿不是一步好棋子。 实在地说,谢姿聪明而且不瞎折腾,父亲会挑上她,是有原因的。但在谢道看来,谢姿太聪明、心太大,又是国之皇后,这样的人,其实是一个家族的不安定因素。 他担心,整个陈留谢氏会沦为谢姿野心的陪葬,繁衍谋势不成,最后还为家族带来祸害。 这个担心,在去年唐璩、余涵远一事上作实,坤宁宫竟插手三皇子府之事,最后还灭了那两家乡绅全族。 一个不足二十岁的姑娘,就能下灭两族之令。这令谢道浑身发抖,谢姿的心,太狠了。这样一个继后,不是陈留谢氏能容得下的! 他多次将自己的安心告诉了父亲谢奎,但谢奎的回音只有一个:事已至此,不能轻退,全力助之。 是了。事关家族繁衍的大策。一旦决定了又岂能改变?谢道只能按照谢奎的吩咐,以谢家会馆的力量来协助谢姿。 不过,想必谢奎也有所顾虑。一直压着不走第二步、第三步,最起码,就压着家族子弟不出仕。 所幸谢姿不妄动,这多少令谢道有所放心。但天杀的。他才轻松没多久,就有了秦绩这件大事! “她怎可如此大胆。她怎可能如此大胆!”谢道当时恨恨说道,很想当没看到谢姿的亲笔信。 但秦绩人已经到了谢家会馆,便只能想尽办法用出去。谢道其时已有所感,觉会出些什么事。但他没有想到,会出这么大的事情! 京兆城门外的血案,浴血而死的暗卫死士。还有秦绩身死,都让他觉得踏进了一个陷阱里。他还没想明白这个陷阱是什么。更严重的事就发生了。 一言身寸,亡国妖后!这一下,被谢姿拖累死了,这是……这是会被灭族啊! 谢道已不知该怎么办,只得十万火急将这八字送回陈留,边想着应对之策。然后,皇上的传召就来了。 他应该怎么做,才能帮助谢姿度过这次危机?才能令陈留谢氏逃脱这个危机? 当他跟着内侍来到紫宸殿时,脑中纷纷乱乱的情绪已经沉了下来,应对之策也越来越清晰,然后肃眉宁神,等待崇德帝的问话。 正如他所想的,崇德帝问的,果然是京兆异像一事。对此,谢道的回答也只有八个字:“位居中宫,无嗣众的。” 位居中宫,无嗣众的。这八字,就是所有异像出现的原因。此外,他再没有别的解释。 崇德帝默念着这八个字,眉头却没有舒展。这个解释,他勉强接受。但他更关心的,是另外的事情。 “秦绩为何会出现在谢家会馆?是宫中送出来的?坤宁宫是否与东宫刺杀有关?”崇德帝问道,一连三个问题,直接将谢道砸懵。 谢道强忍着心中恐惧,将惊愕表现了十足十,装傻充愣地问道:“秦世子出现在谢家会馆?呃,皇上,草民……草民不甚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他内心在狂叫:皇上怎么会知道这事?早知道绝不理会秦绩了,这下被谢姿坑死了! 他脸上仍是懵然,愣愣等着皇上接下来的话语。除了抵死不认,他也没有别的应对了。 崇德帝紧紧盯着他,试图从这张憨厚的面容上看出些什么来。但谢道能当谢家会馆的主事,肯定有几分火候,什么也没露出来。 这时,常康走了进来,朝崇德帝禀告道:“皇上,皇后娘娘求见!” 崇德帝略思片刻,便说道:“准进。”,这个时候,皇后为何会在这里? 谢姿袅袅走进了紫宸殿,她穿着一身红色常服,映衬着年轻娇美的容貌,似乎为紫宸殿带来了一缕暖意,令崇德帝的心都不由颤了一下。 美色者,的确能使人心情舒朗,难怪人人爱之,崇德帝的眉头不觉松了一些。 谢姿没有看谢道,直接走到御前,跪了下来,身子深深伏下,然后说道:“臣妾,来向皇上请罪了。” 谢道的心放下了一些,崇德帝则是问道:皇后何罪之有? 他唤皇后,而不是平时的梓童或者姿儿,可见心底虽软,仍有恼怒。 “臣妾怎么会没罪呢?一罪为无德主中宫,二罪为无嗣忝其位,三罪为无能平后宫……臣妾怎么会没罪呢……”谢姿低低地说道,谁都能感受到她心底的苦涩。 “无德,是因为臣妾无令声令名,是因为天大福分得皇上点选,才能从陈留来到京兆。臣妾每行一事,都慎思谨行,怕有负福泽皇恩。” “无嗣,是臣妾数年来无所出,臣妾常恐,恨不能折半寿来为皇上添子嗣。臣妾吃斋礼佛,一心向善,只求能梦熊有兆。” “无能,是因为臣妾虽为皇后,却不能察觉熹宁宫之乱。细想来,臣妾除了皇上的宠爱和皇后之位,便没有多少仰仗之处。皇上,臣妾是不是有罪?” 最后,谢姿呜咽,抬头看着崇德帝,眼中的泪滚滚而下。 ☆、第364章 处置谢姿(五更!) 听着谢姿细碎的呜咽,崇德帝沉默了,谢道放心了。 无德、无嗣、无能,哪里是三大罪,分明是年轻皇后在宫中的艰难处境,亦是最好的辩解。 谢姿虽是皇后,但入宫时间尚短,没有太大的势力,更重要的是,她没有子嗣。对付太子或任何一个皇子,她有什么好处?不管是太子或任何一位皇子将来即位,她都会是太后,何苦要掺合到皇子间去? 没有好处,吃苦不讨好,谁会做这些事?也就是说,谢姿没有理由安排东宫刺客。至于载着秦绩的马从谢家会馆驶出,那就更好解释了。 只见谢姿惨然一笑,簌簌落泪:“皇上,欲加之罪,何患无征?就连这样的异像都有人弄得出来,还有什么不能出现呢?臣妾还不知道会有什么事情等着。如此想着,臣妾倒想一死,只是死有何难?臣妾只是不舍皇上,不甘身死而已!” 谢姿泣诉着,看向崇德帝的眼睛缱绻,泪眼汪汪的样子,让人见之心怜。 这时,谢道恰恰加了一句:“皇上,秦世子没有在谢家会馆出现过。京兆人都知道,谢家没有精铁打造的马车。草民想不明白,到底是谁针对谢家呢?有‘一言身寸,亡国妖后’的污蔑还不算,还扯出了秦世子之事?” 他直接挑明了这八个字,皆因他判断皇上不会信这样的预兆。只要皇上不信,那么坤宁宫就有喘息之机,谢家也能渡过这难关。 崇德帝迟疑了。他有自己判断力,谢姿的哭诉和谢道的辩解。不是没有道理的。他真的想不出,谢姿掺合这些事的动机和好处。 见到崇德帝犹豫,谢姿咬了咬牙,孤注一掷地说道:“臣妾令皇上为难了。既然有林大人的死谏,那么臣妾恳请皇上……废后!赐臣妾三尺白绫,让臣妾了此生!” 她的话一落,谢道就急得大喊:“皇后娘娘。不可!您如此做是陷皇上于不义。这岂不是公之天下真有亡国之祸?若是被敌国细作利用……” 他的话还没说完,崇德帝就打了一个激灵,这才记得还有敌国细作这回事。是了。挑起这么多事,令几位皇子相争,使得朝政动乱,这看着也像敌国的手法。有没有这个可能呢? 大盛的废太子,还在天牢里面关着呢!亡国妖后的预兆。会不会是大盛的手笔? 崇德帝沉吟不语,谢姿和谢道的心便放了下来。皇上表现如此,说明事有可为。谢家尽管临险地,但还能往回走。 似乎。谢姿和谢道想得有些简单。事关“亡国”一词,那些京兆异像岂能轻易掩盖的?更何况,背后还有朱宣明等人在暗中推动民心。谢姿怎能凭辩解哭诉就没事? 现在,京兆百姓已经炸开锅了。都在纷纷议论着那两个京兆异像。就算京兆府的官员跟他们说,戏台柱子那些是红水而不是鲜血,都没有多少人相信。 百姓们最相信的,还是自己的眼睛,以及内心深处的惊恐。鲜血突然渗出,形成了“一言身寸、亡国妖后”这些字,他们亲眼看得清清楚楚。 还有西山那些巨石。那几块巨石至今还横在西山脚下,谁能推得动这些石头呢?还有那些藤蔓字,这是上天的预警! 天予不取,反受其诟。上天已经明明白白发出警示了,若是忽视它们,肯定会有大灾祸的。 有这样想法的百姓,占了大部分。不知怎么的,这样的恐惧越来越声盛,最后有个百姓喊出了一句“除妖后,斩谢氏!”来,百姓们便找到了发泄恐惧的出路。 除妖后,斩谢氏,除妖后,斩谢氏……一人喊声,应者千百!反正跟着绝大多数人喊就没错,法不责众,就算朝廷要究罪,也没有办法。 百姓骚乱、民心沸动,遍及京兆两市各坊,就连京兆府衙也无法压止了。 民心,是可导的。在亡国妖后这一事上,朱宣明等人就抓住了民心,用民心造势,逼迫崇德帝不得不慎重处置谢姿! …… …… 转眼,就已经到年初三了,民心越发焦躁,似乎所有人都在等着谢姿的下场。有见及此,裴公辅、王璋和郑时雍三人便着急了。再这样发展下去,他们担心民心会失控! 他们三个联合在一起,急匆匆赶到了紫宸殿,请皇上尽快下决定,尽早平定民心。——他们三个人一直看着京兆事态的进展,却愣是看不透,事情怎会这么迅速就发展到这种程度。 背后,究竟有多少方的人在着力呢?这三人判断不出。 这三人,是中枢大神(朱有洛暂时忽略不计),他们既然这么说了,就证明事情的确不能任由发展了,必须要做些什么,来平息当前京兆的局势。 “难不成,朕要因为一些刁民的不满,就要废后杀后?裴公辅,你们的意思就是这样?”崇德帝满脸寒霜地说道。 他不能接受,他才是大定的帝王,怎么能因为刁民的躁动,就要处置皇后?若是下一次刁民们说朕是亡国之君,莫不成朕要自断? 裴公辅忙回道:“皇上,臣等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要阻止民心动乱……” 这些话语,崇德帝自是听不进去的。就算他打算处置谢姿,但一想到是受制于民心,他就有一种不忿。——至尊帝王,有时候像孩童一样任性。 郑时雍在来紫宸殿之前,就和裴公辅、王璋两人商量好了,有人唱红脸也有人唱白脸,相互配合平息此事。 因此,郑时雍说道:“皇上,臣有一个建议。非是废后、杀后,请皇后将后宫之权叫出来,请皇后暂在坤宁宫不出,等此事过去民心平静,再一切恢复如常。” 他的话说得隐晦,意思还是要将谢姿幽禁,这一段时间,是半年还是一年就另说了。 郑时雍这个建议,还是很中肯的,既考虑了民心,又照顾到了崇德帝的情绪。 崇德帝到底将他的建议听进去了。如此,也是一个解决办法。 “朕会考虑此事。但京兆百姓们,朕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朕不想再听到有任何动荡!”崇德帝冷声道。 这些话语,其实也是妥协。 ☆、第365章 震摄 崇德帝既然下了这样的指令,裴公辅和郑时雍等人当然照办。他们也知道,将谢皇后暂时幽禁,是皇上所能接受的底线。 既然在处置亡国妖后一事上,皇上已经有了决断,那么宫外的民心,作为臣子的他们,当然要为君主分忧解难。事实上,在进宫之前,郑时雍已经想到了应该怎么做。 民心乱成这样,声势如此浩大,没有人在背后推动,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百姓中必有一些刺头,是这些刺头在引导着民心,只要将这些刺头找出来,事情就好办了。 如果这些刺头不肯合作,那么他不介意让他们知道朝廷的手段。——郑时雍这样想着,眼中闪过一丝杀气。 他能将动乱的太原府整治妥当,靠的不仅仅是柔和政策。像他这样一步步走上来的文官,实在太清楚什么时候应该柔和,什么时候应该用雷霆了。 如他所料的,京兆府兵找出了好几个刺头。这几个人平时不务正业,,在百姓骚动的时候,他们就躲在中间叫唤得最厉害。这样的人,什么时候都少不了。 郑时雍听了京兆府兵的禀告,却没立刻将他们抓起来,而是吩咐京兆府兵细看,这些刺头的背后都有谁。 林世谦已死,少尹耿介又一病不起,朝廷没来得及任命新的官员,京兆府事务就暂时落到了郑时雍手中。 听到郑时雍这样吩咐,京兆府兵俱是领命,很快就摸清楚了这些刺头的去向。只是,层层追查之下,所得的结果令他们为难。 这些刺头。最后与两处地方有所联系。一是与户部尚书张家下人有所接触,一是与林世谦的家人相关。事情很明显,在背后推动民心的,就是太子和二皇子。 原来,太子和二皇子都想对付皇后啊。只是不知道“一言身寸、亡国妖后”的说法,是谁人想出来的了。 郑时雍知道这关联后,也没有多有考虑。只是做了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将这些刺头都抓到了京兆府衙。然后将东宫的谢登和二皇子府的长史林良请到了京兆府衙。 谢登和林良来到京兆府衙后,见到那些刺头,脸色就不太好看。却也没有多少畏惧。他们都没有直接与这些刺头接触,换言之,京兆府不会有什么证据。 尤其是谢登,他已大定了主意不管郑时雍说什么。都会矢口否认。因为他清楚自己的主子一定要对付谢皇后和谢家。 一言身寸,亡国妖后。这种千载难得的机会,朱宣明怎么会放过?幽禁谢皇后这个处置,在朱宣明看来还是太轻了。他要的,是废后!——如此。淑妃才有机会。 可是,郑时雍也没有多和他们废话,只是说道:“请两位来。是想请两位传几句话。这一次的事情,本官一定要平息。若是有谁阻拦,则政事堂与之为敌,本官在位一日,便永不休。” 他这番话说得轻巧,甚至连半点威压也不施加,却令谢登和林良脸色惊变。这是威胁,明晃晃的威胁,就算是东宫和二皇子府都不得不接受的威胁。 郑时雍代表的不仅仅是从二品尚书左仆射,他表达的是政事堂。而三省一台官制的政事堂,代表着文武百官,代表着天下政吏,即使是皇上都不能忽视。太子和二皇子岂敢与之作对、 谢登没有想到郑时雍态度会如此强硬,顿时冷汗直冒,略想了片刻,便回到:“大人的话,下官谨记。下官会将这话转达的。” 转达给谁听,自然不言而喻。谢登就算再清楚太子的心思,此时也不得不妥协。太子,毕竟还不是皇上,以后需要政事堂的机会太多了,怎么能与政事堂为敌? 谢登都这么说了,林良便更没有话说了。这两个人满怀反对而来,此时无比乖顺地离去。 至于这些刺头,见到谢登和林良乖乖离去后,连大气都不敢喘了。他们作为刺头,之所以敢出头闹事,就是因为有东宫和二皇子府的支持,现在什么都没了,他们还能做什么? 郑时雍倒也和蔼,笑了笑说道:“给你们两天时间,民心怎么起来的,就怎么给本官按下去。不然,京兆大牢的号监还多的是。” 这些刺头听了这吩咐,忙不迭地离去了,去按照郑时雍的吩咐办事。 郑时雍深知,民心到了这一步,光靠刺头去平息是不行的。在刺头动作的同时,他也带着京兆府兵,并从紫宸殿那里借来的虎贲军,直接去了百姓们闹事的街道。 他无须多说什么,光是杀气凛凛的士兵陈于百姓面前,就已经说明一切了。 见到握着长刀的士兵,沸腾的百姓就好像被浇了一桶冰水,瞬间就清醒过来了。这会儿,他们才发现自己在做什么,民怨、动乱……这些士兵了不是吃素,是会出手的! 他们便感到了害怕,在绝对的武力面前,谁都会感到害怕。而且对朝廷、士兵的天然畏惧,令他们不敢再有妄动。 震慑够了,郑时雍便开始怀柔了,他环视了百姓一眼,说道:“京兆出现的异像,朝廷已经查清是敌国细作所为,你们这样,难道是要帮敌国来对付朝廷吗?” 敌国细作,百姓们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做法,一时间都安静了下来。作为大定的子民,他们当然不会帮助敌国。难道,亡国妖后的说法,真是敌国的诡计? 郑时雍继续说道:“皇上从善如流、爱民如子,你们既有所求,皇上也会酌情考虑。皇后有感于自己成为敌国谋算的目标,已自请礼佛一年,以平息此事。你们速速离开!此事,便到此为止……” 郑时雍深知,这些百姓大多是气血一时上涌,才会做这些事情的。亡国妖后一事,本是皇族争权之举,却牵进这么多百姓。他们,知道些什么呢? 事情,还是早一些平息吧。 ☆、第366章 尘埃定 京兆出现异像,有“一言身寸,亡国妖后”之兆,直指坤宁宫的谢皇后。这一事,最终以谢皇后交权、被幽禁而暂时平息。 只是,谢皇后的幽禁,又与一般的幽禁不太一样。皇宫中的幽禁,多是将妃嫔迁居冷宫,受尽冷遇,即是等于被弃,再无翻身的可能。 但谢皇后,并不在此列,崇德帝下旨,只令她在坤宁宫不出,一应待遇,皆同以往。 幽禁在坤宁宫,待遇同以往,这也不知道算不算幽禁了。在亡国妖后这样的预兆下,谢姿还能保存自身,谢家也没受到什么损害。可见,崇德帝心底,还是想保住这位年轻的皇后的。 这不得不说,谢姿手段之高竿。换作一般妃嫔,怕是不死也没什么希望了,但她只须安静在坤宁宫一年就可以了。一年而已,过得很快的,况且有崇德帝的怜惜,一年时间又算的得了什么吗? 对这个结果,当然有很多人不满意,第一个就是淑妃。她没想到,出了亡国妖后这样的大事,都不能将谢姿拉下来,心中的恼怒无法压抑,见谁都不顺眼,将永和宫的宫女内侍都出发了好几个。 见此,大宫女青萝低声劝道:“娘娘,皇上已有旨意,此事娘娘还要按住才行。现在皇后交权,娘娘应将这权力接过来才是。” 听了青萝的话语,淑妃才反应过来。是了,现在最重要的,是得到管理后宫的权力。只要权力在手,一年的时间。足够用来对付谢姿了! 一想到这,淑妃就咬牙切齿,恨恨说道:“安婕妤和陈婕妤这两个低贱的人,怎么敢与本宫抢管理之权?皇上,怎么会突然看重这两个人了?!” 原来,在谢姿交出管理后宫权力的同时,崇德帝也下了一个口谕。令淑妃主理后宫。同时,令陈婕妤、安婕妤协助淑妃,口谕称“望三人同心同德。打理好后宫事务……” 按照淑妃的意愿,后宫有她一个人主理便可以了,哪需要什么协助?在谢姿入主坤宁宫之前,后宫就是她自己一个人在打理的。也没出过什么事。 况且,陈婕妤和安婕妤这两个人。本就是淑妃的对头,她怎么会愿意将权力分出去? 陈婕妤,原先是陈美人,正正就是五皇子朱宣宏的生母。陈美人年前才被提了份位。主要是崇德帝考虑到五皇子可以成亲了,便抬举了其生母。 一个成年皇子的生母,要协助她管理后宫。实则就是分权,淑妃怎么会愿意? 至于安婕妤。生了九皇子朱宣知。更重要的是,朱宣知似乎深得沈度的看重,这一来二去的,淑妃连安婕妤也恨上了。一切没有站在她儿子那边的人,在她看来都是敌人。 让陈婕妤、安婕妤这两个人来协助管理后宫,令淑妃的好心情全无,就像在用膳时有几个苍蝇飞来飞去一样。 但这是崇德帝的决定,淑妃不敢有任何意见,她怕出言反对,会连主理后宫的权力都没有。至于那两个卑贱的人,她肯定会将她们捏得死死的。 如此想着,淑妃的心情有飞扬起来了。如今,她的皇儿被册封为太子了,太子妃有孕了,坤宁宫又出了事,轮到她来管理后宫。细想来,她当真是鸿运当头,虽然有些许不满意,但尚可以接受。 对这个处置不满意的,还有二皇子朱宣成。他的堂舅林世谦以身死谏,竟然也不能使谢姿有损,这让他如何能接受? 但如今,二皇子府的境况太艰难了。他被崇德帝见弃,秦绩被虐死一事尚未正式追究,还有了政事堂的威胁,尽管心有不甘,他又能做什么呢? 在二皇子府内,他只得连声诅咒,诅咒命运的不公,哀叹自己的不幸。只有在醉酒的时候,他才感到有一丝丝开心,仿佛回到了太子尚未册封之时。那时,林世谦还没出事,他还有蓬勃的希望。 现在,朱宣成觉得自己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了…… 对这个处置结果不满的人,还有一个,那就是坤宁宫的谢姿!即使在外人看来如此轻的处罚,都让谢姿感到难堪,感到无法接受。 崇德十一年之始,就出了针对她的事,而且,她还一直处于被动的状态,完全没有抵抗之力。甚至,她到现在还不知这一切是谁的手笔! 这让表面温婉端庄实则心高气傲的谢姿,如何能接受? 因为这莫名其妙出现的异像,她不但交出了后宫之权,还要幽禁在坤宁宫一年,这怎么能让她心平气和? 所以,她将所有的不甘与怒气,都发泄在了黑袍殿下身上。 “殿下,莫怪本宫不提醒您,这一次的对手非同一般,连本宫都栽了。莫非殿下还没查出背后的人是谁吗?林世谦就算有那个想法,又怎么会有那样的本事?”谢姿冷冷地问道。 若不是与他合作,将秦绩送出宫中,或许她就不会有今日之祸。——虽然谢姿还没有找到证据,但她事情的起因,肯定就在她将秦绩送出宫中! 如此,为了合作,遭受如今的局面,她觉得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母后请息怒。孩儿正在查此事。其实,此事并非不是好事。只须一年,母后安待一年,正好我的人也可以到宫中了,时间刚刚好。”黑袍殿下如此说道。 他虽说得轻描淡写,但神色十分糟糕,困惑、忧虑、焦灼等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令他看起来脸色阴沉。因为,到现在他也不知道京兆异像为何而来,不知道到底是谁在背后针对谢姿。 他更担心的是,背后的人对付谢姿,是不是已经知道他和谢姿的关系了?一想到这里,他就忍不住背后一阵寒栗。 他藏得这么深,难道真有人发现了他,到底会是谁呢?任凭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自己是在哪里露出了端倪。 想到有这样一个未知的强大敌人,他就轻松不起来。 ☆、第367章 莫测 其实,黑袍殿下想多了,东宫刺客、秦绩身死、亡国妖后这些事,错综复杂,太多人掺在其中,以致事情迷离莫测,谁都看不真切。 自始至终,都没有人知道他和坤宁宫的联系,也没有人猜到他的身份。——即使是知道了秦绩和谢姿有所联系的沈度,在其中谋划了不少事情的沈度。 在得知谢姿被幽禁在坤宁宫的消息后,沈度只是扬了扬嘴唇,轻轻地笑了出来:“呵……” 这一声“呵”,听着似是了然,又似是嘲讽。看来,崇德帝如此处置谢姿,沈度也不甚满意。 此刻他在东园,上首坐着的,当然是沈肃。听到他这个笑声,沈肃说话了:“谢姿,毕竟没犯什么错误,想凭借这两个异像,就想让皇上废后,不太可能。” 皇后,乃一国之母,国朝给了她足够的保障,如果没有足够确凿的罪证,是不可废的。这一点,沈肃早就提醒过沈度。 沈度点点头,道:“孩儿也知道,只是想顺着林世谦的办法,让皇上对谢姿起疑罢了。不想,谢姿入宫的时间虽然短,却会得到皇上如此维护。晚上,孩儿就让人去将那些巨石搬开。” 原来,西山那些巨石,是沈度让人去做的手脚。目的,就是为了对付谢姿。只是很遗憾,效果并没有沈度所预期的那样。 在知道秦绩与谢姿有所关联之后,沈度就知道谢姿不是一般的人物,不管谢姿身后站着的是谁,但谢姿将秦绩送出宫中,这就说明了她背后的人是和成国公府有关系的。 沈度为了对付成国公府。连沈家的暗卫都出动了,还令得曲禅身受重伤,又怎么会允许有人相助成国公府? 而且,他对谢姿有一种说不出的警戒,所以在得知林世谦的计划后,他便加了西山巨石一事,以加重谢姿亡国妖后的不想预兆。 然后。便有了今日的结果。 “尽人事、听天命而已。谢姿已被幽禁。以后行事就不那么方便了。我们还是要查清楚,她背后的人是谁才行。”沈肃说道,眉头并不舒展。 沈度急切对付谢姿的原因。沈肃很清楚。但接连发生这么多事,一环紧接着一环,很多细节,就连沈肃都看不清楚。是以提醒沈度小心谨慎。 小心谨慎,总是没有错的。这个提醒,沈度记在了心里。 “现在,太子已立,林世谦又死了。二皇子已经没有希望了,看样子京兆局势已定。但孩儿总觉得,京兆局势莫测。暗流才刚刚开始涌动。”沈度揉揉眉,困惑地说道。 局势。京兆的局势,看着尘埃已定,但沈度的心并不轻松,反而觉得一切才刚刚开始。到底,心中的不安从何而来呢?他遗漏了什么事情呢? 沈肃的脸色更冷了一些,因为他也有这样的感觉。父子两人同时有这样的感觉,那就只能说明一件事:局势尚未明朗,还有更大的对手在蛰伏着! 更大的对手,沈肃也不怕的。再大,能大得过那一位吗? 良久,沈肃才说道:“且看吧。反正朝政清平,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且看看还会发生什么事。现在,已经比初来京兆的时候要好太多了。” 虽则有种种迷雾,但沈肃对现在的局面,还算满意的。毕竟,现在的进展比他想象中早了好几年,特别是在对付成国公府一事上。 现在,秦绩已经死了,成国公府折损了一半的死士,还剩下秦邑和另一半死士,已经不足为惧。 说到秦绩之死,沈肃的表情便有些微妙。他实在想不到,秦绩会死于虐杀,究竟,那个来兴做了什么事呢?这一切,计之又是否知情? 这些,沈肃都没有问。他只知道,秦绩已死,这对沈家来说是一件好事,这样就够了。 有些事情,不必细问。 所有的事情,都会清晰;仇人,也会一一登场。 …… …… 正月初五,本是节后喜庆的日子,但成国公府却是一片缟素,笼罩着一种凄惨的气氛,下人披麻戴白,连话都不敢说,走路也轻飘飘的。 秦绩的尸体,已经敛好,灵堂就设在前院正堂的旁边。连日来,也有不少人前来吊唁,冷清了一段时日的成国公府,竟因此热闹了些。 成国公夫人仲氏已哭干了眼泪,整天呆呆愣愣的,始终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嘴里不断念叨着:“绩儿不是应该在雷州的吗?怎么会在京兆呢?怎么会……怎么会……” 成国公秦邑,脸容憔悴,丧子之痛,使得他像老了十来岁。他和仲氏一样,到现在,都不敢相信秦绩已经了,还是莫名其妙死于林世谦之手! 秦邑想了一百种情况,都想不出林世谦为何要杀自己的儿子,尽管他已经开始扑杀林家人,但还是想不明白。 他知道,真正杀自己儿子的,不是林世谦,而是另有其人。这个仇人是谁,秦邑还没找出来,但杀子之仇不共戴天,秦邑已经发散了府中所有死士,去追查那一日城门外的事情。 一切的起因,都是因为那些突然出现的百姓,那些作着百姓一样打扮,却武功高强的人,到底是哪一家的死士,为何会对付成国公府? 然而,即使发散了所有人去查探,秦邑仍是一无所获。那些武功高强的人,就这样在京兆消失,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这说明,他们早已扫清了手尾,所以才会这么干干净净!难道,他的儿子就这么白死了吗? 不,不,绝对不可以! 没有人知道秦邑此刻的心情,是多么悲痛和焦灼。仇人,仇人,能养出那么多死士的仇人,是谁呢? 在秦邑冥思苦想间,秦府的管家将一个人领了进来。见到这个人,秦邑微微瞪大了眼睛。怎么会是他?他不是万事不理的了?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登门? 待他听清楚来人的一番说话后,脸色陡然变了。 ☆、第368章 谁服缟素? 秦邑微瞪眼睛,是因为来人是镇国公谢远山。当年,和成国公府一起,共同谋划了从龙之功的谢远山。 他脸色惊变,是因为谢远山说出了深深的忧虑,只听得道:“秦老弟,我此番来,不是为别的,只是为了提醒老弟一句:成国公府发生这么多事,会不会与当初那家有关?会不会是报应来了?” 谢远山脸色枯槁嘴唇泛白,显然是大病之人。他说这一番话的时候,语调十分和缓,显然没有什么情绪起伏。 但他对面的秦邑,就没有这么平静了。他像听到什么荒诞事一样,不可置信地说道:“谢远山,你也信鬼神之说?那家人都死光了,难道还会变成鬼来报复不成?” 他紧紧盯着谢远山,却见到对方点了点头,坚定地回道:“是的,我信会有报应,所以来提醒你一句。” 崇德五年以来,镇国公谢远山就鲜少在朝堂露面了,而镇国公府年轻一辈,或是去了游学,或是去了问道,甚至还有人去了从商。总之,谢远山就压着,不让镇国公府的子弟出仕。 对此,秦邑相当不解。如果镇国公府这么低调的话,当初何必谋求从龙之功呢?不让族中子弟出仕,等于是镇国公府自绝于朝堂,为什么要这样呢? 现在,秦邑知道谢远山这么做的原因了,原来是因为怕报应。哈哈,谢远山这么做,会不会太荒谬了?! 谢远山垂着眼,没有再看秦邑,而是拱手说道:“我言尽于此。请秦老弟有所警醒。以后行事,积德吧。” 他说罢,也不等秦邑有所回应,就转身离去了。他想要说的提醒,已经将说出来,至于秦邑有没有入耳,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信与不信。或许也是命定。 他离开的时候。望了望成国公府到处挂着的白灯笼,遂又垂下了眼。事情已经如此明显了,成国公府连唯一的子嗣都没了。秦邑还不相信会有报应吗? 旋即,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神色变得极为悲伤,藏在心中多年的悔恨却不能为外人道:镇国公府的报应。早在五年前就已经到来了。我悔不当初悔不当初啊…… 他身后的成国公府,依然是一片白素。间或传来几声呜咽,此外,便什么都没有了。 谢远山离开之后,秦邑却没有动。他在想着谢远山的话。想着这一切会不会是报应,抑或是……报仇。 鬼神之说,报应之论。秦邑一点都不相信,但谢远山的话语。却让他想到了一个可能。如果成国公府现在所遭遇的一切,不是报应,而是有人在报仇呢? 有人在为那家报仇?到底是谁呢?还是别的什么可能?若是当年那一家没有死绝,是不是就会有人来报仇了? 那家,或有遗孤! “呼……”秦邑呼出了一口气,忽觉自己背后冷汗渗渗。越是想,他就越觉得这个可能会是真的。 这两年,成国公府不断出事,势力一日日变弱,到现在连唯一的子嗣都没有了。这样大的仇恨,令成国公府断子绝孙的仇恨,只会是那一家! “不行,我得来办法,要核实,要查出到底是谁……”秦邑喃喃自语道,额头有汗滴了下来。 京兆如此之大,茫茫人海中,他怎么核实,又能去哪里寻找?但一想到惨死的儿子,秦邑的复仇之念就“噌”的一下炽盛了。 再艰难,再渺茫,他都要找出来! 与此同时,宫中也有人燃起了复仇之火,誓要为秦绩报仇,决意要将所有的仇人都斩杀干净。 这个人,就是太子朱宣明。 自秦绩死后,朱宣明就彻夜难眠。一合眼,似乎就能见到那个如玉一般的人出现在面前,似乎就能听到那个人说道:“殿下,我会陪着你的,我一定会陪着你的,不管是殿下册封,还是殿下登基……” 我会陪着你的,我会陪着你的……但是,没有实现!那个人,死了,永远闭上了眼睛,再也不会醒过来,再也不会站在他面前了。 不会再陪着他在务本楼,甚至,就算他将来登基,那个人也永不可能出现在勤政楼了。他死了…… 死了,就是永远失去了。无论有多想念,无论有多不舍,都永远失去了。 今日,是他的头七了。如果魂魄有感,他会依恋不去吗?他的魂魄,会不会来到宫中?但是宫中皇气盛,诛灭一切鬼魂,他是进不来的吧? “啊……”朱宣明捂住胸口,忍不住大叫了一声,终于跌倒在地上,似乎,再也没有力量站起来。 他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永远地永远失去了他。 朱宣明倒在地上,就这样一动不动。只是,他再哀伤,再痴情,秦绩也看不到了。 “来人……”朱宣明挣扎着起来,嘶哑地唤道。尽管他的声音异常微弱,一直守候在门外的谢登还是听到了,便立刻走了进来。 见到朱宣明憔悴不堪的样子,谢登感到十分不忍。他不敢深想太子与秦世子的关系,也不敢有任何劝慰之言,只能将太子扶起来安置好。 不料,朱宣明却吩咐道:“谢登,本宫会回朱雀东路,本宫现在就要回三皇子府!本宫要出去,不惜一切代价!” 谢登一听,脸色便塌了下来。现在,这么晚了,宫门已经下钥了,太子怎么能出宫去?他心中想着该如何委婉向太子说明情况,想着如何能说服太子打消出宫的念头。 然而,朱宣明没有理会他的为难,喃喃道:“他进不来的,我一定要出去,我一定要出去……” 听到这句话,谢登突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他分明觉得,年轻的太子,已经变得枯槁了。太子,是个可怜人吧。 谁可怜,谁不可怜,时间都在缓缓流淌。这一日,尺璧院中就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 ☆、第369章 意外访客 尺璧院中突然到访的客人,是太原府尹范泰言的夫人,也是范仪的祖母姬氏。 其时,她正与风嬷嬷说着京兆的局势,傅氏身边的大丫鬟宝绮来传话:“姑娘,范老夫人想来尺璧院,说是为了多谢姑娘对仪姑娘的照顾。” 现在是年后时节,京兆各家夫人多有往来,姬氏就是来和傅氏走动走动的,却提出了想到尺璧院见顾琰。傅氏虽心中疑惑,却想着顾琰和范仪交好,便欣然应允,遂派了宝绮来传话。 顾琰听到姬氏要来尺璧院,着实吃了一惊。虽然,她早有预感,因范仪之故,迟早会和姬氏见面,但没想到会这么快,没想到,姬氏会亲自来到尺璧院。 看来,范老夫人对仪妹妹,的确无比上心。——顾琰边这样想,边吩咐月白打点好一切,以迎候姬氏的到来。 很快,姬氏就来到尺璧院了。傅氏陪伴着她,身后跟着数个仆妇丫鬟仆妇,有仆妇手中还捧着数个锦盒。 见此,顾琰就知道姬氏这一次来,应是有所求。姬氏,会求什么呢? 她心底这样想着,脸上扬起了笑容,快步上前,盈盈一弯腰说道:“阿璧给老夫人请安。怎敢劳烦夫人来尺璧院?宜应阿璧前去拜见老夫人的。” 姬氏的年龄和身份摆着,顾琰作为一个孙儿辈,这一番说话是应当的。她恭迎着,将姬氏迎进了尺璧院。 姬氏脸上含着笑容,看着十分亲切,笑着说道:“是老身唐突了。本应下帖子邀请才是。只是老身来见了顾夫人,又想着阿仪时常来添乱。现在见了,果真觉得傅夫人有福分,阿璧真真是好。” 姬氏这一番说话,并不是客套,她真的是这么认为的。这好,指的不仅仅是容貌。还有通身的气度。她一双利眼见过多少姑娘。但有顾琰这样气度的,还真没有见过。 她打量着顾琰,越发觉得让自己孙女儿亲近顾琰。是一个十分明智的做法。见贤思齐,择善为友,这些道理,姬氏太清楚了。 一旁的傅氏见到姬氏的表现。心中再一次惊讶。这位范老夫人姬氏的作风,傅氏是有所耳闻的。 听说。姬家祖上与太祖有深交,是以姬氏一族多少有些倨傲,体现在待人接物上,便多少有些冷淡。这位姬氏待人接物也是如此。礼数倒是做到足的,但极少听说她对谁亲厚。 但今日,姬氏在叠章院就笑容满面。现在对阿璧又是如此。似乎,姬氏对顾家很特别。这是为何? 傅氏想不明白,姬氏态度越亲厚,她就越感到诧异。 但是,姬氏和顾琰两人似乎不觉得这样有何不妥,一老一小笑说着落座,倒让傅氏觉得自己多虑了。 紧接着,尺璧院一众丫鬟便上场了。有丫鬟捧着洗盥盆、干净锦帕进来,待姬氏擦洗双手后,其余的丫鬟,就陆续将茶水、瓜果摆了上来。 这些丫鬟的动作,流畅无声,态度恭敬又不卑,显然平时训练有素。见到这一切,姬氏的笑容更深了。 “老夫人,请用茶,阿璧这里有个丫鬟烹茶很不错。”顾琰笑晏晏地说道。她所说的很不错的丫鬟,当然就是精通吃食的杏黄。 姬氏点点头,接话道:“既然阿璧说不错,那么老身就要好好品尝品尝了。” 接下来,尺璧院中便时不时响起笑语,姬氏高兴,傅氏热络,顾琰恭敬,还有机灵的仆妇丫鬟偶有应答,令人听着也十分舒心。如此一来,倒气氛融洽宾主尽欢。 一番寒暄过后,姬氏似是斟酌了一番,开口对傅氏说道:“顾夫人,老身有几句说话想单独和阿璧说,是为了老身孙女阿仪的事,不知是否方便呢?” 听了这话,傅氏心中的疑惑,突然就解开了。她差点忘了还有一个范仪小姑娘,听说姬氏对范仪宠爱非常,原来如此。 既然姬氏如此说了,傅氏便知道怎么办了。况且她对自己的女儿很有信心,没什么好忧虑的,当下便站了起来,说叠章院中还有些事务要处理,让顾琰好好招呼范老夫人,便离开了。 傅氏离开后,房内的丫鬟仆妇们也都知机地退了出去。房内,就只剩下姬氏和顾琰了。 顾琰没有说话,而是意态悠闲地给姬氏续上茶水,等待其说明来意。姬氏,到底想从尺璧院得到什么呢?她让阿仪与自己亲近,图谋的,又是什么呢? 姬氏端起了茶杯,润了润喉咙,便直接说明来意:“阿璧,实不相瞒,老身此来顾家,是想向阿璧借一个人,就是借阿璧身边的风嬷嬷。” 姬氏一口气将话说完,心中不觉松了一口气。在来顾家之前,她就想好这么说了,便没有转弯抹角。不仅是因为她有求于顾琰,还因为她清楚顾琰的性格。 在过去的日子里,姬氏对顾琰的了解绝不会少,她知道,眼前这个小姑娘并不简单,只能以信诚待之,而不能蒙骗欺瞒。 得帝师青眼的姑娘,得风嬷嬷教导的姑娘,必是非同一般。为了自己的孙女,为了将来的范家,再低的姿态,姬氏也不觉得有什么。 原来是为了风嬷嬷……姬氏要借风嬷嬷,莫不是,姬氏也知道风嬷嬷的本事? 如此想着,她便没有正面回答姬氏的请求,而是问道:“请老夫人恕阿璧无状。此前,顾家和范家并无亲近。老夫人为何要让阿仪亲近尺璧院呢?老夫人为何要借用风嬷嬷呢?” 这些疑问,在顾琰心头很久的了。既然姬氏如此坦诚,那么她也直接相询了。 她记得,早在风嬷嬷来到尺璧院之前,范仪就已时时来尺璧院了。这应该,不仅仅是因为风嬷嬷之故。姬氏,为何会这样做?内里,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姬氏的回答,出乎顾琰意料之外。原来,是这样啊。 ☆、第370章 荆棘路 姬氏微笑道:“其实,老身曾在莱州待过一段时间,听顾太奶奶说过京兆顾家的情况。自前年赏花宴后,老身见了你,便隐约觉得气度沉稳不似一般姑娘。后来,你还救了阿仪……” 顾琰听得一愣,原来,姬氏和莱州太奶奶有交情。太奶奶,那位神秘的太奶奶。据闻能影响皇族、身边有风嬷嬷这种能人的太奶奶,经由姬氏的提及。蓦地出现在顾琰面前。 莱州的太奶奶,顾琰从来没有见过她,前世关于她的印象也几乎没有,到底她是怎样的人呢? 她不知道,却对莱州起了好奇心。 接着,又听得姬氏说道:“至于风嬷嬷其人,老身也是从顾太奶奶那里听说的。老身原本想等风嬷嬷从宫中出来,再去莱州求人。不想,风嬷嬷来了阿璧身边。老身让阿仪来尺璧院,就是想她日有寸进,事实证明老身的想法是对的。” 至此,姬氏基本说出了心中所想,只除了帝师青眼、沈度与九皇子关系这些略了过去。这些,对着一个小姑娘,姬氏实在难以出口。 但是,顾琰轻巧地问了出来:“老夫人,您欲借用风嬷嬷。是打算,将阿仪送进宫中吗?” 风嬷嬷是从宫中出来的,除了武功之外,一身本事就与宫中有关。姬氏之心,昭明矣。只是阿仪,她适合待在宫中吗? 听了顾琰的话语,姬氏一阵哑口,入帝王家之苦。她怎么会不知道?但是范家的种种谋划,她怎么就能说出来? 范家非世家,只数代官宦。至今尚未出过一位皇族贵人,这对于一个急亟需要跃一步的家族来说,是一件憾事。 和陈留谢氏的谢奎一样,范家的族长范泰言也一直在思考家族的发展,认为是族中出皇族贵人的时候了。范泰言和姬氏选中的人,就是孙女儿范仪。 原本,他们只是想成为皇族姻亲。九皇子和范仪的往来。他们是默认的。但随着局势的发展,范泰言发现当初的打算或许有出入了,因为中间多了帝师和沈度。 见到范仪从定元寺带回来的锦盒后。范泰言和姬氏就知道,将来谁主天下还不一定。 外戚之家,绝不是范泰言所希望的。他真正谋求的,是范仪能奠下一点基石。能有助之后的两代、三代繁衍。 九皇子在不断成长、京兆局势越发不明朗,范泰言又高升。在这样的情况下。姬氏也要为范仪打算了,所以才亲自来了顾家尺璧院。 事关一个家族的发展,每一步、每一事、每一人,看着都顺其自然如流云无迹。但内里的种种脉络,早已被细细理顺过一遍,甚至被延伸至三代之后了。 或许。这才是当世家族应有之义吧。 姬氏不能细说范家的打算,只能简要地回道:“是要送进宫中。所以才请风嬷嬷相助。老身相信,有风嬷嬷教导护佑,不管阿仪将来是在王府还是在宫中,她都会平平安安。” 姬氏的喉头有些哽咽。人心是肉做的,这些年她一直将范仪带在身边,的确真心疼着孙女。入宫是一条带着血的荆棘路,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但走稳妥了,的确是一条通天坦途。 顾琰看着眼前这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听到她哽咽而神情坚定,一时沉吟不语。 范家的打算,她隐约能猜到,因许多大族都是这样考虑的。去年她自己想及分宗一事,也是为了顾家的将来,是以,她无法说范家对或是错。 她想到了前一世的九皇子妃、后来的范皇后,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命运明明已经改变了,但还是有很多事情顽固遵循,重复着前世的轨迹。 比如,朱宣明被册封为太子,比如,范仪与九皇子的联系。 变了,亦不变。 好一会儿,顾琰才回道:“风嬷嬷在顾家居碧海院,祖父以客卿之礼待之。这一事,阿璧还须问过风嬷嬷的意思,稍后才能给老夫人答复,请老夫人原谅。” 姬氏的哽咽已过去,知道提出请求也不可能立时有回音,便笑了笑,说道:“这个当然,老身等阿璧的回复。还请阿璧看在与阿仪的情分上,代为美言几句。”(bgm:人才太难得!) 顾琰也回了一个笑容,没有应允或者推拒。她和阿仪有情分,和风嬷嬷更有情分,在这一事上,她只会尊重风嬷嬷的意愿。 姬氏离开之后,顾琰便将风嬷嬷唤了进来,对她说了姬氏的请求,说了姬氏请求的原因,并范家的打算。 末了,她还说道:“嬷嬷,此事全在您决定。若你觉得可,我便应了范老夫人;若您不想,我便回绝。” 风嬷嬷一双吊销眉扬了起来,布满褶皱的脸看起来更刻薄可怖,但她的眼神却是和煦的,朝顾琰说道:“奴才想听听姑娘的意见,才好决定去或不去。” 顾琰忽而想起了一个画面,那是在九皇子府的一个画面。风嬷嬷笔直地站在范仪背后,看着虽阴森刻薄,但眼神也是像现在这般的,而且范仪行事一日比一日有度,时任皆赞其“贤皇子妃”。 既为贤皇子妃,那么就可能成为贤后。国朝有贤后,能安定社稷,是万民之福。 “嬷嬷,我没有意见。阿仪时常来尺璧院,她是怎么样的,嬷嬷很清楚,嬷嬷,您的心会告诉您决定的。”顾琰这样说道,她还是不想以自己的取舍来左右风嬷嬷的想法。 风嬷嬷与阿仪有没有这个教导缘分,还是要看风嬷嬷自己。 见到风嬷嬷在凝神思虑,顾琰加了一句:“嬷嬷,此事不急的,您可以回碧海院慢慢考虑,范老夫人那边有耐心等几天。” 但是风嬷嬷已经决定好了,她望着顾琰说道:“姑娘奴婢愿意教导仪姑娘,但奴婢还是愿意住在顾家……” ☆、第371章 莱州隐秘 风嬷嬷答应教导范仪的原因,顾琰没有问。她只是将风嬷嬷的回应告诉姬氏,姬氏自是高兴不已,当天就让范仪来了尺璧院,向顾琰和风嬷嬷道谢。 范仪还是那么娇憨的,朝风嬷嬷鞠躬的时候十分恭敬。——她并不是什么都不懂。 随后,顾琰去了叠章院,向傅氏提及了风嬷嬷外出一事,道是风嬷嬷每隔一日便会外出半天,请傅氏应允。 风嬷嬷虽然以奴婢自称,但她实则是顾家的客卿,又是顾琰的教养嬷嬷。傅氏没有多想,就答应了顾琰的请求。 此后,每隔一天,风嬷嬷便出了顾家,在后门上了一辆早就等候的马车,马车上是姬氏身边最得信的管事娘子,她恭迎着风嬷嬷往范家而去;响午过后,马车又将风嬷嬷稳稳送回,仍是由管事娘子亲自送回。 如此循环,一日一日。 此时的朝堂,在经历了东宫刺客、亡国妖后等大事后,也难得平静了下来。 朝中还有这两事的余绪,但不外是秦绩出殡、林家的人莫名其妙减少等等。这余绪对某些人来说很重要,但毕竟限于某一人谋一家,并不能影响朝局,成不了什么波浪。 新的一年到来,九府十六卫并无要事发生,各地的奏报都是言及国泰民安,令得紫宸殿中的崇德帝龙心大悦。 对于京兆朝官来说,现在最关注的,莫过于京兆尹的接替人选了。原京兆尹林世谦已死,当然要有新的京兆尹了。 朝廷官位,不会因为一个人的病死而有所废止。林世谦死谏。当场就死在了紫宸殿中,不管他是否真的虐杀了秦绩,崇德帝都没有追究,给了林世谦一个三品大员应该有的身后哀荣。 崇德帝此举,获得了朝臣一片赞赏,多有“恩恤官员”“为臣有幸”之类的,倒成为朝中一时美谈。 至于成国公府。崇德帝也是同样对待。秦绩都死了。都没必要再问他为何离开雷州了。崇德帝念在秦邑丧子,赏赐了不少物品,还特地开恩。准许秦邑再入宣政殿。 原本因楚衍楼事的影响,崇德帝令秦邑一年不得入宣政殿。现在一年之期远远未到,这对成国公府来说的确是开恩。但这开恩,是因为秦绩之死。秦邑怎么高兴得起来? 但秦邑看着侧夫人董氏隆起的肚子,悲伤之中有一些慰藉。幸好。当时纳了董氏,成国公府还有血脉希望。 转眼,又是一年一度的上元节。太平道的上元灯会,仍是如期进行。只是。今年顾琰没了去观赏的兴致。年年岁岁灯火璀璨,看久了便无甚新奇。 相比之下,顾琰更愿意在桐荫轩内。和沈度喁喁私语,间或说说朝事。间或提提家务。在这样寻常平静的相处中,两人的情愫也在一点点加深。 静水流深,日日能有这种平淡安静,是人生一大福分。 这一晚,沈度还是来到了桐荫轩,问起了风嬷嬷为何每隔一日就去范家。——对于顾家,尤其是尺璧院的情况,他是极为上心的。 顾琰伸手逗着小圈,边回道:“风嬷嬷去教导阿仪了。范老夫人姬氏,认识莱州的太奶奶,知道风嬷嬷的本事。” 沈度看着顾琰越来越掌开的脸庞,嘴角微微扬了起来,答道:“范泰言曾在莱州任官,想必就如此,计氏和顾太奶奶才有往来。” 顾琰的动作顿了顿,忽而想起风嬷嬷是元家旧人。又想到风嬷嬷原是在太奶奶身边的,不由得问道:“计之,莱州的太奶奶,和你原来的家,有什么关系?” 太奶奶,风嬷嬷,她身边的人,似都和曾经的元家有关系,是什么呢? “严格来说,顾太奶奶和我家没关系。只是顾太奶奶身边有一个人,是我祖父的旧识。”沈度回道,突然极为轻声地说出了一个人名。 听到这个人名,顾琰瞪大了眼睛,停住了逗小圈的动作,下意识脱口而出:“他……他不是早就薨了吗?” 沈度伸出手唤小圈过来,才为顾琰解惑:“假死而已。这些年,他一直在莱州。呃……他与顾家太奶奶交情非一般……” 沈度叹息一声,将他所知道的莱州事说出来。这是一个漫长而复杂的故事,错综交汇跌宕起伏,听得顾琰一愣一愣。 这还是第一次,她听到莱州的秘辛。原来,原来莱州的太奶奶,有这么一段激烈的过往。最后,都归于沉寂。 “先帝有密令,禁止顾太奶奶出莱州一步。我以后会带你去莱州,你见到顾太奶奶,就知道她是怎么样的人了。”沈度说罢,忍不住伸手抚着顾琰的秀发,似有什么充斥在心口。 他的阿璧,他的姑娘,即使世事如何变幻,即使局面再艰难,他都不会放开她。没人任何人或者事,能够阻止他们在一起! 他靠近顾琰,将头抵着顾琰的,温柔而坚定地说道:“阿璧,我绝对不会让你像顾太奶奶那样,绝对不会……” 他这番保证,既是说给顾琰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人生在世,有太多的艰难和诱惑,他要克服要抵挡,绝不能那样,绝不! 顾琰伸手握着沈度的手,同样回应着:“我相信你不会。我相信你。” 她绝对信任他,前一世的沈大人,这一世的沈计之,她都全心全意信任。其实他不知道,她信他,信了两辈子,而他,从来没有让她失望过。 桐荫轩外,有冷风在呼啸,但轩内却暖意融融,间或有小圈在“吱吱”叫闹,暖融之中便添了几分趣致。 忽而,顾琰想起了一事,笑眯眯地问道:“计之,那方子试验得怎么样了?若是可以的话,我还是觉得尽早开设铺子会比较好。” 沈度“哈哈”一笑,说道:“已经找了师傅来酿造了,似岁对这事十分感兴趣,时间肯定不会有所拖延的。” 方子,去年十二月初八顾琰送给沈度的生辰礼,就是一张方子。 这是一张香醋方子。现在,顾琰和沈度心思十分简单,他们想不到,这个香醋方子会给他们带来那么大的收获! ☆、第372章 远虑 这个香醋方,是前世顾琰在福元寺所得。那时候,福元寺的香火时断时续,寺中的居客堂,只有几个人。 住顾琰隔壁的,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中年妇人。中年妇人孤身一人,想必也有一番故事。后来中年妇人病重,顾琰念及自己失祜失恃,对妇人起了恻隐之心,便尽心照顾。 她照顾妇人,乃是一点恻隐善心,但妇人给了她回报。 妇人过世之前,赠予她这一张方子,就是这一张酿醋方子。在成国公府寥寂的生活里,顾琰时不时想起福元寺的生活,都会拿出这张方子来看一看。 这方子上面的一字一句,顾琰早已铭刻在心。这张方子,是她善心所得,她便将这一个方子并当中的善心,送与沈度当生辰礼。 这便是方子的因由。 顾琰曾想过用这方子来开一个醋坊,但顾家没有这方面的能手,她一个姑娘家也不能时时在作坊露面,因此所想一直都没有付诸行动。 这张方子,在沈度手中,会比在她手中更有用,这就是她的想法。 醋,并不是一个新鲜的事物,大定的醋坊也不少。但是这些醋坊都是一种老黑醋,味道并不算好,因而大定百姓不嗜醋。 顾琰好酸,便想着用着香醋方一使,说不定能酿出好闻好吃的醋来。 沈度见到这张方子后,所想的也是差不多。既然有方子,那么开设醋方就有可能了。当他把这个方子给如年、似岁两个人看时,就见到似岁双眼放光,像看到什么珍宝一样。 沈度知道似岁对从商有兴趣。但没想到一张小小的醋方,会让似岁激动成这样。因此,他把醋坊的事情,全权交给似岁处理了。 按照似岁的估算,按照方子酿出一坛醋,需耗时一个月左右。现在,似岁将京郊沈家的庄子作为醋坊。已经在其中试酿香醋了;还在东澄大街找了一间铺子。正在准备装潢,事情在一步步推进。 他没有告诉顾琰的是,不管是醋坊还是别的什么。他都打算由这方子所得的一切,都会将一半送来顾家。——现在,还不必说这些。 顾琰靠着沈度,心中却升起了一丝隐忧。新一年对于她来说。没有近忧,却有远虑。 她的远虑。远在润州。崇德十一年到来了,前一世的润州大疫,还会出现吗? 京兆年前突降暴雪,顾琰是很高兴的。她从钟岂的口中知道。若是前一年有大雪严寒的话,下一年的病人都会少很多。 顾琰暗暗希望着润州的冬天,也会比往年冷。但她年前接到了陆筠的书信。心中抱怨天气缓和不少,寒梅都不怎么开了。 陆筠的书信令顾琰感到忧心。钟岂回润州了。若是疫病出现,他会挽救润州吧?为谨慎起见,她立刻给陆筠回了书信,让她多关注润州的病人,让钟岂不要整天待在县主府中…… 先前她一直觉得只有神医钟岂才能救润州,但现在想想只靠钟岂一个人,力量还是太单薄了。润州可能出现大疫病的事情,还是要告诉计之,让朝廷有所准备才是。 想了想,顾琰便说道:“计之,我早前接到筠姐姐的书信,她说润州天气颇反常,冬天十分暖和。我曾听钟大夫说过,暖冬之后春有疫。不知,润州会不会出现大疫?” 听到“大疫”这两个字,沈度坐直了身子。大疫,是朝官最怕的,意味着或会有无数百姓丧生。如果钟岂说的话是正确的,润州的天气反常,的确要慎重对待才是。 “我明日去司天台和尚药局一趟。”沈度这样说道,心想除了润州之外,大定九府其他地方是不是也天气反常? 第二日,沈度就去了司天台,询问司天台关于天气的情况。接待他的,是春官正苏虞。 大定曾有令禁止司天台官员与其他官员私下往来,因为在天家看来,占卜天象与国朝气运有关,是极为隐秘的事情,他们怕司天台官员会泄露这些机密。 虽有严令,但并不是说禁止司天台的一切往来,因为朝中有不少事,是需要司天台给建议的。比如司农寺劝课农桑、工部治水救旱等,又比如现在,沈度可以担心大疫为由,来司天台询问润州的情况。 大定九府之中,有专门监看气候天象的官员。这些官员会一旬向司天台上报当地的情况。想必润州的天气如何,司天台这里是有记录的。 听了沈度的因由,苏虞便立刻查了润州的情况,所得的结果正与陆筠所说的一样,润州的冬天的确比较暖和。 苏虞合上了卷宗,说道:“我们也注意到了润州的暖和,但并不特别反常,沈大人是否多虑了?” “但愿是本官多虑了。烦请苏大人再看看,别的地方是否也像润州那样。”沈度说道,仍是有些担心。 苏虞又翻看了不少地方的卷宗,但再没发现什么异常,记录都和往年相差无几,并没值得注意的地方。 沈度谢过苏虞之后,又去了尚药局。郑杏林此时并不在尚药局,但其余的太医听了沈度的询问后,都饶有兴致地说了起来。 有的说的确是那么一回事,暖冬的话,第二年病人就会多些;但有的也说,寒冬的话,病人也会很多,当不得准。七嘴八舌的,沈度都不确定应信谁的话才好。 但沈度这个人,办事一向细致审慎。虽然没有确定润州会起大疫,但在紫宸殿奏对的时候,还是向崇德帝说了这一事,并建议尚药局向润州一带的大夫发出警示,以有所准备。 最近朝中无事,沈度这个不关不紧的建议,便被崇德帝接纳了。随后,郑杏林便以尚药局的名义,给润州的大夫、药商等相关的人,都发去了警示。 当然,这警示也被送到了润州府衙,也被送到了润州的县主府。 至此,沈度的心才渐渐定下来。但朝中,像他这般安定的人并不多。 ☆、第373章 淑妃闹心 过了上元节还憔悴不宁的,是太子朱宣明。他因秦绩之死,一直浑浑噩噩的,做什事情都提不起兴致。 现在朝中这样的局势,不用他特意去做什么了。况且在东宫不比在三皇子府方便,蒋钦和秦邑等人也不能时来东宫了,朱宣明便更闲了。 一闲下来,他就愈加想念秦绩,精气神就越发萎靡。最知晓他这种情况的,就是谢登了。但就是谢登,也只能在值守的时候留宿东宫,平时多有劝慰,朱宣明也听不进去。 眼见着朱宣明一日比一日瘦削,谢登心急不已,思忖良久,便去见了太子妃张氏,请张氏劝慰太子。 在张妙被诊出有孕之后,朱宣明就没在她这里宿过了,平时又托政事繁忙,连她的处所都不怎么来。对此,张妙只感到轻松惬意,她同样不想见到朱宣明,这样正合她意。 来东宫为她安胎的成嬷嬷,倒是经常劝说张妙,劝张妙要关切太子,夫妇宜同心,这才是立足的根基,云云。 平时成嬷嬷说什么,张妙都会乖顺遵从,但就是这一事,她听不进耳中,断不肯这么做。 她用手轻抚着腹部,摇摇头,阻止成嬷嬷的话语:“嬷嬷,您别说了。我在话本上曾看到一句话:劝世间夫妇,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过于情笃,恩爱夫妻不白头。我与太子这样。不是很好吗?” 朱宣明心里装着谁,她一点儿都不在意,也无心探究。就这样,他过他的,她顾自己的。这样就够了。她只想平平安安地将孩儿生下来,别的,如云烟而已。 成嬷嬷见她这样坚决,便不再说了。现在谢登来请,张妙同样不为所动。 她神情平静,完全看不出有何忧虑,回绝了谢登:“太子心中有事。你们作为东宫职官。应好好劝慰太子才是。本妃有孕身子不适,都已很少见到太子了,还是要靠你们。” 朱宣明为何会憔悴萎靡。张妙连原因都不想多问,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说道。 张妙这些话语,让谢登知道是白来一趟了。他内心感叹道:像太子妃这样心冷的人,真是世间少有。太子夫妇。又哪里像世间夫妇呢? 无奈,他只得来到了永和宫。将朱宣明的精神状况告诉了淑妃。既然夫妇之情没用的话,那还有父母之恩,或许淑妃娘娘能令太子改变吧。 淑妃最近接过了管理后宫之权,忙得正不可开交。听了谢登的禀告,还是放下了手中的事务,即刻将朱宣明请来了永和宫。——现在朱宣明住在宫中。母子两个见面容易得多了。 一见到朱宣明,淑妃就止不住地心疼。才几日没见。她的皇儿好像又瘦了一些,面容也更加阴沉。这到底是怎么了?皇儿被册封为太子了,占尽优势,只在皇上之下,理应意气风发才是,怎么会如此萧索呢? 淑妃将一生的希望都放在了朱宣明身上,但她从来就不明白朱宣明。这时,朱宣明也不会让她明白了。 “母妃,孩儿没事。只是在宫中稍微闲暇,孩儿提不起精神吧了。”朱宣明不欲淑妃担心,便如此回道。 见朱宣明不想多说,淑妃叹息了一声,语气忧虑地说道:“虽则你是太子了,但还是不能掉以轻心。二皇子虽然失势了,但还有五皇子。九皇子、十一皇子等人也在长大,你还是要振作才是。天下,只能是你的。” 天下,只能是你的。 听到这话,朱宣明的眼神亮了亮,他恍惚记得,那个人也说过类似的话。天下,只能是你的。殿下,这天下一定会是你的。 是了,天下,他耗费所有心力都想得到的天下,他以为会和那个人共同努力得到的天下,为此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现在,那个人已没了,但天下,他一定不可以再失去! 如此想着,他眼里暗淡的光逐渐亮了起来。天下,天下,他一定要得到。届时,他会让大定百姓都知道自己会是一个明君,也会让大定百姓都记得谁是秦世子! 朱宣明离开之后,淑妃继续处理后宫事务。未几,便交代道:“送往那里的物品,可不能短了,免得谢姿那贱人有机会污蔑本宫。” 一说到谢姿,淑妃便觉得气难平。谢姿虽然被拘在坤宁宫了,但皇上还是去了坤宁宫一次。有一次便会有第二次,淑妃觉得这幽禁就是一句空话。 但是,谢姿的后宫之权是交出来了。先是,谢姿异常顺当,淑妃满意的同时,也十分警觉。 她怕谢姿藏有什么后手,到时候出什么事会水洗不清,因此在接权的时候,什么场合都拉上陈婕妤和安婕妤,以便有个见证。 十几日过去了,后宫事务也基本理清了,淑妃没发现谢姿的后手,却发现了两个碍眼的人。 这两个碍眼的人,当然就是协理后宫事务的陈婕妤和安婕妤。 这两个人,此前在后宫中基本没什么存在感。在淑妃的想象中,她可以随意将这两个人搓圆捏扁的。但实际情况,和她想象的有偏差,这两个人,都不是好对付的人。 陈婕妤说话细声细气的,看着柔弱不堪,但淑妃总觉得她是一条剧毒美人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扑上来咬一口。 至于安婕妤,更让淑妃感到心惊。 安婕妤是没说什么话,对很多事情也没看法,似是事不关己的模样。但在她面前,淑妃仿佛无所遁形,似什么都被看得清楚透彻。 这样两个人,怎能令淑妃放心?虽则她主理着后宫,但处事时有这两个人,一举一动都多有掣制,哪里有预料中的自在? 短短十几日,淑妃就积了一肚子的闷气,对这两个人越来越不满。偏偏,这两个人行事小心谨慎,她一下子捉不到她们的把柄。 “迟早,本宫会将这两个人除去!”淑妃不甘地说道,脸上仍是端庄贤淑。 她的大宫女青萝听了,眸光一闪,恭声回道:“娘娘,奴婢会留意着恰当时机的。” 宫中有太多人掌权,的确不太好,是吧? ☆、第374章 为母 兴宁宫中,朱宣知深深吸着气,以便使自己的肚子看起来扁一点。随即他就发现,这么做也没什么效果,简直欲哭无泪。 他已经天天绕着宫城跑了,而且强忍住心中的馋虫,没有钻去尚食局去吃东西。但可怜的是,一个冬天过去了,厚厚的膘还是贴在腰肚上了。 为什么,为什么这世上会肥膘这东西呢?一想到这,朱宣知同学就心塞不已。 如今在兴宁宫见到好吃的,他两眼都放光,但就是强忍住没伸手去哪。老师说过,连口腹之欲都不能控制,还能成什么事?不行,不能吃…… 安婕妤见了他这纠结的样子,不由得一笑,忙说道:“知儿,吃得是福,一餐半顿的,没有关系。到时候你再多跑几圈便是了。” “呃,娘亲说的是。那么孩儿就吃了,多跑几圈,没事的。”朱宣知答道,还是敌不过口腹,小胖爪已伸了出去。、 私底下,安婕妤总让朱宣知唤她娘亲,就像普通人家一样。在这礼法森严的皇宫里,大概就只有安婕妤会这样。 这样随和的母子相处,是朱宣知最喜欢的,他能深刻感受得到来自安婕妤的关切,煽情一点来说,就是母爱。 虽然朱宣知不得崇德帝的看重,但因为有安婕妤这样的生母,他并不觉得自己缺失什么。唔,在遇到沈度后,就更是如此了。 在朱小胖简纯的心中,有娘亲、有老师、有顾姑娘,还有阿仪。就很满足了。而且,还有不少好吃的,不时还能出宫去,日子不要太幸福! 安婕妤微笑看着朱宣知,略有沉重的心情,因儿子的到来变得轻松不少。现在这样,看着儿子这么满足。她就很开心。如果没有协理后宫一事。会更开心一些。 安婕妤现在都不明白,皇上为何会点她来协理后宫。她是掖庭出身,家族几可算无。在后宫中又不出挑,何德何能协理后宫?她不解,同时也忧虑。 按照她的意愿,简单在兴宁宫就好。万不可沾后宫的权力。权力这东西,好是好。但安婕妤知道自己的本事,怕会被这东西反噬。 但现在,皇上点了她,她就算再不愿意。也只得接受。一想到淑妃眼中闪过的厉光,安婕妤就觉如芒刺在背。她都万事不理的了,淑妃仍是露出那样的眼神。 后宫。不易,太不易了。 “娘亲。您是不是不开心?老师说,若是娘亲您不想协理,可以故意犯几个小错,淑妃娘娘便会不依不挠了。”朱宣知担忧地说道。 自从安婕妤领了协理后宫一事后,就经常不开心了,朱宣知都看在了眼里。他有事,第一个想到的,除了安婕妤之外,就是沈度了。 于是他就去问沈度有何办法推拒,沈度就是这么教他的。淑妃睚眦必报,肯定会将娘亲的小错报到父皇那里,到时娘亲就可卸了这差权,就不会不开心了。 “知儿乖,娘亲知道了。娘亲会好好考虑的。”安婕妤将朱宣知搂在怀中,摸了摸他的头。 这样的动作,自朱宣知七岁之后,安婕妤就很少做了。不知为何,安婕妤突然很怀念这动作,便顺心而为了。 知儿已过序齿之龄了,她又护着他长大了一岁,真好。 朱宣知下意识挣了一下,他知道自己长大了,不应该再这样被娘亲搂着了,但是……娘亲怀里很温暖,很舒服。 他不舍得挣脱了。 在陈婕妤所在的春禧宫,又是另外一副景象。五皇子朱宣宏就坐在陈婕妤的对面,陈婕妤垂首低眉。看样子,是五皇子在教导陈婕妤什么事情。 细一听,朱宣宏果然在提点:“母妃,您要小心淑妃,千万不要有错处落到她手上,她是个狠毒的人。现在,不宜与她直接对上。最好能让她与安婕妤互斗,我们就坐收渔翁之利了。” 朱宣宏已定亲了,正妃的人选是司农卿聂衡的孙女聂春芳。这一桩亲事,朱宣宏尚算满意。司农卿掌管粮食积储、仓廪管理及京朝官之禄米,不见得有多显要,但都是实实在在关乎国计民生的。 现在太子已立,对朱宣宏来说,当下不宜谋势,将粮食等实物牢牢握住,也是固势的一种方式。 幸好,现在陈婕妤协理后宫。如果能在这方面为他谋势,那就再好不过了。是以,朱宣宏最近进宫请安的次数都多了。 陈婕妤点点头,表示清楚了。让那两个人互斗,可不容易,得仔细谋划才是。 …… …… 后宫中的种种,尚未在前廷体现,朝堂倒是风平浪静。 先前,牵动着朝官心绪的事,就是新的京兆尹人选。为了这个位置,不少朝官暗暗着力。 有官员去找了政事堂几位官员,请他们代为向皇上推荐一番,还给了不少孝敬。尚书右仆射朱有洛见到这些钱银,十分心动。但他见到裴公辅、王璋等人都没收,便咽咽口水拢起了手; 有人直接就去走了太子的路子,表示愿为太子效犬马之劳。京兆尹的位置如此重要,太子也需要心腹之人居其位吧?朱宣明接下了两人的投诚,但蒋钦递了话进来,道一动不如一静,且观其变再说。——朱宣明便迟疑了。 最后,京兆尹一职,竟然由刑部尚书陆清就任,擢升户部侍郎柳缙云为刑部尚书,余等官职皆有人选补上。 陆清知道这个任命后,呆了一下,便立刻跑到沈家东园去了。他不太明白,皇上怎么会任命他为京兆尹呢? 陆清从沈家东园出来之后,便笑意盈盈地接下了京兆尹一职,旋即上任了,成为了新的京兆尹。 京兆尹这一点波澜,都平下来了,朝廷又恢复了平静。然而,这样的平静,没能持续多久。二月初,建康府的千里急报就送到京兆了,道是建康府属下的润州,出现了大疫! 这个消息,让朝廷一片震动。尤其是沈度,心中急挑。大疫,润州果然出现大疫了,怎么会?! ☆、第375章 润州大疫 二月初二,民间言龙抬头的日子,建康府的急报就送到京兆了。这封急报,由建康府尹程大昌送来,直送到御前。 奏报称,从上元节前后开始,润州一带不少百姓有发热、咳嗽的症状,但很快就有大夫发现,这些百姓发热、咳嗽的病症,是会传给周围的人的;而且,最先出现症状的那些病人,陆续病死了。 见到这样的情况,润州的大夫就着急了,正好尚药局的警示发至润州。润州的大夫、药商聚在一起,很快就得出了一个心惊的判断:润州出现大疫了! 大夫们推举了德高望重的吴大夫、徐大夫去了润州刺史府,告知刺史顾济棠此事。一州境内出现大疫,有可能连整个州的百姓都没了,这是一等一的大事! 顾济棠丝毫不敢耽搁,立刻将大疫一事上报建康府。如此,一层报一层,润州大疫便报到了京兆。 许是时间紧急,程大昌的奏报中,只说了润州大疫的情况。至于防治等情况,就只说了一句“臣即刻赶去润州,冀天佑润州……”,此外,就没有了。 看到这奏报后,崇德帝立刻宣了政事堂的官员,还令太子前来,以听对策。大疫,不只是润州的事,而是朝廷的大事! “大疫”这两个字,极大地挑动着政事堂官员的神经,令他们脸色阴沉,就连朱有洛,都紧抿着嘴唇。 大定承平久,他们没有经历过大疫,但史书上关于大疫的记录。太多太多了。十室九空、千里白骨,而且出现大疫的地方,还十数年无人烟,是比战争还要残酷恐怖的东西。 大疫,润州怎么会出现大疫呢?这大疫能不能防治?该如何防治?润州会不会沦为尸野之地?大疫会不会延及建康府乃至京兆? 这几个大定品阶最高的官员,思考着以上种种,神色看起来竟然十分狰狞。 战争是与生争。大疫是与死斗。他们怎能不狰狞? “皇上,臣建议,立刻派部分尚药局的太医前去润州;同时。派朝中大臣前去宣恩,以示朝廷对此事的看重。有皇恩加持,上天必佑润州!”裴公辅这样建议道。 在这样的大疫面前,朝廷是一定有官员去润州的。这不仅仅是为了更清楚润州的情况。更是为了润州的稳定。 大疫若能防治控制,当然是最好。但万一……万一情况危急,朝廷去的官员就能起定民心、军心的作用。 裴公辅的话语,郑时雍等人都是认同的,当下便附言。请皇上早下旨意,派官员和太医前去润州。 政事堂官员之中,朱有洛一贯是最后表态的。在同意裴公辅的说法之后,他又表示了担心;“皇上。润州大疫的情况,实在危急。前去的官员,不宜择老弱,怕有所损伤。” 他这么一说,殿中的朱宣明便晓了。是了,大疫的危害,谁都不能推测,万一官员去润州被染上了呢?这就是去润州送死! 送死……朱宣明默念着这两个字,眸光转了转,有了一个注意。 思忖一番,他便出言道:“父皇,前去润州的官员,儿臣倒有一个推荐人选。中书舍人沈大人,去年才去了润州请大夫,对润州的情况想必熟悉,又是习武的青壮官员,不怕润州的大疫。” 听了他这话,殿中几位大臣都有深思。沈大人虽然年轻了些、资历浅了些,但是……还是很合适的,最后他们都点了点头。 中书舍人沈大人,沈度,前去润州,可。 …… …… 事关大疫,紫宸殿的旨意很快就下来了。旨意令沈度带着尚药局的胡太医、刘太医等人前去润州,三日后便出发。 沈度接令后,甚是意外。他年纪太轻、资历太薄,代朝廷前去宣恩,多有不合。但稍一想便明白了,年纪够、资历足的官员,肯定不愿意去润州。——其实,政事堂的官员,也是这般想的。 当他得知是太子建议之后,眼中就精光一闪,脸上也带了笑容。太子或许不知道吧?去润州,本就是他心中所愿! 在得知润州大疫之后,他就定下主意要去了。早前,他发现了润州天气的异常,现在就有大疫出现了,这令他心忧不已,也有一种难以言语的愧疚。 如果他能早些……其实也够早了,他做了所能做的。没想到,润州还是出现大疫了。不管怎么说,他都要去润州一趟! 他还想向皇上请旨去润州,却没想到紫宸殿已有旨意,让他带着这么多大夫去润州。 如此,就更好了。 “不用管太子心思。你此去润州,定要顾全自身。尽心尽力,若是大疫得治,则功德无量。”沈肃如此说道,只是阴寒的语气还是听出了担忧。 大疫,谁都不想沾染。沈肃内心,同样不愿意沈度去险地。但他清楚,润州一定要官员去。沈度办事,他还能放心些。 沈度点点头,回道:“孩儿清楚了。如年已经打点好了,还请了同福街的周大夫一起去,暗卫也会跟着,请父亲放心。” 沈肃怎么能放心呢,除了沈度之外,润州那里还有别的人。他说道:“我担心在那里的居安,不知他们如何了。明澈都急病了。” 得知润州出现大疫后,陆清心急如焚,偏偏县主府报平安的书信没有来,他急得白发都多了几根。 沈度想到陆清的焦急,便说道;“县主府有钟大夫在,他们一定会没事的!” 是的,沈度相信他们不会有事。说到在顺安县主府的钟岂,沈度便想起了去和顾琰告别时的情景。 其时,阿璧神色惨白,紧紧抓住他的手说道:“计之,你去了润州,一定要信钟岂,钟岂一定能救润州百姓!” 信钟岂,钟岂一定能救润州百姓! 在桐荫轩的时候,他不及细想,只心疼阿璧的忧虑。但现在想起,阿璧说得那么坚决,就像……就像知道这些事情会发生一样! 沈度被心中骤然出现的念头吓了一跳,忙运气凝神,伸手揉了揉眉头,止住自己胡思乱想。 ☆、第376章 大义 见到沈度骤然色变,沈肃还以为他在想润州的事,便说道:“程大昌当年在京兆为官时,与郑时雍并称‘郑李’,可见能力卓绝。或许润州的情况,并没有朝廷所预料的那么差。” 这是沈肃仔细思度后得到的结论,虽然润州奏报中并无提及如何防治,但观程大昌的为人处事,想必早有应对。 沈度点头,将脑中荒诞的的念头甩开,应了声是,将心神拉回到眼前。 润州的情况如何,得去了那里才知道。但京兆这里的情况,也不容忽视,因此他说道:“父亲,似岁会留在京兆,打点醋坊事宜。朝中的事,劳烦父亲了,孩儿已吩咐九皇子时来东园陪父亲。” 京兆这里,有太多沈度放心不下的人,有沈肃,有顾琰。他此去润州,也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便所有人都提及了。 沈肃瞥了他一眼,然后才开口:“你何时变得如此啰嗦?只是去宣慰而已。京兆这里有我,放心吧。” 沈度笑了笑,便不再说了。他知有父亲在,京兆这里可放心,他都不知自己为何如此絮叨,想来仍是不舍吧。 到了出发那一日,太子朱宣明代表崇德帝来送沈度一行,这也是太子的职责之一。 这一次,沈度是一副标准的文官打扮,绯色官服、腰间银鱼袋,看着极为文气,笔挺背脊所带出来的气势,又使得他多了几分威严。 武能定乾坤,文能安天下,像沈度这样文武兼修的官员。是朱宣明费尽心神想拉拢。但是,沈度始终没有站在他那一边。 这时的朱宣明,已不像点兵时那样了,就算心中再有不甘和愤恨,也不会在脸上表露出来了。况且,润州凶险,他不会与一个去送死的人计较。 因此。他脸上带着关意。朝沈度说道:“本宫祝愿大家此去润州,能平治润州大疫,为润州百姓带去福祉。本宫在京兆等诸位的喜报。等诸位平安归来!朝廷,绝对会记得诸位的功劳!” 这一番说话,多少激烈了原本低落的队伍,在沈度的带领下。一行人高声回道“不负皇恩”,心里多少有了些安慰。 大疫。就意味着会有生命的危险。这一行人里面,多是接令无奈前去了,他们不像沈度那样原意,情绪低沉就在所难免。 这一行人里面。除了尚药局的胡太医、刘太医外,还有周大夫等十月家京兆药号的大夫。此外,还有不少京兆府兵和这些大夫们的仆从。责运送这些大夫们的药材和行什。 如此拉拉杂杂,队伍就很不小了。一声“不负皇恩”听起来也有慷慨气势。人多,就是有这个好处。 在太子激励一番后,沈度便带着一行人出发了。他们带着未知的忧虑,带着对大义的恐惧,往润州而去。 那么,现在润州的情况如何呢?是不是人畜皆病,疫病不受控制了呢? 此时在润州县主府,程大昌、顾济棠和陆居安三人,就在商量着疫病的情况。 首先说话的,是程大昌,他朝陆居安说道:“如此,本官就代润州百姓多谢郡马大义了。稍后,本官会让府兵将病人都送进来,请郡主、县主等人准备好。” 说罢,他站了起来,朝陆居安拱手道谢。一旁的顾济棠,也站了起来道谢,感激陆居安、长邑郡主等人的大义。 这样的谢意,陆居安推辞不受,只说道:“大人言重了。润州是顺安县主的封地,润州百姓有难,县主宜应救助。” 刚才陆居安提出,将相同病症的病人,都集在县主府内,统一医治,防止有更多的百姓被传染。 理由就是:县主府就在润州城内,而且占地极大,周围又没有什么人家,是最合适安置疫病的场所。 这一次润州大疫,最先是在城中出现的,城中百姓患病最多。人传人的,越来越多百姓受到感染了。 先前,程大昌接到顾济棠上报后,果断下令将病人都控制起来,并且立刻宣布润州执行禁防,但凡家中出现病人的,全部都要去到同德堂就诊。 同德堂,是润州最大的药号。在这一次大疫中,同德堂与润州府衙一起,联合了城中的大小药号,收治病人、施医赠药,以阻止这一场大疫的扩散。 但是,尽管官府和民间都作了这么多努力,但疫病还是爆发了,还是有越来越多的人患病,还是陆续有人死去,就连各药号的大夫,都有人患病了。 程大昌从来不知道,发热、咳嗽这样的病症,也会死人的。但看到陆续抬出来的尸体,他就知道,这一次疫病的情况,比他想象的还有严重得多。 现在,同德堂已经容不下这么多病人了,而且这些药号都在城中热闹的地方,已不适合再收治病人了。若不采取更严格的禁防,怕会有更多的百姓受染。 原先,程大昌打算将这些病人都安置在宝华山下的村庄,因为九华山下足够空旷。但那些村庄没有病人,而且地处偏僻多有不便,程大昌怕将病人送去的同时,会将疫病的范围扩得更大。 这时,陆居安便找到了他们,提出可以将病人都安置在县主府,长邑郡主和陆筠,则会暂时离开。 这时,程大昌才记得,润州除了顾济棠这个刺史外,还有长邑郡主和顺安县主这两个大人物。 皇族贵人,程大昌见得多了。他一直觉得这些贵人就是麻烦,在大疫之时别添乱就好了,哪里还能想得到,这两个贵人会愿意收容病人,让出县主府?! 陆居安推拒这谢意后,继续说道:“县主说了,她们不想润州成为另一个邺镇。请大人们全力防治,只要还有一丝希望,都不要放弃!” 这些话,哪里是陆筠的话语?而是陆居安借助陆筠之名说出来而已。在场三人,都心知肚明。 程大昌听到“邺镇”这两个字,心情顿时十分复杂,良久才回道:“本官,如县主所请!” 如县主所请,不会让润州变成另一个邺镇! ☆、第377章 我所愿 邺镇,现在大定版图已没有这个地名了,它是前朝的地名,就在现在的太原府襄垣一带。 后人会记得邺镇这个名字,是因为邺镇曾有过一场大瘟疫。这场大瘟疫最终以邺镇焚城结束,两万多百姓被封城烧死。史书简单记载:“邺镇大疫,封城焚之,丧两万余,多无病,枉矣,见君主无道官员失义。” 邺镇大疫,前朝官员怕疫病扩散,便用了封城、焚城的极端办法。史书寥寥几句,却道出了这一场瘟疫的残酷之处。 如今,润州有大疫,而且病人在继续增多,也有病人在陆续死去。接下来,润州会不会和当初的邺镇一样? 前朝官员在怎样的情况下焚城的,后人已不得而知。但陆居安知道,建康府不止有一个润州,大定也不止有一个建康府。程大昌会怎么做? 无论如何,最残酷的结果,不能出现。只要有一丝希望,都不能放弃!这是陆居安所愿,是长邑郡主和顺安县主所愿,也是润州全部百姓所愿! 这一个隐忧,陆居安不得不说出来。在巨大的惊恐面前,人性会被放至最大,或美好,或丑恶,有时候做出的很多事情,往往超出常理,他不想见到那么残酷的结果出现。 程大昌的回答,让他的心少许安定。只要润州这场大疫得以防治,莫说是让出一个县主府,就是让出更多,他都愿意。 沈度一行人来到润州的时候。润州城已禁防了,只能进,不能出。当然是为了防止疫病的扩散。 听到只能进不能出,胡太医和刘太医等人脸色就变了,一行人也骚乱躁动起来。不能出来,是不是说疫情加重了?若是他们进城了,还有没有出来的机会? 可是沈度和煦地看着他们,笑着说道:“有诸位太医、大夫来了,润州的疫情还不能解吗?胡太医、刘太医一定要进城。其余的人随意。本官不勉强各位。” 他的话才下,周大夫就背着药箱朝城门走了几步,边说道:“老朽在来之前就想好了。若是能治好疫病。老朽的药号就出名了;治不好,反正都这个岁数了,也不怕。” 沈度听了,心想周大夫的演技真是不错。这一番话说得好像真的一样。呃,本来也是真的。但如果不是沈度所请,以周大夫的为人,是断不会当众说这话的。 沈度知道,攻心为上。周大夫说这番话,会引起其他大夫的共鸣,比自己的劝说有用得多。——多一个人就是多一份力量。按照沈度的意愿,是希望这些大夫都进去的。 果然。周大夫说完之后,陆续有几家药号的老大夫走了出来。他们本来就是打着这样的主意来的,在润州城门前,本能畏惧罢了。 最后,所有大夫都表示愿意进城,但留下了大部分的仆从,以便互通消息有所照应。 沈度应允,留下了一部分士兵安置这些仆从,就暗暗吸了一口气,笔挺着背脊,带着太医、大夫踏进了润州城。 润州,他来了。 因是疫病的缘故,润州城的街道,已难得见到几个人影了。偶尔见到的人,不是士兵就是大夫。上一次沈度来润州的时候,润州街道相当繁华热闹,两相对比,如天壤之别。 看来,润州城中的疫情真的很严重,不然不会禁得这么厉害。 沈度虽然担心陆居安,但他奉王令而来,带着太医和大夫,首先去的地方,是润州府衙。他要去见润州刺史顾济棠,想知道润州疫情现在如何。 在那里,他却意外见到了陆居安,其就跟在顾济棠身侧。——在让出县主府后,陆居安等人便搬到了润州府衙。 程大昌布置好事务,交代要全力救治每一个百姓后,就离开了这里。他还有整个建康府要治理,况且,他留在这里,若是感染了疫病,整个建康府都要乱套。 留在润州城的,当然还是润州刺史顾济棠。他向沈度述说了润州的疫情,忧心忡忡地说道:“沈大人,现在一有病人,就抬进县主府了,情况还是不妙。本官以为,立刻请太医们进县主府诊治。” 这个,也是沈度的打算,太医和大夫来,本来就是救人的。因此,在润州府官员的带领下,胡、刘两位太医,还有十来个大夫,就进了县主府。 这个时候,他们没有什么挣扎纠结了。在润州城门前,他们就做了选择,进了润州城,他们就知道是要去诊治病人的。 大夫们离去之后,沈度就找了个机会与陆居安独处,先是说了陆清的担忧,然后才说道:“陆兄,县主府中的钟大夫呢?他现在在何处?” 沈度一直都记得顾琰的叮嘱。就算要相信钟岂,也得知道他在哪里才是啊。 陆居安答道:“他就在县主府中,与其他大夫一起救治病人。我离开县主府的时候,他还在他的药庐里捣鼓着什么。” 钟岂在沈家待了那么长的时间,现在沈度问起他,陆居安并不感到奇怪。只是,计之的语气好像急了些吧? 钟岂还在县主府,但县主府的疫情似乎没有多少好转。钟岂真的会像阿璧所说的,一定能救润州百姓吗? 沈度端坐着,似在想着什么,脸色渐渐沉肃下来。片刻后,他说道:“陆兄,我要进县主府。” 他要进县主府,要去看看那些病人,要去看看钟岂。这个念头如此强烈,令得他胸膛剧烈跳动,呼吸也急促了不少。 陆居安吓了一大跳,忙阻止道:“计之,你进去做什么?你一不会行医,二不会用药,县主府乃是疫病中心,你去干什么?!” 陆居安的心“砰砰”跳,觉得沈度简直是胡来。县主府是整个润州最危险的地方,若是沈度在润州出了什么事,他怎么向帝师交代?!让 胡闹腾! 但沈度已经站了起来,再一次说道:“不会有事的,我应该要进去,我一定要进去!” ☆、第378章 试药 任凭陆居安和顾济棠如何劝阻,都没有用,沈度还是进了县主府。身侧,就只跟着如年。 他一走进县主府,就闻到了一股强烈的怪味,让他的脸色冷了冷。这种怪味,他有很深刻的印象,这味道夹杂着药味、尸气、人息,是世上最难闻的味道之一。 越过影壁之后,一副疫情哀像出现在沈度面前,哀痛声充斥着他耳朵。触目所及,都是人。 地上铺着一张张席子,这些人,大多躺在席子上。有人蜷缩着在哀叫,持续不断;有人直挺挺躺着,容色死白;有人正在喝药,满怀希冀;还有人……被两个大夫模样的人抬着,正往后门而去。 这里,就是润州疫情的中心。润州患病的人、病情最严重的人,都在这里。病、死,最大限度地集中在这里。 沈度垂下眼睑,不忍再看这些病者,但是府中所有人的目光,都渐渐聚在他身上。 绯色官服、腰间银鱼袋,这是朝廷的大官,为什么会走进这里?他是谁? 周大夫正在为病人诊治,一看到台阶上那个绯色身形,心里一急,也顾不得眼前的病人,快步走了上来,低声问道:“大人,您怎么进来了?快出去,快出去!” 周大夫因顾琰之故,识得了沈度,两人颇有交情。在县主府这里,他不像其他大夫那样对沈度有畏惧和恭敬。 沈度笑了笑,摆摆手:“周老,您忙您的,我进来看看,有些事。” 周大夫皱了皱眉。知道这位沈大人既进来了,不将事情办完了,是不会出去的。他便转身走回了病人那里,也不再说废话了。 随后,在县主府这里的润州府官员便赶来了,强忍住心中的震惊,为众人介绍道:“这是京兆来中书舍人沈大人。代表皇上来看望大家的。两位太医和京兆的大夫就是他带来的。” 听得是京兆来的官员,还代表着皇上来宣慰,不管是病人还是大夫。都瞬时起了一阵骚动。他们没想到,还有这么大的官会亲自进来这里,没想到,京兆的皇上会知道他们…… 沈度朝那些席子上的病人走过去。朗声说道;“知道润州有疫情,皇上十分忧心。特派本官前来看望大家。皇上爱民如子,在场的每一位,都是大定的子民,朝廷一定能平息这场大疫的。大夫们一定能治好你们,请大家安心接受诊治……”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加了内力。声音响彻整个县主府,震在病人和大夫的心头。 从上元节至今。随着病人的增多和死去,他们对抗疫病的信心越来越弱,甚至,他们都觉得,现在就是在等死而已。 但是,现在,京兆的太医来了,京兆的高官来了。是不是意味着,他们还有希望,这场疫病还有得救? 他们带着迷茫和惊惧看向沈度,看向了场中伫立的人,恍惚觉得那绯色的身形,正在发着光,照耀了他们心底的黑暗,也驱走了他们心底的黑暗。 阳光和信心,是现在县主府中的病人最迫切需要的。沈度的存在,沈度的话语,无疑就带给他们这些,激起了他们求生的**。 他们希望,这场天灾大疫能够过去,他们希望,能够活下来…… 沈度看着这一张张病弱的脸孔,再一次说道:“大家一定会好的,润州一定会没事!本官、长邑郡主郡马、顺安县主,还有润州的官员们,都会一直在这里!直到,润州大疫得除!” 这些话语,是沈度心中的信念。他相信,相信润州的大疫一定会得除,相信如阿璧所说的,润州一定会没事! 这一下,有病人呜咽起来,长久压抑在心中的惶恐和感激,全都发泄了出来。 在他们的心中,不管是眼前的沈度,还是从未见过的长邑郡主等人,都是高高在上的贵人。但是,这些贵人却给了他们希望和帮助。 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是县主府,县主搬了出去,收容了他们;还有官员,亲自走了进来,须知道,连他们的儿孙,都不敢靠近县主府半步! 沈度听着这些呜咽声,带着无尽的悲悯,一步步穿过这些病人,循着记忆往钟岂的药庐走去。 钟岂,现在在做什么呢? 沈度见到他的时候,就见到他一身破败的衣裳,披散着头发,整个人都趴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辞:“应该是这个了……好像又不对……到底差了些什么呢?” 沈度见状,便蹲了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钟先生,您的药材还没找到吗?” 钟岂抬起头,睁着雾忪忪的眼睛看了一眼沈度,说了一句:“哦,沈大人,你来了。” 说罢,他便转过头去,将一根药材放到嘴巴里咀嚼。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想到了什么,猛地转过头,瞪大了眼睛,惊讶地问道:“沈大人,你来了?!” 这里是润州县主府,沈大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润州大疫已传到京兆,我前来宣慰,钟先生,您是在试药吗?”沈度仍是蹲着,这样问道。 听到沈度这么问,钟岂挠挠头,苦恼地说:“是的,但是,总觉得差了什么东西,始终确定不了。” 还差什么,始终确定不了……沈度再三想着这句话,旋即沉声说道:“既如此,钟先生,您就一直试吧,试到有病人好为止!这是我的命令,我会让病人们来……试药!” 试药,以县主府中的疫症病人来试,缺什么加什么,多什么减什么,总有试出来的时候! “可是,大人,那些人……”钟岂懦懦说道,想说那些人是人,那活生生的人来试药是医者的大忌。但想到当下的情况,他无法说完这句话。 沈大人说得没有错,现在的润州县主府,除了用人来试药,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第379章 生机 在沈度的护航下,钟岂的试药举动正式进行。除了钟岂之外,胡太医、刘太医和周大夫都加了进来。 润州和京兆的其他大夫,看到钟岂等人的举动,都十分清楚他们在做什么,却都闭口不语。为了润州,为了更多人活着,县主府的病人用来试药,是他们可以接受的事情。 用来试药的病人,被单独移到了县主府的房间。每天用了什么药、症状如何、精神如何,全部都有人记录。 就连病人自己,都隐约知道是在试药,在挣扎一番之后,便沉默接受了。试药,就是为了找出能治疗的药,就是为了救他们的性命。试了,或许还有一线机会;如果没有试,就只有等死而已。 两害相权,取其轻也,就连最普通的百姓都知道这个道理。 便如此,在官府、大夫和病人的配合下,一个个药方从钟岂的药庐里送出,送到各个试验的房间。 所有人都怀着生的希望,病人们喝下了这一碗碗药,冀望这些药能带来生机。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到了第五天,药庐再没有送出来药方,因为倾他们毕生所学,所能想到的对症药方,全都写了出来。 “我们所知道的,全部都用了出来。钟大夫,接下来就靠您了。”刘太医如此说道,对钟岂用了敬称。 一旁的刘大夫也点点头,双眼熠熠地望着钟岂,冀他能想出什么办法来,就连周大夫也带着期许。 胡太医和刘太医出自医学世家。所习的知识是相当正统的;周大夫与郑杏林同出一门,虽然是在京兆药号为大夫,但所学也和胡太医等人相类。 这四个大夫当中,就只有钟岂博取众长,全靠个人天赋成就了这么高深的医术。在这几日的交流当中,钟岂精湛的医术和深厚的学识,已经令他们深深折服。 他们一直在尚药局中。很少与民间大夫接触。自以为尚药局的太医才是最好的。但现在才深刻清楚,什么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他们自觉不如钟岂多矣。一声“您”就这么脱口而出了。 胡太医等人想得很清楚,他们已经束手无策了,唯有希望钟岂能够独辟蹊径,想出能够克制疫病的办法来。 “我正在想。”钟岂扒了几下鸡窝似的头发。脸色极为苦恼。 他的确是在想办法。但是,他也想不出来啊。之前药庐送出去的药方。看着能暂时克制疫病,可是无法根治,病人的情况时好时坏,也就是说。药方仍是不对症。 沈度在一旁听着这几个人的讨论,陷入了思考当中。这五日来,他一直在县主府。与钟岂等人同吃同住。不知是不是在药庐待得久了,身上带着药气。他并没有受到疫病的侵染。 再观胡太医、刘太医和周大夫,虽然精神极度困乏,但也没有发热、咳嗽等症状。但是在县主府内走动的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感染了疫情,但也没有像其他病人那么严重。 在疫情中心的县主府内,钟岂的药庐仿佛有一层无形的阻隔,使得疫病无法进入这里。 这让沈度确信了一件事,那就是药庐这里,肯定有某种药、或者某几种药,甚至是某种方法,能抵挡疫病的扩散。到底是什么呢?沈度毕竟对医药不熟悉,说不出什么门道来。 但是,他擅文懂武,知道有四个字:以毒攻毒。 这四个字,现在多用于计策谋略,但它的起源就是在医药上。既然钟先生和胡太医试了那么多办法都不曾有效,那么是不是可以走险道,试一试这四个字呢? “以毒攻毒?我想想,我好好想想……”听了沈度的建议后,钟岂这样说道,下意识地塞了一根药材进嘴巴。 胡、刘两位太医和周大夫也都沉默不语,三个人都在看着药材发呆,一动不动的,就像药庐多了几个人偶似的。 …… …… 程大昌在泉州的建康府内,一想到润州的情况,就忍不住忧虑,觉得润州越来越危险,而他的心情也越来越为难。陆居安所说的邺镇情况,不止一次在他脑海里出现。 他在陆居安面前说了那句话,心情极为复杂。作为一个官员,他怎么会想看到邺镇那样的情况出现呢?但是作为建康府的主官,任何可能的情况,他都要有所考虑,而且要有所准备。 如是润州的情况失去控制,疫情还会持续扩散的话,又该如何办呢? 想到这些,他拿出了笔墨,将润州现在的情况一一写了下来,准备上奏朝廷。在奏报的最后,他写道:“若润州情况危急,封城可否?” 封城,与现在只能进不能出不同,而是不进也不出,等于将润州弃了,让里面人在慢慢等死! “嘶啦”一声,程大昌将写好的奏报撕裂开来,将它们揉碎,扔在了一旁。 他做不到,他做不到将这句话奏报到朝廷,更加做不到将润州弃了。正如陆居安所愿的一样,只要还有一丝希望,只要百姓还有生还可能,就绝对不能放弃! 润州,绝不会是前朝的邺镇;我程大昌,也绝不是前朝那些不义的官员!我一定要等到最后!——程大昌如此想道,再一次提笔,还是填上了奏报。 奏报极为简单,最后是这样写的:“润州疫情尚在控制之中,臣冀望天佑润州,使疫病得除。” 这是他美好的希望,是他无论如何都放不下的希望。在写下这句话的时候,他没有想到,他的希望会成真! 就在他准备这封信交给书吏史送出去的时候,润州便有好消息送来了,道是疫情得以控制,已经一天没有人再患病了! 生机,程大昌仿佛见到了润州出现了生机!他急急说道:“快,快备马,本官要立刻赶去润州!” ☆、第380章 愿无凶年 程大昌策马赶至润州的时候,日头已经高挂,阳光普照大地,似在昭示春日的到来。 润州城的街道还是没有什么人,偶尔所见还是行色匆匆的士兵和大夫,但程大昌分明觉得润州有什么不一样了。在润州府衙周围时,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 府衙中,顾济棠和陆居安似在讨论着什么,程大昌尚未见到他们的人影,就已经听到了他们的笑声。“哈哈”的笑声其实并不响亮,但程大昌觉得响彻整个府衙,令得他的心在剧烈震动。 笑声,润州官员的笑声,他有多久没有听过了?在润州出现大疫后,官员们便皱眉抿嘴,就算说话,也是忧虑的语调,还是深深的叹息。 哪里会像现在这样,发自胸膛地“哈哈”大笑。润州多久没出现过这样的欢乐了? 这就只能证明一件事,润州的大疫,真的有救了!润州的百姓,的确有了一丝生机! 想到这里,程大昌的脚步忽而迟疑了,他竟忐忑不敢再上前一步,怕自己所听到的笑声是幻像,怕润州的生机是自己的幻想。担忧情怯,此是也。 顾济棠远远看见了他,快步迎了上来,嘴唇止不住上扬,急忙报喜道:“大人,县主府的疫情控制住了!太医和大夫们已经研出了对对症的药方,是能治疫病的!” 听到顾济棠的话语,程大昌忍不住晃了一下。他强压住心中的激动,沉声问道:“真的控制住了?详情到底是如何,是京兆来的太医和大夫想出来的药方吗?” 顾济棠摇摇头,回道:“不。不是,是润州大夫钟岂,是钟大夫想出来的方子。听说,是沈大人想出来的办法,加上太医和大夫们的努力,最后才出了这个方子。” 沈大人,是京兆此次来宣慰的沈大人吗?原本。程大昌是在泉州建康府衙的等着沈度的。但他没想到,沈度竟然直接来了润州,还入了县主府。 直至此时。程大昌还没有与沈度见上面。得知沈度带着大夫入了润州、乃至进了县主府后,程大昌的心中是极度震惊的。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他以为像沈度这样的京兆重官,不会进入疫病肆虐的润州。所以才会在泉州等着而。 但他还是想错了。沈度的举动,像陆居安和长邑郡主那样。让程大昌再一次惊讶震动。 国朝有这样的鬼人,有这样的官员,真是国朝之幸! “沈大人在何处?还是在县主府吗?”程大昌这样问道,忽然很想见到沈度。想见到代表着朝廷前来的沈度,是何样的相貌。 “沈大人还在县主府中,但下官想。既然疫病有所控制了,沈大人应该很快就出来了。大人且在这里等等便是。”顾济棠这样说道。 一旁的陆居安也是这样说道。药方已经对症,疫病能有所控制,接下来就是大夫们的事情了,他相信沈度很快就出来了。 程大昌的心还剧烈跳动,他转身大步往润州府衙外面走去,便说道;:“不,本官不在这里等了,本官要去县主府看看。” 这一次,顾济棠和陆居安并未像阻止沈度那样,劝止程大昌进县主府。现在,县主府的疫情得治了,县主府已不是死亡之地了,进去又何妨呢? 想了想,顾济棠和陆居安也迈出了大步,跟在程大昌身后,朝县主府走去。他们,也很想去看一看,现在的县主府是怎样的。 他们走进县主府后,就像沈度当初进去一样,越过了影壁,站上了台阶,居高临下,看见县主府的前堂。 第一眼,就见到了沈度。沈度着一身绯色的官员,正在给一个病人端药,还对病人说着什么。如此明显,根本无法忽视。 隔着那么远的距离,程大昌三人却似乎能见到沈度的笑容,仿佛像此时的日头一样,照耀大地。 程大昌就这样站在阶上,看着那个绯色身形,止住了脚步,沉默了。 …… …… 又是五日过后,在润州府衙内,沈度、程大昌、顾济棠和陆居安四人,就着明亮烛火,正在小酌闲聊。 现在,县主府的病人正在逐渐好起来,润州的疫情已得了控制,这一场大疫得除,已经不是希望,而是正在出现的事实。 这样的时候,最适合小酌一番,庆贺这样的喜事,以及,安抚他们饱受吓虑的心。 程大昌喝得有点多了,脖子上都有潮红,眼眶亦有醉意,随意地说道:“说到大疫,本官忽然想起了一件史上旧事,便觉得心中戚戚。幸好,现在是承平之年,现在大疫得治,不然……不然……” 他打了个酒嗝,没有将话说完,陆居安听见,便接上话了:“大人所说的事,可是邺镇大疫?” 陆居安先前才和程大昌说起邺镇,所以便想到了这个。 程大昌晃晃脑袋,却摆了摆手,说道:“不是邺镇大疫。而是……平城之乱。前朝与大盛的战争,也是和疫病相关。沈大人兼虎贲中郎将,想必熟习军事,那一战,大人知道吗?” 说罢,他便看向了沈度,等待回答。他对沈度真的很好奇,这个年轻人,会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吗? 沈度端起酒杯,呷了一口,才说道:“程大人所说的,是前朝为了退敌,将疫病之人投到平城,致使平城染疫,最后使得大盛士兵止步那一战?” 程大昌点点头,直接拿过酒壶,猛喝了几口,才继续问道:“平城一战,虽然能使大盛退兵,但前朝的无辜百姓也死得更多。沈大人,你觉得前朝的做法,对还是不对呢?如果是你,你又会怎么做?” 如果是你,你又会怎做?在敌军已攻破边界的平城,眼见着就能长驱直入,但退敌无望,守城无望,这时疫病又起,你会怎么做呢? 在那样的战乱年代,前朝官员用疫病之人,用平城全城百姓的死,阻止了大盛的脚步。如果是沈度,又会怎么做呢? 沈度放下了酒杯,盯着杯里晃动的液体出神,良久才答道:“我不知道。我没在那样的情况下,所以不知道会怎么做。我只能知道,在现在的情况,我能怎么做。” 程大昌等人不由自主地停住了喝酒的动作,慢慢挺起了背,想听听沈度会怎么做。现在,已没了当年的动乱,现在又能怎么做? 他微微抬头,看着程大昌等人,复又垂目,声音很轻:“我愿意倾毕生心血,守住大定如今的承平。” 前朝的动乱,如今已经止息。经过无数人将近八十年的努力,才有了今日的承平。这承平来之不易,守住这承平更难。前朝的平城之战,国朝的永安之战,他会永远记得。 记得大定如今的承平,是用寸寸山河血换来的。 师之所处,荆棘生焉。我愿用毕生心血,使得大定永无凶年,荆棘无生! ☆、第381章 王师过处 程大昌听得呆了过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半眯着眼看向沈度,连酒都醒了不少。 眼前这个年前人,才二十余,却能说出“我愿意倾毕生心血,守住大定如今的承平。”,再想到沈度在润州大疫中的举动,他便无法压抑心中的震动。 程大昌和郑时雍的年纪差不多,今年已六十多岁了。他以进士出身受官,从州部起家,累官至今日的三品府尹一职,将近花了四十年的时间。 这四十年来,大定出现了永安之战和二王之乱,他虽然没有亲历,但却深受这些动乱的影响,每至一地任官,他都深刻清楚脚下踩着的大地,不知流淌过多少鲜血,不知埋葬着多少尸骨。 可怜关山万里道,年年战骨多秋草,这不仅仅是诗人描写的诗句,更是大定曾经出现过的真实场景。 但是,不论是过去的年轻热血,还是现在的年老内敛,他都不曾有这样的胆量和信念,守住大定承平的胆量和信念。 但眼前这个年轻人有!而且,这些胆量和信念,正在付诸行动。——从这一次润州大疫就可以看出来。 这……令他沉默不语。 在这样的年轻人面前,他应说什么?他能说什么? 他只能,默默拿过酒壶,给沈度斟了一杯酒,以此来表达他的心情。 随后,他哑着声音说道:“你们年纪还轻,并没有亲眼见过战乱之时是怎样的,就连本官,也没有亲自去过战场。但本官见过战场上活下来的士兵,见过经历战乱大凶的百姓……” 圣人说得没有错:王师过处,荆棘生焉;大军过后,必有凶年。所以兵者凶器,国朝慎用。 他经历过战乱,知道承平的难得。但是眼前这个年轻人,怎么会比他更懂得呢? 沈度安静地坐着。仿佛没有注意到程大昌的打量。 其余两个人。已顺着程大昌的话题说开了。 顾济棠做在程大昌右侧,他也喝了不少,略有些醉了。并没有注意到程大昌复杂的心情,思绪也有些迟钝,还是停留在平城之战里面,断断续续地说道:“如果是我……我也会像前朝官员那样。用尽一切办法来阻止大盛士兵的脚步。即使……会有无辜的百姓死去。” 他这句话,获得了陆居安的认同。陆居安的本质。还是一个理想主义的文人,舍生取义哈哈、杀一人活百人的道理,他是相信并且认同的。 因此,他也说道:“在那样艰险的情况下。不管做什么都为了守住国朝,守住更多的百姓。莫说是投疫病之人,就是更过分的事情。也要做了。” 顾济棠和陆居安虽然没有明说,但已十分明确地表示了他们的选择。那就是他们赞同前朝官员的做法。为了让更多人活着。牺牲在所难免。 没有不流血的承平,也没有纯粹干净的安定。 听了这些话语,沈度皱了皱眉头,却没有再说什么。 或许他们都说得对,为了承平,为了更多人能够活着,在这片大地上出现的许多事,都能够被接受和容忍。 只是,他心中仍是希望,大定之内,王师只须陈在九府十六卫,并不动用凶年。 如此想着,他心中的信念等坚定了,这一次润州大疫,对于他的来说又是一次淬炼。在亲眼见过润州大疫的病人后,在亲身感受到百姓们的求生**后,他本来就清晰的信念,更加坚定。 像这样坚定下去,终有一日能臻于至善,这种信念终会坚不可摧。 程大昌看着安静的沈度,举起了手中的酒壶,将壶中酒全都倒在口中。 大疫已解,国朝承平,宜当一醉,不是吗? 县主府的疫情,在钟岂和胡太医等人的努力下,愈加好转了。现在,润州百姓都知道出了一个神医钟岂,是他和太医们想出的药方,阻止了疫病、挽救了润州百姓。 一时间,润州百姓们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百姓们渐渐敢出门了,润州城虽然还是冷静,但已在慢慢恢复。 喜悦的百姓们,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为钟岂立了一个长生牌位,感激他救了那么多润州百姓。同时,在润州官员的引导下,百姓无比感激皇上,口称“皇恩浩荡、天佑润州”…… 对此,沈度和程大昌都微笑默认。此事的润州城,是需要激励的,神医钟岂的存在,就是最好的精神支撑。而且,神医嘛,只是在医术上,就算钟岂再得百姓的拥戴,也没有什么紧要。——朝廷能放心。 此刻,受润州百姓拥戴、被称为神医的钟岂,却单独找到了沈度,满怀忧虑地问道:“沈大人,沈老的身体如何了?” 一向不谙人情世故的钟岂,难得关心起了京兆沈肃的情况。就算他再胡混,也清楚自己“神医”的名号是怎么得来的,自是对沈度感激万分。 想到沈肃的身体,钟岂的神色暗了暗——只是他一身乱糟糟的,脸色变化看不出来。 “父亲的身体尚可,章老先生在为他调养。”沈度这样回道,笑眯眯的。 “可是,沈老的身体不容乐观,他活不过三……”钟岂讷讷说道,却突然发现自己似乎不应该说这些话,太不吉利了! “没事,我知道的,也有所准备了。”沈度回道,仍是笑眯眯的,似乎不在意钟岂的话语。——如果不是笑容凝了凝的话,会更有说服力些。 钟岂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随便说了两句话,就逃也地跑远了。 只剩下沈度,沉思了良久,最后神色恢复如常,当作什么都没有听到。 润州大疫逐渐得解,沈度肩上的重压便轻松许多了,还接受了顾济棠的邀请,打算好好参观润州城一番。 上一次急请钟岂进京兆,这一次又有润州大疫,两次都匆匆慌乱,他都没能好好看看润州城是怎样。 这一次,他的打算仍是不成行了。就在他准备出润州府衙的时候,用尽最快速度从京兆急赶而来的似岁,来到润州城了,请沈度立刻返回京兆。 京兆,出事了。 ☆、第382章 胎不保 且说前不久,在京兆,太子妃张妙最近觉得不太妥,身体总是恹恹的,嘴巴时有发苦,整天感到困乏,只想躺着歇息。 她已有孕四个多月了,胎像已经很稳了。为她安胎的,正是尚药局奉御郑杏林。先前,郑杏林通过脉象,断出这是男胎,令朱宣明和淑妃欣喜若狂。 男胎,就意味着这是崇德帝的皇长孙,使得东宫优势又多了一重。虽然现在东宫没什么威胁,但优势越多,当然就越好。自然,张妙的胎就成了东宫、永和宫的大事。 淑妃借主理后宫的便利,明里暗里将好的吃食、药材等物品,都第一时间送到东宫。——对此,陈婕妤和安婕妤都没说什么,因为谁都看得出,就连紫宸殿中的崇德帝都对张妙异常看重。 看重的,当然是张妙腹中的胎。眼见及此,陈婕妤当然什么都没说,而安婕妤本来就像个河蚌似的。 受到宫内宫外如此关注的张妙,心情却不太美妙。她无意中听说,那个谪仙人又病了,而且病得更厉害,自年后就没有出现过了。 听到这些事,张妙便觉得心中抽痛。如此一来,觉得身体更加不适了,疲倦得连眼睛都不想睁开。 听到张妙这样的情况,郑杏林急急赶了过来。他是为太子妃安胎的,若是胎像有问题,他也会有罪责。 为张妙把脉过后,他忧虑不已,但脸上没有表露出来,而是说道:“太子妃这是身子日重,才会觉得不适。太子妃宜开怀少思。臣开些安胎药,便会没事的。” 张妙听了他这些话,提着的心才稍稍放下。她抚摸着微微隆起的肚子,不觉手心有汗。这个胎儿虽不是她期待的,但这也是她骨中骨肉中肉,她怎么能没感情? 她强迫自己不要多想。现在,她唯一有的就是腹中的胎儿了。这是她仅有的希望。至于谪仙人…… 成嬷嬷见状。适时劝慰道:“太医都这么说了,望太子妃以腹中胎儿为重,少思少虑。将胎儿养好才是要事。” 张妙垂下目,低声回道:“嬷嬷,你别说了,我心中清楚。” 成嬷嬷看着张妙的样子。便没有再说什么,心情。却颇为沉重。 她略懂医理,又伺候淑妃生了两个孩子,知道有孕四五个月的时候,是孕妇最舒适最平缓的时候。太子妃身上出现的这些症状,不太对。 刚才郑奉御的说法,是不是太轻描淡写了?太子妃的身体状况。究竟是怎么样呢? 此刻,郑杏林正躬着身。向朱宣明描述着张妙的状况,语气十分忧虑:“殿下,太子妃的脉象无力,唇色暗淡,加上乏力疲倦,臣担心情况不太好,疑这是落胎之兆。” 郑杏林硬着皮头说道,心不由得跳得很快。太子妃的身体状况如此明显,他不得不说,说了也要承受太子殿下的怒火。总之伺候贵人们,就是艰难。 朱宣明听了郑杏林的话语,顿时面色一沉,不豫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太子妃身体一直都没事,现在怎么会这样?” 问完话之后,朱宣明的手都有些抖。他完全没料到,张妙的身体会出问题。一下子,他有些懵了,心中却惊慌错乱。 若是张妙的胎儿没了,东宫会怎样?父皇对东宫会不会有变?他是因为张妙有孕才得册太子,若是张妙的胎没了,他的太子之位肯定不会失去,但到底不祥。 “太子妃这样的症状,臣以前也有所见。多是先天不足,随着胎儿的长大,情况就会明显,母体也会有诸多不适。”郑杏林回道,强忍住背后战栗。 太子妃这样的情况,并不多见。据郑杏林以往所诊断的,先天不足的胎儿在母体中活不过三个月,但太子妃的胎儿都四个多月了,怎么会这样呢? 郑杏林一时诊断不出别的原因,但他知道,太子妃的身体的确不容乐观,他的压力如山大。 “无论如何,都要保住太子妃的胎儿!东宫不能失去这个胎儿。郑杏林,别忘了你做下的那些事。”朱宣明冷冷就地说道,将心中的惶恐都变成怒气发出来。 他手中握着郑杏林的把柄,不怕郑杏林不尽心。无论如何,张妙的的胎儿都不能有事! 郑杏林“唰地”跪了下来,连声回道:“臣定当倾尽全力,以保住太子妃的胎儿,请殿下放心!” 然而,尽管郑杏林如他自己所说的,想尽了办法耗光了心力,太子妃的身体仍没多少好转,反而越来越不好了,落胎之像也越来越明显。 直到这一天,成嬷嬷偷偷告诉郑杏林,道张妙的亵裤上出现了一点血迹,郑杏林整个人就不好了,他神色惊惧地看着成嬷嬷,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知道,太子妃的胎,一定保不住了。 成嬷嬷见到他这样,一切也了然。没想到,没想到,结果还是会这样。太子妃若是知道了,得多心伤? 东宫对外的一致说法是:太子妃正在安心养胎,胎儿的情况很好。张妙的身体状况、郑杏林的诊治,是瞒着所有人的,就连东宫中伺候张妙的几位宫女,都不甚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但永和宫例外,朱宣明是她的儿子,成嬷嬷又是她的人,张妙的身体状况如何,她知道得一清二楚。 当听到张妙出现了血迹时,她便觉得天旋地转,战都站不起来了。张妙的胎,不保了! 作为心腹大宫女,青萝也知道了这情况,想了想,便劝慰道:“娘娘,太子妃的身体已这样了,娘娘切勿伤心了。娘娘,奴婢觉得,太子妃落胎一事,得好好想一想才是。” 淑妃久居宫中,经历了太多阴鸷事,青萝说的是什么意思,她十分清楚。是了,张妙的胎已经这样了,肯定保不住。不如……不如用这一事,来做些什么。 张妙的胎将不保,令她十分难过。她不好过,宫中其他人,自然……也不能好过! ☆、第383章 毒计 淑妃一想到皇长孙就要没了,心中又伤又恨。在张妙有孕之后,她就一直担心着,为此还特地派了成嬷嬷去东宫。 但是,她最担心的事,仍是出现了。 宫中有无数阴暗,有无数杀人不见形的法子,就算郑杏林说是先天不足,她都不相信。她相信是东宫不察,以致着了某些人的道。 到底是谁在东宫做了手脚?她恼恨地下令严查,一定要将下狠手的人找出来。随后,她就在想着想着张妙的胎应该怎么用。 是的,用,用处。既然胎儿怎么都保不住,那么就要用这个必死的胎,来得到好处。换言之,这个胎可用来对付谁呢? 现在,谢姿被幽在坤宁宫,暂时用不着对付她。现在淑妃最看不顺眼的,就是协理后宫事的两位婕妤了,尤其是安婕妤! 先是,安婕妤犯了几个错,被淑妃发现了。在崇德帝宿在永和宫的时候,淑妃就向崇德帝提及了安婕妤的错,想吹枕头风让崇德帝免了安婕妤的协理之权。 但崇德帝不以为意,反而不咸不淡地提醒道:“安婕妤从来没有理过后宫事,出错在所难免。锦瑟要好好教导她才是,还有陈婕妤,也要多多提点。你们三人同心合力,朕就放心了。” 当时淑妃温婉地笑了笑,柔柔回道:“皇上说的是,臣妾知道应该怎么做了。” 现在淑妃都记得,当时被强压下去的恼怒和难堪。皇上竟然将她与那两个贱人相提并论,什么教导,什么提点,哼! 青萝跟在淑妃身边最久。十分清楚淑妃在想什么,便建议道:“娘娘,奴婢有一个主意……” 淑妃听着青萝的话语,眉头渐渐舒展开来。一条毒计,正在心里慢慢形成。她相信,以安婕妤对九皇子的在意,这个计划一定会成功。 兴宁宫中的安婕妤。这两日眉头总是跳动。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就连朱宣知来请安的时候,也无法掩饰。 见到安婕妤这个样子。朱宣知也没心情用膳了,关切地问道:“娘亲,您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适?要不,唤太医来看看吧。” 安婕妤揉了揉眉头。努力将心绪平静,扬起笑容回道:“娘亲没事。别担心。倒是你,你的官谱背得怎么样了?不可因为老师不在京兆就偷懒。” 听到安婕妤问起了官谱,朱宣知一顿,胖脸差点要塌下来。 他倒不是背不出。只是四百多个官职,每个官职还有那么多官员,每个官员身后。还有那么多派系姻亲,这对他来说的确是无比繁重的功课。 随即他就斗志昂扬地回道:“娘亲放心。我一直在背呢,等老师回来的时候,我定能背得更多的!” 绕宫城跑步和背官谱,是他现在最重要的任务。 安婕妤满意地点点头,不宁的心神渐趋平静,交代道:“现在你老师不在京兆,你要多些去沈家看望帝师。” 说到这个,朱宣知稚嫩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凝重,压低了声音说道:“娘亲,先前老师安排的内侍,被换掉了,五书和六艺都说,现在传递消息不太方便。孩儿现在也不出宫了,等老师回来再说。” 因为有东宫遇刺和熹宁宫两事,宫中的侍卫布防,从二月初开始便陆续调整了,而且调整得相当彻底。各宫的内侍、守卫,除了大宫女和贴身内侍之外,基本都换了。 原本守在宫城东北角、暗中照顾朱宣知的两名守卫,已经调到紫宸殿周围了。现在换上的两个守卫,朱宣知并不认得,是以他也不敢往宫外递信了。 最近,宫里各处都看得十分严,朱宣知也有一段时日没出宫了。不过,宫外也没有什么事,倒不觉得有什么不便。 换守卫意味着什么,安婕妤也知道,刚压下去不宁,又出现在心头。她不知这种不宁从何而来,总觉得会发生什么事一样。 她细细叮嘱道:“现在宫中戒备森严,也是好事。你最近就待在皇子所中,哪里都不要去了。” 朱宣知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便答应了,随即问起了一事:“娘亲,您协助管理后宫的那个差事,还没卸掉吗?” 安婕妤摇摇头,她心中也感到很奇怪。她先前办事故意出错,想着以淑妃那样的性子,这协理一事肯定不用管了。但意外的是,淑妃只是越来越不满,皇上却没有免了她的差事。 其实,淑妃和安婕妤都不知道。在崇德帝宿在坤宁宫的时候,谢姿曾说过一番话,道是后宫事务繁杂,三个处理相互监督相互牵制,才不容易出差错。 专权,即使是后宫专权,也是崇德帝心中的大忌。如此,他当然不会免了陈婕妤和安婕妤之权。 母子两人又说了回话语,朱宣知便告辞离开了。到了掌灯时分,朱宣知身边的内侍五书突然来了兴宁宫,焦急地在安婕妤面前陈诉着。 “申时的时候,太子遣了内侍来唤,殿下便带着六艺去东宫了。可是,过了酉时,殿下尚未回来。奴才着急,便去了东宫打探,但是奴才连东宫的门都进不去……东宫内侍说九殿下根本没去过东宫!殿下不知在何处……娘娘,怎么办,怎么办……” 五书说罢,眼泪都差点出来了。得知九殿下不在东宫,他便将九殿下所能去的地方都找了一遍,都没有见到! 他担心殿下出事了,便匆匆赶来了兴宁宫。——安婕妤是九殿下的生母,是最信任最可靠的,五书只能来这里了。 极度的忧虑和恐惧,令安婕妤的呼吸都凝滞了,她脑中一片白茫,除了惊恐还是惊恐。 被太子唤走的皇儿,却不在东宫了。几个时辰过去了,他究竟去了哪里呢? 她现在知道眉头为何跳了,不宁又从何来而来了没,原来这是一种危险的预兆。她的皇儿,肯定是出事了! ☆、第384章 威胁 安婕妤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只有冷静,才能对事情有帮助,才能找回儿子! 她想了想,立刻吩咐道:“五书,你立刻去找宫中守卫,将九殿下不见了的事情立刻扬出去,传得越多人就知道便越好!想办法将九皇子不见了的消息,送到沈家去!” “娘娘,宫中的内侍和守卫都变了,奴才无法将消息传出去啊!”五书无措地回道,声音都呜咽了。 “去找紫宸殿周围那两个内侍,希望他们会有办法。本宫也会立刻去紫宸殿,向皇上禀告此事,一定能将九殿下找回来的!” 皇儿,肯定是被人藏起来了,肯定就是在皇宫里面。这偌大的皇宫,只靠兴宁宫和九皇子所的力量,是不可能将知儿找回来的。只有将此事传出去,让皇上下令找知儿,才有用! 就算我出身再卑微,知儿是皇子,皇上一定会找知儿的!——安婕妤慌乱的神色逐渐压下来,脑中只能想到这个办法。 她说罢,便立刻让五书照吩咐去办事,而她自己则略加梳妆,就要往紫宸殿赶。可是她不知道,五书在兴宁宫不远处被打晕了,而她自己,尚未踏出兴宁宫,就有一个面生的宫女来求见了。 这个时候,面生的宫女,安婕妤立刻就想到了这是与皇儿不见有关。她咬了咬牙,迸出一个字:“传!” 这个时候,为了儿子,她不见也得见。究竟这个宫女是代表谁来,究竟是谁藏起了皇儿,又是为了什么目的?! 这是一个面生的宫女。安婕妤此前从来没见过这宫女。她穿着宫中最寻常的三等宫女衣裳,朝安婕妤躬身道:“娘娘,我家主子捎句话给您:不要声张,否则找到的就是九殿下的尸体。奴婢就劝娘娘别去紫宸殿了。” 宫女这样说道,虽然用着敬称,但一点都听不出恭敬,反而全都是威胁。她敢单独来兴宁宫。就吃准了安婕妤。又何须恭敬? 的确,现在九殿下下落不明,安婕妤只能接受这样的威胁。此外。没有别的办法。 安婕妤沉着气,故作镇定地问道:“本宫为何要相信你?九殿下现在在何处?若是九殿下有任何差池,皇上定会将你们挫骨扬灰!” 宫女笑了笑,不以为意:“娘娘。逞凶是没有用的。九殿下现在很安全,若是娘娘轻举妄动。就不好说了。” 宫女从袖中拿出了一个络子,递到了安婕妤跟前。一见到这络子,安婕妤便心神俱裂。这个络子,是她亲手打的。早上的时候,她还见到这络子挂在知儿的腰间! 宫女将安婕妤的神色收入眼底,继续说道:“只要娘娘听话。九殿下就会很安全。不然,娘娘便等着给九殿下收尸吧。” 收尸……这两个字让安婕妤浑身颤抖。一想到朱宣知会气息全无变成尸体,安婕妤便站都站不稳,她哆嗦着说道:“你们,想让本宫做什么?” 他们抓走了知儿,还将他藏了起来,必是有所图。究竟,他们想做什么呢? “奴婢的主子说,不管等会发生什么事,娘娘都要承认是自己做的,还要说药是从沈家拿的。不然,九殿下能不能回来,娘娘很清楚。”宫女笑笑道,艳红的唇像蛇信子一样,压迫得安婕妤喘不气来。 安婕妤的脸色已经全白了,她知道自己没得选择。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要承认是自己做的,药是从沈家拿的,这指的是什么?究竟会发生什么事? 很快,安婕妤就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稍晚一点,大概是己时的时候,东宫传出了一阵阵哀鸣,太子妃落胎了,落下了一个已成形的男胎! 随即,震惊悲伤不已的太子,下令严查东宫所有的人,结果发现了一个形迹可疑的宫女,是负责太子妃居所洒扫的宫女! 经严刑审讯,宫女最后招供:她趁着洒扫的机会将落胎药放在太子妃的被子里,每天一点点,所以谁也没有发觉。同时,宫女供认,背后指使她做这一切的人,就是兴宁宫的安婕妤! 现在,东宫已经乱了套,悲怒交加的淑妃,立刻就赶去了紫宸殿,不断哭诉着,请求崇德帝做主。 “皇上,太子妃真是太可怜了!您没看到,那是一个男胎,手脚都全了!太子妃现在还在昏迷当中,太医说伤了身体,三年内都难以有孕了。皇上,这背后的人太狠毒了!您的皇长孙就这么没了,求皇上严惩背后的人,求皇上做主!”淑妃跪在紫宸殿中,哀声哭道。 她这些哭诉,倒不全是作假。一想到死去的男胎,她就心如刀割。皇长孙,皇长孙,就这么没有了! 崇德帝脸色,也有说不出的阴沉。皇长孙,他一直想要一个皇长孙,生怕杀戮的报应会出现在儿孙身上,他同样十分关心张妙的胎。现在,这胎儿就莫名其妙没了! 这样的宫廷阴鸷事,就如此在崇德帝面前上演。这不是报应,这是背后有人在下死手,这让他震怒不已,胡子都抖动了,紫宸殿中的内侍,大气都不敢出。 帝王的恼怒,化成了一道指令:“传安婕妤!” 他要看一看,在宫中安分守己的安婕妤没,儿子尚且年幼的她,为何会对太子妃下这样的狠手,到底是为了什么?! 安婕妤应令而来,她的身后,只跟着一位兴宁宫的宫女。紫宸殿是她先前急欲前来的地方,想来求查崇德帝去求皇儿。但现在她来到了紫宸殿,却发现自己被扼住了喉咙,求救的话语再也说不出来了、 一见到安婕妤,淑妃就急红了眼,似顾不得现在是什么场合,猛地冲到安婕妤身边,朝她狠狠地刮了两个耳光,大哭骂道:“安氏,你为何如此狠毒?那是人命,你杀了皇长孙,你杀了皇长孙!” 淑妃看着安婕妤的嘴角出了血,眼中闪过了快意恶毒的光芒。她知道,她就算再刮安婕妤两巴掌,皇上也不会责怪。 安婕妤被这两巴掌打得侧过了头,脸色越发灰暗。 ☆、第385章 圈套 安婕妤现在只希望,五书能够找到那两个守卫,能够将宫中的消息送出去。可以……顺利救回朱宣知。至于她自己,是生是死,都没有什么紧要。 她不知道,此刻五书还在昏迷,宫中的书信没能送出去。兴宁宫和九皇子所的消息,也被东宫的人阻拦住了。没有人知道九皇子不见了,也没多少人知道,太子妃落胎和兴宁宫有关。 似乎,一切都被掩了下来。紫宸殿这里,正在发生一场审讯。审的人,是崇德帝,被问的人,是安婕妤。 在安婕妤出声之前,崇德帝都不敢相信,她会和太子妃落胎有关。在他的印象中,安婕妤一直很安分,安安静静的,什么也不争。他就是喜欢她这一点,才会将她提到婕妤的份位上。 可是,竟是他看走眼了,她竟然真的做了那样的事!他强压着怒气,死死盯着安婕妤,一字一句地问道:“真的是你做的?” 他听到了什么,他一直以为很本分的婕妤,竟然出于对淑妃、对太子的嫉妒,才下了那样的死手。 皇长孙,他的皇长孙! “是的,是臣妾做的。臣妾早年在淑妃那里受了委屈,始终心有不甘,就想办法让淑妃难受。既然皇上已经查到了,那么臣妾无话可说。” 淑妃止住了哭泣,呲牙裂目似的,似乎要去找安婕妤拼命,边说道:“你就算再恨本宫,冲着本宫来便是了。为何要谋害太子妃?太医说宫中没有那样的落胎药,那些药是从哪里来的?!本宫不相信你有这等本事,究竟你背后还有谁?!” 她虽然哑着声音。但吐字清晰,每一句都重重地落在了崇德帝心头。 是了,安婕妤安分守己这么多年,做这样的事情,一定是有人指使的!她背后的人是谁,究竟真正害了东宫的人是谁?! 他探究的目光,似要将安婕妤盯出一个窟窿来。然后冷声喝道:“说。背后是谁?!” 安婕妤却没有回答,她在想着淑妃的话语。淑妃的话语,每一句都充满引导。目的就是想让皇上相信,自己背后就是有那么一个人在! 难道说,这一切都是东宫和永和宫自导自演的悲剧? 不,不会。太子妃落胎这么大的事情,肯定会是真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管内里的真相是什么。安婕妤都很清楚,这背后设局的人,针对的就是她和知儿,还有帝师和沈大人。 那个宫女的威胁。如响在耳边。原来,说药是从沈家拿的,目的就在这里。就是为了将沈家都拉进来! 说不定,背后的人谋划这一切。针对的只是沈家。她和知儿,只是被用来对付沈家的棋子! 想明白了这一点,安婕妤心中更加悲伤。知儿,知儿现在在哪里呢?她真的要说药是从沈家拿的吗? 不,怎么能说。她此来紫宸殿,已必死无疑,若是沈大人……连沈大人都牵进来,那么知儿以后怎么办?就算知儿被找到,他孤零零一个人的,在宫中真那么活下去? 不,她不能这样说,无论如何也不能!她顺着这个圈套来到了紫宸殿,却不能将沈家都拉到圈套中! 可是,她的皇儿…… 安婕妤伏在殿中,低声回道:“没有人指使臣妾,一切都是臣妾自己做的。” 听到她的回答,淑妃睁了睁眼睛。怎么会这样?怎么不说是沈家指使的,难道安氏不想要儿子活命了吗? 淑妃想起了之前在永和宫的一幕,想起了朱宣明的安排。按照淑妃的意思,既然能将朱宣知藏起来,还不如以他为人质,直接要挟安婕妤自杀、再杀了朱宣知,这样更加干脆利落。 但显然,朱宣明不是这么想的。在宫中,内侍敢将一个皇子藏起来,却不敢将一个皇子杀掉。 换言之,将皇子藏起来,可以不留什么手尾,他有本事让父皇不追究;但如果皇子死了,宫中定会层层追查,到时候很多事情就掩不住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朱宣明不会选择将朱宣知杀掉。更重要的是,他要利用这一事,将不受他拉拢的沈家圈进来! 如果让父皇知道,沈家连皇长孙都敢随意杀害,那么就算沈家再得圣恩,都会被问罪。沈度……他要让沈度看看,不站在他这一边是什么下场! 就算父皇心软饶过了沈家,沈家也不能再插手宫中的事。沈度选择了老九,呵呵,又如何?生母杀了皇长孙,这样的皇子还有什么用? 这是朱宣明的打算,他不杀朱宣知,却要用朱宣知除去安婕妤和沈家! “安婕妤很疼老九,为了老九,她一定会说出沈度的。到时,孩儿会截住宫中所有的消息,一定要将沈家……置诸死地!”朱宣明咬着牙说道。 趁着沈度离开京兆,正好张妙的胎怎么都保不住,他便想出了这个对付沈家的办法。 就算朱宣明自己都不清楚,为何对沈度不站在他这边如此耿耿于怀。唯一的解释是,宿敌这个词是存在的,他和沈度就是如此。——即使,朱宣明不知道当年的事,也有这个感觉。 可是,他所作的安排,想利用安婕妤将沈度牵进来的计划,都落空了!因为,安婕妤只承认一切都是自己做的,背后根本没有人! 安婕妤,难道连儿子也不顾了?那么她为何要来紫宸殿中?为何要承认是自己毒害太子妃的? 这些,朱宣明没料到,淑妃也不明白。在淑妃看来,安婕妤唯一的希望就只有九皇子,为了九皇子,就算让安婕妤去死,都是可以的。 事实也是如此,不然安婕妤不会走进紫宸殿承认这一切。但他们恰恰漏了一点,父母爱子女,乃为长远计。 为了朱宣知的长远,为了他的将来,安婕妤就算是死,都不会将沈度说出来!她深知,太子和淑妃已起了杀心,没有沈度护着的儿子,就算侥幸逃过了这一劫,也会是死路一条。 她怎么能让太子和淑妃如愿?绝不! 谁都没有注意到,在崇德帝审讯安婕妤的时候,紫宸殿一个内侍借故去茅厕,将安婕妤的消息送了出去。 消息送去的地方,是安国公府。 ☆、第386章 救人 长隐公子近日旧疾复发,一直待在微居不出。底下的人为了让他少思静养,便刻意减少了消息的报送。——横竖最近朝中无大事。 尤其是宫中的消息,送得更少了。太子已册封、谢皇后被幽,在安国公府的暗线看来,宫中大势已定,很多消息便无关紧要了。 但是这一晚,安国公府的死士还是接到了宫中的消息。消息是从紫宸殿递出来的,与九皇子的生母安婕妤有关。 消息被送到死士首领手中,他是长隐公子最得信的人,比别的死士都更了解长隐公子。 略加思考,死士首领便将消息报给了长隐公子。死士知道,九皇子是那位沈大人的学生。事关沈大人,公子一定要知道,瞒不得。 长隐公子眉间的病气更加明显,脸色白得几近透明。宽大的白袍罩在身上,更显得身体瘦削。即使如此病瘦,他给人的感觉都不是衰弱,而是多了几分仙气。 听到这个消息,长隐公子大惊,挣扎着坐起来。他立刻判断出九皇子出事了,当即下令道:“将消息送去……送去沈家。告诉帝师……九皇子出事了……安婕妤性命不……不保。” 这样一句话,他都说得断断续续,说罢了还略喘气,可见他现在的身体状况。他倒愿意立刻进宫为安婕妤求情,但他这样的身体状况,根本不允许。 而他的母亲,安国公夫人管氏,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进宫。现在。唯有将消息送到沈家了。希望,希望还来得及…… 安婕妤的性子,长隐公子有所了解。她不会毒害太子妃的胎,她会在紫宸殿中承认下毒手,只能说明受制于人。而安婕妤最大的弱点,就在于九皇子! 九皇子,出事了! 听到长隐公子的吩咐。死士不敢耽搁。立刻跃出了安国公府,往延喜大街的沈家奔去。 死士一靠近沈家,曲玄便感觉到了。他抄起了剑。立刻跃上了墙头打算阻挡,却听见来人道:“我是安国公府死士,代长隐公子来传递宫中消息!事关九皇子!” 安国公府最擅长打探宫中的消息。这一点,曲玄知道。听到事关九皇子。曲玄便不再迟疑,立刻停住了阻拦动作。然后说道:“请说!” 死士将宫中的消息详细道来,其中包括长隐公子对宫中情况的推测,最后说道:“我家主子说,请帝师即刻救人。迟了恐人命有失!” 说罢,他也不等曲玄有所回答,就如飞鸿飘远了。 曲玄用内力说了一声“多谢”。便急急跃进了东园,将这情况告诉了沈肃。然后等待沈肃的指令。 曲玄觉得自己手心都有汗。九殿下,胖嘟嘟的九殿下,会出了什么事呢?千万不要,千万不要出事,不然少主会多伤心…… 沈肃的手指啄着桌面,一连串的指令已经说了出来:“立刻将宫中所有的暗卫都动起来!包括……紫宸殿那个!虎贲军中的人立刻去逼问东宫的内侍,一定要从他们口中撬出内容来!” 沈肃的判断,一向快准狠。从安婕妤的举动,他判断出朱宣知不见了,却仍是在宫中。现在的皇子当中,没有人会像崇德帝那么狠,胆敢未登位就杀皇子。所以,九殿下一定还活着! 曲玄弯了下腰,领命离去。宫中所有的暗卫都动起来,这等于是说……宫中每一个宫殿都要动起来了,那些在宫中藏了十几年的暗卫,以便有朝一日得用的暗卫,为了九殿下,全部都要出动了! 至此,曲玄便深刻知道九殿下对沈家的重要性。那些暗卫,不管是老太爷还是少主,都说过绝对不能轻易用的,因为还没到用他们的时候。但九殿下出事了,一切便变了。 沈家的暗卫,实则是从元家传下来的,中途又加入了帝师沈肃的力量,是一套相当隐秘而严密的系统。当然,这套系统也相当高效。 沈肃的指令通过皇城官员,通过宫门局守卫,被逐层送到了每个暗卫手中。他们所接到的,都是相同的指令:找九殿下! 于是,在皇宫各个角落,很多人都动了起来。他们或是领事内侍,或是小内侍,或是粗使宫女,或是管事姑姑。他们都在暗暗查探皇宫每一处,试图找出被藏起来的九殿下。 曲玄离去后,沈肃的神色更加阴森。他将沈家暗卫都动起来,就是为了救九殿下,但安婕妤也要救,怎么救呢? 长隐公子请他立刻进宫救人,迟了,安婕妤就没有救了。但是长隐公子不明白,他不能进宫,不能亲自进宫替安婕妤求情。如此,安婕妤必死无疑! 没有人比沈肃更明白崇德帝的心思。安婕妤在紫宸殿坦诚自己下毒手谋害皇长孙,已令皇上动了杀心;如果他进宫了,只会引起皇上更大的疑心。到时候,连九殿下都会有危险。 无论情况多么危急,他都不能进宫。一旦进宫求情,等于把刀子更刺进一层。 但是,现在这么晚了,谁还能进宫求情?还能让皇上听得进去的? 得拖住皇上的举动,只要能拖住时间,太子妃落胎的真相,他一定能够会查出来。到底,谁能救安婕妤呢? 随即,沈肃就说道:“来人,立刻去定元寺,将我的信送去定元寺!” 他想到了一个人,在定元寺中清修的郑太后!郑太后能将那个礼物送给九殿下,说明了她的倾向,九殿下的分量在她心中也是不一样的。 即使这么晚了,即使定元寺守卫森严。在这样危急的时候,都一定要去定元寺找郑太后,只有郑太后能就安婕妤! 宫里,紫宸殿的审讯仍在继续,沈家的暗卫在皇宫各宫角落搜索着,想找出被藏起来的九殿下;宫外,曲玄等着沈肃的亲笔信往定元寺赶去,请郑太后救安婕妤。 时间在一点一滴过去…… ☆、第387章 救不得 临近月底,定元寺内外一片漆黑。寺中武僧、京兆府兵和虎贲士兵都隐在暗处,守卫着定元寺中的郑太后。 曲玄要越过这层层守卫,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幸好,沈家有郑太后的令牌,不必与这些守卫交手。曲玄出示了令牌,就可以直接进入定元寺,来到居客堂将书信送到郑太后手中。 和这个书信一起送去的,还有这枚令牌。 定元寺的晚课结束后,郑太后总要冥思一番,此时尚未就寝。她见到这个令牌后,大吃一惊。 这个令牌,是沈肃当年离开京兆的时候,她赠予他的。若没有要事,沈肃不会将令牌拿出来,朝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郑太后立刻将曲玄传了进来,待得知是宫中安婕妤出事后,她眉头略皱,却没有说话。显然,她在思考,思考进宫与否。 她已很久没进宫了,上次安国公夫人管氏来请,她都没有动。现在,为了安婕妤,她要破自己的例进宫去吗?——郑太后迟疑了。 曲玄见到郑太后的神色,便知道老太爷猜对了,于是弯腰说道:“禀太后娘娘,老太爷还有一句话对娘娘说的:知子过而不教,是为不慈,请娘娘勿复当年之错。” 知子过而不教,是为不慈……这句话让郑太后脸色变了变。不知她想到了什么,清冷的神色变得悲怆,然后吩咐道:“备马车,本宫意进宫一趟。” 这是答应沈肃所请了,她这吩咐一落,曲玄便答道;“娘娘。马车已经在寺外等候了,请娘娘等车起行。” 就算城门已关闭,曲玄既能出得来,便能进得去。更何况,他还带着郑太后,暗中还跟着虎贲军,城门守卫立刻开门让他们进去了。 曲玄心中焦急。便顾不得什么。赶车的速度也飞快。然而,他们的马车才过太平前街,尚未经过太平门。沈家的暗卫就出现在曲玄面前了。 暗卫的出现,很明显是等在这里阻止的,这令曲玄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果然,他就听得暗卫如此说道:“九皇子得救。安婕妤身死。” 九皇子得救,安婕妤身死。 这就是宫中事件的结果。这么短的时间。尚未等到郑太后进宫求情,安婕妤就身死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曲玄都有些懵了。 现在这样的情况,就算太后进宫,也没有什么用了。怎么会这样?就算用了最快的速度。怎么还是赶不及? 原本一直在急赶的马车突然停了下来,郑太后就知道事不如愿了。待听到安婕妤身死后,郑太后垂下眼睑。手中的佛珠拨动得快了些,平静吩咐道:“返回定元寺。” 事已至此。她没必要进宫了。马车上的她,盘着腿,似在居客堂打坐一样,脸容慈悲肃穆。没有人知道,她恍惚看见了满府的血腥,就像当年那样。 她缓缓闭上了眼睛,无悲无喜,心头一直回荡着沈肃那句话:知子过而不教,是为不慈。她到底,还是迟了一步…… 载着郑太后的马车,调转了头,慢慢驶出了京兆,此后直到郑太后宾天,她都再没踏出过定元寺。——此刻崇德帝却不知这点,不知郑太后已经来到太平门,差一点点,就能进宫了。 差一点点的,又岂只是郑太后和崇德帝?对于九皇子朱宣知来说,差了这一点点时间,他就和生母安婕妤天人永隔了。 在曲玄出城去定元寺找郑太后的时候,宫中的沈家暗卫,都在焦急地寻找着朱宣知的下落。 然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沈家暗卫们却没有所得。他们已将宫中大部分的宫殿,特别是空置的宫殿,都找过一遍了,还是没有找到。虎贲暗卫甚至掳走了两个东宫侍卫逼问,却是什么都问不出来。 就在沈家暗卫们一筹莫展的时候,一阵“吱吱”的声音,在某个沈家暗卫的脚边响起。暗卫顺着声音看向脚下,便见到了一只头上有金环的小东西。这是……沈家的金环鼠,也是曾经元家的金环鼠! 原来,沈肃担心暗卫们找不到朱宣知,便想起沈家的金环鼠。金环鼠通人性,以往在军中被用来传递消息,过去金环鼠还曾找到了顾琰,现在找到朱宣知,不知是否可行。 就算宫城的守卫再森严,都挡不住金环鼠进来。为了尽快找到朱宣知,沈肃将沈家的四只金环鼠都放了出来。鼠有鼠道,不知道这些金环鼠是怎么找到沈家暗卫的,但沈家暗卫,却是认得金环鼠的。 在金环鼠的带领下,沈家暗卫来到了掖庭局,朱宣知就被藏在这里!掖庭局,沈家暗卫们原先也搜过,却万万没有想到,朱宣知会被藏在掖庭局的薄棺中,被压在一名刚死去的宫女之下! 沈家暗卫们找到了昏迷的朱宣知,却没有找到朱宣知身边的内侍六艺。 来不及想更多,沈家暗卫们将朱宣知移出了掖庭局,然后弄醒了他。朱宣知迷迷糊糊地醒来,见到一个陌生的内侍,下意识就想大喊救命。他的思绪,还停留在被迷晕的那一刻。 沈家暗卫的反应,超出朱宣知不知多少倍,在他惊叫出声之前,暗卫已经点了他的哑穴,然后急急说道:“九殿下,我是沈家暗卫。殿下被人掳走藏在掖庭局,安婕妤受胁迫,已去了紫宸殿自陈对太子妃下毒手。如今太子妃已落胎,殿下速去紫宸殿救安婕妤。” 说罢,他便解开了朱宣知的哑穴。随即,朱宣知就跌跌撞撞往紫宸殿跑去。他什么都来不及反应,只知道自己一定要赶去紫宸殿,要赶去紫宸殿报平安、救母亲! 快点,再快一点! 身体肥胖的朱宣知,此生从来没有跑得这么快过。极致的忧虑和恐惧,激发了他的潜能,也激发了他的胆量。他几乎是一把推开欲禀告的内侍,是冲进紫宸殿的。 可是,他只见到了倒在地上、嘴角流血的安婕妤! ☆、第388章 丧母 见到安婕妤倒地流血,朱宣知顿觉得眼前一黑,脚步不受控制地虚浮,摇摇晃晃地奔至安婕妤身边,眼眶早已发热。 他没有见到殿上首的崇德帝,也没有看到站在边上的淑妃和朱宣明,他眼里,只有气息微弱的安婕妤。 他小心翼翼地扶起安婕妤,轻轻为她擦去嘴角边的黑血,将声音放得最柔最柔:“娘亲,您怎么了?您不要吓孩儿。娘亲……” 朱宣知低声唤道,一出声,发热的眼眶就有眼泪逸出,他却浑然不觉,只一心等着安婕妤的回应。 安婕妤的眼皮已经合上了,却仍有一丝气息。她似乎听到了朱宣知的呼唤,眼皮动了动,显然想努力睁开眼睛,想再看自己的儿子一眼,最后一眼。 “娘亲,孩儿在,孩儿没事了。娘亲,您睁开眼睛,您睁开眼睛……”朱宣知哽咽唤道,不敢叫得大声,怕吓着安婕妤。 他靠扶着安婕妤,也不敢用力晃动她,但安婕妤嘴角的黑血,还在不断地涌出来,不管朱宣知怎么擦,都擦不完。 安婕妤眼皮动了动,裂开了一条细缝,细缝渐渐变得越大,直到眼睛半开。在濒死之际,她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睁开了眼睛,看了看自己的孩儿。 但是,她的眼睛已经模糊了,只见到一个圆乎乎的脸蛋,看不清其上的眉眼,当然也看不清泪水模糊的样子。 但她知道,知道她的孩儿是如何伤心不舍,她的心中,又何尝不是如此?她的孩儿。才过序齿之龄的孩儿,她将他平安抚养至十一岁,以后却不能再陪着他了。 她不能再陪着他了,不能见到他出宫开府,不能见到他及冠表字,也不能见到他娶妻生子,她……她知道自己要死了。 安婕妤半开的眼睛涌出了眼泪。此刻听到儿子的叫唤声。她多么眷恋不舍。她多想陪着他,多想看着他平安长大,多不忍……知儿还这么小。就要承受丧母之痛。 她想伸出手再抚摸自己的孩儿一下,但手只能动了动,已经抬不起来了。 朱宣知仿佛知道她想做什么,一手抓住了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边唤道:“娘亲,娘亲你不要走。再看看孩儿,再陪陪孩儿……” 朱宣知重复着这些内容,别的就再也没有想到了。他滚烫的泪水滴在了母子两交握的手上,带来了不止的灼痛和悲伤。 安婕妤嘴唇开阖着。似乎在想说什么,却轻微得听不见。朱宣知将自己的耳朵凑近她嘴边,想听清楚安婕妤在说什么。 “师……师……”安婕妤的话已经说不完整了。只说出了这两个字。 师,师父。老师,在弥留之际,她想告诉朱宣知,他还有一个老师;想安慰他,他不会孤零零的;想叮嘱他,他还有老师可以信任依靠…… 但她心中想说,已经说不出来了,只有这一个字,只能说这一个字。 母子连心,朱宣知却是听明白了,哭着回道:“娘亲,孩儿知道了,知道了。” 他拼命地点头,想让安婕妤放心,但安婕妤已经看不到了。她半开的眼皮渐渐垂下,然后成了一条细缝,最后完全合上,只是眼角仍有眼泪滴下来。 在她儿子的身边,安婕妤闭上了眼,带着无尽的不舍和哀伤,离开了这个世上。 她十五岁进入宫中,虽家族犹存,却等于没有。她唯一所有的,唯一牵挂的,就是儿子朱宣知,现在,她要永远离开自己儿子了。 上苍啊,如果你有知,让我再留一会,我的灵魂流恋不去,只为了我唯一的儿子…… 朱宣知还维持着倾听的动作,手仍握着安婕妤的,心猛地一痛,不可抑止地大叫了一声:“娘亲!” 他声音中的悲伤,在整个紫宸殿内蔓延。伺候在殿中的内侍,有人不忍地别开了眼,不想见到这生离死别的一幕。内侍都是弃家亡后的人,念及生养自己的母亲,多少心有哀戚。 哀戚的人,自然不包括淑妃和朱宣明。他们冷眼看着安婕妤没了气息,心中不觉松了一口气。安婕妤受协、被迫来到紫宸殿、又见过传讯的宫女,她怎么能不死? 不管她最后是不是将沈度说出来,她都只能一死。早在兴宁宫的时候,那个面生的宫女早就在那个络子上种了毒,这种毒遇到紫宸殿的龙涎香,就会被引发出来,安婕妤必死无疑。 朱宣明算得很仔细。这个络子是安婕妤亲手为朱宣知编织的,朱宣知不见了,念子心切的安婕妤,一定会将络子带来紫宸殿。畏罪自杀的举动,足以证明安婕妤就是对太子妃下毒手的人! 已经死了的人,是绝对不会开口说话的。如此一来,安婕妤的罪名就坐实了,同时,她不会有机会将受迫的事说出去。一环接一环,朱宣明都算到了。 但是,他没有算到,朱宣知此时会出现在紫宸殿这里!这个时候,老九不是应该在掖庭局的吗?那些守着的内侍,都到哪里去了? 他担心的是,自己的计划会暴露,老九逃脱会影响到东宫!他死死盯着朱宣知,心中既担心又恼恨,以致神色看起来相当复杂。如此,旁人大概以为他在想着太子妃落胎一事,也不以为怪了。 淑妃满意地看着安婕妤死去,强压住嘴边的笑意,仍是向崇德帝哭诉道:“皇上,安婕妤畏罪自杀,倒是死得轻巧!只是可怜了太子妃腹中的胎儿,可怜了未出世的皇长孙!” 到了这个时候,她当然不能留口德。安婕妤是身死了,也只能死于畏罪自杀!不然,这一场大事如何圆过去?不然,永和宫怎么能得到好处? 安婕妤毒害太子妃,然后畏罪自杀,她死了,她留下的儿子也不能好过! 这是淑妃的如意算盘,她一心沉浸在这里,并没有发现朱宣知已经抬起了头,正直勾勾地看着她! ☆、第389章 栽罪 朱宣知直直盯着淑妃,他脸上犹挂着泪,他靠着的安婕妤身体犹温,但这些人,紫宸殿中这些人,就这样诋毁他的娘亲!不,不只是诋毁,是他们逼死了娘亲! 朱宣知的黑眸里满是怨恨,他第一次知晓何谓撕心裂肺,第一次感受到何谓绝望。这种痛苦和绝望,让他心中燃起了熊熊烈火,几乎要将紫宸殿中的一切焚烧殆尽。 十一岁的少年,稚嫩的脸庞上,是深重到无法掩饰的恨意,让人看了心惊不已。——被这样的人直勾勾盯着,淑妃的心不由自主地猛跳。 她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此刻的朱宣知就如一只殊死挣扎野兽,下一刻就会猛扑过来,会死死咬住她咽喉不放!、这令淑妃又急又惧,只想将他沉沉打下去,让他再也不能起来。 因此,她佯装一阵悲痛,再一次说道:“皇上,安婕妤畏罪自杀,却不能事情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去。臣妾建议立刻搜查兴宁宫,那里一定藏在毒害太子妃的药!” 淑妃这么说,是因为在兴宁宫早有安排。她可不能让朱宣知的出现扰乱了计划。安婕妤是身死了,但她的罪还没有定。安婕妤若是没有被定罪,那么九皇子就有机会翻身。她怎么能让这样一个野兽翻身? 在见到朱宣知这种眼神的那一刻,淑妃就知道这个小孩一定不能留!杀母之仇,她是不会让有机会报的。现在,趁着沈度还在建康府,她就要将这个孩儿碾成地底泥,然后将他扔弃。 崇德帝听了淑妃的话语。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目光落到了安婕妤的尸体身上,似乎在思考。 朱宣知开口了,沙哑的声音如重剑直插向淑妃,也指向紫宸殿中的崇德帝和朱宣明,他说道:“娘亲已身死,有口不能言。她还能为自己辩白吗?兴宁宫就算搜出有落胎药。也有可能是旁人栽赃嫁祸。刚才殿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何娘亲会毒发身亡,母妃可否告诉我?父皇和皇兄能够告诉我?” 此时的朱宣知,眼中已被怒火遮盖。就这么一声声“我”脱口而出。这一个个“我”后面,除了对淑妃和朱宣知仇恨之外,还藏着对崇德帝深深的怨怼。 他无法忘记自己冲进紫宸殿见到的那一幕,边上的人。包括他的父皇,都在冷眼看着娘亲死去。他怎么能接受? 娘亲怎么可能会毒害太子妃?她为何来紫宸殿请罪?明摆着的一点重重。但是娘亲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而这些人在迫不及待地栽娘亲的罪! “九弟,注意你的态度,怎能对父皇如此不敬?现在是在紫宸殿中,就算九弟心伤。也不能忘了分寸!”朱宣明沉声开口道。 不论在任何时候,他都习惯给各位皇子上眼药,在当下尤其如此。果然。崇德帝听了这话眉头皱了皱,却没有说什么。 紫宸殿中刚刚没了一条人命。国朝的皇上和太子,却抓住御前态度这种微末小事不放,真真好笑! 朱宣知不觉得有好笑,他悲伤不已,根本就没有理会朱宣明所谓的“态度”,而是将安婕妤小心翼翼地放下,然后朝崇德帝说道: “父皇,娘亲为人如何,父皇肯定清楚。她怎么可能毒害太子妃?她之所以会来紫宸殿,是因为受制于人,是因为儿臣被掳走藏在了掖庭局!” 朱宣知将声音提高,眼泪再一次滚滚落下。此刻他想的不是掖庭局的艰险,而是想……想到娘亲是为了他,才会来到紫宸殿,才会遭受到死害! 娘亲,是因为他才死的!而他,又是为何会被掳?是因为东宫,是因为东宫遣了内侍来唤,他才跟着出去,然后就出事了! 他眨了眨眼,将泪水抖落,盯着朱宣明狠狠地说道:“将孩儿掳走的人,就是东宫的内侍!” 朱宣知这些话语一出,直令崇德帝瞪大了眼睛。他没有想到,朱宣知会说出这样的话语。被掳走、关禁、胁迫妃嫔,这些事情真的在宫中出现吗?难以置信! 如果一个皇子都能随时被掳走藏起来,如果一个后宫婕妤都能被人威胁,那么宫中还有任何安全感可言?这真的是他治下的宫中吗? 崇德帝盯着朱宣知,不甚在意小孩儿的眼泪,只想知道这一切是不是真,他疑惑地问道:“你说的是真的?” “儿臣说的话,千真万确!父皇一查便知!”朱宣知立刻回道。在他看来,他被掳走藏在掖庭局,是瞒不住的事情。况且还有沈家暗卫在,掖庭局中的内侍,东宫的内侍,都可以查得出来。 不想,朱宣明却是叹息一声,怜悯地看着他,同情地说道:“九弟遭受丧母之痛,会维护安婕妤也是理所当然的。但九弟怎能如此糊涂,竟然编造这样一番话语出来?!这太让皇兄我伤心意外了。” 朱宣知沉痛地摇摇头,才继续说道:“九弟说是东宫的内侍将你掳走,大概九弟不知道,从早上开始,太子妃身体就有不适,谢登勒令任何内侍不得外出。东宫怎么会有内侍去唤你?我心忧太子妃,唤你来做什么?” 矢口否认,当然是吃口否认。东宫里里外外他都打点好了,内侍去唤人,根本就没有证据。至于掖庭局那里,就算确认朱宣知被藏起来,那又如何?这与安婕妤毒害太子妃一事有何关联? 不管怎么说,安婕妤已死了,想要脱罪?不可能! 另一边,淑妃也变了脸,和蔼地看着朱宣知,和缓地说道:“本宫知道九殿下敬重安婕妤,断不肯相信这一切是安婕妤做的。这固是九殿下敬母,但很显然,安婕妤并不怜子!本宫以为,这一切都是安婕妤做的,将九殿下藏起来,就是为了以防万一!如此,就算安婕妤事露,也有一个身不由己、受人胁迫的苦衷!” 朱宣知呆呆地看着朱宣明,又看了看淑妃。他没有想到,娘亲的一切,都他们说得别有用心,他们两人竟能颠倒黑白至此! 他更没想到的是,除了他们两个人,还有一个人掺了进来,就是为了污蔑娘亲! L ☆、第390章 无父子 (二更!) 在朱宣明和淑妃不遗余力将安婕妤栽罪的时候,崇德帝也给常康递了个眼色。随即,常康便离开了紫宸殿。 而殿中,淑妃越说越起兴,差点连自己都要说服了。在她的嘴下,真相就是安婕妤是个毒妇,她利用了自己的亲生儿子,来毒害太子妃。在事发后畏罪死在紫宸殿,就是为了不希望皇上治罪,以维持身后哀荣。 这样一番说辞,听得朱宣知目瞪口呆,想都没多想,他便立刻出言反驳道:“你胡说!你胡说,娘亲便是这样的,她是被威胁的,求父皇明察!” 朱宣知遭受如此巨变,心中只有巨大的仇恨,哪里复得清明心智?在这样的情况,在紫宸殿这里,他只能向崇德帝求助,向自己的父亲求助。 娘亲的死,疑点重重,他又被藏在掖庭局。这些,父皇略想一想都会明白的,定会为他和娘亲做主的。 朱宣知双眼流露出希冀,在这个时候,他所求的就是崇德帝的会还安婕妤清白。 但是,他忘记了,紫宸殿这里还站在朱宣明和淑妃。这两个人,一个是太子,一个是宠妃,在崇德帝心中的分量显然要比他和安婕妤重得多。自然,崇德帝受这两个人影响,会更多。 崇德帝不相信安婕妤会下毒手,但他相信安婕妤背后必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真正下毒手害太子妃落胎的人,也是宫中动乱的起因! 但是,安婕妤什么都不说,就算是毒发身亡,都只承认是自己一个人所为。这令崇德帝有一种说不出的挫败。他总觉得不揪这个人出来,他的心无法安定。 安婕妤在紫宸殿毒发身亡,郑杏林说她是早已服下毒药,在紫宸殿才发作出来。这毒药是安婕妤自己服下的?她是不是真的畏罪自杀? 说白了,崇德帝信任的还是朱宣明和淑妃。一个小小的安婕妤、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九皇子,即使事情已经如此明显,他的双眼已经被蒙蔽了。 一叶蔽目。可不就是如此? 是以。听了朱宣知的请求,他并没有回应。——皇子太多了,一个九皇子的确也算不得有多重要。 朱宣知觉得自己的心冷了下去。就像刚才安婕妤死的那样,一阵钻心的痛出现在心头。父皇沉默,是什么意思?父皇认为是娘亲下毒手?父皇不会是真相信了淑妃那错漏百出的言辞吧? 淑妃的话语,就算他只有十一岁。都知道不会是真的。父皇经历了那么多事情,怎么会不知道?父皇迟疑沉默。就只能说明父皇不想为娘亲作主! 朱宣知眼神暗了暗,仍是咬牙请求道:“请父皇为儿臣作主,求父皇明察!” 就在这个时候,紫宸殿门外传来一声禀告。内侍尖细的声音唱道:“陈婕妤娘娘求见!” 陈婕妤,这么晚了,陈婕妤为何来紫宸殿?莫不是。她也是为了东宫和兴宁宫而来? 略一思考,崇德帝便说道:“传!” 反正今晚紫宸殿已经够热闹了。多一个人也可以。陈婕妤,生育了五皇子的陈婕妤,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呢? 只见陈婕妤袅袅走了进来,朝崇德帝盈盈行了礼仪,随后满怀愧疚地看了太子一眼,竟然在殿中跪了下来。 她口称道:“皇上,臣妾是特地来向皇上和太子赔罪的。臣妾知道太子妃落胎了,心中惊惧万分,便想起了几日前听到的话语。如今想来,那些话语竟是真的。臣妾没有及时上报,是臣妾有罪……” 她这一番话,做足了铺垫,将崇德帝的注意力都勾了起来,一旁的朱宣明和淑妃则是神色莫名。 “什么话语,你给朕说清楚了,怎么会与太子妃落胎有关?”崇德帝问道。 “那日臣妾在璇玑阁中,凑巧听到了一番说话,有人在吩咐一个宫女,隐约听见是这么说的:‘准备最后下手了,落胎药要小心藏好,不能让人发现端倪。’臣妾当时害怕,也没细想这一番没头没脑的话语。但是,现在臣妾记得了,那个吩咐话语的宫女,就是安婕妤身边的大宫女!” 这些话语,陈婕妤一口气说了出来。总的意思,不外是一个:安婕妤下毒手落胎。而早几日的语焉不详,现在都得到了充分的说明。 陈婕妤与安婕妤往日素无仇怨,两个人还一同协理后宫事,是相安无事的两个人。现在,陈婕妤说的这番话,能信得过吗? “皇上,若不是听到了太子妃出事,臣妾心中着实难安,便不会来紫宸殿一趟。臣妾若有半句虚言,叫臣妾不得好死!”陈婕妤跪在地上,一字一句,发下了这个毒誓。 不得好死,陈婕妤不会如此赌咒自身,更大的可能,就是她所想到的是真话!也是,只有真的听到了这番话,她才会照直说,断不会是针对安婕妤。 崇德帝,也是这么想的。在听完陈婕妤的话语后,崇德帝便看向了朱宣知,准确地说是朱宣知身侧躺着的安婕妤。——他眼神幽暗,谁都猜不出当中深意。 沉默,紫宸殿内唯剩沉默。似乎,谁都不想说什么,又或者,谁都不敢说什么。 在常康进来在崇德帝耳边说了什么之后,紫宸殿中的氛围明显就变了,崇德帝从沉默变成了震怒,目光狠狠擢住了朱宣知,终于开口了:“将安婕妤抬回兴宁宫,送九皇子回皇子所!兴宁宫的宫女内侍,一律扑杀!” 一律扑杀,一律扑杀…… 朱宣知听着这四个字,便知道崇德帝最后的选择是什么了。父皇,竟然真的相信娘亲下毒手,父皇,根本就不相信自己所说的话!父皇相信的,是别人造出来的事情! 他心中有无法言喻的惊愕痛恨。随即便觉得眼一黑。这个十一岁的小孩儿,最终还是承受不住丧母之痛,及这眼前的不慈之哀,晕了过去。 在他昏迷的时候,,皇宫之中的暗地击杀,也拉开了帷幕。 (章外:二更!很想多更的,但今天下午三点才从医院回到家,小朋友身体不舒服,今天还是两更,请原谅。)L ☆、第391章 暗地血腥 朱宣知被内侍送回了皇子所,安婕妤的尸体,也被送回了兴宁宫。与此同时,宫门局守卫奉崇德帝之令,对兴宁宫的内侍和宫女进行扑杀。 先是,常康对崇德帝汇报的内容是:兴宁宫藏有落胎药,掖庭局内侍死,东宫内侍不曾外出。更重要的是,掖庭局死去的几名内侍,平时和兴宁宫过往甚密。 这些事情,都十分清晰地表明了一点:安婕妤怀毒心,连自己的儿子都利用了。——正如淑妃娘娘所说的那样。 安婕妤所做的几件事,毒害太子妃、利用亲生儿子、不肯供出背后人,这让崇德帝心中震怒便怎么都藏不住了。他在皇位上已经有十一年了,最无法容忍的就是不忠不诚,尤其是这不忠不诚来自他的妃嫔。 先前林美人所在的熹宁宫,因为出了一个未净身的张内侍,整宫的内侍和宫女都被灭了口。现在,兴宁宫中又因为太子妃落胎一事,将要整宫俱亡。 这两事,朱宣明和淑妃乐见其成,根本就不会阻止。铁血帝王杀两宫,不是什么大事。 他们没有注意到,藏在两宫扑杀之下的,是一颗越来越多疑、越来越暴虐的帝王之心。 在宫中已下钥的时刻,就算是月华门两侧宫殿值守的中书、门下的官员,都不知道紫宸殿正在发生的审讯,也不知道兴宁宫的扑杀。 黑夜,总能掩盖很多东西,尤其是宫中杀人的手法太多,就算是杀一宫,也不会见多少血腥。 然而。朱宣明和淑妃都不清楚,崇德帝的震怒,不仅仅是因为安婕妤表面上所做的这些,更因为安婕妤、朱宣知引出了让崇德帝深深害怕的东西。 是以,在兴宁宫的扑杀之外,这一晚皇宫还出现了另一场血腥。这一场血腥的参与一方,就有沈家暗卫。 准确地说。这是一场针对沈家暗卫的血腥。而引子就是朱宣知被藏一事。 崇德帝搬进紫宸殿已有十一年,他住在皇宫中,自是知道皇宫之中隐藏着太多势力。这些暗处势力。可能会隐藏几年乃至十几年,就是为了关键所用。 这些,崇德帝都知道。在以往沈肃教导他的时候,就详细和他说过宫中暗处势力一事。隐藏在暗处、又不为自己所用的力量。对崇德帝来说就是一种巨大的威胁。 在登位的时候,崇德帝就对宫中的势力清理了一遍;在崇德二年、三年的时候。他又借大采选、内侍宫女外放两事,将宫中的势力又清了两遍,几乎将宫中的人换了三分之二。 这样的清理卓见成效,此后崇德帝便明显感觉到。暗处那些错综复杂的势力,几乎没有了。只是几乎而已,崇德帝也知道。不可能将所有的势力都清楚掉。 这些年来,那些暗处的势力也学乖了。像泥入大海一样,悄无声息。但崇德帝始终不敢掉以轻心,还培养了一大批自己的心腹暗卫,专门就是用来监察宫中异动的。 刚才,常康除了汇报上述的事情外,还说了一点:宫中暗中势力似有异动,很显然是为了安婕妤和九皇子而动。 这话的意思就是说,安婕妤或九皇子就与宫中的暗中势力有关! 如此,兴宁宫所有内侍、宫女必须要死!说不定,当中就有某些暗卫,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人,是崇德帝在这事上的原则。 为了尽快找到朱宣知,沈家所有暗卫都出动了,几乎遍及各宫各殿。就算他们已经极致小心,但这样的动静,怎么能隐得住?自然,他们引起了崇德帝暗卫的注意。 引起崇德帝暗卫注意的,就是在掖庭局救朱宣知的两个内侍,两名沈家的暗卫。一为长春冷宫的内侍,一为御花园的的内侍。 这两个人在救助朱宣知之后,便控制了那几名抓住朱宣知的内侍,他们想着这几名内侍或有用,能救紫宸殿中的安婕妤和九皇子。 就在他们想办法让紫宸殿注意到这几名内侍时,就发现了崇德帝暗卫的存在。 沈家暗卫知道,自身暴露了。作为暗卫,他们见光死,为了保护其余的沈家暗卫,为了让自己活下去,他们与崇德帝安慰的搏杀,避无可避。 当场的激烈和血腥,自不必多说。就在掖庭局旁边的竹林里,两名沈家暗卫重伤身死,五名崇德帝的暗卫也被击杀,血腥渐渐飘到了掖庭局。 随后赶来的崇德帝暗卫,向常康汇报了此事。——内侍首领常康,亦是崇德帝暗卫的首领。 常康见到竹林中的情景,便知道事情大了。看来,安婕妤和九皇子的背后,还有暗中势力的参与。这些势力都藏在何处?又是谁的势力? 常康下令顺着长春宫和御花园这两个内侍查下去,果然又发现了三个来路不清的宫女和内侍。顺藤摸瓜,连枝接蔓,一场越铺越大的找寻击杀,就在皇宫中展开了。 接下来几天,各宫各殿都有不少人莫名其妙地出事了。他们或是在做事的时候消失无踪,或是独自一个人的时候溺了水,还有宫女关门上吊,也有人在擦拭金器的时候,突然就去撞墙了。 仿佛一时间,宫中出现了各种各样的死法。各宫各殿的人都惊惧不已,不知道身边的人何时会不见,也不知道身边的人会怎么死。 这些消失或死去的人,都是背后不明的人,也就是崇德帝暗卫所认为的暗中势力。消除势力,就是他们要做的。 在安国公府微居中禀告的人,几乎想哭了。因为皇上暗地里这一场击杀,受到最大影响的,就是安国公府! 那些死去的内侍或宫女或嬷嬷,有人是大盛的棋子,有人是沈家的暗卫,有人是成国公府的死士,但有更多人是安国公府的暗棋。谁叫安国公府暗卫的基数最大呢? 随着长隐公子一个“祸水东引”的安排,崇德帝暗卫的注意力被最大限度地引至大盛暗棋上面来,安国公府的人才逐渐松了一口气,但宫中的动荡仍未止息。 在这样的动荡中,沈度从建康府赶回来了京兆。 L ☆、第392章 还有为师 朱宣知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他总觉得自己似溺水之人,反复浮沉、挣扎不止,却总是睁不开眼睛。 他恍似做了一场噩梦,在这场噩梦里,他的娘亲安婕妤中毒而死,而他自己则被父皇怪罪。迷迷糊糊中,他还听见有人说“真惨,兴宁宫的内侍和宫女都没了”,又听得有人说“六艺的尸体,在千叠阁的井中捞起来了。” 中毒身亡……都死了……尸体捞起来了…… 这些事情,让朱宣知惊惧且无法接受,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他不断地告诉自己:快醒来,这是噩梦,快醒来,快醒来! 终于,他睁开了重若千钧的眼皮,想看清眼前的事物,想逃脱这场噩梦。 映入眼中的一切,都在渐渐清晰,有他熟悉的翠纱帐幔,还有……老师!第一个映入眼帘的人,是老师。老师和平时不大一样,胡子邋遢脸色忧虑,看起来十分憔悴,朱宣知甚至能闻到尘土的味道。 朱宣知眨了眨眼睛,不明白为何会看见沈度。老师不是去了建康府宣慰吗?润州的疫病结束了吗?老师什么时候回京兆的? 沈度看见朱宣知睁开了眼睛,大喜过望,立刻高声吩咐道:“快请何太医,九殿下醒过来了!” 很快,朱宣知便看见何太医来到跟前,为他细细诊断了一番,然后松了一口气似的,对着沈度说道:“九殿下没事了,只是悲痛攻心,现在醒来就表示已经缓过来了。” 朱宣知听了这话。感到有些迷糊。悲痛攻心,自己好好的,何来什么悲痛? 他忽然想起来了那个噩梦,再一看六艺没有伺候在侧,便奇怪地问道:“六艺呢?怎么不在这里?我要去看看母妃,我做了个噩梦,梦见他出事了。” 他发现自己说完这句话后。房间内的气氛就沉凝了。老师的神情也僵住了,随即便是关切心疼,这是怎么了? 看到沈度这个样子。朱宣知继续问道:“老师,您什么时候回来的?润州疫病的事情,已经完成了吗?” 沈度动了动嘴唇,却又闭上了。他知道朱宣知记忆出了迟滞。此事还没回过神来,才会有如此平静的神色。但发生过的事情。就是无可挽回的事情,总要……总要面对才是。 但是,这悲痛的事情,怎么说出口呢?一旦这个小孩儿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这样的平静就会崩裂了。年幼丧母,这样的打击,他怎么说出口? 沈度沉默了。只是摸了摸朱宣知的头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而和太医和其他内侍。都低下了头。 朱宣知忽觉得眼眶一热,泪水就流了下来。他尚未记得发生什么事,心中就仿佛被撕裂一样。这种巨大的悲痛让他清醒,他终于想起,那不是一场噩梦,梦里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他被人掳走藏在了掖庭局,就见到娘亲中毒身死,后来父皇还下令将兴宁宫的人扑杀。最后呢?最后还发生了什么事? 沈度似能知道朱宣知在想什么,便沉声开口道:“安婕妤被除了份位,兴宁宫的人俱亡。太子妃落胎一事,已经在朝中传开,你已经昏迷了五日。” 五日,可以发生很多事。在接到长隐公子的提醒后,沈肃便让曲玄和沈家暗卫出动,同时令似岁立刻赶去了建康府。——在沈家诸暗卫之中,就是似岁的轻功最好。 沈度知道消息后,便立刻往京兆赶。一路上都没有合眼,连军马都跑死了好几匹,停都没有停,就以汇报润州疫情的名义,立刻进宫求见了崇德帝。 崇德帝见到沈度,极为意外。他没想到,沈度竟然会出现在宫中,听着是为了汇报润州疫情,但润州的疫情,先前已有快马急书,沈度何必亲自回来一趟? 虽则,明令没有规定沈度不可以返回京兆,但沈度的举动,实在令崇德帝感到奇怪。 对此,沈度的表现有些哀伤,然后说道:“皇上,臣急急回来,是因为听了润州神医钟岂的话语。钟大夫先前是为了父亲诊治的,他说父亲的身体不好,正好家中来信说父亲患病了,于是臣便回来看望父亲。” 他还交代了润州的情况,详细说道:“至于润州的情况,臣已经安排了。现在润州的百姓,都认为是皇上为他们赐福,天佑大定天佑润州,才平安度过了这一劫。” 在搬出了沈肃的身体情况之后,崇德帝顿时沉吟,只说了一句:“好好照顾老师”,便让他离开了。 对于润州的情况,崇德帝似乎不欲多问,又或者,先前的奏报已详细说明了情况。 在应对完崇德帝后,沈度便回了月华门,随即悄悄地来到了九皇子所这里,见到了一直昏迷的朱宣知,还有惊惶无措的九皇子所众人。 何太医素来为沈肃诊治,和沈家的交情颇深,几日前就来为朱宣知诊治了。在这里见到沈度,他虽意外,却是闷声当没看到。 朱宣知的眼泪落得更凶了。其实他很爱笑很少哭,即使以往安婕妤还是美人的时候,即使以往他时常被欺负的时候,他都觉得很好,因为娘亲陪着他,像寻常人家一样。 他所感受的,都是浓厚的母子亲情,这是皇宫里面最珍贵的东西,他虽然不明白是什么大道理,但觉得自己比其他的皇兄弟都要幸运。有这样一位母亲,他的确十分幸运。 但是,现在娘亲没了,还被除了份位!一个妃嫔死后被除了份位,这等于是昭告天下,这妃嫔犯了大错,连身后哀荣都要抹掉!娘亲,根本就没犯下什么大错,她是被冤枉的、被栽罪的! 害死娘亲的,是紫宸殿那些人,更是他自己! 朱宣知终于呜咽出声,大声哭喊道:“老师,老师,是我害死了娘亲!如果不是我被人藏起来,娘亲一定不会出事,是我害死了娘亲!” 他狂乱地喊道,眼中的泪簌簌而下,看着就像一个受伤倒地、苦苦挣扎的小兽。这小兽正在承受丧母之痛,正在哀鸣…… 沈度看着朱宣知这副样子,心中一痛。朱宣知的悲伤,年幼丧母之痛,没有人比他更明白了。当年,他也是这样的年纪,就遭受了那些劫难。 后来,他有了义父沈肃。现在,现在九殿下又有什么呢? 沈肃趋身,将正在哭号的朱宣知抱住,不住地拍着他的肩膀,像哄婴儿安睡那样,低声柔和说道:“你还有为师!这一切,为师都会查清楚的,绝不会让安婕妤不明不白死去!” 沈度的动作、沈度的话语,给了哀伤痛苦的朱宣知最大慰藉,令他的悲伤全数都发了出来,哭声根本就不可抑止。 沈度的内心正在翻滚,他还有许多话说不出来: 你还有为师,即使我一路不合眼地赶回来,还是不能救你的母亲,还是无法阻止这些伤痛的降临。既然如此,为师总得要替你做些什么才是。 L ☆、第393章 有疑 在沈度回到京兆之前,太子妃落胎的事情已经传出去了。除了兴宁宫全宫被杀的震撼之外,还伴随着更骇人的消息。 这个消息,是说太子妃有孕一事是假的,就是要为了骗取太子之位。现在,三皇子已经被册封为太子,这个事情已不用掩饰了,太子妃自然就要落胎了。 这又是一件宫中秘事,同样传得沸沸扬扬。此事言之凿凿,甚至连郑杏林是怎么被东宫收买的、那个死男胎又是怎么从宫外偷运进来的,都说得一清二楚。 这样荒谬的事情,京兆官员和崇德帝并不相信。但这一日,京兆府衙真的来了个哀伤悲愤的妇人,敲响了京兆府衙前的鸣冤鼓,道是她腹中的孩儿被落胎偷走了! 这妇人,是一京兆商人吴宏用的夫人,她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太子妃偷胎的事情,便认定了东宫就是将她落胎之人,还跑来了京兆府衙鸣冤。 这个妇人的举动,让刚上任的京兆尹陆清意外不已。太子妃落胎本事东宫事,随后又与立储有关联,现在还与落胎偷胎冤案有关。这样的事,他怎么处理? 事实上,这对他来说,的确是一场乌龙事。 很快,这妇人的相公吴宏用就赶来了京兆府衙,道是她过门后多年无所出,好不容易才怀上孩儿却保不住,她受不了这么大的刺激,看样子是得了失心疯,请大人不要怪罪云云。 陆清表示冷汗都来了,赶紧让府吏将吴氏夫妇赶了出去。为了谨慎起见,他还是将吴氏夫妇的乌龙事上呈了紫宸殿。至于皇上会怎么想。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崇德帝接到的上呈后,眉头略皱了皱。这个事情传扬之迅速、之广大,实在难以想象。太子妃落胎一事,怎么就传出去了呢?还牵涉到那么多人? 崇德帝想起了宫中的暗中势力。虽然他的暗卫们找出了不少有问题的内侍、宫女,但崇德帝相信,隐藏着的还有更多。现在,他的暗卫们都在全力追查着大盛的棋子。 因为种种证据表明。宫中潜藏着那些势力。很有可能来自西盛。崇德帝不会愚蠢到相信安婕妤和西盛有什么勾结,但当中的疑惑不解,他一定要查个清楚明白。 崇德帝忽然想到了一个心惊的可能:凭老师的本事。完全有可能在宫中安插这么多势力。但老师,会这么做吗? 当年老师满怀希冀地说希望得见太平盛世。现在国泰民安,承平之年已经来临,老师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如此想着。崇德帝却仍是不放心,下令道:“常康。去查查太子妃落胎一事是谁传出去的。另外,查沈度为何急赶回来,沈家与宫中的势力可有联系!” 京兆的风言让他觉得有问题,但沈度突然从建康府回来。也令他生疑。 沈度赶回来是为了什么?还有,老师真的生病了吗?崇德帝知道沈家以往和老九联系不少,难道。安婕妤的身后是老师吗?——若是此刻朱宣明知道崇德帝的想法,估计会笑出来。 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朱宣明想借安婕妤之口来嫁祸沈家,安婕妤却抵死不从;现在安婕妤已死了,事情看似落幕了,崇德帝却疑上了沈家。 人心莫测,多半如此。 常康领命而去,吩咐皇家暗卫去查探这些事。沈家是否与宫中暗地势力有关,这还没查出来;但是,皇家暗卫却查到了另一事,那就是太子妃一事为何会传成这样了。 皇家暗卫们没有想到,这一事,竟和二皇子朱宣成有关! 原来,朱宣成始终不甘心。他明明曾占有那样的优势,明明有机会一争太子之位。但就是因为东宫刺客一事,都成了梦幻泡影。 现在,他的生母林美人死了、最大的势力林世谦也死了,他又被崇德帝所弃,一切都没有希望了。他整天酗酒浇愁,整天想着有什么办法将朱宣明扳倒。 所幸,上天还给了他一点点机会。在这个时候,太子妃突然落胎了,宫中突然兴起了腥风血雨,让他眼睛都亮了。 在幕僚的建议下,二皇子所有的势力都在传太子妃落胎的真相。二皇子府就算被皇上见弃,但仍有不少势力。别的事情,或许二皇子府做不了,但在京兆散布一些谣言,还是可以做到的。 就连朱宣成自己都没有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影响会这么大。他边举着酒壶,边兴奋地想:如此一来,就算没能将太子拉下来,父皇心中肯定也会膈应,哈哈。 一个为了太子皇位不择手段,连太子妃有孕都是假的,父皇会怎么想?接下来必定很精彩! 只可惜,朱宣成等来的不是崇德帝厌恶太子的精彩,而是等来了崇德帝的呵责,以及再一层深深的厌恶。 先前崇德帝的厌恶,是因为林美人之故;但现在崇德帝厌恶朱宣成,则纯粹是因为朱宣成这个人了。一个愚蠢无谋的皇子,行事又这般猥琐恶毒的皇子,崇德帝怎能不厌恶? 尤其是朱宣成是一身酒气去到紫宸殿,更让崇德帝感到失望愤恨。这还是他的二皇子,他最年长的皇子,竟然就是这副德行! 朱宣成离开紫宸殿的时候,只是懊恼利用太子妃落胎一事不成功,他并未意识到,朝廷的一切,对他来说已经止步了。 二皇子的止步,某种意义上来说对太子就是更进一步。从头到尾,朱宣明都在担心这落胎传言的影响,但这事,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解决了,他还懵然无所知。 这些事情的因由,都是因为太子妃突然落胎了。东宫和永和宫虽然将安婕妤载罪,但至今都没有查出是谁下的毒手,甚至,他们连张妙落胎的原因,都不清楚。 究竟,太子妃的胎是怎么没的呢? L ☆、第394章 我有一计 谢姿自从被幽在坤宁宫后,除了崇德帝会偶尔来坤宁宫之外,就没有人会来了,她的日子就更悠游自在了。 这种清闲的日子,绝非谢姿所喜,但事已至此,她便只能接受这一切。她还年轻,有足够的耐心和时间等待将来,就像当年她等到谢家出继后的机会一样。 况且,谢意也想通了。她认同黑袍殿下的说法,一年的时间可以准备得更急充分,她想要的东西,也就更加完备。蛰伏而已,现在的确没有什么好心急的。 在黑袍殿下再一次潜入坤宁宫的时候,谢姿甚至笑了出来,感叹地说道:“殿下真是好本事,连太子妃落胎一事,也能再踩二殿下一脚。二殿下,没有再翻身的机会了。” 她下首的黑袍殿下但笑不语,神色颇为自得,显然对这个结果很满意。 在他看来,老二就是一个酒鬼而已,早在熹宁宫出了一个没净身的张内侍之后,老二的命运就决定了,他只是帮其一点小忙,将太子妃落胎一事传开,往地狱里踹其一脚而已。 也没有什么,不是吗? 谢姿两手交叠,右手习惯地轻抚着尾甲护指,边点点头说道:“殿下这一着真是高,待太子被册封之后才让太子妃落胎,时机太好了。想必东宫、永和宫都在找落胎凶手吧,殊不知凶手就在永和宫,呵呵。” 谢姿深深看了黑袍殿下一眼,忍不住想笑。淑妃聪明一世,却独独没有想到最信任的大宫女,才是太子妃落胎的罪魁祸首! 当初。淑妃让青萝交给张妙的助孕药,早已经被做了手脚。的确,这药是能助孕,但里面加了一味药,会使得胎儿越是长大就会越危险,落胎是必然之事。 本来,谢姿估算太子妃年后就会落胎的。但是有皇宫的滋补药材吊着。太子妃又熬多了一个多月。时间虽推迟了,但所起的效果还是一样的。损了太子,害了二皇子。接下来的计划就更加容易了。 一环扣着一环,她眼前这人的谋略,真是非同一般!永和宫、东宫栽了,也不冤。 想到这。谢姿继续说道:“本宫没有想到安婕妤也出事了。说到底,太子殿下也不笨的嘛。只是。太子和一个刚序齿的小孩较什么劲儿。太子对那位沈大人,可真是另眼相看。” 东宫利用太子妃落胎来谋害安婕妤,多少令谢姿和黑袍殿下感到意外。再怎么说,九皇子只是一个小孩儿。母族又没有任何势力,无非就是和沈度走得近一点而已,太子缘何第一个容不下他呢? 这个疑问。黑袍殿下也没有答案。但想到宫中骤然出现的那些暗卫,想到宫中连日来的血腥。他的眉头也无法舒展,觉得自己漏了什么。 在谢姿出事的时候,他也有过这样的感觉,感觉自己算漏了什么。不管怎么说,现在宫中暗中势力相互厮杀,他还是站在一旁静静看戏好了。 待京兆的局势有定,他便能收渔翁之利了。 此时在尺璧院的桐荫轩,沈度和顾琰也在讨论着太子妃落胎一事。 “计之,九殿下的情况如何?得想办法将他接出宫中。现在安婕妤没了,九殿下定然十分脆弱。宫中危险,我们照顾他也诸多不便,我们不能让他在里面了。”顾琰这样说道。 想到安婕妤突然身亡,顾琰的心就像塞住一样。安婕妤前世是怎么死的,她没什么印象了,不想这一世会是这样。 安婕妤死了,九殿下怎么办?他遭逢丧母之痛,却要自己一个人在宫中皇子所,就算是计之都不方便进去,更别说她和阿仪了。 “他的情况不太好,现在宫中有何太医在照顾他,六艺已经身死了,皇宫暗卫有盯得紧,沈家的人也不方便有动。他哭了一场之后,便呆呆滞滞似的,我很担心。” 略叹了一口气,沈度继续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他不能再留在里面了。定要将他接出来,直到他开府。将皇子接出宫,得有一个理由,将事情都安排妥当才是。”沈度哑着声音回道。 连日来的赶路,使得他的精神极度困乏,却无法放心休息。小孩儿的情况不太好,沈家暗卫又折损了不少,还要应对崇德帝的起疑。现在的沈度,有一种风雨即来的感觉。 他用手抹了一下,想让自己清醒一些,但脑中仍是纷杂一片。想到朱宣知和沈家的困境,头都痛了。 随即,他便看见顾琰凑了上来,白皙细长的手指抚在了他两侧太阳穴,轻轻地揉按着,边温柔地说道:“计之,不用急,你连日赶路,太劳累辛苦了。放松,好好休息,慢慢来。” 听着这轻柔的声音,看到顾琰关切担忧的神色,沈度仿佛觉得被温暖包围着,舒畅之意从四肢百骸透出来,他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像阿璧说的那样,得好好休息才是。 顾琰努力回想着靛青的动作,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手指上,轻轻为沈度按压着,想让他放轻松一些。渐渐地,她的目光落在了沈度的面容上,觉得心轻颤了一下,心疼随即蔓延开来。 许是一路急赶的缘故,又因为担心着朱宣知,沈度俊朗的脸染上了风霜,整个人看着比离开京兆之前瘦削,剑眉依旧入鬓,睁开的眼睛依然灿若星辰。 这个人,的确真心实意喜爱九殿下,才会不顾一切从建康府赶回来,甚至为了朱宣知,不惜动用沈家在宫中的暗卫,即使这样会令得皇上对沈家起疑。 但他和帝师,还是这样做了。 这个人看着冷情稳重,但只要认定一个人,就会全心全意付出,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对待师徒之义是如此,对待男女之情亦是如此。 此刻,这个人紧闭着眼睛,嘴唇紧抿着,显然心中有所思。他所担心的,亦正是她所忧虑的,想到宫中的小孩儿,顾琰心中也燃起了熊熊烈火。 朱宣明和淑妃,又害了一个无辜的安婕妤。她怎么能让这样的人继续逍遥下去?宫中淑妃独大,朝中优势又尽归太子。杀人放火金腰带,做尽了坏事的人,站得越来越高,权势也越来越大。 难道,她真的对付不了他们?不,肯定有办法的。现在的太子,已经没了秦绩,成国公府的势力又微弱了,比之前世远远不如。这样的太子,她拿他没有办法? 没多久,她缓缓开口道:“计之,我想到怎么样才能九殿下接出来了。另外,我还有一计,可用来对付淑妃。我们总要,为九殿下做点事才行。” 沈度倏地睁开眼,惊喜期待地看着顾琰,眼中的光亮炽盛,像能灼人一样。 阿璧说得没有错,他既是九殿下的老师,就一定要为其做些什么才是。这不仅仅是为了安抚悲痛的朱宣知,更是为了朱宣知的将来,他只是从建康府赶回来,是远远不够的。 他先前曾想了一个办法。那么,阿璧的计划又是什么呢? L ☆、第395 蚕死 三月初三,一年一度的郊祭、享蚕亲桑之礼如期开展。这是国之大事,即使宫中出现了太子妃落胎、安婕妤身亡之事,也不会有任何延误。 礼部的官员早就准备好相关事宜了,仍是少府监织染署准备皇上的大裘冕、皇后的礼服,织染署令仍是宋鸿。经历了去年大裘冕少了华虫、宗彝两章纹饰一事,宋鸿对一切都无比上心。 织染坊的池青,将大裘冕和礼服送到织染署的时候,还特意将大裘冕都打开,在宋鸿面前细细检查了一番,双方都确认无事了,才放心地朝西郊而去。 这一次的郊祭和往年并无不同,田埂上仍站着百姓,崇德帝亲自下田扶犁,向上天表示敬意,祈求上天保佑大定,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边上,是太常寺和司天台的官员,再后面,就是文武百官了。 这一次,沈度并没有来西郊。祭天嘛,将究吉顺祥和,沈度刚从润州疫病之地回来,身上多少有些晦气,便不同去了。 长隐公子生病,也没有像去年那样来西郊。没有了他,人群中没了謫仙,郊祭都似少了几分仙气。 与郊祭无二致相比,今年的享蚕亲桑之礼就和往年大大不一样了。因为皇后谢姿被幽在坤宁宫中,自然无法出席这样隆重的祭典,是以,今年的享蚕亲桑礼是幽淑妃代领的。 能够代表皇后执行享蚕亲桑礼,这代表着淑妃的地位,也代表着崇德帝的承认。毕竟,享蚕亲桑礼是皇后才能做到事情。 所谓“享”,即是祭奠供奉。享蚕亲桑典礼代表着国朝对蚕桑的看重和敬意。大定信奉司蚕神,传说司蚕神掌管蚕桑,正是有司蚕神的存在,才会保证春蚕吐丝、桑叶茂盛,使得妇女们能够纺织裁衣。 这个享,便是对司蚕神的祭典供奉。皇后乃国母,代表国朝妇女向司蚕神表示敬意。意义非同一般。 淑妃知道自己代替谢姿行享蚕亲桑礼后。简直笑得合不拢嘴,很早就开始准备了。享蚕亲桑礼的流程,淑妃是很清楚的。在谢姿进宫之前,就是她来行这礼的。 时隔四年多,淑妃再一次主持享蚕亲桑礼,心中的激动欣喜。难以描述。——即使她刚刚没了一个孙儿,即使张妙仍卧床不起。都无法影响她的好心情。 当穿上少府监特制的享蚕亲桑礼服时,淑妃仿佛觉得自己握住了整个后宫,连头都抬得高了些,睥睨众人之感涌上心头。 这种感觉。久违了。将一切握在手中的感觉,久违了。 淑妃轻轻摩挲着身上华贵的礼服,爱不释手。如果可以。她想永远都穿着这一身礼服,就算再重。她都愿意。 “娘娘,您穿上这一身衣服,比皇后娘娘威严多了,这后宫,本就该是娘娘的。”青萝这样说道,脸上一脸诚恳,仿佛说的就是真话。 好听的话语,淑妃最喜欢听,尤其是她自己也这么认为的,她阅历和气势摆在这里,威严甩谢姿不知多少条街。 没多久,礼部的官员就来请了。——享蚕亲桑礼太重要了,是太常寺和礼部的官员负责处理的,淑妃只是象征地拿着几片桑叶喂春蚕即可。 负责这一次享蚕亲桑礼的,是太常寺丞云静德和礼部郎中赵平明,他们对这礼典已十分熟悉,虽则从典礼主人从皇后换成了淑妃,但一切按部就班,是一件轻松的差事。 然而他们都没有想到,就是这样一件容易的差事,出了天大的差错,几乎要了他们的命! 且说,淑妃在后宫妃嫔、官员命妇的簇拥下在西山脚下开始了享蚕亲桑典礼。她的前面,早已摆好了几匾蠕动着的春蚕,旁边还摆放着几筐新鲜的桑叶。 这些春蚕和桑叶,都是司农寺上林署准备的。春蚕挑选的是最健康最强壮的蚕,桑叶是初三一大早才摘的,就是为了让享蚕亲桑礼得以顺利进行。 淑妃脸上带着端庄的笑容,摆出了最威严的神态,用护甲轻轻拈起了几片桑叶,放到了最正中的一匾蚕上,然后等待春蚕们将桑叶吃完。 如此反复三次,待春蚕们将这几片叶吃完,享蚕亲桑礼便算完成了。不管司蚕神是否真的存在,但这个仪式存在了,就有了不一样的意义。 仪式的意义,便在于它强大的约束力和敬畏感,就算是淑妃在做这些事的时候,都忍不住屏气凝神,这是天然的敬畏。 她的目光落在了吃桑叶的春蚕上,希望它们能吃得快一点,这个仪式能早点顺利完成。 接着,淑妃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发生的景象。只见正在快速吃着桑叶的春蚕突然停了下来,然后……便僵直了,一动不动了。 原本蠕动着发出“沙沙”声响的一匾春蚕,突然都死了,而且就在淑妃眼前出现。就在那么一瞬间,事情就出现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淑妃惊不已,正在观看着享蚕亲桑礼的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都被眼前这一幕吓到了。 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春蚕怎么都死掉了?而且,还独独是淑妃淑妃喂养的那一匾蚕死去!这……这…… 命妇们都看向了淑妃,却只见到一个华贵的背影。 而站在蚕匾边上的云静德和赵平明两人的脸色,唰地变白,他们是负责享蚕亲桑礼的,现在出了事,他们难逃其责! 云静德很快就回过神来了,立刻道:“娘娘,下官马上为娘娘换过另外一匾蚕,许是出了差错,娘娘请稍等。” 说罢,便有几名主事将这一匾死蚕抬走了,另外一匾鲜活的春蚕,又被抬到了淑妃跟前。 淑妃强忍着心中的惊恐,故作镇定地看着官员们的举动,垂着的手在不自觉地发抖。 接下来,她还是按照仪式的要求,将先前的动作重复了一次,然后紧张地看着那些春蚕。 新的一匾蚕,鲜活蠕动着的一匾蚕,吃得正欢的时候,又是突然僵直,然后一动不动! 在换了三四次春蚕和桑叶之后,仍是一样的结果! 这一下,淑妃的脸色终于变了。L ☆、第396 见红 三月初三,一年一度的郊祭、享蚕亲桑之礼如期开展。这是国之大事,即使宫中出现了太子妃落胎、安婕妤身亡之事,也不会有任何延误。 礼部的官员早就准备好相关事宜了,仍是少府监织染署准备皇上的大裘冕、皇后的礼服,织染署令仍是宋鸿。经历了去年大裘冕少了华虫、宗彝两章纹饰一事,宋鸿对一切都无比上心。 织染坊的池青,将大裘冕和礼服送到织染署的时候,还特意将大裘冕都打开,在宋鸿面前细细检查了一番,双方都确认无事了,才放心地朝西郊而去。 这一次的郊祭和往年并无不同,田埂上仍站着百姓,崇德帝亲自下田扶犁,向上天表示敬意,祈求上天保佑大定,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边上,是太常寺和司天台的官员,再后面,就是文武百官了。 这一次,沈度并没有来西郊。祭天嘛,将究吉顺祥和,沈度刚从润州疫病之地回来,身上多少有些晦气,便不同去了。 长隐公子生病,也没有像去年那样来西郊。没有了他,人群中没了謫仙,郊祭都似少了几分仙气。 与郊祭无二致相比,今年的享蚕亲桑之礼就和往年大大不一样了。因为皇后谢姿被幽在坤宁宫中,自然无法出席这样隆重的祭典,是以,今年的享蚕亲桑礼是幽淑妃代领的。 能够代表皇后执行享蚕亲桑礼,这代表着淑妃的地位,也代表着崇德帝的承认。毕竟,享蚕亲桑礼是皇后才能做到事情。 所谓“享”,即是祭奠供奉。享蚕亲桑典礼代表着国朝对蚕桑的看重和敬意。大定信奉司蚕神,传说司蚕神掌管蚕桑,正是有司蚕神的存在,才会保证春蚕吐丝、桑叶茂盛,使得妇女们能够纺织裁衣。 这个享,便是对司蚕神的祭典供奉。皇后乃国母,代表国朝妇女向司蚕神表示敬意。意义非同一般。 淑妃知道自己代替谢姿行享蚕亲桑礼后。简直笑得合不拢嘴,很早就开始准备了。享蚕亲桑礼的流程,淑妃是很清楚的。在谢姿进宫之前,就是她来行这礼的。 时隔四年多,淑妃再一次主持享蚕亲桑礼,心中的激动欣喜。难以描述。——即使她刚刚没了一个孙儿,即使张妙仍卧床不起。都无法影响她的好心情。 当穿上少府监特制的享蚕亲桑礼服时,淑妃仿佛觉得自己握住了整个后宫,连头都抬得高了些,睥睨众人之感涌上心头。 这种感觉。久违了。将一切握在手中的感觉,久违了。 淑妃轻轻摩挲着身上华贵的礼服,爱不释手。如果可以。她想永远都穿着这一身礼服,就算再重。她都愿意。 “娘娘,您穿上这一身衣服,比皇后娘娘威严多了,这后宫,本就该是娘娘的。”青萝这样说道,脸上一脸诚恳,仿佛说的就是真话。 好听的话语,淑妃最喜欢听,尤其是她自己也这么认为的,她阅历和气势摆在这里,威严甩谢姿不知多少条街。 没多久,礼部的官员就来请了。——享蚕亲桑礼太重要了,是太常寺和礼部的官员负责处理的,淑妃只是象征地拿着几片桑叶喂春蚕即可。 负责这一次享蚕亲桑礼的,是太常寺丞云静德和礼部郎中赵平明,他们对这礼典已十分熟悉,虽则从典礼主人从皇后换成了淑妃,但一切按部就班,是一件轻松的差事。 然而他们都没有想到,就是这样一件容易的差事,出了天大的差错,几乎要了他们的命! 且说,淑妃在后宫妃嫔、官员命妇的簇拥下在西山脚下开始了享蚕亲桑典礼。她的前面,早已摆好了几匾蠕动着的春蚕,旁边还摆放着几筐新鲜的桑叶。 这些春蚕和桑叶,都是司农寺上林署准备的。春蚕挑选的是最健康最强壮的蚕,桑叶是初三一大早才摘的,就是为了让享蚕亲桑礼得以顺利进行。 淑妃脸上带着端庄的笑容,摆出了最威严的神态,用护甲轻轻拈起了几片桑叶,放到了最正中的一匾蚕上,然后等待春蚕们将桑叶吃完。 如此反复三次,待春蚕们将这几片叶吃完,享蚕亲桑礼便算完成了。不管司蚕神是否真的存在,但这个仪式存在了,就有了不一样的意义。 仪式的意义,便在于它强大的约束力和敬畏感,就算是淑妃在做这些事的时候,都忍不住屏气凝神,这是天然的敬畏。 她的目光落在了吃桑叶的春蚕上,希望它们能吃得快一点,这个仪式能早点顺利完成。 接着,淑妃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发生的景象。只见正在快速吃着桑叶的春蚕突然停了下来,然后……便僵直了,一动不动了。 原本蠕动着发出“沙沙”声响的一匾春蚕,突然都死了,而且就在淑妃眼前出现。就在那么一瞬间,事情就出现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淑妃惊不已,正在观看着享蚕亲桑礼的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都被眼前这一幕吓到了。 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春蚕怎么都死掉了?而且,还独独是淑妃淑妃喂养的那一匾蚕死去!这……这…… 命妇们都看向了淑妃,却只见到一个华贵的背影。 而站在蚕匾边上的云静德和赵平明两人的脸色,唰地变白,他们是负责享蚕亲桑礼的,现在出了事,他们难逃其责! 云静德很快就回过神来了,立刻道:“娘娘,下官马上为娘娘换过另外一匾蚕,许是出了差错,娘娘请稍等。” 说罢,便有几名主事将这一匾死蚕抬走了,另外一匾鲜活的春蚕,又被抬到了淑妃跟前。 淑妃强忍着心中的惊恐,故作镇定地看着官员们的举动,垂着的手在不自觉地发抖。 接下来,她还是按照仪式的要求,将先前的动作重复了一次,然后紧张地看着那些春蚕。 新的一匾蚕,鲜活蠕动着的一匾蚕,吃得正欢的时候,又是突然僵直,然后一动不动! 在换了三四次春蚕和桑叶之后,仍是一样的结果! 这一下,淑妃的脸色终于变了。L ☆、第397章 禁淑妃 等待淑妃的,是被幽禁的命运。和谢姿一样,却又有些不同。 因为,享蚕亲桑礼太重要,直接关系着社稷江山。春蚕突死,比那些戏柱、巨石上出现的征兆,后果更加严重。 更重要的是,崇德帝亲自去看了那些死蚕,一匾匾蚕就那么僵直着,还维持着死前进食的动作,那景象触目惊心。 亲眼所见,总比耳边听说更直观得多,这享蚕不祥之事,在崇德帝心里留下的印象极其深刻,当场他就冷下了脸。 淑妃死寂的脸色不知道如何形容了,她穿着威严华贵的礼服,颤抖着跌坐在地上,知道自己完了。 而她,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春蚕死、享蚕亲桑礼被迫停止,就是说国之大祀失败,意味着上天的愤怒,淑妃一个民间妃嫔,怎么能够承受得了这种上天的愤怒? 甫回到宫中,崇德帝便下了一道指令,意思是说淑妃身体染疾,不再适合主理后宫,也不便再接见各妃嫔的请安,任何人不经允许,都不得进永和宫滋扰。 同时,崇德帝还下令,暂让陈婕妤代领后宫事,待皇后出了坤宁宫再理事。 妃嫔们都是跟着去参与享蚕亲桑礼的,知晓在典礼中发生了什么事,明白崇德帝为何会下这道指令看向永和宫的眼神也变了。 先是皇后谢姿被幽,现在又是淑妃被禁,不过是三个月的时间,后宫就接连发生这种事情,后宫分位最高的两个女人都出事了,后宫真的变天了! 谁都没有想到。一直在后宫中没什么存在感的陈婕妤,这几个月拔势而起,最后竟然主理了后宫。 太子朱宣明听到淑妃出事之后,简直不能置信。在享蚕亲桑礼上出事,这怎么可能? 原本,他是陪在崇德帝身边,带着学习的心。熟习郊祭的流程和动作。以便将来所用。 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淑妃竟然会出这样的事!而且。这事根本没有辩解、反驳的机会! 他暗中让人将那些春蚕、桑叶都仔细查验过一遍了,但是都没查出什么;他还让人去查了淑妃所穿的礼服,也都一切如常,他想为淑妃求情。都找不出什么理由! 由母及子,淑妃既被父皇厌弃。那么自就一定会受到影响。——这是朱宣明的想法。 越是这样想,心情就越发忐忑。他不能容忍自己成为崇德帝心理的膈应,他一定要想办法挽回这事。 “殿下,不可。皇上一回宫就下了指令。证明皇上心中对此事看法的坚决。就算殿下求情,也没多少用处,还会引起皇上的震怒。”蒋钦如此说道。阻止朱宣明的求情。 淑妃在享蚕亲桑礼出事,肯定是有人在布局。背后的人计算严密,什么证据都没有什么留下,现在无破局之策。 太子妃落胎、淑妃出事,一下子出现两件事,局势对东宫来说甚为不利。贸然为淑妃求情,恐生出更大的波折。 这更大的波折是什么,其实蒋钦自己也说不上来。但他知道,东宫面临的局面,的确要小心谨慎,一步都错不得。 “一定是聂衡!司农寺上林署就是聂衡管的,为了帮助老五,聂衡肯定在蚕桑上做手脚!”朱宣明咬牙切齿地说道。 现在母妃出事,母妃手中的权力,全部都落在了陈婕妤手中,这一切不是老五做的,又是谁做的? 在安婕妤事的时候,他还很奇怪,为什么陈婕妤会站出来指证安婕妤,为什么会助自己一臂之力。现在他的疑惑,有了明确的答案。 陈婕妤的打算就是先除掉安婕妤,然后再灭母妃,这样后宫就是她独大了! 宫中比陈婕妤份位高的妃子不少,但都已不理事,陈婕妤先前又协理后宫事,这后宫权力,全落在了陈婕妤手中。 如此,老五又能更进一步了。 他没想到,刚刚将老二打压下去,又出了一个老五,而且起来之势比老二更快! 司农寺,上林署,他漏了! “殿下,东宫固势,就是最好的对付五皇子之法。皇上心中有怒,待这怒平息了再说。”蒋钦继续说道。 淑妃这一事,同样令蒋钦感到意外。然而事情已经发生了,再懊恼也没有用,他想得更多的,还是东宫将来的局势,该怎样固势呢? 朱宣明没有说话,沉默即是代表着对蒋钦的认同,但心里依然愤愤不平,想着有什么办法将陈婕妤打下去,一定要扳回一局。 淑妃被禁,主理后宫事落到了陈婕妤手中,这令陈婕妤自己都惊喜万分,不敢相信天上会掉馅饼。 但是,淑妃确确实实被禁了,后宫之权力她的确握着了,一切像梦想中出现的情景一样。 陈婕妤不明白,淑妃好好的,怎么会在大典礼的时候出事?她和朱宣明想的一样,会不会是她的皇儿在暗中做了手脚,就是为了帮助她得到后宫之权。 待朱宣宏进宫的时候,她便这样问出口了。在宫中这么多年,她知道天下断没有平白会这样的好事,究竟皇儿在暗中做了什么? 让陈婕妤瞠目结舌的是,朱宣宏摇摇头,说什么都没有做过。 “母妃,上林署的确是司农寺属下的,但是郊祭和享蚕礼准备的东西,都要反复查验,风险太大,孩儿也没打算做什么事。”朱宣宏如此说道。 况且,他和聂春芳定亲日子上短,是不会用聂衡做这种事的。就算他要谋划什么,都不会是在这个时候。 淑妃出了事,母妃独得了好处,想必宫里宫外都以为这是自己谋划的结果吧?偏偏,自己什么都没有做!——这是朱宣宏又惊又惧的地方。 世上不会有平白好处,得到多少就要付出多少。这一次母妃得了管理后宫之权,将来要付出什么呢?代价可是他能接受的? 他想不明白,对付淑妃的人会是谁,背后的人,是站在他这一边的吗? ☆、第398章 接出来 在淑妃被禁永和宫、宫中纷纷扰扰的时候,沈度正在定元寺中拜见郑太后。 对于沈度的到访,郑太后并不意外。在那个夜晚,她在太平门折返,就知道事情未了。——安婕妤是死了,身后还剩了一个九皇子。 果然,沈度就来定元寺相求了。 如今九皇子浑噩如行尸走肉,沈度他们远在宫外,就算想做什么想护着他,也不得。 顾琰先前建议,通过郑太后将九皇子接到定元寺,这样就是在宫外,沈度等人想见九皇子就方便多了。 而且,宫外还有范仪,年纪相仿的小朋友,最能抚慰心灵。九皇子最需要的,就是这个。 “娘娘,臣恳请娘娘将九殿下接出来。他自己一个人在宫中,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事。请娘娘怜惜。”沈度跪坐在郑太后面前,这样请求道。 郑太后没有说话,只是低垂着头拨动着念珠,似有所思。 见此,沈度便说道:“娘娘,现在淑妃被禁,后宫是陈婕妤主理。若是娘娘能重回宫中,当然最好。” 如果郑太后能够回宫,有她在宫里护着九皇子,沈度也能放心。毕竟,随着皇后和淑妃被幽禁,后宫的确缺少一位够分量的妃嫔来理事。陈婕妤只是暂代而已,宫中肯定要有另外一个人来主理。 淑妃被禁,宫中还有陈婕妤。当时紫宸殿内将安婕定罪,陈婕妤是帮凶,这一事迟早也要算。 郑太后不会进宫,后宫主事的,又会是谁呢? 沈度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将朱宣知接出宫来会更好。现在,就看郑太后的意思了。 郑太后仍是沉默,不应允也不反对,她在想什么呢? 郑太后想的,仍是沈肃先前说的那句话。知子过而不教,不慈也。不爱其子,也是不慈。 不慈。不慈。她是不慈,还是她儿子不慈? 良久,郑太后才说道:“我会向宫中说此事。我向皇上建议由德妃接管后宫。” 郑太后在定元寺这么多年。早已习惯称“我”,她的建议,皇上一定会采纳。 德妃,是崇德帝登位之后才选的妃嫔。多年来一直称病在延禧宫不出。这个人,沈度并不熟悉。 郑太后说德妃会主理。这么说,德妃不再称病了吗?德妃管理下的后宫,会是怎样的? 这些,还留待观察。但听得郑太后愿意将朱宣知接出去。这已令沈度高兴不已。小孩儿出了宫,危险就会少很多了。 郑太后开口之后,就继续说道:“不过。将他接出来,等于让他自绝于父子亲伦。这样。并不好。” 郑太后虽在定元寺中,但什么都知道,包括安婕妤死后朱宣知的心情,包括沈家为何一定要将朱宣知接出来。事情的进展,她预料得到,但她会感到心酸。如此,皇家父子亲伦该如何? 沈度没有立刻回话,过了半响,才回道:“请娘娘恕臣斗胆,敢问娘娘为何会长居定元寺中呢?” 郑太后从崇德帝登基之后,就搬离了宫中,在定元寺中过着凄苦的生活,刻意远离儿子带来的权力和荣耀,这又是为何呢? 若不是被伤透了心,知道一切于事无补,又怎么会决然出宫? 现在,他想要将朱宣知接出来。道理皆然。皇上能以莫须有的罪名杀了安婕妤,就有可能以无缘故之由,将朱宣知厌弃或杀害。——反正皇子那么多。 对于崇德帝来说,朱宣知这个皇子只是众多皇子的一个,但对于沈度来说,朱宣知是他唯一的徒弟。数量,有时候就能说明感情的亲厚。 沈度怎么舍得让朱宣知再留在宫中险地?郑太后肯将朱宣知接出来,这太好了。若是郑太后不应允,他也要另想办法。 现在郑太后说起皇家父子亲伦,他只能这样回答。 听了沈度的话语,郑太后拨念珠的动作顿了顿。是了,一个皇子,如果不是在宫中实在待不下去,谁会主动求离开? 对皇子而言,远离皇宫,就远离了帝王的视线,意味着远离了朝政权力格局。 有得有失,这样的事情,想必沈度和帝师都想到了。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沈度准备告辞的时候,郑太后又说话了:“我已年老,教不了他什么了,你们将他领到沈家吧。” 郑太后一生的遗憾,就是没有将崇德帝从小带到大。现在,她已经年迈,再没有那样的心力带大一个小孩了。 帝师沈肃,她是信得过的。眼前这个年轻人,也是她信任的。如此,那小孩儿去到沈家,会更好吧。 沈度看着一头白发的郑太后,心中一阵震动,然后伏下身子,朝郑太后行了大礼,口说道:“臣多谢娘娘,多谢娘娘厚德爱重沈家,多谢娘娘对九殿下的怜惜。臣愿倾尽毕生所能教导九殿下,愿天下得创太平盛世,定不负娘娘恩德!” 一个皇子,一个沈家教导出来的皇子,真正秉承着沈肃意愿的皇子,这是天大的恩德,也是天大的责任。 郑太后将这样的恩德和责任送至沈家,体现的是对沈家的信任。这样的信任,是沈家绝不能辜负的。 听得“太平盛世”这四个字,郑太后仿佛记起了什么,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太平盛世,可不是每一个人所求的吗?包括长久在深宫中的郑太后。 郑太后的意思,很快就通过安国公夫人传到了崇德帝的耳中。郑太后所说的理由很简单,道是近来忽觉孤单,想从皇宫中挑一个皇孙来定元寺相伴,她挑中的,就是刚刚丧母,道这样的人不聒噪,她喜静。 同时,她还道陈婕妤份位低,管理整个后宫到底不适合;若是抬高陈婕妤的份位,怕东宫会有想法。因此,她建议延禧宫的德妃来管理后宫,还是由陈婕妤协助。 接到郑太后的口讯,崇德帝甚是讶异。母后指定老九去定元寺陪伴,还建议由德妃主理后宫。这是表示,母后愿意理会宫中的事了吗? 尽管没有谢姿和淑妃在一旁嘀嘀咕咕,但崇德帝仍是犹豫了。398 ☆、第399章 相貌 崇德帝的迟疑,还是在于朱宣知的身后。他总觉得安婕妤死也不肯开口,总是隐藏了些什么。 这隐藏,让他心中不安,他怕安婕妤身后有什么势力,让崇德帝心惊的势力。 顺带地,也让他对朱宣知这个皇儿心生不喜。现在,母后要这个他不喜欢的皇子相伴,是为何? 他思虑着这一点,并没有立刻答应,反而问起了郑太后这样做的原因。为何是老九,母后总会说吧? “母后在说皇孙相伴一事,是如何说的?”崇德帝这样问道,殿中正在回禀的人,就是安国公府夫人管氏。 本来有关郑太后的事,都是长隐公子进宫来禀的,但他现在生病,连国公府大门都出不了,管氏便只好进宫了。 “太后娘娘并没有说什么,但臣妇心想,娘娘在定元寺十一年了,每日念经敲木,的确太孤单了。现在娘娘想要一个皇孙,说不定娘娘愿意理会宫中事,心软了。”管氏回道,揣度着郑太后的心思。 郑太后的心思,管氏并不完全明白。在九殿下一事上,尤其如此。她知道郑太后不想理会宫中事,但为何偏偏欲将九殿下放至身边呢?这是不是表示,娘娘愿意将过去放下了? 放下,是救赎,也是好事。 她将心中的疑惑对孙儿长隐说了,得到的回答就是“祖母,您且将娘娘的心意告诉皇上就可以了。娘娘孤单,想个皇孙在身边,乃人之常情。或许,娘娘心软了呢。” 听到孙儿的话语。管氏也觉得就是这么一回事,便在御前说了出来。她是郑太后的闺中密友,当然会帮她达成所愿。 孤单……心软…… 母后当年那么冷硬地离开宫中,到现在已经十一年了,真的会心软吗??崇德帝猜不准。 接着,管氏又禀道:“皇上,娘娘还说了另一事。娘娘说陈婕妤位低年轻。管理偌大的一个后宫并不合适。建议由德妃娘娘主理后宫,陈婕妤娘娘从旁协助。” 又是与宫中相关的一件事。莫不是,母后真的是在意宫中的事了? 崇德帝挥手示意管氏退出紫宸殿。之后便沉吟不语。郑太后这个请求,他还没想好是否应承。 良久,他才下令将朱宣知召来紫宸殿。自从安婕妤死后,他就没见过朱宣知了。现在倒想着见一面了。想看看母后为何会挑中老九。——丧母寡言,这个理由。崇德帝是不怎么相信的。 他想看看,老九究竟有什么特别。 崇德帝的指令送到九皇子所的时候,令内侍五书忧心不已。到了这个时候,五书不会天真的以为皇上召见是天大恩德。他担心朱宣知此去紫宸殿,会不会遭遇什么不测。 看到五书这种担心,朱宣知反而劝解道:“无妨。我知道父皇为何会召见我。” 是的,他知道。早前沈度对他说。会想办法通过郑太后将他接出宫中。想必,定元寺那边的意思,已经送到紫宸殿了。 父皇,会允许他出宫吗? 朱宣知抬抬头,看着灰暗暗的天空,想不出最后的答案,只是眼神也如同天空一样幽深灰暗。 现在,兴宁宫已经封宫了。宫女、内侍们的尸体早就被掖庭局抬了出去,就连安婕妤,都被匆匆下葬了。 说是下葬,其实也不太恰当。因为她身死之后,被褫了份位,只是一副薄棺送出宫中,只有一个“安氏”的称呼而已。 真正让她落葬为安的,还是沈家。在沈度回来之前,沈肃就将安婕妤的尸体从掖庭局要了去,择了一个风水宝地安葬。——按照朱宣知的意愿,安婕妤的墓穴并没有在大定皇陵附近,而是在相反的方向。 安婕妤短暂的一生,在宫中度过了大半的时间,最后在宫中殒命。但实际上,她从来没喜欢过宫中,心中没有说出口的,都是对皇宫的厌恶。 朱宣知以前不明白,为何安婕妤的语气中会流露出对皇宫的厌恶。现在,他明白了。 他明白了,在这样一个重重危机的地方,在这样一个流淌着层层鲜血的地方,在这样一个被权力**牢牢封闭的地方,人的心大多已被熏成了黑色。 为了权势,为了活着,这个地方不知出现过多少人间悲痛暗黑。娘亲不会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兴宁宫肯定会重开,像娘亲这样的消逝的人,还会陆续出现。 看着这飞檐重华,看着这壮丽威武,他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厌恶。尤其是来到紫宸殿的时候,他的厌恶累至最高点,心中的愤恨戾气几乎压制不住。 恨不得……恨不得将这里的一切都毁灭殆尽!连同紫宸殿里面的那个人,都毁掉! 朱宣知的双眼变得猩红,就像淑妃当时所猜想的一样,像一个猛兽,一个满是复仇戾气的猛兽! 朱宣知低下头,努力掩藏着眼中的恨意,语调平平地给超崇德帝请安,声音仍旧嘶哑不已。 “抬起头来,一直垂着头做什么?”崇德帝不豫地说道,令朱宣知抬起头来。不然,他怎么能看得清楚他的样子? 朱宣知闻言,便将头抬了起来,只是目光呆滞,就像一个木偶那样。 巨大的悲痛,让他急剧瘦了下来。短短时日,他已经不能被称作胖子了,眉目间隐约可见清俊,也有了那么一丝龙章凤姿的意味。 崇德帝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心中不禁震动。之前朱宣知一直肥胖,脸像大包子一样,眉眼都看不清。现在一瘦下来,他才发现,这个儿子竟然长得很好,看着甚有佛缘。 这长得很好,不同于太子的夺目俊美,而是一种温润舒服,让人不由自主地想亲近。这样的长相,也是一种福分和本事。 这样的长相气质,倒很符合定元寺的氛围。莫不是,他真的有佛缘,所以母后会挑上他? 乍见到朱宣知这样的相貌,崇德帝反而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了。 ☆、第400章 离开 最后,崇德帝什么都没有说,只在见到朱宣知相貌之后,就让他离开了紫宸殿。 随后,崇德帝召来了司天监戴渊,问起了大定星象一事。帝王相询,问占卜星象,也就是问社稷苍生。 戴渊不敢有问,兢兢地回道:“帝星闪耀,众星环拱,星象预兆海晏河清,此乃承平之象。” 戴渊有些糊涂,五官灵台郎平时与皇上接触最多,星象一事也由他们观测,日常向皇上汇报。若非国朝有大天灾,不然星象预兆的事,戴渊很少主动向崇德帝禀告。 皇上突然召见,是为何? 承平之象,这是每一个帝王都愿意听到的答案。但是,崇德帝的脸上没有多少欣喜,他想听到的,是另外的预兆。 他想知道的预兆,和大定的将来有关,和大定的储君有关。他很想知道,这从星象可以看得出来吗? 良久,崇德帝才说道:“储君如何?” 如此直接,没有任何铺垫修饰,就问起了储君的情况。储君如何,这四个字问的东西太多了。现在的太子,是不是合适的储君人选;储君对大定的影响怎样,是好的还是坏的…… 储君如何,这样的问题,戴渊该怎么回答?没法回答! 星象并不是万能的,什么都能观测得出来,况且星象浩淼,能被凡人感知者甚少,怎么能观测得了大定的将来?从天象上来看。又怎么能看出储君是否合适? 更重要的是,储君如何,这个问题相询的对象,应该是政事堂的官员,而不是司天监戴渊! 国之储君,从德行品性上来说,是否匹配其位;从行事从政来说。是否适应其度。这些在册立太子的时候,皇上早应该考虑到的了。现在,竟然来问诸天象。真是太可笑。 戴渊弯腰,凝了凝神,然后答道:“皇上,从天象来看。储君如何,无法官之。” 无法观之。这是他最好的回答。 崇德帝哑然,随即明白戴渊的意思。是了,他真是懵了,这样的事情。怎么能通过天象观之?他敬鬼神而不信鬼神的,今日会这样,似失了分寸。 然而。想到朱宣知那甚有佛缘的面相,崇德帝想自己是受惑了。才会召来戴渊。——此时,他自己尚未察觉到会越来越依赖司天台。 问鬼神,问苍生,对于帝王来说,究竟是哪个先哪个后呢? 没两日,崇德帝便定下了主意,尊重了郑太后的请求,令朱宣知出宫陪伴郑太后,至于什么时候再返回宫中,容后再说。 崇德帝这个指令,并没有在朝中公布,但传到有心人耳中,便有了不一样的意味。 东宫的朱宣明,自然心情不好。崇德帝这个指令,令他有一种莫名的危机感。 当年郑太后搬离皇宫的原因,他曾淑妃提及过,也从秦邑那里听说过。当年发生了那样的事,此后崇德帝对郑太后的愧疚、希望补偿的心思,他很清楚。 换言之,即使郑太后是在定元寺清修,但对崇德帝也有莫大的影响。这样的郑太后,原本是不问宫中事,不在意宫中人的,怎么会指明老九相伴? 相处得久了,自然机会有感情。朱宣明怕的是,朱宣知去到定元寺后,郑太后会对他另眼相看,会带得崇德帝也对朱宣知的看重。 而且,现在安婕妤身死被夺位,老九在宫中的处境艰难,他留在宫中,对东宫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若是他出了宫的话,就远离了困局,将来就难捏了。 这样的后果,他不得不防。毕竟,安婕妤是他毒杀的,他和老九之间有杀母之仇,两人水火不容,他绝不能让老九有任何得势的机会! 但是,他在崇德帝面前不知说了多少阻止的话语,都不能扭转崇德帝的指令,甚至还令得崇德帝诧异地看了他几眼,他才不敢说什么了。 现在,淑妃被禁在永和宫,没有人再帮他在崇德帝耳边吹枕头风了,朱宣明觉得极不方便,觉得自己说话也没以前管用了。即使,他已经是太子了,仍觉得处处被掣制。 对朱宣知的离宫,蒋钦倒不以为意,反而笑着说道:“殿下,何必在意九殿下?皇上既说他有佛缘,待来日殿下登基,便让他一直在定元寺侍奉佛祖吧。” 既然九殿下选择了出宫礼佛,那么就让他一直在定元寺好了。殿下何须介怀这样的小事? 听了蒋钦的话语,朱宣明的脸色稍霁。的确,既然老九离开了宫中,那么就让他再也回不来,这才对! “找人盯着定元寺,尤其要盯着老九!沈度一向和老九走得近,本宫疑心这里沈家是否有什么安排。”朱宣明这样说道,让人想办法混进定元寺盯着朱宣知。 他现在有些疑惑,父皇究竟知不知道沈家和老九走得近呢?沈肃是帝师,若是选中了一个皇子……父皇肯定会有想法的! 看来,他得想办法在父皇面前,加深沈家和老九的联系才是,说不定会有好戏看。 蒋钦点了点头。他仍是不太明白,太子缘何会在意沈度。帝师沈肃,一年半载都不进宫一次,沈度这个中书舍人的位置也当不了多久,沈家何足为患? 但主子的意思已下,他当然就只能照办了。随后,他便找人去了定元寺,一心一意监视着朱宣知了。 朱宣知还是出了宫,带着一个贴身内侍五书,在几个虎贲士兵的护送下,去到了定元寺的居客堂,按照郑太后所说的,陪伴在他身边。 长于深宫,成于妇人,这样的宫中生活,在朱宣知十一岁这年戛然而止。从此,他开始在宫外的生活。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九殿下朱宣知也会是如此吗?风云际会之时会发生什么,谁都不知道。 ☆、第401章 要醒了 在朱宣知出宫的那一日,顾琰就带着范仪去了定元寺。 春三月,定元寺的风光最好,处处花花叶叶,时时莺莺燕燕,令得香客信众心旷神怡,神色都舒缓不少。 顾琰却没有多少心舒,她身旁的范仪掌心都出汗了,紧张地盯着天王殿那条通道,等待着朱宣知的出现。 “琰姐姐,殿下他……他怎样了?”范仪忍不住心焦,细声地问道。她现在尚未识情爱,对朱宣知的紧张,多是对小伙伴的关心。 在范仪小姑娘的心中,朱宣知是一起长大的小伙伴,身份等级什么的,在沈度、顾琰两人的刻意引导下,也并没有那么深。 听到安婕妤身死后,范仪惊呆了,第一个反应就是阿知怎么办啊,宫中他所有的,就是安婕妤啊!——安婕妤对朱宣知的重要性,从经常往来的书信中,范仪就能看得出。 娘亲死了,多少还与父亲有关。这样的事,他遇到了,该有多少难过。 但是,范仪只能担心,只能通过顾琰了解到朱宣知的情况。毕竟,她没有任何理由进宫去见朱宣知。 终于,朱宣知要出宫了,来定元寺这里陪伴郑太后。如此,她便能见到他了,便能真切知道他怎样了。 “我也没见过殿下。但听说,他瘦了许多,情况不太好。你记着了,等会我们不能和殿下打招呼。他被送出宫,肯定有很多人盯着。我们不能给他添麻烦。”顾琰这样回道。 这一点,是沈度特意提醒。他昨晚来桐荫轩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就连他自己,都只是隐在定元寺内,并没有打算出现在虎贲军面前。 殿下刚刚出来,就算没能打招呼,在顾琰看来也没有什么。事在长远。人既然已经出了宫。将来就好办了。 听了顾琰的交代,范仪轻轻咬了咬唇,然后说道:“琰姐姐。我知道了。” 有人监视,有人窥探,的确,不能像以往那般自在相处了。、 纵心里有所准备。但当朱宣知出现在这两人前面时,仍是让她们大吃了一惊。 前面那个清瘦的小孩儿。真的是胖乎乎的九殿下吗?就像换了个人一样!这下,殿下不用再绕着宫墙跑圈甩肥膘了。呃,是不用了…… 顾琰觉得喉头哽咽,骤逢巨变。九殿下内心的伤痛完全通过身形表现出来了。他内心的伤悲,大概和甩掉的肥膘一样多,先前的小胖子。已经没有了。 更让顾琰心底泛酸的是,不止是小胖子没有了。就连他脸上总是笑嘻嘻的样子也没有了。她看到了什么?她看到了沉寂的面容和戾气的眼神,这多么熟悉! 她曾在铜镜里看见过这样的自己,也亲眼见过这样的顾重庭。这是心中有巨大怨恨的面容,这是悲痛狂乱的九殿下。 让一个纯诚乐观的胖子,变成了一个清瘦冷寂的瘦子,这转变,是经历了生死才得来的。母死,父不慈,自身不幸,这段日子以来,小孩儿的内心经历了多少煎熬苦痛。 宫中,的确不是人待的地方! 范仪的眼中直接起了水雾。乍见到这样的朱宣知,她觉得心底被刺了一下,并不太痛,但就是想哭。 她的眼泪就这么淌了下来,怎么止都止不住。偏偏,她又想给朱宣知安慰,想朝他露出一个笑容,想让他知道还有人在他身边。 这一哭一笑,如此矛盾,在朱宣知看来,都是一幅难忘的画面。 他的目光,与前面走来的范仪相触,看清了范仪的样子。十岁的小姑娘,稚嫩的脸上一直挂着泪,嘴角却缓缓扬了起来。她身边站着的顾姑娘,目光不舍怜惜,就像老师看着他一样。 老师,师公,顾姑娘,阿仪,叶东家……他还有这些人,这些人会一直陪在他身边! 朱宣知忽觉自己眼眶也红了,眼见着顾琰和范仪越走越近,他眼中的水润也更加明显,背脊也慢慢伸直了。 他的前侧,有领路的内侍;身后,有护送的虎贲军。这些人都在看着他,他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什么。 但目光和眼泪,已充分说明了一切。在顾琰和范仪经过他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我知道身边还有这些人在,我知道了,还有这么多人关心着我。 躲在远处经幢后的沈度,看着这一幕,脸容极为沉静,沉静得有些可怕。 他的身侧,站着叶染。叶染的神情也有些寥寂,半感叹半怀念地说道:“没有朱小胖子了,他好可怜,人生真是……” 真是什么呢,叶染却没有说下去了。 …… …… “九殿下变了个人。安婕妤身死,他无法接受。看来,情况并不好。”桐荫轩内,顾琰皱眉对沈度说道。 今天见到那小孩儿,才知道情况有多不好。前一世的九殿下,似乎也没有这么清瘦的时候。 “我会尽快将他接到沈家的。有事忙,他大概就能好多了。”沈度这样回道。 他经历过类似的事,所以很清楚,所有的伤痛都需要时间来平息,慢慢会好的。 前提是,这些伤口不能捂住,必须让它发出来,经历苦痛痕痒,结疤之后,才算真正好起来。所以,他打算找些事让小孩儿做一下了。 “九殿下知道淑妃被禁一事了吗?太子想必会找人盯着九殿下,现在还不宜有动。”顾琰听到沈度的想法后,便加了一句提醒。 沈度点点头,说道:“我知道的。当时在紫宸殿,还有一个陈婕妤。现在德妃虽出来管事了,但陈婕妤仍在宫中。一味消沉,只会让仇者快亲者痛。这些,他都应该知道才是。” 沉溺在悲痛之中,并不能挽回安婕妤的性命,这也不是安婕妤所希望的。九殿下,应该醒来了。 顾琰伸手握住了沈度的,无言鼓励,赞同沈度所说的。 九殿下,的确应该醒来了。 而在宫内,也有人醒悟了,事时至此,不得不醒了。 ☆、第402章 因隐 自从落胎之后,太子妃张妙就时醒时昏,整个人呆呆滞滞的,神魂如云游太虚一样,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的确,还没能完全反应过来。她只是莫名其妙地觉得腹中一痛,就昏迷过去了。再醒来时,原本隆起的肚子就变得扁平了,成嬷嬷和伺候的宫女内侍都说,安婕妤指使宫女下毒手,令得她落了胎,还是一个男胎! 腹中胎儿,没了? 张妙怔怔看着成嬷嬷,浑然不觉自己眼泪淌了下来。她并没有觉得有如何的悲痛,因为她迟迟没能反应过来,甚至不明白胎儿没了是什么意思。 可是不止的眼泪,又是怎么一回事? 直至她习惯性地抚上自己的腹部,清晰感受到扁平,她才觉得心中被狠刺了一刀一样,痉挛得呼吸都不顺畅。没了,没了……她的胎儿没了,在她的腹中待了快五个月的孩儿,没了! 她紧紧捂住胸口,张大了嘴巴,一口气始终都没能喘出来,惨白的脸色也逐渐发紫。 成嬷嬷见到她这个样子,吓了一大跳,当下也顾不得上下尊卑,猛地用力一拍她的后颈,才终于让她呛了一声,一口浊气也得以发了出来。 喘出了一口气的张妙,却没能让成嬷嬷感觉到轻松。因为自清醒之后,张妙唯一会做的事情,就是流泪。 除了吃喝,就是流泪。当然,连吃喝都几乎没有。——这个曾经骄纵恣意的权臣孙女,似乎要将她一生的眼泪都流尽似的。 这态势,让成嬷嬷震惊和不忍。她没有想到。看似并不在意腹中胎儿的太子妃,会有这样持久悲痛的表现。 岂止她没有想到,就连张妙自己都没有想到,她竟会感受到如此巨大的悲痛,就像心头被剜掉一大块肉一样,比之当初因长隐公子而出现的伤痛更甚! 这个胎儿,不是她期待的。是她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与一个厌恶的人所孕育的。在过去几个月里面,她对这个胎儿的态度也一直在变,从开始的漠然。到后来的自怜,再到最后的依靠期待。 她在抚摸着隆起的肚子的时候,感受到了一种平静的欢欣和喜悦。她以为,在她心中的神祗模糊之后。这个胎儿会救赎她的…… 以为,终究不是事实。她所期待的期待,还是没有出现,她遭遇了毒手,被落胎了! “成嬷嬷。对我下毒手的人,真的是安婕妤吗?”突然间,张妙木木地问道。眼眶依然是湿润的。 成嬷嬷低下了头,并没有回话。是。宫内宫外都说是安婕妤下的毒手,而且证据确凿。然而,成嬷嬷在宫中待了几十年,知晓内里阴私并不如表面看到的那样。 安婕妤落了太子妃的胎,完全没有好处。但她作为一个荣养嬷嬷,又能说些什么? 她只能保持沉默,不想让这个痛失了胎儿、或许再也不能有孕的太子妃,恨错了人,找错了凶手。 成嬷嬷的表现,已经充分说明了一切。不知为何,张妙竟咧嘴了笑了笑,惨白的脸色衬着莫测的笑容,还有不断滴下的泪水,看着异常瘆人。 随即,她喃喃地说道:“不是她啊……总会是宫中的人,是宫中的人,没错了……” 总会是宫中的人,总会是宫中的人,没错的。在宫众敌人环伺,她也应该醒来了,也该好好看清楚,有哪些敌人了。 总要找出那一个,真正杀了她儿子的凶手出来。 杀子之仇,不死不休,死了亦不休! 从此之后,她心中再没有长隐公子这个神祗,取而代之的,是另外的东西。 …… …… 顾琰和沈度并不知道太子妃的心情,他们在暗中观察着定元寺,想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将朱宣知从定元寺接到沈家。 就在这时,傅铭来到了顾家,而且脸色看起来很不好。自西山那一战之后,傅铭便沉寂下来了,但脸色惨淡成这样,还是很少见。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傅铭会有这样的脸色,是因为他刚刚从安国公府出来。——他见到了长隐公子,眉目间笼罩着深重病气的长隐公子。 见到重病的长隐公子,傅铭心中有说不出的难过。世间毓秀似集中在长隐身上,却偏偏没有给他一副健康的体魄。 寻常人所渴求的一切,他都拥有了;但寻常人所拥有的健康,他却没有。 造化无钟,皆是平等。 可是啊,傅铭的心就像被捂住了一样,塞闷至极。他很想帮助长i音公子,但他能有什么办法呢? 他所能想到的,还是顾琰。 “阿璧,你快想一想,前世有什么办法可以救长隐?他的病情加重了,就连府门都出不得了。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助他?这么好的人,这么好的人……”傅铭闷闷地说道,心中所想,不知该如何表达出来。 顾琰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表哥,前一世长隐公子崇德九年就过世了,他所患的心疾,是天生的。前世直到崇德十八年,都没有出现能治心疾的人。” 她何尝不想帮助谪仙人?在过去这些日子里,长隐公子明里暗里帮了她许多。但有所助,她必尽力相救。 但她想来想去,都想不出能为谪仙人做些什么。前一世善言所教的那些动作,她早已通过钟岂公告天下了,安国公府肯定都知道该怎么做。 顾琰比任何人都清楚,善言所教的动作、她自己所想的渡气之法,都只是在危急之时起作用而已,就像在三秀堂时她救长隐一样。 她在崇德九年救了他,在崇德十一年的时候,她又怎么帮助病重的长隐公子? 她真的没有任何办法。 这一对表兄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无奈之中,而在太平前街的安国公府门外,一身鸦青襕衫的沈度,在一个奴仆的带领下,朝着长隐公子所在的微居走去。 ☆、第403章 意外拳法 沈度一踏入微居,就觉得这里和上次来的时候有些不同。似乎,更冷寂了。 在微居门口迎接他的,是茶童齐书和一个白衣中年男人。 这个中年男人,沈度还有一些印象。这是安国公府的死士,一直跟着长隐公子的死士,当年……沈度见过他。 很多人和事,即使十数年从来没有见过,并不会改变。当然,还有更多的人和事,已经变了。 沈度倒有些好奇,死士不是应该隐匿的吗?为何这白衣中年男子会露出真容?这仍是长隐公子的试探吗? 沈度不确切。然而,是不是试探,都没有什么所谓了。他不想承认的事,无论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都不会承认。 他既然能来安国公府,就不在意试探和承认了。 “沈大人,公子身体不适,就只能在房间里见沈大人,请沈大人见谅。”齐书边领着沈度前行,边说道。 沈度点点头,脸色暗了暗。这一次,并不是在安国公府的水榭,也不是在微居的茶室内,而是在长隐公子的寝室。——这说明,长隐公子的病已经很严重了,尚药局那些太医说的,是实情。 尽管已有了心理准备,但沈度在见到长隐公子后,仍是心中一惊。 与上一次见面相比,长隐公子更加瘦削了,脸色也几近透明。原本隐含在眉眼间的一缕兵病气,已经在脸上扩散开去了,几乎蔓延至整脸。 只是眼前的人,嘴角仍有浅浅的笑意,给人的感觉仍是极致平静。让人觉得。眼前这人,不是重病卧床的人,而是遗落人间的仙人一样。 长隐公子在齐书的扶助下,靠在了床头,笑着朝沈度说道:“计之,你从润州回来了?……我听说了润州的情况,天佑……侥幸……” 沈度快步走前几步。在长隐公子床前的凳子坐了下来。回道:“是的,上天保佑,润州的大疫得以阻止。这主要是钟岂大夫和尚药局太医的功劳。你身体不适,且听我说便是。” 长隐公子点点头,没有再说话。他的身体状况,的确不适合说太多话语。免得加重负担。 接着,沈度便将润州的事情一一道来。建康府尹程大昌的为人。润州刺史顾济棠在疫病中的表现,钟岂和周大夫等人在药庐一次又一次的试验,还有在县主府病人的情状。 沈度的声音清朗,如琤琤玉石敲击一样。叙述起事情来便别有一番味道。不只是让长隐公子听得津津有味,仿佛润州的情况就在眼前发生的一样。就连齐书和中年男子,也听得不住点头。 没想到。在润州一地,在短短半个月时间内。就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有那么多令人敬佩的官员和大夫。 长隐等三人一致看向沈度,心中都觉得,眼前的沈大人就是其中让人敬佩的一位。 沈度说罢了润州的情况,便想到了长隐公子的病情。在来安国公府之前,他已经去尚药局了解过了,这是天生心疾,无可医治,只能小心翼翼地养着,直到养不住为止。 现在长隐的情况,是表示养不住了吗? 沈度不知自己该有什么反应。总归,不会是喜…… 他凝了凝神,说道:“我此来。是为了多谢长隐告知安婕妤和九殿下的情况。若非长隐及时告知,九殿下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事。” 安国公府在宫内的暗线,要比沈家多且快。正如他所说,如果没安国公府死士的及时通知,沈家也不会那么早知道宫中事,也就不能及时地救出九殿下了。 作为九殿下的老师,这声多谢,他怎么都要表示的。当然,也不仅仅是为了多谢而已,也是想来看看重病的长隐。 他竟病得这么重了,真的是养不住了吗?眼前这个谪仙人,仿佛随时会离开人世一样,死……他真的会死吗? 长隐公子只是扬扬嘴角,摆摆手表示不必道谢,并没有说话。而沈度,在说完这谢意之后,就沉默了,似在思考什么一样。 长隐公子并没有打扰沈度,而是难得带了好奇看着沈度。到底,沈度在想什么呢? 沈度想到了他出发来安国公府前,在东园与沈肃的一番对话。 在得知长隐公子送情报到沈家,又得知长隐公子病重之后,沈度便决定要去安国公府一趟了。事实上,在今年年初开始,沈度就打算去见长隐公子了,却一再耽搁。 这耽搁,有无法抗拒的事,如润州大疫;也有……沈度刻意拖延的原因,是以迟迟没有成行。 从润州回来之后,在看到那么多人在死生之间挣扎之后,沈度的心境再一次发生了变化。以往的迟疑,也渐变得坚定。 对于沈度的决定,沈肃是支持的,他当时这么说道:“你决定便是。那一套拳,本就是元家所有,若是能对长隐公子的病情有帮助,倒算是遗泽。” “我之前担心,这套拳头,会暴露……现在,也不觉得有什么了。”这就是沈度想明白了的事情。 他猜测,长隐公子或许早已经确信了些什么,不然不会这样处处时时维护着他,更不会让安国公府的死士往沈家送情报。 事情已经如此明显,他之前的顾虑,倒显得多余了。 虽则当年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但是长隐公子,还是当年那个人吧。 想到这里,沈度终于有动。他站了起来,对长隐公子说道:“长隐,我此去润州,学了一套拳。听说这套拳适合用来修心养性,或会对你的病情有帮助。我演示一遍给你看。” 听到修心养性的拳法,长隐公子脸上的笑容,终于停顿住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沈度,第一次怀疑自己耳朵是不是有问题。他是不是听到了些什么,又是不是听错了? 他的双手,忍不住再颤抖。在看到沈度打出那一套拳法之后,他脑中霎时空白。沈度……沈计之,竟然在他面前打出了这一套拳法! …… ☆、第404章 有些事 长隐公子怔怔地看着沈度的动作,一收一放间,这一套拳法尽显柔和轻灵,明明是那么缓慢的动作,也能让人感受到一种刚强的力量。 这套拳法,长隐公子只见过前面几式,从来没有完整看过一套。后来,那家突然出了事,这大定的天下就没有人会使这套拳法了。 这套拳,是元家的家传! 在知道柔和剑之后,长隐公子就猜到沈度的身份了。沈度会这套拳法,他并不感到意外。 但是,沈度为何突然在他面前使出这套拳法?这意思……这意思是…… 长隐公子眼中带了希冀,颤颤地开口道:“计之,这是……这是……” 沈度因为使拳而微微喘气,回道:“这套拳法,共有二十四式,动作缓慢柔和,最适合你的身体,有强身健体之效。我从润州回来的时候,钟大夫开了些调理心疾的药方,你配合着药方和拳法一起用,希望你身体会慢慢好起来。” 沈度并没有说这套拳法的来历。长隐公子肯定知道这套拳法的出处,其实无须再多说什么了。至于在长隐公子面前使出这套拳法,究竟代表些什么,就各人自知了。 这一套拳法,的确是元家家传。但倘若没有发生当年的事,按照祖父和父亲的意愿,这套强身健体的拳法,应该是天下公器,人人都可以用的。 这套拳法刚柔并济,当初他祖父就说,这套拳法是用来强身的,非是战斗之拳。这套拳法,会对长隐公子的身体有帮助吗? 沈度不知道。 他此前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将这套拳法教给长隐公子。毕竟,对过去的事情,他无法做到坦然。 数年前回到京兆以来,他始终没能放下过去的事,一直避免和长隐公子接触,是怨怼,也是担心长隐公子会认出他。 京兆别的人尚可。从来没有人真正见过他的样子。但是长隐公子不一样,长隐公子当年经常出入元家,对他的情况十分熟悉。时间久了。自然就会露出端倪。 这三年来,他们接触越来越多了。长隐公子的为人、病情、心结,还有他对沈家的帮助,他都一一看在眼里。也令他想起了当年两人的情谊 过去的事情,无法改变。当年的事,安国公府有份,却是韦传琳作的孽,长隐他……并不知情。 沈度心中有仇有恨。但他仍是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他就这么病死。顺心而为,是沈度在这一件事上想做的。 教授这套拳法的意思,早已不言而明。 长隐公子垂首低眉。终于还是问了出来:“你是他吗?你教我这套拳法,是不是表示原谅我了?” 沈度立刻僵住了。过了半响才回道:“我知道你过目不忘,刚才的拳法,你照着做便是。过去已逝,再想也没什么意思。好好养身体,如今承平之年,多活几年,很值得。” 长隐公子的身体状况,半是心生心疾,半是自我折磨。当年的事情,毁掉的,其实不只是一个元家,长隐公子、府,其实从那之后起,就一并出事了。 沈度在长隐公子面前使出这套拳法,半是为了让他强身健体,半也是为了治疗他心病。 长隐公子心中的悔恨执念,和沈度心中的复仇烈火,其实都是一样的。教拳相助,说过去已逝,是沈度现在所能做到的最大限度了。 至于开口承认或者说别的,他无法做到。 沈度站了起来,朝长隐公子说道:“我先告辞了,你养好身体。别的,就不用多想了。” 长隐公子靠在床头,嘴角再一次缓缓上扬。就算沈度没有回答他那个问题,但以他的聪慧灵敏,已经清楚明白了沈度的心意。 教授拳法,就已经说明一切了。 …… …… “长隐公子当年只有十岁而已,又哪里能知道背后的弯弯道道?这么说,你是原谅他了?他的病情,肯定会有起色的。”顾琰为沈度添了茶,这样说道。 “没有什么原谅不原谅。当年的事情,牵涉的人太多,始作俑者另有其人,就算怪罪他,也没什么意思。”沈度回道,伸出手让小圈爬上来。 小圈随后瘫在沈度掌中,像大爷似的,享受至极。 “有些事情,的确很难放下,特别是仇恨。放下,说容易,却很难做到。你能原谅长隐公子,我很为你高兴。”顾琰继续说道。 她想到了自己,即使顾重庭和秦绩死了,一想到他们前世对顾家、傅家所做的事情,她仍然会怒火翻腾。 放下,实在太艰难了。计之能做到原谅长隐公子,已经很不容易了。 沈度一下一下摸着小圈,声音有些低沉:“在润州的时候,我见到那么多病人,一个个地死去。这种感觉……很难表达。元家之仇,不可能放下。但我不想长隐他死了,就是这么简单。” 这么简单,这就是计之的心。——顾琰懂得。 说到当年的事,沈度和顾琰两个都沉默了。一个人是不知道说什么,,一个人是不想再说。 “九殿下现在怎么样?宫里面出来的人还在看着他吗?”顾琰问起了朱宣知的情况。 朱宣知从宫中出来,已经有好几天了。现在情况如何了? “还没有将他接到沈家。不过现在也好,我要去定元寺也方便。至于他的心情,我已经将淑妃、陈婕妤的情况告诉他了,他平静了许多,还是需要时间。” 时间,是伤痛的良药,只能靠时间,别无他法。 “是啊,时间,还是需要时间……”顾琰应道。 转眼,就已经是崇德十一年了。真快,她重生回来已经两年了,仍还是春三月。 前一世的崇德十一年三月,她已不记得发生什么了。这一世,就更难以预料。但顾重庭、秦绩已死,却不同前世了。 这一日,沈度甫走出沈家,如年就迎了上来,低声禀道:“主子,蒋钦上了一道奏疏,是关于东宫的,内容是……” 待如年将情况说罢,沈度心中只有一个感觉:京兆又要风云再起了。 ☆、第405章 东宫属官 如年所探听到的消息,和东宫有关,是从宗正卿蒋钦家得知的。 蒋钦喝醉了酒,漏出了“东宫属官”这几个字,听在有心人耳中,就是一个大消息了。 东宫属官,是指在东宫任职的官员,这是说太子打算配设官员了。 “太子被册立已有数月,配设属官很正常。我只是在想,这些东宫属官都有谁。”沈肃如此说道,对这个消息并不感到意外。 现在连润州大疫都阻止了,国朝无大事,在这个时候配设东宫属官,时机可。看来,太子对将要走的路,一点也不含糊。 沈度也好奇,东宫属官会有谁,特别是太子詹事,会是谁呢? 大定成立快八十年了,东宫属官的设置早有法典。东宫属官参照朝廷设置,是一套完整的管制系统,也是一个简略版的朝廷。 从詹事府到左右春坊,从太子詹事到左右庶子,从詹事指责到内妇职责,都有明确的规定。 东宫属官和朝廷官员不一样,按照规定,在朝中任职的官员与东宫属官,两者只能择其一,但太子詹事例外。 大定不设少傅少师少保三职,太子詹事便是东宫属官中品阶最高的官员,地位殊要从中可见。 太子詹事为正三品,俸禄和六部尚书、九府尹同,职比朝中尚书令,掌管着东宫的大小事务,主要是教导太子参知政事。 以往的太子詹事,主要是由已致仕的三省主官担任,很少有三品官员直接转任太子詹事。 沈度记得,在裴公辅和王璋之前的致仕的三省主官。都已经去世了。至于尚书令,方集馨又是那样的情况,不可能会出任太子詹事。 太子属意的东宫长官会是谁呢?在这个问题上,太子和皇上的想法是否一致呢?——最后一点,沈度更想知道。 配设东宫属官,是太子被册立之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管理东宫。哪个官职任命哪个官员。这里都有大学问的。必会引起朝中关注。 “且看看左右春坊都有哪些官员。现在局势这样平缓,朝中官员或认为这是一件好事。”沈肃说道。 现在太子已立,诸皇子中没有能与太子匹敌之人。在官员们看来,担任东宫属官就是一件风险很小、回报很大的事情。 毕竟,人心肉做,是有香火情这个说法的。官员们如果担任了东宫属官、在太子面前混个脸熟。将来太子登基,就更容易得到重用。 这一笔账。官员们都会算。可以预见的是,一旦放出配设东宫属官的消息,朝中官员必有动荡,而且动荡的规模肯定不小。 皇上若是知晓了这些动荡。会怎么想? 沈肃想着这些情况,半眯起了眼睛,神色是一贯的阴沉。没有多少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皇上正春秋鼎盛……”沈度接上了这句话,显然知道沈肃心中所想。 储君已定。春秋鼎盛,这两者并非矛盾,但一旦遇上,朝中权力总有此消彼长的时候。谁消,谁长,这就说不定了,难怪沈家父子会对此事如此看重。 过了两三日,在早朝之上,宗正卿出列奏言,道太子已册立,东宫属官应随之配设,以便更好帮助储君熟知政事,云云。 在蒋钦奏言之后,另有不少官员出列附言,奏请配设东宫属官,请皇上准允。 蒋钦的奏请,多少令崇德帝有些意外。太子已立,宜配设东宫属官,这是大定法典规定了的。这事,崇德帝一时忘了。——当年他被册立太子后,没多久建和帝就驾崩了,他在灵前即位,根本就没有配设东宫属官。 若非蒋钦有此奏请,他根本就记不得,原来还有东宫属官这一事。 东宫属官,不同于各皇子府的幕僚体系,而是有品阶的朝廷官员,是为东宫办事的官员,也是大定将来的朝廷班底。 这事,是朝中大事,由蒋钦提了出来。 政事堂的几位官员站立着,并没有对此事发表什么看法,只是郑时雍额眉头皱了皱,似乎有些忧虑。 沉默忧虑,当然是考虑到朝局将会有所动荡。对于他这样的官员来说,朝局动荡不是什么好事。 但对别的官员来说,这就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了。 殿中其余朝官,在听到蒋钦的奏言之后,先是一愣,随后眼中就有了精光。在短短几瞬间,他们已经迅速判断出配设东宫属官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他们有了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去靠近太子了。 这个意味,对四品以下的官员来说,特别重要。这关系着他们以后的出路,可算得上是一个莫大的机遇。 从龙之功不可能人人得有,但现在局势已定,趁着担任东宫属官的机会,在将来的帝王面前混个脸熟,还是可以做到的。 这个机遇一定要抓牢,赞同蒋钦的奏言,就是这个机遇出现的前提。一时间,官员纷纷出列,都是奏请皇上允许配设东宫属官的。 朝中有文武百官,凡是朝事,总有意见想左的时候。但在配设东宫属官这一事上,朝官难得保持了意见一致,并没有官员出列反对。 官员们对朝事看法不一,但都有一个共识:法典已经规定了事,没有什么好反对的。况且太子既立,配设东宫属官就是理所当然的事。 见到宣政殿中并无反对之言,崇德帝心里不免感到怪异。这一次无须用到帝王平衡之术,他竟然有一点点不适应。 不适应,该下的旨意还是要下的。这一事,他肯定要遵典行事。 “朕允许此奏,东宫属官一事,由吏部负责。顾霑,你好好处理此事,不容有失。”崇德帝这样说道,直接点了顾霑的名字。 官员的配设选任,当然是吏部的事,东宫属官也不例外。 顾霑应令而出,恭从回道:“臣遵旨!” 朝局随着东宫属官一事,会起什么样的变化呢? ☆、第406章 微妙情况 东宫属官的配设,乃朝中大事,这令顾霑的心都提了上来,预想到接下来的日子,吏部必然不会轻松。 事实上,这应该是顾霑就任吏部尚书以来所遇到的最大事情。 东宫属官的配设,就是一个小朝廷,就算不是每一个东宫属官都配,光是太子詹事府、左春坊、右春坊这三处就足够头疼了。 太子詹事是谁,少詹事是谁;左庶子、右庶子又是何人,这些都是一场重要又要细加考量的事。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些东宫属官,每一个都关联着朝廷,关联着朝廷的将来,说不定,东宫属官将来就是三省的重要官员。 所以崇德帝才指定顾霑负责此事,所以顾霑才不敢掉以任何轻心。 在奏请配设东宫属官的当天夜里,顾霑就出现在沈家东园了。他出现在这里,当然是因为有些事情犹豫不决。 沈肃是帝师,顾家和沈家又有亲,顾霑这些犹豫不决的事情,来找沈肃商量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 但是对沈肃和沈度来说,顾霑会在这时候拜访,实在有些出乎意料。——在沈肃的印象中,顾霑这个吏部尚书忠厚平直,在配设东宫属官一事上咨询旁人的意见,真是没有想到。 “沈老,太子已递话到吏部了,属意的人是宗正卿蒋钦;蒋钦本人也表示了这样的意愿。只是太子詹事一职过于重要,我也猜不准皇上的心意。”顾霑为难地说道。 这么重要的职位,太子当然要选择亲信的人。但顾霑以为蒋钦刚升任宗正卿没多久,资历尚浅,出任太子詹事恐有不妥,顾霑想来想去,还是来了沈家东园,想听听最熟悉朝局、最懂得崇德帝的帝师的的意见。 在这一事上,沈肃真的没什么意见。因为。时间太短了。很多细节尚未体现出来,也就是说局势尚未发展,此时。事情尚未有决。 “皇上意不在蒋钦,太子詹事人选多半从九府尹中出。”回话的,是沈度。 顾霑是顾琰的祖父,沈度的态度极为恭敬。 这个回话。得到了沈肃的点头。在这个问题上,沈肃和沈度的意见当然是一致的。换言之。在这一事上,崇德帝和太子的想法就相左了。 帝王的心意,当然不会那么快就表露的,但太子这么迫不及待地相中了蒋钦。这就充分说明了他真的很满意蒋钦。 从尚书左丞到宗正卿,顾霑并没有发现蒋钦做了多么了不起的事情,怎么就独得太子青眼呢? 顾霑想不明白。沈肃和沈度也在思考。 “不急,不管是蒋钦还是九府尹中的谁。都不急。皇上对配设东宫属官一事并不那么着急,这事可以缓一缓。依我看,局势或有变数。”沈肃用手啄着桌面,斟酌着回道。 旨意刚下,京兆百官仍沉浸在这一事的激动中,待大家平静下来各有所谋的时候,局势便会更明朗了。 “沈老的意思是……”顾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讶异地开口道。不会吧,局势观望,沈老的意思是,难道是那样? “是,正是那样,所以吏部要作好充分准备了,东宫属官必不会那么简单。”沈肃点点头,戳破了顾霑隐隐的期待。 顾霑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眉头也不自觉地皱在了一起。如果这是这样,接下来的吏部的日子必会十分难熬。 一个是帝王,一个是储君,该站在那一边,顾霑还是很清楚的。但他无法预料,接下来的局势会怎样。 在大势面前,不管是帝王还是储君,都是其中一份子,最后为难的,还是吏部的官员。 “顺势而为,谋定后动。”最后,顾霑只有这八个字,在某一个官员名字上点了点,便见顾霑似有所领悟。 随后朝堂的局势,正如沈肃所料的那样发展。在京兆官员彻底领悟了何为东宫属官之后,大半个官场的官员都动了起来。 这个动了起来,当然是想担任东宫属官。一时间,顾家门庭若市,前来拜访的官员络绎不绝。同时,往东宫走动的官员也多了起来,似乎也不避讳和东宫接触了。 这些官员,泰半是五品以下的官员。这些官员,并不是京兆的重官,在朝中多是员外郎左右的官员,可称为中层官员。这些官员,正处于仕途上升阶段,却又未入得崇德帝眼中。 这些中层官员,在崇德年间或许尚未发挥多少作用,实乃朝廷将来的中流砥柱。这些官员之中,倘若再在朝堂中历练几年,升至四品以上,未必不会为崇德帝所重用。 资历,是要一步步,慢慢熬出来的。 这些道理,崇德帝懂,官员自身更懂。换作寻常情况,这些官员必然会一心一意慢慢熬,会愿意脚踏实地从员外郎到郎中,一步步等台辅之位。 但现在,情况显然不一样,现在需要配设东宫属官,这是千载难逢的升迁良机。倘把握得好了,就能少走数年乃是十数年的弯路。 这样的良机,就算再不投机的官员都知道难得,谁不使出浑身解数,去争取这样的机会。 皇上是春秋鼎盛,但现在朝中四品以上的能官能臣太多了,什么时候才轮到这些中层官员熬出头? 相比之下,地位稳固的太子,比当朝帝王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天不假年,再鼎盛的春秋,都有迟暮的一日。——中层官员们会作怎样的选择,不言而喻。 除了中层官员以外,四品以上的官员也没闲着。他们不是为自身谋划,但每个官员身后都有子孙姻亲不是?他们已在朝中任职,但后辈们却可以入东宫任职的。 是以,一波又一波的官员,先后涌去了顾家,也去了吏部其他官员的家中,当然,通过宫门局前去东宫拜访的官员,也没有停过。 当崇德帝知道这个情况时,脸上的表情变得微妙起来了。 ☆、第407章 划深 崇德帝没有想到,对配设东宫属官一事,朝中官员的反应会是这样……这样一面倒。 可不是么?都倒向了东宫那一面。 四品以上官员为子孙谋荫,五品以下官员为自身打算,所在意的都是东宫属官。每日经过宫门局进入东宫的官员有多少,崇德帝不会不知道;顾家现在有多热闹,崇德帝不会不清楚。 崇德帝想知道的事情,常康都会一五一十禀告,详细无遗。 其实,知道了太多反而不好。有了对比,自然有了一些不应该有的想法。 即使,太子朱宣知每日还是准时来紫宸殿请安,面上依然如往日恭敬,但崇德帝还是忍不住会想,那些趋向东宫的官员,到底是怎样的心思,在朝廷官员和东宫属官之间,他们会更愿意选择谁? 当然,这样的想法只是一闪而过。身为帝王,崇德帝有足够的理智,知道官员们为自己打算无可厚非。 嗯,他知道,他可以接受,只是没有想到会这么快,会有这么多官员。 “政事堂那几个官员,如何?”崇德帝这样问道,想知道国朝顶层官员会有怎样的表现。 这些从二品的国之重臣,在东宫属官一事上会有什么考虑?有没有人为子孙打算? “回皇上,前去找这五位大人的官员很多,但五位大人无所动。”常康恭敬地回道,不作赘述。 政事堂的五位官员,在这一事上的表现,异常清醒。裴公辅和王璋自是不用多说,这两尊大神在任何时候都知道自己的位置。不会在这样敏感的时候主动出手为子孙谋划些什么。 难得的是,新入政事堂的三位官员,都对此事避而远之,那就不容易了。——尤其是对尚书右仆射朱有洛而言。 朱有洛平庸好财,朝中官员既上了门,必不会空手前去。这个难得的机会,朱有洛都没有抓住敛财。这倒让崇德帝刮目相看了。 崇德帝并不知道。朱有洛是贪财,却很清楚那些财是贪不得。在见到裴、王、郑等家都闭门谢客后,他将府门也关得牢牢的。任何人也不见,任何礼也不收。 这些,常康都从安慰中知道了,在汇报的时候。也适当地上禀,以增加政事堂官员的直观性。 崇德帝听了点点头。末了评论一句道:“政事堂这几个官员,倒是拎得清。” 他语调平平直直的,却令常康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帝王心思,深不可测。一字一句皆有暗意。 这几个官员拎得清,这是说,别的官员拎不清么? …… …… 宫门局的情况。现在主管着后宫的德妃孟氏不会不会清楚。在听到近日宫门局异常忙碌、东宫异常热闹的时候,孟氏清冷的脸上。露出了一抹隐秘的笑意来。 过了一会儿,孟德妃又下令道:“往东宫多划拨一些宫女内侍,至于因由,本宫会亲自向皇上说明。太子妃的身体如何了?永和宫最近如何?” 孟德妃的话音,和她的表情一样冷淡。她是前御史大夫孟云卿的女儿,管理后宫所用的办法,就是御史台那一套办法,什么都清楚分明。 来从何来,去往何处,宫女内侍侍卫都各安其事,就算是偷奸耍滑都有可寻之处。 这样的办法,直接分明,没有什么可指摘之处,相应地,延禧宫也没有什么好处油水可得。 但孟德妃既称病十余年,就不会想着什么油水了。这一点,伴随在她身边十余年的大宫女环珮最清楚。 至于孟德妃为何会应允郑太后,蹚后宫这一趟浑水,环佩也很清楚。 “回娘娘,奴婢知道了,宫女和内侍都会送至东宫的。奴婢已经去探望过太子妃了,太子妃的仍卧床,一时半会是好不了了;永和宫那里,有人往永和宫递信了,按照娘娘的意思,并没有加以阻止。”环佩这样回道。 孟德妃接手后宫事务后,一应宫制,并没有作什么改变。唯一的改变,大概就是让永和宫松动了,给了它足够的方便。 “如此便好。有人赶着去作死,本宫总不能拦着。”孟德妃点头说道,这句话听起来异常尖酸刻薄。 环佩没有说什么,躬了躬身便离开办事了。偌大的延禧宫,只有孟德妃和并另外几个沉默顾琰的宫女内侍,便显得寂静冷清。 半响,孟德妃才动了动身子,吩咐道:“准备吧,本宫要去紫宸殿。” 她现在既然理后宫事了,便要将事情都管起来才是。紫宸殿,当然要去的。 听到孟德妃求见,崇德帝皱了一下眉,才说道:“见!” 孟德妃的父亲孟云卿,当年做了一些事让崇德帝极为不喜,即使孟云卿现在已经致仕,但崇德帝早已对孟德妃没有什么兴趣。 他所以会让她管理后宫,只是因为后宫现在无人可用,也因为郑太的建议。——这种膝下无子寡情少欲的妃子,在崇德帝看来是适合管理后宫。 因此自孟德妃理事后,崇德帝便没有宿过延禧宫,孟德妃会来紫宸殿,自然是为了后宫事。 这一次,是为了东宫事。 “东宫连日访客不绝,所以臣妾往东宫加派了人手。另外,还有不少命妇想见太子妃,臣妾觉着太子妃身体不太好,便都拒了。只是程家……毕竟是太子的母族,臣妾便没有拒。”孟德妃低眉顺眼地回道。 自出了延禧宫,她对所有人都是这样的一副姿态,对崇德帝也不例外。 崇德帝听了,只点点头,道:“现在后宫中的事,爱妃安排便是。” 只是他心底某些痕迹又再加深了一层。东宫的访客要令到后宫增派人手了,还有命妇,看来东宫属官,现在的确是朝中大事啊。 如果说孟德妃的话语,只是在崇德帝心中划深了一层,那么接下来这一件事,就可以说是在崇德帝心中燃起一把大火。 他没有想到,让他满意的政事堂官员,也会参与到东宫之事中! ☆、第408章 过犹不及 令崇德帝怒火中烧的,是礼部郎中刘以佐的奏请。 这奏请,同样与东宫有关,说的,却不是东宫属官配设的事情,而是东宫纳太子良娣的事情。 本来,在太子被册封的时候,太子妃、太子良娣也应随之册立的。太子妃已祭宗庙,这不用多说。关键就在太子良娣,这两名太子良娣,迟迟没有定下来。 太子良娣比关内侯,在东宫的重要可见一斑。之所以迟迟未有定下,是因为在被册立为太子之前,朱宣明并没有侧妃,而先前三皇子府中的妾室,身份太卑微。 朱宣明是因为张妙有孕才得封太子的。在这样的因由下,倘当即挑选太子良娣,一是怕张妙皇身子有微;二对太子声名有碍,于是蒋钦建议暂缓纳太子良娣。 这个建议,朱宣明接纳了,倒也为他赢得了令名。 现在,数月过去了,太子妃又落了胎,为了东宫,为了皇室后裔,定下太子良娣人选,已不容拖延。 刘以佐的奏请,便在于此。 本来,挑选太子良娣一事,是由皇后和淑妃主理的,但现在坤宁宫与永和宫都被禁闭着,孟德妃推说人微言轻,不能理会此事。如此,此事便落到了礼部。 刘以佐心思活络,他身后没有什么得用势力,却想趁着东宫属官一事,往东宫那里靠近一些。他冥思苦想,终于想到了太子良娣一事,心想着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能让他得到东宫重要的机会,无论如何。他都要抓住这个良机。 而且,现在太子妃落胎,京兆又有些针对太子身体的传言,他认为提出挑选太子良娣,现在这个时机刚刚好。 在紫宸殿里面,刘以佐是如此上奏的:“皇上,自太子妃落胎以来。京兆针对东宫子嗣的传言便很多。流言固不可信。但微臣以为,皇嗣乃国之本,现在太子妃身体不宜有孕。挑选太子良娣势在必行。” 挑选太子良娣,为皇家开枝散叶,这是为了朝廷,的确是一个好上奏。这也应该允许的。--毕竟,崇德帝还没有皇孙呢。 但是。刘以佐作为礼部的官员,又一心想着得到东宫青眼,做事便完善了些细致了些:在上奏的同时,他还提出了合适的人选。 这些人选。还得到了礼部尚书薛应甫的赞同。 问题,就出在刘以佐建议的太子良娣人选上! 刘以佐精挑细选,将朝中年龄、身份适合的姑娘家仔细过滤了一遍。几经辛苦才挑选出这四个人选。 这四个人选,年龄、身份、相貌无一不好。就是太好了,才让崇德帝震怒不已。 这四个人选,分别是郑时雍的孙女郑蕤、朱有洛妻子的侄女程媚、礼部尚书顾霑的孙女顾珺、兵部尚书霍韬的孙女霍慈。这四个人,代表着什么,一目了然。 这其中,顾霑和霍韬的孙女乃庶出,这没有多少可说的地方。但是,郑蕤和程媚,却都是嫡出。更关键的是,这两个人身后的官员,是政事堂的官员! 政事堂的官员,崇德帝先前才赞他们拎得清,没有参与到东宫属官一事中去。怎么,在太子良娣一事上,政事堂的官员要出手了吗? 这四个太子良娣的人选,包括了政事堂、吏部和兵部的势力,无论是哪一个人选,都代表着朝中的势力。若是以往,崇德帝为了朱宣明,不可能不准。 但是,现在正在配设东宫属官,有那么多官员一面倒的情况,再有了太子良娣一事,这就不能不令崇德帝多想了。 东宫属官、太子良娣,这……东宫是要趁着这两件事,将朝中势力收到手中吗?--崇德帝先前的微妙心情,统统化成了这一句话。 可是,自己还在位呢,太子他就这么迫不及待?! 帝王的心思一转,紫宸殿中的氛围就沉凝下来了。但是,一心表现的刘以佐却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仍在滔滔不绝地说道:“皇上,太子已立,太子良娣的人选也应该早定了。臣所奏请的人选,已得到尚书大人的认同,是十分合适作为太子良娣的……” 常康立在殿中,真是为礼部这位刘大人捏了一把汗。皇上的怒火已这样明显,他还在不停地说。难道,为东宫打算真的是这么重要吗? 重要到,连帝心也罔顾了? 真真是,作为内侍,他都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了。 随即,崇德帝便平静地问道:“是吗?这四个人选,就这么合适?” 刘以佐没有似漏了补充说明,合适的,应该是她们身后所代表的势力才对。 在人选一事上,刘以佐十分有信心。这四个人,是他千挑万选出来的,怎么会不合适? 于是,他微微挺了背脊,大声回道:“是的,臣以为,这四个人,都是太子良娣的合适人选!” 闻言,崇德帝笑了,嘴角缓缓上扬,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点了点头。 良久,崇德帝才吩咐道:“去查查,郑时雍和朱有洛是否知道此事,宣太子!” 政事堂、吏部、兵部,刘以佐建议的这几个人选,真是好,真是好! 刘以佐奏请定太子良娣一事,朱宣明早提前听到了风声。说起来,这也是刘以佐有心领功劳,特意让人传到朱宣明耳中的。 刘以佐建议的几个人选,朱宣明很满意。本来东宫挑选太子良娣,就是为了增加东宫的势力,这四个人选,无论是哪一个,都对东宫有好处,这样就足够了。 在经历了张妙有孕、落胎之后,朱宣明发觉增加势力的最好办法,就是借助姻亲。太子良娣是谁,自然就十分重要了。 然而,朱宣明的高兴没有持续太久,甚至只有片刻。在转瞬细思后,他的笑容便顿住了,脸色也越来越惊慌。 不对,这四个人不对!不,不,或许这四个人选是对的,但在现在这个时候,这四个人选就是不对! 现在,正在配设东宫属官,东宫实在不应该再有别的动作。过犹不及,过犹不及! 然而,刘以佐已经奏请了,接下来京兆的局势,朱宣明也根本无法阻止。 ☆、第409章 应对 朱宣明无法阻止的局势,正以燎原之势在发展。在刘以佐上奏之后,崇德帝又收到了礼部数封奏疏,所请的,都是定太子良娣一事。 好巧不巧的,建议的太子良娣人选,总少不了郑蕤和程媚。换言之,郑时雍和朱有洛总脱不了此事。 此事不知怎么的,在京兆官员间很快就传开了。于是,在东宫属官如火如荼的时候,太子良娣也为朝官津津乐道。 刘以佐刻意宣扬,朝官们不用怎么打听,就知道太子良娣的备选之人会是谁了,讨论得也更为细致热烈,比如郑时雍孙女郑蕤的性格喜好都说了出来。 被强烈关注的人当中,顾霑为了东宫属官配设一事,正忙得焦头烂额,根本就没有心思时间理会这事,而霍韬乃标准的军中性格,只一笑置之。 其他有孙女或侄女在备选之中的九府尹,则在京兆之外,就算有什么反应,一时片刻的,也传不到京兆来。 朱有洛有些暗喜,程媚这个侄女他一向没注意到,但现在竟有机会成为太子良娣,被妻子念叨得多了,他也生出了一些不该有的心思。横竖在这一事上,他并没有收什么钱财,不是吗? 于是他翘起双手,放任事态发展,既不加以阻止,也不从中推动。朱有洛心想,程媚能不能成为太子良娣,端看她自己的福分了。 真正异常在意此事的,是尚书左右仆射郑时雍。在得知自己的孙女郑蕤在备选名单之中,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眉头都能夹死苍蝇。 早在东宫属官提出的时候,郑时雍就觉得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心中多少已有了忧虑。随后官员们的反应,证实了他这种忧虑。 朝中的官员,都倾向了东宫,为了担任东宫属官,官员们各出解数,甚至放弃了朝中官位,三品大员蒋钦是。兵部郎中是。这不是郑时雍想看到的情况。 郑时雍离开京兆的时候,几位皇子尚年幼,夺嫡之势尚未显;现在他回到京兆时日尚短。选择上便没有多少倾向。 在他看来,就算三皇子是太子,但他是崇德帝的官员,还是政事堂的官员。唯一所能做的,就是循皇上心意而行。 他不像朝中官员一样急着谋后路。急着往东宫靠拢。到了他这个位置,其实已没必要想太多了,太子是皇上选定的太子,是将来的帝王。 现在。大定的江山是皇上的。 先前郑时雍的担心,就在于皇上和太子的关系。他自己身在高位,能做出适当的选择。但人欲无穷,为长远计。并不是每一个人都知道应该如何选择。 作为崇德帝纯臣,郑时雍实在太清楚崇德帝的性格了。准确地说,郑时雍判断每一个帝王,对待皇位,都是一样的表现。 春秋鼎盛,哪个帝王会愿意皇权旁落? 官员一面倒,已让朝中局势变得颇为微妙,现在再加了太子良娣一事,等于直接推动太子和皇上进一步对立。 太子与帝王之间的微妙关系,乃是千古难事。现在,太子良娣一事又涉及自身,该如何处理呢?——郑时雍脸色阴沉,正是为了这个。 此刻在东宫,朱宣明来回踱着步,末了恶狠狠地说道:“这个刘以佐,还敢出现在本宫面前!本宫倒不知他是真傻还是假懵了!都是因为这个人!” 他怒气难消,在反应过来太子良娣一事是多么险恶后,他想扭了刘以佐的脖子! 到现在,朱宣明觉得刘以佐不是真想靠拢东宫,而是在挖一个大坑给东宫跳! 在得知这一事后,蒋钦就立刻求见了,道现在情况危急,这太子良娣一事就是个大圈套,请太子殿下谨慎应对,云云。 这一点,朱宣明何尝不知?但是,他心中取舍两难。 利用太子良娣来获得势力,是他心中所想,也是接下来所为,但在当前的局势,他真的怕父皇猜忌,怕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太子之位会有什么差池。 因为,这个世上,唯一能废太子的,就只有在位帝王。 朱宣明被册立太子之后,听得最多的劝诫就是不作就不死,但真实的情况是,就算他什么都不做,东宫都成了箭靶子。 如今,应该如何化解这种危急呢?蒋钦所给的建议是静观其变,而成国公府递进来的话语,也是差不多。 静观其变,难道要等着父皇的猜忌下来吗?朝中官员也像中邪一样,都认为这些良娣人选可以,听说就连后宫妃嫔,都在一个劲儿地说太子良娣人选的合适,这更让朱宣明心焦。 就在他坐立难安的是,崇德帝的传召到了。此时有召,是为了什么,不言而喻。 朱宣明强压下心中的惊恐,作出一副无所知的神态,硬着头皮来到了紫宸殿。 这时,崇德帝已经将怒火压下去了。在见到朱宣明后,反而和蔼地看了其一眼。 正是这和蔼的一眼,朱宣明背脊起了寒意,胸口的剧跳也更加厉害。风雨欲来,泰山压顶,就是朱宣明现在所有的感觉。 他告诉自己要沉着冷静,但是双手仍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他的颤抖,崇德帝都看在了眼内。当下,眸子便暗了暗。 他想起了早前孟德妃和陈婕妤的话语。孟德妃并没有说太子良娣合适与否,只是向崇德帝建议,下半年要多取宫女和内侍,因为东宫会多两个太子良娣,不能怠慢。 而陈婕妤则是一个劲儿地夸几位太子良娣人选,从她们的容貌到背后家世,从为人处事到将来升位,竟将她们将来的路都能准确说了出来。 的确,这些良娣出身不凡,是东宫的助力。 那又如何,他还在位上呢! 想到这,崇德帝开口道:“先前,礼部的官员上奏,呈了几位太子良娣的合适备选,朕想听听你的意见……” 他说出的,还是郑时雍和朱有洛有关的几个人名。说罢,便紧紧盯着朱宣明,想从其脸上看出些什么. 鬼使神差地,朱宣明说出了四个字,正是这四个字,让崇德帝一愣,而常康则倒抽了一口冷气。 ☆、第410章 无对 朱宣明梗着脖子,四个字脱口而出:“儿臣不知!” 这四个字,实在不像朱宣明会说的话语,反而如无知小儿一样的赌气,也类似小姑娘的撒娇。 赌气,撒娇,这是朱宣明从来没有过的表现,尤其是在崇德帝面前,绝对不会有这样不适宜的表现。遑论,隐藏在这四个字下面的,是深深的怨怼。 此时的朱宣明,如同一只被逼迫至角落无可逃脱的猎物,这若口而出的四个字,就是挣扎无果的放弃和不满。 于是,一切撒手不理,就如此放任心中的想法说出来。 这意思,竟似在责怪崇德帝,责怪崇德帝逼迫他如此! 难怪,崇德帝会一愣,常康会倒抽一口冷气。 为臣为子,朱宣明此时此刻的态度,都是不应该出现的。他是魔怔了吗? 不,不是魔怔。事实上,朱宣明从来没有一刻是这么清醒。 他清楚,应对现在东宫的危机,在紫宸殿中的奏对,绝对不能像以往那样,必要用非常法,才能暂时逃过危机。 一愣过后,崇德帝便眯着眼睛打量朱宣明,然后问道:“你不知?你不知什么?太子良娣人选,你不知?” 开弓已经没有回头箭,这四个字既然已经说出口了,那么必然要照着说下去,朱宣明便回道:“是的,儿臣不知。儿臣对这些人选根本就不熟悉,是以不知。儿臣亦不知这些人选,是否符合父皇的心意。儿臣但听从父皇意思而已。” 朱宣明说罢,以极慢的动作低下了头。刚才的怨怼仍是浓重得化不开。 他此刻所说的,并不是虚话。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朱宣明的确充满了迷惘,每个人都告诉他父皇最看重他,他就是最合适的太子人选。 他茫然,却始终觉得局势太难测,几经艰辛。他才终于被册立为太子。 然而。就算被册立为太子,又如何呢?他之上,仍有父皇。仍有父皇主宰着他的命运,他仍有时时被扼喉的感觉。 半点差错都不能有,不,就算安分守己待在东宫之中。灾难仍是会找上门了。就连自己的父皇,都是随时提防猜忌着自己。 朱宣明心中惶恐无措。东宫属官是他想要,太子良娣也是他所愿的,但是,父皇会依照他所想所愿吗?不。不会,否则就没有现在紫宸殿的应对了。 这世上,会竭尽所能帮他达成所想所愿的。就只有那一个人! 可是,那个人。已经死了。 不合时宜地,在紫宸殿这里,朱宣明又想起了秦绩,心中本以为已平息的伤痛再度汹涌而至,令他脸上显露出凄惶神色。 “父皇,儿臣不知,请父皇教教儿臣,儿臣该如何做呢?配设东宫属官是国法,纳太子良娣是祖制,东宫属官有吏部负责,太子良娣有礼部处理。儿臣,没想法。”朱宣明继续说道。 崇德帝没有说话,朱宣明的话语、表现,都异于往常,令他一时无语。 儿臣不知,儿臣不知……他真的是不知吗? 崇德帝将朱宣明召来,是因为早知道刘以佐往东宫递了消息。既然有所往来,那么刘以佐建议的人选,东宫会不知道吗? 礼部上呈的建议人选,无论怎么变化,都不离郑蕤和程媚。这很明显,东宫意在政事堂! 又怎么会不知? 还有朝中官员想担任东宫属官一事,这么明显的态势,东宫会没有想到后果?这只能说明一件事,就是东宫对这些势力的渴望,超过了别的东西。 包括,对帝王的畏惧。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崇德帝的心中,已被这样的想法覆盖。即使有呆愣,即使有迟疑,但是他不信,不信朱宣明不想得到这些势力。 不信,即是猜疑。想法先入为主,就算朱宣明有什么表现,都是徒劳无功。 良久,崇德帝才摆摆手,说道:“你退下吧。东宫属官和太子良娣,朕自有安排。” 这话一落,就令朱宣明白了脸色。他知道,自己故意梗着怨怼的一番话,没有任何作用,只得脚步踉跄地离开了紫宸殿。 太子离开时的状态如何,有不少内侍是清楚看见的,皇上是什么态度,已不言而喻。 紫宸殿这一个小小的插曲,并不是多隐秘的事情,当然沈家父子也听闻了。 “东宫属官闹得沸沸腾腾,已令官员心思浮动,再加上太子良娣,东宫可谓占尽好处,皇上心中自然会有想法。”沈肃点评道。 他习惯性地用手指啄着桌面,心中真正的想法没在脸上露出了一丝半点来。 沈度点点头,狭长的眼也半眯着,看着心情倒是不错。 “阿璧这一计,很好。太子良娣,我还真没有想到太子内宫会有这样的作用。皇上……也没有想到吧,才会难得慌了手脚。这个世上,能名正言顺接替帝王权力的,就只有太子而已。”沈度说道,唇角勾了起来。 太子良娣一事,是顾琰最先提及的。在沈度如常去桐荫轩的时候,顾琰边逗着小圈,边说这是东宫纳太子良娣的最好时机。 太子良娣,将来的贵淑贤德四妃,所出的人家必然不会简单,势力自然也非同一般。 只是稍微一想,沈度便知道这个“良机”是何意思。的确是良机,是东宫纳太子良娣的好时机,更是……对付东宫的好时机。 刘以佐不是沈家的人,但是刘以佐是什么性格,有人很清楚。——毕竟,范泰言才离开礼部没有多久,他的属下是什么样的性子,他知之甚深。 为了九皇子和范仪,范泰言的人情便在此时送到了沈家。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 沈肃侧过头,看向了一旁腰身笔直的少年,突然问道:“若是你,身处这样的危机中,会如何应对?” 少年一双大刀眉,紧抿着嘴唇,神容看起来颇为清俊。这不是应该在定元寺中的朱宣知,又会是谁? ☆、第411章 知情 朱宣知的背脊挺得笔直,清俊的脸上闪过一丝迷惘,片刻后才低声回道:“师公,我不知道。” 的确是不知道。 这个问题,他已经不止一次问过自己:倘若自己是太子,身处这样的危机中,该如何应对? 这些日子他在沈家所闻,从东宫属官到太子良娣,当中的丝丝缕缕已经超出他的认知。一件看似十分寻常的事,一场看似极为平静的局势,背后牵涉着那么多人的努力。 东宫属官关系着朝堂的将来,哪一个官员谋划东宫之职,基本代表着这官员的倾向,或者说,代表着他们所靠近的势力;太子良娣是顾姑娘提出的,是为了将东宫的势力推向最高处了…… 欲要取之,必先予之,老师说是这个道理,所以才会有东宫属官和太子良娣之事,都是人力所为,而不是局势自然发展。 即使知道得这么多,遗憾的是,他想不出,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达成心中所愿又不会触怒父皇,不致父子成仇。 父皇……默念着这两个字,朱宣知的脸色沉了沉。 沈度将他的脸色收归眼底,忍不住伸手为他正了正衣冠,然后才说道:“你不知,便对了。世无双全法,太子身处这样的危机,很难破解。因为帝王心中有疑,在这样的局势下,不管太子说什么做什么,皇上都不会信任。” 沈度为朱宣知分析崇德帝的想法,声音缓慢而清晰。——他希望朱宣知能懂得多一些,更多一些。 现在有了东宫属官和太子良娣之事,崇德帝和太子都无暇他顾。定元寺中的监视也松懈了下来。在郑太后的配合下,沈度将朱宣知接到了沈家。 也无须多作什么伪装,朱宣知的暴瘦,使得他和过去胖乎乎的样子旁若两人,倘若不细看,还真不会发现他就是九殿下。 沈度将他安置在南园,由曲玄负责伺候和保护。显然。朱宣知在沈家适应良好。虽然过去的伤痛仍在,但他已经停止了继续消瘦,脸上也不总是暴戾的神色。 能抚慰伤痛的。除了时间,就只有最纯粹的关爱。 沈度对这个小孩儿有无尽的耐心,也有十足的信心。他相信,这个小孩儿会慢慢好起来。 现在。他让朱宣知在一旁看着,看着东宫属官会如何发展。太子良娣一事又会如何解决。这些,是对朱宣知的教导,也是最有用的锻炼。 沈肃冷冷开口:“你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因为无法舍弃。东宫会出现这样的危机。说白了是太子太贪,也是因为帝王太贪。” 他这个毫不客气的评判,让朱宣知微张着嘴巴。呆愣地问道:“太贪,师公。请问是何解?” “你要记得,太子就是太子,皇上就是皇上,都各自有责任。配设东宫属官,纳太子良娣,这是国朝法规。但是,倘若太子没有这么急,或者狠得下心来纳无势力的良娣,局面就不会变成这样。”沈肃回道,看了沈度一眼。 沈度会意,接过了话语,说道:“至于帝王贪,是因为太子既立,总要有自己的势力,身为帝王,总要分权。这是为了培养储君,也是为了国朝绵延作准备。有些势力,是一定要给东宫的,倘若不给,就会出现当下的局面。” 说得难听一点,帝王的心态就是想要马儿跑得快又想马儿不吃草,这怎么可能? 太子不肯放弃,皇上不舍出让,才会出现在隐隐对峙的局面,这就是东宫危机的根由。 朱宣知似有所悟,疑惑地回道:“师公和老师的意思是,只要太子和父皇各退一步,就不会有危机了?但是,这怎么可能?” 若是他们能各退一步,就不会出现这危机,这不是自相矛盾了吗? 沈度笑了笑,就着朱宣知的话说道:“是呀,摒弃贪欲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情,很少人做得到。殿下宜当警戒自己,问问自己能不能做到。唔,应该是想办法去做到。” 贪欲不舍,那么就用足够残酷的现实来作出取舍。说白了,东宫现在还没到伸出一脚就是深渊的地步。看来,还是要等,要等局势。 他也很想知道,局势将会如何发展,太子和皇上还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沈度的话语,让朱宣知的脸色更显迷惑。想办法做到,有什么办法可以做到呢? 这办法是什么,沈度却是不说了,任由他自己去慢慢咀嚼。有些道理,是要靠自己才能领会的。 在沈家之外,东宫属官和太子良娣两事仍在发酵,以一种遍及京兆的态势,传到了许多地方,就连云山书院也不例外。 云山书院这里,有京兆官员的儿孙,也有许多平民百姓子弟。不管是谁,都多多少少听到了这两事。 有好事者,还将这两事摊开了、揉碎了说,什么官员倾向了啦、官场格局啦,都说得头头是道,颠来倒去,意思都是说这两事关涉甚大,绝非寻常事。 顾重安是云山书院的教习,这样的事情当然入了耳。他是吏部尚书顾霑的儿子,太子良娣那份建议名单也有他的庶女,这两事都和他有不大不小的联系。 顾重安现在一心扑在教习上,在听到这些事后,不免有所忧虑。只是去见了松龄院的顾霑后,这些忧虑就散去了,神情依旧和往常一样敦厚亲切。 除了顾重安之外,云山书院里还有一个顾家人也听说了此事,那就是顾道征,不能说话的顾道征。 他是不能说话,但他不是聋的,也不是蠢的。从老师和年长同学的话语中,他知道了这两事不寻常,尤其是太子良娣的人选。听说,皇上都在为这些人选不满,听说这些人选有多么多么不对……(bgm:哪里有那么多听说呢?) 在又一次听到太子良娣那些人选时,顾道征的眉头深深皱了起来。 因为,他所听到的那些人选中,有他一母同胞的姐姐,顾珺。 ☆、第412章 未尽 顾珺,是顾重安的庶女,乃金姨娘所出,比已经失踪的顾玮要小几个月,在顾家一众姑娘中排行第五,已经十三岁了。 十三岁,到了可以议亲的年纪。但是这个名字会出现在太子良娣备选名单中,着实不同寻常。 就连顾霑,在第一次听到顾珺这个名字的时候,都忍不住一愣。他想得明白,刘以佐会选定顾珺这个名字,必是因为自己是吏部尚书。 但他的庶孙女不少,年纪比顾珺更大一些的,还有排行第四的顾珮。 为什么刘以佐就选了顾珺呢? 当然,不管是顾珺还是顾珮,在顾霑看来,都是不能进入东宫的。顾家称“三朝四书”,却没有出过一个妃嫔。在顾家先祖看来,成为外戚什么的,只会是家族之祸害,而不是家族的幸运。 有多少家族是因为外戚的身份而倾覆的,数都数不清。到了顾霑掌管顾家,同样是这么认为的。 乍听到顾珺的名字,顾霑在呆愣过后,想的就是如何推拒。但很快,他就想到了自己正在负责的东宫属官一事,心知顾珺入东宫,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成,顾家静待便是,什么都不用做。 在顾重安来松龄院的时候,顾霑便将原因说了,是以顾重安也放心了。 但是当中错综复杂的原因,顾道征不知道啊,顾珺又是他的胞姐。所谓关心则乱,他怎么能不着急? 在云山书院休息的时候,顾道征跟着顾重安回到了顾家。他连自己的迩言院都没有进,就匆匆去了顾珺所在的澜漪院。 澜漪院的得名,很简单,就在于院中有一个池塘。当顾道征匆匆走进澜漪院的时候,顾珺正和婢女在喂鱼儿。 见到顾道征。顾珺的嘴角立刻就扬了起来。对这个唯一的胞弟。顾珺极为喜爱。然而她的笑容很快就顿住了,顾道征急匆匆的样子,显然是有事。 “三弟。发生什么事情了?缘何如此着急?素心,赶紧备纸笔!”顾珺快速地说道,一连串的吩咐从她嘴中逸出。 素心原是顾道征身边伺候的丫鬟,随着迩言院素缘那一件事。随后就来了澜漪院。听到顾珺吩咐后,她便匆匆往书房跑去了。 顾道征用手指着顾珺。“啊啊”地比划着什么。见顾珺不明白,便拉着她往书房跑,随即拿过了纸币,唰唰地写下了许多字。这些字。就是顾道征想说的话。 顾珺顺着顾道征所写的看下去,看到了“太子良娣人选名单,有姐姐的名字。这非好事……” 除了这之外,顾道征将云山书院师长的议论。都摘录了不少,充分让顾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见到:“太子良娣”四个字,顾珺的脸色就异常难看。太子良娣,虽说比关内侯,在后宫之中是贵淑贤德四妃般的存在,但在顾珺看来,这就是一件天大的祸事! 东宫、后宫,在那些吃人的地方,她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顾珺的脸色,一下子就白了。 她一直在顾家后宅,最近基本都没有出去,并没有听到多少关于太子良娣的事。现在顾道征这么一写,就像大山崩裂一样,让她慌乱了心神。 顾道征轻轻推了推她,指了指迩言院的方向。这意思很清楚,是去迩言院旁边的高澄院找金姨娘,一起商量此事。 顾珺咬着唇,却是缓缓摇了摇头。不,就算去找姨娘也没有什么用,姨娘想必也不知道此事,不然早就对她说了。就算姨娘知道了此事,又会怎么想呢? 她清楚姨娘的心思,一跃飞上枝头的机会,姨娘肯定会很高兴。但是,她自己……不想! 父亲和祖父肯定已经知道此事了,但松龄院和叠章院无声无息,他们对此事是怎么看的呢?她的命运,将会如何? 种种想法涌入她脑中,令得她脸色更加苍白。 顾道征扯了扯她的衣袖,担心地看着她,似乎在问道:姐姐,现在该怎么办? 很快,顾珺便说道:“三弟,你先回迩言院,先别告诉姨娘,免得她担心。此事,我知道该怎么办。” 她不知道父亲和祖父的心思,不敢贸贸然去找他们。但是,她可以去找一个人,那个人,肯定知道这些事,也肯定能为她解决这些事! 于是,到了掌灯时分,尺璧院内便来了一个意外的访客。尽管出乎意料,顾琰还是吩咐水绿将人领了进来。 对待这些庶妹,顾琰本着河水不犯井水原则,既不亲近也不打压,仔细说来,还有些漠然。 她是顾家这辈唯一的嫡女,差别摆在这里。顾珺等这些庶妹,也并不亲近顾琰。嫡庶相处融洽,多少有些好笑吧? 顾珺突然来尺璧院,这原因,顾琰大概猜得到了,想必是顾珺已经知道了太子良娣一事。 果然,她从顾珺口中听到的,就是这一事。只不过,她没有想到顾珺没有先去找金姨娘,而是来了尺璧院。顾珺,倒有些特别。 见到顾琰沉默不语,顾珺心中一紧,再一次急切地说道:“请问姐姐,此事妹妹应该如何做?” 顾珺来找顾琰的原因,很简单,一是因为顾琰让顾道征去了云山书院读书,二是因为与顾琰定亲的人,是朝中最年轻的权臣。 莫名其妙地,顾珺就觉得顾琰肯定能帮她,她肯定自己来找顾琰,是最正确不过的选择。 见到顾珺焦急的神色,顾琰终于开口道:“五妹不用担心。顾家从来没有出过一位妃嫔,父亲和祖父没有这样的心思。” 这句话,就是最大的解答。在顾琰看来,顾珺不想入东宫,完全不是问题。 倘若顾珺想进东宫,想成为太子良娣,才是要费心神的事。 太子良娣这个建议,是顾琰的主意。在此之前,她早已有了完全的考虑,顾家的情况,已计算在其中。 即使刘以佐提及了顾珺,对顾家也不会有什么影响。以崇德帝的猜疑之心,加上祖父负责东宫属官一事,吏部的势力,怎么能归为东宫呢? 这些理由,不用和顾珺细说,只须让她明白,顾家不会让族中姑娘成为太子良娣,就足够了。 顾琰的表情太平静,体现出来的就是笃定,让人不由自主地信服。心忧的顾珺,选择了相信顾琰,最后放心地离开尺璧院。 顾珺的到来,并没有引起顾琰心绪的起伏。她现在所关注的,和沈度一样,都在观望东宫对这个局势有何应对。或者准确地说,她在等待东宫和皇上决裂的时候。 她万万没有想到,明明已经可以预测的局势,会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发展。在朱宣明不舍贪欲的前提下,东宫真的有办法应对这个危机。 这个办法,不,准确地说这个局势,只能让她怅然地叹息一声。或许,真的是东宫气数未尽了。 ☆、第413章 老蚌生珠 纵淡定如顾琰,在听到这个消息时,都僵住了。这个消息……她实在万万没有想到。 这个消息,和东宫有关,和被禁在永和宫的淑妃娘娘有关。这个消息就是:淑妃娘娘有孕了! 淑妃已年近四十,在这样的年纪,在这样的份位,她现在有孕,对于皇族来说就是天大的喜事。老蚌生珠,就是一种祥瑞! 就连崇德帝本人,都被淑妃有孕这个消息震住了。巨大的喜悦从他心底漫延出来,他犹不可信地盯着郑杏林,再三问道:“淑妃娘娘的脉象,可查清楚了?” 郑杏林恭恭敬敬地回道:“回皇上,臣已经查清楚了,确是喜脉无疑。这个脉象,原本是尚药局年轻太医诊出,臣心想此乃大事,便亲自去诊了。” 这个时候,郑杏林甚至连意思意思请罪都不用,因为淑妃是喜脉,崇德帝高兴尚且来不及,哪里会责罪他擅自为淑妃把脉? 在淑妃有孕面前,别的问题都可以忽略不计。 崇德帝眉眼都舒展开来,少有地表露出真正的兴奋来,连声说道:“好!好!好!” 他的皇子的确很多,但近五年来,皇宫中便没有婴孩出生了。崇德帝心知,这是他身体已到了一定的界限。人寿有限,身体有数。对此,他并没有多少介怀。 虽臣子口称“万岁”,但人又怎么能真的有万岁之寿? 但这不代表着,他不希望自己精力旺盛。甚至,他暗地里也试了不少郑杏林配的药。就是为了维持自己的身体状况。 现在,淑妃老蚌生珠,不就是证明他精力旺盛?!在这个年纪,他还能令淑妃有孕,谁敢说帝王已老? 随即,他便下令道:“哈哈哈,快。快摆驾!朕要去看望淑妃。常康。速令尚药局将上好滋补安胎药材送至永和宫,令少府监准备赏赐……赏!永和宫所有人都重重有赏……” 一连串的赏赐名单从崇德帝口中说出来,随着他急匆匆的动作。充分体现了他的喜悦。 天子一怒,流血千里;自然,天子一喜,欢及百家。首先惠及的。就是永和宫。 御驾浩浩荡荡,来到了永和宫这里。大半个月没有打开过的永和宫门。“吱呀”一声迎来了久违的阳光,也迎来了源源不断的帝恩,并一*接连的赏赐。 崇德帝甫见到淑妃,就掩不住心中的喜悦。柔声唤道:“锦瑟,朕的好锦瑟。朕真是,真是太高兴了!哈哈哈。” 程锦瑟。也就是淑妃娘娘,听到崇德帝这样呼唤。露出了温婉的笑容,略施粉黛的脸看着甚有魅力,这是一种雍容华贵的风采,令崇德帝满意不已。 淑妃见到崇德帝,便想弯腰行礼,却被崇德帝一个箭步稳稳托住,阻止道:“锦瑟有孕在身,身子为重,这些礼就不用了。” 他的目光落在了淑妃的小腹上,那里仍是十分纤细平坦,却在孕育一个新生命了。——想到这里,崇德帝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淑妃自是乖顺地按照崇德帝意思坐了下来。到了她这个年龄,再次有孕可不同寻常,她自己也紧张不已。 坐下来的时候,淑妃的手抚上了腹部,抚住了……她天大的福分。 三月初三郊祭之时,她因为享蚕亲桑礼被禁在永和宫。那个时候,崇德帝平静地看着她,令她知道永和宫一关,她以后悲惨的命运就定了。 那时,她真的绝望了,以为自己一生都要被这样关着了。除非,到她皇儿登位,不然她肯定没办法出来。 她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有福气,会在这个高龄有孕,永和宫的大门会这么快就打开,崇德帝对她温柔如往昔,不,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好! 先前,程家送信来商及太子良娣一事,淑妃只觉得心中烦闷。后来经青萝提醒,才记得自己的月信迟了好些天。 不知道孟德妃是怎么想的,对永和宫的一切都睁只眼闭只眼,所以淑妃才能请来郑杏林,才能将自己有孕的消息送到紫宸殿。 这就是福分,别人怎么都求不来的福分! 的确,这是淑妃和永和宫的福分,更是太子和东宫的福分。淑妃有孕,对于东宫来说,就是最大的助力。就像一个巨大的支撑,撑住了在危机中飘摇的东宫。 朱宣明没有想到,上天会如此厚遇于他,淑妃在这个时候有孕,那么东宫就有曙光了。所有与淑妃有关的人和事,都将得到优待和重用,更别说,他是淑妃的儿子了。 东宫属官不再是危机了,太子良娣也将可纳了,套在东宫脖子上的绳索,解开了! “快,快准备贺礼,送往母妃那里。不对,本宫也应该即刻去永和宫,去恭喜母妃才是。”朱宣明絮絮叨叨地说,一改先前的愁容,变得眉飞色舞起来。 朝局朝夕变换,因淑妃有孕一事,局势的发展就有了变数。出现这样的局面,同样也令沈肃、沈度两人愕然。 “人算不如天算。太子殿下甚合送子观音眼缘,两次都是因为有孕逢凶化吉。”沈度如此说道,神色算不得好看。 就算沈度对朱宣明再有看法,也不得不承认,朱宣明的运气很好。运气,其实也是一个人的本事。 张妙有孕,为朱宣明增加了分量,使得他被册为太子;现在淑妃有孕,又为朱宣明解难,使得东宫将危急情况化掉。这真是……让沈度有种说不出的憋屈。 “在这样的情况下,皇上不会对太子做什么,他们的关系肯定会缓和。但该做的事,还是要去做,而且要做得比以往好!只看,太子是不是真的聪明了。”沈肃敲着桌面,开口了。 淑妃有孕,得帝王欢心,局势的确是变了。但东宫属官尚未定下,太子良娣人选也为确,事情未完结,都没必要颓唐。 沈肃倒很想知道,东宫这两事最后会变成怎样。 ☆、第414章 不满 淑妃有孕一事,为局势增添了变数。且不论官员夫人们在热切讨论的淑妃见红内幕,对于官员们来说,这的确是一件好事。 尤其是那些汲汲想在东宫任职的官员,听到这个消息后笑容都忍不住了。——他们觉太子之位固若金汤,再一次肯定自己的选择。 人攀高枝,实属常情。 就连身处漩涡中的郑时雍,都不觉松了一口气。原本,太子和皇上的关系已经拉紧,淑妃有孕,必能缓和这关系。 帝王和太子关系缓和,就是国朝之福,当然,自己孙女郑蕤的危难,也可以解决了。 在这一片放心和高兴之中,感到最为难的官员,就是顾霑。 不管皇上和太子的关系如何,东宫属官的人选仍是要定下。别的尚可,但太子詹事、少詹事、左庶子、右庶子这四位官员,一定要审慎,再审慎的。 这几个人选,真让顾霑愁得白发都多了几根。在上朝的时候,总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让朝中官员看了都心生不忍。 东宫属官配设,的确很不容易,吏部官员都忙得团团转,人选都还没有定下。 宗正卿蒋钦一如既往地坚定站在东宫这一边,在提出配设东宫树冠后,他的心思就表现得很明显,那就是欲出任太子詹事。 太子詹事掌管东宫事务,同是三品官员,朝中盯着这个位置的官员不少。即使太子私下表示:这个位置蒋钦可得。但是顾霑仍迟迟未能定下人选、 因为,就连紫宸殿那位,也在盯着太子詹事的位置啊。 早朝过后,顾霑在宣政殿门口就被蒋钦截住了,蒋钦笑意盈盈地问道:“蒋大人,不知东宫属官事可有决了?” 言下之意,就是问太子詹事可定下了。 不怪蒋钦心急。他明白这是最好的良机。从宗正寺一跃成为朝中重臣的良机。先前尚书右仆射的机会,他因为大意已经失去了,这个太子詹事之位。他无论如何都要抓住。 只是,东宫属官的配设,乃是吏部的机要事,况且人选都没有定。就算他拦住了顾霑,又能探知到什么呢? “将大人。此事吏部尚在商议当中,真是抱歉,尚没有决定。”顾霑按捺着为难的心情,这样说道。 不管哪个官员来问。他的回答都是这样。这是吏部实在的情况,在蒋钦这些心急的人看来,就成了一种推搪。 蒋钦沉下了脸色。看着顾霑越走越远。——他总不能在宣正殿门口对顾霑做什么,事实上。该做的他都做了,不管是去顾家拜访还是给顾霑施加压力,似乎都没有作用。 停在宣政殿门口思忖了片刻,他终于有了主意,找了个名头去东宫拜访。 这会儿朱宣明正高兴,见到蒋钦来了,便兴奋地说道:“蒋大人来得正好。享蚕亲桑礼一事,父皇已经相信了母妃是遭人陷害,太好了!” 现在朱宣明觉得时间是个好东西,会将隐藏的东西暴露出来。母妃当时被陷害,使得众人以为她是在礼中来月信。现在有孕,就证明了当时情况的谬误。 现在,父皇心中有愧疚,对母妃越发好了。帝心在永和宫,自然对东宫有天大的好处。 蒋钦眉眼一转,高声说道:“恭喜殿下,淑妃娘娘有孕,那么东宫属官和太子良娣这两事,就对殿下有利了……” 都不用怎么兜转,蒋钦就将话题转到这上面来。现在,这两件就是东宫的大事,处理得好了,就能为东宫奠下根基。 朱宣明的笑容滞了滞,他也知道这两事关联之大。从母妃有孕的良好局势来看,怎么应对这两事,才能使得东宫利益最多? 贪欲,尤其是在局势良好的情况下,是谁都无法舍掉的,朱宣明如此,蒋钦如此。 居安思危、祸患起于安乐这样的道理,一时片刻,这两个人是不会想到的。 …… …… 紫宸殿中,崇德帝眼睛掠过顾霑上来的名单,半响才开口道:“说说吧,选择这几个人,是出于什么考虑。” 顾霑送上来的,就是太子詹事、少詹事、左庶子和右庶子四个人选。这是东宫属官中最重要的职位,只有这四个人定下来了,别的官员才能定下来。 听了崇德帝的问话,顾霑略顿了顿,才回道:“皇上,东宫属官是为了教导太子参知政事,臣以为,京兆的官员对朝中情况更加熟悉。所以太子詹事和少詹事都从京兆官员出……” 顾霑与吏部官员商议良久,最终定下的太子詹事是蒋钦,少詹事乃吏部侍郎贺肇,左庶子乃京兆少尹耿介,右庶子则是国子司业张公道。 这几个人,都是京官,对处理东宫事务、教导太子只有好处,没有太大的坏处。而且,太子多番让人递话给顾霑,属意蒋钦出任太子詹事。 如此,最重要的东宫属官,顾霑才定了蒋钦。 在紫宸殿这里,顾霑想起了帝师沈肃的话语。当初在沈家东园的时候,沈肃和沈度都说皇上属意的是九府尹之一。这份人选名单,会得到皇上允许吗? 顾霑脸上的犹豫,崇德帝尽收眼中,心底先前压抑住的愤怒,这时又有些冒了出来。这还是得知淑妃有孕后,他第一次有这些不好的情绪。 他知道顾霑的犹豫从何而来。据常康所谈得知,东宫的内侍最近出现在吏部的次数太多,听说是太子给顾霑递话。 递的是什么话,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东宫属官毕竟要为太子办事,出任其中的官员,当然要得到太子信任和支持,太子此举,无可厚非。 无可厚非,但崇德帝心中多少还有想法。 没多久,他就开口道:“顾霑,吏部铨选人物,职责最要,朕是信任你的。只是这几个人选,朕却是觉得应该再议……” 三日后,当东宫属官最重要的四位人选公布的时候,很多官员都吃了一惊。不想,太子詹事竟是他啊。 ☆、第415章 人选定 顺崇德帝之意,顾霑和吏部官员几经商榷,最终定下了东宫属官最重要的四个官员。 这四个人分别为:太子詹事彭贻芳,少詹事贺肇,左庶子陈立仁,右庶子梅琦。 其中,彭贻芳原是剑南府尹,贺肇是吏部侍郎,陈立仁和梅琦都是关内府中州的刺史。 这四个人当中,就只有贺肇是京官,其余三人都是京兆外的,这已经能充分说明崇德帝心中所向。 顾霑此前建议的人,都是京官,舍三取一,很明显,崇德帝不想京兆势力倾向东宫。 如此说来,这样的东宫属官,究竟是不是对东宫有好处呢?这个就个人看法一了。 但是朝官反应相同的是,在听到彭贻芳这个人名是,都面露异色。因为,彭贻芳这个人,的确很有争议。 彭贻芳的年纪,比郑时雍还要大一些,他是武将出身,为人却狠绝,三十多年前,曾有杀俘之举。 杀俘不祥,彭贻芳此举惹怒了当时的建和帝,直接夺了他的军籍,随后彭贻芳便以科举入仕,成为了大定的文官。 许是时来运转,崇德年以来,彭贻芳便官运亨通,一直做到了九府尹之一。 在就任剑南府尹之时,彭贻芳最为大定官员所记得的,仍是他狠烈的手段。 剑南府地势特别,盗匪也特别猖獗。凡是彭贻芳所剿之处,就没有一个盗匪能够活下来,即使为贼匪煮饭的妇孺也不例外。 其实。彭贻芳在剿匪中的表现,奉行的还是赶尽杀绝那一套风格。 但是,崇德帝不是建和帝,不会因为彭贻芳的行事风格而有想法,所以彭贻芳的官职才能越来越高。 很显然,彭贻芳的官运并没有止于府尹一职。太子詹事这个东宫近官,是他接下来的一步。顾霑为何会定下彭贻芳呢?说到底。还是崇德帝定下了彭贻芳。 当时。在紫宸殿的时候,崇德帝对蒋钦不满意,对顾霑随后提出来的人选也不满意。最终顾霑只能无奈说道:“请皇上示下。” 崇德帝心中已有合适的人选,便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蜀地不错。” 蜀地,剑南府,有那么多官员。能出任太子詹事的人,就只有那么一个:剑南府尹彭贻芳。 顾霑也不知道。崇德帝看中彭贻芳什么地方,其人狠辣决绝,与崇德帝的铁血风格挺相符,莫不是这就是原因? 太子詹事的人选。某种意义上就代表着东宫以后的行事风格。一个狠绝的太子詹事,这……情况似是不太好了。 彭贻芳的出任,在京兆官场引起了轩然大波。朝官们议论纷纷尚且不说,只说宗正卿蒋钦。就像被人当众打了一巴掌似的,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他早早就表了态,还请出了太子朱宣明,就算顾霑已经将他的名字送去紫宸殿了,仍是未能如愿。 就像尚书右仆射一样,同是失之交臂。那种明明以为在手中了,但摊开手掌一看却是什么都没有。这样的心情,蒋钦再一次深切体会到了。 一时间,他感觉自己成为了官场的笑柄,即使攀上了太子,都没能得到太子詹事之位。以后,他在官场上该如何办呢?晋升之门已经关上了。 但天无绝人之路,就在蒋钦感到绝望的时候,上天又给了他希望。 这个希望,来自他的孙女蒋妘,来自蒋妘被立为太子良娣。 在东宫属官这四个主要官员定下来之后,两名太子良娣也确定了。他们并不是刘以佐先前建议的任何一个。 被选中的两个姑娘,一是门下侍郎何渭的孙女何萦,另外一个就是蒋钦的孙女蒋妘。 这两个人,是礼部尚书张明德建议的。与顾霑多次建议被驳不一样,张明德的建议,一下子就被崇德帝采纳了。 这两个人选,比起先前刘以佐建议的四个人,姑娘们或许并无多少逊色,但从势力上来说,却要差了不少。 从官品上来说,何渭和蒋钦就比郑时雍和朱有洛要低;从势力上来说,何渭和蒋钦又比不上霍韬和顾霑。 这对东宫来说,是差强人意,但对于何渭和蒋钦来说,就是意外的好事了。 一个家族之中出了一个太子良娣,将来太子登基,就是四妃之一,这同样是家族的荣显。 在有心无力看来,这两个人选,是很有考究的。 京兆那么多合适的姑娘,为何皇上独独选择这两个人? “皇上对太子的心思,其实很容易理解。即使淑妃有孕,皇上的心还是很硬。”在沈家东园内,杜预这样说道。 他和陆清来沈家看望沈肃,便说起了这一事。预测局势,针砭时弊,是他们的职责,也是他们的兴趣。 “彭贻芳,颇不简单。我疑心他升任背后,另有文章。”陆清这样说道。 他现在是京兆府尹,但此前他是刑部尚书,剑南府盗匪的事情,他最清楚不过了。 在他看来,彭贻芳的确很有本事,但其人性格,实在不适合担任太子詹事。 这样狠绝的性格,实在不适合掌管东宫,皇上到底作何考虑,才会让其出任太子詹事呢? “已经派人去查了,有结果了就告诉陆叔。”沈度回道。 他的想法,和陆清差不多,就是觉得彭贻芳出任太子詹事太诡异了,就像一个不应该出现的人,突然存在感很强烈一样。 皇上会选择彭贻芳,是因为行事风格相类呢,还是别有因由。 沈度担心,彭贻芳的出任,会增加东宫不安定的因素。本来东宫就是心头大患,再加上行事风格如此狠绝的彭贻芳,将来会怎样,真不好说。 他现在还不知道,彭贻芳身后的人,是不是崇德帝。如果是,那可以理解。但如果不是呢?彭贻芳的背后,又会是谁呢? 这一切,都让沈度异常关注。 ☆、第416章 又一个姑娘 彭贻芳的出任,透出一种诡异,难怪沈度等人会担心。 从顾霑等吏部官员的商议,到崇德帝的选定,这中间还有别的人插手吗?可还有另一方势力? 此时,沈度尚未确定。 彭贻芳既已定下,就且看他来京兆之后会如何了。 得沈家密切关注的,主要还是彭贻芳。至于其他的官员,杜预等人也略略提了提。 “听说,接任剑南府尹的人是蜀州刺史陈言,数年前在我与他同在江南府任职,这是个有意思的人。”杜预想起了过去,提及了接替彭贻芳的人。 有意思,这样的评价在杜预看来,是很中肯的评价。陈言最有意思的地方,就在于他的抠门。 死抠死抠的,听说担水的人从他面前经过,都会莫名轻几两。 这样的人掌管剑南府,会令得剑南府有什么局面呢?——杜预倒很期待。 想了想,为了让大家更清楚陈言的“有意思”,他说了一两件陈言的抠门事,就连沈肃听得都扬了扬嘴角。 任职左右庶子的陈立仁和梅琦,他们都不熟悉,便没有多少可说的。 总归,随着这几个人的任职,京兆官场格局便有变了,朱宣知同学要背的官谱,又增添了很多内容。 虽则东宫属官和太子良娣是先后的事,但是很明显,沈家将绝大部分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东宫属官这里,倒没怎么在意太子良娣了。 真正在意太子良娣的人,是顾琰。 这几日,顾琰的心随着朝廷局势晃来晃去。 淑妃有孕一事令她惊诧莫名。当初,明明用药物令淑妃落了红。不想她还是有了身孕。如此顽强的胎儿,令顾琰无话可说。 从宫中送出来的消息可知,淑妃有孕是真的暂没有可为之处,此时也不宜有动。 太子良娣的人选,有一人和前世相同,那就是蒋钦的孙女蒋妘。 蒋妘,前世也是太子良娣。不过彼此时的太子妃不是张妙。而是罗炳光的孙女。 在朱宣明被册为太子之时。陆筠早已身亡。顾琰那时已嫁到成国公府。 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她恍惚记得,在三初宫变之前。蒋妘就已身死了。她之死因一直成迷,当时仲氏对此也讳莫如深。 现在想来,蒋妘的死必不寻常。现在她还是入了东宫,还会不会死呢? 这一次。顾琰不想像前世那样对蒋妘死因漠不关心,她决定去查一查蒋妘。期望会有所发现。 横竖,现在陈通记没什么事,她的表哥傅铉很有空,应该不介意干些活的。 傅铉现在打理着陈通记。在接到顾琰的请求时,他再一次感到疑惑。 这个闺阁中的表妹,所关注的都是朝中大事。会不会太奇怪了? 想到傅通离开京兆前的吩咐,傅铉想了想。还是将一个个指令发了出去。 既然小表妹想知道蒋妘的情况,那么陈通记便查个清楚明白好了。 蒋钦是文官,蒋妘又是普通闺阁小姑娘,原本傅铉以为,要探知蒋妘的情况,会十分容易。毕竟,陈通记在京兆这些年也不是白忙活。 但是,但是! 蒋妘的情况,太简单太清晰了,简单清晰到就好像假的一样! 蒋妘的相貌如何,京兆许多人都是见过的。能被选为太子良娣的姑娘,容色肯定不会差。据形容,蒋妘就像一株沁人心脾的桂花,见之即心喜。 至于她的性格为人,从很多事情可以体现出来。比如从来不责骂下人,与庶姐妹们相处融洽,对长辈恭敬爱戴,说起这个人,几乎都是赞不绝口。 一连几日,陈通记所得的结果就是:蒋妘是个没有缺点的姑娘! 这个姑娘,就没有京兆官员姑娘的种种缺点。这样一个人,不是装的,就是陈通记的查探有误。 这样的人,引起了傅铉莫大的兴趣,因而查探便更加细致和深入,终于让他发现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地方。 但凡与蒋妘有所不对付的姑娘,最后总会莫名其妙出事,留下的名声都不会太好。 这个蒋妘姑娘,就如同有神灵庇佑一样,总能顺心遂愿。 傅铉不相信这世上有这样的神灵,他更相信,蒋妘的如意是人力所为。 蒋妘是蒋钦的孙女,蒋钦早早就投靠了朱宣明。这人力,是蒋钦吗? 当他打算查得更深入的时候,却发现碰壁了,有人在全力阻止他继续查下去,以致陈通记的人再也查不到什么。 “五少,是皇族的人在阻拦,可见蒋妘的背后殊不简单。”陈三娘如此回道。 从掩盖消息的手法、拦截消息的途径,都不难看出,蒋妘背后的人,来自皇族。 蒋妘被定为太子良娣,这是皇上的意思。莫不是出手的会是皇上? “知道了,吩咐下去,全力查探蒋妘周边的人事。若是再无所得,先暂停,过了这一段时间再说。”傅铉这样说道。 皇族中的人出手,他还需要一些时间来查探。不管怎么样,他都肯定了蒋妘的不同寻常。 傅铉的消息,很快就送到了尺璧院。这结果,令顾琰哑口。 没想到,蒋妘背后真的这么不简单。能阻陈通记的查探,这不是蒋钦的本事,也不是太子的本事。 她试图努力回想更多关于蒋妘的内容,却是再也想不出了。 太子良娣,真的很不简单。 入了夜,坤宁宫内仍有访客,仍是趁着宫门局守卫松懈,偷偷来到这里的黑袍殿下。 谢姿一如既往地抚着尾指护甲,然后轻笑道:“恭喜殿下了,看来殿下正在蚕食东宫的势力。本宫倒有点为那个娇人儿可惜了。” 娇人儿,当然是指蒋妘。就连与自己两情相悦的姑娘,都能用作棋子送进东宫,这令谢姿再一次深刻领会到眼前这人的狠绝。 这,就是皇族的男人。 只要能达到目的,心尖上的人都是可以利用的。 谢姿打了个冷颤,不由得有一种与虎谋皮的感觉。 ☆、第417章 谁知呢 听到谢姿的话语,黑袍殿下只是笑了笑,眼光幽深难明。 既然大势不站在他这一边,他总要为自己谋划,一切只能靠自己。 蒋妘,不过是他众多谋划之一,况且她自己心甘情愿,这有什么好说的? 只是,最近有人在查探蒋妘,这多少让他生出了危机感,怕有人从蒋妘那里查到些什么。 他吩咐底下的人全力阻拦这查探,同时也想知道查探之人的身份,却不想对方同样严密,他难有寸知。 “彭贻芳不日就会来京兆,太子驾驭不了他,东宫事尽在我手中。儿臣赶集母后相助,到时候定必如母后所愿。”他笑着回道。 如果没有谢姿提纲的线报,他不可能知道彭贻芳的命门,便不能提前对彭贻芳市恩了。 谢姿身上总有让他惊奇的地方,甚是有用。因此,他才会也夜入坤宁宫,这个助力,他一定要抓住。 谢姿但笑不语。其实她不急,这个时候外面风起云涌,坤宁宫这里平静又安全,她不介意在宫中多待些时候。 但有些敲打,谢姿一定要说的,故而他开口道“殿下,道谢就不必了,只是那个人,殿下早点给本宫准备好便是。” 淑妃有孕一事传到坤宁宫的时候,直令她沉了脸,一种抓心挠肝的不甘笼着她,她始终气难平。 她这么说,黑袍殿下当然点头。这一点,他会答应谢姿,人都准备好了。 从岭南到京兆,总要有恰当理由才是。 这一对名义上的母子。在坤宁宫这个幽暗之所,窃窃私语着,所讨论的,是大定的江山。 关于蒋妘这个人的不简单,顾琰很快就对沈度提及了。——沈度每晚都会出现在桐荫轩,他们交流也很方便。 “蒋妘?蒋钦的孙女,如年粗略查了查。没有发现有何特别之处。阿璧发现了什么?”沈度如此说道。 顾琰说的话。沈度当然会信任。他没发现蒋妘的问题,原因大概在于沈家将太多精力放在东宫属官,难免会忽略。 顾琰将傅铉的查探说了出来。陈通记没查到的人,这已充分说明不简单了。 听了顾琰的护院 末了,顾琰叹息说道:“我总觉得这个蒋妘入东宫,不是蒋钦谋划那么简单。或许能顺藤摸瓜知道些什么。” 连枝连蔓,能从蒋妘身后牵出什么来。这才是她对此事如此上心的事。 听了顾琰的话语,沈度略思片刻,便回道:“既然如此,我想想办法。撩撩蛇。” 查不出什么,便只能改变策略,迂回之术可用。 顾琰点点头。她将此事告诉沈度,就有合力之意。陈通记查不出。或许是在哪个地方阻住了,这个时候就要靠沈家了。 她见到沈度的眉头微微蹙,不由得伸出手指为他轻轻摊开,柔声问道:“计之,可是遇到了什么困难?” 在她面前,沈度很少露出这种苦恼的情绪。想到朝廷的局势,她知道沈度心力所在,莫不是因为东宫属官? “是彭贻芳,我疑心他背后有人,这个人,不是皇上。”沈度立刻回道。 顾琰手指在沈度眉间的轻抚,心想着彭贻芳这个人。前世,她没有在成国公府听说过这个人,也没有听善言说起过他。 三初宫变之时,彭贻芳已从府尹职上荣休,他对大定的局势没多少影响。现在,显然不一样了。 彭贻芳将会从剑南来到京兆,将会出任太子詹事,对大定的局势有莫大的影响。 这是一个新的变数,她不知道该如何对沈度说。 沈度伸出手握住顾琰的,将她的手放到自己唇边,轻轻啄了啄,却是什么话都没有说。 顾琰眼里的担忧,他看得一清二楚,心中有暖流润泽。 这样被人关切着,这种感觉真的太好了。 顾琰没有抽回自己的手,想了想,她说道“计之,彭贻芳的事,慢慢来。东宫属官全部配设完毕,还有一段时间呢。我反而担心……太子会不会借属官一事为难你。” 朱宣明一直想拉拢计之,解决了太子詹事人选和太子良娣的人选,接下来,朱宣明就会腾出手来对付计之了。 他甚至不用说什么,只须在皇上面前说一句想计之担任东宫属官之一就可以了。 以崇德帝对沈家的态度,加之政事堂的因由,计之的中书舍人之位,保不了太久了。 计之,往何处去? “此事,我心中有数,阿璧不用担心,我会处理好的。”沈度又啄了啄顾琰的手,这样回道。 他说这句话,不是纯粹安慰顾琰。早在政事堂搬迁之时,陆清就提到这个问题了。这么多个月过去了,该去的地方,该走的路早已有数。 但是,现在他还不能离开中书省,他还有事情未做,必须得完成了这个事,才能调任。 “去路已有,但现在,我不能离开中书省……”沈度缓慢说道,将考虑说了出来。 长隐公子先前说的那件事,已经拖延了那么久,他一直在等着时间的到来。 现在,太子已立,有监国之人,事情就会更加容易了。 顾琰听了,一阵默然,随后反手握住了沈度的手,借以表达她的支持和安慰。 当年元家的事,层层迷雾早已拨开,沈肃和沈度所等待的,就是让那些人都得到应得的命运。 血债血偿,仅此而已。 方集馨已经废了,秦绩已死,但成国公府还在,还有一个秦邑,所以沈度说,还有事情没有做。 她懂。 正如她对顾重庭和秦绩的仇恨,即使这两个人已经死去,但她还记得,顾家和傅家灭族之仇,还有一个三皇子之功。 这些,怎么能忘? 在京兆纷纷扬扬的时候,从京兆去润州的官员和太医们,也从润州回来了。 润州大疫,他们是有大功的。这其中,功劳最大的,除了润州大夫钟岂外,就是沈度了。 平疫这样的功劳,又会给他带来什么? ☆、第418章 大夫有功 润州的疫情,在钟岂等大夫的努力下,得到了平息。最直接的体现就是,在润州县主府中的病人越来越少了。 现在,润州有神医钟岂,有程大昌和顾济棠等官员,还有陆居安和长邑郡主这样的人,事情会越来越顺妥,局面只会越来越好,尚药局的太医和京兆各堂号的大夫,留在那里已没有太大的作用了。 前去润州宣慰的官员和大夫,是立有大功的。平息一场疫病,与平定一场动乱同功,同样是挽救了无数人的性命,功德无量。 沈度因为朱宣知的原因,提前赶回来了京兆,但这不代表着润州的人忘记了他。事实上,不管是润州城门守卫,还是京兆堂号大夫,都清楚记得,是沈度率先进入润州城的。 还有润州县主府那些病人和大夫,都记得那个绯色的身形,记得这个京兆来的高官。他们很清楚,倘若没有沈度的表率,润州疫病是否能得到如此有效控制,尚且另说。 国朝自有序,有功当赏,有过当罚。京兆前去的宣慰队伍,带着大功劳回到京兆,受到了朝廷的厚遇。 如同送宣慰队伍离开时一样,在城门等候着宣慰队伍回来的,仍是太子朱宣明。——这从侧面证明了宣慰队伍的功劳之大,不然,哪里需要太子亲迎? 胡太医和刘太医下马车的时候,头抬得高高的,努力压制着脸上自得的表情,想让自己看起来矜持一些。 他们是应该自得骄傲的,在离开京兆的时候。他们带着对未知的惶恐,心中已作了最坏的打算,想着自己有可能病死在润州的。但现在,他们平安回来了,还立下了那么大的功劳! 医者不说死起人肉白骨,但他们的确救回了那么多人的性命,为朝廷解决了一场大隐患。这种满足和成就感。是无法用言语来表达的。 尤其是对胡太医和刘太医这两人来说。此次润州之行的收获极大。除了这功劳外,最值得说的,就是疫病对他们心志的锤炼。 胡太医和刘太医两人在尚药局中的表现。一向中中,却同样带有尚药局太医那种眼高于顶的毛病。在润州,他们遇上了钟岂,钟岂的本事令他们汗颜。并且羞愧不已。 除了钟岂之外,京兆明德堂的周大夫。不管是医术还是医德,都让他们刮目相看,自此收起了自大、轻视的毛病。 此外,在润州疫病的中心——润州县主府内。在生死病弱交织之地,他们充分体现到作为一个大夫的责任,这种冲击和震撼是在京兆、在皇宫中永恒无法体会到的。 这是一种福分。 胡、刘两位太医在见到京兆城门的时候。心中涌起的是深深的感激,感激自己能去润州一趟。 在面见太子之前。这两位太医还特地找到了周大夫,一定要带着他去见太子。——在回来途中他们已经说好了,他们会将周大夫引入尚药局。 本来,周大夫和郑奉御同出一门,又在润州大疫中立下大功,周大夫入尚药局就不是难事。 崇德帝听说宣慰队伍回来了,十分高兴,在政事堂官员的建议下,吩咐礼部官员对这一行人论功行赏,而且是重赏! 礼部尚书张明德早就收到消息,知道宣慰队伍即将回到京兆,早就吩咐属下拟好了赏赐章程,并且送呈崇德帝过目了。 这一串长长的赏赐名单中,顾琰十分关注两个人。其一当然是沈度,其二,是润州大夫钟岂。 钟岂在润州大疫一事中居首功,这是毋庸置疑的,朝廷也给予了他最大的肯定,就御赐其“神医”的名号,予其与尚药局奉御相同的待遇,准其不用入尚药局,俸禄什么的,一应俱全,以彰其功。 至于带着队伍前去润州的沈度,则是官位加一等,记功待调任之时擢升,并有文绮等少府监赏赐。 赏赐些什么,倒是不重要的。对于现在的沈度来说,最需要的就是加官加等。对这些赏赐,沈计之同学表示很满意。 在桐荫轩这里,沈同学一直笑眯眯看着顾琰,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求表扬求奖励。 表扬和奖励,顾琰当然不吝。她难得俏皮一回,将沈度天上地下最好一通夸奖,就连小圈都在一旁“吱吱”叫着,似在赞同顾琰所说。 “哈哈……”沈度低低笑了出来,醇厚的嗓音似在顾琰心头撩了一下,令她不禁脸微微红。 便在此时,沈度提起周大夫,跟随着去润州的周大夫,与顾琰、沈度都颇有渊源的周大夫。 “阿璧,明德堂的周大夫,被特许进入尚药局了,以后会是周太医了。这是件好事。”沈度如此说道。 在润州县主府时,周大夫心急着想赶自己出去,沈度就知道周大夫是个心热的人。 从一个堂号的大夫一跃成为太医,这的确是个好赏赐。 听了这话,顾琰愣了愣,然后才说道:“周大夫,还是成为太医了啊……” 她没有想到,周太医会以平疫有功入尚药局。前世,周大夫是怎样进入尚药局的呢?她不清楚。 但她记得那一则宫廷秘闻,记得周大夫所下的狠手。现在,周大夫还是入了尚药局,是不是意味着,那一则秘闻还会出现呢? 且等着吧。总之,周大夫入尚药局,对计之没有坏处便是了。 沈度不解地看了她一眼,觉得顾琰这句话似有些不妥。周大夫还是成为太医了啊,听起来好像周大夫成为过太医一样,太奇怪了。 他正想询问顾琰,小圈却突然跃上他膝盖,“吱吱”地蹭着它,大爷求抚摸的表情,令他哑然失笑。 他原本的思绪,就这样被小圈打断了。昙花一现的疑惑,还是悄无声息地隐了下去。 此时,顾琰尚未察觉到沈度的疑惑,但她心中隐约有了打算。 ☆、第419章 终于提江南 顾琰的打算,在看到傅铭的书信后,更加明晰。 因顾琰年纪渐大的缘故,傅铭已经减少了和顾琰的见面,上一次若不是为了询问长隐公子的情况,傅铭也不会去桐荫轩。 避嫌,倒不是说真的有私,而是傅铭为顾琰着想。 现在,关于傅家、陈通记的情况,他们都是在书信上。当然也是他们自己才能看得明白的内容。 在书信的结尾,傅铭写了一句话:韩妩事,是否要告诉计之? 顾琰可以想象得到,傅铭在写这句话的时候,会有多么踌躇犹豫。但是这句话还是出现在这里了,证明傅铭最终有了倾向。 是的,他会这么写,其实就已经作出了选择了。 “铭表哥是个好人……”顾琰喃喃道,将信纸就火,看着它渐成灰烬。 她完全明白傅铭的意思。傅铭知她的前世今生,亦对计之信任有加,这是希望她能够与计之互信互爱。 或许在傅铭心中,顾琰这个表妹前世的经历,就是她最独特之处。既然她已和计之定亲,这种独特,计之是应该知道的。 傅铭虽然极少就她与计之的关系作评论,但想必这两年发生的事,他也收入眼底,才会有这一句提醒。 说到底,他愿望顾琰成亲后会过得更好。在他的心中,坦诚、信任是婚后过得好前提。——前一世在定元寺照拂她的表哥,自始至终都很好。 正是因为知道傅铭的为人,顾琰当初才会说出了自己重生的事。 到得现在,经历了这么多事,傅铭信纸上所说的。就是她打算要做的了。 沈度并不知道顾琰的打算,小圈的“吱吱”阻挠了他的思绪,此后他便没有时间想起这些疑惑了。 这一日,长隐公子来了沈家。 钟岂的药,加上沈度那一套拳法,的确对他的身体有帮助。虽则他眉间仍有病气,但不用再卧病在床了。现在甚至能走出安国公府来到沈家了。 世人所见的长隐公子。永远像谪仙人一样。他出现在沈家,依然宽袖阔袍,似飘然世外。——南园大管事曲玄。都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长隐公子此来,一是为了向沈度道谢,二是为了另一件重要的事。在长隐公子看来,这事甚为重要。他必须亲自来沈家一趟。 “现在,连太子詹事都定下了。皇上巡幸江南一事,便应该提起了。我近日会进宫一趟,只可惜,现在不是去江南的最佳时机。此事或有阻滞。”长隐公子如此说道,神色仍显苍白。 沈度那一套拳,让长隐公子心中郁气少了许多。也正因为这套拳。使得长隐公子对帝王巡幸江南一事有了热切。 从沈度提醒他江南库一事起,长隐公子就知道沈家在江南必有所谋划。这谋划。还是为了当年的事。 当年的事,明面上的第一人,就是成国公秦邑。他现在已经可以确定,沈家在江南所做的种种布置,就是针对秦邑! 他想着,不管沈家打算对秦邑做什么,皇上都是重要的一环。秦邑乃成国公,是大定五国公之一。能将秦邑定罪的,就只有皇上! 须得,皇上亲自去江南吗? 这个问题,长隐公子卧病的时候,时常在问自己。答案当然是肯定的,但现在,却不是去江南的最好时机,因为润州大疫。 润州靠近江南府,虽则疫病已经基本平息,但还是会滋生出很多担忧。 沈度为长隐公子斟了茶水,思忖着如何开口。长隐公子甫开口就是这些话,就像往日沈肃和陆清等人在商量事一样。熟稔是有了,亲近是有了,但沈度却觉得有些陌生。 到底,他不忍拂长隐公子一片好意。 “无妨。润州的疫情不会影响到江南府。况且长隐不以为,这才是巡幸江南的最好理由吗?”沈度笑道,回与心中所想。 长隐公子的话语,他此前就和沈肃商量过了。巡幸江南一事,从去年拖到现在,就算时机再不好,沈度都要将它变成最好的。 沈度的反问,令长隐公子有思,随即也点点头。的确,计之说得没有错,这是最好的理由。 长隐公子长于富贵人家,无论做何事首先想的都是安稳第一,譬如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样的话语,他自小听到大,所以才想着崇德帝会因为自身安全,从而取消巡幸江南的打算。 谬矣。 想了想,长隐公子说起了自己的祖父韦传琳,现在的安国公。 想到韦传琳收了江南银库的干股,长隐公子掩不住眼中的低落,说道:“韦家的半成干股,已经送回江南银库了。过去这些年,安国公府从江南银库所用,我会想办法补回的。这一事,多谢计之了。” 前些日子,他为了扫平安国公府在江南的痕迹,殚精竭虑,才会使得病情加重。现在,干股退回去了,账目上的痕迹,他也在努力扫干净。 但表面上清楚明白,并不代表着什么事都没发生、——长隐公子也不知道,安国公府会不会真正安稳。 如果不是沈度提醒,长隐公子现在还被蒙在鼓里。他万万没有想到,祖父真的会选择一条置安国公府于死地的路。 自作孽,不可活。 就连长隐公子自己都在想:若是安国公府真的出事,会不会是报应?当年的事,安国公府也参与了。举头三尺有神灵,做了的事情肯定会有果报,谁能避得过? “计之,当年……我……”长隐公子抬头看着沈度,想说的话,却断断续续,艰涩不已。 沈度阻止了他,还是不想再说这样的话题:“不必说了,过去的事,我已经不记得了。” 长隐公子默然,就这么与沈度对坐着,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最后只得叹息了一句。 终于论及江南事了,从去年到现在,帝王巡幸,始终没有成行。这一次,还会不会有所拖延? ☆、第420章 弦动 除了长隐公子和沈度外,朝中最先得知崇德帝有巡幸打算的,是礼部尚书张明德。 因为崇德帝召见了他,询问了帝王出巡所需的法驾、卤薄等仪仗定制。所谓闻弦歌而知雅意,张明德立刻就领悟了崇德帝的心意。 皇上有意出巡! 当即,他就回道:“回皇上的话,吏部准备法驾、卤薄等,需时并不多,约一个月可。” 礼部会要当中,关于帝王出巡、行幸的开篇就是“四时蒐狩,前王常典,事有沿革。”,既然是常典、沿革,那么礼部就不要制定章程,只需按照先前仪制准备即可。 花时,自然不用太多。 张明德觉得有些奇怪:皇上缘何突然想出巡了? 崇德帝并不是一个喜好出巡、行幸的皇帝。——这或许与他曾册封为平王、迁居外地三载有关。一些位重的官员都能察觉到,崇德帝对京兆的归属感比前几任帝王都强烈。 这种强烈,无所谓对或错,个人感情使然。是以,张明德只是感到奇怪而已。 张明德只是知道崇德帝欲巡幸,但帝王去哪里,他却是不得而知。但这对礼部无妨,该作的准备,还是可以事先做的。 不想,崇德帝却说道:“朕只是问问,礼部尚不用准备什么。”这话语是令礼部不宜有动,言下之意是:他欲巡幸的事,尚不想让朝官知道。 张明德恭敬领命,心中压下了想让礼部官员准备仪礼的打算。至于他自己,参详参详某些内容,还是可以的。 张明德离开之后。崇德帝继续翻着奏疏,却不太看得进去。——他还是在想着巡幸江南一事。 巡幸江南,是他去年就有的打算,只是朝中各种事情不断,就一直拖到了现在。早两日,长隐公子进宫,在太液池品茗的时候。提及了江南的绝好春/色。让崇德帝心思泛动。 长隐公子久病初愈,对山河景色自是无比向往,在茶香袅袅之中。他叹息着说道:“臣卧病之时,总想着春日早些到来。殊不知,现在身体稍微好些了,最好的春/光已经去了。还是要多出去走一走才是。” 他的语气,带着黯然和期待。谪仙般的容颜,总能让人生出一种油然赞同感,崇德帝也不例外。 趁着国朝山河大好,多出去走一走。的确是一件乐事。 崇德帝登位之后,也出巡过两三次,最远都是去了靠近京兆的关内府。像江南这么远的地方。他还没去过。唔,登位之后没有去过。 听到长隐公子这么说。崇德帝也有些怃然,略略说了去年巡幸的打算。倒不是为了听从长隐公子的建议,只是心里漏出多少真实想法来。 “皇上,山河大好,值得一去。巡幸亦是理政之一。臣以为皇上出巡,以观风问俗,示威于四海,广布浩荡皇恩,是件好事。”长隐公子说道,点到即止。 他时常与崇德帝品茗,还是清楚崇德帝心思的。他只说山河和理政,决口不提旁的,便是知晓有这样的诱因已经足够。 的确,足够了。 长隐公子的话语,已经勾起了崇德帝的想法。准确地说,巡幸江南的打算,一直在其心中,现在只是被长隐公子引出来而已。 他有这样的打算,却还没有最终确定。多番思虑之下,他便召来了礼部尚书张明德。 问及巡幸法驾,其实在崇德帝心中还是倾向巡幸,只是仍有顾虑罢了。他的顾虑,很简单,就是监国的问题。 他若是出巡,京兆百官所禀,九府十六卫之事,总得有人处理。朝政中心,仍是在京兆。 一连数日,崇德帝都在想着这种顾虑。最终,还是中书侍郎杜预的奏请,令他下定了决心。 在宣政殿早朝之时,杜预出列,朝崇德帝禀道:“皇上,现国朝承平,太子已立,臣奏请皇出京兆,巡幸九府!臣闻寻访问俗,大化所先。故帝舜巡狩,望秩山川,遍于群神……” 中书省为帝王出言建策,奏请崇德帝巡幸,是杜预这个中书侍郎的职责之一。但他这些话一落,仍是使殿中官员愣了愣。 他们呆愣的原因,大抵和张明德差不多:皇上并不喜欢出巡,杜预为何会在提出这样的建议呢?若是皇上出巡,京兆政事谁来处理? 不少官员都觉得,现在不是出巡的时机。皇上出巡,当然是由太子监国,但现在东宫属官配备尚未完成,太子监国,可行不? 朝官们心有疑虑,在杜预之后,一时都没有官员站出来,不管是附言还是反对。 过了好一会儿,太仆寺丞崔韶才出列,附言陆清所请:“皇上,臣赞同陆大人之言。以因行幸,振威耀武,愿皇上所幸之处,德化尽敷……” 崔韶是顾霑的远亲,此时出言附议杜预的话,使得官员们不由朝顾霑看了几眼。顾霑也是赞同的意思吗? 顾霑神情自若地站着,脸上什么都看不出来。他心底里,对此事无可无不可。崔韶会赞同陆清之言,定是出于自心,他并没有多加影响。 听到巡幸之事,在宣政殿上的朱宣明,眼睛不由得亮了亮:若是父皇出巡,那就是自己锻炼的机会到来了。不管父皇出巡一月还是两月,这段时间,自己就能接触朝政,亲自处理朝事了。 想到这里,朱宣明觉得血液都在奔腾,心口都微微泛热,激动得! 这时,太常卿韩士元却出列反对了:“皇上,巡幸九府,劳师动众,六宫与文武官员随行,令得各府震动,非有利之举……” 韩士元是怕皇上巡幸奢糜,对国朝百姓无多少益处。 对此,陆清当场就反驳了,道是皇上巡幸的规模可以减少,所带的官员也不用那么多,就不会有所奢糜,云云。 朝中官员各有看法,一时争论不休。而高坐着的崇德帝,心中的打算却渐渐坚定了。 随后,崇德帝便下了一道诏书。这道诏书,令成国公府秦邑出了一身冷汗。 ☆、第421章 秦邑的害怕 崇德帝就巡幸一事,下了诏书,曰:“古者帝王观风问俗,皆所以忧勤兆庶,安集遐荒。如今国朝承平,尤其是江南百姓富庶、文道兴盛,今欲巡幸江南府。令礼部备法驾、卤薄……” 人主行幸,礼必有名,以晓示天下,这诏书已将行幸的名目说了出来。法驾、卤薄这些,都是次要的,最关键的地方,在于“江南府”这三个字。 江南府,百姓富庶、文道兴盛之地,在大定九府之中是有特殊位置。这些年来,江南的士子和大商越来越多。自然,江南府在朝廷和民间的影响,更不容忽视。 崇德帝登位已十一年,巡幸江南是为了体现对江南府的重视。会选择江南府,也是应当之事。 有关帝王巡幸的事,之前在宣政殿已经有了一番争论。以中书侍郎杜预为首的赞同派,和以太常卿韩士元为首的反对派,就此几乎在宣政殿中打起来了。 别看杜预是个喜好音律的儒雅文人,却是火花性子,韩士元说的那句“为免劳民伤财,皇上不宜行幸”的话语,他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杜预建议崇德帝巡幸,固有沈家的因素,但更多的,还是出于他在中书侍郎位置上的责任。 在他看来,帝王不应总是在皇宫之中,巡幸九府,才能对百姓民情有所了解。劳民伤财,那是针对皇上出巡的规模大小而言,这是完全可以控制的。 宫中的含元殿前,还立着巨大的望君出呢,意在警戒帝王不可耽于后宫、宜出访民间。又怎能因噎废食? 况且,崇德帝上一次出巡,已经在三年多前了。时隔这么长,也应该出京巡幸了。 最后,还是崇德帝发话,阻止了这两个人的激烈争论。退朝之后,政事堂的官员就齐聚紫宸殿。经一番商榷之后。就有了这份诏书。 朱宣明及东宫一系的官员,对这个诏书的态度是心喜的。毕竟,太子监国。是亲自处理朝政,是对太子的最好锻炼。 不管皇上巡幸的地方是哪里,这都没有多少关系。 但是,心喜的人之中。并不包括成国公秦邑。事实上,在听到帝王欲巡幸江南府时。秦邑出了一身冷汗,心中所想的,都是如何阻止崇德帝的出巡。 因为,江南府不仅百姓富庶、文道兴盛。更重要的是,这里还有一个江南银库! 江南银库,是大定原三大库之一。将近两年前。皇库爆发出贪渎之事,后来朝廷下令裁撤银库。三大库之中,就只剩京兆国库和江南银库了。 在皇库贪渎事后,崇德帝采纳了朱宣明当时的建议,下令彻查京兆国库和江南银库,最后不了了之。 现在,江南银库和京兆国库一样,十分平静。加之它远在江南府,除了户部的官员外,便没有多少人会特别关注它。可是,这不代表着,江南银库就是真的这么安稳平静。 江南银库的问题,秦邑知道得清清楚楚,因为他和江南银库的关系太深了。 成国公府这些年来,凭着并不兴旺的人丁得以壮大,除了有从龙之功外,还有一大根基就是在江南银库! 江南银库的主事廖九端,是成国公府亲信之人。在廖九端年轻的时候,秦邑曾救过他的性命。随后,又为他打点了升官之途。可以这么说,廖九端得以任江南银库主事,全是秦邑之功。 有廖九端在江南银库,所以成功国公府才敢银库的两成干股。这两成干股,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即使成国公府三代不仕不商不农,都足以衣食无忧。 两年前,在朝廷欲查两库的时候,秦邑已有所警醒。这两年来,他都吩咐廖九端暂且不用往京兆送钱,而且尽量掩饰江南银库的弊端。 但是江南银库的问题积重,不是成国公府不拿钱就可以解决的。除了成国公府外,大定还有不少权贵都拿了干股。廖九端可以缓成国公府的银子,却不能缓其他人的银子。 江南银库所在地,就是江南府的杭州。想当然,帝王巡幸既去了江南府,就没有察看江南银库的道理。察看倒没有什么问题,廖九端和江南那些官员,肯定会将面上抹平。 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他担心的是在帝王巡幸之时,江南银库的问题会爆发出来。朝中有多少人在盯着江南银库,都是难以估量的。 暗处这些人是什么心态,也难测。当初,皇库贪渎之所以被发现,还不是因为一醉楼的谈论吗?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秦邑不得不防。 京兆之中,受了江南银库干股的,除了成国公府外,还有安国公府。大家都同坐一条船,关于江南银库的问题,秦邑打算好好和韦传琳商量商量了。 想及此,秦邑便让下人送帖子去了安国公府。却不想,这个帖子根本无法送到韦传琳手中。据安国公府的门房所言,安国公韦传琳生了重病,一律不受拜访、邀约帖子了。 韦传琳身体不适的事情,秦邑早前已有所听闻。但是,他没有想到,韦传琳会病得这么重,连帖子也不受。 在这样的时候,韦传琳病了,什么事也无法理会。这对秦邑来说,不是一个好消息。 思忖一番,秦邑便吩咐道:“去查查,安国公府在江南银库的动作。顺便给廖九端去信,问问江南银库现在情况如何。” 廖九端的书信,已经有数月没有来了。秦邑先前因为秦邑的身亡,一直都无心理会这些事情。现在,却是不得不理会了。 江南银库的事情,他绝对不能掉以轻心。要防止帝王知道江南银库的实况,最好的防御就是阻止皇上巡幸江南。 只是,巡幸的诏书已经下了,秦邑无法阻止。但是,他还可以阻止别的,比如,阻止皇上去杭州,阻止皇上去江南银库。 为此,他要好好想一想,想一想该怎么办。 ☆、第422章 二心 秦邑如今最大的倚仗,就是太子朱宣明。在江南银库一事上,他首先想到的助力,就是东宫的影响。 现在淑妃有孕,为太子加了不少好处,东宫属官一事,太子又顺着皇上心意。现在的太子,在皇上面前是能说上话的。 但是太子不会无缘无故保住江南银库。无利不往,秦邑知道想要借助朱宣明的势力,就必须拿出足够的诚意。 因此,他在朱宣明跟前,坦诚了江南银库干股的事情。——却只是拿出了一半,一成的干股已让他异常肉痛。 但若果能保证江南银库平安,一成干股他给出去,就算肉痛也没有多少可说的。 朱宣明听到江南银库一成干股之后,眼神都亮了亮,却是什么话都没有说。 各皇子府在钱财上,一向紧促。朱宣明还是三皇子府的时候,对此就有过深切的体会。 那时候,他与秦绩还在山东代天子巡守。为了打通西疆与大盛的通道,秦绩用了青州大狱的死囚,真正的因由,是为了十万两银子,为了填户部十万两银子。 为了十万两银子,他们底下的人,当时被沈度带着的虎贲军追了三大府,最后还扬到了朝堂之上。朱宣明犹记得,那时候经手这十万两的弟弟朱宣信是如何两股战战,生怕刑部查出了端倪。 仅仅是为了十万两而已,当时他就花了那么多心力。如今,江南银库的一成干股,是十万两的十倍之数。如此,朱宣明很难不震惊。也很难不动心! “殿下,这是江南银库的官员孝敬殿下的,以后每年都会有这个数。他们托臣禀告殿下,请求殿下保江南银库平安。”秦邑弓着腰,如此说道。 言下之意,就是希望朱宣明拿了钱财,然后消灾。 秦邑会将希望放在朱宣明身上。说白了。还是心急到走投无路。现在这种情势,他只能倚靠朱宣明。 在来东宫之前,秦邑刚刚得知。原来安国公府的半成干股已经让出去了。在他还不曾发觉的时候,韦传琳已经悄悄从江南银库中脱身! 而且,安国公府已经着手抹平了江南银库的账面。即使是廖九端去查,也查不到什么可疑之处。 安国公府这一手。做得如此之隐秘如此之周全,没有一年半载的时间。是绝对做不了。这一点,让原本已经担心的秦邑更是惊恐。 他想到了安国公府在宫中消息的灵通。安国公府抹平账面,莫不是早就听到了什么消息?皇上巡幸,莫不是冲着江南银库而去的? 自从南风堂被灭之后。秦邑就觉得少了耳目,许多消息都滞迟了。前些日子,成国公府接连出了那么多事。他被隔阻朝堂,随后又没了儿子。 待到现在睁眼细看时。他才发现局势对成国公府如此不利! 不利到,即使是他想靠拢的主子,都对此事犹豫。 朱宣明对这半成干股的确很动心。但崇德帝巡幸江南,必会过杭州,必会过问江南银库的事,要保江南银库平安,十分不易。 一时间,他又怎么能应承秦邑所请? 秦邑见到朱宣明犹豫,咬了咬牙,再次说道:“殿下,若是能保住江南银库。殿下需要多少钱财没有?臣知道殿下身边能人众多,只须缩短皇上巡幸的时间即刻。” 帝王巡幸江南,已经下了诏书公告天下,这无可更改。但是,皇上是在江南府待两天、三天,还是半个月呢,这就是有可为的。 太子监国,什么事不能发生?太子是有办法将皇上唤回来的。端看,太子是否愿意做了。 秦邑已抛下了足够的诱/惑,但朱宣明心有顾虑,始终不肯松口。——被册封为太子之后,他的确长进了,万事都审慎了许多。 在秦邑离开之后,朱宣明便唤来了蒋钦。现在,蒋钦的孙女是他的良娣,不日即会入东宫,他与蒋钦多了这一层关系,自然对蒋钦就更信任了。 蒋钦听说了江南银库的事后,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他肯定秦邑在江南银库中有猫腻,他担心的是秦邑的猫腻会影响到朱宣明。 朝中官员都知道,秦邑是站在太子殿下这一边的,而且站队非常早。如果秦邑因为江南银库而出了什么事,皇上能不疑心太子? 在蒋钦看来,保住江南银库事小,但如果皇上疑心太子,那就事大了。 思虑良久,蒋钦才说道:“殿下,臣以为,银库官员的诚意不妨先收着。殿下一日未登位,所需的钱财就要源源不断。江南银库,倒是个大源头。” 不过,仅仅是一成干股,在蒋钦看来是绝对不够的。这样的钱财,还不足以让殿下冒险做什么。 所以,他继续说道:“殿下,臣还有一言……” 他细细将心中想法道来,听得朱宣明的脸色越发舒展,最后脸上都有了笑容。 的确,让他出手保江南银库,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此时,在安国公府内,韦传琳和长隐公子这一对祖孙,也起了争执,为了江南银库一事,也为了别的。 “不肖子孙!你敢这样关着我?我怎么能这样消失于朝堂?不行,绝对不行!你别以为我不知道,皇上巡幸江南一事,肯定有你推动。莫不是,你真的要看着安国公府走上绝路?!”韦传琳恶狠狠地说道。 他现在被安国公府的死士看管着,并且不得与外界接触,所用的由头,是他卧病在床。 而令他身陷这种局面的,就是他一向倚重的孙子韦显,韦长隐! 更让他难以置信的是,他的妻子,安国公夫人管氏,竟然认同并支持了孙子荒谬的决定! 现在,韦传琳做什么都在死士监管之下,半点也不自由。而现在,这个孙子竟还要让他写什么降爵书,让安国公府从此远离朝堂,开什么玩笑! 安国公府乃世袭勋贵,绝不能降爵,韦传琳绝对不会这样做! 长隐公子仍是谪仙般的样子,沉默地看着韦传琳,目光却异常坚定。 ☆、第423章 赎罪安排 长隐公子静静地看着韦传琳,仿佛没有听到韦传琳的恶语,脸上的表情十分平静。 他的父亲早已不理安国公府中的事,寻花问柳才是其人生全部内容,现在都不知道在九府之中的何处。安国公府的死士和宫中的势力,都只听令于长隐公子。 换言之,安国公府现在尽在长隐公子之手。 他既然已经放出了韦传琳卧病的消息,就一定不会让韦传琳与外界有所接触。——他有这个本事,即使眼前这个人是他的祖父。 在长隐公子看来,降爵远离朝堂,才是保住安国公府的不二之法,而不是像祖父所说的,送安国公府走上绝路。 自从得知韦传琳收了半成干股后,长隐公子就找韦传琳摊牌了。这一对祖孙,在江南银库一事上,始终没能达成一致的意见。 事情的发展,最终以长隐公子果断出手,抹平江南银库事、阻止韦传琳与成国公府互通消息而结束。 这事,也像在这对祖孙间插了一根刺,带得以往隐藏的不和都爆发了出来。 韦传琳有倚重长隐公子,就有多忌惮长隐公子。 事情的根源,还是在十二年前的元家之事。长隐公子面上虽然不说,但对韦传琳在元家一事上的做法,充满了深深的怨怼。 这怨怼,随着日月累加,随着江南银库一事,使得这一对祖孙势成水火。 长隐公子和韦传琳,在安国公府将来要走的路上,意见截然相反。外人只看到安国公府赫赫之势,却不知道韦传琳与长隐公子的对峙。 安国公夫人管氏在这一事上。保持了足够的清新,站在了自己孙子这一边,赞同安国公府远离朝堂,并且帮助长隐公子将安国公府稳住。 管氏的见识,促使了她做这样的决定:她是郑太后的闺阁好友,在朝政局势上,多少有些敏锐。 韦传琳被禁在自己的院中。好不容易才等来了长隐公子。气急败下,什么话都说了出来,然而长隐公子无动于衷。 “祖父。请孙儿不孝。若祖父不上表请降爵,那么孙儿就请祖父让出安国公之位了。”长隐公子说道,目光却并不在韦传琳身上。 即使说着这些夺权的话语,他的姿态依然似要超脱物外。不知他想到了什么。目光深邃悠远。 韦传琳听了这话,气得用手指着长隐公子。却只是哆嗦着嘴唇,久久说不出话来。 他清楚,这个谪仙般的孙儿,说得出便做到到。狠绝起来的时候,的确是六亲不认的。 以崇德帝对长隐的喜爱,这个安国公他想得到。并不是什么难事。 韦传琳的手指颓然地垂了下来,悲愤与痛心交织。心中酸涩不已。他知道一向聪慧绝顶的孙儿,为何要囚住他。江南银库事是其一,归根结底,还是为了当年元家的事。 元家的事,阴魂不散! “显儿,这么多年了,你还放不下吗?我以为,你早已放下了。”韦传琳逸出了这一句,知道了说什么都无果。 长隐公子垂下眼睑,淡然地回道:“祖父,我放不下。自那事后,安国公府荣显了那么多年,是应该赎罪了。” 向当年的元家赎罪,向……沈度赎罪。 是以,安国公府一定要远离朝堂。如此,才能真正保住安国公府。——局势走到了这一步,长隐公子已经隐约明白,沈度手中那张巨大的复仇图谱已经展开。 安国公府作了那样的孽,肯定在图谱之上。他惟愿,以整个安国公府的权势,和他永恒无止的愧疚之心,赎回当年的罪。 “赎罪……向谁赎罪……”韦传琳喃喃道,在见到长隐公子冷然的眼神后,话音戛然而止。 到了这一刻,韦传琳才真正明白到,当年那件事,对长隐公子来说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不惜用整个安国公府来陪葬。 安国公府因元家而持续荣显,也将因为元家而骤然衰落,这莫不是报应么? 一刹那,韦传琳就像老了好几岁,就连长隐公子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都没有发觉。 京兆局势的发展,不会因为这一对祖孙的争执而有所停滞。 顾霑等吏部官员,仍是忙碌着东宫属官的配设;礼部的官员,则是为了帝王出巡的事,忙得脚不沾地。 诏书已经晓示天下,帝王将于端午之后、五月初十离开京兆。离这个出巡的日子,虽然还有一个多月,但这一个多月里,还要准备法驾、卤薄等事宜,还要准备告宗庙等仪礼。 仔细算来,礼部的时间仍十分紧迫。 对于政事堂的官员来说,在帝王出巡这一事上,他们担着大任,最重要的事,就是太子监国与随行官员这两事。 君王既出,太子监国就是必然了。政事堂官员也将留在京兆,协助太子处理国事;同时,须选有识通达的官员随皇上出行,以便能达到令帝王知风闻俗的初衷。 那么,谁留,谁去,就是一件值得商榷的事情了。 选择随行的官员,须得顺皇上之意、与吏部仔细挑选。但政事堂官员,得先作出选择。 政事堂的五位官员之中,裴公辅和王璋表示年老,自当留在京兆;朱有洛则是大声地说道:‘我随皇上出行!“ 他对帝王巡幸有一种莫名的执着,在他看来,巡幸即是帝王索贿,他倒很想亲眼去看看,江南官员送给皇上的“贿赂”会是什么。 尚书左右仆射两人,必有一个要留守京兆的。既然朱有洛要去江南,那么留下来的,当然就是郑时雍了。 令政事堂另外四名官员意外的是,御史大夫俞恒敬竟也想去江南。只见他挑着那一双深情的眼眸,笑意盈盈地说道:“我欲去江南。” 政事堂官员意外,是因为俞恒敬近日在朝中相当沉寂。这还是他自上表监察六部后,第一次如此明确地就朝中大事表明态度。 俞恒敬,怎么就这么想去江南了呢? 面对着政事堂这些大佬们的探究目光,俞恒敬淡淡一笑,眼角眉梢全是情意。 ☆、第424章 见微 俞恒敬半眯着桃花眼,想起了那个年轻官员来拜访的情景。 上一次,那个年轻官员送来的是一封没有钤印的奏疏。这一次,他送来的是一个消息。 那封奏疏,是成全,对俞恒敬、御史台的成全。这个消息,则是艰难,俞恒敬、御史台的艰难。 御史台的官员以清廉起仕,艰难什么的,实属常事,俞恒敬从来就没有怕过。 因此,江南府,他无论如何都要去一趟了。身为御史台的长官,这是他不容推搪的职责。 自上而下,政事堂的随行官员既然定下,那么其余的随行官员,也要陆续挑选了。 因有杜预和韩士元争执一事,使得这一次帝王巡幸的规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小,就是为了避免劳民伤财。 这一次随行人员,定为三百人左右,包括随行官员与仆从,却不包括随行守卫的虎贲士兵。 可以这么说,这个人数已经相当相当精简了。在这一点上,大定历代帝王都和前朝不一样,或也是大定胜于前朝的地方。 前朝巡幸的规模极大,而且巡幸的次数极多,史书都这样记载“西征东幸,无所暂息,六宫与文武吏士常十余万人,然非省方展义之行也。” 非省方展义之行,这就是史书否定的评价。有时候,巡幸和暴政就只有一线之隔。这个度的把握,就尤为重要了。既要知道民情,又不可劳民伤财,所以朝廷才定员三百。 这样的规模,怎么说都不能视为所以奢靡了。 这三百人之中。主要的都是吏胥、侍从、文士,官员不过占了五十之数。这五十个官员,出自五省九寺五监,实际每个官衙不过出两三名官员,对朝事没多大的影响。 这五十个官员,都有谁呢? 顾霑和张明德碰了面,都为了挑选合适的随行官员。都绞尽了脑汁。因为这事,的确不太好办。 跟随帝王出巡,这是一种认可。也是一种荣耀。对很多官员来说,这是他们官场生涯中值得浓墨重彩的一笔。 此外,伴驾出行,就意味着有机会在皇上跟前露面。对于文官来说。万一有机会,赋的某句诗、作的某副对。能得到皇上的赏识,那就意味着官员亨通了。 对于武将来说,道理也是一样的。皇上巡幸,武将随身保护。这就多了时间和皇上相处。感情,都是处出来的,得到皇上的好感。还愁以后的官路吗? 因此,为了能跟随帝王巡幸。官员们想尽了办法,就是为了让吏部和礼部的主官选中。一时间,前往顾家和张家拜访的官员便多了起来,而且都备了重礼。 面对这么有目的性的拜访,顾霑一贯的原则都是推拒的,大部分帖子都是不受。但有一些官员的帖子,顾霑却不能不接 这些官员,或是在朝中有大势力、大倚仗,或与顾家有很深的联系。比如,户部尚书张龟龄的帖子,还有太仆丞崔韶的帖子,类似这些官员,他都是要见的。 他接了这些帖子,傅氏便变得比以往忙碌。无形中,顾琰也忙了起来。迎来送往、维系交情,历来都是当家夫人和嫡女的重要职责。 崇德帝巡幸江南一事,令顾琰有些恍惚。前一世润州大疫肆虐,润州临近江南府,举国百姓避之不及,当然没有帝王巡幸江南一事。 她从沈度的口中得知,沈家在江南早有谋划,针对的,就是成国公秦邑。 沈家所谋划的事,是江南银库的事,具体细节并没有和顾琰多说,只是说十分有信心。 沈肃和沈度的行事,顾琰很清楚。他们说十分有信心,就说明事情已经完备,就等着帝王巡幸江南了。 有顾霑在,有杜预在,沈度在随行官员中,是意料中事。 至于江南银库……顾琰所知不多,最大的印象,就是崇德十八年的三初宫变,江南银库是为朱宣明谋反提供钱财支持的。换言之,江南一直是朱宣明一系的后盾,而且是很可靠的后盾。 这辈子时移世易,前世发生过的事情,或许也作不得准了。但朱宣明有这么坚固的后盾,她是一定要提醒沈度的。 及到傍晚,她接到了傅铉的消息,联想到成国公府现在的处境和朱宣明的为人,她便想到了一个可能,恍惚渐渐变得清明。 待沈度来到桐荫轩的时候,顾琰便将这个可能对沈度说了,是提醒,也是帮助。 沈度惊异地看着沈度,再一次为她对朝局的敏锐感到震惊……和佩服。阿璧虽在闺阁之中,却所知甚多,包括对很多官员来变幻莫测的朝局,她都能把握得到。 比如她当下说的这个可能,他就忽略了。 “阿璧,你说,太子殿下会阻止皇上去杭州?太子意在江南银库?”沈度如此说道。 他在江南的谋划,已经和父亲沈肃推了无数次,也将各种可能的情况都列了出来。秦邑会向朱宣明求助,是他们的预料之中。 但是,据东宫的暗卫所报,朱宣明并没答应秦邑所请。先前,他们还感叹,道太子的确变聪明了,没有将这件祸事揽上身。 但听了阿璧之言,他才发觉,或许他们算漏了些东西。不是太子变聪明了,而是太子的野心太大了,大到出乎他们的预料。 阿璧说,傅家的暗卫查探到,江南卫大将军唐训刚纳了一门小妾,还喜爱得紧。 这是来自军中的消息,自是傅家比沈家灵通得多。就是唐训纳妾这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消息,能充分说明一件事:江南银库的相关官员,并无惊慌。 唐训是江南卫大将军,江南银库不可能绕过他。据沈度所知,唐训手中也有江南银库半成干股。皇上即将巡幸江南,唐训还有心情纳妾? 但他的的确确是纳妾了,还喜爱得紧,这就不寻常了。 沈度的面容渐渐严肃起来,此刻他还不知道,东宫铺设的一张大网,已经罩到了他头顶。 ☆、第425章 套住 朱宣明心中有根刺,这根刺,就是他怎么都无法拉拢的沈度。 说来也奇怪,朝中这么多官员,不受他拉拢的人也有,但对沈度的拒绝,他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执念。 自从秦绩死后,朱宣明就越发看沈度不顺眼。因他会时不时想起秦绩当初的话语,秦绩那时候劝朱宣明除了沈度,免得将来有后患。 当初他没有将这话放在心上,现在早就觉得这些话有道理了。如果不是沈度,罗炳光不会出事,方集馨也能继续为他效命,他的势力会更加强大。 然而,这都不是朱宣明想置沈度于死地的理由。 真正让朱宣明对沈度起了杀意的,是和秦邑所说的消息有关,和秦绩之死有关的消息。 秦绩虽已死了,死于京兆尹林世谦的虐杀,但秦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总觉得背后有人在着力对付成国公府。是以,他一直没有放弃过查探秦绩的死因,以期能揪出背后的暗手。 几个月过去了,秦邑终于得到了一条线索:那些曾摆在京兆府尹的百姓刺客,被京兆录事参军事裴容换走了。这个裴容,是沈肃引荐入仕的,和沈家有莫大的联系。 在秦邑看来,如果没有那些百姓伏杀成国公府的死士,那么秦绩就不会被带进京兆府,就不会死。归根到底,秦绩的死,那些百姓死士绝脱不了干系。 秦邑现在已经捉了裴容,希望从他口中得知真相,然而不管怎么刑求,裴容什么话都没有说。 秦邑会向朱宣明说起这事,乃是希望朱宣明记得秦绩的情谊。能在江南银库事上帮他一把。 如秦邑所料,朱宣明记得了秦绩,想到,却不是在江南银库上帮他一把,而是怎么对付沈度! 就算裴容没透露什么,在朱宣明看来,沈度就是令秦绩身死的人。——他心中已经认定了这一点。沈度就是他的死敌! 罗炳光出事。是沈度所为;方集馨不遂,又有沈度在其中,还有定元寺中的老九。是沈度在护着。这些旧恨,加上秦绩之仇,让朱宣明下了决心,一定要将沈度这根刺拔除! 但是。沈度是帝师的养子,是虎贲中郎将。不久前又立下了平疫大功,要对付他,在朱宣明来说真是有些困难。 幸好,这个困难。在听了朱宣信的话语后,迎刃而解。 朱宣信是他一母同胞的弟弟,精于吃喝玩乐却才能平庸。承淑妃之心意。朱宣明对这个弟弟还是很好的。——朱宣信时不时也来东宫,多少也知道东宫的的事。 在听说了朱宣明的苦恼后。朱宣信笑了笑,和朱宣明极为相似的凤眼一眯,说道:“皇兄,这有何难的?这事啊,就和臣弟对付倚红楼的姑娘,道理是一样的。现在不是在配设东宫属官吗?皇兄将他放在眼皮子下,想怎么对付他就怎么对付他了。” 朱宣信的话语很糙,但道理很实在,这令朱宣明眸光一闪。 的确,将他放在眼皮低下,将他和东宫绑在一起,想怎么对付他都可以了。 鉴于在以往与沈度对上总是处于下风,这一次朱宣明多了个心眼。他没有通过吏部,而是直接去了紫宸殿,直接问崇德帝要人。 “父皇,儿臣听得吏部的官员说,东宫属官中,右赞善大夫尚未有人选。儿臣想着,东宫的官员都上了年纪,宜应配个年轻的官员。中书舍人沈度,儿臣以为挺好的,请父皇允许。”朱宣明如此说道。 在东宫属官上,朱宣明还是第一次开口指明官员。这令崇德帝颇感好奇,便问道:“沈度……为何是他?” 朝中年轻的官员,其实不少。沈度毕竟曾做了天子近臣,再去东宫任职,是否合适? 朱宣明回答的,正是这一点:“父皇,沈度是父皇近臣,若是他入了东宫,儿臣便能更清楚父皇的行事方式,也能减少朝政的错误……” 将沈度放在东宫的理由,朱宣明早就想好了,此刻说得言辞切切。 从中书舍人到太子右替善大夫,虽则都是五品官,但若是调职,这是平调而实降了。沈度刚刚平疫有功,降职似乎不太说得过去,这个请求,崇德帝还要斟酌一番。 见到崇德帝犹豫,朱宣明继续说道:“父皇,沈度平疫有功,加了官等,右赞善大夫似乎不太合适,右谕德这个位置还是合适的。如此,父皇也示了对帝师的恩宠。” 太子右谕德,是四品下的官位了,这可是对沈度的大大加赏。而对朱宣明来说,只要沈度入东宫就行了,什么位置他根本不在乎。 朱宣明心中已有决定:秦绩当初遭受了什么,他就一定要让沈度都经历一遍!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如此,方能让朱宣明心中的仇恨消除! 他要将沈度套在东宫,再慢慢折磨他。父皇出巡之后,京兆就是他说了算。到时候,他也要沈度试试被虐杀的滋味。 朱宣明能来紫宸殿,就有把握说服崇德帝。他已经和蒋钦分析过崇德帝对沈家的态度了。沈度立下这么大的功劳,是一定要官升的。 但沈度已经是五品中书舍人,再升,就只有各部之贰了。一个这么年轻的官员,又有帝师照拂着,这已经不合常理,崇德帝肯定要压下这种官势。 最好的压下,就是明升实降,所以朱宣明便这样建议。 这一次,朱宣明碰了个巧。因为崇德帝心中,的确想要压一压沈度的势,说到底,还是为了心中那若隐若现的猜疑。 沈度不受东宫拉拢的事,崇德帝也有所听闻。一旦沈度去了东宫,必不受重用。面子给足了,不受重要,这正是崇德帝需要的。 良久,崇德帝点了点头,准许了朱宣明的请求,拟将沈度调任为太子右谕德。 很明显,这一对皇家父子的心思,都是想将沈度困在东宫。崇德帝这个决定,被人火速送到了沈家,提醒沈肃、沈度父子早作准备。 ☆、第426章 掣制 太子右谕德,正四品下,对那些汲汲入东宫的官员来说,是个好位置。 但对沈度来说,显然不是。 沈度很明白,朱宣明向崇德帝要人,只是为了将他困在东宫、另作打算罢了。这个打算是什么,沈度暂且不得而知,但总不会是什么好事。 沈肃冷着脸,手指一下一下啄着桌面,正有所思。 对于曾经的学生,沈肃还是很了解的。他知崇德帝之所以会答应太子所请,是存了打压沈度之心。 从尚主到梨花林,到现在的东宫属官,都可以看得出,崇德帝从来没放下过对沈度的疑心。 既如此,皇上为何还要重用计之呢?——沈肃始终疑虑。 “阿璧先前就提醒过我了,只是我想着从江南回来再说,就差了这么一步。但任命一日没有下来,一日就有转圜余地,一定要拖到从江南回来。”沈度如此说道。 推拒这个位置是一定,但找一个让崇德帝信服的理由,就需要斟酌一番了。 帝王巡幸江南一事,从去年拖到现在,也拖住了沈度的脚步。去年俞恒敬上疏以中书舍人监察六部开始,他就在谋后路了。 去路已经想好,但因江南事有所延误,还是来不及。 “无妨,我略想了一下,觉着就是东宫属官也没有什么不可。从江南回来,再想办法离开便是了。我反而很好奇,太子为何突然要将你困在东宫,当中有什么原因?”沈肃说道。 太子的为人行事,总有迹可循。但是这向崇德帝要人一事,颇出乎沈肃预料。 他总觉得,朱宣明还令有后着,向崇德帝要人只不过是开始而已。到底,太子想做些什么呢? 他的话,令沈度陷入了思考。是了,太子在想什么呢?还有什么后着? 且说。顾霑接到了沈度的请求。便在想办法如何推拒此事。现在,崇德帝还没有召吏部的官员前去,事尚有可为。 这个“可为”。顾霑死死扣在了“兼官”这两个字上。太子右谕德的品阶的确很高,但它有一个特点,就是兼官。 换言之,沈度若是出任太子右谕德。在朝中就要有一个正四品下的官职。 崇德帝既存了打压沈度的心思,又怎么会让他担任正四品下的官职?在顾霑左一句“于制不合”、右一句“年资太浅”之下。崇德帝不悦地皱起了眉头。 沈度是顾霑的未来孙女婿,顾霑压住沈度不进东宫,莫不是存着私心? 想到这,崇德帝打算了顾霑的话语。冷声说道:“既如此,那就不用太子右谕德了。朕要沈度入东宫任职,你安排一一个位置便是。此事。朕意已决!” “是,臣听从皇上的吩咐。”顾霑只得这样说道。在这一事上。皇上心意已定,他帮不了沈度。 但是,太子右谕德的问题,现在沈度没有多少心思理会。因为,有人将一封书信送来了沈家,上面提到了裴容! 直到这个时候,沈度才知道裴容已经失踪了,而且,成为了威胁沈度的人质! 裴容是沈肃引荐入仕的,这一点,京兆很多官员都知道。但这些年来,裴容和沈家表面上并无多少联系,怎么会有人为了对付沈家而针对他? 裴容这一两年所做的事,最值得道的,就是将沈家暗卫的尸体从京兆府换出来。怕是,这件事被有心人知道了。 “这是个圈套,裴容是个诱饵。望江楼,是程家的产业,是太子将裴容捉了去。父亲,我要去望江楼。”沈度平静地说道,已经清晰推测出这封信背后的意思。 他的唇角已经紧紧抿了起来,极力压抑着怒气,但用力捏住这薄薄的信纸,手背青筋都突了出来。 那封信,是一个小孩儿送来沈家的,他收了几颗糖代人送这封信,送信的人是谁,小孩儿不知道,沈家的人不能顺着这个线索追查下去。 这封信的内容,是让沈度今晚子时三刻,前去望江楼。不然,裴容的尸体就会送回沈家。 现在,裴容不知是生还是死。 一条人命,还是沈肃倚重的属下、为沈家立过功劳的人。即使沈度知道这是个圈套,也不能不去。 望江楼,是淑妃娘家程氏的产业,也是京兆数一数二的酒楼。这里面布置着什么,一切都不预测。 沈肃也知道,裴容会不见,必是偷换尸体那件事露了端倪。现在,太子那边的人应该已知道,伏杀秦绩那些死士,是与沈家有关系的了。 太子设望江楼之局,肯定与秦邑有关!换言之,此去望江楼,秦邑和太子要的是计之的命! 沈肃怎么能让沈度出事?但那些人有裴容在手,就令沈家有了掣制。 裴容对沈肃来说,不仅仅是一个属下那么简单。当年在战场上,裴容为沈肃挡过长刀,也曾与沈肃一起,找到了当年的沈度。 陈维是沈肃安插在虎贲军的人,裴容是沈肃安插在京兆府的人。这些人,沈肃都是想着有大用的,却成了沈家的诱饵。 “看来,太子对你研究得很透彻了。知道一个裴容,已足够让你心生恻隐。”沈肃阴测测地说道。 换了哪一个人,一个属下是生是死,都不能成为掣制。但是,在沈家不一样。沈家,将人命看得比什么都重。 只要还有一线生机,沈度就不可不去救裴容,无论这线生机有多渺茫。 可是,裴容真的在望江楼?他会看着沈度去望江楼送死? 这是不可能的事。 “有一些人,是皇上身边的人。我曾想着,待到最后那件事发生,才会用的。现在,却要提前了。你不用去望江楼,我会将望江楼踏平,也一定会救出裴容。”沈肃淡淡地说道,眼中闪过嗜血的光芒。 他很久,没有过这样杀戮的怒气了。这一次,望江楼又会发生些什么? ☆、第427章 望江楼之约 望江楼,顾名思义,就是在定江之侧,在京兆的南面,是一处幽静而不偏僻的地方。 望江楼与京兆士子喜欢去的春晖楼、京兆商人喜欢去的一醉楼不同,它所招待的是大定勋贵和顶级权臣,价格之昂贵自是不用说了,一般人都来不了这个地方。 这样的地方,自是占地宽广、设施隐秘,完全符合了权勋们的要求,方便他们谈论各种事情。 望江楼这么特殊,它背后的东家自然来头非小。一些有门道的人都知道,望江楼正是程家的产业。 程家,是淑妃娘娘的娘家,是太子和七殿下的母族,光是这个身份就能充分说明一切。 也有传言,说望江楼其实是太子所有。程家,只不过是帮助太子管理望江楼的高级掌柜而已;还要传言称,望江楼实则是崇德帝授意所建的,目的就是为了知道京兆权勋的隐秘,云云。 不管传言如何,望江楼和太子有所联系,是绝对肯定的。 这个关系如此明显,沈肃和沈度的猜测十分正确。此刻在东宫,朱宣明就听着谢登的汇报,脸上罕有地露出了杀气。 “成国公府的死士已经在望江楼候着了,就等着那沈度进去了。殿下,臣仍在担心,此事影响会不会过大,会不会传到皇上哪里去?”谢登如此说道,脸有忧色。 裴容和沈度都是朝廷官员,尤其是沈度,是天子近臣,是朝中重官。在望江楼中设下这样的杀局,谢登不管怎么想都觉得太冒险了。 他在极力阻止无果之后。请来了宗正卿蒋大人,就连蒋大人都无法劝说殿下改变主意。 谢登不明白,殿下明明已经打算将沈度困在东宫,慢慢行事的了,又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令成国公在望江楼设下这个杀局呢? 谢登跟随朱宣明也有几年了,此刻却不明白自己的主子在想什么。伏杀朝廷命官。若是让皇上知道了。这对东宫有何影响? 朱宣明轻抚着手中的玉佩,淡淡回道:“传到父皇哪里又如何?谁知道是成国公府的死士?谁知道此事与东宫有关?” 朱宣明说罢,嘴角微勾起来。明明是笑着,却让人感到一丝毛骨悚然,令谢登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今晚的望江楼,肯定很热闹。只可惜本宫见不到了。”朱宣明握紧了手中的玉佩,继续说道。 原本。他还想留着沈度的性命,待监国之时再慢慢虐杀他的,但在得知顾霑去了紫宸殿后,他就改变了主意。 顾家是沈家的姻亲。顾霑身为吏部尚书,一定会照看着沈度。即使沈度人了东宫,顾霑也会很快就调其出去。从过往与沈度交手的经历来看。朱宣明觉得将沈度摆在东宫,定会碍手碍脚。反而不会有多大的好处。 这是他的考虑之一,真正让他定下这个时杀局的原因,还是在于秦邑的一席话。 秦邑在朱宣明面前提到了沈肃,指出了沈度之所以深沐帝恩的原因,就在于帝师沈肃。 要对付沈度,必先对付沈肃。不然,就算沈度入了东宫,也只是增加资历而已。 当时,秦邑就提出了一个对付沈肃的建议。这个建议,是基于秦邑对皇家的熟悉和这些年沈家的行事,是一条他认为足够离间君臣情谊、足够对付沈肃的建议。 为此,秦邑提供了成国公府的死士,请朱宣明令程家让出望江楼而已。——整个望江楼,就是一个大暗器,里面的隐秘设施,可以大大增加成国公府死士的成功,可以让沈度走着进来横着出去。 当然,还有一点,就算成国公府的死士对付不了沈家的人,在望江楼这个地方,也能方便成国公府和程家行事,使得皇上能够第一时间听闻这事。 斟酌着考虑来去,朱宣明百年答应了秦邑的请求,令程家的人让出了望江楼,布下了这个死局。 现在,朱宣明在东宫之中,无比期待子时的到来。 且说,在成国公府内,秦邑正在召集一众死士,对他们命令了一番,道只须成功不许失败,然后才摆摆手让这些死士出发去望江楼。 死士离去之后,秦邑的眉头皱了起来,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自从刘戟在京兆城门外被杀之后,即使他身边再添了一名死士,却始终都觉得没刘戟好用。这一次望江楼的杀局,他们能成功吗?其实就连秦邑自己也无法确定。 但是,就算再不确定,秦邑都一定要在望江楼击杀沈度,一定要在去江南之前将沈度击毙! 因为,他惊恐地发现:沈家,似乎就是一直隐藏在暗处的成国公府的敌人! 他之所以会有这个推测,还是在于谢家会馆的谢道。谢道查到了一个线索,与沈家有关,那就是醉红楼的东家叶染,与沈度乃是生死之交! 这个线索,让秦邑气红了眼睛。 当初,叶染带着醉红楼的姑娘在京兆府告状,令得成国公府的南风堂被灭,使得成国公府像没了一只手,此后成国公府就耳目闭塞很多。这一切根由,就在于醉红楼的叶染! 叶染孤身无物,又不在朝中,为何要对付成国公府呢?多半,是与他交好的沈度要对付成国公府! 在想到自己儿子之死也和沈家有关系,秦邑的脑中就像连通了许多线一样,以往困惑的许多事情,只要加了沈家这条线,就能解释了。 帝王巡幸江南,是杜预提出的。杜预,这些年在沈家出入的次数不要太多!由是,就可以猜到真正想帝王巡幸江南的,是谁了? 江南有何值得沈家针对成国公府之处?就只有一个江南银库而已! 所以,秦邑一定要将沈度死,在皇上巡幸江南之前死! 望江楼,就是一个最好的诱饵。就算沈度不死,沈家也一定不能逃脱! ☆、第428章 惊动 子时前后,定江已经静悄悄了,唯一会传来声响的,就是临江而建的一些酒楼楚馆。但大定最出名的楚馆烟花之地,是在昌乐坊那一带。 京兆南侧的定江,则是一向少人烟的,往日只有望江楼闪耀着明亮烛火,丝弦管乐之声也不断。 但是今晚的望江楼,明显和往常不一样。远远看着,只有几盏灯笼在亮着,丝竹之声不复闻。在暗夜中就像一只巨兽蹲守,甚是吓人。 谁也不知道里面会有什么,又将会发生什么。 没多久,望江楼外就出现了一群黑衣人。暗黑夜色给了他们很好的遮藏,他们都没蒙着脸。不知是不怕被人认出样子,还是笃信没人认出他们。 这些黑衣人显然武功极高,走路几乎没有声音,只有浅浅的呼吸声。他们像是早就接到指令一样,像一片片黑叶般飘进了五层高的望江楼。 就在这些黑衣人飘入望江楼的那一刻,原本静寂的望江楼猛然烛火大盛,紧接着便响起了一阵阵“霹雳、咣当”的刀剑相击的声音。 这刀剑声音,伴随着沉重肉身倒地的声音,拉开了望江楼的戮杀的序幕。 …… 沈家东园内,沈肃端坐在上首,两边是沈度和朱宣知。朱宣知的脸已恢复了一丝圆润,他看了沈肃一眼,又看了沈度一眼,眼中流露出担心。 望江楼的事情,朱宣知清楚。——沈度并没有瞒着他,包括培裴容的存在。 见到沈肃沈度都没有说话,朱宣知咬了咬唇。终于出声问道:“师公,曲叔会有事吗?” 他所说的曲叔,自然是南园大管事曲玄。自朱宣知来了沈家南园,就一直受曲玄照顾,尽心周到。曲玄,也去了望江楼。 朱宣知不知望江楼的结果,但想到曲玄会有危险。他就觉得一阵紧张。现在。望江楼到底如何了呢? 沈肃并没有说话,代答的,是沈度。 “且等待着。不必担心,你师公已经安排好了。最后的结果……且等着便是。”沈度如此说道,语气劝慰。 望江楼的消息还没有传来,最后的结果。其实谁也无法确定。父亲是安排好了,可以确定的是将望江楼踏平。但是裴容呢?裴容是否还生还?曲玄等人是安然无恙吗? 忽而。沈肃开口了,带着十分明显的倦态,说道:“当年,皇上在登位之前。就已经从先帝手中接过了一批皇室暗卫。这些暗卫,就是皇家的死士,比虎贲军更隐秘更忠心。我负责带领这批暗卫。并且不断增加暗卫的人选……” 沈肃半眯着眼,仿佛眼前出现的就是过去。神色有些茫然,也有些怀念,说着大定官员都能猜得到,却对内里细节一无所知的:皇家暗卫。 从这一批皇家暗卫的故旧开始说起,从建和末年开始说起,说到他所训练的那一批皇家暗卫,说到这一批皇家暗卫现在的作用,林林总总,听得沈度和朱宣知两个人入了神。 东园大堂之内,只有沈肃暗哑的声音在响起:“我离开京兆之时,并没有带走一个皇家暗卫。这里面,有些人我还是能使得动的。自回京兆以来,我就没有动过这些人。现在,他们应该出现在望江楼了……” 沈肃没有说为何这些皇家暗卫会听令于他,只是说了这些皇家如何熟悉望江楼,就如同他们熟悉京兆每一个顶级官员聚集的场所那样。 沈肃很清楚,成国公府的死士早有准备,再加上望江楼设施的隐秘,以有逸准备待一无所知,若是沈度就这样带着沈家暗卫前去望江楼,必是凶多吉少。 他会想着用这些人,不仅仅是为了沈度或是裴容,而是为了成国公府那一半的死士,更是为了这些皇家暗卫的去路。 沈肃认为,能在望江楼埋伏的人,必不是来自东宫的势力,而是来自成国公府的死士。——现在罗炳光的已经远离军中,太子的手中,其实没有可用的武力,唯有借助成国公府。 在对付秦绩的时候,沈家暗卫已经击杀了一半的成国公府死士。这一次望江楼之约,据闻秦邑会放出绝大部分的死士。单单为了这,沈肃就应该用那些人了。 更重要的是,自上一次他发动沈家所有的暗卫去找朱宣知的时候,那些沈家暗卫能撤退得如此顺利,已经引起皇上的注意了。迟早,皇上会查到那些人的头上。 这一次沈肃请他们出宫办事,就已经做了充足的准备,就是让他们不用再进宫了。刀口噬血的日子,想必那些皇家暗卫也厌了。 “可是,师公,你动了这些人,父皇那里……会怎么想?”朱宣知忧虑地问道。 皇家暗卫,顾名思义,是忠于皇家的。若是父皇知道师公能动他们,肯定会很生气,师公怎么办? 沈度紧抿着嘴唇,紧握的拳头和眼角的冷意,已经泄露了他内心的情绪。他明白,沈肃会动这些人,完全是为了他! 这些皇家暗卫,会将皇上的注意力全部吸引到他身上。如此,崇德帝便不会想到别的了。 不会想到……秦邑调那么多死士对付他,真正原因到底是为了什么!所有人都会想到,望江楼之事,其实是与父亲有关,而他,就会这样被不经意地忽略。 经过梨花林一事,再有成国公府那些事,只要有心人细想,就有可能猜测到他的身份了。现在,绝不是披露身份的时候,绝不是! 所以,父亲才会动了这些皇家暗卫。父亲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保护他! 情意拳拳,内心切切,父亲,父亲他…… 沈度低垂着眼睑,已经不知道有何可说了。 而在紫宸殿内,内侍首领常康对崇德帝禀道:“皇上,帝师动那些人了……” 他的话音尚未落下,就听到“砰”的一声巨响,只见崇德帝将御案上的物品一扫而下,脸色铁青。 ☆、第429章 局中局 崇德帝铁青着脸色,语气狠怒地问道:“总共动用了多少人?还有多少人活着?那些人现在何处?” 这几个问题,是崇德帝最关心的,旁的,他都不想理会。 听见此问,常康立刻回道:“甲五回来禀告,共二十五人,不到十个人活着。现在他们都逃离了望江楼,不知所踪。” 他心知,这些人既然从宫中去望江楼,就已经作了叛出皇宫暗卫的意图,是不可能再回宫中了。最终,还是有好几个人逃脱,不知所踪,才是最正常的汇报。 崇德帝握紧了拳头,并没没有多余的反应,内心却翻腾不已。 那二十五个人,皇家暗卫二十五个人,肯定只有老师才能使得动。但是老师已经十几年不理皇家暗卫的事。这一次,老师竟然动了这些人。裴容,不过是老师举荐的一个下官而已,老师为何会如此帮他?! “回皇上,奴才以为,裴容是谁并不重要。帝师所针对的,是成国公府的死士。这一次,成国公府的死士几乎全灭,帝师动用的人也死了一大半。奴才正在全力追踪他们。”常康详细回道。 裴容这个人,这对皇家主仆从来都不关心,他们关心的,是借由这个人所成的望江楼之约;他们所关心的,只有出现在望江楼中的皇家暗卫及成国公府死士,还有那些还活着的人,现在去了哪里。 “沈家有何动静?活着的那些人有没有去沈家?”崇德帝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迸出了这一句话。 他明知道那些人不会去沈家,但还是有此一问。望江楼的结果,他有所预料。却显然并不满意! “沈家十分安静,并没有人看到特别的人进出。”常康继续回道。 以帝师行事的风格,一旦动了这些人,就肯定不会让他们与沈家有什么牵扯。那些皇家暗卫,就是在望江楼做了一场杀戮,然后就消失了。 就好像,纯粹是为了对付成国公府的死士一样。偏偏。时机选得这样巧:就在皇上对这些皇家死士起疑。准备进一步采取行动的时候。 想及此,常康的眼眸忍不住缩了缩。帝师虽然在沈家东园不出,但时局情势知道得一清二楚。不然。时机不会选得这么巧。 只可惜,帝师这一次时机选得再巧,也巧不过皇上了。事已至此,皇上会如何对待帝师呢?——常康并不确定。 就连崇德帝本人。也不确定。但这一次皇家暗卫之事,已经触到了崇德帝的底线。他没有想到,时隔十几年之后,沈肃还能动得了二十五个皇家暗卫。 为了裴容、为了成国公府?还是为了什么? 崇德帝久久没有定下主意,紫宸殿的高烛。一如既往地明亮,却也照不出帝王的内心。 沈肃正在沈家东院内,对着一豆灯火出神。仿佛回到了内力没有拔除之前那种彻夜难眠的日子。 他的左下侧,坐着沈度。担忧地看着沈肃,却也无话可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望江楼的结果已经出了,是他们最不想见到的结果。裴容死,去那里的皇家暗卫死了一大半,只有十个人活了下来。 唯一的成绩是,诛灭了成国公府所在望江楼的全部死士。但这算一件高兴事吗?这一个望江楼之局,付出了那么惨重的代价,折损了那么多人的性命,沈度实在高兴不起来。 会有这么惨重的代价,沈度没有预料,他们算漏了程家的力量……程家,仔细说来和顾家差不多,是出了几个能干的官员,但这些年程家上位是因为淑妃和太子。 说到底,程家底子甚薄,又哪里来的死士? “是皇上,潜在望江楼中的死士,是皇上的人。程家所效劳的,并不是淑妃或太子,而是皇上。望江楼之约,只是为了引出成国公府的死士和那些皇家暗卫。皇上,果然比当年厉害多了。”沈肃微微笑着回答,只是眼中并无笑意。 在一豆灯火的映衬下,沈肃的脸色更显阴测莫辨,眼中似有幽火在一跳一跳。 “我棋差一着,果真是老了。”沈肃又再说道,嘴角的弧度更大了。 如此,沈度也反应过来了,他眉头一突一突,肯定地问道:“父亲的意思是说,皇上早就想对付成国公府?望江楼之约,实则是皇上设的局?” 沈肃点点头,事情如此明显,根本不用再疑问。事实上,沈肃认为就连裴容被捉一事,都离不开皇上的谋算。不然,何以秦绩死了这么久,裴容换尸一事才会扬出来? 秦邑没了圣恩和南风堂,消息肯定不会那么灵通。他会知道京兆府的事,是谢家会馆的谢道告知。陈留谢,也只是皇上的一个棋子而已。 只是那些人,那些蛰伏在皇家暗卫中的那些人。他原本想着,待元家冤案平反的时候,这些人是能有大用的。可是……可是…… “咳……咳……”沈肃忽而咳嗽了几声,忍不住用手捂住了胸口,而嘴角,慢慢逸出了一丝红。 “父亲!”沈度急叫一声,立刻趋身上前扶住沈肃,惊恐得连话音漏气了都不知道。 血,父亲嘴角有血! “曲玄!立刻去西山请章老先生!”沈度高声唤道,随即曲玄和如年等人便走了进来,然后房内灯火大亮,更显得沈肃的脸色惨白如雪。 “我没事,一时气急攻心,没事。你且听我吩咐,望江楼只是开始而已,这一事还没有完,你去扫掉裴容的所有手尾,还有那几个活着的人,你帮我安置好他们,一定不能让他们有事……”沈肃擦去了嘴角的血丝,沉声吩咐道。 望江楼,只是开始而已,他已经输了第一步,这第二部就绝不容有所。那几个人,他要保住,计之,他也要保住! ☆、第430章 秦邑苦 在沈家为沈肃之病灯火通亮人声嘈杂之时,成国公府内的秦邑,同样面色惨白地跌坐在地上,呆呆地说着话:“没了……都没了……” 成国公府所派出的死士,都没了!成国公府的将来,都没了! 在设定望江楼之局时,秦邑不能说有十足的把握,却也很有信心能对付得了沈度。可是,裴容这个诱饵根本不能让沈度前去望江楼,而且,还不知道哪里来了那么多死士,可以全歼成国公府的死士! 在机关重重的望江楼,在府中死士的潜伏准备中,竟是这样的结果,一个秦邑绝对无法接受的结果! 究竟,是谁? 秦邑想到了一个可能,哆嗦着嘴唇,连“完了”这样的话,都没法再说出口了。 在京兆,能有这样的力量,就只有那一个人而已! 皇上,紫宸殿中的皇上!只有皇上,才能有那么大的力量,可以越过京兆府的盘查,可以熟悉望江楼的重重机关,可以洞悉这一场杀局,可以杀了府中那么多死士! 是皇上,一定是皇上! 这个惊恐的猜想,让秦邑觉得天旋地转,他觉得脖子上有一根绳索越勒越紧,紧得连喘气的空隙都没有。 如果望江楼中的那些人真的是皇上的暗卫,那就意味着皇上要对付成国公府了。皇上真的这么狠绝?当年,成国公府为皇上的登位立下了汗马功劳,这从龙之功岂能说没了就没了? 到底,是这些年成国公府的权力扩张,引起了皇上的不满。还是因为,当年的事,皇上要灭了成国公府掩住那件事? 可是,那件事除了成国公府,还有安国公府和镇国公府参与其中,皇上莫不是连这三公勋贵都要灭掉? “不可能,不可能……”秦邑不住地摇晃着头。试图自己说服自己。,却只有不断颤抖的身子。 就算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都明显感觉到。成国公府的危机已经来了。这一次,和以往的危机都不一样,以往就算发生什么事,皇上都是成国公府的倚靠。现在,不是了。 似乎从崇德九年开始。皇上就逐渐远离成国公府了。现在,成国公府能在皇上的重压下喘过气来吗? 秦邑拖着沉重的脚步,巍巍颤颤地拿来纸笔。“唰唰”几下写下了一封奏疏,递给了身边的死士。——他身边的几个人。是成国公府仅剩下的死士了。 “将这个送到宫中,有了这个,皇上一定会见我的!”秦邑这样下令道。他让死士送进紫宸殿的。不仅仅是一封奏疏,还压上了成国公府的印鉴。 最重要的是。奏疏的封上,还写着一个大大的“元”字。这样一个“元”字,如此明显,谁都无法忽视。 宫门局的守卫自然不会忽视,紫宸殿的内侍首领常康不会忽视,就连崇德帝也不会忽视。 果然,崇德帝见到这一个“元”字,眼神便一暗。他并没有打开这封奏疏,而是略思片刻,便吩咐道:“传秦邑!” 为着这一个字,他都不能不见秦邑。他倒很想听一听,对于望江楼之事,秦邑会怎么说! 没多久,秦邑就在宫门局守卫的带领下,来到了紫宸殿。此时,天已经微微亮了,秦邑自是一夜没睡,紫宸殿中的崇德帝也不见睡得有多安稳。 秦邑甫入紫宸殿,便匍匐跪下,一点点跪爬至殿中,低垂着头说道:“皇上,臣知罪,求皇上开恩,求皇上开恩!” 崇德帝没有看向秦邑,只是翻着奏疏,一副闲暇的样子,连眼皮都不曾抬一抬。 见到崇德帝这副表现,秦邑本就惊慌的心多加了一层冰冷,他哆嗦着开口,再次说道:“求皇上开恩!臣及成国公府愿永远作皇上的刀刃,就像当初皇上想对付元家一样……” “放肆!”崇德帝猛地放下了奏疏,厉声喝道,长眉都扬了起来。显然,秦邑提到了元家,并不是崇德帝喜欢听到的内容。 听到这一声厉喝,秦邑立刻住了口,随后抬起头望着崇德帝,眼中是深深的茫然和惊恐。 “求朕开恩,这就是你在奏疏上写那一个字的原因?你且说说,你何罪之有?”崇德帝开口道,脸上仍有怒气。 在这个时候,他连掩饰自己的情绪的心思都没有,可见对秦邑的不喜。 “臣……臣……”秦邑怯怯回道,原先想到的话语,却不太敢说出来了。他也是急了,只能想到元家。他为皇上立下的最大功劳,便是为皇上铲除了元家,使得皇上能够顺利登基。 这就是成国公府的从龙之功,这就是成国公府的最大功劳! 现在,这个功劳,要怎么说出口? 秦邑不说也不行了,现在成国公府已经走投无路,他再不说这个功劳,怕不知成国公府还会遭遇到什么! “皇上,当年臣愿为皇上的刀刃,如今臣这一份心未变。臣恳请皇上看在臣这一份赤心的份上,恳请皇上看在成国公府愿为皇上赴汤蹈火的份上,饶恕成国公府。”秦邑跪着,终于将话说了出来。 此时此刻,他愿意为崇德帝做任何事情,只要崇德帝像往日那样恩宠成国公府。 崇德帝像是听到了什么好听的事一样,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秦邑尚是盛年,怎么就这么糊涂了?刀刃,现在的成国公府还有什么资格成为朕的刀刃,开玩笑! 当年,他要借助勋贵的力量,才会以秦邑为线,将安国公府、镇国公府联合起来,对付那一个元家。现在,朝中势力尽在她掌握中,天下兵马尽在他掌握中,哪里还用得上秦邑这把刀? 况且,秦邑这把刀已经钝了。从成国公府谋划下一任帝王开始,这把刀对崇德帝来说就已经钝了。 “现在,成国公府还有什么用?怎么能为朕的刀刃?”崇德帝如实地问了出来。 他既然已在望江楼灭了成国公府的死士,就准备弃了秦邑,什么都不怕说了。 有什么用?一定要有用,有用,皇上才会留下成国公府!——秦邑拼命地想着,脑中一直潜藏着的隐秘便脱口而出。 ☆、第431章 景王 福至心灵,秦邑心中唯一想到的,就是那个隐秘。现今他最大的渴求,就是用那个隐秘来换取成国公府的“有用”。 “皇上,臣听说过一件事情,道是景王当年并没有薨,是元家救下了他。元家对景王有活命之恩,京兆的风风雨雨,莫不是和景王有关?”秦邑高声说道。 这几句话语,他是脱口而出,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语速,及颤抖。 夹杂着惊惧、期待和兴奋的颤抖。 他相信,当今世上知道这个皇家隐秘的人,不会超过五个,他就是其中之一。而会将这个隐秘说出来的人,除了他,就不会有旁的人。 换言之,崇德帝想知道关于景王薨之事,就只能通过他。当年,他灭了元家的功劳已经没用了。那么,事关景王,是不是有用了?——他只能豁出去了。 崇德帝听到“景王”两个字后,眼睛都瞪大了,倏地将目光投向了秦邑。秦邑,他在说什么?景王未薨? 如今,景王的墓穴就在东郊皇陵,就在先帝陵的右侧,就连谥号“景”都被朝官百姓所称。一个埋葬了二十多年的人,没有薨? 在崇德帝锋利如刀的目光下,秦邑硬着头皮地开口:“当时为景王抬棺椁的人之中,有一个是成国公府的死士,临死前告诉臣景王的棺椁过轻。” 原本,这种棺椁的轻重差别,差那么一点半点,是不会有人知道的。但这为景王抬棺的死士,恰巧是个算学痴。从棺椁的重量到景王的体重,再到陪葬品的多少,这死士便知道了景王棺椁过轻。 秦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景王已经葬入东郊皇陵了。而且当时的皇上是建和帝,成国公府并没有那么荣盛,这个隐秘成国公府便一直掩到现在。 在灭了元家之后,秦邑曾担心过那位已薨仍活的景王。会不会出来捣乱。但后来一切平静,以致秦邑也不知道景王未薨是真还是假了。 在紫宸殿这里,秦邑为了成国公府的将来。为了成国公府还能存在,只能把这件事当作真的来说实。不管怎样,他都要一口咬定景王还活着,还隐匿在某一处。 如此。通过景王这个人,成国公府才能有用。就像当时对付元家那么有用。 崇德帝用眼神剃着秦邑,似在分辨秦邑所说的,是真还是假。而崇德帝的心,已经不自觉地提了起来。带着一种他自己都不知的复杂。 对崇德帝来说,元家是一把已经举起的利剑,迟早有一日会落到他的脖颈上;而景王。则是一把已经生锈插不进胸口的匕首。 差别如此巨大,以致崇德帝几乎没有考虑过景王这个人。 因为。在他势起之时,景王已经薨了,他们两个人,可以说没什么交集。 景王,是建和帝一母同胞的幼弟,是太宗皇帝最疼爱的幼子,是崇德帝的皇叔。这个人,已经薨于建和二十五年,淹没了在过往的历史中。 而崇德帝心中的复杂,来自一个不会再存在的推测:如果景王没薨逝,原本继承建和帝皇位的,应该是他。 太宗皇帝立建和帝之时,就以皇令迫建和帝立誓,誓言称皇位传弟不传子。只是,建和帝在任太久,而景王薨于盛年,这一句“皇位传弟不传子”的誓言才作罢。 是非功过,皆身后定。景王也是如此,建和帝为景王定谥号为“景”,可见景王为人性情,以及功绩。是了,功绩,主要是军功。当年的永安之战,其实也有景王的一份功劳。 若是景王还活着,建和帝那句“皇位传弟不传子”的誓言,还能算数吗? 这个疑问,在崇德帝看来是永远不需要的回答的。不管发生任何情况,都不需要回答。或者说,崇德帝不允许有任何人想起建和帝这个誓言! “皇上,因这个死士的话语,成国公府一直在暗中追查景王的虚实。后来才发现他和元家有旧,臣一直在想,自前年来,朝廷便诸事频发,这会不会是有人暗中做了什么,是不是景王?”秦邑不顾崇德帝的怒火,再一次提及了景王。 景王这个人,本已成为历史了,不会有人再提及。但是成国公府知道这个人,那么事情就不一样了。 建和帝当初那句誓言,是两代皇帝不能宣之口的忌讳,但秦邑就这么说出来了,还是这么震撼的消息。 这是秦邑唯一的机会,唯一再为崇德帝办事的机会。 崇德帝凝视着秦邑,勃发的怒气忽而一下子就消散了,反而笑着说道:“秦邑,只要成国公府没了,景王就没有人知道了。” 这句笑语,当中饱含着的杀气,让秦邑猛地一震。这个曾权重显赫的国公爷,在皇权面前就只能匍匐。 皇权生杀予夺,可以将秦邑和成国公府置诸死地或放至活路,全在帝王一念而已,全在秦邑怎么回答而已。 秦邑咽了咽唾液,声音干涩得好像磨地一样,这样回道:“皇上,不管臣生或者死,景王若是要出现,还是会出现。但臣活着,会成为皇上的利刃,可以用来对付景王……” 秦邑所能想到的“有用”,就只有这个了。景王已经被尘封在历史中,若是皇上想对景王做什么,用成国公府这把利刃,便是最省事的选择了。 秦邑自认为在元家一事上办得妥妥当当,十二年过去了,都不曾有人翻起这事。这一点,是秦邑的本事和功劳,他冀望崇德帝能顾及这一点。 然而,秦邑太过着急了,所以没有想到:现在,已经是崇德十一年了,不再是建和二十五年。建和帝都已经崩了,太宗皇帝都已成黄土,这天下,时移势易了。 景王,朕要他已薨,就一定是薨了。——这,就是崇德帝现在手中所握的。 他仍旧在冷冷看着秦邑,没有作任何表示。 ☆、第432章 换生 崇德帝就这么冷看着跪在地上的秦邑。他看着秦邑畏缩的表情,忽感到不可思议。殿中跪着的这个人,当真是出谋划策灭了元家那个人? 不过短短十二年而已,秦邑就变成了这个样,胆小懦弱无谋。妄图用景王未薨的隐秘来求恩,简直太愚蠢了! 秦邑忍不住抬起了头,在看清崇德帝的目光后,他顿感毛骨悚然,差点连跪都跪不住了。刹那间,他便悟了:就算就他说出景王未薨的隐秘,成国公府也没什么用了。 皇上,早已打算弃了成国公府。不然,不会在望江楼中出手!自己妄图用成国公府的死士来对付沈家,殊不知,成国公府的死士只是用来钓沈家暗卫的诱饵而已! 鹤蚌相争,皇上才是得利的渔翁! 可笑的自己,还在想着用景王的隐秘,来换取皇上的看重。这怎么可能?自己还以为握着这个隐秘,就如同握住了凭仗,其实不是!景王未薨这个消息,对皇上来说的确有用,但不是成国公府有用。 成国公府没有了子嗣,没有了死士,已经……一点用都没有了。 这种种想法在秦邑脑中闪来闪去,他只能骇然地看着崇德帝,只能跪着,哑口跪着。 这世上最深厚的功劳,随着年日的流转,总会有所减少。更何况,秦邑的从龙之功,究实来说,并不是十分光彩的事。 光彩二字,崇德帝上位之初,其实不怎么在乎。只是国朝承平。他便越发在意了,将来史书刀笔,留的是千古身后名,他不愿意落下昏君之名。 是以,不管是过去或是现在种种不好秘辛,他都要用尽全力掩盖下来。 元家之事,如此;景王之薨。也是如此。 至于成国公府和秦邑……到底是立下过功劳的。 想及此。崇德帝目光一转,出声道:“朕念在当年之事,会保成国公府的尊荣。以后你就安心养老吧。旁的,就当作不曾听到不曾知道,如此,尊荣才能持久。” 换言之。就是让秦邑从此闭口不言,元家之事、景王未薨只能烂在秦邑肚子了。只有如此。秦邑才有活命的可能,成国公府才有存在的可能。 成国公府最有才能的世子已经没了,府中的死士也几乎殆尽,这样的成国公府。崇德帝会留着,乃念在秦邑当年的功劳。——这就是崇德帝的开恩了,不对成国公府赶尽杀绝。 这个开恩。秦邑不受也得受了! 他离开紫宸殿的时候,踉跄着脚步。眼中通红。这一趟来紫宸殿,他贡献了一个隐秘,却换不来帝恩。 到底,他来紫宸殿这一趟有什么用呢?呵呵,帝恩,圣宠。 秦邑离开紫宸殿没多久,常康就来禀告道:“皇上,沈家昨晚连夜去西山请章老先生,听说是帝师身体有恙。奴才已派人全力搜索那些暗卫,京兆尹陆大人还在望江楼,不久将有报。” 沈家的情况、逃离望江楼的皇家暗卫、后续的处理,都囊括在常康这个简短的汇报中。 “死了那么多暗卫,老师心如刀绞在所难免。只是,不是还有人活着吗?朕很想知道,剩余的那些人,到底去了哪里。”崇德帝似笑非笑地说道。 这一番话,任谁听了都知道帝王心情不豫,何况常康这种通透的人。听到这话,常康便知道,在对待帝师和望江楼这些事上,皇上已经有了主意了。 他躬着腰身,耐心地等待着。果然,就听到了帝王的吩咐。 “立刻传召沈肃入紫宸殿!”崇德帝这样下令道。 沈肃,是沈肃,连老师都不唤了。 “是,奴才这就去派人去沈家宣召。”常康恭敬地回道,低垂的眼睑恰到好处地掩住了眼中的震惊。 宣沈肃,这意味着皇上对帝师,再不同以往了。 且说,沈肃在接到崇德帝宣召之后,只和沈度略略说了几句话,便跟着内侍进宫了,脸上还带着笑容。 帝师身上那种无形的杀气,即使是带着笑容,都是无法隐藏的。更何况,这笑容,怎么看怎么怪异,直把领路的内侍吓得够呛。——帝师的威名和恩宠,宫中的内侍都是听闻的。 在紫宸殿前,沈肃的脚步顿了顿。巍峨高门,此一踏进去,许多事情便不一样了。 沈肃无惧,只是到了他这个年龄,多少会有唏嘘。 紫宸殿里面,是当今皇上,而不是他当年教导的学生了。这一点,沈肃时常提醒着自己,努力不让自己忘记。现在,也是一样。 君臣相见、师徒相见,最先出现的,都是那一套例行的寒暄。崇德帝和悦地问着沈肃的身体,沈肃则是恭敬地回道谢主圣恩。 仿佛,望江楼之事不曾发生,沈肃不曾动过那些皇家暗卫。 但是,该来的还是会来,发生过的也无法抹去。 在长长的寒暄过后,崇德帝叹息一声,进入了正题,问道:“老师,朕只想知道,昨晚望江楼那些人,去了哪里。” 昨晚望江楼发生了什么事,他和沈肃都一清二楚,没必要再来客气遮掩那一套。现今崇德帝想知道的,是那些皇家暗卫的下落。 这些皇家暗卫,为崇德帝做过太多事情,叛出皇宫,这是崇德帝绝不能接受的事情。而使这事出现的沈肃,他也绝对不会容忍! 他对沈肃有谢有愧,但沈肃竟敢动了皇家暗卫,再多的感激和愧疚,都会随之一空。这句疑问,崇德帝问得理直气壮。 沈肃,必须要交那些人出来,必须!没得商量! 但是沈肃,又怎么会交这些人出来?在知道崇德帝要对付这些人的时候,沈肃就想着要保全他们。这些人,还剩下不到十个,沈肃怎么能交出来? 良久,沈肃才回道:“皇上,臣不知他们在何处。” 不知,不交。这一对曾经亲密如父子的师徒,在皇家暗卫一事上,终于针锋相对。 在更遥远的元家一事上,这一对皇家师徒就有了分歧。望江楼、皇家暗卫,只是这分歧的延续而已。 ☆、第433章 临死 沈肃的回答,在崇德帝的意料之外。如果沈肃将这些人交出来,沈肃就不是沈肃了。 对于相伴了十几年的沈肃,崇德帝同样十分了解。只可惜,这了解不会平息他心中的怒火。 正是因为他了解沈肃,怒火才更加炽盛。沈肃明明知道,动用皇家暗卫这样的事,身为帝王的他,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容忍的。 为什么沈肃一定要这么做?罔顾君臣恩义、师徒情分! 自沈肃返回京兆以来,崇德帝自认为对沈肃已经够好了,他给了沈肃大定朝臣无人能及的尊荣,就连沈肃的养子,他也一并看重。如此,沈肃仍不能放下当年的事,仍要和他作对! 崇德帝放低了声音问道:“老师,那些人一定要死。作为皇家暗卫,这是他们的必然的命运。老师难道要为了这几个人,与朕作对?” 这是第一次,崇德帝如此直白地说出“作对”这两个字。显然,他对沈肃已经没有多少耐心了。 他可以尊沈肃为帝师,让他受万人敬仰;自然,也可以将沈肃压为罪臣,令他受万人唾弃。 这一次,崇德帝不想再扯着师徒这个名分来做戏。他与沈肃之间的师徒情谊,早在十二年前就已经没了,何必还自欺欺人下去? 沈肃已满头白发,身体孱弱,在崇德帝看来,就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但就是这样一位老人,他曾经的老师,站到了他的对面。 这才是崇德帝真正无法接受的事情! 在他看来,沈肃是他的老师。就算他灭了元家,沈肃都应该一如既往地辅助他,而不是提出离开京兆。 他怕,他太怕沈肃的本事,才会在沈肃离开京兆之前,亲自在沈肃身上落了毒,令沈肃受内力吞噬之苦。但这些。都已经过去了。沈肃的内力已经拔除,一切都过去了,沈肃为何还要动用那些皇家暗卫? 如果沈肃什么事都不做。他一定会让他在京兆颐养天年的。 这一切,都是沈肃自找的! 见沈肃迟迟没有回答,崇德帝的耐心终于告罄,咬着牙说道:“沈肃。自你回到京兆,朕已经对你够好了。过去的事就算了。为何还要做什么多事?朕,真的很失望。看来,是朕错了,原来朕对你的恩德。你并不珍惜。” 沈肃终于抬起头平视崇德帝,只是眼中没有了往日的阴鸷,而是一种空洞。透彻之后的空洞。 崇德帝这一番话语,如此荒谬而可笑。竟让他无言以对。 沈肃的一生,唯有两件事让他耿耿于怀。其一是元家之事,其二就是崇德帝对他落毒。这两件事给他带来的打击,是毁灭性的,是永远在他心头翻腾无法止息的。 这两件事,是他心路的丰碑。但现在,这两件事在帝王看来,就是一句轻飘飘的话语“过去的事就算了”。 沈肃来紫宸殿之前,已经想好应该说什么。他想着,将元家的事摆在日光底下,他想着,指出望江楼和皇家暗卫的实情,他还想着……曾经的学生会有所醒悟。 痴心妄想而已。 他所想的那些事,都没必要再说了。其实,他早就该想到的,这样的话语、这样的想法,才是崇德帝会有的。 他在紫宸殿门口顿了顿的脚步,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期待,到底为何会有呢? 是因为,自他回到京兆以来,在军政大事上,崇德帝总能听他的规劝。撤掉皇库、清点士兵、撤尚书令、立政事堂……这些事情,是有许多人之功,但同样离不开崇德帝之功。 这些事情最终得以实行,是因为崇德帝下旨意了。在沈肃的私心里,他愿意相信崇德帝会答应这些事,是因为其还有向好之心,有成为明君之心。 原来,是他多想了,多想了。 君臣就这样相对着,一个人等待着回话,另一个人始终沉默着。 与此同时,顾家的碧海院内,顾琰眉目森冷,亦正与人相对。——她面前,是八个脸容沉寂的男人。如若细细感受,就能察觉到他们身上都有一种让人不舒服的气息。 这种气息,是经年的杀戮和黑暗累积而成,就像在暗处生长的植物,是无法见得光的。 现在,他们出现在碧海院这里,顾琰正与他们对视。 “若是诸位坚持去送死,以诸位的本事,我只是无法阻止。只是,你们去送死,又有何用?只会辜负帝师大人救你们的心意。”顾琰开口说道。 她的声音不似一般姑娘家那么清脆,此时听起来更是有些沉,这是她冷眉刻意压低的,她此刻气场全开,就是为了阻住这几个人。 沈老和计之花了那么的心力,才将他们送来碧海院,才算堪堪保住他们。无论如何,她绝不能让这八个人再去送死。不然,之前所做的一切就没了意义。 “顾姑娘。皇上一定会问罪帝师,我们不能为了自身的安全,而不理会沈家的危险。只有我们出现了,皇上才不会追究。本来,我们就应该死了的。”有一个人这样说道。 从望江楼到碧海院,他们都在很努力地想活下来。但他们是宫中的暗卫,太清楚崇德帝的行事。偷得这一夜的安全,已经是奢侈的事情了。 并不是努力活下来,就可以的。 他们,本就没期望能够继续活着。就算没有望江楼一事,也会有别的事,皇上一定会对他们动手。他们现在唯一庆幸的是,还能有望江楼一战,还能为帝师除去成国公府的死士。 如此,就足够了。又怎么能再继续待在碧海院中? “倘若你们不能活着,才是对沈老的真正打击。你们这么做,等于推翻了沈老一直坚持的信念,等于……置他于死地!”顾琰继续说道,将话往死里说。 她何尝不知道这些皇家暗卫为沈家着想之心,但正如沈家送这八个人来这里一样,她更清楚沈肃和沈度的心意,她想要遵循的,是沈肃和沈度的心意。 绝对不能让这些人离开! ☆、第434章 瞒天 在皇家暗卫们看来,顾琰不过是一个十四岁的姑娘,尽管沈肃和沈度对顾琰另眼相看,但对这个小姑娘,他们并不信服。 此刻,她说的这些话,对这些暗卫又有多少影响力呢?这几句话,当然不能阻止暗卫们的脚步。 但顾琰的身后,还立着风嬷嬷。——同在皇宫中,同受过沈肃指点,皇家暗卫们对风嬷嬷也多有熟悉。 风嬷嬷和顾小姑娘一样,也是坚决阻止他们离开。他们可以不听取顾琰的话语,却多少要顾及风嬷嬷的态度。 “姑娘说的话,就是帝师的意思,就是沈大人的意思。诸位,莫不是真要置沈家于死地?”风嬷嬷趋前一步,接过顾琰的话,话语阴森。 凭她一个人之力,同样无法阻止这八个暗卫离开。是以,她在拖延时间,等待顾琰想出办法,等待沈度的到来。 风嬷嬷明白这些死士的心思,他们宁愿死,也不愿意沈家的两位主子有事。这些暗卫,实则就是死士。他们曾经暗无天日,但沈肃曾经给过他们一点光。 她明白这些暗卫愿意为沈肃死的决心。 但是,她更加认同顾琰的看法,他们若是就这样离开碧海院,就等于白死了。 顾琰任由风嬷嬷拖延着时间,脑中在焦急地想着办法。一定有什么办法,可以保住这几个暗卫的性命,又能避免沈家的危难的。 一定有,她一定要想出来! “皇上已有疑,我们只有一死,才能令帝师无恙。”又一个暗卫如此说道。 他们。及顾琰和风嬷嬷都很清楚,只有这些暗卫死了,才能缓和帝师和崇德帝之间的关系。 只有这些暗卫死了……只有这些暗卫死了——顾琰默念着这句话,眼神倏地一亮。 她嘴唇微张,正想开口说话,突然就听到了熟悉的嗓音响起:“你们不用死,我已经有办法了。” 这熟悉的嗓音。是计之。他来了! 顾琰猛地转过身,就见到沈度已经站在了她身后。他穿着玄黑襕衫,他神容疲惫脸上满是胡茬。唯有眼中光彩不灭,黑亮一如往昔。 计之说有办法了,是什么办法?她也想出办法了,要说出来吗? 沈度走前一步。与顾琰并肩而立,与这几个暗卫对视着。继续开口:“你们不用死,安心待在这里便是。我已经安排好了,京兆府中恶贯满盈的死囚,很多。” 顾琰一直在注视着沈度。待听到死囚这个办法,她不禁低头轻轻吁出了一口气。是死囚,计之所想的。是死囚,和她想的办法一样! “沈大人。我们在宫中这么多年,虽没在人前露过面,但容貌身形,瞒不过其余的皇家暗卫。此计,不可行。”有暗卫这样回答道,另外的暗卫都一致摇了摇头。 “不,此计可行,出现在皇上面前的,就是你们几个人。阿璧,你说是吗?”沈度说罢,侧过头去看着顾琰。 是,她觉得是。有陈通记的人在,有她那个表兄傅铉在,此计就一定行! 现今陈通记的主事傅铉,除了以计谋见长,还有一门独特的手艺,一门绝对会让皇家暗卫们的惊叹不已的手艺! “事不宜迟。计之,我会立刻请他们来碧海院,至于死囚们,身形相仿便可以了。”顾琰低声说道,说罢便回转身准备回尺璧院。 碧海院这里,有计之在这里便可以稳住。 几名暗卫面面相觑,听不懂沈度和顾琰哑谜般的说话。随即,沈度所说的话语,令他们惊愕地张大了嘴巴。 真的能瞒天过海吗?天知道! 时辰在一刻一刻过去,紫宸殿中的一对君臣,在沉默了那么久之后,终于有人沉不住气了。 开口的,是崇德帝。 “既然老师已经进了宫,就陪着朕吧。什么时候那些皇家暗卫出现了,老师就什么时候离宫。”崇德帝如此说道。 言下之意,是要将沈肃软禁在宫中了。直到,那些皇家暗卫身死为止。 沈肃听见此言,终于出声了。他淡淡地提醒:“皇上,非国有大事,外臣不得留宿宫中。此乃皇族祖制,皇上忘记了吗?” “朕记得,只是朕不介意老师在宫中待几天。朝臣,想必也不会反对。”崇德帝笑着回道。 沈肃既已进了宫,望江楼一事没彻底结束,就不能轻易出宫了。 沈肃在宫中这个消息,他自会送到有心人的耳中。既然那些暗卫会去望江楼,那么他们就一定会在意沈肃。 唯今之计,就是沈肃为饵,将那些人引出来。他就不信,会无所获! 果然,这个办法十分管用。他不用等太久,就有所获了。 才用过午膳,常康就急急禀道:“皇上,在原中书省、门下省旁的密林里,发现了那几名暗卫,已经身死了。其余的暗卫已经去核实过了,从容貌和身形来看,就是那些人。” 常康将发现那八具尸体的情况仔细道来。那些尸体,全都是刎颈自杀的,用的,就是皇家暗卫所配发的长刀。 那几个人的相貌身形,他已经仔细核对过了,正确无误。而这些人,很明显是在扬出了沈肃在宫中的消息后,才自杀身亡的。 常康有些糊涂了。既然这些人会为了沈肃自杀身亡,为何还要逃离望江楼呢?但那些尸体明明白白地摆着,经暗卫仔细辨认过,是不会有错的。——常康有些糊涂了。 崇德帝眉头紧锁,手指学着沈肃那样在御案上一啄一啄。那几个暗卫,在官衙旁自杀了?时机太巧了,事情太顺利了。 事实,真的是这样吗?此刻崇德帝并不确定。 想了想,他吩咐道:“将沈肃带至紫宸殿,告诉他这个事情。” 他要亲眼看着沈肃的反应,以判断这个事情的真假。沈肃真正悲伤愤怒的时候,是怎么样子的,崇德帝曾经见过,记得清清楚楚。 在这一点上,沈肃休想瞒过他! ☆、第435章 君臣义绝 沈肃原先是在紫宸殿旁的一个偏殿里,常康来请的时候,发现他意态悠闲,仿若在自己居处一样。 也是,帝师何许人也,怎会因为皇上下令囚禁而有惊慌?这样的人,难怪那些皇家暗卫会甘愿为其身死。帝师若是听到那些人已经死了,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这一点,常康很好奇,崇德帝同样很好奇。 在常康说出那几个皇家暗卫已死之后,崇德帝便死死盯着沈肃,不遗漏对方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他见到,沈肃只是扬起了眉,睁着一双略微浑浊的眼,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异常地专注,专注到似没有机会再看。——就像当年一样。 当年,他说出欲对付元家,沈肃的表情就是这样的,这才是他最自然的反应。沈肃是军中孤卒出身,长于死人堆里,除了会阴测测地笑,便很少有其他表情。 就是那一次,崇德帝才知道,沈肃真正难过愤怒的时候,只会专注地盯着人看,余的,便没能再有。 如今,时隔十余年,沈肃再一次这样专注地看着他。只是,现在沈肃的眼神已经浑浊了。沈肃,老了,他也不再怕了。 “呼……”崇德帝轻轻呼出一口气,心里骤然一松。沈肃这种熟悉的表现,恰恰就是崇德帝最想看到的。 崇德帝这轻微的呼气声,在沈肃看来如雷霆千钧。他内力全无,是不能体察到这种轻微的,会有这样的感觉,实在是因为……这事他绝对没有想到。 死了。全部都死了,不可能! 他进宫之前,已经吩咐过计之,无论如何都要保住那八个人的性命,他们又怎么会自杀身亡?计之既已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 所以,这事。是假的! 但是。皇上对这八个人的尸体,肯定再三检验过去了,不会有错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还有。常康特地将他带来紫宸殿才说出这事,十之*是为了试探。 试探,皇上在试探。 沈肃现在没法去想那八个人的死是否确实,他维持着专注的表情。心头涌现的,是当年那种难过愤怒的情绪。 不用刻意回想。沈肃凭着本能反应就做出了这种专注。这十余年来,他反复咀嚼着当年的心情,反复悔恨自己当年为何要置身事外,日日自我凌迟。 他没想到。一年时间都不到,崇德帝就真的对付元家了,而且手段还那么利落狠绝。一个不留。 不,还是留下了一个。唯一一个,如今在沈家南园那一个。 “皇上,您为何要做这样的事情呢?为何要逼迫臣至此?”沈肃恍惚地问道,浑浊的双眼突然湿润了。 这一刻,当年和现在重叠,沈肃所问,是那几名皇家暗卫,更是当年元家之事。 其时,二王已灭,朝局尽在他手中,元家不会成为皇位的威胁,他为何还要做下那样的事呢?而且,他明明知道,自己虽与元家不合,却是敬佩元家人的风骨,为何要下令让自己亲自对付元家? 他不愿意对付元家,也不愿意辜负君臣师徒情谊,便只能离开京兆。不曾想,却是带着那样的毒离开。 时日过去,类似的事却又再发生。如同反复溺水之苦,令沈肃无一日安眠。 那八个暗卫,或是裴容,他费尽心思想保住。实则,想保住的,还是一场师徒情分而已。 沈肃一生孤寡,他永远都不能忘记,有个人待他如父一样,曾眷眷地说:“你百年之后,我会为你担幡披孝……” 这个人,出现在沈度之前,是他倾尽全力扶上位的崇德帝! “他们一定要死!你是朕的老师,本就应该顺着朕的心意去办事,何来逼迫?”崇德帝冷冷说道。 是回答现在这事,也是回答当年那事。 元家,横在他与沈肃之间太久太久了,已经无可除去。他与沈肃之间,也越走越远。 过去数年的荣显恩宠,是他对沈肃的补偿。现在,已经补偿得足够了,什么都还清了。沈肃现在,还活得好好的,不是吗? “皇上,你赢了。只是,国朝却不是赢了,是我错了。”沈肃哑声回道,将眼神从崇德帝身上移开去。 这话,不是认命,不是箴言,是沈肃心中唯一所能想到的话。这一刻,他所想的,不是崇德帝所为之误,而是无比浓重的愧疚。 如果,崇德帝的老师是另有其人,会不会成为一个真正明君?而不是现在这样,以承平之名行妄为之事?原来,真正错误的是他。 如果当年他能阻止崇德帝,拼死阻止崇德帝。那么,事情是不是会不一样? 论行论德,是不能为帝师,是殆国之祸!德不配位,必有灾殃,原来是说他! 恍惚间,沈肃仿佛听到了另一个声音,是沈度的声音。 “父亲,你并没有错,就算错了,也改了。这十余年父亲所做的事,难道不是在修正错误吗?” 这些话,每当他自责自恨的时候,沈度就是这么劝慰他的。他为什么再回京兆?修正错误,导国朝以正以平,的确是他这十余年在做的事情。 他差点,魔怔了。 而他对面的崇德帝,在看到沈肃似癫似狂的样子后,沉声下令道:“常康,送沈肃返回沈家。传朕旨意,夺沈肃帝师称号,夺沈肃一切俸禄官田!非朕有召,不得离开沈家东园!” 帝师,不仅仅是尊称,更是一个封号,是帝王特赐给老师的封号。既然沈肃认为错了,那么他就夺回沈家的一切,包括他曾经给予沈家的荣显,包括曾经的师徒情分。 这一次,他不会再像当年那样愧疚,他不会再让沈肃有机会站在他对面,绝不会! 他不会取沈肃性命,沈肃从此就老死在沈家东园吧,再不得出! 他与沈肃之间,再没有君臣恩义,再没有师徒情分。从此往后,恩、断、情、绝! ☆、第436章 失 望江楼的事情被皇家暗卫压了下去,就连政事堂的官员们都没有听到什么风声。 是以,当官员们沈肃被夺了帝师称号俸田、还被皇上变相囚禁时,都大大吃了一惊。在他们看来,崇德帝和沈肃之间的君臣恩义、师徒情分,是极为深厚的,是君臣相辅相得的佳话。 前年那一场帝师寿宴的情况,他们还记得十分清楚。沈肃得帝恩之深重,在大定是独一份。 曾有不少官员暗地里感叹:为官为臣能像沈肃这样得天恩,怎么都值了! 可是现在,皇上怎么会这样对待沈肃?这是怎么回事?最得皇上恩宠的沈肃,到底做错了什么,会使得皇上有如此指令? 皇上下了此令,就意味着往日为人钦羡的君臣情义,到这里就是尽头了。现在沈肃遇到的,与先前所得的,有如天壤之别,让官员们难以相信。为什么突然会出现这样的事? 沈肃到底做了什么,令得皇上如此震怒?为自身招致这等大祸?——绝大部分的官员都不知道,他们很想知道。如此,才好下决定,要不要为沈肃求情。 所谓神仙打架殃及凡人,现在官员们最担心的,就是沈肃一事会不会波延到他们身上。朝中各种人事千丝万缕,谁都不敢说死了一定会怎么样的。 尚书左仆射郑时雍现在是最得崇德帝看重的官员,他不会想着为沈肃求情这样的事,但在听到这事时,他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须知,沈肃曾有那样的过往和功劳。就算现在不在朝中任职,但对很多人来说仍有巨大的影响力,特别是在军中。现在沈肃被囚禁,他担心这会不会引起朝局动荡。 沈肃一人,就足够让朝廷不平静。——这一点,郑时雍毫不怀疑。 “郑大人,这事你怎么看?沈肃被夺称号。帝师俸禄和田地。那是很大的一笔钱财,就这样没了,我都为沈家感到可惜。”朱有洛如此说道。摇摇头。 朱有洛关注的焦点,最先肯定是钱财上,沈肃这事也不例外。(bgm:他真的不是来政事堂打酱油的吗?) “这事,皇上已经有所决定。为人臣子的自当按照皇上心意去办。”郑时雍回道,标准的官腔。 郑时雍与沈肃没有什么特别的交情。虽担心着朝局,但现在情势平稳,他不会主动去做些什么。 裴公辅和王璋在一旁听着郑时雍的话语,并没有什么表示。沈肃这些年担任的官职。就只有点兵司的主官,还退下来了,不管他是被囚禁还是被怎么样。理应不是什么大事才对。 但是,裴公辅和王璋怎么都无法放心!他们心中涌起了一股隐忧。和郑时雍一样,他们担心着朝政会因沈肃之事会有变动。 朝局才将将平静,就出现了沈肃这事。须知,沈肃是铁血帝师,他还有一个养子,这个养子是中书舍人、虎贲中郎将!而且,沈度还联结着吏部尚书顾霑等人。 这些人,会眼睁睁看着沈肃被囚禁吗?随后会发生什么事,谁知道呢? 这两个中枢大神,总觉得沈肃被夺号这事,是风雨欲来的前兆。具体是什么风雨,他们却无法估计。 “唉……多事之秋。”裴公辅与王璋对视片刻,俱是叹息一声,这样说道。 政事堂的五个官员之中,唯一沉默的,就是御史大夫俞恒敬。对沈肃此事,他无法处之泰然。 沈肃从受尽恩宠的帝师变成被囚禁的人,当中肯定发生了大事,有了大变故。他担心沈肃,更担心沈度。 沈肃被夺号、被囚禁,那么沈度呢?皇上会如何处置沈度? 俞恒敬的担忧,很快就作实了。在沈肃被送回沈家东园后,崇德帝对沈度的处置也下来了。 崇德帝有令,即日起,停掉沈度所有的职务,中书舍人和虎贲中郎将之职,另交他人;令沈度照顾沈肃起居饮食,以待后用。 这“以待后用”这四个字,不过是指令的习惯用语而已。崇德帝既已夺沈肃的称号,便会夺沈度的官职,又怎么会有后用? 沈家统共就这两位主子而已。现如今这两个人,一个被囚禁,一个被夺职,就意味着沈家在朝堂已绝了,很难有再起来的时候。——崇德帝做到了,绝不会让沈肃再有机会与他作对! 除了政事堂的官员外,另外的官员也很快就听说了这一消息。尤其是与沈家有姻亲关系的顾霑,更是先于其余五部的主官,最先知道沈肃出事了。 是的,在顾霑看来,沈肃出事了! 帝师这个称号,是沈肃大半生的表征和尊荣,现在被夺了去,就意味着对沈肃的否定,意味着……沈家会倾覆! 想到此,顾霑脸色惊变。他顾不得吏部的事宜,急匆匆地往中书省走去,去找杜预,询问沈家的详情! 顾霑知道,杜预和沈家关系十分密切,或能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如此,就能想出帮助沈家的办法。 他去到中书省的时候,就见到了一脸阴沉的杜预。随即,他就从杜预口中知道了沈家出事的原因。 顾霑万万没有想到,沈肃竟然动用了皇家暗卫!皇家暗卫,就是皇权之一,沈肃擅用,已经犯了大罪!难怪,皇上会如此处置沈家,难怪……难怪…… 这下,他觉得想不出什么办法了。不管是什么办法,都很难改变沈家现在的局面。还能做些什么? “杜大人,现今怎么办?”顾霑问着他对面的杜预。其实不用问都知道,杜预,也没办法的。 果然,杜预紧抿着嘴唇,只是摇了摇头。很明显,他和顾霑一样,都想不出什么办法。 崇德帝执掌皇权,凡天下,能与皇权抗衡的东西,他们很清楚,现在还没有! 沈家,沈肃和沈度,怎么办? 囚禁、夺职,只是简单两步,崇德帝就将沈肃和沈度碾在地下了,真的是如此吗? ☆、第437章 女人 顾琰在知道沈度被贬职后,正在抄写的动作顿了顿,只瞬间便继续下笔,笔下有千钧力,却略显凌乱。 书毕,她的心绪终于平静下来。 一旁,早已候着风嬷嬷和月白等人,她们在等待着顾琰的吩咐,等待着可以为沈老他们做些什么。 顾琰将自己的指令一个个说出来:“嬷嬷,你可以去范家了,就像我先前交代的那样说,请范家一定要快;水绿,刚才我写的书信让山青送至陈通记,动作迅速;月白,备车陈香,我要去定元寺一趟,现在就去。” 月白、水绿和风嬷嬷俱一一领令而去,而一直撒欢闹腾的小圈,睁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看着顾琰,异常安静。 顾琰蹲了下来,抚摸着小圈头上的金环,低声说道:“他一定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 话音很细,却甚是坚决。——这是她给自己的信心,也是对沈肃和沈度的信心。 在沈肃被送回沈家后,如年匆匆来传达了沈度的话语:“主子说一切已有准备,请顾姑娘切勿忧心……” 这样的话语,已说明沈家有充分准备,也给了顾琰足够的安抚。也是,帝师这样的性子,在望江楼一事上怎么会没后手? 知道了沈家的后手之后,顾琰更觉得,自己不能就这样待在尺璧院中,她总要为沈度做些什么才是。如此,才能令沈家的后手更畅顺一些。 她不想在尺璧院中安静等待,而是要主动出手。风嬷嬷去范家,水绿去陈通记,自己去定元寺。莫不为是。 且说,对于顾琰的求见,郑太后犹豫了片刻,才吩咐道:“带进来吧。” 顾琰为何来求见她,郑太后心中了然:必是为了沈家的事。她虽在定元寺礼佛,但朝堂的事并非全然不知。沈肃被夺号,沈度被贬职。她都知道。 刚听到这个事的时候。郑太后连佛珠都忘了数,心中无法压抑地涌起一股悲伤。她知道,那一对曾情同父子的师徒。终于决裂了。 为了何事呢?导致那一对师徒决裂的事情,就只有元家的事情了。 元家……元家…… 郑太后于居客堂之中,想着自己的儿子和曾经的元家,脸上悲伤和愤恨交错。最终都回归平静。 皆空,一切皆空。 顾琰见到郑太后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种一切皆空,仿佛郑太后已经脱了窍一样。这样的人,能听得进什么说话吗?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有用吗? 顾琰有了一刹那的迟疑,不确定自己能否说服得了郑太后。但一想到沈度,她的迟疑就渐成了坚决。于是开口道:“民女阿璧拜见太后娘娘。恳请太后施以援手,助沈家脱困。” 她直入主题。没有任何铺垫,在郑太后面前,现在也无须任何铺垫。 郑太后垂着目,手中捻着佛珠,淡然答道:“请回吧。这个援手,我无法帮。这是他们君臣、师徒之事,我不会插手。” 郑太后可以不见崇德帝,可以为了元家永不原谅崇德帝,但是……就这样了。她不会做些什么,不会为了崇德帝做些什么,也不想……为沈肃做些什么。 将九皇子朱宣知从宫中接出来,已经是郑太后破戒了。现在,她不想再次破戒。 “请回吧。沈家的事,自有安处,不必你一个小姑娘奔来跑去。”郑太后头也不抬,开始逐客。 事实上,她都不明白为何自己会见顾琰,一时心软吧。 顾琰既已来定元寺,又岂会因为郑太后这些话语而退缩? 只见她朝郑太后恭敬叩了个头,再抬起来时就见到眼中有锋芒迸出、随即,她便极其缓慢地,像是一字一顿地说道:“太后娘娘可以对自己心爱的人袖手旁观,民女……却是做不到!” 轰! 这些话脱口,就等于在堂内扔下了一个巨大的惊雷。郑太后的一切皆空瞬间破功,她手中的佛珠“啪”的一声掉落,她的神色先是煞白,然后是涨红,只是张合着嘴唇,成不了音。 见到郑太后这个样子,她身边穿着居士服的老妇人猛地大喝一声:“放肆!太放肆!竟敢如此大逆不道!来……” 她震怒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郑太后摇了摇头,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郑太后急喘了一口气,震惊、惶恐与愤怒交织,眸中带着说不清的情绪,目光牢牢擢住顾琰年轻、甚至说是稚嫩的脸庞,压着声音说道:“你在说什么?这些事……沈家人告诉你的?以此来要挟我?!” 顾琰在此时说出这样的话语,难怪会令郑太后这么想。这些隐秘,从来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知道郑太后搬出宫中的原因,只除了……沈肃和安国公夫人管氏! 顾琰看着郑太后,只摇摇头,说道:“没有人告诉民女这些事情,民女说这些,也非是为了要挟太后。民女来求太后,只是民女不想像太后娘娘这样,太苦了,太苦了。” 苦什么呢?顾琰并没有说出口,但在场的三个人都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听到这些话,郑太后和老妇人俱是一怔。的确是苦,郑太后的一生,怎么会不苦呢?盛年白发,心若凌迟,这样的苦,难与外人道。 郑太后的隐秘,的确不是沈度说的。但顾琰既知晓元家之事,又知晓郑太后是在元家之后搬出宫中。剔透如她,当然猜到了发生什么事。 一个女人,为了什么不肯原谅自己的儿子,一个深宫太后,为何宁愿长斋永佛?不言自明。 “太后娘娘,计之是民女心爱之人,但民女请求娘娘帮忙,不仅仅是因为计之是民女心爱之人。还因为,若是计之有损,将是大定之祸!民女以为,计之是国之柱梁,试问大定年轻一辈当中,能比得上计之的?有何人?”顾琰高声陈言道。 前一世,这一生,沈度为了国朝所做的一切,她都清清楚楚。元家之仇,计之早就可以报,但他和沈老,迟迟没有做什么。这一切,不是为了国朝承平还能为了什么? “我心悦计之,自是想他好。但此是民女求太后,不是为了自己的私情在求您,而是为了国朝的将来在求您!”顾琰的声音提得更高了。 她微仰着头,年轻而姣好的脸庞似带着光芒,让人不敢直视。 这种光芒,来自于深情和勇气,来自顾琰对沈度的无限情意,这种情意,使得顾琰对沈度这个人对国朝的重要充满信心,使得她有了一往无前的勇气。哪怕是在郑太后面前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语! 而郑太后恰恰清楚,她自己不能完全地为了元家,却也不能完全地为了儿子。顾琰的神情和勇气,是她作为一个女人曾经缺少的,也是作为一个母亲曾经缺少的! 沉默,居堂里一片沉默,没有人再开口了。 良久,郑太后闭目,问着顾琰:“你想我做什么?” ☆、第438章 好友 在顾琰去定元寺的时候,醉红楼的叶染,去了叶家找叶稳,并且见到了叶稳的祖父,即是国子祭酒叶端。 叶端见到叶染,不禁叹了一口气,顿时就觉得头一阵阵赤痛。对叶染这个人,纵腹黑厚脸如叶端,也没有什么办法了。 在过去半年里,叶端及叶稳的兄长们,充分领教了叶染这个醉红楼东家的作风,最大的感慨就是:这个世上,竟有如此撒泼又无赖的男人! 骂也骂了,赶也赶了,威迫也做了,利诱也试了,权压了,色迷了,但都没有用!叶染仍是经常守在叶家附近,依旧情深款款,誓言非叶稳不娶。 说实在话,叶端并不在意叶染的出身,本朝也没有官商不通婚这样的法例。再者,叶染的痴心不改也令他有些动容。——叶染并在意叶稳不能生育! 在子嗣大过天的社会环境下,叶染不在意这一点,就足以说明他对叶稳是真心喜爱的了。这一点,叶稳当然感受深刻,也令得叶稳的兄长们对他改观,渐渐开始接纳他了。 但是,叶端仍是坚持,始终都反对这两个人在一起。 无他,因他是当朝国子祭酒,因为叶染同样是姓叶!他是国子祭酒,一言一行都能影响着天下儒林的风向,他不能因为自己的家事,而挑战同姓不蕃这个不成文的规定。 是以,他一直会反对,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叶染的求亲。 这一次,听到叶染的求见,叶端还以为是像之前那样为了求亲的事。心中早已打算拒绝,绝对没得商量! 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叶染这么急切见他,是为了请求他帮忙,帮沈家的忙,解沈肃和沈度于困境! “本官不知道沈肃做了什么事。但想必是大事。不然皇上不会有此处置。皇上已下令,身为臣子,又怎么能轻易干涉皇上的决定?”叶端这样说道。仍是拒绝。 叶染和沈度是生死好友,这一点,叶端十分意外。当下便明白了之前为何威迫权压叶染没有用,有帝师和沈度在。叶染根本不用怕什么。 但现在,帝师出了事。沈度被罢官…… 叶端双眼半眯,眼中精光大盛,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事情。 “晚辈并不是请大人干涉皇上的决定。晚辈只是想请大人在儒林中再提一次‘尊师重教’而已,这对大人来说。不是为难之事……”叶染弯着腰,谦敬地请求道。 时势若此,叶染知道去皇上面前求情是没有用的。没有什么东西能与皇权对抗。但却有东西,可以影响到皇令。影响皇上的心意决定。 这个东西,就是势。朝堂局势、天下大势,这就能影响皇上。帝王之术,首要就是平衡。既如此,平衡就可以用来制约皇上。 叶染开着醉红楼,久迹于风月与官场之间,对上位者那种不得不妥协的心理,实在摸得太清楚了。 皇上,就是上位者而已,不是吗? 叶端稍一想,便知道叶染为何会有这样的请求。的确,这是解沈家困境的办法。沈肃是皇上的老师,天地君亲师,师是五天伦之一,地位自是非同一般。在儒林中提倡尊师重教,就是为了加强师的作用和威严,也就是加强沈肃的影响力。 叶染之意,在于用天下儒林之势,来影响皇上!这简直胆大包天,这真是,真是让人……心生敬佩! 叶端惊讶地看着叶染,发现自己并不了解这个年轻人。原来,这个年轻人,不止会为了稳儿死缠烂打,还会为了沈家而洞彻朝局。这个人,不仅只有无赖的深情,还有无畏的勇气。 不错,很不错! 但是,他为什么要答应叶染?用天下儒林的风势来影响皇上,还是在干涉皇上的决定。他为何要为了沈家而做这事? 他看着叶染急切的神情,忽然心头一转,有了一个主意,便咳了几声,开口问道:“这个请求,本官倒不是不可以答应。但本官有一个条件:你以后从此不得出现在稳儿面前,否则,免谈!” 说罢,叶端便紧紧盯着叶染,想看看其有什么反应,想听听其会怎么说。想知道,这个年轻人会让他再次惊讶,还是会让他……失望。 叶染哑然失笑,仿佛听到什么荒谬事一样。随即,他的笑容就隐了下去,开口道:“大人,晚辈请求您之事,和我对阿稳之心,并没任何关系。这个条件,晚辈不会答应,沈家和阿稳,在我看来都不会成为条件。” 他没去看叶端的神色,而是在不断想起沈度,想起沈度对他说起朝堂之事时,那种双眼都会放光的神采。 “阿染,我一定会做到的,愿我有生之年,致令天下太平,一定可以的!”那时,沈度这样说道。 叶染对朝政没多少兴趣,也对天下太平没什么兴趣。但沈度是他的好友,沈肃是他半个父亲,在沈家这一事上,他断断无法置身事外。 一个愿以平生心志都致力于天下太平的好友,不管当中发生了什么事,叶染都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沈家遇此困境。 “大人,容晚辈斗胆说一句:大人是国朝的国子祭酒,而不是皇上的国子祭酒。况且晚辈不曾听说过臣子全部都听皇上之言的。天下百官系一人,却不是天下百官奉一人。如此,五省九寺五箭、九府十六卫随便选一个人便是了,呵呵。”叶染继续说道。 说罢,他嘴角露出了一丝讥讽的笑容。非是对眼前的叶端讥讽,而是对那位紫宸殿中的主人。 听到这番话语,叶端再次惊讶了:叶染,竟敢这么说! 国朝的国子祭酒,皇上的国子祭酒,这两者乍听起来没有分别,但究其实,是天差地别。 国朝的国子祭酒,是忠于国朝,是尽国子监职位之责;皇上的国子祭酒,是忠于皇上,是尽身为臣子之责。不一样,不一样。 叶染说得没有错,历朝历代,不会所有臣子都会听皇上之言的。因为,皇上或有不明,便赖贤臣匡之。 叶端沉默了。 ☆、第439章 有心 当长隐公子听说国子祭酒叶端所做的事情时,微微一笑,自言自语道:“连叶端都有所动了,我也应该做些什么了。” 叶端在国子监、儒林中倡起了“尊师重教”的举动。在这个敏感的时候,在皇上夺沈肃帝师称号的时候,叶端有这样的举动,必能暗中帮助沈家一把。 长隐公子却不曾听说,叶家和沈家有什么特别交情,能令得叶端这么这么做。似乎,当初计之及冠之时,叶端曾为计之加冠,但叶端为人加冠的时候不少,这交情几可忽略。 叶端是为了什么呢?长隐公子也不得而知了。 此时已经是四月,长隐公子出现在安国公府的水榭了。水榭里面,是烹茶的齐书和候着的白衣死士,他们看向长隐公子的眼神,都满是担忧。 公子的病,才稍微好起来,沈家就出事了。这样一来,公子又要殚精竭虑了,唉。 公子何时才能真正心无挂碍,何时才能安安稳稳养病?——齐书都知道是奢望了。 “公子,请问是要进宫吗?”白衣人迟迟等不到长隐公子的吩咐,便这样问道。 他知道沈家之事定会挂在公子心头,便猜想着公子会进宫,去皇上面前为沈少爷求情。这些年来,皇上对公子恩宠有加,若是公子求情,会有用吧? 现在,安国公府就在公子的手中。若是公子有令,与府中有关的官员和姻亲们,都会向皇上求情的,需要通知其他人吗? 不想,长隐公子却摇摇头。说道:“不,我不进宫了。传我指令,让那些官员们准备好弹劾的奏疏,等我指示,全力弹劾沈家和沈肃!” 听见这吩咐,齐书和白衣人眼神倏地一缩。公子说,全力弹劾沈家和沈肃。他们没有听错吧? 齐书停下了烹茶的动作。迟疑地问道:“公子,这……” 白衣人则是抿唇不语,其实也在进一步确认长隐公子的指示。他同样想不明白。以公子对沈家一贯的态度,进宫求情才对的,怎么反而对对沈家落井下石呢? “照我的吩咐去做。弹劾的内容,照我说的去写。一定要让皇上看到这些弹劾……”长隐公子这样说道。 弹劾的奏疏,定要保证送到紫宸殿。定要保证皇上能够翻开。安国公府在宫中有那么多暗线,要做到这些并不困难。 尽管带着满腹疑惑,白衣人和齐书还是火速离开了水榭,去各处传令了。对他们来说。长隐公子的指令,就一定要执行的,不管对错。 长隐公子斜倚在水榭长椅上。近乎透明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这笑容衬着近水远山。如同为一幅静谧的山水画添了一抹色彩。 此刻他的心中,毫无颜色,所想的,唯有崇德帝的为人性格。然而,反复咀嚼着自己的所下的那些指令,不断确认这些指令的正确性。 是这样没有错的,唯有这样,才能解决沈家的困境。 …… …… 对沈肃和沈度的处境感到无比欢欣的,是太子朱宣明一系的人。为此,东宫的气氛连日来都是和洽的。 朱宣明没有想到,望江楼一事失利,却有这么一个意外的收获。那一晚,沈度并没有入望江楼,而且成国公府的死士全灭,令得朱宣明极其失望,还有莫可名状的惶恐。 原来,沈家如此强悍! 他的失望和惶恐还没有散去,就得知沈肃被夺帝师称号,而随后沈度被停官。这对于他来说,简直是从天而降的喜讯,砸得他晕坨坨的,欢喜的晕。 沈肃和沈度,也有今日!一直和他作对的这两个人,也会成为地底泥,哈哈! “查到父皇动怒的原因了吗?沈家一定不会坐以待毙,本宫担心他们还有后手。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们有机会再起来!”朱宣明如此说道。 他下首坐着的,是蒋钦和张龟龄,是他最信任的两个官员。这里本应还有秦邑的,但现在秦邑只能在成国公府中了,再不能出现在东宫这里。 事实上,对朱宣明来说,随着成国公府的死士被歼,成国公府现在的用处,真的很微了。 “臣尚未查到皇上动怒的原因。但臣却知道,沈家已有所动作了。国子祭酒叶端提倡尊师重教,若是儒林声势浩大,想必皇上不会不在意。”蒋钦如此说道。 叶端站位一向不偏不倚,这一次怎么会出手帮沈家呢?蒋钦想不明白。 朱宣明眉头一皱,心中不由得泛起酸涩嫉恨的情绪。若不是叶端的孙女儿不孕,叶端在儒林的影响力本应是归于东宫的。现在,他曾极渴望得到的影响力,如今作用在沈家、沈度上,他很难没有想法。 “派人去找叶端谈谈,警告叶端最好停住这些动作。不然,就是与本宫为敌、与父皇为敌!”朱宣明森然道。 蒋钦领命,知这是一件相当为难的事。叶端,是老狐狸也是硬骨头,太子殿下的吩咐,真不太好办,只能勉力为之而已。 张龟龄所奏报的,是现在京兆官员的动态。在他看来,这种动态对东宫是有利的。 想到此,他笑眯眯说道:“殿下,臣得知。现在京兆很多官员,都已经写好了弹劾沈肃的奏疏,很多已经送进紫宸殿了。可见,沈家得罪了不少人。臣还得知,这些官员不少和安国公府是有关系的。” 言下之意是,以安国公府为首的许多官员,都和沈肃不和,在这个时候弹劾,对沈家来说就是雪上加霜。若是沈家还能势起,那才是怪事! 朱宣明眼一亮,连声说道:“好好好,没想到韦传琳病了,换了那个病鬼主事,安国公府倒帮了大忙了,太好了!” 他对长隐公子并无什么看法,但因秦绩对长隐公子并不待见,令得他言辞间也习惯称长隐公子为“病鬼”。 想了想,他下令道:“既然如此,让底下的人也准备弹劾奏疏,本宫要让沈家再也翻不了身!” 他期待着,沈家被官员的弹劾奏疏淹没。而事实,也正如他所希望的一样。 ☆、第440章 全弹劾 源源不断的弹劾奏疏送进了紫宸殿,多到令内侍首领常康都诧异。他伺候在崇德帝身边,弹劾的奏疏见得多了,但一次过这么多、针对的是同一人,还真没见过。 官员们何时如此同心同德了?还是说,帝师大人真的犯了众怒? 帝师一事,当中水太深,常康不敢深思下去,怕犯了什么禁忌自己也不知道。 崇德帝在翻看着这些奏疏,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看不出是震怒还是欢喜。照理说,皇上现在如此对待沈肃,看见这些弹劾奏疏,应该很开心才是的。 怎么会是这样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呢?——崇德帝心中有疑,对这些弹劾的奏疏有疑。 他知道,沈肃与朝中一些官员不和,但这些弹劾的官员当中,有不少官员是一向不问事的,肯定是和沈家无仇无怨的,他们为何要弹劾沈肃呢? 且看看这些弹劾的官员都有谁:宗正卿蒋钦、户部尚书张龟龄、吏部侍郎贺肇、太原府尹范泰言、关内府尹祁玄、兵部尚书霍韬、虎贲中郎将张旭…… 这些弹劾的官员,有京兆官,有地方官,有文官,也有武官,涉及五省九寺五监、九府十六卫。沈肃与沈度,怎么会与这么官员交恶?不会,绝不会。 蒋钦、张龟龄、贺肇这些官员就算了,他们都是东宫一系的官员。对于太子和沈度之间那些微妙的不和,崇德帝是清楚的,也一直放任着。 但范泰言是怎么回事?他远在太原府当府尹,怎么会上这样一道弹劾奏疏?还是弹劾陈年旧事,弹劾沈肃奏请杀二王的事! 在范泰言的奏疏上。沈肃奏请杀二王之举,就成了沈肃连皇族成员都敢杀,其行不容,云云。 这样的弹劾奏疏,崇德帝当然不会顺之。如果不杀二王,崇德帝的皇位怎么能坐得这么安稳?崇德帝如果准许了范泰言这个弹劾,那就等于否定了当初登位所扯的大旗。 所以说。范泰言的弹劾奏疏。太有问题了! 还有兵部霍韬的奏疏。霍韬的主意还是很正的,当初崇德帝想借理由对付傅家,霍韬还曾出言阻止过。以霍韬的为人。是不会做落井下石之事,况且他和沈家并无恩怨。 到底,像范泰言和霍韬这些人,为何要上这样的弹劾奏疏呢? 崇德帝在苦苦思索着缘由。半响后,才问道:“现在。朝中有何大动静?” “回皇上的话,大动静有两个。其一是国子祭酒叶端提出尊师重教;其二是东宫发起了对沈肃的弹劾。”常康回答道。 宫中的内侍及皇家暗卫,就是崇德帝的耳目。常康将朝中的动静汇报,却不敢加以详细修饰——虽则他知道这两个大动静。应该都是和沈肃一事有关。 “东宫发起了对沈肃的弹劾……原来如此啊。”崇德帝停住了翻阅奏疏的动作,似是了悟般说道。 如此,就能解释为何弹劾沈家的奏疏会如此多了。范泰言和霍韬等官员的所为,也就有了原因。 “你去查一查。范泰言和霍韬这两家,可与东宫有所联系!”崇德帝一把合上了奏疏,下令道。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眉头一突一突的,显然有怒火勃生。 很快,常康的查探便有汇报了。他查得,范家和霍家没人与东宫有联系,但这两家的管家,却和程家的管家连日小聚,看样子交情甚深。 程家,淑妃的娘家,太子的母族。这么说来,范泰言和霍韬这些官员弹劾沈肃,定是与东宫有关了。 东宫发起弹劾,就有了这么弹劾沈家的奏疏,涉及了这么多官衙和地方。东宫的影响力……真是深远宽广! 崇德帝觉得,他近日专注于对付沈肃和沈度,似乎遗漏了些什么。东宫的影响如此深远宽广,令身为帝王的他,并不愉悦…… 听了常康的汇报,崇德帝没有追问东宫的情况,反而问起了沈家:“沈家那里,有什么动静?” 这么多弹劾的奏疏,若是压在沈肃身上,怕是能将他淹了。现在的沈肃,在做什么? “回皇上,沈家平静,并没有什么官员进出。”常康立刻回道。现在沈家大门外,守则皇上派去的人。谁人进沈家,谁人出来,常康都是清楚的。 平静,无人出入。 听到常康的禀告,崇德帝脑中忽然浮现了一个画面:冷寂的东园、微弯着背、满头白发、被弹劾奏疏淹没的沈肃…… 崇德帝猛地摇摇头,将脑中的画面甩出去。不对,他不应该有这样的画面的。沈肃不会就这样认命,沈家不应该如此平静的,怕是,还会有些什么事。 于是,他吩咐道:“传朕之令,这些弹劾奏疏不能再入紫宸殿。” 这些弹劾奏疏,他是不想再看到了。关于沈肃之事,他不想越闹越大,差不多就可以了。 但是,既已起了火星,在风势的帮助下,大火不是想灭就能灭掉的。关于沈肃的弹劾,即使崇德帝已下令,但仍有不怕死的官员,将弹劾奏疏送到紫宸殿中,恳请崇德帝从重处罚沈肃。 由国子祭酒叶端发起的尊师重教举动,在醉红楼、陈通记的推动下,声势之浩大出乎所有人之料,就连叶端本人也没有想到。 尊师,敬师,现在是儒林中最热烈的风气。士子们纷纷拜见、追忆自己的老师。有人不远千里,赶往曾经就学的书院拜见自己的老师;还有人在对自己恩情深重的老师墓前,搭起了孝棚,立志学习子贡,为自己的老师守孝。 在这样的儒林风气影响下,一国之君对待老师的态度,自是为世人所瞩目。谁都想看看,皇上是怎么对待老师的,是怎么成为儒林表率的。——很多人并不知道沈肃一事。 礼治德化,自古就是帝王的责任和功绩之一。在这样的情况下,崇德帝对沈肃做了些什么,都被无形地放大了。 帝王的意思,没有人敢公然违抗。但官员和百姓在尊师重教上,对帝王有什么想法,那就不好说了。 崇德帝自是想明白了这些,气得脸色都发绿了。然而,事情还没有完。到了四月十五的大朝,崇德帝才深刻地明白一件事。440 ☆、第441章 暗半朝 四月十五,大朝之时的宣政殿上,朝官为了沈家之事,乱成了一团。弹劾的弹劾,附议的附议,差点就将宣政殿掀翻了。 没错,朝官们将弹劾的战场,从紫宸殿的奏疏上移到了宣政殿中。在有心人的推动下,宣政殿才有今日的吵乱。 事情最先是由国子司业张公道引起的。——他现在还在国子监任职,还没上任太子右春坊的右庶子。 张公道在殿中奏言,说的是近日儒林的风气,表的是沈肃的弹劾。 只听见他奏道:“近日儒林追本溯源,体尊师重道。臣身为国子监教习,又是朝堂官员,故臣以为,应将沈肃恶行公诸天下,使得世人知晓沈肃何以被夺帝师称号,以正风气。” 张公道此奏言一出,杜预和陆清等官员便感到无比愤怒。沈肃恶行?大人有什么恶行?还要公诸天下? 转念一想,他们便按住了心头的愤怒,反而整好以遐等待着。大人被夺帝师称号的缘由,他们也很想公诸天下,让世人都知道,皇上和大人之间,是因为元家而失和! 杜预他们倒很想知道,这样的奏请,皇上是纳还是不纳? 崇德帝没有什么表示,而朝中站立的官员,受到各方势力指使的官员,也纷纷出动了,开始对沈肃进行弹劾。 至于恶行么,前朝有一本《罗织经》,什么样的罪名没有?只要皇上准许,什么时候安套在沈肃身上都可以。 他们弹劾得最多的,就是沈肃持恩而骄、弄权玩势、市恩官员这种罪名。就连前年沈家举办帝师寿宴的事都扯了出来。——谁让沈家的确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文章呢? 自古朝堂都不可能只吹一面风,但诡异的是,今日朝堂出现了一面倒的情况! 官员都是弹劾沈肃,竟没有一个人持反对意见,就连杜预和陆清等人都只是沉默,并没有出列。 是日大朝,七品的官员都可站列殿中。可谓济济一殿。但是这么多官员。从七品到从二品,竟没有一个人出来反驳弹劾。 太不寻常,太不寻常了。 现在。几乎整朝的官员都在弹劾沈肃。换言之,有人为了沈肃之事,几乎可以使动整个朝堂,除了政事堂和沉默的官员。 不。连政事堂的官员都使动了。因为,接下来俞恒敬和裴公辅也动了。他们出列,只是简简单单地说了三个字:“臣附议。” 附议,赞同,政事堂这两个大佬都站在了大多数官员那一边。政事堂。大定朝政决议之所,里面的官员都倾向弹劾沈肃。这……这真是让人难以置信。 门下侍中王璋见到裴公辅出列,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裴兄。怎么也参与到这事里面了? 随即,他想到沈度。沈度在中书省任职。又曾助中书省搬入月华门东西两侧,这份香火情,裴兄怎么都要承的。 王璋凝神想了想,决定站在原地不动。政事堂官员有五人,已经有两人出列,已经足够了。再多,就不好收场了。 高高端坐在上的崇德帝,见到宣政殿中这一幕,眼神暗了下来。殿中这样的情形,绝不是他希望见到的。 他微微眯眼,目光落在殿中的朱宣明身上。在看到朱宣明脸上极力压抑、却掩不住的笑容时,崇德帝身形动了动,摆在膝上的双手也抖了一下。 这个细微的动作,被一直暗中观察的陆清捕捉到了。他立刻出列,高声反驳道:“臣反对!皇上夺沈肃称号必有缘由,但诸位的弹劾,却是过了!若是沈肃真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怎么能担任帝师那么多年?诸位如此说,将皇上置于何地?” 他冷眼扫过那一个个弹劾的官员,意思已十分明显:沈肃是被夺了帝师称号,但别忘了,沈肃已经做了那么多年帝师。那么多年,都能否定?岂不是要将皇上也否定了? 诸位如此说,将皇上置于何地? 这句话,如同利箭一样,射到了崇德帝的心里。 是啊,几乎整朝的官员都听令一人弹劾沈肃。如此,你们将朕放于何处?荒谬! 至这一刻,当宣政殿中朝臣都站在弹劾沈肃这一边时,崇德帝才深刻地意识到:这个朝堂,并不尽在他掌握之中。 在不知不觉间,朝中过半、乃至更多的势力,已经脱离他的掌控了。不尽掌握,何谈至上?何谈独尊? 他不禁想道:若是朕要保沈肃,这些官员还有多少人会弹劾沈肃? 这个疑问,他竟不敢深思下去,竟惧怕答案非自己所愿。 崇德帝倏地冷下了脸,盲眼的人都知道皇上心情不好了。官员挑通眉眼,更是瞬间就领悟了,都闭上了嘴巴。 没多久,宣政殿也渐渐安静了。殿中的官员惴惴不安,拿不准该怎么办了。 还能怎么办?这弹劾崇德帝自然不纳。现在占据在他脑海中,不是沈肃,不是弹劾,而是官员们那统一的举动。官员们的举动,想必是在东宫的授意所行的。 东宫授意,满朝照办。这一点,让崇德帝十分不安和警觉,在处置沈肃时便有迟疑。 东宫一定要沈肃翻不了身,不惜动用半朝之力。是不是自己也要顺着东宫的心意行事?不安且警觉的崇德帝,此刻忘记了,东宫为何胆敢动用半朝之力来弹劾沈肃。 说到底,这都是因为崇德帝最先已夺了沈肃帝师的称号,等于宣告天下他已弃了沈肃,所以东宫一系才敢如此肆意行事。 帝心难测,是晴是雨谁能估计得了?现在的崇德帝,当然就是雷霆交加了。随着宣唱内侍的一声“退朝”,崇德帝便拂袖而去了。 朱宣明错愕地看着崇德帝离开,还有些反应不过来,父皇怎么离开了?而殿中的五皇子朱宣宏勾起了嘴角,七皇子朱宣信则是皱了眉头。 这个大朝出现的情况,很快就传了出去。尺璧院中的顾琰,轻轻吁了一口气。范泰言的弹劾,起作用了;叶端的倡议,起作用了,在陈通记和醉红楼的帮助下,她所希望的结果已经出现。 真好,真好。 与此同时,安国公府的水榭内,谪仙人长隐公子拢袖,微微一笑,青山碧水都为之黯然失色。 对于帝心,长隐公子反复推敲,终于有弹劾的指令。他知道,求情是没有用的,反其道而行之,利用最为微妙的朝局,才能为沈家争得一线生机。 在这个道理上,顾琰和长隐公子的选择,惊人地一致。 而在沈家东园,沈肃弯下腰,捧起了一直蹭着他裤腿的小圈,然后对沈度说道:“现在,你说的那件事,可以做了。” 阿璧、阿染、长隐、明澈、立前做了那么多事情,为了沈家倾了半朝之力。这些人为他们做了太多,太多。作为当事人的他们,也要奋力了。 “父亲,我知道了。”沈度如此回道,眼神幽深莫测。 ☆、第442章 废太子 退朝之后,长时出现崇德帝脑海中的,还是宣政殿中官员的举动,还是那种一面倒的情形。 这会儿,朝中官员都十分识相,并没有来奏事。但崇德帝依旧气郁难消,连御厨们端上来的午膳都不合心意,还训斥了呈送御膳的米御厨一顿,令得尚食局人人自危。 内侍和宫女们都隐约知道,皇上是因为政事不顺才会心情不佳。这个“不顺”的深意是什么,就见仁见智了。 但总归,和沈肃之事脱不了关系。 现在,弹劾沈肃的奏疏还在紫宸殿中压着,朝中官员对此事仍议论纷纷,宫中派去的人还守在沈家大门。这事,看似已有定,但在很多人看来,其实还悬着。 皇上,还会做些什么?沈家,又会如何应对?都尚未知,大多数自觉或不自觉地等待着,等待着最后的结果。 而这时,在皇城东北角的地下,在这被严密看守、暗无天日的大理狱中,甲字二号监内的犯人,竟露出了一个笑容。 这犯人身形瘦削面容枯槁,却明显和普通囚犯不一样。因他囚衣陈旧却是不破烂,身上也没有污垢虱虫,长发还用稻草绑了起来,比普通囚犯要整洁干净。 此外,他的气度也有些特别,即使是坐在监中稻杆上,还会努力挺着背,似在闭目享受,就好像狱卒们在官员家看到的贵人似的。 但是,整洁干净的囚犯,气度特别的囚犯,还是囚犯。他身上那种被长时间囚禁、受过严刑拷问的气息,远远就能看得出来。 也是。不见天日的牢狱里,囚犯就是囚犯,从不得自由方面来说,没有谁会不一样。 只见这囚犯走近了精铁铸成的栅栏边,用手上的铁镣铐不断碰击着铁栅栏,发出了锵锵铛铛的声音,迅速将狱卒引来了。——本来甲字二号监就是狱卒重点看守的地方。 大理狱又名之天牢。这里是关押大定重犯的地方。按照关押囚犯的重要程度。共分为甲乙丙丁四字监,各字监下面又分为号,如此序之。 这里的狱卒都知道。甲字一号监是空着的。换言之,甲字二号监内的囚犯,就是天牢中最重要的囚犯。 这个囚犯是谁呢?其实,就连看守甲字号的狱卒都不清楚。 但他们都知道。大理寺的主官,每个月都会提审这囚犯两次;每次离开大理狱的时候。随同的大理寺官员都会再三交代:“若是甲字二号监的犯人有任何动静,立刻越级上报!” 狱卒知道,这样的囚犯,来头大到不是他们可以知道的。在对待这囚犯的时候。他们特别审慎,心想着一有风吹草动就立刻上报。 只是,新一批狱卒守在这里也快五年了。这囚犯莫说有动静,就连话都没有怎么开口说过。久而久之。就算这囚犯再重要,狱卒们也如常待之了。 现在,听到这镣铐敲打的声音,迅速赶来的狱卒便记得了长官们的吩咐。莫不是,这个囚犯终于有动静了? 果然,狱卒就听到这囚犯沙哑地说道:“我要见大理寺主官,我有事要说。” 这囚犯的喉咙在刑求中受了伤害,沙哑得让狱卒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但到底,是听清了。 狱卒想起大理寺官员再三的叮嘱,知道事关重大,也不敢有任何耽搁,直接就将此事汇报给大理寺主薄。不用半个时辰,这话就报到了大理寺卿邵连蘅那里了。 其时,邵连蘅正和少卿封兰言在议事。听到这禀报,他们两人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和欣喜。 莫不是六年了,这囚犯终于松动了? “走,快去天牢!”邵连蘅边说便往官衙外走去,封兰言跟随其后。这两位大理寺的官员几乎是用怕的,急匆匆地奔向天牢。 好不容易,他们等到了这囚犯主动开口,他们生怕迟几步,这囚犯就改变主意了。如果是这样,皇上想知道的那个秘密,不知又要等多少年了。 但当他们听到这囚犯的要求时,顿时面有难色。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囚犯会提这样的要求。想到现在朝堂局势,想到皇上对沈家的处置,他们都感到眼前晦暗不明。 见到他们的表情,囚犯抿了抿唇,随即拈转着稻杆说道:“要求我已经说了。什么时候你们答应我的要求了,我就什么时候说出来。” 说罢,他便转身回到墙边坐下了,再不会理会邵连蘅和封兰言了。 隔着铁栅栏,邵连蘅专注地眯着眼,打量这个倚墙而坐的囚犯,不放过其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不同。 过去数年,他和封兰言用尽了酷刑,都不能使得这个囚犯开口。但现在,这囚犯竟主动开口了,还提了这么怪异的要求,实在太反常了,这是为了什么? 偏偏开口了,偏偏在这时开口? “大人,禀告皇上吧,听皇上示下。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个突破。”封兰言如此说道。 不管这囚犯为何肯开口,为何在这个时候开口,对于大理寺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邵连蘅点点头,知道封兰言说得对。就算怪异,总比每个月提审两次却毫无收获来得好。 已经六年了,在他们已经不抱什么期待的情况下,大理狱关着的这个囚犯,终于有一点点松动了。 至于囚犯的要求是否被应允,最后还是看皇上的意思。 听到邵连蘅和封兰言有要事启奏,崇德帝恹恹地说道:“宣!” 就算崇德帝心中再郁结,朝政还是要理的,大理寺的主官他不能不见。待听清楚邵、封两人所禀后,崇德帝倏地眼神一亮,身子坐得益正,心中的郁结一下就散了许多。 终于,有件让他高兴的事了。 心喜之下,他忍不住脱口道:“太好了,太好了,朕心悦矣!朕终于等到那个废太子开口了。” 忘了交代,这个囚犯,就是西盛的废太子,盛烈! ☆、第443章 保命秘密 大盛,位于大定西北,大定人更习惯称其为西盛。 西盛以姓立国,其皇族就是姓盛。现在西盛的帝王是盛凌,太子则是贵妃明氏所出的盛熙。 而如今被关押在大定天牢中的盛烈,乃西盛皇后云氏所出。约六年前,西盛皇室发生了巫蛊大案,皇后云氏被卷入其中,太子盛烈被指为主谋,随后盛烈起兵谋反,失败后仓皇出逃,最后被大定虎贲军擒获。 此后,盛烈就一直被囚禁在大定天牢中,直到现在。 西盛皇宫的秘辛,巫蛊和谋反的疑云,都掩藏在距离和时间中,大定没有多少人会在意。也没有多少知道,大定鸿胪寺和虎贲军花了多少时间和精力,才将盛烈捉住。 盛烈出逃后,西盛皇帝盛凌就宣布废盛烈,改立四皇子盛熙为太子。现在大定与西盛之间互有往来,一提到废太子,两国都知道指的就是被囚禁在大定天牢中的盛烈。 作为废太子、作为俘虏,盛烈之所以在大定的天牢里活下来,全是因为他知道一个秘密,一个大定和西盛都极想得到的秘密。 盛烈出逃的时候,西盛皇室并不知道其身上有这样一个秘密。等到西盛的细作知道这个秘密时,盛烈已被关押在大定天牢了。 大定天牢设在距离地面约三丈高的地下,其设施之完密、其守卫之森严,号称“永远劫不得”的牢狱。事实上,也是如此。 自得知这个秘密以来,西盛皇室明里暗里不知做了多少手脚,都无法将盛烈救出去。 两年前。中秋灯会之时,九皇子朱宣知被劫持,就是西盛细作所为,目的,就是想用皇子来换太子。结果,因为有沈度在,西盛的计划自是不成功。 现在想来。当时西盛的细作也急了。就算朱宣知在他们手中。崇德帝也不会为了朱宣知而将废太子交出去的。因为,废太子身上的秘密,对崇德帝来说太重要。是关乎整个大定的事情。 大定和西盛交界之处,是连接不断的茫茫密林。这些密林高耸遮天,常年有云雾笼罩,是以这茫茫山林。就被统称为雾岭。 众所周知,雾岭隐藏着数条矿脉。曾有百姓发现过零星小矿,但那些藏量巨大的矿脉,始终没被发现。 这些年来,两国的转运司动用了极大的人力物力。都找不到这些矿脉。而废太子盛烈保命的秘密,就在于他知道数条矿脉的准确位置! 盛烈被废之前,曾奉王令去寻找过这些矿脉。他花费了将近两年的时间,最后奏称没有找到。 但当时。盛烈身边有一个幕僚,是大定鸿胪寺派出去的细作,他却传讯回大定,道从种种蛛丝马迹看,盛烈已经发现矿脉了,而且不止一条! 拥有藏量巨大的矿脉,对于国朝来说,就意味拥有兵器的原料,还意味着拥有强大的军事实力,太重要,太重要了! 尚未等大定作出反应,西盛就发生了夺位的巫蛊之祸。为了捉到盛烈,为了知道矿脉所在,崇德帝派出了五百虎贲军前往西盛边境。 当时,虎贲士兵当中,就有才回到京兆不久的沈度,武功卓绝的沈度。 这就是废太子盛烈的过往,崇德帝所知道的过往。据崇德帝所知,盛烈和沈度唯一的交集,就在这里。 但是,现在盛烈提出的要求是:“由沈度陪我去雾岭,然后,让我平安离开,我会告诉你们矿脉的准确位置。” 这个要求,被邵连蘅和封兰言上禀。本来,盛烈有所松动,崇德帝是很高兴的,但听到这个要求,他就不怎么愉悦了。 “为何是沈度?在盛烈被囚禁期间,沈度可曾去过天牢?”崇德帝如此问道。 他夺了沈肃的称号,听了沈度的官职,盛烈却指明沈度陪同。这究竟是什么意思?盛烈为何会知道沈度这个人的? “盛烈什么都不肯说。根据狱卒每月上呈的情况来看,沈度从来没有去过天牢。”邵连蘅立刻回道。 他对盛烈提出的要求,有深深的不解,里里外外的情况都了解后,才来紫宸殿汇报的。 “两年前,沈度曾与西盛打过交道。当时,沈度找了一个假囚,西盛细作换人质不成,想必早就标记了沈度这个人。”封兰言补充说道。 他与邵连蘅想来想去,得出盛烈与沈度的联系,就在于此了。更多的,就不知道了。 听了邵、封两人的话语,崇德帝的眉头拢聚。他根本想不到盛烈提这个要求的原因,六年的时间,盛烈都没有开口,在沈度停职的时候,就松动了。 这么巧合,这么怪异。到底,盛烈指明沈度,是为了自身的安全呢?还是为了帮助沈度?沈度与盛烈之间,有何关系? 不怪崇德帝多疑,事情就这么明晃晃摆着,他不得不这么想。 他关了盛烈六年,严吏酷吏换了一拨又一拨,都不能使盛烈开口。经过这六年时间,崇德帝清楚知道,盛烈的确是个硬骨头。 他不肯说,就算受尽酷刑,也不会说的。崇德帝的耐心都快要告罄的,他终于肯开口了,这当中,却牵涉进一个沈度…… “再去审盛烈,就说朕在考虑,掇他透露指明沈度的理由。朕要知道这原因!”崇德帝这样说道。 既不拒绝也不答应,就这样不紧不慢拖住,他一定要知道当中因由,才会考虑是否答应这个要求。 不用想都知道,盛烈能扛住六年的酷刑,邵连蘅和封兰言的提审,当然是没什么突破的,他们还是不知道盛烈作何想法。 无奈之下,崇德帝只得吩咐常康道:“宣沈度!” 既然盛烈那里无所得,那么就从沈度这里入手了。崇德帝总不相信,盛烈会无缘无故就选择了沈度。 盛烈所知道的那些矿脉,他无论如何都要得到!至于沈度……另说了。 ☆、第444章 后手 接到崇德帝的宣召,沈度的神色十分平静,并没有因得见圣颜而有所欣喜。 倒是前来宣召的内侍连声贺道:“恭喜沈少爷,恭喜沈少爷……” 毕竟,以沈家现在的境况,还能被宣到宫中,还能在御前陈述,就是一种天大的福分了。——若是沈少爷应对得好,说不定皇上会念及旧情,沈家就能继续风生水起了。 想到这里,内侍的腰弯了弯,笑容也更深了。他们,最惯会的就是见风使舵,与沈家一个笑容,总是好的。 沈度点点头,表示承下内侍的话语,然后便安静地跟在内侍身后,穿过太平门,通过宫门守卫,进入了宫中。 沈度原先是中书舍人,作为皇帝近臣,他进出宫门的次数实在太多了,但必须跟在内侍身后才能进宫,还是第一次。 虽则身份地位变了,但他所看到的一切,其实没有变。 从宫门通向紫宸殿的中轴大道,两侧仍有虎贲在守着;大道上的殿阁依然威壮庄严如昔,想必殿阁中的主人,和之前并无差。 不以中书舍人的身份进入宫中,是沈度早就有心理准备的。但这一日的到来,还是比他所预料的时日早了些。 准备是有的,后手是有的,到底仓促了些,并没有预料中的恰到好处。因为他和沈肃都没想到,会有望江楼之约,会有皇家暗卫的参与,使得许多事情都提前了。 想到安然在顾家碧海院的几个皇家暗卫,沈度的心绪不由轻松了许多。只要人还活着。事情就不算坏。 现在,在保住性命的前提下,他要去面见崇德帝了,保住更多他所在意的东西了。——阿璧等人为他做了那么多,这些谋划和心力,他是绝对不会浪费的! 见到崇德帝,沈度如往常一样行礼请安。仿佛还在中书舍人任上一样。 看见沈度的表现。崇德帝心里多少有些复杂。这个年轻的官员,有品行有能力有政绩,虽则他对其多番试探防范。但何尝不是对这个年轻官员一种肯定? 如果,沈度不是沈肃的养子就好了,如果,沈度不是与太子不和就好了。这样的官员。应是王佐之才,是能为国朝强盛太平作贡献的人。 奈何。奈何…… “沈度,你可知朕传你进宫,是为何事?”崇德帝这样问道,开场白了无新意。 “回皇上。草民不知,请皇上示下。”沈度躬身回道,动作神容滴水不漏。 崇德帝原也没想着沈度能回答知道。也没想着从沈度的表情看出什么来。他深知,沈肃所教导出来的人。旁的本事另说,但城府却是一等一的深。 使沈度说出实话,这当然是很不容易的,在崇德帝看来,却不是不可能。有上下等级压着,有君臣尊卑迫着,再不济,他还拿捏着沈肃的性命尊荣,总能使沈度说出些有用的东西来。 “废太子盛烈,你总知道吧?他为何会被关押在天牢,你也知道吧?他提出,要你陪同至雾岭,才会说出矿脉位置所在。对此,你怎么说?”崇德帝问道,不急不缓。 怎么说?沈度能怎么说? 沈度只能如此说:“草民与废太子从无交集。草民在任职虎贲军期间,是参与捉拿废太子,也曾与西盛细作交手。但废太子为何会这么要求,草民真的不知。” 他说着这些话,脑中却回忆起与废太子的点滴交集。沈度第一次接触盛烈,当然就是虎贲军对盛烈那一次擒捉。 虎贲军将近折损三百人,才能将盛烈身边的护卫死士击杀掉,最后才将重伤的盛烈生擒。这个损失甚为惨重,这事与护送孟云卿返乡一样,令沈度记忆深刻。 但那一次擒捉,就是让沈度记忆深刻而已。他再一次主意到盛烈这个人,是在两年前那一场劫掠中。 在救出阿璧和九皇子后,沈度便对天牢中的废太子感兴趣了。能在天牢中平安活过四年,而且两国都拿其无可奈何,这位废太子的本事,的确了得。 邵连蘅和封兰言这两位官员的狠厉、大理狱卒的刑求,沈度是有所了解的。这位废太子不但熬过来了,还利用其保命的秘密,逐渐使情势好转。——近几年西盛的细作为其前赴后继,就体现了这一点。 他一直在暗处观察着盛烈,也细察天牢中的狱卒,终于发现了废太子与外界沟通的方式。对此,他一直隐着不扬,就是想顺藤摸瓜以发现雾岭矿脉的位置。 通过这么长时间的观察,沈度对盛烈这个人已经十分了解,对其心态性格,也分析得十分透彻了。 沈度犹记得,自己十分肯定地对沈肃说:“父亲,盛烈是熬过来了。但是,必也倦了,只要好好利用,不出一年必是极限。” 不想,一年之期未到,他还没从盛烈那里探听到有用的线索,沈家出了事。 因此,这个后手不得不提前了。在这样的情况下,沈度刻意引导西盛的细作,将沈家及他自己的情况故意透露给盛烈知道…… 已经厌倦了、快要到达极限的盛烈会怎么做?沈度实在太清楚了,太清楚盛烈会不顾一切,会抓住任何一个细微的机会,拼命离开这个囚禁他六年的天牢! 沈度故意将自己送到盛烈面前,故意将自己无可奈何境况送到盛烈面前,就不信盛烈会不动心。 盛烈需要沈度助其离开,而沈度同样需要盛烈帮忙,帮忙解决沈家目前的困局、 阿璧和长隐等人倾半朝之力来影响崇德帝,却还是不够,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盛烈,就是沈度选中的、所差的那一点点。 不管是盛烈能保命,还是沈家能脱困,归根到底,所凭借的还是那数条雾岭矿脉,还是崇德帝对矿脉必得之心! 这是沈度的条件,也是沈度的后手。对于帝王而言,究竟是处置沈家重要,还是雾岭矿脉重要,一清二楚。 ☆、第445章 条件 紫宸殿内,崇德帝和沈度的对话仍在继续。 “朕不管盛烈为何会指定你同去,但盛烈既已经开了口,朕就不容此事有失。那几条矿脉的位置,朕一定要知道!你明白吗?”崇德帝如此说道。 他还是很想从沈度口中戳出有用的东西来,但他更在意的是矿脉,才有此言。 这些话,沈度完全明白,太明白了。 但是,他摇摇头,说道:“请皇上恕罪,臣不明白。” 这话就这么落下,没有半点迟疑,也没有丝毫胆怯,就好像说的是寻常事,而不是困扰国朝长达六年之久的大事。 崇德帝绝没想到,沈度会装傻充愣,会这么明晃晃地拒绝。他不可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朕没听清楚!” “请皇上恕罪,草民不明白。草民已经被停职,实在不宜去雾岭。请皇上另请能者。”沈度这样答,意思和之前差不多。 放肆!若不是盛烈坚决指定你去,朕绝对用不着你!——这样的话语,崇德帝差点脱口而出。 这一下,他明白了沈度的意思。这个已经被停职的官员,可以被他随时捏死的人,竟敢和他谈条件! 崇德帝心中有熊熊怒火蒸腾,反而笑意晏晏地说道:“沈度,你是否知道,朕一声令下,就可以让你和沈肃,身首异处!” 沈度竟敢拒绝皇令,他有什么资格谈条件?凭什么? “草民知道。皇上要草民死,草民不得不死。”沈度回答道。他知道,进宫之前,什么可能他都想到了。 他所凭借的。是对盛烈的了解,是对帝心的了解。他在用自己的性命,乃至沈肃的性命,在与崇德帝赌一场而已。 说白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沈度知道盛烈对逃生天的渴望,知道崇德帝对矿脉的渴望,盛烈和崇德帝有这样的渴望。必输无疑!而他们自身。却不曾意识到这一点。 既如此,为何不能赌这一场?更何况有阿璧和长隐他们所做的铺垫在前,他一定会赢! 因他和沈家在这样的情况。已经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奋力一搏而已。他一往无前,两者相逢,勇者胜。如此而已。 现在,挣扎迟疑的是崇德帝。他细细一想。便知道沈度有资格谈条件,因为沈度不畏死,不能以死来胁之;因为盛烈的要求,就是沈度。 沈度。成了决定那些矿脉位置会不会被发现的关键。 从何时起,沈度竟成了矿脉关键?或是从两年前沈度铺势开始,或是从洞彻盛烈开始。或是从盛烈厌倦每月两次的刑求开始,已经不太说得清楚了。 当然。崇德帝可以将沈度杀掉,如此才能使盛烈另选他人随行。但崇德帝不知道,若是沈度死了,盛烈会不会再开口。 这样的险,他是绝不会去冒!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龙涎香的气息,并没有能使崇德帝平静下来,反而使得他越来越焦躁。他对那些矿脉太渴望了,藏量巨大的矿脉,取之不尽的兵器原料,最强盛的王朝,开疆拓土之明君…… 这样的诱惑太大,没有一个帝王能够拒绝。 沈度静静等待着,等待崇德帝的最后决定。他相信等到的,必是自己所期望的。——他与沈肃就崇德帝的反应已经推敲了无数次,又怎么会不如愿? 不一会儿,他就听见崇德帝说道:“你说,有何条件?” 正如沈度所想的,崇德帝妥协了。在处置沈家和得到矿脉之间,崇德帝选择了后者。 崇德帝有此妥协,又不仅仅是为了得到矿脉而已。在犹豫挣扎的时候,他想到了宣政殿官员一面倒的情形。 为了对付沈肃和沈度,东宫发起了对沈家的弹劾,应者云集。这让崇德帝不安和警觉:东宫为何要这么急切对付沈家?这是不是说,沈家是东宫的忌惮、甚至是东宫的阻碍? 人的思维是无穷发散和延伸的,崇德帝也不例外。敌人的敌人是朋友?那么东宫的障碍,就是皇权的助力。 崇德帝在宣政殿拂袖而去的时候,他就已经对东宫起了防范,存了留着沈家的心思。这种心思一直很微妙,就连崇德帝本人都浮沉其上,并没有仔细抓住。 半朝力、废太子、几矿脉,最终促使崇德帝妥协,询问沈度的条件,来达成那些无可抵挡的渴望。 沈度的条件,当然和沈肃有关。 “草民愿奉所有,换得父亲自由安适,恳请皇上授父亲尊荣,草民定会为皇上取得矿脉!”沈度这样说道。 沈肃当然不在意帝师这样的称号,也不在意什么尊荣不尊荣。但沈度,不可能不在意。因为他太清楚,沈肃之所以动皇家暗卫,之所以被夺尊荣,是为了什么。 如果不是为了救那些皇家暗卫,如果不是为了掩饰他的身份,沈肃仍然是帝师,仍会享受尊荣,曾经的功绩也不会被全数抹去。 父亲他……以一身的尊荣功绩,唤来整个朝堂的瞩目。现在崇德帝和朝中官员的目光都集中在沈肃身上,谁还会想到望江楼?谁还没想到秦邑最初设望江楼的杀局,只是为了杀沈度? 在此过程中,长隐公子反其道而行之的弹劾,也是神来一笔。当初崇德帝在梨花林中对沈度的试探,就是由长隐公子对沈度的异常态度所引起的。 经由安国公府所引起的弹劾,沈度的身份得到再一次得到掩饰,被暴露的隐患几全消除。 沈度太清楚,沈肃为了他,为了元家,可以付出一切。他作为元家之人,作为沈肃的儿子,又怎么能翘着双手心安理得享受这一切? 沈肃为了他所失去的,他奉出所有,都要为沈肃拿回来,包括这被夺去的尊荣和功绩! 崇德帝摇摇头,说道:“帝师称号已夺,朕不能更改。这个条件,朕不能答应。” 前一刻他夺帝师称号,下一刻又给予尊荣,这算什么事?他不会答应! 就在这时,一封书信送到了紫宸殿外,递到了常康手中。 ☆、第446章 封赏 这封书信,是从定元寺送来的,上面有郑太后的印鉴。 一看到这封书信,常康的脸色就变了变,立刻朝殿里禀告道:“皇上,太后娘娘有书信送来,请皇上示下。” 郑太后出宫十一年,都没有主动给崇德帝送过信,这还是第一次。常康见到这信,自然要第一时间汇报。 崇德帝听到郑太后有书信来,同样讶异至极。母后为何会有书信来?说的是什么? 崇德帝下意识看了一眼沈度,不知为何,他有一种预感,预感郑太后这书信会和沈家事有关。——毕竟,是在这样的时候。 书信被常康呈了上来,被静静摆在御案上,并没有被拆开。崇德帝想知道郑太后会说什么,却又担心里面的内容会让自己为难,是以并没有动。 因郑太后书信的到来,缓和了崇德帝和沈度之间的隐隐对峙,也给了崇德帝足够的时间,来思考沈度所提出的条件。 沈度的目光掠过御案上的书信,心知这书信的内容,就是阿璧请郑太后帮的忙。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结,崇德帝的心结之一,就在于郑太后。通过郑太后来影响皇上,这是阿璧的打算,他很清楚。 阿璧的心意,他感之甚深,也受之。但在这一事上,他料想阿璧的打算不会起太大的作用。 郑太后的确是皇上的心结,但在朝政之事上,在皇权之事上,郑太后所能影响皇上的,是有限的。 若是皇上真的惟太后命是从。当初元家就不会出事。 果然,崇德帝没有再看书信,也没有动手拆开,而是看向沈度,缓慢问道:“你说的尊荣,又是什么呢?朕倒是好奇。” 给沈肃予尊荣,也不是不可以。但这尊荣到底是什么呢?帝师称号?无数赏赐?还是怎样? 听了崇德帝的问话。沈度并没有立刻回答。 尊荣,其实父亲不求什么尊荣,父亲想要的尊荣。就是修正当年的错误,贯彻元家的祖训。而沈度自己,所能给沈肃的尊荣,就是沿着沈肃的心意。为国朝带来真正的承平。 致力于太平盛世,就是给父亲最大的尊荣! 这个。是求不来的,也是予不得的。 所以啊,他现在所能为父亲所取的尊荣,就只能是最浅薄的东西了。就是令沈家安好,能将先前的谋划顺利进行。 于是,沈度这样说道:“请皇上以父亲的功绩。为父亲封爵,让父亲顺利离开京兆。如此。草民会将矿脉之事办得妥妥当当。” 沈度的条件,就只有沈肃而已。目前他所愿的,就是沈肃安适而已。盛烈之事既已出现,一步步来,父亲所渴求的尊荣,是一定会有的。 听到沈度的回答,崇德帝颇感意外。这样的条件,换作是任何一个官员提出来,都很正常,但换作沈度提出,就不一样了。 如果沈家所要求的是这些尊荣,那么沈肃当初为何要动用皇家暗卫,非要与朕作对呢? 只要沈肃什么都不要,一直安安稳稳待在沈家东园,就不会有那么多事了! 他不是沈肃,也没有沈肃的性格,不知道沈肃要维护暗卫和沈度之心,所以不明白在那样的情况下,沈肃一定要做那些事。 崇德帝皱着眉头,再一次问道:“你的条件,就是这个?” 沈度点点头,是的,他的条件就是这个。沈家就只有两个主子而已,只要父亲有这些就够了,至于他自己,在盛烈之事上早已有安排。 时间,还是需要时间,时间会让一切都改变。 对沈度的条件,崇德帝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你的条件,朕会考虑。但是盛烈之事,朕绝对不容有失!不然,你会知道后果的。”最终,崇德帝这样说道。 会考虑,其实就已经是答应了,时间迟早而已。——这些时间,沈度等得起,在时间上,崇德帝比沈度还急切。 沈度离开之后,崇德帝深深吸了一口气,才拿起郑太后的书信,拆开来看。他还是很想知道,郑太后会说些什么。 半响,崇德帝“哈哈”笑了起来,立刻吩咐道:“常康,你与暗卫们准备好,朕要微服去定元寺!” 说罢,崇德帝的手仍在颤抖。这么多年了,母后终于原谅他了,终于肯见他了! 这书信上面的内容,是郑太后说愿意见他,地点,当然是定元寺的居客堂了。 而此时居客堂内,郑太后仍在闭目数着佛珠,她身侧穿着居士服的老妇人忧虑地问道:“娘娘,您何必为了一个外人这样做呢?娘娘真的不在意与皇上的母子情谊了吗?” 以前,郑太后不肯见皇上,是因为她无法宽恕皇上曾犯下的错,却又无法舍弃与皇上的母子情谊,才会一直待在定元寺居客堂。 老妇人太清楚,现在郑太后愿意见皇上,并不是真正原谅皇上了,而是为了帮助沈肃这个外人。老妇人无法理解,难道沈肃的境况,会比母子之情重要吗? 郑太后依旧默然不语。 老妇人恰恰说反了,世间父母为子女计,必谋长远。郑太后无法原谅崇德帝,但她现在所做的,却是真正为了崇德帝。 这一次郑太后与皇上相见,到底说了些什么,始终没有传出来,就连跟在崇德帝身边的常康也不知道,常康只知道的是:皇上最好是含着笑意离开定元寺的。 过了几日,在官员们还在对沈家议论纷纷的时候,崇德帝下了一道旨意,这道旨意,惊得官员们霎时住了口。 这道旨意,是一道封赏旨意,是对沈肃的封赏! 旨意称:沈肃辅助有功,特封为安远伯,以莱州阳乐封地,令其即日前往封地,非诏不得进京。 皇上夺了沈肃帝师称号,却封其为安远伯,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官员们都糊涂了。 ☆、第447章 延续 太子朱宣明知道这道旨意的时候,恨得咬牙切齿。他根本就不知道,为何崇德帝会改变主意。 明明,父皇是要弃了沈肃的;明明,满朝官员都在弹劾沈肃了,为何会有现在这个结果? 皇上封沈肃为安远伯,还赐莱州封地,那么父皇先前夺帝师称号,不是在自打嘴巴吗?父皇罔顾满朝官员的意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算他再次发动自己一系的官员,再次弹劾沈肃并且反对崇德帝的决定,都没能改变什么。 朱宣明身为太子,看似手中掌握了许多势力,但盛烈的事,他不可能知道,郑太后对崇德帝说的话语,他也不可能知道。 所以,他不明白为何会有这道封赏,为何沈家会在一夕之间扭转局面。 不,其实也不算扭转,沈家还有一个沈度被停职了!沈度,绝对不能让沈度再起来了,绝对不能! “来人,给蒋钦送信,让他想办法来东宫一趟!”朱宣明急急下令道。他得想办法,一定要压住沈度才行。 当然,他不知道沈度即将去办盛烈这件事…… 这道封赏的旨意,来得如此突然,就连站在沈家这一边的人,都感到十分意外,自然,也没有太大的欢喜。 在沈肃被夺称号、沈度被停职之后,他们就想到,沈家一定会有后手,不会就这么消失在朝堂的。但他们没有想到,这个后手,会是这样一道封赏旨意! 在陆清和杜预看来,这道旨意虽然暂时解了沈家的困局。但并不能算一件很好的事情。纷纷扰扰的沈家事,最后是这样的一个结果,他们感到有些失望。 这道封赏旨意里面,他们真正在意的,就只有沈肃即将去莱州这件事。去莱州,是好事还是坏事呢?他们并不确切。 于是,他们很快就来到了沈家东园。想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大人。您为何想去莱州?”杜预直接开口问道,神色说不上高兴与否。 他相信,莱州阳乐封地。必不是皇上随意选择的。很有可能,这个地方,是沈肃自己选择的结果。这样,才是沈肃一向行事的方式。 陆清也满是疑惑地看着沈肃。等待沈肃的回答。他们这些人,为大人费尽心神。并不想见到大人去莱州的结果。他们更希望沈肃留在京兆,而沈度官复原职。 现在,这样的封赏,算是什么意思呢? “是我自己的意思。我想着离开京兆去莱州的。我留在京兆这里,已经腻了。而且,我留在京兆对局面并没有什么起色。想着另谋他途试一试。”沈肃如此回道。 以他的性格,说了这么多话。就意味着是在向杜预和陆清解释了。 自他回京兆以来,杜预和陆清这两个人就一直陪在他身边。沈家许多事情,杜预和陆清都是清楚的,会有疑问,只是一下子没有想到那么远而已。 听到沈肃这么说,杜预和陆清仔细想了想,便明白沈肃的意思了。但纵如此,大人也没必要离开京兆啊! 而且,还有计之。皇上并没有恢复计之的官位。若是大人离开京兆了,计之怎么办?就这样再也不能为官?那么计之一身才能、元家信念,就空费了! “既然京兆局面没有什么起色,离开就是好的,我有了打算。至于计之,他另有安排,你们到时候协助计之便是……”沈肃这样说道。 他将自己要去莱州的原因道来。那个人,现在还在莱州,他总要去会会他的;而且,莱州的水路、水师,乃是一大要事…… 随即,他还略略提了提盛烈的事情,道沈度将会办盛烈和矿脉一事,已有相关安排,不会就这样离开京兆,让他们不要担心。 听到沈肃这么详细的解释,杜预和陆清轻轻吁了一口气。他们就知道,大人肯会有安排的,如此,他们就可以放心了。 放心的同时,他们不禁对沈肃心生佩服。他们怎么都想不到,会由望江楼之约引出这么多事情,从京兆到莱州,从无起色到开拓局面,原来大人早有安排,而且这些安排都在实现。 听到陆清和杜预的佩服,沈肃不禁失笑,说道:“没有早作安排,只是见步行步、顺势而为而已。哪里有你们说得这么神?况且,谋定莱州这一步的,不是我,而是计之。” 他在整件事里面,所做的事情,就是动用了那些皇家暗卫。真正走一步看三步的人,不是他,而是计之。 而计之能看到三步,还在于身边有那么多人。阿璧和长隐这些人,都会帮助计之看得更多,走得更稳…… 想到这里,沈肃习惯性地用手指啄着桌面,说出了一句话:“说到底,这天下是他们这些年轻人的。” 这天下是他们这些年轻人的,而我,老了。 提及了沈度,陆清便问道:“计之呢?关于盛烈,我还听说了一点情况,听说西盛的太子,并不希望废太子离开大定天牢呢。这事,会不会有变?” 这个听说,是陆清从鸿胪寺卿魏以行那里得来的。现在既然计之要与盛烈打交道,那么与西盛有关事情,就算再细微,他都要留意了。 “这个事,计之已知道了。矿脉太重要,就算西盛太子再不喜,这事都不会有变。”沈肃回道。 盛烈一定会离开天牢,矿脉一定会被发现、——这是沈肃希望的,也是沈度正在做的。 但这会儿,沈度正在做的,不是与盛烈有关的事情。在随同盛烈去雾岭之前,沈度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原本,这件事沈度是打算自己做的。为此,他一直在中书舍人任上,还差点入了东宫任职。当然,他现在被停职,想必也不用担任东宫属官职位了。 现在,有了盛烈的这一件更加重要的事,这件重要的事,他自然分身乏术了,只能另托他人了。 所以,他来到了安国公府。在沈度看来,这件事,没有人比长隐公子更适合去做了。 ☆、第448章 托付 (第三更!) 安国公府水榭内,沈度与长隐公子都倚靠着栏杆而坐。此时,有远山近水,且清风徐来、茶香飘袅,让人不自觉地轻松了。 “难怪你喜欢在水榭这里,的确舒适。只可惜,沈家南园没有这样的山这样的水,水榭建了也无用。”沈度笑笑道,闭眼闻着茶香,享受这难得的悠闲。 长隐公子仍是一身阔袖宽袍,唇角同样含着笑意。现在,崇德帝封赏旨意下来,沈家之事算是暂且解决了,长隐公子为沈度感到高兴。 而且,以安国公府在宫中的耳目,长隐公子多少收到了风声,知道沈度将要为崇德帝办一件隐秘的事情。有了这任务,以沈度的能力和谋算,复起不是什么难事。 于是,长隐公子笑着回道:“计之若是喜欢,欢迎随时来这里。” 这样的话,沈度并没有接,他睁开眼,整身正色道:“长隐,这一次,多谢你了!多谢你的弹劾,我……我记在心上。” 在过去数天,沈度虽然待在沈家不出,但很多事情都知道。比如,贺肇和霍韬对沈肃的弹劾。 贺肇是吏部侍郎,即将任太子少詹事,表面看来是太子一系的人,但实则是安国公府的人;还有兵部尚书霍韬,同样和安国公府有密切关系……还有更多的官员,他们都上了弹劾的奏疏,就是听了长隐公子的吩咐。 若没有长隐公子的助力,以朱宣明的本事,绝对发动不了这么多官员弹劾,也就不会有宣政殿中一面倒的情形,事情就不会进展得这么顺利。 这声多谢。沈度怎么都要说的。 长隐公子微微一笑,回道:“计之不必道谢,举手之劳罢了,何足言谢?你如此说,便见外了。” 况且,为沈家做的这些事,都是他愿意做的。这也是……为了赎当年之罪。不过是这样的小事而已。无须说什么多谢。若是计之此来是为了道谢。大可不必。 沈度此来见长隐公子,当然不是只为了道谢而已。他凝了凝神,将声音压低。说道:“长隐,其实我还想请你帮一个忙。我即将去雾岭,请你陪皇上巡幸江南,代我完成江南银库的事……” 沈度将自己去雾岭之事说出来。当然就少不了提及盛烈这个人,连矿脉的事都提到了。来安国公府之前。他就已想好会将这些事情都说出来。 他与长隐公子之间,横着当年元家的事。但这不影响沈度对长隐公子的信任,完全的信任。 不管是江南银库之事,还是盛烈这件事。沈度都相信,长隐公子不会将这些说出去,而且他相信。长隐公子所做的选择,会和他的一样。 听到与江南银库事有关。长隐公子不禁愣了愣。谪仙面容浮现了一丝困惑,还有一丝欢喜。——为了沈度这全然的信任。 他忍不住开口求证道:“你是说,江南银库事?为什么会将此事交给我?” 沈度点点头,再一次说道:“是的,江南银库事。除了你,我不放心将此事交给任何人,也只有你,才能将江南银库事办妥。” 全然的信任,并不是毫无根由的。所有的信任,都是基于了解和接触。长隐的品性、安国公府的力量、崇德帝对长隐的看重、长隐公子在江南银库扫清的手尾,这都是沈度所考虑的。 他相信,由长隐公子去办江南银库一事,会完成得更加顺利,他才会有此请求。 江南银库的事,他早就已经布置好了,就差一个收尾了。这个收尾,关系着成国公府,关系着……元家之仇。 到了今日,在和沈肃沈度的心中,元家之仇已不仅仅是个人私仇了。或许,元家之事从来就不只是私仇而已,它所关系的大义信念,才是令沈肃和沈度勇往直前的动力。 所以这个收尾,已非一定要沈度亲手完成不可。托付与长隐公子,使得事情有所圆满,是沈度现在作出的选择。 长隐公子怔怔,心中涌起无数的念头,想问沈度身边没有别的可用之人吗,想问沈度不怕自己有私心吗,想问沈度不怕自己弄砸这事吗,想问…… 但他所有想问的事情,都没有问出来。这些疑问的答案,就只有一个而已,那就是信任。沈度将江南银库事托付与他,就已经充分说明了一切。 什么都不用问了,他已知晓。 只见长隐公子再次扬起了一个笑容,刹那间,水榭里仿佛百花同时盛放,又仿佛暗夜里有星光璀璨,让人不由自主地屏息,怕会惊扰到这美好。 谪仙人,如此也,连沈度都微微感叹。 随即,他就听见长隐公子回道:“计之,请放心。” 放心,你予我的全然信任,我会倾尽所有相报,再不会……再不会像当年那样。 一时间,两个人都各有心绪,水榭这里的气氛骤然出现了一丝冷凝。 很快,沈度就回过神来,开始为长隐公子详细讲解江南的布局…… 离开安国公府后,沈度并没有回沈家,而是去了俞恒敬的府上。——那日从宫中出来后,沈度就往俞家递了帖子。 俞恒敬一见到沈度,脸上便露出了笑容,一双凤目更显深情,显然心情不错。 沈肃被封赏,沈家已没事,那么就算沈度现在被停职,俞恒敬都相信沈度很快会复起。如此,沈度一身才能便不会浪费了。 能写出那纸以御史台察六部的人,倘若就这样终止了官场生涯,俞恒敬觉得自己会心疼死,一定会指天赌咒。 说到底,俞恒敬是爱才。他在宣政殿上出言弹劾沈肃,就是为了维护沈度。 这个御史大夫的心啊。 “沈老现在可好?你接下来有何打算?是跟着去莱州吗?”俞恒敬这样问道,十分关切沈度的去路。 “多谢大人关心。父亲都好。下官……晚辈尚有事情处理,办完之后多半会去莱州。”沈度回道,朝俞恒敬拱手道谢。 俞恒敬想了想,安慰道:“你太年轻就居高位,走得太急太快了。沉淀几年,这说不定是一件好事。” 俞恒敬是惜才,但他转念一想,觉得现在停职,反而是一种可遇不可求的福分。 像沈度这样年轻的官员,就算没有沈家的事,按照帝王选人的标准,若是留有大用,通常都会压几年,挫一挫其锐气,才能使得其更圆润持久的。 穷且益坚,才能不坠青云之志。 俞恒敬想的没有错,但这是一般官员的情况,对于沈度来说,并不适合。但这内里究竟,沈度没必要向俞恒敬多说。 在如此一番提醒与多谢之后,俞恒敬终于问起了沈度的来意。沈度前几日就递了帖子,那会儿封赏的旨意还没有下来。很显然,沈度是有要事说的。 是什么呢? 待他听了沈度的来以后,脸上的笑容慢慢隐了下去,眼中的深情便变成了凝重。 “大人,晚辈不能去江南了。先前说的江南银库事,有地方需要调整了……”沈度如此说道。 ☆、第449章 我是幽魂 尺璧院,桐荫轩。 顾琰为沈度续上一杯茶,然后说道:“计之,我想,元家先祖泉下有知,必会感到欣慰的。” 如果没有望江楼之后的这么多事,计之必定会随崇德帝巡幸,江南银库事就可以顺利收尾,这是计之一直谋划期待的事,顾琰也在等待最后结果。 但现在,情势已变,计之要去的地方,是雾岭,而不是江南。 计之不能亲自去江南,不能亲手处理江南银库事,不能……亲自了结成国公府,这是一件多么遗憾的事!但沈度要去雾岭做的事,意义太重大,相比之下,江南银库的遗憾就不算什么了。 计之想必也是这么想的,才会将江南银库事托付出去。 顾琰心中酸酸涩涩,却间杂着喜悦,一时说不出更多话来。 她心疼沈度的遗憾,却又为沈度的选择感到骄傲。就算是在这样的境况下,计之所取代,都是一家之利,计之所想的,都不是自身得失。 这就是她心悦的人呀,她很心疼,很欢喜…… 顾琰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她忍不住伸手握着沈度的,轻轻摩挲横着,将自己的心意传达给沈度知道。 她的心意,沈度感受到了,每经历一事,沈度的感受就会深刻一分。 在这个前事已定、后事尚未开始的清闲间隙,当他想起顾琰所为他做的事情,心中本就浓烈爱慕反复在心头激荡,久久都不能平息。 阿璧,阿璧…… 他反手握住顾琰的。将她的容貌身姿深深在印在自己眼里心上,半响才回应道:“阿璧,父亲将去莱州,我去雾岭,我会将曲玄和如年留在京兆,陈成可用……” 他的交代还没说完,就被顾琰突兀地打断了。 只见顾琰抽回了手。正色道:“曲玄和如年跟着你去雾岭。会更有用处。况且,我还有风嬷嬷和陈通记。计之,我只需要你平安回来……” 她不需要沈度再为她安排什么。现在,顾重庭已死,秦绩已经死,成国公府的死士几乎覆灭。前世的阴影已远去。现在的她,有足够的本事可以自保安好。 反而是计之。计之头上还悬着一把利剑,有崇德帝和朱宣明步步相逼。真正有危难的是计之,也是顾琰现在畏惧所在。 如果计之不能平安回来,那么在京兆给她留再多的人。又有什么意思?她现在最在乎的,唯有眼前这个人而已。 不待沈度有所回应,她继续说道:“我已经给外祖父去信了。外祖父会接应你。西疆卫的士兵,会在雾岭听你安排。你一定会平安回来。我等你回来!” 计之此去雾岭,是陪同废太子而去。废太子身上关系着数条矿脉,不管是西盛还是大定,都费尽心神想得到。雾岭此行会发生什么,顾琰不知道,但她知道,一定会很凶险! 她怎能因为自身的情况,而使得计之的力量有所削弱?事实上,她愿意倾尽所有,为沈度增加力量!她所能想到的力量,就只有西疆卫而已。 只要是她能做的,她就一定会做,就像计之为她所做的事情一样。 沈度凝视着顾琰,将她眼底的担忧、希冀和决心尽收入眼底。正如他不放心阿璧在京兆,竭力想为她安置妥当一样,阿璧的心情何尝不是如此? 他止住顾琰抚摸的动作,一把将她搂在怀中,沉声保证道:“你别担心,我一定会平安回来的,我们还没成亲呢,我怎能不平安?” 他还有太多的事情没做,为了阿璧,为了父亲,还为了更多的人,他一定要平安回来! 顾琰倚靠在沈度怀中,鼻端全是他的气息,眼中只有他这个人。 前一世,他是朝中权臣沈大人,是善言口中的主子,也是顾琰赖以报仇的力量。他与她并非毫无联系,但他远在云端,与她隔着成国公府、隔着整个朝堂天下,乃至,隔了红尘一世。 隔了一世,他与她有了这样的交集,有了这样的神情,纠缠缱绻,密不可分。现在,她在他的怀中…… 顾琰伸手环住沈度的腰,似要抓紧最重要的东西,然后闭上眼,缓缓开口道:“如果我记得没有错,西盛太子盛熙会在明年初派出死士,将大定天牢中的废太子盛烈毒杀……” 她这些话,无头无尾,似是乱说一通,似没有意义。但听在沈度耳中,却如暗里中的一道雷电,映照出那些被掩藏的事情,令他猛地一震。 阿璧,在说什么? 他想伸手将顾琰扶正,想看清楚顾琰的神容,却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什么力都试不出来。 顾琰仍靠在他怀中,仍是双目紧闭,声音断断续续:“在盛熙试了许多次都没有成功,但他买通了大理寺卿邵连蘅的仆从,在邵连蘅的官服上做了手脚,邵连蘅和盛烈一起被毒死……” 顾琰松开了环着沈度的动作,话音却没停:“盛烈死了,雾岭矿脉自然就没人知道。后来朝廷不知花了多少心力,依然找不到。到了崇德帝十八年,你已经是尚书令了,听说发现了矿脉的踪迹,但我已经不记得了……” 顾琰慢慢直起身子,眼角已经湿润了:“我不记得了,不记得雾岭那些矿脉在哪里。那时候傅家也没有了,我也不记得西盛还有没有动作了。很多,我都不记得了,雾岭之事,我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帮你……” 她摇摇头,终于睁开了眼睛,眼角的泪水也瞬间滑落了。此时,她眼中满是泪水,泅得眼珠迷迷蒙蒙的,不复往日晶亮。 但她在一瞬不动地凝视着沈度,就像以往她无数次凝视一样,就好像……凝视了一世那么久。 这凝视里的情意,是深到可用一切相捧的情意。此刻在沈度面前,她的确捧出了一切,她的前一世,她心底最深的隐秘,都现于沈度眼前。 她捧出了自己所有,顺着自己的心。来不及,也不去细想沈度会有什么反应。 沈度的呼吸猛地急促起来,惊雷带着光亮掠过,他想起那些掩藏的事情是什么了,那是他心中偶尔闪过的疑惑,却从来没去深思细想的疑惑。 现在,他终于知道这些疑惑是什么了;阿璧身上若有若无的怪异,他也知道是什么了。 阿璧在闺阁之中,却知道成国公府的南风堂;阿璧从来没有离开过京兆,却知道润州有钟岂;年初一片升平,阿璧就开始担心润州天气,好似知道会有大疫出现一样…… 阿璧,她的确知道,的确知道这些事情会发生! 崇德十八年,她说到崇德十八年,而现在,是崇德十一年的四月! 沈度浑身僵直,张合着嘴唇,最后出口的只有两个字:“阿璧……” 顾琰簌簌落泪,说道:“计之,这是我,这就是我。我只是一抹幽魂而已,历前世得今生,这就是我……” ☆、第450章 一片深情 顾琰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簌簌落泪,她并不觉得伤心,也并不觉得委屈,她不必示弱,也不用显怜…… 但眼泪滂沱不止,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令她一时看不清沈度的模样,看不清,他现在是在用怎样的眼神看着她。 直到……她的鼻端全是他的气息,她的脸颊贴着的他的胸膛,她再一次被沈度搂在怀中。 沈度的力气终于回来,双手终于不再颤抖,他紧紧抱住顾琰,用尽全力,似乎要将她揉在自己怀里一样。下一刻,他松开了双臂,怕自己会弄疼顾琰。 一紧一松,这个动作,已充分说明沈度现在的心绪。 看见顾琰的眼泪,看见顾琰将所有都奉了出来,沈度的心骤然一痛,仿佛顾琰的眼泪落到了他心里。 他看到的不是一个幽魂,而是一片神情,已去到极致的深情,是用尽所有相待的深情。 这样的深情,他怎么能辜负? 尽管有巨大的震惊、有无数的疑惑,但在这一刻,沈度都觉得不重要,眼前唯一重要的,就是他眼前簌簌落泪的人,他最爱的人,同样以自己所有相待的人。 在这一刻,沈度听从自己的心,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将顾琰搂在怀中。——他也这么做了。 不用说什么,唯有紧紧拥抱,才能真切表达他的心意。 他相信,阿璧会知道他的心意是什么。 顾琰知道了,她脸颊贴着沈度温热的胸膛,眼泪落得更凶,怎么都止不住。然而沈度的样子,却越发清晰。 永不可忘。 原先顾琰只是流泪,现在,靠在沈度的怀中,她哭出了声音,一声声大哭逸出,将前世今生累积的所有悲痛、遗憾和不甘。全部都发泄出来。 昏天暗地地哭。除了眼泪,还是眼泪。 沈度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空出一只手。一下一下顺着顾琰背脊,等待顾琰的哭声渐渐停止。 桐荫轩外,月白不安地踱来踱去,从听见顾琰的哭声响起。她就想冲进去,但是风嬷嬷阻止了她。 也是。桐荫轩里有沈少爷,姑娘不会有事的。 现在听着哭声已停,月白也松了一口气。幸好桐荫轩这里偏僻,四月有夜虫青蛙大鸣。不然她真怕姑娘的哭声会引来旁人。 桐荫轩内的一对有情人,只沉溺在彼此深情中,是不会想到哭声是否合适这种无关紧要的事的。、 沈度轻轻为顾琰拭去眼泪。看到她通红的眼,他心中涌现的不是惊恐。而是深深的怜惜,而他,终于开口说话了。 “我一直都觉得奇怪,为什么你一个闺阁小姑娘会知道这么多事,也一直都想不明白,你为何会有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在润州大疫之后,我就想问了的,只是忘记了……” 他缓缓地将自己的心绪道来,说实在话,他到现在都还极为震惊,觉得顾琰说的事荒谬至极,但他相信了,没作太多思考就相信了。 现在仔细想一想,阿璧身上那些怪异,就能解释得了了。原来,她是活过一次的,不是像韩妩那样做梦,而是真正切切地经历过这些,所以才知道。 “所以,那年顾重庭说你是妖孽,能知过去未来之事,其实他是察觉到什么了吧?阿璧,你不是妖孽,也不是幽魂,你就是你,仅此而已。”沈度与顾琰对视,这样说道。 在顾琰说话之前,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对你之心,永不改变。” 他对顾琰的喜欢,他对顾琰的爱慕,不会因为顾琰所谓的前一世而有任何不同。顾琰前一世的痕迹,与她这一生交融,才成了一个完完整整的她。 沈度所爱慕的,就是这样一个顾琰,若是剥离了前世的因果,顾琰还是一个完整的顾琰吗? 对于超出常知的事情,任何人第一人反应都是震惊畏惧。在这之后,会是什么样的情绪,会做什么样的事情,那就看个人心志了。 韩士元得知韩妩事后,韩妩得到的是被烧死的命运;沈度得知顾琰的前世,所做的事情就是紧紧抱着顾琰。 这就是差别。 当初沈度在顾琰面前说出自己是元家之后,说出元家那一桩血海深仇,同样有过各种各样的考虑。但他还是说了,因他知道顾琰对他的心。 当事情颠倒,顾琰将自己内心深处的秘密说出来的时候,沈度所作出的回应,和顾琰当初一样。 他们对彼此的心,都一样。这些细里,沈度不会说,他只知道,不管顾琰有任何情况,他都舍不得放开顾琰这个人。 对于顾琰的前一世,沈度非但不畏惧抗拒,还非常有兴趣。他想知道更多,知道更多关于顾琰的事情,甚至关于他自己,关于大定国朝…… “阿璧,我的前一世,我认识你吗?我们……是不是有过接触?”沈度这样问道,有些急切,很想知道自己与顾琰的过往。 他还记得,他第一次见到顾琰是在空翠山上。那时候,顾琰看向他的眼神,太惊愕太紧粘。 还有在三秀堂那里,阿璧对他说:“沈大人,你来了。”语气同样熟悉亲近。现在看来,他与阿璧前一世肯定是有过接触的! 顾琰讶异地看着他,不明白他最先问的为何是这些,却仍是将前世与沈度的交集说了出来,与沈度有过的交集,她都记得。 …… ……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顾琰也不知道自己说了多少事情。待她抬起头时,就见到沈度怪异的神色。、 似乎是在思考,转瞬就是怔然,最后像是确定了什么。 她正想开口,就听到沈度问道:“你是说,我一直都没有成亲?” 顾琰还是不明白他为何独独在意这个,只得点点头。是的,前世直到崇德十八年,她身死之时,大定权势最盛的沈大人,还没有成亲。 计之执意追问这些,异常在意,是为何?待到沈度的回答后,她怔然了。 ☆、第451章 前世我就喜欢你了 只见沈度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憨憨笑道:“阿璧,前一世我肯定已经喜欢你了,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除了你,我不会和任何人成亲!” 怕顾琰听不明白,他又加了一句:“我很清楚我自己,前世今生能让我心动的人,就只有阿璧你!” 他眼神亮晶晶的,此时难得有一种孩子气,就像一个稚童发现了一只蚂蚱,是纯粹天性的欢喜。 正是这句没有任何作伪的话语,让顾琰不知该说什么好。她早就知道计之的心意,然而这心意之深切,还是让她震动莫名。 这个世上,最幸福的事大概就是,你爱的人也爱着你,而且很有可能爱得比你深。 得天之幸,倘若她不说出前一世,或许还不会有这么深的感受。她曾踟蹰不前,曾一度止步,但幸好,她还是伸手抓住了。 抓住了沈度,抓住了幸福。 在听到顾琰说秦绩与成国公府时,沈度的情绪多有起伏。 秦绩,已经死去的秦绩,原来前一世他娶了阿璧,却这样对待阿璧,灭了顾家和傅家,难怪阿璧对成国公府有那么大的仇恨…… 这种起伏的情绪,有莫名其妙的嫉妒,还有尘埃已定的轻松,最后定格在顾琰身死这一幕上,只剩下快要窒息的沉重。 沈度无法想象,若是顾琰出事了,真的像前一世那样的死去,他该怎么办? 沈度突然吁出一口长气,声音低了下来:“前世你死了,我肯定很难过。我现在只要稍想。想到你出事……我与就觉得喘不气来。幸好,幸好你现在没事!” 幸好阿璧没事,摇一摇! 这些沉重,他不希望成真,便再一次说道:“阿璧,我还是不放心,曲玄和如年还是要留在京兆……” 同样的话题。顾琰的态度仍是一样。 她摇摇头。说道:“计之,现在顾重庭、秦绩已死,成国公府将败。我现在没有什么威胁,真的不用留什么人了。我担心你之心,是一样的。” 将前世的事情说出来后,顾琰发现将自己心底的话说出来。就容易多了。——虽则,她自己都没有发现这是一句多么动听的情话。 沈度发现了。嘴角不由得满意地勾了勾,但随即想到一些事情,笑容就维持不住了:“京兆还有三皇子,再说。顾重庭不是还有一个女儿吗?我总觉得,还会出什么事。” 与顾琰安全有关,任何一点细微的隐患。他都不会忽视。 听到沈度这么说,顾琰的神色也凝重了。略想片刻才回道:“三皇子不会无端对付我一个闺阁小姑娘,至于顾玮……在世人眼中已经死了,就算她出现了,我也不惧。” 顾玮,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这个人,却不会忘记这个人的存在。不管怎么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不怕。 以后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唯有直面相迎。 顾琰这样坚持,沈度便不好再继续说下去。不过他暗地里想着:无路如何都要作好安排,这样他去雾岭也能放心。 说罢这些,沈度陷入了沉默。 他脑中反复激荡的,都是顾琰所说的前一世。他没有经历过前一世,看待这些事情时,就像看着一副已褪色的画面一样,朦朦胧胧的。 极不真切,不可置信,却又都是发生过的事情。 这一世,不管是朝局还是人生,都在阿璧重生回来的时候拐了个弯,不全与前一世相同,却又有相同的东西,不断地改变、交汇,才有了现在的崇德十一年,绝不一样的崇德十一年。 他所知道的崇德十一年,润州大疫止住了,并没有死那么多人;皇上即将巡幸江南了,不是避在宫里不出;还有,盛烈将会离开天牢,前去雾岭…… 在“阿璧,你说西盛太子收买了邵连蘅身边的人,是谁呢?”沈度这样问道。 当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与盛烈、雾岭有关的事情。按照阿璧所说,明年初盛烈就会被毒杀,那么现在西盛的收买动作肯定已经开始了。 还有邵连蘅,是个忠耿之人,若是死于西盛毒杀,那么太可惜了。 顾琰摇摇头,说道:“我不记得了,时间隔得太久了,这事我还是后来听善言说的。” “无妨,既然知道是邵连蘅都仆从,总能查到蛛丝马迹的。”沈度这样说道。 顿了顿,他继续说话:“你多次说起善言,但我身边却没有这个人。沈家暗卫的确有女的,但都不符合你所说的,我会让人继续留意的。” 现在沈度知道了,为何阿璧一直想找这个名为善言的人了。这个婢女,其实是阿璧与他之间的联系,也是阿璧有过前世的明证。 但这个人,他真的没找到。 “没关系,只要善言在,我一定会找到她的。”顾琰说道,眼神十分坚决。 这个时候,她的沉稳和坚决,越发不似她本身年纪该有的,令得沈度微微失神。 原先他还为自己大阿璧那么多岁数而感叹,心想着等阿璧长大了,他都那么老了。现在…… 随即,他摇摇头,为自己想这些莫名其妙的事而感到好笑。 他执起顾琰的手,放在嘴边啄了啄,近似呢喃地说道:“阿璧,等我从雾岭回来,你跟我去莱州吧……好不好?” 他不想与她分开,这个念头这样强烈,强烈到占据他所有的思绪。 前世的阿璧,今生的阿璧,都是他的阿璧。 这样的请求,沈度从来没有过。顾琰现在尚未及筓,父母家人都在京兆,他这个请求,实在太唐突太鲁莽了。 他不舍,他不安,不舍能了解,不安却无法解释,所以会有这个请求。这个,顾琰能感受得到。 “好,我答应你,等你回来,一起去莱州。”顾琰靠近沈度,这样回道,心中有了一个决定。 ☆、第452章 淑妃之忧 沈肃被封为安远伯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后宫,孟德妃、淑妃和陈婕妤都有所耳闻,自然反应不一。 孟德妃听了之后,几乎不闻地叹息了一声,除了吩咐底下的宫女内侍越加小心谨慎,旁的便没有了。 反倒是她身边的大宫女环佩,颇为心急地说道:“娘娘,若是沈家离开京兆,那么……太子和淑妃便没有掣制了……” 环佩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孟德妃在宫中沉寂了那么多年,现在掌管后宫事,已经两脚蹚入了浑水当中,肯定成为太子和淑妃的眼中钉。 而可以成为倚仗势力的,却要离开京兆了。一想到接下来的局面,环佩便忧虑不已,暗想道娘娘当初要是没答应太后娘娘就好了。 这样,娘娘便不会有这些忧虑,安分守己在延禧宫中,是可以荣尊到老的。 “环佩,不用说这些话了。他们得势便让他们得势,他们强横自让他们强横,我们做好该做的事情便是了。”孟德妃轻晃着美人扇,如此说道。 既然她已经出了延禧宫,步步维艰的情况,她早已有所准备。更何况,太子和淑妃未见得会一直得势下去。 “是……娘娘,奴婢知道了。”环佩低着头回道,知道开弓便没有回头箭。 随即,她像是想起什么事一样,小声地对孟德妃说道:“娘娘,周先生还是进宫来了……那日奴婢经过尚药局,远远看见了他……” 听到这个禀告,孟德妃恍惚了一下,想起了那个娇俏天真的人儿。事隔那么久。周先生还是进宫来了,就像她最后决意出了延禧宫一样…… 良久,孟德妃才说道:“既他进了尚药局,你就暗中助一把,让他靠近永和宫吧。” 环佩点头领命,心想着以永和宫现在的情况,助周先生一把还真是不容易。相当不容易。 此刻。永和宫的淑妃,却不是孟德妃所料的那么得势。事实上,淑妃的一口气哽在喉咙。怎么都咽不下去!,而且,还有一阵阵后怕。 她以为,崇德帝既然夺了沈肃的帝师称号。又停了沈度的职,那么就意味着那一对师徒已经决裂。沈肃应该被压至地上起不来才是。但是,沈肃竟然被封为安远伯,而且还有封地! 皇上对沈肃究竟是什么样的态度? 望江楼之事,淑妃当然知道的。这些年来和程家联系得最紧密的,毕竟不是太子,而是她。在得知成国公府的死士都死于皇家暗卫之手时。淑妃就明白这是崇德帝对成国公府、对沈肃下手了。 当年那桩事情的内幕,淑妃同样知道得清清楚楚。她太清楚崇德和沈肃的心结。好不容易才等到他们决裂,却是这样一个不咸不淡的结果。 这让淑妃如何接受? 而且,淑妃心中有说不出的忧虑,她担心崇德帝是想让元家之事永不见天日! 知晓当年元家真相的人,除了三大国公府外,就是方家和程家而已。 方集馨双腿已断,最近又得了哑口之症,已是废人一个;最势盛的成国公府已没用,另外两家国公府基本已不理事。 现在,知道当中来龙去脉,却无法抽离朝堂的,就只有程家而已!准确地说,就只有她与她父亲程泛而已。 这些事情,淑妃心知绝不能想外透露一句,就连朱宣明,她都瞒得死死的。 最开始,淑妃是怕朱宣明身边人多嘴杂,所以并没有告诉他;等到朱宣明长大了,淑妃以为元家之事早就过去,已不需要知道了;到了这几年,淑妃却不敢说了。 她尽量淡漠这件事,如果可以,她愿意崇德帝忘记了,忘记了她曾参与过这件事!她不想将朱宣明也拉进这件事中! 沈肃怎么会安然无恙?究竟皇上是如何看待元家之事的? 淑妃糊涂了,然而心中的惊惧始终难以挥去。 见到她苍白的脸色,伺候在侧的成嬷嬷劝慰道:“娘娘,您现在怀有身孕,切勿思虑太甚,当一切以胎儿为重。” 成嬷嬷原先是在东宫伺候张妙的,但张妙既已落了胎,淑妃又有了身孕,她自是回到永和宫来了。 淑妃皱着眉,忍不住轻抚着腹部。她的年纪摆在这里,这一次有孕当然是凶险异常。她知道,成嬷嬷说的是实话,再这么想下去,对胎儿只会有害无利。 可是,当前情势未知,她怎么能不想? 她深呼吸了几口气,试图让自己放松下来,说道:“嬷嬷,本宫知道了,本宫会注……”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见到大宫女青萝匆匆走了进来。她是奉命去探听沈肃之事的,看来是有了准备。 她行礼过后,便附在淑妃的耳边说道:“娘娘,奴婢已经见过老太爷了。沈肃会被封为安远伯,是因为沈度要帮皇上办一件事……” 老太爷,当然就是指程家家主程泛了,只见青萝将声音压得更低:“听说,是与西盛废太子有关,是为了找到雾岭矿脉。” 听到废太子、雾岭矿脉这些字眼,淑妃眼睛都瞪大了。这么重要的事,皇上竟然交给沈度去做?为什么?! “老太爷说,若是沈度顺利办成这件事情,必在皇上面前立下大功。到时候,沈家的情况就更加不好说。” 淑妃不住地点点头。是了,若是沈度立下大功,那么被封为定远伯的沈肃,想要势起就更加容易了! 一想到沈肃阴测测的眸子,那仿佛洞知一切的眼神,淑妃就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沈肃及沈度在朝中处处与皇儿作对,想必当年的事,沈肃也想到了吧? 不管是为了当年,还是为了现在,她都绝不能让沈家有起来的时候! 觑着淑妃的脸色,青萝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娘娘,那沈肃已经离开京兆,非诏不得进宫。奴婢感到奇怪,老太爷为何会对沈家如此上心?” 她跟在淑妃身边那么久,只有程泛进宫的时候,淑妃是屏退她的。以前她不觉得有什么,但现在主子既然想知道,那就只有试探了。 ☆、第453章:亡命藤 “……”淑妃正想说什么,却又止住。 当年之事,淑妃连朱宣明都瞒住,就更不会对一个宫女说了,即使这个宫女是从程家带到宫中来的。 淑妃没回答青萝的话语,反而问道“老太爷对此事,有何建议?” 沈肃的情况,就是如此了,他即将离开京兆去到莱州,莫不是要让他荣终?还有沈度,绝不能让他立下那么大的功劳! 青萝见试探不成功,心下失望,脸上却没有表露出来,只是恭敬回道:“老太爷说会派人去雾岭阻止沈度立功。至于皇上那里,就靠娘娘了。” 现在淑妃怀着身孕,皇后被幽于坤宁宫,孟德妃泥塑而已,在这宫中、崇德帝跟前,的确就是淑妃最得宠了。 淑妃眼神转了转,随即露出了一丝笑容,显然心中已经有了主意。 最近崇德帝当然不会宿在永和宫,但来这里的次数也不少,主要就是为了淑妃腹中的胎儿,一般是晚膳过后来,待到时便离开了,倒有点像民间夫妻的意味。 这一晚,崇德帝如常来到永和宫,只是未入到宫中,便听到了宫女禀道娘娘心绪不宁,晚膳都没有用,云云。 不知何因,崇德帝素特别在意淑妃的胎,或许这是他身壮力健的明证。现在听了宫女的禀告,他便急急走进去问道:“爱妃,你怎样了?常康,速令郑杏林进宫一趟!” 宫中自是有当值太医的,但崇德帝还是最为信任郑杏林,毕竟,郑杏林是尚药局奉御,又一直为淑妃诊断。郑杏林是最好的人选。 “皇上,臣妾没事,不用唤郑奉御了。臣妾只是觉得有些担忧,心中有些窒闷罢了。”淑妃忙回道,一副柔柔弱弱的样子。 她这个样子,和往日的端庄稳重甚是不同,不由得令崇德帝更多了一丝怜惜。 “爱妃为何心闷?是永和宫哪个奴才伺候不当?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事?”崇德帝顺着淑妃的话语问道。 “今日。臣妾午休之时。忽然梦见了西方有利剑破空。臣妾总疑心这会不会是什么不祥之兆。毕竟,西方还有西盛。”淑妃忧虑地说道。 后妃不得干政,这是大定历代帝王的规定。但是在宫殿之中,说一说为人妃子的担心,并不算得上干政,崇德帝闻了此言。也不见有任何动怒。 西方,西盛。崇德帝听到这些字句,立刻就想到了盛烈一事。这是他心头萦绕着的事情,只要稍微有人说一说,他便想到了就是雾岭矿脉一事。 雾岭矿脉一事。他已经下严令保密了,现在应没有多少人知道,更不可能传到后宫中。淑妃会有这样的梦。是一种预兆吗? 利剑破空,这是什么意思? 见到崇德帝的神色。淑妃继续说道:“利剑,那么大的一把利剑划破长空,臣妾真的很担心会发生什么事,惊扰了皇上,请皇上恕罪。这……或许真的是臣妾多想了。臣妾也听闻宫中的人说过,利剑有时也代表大功绩,臣妾或许应该这样想才对。” 比起不祥的预兆,大功绩这三个字更让崇德帝感到心惊。西边,有西盛,有傅家,也有雾岭这事,大功绩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本来崇德帝这样的人,不会这么轻易就受淑妃几句话的引导的,然而不知怎么回事,今晚听了淑妃的话语,他总觉得,淑妃所说的话就是对的,不管怎么说,利剑破空都不是一件好事。 这时,淑妃不着痕迹地看了妆台上那个小巧的博山炉一眼。博山炉的熏香袅袅燃着,这不是是永和宫用惯了的香,但没有多少人会注意。他们只知道来到永和宫身心都放松,却不知道,这香还能导人神智。 这香,是宫外的程家送进来的,这还是淑妃第一次用,心中不免有些紧张,但见到崇德帝及一众内侍并无起疑,心便轻轻地放下了。 她跟着崇德帝那么多年,对于崇德帝的心思喜好摸得一清二楚了。在沈肃一事上,崇德帝高高举起却又轻轻放下,想必崇德帝是做了什么妥协的。 对一个帝王来说,妥协就意味着让步,意味着屈尊。若是一般的帝王尚可,但崇德帝是铁血帝王,让步很多时候就意味着屈辱。 淑妃所想的,就是要让崇德帝时时刻刻记得这种屈辱,记得他曾受制于沈度。只要皇上不能容忍沈度,那么无论沈度立下多大的功绩,下场必死无疑。 甚至,沈度立下的功绩越大,皇上就越不能容忍。 至于利剑破长空,她当然早已查过了。现在司天监戴渊已经出京体察了,新任司天少监隋永最是好色,早已是她这边的人了。到时,隋永就能用得上场了。 她不用一蹴而就,只要不断地将这些内容放到崇德帝耳中,像藤蔓一样一点点、不着痕迹地爬满皇上的心墙,就像一根亡命藤,总能缠死那沈度! 如此想着,淑妃又捂着胸口,软软地靠着,又博得了崇德帝的一阵关切,只是,这一次崇德帝有些心不在焉。 离开永和宫之后,崇德帝便对常康说道:“立刻传戴渊来紫宸殿见朕!” “皇上,戴大人已经出京体察了,现在司天台主事的,乃是少监隋永。”常康回道。 司天台官员出京体察游历,也是司天台官员的一大特色。只是,以往一向用不着司天监出京,自从中书、门下两省搬迁一事之后,戴渊就时时往各府跑,留在京兆的时间倒是不多了。 “传隋永!”崇德帝想了想,仍是这样说道。他要听听司天台官员解释解释,何谓利剑破空! 隋永应召来到紫宸殿,将早就准备好的话语说了出来。他无法以才学出仕,却凭着一身辨历法的本事得任司天少监,为人又好色好权,能靠着淑妃这个关系,他当然就听其指令了。 隋永离开紫宸殿之后,崇德帝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异常难看。 ☆、第454章:杀心 常康看得很清楚,崇德帝眼中一闪而过的,是浓烈的杀气。皇上对谁动了杀气?西边,西盛,还是别的什么人? 常康并没有多想,作为一个内侍兼暗卫首领,他很清楚,他只需要听令就行了。皇上眼中的杀气,会不会成为他执行的任务,这将很快就知道了。 他的确很快就知道了,因为随即崇德帝就下了一个指令,这真的是他接下来的任务。并且,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个任务将会是他最难完成的任务之一。 结果,他也不知道会怎样,但时间不会太早,总要,在雾岭矿脉现世之后了。 司天少监隋永入夜被召去紫宸殿,这也引起了不少有心人的注意。皇上召司天台的官员,是为了什么?只是隋永的口太紧,竟没有人能从他口中知道些什么。 不过有些人,不用通过隋永的口,也能知道崇德帝召见隋永是为了什么,因为他在永和宫有耳目,还是一个大耳目,就是大宫女青萝。 坤宁宫内,谢姿的态度仍是悠闲自在。几个月的幽禁,非但没有使她脸容憔悴,反而使得她容光焕发,脸孔润泽得仿佛会发光一样。 养尊处优,唯一的事情就是精心娇养着,等到坤宁宫一年之期到来。这就是谢姿的全部生活,能不养好吗? 黑袍殿下见到谢姿的时候,眼神闪了一下。难怪,父皇会时不时来坤宁宫,这样一个美人儿,的确十分吸引。 “殿下,今日怎么如此安静?莫不是出了什么事?本宫可是听说了。那沈度将要离开京兆去雾岭了。”谢姿开口道,看了一眼黑袍殿下。 她会问起沈家,还是因为谢家会馆和秦绩的事。谢道查出的消息,当然也送进了坤宁宫。——若是她知道了亡国妖后之事和沈家有关,会更加恨吧。 被谢姿这么一问,黑袍殿下便回过神来了,他不自然地咳了一声。才回道:“母后放心。沈度不足为患,皇上已经对他们动了杀心。只是孩儿想着,雾岭之事。孩儿能得到什么好处。” 雾岭的矿脉若是现世,那肯定是国朝的好事。只是,国朝的好事并不能使得他的势力有所增益,他没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这就让人不怎么喜欢了。 听了这些话,谢姿不悦地皱眉头。道:“殿下还想着雾岭之事?殿下不是要陪同皇上去江南的吗?若是殿下不随着皇上巡幸,那个计划怎么能实现?殿下,切忌三心两意!” 在谢姿看来,江南巡幸比雾岭矿脉重要多了。雾岭山林茫茫。而且还有西盛从中角力,实在捞不到什么好处。 巡幸江南就不同了,利用得好的话。就是金鳞遇风云的事。见到他竟想连雾岭矿脉也要想得到,人心不足蛇吞象。这句教训谢姿是记得的。 “母后说的是,孩儿当然会跟随父皇去江南。雾岭矿脉绝对不会影响江南计划的,请母后放心。”黑袍殿下立刻回道。 他虽然这么回答,但雾岭矿脉这么重要的事,他是怎么都不会放手的。盛烈的情况被瞒得很牢,若不是他在永和宫安插了人,都不知道盛烈要离开天牢了。 天牢,盛烈。想到早几天去特意来接触自己的人,黑袍殿下眼里不禁闪过一丝兴味。难怪,盛熙会如此着急,若是盛烈真的离开大定天牢,怕是盛熙怎么都坐不安稳。 西盛,父皇,还有程家,都对雾岭矿脉虎视眈眈。这样正好,他可以居中收渔翁之利。这样想着,他巴不得盛烈早点离开天牢了。 这些事情,他是不会对谢姿说的。就算谢姿再聪慧再有野心,都只是在后宫之中而已,眼光还是太窄了。只是现在,他还需要谢姿,还需要她的帮助。 若是这天下都是他的,什么都有可能的…… 黑袍殿下看了谢姿一眼,看到她手指相叠,尾甲护指轻轻抚着,不禁咽了咽喉咙。 这时,在程家,淑妃的娘家程家,也有人在讨论着盛烈和雾岭矿脉的事。 程老爷子程泛这辈子最得意的事,就是培养了淑妃这一个女儿。这个女儿生下了太子,为程家带来了太多的福荫。 这当然归功于程家祖坟冒青烟了,也是程泛沾沾自喜的原因之一。毕竟,每年送进宫中的姑娘那么多,但像淑妃这样的,就只有一个而已。 但此刻,程泛没有什么喜悦的心情。他在想着,怎样才能阻止沈度在雾岭立功。程泛早已经致仕,这几年他一直在暗处观察着沈家,发现沈度这个年轻人身上有一种诡秘的本事。 但凡是沈度经手的事,最后总会得成。皇库事是如此,点兵司是如此,就连撤尚书令都是如此。这些事情,哪一件不是国之大事?偏偏都让他遇上了! 有时候,运气也是一个人的实力,但三番四次这样好运的,那只会是真正的实力,而不是运气。 程泛并没有想到,情势会发展到这一步,他会在雾岭矿脉一事上与沈度对上。雾岭矿脉,是一定不能让沈度发现的,还有盛烈,在说出矿脉之后,就必须死! “父亲,皇上一定会派人护送盛烈和沈度的,想要下手,并不容易。”程观集这样说道。 他是程泛的长子、淑妃的胞兄,却并不出仕,只是打点着程家的各种庶务,却是程泛最倚重的儿子。——对于一个大家族而言,庶务才是一个家族的根基。 “无妨,且跟着去雾岭找机会便是。我唯一担心的,就是那里的西疆卫。沈度和傅通的外孙女定了亲,傅通肯定会出手的!有西疆卫插手,事情就多了变数。”程泛如此说道。程泛想要的,不仅仅是这个而已。他和黑袍殿下所谋的一样,雾岭矿脉才是重中之重。 如何才能得到这些雾岭矿脉呢?程泛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父子两人唯有沉默,最后才商定多派人手前往雾岭。 很显然,皇上也是封住沈度和盛烈的口的,但 在程泛和程观集讨论之后没多久,一个用蜜蜡包着的小纸条,也被送出了程家,去到了东澄大街。 ☆、第455章 铺扬 傅铉捏碎了蜜蜡,看清了当中的内容,原本轻松的神色倏地变得凝重,一双狐狸半眯了起来。 随即,他便唤来了陈三娘,吩咐道:“将内容送到尺璧院,告诉表姑娘程家动了。” 程家是淑妃的娘家,是太子妃的母族,陈通记当然在其中安插了暗棋,只是一直不动而已。 就在前不久,傅铉接到了顾琰的请求,让陈通记密切监视程家,连暗棋都要动起来。 傅铉觉得顾琰的要求莫名其妙,却看在傅通和傅铭的份上,还是令陈通记动了起来。 没想到,果然有了收获。 看到密信上那关于西疆卫的消息,傅铉眉头皱成了川字。 雾岭矿脉,看来很多人都对此虎视眈眈,西疆将会不平静了。他想的,是傅家将会受到什么影响。 顾琰听到陈三娘的禀告后,心中却没有起伏,只是确定了一件事而已。程家,果然要插手雾岭之事。 前一世,程家是在傅家被灭之后,才在西疆有大动作的,没想到会提前了那么多。 在得知沈度要去雾岭后,顾琰将自己所记得的有关西疆、雾岭之事细细过了一遍,任何一个细微之处都不放过。 程家,便是她能想到的事情之一。太子妃的母子,一直隐在淑妃身后的家族,看样子是打算出手了。起杀心,阻止计之立功,这是程家的打算,也是可以想到的事情。 这些事情,顾琰是不会看着它出现的。不管它是来自程家,还是来自……宫中! 想了想,她这样吩咐道:“三娘,就按照我之前吩咐的,将程家的打算透到宫中,让皇上知道程家想阻止的打算!另外,联合醉红楼。全力攻击程家!” 她的声音。难得有了一种森寒,让月白和水绿这两个丫鬟忍不住一愣。姑娘很少有这种语气,就算以往涉及沈少爷。姑娘都能自若镇定。这一次,姑娘为何如此反常呢? 这两个丫鬟不明白,陈三娘也不明白。只有清楚沈肃和沈度作何打算的人,才会明白顾琰此刻为何会如此森寒。 那些人不想计之完成这件事。甚至对计之动了杀心,这是她绝对无法容忍的事!她不能容忍。在计之为大定殚精竭虑的时候,有人想从背后插他一刀! 计之要去要的事情,一定要全力以赴,他将后背空了出来。那么她一定要为沈度挡住这一刀,不惜一切! 程家既如此有空,那么就只好让他们忙碌忙碌了。顾琰相信。以叶染的性子,肯定会很乐意对付程家的。在计之去雾岭之前,想必京兆会很热闹。 陈三娘恭敬地回道属下知道了,便领命而去。她相信,顾琰所下的决定,陈通记是会全力执行的,即使现在当家的是铉少爷。 陈三娘离开之后,顾琰便对月白说道:“月白,你去同福街走一趟,去找周老先生,让他想办法来一趟。” 周老先生现在已经在尚药局任职,不能随时来顾家了。但是,总会有时间的,宫中淑妃这根亡命藤,有太多的时间可以吹枕头风了,得让她痛一痛才是! 没多久,内侍首领常康就得知了一个消息,一个让他有些心惊的消息。这个消息,是来自程家的,道是程家想要阻止沈度立功、意图击杀盛烈! 程家阻止沈度立功,这常康很理解。但是,要击杀盛烈就不一样了。 盛烈是西盛的废太子,是关系着雾岭矿脉的人,若是他一离开天牢就出了事,那么雾岭矿脉哪里还会现世?! 这个消息,常康不敢隐瞒,便如实禀告了崇德帝。——皇家暗卫除了保护皇上之外,主要还是为皇上刺探各种消息。程家因淑妃的关系,一直受到皇上的重用,同样,也受到皇上的监视。 崇德帝听到这个消息,并没有动怒,而是说道:“再去查清楚!击杀盛烈,程泛不会犯这样的错误,如果他真的如此愚蠢,程家就不会是现在这种情况。” 程泛这些年压着子孙出仕,是一个极为审慎的人。这样的人,会击杀程泛?崇德帝不怎么相信,他怀疑常康的情报有误。他倒很想知道,这个消息是怎么来的。 “这消息,是程泛身边的人漏出来的。奴才再去查探一番!”常康如此回道。这个消息,他其实已经确认无疑的了,但是崇德帝不信,他就只能如此说而已。 崇德帝一时没有说话,他知道盛烈即将出天牢这事,会引起各种势力的关注,程家会插手其中,还是让他有些意外。 看来,在望江楼事件之后,程泛有些急了。 “除了程家,京兆还有哪些人知道盛烈之事?朕不想让太多人知道这事。”崇德帝这样说道。 他的意思很清楚了,就是要压下这件事,不想让世人知道沈度带着盛烈去找雾岭矿脉这事。换言之,就是将沈度与盛烈相关的一切都抹去。 发现雾岭矿脉之功太大了,只能归于皇家,只能归于朝廷,而不能是任何一个人,尤其是沈度! 利剑破空,他倒要看看这事会怎样! “现在京兆的官员都在关注皇上巡幸江南的事情,废太子一向在天牢,除了大理寺的几位官员,没有多少人知道此事,奴才会遵照皇上旨意去办,不会让这事传开去的。”常康回道。 他暗地里想:程家是怎么知道废太子之事的?皇上对此也不细究,还不相信程家会击杀盛烈,看来程家的确得皇上优待,只是不知道是看在淑妃份上,还是程泛的确得皇上看重了。 巡幸江南,是了,他五月要去巡幸江南。这一事,可以吸引京兆官员的目光,对雾岭之事倒是一个很好的掩饰。 过了好一会,崇德帝下令道:“巡幸江南在官场中有些平静了。你去做些事,让这件事活起来,朕不要让官员们有更多的心思。” 这事,并不难办。在官场中降雨张风,也是常康的熟练工种了。 ☆、第456章 争江南 常康办事是极有效率的,没两日,京兆官员的心思就被调了起来。对崇德帝巡幸江南一事,他们都变得异常关注。 巡幸的规模、流程安排等等,有礼部和户部的官员在准备,其余官员没什么可以插口的地方,他们也没有多大的兴趣。他们真正感兴趣的,还是在于能否跟随崇德帝前去江南。 在政事堂的官员确定之后,崇德帝又点了五皇子、七皇子这两位皇子随行,还令云山书院山长孟圭堂也同去。 两位皇子随行,当然是为了让他们更清楚民情、更了解民生;至于孟圭堂,以其学识和志气闻名当世,召他去江南,当然是为了与江南学风相应。 除了两位皇子和孟圭堂外,还有国子监几位学官已经确定了。当然,随行的大部分官员还没有确定。 先前就说过,这一次跟随崇德帝巡幸,是一次镀金之旅,是有机会在崇德帝面前露脸的,尤其是对于那些富有才学却家世平平的官员来说。在这样的情况下,官员为了一个去江南的名额,几乎争个头破血流。 对这样的情况,崇德帝十分满意。只要官员们都在想着江南的事情,自然就没多少人会关注雾岭了。只是,他也没有想到,长隐公子也想去江南! 长隐公子是在进宫陪崇德帝对弈的时候,提出这个要求的。自长隐公子暗令官员弹劾沈肃以来,崇德帝对长隐公子就更加满意了。 在长隐公子提出这个请求后,崇德帝所想的,不是答应与否,而是觉得很怪异。长隐公子因为身体之故。似乎就没有离开过京兆吧?这一次怎么会想去江南?他的身体撑得住吗? “多谢皇上的关心。微臣的身体已经好很多了,江南富庶文华之地,微臣心神慕之,正好皇上巡幸,微臣存了点私心,想着有御医在侧,这一行便能安全。”长隐公子这样回道。 为了稳妥起见。长隐公子没有去找户部的官员。而是直接来向崇德帝请求。通过了崇德帝的允许,就没有人能卡着他不让他去了。 他暗想道:计之的托付,他一定要全力完成。这去江南、陪在崇德帝身边的第一步。是绝对不容有失的。 只要他作为崇德帝的近臣,江南银库的事情才能最快、最准地传到崇德帝的耳中,江南银库事才能顺利完成。 所以,江南他一定要去! 听得他这么说。崇德帝才了然,便点点头道:“既如此。长隐便跟着朕去江南吧。对了,安国公最近身体好了点吗?朕倒很久没有见到他了。” 听到崇德帝问起自己的祖父,长隐公子心头一惊,当下便答道:“多谢皇上关心!只是祖父的身体仍没有多少起色。神智也不太清醒了。祖母正为了此事伤心不已。” 明明说着江南的事情,崇德帝忽然问起了祖父,断不会是为了关心祖父。——长隐公子十分警觉。才会这样回道。 这个回答,让崇德帝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他还担心着。在秦邑之后应该怎么对付韦传琳,现在韦传琳神智不清,当然最好了,他可以少做点事了。 当然,得求证过之后才能下决定。 君臣一时相谈甚欢,各有所谋,太液池边的茶香依旧袅袅。 …… …… 且说,这些去江南官员的名额,太子一系的官员也很想得到。为此,不少官员都求到了朱宣明那里,令得朱宣明也费了不少心。 朱宣明知道,他自己是一定要留在京兆的,是为了代崇德帝监国。为了使政事顺当,不会在崇德帝离开京兆的时候,国朝出现问题,他一定要留很多得力的官员在京兆。 比如蒋钦,比如张龟龄,他是一定要留在京兆的。还有太子詹事等东宫属官,都是朱宣明所倚重的力量。 但是,朱宣明也不愿意失去江南这个长脸的机会,总想着将一些官员塞去江南队伍中。 “殿下,臣总觉得这么多官员争着去江南,有些怪异。只可惜,国公爷现在在成国公府中不出,宫中很多消息都不太灵通了。”蒋钦这样说道。 众官争着江南名额,似乎就是一下子起来的。以蒋钦在官场上的敏感,他总觉得这里有什么不妥。 对此,朱宣明却露出了一个了然的笑容,说道:“原来是这个问题,本宫早已知道了。大概是父皇不想那么多人知道沈度办的那件隐秘事。” 他从淑妃那里知道了,原来沈度要为父皇探出雾岭矿脉的所在。这也是父皇为沈肃加爵的原因。原先,朱宣明对这一切充满了怨怼,不明白父皇为何会这样优待沈肃,但知道了沈度要去办的事情后,他忽然就释怀了。 他认为,不管沈度能不能完成这件事,沈度都完了。——父皇一定不会让沈度起来,尤其是在知道程家也打算对付沈度之后。 朱宣明对这个母族并没太多的依赖,因为程家永远把帝心放在第一位,就连他这个嫡亲的外孙,都是在帝心之后的。朱宣明需要的,是蒋钦和张龟龄这种全心全意为自己办事的人。 对程家,他既不疏远,也不过分依赖。但因淑妃之故,程家的很多动态,朱宣明是很清楚的。 就如,程家对沈度起了杀心,父皇对沈度起了杀心。 在这个问题上,朱宣明又聪明了一回,他打算翘首不理,就看着父皇和程家对沈度出手,他的目的同样达到了。 听了朱宣明这些话,蒋钦才知道当中还有这么一回事。雾岭矿脉,原来是为了这个。这么说,雾岭矿脉真的有可能现世了? 但他也很聪明地没有追问下去,而是说道:“原来如此,殿下这个做法很正确。如此,殿下处理好京兆的政务,在皇上离开京兆期间取得大臣们的信任,就是要事。” 朱宣明不禁笑了起来。可不是这样吗?他自做好自己的事,对付沈度那里,有父皇和程家呢,他一点儿也不着急。 他没有想到,他这些期待都还没放下心头,程家就出事了。 ☆、第457章 程家出事 程家出事,最先是从程观集遇袭开始。 程观集是管理着程家庶务的,也就是管理着程家各种人情往来,应酬自然不会少。 这一晚他带着贴身仆从刚刚离开一醉楼不久,就被人用个麻袋套住了头,随即一阵乱棍就像狂风骤雨般打来,直至他痛得晕了过去,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等到他睁眼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回到程家了,床边围着的,是哭哭啼啼的妻妾们。他正想询问发生了什么事,一阵钻心的痛就猛烈袭来,仿佛全身无处不痛一样,他又再一次晕了过去。 在程家的大书房内,程泛阴沉着脸,强压着怒气问着他的儿子程观零:“查清楚了没有?到底是谁下的手?这口气,程家绝对咽不下!” 程观零摇摇头,说道:“大哥的仆从第一时间就被打晕了,只看到是蒙面黑衣人,等我们去到的时候,已经什么痕迹都没有了。京兆府那边,也正在全力查问,还没有发现可疑的人。” 程观零很明白,那些黑衣人很显然是有备而来,程家是查不出这些人的。他想来想去都想不明白,到底是谁袭击大哥呢?又是谁会对程家下手? “查!给我查!陆清要是查不出来,就让邵连蘅查!”程泛怒气冲冲地说道。 他也是急了,才会说这些话语。陆清是三品京兆尹,又怎么会亲自查这样的案子呢?再说,这种袭击案子,连在大理寺开卷宗都没够资格,邵连蘅理都不会理会! 但现在。他的儿子被打折了一条腿和一只手,太医说基本不可能接驳回来的了。换言之,就算程观集养好了伤,也会落下终生残疾! 他怎么能不急? 一个瘸子,以后怎么能代表程家与人应酬?这是有人刻意针对程家的庶务!程观集出了事,对程家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打击!除了程观集以外,程家就没一个人有这样的经商天才了。现在又是程家打算谋划雾岭矿脉的时刻…… 雾岭矿脉…… 程泛猛然想到了什么。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难道,观集遇袭的原因就是这个?有人要阻止程家插手雾岭之事! “快,去查沈家最近有何异动!我怀疑。那些黑衣人是沈家派来的,就算不是沈家派来的,也和沈家有莫大的关系!”程泛吐出一口浊气,恶狠狠地道。 程家近来的动作就是打算插手雾岭一事。就在刚刚起了杀心,什么事都还没开始做的时候。就出了这样的事。时机太巧合了,由不得程泛不那么想。 “孩儿听说,沈家最近异常安静。沈肃都已经在作离开京兆的准备,会是沈家做的吗?”程观零这样说道。并不十分赞同程泛的意见。 父亲会不会是忧心大哥,所以判断有误? 程泛摇摇头,他十分相信自己的判断。这个判断,是不会错的。观集遇袭一事。肯定和沈家有关! 同一时间,在东澄大街的永福茶楼,掌柜程福正在忙碌地划着算盘,身边则是几个店小二,只是他们脸上没有平时迎客那种热情谄媚,而是一脸审慎。 “掌柜……”有个店小二开口道,还没说出是什么话,就听到了屋顶传来了一阵细碎的声响,显然是有人正在掀瓦想进屋。 “是谁?!”程掌柜冷喝一声,手立刻警觉地伸向柜台下面,抽出了一条铁棍,而几个店小二也开始有动。 回答他们的,是几声“嗖嗖”的声响,他们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觉得心口位置一痛,已然中了镖,只能惊愕地倒下来了。 随即,几道灰黑的影子从屋顶跃下来,往眼睛圆瞪的程掌柜身上补了一刀,将他已经发到一半的求救声截在了喉咙里。 “搜!看能不能搜到有用的线索!”为首的黑衣人这样说道,鬼魅一般的身形在永福茶楼内飘来飘去。 同一时间,在位于承平大街的珍宝斋内,也有黑衣人将手中的匕首送进了掌柜的胸膛。只是这一次,珍宝斋内凌乱不堪,显然刚刚经历过一场猛烈的打斗,地上布满了斑斑血迹。 血迹之上,倒着的,还是珍宝斋的伙计们,脸上的表情,维持在死时惊愕那一刻。他们大概永远也不会想到,他们会在这个时候死去,会有人……发现他们的身份! 在差不多时候,昌乐坊的寻欢楼、崇平坊的桐油铺子,都起了一阵阵骚乱,在所有人都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的时候,有很多人都莫名其妙地没了性命。 当然,这些没了性命的人,在某一家的名单上,都是能一一对上姓名的。这些人,都是程家的人,这些地方,都是程家的暗桩! 程泛正在为程观集遇袭的事震怒不已,尚未和二子程观零讨论出什么章程来,就见到心腹属下脸色大变地走了进来。 “老太爷,我们在京兆的几个暗桩,都让人挑了!几个主事的掌柜和办事的伙计,都没了性命!”心腹属下禀道,声音都在瑟瑟发抖。 “什么?你说什么?几个暗桩都让人挑了?”程泛猛地站了起来,不可置信地说道。 所谓暗桩,就是隐秘至极的地方,是不可能会让人发现的。但现在,被人挑了?!而且,还不是一个,而是几个! 这么说,程家的情况,一直在某些人的掌握之中!他自以为很隐秘的暗桩,全都在别人的眼皮底下! 程泛心头不可压抑地涌上一股恐惧,这股恐惧如此强烈,让他脸孔发白手脚轻颤。他努力平静,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平静! 先是自己的嫡长子遇袭,接着就是程家的暗桩被挑,而且这两事都做得如此干净,没有留下一点线索! 是谁?是谁会这样针对程家?又是谁,会有这样大的本事,可以挑了程家的暗桩?! 至此,程泛还不知道,事情还没有完,宫中的淑妃,也出现了情况。 ☆、第458章 不安 淑妃出的事,当然和她的胎儿有关。——现在,永和宫最重要的、也是最容易出事的,就是她的胎儿了。 郑杏林是崇德帝钦点来给淑妃安胎的,当他如常来到永和宫请平安脉的时候,就发现了淑妃的脉象有些不妥,竟是隐隐落胎之象! 诊出这个脉象,郑杏林脸色霎时就变了。以皇上对淑妃娘娘胎儿的在意,若是胎儿不保……郑杏林不敢想下去。 先前,他应召为太子妃安胎,但现在,太子妃的胎已经落了,而且太子妃伤心过度,一直缠绵病榻,令得崇德帝对他已经有了很大意见。 若是淑妃的胎再出了什么事,这一次,已经不用皇上有意见了,他自己就知道这个奉御做到了尽头,夺职尚且是轻的,随时连性命都没有! “郑奉御,这是怎么了?可是本宫的胎儿有什么不妥?”淑妃见到郑杏林这个脸色,心都提了起来,屏着气问道。 她这两天就觉得没有什么力气,旁的也不觉得有什么。但郑杏林的脸色,怎么会这么难看? “没事……娘娘的胎没事,是臣这两日身体不适,请娘娘放心。”郑杏林忙回道。 孕妇的心思,是最影响胎儿状态的,郑杏林此时万万不敢将真实的情况相告,怕会更影响淑妃的身体状况。 但淑妃是何许人?她在宫中这么多年,察言观色已经是看家本领。郑杏林这个样子,分明是她身体出现了问题!现在郑杏林不说,她就会胡思乱想。 “郑杏林,将本宫的身体状况如实道来。莫不是你忘记了。你还有些事情是本宫知道的?”淑妃威压大盛,这样逼问道。 郑杏林倏地跪了下来,忙不迭请罪道:“娘娘请恕罪!臣不敢隐瞒,娘娘的胎像有些起伏,恳请娘娘少思少虑,宜以胎儿为重。” 郑杏林原本想瞒着淑妃这个事情,但转念一想。便说了出来。尽量往轻里说,而且他还有了一个主意。 怕淑妃不相信,他继续说道:“娘娘请放心。胎儿是没有什么事的。只是现在日子尚浅,起伏也是正常的,但娘娘要多加注意才是,不论是饮食和心绪。都要小心谨慎。” 听清楚了郑杏林的话语,淑妃的心就觉得安定了很多。她不是第一次怀孕了。孕初胎像有起伏,她也有所了解。正如郑杏林所说,饮食心绪小心便是。 但郑杏林的脸色有变,当真是因为这样吗?——如此想着。淑妃狐疑地打量着郑杏林。 仿佛没有看到淑妃的打量一样,郑杏林神容自若地开口,为自己刚才的色变阐述了因由:“娘娘。刚才臣想到了一件事。皇上即将巡幸江南了,臣也会跟在皇上前去。如此一来。娘娘的胎就要由另外的太医接手了,臣在想,应该挑选哪个太医为娘娘安胎。” 是了,郑杏林身为尚药局奉御,负责的是皇上的龙体安康,皇上既要巡幸,他当然是要随同的。 原来是因为这样! 想到这个,淑妃也有所思虑。郑杏林是她信任的,要是换了太医,谁可信?这的确是件大事! 想了想,她这样说道:“你久在尚药局,哪个太医可用可信,自是知道的。只一样,绝不能是胡太医为本宫安胎!” 胡太医,是谢姿的人,淑妃知道自己绝对不能用。虽则谢姿现在还幽在坤宁宫,但接下来会怎样,谁知道呢。 她绝对不能有任何闪失! 郑杏林眼神一转,便回道:“娘娘,臣心中已经有一个人选,就是担心娘娘会不满意这个人。” 他这些话,吊足了淑妃的胃口,淑妃当然会追问下去。 “臣推荐的这个人,与臣同出一师门,是臣的师弟。他在润州大疫中立下大功,被破格提进尚药局,医术十分精湛,为人也很正气,娘娘可以放心。”郑杏林恭敬地回道。 他说的人,就是刚进尚药局不久的周太医,原来同福街的周大夫。 当然,在淑妃面前,郑杏林没有说他得知周太医入尚药局的时候,是何等惊惶无措,又是使尽办法都无法阻止周太医进宫。 此刻在淑妃面前,他就是一个劲儿地说周太医好。一定要……让淑妃选中这人来为她安胎! “再说,尚药局中势力纷争,就算看了这么多年,臣都没法看清哪个太医是谁的势力。周太医入尚药局的日子尚浅,是不会有哪方势力敢用他的,这对娘娘来说是件好事。”郑杏林继续说道,恨不得将周太医立刻就接手。 既是郑杏林强烈推荐的太医,淑妃当然要细加考虑了,也暗自派了青萝去探周太医的底细。 一大早,青萝就急急来了,禀告的,却不是周太医的情况,而是程家出了事! “娘娘,大爷昨晚让人袭击了,听说……断了一条腿和一只胳膊,老太爷正满城搜索凶手。”青萝这样说道。 淑妃在娘家的时候,与程观集的感情最好,所以青萝才会这么急忙禀告。 什么?大哥遇袭?!哪个人下的手,真是吃了豹子胆了! 淑妃怒急攻心,只觉得太阳穴一突一突,呼吸也急促起来,她震怒地大叫:“来人,本宫要去……”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觉得自己下腹一痛,然后似有什么温热流出来一样。 这种感觉,淑妃太熟悉了,她自己经历过,也曾无数次对别的妃嫔下手。这是……这是见红了! 淑妃的脸色已经由震怒变成了惊恐,她动都不敢动,连声音都疼得降了下来:“快,快传郑杏林!” 成嬷嬷立刻将淑妃扶下躺着,而青萝则是飞速往尚药局跑去,去找郑杏林。 然而,郑杏林今日休沐! 此时在尚药局的太医,是周太医和胡太医。胡太医……是不能去永和宫的,而郑杏林向淑妃推荐周太医的时候,青萝也在场。 现在,情况紧急,她只能将周太医带到永和宫了。 周太医背着药箱低着头跟在青萝身后,平时略为浑浊的双眼,此刻却亮得有些吓人。——只是没人看见。 ☆、第459章 不能让她悠着! 周太爷跟着青萝来到永和宫的时候,就见到淑妃的脸色已经发白,正捂着肚子在哀哀呼痛,而成嬷嬷立刻就告知已经看见了点点血迹,却不是鲜红的,而是暗红。 暗红,情况要比鲜红好一些。 “快,快给娘娘诊治,若是娘娘的胎有不测,你们这些太医都跟着有事!”青萝急忙吼道。 所谓仆似主人,淑妃是什么样的性子,青萝这样的大宫女大多是怎样的性子,看到淑妃这样,她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这些威胁的说话。 当然,现在周太医没有理会这些威胁。在这么危急的时候,太医比一个大宫女管用多了,也有权威多了,他不用看着青萝的脸色行事。 幸好,这时淑妃还是拎得清的,她露出了一个虚弱的笑容,强撑着打量了周太医一番,看到他相貌端厚,看着十分慈祥,不觉松了一口气。 而且这个人还是郑杏林推荐的,想必是可用的。——她一时没有想到,在这个时候,她只能用周太医了。 “周太医,本宫的胎儿就麻烦你了。我刚才觉得一阵疼痛,就觉得似有红了……”淑妃将自己的身体详细说出来。 本来这些情况,可以由成嬷嬷描述而不用她亲自说的,但是她觉得,没有人的描述能比自己说得更清楚,这样才能让周太医更好的诊治。 为了腹中的胎儿,她一定要硬撑着! 周太医微垂着头,掩住了眼中所有的情绪。心中却不由得暗想道:原来,她已经不认得我了。也是,时间过去那么久。她就是见过我一面而已,哪里还认得我? 而我,却是绝对忘不了眼前这个人! 好半响,周太医才回了一句:“臣现在就为娘娘诊脉,请娘娘放松,身体和思绪都要放松……” 周太医两指搭上淑妃的腕,努力将心神都集中在淑妃的脉象上。过了一会儿。待把清楚脉象后,他才移开了手指。 果然,淑妃的脉象。和想象中的是一样的,一样的凶险,预兆着胎儿很难保住。难怪,郑杏林会一力推荐自己来为淑妃安胎。难怪,郑杏林接连几日都休沐。原来就是这样! 淑妃的脉象太凶险了,原来,郑杏林还是想自己当替罪羊!郑杏林,所想的办法和当年没有任何不同。但是,自己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人了! 淑妃的胎,郑杏林保不住的话。自己一定会保住! 但是,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淑妃端庄的脸。周太医比许多人都清楚这张端庄的脸庞下,是怎样恶毒的心肠。这样的人,真的要为她保住胎儿吗? 一刹那的挣扎和犹豫,周太医还是做出了选择,和来永和宫之前的选择,仍是一样。 于是,他回道:“娘娘,胎儿的情况并不好。娘娘思虑过甚,是以影响了胎儿。现在臣先为娘娘开安胎药,止住见红再说。若是娘娘仍是多思,臣恐怕也无能为力。” 这番话语,和郑杏林之前的话语,意思基本一样,但比郑杏林所说的,更要直接和更加严重,令得淑妃脸色也异常凝重。 但是,周太医的话还没有说完。他继续补充道:“臣建议,娘娘要安静躺养半个月,在这半个月内,什么事情都不要想,就专心养胎便是。不然,情况堪忧。” 躺半个月,什么都不要想,在现在的情况下,淑妃怎么能做到呢?她担心着程观集的伤势,担心着程家的情况,还担心着沈度会立下大功…… 各种各样的忧虑,她根本不可能安心静养! 见淑妃和青萝都有话要说,周太医却没给她们说话的机会,边收拾药箱边说道:“娘娘,臣的药方和建议都已经开出了,能不能做到就看娘娘自己了。药方只是止住娘娘的血,但根本还是在于娘娘的心绪。臣恳请娘娘想想,究竟是各种杂事重要呢?还是胎儿重要呢?” 他会想办法保住淑妃的胎,但淑妃……就只能一直这样躺在床上了养胎了。直到她生产或是……京兆局势更加明朗。 离开永和宫的时候,周太医的眼神闪过一丝满意。他想,他总算不负所托,能让淑妃接下来消停一段时间了。 昨晚,他离开宫中回到家中之后,顾家的丫鬟就已经等候多时了。如此,周太医见到了顾琰,听到了顾琰的请求。 直到现在,周太医都不知道顾琰是怎么知道他的过往的,但一直以来,顾琰并没有以这点来要挟他,他为此也多有感激。 在过去,他曾在顾家住过一段时间,与顾琰有多不少接触,对顾琰的为人十分清楚。所以,在听到顾琰的请求后,他不假思索便答应了。 不能让淑妃悠着,让她一直躺着,直到生产,或者……胎落。——这个,就是顾琰的请求! 周太医详细,淑妃会在意她的胎儿多过各种杂事。除了血脉之因外,还因为这个胎儿是她重得荣华富贵所系,是现在皇上对永和宫特别看重所系,所以她不能让胎儿有事! …… …… 尺璧院中,月白向顾琰禀告道:“姑娘,周太医刚刚传话来了,道是淑妃说会安心养胎,还请他以后都为永和宫办事。” 顾琰听了,满意地点了点头。淑妃吹的那些枕头风,对崇德帝有莫大的影响,是一定要组织她这么继续下去的。 让淑妃落胎,不过能得三两个月的平静,但计之和沈老,需要更多的时间,她想要的,就是淑妃一直不得平息,让她没有悠闲下来的机会! 绝不能让她悠着,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她的胎儿保住,却得基于她的思绪才能保住! 如此,淑妃还能多思多想吗?除非她不要自己的胎儿了! 她怎么能不要自己的胎儿呢?她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放开杂事,什么都不能想! 顾琰的谋划,沈肃和沈度这两个人是不清楚的,当顾琰在找周太医的时候,沈家的东园,也有了一个决定。 ☆、第460章 国谋 沈家东园内,沈肃难得地惊愕了,半晌都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自沈度出任中书舍人以来,沈肃就知道其一直在成长。或是家族渊源,沈度对朝局的把握上,有着非一般的敏锐和决心。 就如其提议的退兵司、无尽藏和撤尚书令一职,都体现了这一点。 看着他一点点成长和进步,沈肃渐渐放了心,就在一旁欣慰的看着,间或出手相助,却从无反对。 直到,他听到沈度说的这一番话。 此刻,沈肃心中所想的,也不是反对,而是震惊。他没想到,沈度的打算会是这样,这样……大胆,敢冒天下之大不讳! 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最后只能深深凝视着沈度,出声问道:”你真的想好了?要这样做?以肉饲虎,怕虎壮为患。” 沈度点了点头,和如常一样,沉稳回道:“父亲,我已经想好了。唯有这样,才能使得盛烈能够真正说出矿脉所在;唯有这样,时间才足够充分,西疆的安稳才会长久一些。况且……” 他像是想到什么,微微一笑,自信说道:“况且,父亲以为,盛熙会是一只猛虎吗?” 沈度摇摇头,自己就已经说出了答案:“盛熙不会是,他全靠着盛凌和明贵妃支撑着。盛烈或许是只老虎,但多亏了鸿胪寺的谋划,他被囚在天牢中这么多年。现在盛凌已老,待他一崩,西盛就不足为惧。” 鸿胪寺的谍报,沈度并不得见。然而西盛的情况,西疆卫的斥候们太清楚了,所以沈度便知道了。——这多亏了陈通记傅铉的告知。 沈度这个判断,沈肃是认同的。盛熙这个太子,阴险有余,长见不足,从他拍刺客来杀盛烈就可以知道。为了除掉盛烈这个后患。盛熙连雾岭矿脉都不要了。 身为储君。眼光只在皇位之上,难怪计之有这样的判断。 不过,西盛有盛熙。大定的情况何尝不是如此?两国相当,计之的计划能够得成吗? 踟蹰犹豫,一向不是沈肃的风格,但这一刻。他真的犹豫了,担心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会遭受天下官员的骂名。他绝对相信,能够理解计之这个做法的人,没几个! 见到沈肃的神色,沈度想了想。还是解释了一番:“我先前与陈通记的傅铉接触触了几次,反复推敲,才定下这个计划的。我以为。这是目前最恰当的办法,父亲请不必担心。” 沈肃怎么能够不担心?在长时间的迟疑之后。沈肃并没有立刻发表自己的看法,而是提及了一个人。 “吕凤德想必会更清楚西盛的情况。这个计划,得预上他一份,这些年鸿胪寺和西盛的交往甚多,不能好处都让鸿胪寺得了去!”沈肃这样说道,手指习惯性地啄这着桌面。其实他这么说,很显然是已经赞同了沈度的做法。 沈度听了这些话,眼神不由得一亮。他就知道,父亲会明白的,会明白他所有的想法,所以才会提到吕凤德。 吕凤德,就是鸿胪寺正卿。 在擒获盛烈一事上,吕凤德定下奇谋,当时他刚就任鸿胪寺少卿,沈度对他的印象很好,却没有想到将他拉到这个计划中来。 毕竟,这些会遭受骂名的事,他可以不在乎,但是吕凤德为官一世素有名望,会不在乎这些吗? “吕凤德掌管鸿胪寺那么久,西盛现在是什么样的情况,他想必会更清楚。这个计划,你一个人很难成事,有他在会更好。你亲自去见拜访他,试探试探他的心志。”沈肃这样说道。 沈肃越是说话,便越能理解沈度的计划了。 谋国之策,定乾之计,不在一朝一夕,也不在三年五载,而是在于三十年五十年! 世人看到三年五年之后,已经太不容易,谁又能想到三十年五十年之后?计之,想到了! 这样的谋划,沈肃怎能不支持?即使他将要离开京兆,他都会一直站在他养大的孩儿背后,做他最大的支撑。 沈肃转念一想,觉得自己或许想差了,真正支撑一切的,或许是计之才对。 这样想着,沈肃趋身为沈度正了正衣冠,就像沈度为祝宣知做的那样,然后才说道: “是千古罪人还是不世之功,将来史书会有公论,你若是定下了主意,竭尽所能去做便是,旁的,不用顾虑太多。” 听到沈肃的劝慰,沈度心中那一点点阴霾尽褪。在想这个计划之时,沈度的心绪几番反复,不断拿起又放下。 元家的祖训和血仇,那么多人都性命死于皇权的猜忌,让他审慎不甘;沈肃这一生的遗憾,最后只得了个莫名其妙的封爵,以致退居莱州,让他心疼无奈;顾琰所说的前一世,崇德十八年的谋反和血腥,让他反思难寐。 还有这些年回到京兆之后的种种,朝堂的波谲云诡,官员的倾轧争斗,都在他脑海中不断交织。 然而,最让他印象深刻的,不是这些波浪与争斗,而是像顾重安和孟圭堂这些人,他们为了云山书院,不惜放下一身硬骨头;还有像柳缙云这些人,为了使退兵司无尽藏能够得用,不惜蒙耳闭目…… 这些人,令沈度怎么都忘不了。 在乱世千秋,建功立业的标准很明显,在承平之年又当如何呢?沈度反复思虑的,就是这样的事情而已。 现在,听了沈肃的劝慰,他更坚定自己心中所想了。 此时,他隐约猜到了崇德帝的杀心,却不知道你顾琰在为他扫清障碍,更不知道,陈通记和醉红楼联手,挑了程家数个暗桩…… 在此时,他脑中所有的,就是这个决定而已。 “如此,那么我就求见皇上了,在去雾岭之前,我总得见见盛烈才行。”沈度说道,想到了天牢中的盛烈。 说起来,他就是见过盛烈一次而已,还是那生擒盛烈那一次。 而崇德帝听到沈度的请求之后,却颇为犹豫。沈度想见盛烈,准还是不准呢? ☆、第461章 入天牢 崇德帝思量再三,还是准了沈度的请求,准许他去天牢见盛烈。但是,必须由大理寺卿邵连蘅陪同在侧。 自然,沈度与盛烈见盛烈见面说了些什么,邵连蘅都会听进耳,崇德帝都会知道。 对此,沈度并不意外。他早已想到,若是崇德帝肯让他单独去见盛烈,那才是怪事。 至于邵连蘅么,沈家将他贴身的奸仆找了出来,免他后顾之忧,甚至免了邵家的灭族的大祸,这是沈家帮的一个大忙! 沈家帮邵连蘅的忙,崇德帝并不知道,邵连蘅也会将这事捂得密密实实。——若是让崇德帝知道,邵连蘅身边得用的仆从乃是西盛的奸细,邵家一族都逃不了难。 邵家怎么能说,这么多年了,他们从来没有察觉到任何不妥?大理寺卿身边混进西盛的人,光是御史台官员的口水都能把邵连蘅淹没! 因此,在天牢外见到沈度的时候,邵连蘅的态度是感激的,这种感激藏得恰到好处,随同的官员并没有发现,只当是沈度领王令来天牢,邵大人对王令尊敬而已。 天牢,沈度并不是第一次来。当年,孟德妃之父、前御史大夫孟云卿,曾有一度被关在天牢里面。沈度护送他离开京兆之时,就是来天牢这里带走他的。 没想到,他还会来到这里,将要带走了另外一个人…… 想着孟云卿和盛烈,沈度的心神不禁有些凝重。 “沈大人,里面请。其人就在甲字二号监,一直都有狱卒守着。”邵连蘅这样说道。虽说沈度已被停官,但还在为皇上办事。邵连蘅还是习惯称沈度为“沈大人”。 他引沈度进大理狱中,往甲字二号监走去,随同的官员便止步于甲字监外。 这一次雾岭矿脉的事,崇德帝不想让太多人知道,所以就连少卿封兰言也没随同。在带着沈度来到二号监后,邵连蘅就让狱卒退出监外,确保他们都不会听到任何话语。 而他自己。则像崇德帝所吩咐的。紧跟在沈度身侧。现在还没到离开的时候,有些话语总要听的。 隔着铁栅栏,沈度细细打量着里面的盛烈。差点无法掩饰心中的震惊。这是时隔六年之后,沈度再一次见到盛烈,他几乎无法将眼前这个囚犯,和六年前那个逃亡太子联系起来。变化太大了,就像换了个人一样。 六年前。盛烈虽然逃亡,但身上壮志未灭戾气未消,即使被擒获,仍看得出是一个枭雄。但现在。经过六年的刑求,经过每月两次的提审,磨灭了他所有的心志。 尽管。他身上十分干净,背脊也挺得很直。但脚下,是几斤重的寒铁以及身上无法掩藏的刑求气息,都表明,他终究,是一个囚犯而已。 难怪,从往来的密报中,可以看得出他再也无法忍受、想要挣脱逃跑的意愿。沈度此刻在想,若是早一点亲眼见到盛烈,他根本不用苦苦分析那么久,才能知道盛烈想逃离的意愿。 任谁见过六年前的盛烈,再见到现在的盛烈,都会知道,眼前这个囚犯,一定再也待不下去了。 也是,在这个暗无天日的牢狱里面,在见不到尽头的刑求之中,盛烈能坚持六年,已经太不容易了。 六年,或许是盛烈的极限了。然而,盛烈为何会在这个时候急于想离开天牢呢? 沈度想到了傅铉前两天所说的那个消息。心想道:看来盛熙即将理政这个事实,对于盛烈来说,就是压垮他的最后一点重量。 在沈度打量盛烈的时候,盛烈也在细看着沈度。当年逃亡那么慌乱的时候,他只记得自己是被一个十分年轻的虎贲士兵擒获的。那士兵的具体模样,他早已经忘记了。 莫不是眼前这个人? 沈度,盛烈早就听过这个人的名字了。若不是这个人,两年前他就能离开大定的天牢了。后来,他一次又一次听密报说起沈度这个人。直到梨花林事件,他才真正想到:沈度,是可以用的人。 梨花林事件,尽管崇德帝瞒得密实。但是盛烈还是知道了,西盛自有暗探告诉他。——一心想着逃离的盛烈,忽视了一点,他在狱中怎么能收到这么多消息? 从种种迹象看来,这个年轻的朝中权臣、虎贲将领,是和大定皇帝之间,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心结。 这个心结,盛烈想了无数次,都没能得出真伪是否。但是,到了现在,他已经没办法在意真伪了,他已经没有时间了,他一定要离开京兆天牢! 当初的巫蛊谋反,是盛烈一生的转折点。若没有这件事,他会是西盛的太子、将来的帝王。盛烈在狱中的时候,日日想着这个转折,想着盛熙即将开始理政,心中的不甘已经到达了顶点。 他一定要出去,无论如何都要离开大定的天牢,回到他所在的西盛去。然后,再与盛熙争个高下! 眼前这个沈度,就是他能否顺利逃脱的关键,是他相中的唯一关键! 沈度与盛熙这两个人就这样相互打量着、在心中评判着,谁都没有开口说话,这是一种无声的较量。 反倒是一旁的邵连蘅,觉得二号监这里的气氛实在凝重,于是打断了这两个人的较量,对沈度说道:“沈大人,那么本官就在外面等着了,一刻钟之后本官再进来。” 沈度提出见盛烈,必是有话要与单独要盛烈说的。这一点,邵连蘅很清楚。虽说沈家施恩不望报,但这会儿,他肯定要与沈度两分方便,于是退了出去,留这里给沈度。 见到邵连蘅离开,盛烈的眼神缩了缩。沈度来天牢。盛烈相信大定皇帝一定会派人监视着,但现在,大理寺卿都退了出去。这沈度的本事,真是厉害! 自己能在这个人的眼皮底下,顺利离开京兆回到西盛吗?盛烈不确定了。 ☆、第462章 怎么会? 一刻钟,邵连蘅给沈度的时间只有一刻钟而已,时间并不多。 所以,沈度最先开口了:“太子殿下,很久不见了。” 是很久不见了,从六年前到现在。一个已经从虎贲士兵变成了中郎将,一个仍是大定阶下囚;一个已被停职,一个将离开天牢。 差别太大了,然而这一刻,在甲字二号监里面,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是合作者,双方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盛烈“傑傑”地笑,摇动着手上的镣铐,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算是回应。 “我特意来告诉殿下一声,皇上已经下令,月底我们就要离开京兆了。”沈度这样说,给出了准确的时间。 他没有询问盛烈为何会选择他,也没有刺探西盛有何安排,只是说出离开的时间,就是在崇德帝巡幸江南之前,他们就要离开京兆了。 听到这个确切的时间,纵盛烈再想故作高深,脸容仍是不免有动,眸光倏地一亮,当中的希冀和惊喜,怎么都掩藏不住。 那么多年了,他等了那么多年,想尽了办法。现在,终于可以离开了?已经定了确切的日期,这是说,他真的可以离开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了? 离开大定的天牢,回到西盛去…… 这个原本是遥不可及的梦想,现在就摆在眼前!到了这一刻,在经过六年的刑求折磨之后,只要能离开,盛烈愿意付出任何代价,而不是像之前那样。死死守住雾岭矿脉的秘密不松口! 即使,他知道出了大定天牢,会困难重重,也一定要离开,他几乎无法忍受下去了! “我说出雾岭矿脉的准确位置之后,你们真的会放我安全离开?”盛烈沙哑着声音问道。 这句疑问,盛烈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问出来。他心中其实早有答案。若他是大定的皇帝。在知道这些矿脉之后,是一定不会让他安全离开的,是绝对不会留下这么大的隐患! 沈度笑了笑。模凌两可地答道:“那就要看看殿下所说的矿脉,是如何的了。” 事实上,崇德帝下了这样的命令:在确认矿脉之后,立刻将盛烈斩杀! 斩杀。绝对不能让盛烈回到西盛,绝对不让雾岭矿脉的位置泄露出去! 沈度接到了命令。随同的虎贲士兵接到了命令,暗处的皇家暗卫也接到了命令。换言之,不管沈度回答“是”还是“不是”,盛烈是命运都是不能确定的。 数条矿脉。是盛烈的保命秘密,若是说了出来,结果会怎样。已经很清楚。——这一点,沈度知道。盛烈也知道。 果然,在听到沈度的话语后,盛烈的脸色变了变。沈度这么说,很明显就在暗示:在知道矿脉秘密之后,大定是不会放他离开的。 但是,盛烈还是要将秘密说出来,唯有如此,他才有机会离开大定天牢,唯一的机会。 至于去到雾岭之后,他还有没有生机,那就要看西盛的本事了,要看西盛有没有足够的谋划,可以将他顺利救走。 盛烈所凭借的,就是大定和西盛都想得到雾岭矿脉这个深沉的欲/望,但大定能让他去雾岭,定是做了万全准备,他能安全离开吗?只有天知道了。 盛烈与沈度两人,目光再度交汇,暗暗较量,最终还是盛烈先开口,问道:“沈大人此来,是为了什么?” 盛烈不相信,沈度会忠实执行崇德帝的指令。不然,他也不会特意指定沈度去雾岭了。 “我此来,是想和殿下谈一桩买卖。端看殿下有没有诚意了。”沈度这样说道,抛出了此来天牢的用意。 在未见到盛烈之前,沈度就想到这桩买卖会成,在见到了盛烈之后,他就更加确定了,这桩买卖,一定会成,盛烈一定会上钩! 果然,盛烈没有多少思考,片刻就问道:“什么买卖?” 沈度已经准备好了足够香甜的诱饵,他要离开这潭死水,不能不上钩! 沈度的回答,声音很轻很轻,几乎微不可闻,但是盛烈还是清楚地听见了,他听见沈度说:“我会暗中助殿下顺利离开雾岭,条件是殿下所知的矿脉位置,所有、准确的位置。” 在听清楚这些话语之后,盛烈忍不住再一次瞪大了眼睛。这些话语,是盛烈心中所希望的,也是他所想到的最顺利的结果,他曾无数次想过,要收买沈度这个大定权臣、将领,得付出什么样的本钱。 这个本钱,他其实没把握,没有把握让沈度心动,可以背叛大定,所以他迟迟没有提出这一点。但现在,沈度竟然主动提出了条件,还是他所能接受的条件! 怎么会?沈度怎么会这么做? 他还没想明白沈度的理由,就听到沈度继续说道:“只是我,知道这些矿脉的准确位置,而不是大定。殿下明白吗?殿下可以顺利回到西盛,凭借这个秘密重获荣光。” “我”与“大定”,差别大了去。一人与一国,沈度说得很明白了,他想要矿脉的位置,是为了一己私利,而不是为了国之大义。 沈度仍是笑了笑,目光却有了明显的阴寒,对着盛烈说道:“现在,我的养父被迫去了莱州荣养,为皇上办完事之后,我总要有凭借的本钱才对。殿下,你说对吗?” 安身立命的本钱,就是这几条矿脉。沈度之意,不过是想将自己的保命本钱要过来,原来如此!——一瞬间,盛烈就懂了。 沈度静静等待着盛烈的反应,等待着这场买卖的成立。 一刻钟,很快就过去了。邵连蘅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声音也传了进来:“沈大人,本官进来了。” 在邵连蘅的身形出现在眼前之时,盛烈的呼吸猛地急促起来了,飞快地低声回道:“买卖,成了。” 成了,他答应了。 ☆、第463章 碰钉子 沈度离开天牢回沈家东园的时候,邵连蘅进宫去了紫宸殿,向崇德帝禀告天牢的情况。 沈度与盛烈说了些什么话,他们的动作神态是如何,邵连蘅都详细说了出来,然后等待崇德帝示下。 “就是这些,再没有旁的了?”崇德帝这样问道。沈度去天牢见盛烈,就是说了些无关痛痒的话语?他不怎么相信。 邵连蘅一脸恭敬地回答:“回皇上的话,臣所听到的,就是这些话语。沈度向盛烈提及离开的日子,又说了六年前的情况,看样子两人是在较量,打着什么机锋,只是臣愚昧,听不出他们的深意。” 确实是这样,除了那一刻钟,邵连蘅看到的就是这样。他也没有说错,沈度和盛烈这两个人是在较量,邵连蘅也不知道他们较量的深意。 中间漏出的一刻钟,邵连蘅是不会说的。 听到邵连蘅这么说,崇德帝略思片刻,便下令道:“如此,便罢。朕已经安排虎贲军随同了。此一趟,你便跟随沈度去西盛吧。” 盛烈是指名沈度前去,但这不代表着,没有主事的官员暗中前往。这一次雾岭之行,真正主事的绝不能是沈度,崇德帝要另派他人来调配虎贲士兵们。 邵连蘅一直都处理着盛烈的事情,是崇德帝想到的最合适人选,也能足够放心。 听了崇德帝的话语,邵连蘅露出了难色,踌躇着开口道:“皇上有令,臣定当遵从。但臣从来没有去过雾岭,对西盛的情况也不甚熟悉。臣恐怕。去了雾岭之后,会处于被动,反而会成为此事的阻滞。” 邵连蘅本身就抗拒去雾岭,而且他认为自己不能成事,去雾岭的人选,有比他更适合的。 听到他这么说,崇德帝也反应过来了。没去过雾岭、不熟悉西盛的情况。这的确是邵连蘅的硬伤。如果邵连蘅不行。那么还有谁能去雾岭呢? “皇上,臣以为,鸿胪寺卿吕凤德适合此行。当年擒获盛烈的时候。吕凤德出了奇谋,他对雾岭和西盛的情况都很熟悉,必能为皇上办妥此事。”邵连蘅继续说道,提及了吕凤德。 大定和西盛往来诸事。本就是鸿胪寺的职责。雾岭一事涉及西盛,当然是吕凤德前去会更好。 “此事。容朕考虑,你且退下吧。”崇德帝摆了摆手,示意邵连蘅离开。 吕凤德这个人,擅长阴谋诡计。又最会耍嘴皮子功夫。这样的人,用来对付西盛当然最合适,但崇德帝要真正用他。还需要思量思量。 …… 沈家东园内,沈度亦在向沈肃汇报天牢此行。告诉盛烈已经应允之事。对此,父子两人都感到很满意。 “盛烈既答应了,那么雾岭矿脉必将现世了。得让户部和兵部有所准备才是了。只是户部还是张龟龄的天下,我只是怕雾岭矿脉最后会落入太子手中……”沈肃沉吟,眉头略皱。 户部在张龟龄手中,就等于在太子手中,雾岭矿脉会得到实用吗?沈肃觉得够悬。 “父亲不必担心,还有江南银库事。我对长隐很有信心,待江南银库事了,张龟龄这个户部尚书也做到头了,就连太子都保不了他!”沈度眉头一挑,有凌厉之气迸现。 他不容许自己用身后名换来的雾岭矿脉,落入到朱宣明手中,更不能容许,关乎着大定强盛基础的雾岭矿脉,会成为某一个人的私器! 沈肃点点头,将这个顾虑放下了。以计之的本事,将雾岭矿脉之事拖到江南银库事发,不成问题。 盛烈答应了,户部的隐忧暂且可解,那么雾岭之行,就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了,那就是鸿胪寺卿吕凤德。 “父亲,我昨日往吕家递了帖子,这一次,他接了。”沈度说道,想到吕凤德,他的神色就没那么轻松了。 他已经往吕家递了一次帖子,但吕凤德拒而不受。随后沈度又递了一次帖子,仍是被拒绝了。这是第三次,吕凤德终于受了。 吕凤德的举动,让沈度有些心惊。想必,吕凤德也收到了盛烈一事的风声,很明显,吕凤德不想蹚这一趟浑水,才会连帖子都不接。 “但他还是接下了,就表示还有希望,你且去见了他再说。”沈肃回道。吕凤德是什么意思,总要去见了他才知道。 沈度点点头,眉头却没有舒展。若是吕凤德不想参与此事,那么就算雾岭有傅家,没有人应对皇上,雾岭计划终归会不美。 吕凤德,是怎么想的呢?为何拒了他帖子又接了他帖子? 带着这样的疑问,沈度如期去了吕家,见到了吕凤德。他万万没有想都,吕凤德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明确的拒绝。 只见吕凤德无奈地说道:“本官知道,你将盛烈带到雾岭,是有所谋。但本官没有兴趣,就算皇上下令,本官也拒绝,你不用再递帖子了,我看着烦死了。” “……”沈度一下子愣住了。这位吕大人说话,会不会太直接了?一点都没有铺垫,完全不符合鸿胪寺的风格呀。 此时,他甫见到吕凤德,连寒暄的话语都没有说,而吕凤德,甚至都没有吩咐奉茶,就这么直接拒绝。 沈度想到了吕凤德的可能会有的态度,但现在这样……他应该怎么应对才是? 然而,让他惊愕的事情还在后头。 吕凤德拿出了几张纸,大咧咧地递给沈度,边说道:“这就是西盛细作近日的动静。本官估计,西盛在大定的细作,都将出动了,从京兆到雾岭,都想将盛烈救走。本官见你,就是想告诉你这个事情。以后你就不用来了!” 他说罢,也不管沈度有何反应,直接将这几页书信塞到沈度手中。然后,扬声唤道:“来人,送客!” 沈度看着手中几页纸,这些情报必是鸿胪寺官员费尽心神得来的,却就这么轻易地落在自己手中;再看看吕家仆从一副“请出去”的样子,而吕凤德已经起身想离开了。 沈度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了。 ☆、第464章 还有人 顾琰听着沈度的话语,想象着他在吕家呆愣的样子,忍不住“噗哧”笑出声音。太难得了,没想到计之都有这样的时候。 这吕凤德,太有意思了。 她此时眉眼弯弯的,娇美的脸庞润泽得仿佛有亮光一样。看到她笑得开心,沈度心底那一点点懊恼渐消了去。 他把袖中的纸张拿出来,递给顾琰,边说道:“没错,吕凤德很有意思,他随意就将这个给我了。” 顾琰将书信接过来细看,脸上的笑容渐渐隐了下去。 这几页密报,说的是西盛细作的举动,说他们换人、交叠得厉害,显然是有大动作了。 而从京兆到雾岭,不断有细作出现的痕迹,所以鸿胪寺的人推测西盛打算在路上就救走盛烈,以得到雾岭矿脉。 见顾琰看清了密报的内容,沈度便说道:“吕凤德不应承,我固然可以按照计划办事。只是总归会有变数,不甚完善。” 沈度清楚,吕凤德肯把这样的情报给自己,就是希望自己不再去滋扰他,表明他不想掺到雾岭之事中的坚决。 他当时呆愣着被吕家下人请了出去,也没有机会问吕凤德坚决拒绝的原因。现在想来,自己的表现真的是太差劲了,谁又会想到吕凤德这样的三品大员会如此行事呢? 想到这里,沈度面有郝然、转念一想,还是得知道他为何拒绝才是。按照父亲的判断,吕凤德的性格不是怕事避祸的,怎么会如此坚决拒绝呢? 他已经派了如年去查个究竟,但尚没有什么发现。鸿胪寺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吕家也没有什么特别,他一时想不到是为何了,便来到了尺璧院这里,找顾琰说道说道。 “吕凤德能将这几页密报给你,显然是知道你想办什么事的,也想着得到雾岭矿脉。计之,你还是要想办法再见吕凤德一面才是。”顾琰将信纸递回给沈度。这样说道。 对于吕凤德这个人。顾琰已经没什么印象了。在前一世中,随着盛烈被毒杀,只涉及了大理寺卿邵连蘅。随后似乎吕凤德就以病乞骸骨,到崇德十八年都没什么音讯了。 沈度点点头,他本来就是这么想的,便回道:“我再找机会。邵连蘅也不想理会雾岭之事。我倒有些好奇,皇上会派谁去雾岭。若是皇上令吕凤德去。他会不会拒绝?” 不过,就算吕凤德去雾岭,若是他真的遵王令办事,那就会是一个大麻烦。——这些。让沈度的眉头皱了起来。 一时间,桐荫轩这里安静了起来。沈度在想着有什么机会,可以再见吕凤德一面。而顾琰细细看着这几页密报,想从中看出什么来。 在他们中间。则趴着胖乎乎的小圈,睁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看着两人,乖巧地没发出任何声音…… …… …… 夜已经深,顾琰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眠。她一直在想着吕凤德的事情,想着吕凤德为何会坚决拒绝。 但如年都查不出来的事情,她如此在这里想,能想出什么来? 见到顾琰这个样子,月白便轻轻地问道:“姑娘,夜已经很深了。姑娘心中有何事?可愿意说与奴婢听听?” 顾琰与沈度在桐荫轩商量的事情,月白等丫鬟是听不见的。月白跟随顾琰时间很长,几乎参与了顾琰重生以来的种种大事,主仆情分非同一般,才敢有此一问。 听到月白这么问,顾琰想了想,便坐起了身,问道:“月白,永兴坊的吕家,你可知道?可曾听说过吕家什么事?” 顾琰担心自己被前世所限,目光大多专注在朝事和官员上,从而忽略了官员夫人和内宅的情况。如果鸿胪寺没有什么事,那么吕家呢?会不会有什么是如年都查不到,甚至是忽略的? 永兴坊的吕家,这么一说,京兆官宦之家都知道说的是鸿胪寺卿吕凤德的家,像月白这种官宦人家的大丫鬟,当然知道。 很多时候,官宦人家的大丫鬟,也会互相往来,这是一种私下联系。月白会知道什么吗? 顾琰也是无奈一问了,月白是她的丫鬟,她都不曾与吕家有过接触,月白又怎么会知道吕家什么事? 果然,就听到月白回道:“姑娘,吕家奴婢听说过,但他家没有与姑娘年纪相仿的姑娘,所以奴婢不曾听说过什么。” 听到这个回答,顾琰并没有失望,这也是意料中的事。 不想,月白继续说道:“姑娘,奴婢曾听范姑娘家的丫鬟说过,范老夫人和吕家老夫人关系很好。” “范老夫人?!”顾琰猛地坐直了身子,为这个讯息感到惊愕。 她与范仪往来甚久,都不曾知道这个消息。月白是怎么知道的? “其实这也不是范姑娘的丫鬟说的,而是……有几次,奴婢都听到她无意提及过范老夫人去吕家,所以奴婢猜想她们关系应该很好。”月白回道,颇有些不好意思。 她抬起头,却见到顾琰露出了笑容,正满意地看着她。看得出,她刚才说的话,对顾琰来说很有用。 顾琰笑着说道:“月白,你猜得很对,若是我听到了,也会这么想的。太好了,这个消息太好了。我知道应该怎么办了,这下能安睡了。” 是了,没有错,范老夫人和吕家老夫人的年纪相当。在范泰言离开京兆之前,她们应该会有不少往来。要知道吕家的情况,看来可以通过范老夫人了。 现在,风嬷嬷经常去范家,正在耐心的教导范仪,计之与九殿下又那么深的联系。现在计之有事相求,请范老夫人帮个忙,应该并不难。 “月白,我现在就写个帖子,明天你让风嬷嬷带给范老夫人。”说罢,顾琰就掀被起来,边吩咐月白准备笔墨。 马上就到四月底了,距离计之出发去雾岭的日子越来越近,时间,真的不多了。 ☆、第465章 老妇人 姬氏听了风嬷嬷的话语之后,连思考都不曾,就回道:“我知道了,烦请风嬷嬷回去告诉阿璧,此事我会办妥的。” 和沈度、顾琰的种种考虑不同,姬氏的想法十分简单。现在九皇子朱宣知已经在沈家了,沈度必须起来,九皇子才能重新得势,与范仪有关的范家族策才能起作用。 为了范家的将来,姬氏一定要助沈度一臂之力,又哪里需要考虑? 而且,姬氏虽然在后宅之中,但多年来受范泰言影响,观人相事也有一点心得。大抵一路顺遂的人,是能向前,却少能踏上至高之位,所以圣人有云:“行佛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增益其所不能,就是要克服一个个磨难。 她相信沈度和朱宣知,才会选择了他们。如今莫说这样一个小忙,只须姬氏出手而已,就算再大的忙,须范家倾力相帮,范家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枝枝蔓蔓,唇齿相依,姬氏太明白这个道理了。 吕家老夫人裴氏,是姬氏的闺阁好友,两个人的情谊一直很深厚。姬氏去见裴氏,并不需要提前几天递帖子,只是传个话就可以了。 而且裴氏身体一直不好,姬氏时不时回去吕家。这一次尽管是为了顾琰所求而去,但也是去看望裴氏,并无冲突。 姬氏想了想,吩咐仆妇将范仪换了来,打算将顾琰相托一事告诉范仪。顾琰为沈度暗地找上吕老夫人的这份心思和筹谋,姬氏很想范仪能学习一二。 欲要取之,必先予之。世间万事万物都一样。包括男女之情。若是范仪想登上母仪天下的位置,并且始终如一地保持这个位置、得到将来帝王的爱敬,那么她现在要做的,就得很多、很多,比任何人都要多。 就像顾琰为沈度做的一样……或许,也想沈度为顾琰做的一样…… 姬氏一双阅尽世情的眼眸,带着深深的联系。正看着范仪稚嫩的脸庞。凡为女子。实在太不易了,太不易了。 “阿仪,祖母将去吕家一趟。你且听到一一道来……”姬氏缓缓开口,将她所懂所想的,都说与这个最看重的孙女听。 …… 入了夜,吕家寿延院响起了一阵阵咳嗽声。灯火越加炽盛了。吕凤德站在寿延院门外,听着这咳嗽声。脸上带着浓重的哀伤。 过了好一会儿,他的脸色才恢复正常,还试图扬了唇角,想让自己看起来欢快一些。但很快就无法维持住了。于是他正了正色,如同平时一样没什么表情,这才迈步走了进去。 寿延院是吕家老夫人所在的院子。原本叫做春晖院,是前两年吕凤德才改的名字。改院名。一如“寿延”二字一样,表示了吕凤德最纯朴的愿望,他愿望裴氏能活得更久一点。 可惜,世事大多与愿望相违。 吕凤德走进裴氏的床榻,还是一眼就见到了裴氏枕边透着暗红的帕子,眼神不由得一暗。——那是裴氏咳出来的血迹。 “母亲,您今日身子可好些了?”吕凤德这样问道,如同往日一样关切。 “郑太医的药很有效,我觉今日已经好很多了……咳……咳……”裴氏回道,还是忍不住咳了几声,原本灰白枯瘦的脸因为咳嗽而有了一丝血色。 裴氏和姬氏年纪相仿,许是缠绵病榻的原因,她看起来比姬氏要老十多岁,不像同一辈人似的。 范老夫人是旁人对姬氏的尊称,但裴氏,单从容貌上看,可真真算得上是吕家老夫人了。 吕凤德知道,吕氏会是如今相貌,是早年操劳落下病根的缘故,就算后来再怎么养,已损坏的身子都养不回来了。 想到此,吕凤德心头一阵沉重。若裴氏不是为了他,又怎么会变成如今这样呢?到了现在,吕凤德都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为裴氏延寿了。 郑杏林已经明白对他说过,裴氏就是这两个月的事了,最后就只是让她安乐离去而已…… 吕凤德强按住自己的悲伤,笑了笑说道:“母亲,孩儿听说姬姨今天来了。难得姬姨如此有心,隔三差五来地来看母亲,难怪范大人能做到太原府尹一职。” 吕凤德与范泰言都居三品之位,但他却比范泰言年轻十来岁,又因裴氏之故,他对范泰言、姬氏向来执晚辈礼。 吏部的官员都知道,裴氏是吕凤德继母,但没有什么官员知道,吕凤德对裴氏之孝敬,比一般人对生身母亲还要深。皆因,裴氏对他视如己出。 实在地说一句,没有裴氏,就没有今日的鸿胪寺卿吕凤德。 这些,都是陈年旧事了,现如今吕凤德所想的,就是在裴氏跟前尽孝,送裴氏最后一程。 所以,他才会一点都不想参与到雾岭之事中,不仅拒绝了沈度,就连崇德帝那里,也都拒绝了。 听到吕凤德提到姬氏,裴氏便记得姬氏所说的事情,与西盛、雾岭有关的事情。这个事情,姬氏已经说服了她,但是现在,她应该如何开口呢? 见到裴氏为难的脸色,吕凤德便问道:“母亲,您是不是有话要说?姬姨和您说什么了?” 裴氏一直卧病在床,极少与外界接触,京兆年轻的夫人几乎都没见过裴氏的样子,她唯一会交往的,就是姬氏了。今日姬氏才来到,自然而然地,吕凤德想到姬氏或是说了什么。 话题至此,裴氏便没什么好隐瞒了,于是点点头,正想开口说话,却觉得喉咙一痒,猛地就是一阵咳嗽。好半响,才能将止住。 吕凤德不欲裴氏多劳累,正想吩咐仆妇们安置裴氏休息,就听到裴氏说话了:“她是对我说了一件事,与西盛有关的事情。你是不是……拒绝了皇上的命令?” “母亲……”吕凤德话语一窒,一时间不知该做如何回答。 与西盛有关的事情,裴氏都会异常在意。当年永安之乱,裴氏就带着吕凤德居住在西疆府,流离失所,苦不堪言。而吕凤德的父亲吕俭,当年亦是在鸿胪寺任职,最后死于西盛细作的暗杀。 吕凤德任职鸿胪寺,出奇谋捉住了西盛太子盛烈,实是秉承其父意志,也是为其父报仇。 裴氏与吕俭鹣鲽情深,深受西盛之害,又亲眼见到了西盛侵扰时大定百姓的离乱苦况,对西盛是深恶痛绝。 当年的动乱,就只是过去三十多年而已,裴氏怎么能忘?更甚至,将死之际,那种仇恨会更加明显,怎么都放不下,绝对放不下。 “当年你也不小了,想必还记得那些惨状……”裴氏硬撑着坐起身子,强压住喉咙的痒意,苍白枯瘦的脸,因为惨痛的回忆而显得可怖,而她的声音,暗哑得好像要滴泪。 ☆、第466章 见他 在西疆府那些离乱生涯,向来是裴氏心头之痛,这些年她也不愿意再提起。但现在,在吕凤德面前,她再一次提及了。 姬氏来见她的时候,并没有如何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她所说的,是如今大定和西盛的局面,隐在承平之下那种对峙、死争的局面。 真正打动裴氏的,也不是姬氏所说的这种局面,而是在于姬氏最后说的那句话。 其时,姬氏执着她枯瘦的手,眼中同样含泪,一字一字说道:“请吕大人相助沈度,非是为大定故,而是为百姓故。离乱若起,世间何处为人?” 裴氏听了,顿时觉得心中一震。昔人有云,一偈之功,能破地狱。姬氏这一句话,让裴氏心里有些什么正在轰然坍塌。 宁为太平犬,不作乱世人。这句话,是在永安之战时,裴氏心头最沉痛最无奈的盼望。在当时,又有多少人和她有着同样的盼望?数不胜数。 后来她荣养在春晖院,不时萦绕在心头的,仍是这样一句话。永安之战,才过去三十多年时间而已,国朝的承平,才不足三十年而已。 裴氏病重将死之际,不管是曾经的艰难贫苦,还是后来的安逸富足,都已没了太多意义。始终深深刻在她心里、永远无可抹去的,就是那一段离乱人日子。 经历过太多了,裴氏何须延寿?她想要的,乃是延平布德而已! “我只想我死之后,国朝承平能持久一点。像永安那样的战役,永远不再来而已……”裴氏嘶哑着说道,泪水唰地涌了出来。 听着这些话语,看着泪流满面的裴氏,忍不住趋跪在裴氏跟前,低低地唤道:“母亲……” 一句“母亲”之后,就再也没有被的话语了。 第二日。沈度接到吕凤德传话的时候。感到十分讶异。他还想着,要怎样才能见到吕凤德一面的,却不想吕凤德传了话来。约他申时到吕家见面。 吕凤德主动提出见他,就意味着雾岭矿脉之事,有可商量的余地。在再次见到吕凤德之前,沈度无论如何都想不出吕凤德转变态度的原因。 待听到吕凤德提及姬氏。沈度霎时便明白了,必是阿璧在其中做了什么事。令得吕凤德改变了主意,才有这一次申时见面。 阿璧,还是阿璧。虽然她什么都没说,但暗地里还是为他做了那么多事。她还是……担心着他啊。 在吕家这里、正与吕凤德见面。商谈雾岭矿脉之事就是最重要的,沈度只得按住了内心的震动,试图极力装出平静地面容。来应对吕凤德的打量。 不说别的,单论阿璧为他做了这么多事。他绝对不容雾岭矿脉之事有失! 吕凤德看着面前年轻的官员,久久没有说话。裴氏病逝前的希望和选择,吕凤德太清楚了,这也是过去几十年他所一直在做的事情。眼前这个年轻人,真的能承托他们的希望吗?是他们所能够托付的选择吗? 对沈度这个官员,吕凤德并不陌生。事实上,在打定官场上,就没有官员不对沈度有所了解的。眼前这个人,太年轻就身居要职,而且还立下那么多政绩与功劳,任何人都无法忽视。 过去,吕凤德与沈度并没有什么交往,但对这个年轻的官员,他一直是默默关注并欣赏着的;他也隐约猜得出来,这个年轻的官员是想借着盛烈,对西盛有什么计划,所以才会将鸿胪寺的情报相送。 他想着,这样就够了,他不想过多参与。却还是没有料到,中间会多了姬氏的相劝、裴氏的决心,以致,他与沈度就这样相对而坐,商量着雾岭的事情。 “你既这么执意要见我,那么我就很想知道,你在雾岭的计划,到底是什么?杀了盛烈,还是……放盛烈走?”吕凤德开门见山道。 这个时候,他不再称“本官”,而是以一种平等的态度来对待沈度。他答应了裴氏,要好好相助这个年轻人,要用尽办法将西盛阻在大定疆域外,便要好好筹谋一番。 他心中已经有一杆秤。如果沈度的回答是杀了盛烈,或是放了盛烈,他都决定,就算裴氏再如何坚持,他都不会插手入雾岭矿脉之事中。 不足以谋,就是祸国殃民,他不能做那样的罪人。 在吕凤德说完话之后,沈度因顾琰而起的震动已经平息了,也没有上一次见到吕凤德的呆愣。他这时,就是往日那个沉稳的沈大人。 他没有回答吕凤德的问话,而是反问道:“大人,您觉得盛烈离开天牢去了雾岭,会将矿脉的位置说出来吗?” 为了保命,盛烈不得不说出来;去了雾岭,他真的会说出来吗?大概,只有去到雾岭才能真正知道了。 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吕凤德没有回答,脸上一直维持着严肃的神情 于是,沈度再问道:“大人,您觉得大定得到这些矿脉,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这一下,吕凤德便无法保持严肃了,他深深地看了沈度一眼,似乎在奇怪沈度为何会问这么愚蠢的问题。 若是得到雾岭矿脉不是好事,那么上至皇上下至朝廷官员这些年为了这苦心思虑,又是何苦?雾岭矿脉乃国之强盛所在,当然得到就是一件好事! 他正想说话,却突然又止住了。不对,沈度这样的官员会问这样的问题,一定不会是面上那么简单。那么,他为何而问? 不知为何,吕凤德想起裴氏一直念念叨叨的话语:宁为太平犬、不作乱世人,他不禁面容倏然有动。莫非,沈度所问,就是他想的那个意思? 下一刻,他听到了沈度的回答,正如他所想的那样。他难以相信,这个年轻人,这么年轻的人,能想到这么深远,是他所没有想到的深远。 ☆、第467章 重器在国 吕凤德见到沈度微微眯眼,似心中有定。 下一刻,他便听见沈度回道:“大人,雾岭矿脉之所以重要,乃是在于它关乎着国朝强盛之基,说白了,它就是关乎着国朝的兵器,所以,若是大定得到了雾岭矿脉,天下会怎样?” 国之重器,不可不察也,不可以轻易示人也。雾岭矿脉这样的重器,经由盛烈察示开来,已经让西盛怒火攻心;若是它再让大定得了去,西盛必定会将不择手段夺得。 若是得不到,西盛就会用尽办法毁了这重器,或是……毁了这重器的所有者。 “鸿胪寺这些年在西盛布下那么多细作,想必西盛现在的情况,大人很清楚。盛凌为帝以来,减熄兵祸、劝课农桑,西盛已逐渐强大了。西盛好战,就等着有朝一日厉兵秣马侵大定。这些,大人都知道吧?”沈度继续说道。 随着沈度的话语,吕凤德的脸色越来越阴暗。他太清楚沈度这些话的意思了。若是大定得到了雾岭矿脉,为了阻止大定的进一步强大,西盛必不会等下去了,立刻就可以开战! 见到吕凤德的脸色,沈度便明白其知道话语意思了。当下他苦笑一声,压低了声音问道:“若是西盛有侵,大人以为,以大定如今的状况,能挡住吗?就算能挡住,国朝耗费之大,必会动摇朝廷根基。” 就算傅家带领的西疆卫能挡住西盛,但京兆户部,现在是由张龟龄管着,江南银库那些亏空,没有两三年也根本填不上来。国朝之承平。实则是一副空架子。 若是强大入侵,大定可有可资之财?可有可用之兵?二王之乱后,大定武将死了一批,此后,皇上又灭了元家,并且牵连甚广。元家,乃是天下将领所关。大定的柱梁。 就算大定承平了近三十年。它没了,就没有家族、姻亲、门生能撑得起大定了。西疆卫的傅通不可以,虎贲军的魏柏年不可以。大定十六卫的大将军,都不可以! 而且,大定朝廷之中,几位皇子夺嫡。虽则朱宣明被册为太子了。但是五皇子那里、逐渐成长的十一皇子那里,哪一个不是还在虎视眈眈? 大定不断内耗。而西盛日益强盛。在这样的情况下,两国若是交战,西疆卫、国朝将会发生什么,都是可以预见的。 这些。吕凤德都知道,脸色一时青红交错,喃喃说道:“所以皇上才会想急着得到雾岭矿脉。借此锻造更多兵器,以增强国力……” 他的话说不下去了。因为沈度用一句话打断了他:“若是朝廷得到了雾岭矿脉,在下估计,兵器尚未锻造出来,西盛就已起兵了。大人说,是也不是?” 沈度并非想如此咄咄逼人,但是皇上及朝中官员,只看到雾岭矿脉带来的巨大利益,却故意忽视了背后的隐患。就算得到了雾岭矿脉,若是户部、江南银库、兵器监跟不上,得了又用何用? 吕凤德用力眨眨眼,再度睁开之时,已布满精光。他死死盯着沈度,然后问道:“既雾岭矿脉不可取,那么……沈大人你为何又故意借盛烈行事呢?” 吕凤德不知沈家在盛烈一事上做了什么事情,但他很清楚,盛烈提出去雾岭还指定沈度前往,随后沈肃就被封爵,沈家的困局也借了。 沈家得了如此确切的好处,若说盛烈与沈度没什么交集,吕凤德是打死都不相信的。 雾岭矿脉既不可取,但沈家还是通过盛烈将它提出来,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加速西盛侵略大定的步伐?这沈度,是西盛奸细?! 说起来,帝师与皇上之间应该有恩怨。毕竟,帝师离开京兆销声匿迹,却又突然出现在京兆,身边还带着一个如此厉害的沈度。太让人生疑了! 想及此,吕凤德神色惊变,眼神来回在沈度身上移动,恍惚要将他衣服都扒开来,看看里面是什么人一样。 若是沈肃知道吕凤德会这样想,说不定会喷出一口鲜血,恨不得合上眼什么也看不见。 就是承受着吕凤德打量目光的沈度,也万万没有想到吕凤德会把他看成西盛奸细。呃,或许……他能想到,但那应该是在雾岭矿脉之后,而不是现在在吕家。 所以,他听了吕凤德的话语之后,气定神闲地回道:“大人所问,就是在下来找大人的原因,也是在下对付西盛强大之计!请大人细听……” 在吕家的书堂,在吕凤德面前,沈度将自己的计划说了出来。这个计划,由他自己所想,经由沈肃、杜预、陆清等人润饰,也历过顾琰的斟酌,但也只是一个详细计划而已,尚未臻善。 吕凤德尚未答应加入,西疆傅通尚未知道确切,长隐江南之行尚未有成果。一切,不过是沈度凭己之力,汇聚着身边所有人,使这个计划一点点成形而已。 吕凤德越是听,神色就越凝重。这不是忧虑或欢喜,而是说不出的重压在心头。 眼前这个年轻人说得没错,这真的就只是一个计划而已,还是一个极其冒险的计划。若是一切恰到好处,那么大定就不惧西盛强大。若是有了差错……那么参与这计划的所有人,就是大定的罪人了! 他心头凝重,是不知如何取舍。 他的目光,最终还是落在沈度脸上。这个年轻人,剑眉星目,神态沉稳,眼中熠熠光芒,让人无法忽视。 这光芒里面,是强大的自信,又是无声的希冀,更是不可动摇的决心。吕凤德丝毫不怀疑,就是他没有参与其中,沈度的计划也不会因此终止。 这个年轻人,早就顺延着推定了数十年后的局势,才会来找自己的呀。——吕凤德恍然悟了。 看得见大定的将来,他身为大定人,身为大定官员,身为鸿胪寺卿,又怎么能不迈步进其中呢? ☆、第468章 想见你 得到吕凤德的应允后,沈度强压着心中的欢喜,继续与吕凤德商量雾岭矿脉的计划。 他的声音高了不少,听得出心情很亢奋。 也是,吕凤德是鸿胪寺卿,这个人在雾岭矿脉中太重要。得到了他的帮助,沈度的计划渐渐趋善,这喜欢他又怎么强压得住? 他这个表现,让吕凤德很受用。从沈度的声音中,吕凤德可以准确地知道自己的重要。被需要、受重用,这样一种精神愉悦,很少有人不愉悦。 离开吕家后,沈度感到肩上的重压轻了很多,星眸更加璀璨夺目,纵是如年跟随沈度多年,仍是被这样的光芒晃了晃眼。 不管怎么说,沈度高兴,身为出镜率最高的仆从,如年也感到很开心,于是笑着问道:“主子,现在还是去安国公府吗?” 沈度往安国公府传了口讯,定下今天去拜访长隐公子,商量江南银库事的。这个行程,如年是知道的。 “不,你现在去见长隐公子,告诉他我会晚一点到。”沈度这样说道,说罢便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息自己剧烈的心跳。 吕凤德肯见她,是因为姬氏这个人,这事得成,是顾琰之功!顾琰没有说什么,却极尽所能地为他铺路;那个在尺璧院中的姑娘,倾她的智慧人脉来为他筹谋! 一想到这点,沈度便觉得心中有情意汹涌而来,他无法压抑,也不想压抑。他想见到顾琰,现在、立刻、马上。 在交代如年前去安国公府后。沈度便急急往宣平大街奔去。走了几步路之后,沈度便一跃而起,像一只玄鹤似的,飞快地往远处掠去,须臾便没了踪影。 光天白日,主子就这样施展轻功,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唉。主子……”如年摇摇头叹息一声。转身往安国公府走去。 他怎么想得到,他主子十万火急奔赴,只是为了见顾琰一面? 沈度知道。往日这个时候,顾琰是在叠章院里的,她要为傅氏理事,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尺璧院。他不能像之前那样等在桐荫轩。 想了想。他轻巧地落在了顾家门前,迈步往门房那里走去…… 且说。在叠章院内,顾琰和傅氏商量的,是端午节礼的事情。端午将近,顾家也要准备送往各家的贺礼了。这也是当家夫人最重要的任务之一。 尤其顾霑是吏部尚书,现在还在挑选着东宫属官,顾家的人情往来就更忙碌了。尚未到四月底。不少官员已经送来了节礼,傅氏忙得脚不沾地。只好唤了顾琰来帮忙。 母女两个人正在商量着,忽然就听到傅妈妈来报,说是沈家少爷有急事求见,请问太太见还是不见,云云。 在顾琰和沈度定亲之后,在顾家称沈家少爷的,除了沈度,不会有旁人。 听了傅妈妈所禀,傅氏便看着顾琰,不解地问道:“沈……计之这个时候求见,是为了什么?” 顾琰摇摇头,脸上同样有疑惑。这个时候,顾霑还在官衙,顾重安还在云山书院,计之怎么会突然求见?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此刻,顾琰一点都没有想到旖旎之事,她怕的是沈家出了什么事,于是忙回道:“娘亲,他突然求见,怕是有重要的事,恳请娘亲见一见他。” 听得顾琰这么说,傅氏心想也是这回事,便对傅妈妈说道:“你亲去将他领进叠章院来。” 沈度与顾琰已经定亲,他来求见,傅氏接见,并无不可。 顾琰觉得头脑有些纷乱,手中的节礼表怎么都看不下去了。她还是想着沈家可能出了什么事了。 然而,一见到沈度,顾琰便知道自己想错了。沈度容止自然闲适,目光落在她身上的时候,灼灼如火,似乎要将她吞噬一样。 他此来,应该……只是想见自己而已! 意识到这一点,顾琰脸上猛地升起了红云。嫣红衬着雪肤,就像雪地里的红梅,是一种难以描述的极致风情,引着沈度的眼,撩动着他的心。 幸好,他还残存着理智,还记得现在是在叠章院,在他面前坐着的,还有傅氏这个未来丈母娘! 他将目光从顾琰身上移开去,恭敬地给傅氏行了礼,勉强恢复了过往的沉稳,也让傅氏满意地点了点头。 少时情意,傅氏又怎么会不懂?当年她与顾重安定亲之后,顾重安趁着公务之便去西疆府,也是这么灼灼地看着她的。 这样的情意,她不忍苛责,便问道:“计之此来,是为了何事?” 问毕,她还想着,要不要派人去吏部提前请老太爷回来,至于云山书院,太远了,她也不便派人去了、 只见沈度弯了弯腰,仍是恭敬地说道:“晚辈不日就离开京兆了。此来,是有个礼物要送给阿璧,冒昧打扰,请夫人见谅。” 他似在说着什么天经地义的事一样,态度磊落直白到……让人不知道如何拒绝——尤其是对傅氏这种亲厚良善之人来说。 傅氏一时哑口,这沈度直接上门,就是为了见她女儿?这……这…… 而顾琰,也讶异沈度会这么直说,脸上的红云更甚了。她和沈度见面的次数太多了,然而此时此刻,她都不知为何会如此娇羞。 好半响,傅氏才说道:“那么就去掬碧湖旁边吧,傅妈妈,你好好伺候姑娘。” 掬碧湖旁边有水榭,四周都敞着,还有傅妈妈在一旁看着,也不怕他们能些什么事。对自己的女儿,傅氏还是很放心的。 便是这样,沈度和顾琰在一群奴仆的簇拥下,往掬碧湖边的水榭走过去。 回头看看一群奴仆,沈度的脸都差点绿了,发热的头脑这才冷静下来,不住地懊恼着。真是……见到阿璧就可以了,有这样一群人,他还能和阿璧说些什么? 待见到顾琰眉目含笑的样子,沈度的心情又飞扬起来了。别的不说,能见到阿璧、和她说话,就算是好的了! ☆、第469章 领下 面对着顾琰,沈度有满腔的话要说。他想告诉她,吕凤德已经找了他,并且还答应了;他想告诉她,他知道她去找了姬氏,而且姬氏也起了作用;他想告诉她,他飞跃来顾家贸然拜访,就是想见到她…… 但是,他们身后有一瞬不瞬盯着的傅妈妈,还有不少管事娘子和奴婢。被这些人紧紧盯着,他竟什么都说不出来。 难为在朝中经历颠风簸雨的沈大人,从尸山血海中爬过来的沈大人,也有这么局促的时候。 最后出口的,还是那一句:“阿璧,吕凤德答应了!” 吕凤德答应了,答应了在雾岭矿脉事上出手,那个计划,离成功又近了一步。这事,他想第一时间告诉顾琰,想和她分享这喜悦。 顾琰听了这事,本就弯着的眉眼更弯了,脸上的笑意更深,不禁脱口道:“太好了,太好了!如此,想必沈老便能放心了。我也……” 我也能放心了。——在掬碧湖这里,这种露骨的话语,她不好意思说。只有在桐荫轩中,在柔和的月光之下,她才敢那么大胆地说出“沈大人,我心悦你”这样的话语。 虽则她没有说,但弯弯眉眼里藏着的灼热情意,一点都不比沈度少。这些情意,沈度这样敏锐的人当然感受了,不由得心中一热。 喉咙也像火烧一样,亏得是在掬碧湖边,湖水清风吹散了他的燥热。不然,他就要闹笑话了。 可怜的沈大人,在顾家这里。几欲失语了,只能喃喃说道:“阿璧,阿璧……” 沈度有太多想说,却又觉得一切都不必说。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情意,深沉到无法掩饰,就算他什么都不说,阿璧都是懂得的。 沈度的一生。在少时转了个大弯。他与沈肃一样。极少与女性接触,心中也不曾起什么波澜。只有顾琰,唯有顾琰。能让他的心神一再震荡,起伏不止。 顾琰于他,如同悬崖峭壁上从石中生长出来的绿根;又如同茫茫雪地里那遗世独立的红梅。沈度眼所见、心所想的,唯有这个人而已。 如果没有顾琰。终沈度一生,或许都不知情爱是何种滋味。不会知相思之苦,也不会知相处之甜。 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只是一个人一生不曾情动。多少会有些遗憾。 顾琰,填补了他的遗憾,还给了他这么多体验。他从来没有想到,从来没有想到…… 见到沈度欲言又止的样子。顾琰想了想,还是吩咐傅妈妈等人离远了些,令她们站在一个可以见到他们、却不能够听清楚他们说话的距离。 在掬碧湖这里,自然不适合说什么浓情蜜意,而且接下来沈度还有太多事情,应该没有时间再去桐荫轩了。现在他能和顾琰说的,就是有关沈家的一些安排而已。 重中之重,当然就是沈家的暗卫们。 “阿璧,父亲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京兆了。沈家暗卫们会有一部分跟着离开,京兆这里还会有人留守探听。这些人,我打算将他们留给你。”沈度如此说道。 这些人留下来,探听消息倒是其次,保护顾琰才是最主要的,这些人,一定要交到顾琰的手中。 顾琰知道沈度的担心执念,并没有立刻拒绝,而是问道:“你此去西疆,带的人手足够吗?” “足够了,沈家暗卫会跟着。陈维已经有所动作了,随同的虎贲军会有沈家的人,还有西疆卫,还有那八个人,足够了……”沈度如此回道。 那八个人,是从宫中逃出来的那八名皇家暗卫,已经被陈通记秘密送出京兆了。他们会在西疆与沈度汇合。 谋事,不可能全部备足。有这么多人,还有吕凤德,沈度就觉得可以成行了。 如果没有收下这些人,计之就算去雾岭,心中也始终记挂着吧?——看着沈度俊朗的面容,顾琰想到了这些。 及此,她便回道:“如此,我就领下这些人,以便能及时送消息去西疆和莱州。” 她清楚,是她领下这些人,而不是顾家,也不是陈通记。沈家暗卫,必是沈家最精锐的力量,沈度要保护她并且信任她,才会将这些人交给她。这不代表,顾家和陈通记有权知道这些事。 沈度是元家后人这个事,除了顾琰之外,是绝不能再让旁人知道的。 沈度听到顾琰应允,不禁微微一笑,眉目显得更加飞扬了。 “那么,我安排好之后,就让他们来见你。”沈度这样说道,眼中还藏了意思狡黠。 咳咳……接下沈家暗卫是什么意思,阿璧应该知道的吧?那是比婚约更加重要的事情,代表着一种无可撼动的认可和信任。 沈度隐约记得,当年还在元家之时,他的母亲是无法接触到沈家暗卫的。非是元家不许儿媳参与暗卫事,而是他的父辈、祖辈们都觉得母亲不合适,没有能力和本事参与暗卫事。 事实上,元家暗卫,是可传子、传媳的,但元家未灭之前,已三代没出能接触暗卫的媳妇了。后来,元家被灭,就更不可能有了…… 他的祖父,被称为国之柱梁的那个人,还摸着他的头笑着说道:“五哥儿,你将来要找个能干的媳妇呀,元家的暗卫,已经很久没有认过主母了……” 老人的笑容和期许如在眼前。 现在,沈度确信自己找到了祖父说的那样女子,也确信顾琰有足够的能力担得起沈家暗卫,更加确信,沈家暗卫会信服顾琰这样的主母! 顾琰点点头,并没有察觉此事有多么不寻常。既然答应了计之领下这些人,那么总要见一见他们才是。 但是,顾琰没有想到,这个“见一见”会是那么大的阵仗、会有那么多人! ☆、第470章 认主 自这一次掬碧湖见面之后,一连数日,顾琰都没再与沈度有过接触。持续了很长时间的桐荫轩会面,也停止了。 她知道,沈度在忙着离开京兆的准备,既要安排沈肃去莱州,又要谋划他自己去雾岭之事,想必他是极不得闲的。 那一日沈度离开之后,傅氏曾感叹过沈家就这样离开京兆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语气听着,多少有些沉重。 后来在顾重安面前,傅氏表达了这样的忧虑:“沈老封爵在莱州,以后……沈家便是长居在莱州了吗?那么阿璧出嫁,怎么办?” 她只有顾琰这一个女儿,当然不想她远嫁。但是,顾琰明年就了,离出嫁至多就两三年的时间。 两三年,沈家能重回京兆吗?莱州那么远,阿璧出嫁之后,要见她一面岂不是很艰难? 想及此,傅氏的心情便很难开扬。 顾重安也心疼唯一的嫡女,便劝慰傅氏道:“这个事情,待我去问问父亲。等事情淡了,请父亲筹谋一番,看能不能让计之官复原职。” 顾重安虽不在朝中为官了,但他在云山书院当教习,关于朝堂的消息也要比一般的人清楚。他模糊知道,沈家或许是得罪皇上了,才会有这么多事。 帝恩自古就是变幻莫测的,现在沈家是要离开京兆了,但谁又说的准,沈家什么时候会再受皇上重用? 是以顾重安的忧虑,比傅氏少得多,但还是放心不下。当晚就去了松龄院见顾霑。 父母的忧虑,顾琰并没有察觉。在她心里,距离的远近都不算什么事,是以就忽略了这些,仍是边整理着端午节礼,边吸纳着陈通记的汇报,日子如常。 这一晚。星月皆隐。尺璧院也到了暗灯时候,风嬷嬷忽而来到了尺璧院。往日这个时候,她应该在碧海院中的。 在顾琰和月白的疑问目光下。风嬷嬷平静开口道:“请姑娘更衣整装,奴婢带您去沈家,沈少爷说要带您去见暗卫。” 顾琰了然,先前计之是说会做安排。会让他们来见她的。现在,见面之地。是安排在沈家吗? 也是,相对于沈家来书,顾家算得上人多口杂,还是去沈家更为合适。 在妆容一番之后。她便由风嬷嬷抱着,跃出了尺璧院。——这一次,月白并没有随同。有风嬷嬷在,顾琰安全便可保。 顾琰在去到沈家之前。已经模拟过见沈家暗卫的情形,所想的就是沈度带着她,去见几个陌生人,仅此而已。 沈家暗卫的历史,顾琰曾听沈度说起过。 当年元家被灭,并没有多少暗卫活下来;后来经沈肃和沈度发展扩大,便有了一定规模。只是,在别山伏击和击杀秦绩的时候,沈家暗卫有了不少损伤,尤其是在望江楼杀戮中,损失更大。 剩活的暗卫,有大部分要随沈肃去莱州,也有大部分要跟沈度去雾岭,留在京兆的人数,她猜想有二十人就够了。 但是! 如今在她面前的,是一排排面容整肃的人!一排接着一排,像陈兵一样伫立在沈家竹林旁,粗略看来,约有五百人之数。 五百个暗卫,这是什么样的概念?!须知道,既是暗卫,就表示非一般的难得,可算是万里挑一的。 据顾琰所知,成国公府的死士,也不过只有五十人而已。沈家,竟然有五百多个暗卫,这是何等强横的力量?若是这五百个暗卫,都有陈维或如年那般的武功,那么……那么…… 不对,不对,沈家既有如此强大的力量,那么又何必多时受制于成国公府?眼前这些人,应该不全是沈家暗卫! 沈度就站在顾琰身旁,在明亮的烛火下,他清楚看见顾琰神色的变化,当顾琰疑惑地看着他时,他便知道顾琰反应过来了。 他的阿璧,一向很聪慧! 他眼中含笑,脸色却异常端凝,带着顾琰往前一步。 这时,陈列在面前的人已经迅速移动,往两旁靠拢,中间则空出了一条道。看样子,就是为了方便沈度、顾琰行走的。 只听见沈度为她介绍道:“阿璧,这些都是沈家在暗处的力量。他们之中,有沈家暗卫,有虎贲士兵,有儒者商人,也有走夫贩卒……” 沈度每说一句话,就带着顾琰往前走一步。而他们所经行之处,那些肃立着的人便会微微低头,向他们表达尊敬和顺从。 离得越近了,顾琰才发现,他们虽然穿着一样的服饰,但当中有男有女,神态举止也全都不一样。很明显,他们的身份都不一样。 站在前面那几排,气势凛然,目光锋利如刀,不是沈家暗卫就是虎贲士兵。 其后的几排,就显得较为柔弱,多具儒雅之气,这些人,应该就是文士儒者了。 最后的,也就是人数最多的,都是寻常人。所谓寻常人,就是平日里见惯了的,是商人,是卖菜小贩,是媒人妇人,也脂粉女子……各式各样都有。 沈度说,这些人,是沈家暗处的力量。这暗处的力量,当然不是指专司杀人、保卫的暗卫了,而是一切可以信用之人! 这些人,准确地说是最后那些人,才是沈家最隐蔽、最重要的力量。在绝对的武力前面——比如军队,再多的暗卫也不能发挥作用。就如,当年的元家,养了三百死士,最后都只能送出沈度一个人而已。 而沈度这些年能够隐匿过去的身份,所依靠的,就是这些书生、商人、贩夫、走卒一环接一环地,抹去他所有存在的痕迹。 这些暗处的力量,这些沈家最大的倚仗,如今全部都呈现在顾琰面前,毫无保留! 顾琰心中大震,而这时,那五百人已经整齐划一地说道:“属下,见过主母!” 在夜里,在沈家,这五百人的话语并未喊出来,甚至有意压减了音量,但在顾琰听来,这声音如同阵阵惊雷,震得她一时怔愣。 沈家属下,认主了! ☆、第471章 我爱你的方式 顾琰一时怔愣,就只是一时而已。在这个时刻,在这么多人面前,她不能有任何走神……或者失仪。 至此,沈度带她来见这么多人的用意,已经十分明显。 她怎么舍得拂他的心意,怎么舍得让他失望? 于是,她迅速镇定下来,微微挺直了背脊,脸上的表情也变了,变得和沈度一样肃凝,但是朝这些人点了点头,比沈度多了一丝亲和。 看到她点头,沈度轻轻吁了一口气,眼神更加明亮了。她点头,就意味着接受沈家主母这个位置了,以她的性子,既然是接下了,那么就一定是最称职的主母。 从元家到沈家,已经三代没出过主母了。阿璧,一定能够秉承先祖风范,会以后的沈家属下都知道,沈家除了沈肃、沈度之外,还要顾琰这一个主母。 就算……沈肃和沈度不在,沈家有顾琰这个主母在,沈家就在。这是沈度执意将这些人全部齐聚的原因,也是沈度对顾琰最大的尊重、最深的爱意。 对沈度和顾琰这样的人来说,感情的印证,不仅仅是说几句情话,也不仅仅是嫁娶而已,而是将安身立命之基相托,没有丝毫隐藏。 顾琰就是明白了沈度的心意,才会站直了、肃凝脸色、带着亲和,面对这五百个沈家属下, 她不是躲在深闺中的娇娘,她不想只在后宅中享受着沈度所带来的一切。她想要的,是与他并肩站立,要与他并肩而行,要与他携手开创局面。 凡此以后。沈家的荣誉与功绩,皆是属于两个人,没有谁附庸谁,没有谁睥睨谁,他们共同前行、脚步一致,才能走得更远。 届时,荣光所照。不会只是沈度一个人。而是他与她的。 在此之前,顾琰的希望就是能保住顾家,除了顾重庭和秦绩这些仇人。而她自己,所渴求的还是一方平静。 所以,在造出扳指、中书省搬迁这些事上,沈度都顺着她的心意。将她完完全全掩了下来。 没有人知道,改变了大定弓弩营的扳指。是顾琰造出来的;也没有人知道,中书省搬迁,是顾琰最先提起的;更没有人知道,京兆有一个聪慧善谋的顾姑娘。 以往。沈度觉得保护顾琰、保她安宁,就是珍爱顾琰的方式。但是,在经过那么多事情之后。他改变了自己的想法。他觉得,珍爱顾琰的最好方式。不是将她掩在身后,而是与她并肩而行。 就算京兆百姓、大定江山不知道顾琰这个人,但起码,沈家要知道有顾琰这个人!为此,这五百人从大定九府各地赶来,变换着各种身份,隐秘地来到了沈家,就是因为,只是因为,沈度要他们来见顾琰。 沈度的目光,温柔缱绻,满布深情却又异常坚决。是了,朝中权臣沈大人,对待所爱的人,当然不与寻常人同。 这样的目光,这样的心意,顾琰怎么会不懂?他们两个人的目光交缠,复有移开,一切已明。 是以,下一刻,她的背脊挺得更直,浑身的气势全部都释放了出来,对着面前五百个人,淡声道:“以后,拜托诸位了。” 她的目光并不如何严厉,但却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洞彻力,在缓缓扫过这些属下的时候,竟然没人敢接上她的目光。 他们在垂下头的同时,心中有极大的惊愕和震动。原来,他们的主母,是这样的姑娘。那通身的气势,比起主子来,也不遑多让。 沈度是他们的主子,日浸月月染,积威已久,就这么安静站着,他们都能感受到那种震慑,如今,多了一个顾琰。 即使是久经杀戮的虎贲士兵们,也都垂下了头。这些虎贲军,分明从顾琰身上也感到一种杀戮之气,一种与沈度相仿的震慑力。在那么一瞬间,他们恍惚觉得眼前站着的,不是一个娇姑娘,而是,而是一个暗罗刹。 经历过杀戮的人,感知力比一般人都敏感。他们的感觉,并没有错。顾琰虽然是一个娇姑娘,细嫩白皙的双手也没染过鲜血,但她身上,确实有杀戮之气。 但从前世到今生,顾琰经历了太多,从三初宫变的尸山血海,到亲手戮杀秦绩,到设计灭掉顾重庭……这些经历,在顾琰身上沉淀,与她融为一体,使她呈现出与年纪不同的沉稳,也呈现出与外表不同的气势。 得天之幸,这样的经历加上她的心志,使得她在这世间绝无仅有。——即使是同样知道前世事的韩妩,也不能与她相比。 顾琰这样的气势压下来,沈家属下又哪里能挡得住?在垂首的同时,他们都在极力压抑着内心的惊愕震动,再一次齐声说道:“不敢烦,属下,见过主母!” 前后相同的两句话,中间只隔了短短的时间,但听起来,明显不一样。不管他们是尊重沈度这个主子也好,还是震慑于顾琰的气势也好,在沈家竹林外,这五百个属下,接受了顾琰作为主母。 那一个个属下,依次恭敬地走到顾琰跟前,介绍自己的名字和基本信息,然后行礼、离开。 顾琰维持着脸上的表情,气势还是如常,每一个人上前来的时候,都会细细打量一番。 这些人里面,也有不少年轻的姑娘,有着各样的身份。这些年轻姑娘,顾琰看得特别用心。 直到,最后一个姑娘都行礼离开,顾琰便立刻闭上眼。不如此,她便无法掩住眼中的失望。 竹林被夜风吹得“沙沙”响,在这竹声中,沈度轻声问道:“阿璧,有她吗?” 顾琰睁开了眼,并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这五百个人里面,并没她,并没有……善言。 沈度齐聚了五百个属下来见顾琰,除了让他们认主外,还是为了让顾琰认人,认这些人里面有没有善言。——早前,沈度就答应过,若是有机会,会让顾琰亲自辨认善言。 只是,还是没有。 ☆、第472章 道别 没有善言这个人,在顾琰预料之中,就算有无法掩饰的失望,到底也能过去。 在沈度安慰着说会继续找的时候,顾琰忽然福至心灵,于是摇摇头说道:“不用刻意找了,若是有缘,她自然就会出现的。” 在“沙沙”竹声中,顾琰一直要找到善言的执念,就这么放下了。她心中,已经有找不到善言的觉悟了。 善言,在前世最后那两年里,对顾琰来说太好、太重要,她是顾琰和沈度之间的联系。但今生,她和沈度已经定亲,有了无法割舍的联系。 所以,善言才消失了吧。 她还会不会出现,顾琰自己无法预料,大抵,就如她所说的那样,有缘的话就会出现了。 认主、认人的事情,在沈度的安排下,就这么过去了。最后沈度给顾琰留下的十名暗卫,是沈家暗卫中,伸手最为上乘的。呃,就比曲玄、如年等人差那么一丢丢而已。 若不是沈度知道顾琰绝不可能手下曲玄等人,他是一定要将这些人留下的。原本,他还在顾琰面前争取争取,以能让这些人留下来的。 他最终妥协,还是在于沈肃阴测测地说了一句:“带曲玄和如年去雾岭,你活着回来的胜算便多一分,那才是阿璧想要的。” 沈度细思,知道就是这么一回事。他活着回来、平安回来,才是顾琰最想要的。当然,也是沈肃最想要的。 在沈度接触吕凤德时候,沈肃便在作着离开京兆的准备。在沈度去雾岭之前,沈肃就打算动身了。 既然已经选好莱州。那么早一点起行也没什么不好的。 打点行什、安排随从这些事,当然不用沈肃过问的,是以在离开京兆之前,沈肃所做的准备,不过是与故友姻亲道别而已。 沈肃自己无长无亲,故友,当然是指陆清、杜预这些人;姻亲。当然就是指顾家了。 沈肃最先道别的。是顾家这个姻亲。为此,他还亲自去了顾家一趟,直令顾家众人感觉受宠若惊。惊愕之余不免有蓬荜生辉之感。 就算沈肃被夺了帝师称号、即将离开京兆,在顾霑和顾重安心里,沈肃仍是帝师沈肃,仍是比他们要厉害太多的人物。 对沈肃的来访。他们以十二分的谨慎看重,还花重金从春晖楼请了名厨来为沈肃备宴。既是为了招待沈肃,也是为了给他践行。 这是沈肃第二次来到顾家,顾家众人热情,春晖楼饭菜可口。令得沈肃去了脸上一贯的阴冷,脸上不时带着笑容。——惊得随同的管家曲禅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老实说,过去在沈肃的心中。京兆顾家拿得出手的人,就只有顾琰而已。顾霑虽然是吏部尚书。但失于治家无能;顾重安亲厚有余,机变不足,而第三代的顾道征,有哑症。 凡此种种,在沈肃看来都是不美。当然,沈肃不是完美主义者,也没有该死的强迫症,是以看在沈度和顾琰的份上,他对顾家保持了足够的尊重。 但现在,沈家遭逢巨变,在他即将离开京兆之时,顾霑、顾重安都待他尊敬如常,甚至,比以往还尊敬。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沈肃经历过太多,才能更明白人情冷暖,才更明白处世不易。难得的,是顾家始终这副尊敬热诚的态度。 顾霑笑意盈盈地请他再喝多一杯,顾重安则关切问着莱州安排,就连那个哑症的孩子,目光都那么澄澈。 三朝四书的顾家,果然是有这样的底蕴,所以就算顾霑糊涂、顾霑安平庸,还是能养出阿璧这样的姑娘。 想到这些,沈肃的唇角不禁又上扬了,又是令曲禅眼一圆。 在回程的路上,曲禅忍不住问道:“主子,您在高兴什么呢?” 曲禅养了几个月的伤,柔和剑虽然再使不出来了,但他还是沈肃最信任的管家,当然会跟着沈肃来赴宴。 “这顾家,很好,很好。娶了顾家女,是计之的福分。”沈肃含着笑回道。 娶妻娶贤,这个贤字,不只是个人品格而已,与其家族风格底蕴,也有着莫大的关系。 沈肃,是真的为沈度感到高兴。 即使是被迫离开京兆,似乎对沈肃来说,也不算什么苦事。在与众人道别的时候,沈肃一直维持着好心情。 这一日,陆清和杜预应沈肃之约来到沈家东园。在东园的空地,早有沈家仆从摆好案桌,上面摆放着各种吃食、瓜果,而后安静地退了出去。 就如同往年初宴一样,将东园这里留给这些关系最亲密的人,让他们畅叙离情别意。 除了沈家父子之外,陆清和杜预来了,叶染来了,唯一不同,就是多了一个九皇子朱宣知。 朱宣知作童子打扮,跟在沈度和叶染身后,手上还托着酒壶、酒盏。很明显,他也要像沈度和叶染一样“伺候”三位长辈。 对此,朱同学是没有任何意见的,他那张已能看得出清俊的脸上,还带着憨憨的笑意,仿佛伺候沈肃等人,也是一件乐事。 沈肃只能浅酌,陆清已经在大口喝酒了,杜预则像爱抚着他的珍宝古琴,而后轻轻地拨了一下,发出了“琤”的一声清响。 “立前,大人就要离开京兆了,你还不快快弹奏一曲,还是摊《凤求凰》吧,你弹得最好的了。”陆清笑嘻嘻地道,念念不忘要听杜预的《凤求凰》。 杜预瞄都不瞄他一眼,理都懒得理他。陆清也不想想,弹《凤求凰》给大人听,合适吗? 叶染立刻狗腿上前,为杜预斟上了一杯酒,笑着说道:“杜叔弹什么曲子,都是好听的……” 他最近在求着杜预教他弹《凤求凰》,好在叶稳跟前好好表现一番,是以笑得谄媚十足。 沈肃举起酒杯,唇角仍上扬着,看得出心情很好。当此际,东园酒香飘溢,琴声清响,枝头有琼花纷纷落下,成一幅人间美景。 沈肃微微睁大眼,将这一幅美景尽收眼底。这样的美景,不知何时才能有了,或许,以后都不会有了。 ☆、第473章 温暖 沈肃高兴,便喝得有点多了。这是沈肃离开京兆之前的道别,沈度也不忍拂了他兴致,便任由其一杯续着一杯。 到得最后,沈肃、陆清和杜预三人都醉了。沈肃醉了只会半眯着眼,看着和没醉的样子差不多,实则神智模糊动作迟缓了; 而陆清则不断笑着,一会儿大喊“立前,抚一曲!”,一会儿又嚷道“太难听了,太难听了!”,而被他一直唤着的杜预,敞衣袒胸,一脸沉迷地抚着琴,仿佛世间无他物。 这三个人的醉态,沈度和叶染都见惯的,每年都会有那么一两次,但朱宣知是第一次见,着实吃了一大惊。 他没有想到,平日阴冷的师公,醉了之后会这么温顺;也没有想到,平素冷面虎一样的杜大人,会这么率直肆意;还有陆大人,喝多了就会喋喋不休…… 他犹在吃惊地微张着嘴,沈度已经唤来了属下,吩咐他们将陆、杜两人带下去安置,并且令他们收拾这里的狼藉了。 见朱宣知呆呆的,沈度不觉一笑,说道:“你先回南园吧,我看着你师公睡下,再回去。” 他说罢,便去看沈肃如何了。虽然有仆从照顾着沈肃,但沈度还是要见他安稳睡下了,才能放心回南园。 仆从已经喂了沈肃醒酒汤,正在为他擦拭脸。见此,沈度便说道:“让我来吧,你们都退下。” 沈度细心地为沈肃擦拭着脸,这么近的距离。更能看清沈肃脸上的皱纹,仿佛比之前又老了不少。 沈度眼神一暗,擦拭的动作不禁顿了顿。父亲,老得太快了,比一般人要快得多。他想起了钟岂说的话语,心中猛地抽痛。 他暗暗道:我一定要尽快完成雾岭之事,然后去莱州陪父亲。陪着父亲……度过余下的时光。 沈肃不知何时睁开了眼。他明明是醉酒迷糊的。眼神依然锐利得吓人。 在看到沈度脸上不及掩藏的涩意之后,沈肃眨了眨眼,看着似乎清醒了些。 “我没事……放心。你好好的。便是……”沈肃如此答道,半醉半醒地说道。 沈度点点头,回道:“知道了,父亲。我一定会好好的,您放心。” 说罢。他裂开了嘴,挤出了一丝笑容,只是笑得比哭还难看,让人心生不忍。 不忍。事情都不会改变。沈肃将去莱州,而他将要去雾岭。虽然定下了归期,却不能何时才能真的归来。 关切、提点。各种各样的话语,沈肃都已经对沈度说了。当下父子两人有志一同地避开了离别这个话题。又拉拉杂杂地说了些旁的话语,不一会儿,沈肃就困倦地闭上眼。 就在沈度轻手轻脚打算离开的时候,忽然听见沈肃问道:“去哪里,你有没有问过他的意见?” 这个他,指的是谁,沈度很清楚。 是了,沈肃不用管行什打点、人员安排,但是有一个人,他无论如何都会考虑到的,就像沈度考虑了无数次一样。 顿了顿,沈度便回道:“还是像先前的安排一样,让他跟着父亲去莱州,那里更安全,能学到更多。” 沈肃仍是闭着眼,半响才回道:“还是问问他的意见吧,听听他想去哪里。” 沈度明白沈肃的意思,沈肃这是不想他心不甘情不愿,也想……作更为长远周全的考虑。 “知道了,父亲,我会问他意见的。”沈度这样回道,心中也有了计较。 沈度回到南园的时候,早有得力的曲玄燃上了烛光,就算是暗夜,南园也并不漆黑。 烛光,让人觉得温暖,也使人明见。 沈度伫立片刻,便继续迈步,却不是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往西侧的书房走去。 那里还有烛光,以往朱宣知便是在这里读书学文。以他对朱宣知的了解,今晚就算有宴,想必也不辍下。——在安婕妤过世之后,朱宣知便更加刻苦用功了。 他感到欣慰,亦颇为心疼,却从来不会放任。 他推门进去,果然在里面看到了朱宣知。 小孩儿正端坐着,看着桌上摊开的书,显然看得入神,直到沈度咳了一声,他才恍觉地立刻站起来,朝沈度说道:“老师,您回来了。师公还好吧?” 沈度示意他坐下,边问道:“他还好,已经睡下了。在看什么书?” 沈度这些时日为了雾岭矿脉之事东奔西跑,教授朱宣知之事,便由沈肃接了过来。这也是沈度刻意为之,按照他的安排,朱宣知去了莱州,也还是由沈肃教导的。 早些适应,是件好事。 听到沈度问话,朱宣知犹豫了片刻,才回道:“学生在看《大定疆域志》。” 这个犹豫,是不想让沈度知道。原本,沈肃吩咐他看的,是《太祖实录》,他却没有遵照,反而从沈家书库里找来了这本书。 唔,《大定疆域志》,以沈度敏锐的眼力,当然看到了朱宣知正在翻阅的,是西疆。 父亲说还是问问他的意见吧,想必早已看到了端倪,才会如此提醒。 小孩儿,是不想去莱州么? 斟酌片刻,沈度才说道:“看看疆域志也好,熟悉熟悉莱州。你的行什,他们都打点好吗?” 朱宣知眼神暗了暗,点点头回道:“都打点好了。学生也去和皇祖母道别了。” 沈肃和沈度都将离开京兆,朱宣知当然也要跟着离开的。不然,就不必费尽心力将他从宫中接出来。 接下来沈度问话,朱宣知都回得很简短,明显兴致不高。见此,沈度又想起了沈肃那句提醒,最终还是问道:“你是想跟着师公去莱州呢?还是想随为师去西疆?” 听到这句话,朱宣知讶异地看着沈度,似没想到沈度会征求他意见。老师和师公都决定了,自己将去会莱州,这个还需要问吗? 于是,他便答道:“学生听从老师的安排,去莱州。” 他想去西疆,想去看看大定边境,想去看看与大定接壤的雾岭是怎样的,想知道西疆会有何等民风,他想…… 但是他知道,老师所做的安排,才是最合适的,最为他好的,而不是他想如何。 在兄杀母、父杀子的皇家,朱宣知是天潢贵胄,看似享尽人间繁华,但他所能感受到温暖,实在太有限太有限。然而,就有沈度及沈肃等人,在他最艰苦最卑微的时候,朝他伸出了手,为他苦心谋划。 朱宣知也曾想过,沈度和沈肃等人对他的好,未必就是那么纯粹,或许也有所图。但那就怎样呢?谁都不是纯澈地存在这个世上。 如果他身上还有什么值得老师和师公可图的地方,朱宣知只会感到高兴,只恨自己不能再有用些,而没任何怨怼不满。 如此,他才觉得自己能够回报他们的善意和情意。 他们已经为他筹谋得够多了,他找来《大定疆域志》,只是想知道老师去的地方,只是想知道大定江山而已。 而莱州,有师公,有老师所说的那个人,才是他应该去的地方。 ☆、第474章 杂草 沈度忍不住揉揉眉头,开始细细打量朱宣知。看到他清俊的眉眼越发温顺,让人油然生出一种“这孩子真乖”的感觉。 然而,以往朱宣知从来就不是一个乖顺的小孩,沈度所需要、所培养的,也不是一个乖顺的小孩。 曾几何时,这个小孩虽然脸胖如猪,但是会有憨憨的笑容;尽管他被师傅们排挤欺压,也不是一味退让容忍,会想办法不动声色地还击回去;尽管他只是一个不受看重的皇子,却会为了他挺身而出,还会去钻尚食局的狗洞…… 以往的朱宣知,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安婕妤死后,他是熬过那些伤痛了,可是,那些痕迹却没有转化为奋进的力量,反而像个毒瘤一样依附在他身上,使得他渐渐痛苦地弯下了腰。 看着他这个温顺的样子,沈度只感受到深深的暮气,就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他这样,不是温顺,而是胆怯,而是认命! 他才只有十一岁啊,怎么能有暮气?这种暮气之深重,甚至盖过了他为安婕妤复仇之心。 不然,他不会说“听老师的安排”。是听他们的安排,没有他自己的主见,或是,他自己不敢说。 至此,沈度才领悟到沈肃的提醒是什么:这个小孩儿,在他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似变成了木偶泥胎。 刹那间,沈度又悔又恨,一口气哽在喉咙。吞不下吐不出。他悔自己忽视了朱宣知,恨偏偏此时有这么多事,但他无法怨恨朱宣知,小孩儿遭逢剧变又是这个年纪…… 沈度的脸色变幻得太快,到最后归于冷凝,朱宣知不明所以,不由得懦懦问道:“老师。您怎么了?” 他懵懵懂懂地想:老师看起来又愤怒又生气。莫不是自己的回答,让老师不满意? 沈度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只是留下了一句“早点歇息吧”。便转身离去了。 第二日一大早,沈度便唤来了曲玄,询问朱宣知的情况。自从朱宣知从定元寺来到沈家,就一直由曲玄照顾着。应该会知道更多东西。 然而,曲玄一头雾水。也不知道沈度想知道的是什么。在曲玄看来,九殿下实在是个乖巧的孩子,这是怎么了? 沈度没能得到自己想要的讯息,不禁叹了一口气。其实不用问曲玄。综合朱宣知种种表现,沈度都知道朱宣知心结何在。 然而,知道心结后。如何解呢?这才是令他为难的地方。 与此同时,在东宫。朱宣明翻看着呈送上来的奏疏,脸色微变,却又很快就恢复正常。 不一会儿,他就合上了奏疏,看着跟前等着的官员,开口问道:“敢问詹事大人呈这些上来,是何意思?” 这个官员,就是到任不久的太子詹事彭贻芳。他年近六十,身形略显肥胖,一张方脸倒是周正得很,看着正气凛然。 彭贻芳从军中起家,最后才脱甲入仕,长着一张将军脸,倒没让人诧异。 此刻,朱宣明感兴趣的,不是彭贻芳的脸,而是他送上来的这个奏疏,准确地说,这不是奏疏,而是一些情报。 这些情报,是有关定元寺的,主要就是朱宣知在寺中的各种情况,包括吃喝拉撒,等等。 这些情报,在朱宣明看来是没有什么价值的。但是,这是彭贻芳任职太子詹事府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也是他所呈送上来第一份内容,这就不同寻常了。 朱宣明素闻彭贻芳有过人本事,这上面的内容,应该不是没有价值的,所以他耐心等待着,看看彭贻芳葫芦里卖什么药。 只听彭贻芳回道:“殿下,臣认真查过九殿下以往的饮食喜好,再细心关注九殿下在定元寺中的情况。两相对比之下,竟然发现了一个怪异的事情。” “哦?什么怪异的事情?”朱宣明顺着他话语,不甚在意地问道。他没想到,接下来彭贻芳会说出那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臣发现,以往九殿下从来不吃的食物,定元寺中的九殿下竟然会吃;而九殿下喜欢的食物,竟没怎么送进定元寺。所以……”彭贻芳停了停,仿佛在犹豫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说!”朱宣明只有这一个字,脸色已有些不耐烦。 这一下,彭贻芳立刻说道:”所以臣大胆猜测:定元寺中的九殿下,不是宫中的九殿下!” 这话一出,朱宣明差点眼珠子都瞪出来。这怎么可能?老九怎么可能不在定元寺?那个老太婆将他接出去,他不在定元寺还能去哪里? 然后,他想到了什么,脸色便有些异样。不对,除了定元寺外,老九还是有地方可以去,他和沈度的关系那么密切! 接下来,彭贻芳的话语印证了他的猜想。 “臣几番查探,最后终于查出,沈家的人经常出入定元寺,臣猜想真正的九殿下会不会在沈家?只是沈家守卫森严,臣无法探实。”彭贻芳如此说道。 听了他这番说话,朱宣明终于正眼看他了,看着这一张周正的脸,颇感兴趣地问道:“詹事大人为何一来,不是处理詹事府事务,而是去关注定元寺,这是为何呢?” 彭贻芳,用意何在? 彭贻芳低着头,恭敬地回道:“臣既为太子詹事,自是要为殿下分忧解劳。詹事府太平,殿下即将监国,臣无甚用处。臣所能为殿下做的,就是为殿下除去一些杂草而已。” 他说罢,又从袖中拿出一份奏疏上呈,边说道:“殿下,臣不但关注定元寺,臣还关注了别的地方,就是要为殿下除掉这些杂草……” 朱宣明狐疑地打开这份奏疏,在看到里面的内容时,眼睛都几乎放光。彭贻芳所说的杂草,真的不少,除了老九之外,还有老五,老十,老十一…… 而这时,彭贻芳继续说话了:“臣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定会不负太子詹事一职。这个九殿下,就是臣要为殿下除掉的第一株杂草。” 这话,让朱宣明眉眼彻底舒展开来。 ☆、第475章 袭击 在沈度思考着如何解开朱宣知心结之时,定元寺就出事了。 戌时左右,沈家南园“扑扑”几声先后飞进两只信鸽,沈度拆开信鸽所携的竹筒一看,脸色就变了。 两只竹筒都空空如也,只在筒口处画着“龙衣”两个字,而且划痕凌乱,可见当时事态紧急。一前一后两只信鸽都是如此,这个预警就不一样了。 龙衣,袭也。 这预警是说,定元寺受到袭击。定元寺中最重要的人,就是郑太后。但是,定元寺周围层层守护着京兆府兵、虎贲士兵和武僧,郑太后会遭到袭击吗?又是谁会袭击郑太后? 他边想着边匆匆往东园约去。这个事情,涉及定元寺、涉及郑太后,他一定要及早告诉沈肃,共同商量沈家可以做些什么。 沈肃看到这两个竹筒,脸色也倏地沉了下来。沈家在定元寺是安排了人的,但现在只有一个“袭”字,再没有更多的消息,说明当时不能传递更多消息,也就是说,定元寺中的人都被控制住了。 现在不用再商量什么了,唯今之计就只有立刻去定元寺一趟,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于是,沈肃立刻吩咐道:“计之,你领着人立刻去定元寺一趟,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至于城门紧闭么,以沈度和沈家暗卫的功夫,如果不能出城门的话。那可真是一场笑话了。 沈度起了身,立刻回道:“是的,父亲,我正准备出发。太后带着九殿下在定元寺,谁会袭击……” 他的话戛然而止。太后带着九殿下在定元寺,是了,定元寺重要的人。除了郑太后之外。就是九皇子了。 而真正的九皇子朱宣知,现在不是在定元寺中,而是在沈家南园! 这会不会是圈套?针对九皇子的圈套? 沈度止住了迈出的脚步。回望着沈肃,见到其紧抿着嘴唇,显然也反应过来了。 下一刻,沈度扬声喊道:“来人。将九殿下带过来!” 然而,说完话之后。他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眉头聚成了个川字。 沈家蛰在定元寺中的暗卫都不出来,想必虎贲士兵和武僧早已经将定元寺团团围住。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能够毫发无损地带着其进入定元寺吗?能越过层层虎贲士兵和武僧吗? 不能。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进不去! 在等待朱宣知到来的时候,沈度自言自语了一句:“但愿不是我们所想的那样……” 沈肃没接话。他们两个人都知道,郑太后在定元寺礼佛十余年。都不曾出过事,事情不是他们所想的那样,还能是哪样呢? 朱宣知刚刚来到南园,陈维也匆匆赶到沈家了。他所说的话语,充分印证了沈肃沈度的猜想。 “主子,三百虎贲士兵已经往定元寺出发了,道是太后遇袭,他们前去护驾。带队的,是都尉郭沁,三百士兵早已整装待发,消息一来就立刻出了城门。属下疑心他们早就知道定元寺会出事!”陈维急急地说道。 郭沁,是太子一系的虎贲将领。结合这三百人的表现,他们已可断定,这就是东宫的一个局。 “呵呵,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们也成为惊兔。”沈肃冷冷地说道,可不是么,定元寺这一招,不就是典型的撩草逮兔子吗? 郑太后遇袭是假,九皇子被算才是真! 现在,沈家有什么办法呢? …… …… 定元寺外,郭沁喘着气,激动得鼻端都渗汗。他带着三百虎贲士兵疾跑,美其名曰护驾捉刺客,实则是为了完成主子交代的任务。 定元寺里面,有主子想要的人。若是此事得成,能够帮主子除掉杂草,那就是立了天大的功劳,飞黄腾达就是不远的事情了。 郭沁仿佛看到定元寺里面金光闪闪,那可是他梦寐以求的荣华富贵。这次办事,他们绝对不容有失! “进去!保护太后娘娘!”郭沁下令道,想带着虎贲士兵进入定元寺。 不想,他一只脚踩踏进定元寺,天王殿两侧就猛地出现了十几个虎贲士兵,“唰唰”的抽出了长刀,竟然阻止郭沁入内! “本都尉奉太子殿下命令,前来保护太后娘娘,尔等大胆,怎敢拦本都尉?”郭沁鼓目扬眉,沉声大喝道,也抽出了长刀,作护卫、对峙。 他这话刚落,就有人懒洋洋回道:“本都尉奉太后娘娘之令,守在天王殿外,不得让闲杂人等进内!” 话音才毕,一个人就从天王像后闪了出来,满脸都是络腮胡子,一双绿豆似的小眼睛好像没睡醒似的,朦朦忪忪地看着郭沁,及,他身后的三百虎贲士兵。 巧了,都是虎贲士兵,都是虎贲都尉,怎么就拦上了呢? 而郭沁看到这个人的绿豆眼后,心里立刻送了一口气,脸上也带着笑容说道:“原来是林都尉啊,在下郭沁,永业坊的郭沁,就住林都尉家旁边的,您还记得吗?” 林都尉,林逯眯着绿豆眼打量着郭沁,随后像终于记得郭沁是谁一样,突然就露出了笑容,笑呵呵地说道:“原来是你啊,郭沁,我记得了!你怎么来了?” 永业坊的好邻居,好邻居嘛。 他作恍然大悟状,没有吩咐天王殿里面的士兵撤掉,就这么站在天王殿门口,与郭沁说起话来。——半点都没有放郭沁及三百虎贲士兵进去的意思。 在郭沁还是个普通的虎贲士兵时,林逯就已经担任虎贲都尉了。在林逯面前,他没敢太强横,只得巴巴笑道:“林都尉,您看,在这里说话多有不便,我们进去再说吧……” “不急,不急,太后有令,里面严着呢,还是外面好……”林逯还是懒洋洋回道。 就在这两人你来我往之时,定元寺门外响起了一个疑惑的声音:“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寺中发生了什么事吗?” 郭沁顺着声音看过去,待看清那两个人的模样后,只觉得心拔凉拔凉的。 ☆、第476章 解围 郭沁定眼看过去,只见问话人一身白衣,宽袍长袖,腰间并没有悬挂配饰;绝色的容貌在火把映衬下,更是美得惊心动魄,即使眉梢间有病气清冷,也无损他的容貌,反令他不沾染任何烟火气,像个仙人似的。 谪仙人,长隐公子,安国公府的韦长隐。 这个人,容貌神止似谪仙,亦有滔天手段。现如今安国公府密密实实,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也出不得来,就可知道。 这个人,怎么会在这里? 当郭沁看到他身边站着的人后,眼睛都瞪大了。这个人比长隐公子矮很多,只是个孩子而已。他仪容清俊,只是瞪着一双明澈眼睛,看着便多了丝憨气。 若是这个孩子胖脸压细眼,再咧嘴一笑,那么看起来就不是憨,而是呆傻呆傻的。——郭沁就见过。 这个孩子,不是九殿下,还能是谁? “在下见过九殿下……”郭沁硬着头皮,双手抱拳朝朱宣知说道。 看到是这两个人,郭沁心都冷了。明明是快五月的天,明明他穿着铠甲,还是觉得手脚冷得发颤。 而坐郭沁身后的林逯,在见到这两个人后,细小的眼眯成了一条缝,都快要看不见了。 长隐公子看着郭沁微白的脸,再一次问道:“请问为何会有这么多士兵?我欲送九殿下进寺中,烦请大人让步。” 他是安国公府的长隐公子,郭沁只是五品都尉,身份孰贵地位孰重,自不用说。他如此谦和。反倒令郭沁头皮发麻。 回话的,是林逯。他说道:“定元寺中出现了刺客,所以戒严了。这是郭都尉,是奉太子殿下之令来保护太后娘娘的。” 闻言,长隐公子讶异地看了郭沁一眼,说道:“我倒不知,虎贲士兵倒能听令于太子殿下了。殿下。尚未监国吧?” 这句话。意有所指。是了,虎贲士兵只听令于皇上,怎么太子也能使动他们? 一下子。就连林逯都满是兴味地看着郭沁。郭沁刚才是口误了还是怎样?这只有郭沁自己才知道了。 被林逯这么一看,郭沁猛地想起了这一趟的目的,想到了他的荣华富贵,被林逯无形牵着的神智也全数回笼了。 就是因为神智回笼了。他的神色从微白变成了惨白。他知道,从长隐公子带着九殿下出现在定元寺外的那一刻起。他的飞黄腾达就真的飞走了,主子想做的事情,也不能成了! 就算他带着虎贲士兵冲进了定元寺,就算他在定元寺内找到一个和九殿下年纪容貌相仿的小孩子。也没有用了。 不会有人相信那个孩子就是九殿下,不会有人相信九殿下一直不在殿中,也不会有人相信沈家藏起九殿下。更不会有人相信九殿下和沈家对皇上不臣不敬! 另有图谋,不臣不敬。这就是主子想除掉沈家和九殿下的理由。但前提是,他进入了定元寺确认里面没有九殿下,然后迅速将此事上报紫宸殿…… 但现在,他还进入定元寺中,长隐公子就带着九殿下在外面出现了。他们怎么能这么迅速?怎么是长隐公子? 因为带着九殿下的人,是谪仙人长隐公子,是与朝局无所争的长隐公子,是深得皇上看重的长隐公子,所以他不管说什么,也不会有人怀疑。更重要的是,皇上也会相信。 那么,他郭沁辛辛苦苦带兵前来,又是为了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郭沁心中闪过一丝杀气。但是,在定元寺外面,在这么多虎贲士兵和武僧前面,他什么也不敢做。 他连袖中的兵符都没有拿出来,拿出来或不拿出来,都没有差别了。他甚至都没有为自己的口误辩护,就这么沉默着。 长隐公子眸光流转,也没有再理会他,而是朝林逯说道:“本公子的太后娘娘允许,接了九殿下外出玩,却不想耽搁到这么晚。现今这样情形,本公子还能进去吗?” 他说征得太后娘娘允许带九殿下外出,那么,事实就是如此了,不会再有别的。 现在,他必须进入定元寺中,因为他要将九殿下带进去,还有事和郑太后说。 他要进去,林逯自是不会阻拦的,郭沁颓然失措,也没有阻拦,而是跟在他们身后进去,还想作最后的搜索。 他们的举动,长隐公子并不在意。此时他在意的人,就是一直跟在他身侧的朱宣知一而已。 他侧过头去看朱宣知,看到小孩子死死握着手,却故作镇定,不知怎么的,就想到了久远的小时候,目光便柔和了不少。 “走吧,今天迟了,我带你进去。”长隐公子这样说道,刻意放慢了脚步,等待小孩儿跟上。 在经过大雄宝殿时候,长隐公子突然停了下来,几乎微不可闻地说道:“你还记得,你老师带你来找我时的样子吗?” 朱宣知顿时愕然,脑中立刻出现了一副画面,那是沈度抱着他急速飞掠的画面,他怎么会不记得? 他微微垂目,回道:“我记得。” 长隐公子没有笑,双手背于身后,仿佛要凌空而起一样,声音却提了起来:“嗯,你要永远记得。” 如果这个小孩儿不记得,那么计之那么匆忙心急,就白费了。长隐公子很难忘记,当沈度越过安国公府死士走到他眼前的那一刻。 所以他没任何犹豫停顿,顾不得自己刚刚养好病,就动用了内力将朱宣知带到了定元寺。 如今,他心头气血翻滚,总要让这个小孩儿记得才是! 而朱宣知看到他嘴角的那丝红色,一颗心都快跳出来了。 此时,在沈家东园,沈度脸上涌现了一股杀气,嘴边却带着笑意,看起来怪异得很。 “父亲,我总想着,经过那么多事后,有些人总会看清局势,消停消停才是。却原来,不是。既然如此,我要他们偷鸡不成,连米袋子都给我让出来!” ☆、第477章 宫中 东宫内,朱宣明闭目闻着馥郁的九和香,心绪极为放松,仿佛觉得自己凌风于云端,有说不出的舒畅自在。 许久,他才睁开眼,眼神略微茫然,似乎还在回味刚才云游天际的感觉。 “这九和香,真是神奇!你吩咐蒋氏再去制些来吧”朱宣明吩咐道,令谢登即刻就去办。 朱宣明原本对熏香不甚喜,是秦绩死之后,他才开始熏香的。他总觉得,在袅袅香气中,秦绩魂灵或许会出现一样。 只可惜,秦绩没有一次出现过。 但他还是习惯熏香了,东宫的宫女内侍都知道,太子殿下好熏香,每每得到什么奇香,总会上呈到朱宣明那里。还有两个宫女因此得了恩泽,令旁人红了眼。 这款九和香,是太子良娣蒋妘所制,香气馥郁,比之紫宸殿的龙涎香也不遑多让,一闻就知不是凡品。难得的是,这香气的名气也起得极好。 九和者,至尊承平也。 这香气不管是味道还是名字,都深深取悦了朱宣明,是以蒋妘也深得他宠爱,在东宫的地位也扶摇直上。她的宠爱和地位,是另一个良娣何萦绝比不上的。 谢登接了这吩咐,却没有动,反而脸色焦急地说道:“殿下,郭都尉还没有消息传来,不知定元寺事如何了?属下以为,殿下应该再去紫宸殿一趟。” 谢登已等了不少时间,等着朱宣明从香气中回过神来。郭沁那边迟迟没有音讯,他总觉得事情或许不成。殿下早就应该去向皇上禀告定元寺的异常,而不应在这里闻香。 “虎贲士兵和武僧将定元寺围得滴水不漏,不会有人进得去或出得来。不会出问题。这个时辰了,父皇都已歇下了。你速去宫门局看看,有没有消息耽搁了。”朱宣明回道,将眼神从鎏金牡丹炉上移开。 谢登的话语,令他多了丝警觉。他细细回想着这个计划,觉得不应该有什么纰漏才对。难道还有人能越过这么多虎贲士兵么? 在彭贻芳说出怀疑老九不在定元寺时,朱宣明就知道其一定是在沈家。他还断定。他那个皇祖母必定和沈家有勾连。不然。不会急急将老九从宫中接出去。 朱宣明无法去搜索沈家,但却有办法搜索定元寺。定元寺里里外外有那么多守卫,那么他就要用这些守卫力量来成事。 为此。他暗令郭沁动用了埋在虎贲士兵中的棋子,还向崇德帝建议即刻令虎贲士兵去定元寺护驾。 京兆城门已闭,他在四处城门都伏了人,就是防着沈度将人带到定元寺。只要郭沁在定元寺中找到疑似老九的人。那么老九出宫的意图就昭然若揭! 父皇已经厌弃了沈家,但沈家藏起老九。所图是为何,他相信以父皇的圣明,一定能识穿沈家的险恶用心。 如此,沈家不留。老九也不能留了。 彭贻芳说时间太急了,应该等沈家人离开京兆再行事,道是沈家人一定会护着九殿下。云云。 但朱宣明执意要立刻布局。他不仅要除掉老九,还有除掉沈家。等沈家人离开京兆。那就等于放老虎跑掉,那怎么能行? “彭贻芳倒说得没有错,将杂草全部都除掉,那么就只剩下一株嘉禾了。父皇,也不能再另有他想了。”朱宣明自言自语地说道,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他绝不允许自己成为废太子,绝不允许有另一个皇子取代自己成为太子,只要父皇另外的皇子都死了,他才能高枕无忧。 谢登看着朱宣明一脸的杀意,忍不住打了个冷颤,而后急急往宫门局赶了。 时间过得很快,约一个时辰之后,有几个内侍领着一名白衣人,步履匆匆地往紫宸殿而去。——朱宣明想着崇德帝已歇下,但有人漏液赶到了紫宸殿门外。 而本应歇息了的崇德帝,接见了这白衣人。 能在宫门下钥之后还能进来的人,统个京兆也没多少个人。此刻,在向崇德帝禀告的人,正正就是先前在定元寺出现的长隐公子。 听到长隐公子奉太后之令求见,崇德帝感到十分惊讶。这么晚了,母后为何会有传话?长隐又是怎么见到母后的? 这些疑问,在长隐公子的禀告中,都有答案。 长隐公子用惯常的平静声调,缓缓地说道:“皇上,太后娘娘早几日就唤祖母今日去定元寺,但今日祖母身体不适,臣便代祖母去了。太后娘娘是想知道皇上巡幸的情况。太后娘娘道九殿下在定元寺中从来没外出过,让臣带着九殿下外出……” “臣带着九殿下回到定元寺的时候,就听闻寺中有刺客,后来见到了安然无恙的太后,她与臣描述了当时的情况……”长隐公子继续说道,将定元寺中的情况一一道来。 包括寺中有刺客是怎么传出来的、居客堂的人是怎样被控制住、后来的虎贲士兵又是怎样借名保护、实则暗查的举动。 这些,都是事实,郭沁进了定元寺后,就到处搜索。他在找什么,长隐公子很清楚,却没有阻止,还暗中推动了郭沁所为,令更多虎贲士兵参与搜索,就是为了在崇德帝面前禀告这些! 禀告的最后,长隐公子转达了郑太后的原话,无一字增删,他说道:“太后娘娘让臣告诉皇上,‘哀家疑心此事非有刺客,乃有人布局,意在皇家血脉!’,太后娘娘说这些话的时候,异常震怒。” 有人布局,意在皇家血脉?!这是什么意思? 尽管长隐公子说得很详尽,但因崇德帝并不了解定元寺情况,听着如云里雾里,一时不明白郑太后这话是什么意思。 见此,长隐公子便解惑道:“皇上,定元寺中的皇家血脉,就只有九殿下一个人而已。臣想着太后娘娘的意思,是指有人专门借刺客针对九殿下。” 听了这话,崇德帝更糊涂了:“出现刺客,怎么就和老九有关系了?老九有什么让人针对的?” 长隐公子低眉,回道:“如此,臣就不清楚了。” 他是挖好了坑,但有没有人跳下去,就看某些人的信念了。如果不是狠毒到要除掉手足,那么,就会安全。 ☆、第478章 随棍上 第二天一早,东宫便传出了“砰”的一声巨响,随伺在太子寝殿外的宫女内侍,个个都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出。 此刻,朱宣明呲牙裂目,恶狠狠地说道:“你说的,可是真的?老九被带回了定元寺,完全没有人怀疑?” 谢登不敢抬头看朱宣明可怖的样子,巍巍颤颤地答道:“是的,属下收到了郭都尉的禀报,九殿下现在的确在定元寺中了,是……是长隐公子带回去的,太后娘娘也点头。” 刚刚听到消息之时,谢登惊愕得下巴都快掉了。他万万没有想到,那个不染人间烟火的谪仙,会插手到这件事中来,以致殿下的计划落空。 这怎么会呢?安国公府行事向来中立,怎么会与殿下作对呢?郭沁是殿下这一系的将领,安国公府应该十分清楚! 朱宣明双手握拳捶向了桌子,恨不得这桌子就是长隐公子。他几乎是咬着牙迸出来的话语:“韦显,韦长隐!竟敢与本宫作对,放肆,大胆!” 这会儿,朱宣明能明白秦绩对长隐公子的憎恨了。 这个人,就像身后存在的花木背景一样,平时你绝对不会在意他,但每到关键时刻,这花木上的刺就会横出来,刺得你鲜血直流! 偏偏,这个人以往表现霁风朗月,令得父皇对他十分信任,有他在其中掺合,老九已经平安进入定元寺了,沈家就更没事了。 这个结果。朱宣明怎么接受?他怎么甘心? 谢登身为东宫的官员,还是要硬着头皮说道:“殿下,不如召蒋大人进宫商量应对吧。属下听说,定元寺那边还有别的风声。” 朱宣明深深吸了一口气,才问道:“什么风声?” “是说刺客的出现另有跷蹊,但详情如何,还没有听到郭都尉细说。”谢登回道。 刺客的出现。的确是有跷蹊。但有人敢明目张胆放这样的风声出来,那就更加跷蹊了。这一点,谢登以为不可以不察。 最终。朱宣明还是听从了谢登的建议,吩咐道:“那就传蒋钦进来,同时传彭贻芳!” 蒋钦是他一直信用的,彭贻芳曾劝说过时机不合适。显然是有明见的人。定元寺这件事如何应对,他想听听他们的意见。 谢登弯了弯腰。飞快就出去传令了。他刚刚离开东宫,紫宸殿的内侍便到东宫门口了,道皇上有令,请殿下即刻到紫宸殿。 这么早。父皇传召自己是为了何事呢?莫不是要商量定元寺的事?带着这样的疑问,朱宣明匆匆赶到了紫宸殿。 果然,崇德帝急着见他。是为了定元寺的事情。而且,脸色不甚好。 崇德帝一夜都没有睡好。反复思考的,还是郑太后所的那句话。天色才蒙蒙亮,常康就带来了最新的消息。 这个消息,倒也不是什么最新,而是他听说了郭沁带着三百士兵出城,太过迅速,似早有准备一样,而后来在定元寺中搜索的虎贲士兵,就是这三百个人。——郭沁是谁的人,常康也知道,当然,就是崇德帝知道。 崇德帝听了他的汇报后,“呵呵”嗤笑了几下,然后冷声问道:“常康,你说的这些消息,是想告诉朕,定元寺的事和太子有关吗?” 常康觉得心都颤了一下,忙回道:“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崇德帝没有再理会他,而是吩咐传朱宣明来紫宸殿。常康自然是没这个胆子的,至于别的人有没有那么大的胆子,那就要看看了。 意在皇家血脉,究竟刺客的出现,与老九有何关系呢?这点,崇德帝也很好奇。 所以,他问道:“定元寺还是没有抓到此刻,那刺客就凭空消失了,朕真是想不明白。你觉得,这是怎么一回事?” 朱宣明斟酌了一番,才回道:“儿臣也想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不管怎么说,皇祖母没事,就是大幸了。” 这回答,中规中矩,没有什么不妥。 崇德帝的脸色舒缓了些,却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哦,你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朱宣明猜不准崇德帝这语气,父皇是在不满他一无所知吗?还是别的什么? 想到老九就这么回到定元寺中,朱宣明又觉得气血翻滚,心头不甘怎么都压不下去。每次都让老九平安脱身,没道理,真是没道理! 一个长隐公子,就能坏他的事吗?不行,绝对不行! 于是,他像松了一口气,带着一丝庆幸:“幸好九弟没在寺中,这是一种福气。刚好这么巧,长隐公子就带了他出去,还这么晚才回来,刚好就避过这一劫。” 听到他提及了老九,崇德帝眸光闪了闪,随意地说道:“是的,朕也庆幸就这么巧。” 只见朱宣明神色犹豫,颇经历了一番挣扎,才为难地说道:“父皇,儿臣有些说话,不知道应说不应说。” 崇德帝的脸色看起来柔和了些,准许道:“有何当说不当说的,说出来吧。” 听到这话,朱宣明才说道:“儿臣曾听谢登说过,有人曾看到九弟在延喜大街一带出现过。或许是因为九弟经常离开定元寺,所以才避开了这一劫?” 延喜大街,是沈家府邸所在的位置。他这一番话语,就是指朱宣知和沈家时常有往来。 这个时候,朱宣明改变了主意。既然老九已经回到定元寺,那么他硬说定元寺中有老九的替身,那太太牵强了。 如此,便不用兜兜转转了,直接给老九和沈家定上关系,指老九出宫是别有隐情,就更直接了。 父皇厌弃了沈家,就一定会疑老九!定元寺中的事,也算有一个勉强的善后了。 他自以为机变十足,却没有想到,天家帝王会疑子,而长隐公子早已经挖下了坑,他自己跳下去了! ☆、第479章 攻心 崇德帝听了朱宣明的话后,露出了含意不明的笑容,然后问道:“然则,你的意思是,老九出宫去定元寺,是另有隐情?还是说,他与沈家早有勾结?” 朱宣明没有想到崇德帝会这么直接,而且他听不出其是喜还是怒,挣扎了片刻,还是不舍得放弃这个上眼药的机会,于是点点头,说道:“儿臣还是觉得此事另有内情,父皇还是派人去查查的好。” 崇德帝当然已经派人去查过了! 在朱宣明到来之前,皇家还探到了一个密报,就是蒋家在秘密寻找一个和朱宣知十分相似的孩童。蒋家,出了一个太子良娣,而且蒋钦又一直是朱宣明得用的。 蒋家是为了谁在办这件事,不言而明。 蒋家为何会找这样一个人,崇德帝先前还不明白,现在终于知道了。郑太后所说的那句话,他也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意在皇家血脉,原来是在这里。太子尚未登帝位,就已经容不下皇家血脉了吗?甚至还没有开始监国,手已经伸到虎贲军了。 对于郭沁这个人,崇德帝就算知道他是朱宣明的人,也没有太大的想法。一国储君、未来帝王,总要有自己的力量的。况且只是一个五品都尉而已,崇德帝还未放在眼内。 崇德帝也素知,皇家无兄弟。皇位就只有一个而已,但这个皇位诱惑力太大,每个皇子都想坐上去,厮杀在所难免的。当年他就是踩着二王的尸体登位的。但是,这不代表他愿意看到儿子们也如此。 他不期望他众多儿子能够相处和睦,但他还有一个底线。就是希望儿子们都能活着。 从一开始,他就对朱宣明异常宠爱,使得其他皇子不能与他争位,甚至刻意不抬二皇子生母林美人的地位,就是让其他的儿子认清地位,断绝他们争位的心思。 这,是崇德帝保护这些儿子的方式。 在他看来。没有足够的本事。就不要有那么大的野心。离皇位远远的,才是报名的方式。 二皇子虽然被他幽禁在府中,但还活着。不是吗? 但是现在,太子容不下他们!在还是太子的时候,他就容不下兄弟们,那么待他登上皇位之后会是怎样的境况。就可想而知了。——崇德帝几乎可以预见到,以后惨烈的腥风血雨。 不由得。崇德帝想起了野史的一个记载,说的是前朝选择储君的故事。 史载,帝在诸皇子之间犹豫,不知立何人才合适。后有宰辅建议。立了才能平平但为人敦厚的皇子,理由就是立了该皇子,其他皇子可保。 以往崇德帝对这个做法嗤之以鼻。立君当然是取有本事的,怎么能为了血脉而则一个才能平平的储君呢?庸君最容易成为昏君。也最容易使国朝动乱,此乃千古之罪了。 但到了这个时刻,他才深刻体会到这个选择的深意。此刻他在想的就是:就算皇子再多,也禁不住一个一个除掉,总有尽的时候。 或许将来天下,就没几个皇族成员了。如此下去,皇族就要凋零了。皇族凋零,又怎么能压住那些外戚权臣呢? 老九这样的人,生母已死,又全无势力,太子都容不下,那么太子还能容得下何人? 崇德帝心头有一*巨浪在翻腾,冲击得他几乎坐都难安稳。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深深地看了朱宣明一眼,就吩咐他退出了紫宸殿。 朱宣明一头雾水,不明白为何父皇只问这么简单的话语,也不知道眼药上成了没有,带着满腹疑惑离开了紫宸殿。 但他很快就不用疑惑了,当天申时,他就收到了两个晴天霹雳的消息,差点就让他晕倒在地! 最先的消息,是关于虎贲都尉郭沁的。由于定元寺的刺客没有捉到,崇德帝以“办事不力”的罪名,撤了郭沁的都尉一职,还将他流放至岭南,限他三日内就要离开京兆,不得有误。 可怜的郭沁,在紫宸殿禀告定元寺之事时,就被除了官职,任凭他如何痛哭哀求呼冤,崇德帝都没有理会。 而且,除了郭沁之外,崇德帝还清理了不少虎贲将领和士兵。这些人,或是程家的姻亲,或是蒋家的旧友,多少都是依附着东宫的。 依附东宫的将领和士兵,被清出了紫宸殿。这对大定朝堂来说,就是一个信号,一个皇上对太子不满意的信号,或者,是一个皇上敲打太子的信号。 只是,朝中大臣在听到这事时,除了惊愕之外就难有其他反应。他们甚至在想,这些被清走的人,背后是不是还有别人。 不然,在皇上即将离开京兆的时候,为何会有不满太子的信号呢?说不定弄错了。 但是,接着的这个消息,就使得这个信号正明确了。凡是京兆朝臣都知道,皇上不知因何故,对太子起了不满,要限制太子的权力了。 这个消息就是:皇上要设监国大臣!这是从内侍首领常康口中传出来的消息,就是板上钉钉的是事情了。 消息指,皇上急召了裴公辅和郑时雍进宫,打算设他们为监国大臣,协助太子处理政务,凡军国大事,太子一人不能独断,须与两位监国大臣共同商议。 听说,裴、薛两位大人都已经应令,现在中书省已经在起草诏令了,监国大臣一事很快就公诸朝堂。 朝中已立太子,皇上若是离开京兆,自是太子监国,代皇上处理朝政的。但是,现在多了两个监国大臣共同议政,这是什么意思? 皇上这是不信任太子殿下呢?还是不信任太子殿下呢? 而皇上会这么做的原因,没有多少人知道,就连朱宣明本人都不知道! 朱宣明又惊又怕,只觉得脑中纷乱不已,想去问崇德帝为何会有这样的决定,想问崇德帝为何会这样对他,想知道……崇德帝是否厌弃了他。 他整个人浑浑噩噩的,连去紫宸殿见崇德帝的勇气都没有。 ☆、第480章 暗处 从内侍首领常康口中漏出来的消息,很快就作实了。 在早朝之上,崇德帝下了设监国大臣的旨意。旨意称:“国事繁要,军政所系,无不慎重。太子理政经验尚浅,特令裴公辅、郑时雍两人为监国大臣,辅政……” 这道旨意,用语太简单,系要就在“太子理政经验尚浅”一句,让人细味不已。 太子詹事府已配设,太子詹事、少詹事、左右庶子等东宫属官已定下,还有政事堂处理着国政,就算太子理政的经验再浅,在皇上巡幸期间,还是能应付得过来的。 现在,皇上将这句话放到了圣旨上,还设了两名监国大臣。这个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就是皇上要限太子的权力了。 朝中大臣自是遵旨,他们都不知道太子做错了什么,哪里令得皇上不满意了。大抵,除了沈家和长隐公子外,也不会有人知道了。 呃,其实也不对,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人知道朱宣明错在了哪里。 朱雀大街,是与宣平大街呈丁字形的一条街道。在它西侧尽头有一座空置的府邸,最近被翻新一番,不久前就有官员阖家搬了进去。 这座府邸的主人,就是太子詹事彭贻芳。 此刻,就在彭府一处幽静的房间内,有两个人正在说着话。其中一人,正是彭贻芳。而另外一个人,着一身黑袍,在烛火的照耀下,一双凤目尤显夺目。 看起来,房间内的气氛还是很融洽的。因为彭贻芳嘴角有一丝笑容,心情似乎不错。 黑袍人看到了他脸上的笑容,露出了疑惑的神色,还是开口问道:“彭大人,父皇旨意已下,父皇令裴公辅、郑时雍监国,太子被夺权。你还能笑得出?本殿下倒不知大人此计为何了。” 彭贻芳从定元寺中查探到的事情。他也知道的。而且,他想的和彭贻芳一样,只待沈家人离开京兆。再行事就容易多了。 现在,太子如此心急,反而被人摆了一道,连监国之权都受限制了。真是……倘若太子没有折腾这些事。那还好好的! 想到这里,黑袍殿下不禁又看了彭贻芳一眼。看来。真正摆了太子一道的人,不是沈家或安国公府,而是眼前的彭贻芳。 只是,彭贻芳为何要这么做呢? “殿下安排臣来京兆出任太子詹事。不就是为了助殿下一臂之力吗?这就是臣为殿下做的第一件事。”彭贻芳这样回道。 他自称臣,就表明已对黑袍殿下诚服,他是黑袍殿下这一系的人。 听到他这么多。黑袍殿下更觉不解了。裴公辅和郑时雍都不是他的人,太子被分权了。对他有何好处呢?为何彭贻芳会说这是帮助? 见到他不明,彭贻芳便将定元寺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不过,他说的不是发生了什么,而是另外的事情。 “臣将定元寺的情报给太子,是为了在太子面前露脸。但是,臣没想到,太子殿下会这么心急,怎么阻止都没有用。好好的一个局,被太子用成这样,非但不能使九殿下有任何损失,反而赔上了郭沁这个人……”彭贻芳这样说道。 他顿了顿,才接着说:“在太子令郭沁早作准备的时候,臣就知道太子一定会受损。但臣故意不去提醒,就是想请殿下看清楚一些东西。” 看清一些东西,看清什么东西?——黑袍殿下听了,还是疑惑地看着彭贻芳。 “现在,殿下看清楚了吗?太子的心性和本事,是如何?臣想请殿下看的,就是这个。太子,得天独厚,身边有那么多势力、有那么多人辅助,但到今时今日,还是毫无长进!”彭贻芳的声音大了起来。 在彭贻芳看来,太子实实在在是愚蠢的人,似乎永远看不清自己的位置,似乎也不明确自己在做什么。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做一些自毁根基的事情。 原本,太子有那么多势力相助,比如襄阳卫罗家、成国公府秦家,还有太子的母族程家。可是现在,这些势力、家族都怎么样了?罗家销声匿迹,成国公府后继无人,还有程家一团混乱。 彭贻芳认为,这些势力的消散,与太子的愚蠢有莫大的关系,可以算是太子自己亲自放掉的。到如今,太子身边都不剩什么得力的人了,这局面,太可悲! 他来京兆,不是为了跟随一位这么愚蠢的太子,他真正想辅助的,也不是这样蠢钝的君主。所以,他要眼前的殿下看清,太子是何等的愚蠢,再任他折腾下去,局面将会更加不可收拾。 彭贻芳的话,还在继续:“太子是一个愚蠢的人,根本没有能力为储君。臣想让殿下看清楚这点,是想告诉殿下,不宜再躲在暗处等下去了。若是殿下还没决心站在明面,让朝中大臣知道您有争皇位之力、争皇位之心,那么就太迟了!” “说不定,殿下再等下去,皇上对太子失望迁怒到不能挽回,那么皇位就会是别人的了!”到了最后,彭贻芳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 过去,殿下一直在暗处谋划,是因为时势之故,轮不到他站在明面。现在,情势已不一样了。若是殿下要得到皇位,那么就一定要在朝中展现自己。 大定朝臣,是不会认可一个躲在暗处的帝王的。况且,太子愚蠢成这样,彭贻芳判断,现在已经是殿下出现的时机了。 听了彭贻芳这些话语,黑袍殿下久久不能言。彭贻芳所做的第一件事,是这样的事,是劝他不要再等下去。 这番话,让他深思不已。他办事素来谨慎,没有十足把握之前,是不会贸然行动的,所以先前谢姿劝他加快动作,他没有听;身边的许多人劝他表现,他没有听。 彭贻芳先前也劝过他,但他还是没有听。于是,彭贻芳设了这样一个局,让他再一次看清太子,让他再一次判断局势。 也让他,不得不思考:是不是到了要见光的时候? ☆、第481章 决定 彭贻芳和黑袍殿下所商之事,隐匿在暗夜中,并不为人所知。京兆官员最关注的,还是设监国大臣一事。 听说,裴公辅和郑时雍的府邸外面,各家前来送帖子的人都排了长龙。适逢端午节将近,各家送往这两家的节礼,更重了几分。 有不少官员夫人庆幸送礼慢了一步。不然,重新添份,多跌价呀。 这两个监国大臣,与太子共同议政,权柄之重,大定官员无人能及。 虽则有这么多人送礼求见,但这两府的表现却十分平静。帖子回绝了大部分,而过重违制的礼品,是一概不收的; 与此同时,该接的帖子、该接的节礼,都会收下,并不怕会受到皇上猜忌,也不担心太子殿下有什么不满。 到了他们这样的级数,并不需要惴惴不安了,但听君令、忠君事而已。再说,他们的年纪和官职摆在这里,就算太子有任何不悦,他们也会荣休的。 在紫宸殿之时,崇德帝就和他们保证过,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保他们致仕荣养、平安终老。 崇德帝春秋鼎盛,裴公辅和郑时雍当然相信这保证。其实,也不能不相信,是吧? 与这两府平静相对的,就是东宫的震荡了。太子朱宣明没敢去紫宸殿,只得在寝殿内不断怨怼着,上至崇德帝,下至宫中内侍,都成了他怨怼的人。 但他最为憎恨的,还是在定元寺中的朱宣知,及延喜大街的沈家人。倘若咒骂能有实形伤害,想必沈度等人早已经千疮百孔。 朱宣明一边憎恨着沈度等人。一边又担心崇德帝会厌恶自己,觉得坐不安寝不宁,一闭上眼都想到崇德帝会夺他权。 他不好女色,唯一能令他放松的,唯有九和香。 一缕缕馥郁的香气,让他仿佛云游天际,自在舒适无所束缚。唯有这个时候。他无忧虑萦身。不用担心什么时候……会被废! 九和香,真是好东西。 与此同时,沈家似乎更安静了。有不少人。已经在沈度的安排下,离开了京兆出发往莱州、雾岭这两地。很快,沈肃和沈度也要离开了。 沈肃正在说着话:“监国大臣,早就该设了。先前俞恒敬上疏。皇上还不允。经过定元寺这一世,皇上想必会认清了。” 沈度叹一口气。回道:“皇上认清的,只是天家无父子兄弟而已。他还是没有认清,太子并没有与其位匹配的能力与德行。德不配位,必有灾殃。皇上还没知道。” 定元寺之事发生后,当时沈度觉得很惊险。但事后响起来,觉得赢得实在容易了点。这固然是有长隐这个神助力。但说到底,还是朱宣明的计划有错漏。 是以。他最后能将朱宣明一军。 在长隐在崇德帝面前挖坑之后,沈度通过陈维,不断地往宫中送去消息。内侍常康所听到的消息,真假夹杂,朱宣明的动作又做得太明显,但凡听到的人,都会对朱宣明起疑。 何况,是崇德帝这样的人? 多疑,是每一个帝王的通病。只是有些帝王能用正理大义来克制,有些帝王则没能压抑,疑臣亦疑子。 早在许久之前,沈度就评价过:朱宣明被册为太子,只是一着臭棋而已。 朱宣明处在那样的位置,这步臭棋不得不下,而且随后的棋步也越下越臭,令沈度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不过,朱宣明被限权,无论怎么说,对沈度来说都是一件好事。或许他还要多谢朱宣明才对,若不是他在定元寺搞风搞雨,他都还不能下定决心做这么多事。 想到定元寺,沈度自然就想起了在定元寺中的朱宣知。这会儿,虎贲士兵还在定元寺戒备,为了谨慎起见,朱宣知也留在其中。 原本,沈度想着,出了这样的事,皇上怎么都会召见九殿下。不曾想,紫宸殿却毫无消息,皇上好像忘记了有九殿下这个人一样。 想及此,沈度再一次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对沈肃说道:“父亲,您先起行起莱州吧。九殿下……我打算带着他去雾岭。” 听到他这么回答,沈肃眼神略暖,问道:“你想好了?雾岭此行腥风血雨,你真的要带他去冒险?” 沈度点点头:“经此一事,我便知道了,就算为他考虑得再周全,如果他自己不能成长的话,那么还是没有用。我想他认清自己的方向,挺直自己的脊梁,留在京兆或去莱州,都不行。” 认清方向,必须有足够的本事拨开重重迷雾,而挺直脊梁,不仅仅是一个动作而已。经历腥风血雨的浸洗,经刀光血海的淬炼,才能最终挺直,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再弯折。 沈肃如此,沈度自己也如此,他希望,朱宣知也是如此。 对于沈度的决定,沈肃当然乐见其成。其实他提醒沈度去问朱宣知一件,就是希望沈度能有这样的决定。 九殿下这个小孩儿,虽然经历了丧母之痛,但就仅此而已,还是太稚嫩了,要让他经历更多、更多。 倘若计之选定了这个人,决意一心辅助这个人,那么就要让这个人看到大好河山得来是如何艰难,一国之君的责任又是如何重大。如此,他才会珍惜,珍惜这大定国朝,珍惜他的子民。 “既然决定带他离开,那么就要做好准备才是。万一皇上召见九殿下……”沈肃这样说道,提醒点到即止。 这些,沈度已有考虑,便说道:“父亲请放心,我已托太后娘娘对皇上说了,说会将九殿下送到星谷老人门下学习。如此,就算皇上有召,都能应付过去。” 星谷老人,是当世宿儒,与郑太后有故旧。而且行踪不定,谁也说不准他在九府十六卫哪一府,也没有人能准确找到他。 况且,定元寺中发生了这样的事,正好有借口送朱宣知离开。想必,皇上是不会有什么意见的。 ☆、第482章 我所意 既然沈度已经有所安排了,沈肃便没有再细问。他没想到,接下来沈度竟然问了那样的问题。 只见沈度神色踌躇,半响才问道:“父亲,您就要离开京兆。需要……进宫向皇上辞行吗?” 沈度问出这个句话后,轻轻吁了一口气。他很早就想这么说了,然而怕沈肃不喜,一直都按捺着。 现在,还有三天,父亲就要离开了,曲管家却偷偷对他说:主子夜里又难眠了。 能让沈肃难眠的事情,就那么几件。元家的事自不用说,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解决的。临离开京兆之际,父亲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是为了紫宸殿中的崇德帝。 这一次离开京兆,和上一次离开不同了。 上一次父亲离开京兆的时候,充满着不甘和悲凉,但心中还是想着,有朝一日会重返京兆的。但这一次离开,父亲如此平静,平静到忘记了崇德帝似的。这一次,父亲还会回来吗? 此别经年,山河俱远。在离开京兆之前,父亲还是要去见皇上一面的吧? 沈度知道,就算沈肃与崇德帝之间隔着再多的仇怨,两人之间有着无数的算计,但过往十数年陪伴的日子和感情,是怎么都抹不去的。 帝师沈肃,加在他姓名之前的两个字,其实是过往大半生的见证,或许也曾经是他一生最大的成就,也是,他一生最大的痛苦。所系的,就是崇德帝这个帝王。 父亲,真能背手洒脱地离开吗?沈度不知道。所以提了出来。 沈肃仿佛没有听到沈度之言一样,长时沉默,面色不曾有变。 良久,他才眯着眼说道:“不必了。” 不必了,这三个字,已经到尽了沈肃所有的想法,以及……那一丝暗藏其中的唏嘘。 过往十数年的相处、教导的情谊。在沈肃被夺帝师称号开始。就已经消失殆尽。这些情谊,早就在十几年前碎裂了,一点点碎裂、消磨。到现在,终于什么都没有剩了。 所以,不必了。 从今而后,帝王依旧是高高在上的帝王;而沈肃。是远远在莱州的安远伯。几乎,不会再有交集。 “……”沈度想说什么。却被沈肃抬手阻止了。很显然,就这个话题,沈肃不想再说了。 或许,这一生再也不相见。也是好事。 与此同时,在紫宸殿内,常康正在向崇德帝禀道:“皇上。安远伯定了三日后离开京兆。” 崇德帝正在翻看着奏疏,心思并不在常康的禀告上。一个安远伯离开而已,他并不关心,于是随意说道:“那就让他离开……” 他话还没有说完,动作就顿住了,忽觉手中拿着奏疏沉重无比。这会儿,他才想起安远伯是谁。安远伯,是老师,老师三日后就要离开京兆了。 这一次老师离开京兆,是不会再回来了吧? 一瞬间涌上崇德帝心头的,竟然是莫可名状的惊慌失措。他就这样僵直着手,连奏疏都忘了要放下,目光也久久不能集中,好像迷迷糊糊的,什么都看不清楚。 他用力眨眨眼,好一会儿,才觉得自己手脚还能动,心神也能集中了,能看清奏疏写的是什么了。 是裴公辅所写的监国要议,他刚才还看得很入神的…… “啪”的一下,崇德帝手中的奏疏跌落在御案上,下一刻崇德帝压着这些奏疏想站起来,却像被抽光力气一样,竟然连站都站不起来。 而御案上的奏疏等物品,被崇德帝这么一压一拖,便“哇啦哇啦”地往下掉,连崇德帝平日最喜欢的白玉九龙纸镇都掉了下来,摔出了裂痕。 崇德帝恍然不觉。 “皇上,小心!”常康看到这意外,急声叫道,飞奔上前搀扶着崇德帝。 “朕没事,朕没事……”崇德帝甩开了常康的手,喃喃说道,来来去去就只有这三个字。 他在想着沈肃离开京兆的事情,他脑中一直在想着沈肃离开的事情。老师,要离开京兆了?是了,他将老师封爵在莱州,老师肯定要离开的。 这一次离开,老师还会回来吗? 崇德帝弯下了腰,从常康的角度看过去,就好像崇德帝佝偻似的,而且皇上神色颓然,看着似老了几岁。铁血帝王,何曾有过这样的情状? 是听到帝师将离开京兆之后…… 常康是在崇德五年才被升为内侍首领的,此前他没见过沈肃与崇德帝这对师徒相处的样子。 现在,常康才深切觉得,当年皇上和帝师,想必有极为深厚的情谊,难怪这些年皇上给帝师显赫的尊荣。若不是帝师动了皇家暗卫,皇上或许会一直给他这样的尊荣吧。 这些,都过去了。 崇德帝一直维持着这个佝偻的姿势,再没有问半句有关沈肃离开的事。身为奴才的常康,自是不敢再说什么。 紫宸殿前所未有地平静,不知为何,常康觉得袅袅飘着的龙涎香,闻起来有些伤涩…… 定元寺居客堂中,郑太后眉眼低垂,一颗一颗拨着檀香佛珠,嘴唇翕动,默默念着佛号,似对世间无知无感。 她坐在蒲团跟前,放着一封书信,上面压着一个令牌。这是,沈肃上一次离开京兆的时候,还在宫中的郑太后赠送予他的。 这一次沈肃离开的时候,将这枚令牌还了回来。就像当初他们约定的那样,若沈肃再也用不着这枚令牌的时候,就会还回来。 现在,令牌还回来了。 这令牌,乃郑太后所属。以沈家现在这样的情况,又怎么用不着这枚令牌呢?沈肃将这枚令牌还回来,表达的是另外一个意思。 他这一次离开,就不会在回来了。 郑太后拨念佛珠的动作停住了,她凝视着这令牌,微颤着伸手拿起了它,用尽全力紧紧握住,往日孤清冷寂的脸,显得无比哀恸,眼间还可见点点湿润。 连帝师沈肃,也终于冷了心,再也不会回来了…… ☆、第483章 送别 沈肃离开京兆的时候,动静很小。然而,就算动静再小,当沈家的马车出现在太平道的时候,仍引起许多人瞩目。 在太平道上守卫的士兵,不自觉地正身挺腰,神情也变得极为严肃。 所有人第一眼注意的,是那一辆通体墨黑的马车。这马车看起来略微陈旧,比起京兆官员人家的马车来,似乎有些寒酸。 但仔细一看,这通体墨黑上面,四方皆有遒劲的暗纹。这些暗纹左水右冘,正正是一个“沈”字。 这个“沈”,在过去十几年里,代表着权势显赫的帝师,代表着的独一无二的恩厚。在见到这马车的时候,人们已经习惯了屏气静立。 哪怕沈肃现在已夺了帝师称号,但百姓士兵看到这马车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地安静肃立,使得太平道这里出现了短暂的安静。 跟在沈家马车后的顾霑,看到太平道上如此情形,不由得心中震动。即使没了帝师这个头衔,沈肃之威,在京兆里仍是独一份。 他这会才知道,为何京兆没有什么官员来送沈老。没有相送尚且是这样,若是陆清和杜预等官员再来,怕是太平道这里的情况会更……震摄。 他们不来送沈肃,并非担心会受沈肃牵连。恰恰相反,他们担心沈肃会给沈肃添麻烦。对他们来说,离情别意,早已经抒发过了,在这个送别时刻,是否出现都不重要了。 不出现,反而会更好一些。 但顾霑还是要亲自相送的。因为顾家是沈家姻亲,是沈家唯一一门亲戚。他不但自己来了,还带来了顾重安和顾道征,就连顾琰,都被他特许来了。 先前,沈肃见到顾家人出现时,整个人的阴冷似都少了些。三朝四书的顾家。为人处世全在一个“厚”字。顾霑更是如此。 沈肃朝顾家众人点点头,目光落在了顾琰身上,满意地笑了起来。顾琰今日盛装打扮。似乎去赴什么隆宴一样,而不是前来送别。 这个小姑娘,其实最懂得他。 沈肃离开京兆,所需要的。并不是什么凄惨别离,也不是什么殷勤盼望。像顾琰这样的表现,才是最合他的心意。 有这样一位通透的未来儿媳,沈肃不能更满意了。有这样一个人陪着沈度,沈肃离开之时。也更轻松了。 顾家一行,一直将沈肃送出京兆城门外,直到那辆马车再也看不见。才回转城中。 随着沈肃马车的离开,太平道又恢复了热闹。人来人往的。并没有人因为帝师的离去而改变步伐,但有人百感交杂。 顾琰看着沈肃远去,到底忍不住酸涩,然而更多的,是一种警醒。她心底清楚,沈肃的离开,像是一个信号,标志着京兆局势的转变。 与沈肃有关的局势,到了一个阶段结束的时。而另外一个阶段,还没有开始。 沈肃不曾参与的局势,以后会变得怎么样呢?顾琰不知道,纵她重活了一世,当此之际也不禁感到一丝惊惶。 然后,她的目光遇到了沈度的。 沈度的眼中,有浓浓的不舍,对沈肃离去的不舍;有深深的坚定,迎着未知来路的坚定,也有抚慰,似在对顾琰说不要怕,不要怕…… 这些不舍、坚定和抚慰,让顾琰心里骤然升起了一股温暖,就像当时在小树林中的温暖。哪怕外面寒风凛冽,但这一股温暖透至四肢百骸,驱散了无尽的严寒。 也驱走了顾琰心中的怯惧。 此时,也如此。 见到沈度这样的目光,顾琰对未来的那一丝惊惶,便消散得无形无踪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勇气。是了,就算将来局势再变幻、情况再艰难,还能比前一世的时候还差吗? 前一世,她家族灭亡,只得孤身一人,还有对着秦绩这样的虎狼;这一生,她父母俱在,还有沈度,还有傅家,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顾琰伸手抚了抚头上的古山梅,朝沈度缓缓露出了一个笑容。 数十年后,当沈度想起这一幕时,除了记得沈肃离去的不舍外,独独记得的,就是顾琰这个笑容。这个,让沈度想永远保住的、心底升起无限信心勇气的笑容。 有了这个笑容,他能更加勇往直前,不畏惧任何艰难。因为他相信,无论任何时候,都有人在信赖着他、支撑着他,他能走得更稳更远。 真正的爱情,不是在于海枯石烂,而是让人变得更强大。在遇到这个人的时候,你心底会有许多温暖,使得你不惧来路;在遇到这个人的时候,你心底有无限勇气,支撑你勇往直前,无所退缩。 顾琰与沈度这一刻目光相对,心底连通的,就是这样的温暖和勇气。 月白看着顾琰这样的目光,感到心酸酸的。沈老离开京兆了,沈少爷也快要离开了,姑娘……会很不舍得吧? 之前沈少爷前去襄阳点兵的时候,姑娘沉默地待在桐荫轩中的情景,月白还记得很清楚。这一次,尺璧院怕是安静好长时间, 宫中,紫宸殿,常康微弯着腰,目光却异常谨慎地看着御案。他心中暗想:这一次无论如何,都要接住新换上的白玉九龙纸镇。 然而,这一次他预料中的情形并没有出现。崇德帝神色如常,动作也很灵活,还轻轻地将白玉纸镇放好。 仿佛,上一次崇德帝的失态,佝偻的身子和颓败的面容,只是常康的幻觉而已。 更让常康意外的是,崇德帝语气冷淡地说道:“离开便离开了。有什么人去送他吗?” 常康猜不到帝王的心思,忙回道:“只有顾家,与沈家定了亲的顾家。” 崇德帝听了,点了点头。顾家,顾霑为人一向厚道,会去送也很正常。至于沈肃……离开便离开,这个人,以后都不会出现在京兆了。 下一刻,他说道:“既然沈肃已经离开了,那么,沈度也该做事了。朕还等着,雾岭矿脉的现世!”483 ☆、484章 见天日 沈肃离开的第二天,沈度就接到了崇德帝的命令,令他好好准备,接盛烈出天牢,前往雾岭。 这个“好好准备”,其实有些讽刺。因为这一趟押盛烈离开京兆,有带领的官员、守卫的虎贲士兵,他们全权负责此事。从路线的制定,到人员的安排,半点都没让沈度知道。 这一行,沈度唯一的意义和作用,就是跟随盛烈去雾岭,然后得到雾岭矿脉的准确位置。 因为,盛烈指定沈度前去雾岭。崇德帝既要用沈度,但又不得不放着沈度。是以,随行的士兵,此前都是没和沈度有过接触的。 沈度在虎贲军的时间不短,担任虎贲中郎将以来,也带着虎贲中郎将办过几件大事。要选出和沈度从未有所接触的士兵,虎贲副将张旭也着实费了一番心思。 这一次前去雾岭,虎贲士兵就是由张旭带领。而这一行的主官,则是鸿胪卿吕凤德。 在沈肃离开京兆之前,张旭和吕凤德就已经碰面了。两个人就雾岭之行作了细致的安排,待到崇德帝下令时,一切已经准备妥当了。 四月的最后一天,阳光照耀大地。天日无私,几乎遍及每一个角落。 一向没什么人迹的天牢外,站了不少人,个个神情戒备,众多的虎贲士兵们则抽出了长刀,横在身侧护卫着,随时都能提刀而起。 空气中任何一点点细微的颤动,都能引起他们的警觉。 站在这些官员面前的,是三个官员。鸿胪卿吕凤德、大理寺卿邵连蘅,还有大理少卿封兰言。他们都紧抿着嘴唇,眼睛死死地盯着天牢的出口。等待着盛烈的出现。 在他们的边上,站着的,正是沈度。 与这些人的审慎警戒相比,沈度就显得太轻松了,轻松得有些随便。好像就站在庭院听风望月一样,仿佛盛烈的出现不算什么事。准确地说,好像盛烈的出现。是一件赏心乐事。 倘若不是听到了“哐哐当当”的镣铐声。吕凤德很想提醒沈度一句:喂,沈大人,你太出格了。好歹收敛点。 吕凤德这句话没有说出口,镣铐声越来越近了,虎贲士兵们的刀握得更紧了,官员们的心都提了上来。不觉连呼吸都变轻了,气氛越加紧张了。 六年了。盛烈被关押在大定天牢六年了。这六年来,盛烈死守着一个秘密,任凭大理寺用尽多少刑求手段,他始终都不曾吐过半句有关话语。 现在。盛烈要出来了,六年的秘密、关系着大定兴衰强盛的秘密,即将现世了。这些官员和士兵。又怎么会不紧张? 在场的人,谁都知道盛烈天牢意味着什么。但谁都不确切,这又将会引起什么。谨慎警觉,就是唯一的应对办法。 镣铐声已近在耳边了,吕凤德等人的面前,也出现了盛烈的身形。盛烈的衣服已经换成了新的了,但还是囚犯们穿着的衣服,脚上,还拖着一副沉重的料口。 四个狱卒押着他,用铁棍压着他,将他从地底的天牢带到了地面。 地面,大地,得见阳光的大地。 盛烈站定了,暗无天日的地下到见到阳光,他第一感觉不是开心,而是惊慌。阳光,好像太刺眼了些,刺得他眼眶生痛,他不适应地闭上了眼睛。 六年了,阳光,久违的阳光。在经过了六年的阴暗之后,盛烈终于感受到了阳光的感觉。 阳光照耀在身上,暖洋洋的,这种感觉,与天牢中积年的隐暗潮冷不同,有说不出的舒服。 还有鼻端所闻的味道,恍惚间,盛烈能闻到鲜花的香气,也有青草的气息。——事实上,他在狱中受尽刑求,味觉早就已经失灵。 盛烈终于睁开了眼睛,第一眼看的,并不是站在他面前的人,而是,挂在空中的太阳。他抬起头,半眯着眼,看了那发出阳光的所在。 然后,露出了一个笑容。开心得,就像一个稚童似的。 “阳光,真好。”盛烈声音沙哑地说出这句话。话语中那种纯然的欢喜,让候在天牢外面的人感觉有些异样。 这阳光,他们随时能见到,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但盛烈,看到这眼光,却露出了这样的笑容…… “咳咳……”邵连蘅装作咳嗽了两声,打断了盛烈的感受,也唤回了众人的警觉。天牢外面的气氛又变得紧张警戒起来。 盛烈的目光,终于落在邵连蘅等人身上。和想象的一样,这天牢外面有许多人在等着他。这些人,都是谁呢? 他的目光,带着打量,从邵连蘅、吕凤德、封兰言身上一一掠过,待见到那个闲适的身形时,才停住。 盛烈刚才的暖意和喜悦,慢慢地散了去,取而代之的,是凛然和审慎。——就像邵连蘅等官员面对他的感觉。 他“嘎噶”地笑出声,满是天牢中的阴暗:“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等着我,真没想到。” 此时此刻,盛烈想起了邵连蘅每月两次的提审,想起了邵连蘅加在他身上无数的刑求烙印,眼神倏地阴寒了下来。 邵连蘅仿佛觉得被毒蛇盯着一样,想了想,却上前了一步,笑着说道:“殿下,您已经出来了,我们会安排您前往雾岭,愿殿下一路走好。” 他的态度越恭敬,对盛烈来说,就越轻蔑。是了,曾经高高在上的西盛储君,就是大定的阶下囚而已。他手脚上有沉重的镣铐,就算见到了天日,也不能改变他囚犯的身份。 吕凤德也上前了一步,接过邵连蘅的话,微笑着说道:“邵大人,请放心,本官一定会好好照顾殿下,让他平安到底雾岭的。” 见到吕凤德,盛烈眼中的阴寒更甚。时间过去了六年,虽则吕凤德比以前老了许多,但盛烈还记得,这个就是当年的鸿胪少卿! 盛烈永远都不能忘记,就是这个人,在他重伤昏迷之前,笑着说道:“殿下,终于捉到你了。” 就是他,竟然还是他! ☆、485章 俱往 在吕凤德之后,沈度也慢悠悠地踱步至盛烈面前,同样嘴角含笑,作邀请状道:“殿下,请吧。” 他手所指的方向,是一辆马车,一辆兵器监特意打造的马车。这马车用寒铁铸造,就是一个缩小版的天牢。沈度曾进去试验过,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里面出来。 盛烈受了六年刑求,本身的武功也不十分高强,他进了马车之后,倘若没有外力帮助,几乎不可能出来。——要有外力帮助,除非沈度等人死光了。 所以,邵连蘅就算如被毒蛇盯着,就算吕凤德知道会惹怒盛烈,还是笑着说了那番话。他们深知,被镣铐锁着的盛烈,在层层虎贲士兵监视之下的盛烈,什么都做不了。 况且……不笑着说这一番话,又怎么能激起盛烈心中最大的仇恨呢?本就不甘的盛烈,在看到他们的笑、听到他们的话后,对过去自由就更加渴望,对昔日权势就更加渴望。 这种渴望,会时时折磨着盛烈,让他不能保持精准的判断,不能保持冷静的思考,自然而然,就会急躁。 世人行事,泰半成于冷静,而失于心急。 邵连蘅和吕凤德知道这一点,沈度也知道这一点。三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最正确的方式。 由此可见,盛烈是在与三个最工于心计的人打交道。这一趟雾岭之行,倘若没有别的外力相助,他的胜算真的很微。 而且,在天牢外的这个情形,只是个开始而已。吕凤德和沈度早已想好。这一路上都会尽可能让盛烈无法冷静,直到他们去到雾岭为止。 只见盛烈动了动手脚的镣铐,沉默地走向了那辆马车。在弯腰钻进去之前,盛烈环顾了一眼众人,忽而笑了笑。 焉知,盛烈能否猜透他们的意图? 一个废太子,能在敌国的天牢中平安活了六年。多少总有些本事。雾岭之行。谁知道结果会是怎样呢? 马车缓慢地动了起来,虎贲士兵们如影随形。倒是沈度在饶有兴致地向邵连蘅道别。见到邵连蘅阴沉着脸,沈度“哈哈”道:“邵大人。那么在下就告辞了。” 说得,好像他是来大理寺作客似的。 邵连蘅挥挥手,故做不耐烦地说道:“快走,快走!” 在天牢外、大理寺中。邵连蘅不担心西盛的人会有动作。大定有盛烈在手,西盛必会投鼠忌器。至于离开了大理寺、离开了京兆。那就不好说了。 不过,那也不是大理寺的职责了。 想到这里,邵连蘅脸色明亮了些,同样“哈哈”大笑。提醒道:“沈大人,此行一路小心,祝沈大人心想事成!” 沈大人心想事成。那么就意味着雾岭矿脉得到了,乃是强国之望。邵连蘅十分乐意见到。 在西山之外,在通往西疆的官道上,静立着数匹矫健的军马。为首的那个人,是一身劲装的曲玄。 他的旁边,是一个小孩儿。小孩儿骑在军马上,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小。这小孩儿同样是一身灰色劲装,脸容清俊,像某个富家少爷。 “九少爷,我们离开吧,前面驿站会有人接应。待少爷到了之后,我们再加入他们。”曲玄如此说道,称呼朱宣知为九少爷。 “嗯,辛苦曲叔了。”朱宣知这样说道。他一手拉住缰绳,一手抓拢衣襟,显得有些狼狈,却在努力端正身形,试图让自己看来镇定自如些。 那一日,沈度出现在定元寺中,对他说:“为师来带你离开,你随为师去雾岭吧。” 朱宣知当时是何等惊愕就不用说了,正当他挣扎着想回绝的时候,定元寺这一事就在他脑海盘旋,不知不觉,回绝就变成了点头。 于是,他跟随曲玄,出现在这里…… “吱吱”的声音响起,只见一个毛绒绒的脑袋从他怀中探了出来。 这个脑袋的头顶,有一个金色的圆环,特别明显;它睁着一双绿豆小眼睛,正骨碌碌地看着外面。 “小圈,别闹……”朱宣知无奈地说道,硬是把它的脑袋按了回去,然后与曲玄等人一起,准备策马往前面驿站奔去。 与此同时,在尺璧院内,杏黄望着空空的笼子,再一次喃喃道:“小圈到底又跑到哪里去了?” 月白听到她这话,动了动嘴唇,随即又合上。她很想说小圈会跟着沈少爷离开京兆,但想到杏黄的性子,到了嘴边的话语又咽了下去。 不曾想,顾琰却开口了,说道:“小圈会离开京兆一段时间,不定什么时候回来,杏黄你不用太念叨它。” 说罢这些话,顾琰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意。昨晚,她提议让沈度带着小圈去雾岭后,小圈不断地窜上跳下,翻来覆去打着滚。“吱吱”地兴奋大叫。 也是,金环鼠本就居于山野,小圈对能离开京兆也有一种天然的欢喜。从京兆到雾岭,这一路上会经过多少崇山峻岭,这足够小圈蹦跶撒欢的了。 其时,沈度不解地问道:“为何让小圈跟着我去?” 为何让小圈跟着他去呢?当然是因为小圈的本事。金环鼠被称为宝物。不会是没有因由的。前一世直到崇德十八年,善言都还说金环鼠的本事,还没有完全清楚。 那个时候,顾琰所知的,就是金环鼠通人性、能在军中传递消息。难道除此之外,小圈还有别的本领吗?顾琰也不知道。 她也说不清楚,为何会这么强烈愿望沈度带着小圈同去。大概,是相信小圈,也是……为了让沈度解相思之苦。 有小圈在,便能陪伴着计之。此去雾岭千里迢迢,她知沈度的心意,唯愿小圈陪着他,就像她陪着他一样。 听罢顾琰的话语,沈度伸手轻抚着她的发际,执起她的手,用唇轻啄着,不舍地说道:“阿璧,我一定会回来的,我会平安回来的……” 是的,顾琰相信他这句话,她相信他一定会平安回来。国之柱梁沈大人,他怎么会不回来? ☆、486章 起色 (第四更!) 白驹过隙,时间很快就来到端午节了。端午虽不如中秋、除夕那般热闹,但到底是个节日。 这一年的端午,对顾琰来说并无任何不同。 她最记得的是,沈度离开京兆已多少天了。日日思君,日日不同。 而月白所想象的那种情况,顾琰在桐荫轩异常沉默的情况,也没有出现。因为这一次沈度离开,给她留下了十个沈家暗卫。 更重要的是,这一次沈度离开的时候,沈肃也不在京兆了。 以往沈度离开京兆,沈肃安在沈家东园。有他在京兆,沈度就有了一个最稳妥的后方,无论做什么事,都有沈肃与其对应。 沈度在外谋划行事,而在京兆的沈肃则影响着局势。父子两人同心协力,使得许多事情都能顺利实现。 现在,沈肃去了莱州,谁还能在京兆给沈度最坚实的依靠?有顾琰,还有顾琰。 顾琰领下沈家的十个暗卫,也接下了沈家四百多个属下。这些人隐匿在京兆各处,以不同的身份探知着京兆的各种情报,然后再将它们汇总到顾琰这里来。 沈家巨大的情报网,让顾琰叹为观止。待亲眼见到这密密麻麻的情报,顾琰才真切体会到沈家的力量。这种力量,在于隐秘的渗透力,而且极深极广。 想来计之这些年来,行事多能如愿,与这些庞大细致的情报,是分不开的。 但也正正是因为这些庞大细致的情报,顾琰才知道,她所心悦的沈大人,是何等厉害之人。——从这密密麻麻的情报中,准确找到最有用的信息,极尽准确地判断出未来局势,并且能做出最恰当的应对。这个本事,大定有多少人有? 顾琰自认是没有这个本事的。但她经历了前一世,对各人善恶经历了一番,对未来局势便多了一分把握。在浩淼的情报中找出有用的信息,对她来说。虽则艰难,却不是做不到。 况且,她还有一个最大的助力。风嬷嬷,从元家到宫中,再从宫中到莱州。经历之丰富,现在沈家的属下也没有多少人能比得上。 在见识到沈家的情报之后,顾琰不由得迷惑了。按照沈家这样的情报根基,前一世沈度似乎没太大的必要与她合作。为何,沈度会派了善言去她身边呢? 这个疑惑,顾琰再不可能解了。她已经重活了一世,就算再问沈度,也不会有答案了。 是以,在沈度离开之后,顾琰许多时光。都是在沈家南园度过的。她又怎么会有空闲再在桐荫轩沉默呢? 在风嬷嬷的陪伴下,顾琰每晚都会来到沈家南园,综合沈家属下送来的情报,将它们整理成最简短、最有用的消息,送往莱州和雾岭。 这是沈肃和沈度最需要的,也是顾琰最想为他们做的。 这一晚,还是在沈家南园,顾琰如同过去数日那样,在观看、整理着沈家情报。一条来自东宫的情报,引起了她的注意。 “太子还是这么喜欢九和香?蒋良娣是如何调出这香的。还没有查出来吗?”顾琰拈出了相关情报,这样问着曲尧。 曲尧,是曲玄的弟子。沈度将他留下来,一则是为了保护顾琰。二则是为了协助顾琰。在曲禅和曲玄的影响下,曲尧就成了对沈家情况极为熟悉的人,包括暗地里的情况。 “已经在查了,现在只知道九和香的确是出自蒋良娣之手。香料是从宫外送来的,却不是来自蒋家。具体的来源,还在追查当中。”曲尧这样回道。 虽则他讶异顾琰为何会这么在意这情报。还是将所知的情况详尽说了出来。 顾琰听了,眉头略皱了起来,淡淡说道:“这个结果,有些不妥。” 顾琰曾听沈度提起过九和香,在顾琰知道这香是太子良娣蒋妘调制的时候,她就觉得当中有异常,提醒沈度要追查这香。 现在,东宫情报和曲尧所说的,就是追查结果。以沈家这样的情报根网,竟还不能查出香料的来源,委实有些不寻常。 听顾琰这么一说,曲尧也反应过来了。的确,有些不寻常。 曲尧最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紫宸殿,密切关注着崇德帝对雾岭的命令,也在搜集着从西疆、雾岭发回来的情况,这是他认为最重要的事。 其次,就是有关江南银库的情况。沈度身边的似岁已经去了江南,皇上又即将巡幸江南,与江南银库事有关的情况,曲尧也甚为在意。他想着,在主子离开期间,总要办妥江南银库事。 如此一来,就忽视了东宫的情报。况且,只是香气而已,曲尧也没发觉有太大的异常。据他所知,皇族好香之人,就许多。譬如皇上喜欢龙涎香,而尚书右仆射朱有洛,则最爱牡丹香。 太子好香,这里面有什么门道吗? 顾琰当然不能告诉他,据她所知,前一世就算是秦绩所献的香,朱宣明都怎么喜欢闻的。她曾不止一次地听秦绩说过:“可惜了,这香气如此好闻,殿下却不喜欢。” 这些话语,她可以对沈度说,却不能对曲尧说。 想了想,顾琰吩咐道:“全力追查九和香的来历。一定要查到是谁送香料来东宫的,蒋良娣又是如何调制这些香料的!如果实在没发现,将九和香拿出来,送给尚药局的周太医闻一闻。” 顾琰觉得,蒋妘和九和香十分重要。她不知道蒋妘背后会有谁,一个行事无可挑剔的女人,前世又死得莫名其妙的女人,顾琰无法忽视这个人。 怕曲尧没领会到她的意思,顾琰再一次说道:“全力查!旁的事情,都可以放一放。” 她有一种预感,继续对蒋妘及九和香追查下去的话,一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或许,能拨开许多迷雾,能帮到计之也说不定。 蒋妘的背后,不是蒋家,还能有谁呢?顾琰迷惑了。 ☆、487章 一个疯子 在顾琰的严令下,曲尧带着沈家暗处的人,全力追查蒋妘与九和香的消息。 当那么多人专心作用于一件事的时候,进展是很迅速的,效果也很明显。 到了第二日晚上,更多关于蒋妘的消息,便送到了顾琰跟前。 沈家暗处的人神通广大,还在京兆南郊的某个庄子,找到了疯疯癫癫的蒋婵。她是蒋钦的庶孙女,蒋妘的庶姐。 几年前,蒋婵在京兆甚有名气。琴棋书画无所不擅,难得的是为人处世十分玲珑。眼精的官员夫人们,都觉得蒋婵以后会大有造化。 哪曾想,蒋婵在及笄之前得了重病,蒋家为其延医问药数月,这蒋婵还是香消玉殒了,时有京兆富贵哥儿还摇头叹息道:“天妒红颜!” 天妒红颜么?或许。 顾琰此前听到蒋婵香夭时,心想这或许又是一件内宅阴私事。那蒋婵为何会病死,大概只有天知道了。 但是顾琰万万没想到,蒋婵并没有死,而是容貌尽毁,还变成了疯子,被蒋家秘密安置在僻静庄子上。 蒋家这事做得隐秘,谁都不知道内里究竟。也是,谁会想到一个疯子是当年名动京兆的蒋婵呢? 若不是沈家暗属发现但凡这个庄子来人,都会与蒋家夫人的奶娘见面,他们也不会发现蒋婵的存在。 “姑娘,我们的人已经潜进去过了。但那庄子有不少精壮守卫,为免打草惊蛇,并没有做什么。”曲尧如此说道。 顾琰让沈家暗属去查蒋妘,他虽则全力去办了。但心中多少觉得有些浪费。就算查出了一个疯癫蒋婵,又有什么用呢?对主子能有什么帮助呢? 但这些疑问,曲尧并没有说出来。以往沈度下令的时候,曲尧就算不明白也不会问出来。现在,也如此。 曲尧的想法,顾琰没有空理会。她心中深思的,是蒋婵这个人。一个容貌尽毁的疯癫之人。蒋家还会派精壮守卫看管呢?到底蒋婵身上有何事呢? 既想知道这些。那么直接问她便好了。 于是,她下令道:“不用计较打草惊蛇,把蒋婵带出来吧。莫要留下痕迹。” 沈家的人,从这个僻静的庄子带走蒋婵,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听到这吩咐,曲尧再一次不解。他想。作为沈家忠实的属下、未来的曲管家,他还是有必要提醒主母一声:那个蒋婵是疯癫的。将她带出来又有什么用呢? 他这样想,便这样问了。 但是,顾琰的回答,等于没有回答。她说道:“一个疯癫的人。还能说话的吧?” …… 曲尧还是把蒋婵带到顾琰面前。 在见到蒋婵容貌的那一刻,顾琰倒抽了一口气。她自认为不在意容貌,风嬷嬷的面容他。她看着也觉得和蔼而心生亲近。 但这蒋婵的脸,委实可怕了些。她眇了一目。脸上全是坑坑洼洼的,还有些地方有脓血流出,她却毫不在意地用手一抓,脓血和流涎黏糊在一起,她却裂开嘴对着顾琰大笑。 蒋婵,真的疯了。 在见到她之前,顾琰存有一丝庆幸,她在猜想蒋婵或许是在装疯的,目的就是为了保命。但是,她想错了。 看着蒋婵将脓血放到嘴巴里,顾琰不忍地别开了眼。她无法想象,眼前这个人,就是当年名动京兆的蒋婵。算来,蒋婵还不足二十呀。 到底为何会这样呢? “奴婢当年在宫中曾见过这样的情况。她这是中了毒,才会一直流脓血。这毒,奴婢也不知道是什么。”风嬷嬷在一旁说道。 不知道是什么,自然就更解不了。但风嬷嬷说在宫中见过,这么说,蒋婵中的毒来自宫中?但宫中会有谁下这样的毒手?或者说,谁能得到宫中的秘毒? 顾琰让风嬷嬷止住了蒋婵吃脓血的动作,然后小心翼翼地唤道:“蒋婵……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不确定,蒋婵会不会有反应。但人已经带到了眼前,她总要问些什么才是。就算不是为了沈度,她也想知道蒋婵为何会变成这样。 太惨了。 然而,蒋妘就好像没有听见这句话,她只是执拗地掰开风嬷嬷的手,想把自己手中的脓血放到口中,目光痴痴呆呆的。 顾琰几乎问不下去了,很想立刻就吩咐人将蒋婵带下去。但是,她没有这样做,而是耐着心,再一次轻声说道:“蒋妘……” 她才说出这两个字,就见到蒋婵挣扎的动作停住了,痴呆的眼神也有了波动。很明显,她对这两个字有反应! 顾琰与风嬷嬷迅速对视了一眼,继续说道:“蒋妘,蒋妘……” 蒋婵眼睛动了动,但仍是没有什么光彩口角仍流涎,还是伸手抓了抓脸,呆呆地看着顾琰。 过了许久,就在顾琰以为蒋婵不会再有别的反应时,蒋婵竟然开口说话了,她的声音粗粝,就像个老妇人似的,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蒋妘……害我……为小殿下害我……” 她不断重复着这几个字,来来去去就是这几个字。就是用嘴巴说出来而已,眼神根本就没有什么变化,一看就知道还是疯子。 想必,在她还清醒的时候,曾经无数次说这个事情,这句话也深深地刻入了她记忆中。尽管她现在已经没了神智,但在有人说“蒋妘”这两个字时,曾经刻入骨髓的话,就这么读了出来。 顾琰可以想象得到,在过去蒋婵是怎样一遍又一遍地说这句,是怎样将这句话深深地刻入心里,直到……她彻底地疯掉,什么都不记得了,唯独还记得这句话。 这句话,对现在的蒋婵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在读完这些话后,她在流着涎,呆呆笑着,努力想把手塞进嘴巴。 顾琰别开了眼,终于无法再看蒋婵。她怕,会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悲愤,会吓到……蒋婵。 殿下,蒋婵说小殿下,又是哪个小殿下呢? 这时,曲尧匆匆敲了门,在门外禀道:“姑娘,我们查到了九和香香料的来处了!” 顾琰没有想到,这个香料竟然来自那里! ☆、488章 从五 蒋婵被风嬷嬷带了下去,顾琰的心绪,仍紧紧缠在“小殿下”这三个字上,以致对曲尧所禀告的事,反应颇为迟钝。 过了一小会儿,她才回过神来。才听到了“小殿下”三个字,曲尧他们就查到了香料的来源,这算是一大进展吗? 据曲尧所说,送到东宫的香料很多,蒋妘都是从东宫库房挑选香料的。每次选的香料也不同,但所制出的,都是九和香。 就在昨天,当蒋妘再一次挑选香料的时候,沈家安插在东宫的内侍就发现了端倪。蒋妘所挑选的那些香料,都带有淳化坊陈家的痕迹,而且还相当隐秘。 更让沈家暗属意外的是,暗中协助蒋妘将香料送进东宫,又为她抹平手脚的,竟然是太子妃张妙! 曲尧的意思,就是说蒋妘和张妙有合作! 蒋妘,张妙,一个是太子良娣,一个是太子妃,同在东宫,为了一个太子,理应水火不容才对。她们,为什么会合作呢?又怎么会撤上淳化坊的陈家呢? 淳化坊,多是京兆商人居住其中。陈家,就是陈婕妤的娘家。 大定并没有“士商不通婚”这个规定,但在许多人心中,商人的地位还是很低下的。名门望族的正妻人选,绝不会来自商人之家。 陈家,就是商人出身,是以陈婕妤进宫之后,即使育有五殿下,仍是不受崇德帝宠爱。 在朝中大臣看来,五皇子也没有争帝位的资格。 现在,一种九和香将太子妃、太子良娣和五皇子都牵涉其中。实在令顾颜讶异。 在听到蒋婵说出“小殿下”时,她觉得这是一个最重要的线索,只要深入想下去,能拨开迷雾看见天色的。 但听了曲尧所说,顾琰觉得迷雾一层接着一层,浓重得极难拨不开,看不清前路。 她所能想到的。就是从头开始问。她第一疑惑的。就是太子妃和蒋妘的关系,便问道:“查到太子妃为何会帮蒋妘吗?” 张妙落胎之后,外传她大出血一直卧床。张妙这个人。几乎要淡出顾琰视线了。不想,九和香会出现她的手脚。 “目前所查到的,就是太子妃因为落胎一事,对陈婕妤有所感激。”曲尧回道。 宫中女人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曲尧不明白,也想不明白。他会这么说。是因为沈家暗属所查到的,就是如此。 太子妃落胎,所有线索都指向安婕妤。当时陈婕妤出面指证安婕妤。张妙对陈婕妤感激,就是如此。这一切。听起来合情合理。 一切很隐秘,却连枝连蔓,费一番心思能查得到。 莫不是。蒋妘身后的人,蒋婵所说的“小殿下”就是五殿下? 小殿下。听着似年纪小的人。她却不曾听说,蒋家与宫中有旧。蒋钦在就任吏部侍郎之前和皇族有关系。蒋婵口中的“小殿下”到底是不是五殿下呢? 顾琰尚未得出结论,又听到曲尧说道:“属下还查到,五殿下是知道九和香的。陈家的香坊,曾出现过五殿下的身形,曾有香娘亲耳听到陈家的人称呼‘五殿下’。” 为了探知陈家香坊的情况,沈家暗属花费了极大的力气,才得知这个香娘私底下交流的消息。 听说,因为这样,陈家香坊还多了不少年轻貌美的香娘,她们都想着在香坊能偶遇五殿下,从此飞上枝头。 这些,便是关于蒋妘与九和香的种种情报,虽然繁杂,但细加梳理,便很清楚了。 太清楚了,就好像……等着有人去查探似的。 顾琰久久没有说话,在曲尧说到五殿下身形出现在香坊时,她的眼神就陡然明亮了,层层重重迷雾,也在一点点散去。 五殿下朱宣宏,是不可能出现在陈家香坊的。这个,就是这些情报的最大破绽,或者说,是最错误的情报。 陈家的香娘或许是真的听到了陈家的称呼,但她们所见到的那个人,绝不可能是五殿下! 因为,前一世秦绩杀五殿下,所用的,就是陈家的香气! 这是要到崇德十七年的事了。五殿下朱宣宏在麟德殿宴饮的时候,突然倒地暴毙,事后刑部都官司才查出:令五殿下身亡的,是麟德殿当晚所燃的香,来自陈家的百合香。 这种香气,引发了五殿下的心悸,令他一口气怎么都喘不过来。而在此之前,除了陈婕妤谁都不知道五殿下有心悸之症。 有心悸之症的皇子,是绝不可能被册为太子、成为帝王的,所以陈婕妤将此事瞒得严严实实的,连尚药局的太医都瞒过去了。 前一世就是因为这个事情,五殿下就算是身死,也不得皇上朝官半点怜悯,反而被暗讥自取灭亡。 旁人不知道五殿下的心悸,但五殿下自己,一定知道。试问,他又怎么会出现在陈家香坊呢? 沈家暗属所查到的情况,肯定有人做了手脚。顾琰相信,并不是有人发现了沈家暗属,而是这些消息早就准备好的,不管是谁去查,所得的都是一样的情报。——九和香和五殿下密切相关的情报。 既然这些情报有假,那么顾琰相信的,是蒋婵所说的那句话。一个真正疯癫的人是不记得什么了,但同样地,她不会胡乱编造说话。 蒋婵所说的“小殿下”,肯定是蒋妘背后的人。但这个人是不是五殿下,现在还不能确定。应该说,有这么多线索指向五殿下,几乎就可以确定不是他! 不是他,还能是谁?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但是,风嬷嬷在听了顾琰的话语后,却说了另外一种情况,顿时让顾琰愕然。 风嬷嬷说道:“姑娘,您是否想过,蒋姑娘所记得的这句话,也不一定是准确的?光是奴婢所知,就有数种手段可令一个濒临疯癫的人有印象。这个印象,是外人所加的。” 是了,或许在蒋婵疯癫之前,就有人故意将这话强令她记得呢?不排除有这个可能。 “小殿下”这三个字,或许都不能成为线索。 ☆、489章 见光! 夜深了,在宫中的畅音阁某个房间内,传来了一阵阵娇喘,伴随着“啪啪”的撞击声,娇喘渐渐变得急速,攀到了一个高峰之后就猛地落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窸窸窣窣的穿衣声便响了起来。随后,听得一个女声娇说道:“你都好久没来找我了,我还以为你不记得我了……” 这话听着似是埋怨,但话语里含着的欢喜和娇慵,又分明透露出许多期待来。 说来,还是希望情郎能够多些来,大概是思念得紧。 顺着声音看过去,就只见到一个面相温婉的女子,就如雨后荷花那样,看到了就让人觉得心中润泽,自然就生出亲近来。 而她正含情脉脉看着的人,着一身黑色衣裳,正在整理着腰带。 他闻言,便凑过身来,隔着衣裳揉着她胸前的浑圆,低低笑了起来:“妘儿,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进宫由多艰难。况且你现在进了东宫,就更艰难了。妘儿最懂我了,我对你的心,你怎么会不知道呢?我时时刻刻都想着进宫里来。” 妘儿,东宫。很明显,这个温婉的女子,就是太子良娣蒋妘。 他太熟悉蒋妘的身体,调情的技巧也足够好,被他这么揉着,又有话语抚慰,蒋妘很快就娇喘连连,忙不迭推开他,娇嗔道:“我知道你难得进宫一趟,我天天对着那个废人,就是心里想你想得紧。” 话语中多少露出一丝委屈,眼睫上也凝了泪珠,看着甚是惹人心怜。黑衣男子好一通安抚。才令她破涕为笑。 见她平静了下来,黑衣男子便说说道:“妘儿,我对你的心意,日月可鉴,绝不会变心的。对了,太子最近如何了?父皇马上就要离开京兆了,他也快要监国了。” 听到他问起太子。蒋妘脸上露出了一丝不屑。说道:“他还是整天熏着九和香,若没有祖父和彭贻芳,估计他连政事都不会理。” 在闺阁之时。蒋妘就看不起朱宣明,觉得他这个权势最重的皇子,之所以能被册封为太子,纯粹就是命好而已。完全没有太子的能力和担当。 她进东宫为太子良娣,乃另有所图。不然,她根本就不想理会这样一个人。 不过,一个近似不能人道的太子,对蒋妘来说。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就因为这样,她才能完完全全属于眼前这个人,她真正心仪的人。为了他。她心甘情愿进了东宫,成为他的密探。只为了他能够得到想要的,只为了他能够登上九五至尊之位…… 只要他能得偿所愿,她做什么,都是甘愿的,都是值得的。 感觉到自己的心,蒋妘将头靠在了黑衣男子的肩膀上,依恋地蹭了蹭,并没有说话。 黑衣男子将她抱住,安慰到:“很快了,待我从江南回来,事若得成的话,就可以把你接出来了。以后就不用再委屈你了。” 听到这话,蒋妘抬起了头,惊喜地问道:“真的吗?你决定了动手?” 她还以为,还要等多几年的。听他这么说,时间就大大地缩短了,这真是一个好消息! 黑衣男子点点头,肯定答道:“是的,计划要提前了。彭贻芳说得对,太子太蠢了,再隐匿下去,局势对我很不利。我也该站出来,为自己争取朝臣的支持了。” 按照他的计划,站在太子的身后,等铲除了其他皇子,他最后才来争天下的,这样才不会成为众矢之的,就更加安全。 但彭贻芳的分析很有道理,他若是任由太子再这么愚蠢地折腾下去,非但没有任何好处,还会将已有的势力都弄没。 如此,得不偿失,就只能改变计划了! 彭贻芳是谁的人,蒋妘当然清楚,但黑衣男子会将时间提前,仍是出于她意料之外,便问道:“时间提前,我很高兴。但计划都准备周全了吗?若是会有差错,我宁愿再等下去,为了你,我愿意等的……” 黑衣男子笑了笑,自信十足地说道:“放心,我都最好准备了。原先是想着多几年,借太子之手行事。但现在自己亲自动手,效果或许会更好。” 蒋妘最心仪的,就是他这种自信,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这样的人,吸引住她所有的目光,她相信他一定会成功的。 先前她不明白的事,现在就有了答案,她笑说道:“我原先就觉得奇怪,你留在京兆协助太子监国,会更容易展现本事,但你坚决去江南,原来早有计划。” “待我从江南回来,局面就会不一样了。时间会越来越紧,九和香那里,你也要斟酌着分量了我等不下去了。”黑衣男子说道。 说到九和香,蒋妘眼中闪过一抹奇异的亮光,她笑容更深了::“放心,他现在已经迷上九和香了。分量,我随时都可以控制。我……要他三更出事,就绝不会拖到五更!” 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脸色变了变,但几乎是一瞬间,就恢复如常,仿佛刚才露出的狰狞,好像错觉一样。 黑衣男子满意地笑了,微微松了松手,才说道:“你的本事,我自是清楚的。有了张妙的帮助,事情就更容易了。淳化坊那里我已经安排好了,到时候就能一箭双雕,什么都不用怕了。” 蒋妘捉住了他的手,将它按在胸前,眼神渐渐迷蒙,喃喃地说道:“我等着你从江南回来,我一定会等着你的,七郎……七郎……” 听得她唤着“七郎”,黑衣男子勾了勾唇角,将她搂得更紧了…… 而在远处的沈家南园,顾琰在经历了反复的思考之后,开口道:“不,蒋婵所说的情况一定是真的。我相信,几年前,蒋妘的行事不会如此细致。所以……” 她顿了顿,缓慢地说出那个已经十分明显的答案。 “所以,蒋妘背后的人,一定是七殿下!与太子一母同胞的……七殿下!” ☆、490章 曾忽略 风嬷嬷自来到顾琰身边后,就对顾琰日渐信服。事实证明,顾琰的判断,十有八九是正确的。到了现在,风嬷嬷对顾琰已经到了绝对信任的地步。 但这一刻,听了顾琰的话语,风嬷嬷还是震惊到难以置信。 七殿下?太子良娣身后的人,是七殿下? 而曲尧也猛地瞪大了眼睛,正惊愕地看着顾琰,久久不能言语。 见到他们震惊的模样,顾琰反而更肯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测。就是因为如此难以置信、谁都想不到,才更可能接近事实,不是么? 想了想,她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理由:“蒋婵虽则疯了,但她说的‘小殿下’之言必是正确的。在几年前,蒋妘不过是个小姑娘,就算心性再狠辣,行事都不会那么周全,断不会教她记住了谎话,才将她逼疯。” 风嬷嬷乃元家旧仆,又在宫中多时,所见所思的,都是非一般的事情。她是知道许多办法能逼人记得谎言再疯掉,但这样的人和事,并不常见。 在蒋婵这一件事上,顾琰认为风嬷嬷想得复杂了。或许蒋妘自己都没有想到,时隔几年,蒋婵这个疯癫之人,还记得是谁下毒手害她。 当年的蒋婵,必是知道了蒋妘和七殿下之间的往来,才会遭到如此毒手。至于蒋婵还何还能留着一条命,相信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顾琰的理由还没有说完,便继续说道:“蒋钦是一直站在太子那一边的,是以蒋家和太子一系有旧,就很正常了。太子与七殿下一母同胞,他们两个小时候想必去过蒋家。被称为‘小殿下’的人,只会是七殿下!” 太子和五殿下从来就不是一路的,就算是幼时,与不可能与太子亲近到被将家人唤作“小殿下”的地步。能与太子并称,而且为小的,就只能是七殿下了。 听了顾琰所说的理由,曲尧最先说话了:“太子与七殿下一母同胞。若是太子出事了。对七殿下来说有什么好处?” 曲尧怀疑的,不是七殿下的心狠,就算是一母同胞。下狠毒手也不算什么稀奇事;他怀疑的,是七殿下对付太子有什么好处。 七殿下纨绔无能之名在外,朝臣们都知道他除了吃喝玩乐便无所长。若是太子出了事,天下权柄必不会落到他手中。反而是二殿下、五殿下登位的机会会更大一些。 七殿下,为何会做这种损己利人的事?——曲尧想不明白。对顾琰的判断便持怀疑态度。 “即使一母同胞,但我们都别忘记了,七殿下也是成年皇子。现在二殿下废了,若是太子和五殿下都出了事。那么作为成年皇子,又是淑妃所出,他是绝对有机会登上皇位的……”顾琰如此说道。 越是说。她所见的前路就越加清晰,迷雾就好闲被风吹散了一眼。 她缓缓说道:“能暗中谋划这一切。能不动声色地对付太子,这样的七殿下,又怎么会无能纨绔之人?我相信,七殿下的无能庸碌,都是装出来的,只是一种掩护而已。一旦他得了势,本事就会显露出来了。到时候这天下江山归于他手,就绝对有可能了。” 她这一番话说下来,风嬷嬷和曲尧的眼神又是一变。至此,他们都觉得顾琰的判断,越来越有道理了。 风嬷嬷毕竟跟了顾琰甚久,她稍微跟上了顾琰的思路,不由得问道:“姑娘,您的意思是说,暗卫们打听到的消息,是七殿下放出来的?目的就是让人误会九和香与五殿下有密切关系?” 顾琰点点头。事情说到了这里,九和香的事就很明朗了。她相信,九和香一定有很大的问题,不然,蒋妘不会千方百计将九和香与五殿下扯上关系。 还有淳化坊的陈家,为何会称呼“五殿下”呢?这里面到底有何内情? 曲尧的神色渐变得严峻。若顾琰所做的判断是真的,那么事情就大了。 他们在这里讨论蒋妘背后身后的人是谁,实则就是在讨论暗中左右朝局的人,是在讨论朝中的势力。 蒋妘背后若是七皇子,他藏得这么深,下一盘这么大的棋,所谋的,必然是天下江山。 而这些,沈家此前竟然从来没察觉。七殿下乃淑妃所出,与程家又有那么深的关系。对于沈家来说,他和太子一样,是敌不是友。若是七殿下谋得大势,那么沈家将如何呢? 而这时,顾琰说出的一个结论,简直让曲尧心惊肉跳。 顾琰如此说道:“蒋妘所做的事,很有可能就是为了栽桩嫁祸给五殿下。所以我怀疑,九和香……对太子来说,必是致命毒物!” 顾琰的意思很清楚了,就是说七殿下会利用九和香对太子不利。这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他们要不要阻止此事?又应该如何阻止此事呢? 第一次,曲尧觉得行事是如此困难。他当然巴不得太子出事,但是太子出事就意味着隐匿在背后的七皇子上位。七皇子,同样是沈家的敌人…… 赶走了老虎,又来了野狼,这究竟是好事呢还是坏事呢? 能有这样的想法,就说明在曲尧的心中,已经相信了顾琰的判断。他所想的最坏情况,都是基于顾琰的判断标准上。 若……这背后的人,不是七皇子而是五皇子呢?事情会不会有差别? 而对于顾琰来说,不管蒋妘背后的人是五皇子还是七皇子,都只是说明了一个事实:在过去,这个人隐藏在背后,还深不可测。 “首先,我要验证我的判断。很简单,就是将蒋婵的事,透露给两位殿下知道。看她们的反应如何,事情就清楚了。”顾琰这样说道。 她眸光晶亮,显然心中已有打算。既然已经发现了端倪,那么背后的翻云覆雨手,想揪出来,也不是太困难的事。 曾经忽略的人,这一次,肯定不会再忽略了。 ☆、491章 野心 当长隐公子听到沈家有人送信来时,着实吃了一惊。 沈肃去了莱州,现在应该刚刚安顿好;沈度带着盛烈往西疆雾岭而去,现在应该在路上。 他们两个人,这个时候都不可能往京兆送信。那么沈家来信,又是谁敢自代沈家呢? 听了属下的禀告,长隐公子才知道,以沈家之名送信来的,是顾家那个小姑娘,救了他一命的小姑娘,沈度的未婚妻。 身为闺阁姑娘、尚未及笄的她,不顾虑避嫌来找他,是为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他没想到,顾琰前来,是为了说七殿下的事情。与太子一母同胞的七殿下,精于吃喝玩乐,朝臣都知道其人生最大的追求就是做个富贵闲人。这样的人,有何好说的? 看到长隐公子脸上的神色,顾琰心中一凛。安国公府在宫中有这么多耳目,却也不能发现七殿下有什么不妥。如此,更证明七殿下藏匿之深、所谋之大。 关于其人其事,她就一定要告诉长隐公子了。断不能,让七殿下能瞒天过海。 她将对九和香与蒋妘生疑的事情说了出来。经蒋妘查到蒋婵,又从蒋婵的口中,查到了七殿下的真正面目。 末了,她这样说道:“我们已经查探过了。得知蒋婵不知所踪后,五皇子府毫无动静,但七皇子府就陆续有人赶到了那个庄子。现在又在四下发散人手在找蒋婵。很显然,七皇子府的人知道蒋婵在何处、对蒋婵也十分在意。所以蒋妘背后的人,必定是七皇子无疑……” 长隐公子安静地听顾琰将事情说完,良久都没有出声。蒋妘不过是太子良娣,她背后的人是七殿下。最多不过是一件宫闱秘闻,再过也只是兄弟相残。 这样的事,在皇家屡见不鲜。七殿下隐藏,当时为了帝位伺机而起。这个……他虽则意外,但也不觉得是多大的事。 历朝历代之中,这种扮猪吃老虎的事,少不了。她是为了这样的事情。来安国公府找他? 不。肯定不会是如此。虽则他不清楚顾琰的为人,但能在三秀堂救了他一命的人,又是计之心仪之人。所想的,肯定不会如此简单。 想了想,他问道:“你前来找我,是想我将九和香与七殿下的为人。告诉皇上?” 她所来,定是有所求。这所求的。就是安国公府在宫中的耳目,应该没有错吧? 她这么紧张七殿下,是因为七殿下是另一个太子?或者,是一个比太子更大的威胁?七殿下的威胁。体现在何处? 他的眉头略微蹙了起来。谪仙般的脸上现出疑惑的表情,看着让人于心不忍,不舍得他如此劳心。 真是罪过。 顾琰现在知道。为何前世长隐公子身死之时,会在京兆引起那么大的轰动、连她在福元寺都能知道了。这样的风华人物。任谁都很难忘记吧? 顾琰此刻心想着七殿下和沈度在雾岭的情况,对谪仙人的感慨一闪而过。随即便说道:“是的,就是想请公子帮这个忙。七殿下潜藏既深,必是所谋大宝。天下谁属,本不应任人置喙。但是七殿下既有此之心,就应该让皇上知道才是。” 崇德帝会选择谁当皇上,顾琰并不十分在意。但风嬷嬷和曲尧去查探七皇子府之时,除了查出七皇子府有人去追索蒋婵外,还查出了别的东西。 正是这些东西,促使了顾琰来见长隐公子。 顾琰说完这些话,便吩咐风嬷嬷将东西递给了长隐公子。这些东西,是几页隐晦又零碎的记录。虽则如此,但已经足够让人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长隐公子伸手接过了记录,才扫了一眼,他的眼神就变了。片刻过后,他的眼神已经变得极为凌厉,感觉就像周围的气温都降了许多似的。 顾琰补充道:“这些记录虽然没印鉴,但的确是从七殿下府中找到的。计之两年前在查这事的时候,一直以为太子是背后的人,但如今想来,真正策动了这事的,是七殿下才对。” 约是两年前,她重生之后第一次见到沈度,是在空翠山。那时候,顾家一行遇到了伏杀,沈度也一路追踪着杀手去到了空翠山。 当时,沈度是奉王令追查一件密信案。鸿胪寺安插在西盛的暗卫截获了一封密信。这密信,是写给西盛大将军何虎的,所透露的,是大定三卫的布防情况。 而这三卫,是除了西疆卫之外,与西盛最靠近的三卫。密信上的内容虽然不多也不够详尽,但足够让大定朝堂惊心动魄。 能知三卫布防的人,必是在朝中位高权重的。一想到这里,就连崇德帝的眉头都一突一突跳。 此事,崇德帝交给了薛守藩,薛守藩又交给了沈度。沈度追查至空翠山,最后查到了青州大狱的死囚身上,就再也查不下去了。 青州死囚,最后是谁指使的?到现在,朝廷也不知道。 但顾琰怎么都想不到,时隔两年之后,会在七皇子府找到相关线索。七皇子府,竟然与当时掌管青州大狱的官员有往来! 这样的线索,令顾琰不得不有所想。皇上即将巡幸江南,到时候七皇子也会随行。江南之行,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无论如何,一定要让皇上和朝臣都知道七皇子的野心。 她怀疑,七皇子早和西盛有勾结! 长隐公子深吸了一口气,惊异地看了顾琰一眼,掩住了所有的思绪,然后说道: “计之在离开京兆之前,提及到当年收买青州官员的,有一笔十万两的钱。这笔钱,很有可能就是从江南银库流出来的,最后也不知所踪……” 这一次他江南,除了查江南银库的贪腐外,追查这笔钱的去处,也是一大目的。此时,长隐公子也不惧将这目的说出来,顾琰知道沈家暗卫所查的线索,知道两年前的密信案,想必是沈度最信任的人。 密信案与七皇子府有关。若是将三卫布防透露给西盛知道的人,是七皇子。那么,大定会如何? 窃国者,皇子也。一样……当诛! ☆、492章 不及 在听到了顾琰的话语之后,长隐公子便打算进宫求见崇德帝。 即使没有顾琰所托,在知道七皇子有可能与西盛勾结的时候,长隐公子就坐不住了。 一国皇子,为了帝位,竟然与别国勾结,还出卖了三卫的布防。这就等于,一国皇子撬动了自己国朝的根基。 这样的做法,已经严重到完全超出了长隐公子的底线。不,应该说,在这一事上,根本就不需要设什么底线,凡与敌国勾结的,长隐公子都无法容忍! 就算是普通的朝廷官员,若是将国朝的消息透露给敌国知道,都是叛国之罪。更何况是一国皇子?长隐公子不知道七皇子与西盛有何协议,但可想而知的,是七皇子得势之后,大定会怎样。 为了登位,七皇子可以出卖三卫的布防。为了坐稳皇位,七皇子还会出卖什么呢? 现在的西盛,已经日益强盛,已经在对大定虎视眈眈了。西盛大将军何虎在收集大定布防,居心何在,身为皇子的人肯定会知道。 但在七皇子府,还是找到了相关证据。这就说明,在七皇子的心中,登上地位是比大定的利益更加重要的。这是割国之利,来满足一己之私! 为了自己的权力,为了自己的帝位,他可以牺牲掉国朝的利益。 自然,也能牺牲掉国朝的官员和百姓。 这样的一个皇子,怎么能够让他得势?怎么能够让他登上帝位? 七皇子,比起太子来说,是一只更大的国朝蠹虫! 至此,长隐公子才明白。顾琰不避嫌前来找他的用意。 长隐公子深深地看了顾琰一眼,允诺道:“我会立刻进宫,将九和香的事情告诉皇上知道。” 他现在所看到的这些零碎记录,是不能呈到皇上面前的。所以,九和香才是关键。破了七殿下的当前的谋划,接下来的事情才好办。 七殿下既然有弑兄之心,自然……也有弑父之意。这一点。是必须让皇上知道的。必须让皇上在巡幸江南之前知道! …… 然而,此时长隐公子并不知道,就算将九和香告诉了崇德帝也没用。更何况。他连夜进宫的请求,被崇德帝拒绝了。 紫宸殿传出的消息是,除了八百里加急军报,京兆朝官的求见。都要等到一早宫门开了再接见。 这道旨意,前些日子就颁布了。并不独独针对长隐公子。 只不过,长隐公子并没有想到,就连他,也不能夜进宫中了。这是过去没有过的事情。殊不寻常。 对此。安国公府安插在宫中的暗卫是这样禀告的:皇上近日身子疲乏,尚药局的太医交代过让皇上早些休息,而皇上的确也早早就歇下了。 内侍首领常康一再给宫门局下了严令:若非军国大务。宫门下钥之后,宫门局的守卫不得让任何人进来。 皇上疲乏?早早歇下? 对这些内容。长隐公子心中存疑,却只能等到第二天早上了。 一大早,他就再次进宫求见。这一次,,就得到了崇德帝的准许,宫门局守卫毕恭毕敬地将他迎了进去。 进了紫宸殿,长隐公子给崇德帝行礼后,尚未来及开口说话,就听到崇德帝说道:“长隐,你进宫来便最好了。朕还想着召你进宫一趟,借你的茶童一用。朕近日得了一种好香,再有你那个茶童烹茶,就更好了……” 听到崇德帝说到“香”,长隐公子心里“咯噔”一声响,觉得有什么危机笼罩,却不动声色地问道:“皇上得了什么香?臣出宫之后就让茶童进宫来。” 崇德帝的兴致明显比平日高,眉目都飞扬起来,“哈哈”笑道:“是九和香!这个香,是太子良娣所呈。这个香馥郁持久,比之龙涎香也不遑多让!朕觉得这些时日舒服多了……” 长隐公子眼睛微缩,却很快就恢复如常。果然,是九和香,是太子良娣所呈的九和香!刚才的危机作实了,是与九和香有关。 现在,皇上对九和香如此推崇,那么他准备禀告的事情,应该怎么说?就算说了,皇上能听得进耳吗? 长隐公子一时沉默。 崇德帝却没有注意到他的沉默,或者说,崇德帝专注的,并不在长隐公子身上,而是在他处,就是在九和香那里。 他继续笑道:“来来来,长隐你也来闻闻,闻闻这个好香。” 崇德帝说罢,就有内侍端出了一个香炉。香炉乃古朴的九龙夔纹炉,从龙口出飘出袅袅香气,正如崇德帝所说的馥郁,这馥郁却并不是呛鼻的浓烈,而是异常好闻的清新。 仿佛,让人头脑一松,心情也甚是舒畅,有云游天际之感。在香道上,长隐公子并没有太深的造诣,但此香闻起来,的的确确不是凡品。 难怪,太子对此香如此沉迷,皇上对此香如此推崇。这个香气,到底有什么门道? 长隐公子想了想,斟酌着说道:“皇上,太子也在燃这九和香,听说,太子对此香异常沉迷。臣想着,耽于气味,总不是好……”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崇德帝打断了,看样子,崇德帝神色还相当不耐烦。 只听得崇德帝不悦地说道:“朕知道你想说什么,不外是不能沉迷一物之类。很多人都在朕面前说九和香有问题,但郑杏林查过了,胡太医也查过了,都没有问题。莫不是,朕连香气都闻不得?” 他上下打量着长隐公子,这时才记得还没有问其进宫之意。一大早,长隐公子进宫求见,是为了什么?不会就是这九和香吧? 这样想着,他便问道:“长隐,你进宫来,所为何事?” 难得地,长隐公子犹豫了。他在想着,九和香这事,此时要不要说出来,还有七皇子府中的那些疑点…… 他还没想好怎么说,紫宸殿外就传来了一阵吵杂的声响,而常康匆匆进来禀道:“皇上,太子殿下出事了!” 太子殿下出事了,出什么事了? ☆、493章 吐血 太子出事了,而且是出了大事,现已昏迷不醒! 据常康所禀,就在东宫内侍们为太子更衣后、正在上早膳的时候,太子突然喷出了一口鲜血,什么话都来不及说,就昏迷了过去。 “现在东宫已经慌成一团了,已有人去尚药局请太医了,奴才也吩咐守卫们立刻赶到东宫了。皇上,这事……这事……”常康声音艰涩地回道,觉得心跳得厉害。 太子突然吐血、昏迷,这是怎么回事?若是太子……那该如何是好? 常康如此想着,神色努力维持镇定,而跟在他身侧的东宫内侍,已面如金纸。 “摆驾,朕立刻去东宫!”崇德帝冷声道,说罢便站了起来。 此刻他面容紧张忧虑,已没有了刚才的兴奋飞扬。太子,是他的儿子,是国之储君,是未来的帝王,他怎么能不紧张? 他站了起来,见到还站在殿中的长隐公子,眸光动了动,便说道:“长隐,你随朕去东宫吧。” 崇德帝想着长隐公子素来冷静,遇事有洞见,刚好他又在这里,一同去了,也有个分析见解。 长隐公子听了,便恭敬回道::“臣谨遵皇上吩咐。” 他也想知道东宫发生了什么事。在这个时候,在太子即将监国、皇上将要离开京兆的时候,太子为何会突然吐血昏迷,是遭了毒手呢?还是怎么样呢?这些,现在都不清楚。 带着这些疑问,长隐公子跟随崇德帝出了紫宸殿。他们来到东宫的时候,就见到东宫外面已经站了不少守卫。个个都是神情严肃。 从东宫门口到太子寝殿,站着东宫的内侍和宫女。他们个个都是垂头弯腰,还有人在瑟瑟发抖。 在崇德帝经过的时候,他们屏住了呼吸,连气都不敢喘。君威凛然,又加上太子出事,他们只恨不得自己是透明的。 许是太紧张太害怕了。有几个内侍“噗通”地跪跌下来。然后碰撞在一起,有一个内侍还差点碰到了长隐公子。 长隐公子并不恼怒,伸手扶住了那内侍。淡淡地扫了这几个内侍一眼,才说道:“小心点。大家安守其位便是。” 崇德帝仍是稳稳在前面走着,几个内侍的紧张,并不在他注意范围。他现在满脑想的。都是太子。太子怎样了、可醒过来了、为何会吐血,等等。 此时。尚药局的两位太医已在为太子诊治了。他们一见到崇德帝到来,忙不迭行礼道:“臣见过皇上……” “不必多礼,太子如何了?”崇德帝这样说道,在雕花紫檀椅上坐了下来。 他的目光。看向了床上的太子。太子双眼紧闭,脸上没有血色,嘴唇还泛着白。看着。情况就不太好。 寝殿内的人,霎时觉得有些冷。很想打个冷颤。然而他们不敢。——傻子都知道,这冷,是因为皇上震怒了。 听到这话,刘太医便回道:“禀皇上,太子情况看着凶险,但已经没甚大碍。只是太子体弱,要过一会儿才能醒过来。” 听到这回答,崇德帝松了一口气,却紧紧盯着刘太医,开口问道:“已无甚大碍?真的确定?那么太子吐血又是怎么一回事?” 刚才东宫的内侍来报,说是喷了一大口血、昏迷不醒,这会儿又无甚大碍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情况,刘太医也不甚了解,只得硬着头皮回道:“太子殿下突然吐血,应是心肺突然受到了外来冲击,一时转不过来,才会如此。至于冲击来源,臣还没想到……” 他这么说,更让崇德帝讶异。外来冲击,难道是太子遇袭?不可能,若是太子遇袭,东宫早就禀告了。太医所指,是什么意思? 这时,另一个太医周太医继续说道:“殿下应该是受了某种药物的刺激,才会心肺受创。吐血昏迷其实也是一种自我调息。这种药物是什么,臣等还没来得及细问。” 周太医说得这么清楚,崇德帝便明了。寝殿内的谢登也明白了,本就担心害怕的他,更是背后都出了冷汗,连手脚都轻颤了。 这样的他,很难会不引起旁人的注意。一向自诩目光如炬的崇德帝,自是注意到他了。 下一刻,崇德帝就直接点了他的名字,说道:“谢登,将太子吐血前后的情况仔细道来,朕要知道得清清楚楚。” 谢登忍住满腔恐惧,脑中想着早上发生的事情,开口道:“一大早,臣便进了宫……” 谢登如往日一样,早早就进了宫,伺候太子起居。太子也像往日一样,起来后吩咐内侍燃了香,洗簌更衣后,尚药局就送来了早膳,太子精神很好,还说了一句早膳看着不错。 然而,太子刚刚坐下来,就突然喷出了一口血,然后就昏迷不醒了。随后,谢登就吩咐人去请太医,又吩咐人去禀告皇上。 很快,尚药局的太医就来了,随后,宫中守卫也来了。 这就是崇德帝到来之前,东宫所发生的事情。谢登将所记得的,事无巨细都说了出来。 到了最后,他话音颤抖着说道:“皇上,太子一直很精神的,臣也不知道,太子为何会出这样的事。臣已经去查过早膳了,并无发现不妥。东宫的内侍和宫女,现在全都被看管了起来……” 谢登真的想哭了。若是太子出了什么事,他也活到了尽头。好端端的,为何会出这样的事情?谢登根本就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 崇德帝也不知道,但东宫的情况也不劳他费心去想。他想知道的事情,有人会为他一一查明,比如詹事府,比如大理寺。 太子为何会吐血,为何会昏迷,总会查得一清二楚的。 在他想着召詹事府和大理寺的官员进宫的时候,有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在问着谢登:“谢舍人,您刚才说,太子吩咐燃了香,是什么香?” 谢登打了个冷颤,清晰地记得了太子沉迷的神情,于是回道:“是九和香,太子良娣蒋氏所献的九和香!” ☆、494章 毒物 谢登的话语刚刚说完,太子寝殿门外就传来一阵“嘤嘤”的哭声。哭声中,还夹杂着一声娇叱。随后,脚步声就越来越近了。 原来,是太子妃和太子良娣们到来了。 训斥内侍的,是太子妃;嘤嘤哭着的,是太子良娣蒋妘,而良娣何萦则是低着头,看不到神色如何。 张妙万万没有想到,会在东宫这里看到长隐公子。猝不及防地,她的心就像被锐器重创了一样,痛得眼泪立刻涌了出来。 除了下意识地给崇德帝行礼,张妙不能再有别的反应。原本想说的话,也哽在喉咙里。她这泪流满面的样子,反而让所有人都觉得她在担心着太子。 到底,是夫妇同心。——崇德帝这样想着,旋即就将目光放在了张妙的身后。 他真正打量着的,是泪眼迷蒙的蒋妘。蒋妘正用帕子印着眼角的泪,却还是有哽咽漏了出来。看得出,似在极力压抑着悲伤。 悲伤,是了,太子吐血昏迷,东宫所有人都会忧虑的。这蒋妘也是如此? 崇德帝在想着谢登刚才的话语。太子起来之后,就是燃了香,连早膳都还没来得及吃,就吐血了。太子的身体状况,与蒋氏所呈的九和香有什么关系? 长隐公子也在看着蒋妘。印象中,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蒋妘。若不是有顾琰的那些消息,他怎么都想不到,眼前这个温婉如荷的女子,会是那等狠绝毒辣的人。 而且,这个女人还与七殿下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还有她所制的九和香。不仅太子沉迷,就连皇上也推崇,这里面有什么? 不管九和香是什么,它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东西。太子吐血昏迷,一定和它有关。——这是长隐公子在扶起那名内侍时,就已确认的事。 蒋氏这株毒藤,一定不能够再留在东宫。这个人。必是七皇子在东宫的耳目。必要尽早抹去! 被崇德帝和长隐公子打量着,蒋妘心中惊惧不已,脸上却没有表露出来。依然哭得梨花带鱼,还开口问道:“太医,殿下如何了?为何会出现这样的事?” 刘太医和周太医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崇德帝就说话了。他这样说道:“太医正在为太子诊治,你们在这里太吵杂了。先离开吧。” 这话的意思,很清楚了,就是让她们各自回到自己的寝殿中。至于太子的身体状况,稍后自有人会告诉她们。 看样子。皇上不想让这三人知道太子的情况。对此,刘太医、周太医剔透得很,也闭紧嘴巴不说话了。 这样的情况。多少有些诡异。但张妙等三人,竟像没有发觉一样。顺从地里离开了。 张妙呆呆地转身离开,不敢再回头看一眼。那个身形,还是能搅动她早已如古井般的心;蒋妘心中有鬼,怕露出什么端倪,也想着回去想对策,也急急地离开了。 至于何萦,她则暗想着床上那个人只要不死,就可以了。 这三人离开之后,崇德帝便想起了刚才长隐公子的话语,于是吩咐道:“谢登,将九和香拿出来与太医们细看。” 刘太医一时不明所以,甚至,他连九和香是什么东西都不清楚。他不清楚也很正常,平时,为太子请平安脉的是尚药局奉御郑杏林,今日刘太医当值,东宫内侍又请得急,他才和周太医一起来到东宫。 现在,皇上提到了九和香。这九和香究竟是什么东西?和太子吐血昏迷有关吗? 等到他细察细闻了谢登送来的九和香之后,脸色便微微变了。怎么九和香里,含有这样的东西? …… 日头已经高挂了,紫宸殿内漏进了点点阳光,使得殿内多了些炽热,沉闷的炽热,让人喉咙都发干。 此刻,在殿中的常康和谢登两人,真的觉得喉咙生烟了,汗水也一滴滴从额头冒出来。 东宫的九和香,已经被刘、周两位太医查出来了。这香里面,有迷心智、使人孱弱的五石散!这香中的五石散分量并不多,又有馥郁的香气遮掩,若不是细加辨别,一般人都察觉不了。 太子好闻此香,只要在东宫,一刻便离不了它。所以尽管香中的五石散很少,但日积之下,心肺还是受损了,才会吐血昏迷。 “太医说,太子寝殿中那饼九和香,五石散的分量特别多,比在其他处所找到的九和香分量都多。许就是如此,太子才会承受不住,身体才会吐血警示。臣此前询问过郑奉御,郑奉御说此香没有问题……”谢登颤声说道。 他早就觉得能令太子如此沉迷,这九和香肯定有不妥。但是他绝没想到,这香气里面含有五石散! 既然两位太医都可以分辨出五石散,那么郑杏林就一定能分辨出。但是,此前谢登已经将这九和香给郑杏林看了几次,郑杏林都说没有问题,可以放心用。 为何会这样?郑杏林为什么不说这香里面有五石散? 崇德帝的脸色已经可以用墨黑来形容了。太祖定鼎之后,就曾说过五石散是毒药,会乱人心智使人孱弱,已明令禁止国朝禁用。 虽则禁用,但一直不绝,这是崇德帝知道的。但如今,这五石散竟用在太子身上。那么……他近日所闻的九和香,是不是也有五石散? 他的手冒出了青筋,目光看向了常康。 立刻,常康便禀道:“奴才已经去查过紫宸殿的九和香了。皇上先前闻的九和香,并没有不妥。但最后一次送来的、在偏殿库房的几饼九和香,就含有五石散。” 常康的心也在“噗噗”地剧跳。那些九和香,是太子良娣所制,他不免就掉以轻心。只在最开始的时候,询问过郑杏林,后面的就没有理会了。 若是皇上也沾了五石散,那么,会如何? 崇德帝握紧的手松开了,森然下令道:“立刻传郑杏林!将蒋氏带来紫宸殿。朕……要亲自问清楚!” ☆、495章 太巧合了 然而,郑杏林并没有应召前来。准确地说,他不见了。 昨晚,他说与同僚在春晖楼宴饮,并没有回到郑家。他的妻儿都以为他喝多了宿在了外面,直到传令的内侍到来,才觉得有不妥。 在春晖楼设席招待郑杏林的是张太医,他说在昨晚戌时末已经结束了。当时郑杏林并没有喝多,席散之后便各自返家。 此后的事情,张太医就不清楚了,在郑杏林家人来找的时候,还懵懵地说:“郑奉御早就回到家中了啊……” 本应该回到家中的郑杏林不见了,就在太子吐血昏迷后要见人的时候,他不见了。 会这么巧?或许就这么巧! 巧的是什么,就见仁见智了。 但崇德帝没有想到,更巧的事,还在后面! …… …… 且说,蒋妘离开太子寝殿后,朝太子妃张妙的方向迈近了一步,低声唤道:“姐姐,妹妹有一事……” 张妙眼中还含着泪,满心只有那个谪仙身形,便回道:“本宫身子不适,妹妹有什么事,容后再说吧。” 她知道蒋妘想说的是什么,但她现在没有空理会太子为何会吐血昏迷,自也没有空理会蒋妘的意思。她只想,安安静静的,好好想一想刚才那个人。 “……”蒋妘正想说什么,但见到何萦站在一旁,还似乎在等着她们说话,便什么都不说了。 何萦眯着眼看着张妙和蒋妘,并没有离开的意思。身为门下侍中的孙女,何萦也有那么一丝丝朝局敏感。她虽然不甚关心太子,但此刻还真想听听她们在说什么。 蒋妘见到张妙浑浑噩噩的,而何萦又是这副样子,心知当下也和张妙说不了什么了,便只好急急回到了自己的寝殿——彤云殿。 在听到太子吐血昏迷之后,蒋妘第一个反应就是震惊。心想着会不会弄错了。太子怎么会吐血昏迷呢? 自从去岁发生了刺客一事来,东宫的守卫已经严很多了,不大会再有刺客前来,那么是不是有人在暗下毒手呢?她不确切。 她的第二反应就是懊恼。太子吐血昏迷。东宫必定会彻查每样事物,她担心会不会令得九和香的事横生枝节。若是因此影响七郎的计划,就麻烦了。 想着此种种,蒋妘再一次想着那个废人真是没有用,偏偏在这个时候出事! 但东宫出了这样的事。必定要尽早告诉七郎,要作好应对的策略才是。现在东宫已经戒严,但彤云殿外还没有人把守,她还有机会将此事送出去。 不管太子是生还是死,都要对他们有好处才是! “巧露,你立刻将此事告知殿下。记住,一定不能让人发现!”蒋妘如此吩咐道。 巧露,是她在蒋家的贴身丫鬟,现在成了大宫女,对蒋妘忠心耿耿又聪明能干。是蒋妘十分信任的人。 听了这吩咐,巧露点点头,略加乔装了一番,便打算去通风报信了。然而她刚刚来到彤云殿门口,远远就见到了内侍首领常康领着数个内侍和守卫前来。 巧露心都快跳了出来。她身为蒋妘的大宫女,此时自然不能再离开了。下一刻,她飞快地往回跑,还有一点点时间,看来必须要用其他人了。 听到是常康前来,蒋妘的脸色霎时便变了。内侍首领常康。必是按照皇上指令办事,他来彤云殿,必是有什么事与自己有关。 莫不是太子吐血昏迷一事,与自己有关?! “巧露。你立刻在偏殿放火!一定要弄出最大的混乱来,争取时间!”蒋妘如此吩咐道。 她现在是无法派人出去了,但她相信以七郎的谨慎,必定安插了其他人。她是去了太子寝殿之后,才知道东宫已经戒严了。原本她想着自己的彤云殿能出入。现在,看来也不行了。 那么。就只有兵行险着,趁着救火混乱的时候,让人能够出去了!——她就不信,熊熊大火在东宫燃起,那些围着东宫的守卫会无动于衷! 蒋妘所在的彤云殿,就在东宫的西南,距离太子寝殿并不远。由此可见,太子对蒋妘的宠爱。这个宠爱,对蒋妘此刻来说就是一大便利! 当常康看到彤云殿燃起火光时,心里“咯噔”一声响,心想这下东宫又出事了。 这一日正好有大风,彤云殿的大火,趁着风势,像条火龙一样肆虐,根本就停不下来。常康等人尚在罗云殿门口,就见到殿中的人从里面冲了出来,逃命! 这当中,有人在不断地大喊道:“救火,救火!彤云殿的火会蔓延至太子寝殿的!” “救火!救火!”“救火,救东宫殿!” 伴随着这些喊声,有更多人从彤云殿冲出来,而守卫着东宫寝殿的内侍和护卫们,也都迅速地动了起来。若是彤云殿的大火,真的烧到了太子寝殿,那么如何是好? 常康看着众多内侍、守卫进进出出救火,就算眉头再紧皱,也控制不了彤云殿这里的情况。大火,救火,逃命…… 他在想着这些,忽然听到了一句问话:“常首领,您怎么来了?彤云殿现在十分危险。” 这声音虽然慌乱但在努力镇定,还有着往日的温婉,说这话的人,是太子良娣蒋妘。 蒋妘此刻由宫女搀扶着,因为急匆匆地奔跑逃命,她的头发有些散乱了,朱钗一晃一晃的;衣服也有些起皱,也来不及抚平。 她双眼如盈盈秋水,脸容如温婉亭荷,她身后是不断奔跑的内侍和宫女,更远的身后,是熊熊的火光。 看到这一幕,常康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来彤云殿传太子良娣将运动,彤云殿就燃起了大火。太巧了,太巧了。 在一片火光和混乱之中,有一个小内侍偷偷离开了东宫。他谨慎地四周望了望,又警觉地回头看了看,见没有什么异常,才飞速地往一处宫殿奔去。 直到他的人影快要不见了,在他身后的大树旁,才闪出一个暗灰的人影,不远不近地缀在他身后…… ☆、496章 后着 从东宫离开的那个小内侍,明显是有武功在身的。他一路飞快却又谨慎隐匿,最后像片叶子那样,飘入了一处宫殿。 这处宫殿覆朱红瓦片,饰雕案彩画,配飞檐斗角,其上还有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 这处宫殿,在宫中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这坤宁宫,皇后谢姿居住的地方! 缀在小内侍身后的那道灰影,在见到这只凤凰后,身形略滞了滞,片刻后还是调整了身形,小心翼翼地蛰伏着,等待着坤宁宫的动静。 他不用等太久,就见到那个小内侍飘了出来。这一次,小内侍还是谨慎地四周望了望,依然没有发觉到他的存在。 和来时一样,小内侍飞快又谨慎地回到了东宫,融入了东宫众多内侍之中。他没有发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落入了有心人眼中。 而这时,彤云殿的大火尚未被扑灭,但在东宫内侍和守卫的努力下,火势已经小了,不会蔓延至太子寝殿。 东宫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但这些人里面,并没有包括蒋妘。 她被常康带到了紫宸殿,正在接受崇德帝的问话。——虽则彤云殿起火了,但有些事情的轨迹并没有改变。 此刻,崇德帝最在意的,还是太子吐血昏迷与九和香。至于彤云殿大火这样的事情,则更说明事情太巧合了。 崇德帝活到这个岁数了,又是一国之君,最不相信的,就是“巧合”这两个字。郑杏林、蒋妘、彤云殿大火,这么多的巧合,只能说明太子吐血昏迷背后,大有隐情! 这个隐情,是什么? “说罢,这九和香是怎么一回事?太子为何会吐血昏迷?”崇德帝冷眼看着殿中的蒋妘,这样问道。 他懒得对蒋妘和颜悦色了。一想到太子吐血昏迷是因为九和香。他就难以压抑自己的怒气。 他仿佛见到,自己也像太子一样吐血昏迷,紫宸殿也乱成了一团。这一切,都是因为蒋妘所呈送的九和香! 九和香里含有五石散。这五石散是怎么融进香里的、香料是从哪里来的、蒋妘背后还有没有别的人……这些问题想要有答案,都落在蒋妘那里。 崇德帝差点就问出口了:这九和香,最终是不是要弑君? 弑君,这一词让他心惊胆颤,刚刚登位时的那种恐惧。又全数涌了出来。九和香,绝不能再在宫中出现,蒋妘……如果这有问题的九和香,真的出自她之手,也绝不能再留! 他相信,蒋妘一个姑娘,断不敢、也没有理由对太子不利,但不排除,她受人所用,或被人利用。不管是哪种情况。他要查清楚所有的事情,将背后的人揪出来。 听了崇德帝的问话,蒋妘的心立刻提了起来。她的预料作实:皇上将她召来紫宸殿,果然与九和香有关! 但是,九和香那么隐秘,而且她还没有开始行动,这九和香是不会有问题的,何以皇上一口咬定太子事与九和香有关呢? 当此际,蒋妘只能做出一副懵懂的样子,疑惑地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更不明白九和香与此事有什么关系。 崇德帝冷笑了一声,目光如刀,再问道:“九和香里面有五石散,这你会不知道?五石散令太子吐血昏迷。这你也不知道?蒋氏,你最好从实说来!” 听到这些话语,蒋妘才真正震惊了,不及掩饰就脱口而出:“九和香里面有五石散?这怎么可能?!皇上,妾真的不知道,妾所制的九和香里面。绝不可能有五石散的!” 就算有,也是将来的事,绝不可能是现在! 含有五石散的九和香,不是她所制的那些,一定是被人做了手脚,她被人栽赃嫁祸了! 想到此,蒋妘大声喊道:“皇上,一定是有人想对太子、皇上不利害,从而嫁祸妾的。妾乃太子的人,东宫就是妾安身立命所在,妾为何要害太子呢?求皇上明察!” 是了,她是太子良娣,她是太子的人,太子若是出事了,她会有何好处呢?谁都会这样想,包括崇德帝。就是知道这一点,蒋妘才会将九和香呈上,这是她脱身的绝佳理由。 就算现在九和香出了问题,这个早就想好的绝佳理由,被她搬了出来。 崇德帝会不会信她的话语呢? 他不信,但存疑。蒋钦和蒋家,是太子坚定的支持者,身为蒋家人的蒋妘,会对太子不利吗?又是为何会对太子不利呢? 这些疑惑若人没有答案,那么事情便无法查清。 是以,崇德帝沉默了,他紧紧地盯着蒋妘,帝王之威迫向了蒋妘,试图看出什么端倪。 蒋妘努力镇定着,鼻头和额间不断渗出汗水,只是一味呼唤着冤枉,此外就没有别的话语了。 没多久,紫宸殿就进来了一个虎贲士兵,他仿佛没有看到殿中的蒋妘,径直向崇德帝禀道:“皇上,彤云殿的火已经扑灭了。臣等发现彤云殿是被人纵火,还在殿中宫女巧露的住所,发现了五石散!” 听到这虎贲士兵的汇报,蒋妘眼睛都瞪大了。巧露的住所,发现五石散,这就等于是在她蒋妘身上发现了五石散! 这一下,她更是水洗都不清了。原来,有人早就安排了后着,怎么办呢?怎么办?她脑中不断想着对策,一个气急攻心,竟缓不过气来,软软地晕了过去。 与此同时,一句密令从坤宁宫中发出,经过几重关卡,终于送出了宫外,到达了七皇子朱宣信的耳中。 宫外的朱宣信听到这句密令,“砰”的一声,将面前的书案捶了一个大洞。 太子吐血,彤云香败。 太子出事了,蒋妘也出事了,怎么会这样?他绝想不到,即将要离开京兆的时候,会发生这样的事。 这不应该,蒋妘行事一向缜密,怎么会出事了呢?太子吐血,又有什么内情呢? 不管怎么说,既然太子出事,蒋妘又牵涉其中。那么,先前那个计划就要提前了! ☆、497章 无计 五月初八,距离崇德帝巡幸江南还有七天的时间,太子朱宣明在东宫吐血昏迷。 随后,东宫内太子良娣蒋氏的殿阁彤云殿起火。不久,虎贲士兵在宫女巧露的房间发现了五石散,巧露已触柱身亡,蒋氏也昏迷了过去。 这些,就是宫中所流传的消息。短短半日内,这些消息就传遍了宫中,也传到了宫外。 这些事情虽则发生了,但里面疑点重重。太子吐血昏迷究竟是怎么回事、彤云殿为何会起火、太子良娣为何会卷入其中,谁都不甚清楚。 事情错综复杂,丝线缠绕,一时之间怎么都理不出头绪来,包括现在在紫宸殿内、知道最多内情的官员们,都觉得如雾里看花,迷迷糊糊的看不清楚。 在太子吐血昏迷后,崇德帝便下令召太子詹事彭贻芳、大理寺卿邵连蘅、宗正卿蒋钦进宫了。原本,崇德帝还打算召裴公辅和郑时雍进宫,但后来还是没有下令。 东宫之事,在尚未查清楚的时候,他不想动用政事堂。 这一事,有詹事府和大理寺就已经足够。至于蒋钦,他是蒋妘的祖父,怎么能不来? 当蒋钦听到太子昏迷与九和香、五石散有关,呼吸已经屏住了,再听到蒋妘藏有五石散,更是气都喘不过来了。 事情已经很清楚了,九和香是蒋妘所制,五石散又是蒋妘所藏。若是说太子吐血昏迷与蒋妘无关,身为蒋妘祖父的蒋钦,都觉得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蒋妘是他的孙女。是太子良娣,她怎么会做这样的事呢?不可能,她绝对不可能会做这样的事。那么,就只剩下栽赃嫁祸了,孙女是被人栽桩嫁祸的! “皇上,臣惶恐,但臣斗胆辩解。臣孙女是不会做这事的。求皇上明察!”蒋钦喘着粗气,开口辩解。 他不得不辩解,若是太子吐血真的与蒋妘有关。非但蒋妘不保,他也会出事,蒋家也完了。 “明察?朕自当会明察,所以才唤众卿前来。彭贻芳、邵连蘅。你们二人仔细查看东宫的情况,朕要清楚这是怎么回事。要尽快!”崇德帝下令道。 将郑杏林找出来、盘问蒋妘、追查九和香……这些事情当然是臣下做的,崇德帝只须等待最后的结果便可以。 至于蒋钦,崇德帝只想问他一件事,还是与九和香有关的事情。 在彭贻芳和邵连蘅两人离开之后。崇德帝便问道:“蒋钦,朕且问你。蒋妘是不是擅调香?这个九和香,她是在娘家就会调的吗?” 几乎都不用思索。蒋钦便斩钉截铁地回道:“臣孙女是会制香,但不精通。这个九和香。她是进了东宫才调的,臣只听过几次这个名字,但香形、香气一点都不知道!” 在进紫宸殿之前,蒋钦就已经想好了:九和香,那是太子良娣蒋妘的事,不是蒋家的事,不管这香出了什么事,都与蒋家无关! 崇德帝静静地看着蒋钦,一时看不出似乎否信取蒋钦的话语。 见此,蒋钦背后都湿透了,硬着头皮说道:“皇上,臣所说句句属实!皇上还可以唤臣家中各人前来问话……” 他的话语,在崇德帝平静的目光下,渐渐说不下去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他都知道说这些是没有用的了,但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良久,崇德帝才说了一句:“朕知道了。” 知道了,知道什么?究竟是不是信任蒋钦和蒋家,就真的只有他知道了。 另一边,彭贻芳和邵连蘅的查探,也没有什么起色。他们所查到的事情,和崇德帝所知道的,差不多。 多出的内容,不外是曾有宫女内侍看到蒋妘与郑杏林打招呼。现在,郑杏林不知所踪,蒋妘又开口闭口只呼冤枉,无甚得着。 就连东宫库房中的香料,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整个调查,就像被什么挡住一样停滞不前,令彭贻芳和邵连蘅眉头紧皱。 “邵大人,本官以为,追查的关键还是在于九和香本身。五石散和香料是怎么来东宫的,都要追查清楚。看来,还是要询问蒋氏才是。”彭贻芳这样说道。 他心中诧异。本来,按照殿下所说,东宫库房里的香料,早就作好了标志,只要顺着标志追查下去,就能顺藤摸瓜查到五殿下身上的。 但是,库房中的香料干干净净,什么手脚都没有。就算彭贻芳有心攀咬上五皇子府,也不敢轻易出言。若贸贸然将线索扯到五皇子府,邵连蘅这等警觉的人,肯定会发现有不妥。 在这事上,彭贻芳不愿意自己有半丝冒险。 唯今之计,还是从蒋氏身上下手,所以他才会这么对邵连蘅说。 殿下的计划是否能起作用,就看……蒋氏对殿下用情有几深了。 听了彭贻芳的话语,邵连蘅点点头道:“好,我们去成章殿,再盘问蒋氏一次。” 成章殿,是东宫一处较为偏僻的殿阁,几近荒置了的。彤云殿已毁于大火,崇德帝便下令将蒋妘囚在这里,直到查清太子吐血的真相为止。 现如今,成章殿里里外外都是虎贲士兵,里面也只有一个从紫宸殿调来伺候的宫女,这宫女,实则是为了守着蒋妘,不让她出事的。 不管怎么说,蒋妘关涉着东宫真相。崇德帝怕,蒋妘会自杀,或是被人所杀。 彭贻芳和邵连蘅刚刚靠近成章殿,就听到了一阵吵杂的说话声。这个时候,成章殿外怎么还会这么吵杂? 只见成章殿门口,几个宫女在吵吵杂杂,听得其中为首的那个大宫女这样说道:“我们奉淑妃娘娘之令来见太子良娣,为何不能进去?” 看清了这个说话大宫女的模样,彭贻芳眸光闪了闪,忧虑的心忽而就定了下来。 不久之前,彭贻芳曾在殿下身边看到过这个宫女。原来,她是淑妃身边的大宫女! 她如今出现成章殿门外,事情,就好办了。 ☆、498章 无情 (第四更!) 彭贻芳先邵连蘅一步上前,沉声问道:“何人在此喧哗?成章殿这里,任何人都不得随意进入!” 青萝飞快地弯下腰,恭敬地说道:“奴婢见过大人。启禀大人,淑妃娘娘知道了东宫的事,异常恼怒。故令奴婢前来问太子良娣,想知道当中因由。” 听了这话,彭贻芳便不说话了,而是看向了邵连蘅,似在征询他的意见。 邵连蘅想了想,便说道:“既是奉淑妃娘娘之意,你便进去吧。但只能是你一个人进去,什么东西都不能带!” 他说完话之后,便吩咐一个士兵将青萝领了进去。随后,他眼中露出 一丝精光,好像在谋划着什么。 彭贻芳故作不解,小声地问道:“邵大人,你为何让这个宫女进去?若是皇上怪罪下来,那该如何是好?” 邵连蘅摆摆手,笑着说道:“本官让这个宫女进去,自是有用意。或许这个宫女能问出些什么来呢?我们且在一旁听着,听听那蒋妘会说些什么。” 彭贻芳这才恍然大悟,对邵连蘅连连点头。心里却想道:邵连蘅果然一心扑在查案上,也不惮用些旁门左道。这个宫女,就是探路石了。 想到这里,彭贻芳摇了摇头:不过,邵连蘅太蠢了些,被自己当枪使也不知道。 心无旁物的人,其实很好对付的。因为他们不会想到还有别的事,比如当下的邵连蘅。 两人各有所思,踏进了成章殿。他们很想知道,蒋妘会说些什么,有没有什么有用的讯息。 蒋妘见到青萝的时候,眼神缩了缩。自蒋妘来到成章殿之后,除了一个面圣的宫女在身边,就再没有别的人了。她自是知道自己被囚禁了起来。 但现在,青萝为何会在这里?她来干什么?又怎么能够进来的? 她狐疑地看着青萝,蓦地想到一个可能。眼眸骤然变得晶亮。青萝能来这里,莫不是,七郎有法子救她了? 青萝却是一脸悲愤地看着她,恨恨地说道:“蒋良娣。奴婢奉娘娘之名,特来问你。太子吐血昏迷,是不是与你有关?” 蒋妘一愣,随即回道:“这事,与我无关!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的心中。在思忖着青萝的来意。青萝出现在这里,肯定不是奉淑的命令。那么,青萝来是想传递什么消息呢? 青萝伸出手掌截住蒋妘的话语,仍是忿忿道:“与你无关?如今东宫证据确凿,九和香与五石散都是你所有,还有郑杏林为你掩护,他现在都不见了!娘娘痛心不已,所以一定要奴婢前来问个清楚!” 蒋妘细看着青萝的每个表情动作,再一次辩解道:“我没有,与我无关!” 青萝又伸出手止住她。忠实地传达着淑妃的心意,话语带了些悲伤:“娘娘听说东宫的香料查不出什么,也知道良娣或许是无辜的。但娘娘想着,或许良娣是被人利用的。那些香,究竟是谁给良娣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蒋妘没有说话,双眼仍是紧紧盯着青萝。 青萝话音似是哽咽:“娘娘问你,可曾记得进宫之前是如何说的?是你在娘娘面前道心仪太子,才会进宫的。你对太子有那么深的情意,还曾说过情深不相离这样的话语,娘娘问你是不是还记得?如果你对太子还有情意。就应该将事情的真相说出来!” 青萝说罢,伸出覆面,学着淑妃的样子,仿佛有更多的话语不忍问出口。 蒋妘低下了头。眼中的亮光暗了下来。她记得,她是因为心仪他才心甘情愿进东宫的;那句话,情深不相离,也是她对着他说的;那么多的情意,那么深的情意,她都记得。她一直都记得。 原来,已经证据确凿了吗?有人栽赃,将她和郑杏林绑在了一起,郑杏林不见了;七郎想着利用的那些香料,也被人抹平了,情况如此危急了…… 蒋妘低垂着头,想着青萝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说话,嘴角扬起了一个细微弧度,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笑。 她怎么会不记得呢?她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那个时候,她因为处处不如优秀的庶姐而在梨花树下默默流泪。 突然,梨花如雨从枝头簌簌落下,一个少年从树上跃下来,凤目中满含关切,问她在哭什么。 梨花雨中,那个少年问了她一句话,她就记得了一世。 “小殿下……”那时候她呆呆地唤道,眼中还带着泪水,嘴角却翘了起来。 现如今,她嘴角微翘,泪水却涌了出来。 邵连蘅与彭贻芳躲在一旁,仔细地听着蒋妘与宫女的每一句话,甚至还将这些话掰开来细看,也没有发现什么值得注意的。蒋妘从头到尾,还是在说此事与她无关。 邵连蘅颇感懊恼。原以为能透过这个宫女查出什么,看来都是无所得。 但是,他没有想到,幸运之神还是眷顾他的,到了酉时。成章殿中的蒋妘便传出话来,道是想见他,太子吐血昏迷一事,她愿意说出真相。 这个真相,令邵连蘅睁大了眼睛,忍不住确认道:“蒋良娣,你的意思是说,背后指使你的人,是……五殿下?” 太子吐血昏迷,他都想到是有人背后下暗手的。但这个人,是五殿下? 在这个时候,邵连蘅都不好意思承认此前极少注意到五殿下这个人。五殿下,在朝中从来不显、势力微弱,是他在背后谋划了这一切? 蒋妘面容平静,缓缓地说道:“是的,九和香的香料是从陈家香坊得到的,遮掩着将五石散送进宫中的人,是陈婕妤。你们只要去查陈家香坊,就知道了。令郑杏林说谎的,也是五殿下。听说,郑杏林有把柄在五殿下手中,现在怕已经遇害了……” 邵连蘅听得心惊不已,问出了最不解的问题:“可是,蒋良娣,你是太子良娣,为何要听从五殿下安排害太子?” “因为,太子是个废人,我恨他,他恨不得他死!”蒋妘一字一顿地说道,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甚是吓人。 ☆、499章 失算 (第五更!) 蒋妘的恨意如此深刻,倘若太子在眼前,她一定会冲上去撕了他。偏偏,她的脸容身姿还是这么温婉,亭亭如荷。 这么强烈的对比,让邵连蘅顿觉毛骨悚然,也相信了她所说的话。他相信,这么强烈的恨意,是装不出来的。 他猜对了,蒋妘的确恨太子到恨不得他死去,若是太子在眼前,她也会立刻冲上去撕了他。但这恨,却不是因为太子,而是因为她的七郎! 在过去数年,她看着七郎郁郁不得志,看着七郎花费比别人更多的努力,都得不到想要的东西,看到这些,她就心如刀割。 明明是一母同胞,明明七郎同样高贵,只比太子小两岁,但皇上和淑妃都只看到太子,太子抢了七郎所有的东西。而太子,又是这样愚蠢的人,根本不配为一国储君。 明明,七郎才是最有本事的人。但就因为有太子在,所以七郎要隐藏所有的光华,装作一个无能纨绔的皇子。七郎,太委屈了! 想到这些,蒋妘怎么能不恨?她恨,她太恨了! “只是昏迷吐血,还太便宜了他,我恨不得他立刻死去!”蒋妘瞪圆着眼,恶狠狠地说道。 看到这样的蒋妘,邵连蘅知道没有什么好问的了,便转身离开了成章殿。 蒋妘说的话语,是真还是假,去查查便知道了。作为大理寺主官,邵连蘅最擅长的就是顺藤摸瓜,有了蒋妘所说的线索,他就能查出更多的内容来。 果然,他在陈家香坊里查到了许多东西。在香坊里面。他找到了九和香所需的材料,与东宫库房的记录是一致的;同时,在香坊里面,他还找到了五石散! 陈家香坊的香娘们,经严刑拷问后,也都招供出:五殿下曾来过香坊,九和香就是五殿下吩咐他们制的。当时。是陈家二少爷、五殿下的表兄陈礼陪着五殿下来的。 陈礼矢口否认。道根本就没有陪五殿下来过香坊,这些香娘们都在说谎,九和香绝对和陈家香坊没有关系。云云。 姑且不说陈礼说的这些话是真是假,但彭贻芳发现了陈礼与郑杏林有密切往来,陈礼曾经给过郑杏林一笔五千两的银子! “我是给过郑杏林这笔银子,但这笔银子。是郑杏林自己的,是他的药材坊赚了钱。我只是拿给他的……”陈礼辩解道,坚称自己没用钱收买郑杏林,那些钱,本就是郑杏林自己的。 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邵连蘅等人便更加确认他和郑杏林关系匪浅了。若不是有过硬交情,郑杏林会委托陈礼帮他管理药材坊? 这么深的交情。那么陈礼请郑杏林帮忙掩饰九和香,那就更理所当然了。 陈礼听着邵连蘅的分析。简直想哭了。他真的不知道什么九和香,他帮郑杏林,只是想贪点钱而已。 谁会嫌钱多呢?就算陈家有香坊,那是陈家的,不是陈礼的。他怎么会想到自己卷进一个大阴谋当中? 现在,就算他再三说自己根本没有陪五殿下去香坊,也没有多少人信了。 就连陈婕妤那里,邵连蘅也发现了一个宫门局守卫,与陈婕妤的大宫女关系密切。就连太子妃张妙也证实,她曾在东宫见过那守卫几次。现在想来,就是这个守卫帮忙将五石散送进东宫的。 一时间,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五殿下和陈婕妤。就算不用过多脑补,邵连蘅都想得出,五殿下联合太子良娣蒋妘,做这么多事加害太子,是为了登上皇位。 有证据,有动机,不是吗?除了五殿下,邵连蘅都想不出还会有谁这么做。 在再三讯问了这些人之后,邵连蘅与彭贻芳仔细商量了一番,然后汇合成奏疏,打算上呈崇德帝了。 在宫外的七皇子府,朱宣信正在听属下汇报着事情的进展,确认事情是不是如自己所计划的那样进行。 “殿下,邵连蘅已经封了陈家香坊,那些香娘们肯定会说出他们以为的真相;陈礼与郑杏林的关系,也被查出来了。从宫中传出来的消息说,邵连蘅与彭贻芳即将去紫宸殿内禀告了。” 这个属下面相平平,只从遒劲的肌肉可以看出,应该是个士兵。只是,是隶属于虎贲军还是京兆府,就不好说了。 听了这些话,朱宣信轻轻吁了一口气。那一双与太子极为相像的凤目,也带了些轻松。 太子突然出事,还牵涉进蒋妘,这逼得他将计划提前,许多事情都显得仓促。在此之前,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也担心事不成。 但幸好,蒋妘还是说出了老五,还指引着邵连蘅往陈家香坊查,他准备的那些人事便派用上场了。现在看来,虽则时间紧迫十分凶险,但事情总算按着他的计划在走。 现在,就等紫宸殿你那边的消息了。尽管有波折,一切都会如愿吧? 而在紫宸殿内,邵连蘅与彭贻芳将调查所得,都一一上呈了崇德帝。最后,邵连蘅这样说道:“据臣与彭大人所见,太子吐血昏迷,是与蒋良娣与五殿下所为,正确确凿。” 崇德帝将奏疏放在一旁,语调平淡地说道:“证据确凿。彭贻芳,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崇德帝这个问话,让彭贻芳警觉起来。听皇上的意思,似是对邵连蘅的禀告不以为然。难道,皇上并不相信背后是五殿下所为? 彭贻芳心里七上八下的,但事情已经至此,邵连蘅话都说出去了,他只能跟着点点头道:“是的,综合所有的证据,臣的判断和邵大人一样。” 听完他的话语,崇德帝“哈哈”笑了起来。只是这笑声,很快就停住了,下一刻,他就似笑非笑地说道:“你们来紫宸殿之前,一定不知道老五发生了什么事情!” 话语中隐含着雷霆震怒,让邵连蘅和彭贻芳打了个冷颤。 五殿下,发生了什么事情? ☆、500章 生路 在邵连蘅与彭贻芳进紫宸殿汇报之前,就已经有尚药局的太医进去禀告了,道是五殿下出事了,如今五皇子府乱成了一团,陈婕妤几乎哭晕了过去。 仔细说来,五殿下的情况比太子的还要凶险。据太医所禀,五殿下误吸了浓郁的百合香,才诱发了一直潜藏的心悸之疾,一度没了神智,差点就救不回来了! 五殿下在鬼门关走了一趟,几乎吓坏了五皇子府所有的人。在此之前,五皇子曾有过类似的症状。当时,五皇子府只觉得身体不适,也一直避免接触浓郁香气,但没想到,防不胜防,还是出事了。 他们没有想到,仅仅是一株百合花,就让五殿下有了性命之虞。 若不是五皇子府疏忽,五殿下就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现在,五皇子府的人都两股站战,还有人哭着想来向皇上请罪求饶, 太医说了,五殿下的体质异于常人,心悸又潜藏得深,除非是显出了这种症状,不然便很难察觉到五殿下有心悸之疾。 对这种疾病,太医说无法根治,只能小心预防,以后不再闻百合香便可以了。 到了最后,太医还隐晦地说道:“五殿下这种症状,实在太过危险,也容易遭受暗算,实在不适宜参加大宴会……” 容易受暗算、不适合参加大宴会,这些话语简单,但所指深远。试问,一国储君、一国帝王,怎么能有这样的疾病呢?这些话语的意思。就差没有直接说五殿下不能为储君、为帝王了。 想必,五殿下本身自己对这个后果也有所察觉,所以之前就算知道了身体有所不适,也没有找太医细看。现在,就出大事了。 知道五殿下出了这样的事,邵连蘅与彭贻芳沉默不语。这下,他们知道皇上何以雷霆大怒了。 五殿下有这样的身体状况。自然不可能出现在陈家香坊的。那些香娘们在说谎,太子良娣蒋妘的话语不能为实。 更重要的是,五殿下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出事。很明显,是故意为之,是故意让朝廷知道他的身体状况,故意将自己不可能登位的情况告知天下。 换句话说。五殿下用自己的性命,来表达了对帝王毫无兴趣的想法。如果五殿下对帝位有野心。那么无论如何也不会在这时生这样的病。 因为,这样的病一出,五皇子就没有了为帝的资格! 想明白了这当中因由,邵连蘅和彭贻芳便知道这些查探。都错了。证据是假的,五殿下也没有害太子的动机。什么证据确凿,就是可笑的空话! 他们两个脸色都变了。只好跪下来请罪道:“请皇上恕罪,臣等失察了。” 邵连蘅很快就反应过来了。知道从一开始就被蒋妘牵着鼻子走,这会儿脸色颓败不已。枉他还是大理寺卿呢,竟然被人这样玩于掌间。 彭贻芳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蒋妘、香娘们、陈家香坊的证据无效,就意味着殿下的安排落空,栽赃五殿下的计划失败了。 白白忙活了这一场。 随即,彭贻芳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因为他突然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测,觉得这仅仅是白白忙活而已,说不定,早已经落入了别人的圈套。 不然,殿下的安排不会都落空,五殿下也不会顺利脱身。就好像,有人洞悉了殿下所有的安排一样。 有人看透了殿下的安排,但这些安排还是顺利出现了。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背后有个更大的陷阱在等着殿下! 这个陷阱是什么,彭贻芳都不敢深想下去了…… 但是,崇德帝帮他想下去了。 只听得崇德帝冷声吩咐道:“朕给你们一次将功赎罪的机会。蒋妘背后一定有人,这个人不会是老五。朕令你们重新再查!这一次,朕要的是确凿的事实!” 是了,出现了这么多证据,都指向了五殿下。但五殿下不可能害太子,当然是有另外一个人在害太子,而且还刻意准备了这么多证据。——这么简答的推断,邵连蘅和彭贻芳自然懂。 当下,他们齐声应道:“臣遵旨!定不负皇上所望!” 到哪里去找背后的人呢?怎么样才能找得出呢?他们心头一片墨黑。 …… 在宫外的五皇子府,朱宣宏倚靠在床头,惨白着脸,气若游丝地说道:“聂大人……多谢了……” 聂大人,他床侧站着的人,正是司农卿聂衡。也是……他的未来岳父聂衡。 聂衡听了此言,拱拱手道:“殿下不必多礼,殿下没事就好了。万望殿下经此一难,会对前路有所拣择。” 聂衡生就一副御史大夫相貌,脸容刚正不阿,此刻说着这些提点的说话,听起来让人并不舒服。 朱宣宏一滞,觉得浑身更加没力了,但聂衡是朝中三品官,且刚刚助他逃过了一个大劫,此时他对聂衡十分感激,便点头露笑,当是应承。 见他这个样子,聂衡放软了声音说道:“殿下,您无所倚仗,何必混这一趟浊水呢?做个富贵闲人,安享终生,不也是一件乐事吗?” 这一下,朱宣宏的笑容便维持不住了,眼神变得极为晦涩。 经此一难,拣择前路,这……还是太难了。他几乎没了性命才逃过了这一劫,他怎么能放得下,怎么能甘心? 他也是皇子,也渴望坐上那个位置,也有资格坐上那个位置?他为何要做富贵闲人呢?他就是要做执掌权柄的那个人! 聂衡这个年纪了,见过太多人太多事了,又怎么会不明白朱宣宏在想什么?那个位置太诱人了,就算经历过大劫,身为皇子的朱宣宏,是不会因为他这些劝说就能放下欲\望的。 皇位着,是权柄,也是鸩毒。有多少皇子能看清楚? 聂衡长长叹息一声,毫不客气地说道:“殿下,您可知道,这一次您能平安度过,不是本官想出了办法,而是有人故意放殿下一条生路?” ☆、501章 是谁? 有人故意放他一条生路? 这就是说,他走的是生路还是死道,全在别人的掌握中? 想明白这个意思,朱宣宏本就惨白的脸色,更是一点儿血色都没了。巨大的恐惧,让他颤抖着开口道:“聂大人……这是说……这是……” 聂衡点点头,打碎了朱宣宏那一点点幻想,直接说道:“没错,不管是殿下的身体状况,还是陈家香坊的事情,别人都了如指掌。本官能及时通知殿下发病,也是别人告诉的。” 若不是因为自己的女儿聂春芳与五殿下定了亲,聂衡也不会火烧眉毛一样去通知五殿下,也不会有这一番苦心规劝。 聂衡先前也有过一丝幻想,想着自己的女儿嫁为皇子妃,说不定会有大造化。但很快,他这一点幻想就如云烟消散了。 因为,他的女儿聂春芳将历朝历代的《外戚传》拿出来,然后问了一句话:“父亲,您觉得以聂家和五皇子的本事,能斗得过其余的皇子吗?” 斗不过。 况且,就算斗过了,外戚的下场无非就是那两种。功高震主,皇上忌惮;急流勇退,保住残命。 最好的结局,就是皇上感激外戚、君臣相得。但这样的情况,太难得,需要的是帝王无比广阔的胸襟。很明显,五殿下的胸襟并没有如此广阔,聂家将来也不会那么好运。 如此,还不如做个普通的官员人家,起码不用时时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在一遍遍翻阅《外戚传》后,聂衡出了一身冷汗,自此便清醒了。他希望五殿下经过这一件事后,也会清醒。 良久,朱宣宏才止住轻颤,暗哑着问道:“聂大人……是谁?” 他是皇子,是谁掌握着他的生路和死道?谁敢如此大逆不道?又是谁有这样的通天本事? 聂衡摇摇头,说道:“本官也不知道是何人。本官只知道。没有这个人提前告知,殿下这会儿就成了谋害太子的凶手了。” 太子良娣的说辞、陈家香坊和陈礼,太多不利证据,若不是殿下有心悸。根本就无法翻身了。 谋害太子,就是谋害社稷根基,就算是皇子,皇上也一定容不得。这就是一条死路! 当时,他知道太子良娣指出背后的人是五殿下。只能干着急。倘若没有收到提醒,聂衡自己根本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这个危急。 “可是……本殿下没有做过,是有人陷害……”朱宣宏激动地反驳道,出口的声音却如蚊蚋。 是,是有人陷害他,而且还陷害成功了。若不是他发病,他现在应该就是凶手,应该在紫宸殿被问话了。 看到朱宣宏不甘的样子,聂衡觉得心真累。若不是因为自己女儿,他才懒得理会五殿下非要跳悬崖的举动。 无妨。就算殿下不清醒,残酷的事实总能打到他清醒的! 最后,聂衡如此说道:“皇上已经知道殿下有这样的病了,这对殿下来说或许是件好事。殿下先安心养病吧。” 聂衡此时十分庆幸五殿下有这样的病,既然朝廷已经知道殿下的病,那么殿下就没有登位的希望了。这样也好,就算殿下再不甘心,局面都定了。 如此,殿下就安全了,他女儿和聂家。也安全了。 朱宣宏呆呆地看着聂衡离开,觉得天崩地裂也就是如此了。他的病,父皇和朝廷都知道了,那么。他就没有机会登上皇位了。 他过去为此所做的努力,他将来要奋斗的道路,都坍塌了…… 沈家南园内,情形颇有些不妙。一向平静的谪仙人长隐公子,面色不豫地看着顾琰,而顾琰的脸色。多少有些阴沉。 看样子,两个人刚才有了一番争执,或者说是分歧。 随即,长隐公子就恢复了以往那副淡然的样子,开始问道: “顾姑娘前一晚还有求,第二天早早就有了动作。长隐不才,却也不愿意被这样蒙骗。你为何突然做这么多事?若是影响了皇上巡幸,那江南银库事会如何?” 他心中有些不快,但还未至于动怒。不然,就不会在东宫收到那个内侍的讯息后,就顺水推舟将太子吐血昏迷与九和香扯上联系。 他只是不解,顾琰为何会做这些事情。太子突然吐血昏迷,若是影响了江南银库事,那么计之在雾岭的安排也会受损。这些,他不相信顾琰不清楚。 顾琰也平静下来了,解释道:“这些事情,也不在我计划之内。我原是打算,等皇上从江南回来,再行事的。但是,郑杏林不见了,然后我发现有人将五石散混合了九和香送到了东宫,欲对太子不利,才将计就计的……” 想到那一夜的惊险和意外,顾琰忍不住揉揉眉头。这些事情,还不知道如何对长隐公子说。 她万万没有想到,周太医早就知道九和香有问题,而且还想用九和香对付淑妃和郑杏林。他将郑杏林囚了起来,还利用尚药局之便,将九和香混合了五石散…… 当风嬷嬷拿着周太医的绝笔信来到尺璧院时,天色才蒙蒙亮。周太医说再也等不下去,所以会去做这些事情,请顾琰为他收尸! 顾琰立刻让风嬷嬷去阻止周太医,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周太医已经进宫了,混合着五石散的九和香,也送到东宫了。 顾琰和沈家暗卫所能做的,就是在五石散这个基础上,尽量往有利的方向发展,从而将陈家的计划提前,利用太子吐血昏迷的事情,将一直躲在背后的七皇子拉出来! 这当中许多事情,都是顺势而铺陈,她无法事先告诉长隐公子,只能在东宫事发后,通过内侍给长隐一个讯息。 幸好,长隐公子足够灵通和配合,将太子吐血昏迷往九和香上面带,引起了皇上的怀疑,一环接着一环,才使得事情顺利。 现在,五殿下从凶手嫌疑中摘出去了,皇上下令彻查,总会查出七皇子来。 这一次五石散之事,本来就是一场博弈,七皇子感到意外和仓促,顾琰同样也如此。所不同的是,顾琰还握有一点先机,知道五皇子患有那个隐病。 这一点先机,就是最后制胜的关键,使得整个局面都扭转了。 长隐公子听着顾琰这些话语,眉头却蹙了起来。他相信,顾琰所说的话语是事实。但是有一点,他还是想不明白,便问了出来。 “这么说,将东宫和紫宸殿的香料都做手脚、在彤云殿放五石散的,都是沈家暗卫了?”他如此问道。 会这么问,就说明他存疑了。因为这事发生得太突然,顾琰的应对又太完善,许多细节都安排得严丝合缝。就算沈家暗卫再能干再得力,也不能做到这样吧? 这一次的事情,就好像是一场准备异常周全的行动一样, 眼前的顾姑娘,是不是瞒着他什么事情? 顾琰双眼亮晶晶的,笑了笑,回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谪仙人。是的,这一次,是有人帮了沈家。” ☆、502章 狠毒 长隐公子听了顾琰的话语,眉头便舒展开来了,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那么,那种帮助了沈家、使得顾琰计划顺利的人,又是谁呢? 顾琰低声说道:“是孟德妃。东宫和紫宸殿的香料都是她换掉的,在彤云殿放五石散的人,也是她。原来,她早就发现蒋良娣和七皇子有……有联系。” 有苟且,这三个字,顾琰不好意思说出口。而且,她认为孟德妃并不知道蒋妘与七殿下有苟且。不然,孟德妃的安排就不会如此简单了。 竟然是孟德妃! 是了,孟德妃现在掌管着后宫,要做手脚要比沈家暗卫方便得多。但孟德妃能成功做了这些事,说明谋虑已久。莫不是,沈家和顾琰被她当枪是使了? 孟德妃做这些事情,又是为何呢? 对于孟德妃的用意,顾琰反复思量了许久,同是女人的敏感,让她隐约得出了一个答案。 于是,她说道:“当年孟云卿致仕离京的时候,受到了追杀。计之后来查出,这些杀手来自程家。孟德妃真正想对付的,是淑妃!” 淑妃育有太子和七皇子,现在又有了身孕,地位异常稳固。要撼动她,并不是容易的事。但顾琰猜想:在孟德妃心中,撼动淑妃的地位,并不是最大的乐事。 让淑妃居其位上,看着两个亲生儿子骨肉相残,然后让她的心日日遭受凌迟,这才是孟德妃真正要的。——这大概,只有久居宫中的妃嫔。才能想得出的方法。 说到底,孟德妃想看的,是太子和七皇子同胞相残,所以才做了这些事情,倒没有什么当枪使的说法 现在,顾琰甚至有些怀疑,周太医再也等不下去。这当中是不是有孟德妃的推波助澜。 长隐公子讶异。一时竟无话可说。照顾琰的说话,孟德妃做这么多事情,只是为了看大戏。这……孟德妃的心思。太深了,也太毒了。 毒吗?对此,顾琰不置可否。 她只在意的是,孟德妃所做的事情。让她对付七皇子的计划得以顺利实现。还有,彤云殿的事情。给了她一个意外的惊喜。 这个惊喜,让她将云雾拨得更开了,之前想不明白的事,便豁然开朗了! 她露出了一个笑容。说道:“当时彤云殿大火,沈家暗卫便知道有人借混乱行事,便伺在一旁尾缀跟踪。本意。是想发现七皇子的暗桩的,不想。却有了大发现……” 而这时,七皇子府内,朱宣信听着属下的汇报,几乎肝胆决裂,即时咆哮出声:“什么?老五竟然没有事?好端端的,他怎么会有心悸?是谁在帮他?” 属下的声音,都是颤抖的:“是真的,原来五殿下闻不得百合香。而陈家每一个香坊都有百合香,所以皇上推翻了邵连蘅和彭贻芳的结论。现在,已令他们重新彻查,让他们一定要查出蒋良娣背后的人!” 蒋良娣背后的人,就是他的主子。若是邵连蘅他们真的查到了,那么该如何是好? 朱宣信按住太阳穴,喃喃地说道:“让本殿下想一想,想一想……不是老五,就是旁人。一定不能让他们查到本殿下身上……” 他还没想出办法,属下又再禀道:“殿下,邵连蘅为将功赎罪,一定会想方设法查出真相。这个人,也不忌用刑求,属下很担心。” 属下打了个冷颤。大理寺的刑求手段,连他都闻之色变。蒋良娣一个温婉姑娘家,能受得住吗?最后会不会供出殿下? 这个,正是朱宣信的忧惧。他绝对确定蒋妘对他的情意,才会派青萝前去暗示,蒋妘果然如他所希望的做了。 但是,他不确定,蒋妘能不能受得住这些刑求!大理寺卿,从来就不是吃素的。这么多年,能熬过邵连蘅手段的人,就只有西盛那个废太子而已! 若是蒋妘将他供出来,会怎样?倒是,父皇会问罪于他,太子会与他为敌,母妃也不会为他所用……不,绝不能这样! 朱宣信紧抿着嘴唇,脸色极为阴沉。原本他最大的暗棋、倚仗的力量,现在成为了最大的隐忧。 还有陈家香坊、香娘们,他精心准备的证据,竟成了最大的破绽,反而让父皇更加确信背后还有一个人! 这个人,谋害太子的人,还能有谁呢?成年皇子,就那么几个,最大的可能就是他了! 蓦地,朱宣信眼中闪过一抹亮光,仿佛看到了一丝希望,立刻吩咐道:“来人,立刻去永和宫,这样告诉母妃……” 他差点忘了,他与太子一母同胞,这是绝对不会动摇的关系。不管发生什么事,母妃与太子,都会站在他这一边的。——他其实,不用那么忧惧的。 当晚,僻静的成章殿突然吵杂起来,虎贲士兵们匆匆的脚步声,往来不绝。 原来,成章殿中的蒋妘,出事了!在邵连蘅与彭贻芳准备提审她的时候,发现她七孔流血,已没有了气息。 蒋妘,在守卫森严的成章殿,被毒杀了! 看着蒋妘布满惊愕死不瞑目的尸体,邵连蘅手脚都在发抖。不是怕的,而是气的。 有人动作快他们一步,将蒋妘灭口了。原本,他们还想从蒋妘口中撬出点什么了。现在,人都已死了,还怎么查?还能查出什么?! “蒋妘为何会中毒?除了虎贲士兵外,还有谁来过成章殿?!”邵连蘅恶狠狠地质问道,恨不得将守卫的士兵刺个窟窿。 办事不力,这些人办事太不力了!在眼皮底下,竟还让人毒杀了蒋妘,这简直不可思议。 “没有人进来过……啊,不是,虽则没人进去过,但有衣服送进去。”虎贲士兵如此回道。 当时,蒋妘提出更衣,说她身上都是烟火味,而成章殿里什么都没有。虎贲士兵见蒋妘着实可怜,便允许了。 那些衣服,是紫宸殿那位宫女拿来的,也再三检查过了,不可能含有毒物。如今蒋妘中毒,不知是不是与这些衣服有关,虎贲士兵们百思不得其解。 别说虎贲士兵,就连邵连蘅都迷惑了。 ☆、503章 狼子野心 (第四更!) 蒋妘死了,在众人意料之中,亦在众人意料之外。 从蒋妘承认联合五殿下谋害太子的那一刻起,大家便知道她不可能活了。只是,不知道她怎么死,何时死而已。 现在,知道她怎么死何时死了,却总觉得有一种荒谬感,就像一场笑话似的。 可不是笑话么?成章殿里里外外都是守卫,被严密看管着的蒋妘莫名其妙就死了。而且,那些衣服也没发现端倪,挑选衣服的宫女,还是从紫宸殿出来的。 皇上,不可能下令毒杀蒋妘。 蒋妘之死,成了悬案。事情到了这里,就是走入了死胡同。对这些情况的出现,邵连蘅无法解释。 他只能和彭贻芳跪在紫宸殿内,承认他们的无能、向崇德帝请罪。 崇德帝怒极反笑,神色甚是愉悦地说道:“这么说来,你们一个大理寺卿,一个太子詹事,连蒋氏是怎么被毒杀的,都不清楚了?” 邵连蘅和彭贻芳难堪地点点头。邵连蘅自不用说了,就连有份参与到这事的彭贻芳,都想不明白他的主子是怎么下手的。 彭贻芳在去见蒋妘的时候,给了蒋妘“更衣”的暗示,此外便一无所知。那些衣服来自哪里、蒋妘是如何中毒、又是如何断掉手尾,这些事情,他一概不知。 在向皇上请罪的时候,他心里想的是佩服。佩服七殿下只手通天,连皇上也能发现端倪。 有这样的佩服,当然,追随之意就更坚定了。 见到他们点头,崇德帝很想将桌面上的奏疏,兜头兜脸往他们扔过去。但到底按耐住了,他知道,就算大臣办事不力,也不能随意辱之。 邵连蘅他们查不出什么,更说明了背后的人手段了得。藏得也足够深! 幸好,他手头上可以用的人,除了邵连蘅和彭贻芳这些大臣外,还有秘密的皇家暗卫。 在他吩咐邵连蘅与彭贻芳去查探的时候。也派出了皇家暗卫彻查东宫,那些香料、陈家香坊与陈礼,皇家暗卫也查了,还先于彭贻芳他们所禀。 更重要的是,皇家暗卫们比邵连蘅两人查到了更多线索。也让崇德帝的判断更加清晰。 他将一份奏疏甩到殿中央,冷冷对两个人说道:“你们查不到的东西,朕查到了。看了之后再告诉朕,这些消息代表着什么。” 这份奏疏,是什么内容? 邵连蘅伸手将奏疏拿起来,摊开一看,脸色变了几变,喉咙被塞住一样,半响都说不出话来。 他从来没想到这个可能,所以根本就没往这个方向查。自然,就会无所进展。他真的忽略了…… 彭贻芳摊开了奏疏,看清了里面的内容后,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克制不住出声道:“这怎么可能?七殿下与太子一母同胞,怎么可能会害太子呢?这些调查……是不是弄错了?” 彭贻芳不解地说出这些话。事实上,他慌乱不已,差点拿不稳这奏疏。 这里面的内容,是与七皇子府有关的,说的是七皇子府有人秘密买下许多五石散。暗卫们随后在七皇子府找到了五石散。 五石散,又是五石散。 这一次,五石散指向了七皇子。这里面的内容是说,太子吐血昏迷。有可能与七皇子有关! 是了,邵连蘅这时才恍悟。七皇子,也是成年皇子之一。 无情最是帝王家,这句话,邵连蘅曾听说过的。七殿下是否对皇位有心?会不会罔顾同胞之情、对太子下狠手?七皇子,会是那等狼子野心吗? 邵连蘅沉默了。彭贻芳惊惧了,崇德帝则等着他们回话,紫宸殿安静得针落可闻。 常康的到来,打破了紫宸殿内的安静。当听清楚他禀告的内容时,彭贻芳惊呆了,若不是用手死死撑住,他当场就会跌坐在殿中,几乎仪态尽失。 但此刻,殿中没有人会在意他是否失态,他们都和彭贻芳一样震惊,邵连蘅都不知道手脚往何处放。 常康查出,郑杏林用来开药材坊的钱,竟是来七皇子府。当时,郑杏林怕是想借七皇子府的势,曾在京兆府做了备案,京兆府的卷宗里面,就有一张郑杏林与祝虞的文书协议。 祝虞,七皇子府长史。谁都知道,七皇子朱宣信最信任的,就是这个内侍出身的祝虞。 正如先前陈礼否认一样,祝虞否认与郑杏林有关系,根本不知道什么京兆府文书,说是有人嫁祸于他。他所辩驳的话语,和陈礼的差不多。 他这些否认,皇家暗卫们姑且听着,并且将它们详尽上传,与此同时 ,那份从京兆府找到的文书,也一并上呈到紫宸殿这里。 这份文书,略有些泛黄,墨迹也不新,上面的日期,清楚地注明是一年多前;而上面的印鉴,来自前京兆尹林世谦。 林世谦,已经死了。 这份文书书否真确,大概就只有郑杏林与祝虞知道了。噢,现在郑杏林也不见了,现在就只有祝虞一个人能说话了。 祝虞深受七皇子器重,他的否认,能当是真话吗? 这一下,紫宸殿更安静了,彭贻芳绞尽脑汁,也只能无力的说道:“皇上,太子曾对臣说过,他与七殿下同胞手足,情分非比寻常。这会不会是……像五殿下那样?” 他是太子詹事,这番话语扣着一母同胞,听着是为太子着想,倒也没有让旁人想太多。他还想说些什么,在瞥见崇德帝阴沉的脸色后,只能闭口不言了。 宫外的宣平大街,顾家尺璧院内,顾琰说出了一句话,掷地有声:“我就不信,有了五石散和京兆府文书,还不能揭露出七皇子的狼子野心!” 差不多是同一时候,东宫太子寝殿,一直守候在朱宣明床榻前的谢登,压抑不住喜意,大声唤道:“太医,快传太医,太子殿下醒过来,殿下醒过来了!” 太子殿下朱宣明,在吐血昏迷一天一夜后,终于醒过来了。 ☆、504章 手足 崇德帝匆匆赶到东宫的时候,淑妃已经在那里了,正不断抽泣着,夹杂着话音:“太好了,太好了。” 显然,是喜极而泣。一天一夜,太子昏迷得的确够久的了。 太子则是躺在床上,眼睛睁着,脸色虽然还是很难看,但毕竟,还是清醒过来了。 先前刘太医和周太医说过,太子很快就会醒过来的,但这个“很快”竟然过了一天一夜。差一点,崇德帝就要责罪这两个太医了。 朱宣明看到了崇德帝,眸光顿时一亮,就要挣扎着起来给崇德帝请安。父皇这么快就赶过来了,必是十分担心自己吧? 想到这里,朱宣明眼中有了丝神采。刚醒来乍听到这么多事的惊惶,不觉少了些。 “不必多礼,好生养着身体就是了。朕还等着你监国。”崇德帝这样说道,止住了朱宣明的行礼。 崇德帝对朱宣明还是十分关心的,到底是自己从小疼到大的皇子,就算曾有过些许的不快,都已经过去了。现今他醒来了,崇德帝感到十分欢喜。 朱宣明试图让自己神色自然些,说道:“儿臣让父皇担心了,都怪儿臣,沉溺外物,没想到会中了别人的毒手,是儿臣不孝。” 这些话语,朱宣明发自肺腑。他怎么都想不到,令他沉迷的九和香,是毒害他的物件;他往日最宠爱的良娣,会对他下狠手;更没有想到,背后的人还没查出来,蒋妘就死了…… 凡此种种。都让他后怕不已,他暗幸自己还能醒来,真是托天之福。 朱宣明这样戚戚,也让崇德帝有所感慨,便安慰道:“有心算无心,你不察人心恶毒如此,就算中了毒手也不是你之错。就连朕都差点中招了。你且放心。朕一定会将背后的人揪出来的!” 朕一定会将背后的人找出来的! 这句保证,非但没有令朱宣明喜出望外,反而让他胆战心惊。他不由得看来淑妃一眼。想起了她刚才说的话语。 “皇儿,你吐血昏迷,原本蒋妘供出是五殿下所为,但五殿下竟顺利脱身了。现在蒋妘又被杀了。母妃想着,这背后的人想一箭双雕。不但想令你出事,还想对信儿栽赃嫁祸,有人要离间你们同胞兄弟,致令你们兄弟相残。好收渔翁之利!” 刚才,淑妃就是这么说的。她的话才说完,更详细的分析还没说。常康就禀告说皇上来到了。自然,他们母子的对话也中止了。 母妃担心。是背后有人设局害他,同时害老七,致令他们兄弟成仇。这么说,他吐血昏迷,父皇会怀疑老七? “有人要离间你们同胞兄弟,致令你们兄弟相残,好收渔翁之利!” 淑妃的话语,在他心头不断响起,轰隆隆的,越来越响亮。 他想到了一母同胞的弟弟。在他的印象中,朱宣信只会跟在他身后,只会吃喝玩乐,除了会伸手问他要钱财,除了会不断闯祸,此外,一事无成。 他曾试图提携这个弟弟。在两年前,还让他参与青州大狱的事情。然而在空翠山事发后,这个弟弟在宣政殿中发抖,最后还是他帮其收拾手尾。 去年郊祭的时候,这个弟弟想吞下织染坊,便借由大裘冕行事,结果非但没能得到织染坊,还令得方崧也搭了进去。 到了现在,这个弟弟还没定亲,因为还想逍遥几年,不想受管束,连获得势力的姻亲也不要。 这个弟弟,贪财好色无能,他会躲在背后设下这么周密的九和香局?蒋妘会看上这样的人,并甘愿为他所用? 他不信,这样的弟弟也敢肖想皇位,并且为了皇位谋害他。 他相信,做个富贵闲人,才是朱宣信真正的心愿。 他相信,自己母妃的判断是正确的。那些五石散、京兆文书,是有人故意安排,目的,就是为了让他们兄弟相残。 若他疑心一母同胞的弟弟,就等于自断臂膀,反而会便宜了旁人! 朱宣明硬撑起身子,虚弱地说道:“父皇,儿臣很想知道,九和香查得怎样了。儿臣怎么都想不明白,蒋氏为何会害我。” 蒋氏那个贱人,看着那么温婉,实则蛇蝎心肠。大概,这世上只有一个人永远不会害他了。 这个时候,朱宣明真的是伤心。不是因为蒋妘,而是因为已死去的秦绩…… 提到蒋妘,崇德帝就想到了她背后的人,怒气便上来了,脸色不豫地说道:“蒋氏死得太便宜了。她身后的人还没查出来!” 闻言,朱宣明苦笑一声,声音更轻微了:“害儿臣的,还能有谁呢?若不是西盛的人,那么就是因为太子之位了,儿臣成了众矢之的。” 崇德帝没有说话,淑妃在一旁屏气凝神。 朱宣明继续说道:“儿臣的手足,包括一母同胞的弟弟,都有嫌疑。父皇,您说对吗?” “太子……”淑妃忍不住急唤一声,脸色骤变。太子怎么能说这样的话?这么说,就是要置信儿于死地,也中了别人的圈套! 太子,错了! 然而,朱宣明没有理会她,捂住胸口继续说道:“儿臣的手足,是会谋害儿臣,父皇,您是这么想的,对吗?” 崇德帝不明白朱宣明此问何意,便只有默然。 下一刻,朱宣明的声音便拔高了,用尽全力喊道:“儿臣……却是不信的!无情最是帝王家,儿臣听了只觉得好笑!儿臣相信,一母同胞的兄弟不会谋害儿臣!” 许是太过用力了,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就要支撑不住似的,但他还在努力凝聚气力,断断续续地说道:“儿臣,愿意用性命担保,同胞兄弟绝对不会相残!儿臣……以性命起誓,相信帝王家有兄弟情深!” 他嘶喊出这些话语后,便眼睛一翻,又晕倒过去了,应该是力竭了。 而崇德帝,惊呆了。 ☆、505章 侥幸 崇德帝无比震惊,他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话语会出自皇族子弟之口。说着话的,还是自己选择的太子。 用性命来担保,兄弟不会相残;用性命起誓,还有兄弟情深! 这样的话语,在他心头震荡。他就像第一次看到朱宣明似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其身上,久久都没有移开。 就在太医手忙脚乱为朱宣明诊治的时候,崇德帝竟“哈哈”大笑了起来。大笑之后,还连说了三声“好!好!好!” 崇德帝这样的表现,让淑妃心里七上八下。帝王喜怒莫测,这会儿她担心着太子和七皇子,也拿不准皇上究竟是何意思。 皇上,究竟信不信太子的话语呢?还会不会疑信儿呢?这些,淑妃都不清楚,便犹豫地唤道:“皇上……” 不想,崇德帝竟执住了她的手,欢喜地说道:“爱妃,你生了一对好儿子,真是有福分!朕没有想到,他们兄弟会如此齐心、如此情深!太好了,太好了!” 淑妃不明所以,却立刻顺着他的话说道:“这都是托皇上洪福,臣妾才有这样的福分……” 说罢这些话后,她就反应过来了,眉梢间的喜悦便浮了出来。皇上的意思是,他相信太子的话语?相信太子昏迷的事与七殿下无关? 朱宣明和淑妃都没想到,就是这么做戏的一句话,竟误打误撞地、最大限度地,触动了崇德帝的心弦。 生在帝王家,崇德帝最不信任的,就是兄弟之间的情意。毕竟。兄弟有那么多,而皇位只有一个。 这中间,必然有生斗死争。甚至,不是为了登上帝位,而仅仅是为了活下来,在众多皇兄弟之间活下来。 崇德帝自己,在二王之乱后几乎杀光了自己的兄弟。才登位的。他一生都不曾体会过兄弟之情。又因着帝王,就更不信任这个了。 但是,他的儿子。已被册立为太子的朱宣明,竟然愿意以性命担保,愿意以性命起誓,来证明他兄弟的清白。来保护他的兄弟。 这些话语,除了让崇德帝震动之外。还让他羡慕。 他羡慕太子和老七的兄弟情意,羡慕他们并没有因为皇位而相仇。这样的情意,是他不可能得到的,因而无比珍贵。 就冲着太子以性命起誓。他愿意相信老七与东宫诸事无关!与其说是相信,还不如说不忍。不忍因为自己的疑心,而毁了这一对皇家兄弟的情意。 朱宣明这些话语。实是攻心之言。只不过他晕了过去,暂时也不能领会到崇德帝的意思了。 因为他说的这些话。也因为淑妃恰到好处地加了几句话,九和香的后续就耐人寻味了。 邵连蘅和彭贻芳收到了皇上的指令,令他们不用再特意查七皇子府了,道最关键的,还是要查出蒋妘是怎么死的,才能查出她背后的人是谁。 至于皇家暗卫查到的五石散和京兆文书,皇上只说了一句“祝虞与郑杏林私下授受”,便不了了之。 彭贻芳在追查蒋妘之死时,向崇德帝禀告道:“皇上,臣疑心太子出事,会不会是西盛的一个计划。太子出事,将几个皇子都卷进去了,致令朝中人心惶惶,西盛说不定会得什么好处。” 听了这些话,崇德帝打了个激灵。是了,盛烈已经去雾岭了,西盛与大定之间有矿脉之争。莫不是西盛为了扰乱大定朝局,故意做了这些事情? 彭贻芳的说法,不无道理。 现在,皇家暗卫的追查重点,落在了西盛之上。在查探了二皇子府无所得后,皇家暗卫似乎更倾向彭贻芳的说话,认为是西盛下手的机会更大。 皇家暗卫的关注在西盛,几位皇子自然便脱身了,当中包括了先前被崇德帝怀疑的七皇子。 事情如此进展,最开心的就是永宁宫的淑妃了。太子已醒过来了,身体并无大碍,仔细调养就会好了;七殿下顺利摘除了嫌疑,皇上没有怀疑他了。 而且,皇上看到了他们兄弟情深,并且大加赞赏,这些都是意外收获,让淑妃欢喜不已。 她满意地笑了出来:“哼,背后谋划一切的人,计划要落空了!打死不离亲兄弟,太子与信儿之间的感情,是不会被别人中伤的!” 青萝正在小意体贴地为淑妃捏着腿,回道:“娘娘说的是,有人竹篮打水一场空了。七殿下怎么会谋害太子呢?真是笑话。” 淑妃拍拍胸口,多少有些后怕,不禁说道:“幸好信儿警觉,及时识穿了背后的阴谋,不然,真要中圈套了。” 当时,信儿派人告诉她,蒋妘是别人的棋子,就是用来对付他们兄弟的。若是邵连蘅继续审问下去,蒋妘一定会供出背后的人,不是旁的人,而是他! 如此,就能令父皇生疑,也令兄弟离间,这才是背后人的目的! 淑妃想来想去,觉得朱宣信的分析甚有道理,这才下手除掉了蒋妘。其后从七皇子府搜出的五石散、在京兆府找到的文书,更让淑妃相信这就是一个大圈套。 再大的圈套,只要他们足够清醒没有钻进去,旁人便无可奈何。这一点,是淑妃坚信的,也是这么做的。 想到崇德帝赞许太子兄弟情深,淑妃半眯着眼,脸上露出了得色。 青萝也笑了起来,不住地奉承道:“娘娘是何许人也?这样的圈套,娘娘当然不会入,这背后的人呀,真是不自量力!” 主仆二人各有所思,唯一相同的,都是为七皇子能够避开怀疑而高兴。而七皇子府中,朱宣信在得知事态进展之后,长长吁了一口气。 幸好,母妃的动作够快。蒋妘死了,父皇消疑了,真真是万幸,有如天助!他感叹侥幸逃过了这一劫,心中渐渐安定。 但他忘了一句话:上智不处危以侥幸。 这一次侥幸逃过不是福气,还有更大的危难在等着他。顾琰与长隐公子织就的网,已经张了起来。 ☆、506章 疯子 七皇子府有五石散,京兆府有那纸文书,这都指向七皇子。但因为有太子以性命作保,崇德帝愿意相信七皇子清白。 愿意相信,却不代表着就这么揭了过去。在皇家暗卫追查西盛细作的时候,邵连蘅与彭贻芳仍在查着蒋妘之死和几位皇子。 查到蒋妘,自然要查到蒋家。谁相信蒋妘谋害太子之举,与蒋家没关系?就算蒋钦一直站在太子这边,也没有人会相信。 受蒋妘所累,蒋家这棵大树摇摇欲坠将要倾覆,蒋钦急得白发直冒,一下子像老了十来岁似的。对着前来蒋家搜查的邵连蘅等人,蒋钦除了摇头,还是摇头。 蒋妘,曾是他最看重的孙女,他还想着这个孙女会为家族带来荣显。然而,蒋妘入东宫还不足两月,就出事身死,还为蒋家带来这破家之祸。 蒋钦只恨不得没有及早扼死她!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 看着蒋钦颓败苍老的面容,邵连蘅不禁感到恻然。 蒋家的情况,真真符合了那一句“人有旦夕祸福”。在两天以前,蒋家有三品宗正卿,出了太子良娣,这样的家族,算是荣显了。然如何? 他现在带着士兵官员,要把蒋家翻了个遍,以期找出蛛丝马迹,可以找到蒋妘背后那个人。 于是,在下了搜查的命令后,邵连蘅说了这么一句:“本官职责所在,还请蒋大人配合。” 蒋钦自是很配合,甚至让自己儿子为这些官员士兵带路。蒋家与九和香无关、更不知道蒋妘背后的人,就算邵连蘅他们搜查几次都是一样! 在来蒋家之前。邵连蘅就预料会无所得,如今见到蒋钦的态度,就更确定了。看来,在蒋家是不会找到什么线索了。 但他想错了。这一次来蒋家,他还意外地找到了线索。 官员士兵们发现蒋家一处僻静的院落,有好几个人在严密看守。一见到士兵们,那些守卫便慌乱地逃窜了。很快就没有了踪影。 在这个院落里面。有一个疯疯癫癫的姑娘。她脸上坑坑洼洼的,还有些正在消退的脓疮,面貌丑陋得吓人一跳。 更重要的是。这个疯癫丑陋的姑娘,反反复复说着一句话:“蒋妘害我……为小殿下害我……蒋妘害我……为小殿下害我……” 听到这些话语,闻讯急急赶来的邵连蘅便顿住了。这个姑娘,是谁?小殿下。又是谁? 当邵连蘅知道这个姑娘是谁的时候,惊得下巴都快掉了。这个疯癫丑陋的姑娘。竟然是当年名动京兆的蒋婵! 紫宸殿内,邵连蘅将查到的情况,一一向崇德帝禀告: “臣已经查清楚了。据蒋家下人和蒋夫人交代,当年蒋婵被发现与人私通。蒋家便谎称蒋婵死了,却将蒋婵藏了起来。蒋妘对蒋婵下毒手,将家人多少是知情的。却不会为了一个疯子责怪嫡女。” 崇德帝皱眉不语,等着邵连蘅继续说下去。一个疯癫的人。邵连蘅都查半天,必定是大有因由。 这个因由,崇德帝已经听常康说过了,但更多详情,他想听邵连蘅怎么说。 邵连蘅继续说道:“蒋婵虽然疯了,但还是透露了重要的线索。她口中的‘小殿下’,臣猜想是指七殿下。太子与七殿下少时曾去过蒋家,蒋家姑娘应是这么称呼七殿下的。” 猜想、应是,这些字眼表示了一种不确定。作为大理寺卿,邵连蘅在汇报结果的时候,是极少用这些字眼的。 但问题是,蒋婵已经疯癫,就算邵连蘅确信,也只能这么说了。 崇德帝笑了起来,仿佛心情很不错,但他的话语,就不是这么回事了:“邵连蘅,一个疯子的话语,你胆敢说查清楚了?!” 是了,蒋婵是个疯子,她的话还能信吗?她说什么都不清楚,还去查探她的话语,太可笑了! 邵连蘅硬着皮头,坚信自己的判断:“回皇上,就是因为蒋婵疯了,所以她的话才更可信!” …… 在尺璧院内,风嬷嬷向顾琰禀道:“姑娘,蒋姑娘被大理寺的人带走了。她情况特殊,并没有入天牢。奴婢安排了人照顾她,请姑娘放心。” 顾琰听了,仔细交代道:“她不会再好了,找的人稳妥一些,好好照料着她。蒋家事了了,就不会有人想到她了。” 这些话在理,若不是关系着殿下,大理寺也不会理会蒋婵了。 风嬷嬷叹了一声,再一次为蒋婵感到可惜:“奴婢在蒋家看到蒋姑娘的画像了。倘若她没有遭毒手,不知有多少人家趋求。蒋钦势想不到,蒋家最后败在蒋姑娘的话语中吧?” 顾琰将手中的纸张摊开,平静地说道:“不,他早就该想到的。在蒋家纵容蒋妘下毒手、又为她遮掩的时候,他就该想到了的。他只看到蒋妘嫡女的地位和心计,却想不到蒋妘这样的人会招致倾覆之祸。蒋家乱家之源,非在蒋妘,也非在蒋婵,乃是在蒋钦,乃是在蒋家治家无方。” 就像,前一世的顾家那样。顾家是灭于顾重庭、秦绩等人之手,但何尝不是灭于祖父治家祖父? 家族之大,各人各式不一而论,自然也会有祸害殃根,若不能及时除掉这些祸害,其所滋生出来的危害,会更大。 若蒋家是仁厚之家,便养不出蒋妘这样狠毒的人。出污泥而不染的人,太少;多半是,久入鲍肆而不闻其臭。蒋妘对蒋婵下毒手、最后为了情郎弃家族不顾,本源都在于蒋家家风。 明正家风虽不一定都能养出仁善之人,但家风不正,就一定会有破家大祸! 听到这些话语,风嬷嬷一阵默然。姑娘所说没错,比如蒋家,比如蒋妘,不就是这样吗? 随即,风嬷嬷像是想到了什么,觉得姑娘的话语也不一定对,便踌躇着开口:“也不尽然。昔日元家,家风明正,世代柱梁,但还是被灭族了……” “元家被灭族,不是在于自身,而是在于皇权。这个细论起来,一天一夜都说不完了。但我想,就算元家灭了,但在许多人的心中,它还是在的吧。”顾琰这样回道。 元家灭族已经有十几年,沈老、计之、杜预、陆清……乃至风嬷嬷,这么多人秉承着元家的信念,这么多人在遵循着元家家训。即使元家被灭了,但这些都被留了下来。 她坚信,数年后、数十年后,元家家风会彰显,大定百姓都会记得,就像当年一样。 风嬷嬷点点头,没有再细问下去了。她现在最想知道的是,蒋婵这一事有没有用。 先前五石散、京兆文书,都已经十分确凿了,但七殿下利用太子顺利避过了。这一次,七殿下还会不会逢凶化吉,再一次躲过嫌疑? 顾琰的面容沉了下来,冷笑道:“如果七殿下以为只有蒋婵,那么他就错了!” ☆、507章 还没死 大理寺官员在蒋家后宅发现了一个疯子,殊不知,这个疯子就是曾名动京兆的蒋婵。从蒋婵口中,他们发现了蒋妘背后的线索。 这些事情,听似荒谬,但都是真事。邵连蘅坚信,蒋婵的话语才是实话,正正因为她疯掉了,才不会有谬言。 兜兜转转,事情又转向了七皇子。刚刚因为太子以性命起誓得以清白的七皇子,再一次受到瞩目。 这一次,太子和淑妃仍是出面为他说话。太子表示绝对相信手足,淑妃在紫宸殿哭陈,说七殿下绝对与蒋妘没关系。 这一次,朱宣信没有再躲在七皇子府,而是入皇宫去了紫宸殿,在崇德帝面前跪着说道:“父皇,儿臣与太子手足情深,不明白何以一而再地出现这样的事。一个疯子的话语,就让儿臣百口莫辩,到底是谁一定要置儿臣于死地,到底是谁在离间天家感情,恳请父皇明察!” 他面容哀戚声音暗哑,仿似受了莫大的冤情。一时间,不管是端坐的崇德帝,还是侍立的常康等内侍,都看到了一个受尽冤屈又无可奈何的皇子。 接着,朱宣信认命般,悲愤地说道:“若是父皇怀疑儿臣,儿臣再无旁的话可说。但儿臣,绝对不会与一个疯妇对质!” 说罢,他便跪了下来,面孔深伏在掌膝间,除了看见双肩微颤,便安静得如泥塑一样。 淑妃早已经哭成了泪人,眸光悲切恳求地看着崇德帝,什么话都不说,却胜千言万语。 崇德帝正想开口,忽听得内侍禀道:“禀告皇上,长隐公子求见!” 这会儿,崇德帝才记得,昨日长隐公子往宫中递了请求,他准了的。因为蒋婵一事。他差点忘了。 “传!你先起来吧,此事容后再说。”崇德帝这样说道。最后一句话,当然是对朱宣信说的。 听了这话,朱宣信便起身。听话地站在了一旁。 这时,长隐公子进殿了。他仍是一身白衣,宽袍阔袖,谪仙人似的,和往日并无不同。不同的是。这一次他还带着人来。 这个人布衣垂头,身形瞧着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是谁。 待长隐公子走近了,他身后的人也抬起头了,相貌面容清晰地显露在众人眼前。 看清这个人的模样后,朱宣信脸色骤变,他眼睛都瞪大了,失声喊道:“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人仿佛不知道这是在紫宸殿,冷笑着回道:“托殿下的福气,臣还死不去!” 原来。这个人,竟然是郑杏林!早已经消失不见的郑杏林,所有人都找不到的郑杏林! 此刻,他由长隐公子带着,来到了紫宸殿,这是怎么回事? 长隐公子,开口说明原因了:“禀皇上,自太子出事后,臣便知郑杏林是弄清事情的关键。臣发散了府中所有人去寻找,终于在京郊一座破庙找到了受伤的郑奉御。将他带来见皇上。” 寥寥数语,便交代了事情的经过。他不用再说更多了,没有人会怀疑他的话语。 这时,众人才察觉郑杏林脸色太过苍白。似快要站不稳了,想来就是有伤在身。 郑杏林为何会受伤?他为何会不见?太子吐血昏迷与其有何关系?——殿中所有人都想知道这些。 至于长隐公子是怎么找到郑杏林的,他们根本就不在意。 郑杏林“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呼号道:“罪臣见过皇上,特来向皇上请罪,求皇上恕罪。求皇上开恩!” 崇德帝眯起了眼,打量了郑杏林一番,才问道:“郑杏林,你有何罪?当中有何实情,速一一道来!” 郑杏林突然消失,然后太子就出事了,太子醒过来,郑杏林突然又现身了。究竟,郑杏林做了什么,或者说,他经历了什么? 郑杏林的声音低了下来,慢慢地说道:“臣罪该万死!臣不应该受人所迫,明知九和香有问题,还帮着隐匿下来。臣更不该只顾自身,试图一走了之,臣有罪,臣有罪!” 崇德帝只抓住了关键的字眼,立刻问道:“受人所迫?你身为尚药局奉御,能受何人所迫?” 郑杏林抬起头了头,双目已经通红,猛地伸手指着朱宣信说道:“臣受七皇子所迫!七皇子以臣的官声仕途、以臣全家老小的性命相威胁,要臣瞒下了九和香一事!是七皇子,是七皇子!” 淑妃呆住了,微张着口,眼泪都凝在了睫毛上,滚不下来。朱宣信同样如此,却下意识说道:“你说谎!本殿下从无与你接触,你为何要污蔑本殿下!” 朱宣信的胸膛一鼓一鼓的,心几乎要跳了出来。从郑杏林出现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坏了,事情一定会对他不利! 固然,郑杏林说出了这样的话。这一次,他避无可避! 他的否认如此苍白无力,仿佛传不到崇德帝耳中。殿中不断响起的,还是郑杏林的声音: “一年多前,殿下身边的祝虞找到了我,给了我一笔钱,殿下都忘了吗?我怕会有什么事,早就在京兆府备案了。两个月前,殿下让我暗地照顾蒋良娣,后来还要我隐下九和香的情况,这些,殿下都记得吧?” 郑杏林死死地盯着朱宣信,继续说道:“太子吐血昏迷后,殿下怕我告密,将我关了起来;我在逃命时,殿下下了绝杀令,一定要取我性命。殿下,这些你总有印吧?” 最后,郑杏林嘲讽地说道:“只可惜,我福大命大,怎么都死不去。殿下很失望吧?” 郑杏林每说一句,朱宣信的心便抖一下。在郑杏林说完之后,朱宣信双腿早已不受控制地颤抖了。 是,没错,他是下了绝杀令,一定要取了郑杏林的性命。但是,他们根本找不到郑杏林,更没有将其关起来的做法,郑杏林在说什么鬼话? 长隐公子安静地站在殿中,将郑杏林与七皇子的对质都听入耳中,心中最大的感慨,不是来自郑杏林,不是来自七皇子,而是来自宫外那个顾姑娘!(未完待续。) ☆、508章 相仇 第四更求票票 郑杏林的下落,是顾琰告诉长隐公子的。 在此之前,她已经做了不少事情,包括一面秘密派人护送郑杏林离开、一面令人乔装杀手去追杀郑杏林,还在郑杏林左胸深划了一刀,然后才通知他去救人。 对此,那个顾姑娘只是平静说道:“那一刀,是我答应了周太医,也是郑杏林欠周太医的,不算什么。” 不算什么,这一深刀比起她对郑杏林的安排来说,的确不算什么。起码,长隐公子就觉得自己很难让郑杏林出面指证七皇子。 但顾琰做到了。 想来顾琰做的事情,当然不会是只有这一刀。因此,长隐公子放心地将郑杏林带来了紫宸殿,果然听到了这些话语。 五石散,七皇子可以说是栽桩嫁祸;京兆文书,七皇子可以说是伪造的,因为林世谦已经死了;蒋婵的话语,七皇子可以说不足信,因为她是疯癫的。 但郑杏林,还活着的、清醒的郑杏林,说出了这些指证,七皇子还能怎么说 在这么多证据面前、有了郑杏林的作证,倘若皇上还相信七皇子清白无辜,那么长隐公子会觉得太荒谬了。 一而再、再而三,若不是七皇子本就有问题,就不会陆续出现这么多证据。祝虞必定和郑杏林有过接触,九和香必定与七皇子有关,这个判断,才是基于事实之上的。 皇上会怎么看 崇德帝的手几度握成拳头又放开,他在努力克制住自己,但眼中还是有怒火漏了出来。他没有看朱宣信。也没有任何发问,目光只在郑杏林与长隐公子之间徘徊。 长隐公子依旧安安静静,郑杏林面如死灰,恶狠狠地盯着朱宣信。 朱宣信所有有的反应,就是不断说着儿臣冤枉,除了喊冤,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郑杏林的出现。令他脑中一片空白。什么对策都想不出来。他没有想过,郑杏林会在紫宸殿 淑妃看向郑杏林的目光,几乎要将他剜了。郑杏林。郑杏林还有把柄在她手中,他怎么敢说着这样的话,他不要命了 但她只能跪下来,泪流满面地说道:“求皇上明察呃”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突然感到腹中一痛。这痛如此凶猛如此强烈,令她急促换了语气。连话都说不利索了,随后就感到眼前一黑,就再也不知人事。 站在淑妃身后的常康立刻上前扶住她,随即惊恐地发现。淑妃娘娘的脚下,竟然有了点点血迹。 淑妃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已回到永和宫了。见到大宫女青萝红着眼睛。便急急地问道:“七殿下怎么样了郑杏林呢” 她的思绪,还停留在紫宸殿中。问出这些话后。她才感到自己浑身无力,好似大病了一场。 “娘娘,殿下,殿下被皇上关起来了娘娘快想办法救救殿下,救救殿下”青萝哭着说道,心中一片慌乱,都忘了说淑妃已小产的事情。 淑妃听了这话,便想挣扎着起来,却听到了成嬷嬷的训斥:“青萝,你说的是什么话娘娘身子都这个样子了,不能再劳心伤神了” 淑妃的动作顿住了,呆呆地看着成嬷嬷和青萝,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身子,怎么样了 她突然想了昏迷之前股间的那股温热。嬷嬷的意思是她的孩子没了。 淑妃这样的年纪,怀有身孕本来就十分凶险,况且她这一胎怀上,也十分怪异。在三月郊祭的时候,她还来红的,但后来竟诊出有孕了。 这样的身体,已经紊乱了,太医也很难解释,只好再三叮嘱卧床养着。但太子吐血昏迷,紧接着七殿下卷进其中,淑妃担心两个儿子,又费劲心神除掉了蒋妘。 这其中的焦心萦虑,几乎可以用殚精竭虑来形容。再被郑杏林这么一吓,就算好人好者都受不住,何况是她 这一个意外怀上的胎儿,也就这般不意外地没有了。 此时此刻,淑妃都不知道应该哭什么。她的胎儿没了,她的孩儿被关起来,还有可能被认为是残害同胞兄弟。 青萝虽然被训斥,但还是跪爬在淑妃脚步,开口说道:“娘娘,郑杏林的话传到东宫了。奴婢去劝说太子莫中圈套,但太子将奴婢赶了出来。娘娘,您快想办法。不然,歹人奸计就要得逞了” 青萝的心紧紧揪在了一起。一想到被关起来的七皇子,她的泪就怎么都止不住。 这一次,太子好像相信了郑杏林的话语,并没有出口为七殿下说半句话。彭贻芳明里劝说殿下莫被奸人所蔽、致令手足相仇,暗地里则是在为七皇子开脱。 只不过,他说的这些话完全没有作用,还受到了太子的一番训斥,并且令詹事府的官员都不得再就此事议论。 听说,太子在东宫恨恨地说道:“郑杏林为何不指证旁人偏偏就是指老七五石散和京兆府文书,尚且算了。现在,本宫如何还能相信本宫,听从父皇的安排” 是了,太子并非木偶泥塑,这么多的证据、郑杏林这个人,但凡是有点脑子的,都不会再轻易信任七皇子了。更何况,太子本就是多疑的人。 现在,青萝怕会有更严重的情况出现。太子先前有多信任七殿下,现在就有多震怒。前一次,太子能用性命起誓来保住七殿下,这一次怕会在皇上面前告七殿下一状 所以她不断哀求着淑妃,恳求淑妃想办法,情真意切,都顾不得淑妃会不会起疑了。 淑妃自不会起疑,她迷迷糊糊的,甚至觉得这些事情是在梦里发生的。不然,怎么会一下子出现那么多事情这些事情还与先前的颠倒,不可能,不可能。 永和宫内,一片愁云惨雾,淑妃在试图清醒,青萝则是不断哭泣。 这时,永和宫的宫女禀告道:“娘娘,德妃娘娘来到了殿外,说是有要事见娘娘” 孟德妃,她来永和宫做什么 章外:第四更未完待续 ☆、509章 亲离 听到孟德妃来访,淑妃竟然奇异地冷静下来了,力气也回来了不少。 她硬撑着起来,冷声说道:“本宫倒想看看,她来做什么!” 能让一个人时刻充满力量、处于战斗状态的,就只有敌人了。 尽管此刻淑妃羸弱到不行,还是吩咐青萝为她扑了脂米分,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对孟德妃。不管在任何时候,淑妃都不允许自己在别的妃嫔面前低头。 她压了孟德妃那么多年,就一定要继续压下去!孟德妃此时来,必是为了看笑话,她偏偏不会如其所愿! 孟德妃身边,只跟着一个心腹大宫女环佩。远远行来,她就笑着说道:“妹妹给姐姐请安了,姐姐身体可好些了?” 淑妃靠在床头,同样笑着回道:“妹妹有心了,劳烦妹妹前来,本宫真是过意不去。” 一个妹妹,一个本宫,在称呼上,她都要压孟德妃一头。 孟德妃坐了下来,眉眼弯弯的,继续说道:“妹妹忧心姐姐的身子,,已经吩咐尚药局准备上好滋补药材了,一定会将姐姐身子调好的。虽然尚药局动乱不已,但这点不会怠慢的,姐姐请放心。” 尚药局为何会动乱不已,当然是因为尚药局奉御郑杏林了,也是因为太子吐血昏迷的事情。 这些,淑妃都记得,便扯了扯笑容,当是回应。 孟德妃并不理会淑妃的态度,自顾自说道:“姐姐养好身体要紧,就算没了这一胎,姐姐还有太子和七殿下……哦,妹妹差点说错了,七殿下现在也出事了。不过,也不用怕。姐姐还有太子,对吗?” 说罢,她还倾身为淑妃掖了掖被子,一副姐妹情深的样子。 听到她提及七殿下。青萝就好像被人用针刺般,忍不住出言道:“德妃娘娘,你……” “放肆!主子们说话,你一个奴婢插什么醉。姐姐,平日您就是这么教奴才的?”孟德妃似笑非笑地说道。眼神嘲讽。 淑妃不紧不慢地说道:“怎么教奴才,是本宫自己的事情。本宫只是有些心疼妹妹,就是想教都没得教。” 孟氏身后无人、膝下无子,凭什么和她斗?真是可笑! 孟德妃抚了抚头上的金钗,仍是笑意盈盈的:“没得教,总比教出些对自己亲兄弟下毒手的人要好,姐姐说是不是?” 对自己亲兄弟下毒手,说到了这份上,分明是在淑妃胸口插一刀。淑妃懒得装下了,冷冷说道:“孟氏。你来永和宫是为了什么?若无其他事,立刻离开!” 孟德妃的笑止住了,态度却很随意:“姐姐何必如此震怒?是在想妹妹挑拨是非是吗?莫不是,姐姐也相信皇家有帝王情深么?如果是这样,姐姐为何要急急除掉蒋妘?” 听到最后一句话,淑妃的心提了上来。孟氏怎么会提到蒋妘之死?莫不是知道了什么? 她又气又急,低吼道:“孟氏,你到底在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提醒姐姐,莫要被自己儿子当枪使了。难道姐姐就没有怀疑过。七殿下让姐姐除掉蒋妘,不是因为怕有人离间手足兄弟,而是怕会暴露?”孟德妃回道。 比起她来,孟德妃简直可以说是气定神闲。然而说出来的话带着刀光剑影,刺得淑妃差点想吐血。 孟氏真的知道!知道是她除掉蒋妘的!知道是信儿让她除掉蒋妘的! 淑妃十分清楚孟德妃是在挑拨离间,但在郑杏林出现之后,却不得不往这上面想。当时信儿让她除掉蒋妘,真正用意是什么? 她还没来得及想清楚,就听到了更加胆战心惊的话语。皆因。孟德妃有她的把柄! 孟德妃说道:“姐姐,你不会以为自己的手脚真的那么干净吧?妹妹也在宫中过了这么久,那些衣服里面有什么门道,妹妹很清楚。妹妹还想着,等会要不要去紫宸殿见皇上。” 威胁,孟德妃在名明明白白地威胁她!孟氏握有她的把柄,却没有去紫宸殿,而是来了永和宫,意欲何为? 她万万没有想到,孟德妃竟然如此狠毒! 她死死盯着孟德妃,就像毒蛇一样,只恨不得朝其喷出毒汁。她咬着牙齿,恨恨地说道:“孟氏!你不会有好报!你一定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这些话语,孟德妃怎么会在意呢?生,她尚且不怕,怎么会怕死? 她凉凉地说道:“不用姐姐操心了,妹妹不会有这样的时候。倒是姐姐,您想好了吗?是保住自己呢还是保住七殿下?哦,应该问,姐姐是想保太子呢还是保七殿下?” 没错,孟德妃来永和宫、耐着性子和淑妃说话,并不是想看笑话那么简单。她发现了蒋妘死因的端倪,以此要挟淑妃作出选择,要她舍弃一个儿子! 不然,她就要去紫宸殿告发是淑妃杀害蒋妘的。若是淑妃出了事,太子也会受牵连。——摆在淑妃面前的,就是这样一个选择,不管淑妃做什么选择,都会痛不欲生。 在孟德妃看来,要让淑妃死,有的是手段。但要让淑妃生不如死,那才需要有真本事。 她要淑妃亲手剜掉心头肉,要让淑妃永远不得安宁,要让淑妃一想到儿子就犹如凌迟,要让淑妃承受亲生儿子的怨恨诅咒。 如此,方能解她心头之恨。方能,对得住她永不可能孕育之恨! 看到淑妃夜叉恶鬼般的脸,孟德妃“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得眼睛都湿润了,然后拂袖离开了永和宫。 宫内的青萝神色惨白,喃喃地说道:“娘娘,不可中计,不可中计……” 在太子和七殿下之间,娘娘会选择谁,一目了然。殿下现在已经被皇上关起来了,难道,还要被亲生母亲舍弃吗? 无论青萝如何哀求,淑妃都无动于衷。当天晚上,淑妃的选择便送到了紫宸殿…… ☆、510章 真狠 淑妃往紫宸殿递了消息,道深感有罪、不察七殿下受奴才蒙蔽,自知无颜面度皇上,故恳请出宫礼佛、以赎己罪;同时,请求皇上明察七皇子之事,致大公无私情…… 淑妃这番话语,出乎很多人意料,就连崇德帝听了,都露出了愕然神色。 淑妃的意思是说,太子吐血昏迷一事,的确和七皇子府有关。唔,受奴才蒙蔽,想必就是七皇子受长史祝虞所蒙蔽,才会做出那么多事,才请皇上开恩。 面对郑杏林的指控,七皇子不断呼喊着冤枉,太子只是不发一言,但七皇子的生母淑妃,却相信了这些事情是七皇子所为? 太诡异了。 而且,受奴才蒙蔽这句话也甚有门道。祝虞是内侍出身,能与蒋妘有什么关系?若是蒋妘与七皇子府有关系,那么就只能是和七皇子有关,而不是与一个内侍有牵扯。 崇德帝想来想去,都觉得这番话语不应该是淑妃说出来的。淑妃是最看重太子,但对老七是最疼爱的,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弃了他呢? 是的,在崇德帝看来,在所有人看来,淑妃递了这些话,就是舍弃了七皇子。亲生母亲,舍弃了自己的儿子,的确让人意外。 淑妃为何会这么做呢?崇德帝想不明白,也不太想明白。 宫中的事情已经够多了,他无法再劳心伤神。况且,一想到淑妃,他就会想起淑妃刚刚落掉的胎。 就这样没有了,他曾极为期待的,昭示着自己精力旺盛的存在,没有了。 最后,崇德帝只能这样说道:“传朕旨意,令淑妃好好养身体。余事,朕自有分寸。” 至于淑妃出宫礼佛什么的,崇德帝当然不会应允。 听说宫中的动静之后。顾琰不由得感叹道:“德妃真狠,淑妃也真狠!宫中的女人每个都不简单!” 德妃去了永和宫一趟,淑妃就让紫宸殿递了话。这当中,必是德妃拿住了淑妃什么把柄。而淑妃不得不妥协。 太宗朝时,安王谋反事败,其母凌贤妃告其不孝断绝母子情分,乃是为了保自身。现在淑妃这么做,道理便是如此。 宫中的女人。在趋利避害上,永远有着恰当的选择。 只是,月白还是不明白,便问道:“姑娘,若是德妃握着淑妃的把柄,为何不直接告诉皇上呢?” 对此,顾琰笑笑道:“我也不甚明了。或许德妃握着的把柄不够,又或许,她根本就没有淑妃的把柄?大概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了。” 顾琰从来不敢小觑宫中的女人,德妃和淑妃这一次过招。更让她审慎。 宫外的七皇子府,已经多了虎贲士兵在守着,七皇子的进出,被限制了。青萝所说的被关起来,就是如此。 七皇子是皇家血脉,就算查到了确切的事实,都不会被囚禁在天牢。更何况,七皇子还在被查当中? 朦胧月色下,一个官员来到了七皇子府,并且顺利进入府中见到了七皇子。——这个官员。是彭贻芳。 不得不说,这个人擅测人心,他只是在太子面前说了一句:“以期探知更多内情”,再在皇上面前说一句“循太子之意”。就顺利得到了应允,如愿来到了这里。 他来见七皇子,是将淑妃的选择告知,也是想听七皇子接下来的安排。 “殿下,风雨已至,恐难再干身了。殿下。情况大大不利,臣恐怕……”彭贻芳如此说道。 彭贻芳没有想到淑妃会这么狠心,竟然舍弃了殿下。还有郑杏林的供词,这一次,殿下怎么脱身? 与他的心急焦虑不同,七皇子反而十分平静,平静得太不寻常了,与之前在紫宸殿内慌乱的他,判若两人。 只见他笑笑道:“不用着急,不管郑杏林和母妃说了什么,本殿下都没有亲自做过,怕什么?” 与郑杏林联系的,是祝虞;杀蒋妘的,是母妃。他根本从来没沾手,又何来证据?没有证据,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被父皇和母妃舍弃。在过去,父皇和母妃一直是这么做的,有何不同? 见到彭贻芳不明,朱宣信笑容更深了,还劝慰道:“放心吧,我已经有应对了,且等着便是。” 父皇和母妃对他都这么狠……他自己,能对自己更狠!况且,他还有别的底牌,总能有再起的时候。 且说,郑杏林已经被关在天牢了,他自身的罪,是怎么都洗不干净了。他在紫宸殿中的那些指证,除了有一个确切的祝虞之外,并没有七皇子的证据。 祝虞虽然是七皇子最器重的人,但他毕竟不是七皇子。现如今,祝虞已经在天牢招认,一切都是他做的。买通郑杏林、与蒋妘勾结谋害太子的人,都是他,七殿下并不知情。 据他所说,他之所以如此憎恨太子,是因为太子嘲笑过他是废人。为了报复,他找到蒋妘,恰好蒋妘也因此对太子怨恨,因此两人一拍即合,就做了这么多事。 在说到蒋妘被杀时,祝虞眼中带泪,道一定是东宫的人下手的,不然她不会死。 到了这个时候,祝虞还要咬东宫一口,可见对太子怨恨之深。 当邵连蘅看到这些供词时,差点想哭了。他既不删减也不添加,如实上呈了崇德帝,小心翼翼等待着皇上的旨意。 祝虞的供词,有一些话是绝对不能传出去的,就是蒋妘谋害太子的原因。废人,这说明了太子不能人道,但先前太子妃有过身孕,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邵连蘅私下问了东宫的彤史,才知道太子行房记录只有一次,而且还是与蒋良娣的一次。现在,东宫的另一个良娣何氏,还是完璧之身。 这……这……难道太子“不行”,才是东宫这一场灾祸的根源? 邵连蘅在颤抖凌乱之后,觉得自己脑洞开得大了。这等荒谬可笑的事,不会是真的吧? 崇德帝还来得及有指示,虎贲士兵就来禀,道七殿下出事了! ☆、511章 不僵 七皇子出事了,就在彭贻芳在询问更多内情的时候,七皇子嘶吼着说了一句:“本殿下宁愿死,也不愿意受冤屈!” 彭贻芳惊惧之下,来不及阻止,就看到七皇子死命地去撞尖锐的桌角,之后就是鲜血喷射,怎么止都止不住了。 据太医所说,七殿下重创了额角,现在是进气少出气多,能不能保住性命,就看七殿下能不能熬过今晚了。 听了太医的话语,崇德帝沉默了。他以为,这是老七的苦肉计,是为了博取同情恻隐,但苦肉计是真死的吗?若是老七过不了今晚,那还谈什么计谋? 这么凶险的情况、生死未卜,说明老七一心求死、根本就顾不得别的事情,遑论安排计划了。 崇德帝尚在怔忪间,淑妃便跌跌撞撞地冲进紫宸殿,跪趴在殿中大哭道:“皇上,是我们逼信儿去死的啊,是我们为人父母的,亲手逼自己的孩儿去死!他百口莫辩,就只剩一死了……” 此时淑妃鬓发凌乱,外袍胡乱披着,面容惨白,举止几若癫狂,根本没平时的端庄雍容,乍一看像是哪里来的疯妇。 她错乱的话语,崇德帝竟全部听清楚了,也听进去了。随后便感到心一阵阵刺痛,淑妃说得没有错,若老七真的死了,身为父母的他们,难辞其咎。 这世上,有亲手推自己儿子去死的父母吗?基本没有的。就算崇德帝是冷血帝王,就算淑妃是自私宫妃,他们都没想过这样做。 崇德帝不知道说什么了,由太子吐血昏迷扰攘到现在,这一刻,崇德帝真的累了。 沙漏在一点点落下,到了卯时时分,在七皇子府一夜没有睡的两位太医,终于松了一口气,也可以擦去额角的汗水了。 在经历了数个时辰救治之后、在几度即将没气之后。七皇子的呼吸渐趋平缓,这说明,七殿下度过了最凶险的时候。虽然他还没有醒过来,但已无性命大碍了。 这也意味着。两位太医的项上人头保住了。他们奉王令前来紫宸殿诊治的时候,皇上并没有交代要尽心尽力,只是说了一句:“若是七殿下救不回来,你们就下去再为他诊治吧。” 如今,两位太医想起这话都觉得后颈凉飕飕的。幸好,七殿下福大命大,挺过来了。 消息传到宫中的时候,睁了一夜眼睛的淑妃喜极而泣;睡得并不安稳的崇德帝,不觉松了眉头。 人没有死去,就是好的。但人没死去,事情始终还是要解决的。 于是,崇德帝召来了郑时雍。 在崇德帝看来,在几位中枢大神之中,方集馨最懂他心意。办的事情多能让他心中舒坦,但方集馨已经废了;裴公辅与王璋出自世家,能力不缺,然缺了些纯心;至于朱有洛,就是纯粹为了平衡才放到这个位置上的,没太大大的用处。 因此,近来崇德帝最器重、最信任的人,是尚书左仆射郑时雍。在他看来,郑时雍也是最有能力的,可以为他解决疑难问题。 如今这个事。他就想到了郑时雍。 崇德帝叹息了一声,显出倦容,说道:“昨晚七皇子府出事后,朕才惊觉。朕的皇子虽然多,但成年的皇子就那么几个了。” 皇嗣,在任何时候都不能忽略的。他可以毫不犹豫地杀掉自己众多叔父兄弟,哪怕他们毫无过错;但轮到自己的皇子时,他就做不到这样了。 郑时雍很想恭敬回一句皇上春秋鼎盛、皇子会陆续成年的的,但他没有说。他知道皇上想听的不是这些话。 皇上有一种深深的疲惫,显然是因为近日的事劳心。在郑时雍看来,东宫这一事,关联得太大了,东宫良娣、尚药局、陈家、几个皇子,全部都牵涉其中。 此外,还有西盛,太子出事或许还是西盛所为。可以说,这事波及到国朝里里外外。 郑时雍推断,再查下去,只会牵扯出更多的人、更深的事,而且也不会查出什么结果。 这么多人、这么多事错杂在一起,具体的真相已很难理清了,只会越来越混乱,他是这么认为的。 于是,他回道:“皇上,臣以为,应该了结此事了。太子吐血昏迷,五殿下和七殿下差点死去,损伤太大了,就到此为止吧。” 郑时雍的话语,正合崇德帝心意。这一切纷纷扰扰,是要停止了。但怎么个止法呢? 这一点,郑时雍在来紫宸殿前,已经有了对策,便回道:“东宫出事,是郑杏林与祝虞所为。这两个人勾结起来,利用了蒋妘,事后还杀了蒋妘灭口。经查探,郑杏林和祝虞都是西盛潜伏在大定的细作,意图对大定不利。皇上,不知臣说得对不对?” 说白了,郑时雍的平息对策,就是将所有事情都推到西盛身上。至于他为何会将这些事推到西盛,那就体现了其深谋远虑。 郑时雍从鸿胪寺的密报中得知,西盛细作动作越来越频繁了;西疆卫送来的军报当中,也提到了边境并不平静,似西盛有调兵之举,再加上雾岭矿脉的事,都让郑时雍有一种危险的感觉。 他猜想,大定和西盛之间的平静,不会持续太久了。现在他还不能判断西盛是否会大举动兵,但小的滋扰,肯定会陆续有来。 在这样的情况下,郑时雍不愿意朝中起更大的波澜了,不愿再消耗朝中的力量。同时,将事情推到西盛那里,也是为了将来做准备。这些,将来都可以说是西盛的不义。 这位曾主政太原府,现执掌尚书省的中枢大神,所虑所想,并不仅仅在当下,所以才有这么一个对策。 既是为了息事宁人,也是为了将来准备。 他这番话语,真是说到崇德帝心坎里面了。崇德帝一改颓唐,神意飞扬道:“好!爱卿这一番话说得太正确了!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呢? ☆、512章 托天之幸 只不过是什么,郑时雍自然知道。 太子吐血昏迷确有其事,背后的人一定要找出来的。虽则将事情推到西盛身上,是能够息事宁人,但没能找出这个人,终归不快。 帝王不快,就说明郑时雍这个对策,并不尽善。不过,郑时雍思虑既深远,自然也想到了这个问题。 他这样说道:“皇上,臣曾与司农寺的官员一起垂钓过。听得他们说,欲使鱼儿上钩,鱼线不能拉得太紧,不然鱼儿就跑掉了。这个道理,臣想也可以用在这一事上。既然紧迫着查不到背后的人,不如就暂时停歇为好。” 崇德帝疑惑地看向郑时雍,一时想不明白他说的暂时停歇是什么意思。是不用查下去还是怎么样? 郑时雍继续说了:“皇上即将巡幸江南,正好留着这一段时间来观看。诸位皇子、或是西盛有什么动静,皇上都可以一清二楚。到时候,究竟是谁心怀不轨,自水落石出。” 听得他这么说,崇德帝才恍悟,原来,将线放松,说的是巡幸江南一事。郑时雍的意思,就是用巡幸江南这段时间,试出谁是背后的人。 这些天京兆发生了那么多事,太子昏迷吐血,崇德帝曾想过取消或延迟这一次巡幸。但是,巡幸的诏令早就发出去了,百官已经做好了出行的安排,江南府也做好了接驾的准备。 若是取消更改,会引起很大的震荡,也会使得百姓对天家的信任。说到底,帝王巡幸乃是国之大事,非是国有大事。不可轻易更改。 在政事堂官员看来,太子吐血昏迷一事,并不能算在可以充分让帝王取消巡幸的大事。因此,政事堂的官员强烈建议皇上按照原行程巡幸。 政事堂官员的意见,崇德帝接受了,仍是打算五月十五起行。 帝王离开京兆,如同一面镜子。能照出各位皇子的妍媸。到时候就好判断了,总比现在胶着的要好。 “如此甚好,就按照爱卿所言。这些事情。都应该有个了结了。”崇德帝笑着说道,心中有了主意。 很快,大理寺对太子吐血昏迷一事的调查,就有了最后的结果。正如先前皇家暗卫所追查的方向一样。在背后谋划一切的人,果然是西盛! 尚药局奉御郑杏林、七皇子府长史祝虞。都是西盛安排在大定的细作。他们已经潜在大定许多年了,之所以谋害太子,就是为了引起大定的朝堂纷争,削弱大定的力量。 有了这样的结果。处置自然很快就下来了。 郑杏林与祝虞两人,被判斩立决。他们的家族子弟也一并夷没。祝虞本来就是内侍出身,并没有什么家族子弟。倒是郑家,郑杏林的几个子孙早已经逃走了。想必是西盛的细作救了他们。 太子良娣蒋妘被郑杏林、祝虞所蒙蔽,致令犯错。其情可悯,其罪却不能饶,念在其已身死,顾发还尸体,安葬蒋家;蒋钦治家无方,夺宗正卿之职。蒋家一众子弟,皆免职。 至于被卷进其中的诸位皇子,自是低低放下:责令他们管好自己府中的人员,不许他们随行江南,最后只以一句“静思己过”来处罚他们。 此外,还有尚药局、宫门局等处的官员被夺职,还有数个内侍宫女被赶出宫中…… 扰攘了数日的九和香事件,就这样暂时落下帷幕。对这个结果,朝臣除了感叹想不到外,便只有默然。 谁想到,这背后的人是西盛呢?而且,除了被幽禁的二皇子外,几位成年皇子全部都卷了进去,西盛的用心和布局,实在让朝臣心惊。 在这一次事件里面,五皇子和七皇子几乎身死,而且都不能随行江南,他们两个人所受到的损害,似乎是一样的。但对于知情的人来说,这里面就大大不同了。 尺璧院中的顾琰,在听到崇德帝的处置之后,心情多少有些郁闷。这个结果,比起她所期待的,差得较远。 这个不如意,主要在于七皇子。 她还是低估了这个人,没想到这个人对自己会这么狠,将自己置于死地,反而赢得了生机。 就因为他快死了,所以很多事情都能轻易揭过去了。虽然是暂时揭过去,想想还是十分失望。 顾琰低估的,还有郑时雍这个人。或者说,顾琰的考虑,还没有郑时雍来得深远,以致忽略了国朝的因素。因为西盛与大定的关系、因为雾岭矿脉之事,无形中反而给了七皇子庇佑。 托国朝之幸,七皇子得以暂时安稳,这不是他的运气,而是在于顾琰和长隐的计划不够周密而已。 “呼……”顾琰抒了一口气,不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失望,是当然的,但九和香一事,并不是一无所得。起码,拔掉了蒋妘这根毒藤,令得太子与七皇子相仇,令得七皇子不能去江南。 顾琰相信,七皇子在江南一定有布局,或许是能影响将来朝廷势力的布局。现在七皇子只能留在京兆了,这个布局应该会大受影响,甚至会成不了。 顾琰的心情,一直参与九和香其中的风嬷嬷有所了解,她想了想,便说道:“姑娘,周太医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虽然郑杏林出事了,但他真正想对付的人是淑妃一系。先前还一直追问奴婢,什么时候才能解决他们。” 想到周太医,风嬷嬷神色有些异样。周太医……z怎么说,虽然他听从了顾琰的建议,最后还是将关闭郑杏林的地点说了出来,但心心念念的,都是对付郑杏林和淑妃,已经成为执念了。 “你且告诉周太医,谋事在人不能全能如愿。待江南事了,我一定会如他所愿的……”顾琰这样说道,神色渐渐舒缓开来。 她知道风嬷嬷为何会提及周太医了,原来是为了劝慰她,是为了让她自己亲口说出这个道理。 是呀,谋事在人,成事有几分,就很难说了,不可能一一如愿。将蒋妘拔掉,挫了七皇子江南的计划,已经是有所收获了。 顾琰笑了起来,说道:“嬷嬷,我知道了,你切勿担心。” 等待而已,她最擅长了。 ☆、513章 元气大伤 (第四更!) 九和香一事,顾琰有所得,但对于另外的人来说,就是元气大伤了,甚至已经伤及根骨,想站起来都无能为力。 五皇子暴露出心悸隐疾,不能参加盛大宴会和重要场合,等于已经不可能登基为帝。先前他还有一些野心,但现在,他的身体已经完全支撑不起他的野心了。 本就不怎么受注意的五皇子,经此一事,更加淡出了朝臣的视线。这种痛苦,五皇子简直不知如何诉说。他的生母陈婕妤,也只是默默流泪,诅咒这个飞来的横祸。 唯一会为他感到高兴的,就是他未来岳父、司农卿聂衡了。对于聂衡来说,五皇子离帝位越远,就越好。在五皇子心碎欲绝的时候,这位聂大人还开怀畅饮了一番。 比五皇子更心碎的,就只有淑妃了。 因为苦心萦虑,淑妃的胎儿不保了。其实,她的胎况不好,早已经有了端倪。当时郑杏林甩手将她交由周太医主诊,就是如此。果然,就在这个时候落胎了。 发生了这么多事,她落胎一事,反而不算得什么了。她的两个儿子,太子吐血昏迷,正在养着身体;七皇子刚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还不知要养多少时日,才能好转。 九和香一事,几乎将她的根基都拔起了。最令她不能面对的,就是她两个儿子现在反目成仇了,一直疼爱的幺儿,更是对她怨恨入股骨。——从七皇子府拒绝永和宫所赐的药材,就可以看得出来。 现在,淑妃在永和宫,整日以泪洗脸。就算成嬷嬷不断劝慰她要以身体为重,她都听不进去了。 她这个年纪落胎,已经重创了身子,再加以这样的心绪,身子就怎么都养不回来了。不过一两日而已。淑妃就双颊深陷,整个人就像一株枯萎的花儿一样,哪里还复先前的容貌光彩?看着,倒像一个老妪了。 太子的身体没有大碍。慢慢调理就能好了。但是他几乎不能行房的事,尚药局的太医都知道了。暗地里,朝臣们都知道了。虽然大家明面上不说什么,但朝臣们一想到皇嗣问题,就心忧不已。 他们只能安慰自己:太子还年轻。皇嗣会有的。若是没有……那也只能另作打算了。 朝臣们在想什么,朱宣明并不知道。这样的事,没有人会在他面前说的。对于他来说,现在怎么都咽不下去的,就是朱宣信谋害他一事。 虽然大理寺定论背后是西盛所为,但发生了那么多事、有那么多证据,朱宣明又不是傻子,对朱宣信自是起了提防。 祝虞只是一个内侍而已,有什么办法能令蒋妘行事?他更愿意相信,是蒋妘与朱宣信勾结来害他。只不过目前没证据而已。 人心就是如此,一旦开始怀疑,就怎么看都是那么一回事。先前朱宣明有多相信自己的弟弟,此刻就有多恨这个弟弟! 甚至,他还怀疑淑妃知道朱宣信居心叵测,却一直在为其遮掩。尤其是,朱宣明听到了一些风声,传蒋妘出事,是淑妃在下毒手,就是为了灭口。 这些风声。旁人听了只是一笑而过,但朱宣明牢牢记在了心里,无比坚信淑妃为了替朱宣信遮掩,才会杀了淑妃。 自此。朱宣明对淑妃起了疑心,日渐疏远了。 七皇子府那里,又是怎样的情况呢? 朱宣信自从醒来之后便一言不发,脸上也木木的,除了配合太医的治疗之外,旁的反应都没有。似木偶泥胎。 只有在静夜时分,从宫中隐秘送出来的书信送到他手上的时候,他才会露出笑容。这个笑容,看着就如要吃人般,甚是吓人。 醒来之后,朱宣信只下了一个命令,就是停止江南的谋划。他现在这个样子,就算在江南谋划得再多,也没有什么作用了。 原本,他打算趁着这一次随行江南,以谋取救驾之功,甚至,连刺客都准备好了。只要他救驾有功,就以一个漂亮的姿态出现在朝堂,然后太子一死,他就顺理成章将太子的人才、势力都接过来。 现在,这些谋划都成了一场空!而导致他计划落空的,就是九和香! 他寄予厚望、打算最后用来成事的九和香,竟然让他栽得如此凄惨。现在,他的屏障没了,得力属下没了,势起的机会也没有了。 到底是谁?在这么处心积虑对付他?而且还有这等本事!——这些,才是他真正忌惮的。他一直沉默,也是在脑中反复思量着这个。 到底是谁,他一时半会还想不出,但一定少不了安国公府的韦长隐! 最初,太子出事时,就是韦长隐将线索引向九和香的;后来,又是韦长隐将郑杏林带来紫宸殿。在大理寺、虎贲军和父皇的暗卫都出动的情况下,都找不到郑杏林,但韦长隐偏偏找到了。 若说郑杏林躲藏与韦长隐没有关系,他都觉得可笑。但他查来查去,都查不到端倪,也不明白韦长隐何以与他作对。 安国公府看似站在太子那边,但实则是中立的,只站在父皇那一边。这样的安国公府,怎么会出手? 他无法得知,安国公府竟然如个铁桶一样,他什么都查不出来。 没多久,一道影子来到了朱宣信跟前,拿出一封书信禀告道:“殿下,坤宁宫有消息传来了。” 看罢书信之后,他的眼神亮了亮。在危难之际,连他的亲生母亲都舍弃了他,但坤宁宫的谢姿,还在为他出谋划策,以帮助他早日脱困。看来,利益比什么关系都要稳固。 过了一会儿,他才挣扎着说道:“来人……帮我送口讯去……去永和宫。” 母后说得没有错,事情既然都发生了,也无可奈何。元气大伤之时,怎么都要找些滋补的,永和宫、亲生母亲欠他的东西,他要慢慢找回来! ☆、514章 巡幸 在几位皇子元气大伤的时候,朝堂却渐渐热闹起来了。因为,数年一度的帝王巡幸开始了。 不管是跟随崇德帝去江南的官员,还是留在京兆的官员,个个兴致都颇高甚高。跟随皇上巡幸,有机会露脸;留在京兆安职的,能昭显本事,皆大欢喜。 帝王巡幸,其实是皇权行使地方的变更,由此而引起的变动可想而知。不用说等待皇上到来的江南府了,京兆这里就已相当兴奋了。从宫里到宫外,几乎都动了起来。或许,大家也是想驱赶之前的沉郁,便表现得更加明显。 崇德帝并不是一个喜好巡幸的帝王,加之京兆又发生了这么多事,这一次巡幸江南就显得更加特别了。 在崇德帝出发之前,就已经发下王令,曰:“朕于五月十五于江南巡幸,诸官员各修乃守,忠乃职事,敢不敬戒,国有常刑。监国大臣辅太子,致政事清平……” 这道王令,主要针对的是留在京兆的官员,政事堂的裴公辅、王璋和郑时雍皆恭敬领令,其余的官员俱齐声应对。 本来,崇德帝还想在早朝上给太子一个亮相机会,然而太子身体尚未大好,脸色甚是惨白,并没有一个储君意气风发的气势。若是这样出现在朝臣面前,反而不美。 许是之前京兆发生太多事情了,伴随着朝臣兴致的,还隐隐有一种担心,担心皇上能不能顺利成行,担心巡幸会不会出什么事。 其中。礼部尚书张明德最忙,也最忧心,感到肩头重压愈沉,急得嘴角都冒了泡。皆因,礼部除了要准备皇上的大驾卤薄外,还有打点一个重要的事情。 这个事情,就是皇上车驾在离开京兆之前。还有一道告圆丘、宗庙、社稷的别仪。告圆丘、宗庙、社稷。听起来很简单,做起来也不复杂,但确保没有差错。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幸好,皇上及大臣们在别仪之上超常发挥,并没有出什么差错。就算有,也是轻微到可以忽略的。这令张明德心头大石终于放了下来,感谢满天神佛。 帝王巡幸是一件大事。因此。到了五月十五这一天,太平道两侧已经站满了百姓,他们都想看到皇上的仪容,近距离感受天家威严。 虎贲士兵、京兆府守卫早就已经这陈在太平道了。他们用长枪形成了一道墙,挡住了无比兴奋激动的百姓,以护卫崇德帝的巡幸队伍顺利出行。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帝王就相当于神祗。当崇德帝明黄的法驾出现在太平道时,一阵阵欢呼声几欲响彻天际。有百姓开心得泪流满面,也有百姓激动得晕了过去。 天下系于一人,崇德帝高坐在法驾上,看到这些百姓会想什么?没有人知道。 长隐公子陪在崇德帝身侧,这一次他不再是宽袍长袖,而是换上了安国公的装饰,看似多了几分人间气,但那绝色的容颜仍是让许多人看呆了去。 他听着这些震天的欢呼,神情不免有些动容。尊崇与责任,其实是同等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话说得没有错,但天下兴亡之大,更在于国君。 他唯愿皇上这一次巡幸,真的能忧勤兆庶,安集遐荒,如此,才真是国朝之福。 而其余的大臣,或在崇德帝之前,或在其后,个个都神情肃穆,除了车驾的辘辘声、马匹的粗气声,这一行队伍就没有别的声音。传入他们耳中的,是太平道百姓们的欢呼呐喊。 在百姓们的欢呼呐喊中,帝王明黄的法驾出了京兆城门,渐渐远去…… 崇德帝离开京兆之后,有裴公辅、郑时雍两位监国大臣在,太子又异常乖顺,政事上是忙中有平,并没有出现什么大事。 想来,先前九和香一件事,已打沉了几位皇子的心志,各系的人马都收敛了很多;而另外的皇子,则是在努力长大,争取活到成年。 就连太子朱宣明都异常乖顺,他知道自己在政事上太生涩,为了不使政事紊乱,每每裴、郑两位监国大臣有何建议,他都会听取。 如此一来,京兆的政局比崇德帝在的时候,要平静许多。这样的平静,是十分难得的,很多人都珍惜这样的平静。 顾琰同样如此,她珍惜这种平静,但更清楚这样的平静,更像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因此,她反而比之前更忙了,因为要做好最周全的准备,以迎接将会发生的事情。 长隐公子在离开京兆之前,曾来见过她一面。说的,还是江南银库事。这一次帝王巡幸,耗时起码两个月,按照沈度先前的安排,最迟到六月底,江南银库事就会捅出来了。 长隐公子接手了江南银库事,只是为了确保此事的顺利进行。具体的安排会有所调整,但仍是按照沈度先前定下的路径来走,估计江南银库事要办完,也差不多是那个时候了。 六月底,沈度在雾岭的布局差不多完成了,时间上正好衔接得上。江南银库事,原是沈度复仇大计,现在则成了雾岭矿脉的前提。只有江南银库事顺利了,沈度在雾岭的安排才有成效,不然,就大打折扣。 这也说明,在沈度和长隐公子的心目中,仍是雾岭矿脉更重要。 顾琰也是这么觉得的,是以她往雾岭送去的密信比莱州更加频密。每隔一天,就有一封密报从京兆送出,这都是她想让沈度最快、最广地京兆的局势,帮助他作出合适的准备。 顾琰一边做着准备,一边静静等待,等待江南银库事的到来。 果然,到了六月底,崇德帝还停留在江南府的时候,江南银库事爆发了。 ☆、515章 江南银库事 崇德帝在江南府巡幸的盛况,会不时送回京兆。留在京兆府的官员,特别是政事堂和六部的官员,对江南巡幸的情况多多少少都会知道。 薰风问俗、抚恤江南的效果,帝王所过之处引起的轰动,天家威严所布引起的尊崇……等等这些,基本在京兆官员的预料之中,并没有太多可道之处。 帝王巡幸,本就是这样。 是以京兆的官员,对这些情报看得并不是特别看重,太子朱宣明甚至觉得这些都不用知道。反正,江南府有父皇在,一切都会好的。 然而,当看到江南巡幸最新的汇报时,正在东宫翻阅奏疏的太子,竟然拿不住奏疏了,手脚好像不是自己的,在不由自主地颤抖;裴公辅和郑时雍这两位监国大臣,眉头立刻紧皱了起来;而另外的官员,则是僵直着身子,惊呆了…… 他们没有想到,江南银库会出现这样大的问题,而且还是皇上亲眼所见! 远在京兆的他们都能感受到江南府的腥风血雨,想象着如今江南府的情况,他们已经能准备去估算到:江南府,变天了;京兆朝堂,也要震动了。 皇上在江南府巡幸府时候,在御史大夫俞恒敬和长隐公子的建议下,在江南府尹于道远、杭州刺史杨高的陪同下,视察了江南银库。这一视察,就发现问题了。 在皇库被撤掉之后,江南银库和京兆国库,就成为了大定的两大库。江南府、松江府都是富庶之地,将银库设在这里,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这些年来。江南银库主要用于九府民生,为大定的承平作出了卓越的贡献。换句话来说,无论是九府的河道水利还是荒田开垦,乃至官衙营造,所资之财都是来自江南银库。 正是有江南银库在,九府的民生才得以承平,就算国朝不幸。有什么水旱天灾。都能顺利地渡过去。江南银库用于民生,比起国库用于军中来说,作用不会那么明显。也不会那么受朝堂关注。 但实际上,江南银库是国朝稳定的基础,正是因为有江南银库在,才支撑起大定的军政。历朝帝王都十分重视江南银库。由此可想,江南银库是多么重要。 江南银库和京兆国库一样。都是属于户部管辖,管理也相当严格。而管理江南银库的官员,相当于一个缩小版的户部。其中银库主事乃正五品,虽然官阶要比户部侍郎低。但权限一点也不低。 每次江南银库拨款用财,除了有户部的印鉴之外,还必须有银库主事的印鉴。不然钱财无法出银库。这一个职位,也是京外官极为让人羡慕的官职。 银库主事和朝官一样。每三年或五年一换。现在的银库主事,就是廖九端。 先前就说过,廖九端曾受过秦邑的恩惠,实则是成功国公府的人,而他在这个位置上已经快五年的时间了。 这一次江南银库出事,起端就在廖九端身上。 在俞恒敬建议视察之后,随同的御史台和户部官员例行查账的时候,竟然在廖府发现了大问题。区区一个廖府下人,其一月的月例,竟然相当于京兆一品大员府中管家的月例。 就从这一个小小的月例事情,御史台的官员就敏感地发现了不妥,在顺藤摸瓜之下,竟然发现了越来越多的问题。 通过核查廖府,御史台的官员又查出江南府尹于道元家、杭州刺史杨高家都发现了类似的问题。御史台的官员在这三家,发现了许多暗账,也发现了许多巨额钱财,而且全部都来历不明。 江南银库所关重大,竟然在这三家发现了暗账,当然会一查到底。 御史台的官员惊骇地发现,除了这三家之外,江南府、松江府还有许许多多官员参与其中,所牵涉的事情越来越多,数目也越来越大。至此,江南银库的干股一事,逐渐浮出水面。 干股,这两个字,凡是户部的官员都不陌生,御史台的官员也很熟悉。但他们都没有想到,廖九端、于道远和杨高这些人,竟如此胆大包天,竟然将江南银库中的银子,作为所有干股的存量,利用江南银库管理的漏洞,一点点地放出去。 江南银库事所涉之大,几乎整个江南府的官员都参与其中,就连大部分松江府的官员,都清楚是有这么一回事。 而其中最重要的几部分,都送出了这两府之外。从廖九端府中所搜到的暗账可知,江南银库有三分之一都送到了京兆权贵手中。 这些权贵是谁,可查出的就有成国公府和户部尚书张家! 当这两家牵扯出来的时候,整个巡幸队伍都震惊了,而崇德帝则阴沉着脸色,几乎能用目光将廖九端燃成灰烬。 崇德帝当即下令,将成国公府和张家都控制住,不得有一人逃脱,待御驾返回京兆再做审查! 成国公府,那是立下从龙之功的勋贵之家;张家,乃是户部尚书之家,也是太子妃的母族,更重要的是,这两家都是太子的得力支持者,从很久之前,他们就一直站在太子身后的。 难怪太子知道江南银库事时,会如此惊慌失措;难怪裴公辅和郑时雍也会如此震惊。甚至,他们都想到了一个更为恐怖的可能:江南银库事,会不会和太子有关? 江南银库事,比起前两年的皇库事来说,更为严重。除了所涉官员之多、官职之高,还将勋贵、皇族都卷进其中。这一次,谁也不知道崇德帝会如何处置这事,谁也不知道还会不会有更多人卷进来。 而因为望江楼一事,已经被崇德帝见弃的成国公秦邑,在知道江南银库出事后,直直昏了过去。 果然,他先前的担心作实了,江南银库的事果然暴露了。等待成国公府的,会是什么? ☆、516章 成国公府败 自望江楼事之后,秦邑已经沉寂下来了,最重要的是,成国公府力量受到重创,又因为透露了景王之事,被崇德帝所弃。 这个所弃,在崇德帝看来,已经是仁厚的了。念在成国公有从龙之功,只是令他不再理会朝事,将景王之事烂在心里,从此安分守己,成国公府这个府邸就会继续存在。 自秦绩死后,又在秦邑侧妃董氏生下的男孩夭折之后,成国公府已经没有希望了,现在不过是剩下一个空壳而已。 秦邑本人,未尝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他已经荣显了那么多年,权重曾至翻云覆雨,又怎么能够接受这个事实?何况,他觉得自己尚能孕育子嗣,始终没有绝望。 更重要的是,他还有江南银库的干股,还有无尽的钱财。在这样的情况下,成国公府一定能够东山再起! 带着这样的期待,虽然他沉寂,但精神状况尚可,府中也不全是愁云惨雾。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江南银库出事了。在皇上巡幸江南的时候,江南银库出事了! 他明明,已经吩咐廖九端作好应对了,廖九端也说一切办妥了,为何还会出事? 因为太震惊,他反而觉得不似真的。怎么可能呢?江南银库的手尾早已经扫清了,为何还会这样呢? 直到,京兆府守卫将成国公府团团围住,陆清宣布了皇上的意思,下令守卫严加看管,令成国公府一个人都不能离开时,他才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 江南银库,出事了!成国公府的根基,真的全部拔起来了! 奉令前来的陆清,见到秦邑哭丧着脸,非但没有感到不忍,反而涌起了一股快意! 成国公府,也有今日!当年秦邑对元家行那等毒计的时候。可想过会有今日? 天道有报。或有延迟,但绝不爽! “国公爷,怎么会这样啊?府中为何会有这样的祸害啊?从两年前开始。府中就没有好过啊……绩儿,我的绩儿要是还在……”成国宫夫人仲氏这样呼天抢地道。 她现在头发花白外貌憔悴,早已不是在花渚亭旁与管氏争锋相对的贵夫人了。现在的她,除了守着一个空壳的成国公府。已经一无所有。 不对,就连成国公府都快要保不住了。 她作为一个内宅妇人。没有了这些支撑她骄横跋扈的权势,除了哭喊已经不知道可以做什么了。她不断回想起来的,就是两年前那些荣耀的时刻…… 已经一去不复的荣耀。 听到这些呼号,秦邑的眉头死死地拧了起来。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他已经找不到人为成国公求情了。——当年曾受到他提携照拂的那些官员,就好像成国公府有瘟疫一样,躲得远远的。 这个时候。他想起了另外两家国公府。安国公府早已经平掉江南银库的半成干股,又有长隐公子跟着去皇上去江南。现在竟然什么事都没有; 而镇国公府,早在数年前就已淡出朝堂,谢远山压着儿孙们不出仕不谋势,现在也保住自身了。 太平前街的几家勋贵,唯一出事的,就是成国公府了。 这三大国公府,当年都有份对付元家,但现在这两家竟然奇异地保存下来了,只有成国公府,只有他的成国公府摇摇欲坠。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状况呢? 秦邑不断在思考,思考着这数年间的事情。他想到了仲氏所说的话语,她说得没有错,两年多以来,成国公府就没有顺遂过。 空翠山、南方堂、楚衍楼……每一件事,每一个人,都在他脑海中掠过,他想找出原因,找出成国公府落败的原因。他不甘心,从前朝就传承下来的百年勋贵家族,竟然会败在他的手中。 到了这个时候,他不会不知道最后一直有人在对付他。从南风堂开始就砍掉了他的一臂,现在已经捆住了他令他动弹不得。 这个背后的人是谁呢?一直躲在暗处与成国公府作对、将成国公府置诸死地的人,是谁呢?是谁这么处心积虑要对付他呢?到底是有何深仇大恨?! 这个人,他已经想到是谁了。从安国公府和镇国公府得以保存这一点,从那个醉红楼的东家叶染是沈度的好友这一点,他就能想出是谁了。 “沈家,沈家!沈度!哈哈……”秦邑大笑着,如癫似狂,眼中的恨意如此深刻,令留在他身边仅剩的几个死士,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国公爷……怕是出问题了。 身为成国公府的死士,他们从小就接受了最严格的训练和洗脑,在这个时候,他们所能做的,就是守在秦邑身边。大厦将倾无可挽救,身为死士的他们,还可以做什么呢? 然而,他们没有想到,他们还能领到任务。到了这个时候,国公爷还有事情令他们去办,而且,国公爷说了,这是最后一次吩咐他们办事,这是他们最后一次任务了。 当听到秦邑的吩咐之后,最年长的那个死士,坚定地说道:“国公爷请放心,属下一定会办妥这些事。无论国公府会变成怎样,属下绝不负所托!” 听到这几个死士的回答,秦邑的眉头舒展开来了。他得等,他一定能能到皇上回来的,他一定能等到皇上为他报仇的! 只要这几个死士将消息传出去,只要皇上听到了这些消息,那么成国公府就一定能保得住了,一定能保得住! 然而,他没有想到,他派出去的死士,仅剩的几个死士,竟然一个个都不见了。在某一天夜里,竟然有人将这一个个死士的尸体,扔进了成国公府中! 看着这几个府中的死士,秦邑瞪大了眼睛。他不敢相信,成国公府最后的几名死士,就这么没有了。这个时候,会有谁杀他们?谁有本事杀他们,根本就不用多说了。 他没有想到,会有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在暗沉的夜色当中,越过这些尸体,笑盈盈地走到他的跟前! ☆、517章 夜来 这个姑娘,大约十四五岁的样子,罩着一件鸦青色的薄外袍,面容极是姝丽,正笑盈盈地看着他。 她的身边,站着一个面相阴险的老仆妇,身后则跟着几个黑衣人,面容肃穆浑身杀气,一看就知道是暗卫或死士。 一个漂亮的姑娘,几个肃杀的死士,还有先前扔进来的尸体,这种怪异的情况,让他心底生起了一股惊惧。 这个姑娘,是谁?暗夜来这里,为何? 秦邑不知道,但他知道的是,这姑娘来意不善! 秦邑克制住自己的轻颤,沉声吼道:“你们是谁?意图何为?!这里是成国公府,府外还有京兆士兵,速速离开!” 秦邑已经察觉到不妥,偌大的成国公府,竟然悄无声息,府中的家丁呢?守在前门后门的京兆守卫呢?他们都到哪里去了? 秦邑会武功,武功还算上乘,但肯定不是这些死士的对手。他在想着,如果大声呼救,会有用吗? 这个姑娘——顾琰,笑着说道:“国公爷,你派出的这些死士,不是想对付我吗?我是谁,国公爷不知道吗?” 听得她这么说,秦邑瞪大了眼睛,失声喊道:“你是元家后人?!不对,元家没有姑娘!” 顾琰嘴角扬着,眼神却冷了下来。果然,秦邑怀疑对付他的人就是元家后人。 所以成国公府派出的这些死士,一定是要去向崇德帝通风报信的! 当顾琰接到暗卫汇报说有秦邑大笑说出沈家后,她就知道秦邑肯定猜测沈度就是元家后人,便立刻下令绝不能放成国公府的人离开。 果然,没多久。就有死士从成国公府四出。这些死士,被沈家暗卫与陈通记的人擒住了。 对于死士来说,被擒住了就只有一个下场,就只有死。 到了这个时候,沈家暗卫也不需要他们提供什么线索了。江南银库事已发,等待成国公府的,必然是倾覆。 他们要做的。就是歼灭成国公府一切暗处的力量。仅此而已。 在令暗卫将这些死士送回成国公府后,她也令暗卫护送着来到了成国公府。 听到这个命令,风嬷嬷和曲尧深感奇怪。他们不明白顾琰为何要来见秦邑,但还是护送她来了。 顾琰笑了笑,说道:“国公爷当年不是连元家都烧掉,每一具尸体都核对过了吗?缘何还认为元家会有后人?” 她这些话。反着来说,分明就是承认秦邑的话语。 而她说的这些话。正是秦邑怎么都想不明白的地方,所以这么多年才会轻忽,根本就没有注意沈度这个人。 当年,崇德帝下令将元家灭族。是他带着亲信,将元家的每一具尸体都仔细核对过了,元家四代从上至下。都没有错漏。 而且,沈度是沈肃的义子。他就压根没怀疑过。当年元家未灭时,元家族长与沈肃政见不合,不管是朝上私下都是争锋相对,仿若仇人。 沈肃气到极的时候,还阴测测地指着元家族长说:“老匹夫,你小心过不了最后那几年!” 后来,沈肃无故离开京兆。一年之后,元家灭族,正如沈肃说的那样,元家族长过不了最后几年。 这样,元家后人怎么可能是沈肃的义子呢? 若不是发生这么多事,若不是除了元家之外没有别的人,他还不会大胆猜测是沈度。 会发生这样的情况,说明当时验尸的时候肯定有错漏,元家有人幸存下来了。 所以,他才会派出死士将自己的推测告诉皇上。 但这些死士,现在都变成了尸体。 他自己,也凶多吉少了。——这个姑娘并暗卫,总不会是来看望他的。 想到这,他问出口:“你到底是谁?为元家来的?” 从暗卫被杀,秦邑就知道,就算沈肃与沈度离开京兆了,还留着人在密切监视着成国公府。这个姑娘我,是沈家是人? 顾琰笑了笑,说明了身份:“国公爷,我是顾琰。” 顾琰?顾琰……沈度的未婚妻,顾霑的孙女,顾中重庭的侄女? 还有,定元寺高僧箴言“姻缘在圭章”那个顾琰? “你来做什么?!”秦邑吼道,垂在身侧的手,颤抖得更明显了。 顾琰,一个闺阁姑娘,在这时来到成国公府,不管是为了什么,都足以让秦邑感到巨大的危险。 如此肆无忌惮,证明……他们目中已没成国公府! 顾琰看到秦邑的手,眉眼弯弯的,继续说道:“国公爷,不用害怕。我有件事情怎么都想不明白,此来就是请国公爷解惑的。” 解惑,是什么事情? 秦邑等待顾琰说出疑惑,心中更加警惕了。因为,刚才他吼得那么大声,府中仍然没有动静。人都死了吗? 顾琰没有理会他在想什么,继续说道:“国公爷,我很想知道,当年皇上是如何给您下令的?” 皇上为何要对付元家,没有人知道。元家世代柱梁,又做错了什么令得皇上一定要除之? 这些,沈肃和沈度都不清楚。顾琰更不明白,当年秦邑受令,是如何情况? 听到这个问题,秦邑眸光转了转,然后说道:“这个问题,我可以告诉你,我当时……” 他边说话,边急速转身,想趁着顾琰等人不注意,好脱身离开。毕竟,这里是成国公府,只要脱了这些人的视线,他就能安全了。 但是,他刚刚转身,就有两把利剑恒横在他脖子上了。顾琰身后那几个黑衣人,鬼魅般移到了他身边,他根本就看不清他们的动作。 这一下,顾琰不再笑了,冷冷地看着秦邑,说道:“国公爷,你跑什么呢?只是想请你解惑而已。国公爷照实说便是了。怕什么呢?” 秦邑瞄着自己颈边的利剑,那森寒的光芒映着他惊恐的神情。 他堂堂超品国公,竟然被人用利剑横住! 自他出生以来,有成国公府撑着,何曾有过这样的时刻?甚至,除了皇上太子,都没有什么人敢对他不敬。 但现在,他的性命都掌握在别人手中! ☆、518章:杀秦邑 秦邑看着横在他脖子上的利剑,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说。解惑,他哪里有疑惑可解?! 当年,他是从淑妃口中知道皇上的打算,在想出了毒计之后,才去向皇上请令,道有办法除掉元家,然后皇上就应允了,只说等待他的办事结果。 其时,他已经立下从龙之功,但是怕皇上会忌惮,才会想方设法向皇上表忠心,令皇上减少对成国公府的猜忌。 果然,在元家灭了之后,皇上就日渐看重成国公府,才有后来的成国公府权势滔天。虽则定下毒计灭了元家,但秦邑哪里知道皇上为何要对付元家?他知道的是,皇上要元家亡,那么元家就只能亡了。 顾琰所问的,恰好还是他所奇怪的。所以,就算利剑指着他,他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更让他骇然的是,顾琰盯着他的眼神里,满是杀气。一个稚嫩的姑娘,眼中满是杀气,这令他感到一种深深的危机感。他感到,她一定想杀他,一定会杀他! “本国公……我并不知道皇上为何会对付元家。我是从淑妃口中知道皇上心意的……”秦邑断断续续地回道。 他双眼圆瞪,只能顺着利剑的方向,继续与顾琰对视。尽管他是国公爷,也曾权势显赫,但在死胁面前,什么都都不能做。他不敢反抗,也不能反抗,怕自己会身首异处。 他绝对不能死,成国公府的危机还没解除,他绝对不能死! 顾琰听了秦邑的话语后,不禁有些失望。她此来见秦邑,是想从他口中知道些实情的,没想到会是这样,就连秦邑都不知道内情。看来,知道皇上为何要对付元家的,就只有皇上自己和淑妃了。 皇上,淑妃…… 秦邑小心翼翼地想自己离利剑远一些,然而他才稍动,就感到脖颈一下刺痛,然后鲜血就流了下来。 “别杀我,别杀我……”秦邑慌乱喊道,僵直着身子,一动都不敢再动。 听着这些声音,再看看他脸上的表情,顾琰忽然想起了前世她手刃秦绩时的情景。此刻秦邑的表情,与前世秦绩的十分相似,唯一不同的是,秦绩会咒骂她“毒妇”,秦邑只会求饶。 秦邑这个人,顾琰自嫁入成国公府后,与其并没有太多接触,只在家宴国宴上才能见到他。直到最后两年,她知道了更多的事情,才真正了解这个人。 说起来,秦绩不如秦邑多矣。成国公府是在秦邑手上到达顶峰的,就算是承着前代基石,但秦邑没有足够本事的话,也不能有成国公府的局面。可想而知,秦邑的本事十分了得。 秦邑此人,成于寡情薄意,同样败于寡情薄意。在顾家没了之后,他就知道秦绩与朱宣明的关系了,但他却装作一无所知,反而推助秦绩与朱宣明越来越亲密。 皆因,他的野心太大,大到想利用秦绩与朱宣明的关系,以图日后改朝换代。太子乃至将来的帝王越是看重成国公府,那么成国公府将来篡位的机会就越大。 三初宫变,若不是秦邑野心太大,又怎么会出现?最后,秦邑被自己的野心害死了,三初宫变之时,他死于沈度的剑下。死时,他瞪大着眼睛,始终心有不甘,然而已经没有人在乎他了。 后来成国公府毁于一场大火,秦邑留在大定史书上的,就是谋逆。这,正正就是他给元家安砌的罪名。 天道有报,乾坤无私。——她身死之前,终于得见昭昭。 前一世成国公府谋逆,成国公府得以被连根拔起。这一世,已经不需要用到这样的罪名了。江南银库事发,成国公府收了两成干股,已经等同谋逆。 更何况,秦绩已死了,秦邑已在她手中,成国公府还有什么?秦邑的兄弟姐妹们,恨不得与成国公府没有任何关系,至于仲氏,那么厉害的一个人,没有了成国公府又能如何? 顾琰朝秦邑走近了一步,忽而笑了:“国公爷,您是如何想到沈度就是元家后人的?” 这一点,其实她同样好奇。京兆之中,除了长隐公子永不死心外,大概都没人相信元家还有人活着吧。秦邑,又是如何想到的? 听得她这么问,秦邑不敢不答,便说道:“我查到了叶染与沈度的关系,关键是安国公府与镇国公府没事。” 他说得矛盾,顾琰却懂了。这三家国公府,当年都与元家灭族有关,镇国公府的谢远山用后代的荣耀作出了赎罪,而长隐公子与沈度又交好,唯有成国公府什么都没有做,就出事了。 到了现在,秦邑想的,还是将元家后人赶尽杀绝。那些从成国公府派出的死士,若没有被沈家暗卫和陈通记的人截住。那么,如今计之已经凶多吉少了! 这个时候,顾琰便明了沈度在三初宫变时的心情,明了沈度为何一直要手刃秦邑的心情,明了沈度谋划江南银库事那种心情。——江南银库事,是为了国朝大公,也是为了元家私仇。 但沈度现在去了雾岭,为了盛烈与矿脉,他未竞江南银库事。这对计之来说,是个遗憾吧? 她离秦邑又近了一步,眼中的杀气更盛,自言自语道:“我不会让你再再有机会,唯有你死,他才更安全……” 风嬷嬷等人听明白了她的意思,心中大震脸上动容;秦邑也明了,再也忍不住僵直,手脚都发抖。 顾琰弯腰捡起了地上的剑,这是秦邑刚刚掉在地上的。剑气森寒,不知染过多少人的鲜血。它的主人,是成国公府秦邑,现今却被顾琰握在手中。 “噗”的一声,这把属于秦邑的利剑刺入了他的左胸,入肉见血;又“噗”的一声,顾琰将剑更推进了几寸,直到秦邑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倒下。 谁会想到,顾琰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姑娘,会这样平平淡淡地杀人,她哪里来的胆量和力气?! 风嬷嬷都惊呆了。 ☆、519章 有求 秦邑的尸体,是仲氏发现的。仲氏的大声惊叫,划破了成国公府的宁静。随后她就跌跌撞撞地冲到大门口,在门口的京兆府守卫都知道出大事了。 没想到,成国公秦邑死了! 京兆府守卫面面相觑,不知道是不是要继续守下去。但当务之急,是将此事呈报给监国的太子与两位大臣。 不管江南银库事有多严重,就算皇上已经在江南定了成国公府的罪,但是皇上还没有回到京兆,江南银库事还有更多的细节要询问秦邑,秦邑是一定要留着的,不然也不会派京兆士兵守着。 就是因为太子说了一句“不用入天牢”,京兆守卫才会来成国公府守着。但现在,秦邑就这么死了,不明不白地死了。 该怎么办? 京兆府尹陆清闻讯之后,立刻来到了成国公府。秦邑的尸体就摆在后院中央,眼睛瞪得大大的,死不闭目,左胸则有一个大窟窿,血已经凝固了,看起来相当恐怖。 看到这尸体,陆清的眸光冷了几分,眼中有深深的恨意,同时心中有难以抑制的快感。秦邑,终于死了,这个人也有今日! 人之死也其行也善,旁论也哀,这句话陆清从来就不认为是正确的。秦邑死了,他只感到满心的欢喜,只想开怀畅饮。 一想到元家就是死于这个人的毒计,他就恨不得再在其尸体上补上几刀。 陆清按住了自己的冲动,冷声吩咐道:“将昨晚守在成国公府的士兵找来,跟随本官进宫。将此事详细禀告太子殿下。” 成国公府收了江南银库的两成干股,这事已经罪证确凿,皇上不会为他的死感到可惜,但肯定会追查是谁杀了秦邑。这一事的收尾,早有人准备好了,但面上,陆清也要将事情做得十分好看。 秦邑是谁杀的。就让大理寺和刑部来查吧。查出个什么。就是什么。——陆清一直都记得自己现在是京兆尹,而不再是刑部尚书了。 秦邑的死,就像一颗巨大的石头。投到了京兆朝堂这个湖面,激荡起一阵阵水花,淋湿了京兆官员的头脑,使之粘粘糊糊的。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 秦邑,超品的成国公。谁敢杀他呢?谁会杀他呢? 太子朱宣明听到陆清的禀告后,除了错愕之外,还感到一股战栗。他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有人杀了秦邑。为父皇立下从龙之功的成国公,就这么死了! 他和京兆官员的想法差不多,究竟是谁敢杀秦邑呢?又是为何会杀他呢? 在错愕战栗之后。他还隐隐松了一口气。秦邑死了,那么江南银库事是不是可以到此为止了?秦邑暗地里做的那些事。也不会暴露了?更重要的是,秦邑为他做的那些事,也可以隐下了。 没想到,秦邑死了,还有这个好处。 松一口气之余,他想得更多的是,偏偏在他监国的时候,秦邑被杀,这事应该如何向父皇交代呢? 他心中暗想道:“真是晦气!那些人为何要在这个时候杀秦邑,为何不等父皇回来了之后再杀?!” 但这样的想法,他不可能表露出来,因而他的表情震惊至极,询问着裴公辅和郑时雍这两个人:“两位大人,你们以为此事该如何处理?” 秦邑被杀这一事太大,朱宣明根本就不能有何决定,也不敢有何决定。将此事推给两位监国大臣,那就是最好的了。 裴公辅和郑时雍的脸色异常难看。刚刚才出现江南银库事,皇上才下令看管着秦邑,秦邑就被人杀死了,都等不及大理寺和刑部有什么查探。 背后杀人者时间掐得这么好,这不由得他们不多想,想到秦邑的死和江南银库事有关。 然而,就算他们想得再多,没有任何证据、没有杀人者,这些猜想都只能放在心底,提都不能提。 “殿下,令大理寺和刑部去查此事吧,看看有何结果。待皇上从江南回来,会有定夺的。”裴公辅这样说道。 郑时雍点点头,赞同裴公辅的意见。当前,就只能这样做了。 离开东宫的时候,他们两个人都沉默着,总有一种风雨欲来的感觉。江南银库事尚未收尾,所涉及的权臣勋贵还没全部理清,皇上回京兆之后,必定对秦邑细加审查的。但现在秦邑就出事了,国朝,接下来还会有什么事呢? 他们无法预计,只能等待着,再随机应变。 秦邑的死,令得朝廷各方都有大震动。因为这事,谁都没有想到。谁能想得到,秦邑会如此轻易被人杀死?而凶手更是无一点痕迹…… 已基本养好伤的七皇子朱宣信,在知道秦邑被杀死之后,忍不住喃喃说道:“究竟是谁这么大胆杀害秦邑呢?我真是怎么都想不明白,秦邑死了对谁有好处。” “殿下想不明白也不重要,但臣认为秦邑死了,对殿下来说,反而有利。”彭贻芳这样说道,语气中竟含有些兴奋。 他偷偷来到七皇子府,就是为了和朱宣信商量秦邑的事情。在此事上,他与京兆官员不同的一点在于:他根本就不关心是谁杀死秦邑的,他关心的是,秦邑之死可以为他为殿下带来什么好处。 听了彭贻芳的话语,朱宣信颇为不解。秦邑了,对他有什么好处? 彭贻芳不敢吊朱宣信胃口,将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殿下,成国公府已经卷入江南银库事中,就算秦邑不死,成国公府都完了。但秦邑之死,是我们可以做手脚的,说不定他的死。是某些人想让他闭嘴,是某些人想截住江南银库事继续深查。” 彭贻芳这么一点拨,朱宣信便立刻明了。原来是这样!按照彭贻芳的想法,如此,的确是对他有利了。 他勾起了嘴角,瘦削微白的脸带了丝志在必得的笑容。是了,就算他没有去江南。但还是可以利用秦邑之死来行事。结果。虽然不像之前那么完美,但还是差不了多少的。该是他的,就算迟一点。他都会全部拿回来! 这时,彭贻芳已经在笑着说道:“恭喜殿下。将此事交给属下,属下一定会为殿下办妥此事的。” 朱宣信看了彭贻芳半响,微笑着说道:“如此。就辛苦大人了。本殿下等你的好消息。若此事办妥了,想必母后也会满意的。” 彭贻芳的笑容顿了顿。然后继续回道:“殿下说得是,下官定不负两位主子所望!” 主臣两人相视而笑,安静的七皇子府内,有一种隐秘的愉悦。 …… …… 最为秦邑之死感到心惊胆战的。是户部尚书张龟龄。他害怕,自己会是下一个秦邑。 然而,他更清楚的是。就算他没有像秦邑一样死去,他都完了。张家也完了。 他与秦邑一起,在江南银库事上过了明路,已经被御史台的官员查出来了。皇上送回京兆的命令是何等震怒,已立刻夺了他的户部尚书一职,让他根本就没有时间反应。 天知道,他拿江南银库的干股,只有两个月而已,对江南银库的情况,他有所知,但没有想到会这么严重,更没有想到皇上巡幸江南的时候会将此事查出来。 当江南银库事爆发之后,他惊恐得已经说不出话来,宁愿就这样晕过去再不醒来。这时,他已经记不得当初拿干股时的那种激动兴奋的心情。 完了,完了,这是他唯一的、最大的感受。 在江南银库事发后,他就第一时间进了宫,想求太子相助。毕竟,他是太子妃的祖父,是太子的妻族。若是张家出了事,以后就不能为太子谋划出力了。 而且,张家若是真的定了罪,也会连累太子。只有张家平安无事,太子就更平安无事。 更重要的是,他之所以会收下江南银库的干股,完全是太子授意。看在这一点的份上,太子一定会帮张家的! 以上这些,是张龟龄自己的想法,但现实不按照他的想法去运行。——他是进了宫,但被阻在东宫门外,他就连朱宣明的面都没有见到! 来见张龟龄的,是谢登。谢登忠实地转达了朱宣明的话语,最后说道:“张大人,请回吧。江南银库事已经发了,御史台查到了张大人的证据,况且张大人是户部尚书,掌管天下之财却贪腐若此,更是罪无可赦。太子,是不会为大人求情的,请大人回吧。” 张龟龄听了谢登的话语之后,面如死色,却不甘心地说道:“下官会收这些干股,完全是因为太子……”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谢登就冷冷地打断他的话语:“住口!到了这个时候,大人还想乱说话吗?休得在此胡言乱语,若是殿下震怒,大人可要想想后果!” “张家都已经这个样子了,本官还想什么效果?!若是太子不见本官,本官就不保证会说些什么话了。”张龟龄丝毫都没有退避,态度比刚才强横太多。 他想着与太子好好说道,但太子竟然不见他,那么便没有什么好好说的了! 见到张龟龄犹不甘心,还在说着这些话语,谢登就放软了语气道:“大人还是谨言!就算张家出事了,殿下还会是太子,说不定心情愉悦了能保住张家几个子弟。若是大人胡乱说话,殿下心情不好,会发生什么事情就不好说了……大人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张家着想。” 谢登这一番说话,明是劝说实是威胁,以张家子弟的性命前途来威胁张龟龄,令他不要胡乱说话。 当初,秦邑拿出了一成干股,请朱宣明左右皇上巡幸江南的打算。在蒋钦的建议下,朱宣明收下了这一成干股,但从中经手的人的人,不是他,也不是谢登,而是张龟龄。 正是在太子的授意下,张龟龄收下了这一成干股,实则就是代朱宣明收下了这一成干股。 现在,江南银库事发,张家被查出来了,但太子摘得干干净净! 到了这个时候,张龟龄才惊觉,原来他不是太子最信任的人,也不是太子最倚重的势力,太子并非没有他就不行。实际上,他和张家,都是太子的挡箭牌和替死鬼! 太子妃娘家又怎样?太子妻族又怎样?出事的时候,第一个舍弃张家的,就是太子! 在东宫外,张龟龄的面色不断变换,最后还是一片阴沉。他知道谢登说得没有错,他可以被夺官,但张家一定要保住。 最后,他冷冷地甩出一句话:“请谢大人告诉殿下,张家若不能幸存,那么本官知道的事,一定会如实向皇上禀告!” 脸皮已经撕破了,为了张家,张龟龄豁了出去,连威胁太子的话都敢说出来了。说罢,他不管谢登的脸上如何难看,就起身拂袖离开了宫中。 这几日,张龟龄一直在忐忑不安,他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但还是想保住张家的几个有用子弟,要为家族留下一点火种。 他相信,太子就算不在意张家,也会投鼠忌器,定会保住张家几个子弟的。 但是,现在秦邑死了。同样一直站在太子身后,同样卷入了江南银库事的秦邑,在暗夜里被杀死了。 现在,是谁杀他、为何杀他,都还不清楚。张龟龄有预感,就算大理寺和刑部全力查,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些人胆敢杀超品国公爷,就一定会有本事不被查出来。秦邑死了也就死了,说不定只会让旁人有利。谁会从秦邑被杀这件事中得到好处?旁人不知道,但深知东宫内幕的张龟龄,已经想到了一个可能。 这个可能,让他不断发抖。他无法再冷静。秦邑在这个时候被杀,他唯一能想到的原因,就是杀人灭口。那么,下一刻会不会是他? 他若是死了,那一成干股的事情真相,还有谁会知道? ☆、520章 好笑 自从蒋妘死了之后,本就安静的张妙,在东宫内更如同隐形一样了。伺候她的宫女,都不知道这位太子妃在想些什么。 张妙当初着了贴身丫鬟云可的道,对身边的丫鬟再也不信任了。在嫁入三皇府的时候,从张家带的丫鬟,都只是能办事而已,绝对谈不上贴心。 如今在东宫,这些已经升任为大宫女的丫鬟,其实与别的宫女也没有太大的分别。 反倒是照顾了张妙几个月的成嬷嬷,多少能理解张妙在想什么。即使成嬷嬷回到永和宫之后,也曾来过东宫几次,内容多是劝解张妙心放宽一些,不要再执着过往的云烟,看着当下才是最重要的。 成嬷嬷这些话,张妙是听了,但并没有入心。到了现在,张妙觉得没有什么好在意的了,在丧失了唯一支撑的东西之后,她觉得不管是过往还是当下,都是一回事。 这段时日里,唯一能让她上心的,就是蒋妘与九和香一事。然而,就连这事,最后都不能成,张妙更没有什么好在意的了。 张妙帮助蒋妘平掉东宫香料的手脚的原因,没有人会知道,就连顾琰等人都百思不得其解。因为,他们都不知道在张妙的心中,真正令她落胎的,不是已经死了的安婕妤,而是五皇子的生母陈婕妤! 为自己的孩子复仇,大概就是张妙唯一还有兴趣的事情。为了能让五皇子出事。她连朱宣明的身体都可以伤害,因为她对自己名义上的相公、手握国朝权柄的太子,根本就没有一点好感。 如果可以,她恨不得他死去!若不是当初朱宣明看中了张家在户部的势力,她根本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虽则从来不说出口,但在张妙的心中,毁掉她一生的人。其实是朱宣明! 这种恨意。如此诡异而深刻,致令她根本就不想面对朱宣明,希望最好就是这样无干无系下去。 但她没想到。为了张家,为了她待了十几年的张家,如今她要跪在这里求朱宣明,以这种屈辱无比的姿态。求朱宣明保住张家几个子弟。 “殿下,妾身祖父请妾身告诉殿下。他一定不会在皇上面前乱说话的。请殿下看在以往张家为殿下尽心尽力的份上,请殿下开恩。”张妙跪在朱宣明面前,低声请求道。 她低垂着头,看不到脸上是什么表情。但这些话语听起来。倒真是恳切请求。——朱宣明少见张妙如此作低伏小的时候,此时便饶有兴致地看着张妙。 “其实,就算他乱说也没有关系。不管他说什么。本宫都会是太子。太子妃,你说是吗?”朱宣明懒洋洋地说道。 对于张妙的请求。他无可无不可。虽然损失了张家的势力,对他来说是莫大的损失,但现在江南银库事已经露了,保住张家,才是更大的损失。 张妙没有回话,仍是保持着跪着的姿势,再一次低声说道:“请殿下开恩,请殿下保住张家的根脉……” 说出这些话后,她的头重重地叩了几下,仿佛地面是棉絮一样,完全不在意自己的额头会受伤。 其实,她已经微微失神。她想到了自己祖母邱氏,昨天,头发花白的邱氏,也是这样跪在她面前,乞求道:“请太子妃开恩,请太子妃念在往日的情分上,保住张家的根脉。老身求太子妃了!” 说完这些话之后,邱氏便重重叩了几下头,用这种卑微的姿势阻住了张妙的回绝。面对这样的祖母,想起曾经的闺阁时候,张妙就算知道自己请求都没有什么用,仍是点了点头。 她在闺阁的时候飞扬跋扈,说到底是过了十几年顺心遂意的日子,都是因为有祖母邱氏的宠溺。在她被封为三皇子妃的时候,邱氏心满意足地说:“祖母知道妙姐儿是个有出息的,以后张家就靠妙姐儿了。” 其时她心如缟素,心心念念都是那个谪仙身形。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只想将所有的珍宝都摔到地上; 到了她怀有身孕的时候,邱氏还是说了差不多的话语。但当时她想的是,这个胎儿并不是她所期待的,完全是为了夺权的产物,听了也没有丝毫欣喜。 当她一切都没有的时候,邱氏还是来了东宫,请求她救张家。救张家?怎么救?出了江南银库事,所有人都恨不得与张家撇清关系,最懂得趋利避害的太子,又怎么会出手救张家? 果然,朱宣明冷声说道:“张家的事,已经扬了出来,任何人都救不得了。太子妃还是少插手为妙,说不定还能安安稳稳做个太子妃。若是为张家做了些什么事,若是父皇知道了,恐怕你太子妃之位都不保了。” 太子妃之位,太子妃之位不保,又有什么关系?在意太子妃之位的,从来就不是她,而是别的人。况且,太子妃之位,又有什么用呢? 太子妃之位,不管是在朝堂上还是在太子心中,都没有任何意义。 想到这里,张妙忽而“嗤嗤”笑了起来,笑声还颇为舒畅,好像想到了什么有趣事。 她这副怪异的表现,让朱宣明皱起了眉头,不悦地问道:“你笑什么?魔怔了不成?” 自那一年的上元节之后,在朱宣明的心中,张妙就是个疯疯癫癫的人。现在的她,又在笑什么? 张妙止住了笑声,却还是语气欢快地说道:“妾身在笑殿下,东宫现在快火烧眉毛了,殿下还懵然不知!” 她这些话,令朱宣明倒抽了口冷气。张氏在说什么?她知不知道自己再说什么? 这一下,张妙抬起了头,讥诮地看着朱宣明,声音极其缓慢地说道:“殿下,您总不会以为秦邑的死,与殿下一点干系都没有吧?” 秦邑的死,秦邑的死与他有什么关系?又不是他杀的! ☆、521章 有人死 看到朱宣明的样子,张妙很想继续笑,然而心中泛起了一阵悲哀:这样的人,怎么当初所有人都认为他是唯一的储君人选呢?他当初的贤能之名是怎么得来的呢? 只能说,他真的太好命了! 如今,东宫死到临头,他还半点都没察觉。这样的人,就算登上大宝,也坐不了几天吧? 但现在,她有求于他,求他保住张家一些人,便不得不提醒道:“殿下,秦邑和祖父一直都是站在殿下身后的,现在他们都牵涉进江南银库事,而且皇上还想继续深挖下去的。但现在,秦邑死了。这个事情,太不寻常了。皇上会不会以为是殿下杀了他?好掩住更多的真相?” 这些话语,一半是她听邱氏提及的,一半是她自己想到的。谁都知道,秦邑和张家是东宫的人,现在秦邑和张家都出了事,东宫真的能干净从江南银库事中抽身吗? 如今秦邑莫名其妙被杀,还是在太子监国的时候,谁都会想到,这是在杀人灭口。灭口,自是不想秦邑将更多的事情扬出去,有动机、有本事这么做的人,除了太子,还会有谁? 这么简单的问题,张妙在邱氏的提醒下,都能想得到。东宫的人,谁没有想到?为何朱宣明还没想到这些危机,只有天知道了! 其实不用天知道,朱宣明在这一事上会如此迟钝,完全是因为他一心想着秦邑死了终于可以摘除嫌疑,压根就没有想到其他。 更重要的是,在蒋钦、秦邑和张龟龄先后出事后,真正为东宫着想谋划 的人,几乎没有了。詹事府的官员,如詹事彭贻芳这种另有所图;如少詹事贺肇恨不得离东宫远远的;如左右庶子陈立仁和梅琦,对京兆和大定的局势也没有足够的把握。 而监国的裴公辅和郑时雍,更不可能和朱宣明说这样的话语。在种种原因下,便造成了朱宣明对这些危机一无所知。 这其实也说明了。朱宣明几乎没有了自己的势力。——而这一个可怖的事实,他本人并不知道,提醒他的张妙也不知道。 朱宣明听到张妙的话语后,呆愣了片刻。然后“唰地”站起了起来,大声问道:“你是说……别人会以为秦邑是本宫杀的?怎么可能?本宫为何要杀他?他根本就不是本宫杀的!”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嘴唇都是哆嗦的:他明白张妙的意思了。的确,他是没有杀秦邑,但架不住别人这么想。在这个时候。会杀秦邑的,除了有利害关系的人,还能是谁呢? 张妙讽刺地笑了一声,说道:“殿下,若您是皇上,您会不会有这个怀疑?会不会觉得与江南银库事有关?” 崇德帝铁血登位,却是多疑治国,他怎么会不怀疑?肯定会怀疑! 朱宣明的脸色变了,沉声说道:“若是父皇怀疑,本宫受到了猜疑。你这个太子妃也好不到了哪里去!这个危机,是谁告诉你的?有何破解之策?” 以张妙的本事,朱宣明不相信她有这样的政局敏感。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借她的口来告诉他的。既然有人想到了这个危机,那么就有人能破得了此局,是吧? 与刚才的漠然不同,朱宣明脸上带了些急切和期待。他这会儿更清楚张妙说的危机了,渐渐觉得自己越来越危险。怎么办?怎么办? 他得召詹事府的官员前来商量,但在这之前,他要听听张妙怎么说。 张妙。当然不会说出破解之策的。莫说她没有对策,就是有对策,也要确保张家能保住子弟的情况下,才会说出来。 因此。她回道:“这个危机,是祖父让妾身提醒殿下的。至于破局之策,就只有祖父才知道了。还请殿下答应祖父所请,保住张家的根脉,祖父当然会有破局之策。” 朱宣明清楚,这是张家借秦邑之死来要挟他了。若是他不答应的话。肯定就没有什么破解之策吧? 想了想,他说道:“本宫答应你,会在父皇面前为张家求情。明日本宫就会召张龟龄进宫,好好商量此事。” 不管张龟龄会说什么,他都打算见一见他了。秦邑之死,究竟对他有什么严重的影响呢?应该怎么破解? 朱宣明想着这样的内容,一夜都不得好眠,夜里还做了个噩梦,梦见洪水冲来大山倾,差点就将他覆住了。 他觉得喘不了气,惊叫着醒过来。睁眼一看,天已经亮了。他忍不住擦擦额头的汗,心想道原来是虚惊一场。 “来人……”他挣扎着坐起来,唤来内侍伺候。醒来过后,他就想起了张龟龄。张龟龄今晨会进宫,这会儿应该在宫外等候了吧? 但是,辰时已经过了,张龟龄并没有按时来到,而且,他永远也不可能来到东宫了。因为,他死了! 在离开张家进宫的时候,张龟龄遭到了伏击,有蒙面黑衣人破马车而入,直接在张龟龄身上刺了几个大窟窿,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遁迹而去了。 这一切,就在电光火石间发生,赶车的车夫甚至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跟在张家马车身后的京兆守卫也不及反应,那些刺客就已经不见了。 待他们奔到马车厢一看,张龟龄已经身中数剑,眼白都翻了起来,几乎没有了气息。 车夫慌得站都站不住了,京兆守卫们追着那些杀手而去,却一无所获。随即,他们只能无意识地架着马车往张家赶,以及时救治张龟龄。 待张家人闻讯奔至门口查看的时候,只看到一具还在流血的尸体。——在回来张家的路上,张龟龄就已经断气了。 本来,京兆守卫看管着张家,张龟龄一直待在张家不出,原本是好端端的。但他们接到了太子殿下的指令,他们便护着张龟龄进宫了。谁曾想到,张龟龄在进宫的路上,会被杀呢? 究竟,是谁杀的张龟龄? ☆、522章 风雨来 张龟龄死了,在应令入宫的途中,被蒙面黑衣人杀死了。继成国公秦邑之后,张龟龄出事了。 秦邑与张龟龄这两个,都是京兆的权贵。莫说他们曾经有那样的权势,就是一般的官员,连接死了两个,都已经够轰动了。 况且,都卷进了京兆银库事中,又先后遇害,而且凶手都不知道是谁。这两人的情况,实在太相似了,这当中有什么门道 这事,令得朝廷官员议论纷纷,大理寺卿邵连蘅和刑部尚书柳缙云觉得头都大了。秦邑的事情,尚未查到什么蛛丝马迹,现在张龟龄又被杀了,不用太子和政事堂官员催促,他们就已经严令属下全力追查了。 全力追查,又能查到什么 最恐慌的,莫过于朱宣明。是他令张龟龄进宫的,就在进宫的路上,张龟龄被杀了。看起来,似早就有人知道张龟龄会进宫,提前埋伏在路上,才能如此顺利得手,事后还能平安离开。 这事,若说与他没有关系,会不会太牵强了些 朱宣明已不敢深想下去,只得立刻召来詹事府的官员,让他们分析情势。贺肇等人三缄其口,彭贻芳则是摇摇头说道:“臣以为殿下暂且不用理会此事。张大人遇害一事,实在太突然,谁都没有想到,还是等大理寺和刑部的结果出来再说吧。” 朱宣明墨黑着脸色,忍不住怒道:“等到大理寺和刑部的结果出来,京兆的谣言都传遍了” 怪不得他如此震怒,在张龟龄死了之后,京兆就隐隐有流言。道是秦邑和张龟龄之死,都是知道了太多事,所以才被人灭口的。这个“人”,就直接指向了太子朱宣明。 随着这个指向,更有传言指江南银库事背后的人,其实是太子,秦邑和张龟龄。不过是太子的代表而已。现在江南银库事爆出来了。秦邑和张龟龄就成了替死鬼,云云。 这些都是隐隐传言,朱宣明不能站出来反驳。不然就等于承认谣言就是实情,他就是如传言所说的那样。所以,他只能装作没有听见这些传言,仍是如常处理军政大事。 谣言止于智者。朱宣明从来就不是智者,他其实十分在乎这些传言。在乎得要死。不仅私底下派了东宫的人去平息谣言,还召来了詹事府的官员,装模作样地问以后的情势。 现在,詹事府的官员就是这么回答的。不用理会。他怎么能够做到不理会三人成虎,况且父皇快要回到京兆了,若是这些传言还止不住。他觉得有如风霜刀剑逼迫而来。 旁人尚且不用说了,就连太子妃张妙。竟然也疑心到他头上了。 在张龟龄遇害之后,张妙冲到了他的寝殿,直愣愣地盯着他,通红着眼睛说道:“殿下,这事,是不是您做的您不想祖父乱说话,才派人杀了他” 张妙原先还提醒过他有关秦邑的死,现在竟然有这样的问话,说明就连她都觉得有这个可能了,更不用说旁的人了 朱宣明感到自己水洗都不清了,张妙离开的时候还给了他一个森寒的眼神,他想辩解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就算说得再多,有人相信吗有什么用吗 的确没有什么用,即使他明里暗里压住这些传言,却怎么都压不住,反而越来越甚嚣尘上。 现在,就连不明白江南银库事的百姓们,都能听到一两句“太子”之类的话语,东宫简直不要太瞩目。 裴公辅和郑时雍对这样的情况感到忧心,在严令官员不得议论此事的同时,也派出监察御史去望风问故,以止住这股风气。 他们不知道太子是否与这两人之死有关,但他们很清楚,这些传言就是针对太子的。他们担心再这样传下去,太子会人心尽失,到时候局势就会动荡。 局势动荡,绝不是他们希望看到的。 官员们虽然是嘴上不说了,但眼神交流间,都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对此,裴公辅只能苦笑道:“郑大人,就算压住这些官员也无补于,反而会堵住众口。待皇上回来看到这种情况,会更不悦。” 郑时雍叹了一口气,回道:“裴大人说的是,然此风不可纵,还是要压一压的。” 两位监国大臣对视了一眼,突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尺璧院内,顾琰听罢陈三娘的汇报,开口问道:“杀张龟龄的那些人,有线索了吗” 陈三娘摇摇头,回道还没有。张龟龄遇害一事,太突然了,那些蒙面凶手逃逸得太彻底,一点线索都没有留下,陈通记查无可查。 顾琰眉头略皱了皱,暗道:没想到有人下手这么迅速,我大意了。看来,太子太招人恨了。 秦邑是她杀的,她敢杀了秦邑,就不怕会留下手尾,大理寺和刑部自然查不到什么。秦邑之死,她还想着牵扯出更多事情的,除了江南银库事外,还有旁的。 没想到,有人动作比她还快,将秦邑与江南银库事联系在一起,就连张龟龄都杀了。张龟龄一死,秦邑的死因就坐实在江南银库事了,也定与太子脱不了干系。 “全力查七皇子府,应该是七皇子做的。只是不知道,除了谢姿外,七皇子背后还有谁。”顾琰这样说道。 会利用这两个人之死对付太子的,除了崇德帝的皇子之外,不会有旁的人。二皇子废了,五皇子有衡看着,一时半会还起不了风雨。那么,就只剩下七皇子了。 七皇子又在搞风搞雨了,他的伤快养好了吧 听了顾琰的吩咐,陈三娘点了点头,随后就离开尺璧院,按照顾琰的吩咐去查了。 陈三娘离开之后,顾琰吩咐水绿拿来了纸笔,然后拉拉杂杂地写些什么。她在想,七皇子会怎么对付太子呢局势会怎么发展呢她要不要加以阻止和推动 就在谣言铺满地的情况下,巡幸江南的崇德帝返回京兆了。 ☆、523章 帝归 中元节前,崇德帝便回到京兆了。帝王从容自若,但随同的官员们,就不是这样了。 他们风尘仆仆,个个脸色都不好,特别是户部和御史台的官员,简直是墨黑着脸。 崇德帝这一次巡幸江南,是为观风问俗、忧勤兆庶,也是为了观人好恶、用为鉴诫。在离开京兆之前,官员们都想到或会遇到一些不平不法事,正好显帝王恩威、德敷百姓。 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会遇到江南银库这么大的事,就连事前有所察觉的御史大夫俞恒敬,都没有想到会这么严重。江南银库是国朝两大库之一,是大定民生的基础,与国朝强盛密切相关的所在。现在,竟然出了这样的事情,实在让官员们无地自容! 承平有腐,这或许是不可避免的事,但像江南银库事这么严重、牵涉官员如此多的,在大定几十年来都极为罕见,更别说是在崇德年间了。 皇上在江南府的时候,只是重罪了江南府某些官员,江南府尹于道远、杭州刺史杨高已经被夺职下狱,连同江南银库主事廖九端等许多人,都被带回来了京兆,留待大理寺和御史台一一审查。 这还是其中很少一部分的官员,细究起来,整个江南府的官员都没有几个不沾身。如此重大的事情,还是皇上巡幸江南府的时候才揭露出来的,试问随同官员们怎么能不阴沉呢? 按照礼部的安排,皇上回到京兆的时间是中元节前。因为发生了江南银库事,巡幸队伍在江南府又逗留了数天,然后才启程回京兆。 这一路上,崇德帝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下令不停赶路,以在中元节前赶回京兆。 上意如此,随同的官员根本就不敢说什么歇息的话语,生怕触了霉头引得皇上震怒。他们只能紧紧跟随着皇上。紧赶慢赶的,竟然也在中元节前回到京兆了。 此时,距离秦邑与张龟龄被杀已过去十几天了,有关太子的传言不断不绝。不管是宫里还是朝中,人人都紧闭着嘴巴,不敢轻易说什么话。 于道远、杨高、廖九端等人已经被带回京兆了,在令御史台与大理寺共同审理之后,崇德帝便召来了邵连蘅与柳缙云。开始询问秦邑与张龟龄之事。 江南银库事最重大、最明显的两条线索,就是秦邑与张龟龄。这两个人关系着江南银库的两成干股,还关系着京兆更多的权贵。原本,崇德帝是要从他们身上挖出更多事情的。 不曾想,他们竟然被人杀死了,还找不到凶手!简直是荒谬! 在紫宸殿内,邵连蘅硬着头皮说道:“皇上,大理寺和刑部正在查探,但……尚未有结果,恳请皇上恕罪。” 大理寺与刑部查探数日都无所获。邵连蘅都不敢说请请皇上宽限多日这样的话语。他多少有预感:再过多半个月或是一个月,都会无所获。 柳缙云所禀的内容,和邵连蘅差不多。禀告完之后,两个人都屏息着等待崇德帝示下。 崇德帝虽离开了京兆两个多月,但京兆这里有皇家暗卫密切监视着一切。不管是朝政大事还是坊间传言,都有他的耳目在盯着。在他回到京兆半日后,常康便将重要的情况一一整理并且汇报了。 秦邑和张龟龄的死、京兆有关太子的传言,崇德帝已经知道得清清楚楚了。召大理寺和刑部的官员前来,只是想知道官员们对此事的态度,并且作下一步安排而已。 在崇德帝看来。江南银库事和秦张两人之死,其实都是一回事:就是有人为了堵住江南银库事更多内幕,从而将这两人灭口了。 说到底,还是江南银库事。两成干股、京兆权贵。除了这些,背后还有没有别的事情? 更多的内幕,就只能靠大理寺和御史台慢慢查了。不断地深挖下去,一切都会水落石出的。——如今,崇德帝就只能这么期待着。 沉吟片刻后,崇德帝下令道:“邵连蘅。你与俞恒敬配合,全力审查江南银库事。柳缙云调回户部,暂代户部尚书一职;至于刑部,则由侍郎暂代,与京兆尹陆清共同追查秦邑、张龟龄之死。” 柳缙云原是户部侍郎,对户部的情况最为熟悉,曾有接管皇库之功,又在点兵与无尽藏一事立有大功,才升任为刑部尚书。如今张龟龄出事了,由柳缙云接任户部尚书一职最合适了。 至于陆清么,他执掌刑部那么多年,京兆守卫原本就是守着秦邑与张龟龄的。崇德帝只能希望,有其参与,能尽早破了秦邑与张龟龄被杀的事。 在邵连蘅等人退出紫宸殿后,没多久郑时雍便进来了。——他才是崇德帝迫切想见到的官员。 在郑时雍请安完毕后,崇德帝便问道:“如何,诸皇子府有何动静?” 之前东宫九和香的事,崇德帝还一直记着。郑时雍所说的那个放长线钓鱼的理论,他也一直记得。他想知道在他离开京兆期间,诸皇子有没有异动,九和香背后的人究竟是谁。 现在,他还想知道江南银库事是否与这个人有关,还有秦邑与张龟龄之死,有着太多的谜团。郑时雍在京兆密切关注着诸皇子府,是否有所得? 崇德帝所问,是郑时雍这段日子的观察,也是其心中所思的问题。只是,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准确的结论。 于是,他回道:“五皇子与七皇子都在养伤,这段时日没有什么异动。反而是东宫,对秦邑与张龟龄之死,极为在意。东宫有不少内侍都私自出宫平息谣言。太子詹事彭贻芳动作颇多。” 郑时雍为人谨慎,“动作颇多”这几个字,已经表明了一种不赞成的态度。在他看来,太子詹事职责太重,彭贻芳专心辅助太子行政才是正道,做那么多小动作,太不应该了,也太……跌份了。 听了郑时雍的话语,崇德帝甚是意外。东宫?东宫动作太多?可是,这一次秦、张之死,矛头就是指向太子,这说不过去。 ☆、524章 注意 是了,现在京兆针对太子的不好传言太多,难道他还会自己和自己过不去?这怎么都说不通。 但郑时雍说的这些,就是他所看到的事实。即使说不通,他还是平静地重复刚才的话语:“臣以为,彭贻芳颇多动作。” 彭贻芳是太子詹事,他在政事上的许多动作几乎就代表着太子,但也只是几乎而已。郑时雍此话的意思,强调的是彭贻芳本人,而不是其所代表的太子。 崇德帝明了这意思,脸色变了变:“爱卿的意思是说,彭贻芳并非对太子尽心?” 这话问出来,崇德帝自己都觉得不可能。彭贻芳是太子詹事,若是太子失势,彭贻芳肯定受到很大的影响,他为何要这么做? 除非,他早就有后路,或是找到了另外的势力。比太子还重要的势力……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 想到这个可能,崇德帝声音都略沙哑了,不可置信地说道:“不可能,当初彭贻芳杀了那么降俘,不会是西盛的细作。” 崇德帝不敢相信,大定朝的三品官员、太子詹事,会是西盛派来的人,绝对不可能的。有杀俘这一笔血海深仇,西盛恨不得将彭贻芳剥皮煎骨,怎么可能会与彭贻芳有联系? 郑时雍也觉得不可能,但他想来想去,就只能想到这个可能了。比太子还值得付出的势力,就只有皇上和西盛了。不是皇上,那么就只有西盛了。 明明知道不可能,但已出现的事情,却又是这么一回事,太矛盾,太怪异了。 君臣一时无话。摆在他们面前的,就是重重迷雾。江南银库事、秦张两人之死、诸皇子、彭贻芳…… 这些事背后似乎有无数丝线联系着,但他们理不清这些丝线。一国之事,所牵涉的实在太多了。不仅仅只是朝争而已,还有西盛与更多的东西。 最后,崇德帝说道:“朕会令暗卫去查彭贻芳。若是……” 他没有说出处置结果,但眼中的杀气已经充分说明了一切。彭贻芳引起了这一对君臣的注意。那么事情就不可以轻易了了。 彭贻芳不晓得自己已经被郑时雍盯上了。事实上,他自己足够小心谨慎,只兢兢业业地做好一个太子詹事的职责,也没有多余的动作。——郑时雍所说的那些“颇多动作”,根本就不是他做的。而是有人将这些动作安在他头上! 做这些事情的,就是接到顾琰指令的陈通记。陈通记在傅铉的带领下,做些动作来引起郑时雍对彭贻芳的注意,并不是特别困难的事。 在风嬷嬷和曲尧问这是何故之时,顾琰只是反问了一句:“当初,彭贻芳奉太子之令去见七皇子,正好七皇子就触桌重伤。你们不觉得这太巧了吗?” 风嬷嬷和曲尧齐齐黑线:一点都不觉得巧! 彭贻芳是太子詹事,怎么会是七皇子的人呢?就算将来七皇子被册为太子,他所能得到的,和从太子身上得到的差不多。而且还多了很多风险,何必舍近就远呢? 所以,他们对此才会深深不解。 顾琰想了想,便说道:“在九和香之后,太子完全没必要让彭贻芳去七皇子府,但偏偏彭贻芳就去了。而且我听说,当初彭贻芳一直说太子与七殿下兄弟情深。现在看来,他不像是在为太子着想,反而是在为七殿下掩护。” 有些事情,是经不得细细推敲的。或许单独拆开来并不觉得有什么。但在知道七皇子并不如表面的那么纨绔之后,顾琰就觉得许多事情都要审慎了。郑时雍已经注意到彭贻芳,那么皇上就一定会主意到彭贻芳。 让黄家暗卫去盯着彭贻芳,能够掣制七皇子。这是一件好事。 彭贻芳若与七皇子有所联系,总是瞒不住的,皇家暗卫总能查到什么。 听了顾琰这些解释,风嬷嬷和曲尧才有些名了。既然姑娘已经有所安排,那么且等着便是。 不再理会彭贻芳一事,曲尧想起了另外一事。便说道:“姑娘,长隐公子说了,他在江南银库找不到流往青州的那一笔银子。看来,江南银库与青州官员那一条线,暂且找不到什么证据。” 那一笔从江南银库去到青州的钱,计之查了那么久,也只是从已死的银库官员中知道有这样一笔钱,要将它挖出来,真的很难。长隐公子查不出来,也是意料中事。 “这事,还得慢慢查。现在柳缙云暂任户部尚书,事情就好办多了,说不定能从户部查出些什么来。十万两银子从江南银库去到青州,总不能飞去的。”顾琰如此说道。 柳缙云与沈度在襄阳府有点兵情谊,又有当初皇库事的交情,其人又灵活变通,想必会落力去查这笔银子的下落。没有了张龟龄在户部遮掩,事情会越来越好的。 江南银库事终于事发,柳缙云也担任了户部尚书。如此,雾岭矿脉之事,就已经实现了前提,同样也会越来越好的。 想到雾岭矿脉,顾琰自然想到了沈度,思念便不可抑止地冒了出来。两个多月了,沈度带着盛烈离开京兆已经两个多月了。这两个月来,沈度陆陆续续传回信件,大多都是说情况良好,尚在控制当中。 顾琰即使再心急再忧虑,也只能默默等待,等待雾岭矿脉如计之所算的那样。 在京兆官员密切关注着江南银库事的后续时,一封加急密信从西疆雾岭送到了崇德帝的御案上。 这封加急密信,是鸿胪寺卿送来的。崇德帝看到这封密信后,惊得站了起来,同时立刻下令道:“传裴公辅、郑时雍、进宫!” 这封密信,密密麻麻写了两页纸,概括起来就只说了一件事:盛烈逃了,不知所踪! 盛烈逃了,不知所踪! 那么雾岭矿脉呢?雾岭矿脉如何了? ☆、525章 罪责 没有人知道崇德帝收到这密信后是何等惊惧,以致放下密信了手还在轻颤。 他轻颤,是因为害怕。 这简直不可思议。对于一个帝王、一个已经登基十一年的帝王来说,这个世上已经没有多少东西能让他害怕的了。但此刻,他真的感到有一股惧意从心底生起。 他怕,怕盛烈逃回了西盛,怕西盛得到雾岭矿脉,怕西盛得到雾岭矿脉后会举兵犯大永,他怕自己的帝位最终会动摇…… 他怕的东西太多了。 比起江南银库来,他更看重雾岭矿脉,就连三千虎贲士兵他都分了一半去雾岭;除了虎贲士兵外,他还调了一部分京畿卫随行;还有,他也给西疆卫的朱有济去了密信,令其密切配合吕凤德在雾岭的行动。 这么多的士兵,这么强的力量,都只是为了雾岭矿脉! 但现在,吕凤德竟然来密信说盛烈逃走了,在那么多的力量底下逃走,这真是荒谬! 裴公辅与郑时雍看着崇德帝冷峻的面容,同样脸色大变。这一次,问题大了!盛烈逃脱,意味着雾岭矿脉有可能落在西盛手中了。若是得到了雾岭矿脉,本就隐隐压大定一头的西盛,下一步会做什么? 京兆距雾岭太远,就算朝廷有何办法都鞭长莫及。更何况,现在郑时雍他们所能想到的办法,都要倚靠西疆卫才能做到。当务之急,就是尽快找到盛烈、得知雾岭矿脉真正的位置。 他们是政事堂官员,不是一般的官员。现在发生了盛烈逃走之事,他们就要立刻反应过来。相处相应的对策,以尽快解决此事。 郑时雍最先开口道:“皇上,臣建议请立刻将莱州的沈肃控制起来!虽则臣不知道雾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盛烈指明沈度随同,这当中肯定有猫腻!同时,应该严密监控顾家,必要时候。可以幽禁顾霑和沈度的未婚妻。” 与沈度有密切关系的人。就只有沈肃和顾家人。在知道盛烈潜逃之后的第一时间,郑时雍就想到了沈度这个人,才会有这个建议。 到了这个时候。他就发现了自己算漏了致命的一点。若是沈度与盛烈早有勾结,去雾岭实则是为了顺利脱身,那该如何? 郑时雍觉得自己之前肯定是脑子进水了,怎么会赞成盛烈的要求呢?他简直想撞墙。 崇德帝何尝不是如此?在去雾岭之前。他夺了沈度的职位,还将沈肃送去了莱州。沈家对此竟然接受了,实在不太寻常。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怎么能保证沈度对大定忠心不二? 君臣二人都觉得当时肯定被鬼迷了,不然不会有这样的决定。现在就等于放虎归山了。 他们却忘了,在当时的情况下,他们只看得见雾岭矿脉带来的巨大利益。这个利益大到遮住了他们的眼睛,所以才忽视了这些东西。 这时。裴公辅出声道:“皇上,臣相信沈度不会是这样的人。从过往的为官为人就可以看得出来,臣十分信任他。雾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盛烈为何能逃脱,这都未知。现在就定沈度的最,言之过早。” 沈度在中书省任职期间,裴公辅与他有过很多接触。裴公辅不相信想出无尽藏、助中书门下两省搬进月华门、上疏撤掉尚书令的年轻官员,会与西盛的废太子勾结。 何况,帝师沈肃是何等人物,他的义子,怎么可能是叛国之人? 所以他强烈反对郑时雍的建议,自从政事堂成立以来,这还是裴公辅与郑时雍第一次有分歧。 但在这个问题上,崇德帝是站在郑时雍这一边的,对裴公辅的话语不置可否。 当下,他并没有立刻下令,而是继续问道:“两位爱卿还有何建议?” 听到崇德帝这么问,裴公辅敛了敛神,回道:“皇上,臣以为应该对吕凤德、张旭的家人同样实行控制,以防万一。” 这一次去雾岭的官员,并不是只有沈度而已。带队前去雾岭的,是吕凤德、张旭这两个官员。他们负责主理盛烈的事情,这一路上的出行、雾岭的安排、矿脉的探知,都是他们的职责。 如今盛烈逃走了,他们自然要负责任。 崇德帝点点头,赞同裴公辅所言。有功当赏有过当罚,吕凤德和张旭办事不力,理当受罚! 在裴公辅说这些话后,郑时雍还有建议:“臣以为应该作好最坏的打算,请皇上立刻下令西疆卫、陇西卫戒严,以防西盛有侵。” 西盛若真是得到了几条矿脉,那么就有了强盛的资本。西盛下一步会是如何,谁都预料不到,大定所能做的,就是权力戒备。 这三个国朝最顶端的人,此刻心里想的都是:那数条雾岭矿脉,千万不要被西盛得了去!不然,大定堪忧…… 崇德帝心里更是有了决定:若是那数条矿脉被西盛得到了,那么吕凤德等人也不用再回来了!这样的官员,就是大定的千古罪人! 现在,关于盛烈进一步的情况,雾岭还没有更多的消息传来。在等待这些消息的同时,朝廷必须要做事情的。 随后,崇德帝下令道:“传朕之令,立刻给莱州发信,将沈肃控制起来。同时,立刻派京畿卫士兵守住顾家、吕家和张家!” 这一次,崇德帝吸取了成国公府和张龟龄家的教训,不再相信京兆府士兵的守卫能力,而是直接令京畿卫来做这事。 京畿卫,是守护京兆地区的军事力量,是用来御敌的。但现在,却用于控制住一些文官妇孺,可见,在他心目中,与雾岭矿脉有关的事,都极为重要。 崇德帝的旨意,很快就下到京畿卫了。京畿卫大将军韦见厚直接点了四营的士兵前去,还特地吩咐三营的士兵不可打探太多。——京畿卫三营里面,还有一个傅铭! 很快,在宣平大街的顾霑,也收到了风声,得知京畿卫要来守住顾家了,不禁脸色惊变。 ☆、526章 早料到 京畿卫四营的士兵才接到命令,士兵们都还没有开始动,傅铭就知道了京畿卫围守顾家的事情。 正巧,京畿卫四营的副将郑前是傅铭的好友,两人都是军二代,在京畿卫担任官职的原因都相同,都是暗地里在京兆为质的。——郑前的祖父,正是岭南卫大将军郑寅。 郑前带着京畿卫士兵出发之前,傅铭已和他见过面,还请求他多多关照顾家。这个“关照”是什么意思,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郑前拍着胸脯说没问题、这事儿老弟还能做到,云云。反正他们接到的命令是守住顾家,控制顾家人的出入。至于怎么个守法,当然还是郑前等人能做主的。 顾霑是吏部尚书,当朝三品官员。就算没傅铭所托,郑前也不打算与顾家为难的,有了傅铭的请求,他治下就更加严格了。 是以,郑前带着京畿卫士兵去到沈家的时候,虽然看着气势汹汹,但底下的士兵们都安分守己,并没有借着王令胡乱行事,也没有从顾家掠夺些什么,这让顾霑和顾重安等人心定许多。 须知,兵痞子这三个字并不是胡说的,多少人家在看管的时候,几乎连家底都被端走了。现在郑前约束自己的属下,一切就最好不过了。 郑前受傅铭所托要关照顾家,在见到顾霑的时候,就拱手憨憨笑道:“顾大人,下官得罪了。请顾大人放心,下官带着士兵在这里,绝对不会乱动顾家一物。” 听得他这些话,顾霑捻须点点头,内心甚至乐观地想:就当了京畿卫当护院了。反正顾家并无什么不可对人说的。 至于沈度和雾岭之事,顾霑对这个未来孙婿的人品很有信心。与盛烈勾结、叛国这样的事情,他相信沈度肯定不会做,这当中必是发生了什么事。 现在关于雾岭的情况,还没有下文。他相信若有更多的消息传回来、清楚雾岭发生了什么事后。这些京畿卫士兵就可以退去了。 他如此淡定,但顾重安和傅氏就不这么想了。在京畿卫士兵来到顾家的时候,傅氏是强忍着才没有晕过去。她心里乱糟糟的,不明白沈度发生了什么事。何以京畿卫都出动了。 在叠章院内,傅氏心忧如焚地说道:“老爷,计之究竟出了什么事?我们的阿璧,怎么办?” 沈度与盛烈去西疆寻找雾岭矿脉一事,并没有在京兆传开。傅氏只知道他要外出办事,却不想事情还在办着,京畿卫竟围住了顾家。 顾重安同样心急,但比傅氏多了镇定,劝慰道:“你且别急,我观父亲气定神闲,想必计之不会真有什么事。况且,前来围守的京畿卫士兵都客气有礼,可见不会有什么事。” 听了他这么说,傅氏还是放心不下。吩咐家丁护院们都守在垂花门前,以防那些京畿卫士兵进入内院,若是对家中姑娘有什么影响,那就不妙了。 见到傅氏仍在忧心,顾重安说道:“我去松龄院问问父亲。至于那些京畿卫士兵,好食好酒招待着便是,想必铭儿那里已经打了招呼的。” 这一对太过敦厚颇显平庸的父母,所能为女儿做的,就只有这些了。 所幸,顾琰并不是普通的闺阁姑娘。在这一件事上。她比她的父母、祖父还要淡定。 皆因,她早就料到会有人守着顾家了。唯一的差别就是,她原先以为守着顾家的会是虎贲士兵,现在反而是京畿卫。 是京畿卫不是虎贲士兵。这说明情况比她所想的,还要轻松许多。 在知道京畿卫也围住了吕家与张家后,顾琰在心安的同时也感到奇怪:皇上会疑计之,这是可以想象的事情,怎么吕凤德与张旭都在列了? 风嬷嬷回道:“听说,是中书令大人要求的。现在吕家和张家都尚算平静。许是吕大人和张副将在离开京兆之前,就已经有所交代。” 吕凤德之所以会答应去雾岭,就是因为认同了计之的计划。以他谨慎的性子,肯定对家里人交代过什么;至于张旭这位虎贲副将,在他上疏弹劾沈肃帮助沈家暗半朝的时候,她就猜得到他是谁的人了。 长隐公子现在已经回到京兆了,张家想必会风平浪静。 想了想,顾琰交代道:“风嬷嬷,你令人暗中看顾着吕家。吕老夫人身体已经那样了,千万不能让京畿卫士兵冲撞了她。” 吕老夫人裴氏深明大义,吕凤德就是听了她的劝说,才决定去西疆雾岭的。现在吕老夫人卧病在床,她祈愿这位老夫人能够等到吕凤德回来。 不然,吕凤德就会有无穷的遗憾。不管京畿卫士兵守着吕家是何等的情况,但吕老夫人,顾琰是一定要照看着的。 风嬷嬷应令:“知道了,老奴会安排好的。按照姑娘的吩咐,曲尧已经去找柳缙云大人了,在雾岭矿脉现世的时候,户部应该能顺利接下来的。另外,沈家暗卫和陈通记已经准备好了,现在就等沈少爷那边的消息了。” 沈度在离开京兆,做了不少安排,都是针对盛烈逃跑、崇德帝问罪的。现在,崇德帝只是令京畿卫守着,那些安排暂且还用不上。 沈家暗卫和陈通记所要做的事情,就是全力配合虎贲士兵对西盛细作进行剿杀。这个剿杀的计划,鸿胪寺已经在进行了,现在就是等雾岭那边的最新消息传来。 待发现那些雾岭矿脉的位置,鸿胪寺就会开始行动了。 现在,唯一所能做的,就是等待。等待雾岭计划的推进,等待雾岭矿脉的现世,等待更多的消息。 在京畿卫士兵守着这三家的同时,崇德帝与政事堂的官员,也都在急切等待着,谁也不知道雾岭现在究竟如何了。 很快,吕凤德的第二封急报就来到京兆了。此时,与第一封急报已隔了三天。这一次吕凤德奏报的内容,同样令崇德帝难以置信。 怎么会这样? ☆、527章 沈度出事了 只隔三天,吕凤德的急报就到了。就算没有拆开信,都知道在雾岭的吕凤德等人定是在争分夺秒应对盛烈逃跑之事。 待看了急报之后,这种感觉便更加强烈了。从吕凤德的描述中,崇德帝、裴公辅和郑时雍三人可以清晰知道:盛烈逃跑之后,在西疆的官员做了什么。 为了抓捕盛烈,吕凤德等人与西盛的细作展开了殊死的争斗,最后终于找到了盛烈的下落。在追铺的过程中,有许多虎贲士兵牺牲,吕凤德与张旭都受了伤。 在急报的最后,吕凤德这样说道:“盛烈身死,沈大人跌落雾岭深崖,应无可生还。雾岭矿脉现世三条,臣等与西疆卫将领已探知到具体位置……” 在看到最后一句时,崇德帝眼睛缩了缩,随即感到有一股巨大的喜悦汹涌而来,他几乎压抑不住上扬的嘴角。 他只能看见这一句话,他现在唯有的就是惊喜。雾岭矿脉现世了,而且还是三条!在他在位期间,雾岭矿脉现世了,大定强盛有希望了! 与帝王的表现相比,裴公辅却显得十分沉默。他看到了“沈大人跌落雾岭深崖,应无可生还。”这句话,心头骤然有些悲伤。 吕凤德为人谨慎,他既说“应无可生还”,若不是确实了的事情,他不会这么说。他既说了这些话,那么就说明找不到沈度了。这封急报隔了三天才送到,或许就是为了搜救沈度。 雾岭深崖有多高有多险,裴公辅还是知道的。当年他任吏部尚书的时候,曾经去过西疆。当地人对雾岭深崖的评价,最恰当的就是“鹰难落”。连鹰在崖间都难找到落脚的地方,可见其深其险。 如今沈度跌落了这样的深崖,还有生还的可能吗?几乎没可能。 一位那么年轻又能力卓绝的官员,想出退兵司和无尽藏、助力中书门下两省搬迁、奏请撤尚书令的官员,就这样殒命于雾岭深崖,太让人惋惜了! 裴公辅觉得心塞塞的,只能暗哑着声音说道:“皇上。沈大人为了杀盛烈而牺牲。可见不可能与盛烈勾结。既如此,臣请皇上下令让京畿卫退回西山,还顾、吕、张三家安宁。” 到了这个时候。他所能为沈度做的,就只有这些了。让京畿卫离开、让帝师安宁,或许沈度泉下有知,都能感到安慰。 崇德帝听了。沉吟不语,只是看向郑时雍。想听听他有何话语。 郑时雍想了许多,有关先前的猜测、雾岭矿脉的现世、沈度的出事,一时间颇为感触,便说道:“皇上。臣赞同裴大人的看法。吕凤德等人虽然监看不力,但最后能将盛烈杀了,还找到了雾岭矿脉。总算将功赎罪。臣亦以为,应当撤走京畿卫士兵了。” 吕凤德与张旭受了伤、沈度出事了。若是再在京兆围困他们的家眷,必让官员们感到寒心,非明君忠臣所为。 况且,现在盛烈已死、雾岭矿脉现世,有关雾岭具体事情的汇报肯定会陆续有来。盛烈为何会逃脱、沈度为何会落崖,这些都会清清楚楚的。 当下,人都死了,何必再为难他的家眷呢? 郑时雍非是仁善的人,但此刻也认同裴公辅的情况。不管是为官为人,都要面面光才行。 郑时雍都这么说了,崇德帝便接纳了裴公辅的意见,便下令道:“传朕之意,撤走京畿卫士兵吧。至于对吕凤德等人是赏还是罚,容后再说。” 崇德帝更想知道的是,那三条雾岭矿脉是怎样的情况。矿藏是否丰富、开采是否困难、是否更靠近西盛,等等。但他知道,这些还需要慢慢等待,既然雾岭矿脉都现世了,他也不差在这一点点时间。 就这样,守在顾、吕、张三家的京畿卫士兵撤走了,而他们也就只是守着三天而已。他们接到出兵旨意的时候,深感愕然;现在接到撤兵的命令,不明所以。 但旨意已下,训练有素的士兵们便退得干干净净了。四营副将郑前离开的时候,还特意与顾霑道了别,连声说着打扰了。 可不是打扰吗?莫名其妙围着这三天,什么也没发生,也没有什么结果。 对于他们的离开,顾霑自是不挽留的,还暗暗松了一口气,心想道:计之果然没事的,不然这些京畿卫士兵不会这么快就离开了。看来,皇上已经知道雾岭发生了什么事,万幸万幸。 此时,顾霑尚未知道沈度出了事,只觉得京畿卫士兵离开是件好事。 顾家最高兴的,就是傅氏了。这些京畿卫士兵虽然十分严明,但是被这么都士兵守着,进出都不方便,傅氏整天提心吊胆的。现在他们离开了,就是天都青了。 此时的尺璧院,却全然没有喜悦。月白和水绿两个人通红着眼睛,看得出是在强忍着悲伤。而一贯冷硬的风嬷嬷,眼中却少了阴鸷,只有深深的怜惜。 她们都在关切地看着顾琰,有心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如何说,甚至不忍重复从宫中传出来的消息。 顾琰端坐着,双手垂在膝盖上,脸上没有多少表情,看着就和平时沉稳的样子差不多。但其实,她已经维持这个动作半刻钟了,几乎就没有移动过。 明显,她现在不是沉稳,而是僵住了,以致不能有任何反应。 在听到京畿卫士兵撤走的之后,顾琰的唇角微微扬了起来。她就知道,京畿卫士兵一定会撤走的,才三天时间就撤兵了,可见雾岭那边一切进展顺利。 然后,她的笑就凝在嘴角了。因为风嬷嬷说:“姑娘,沈少爷……沈少爷跌落雾岭深崖,生死未卜!” 跌落雾岭深崖,生死未卜! 雾岭深崖是鹰难落,这意思是……这意思是说…… 良久,顾琰才终于动了,她撑着膝盖站了起来,沉声说道:“我……不信!” 不信,不信他出事了,绝对不相信! ☆、528章 我不信 顾琰站起来后,环视了众人一眼,重复道:“我不信!” 她面容沉着、语气坚定,嘴角边甚至还凝着一个笑容,然而在风嬷嬷等人看来,她笑得比哭还要难看,只让人感到一种悲伤。 姑娘,这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不能接受沈少爷出事的消息。此刻姑娘不信,或许是想着宫中得到的消息有误,又或者雾岭本身就出了差错。 这一刻,风嬷嬷不忍心告诉她,宫中的这个消息,是长隐公子送过来的。以安国公府在宫中的耳目,以长隐公子和沈少爷的交情,这个消息必已是再三核实过的了。 沈少爷,必定是出事了! 风嬷嬷动了动嘴唇,还是狠下心将这个消息说出来:“姑娘,这个消息,是长隐公子送来的。他让奴婢告诉姑娘,京畿卫士兵撤离,是因为沈少爷出了事。” 而不是,像姑娘先前所想的那样,雾岭计划顺利,所以这些京畿卫士兵才撤走了…… 顾琰摇摇头,并没有将风嬷嬷的话听进耳中,再一次说道:“嬷嬷,我不信!就算是吕凤德送来的书信,我也不信!如年和曲禅跟着去雾岭了,若是计之出了事,他们一定会送信来的!没有收到如年等人的汇报,我绝不相信他出事了!” 所以,吕凤德的书信怎么能信?宫中收到的消息怎么能信? 更关键的是,她不相信计之会罔顾自己的安全,只是为了追杀盛烈而跌落深崖。计之早就跟她说过了,杀盛烈的人,只会是西盛的太子;计之只会在一旁看着。因为他还要保证计划的顺利进行; 而且,计之答应过她,一定会平安从雾岭回来的,他还说过要带她去莱州与沈老团聚;还要去莱州认识景王和太奶奶;他还有元家的血海深仇去报,他还要教导九殿下…… 他怎么会跌落深崖,连尸骨都找不到呢?简直荒谬! 就算顾琰身子再僵直、脑中再混乱,她也不相信吕凤德所奏报的就是事实。如年那里没有急报前来。这本身就是一个好消息! 风嬷嬷见着顾琰执拗的神色。知道现在说什么,姑娘都听不进去;而且,她已经提醒过姑娘了。也不忍心非要撕破姑娘的希望了。 月白与水绿对视了一眼,然后抹了抹眼睛,努力挤出笑容,说道:“姑娘说得没有错。沈少爷吉人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我们相信姑娘的判断!” 在这个时候,她们只能顺着顾琰的话语去说,而且她们内心也希望姑娘的判断是正确的,希望沈度现在平安无事。不然。姑娘要怎么办? 若是沈少爷真的出事了,姑娘应该怎么办? 月白和水绿都不敢再深想下去,当此际。她们只能保持内心这种希冀。 顾琰坐了下来,背脊挺得直直的。声音只是比往常低一些,吩咐道:“现在盛烈已经死了,雾岭矿脉已经现世,那么就按照原先的计划,配合鸿胪寺对西盛细作进行扑杀……”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门外就响起了一阵“叩叩”的声音,随即曲尧焦急的声音便响了起来:“禀姑娘,雾岭有急报到!请姑娘立刻前去南园。” 现在还没有到晚上,还不是顾琰去沈家南园处理事情的时候,但曲尧却来了这里,说明了事态的危急。 而且他的声音又急又忧。显然……雾岭急报的内容令他如此,这急报,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顾琰只觉得脑中“嗡嗡”地响,只听到“雾岭急报”这四个字。雾岭急报,说的是什么? 她将脑中的声响挥去,也来不及想得更多,立刻对风嬷嬷说道:“嬷嬷,劳烦你立刻带我去沈家南园。” 这会儿,她已经没有时间向傅氏申请出府了,也顾不得会不会被别人发现了。她想知道的,是雾岭急报说了些什么。 她由风嬷嬷带着,像风一样快速跃进了沈家南园。那里,已经聚集了众多沈家暗属。他们每个人,都惊惧而且茫然。 一看到这些人的样子,她就猜到雾岭急报说的是什么了。到了这时,她才有空看着曲尧。虽则曲尧刚才什么都没有受,但他曲尧通红,似乎正在承受着什么悲痛。他会如此,就只有一个可能! 顾琰的手背在身后,强令自己镇定地问出来:“急报……如年说了什么?如吕凤德所禀的那样?” 她身后的风嬷嬷立刻上前搀扶着她,风嬷嬷甚至还给她渡了真气,希望她能够支撑得住。 曲尧低垂着头,立刻回道:“是,正如吕大人所禀的一样。主子跌落了雾岭深崖,现在沈家暗属们都已经来到南园了,请姑娘吩咐。” 这些沈家暗属早就听令来南园,原本他们来南园是为了听从顾琰的安排,以配合鸿胪寺对西盛细作的剿杀。可是,现在雾岭突然来了急报,事情应该怎么办?是应该立刻赶赴雾岭,还是按照原来的计划进行? 曲尧心急如焚,第一次觉得不知如何分配任务。在这个时候,他只能想到顾琰,想到他未来的主母。——其实不知不觉间,他与许多沈家暗属一样,已经接受了顾琰的主导。 顾琰看着眼前众多的暗卫,根本就没有心思再想别的,只能顺着自己的心去说:“我不信!我不信你们主子出事了!” 众暗属一阵默然。雾岭的来信说得那么清楚了,如年是主子的贴身侍卫,他说主子已经跌落深崖,他们已经费尽心神去找了,却什么都找不到,所以送上京兆的密报才会比吕凤德等人的要晚。 主母现在说,不信? 再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主子还是出事了。那么他们应该怎么办呢? 顾琰定定地望着这些人,一字一顿地说道:“他不会有事的!若是……他真的出了事,那么就更应该按原计划行事,将留在京兆的西盛细作剿杀得干干净净!” 如此,才是计之真正的希望! ☆、529章 剿杀 沈家南园内,众暗属先是一阵沉默,然后齐声回道:“属下愿听姑娘吩咐!” 在离开京兆之前,沈度就跟这些暗属们强调过,顾琰所代表的,就是他。顾琰是他们承认的主母,现在顾琰说一切按照原计划行事,这对于他们来说,就等于沈度的命令。 况且,在经过短暂的沉默之后,他们已经迅速明白到:顾琰的话语极为在理。 不管主子是不是出了事,不管雾岭发生了什么,京兆这里仍要按计划继续进行。 只有京兆这里剿杀了西盛暗卫,保住雾岭的矿脉,保住大定数年的安宁,这才是主子所希望的。 顾琰听着这些暗属们的回答,并没有感到轻松,脸上也没有露出多少舒缓,而是冷着脸说道:“若是……如年的汇报是正确的,那么诸位更要全力配合鸿胪寺。沈家的信念,就拜托诸位了!” 顾琰说罢,竟然通红着眼睛,朝这些暗属深深地鞠躬。 她所有的吩咐和请求,都尽在这个鞠躬中。 她知道,站在她面前的这些沈家暗属,都不是普通的人。这些人虽然是普通人的面目和身份,但一直在做的事情,就是为了大定,为了沈家的信念,为了元家的信念。 沈家的信念,是什么呢?直到现在,顾琰都不能准确地描述出来,是元家所留下来的那一句“愿我有生之年,得见天下太平”?还是沈度曾经在郊祭上说的那一句“我愿为天下太平,付出所有”,还是沈肃为了看不见的承平,选择了封爵在莱州? 种种。不知如何表述,但说到底,只是为了“太平”二字。沈家、元家,及这两家所连着的所有人,他们在做的事情,不管巨细,主要都是为了这这两个字而已。 见到她鞠躬。沈家暗属们立刻整齐回道:“姑娘不必客气。固所愿也,不敢请也。” 拜托,即是请。顾琰是他们的主母。按照原计划行事,又怎么能够说请呢? 曲尧也对顾琰弯腰道:“请姑娘放心,属下一定会带着大家按照原计划行事的。而且,一定会比原来做得更好!” 至此。他已经完全明白了顾琰的意思,为自己先前的心急羞愧不已。现在主子在雾岭的情况未明。——这是顾琰传达给曲尧的感觉。只要主子的尸体一天没有被发现,主子就不能说出事了。 现在这样的情况,只有稳住京兆这里的情况,才算真正不负主子所托。 顾琰敛了敛目。掩住了眼中深深的恨意,以及那快要压不住的泪意。 她比任何人都担心沈度在雾岭的情况,比任何人都希望沈度能够平安无事。但她不会因为一封密信,就一味沉溺在伤痛中。 京兆的剿杀。是计之的计划中十分重要的一环。如果计之的安排如常,这些西盛细作就不能再留,关于京兆的许多消息,要用尽方法截住。 若是计算之真的不幸出了事,那么……西盛细作就更应该死了!若不是西盛,计之便不会去到雾岭,不会跌落深崖…… 在顾琰的内心深处,对西盛的态度,不仅仅是为了国利,还为了私仇。 在这个时刻,她想用西盛细作的鲜血、用对西盛的剿杀,来平息自己内心不可以的惶恐。 这样的惶恐,她无可诉说,也不能在沈家南园这里表现出来。她所能做的,就是平静,以无比的平静,来完成沈度的计划。 不管他是生还是……死。 想到最后一个字,顾琰觉得心一阵阵钝痛,痛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眼眶也已湿润。 她没有转身,并没有掩饰眼中的湿润。她因为沈度的消息心伤不已,这是不用遮掩的事实。因为心中有信念,所以悲伤也会成为力量。 所以,她再一次朝沈家暗属鞠了一躬,然后便转身离开。在转身离开的时候,她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左胸,不断地深吸着气。 这里有钝痛,但是,并不是突然而来……她相信自己与沈度有互通灵犀。这里,痛得还受得了,那么她就绝对相信,计之在雾岭就一定会平安! 与此同时,在皇城内的鸿胪寺,鸿胪少卿余秉章正在与下属们商量着什么事情,个个都神情肃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家中出了什么重大的事情。 他们商量的事情,就是顾琰所说的事情,就是对西盛细作进行剿杀! 他们的主官吕凤德在离开京兆之前,就曾交代过他们,若是盛烈死了,那么就全力对京兆所有的西盛细作进行剿杀,并且已经制定了详细的计划。 在先前,余秉章又收到了吕凤德的急报,所说的,还是剿杀一事。虽然雾岭发生了许多事,但鸿胪寺的官员都知道,这一次的剿杀绝对不容有失! 吕凤德在鸿胪寺甚有威信,不只是余秉章会按照他的安排行事,其余所有的官员,在剿杀西盛细作这一事上,都十分认同吕凤德的计划。 这些鸿胪寺的官员,在过去任职的数年间,已经充分认识到这些西盛细作是怎样的人,也十分清楚,过去有多少大定的官员死于西盛细作之下。 他们早就想铲除这些在大定的毒瘤,然而,始终无法确切掌握到他们的举动行踪,就算有什么行动,也只是除了几个简单的细作,并没有动摇西盛细作的根基。 还好,还有盛烈前去雾岭一事。趁着这一件事情,大定鸿胪寺的官员已经充分掌握了西盛细作的动向和据点,并且在每一个据点附近都秘密加派了人手前去追,以备随时剿杀。 现在,在盛烈身死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就是全面剿杀的开始! “那么,本官就下令了,让鸿胪寺及京兆守卫全部出动,全面剿杀西盛细作!大定的安危,就靠诸位的严密控制了!”余秉章这样说道。 到了明日,京兆会是怎样的情况? ☆、530章 血腥 第二日,京兆二十四坊七十八巷,几乎处处有血腥。许多人家都是一早醒来,就发现隔壁已经变了样。 有的店家醒来后,发现最倚重的伙计倒毙在地,而且手中还握着刀;有的人家,发现刚搬来不久的一家四口都被杀了,奇怪的是他们都身穿劲装;有些官员家里,发现自己最宠爱的小妾被抹了脖子…… 凡此情况,不一而论。 总之,在这一天早上,京兆的百姓和官员都看到了各种各样的死法,见到了许多的死人。当他们发现这些人的时候,他们早就已经气绝身亡。 胆小的人家立刻闭上了门户,打定主意几日内都不出门看;而胆大的人,则想着要不要去报告京兆府。突然死了这么多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还没等到他们前去报告京兆府,京兆府的官员就来了。他们不是来追查凶手的,而是来核实死者身份的,来查问他们与死者的关系的。 到了这个时候,大家才知道这些死去的人,全部都是西盛的细作! 昨晚,这些人之所以死去,是因为鸿胪寺与京兆府的剿杀,所以才死了那么多人。换言之,京兆有那么多西盛的细作,而在此之前,他们一无所知! 别说是他们了,就算是统领了这次剿杀行动的余秉章,都没有想到京兆会有这么多西盛细作。昨晚死亡的人数,比鸿胪寺官员所预料的,要多三分之一! 这三分之一的人,在鸿胪寺的官员核对之后,发现全部都是来历不清的。这些人,有的甚至在京兆潜藏了二十多年,还娶了大定的姑娘。但是,在细细核查之后,才知道这些人都是西盛的细作。 听到属下汇报后,余秉章叹息一声。说道:“就算吕大人在京兆,也不会料到有这么多西盛细作。这是有人在帮鸿胪寺,暗地里配合我们的剿杀。” 三分之一,这个数字相当可观。如果没有人暗中相助。就算鸿胪寺端了那么多西盛细作的窝,也不能算是有什么功劳。 想到这,余秉章神色颇有些黯然。鸿胪寺属下有细作司,专门应对西盛细作的,但竟然漏了这么多人。看来。功夫做得还不到家,还有人比细作司更加本事的。这点……真是让人感觉复杂。 不管怎么说,剿杀这么多西盛细作,对于国朝来说又安全多一分。谁都难以预料,这些西盛细作曾给西盛透露过多少大定的机密,又协助西盛做了多少对大定不利的事情。 余秉章的意愿就是:西盛的细作一个都不能留! 虽然他不知道是谁暗中帮助鸿胪寺,也黯然鸿胪寺的本事不如人,但他对这些人充满了感激。 于是,他说道:“就按照死亡的人数上报,在卷宗上写明这些人都是鸿胪寺发现的。不得提及另有助力的事情。” 面对属下愕然的目光,他并不想解释太多。他这么多,并不是为了贪功,而是清楚那些帮助鸿胪寺的人并不想暴露自己,才代为遮掩下来。 夜已深,顾琰却没有任何睡意。距离她收到沈度出事的消息,已经一天都了,鸿胪寺的剿杀也落下了帷幕。 正如她所预料的那样,已经发现的西盛细作无一幸免,而鸿胪少卿将事情都掩了下来。京兆这一片浓重的血腥。因为有鸿胪寺和京兆府的平息,所以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恐慌。 不过,她没有预料到的是,这一场剿杀连安国公府都参与进来了。据曲尧汇报说。安国公府的死士快准狠绝,凡他们所过之处,西盛细作都没完尸。 安国公府的死士,现在都是长隐公子的力量。这些死士对西盛细作出手,必是听令于长隐公子。 这些京兆的血腥,长隐公子泼了一把。多少。有为计之报仇之心吧? 顾琰这样想着,觉得头越来越沉,越来越痛,几乎快要支撑不住,只得用力睁着眼,以稳住自己的心绪。 “姑娘,且睡一睡吧。沈少爷也不希望见到姑娘这个样子。京兆这里还有很多事情等着姑娘了。奴婢听说,虎贲军前去莱州了,看来皇上还是不放心沈老。”风嬷嬷如此说道。 关于莱州的事情,其实虎贲军已经撤回来了,但风嬷嬷故意没有说。她想让顾琰有事分心,不要一味想着雾岭之事。 自从听说沈度出事的消息后,顾琰就显得比以往都沉着冷静,一滴泪都没有流过。在沈家南园的时候,风嬷嬷都看见她眼泪已经出来的了,还是被逼了回去。 鸿胪寺的剿杀、京兆坊巷的血腥,分散了顾琰的注意力,令得她显得没那么悲伤。但这些事情按计划顺利完成了,顾琰几乎不曾合过眼,风嬷嬷就知道姑娘的情况不好了。 顾琰并没有撕心裂肺地哭,然而所有人都能感受得到她心里的悲伤。在许多事情上反应并不灵敏的傅氏,在见到顾琰的样子后,泪水马上就涌了出来。 她搂住顾琰哽咽地说道:“阿璧,阿璧你哭出来吧,娘亲在这……” 沈度出事的消息已经传了开来,傅氏和顾重安等人已经知道京畿卫士兵为何会撤走了。有那么一瞬间,傅氏甚至希望京畿卫士兵继续守着。 如今沈度出事了,她的女儿,她的阿璧怎么办呢? 顾琰只是安安静静地伏在傅氏的怀中,反而劝慰着:“娘亲,孩儿没事。计之他也会没事的,或许只是出了什么事,并不能及时传回来消息,他一定会没事的。” 这是顾琰坚信的事情,也是她内心的底线,任何人都不能碰触这个底线,包括她自己。 若是沈度真的……以后都不会出现了,这个事情,她根本无法想,想一想都不能,想一想都要喘不过气来。 现在,她所能告诉自己的就是:一定不会有事的,前世的尚书令沈大人一定不会有事的! 究竟,沈度在雾岭是怎样出事的呢? ☆、531章 雾岭惊涛(一) 在遥远的西疆雾岭,傅怀德强忍住左腹的伤痛,问着一身褴褛的傅怀律:“怎样?在深崖下可有发现?” 傅怀律摇摇头,声音已沙哑得不像话,缓慢地回道:“无所得。家中的私兵没有任何发现,下到一半便无法继续。沈家暗卫还是不死心,现在正在想办法下到崖底。” 这几天,傅怀律几乎没有合过眼,带着傅家的私兵探下了雾岭深崖。几度下到崖间,却又几度返回。——悬崖太深了,就在两山之间,底下也没有任何可落脚地地方。 傅通已经下了死令,一定要找到沈度。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为此,傅家出动了许多人。除了西疆卫士兵外,就连家中的私兵都出现了。幸好,朱有济对此睁只眼闭只眼,而朝廷来的虎贲军已经跟随吕凤德去守住矿脉了,就算傅家私兵有动,也没引起什么动静。 即使,出动了这么多人,还是没有找到蛛丝马迹。准确地说,暂时还没能找到蛛丝马迹,因为他们现在根本无法去到崖底,连发现沈度尸体的机会都没有。 “……”傅怀德想说什么,却只觉得左腹一阵阵痛,只得持续沉默。 良久,傅怀律满脸倦容地道:“就算去到崖底,可能也只是发现尸体而已。深崖那么高,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 即使满怀希冀,即使再不愿意承认,但事实就是事实,他们已经预料到沈度已经遇难了。万一有了最坏的结果,他们也有心理准备。 傅怀德合上了眼,掩住了眼中的深深的愧疚。倘若不是为了救他,沈度也不会掉下雾岭深崖。只是,就算他曾是西疆卫大将军都想不到,为了一个盛烈,西盛竟然有那么大的动静! 不但以数万人作出侵扰的假象。还不动声色地潜进了雾岭,就是为了得到盛烈,就是为了得到雾岭矿脉。 幸好还有计之,还有计之早就想好的计划。但是。不管计划做得多么周全,永远赶不上变化。谁到想不到,盛烈会反将了计之一军! 傅怀德眼中闪过了一幕幕场景,那都是沈度来到西疆之后的事情…… 沈度与吕凤德一行人来到西疆的时候,已经是六月中旬了。从京兆到西疆。他们足足用了一个半月的时间。 无他,因为这一路上,他们遭受了无数次的伏击,来自西盛的伏击。 不知西盛是想拖住沈度等人的脚步,还是想在路上浑水摸鱼趁机将盛烈救出去。不管是何种原因,吕凤德一行都要应对这些伏击,虽然不至于有什么大的损伤,但还是有人受伤了,而且行程比之前慢了许多。 这些伏击一直不断,就连晚上驻营的时候。都有人滋扰,让人觉都不得好睡。到了后来,张旭气得直跳脚、恨不得拿弓箭将那些人全部都射杀光; 非但是他,就连吕凤德这个文官眉头都皱了起来,每次有伏击的时候,他喊得最响亮:“给我杀!让这些兔崽子以后都不敢再出现!” 在这样的滋扰喧闹中,一点儿都没受到影响的,就是沈度和盛烈。在那些人伏杀的时候,沈度并不出手,只是提着剑倚在囚禁着盛烈的马车旁。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意。 而盛烈,则是从头到尾都没什么表情,就像个局外人一样看着这些厮杀,仿佛这些伏击不是针对他的。仿佛并不在意能否被救走。甚至,在一支弓箭直扑他门面后,他的神色仍纹丝不动。 只是在那些弓箭被击落后,才遗憾地对沈度说道:“沈大人,以后要劳烦你保护了,真是过意不去。” 不知是西盛那边换了一拨人还是怎样。这些伏击从最开始的想救盛烈,变成了不惜一切手段来杀盛烈。是以沈度等人在行进的时候,还得竭力保护盛烈。 盛烈身上关系着雾岭矿脉,在去到雾岭之前,他宁愿死也不会说出矿脉的真正位置。——这是他的附身符,也是沈度等人不得不保护他的原因。 对此,沈度笑了笑,回道:“无妨。不管怎么说,我们都会护着太子殿下的。只是,偶尔挡不住几箭,或者挡不住几刀,都是可能的。” 死,肯定不会让盛烈死的;但是受伤嘛,这是谁也说不准的。 在听到沈度这些话后,盛烈的面色才微微变了变,但很快就恢复如常了。在一片嘶喊打杀中,这两个人就这样优哉游哉地在说话,惊得许多人的下巴都掉了。 然后,就如沈度所说的,这些伏击这么频繁,沈度偶尔也疏于防守,漏接了几箭,那些泛着乌光的箭簇眼见就要射中盛烈了,他才懒洋洋地出手,“砰砰”的几声击落了这些箭簇。 至于没有毒的刀剑,沈度就更是放松了。有一次伏击,西盛的人已经杀至盛烈的马车旁边了,而且也一刀插进了盛烈的肩头,沈度才像刚刚注意到,硬生生让盛烈受了这一刀。 是以,一路应对着这些伏击,沈度与吕凤德等人花费了许多时间才来到西疆。当他们来到西疆的时候,除了疲惫困乏的队伍,还有带着伤的盛烈。 盛烈的伤并不严重,绝无性命之虞,但皮破血流是免不了的。这一路上又许多颠簸,盛烈痛得只能闷哼出声,也顾不得装什么淡然高冷了。 见到盛烈这副模样,吕凤德与张旭那一口闷气才散了去,收拾起那些西盛细作也更加有心得了,直让他们有来无回。 在进入西疆之后,傅怀律早已带着西疆卫士兵来接应他们了。想来,西盛也知道再不能成事了,便全数消失了。 沈度早就已经给傅通去了书信,说明了在雾岭的计划,所以傅通已经跟西疆卫大将军朱有济打过招呼。这一次,就由傅怀律带着西疆卫的士兵来配合沈度。 傅家与沈度,总算有亲。然而,傅怀律见到沈度一行人的时候,是强作笑颜的,这又是怎么回事? ☆、532章 雾岭惊涛(二) 傅怀律实在很难笑得出来。在两日前,西疆卫的斥候回报,道西盛有数万大军逼近大定,领军之人,正是西盛的大将军何虎。 何虎是西盛近年来战功彪炳的大将军,他所带领的士兵以千里急军而出名。在此之前,西疆卫与何虎并没有交过手,对此人的深浅没有具体的把握。 是以斥候有报何虎疑袭的时候,西疆卫大将军朱有济连夜造访傅家,与傅通、傅怀德和傅怀律共商对策。 在盛烈即将到达西疆的时候,传出了何虎率几万大军出现在边陲的消息,傅通他们都在猜测何虎此举是和盛烈有关,但万一西盛真是入侵,他们不得不防。 现在,朱有济在傅怀德的配合下,已经调整了西疆卫大部分的布防,也调动了数万军马陈于边陲,就是为了应对何虎。 傅怀律虽然受命配合沈度与吕凤德,但他身为西疆卫副将,最为挂心的,还是西盛虎视眈眈的举动。 两军相对,所得先机者往往就是胜者,现在大定的斥候还不能猜透何虎的用意,在傅怀律看来已经失去了先机,他怎么笑得出来?——若不是傅通说沈度已有计划,估计他连勉强笑颜都做不到。 就这样,傅怀律边说着西盛的举动,边将吕凤德等人带到了西疆卫的议事厅。这里,傅通、朱有济与傅怀德已在其中了。 吕凤德与张旭听了傅怀律之言,首先所看的不是朱有济,而是沈度。他们想听听沈度会怎么说。 这一路上从京兆过来,他们两个人已经充分见识了沈度的能力:在应对各种突发情况上,沈度的确比他们要优胜得多。 沈度朝傅怀律拱手道:“傅副将不必忧心。西盛意在雾岭与太子,只须让人守着雾岭、保护好废太子便可以了,不必过于劳师。” 这一路上,沈度都在想西盛会有什么样的举动,会有什么样的举动来争夺盛烈和雾岭矿脉。现在,他便知道了,西盛的举动就是何虎的大军。 何虎亲率数万大军前来。绝不是为了入侵。而是以此为掩眼法,吸引住西疆卫的兵力、方便西盛在雾岭的行事而已。 对这事的判断,他十分有信心。 但是。朱有济就不是那么乐观了。他并非不认同沈度的判断,而是怕,怕一个疏忽让何虎直入西疆,到时候生灵涂炭。他就算是死都不足以赎罪了。 所以,朱有济还是将西疆卫大部分的兵力都放在边陲。以应对何虎可能会有的袭击。至于雾岭,同样是在交界,但不会有特别防守。毕竟,雾岭多密林深崖。西盛就算入侵,也不会选择这个地方。 在片刻沉默之后,傅通开口了:“若是西盛真的入侵。在粮草这一块不可能没有动静。但此前军中斥候并没有报告这一点,大将军对此怎么看?” 傅通言下之意。就是判断何虎率大军陈边的举动有诈。不然,大定早就该听到风吹草动了。换言之,他赞同沈度的判断。 “何虎用兵奇巧,以急军著称。会不会,后方的粮草还没有动?”傅怀德这样问道。 他现在所思所想,都是站在西疆卫大将军这个位置上,所以更认同朱有济的想法。西疆卫就是防住西盛大军的,现在西盛大军有所动静,当务之急自然就是应对这些大军。 至于雾岭矿脉,当然是排在西疆安危之后。若是西疆被攻破了,还谈什么雾岭矿脉,这都是西盛的了! 吕凤德与张旭仍旧闭口不语。他们押送盛烈来西疆雾岭,本就是为了雾岭矿脉,矿脉才是他们真正关注的。他们倒是想说出让西疆卫重兵守护雾岭,但又怕何虎会入侵。——两头为难,干脆什么都不说了。 时辰一点点过去,议事厅中的讨论也告一段落了。最后,傅通与朱有济仍旧是各持己见,商定由朱有济、傅怀律领兵应对何虎,而傅怀德则领着部分士兵前去雾岭配合沈度的计划。 至于旁的,那就见机行事了。 离开西疆卫议事厅之后,沈度与傅通单独见了面。他们所说的内容,除了京兆顾家和朝堂的情况,更多就是雾岭的计划。 雾岭的计划,说到底就是纵虎归山。但这个计划太过冒险,若是处理不好猛虎就会伤人。是以,除了傅通之外,傅怀德和傅怀律都不知道这个计划。 “吕凤德到时候会代为掩护,以便让盛烈顺利逃走。在盛烈遇到西盛的士兵之前,我一定会问出那些矿脉的准确位置的。届时,请老将军全力截住西盛的人。”沈度如此说道。 在他们的面前,摊着一张舆图。这张舆图与雾岭有关的部分,全部都被仔细地标了出来。其中许多路线,沈度已经无比熟稔,就算闭着眼睛都知道往哪里走了。 自然,盛烈会往哪里逃,他都能准确预料得到,也有绝对的把握能够追上盛烈。 傅通捻须点点头,说道:“届时我会让傅家军全力围截。不过,你对盛烈这么有信心?若到时候他说出的不是我们所期待的内容,那么……” 他对沈度十分有信心,但这不代表着,他不会担心计划能否顺利进行。 沈度笑了笑,说道:“西盛太子盛熙,已经来到雾岭了,不是吗?” 只要盛熙来到雾岭,那么他的计划就一定会顺利。他太清楚盛烈了,这个人,对自己狠,对旁人更狠! 天快亮的时候,沈度孤身一人来到了囚禁着盛烈的马车跟前,轻轻地扣了几下,见到盛烈探出头后,他才低声说道:“太子殿下,本官都做好安排了。殿下道了雾岭便可以安全离开了。在此之前,殿下得先说出矿脉的位置吧?” 盛烈眸光闪了闪,在看到手上的镣铐后,才说道:“一条,现在我只能说出一条!” 一条,已经是他的底线了。 ☆、533章 雾岭惊涛(三) 在傅怀德的带领下,吕凤德一行人终于来到了雾岭。雾岭这里全是密林,遮天蔽日的,即使是在最炎热的六月,一靠近雾岭都能感受到沁沁凉意。 到达雾岭之后,傅怀德便收到了紧急军报,道是雾岭西侧发现了西盛士兵的踪迹,他与吕凤德等人道明了原因,便带着部分西疆卫士兵匆匆离开了。 但他还是留下了不少西疆卫士兵,以配合吕凤德等人的行动。 第二日,虎贲军眼睛都快瞪出来了。那辆囚禁着西盛太子的马车,竟然空无一人! 八个守着盛烈的虎贲士兵,竟然还在沉睡。不用说,他们都是着了道! 当他们迷迷糊糊醒来后,才发现盛烈已经不见了。他们连自己是怎样中招的都不知道,遑论盛烈何时不见、怎样离开的。 张旭脸都绿了,马上下令道:“立刻追踪!盛烈受了伤,在狱中又受了那么多酷刑,身体已经颓败了,一定逃不远的!快追!” 他匆匆与吕凤德说了几句,就带着虎贲士兵顺着判断的方向追去了。在他离开之后,沈度也准备带着如年等人出发了。 吕凤德嘴唇张张合合,似乎想交代什么重要的事情,然而最终只是说了一句:“沈大人,保重!” 沈大人,保重,保护自己,顺利完成计划,得到雾岭矿脉准确所在,去掉西盛的戒备,为国朝赢得强盛的时间。这一切,就靠你了。——吕凤德目送着沈度离开,内心默道。 在雾岭茫茫山林间。盛烈用尽所能在继续奔跑,实在是跑不动了,才停下来歇息,但也只是休息片刻而已。在缓过气来之后,他继续拼命地朝西方奔去。 出现在盛烈眼前的,除了密密麻麻的高树,还是密密麻麻的高树。间或闪过的野兽。在见到盛烈手中的利剑时。就会“嗖”的一声逃掉。 茫茫山林,一个人都没有,除了自己的气息。不会再有旁的人。 但是盛烈一点也不敢放松,只恨不得脚底生风能够跑快一点儿,连久违的自由都顾不上细细感受。因为他知道,大定的追兵很快就会赶上来。沈度说他只有半天的时间。 半天。这个时间已经是极尽所能偷出来的了,如果他不能在这半天内遇到西盛士兵。那么身后的虎贲士兵追上来,他将会重复被囚禁的命运。 想到大定天牢里那些暗无天日的时刻,盛烈脚步忍不住一顿。若是继续被囚禁,他宁愿一死! 为了安全。为了……自由,他一定要跑得更快,快到大定虎贲士兵再也追不上。 然而。随着时间一点点增加,盛烈心中的忧虑就越来越重。脚步也越来越慢。 他越来越清晰地感受到,有追兵在身后缀着他,但是等到他停下来回望的时候,却什么都没有发现,除了风吹林叶“沙沙”的声音外,他什么都没有听见。 突然间,盛烈的脚步停了下来,他侧耳倾听着,听到了细碎的声响,然后双眼猛地明亮起来。 他听到这些细碎的声音,是西盛军中的号令。他没出事之前,曾统领过西盛的士兵,对这些号令很清楚。前面不远处,有西盛的士兵! 他有救了!就在前面不远处,就是生路! 此时的盛烈,就像干渴无比的旅人突然见到了前面有一汪清水,又像困在黑暗中数日的人看到了一丝光亮,他带着无比的欢欣与虔诚,顺着号令的方向疾奔过去。 他太希望见到西盛的士兵,太希望逃离大定的追踪,太希望得到真正的自由,所以少了最起码的警觉之心。他忘记了,一汪清水可能是海市蜃楼,一丝光亮也可能是镜花水月。 他顺着号令的方向追踪过去,然而这号令也在变动,断断续续的,一直吸引着他,不知不觉间,他顺着这号令追了很远。 待这号令越来越清晰,声音越来越近的时候,盛烈才发现不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前面已经没有了密林,取而代之的,是空空,是什么都没有! 因为他前面,是一条巨大的缝隙。这是……这是雾岭的深崖!这深崖出现在他面前! 雾岭里面藏着许多深崖,六年前在探索雾岭矿脉的时候,盛烈就已经知道了。当年行过的路走过的山,他都还记得,也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些地方。 但现在,他跟随着西盛的号令,走到了雾岭深崖边上。 到了这个时候,若盛烈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就太蠢了。 他停住了脚步,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皇弟,出来吧,我知道是你。” 他这话才落,原本空无一人的密林中竟突然出现了许多人。他们一身褐绿衣裳,几乎与这密林融为一体,若是不留心,谁都不会发觉他们的存在。 最后出现的那个人,虽然同样是褐绿衣裳,但面如冠玉、周身贵气,一看就知道非一般人。这人手中还拿着一把纸扇,仿佛嫌密林不够清幽似的,还悠悠地摇动着。 这个人,虽然褪去了六年前的稚嫩青涩,但就是化成了灰,盛烈都记得他是谁! 正是这个人,害得他起兵谋反,害得他在大定过了六年不见天日的日子!这个人,正是他的皇弟、西盛如今的太子,盛熙! 盛熙半眯着眼,将盛烈从头到尾细细打量了一番,用一种极其失望的语气说道:“六年不见,怎的皇兄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早知皇兄变成了这样,本宫就不用劳师动众了。” 盛烈心头大震,脸上却纹丝不动。正如盛熙打量他一样,他也细细打量着盛熙,极其身前身后那些士兵,然后在内心判断着自己逃脱的机会。 在一刻钟之前,盛烈以无比的欢心与虔诚,奔赴那些西盛的号令。但他没有想到,他原本满怀希冀能够救他的人,现在竟然用弓箭指着他,随时都能取他的性命。 世间最讽刺的,莫过于此了吧? ! ☆、534章 领悟 对于盛熙,盛烈实在印象深刻。更何况,这六年在大定天牢里他将往事日日反刍,一点一滴都在不断加深,明贵妃与盛熙,他至死都不能忘记。 这些藏在心底的恨意,随着时间日益加深,在离开大定天牢之后,他以为可以压抑得住,然而一见到盛熙,刻骨的痛恨就蜂拥而至。 为什么他逃离大定监视后,最先见到的人是盛熙呢?以致,他见到西盛的士兵后,只觉得自己离死地近了一分,而不是先前所期许的逃出生天。 逃出生天,他以为离开了大定的天牢,以为逃离了大定的追铺,以为回到了自己的国朝。但眼前这些泛着乌光的弓箭提醒他,他所以为的,都只是一场梦而已。 他先前有多欢喜期待,现在就有多失望怨恨。 他忽而感到无比疲惫,自离开那辆囚禁马车之后,他就一刻不停地逃亡,根本就没有多少停歇。到了这个时候,他的力气都用光了。 再往前,是深不可测的悬崖,身后,则是利箭相对的西盛士兵,带领着西盛士兵的,是欲置他于死地的皇帝。 为什么来接应他的,不是大将军何虎?难道父皇连雾岭矿脉都不想要了吗? 盛烈举起刀横在胸前,做出防守的姿势,眼睛一瞬不动地盯着盛熙。他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盛熙会出现在雾岭这里?! 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样,盛熙摇了摇扇子,好心好意地为他解惑:“皇兄,您通过细作传回朝廷的那些密信。父皇并没有瞒着我。这一次,还是父亲下令让我亲自来接您的。皇兄,在接您回朝廷之前,皇弟很想知道矿脉的位置究竟在哪里。” 盛熙的话语越是恭敬,脸上的不屑就越是明显。他将盛烈逼到深崖边,还敢开口要雾岭矿脉,这就已经充分说明了他内心倾向。 是否能得到雾岭矿脉。对于他来说并不那么重要。起码。比不上盛烈本人重要。 只要盛烈彻彻底底消失了,不管是否有雾岭矿脉,大盛王朝都是他的。旁的。都没那么重要了。 况且,盛熙对这个皇兄还是很有把握的。过去六年,盛烈每月遭受两次刑求,都没有说出雾岭矿脉所在。可见。在这位皇兄的心目中,雾岭矿脉和大盛王朝。是比其性命还要重要的。 盛熙自认为自己与盛烈最不相同的一点,就是将自己看得比大盛王朝还要重要,这也是他认为自己能胜于盛烈的原因。 在这深崖边上,盛烈反而明白了盛熙的想法。因为他想着自己如果是盛熙。也会说这样的话的。 反正,盛熙已经将他逼到了悬崖边上。不管他是否说出矿脉的位置,他的下场都是一样。而且。事情只会回到他还在大定天牢那样:不管是西盛还是大定都没法得到雾岭矿脉。——说到底,这对西盛来说还是一件好事。 盛烈看着盛熙与西盛士兵。评估着自己能否从他们手下逃脱,能否还有一丝活路。但是,那些西盛士兵的弓箭牢牢对着他,只要他稍微有些移动,那些弓箭也会跟着移动。 避无可避,无可逃脱。 留在大定天牢里面,永远不见天日;离开了囚禁的马车,仍是看不见活路。所不同的是,囚禁他的是敌国,而逼他入死路的,是自己的皇弟。 对这两者,盛烈都有着刻骨的怨恨。但此刻比起来,他更恨眼前的盛熙,更恨曾给予自己无上尊荣又让自己跌落无限深渊的西盛! 倘若当初不是父皇听信明贵妃的谗言,逼得他卷进巫蛊之案,他就不会为了保命而起兵谋反,最后也不会兵败被大定所擒。 说到底,他之所以走到今日的死路,完全是因为明贵妃与盛熙!完全是因为他曾经是西盛的太子。 倘若他没有离开过大定的天牢,倘若他没有那么欢欣虔诚地以为得救,倘若他不是那么渴望自由,他的怨恨,还不会如此强烈。 强烈到,恨不得雾岭这里燃起熊熊大火,将他与盛熙全部都吞噬!他宁愿,与盛熙同归于尽! 到了这个时刻,盛烈明白为何沈度会与他合作了,也明白沈度为何会那么痛快地放他逃走了。因为,沈度看得比他明白,知道他就算逃离了雾岭,下场也只会是那么一个。 沈度让他逃走,是为了让他看清楚这六年来的真相,看清楚这六年来西盛成为了谁的天下。不是他盛烈的,而是眼前面如冠玉意态悠扬的盛熙。 沈度想让他看到真相,他盛烈早已经不是六年前的西盛太子盛烈,现在的盛烈,对于西盛来说就是一个棋子而已,还是一个到了死都要发挥作用的棋子。 不然,为何来的不是何虎而是盛熙?来接应他的是盛熙,父皇与西盛这是一点活路都不给他啊! 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也惊起林中惊鸟无数。笑罢之后,他才问道:“皇弟,倘若我说出雾岭矿脉所在,皇弟真的会放我一条生路吗?” 盛熙自然点点头,说道:“若是皇兄肯说出雾岭矿脉所在,皇弟肯定会将您迎回宫中。” 面对一个即将死的人,盛熙不介意睁眼说瞎话。反正他在盛烈面前,就从来没有说过真话。 盛烈将横着的刀放下了,眉头紧紧皱起来而后放下,仿佛在内心反复挣扎了一番,才认命般说道:“如此,我就告诉皇弟矿脉所在。矿脉一共有三条,就在爻西方向,满是松针所在的地方,就是矿脉位置……”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盛熙就合上了扇子。与此同时,西盛士兵手中泛着乌光的箭直扑他而去。 这些乌箭如雨笼罩着盛烈,眼见着,那些乌箭就射中他了。就在这个时候,林间突然起了一阵大风,林叶被风卷了起来,竟然全部扑向了那些弓箭。 ☆、535章 崖边 大风似乎迷住了西盛士兵的眼,吹起的树叶竟然卷起了那些弓箭,直拽着那些弓箭往下。 “啪啪”的声音响起,那些原本射向盛烈的弓箭,竟然全部掉在地上了,就像一只无形的手,挡住了所有的弓箭。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盛熙与西盛士兵大惊失色,待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发现盛烈竟然安全了,而他们的身后,竟然出现了许多西疆卫士兵。 带领这些士兵的人,就是前西疆卫大将军傅怀德! 傅怀德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无声无息的,他们是一直伏在这里还是刚刚赶过来? 更让他们难以置信的,是不知何时起,盛烈的身边,竟然站着一个剑眉星目的年轻人。崖边的大风吹起他绯色的衣裳,给人一种惊才绝艳之感。 这个年轻人,又是谁? 盛熙来不及多想,身侧已经响起了兵器交接的“锵锵”声响,他带来的士兵正与傅怀德带来的士兵展开殊死搏斗。 “往崖边,不能让盛烈逃走!”盛熙这样大声吼道,根本就不再唤皇兄了,只想抓住一切机会将盛烈杀死。 他不知道傅怀德为何在此出现,但他知道,他要杀盛烈就艰难了。 这些大定的士兵,就是西盛最大的敌人,他们一定会阻挠他的行动,一定会想尽办法救盛烈,使得他这一次计划落空。 原本,盛熙对于这一次雾岭之行。充满信心。因为他带来的这些人,并不是普通的士兵,而是盛熙所带来的皇家死士,是西盛王朝最精锐的力量,所以盛熙才敢深入雾岭,才想亲自擒杀盛烈。 但是,在深崖边上。竟然凭空出现了一个年轻人与傅怀德!看来。他们很有可能会救走盛烈! 这怎么可以?!盛烈要死,必须要死! 这会儿,他已经来不及后悔进入这里。也来不及想为何不多带些士兵,他只能不断地重复一个指令:“杀盛烈!杀盛烈!” 那些西盛士兵虽然被突然出现的傅怀德等人吓了一跳,但还是迅速反应过来了,并且忠实地执行着盛熙的命令。不断地向崖边逼近。 “太子殿下,小心了。现在我也没有十足把握。”沈度这样对盛烈说道,眸光却幽深不已。 盛烈会出现在雾岭崖边,的确不在沈度预料当中。他并没有想到盛熙能越傅怀德的重重防线,并且能将盛烈引到崖边。当他追踪到盛烈的时候。才发现其已经到了崖边,恰恰听到了盛烈说出的“爻西方向”这样的话语。 听到盛烈说出这样的话语,沈度暗暗松了一口气。知道雾岭的计划已经完成了一半。而这时,盛熙与西盛士兵有动了。果然不打算留盛烈任何生路。 沈度所能做的,就是出手救盛烈。虽然他对盛烈没有好感,却不能就这样让他死在盛熙的箭下。 在盛烈说出那三条矿脉后,沈度所想的雾岭计划才完成一半而已。还有字重要的一半,没有完成。 雾岭矿脉的真正位置,盛烈还没有说出来。只有一条矿脉,对于沈度来说,是远远不够的。他从京兆远道来到雾岭,所想得到的,不仅仅是一条矿脉而已。 还有另一半计划。 沈度边与西盛士兵搏杀,边想着自己的计划。而盛烈,早在沈度出现的那瞬间,就已就地一滚,避开了西盛士兵的弓箭,也避开了那几乎无可避免的杀着。 听了沈度的提醒,盛烈并没有什么回应,而是搏杀得更激烈了,就像不要命似的。他在途中受了伤,又一路逃亡,就算再用力搏杀,都已经不堪一击。 沈度看到他这种不要命的举动,顿时心急不已。在雾岭深崖边,变数就比之前多了。按照他的计划,他此时应该掠盛烈离开的了。但是他现在还被困在这崖边,因为后无退路,只能正面与盛熙等人对上。 但幸好,傅怀德带着西疆卫士兵在盛熙的身后,渐渐开始占了上风,情势眼见着越来越好了。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傅怀德的身后竟出现了萧萧风声,一把长刀突然在他的背后出现,带着凌厉的杀气,直取傅怀德的后背。 “将军,小心!”沈度大声吼道,唰唰几剑挑翻了跟前的几名西盛士兵,然后飞一般向傅怀德方向掠去。 他分明看到傅怀德躲闪不及,后背已经受了那一刀! 这时,沈度看清了手握大刀之人。虬髯须眉,身高如塔,这是……西盛大将军何虎! “哈哈,西疆卫大将军,不过尔尔!”何虎拔出长刀,大声笑道,根本就不将傅怀德放在眼内,也完全没有偷袭的愧疚感。 傅怀德忍住疼痛,反手就是一刀往后劈去,然后借着刀势离何虎远了几步。 何虎身边只带着几名亲卫,看样子是暗潜而来,最易在茫茫密林中隐藏,难怪西疆卫士兵没有发现任何踪迹。 沈度心忧如焚,但盛熙却喜形于色。他大声叫道:“何将军,雾岭矿脉的位置已经知道了,快杀了盛烈!” 快杀了盛烈!留着他已经没有用了,若是让大定救走他,会后患无穷! 这些意思,何虎已经充分领会到了。他此来雾岭,就是为了雾岭矿脉的,废太子的生死,根本就与他无关。 在听到盛熙此言后,他提着长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盛烈所在的方向杀过来。 西盛大将军的气势,如磅礴惊雷,所到之处,不管是西盛士兵还是大定士兵,都在不自觉地退让。 “锵!”的一声,何虎的长刀被一把利剑挡住了。这两样兵器看似悬殊,但背后的力量却不相上下,甚至,沈度还压住了何虎,因为何虎的脸色越来越涨红,而沈度的面色不曾有变。 就在沈度与何虎对峙间,盛烈惊叫出声:“沈大人……救我……” 只见一支乌黑的弓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射进了盛烈的肩膀,而盛烈已经脚步踉跄,脸色霎时泛金,看似支撑不住了。 沈度眼中精光大炽,猛地一用力,竟然将何虎硬生生逼退了几步。趁着这个空隙,他飞速朝盛烈那边奔去。 ☆、536章 殒命 何虎没有想到,这个年轻人会硬生生见他逼退几步,等他站稳的时候,心间气血翻涌,一口鲜血“噗”地喷了出来。 尚未等他有何反应,身后已经传来了“呼呼”声音,竟是傅怀德手握着长刀往他劈过来,就像当初他袭击傅怀德一样,傅怀德以他之道还之他身! 何虎避无可避,傅怀德的长刀已刺进他的背腹间,使得他的伤势更重,几乎就要站不稳了。 而在另一边,沈度飞速地朝盛烈扑过去,边使出漫天剑花挡住了射向盛烈的毒箭。然而,他就算速度再快,也止不住盛烈的动作。——其时盛烈已经身中毒箭,正在不断地后退,已经退到了崖边! “如年!曲叔!”沈度大吼两声,就用尽所能往盛烈那里扑过去,全然不顾身后的毒箭,也顾不了盛熙等人了。 只见在他身后,如年及曲玄带着沈家的暗卫,截住了西盛士兵所有的毒箭,以方便沈度的动作。 盛烈此时意识已快模糊了,他脑中心中所听到的,都是盛熙那雀跃的命令:“射杀盛烈!射杀盛烈!”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中了箭,在那毒箭射到他胸口的时候,他还愣了一下,然后才感到有钻心的疼痛,才惊觉自己中了箭。 而这支毒箭,来自西盛的士兵,来自他的兄弟! 在他以为来到雾岭能有一线生机的时候,在距离西燕……不,已经半只脚踏进西燕土地的时候。他中了毒箭,永远……都不能再进一步了。 在这个瞬间晃过盛烈脑海中的,有无数的片段。有他为西盛太子时的泼天权势,有他仓皇起兵是无奈,有他被大定俘虏时的不甘,还有他在大定天牢中的酷刑。 然而,脑中最清晰的。竟然是盛熙刚才意气风发的笑容、将一切掌握在手中的微笑。 “呼……”盛烈艰难地喘了一口气。强忍着合上眼的倦意,想牢牢地记得这雾岭中的情景,想……挣扎更多。 他的眼中映进了一个绯色的身形。这身形飞速地朝他靠近,脸上带着冷峻与焦急。沈度……大定的沈度! 到了这个时候,盛烈已经完全明白沈度为何放他离开了,也已经完全明白沈度的计划。沈度将西盛的一切都展现在他面前。将西盛的真相展现在他面前,让他在死之前有个明白。 他明白了。他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蝼蚁,这个蝼蚁曾是西盛太子的身份,只会让他多了深深的怨怼;他明白了,西盛想要的。只是他口中的雾岭矿脉,而他弟弟要的,是他的性命。 这些事情。他在天牢时就已经想了个明明白白,这一切。只不过如他想象中出现罢了。 为何他将死之前,仍有这么深刻的怨怼?这种怨怼,是对谋划一切的沈度,更是对他的西盛! 西盛,曾经是属于他的,就差那么一点点……属于他的东西,谁都不能抢走!就算抢走了,他都要让它化为齑米分! 在沈度拽住他衣衫的时候,盛烈竟然露出了一个笑容。这个笑容,在“呼呼”崖风的衬托下,看着有了一丝诡异的味道。 下一刻,他一把抓住了沈度的手,死死地抓住,猛地后退了几步,然后直直坠了下去。 他要将属于他的东西都毁掉,而在背后谋划了一切的沈度,这个人,他自然也不会放过,就这样,大家一起去死好了! 在这瞬息之间,沈度其实有机会甩开盛烈的手,但他分明看到了盛烈说出了几个字,那几个死,是“雾岭矿脉在……”,然后盛烈就跌了下去。 盛烈的口中,还有数条雾岭矿脉,他没有问出来,雾岭的计划,还没有完成最后一步。而盛烈,已经看穿了他的计划,并且,愿意配合他的计划,但只有一个条件:就是他跟着坠下山崖! 能在大定天牢中度过六年的废太子,果然不简单! 沈度来不及想更多,他只知道他不能放开盛烈的手,他只知道,他一定要知道雾岭矿脉所在,不然……不然…… 国有大难! 绯色的身形,在盛烈的拽力下,就这样随着崖风坠了那无底深崖! “主子!” “主子!” 如年与曲玄心中欲裂双眼通红,大吼道飞跃至崖边,却只能听到几个指令,那几个无比急促又无比着急的指令,在呼呼作响的风声中,准确无比地送到了如年与曲玄的耳中。 这几个指令,是沈家的暗号,拆晰出来就是……就是“脉在龙底深渊、天道在中!” 龙底,是雾岭茫茫山林的一座,天道……就在龙底林的旁边。位置,雾岭矿脉的正确位置,找到了! 如年与曲玄毫无喜悦,死一般看着雾岭深崖,傅怀德等人看到这一幕,也愣住了…… …… …… 盛烈与沈度坠崖,盛熙带着受了重伤的何虎在西盛士兵的护送下逃走,而雾岭矿脉的准确位置,就在龙底与天道之间。——这个,就是最终送到吕凤德与傅通面前的结果。 听到这个结果的时候,吕凤德神色悲恸,哀音道:“沈大人……说过盛烈之性烈,对西盛如桀似纣,所以只要盛熙一出现,盛烈一定会将雾岭矿脉真正的位置说出来。而西盛及盛熙,却不能尽诛,这是为了得到更多承平的时间。但是……” 但是他自己为何坠下深崖了呢?这个结果,到底算什么呢?吕凤德脑中乱哄哄的,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傅通沉默不言。他想起了当初在京兆,在进入皇宫去见皇上的时候,沈度在宫门外对他说了一句话。 沈度说:“老将军,人命之外,无大事。” 死生之大,重生不死,才是沈度的医院。活着,才有可能,性命,才是最重要的。将“生”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人,怎么会跟着盛烈坠下深崖呢? 他无法接受这个结果。 ☆、537章 找不到 傅通无法接受沈度坠崖的结果,跟随沈度而来的如年和曲玄更加无法接受。 他们先前的心神全用在阻挡盛熙那里,用在阻挡盛熙将盛烈带走,而何虎出现、傅怀德遇袭太突然。 在沈度跟随盛烈坠下的那一瞬间,如年和曲玄都知道肯定有什么超出沈度计算范围了。 不然,他们的主子不会那么傻地跟着跳下去。 随后他们听到的那些短促的指令,足以让他们明白沈度这么做的原因。 龙底深渊,天道在中。——这才是雾岭矿脉真正所在。在身坠的最后时刻,沈度才能从盛烈的口中得知雾岭矿脉的真正所在,才能用沈家特有的暗令,将这个消息告诉如年与曲玄等人。 若不是还有一丝理智,若不是还有沈度的命令要完成,他们几乎就跟随沈度跳下去了。 在雾岭这崖边,有大定的西疆卫、虎贲军等人,有西盛的何虎、太子并皇家暗卫,但能从盛烈口中得知雾岭矿脉所在的,就只有沈度而已。 除了他,不会再有别的人。 西盛,绝不会知道沈度那几声类似呼叫的声响,乃指明了雾岭矿脉的真正位置。——他们也绝想不到,盛烈与沈度在临死之前,还摆了他们一道! 在盛烈坠崖的时候,西盛的何虎和盛熙心中唯有的念头就是:离开这里,离开这里! 废太子已经死了。西盛已经得知了两条矿脉的位置。对他们来说,现在就只有安全离开这一件事了。 而对于大定的将领士兵来说,沈度的坠崖,就像一个停止的指令,不管是知道沈度计划还是不知道沈度计划的人,动作都不由自主停滞了,大部分的不可置信地盯着沈度坠下的方向。一时竟不能反应发生了何事。 “救沈大人!” “听令。救沈大人!” 在停滞的气氛当中,响起了这两个急促的命令。发出号令的人,是鸿胪寺卿吕凤德和虎贲中郎将张旭。 这两个指令。就代表了此刻大定的态度。 吕凤德在下令的时候,眯着眼往远处扫了一眼,仿佛对正在飞速撤走的西盛队伍无所觉。随即便做了一个手势,那是下令让西盛队伍顺利撤走的手势。 看到这个手势的傅怀德。眼睛蓦地瞪大,却下意识地作出了不敌的态势让正与西疆卫士兵缠斗的西盛士兵得以顺利离开。 吕凤德之令。傅怀德避让,就是电光火石间的事情,急急撤离的西盛士兵,甚至都无从察觉大定的态度。——他们只知道自己抓住了时机、克住了大定。让太子和大将军得以顺利离开。 而虎贲中郎将张旭压根就不理会西盛士兵,他几下飞跃就来到了崖边,却只见到白雾霭霭、只听得山风猎猎。哪里还有沈度这个人?哪里还有半丝沈度音响? 张旭心头剧震,不敢相信沈度就这样消失;他更不知道该如何向那人交代。 在离开京兆之前。那个谪仙一般的人还特意交代他:无论发生何事,保护好沈大人。 张旭能有今日,全赖长隐公子。长隐公子曾救过他性命,又将他推上虎贲中郎将的的高位。但如今,在西疆的雾岭,他无法做到长隐公子的命令与请求。 保护沈大人……但沈大人坠崖了! 张旭沉默不言,已经来到崖边的吕凤德也没有说话,背后渗出鲜血的吕凤德,更不知该说什么话。 最先反应过来的人,还是沈度带来的曲玄和如年。如年已经领着沈家暗卫搜索下崖的位置了,而曲玄则双目赤红,却径直走至吕凤德跟前,低声说道:“吕大人,清楚了。” 这简简单单的六个字,让吕凤德神色一凛。他快速退了几步,然后同样低声说道:“且随本官来。” 清楚了,清楚什么,没有人比吕凤德更清楚了。不管沈度是生还是死,雾岭的计划都必须继续,而且一定要成功。 为了这几条矿脉,花费了那么大的心血,已经死了那么多人,那些矿脉,与大定将来至关重要的矿脉,一定不能再出现任何问题了。 在远离崖边的时候,吕凤德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到许多个微弯的背影。不由得,他的背也微微弯了,涌上心头的,是越来越清晰坚定的安排,雾岭矿脉现世之后,每一步的安排…… 在吕凤德与张旭处理雾岭矿脉的时候,沈家暗卫与傅家的私兵,则是一刻不停地搜救着沈度,冀望着以最快的速度找到沈度……或者他的尸体。 如年与曲玄带着沈家暗卫不眠不休,试图顺着沈度坠下的方向,尽可能地下到崖底。他们冀望着能有一丝丝奇迹,冀望着能找回他们的主子。 雾岭深崖纵然再深,还是有底的。 到了第二日清晨,曲玄与如年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到底雾岭深崖的崖底。能够到底崖底的,也就是这两人而已。其余的沈家暗卫和西疆卫士兵,都只能落到一半的位置,便无法再继续了。 雾岭深崖,太陡峭太艰险,已经有好几个人坠下来了,实在不能再损失人了。只有曲玄和如年,死死撑着一口气,以无人能及的勇气和决心,以手脚破损的代价,平安到达了崖底。 曲玄和如年手脚上全是一条条血痕,但脚步却没有停止。两个人缓慢地仔细地,顺着狭长的崖底,搜索每一处地方。 雾岭深崖的崖底,全是峮嶙怪石,以尖突据居多。在清晨的雾霭中,远看去像一只只张牙怪兽,可以吞噬一切坠下的生物。 崖底经年无人迹,就连最凶猛的野兽,估计也不会里这里。他们一路慢行,只在怪石下偶尔有几具兽骨,显示着不祥。 过了许久,他们终于忍不住停了下来,倚靠在怪石上稍坐休息。幽静的崖底,除了风声,就只有他们的呼吸声。 崖底下只有一点点光线,几乎不辨天日。这一丝丝的光线,除了照出嶙峋怪石,还映照出他们苍白灰暗的脸色。 他们眉头紧皱,就算停了下来,他们都没有开口说话。怕一说出口,心中那股燃烧着的坚持火焰,就会一下子熄灭。 让他们坚持至今的,是一定要找到沈度的决心。这个决心,不会因为深崖之高而停下,也不会因为崖底出现不祥而止住。 哪怕,他们见到了预料之中的东西。 在半个时辰之前,他们就已经找到了盛烈的尸体。他的尸体就直直刺在怪石的尖刺上,一手一脚已碎断,头已经压扁,头发和血粘乎着,只能从衣着能依稀能辨认出是他。 在他尸体的前后左右,再没有别的……尸体。 沈度与盛烈是在同一个地方坠下来的,顺序先后而已。他们下坠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不会有人知道。 现在盛烈的尸体出现了,那么主子呢?主子在哪里? ☆、538章 最深的恨 曲玄和如年从崖底发出了信号。这信号,让一直守在崖边的人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们说,在崖底已经找到盛烈的尸体,但没有发现沈度,不管是人还是尸。 只要没有发现尸体, 那么就有可能还活着,就还有一丝希望。这是守在崖边所有人的心声。 虽然这活着的希望微乎其微,但还是带来了鼓舞,崖边的沈家暗卫已经准备再次动身,顺着每一个可能下去的角度,再一次往崖下搜索。 不在崖底,就只能在深崖中间了。这样的深崖,不知有多少突出,不知有多少横树,对沈家暗卫来说,即使再不可能,也要用目光丈量每一寸崖壁。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除此不会再有别的可能。 在这深崖搜索沈度的,除了沈家暗卫,还有傅家的私兵。带领这些私兵的,不是傅怀德或傅怀律,而是傅通。 在接到沈度坠崖的消息后,傅通就从傅家赶来了这里,还带来了一个少年,沈度托付给傅通的少年,九皇子朱宣知。 朱宣知易了容,看起来就是跟在傅通身边使唤的小士兵。此刻,他正站在沈度坠下的地方,再往前几步,就是万丈深崖。 他双手环叠在胸前,仿佛在怀抱着什么。他一动不动地望着只看得见雾霭的深崖,脸容看不出什么来,眼神却越加哀冷。 这哀冷,和安婕妤身死之时并无差别。 在一众暗卫士兵之中,他身量太矮,年纪太小,但这样的眼神,这样在崖边不眠不休的心志,让暗卫士兵们无法忽视他的存在,也无法将他当成小孩。 良久良久,朱宣知环叠的双手才紧了紧。——原本他怀里是有小圈的,但小圈已经不见了。 若是老师回来了。问起小圈怎么办?它那么肥,还调皮,还到处乱跑,到时候一定要让老师打它屁股。小圈肯定作揖求饶! 想到这样的情景,朱宣知忍不住扬了扬嘴角。须臾,便又紧抿着唇角,眼中的哀冷更深了。 现在,老师还没有回来…… 他退了几步。回头看向傅通,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然后问道:“傅老将军,老师一定会回来的,是吗?” 这样问的时候,他眼中的哀冷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再强自镇定都无法掩饰的忐忑和害怕。 在失去母亲之后,他还有老师。若是连沈度这个老师都失去了…… 他不敢想象这种情况,也拒绝接受这种情况。他所坚信的,是沈度一定会回来。他这么问傅通,其实不是要傅通回答,而是将他自己的坚信说出而已。 傅通点点头,看着眼前这个双目赤红却强自镇定的小孩,忽而感到有些心酸。 沈度曾说过,死生之外无大事,这样一个重生惜命的人,就这样坠崖了。这背后的因由,可一一细说。但都不必说。 沈度在那个时候坠崖,就一定有必坠不可的理由。只是这个理由,九殿下是否深有体会呢? 想及此,傅通上前几步。将身上的大袍为朱宣知披上,细声说道:“九公子,且随我来吧。” 他说罢,便率先往前走去,一直走到密林深处,直到身边再也没有沈家暗卫或者傅家私兵。 朱宣知双手拢着大袍。一步一步跟在傅通身后。他知道傅通有话要说,他不知道傅通要说些什么。 傅通在一棵大树下坐了下来,示意朱宣知坐在对面。在闭目听了阵阵林声后,他才开口:“殿下,盛烈为何死于崖底,沈度为何坠下深崖,吕凤德为何能发现雾岭矿脉,盛熙又为何能顺利返回西盛?” 一连四个“为何”,每一个,都是朱宣知曾有所想,却怎么都想不透彻的。 他跟随沈度来到西疆雾岭,也知道沈度在雾岭有所计划,沈度只吩咐他在一旁细细看着,不可遗漏每一处。若有不解之处,当事情结束之后,沈度会为他解惑的。 但是,沈度坠崖了。 他想不明白的事情,便没有人来为他解惑了。最重要的是,在沈度坠崖之后,没有什么是比找人更重要的了,朱宣知根本就没有精力再来疑惑。 他满脑子所想的,就是老师一定会回来。 如今,老师还没有找到,傅老将军问这些是为了什么呢?眼前的傅老将军,就像师公当时问他一样。 朱宣知便明白了,这是考究。是判断评估,也是解惑提点。 朱宣知心中猛地涌起一股怨怼。老师生死未卜,现在说这些事情做什么?说实话,当此时刻,他没有任何想被提点的心思。去他的判断,去他的评估,去他的提点。 现在,他只想老师回来而已! 但他眼前的人,是西疆的傅老将军,是西疆的柱石。朱宣知对他有一种天然的敬畏,就算心中有所怨怼,仍是恭敬地回道:“老将军,我现下想不出,是以不知。” 想不出,是以不知。 这平平直直的述说,带上足够的尊敬,这早在傅通预料之内,但他的语气冷了下来:“若是你不想不知,那么沈度就白坠深崖了!” 这句指责,就像一枚冰锥,猛地用力插进朱宣知的心间。他先是瞪大了双眼,双手握成了拳,仿佛下一刻就要站起来跑远。 随后,他的双手松开了,眼皮也垂了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竟然朝傅通深深一拜。 这些动作,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是以出口的话语,像是漏风一样破破碎碎。 只听得说道:“老将军……我资质鲁钝……老师幸不弃,请……老将军解惑……” 他会做这些动作,还是因为他想起了沈度,想起了东园中的沈肃。这些人,不管是在东园,还是在西疆雾岭,对他的心意,都是一模一样。 这样的心意,不管现在他处于什么样的境况,他都不忍拒拂,都不能拒拒拂。 傅通拈了拈白须,却抬眼望着几乎蔽天的树木,开始解惑传道:“殿下,这四个为何,乃是在于盛烈有最深的恨。殿下可知道这最大的恨,是什么吗?” 朱宣知仍维持着那个动作,只摇摇头。 傅通的动作却变了,他低下头,悲悯地看了朱宣知一眼,说道:“殿下,盛烈最深的恨,在于葬国!” ☆、539章 希望 盛烈曾贵为西盛太子,这是他最深的恨,也是他最大的荣耀。最后他沦为大定的阶下囚,这样的荣耀无法延续,便成为了他最深的恨。 这样的恨意,有如滔滔江河永无法止息,唯有西盛覆没,才能稍稍平息。 倾西盛的将来,用以平心中之恨,是盛烈这样的人才能做出来的事情,所以他最后才会选择将雾岭矿脉的准确位置告诉大定。 这些,是沈度与顾琰在无数次揣测盛烈的心态后,才得出的结论,才想出的雾岭计划。 事情的进展,也正如沈度所料的那样。只要盛熙出现在盛烈面前,只要盛烈意识到过往的荣光早已不复返,那么雾岭矿脉就只能归大定。 只是傅通没有想到,在这个计划进行的时候,沈度会出了意外。 傅通的声音在密林中响起,缓慢而低沉:“西盛日益强大,对大定早有虎狼之心,而国朝日益衰弱。这几条雾岭矿脉,乃是两国相争的关键。但以国朝现在的情况,若是明明白白得到了这几条雾岭矿脉,不出一年,西盛必发兵入侵。兵者,乃流血之事,若有可能避免,就一定不能出现……” 所以沈度联合吕凤德在雾岭布了这样一个局。 此时,在西疆这里,雾岭矿脉的准确位置已经得知;远在江南,银库事已经爆发,京兆的户部尚书已经换了人,那么这几条雾岭矿脉的开发与延续,就只会落在新任户部尚书柳缙云的手中。 柳缙云与张龟龄太不同,这几条雾岭矿脉落在柳缙云的手中。绝对不会张扬,西盛绝对不会得知这几条矿脉到底有怎样的矿藏,也不会得知大定因为这几条矿脉有了怎样的的发展。 更甚至,在沈度的计划中,这几条雾岭矿脉的真正情况,就连崇德帝都不会清楚。柳缙云有足够的本事,将雾岭矿脉的实情掩饰下来。 西盛的发兵。大定的帝王。这都是沈度深深忌惮的地方,也是雾岭计划出现的初衷。 “吕凤德汇报的矿脉位置,还不是矿脉真正所在的位置。在接下来的计划中。户部会秘密派遣运转司,暗地负责开发雾岭矿脉事宜。之所以做这么多事情,只是与盛烈恰恰相反而已……”傅通继续说道。 盛烈有滔天之恨,选择了要西盛来陪葬;而沈度和吕凤德等人。所做的一切,都是选择让国朝的承平长久。再长久一点。——就算不长久,也要足够保住百姓。 傅通忍不住伸出手去摸摸朱宣知的头顶,最后说道:“殿下,灭国太易。守国太难。你看,即使盛烈被关押在大定天牢里六年,即使他已经死了。但埋下了西盛的死因。而守住国朝则是有多难,你老师坠崖了。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有你不认识的人,也在做着同样的事情……” 朱宣知向前倾着身子,将傅通的话语深深刻在心头。他不笨,不用更加明确了,他已经知道了那四个“为何”的答案。 在傅通说完了所有的话语之后,朱宣知又深深朝傅通一拜,说道:“多谢老将军训诫。我……终生不忘。” 朱宣知清楚,傅通愿意在这个时刻对他说这些话语,主要还是因为沈度。因为沈度,他来到了西疆,亲眼见到了西疆的情况,也深刻知道了西盛的情况。 在眺望西盛的时候,他从来没有那么深刻地认识到:他是大定人,他脚下所站的土地,属于大定。 不管曾经发生了什么事,不管以后会发生什么事,铭刻在他身上的印记,就是“大定”这两个字而已。 朱宣知侧过头,遥遥望着雾岭深崖的方向,心里默默念道:老师,我明白了。 明白了,你为何不将我送去莱州,而是将我带来西疆。只有来到这里,来到大定与西盛交接的地方,我才能真正明白,我是谁。 褪去身上所有的头衔,我只是大定人而已;除却身上所得的一切,我唯有大定而已。 在这密林深处,一老一小不再说话。唯有山风穿林而过,仿佛在应和着朱宣知的想法。 …… …… 时间在一点点过去,爬下深崖的人上来了,然后换人下去,然后再上来,再换人。如此循环反复,深崖边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仍是一无所获。 曲玄和如年都没有力气再攀爬深崖了,他们只能一直站在崖边,指挥着一个个尚能支持的沈家暗卫往下爬,不肯歇息。 第一天过去了,第二天过去了…… 时间越久,希望就越渺茫了。到了第四天,曲玄和如年等人的焦灼,就再也忍不住了,他们不可抑止地流下了眼泪。 过去,润州神医钟岂曾跟他们说过,一个人被困住,不吃不喝三天就是一个极限了。就算沈度有武功在身,但他落下深崖,已经四天了,谁敢说是怎样的情况? 曲玄和如年无法想象,却不得不想,如此一想,悲伤便怎么都止不住了。 深崖边上,还有傅通和朱宣知。这几日,傅通都没有离开,只是略略休息,剩下的就是与傅怀律等人不断研究雾岭深崖的情况。如此费心耗神,使得他看起来更老迈了。 朱宣知双眼通红浮肿,他曾有多平静坚强,此刻就有多悲伤脆弱。但他无法攀爬悬崖,他所能做的,就是坚信着沈度一定会没事,死死守在这崖边等待沈度出现。 无比的焦灼、至微的希望,使得深崖边所有的人都沉默下来。除了偶尔下达的指令外,就再没有别的话音。所有人听得最多的,就是呼呼崖风。 不知过了多久,在只有呼呼崖风的安静中,突然出现了不一样的声音。风声吹散了这声音,听起来不甚真切,许多人都没有听出是什么声音。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曲玄和如年,他们神色一凝,然后急跳起来,径直往一个方向奔去;然后是沈家暗卫们,他们紧紧跟在曲玄身后,脸容开始有动。 朱宣知的眼泪一下子就落了下来,同样不言不语急急往那个方向奔去。 这声音极细极细,断断续续,却一直不停止,虽然被风吹散了,但最后所有人都清楚了那“吱吱……吱吱……”的声音。 ☆、540章 莱州喜 莱州,是河北府属下的一个中州。在大定九府诸州之中,并无太多可道之处,在大定的版图上,也不显得有什么重要。 提及莱州,京兆的百姓至多会说一句:哦,莱州,距离八仙过海传说不远,是吧? 仅此而已,与莱州有关更多的内容,便再也说不出来了。 就连朝廷的官员,要说出莱州有什么特别或是哪位重臣出自莱州,还真是得好好想一想,才能勉强想得出来。 但这些,是两年多前的情况。 现在,一提起莱州,京兆百姓十个有九个表示知道,还嘴溜地说道:“莱州,出了莱州水兵的莱州呀,清剿了海盗水匪的莱州水兵,可厉害了……” 是了,到了现在的崇德十三年年末,京兆谁还不知道莱州水兵司和水兵司的功绩? 莱州近海,一向海盗水匪为祸,严重滋扰着莱州近海一带的百姓,过去莱州官衙一直设有水兵司,用来打击这些海盗水匪。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 莱州百姓好水,虽说水兵司不缺人,但素来没有什么作为,除了养兵粮饷显示他们的存在之外,平时都没有听过水兵司有什么事。 水兵司本身的将领和士兵,也就这么半死不活地存在着,时不时剿下海匪,然后按时准点领着俸禄,日子简直不要太悠闲。 然后。从两年半前开始,莱州水兵司便变了,在经历了“平莱海战”等几场海战后,莱州水兵司扬名了! 从默默无闻到扬名大定,莱州水兵司用了三年不到,而水兵司都尉一职的等级,也一升再升。从原来的从六品下升为如今的正五品上了。这样的配设。几乎与一卫的规格相类了。 十六卫的士兵不由得感叹:真是千里马都没有莱州水兵司跑得这么快,不知道莱州水兵司怎么突然如此厉害,就像……有神相助一样。 事实上。就连莱州水兵司的士兵都觉得诧异不已。云里雾里一样,先是水兵司不知哪来了那么多钱财,凡是水兵训练所需的一切钱财,完全都不用愁; 接着司中突然出现了很多厉害的人。这些人,有些是小将领。有些是士兵,他们都善于在水上作战。有他们带领着,莱州水兵便开始了每日不断的训练; 再接着,莱州水兵司便遇上了几场不可避免的海战。只能用尽全力来应对这些海战。然后,就打赢了。 打着打着,莱州水兵司的士兵们才发现。他们已经赢了几场海战,而且莱州水域一带的盗匪。已经不知不觉隐匿了。原来,打着打着,他们就那么厉害了,如今大定的百姓,都知道有个莱州水兵司了。 真是奇了怪了,莫怪乎莱州水兵们会觉得如坠云里雾里。细究起来,或许只有“运气”这两个字可以概括了,应该是吧? 水兵们看不清这些,但水兵司最大的头儿——水兵都尉章兴却是十分清楚的。他清楚知道,莱州水兵司为何会这么厉害、赖以扬名的又是什么。 莱州水兵司的改变,出现在两年半前。那时,沈肃被崇德帝封为安远伯,以莱州为伯府封地,来到莱州。 沈肃来到莱州,莱州水兵司便变了,莱州也变了。 这么简单的因由,隐藏在其中的通天本事,是章兴所不能完全了解、也无法全部了解的。对这个水兵司的都尉来说,有足够的训练资费,有足够的对战经验,还有相应的嘉奖和勇气,就已经世上难得了。 他安心带领着莱州水兵,循着安远伯所指的途径,开始了重复的训练-剿匪-对战的过程,并且对这些过程感到无比满意,对安远伯沈肃就感激。 将领的意志,充分贯彻给了底下的士兵。耳濡目染之下,莱州水兵都对安远伯有一种深深的敬畏——尽管他们许多人不知道安远伯与水兵司有什么关系。 有什么关系,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水兵司现在不一样了,莱州水域现在安静了,这对莱州官员和百姓来说,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如今,章兴就带着对安远伯的感激和敬畏,身后跟着数个手上拿着重礼的水兵,恭恭敬敬地来到了安远伯府。 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现在的安远伯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实在是热闹非凡。若不是章兴绝不可能会认错安远伯府的府邸,还真以为走错了门。 安远伯府,主子统共就三个,往日里都是安安静静的。这样的喜庆热闹,大概是这两年来的头一次。 不过……看了看手中的请柬,章兴露出了一个武将的憨笑,跟随莱户曹古平远后面,踏进了安远伯府。 安远伯府主子少,府中待人接物的,大多是小厮,只有引导女眷那边,才有寥寥几个丫鬟。这些情况,是章兴知道的,即使今日安远伯府有宴,同样如此。 章兴脸上带着笑容,在小厮的引导下,去到了接待宾客的三松堂。当前正中端坐着的,正是安远伯沈肃。 沈肃,如今的安远伯,曾经的铁血帝师。他脸容枯瘦,眉目萦绕着标志性的阴冷,但唇角却微微翘了起来。如此一来,虽然不是慈眉善目,却还是稍显亲和——谁都看得出来,沈肃今日心情很好。 安远伯府今日有喜,沈肃的心情当然很好。事实上,沈肃的心情从来没有这样好过。那一声声重复来重复去的“恭喜,恭喜”,他竟听得津津有味,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沈肃的身侧,站着一个年轻人。他脸上带着笑,对着前来的每一个宾客点头示意,代沈肃回道:“多谢,多谢。” 他剑眉星目,笑起来的时候仿佛有星芒聚于眼中,让人见而心喜。即使他不笑不语的时候,就像一尊青铜礼器,静静在那里,谁都无法忽视他的存在。 这个年轻人,不是沈度,还能是谁? ☆、541章 贵客 前来恭贺的宾客太多,即使沈肃只是坐着不怎么说话,才一会儿而已,脸上就露出了疲态。 近来沈肃的身体不大好,夜里少有安歇的时候,白日里多是闭眼歇息。若不是今日安远伯府有喜宴,这会儿沈肃应该在房间内小寐养神了。 没有了内力,沈肃比同样年纪的人老得更快。须发全白了,面容枯瘦了,不过是六十余岁的年纪,看起来却像七十多岁了。 曾经年累积在他身体里的毒,即使通过散除内力的方式拔了出来,还是对他的身体造成了不可挽回的伤害,无论用多少上好的药材珍品调养,都没有办法。 当年润州大疫的时候,钟岂就曾隐晦地对沈度说过:沈肃的身体,极力支撑不过是三四年的时间。 在医道上,钟岂目光如炬几乎不会判错。如今将近三年的时间过去了,正如钟岂判断的那样,沈肃的身体越来越差了。尤其是这半年来,沈肃又出现了彻夜难眠的情况。 就像过往在京兆那样。 沈度心痛难当,却知已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改变沈肃的情况。他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让沈肃开怀喜乐…… 压下纷乱的思绪,沈度弯下腰对沈肃说道:“父亲,这些宾客有我与阿璧应着,您还是回房间……”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沈肃打断了:“我不累!今日是我们沈家阿徵的喜庆日子,我怎么能回房间了,你糊涂了!” 沈肃嘴上苛责着,眼中却带着笑意,神色愈加柔和。看起来一点都不像那个曾能只小儿哭啼的铁血帝师。 沈家阿徵,光是这四个字,就能让沈肃的心底柔软得一塌糊涂。 这会儿他想着,要把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留给阿徵。唔,京兆东园那几个大库房的东西自是不用说了,除了这些,还有什么能讨阿徵欢心呢…… 看见沈肃这样的神态。沈度笑了笑。不用说。父亲肯定是在想着送什么东西给阿徵了。阿徵还是个刚刚满月的小女娃,父亲想得太多了! 虽则这样想,但沈度同样眉眼带笑。神色比沈肃还要柔和。这世上,大多父亲想到自己的女儿时,都会露出和沈度一样的笑容。 沈徵,小名沅沅。正是沈度的女儿,沈肃的孙女。今日才刚刚满月的小女娃。 想到了女儿,沈度便想到了为他生下女儿的顾琰,笑意更深了,眼底的神情怎么都遮掩不了。 在满堂的喜庆热闹当中。沈度不禁有些感叹,这两年多的点点滴滴在他脑中掠过。 两年半前,小圈在雾岭深崖找到了奄奄一息的沈度。在小圈的带领下。曲玄和去年等人在崖壁间的一个洞穴找到了沈度。 在急速下坠的时候,沈度借助深崖横生的树木。抢得了一线生机,落在了一个天然的洞穴中,却因为急速运功导致心脉重创,以致昏迷过去什么都不知道。 那些惊心动魄的经历,随后的周折波澜,其实用简单的几句话就可以概括了:他养好伤之后回到了京兆,耐心等待顾琰及笄,在两个人成亲之后,他便带着顾琰和朱宣知来到了莱州,从此定居下来。 自他来到莱州,也快两年了。 这两年来,他并没有在朝中任职,只是带着朱宣知在水兵司历练,就像在京兆虎贲军一样,与莱州的水兵共同练习,还打赢了几场海战。 然后,陪在沈肃身边照顾着,与顾琰一起开始平平常常的婚后生活。旁的,便没有太多可说了。 如今,最后停留在他脑海中的,就是眼前的热闹气氛而已。 为了沈徵这个沈家第三代的第一人,沈肃一改以往低调安静的作风,早在大半个月前就已经广发喜帖,邀请一众亲朋好友前来莱州赴宴。 沈家的姻亲,就只有京兆顾一家而已。顾家自是不用请都会来的,是以沈肃喜帖所送之处,多半是沈肃的故旧,而且是有过硬交情的故旧。 三日前,沈肃所邀请的客人就陆陆续续来到莱州了。于是,让莱州官员跌破下巴的事情出现了:京兆尹陆清出现在莱州,中书侍郎杜预出现在莱州了,御史大夫俞恒敬也出现在莱州了…… 这里不是京兆,只是莱州,河北府属下的一个中州而已,这些朝堂重臣竟然齐聚在这里,这简直可以用“诡异”来形容,深深颠覆了他们的认知,这不正常啊! 就算再不正常,这些重臣都出现在这里了,而且还是为了参加一个小女娃的弥月宴! 天知道这些三品重臣怎么能离开京兆,但莱州官员已经没有心思去想这个问题,他们所想的唯有一点:一定要趁着这个机会,将莱州最好最美的一面表现出来,争取让自己入得这些重臣的青眼…… 然而对陆清和杜预这些人来说,这一趟前来莱州,不是为了国朝公务,只是为了个人私交而已。他们此来,一是来参加沈家的喜庆事,二是来见沈肃和沈度。 至于莱州官员的想法?抱歉,还是赴宴喝酒吧,只说今日的喜庆事,旁的一概不论。 能够有幸与陆清、杜预和俞恒敬等人同坐一桌的莱州此时阮焘,只觉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哪里还想得出话题来让这些朝堂重臣印象深刻? 沈度看着自得自乐的陆清等人,再看看如坐针毡的阮焘等莱州官员,却并没有上前活络气氛。现在的他,不需要去做这样的事情,即使他是主人家。 就算他在中书舍人、虎贲中郎将时,也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安静冷静,是沈家的风格标识,不会因为一场喜庆的弥月宴就会有深刻改变。 酒席过半的时候,沈家小厮领着一位客人出现在三松堂。在看到这位客人的时候,三松堂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所有的宾客都沉默了,随后,才起了一阵阵躁动。 沈度也看到了这位客人,呼吸略微顿了顿,便快速往前迎去。 这一位,可真真是贵客。 ☆、542章 不平 贵客,是长隐公子。来自勋贵之家,来自如今唯一手握实权的国公府。 一年前,长隐公子替代替其祖父韦传琳,成为新任安国公。 早在三年前,安国公府就尽在长隐公子手中。这个安国公,对于长隐公子本人来说,封不封都没有太大差别。 但世人讲究名正言顺,在长隐公子被封为安国公后,到底是不一样了。手握实权的安国公,而且还记得皇上恩宠的安国公,且这个安国公有天人之姿,仿佛谪仙人,不似在凡间…… 造物所钟,似乎都集中在这一人身上了。 长隐公子的到来,实在出乎沈度的预料。这会儿京兆朝局不平,长隐公子身体又不甚好,且这会临近年末,天寒地冻,长隐公子这样的身体经受长途跋涉,恐非易事。 他应该留在京兆才是,怎么会来到莱州呢? 沈度便吩咐如年速速拿来热茶,边笑着迎上去去,却并没有带着长隐公子在三松堂落座,而是坐在了三松堂旁边的茶室。 这是沈度离开莱州之后,第一次见到长隐公子,细想来,也快两年了。 两年的时间,并没有在长隐公子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除了身形更加瘦削之外,他还是京兆那个谪仙人,一举一动都蕴含绝世风华。 这样的谪仙人,竟出现在莱州了,莫不是,京兆出了什么事? 长隐公子喝了一口热茶,感觉温暖从上而下熨烫至心底,这才微微笑道:“京兆无甚大事,我收到计之的喜帖,便来了。弥月之宴是喜庆事,你我知交一场,总要来为小侄女送祝福。” 茶香在室内散溢,让人感觉温暖舒缓。配上这些寻常悠闲的家常事,让长隐公子感觉更舒适。 提到女儿,沈度微微扬了扬唇角,笑道:“父亲给她起了名字叫沈徵。小名沅远,你唤她沅远便好。” 听得沈度这么说,长隐公子的笑容顿了顿,看向沈度的目光有些闪烁,迟疑道:“沅沅……?” 沅沅……沅。应该是元吧?代表曾经的元家。 沈度知道他想表达的是什么,脸上笑容不变,回道:“是的,这是我的第一个孩子,总要让她知道先祖是谁。一个小名而已,就算传了出去,也没有人会想到什么。” 毕竟,世上知道沈度身世的人,没有多少个。知道的人,即使从“沅沅”想到了元家。也不会说出去。 长隐公子点点头:“这倒也是,是我忧虑太多了。京兆朝局不平,皇上那里……现在估计没有心思去怀疑这些事情。” 提到京兆朝局与崇德帝,沈度的笑容褪了去,神色渐渐沉凝。 朝局,皇上……真是不知道该如何言说。 这两年沈度是在莱州,但沈家一直有暗卫在京兆搜集京兆的情报,而且陆清、杜预等人也时时送信与沈肃,对于京兆的朝局,他的消息虽然有些滞后。却也十分清楚。 自从发现了雾岭矿脉后,崇德帝着实兴奋了一段时日,但遗憾的是,这些矿脉的矿藏情况。并不像他所预料的那样丰富,据户部尚书柳缙云所说,皇上若是想凭着这些雾岭矿脉强国,还想与西盛开战,近十年内都是不可能的。 柳缙云这么一说,崇德帝自然十分失望。对于雾岭矿脉的情况,便没有之前那么关心了。仿佛,雾岭矿脉是否现世,对朝局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影响。 如今朝局不平之因,还是在于太子和七皇子之争。 两年多前的郊祭,有蒙面黑衣人突然行刺皇上,在生死攸关之际,太子瑟瑟发抖,而七皇子则奋不顾身挡在了崇德帝的前面。 七皇子受了此刻一剑,昏迷了数日才醒过来,堪堪从阎王手中抢回了一条性命。 祸福相依,七皇子差点死去,却因为救驾有功,自此就得了皇上的恩宠。 巧的是,太子和七皇子一母同胞,都是淑妃所出。从出身上来看,这两个人都是一样的贵重,而从行事上来看,七皇子又比太子能干得多。 单从救驾一事上来说,七皇子甩了太子几条街。这一事,如同纸上墨点一样分明,谁都无法忽略,曾在鬼门关走了转的崇德帝更不会忽略。 况且,这两年来,七皇子的表现,的确比太子好太多了。从越来越多大臣站在七皇子这一边,就可以看得出来。 臣心所向,得到支持,何尝不是一种本事?七皇子朱宣信,令人刮目相看。 且看如今的七皇子,谁能想到三年前他还是个纨绔闲散皇子?按照七皇子的话语来说:就是之前经历了那么多浑噩,在郊祭生死关头时,才突然悟了。 七皇子悟了,谁又会计较他是不是在那个时候真的悟了?总之,七皇子出现在朝堂了,而且明明白白地告诉朝臣:将来的皇位,他有一争之力! 且不说朝臣对七皇子的态度,只说太子,是万万容不得七皇子如此张狂的,便对七皇子展开了不断的打击,企图将七皇子的野心全部碾压在地下。 这一对同胞兄弟,昔日亲密无间的兄弟,就这样开展了活争死斗,谁都不能退让半步。须知与皇位有关的争斗,退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如今的朝堂,成年皇子之中又能与太子争斗的,就只有七皇子了。是以因为这两个人,京兆朝局你构我陷、往来倾轧的事情层出不穷,就没有多少平静的时候。 崇德帝也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对这两人的争斗视而不见,又仿佛,在默许这两个人的争斗,传递着一种“胜出者才能为王”的信息。 对这两个人不休不止的争斗,京兆朝臣要么是不去阻止,要么是阻止了不曾有功,是以如今的京兆朝堂呈现出一种诡异的不平,谁都不知道这种“不平”会不会酿成更大的灾祸。 沈度远在莱州,冷眼看着京兆这样的局面,不动声色在其中掺了一手。 对于他来说,无论是太子还是七皇子登基为帝,都不是一件好事。 但如今,九皇子朱宣知羽翼未丰,更重要的是,雾岭矿脉开采尚未完备,他所能做的,就是等待而已。 ☆、543章 美人 长隐公子放下茶杯,徐徐说道:“三个月前,皇后为皇上择选了几个姑娘进宫,这几个姑娘都出自官员之家,意在充盈后宫,为皇家开枝散叶。三个月来,有一人独得皇上宠爱,势头越来越盛,似要隐隐打破京兆两位皇子相持的局面……” 长隐公子言未尽,而沈度已得当中深意。皆因这些情况,他都在关注,而且所知道的比京兆官员还多。 他知道长隐公子想说:因为这个皇上近来独宠的美人,局势对七皇子越来越有利。 在九和香事件中,沈度查出皇后谢姿暗中与七皇子有往来。如今通过谢姿进入宫中、独得皇上宠爱的美人,其背后的势力一定与七皇子有关。 换句话说,这个美人,是七皇子送到皇上身边的。 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自这个美人得到皇上宠爱以来,七皇子就如有神助,表现得越来越好了,给皇上留下的印象越来越好,还在宣政殿上得到了皇上的称赞。 枕头风,许多时候比谄媚、构陷更加有用。 只要皇上足够宠爱这个美人,那么便有偏颇。有关七皇子的好话便会源源不断地传到皇上的耳中。七皇子做了好的、太子行了差的,全都不落下。 两个月前,从京兆送来的情报中,就特别提到了这个美人。如今长隐公子来到莱州,也专门提及了这人。想必这个美人现在对皇上的影响力,已经和两月前不可相提并论了。 这个美人,名唤樊萦,是岭南府韶州刺史樊松之的庶女。不知七皇子是怎样与樊松之往来的。但从樊萦这么短的时间就得到皇上宠爱看来,这个人绝对不简单。 宫中有七皇子支持的妃嫔多了去,但只有一个樊萦影响了朝局,这不得不让人审慎以待。 长隐公子点点头,继续说:“我已经派人去岭南府查探了。樊松之这个庶女,在岭南官场并没有多少名声,甚至十分神秘。这个人。想必就是七殿下的杀手锏了。” 沈度笑了笑。为长隐公子斟茶,赞同道:“七皇子在这个人身上必定下了不少心力。说起来,七皇子比太子技高一筹。这等微末小道,做得这么好也是一种本事。” 可不是吗?虽然七皇子从皇上的声色喜好下手,但就收到了良好效果,局面对他越来越有利了。 “所以。太子也在九府暗中搜集美人了,还通过东宫献了不少给皇上。但都没有成效。”长隐公子这样说道。 其实,崇德帝并不是个耽于美色的帝王,太子送进宫中的美人没有成效,这都是可以预见的。从这个结果也可以反映出。那个樊婕妤的本事着实不一般。 不由得,沈度奇怪问道:“长隐,你见过樊婕妤吗?莫不是真有倾国之色?” 长隐嘴角微微上翘。却是摇了摇头:“不是,我并未觉得樊婕妤姿色有多好。皇上会宠爱她。不仅是姿色之故。” 沈度细细看了他一眼,忽而揶揄道:“也是,任凭谁与你相比,都当不得姿色好这三个字,哈哈。” 天人之色,出尘脱俗,论姿色气度,这个世上几乎没有人比得上长隐公子。 长隐公子也“哈哈”笑了起来,末了才说道:“我还带来了樊婕妤的画像,待计之有空的时候,便看看樊婕妤姿色如何吧。” 他话音刚落,一旁伺候的茶童齐书就奉上了一幅画轴,恭敬地递给了沈度。 沈度示意如年将这个画轴接下来,却并没有打开来看,而是端起了敬道:“长隐,你能来莱州,我真是太高兴了,且待宾客散去,我们再好好畅饮一番!” 为了自己女儿的弥月宴,长隐公子特地从京兆赶来莱州,这一份心意,令沈度感怀甚深。这些年长隐公子对沈家相助太多,元家与安国公府的恩怨,沈度已经很少再想起了。 像现在这样,就很好了。 沈度站了起来,笑着邀请道:“长隐,且随我去三松堂吧,陆大人、杜大人和俞大人都来了。这一顿宴席,不醉无归!” 长隐随即也站了起来,回道自当如此不醉无归。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了热闹的宴席之间…… …… …… 入了夜,安远伯府的热闹渐渐散去了。盛宴已经结束,但府中却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冷清安静,因为陆清与长隐公子等人都留了下来,为偌大的安远伯府增添了许多生气。 沈度太高兴,酒水喝了许多,已经醉了却尚有一丝神智。因为酒醉的缘故,他显得比平时更加温顺,甚至有些呆愣。 看到这样的沈度,顾琰觉得既心疼又好笑,搀扶着他在床上放下,忍不住说道:“计之……” 她想说什么,却还是没有说出来。 这两年,计之少有这样高兴放松的时候。如今,因为沅沅的到来,有因为陆大人等人的到来,计之才会如此,她怎么舍得出言劝阻? 她用手指细细描摹着沈度的轮廓,目光缱绻,眼底的柔情怎么遮都遮不住。 因为刚生完孩子不久,她的身形甚是丰腴。此刻她脸上带着笑,脸上温润得仿佛会发光一样。 她已经褪去了少女时的稚嫩青涩,现在整个人散发出一种难以描述的韵味。这种韵味,有为人妻的幸福与初为人母的温润,看见了就让人心生欢喜。 沈度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看到是顾琰便下意识笑了开来,喃喃说道:“阿璧,阿璧……谢谢你,我……我好欢喜……” 因为阿璧这个人,因为阿璧带来了沅沅,这种心情沈度不知如何言说。在酒醉的影响下,他心中的千言万语就只汇聚成这句话,而且还颠来倒去反复地说。 言辞不善,更显情深。 顾琰笑了出来,她其实也不需要沈度说得更多了,尽在不言中。随后,她安静地在沈度身边躺下,然后缓缓睡去,留一室温暖舒适…… 只是,这样的温暖舒适,并没有持续太久。第二日早上,当顾琰打开沈度送来的画轴时,脸色霎时变了。 ☆、544章 是她啊 这幅画轴,是沈度让她看的,道上面所画的就是被崇德帝独宠的樊萦。 樊萦是谁,顾琰自然知道。当初她离开京兆的时候,就特别吩咐沈家暗属要留意宫中的情况,最先注意到樊萦这个人的,也是她。 岭南府韶州刺史樊松之的庶女,从出身上来说,没有任何特别。宫中出自官员之家庶女的妃嫔,多的是。 至于樊松之这个人,不管是前世今生都没有入过顾琰的耳。——这样的情况,只有两种,一是樊松之压根就不重要,以致两世朝局中都没有这个人存在;一是这个人隐匿极深,直到现在才显露出来。 不管樊松之是怎样的人,樊萦已经引起了顾琰的注意。 前不久,她还给沈家暗属一个指令,让他们送来樊萦的画像。 沈家暗属所准备的画像还没有送到,反而是长隐公子提前送来了画像。 如今……她冷眼看着画上的美人,沉默不语。 长隐公子所用的画师,功力自是非凡,这画上笑意盈盈的美人,就如同亲眼所见一样。这美人,一颦一笑皆是风情,风情之中却带着端庄,见之心喜,望之可亲。 这画上的美人,顾琰太熟悉了。 在前一世,她曾与这个美人有过太多接触,也见过这美人这个时候的容颜。 这是顾玮,长大后的顾玮,已经消失不见的顾玮。 原来,这些年顾玮在岭南府,还成了樊松之的庶女。难怪……她在京兆怎么都找不到这个人。 岭南府,三年多前她是怎么去到岭南府的呢?皇后谢姿特意将她选进宫中,又出于什么目的? 不管顾玮是为了什么进宫,对她对顾家来说,绝不是一件好事。不由得,顾琰心底起了一阵寒意。 见到顾琰的神色有异,沈度便开口问道:“阿璧。这个人……你认识?” 说罢。他又看了看画像的人,脑海中没有丝毫印象,他确信自己没有见过这个人。看样子。阿璧是认识樊萦的。但樊萦生于长于岭南府,阿璧怎么会认识她?——沈度想到了顾琰的前一世。 顾琰深吸了一口气,将心底的寒意压了下去,才开口道:“这个人。是我二叔顾重庭的嫡女,顾玮。三年多前。她突然消失不见,顾家对外宣称她夭折了……” 关于顾重庭的身世情况,沈度曾听顾琰提过一星半点。如今顾家二房死绝,沈度所记得的只是一个白眼狼养成的故事。不想。顾重庭还留下了一个嫡女! 纵沈度再见多识广,也万万没有想到顾重庭的嫡女会变成樊松之的庶女,更别说。这个人还与皇后、七皇子有联系了。 顾琰再看了那画像一眼,说道:“她现在的容貌。与三年多前相比,相差甚远。当年她消失的时候,脸庞还没有长开,谁还记得一个稚嫩小孩?况且人有相似,就算有人见到了心存疑惑,看在皇上恩宠其的份上,也不敢说什么。” 说罢,她似想到了什么,冷笑着感叹了一句:“七皇子真是好计谋!” 顾玮在崇德十年初消失,那时候距离现在,差不多四年了。四年前,七皇子已经在暗中布局谋取势力,但面上依然是一副纨绔闲散的无能皇子,这种蛰伏隐忍,已经超过许多人。 太子失势,一点都不意外。 不过,顾琰说这一句话,非是赞赏,而是满满的讥诮。不管七皇子有何等好计谋,一个与西盛勾结的皇子,就是叛国之人。这样的叛国之人,竟然是下一任帝王的竞争人选,不是很可笑么? 呵呵。 难怪,计之要联合吕凤德、柳缙云等人在雾岭设那样的一个局! 有关顾玮的前一世,顾琰还没有与沈度说过,当下便说道:“前一世,顾玮成了七皇子妃。到了崇德十八年的时候,三皇子逼宫事败,七皇子受了牵连,但并没有今世的势力……” 到了最后,她的话音有些艰涩。说到顾玮的前一世,就不能避免地说到了前一世她跪在顾玮面前哀求的情景。哪怕过了一世,哪怕秦绩等人都死了,她心中依然有戾气。 那些过往,不是大梦一场,而是深刻留下痕迹的,她怎能意平? 最后,她还是指出了一个事实:“顾玮是不会放过顾家的,更不会放过我。” 沈度上前拥住顾琰,淡淡说道:“我知道,你放心。不管是七皇子还是顾玮,都不能让他们如愿。大定,不是让他们这么玩的。” 他没有说更多安慰的话语,但这种平淡的语气,却给了顾琰莫大的信心,以至她心底的寒意驱散了许多。 须臾,她便想明白了,笑了起来:“说得也是,不能让他们如愿。这并没有什么可怕的,顾玮已经死了。宫中那个女人,是樊萦而已。要对付她,太简单了。” 一个皇上独宠的后宫女人,只要去掉了“独宠”这两个字,不敢她是顾玮还是樊萦,还能有什么威胁? 后宫波谲云诡,使一个女人,有千百种不为人知的办法。而顾琰,从来不惮于用这些办法。不然,如今顾家二房能死绝吗? 何可惧怕? 与此同时,在沈肃所在的院子,陆清、杜预两个人也在说着京兆的局势。他们两个人所说的,比沈度与顾琰所讨论的,更为惊心。 杜预是中书侍郎,乃皇上近臣,所看到的事情,比陆清这个京兆尹还多,也更加直接。 他说道:“这段时间,尚药局的太医战战兢兢。自郑杏林之后,还没有选出新的奉御。皇上……耽于房中事,身体已大不如前。” 杜预这句话,还是经过修饰了的。事实上,近一年以来,崇德帝的身体败坏得太厉害,而不仅仅是房中事的缘故。 尚药局奉御对太医来说,就是一个最好的位置,当中有多少好处便利都不用说,但如今这些太医全部都不愿意当奉御,这就已经说明很多问题了。 只有当奉御的风险远远大于所得利益时,这些精明的太医们,才会作出这样的选择。 ☆、545章 归去否? 太医们的状况,并不是杜预的关注所在,他真正想说的,是下面这句话。 “皇上因为身体不适,日益暴躁,已经杖毙了好几个内侍,就连常康都受了两次训斥。”杜预这样说道,眉头深锁。 听到他这句话后,沈肃眼神变了变。 常康作为内侍首领和暗卫头目,多年来深得崇德帝看重,而且这人又会办事,往日受到的只有赞赏。如今,还两次斥责,这说明,崇德帝就很不一样了。 日益暴躁,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尤其是,崇德帝是个铁血帝王,而且在过去数年已收敛心性,少有动怒的时候。 如今因身体之故,过往压抑的那些本性,将会越来越多地暴露出来。一个暴躁的帝王,会给朝政带来什么样的影响?这些,才是杜预说这些话的因由。 但很快,沈肃的眼神就恢复平静了,好像没有听到这些话一样。 一旁的陆清,犹豫良久之后,才开口说道:“大人,请您……” 他艰涩地住了口,很明显,到现在他还在摇摆挣扎,不知道接下来的话语该不该说出口。 沈肃抬眼看着他,等着他把话说完,究竟,杜预和陆清想说什么? “大人,请您……请您回京兆。”陆清把心一横,还是把话说出来了。 这句话说出来之后,他感觉浑身一轻。从京兆出发就一直有的愧疚、重压就全部一点点散去了。 本来,这就是他来莱州的最主要目的,现在说出来了,不论沈肃答应是否。他都已忠于内心,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听到陆清说这句话,沈肃笑了起来,好一会才道:“明澈,你忘了。我来莱州,乃皇上之意,非诏不能进京。这都是皇上金口之言。” “……”陆清和杜预沉默了。这的确也是事实。 若是大人回到京兆,难保皇上不会怪罪。金口玉言么,在计较的时候就是金口玉言。 在京兆的时候。他们想来想去,怎么都觉得只有沈肃能影响皇上,只有沈肃回到京兆,京兆的局势才有可能稳住。 他们从心底觉得。能压住皇上暴躁的,就只有沈肃了。 就算他们知道沈肃已经无意再回京兆。就算他们知道元家的事情,还是来莱州说了这个请求。 无他,这已是他们唯一能做的。 杜预开口道:“两位相争的皇子,都非明君人选。大人属意九殿下。但现在九殿下太小,年纪和威望不足以争位。请大人以国朝为虑。” 杜预和陆清怎么会不知道沈肃的心志呢?事实上,沈肃的选择也是他们的期许。因此,他们几经思虑。才来请沈肃回京兆。 时间,现在九殿下所需要的就是时间,而他们不知道,以皇上这样的身体状况,国朝还有多少时间呢? 良久,沈肃才回道:“明澈,且让我想一想吧。” 陆清和杜预两个人亲自来到莱州,沈肃就知道不仅仅是为了一场弥月宴而已。返回京兆,他不是没有想过,但现在还不是时候,还不是回去的时候。 …… …… 莱州最值得称道的,就是莱州的水兵司了。现在,长隐公子就跟在沈度身后,见到了扬名大定的莱州水兵。——他打算返回京兆了,便应沈度之邀,来到莱州水兵司。 这些水兵,虽然战场在海上,但莫名地让长隐公子有一丝熟悉的气息。这样的气息,长隐公子曾在虎贲军身上看到过。 也是,沈度在莱州训练水兵,所用的方法,其实源自京兆虎贲军。两者之间相似也是当然。 到了现在,长隐公子总算深切明白,何以莱州水兵司能在短短两年之内扬名。在帝师和计之的手下,两年多的时间,足以使一支队伍强大起来。 但如今,看到这些壮志激扬的士兵,长隐公子垂下了眼睑,越来越想起沈度在虎贲军时候的情景。中郎将张旭曾经说过,虎贲军没有沈大人,是一大损失。 如今,在莱州水兵司这里,计之没有埋没。但京兆,计之真的不想回去了吗? 曾经的元家,所掌握的,不仅仅是一个莱州水兵司而已。计之……应该会想继承元家的信念,成为大定的柱石吧? 这样想着,沈度便问了出来:“计之,你还打算回京兆吗?” 沈度没有想到长隐公子会问这样的问题,不禁一愣,想了想才回道:“会回到京兆的,但不会是现在,要再过几年吧。等九殿下再大一些,才能返回京兆。” 听闻长隐公子提及九殿下,长隐公子这才想起在弥月宴上并没有见到九殿下,便问道:“九殿下,现在怎么样了?” 明面上,九殿下是跟随空谷老人学习,但长隐公子知道九殿下是跟着沈度来了莱州。在沈家,他并没有见到九殿下,莫不是,九殿下并不在沈度身边? 沈度但笑不语。九殿下朱宣知的确是在莱州,但并不常在他身边。现在,是在景王身侧,学习帝王之道。唔,景王所教导的帝王之道,与京兆崇德帝所会的,又是不同的内容了。 知沈度不欲多说,长隐公子便没有细问。回京兆这样的话语,长隐公子也没有再问。 回不回京兆、什么时候回京兆,想必计之心中有数。 几日后,陆清、杜预和俞恒敬,还有谪仙人长隐公子便起程返回京兆了,沈肃与沈度给他们准备了不少莱州特产,邀约他们春暖花开之日再来。 最终,沈肃没有答应陆清的请求,没有打算返回京兆。对此,陆清等人也不勉强,只嘱咐沈肃以身体为重,便踏上了归程。 安远伯府随着这几个人的离开,又恢复了以往的安静。但因为有了沈徵这个小人儿在,这安静中带着无比的欢乐融洽。 日子平和安稳,沈家众人迎来了新的一年,就算沈肃的精神,也因为新年的到来而好了不少。 只是,崇德十四年才到来几天,一个让所有人万万没有想到、几乎让所有人震成碎片的消息,传到了莱州。 ☆、546章 暴毙 这个消息,是沈家暗卫用了最快的速度传来的,消息只有一句话:太子暴毙,七皇子安然。 这么简单的消息,说了一件惊天事,几乎要破天的大事。 太子暴毙,一直与七皇子相争、曾是崇德帝心中唯一储君人选的太子朱宣明,就这么突然死了? 简直……是儿戏! 一国太子,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没了。沈度在愕然震惊之后,忍不住失笑出声。 这是什么事情?朝局的进展,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他万万没有想到,朝局的变数,在于“太子暴毙”这个几乎没有想到的理由。 太子虽然是箭靶子,却不是那么容易死的。虽然在九和香一事中,太子就差点出事了,但还是挽回了一条命。说到底,没有谁敢那么明目张胆地谋杀太子。 夺得皇权虽然是诡道,但诡道也有一定规则和底线的。若是随意想杀掉太子就能杀掉太子,那么朝局就乱了套。每一个在任帝王,都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因为,有人连国之储君都敢杀,说不定就连当朝帝王都敢杀。有人胆子大了,难保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说了这么多,总归还是一句话:太子是可以废的,却不是可以轻易死的。 但如今,朱宣明就是死了!这个事实,让沈度无言以对。还能说什么呢? 就连沈肃,都露出了奇怪的神色。谁能想得到呢?谁能想得到朱宣明以暴毙这种可笑的方式退场? 尤其是在太子与七皇子这两个人相争的时候,太子暴毙就显得更加突然了。 因此,这个消息的最后一句话就更耐人寻味了。太子暴毙,对七皇子最为有利。甚至不用怎么捉拿凶手,谁都知道太子暴毙是和七皇子有关了。 偏偏,七皇子安然。 皇上不是蠢笨的,尽管放任了太子与七皇子相争,沈度相信这两个人都在皇上的掌握之中。但显然,事情已经出乎掌握了,太子暴毙。七皇子还能安然。究竟朝局出了什么事?为何七皇子还能安然? 沈肃开口道:“一定是国朝有了什么大事,以致七皇子能顺利脱身,或者说。皇上没有空来问罪七皇子。” 沈度所想的,和沈肃的一样。他想到了崇德帝的身体,会不会是因为皇上身体出了问题,所以七皇子钻了这个空子? 沈肃眉头紧蹙。点点头道:“多半是皇上身体出了问题,许是……皇上已经病重。没有心力去顾及七皇子了。” 年前陆清和杜预就说过崇德帝的身体问题,但沈肃万万没有想到,只是过一个年而已,崇德帝的身体就恶化成这样了。 时间太短太短了。那么……朝局就真的如他们所想的那样吗? 很快,他们就知道判断错误了。七皇子之所以安然,不是因为皇上病重了。而是因为更加严峻的形势。 西盛,突袭大定。而且来势汹汹! 西疆卫大将军朱有济千里急报,将西盛出兵的情况送到了京兆。而这急报送到京兆的时候,正是太子暴毙的当天。 时间太巧合了,而西盛出兵又太突然了。太子已薨,但西盛的兵犹横在西疆之外,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如今崇德帝身体抱恙,忙着给西疆卫下死令,令称无论如何都要挡住西盛,京兆的气氛陡然变得无比紧张。 在这样的情况下,皇上乃至朝堂,还有多少人计较太子暴毙? 如果太子只是病重或者受伤害,还会有人提议彻查,但是太子已薨。薨就是死了,死了的人,不管生前是什么地位有什么势力,都已经不值一提。 这才是七皇子能够安然的原因。 在莱州沈家这里,西盛出兵这个消息,同样比太子暴毙更让沈肃沈度两人震惊,也更让他们忧虑。 “朱有济不会谎报军情,这说明西盛真的出兵了。但在这之前,西疆卫竟然没斥候能够探听到一丝军情,这太不符合常理了。而且,西疆军报到达京兆的时间这么巧。很有可能,西盛与七皇子勾结在一起,七皇子是提前知道西盛出兵这件事的。”沈度这样说道,眼眶几欲瞠裂。 西盛出兵了,西疆卫全力阻挡,目前谁也不知道这场战事会怎样进展。 兵者大凶,西盛出兵,就意味着打破这些年两国相处和平的日子了。大凶起,沈度又怎么能平静? 沈肃的脸色也极为灰暗。按照他们的推测,掩藏了雾岭矿脉的真正消息,那么西盛与大定之间起码有十余年的平和的。现在,只是两年多而已,西盛就出兵了。 沈肃冷声道:“我失算了,错估了七皇子的夺位之心。我原以为,七皇子就算再想得到皇位、就算曾与西盛往来,都会有一丝大定人之心。没想到,他如此丧心病狂!竟然连国都不要了!” 沈肃气得嘴唇都哆嗦了,杀气大炽笼罩全身。若是七皇子在这里,他早已经将其撕成碎片。 西盛出兵必有七皇子手笔,不然太子暴毙就不会掐得这么巧。七皇子如此做,等于将西疆拱手送与西盛。 如此叛国之人,凌迟都不足以赎其罪! 更重要的是,七皇子是皇族,这天下是朱氏皇族的。这个世上,有像七皇子这样自挖根基的人吗?沈肃没有想到,真是没有想到! 下一刻,沈度便说道:“父亲,局势已经变成如此。我得返回京兆了。在京兆的话,要比在莱州这里消息更为灵通。” 出了太子暴毙和西盛出兵这样的变数,他无法再留在莱州了。京兆的局势已经不可控,他原本以为还有几年的时间,现在,已经没有时间了。 沈肃也有决定,说道:“你即刻返回京兆,我随后就到。京兆现在是怎样的情况、局势会怎样发展,谁都不知道。速给西疆卫傅家去信,以便知道更多消息。你出发之时,带上九殿下。” 不能再在莱州呆着了,回到京兆,才是他们最迫切要做的事情! ☆、547章 物是人非 顾琰随后也知道了这个消息,不禁恍然。 因她重生之故,前世的轨迹早已改变,她自是知道不会再有三初宫变,前世的三皇子也再不会被砍臂幽禁,但她没有想到,会暴毙。 暴毙,死了,已经结束,什么都没有了。 譬如一场戏,在高氵朝的时候嘎然而止,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她无法相信。 但这就是真实的人生,不是戏。 与朱宣明有关的事情,在她脑海中反复出现。她对朱宣明的恨,主要来自他前世灭了顾家,而不是因为其他。秦绩、朱宣明这两个人,是她前一世的仇人。 如今,这两个人都不在了,且都是以异常突然的方式停止,这……令她百味杂陈。 崇德十四年,朱宣明怎么突然就死了呢? 沈度将她变幻的神色收归眼底,伸手静静抱住了她,然后说道:“太子暴毙的内情,现在还没有查出来,加之西疆有战事,我必须尽快返回京兆了。阿璧,我先回去了。” 他这个决定,顾琰早已想到。国朝局势突变,他肯定要尽快回到政局中心的。只有在京兆,消息才更加灵通。 莱州这里,本来就是蛰伏之计,遇上了这两件大事,回京兆的打算就要提前了。 她没有说更多话语,她吩咐月白等人为他收拾了行囊,而且这行囊还非常简单。——出了这么重大的事情,沈度必要争分夺秒回到京兆,轻装是必须的。 “你且放心回去,陈通记那里。会有更多关于西疆的情况,你回去之后可以朝铉表哥。我会照顾好父亲的。唔,父亲也会回京兆的,我与沅沅与父亲一道回去。”顾琰这样说道。 出了这样的事,沈肃是肯定要回到京兆的。她及沅沅留在莱州,沈度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心,几乎不用多想。她就已经决定跟着沈肃一起返回。 她出嫁已经有一段时日了。沅沅已经满月,正好回京兆看看父亲母亲和祖父,让他们都看看沅沅。 再说了。京兆还有一个顾玮。她要回去京兆看看,改名换姓的顾玮,到底想做什么。 “都回京兆,也好。只是父亲回去的事情不宜声张。以防有人从中加害。皇上现在是怎样的情况,还难以预料。”沈度回道。 言毕。他凑上去,亲了亲她,才道:“我明早就出发,我会带着九殿下回京兆。父亲身体不好。就辛苦阿璧了。” 景王那里,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迅速将朱宣知送回沈家了。小孩儿对京兆的局势变幻。也感到异常吃惊。 但到底历练了这几年,已经镇定许多了。 他知道。顾琰会安排好莱州的事,他完全没有后顾之忧。他只是舍不得,舍不得与顾琰暂时分开。 自从在雾岭深崖获救后,他更加珍惜与顾琰所在的时光。一辈子太短,而波折太多,凡是平和之时,都显得异常珍贵。 沈度的目光如此炽热,令得顾琰心头仿有烈焰焚起,脸颊都生起了红云。 沈度的心意,她怎么会不知道呢? 两人目光交缠,一时再没有话语。直至水绿抱着沅沅进来,才令他们回过神来。 襁褓里的小女娃,米分嫩米分嫩的,正闭着眼睛睡觉,如此安逸天真,这让沈度的心瞬间柔软起来。 这是他的骨血,这是他的心尖,为了她能如此安逸,他必须返回京兆了。 顾琰倚靠在沈度身侧,含笑看着襁褓中的女儿,感觉心头满是安宁。 第二日一早,沈度便带着九殿下起程了。随行的,自是有曲玄与如年,就连小圈都爬上了沈度的裤脚,也跟着一起去。 在出发之前,小圈还跑到襁褓旁边“吱吱,吱吱”地叫着,就像在和小姑娘辞别一样,看得顾琰差点笑了起来。 因为有小圈这样,离别的气氛都冲淡了很多。沈度离开之后,顾琰便立刻着手准备回京事宜。 她首先做的,就是去向景王和太奶奶辞别。 在莱州,她见到了传说中的太奶奶,也其有了很多接受,也受其照顾提点甚多。对这个面容威严心却良善的太奶奶,她至为感激。 太奶奶与景王之间的爱恨纠缠,顾琰并没有在意。她所见到的太奶奶,乃是一个清醒明理的人。 在顾琰向她辞别的时候,这个一头银丝的老人家只是说道:“且去,有风嬷嬷在京兆,我是放心的。” 是了,风嬷嬷并没有跟着来莱州,顾琰让她留在了范仪身边。就冲这一点,范老妇人姬氏对顾琰感激不已。 顾琰谢过太奶奶,并且向在太奶奶身后的景王深深鞠了一躬,一切尽在不言中。 沈家的主子太少了,除了离开的沈度,就只有沈肃与顾琰而已,沅沅这小女孩是忽略不计的。 人少,事情就变得简单了。在沈度离开后两天,沈肃与顾琰也起程了。 沈肃身体不好,沅沅又年幼,是以顾琰一行人的速度并不快,待他们回到京兆的时候,已经过了元宵节。 这一路上,从京兆送来的信息不断,顾琰得知的情况是:大定与西盛在激烈交战,太子丧事在继续,旁的,便没有太大的进展。 沈肃会就这些密报的内容,询问顾琰对于局势的看法。这一路上,他把她当成了沈度,两个人商量着应对的策略。 沈肃虽不知顾琰重生之事,但对她的能力和眼光表示了充分的信任。就这样,两个人相商着,回到了京兆。 许是因为太子薨逝和西疆战事,一进入京兆城门便感受了一种紧张沉肃的气氛。走在路上的行人匆匆,太平道上多了许多持刀守卫的士兵,他们脸上也非常严肃。 京兆和两年前,到底不一样了。 再次回到这里,顾琰竟有了一种物是人非之感,一种陌生的情绪涌上她心头。 但,有许多事情仍是不变的,比如沈家的东园和南园。比如顾家的顾重安和傅氏,比如笑着在城门迎接她的沈度。 顾琰没有想到,她回到京兆才几天,就与顾玮对上了。 ☆、548章 死仇 顾琰才回到京兆几天,才将将安顿下来,只来得及往顾家送去礼品,就接到了宫中的传召。 召见她的人,是皇后谢姿。 谢姿的幽禁早已经解除,早就夺回了后宫之权,又因为建言皇上采选,以贤得为人所称赞。孟德妃再一次闭宫不出,得皇上独宠的樊婕妤么,本来就是谢姿的人。 至于淑妃,自从那一次落胎之后,容貌就迅速败坏,加之太子和七皇子相争,她夹在两个亲生皇儿之间,精神也在不断损毁。——太子薨,她更是卧病在床,只剩一口气了。 如今,后宫最得势的人,非谢姿莫属。 这一次谢姿召见顾琰,还过了紫宸殿明路的。宣召的内侍是这么说的:皇后娘娘感念安远伯之恩,特宣顾氏进宫,以表关慰。 皇后既有传召,顾琰便不能不去。她微笑着让月白给内侍塞了银子,道明日民妇定会按时进宫觐见皇后。 见到内侍骄矜又满意地离去,顾琰一直挂在嘴边的笑容才淡了下来。谢姿这么急忙召自己进宫,是为了什么呢? 现在,计之带着九殿下已经启程去了西疆。不管是为了西疆战事还是为了雾岭矿脉,沈度在于傅铭、傅铉等人的商量下,还是决定去西疆一趟。 正好,带着朱宣知去历练一番。让他真正见过战场,见过一寸山河一寸血的惨烈,才能更清楚“承平”这两个字的难得。 沈度才带着朱宣知离开。谢姿的传召就到了,可真是巧。 况且,谢姿见她的理由是为了知道父亲的情况。呵呵,顾琰就不相信,崇德帝和七皇子会想不到父亲已经回来了。 心照不宣而已。 如此一来,谢姿要见她这个行为,就莫名其妙了。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对此。沈肃冷笑道:“在这个当口。皇上心忧西疆战事,不会有空理会我的近况。到底是为了什么,且去坤宁宫看看便知道了。” 沈肃既敢让顾琰进宫。必是有万全准备的。一个坤宁宫,一个谢皇后,还没有到让他畏缩的地步,他不怕顾琰会在宫中出事。 顾琰也是这么想的。便点点头道:“父亲,我知道了。我也想知道,谢姿想做什么。” 进宫之时,顾琰身边除了风嬷嬷,还带了一个雨嬷嬷。——这是沈家的暗属。不像风嬷嬷这样精于宫中礼仪,却比风嬷嬷的武功还要高。 在来到坤宁宫之前,顾琰想了无数个谢姿想见她的理由。觉得每个理由皆有可能。 但她怎么都想不到,想见她的。不是谢姿,而是樊萦——她曾经的堂妹,已经死了的顾玮。 坤宁宫里面,除了正中高坐的皇后谢姿,左下的方向还坐着樊萦。她一身婕妤的打扮,无论是衣裳还是配饰都恰到好处。让人惊艳的同时也心生亲近。 顾玮真的长开了,与死去的连氏相同,顾玮最独特之处,就在与艳丽中带着端庄,两种似乎不能调和的气质,却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吸引力。 难怪,崇德帝会独宠她。 见到顾琰进宫来,谢姿眼中闪过了一抹恨意,神态越发高高在上。她已经知道了,当年“亡国妖后”之言,有沈家的手笔。如今见到顾琰,便想到了当时的狼狈无奈。 谢姿心中怒恨顿生,却又压下了。对付顾琰,她还不用亲自动手,眼下还有一个更迫切、恨意更深的人呢。 顾玮看向了顾琰,仿佛第一次见到顾琰似的,用一个婕妤的姿态在打量着顾琰,并且等待顾琰给她行礼。 她如今贵为婕妤,而顾琰只是个寻常妇人,身上无勋无品。——安远伯,只是恩封,却不能世袭的。 不论顾玮在想些什么,顾琰的举止倒是极为从容。她轻步上前,给谢姿行了礼,说道:“民妇给皇后娘娘请安。” 说罢,便微微躬着身子,等待谢姿说话。 谢姿没有让她直起身,而是点点头:“沈夫人来了?安远伯可好?哦,对了,本宫左侧这位,是甚得皇上喜爱的樊婕妤,你给她请安吧。” 昔日,顾琰是顾玮的姐姐,并且不论是地位还是才智都将顾玮压得死死的,向来是顾玮处于低下的。谢姿想必很清楚这一点,才会特意让她给顾玮行礼,目的在于羞辱她而已。 但这在顾琰看来,根本不算什么事。请安而已,又有什么难? 前一世,她连在顾玮面前下跪都做了,最后还是将顾玮永远关在了七皇子府。现在只是请个安而已,真是太简单了。 于是她脸上带着笑,朝顾玮微微弯弯腰,说道:“民富见过樊婕妤。” 只是这么简简单单一句,说罢,她也不等谢姿或樊萦说什么,就直起了身子。行礼请安她已经做了,谢姿和顾玮总不能因为她直起了腰而问罪。 顾琰如今想的是,顾玮为何要见她?下马威?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顾玮侧头打量着顾琰,在见到顾琰弯腰的时候,她感到了一种莫大的快意,心想着你顾琰也有这一天,在我面前低头弯腰! 但随即,这种快意就变成了一种说不出的憋屈。因为她看到顾琰直起了腰,而且脸上笑意盈盈,显然不在意是否低头弯腰,也没有任何难堪的表现。 如果当事人云淡风轻,还怎么能算是羞辱?她将顾琰弄进宫来,就是为了要羞辱其一番的! 但如今的顾玮,已经不是四年前的顾玮了。在听到顾琰说话之后,她竟然还淡淡笑了起来:“沈夫人有礼了。” 日子有功,这四年的时间,顾玮真的变化太大了。 在顾玮心中,顾琰是她的杀父杀母杀兄的仇人,甚至……就连顾玮这个人,都被顾琰杀了。 光凭她还能心平气和地和顾琰说话,就和以前大不一样了。 见到这样的顾玮,顾琰目光变了变,心中再一次起了寒意。 ☆、549章 难为姐妹 这四年来,顾玮究竟经历了什么?是怎么从顾玮变成樊萦的呢? 顾琰在想这个问题,她不知道当中的线脉,但知道肯定与七皇子有关。当年,顾玮是怎么与七皇子联系上的呢? 顾玮的心中,同样想起了当年的事情。想起了与七皇子相识的因由,彼时的少女心情她已经不记得了,如今停留在她脑海中的,唯有连氏那一声声叮嘱而已。 母亲,已经不在了……令得她入了七皇子眼睛的母亲,已经被顾琰害死了! 当年,顾重庭的事情还没有爆发出来之前,连氏就已经为自己的嫡女铺好了将来的路。连氏是忠勇伯府的女儿,出自勋贵之家,心头也比旁人高许多。 连氏为顾玮所拣择的对象,不是官员之家,也不是勋贵之家,而是皇族。——她相中了与三皇子一母同胞的七皇子。 其时,三皇子最得皇上宠爱,七皇子又有纨绔之名。顾玮乃当朝礼部尚书的嫡孙女,连氏自己又出自勋贵。在连氏的计划中,顾玮成为七皇子妃,是绝对可能的事情。 就算七皇子再纨绔,的那他与三皇子一母同胞,将来三皇子登基,七皇子的荣华富贵就少不了。如此,顾玮嫁在皇族,就一生无忧了。 连氏使尽本事,才使得顾玮与七皇子有所接触。当年的上元节等会,顾玮偷偷离开顾琰一行人,就是为了与七皇子幽会。 那个时候,灯火璀璨之中,自己是如何娇羞又期待地看着七皇子——想到这些。顾玮打心里觉得可笑。 她和母亲都算错了,七皇子不是纨绔的人,他的心他的才比三皇子还有大,所以她万万没有想到,七皇子之所以耐着心应付她,不是看上了她能成为将来的七皇子妃,而是为了用她! 后来。父亲和母亲都没有了。连两个哥哥都没有了。顾玮觉得天都已经塌了下来,就因为顾琰,一切都是因为顾琰。所以她什么都没有了,她怎么能不恨? 那个时候,她想尽办法给七皇子送了信,也得到了七皇子的帮助。当她离开顾家、跪在七皇子面前谢恩的时候。七皇子只是淡淡说了一句:“你现在就去岭南府吧,耐心等待着。父母兄长之仇,总有一日能报的。” 顾玮便乖乖地去了岭南府,成为了樊松之的庶女。然后,接受了差不多四年的教导。宫里那些事、男人那些事,七皇子都暗中派了人去教导她。 她并非傻子,在岭南府接受这些教导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永远不会成为七皇子妃了。她曾是京兆重臣的孙女,也曾知道“扬州瘦马”是什么。七皇子对她所做的事情。分明是……分明是训练扬州瘦马那一套办法。 区别只在于,她将来的去处是很明确的,就是宫里,不然不会有那么多宫中礼仪,不然……不会有皇上的所有细节。 这些年,有关崇德帝的许多喜好,全部都送到了顾玮的面前。虽则顾玮还没有进宫,但已经知道她面对的男人,喜欢什么厌恶什么,得到他的宠爱,并不是很难的事情。 为此,她准备了四年。当然,不仅仅是为了得到皇上的宠爱而已,她之所以回到京兆、进入宫中,就是为了报仇! 报父母兄长之仇,报自己之仇! 往日,高高在上,像看着蝼蚁一样看着她的顾琰,总有一日,也会被她踩在地下,成为不值一钱的地底泥! 只有能报这个仇,只要能对付顾琰,只要能让顾琰生不如死,就算七殿下然她做什么,她都乐意。——即使,是为了给皇后一个孩子,她也心甘情愿。 反正她的人生,早在四年前就已经毁掉了。毁掉她的人,就是站在面前的顾琰。她怎么会让顾琰好过? 终于,顾玮的眼神便了,像淬毒一样,看向了顾琰。 顾琰不为所动,而谢姿仍端坐在上首,好像一个无关紧要的局外人一样,像看戏似的,看着顾琰和顾玮这一对曾经的姐妹相争。 这时,顾玮像是想到了什么,笑盈盈地开口:“沈夫人,我听说……你相公去了西疆吧?只是西疆现在有战事,战事就必定会流血,何必以身犯险呢?小心性命不保。” 她这些话,不是关心,也不是威胁,更像是一种胸有成竹的预料。 她这样的语气,不由得顾琰不多想。她突然提到计之做什么?莫不是,七皇子打算在西疆对计之做什么? 顾琰脸色变了变,看向顾玮的眼神带了一丝杀气。 见到顾琰这个样子,顾玮终于“嗤嗤”都笑了起来,笑容似十分满意,又带了得色,看起来眼神有些癫狂。 如今,顾琰有这个大死穴,那么就太好办了!很快,她就会让顾琰生不如死,顾琰,一定会逃不过去了! 她敛住了笑容,站了起来,慢慢走近顾琰,将声音压得极低极低,就像虚无缥缈的鬼音似的,一字一顿地说道:“姐姐,杀父杀母杀兄杀己之仇,我一定会报的!你等着便是!” 说罢,她转过身朝谢姿躬了躬,再睥睨了顾琰一眼,便转身离去。 似乎,谢姿似乎也无意为难顾琰,在顾玮说了那些话之后,就让人将顾琰送出宫中了。仿佛,她这一次召顾琰进宫,就是为了说这些话,下下马威而已。 因顾玮这一句话,顾琰离开宫中的时候,脸上罩着寒霜。不管顾玮的话语是为了乱自己的心,还是他们真的打算对计之做什么,她心头还是震颤了。 回到沈家之后,顾琰将顾玮的话语一一说与沈肃听,然后快速给西疆送了信,叮嘱沈度小心谨慎,以人身安全为上。 与此同时,沈肃也吩咐了沈家暗属,全力查探坤宁宫与七皇子府的事情,看能否找到蛛丝马迹,以便察觉七皇子等人的打算。 但沈肃和顾琰万万没有想到,令沈度陷于死地的危机,不是出现在西疆,而是出现在京兆! ☆、550章 沈度的身世 数日之后,当沈度报平安、道已抵西疆的书信送到沈家时,一则与沈度身世有关的秘闻,正在京兆传得沸沸扬扬。 这则秘闻最先风起的地方,不是街头巷尾,也不是在官员之间,而是在宫中、在紫宸殿。换句话说,这则秘闻的流传方式,不是普遍的由下而上,而是由上而下。 当这则秘闻传到沈家的时候,就意味着宫中的崇德帝已经知道这秘闻了。自然,像裴公辅、郑时雍这样的政事堂重臣,都知道了这则秘闻。 裴公辅与郑时雍等人,在听到这个秘闻的时候,都愕然张大了嘴巴,久久不曾合上。 这个秘闻,说的是沈度的真正身世。秘闻指出:沈度不是庐州无名孤儿,而是元家遗孤,他出自京兆元家,出自定国公府元家! 元家,一个在大定官员心中早已消亡、却又始终不可磨灭的家族。相传,太祖与元家先祖乃结义兄弟,太祖得元家先祖帮助,才夺得了天下,是以开创大定朝。 大定立国之时,那位元家先祖却散尽家仆、驱逐族人,然后在京郊的一座小庙出家,从此不问世事。 这位元家先祖落发之时,太祖将京郊这座小庙赐名“定元寺”,以感念这位元家先祖的功绩,并且善待这位元家先祖唯一的后人,赐其为国公第一的定国公,铁券丹书,世袭罔替。 后来。定国公府掌虎贲军,以军功最重,曾被太宗赐匾额为“国之柱石”,而元家历代都得到朱氏皇族看重。直到……崇德元年。 崇德元年元月十五,距离崇德帝登位才三个月时间。就在这时,朝廷查出定国公府与西盛有往来,并且获得了元家与西盛往来的密保铁证。 随后。崇德帝下令围住了定国公府。谁料。此时定国公府众人已经畏罪自杀,并且元家下人放了一把火,将恩封世袭的定国公府烧得一干二净。 至此。元家嫡枝没有一个人生还,就连旁支姻亲全部都受了株连,没两年元家就在大定全部覆灭,没有人再敢提起。 此便是元家。定国公元家。曾立下不世功劳,又犯下滔天大罪的元家。 传言又称:当年元家那一场大火。乃是帝师沈肃所放,目的就是趁机救走尚不足十岁的元家后人。这个元家后人,就是沈肃的养子沈度,曾是中书舍人和虎贲中郎将的沈度。 当年。沈肃与世人定国公沈政见不和,在朝上争锋相对,在朝下从无私交。甚至可以说沈肃与定国公府老死不相往来。 沈度,沈肃的养子。怎么会是元家后人? 这个秘闻,涉及了崇德帝、定国公府、帝师,其威力影响,绝不是一般秘闻可比的。在这个秘闻出现之时,就席卷了朝中所有人的心思。他们对这秘闻的关注程度,超过了对太子暴毙的关注,几乎与西疆战事持平。 可想而知,这是怎样的一种情况。 陆清和杜预等人,脸色苍白、跌跌撞撞地赶至沈家东园。面对着沈肃阴冷的神色,陆清等人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半响之后,陆清才惊惶地说出口:“怎么会……计之的身世怎么会传出去的呢?大人,现在应该怎么办?” 杜预则拧着眉,语气同样慌乱:“大人,先离开京兆吧!若是……若是皇上罪责……” 现在杜预和陆清两个人感到无比庆幸的是,沈度现在在西疆,远离了京兆的风暴。元家叛国之罪还记录着,如今若是证实沈度是元家后人,那么…… 沈肃闭上眼,手一下一下地在桌面上啄着,却什么话都没有说。直到杜预两人再次开口,他才睁眼说道:“你们且回去吧。此事,我自有应对。” 陆清与杜预对视了一眼,知道沈肃坚决不让他们两个插手这件事,只得无奈地离去。 他们离开之后,沈肃便给曲禅下了一个命令:“你且去准备,我去定元寺一趟。你让人转告少夫人一声,让她不用担心。” 说完这话的时候,他眉聚成峰,忍不住咳了起来。这会儿他的脸色泛金,脸容也更加枯瘦,连眼珠都开始浑浊了。 曲禅领命而去,将沈肃的话语如实地告诉了顾琰,末了还声音粗噶地说道:“少夫人,请放心,老奴一定会护少夫人与小姐周全的。” 顾琰朝曲禅躬了躬身,只说道:“曲叔,辛苦您了。父亲去定元寺,就劳您照顾了。” 她的声音稳如磐石,让曲禅不禁点了点头,而后才告辞离去。这个时候,秘闻已经传遍了,就算再慌乱也没有用了,现在只有平静稳定,才能因对目前的状况。 然而,顾琰的内心并没有她脸上看起来的那么平稳。她的内心似乎涌起了烈焰,伴随着烈焰的,还有那无尽的冰寒。这两者在她内心交织,几乎让她站都站不住。 自从得知沈度是元家后人之后,顾琰就不止一次地想过。若是计之的身世被揭出来了,会是怎样一种状况,她会怎么做,她要怎么做,才能应对这些状况。 她知道自己会心惊会慌乱,但到了这一刻,她才知道自己是如此的心惊慌乱,就像站在深崖边,一脚已经悬空了。 这心惊慌乱,比当时得知沈度坠崖时,还要剧烈。那个时候,她有信心,坚信沈度一定会没有事,坚信他一定会回来。现在,事情已经到了最坏的时候。 元家后人、帝师养子,在沈度与崇德帝之间,夹杂了那么多恩怨苦恨。这些,都在这个时候揭露了出来。 历了两世,她才清楚崇德帝在听到这些话之后,会怎么做了。在皇上还存疑的时候,他已经派了虎贲大将军去刺杀计之。现在,在得知了这个秘闻之后,皇上又会怎么做? 险地,死地。 果然,顾琰的猜想是正确的。很快,紫宸殿就有旨意传出来了,与此同时,长隐公子也带着安国公府的死士来到了沈家。 ☆、551、劝离 崇德帝的旨意很清楚,就是令虎贲军围住沈家,就像当时望江楼事之后一样。 帝王这个旨意,等于承认了秘闻的真实性,等于承认了沈度就是定国公府遗孤。 满朝震惊,而后惴惴,除了感叹多事之秋就是感叹多事之秋。可不是吗?太子突薨,西盛突袭,这两件事对大定来说已经足够动荡了,现还加了一个定国公府遗孤,似嫌水还不够浑浊。 倘若是别人就算了,偏偏是定国公府。在大定与西盛战事对抗的时候,官员们都想起了被太宗赞为“国之柱石”的定国公府。 定国公府以军功最重,若是定国公府还在,想必西盛的什么何虎大将军,根本不敢有犯吧?也不对,定国公府当然是与西盛勾结的,说不定会有什么叛国之举。 可惜,可惜。 官员们如此叹道,但政事堂的几位重臣,便不作如此想了。在这一事上,这几位重臣都认为崇德帝此举极为不妥。 纯臣郑时雍更是直接在紫宸殿奏言:“皇上,用虎贲军围住沈家,此乃以秘闻行事,助长了秘闻歪风。此不利于理政治国,请皇上三思!” 郑时雍有这样的奏言,裴公辅和王璋自是赞同的,俞恒敬年前才去了莱州,对沈家的感情更深,在郑时雍之后还陈列数个理由,意思都是恳请崇德帝撤回围住沈家的旨意。 这几位大臣都不知道崇德帝为何会有这样的旨意,为何会急着下这样的旨意。秘闻,就在于一个“秘”字,谁又会当真呢?更别说一个帝王了,这些话语过耳就算了。 但偏偏皇上当真了!郑时雍等人无法理解,更不能认同。 此时,一向在政事上没有什么存在感的朱有洛开口了:“若沈度真是定国公府后人的话。那么沈家的姻亲顾家知道吗?说起来,现在西疆卫副将就是傅家的。当年定国公府是与西盛勾结叛国的,若是……” 他这话还没有说完,就见到郑时雍等私人倏地转身看着他。眼中都复杂不已,同时也有所了然。 原来,皇上围住沈家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们久在朝中,这一刻还没平庸的朱有洛来得清醒。 那么。皇上下一步是不是出手处理顾家和傅家了?可是,现在西疆有战事,傅家在西疆盘踞了几十年,对战士的作用不言而喻。皇上……到底在想什么啊? 郑时雍脸色变了,而裴公辅已经失声喊道:“皇上。此秘闻万万不能扩大!” 王璋则在迅速想着:到底是谁在影响皇上?影响皇上下这样的旨意,其心可诛!到底是谁这么险恶? 但这会儿,崇德帝只是疲惫地合上眼,摆摆手道:“众卿不用多言,此事朕自有决定。朕让虎贲军围住沈家,只是为了以防万一,且看西疆战事是如何了……” 言下之意,还是将沈家安危系于西疆战事上。或许在他的心中,早就已经认定沈度乃定国公府遗孤的事情,顾家和傅家早已经知道。若是西疆战事赢了。也就罢了。 若是西疆卫不敌,难保傅家不是在当中做了什么,不是吗? 俞恒敬惊呆了,也顾不得御前失仪,那一双总如饱含神深情的双眸,正死死地盯着崇德帝。他想起了沈度送给他的那一封奏疏,想起了沈度曾说过的“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 现在,皇上竟将天下系于一场莫名其妙的秘闻,可笑。真是太可笑了! 俞恒敬想勾起嘴角笑一笑,然而眼角却湿润了。 与此同时,长隐公子带着安国公府的死士匆匆来到了沈家。在得知这个秘闻之后,长隐公子有一刻呆若木鸡。而后呲牙裂目,茶杯都几乎捏碎了。 他不知道沈度的身世是怎么传出去的,但他心中涌起了无尽的恐慌,害怕皇上会对沈家做什么。 定国公府已经覆没了,就只剩一个计之而已。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计之的身世会被揭出来。还是在这局势动荡的时刻。 现在计之才刚刚有了一个掌珠,才刚刚像个普通人一样拥有一个家,还去了西疆抗敌。这个时候,计之及沈家,绝对不能有事! 没有多想,他立刻召集了安国公府的所有死士,带着他们来到了沈家,以保护沈家。 当年,安国公府不义,陷定国公府于死地。如今,他不会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无论如何,他都要保护计之一家人。 不想,他去到沈家的时候,沈肃已经不在东园,去了定元寺。沈家,只有一妇一孺。 听到长隐公子劝说离开的话语后,顾琰摇了摇头,说道:“阿璧感激公子的善意。但此时,沈家万万不能离开京兆。若是我们离开京兆了,那么西疆……就危险了。” 至此,顾琰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因为有西疆战事,就算皇上想对沈家做什么,当此时刻都会忌惮的。总归,他们性命暂时无虞。 但若是离开了,就等于承认了计之就是定国公府的遗孤。虽然从得知真相的那一刻起,顾琰就想过承认的可能性。沈度的确是元家后人,做不了否祖忘宗之事。 承认,肯定会承认的,但不是现在,绝对不能是现在。若是现在承认了,就一定会牵连到西疆傅家,就一定会影响到西疆战事。 西疆卫、傅家、计之……他们这些人正在抵御西盛的入侵,怎么能再给他们带来麻烦? 听顾琰这么一说,长隐公子便觉得有冰水兜头兜脸淋下来,整个人不由得一震。是了,她说得没有错。现在沈家人万万不能离开京兆,无论如何都要留在这里! 他正想说什么,却见顾琰朝他鞠了一躬,说道:“阿璧有一事相求,缓解当前困局,还请公子帮忙做一件事。” 长隐公子想都没有想,立刻回道:“请说!我定当竭尽所能!” 顾琰微微一笑,眼中满是杀气,声音亦冷如冰霜:“那么,请公子帮我杀一个人!” ☆、552章 杀一人 听到顾琰这么说,长隐公子不由得一愣。一瞬间,他还以为顾琰是在开玩笑。但他知道,顾琰不会拿人命开玩笑。 杀一人,杀谁? 顾琰已经敛住了笑意,无比认真地说道:“请公子帮我杀了宫中的樊婕妤!” 樊婕妤,樊萦,曾经的顾玮。 现在,顾琰请长隐公子去杀了樊萦,且说得那么坚决。 为什么? 长隐公子没有说话,等待着顾琰的解释。沈家危如累卵,杀了宫中的樊婕妤,与缓解沈家困局有何关系?——他今日心绪不宁,而且他不知道樊萦就是顾玮,所以想不出更深的因由。 但顾琰不,顾琰太清楚顾玮,太清楚她对自己的仇恨、对顾家的仇恨。仇恨,能蒙蔽一个人的心志,也能激发一个人的心志。顾玮在岭南府受了那么多年的训练,如今回到京兆,这仇恨就越来越深,也压抑不住了。 顾玮身后有七皇子,七皇子敢杀太子,就意味着早和西盛有勾结。当此际,传出计之身世的秘闻。而曾经叛国的定国公府,当中卷进顾家和傅家,在西疆有战事的时候,传出这样的秘闻,背后人的用心昭然若揭。 顾琰淡然开口,道:“有人借定国公府的事情来对付傅家,目的,就是西疆战事。若是因为计之缘故,皇上问罪于傅家,甚至不用问罪,只须将傅家的人挤出战场,那么西盛必胜。” 许久许久之前,顾琰就说过傅家乃西疆的柱石。如今出了计之这事,背后人真正想做的,就是动摇西疆这根柱石,从而帮助西盛获胜。 联想到江南银库事,顾琰以为七皇子会这么做是绝对有可能的。只是,七皇子的狼子野心仍是超出顾琰的预料。以西疆一地来换取自身的平安,简直……简直万死不足以赎其罪! 如今能影响崇德帝、致令其昏庸至相信这个身世秘闻的。不是七皇子,也是皇后谢姿,而是得到独宠的顾玮! 若是这一场秘闻没有顾玮的手笔,顾琰是怎么都不相信了。甚至。她相信想出这个秘闻的,就是顾玮本人。——若是七皇子和谢姿有那等本事,早就用来对付沈家了,而不用等到今时今日。 长隐公子听到顾琰的分析,眉间已满是冷意:“你是说。这场秘闻是七皇子和樊婕妤所为?可是,计之的身世掩藏得这么好,他们怎么会知道?” 这是长隐公子唯一不解的事情,是以当沈度身世揭出来的时候,他才难以置信。这怎么可能?天下间知道沈度身世的人,不会超过十个。而这些人,绝不会说出去的! 顾琰笑了笑,道:“他们何须知道真正因由?崇德年以来,唯有定国公府叛国之事是第一大事。他们未必会知道计之的真正身世,只是胡乱栽赃而已。” 七皇子等人或许到如今也不知道。计之的的确确就是定国公府遗孤。只是要对付顾家、傅家,就只好将计之将定国公府扯上联系而已。 这个计划,算不上多么高明,但恰好是在西疆战事的时候,但偏偏撞上了事实。说到底,无非是阴差阳错,刚刚碰上正巧。 三分天意,七分人力,是以沈家才如此被动。 至此,长隐公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不管是天意还是人力。宫中那一个樊婕妤都是关键。 他站了起来,朝顾琰点点头,道:“我去杀她。” 简单四个字,接下了顾琰的请求。准备去宫中杀了樊婕妤。 顾琰没有再说话,只是闭上了眼,眉梢间是挥之不去的冷意。她知道,以安国公府死士的本事,去杀一个宫中的婕妤,并不是十分艰难的事。 自从认出顾玮之后。顾琰心中并没有将顾玮置之死地的念头。或许,自始至终,她已经当顾玮死了,一个被迫隐姓埋名的人,能有多少本事?在顾琰看来,只可悲可叹而已。 譬如牛背之虻,顾琰只会驱赶它,而不会要它性命。 但如今,她一定要顾玮死!顾玮,千不该万不该拿西疆的安危来作为复仇的工具。光是这一点,顾琰就绝对不会让其活着! 终于,她的手要染上顾玮的血腥…… 月白与水绿静静侍立在顾琰身侧,低垂着头什么都不说。作为顾琰的大丫鬟,她们如今唯一的念头,就是沈家平平安安。 这会儿,在坤宁宫内,谢姿微笑着看向樊萦,赞赏道:“樊婕妤真是好本事,难怪七殿下一定要将你送进宫中。这个一石二鸟的计划,难为你能想得出来。” 嘴上这么说,谢姿心中却多少有些忌惮。这个樊萦……哦,不,顾玮,实在太不简单,只是一个简单的栽赃,就能将沈家、顾家、傅家一网打尽,还暗中相助了七殿下。 这样的人,她能不提防吗? 樊萦低眉顺眼地回道:“皇后娘娘赞誉了。都是七殿下已经给臣妾指了明路,臣妾才能想出这个办法。不然,也是灯下黑而已。” 樊萦这句话,说得并没有错。她若不是知道七皇子与西盛早有往来,知道七殿下想卖西盛一个好,还不会想出这个办法。 下一刻,谢姿冷了冷脸色,说道:“现在皇上虽然令虎贲军去围住沈家,却并没有治顾家和傅家的罪。妹妹你还得加一把劲,让皇上早点定下主意才是。” 听了这话,樊萦眼中闪过一抹恨意,回道:“娘娘请放心。臣妾要顾琰生不如死,不管是顾家还是傅家,臣妾都不会让他们继续活着!” 就像顾琰杀了她的父母兄长一样,她也要杀光顾琰身边的人。总有一天,她要顾琰像她一样,尝到至亲全部都没有的滋味!这是……顾琰欠了她的! 谢姿眼中的笑意更深了,右手轻轻抚摸着左手尾甲护指,一派舒适悠闲。顾玮越是仇恨,她就越高兴,反正出力的又不是她,她且在一旁看戏便是。 她万万没有想到,不过是半个时辰之后,她就接到樊萦的死讯。 ☆、553章 死不甘 樊萦是从坤宁宫回到自己寝宫的路上遇刺的。 说是遇刺,也不合适。只是有一个宫女冒冒失失地撞到了她,她吩咐自己的大宫女将其送去掖庭局治罪,才肯作罢。 只是,樊萦尚未回到自己的寝宫,就觉得心跳得厉害,头也晕眩,几乎要站不住了。与此同时,她感到左臂一阵钻心的痛,就像有无数利针一起刺着她似的。 眼见着寝宫就在几步遥了,她却再也忍不住跪跌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此时,她脸色纸金,豆大的汗珠渗了出来,嘴唇亦紫黑,分明是一副中毒久深的样子。 她的左臂已经完全抬不起来了,伺候她的大宫女看到她这个样子,吓得脸色都白了,哭喊着大叫道:“快穿太医,快传太医!婕妤娘娘中毒了!” 中毒了……婕妤娘娘中毒了! 这句话传到樊萦耳中,令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左臂。好像,刚才撞到她的宫女曾碰触过她的左臂,那时候她直觉有一点点酥麻,就一点点而已。 那个宫女,有问题! 是谁,是谁想害她!太医呢?太医在哪里?快来救我……我不想死,我不能死!我不想死…… 樊萦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而宫女们用力将她搀扶了起来,欲将她扶回殿中。然而,当宫女们看清楚樊萦的脸色,吓得“呀”一声放开了手,樊萦又倒在了地上。 樊萦的脸色已经全黑了,而且就像往脸里吹了很多气一样,脸颊眉目都开始肿胀起来。刚才她的脸色还是纸金。不过是片刻就变成了这样。这……这…… 宫女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感觉艳丽端庄的樊婕妤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又黑又肿的人,她们根本敢认。 婕妤中的是什么毒,怎么这么厉害? 樊萦的意识快模糊了,她极力抬起头看着自己那座巍峨的宫殿。那是崇德帝赏赐给她的,里面有珍宝无数。她才在里面住了半年不到! “不……不。救我……不能死……”她用尽全力嘶喊道,却声如蚊蚋,在旁人听来根本就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樊萦眼睛翻白了。她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就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她知道,自己快不行了,这种几乎要窒息的感觉。她曾在母亲连氏身上感受到过,现在。就轮到她了。 是顾琰,一定是顾琰。那个宫女,一定是顾琰派来的! 到了濒死的时刻,尽管她已经瘫倒在地上了。但这个认知却前所未有地深刻。她知道,是顾琰派人来杀她了! 可是……可是她不甘心啊,死都不甘心。本来。应该先死的肯定是顾琰才对,只要西疆战事败了。她就要让顾琰死无葬身之地。现在,顾琰怎么能做这事? 顾琰已经杀了她的父母兄长,顾琰怎么能连她都杀了?她不甘心,怎么都不甘心,就算死……都不甘心!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犹在望着她的寝殿。还差几步而已,还差几步,她再也进不去了! 宫女们终于回过神来,记得首先应该把她们的主子扶起来。然而,当她们看清楚樊萦的样子时,就跌坐了地上。 她们的樊婕妤,脸上又黑又肿,双眼瞪得大大的,鼻息全无了。 “啊!”宫女们终于撕心裂肺地喊了出来。随即,后宫便再也不能平静了。 宫中的动荡并没有传到京郊定元寺。在定元寺的居客堂,郑太后与沈肃相对而坐,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这样的沉默已经持续了很久,自沈肃来到定元寺便开始了。 郑太后双眼湿润,手中的佛珠早已经碎散在地。终于,她眼中的湿润汇成了泪珠,一滴滴落了下来。 “我不知……计之就是他的孙子。他们……并不像。原来,元家还有人活着。”郑太后喃喃道,泪珠不断滴落,语气却微扬了起来。 又悲又喜,就是现在的她。 沈肃脸上仍罩着阴冷,声音如冻过般,道:“是的,当年我顺着元家的踪迹追寻到庐州,才终于找到他,那已经是两个月之后了。然后我就带着计之到处游历了,回到京兆之后的事情,娘娘便知道了。” 对于当年找到沈度的过程,还有那些无法言语的悔恨,沈肃并没有细说。他每想起一次,就觉得自己悔恨多一分,以致夜夜难寐。 皆因,那个时候他已经察觉到崇德帝对元家的意图,却心存侥幸远离京兆。待他返回京兆之时,元家早已经起了一把大火,他趁着火势跃进元家的时候,发现所有的元家人都死了,死于中毒。 也是,若元家人没有死绝,那么叛国罪名,无论如何都落不到元家头上。 这些过往,沈肃无数次想起,无数次悔恨当时的离去,无数次悔恨……身为帝师却没有尽责,以致国之栋梁枉死。 这种罪孽,他终生都不能赎,也不能宽恕自己。 郑太后抹去了眼泪,说道:“元家之事,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就算当年我在京兆,也阻止不了。” 阻止不了,所以郑太后才离开宫中来到定元寺。她这些年所做的事情,其实何尝不是和沈肃一样呢? 只不过,她比沈肃更加消极。因为那个人是她的儿子,她什么都做不了。 沈肃虽认为这样自我幽禁在定元寺中,实可不必,但却尊重郑太后的心意,这些年都没有过多打扰她。 但现在,京兆揭出了计之的身世。这最后一次,无论如何他都要来定元寺一趟。 沈肃忽而笑了,这笑容绽在他脸上,就如同枯枝发新芽,让人看着……却心酸不已。 他没有理会郑太后湿润的眼睛,笑说道:“我此来,还是想向娘娘借一枚令牌。我想进宫见皇上,请娘娘允许。” 郑太后怔忪良久,才从袖中拿出一枚令牌递过去:“我听到那个秘闻的时候,就在想你会来拿这个。” 沈肃接过了令牌,朝郑太后点点头,便打算离开了。 只是在将将推门离开的时候,沈肃动作顿了顿,低声说道:“娘娘,还请娘娘念在与他的一份情意份上,怜惜他的后人。” 说罢,他便出了居客堂,始终没有转身回头。 ☆、554章 怜子 定元寺的山门殿,依旧巍峨威严,谁能想得到近百年前,它只是一个无名小寺呢? 因为大定朝,因为元家,它终成如今的规模。 一寺既成,受百世香火。但那一个元家,终归是不在了。唯剩的,是一个沈度。 沈度,是沈肃的养子。在沈肃的心里,在庐州找到沈度的那一刻开始,当他给那个元家后人起名沈度开始,他就有了一个儿子。 沈肃无亲无妻,这十数年,唯有沈度在膝下尽孝,成为了他的亲人。而后,沈度又娶了顾琰,给沈肃带来了一个小孙女。 这个小孙女,姓沈,名徵,是沈家人。 沈肃不在意血脉,不在意子嗣延续,不然也不会一生不娶。但在这一刻,他知道沈家有了延续,他所信的所敬的所维的,都会有所延续。 一想到这点,沈肃就忍不住露出笑容,脸上的阴冷褪得一干二净。 就在这巍峨威严的山门殿前,沈肃笑了起来,朝一直形影不离的曲禅笑道:“阿曲,当年在庐州找到计之,这是我的福分。” 曲禅微微躬身,同样笑着说道:“老太爷,老奴觉着这是你们的福分。” 老太爷在庐州找到少爷,一人有了儿子,一人有了父亲,这是他们的福分。每每想到这些,曲禅便为沈家一老一小感到高兴。 沈肃手握令牌,嘴角的笑意一直不曾散去,直到回到沈家,见到那些出现在沈家的人,才又像以往一样。 沈家门前。已经有了虎贲军在守卫。带队的人,再不是曾经跟随沈度的陈维,而是虎贲副将张旭。 一军的副将来守着一家的门,光从这个安排就可以看出崇德帝的意思了。但沈肃就像无知无觉一样,径直踏进了家门口。 不知是张旭有意放行,还是沈家许进不许出,是以沈肃很顺利就回到了东园。顺利到。曲禅都觉得有些讶异。 然而。这讶异并不重要,曲禅也没有心思查探为何会如此顺利。 沈肃甫回到东园,顾琰便过来请安了。顺便。将顾玮身死的消息告诉了沈肃,道宫中现在颇为动乱,七皇子府却不曾有动。 对顾琰的狠绝,沈肃并不意外。也没有对这个举动加以任何评价,只是说道:“既然长隐公子这么本事。那么就请他再帮一个忙吧。请他将七皇子困在七皇子府内,唔,三日就够了。” 曲禅点点头,吩咐属下给长隐公子送信。便安静地立在沈肃身后,神色略显凝重。 顾琰并没有问沈肃去定元寺为何,论计谋心智。沈肃不知比她高处多少,在应对计之身世这件事上。沈肃无论是做什么,应该都是比她有远见的,是以她不问。 但是,她心中忽而起了一阵警觉,心跳开始加剧。似乎……有什么将要发生了。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询问,就听到沈肃说话了。 沈肃说道:“沅沅呢?将她抱过来让我看看。他今天还没有见过她呢。” 之前,沈肃每天都花很多时间与沅沅相处,看得出,他十分喜欢沅沅。但他从定元寺甫回到东园,就提出要见沅沅,这令顾琰心中的警觉更深刻了。 在吩咐月白去将沅沅抱来后,顾琰正了正脸色,忍不住开口问道:“父亲,您这是?” 虽则沈肃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但顾琰知道,沈肃必是有了什么决定。这个决定,多半不是怎么好的,所以他要见沅沅,就像……就像看看沅沅就是他心愿一样。 这样想着,顾琰的脸色便有变,变得越来越紧张。 计之离开京兆之前,她答应过会照顾好家中的。莫不是,父亲想做什么? 似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沈肃说道:“我去定元寺拿了进宫令牌,我想进宫一趟,劝说皇上以国事为重。” 他的打算,就这么说了出来,似乎无意瞒着顾琰。当时他离开京兆的时候,崇德帝有令“非诏不得进京”,此一次进宫,谁都不知会发生什么事。 沅沅,那么小的一个女娃,是沈肃进宫前最想看到的人。 顾琰张了张口,一时却不知道说什么。是了,此行进宫劝说皇上,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太凶险了,不宜进宫。 随即,她便说道:“父亲,孩儿以为父亲此时不应该进宫,等西疆战事结束再说。若是计之在京兆,也一定不会赞成您去的。” 沈肃只是笑,没有应允或拒绝。顾琰还想说什么,恰这时,月白已经抱着沅沅来了。 沈肃示意顾琰不必再说,然后站了起来,伸手接过沅沅,低头看着小女娃,嘴边早已挂了笑容。 襁褓中的小女娃,正是醒着的时候。一双黑溜溜的眼睛,正不住转动着,最后目光落在了沈肃的脸上。 小女娃似乎记住了沈肃的气息,嘴里依依啊呀呀地叫着,小身子不住地扭动着,似乎想伸出手来抓住沈肃的白胡子。 沈肃觉得自己的心比棉花还柔和,只轻轻摇晃中怀中的小女娃,不舍得伸出手去阻止小女娃的动作。 终于,小女娃伸出了手,胡乱抓住了沈肃的白胡子,像得逞了似的,嘴角咧开着,口水都快流了下来。 这么扭动着身子抓住沈肃的胡子,对她来说是一件极为耗力的事情,又或许,这个月份的小孩儿整天都是睡的。不一会儿,她就打了个哈欠,睁眼看了看沈肃,然后就闭上眼睛睡着了 只要那小手,还在抓着沈肃的白胡子不放。 沈肃仍是笑看着小女娃,眼中满是温柔。小女娃长得很好,甚肖其父,尤其是那眉眼、那鼻梁,还有那上扬的嘴角,是和计之一样一样的,只不过是缩小了很多的。 沈肃不舍得移开眼睛,他透过小女娃的样貌,想起了此刻远在西疆的人,他想起了沈度,尽管没有血缘,但那是他的儿子…… 父子之情,慈孝之恩,这些,他都已经拥有了,已经无憾。 现在,他要为他的儿子,做一件事…… ☆、555章 见君 沈肃还是打算进宫了,在交代顾琰照顾好沅沅之后,就跃出了沈家围墙,带着郑太后那枚令牌来到了宫门外。 他身后跟着的,依然还是跟随了他几十年的老仆曲禅。 在快到宫门时,沈肃停住了脚步,对曲禅说道:“阿曲,你回去吧,代我照顾好阿璧和沅沅。你的柔和剑已经用不了,就不用跟着我进宫了。” 曲禅还是微微弯着腰,平静地对沈肃说道:“主子,老奴虽然用不了柔和剑,但送主子到紫宸殿,还是可以的,也是应当的。” 曲禅长得并不高,微微弯着腰,就像一株虬生老松似的。能使这棵老松倒下,大概只有山崩地裂了。 沈肃知道他心决,便没有再说什么,而是继续迈步,踏进了宫门,踏进了这个他以为再也不会回来的地方。 宫门局的守卫,早已经不是沈肃所知道的那些人。这些守卫,也没有认出沈肃。——他们一见到沈肃出示的令牌,便恭敬地低头行礼,然后放行了。 这枚令牌,正面乃衔珠九凤,背后则是一个大篆的“凤”。这是九凤令,是大定太后所持有的令牌。见此令者,如见太后,通行无阻。 这两个老者,正是手持九凤令。 宫门局守卫们见到这令牌,便知道这两个老者是从定元寺而来,而且是为了十分重要的事情而来。 为了何事,他们这些宫门局守卫是没有资格过问的。 就这样,沈肃带着曲禅,一路顺利地来到了紫宸殿外。 正巧,内侍首领常康就站在紫宸殿门外。在见到九凤令的时候,他还觉得颇为奇怪:太后娘娘让这两个老者来传什么话? 待看清这两个老人的模样后,常康脸色惊变,失声喊道:“帝师大人……您……您怎么会……” 他已经认出了沈肃。尽管沈肃此时的样子与两年前相比,已经变化了许多。须发全白了、脸容枯瘦了,不变的。只有脸上的肃冷。 铁血帝师沈肃的模样,常康又怎么会忘记呢? 沈肃立在紫宸殿外,神情自若地和常康打招呼:“首领大人,许久不见了。” 忽略那一贯的肃冷。他语气甚至可算得上温和平静。好像当年他不是被逐出京兆,好像没有“非诏不得进京”的命令,好像他只是离开了一会儿。 只是一会儿,如今又笑着和常康打招呼了。 常康听到这句招呼,眼神无比复杂地看着沈肃。帝师大人……回来了。还是拿着九凤令回来了。 帝师大人,回来做什么呢? 常康忍不住看向了紫宸殿里面,里面空旷广大,从门口自是看不到帝王的身形的,就连殿中经久不息的龙涎香,都传不到外面来。 半响过后,常康朝沈肃躬了躬身,口称道:“请帝师大人稍等片刻,且待奴才去禀告皇上。” 沈肃点点头,也没有多说话。就这样背脊笔挺着,立在紫宸殿外。他与曲禅两个人,一个腰身笔直一个微微弯腰,明明是两个须发已白的老者,但紫宸殿外的虎贲士兵却不敢靠近他们半步。 常康的脚步颇为凌乱,待去到御前,才堪堪平复过来,但声音还是颤抖了:“禀告皇上,帝师大人,帝师大人正在殿外求见。” 尽管沈肃早已经被夺了帝师称号。但常康还是称呼其为帝师大人。而且,他十分确定崇德帝根本就不记得安远伯是谁。 自始至终,沈肃身上最大的标识就是帝师,崇德帝的老师。仅此而已。 其时,崇德帝正在想着樊萦中毒身死之事,正怒急攻心烦乱不已,奏疏根本就看不下去,先前才将常康都驱赶出去。 听到常康的禀告后,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帝师大人。常康会这么称呼的,就只有沈肃而已。他下意识地想道:老师,回来了? 霎时间,喜怒一向不形于色的崇德帝闪过了种种表情,表现得最深刻的,就是那一丝茫然。 他恍惚记得,沈肃离开京兆快三年了,他不知道沈肃为何回来,为何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回来。沈肃回来做什么呢?难道那一句“非诏不得进京”还真是儿戏不成? 君无戏言,沈肃胆敢来到京兆,还胆敢进入宫中来到紫宸殿,他一定……一定…… 崇德帝脸上的茫然渐渐褪了去,然后他伸手慢慢将奏疏叠在一起,才对常康道:“传他进殿。” 也罢,他早该知道莱州是困不住沈肃的,也知道沈肃若是想回京兆或者进宫,就一定有本事做到。沈肃,曾是他的老师,沈肃为人如何、有何本事,他实在太清楚了。 他不清楚的是,沈肃这个时候来紫宸殿是为何?为了那一个义子求情?! 朕倒要看看,沈肃会在朕面前说些什么,他十几年前就已经救下了元家的人,早已经背叛了朕! 想到定国公府,想到曾经深居高位的沈度,沈肃心中涌上了一股戾气。这戾气如此凶猛,他几乎呀压制不住,以致容貌都扭曲了。 沈肃进入紫宸殿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形容扭曲的崇德帝。在莱州的时候,沈肃就听俞恒敬说过崇德帝样子变了不少,他也有了心理准备。 但在紫宸殿这里看到崇德帝时,他还是吃一惊。崇德帝样貌变化之大,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 崇德帝身形甚是瘦削,眼眶深陷了下去,脸色黄白黄白的,整个人若有似无地笼罩着一层死气。如此模样,倒看着和七八年前的沈肃有些相似了。 岁月无情,上苍真是不曾饶过谁,连帝王至尊,都变成这个样子了。 沈肃缓缓迈步,一步一步,离崇德帝越来越近,却没有跪下行礼,背脊仍是笔挺着。 …… 在沈家,顾琰慌乱地奔跑至东园,果然在沈肃手指经常敲打的桌面,发现了半干的水痕。 这些水痕一撇一捺一竖勾,依稀能看得出一个字来。在认出这个字是什么后,顾琰的脸色倏地变得惨白。 ☆、556章 不能原谅 这个字,是“弑”。 弑,臣弑君也。 沈肃以茶水作笔墨,在桌面上写下这个字,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他进宫不是为了劝说崇德帝,也不是为了向沈度求情,而是去做这个“弑”字,去……弑君! 顾琰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悔恨自己醒悟得太迟。她回到南园之后,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越想越觉得沈肃进宫是另有目的,现在才匆匆赶到东园。 才发现了这个字。 难怪,父亲他要见沅沅要抱抱沅沅,难怪,父亲的眼神那么留恋不舍,她早该想到的,她早该想到的! 时至今日,解决沈度的危机、乃至解决西疆战事的危机,全在这一个字。 她不知道沈肃卸下这个字时,是怎样的心情。但她知道,沈肃这么做,不仅仅是为了沈度的安全,更是为了西疆、大定的安全,不得不如此为之。 或许,还有更周全、更妥当的办法,但只要崇德帝活着的一日,七皇子、谢姿等人就有继续闹腾的倚仗,国朝就永远没有平静的时候。 这个办法,顾琰曾经想过,却绝无法形成具体的行动。但沈肃这么做了,沈肃进宫了…… 顾琰“呜咽”一声,声嘶力竭地喊道:“曲无!曲无!立刻去找长隐公子,快!” 父亲才进宫不久,还来得及的,肯定还来得及的…… 顾琰不住地这样告诉自己,强忍住瑟瑟发抖的身体,立刻给曲无下了吩咐,并且。让沈家暗属立刻去定元寺求助。同时,立刻给沈家暗属发了最紧急最重要的指令: 不惜一切代价,救回老太爷! 顾琰的眼泪已经流了下来,却顾不得擦去。她拼命想着,想着还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助沈肃、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挽回沈肃…… 她不敢想象,若是沈度知道沈肃出了事,会是怎样的伤心欲绝。光是这样想一想。她就觉得浑身都痛了起来。 父亲。父亲啊…… 宫中,紫宸殿,崇德帝与沈肃两个人。一坐一站,两个人在较量着,谁都没有开口说话,殿中的气氛顿时变得极为诡异。 仿佛有什么。一触即发。 最先说话的,是崇德帝。他脸上带着笑。眼中竟满是怀念,说道:“老师,当年你在教导朕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总算逼得朕最先开口。比起耐心,朕不如老师多矣。” 沈肃看向崇德帝,平静答道:“皇上自被册为太子后。耐心便越来越少了。而我越来越老,人老了。旁的还说不上,但这耐心,却是越来越足了。皇上到了我这样的年纪,耐心也会很足的。” 他自称“我”。虽说天地君亲师,但在这一场对话中,沈肃站在了“师”的位置。 他曾为颠倒这五个字的次序吃尽了苦头,到最后身中剧毒离开京兆,但始终没有吸取足够的经验教训。 其实,到了这个时刻,他也不需要什么经验教训了。此刻,他只想忠于自己的耐心,将眼前的帝王当成了他的学生。 闻言,崇德帝讥笑一声,道:“论耐心,朕自是比不上老师的。起码,老师十几年前就对着朕做戏,将元家罪人藏了那么多年!朕每每想到这一点,就对老师佩服不已!” 崇德帝非是尖酸刻薄之人,但一想到沈肃十几年就瞒着他背叛了他,他心中的怒火便怎么都抑制不住,这样的嘲讽便脱口而出。 沈肃脸上没有难看,也没有难过,只有一种……淡淡的悲悯。为崇德帝此时的躁狂感到悲悯。当年他教导的那个皇子,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沈肃想不明白,因为时间太长了,他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一个环节出了差错,还是,他的教导方式本来就有问题。 沈肃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的悲悯更甚。这种悲悯,是对崇德帝的,也是对他自己的。 须臾,他平静开口道:“因为皇上缺少耐心?所以当年皇上才会对我下毒?当年知道我爱吃梅花酥饼的人,寥寥几个而已。知道我吃梅花酥饼还爱蘸蜂蜜的,就只有皇上了。当年我匆匆逃离京兆,就已经知道是皇上下毒。说到底,皇上下毒之前,比我救下计之,还要早将近一年。如此一来,最先背叛的人,又是谁呢?” 沈肃说完这么长的话,忍不住弯腰咳嗽了起来,好半响才顺利喘过气来。 这些话语,藏在沈肃心中已经十几年了。若不是沈度的身世扬了出来,他以为自己终生都没有机会说出来的。 直至这些话说出来之后,沈肃才知道自己不是没有恨的。他恨崇德帝下毒,恨崇德帝毁了他往后的十几年。 但他最恨的,却不是崇德帝对他下毒。而是……而是崇德帝灭了定国公元家! 当他忍着中毒之痛赶回京兆,只见到定国公府那滔天的火焰。那个时候,他恨不得冲进紫宸殿找自己教导的学生拼命。 他的学生,毁了大定的柱石啊! 到如今,一想到定国公府元家,沈肃仍觉得心痛得无法形容。 沈肃直直地看着崇德帝,强压住心中的悲意,说道:“你对我下毒,我已不再计较。但我始终想不明白……” 他话语顿住了,似乎在想怎么表达这个“始终都想不明白”。 下一刻,他开口道: “到了今日,有一个疑问始终萦绕在我的心头。我夜夜难寐之时,反复思虑千遍,都不明白。若是不知答案,哪怕到了我死,我都难以瞑目,也没有办法去见那些人……” 崇德帝仍端坐在御前,脸上还维持着那副讥诮的表情,等待着沈肃继续说话。 他知道沈肃的疑问是什么,令沈肃死不瞑目的又是什么。 果然,他听得沈肃这样问道:“我想不明白,为何你要对定国公府出手!当年,定国公府一众人可曾阻你登位?他们可曾,对你做了任何不恭不敬之事?” 沈肃此时已经呲牙裂目,眼珠子快要瞪出来似的,大声地吼道:“你告诉我,为何要灭了定国公府?” ☆、557章 弑君(正文完) 沈肃吼完,双眼已经通红,朝崇德帝更逼近一步。 这个疑问,从定国公府被灭那一刻开始,就萦绕在沈肃心头,像毒蛇信子舔舐一样,已令他心头千疮百孔满是毒液。 就算不知道钟岂的判词,沈肃也知道自己活不久了。人在什么时候死,只有自己最清楚。而现在,沈度很清楚自己快要死了。 他从军中尸山血海踏过来,并不怕死,而是怕在死之前,还没有得个清楚明白。 定国公府,国之柱石的定国公府。虽则沈肃不认可它那一套,虽则沈肃在朝中处处与元家作对,也曾在私底下斥定国公元匡为“老匹夫”,对其鄙视甚深。 他不认可元家的信念,不认可元家那种“人皆有才,才皆可为国所用”的信念,更觉得元家祖训“愿我有生之年,得见天下太平”是一句空得不能再空的空话。 不认可,只是不认可,各有想法而已。他从来不认为,不认可就一定要将对方毁灭的。更何况,拥有这些信念的家族,是大定柱石一样的定国公府。 这些,这些……都是个人私怨,那些都是政见不合而已,他从来没有想过,从来没想过元家这根柱石会有崩塌的一天。 在沈肃的内心深处,正是觉得有元家这根柱石在,朝中才会有这么不同的政见,朝中才会有这么各异的官员。 然而,立下不世功劳的定国公府,像柱石一样支撑着大定的元家,还是倒下了。 在元家之后,不知有多少曾追随元家的将领被问罪,不知有多少秉承元家信念的文臣被流放。在元家之后,才会有罗炳光这种祸国的将领出现。在元家之后,才会有方集馨这种奸佞文臣得势…… 沈肃的悔恨已经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了。他自己,也是在元家之后,才知道元家那些信念是怎么都无法磨灭的实在道理。也是他此后毕生追求冀望可以达成的目标。 但一切都已经太迟了,定国公府已灭,元家就只有一个遗孤。他这十几年所做的,就是将自己所痛恨的所追悔的,结合元家的信念和祖训。通过另外一种教导方式,传授给这个元家遗孤。 用以,修正自己曾经的错误。 所幸,一切又不算太迟。那个孩子,元家遗孤,既接受了他沈肃的教导,也秉承了元家的信念。这个孩子,后来成为了他的儿子…… 想到沈度,想到沈度现在还在西疆与傅家并肩作战,沈肃脸上便露出了笑容。看向崇德帝的眼神也更加悲悯。 崇德帝忽而觉得沈肃的笑容这样刺眼,沈肃的眼神又是这样让他不舒服,他冷冷地“哼”了一声,以此作为对沈肃疑问的回答。 从他决定借三大国公府之手对付定国公府开始,他就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秦邑的确将事情办成了,那一根暗暗戳在崇德帝心头的肉中刺,已经被拔掉了,他只觉得快意非常。 事情已经过去十几年了,当年灭掉定国公府的理由。崇德帝压根就不愿意多说。既然沈肃一直都在想着这个问题,就让他继续想到死吧。 他冷冷看着沈肃,不发一言。 沈肃像是想到了什么,右手往前一递。出示了一直握在手中的九凤令,然后说道:“你要对付定国公府的理由,我曾经以为是这个。” 崇德帝看着沈肃手中的九凤令,眼神变了变,脸上的死气似乎更多了一些。 沈肃一直盯着崇德帝的脸色看,继续说道:“后来我知道自己想错了。定国公和太后娘娘。两个人不可能有苟且之事,你不会因此而动杀心。你会这么迫不及待地对定国公府下手,必是因为……知道了一些我所不知道的存在。是吗?” 这下,崇德帝的脸色变了变,然后怪异地笑了起来,点点头,回道:“的确,朕当时是比老师知道多一些。怪只怪,老师对元匡这个老匹夫了解得还不够深。” 下一刻,他脸上布满了戾气,狠狠道:“若是元匡还在、定国公府还在,朕必要让他们再一次死去覆灭!朕,绝不会饶过他们!” 以往所见的那一幕幕,在崇德帝脑海中翻腾。他记得了自己母后看向定国公那种隐忍而爱慕的眼神,他记得了定国公是如何克制有礼地回避,他更记得,母后提起定国公府时那种语气。 母后,只有在提起定国公府的时候,只有在说定国公府是国之柱石的时候,才会用那么温柔看重的语气对他说过话。此外,母后对他就只有清冷。 崇德帝心知肚明,郑太后是嫌弃他的,嫌弃他不如定国公府那么厉害,嫌弃他曾在皇祖母身边待过那几年。 这些,崇德帝从来不说,但他一直都记得,终生不能忘,即使定国公府已经不存在了,他犹记得当时之恨! 沈肃从崇德帝的神色中窥探到了什么,愕然了半响,才摇摇头道:“不是,你对付元家,从来就不是因为定国公与太后娘娘的关系。这个关系,或许会令你不舒服,但不会令你对定国公府下手。” 沈肃觉得脑中有什么涌出来一样,他根本不能止住自己的声音,继续说道:“你会对付定国公府,不会因为太后娘娘,只会因为自己的帝位。且让我想一想,定国公对你登基是什么看法的。他什么看法都没有,既不支持也不反对。但定国公最厌我身上的,就是‘铁血’这两个字……” 沈肃垂目,看了看手中的九凤令,觉得自己脑海要炸裂了。他复又抬头看向崇德帝,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是因为,他不喜你是铁血帝王,才灭了定国公府?你……怕他,平生最怕的就是定国公府,比怕我更甚!” 这话说完的时候,沈肃的声音几乎呜咽了。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了。他看到崇德帝的脸色变得煞白,他知道自己猜对了,用了十几年、心心念念的答案,终于知道了。 原来竟然是因为这样。竟然是因为如此可笑的理由。正正因为定国公府是柱石,所以崇德帝才要毁了它。 定国公府的太平信念,就是定国公府的催命符;定国公府对铁血的厌恶,就是定国公府的亡命藤。竟然是这样,竟然是因为这个! 这一刻。沈肃感到可悲又可笑。事实上,他也笑了出来,“哈哈”大声笑着,眼角不断淌泪。 他边笑着边说道:“我还不曾对皇上说过,我从来不喜欢‘铁血’帝师这个称号。这个称号,更多是提醒我那些残暴的过往。我以前的确以为,从军中血海尸山历练出来的,当得‘铁血’这两个字。但如今我才知道,当年定国公为何厌恶这两个字!” 他捂住了左胸,微微躬着腰。提高了声音说道:“定国公厌恶它,是因为在承平之时,这两个字所代表的,更多是残暴是妄为。垫着这两个字的,又是多少人的骨血?定国公想必预测到了这一点,认为你会是个残暴的帝王,非国之福。更何况,定国公府如此强大,你更加怕了。是吧?是吧?” 沈肃觉得胸痛得更厉害了,就好像当时钟岂拔掉他内力一样。他觉得呼吸都困难了。 而此时,崇德帝的脸色已经苍白得吓人,眼神也几欲癫狂。他站了起来,离开御桌。一步一步走近沈肃,冷笑着说道:“老师,你厌恶它?你有什么资格厌恶它?它难道不应该是老师的尊严荣耀吗?呵,当年,元匡也和老师一样,露出了这种厌恶的神情。其实啊。你们知不知道,朕最厌恶你们这样?” 崇德帝走到沈肃身边,像看蝼蚁一样看着弓背的沈肃,想起了当时定国公元匡的表情。那个时候,他才刚刚登基,朝官们赞颂他,称赞他是铁血帝王,将会开创文治武功盛世。 元匡当时,只是微微扬了扬唇角,眼中却深藏着厌恶,厌恶“铁血”这两个字。 因为郑太后之故,崇德帝对元匡的关注,比所有朝臣都要密切。于是,便将元匡眼中的厌恶刻在了心底。 崇德帝已记不得当时是何等惊慌失措了。强大的定国公府、国之柱石的定国公府,却厌恶了朕这个帝王。这个厌恶,在崇德帝看来和叛国无异了,是以,元匡一定要死,定国公府一定要灭! 崇德帝半蹲下来,同情地看着沈肃,声音还是那么冷:“朕想,你们都忘记了一件事。朕已经登上了这个皇位,已经成为了大定的帝王,主宰着这个王朝。你们还敢厌恶,这难道不是不忠不敬?朕到现在,还不是个残暴昏庸的帝王。定国公府,大错特错,灭得不冤!” 沈肃仍是躬着腰,似乎极为艰难地往崇德帝那里靠近了些,也并没有辩驳什么,只是不断喘着粗气。 崇德帝即便是半蹲着,也像是俯视沈肃一样。随即,他叹了一口气道:“你们这些蝼蚁……呃!” 他的感叹没有办法继续,随着一声急促的痛呼,他的思维有了片刻的停顿。然后,下意识地顺着疼痛的地方看过去,双眼不可置信地瞪大了。 他看见,自己的左胸上插着一把匕首,匕首刀刃已经没入肉中,只剩下精美的把柄在外面。 他记得,这把匕首是老师从西盛敌将那里缴来的,老师曾说过,这把匕首是荣誉,是他在战场上杀敌的荣誉。 但这把匕首,为何插到了他左胸前? 崇德帝艰难地看向沈肃,这才发现沈肃已经直起了身。迷迷糊糊间,他只见到沈肃的双眼亮晶晶的,还有什么顺着他眼角流了下来。 沈肃双手掩面,再也没有看崇德帝一眼,而是说道:“皇上,帝师是我最大荣誉,亦是……我此生最大的耻辱……” (章外,至此正文完结。陆续会有番外,写到这里,大哭出声。这个时刻,最为感激你们!)   番外一 遗憾   其时,沈度坐于西疆卫将军府的议事堂,正与朱有济、傅怀德商量着击退西盛的对策。   突然间,他感到心一颤,就像内心有什么崩断一样,令得他脸色霎时变了。   他想努力平静下来,但只觉得脑中越来越乱,就连朱有济在说什么,他都不知道了。   这种心颤的感觉,沈度有过体会。当时在西山梨花林,沈肃受伤昏迷不醒的时候,他就有过这样的感觉;当顾琰在生沅沅的时候,他看着那一盆盆血水,也有过这样的感觉。   如今,这种心颤的感觉如此强烈,强烈到令他手脚都有些颤抖。   他的脸色变得太难看了,致令议事堂其他人都不由得停了下来,目光都落在了他身上。   傅怀德关切地问道:“计之,你如何了?”   沈度是他胞妹的女婿,更在雾岭深崖救过他,情分自是不一般。而且沈度还从京兆赶来西疆抗敌,就更让傅怀德高看三分。   沈度不知如何说,只能勉强露出笑容,道:“抱歉,我突然觉得颇为气闷,先离开一会儿。”   说罢,沈度便站了起来,朝众人拱了拱手,便脚步踉跄地离开议事堂,心中依旧慌乱不已。   出了议事堂,他便立刻唤来了如年,问道:“家中可有什么消息传来吗?”   如年摇摇头,回道没有新的书信。他们最近收到的消息,就是顾琰道七皇子或会对计之不利的消息,此外,便再没有新的了。   沈度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自己起伏的心情。然后说道:“你立刻给家中送信,看有没有回音。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如年和曲玄一听到这句话,脸色也变了变。他们两个人在沈家那么多年了,自是知道沈度说的“不好的事情”是什么意思。   曲玄立刻说道:“主子,我立刻给京兆送信。”   他们现在在西疆,西疆这里又有战事。他们除了送信。也做不了什么了。   沈度眉头紧拧,将这种心颤压了下去,而后转身大步走回了议事堂。他很想立刻返回京兆。看看父亲和阿璧是否安好。但是……   他返回京兆之前,一定要将西盛大军赶回西盛!   ……   与此同时,京兆天牢甲字一号监,沈肃断断续续咳嗽着。嘴角边泅了血,看着触目惊心。   天牢的狱卒远远看着这个枯瘦的老人。怎么都无法想象这人就是铁血帝师;更无法想象,眼前的老人竟然在紫宸殿中弑君!   如今,皇上重伤过度昏迷了过去,只剩一口气生死未卜。而谋杀皇上的凶手,就被带来了天牢这里。   空置了十数年的甲字一号监,终于来人了。还是这样一个老人。   一时间,狱卒都觉不可思议。只得眼神复杂地看着沈肃,还是谨慎地守在一号监外。   沈肃并没有理会狱卒的目光,在咳嗽过后,他只是专注地抚平身上的衣衫,那沾满鲜血的衣衫。   这上面的鲜血,并不是他的,而是曲禅的我的地头儿我做主。   那个跟随了他一辈子的老仆,最后挡在沈肃面前,挡住了虎贲军猛烈的功绩,为沈肃争取到了一点时间,等到了郑太后的到来。   在听到“太后娘娘驾到”那声唱呼后,曲禅只觉得身一松,便再也支持不住了,倒在了沈肃的面前,就像一棵倒下的虬曲老松。   曲禅临死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主子……等……等少爷……”   那一瞬间,沈肃只觉得心空落落的,随后便是惊天动地的咳嗽,仿佛连心肺都咳出来似的。   最后,只咳出一大口鲜血,喷在了前面的灰衣布鞋上。   定元寺中的郑太后,来了。   沈肃口中含血,很想对郑太后说些什么,却又是喷出一口鲜血,然后昏迷了过去。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天牢中了,还是在甲字一号监。   甲字一号监,所关押的都是罪大恶极之徒,而且绝无可赦。如今,沈肃被关在了这里。   他的动作太专注,仿佛整个人都沉浸在其中一样,就连一号监来了人都不知道,直到狱卒敲了敲铁栅栏,他才回过神来。   来到一号监的人,是郑太后。   也是,如今与沈肃有关、还能来到一号监的人,就只有郑太后了。   一道铁栅栏,隔开了沈肃与郑太后,一个人在牢内,一个人在牢外。   沈肃知道郑太后为何要来。这个曾是大定最尊贵的女人,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心软的人。不然,她不会弃了自己的誓言,进了紫宸殿,还来了一号监。   郑太后看着蜷缩成一团的沈肃,眼睛渐渐湿润了,声音哽在喉咙里,吞不得吐不出。如果可以,她宁可自己已经闭上了眼,再也看不见这世间的一切。   然而,不可以,她还活着。   到了这个时候,她才明白沈肃拿到九凤令后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还请娘娘念在与他的一份情意份上,怜惜他的后人。”   沈肃当时这样说,她只道是沈肃请求她帮忙掩住沈度的身世,却不想,沈肃早存死志,已经决定进宫弑君……杀她的儿子!   沈肃所说的“怜惜”,原来在于此:将沈度从弑君一事上摘出去,保住沈度,保住元家唯一的后人。——念在与他一份情意份上,怜惜他的后人。   如今她的儿子重伤昏迷,但她不能追究凶手,更不能……以沈家来偿命。   沈肃抬头看着郑太后,暗哑地说道:“娘娘,阿璧……沅沅……”   郑太后能够及时到来,必是顾琰察觉到了什么。在进宫之前,沈肃已经给沈家暗属下令,让他们护送顾琰与沅沅离开京兆。现在,她们怎么样了?   到死,他始终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了。   郑太后抹去眼泪,淡淡地说道:“你若真怜惜她们,就不应该在紫宸殿行事。那是……你的学生,你怎么胆敢,你怎么舍得?”   怎么舍得?崇德帝是他唯一的学生,还是大定的帝王,他怎么敢?怎么舍得?不敢,不舍,还是那样做了。那把象征着他荣耀的匕首,插在了崇德帝的左胸。   事已至此,说这些已经没有什么用了超神娱乐家。   沈肃疲惫地闭上眼,听着郑太后说的一切,不知为何,感到了一丝轻松。   七皇子摔断了腿,此刻正在七皇子府休养,根本就不能插手处理朝事;现如今大定的权力,都落在了郑太后的手中;紫宸殿中,沈肃弑君的事情郑太后压不下,将沈肃投入了天牢之中,等候皇上醒过来之后再另作决定;而顾琰和沅沅,还依然在沈家,还依然被虎贲军守着。郑太后仿佛遗忘了这两个人一样,朝臣们只顾着崇德帝的生死,不及他顾。   维持这样的局势,已极尽郑太后所能,也是尽了郑太后最大的怜惜。尽管她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心如刀割。   沈肃咳了起来,在稍稍停顿的时候,问道:“娘娘……你心中至憾,是什么呢?”   郑太后没有想到沈肃会问这样的问题。在定元寺幽居的时候,她觉得一生最大的遗憾在于定国公之死,这也成了她始终跨不过去的。   她的儿子,杀了她此生最爱最敬的人。   然而到了这一刻,郑太后最遗憾的,已经不是这个了。她最大的遗憾,在于没有亲自养大崇德帝,以致……有了后来的一切。   沈肃唇角微翘,眼中有亮光熠熠,竟笑道:“我最大的遗憾啊……等不到计之了。阿曲让我等,我等不到了……”   在郑太后看来,沈肃的眼神亮得吓人,而他灰白的脸色也枯瘦得吓人。这一刻,郑太后想到了“回光返照”四字。   她知道,沈肃快死了。眼前这个人,明明杀了她儿子,为何她还会因为他将死而感到难过呢?   郑太后抹去的眼泪又涌了出来,人生至艰,不过是如此而已。   沈肃也知道,自己快死了。   在这个时刻,那些军中历练的岁月,那些波谲云诡的朝事,甚至那些说不清的悔恨病痛,都远去了。他眼中所见的,唯有在庐州看见的那一个孩子。   那个孩子,从衣衫褴褛无比警觉地看着他,到渐渐亲近他,开始唤他“义父”;后来,那个孩子越来越大了,然后叫他“父亲”,会在身边弄趣逗乐只为了让他开心;再后来,那个孩子小心翼翼地抱来一个襁褓,笑着说道“父亲,您当祖父了!”   沈肃仿佛看到沈度从西疆奔了回来,冲进了天牢里,半跪在他面前,不住地叫他“父亲,父亲”。   沈肃努力直起身子,伸出手去抱住沈度,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郑太后呆呆地看着沈肃的动作,看着他笑着伸出手,像抱住什么一样……抱住虚空。   郑太后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眼泪落得更凶了。   ……   三日后,帝崩,郑太后听政。与此同时,西疆卫传来了第一封捷报。   一月后,西盛败退,大将军何虎身死,西盛大军几乎覆没,大定大捷,九皇子朱宣知横空出世,立有大功。   随后,沈度千里疾驰回到京兆,却再也没能见到沈肃了。   沈度大恸,杀七皇子、杀皇后,扶持九皇子朱宣知登基,国朝始平。   番外二 元昭帝   又是三月初三,元昭帝率领文武百官至西山脚下,皇后范氏并一众诰命夫人随同。   一年一度的郊祭、享蚕亲桑之礼,帝后都极为看重,从来不曾缺席。   郊祭过后,元昭帝按照大定皇家的习俗,带着官员们沿西山西侧拾级而上,观赏西山极富盛名的春景。   西山第一道牌楼上,还挂着建和帝御笔亲书的“第一春”匾额,漫山遍野的桃花梨花已经开了,让人油然生出一种“枕红铺白醉时眠”的诗兴。   这一切,和十年前,和数十年前,并没有太大的差别。牌楼还在,西山还在,桃花梨花还在,不在的,是当年那些人……   现今是元昭六年。一年前,临朝听政已五载的郑太后还政于元昭帝,再度入定元寺不出。   元昭帝亲政之后,所办的第一件政事,就是为当年的定国公府正名。   虽则帝王并未下令重建定国公府,却在定国公府遗址上立了一道牌楼,牌楼悬挂的匾额,乃元昭帝御笔,上书“国之柱石”。   国之柱石,这个匾额足以说明了一切。   这是褒奖,褒奖了定国公府的功绩。这也是否定,否定了先帝崇德帝给定国公府所下的罪名。——先帝时,给定国公府定下了叛国的罪名。   如今新帝封赐,定国公府叛国的罪名自然就不存在了。   元昭帝的举动,自是引起了一部分朝官的不满,首当其中的,便是礼部的官员们。   礼部的奏疏一封封送至御前,所言皆是“无改于父道。可谓孝忠矣。皇上逆道行之,非国之福……”“祖宗家法,不可违背”云云。   这些奏疏,元昭帝留而不发。   与此同时,大理寺和刑部的官员,却罗列了定国公府的功绩,并且指出了当年这一案的仓促谬误之处。认为皇上为定国公府正名。才不至于令朝臣功臣寒心。   一时间,朝中纷纷扬扬。但最后,“国之柱石”的匾额。仍是稳稳当当在太平前街的牌楼悬挂着。   尽管对某些人来说,那一幅“国之柱石”的牌匾像针刺在心里一样,却不敢轻易说什么。——他们清楚,元昭帝虽然温和。但这一事并不是可以商量的。   更何况,这些人心中真正想说的话豪门迷情。是无论如何不能当众说出来的。比如,定国公府的后人,比如,元昭帝和定国公府后人的关系。再比如,定国公府后人与大罪人沈肃的关系。   曾有传言称,定国公府的后人。就是沈肃的养子沈度。——但是,谁不知道这是真还是假。   当年。沈度在西疆斩杀西盛大将军何虎,为大定立下了天大的功劳。只是,这个人丧心病狂,竟然刺杀了七皇子,还致令皇后身死!   虽则沈度已经在大定消失,但知道当年内情的官员,想到这个人的狠辣,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偏偏,这倒吸的一口气,还不能吐出来!   因为,皇族对沈肃、沈度的态度,实在太奇怪了。   沈肃弑君,临朝听政的郑太后只以一句“沈肃已死,不及姻亲”就搪塞了过去,就连沈度杀皇族,郑太后也只是发了一道海捕的命令,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朝廷并没有因为沈肃、沈度的事情而问罪顾家、傅家。并且在元昭帝登位之后,还将傅家的傅怀律擢升为西疆卫大将军。   这些进展,令朝官们看得一阵心惊。连皇族都不计较的事情,作为朝臣的他们,便没有再说什么了。   这些事情,就像蒙上了一层黑布那样,神秘莫测,没有谁再敢轻易提起,也渐渐从大家的记忆中消退。   此时的元昭帝,正与皇后范氏行走在梨花林间,朝臣和侍卫们,不远不近地跟着。   梨花开得正盛,即使只是轻微的脚步声,都令梨花一朵朵从枝头坠下,像花雨一样落在头上衣间。   元昭帝停了下来,示意官员和侍卫们都离远一些。然后伸手在皇后头上拂过,拿下了几朵梨花,像是想起了什么。   他开口道:“阿仪,这西山梨花林,就是老师遇刺的地方。那个时候,我真是怕啊,怕师公没气了,天天都想办法往东园跑……”   他与皇后有少时情谊,又是患难夫妻。在皇后面前,他只是“我”而不是“朕”。   范仪目光柔和,也伸手从元昭帝肩头拿下了梨花,才道:“是啊,幸得那个时候润州有神医钟岂,帝师大人……才活了下来。”   元昭帝点点头:“是啊,师公在那个时候活了下来。”   但后来也没有活多少年。   元昭帝眼神黯然,他想起了那个已经死去的老人。想起了老人在东园考究他的情景。其实他也知道,老人最开始是不怎么喜欢他的,因为他太胖了,又因为老人是帝师,知道身为帝师的艰难。   但渐渐,老人对他越来越好。在他被困在掖庭局之时,是老人出动了沈家所有暗卫和潜着的皇族死士,然后惊动了父皇……   元昭帝到现在都记得,当时他看到老人尸体,是何等的悲伤痛苦,感觉自己又死了一个亲人。   他的亲人,本已那么少,最后就连师公都没有了。师公死了之后,就连老师都不能出现在世人面前了。   他看着簌簌落下的梨花,声音暗沉:“阿仪,我……我对不起师公。我所能做的,太少太少了。”   他现在已是一国之君,但他所能做的,就是为定国公府正名,就只有这个而已,旁的,都做不到了。   老师如今只能在大定消失,而师公,依旧是大罪人,弑君的大罪人。   过了一会儿,范仪才回道:“你做得已经够多了超级猎艳高手。保住了顾家和傅家,还为定国公府正名。这些,沈大人想必都知道的。”   还有……年号。   元昭,据礼部官员所禀,是寓意从此国朝彰明光照。但范仪知道,他之所以定下这个年号,主要是为了感激沈度的教导之恩。   元,实在是一个与大定国朝分不开的姓氏。这是,定国公府的元,是沈度血脉中的元,也是沈肃所秉持的元。   “阿仪,我一直都记得老师说过,愿我有生之年,得见天下太平。到了如今,这也是我的信念。只是登上了皇位我才知道,要做到天下太平,太难,太难了。”元昭帝这样说道。   得天下之位,便有天下之责。一想到沈肃和沈度,元昭帝便不敢怠于政事,便不敢肆意妄为。他知道,他能够登上帝位,是多少人花了多少心血换来的!   出自皇族、身为崇德帝的皇子,他无法说出“沈肃弑君是对的”这样的话语,也无法说出“沈度杀七皇子杀皇后谢姿是对的”,但是,他内心是这样想的。   但他所想的,他所认同的,却不能在朝中说出来。不然,就乱了套。倘若这天下弑君杀皇族都是对的,那会怎么样?国将不国了。   为了这些不能宣之于口的认同,他才要做得更好、为国朝想得更多。   如此,才不枉皇祖母在年迈之时临朝听政,才不枉老师隐在宫中教他五年!   没有谁会知道,在大定早已消失不见的沈度,一直隐在皇宫之中。在长达五年间,在偌大的紫宸殿里,老师与他摊开一道道奏疏,为国朝定下一条条计策,为他指出一个个方向……   直到他亲政,老师才离开宫中,带着师母和沅沅游历天下。   “阿仪,就算有再多的人在我面前说师公的弑君大罪,就算有再多人在我面前说老师用心可诛。但我却不是这么想的,我永远都记得,老师在宫墙东北角对我说的话。”元昭帝继续说道。   范仪配合地问道:“当时,沈大人说了什么话呢?”   元昭帝微微一笑,眉目飞扬:“当时,老师告诉我何谓祥瑞。老师说,《春秋》不书祥瑞,对国朝来说,得贤臣、理政事、安百姓、使天下太平,便是祥瑞。”   得贤臣、理政事、安百姓、使天下太平,便是祥瑞。——这些话语,在他还是一个小胖子的时候,就已经深刻在他脑海中。到了现在他登基为帝,就更觉得这些话语有道理了。   能够说出这番话的人,怎么会用心可诛呢?   范仪也笑了,道:“那些人会这么说,是因为他们不懂得沈大人,也不知道有琰姐姐。”   范仪想起了顾琰,想起了跟随顾琰离开的风嬷嬷。在沈度教导元昭帝的时候,顾琰和风嬷嬷,也隐在坤宁宫中,帮助范仪度过一个个难关。   范仪很清楚,没有沈度和顾琰夫妇,其实就没有今日的元昭帝与范皇后。她会一直记得,沈度与顾琰的恩情。   元昭帝点点头,“哈哈”笑了起来,大声道:“哈哈,是啊,是啊。”   大梨花林中,久久回荡着元昭帝的笑声,枝头的梨花落得更多了,地下像铺了一层白雪。   师公他们这会儿在哪里呢?元昭帝知道,以后要见到他们,很难了。   番外三 长隐公子   京兆的太平前街,是一溜儿的勋贵府邸。其中,安国公府与定国公府挨得最近,中间只不过是隔了一片拴马桩。   定国公府以军功最重,这一根根拴马桩乃皇上赏赐,意在表赏就是定国公府的功绩。   所有人看见片拴马桩,都会下意识地轻声细步,以示对定国公府的敬畏。就连太平前街上的勋贵人家,都会有这样的表现。   勋贵之列,也分等级。世所共知,定国公乃勋贵第一。   韦显从懂事的时候起,就被教导要离这片拴马桩远一些。每次听到这些话,长隐公子总是乖巧地应允。即使没有父母长辈的叮嘱,他也不会近着那些石桩。   很小他就知道,那些石桩是皇上赐的。他出自安国公府,世袭罔替的勋贵之位,所依赖的便是皇上。   韦显小小年纪,便已知道这一点。   但他没有想到,有人敢在这些石桩上跳来跳去,似乎这些石桩是普通石桩,可以玩儿一样!   韦显瞠目结舌地看着那个跳来跳去的身形,心中满是愕然。不知为何,却觉得甚是羡慕。——他很小的时候也想过这样跳来跳去,却始终不敢。   现在,有人敢了,那是个比他还小的小男孩。   在他怔忪间,那个小男孩似乎也发现了他。这小孩显然没有想到这么早就有人出现了,随即已经飞快地跃走了,就像一片叶子那样飞进了……定国公府。   这小男孩,是定国公府的人?   但韦显记得,定国公府没有这么小的主子。定国公最小的孙儿,今年已经十二岁了。比自己还要大四岁。   这个肆意妄为的小男孩,和定国公府有何关系?   不久,韦显参加了定国公府的宴会,再一次见到这个小男孩,才知道他是谁。   这个小男孩,是定国公的孙儿,最小的孙儿。据说。定国公这个孙儿自小身体不好。就连名字都没有起,只是唤作“阿元”。   近一年,阿元的身体好了。是以定国公府才办了宴会,向众人介绍这个小男孩的存在。   在宴会上,韦显所见的小男孩,的确脸色苍白。看起来身体真的不大好。但是……韦显却想起了之前见到的一幕,知道这个“身体不好”别有内情。   不知怎么的。韦显便和这个小男孩相熟了起来。   其实,也不是莫名其妙就熟悉了的。仔细说来,还都和他们身体不好有关。   对于小孩子来说,他们并不喜欢和身体不好的人玩造化算盘。特别这身体不好的人,身份还十分金贵。在玩的时候,他们还要担心是不是碰着了之类的。怎么都不能尽兴。   不敢亲近,便只好疏远了。   如此。在太平前街这一带,韦显和阿元便被区别了开来。然后,他们便越来越熟悉了,感情越来越好。   韦显是真的身体不好,但阿元却是装出来的。——这在后来的相处中,韦显已经发现了。   对此,阿元只是狡黠地笑,然后摇摇头。更多的内里因由,却是什么都没有说,仍旧像往日一样。   为韦显解答疑问的,是安国公府的死士。这死士还很年轻,从韦显出生时候起,就守护在他身边了,主仆情分非同寻常。   死士说道:“公子,属下曾听说,像定国公府这样的人家,总会留一步暗棋的。阿元小公子显然就是这暗棋。可见小公子是极为相信公子的,才让公子知道他实情。这些事情,公子切勿说出去。”   韦显愣了愣,却是坚定地说道:“我是不会说出去的!一定不会说出去!”   其时,韦显才只有八岁,而阿元更小,只有六岁。   转眼间,就已经过了四年。四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也能使很多事情更深刻。   韦显和阿元的感情越来越好了。这一带的小孩儿都知道,安国公府的韦显和定国公府的阿元最好,就连各府的大人们都知道,这两个小孩子是彼此的好友。   随着年长,韦显的身体越来越好了,但是阿元,仍是那副病蔫蔫的样子,身体甚至比之前更差了。   只是在私底下,阿元会带着韦显进入定国公府的练功房,然后给他使出许多剑招,然后介绍道:“这就是定国公府的柔和剑法,只可惜我还不太会。”   韦显点头笑了笑,说道:“已经很厉害了,阿元太厉害!”   那个时候,他并没有听过什么柔和剑法,是以心中没有多少震惊。直到后来,他才知道活着见过柔和剑法的人,不会超过十个。   在看他试完剑法之后,韦显才问道:“阿元,年底你便十岁了。到时候该起名字了吧?总是这样叫着,十分奇怪。”   是了,阿元阿元,就是唤着一个姓而已。韦显出生后便有了名字,实在很难想象为何有人没有名字。   阿元笑着说道:“是啊,我快有名字了,序齿之后就有名字了。祖父说过,我若是有名字了,就更要隐起来了。”   “隐起来,是什么意思?”韦显并不懂。   其实阿元也不懂,他年纪实在不大,便挠挠头道:“我也不清楚,大概还是一直装病的意思吧。”   韦显便没有再问了,心中虽然奇怪,却也没有想更多了。   后来韦显每次听到别人形容他“自小聪慧”,内心总想轻轻一笑。自小聪慧?其实他觉得自己在十二岁之前,不过是一个大傻蛋而已!   若不是大傻蛋,又怎么会做了那样的蠢事呢?若不是大傻蛋,又怎么会成为刺向定国公府的利刃呢?   韦显一直都记得,那是快十月的时候,祖父突然给他换了一个死士。道是原先跟着他的那个死士,去外地执行任务去了。   韦显对祖父的话语深信不疑,并没有觉得这有何不妥。于是,便带着新的死士去了定国公府。   时新帝即位,京兆难得有了一种平静禽兽攻略指南(快穿)。但韦显却觉得,定国公府的气氛却不一样。似乎十分紧张了,几乎没有什么人能够进入定国公府,就算能够进入定国公府,也不会超过半个时辰。   但是,韦显例外。或者说,定国公府的人对阿元是例外的,对阿元这个唯一的好友,他们给予了足够的欢迎和信任,就像往日那样将他迎进了府中,就连他的死士也一并接纳了。   死士,自然是不会出现在人前的。他们身上的标志,就是那种鬼魅一般的气息。而每个府中的死士,那种独特的气息,都会不一样。   正正是如此,定国公府的人辨认了安国公府的气息,并没有多加防备。   或许,那个时候,并没有人想到,有人会借着一个小孩儿下手,也没有人会想到,有人除掉定国公府之心会如此强烈。   那一晚,韦显心中惊惧,怎么都没法入睡,总是觉得将会发生什么一样。   到了夜半,他终于有了倦意,正迷迷糊糊睡去之时,就听到了有一阵阵嘈杂声响。   出事了!   他脑中只有这个念头,立刻就起了身,披衣冲出了房间。到了那一刻,韦显都还以为出事的会是安国公府,会是自己家人。   但是,他只见到远处隐隐的火光,而安国公府却十分平静。   等到第二日,他才知道,昨晚是定国公府出事了。定国公府勾结西盛,犯下叛国之罪,元家自知罪孽深重,以死谢罪,没有一个人生还。   没有一个人生还!   韦显站在定国公府的断壁残垣外,几欲心神俱裂,但却没有试图冲进去。   他知道,里面已经没有人生还了。定国公府每一具尸体,都被抬了出来,朝廷已一具具都核对过了,证明元家没有一个人遗漏。   从定国公元匡,到最小的阿元,没有一个遗漏。   随即,定国公府外那片拴马桩,也被毁掉了。一根根拔出来,虽然将其打碎倒掉,再将底下的孔洞填平,掩盖住所有的痕迹。   定国公府的过往、定国公府的荣耀,就这样没有了。   但韦显一直都记得,在定国公府旁边,曾有一片拴马桩,还有一个小孩儿曾在上面跳来跳去。   这时,韦显十二岁。他静静看着京兆士兵运走那些拴马桩,突然笑了起来。   他本来就是天人之姿,这一笑,就仿佛将世间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摆在前面,看得那些京兆士兵愣住了,久久都没能回过神来。   随即,韦显转身离去,从此一病不起。   八年后,他年二十,及冠表字,拒绝了祖父韦传琳给他所起的字,自定字为长隐。   自此,安国公府出现了一个长隐公子。   史载:“韦显,字长隐,京兆人。少聪慧,身羸弱,天人之姿,目为谪仙人。及长,内负大节,立银库功,时人皆称誉。崇德末,袭安国公,食三千户。元昭初,摄尚书左仆射,副监虎贲军。帝尝叹:‘朕虑安公,无妻无嗣’,显笑而不答。薨,年三十六,帝哭为恸。及葬,加司空,谥曰定。”   追补前过曰定,纯行不二曰定,这就是安国公府的韦长隐。   (全文完。鞠躬感谢诸位!)    本书由 凝涉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