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本书由(凝涉)为您整理制作 =============== 天下无双(重生) 作者:月半弯 =============== ☆、重生   陈毓是被一阵又臊又臭的味儿道给熏醒的,旋即就有些恼火——   倒不是陈毓矫情,只是读书人本就是爱干净的性子,再加上小时候的遭遇,即便半道上弃文习武,这个臭毛病也不但没改了,反而因为五感变强,变得更无法容忍稍微一点儿怪味儿。   昨日里是喝了些酒,可也不过微醺罢了,便是回房,陈毓也是自己个走回去的,根本没让人扶。自己的房间自己清楚,断然不可能有这样的腌臜味儿的。   会有这样的味儿道,定然是有旁人做了什么手脚。   脸色一寒,手下意识的摸向平常放宝剑的地方——   腿却是一软,人也一阵头晕目眩,陈毓一个把持不住,再次翻滚在地,一抬头,正好对上一双黑葡萄似的写满恐惧和绝望的大眼睛。   还没有反应过来,自己的身子就一下被人揪着提溜了起来,然后被人劈头盖脸的照着面颊上就狠狠的甩了两巴掌:   “小兔崽子,再敢闹,打死你扔到外面喂野狗!”   却是一个脸上有道刀疤的汉子,正气势汹汹的冲陈毓喝骂。   骂完似是不解气,还想再打,却在瞧见陈毓直勾勾瞧着自己的眼神时愣了一下——   实在是眼前这孩子的眼神太吓人了些,明明不过五六岁的孩子罢了,那眼神里的阴毒却像是能浸出来似的,看得人心里瘮得慌,一时受惊之下,手一松,陈毓小小的身体就“嗵”的一声掉到地上。   许是太过疼痛,小小的身体顿时抖个不停。   “呸,娘的,吓了爷一跳——”那人这才松了口气——果然是太累了就会产生幻觉。自己就说嘛,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可能会对自己产生什么威胁?   话说那哥几个怎么都这个时辰了还不回来?不就是去行院里带个人过来相看一下吗,不会是把自己撇下,他们找了姐儿享受了吧?越想越恼,又踹了陈毓一脚,这才哼着小曲儿往前面去了。   只是那人不知道的是,他刚一转过身来,地上的陈毓就抬起了头,两只眼睛里竟然不是害怕,而是终于能够大仇得报的疯狂——   虽然三十年过去了,可陈毓却是对这张脸一日不敢或忘!当初,若非这人在灯市上把自己掳走,爹爹就不会因急于寻找自己的下落,深夜赶路不慎失足落水而死;姐姐也不会被逼着嫁给那个畜生为妻,更因不堪打骂而投缳自尽;自己堂堂一个秀才也不会变成亡命之徒沦落江湖……   可以说,自己一生的悲剧全是和这个人有关。也因此,三十年了,这张面孔不独没有在脑海里变得模糊,反而愈发清晰。甚而这三十年来,陈毓也曾着意寻找过这人,却不知为何,却是找不到丝毫踪迹,甚而有传闻说,这男子早就被捉到京城,惨死在菜市口了。倒没料到,竟还会有遇见的一日。   转而一想,又觉得不对——   怎么三十年了,这人的模样竟是没有丝毫变化,还是二十郎当岁的样子?而且方才太过震惊才完全忘了反应,这会儿却忽然记起,自己的拳脚功夫虽不是顶尖的好,却也能说的过去,平日里徒手打倒个十个八个还是不在话下的,怎么可能被一个明显一眼就能瞧出没什么本事的无赖一招就制住?   还有那人提起自己身形时,离开地面的凌空感——   陈毓眼睛一点点下移,却在看清长在自己身上胖嘟嘟的一双小短腿时,好险没把眼珠子给瞪出来——   这样的身形,分明应该是五六岁的小娃娃才有的身量!   五六岁?自己当初被人贩子拐走时,可不正是这个年纪?!似有所感的抬头,陈毓果然看到了摆在正中间的一个歪歪斜斜的神龛,上面还供着已经掉了皮的土地爷——   可不正是和自己当初被掳后的情形一般无二?   至于刺激自己醒来的那种又臊又臭的味儿道——记得不错的话,当时这些拍花子的足足拐来了十多个几岁的娃娃,在这破庙里一下关了好几天,期间吃喝拉撒就在这一间房子里,味儿道怎么会好到哪里去?   兴许就是这一段记忆太过可怖,以致成年后,别的陈毓都能忍,唯有那些气味儿,却是一刻也忍不得,不然就会冷汗淋淋,甚而噩梦连连。   饶是经过了太多风浪如陈毓,这会儿也有一种被雷劈的感觉——   自己的酒量就那么差吗?竟然一喝就把人喝死了!这还不算,还直接回到了小时候!转而又是一阵狂喜,那是不是说,爹爹现在,还活着?还有姐姐……   太过激动之下,陈毓浑身都开始哆嗦,甚而牙齿都咯咯响个不停。   直到身上一沉。   陈毓低头,却是方才那个长着一双好看眼睛的小女孩,正把小脑袋蹭过来,甚而长长的眼睫毛上还挂着两滴大大的泪珠。看陈毓瞧过来,小女孩又把身子往陈毓身上靠近了些,竟是把陈毓当成依靠的模样。   而小女孩下意识的靠近,也对陈毓过于激动的情绪起到了很好的缓解作用。   深吸了一口气,陈毓好歹又能进行思索了,也慢慢忆起了之所以破庙里只剩下自己和这小女孩两个人的原因——   本来按照这些拍花子的意思,自己和小女孩是这次拐卖来的孩子里生的最好的。却偏偏长途跋涉之下,两人竟是都生了病,小丫头是病恹恹的,自己更是高烧之下直接昏迷不醒。   以致人牙子相看时,愣是没看中自己两人,一是嫌两个都病怏怏的,活不活得下去都不好说,再者瞧着都是细皮嫩肉的,生恐担了什么干系,挑挑拣拣之下,竟是把自己两个撂了下来。   几个人贩子一合计,就准备把两人都卖到那风尘之地——好歹费了大力气弄到手的,怎么也不能砸到手里不是……   想到此处,不觉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眼下可得快些想法子离开这里,真是再和上一世一般,被卖到娼馆中去,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逃出去——   当初自己二人还是被卖到了那样见不得人的所在,虽然彼时自己年纪小,倒也没受什么磋磨,却还是好不容易才逃了出去,更是在外面流浪乞讨了一年之后,才偶遇爹爹好友颜子章,然后被一路护送回家,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等回到家里时才惊觉,自己和姐姐的天已经塌了,爹爹已死去一月有余……   当下顾不得小丫头大张的嘴巴,三下五除二,变戏法似的除去了捆绑着手脚的绳子——想着不过是些小孩子罢了,这些人贩子明显绑的有些心不在焉,陈毓好歹也算混过江湖的人,弄开这些小玩意儿自然轻松的紧。活动了下早已经发麻的手脚,这才冲旁边神情急切的小女孩摆了摆手,自己则猫着腰凑近窗棂处往外瞧——   外面大青石上,正有一个人坐在那里就着一盘烧鸡喝酒,可不正是当初在灯市上夹着自己就跑的那刀疤汉子?   陈毓眼睛都要绿了——被掳的这些天来,为防他们逃跑,一天就给喝一顿稀得能照出人影的汤水罢了,也就是这几天,许是怕两人还没卖出去呢就死了,才让两个人吃个半饱,却都是干的能噎死人的面饼子罢了。   方才只想着怎么脱身,这会儿乍一见到烧鸡,陈毓顿时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恨不得一下扑过去,把烧鸡抢过来塞到自己嘴里才好。   好容易咽下一大口口水,刀疤那边也已经吃喝的差不多了,陈毓终于能够确定,眼下外面确然只有刀疤汉子一个罢了。   这样的机会,自己必须把握住,不然,真等他的同伙回来,怕是很难再逃出去。   又无比贪恋的瞧了那盘所剩无几的烧鸡,这才慢慢退回来,把小女孩身上的绳子也给解开,然后伏在小女孩的耳边小声道:   “小丫头,等会儿你按我说的做,然后我就带你跑出去找爹娘好不好——”   “安安——”小女孩傻愣愣的瞧着陈毓,半晌才小声咕哝了句。   安安?小丫头的名字吗?陈毓并没有在意,只嘱咐她活动一下手脚,就自顾自的在墙角那儿捡起一片尖利的瓦片,用力的在墙上磨了下,让棱角显得更锐利,然后又把绳子虚虚套回自己和小女孩身上,这才低声道:   “快哭,不然,就别想见爹娘——”   小丫头瘪了瘪嘴,泪珠在眼圈里打转,却无论如何也不会大声哭出来。   陈毓顿时急了——这样闷不出声的流泪,就是哭死也不可能把刀疤汉子给引过来啊!眼睛转了一下,忽然眼睛一翻,竟是一头栽倒在小女孩的脚下。   小丫头受惊之下,忙低头去看,泪眼朦胧中,就见地上的陈毓脸颊青肿,眼白外翻,再配上嘴角被打出来的尚未干涸的鲜血和伸出来的舌头,当真是和偶尔听到的妈妈口中阴间的小鬼一般。再加上两人这么多天来好歹也算是相依为命,乍然见到陈毓这般模样,直吓得魂儿都飞了,无比恐惧之下,哪里还会注意到日日被家人告诫的仪态之类的东西?   竟是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就大哭起来。   而且许是之前生过病的缘故,小丫头声音本就有些嘶哑,还是在这破庙里,又有呼啸的寒风穿过窗棂子时的刺耳的哗啦声,配着这歇斯底里的哭泣,当真是让人有些瘮得慌。   外面的刀疤汉子正闭目小憩,听到这鬼哭狼嚎般的声音,一惊之下,一个拿捏不住,手里的酒壶“啪”的一声就掉在地上摔碎了,气的一下从地上站起来,骂骂咧咧的就往庙里而来。   陈毓眼睛里杀意一闪而逝,捏紧了手里的瓦片——   很快,自己就可以亲手杀了这刀疤汉子!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文了,欢迎大家来踩踩(*^__^*) ☆、逃命   “嚎什么嚎?扰的爷吃个酒都不能尽兴!”刀疤汉子明显喝了不少酒,走路都有些趔趄。一眼瞧见瘫坐在地上的小女孩和她脚下的陈毓,更是气儿不打一处来——   不是因为这俩小东西拖累,哥几个早拿着钱离开了,自己也不至于这大冷的天一个人守着间破庙。   本就一肚子的火,俩小东西倒好,还闹腾上了。照自己说,就该还像前些时日那般依旧饿着他们,也不至于刚有点儿力气就开始折腾。果然还是欠收拾,待会儿大耳光抽过去就都消停了。   越靠近两人,脸上的煞气越盛,右手更是运足了力气:   “以为爷是你们亲爹呢,就敢这么可着劲儿的哭!爷今儿个抽不死你——”   这世上但凡做这等伤天害理无本买卖的,多是好吃懒做之徒,心性更不是一般的黑,不然,又怎么会舍得对些天真孩童出手,做出这等断子绝孙损阴德的事?   小丫头这些日子以来也是被打怕了的,再加上年龄小,这会儿见刀疤汉子凶神恶煞般的模样,小脸儿早吓得煞白,竟是指着地上的陈毓,除了没命的“啊啊”外,连句囫囵话都不会说了。   刀疤汉子却是看都不看地上的陈毓一眼,竟是俯身一下就捏住了小女孩细细的脖子,呲着一嘴黄板牙道:   “个千人弄的小□□,再敢吵,爷现在就办了——”   一句话未完,身形忽然慢慢歪倒,眼睛更是不敢置信的瞪大——   他的身前正站着神情冷酷的陈毓,而那块本来捏在陈毓手中的尖锐瓦片,正深深的扎人刀疤汉子的奇穴中。   刀疤汉子身形猛一痉挛,只觉脑袋顿时轰鸣不已,两只眼睛也变得一片红通通,宛若要滴下血来似的,踉跄一下丢开小女孩,劈手揪住陈毓的衣襟:   “小兔崽子,你找死——”   虽依旧是凶恶的语气,眼神已是有些涣散。   陈毓眼中闪过一丝冷意——果然人变小了,力气也随之变小,但凡力气大些,方才那一下就足以要了这人的命。却是并不慌张,只借着身体的冲力,合身往前一扑,手更是死死摁在瓦片之上,用力太大之下,竟是连自己手掌都刺破,顿时有鲜血顺着白皙的小手淌下,陈毓却似是毫无所觉,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刀疤汉子带着些鄙夷的眼神终于变为恐惧——   自己方才的感觉竟是真的,眼前这身量尚小的娃娃哪像个五六岁的孩子,这般冷酷的眼神,竟然比手里有过人命的自己还要凶残,分明是来自地狱的厉鬼还差不多。   求生的欲望令他想要讨饶,陈毓却是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手继续用力。   刀疤汉子慢慢歪倒在地,死不瞑目的双眼中全是骇然的气息——   实在是就是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竟会真的死在一个如此年幼的孩童手中!   一直到刀疤汉子再没有一点儿生气,陈毓才收回手,漫不经心的顺手把手上的鲜血朝自己身上一抹——   待会儿要逃到县城去,自然要怎么惨怎么来,众目睽睽之下,刀疤汉子的同伙即便追过来,也必然会受到些阻拦。但凡能捱到逃进县衙,自己的安全应该就可以无虞——   陈毓也是后来才知道,其实他当初被人掳走后,不过是被带到了临近的翼城县,与自己家也就相距一百多里罢了。再怎么说爹爹也是远近闻名的举人老爷,这翼城县离得这么近,应该听过老爹的名头……   倒是上一世陈毓太过年幼,又从未出过远门,才会即便逃出来,却反而越跑离着家乡越远,若非碰见颜子章,怕是这辈子都别想重返家园。   只是后来即便回去了,那个魂牵梦萦的家却是已然不在了,留下的不过是孤苦伶仃受尽苦楚的姐弟俩……   也因此,这刀疤汉子在陈毓的心中根本就是等同于杀父仇人一般的存在,这会儿亲手杀了他,也算了了两世的心愿。   又在地上呆坐了会儿,陈毓身上终于恢复了些力气,这才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再去瞧方才那小女孩,却因为刀疤汉子掼倒的力气太大,又惊又怕之下已是昏了过去。   陈毓叹了口气——   上一世的诸般折磨早把陈毓的心磨得没了一点儿热乎气,甚而陈毓自认根本就是一个冷酷自私的无情人,即便后来习武,也从未想过当个世人称道的仁义大侠,行事却是越发乖张偏执,竟是万事全凭自己喜怒决断,落到外人眼中,简直就是个性情反复无常的怪物。   而平生第一等不能容忍的事,就是拐卖孩童。甚而每次外出,但凡发现有吃这一路的,陈毓都必然会下手惩治,且手段铁血狠辣。   之所以这样,就是因为,曾经的经历让陈毓清楚,不管对什么样的家庭而言,孩子都是爹娘的心头肉,真是被人弄走了,就是和割心挖肺一般啊。就如同自己爹爹,平日里如何刻板的一个人,也会因为自己的猝然失踪而变得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亏自己曾经还以为爹爹那般不苟言笑的模样,定然是不像娘一般爱自己才是,哪里想到,爹爹却是为了自己的丢失生生赔了一条性命……   以上种种使得陈毓坚信,这世上心肠最黑的莫过那些拍花子的,最是罪大恶极、罪该万死;相对而言,便总自觉不自觉的对拍花子的拐来的孩童存着些善念……   这小女孩的家人眼下定然也和自己家人一般,不定怎样的痛不欲生呢!   陈毓的性子也不是拖泥带水的,既然有了决断,当下就再不迟疑,抬手朝小丫头人中处用力一掐,小女孩吃痛不住,果然一下睁开眼来,待看清面前的人是陈毓,双手伸出,就想往陈毓怀里扑,分明是求抱抱求抚摸求安慰的模样。   却被陈毓攥住手就从地上拽了起来,板着脸冲小姑娘道:   “你想不想找爹娘?”   看陈毓神情不善,女孩本来瘪着嘴想哭,却蓦然听见这句话,眼睛一下睁得溜圆,顿时生出无限的希望来,小脑袋更是鸡啄米似的点个不停,刚要张口说话,却被陈毓一下打断:   “我答应带你去找爹娘。只是你记得,待会儿要拼命的跟着我,要是你跟不上,我可不会管你的死活。”   能救下顺手救了便是,可不过一个素昧平生的小女孩罢了,分量比起爹爹和姐姐来根本不值一提,陈毓可一点儿也不准备学那些仁义之士,牺牲自己成全别人,以致累的自己最爱的人伤心欲绝。   说完不待女孩反应,转身大踏步就往外走去。   小女孩愣了下,直到陈毓脚跨过门槛了才意识到什么,忙急叫道:“等等我——”   却是跑的太急了,一下绊倒在地。小嘴一瘪就要哭,抬眼就瞧见陈毓别说拉自己了,竟是回头瞧一眼的兴趣都没有,这才朦朦胧胧意识到方才那小哥哥说的竟是真的,自己再不撵过去,可真就会被一个人丢在这里。   登时吓得哭都不敢了,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的就追了过去。   陈毓也不理她,径直拐入一个少有人走的偏僻小路——   一则怕在官道上和刀疤汉子的同伙迎面碰上——自然,陈毓心里已然判了这些人渣死刑的,却也明白就自己这小身板,也就方才出其不意才能杀了刀疤汉子,真是对方有了准备,那真是一点儿胜算也没有。   至于这小路,虽是有些崎岖难行,却一来安全,二来比那官道可要近的多!   两人一路趔趔趄趄的跑着,虽是身小力单,可一个时辰下来,也跑了好几里地,前面是个岔道口,往左边拐正好和官道相交。   陈毓忽然站住脚,却是一阵咿咿呀呀的板车声正从前面不远处传来。   小丫头不知发生了什么,看陈毓停下,一屁股就瘫坐在地上——   跑了这么久,早累的快要昏过去了,却害怕被陈毓丢下,不得不拼命跟在后面,好不容易觑了个空,自然就赖在地上不想动了。却依旧提心吊胆,眼睛巴巴的瞧着陈毓,唯恐被丢下来。   陈毓蹙了下眉,挨着小姑娘趴在地上,死死盯着官道的方向——   两人前面正好是一丛灌木,虽然已经没几枚叶子了,遮住两个幼小的身形还是可以的。   看陈毓神情严肃,小丫头也顺着陈毓的眼神往那边瞧去,一看之下,脸色顿时惨白——   那驾车的精瘦汉子可不就是和庙里那个坏蛋一伙的?   过度惊吓之下,差点儿就叫出声来,唇上忽然一凉,却是被陈毓死死捂住,一直到车上的人看不见影子了,才松开。   如果说之前还不敢确认板车上几人的身份,小丫头的反应却让陈毓意识到,那些人必然是刀疤汉子的同伙。   经此一吓,陈毓也不敢再歇,爬起来继续没命似的朝官道跑去——   从这里上官道,再走半个时辰,两人应该能逃到翼城县城了。   小丫头本来早已没了力气的,这会儿也不要命的跟着陈毓狂奔——   当初带走了自己的人,可不就是那个阴森森的瘦子?   只是毕竟人小力单,明明不过半个时辰的路程,两人却跌跌撞撞的跑了差不多两个时辰。等好不容易进了城,陈毓还能勉强站着,小丫头却是死活躺在地上,任陈毓喝骂威胁,竟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起来了。   陈毓急的没有办法,毕竟,那伙人一看就不是善茬,回去发现丢了人,兄弟还死了,怕是不会善罢甘休,真是追过来,说不好会把两人打死也不一定——   前世也见过这些人贩子的手法,即便有孩子跑出来向外人求助,他们也是不怕的,一例说是自己的孩子淘气,不懂事才胡说八道。   相较于语无伦次的小孩子,路人自然更愿意相信大人说的话。眼看着前面不远处就是县衙了,就是爬,可也得爬过去。   当下一咬牙,俯身拽住小丫头的脚就费力的往前拖,入手处却是一片濡湿——   陈毓低头,却是这么不要命的跑过来,小丫头的脚早已被磨得鲜血淋漓,又低头瞧自己的,可不是一个模样?那钻心的痛使得陈毓也恨不得躺在地上大哭一场。   却明白眼下可不是休息的好时候,眼看着离县衙已经不远了,可无论如何不能功亏一篑。正想再加把力,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陈毓似有所感,猝然回头,正好瞧见冲在最前面的尖嘴猴腮的瘦子,他身后还跟着几个人,可不正是刀疤一伙的?   瘦子也正好瞧见了陈毓两人,眼睛顿时一亮,远远的指着陈毓喝骂道:   “小兔崽子,让你在家看家,怎么就敢带着妹妹跑到这里来了,还不快跟我回去!”    ☆、借刀杀人   糟了!   陈毓脸色顿时有些苍白,连带着看向小丫头的神情都有些不对——   果然就不该做那滥好人!这么点儿距离,竟然是连自己也跑不了了。   正自无奈,拐角处一阵脚步声传来,陈毓循声瞧去,顿时大喜过望,却是一队巡街的衙役正好转了出来。   当下顾不得小女孩,拼了命的朝那衙役的方向跑去。   神情阴狠的瘦子似是没有料到会有此变故,脸色顿时有些难看,却一挥手,先让人抓住小丫头,然后做出满脸愠怒的样子,快步追了过来:   “小兔崽子,你们这是上哪儿淘了,瞧瞧你妹子这一双脚,都成什么模样了!爹今儿个非得把你吊梁上打,看你还敢不敢这么皮!”   陈毓刚想叫破自己的身份,后背处却是一紧,下意识的身子一矮,眼睛的余光惊疑不定的瞟了旁边的衙差一眼——   方才怎么觉得对方好像要把自己给拿住的样子啊!   心里忽然警铃大作,却是那衙差瞧向瘦子的眼神明显颇为熟稔的模样,两人神情明显是相熟的。要么本就是熟人,要么这衙差根本就吃了瘦子的好处,知道瘦子做的是什么营生。   而不管是哪一种情形,自己的处境明显都极为不妙。   ——   有差人这个内应,自己怕是根本连喊破身份的机会都没有。   既然如此,就别怪自己心狠手辣!   即便是光天化日之下,自己照样能让人死!所谓人命关天,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到时候,涉案人等自然一个也跑不了,别说一个小小的差人,便是翼城县太爷也不敢包庇!   自己竟然没抓住人?那差人怔了一下,本待有些怀疑,却在看到陈毓脸色惨白随时都会昏过去的模样时,又觉得自己想岔了,方才之所以失手,铁定是意外罢了。   只是已经失去最好的时机,再想出手,却无疑有些显眼。   又瞧见陈毓过于恐惧之下,身子都快缩成一团了,心愈发放了下来。却依旧装模作样的呵斥道:   “这是谁家的小娃娃,怎么就敢放他在街上乱闯,耽误了差事,便是你家大人也得抓来受板子。还不快家去。”   那瘦子也装模作样的迎上来,边冲差人作揖边点头哈腰道:   “哎哟,各位差官大哥,都是小的不懂事,没教好孩子,我这就带他走,还请各位大哥莫要怪罪——”   口中说着,摸出个荷包就要往差人手里递过去。又探手想去拽明显吓傻了的陈毓,却不料,就是在这片刻间,异变突生——   却是陈毓身形忽然往旁边一闪,似是想要躲到差人身后去,却不提防脚下一软,眼看就要摔倒,惊慌失措之下,下意识的想要伸手抱住个物事,却是正好拽住差人垂在一侧的刀鞘,用力过猛之下,一个把持不住,就坐倒在地,拽下的刀鞘也随之一偏,正好砸在差人的腰窝处。   差人下意识的按住腰刀,身子却不听使唤的往前边踉跄而去,和正好扑过来的瘦子一下撞了个正着。   耳听得“哎哟”一声惨叫,却是好巧不巧,那把刀竟是不偏不倚的插到了瘦子的肚子里。   此时天色尚不算晚,街上人也不少,方才虽是远远的听见这边的喝骂声,路人只当是哪家爹娘管教不听话的淘孩子,再没料到,不过眨眼的功夫,那找孩子的爹就血溅大街之上。   瘦子也完全没有想到会有此一劫,半晌才“嗷”的惨叫一声。   那差人也慌了神,下意识的往后一缩,刀子算是收了回来,瘦子的身体也跟着仆倒,却是肚子里的肠子都流出来了。   旁观诸人这才醒过神来,顿时有人大呼:   “啊呀,不好了,差爷当街杀人了!”   又有一早驻足看热闹的热心路人瞧陈毓还是脸色雪白的瘫倒在地上,以为这孩子亲眼见着亲爹被人杀了,定是吓得太狠,魔怔了,忙上前扶起:   “好孩子,你家住哪里,快去喊人来——”   那人也是个大嗓门的,这么一嗓子吆喝出去,场内顿时一静,围拢过来的人也全把怜悯的视线集中在陈毓身上——   瘦子真死了的话,这小娃娃以后的路怕是不好走了。不说这么大点儿年纪失去爹爹的庇护有多可怜,便是因为调皮累的亲爹惨死的名声,怕是就压得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只是上下打量陈毓一番,又觉得有些不对——若然只是跑出来皮,这娃娃也把自己折腾的太凄惨了些吧?瞧瞧那鼻青脸肿的模样,还有一身的破衣烂衫,更不要说不知跑了多远的路,才会浸满了血渍的两只小脚丫子……   陈毓方才那样,不过是用力过度,头脑昏眩所致——   毕竟是个孩子,跑了这么久,陈毓早累的快要昏过去了,方才更是拼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才能同时算计这样两个人,却是已然超过身体的负荷,若然不是被这人搀着,陈毓根本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   眼前的人已经个个摇晃起来,陈毓却明白,眼下还不能昏倒,强撑着用力一咬舌头,血腥的气息顿时充满口腔,人也随之清醒不少。   这会儿看众人都向自己瞧来,甚至于那差人也因为错手杀人而完全傻了的模样,明白眼下正是表明身份的最好时机,当即嘶声大叫道:   “他不是我爹,他是拍花子的,他活该!我爹是临河县举人陈清和,求求你们送我去找我爹陈清和,我爹是临河县举人,陈清和,必有,重谢——”   口中说着,身子一软,就歪倒在扶着自己的人怀里,完全失去了知觉。   那差人这才回神,转回头无比震惊的瞧着牙关紧咬昏死过去的陈毓,神情早已是慌张不已。   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人群却是一下全都懵了——   实在是眼前发生的事,简直和演大戏一般,方才还觉得那个爹真是苦命,不过是想把个淘孩子带回家,却倒霉催的把命丢到了这里。哪知剧情却是片刻翻转,那孩子竟然说,这瘦子根本不是什么爹,而是罪该万死的拍花子的。   那差人虽是脸色难看,却也明显无可奈何,实在是陈毓这话,围观人群怕是有一多半都听见了的,而且,还大都相信了——   毕竟一个五六岁的娃娃罢了,再如何淘气,看见亲爹死了,也不可能一滴泪都不掉。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说出这样一番诛心的话来。   更何况,陈清和的名头人群里也有人听过的,毕竟翼城县和陈家所居的临河县搭界,两县联姻、互相结为亲家的有的是。再加上穷乡僻壤的,出个有出息的读书人也不容易,陈清和又是弱冠之年便中了秀才,二十出头便考上举人,虽说被挡在了进士的门槛外,可在临河县的名头却依旧颇为响亮,名声自然传扬到相距不远的翼城县去了。   众人顿时面面相觑,也有那听过陈清和名头的,当下就道:   “临河县是有一位举人老爷叫陈清和,听说最是有才学的,我有亲戚就在临河县,说他们县的人都说那位陈老爷写得一手好文章,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呢——”   “对呀,我就瞧着这小孩有些不对劲呢,说不好,真是被人拐卖来的——”   “哎哟,真是人心不古啊,竟然连举人老爷家的少爷也敢偷来卖——”   “这些杀千刀的,这也算是罪有应得!”   “走,咱们一起跟着去县衙瞧瞧,要真是那人贩子,别说戳他一刀,就是再有千百刀也使得——偷人家的娃儿,这是挖人家的心啊!”   “我们家正好有亲戚就在临河县城,不然我待会儿就让人捎信去问一下,看看那陈老爷家丢没丢孩子,也算是一件善事不是?”   ……   “对了,”又有人想起,“好像这小男孩刚才是和个小丫头一处的,便是这瘦子好像也有同伙——”   当下忙四处去瞧,哪还有小丫头和那伙人的影子?当下越发印证了陈毓的话,众人心里已经认定,这两个娃娃十有八九是真被人给偷来的。   一面替陈毓庆幸之余,又纷纷悬心那已然不见的小丫头——   这世上谋生的法子多了去了,拐卖别人骨肉之事却无疑最是被深恶痛绝,竟是纷纷向捕快进言,赶紧去把瘦子的同伙也给抓来,把小丫头给救出来。   ……   陈毓却是对这些全无所知,等再次睁开眼时,才察觉到已是夜晚时分。意识到身下是一张床,又活动了一下手脚,伤口也明显被人包扎过了,心陡的一松——虽是没人搭理自己,明显却并不是牢房。   瞧这情形,虽是没有被多重视,却明显应该是信了几分自己话的——   老爹再是举人,和一县父母官比起来,身份无疑并不够看,这般对待自己倒也合情合理。   等消息传回家中,爹爹应该很快就能赶过来了吧?   一想到今生还可以再见到爹爹和姐姐的面,陈毓只觉得鼻头酸涩难当,竟是恨不得大哭一场才好。终是忍不住,拉了被子蒙着头低声呜咽起来,哭的太狠了,竟是整个被子都瑟瑟发抖的模样。更是止不住捏紧拳头——   既然上天仁慈,给了自己重来一次的机会,那这辈子,自己无论如何要护好爹爹和姐姐二人……   “周大人,您往这边请——不过一个小娃娃,说的话怕是有不尽不实之处,我手下那差人说,这娃娃也有可能是被吓得傻了,才会胡言乱语——”   一阵说话声传来,然后是嘈杂的脚步,随着门咔哒一声响,被子忽然被人掀开,狼狈不堪、鼻涕泪水糊了一脸的陈毓就这么毫无防备的暴露在众人眼前。    ☆、大人物   来人足有六七个,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神情凝重的中年男子,略略落后一步陪着的则是一个留着胡须的方脸男人,后面还跟着几个侍从打扮的人。   几个人进来后都没有开口,为首的中年男子更是细细端详着陈毓,似是在估量什么,良久才放缓表情慢慢开口:   “你说,你叫陈毓?是被拍花子的给偷来的?那些拍花子的都什么模样你还记得吗?和你在一起的,还有谁?你,又是怎么跑出来的?”   听中年人问的这么详细,方脸男子脸上肌肉哆嗦了一下,瞧向陈毓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不喜——   本来哪个治下不会有些乱七八糟的糟污事?偏是自己就这么倒霉,出来个拍花子的就拍花子的吧,虽是可恶,也算不上多大的事,再料不到会变成一椿杀人案!这还不算,还正好被途经此处的的周大人给碰上了。虽说周大人并非自己的直属上司,可所谓官大一品压死人,人家好歹也是巡抚大人面前的熟人,嘴巴稍微那么一歪,怕是自己的前程就定然会大受影响。   本想着好歹先把这尊大佛给糊弄过去,却不料这位还是个死心眼的,非得亲眼见见这孩子。   这般想着,竟不觉对陈毓很是迁怒,连带着瞧向陈毓的眼神都有些阴郁:   “莫要害怕,从实说来便是。自有周大人和本官为你做主。”   只是话虽这么说,可是和之前那位周大人的慈和语气相比,方脸男子的的语气无疑太过刻板,再配上沉得能拧出水来的脸,令得陈毓无比“配合”的哆嗦了一下。   明显看出眼前的小孩子被县太爷给吓到了,那位周大人微不可查的蹙了下眉头,当下摆摆手,对方脸男子道:   “迟县令,你先下去吧。”   迟县令怔了一下,脸色顿时更不好,明白自己那点儿小心思怕是被周大人给看破了。无奈何,只得告了声退走出房间,却并不敢离开,只远远的在小径尽头的一个凉亭内候着。   心里却是暗暗思忖,人都说这周大人最是温文儒雅君子端方的一个人,怎么自己却觉得难缠的紧?且还有些小肚鸡肠,或者还是个好名声的浅薄之人,不然,何至于因为个举人家的小子就当众给自己难看?再说了,照自己看,这孩子是不是真的出身举人家还不一定呢。   却是不敢有丝毫不满,只更加迁怒于陈毓,连带着对素未谋面的那位临河县陈举人也颇为不喜。   陈毓怔了一下,心里顿时有些纳罕——能用这般语气和那迟县令说话,这人身份明显要比迟县令高得多——   即便由拍花子再到弄出人命案确然有些骇人视听,却也不应该这么快就惊动了上官啊……   却也明白,既然有大人物适逢其会,自己可得好好好抓住才是——看那迟县令的样子,明显对自己极为不耐——   也是,自己老爹再是举人,可跟进士出身的县令大人相比,身份上还是差得远。说不好这位周大人一离开,迟县令就会把自己丢到脑后,倒不如顺了这中年人的意思,回家一事自然也会多了重保障。而且借了这位周大人的力量把那些拍花子的一网打尽,也算出了自己心头一口恶气。   看陈毓久久不语,那位周大人却是会错了意,语气更加和蔼:“好孩子,莫要怕,把你知道的都说给伯伯听好不好——”   听周大人如此说,陈毓眼圈又红了,怯怯的神情中又带着孩子特有的依赖:   “伯伯,我,我想回家,找我爹——”   陈毓本就生的极好,虽是顶着脸上两个大大的巴掌印,这副泫然欲泣却又强忍着不敢哭的模样依旧惹人怜爱至极,便是周大人这般素居高位者也不由怜悯之情更盛。   “好,莫怕,莫怕,你只管把所有事都说给伯伯听,一切自有伯伯为你做主——”周大人点了点头,甚而还帮陈毓掖了掖被子了,“等明日,我就派人送你回家——”   陈毓顿时大喜——以这位周大人的身份,既然如此说了,应该不会食言——   只是既有这么多人插手,那几个拍花子的怕是一个也逃不了,连带的刀疤汉子的死怕是也瞒不了多久,倒不如趁这个机会先在这位周大人面前备案,无论如何也得先在他心里留下个自己根本“无心”的印象:   “……那些人好坏,他们不许我见爹爹,还不许吃饭,还打人……还要把我和安儿妹妹都卖掉……”   “安儿?”周大人的手无意识的紧了一下,“那是谁?”   “和我一起的小妹妹……那个坏蛋,掐安儿的脖子,我扎他……我和安儿就跑了出来,一直跑啊跑啊……呜,我的脚好痛……可他们还是追了过来……”   虽然说得颠三倒四,却顺着周大人的意思,说清了剩余几人的长相,甚而颇有技巧性的把那明显和瘦子相熟的衙差也给牵扯了进来。   那位周大人并未久留,听完陈毓的话,便起身离开,却是吩咐那位迟县令马上给陈毓准备些粥饭来。   迟县令虽是心里越发嫌周大人小题大做,却是只能自认晦气——也不知这小子哪里就投了周大人的缘法!心里虽恼,却也不敢怠慢,很快命人把饭送了过来。陈毓虽是饿的狠了,可怕肠胃受不了,也不敢胡吃海塞,只用了两碗白粥,一点儿点心便又躺下,想了想,又把剩余的点心并盘子一块儿放到被窝里搂着——   既然是孩子,自然要像个孩子的样子,这里可不是自己家,还是要小心些为好。   本以为经历了这么多事,自己怕是睡不着,却没想到根本抵不过小孩子的本性,竟是很快就睡熟了,期间好似有什么人来过,还掀开了自己被子,陈毓只作不知,兀自呼呼大睡。   等到天光大亮,眼前却并没有人,不独那周大人,便是迟县令也没有出现。甚而整个县衙都是静悄悄的。   正自奇怪,院子里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劲装男子推开门快步而入——正是昨夜见过的那位周大人的侍从之一——看到正坐在床上揉眼睛的陈毓,脸上的喜悦之情竟是无论如何止不住,探手过去一下把人抱起来,又高高举起,“吓得”陈毓嗷的叫了一声,探手就用力揪住那人的头发。   那人哈哈笑了起来,丝毫不以为忤,看起来心情不错:   “好小子,倒是个有福的。”   这句话说的莫名其妙,再加上男子熬得红通通的眼睛,明显应该是一夜未眠。   陈毓心里一动——莫不是那些拍花子的被抓着了?甚而,那死去的刀疤汉子也被发现了?可即便如此,这人也高兴的有些过了吧?   正想不通所以然,那人已然探手拍了拍陈毓的脑袋:   “走吧,我送你回家。”   陈毓脸色顿时很不好看——装小孩子是一回事,被人当成小孩子摸来摸去又是另一回事。刚要偏头躲开,却旋即被男子口中“回家”两字给震晕了——   回家,竟然真的要回家了呢!陈毓心都是哆嗦的,眼里更是酸涩难当。这么多年来,刻意压制着的思念瞬时喷薄而出,陈毓简直恨不得一步跨到家里……   临河县。   一个中年男子正牵着头毛驴步履蹒跚着往县城东边的陈家大宅而来。   男子明显是经过长途跋涉,身上的衣服,溅满泥点子,连颜色都看不出来了,不独胡子邋遢,眼睛中也布满血丝,更因为太过疲累之下,走路都是一脚高一脚低的,好像随时都会摔倒的模样。   他身边那头毛驴也同样怪异的紧,除了前面,周身竟是贴满了上好的宣纸,那些宣纸上无一例外都画着一个眼睛圆溜溜瞧着很是灵秀的五六岁娃娃。   一人一驴的模样无疑都太过奇特,一进县城,顿时引得很多孩子追着跑:   “爹爹爹爹,快看,这儿有个疯子——”   “哎哟,大傻子,有个大傻子来了,快,拿石子砸他——”   只是任众人如何在背后笑话,甚至真有小孩子拿石子砸了过去,那人都始终毫无所觉似的垂着头,机械的向前走着。   也有大人被惊动后走出来,瞧了那明显快要累瘫下的男子后觉得可乐至极:   “果然是傻子吗?瞧瞧都累成什么德行了,还跟在驴后面跑,骑都不知道骑——”   却在看到驴身上驮着的娃娃画像时一下住了嘴,忙纷纷上前扯住自家孩子,瞧向男子的脸上顿时充满了同情——   怎么这几日没见,陈举人就成了这么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若非瞧见陈家小公子的画像,可不真要拿堂堂举人老爷当成傻子了。   有那心肠软的,已是红了眼眶——果然是痴心父母古来多,陈举人平日里是何等光风的一个人,这一丢了儿子,真真是和丢了魂一样啊。   也不知是那个杀千刀的狠心贼,就这么把人心肝剜了去。   恨恨的骂着那些人渣的同时,也更紧的扯了自家娃娃的手,同情的眼光一路追随着陈清和而去。   守在陈家门外的正是陈家老仆陈财——陈财本就老眼昏花,远远地瞧着,还以为来的是哪家想要打秋风的流浪汉,刚想上前赶人,待走近几步却又觉得有些熟悉,再细细一瞧,竟是主子回来了,陈财一个没忍住,老泪唰的一下就下来了——   这才多少时日啊,主子整个人就瘦脱了形。   忙忙的上前接过陈清和背上小小的包裹,又牵过毛驴,抖着嗓子道:   “老爷,老爷回来了!老爷快去后面坐着,老奴这就着人给老爷弄饭去——”   从小少爷出事,家里但凡能动的,全被主子打发出去寻人了,那些跑腿的活计,只能陈财这个管家一个人担了。   哪知刚转过身来,那毛驴却是虚弱的叫了声,便瘫倒在地。任凭陈财怎么拽都爬不起来了。陈财这才明白,怪不得主子不是骑着而是牵着毛驴走,却原来,这驴儿根本早就累的走不动道了。一个畜生尚且这样,主子一个读书人的情形又能好多少?   ——   老天爷,快把我们小少爷还回来吧,不然老爷怕是真的要撑不下去了!   正自难过,一个有些尖锐的声音传来:   “老大这是魔障了吗?一个来历不明的臭丫头,值当的他这么护着?叫我说,我那宝贝孙儿不见了,说不好,就是那丫头在弄鬼,趁早打死了干净!他倒好,竟是护的紧!”   又想起什么,接着恨恨道:“真是读书读得傻了,连亲疏都不分——之前非要那丫头帮着管家,我就说嘛,外人怎么会跟我们一条心?人家偏是不信。怎么样,吃亏了吧?”   “可不——”又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旁边奉承道,“再怎么说,还是一家人用着放心,瞧那丫头生的一副狐媚样子,一瞧就是个不稳重的!要不怎么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呢!经了这遭,大爷就会知道老太太的好了,怎么也不会再近着那丫头了。”   “知道我的好?不嫌弃我就不错了。当初我怎么说——这丫头就是个灾星,瞧瞧那命硬的,克死了亲生父母,连养父母都克死了,可是无论如何留不得,偏是他们两口子不信,硬是要接过来,瞧瞧,先是害的我媳妇儿没了,然后又害的我宝贝毓儿也不见了。”尖锐的声音中明显很是不满,“若非他们平日里那般娇纵,那丫头又焉会那般张狂——丢了我宝贝孙儿不说,还连我孙儿的救命钱也偷走,天下怎么会有这般恶毒的女子,当真是蛇蝎心肠!” ☆、灾星   灾星?偷钱?恶毒?蛇蝎心肠?陈清和越听脸色越难看,脚下一踉跄,吓得陈财忙上前扶住。触手之下,却是更加心酸——   老爷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呢——   幼年丧母,继母不慈,好不容易娶了一房贤妻,自己也考中了举人,却不料还没过几天好日子呢,发妻又撒手尘寰,如今更是连唯一的儿子也下落不明……   搀着形销骨立、骨瘦如柴的陈清和,陈财难过之余,更对素日里颇有好感的李静文满是怨怼之意——不怪赵氏咒骂,便是自己这会儿也不由得信了,那李静文怕就是灾星降世,专门来祸害好人的。   自己真是瞎了眼,平日里还屡屡为她抱不平,以为她行事大气,是个有气度的主,还到处跟人说别看是义妹,可瞧着和夫人的亲妹妹也差不多了。却没料到,竟是个狼心狗肺的!   也不怪陈财做此想——李静文虽是姓李,之前却委实和陈清和发妻秦迎如同亲姐妹一般。秦家二老于她而言,更是恩重如山,说是再生父母一点儿也不为过——   据说李静文六岁随父母外出时路遇贼寇,一家老小几乎尽皆丧命,唯有年幼的李静文因晕了过去才逃过一劫,后来被途径此处的秦父所救,带回家中,认为义女。   秦家父母亡故后,秦迎不放心李静文独自一人守着老宅——秦迎乃是家中独女,并没有其他兄弟姐妹——又亲自八抬大轿的接到自家来,想着替妹子寻一门好亲事,哪知还没有相好人家,自己却又病倒,更在不久后亡故……   甚而即便秦迎离世,陈清和也并没有把外人说李静文是灾星的话听到心里去,反而处处照顾,当真是和自己亲妹妹一般无二,更让她和继母赵氏一同打理家中内务。   可就是这样一个身受陈家大恩的女人,却是闯下大祸,竟然把陈家的命根子陈毓给丢了……   如果说丢了小少爷已经让陈财这个护主的管家对李静文生出了厌憎之心,那之后卷走家里大笔银子私逃,更是让陈财生吃了李静文的心都有了——   茫茫人海,想要找一个人无疑于大海捞针,而除了踏破铁鞋、四处奔波,更少不了大笔的银子淌水似的花出去。   可就在两日前,陈财在接到陈清和让他送银子的书信后却惊恐的发现,府里账面上剩余的银子竟是一文不剩,足足数千两银子在一夜之间不翼而飞。   查点之后更发现,连故去的夫人留给秀姐的贵重首饰也丢了不少……   陈财简直吓得魂儿都飞了,忙忙清点人数,却发现众人俱在,唯有李静文的房间里却是空荡荡的,早已是人去楼空——李静文竟然,连夜逃了!   只这般做法,委实太过丧心病狂,不独落井下石,令陈家的处境雪上加霜,更是令得找到小少爷的希望更加渺茫……   “你说什么?”陈清和眼睛都红了,直勾勾的瞧着陈财,只觉一阵头晕目眩,喃喃了声“毓儿”,竟是直挺挺栽倒在地。   “小家伙,好样的!”徐恒勒住马头,瞧了眼身前虽是脸色苍白却依旧咬牙坚持的陈毓,眼睛中闪过些许兴味来——   此次前往临河县,并不独是为了送陈毓回家,更因为周大人昨儿个连夜查知,有一条重要的线索,就在临河县。   而之所以会带上陈毓一道,一则顺路,二则陈清和既是临河县举人,在当地自然会有一定的人脉,因这起拍花子案很有可能牵涉到官场中人,周大人的意思是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尽量先不要惊动官府,这般情形之下,在当地颇有声望的陈清和无疑会是自己的一大助力。   只是兵贵神速,兹事体大,自己并不敢耽搁,虽然考虑到陈毓年纪尚小,怕是不堪长途跋涉,因而采取了种种防护措施,可这么一路纵马疾驰,便是寻常大人也受不了,这小家伙倒好,愣是没叫一声苦。   眼瞧着前面就该进城了,徐恒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甚至有心情揉了揉陈毓的脑袋,虽是被不耐烦的推开,却不妨碍徐恒的好心情——   待这件拍花子案尘埃落定,自己也可以歇上数日……   只是这般轻松的心情却在看到城门旁“清丰县”三个大字后彻底终结——   卧槽,这是什么鬼!   明明自己要去的是临河县,怎么跑到什么清丰县了?   徐恒彻底傻眼之余,“嗷”的一声就抱住了头——老天,天下有自己这么蠢的人吗?竟然会相信一个孩子认得路!   坐在马上一遍又一遍的运气——毕竟,陈毓这孩子之前明明瞧着非常靠谱的样子啊!更在自己前两次问路时指的方向都和路旁行人说的方向一致,不然,自己也不会索性按着他说的方向打马而来。当下犹是不死心,抱了最后一线希望问道:   “那个,小子,莫不是,你们临河县还有个别名,叫,清丰县?”   老天,你可莫要玩我——来的时候,自己可是跟周大人打了包票,定然不会让大人失望,倒好,竟是一路狂奔,却跑到了和临河县风牛马不相及的清丰县。传出去,自己这个六扇门的后起之秀还不被人笑死!   “清丰县?”陈毓睁大黑白分明的眸子,神情明显比徐恒还要茫然,“你说我外公家吗?”   陈毓一句话出口,徐恒不可置信的瞪大双眼,好险没喷出一口老血来!忽然抬手,用力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本是整齐的发髻顿时散落下来,虬枝纵横之下,当真和徐恒的心情无比合拍——自己特马的就是这世上最蠢的人,没有之一!   太过别致的造型引得城门士兵也不由多看了几眼,又瞧瞧四起的暮色,哼了声就去关城门——外面这货明显瞧着就是个脑子不够数的,还是别放到城里添乱了。   刚关到一半,却是卡住,那士兵探头往外面一瞧,好险没气乐了,可不正是方才那个疯子?正连人带马面无表情的拼命往里挤,无奈何,只得开了城门,又把人放进去。   “徐叔叔——”陈毓刚想开口说话,却被徐恒一下打断:   “闭嘴。我很生气,所以从现在起不许再说一个字。”   所谓吃一堑长一智,吃过一次亏,自己就绝不会上第二次当。从今儿起自己要是再信这小子一个字,就是混蛋王/八蛋!   “噢——”陈毓吓了一跳,忙低下头老老实实的坐好,眼睁睁的瞧着徐恒方才因挤城门太过用力而掉落在地上的那个颜色花俏的香囊被守城士兵捡起来,揣到了自己袖子里——   自己可不是什么好人,既然不让自己开口就不开口便是,看到时候着急上火的是那个?   而且这也算做了好事吧?不然真被正牌徐夫人发现了,可不得醋海翻波?瞧那香囊靡丽的香气,轻浮的色彩,明显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女人送的!   却在下一刻眼神一滞,一股极为强烈的说不清是狂喜还是苦涩的感情一下涌到心头——   却是前面客栈处,一个披着斗篷的女子身影一闪——虽然不过是一个侧面,可陈毓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女人,可不正是姨母李静文——   上一世从娘亲病重卧床到陈毓失踪,整个童年世界里正是李静文充当了母亲这个角色。   也因此,除了爹爹和姐姐的外,李静文就是陈毓黯淡漂泊的后半生里唯三念念不忘的人了。之所以这样,除了幼时的情结之外,陈毓更从姐姐口里得知,姨母李静文还是爹爹临死时的执念之一——   爹爹到死都放不下的人,第一个是自己,然后是姐姐,再其次,就是姨母李静文。   娘亲把这三个最亲的人托付给了爹爹,爹爹就认定必得拼了命的护在自己翼下,却哪里想到先是丢了自己,之后姨母李静文也跟着失踪——   正是因为被太多的愧疚压着,爹爹才会备受煎熬之下,魂不守舍,以致失足落水而亡吧?   后来自己回返家乡,姐姐唯恐自己伤心,便对姨母的事只字不提。自己也曾暗地里询问过,却不想被祖母劈头盖脸的责骂了一顿,甚而被罚饿了一天肚子。   当时朦朦胧胧想着,姨母兴许也跟爹爹一般去找娘亲了,待得长大后却又听说了关于姨母的另一个版本——   姨母是个忘恩负义的,在自己丢失急需用钱的时候,卷了家中的银子一个人跑了……   从那以后,自己便再也不许任何一个人提起李静文这个名字。直到有一天,又一次被那个畜生毒打后的姐姐忽然白着脸来看自己,拉着自己的手殷殷嘱托,最后离开时,又没头没尾的说了万花楼三个字,却终是咽住,失魂落魄的离开。   然后第二天,为了自己受尽屈辱的姐姐就投缳自尽而死。自己也一怒之下,动手杀了赵昌那个畜生。   虽然知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可那么一个人渣,怎么值得自己给他抵命?便任他暴尸荒野,自己也从此亡命江湖。   离开临河县后,自己去的第一个地方便是林州城的万花楼,然后才无比震惊的察觉,姐姐临死前会提到万花楼不是没有原因的,因为万花楼的头牌花飞飞,很可能就是姨母李静文。   只是自己去的不巧,彼时花飞飞刚被人赎走。   因为刚犯了命案,自己并不敢在林州久留,只得匆忙离开,想着早晚有一日,要找到李静文的下落。弄清姐姐提到万花楼的原因。   却没想到,不过数日后,却听说万花楼被人一把火给烧了的消息。更离奇的是自己逃亡了数年后偶遇一昔日同窗,被认出后本想杀人灭口,却不料那同窗待自己却是亲热的紧,又一叠声的埋怨自己不够意思,说是即便外出游学,可既然都回去重修父母以及外祖父母和姐姐的坟墓了,怎么能不和他们这些同窗见见面、叙叙别情?   甚而告诉了自己一个“惊人”的消息——   当初那个谋夺自家财产进而逼死了姐姐的畜生赵昌,在出去办事的时候路遇强盗,竟是被人乱刃分尸而死!   自己当时就傻了眼——别人不知道,自己却清楚,那赵昌分明是被自己一刀割断喉咙而亡,什么时候变成强盗杀的了?   至于重修外祖父外祖母并爹娘和姐姐的坟墓——那是自己做梦都想做的事啊,却因为是罪徒之身,只敢深更半夜的跑回去烧个纸钱,哭一场罢了,何曾重修过坟墓?   前思后想之下,能这般做的也就只有一个人罢了,那就是失踪已久的姨母李静文——虽然不愿意承认,可这世上会念着外祖父母和爹娘,又会护着自己和姐姐的,怕是也就姨母罢了。   到了这时候,怎能不明白,当日姨母的事情必然另有隐情。既知晓了身上命案的包袱已经没有了,自己索性全身心的探查姨母的下落,却是越查越是心惊——   自己失踪后,姨母离开临河县后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清丰县;而万花楼的花飞飞据说老家就是清丰县;还有那个畜生赵昌,死之前竟是每隔一段时日都会跑一趟林州城,然后便会拿些银子回来……   种种线索却全在万花楼被人一把火烧了后断掉。可即便是这些,也让陈毓推测出一个了不得的事实——   万花楼的头牌花飞飞十有八/九就是姨母李静文。   而赵昌那些来路不明的银两也很有可能便是从姨母手里拿到的——   姨母既然会给他银两,目的自然只有一个,那就是自己和姐姐!   而姐姐之所以会想不开投缳自尽,除了赵昌的毒打和羞辱之外,更多的怕也是对姨母的歉疚——   为着自己两人,姨母要怎样屈辱的活着,还不得不把攒下的蕴含着血泪的银子递到赵昌那个畜生手里……   那之后自己再也没有找过姨母——既然能抹杀自己杀人的痕迹,又天衣无缝的掩盖起姨母曾经血泪斑斑的过往,那个带走了姨母的人一定爱极了她吧?   以那人所表现出来的手段和动用的人脉,想要寻觅自己的话,定然也不是多大的难事,既然选择缄默,定然是不愿自己再去打扰姨母。   细细想来,自己分明就是个灾星,爹爹也好,姐姐也罢,还有姨母,何尝不是因为自己,才会先后陷入万劫不复的境遇之中?   即便被拐卖不是自己的本意,可自己得到的那么多的深爱又何尝不是自己的原罪?   便是找到了姨母又如何,左不过勾起她的伤心事,累及姨母继续为自己伤怀罢了,倒不如从此两不相见,也算是自己能为爱的人做的最大一件善事……   那之后,陈毓就拼命的告诫自己忘掉姨母,只当这世间就只有自己一个孤零零的罢了。只是所有的逃避却在看到李静文的那一刻尽数坍塌——   姨母,这一次,我定然不会再任你陷入那般生不如死的境地。还有那个曾经救你出火海的人,毓儿这次也要对不住他了,无论如何,今生你只能做毓儿的娘亲,即便未来他也同样爱你,毓儿也绝不会再让任何一个人把你带走!    ☆、福星   “我要那个——”陈毓忽然挣扎着要从马上下来,眼睛更是直直的盯着迎面走过来的一个走街串巷的货郎挑担里的那张面具——   虽然元宵节已经过去多日了,可这种形象各异的面具还是孩子们的的最爱,大街上不时能看到和陈毓差不多大小的孩子,脸上戴着面具,牵着爹娘的手,蹦蹦跳跳的在街上走。   这会儿陈毓指着的,明显就是个兔子形象的面具,长长的大耳朵,红红的三瓣嘴,虽是工艺有些粗糙,却意外的充满童趣。   徐恒心里有气,斜了一眼那面具,却是冷哼一声:   “不买——”   领着爷走了这么多冤枉路,还有功了不是?还想要玩具玩,想的倒美。   却不料一句话出口,陈毓两眼一红,泪珠“嘟噜”一声就下来了——   陈毓心里这会儿也要呕死了——堂堂一个大老爷们,却为了要个上不得台面的兔子面具,当着外人面前掉金豆子,真是羞也羞死了。   却没有其他好的法子——   自己不但想要救姨母,更想看看那个藏在背后害人的到底是谁——虽然知道姨母孝顺,可现在也不是烧纸上坟的时节啊,姨母无缘无故怎么会一个人从临河县跑回来?更不要说还是这种爹爹疯了一样找自己的关键时刻。   除非是和自己的失踪有关,姨母才会不管不顾的这么一路追着,赶到这里来。   还有,自己料得不错的话,姨母当初,怕就是在老家清丰县遭人毒手,被掳掠走卖到万花楼那样见不得人的地方的。   有那千日做贼的,却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虽然早已迫不及待想要和姨母相认,陈毓却分得清孰轻孰重——一定要借这个时机,把那个躲在背后的坏人给抓出来,不然,怕是自己回去,家里也别想有个安生日子。   甚而,陈毓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怀疑的对象……   这般要紧的时候,自然要防着被人认出来——不但是姨母,还有那个藏在暗处居心叵测的人。   要说改变自己容貌的方法,陈毓知道的自认没有十种也有八种,而且全都不是多复杂的事。   可眼下却有徐恒在身侧——   离了他,自己怎么折腾自然都没关系,这会儿却是人小力薄,还偏偏想做什么都得借他的力。而且一路上也发现了,这徐恒瞧着块头儿大,却是个精明的人,也就是因为自己是小孩子,他才没有防备,不然想要算计了他根本没有可能。   要是自己真一低头一抹脸,“唰”的就变了个模样,怕是立马就会引起怀疑,再结合之前死在手里的刀疤和那瘦子,不定引起怎样可怕的结果呢。   思来想去,还是乖乖的当个孩子罢了,便是想要改变模样,也只得没羞没臊的耍起孩子的手段。   徐恒也感到很是不可思议——   陈毓也会哭?之前被人拐卖时收拾的多惨啊,自己瞧见他血糊糊的脚和鼻青脸肿的模样时,都替他觉得疼得慌,可人陈毓这么点个娃娃,不过眼睛红了红,愣是没掉一滴泪。这一路上相伴,也沉稳懂事的紧,自己还想着,也不知父母是什么样子,怎么就能把这么漂亮娃娃教的跟个刻板小大人似的?   得,这会儿看到个丑丑的兔子却能哭成这个德性——还真是看走眼了。什么小大人,典型就一熊孩子!   不过话说回来,被坑了一遭后,再瞧这孩子哭鼻子,怎么就觉得心里特码的特别的爽呢。   心里平衡了,徐恒也就不再别扭,特爽快的掏钱要了两个面具——不开心的时候就得给自己找点儿开心的事情做。不但把那个大白兔的给陈毓买了,自己也恶趣味的买了个狐狸精的——小巧的狐狸脸配着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住的徐恒粗犷的面容,真真是怎么瞧怎么古怪。   徐恒却是浑不在意,任两边路人笑成一团,自顾自遛着马往客栈而去——   前面却是交叉口,陈毓方才不错眼的瞧见李静文往路左边那间悦来客栈去了,却故意一径瞧着路右边那间生意明显有些萧条的来福客栈——   “徐叔叔,我们住那间——”   徐恒的驴脾气果然上来了,白了一眼陈毓:   “你想住那间?我偏不。”   口中说着,果然打马往悦来客栈而去。待走到客栈门前,被殷勤的店小二接了马匹,又往客栈里让,徐恒简直悔的肠子都青了——   自己挣些钱容易吗!平日里出去办案,可是根本没住过店——省下的补贴钱自然可以直接进自己腰包了。至于说想抓什么人,变变形就好了吗,怎么碰上这小鬼后,明明平日里自认还是蛮精明的吗,怎么这会儿直接变傻缺了——   先是被哄着绕了个大圈错过临河县跑到清丰县,这会儿又直接变成了傻有钱——   就这么一夜,随便找个地方蹲一宿不就得了——背囊里还有几个大饼呢,大不了花上两文钱,买人家一大碗热水,运气好了,说不好还能替卖茶人夜里看着茶寮,到时候不是连住的地方都有了?   倒好,自己愣是傻了吧唧的跟着这小子进了这么个一看怕是一钱银子也不见得能摆平的地方。   已经迎出来的掌柜却是个机灵的,一看徐恒神情不对,当机立断,一面握住陈毓的手往客栈里送,一面帮着店小二掰开徐恒攥着马缰绳的手指,看着孩子和马匹全都被送了进去,才神清气爽的冲徐恒唱了个喏:   “哎哟,我道是谁呢,原来是老客又来照顾小店生意了——这才多少日子没见啊?老客越发精神了啊——”   一句话引得旁边一个同样投宿的客人顿时笑场——   果然做生意的能把稻草说成黄金、死□□也能说出尿来,这人哪里是精神啊,分明是神经才对吗!儿子带个面具玩也就算了,偏是生的那么粗粗壮壮跟个树桩子似的爹也要戴,你说你戴就戴吧,戴什么不好,还弄个骚狐狸——就那呆呆的蠢样,也不怕惹毛了狐大仙爬出来找他算账!   徐恒:……   我的一世英名啊!   好在天色晚了,看热闹的人并不多,外人看到这一前一后进来的父子两人,更多是善意的微笑——一看就是宠孩子的那种老子,由着孩子胡闹罢了。   也有那操心多的,也不过在心里暗叹一声,都说慈母多败儿,这样不着调的老子,可不得把儿子惯坏。   陈毓却是根本没注意旁人的表情,从踏进大厅的那一刻就在紧张的寻觅李静文的影子,却是没有丝毫发现,这是,进了客房?   正想找个什么借口离开,耳朵却忽然被人揪住,下一刻,徐恒咬牙切齿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臭小子,都是你胡闹,好了,现在如你的愿了,你爹我从今后再也没脸见人了!”   “爹?”陈毓怔了一下——即便是走错路,又赖着买了个面具,也不见得刺激就这么大吧?这家伙什么时候就成自己爹了?   原因定然只有一个,徐恒绝对是发现了什么可疑人物,所以才会找自己演戏!   微微转了下眼珠,朝着徐恒明显瞟了一眼的地方瞄去,却是个四十多的瞧着很是忠厚的汉子,方才瞧见模样古怪的父子俩,那人也跟旁人一样,嘻嘻笑个不住,根本没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可偏偏徐恒的反应……   却不知徐恒手心里早已是捏了一把子汗,内心更是狂喜不已,简直恨不得仰首叉腰大笑三声!   ——这小陈毓还真是自己的福星,原想着走错路了,说不好会失了先机呢——   也是根据这起拍花子案顺藤摸瓜,自己才发现有些地方的作案手段颇似一个老对头,正好周大人收到一份谍报,说是临河县那里发现了一个可疑人物,曾在元宵节那日出现在灯市上,信中描述其种种特征,和自己那老对头可是像的紧。   周大人就把这件事交给了自己,说是真抓了那人,这案子就可以结了,到时候定然给自己再记一大功。   自己这才打着护送陈毓的名义赶往临河县。   本以为既然走错了路,想要抓老对头怕是更难,却哪里料到错有错着,竟是在这里也能碰上。而且正因为方才心情不好,自己形象也与往日里惯常装扮的模样差别太大,这会儿瞧着那滑的跟泥鳅一般精刁似鬼的家伙竟是丝毫没有对自己起疑!而这一切,全是拜之前被自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抢白的陈毓所赐!   这般想着,瞧着陈毓的眼神简直温柔的能拧出水来。   惊得陈毓身子忙往后仰,强忍住转身就跑的冲动——这徐恒果然脑子有毛病对吧?瞧这是什么眼神,简直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却不防被徐恒双手一圈,一下抱起放在腿上,还腆着脸笑嘻嘻的冲挣扎着要下来的陈毓道:   “好了,乖啊!一生气连爹都不叫了!爹错了,爹不拧你耳朵了,也再不骂你,你就是爹的福星,最大最大的一颗福星好不好?爹是天上那长得最难看的长尾巴的扫把星……”   别人听着,只当这呆父亲拿天上的星星哄儿子,只是这么言之凿凿的说自己是扫把星的还是太滑稽。   却不知徐恒这番话说的当真是真心实意——   决定了,回去就做个陈毓牌儿带着,每天早晚两柱香——   天知道从自己出道以来,多想和六扇门无数前辈一样,成为人人闻风丧胆的第一神捕似的人物,却哪里知道不过小小的闯出了点儿名声,就在这个老对头面前狠狠的碰壁,竟是不止一次被耍的团团转。   这次被周大人秘密邀请来查案,也是不顺的紧,这么长日子都毫无头绪,本来周大人对自己的耐心都快到尽头了,正准备打发自己走,却不料就碰上了陈毓这档子事,顿时让案件峰回路转。听周大人的口气,这次自己可是碰到了大机缘。这还不算,你说连走错路,都能碰见送上门来的老对头,自己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好运气。   而这些从天上掉下来的砸的自己都快要幸福死了的大饼,可全是陈毓带来的,所以说陈毓不是福星又是什么。   旁人只顾瞧着这对儿耍宝的父子乐呵,完全没注意到一个长相平常的年轻男子快步从店里出来,朝着外面而去,男子刚刚消失在门外,一个披着斗篷的女子也从楼上下来,明显朝着和男子相同的方向而去,至于那个一个人占据了整张桌子的中年汉子,慢条斯理的喝了杯中最后一点酒,也从座位上站起来,结了帐,缓步朝外而去,却在看到前面那个跟在男子后面的女人时,眼中闪过一抹狠绝之色。   陈毓只觉整个人都快僵硬了——   到现在已经能确认,披斗篷的女子正是姨母李静文,而她追着的那个男子,可不是自己之前就怀疑的上一世强娶了姐姐又逼得姐姐投缳自尽的人渣姐夫,赵昌!   然而三人中让陈毓感觉最危险的,却是那个缀在最后的憨厚汉子!    ☆、黄雀在后   陈毓一下从徐恒腿上跳了下来就往外跑。却不妨刚迈出去没两步就被一双大手铁钳一般揪住后衣领,笑骂道:   “臭小子,就知道你老实不下来,走吧,爹带你去外面转转——”   陈毓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拖着脚不沾地的走出了客栈。   等出了客栈,徐恒并未松开陈毓,背对着客栈站着,脸色却明显有些凝重:   “方才那人,你认识?”   正有求于人,陈毓并没有否认,却还是作出小孩子应有的胆怯嗫嚅道:“那个女子长得好像我姨母啊——我想看看是不是她……”   犹豫了下又怯怯道:   “还有那个男的我认得,是我家那个坏祖母的侄子,老是趁没有人的时候掐我……”   口中说着,小小的身体已是不自觉缩成一团,那般饱受惊吓的样子,瞧得徐恒心里也不由一动——这孩子,还真是个苦命的,小小年纪,就经历这么多……   却不知道陈毓低垂着的眼中却是泛出些冷意来,又极快的眨掉——   爹娘活着时,自然是没人敢掐的。   祖母赵氏也好,赵氏的侄儿赵昌也罢,包括后来成了自己婶母的赵昌的妹妹赵秀芝,哪个见到自己和姐姐不是亲热的紧?   以致自己幼时还真就把赵氏当成了亲祖母,把赵氏的娘家人当成了亲戚。甚而对赵昌兄妹也亲近的紧。   却没料到一切不过是因为贪欲而故意做出的假象罢了!   ——事实却是,当初赵氏嫁了祖父做填房后不久就逼得爹爹净身出户。这偌大的家业,一多半是娘亲的嫁妆,还有一些是娘亲在手里的铺子赚了钱后陆续添置的,可以说跟老陈家根本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也因此,虽是后来赵氏想了法子也搬到了县城,大家一起住,主持中馈的却一直是娘亲。   至于赵氏和她那些想要吃白食的亲戚,自然处处对自己姐弟多方巴结奉承——   赵氏的目的是想要多划拉些产业留给叔叔陈清文,至于赵昌兄妹,则直接想侵吞了陈家的财产。   也因此,等爹娘先后故去,姨母又不知所踪,祖父倒是健在,却根本拿赵氏毫无办法,自己和姐姐也就由家里最受宠爱的少爷小姐变成了完全多余的人。   挨打受骂,根本就是家常便饭,甚而因为有姐姐和自己在,赵氏和赵秀芝连家里的仆人都精简了,而把本是下人做的粗活全压在姐姐和自己身上。   更在后来,赵昌死了妻子后,不顾礼义廉耻逼得姐姐嫁了他做填房。   因为自己还得在家里讨生活,姐姐万般无奈之下,只得顺从祖母的安排。那时候自己想着,不管多苦多难,无论如何也要出人头地,考个功名出来再把相依为命的姐姐接出来。却不料想刚刚考中秀才,姐姐便再也坚持不下去,自尽而亡……   自己也在所有的努力都失去意义之后彻底崩溃,才会暴怒之下杀了赵昌……   “那个女的真的很像,我姨母,徐叔叔你带我去看看好不好?”终于见到亲人,陈毓眼神里的黯淡终于一扫而空,亮晶晶的眸子说不出的好看,里面更是写满渴望,“我姨母做的点心最好吃了,我想姨母了……还有那个坏蛋,他那么坏,他会不会欺负姨母啊……”   口中说着,就开始拼命的挣扎。   许是父子两人动作太大了,那已经走到街道尽头的中年汉子脚步顿了一下,徐恒的心一下提到了喉咙眼上,眼睛极快的在客栈内扫了一下,在角落处定了一瞬,忽然提起陈毓,“啪”的一声在屁股上响亮的打了一巴掌:   “臭小子,就你事多,这大晚上的哪有卖糖葫芦的?你是九代单传又怎么样?你爹我还是八代单传呢!没有我这个八代,你这个九代这会儿在那个旮旯里憋着还不一定呢,还敢跟我横——”   竟是和恼羞成怒的父亲终于受不了开始暴揍儿子的情形一般无二。   八代单传和九代单传的对决?客栈里的人“轰”的一声笑了开来,只觉多了这对儿耍宝的父子俩,寂寞的晚上顿时变得有趣了。   那中年汉子两肩也明显放松了下来,继续不紧不慢的向前走去。   徐恒长舒一口气,伏在因为太过震惊“爷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你个混蛋还敢打爷屁/股”而完全傻眼的陈毓耳朵旁小声道:   “我跟过去,你在这儿好好呆着,不然,我就不管你姨母。”   陈毓忙不迭点头,却依然手脚并用的挣扎着:   “我要吃糖葫芦,就要吃——你不带我去,我回去告诉爷爷,让爷爷把你吊梁上打——”   却不料屁股上“啪”的一声又挨了一下:   “把我吊梁上打?老子先把你吊梁上还差不多!”   边拖着上楼边气势汹汹道:“熊孩子就得打!看你还敢不敢跟老子叫板,再不听话,把你屁/股打成四半——”   两人一路鬼哭狼嚎着往客房而去。   那熊孩子也是个倔的,细细的呜咽声可不持续了盏茶功夫?   楼下便有好事的开始打赌:“你说是那八代单传的先服软,还是九代单传的先服软?”   只是那父子俩这次倒是没有再出洋相,耳听得一个有些粗噶的嗓音:   “睡觉。”   明显是那八代单传的粗壮汉子,又有孩子特有的清亮嗓音不清不楚的哼了一声,房间的灯便熄了。   那些打赌的看没了戏,只得各自回房休息了,唯有角落里两三个人互相看了一眼,结了帐往外面去了。   隔着窗户看徐恒小心翼翼的缀了上去,陈毓不禁咋舌——   怪不得徐恒要和自己演戏,原来这客栈里还有那人的眼线呢!也不是道徐恒是怎么察觉的。   又停了一会儿,陈毓也从房间里溜了出来——那可是自己亲娘一般的姨母,陈毓自认,怎么小心护着都不过分。   李静文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就这么不大会儿功夫,自己身后已是缀了一大串尾巴——毕竟之前一直是养在深闺的小姐罢了,能一路撵着赵昌到这里来,实在已是千难万险。   眼瞧着天色渐晚,街上行人也越来越少,李静文不由有些心慌,脚下略慢了慢,又要分心去记走过的街道标识——   这儿虽是自己老家,纵横的街道于李静文这样养在深闺的小姐而言,依旧是错综复杂的。谁知怕什么来什么,就这么不大会儿功夫,再抬头看去,前面的赵昌就不见了人影。   李静文脸一白,忙不迭的拔腿追了出去,却哪里料到,一直到长街尽头,都没有看到赵昌的影子。   记起刚才还跑过了一个小胡同,李静文忙掉头拐了回去。那胡同幽深狭长,一眼看去,竟是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李静文瑟缩了一下——再如何智计百出,这会儿也不免心惊胆战。有心退回去,前面有个人影闪了一下,依稀正是赵昌。   李静文一咬牙,眼前不期然闪过陈毓脆脆的叫着姨母的模样,抬手抹去脸上早已冷掉的眼泪,又摁了摁怀里藏着的尖刀,就头也不回的往胡同里而去——   找不回毓儿,陈家的天就塌了,自己就是死了,都对不住姐夫,更没脸去见地下的姐姐和爹娘……   哪知等追着跑了进去,赵昌的人再次凭空消失。   这会儿已是到了小巷深处,李静文忙站住脚,刚要四处探看,一道劲风忽然从背后袭来。   李静文根本来不及躲藏,就正正被人劈在脖颈上,竟是哼都没有哼一声,直挺挺朝地面栽倒。却是被一个后面的黑影一下接住……   再次睁开眼睛时,李静文有一瞬间的恍惚——无他,实在是眼前看到的景致太熟悉了——   檀香木的雕花大床,浅紫色的绣幔,下坠着深色调的流苏——   可不正是自己未被姐姐接过去时的闺房?   “怎么,醒了?”头顶上却是传来一声男人的yin笑。   跟踪,胡同,黑影——李静文的思绪瞬时回笼,看着俯身床上的赵昌,瞬时红了眼睛:   “是你,是你让人带走了毓儿对不对?”   赵昌却没有回答,反而探手在李静文凝脂一般的脸蛋上拧了一把:   “是我又怎么样?啧啧啧,哎哟,你说你怎么长的呢?生的这么勾人!我本来还想娶你当老婆好好疼呢,你这个臭□□倒好,竟然看不上我,还不要脸的想勾搭陈清和那个小白脸——”   惨白的月光下,赵昌的神情显得无比狰狞,狰狞之外,更有夙愿得偿的狂喜得意——   和秦迎那种大气典雅的北方美不同,李静文却是典型的温婉江南美人的形象,赵昌素日里所见,俱是自家姐妹那般容色平常的女子,哪见过这等人间殊色?   以致当日第一日在陈家见到时,便惊为天人。更是下定决心,无论用什么手段,都要娶来当媳妇。   却也明白以秦迎把这个妹子看的金豆似的,怕是所想不会顺当。无可奈何,只得求到姑母赵氏面前。   那赵氏向来是个护短的,总觉得自家子侄千好万好,而李静文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孤女罢了,配自己侄子,还算便宜她了。   当下就满口答应。   赵昌不知道的是,和他一样心思的还有妹妹赵秀芝——虽则陈毓的记忆里,赵秀芝最后嫁的是叔叔陈清文,可一开始,赵秀芝相中的却是比自己大了十几岁的陈清和——   前途无量、家资颇丰的举人老爷和镇日卧病在床的药罐子,傻子也知道怎么选。   两人想的倒美,却不料陈清和对赵氏帮赵昌和李静文做媒的事根本理都不理。更有当日在秦迎房里伺候的丫鬟说走了嘴,言说夫人过世时拉着李小姐和老爷的手泪流不止,希望二人能结为夫妇,共同养育两个孩子……   赵昌一下傻了眼——这要是陈清和和李静文真成了夫妻,还有他们兄妹两人什么事?两人一合计,怎么着也要拆散这桩姻缘!   最后竟是把眼睛盯到了陈毓身上——陈毓可是陈清和的命根子,真是在李静文手里出了问题,再如何疼惜自己小姨子,也肯定得翻脸。   因此才会趁元宵节灯会时对陈毓下了手。   本以为天衣无缝,却不想竟是被李静文察觉出蛛丝马迹,更一路跟踪自己来到这里,到了这时候,自然明白瞒是无论如何也瞒不住了,也就索性撕破脸皮。   因为手脚都被捆着,李静文只得拼命扭开头,想要躲避赵昌的魔爪,看向赵昌的眼神恨得能滴出血来:“果然是你带走了毓儿!赵昌,你把毓儿送哪儿去了?啊,你告诉我,他还那么小……”   说道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想知道?”赵昌越发得意——从前这女人何等高高在上,竟是连看自己一眼都不屑!这会儿却在自己面前哭成这个样子,“贱人,要是你早答应嫁给我,我也不至于对那个小崽子如何……要怪,就怪你和你那个奸夫姐夫……想知道那小子的下落,那就等我办完了正事,你来,求我,我就告诉你……”   口里说着,身上却是一阵燥热,倒没想到这小娘皮哭的时候比平日里还要更勾人,一个忍不住,竟是探手就往李静文胸前探去,却又在触手可及时堪堪停住,回头朝外面道:   “谁?”    ☆、黄雀在后(二)   外面却是阒无人声。   赵昌蹙了下眉头,狐疑的瞧了一眼依旧恨恨的盯着自己的李静文,冷笑一声揪住李静文的头发用力一扯,迫使李静文柔软的脖颈弯曲成一个可怕的形状,恶狠狠的道:   “除了你之外,还有谁一起来了?”   不会是陈清和也一块来了吧?可也不对呀,明明自己方才特意兜了个圈,绕了好大一段路,等确定身后并没有人跟着,才带着李静文来到秦家老宅——因秦父秦母故去,李静文又到临河县暂住,如今这偌大的宅子也就几个粗使仆人守着罢了,并不虞被人发现——   而且就自己瞧着,陈清和平日里自来以正人君子自居,又对这个小姨子看重的紧,方才看她如此狼狈,无论如何也会冲出来阻止,怎么可能忍得下去?   可除了陈清和之外,实在想不出李静文还会带什么人来。   越想心里越发毛,终是决定,还是往外面看一看,等没人了,自然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心意已决,随手拿了条毛巾塞上李静文的嘴,然后拉开门栓,手中大刀也同时举起,却在看清立在庭院里那个人影时怔了一下,旋即声音喜悦至极:   “钟大爷,竟然是你吗——”   虽然不知道这位钟大爷具体名字叫什么,便是来历也神秘的紧,却不妨碍赵昌明白,对方绝对是有大能为的,认识他这才多长时间啊,自己的生活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说句不好听的,钟大爷的话,连衙门口那里都好使!   说是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也不为过。且为人还大方的紧,不过是帮着做些跑腿送信之类的小活计,便有丰厚的报酬可拿。   人又仗义,不是钟大爷的手下帮忙,自己怎么能人不知鬼不觉的就把陈毓弄走卖了!   这么多天没见到人了,还以为钟大爷已经离开了呢,却不料前儿个接到口信,让自己来清丰县见他。   赵昌看向中年汉子的眼神除了满满的崇拜之情外还很是受宠若惊——要说钟大爷果然神了——   钟大爷眼皮高着呢,自己也是一个偶然机会才见到他,只是钟大爷的存在感太强大了,即便是一面之缘,却足够赵昌记忆犹新。   本来两人约定的地方是另外一个所在,再说时间还早着,无论如何没料到钟大爷竟会屈身驾临来见自己,还这么准的摸到了这里。   因为身体大半藏在阴影中,赵昌并没有瞧见钟大爷眼睛中的杀机并一缕狐疑——   早就隐隐意识到这次做的这件大生意应该会有危险,却是挡不住那丰厚报酬的诱惑——真是做成了,不独这辈子,便是下辈子的钱也够花了。   本想着做完这件大生意就金盆洗手,却没料到,竟然会平地起波澜——   从前几天起就觉得情形不对,昨日里更是得到消息,整个大周朝都数得上号的六扇门人正在向这一带云集。更有自己的眼线报上来,还有人去临河县调查过自己。   听了这消息,当时就唬了一跳——钱固然要紧,可性命却是更要紧。钱没了可以再挣,要是命没了,钱再多又有什么用?   却还抱着一线希望,想去见见当初联络自己做下这起拍花子案的人,却没料到那人早已杳无音讯,甚至那人的姓名全是假的。   到了这时候怎么不明白,这件拍花子案定然是牵涉到了不得的人,而因为那个神秘的指使者始终隐在幕后,自己反而成了最危险的人。   能惊动那么多大人物,自己这次怕是九死一生。为了自保,自然要消除掉所有潜在的可能威胁,而赵昌正是要除去的最后一个,慎重起见,自己就亲自来了,却没想到,会有意外发生——   方才看见赵昌挟了个女子到了这么一个大院落中,心里便有了计较——   两人相处的情形,明显有什么隐情,正好借来做成一桩完美无缺的jian杀案。   而方才被yu望烧昏了头脑的赵昌无疑正是最放松的时候,出手的话,定然能一击必杀。却不料自己刚要动手,对方却一下察觉!   真是见了鬼了——   正是因为直觉这次接手的生意不一般,才想多雇些人把水搅浑,到时候没什么意外发生,自己就当花个小钱买平安,若然真有个什么,这些小鱼小虾米也够官府忙活一阵的,等官府察觉不对,自己早遁出千里之外。   当然,但凡被选中搅混水的,并不可太聪明,不然,说不好不但利用不了,反而会坏事。而赵昌这样的地痞无赖自己见得多了,聪明没多少,却是贪心的紧,随便花几个小钱就能搞定。   怎么这会儿却是机灵的紧?是他深藏不露,还是有什么高人相助?   那边赵昌却是跟见了财神爷似的,不独随手把手里的大刀给扔了,还一脸兴奋的又是作揖又是拍胸脯:   “大爷有什么事派人知会我一声就行了,怎么敢劳动大爷亲自跑了来?”   似是又想起什么,神神秘秘的往房间里一指:   “对了,我今儿个弄了个尤物来,绝对是个处,大爷要不要先尝尝?”   虽然有些心疼,可也明白到了眼前这般处境,李静文是绝对不能留在自己身边了,但看她那想杀人的眼神,怕是自己要了她的身子,也不能让她低头。   虽然这会儿也是憋得难受,可要是借这个娘们儿伺候的钟大爷高兴了,自己以后可就发了。到时候想要什么样的美女不会有?   这般愚蠢的模样,也能算计自己?中年汉子的戒心终于慢慢淡去,至于说高人,自问凭自己现在的本事,跟踪自己却能不被发现的人也就那么两三个罢了——却是完全忘了,他那三个兄弟的反跟踪术却是差的紧……   看中年汉子不说话,赵昌以为对方应该是默认了,转身屁颠屁颠儿的就要领着对方往房间里而去。   却不防刚转身,后面的大汉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拾起方才赵昌丢在地上的大刀,朝着赵昌后心扎去——   待会儿“拿着”赵昌的手掐死里面那女人,再把大刀递到女人手里,嗯,完美。   却不防赵昌“嗷”的一声,身形猛的蹦了起来,汉子手里的刀收势不及,竟是正好从裤裆处扎了过去。   等赵昌反应过来,好险没痛的晕过去,却是下面的命根子被扎了个正着,仓促间回头瞧去,正好对上中年汉子冰冷的没有一丝情绪的眸子。   到了这时候就是再傻,赵昌也明白发生什么了,只觉宛若坠身冰窟,捂着下身拼命的就想往近在咫尺的房间里冲,却不防汉子脸上厉色一现——   今天的变数实在是太多了,第一次失手也就罢了,第二次竟然又被躲开,到了这时候,汉子早后悔的不行,干嘛心血来潮要亲自走这一遭。   心绪浮躁之下,也顾不得布置什么完美的杀人现场,竟是不讲究章法的反手一刀,赵昌的两条腿顿时被齐齐切断——   心里实在发慌,还是赶紧杀了赵昌离开!   “啊!”赵昌惨叫着在地上不停打滚,蜿蜒的身体在地上留下一道血印——这会儿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地狱的滋味儿,眼泪鼻涕更是糊了一脸都是,“钟大爷,钟大爷,你饶了我——”   汉子却是举起刀,就要朝赵昌胸前插下,不防一声轻笑却忽然在身后响起:   “哎哟,老伙计,今儿个这性子可是有些急啊,我记得你杀人不是最讲究的吗,啧啧啧,瞧瞧现在这模样,怎么就那么难看呢!”   中年汉子仿佛被人施了定身法,手里的刀一下定在了那里,下一刻一脚把鬼哭狼嚎的赵昌给踢开,耳听得“嗵”的一声响,好巧不巧,竟是直接滚进了屋子,满不在乎的吩咐道:   “杀了他。”   自己也借这一踢之力,身形陡的跃起——   既然跟踪自己来到这里,对方定然也能察觉到房间里还有其他人。眼下就赌对方会不会相信自己方才的话——   对方的意思,分明并不想赵昌死,若是被自己引导,以为房间里还有自己的兄弟,就必然得分神,到时候自己也就有了一线生机。   却不想一阵钻心的痛随之传来,紧接着一只左脚一下飞出,汉子跃起的身形一下从空中跌落,却是没哼一声,强忍剧痛用力一柱大刀就站了起来,正好看见一张火红的狐狸面具,顿时一个没忍住惊道:   “是你?!”   竟然是客栈里那个一脸蠢样的八代单传的汉子!   而现在对方依旧是笑嘻嘻一副蠢蠢的无害的模样,却是让汉子没来由一阵心惊肉跳,当下强忍了断脚的剧痛道:   “你到底是谁?我郑宏出道这么些年,自问也认得些六扇门的兄弟——”   “我们六扇门的人什么时候和你这样的人渣是兄弟了?”却被徐恒一下打断,朝地上用力吐了口唾沫,叉着腰得意洋洋的冲郑宏道,“老伙计,我就说过,早晚有一天,要让你栽在我手里!”   这贱贱的语气,怎么就那么熟悉呢?郑宏眼睛忽然一寒:   “你是那个自称千面狐狸的小子?”   “什么自称!”徐恒骄傲的一挺胸脯,“连你这么个狡猾的孙子都骗过去了,老子当然就是千面狐狸!”   说完又贱兮兮的“哈”的一笑:   “对了,忘了问你,今儿怎么会没有认出本狐狸呢?”   说着,又特意扶了扶脸上的狐狸面具——   “老子可是直接把招牌都给亮出来了!”   “果然是天要亡我。”那郑宏叹了口气,神情黯淡,脚下的鲜血更是早已流了满地都是,“竟然碰见了你——也罢,便是告诉你又如何?别人不知道,我可清楚,你这人不管如何掩饰外貌,却总是为了不辜负狐狸的美名,弄成一副骚包的模样,还有从不离身的那臭香囊——”   狐狸吗,自然是要有狐臭的,变化成人了,自然就需要用香囊来掩盖,而且味儿道怎么浓烈怎么来。   徐恒彻底愣住了——最了解你的人果然是敌人。没想到自己的恶趣味竟成了对方识破自己的破绽。   忽然就出了一身的冷汗,亏得这会儿抓住这个郑宏了,不然逮着时机,郑宏怕是一定会神不知鬼不觉的做了自己!   亏自己听陈毓说香囊掉到城门处了还大发雷霆!还有自己乱糟糟的妆容,脸上的狐狸面具……这么一想,小陈毓于自己的意义可不仅仅是福星,分明就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了啊!   正自愣怔,郑宏忽然一抬手,手中大刀化成一道寒芒朝着徐恒当胸刺来,同时强忍剧痛,身形一跃——   并不指望能伤到徐恒,只要有一丝逃命的机会就行。   徐恒漫不经心的一偏头,抬头看向堪堪够着围墙的郑宏,慢吞吞道:   “三,二,一,掉——”   话音一落,郑宏的身形果然“咚”的一声就从上面摔落尘埃。   徐恒摇头晃脑的上前,慢条斯理的从怀里拽出根绳子,边把一脸不敢置信的郑宏给捆起来边笑嘻嘻的道:   “我可是狐狸,自来只有我骗别人的,没有别人骗我的道理。”   还有房间里的人……   一念未必,就听见房间里传来一声惨嚎!    ☆、恶有恶报   被一脚踹进屋里的那一刻,赵昌痛不欲生之余,更有劫后余生的惊喜。   虽然不知道那位钟大爷到底招惹了什么人,可好歹能听出来必然是钟大爷的劲敌到了。至于房间里,别人不知道,自己还不知道吗,分明就只有一个弱女子李静文罢了,还是被自己捆成了个粽子一般!   只是生生被砍去双腿的痛实在太难忍受了,还有十有八/九已经被废了的命根子,疼痛太过之下,赵昌竟是连昏过去都做不到,边毫无章法的胡乱叫骂着,边拼了命的张开手把住床沿,另一只手就想去抓李静文:   “贱人,哎哟,疼死我了,贱人,滚过来——”   手下好像一软,这是抓到了?   太过难受之下,赵昌不停嚎哭着,手更用力掐着攥着的物事:   “贱人,过来,我给你解开绳子,带我走,快,带我走,不然我就杀了你——”   却不想眼前一花,一阵痛彻心扉的感觉一下从左眼处传来,赵昌惨嚎一声就松开手歪倒地上,却是左眼上正正插着一把匕首,顿时有鲜血汩汩的从眼眶中流出,惨白月光下,衬得赵昌的模样尤其可怖。   而躺倒地上的赵昌也终于在这一刻隐隐约约看清了床上的情形——   李静文哪里是被绳子捆着,分明是毫发无损的坐在那里,更不可思议的是,她的怀里还死死的搂着一个小男孩,不是被自己找人弄走的陈毓又是哪个?   却不知若非李静文太过激动之下抱陈毓抱的太紧,说不好赵昌这会儿连命都没有了——   到了这会儿陈毓如何不明白——   上一世姨母也定然是发现了赵昌身上的不妥,只是彼时爹爹出外寻找自己,赵氏又根本靠不住,不得已,只能一个人追上去。   只是一个涉世未深的闺阁女子,又怎么会是赵昌这样心狠手辣之辈的对手?   上辈子的这个时候,姨母该是何等的伤心绝望?更在之后,竟然被卖到那样一个万恶的所在,甚至不得不用自己最卑微的活法换来的银两去供奉赵昌,以期让自己和姐姐的生活稍微舒服一些……   比起活的艰难的自己,姨母根本就是日日在地狱中煎熬啊!   还有上一世被逼的走上绝路的姐姐……   陈毓死死的盯着赵昌,牙齿却是咬的咯吱咯吱响,用力太大之下,竟是嘴角处都有鲜血汩汩流淌出来……   “毓儿,毓儿,你怎么了,别怕啊,别怕,有姨母在呢——”陈毓的模样实在太过可怕,李静文心疼得什么似的,忙把陈毓抱在怀里,手一下下轻抚着陈毓僵硬的脊背——或者赵昌眼中,这会儿的陈毓简直和地狱中凶恶的小鬼一般无二,李静文心里却唯有满满的痛——能让毓儿那么乖巧的孩子变成这样,也不知是在这赵昌手里吃了多少苦头。   不停摸着陈毓的头,又去检查陈毓的手脚:   “好毓儿,告诉姨母,这坏坯打你哪里了?有没有伤着,还痛不痛?”   只觉手下全是硌人的骨头——到底吃了多少苦,孩子才会瘦成这样?李静文的眼泪刷的就下来了。   许是李静文的怀抱太过温暖,陈毓终于从想把眼前人乱刃分尸的恐怖感觉中慢慢抽离出来,却在看清李静文身上一道又一道被绳子勒出的印痕,特别是白皙的手背上,刚被赵昌掐出的乌青一片时,眼神再次变得冰冷……   “哟,这小子还真惨——”徐恒迈步进屋,点燃火折子——对房间里多出了个陈毓的事不过微一诧异便不再去管——   方才路上已经察觉出这小家伙就跟在自己后面,只是一路行来,也能发现陈毓是个倔的,也就不管他了——   这小子,外表瞧着乖巧,却分明是个有心计的小家伙。   也是,不是机灵,外加有大福报,也不可能从那样一群组织严密的的人贩子手中脱身。而且这样的性子,还真投了自己胃口。   又颇感兴味的瞟了陈毓一眼,指了指扎在赵昌眼中的刀子,“你干的?”   陈毓尚未说话,李静文却是吓了一跳,唯恐徐恒会对陈毓下手,抖着嗓子道:   “是我,是我,做的,你别难为我的孩子——”   “贱人!”赵昌明显听到了李静文的话,却是翻滚着一下抱住了徐恒的脚脖子:   “大爷,救我,我,我是临河县衙差,来抓,贼,我,有钱,我有,很多钱,到时候,都给你——”   不得不说这赵昌也是个人物,即便整个人都到了崩溃的边缘,却依旧能判断出,眼前这人是比郑宏还要厉害的角色。而且以郑宏日常所为,这人既然对他这么残忍,十有八九应该是官府中人,还是,相当可怕的官府中人。   赵昌自然不认为,李静文会认识这样厉害的人。至于陈毓,更不在赵昌考虑之中。   至于说赵昌的衙差身份,却是郑宏为了行事方便,前些日子才帮赵昌谋到的。   李静文也意识到这一点,身体瞬间僵硬——   所想却又不同,实在郑宏也好,徐恒也罢,手段都太过血腥,怕都不是什么好人。   一手更紧的搂住陈毓,另一手攥紧一根银钗——   待会儿稍有不对,自己拼死也要拖住那汉子,好让毓儿逃出去。   一片静默中,陈毓忽然探出头来,用手指点了下地上的赵昌:   “徐叔叔,这个人你要吗——”   “啊?”徐恒愣了一下,旋即想起陈毓口中那个爱私下里掐他的坏叔叔,顿时了然——这小家伙的性子,可也是个睚眦必报的——   “好小子,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是我喜欢的性子。只是这个人我还有用,不过你放心,他既然敢打你,这口气,叔叔也一定会为你出——就先去了他的两只手如何?”   赵昌终于彻底绝望了——万想不到,这个穷凶极恶的人竟然同陈毓是一伙的,两人之间明显熟悉的紧!还有,去了自己两只手又是什么意思?   李静文松了一口气之余却是再次红了眼睛——倒不是因为自己逃出生天,实在是听那汉子的话,毓儿在赵昌手里不知受到了多少磋磨……   一念未毕,徐恒已经抬起脚来,耳听得咔嚓两声脆响,赵昌的惨嚎声再次响起,却是两只手已然尽皆折断——   小陈毓可是自己的福星兼救命恩人,若非这赵昌身上还有案子,真是把人给他留下也没什么打紧。   李静文被赵昌的凄厉叫声吓得一哆嗦,还没回过神来,怀里就多了个小脑袋,顾不得去看徐恒把赵昌怎么了,忙不迭温柔的抱在怀里小声哄着……   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也旋即在外面响起——   却是这会儿正值夜深人静,那样的嚎叫声实在太过惨烈吓人,早惊动了看守院子的仆人并四邻,并进而引来了官府的人。   跑在最前面的正是清丰县捕头张兴——   这深更半夜的被从被窝里揪起来,张兴委实有些恼火——也不知是那个不长眼的,这般扰人清梦!   待按着仆人的指点冲进院子,灯笼火把的照耀下,顿时被院子里惨烈的景象给吓得呆了——   偌大的院落里,到处都是鲜血淋漓,甚而眼前不远处还有两条断腿并一只断脚,再往前些的院墙下,还躺着个被捆的结结实实浑身血迹斑斑的男子,也不知是死是活。   不过是一个小县城的捕头,张兴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血腥的场面,一时两腿不住打颤,更有身后胆小的捕快,差点儿没吐出来——   到底是怎样穷凶极恶的江洋大盗,才会做出这等骇人听闻的凶杀案?   房间里的陈毓却是皱了一下眉头——姨母这会儿可依旧是闺阁小姐,真是被人发现竟然出现在凶案现场,即便是以被害者的身份存在,也必然有损清誉。   也因此,在听到外面动静的第一时间,陈毓先最快速度的吹熄徐恒手中的火折子,然后轻轻道:   “徐叔叔,外面的人还得请徐叔叔想法子帮着打发了——”   黑暗中,徐恒眼睛中闪过一抹激赏——这小家伙处事,简直比自己这个大人还要周全。又想起之前死在破庙里的那个刀疤汉子,以及那个错手杀了人贩子的衙差,或许,那一切,并不仅仅是巧合……   而房间里灯火的熄灭也令得外面的张兴等人更是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上,正想着是不是回去禀明县太爷,房门却咔哒一声自己开了,就见一个身材壮实的男子倒提了个血葫芦似的人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救我,我是,临河县衙差——”赵昌挣扎着求救。   一句话出口,张兴等人更是吓得一哆嗦——这歹徒也太猖狂了吧?竟敢公然打杀官府中人不说,还这么有恃无恐!   张兴吓得手里的大刀一下举起,刀尖正指着徐恒。至于围观的众人,则哗啦一下纷纷往后退。   “何方匪徒,当真胆大包天——”   还要再说,却见对方从怀里摸出一个腰牌,神情冷漠而凛然:   “镇抚司办案。”   一句话出口,张兴等人脸色一白,再不敢多说一句话。至于赵昌,终于彻底绝望的晕了过去——   大周朝谁人不知,镇抚司“专理诏狱”,但凡镇抚司的人插手,定然是发生了惊世大案。   而自己今日竟然惹上了传说中的镇抚司不说,那镇抚司使者,更是,陈毓口中的“叔叔”! 作者有话要说:  祝所有的亲五一快乐,开开心心过假期 ☆、祸害遗千年   秦家老宅发生凶杀案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清丰县城。连本来还在睡觉的县令听说后也一身冷汗地从被窝里爬了起来——   因为镇抚司的特殊性,便是里面随随便便出来一个杂役也会让人惊吓莫名,更不要说那人可是镇抚司的百户大人!   而受惊吓更大的则是秦家看管老宅的那些忠心仆人——   要是秦家真被镇抚司的人盯上了,说不好连姑爷那边都会受牵累,惊吓之下,忙悄悄连夜派人赶往临河县报信。   又想着这件案子毕竟是在秦家老宅发生的,说不好自己等人也会锒铛入狱,越想越惶恐之下,竟是一夜无眠。   谁知一直到天光大亮,镇抚司的人倒是没再来,却等来了二小姐和孙少爷。甚而不久之后,清丰县县令大人也亲自驾临,不过不是来抓人的,却是来安抚的——   众人实在闹不清楚这戏法是怎么变得,只知道自来高高在上的县太爷待二小姐和孙少爷俱都客气的紧,还一再道歉,说是“防护不周,致使奸人惊扰民宅,还请二位见谅”云云。   一番作为,不但令得四邻安心,便是上门来本欲兴师问罪的族长瞧着李静文的面色都和煦不少——   不怪族长如此,先头听说这件事,委实吓得魂儿都飞了——但凡镇抚司插手的案子,十有八九都会牵连甚广,哪知道正自忧心如焚,事情竟又峰回路转——秦家外孙陈毓竟然是镇抚司贵人看重的子侄辈!   一开始还有些不信,直到徐恒在县太爷的恭敬引导下,亲自过来安排李静文和陈毓回家事宜,族长惊得脸儿都白了,说是手足无措也不为过,一叠声的拍着胸脯保证,让贵人只管去忙,自己一定派人把李静文和陈毓平平安安送回临河县。更是打定主意——   当初,因为秦家二老膝下只有秦迎这么一个女儿,可是不少被欺负,甚而秦迎会接李静文离开老宅到临河县自家住,就有这样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这其中固然有族人们的贪心,可和族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纵容也不无关系。   等贵人离开,一定要严令他们,尽管这一房没有子嗣,也要好生供养,不独要另眼相待,便是原来利用种种名头贪占的便宜也要尽数吐出来——   那可是镇抚司啊,招惹上这个衙门,抄家灭族都是有的。   族长的识时务让徐恒很是满意,连刻板的神情都缓和了些,却是瞧得陈毓一阵肝儿疼——面前这个高高在上一副凛然不可侵犯朝廷命官模样的人真是之前那个别扭小性,连自己这么个小孩都要计较的家伙?   不意正好被徐恒看到,竟是上前一步,不顾陈毓的躲闪,一下把陈毓抱起来,嘴角也微微上挑——这可是自己名副其实的福星啊——   以郑宏的性子,想要活捉他几乎就是不可能的任务,本来想着,能带回去个死的就不错了,却再没有料到,能够将人生擒。   ——逮了这么条大鱼,真是想不得意都不行啊。   而且,这小家伙,委实投了自己的性子——如果说之前还只是把送陈毓回家当成一个任务,这会儿却委实有些惺惺相惜——   瞧得不错的话,假以时日,这小子必非池中之物:   “我先着人送你回家,稍后再去看你。”   说着亲自抱着陈毓送到了马车上。   旁边的秦氏族长简直吓得嘴巴都合不拢了,便是旁边的县太爷也暗暗心惊,连带着对陈清和的名字也记在了心上——   倒不知一个举人,竟有这么了不得的关系。有机会了可要好好结交一番才是。   李静文已经坐在马车上候着了,看陈毓被徐恒送过来,忙要伸手去接,却不防陈毓已经挣开徐恒的手,自己巴着车门跳了进来——   昨天情非得已也就罢了,这会儿朗朗晴天,可不能让徐恒瞧见了姨母的模样才是——   那个后来接走了姨母并把她如珠似玉的藏着的人始终是陈毓心里的一根刺——能做到那般程度,自然必是位高权重之人,自己可得防着点,还是尽量不要让姨母的容貌被外人看到的好。   一念未毕,早被李静文抱过来搂到怀里——实在是昨日刺激太大了,李静文只觉得始终处于恍惚的状态,一直以为,自己是在做一场梦。   直到这个时候,才终于有了逃出生天的意识!   相较而言,陈毓倒更像是大人,忙不迭的张开小手抱住一直不停流泪的李静文:   “姨母莫怕,我们很快就回家了,很快就能见到爹爹和姐姐了……”   虽是力持镇定,却也同样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   终于要见到爹爹和姐姐了,陈毓的心里,又何尝不是和李静文一般,唯恐是做了一场梦?   两人全然不知,这会儿临河县陈家已是乱成了一锅粥相仿——   却是秦家仆人果然忠心,连夜把信送到陈家。   陈财接到消息,登时就傻了眼——   忙紧急派人去外面寻找陈清和——那日陈清和昏倒之后,等清醒过来,连停都没在家停,便再次踏上了寻找儿子的路,甚而陈财还隐隐猜测,老爷的模样,明显并不相信李静文会卷了家中的钱逃走,不然也不会严令赵氏绝不可告官,甚而说不好,还有连带着寻找李静文的意图……   又赶紧派人去回禀赵氏——   赵氏这几天心里有事,本就有些睡不着觉,听了陈财的回禀,又急又怕又气,连带的死去的秦迎都被骂了进去:   “哎哟,这都造了什么孽啊,一个两个全是害人精!一个偷我家的钱,另一个就是死了也不让人安生——亏清和还看重的什么似的,叫我瞧着,这秦家女子根本就是和老陈家相克,来败坏我们家的还差不多——”   陈财听着,脸色顿时有些难看——不说夫人当日如何怜老惜贫,宽容气度根本就是赵氏所不能比的,重要的是,哪有这么埋汰一个过世的人的?   以为别人不知道吗,陈家现在虽也算是家业昌隆,可这家业里十成倒有九成九是来自于秦家——   陈清和的生母卢氏,是个颇为贤惠的女人,却在陈清和刚考上童生时故去,那之后,父亲陈正德就娶了邻村另一富户家的女儿赵氏做续弦。   只是虽然对外而言,两家家境相当,都有数顷良田,过得颇为殷实,但陈正德家因为人口少,陈正德又是个老实能干的,小日子过得还是相当不错的。赵家却是子孙众多——赵氏是老大,她的下面,母亲一气儿生了足足七个儿子!   所谓半大小子吃穷老子,那么点儿家底,早就入不敷出,也就在外面强撑着罢了。不然,赵家又怎么肯把女儿给了陈正德做填房?说句不好听的,赵氏平日里在家里,甚而连个囫囵布块儿裁的衣服都没穿过!   也就是那样的家庭,生生养出了赵氏精打细算、一心钻到钱眼里的悭吝性子——   只有一点,这悭吝只是对着陈正德、陈清和父子,对她自己生的儿子陈清文还有娘家人却是大方的紧。   而且赵氏年轻时也颇有些手段,竟是甫一嫁入陈家,马上就从老实的陈正德手里接过去了掌家大权。而自从她接掌内务,陈正德父子俩吃的饭菜里就再不见半点儿油星。   偏是还半句说不得——谁让人家娘家厉害呢——   陈正德心疼儿子之下,也曾下决心要收拾婆娘一番,哪知道不过是刚想振一下夫纲,赵氏娘家七个兄弟就掂着家伙打过来了,不独把陈正德爷俩揍了一顿,还扬言再敢欺负他们姐姐,说不好杀人的事也能干得出来——反正赵家旁的不多,男人有的是,到时候即便以命抵命折了俩,还有五个支撑门户的。   一番狠话,直把陈正德吓得做了好多天噩梦,从那以后,再不敢兴起半点儿反抗婆娘的心思。甚而儿子读书的束脩,都是偷偷典当了身上的棉袍才换了来。   可事情被赵氏知道,竟又是关在房间里好一阵厮打,更是借这个机会,立逼着把陈清和分了出去。   也亏得陈清和生的一表人才,更兼书读得好,竟是入了城中富户秦家的眼,在陈清和未中秀才时就直接请人做媒。   外人本以为这并非是一桩好姻缘,毕竟,商贾家的女儿可大多是重利轻义的,一个小户人家的赵氏就把老陈家差点儿折腾零散了,再来个刁蛮的商家女,怕是儿子也得毁了。   倒不想那秦氏却是个温婉贤惠的,无论是相夫教子还是持家打理中馈,全是一把好手,竟是和陈清和举案齐眉恩爱和谐,夫妻两个感情当真是好的紧。也正是有了秦氏这个贤妻,陈清和才能一门心思的钻到书本里去。   赵氏听说后自然酸的不得了,有心想沾些便宜,可陈清和当年可是净身出户,这会儿再拉下脸来还真是不好找借口。也曾撺掇陈正德,可无论怎么说,陈正德要么根本不吭声,要么就闷声闷气来一句“我只有清文一个儿子,陈清和的爹早死了”。   直把赵氏堵的心窝子都疼了。   时间长了心里越来越不舒服的紧,竟是到处跟人乱说,说继子是个白眼狼,娶了媳妇儿忘了娘了,又说儿媳蛮横,不懂的为媳之道了……   只可惜她当年所为全都落在族人村人眼中,再加上陈清和今时今日的地位,竟是同情的少,看笑话嘲笑她自作自受的多。   赵氏又羞又愧之下,竟是把一腔邪火全烧到了陈正德身上——从把长子分出去后,赵氏待陈正德倒是好多了,也颇有个婆娘的样子。这次却是又开始折腾起来,竟是即便农忙时也赌气不雇长工,家里家外的活全压到陈正德身上,甚而干了一天活,回到家里还不给老爷子吃饱。陈正德本就有些上岁数了,这样的日子哪里吃得消?   等消息传到陈清和耳朵里,陈正德已经卧病在床月余,瘦的只剩一把骨头了。   生怕她再闹出什么幺蛾子,陈清和只得妥协,接了老爹一家三口到县城来。   虽说在赵氏手上吃了太多苦头,可看在老父和幼弟的面上,陈清和也好,秦迎也罢,都没有算旧账的意思,赵氏在这府里,除了没有掌家权,日子过得相当滋润。   倒不料,赵氏非但一点也不感恩,还说出这般诛心之语!果然是好人不长寿,祸害遗千年吗?    ☆、回家   “姑母,你找我?”赵秀芝从外面进来,瞧见赵氏赤急白脸的模样,不由唬了一跳——即便别人不知道,赵秀芝却是清楚的紧——   和阖府上下一片愁云惨雾不同,姑母赵氏这些日子却是过的快活的紧,真真是过足了说一不二的老夫人的瘾——   成为陈府名副其实的掌家太太,可一直是姑母最大的愿望。可惜姑母人虽是精明,那继子媳妇秦迎却更不是省油的灯,这么多年来,姑母愣是没有在她手里讨到一星半点儿便宜,甚至直到秦迎去世后,陈府骤失女主人兵荒马乱之际,姑母才好容易重拾管家权,却也只有一半罢了,至于另一半,则依旧牢牢把持在秦迎的义妹李静文手里。   情形彻底改观,则是在李静文丢了陈毓之后——   丢了陈家的命根子,李静文自然就是整个陈府的罪人,所谓趁你病要你命,自己和姑母一合计,当机立断,彻底剥夺了李静文的管家权——   当然,说剥夺也有点过了,从陈毓失踪,陈府根本就处于彻彻底底的混乱状态,表哥也好,那个女人也罢,全都和失了魂一般,根本无心庶务,这样好的机会,自己和姑母当然不能轻易放过。   不自觉抿了抿头发,却是发髻上正斜斜插着一支新打的珠钗,虽是这一大早的天气有些阴沉,赵秀芝却无端的觉得心情飞扬。   看赵氏脸色难看,赵秀芝却是会错了意,忙不迭从怀里又掏出一个匣子,打开来,却是一支更加华美的镶金嵌玉的寿纹簪,托在赵秀芝白皙的手心里,说不出的贵重大气:   “姑母,这是你昨儿个给我的好东西打出来的簪子,我寻思着,自己个年纪太轻,压不住这么贵重的东西,也就姑母这样福大命大的老封君才配得上!”   ——姑母平日里最爱听这些奉承话,又是个爱财如命的,瞧见这好东西,有什么不顺心自然也会烟消云散了。   赵氏哼了声,心情果然好了些,接过簪子翻来覆去看了下,脸上神情明显甚是满意:   “剩下的也都抽空送过去让他们全融了重新打制,到时候你捡几样样式时兴的留着戴,剩下的留给清文做聘礼用——”   本以为这个侄女儿终究是小门小户出身,虽则和自己亲近,待人处事上怕是火候还不够,倒不想却是个万里挑一的妥帖人——   当初侄女儿断言李静文跑了就不会再回来时,自己还有些犹豫,即便后来趁继子不在家,悄悄把李静文的首饰都收拢了来,也是日里夜里提心吊胆,倒没想到还真让侄女儿说着了,这李静文竟是比陈毓“走”的还干脆,竟是一点儿线索也没留下。   这会儿想来,却是多亏了侄女儿心思缜密,才能让自己人不知鬼不觉的得了这么多精美的首饰。   却又想到另一点,脸上浮起的一点笑容不免有些勉强——   能够拥有这么多漂亮首饰固然让人心里高兴,可是和陈家的万贯家财比起来,这些子首饰又算得了什么?   倒没想到,这么贵重的一枚簪子都没让见钱眼开的姑母露出个笑脸,赵秀芝是真的惊诧莫名了——   自己这个姑母外表精明,实则愚蠢,不然也不会每天眼巴巴的就瞧着表哥的家财馋的什么似的,甚而一个铜板都要想方设法抠到自己腰包里,那般吃相委实太过难看,也怪不得表嫂在日,无论如何不愿让她插手家务事……   还有那李静文失踪一事,本就是兄长赵昌离开之前悄悄透露给自己的——要说李静文也是个厉害的,明明兄长说是天衣无缝的事,竟是也能被她发现破绽。可笑姑母,竟是丝毫没看出什么不对不说,还因此对自己推崇的紧,令得自己手里的权力也越来越大。   连带着姑母的谱也越摆越大,以致好几次自己听见姑母做梦都笑出了声——   积年夙愿得偿,也怪不得姑母扬眉吐气。   倒不知道是什么人竟是这么大本事,能惹得姑母这般不快?   赵氏倒也没有和赵秀芝继续兜圈子的意思,只重重的叹了口气,神情无措里更有着浓浓的不安和沮丧:   “秀枝,你说,要是秦氏娘家犯了事可怎么办?朝廷会不会,连秦氏的嫁妆也一并收缴了去?”   如果说李静文留下来的首饰已是让赵氏眼花缭乱,那得了掌家权后,盘点的秦迎的嫁妆之丰厚则更是让赵氏垂涎三尺!   “再怎么说也是出嫁女,朝廷应该不会这般赶尽杀绝吧?”赵秀芝脸色顿时有些苍白——自己可是一门心思的嫁给表哥这个举人老爷的,要是陈家成了空壳子,自己还嫁过来作甚?   却被赵氏摇手打断,看外面并没有人守着,才压低声音道:   “秀枝你不知道,秦家这次招惹上的可是,能吓得小儿止啼的,镇抚司——”   即便是深宅妇人,镇抚司办案时的铁血手段也是听说过的,甚而即便说到那三个字,赵氏嘴里都有些发干,连带的嗓子眼也有些发紧。   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秦家父母都已经死去这么久,连带的秦家唯一的骨血秦迎都已然故去数年,怎么又会招惹上镇抚司那样一个可怕的怪物?   “难不成是秦家的钱财有些来路不明?”赵秀芝蹙了下眉头,半晌却又缓缓展开,“姑母莫要担心,照侄女儿瞧着,这件事也未尝不是好事——”   “好事?”赵氏明显怔了一下,不懂赵秀芝为何如此说。   “可不——”赵秀芝却是越想越兴奋,“姑母也说了,家中泰半产业都是秦氏的嫁妆——既是嫁妆,那可是都要留给自己孩儿的——”   以表哥对秦氏的看重,怕是绝对不允许任何人打秦迎嫁妆的主意。可若是抓住这个契机晓以利害,十有八九,陈清和就会同意让自己和姑母帮着处置那批嫁妆——   或变卖或索性直接变更到陈家人名下,只要陈清和点头,自然解决了未来一大隐患……   姑侄俩正自额手称庆,外面却忽然响起一阵喧哗声,赵氏撇了撇嘴,慢悠悠的拈起那根珠光宝气的寿纹簪交由赵秀芝帮自己插在头上,又对着镜子前后左右照了一番,脸上露出些许满意的神情,这才在赵秀芝的搀扶下缓缓走了出来,迎面正好瞧见神情焦灼的陈财,当下慢声道:   “这又是怎么了?不是让你去寻清和回来吗,你跑后院转悠什么?”   陈财擦了把汗:“已经寻着老爷了,也就是这一时半会儿,应该就会回来,就只是这会儿,秦家族长的马车,已经到了咱们府外——”   作为秦迎的得力助手,陈财自然不止一次奉命来往于临河县和清丰县之间,便是和秦氏族长间也有数面之缘——   秦家也算清丰县的大家族,秦氏族长的身份自也颇为贵重,即便少夫人娘家很是有钱,可士农工商算下来,商人本来就低人一等,再加上少夫人娘家更是连个兄弟也没有,也就更受人轻贱些。   以致自己每每奉命前往送礼,不管多重的礼,那族长大人也就顶多打个哈哈罢了,很多时候连见自己一面都欠奉。   何以这会儿会突然驾临?   虽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陈财却是直觉,怕是没什么好事。   赵氏和赵秀芝也明显做此想,两人面面相觑之余,还是赵氏最后拍板:   “那辆马车到时,就只说老爷外出,家中唯余女眷,实在不适合待客,无论如何也要先打发他们离开才是。”   细细交代完,两人便忙不迭的躲回了后宅。   却不料前脚进了后院,后脚就听见府门处传来一声呜咽——虽是有些模糊,可还能听出分明就是陈财的声音。   两人吓得一哆嗦,难不成是镇抚司的人来了?即便方才计划的如何周密,这会儿事到临头也不由慌了手脚,忙不迭派出丫鬟前往查探。   这边派出去丫鬟,那边赵氏却是不停的双手合十求佛祖保佑,哪知不过刚念了几个“阿弥陀佛”,那奉命前往打探消息的丫鬟就飞也似的跑了回来。   还从未见过丫鬟如此失态的模样,赵氏头上顿时沁出了一层冷汗,却依旧强撑着对外训道:   “跑什么跑?什么天大的事——”   话音未落,那丫鬟已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老太太大喜,外面是亲家小姐和小少爷回来了!”   赵氏正好走到门槛旁,闻言猛一趔趄,堪堪强撑住门框才站稳身子,却依旧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谁,回来了?”   “回禀老太太,是亲家小姐和小少爷——”那丫鬟忙又磕了个头,脆声回道,“管家说请老太太快准备打赏的银子……”   赵氏只觉得头“嗡”的一下,还要再说什么,却一眼瞧见正从院外手扯着手进来的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可不正是被自己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李静文和,继子拿来当命根子看的陈毓?    ☆、机关算尽太聪明   “你,你——”赵氏脸色青白交错,身子差点儿软倒,更是下意识的就想去拔掉头上的簪子,却被赵秀芝中途拦下,死死抱住赵氏的胳膊——   这簪子即便是融了李静文的首饰重新打造的又如何?就不信她还能认出来。   心里更是不住诅咒胞兄赵昌——不是说这一回决不让李静文有再回来的机会吗,倒好,不但李静文回来了,便是陈毓也跟着回来了。   却也明白,眼下这个时候,更要镇定,想法子把之前的事揭过去才好,不然,若是事情真的败露,自己和兄长胆敢这么算计他们,以陈清和对陈毓和李静文的看重,简直不敢想象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当下挤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   “静文,姐姐,毓儿——”   又用力抱持着赵氏向前,带着颤音道:   “姑母,这些日子,你日里夜里盼着的,不就是,不就是这一天吗?”   赵氏也终于明白过来,白着脸上前就想去抱陈毓:   “哎哟喂,祖母的大孙子哟,这么多天不见你,祖母的心都要碎了——”   哪知却拽了个空,却是陈毓神情惊惧的往后一缩,正好躲在李静文怀里,竟是根本没有和赵氏亲近的意思——   爹娘在日,这老妇还不敢对自己如何,尽自做出些慈祥的模样来,可真心与假意毕竟不同,有限的记忆里,自己也从不曾与她如何亲近。   而后来辗转回返家园后,更是日日里受尽苦楚,即便赵昌和赵秀芝的阴谋,赵氏没有直接参予,可一个纵容苛待的罪名总是有的,甚而姐姐会嫁给赵昌做续弦,何尝不是赵氏做的决定?   亏自己向来小心供着这小兔崽子,却和他爹一样,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赵氏气的肝都疼了,却不敢表现,只拿着巾帕捂了眼睛呜呜咽咽的哭:   “到底是哪个杀千刀的,竟然诳了我大孙子去,瞧瞧这是受了多少苦,竟是连我这个祖母都不认得了……”   一旁扶着赵氏的赵秀芝也红着眼睛道:   “从毓哥儿不见,姑母就每日里哭泣,但凡能起身,就去后面小佛堂磕头,好在毓哥儿可算回来了,再不家来,说不好姑母也会和二表兄一般缠绵病榻、卧床不起了。静文姐姐,我替表哥和姑母谢谢你了……”   说着深深的福了一福,红了眼睛道:“静文姐姐一个弱女子,不定吃了多少苦处,才能把毓哥儿寻回来——你不知道,表哥前儿回来,整个人都瘦的不成样子了……听表哥说,银子淌水似的花出去,日里夜里的带人四处去找毓哥儿,可就是连一点影子都没有……得亏了静文姐姐是个有本事的,表哥回来,可也不知道会得多感激姐姐呢!”   赵秀芝一番话说的情真意切,听在众人耳中却有些不对劲,本是急的除了借哭泣来掩饰心慌的赵氏顿时回了神,敏感的意识到一个问题——   对啊,怎么陈家翻了天似的到处寻找陈毓,愣是没有一点儿消息,没道理这李静文一个弱女子,竟然出去不过数日,就把人完好无损的带了回来!   陈毓没想到赵秀芝果然胆大如斯,竟是死到临头还不觉悟——这番话明显暗示,要么自己失踪本就和姨母有关,要么姨母知道并能利用某种途径,才能这么快找到自己的下落……   无论哪种说法,都不独挑拨了爹爹和姨母的关系,更于姨母的名声大大不利——   前一种分明就暗指姨母毒害自己,再结合之前府里流传的娘亲想要姨母为爹爹续弦的传闻,怕是所有人都会以为,姨母害自己,是在为以后她自己的孩子清路,真是传扬出去,定然会被千夫所指;   而且以爹爹和娘亲的感情以及对自己的看重,但凡有一点点会对自己不利的可能,爹爹和姨母的姻缘都必然作罢。   至于后一种,再如何都是闺阁女子,这般出去抛头露面,甚而无数大男人做不成的事,一个深闺独处的女子却是做到了,外人浮想联翩之下,不定会加入些什么腌臜想法——   无论哪一种,无疑都是往姨母头上泼了好大一盆脏水!   而且不得不说赵秀芝是个狡猾的,这么一番话,却偏生让人无法解释——于姨母而言,被赵昌捉住这样的话是万万不能说的,不然传扬出去,怕是会被唾沫星子给淹死。   李静文也无疑意识到这一点,看着赵秀芝的神情愤恨之余更有些无可奈何,正想绕过赵氏和李静文身边到房间里,却不防被陈毓扯住,又给旁边护送两人来的秦家仆人使了个眼色——   路上自己已经抽空嘱咐过,但凡家里有人问起是怎么回事,就说姨母带自己回娘家小住……   那仆人会意,忙上前一步道:   “小娘子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毓少爷不过是和二小姐在家里住了一段时日罢了……”   一句话说的李静文神情大变——难不成,不是李静文着了哥哥和自己的道,而是自己兄妹两人反而被她设计了?   能知晓先机,提前把陈毓藏好,又故意露出破绽让哥哥察觉,然后再等着自己和哥哥得意忘形露出马脚……   而该死的是,自己和哥哥也真的着了道了——   账目上少得那些钱,除了姑母得了一小部分外,剩下的绝大部分却是全由兄长赵昌拿走了——   当日兄长只说,那些带走陈毓的人嫌好处太少,自己因怕那些人会寻上门来,导致事情败露,不得不把能动用的银钱都给了他,让他拿去堵那些拍花子的嘴……   好在后来又出了李静文的事,兄长又打了包票,绝不会再让李静文出现碍了自己的眼,自己终于彻底放下心来,又顺带着把那笔烂帐栽到了李静文身上……   也正是因此,那账目根本就不禁查——但凡陈清和回返,把一应掌柜叫到一起对账,自己当日所为必然会露馅!   到时候别说肖想陈府少夫人的位置,说不好陈清和一怒之下把自己送官也不一定——   这李静文果然好毒辣的心思。看起来什么也没有做,却是生生逼得自己和兄长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这般想着,即便心里恨不能撕了李静文,却是再不敢多言,只拼命拉着赵氏,想先让一步,避其锋芒,以后再慢慢徐图它事——却不防赵氏“嗷”的一声就蹦了起来——   方才只是太过慌张,这会儿赵氏的理智完全回笼,再结合赵秀芝方才存心挑拨的那番话,却是完全阴谋论了——赵氏甚至以为,这是陈清和为了赶自己走,特意联合李静文设的圈套,便是李静文的那包首饰,也定然是特意留下来给自己栽赃的!   打小就把银钱看的最重,更不要说这么多些年来对着府中的万贯家财所起的无限贪欲!若是从没有到手的可能就罢了,竟是先让自己尝到些好处,转眼间就要一点儿不剩的夺走——   一想到有可能被赶回村里自己吃自己,赵氏真觉得比让自己死了都难受!   暴怒之下,竟是反手一把抓住身边一个得用的奴才——正是赵氏心腹王婆子的儿子王狗儿,一叠声道:   “快去,快去,去衙门里找昌儿,报官,就说得了那偷了我家宝贝孙子的贼……李静文,你个小娼妇养的,我今天跟你拼了!”   娘家兄弟早说过,读书人最爱的就是脸面,继子又是马上就要去做官的人,就不信他敢把事情闹大!   赵秀芝吓了一跳,心里暗暗叫苦,忙要去拦——真是惊动了官府,怕是自己等人更没有好果子吃!而且兄长那里,十有八九也出了事,不然何至于都这时候了还不见个人影?   却被赵氏一把推开——   赵氏这人用乡里人的说法就是典型的滚刀肉,能算计就算计,算计不到的话就开始跟人耍赖。   而且别看年纪大了,偏是力气还不小,赵秀芝一个不防,往后踉跄了好几步,一下跌坐在地,正好倒在李静文旁边。   眼瞧着赵氏还要向前冲,赵秀芝眼中闪过一抹厉色——罢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别说是姑母,就是亲娘,这会儿也顾不得了!   竟是站起身形,悄悄靠近李静文——这会儿所有人注意力都在姑母身上,根本没有一个人往这边瞧,自己即便做些小动作,也不会有人发现。而且即便到时候李静文辩解说是自己推她,又有几人会信?毕竟,赵氏可是自己的亲姑母。   待会儿只要用力把李静文推出去,两方相撞之下,姑母必然往后跌倒,而她身后不远处就是一块儿青黛色的假山石——   那么大一块儿石头,真要撞上去,轻则头破血流,重则殒命。   到时候自己只要回娘家告诉爹娘和各个叔伯,只说李静文刁蛮,意图谋杀姑母,不独自己可以逃过一劫,说不好,还可以得到一笔丰厚的钱财。   赵秀芝自以为筹划得当,却不料刚抬起手,一阵森冷的感觉忽然从腿上传来,忙不迭低头去瞧,却是一条土黄色的小蛇正顺着自己裤腿往上爬,而小蛇的尾部正攥在一个孩子的手中——不是陈毓,又是哪个?   直吓得“呀”惨叫一声,一下把陈毓踹倒,自己也下意识的蹦了起来,却不料落地时,正好踩在生了青苔的湿滑方砖上,竟是不受控制般朝着赵氏迎面就撞了上去——   等众人听到声音回头去瞧,那条小蛇早没有了踪迹,落在周围人眼中,分明是赵秀芝被赵氏推倒后,恼羞成怒,先是踢了陈毓一脚,然后又不管不顾的朝赵氏冲去……   几乎是在一瞬间,一老一少两个赵家女人就“咚”的一声撞到一处又各自分开,赵氏毕竟年老,被赵秀芝全力一撞之下,哪里站的住脚?竟是果然和赵秀芝预料的那般,一下倒跌在岩石上,登时血流满面,昏了过去。   “姑母——”赵秀芝彻底傻了眼。等醒悟过来,疯了似的指着陈毓:   “是你,是你要害我和姑母——”   话说到一半却又噎住,实在是陈毓的眼神,太过可怕!赵秀枝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只觉脑海一片空白。   陈毓居高临下的瞧着地上狼狈不堪的赵秀芝,一字一字大声道:   “竟然想在我陈府杀人,赵秀芝你好大的胆子!难不成是你做了什么亏心事,所以才这般急着杀人灭口?陈财,快着人去找大夫救我祖母,然后把这女人堵了嘴捆了,另外,派人去县衙报官!”   陈财应了声忙照着吩咐去做,等走出大门才意识到,怎么数日不见,小少爷如此气势十足?那般气度,竟是比老爷还要端严几分,令人听后除了照做,竟是生不出丝毫反抗的念头。    ☆、父子相见   赵氏这一跤当真摔得不轻,不独脑袋上破了个大窟窿,便是右腿也骨折了。好在医馆离得近,坐堂大夫又是外伤好手,虽是暗叹不知谁人下手这么狠,竟是把个老太太折腾成这样,却还是很快处理完毕。   待送走大夫,李静文才想起,姐夫的弟弟陈清文就在后院养着呢,忙不迭派人去叫,至于自己,虽是深厌赵氏常日所为,此种情形之下也不好丢下不管,早有丫鬟搬了个绣墩过来,服侍李静文坐下——   因着赵氏待人太过刻薄,掌了内务这些时日以来,倒是没多少人愿意跟她亲近。之前听候吩咐,不过是慑于形势,以为李静文再也回不来了呢。   现在静文小姐不但回来了,还找回了小少爷,老爷感激之下,说不得二人好事就近了,到时候,还会有赵氏什么事?   因此奉茶的奉茶,捶背的捶背,倒是比平日里侍奉赵氏殷勤的多。   赵氏醒来,正好看到这刺眼的一幕,只气的浑身都是哆嗦的,刚要喝骂,却不防一阵脚步声传来,门帘一挑,两个丫鬟扶着一个颇为瘦弱一脸病色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   可不正是平日里赵氏拿来当心肝宝贝疼的二公子陈清文?   陈清文眉目间倒是和陈清和有几分像,却因为身子骨弱,脸色更苍白些。   虽然来时路上已经听丫鬟大致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可一眼瞧见赵氏的凄惨模样,不由吓了一跳:   “娘,你这是怎么了?”   赵氏只觉浑身钻心蚀骨的痛,又是委屈又是愤怒,竟是一把攥住陈清文的手就哭骂起来:   “清文哟,你大哥这是容不下咱们娘俩了,想要和李静文那个小娘养的弄死我啊——”   陈清文再没有料到,自己娘亲甫一睁开眼来,就这么没头没脑的乱骂一气——   明明方才丫鬟说的清楚,害的娘亲跌倒的是表姐赵秀芝,娘亲怎么不分青红皂白的对着李静文乱骂起来?用语还这般粗俗难听!   一时又是尴尬又是抱歉,忙强撑着起身对李静文一揖:   “静文姐姐,对不住啊,我娘定是疼的过了,才会如此胡言乱语——”   虽是有赵氏这么一个娘,陈清文的性子却更多的是随了自己老爹陈正德,倒是个忠厚的,也和陈正德一样,老实之外,更有些懦弱。因此,虽是明知道赵氏身上的伤乃是不小心和表姐撞到一处才弄出来的,却也不敢指责,只是不住的和李静文道歉。   “什么胡言乱语?”赵氏简直气的发昏——自己这边分明已和李静文势同水火,宝贝儿子倒好,竟是当着自己的面对那贱人低三下四!   “你好歹是陈家二公子,这个贱人算什么东西!你是主子,至于这贱人,和要饭的有什么区别?哪里有这么大脸,让你好声好气的哄着供着?你个没心眼的,镇日里倒是把人家看成亲哥哥一般,连个杀千刀的不沾边的小姨子也看的金豆似的,却不知别人眼里哪还有你这个弟弟?说不好,今日害了我,明日就会拿根绳子勒死你!”   “娘——你莫要再说!大哥哪里和你说的那般?”饶是陈清文,虽是心疼赵氏身上有伤,却依旧觉得这话说的太过了——这么多年来,家里少牵累大哥了?便是往日里没搬到县城,大哥也经常帮自己求医问药。   自从搬到一起住,兄嫂更是事事周详,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但凡秀姐儿毓哥儿有的,就不缺自己的。偏是娘,就没有个知足的时候……   赵氏本就受了伤,这会儿看不过说了继子几句,一心护着的小儿子就一百个不情愿的模样,顿时更加暴怒——自己这么做是为了谁?若不是儿子体弱,自己用得着帮他谋划这么多——就他那身子骨,若没有些黄白东西傍身,这辈子怕是都不能安生。   偏儿子根本一点儿不领情的样子不说,还每每帮着那两口子说话,现如今自己都被害成这个样子了,儿子不说给自己出气,还句句帮着继子和那个毒妇!   忽然挣扎着抓起个杯子朝着李静文就掷了过去,“你这个心如蛇蝎没脸没皮的毒妇!别以为笼络了我儿子,就没有人替我出气了!等我娘家兄弟和侄子们来了,看治不死你!对了,秀枝呢?你把我侄女儿秀枝怎么了?”   赵氏之所以敢在陈家这么猖狂,一直以来最大的依仗就是那帮娘家人,便是平日里,也总是把娘家人当自家人,把陈清和这个供养着自己的继子当外人。   又知道这次事情难以善了,更是存了破釜沉舟的意思,竟是铁了心,拼着翻脸,也要领着娘家人在陈家大闹一场——   自己老了,还是长辈的身份,就是说破天去,也占着个“理”字,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就不信继子还真就敢和自己一样,连脸都不要了。   这么想着,竟是又指着李静文开始破口大骂:“不要脸的小娼妇!别以为把我害死了,你就能和你那好姐夫双宿双飞,我今儿就是拼了这条命,也得让人知道你们这俩不要脸的做下的腌臜事——”   正自喝骂,门突然啪嗒一声响,却是陈毓正推开门走了进来。   陈清文一下张大了嘴巴——方才来的匆忙,只听说娘亲受伤,倒没想到失踪的侄子竟然回来了!一时又惊又喜,忙上前想要去拉陈毓的手:   “毓儿,毓儿,真的是你回来了?”   陈毓顿了一下,本想抽出手,却在触及陈清文有些硌人的手指骨时又任他握住,心情更是复杂无比——   这个小叔的心肠倒是不坏的,就可惜,和祖父一般,全没有一点儿主见。前世时这两人倒也不是不想护住自己姐弟,可惜一个两个的全都被老婆死死辖制,竟是见了大小两个赵氏和老鼠见猫一般。   每当赵家两个女人磋磨自己和姐姐时,这两人做的最多的,就是抱着头陪着自己和姐姐一道流泪,甚而自己逃离后不多久,听说祖父和小叔就先后离世——   男人立不起来,别说护着别人了,就是自己也镇日里和生活在沼泽中一般罢了!   叹了口气,终究缓慢而坚定的抽出自己的手,刚要说什么,外面却是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陈财的声音随之传来:   “老爷,老爷,您慢些,您的鞋子——”   陈毓似有所感,倏地回头,正好瞧见冲在最前面的那个面目黧黑嘴唇干裂的清癯男子——   不是爹爹陈清和,又是哪个?   印象里爹爹最是讲究,素日里穿的衣服即便不是什么好料子,也从来都是浆洗的干干净净。再看眼前人,身上的袍子根本连本来颜色都看不清了,甚至下摆处还撕裂了几处,连带着还光着一只脚!   陈毓只觉头昏昏的痛,眼睛更是涩的不得了,竟是不管不顾的朝着那个久违的怀抱冲了过去:   “爹爹——”   力气太大了些,陈清和猛往后一踉跄,一下坐在门槛上,脑袋撞在门上,一阵一阵的痛,手却是死死的扣住怀里的儿子,便是眼睛也一眨不眨的瞧着陈毓,那模样,唯恐一眨眼,儿子会再次不见了似的。   抱的太紧了,陈毓被勒的生疼,连带着爹爹身上也是一股霉味儿并汗味儿,陈毓却是丝毫没有挣脱的意思,反而把头埋在陈清和怀里“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休弃   后背被门框硌的一阵阵刺痛,陈清和却仿佛感觉不到,满是血丝的眼睛,始终不错眼珠的盯着怀里的幼子,过于激动之下,喉结处上下滚动——   陈清和甚而不敢开口,唯恐一张嘴,就会止不住大声哭出来。   “弟弟,弟弟,真的是你吗?”一个嘶哑的声音也随之响起,却是一个头发蓬乱的十岁左右的男孩,噔噔噔跑过来,从背后一把搂住陈毓,直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弟弟呀,你可,回来了!这么多天,你去哪里了,都要吓死姐姐了,你知道吗……”   陈毓探出一只手,一下搂住男孩:   “姐姐——”   却是着了男装的陈秀。   陈秀的身后还跟着个五十许的老人,瞧着抱在一起哭的肝肠寸断的一家三口,也不由老泪纵横……   李静文好不容易止住的泪也跟着落下,忙挥手让下人都到外面候着,自己红着眼睛亲手浸湿了帕子,先去拉了陈秀在怀里:   “秀姐儿莫要再哭了,毓哥儿回来了,是好事啊,快回房间去梳洗一番——”   从陈毓丢了,一家人都跟失了魂一般,连带的将陈秀看的更紧,唯恐仅剩的这个孩子也被人拐了去,只是小丫头却是个有主意的,日日里穿了男装,和祖父一道十里八村的找,瞧这模样,定然也是得到消息后才从外面紧赶慢赶的回来……   一家人这般劫后重逢的温馨画面,落在赵氏的眼中却是刺眼至极——   一出戏做的倒是足!以为这样就会骗过自己吗?有心发飙,陈清和面前却又不敢,至于说儿子陈清文,又是自己心肝宝贝,一腔邪火自然全都冲着陈正德浇了过去:   “陈正德你个老不死的,你还是个男人吗?自家婆娘被人坑成这个样子,你问都不问一声?从我嫁到你老陈家,就没有享过一天福啊,临老临老还被人这么磋磨……陈正德,你休了我吧,你休了我算了,这日子我一天也没法跟你过下去了……”   拿话撑着陈正德休离自己,是赵氏未搬到县城陈举人府的杀手锏——夫妻相处,哪有不磕磕绊绊的时候?赵氏却是根本不允许陈正德挑战自己的威严——   如果说一开始娶了个年纪比自己小了十多岁的老婆,陈正德真心疼爱之下,才会事事听赵氏的,到后来却完全是被赵氏长期的积威给吓住了!   实在是每次但凡陈正德敢有那么一丁点儿犹豫的表示,赵氏立马就会叫来一大帮子娘家兄弟,一番鸡飞狗跳之后,无不是陈正德最后屈服。   时日久了,陈正德哪里还敢在轻撩虎须?   还是搬来和儿子住的这几年,因知道继子不喜自己,赵氏自然不敢再事事压陈正德一头,人前也摆出一副温良恭俭让的模样,只是私下里关起门来,陈正德却依旧是被指使的团团转的那一个。   方才陈正德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宝贝孙子身上,根本没有注意到赵氏的情形,这会儿乍然听到那久已不闻却早已深入骨髓的责骂声,挺直的脊背顿时不自觉弯曲下来,神情也变得有些诚惶诚恐,忙不迭就要上前,却被陈毓叫住:   “祖父——”   口中说着,从陈清和怀里挣脱出来,先是对李静文和陈秀道:   “姨母先带姐姐去梳洗吧。”   看陈秀始终恋恋不舍不愿离开,陈毓抬手抱了抱陈秀:   “姐姐放心,毓儿会好好的,一直在这里——”   陈秀怔了一下,虽然说不出哪里不对,终究抹着眼泪一步三回头的跟着李静文离开了。   目送两人离开,陈毓这才回身,先跪下朝着陈清和“砰砰砰”连磕了三个响头。   不待陈清和反应过来,又翻身跪倒在陈正德身前,也是三个头磕了下去。   陈正德素日里倒是最疼陈毓,待陈毓之娇宠甚而还在老来子陈清文之上——   因为婆娘的缘故,害儿子吃了那么多苦,陈正德本来下定决心,这辈子无论怎样都不会也没脸再拖累儿子。   也正因为如此,当初无论赵氏怎么样想法子折腾,都不肯开口去求长子。   却不料长子却是个孝顺的,依旧接了自己来享福。眼瞧着儿子也大了,根本不需要自己照应了,陈正德又是难过又是欣慰,便把一腔子的愧疚都用到了陈毓身上。真真是把个大孙子看的眼珠子似的。   这会儿看到陈毓瘦的巴掌大的小脸,早心疼的什么似的,哪里受得了陈毓的这三个头,忙不迭上前,就要把人拉起来:   “好毓儿,快起来,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别给祖父磕头了,待会儿祖父抱着你去给祖宗磕头,感谢,祖宗保佑——”   说到最后,已是老泪纵横。至于说正等着自己上前赔罪的赵氏,早被忘到脑后了。   伸过来的手却被陈毓让过,先是含泪对陈清和道:   “儿子不孝。”   这才转身定定的瞧着陈正德和陈清文:   “祖父和小叔知不知道,毓儿这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   一句话问的没头没脑,不独陈正德和陈清文,便是陈清和也有些愣住了。   陈毓也不说话,只默默解开衣衫——毕竟一直在家里娇生惯养,被拍花子的掳走之后不久,陈毓就得了病,小孩子吗,骤然不见亲人,又害病,自然会哭闹不止,可惜却没有人心疼,不是被掐就是被拧,更甚者还会招来毒打……   这段时间的流离,陈毓小小的身子骨早已是骨瘦如柴,也因此,更显得那大大小小的青紫痕迹触目惊心,直到最后脱下鞋子,解开绷带,露出血肉模糊的一双脚……   陈正德再次老泪纵横,旁边的陈清文脸色苍白的捂住胸口:   “畜生,这些畜生——”   陈清和只觉喉咙好像被人扼住,怎么也喘不过气来的感觉——紧紧攥着拳头,眼睛中除了森然的杀意还有无边的冰冷——   儿子自小聪明,又知道这会儿大家正心疼他,故意□□出伤痕定然不是为了刻意让亲人愧疚。   难不成,那掳走了毓儿,又对他百般虐待的人,竟然和房间里的人有关?   不会是爹,不会是清文,那么,就只能是,赵氏!   赵氏这会儿也有些呆了,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若真是苦肉计,陈毓这臭小子也折腾的太惨了吧?陈清和素日里如何疼爱儿子,自己也是瞧在眼里的,必不肯这么下死手折腾——难不成,是李静文一个人的主意?   可继子这是什么眼神,好像是自己害了他儿子一般!   有心想骂,陈清和的眼神委实太过吓人,赵氏不自觉往后缩了一下:   “你这么,看我,看我做什么?是李静文,都是李静文那个□□折腾出来的——”   还要再说,却被陈清和断喝一声:   “闭嘴!”   ——平日里再如何厌恶赵氏的为人,可毕竟是继母,便是看在弟弟的面子上,陈清和也会给赵氏一份体面,这般当众呵斥当真是破天荒头一遭。   一向强势惯了的,赵氏哪里受得了这般?“嗷”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好你个陈清和,你这是铁了心要遂了那个□□的愿——”   话还未说完,本来静静站着的陈毓忽然上前一步,死死瞪着赵氏:   “再敢骂我姨母,我就杀了你——”   如果担了恶名才能最终撵走这个女人,那就自己来做这个恶人吧。   转头含泪瞧着陈正德:   “祖父和叔叔不是想知道是谁把我给弄走卖了吗?就是赵昌!我亲耳听见赵昌说的……他和赵秀芝商量的……要把我卖了……”   又无比仇恨的对赵氏道:   “你也知道的对不对?是你们偷了姨母的首饰,还偷了家里的钱,是你们三个做的!却要诬赖到姨母头上!你不是说最疼我吗?最疼我,又为什么要把我卖了?为什么要把我卖了?”   陈正德宛如雷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至于旁边的陈清文则一下跌坐在地,愣愣的瞧着赵氏——   竟然是娘和表姐表哥他们,把自己的侄子、陈家唯一的孙子给卖了?!   没想到这么个黄口小儿都敢欺负自己,更可气的是陈正德和儿子陈清文瞧着自己的那是什么眼神啊!分明就是相信了的模样!赵氏真是被气得昏了头,抬手一下推开陈毓:   “小王八羔子,连祖母都敢打,可真是反了你了——”   陈毓一个踉跄,一下跌坐在地,陈清和忙上前一步,把儿子抱在怀里。却不防陈毓一下扎在陈清和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爹,爹,那个坏女人,那个坏女人——”   却是一口气上不来,就厥了过去。   陈清和惊得顾不得理赵氏,抱起陈毓就往外跑。   跑的太急了,甚至还撞了陈正德一下。   陈正德悚然回神,呆呆地瞧着踉踉跄跄抱着陈毓冲出去的儿子——陈毓泪眼狼藉的模样逐渐和幼时那个刚刚失了亲娘无助的揪着自己衣襟的小清和重合在一起——   先是儿子,然后又是孙子,赵氏,分明是想毁了儿子一家啊!   赵氏简直气蒙了,捶着床又哭又叫的发作起来:   “陈正德,你个杀千刀的,就这么瞧着你儿子孙子欺负我?我上一辈子这是做了什么孽啊,都快被人打死了,也没有一个人帮我出头!谁有我这么苦命啊,嫁了这么个废物男人,这日子没法过了,陈正德,你真是个男人就把我休了算了……”   “好。”一个突兀的声音忽然响起。   赵氏正哭的带劲,猛不丁听到这个声音,顿时噎了一下,下意识的抹了把脸,呆呆的瞧着陈正德:   “你说,啥——”   却不防陈正德伸出手,红着眼睛哆嗦着一下掐住赵氏的脖子:   “你这个毒妇,你这个毒妇,我要,休了你——”    ☆、告状   赵氏做梦也没有想到,陈正德会做出这般反应——   这个男人分明一辈子也没敢在自己面前说过个“不”字啊,这一次怎么就敢和自己对着干?   他方才说什么,要休了自己?难道竟然忘了,自己娘家可是足足有七个兄弟还有一二十个侄子!   太过匪夷所思之下,直到脖子被一只抖得不成样子的手给死死扼住,赵氏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忙拼了命的挣扎,无奈女人力气本就比不上男人,更何况陈正德又在盛怒之下?   赵氏脸色顿时变成了铁青色,便是本来高高在上的尖刻愤怒的眼神也变成了哀求。奈何陈正德根本不为之所动。   眼看赵氏眼睛都鼓突出来了,旁边的陈清文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扑过来拼命去掰陈正德的手,抽泣着道:   “爹,爹,你,你快松手,快松手啊——”   情绪起伏过大之下,更是再也站不住,身子软软的向后倒去。   陈正德吃了一吓,忙松手,接住小儿子软倒的身体,红着眼睛道:   “清文,清文你怎么了?”   “清,清文——”赵氏剧烈的咳嗽着,神情又惊又惧又恨——   方才那一刻,赵氏能清楚的意识到,陈正德,竟然真的想要杀了自己!若非儿子苦求,说不好这会儿自己连命都没有了!   好在陈清文方才不过是太过惊惧所致,终于慢慢缓了过来,背靠着赵氏的床榻,对着木呆呆的立在那里的陈正德流泪道:   “爹,都是,娘的不对,可再如何,她也是,儿子的娘啊——”   赵氏正好完全清醒过来,听清楚陈清文的话,好险没气得再次厥过去——就凭陈毓那个黄口小儿随随便便两句话,丈夫信了也就罢了,现在竟然一心护着的儿子也疑了自己!   而且,记得不错的话,陈毓方才话里还提到侄子赵昌——   那小子的意思分明是他见过昌儿,现如今他倒是回来了,昌儿却是不见踪影。那岂不是说,昌儿怕是也已经着了道?   还有秀枝——   那可都是和自己最亲最近的娘家人!不定被继子磋磨成什么样了,丈夫和儿子倒好,不说给自己撑腰,反而还这般为难自己!   “老太太,老太太——”外面忽然响起王狗儿的声音。   竟然是自己方才派了去报官的王狗儿?赵氏顿时来了精神,嗷的一声就哭叫起来:   “官爷啊,救命啊,要杀人了呀——”   嗓音实在太过凄厉,惊得外面的官差也顾不得了,上前一脚踹开门,房间里的情形顿时一目了然——除了躺着的一个老妇人,也就一个老汉和一个病弱的年轻人罢了。   内心顿时狐疑无比——实在是看这两人的样子,都不像是穷凶极恶的人啊!   陈清文脸色越发苍白——方才陈毓说的那番话,虽然感情上不愿接受,可理智上,陈清文却是信了八成的——   这么多年了,外家如何贪婪,陈清文也是有所领教的。当初在老家时,几位舅父或者表兄,每每到家里打秋风——不说别的,便是大哥托人给自己捎来的玩具,自己总是还没玩够呢就被舅父拿走,说是给表兄弟玩。   这样的事简直不胜枚举,甚而家里省吃俭用好不容易攒下的银钱也总会被众位舅父以这样那样的借口给借走,只是名义上说是“借”,却从来都是有去无回。   自己也曾提醒过,偏是娘亲却是丝毫不以为意,还巴巴的把他们当最亲的人,教自己一定要多同外家亲近,防着些大哥。可自己又不是小孩,怎么会分不清谁才是真正对自己好的?   甚而搬到县城来这些日子,明明老家那里的田地出息几乎全给舅家沾了,竟依旧不知足,还想着到大哥这里来打秋风——   还就敢以大哥的亲舅舅般自居!这般厚脸皮,便是陈清文想来,也觉得汗颜。   又因为嫂子掌家,沾不着便宜之下,不独娘亲屡屡在自己耳边抱怨,便是舅家的人,又何尝不是经常教唆自己和大哥闹?   甚而自己亲眼见过,吃了闭门羹、灰溜溜离开的表哥赵昌,咬牙切齿的样子!   所以方才陈毓说是赵昌找人把他卖了时,陈清文一下就信了——表哥当日可不是屡屡恨恨的说,总有一日要给大哥好看?!   可恨自己当日听着,还以为那赵昌也就说些狠话罢了,却不料他还真就敢对毓儿下手!   还有娘亲,更是个糊涂的,这么多年了,竟然还是没有认清外家的贪婪不说,反倒始终对照顾了一家子的大哥看不上眼,一时又是心酸又是无奈,更兼对着冥顽不灵的娘亲灰心不已,颤颤的对着赵氏道:   “娘亲,您是不是真要逼死了儿子才甘心——”   说着转向衙差,木着脸一揖到底:   “我娘的伤委实是被我表姐给作弄出来的,既然我娘要追究,那差爷就跟我来,只管把人带走讯问便是——”   一番话说出口,令得赵氏登时傻了眼——   一定是撞了邪了吧?先是丈夫敢放言要休了自己,然后一向最疼爱的儿子也竟敢忤逆自己!   可自己分明想要告的人是继子和李静文那个贱人啊,这要是真把秀枝带走了,自己可怎么回去跟娘家人交差!   又知道儿子根本受不得刺激,也不敢和对待陈正德那般混闹,只得忙忙道:   “差爷,差爷,我侄女儿撞到我全是意外,我不是要告她,我是要替我侄子赵昌伸冤啊!是赵昌啊,先前也是在县衙做事的,你们也都认识的对不对?我侄子被我那狠心的继子给害了啊,你们要替他伸冤啊!”   “赵昌?”那差人也是一愣——赵昌前些日子请了假外出,按道理昨日就该回衙销假了,却一直没见人影,怎么这陈府老太太的意思竟然是已经被人给害了?   谋害官差,那可是重罪。更不要说,被告的那人还是陈清和这个举人老爷!   如果说仅仅是拿个把下人自己还能够做主,可真是要对付陈清和这样一个举人,可就不是自己能担得起责任的。   好在,县太爷也一道跟着来了的。   忙不迭的转身出来,小跑到外边满面寒霜端坐的县令程英身旁小声回禀——   程英好歹是一县的太爷,本来这样的事情并不需要亲自出马,无奈这几日整个怀安官场都不太平至极——   程家也算大家族,在官场里颇有根基,也因此,程英虽不过是一介县令,消息却是灵通的紧。这几日接连接到家族传书,说是几日来已有几县县令革职待审,而让这些一县之长落马的原因,全是牵扯到了一宗拍花子案里。   虽然以程家人的身份,尚不知道这起拍花子案到底拨动了朝廷的那根弦,却隐隐猜出,怕是必然涉及官场中人。   至于陈举人家上元节走失了小少爷陈毓一事,也早就是合县皆知。冷不丁听陈家仆人来告官说陈少爷回来了,连带着坑卖了孩子的人也已经得了,登时就坐不住了——   堂堂举人家的小少爷都敢坑了去,说不好,和家族传来讯息中的拍花子案是一起的,自己若是不能小心处理,会牵连到自己头顶的乌纱帽也不一定!   也因此,一听说陈毓寻回来了,甚而连那掳走陈毓的贼人都得了,程英当即就坐不住了,竟是亲自带人来了陈家。   倒没料到一进府倒是没见着相关人等,只有一个伤病卧床胡言乱语的老妇人。   这会儿又听竟然还牵扯到自己府内一个衙差,不由蹙起眉头,半晌道:   “走吧,咱们去屋里,让赵氏细细道来——”   没想到官差去而复返,更没有料到,竟是连县太爷都给惊动了,房间里包括陈正德在内,三人都有些被吓住了。   反倒是赵氏,明显觉得自己有了依仗——   县太爷肯亲自屈尊驾临,毫无疑问是因为侄儿赵昌啊!又想到侄儿这会儿不但生死不知,更是被陈毓那个兔崽子泼了一身的脏水,还有方才继子想要杀人似的眼神,以及怕了一辈子的丈夫对自己下的狠手……   竟是心一横,不顾身上伤口的剧痛,翻身就从床上爬了下来:   “太爷,太爷,你可要为民妇做主啊——是我那继子看我不顺眼,就和那个小□□李静文合计着算计老婆子,故意把我孙子藏起来,还有我侄子赵昌,太爷啊,昌儿一直跟着您老做事的,最是老实不过的一个孩子,这会儿说不好也被我那狠心的继子给谋——”   却被脸色青白交错的陈清文给打断:“娘,你胡说什么!”   陈正德也哆哆嗦嗦的跪下磕头——要是县太爷真信了这番话,长子可就真要被毁了!   “毒妇,你好歹毒的心肠!你等着,我这就把休书递过去!”   又无限哀肯的对程英道:   “青天大老爷,青天大老爷明鉴——是赵昌和他妹子赵秀芝合谋弄走了我孙儿啊,跟我儿子没有一点儿关系——”   一句话说得程英一下变了脸色,冷脸斥道:   “胡说八道什么!即便你儿子是举人,随便陷害公差可也要判重罪!”   赵昌可是自己手下,真是牵扯到这起拍花子案里,怕是自己也摘不清了!   “程大人,我爹说的句句是实,之前确然是赵昌那狗贼坑害了我儿子。”随着说话声,换完衣衫的陈清和扯着陈毓的手一起进了房间。    ☆、逆转   程英脸色一下变得更加难看,铁青着脸道:   “陈清和,即便你是举人,可本县令也得提醒你一句,无凭无据的话还是不要乱说。”   一个赵昌在自己眼中根本不算什么,可事实上很多大人物会倒台恰恰是因为身边那些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所致。程英可不想,自己刚刚踏入仕途,却因为一个赵昌而阴沟里翻船。   即便已经决定,待赵昌回返,即刻赶出县衙,却也决不能在这样一个非常时刻,让他背了和拍花子的串通这样一个罪名离职——说句不好听的,即便听陈家人的意思,赵昌会祸害陈毓是因为私人恩怨,也保不齐会有程家政敌拿这件事做文章,到时候即便能证明自己清白,一个识人不清的罪名也是少不了的。   却不知道程英的这番做派,落在赵氏眼里,却是被解读为其他意思——   本来瞧着陈清和进了房间,赵氏不是不害怕的。   再愚钝可也明白,自己那继子早已是今非昔比,再不是从前那个任自己搓扁揉圆的可怜虫,说不好平日里和县太爷也是相熟的,正想着该怎么给自己辩解,却不料县太爷竟是根本就对继子不假辞色,反而话里话外对侄子赵昌颇为回护。   大喜之下,顾不得旁边陈清文哀求的眼神,边呜咽边磕头:   “哎哟,我就知道县太爷是青天!这街面上的人哪个不知,我那侄儿就是个再老实不过的,怎么会做出坑蒙拐骗的勾当?”   又乾指朝着陈清和骂道:   “就是你个黑心贼,多嫌我这老不死的!再怎么说你也要叫我一声母亲的,怎么就这么狠的心,一定要坑害了我不成!便是老婆子碍了你的眼,我那侄儿又何辜?你害我一个还不行,竟然生生要害了我老赵家全家啊!”   “娘——”陈清文眼前一阵阵发黑,终于一个受不住,“噗通”一声栽倒在地。   “清文——”赵氏只觉头“嗡”的一下,惊得瞬时住了口,也顾不得腿上的伤,爬过去一把抱住陈清文,“清文,好文儿,你怎么了,文儿——”   却被暴怒的陈正德上前,一巴掌抽倒在地,那边陈清和已经快步上前,抱了陈清文在怀里:   “二弟,二弟,你醒醒——”   赵氏也吓得傻了,连身上的剧痛都顾不得了,却是拼命的要爬过来去推陈清和:   “放开我儿子,你这个黑心贼,害了我侄子还不够,还要弄死我儿子不成——都是你,都是因为你,我儿子才成了这样啊……”   也不知长子一家给小儿子吃了什么迷魂药,竟是令得小儿子这般不要命的维护他们!   还要再骂,陈清和却是一下抬起头来,那森冷的眼神吓得赵氏一哆嗦,到了喉咙口的辱骂又咽了回去。   好半晌,陈清文才再次悠悠醒转,瞧了一眼跌坐地上满脸泪渍的赵氏,又是心痛又是伤心,连带着,更有对大哥陈清和的愧疚,憋闷之下,只觉心口处一阵一阵的刺痛……   “把二公子送回房。”陈清和吩咐道,又着人扶起赵氏,依旧送回床上。   赵氏本还想继续撒泼,却在瞧见小儿子凄怆绝望的模样时滞了一下,再加上伤处委实痛的厉害,只从鼻孔里冷冷的哼了声,终究又躺回床上。   程英已是不愿再留,又唯恐陈清和再把儿子走丢一事赖到赵昌身上,以致最后殃及自己,便有心敲打一番:   “我朝以孝治天下,再是继母,可也得叫一声娘亲,切莫因为私心作祟,而毁了一世令名,你和赵家的恩怨,本县只当从未听说过,以后切记莫要囿于私情,便做出忤逆长辈之事——”   一番话说的赵氏大喜过望,边强撑着在床上磕头边不停念叨着“青天大老爷”,连带着看向陈清和的眼神也越发得意——   再是继母,可也占着个“母”字!继子这会儿就是硬撑着,待会儿还得向自己低头。有县太爷撑腰,怎么也要压着陈清和跟自己磕头赔罪!   却不防陈正德重重的咳嗽了一声,连带着一双本是浑浊的老眼,也钩子似的朝赵氏剜过去——   都是自己娶妻不贤,竟是使得长子被县太爷怪罪!本还想着念在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上,待赵氏养好伤再一纸休书打发回娘家,现在瞧着,是等不得了。   赵氏却是冷笑一声,乜斜了他一眼,神情中益发不满——   这会儿架子端的倒高,等自己娘家人来了,定要他好看!   旁边的陈清和则不由皱眉——   从听陈毓说,便是镇抚司的人也插手到了这件拍花子案中,即便眼下还不是官身,陈清和也敏感的意识到不对。   还有程英这会儿的反常——   虽然程英到任不过数月有余,可瞧着为人处事也是颇有些正气的,便是地方豪绅面前,也因着身后的程氏家族,表现的颇为硬气。   今日却对赵昌私通他人掳卖毓儿的事避之唯恐不及,足以证明那件拍花子案定然有些古怪。   想了想道:   “程大人,能否借一步说话?清和还有下情要禀——”   “你不用说了。”程英一听就知道,陈清和口里的“下情”必然和赵昌有关,脸上神情顿时越发不痛快,心说这陈清和怎么这般没眼色?自己一再暗示,就差挑明了说了,这人倒好,还就是要揪住这件事不撒手了!   听说这人还谋了吏职在身,就这般没脑子又不懂得看脸色的性子,竟然还想混官场?做梦还差不多!   “本官很忙,没空听你的‘下情’。另外,陈举人不过区区一介举人罢了,切记手莫要伸的太长。”   说着昂然起身,警告的瞪了陈清和一眼,大踏步就要往外走,却不防刚一开门,差点儿和外面一个壮实男子撞了个正着。   正站在陈清和身侧的陈毓一眼看到来人,本是紧绷着的小脸顿时缓和,小跑着从房间里冲出来,抢在程英的前面一下抓住男子的手:   “徐叔叔——”   又回头冲着正要蹙眉喝骂的程英和陈清和道:   “程大人,爹,这位就是救了我又抓了赵昌的徐叔叔——”   抓了赵昌?程英神情顿时暴怒——   难道赵昌已经被陈家送官?竟是隔了自己这个县令直接抓人,简直岂有此理!   刚要发火,却不防陈毓慢悠悠的又说了一句:   “徐叔叔可厉害了,他是镇抚司的百户大人呢——”   一句话宛若惊雷般在程英耳旁炸响——镇抚司,赵昌竟是被镇抚司的人给抓走了!那岂不是说,这件拍花子案要直达天听?而更可怕的是陈家这个丢失的儿子,怎么就同镇抚司的人这般熟稔?   惊吓太过之下,竟是完全忘记了反应。   倒是陈清和神情还算妥帖——   方才甫一听到陈毓喊“徐叔叔”,陈清和就隐约明白了些什么,唯一有些受惊吓的则是这位百户大人对待儿子的态度,实在是也太过亲热点了吧。   稳稳心神忙小步上前,靠近程英时微不可查的揪了下对方衣襟。   毕竟出身大家族,程英倒是很快回过神来,忙敛起神情中的震惊,换上一副恭敬的模样:   “大人是镇抚司的使者?下官临河县县令程英有礼,下官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大人身上可有相关凭证——”   这本就应是题目中应有之义,徐恒也不罗嗦,探手怀中取出令牌递到程英面前。   待看到那面黑湛湛镌刻着精美暗纹的令牌,程英顿时脸色煞白,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可不正是货真价实的镇抚司百户大人驾到!   正自六神无主,陈清和已经一揖到地:   “多亏大人一路护佑,学生才能一家团圆——”   说道最后,已是红了眼圈——   已经从陈毓的口中得知,不独儿子,便是小姨子李静文也是多亏了这位百户大人——   若非徐恒出手相救,陈清和真是难以想象,李静文会遭遇什么。   “哈哈哈——”徐恒却是爽朗的一笑,双手搀起陈清和,“言重,言重!应该说,你生了个好儿子啊——小陈毓这般机灵的孩子,实在是徐某生平所仅见——”   徐恒话里话外,丝毫不掩饰对陈毓的欣赏和喜爱——   本来周大人和自己探查无果之下已经准备离开翼城县境——若非陈毓,这件拍花子案说不好就会石沉大海。   至于后面阴差阳错之下让自己抓获郑宏这条大鱼,更是让徐恒坚信,小陈毓就是自己当之无愧的贵人!   越想越开心,竟是不顾陈毓的抗拒一下把人抱了起来,“啾”的亲了一口才递回陈清和怀里。   然后转向程英,神情却是有些肃然:   “你是程英?听说赵昌就是在你的手下做事?”    ☆、自作孽   程英额头上瞬时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来——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本以为堵了陈清和的嘴,就可以暂时把赵昌的事情给压下来,等自己把人撵走,任他们折腾去。   却哪里料到,赵昌竟然早就落到了镇抚司的手中。   再加上自己方才对陈清和的态度——虽然自己本意是不想节外生枝,被赵昌给连累了,可落在有心人的眼中分明就是对赵昌的庇护。   到时候都不用陈清和刻意添油加醋,只要实话实说,自己怕是立马就会和赵昌掰扯不开了。   一时又是后悔又是焦心,却又想不出别的话来给自己解释,只得擦了把冷汗干巴巴的认罪道:   “是下官,无能,竟然让这等小人钻了空子——”   心里却是沮丧的紧,想自己也是两榜进士出身,为官以来,自忖也算兢兢业业,本想着要在仕途上有所作为,却不料这才一入官场就要栽个跟头!   正自自怨自艾,却不防旁边的陈清和突然插口道:   “程大人太过谦虚了,方才之事,清和还未谢过大人呢——”   一句话说的程英心一下提了起来,连带的看向陈清和的眼神都隐隐有些不对——看来自己方才果然把人得罪的狠了,陈清和这是要告自己的状?   一念未必,陈清和却已是转头瞧向徐恒,神情诚挚:   “赵昌联合外人掳卖了犬子想来大人已是知道了的?其实除了赵昌之外,一起谋划坑我毓儿的还有乃妹赵秀芝。可恨我有眼无珠,竟是把这样两个狼子野心的人当成自家亲戚。若非方才程大人特特驾临提醒,并着人锁拿了赵秀芝,我还不知道,竟是招了这样的家贼!”   “不瞒两位大人说,方才管家来报,说是我家账面上的银两已经一文也无,想来已是尽数落到了这兄妹二人手中……若非程大人点醒,怕是这个家也要被他们强占去了。徐大人救了我家毓儿,程大人使我免遭小人算计,两位都是我陈府恩人啊。”   程英再没有想到,陈清和竟是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赵秀芝既是赵昌同犯,镇抚司的人也必然会带走的,既然进了镇抚司,又确然牵涉到了这起拍花子案中,想要囫囵个走出大牢,已经几乎没有多少可能。   而本来最轻也可能要担个“识人不明”考语的自己,却因为陈清和这一番话摇身一变,就成了有先见之明,帮着抓捕赵昌同犯的功臣!不但前罪可免,真是运作好了,说不好还有好处可沾。   想通了所以然,程英看向陈清和的眼神已经不是一般的感激——所谓以德报怨,说的就是陈清和这样的人吧?   亏自己之前竟然还那般做派!   感激之下,探手大力把住陈清和的胳膊,深吸一口气,好容易把思路给捋顺了:   “贤弟说话太客气了,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那赵家受你恩惠,不思回报,反而行此毒计,落得如此下场,本来就是天意,愚兄又焉何敢居功?你这般说,倒让我无地自容。你和徐大人且安坐,我这就去提审那赵秀芝,无论如何,也会替贤弟把损失的财物追缴回来。”   那般慷慨激昂的模样,就差拍胸脯保证了——   既然连镇抚司都插手了,自然说明赵氏兄妹为恶一事定然已是板上钉钉。更不要说程英这会儿对陈清和非同一般的感激。   当下冲徐恒打了个拱:   “大人想来也是要提审赵秀芝的吧,除了掳卖人口,还有陈家丢失财物也要着落在这女子身上,不然就先结了陈家的案子——”   按理说把赵秀芝带走审讯更合适,可既然既承了陈清和这么大一个人情,索性再帮他解决个麻烦好了——   方才瞧着,陈家这位继母明显是个不安分的!   正说着,错眼瞧见在外面探头探脑的王狗儿,脸色顿时一寒,冷声吩咐道:   “先把那鬼鬼祟祟的制住了——”   王狗儿吓得脸都白了,嗷的叫了一嗓子转头就要跑,却被人一下摁住,反剪双手给捆了起来,惊吓太过之下,好险没哭出来:   “老太太救我,是表小姐让我来看看这里情形——”   哭喊声音太大,惊得本来在房间里躺着的赵氏一激灵,忙支起身子隔着窗户向外瞧,虽是距离有些远,还是模模糊糊辨认出那被如狼似虎的官差给扣起来的可不是王狗儿?   正想着莫不是这王狗儿太过蠢笨,以致冲撞了官差,不提防正好看见又有两名官差押解着一个女子进了院子,可不正是侄女儿秀枝?   赵氏脸色儿都变了——明明方才县太爷不是斥责了长子,给自己撑腰的吗,怎么这么会儿功夫又开始折腾起自己侄女儿了?   想来想去,定然是继子不定又弄出了什么幺蛾子,越想越心慌,一叠声吩咐丫鬟扶了自己出去。   那边赵秀芝已经被差人带了过来,毕竟不过闺阁女子,即便当初谋划时如何狠绝,赵秀芝这会儿却依旧吓得腿肚转筋,连带着更有满心的不甘——   因着眼下赵氏家族人口之繁盛更胜从前,赵秀芝在赵家的生活自然连当年赵氏都不如。因此甫一进入这举人宅邸,赵秀芝就暗暗发誓,这一生再不要回转自家,无论用尽什么手段,也势必要在这陈府中扎下根来。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会视李静文为眼中刺肉中钉。本想着和兄长合谋后便可以各取其利,再料不到不过畅快了几天,便会遭此灭顶之灾。   正寻思着脱身之计,不想正好对上一双黑湛湛的眼睛——可不正是陈毓,正不错眼珠的看过来。   只是那般冷冰冰如同看着死人一般的眼神这么突兀的出现在一个孩子脸上,怎么看就觉得怎么吓人呢。   赵秀芝仓皇的扭过头来,下一刻却又强迫自己转回去,正对上陈毓的眼神:   “阿毓,姑姑那么疼你,你可不能害姑姑啊,姑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方才是有人指使你往我身上丢蛇对不对?”   即便这会儿陈毓的表现太过古怪,赵秀芝依旧不疑有他,更何况陈毓没有被掳走前,自己也经常给他绣些荷包香囊什么的小玩意,赵秀芝可不相信,陈毓会想出那般歹毒的方法对待自己。   而且毕竟是孩子,相较而言定然好哄的紧,只要他承认方才是有人指使,或者退一步承认拿小蛇丢了自己,自己说不好就可以把一系列的事情混赖过去。   却不防陈毓根本没有半点反应,连带着看向赵秀芝的眼神也和瞧个白痴相仿,到得最后,更是无声的做了个“活该”的口型。   赵秀芝惊恐的往后退了一步,尚未回神,已经被差人狠推了一下,噗通一声跪倒,痛叫一声,顿时落下泪来。   不料那衙差却是丝毫不懂得怜香惜玉的模样,竟是横眉怒目斥道:   “还愣着做什么?还不给镇抚司徐大人和咱们县太爷磕头?”   镇抚司?赵秀芝吓得眼泪立马止住了,骇然看向徐恒——镇抚司的名声实在是太响了,即便是闺阁女子,赵秀芝可也早有耳闻。   还未醒过神来,程英已经冷笑一声,拿起一个包袱在赵秀芝眼前一晃:   “赵秀芝,你可认得此物?”   不得不说某些时候,衙差办事也是相当的雷厉风行,竟是不过这片刻时间,就在赵秀芝的房间搜出一包首饰来。   赵秀芝只看了一眼,就面如死灰——可不正是姑母吩咐得空了全部融了的李静文的首饰?   尚未回过神来,一摞账簿又被“啪”的一声撂到赵秀芝眼前:   “还有这些账簿上不见了的银子,你又该如何解释?”   赵秀芝和姑母赵氏毕竟掌家日浅,根本就没培养出来什么心腹,两人又是小门小户出身,于管账方面并不在行,再加上赵秀芝对陈毓和李静文绝不会再回返一事太过笃定,那账目做的委实粗疏的紧,说是漏洞百出也不为过,赵秀芝本想着日后得空了把账面抹平,却不料没来得及动手就被揭破……   顿时如遭雷劈,一下瘫在地上。正自彷徨无助,正好瞧见强逼了丫鬟把自己抬出来的赵氏,顿时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嚷嚷起来:   “老爷饶命啊!这些事都是姑母指使我做的呀——我一个弱女子又能做些什么?都是姑母眼馋大表兄的家产,想要霸占了来给二表兄,才会指使我和兄长对毓儿下手,还有李静文的这些首饰,也是姑母说本就是陈家的钱买来的,怎么也不能便宜了外人,才吩咐我收了来送到外面融了,再打些新样式回来——”   再如何姑母都是陈清和的继母,就不信陈家还真就连脸皮都不要了,把姑母也一并送进大牢。   赵氏正好走到院中,闻言好险没昏过去,气的哆嗦着斥道:   “秀枝,你胡说些什么!我什么时候指使你——”   话音未落却被徐恒打断,扬了扬手中的账本对赵秀芝道:   “这上面的缺口足足有一千五百两,除了赵昌承认的八百五十两之外,另外六百五十两跑哪里去了?”   赵氏不敢置信的抬头——不是说钱全被李静文带走了吗,侄子得了八百五十两又是什么意思?还有什么剩余的六百多两,自己不过贪占了三四百两罢了!   赵秀芝却已是心如死灰——自己当初分笔交到哥哥手中用来堵那些人嘴的,可不就是八百五十两?那岂不是说,哥哥眼下也被镇抚司的人给抓走了?恐惧之下,更是死死咬住赵氏不放:   “剩下的银两有四百两被姑母拿去了,大老爷只管去搜,那银票一准儿就在姑母房间中一个紫檀木匣子里,还有剩下的二百五十两,也是被姑母差小女送给家中长辈购买田地所用——”   一句话未完,赵氏已经叫骂着扑了上来:   “臭丫头,你胡说什么,我什么时候——”   心里更是愤恨交集——这个臭丫头怎么敢!自己也不过得了几百两罢了,这丫头和赵昌那个小畜生就敢拿了上千两的银子,到了到了,还把所有罪责推到自己身上。   赵秀芝被推得一下躺倒在地,却依旧死死咬住赵氏不放:   “姑母,你就认了吧。哎哟……大老爷明鉴,委实是姑母胁迫,小女子才不得不听命啊……”    ☆、悔之晚矣   还想再说,却听耳边一声断喝:   “到这时候了还敢攀扯别人,果然是死不悔改!来人,堵了嘴拉下去!”   却是程英,眼见目的已然达到,自然不容许赵秀芝再说——   自己本就是为了帮赵氏送个把柄到陈清和手里,要是闹的把赵氏当犯人带走了,可就不是帮人而是害人了!   当时便有官差上前,一下堵了赵秀芝的嘴。   赵秀芝神情绝望至极,拼命的挣扎着,朝着陈清和的方向“呜呜”个不停,眼里是显而易见的哀告。   陈清和哪里愿意搭理她?只黯然冲程英和徐恒一拱手道:   “家门不幸,让二位大人见笑了。”   徐恒之前早已严审了赵昌,知道陈毓被拐卖之事委实是那对儿兄妹一手策划,按理说两人牵扯到这起拍花子案中也就这一桩罢了,只这两人倒霉就在于竟然和郑宏扯上了关系,但此一事,就足以使他二人再无出头之日。   又兼陈毓于自己而言委实助益良多,又立了那般大功,以上种种,使得徐恒也乐意护着陈清和,左右也不过顺水人情罢了。   因此对程英的处置并无二话。   看徐恒没有异议,程英明白自己方才的猜测是对的——这位徐大人果然和陈家关系匪浅。   临告辞时,又忽然想起一事,忙忙瞧向陈清和:   “啊呀,倒是忘了,之前听闻贤弟谋了吏职,如今可有了结果?”   陈清和面有惭色:   “听说上官已是分派了方城县教谕一职,应该不日就会启程——”   读书人而言,考取进士才是正途。只是先有妻子过世,然后自己又数次春闱失利,连番打击之下,自然不免灰心,索性去吏部挂了号,正好自己同窗好友颜子章本身就是官身,前儿托人给自己捎来书信,说是自己被派了方城县教谕一职……   程英如何不明白陈清和的失落,当下安慰道:   “英雄不问出身,贤弟有大才,他日定然青云直上。对了,贤弟前往赴任时切记告知愚兄,到时愚兄必要给贤弟饯行的——”   方城县教谕?徐恒脑子里转了个弯——记得不错的话,这方城县令已然因为牵连到这起拍花子案中落马。来时周大人嘱咐过,若然陈家有什么难处,便可出手相帮。   虽则陈清和出仕为官自己帮不上什么忙,或许周大人愿意施以援手也不一定。   自然,事情没有确切结果前,徐恒也不会拿来说嘴,只嘱咐陈清和再耽搁数日,待消息确切了再行启程不迟。   陈清和应了,程英这才离开。徐恒却是从怀里摸出一个令牌,塞到小大人般侍立在旁的陈毓手中:   “小家伙,这个令牌你拿着——什么时候得空了,就到京都镇抚司衙门寻我。”   那牌儿并不大,却是暗沉沉的,瞧着就让人有些发憷。陈清和愣了一下,神情里又是感激又是无措,先冲徐恒一拱手:   “恭喜大人。”   却依旧帮着陈毓婉拒:   “只是这般重要物事,如何能送给毓儿这么个娃娃?若然他小孩家家的拿来胡闹,清和可不要愧死?还是大人收着为好。”   这样的令牌自己也听说过,正是镇抚司中标示持有者身份的。因着镇抚司的特殊性,每一个进入这个衙门的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独特的身份标识,即便升官,那令牌倒也不会再收过去,而是交由持有者自己处置。   大多持有者会自己保存下来,或者送给自己赏识的人,用来作为推荐入镇抚司的信物用。而除了信物外,无疑也是向外人昭示,手持令牌的人乃是镇抚司护着的。   当然这令牌对送出者也是有一定的制约性的——无论持有者拿来做好事还是坏事,最终都会被记到送出者的头上。   也因此,徐恒送出这枚令牌,无疑担有一定的风险。更不要说陈清和心里,还是读书是正途,至于说入镇抚司当差,却并不符合陈清和对儿子的定位——   自己没有考上进士,怎么着也要儿子弥补才是啊。   “送出来的东西哪还有收回来的道理?”徐恒摆了摆手,“我和小毓儿也算有缘,即便长大后小毓儿不愿进入镇抚司,好歹也能做个护身符,就当是我对小毓儿的一点谢意罢了。”——先是破了这拍花子案,然后又生擒了郑宏,自己这回想不升官都难。   至于说小毓儿会不会拿了这令牌给自己抹黑,根本就不再徐恒的考虑之内——   陈毓就是自己天字第一号的大福星,把自己贴身令牌给了陈毓,说不好还能再沾些福气呢。   等徐恒并程英一行人离开,院子里顿时空落落的。   本是气焰嚣张的赵氏早在赵秀芝被人带上枷锁押走的那一刻就吓瘫了,好在那些官差自始至终没有往自己这边瞧上一眼,赵氏也就屏住呼吸,唯恐喘气的声音大了让那些差人注意到还有自己这条漏网之鱼。   却不防陈正德重重的咳嗽了一声,吓得赵氏一哆嗦,待回头瞧见陈正德,张口就要喝骂,又忽然想到什么,生生又把斥骂咽了回去,小心着道:   “当家的——”   赵氏也不是全无自知之明,到这会儿哪里想不明白,那些官老爷定然是看在继子的脸面上,才放过自己一马。想通了这个关节,连带着对陈正德也多了几分讨好的意思,哪知脸上刚添了些小模样,就听陈正德冷冷道:   “我们陈家的庙小,怎么也容不下你赵氏女这尊大佛,你回去收拾收拾,我这就着人连你和休书一并送回赵家去——”   “当家的——”赵氏这才明白,之前陈正德说要休了自己竟然是当真的,顿时一阵头晕目眩——   方才听了赵秀芝的一番话,赵氏心里不是不恨的——既恨继子逼人太甚,更恨侄女侄子不知感恩反来祸害自己。   正如赵秀芝所说,赵氏贪图陈清和的家业固然想要帮扶娘家,更大的原因却是为了儿子陈清文。   而事实却是,娘家人竟然借由自己的手,盗取了更多的利益,甚而还把一切罪责推到自己身上来。   只是经此一事也明白,自己怕是从此就和娘家结了怨了。再想让娘家兄弟帮自己出头怕是不可能了。   千算万算,怎么也没想到到头来却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自己也好,儿子也罢,终究离不开继子照拂。   正盘算着如何低头讨饶,陈正德却忽然说了这样一番话。   当下就红了眼睛,哀求道:   “当家的,我知道自己错了,你就原谅我这一回,嫁给你这么多年,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是?再怎么着不是还有文儿吗,就看在文儿的面上,你就饶过我这一次吧——”   却不料不说陈清文还好,说起陈清文,陈正德脸色顿时更加狰狞:   “你这毒妇还敢提文儿——若不是你,文儿怎么会到现在还未醒来——”   就在方才,后院传来消息,说是陈清文好容易捱到房间里,可是在听说赵氏依旧坚持和长兄对簿公堂后再次晕倒,到这会儿还没有醒过来……   “你说什么?”赵氏呆了一下,忽然发疯一样的就要朝后冲,腿上却是一阵剧痛,一个不支,再次跌倒在地。   陈正德一下跨至赵氏身前,眼中神情,恨不得杀了这人:   “这么多年来,若非你一再搅风搅雨日日生事,文儿又何至于一次比一次病的更重?你身为人母,却没有半分慈心。但凡你能对两个孩儿一视同仁,老天又何至于这般惩罚我陈家?亏清和两口子心地良善,才会再次接纳于你,你倒好,竟是又做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   “你不走,是想要逼死我儿子吗?还是说,你要等我把你送到官府大牢中去?”   说着一叠连声冲外面道:   “陈财,着人抬了这毒妇出去——立时送到衙门去,再去请来族老,把这毒妇的事一桩桩一件件掰扯干净,再在祖宗祠堂休了她去……”   赵氏脸色顿时惨白——自己做的事真是传扬出去,不独自己再没有脸面活在世间,便是儿子,顶了个谋夺长兄家业的罪名,这辈子也别想抬起头来。   直吓得一下抱住陈正德的腿,哭叫道:   “你莫要如此,我走,我走便是了——”   陈正德却是一下抽出腿来,令人拿了包袱并写好的休书一并塞到赵氏手里,头也不回的往后院而去。   赵氏坐上马车,眼泪扑扑簌簌的掉了下来,走到大门处,正好和送人后回转的陈清和迎头撞上,终是令人停了马,探头对陈清和哀求道:   “我欠了你的,自然会还,只求你莫要为难我儿子……”   陈清和冷眼瞧了一眼赵氏:   “清文是我兄弟,他姓陈,和你赵家有何关系?”   口中说着,脚步不停的往后院而去。   赵氏呆了片刻,抬手掩面哭泣不止。   数日后,陈清文终于醒转,同一天,传来了赵氏因不堪娘家人辱骂在赵家院子里自缢而亡的消息……    ☆、好事将近   “我们家秀姐儿可真漂亮。”陈秀本就生的好,被李静文巧手妆扮之下 ,更是让人眼前一亮,当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坯子。   李静文越看越爱,放下梳子,刚要说什么,回头正好瞧见盯着自己和陈秀发呆的陈毓,不由抿嘴一笑,探手就要去抱陈毓,“瞧瞧,我们家毓哥儿都看呆了呢。”   陈毓猝然回神,身体下意识的后仰——虽然这会儿顶着个六岁娃娃的脸,内里却当真是个成年的汉子,这般亲近的动作委实有些吃不消。   李静文的手停在了半空,眼神明显有些黯然,却是很快掩饰过去,手落下时,抚了抚陈毓眼睛上的黑眼圈,很是心疼的道:   “毓哥儿每天都起得这么早,真是个好孩子,只是你还小,每日里吃好睡好最重要,以后照旧睡去,什么时候睡饱了,再来姨母这儿玩——”   本来李静文的意思,陈毓年幼,却遭此劫难,期间不定受了多少惊吓,有心自己或者让陈清和多陪陪他,可陈毓也不知为何,却是抵触的紧,坚持要一个人睡,甚而未出事前,这孩子本是最喜欢赖在自己怀里的,自打回家后,也就第一日让自己抱了下,之后却是每每躲开……   陈秀毕竟年纪大些,自然看出了姨母的难过,有心要骂陈毓几句,只是这么多日不见,又委实舍不得。只拿眼睛用力的瞪了陈毓一眼。   李静文已经下炕,抿了下头发道:   “秀姐儿毓哥儿先坐着,姨母今儿个给你们做些好吃的点心来——”   说是给两人做,其实却主要是给陈毓的。   实在是这会儿的陈毓,委实太瘦了,再加上身上的斑驳伤痕,一家人当真是心疼的什么似的,便是陈清和,背着人也不少落泪。   待李静文离开,陈秀终于忍不住道:   “阿弟这些日子是怎么了?是有些记恨姨母吗?”   毕竟当初,陈毓是在上元节和姨母一起看灯时丢的,难不成是在心里怨了姨母不成?   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握住陈毓的手道:   “阿弟,我知道你受苦了,可姨母也不是有意的啊——你忘了,姨母有多疼我们……”   当初灯市上的人太多了,赵昌的人又是有备而来……   “……姨母当时在灯市上疯一般的寻你,最后晕倒被人送回家来,一双脚都跑的烂了……”   “还有这次,明知道赵昌是个坏坯子,姨母还是跟了上去,是真为了你豁了命啊……好容易你回来了,怎么就同姨母远了呢?”   陈秀张开手臂,慢慢搂住陈毓的脖子:   “好阿弟,莫哭了,阿姐知道,我们家阿毓一直是最棒最棒的男孩子,有爹,有姨母,有阿姐,我们就是拼了命,也不会再让你受委屈,就算阿姐求你了,不要再怪姨母了好不好?”   也不知道为什么,阿弟这次回来,平日里喜欢的,他竟统统瞧都不瞧一眼,还有以前姐弟俩爱玩的游戏,无论自己如何想法子逗他,也就一边瞧着自己玩罢了,那般冷冷清清的模样,总叫陈秀一次次从噩梦里醒来,总觉得弟弟人虽回来了,魂儿却好像还在外面飘着。   陈毓怔了下,下意识的抹把脸,入手却是一片濡湿——自己竟然,流泪了?   ——虽然已经回家些许日子了,陈毓心中,却总觉得像一场梦,甚而爹爹也好,姨母和姐姐也罢,这些上一世一个接一个先后离开自己的亲人,陈毓总觉得,他们是自己的梦中人罢了。   若然梦里太过亲近的话,说不好,一睁眼,这些人依旧没了,天大地大,却依旧是自己栖栖遑遑一个人罢了!   积攒了这么久的眼泪,终于不可遏制的汹涌而下,陈毓一开始还只是无声的流泪,到最后却是呜咽出声,却又宛若重伤濒死的兽儿的嘶鸣:   “阿姐……对不起……我没有,没有怪姨母,也没有怪,爹,怪你,我只是觉得,我是,在做梦……梦中,梦中你们,都没有了,就只有,就只有我,一个人……我怕,我怕碰了你们,梦就会醒……姐姐,你不要走,你和爹爹姨母都不要走好不好……毓儿会很快长大,会保护你们,不让任何人欺负你们……”   “啪”的一声响从外面传来,然后门一下被推开,却是李静文正站在门外,早已是泪流满面,她的身后,则是同样红了眼睛的陈清和,脚下则乱滚着各种形状的小点心,李静文却是瞧都不瞧,径直哭泣着跑了过来,一把把两个孩子揽在怀里,直哭的肝肠寸断:   “毓儿,毓儿,都是姨母不好,才让你受了这么多苦——都是姨母不好……”   陈清和则是用力的撑着门框,指关节都有些泛白,眼泪也一滴一滴的落下来——   怪不得儿子总是睡不着,却又总起的最早,起来后也不说话,就是盯着每一个人看,却原来这孩子却是这么的煎熬着啊!   陈毓再次醒来时,已经是晚上了——茫然的坐起身来,不由羞愧不已,还真是小孩子,竟是哭成那个样子,甚至哭到最后,睡了过去……   门“咔哒”一声响,陈清和从外面走了进来,看到坐在床上揉眼睛的陈毓,愣了一下,很快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上前亲自拿了小衣服帮陈毓穿上:   “醒了?想吃些什么,我去让人端来——”   陈毓有些愣怔——这真是自己那个两三岁时就能因为自己没有背全三字经而狠下心来打自己手心的爹?   太过震惊,一直到陈清和握了陈毓的小脚要帮着穿袜子时才猛的清醒过来,忙不迭的探手夺过来:   “爹,我自己来——”   瞧着无比熟稔的自己套上袜子的儿子,陈清和心里却是酸涩不已——以前总想着对儿子严一些,可不要养成个纨绔才好,这会儿儿子连穿衣都不假手于人了,心里却又止不住钝钝的痛——   到底受了多少苦,才让之前那个吃东西都要人喂的宝贝儿子变成了这般模样?   总觉得老爹的眼神有些过于诡异,陈毓手都有些不灵活了,终是被陈清和又坚定的把袜子拿过去,一点一点帮陈毓套上。   陈毓红着脸,忽然又想起什么,忙忙的抬起头来:   “爹呀,可别惊动姨母了——”   姨母眼睛上的黑眼圈比自己还厉害呢,说不好比自己失眠还严重。   “傻孩子——”一声轻笑却是在外面响起,李静文和陈秀各提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打开来,大的食盒里是陈毓平日里最喜欢的饭菜,小的食盒里则是样式精美的点心——明显全是李静文的手笔。   “不用管姨母,你好好的,姨母自然就会好好的——”   陈秀已经笑着拿了个小猪模样的点心送到陈毓嘴边:   “阿弟快吃——”   要赶紧成个小猪一样的胖仔才好呢。   李静文拿了手帕浸了水温柔的帮陈毓擦了手和脸,然后又拿了只盘子,每样菜都拨了一点,递给陈毓。   陈毓接了盘子,眼睛却是又一次发热,半晌忽然抬头恳求的瞧着陈清和:   “爹,你娶了姨母好不好?我想让姨母当我的娘——”   一句话出口,李静文脸一下和块红布一般,火烧火燎的,险些把食案给碰翻。慌慌张张的转身,扭头就往外走。   却不防刚走到门前,就听见一个温润的男声道:   “好。”   李静文脚下一踉跄,差点儿摔倒,亏得陈清和眼疾手快,上前一把扶住。好不容易李静文站稳身形,下意识的回头瞧去,正好看见两个孩子又是捂脸又忍不住开心的笑容,只觉得一张脸更是要烧起来一般……   很快,陈府就传出要办喜事的消息。为了备嫁,李静文又回了秦家老宅,虽然同样一心巴望着姨母赶紧过门,陈毓却还多了些跑腿的行当,比方说,去准岳父家送喜帖兼拜访——   “你丢了这么些时日,想来他家也是挂心的,现在既然回来了,总要去让他们瞧瞧才好。”   陈清和如是说。本来按照陈清和的意思是要亲自带着儿子登门拜访的。奈何陈毓自回家以来,处处表现的和个小大人相仿,便是这未来老丈人家,也坚持自己一个人去便好。   要赶在赴任前成亲,时间本来就有些紧,再加上,一想到儿子这么小,竟然就能结交到镇抚司的人,陈清和心怀大畅之余,对陈毓的话自然也就格外看重。又想着李家不但是亲家,当家人李运丰更是自己昔日同窗好友,而且不过送份喜帖,也不需要自己亲自登门,便也就同意了。   只特特准备了一份厚礼,着陈毓带上。   陈毓应了,回头就悄没声的将箱笼里面的东西取出放回库中,转而命人上街买了些时令瓜果放了进去——   记得上一世每每上门去,李家夫妇不是都嫌家人准备的礼物铜臭味儿太浓,一百个看不上眼吗?今儿个就给他们带些没有铜臭味儿的。   对了,那家人还最爱自诩风雅,索性又回身拿了一套自己日常用的笔墨纸砚用盒子装了,亲自提在手中,这才优哉游哉的上车往李家而去。    ☆、极品丈母娘   “少爷,咱们这样,真的成?”说话的是陈毓的书童喜子。   喜子的岁数和陈秀差不多大。他娘□□雨,原是陈毓娘亲秦迎身边最得用的大丫鬟。后来嫁了替秦家打理生意的管事秦忠做婆娘。   一家子都是忠心的,甚至上一世即便最后被撵了出去,生活困苦的境况下,依旧尽力偷偷照拂陈毓姐弟二人。   喜子毕竟大着几岁,又知道素日里老爷对李家的看重——   李家老爷李运丰和陈清和并上一世救了陈毓的颜子章都是临河县的知名人物,昔日亦是是同窗好友,三人中除颜子章出身书香门第外,陈清和并李运丰皆是出身寒门。   三人求学时经常吟诗作赋、结伴而游,当真是和亲兄弟一般。甚而李运丰和陈清和成亲的时间也相差无几,当时两人还曾约定,将来有了儿女便结为婚姻。   可惜两家头胎生的都是女儿。后来李运丰倒是先得了儿子,可惜却是妾侍所生,虽则李运丰宝贝的什么似的,可也不好为自家庶子求娶别人家嫡女不是,好在四年后,秦迎和李运丰的妻子阮氏一同怀孕,当年,陈清和终于如愿得了个宝贝儿子,李家却依旧是一个女儿,取名李昭——昭者招也,分明就是盼儿子的意思——便依照前约,替两个小娃娃订了婚事……   以往每次登门,老爷也好,夫人也罢, 都是备的丰厚的礼物,今儿个可是少爷第一次独自一人去岳家拜访,带这些东西,是不是太寒酸了?   “无妨。”陈毓无所谓的摆了摆手,神情间满是嘲讽,“他们李家可是书香门第,最爱的是吟诗作赋,这些时令东西也就罢了,若是钱帛之类的,说不好污了他们的眼睛也未为可知。”   ——这些话倒不是陈毓说的,全是上一世时李运丰夫妻所言。   到现在陈毓还无比清楚的记得,自己和姐姐走投无路,求到李家门下时,不独姻缘被毁,还不得不承受李家羞辱的情景。   说到底,一切还是为了个“钱”字——   和陈清和娶了家资丰裕善于持家的秦迎不同,李运丰的妻子阮氏却是生就的不食人间烟火的性子,在打理内务上说是一窍不通也差不多。   自然这一习性也和阮氏出身有关——   阮家祖上也曾出过进士,虽然后来没落,却每每以书香人家自居。阮氏旁的没学会,假清高的酸腐性子却是学了个十足十。   因每每自诩为才女,自然对油盐酱醋这类俗物丝毫不感兴趣,偏是还时时彰显贤惠,因自己头胎生了女儿,就应婆母所言赶紧张罗着给李运丰纳了侍妾,甚而每每以此在秦迎面前颇为自傲——   相对于秦迎那个每日净往钻钱眼子里钻的浊物,自己这样不独高雅更兼通情达理的才是女人的楷模。甚而屡屡忍着挖肝挠心的苦,日日劝导秦迎也如自己这般,帮陈清和纳个侍妾添丁进口。   甚而秦迎接连不孕之下,又忧心丈夫断了子嗣,也有些动心了,倒是陈清和,因敬着妻子和自己患难夫妻,爱重之下,不愿纳妾,事情才得以了了。   好在四年后,秦迎终于诞下麟儿,同年有孕的阮氏却是再一次生了个女儿。   许是觉得自己作为女人,没有生儿子太失败了,阮氏竟是另辟蹊径,越发的走起清新脱俗的高雅路线,只想望着,如古人般和丈夫日日酬和求取李运丰的怜悯喜爱——   高雅倒是高雅了,可人毕竟不是神,终究要拿些东西来填充五脏庙的。   阮氏当初嫁过来时也有嫁妆,虽比不得秦迎,也算尚可。可惜这些年来,却已经被这只出不进的性子弄得快败完了,倒是秦迎和陈清和,因为两家关系交好,又是儿女亲家,看他家日子过的实在艰难,便每每悄悄的周济李家,更是每次但凡节日或者登门拜访时,必备以厚礼。   甚而秦迎还接纳了阮氏不喜读书的兄弟阮笙到秦家名下商行做事。   却不知这一切却是为将来埋下了隐患——   秦忠忠心,又有秦迎这个能人在背后坐着,阮笙自然不敢做些什么。可当秦迎和陈清和先后故去,阮笙却是再不能安分——   那可是万贯家财,阮笙早已是眼馋不已。   竟是很快和赵氏姑侄勾结在一起,又借了姐夫李运丰并彼时已经做了知府的兄长阮筠的力,生生把秦家要留给陈毓姐弟的财产给侵吞了去。   这还不算,李家单方面取消两家婚约后,阮氏还到处败坏陈清和夫妇的名声——   “哪里像读书人,说是钱串子还差不多,那般蠹物,怪不得怎么也考不中进士……”   “陈家娘子生的倒美,内里却是一肚子孔方兄,又是容不得人的性子,你不知道每次上门拜访,哎哟,话里话外就离不开“银钱”二字,便是年节送的东西上那令人作呕的铜臭味儿哟……”   “要不怎么说,如何也不能为了点蝇头小利娶商贾人家的女儿为妻,目光短浅不说,没得毁了一家子……”   “便是教出的儿子,也是歪了的,日日里见了我们,不是要钱就是要物……”   每每被人同情,或者说,“这么上不得台面的亲家,你们是怎么忍得了的?”或者赞几句“也就阮娘子这般贤惠人,才会供出个进士爷出来……”   至于陈清和和秦迎,虽然已是故去多年,却依旧常被拉出来作为李家兴旺发达的对照组来踩并受尽指摘……   喜子不自觉缩了缩脑袋——明明小少爷这几句话声音并不大,怎么就莫名的有些让人心里发寒呢?还未想出个所以然,被陈毓照着头上就打了一下: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上来。”   等两人坐稳,车夫一扬鞭子,马车就朝着李家所在的宝庆镇而去。等来至宝庆镇李家门外,陈毓的神情已是恢复了平时的模样。   马车停好,喜子先从车上下来,又赶紧帮着整了下陈毓素净的衣衫——   要说这李运丰老爷运气也不甚好。三年前,终于进士及第,却不想,这边刚授了知县的大印,那边儿寡妇老娘太过兴奋之下一口气上不来,竟是生生过身了。   消息传过去,李运丰当场昏过去——   别人都说果然是孝子,娘亲过世竟是心痛成这样,陈毓却觉得,李运丰怕更多的是为自己还没暖热就不得不拱手让给别人的知县大印而悲痛——   自李运丰中举后,李家便不事生产,宝庆镇毕竟是小地方,虽也有殷实人家带着家产来投,那禁得住李家又是纳妾又是蓄婢的?   日子早过的紧巴巴的。   好容易进士及第,不独可以一跃官门,更兼能摆脱之前困境,却不料老娘竟然就死了!甚而阮氏背着人亲口说婆母“死的真不是时候”!   因着三年守孝期已满,李运丰眼下可正是需要花费银两谋取起复的关键时刻,这会儿说不好,正盼着自己上门吧?   果然,陈毓刚来至李家门外,管家李福就从里面接了出来,眼睛先在陈毓身后的几个箱笼上定了一下,脸上笑容顿时真诚不少:   “原来是姑爷到了,还请姑爷在客厅稍待片刻,老爷很快就到。”   喜子就有些不高兴——若是往日,李家这般做派自然也没错。只眼下少爷却是九死一生,不都说女婿是半子吗?自家亲爷们,这般拿乔做什么?亲家这般委实有些伤人了。   陈毓脸上却是看不出什么——和上一世比起来,李家现在的反应还是太温和了。   毕竟,从李运丰进士及第,李家人心里,早已自觉高人一等,根本不把陈家看在眼里,私心里更以为这姻缘是自家高攀了的——   虽然阮氏的肚皮不争气,便是上一世,也始终没生出儿子来,阮氏的娘家兄长阮筠这会儿却已是得了势的——   阮筠的妻子是大周朝有名的大世家之一——长临潘家的远支庶女,潘家不独子孙后代为官者居多,甚而在皇宫里还有一个颇得皇上宠爱的贵妃娘娘。   就在李运丰守孝期满前,娘家那里便传来消息——阮筠已是升做了知府。   说不好这会儿,阮氏已经动了把自己那名义上的未婚妻给娘家侄子做媳妇的心思了吧?   不得不说陈毓的推测极其准确,阮氏这会儿可不就对丈夫颇有怨言——   陈家即便有些浮财又如何,顶天也就出了个举人了,哪像自己娘家,这兴旺的势头已经显现出来了。听说这会儿潘家第三代里还出了个拔尖的女孩,宫里已是瞧过了,据说几个备选的太子妃人选里,那女孩最出挑,十有八九,就是太子妃了。   那岂不是说,潘家将来会出个国母呢!   “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说话的是旁边一个生了一双桃花眼的男子,却正是李家当家人李运丰。边起身往外走边道,“我去前面看下,你去把陈家带的礼物安置一下,准备些合适的回礼。”   口中说着不自觉揉了揉眉心——   自己老婆自己知道,委实太不食人间烟火了些,上一次受了陈家的礼,竟然连回礼都没有准备。为防再有这样的事发生,不得不多嘴嘱咐了一句。   阮氏撇了撇嘴——自己哪里是忘了?分明是有成人之美才对。陈家这么巴巴的巴结着,不就是怕自家厌了他吗?自己全都收了,也是给他们面子,让他们安心罢了。   转眼却又是一喜——孝期满了,家人自然可以出门访客了,正好需要裁些新衣服,他家名下经营的便有布帛生意,都是极好的,每次上门都会送些,拿来用可不是妙的紧?    ☆、阴死你   陈毓跟在李福的后面,不紧不慢的往李家大厅而去。哪知刚转过一个抄手游廊,一个脆脆的女孩声音就传了过来:   “……水晶肘子,八宝鸭,还有红烧狮子头……”   却是一个身着粉色衫子的小丫头并一个穿着红色锦袍的七八岁男孩正手拉着手往这边而来。   陈毓脚步顿了一下,眼睛一点点下移,最后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还真是冤家路窄,这两人可不正是自己眼下的未婚妻李昭,以及日后和她两情相悦的好表哥阮玉海?   李昭的年纪和陈毓一般大,也是六岁了,五官生的倒也精致,更是和其母阮氏一般,有着一股弱不胜衣的怯弱韵味,至于那阮玉海,虽然眼下年纪还小,却已是把风流贵公子的模样学了个足——这边儿和李昭手扯着手,另一只手里还无比骚包的拿了把折扇!   两人也发现了陈毓,瞧见对方一个小娃娃,竟是丝毫不躲避的盯着自己两人打量,特别是瞧着表妹时那若有所思的样子——   阮玉海顿时就有一种被冒犯的感觉,一下恼火无比,上前一步就把李昭护在身后,指着陈毓的鼻子道:   “狗奴才,眼睛往哪里看呢!信不信再敢胡乱瞧,小爷就把你的眼珠子挖了喂狗!”   一句话说的喜子顿时火冒三丈,上前一步横眉怒目道:   “你算什么东西,就敢骂我家少爷——我家少爷可是这李府的姑爷!”   走在前面的李福也吓了一跳——倒没想到就这么几步路的功夫,陈毓就跟二小姐和表少爷对上了——   本来因为又是个女儿,二小姐在府中很是不得脸的,可不料,自打二小姐出生,老爷的文章便做的一日日越发好了,更在二小姐三岁时进士及第。   那之后,老爷也好,夫人也罢,都有把二小姐看成福星的意思,二小姐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甚而比大小姐还受宠。   至于说表少爷,更是阮知府家千娇百宠的小公子,身份金贵着呢。说句不好听的,这两人哪一个不得放手心里供着?   怎么这陈家少爷倒好,第一次来府上,就这么不知事,就是身边跟着的人,也没一点儿眼色,还敢回骂过去,也不想想,举人少爷和知府公子能比吗?   当下先和颜悦色的劝李昭和阮玉海去其他地方玩,待转过头来却板着脸对陈毓道:   “老爷生平最是讨厌不守规矩的人,小少爷须得管着些下人,切莫胡言乱语,做出失礼的事情来。没得让外人笑话。”   一句话说得陈毓脸一下沉了下来,忽然上前一步,朝着犹自“混账东西、狗杀才”不停骂骂咧咧的阮玉海腿弯处狠狠的踹了过去:   “没听见管家的话吗?我可是李府的姑爷,你这狗才就敢这么辱骂于我?这般不受教,小心待会儿我告诉二小姐和岳父,将你乱棍打了出去!”   再料不到陈毓会如此大胆,而且最不可思议的是,明明是小萝卜头一样的陈毓力气却是足的紧,这一脚下去,分明比陈毓高出一头有余的阮玉海,竟然当时就站都站不住,噗通一声来了个再干脆不过的狗啃泥!   “表哥——”李昭吃了一吓,又见阮玉海忽然倒地,眼圈一下红了,边忙不迭的去扶,边冲着陈毓怒声道,“你不是要找李府二小姐吗?我就是,你竟然欺负海哥哥,我讨厌你。等我告诉爹,这就让他乱棍把你打出去!”   “你是,昭儿妹妹?”陈毓一下张大了嘴巴,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下一刻更是用力摇了摇头,“我才不信!昭儿妹妹是我媳妇,才不会跟旁的狗男人一起合伙欺负我——”   “胡说什么!”一旁的李福听得倒抽了一口凉气——什么叫“昭儿妹妹和旁的狗男人一起”?这话真传出去,二小姐还要不要做人了?   李昭也明显觉得这话说的太不中听,两眼一红,起身哭着往后院跑去。   阮玉海一骨碌就从地上爬了起来——这么大的男孩子最好的就是个面子,今儿个竟然当着最崇拜自己的表妹被人给打趴下了,心里怎么受得了?   当下红着眼睛就扑了过来——   自李运丰进士及第后,阮氏就自觉身份高贵,根本不把举人出身的陈家放在眼里,言谈间始终觉得,自家进士府的女儿,配陈陈清和这个举人家的儿子委实太亏了。   这种态度不但令得李昭对素来极少谋面的陈毓反感至极,便是府中下人,面对陈府中人时也总有种不自觉的优越感。   而这会儿,没什么出息、甚至连姑爷身份都不见得能保住的陈家少爷,竟敢打倒了再金贵不过的表少爷!   孰轻孰重,李福自然很快就有了决断——今日断不能瞧着表少爷吃亏,否则夫人必然会怪罪。只是陈毓再怎么着毕竟是姑爷的身份,自己绝不好直接出面教训,倒不如任表少爷自己动手把人揍一顿解气。   竟是嘴里说着劝解的话,却抬脚往前跨了一步,不独令得陈毓毫无遮掩的暴露在阮玉海面前,还好巧不巧的,正好挡住了喜子——   方才表少爷会吃亏,定然是因为被偷袭的缘故,真是直接对上,倒霉的那个自然只能是陈毓了。到时候即便陈家人怪罪,自己也完全可以推说是小孩子自己不懂事,自己一时不及拦住……   阮玉海毕竟年龄大些,如何不明白李福的意思?瞧着瘦的豆芽菜一般的陈毓,脸上神情不屑之极——   竟敢折了自己的脸面,今儿个就让这小子明白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因想着自己眼下可是处于绝对优势,竟是也不讲究什么花式,举着拳头朝着陈毓当头砸下。   旁边的喜子吓得脸都白了——阮玉海那么大的个子,就是少爷没被掳卖前,也不会是他的对手,更不要说小少爷这些日子在外面受了那么多苦——虽是养了这么多天,瞧着可依旧是病恹恹的样子!   当时就要冲出来护着陈毓,却不防眼前一暗,却是李福状似不经意的一动,正好再次挡住喜子的去路。   而就是这么一眨眼的功夫,眼前的形势却是陡变——本来傻愣愣的站在当地的陈毓忽然一矮身,竟然一下蹦到了阮玉海的右后方,然后再次抬脚,朝着阮玉海胯上又是狠狠的一踹。   阮玉海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自己根本没有放在眼里的小不点儿身手竟是如此灵活,还没反应过来,就举着拳头朝正沾沾自喜的挡在喜子身前的李福冲了过去——   阮玉海的个子虽然比陈毓高出将近一头,却是堪堪到了李福的腰部罢了,来不及收回的拳头在后面陈毓的一踹之下,竟是朝着李福的要害就捣了过去。甚至为防着跌倒,阮玉海还下意识的揪着个东西往外狠扯了一把……   等李福意识到不对,已是避之不及,顿时“哎哟”一声,一下捂住了要害处……   阮玉海也一个趔趄,歪倒在地。   还没等爬起身来,陈毓已经“嗖”的一声蹦了过去,对着阮玉海就拳打脚踢——只是不管拳头还是脚,全都避开了阮玉海的脸和□□在外面的皮肤,边打还边大声斥道:   “混账东西,竟然连管家也敢打,你真是太坏了!”   雨点般的攻击随之落下,一系列变故顿时把阮玉海给吓懵了,避无可避之下,竟是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哭声令得李福一激灵,顾不得安抚自己小兄弟,哭丧着脸就去推陈毓——   让阮玉海当着自己的面被打成这样,瞧着这回竟是无论如何免不了吃挂落了。越想越生气,用的力道不觉大了些。   却不防手堪堪碰到陈毓,对方已经身子一歪,就从阮玉海身上滑落,一下滚在地上,有些苍白的脸上顿时蹭了好大一块儿污迹,下一刻,更是充满控诉的瞪着李福:   “是那小子打你,又不是我!你怎么反倒要打我!我要告诉岳父去——”   声音里已是带了哭腔,分明是委屈的不得了的样子。   方才因为自家少爷用拳脚给那骚包家伙来了一个全方位的“幸福”洗礼而惊得完全忘了反应的喜子这会儿也回过神来,配合的指着李福大声嚷嚷道:   “你这人怎么这么坏!故意挡着我,让他打我家少爷不算,怎么你一个大人还亲自动手?都说上门是客,我们家少爷可是你们姑爷,你竟然敢对我家少爷动手!你们这样的,算什么亲戚,我这就回去告诉老爷,让我们老爷替我家少爷讨个公道!”   一句话气的李福直哆嗦——这陈家人忒多心眼,明明一点儿没吃亏,占尽了便宜,倒好,竟还到处嚷嚷着一副吃了多大亏的样子。下/身又火烧火燎的,李福也就没耐心哄他们,一边伸手扶起阮玉海吃力的帮着拂去身上的土屑一边气急败坏的道:   “果然是商贾人家教出来的孩子,一个个全鸡贼的紧!再嚷嚷——”   一句话未完,身后就传来一声断喝:   “李福——”   李福身子顿时一僵——这声音怎么有些像老爷?   木呆呆转过身来,可不正是李运丰?   还未回过神来,李运丰已经抬起手来,朝着李福脸上就甩了一巴掌:   “你好大的胆子,姑爷是我们家的娇客,也是你这奴才可以轻慢的?还不给姑爷跪下磕头赔罪?”   口中说着,又看向一旁明显哭过的阮玉海,眉头蹙了一下——实在是和地上滚了一身泥形容狼狈的陈毓相比,阮玉海明显没吃什么亏,既然已经占了上风,就应该见好就收,怎么玉海如此娇气?哭成这个熊样不说,还请了李福做帮手!   而且自己这管家,素日瞧着是个聪明的,怎么这会儿却是这般愚蠢?   他们小孩子家家的怎么打都不过分,李福一插手,却分明就是以大欺小,更不要说陈毓的身份还是自己的姑爷。   真是传出去,怕是所有人都会嘲笑李府下人仗势欺人毫无教养!   李福再想不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有心辩解,却也知道自己方才所为委实经不起推敲,无奈之下,只得“噗通”一声跪倒在陈毓面前。   旁边的阮玉海气的好险没晕过去,颤颤的指着陈毓道:   “姑父,是这小王八蛋欺负我——”   话音未落,就被李运丰打断:   “好了,你去后面歇着吧。”   却是有些头疼——明明平日里瞧着这小子也挺机灵的,今儿个怎么也变蠢了?也不瞧瞧自己多大个子,陈毓多大个子?陈毓欺负他?这话说出去谁信?!   更不要说陈毓这会儿还无比狼狈的躺在地上呢!   阮玉海:……!!    ☆、阴死你(二)   许是觉得陈毓受了委屈,李运丰瞧着陈毓时的神情明显和蔼多了,又悄悄嘱咐丫鬟,让阮氏带着李昭也一道来见见——   再是女婿,也不过是个六岁的小娃娃罢了。又刚受了大难,自己这做人岳父母的,自然得好言安抚几句,而且哄小孩子,本来不就是女人分内的事吗?   之所以让李昭来,也是因为听管家说,方才两个孩子也是闹了矛盾的,即便李运丰心里也嫌陈毓太会惹事,可女婿上门,却被女儿连同外甥给欺负了,传出去怎么也不好听不是?等小女儿来了,自己好生抚慰几句,也算是给陈家一个交代,这件事好歹也就揭过去了。   哪知丫鬟去了后很快回返,除了手里多了两碟点心外,身后根本一个人也没有。   “夫人呢?”当着陈毓的面,李运丰也不好发作,脸色已是有些不好看。   那丫鬟脸上闪过些无奈,却又不敢不回,只得嗫嚅着道:   “夫人正忙着呢,这会儿实在抽不出功夫见姑爷,只嘱咐奴婢先拿了这点心来——”   心里却是叫苦不迭——实在是夫人这会儿正因为二小姐和表少爷受了委屈而火冒三丈,说句不好听的,这还是自己第一次瞧见夫人由高高在上的贵妇瞬间化身街头泼妇,那场面当真有些惊悚,以致丫鬟这会儿还心有余悸……   结婚这么多年了,李运丰何尝不知道阮氏的脾性?无奈何,只得挥手令丫鬟放下点心。却谁知,那盘点心明显放的时间太久了,竟是甫一搁在桌上,便有硬硬的点心屑洒落。   李运丰的脸一下有些黑了——自从中了进士,又有阮氏日日在耳朵边念叨着,李运丰也颇为后悔,觉得二女儿的婚事定的太仓促了些,后来又听说,陈清和甚而已经绝了考进士的念头,转而要直接谋取官职,更是遗憾不已——   看来这辈子是别想借助亲家的力量了,说不好还得被拖累着帮扶他陈家。   可再怎样,以陈李两家的交情,用这样的点心待客,还是定有婚约的女婿,也委实太过分了!   真是传出去,无论如何都是说不过去的。   只是点心既已摆上了,又不能马上撤了下去,李运丰无法,想着陈毓毕竟年纪尚幼,说不好看不出来什么也未可知。   哪知一念未必,陈毓已是叫住那正要离开的丫鬟,蹙着眉头指着盘里的点心道:   “丫鬟姐姐,你是不是弄错了?”   “啊?”丫鬟愣了下,下意识的摇头,“没有啊——”   话没说完,就被陈毓打断,又露出一副嫌弃的神情道:   “什么没有?我怎么瞧着这点心上都有霉点了?”   又忽然想到什么,脸上就有些不高兴,噘了嘴道:   “爹说岳母就和我的娘一样,一定会很疼我的,既如此,这样的东西,怎么会是岳母让你送来的?不会是你这奴才,把好的吃了,特意拿这坏的来哄我吧?”   “不,不是,奴婢不敢——”那丫鬟吓得脸都白了,却又不敢说就是阮氏命自己送来的,只得心惊胆战的看向李运丰,“老爷——”   陈毓却已是从椅子上下来,无比委屈的看向李运丰:   “我爹跟我说过,这些坏掉的东西吃了定然会拉肚子的,就是施舍要饭的,也要干净的饭菜,丫鬟姐姐既然说她没有偷吃,那就真的是岳母让我吃的了?——亏我爹还说,我丢了这么久,岳父家不定心疼成什么样呢!难不成全是假的?还有刚才,昭儿妹妹竟然帮着外人一同欺负我……”   说着已是泫然欲泣,转身就要往外走——若然是上一世,即便受了慢待,为了怕姐姐伤心,陈毓也总是憋在心里不说的。这一世自然不同,不独爹爹还活着,便是自己这会儿,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太率性了些自然也是情有可原。   却把李运丰吓了一跳,忙不迭上前拦,神情里也颇为狼狈——   还是第一次,竟是被个小娃娃挤兑的下不来台。虽然心里暗恼,陈清和那么个木头疙瘩,怎么会生出这么个嘴皮子利索的儿子?当真是一点儿也不讨喜。却也知道真是就这么让他走了,事情传出去,自己的里子面子就都别想要了。   既恼怒陈毓实在太蹬鼻子上脸,又怪阮氏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只眼前情形,却也只能放下身段好言好语的哄着:   “毓儿莫恼,这点心许是拿错了,你想吃什么,岳父这就让人给你准备……”   看李运丰明显很是憋气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哄着自己的模样,陈毓脸上总算是有了些笑模样,终于缓缓折回坐了下来,摆出一副天真不解世事的模样:   “我就知道爹不会骗我,岳父果然也很疼我呢。嗯,我这会儿还真的饿了呢,岳父,是不是毓儿想吃什么都可以点?”   好不容易把这小鬼头给安抚下来,陈毓说什么,李运丰自然都是允的。当下点了点头:   “你说便是,我这就让人给你做来。”   “好。”陈毓眼睛一下亮晶晶的,一副饿坏了的模样,一边说还一边掰着手指头,“那我要水晶肘子,还要八宝鸭,还有红烧狮子头……”   总共说了七八样,想了想,好像方才李昭炫耀的也就这些了吧?   下面伺候的丫鬟已经惊得瞪大了双眼——   好不容易老爷守孝期满,几位主子太长时间不吃荤,可真是馋坏了,恰好表少爷又来家中做客,因此,即便知道府里这些时日银钱上很是有些捉襟见肘,夫人还是狠狠心令厨上买了很多食材,准备了好一桌丰盛的食物——   厨房今日做了什么,老爷怕是都不知道,怎么姑爷却是说的这么准?   李运丰明显注意到丫鬟的诧异模样,微一思索,便明白了其中道理——定然是方才几个孩子发生冲突时,陈毓听女儿说了些什么。   倒没想到,这陈家的小子气性还不小!   虽然知道这些好吃的必是阮氏特特给几个孩子并阮玉海准备的,李运丰依旧径直吩咐丫鬟全端了来——   一则希望这些好吃的能堵了陈毓的嘴,二则也当给女儿和内侄一个教训,让他们明白,没有十成的把握,打草不但会惊蛇还会被蛇咬。   宴席很快摆了上来,热盘冷盘的,满满的一大桌,当真是丰盛的紧——   为防节外生枝,李运丰并没有再让其他人过来陪,偌大的桌子旁,也就他和陈毓两个人罢了。   看到这么多东西,陈毓神情明显有些兴奋,凡是够得着的,每个盘子都夹了几箸,还有几盘够不着的,就腆了脸对李运丰睁大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道:   “岳父大人,你前面的那几个盘子瞧着也是很好吃的模样呢……”   这小子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李运丰心里早已不耐烦,却没有法子,只得勉强冲旁边伺候的丫鬟示意:   “既然姑爷喜欢,把这几盘子全都端过去。”   那丫鬟神情明显有些僵硬——   为了老爷起复的事,府里这段时间当真是勒紧了裤腰带,等会儿夫人知道了弄出了这么一大桌子菜她和几位小主子却愣是一口没吃着,却是全便宜了很有些看不上的女婿,不定会怎么发作呢。   而且你说这陈家小少爷怎么就这么会折腾呢,好歹留几个完整的菜也好啊,倒好,竟是无论如何要在每一盘菜里都留下自己的口水。   却不敢不听,只得把李运丰面前没动过的菜全都换到陈毓面前。   好在陈毓虽是略略动了几口,中间夫人和小主子最爱吃的水晶肘子和八宝鸭还是好好的,一口都没动——   外人瞧着夫人每日里娇怯怯的,最不耐烦管操心吃喝的营生,自己这些近身伺候的人却知道,其实夫人委实最是个小气的,还偏是爱极了做那等打肿脸充胖子的糟心事。   真是精心准备的饭菜捞不着吃,她倒也不会直说,却定然会处处为难身边伺候的人……   看陈毓擦嘴,明显不吃了的模样,丫鬟微微松了口气。   哪知还没等到去收拾,陈毓已经大咧咧的指着那两道菜道:   “我的书童和车夫平日里就最爱吃这两道菜,岳父大人,我能不能把这两道菜带走给他们吃啊?”   丫鬟心中顿时一万匹草泥马呼啸而过,却只能眼睁睁的瞧着李运丰点头——那个陈毓果然是个没眼色的,没瞧出老爷的神情明显已经很不痛快了吗!   “我吃饱了。”陈毓终于放下筷子,让丫鬟服侍着漱了口,这才有模有样的一拱手,“岳父大人,我要回去了,这个月二十六还请岳父岳母大人光临……”   李运丰早已不耐烦陪他,当下敷衍的点了点头,又让领完罚归来的李福跟着送送,眼瞧着陈毓出了门,起身就要回后堂,却不防小家伙却忽然又站住,腾腾腾跑回来,把一直提在手里的漂亮盒子递给李运丰,有些羞涩的道:   “差点儿把这个忘了。爹往日里总跟我提起,说岳父大人是个风雅的人,我怕其他东西会污了岳父的眼睛,特意准备了这个,对了,还有其他礼物,也是我置办的呢,还请岳父大人不要嫌弃才是。”   “怎么会呢?”方才已经见着下人一箱箱抬进去的礼物,还有手里的这个盒子,明显陈家这次送的礼物依旧是价值不菲——虽然陈毓说是他一手采买,李运丰却根本是听听罢了,并没有信——   自己这好友虽是科举路上不太灵光,做人上却是上道的紧,想来这次知道自己行将起复,又送来了不少好东西……   这般想着,脸上笑容明显真诚多了。竟是停下脚步,一直目送陈毓离开,才缓缓打开盒子,下一刻却是一下瞪大双眼——   卧槽!这粗陋不堪的一套笔墨纸砚又是什么鬼?   却不知道后堂还有一个人更崩溃——   “厨房空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侄子一直闹着要走,阮氏就想着,端来些好吃的,说不好侄子用的香甜,就会把陈毓那个臭小子给忘了,哪想到丫鬟竟然空着手回来了不说,还说厨房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了。   “夫人息怒,厨娘说,是老爷命全部拿出去招待姑爷了——”丫鬟战战兢兢道。   阮氏一下气的脸色铁青,半晌冷笑着道:   “以后不许再提‘姑爷’这两个字——”一个商贾贱人生的儿子,也想娶我女儿,做梦还差不多!   却也无可奈何,想了想对阮玉海和一旁依旧红着眼圈的李昭道:   “走,娘带你和海儿拿好东西来——”   说着一手扯了阮玉海一手拉了李昭,径直往陈家送来的箱笼而去——   陈家送来的东西,每次都全乎的紧,说是应有尽有,也不为过。   这么几大口箱子呢,总有宝贝侄子和女儿喜欢的东西吧?   看阮氏三人过来,早有丫鬟上前打开箱子,下一刻却是一起张大了嘴巴——   一定是弄错了吧?怎么这箱子里装了满满一大箱绿油油的菠菜?   阮氏愣了片刻,忽然快步上前,亲手打开第二个箱子——一大箱,油菜……   ……   阮氏的脸终于成功的由青色变成了绿色……    ☆、再相见   “少爷,你到底想要找什么呀?不然,你告诉喜子,我着人去办——”喜子苦着脸,一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不怪喜子如此,本来离开李家的时候,还早的紧,可少爷倒好,竟是来到这宝庆镇就不走了。   而且想要玩去哪里不好,却不知为何,偏要往赌场里钻!探头往外面瞧了一下,暗道一声“苦也”——   虽是大白天,那处所在却是人声鼎沸,端的是热闹。可不又是一处赌场?忙不迭的就去拉下车帷幔:   “少爷饿了了还是渴了,我这就下去买——”   又一叠声的对车夫并跟在后面的四个健仆道:   “老马,你快把马车赶到阴凉地方去,这大日头底下,可别热着少爷了……”   平日里娘亲可是一再叮嘱过,决不许引着少爷往哪歪门邪道的地方去。不然就把自己的皮给扒了!   可亲娘哎,真不是儿子要引着少爷往这等地方来呀,实在是儿子根本拦不住少爷啊。   这般想着,慌慌张张就往车下跳,哪知脚还没站稳,一下和一个面黄肌瘦的男子撞到一处——   喜子是过于慌张,至于那男子却是边跑边回头看,两下里一个不妨,顿时都是一踉跄,喜子好歹扶着车厢站稳了,男子则是一下撞到路边一棵老槐树上,腰明显被硌了一下。   “小王八蛋,没长眼吗?”男子吃了一吓,一手扶着腰,另一手一把揪住喜子的衣领,横眉怒目的就开始斥骂,却不防后面四个人高马大的仆人立马围了上来——   因着陈毓走丢的事,陈清和对陈毓的安全可是上心的紧,出行必会派多人跟随。这四个仆人不止人生得健壮,还都会些拳脚功夫。   那男子明显有些被吓着了,忙不迭松了手——   能做的起马车,还有这么体面的仆人,车里人的身份定然是自己惹不起的。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嘟哝了声:   “真他娘的倒霉。”   回头就想往赌场里去,却不想就是这么一拖延的功夫,一个衣衫破旧面色苍白的女人就从一个胡同里跌跌撞撞的跑了过来。上前一把揪住男子的衣袖,抖着嗓子道:   “李成,我刚拿回家的工钱呢——”   “李成?”车上的陈毓眼睛一亮——果然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吗?不枉自己找了这么久——   之所以会走遍宝庆镇的赌场,倒不是陈毓真想进赌场见识见识,而是想要寻找一个人——   一个叫刘娥的女人。   说起来事情还是和阮氏的兄弟阮笙有关——   那阮笙虽是读书上全无半点天分,做生意上却是一等一的精明。猜的不错的话,这会儿阮笙已经偷偷的开始谋划他自己的布帛生意了吧——   临河县地处南方,纺织业自来最为发达。便是秦家的生意中,纺织布帛也委实占了一大部分。   阮笙那般有野心的人,自然早就垂涎三尺。再加上乃兄阮筠在官场上水涨船高,阮笙如何甘心久居人下?   处处留心之下,早把秦家生意来往情况掌握了个十之八九——   虽然那些商户和秦家已是有了好多年的合作关系,可谁让秦家没儿子呢?秦迎作为出嫁的女儿只能隐身幕后,没人主持大局之下,明显已是有些没落的迹象。   更不要说商人逐利,阮笙除了条件更优厚外,更是抬出了自己的知府兄长并名门嫂子。使得那些商户很快倾向于同阮笙合作。   再加上之后陈清和落水而亡,李静文失踪,秦家就彻底失了根基,这样的好时机,阮笙如何肯放过?   立即联络那些商家,对秦家的生意进行狙击,一番折腾之下,不独秦家的生意完全被他抢了,便是秦迎留给陈毓姐弟的商铺也被他和赵氏瓜分。   而如果说抢夺自秦家的东西是阮笙的第一桶金的话,那个在纺织上多有发明的女纸工刘娥则是阮笙富甲一方不可或缺的助力。   阮笙明显把刘娥当成摇钱树,既然重来一次,陈毓自然要提前把刘娥这样的奇人掌握在自己手里。只是陈毓手里的信息也有限,除了知道女子的名字,是南庆镇人,有一个叫李成的好赌的丈夫,具体家庭住址却是并不清楚。   陈毓早就打算要来宝庆镇寻访,一直找不到好的借口,正好爹爹要往李家送请帖——   南庆镇可不就在临河县和李家所在的宝庆镇之间?因此,陈毓才会无比热情的把送请柬的任务给揽下来。   找了这么久,本来都已经灰心了,想着再找这最后一处赌场,寻不到人的话就离开,以后有时间再慢慢寻觅,却不想这会儿终于撞见了——   同样叫李成,又是一般的嗜赌如命……   这样一想,自然不打算走了,甚而还从车上跳了下来。   直把个喜子给吓得,也顾不得和那莽汉置气,只一叠声的求着陈毓回车上去。   那边儿李成却已是被妇人纠缠的恼了,抬脚一下把妇人踹翻在地:   “你个扫把星,嚷嚷什么!若不是你天天在家里嚎,我会这么倒霉!”   说着转身就要往赌场里去,却不防妇人一下抱住他的脚踝,哀求道:   “当家的,那可是闺女的救命钱啊,你拿走了,闺女的命说不好就没了啊——”   女人说着,已是流下泪来——二丫从前儿起就高烧不退,再不看大夫,说不好就跟大丫当初一样留不住了!   哪知不提闺女还好,听女人提起闺女,李成更加恼火,气势汹汹道:   “你还有脸说!除了会生赔钱货,你还会做什么!赶紧滚——”   说着,俯身揪住女人的头发就推倒在地。   女子的头狠狠的撞在地上,顿时有鲜血顺着鬓角流下。女人却是完全顾不得,只疯了样的想要往赌场里冲,边哭边嚎:   “李成你个杀千刀的,那可是我闺女的救命钱啊,你把我闺女的救命钱还给我……”   却被赌场的打手给拦住,再次推倒在外面大街上,红通通的眼睛中一时又是愤恨又是绝望……   陈毓蹙了下眉头,却是垂下眼帘,心里更是黯然——上一世姐姐又何尝不是时时处于这样的境地之下?   又呆了片刻,那女人明显已经明白,想要从那个赌徒丈夫身上要回钱根本就是妄想,机械的从地上爬起来,失魂落魄的朝着刚才来时的胡同而去。   陈毓吩咐车夫跟上来,自己则快步追了上去。喜子不知道陈毓要做什么,可只要不是进赌场,就阿弥陀佛了。忙也撒丫子在后面追。   一直到了胡同深处,那女子才意识到后面有人跟着,下意识的捡了根棍子回头,待看清却是个五六岁的娃娃,才又放松下来,转身要走,却被陈毓叫住:   “大嫂子——”   口中说着,递了一方帕子过去,示意女子把脸上的血给擦一下。   “小官人是……”女子脸色灰败,明显还沉浸在绝望的情绪中,也没接陈毓的帕子,自己抬手用袖子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   陈毓也没说什么,却是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递了过去:   “大嫂子把这些拿去吧,”   女人再没想到,会有这般奇遇,竟是一下傻在了那里。   陈毓把钱塞到对方手里,叹了口气道:   “快些给孩子找个大夫看看吧,莫让人再把钱抢走了——”   “钱,有钱了,我的二丫不会死了……”女人死死的攥住铜钱,忽然一转身,朝着胡同深处跌跌撞撞的跑去,“二丫,二丫,你别怕,你别怕,娘这就带你去瞧大夫……”   一直到女人完全没了影子,喜子才反应过来,半晌嘟哝道:   “真是,怎么不说声谢就跑了……”   “好了,”却被陈毓照着脑袋拍了一下,“走吧,咱们回家。”语气竟是轻松无比——   这个女人,应该就是刘娥了。既然找到了人,以后就是阮笙有什么小动作,也是不须担忧的了。   旁边的喜子却是愣了下——   怎么觉得,少爷折腾了这么久,好像就是为了上赶着给人送些钱?而且这钱一送出去,整个人都舒爽了?!   好在并没有闹出什么事情来。喜子的心也就放了下来,忙不迭上了车,一行人匆匆往县城而去。   等来至门前,远远待瞧见陈清和已经在外面等着了。待看见陈毓的马车,明显松了一口气的模样,大踏步就迎了过来。   陈毓忙不迭的从车上爬下来——自从回来后,老爹抱自己的次数也委实太多了些吧?哪知脚没沾地,陈清和已然上前,矮身抄起陈毓抱在怀里大步往府门里而去:   “怎么去了这么久?家里有你的客人。”   我的客人?陈毓明显有些反应不过来,刚要开口问,正好瞧见一个蜷缩成一团的小小身影——竟然是,当初一起从破庙里逃出来,却又在县衙外面被拍花子的给带走的,安儿?!    ☆、惊吓过度   安儿这会儿不是应该已经回家了吗?怎么会跑到自己家里来?   毕竟,既然有那么多大人物插手,再加上自己提供的诸多信息,这起拍花子案不可能破不了。   而且,虽是两人很快分开,陈毓还是能确定,安儿的家境应该也不错,或者,更在自家之上——   实在是小姑娘的模样一看就是保护的很好的模样,没道理人找回来了,家人不赶紧来接啊……   忽然想到一个可能——莫不是小丫头太小了,连自己家在哪里,都说不清楚?毕竟,小丫头瞧着比自己还要小,也就不到五岁的样子……   还未想通个所以然,一个女子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想必这位就是毓少爷了?”   陈毓抬头,却是一个三十左右的妇人,虽是仆妇打扮,行止间却是颇为知礼,明显来自于大户人家。   女人边向陈毓问礼边慢慢靠近安儿:   “好小姐,你瞧瞧,那是——”   哪知话音未落,安儿忽然更剧烈的哆嗦起来,甚而抱着头缩成一团,分明极为抗拒的模样,偏是无声的张着嘴,竟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那仆妇吓得忙站住脚,脸上神情又是心疼又是无措,却也无可奈何。   “安儿——”陈毓怔了一下,忙上前一步。   仆妇惊了一下,忙探手虚虚拦了一下:   “少爷莫急——”   眼里却是已堕下泪来——这丫头满月时自己有幸跟着夫人见过一面,端的是白白胖胖的一个漂亮婴儿,再不料再见面,却是这般情景——该是受了何等磋磨,才会把好好个小姑娘愣是吓得连话都不会说了?   之所以会送到陈家来,未尝不是抱着死马当做活马医的想法——   虽说把人给救出来了,可这样的安儿小姐,委实让人心疼。趁着京城来接人的还未到,老爷这几日里也是遍请名医,可来了那么多大夫,竟俱都是束手无策,眼瞧着安儿小姐一日日消瘦,简直要把人愁死了。   好在最后请到的那位孙圣手言说,说不好让小姐看到她熟悉的人,能缓解这等症状。只是眼下京城来接人的还在路上,算来算去,唯一勉强可以算上和安儿小姐熟识的也就陈家少爷了。   这会儿看到陈毓的样子,却又止不住有些失望——竟然一样是个小娃娃罢了,这么大点个孩子,说不好还得大人哄着呢,又能有什么用?   哪知道陈毓却是绕过她,探手就抓住了安儿苍白纤细的小手:   “安儿——”   安儿顿时身体僵直,下意识的就想甩开陈毓的手,却又忽然顿住,愣愣的抬头瞧去,眼睛一下定在了陈毓脸上。   本想上前劝阻的仆妇脚下一顿,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一幕——要知道当日里在府里,便是那么温柔的夫人想要靠近安儿都不能!   转而大喜不已,眼下情形看来,果然让孙圣手说着了,小安儿虽是瞧着依旧木木呆呆的,好歹不再一个人小老鼠似的躲在黑暗里了。   陈毓的心却是猛的揪了一下——也不知安儿被带走后,又遭遇了什么,才会吓成这般模样……   当下牵着安儿的动作不禁越发温柔,又用了哄小孩子的语气道:   “好安儿,莫哭了,没事啊,那些坏蛋已经全被抓起来了,我是毓哥哥,我带你去洗洗脸,吃点东西好不好?”   安儿果然不再挣扎,虽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模样,却好歹低着头跟着陈毓往房间里而去。   九天神佛保佑!瞧这模样,安儿小姐明显是听进去了!那仆妇的眼泪再一次落下来——之前安儿根本就是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的模样,镇日里不哭不笑,但凡有丁点儿动静就小老鼠般吓得瑟瑟发抖……   又有几名陌生的丫鬟捧了盥洗用品出来,明显是之前跟在安儿身边伺候的。那仆妇擦了把泪,就想上前帮着梳洗,却不防刚靠近了一些,安儿小小的身子再次颤抖起来。   仆妇吓了一跳,忙又站住,很是歉意的瞧向陈毓:   “毓少爷,还得麻烦你——”   陈毓摆摆手,推着小丫头在绣墩上坐好,转身就要去拿浸湿了的帕子,哪知刚一动,衣襟下摆处就一紧——回头瞧去,可不正是安儿?虽是头都不敢抬的盯着自己脚尖,两只小手却是死死拽住陈毓的衣服。   “毓少爷也一道坐着吧。”仆妇忙忙的又掇了个绣墩过来,安儿果然安静了下来,只是手却依旧把着陈毓衣服不放。   陈毓坐下,探过手去,安儿的手终于缓缓松开,两只小手交握的一瞬间,人明显安静多了。   陈毓先用帕子小心的擦拭安儿的小脸,又摊开安儿的手掌,把每一根手指头都擦拭的干干净净。   等一切弄清爽了,又让人打盆水来,竟是连安儿的头也给洗了一遍。   那仆妇不免有些羞愧——实在是安儿清醒的时候根本不愿意任何人靠近她,每次想要帮她清洗,都得选她睡得最沉的时候,饶是如此,还会吓醒好几次,以致每次都几乎是洗到一半就进行不下去了。   羞愧之外,瞧着陈毓的眼神也很是稀奇——明明瞧着也就比安儿大个一岁左右罢了,又是男孩子,还想着不定怎样闹腾呢,倒没想到却是个沉静稳重的人不说,还这么会照顾人。   怪不得那位徐恒大爷拍着胸脯保证,说陈毓别看年纪小,却是个可信赖的。自己初时还半信半疑,现在瞧着,竟是一点儿也没夸大呢。这一趟临河县,还真是来对了,说不好等京城的人到了时,安儿小姐就能说话了也未可知。   喜悦之下看陈毓的眼神越发慈爱,简直和瞧见活菩萨相仿。   陈毓却是并不在意——之所以会接纳安儿,不过是为着“同病相怜”四个字,上一世自己逃脱回家后,又何尝不是时时哭泣?若非姐姐因着担心,日日不分昼夜守在自己身旁,不定会变成什么鬼样子呢……   跟在后面的陈清和神情黯然之余更是愤恨不已——也不知那些天杀的人贩子,当初都对孩子们做了什么?毓儿刚回来那些日子,可不也是天天夜不成寐?这孩子却偏又倔强,若非静文细心,自己还不知道他抗拒家人是因为吓着了所致……   那仆妇已经起身,上前向陈清和大礼拜倒:   “以后和小姐就要叨扰陈老爷数日了,若是有什么不当的,还望老爷担待些才是。”   陈清和摆了摆手:   “无妨,徐兄本就是我家毓儿的大恩人,既是徐兄相托,我必当尽力,你们主仆几人尽管住下来便是。”   心里却是有些诧异——也不知对方什么来头,倒是能请得动徐恒?而且瞧徐恒信里语气的郑重,这家人关系同他必然非同一般。   那仆妇这才起身,却是小声道:   “既蒙陈老爷收留,也不敢瞒着老爷——我家主人乃是本府学政周清大人——”却是对安儿的身份只字未提。   一句话说的陈清和猛的一僵——   怎么也没想到,这些人竟然是周清大人家的仆人——   周家也算大周朝的清流世家,虽是家中人丁单薄,于士林中却是声明颇著,至于周清,更是才名远播。   正和安儿相对而坐的陈毓也是一愣——能让周家的人都这么恭敬的,这小丫头到底是什么来头?忽然想到一点,这件拍花子案之所以会牵动那么多人,会不会,就和自己身边的这个小丫头有关?    ☆、惊吓过度(二)   陈府也是五进的大院子,因着对方的特殊身份,陈清和就着人安排他们进了原先赵氏住的院落。   又想着那安儿小姐虽是年龄小,毕竟是女娃,自然是女孩陪着更好,又寻来陈秀,好一番叮嘱后送去陪安儿——   私心里,陈清和也着实心疼儿子。实在是从把人找回来,到现在都这么些日子了,陈毓依旧是豆芽菜似的,瘦伶伶的模样,委实让陈清和不忍心儿子再受累去照顾个更幼小的女娃,即便那女娃也很可怜,看样子,还是富贵人家的孩子……   无奈何所有的安排全都是徒劳——   即便是生的眉目如画一看就讨喜至极的秀儿,安儿也是惧怕的紧,稍有靠近,就会发出小兽似的“呜呜”悲鸣声,那模样,分明把陈毓看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而且每一次必然会死死揪住陈毓的衣襟——   这是,唯恐和自己分开了?   蓦然想到两人跌跌撞撞跑回县城时,小丫头累瘫在地上怎么也起不来的情景——那之后,小丫头就被带走了,之后也不知遇到了什么,才会吓成这样?   鉴于安儿的精神状态实在太差,陈毓委实不忍心就那么丢下她一个人,就又把安儿带回了自己的房间。   那仆妇却是周府公子的乳母王妈妈,王妈妈这会儿也是无可奈何,又想着两个这么大点儿的娃娃罢了,又有什么?而且事急从权,安儿小姐的状态若是再没有缓解,说不好人就这么完了也不一定——   本来若是这家有女眷的话,夫人是要亲自陪着小姐来的,虽然眼下没有亲至,却是嘱咐自己,但凡能对安儿的病情有帮助,就不要拘泥太多。   竟是不独没有怪罪陈毓,反而对陈毓感激不已。   一旁瞧着的陈秀,原是觉得有些新奇——毕竟,陈秀心里,弟弟还是个需要自己小心疼着的娃娃罢了,怎么这么几天不见,就会照顾别人了?   一旁瞧了会儿,却不觉红了眼圈——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以自家的家境,毓哥儿哪里吃过什么苦?会突然间变得这么懂事,自然还是之前被掳卖时吃了太多苦所致——   有可能的话,自己宁愿毓哥儿还是那个日日里弄得家里鸡飞狗跳时时不得安生的不懂事弟弟……   手忽然被人牵住,却是陈毓,发现陈秀呆立一旁无精打采的样子,还以为陈秀累着了呢,忙推着陈秀也在食案旁坐了。   从安儿回来,这么多天都没有好好吃过饭了,小姑娘的下巴都瘦成了尖棱棱的,令得一双大眼睛显得突兀至极。   既是决定要靠着陈毓帮安儿恢复,王妈妈也就不再矫情,索性直接令人去小厨房做了各种精美吃食来——   周家人明显是做了充足准备的,竟是不独奶娘,便是厨娘也有,还是周家之前特意从京师带过来的,做的好一手京城特色菜。   即便三人中最大的也就陈秀这个十岁的小姑娘罢了,王妈妈依旧让人做了好大一桌子菜。   等菜上齐了,陈毓就挥手让众人离开——   实在是人太多的话,安儿明显就一直会处于惶恐不安的状态中,便是牵着陈毓的手也一直哆哆嗦嗦抖个不停。   这种状态下,根本没有办法让丫鬟近身伺候。   陈秀就主动担起了布菜的任务。哪知甫一动,却被陈毓拦住:   “阿姐坐着就好,有毓儿呢。”   说着自去取了小碟子,先装好了好几样菜,放到陈秀面前,又回身坐好。   陈秀夹了一口菜送到嘴里,却又是难过又觉得可乐——   难过的是陈毓和安儿的模样,状态都太不正常——   两人一般的几乎没什么闲话,却也是都没了寻常孩子应有的童真。   可乐的是两人的相处模式,竟是但凡陈毓往哪个方向一欠身,安儿必然跟个小尾巴似的朝着相同的方向摇摆。   因为太过心疼两个小人儿,陈秀便无论如何也不肯再让弟弟照顾自己,坚持起身帮两人布菜。   陈毓自然明白姐姐的心意,知道自己一径阻止的话说不好会伤了姐姐的心,也只好由着她去,作为回报,却是把但凡姐姐挟过来的菜,全都大口大口吃的一干二净。   至于旁边的安儿却是有些麻烦,不独陈秀递过去的菜她根本就不敢接,便是陈毓接过来放在她面前,小丫头照旧只盯着陈毓的脸。   没有办法,陈毓只得自己拿筷子喂了她几口,想了想又拿着小丫头的手,让她跟自己学。自己挟了一筷子菜,然后就停在那里,指了指安儿手里的筷子:   “安儿也和哥哥一样夹菜吃好不好?”   一句话说的虽是已经离开,却依旧因为不放心而守在门外的王妈妈有些哭笑不得——因着安儿小姐年龄最小,又自来是全家人的心尖子,平日里身边多的是伺候的人,筷子用的根本就不熟,再加上这些日子又受尽惊吓——   真是送到嘴边儿,小丫头都不见得愿意张口。这会儿让她自己夹菜……   下一刻却是一下瞪大了眼睛——却是一直不言不语的安儿,竟是果然有些笨拙的拿起了筷子,然后朝着陈毓筷子上的菜夹了过去……   之后倒也不用陈毓帮着夹菜了,却是每一筷子必然异常同步的和陈毓保持一致。   陈毓:……   摔!明明是一样的菜,为什么偏要抢自己快要到嘴边的!   王妈妈瞧着好笑之余,又不住念了好几句阿弥陀佛——老天保佑,安儿小姐这次用的东西比之前好几天用的加在一起还多。   竟是越发觉得,到陈府来还真是对了。   只是所有的庆幸到了晚上时却又变成了脑门儿痛——   安儿竟是怎样也不肯跟王妈妈到另一个房间休息,无论如何要腻着陈毓一道睡。   而且这一次还坚决的紧,竟是连陈毓的劝说也不听了,那模样,好像一松手就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一般。   王妈妈本想狠狠心只管抱了安儿离开,不妨安儿一下吓得脸色苍白,竟是一副立马就会昏厥过去的模样。   吓得王妈妈忙退后,再不敢靠近。   安儿这般依恋的模样也令得陈毓怜悯之心更盛,当下摆了摆手道:   “罢了,我房间够大,就让安儿睡在后面的碧纱橱里面吧。”   又着人抬了张床,令王妈妈在外面陪侍,自己则帮着安儿把头发打乱了,又服侍着躺下来。   旁边的王妈妈瞧着嘴越张越大——   实在是陈家少爷低着头和安儿小姐说话的模样,怎么瞧怎么像个当人家爹的啊!   陈毓心里何尝不是这种感觉?   上一世倒是终身没有成亲,也从没有体会过被一个孩子太过粘着是什么感觉,倒不料走了一遭阴间再回来,就白捡了个闺女。   只是这给人当爹果然不是件轻松事,这连睡觉都要拉着自己的手又算怎么回事啊?   虽是隔着帷幔,陈毓却根本连动都不敢动一下,不然,那边的安儿必然会惊恐万状的爬过来,非得瞧见陈毓的脸才肯缩回去继续睡——当然,前提是依旧抓着陈毓的手。   ——亏得自己不是真正的六岁娃娃,不然,还不得哭死!   好容易小丫头终于睡的沉了,陈毓才敢稍微动一下,却是低声询问外边的王妈妈:   “安儿她到底,遇到了什么?”   王妈妈明显沉默了下,半晌才叹了口气:   “具体情形老奴也不太清楚,只是听说,当初我家老爷带人赶过去时,安儿小姐是躺在一个坑里的……”   当时安儿的情形已是危在旦夕,眼耳口鼻中更是多有泥土。   据老爷和夫人私下里推测,必是那帮拍花子的发现情形不对,既不愿带着安儿小姐这么一个拖累,又不想自己的情形被安儿小姐透露出来,竟是直接挖了个坑把人给活埋了。   好在慌张之下坑挖的甚浅,当天夜里又正好天降大雨,安儿小姐这才保下一条命来……   陈毓手不自觉一缩,帷幔那边的安儿身体猛的哆嗦了一下,陈毓忙翻了个身,又探过去另一只手,一下下轻轻拍着安儿小小的身体:   “安儿不怕,乖啊,睡吧,毓哥哥在这里呢……”   眼睛却是有些发热——   怪不得安儿会这么粘自己!   虽然年龄还太小,可小丫头潜意识里,一定是觉得,当初就是因为放开了自己的手,才会遭遇那般绝望的事情吧?    ☆、双喜临门   “安儿乖,安儿在家里,一定是爹娘最疼爱的宝贝呢——安儿,安儿,听你的名字就知道,安儿的爹娘是想要安儿一生都平平安安呢……”   语气里虽是老气横秋,偏是声音却是脆脆的童声,听着当真不是一般的违和。   好在住了小半月的日子了,王妈妈已由当初每次听到都要起鸡皮疙瘩的状态中解脱出来,见怪不怪了。   推开门,透过窗户洒在房间的大片阳光里,安儿小姐正没骨头似的躺在小身板挺的笔直的陈毓腿上,两只大眼睛直盯盯的瞧着上面一开一合的嘴巴,对王妈妈的进来根本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倒是陈毓抬了下眼睛,瞧着王妈妈手里的甜汤,推了推安儿:   “起来了,有甜汤喝了。”   安儿这才乖乖的起身,虽然人依旧是瘦的紧,脸上终于不再是从前完全的苍白了,尤其是头上两个牛角辫,忽闪忽闪的晃着,明显增添了不少活力——   这牛角辫也是陈毓的杰作。   虽然因为陈秀日日陪着两人,安儿好歹不会因为陈秀的出现而瑟瑟发抖了,却依旧不愿意靠近,除非陈毓坚持,安儿是一径要赖着陈毓帮她梳头的——   小丫头也固执的紧,陈毓不愿意的话,她就一直披散着头发,可怜兮兮的跟在陈毓身边。   无奈何,陈毓只得拿起梳子——真是拿刀拿枪,陈毓倒不怕,偏是那精巧的梳子到了手里,当真是宛若有千斤重,期间免不了会拽疼安儿的头发,可小丫头愣是一声不吭。   无奈陈毓手艺太过拙劣,也就会扎这样两个牛角辫罢了!   刚把甜汤端过来,陈秀的声音就在外面响起:   “毓哥儿快去前面,颜子章伯伯和家人就要到了,爹唤你和他一起迎接客人呢。”   颜伯伯?陈毓怔了一下,忽的就站了起来,太过激动之下,便是手里的小碗也差点儿砸了——   竟然是颜子章叔叔到了?   上一世,多亏了颜伯伯,自己才能回家。更是为了自己,颜伯伯才会和李运丰翻脸。甚至后来被李运丰以及他背后的阮家给陷害,之所以如此,除了政见不合外,自家怕也是其中一个重要因素——   李运丰根本就是个再虚伪不过的伪君子,明明是寒门子弟,却偏以曾经的贫贱落魄为耻,更是把目睹过自己狼狈境遇的颜子章并陈清和当成心中的一根刺。甚而等地位越来越高之下,连曾经受过的颜陈两家人的照顾都成了李运丰厌倦的负累……   至于毁弃婚约怂恿小舅子夺去亡友家产的事情更是不欲任何人知晓。   而颜伯伯,却偏是对这一切都知道的清清楚楚……   “毓儿小心——”   陈秀忽然惊呼一声。   却是陈毓跑的太急,又有心事,连高高的门槛儿都忘了,竟是“噗通”一声绊倒在地。   安儿的眼睛本就一直追随着陈毓,见此情景一下打翻了食案,完全不顾自己淋了一身汤水的模样,朝着陈毓就扑了过去:   “毓,哥哥——”   急慌慌拿了巾帕跑过来的王妈妈一下呆在了哪里,下一刻更是顾不得安儿身上的汤水,上前一把把人抱住:   “皇天菩萨,佛祖保佑,我们的安儿小姐终于会说话了呢……”   安儿却用力挣开,朝着陈毓就跑了过去。   王妈妈跟在后面,边抹泪边一叠连声的道:   “快,快写信给夫人,就说,安儿小姐,安儿小姐终于开口,说话了……”   那边陈毓已经自己爬了起来——自己倒没什么,反倒是安儿和姐姐,很是被吓坏了的模样?   特别是安儿,竟是一副天塌了下来似的样子!   探手拉住安儿的手,陈毓刚要哄一下,安儿已是跪坐在陈毓身侧,抱了陈毓的头就趴上呼呼着拼命吹气,眼泪更是一大滴一大滴的落下来。   陈秀本已跑到近前,见此情景又站住脚。   王妈妈则是一边感慨一边叹息——   这俩小娃娃都是好的。就是安儿这般粘着陈毓,赶明儿京城接人的来了,怕是要有得作难了。   好容易安儿才停止哭泣,陈毓又再三保证,自己一会儿就回来,安儿才依依不舍的放陈毓离开。   毕竟耽搁了一会儿工夫,等陈毓飞奔到前院,颜家人已经从车上下来了——   待看见站在最中间的那个身材修长眉目疏朗的男子,陈毓眼前一亮,强忍着激动快步上前见礼:   “毓儿见过颜伯伯——”   陈清和也瞧见了陈毓,本想着给颜子章介绍一下呢,没料到人已经跑过来了,更想不到的是,儿子竟然一眼就认出了好友!特别是举止间透出的亲昵和濡慕,竟是令得陈清和都有些吃味儿……   颜子章也明显大吃一惊——之前听说好友的儿子被人拐走,颜子章也很是着急上火,也四下里派人帮着找寻过,却并没有抱多大希望——   都说人海茫茫,丢了的人又岂是那般容易找回来的?   实在没料到,这孩子竟然偌大福分,竟是找回来了。本是一心的怜悯,想着小娃娃不定吓成什么样子了呢,甚而嘱咐妻儿待见了人一定要多多疼爱,倒没料到却是这般落落大方的模样!   当下一把拉起陈毓,笑着对陈清和道:   “清和你后继有人啊!我观此子将来必然不凡啊。”   听颜子章夸自己儿子,陈清和嘴角止不住上挑,却依旧摇摇头道:   “哪里比得上你这两个麟儿——我听说天佑已是考取秀才了?就是天祺也是个好学的。”   说着看向陈毓:   “毓儿,还不过来见过两个哥哥,以后须得多向两个哥哥请教才是。”   ——颜子章长子叫颜天佑,次子叫颜天祺。两人一个十四一个十二,虽是年纪不大,容貌却都生的甚好,举止间颇有颜子章的高雅风度。   上一世虽是相处时日甚短,可两人却都是一片赤诚心肠,倒是真把陈毓当成自家兄弟般看待。   今番再见,于颜家兄弟二人来说是初见,于陈毓而言,当真是和久别重逢相仿,和颜家兄弟也就格外亲近。   颜天佑两人也觉得陈毓除了太过瘦小,实在是一个很懂事的娃儿,又听父亲说过之前陈毓的遭遇,喜欢之外,又更多了几分怜意,使得三人竟是很快和亲兄弟般相仿。   看三小相得,颜子章也明显很是快慰。   倒是陈毓神情有些疑惑,轻轻拉了下颜天祺的衣襟:   “二哥,怎么不见伯母?”   颜子章正好听到,俯身就把陈毓抱了起来:   “好孩子,你伯母这会儿在清丰县呢。”   清丰县?陈毓怔了一下,旋即明白,神情不由更为感激——姨母本就是秦家养女,又没了外祖父外祖母,成亲这样的大事,怕是少不得多有为难之处,颜伯母去了秦家,明显是要替姨母撑腰,让姨母出嫁的事,办的更体面些。   陈清和心里又何尝不是这般想?   因着颜子章在外任职,陈清和根本没有想到对方会亲临祝贺。倒不料颜子章正好任满高升,中间得了假期回乡。竟是不独亲来祝贺,更帮着把婚事安排的妥妥当当……   “你我兄弟,这么客气做什么?”看这父子俩一个个都是感激无比的模样,颜子章不由失笑,又想到一事,“对了,我还有另外一件大喜事要告诉兄弟你呢。”   说着压低声音道:   “前儿我已经得了准信,贤弟你的任命有了变化——”   变化?陈清和怔了一下,忽然想到之前徐恒临走时的嘱托,脚下顿时一滞。   却听颜子章已经笑着恭喜道:   “却不是方城县教谕,而是,方城县县令。”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陈清和还是有些不敢相信——方城县虽是地处北方,却也算是大县,又地处水陆要冲,对于举人出身的陈清和而言,委实算一个顶好的去处了。   既娶得娇妻,又得任实权县令,陈清和眼下也算是双喜临门了。   陈毓却是愣了下,眼睛不自觉的朝府内瞧去——徐恒再如何,不过是一个百户罢了,想要把手伸到吏部,怕是难度颇大,倒是那位周大人,或者,安儿的家人……    ☆、高高在上   二十六日,宜嫁娶。   陈清和和李静文的大喜日子也定在了这一天——   既是谋了官职,自然要在赴任前把人给娶进门。而且再怎么说也是举人老爷,即便是续娶填房,陈家依旧热闹的紧,一大早就人来人往、贺客盈门。   “老爷,夫人,陈府到了——”   丫鬟的声音在外面响起。随之而来的还有震天的唢呐响,以及铺天盖地的炮竹声。   李运丰瞧了眼始终沉着脸一副生人勿近模样的阮氏,顿了下道:“我知道你心里头不痛快,只他小孩儿人家的,又是清和的大喜日子,但只忍耐些,莫要失了分寸。”   心里不痛快的又岂止阮氏?便是李运丰又何尝不对陈清和颇为不满?   ——陈毓那孩子果然如妻子所言,若非有一个商贾人家出身的娘亲,又怎么会养成那般斤斤计较又贪婪的性子,竟是一点亏吃不得不说,还处处想要占便宜!   现在倒好,又多了个同样出身甚至身世都不明的继母!   瞧瞧外面这花团锦簇的模样,明显就是个贪图享受的!   听李运丰温言相劝,阮氏脸色好了些,却依旧有些委屈道:   “老爷以为我和那秦氏一般,是那等目光短浅的?左不过些身外物罢了,我们这样的人家又岂会看在眼里?就只是,我这心里,着实替我们女儿委屈!一想到咱们昭儿这般容貌性情,真要跟了这样的人家,我这心里就一揪一揪的……”   话虽这么说,隔着车帷幔瞧见外面陈府红毡铺地喜气盈盈富气逼人的模样,阮氏还是一阵气闷——   先娶了秦迎,再娶了李静文,那秦家的家产是一股脑都归陈家所有了。瞧瞧这等气派的模样,比着自家眼下的情况可不知强出去多少!   一时又是羡慕又是嫉恨,又怨艾陈家小气,明明这么有钱,竟还拿那等不值钱的东西送到自家去……   成亲这么多年了,李运丰如何看不出阮氏的心思,当下哂然一笑:   “你是什么身份,陈家又是什么身份?何必同这等人家一般见识。”   语气里满是自得和踌躇满志——   内兄那里已然托了潘家的人,前几天传信说正在给自己谋取方城县县令一职——   当初虽是科举得中,可自己名次却是靠后的紧,又因为朝中无人,分派的去处委实是那等穷山恶水之地。倒是这次起复,真能得了方城县县令的话,可真真是给自己的仕途开了个好头——   那方城县地理位置可是要紧的很,又是颇容易出政绩的地方,自己但凡下些功夫,说不好过不了几年,就会升任知府……   阮氏精神顿时一震,忽然想到一件事,脸上的愁云一下散去,变为笑靥如花的模样——   好像前一段时间听老爷说,陈清和谋得正是方城县教谕一职。   那岂不是说,以后陈家必得要看着自家脸色吃饭了?   更不要说,没有陈家,还有弟弟阮笙呢——   别看兄弟读书不成,做生意当真是一把好手。听他的意思,如今秦家的生意渠道,已经被他掌握了个七七八八,说不好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取秦家而代之!   这般想着,因被陈家富有而冲击的烦闷心情一下变得无比畅快。   “贤弟,多年不见,你可想杀兄长了——”一阵爽朗的笑声从外面传来,却是颜子章,听说李运丰一家人到了,忙快步接了出来。   他的身后落后一步的还有一个三十许身着秋香色衣衫的中年女子。   李运丰忙下了车——早就听说颜子章已然升任知府,李运丰自然不敢怠慢,忙忙下车见礼。   阮氏也领了几个孩子下来,态度和煦的瞧向颜子章身后的女人——   这女人虽是容貌平常,可身上的气度却明显可以看出绝不是小门小户人家出来的,想必应该就是颜子章的夫人了。   哪知一声“嫂夫人”尚未叫出口,那女子已经趋步上前,不卑不亢的就伸手去搀阮氏一只胳膊:   “这位就是李夫人吧?里面请。”   阮氏脸上的笑容一下僵住——对方既然唤自己李夫人,明显是陈家的管事妈妈罢了。只是一个仆人罢了,怎么身上穿着的衣服料子倒似是比自己还要好?还有头上的簪子,那莹润的模样,明显也都是上等的!   负责招呼女客的正是一直伺候安儿的王妈妈——   实在是虽是娶填房罢了,陈家人对这桩婚事无疑看的很重——   于陈清和而言,委实感激李静文冒着生命危险前往救助陈毓的壮举,;于陈毓而言,则是想给上辈子受尽折磨的姨母一个补偿。   甚而担心爹爹粗心,会有想不到的地方,陈毓又亲自央了寄居在府中的王妈妈帮着掌掌眼,务必使得姨母婚礼上绝不会受一点点儿委屈。   王妈妈自然满口答应,却再瞧见一系列的安排时也很是吃了一惊——   这般安排虽是比不得那些个州府名门望族,可于一个小小的举人家而言,却也算是够排场的了。更难得的是这一家人的心意——   那位陈老爷的身份,纵然是丧偶,可毕竟是举人身份,又生的一表人才,还有这样一份偌大的家业,真是想要续弦,怕有的是书香人家愿意把女孩给嫁过来,却偏是认定了依旧是商贾人家出身的妻妹,据说还是个不亲的,想必是有真情在里面的。   再加上尚未过门,陈家两个孩子的模样已是完全接受了那位李小姐的模样……   因着陈家对这位新夫人的看重,更因为感激陈毓帮了安儿,王妈妈自然满口答应了下来,而且无比尽心。忙里忙外的,便和陈家的仆人一般无二。又因果然是大户人家的管事妈妈,相比起陈家人来,王妈妈无疑见识更广,做起事情也很是妥帖。   也因此,虽是名义上由陈秀负责女客,并请了近宗的女性长辈来帮衬着,很多事倒是对王妈妈依仗颇多。   好在这王妈妈确然是个能干的,即便是举人成亲这样的大事,也是处理的井井有条。   方才也是因为听说外面是陈毓的岳父岳母到了,唯恐照应不周之下,会折了陈府的脸面,更是瞧在陈毓的面子上——   实在是这些日子的相处,使得王妈妈益发对陈毓看重——别看年纪小,瞧着却是个会疼人的,没看这府里明明数他最小,却偏偏操心的最多!   而且最让人想不通的还是但凡这孩子要做什么,就没有做不好的。   平日里还纳罕,也不知什么样人家的闺女,能这般好命找了陈毓这么个可人心的小郎君。   却万没想到,竟是阮氏这样的人——   明明方才还是三月艳阳天,怎么一会儿工夫,就成了这般嘴脸?   那模样,仿佛自己欠她几百两银子的模样。   尚未回过神来,阮氏已是身子往旁边一偏,恰好错过王妈妈要来搀扶的胳膊,沉着脸道:   “前面带路。”   语气中满满的全是厌恶。   王妈妈怔了一下,越发不明白,自己到底怎么惹着陈毓的这位岳母了。倒也没说什么,依旧笑着退开,恭敬的在前面领路,却是止不住叹了口气——   毓少爷那么个可人儿,这岳母瞧着却是个性子古怪的。   又偷眼打量跟在阮氏身后的三个孩子——   既是和毓少爷差不多大,应该就是和阮氏牵着手的这个红衣小姑娘了,容貌生的尚可,就只是眉眼里多了些娇纵……   一行人进了内院,阮氏脸上却一直没有个笑模样,始终是一副冷若冰霜高高在上的模样——   以陈清和的身份,除了颜家和自家这样的昔日旧友,又能请来什么人做客?左右不过是上不得台面的街坊邻居甚或粗鄙的商人妇罢了。   特别是一想到方才,竟然差点儿把个下人当成官家夫人,阮氏心里真真是呕的慌——   果然是钱多了烧的!连仆人也穿得这般好,这陈家是唯恐别人不知道他家是暴发户吗。只是再怎么说也不过是娶了商贾人家的女儿罢了,说句不好听的,这样的人家除了有钱,还有什么?   再怎么穿得好,也掩不了一身的铜臭味儿。   正自腹诽,陈秀已是带了陈毓匆匆迎了出来,陈毓的手中还扯着个始终连头都不敢抬的小姑娘。   三人一般的红色衣衫,行动处宛若三片云霞,飘然来至阮氏面前。   竟然是,烟霞锦缎!   阮氏刚刚积蓄起来的高高在上的心理优势瞬间被击垮,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不甘和愤怒——   烟霞锦自来被誉为绸缎中的王者,说是寸锦寸金也不为过,自来是有价无市,当初自己出嫁时,一直心心念念着能有这样一件嫁衣,可惜始终没有如愿。   陈家倒好,竟然随随便便拿来给小孩子做衣服穿也不愿意送些给未婚妻并自己这岳母大人——   那等流光溢彩的烟霞锦衬托下,同样着红色衣衫的自己母女三人瞬间就成了灰扑扑的对照组!    ☆、冲突   “伯母,快些里面请——”看到阮氏,陈秀真是打心眼里高兴,特别是瞧见李昭,更是开心——   那可是将来要和弟弟过一辈子的人,所谓爱屋及乌,陈秀自然亲热的紧。忙拉了李昭的手,开心道:   “这就是昭妹妹吧?好长日子不见,昭妹妹都这么大了。”   又想着自家弟弟一大早就跟着忙前忙后的跑,这会儿定然也是累的了,当下回身冲两人道:   “昭妹妹还小,可不要拘着了,毓哥儿领着昭妹妹和安儿一块儿去花园里散会心好不好?”   “不好。”李昭却一下抽出来手,同一时间,陈毓也无比坚定的摇了摇头。   旁边有陈家本家,也知道两家关系的,见此情形,顿时就乐了,便是神情也有些暧昧——   这么大点儿年纪就心有灵犀了,怪不得会定了娃娃亲,果然是有缘。   却不知李昭早已经气炸了——和威风的表哥相比,豆芽菜一般苍白瘦小的陈毓委实有些不够看,更不要说因被视为府里的吉兆,这位李二小姐在家里根本就没受过一点儿委屈,也就是前几日在陈毓那里吃了一个大大的瘪。   那里想到今日一见面,陈毓竟然又给自己一个下马威——   向来只有自己拒绝别人的,今天倒好,陈毓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让自己下不来台。   恼火之下,瞧向陈毓的眼神当真凶的紧。安儿心思一直在陈毓身上,察觉到李昭的视线,惶惶然抬起头来,两人正好对了个正着,顿时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吓得一哆嗦,就想往陈毓身后躲,却又忽然想到什么,勉强止住,努力挺直小胸脯挡在陈毓身前——   虽然说不出为什么,可安儿就是觉得李昭想要对陈毓不利。   只是今儿个跟着陈毓见了这么多人,已经是安儿的极限了,这会儿还要正面和李昭对上,安儿顿时就有些禁受不住,不独脸色益发苍白,便是两条腿也止不住哆嗦起来。却依旧直直的挡在陈毓身前。   陈毓怔了一下,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安儿这是,想要保护自己?   一时心里又酸又涩——   上一世失去父亲的庇佑后,陈毓和姐姐那般渴望拥有一个自己的家。   正是基于这样的心理,即便没见过几次面,陈毓依旧把李昭放在心底最珍贵的角落,甚而自家产业被阮笙联合李家谋夺,陈毓恨着李家的同时,依旧一厢情愿的相信李家二小姐定然是不知情的,甚而说不好和自己一般痛苦……   一直到李昭当面把自己精心准备的礼物令人全部丢了出来踩得稀巴烂,又令丫鬟警告自己癞□□别想吃天鹅肉后,才明白,无比高贵的李二小姐眼里,自己也就是一滩烂泥,活该受人作践罢了。   慢慢长吸一口气,陈毓神情渐渐平静下来——那些都是上一世了,这一生自己自然不会再让阮笙有染指家产的半分可能,更不会对高贵的李家二小姐念念不忘。   当下也不理李昭,只握了安儿的手,温声道:   “安儿累了吧?我带你去花园里歇会脚。”   那般脆脆的却无比真挚的童音,令得后面的李昭也是一怔,只觉心里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儿,还未想通所以然,却一下被安儿头上的饰品给闪了一下眼——   却是几串珍珠坠饰正夹杂在如鸦羽般的黑发中——   那些珠子个个也就是米粒般大小,这么小点儿的珍珠,难为那些匠人是怎么穿起来的?中间更有几粒黄豆大小的,竟然是是世上罕见的彩色,更稀奇的是那彩色还俱是均匀的紧。不说那精湛的工艺,便是这几粒彩色珠子怕是价值都无法衡量,再衬着身上烟霞锦裁成的精美衣衫,从背影看,简直美的和小仙女一般——   这打扮自然是出自王妈妈的手笔,便是那烟霞锦也是周家特意着人送来的。   李昭哪里知道这些,一时看的眼睛都直了。阮氏也是个有见识的人,立马隐约察觉,那跟在陈毓身边的小女孩怕是身份不一般,不然,如何能穿的了这般贵重的东西?   眼睛一转瞧着陈秀道:   “秀姐都这般大了,这模样,还真和你娘像的紧呢——”   一句话出口,旁边的王妈妈不觉蹙了下眉头——这阮氏也真是够了,人家大喜的日子,怎么说起亡故的人了?而且这话明显就有挑拨的嫌疑,要真是孩子混些,说不好就会借着亡母的事情生事。   陈秀也明显怔了一下,小孩子家的,还想不到那么远,就是觉得这李家伯母说话怎么怪怪的?   还未回过神来,就听阮氏接着道:   “倒不知那和毓哥一般的小姑娘是哪家小姐?”   陈秀明显会错了意,以为陈毓扔下李昭带了安儿离开,惹得阮氏心里不舒服了,忙一指王妈妈解释道:   “你说安儿妹妹啊,她是我们家的亲戚,和王妈妈一块儿在府中暂住。”   没得主人允许,王妈妈几人的身份自然不好透露出去。陈秀只得以含糊的以亲戚相称。   为了补救,又招手叫丫鬟也送李昭去花园里玩耍。   却不料阮氏却是误会了——自己就说嘛,陈家的家境,怎么会有上得了台面的亲戚,还以为那个小姑娘是个异数呢,弄了半天却是个趁食打秋风的!这么一想,脸一下就黑了。   气闷之下,勉强和旁边陈家妇人打了招呼,便沉着脸径直在一个桌子旁坐了。等坐定才发现,小女儿竟是追着陈毓往后花园去了。   心里对陈毓厌恶以极,阮氏自然不愿两人有丝毫接触,当即就要把李昭给带回来。   哪知就是这么一会儿工夫,李昭却是已去的远了。   直恨得阮氏差点儿把手里的手绢给揉碎,没奈何,只得起身,跟了过去。   李昭这会儿的心思却是全都在安儿头上的珍珠坠饰上——   那些珠子实在是太漂亮了,就是舅父家里的几个姐姐都没有人戴过这样漂亮的东西呢。这般想着,竟是越跑越快,很快把丫鬟远远的丢开了。   陈毓和安儿听到脚步声一起回头,正好瞧见跑的气喘吁吁小脸儿通红的李昭,两人都是一愣。   两人站着的功夫,李昭已经跑到近前,指着安儿头上的珍珠坠饰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道:   “你把那个珍珠坠饰给我,我就原谅你之前对我和表哥不敬——”   对她和阮玉海不敬?陈毓简直要给气乐了——别说自己根本就不会给她,就是想给,又去哪里寻来?   这些好东西俱是周府的物事,自己眼下可没那个本事弄到。   也不想跟李昭纠缠,只握了安儿的手,继续转身离开。   “你——”李昭一下懵了,没想到自己都施恩原谅他了,他竟然还敢不理!   明明娘亲不止一次说过,陈家这样的人家算得了什么,自来只有他上赶着求着自家的,把自己定给陈毓,委实是他们家高攀了的。   怎么也没想到陈毓竟然敢一而再再而三给自己没脸。气得冲上前就去拽安儿发上的珍珠。陈毓那里会让她碰到安儿,只管带着安儿的身子往旁边一避,李昭冲的过猛之下,猛的一踉跄,陈毓却是又往后退了一下,任她趴倒在地。   许是磕着了膝盖,李昭眼泪刷拉一下就下来了——   连带着上一次在家里,这人每次都欺负自己!   从地上爬起来朝着陈毓就撞了过去,嘴里还不住哭道:   “你欺负我……我告诉娘去……我长大了要嫁给表哥,才不要嫁给你这等商贾人家的贱人……”   陈毓听得脸都青了,又不好跟李昭厮打,还要护住吓得脸儿都白了的安儿,被一撞之下险些跌倒,亏得后面有人一把扶住,又扯开李昭,笑着道:   “哎哟,这是怎么了?”   却是一个生的温婉的夫人。   陈毓抬头,女子自己倒也认识,可不正是临河县县令程英的夫人崔氏?   两家这些日子走的极近,彼此倒也熟悉。崔氏自来有些体弱的毛病,因不耐外面的热闹,才偷闲到花园里歇会儿,却不料,竟是看了一出好戏。   崔氏从方才两人的话里已是知道了李昭的身份,暗暗诧异明明听说那李家夫妇也是明理的,怎么教出来的女儿竟是这般蛮不讲理的模样?   还有那句“商贾人家的贱人”,委实说的太过了。   这般想着便对李昭颇为不喜,只是一个小孩子家,倒也不好说什么,只得拿出帕子好好安抚,哪知刚要给李昭擦泪,却被李昭狠狠推开:   “滚开!你们都是坏人,一起欺负我——”   说着哭着转身就跑,刚走了几步,迎面正好碰上寻过来的阮氏,一下扑进阮氏的怀里:   “娘,他们欺负我,还推我——”   阮氏也瞧见了李昭衣服上的污迹,还有小女儿一脸的泪痕,又远远地瞧着崔氏明显对陈毓并安儿都很是温柔的样子——   连陈毓并那打秋风的小丫头都要一并供着,可见对方也是个身份卑微的。以为陈家这样的人家就是顶天了吧?不然,怎么敢就这么欺负自己宝贝女儿!   果然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井底之蛙!   火冒三丈之下,竟是扬声斥道:   “这么大的人了,却是来欺负个小孩子,真真是一点儿脸面都不要了吗?”   崔氏愕然抬头,那女人说什么?欺负小孩子?下意识的往旁边看了一下,除了自己和丫鬟,哪还有别人?   这才明白,对方竟然是在呵斥自己!    ☆、许诺   崔氏身边的丫鬟也是个厉害的,听对方这么污蔑主母,哪里容她这般放肆?当即回敬道:   “这位夫人瞧着也是个有身份的,怎么这么血口喷人?明明是你家女儿刁蛮,想要抢安儿小姐的珍珠坠饰,自己摔倒了也就罢了,怎么还敢混赖到我家主母身上?亏得我家主母心慈,好心哄她,倒好,还差点儿被她推倒。我就说什么样的人家会教出这般不懂事的孩子,却原来,背后竟有这么一个糊涂的娘,当真是一般的不识好人心……”   不识好人心?阮氏气的脸都绿了,这是骂自己和女儿是狗了?这还不算,对方话里话外,竟然还敢质疑自己的家教!   本来想着自己这么一动怒,对方知道了自己身份后势必回来讨饶道歉的,哪里想到对方竟是这么夹枪带棒的直接和自己针锋相对。   “好了!”崔氏忙截住丫鬟的话头,歉意的瞧了一眼陈毓——李家再如何,也是和陈家订了亲的,正正经经是陈毓的长辈,丫鬟这般说虽是给自己出了气,却委实会伤到陈毓的颜面,“毓哥儿莫怪,我这丫鬟委实说话太过口无遮拦……”   “好,好,你们——”阮氏已是气的浑身发抖——   明明该向自己磕头求饶的,却竟然跟陈毓服软!可见对方眼中根本就没有自己。殊不知和即将出仕的自家比起来,这陈家又算什么阿物!   只可惜一向走的是目无下尘的清高路线,向来注意维持自己的形象,外人面前动一次高声已经了不得了,真是这么真刀实枪的跟人大吵大闹委实做不来,竟是一下噎住了。半晌竟是扯着女儿转身就走,母女俩一般是脸色苍白眼中含泪的模样,宛若被人怎么欺负了似的。   后面的崔氏瞧得目瞪口呆——本来紧接着就想让丫鬟过去道歉的,这李夫人倒好,就这么流着泪走了?   又瞧瞧自己这小胳膊小腿的纤细模样,什么时候也能把人给欺负的哭了?   这会儿忽然明白,那李家二小姐到底为什么会养成这般骄纵的性情了,怕是全托了她那好娘亲的福。   心里已是不悦至极——相较于李家这等毫无根基的寒门子弟,程家根基无疑要厚实的多,不要说阮氏不过是有个当了知府的娘家哥哥罢了,就是李运丰自己做了知府,程家也不必看他家的脸色行事。   至于说阮氏心中当成高高在上的贵女般巴结的嫂子潘家庶女,崔氏这样的嫡女,倒还真不觉得有什么可稀罕的。碍于陈家的脸面却依旧道:   “阿吉,待会儿记得给李家夫人道歉——”   语气里却是已然带了冷意。   “都是我连累了伯母。”陈毓一脸的歉疚——阮氏的性情陈毓上一辈子就多有领教——看不到眼里的人面前,她就高高在上百般轻贱,一旦对方身份高于自己,自然就可化身通情达理的解语花。却是并不说破,反而意有所指道:   “岳母大人定然是因为生了我的气,才会如此,还请伯母千万莫要放在心上才是。千错万错,都是毓儿的错……”   说着就放开安儿的手打躬作揖,安儿有些不解,却也有样学样,跟着陈毓一般抱拳作揖,明明是小孩子,却说出这般严肃的话来,再加上两人极具喜剧效果的动作,令得崔氏一个绷不住就笑了出来,却又想到什么:   “我们这么好的毓哥儿,伯母才不信,会做错什么,才会惹得那位夫人生气?”   陈毓一副不愿意说的样子,倒是引得崔氏越发好奇,再三哄他。   陈毓露出些无措的模样,无可奈何之下,好半晌才低着头小声道:   “我回来后,爹爹说让我去岳父家一趟,报一声平安,好让岳父岳母放心,却没想到惹了他们家的客人——”   当下把在李府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末了又可怜巴巴道:   “还有那些点心,我没用,还要了好吃的来……”   “伯母,我是不是太不懂事了?当初无论如何不还手才是,还有那点心,也该吃了的……我这么嘴馋,伯母你不会笑话我吧?还有,伯母你帮我保密好不好,我怕爹爹知道了会打我屁股……”   ——以陈清和和李运丰的交情,陈毓明白,是绝不可能因为自己一句话就同意毁弃婚约的。若是自己闹起来,反而会被当成不懂事,以后怕是说什么话都没人听了。倒不如一点点把李家的真实面目在爹爹面前展现出来,让他自己看透李运丰的为人。   因此,当日在李府发生的事情,陈毓并没有告诉陈清和,而眼下却是个很好的时机……还有,想的不错的话,这会儿阮氏已经在向别人大倒苦水,暗示自己的种种劣迹了吧……   “哎哟,好孩子,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咱们这样人家的孩子,怎么能任人欺负了去?还有那点心,自然是不能吃的!”崔氏却是听得大为怜悯——没娘的孩子端的可怜,可恨那李府,竟是这么对待一个小娃娃。   作为成年人,又因阮氏方才的表现,对李家的印象荡到谷底,崔氏立即就认定——李家这是眼皮高了,看不上陈家了啊。   只是那阮氏却委实是妇人见识,俗话说莫欺少年穷,不但那陈清和是个人物,自己瞧着这陈毓将来的成就怕是会更在乃父之上——   自己丈夫可是说了,陈毓可是入了镇抚司那位百户大人的眼,那位徐大人对陈毓可不是一般的看重。   还有这和陈毓寸步不离的安儿小姐——   周清是本省学政,崔氏当初也曾有幸入周府拜望过,而王妈妈作为周夫人身前的大红人,两人自然是见过的。因此甫一见面,就认了出来。   能让王妈妈都这般小心伺候的安儿小姐,来头又怎么会小了?虽然闹不清安儿是周家什么人,还有周家又怎么会和陈家扯上关系,可若不是关系特别亲近的,又怎么会随随便便让家人住过来?   身后有周大人和镇抚司,陈家的将来必然是一片光明。   可笑那阮氏自己狗眼看人低,便是闺女也是个眼皮浅的,竟敢抢安儿小姐的东西不说,还恶人先告状——再瞧瞧陈毓,都被欺负成这样了,还想着替岳母并未婚妻说话。分明是个性情厚道的好孩子。   要真是娶了那样一个妻子,还真是可惜了。   罢了,当初老爷可是欠了陈清和一个大人情,没道理知道毓哥被欺负了,却要瞒着他的。当下打定主意,回去就把这件事转告相公……   “毓哥哥——”直到崔氏走出老远,安儿才敢抬起头,却不自觉攥紧了陈毓的手,“毓哥哥,你别难过,她不嫁给你,等我长大了,嫁给你,好不好?”   “什么?”陈毓怔了一下,正对上安儿黑白分明的眸子,却又失笑,揉了揉安儿的小脑袋,“傻丫头,你懂什么是嫁人啊?”   “嫁人不就是成为一家人吗?”安儿小狗似的偎过来,脑袋蹭了蹭陈毓的掌心,抬头瞧着陈毓软软的道,“我想和毓哥哥成为一家人,所以我嫁给毓哥哥好不好?毓哥哥莫要娶别人,她好凶啊……”   陈毓失笑,也没说什么,依旧牵着安儿的手往凉亭而去,眼神却若有若无的往后面那丛茂盛的花瞟了一眼。   两人走后不久,王妈妈就从花丛后面绕了出来,若有所思的望着两个小小的背影——   方才因着阮氏母女满面怒意回了前院,明显和人发生了冲突的样子,王妈妈担心安儿会受到牵连,忙跑过来看,却不料迎头撞上崔氏,听崔氏说了来龙去脉,恼火之下,更加不放心,便又悄悄的跟了过来,哪想到却听到了安儿这样一番了不得的话——   小丫头竟然这么容易就把自己给送出去了。   一时又是叹气又是好笑——这么些日子以来,王妈妈倒是越来越喜欢上了陈毓这般老成的性子,别看年纪小,瞧着却是个会疼人的,没看这府里明明数他最小,却偏偏操心的最多!   这小娃儿现在就是太瘦了,瞧着有些寡淡的模样,真是好好将养些时日,必然是个俊俏的娃儿,但说容貌和性情上,倒也配得上安儿小姐了,就只是两人的身份,委实相差太远了,怕是这辈子都别指望有娶安儿小姐的那一天了……    ☆、泼脏水   瞧见一脸委屈从外面进来的阮氏和李昭,负责招待女客的陈秀和陈家宗房的长媳苗氏不由一愣。   陈秀毕竟年龄小些,虽是看出了对方不悦,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抚,只好上前想拉住李昭偷偷问一下,却被李昭气咻咻的避开。无奈何,只得求救似的望向苗氏——   作为陈家正经的姻亲,两家老爷又是知己,李家委实算是陈秀心里分量相当重的客人。   “哎哟,这是怎么了?瞧瞧我们昭儿这委屈的小模样?”苗氏忙迎过去,亲自扶了阮氏胳膊,笑着道,“今日可是再没有人比我们二小姐更尊贵的了,昭儿告诉我,谁惹你生气了?”   这话里的尊贵自然是指着李昭陈毓未婚妻的身份而言。   李昭本就一肚子气,听了更加愤怒,当即道:   “还不是陈毓——”   却被阮氏一下打断:   “昭儿住口。”   李昭愣了一下,不明白方才娘还是气的发疯的模样,还说一定要陈家好看,怎么这会儿又忽然凶起自己来了?委屈之下,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落了下来。   李昭本就生的娇小,这般一哭,倒是颇有几分梨花带雨的模样。   苗氏就唬了一跳,想到这李昭方才不就是追着陈毓往花园去了,难不成两个小的发生龃龉了?而且看李昭的模样,明显受了莫大委屈似的。   而且这般大好的日子,有人哭哭啼啼委实不好看,忙不迭很是抱歉的对阮氏道:   “原来是我们毓哥儿惹的祸吗?放心,待会儿我就押着那小子给昭儿道歉好不好?”   却被阮氏拦住,一副慈母心肠道:   “不过是摔了一跤,即便是有些厉害,哪里用得着如此?就是毓儿的性情,我瞧着是越发的古怪了——你不知道,从得知他丢了的消息,我这心啊,就一直悬着,唯恐有个什么,好在这人终于回来了。就只是这性子……这么小的毓儿,也不知受了什么样的罪过,人就整个的变了个人似的,哎,都是那些杀千刀的拍花子的……”   语气里颇为唏嘘感慨,却偏是不说李昭是因为什么摔跤,却是字字句句都在暗示,陈毓就是罪魁祸首。   阮氏这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听见的人倒也不少,闻言都是一怔——可不是觉得这次见面,陈毓变了不少?细细一想,好像毓哥儿的性子可不是有些阴沉,竟是全没有小孩儿家的样子。   又瞧见李昭一副乖巧无比的淑女模样,却是委屈的不停流泪,原来是摔得狠了?再如何小,这样无缘无故对一个小女孩动粗手,可见性情真真是个暴躁的。   而且才这么大点儿就如此,那长大后——俗话说小看老,李家这小姑娘说不得会受些委屈啊。   “竟有这等事?”苗氏怔了一下,忙道,“昭儿放心,等我告诉毓儿他爹,少不得捶他一顿给你出气。”   阮氏怎么肯点头,反而柔声道:“哎哟,那可就更使不得了。毓儿可是我女婿,俗话说一个女婿半个儿,要是他受了丁点儿委屈,我可不得心疼死?”   停了下又道:   “就是麻烦嫂子,有空了多疼疼我们毓儿就成——孩子心性吗,就得个有见识的人从旁教导……”   此话一出,苗氏却是不好接茬了——李静文马上就要过门了,再怎么说也没有自己这个伯母越过继母管教孩子的理。而且什么叫有见识的从旁教导?怎么话里话外都好像暗示新娘子怕是个没见识的……   旁边听着的人也蓦然意识到——陈毓的生母秦氏也罢,这继母李氏也好,可不全是商贾出身?倒是这身为宗媳的赵氏,却是出身读书人家。   若然陈毓性子不好,怕是确然和他那商贾出身的娘亲有一定关系,毕竟,陈清和可是举人,为人处事上也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正自猜测,却不防一个温柔的女子声音响起:   “李夫人莫要太过谦虚了,我瞧着毓儿的性子好着呢。能得了这么好的一个夫婿,你们家二小姐可是有福之人呢。”   帘珑挑处,却是崔氏扶了丫鬟的手进来。   方才阮氏说的话,崔氏已然全都听入耳中,却是差点儿没给气乐了——今儿个才算见识了,什么叫恶人先告状。   这番话看起来不显山不露水,却是已给陈毓安上了个性子古怪暴躁没有教养的大帽子。   更不要说阮氏可是陈毓的岳母,这么近的关系,旁人听了哪有不信的?   再结合方才陈毓对李家的维护,崔氏这会儿当真是义愤填膺。看了身旁的阿吉一眼。   阿吉如何不明白自家主子的心思,当即快走几步,给阮氏行了个礼,然后大大方方道:   “方才奴婢和我家夫人就在后院,恰好看到了令爱跌倒的一幕——”   说着一下提高了声音:   “委实是令爱瞧中了那位安儿小姐头上的坠饰,强抢不成,然后自己跌倒的——”   又做出诧异的表情:   “我们方才已是跟夫人说明白了的,怎么夫人还是要怪到毓小少爷身上呢?”   一句话说的阮氏脸儿都白了,再想不通,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爱管闲事的人?对方竟是生生要和自己针锋相对,明晃晃的打自己的脸啊——这事真传出去,不独自己颜面扫地,便是女儿怕也要落个骄纵的名声。   盛怒之下,瞬时站了起来,瞧着崔氏冷笑道:   “倒不知这位是哪家奶奶,养的好伶俐的婢子!只是我们家老爷好歹也是进士出身,李家女儿又如何会是那般眼皮浅的人?这位奶奶即便想要巴上我那亲家,也犯不着拿小孩子作伐不是?”   这些井底之蛙,以为陈家就是顶天的存在了吗?想着巴上陈家就可以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可惜陈清和再如何也不过是个举人罢了,自家老爷可是堂堂进士。   本以为自报家门,对方不定吓得怎样胆寒呢,那料想对面的崔氏神情却是丝毫不变,倒是旁边负责待客的苗氏吓了一大跳,忙不迭上前道:   “哎哟,这是怎么说的呢?不过是些小孩子家家的,过去了就过去了,倒是你们两位进士夫人一起光临,我们陈家可真真是蓬荜生辉呢。”   两位进士夫人?阮氏就愣了一下——颜子章的夫人不是去了秦家吗?除了自己之外,哪里还会有第二位进士夫人?   正自懵懂,就听苗氏接着道:   “您二位还不认识吧?”   说着一指阮氏,对崔氏道:   “程夫人,这位是我们临河县颜子章老爷后的第二位进士,李运丰老爷的夫人,也是我们毓哥儿的岳母。”   又一指崔氏,语气里更加恭敬:   “这位可是咱们临河县太爷程老爷的夫人。你们两位都是进士夫人,是我们陈家最尊贵的客人,无论如何要多多亲近才是啊。”   临河县太爷的夫人?阮氏只觉头嗡的一下——   程英是去年上任的,因着在家守孝,两家并没有一点儿交集,却也知道程家在朝中也算是颇有根基,听说他家叔叔可是朝中二品大员!   程家这样的地位,哪里需要去巴结陈清和一个小小的举人!   阮氏这会儿简直想死的心都有了,却无论如何想不明白,程家什么时候和陈家这么亲近了——   那崔氏方才忙里忙外的,竟是比自己这个亲家至交的夫人还要尽心的样子!不是如此,自己又怎么会就把她看成了个趁食打秋风的呢。   让阮氏更无法接受的是,经此一事,其他人看向自己的眼神,都多了些嘲笑和鄙夷,甚至还有“可真是虚伪啊”“表里不一”等等的话传来;便是一直待自己客气至极的陈秀,神情里也明显带了些厌恶——   如果说之前还不懂,到了这个时候,陈秀哪里不明白阮氏对弟弟的厌恶。    ☆、离开   再没有料到自己会碰这么大一个钉子,阮氏一时也是傻了——丈夫这会儿尚未起复,自己再如何,身份又岂是能同崔氏这正经官太太可比的?   更不要说程英的家族,就是自己娘家哥哥对上怕也不会轻易得罪。   相较于阮氏的木然,崔氏却是云淡风轻、自在的紧——   阮氏这样的人她也见得多了,虽是自吹什么出身书香门第,可多少代穷酸落魄的下来,书香味儿早不知丢到哪儿去了,留下来的唯有酸腐之气罢了。   偏是还夜郎自大、自视甚高,私心里总以为自己如何高贵似的——   明明自己也是客,却就敢在后花园里对着自己大声呵斥就可见一斑。   这样的人,崔氏可是根本没有半分结交的心思。   竟是丢下神情无措手足冰凉的阮氏,径直对从外面进来的王妈妈温声道:   “王妈妈也是辛苦了,这么跑前跑后的,怕是忙得都晕了吧?快些来我身边坐会儿——有你这么个仔细的人跟着,你们家姐儿也是个有福的。瞧你们家姐儿那身打扮,哎呀呀,当真是和王母娘娘宫里的小仙女儿似的,我瞧着都稀罕的不得了。也亏得你那般巧手,怎么就妆扮的出来呢?”   所谓闻弦歌而知雅意,王妈妈哪里不懂崔氏的意思?本就对阮氏这样小家子气却偏又假的不行的人就看不上眼,之前给自己没趣也就罢了,竟还就敢拿安儿小姐来做法?当下笑着接到:   “什么有福呀,也就是摊着我这么个没用的奴才,才连累的我家姐儿也被人瞧不上——那般首饰衣物值得了什么?若是得了我们家姐儿喜欢,便是十套八套也是给得的,偏是为着这事巴巴的惹了姐儿不舒服。还使得毓少爷替我们受累——夫人你也知道,毓少爷人虽小,却是个再明白事理不过的,就是生受了什么委屈,因着担心伤了别人颜面,却是吭都不肯吭一声的。那么点儿大年纪,真是可怜见的,亏得先前娘亲教的好,这会儿又得了个又贤惠又明事理的长辈进门,不然,真不知被人坑害成什么样子呢。”   阮氏僵立原地,活脱脱被人当众扇了几耳光似的——   自己方才话里话外暗示陈毓和他那商贾母亲并姨母如何不堪,这两人就这么丝毫不遮掩的全都直通通给砸了回来。   实在想不明白,那陈毓到底是给这些人用了什么迷魂汤,何至于让他们一个两个的就连成一伙来替他出头。   只知道了崔氏的身份,却是无论如何不敢再冲着人发作,顿时气苦以极。竟是起身拉着李昭就往外走,苗氏看势头不对,忙要上前拦住,却被陈秀拖住胳膊:   “好伯娘,我听着喜乐已是响了,想来是我家姨母的花轿就要到了,我小孩家家的,任事不懂,可是离不得伯娘片刻,那些不相干的事,伯娘就莫要操心了——”   竟是无论如何不许人离开。   阮氏本来也就是做做样子罢了——原本想着自己这番做派,陈秀那般小孩子家定然会慌了神,为了补救,虽不至于对崔氏如何,定会押着王妈妈那样的奴才给自己赔罪的,自己好歹也有个台阶下不是?   哪里知道,主家竟是拦都不拦,还说出那般刺耳的一番话来——合着在陈家那小丫头眼里,自己也就是个不相干的罢了!   却不知道陈秀这会儿早气的狠了——陈秀是个护犊子的,虽是并不比陈毓大几岁,却是眼里揉不得半点儿沙子。从娘亲亡故,更是把陈毓护的什么似的。   初时对阮氏恭敬不过是把期望对方多对弟弟看顾些罢了,却哪里料到阮氏竟就敢当着自己的面编排弟弟,已是下了决心,回头无论如何要同爹爹讲,这门亲事是怎样也做不得了。   阮氏也明白,这般中途离席,委实显得自己太小家子气了,脚步早越走越慢,谁知都已经走到大门口了,也没见半个人给自己抬个梯子来,这般被架在火上烤的滋味儿当真难受,阮氏再站不住,只得心一横,只管拽着孩子往自己车子而去。   待来至车上,关上门,直把车里的东西摔得一地都是,然后才咬牙道:   “我们走!”   这亲家是做不得了,便是今日所受的屈辱,来日自己必要千百倍的讨回来,即便那崔氏自己暂时动不了,要拿捏在自家讨生活的陈家还不是易如反掌。   走至半路,越想越气之下,竟是命车夫掉头,径直往娘家而去。待来至家中,迎面正好和兄弟阮笙撞上——   作为秦家商号的管事,阮笙自然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这会儿瞧见阮氏回来,不由大吃一惊:   “姐姐不是在陈府吃喜酒吗?怎么这会儿子反倒家来了?”   一句话问的阮氏眼泪差点儿掉下来——这世上最难忍的,莫过于被自己向来瞧不起的人给踩在脚下吧?   一向在陈家人面前傲慢惯了的,不成想突然就在那么多人面前丢了这么大脸,阮氏哪里受得了?   李昭这会儿倒是反应快,一把抱住阮笙的腿,抽噎着说:   “舅舅,他们陈家仗着有钱欺负人,我长大了才不要嫁到他们家,舅舅替我们报仇好不好?”   阮笙明显怔了下,精明的眼神中旋即有喜色闪过——平日里见着那白花花的银子从自己手中过来过去,阮笙早已是垂涎三尺,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发难,瞧姐姐这会儿的神情,怕是机会还真的来了——待到明日里,定叫他们哭都哭不出来。   而且姐姐也说了,陈清和谋得职位恰恰好就在姐夫手底下,到时候别说他家根本没有还手之力,便是有那个心思,也只得捏着鼻子认了。   “……那般人家,也值当的姐姐气成这样?放心,过了明日后,管叫他陈家把肠子都给悔青了,到时候只管令那陈家把恶奴捆了送来,或发卖或打杀,姐姐想着如何收拾她都成。”   一句话说的阮氏顿时喜笑颜开。   王妈妈并不知道,自己这会儿已是被人给算计上了,当然,即便知道,也是顾不得了——就在方才,周家忽然来了送贺礼的,王妈妈只当是老爷身边的人,哪想到出得门来却是一个陌生的劲装汉子,被那汉子引导着来至车前,这才瞧见里面影影绰绰还坐了个人,待掀开车帷幔往里一看,顿时就吓住了——   里面的锦榻上可不正坐着一个猿背蜂腰面如冠玉的二十许年轻人,即便身上不过一件普通的天青色袍子,甚至因为急着赶路的缘故,一身的风尘,饶是如此,却依旧掩盖不了宛若出鞘宝剑般的逼人风姿,唯一有些刺目的却是那人膝盖上放置的一个厚厚的棉垫……   待捧了礼物回返后,正好听见颜子章正在感慨:   “……要说这英国公果然是咱们大周朝的股肱之臣,更难得的是他们家有这般赤诚忠心,说是满门忠烈也不为过……”   “可不,若然此生能见一眼成家人,程某此生足矣……”   程英也颇为感慨,神情中满是崇敬和仰慕——   成家乃是从龙之臣,更难得的是他家孩儿俱都文武双全,每一代均有青史留名的重臣,是以绵延数朝依旧圣宠不衰,当真是大周朝一等一的世家大族。   王妈妈脚就顿了一下,虽不过是只言片语,却不妨她清楚的知道两位大人谈论的是哪家——   可不正是大周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的英国公府成家?   就在年前,塞外的突厥族竟悍然对大周用兵,若非成家人拼死血战,说不好这会儿连大周朝的根基都会动摇了也不一定。   只是大周虽是胜了,却是格外惨烈,成家人六个成年男丁,除了国公爷和他的长子外,竟是尽皆战死沙场,便是他那长子也在冰天雪地中冻残了一双腿,这一辈子都是个废人了,真真是可惜了那么个玉人似的大爷……   只是这会儿子却不是感慨的时候,还是紧着领安儿小姐去见人才是。   这般想着,先去后面悄悄见了陈清和,只说家里有事,这便要告辞,又去后面知会了陈毓——   要想安儿顺顺当当的离开,怕是少不得要毓哥儿出力,不然,怕是还真难将人带走。   知道安儿要走,陈毓顿时就有些恍神——两人同吃同卧这么久,陈毓心里当真对安儿很是有些不舍,却也明白,王妈妈会这么赶,怕是安儿的家人到了——   那痛失骨肉的心情,陈毓自然能体会。   也不过微微顿了一下,便探手牵住安儿往府外而去。   甫出府门,陈毓就不自觉的往停在树荫下一辆青布马车瞧去——虽然说不清为什么,可陈毓就是觉得轿子里正有灼灼的视线过来,看了眼王妈妈,果然快步往那马车而去。   安儿似是也意识到了什么,竟忽然站住脚,手更是死死扣住陈毓的手。   陈毓顿了下,忽然俯下身,轻声道:   “安儿不是想让我背着吗?来吧。”   许是在家里养成的习惯,小丫头自精神头恢复了些后,就老是想往陈毓背上爬。只是陈毓这会儿个子也不大,背她的话自然有些吃力,十回里倒有八回是不允的。   安儿愁苦的小脸上果然有了些笑模样,乖乖的伏在陈毓背上,又探手勾住陈毓的脖子,便是小脸儿也贴在陈毓单薄的脊背上。   “傻安儿,家里人来接你了呢,这么多天不见你,家里人不定怎么担心难过呢,待会儿可要乖乖听话,一定要欢欢喜喜的……”   王妈妈愣了下,眼睛就有些红——平日里瞧着毓哥儿是个冷清的,这会儿才看出来,却是个心里有底,又最重情重义的。   本来个子就小,又背了人,陈毓简直走的比蜗牛还慢,甫一靠近马车,尚未喘口气,一双大手就无比急切的从车上探了出来,掬着安儿就到了车里。   陈毓只听见安儿一生尖叫,那声音里明显很是恐惧,只是下一刻,那尖叫就变成了哭泣,连带着还有一声无比依恋的“大哥”……    ☆、撕破脸   “那阮氏当真如此说?”   说话的是李静文,娇美的面容上明显有几分薄怒。   昨儿个姐夫只说亲家公离开时似是满脸不愉,自己还只当招待不周,寻思着过得几天,就亲自和姐夫带了毓儿上门请罪呢,哪想到却分明是对方刻薄陈毓在前——   李静文心里,陈秀和陈毓真真是自己命根子一般,如何编排自己出身不好都不算什么,独独不能刻薄了自己两个孩子。   “可不。”陈秀点头,那模样,倒是比一旁始终静静低着头不言不语的陈毓还要委屈,更兼替姨母不平,“娘,李家的二姑娘,我们不要好不好?”   那么凶,说不得过门来也会给毓哥儿气受。而且现在就敢看不起娘亲和姨母出身,真是过了门,别说指望她孝顺,还会掉过头来拿捏姨母也不一定。   “我知道了,你们放心,娘定不会让人委屈了咱们毓哥儿。”李静文拿了一朵珠花插在陈秀发上,又想把陈毓拉到怀里好生安慰一番,却是拽了个空,错眼瞧去,小家伙早无比伶俐的在地上站了,冲着门外道,“爹。”   李静文循声望去,可不正是陈清和?既从颜子章口中知道自己仕途颇顺,又娶得如花美眷,饶是陈清和年届而立,也依旧有些神采飞扬的模样,整个人竟是愈发显得风度翩翩。   李静文只瞧了一眼,就不敢再看,只低了头,露出一段雪白的颈子来,偏是一张脸绯红一片。   陈秀抿了抿嘴,也飞快的从床上下来,上前拉了陈毓的手就要离开。   却被陈清和拦住,一手拉了陈秀,另一只手直接把陈毓抱了起来——   被抱了这么多次,陈毓眼下委实有些麻木了,索性连反抗的动作也没有了,任凭陈清和又送回李静文怀里。   看着神情有些僵硬的陈毓,陈清和终是忍不住揉了揉儿子不自觉蹙着眉心,不觉愈发心疼——从把人寻回来,就再没见过儿子和从前那般没心没肺的笑闹过了。儿子长大了是好事,可这么点的儿子就如此不苟言笑,却委实让人心疼。   又想到之前程英语焉不详的话,终是叹了口气,矮身正视陈毓的眼睛:   “毓儿告诉爹,这桩婚事,你怎么想?”   若然从前,陈清和是断不会把这样重要的问题交给儿子来裁决的,毕竟婚姻大事自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需要当儿女的做决断?二则,陈毓现在的年龄无疑也太小了些。   只是自从陈毓失而复返,陈清和却悟出来一个道理,这世上再没有儿女平平安安幸福开心更重要的事了,更不要说这些日子以来也算看出来了,甭看儿子年纪小,却是个有主意的——   就如同和李家的这门亲事,即便方才询问喜子时,那孩子言语间对毓儿多有回护,可自己也能听出来,当日里虽是有李家无礼在前,毓儿怕是也在里面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陈毓顿时就有些惶惑——爹爹和李运丰的感情,陈毓是有所体会的,在爹爹心里,委实把他和李运丰并颜伯伯三人看成是生死之交,正因为如此,陈毓根本不敢浑闹着退掉这门亲事,才会故意引得李家人的不满,更借程夫人的嘴,让爹爹起疑心,想着再有喜子一番添油加醋,事情即便不成,也定然会让爹爹和李运丰的友情大打折扣。   然后再徐徐图之。   却是万料不到爹爹竟是如此精明,这么容易就看穿了自己。   看陈毓沉默,陈清和也就默默坐着,明显是等陈毓自己拿主意的样子。   “我不要李昭。”不知过了多久,陈毓终于抬头,虽是有些艰难,却依旧无比坚定的道,“爹,我,宁愿终生不娶,也不要李昭……”   一句话出口,不独陈清和,便是李静文也很是吃惊——实在是陈毓的声音中透出的悲凉和哀伤太过浓烈,甚而还掺杂着无法摆脱的凄怆和绝望。   李静文最先撑不住,一下把陈毓抱到怀里,瞧着陈清和哀求道:   “姐夫,咱们就听毓儿的,退了这门亲事吧,大不了他们家有什么要求,咱们都答应就是,再不行,我就去他们家跪下请罪……”   这是受了多少苦,才让毓儿在提到李家时会露出这么浓重的悲伤。   陈秀也是红了眼圈,刚要帮着一块儿央求陈清和,就见陈清和攥了下陈毓的手,又松开,然后重重的点头:   “好,我答应你,明日里就打发人去李府退亲。”   正如李家看不上秦迎,阮氏的性子也是陈清和夫妇瞧不上的。总觉得不够大气,又偏是一副目下无尘的高傲模样。只是这挑媳妇儿吗和挑女婿不同,横竖李昭嫁过来,就是陈家的人了,倒也不用和阮氏打多少交道。   而且李运丰的为人,陈清和认为还是不错的,他那样人家的女孩,应该不会差到哪里去,又有颜子章从中做媒,再加上李运丰夫妇也很是热情的样子,陈清和也就欢欢喜喜的替陈毓定了下这门亲事。   本以为两家本是至交又有这桩美事,当也是佳话一件,再料不到,却是走到这般田地。   只是既然儿子不喜欢,陈清和却也并不准备勉强——从儿子丢失,陈清和就日日祷告,但凡儿子能寻回来,这辈子再不会让他生受半分苦楚。纵然这会儿对李家愧疚欲死,陈清和却依旧决定如了儿子的意。   罢了,这辈子都要对不起李兄了。   再没想到事情竟是这么容易就给解决了,陈毓三人无疑都有些愣神。李静文明显看出陈清和的伤感,下意识的伸出手,似是想要宽解对方,却忽然意识到什么,忙又缩回手来,红着脸劝道:   “姐夫莫要难过,那李老爷瞧着也是个明白人……不然打发人去悄悄探查一番,看他们家缺些什么,咱们能给的就多给些罢了……”   陈毓和陈秀一起走出房间,看到外面的旭日,不自觉长长吐了口气——李家那样的人,便是给再多的财物又如何?有一句话叫欲壑难填,那家人的欲望是无论如何也填不满的。   自家愿意退亲,那家人不定多欢喜呢。而且即便是陈家主动退婚,李家也别想从自家这里面得到一分一毫的好处。   都这会儿子了,阮笙也该发难了吧?   正自寻思,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陈毓抬头瞧去,可不正是喜子和他爹秦忠正慌慌张张而来。   瞧见陈毓,秦忠忙站住脚,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少爷,老爷和夫人这会儿可在?”   “正在房间里呢,我领你进去。”陈毓也很是干脆,转身就引着秦忠往陈清和房间而去。弄得秦忠不由一愣一愣的——怎么少爷的模样,倒似根本就是在这里等着自己似的?   房间里的陈清和和李静文也无疑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不由都是一愣——   秦忠是秦家的家生子,不独忠心,更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从秦家二老过世,秦迎便对秦忠依仗颇多,到得现在,李静文更是对外支个名罢了,这会儿既然嫁了过来,除了应付族中的,余下的生意索性都算作了李静文的陪嫁,更是把秦忠忙的和个陀螺似的。   他又是个有分寸的,知道姑爷小姐新婚,等闲不会跑过来打扰,眼下忽然跑来,莫不是出了什么事不成?   当下忙叫进。   秦忠进的房间,竟是“噗通”一声就给两人跪了下来:   “老爷,夫人,出事了——”   陈清和就蹙了下眉头,实在是秦忠脸色太过难看,还有憔悴的模样,明显颇受了些煎熬。   忙亲手扶了人起来,又命人上茶:   “你先坐,莫急,有什么话慢慢说。”   秦忠哪里有心思用茶,竟是在脸上抹了一把道:   “是我对不住老爷和夫人,咱们家的生意,怕是不好了……”   脸上神情早已是愧疚欲死——   再料不到自己也有看走眼的时候,本以为书香人家的孩子自然都是规矩的,再加上又是亲家太太的嫡亲弟弟,自然算是自己人,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对方竟是包藏祸心——   就在年前,秦家从江南织锦坊得了一笔大生意,承诺对方会在本月底送一批上好的布帛过去。   只是因这阵子,先是陈毓丢失,再有二小姐和姑爷成亲,一桩桩事下来,秦忠自然忙的焦头烂额。   一直到诸事妥当,才想起再过数日就是第一批交货的日子。   秦忠就想着,去看看那批布帛织的如何了,哪知到了后才发现,裘家要的布帛,竟刚刚备了三成不到,倒是寻常用的布帛织了不少。当自己问及原因,下面的管事竟然告诉自己,早在旬月前,就没有可供纺织的上品丝线并纱线了。   秦忠当时就傻了眼,更明白,自己怕是惹祸了——   不说当初托了多少人,才得到裘家的这笔生意,便是裘家的身份,也是自家惹不起的啊。   ——那裘家可是皇商。到时候一顶耽误贡品的大帽子压下来,自家生意被关了是小事,说不好还会连累主子。   “都是老奴托大,但凡尽些心,又怎么会发现不了?”秦忠说着,神情追悔莫及,“我只想着那阮笙好歹是亲家太太的嫡亲弟弟,又是读书人家出来的,当不会有什么坏心才是,谁承想,他竟是那般小人!”   “阮笙?”陈清和愣了一下,“你说这件事,和阮笙有关?”   “何止是有关,我瞧着,他根本就是想要置秦家商号于死地啊!”秦忠的神情明显愤怒以极。   “我也是今儿个才知道,阮笙背着我们又开了一家大型织坊,还有那说好了送给我们的上品纱线,也全是被他买了去!”   而且还买的一根不剩!这做派,明显就是要让秦家因得罪裘家而在生意场上没有立足之地啊。   “阮笙?怎么会?”陈清和无疑也不相信——即便昨日得罪了李家,可秦忠的意思,阮笙分明早在数月前就开始谋夺秦家的生意了。   秦忠叹了口气:“老奴原也存着一分希望,可今儿个去拜访平日里来往的商人,除了有限的几个外,其余人根本见都不见我一面。亏得乔家商号的掌柜原是当日关系极厚的,在送我离开时悄悄跟我说,好的纱线早被主家卖给阮家了,而且主家的意思,纱线从今后都不会卖给秦家,要全部供应了阮笙。还说阮家二爷说了,他愿意出高价,永远在秦家的基础上再加半成。”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秦忠怎么会不明白,阮笙分明就是想要把秦家的生意给吞了啊。而且,已然谋划了很久。现在又把裘家给牵扯进来,竟是要对秦家赶尽杀绝的模样。    ☆、撕破脸(二)   一直侍立旁边的陈毓不觉就呆了下——   上辈子倒是没听说和织锦坊的纠纷。转而一想却又明了,怕是上一世阮笙也这样设计了的,只是因为自己丢失、姨母被发卖再然后爹爹溺亡,秦家早已是乱成一团,又因李家的关系对阮笙毫无防备,所有的安排根本没来得及用上,就轻而易举把生意夺了去。   这一辈子则不然,不独自己平安回来了,姨母也好好的,阮笙只得另谋它途——即便情形如何变化,这人的贪心却是一点儿都没变的。   “老爷,不然,您去亲家老爷哪儿走一遭,看能不能请亲家老爷出来帮着转圜一下?”秦忠这话说的艰难——   自己惹得祸,却要老爷出面求人,这老脸都丢尽了。   只是这会儿,却也没有办法,毕竟若是耽误了织锦坊拿货,可不是关门不做生意那么简单啊。   陈清和又何尝不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只是这会儿心里却是翻江倒海似的,心里更隐隐有个不好的预感——   阮笙这般做法,实在是太过恶毒。而且想要成事,也绝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那阮笙可是李昭的嫡亲舅舅啊,真是两人将来成了亲,阮笙此举又和谋夺外甥女的财产何异?   阮笙瞧着也是个精明的,平日里又对李家格外恭敬的样子,绝不会想不通这个理。   可他还是这样做了。   要说李家丝毫不知情,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李家人心里根本没把两家的婚事当回事,甚至早做好了退亲的打算……   不,不对的,李兄不是那般见利忘义的人,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才是。   陈清和一下站了起来:   “备车,我去李家走一遭。”   陈毓如何不理解爹爹想法,却也并没有说什么——此去李家,爹爹定然不会有什么收获,说不好,还会被羞辱。   只是自己并不准备阻拦。   爹爹的为人自来是个重情的,若然阮家真是只要些钱财罢了,爹爹说不定不但不会反对,还会拱手相让,权当对自家退亲给对方的补偿。只是阮笙做的太过了,竟是要对自家彻底打压的模样。   这样也好,爹爹应该会从此认清李家的嘴脸,不会再因为退亲的事对李家愧疚难安了。   “你说什么?”李运丰这会儿也有些恼火——一大早起来,小舅子就巴巴的跑来,送了不少好东西。却紧接着就告诉了自己一件事,他和秦家翻脸了。   而且不独翻脸,还反手设计了秦家。   ——自己是对陈家看不上眼了,可多年的交情放在哪儿,甚而当年也说过“苟富贵勿相忘”类似的话,李运丰也不愿意被人戳着脊梁骨说自己得了富贵便背信弃义,即便是要做些什么,当然也要不显山不露水的,别被人拿了把柄才是。   小舅子倒好,竟是公然和秦家打起了擂台。   “姐夫莫气——”看到地上摔碎的茶杯,阮笙神情也有些不自然——虽是拿了姐姐在陈府受辱的借口,可只有阮笙明白,便是没有那事,自己也必是要对秦家发难的。   须知那秦忠别看老了,却最是个心思玲珑的精明人,往常真是把商号守得严严实,要得到这样一个扳倒秦家的机会委实太不容易了——   若非陈毓突然丢了,陈家并秦家全都翻了天的缘故,自己哪里会觅得这样绝佳的机会?   所谓打蛇不死必被蛇咬,既然做了,当然再不能给他家翻身的机会。而且那么大阵仗,等秦忠醒过神来,想要瞒也是瞒不住的。   除了这么久的心血不能白费之外,还有一件更要紧的,自己做的这件事,可是得了大嫂的首肯的,便是投入的这么多钱财,名义上是自己,事实上却是大嫂潘氏占了七成!   若然这次成不了,不独自己要倾家荡产,便是大嫂的嫁妆怕是也要全给自己赔进去了。真那样的话,自己在这个家里再无立足之地。   只是虽有长兄这个靠山,阮笙也并不想得罪姐夫这个前程正好的进士。   看李运丰依旧满脸恼意,忙又道:   “委实是他陈家欺人太甚,竟是敢这般对待姐姐——姐夫家是什么样人家,进士及第,将来可是要入阁拜相的。这样的门第,也就姐夫和姐姐这般念旧的人,才会看上陈家那样空有其表的破落户,他陈家倒好,不知感恩不说,竟还就蹬鼻子上脸,欺负起姐姐并外甥女来了。这会儿子就这般嘴脸,真等外甥女嫁过去,不定要怎么磋磨呢。陈家这样,分明是就没把姐夫您看在眼里。而且不瞒姐夫说,我手里的这生意,大嫂占了七成,剩下的则是我和姐姐各拿一成半——”   自然,说了这么多,后一句才是最重要的。   什么?李运丰也吃了一惊,即便是庶女,那潘氏的嫁妆也是相当丰厚的,既肯拿出来,断不会容许出现赔了这样的事。   而且大舅子可是个精细的,潘氏既如此,必是和大舅子商量了的。   又想到阮氏每次回娘家,回来都会对和陈家的婚事多有怨尤,显见的岳家对昭儿的亲事也是看不上眼的。   眼下更是如此作为,分明没有半分把陈家当亲戚的意思。   事已至此,即便有些懊恼,李运丰也没有帮陈家转圜的意思了——大舅哥日后前途无量,傻子也知道该如何选择。别说两家只是定亲,就真是成了亲,也是顾不得的。   这般想着,不觉又隐隐庆幸阮笙这会儿发作的好,真是再有个几年,两家孩子大了,岂不是更难以收拾?   即便做此想,脸上却依旧做出恼火的模样来,恨声道:   “够了,快滚吧!”   却是再没有说其他,便是阮笙之前说的让出一成半股份的事也没有反对。   阮笙心知这事是成了,即便被骂了,依旧满脸笑容,乐呵呵出了李府。哪知刚出门,迎面就碰见匆匆下了马车的陈清和。   “阮笙——”陈清和脸色就有些难看,实在是阮笙脸上愉悦的笑容太过刺眼。   “哎哟,这不是陈老爷吗,真是稀客啊。”阮笙站住脚,不阴不阳的笑了声,上下打量陈清和一番,笑道,“听说陈举人已是谋了方城县教谕的位子,这会儿又娶了美娇娥,不在家里享福,怎么跑这儿来了?对了,忘了告诉你,我姐夫也起复了,说不好,和陈举人会在一个衙门共事呢,念在咱们之前的交情,不然我帮你说说话,让姐夫多照顾些你。”   语气里尽是讽刺,最后一句话,更是隐含威胁之意。   这么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着实让人觉得恶心。陈清和也懒得搭理他,铁青着脸就要往李府而去。却再次被阮笙给拦住:   “我姐夫可不在家,陈举人真有什么事——”   别说已然确知方城县县令是自己,即便是没有一官半职,自己堂堂举人也不是阮笙这类货色可以羞辱的。陈清和怒极,当胸揪住阮笙的衣襟往旁边一推:   “滚——”   阮笙被陈清和一下推开,踉跄了几步,险些跌倒——   再没料到明知道会在姐夫手下讨生活,陈清和还敢这般嚣张,跺了一下脚怒声道:   “陈清和,你可别后悔……”   陈清和已是走到李府,径直往李运丰的书房而去,门房不及阻拦,忙在后边追,嘴里也一叠声道:   “哎哟,亲家老爷今日这是怎么了,好歹也等小的通禀了您再进啊,怎么就这么大喇喇闯进去了……”   一路的喧哗声早惊动了李运丰。毕竟做了亏心事,一听说陈清和到了,李运丰第一个念头就是先躲躲,哪知刚转身走了没几步,陈清和的声音就在后面响起:   “兄长躲什么?莫非是羞见故人吗?”   可不是已然进了院子的陈清和。   再是脸皮厚,这么被人叫破,李运丰脸上也是一红,更是无比恼火,索性站住来了个先发制人:   “清和你这是什么话?即便你如何联络外人并纵容奴才给你嫂子没脸,我都忍了,亏你还是读书人,不知检讨自己,竟还敢跑到我门上大呼小叫,打量李某的性子真是泥捏的不成?这般不懂事,待以后入了仕途,可没有人会惯着你!”   一番话说的陈清和的心终于彻底凉了——阮笙方才的模样,分明是心想事成,言语间更是对自己多有威胁之意,若没有李运丰的默许,自己可不信他就敢那么猖狂。   再看李运丰话里话外,哪里还把自己当成挚友?分明是把自己当做下属般训斥。而且两人相交已久,陈清和如何看不出李运丰的虚张声势?   看来,阮笙所作所为,李运丰确然完全知晓!   本来准备了一肚子的话,陈清和这会儿却觉得再没有说的必要,默然站了良久,终于苦笑一声:   “果然世事难料,本以为你我会是一世的兄弟,倒没想到,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们两家的婚约就此作罢。看在往日情分上,我有一句良言相劝——你那小舅子分明是个小人罢了,你还是远着些好,不然将来必会后悔莫及!”   说着转身离开。   李运丰倒没想到,陈清和平日里温和的一个人,竟也敢对自己撂下这样的狠话。什么叫后悔莫及?就凭他一个小小的举人,也敢这般威胁自己!半天才冷笑一声:   “真是不知所谓!等到了月底,你不要哭着来求我就好。”   要不说小舅子也是个聪明人呢,这设计的方案实在是无懈可击,但等到时候交不出裘家所要的货物,看陈清和还敢不敢这么嚣张。   回去一路上,陈清和的情绪都低沉的紧,待下得马车,瞧见殷殷等着的秦忠,根本连跟他叙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摆了摆手,便朝自己房间而去——阮笙的事情实在是棘手,眼下而言,自己也是没什么好法子。   那些钱财倒是并不看重,就只是惹怒裘家……   秦忠那般老于世故的人,看陈清和的模样如何不明白老爷这一去根本没有一点收获。抱着头就蹲在了地上——   亏得老太爷当日信任自己,把生意交给自己揽总,哪里知道到了这会儿不独生意保不住了,还会连累了姑爷和小姐呢?   却被人拉了一下,秦忠抬头,却是儿子喜子。   “爹,少爷让你去见他。”实在是秦忠的表情有些骇人,喜子吓得身子往后缩了下。   听说是陈毓要见自己,秦忠只得抹把脸,无精打采的跟着往外面而去。   陈府外,已是备好了马车,陈毓正在车上坐着,待瞧见明显深受打击的秦忠,忙招了招手:   “秦伯你上来,说不好,我能帮些忙。”    ☆、道高一尺   “少爷,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啊?”秦忠这会儿已是有些后悔,怎么就会脑抽了信了少爷的话?   那么小个娃娃,会有什么法子?铁定是贪玩罢了,亏自己竟还巴巴的跟着跑来了。   眼瞧的马车竟然驶离了县城不说,还越走越偏僻了,嗖嗖的野风吹着,秦忠脑筋终于清楚了些,却是后悔不迭——   有这会儿子功夫,留在县城找些人脉多好,也好过这么跟着俩娃娃野地里疯跑。   心里虽是堵得慌,可再怎么说陈毓也是小主子呢,不好埋怨,便不住的拿眼珠子剜大气都不敢出的喜子,直把个喜子唬的不住往陈毓身后缩,头恨不得钻到地底下才好。   陈毓如何看不出来秦忠的焦灼,却是并不言语,好容易车子终于停了下来,秦忠抬眼瞧去——这地方倒是来过的,可不正是大小姐陪嫁的一个庄子?   如今正是四五月的天气,庄里又种满了梨树、杏树、桃树,虽是没有花开时的烂漫多姿,那么多青青红红的果子挂满枝头,倒是别有一番趣味。   秦忠越发肯定二小八成是嘴馋这些野物,跑出来散心了。直把个喜子厌的什么似的——   小少爷年龄小,儿子却委实太贪玩了,主子面前先给他留些脸面,待家去了定然要吃些棍子才长记性。   一面苦着脸冲陈毓道:   “小少爷先在这庄子里歇会儿脚,我还得回城里去,但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只管交代给喜子操办便是。”   说着转身就往要离开。   陈毓如何不知道他心思,忙上前一步拦住:   “既来了,就莫要急着回去,秦伯这些日子委实辛苦了,走,咱们一起进去歇会儿脚,我还有话要同秦伯讲呢。”   又回头对喜子道:   “喜子,我瞧那杏儿倒是黄生生的,显见的是熟透了的,还有那早熟的桃儿,再看看庄里还有其他野物没有,咱们吃不了再给爹娘他们带些。”   喜子被他老子瞪得早已是如坐针毡,这会儿听陈毓这般说,顿时如蒙大赦,不住口的应了就哧溜一声跑的没影了。   听陈毓一番话,秦忠心里更坐实了之前的想法——果然是两个小孩子贪吃又贪玩,只是发生了那么大的事,就是这庄子是仙境,自己也是呆不住的。   刚要说走,却不防陈毓接着道:   “秦伯您瞧着,那阮笙手里的银钱可还丰厚?”   秦忠怔了一下——这倒是说的正事。只得站住了,认真思量一番,如何不明白陈毓的意思:   “小少爷倒是问到点子上了。要说那阮笙,即便手里有些个银钱,可要想吃掉咱家,那也是不能够的。就只是……”   说着叹了口气。   和秦家丰厚的家底相比,即便阮笙从旁人处也得了不少银钱,可也就够他把上好的丝线买走,给陈家使绊子罢了,要想再有什么大的动作,怕是财力必然不济。甚而因为秦家做生意自来厚道,收购丝线的价钱本就给的不低,那阮笙又口出狂言,但凡卖到他家,就在秦家价格基础上加半成,说不好现下已是欠账的了。   以阮家的情形,想要再有进一步的动作,怕是心有余力不足。   只是,这里头却偏又牵扯了个裘家。   若然是一般商人,真是差了那么几天,顶多过去求个情,大不了多赔些银两,说不好事情也就过去了。   裘家可不同,那可是正正经经的皇商。当初自己托了多少人情,才好不容易搭上这条线,这会儿第一批货,却就出了这般变故,想要不吃挂落根本不可能。   以裘家在大周的人脉,得罪了他家,以后哪还有自家生意的活路?除了关门大吉,分明再没有别的法子可想了。更要命的是,说不好还会影响姑爷的仕途。   早知道这样,自己当时就不该贪心,稳稳当当经营这几间铺子得了,也不会落到这般境地。   “秦伯的意思是,那阮笙就等着咱们这儿关门,他就好接手的?”毕竟不是真的孩子,秦伯这么一说,陈毓即便了然——阮笙明显是打着挤垮自家后,他接了裘家的生意的算盘。   “正是。”秦忠点头,神情越发不好看——虽说想要和裘家搭上关系,委实千难万难,可那阮笙说不好还真有极大可能——这些日子也是打听了的,阮笙的同胞兄长可是升了知府,还有李家哪里,也传出信儿说是谋了方城县县令一职。   那方城县可是水陆港口要道,好多商家都在那里设的有自家的货栈,裘家作为皇商,虽是胆气壮得多,可也定然想要结个善缘,差不多的话,十有八九,还真会如了阮笙的愿。   “也就是说,只要裘家不追究,并愿意接着和咱们合作,那阮笙的所有计划都会泡汤?”陈毓说着,嘴角已是有了丝笑意。   “自然是这个理。”秦忠点头称是,神情却是黯然——小少爷果然天真,就凭姑爷一个举人身份,怕是还不够格让裘家另眼相看。不然自己也不会放了裘家这边,转而央求老爷去求李家。   “那就好了。”陈毓神情已然无比轻松,“走吧秦伯,既然出来了,您老今儿个就好好的松散一日。待明日,我和你一道去裘家。”   “少爷一片好心,只是那么一摊子事呢,我又如何放得下心?”秦忠明显心不在焉,下意识的就推辞,却在听清最后一句话时愣了一下,诧异道,“少爷说什么,要和我一道去裘家?”   “是。”陈毓点头,刚想说什么,一阵欢笑声传来,然后一个小丫头,腾腾腾的从杏林里跑出来,那小丫头瞧着也就七八岁的模样,一头稀疏的黄发扎成两个辫子,偏是两只眼睛亮晶晶的,瞧着就让人心里舒服。   一眼看到陈毓,小丫头顿时就止住了脚步,神情中有些羞涩,更多的却是纯然的喜悦:   “少爷来了——”   陈毓招了招手,让小丫头过来,待人到近前,上下打量一番,长出一口气:   “二丫这是全好了?可也不好累着,再将养些日子才好。”   那般老成的语气,惹得秦忠也啼笑皆非。二丫倒很是感激的模样,脆脆的应了,很快又道:   “昨儿我娘还说要着人去寻少爷呢,可巧少爷就来了。”   “是吗?”听了二丫这句话,陈毓一颗悬着的心终于彻底落到了肚子里——刘娥既然那么急着寻自己,定然是事情成了。   这么一想,顿时很是兴奋,急急的对二丫道:   “带我们去你娘哪儿——”   秦忠越发无奈——少爷平日里瞧着也是个稳重的,今儿怎么有些不着四五啊?听这语气,竟是要带自己去见个女子——当初这庄子可是自己一手置办,这庄内的人也都是认识的,莫说这突然冒出来的小丫头委实眼生,就是拜访,也当拜访小丫头的爹不是,这么贸贸然见人家的娘怕是有些不妥吧?   “秦伯快跟上,我保你那点子发愁的事很快就没有了。”陈毓语气松快至极,步履间也有了几分小孩子调皮的意味。   秦忠益发摸不着头脑,只是已然被拐着走到了这里,又想庄户人家,原也没有那么多讲究,只得磨磨蹭蹭的跟着陈毓往后去了。   刚走进后边一个院子,一阵熟悉的织机轧轧声传来,秦忠愈发奇怪——这农庄里除了管事的,也就是田里的佃户罢了,什么时候弄了张织机过来?   二丫已是大声道:   “娘,娘,少爷来了呢——”   听到外面的人声,里面的织布机声音终于停止,紧接着一个三十许的妇人走出来,瞧见陈毓,也是一般的惊喜:   “少爷来了?可巧,我正要着人去寻少爷呢。”   太过激动之下,妇人嘴唇都有些哆嗦:   “那织机,织机真的成了,还有才刚织出的布帛——”   想要说给陈毓听,可许是农家女子嘴笨的缘故,竟是怎么也形容不来,最后跺了下脚道:   “少爷您到屋里来——”   秦忠弄不懂二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是不愿意进房间。   陈毓已是顾不上他,三步并作两步进了房间,一眼看到织机上已经织了薄薄一卷的布帛,短暂的啊了一声后,再没有其他反应。   秦忠不知道屋里出了什么事,听陈毓声音似是有些不对,吓得也忘了忌讳,忙也大步进了屋,刚要开口询问,眼睛却是一下落在了那绚丽无比的布帛上——   平日里做惯了布帛生意的,秦忠自诩什么样上好的料子没见过?却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美的宛若一层层云朵般的布帛,最妙的是布帛上的花,竟是凸出来的,衬着越窗而过的阳光,那布帛当真是流光溢彩,宛若活物一般!   “秦伯,若然再加上这布帛,你觉得,可有胜算?”陈毓笑吟吟的声音在耳旁响起。   秦伯早看的傻了,下意识的点头,梦呓般道:   “这么精美的布帛,便是裘家也定然会欢喜的傻了!”    ☆、各显神通   “少爷,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饶是秦伯见多识广,这会儿脑子也是完全不够使了——   方才还觉着少爷年纪小,还是只会胡闹的年纪,想要靠着少爷解决问题,再有个十年还差不多,谁知道就能做出这样的大事来。   那刘嫂子的模样,明显是少爷早就安排下来的。可少爷这才多大点儿,怎么就会认识这样厉害的妇人?更匪夷所思的是,还把事情办得这般妥帖!   “我早就说过少爷可是个有法子的人,偏是爹不信。”知道危机彻底解除,今儿一顿竹板炒肉是免了的,喜子也是满脸喜色,瞧着陈毓的神情充满崇敬,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除了自家小少爷,可还真没有哪家爷们儿有这等本事。   偏是那李家狗眼看人低,竟是连少爷这等厉害的人都敢看不到眼里不说,还上赶着找死。   看秦忠实在是百爪挠心的模样,陈毓也不欲瞒他——之前只是担心自己年纪小,说话不见得有人愿意听,才悄没声的把刘娥母女接到庄子里,却也明白,似这等人才,自己这般还是有些简慢了,还是应该更妥当的安置。   当下也不再瞒秦忠,指了一下房间里模样和其他织机明显有些不同的那架织机:   “这织机也好,布帛也罢,全是刘嫂子的大功呢。”   当日舍了银子后,陈毓并没有就和刘娥断了联系,反而不时派喜子前往看顾。也是巧了,喜子第四回登门时,正碰见那李成再次输了个精光回家,甚而还欠了一屁股的债务。   天下的赌徒自来全是一样的没头脑,那李成回去,眼见得前些时日病的只剩一口气的二丫竟然渐渐的好了,又听人说有个小哥不时来家里帮忙,不说感激妻子,竟还勃然大怒,把这娘俩全都打了一顿不说,转头更起了把女儿给卖了还赌债的心思。   刘娥一颗心全在女儿身上,当时就察觉,拿着把刀就要和李成拼命。那李成被追着跑了几条街才算脱身,恼羞成怒之下,竟是寻了人牙子,把妻女一并卖掉了事。   喜子虽然不知道少爷到底是为着何事那般看重刘娥,却也是个机灵的,便忙忙的回了陈毓。   亏得陈毓去的及时,又从人牙子手里买了刘娥母女,悄没声的把人安排到这农庄里来。   虽然早知道这个叫刘娥的女人定然会给纺织业带来巨大影响,可陈毓还是没有料到,会这么快就有成效——   刘娥自小就心灵手巧,母亲也好,祖母也罢,都是当地有名的纺织能手,不时创出什么新花样来。   到了刘娥这里,竟是比母亲和祖母还要厉害的多。不独于织布上巧思不断,便是织机也被她看出些门道。   又对陈毓感激不尽之下,一心做出些成绩来回报。   陈毓听说,便又让喜子把自家商号里的木匠派了来个,随时听候刘娥吩咐。终于把刘娥的诸般想法一一落到了实处,终于在旧式织机的基础上改良出了新的,不独织出布帛的速度较之从前提高了三成不止,更兼辅以特殊手法之后,还织出了这等世上绝无仅有的精美布帛。   不独花色精美,更兼轻薄如羽,恍若天上云霞一般美不胜收、华美绚丽!   别说天下那般爱美的姑娘小姐,就是秦忠这个大老爷们,瞧着都有一种心旌神摇之感!   “秦伯安排一下,咱们明日里就去裘家拜访。”陈毓语气沉稳,便是提到大名鼎鼎的裘家,语气里也并没有半点儿胆怯。   天下商人莫不重利,裘家能做到皇商,眼光自然更加精刁。之前许是不会为了一个小小的举人就帮着和阮家打擂台,可有了这布帛就不同了——   记得不差的话,这云羽缎的出现可是比上一世早了三年之久。   而前世,云羽缎甫一问世,便迎来了世人的哄抢,价格也迅速抬高到一个匪夷所思的地步,听说便是皇城中,也人人以能得一匹云羽缎为荣。   阮家也借着这股势头,不独赚得个盆盈钵满,连带的家族地位也跟着上升。   自然,这一世,他们家却是要什么都捞不着了——   阮家花高价囤积了如此多上好的丝线,一旦无法从自家手里夺走织锦坊的生意,也就只好守着那么一堆丝线哭死这一条路了。   想要赚个金山银山是不用想了,赔个倾家荡产还差不多!   秦忠又何尝不如此想,早已是笑的见牙不见眼,想了想又道:   “咱们既有这等好东西,不然我去禀了姑爷,让姑爷和我一起,岂不更便宜?”   姑爷好歹是一家之主,更有功名在身,再有这上好的布帛,也算给足了阮家面子,家里这困境岂不是更容易开解?   却被陈毓否决:“不用,有我并这云羽缎即可。”   前儿颜伯伯的话里,爹爹的任命已是板上钉钉,说不好这一两日就会有朝廷邸报,以官身行商贾之事,传出去未免于名声有碍,而且陈毓隐隐猜测,以裘家眼下的身份,说不好已然得到了消息也不一定,那就更不好让爹爹出面——   以后少不得在方城县还要打交道,这会儿就做出低人一等的模样,怕是后事不好措置。   更何况,现在家里最大的依仗乃是手中这云羽缎,爹爹是不是亲自登门倒在其次。   云羽缎?秦忠愣了一下,倒是个好名字。又想着陈毓这么大的事情都办好了,言谈举止间又是这般有理有据,心已经放了一大半下来,当下也就撂开手,痛痛快快的答应了下来,和陈毓约定好,明日一大早就赶往裘家所住的锦水城。   如果说怀安府是江南锦绣画卷上必不可少的一抹浓墨重彩,那锦水城无疑就是最秾丽的一笔。   锦水城城如其名,正处在一片明山秀水之中,一年四季都有各色花儿盛开,说是繁花似锦一点儿也不为过。再加上这里也是江南锦绣织坊云集的地方,因而便得了锦水城这么一个名字。   而裘家虽然不是锦水城最尊贵的人家,却无疑是最有名的所在——那般连绵不断整整占了两条街的一大片屋宇,外人便是想要忽视也是再不能够。   饶是秦忠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这会儿瞧着这富丽堂皇的裘府,也是瞠目结舌只剩下发呆的份儿了——   这样一片煌煌然的阔大府邸,甚而那院门都要比别家高大华丽几分,更不要说连外面走动的门房家丁穿着比一般的官门小吏都还要体面。   “去吧,”陈毓的表现倒是镇定的多,冷眼瞧了片刻,示意秦忠上前投递拜帖。   那门房接了,又上下打量陈毓两人一番,神情里未免有些轻视之意。转身刚要往里走,不提防大门正好洞开,几个人从大门里走出来,而走在最前面春风得意满脸笑容的那个,不是阮笙,又是哪个?   “裘少爷,留步——”阮笙这会儿当真是欣喜欲狂——对面这位裘二公子虽说是家中庶子,却竟是恁般能干!竟能把自己引到老太爷面前!而且瞧方才裘老太爷的样子,明显对自己和蔼的紧,虽是现在还没有正式承诺什么,可话里话外,无疑对自己颇多赏识。   “阮爷客气了。”那裘二公子瞧着年龄也不过一二十岁的样子,生的却是颇为俊俏,衬上那身绣着竹叶的月白色长袍,颇有股玉树临风的模样,瞧着倒不似商贾人家,倒是书香子弟还差不多。   这会儿裘二公子脸上矜持的笑容恰到好处,既不让人觉得对方轻慢,又自有居高临下的威势,当真是拿捏的恰到好处:   “能结识阮爷这般人物,也是文明的造化。阮爷只管回去静候佳音便是。”   一错眼正好瞧见旁边站立的秦忠并陈毓两人,不觉蹙了下眉头,尚未来得及说什么,阮笙正好转过头来,待看见两人“哈”的一声就笑了出来:   “我道是谁呢,却原来是你两位啊。怎么一大早就跑到这里撞木钟了?”   裘文明这才又把眼光投注到两人身上,细细打量两人,脸上神情明显有些了然。果然就听阮笙指了两人笑着对裘文明道:   “二公子还不认识吧他们就是秦家织坊金尊玉贵的小少爷和大管事——只是要来求人也要有些诚意不是?眼下瞧着你家就要耽误二公子的大事了,竟然就派了这么个小孩儿来胡闹?是陈举人老爷架子太大了,还是准备着让这小娃娃来个一哭二闹三上吊啊?哎哟,你们可不会存了诬赖人家欺负小孩子的心思吧?”   “阮笙——”秦忠顿时怒不可遏,更是庆幸亏得姑爷没来,不然,可不要颜面尽失?“亏得我家姑爷心眼儿好,留你在商号里做事,倒没想到,竟是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你敢骂我?”阮笙万没有料到,都这个时候了,陈家人还敢这般强硬,阴阴的笑道,“好,秦忠,你不要跪着求我就好。”   却不防一旁的陈毓冷哼一声:   “一条狗罢了,还以为自己有多大脸不成?”   不待阮笙反应过来,又转向裘文明,正色道:   “裘公子也是出身大家,自然知道经商者贵在以诚待人,试问,一个连恩主都能背叛的小人,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是他不敢做的?所谓亲君子远小人,想来裘公子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一番话说的阮笙简直要气乐了,内心更是有些惊异——倒没想到这小王八蛋竟是如此能言善辩,还这么有胆量,竟然就敢当着自己的面搞起离间那一套了。   只可惜,只有自己明白,无论他说什么,都不会有作用的,毕竟,裘家看上的并不是自己,而是想要借着自己搭上嫂子,进而搭上宫里的潘贵妃!   果然,裘文明蹙了下眉头,看向陈毓并秦忠的神情很是不悦:   “哪里来的闲杂人等,这裘府也是你们这些人可以胡搅蛮缠的地方?竟敢轻慢我裘府的客人,当真是大胆。”   听裘文明如此说,那些本来伺候一旁的家丁一下围了过来,登时就要驱逐陈毓两个,却不防一个放肆的声音忽然响起:   “这是我的客人,我看那个王八蛋敢往外撵?”    ☆、歪打正着   说话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少年身量比裘文明略矮些,着一身大红色的锦袍,颈下一个金灿灿的项圈,腰上挂着玉佩香囊记名符等不一而足,这会儿叉着腰气势汹汹的瞪着众人,端的是一副小霸王的气势。   裘文明的神情就僵了一下,那些正要叉了陈毓两人离开的家丁,也站住脚,模样明显有些惧怕。   偏是阮笙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这位小爷倒也认得,方才自己进府回话时,可不正在厅上挨训?听裘二爷说,这是他最小的弟弟。虽然不清楚到底为着何事被训,却也能瞧出,在家里明显没有乃兄受倚重。   因这会儿还要求着裘文明,阮笙自然乐意适当的时候卖个好过去——   来之前已经打听清楚了,裘家虽是家大业大,可族里旁支不算,裘老爷子家里七个女儿之外,也就一个儿子罢了,为了开枝散叶计,竟是足足给儿子娶了七房姨太太。   而裘文明正是最得宠的三房姨太太所出。   本来裘文明上面还有一个嫡出大哥呢,可是不巧,那哥儿长到九岁时竟是殁了的,裘文明虽是排行第二,却实际顶了长子的位置,甚而因为大哥的故去,连家里老祖宗都对他另眼相看。   裘文明又是极能干的,渐渐的连下面两个嫡出的兄弟都要靠了后去。   这会儿裘四强出头,裘文明的神情明显很是不高兴。阮笙既自诩有个知府兄长又兼马上做知县的姐夫,竟是大喇喇上前一步笑嘻嘻道:   “哎哟,这不是四爷吗!四爷许是看错了吧?您这样金尊玉贵的人儿,怎么会认识这样的破落户?再怎么说二公子也是您兄长不是,您便是心里有什么不开心,可也不要被些别有居心的人利用,没得伤了和二公子的兄弟之情倒不好——啊!”   却是裘四听得火气,不管不顾的一个窝心脚就踹了过去:   “哎哟,这是哪家的驴没拴好,跑出来恶心我了?瞧把你这混账东西给能的,四爷认识什么人,也是你这种不要脸的王八蛋可以管的?滚你的吧!”   阮笙被踹的好险没趴下,好在裘文明探出一只手拽住了他,待抬头,瞧见周围一众人低着头一副要笑不敢笑的模样,尤其是陈毓,脸上竟是绽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好险没给羞死。   裘文明已经松了手,蹙眉瞧了裘四一眼,却是转过身来对阮笙一拱手,很是无奈道:   “阮爷莫怪,小四就是孩子脾气,还请阮爷看在文明的薄面上,不要同我这弟弟一般见识,待得闲了,文明一定亲自上门赔罪——”   一副贴心的替弟弟收拾烂摊子的好哥哥形象。   却不料裘四根本一点儿不领情,狠狠的朝地上啐了一口:   “装什么好人!呸,假惺惺的伪君子!想要骗了小爷,做梦还差不多。”   说着只管无比傲慢的冲陈毓点了一下:   “走吧,跟我进府,我看那个不长眼的东西敢拦。”   陈毓倒也没有客气,竟果然也没理裘二,示意秦忠抱好怀里的包袱,跟着裘四往府里而去。   阮笙恨得牙根都痒了,有心上前阻拦,可刚挨了一脚,这会儿心口还疼着呢,只得眼巴巴的瞧着两人进了裘府:   “二公子,这——”   裘文明却是摇了摇头,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放心,这两人既是和小四交好,想要做什么事,自然是不能成的。而且,你既然是我裘府的客人,小四却如此无礼,回头祖父知道了,也定然是不高兴的。至于你所求的那件事,我瞧着,十有八九,是成了。”   竟是非但没有一点儿被幼弟下面子的难堪,反而颇为轻松的模样——   裘四大名裘文岩,从小就是个混不吝的主,每天到晚少不了惹是生非,虽因为是家中幼子,颇得祖父怜悯,家里的生意是万万插不上手的,不独如此,祖父对他虽是宽容,对他的朋友却自来不喜,即便那陈毓有些道行,可既是通过裘四的门路进的裘府,怕是祖父没见到人就已经先厌弃了。   甭管他是为何而来,都是注定要成空了的。本来看祖父的意思,明显对接受阮笙的投靠还有些犹豫,现在有了裘四这神来一笔,倒是要成了。   阮笙再没有料到还有这般意外之喜——若是挨一脚就能成事,这一脚也委实太值了些。既是心想事成,哪里还有半分怨望?只一叠连声的道谢:   “多谢二公子,以后二公子但有差遣,阮某无有不从。”   等到了月底,秦家商号交不出货物来,裘家发难,他们家的生意就全是自己的了。一想到到时候日进斗金的情形,阮笙简直要笑出声来。   那边裘文岩也带着陈毓等人进了府。只是一反方才对陈毓两人的维护,裘文岩这会儿却明显对两人很瞧不上眼的样子,不耐烦的瞟了一眼两人道:   “好了,你们也进来了,该上哪儿就上哪儿去,别让爷瞧着心烦。”   说着一转身,又要往外走——   之所以如此,实在是裘文岩的心思简单的紧,那就是找裘二的不痛快。和裘二不对脾气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裘四最大的乐趣就是和这个无论何时何地都喜欢装的“好哥哥”唱对台戏,甚至因为这一点,挨了多少次打都改不过来。   不怪裘四如此,实在是他本身就是个不甚聪明的,论起计谋来,自然比不过裘二这个随便一动就浑身都是机关的好二哥。可这不代表裘四就是个愚蠢的,不知道这世上到底谁对自己是真正的好。   别人都说裘家富可敌国,能生为裘家的少爷,自然是掉到蜜罐里一般。唯有裘四却觉得憋屈的紧——   若不是因为这万贯家财,娘亲何至于郁郁而终?   甚而现在三姨娘和裘二时时处处给自己和兄长挖坑,不也正是因为这一点?   裘家的钱是多了,可就是,没一点儿人情味儿。   只除了一母同胞的三哥裘文隽。   要说这个家里,裘文岩最乐意亲近也最愿意听话的,就是三哥了。当然裘文岩也很自信,二哥在这个家里,最疼的也是自己。而这也正是裘文岩最呕的一点——   自己每次跳进二哥挖的坑里,都必然会连累到三哥。   小时候三哥就为了护着自己,不独一次受家法,这到大了更好,裘二和那个女人竟然设计着想要把三哥赶了出去。   就比方说这次,若非裘二故意和那中年人亲近,又安排家丁乱说什么那中年人会把女儿许了自己为妻,自己也不会登时就闹出来,冲撞了那位内务府的贵人——   实在是从小到大已经习惯了凡是裘二死乞白赖要给自己的定然要么是他看不上眼不愿意要的,要么就是会对自己和三哥有害的。   谁能想到,那中年人其实是三哥好不容易请来的呢?   本来明明是自己惹的祸,要打要罚也全冲着自己来就好了,倒好,所有的罪责又被全算到了三哥身上,甚而为了向那人赔罪,三哥这两天就要被打发出去。   这两天眼瞧着裘二和三姨娘走路都带风的样子,裘文岩算是明白了,自己这次怕是把三哥坑的太狠了,说不好,以后这个家就真的归裘二和他那个不要脸的娘了。   一想到这一点,裘文岩简直就恨死自己了。也因此,才会看见裘二为难陈毓,下意识的就冲过去,把人给拦下了。   只是裘文岩也明白,即便能膈应一下裘二又如何?把三哥赶出裘家的权力中枢这件事,怕是也板上钉钉了。   这般一想,自然越发无精打采。竟是连应付陈毓的兴致都没有了——   一个小娃娃罢了,又能对自己的家事有何帮助?   垂头丧气的就要走,却不防陈毓忽然笑吟吟开口:   “四公子是不是担心三公子?或者,把那害你的坏人打一顿出气?”   “你怎么知道?”裘文岩吓了一跳,看向陈毓的眼神都有些不对劲——还真是有够邪性的,这小东西怎么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怎么知道的四公子不必管。只是有一条告诉四公子,眼下能帮三公子和四公子的也就只有我一个人罢了。不独如此,我还能让四公子把害你的坏人打一顿,还不会被你们家老爷子怪罪。”陈毓却是依旧平静,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   “你说的真的假的?”裘四这会儿也不管陈毓的年龄瞧起来有多不靠谱了——能光明正大的坑老二一回,实在是裘四毕生最大的心愿。   “这可是在你裘家,四公子还怕我弄鬼不成?”陈毓反问道。   “那倒也是。”裘四挠了挠头——这可是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这陈家又是有求于自己,可不信他们会闹出什么鬼来。   这般一想当即点头:   “好,你先到我院里歇会儿,我这就去找三哥。”   口中说着,一溜烟的跑了出去。   瞧见裘四跑的没影了,秦忠却是捏着一把汗:   “少爷,这事儿,真的能成?”   如果说之前因为云羽缎的缘故,秦忠还是信心满满的,却不料方才见着阮笙才知道,人家竟是已然把裘二公子和裘家太爷的路都走通了——   须知,小少爷不明白,自己却是清楚,这裘家眼下可不正是裘二公子风头正劲?裘老爷子更是在家中一言九鼎。   “无妨。”陈毓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徐徐道,“倒真是好茶。”   ——秦忠不知道,自己却清楚,上一世这个时候,裘家还是丢了皇商的身份,一直到三年后,云羽缎问世,裘家才和阮笙合作之下,重新得回昔年的荣光。   眼下裘家倒是来了,可真正取决定作用的云羽缎却是在自己手中。    ☆、初战告捷   裘文隽来的很快。   果然是亲兄弟,裘文隽的外貌和裘四生的颇像。却又比裘四更加俊朗,尤其是那一双斜飞入鬓的浓眉,令得整个人都多了不少英气。   相较于裘文明自诩精明之外却会不时透露出来的小家子气,裘文隽无疑稳重大气的多。   这样一个小小年纪便深沉内敛的精明人,又是贵重的嫡子身份,怎么就会被庶兄逼到这么艰难的境地?许是陈毓脸上的诧异太过明显,饶是裘文岩,也不觉红了一张脸,瞪了陈毓一眼,瓮声瓮气道:   “看什么看,快点说正事才是正经。要是你敢诳小爷,信不信我待会儿就让人废了你……”   却被裘文隽凉凉的一眼看过去,忙就闭了嘴,有些尴尬的挠挠头道:   “哥你别气,我就是这么一说,你放心,我以后一定不再混账了。要是这小家伙真能帮了我们,我待会儿给他磕头赔罪都愿意。”   那般乖巧的模样,哪里还有之前一点儿小霸王的样子?   陈毓看的失笑——这会儿如何不明白,这裘三公子定然就是被裘四给拖累的,有这么一个猪队友,怕是什么好事都会被搅和的干干净净。亏得自己有求于人,不然,单听他第一句话怕是扭头就会走。   却是对裘文隽多了些敬重和钦佩——   大家族里乌七八糟的事太多了,很多时候即便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怕也会为了些许身外之物斗得你死我活的乌眼鸡一般,而裘文隽身为裘家嫡子,本来应有的大好前程,差不多全都被这操蛋的幼弟给毁了,即便如此,竟仍是对这个弟弟呵护有加、没有丝毫厌弃之心。   这般爱弟心切,倒是和自己姐姐有的一比了。   这般一想,不独心境全然放松下来,甚而对裘文隽多了些惺惺相惜的意思——这裘三公子果然比传闻中还要重情重义,又是个做生意的好手,倒是个很好的合作对象。   毕竟,上一世虽然裘二确曾相当长时间内把持过裘家,可到了最后,这裘家还是落到了裘三的手里,并在他的手里发扬光大。   这可是真正有本事的人。   裘文隽瞥了陈毓一眼,眼神也微微有了点变化——本来听弟弟说他找到了能帮着解决眼前困境的人,裘文隽是丝毫没有放在心上的——   弟弟这个人,自己最了解,不惹祸、捅娄子已经是谢天谢地了。至于说帮自己,那可是万万不可能的。   之所以这么快跟着赶来,却是存了把人赶走的心思——不定又是哪家的纨绔,勾着自以为聪明的弟弟做混账事罢了。   再没有想到,弟弟口中的能人竟然是个几岁的娃娃!   这般年龄,就是想要做什么坏事怕是也心有余力不足吧?哪里料到对方却是精明的紧,尤其是那不时打量自己兄弟二人的小眼神,竟倒似真看出来什么东西似的。   若然平时,这样的人精,裘文隽还真是有些兴趣,只是这会儿却完全没有一点儿想要探究的好奇心——   实在是自己已然自顾不暇,又哪里顾得上别人?   当下冲两人一点头,开门见山道:   “陈少和秦管事的来意我明白,便是那阮笙坑了你家的事,我也是一般清楚,只是可惜,我并不是断案的青天,怕是帮不了你们。而且眼下这个家,也不是我做主。这样吧,我手里正好还有几个丝线商人,不然你们去寻一下——这会儿既然着了别人的道,你们家伤了元气是免不了的,却还不至于到最不堪的境地。”   这一家的事情,自己完全可以不管,只是这陈家小少爷却委实有些门道,即便现在年龄还小,将来说不好会有作为也不一定。   就当结个善缘罢了。   “三公子果然非常人也——”陈毓眼中的赞赏更浓,“这份心胸就让人佩服。只是三公子也莫要把事情想左了,我们之所以登门,并不是走投无路来登门求饶的,不过是有一个机遇,不独是对我,便是对三公子和四公子应该也大有助益。”   说着示意秦忠打开手里的包袱。   裘文隽微微摇摇头——倒不料这小子还是个执拗的,只是,也不想想,以裘家的豪富,什么样的宝贝能入得了眼?再者,更重要的是,又有什么样的宝物能抵得了裘家保住皇商身份的诱惑?   毕竟年龄小些,这陈家小子还是想的太简单了些。   当下道:“宝贝你们还是收着吧,说不好变卖了——”   话说到一半却忽然顿住,不可置信的上前一步——老天,世上怎么会有这般华美的布帛?自己兄弟二人身上穿的已经是一等一的好料子,可比起包袱里的这布帛,依旧是差了不止一点儿半点儿。   太过惊艳之下,裘文隽的手都不敢探出去,唯恐自己着力太过之下,毁了这布帛。   良久才轻轻抚上,入手处只觉说不出的柔滑细腻,真真是让人舒服至极。   “这,这是哪里得来的?”太过激动之下,裘文隽声音都有些嘶哑——   以裘文隽的见识自然明白,这样的布帛真是问世,必然引来纺织业的大动荡!毕竟,江南自来便是纺织最为发达的地方,可那么多锦绣织坊,却没有哪家能制出这般精美的物事。   这会儿如何不明白陈毓言中“大机遇”的意思,真是掌控了这布帛的工艺,不,退一万步说,能有渠道得到这样的布帛,裘家眼下的处境不独会迎刃而解,还必然会登到一个新的高度。   越想越激动之下,已是完全没有了之前因陈毓年龄小而起的轻视之意——眼前哪里是一个小娃娃,分明就是一个金灿灿的善财童子啊。   “我们既然来寻三公子,自然是抱有十二分的诚意,”陈毓缓缓道,“不瞒三公子,这布帛,正是我家织坊所产,而织布的工艺,也是我家所独有。”   秦忠愣了一下,就有些着急——小少爷这么快就把底牌给露了出来,要是别人起了坏心怎么办?   陈毓微不可查的摇了摇头——之所以敢这么大喇喇的爆出来,除了表示自己的诚意外,更因为,自己怀里那枚百户令牌——   既然来了这裘家,自然做好了完全的准备。以裘家这会儿的处境,对云羽缎的渴望定然远远超过加害自己。更何况,这裘文隽的人品,自己信得过。再不济,还有这令牌呢。   裘文隽怔了一下,片刻后,竟是伸出手来,以平等的姿态和陈毓一击掌:   “好兄弟,你这份人情,裘三心领了。你放心,有我在一日,裘家绝不会负你。”   心情太过激动之下,又用力拍了下裘四的肩:   “阿弟,这次可真是多亏了你。”   一句话说的裘四顿时受宠若惊,好险没哭出来——从小到大,自己除了给哥捅小窟窿然后就是捅大窟窿了,每次虽然哥哥从来没有埋怨过自己,照旧把自己护在身后,可天知道自己心里有多难过多愧疚,还是第一次,真的帮到了哥哥,还被夸了。   顿时就高兴的有些晕乎乎的,恨不得蹦几下,左右瞧了瞧,竟忽然上前一下就把陈毓给抱了起来,照着小脸蛋上“啾”的就是一口:   “小子,你太厉害了,以后我就跟着你混了,你当我老大!”   猝不及防之下、被雷劈一般的陈毓:……   “走,我们去找祖父。”裘文岩却是顾不得了,上前拽了陈毓的手就往外跑,陈毓力气哪里及得上他?好险没被拽趴下。   “你说你怎么就这么小呢?”裘文岩抱怨了声,忽然一矮身,一下把陈毓拎起来,一下甩到脖子上,“坐好。”   竟是驮着人就往裘老爷子的院子飞奔。   这一下,不独令得后面的裘文隽和秦忠目瞪口呆,更是不知吓坏了多少裘家下人——   那个驮着人跑的飞快的真是自家最爱无事生非的恶霸小少爷?   那个孩子定然是疯了吧,竟然敢骑在裘家最蛮横的小少爷的头上?   裘文岩却是毫无顾忌,只一路“哈哈哈”笑个不停——陈毓能救得了三哥,别说驮着他跑一圈,就是让自己跪下磕几个响头都愿意。   更别说,自己还要仗着陈毓狠狠的打裘二的脸呢。    ☆、再胜一局   府里不同寻常的气氛无疑也惊动了裘文明——   不得不说裘文明还是很有两下子的,尤其是在哄老爷子方面。   从很小的时候,裘文明就知道自己爹是靠不住的——所谓千顷地一棵苗,他爹这辈子也就是个被宠坏的纨绔罢了,不然,也不能做出那般宠妾灭妻的事来。   要说家里一应大事,到现在自然依旧是老爷子裘盛和做主。   只是岁月不饶人,老爷子偌大年龄,裘家又是家大业大的,近年来未免心有余力不足。老爷子的心思,裘文明也猜得出来,即便自己表现的如何优秀,却依旧属意把家里的一摊子事交到老三手里。   当然,裘文明自个也清楚,真是论起经商一途,老三那人委实是个有天分的。就只是可惜,他娘不争气,给他生了那么一个愚蠢的弟弟。   说起来还真得感谢老四那个蠢货,若非他这次搅和了老三的好事,说不好老爷子还真就会把家里一摊子事都交给老三了,到时候自己无疑就会成为被发配的那个了。   好在,有老四这个专业坑哥哥的蠢货在,自己终于心想事成。   饶是如此,裘文明也并不敢掉以轻心——老爷子这回虽是把老三打发了出去,让他打理家中不中用的产业,可到底也并没有彻底厌弃,甚而自己隐隐觉得,还有一层保护的意思在里头。   裘文明明白,只要一日不掌裘家权柄,就要时时想着抱紧老爷子的大腿——   自己之所以在家中地位稳若磐石,除了聪明的脑子以外,更重要的则是得了老爷子的喜欢。   因此,送了阮笙离开后,裘文明连自己的小院都没回,就径直来找裘老爷子了。   两人又说了好一会子话,裘文明更是一再保证,有了阮家这条线,裘家皇商的身份定然无可动摇。还是看老爷子有些累了,这才告辞出来。   哪想到前脚刚出了老爷子的房间,后脚就和裘四迎头撞上。待瞧见他驮在身上的人后,更是惊得眼珠子险些掉下来——   倒没想到,这陈家人还有这点儿道行!原先还以为老四是为了和自己打擂台才故意把陈家主仆领进来呢,这会儿瞧着,两人这关系好像真是不一般啊。   转而又不屑至极——这世上自己就没见过比老四还要更蠢笨的人。瞧这模样,分明是连个小孩也能把他哄住。   当下站住脚,先柔声对裘文岩道:   “小四你这是做什么?你可是咱们裘家的眼珠子,再怎么着也不能让人这么作践。”   又狠狠的瞪了陈毓一眼:   “哪里来的狂妄小子,我们小四是什么身份,你怎么就敢这么胆大妄为,还不快滚下来。”   说着,探手就要去拽陈毓,裘文岩一惊,忙往后退了一步,就听耳边陈毓小声道:   “快倒——”   裘四根本就没闹明白陈毓要做什么,脑子便先一步接受了,果然一个踉跄坐倒地上,却下意识的更紧的抱住陈毓——这小家伙可是自己的贵人,摔了自己也不能摔了他呀。   陈毓怔了一下,拼命忍住笑——一直以为裘四就是个糊涂的小混蛋罢了,倒没料到,还是个知恩图报的。只是这样轻轻松松坐地上无疑显得太假了些吧?   忙装作不支,往地上倒去,连带的裘四也被带趴下了。   裘四委实惊了一跳,忙翻身从地上爬起来,跪坐在陈毓身边:   “阿毓,阿毓,你没事吧?”   “我,我没事——”陈毓的模样无疑有些惊恐,又被裘四这样来回一揉,头发早乱了,却是害怕的瞧着裘二,“他不是你哥哥吗,干嘛要打我们?”   一句话登时让裘四醒过神来——但凡对上裘二,裘四从来都是和打了鸡血一般,没事儿还要搅三分呢,这会儿看陈毓吓到,裘四“嗷”的一声就从地上蹦了起来:   “裘二,我就知道你不安好心!你自己下作,哄着我得罪了贵人,又把罪责全赖在我哥头上。这还罢了,好不容易我又找着了贵人,你就又来搞破坏?你不就是想着再把这个贵人赶走,好把我哥逼得走投无路吗?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今儿个不捶扁你,我就不是裘四!”   说着站起来朝着裘二就撞了过去。   裘文明一脸的莫名其妙——自己刚才明明还没有碰着那个小混账呢,怎么他们就倒了?猝不及防之下,却是被裘四撞得猛一趔趄,这还不算,裘四的膝盖还随之曲起,好巧不巧,正好顶在那要人命的位置。   裘文明一个不察之下,疼的了脸都变色了,来不及思索之下,摁住裘四的双肩就猛的往后一推。   却不防裘四“啊”的一声惨叫起来,叫的那般惨厉的模样好像受了多重的伤似的:   “哎哟,哎哟,疼死我了,好你个裘二,你这是想要杀人灭口啊——”   “混账东西,什么杀人灭口——”裘二疼的狠了,脸都是青的,一直维持着的笑容也挂不住了,劈手一下揪住裘四的衣襟,却忽然觉得不对——   却是方才动静实在太大了,这一会儿功夫,竟是就惊动了不少人,都正探头探脑的往这边瞧呢。   忽然明白过来——这裘四什么时候这么聪明了,竟是要坐实了自己欺压弟弟的事。心里一个激灵,就要松手——   以后老三离开了,自己有的是机会收拾老四,眼下可是在老爷子院子外面,好歹也要依旧做足容让他的样子才是。   可惜他想要偃旗息鼓,裘四却是不干的——好不容易有个光明正大削老二还不会连累哥哥的机会,傻子才会放过呢,竟是死命的缠上裘二,照着身上就开始拳打脚踢,却也依着陈毓嘱咐的那般,放过脸等□□在外面的肌肤。   裘二一时觉得身上火烧火燎的,气的也顾不得了,拼命的想要把裘四甩开。   只是裘二这人惯常是装惯了的,又因为是庶子,反而更在意自己的外在形象,平日里总要在旁人心中留下斯文有礼的印象,反倒是裘四这般惹是生非的性子,虽是没有正经习过武,打架却是在行的紧。   也因此落在外人眼里,两人分明是厮打成一团。   再加上依旧跌坐在地起不来的陈毓这个苦主,竟是更加坐实了裘二欺负幼弟的事——毕竟,再怎么说裘二可也是二十岁的人了,裘四在大家眼里也就是个半大少年罢了,更何况,被打的还有个更小的孩子呢!   裘二浑身酸痛,偏是又摆脱不了裘四,再看众人的眼神,简直要气疯了——以往都是自己算计老四,倒没想到有朝一日也会被个蠢货给算计了。   忙一叠声的叫家丁上前拉开裘四。   只是裘四这人虽是混账了些,在家里却是霸道的出了名的,偏是老爷子还挺待见,总跟人说自己这小孙子就是太实诚了些,是以不管惹了多少祸,都有家里人想法子护着,这会儿又眼见的是吃了亏——   小少爷发起疯来,那可真是连老爷子也止不住的。这么个霸王性子,真是这会儿上去,说不好,挨打的就变成自己了。   看家丁不动,裘二当真是气的眼睛都要冒金星了,一错眼正好瞧见一前一后慢步走来的裘文隽,怒极攻心之下大声道:   “老三,你怎么恁般歹毒!便是不服祖父的处置,也不当拿了小弟当枪使!”   这么大的动静,老爷子怎么会听不到?说不好这会儿已经起来了。虽然这会儿不好拿小四说事儿,可怎么着也不能便宜了老三——   老四这个混账的软肋也就是老三罢了,听说老三会挨罚,他还不得松开?而想要让老四痛,家法之类的固然会让他哭爹叫娘,却不能让他后悔,唯有对老三下手,才能让他痛到极致。   却不防裘文隽却是根本不理他,反而快步上前,一把扶起陈毓:   “阿毓这是怎么了?谁打的你?”   百忙之中又冲依旧扭打在一处的裘四道:   “还不快停下!那是二哥,便是打你几下,你便受着便是了,怎么还就敢还手了?还有,之前我不是嘱咐过你,好生带着小毓拜见祖父吗,你怎么倒是把人弄成这个样子了?”   同一时间,几人身后的院门终于打开,一个满脸红光胖的弥勒佛一般的老者正站在那里,眼睛在众人身上扫了一下,尚未来得及说话,裘四已经哭着扑了过来,抱着胳膊就是一顿嚎哭:   “祖父,你得给我做主啊!我三哥这会儿还在呢,二哥就恨不得打死我,要是三哥走了,您说不好就见不着我了啊——还有阿毓,”   说着转手往裘文隽扯着的头发蓬乱脸上也灰扑扑的陈毓道:   “那可是咱们家的贵人,也是我的好朋友,二哥竟然也敢打!”   裘盛和明显听到了裘文隽的话,又看见裘文明也就衣服有些皱了,并没有吃多少亏的样子,倒是裘四和那个被指一块儿打了的小娃娃,瞧着很是狼狈,脸色就有些不好看。   裘文隽意识到不妙,忙强撑着上前:   “祖父别听他胡说,是四弟他们想找我麻烦——”   “好了,你做哥哥的,怎么就这么和弟弟扭打?”却被裘盛和一下打断——   老三就要走了,以他那般护着老四的个性,怎么就敢这个时候陷害老二?   至于说老四,从来都是个不开窍的榆木脑袋,横一些也就罢了,要说想法子算计老二,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说不好还真是老二有些恃宠而骄了……   这般想着,越发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   “都跟我进屋去。”   第一次吃了亏还被在这么多人面前给了没脸,裘文明惶惑之余,更是牙齿都快咬碎了,却不敢再说什么。不提防一回头,正对上裘四得意洋洋挤眉弄眼的模样,顿时气的喘气都变粗了。   却不知裘四这会儿当真是和吃了人参果一般舒爽至极,连带的对陈毓更是佩服的五体投地——方才所为,全是来的路上陈毓教的。自己还将信将疑,倒不料,真就有生以来第一次让老二吃了这么大个哑巴亏!决定了,以后就认定陈毓当老大了。    ☆、坑不死你   直到进了房间,裘盛和脸上的神情都没有缓和,回头看到秦忠和陈毓还跟在后面,甚至裘文岩和裘文隽两个孙子依旧是一左一右扯着陈毓的小手,那副模样,仿佛陈毓才是他们的兄弟,而老二却是外人罢了。   顿时就有些不痛快——   世人总是偏心的,老爷子从不以为自己孙子过分,且因为子嗣上艰难,对这仅有的三个孙子都是爱惜的紧,虽然这会儿已是对裘文明有了意见,却是对陈毓更为恼火——三个孙子的矛盾可不是全和那小家伙有关?   有心骂裘文明,可眼下裘文明是要办大事的,既要当做接班人培养,怎么着也不能下了他的脸面不是?不然,以后如何服众?至于小四,又明显是吃了亏的。而且小三那个性子自己也知道,最是个护短的,别说小四这会儿有理,就是没有理,看老三的模样也是不依的。   正想着如何把三个孙子的矛盾引到陈毓两人身上——好歹不能让自己三个孙子之间伤了和气不是?   裘四已经眼泪汪汪的上前,一把抱住老爷子的双腿:   “祖父,您也瞧见了,二哥他有多厌我!不就是怕我碍了他上赶着巴结那什么阮笙吗,竟然就敢在祖父院门口拦着不让进!”   又恶狠狠的瞧着阮笙道:   “我就知道你居心不良!你敢说今儿不是故意挡着,怕祖父看到陈家献上的宝贝会改变主意,才这么对我的?那阮笙有什么好,就值当的你这么维护?不过是贵妃娘娘的拐弯亲戚罢了,你还真就当什么香饽饽了?贵妃肯不肯出面还不知道呢,你就做起孝子贤孙了,就怕当孙子这么久,却依旧一事无成,到时候反倒让裘家成为旁人的笑柄,家里的脸也都让你丢尽了!”   一番话说的井井有条,竟再不是从前胡搅蛮缠的模样。   裘文明听得好笑——这番话当真是揣摩透了老爷子的心思。   之所以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和阮笙结盟,老爷子所虑者可不就是这些?   一则阮家大嫂虽是潘家人,却不过是远房庶女,和潘贵妃委实有一段不小的距离,帮自家保住皇商的可能性甚而还不如裘文隽之前接触的那位江大人;二则,要想过了内务府这一关,找关系托人情固然重要,最根本的却还是自家货物真正过硬、拿得出手。   只是真能看的这么远,裘四也就不是裘四了。用脚趾头想也清楚,这番话肯定是裘三教给他说的,目的不过是为了不甘心被遣走想要最后挣扎一下罢了。   就只是有一个大漏洞,这小子千不该万不该提到那什么宝贝!   又瞥一眼旁边同样一脸震惊望过来的裘三:你就装吧,待会儿就让你哭都哭不出来。   竟是转向裘文岩,强忍了身上的疼温和道:   “四弟你就是年纪太轻,才会被人利用——你三哥什么样的人品我还不知道呢,再不会眼皮子浅到拿了别人家宝贝就敢拿家族利益去换。祖父常说,咱们裘家能有今日的局面,也并不是天上掉下来的,真真是几辈子祖上栉风沐雨胼手胝足换来的。咱们做子孙的,享了祖上遗泽,即便不能开创出新局面,好歹也得能守成不是?可不好学那小家子气的,受了些孝敬,就把家族给撂到脑后了。”   这么多年来,裘文明实在是早摸清了老爷子的思路——只要有可能,是断不会让自己儿孙受委屈的,可只要损及了家族利益,那便是亲儿孙也得受家法的。   而这么些年来,裘四屡屡跪祠堂也好,裘三渐渐被自己排除出裘家权力中心也罢,无一例外全都是裘四违背了老爷子心中这最基本的一条。   是以,这番话说出来,裘文明已经能预见到裘文隽被罚的更惨的下场了——   但凡是老四惹的祸,从来鞭子都是打在老三身上的。原因无他,实在是老三那么个精明的人,却偏是在面对老四时就是典型的榆木疙瘩,但凡有一点不对,一定会跪下来把所有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   以前如此,这一次自然也是如此。   果然,一句话甫毕,裘文隽已然上前一步护住裘文岩,冷然道:   “四弟这么小,又懂什么?二哥何必说这样的话吓唬他?而且四弟话里却是并无半点虚言,陈家确实带了宝贝上门,那宝贝这会儿也正在我手里——我听四弟说,二哥在大门口就堵着不让陈少进来,这会儿人都到了祖父跟前了,二哥即便再想促成和阮家的联盟,也没必要为了赶人走,便是对自己亲兄弟也下手吧?还是二哥担心,陈毓送来的宝贝,会让祖父改变主意,否决了和你和阮家见不得人的交易?”   话里话外竟是暗示,裘文明也知道那宝贝是什么,甚而对那宝贝颇为忌惮。   果然一提老四老三脑子就开始糊涂——之前已经调查过,陈家也就出了个举人罢了,也就是靠了丈人家才有些余财,可天知道比起裘家来又算得了什么?也就老三这会儿脑子轴了,才会脑子都不过就说出这样的谎话来。   当下阴阴一笑,很是干脆的道:   “你说的不错,那样的东西,我还就是看不上眼!你眼里瞧着是难得的宝贝,我瞧着也不过就那么回事罢了。只是老爷子支撑家族本就艰难,咱们兄弟便要懂事些,即便不能出多少力,好歹不要拖后腿才是——已经得罪了一个江大人,这会儿又要得罪贵妃娘娘的亲戚,咱们家怕真就是要没有活路了!”   说完又似是有些难过,瞧着裘盛和歉然道:   “要说也怪我这个当哥哥的,没有教导好两个弟弟,祖父便是有什么不高兴,便只发落我就好……”   祖父可不就喜欢三个孙子间兄友弟恭的模样?   至于说老四那个蠢货——   那小子果然是呆若木鸡,一副完全吓到的模样。想来也是,这会儿定然醒过味儿,明白这一次的锤又要砸到他心心念念的好三哥头上吧?   却不知裘文岩这会儿当真是把陈毓当成了神仙一般——这小家伙是老二肚子里的蛔虫吗?怎么老二每一个反应全是在他意料之中?甚至连说的话都跟事前排练过似的。   却被陈毓扯了下,这才回神,忙忙的上前一步,怒声道:   “我就说二哥你不安好心!明知道陈家手里有什么,还三番五次出手阻挠!甚而想和阮家联合,让我们家彻底和陈家再无关联。还说什么家族后辈要时刻心念家族,我瞧着你怎么就一门心思的想要毁了家族呢?前儿你诱着我得罪了江大人,这次,我断不会让你再诳了爷爷,把家族置于险境之下。”   说着上前一步接过秦忠手里的包袱,一下打开来对着裘盛和道:   “祖父你来瞧,这样物事算不算宝贝?二哥却是那般想尽法子阻拦阿毓进府,是不是不安好心?”   “四弟,陈家那样的人家,也值得咱们这样的人家结交?你便是说出花儿来——”裘文明却是冷笑一声,话说到一半却又顿住,不敢置信的瞪大双眼——这是哪家织坊,竟有如斯绝技?   转而想到自己方才的话,瞬间明白,自己这次真是上了老三和老四的当了——于裘家而言,这布帛可不就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可恨自己方才竟真就上了当,当着老爷子的面承认就是不想让这东西出现在老爷子面前!这般想着,不由双膝一软,一下跪倒在裘盛和面前,白着一张脸道:   “祖父,我不知道陈家手里竟是有这种东西——”   裘盛和却哪里顾得上搭理他?径直从跪着的裘二身旁绕了过去,狂喜无比的把那匹布帛抱到了怀里——   裘家之所以今年有些艰难,最大的原因并非朝中无人,而是江南又有几家织锦大商人强势崛起,甚而相比起裘家来,对方手中的布帛不论花色也好,质量也罢,竟是隐隐有凌驾于裘家之上。   而裘家之所以会想着去依仗贵人,便也缘于此。只是即便有贵人愿意出面,帮着保一下裘家,却依旧不过扬汤止沸罢了,并不是最为根本的解决之道。   想要让裘家的皇商地位无可动摇,最要紧的依旧要着落在自家提供给内务府的布帛上。   这才是裘家的立身之本。   之前会犹豫到底要不要提携一下阮家,进而攀上贵妃娘娘,便也是为此。   只是裘盛和老于世故,何尝不知道,这般把整个家族贸然绑在不知道到底会不会伸出援手的贵妃身上,无疑太过冒险。   也就是实在想不出好的法子,才会勉强应允了裘文明的提议。   却委实做梦也没有想到,还会有柳暗花明峰回路转的机会!   激动之下,不独对陈毓和秦忠万分看重,便是对惯会惹祸的裘文岩也是和蔼的紧:   “这次果然多亏了小四,不然,咱们家可不是要有□□烦?好孩子,你且告诉祖父想要些什么,祖父定然让人寻了来给你。”   裘文岩怔了一下,旋即笑的和个傻子相仿——先是被三哥夸,又暴揍了老二,这会儿又被老爷子夸,再没有那一日比今天更幸福!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有点儿事,后天更新,(*^__^*) ☆、事成   “这布帛,是哪家织坊的手笔?秦管事放心,只要告诉我布帛的来源,其他相关事宜裘家可以自己去做,当然,你们有什么要求,也尽管提便是。”虽是处于全然的亢奋之中,裘盛和却依旧保有着一丝理智——   正如之前裘文明所认为的,裘盛和也根本没有把秦家的那点儿家业放在眼里,更不要说秦老爷子去世后,秦家的产业作为两个女儿的嫁妆又缩水不少。   即便当初答应和秦家做生意,也并不是如秦忠想的那般,看在他所托的人脉面子上,而纯粹是因为裘盛和年轻的时候和秦家老爷子打过交道,一直挺欣赏秦老爷子的仗义罢了。   听说是秦家后人,这才给了些面子。   只是真碰上生死攸关的大事,那点面子情自然根本就算不得什么了——   在商言商,于商家而言,有利润可图才是第一要务。于裘家毫无伤害的前提下,又能顺手照顾一下旧人的后代,自然是一件好事。   可一旦裘家的利益受到侵犯了,或者有比照顾旧人更有利的事情,老爷子根本不用犹豫就选择了袖手旁观的态度——   所谓商场如战场,机会已经给你了,可你把握不住的话,也就怪不得旁人。   也因此,在听说阮笙采用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出手狙击秦家并进而得手后,老爷子不是不遗憾的,可也仅仅是一点点遗憾罢了,更加明白,经此一役,秦家必然会元气大伤。再加上秦家的织坊本就不甚大,最大的优点也不过是秦家人诚信为本,不会坑骗人。   是以,看到这布帛,裘盛和便马上否决了这是秦家织坊织所出的想法。   很是想当然的以为,陈家怕是费尽心力才得到这样一匹布帛,然后巴巴的跑上门来,自然和阮笙所图没什么差别——想要借此攀上裘家,以摆脱眼前困境罢了。   裘盛和并不以此为忤,相反,还因为这布帛对裘家而言意义太大,想着便是再多补偿对方一番也是使得的。这般想着,瞧着秦忠的眼神已经愈发急切。   秦忠也是老于世故的人,看裘盛和这般热情的瞧着自己,明显把少爷当成充场面的,而把自己当成主事者了。   只是裘盛和可以这么想,秦忠却并不敢认——有小少爷在,哪有自己说话的余地?更不要说这会儿即便是秦忠也早已对陈毓佩服的五体投地——   在姑爷之前就识破李家人的真面目甚而推动了整个退婚事件的进行,福缘深厚,随随便便救个人就能织出这举世罕见的云羽缎,还有方才一路行来在裘府的所作所为,都让秦忠意识到,自家小少爷实在是太能干了。别说同龄的小孩子,就是自己也自愧不如啊。   看裘盛和一径追着自己问,秦忠如何敢认下这等功劳?忙不迭看向陈毓:   “小少爷您看——”   语气里发自内心的探询和恭敬令得裘盛和不由一愣——难道秦忠不是眼下秦家生意的主事者,真正当家的却是这个六七岁的小娃娃?   转而又觉得自己想多了——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却不防陈毓已然笑笑的开口:   “老爷子当真有兴趣的话,咱们不妨坐下来细谈。”   还真就是这小娃娃当家?裘盛和诧异之余老脸也不由一红——方才先是因为对陈毓二人的厌烦,再然后则是完全被这华美的布帛给惊住了,竟是忘了给陈毓秦忠看座。   忙不迭探手拉住陈毓,亲手送到客位上坐了,又请秦忠也坐下,转眼瞧见跪在地上的裘文明,不觉蹙了下眉头——   方才还迁怒陈毓,这会儿自然觉出些不妥来——   虽然裘盛和相信,以老二的精明,断然不会知道了云羽缎这回事还一门心思往外推的,可再怎么说,裘文明方才得罪了陈毓也是事实。   当下沉了脸道:   “有客人上门,不说好生接待,竟是还动起手来了!文明你好大的威风!亏得文岩懂事,你才不致犯下大错。还不快跟陈少爷和你弟弟道歉?”   裘文明长这么大还没有吃过这么大的哑巴亏——白白的被揍了一顿不说,竟还被勒令给揍了自己的罪魁祸首赔罪。   偏是还没地方说理去——老爷子的性情裘文明知道,真是敢破坏了家族的生意,挨家法都是轻的,说不好落个被发配的结局也不一定。   而且裘文明心里还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要趁机弄清楚这云羽缎是怎么回事儿——知道了是哪家织坊的手笔,自己一定要抢在老三的前面把两家合作的事给定下来。   当下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先抬起胳膊亲热的想去拍裘文岩的肩:   “老四,今儿个是哥哥——”   却不防裘文岩却是丝毫不给面子的退开,裘文明拍了个空,脸色便愈发不好看。却也不敢发作,只得尴尬的收回手来,改为打躬:   “方才是二哥不对,这里给你赔不是了。”   说着又转向陈毓,神情歉疚之中透着真诚:   “方才多有冒犯,为表歉意,待会儿哥哥亲自摆酒,向小兄弟赔情道歉,还望小兄弟切莫推辞才是。”   言语中竟是想要排挤裘三兄弟俩,自己和陈毓交好的意思。   ——这娃娃屁大点儿年龄,哪里懂得这么多弯弯绕绕?自己既说要宴请他吃酒,于一个根本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土财主家的少爷而言,不定欢喜成什么样子呢。只要对方接了自己抛过去的橄榄枝,这件事的主动权就到了自己手里。   却不料陈毓竟是毫不犹豫的摇头,很是诚恳道:   “我倒没什么,不过被推一下,从四公子身上摔下来罢了。倒是四公子,我瞧着方才真是被打的狠了——”   又摆出一副纯稚天真的神情:   “敢问这位公子,真是四公子的哥哥吗?下手也忒狠——”   ——这位可是阮笙的挚交,家里生意被暗算,未尝没有此人的手脚。这会儿被人叫破了,还敢攀上来,这脸皮还真不是一般的厚。   一句话气得裘二好险没吐出一口老血来——   下手也忒狠的明明是老四啊,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帮亲不帮理还孩颠倒黑白的小孩?   却不防事儿还没完,陈毓紧接着竟是转向裘盛和道:   “老爷子可不可以先打发这位公子下去?我一看到他,就止不住的有些害怕……”   口中说着,还应景的哆嗦了一下。   裘盛和人老成精的,如何瞧不出陈毓这是拿定了主意不给老二机会,怪裘文明太过莽撞之余,更是庆幸亏得有文隽和文岩两个孙子在。   当下就无视了裘二求救的眼神,直接让家丁“送”裘二回自己的院子里歇着了。   到了这般时候,裘文明便是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留了。看着老二憋屈的恨不得撞墙的背晦样,直把裘文岩给爽的,恨不得抱着陈毓再亲一口。   便是裘文隽瞧着陈毓的眼神也越发明亮,竟是不觉对陈毓颇有些知己之感。   待裘二离开,裘盛和就急不可耐的瞧向陈毓:   “陈公子这会儿可以说了吧?”口中说着,心里更是八爪挠心一般,那眼神,恨不得在陈毓身上盯出个窟窿来。   “老爷子叫我阿毓就好。”陈毓忙摆手,一副又腼腆又乖巧的模样,偏是说出的话来,却有板有眼的紧,“实不相瞒,这布帛乃是我家织坊所出。今儿个拿来,就是想请老爷子掌掌眼,若然老爷子觉得看得过去,咱们再说其他的。”   言语中的笃定令得裘盛和也是一怔,欣赏之情外,更有些忌惮——之前还觉得秦忠有些装模作样,这会儿却明白,他方才所说竟是全无半点儿虚言,这小娃娃竟还真能做主。只是这般小小年纪,便有如此胆色,真是令对方成长起来,假以时日,会不会反而替裘家树一个强敌?   想了想道:   “这布帛我很喜欢,陈公子有什么条件,尽管直言便是。”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总得先知道对方要的是什么。   “那好。”陈毓爽快的点头,却是开门见山道,“我家织坊乃是外祖父留给两位娘亲的嫁妆,因此便是如何艰难,小子也不会变卖。”   一句话说的裘盛和脸色一黑——这小家伙,还真是人精。自己还什么也没说呢,就被他猜到心思了?   “老爷子看得上这布帛的话,小子愿意和老爷子合作。”   “合作?”   “是。这云羽缎不过是我家织坊新品种中的一个,以后说不好还会有其他。若然裘老爷子愿意,以后但凡是新的布帛,陈家愿意全权交由三公子负责售卖,所得利润,你我两家□□分成。”   陈毓说的一板一眼,裘盛和却敏感的意识到一点——陈毓的意思,明显是向自己表明,无论将来如何,陈家并不准备和自家形成竞争关系,反倒愿意对外用裘家的名头售卖。   虽然有些遗憾,却也明白,若然陈家手里真的还有新的布帛品种,于自己而言,这种方法无疑是最有利的。   当然,陈毓话里话外还暗示了一层意思,他只准备和老三合作,而老二,甚至自己,都被排除到了合作者之外。   当下看了眼裘文隽,微微点了下头。   “五五分成吧。”裘文隽探手拿过陈毓手里的茶杯,又推了碟点心过去,“小孩子喝这么浓的茶不好。”   看陈毓要推辞,摆了摆手笑道:   “阿毓既然信我,又帮了我裘家这么大一个忙,三哥也不能让你吃了亏去。对了,陈叔叔赴任方城县时,阿毓一定要提前给三哥打招呼,到时候三哥去给你和叔叔践行。”   赴任方城?裘盛和就愣了一下,转而想到一点,瞧着陈毓的神情不觉有些惊异——那陈清和竟是谋了方城县县令一职吗?以一个小小的举人,竟是能从李运丰这个进士口中夺食,难不成陈家还有自己不知道的背景?    ☆、耍横   裘文隽此话一出,便是陈毓也不由佩服——怪不得日后能把裘家生意做到那般难以企及的高度,不独这份心胸、气度,更有这份重情重义及对时局的精确把握。   这个人,自己没有选错。   直到把陈毓两人送出门,裘文隽才向裘盛和请罪:   “祖父不会怪我自作主张吧?”   “自作主张?什么自作主张?”裘文岩却是有些懵懂,来来回回瞧着两人的脸,半晌明白过来,笑嘻嘻的拍着他哥的背道,“爷爷肯定不会怪你的。我还觉得给少了呢。我瞧着啊,阿毓将来一定不是,那什么,对了池里的鱼——”   一句话说的裘盛和扑哧一声就乐了,照着裘文岩头上就是一巴掌:   “让你不读书。爷爷瞧着,你才是最蠢不过的一条鱼!不过倒是让你小子蒙对了一次。”   陈清和既然要赴任方城,以后要打交道的时候还多着呢,老三这么措置,无疑很是恰当——怪不得陈毓那般笃定,真是自家这次和阮笙联络一起坑了他家,将来等陈清和上任,不定怎么找补呢。   看着老爷子心情不错,裘文岩也很是开心,猴儿似的抱住裘盛和的胳膊不住撒娇:   “那我好歹也算是将功赎罪吧?爷爷把我的的禁足令取消了好不好?”   从得罪了那位江大人,老爷子处置了裘文隽的同时,更是严令裘文岩不许离开府门半步。这么些日子以来,裘文岩真觉得尾巴都要憋折了。   裘盛和态度果然有些松动。只是这个孙子的不良记录实在太多了些,饶是裘盛和也有些吃不消,想了想道:   “你想要去哪里?”   “我想去看阿毓。”裘文岩却不是个会看眼色的,依旧兴致勃勃道。   裘盛和这才长出一口气,点头笑道:   “去找阿毓啊?也罢,就只一点,到了陈家,莫要淘气才是。”   又隐晦的点了一句道:   “若是他有什么难处,你也可以伸手帮一下。”   那陈毓将来必是个不凡的,这会儿结个善缘,于这个傻孙子而言也必然大有好处。   老爷子竟然答应了?裘文岩愣了半晌,好容易才回过神来,高兴的一下从地上蹦了起来,忙忙的朝后面跑去:   “快快快,备马,我要找阿毓玩去——”   等裘盛和两人醒过神来,裘文岩已经打马冲了出去。亏得裘文隽反应快,忙不迭令几个身强力壮的家奴跟了上去。   陈毓这会儿却是心烦的紧——果然是冤家路窄,怎么哪儿哪儿都能碰见阮笙这个混蛋呢?   一开始在裘家门前也就罢了,还没走多远呢,阮笙就又在跟前开始晃了,甚而还跟着陈毓一前一后就出了城。   到了这时候,陈毓哪里不明白,这阮笙,分明是方才就没走,一直在裘家外面窥探着自己。   索性直接停了下来——   因要拜访的是锦水城第一豪富人家裘家,阮笙自然做足了门面,不独车子很是气派,甚而还带了足足八个随从。   倒是和陈毓那边的人手相当——   从陈毓被人拐走又回府,陈清和就对儿子的安全精心的狠,这会儿李静文嫁过来,倒是比陈清和还要在意,竟是随便去找个小朋友玩,李静文都会派五六个人跟着。   阮笙本就没有隐藏行迹,看陈毓停下,知道自己这是被发现了,当下撩开车帷幔,冲着陈毓的车子冷笑道:   “秦管事倒是个忠心的,只是记住一点,可别好心办坏事,给你们姑爷惹祸才是。回去就说我说的,不上下闹腾的话,爷兴许还能给你们留下几个辛苦钱,再敢这么上窜下跳,信不信爷一个铜板也不给你们留。不独如此,说不好,你们姑爷的前程也会就此生生葬送了也不一定。”   倒没料到,这陈清和竟还这般不识时务!竟是典型的要钱不要前程的主——这世上多的是拼命的想要往上官手里送钱,结果却没地方可送的,这陈家倒好,竟还真就跟自己杠上了!   而且更令人郁闷的是,秦忠两人在裘府逗留的时间比自己还长不说,最后竟然连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裘老爷子都送到了滴水檐下!   这面子,愣是比自己还强!   因所有身家都压在了这件事上,阮笙当真是一点不敢掉以轻心。本就因为担心算计陈家的事会起反复,待听完下人打探回来的消息,更是暗暗心惊——难不成那陈家真的拿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不成?却是绞尽脑汁也想不通,到底是什么东西,竟然连裘老爷子也能打动。   好在那下人倒是亲眼见到秦忠又好好的把那包袱捧出来了。阮笙听说后就留了心眼——   一则要确知对方到底拿了什么好东西,自己定要置办了双倍的拿过去,怎么样也不能让裘家改变了主意才是;二则,自然要借兄长和姐夫的势再一次恐吓陈毓两人——   为了狙击陈家,自己可真是连棺材板都给押上去了,更不要说还有大嫂的嫁妆银!   无论想尽什么法子,都决不能让陈家有翻盘的机会。   姑爷的前程?秦忠简直要气乐了——如果说是之前,秦忠说不好还真会有些犯嘀咕,毕竟,那李运丰再怎么说也是响当当的进士。   可就在刚才,从裘文隽的嘴里,秦忠已经知道了老爷已经是定了方城县县令一职。   ——要说那裘文隽也是个厉害的,亏自己之前还以为他是坐着冷板凳呢,倒不料却是个胸中有大丘壑的人!旁人只道他是被二公子给排挤出去了,却不料这人根本早就掌握了不少情况,甚而姑爷的任命,都已经打听出来了,明显是等着找机会给他家那个上蹿下跳的老二以迎头痛击。   既然姑爷有了这么好的前程,自己还有什么好怕的。只这会儿少爷既然没有开口吩咐,秦忠便也不准备接话。   看秦忠久久沉默,阮笙却以为自己是抓住了对方的软肋,愈发得意,索性直接走下车来,一步三摇的来至陈毓车前:   “秦忠,你手里那个包袱解开来,爷倒要见识一下,到底是什么好东西,竟是连裘家人也会赏脸。”   “果然是狗仗人势。”陈毓终于开口,偏是说话能把人气死,“可惜小爷眼里,你连条狗都不如。”   “阿武,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人抢劫,你去,只管打——”   抢劫?还,只管打?阮笙还没有明白过来,就一下被人揪住衣服后领子,老鹰抓小鸡一样提溜了起来,顿时吓了一跳:   “你们,要干——”   话音未落,却被阿武抬手就扔了出去,竟是一头扎在一丛灌木中,更巧的是,脖颈恰好卡在两根树杈之间,顿时疼痛难当:   “哎哟,小兔崽子,还反了天了,竟敢对爷动手——”   早有两个下人跑过去,忙不迭的把阮笙给拽出来,也不禁倒抽了口凉气——却是阮笙一张脸却早已被树枝给划得全是血口子,虽是不深,却有些吓人。   “小王八蛋,你怎么敢——”阮笙疼的眼泪都快下来了,气急攻心之下,一叠连声道,“你们几个全都过去,不拘胳膊或者腿,一定要把那小子身上的零件卸下一个来——只管打,出了事,爷给你们兜着!”   正喧嚷的厉害,又一阵哒哒的马蹄声传来,却是裘四,带人追了过来,大老远就看到对峙的两方人,裘四也很是吓了一跳,忙忙的跑到车前,下了马就去拉开车门:   “哎哟阿毓,那混蛋有没有对你怎么着?”   陈毓也没想到,裘文岩会跟过来,忙也下了车,笑笑的道:   “我没事——就是有不长眼的想要抢我手里的东西,结果用力过猛之下,自己倒摔了个头破血流。”   “是吗?”裘文岩长出一口气,又拍了拍胸脯道,“没事儿就好。”   又忽然想到一件事:   “想抢你的东西,什么东西啊?”   陈毓笑着往车上那个包袱指了下:   “呶,就是那个——”   裘文岩转头瞧去,顿时就急了眼——虽然平日里没少被哥哥骂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可这个包袱却是认得的,里面装的不就是那云羽缎吗?那可是关系到哥哥前程的物事。   气的大踏步上前,劈手揪住阮笙的衣襟,照着脸上就是啪啪啪一阵耳刮子:   “王八蛋!是不是老二那个混蛋派你来的!想跟我哥抢,小爷今儿个打不死你!”   一顿耳光不但把阮笙抽的晕头转向,一松手,就陀螺似的在地上转个不停,连带的阮笙的那些属下也吓呆了——这小杀星却是认得的,可不是裘家那个横行无忌的小霸王?   要说对陈毓出手,那自然是毫无半点心理压力,可要真对上裘文岩,却是全都怂了。   竟是直到裘文岩停手,才敢上前扶住,竟是个个吓得面如土色。   阮笙一张脸早已被揍得猪头相仿,抖着手指指了裘文岩半晌,“噗”的吐了一大口血出来,连带的里面还有几粒牙齿……   裘文岩还不解气,又抬脚一下把人踹翻在地,这才笑嘻嘻的跑到陈毓跟前:   “阿毓别理他。你这会儿要去做什么,我陪你。”   陈毓忍禁不禁的弯弯嘴:   “闲着也是闲着,不然,去李家拉聘礼——”    ☆、闹事   若然再过些日子,知道裘家依旧继续和自家合作,阮笙势必会倾家荡产,再传出爹爹谋了县令的消息,说不好李家又会出什么幺蛾子。   倒不如趁这个机会了结清楚才好。   “拉聘礼?”裘文岩本来就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闻言顿时大感兴趣,“阿毓已经定亲了吗,是哪家小姐?”   转而又觉得不对:   “嘎,是不是你老丈人家人欺负你?你跟哥哥说,哥哥去给你出气。”   一番话说的陈毓哭笑不得——怪不得裘三吃了怎样的亏也要拼命把这弟弟给护住,要说裘四的性子虽是蛮横了些,却意外的真性情,对人好起来,那可是真的好。   当下用脚尖指了指依旧在地上装死的阮笙:   “就是这位想要谋夺我家财产的阮爷的外甥女。”   “什么?”裘文岩一下瞪大了眼睛,看向陈毓的眼神却是多了些怜悯——自己被老二那个人渣算计已经够苦了,阿毓也挺惨的,却是被未来媳妇给坑了!   两个人还真是一般的命苦呢。   越想越气之下,抬脚朝着阮笙又踹了一下:   “果然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你这样的人渣,就会有人渣外甥女!以后有多远滚多远,别再在爷跟前晃悠,不然,爷见一次就打你一次。”   裘文岩这话说的霸气,却是有底气的紧——反正自家钱多的花不完,阮笙这混账又生就的一副找揍的嘴脸,顶多打得很了,给他买几贴膏药罢了。   又拉住陈毓的手:   “走,哥哥陪你去,当初咱们家给了多少聘礼,自然要他们一点不剩的吐出来。不对,定要让他们加倍赔偿咱们的损失。”   裘文岩这种喜欢热闹的性子,从来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这会儿听到有热闹可瞧,自然积极的紧。   一行人竟是浩浩荡荡往李运丰家里而去。   秦忠犹豫了下,也没劝什么——姑爷是个念旧的,虽说已是和李家撕破了脸,这些日子以来,却是没说过讨还聘礼的事,想来是心里还念着些旧情,不愿意闹的太过。   只是早已领教了李家的刻薄寡恩,秦忠心里却是赞同陈毓的做法。   当下也跟了上去——当年的聘礼正是自己一手操办的,虽说手里没有单子,却也还有个大致印象。   这么些人一下涌到李府门外,李家门房顿时就吓了一跳,又看见从马车上下来的陈毓,如何不明白八成是来闹事的了,怎么肯把人放进去?   甚而这些日子因阖府欢天喜地的模样,也很是长了见识——   老爷已然起复了,很快就要去做官老爷了,还听说事情巧的紧,被自家退了亲的陈家当家人也谋了个位子,恰恰好就在自家老爷手下做事。   这会儿瞧见陈毓,心气自然不是一般的高——一个被退了亲的奶娃子罢了,说不好在老爷面前还没有自己有面子!   这会儿跑过来,十有八九是来讨饶的!只是主子的心思,便是阖府下人也都清楚的紧——夫人可是不止一次跟房里丫头说过,任他陈家在门外磕多少响头,都再不会收回成命的。上一次不是陈家老爷亲自登门都被轰了出去吗。   这会儿还要厚着脸皮过来,可不是要自讨没趣!   这般想着,竟是一面吆喝着让其他家丁过来堵人,一面自己个直接拦在了门边,冷着脸单手指着陈毓斥道:   “你这小子,怎么恁般厚的脸皮!也不想想你陈家是什么样的身份,怎么就敢这么一而再再而三的上门纠缠!”   一句话简直把裘文岩给骂傻了,瞪大了两只眼睛瞧着陈毓:   “好阿毓,他说什么?”   不会吧,难不成阿毓是真个喜欢人家姑娘?不然,凭阿毓这样的人才,连自家老二都能被坑的那般惨,还会被人一再赶出去?   陈毓也简直被气乐了——这李家人,还真是好大脸!也亏得自己上门一趟,不然还不定被李家人怎么在背后编排呢!既然李家不怕把事情闹大,自己又怕什么?   竟是自顾自上前一步,笑吟吟道:   “我有事要见你们家老爷,你只管里面通报便是!”   那门房看陈毓一脸的笑,益发笃定自己想的是对的,有恃无恐之下,抬手就想去推陈毓:   “什么阿物!我们老爷那样的贵人,也是你随随便便就可以见到的?去去去——”   斜刺里却是探过一只手来,正是紧跟在陈毓身后的裘文岩——裘四即便有些鲁钝,却是认准了一头,既然阿毓说要进去,那就自然得进去,不让进的话就是得罪了阿毓,也是得罪了自己!   那门房猝不及防,一下被裘文岩揪住胸前衣襟,气的不住咬牙切齿,一叠声冲陈毓道:   “好你个没脸没皮的!这会儿梦还没醒吗?还以为自己个是我们李府的娇客呢!我跟你说,就是你跪着磕九九八十一个响头,也甭想再攀扯上我们李府——”   又回头冲着院内喊:   “还愣着做什么,全都打了出去!”   又拼命抬手想要去抓裘文岩的脸。   裘文岩顿时就变了脸色:   “哎哟嘿,这世上还有人敢打我!”   在锦水城里,那家人见了自己不是退避三舍,这李家倒好,敢和自己来硬的。   手一抬,就掐住了门房的脖颈,抬手噼里啪啦就是几个耳刮子,直把门房打的眼冒金星歪倒在地,顿时就杀猪一般的嚎了起来:   “哎哟,不得了了,杀人了——”   那声音太过凄惨,很快就惊动了不少左邻右舍——这几日李府好事不断,阮氏出入都是笑容满面——   一则老爷的任命马上就要下来了,二则又顺利的退了和陈家亲事,甚而陈家的产业也马上就要成自家的了,阮氏真是无一事不顺心的。便是对着左邻右舍,也镇日里都是笑眯眯的。   四邻八舍的也都是爱捧场的,不时三五成群上门贺喜,这几天来李家一直都是热闹的紧。可这会儿怎么就打起来了?好像言语间还说什么姑爷、不要脸、赖着李家这样的话头来——   一传十十传百之下,登时很多人跑来围观。   瞧见人越围越多,裘文岩兴致更足——方才已是再次找陈毓求证,知道和李家这亲事是注定不成了的,自然就没了顾忌。又得了陈毓面授机宜,知道待会儿又有热闹可瞧了。   等看到人来的差不多了,整整衣冠轻咳了声,冲着周围众人一拱手:   “难得众位乡亲捧场,今儿个就请众位帮着做个见证——”   要说裘家人本就生的齐整,裘文岩鲜衣怒马之下,这般正正经经同人说话,倒也是唬人的紧。好多人瞧着有趣竟是轰然应诺:   “公子请说。”   裘文岩点了点头,冲自己那手下一使眼色——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裘文岩的这些手下自然也是随了主子的性子,都是惹事的行家,于那些无赖手段也俱是精通的紧。   一个个边手下一点不含糊的把李家扑上来的家丁给打翻在地,边觑着空对李陈两家旧事好一番渲染,说的那叫一个热火朝天:   “……当初我家老爷不嫌弃李家家贫,想着帮扶他家,才应下这门亲事,倒不料,李家竟是忘恩负义的主……啪!”   “……这边刚有了官身,就看不起我家少爷……咚!”   “咔嚓……你李家想攀高枝,便是成全你们也没甚不打紧的,缘何又要勾结了小舅子谋夺我家产业?”   “这么坑了我们家,还想昧了我家的聘礼!啪!”   “咱们找上门来,也不过就是想要取回聘礼罢了,没得就被人堵着要打!嗵!”   “亏得咱们当初给的聘礼多,这来拉聘礼的人也多,不然……”   “忘恩负义之徒!”   “伪君子!啪!”   “不要脸!啪!”   真是羞辱并巴掌齐飞,那叫一个热闹!   那被揍得鼻青脸肿的门房本来还一直叫嚣着要给陈毓等人好看,这会儿也明白过来事情怕是不对——   怎么大家伙说来说去,全都站到陈家那边了!而且陈家的反应也太怪了吧,不该赶紧磕头求饶吗,怎么就敢还手了!   怕是陈家的情形和家里主子说的并不一样!老爷又是个最好面子的,要是知道了,还不得把自己皮给揭了!   等李运丰察觉动静不对,忙忙的出来,正好把这些话听了个正着,气得身子一歪,好险没晕过去!    ☆、颜面扫地   当初和陈家退亲,李运丰心里虽一直都有些不踏实,却也并没有太当回事——读书人哪有不好个脸面的?以自己对陈清和的了解,他家十有八九也不会对外宣扬——   一则两人好歹有些旧情,所谓留一线好想见,真是做绝了,对陈清和也没什么好处;二则,自己当日已是暗示了他,等到了方城县,他可是就要在自己手下讨生活,想来,他也不敢做的太过。即便阮笙出手对付陈家,那也是小舅子的事,陈家断然不会也不敢就把这个帐算到自己头上的。   这些时日不见陈家有什么动静,李运丰只当自己是猜对了的,哪里料到,还会有今日被人围堵上门的事情来?这还不算,又饶着白白生受了这么多难听话——   又是忘恩负义又是嫌贫爱富,特别是最后侵人家产一条,事情真是传出去,说不好对自己仕途也会有阻碍!   自己倒是小瞧了陈清和,还以为那是个老实的,却不防竟条不咬人的狗,恁般阴险——   一方面冠冕堂皇的说什么愿意退亲,另一方面却故意散布这些言论,想要逼自己就范,做了这么多,不就是想要自己收回成命,不好再提退亲之事吗?   还真是想得美!   气的不住咬牙,更是下定决心,不但这亲家是再不会做了,等到了方城县还要赶紧想个法子掳了陈清和辛辛苦苦谋来的职位!绝不再给他任何一点机会。   好容易略定定神,忙一面令家丁遣散围观人群,一面对陈毓厉声道:   “无知小儿,竟敢做出这等混账事来!你父亲在哪里,让他过来说话。”   既然派了陈毓打头阵,想必陈清和应该就在不远处观望——只是把事情闹得这么大,自己必饶不了他!   陈毓好险没给气乐了——这李运丰是不是脑袋被驴踢了?这还没出仕呢,就摆出一副官老爷的派头,瞧瞧方才那口气,仿佛爹爹就是他家下人差不多了。   当下冷冷道:“些许小事,又何须劳动我家爹爹?还是你以为,我爹爹来了,你说几句好话,就可以把当初我们家送的聘礼给昧了?你也是读书人,更进士及第,倒没料到,竟是对些银钱这般执着!”   “你胡说什么?”李运丰简直气的疯了,更隐隐觉得不妙——怎么这小王八蛋比自己还要强硬,好像不是自己以为的来求饶啊!   “亏你爹读圣贤书,好歹也是堂堂举人,怎么竟会教出你这般无赖的东西来!若非瞧在你爹面子上,今儿个我——”   话说了一半却是被陈毓冷声打断:   “家父如何,不须你这等人评判。再说,你和我之间什么关系,大家都心知肚明,何必装模作样摆什么长辈的谱!”   口中说着,昂然道:   “正好今日有这么多乡亲在场,陈毓也有一句话要说——你李家既然自诩门庭高贵,我们陈家可也不愿高攀,咱们两家的亲事已是一拍两散。当初的聘礼我们家虽是没看在眼里,却好歹是给我未来妻子预备的,怎么也没有白白送给无关人家的道理,凭你们李家这么高贵的门第,想来自然没有昧了我家东西的道理,可这么些日子,你们家却是只字不提,甚而我们寻上门来,还要把人打了出去,倒也不知这是哪门子道理?”   一番话说的李运丰彻底懵了——陈家竟然真的是来退亲的,而不是自己以为的登门求饶?只是谁给他们的胆子——自己不允的话,他们不想退亲也得退,却怎么敢就这么公然上门来打自己的脸?   围观众人瞧着那么大点一个娃娃这么多人面前也能侃侃而谈不说,还说的有理有据,竟是连堂堂进士李运丰都哑口无言,不由纷纷窃窃私语:   “哎哟,可真是奇了,你说这么大点儿个娃娃,这嘴皮子还真不是一般的利索。”   “那是,人家的爹怎么说也是举人呢,我瞧着,这小娃娃怕是将来也不凡呢!”   “要说举人进士不就差了那么一点儿吗,李家这么端着,说不好会错失一段好姻缘呢。”   李运丰一张脸早已是青红不定,有心把人打出去,只这么多人瞧着,说不好更会落个毁亲还昧人聘礼的名声,更不要说,陈家派来的还是陈毓这么一个娃娃——   轻了外人说自己怕事,重了就要落个以大欺小的名声!这陈家还真不是一般的毒,倒是和疯狗一般,就敢使出这般不要脸的法子来。   只是再这么堵在门口也不是事,眼见得陈毓小小年纪,却是个尖酸刻薄的,再任他说下去,又不定会说出什么难听话呢。当下脸一沉,虚应道:   “就为着这么点子小事,便如此喧嚷,陈家果然好家教。就你们家那点子东西,还入不了我的眼,你们来府中取了便是。”   相较于李运丰的气急败坏,陈毓无疑云淡风轻的多。边走还边不停拱手:   “小子有礼,多谢各位乡亲仗义相助——要不然,这李老爷说的冠冕堂皇,说不好回头又会以这样那样的借口不愿返还我家聘礼,都说人心不古,世风日下,这世上还真有的是心口不一的伪君子……”   李运丰听在耳里,脚下猛一踉跄,好险没气昏过去。   也使得被关在院门外的众人益发认定李家理亏——   没瞧见吗,一方气急败坏,一方气定神闲,哪个说的是真话,哪个说的是假话自然一目了然。   还第一次遇见这么难缠的小孩——   论说说不过他,真打吧又动不得手,不然可不得被唾沫星子给淹死。   好险没把个李运丰给憋屈死,正往后院行来,迎头正好碰见阮氏——   虽是住的远些,可发生了那么大的事,自然有下人赶忙把信传了进去。   这会儿瞧见李运丰满面怒气,阮氏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撇了嘴道:   “怎么,他们陈家人来闹了?亏老爷平日里还拿陈清和当兄弟一般,这会儿看出人的真面目了吧?说什么举人老爷,也就是一个满身铜臭味的商人罢了!”   心里却是忖度——   陈家这般不管不顾,显见的自己兄弟已经得手了,说不好,他们家穷的揭不开锅了也是有的。不然,怎么就敢这么上门来闹?   所谓狗急跳墙,也是有的。这般想着,越发得意——陈清和婚礼那日,就敢那么着给自己没脸,让他们狗眼看人低,有这样的下场也是活该。   “把陈家当日送过来的东西整理出来让他们拉走便是。”李运丰却是气的狠了,再没心思扯和陈家的事——想要整人,可不再嘴皮上。   阮氏却是不以为然:“老爷也就是性子太好,才任由他陈家蹬鼻子上脸。若然这回得了逞,说不好下回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   当日陈家送来的聘礼着实丰厚,就这么原封不动还回去可怎么甘心?   李运丰瞄了阮氏一眼:   “你有什么好法子?”   就这么把陈家的聘礼还回去,也确实不舒服的紧。   “他们家的聘礼,咱们这样的人家又岂会看在眼里?”阮氏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只不该听风就是雨,纠集些无赖上门混闹,小小年纪便这般无法无天,长大了那还了得?即便成不了亲戚,好歹老爷和那陈举人也是故人,老爷也是做人长辈的,好歹看在故人面上,帮着管教一二才是——”   多年的夫妻,阮氏也明白李运丰心里一直有些不舒服,唯恐被别人说自家嫌贫爱富,原想着陈家肯悄没声的过去也就算了,这会儿既然这般不识趣的来闹,不如找人绑了他,大张旗鼓的送回陈家去,再趁机把陈毓的种种恶行宣扬出去,到时候既全了自家颜面,还让陈家把退婚的过错都背了去,看那陈清和还有脸来要聘礼不?   一番话未完,就听一个油腔滑调的声音忽然响起:   “哎哟,倒要请教这位进士夫人,说谁是无赖呢?”   阮氏一怔,再料不到自己这李运丰说话呢,怎么就有人敢这么无礼!   抬眼一看,却是一个一身锦衣的十四五岁的少年,正掂着根马鞭,神情不善的瞧着自己。 ☆、第44章 入V三合一 骤然见到一个少年,还是个神情不善、满脸都写着“我要找茬”四个字的少年,阮氏吓得身子往后一踉跄,一叠声道: “人呢,都死哪儿去了?怎么随随便便什么人都放进来?” “你找他们吗——”裘文岩笑的愈发张狂,一挥手,几个被捆的结结实实鼻青脸肿的家丁一下被推倒在阮氏面前,可不正是李家除了方才被撂倒的那些家丁外,仅剩的几个还算身强力壮的? “小爷面前,也敢耍横,这就是下场!不过有点儿你倒是说对了,爷还就是生就的无赖性子,今儿个乖乖的把我们家阿毓的聘礼还回来也就罢了,不然,小爷就让你们两口子也和他们一样变成猪头。” 一句话说的阮氏顿时花容失色,却还强撑着道: “你们,你们简直是强盗!来人,来人,快去报官——” “报官?”裘文岩好像听到了什么可乐的事一般,和一干手下不停挤眉弄眼,“哎哟,小爷可真怕呀——不然,你去报官,小爷再把这事跟官府老爷说一遍,也让人听个新鲜不是——堂堂进士爷,却是这般下作,嫌贫爱富不说,还贪得无厌,昧了人家聘礼不还,也算是大周朝第一件奇闻了。” 以为自家的皇商地位是说着玩的吗,别说一个还未起复的进士,这怀安府的官家,还真没不给裘家脸面的。 口中说着,上前一步: “或者我们借李进士一用,跟我们一道到陈府做客,一路上也跟过路人念叨念叨,你们李家怎样的龌龊,等这位夫人什么时候把聘礼给我们准备好了,我们再敲锣打鼓把李进士给送回来——” 裘文岩一句话出口,他那几个手下立马上前一步,隐隐对李运丰形成包围的形势。一副只要少爷下令,便会拖了人就走的模样。 李运丰吓得腿肚子都有些转筋了——方才阮氏的意思可不就是如此?一路上“送”陈毓回去,再沿途宣扬的人尽皆知,到时候既得了实惠,还扣了陈家一个屎盆子,却不料,竟是被对方一下就给看破了。 眼见得那法子是行不通了,对方又是一副软硬不吃的模样—— 也不知陈毓哪小王八蛋从哪里找了这么一群混人来,说不好真不管自己进士身份,只管架走游街,那可真是没脸见人了。 只得强撑着冲阮氏道: “啰嗦什么?把那些聘礼还给他们家便是。” 阮氏也给吓住了——再多的花花肠子,可面对着这么一帮凶神恶煞的人也是使不出来了。只得掩面往后院而去。实在不明白,陈家明明已经山穷水尽了,怎么就敢这么猖狂了? 却唯恐对方真的拖了李运丰离开,竟是半点儿不敢拖延,跌跌撞撞的跑回内院,以最快速度让人把陈家聘礼捡拾好送了来。 秦忠上前一一查看,最后对李运丰一拱手: “少了副宝石头面,两副耳环,两个裴翠镯子以及我们当初送的布帛——” 布帛也就罢了,其余几样都是聘礼中最出挑的,都是大小姐精心挑选的,是以秦忠记得很是清楚—— 方才瞧得明白,那翡翠镯子,可不就在阮氏手腕子上? 一直隐在帘子后的阮氏一张脸瞬间赤红一片,却依旧强撑着道: “胡说八道什么!什么头面耳环的,红口白牙的,你说有就有了……” 一句话未完,那几个壮汉当即上前,架住李运丰作势就往外拉: “李夫人既是记不清,我们就先请了进士爷过去,等夫人什么时候脑子好使了、想的清爽了,或者李进士去抄了聘礼单子,我们再送李进士回来也是一样。” 李运丰向来自诩斯文人,哪见过这阵仗?真被帮愣头青这么拖出去,那可真就是斯文扫地了。一张脸瞬时无比苍白: “夫人!” 这群人,怎么就跟强盗差不多啊!阮氏也吓得不住哆嗦,再也不敢硬撑,只得红着脸褪下手腕上的镯子,又低声吩咐丫鬟把两个女儿戴的耳环取过来,着人和那已经收入私库的宝石头面一道递了出去。 随着打发的丫鬟回返,果然取了耳环过来,同时还有隐隐的女孩子的哭声传来。阮氏心里刀绞一般,真是恨毒了陈家——那耳环也好,手上的镯子并那副头面也罢,可不正是母女三人的最爱! 本想着那些瘟神这下总该走了吧?却不料陈毓依旧站在原地不动。 “你还想怎样?”阮氏简直气疯了,实在是每次对上这小畜生就没什么好事——每每被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给欺负的抬不起头,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不怎样。”陈毓回答的依旧慢吞吞的,又点了一遍聘礼,“方才秦伯不是说了,还有那些上品布帛——” 阮氏气的浑身都是抖得: “这么些年了,那些布帛怎么会还在——” 用来裁制的衣服都已经穿烂了! “那就换成银两吧。”陈毓的模样,并不打算和她纠缠,明明是软软的童声,却偏又说不出的讽刺,“或者把裁成的衣服还回来,便是施舍了叫花子,好歹让人说一声好,也比给了不知礼的畜生,吃着我们的,花着我们的,到了到了,还咬我们一口的强。” 一句话说的裘文岩扑哧一声就乐了——阿毓嘴皮子果然够毒。 李运丰顿时气了个倒仰,却惧怕身边几个壮汉动粗,无奈之下,随手掏出怀里一张银票甩了出去: “给你便是——” 有心想骂,又被身旁几个凶神恶煞的壮汉给吓住,只得又把余下的话咽了下去。 帘子后面的阮氏却是受不住了——这些日子客来客往,家里银钱上越发困窘,李运丰怀里的那张银票可是好说歹说,才从自己兄弟阮笙哪儿拿来的—— 兄弟的意思,这会儿正是急用钱的时候,等捱过了这一月,就把他陈家的金山银山给弄来自己花了。 眼下要真是这么着就给了陈毓,当真是割心挖肺一般,急怒攻心之下咬了牙道: “陈毓,你莫要逼人太甚——等到了方城县,你父亲可还要和我们家老爷一个衙门共事!” ——即便陈家那个小兔崽子不懂,可但凡陈家来的人里有个明白人,也定然明白,自家老爷可是堂堂进士,而陈清和不过是举人罢了,两人既然谋了同一个衙门的职务,必然是老爷为尊,陈清和为卑了! 刚把银票捡起来的秦忠果然就犹豫了下——虽然裘家三公子言说,自家姑爷已是谋定了方城县县令一职,可毕竟没亲眼瞧见公文不是? 再怎么说老爷一个举人罢了,甫一任职就做了大县的县令,也确然有些不大可能。 陈毓却是抬手从秦忠手里接过银票,眼皮也不抬的扫了一眼上面的数字: “三百两,也勉强够了,余下的就罢了,只当本少爷日行一善吧。” 明显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施舍的语气。 帘子后面静了一下,然后便听见“哗啦”的一声响,明显是碗碟落地的声音。 陈毓只作没听见,只管领着众人转身往外走。 “慢着——”李运丰忽然道,神情不善的瞧着陈毓和裘文岩,“这位少公子既是如此仗义,好歹也要留下名号才是。” ——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到了方城县,想要收拾一个下属还不是易如反掌,至于那为虎作伥的猖狂少年,自己当然也不能放过。 裘文岩站住脚,叉着腰得意洋洋的一笑: “过奖过奖,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锦水城裘家四公子裘文岩是也!” 一番话说的慷慨激昂,倒真是颇有些市井游侠儿的派头。 他的那些属下登时就捂着嘴乐了——天知道他们少爷早就想着这么霸气张扬的一天了。偏是从前打架时遇见的大多是和少爷一般的混小子,往往一番混战之下,双方都是东倒西歪鼻青脸肿,自然没办法说的这般意气风发。 也就这一次,碰上了李进士这个软脚虾不说,自己这一方还是占足了理的。当真是说到哪里都不怕。 李运丰却是傻了,便是帘子后的阮氏,绞成麻花劲一样的帕子也应声而落——实在是锦水城裘家的名头太响了。 那可是堂堂皇商,说句不好听的,也算是手眼通天的人物,无论是人面还是权势,都不是自己这个尚未起复的小小进士所能比的。 这也是为什么即便是打出大舅子阮筠的旗号,阮笙也不敢明面上朝着裘家施压,让他们出手帮自己对付陈家,而是只敢借一下裘家的东风罢了。 却是越想越不对—— 小舅子的意思分明是已经和裘家达成一致,怎么裘家四公子倒是跑来给陈毓助拳了?眼睛忽然一亮,冷声道: “裘家四公子是什么样的尊贵人儿,又岂是你这种地痞无赖所能及的?连裘家四公子也敢冒充,还真是找死!” 竟是忍不住有些窃喜—— 果然陈清和昏了头吗? 真是拿聘礼的事到官府说,自家委实理亏,可陈家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为了充门面着人冒充裘家的人—— 即便本县县令程英和陈家交好,可也不敢惹裘家不是?听说裘家四公子可是裘老爷子平日里最宝贝的一个,这般被人败坏名声,势必引起裘家家主震怒。真到了那时候,不用自己多说什么,自然让陈家吃不了兜着走,说不好不用到方城县,就可以把这一干人给处置了。 “冒充?”裘文岩顿时来了精神,一双眼睛瞬时瞪得溜圆——自己果然英明神武,竟是有人会冒充吗?刚要说什么,就听见前面一阵嘈杂声,忙抬头瞧去,却是熟人——可不是不久前才被揍了一顿的阮笙? 阮笙一眼瞧见陈毓和裘文岩,也吓得傻住了,尚未想好如何应对,裘文岩已是大踏步上前,一把拽住阮笙,用力的往李运丰面前一推,李运丰下意识的伸手去扶,却险些被撞倒,眼睁睁的瞧着阮笙跌坐在自己脚下。 “阮笙,告诉你姐夫,我是谁?”裘文岩嫌弃的甩甩手,又活动活动手腕,一副还没有尽兴的模样。 阮笙吓得头一缩——之前被裘文岩甩了那么多巴掌,俩脸蛋这会儿可还是木的!身子不自觉往后一缩: “四,四公子——” 声音几乎快要哭出来一般—— 不怪阮笙如此,之前挨了裘文岩的打,阮笙第一个念头却不是如何报复,而是吓得出了一身的冷汗—— 裘二不是说自己谋的事成了吗?怎么裘四敢这般对待自己?难不成事情起了什么变化?真是那样的话,为了弄垮陈家,投入那么多银钱的自己,可不就要倾家荡产!后果可比挨一顿揍要严重的多。 越想越怕之下,竟是顾不得丢人,又再次去了锦水城,却哪里知道,竟是连裘府大门也进不去了。好不容易拿银子买通了下人,却是得着了一个好险没让阮笙吓掉魂的消息—— 裘二病了,不能见客。眼下裘家的主事人已是换了之前被冷落的裘三。 阮笙不是傻的,一听就知道自己求阮家的事怕是泡汤了——明明自己刚离开裘家,裘二的精神头还是好的不能再好了!所谓的病,定然不过是一种托词,事实的真相很有可能是裘二被夺权了! 失魂落魄之下,阮笙唯一想到的救星也就只有自己的合伙人姐夫了,这才急慌慌的赶过来,哪里料到一进门就碰见了裘文岩这个杀星。 李运丰却听得心都凉了,踉跄一下,好险没摔倒——这个少年,竟然真就是裘家四公子!陈清和一个小小举人罢了,倒没想到竟是这般善钻营,先是和程英交好,这会儿,竟是连裘家都巴结上了? 尚未想通个所以然,又一阵脚步声响起,李运丰机械的抬头,可不正是已经走到门边的裘文岩,不知为何,又拐了回来。 “你要如何?”李运丰身体一下紧绷——裘家小霸王的名头可不是假的,再加上自己小舅子那个猪头样…… 裘文岩忙摆手,神情意外的诚恳: “别怕别怕,我只是有一件事想要告诉李进士——之前你们家人不是口口声声说你要去方城县做县令吗,我觉着吧,怕是那个地方弄错了。我这个人吧,心肠软,想着还是回来告诉你一声——我听见我哥说啊,方城县县令的人选已是定下来了,可不就是陈伯父他老人家吗!至于您啊,怕是,没戏了,哈哈哈……” 此句话一出,宛若晴天响了个霹雳,登时就把李运丰震得傻了。 在场的可没有一个傻子,即便阮笙这样连秀才都考不上的人,也立即想明白了一些问题—— 如果说之前裘文岩揍自己还有可能是意外的话,那敢跟着陈毓跑到堂堂进士家大闹怕是就大有文章。 毕竟,阮笙之前去和裘文明商谈合作事宜时,所仰仗的也就是两点—— 一则可求大嫂帮着裘家保住皇商地位,二则就是李运丰的方城县县令一职—— 所谓县官不如现管,裘家若真得罪了方城县县令,即便撤了设在那里的货栈,可得罪了父母官,怕是自家货物但凡从那里过的时候就得提心吊胆。换句话说,真是方城县县令发难,虽不见得能动摇裘家根基,却势必会造成一定不好影响。 因而,即便裘家不愿和阮笙合作了,无论如何,也断不会做出派裘家子弟上门打脸的行为来—— 裘家家主又不是脑袋被驴踢了,怎么会这样明晃晃的摆明对方城县县令的敌意? 除非方城县县令另有其人,而那人才是裘家想要示好巴结的。 想通了这一点,院里众人同时觉得心里哇凉哇凉的—— 裘家身为皇商,消息渠道自然要比自家灵敏的多。如今既然这么说了,十有*就是真的,不然,怕是再给裘文岩几个胆子,也不敢就这么跑到李家混闹。 而陈家忽然这么强硬,是不是也已经知道了这点? “不可能——”阮氏先就嚎了一嗓子,寂寂无声的院子中,宛若鬼叫一般—— 丈夫十有*出任方城县县令一职,乃是兄长信中说的明明白白的,甚而前儿个嫂子抱怨,为了帮着谋取这个职位,很是花了笔银钱后,自己还很上道的把自己嫁妆里最好的一套首饰给送了去。 怎么这会儿裘家那个小混账竟然说,方城县县令,是陈清和?! 李运丰则是完全僵了,甚而脑子都不好使了—— 年轻时谁没有几个私交好友?可李运丰却明白,自己会和颜子章、陈清和成为至交却并不是真的和两人投契,实在是临河县这么小的地方,读书读得好也就他们三个罢了。 和其他人结交,李运丰自然觉得跌份子,也就这两人算是身份相当。 只是私心里总以为,颜子章那人太过清高,至于陈清和则太迂而不知变通。 因而进士及第后,即便名次很是靠后,李运丰在陈清和面前还是油然生出一种绝对的优越感—— 本来,自己就要比这个人要强得多。 也因此,才会那么容易就听进阮氏的话,随便寻了个由头就退了和陈家的亲事。 即便明知道陈清和心里不痛快,李运丰也并未当回事,只因他一直坚信,这一世,陈清和都只有被自己碾压的命!就如同参天大树干嘛要管一个蚂蚁烦恼些什么,李运丰从不以为自己需要为陈清和的人生喜乐与否着想。 现在却是那个逐渐低到尘埃里蚂蚁一般的陈清和给了自己最重的一巴掌—— 不独因为退亲的事被对方好一顿羞辱,更甚者煮熟的鸭子也会飞,明明属于自己的职位却被陈清和抢走了。 怎么会出现这样的怪事呢?堂堂进士竟会被个小小的举人给强压下一头? 想想又觉得不可能——一定是那裘文岩怕自己发作他,故意吓唬自己的吧? 抬脚就要往房间里去:“不对,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 太过惶然之下,竟是连日常迈过几百遭的门槛都没注意,被绊的“噗通”一声就倒在地上,嘴里却依旧一叠连声的道: “拿纸笔来,快,拿纸笔来——我要问问大哥,一定是弄错了,一定是弄错了……” “对对,姐夫你快些写信——”阮笙也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想要探手去扶李运丰,无奈手脚发软,竟是无论如何使不出一点儿力气,甚而声音都像要哭出来一般—— 之前为了堵死陈家,自己可是把所有和陈家有来往的商人的上品丝线全都囤积起来了,更为此欠下数额巨大的债务,若然裘家打定心思要撤出,自己悄悄开的织坊,根本没有能力消化这么多丝线。 那些高价购买的上品丝线对自己而言就全都成了废物。 不独如此,自己可是跟那些商人打了包票的,等出了这个月,就会把欠他们的丝线钱给付,若然到时候无法实现承诺,那些人说不好会分吃了自己也不一定,到时候,自己怕是真的就剩下上吊这一条路了…… 六月十二,利远行。 天不亮,陈家就热闹了起来—— 前儿个终于得了正式任命,着陈清和即日赶往方城县出任县令一职。 从那日起,陈家就贺客不断,那番热闹,比起陈清和娶妻时也不遑多让。好在要赴任方城,是陈家人早得了信的,也就提早做了准备,饶是如此,一家人依旧忙的团团转—— 毕竟方城县太过遥远,又地处北方,和陈家所处的南方气候太过迥异,要准备的东西自然就多了些。 至于陈清和,既要拜别友人,还得费心思寻个得用的师爷,好在一切事务,都赶在启程前准备妥当。 正式启程的日子,当然依旧有人来送行,不过就全是近亲好友了。 “去吧,甭担心我和你弟弟。”陈正德毕竟上了岁数,既因为长子有出息而开心,又想着儿子这一去,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面,脸上的表情又是喜悦又是难过。 陈清和心里也是又酸又涩——家里老父弱弟,还真是有些放心不下,倒是族长笑着劝道: “清和你只管去,家里族人自会帮着照看。” 又冲陈正德道: “老兄弟,你可是个有福的,咱们陈氏家族这么多年了也就出了清和这么个举人罢了,说不好,将来光宗耀祖也是有的。” 一番话说的陈正德终于破涕为笑。 眼见得太阳已经大高了,陈清和又往官道上看了眼——昨儿个去县令程英家辞行时,程英一再表示,今天一大早会亲来送行,都这个时候了,人竟是还没有出现。 想着程英许是被什么事情给绊住了,陈清和想了想终是决定启程——此去方城县,地远路遥,又是带着家眷,自然不能再耽搁。索性留了个信笺,嘱咐老父待会儿转交程英。 “咦,那几人是谁?”众人走到院外,迎面正碰见几人从马上下来,走在最前面的是两位步履匆匆、身着锦衣的年轻人,但看两人排场,明显就是富贵人家出身。 陈清和怔了一下,还未开口,陈毓已是上前一步: “三公子,四公子——” 一句话未完,跟在后面的那个眉眼中透着傲慢的少年却不乐意了: “什么三公子四公子,阿毓你瞧不上我们不是,叫三哥四哥——” 可不正是裘文隽和裘文岩?两人本来早就想来陈府拜会呢,只是裘家和陈家初联手之下,很多事情都要处理,偏陈清和这几日就要赴任方城,连带着陈毓也要跟着前往,连番忙乱之下,也就堪堪赶来饯行罢了。 陈毓倒也从善如流,乖乖上前叫人: “三哥好,四哥好。” 转头对明显已是了悟的陈清和道: “爹,我给您介绍一下,这两位分别是锦水城裘家的三公子裘文明和四公子裘文岩——” 一语甫毕,裘文隽和裘文岩已是上前深深一礼: “见过叔父。” 竟是执子侄晚辈礼。 看两人如此恭敬,不独陈氏族长,便是陈清和也微微有些吃惊—— 裘家虽然是商人,可前面毕竟坠了个“皇”字,身份之尊荣岂是一般商家可比? 虽说已经听秦忠说起过和裘家联合的事,陈清和却以为自然是裘家主导,自家忝陪末座。再没料到裘家公子竟然和儿子这般熟稔不说,还对自己这般恭敬—— 自然,陈清和明白,这份恭敬,除了自己赴任方城之外,怕更多的却是因为儿子。还有头上这顶乌纱帽,何尝不是因为儿子的缘故才戴在自己头上? 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难不成是儿子的福报到了自己头上吗? “这是程大人托我们奉送的程仪——”裘文岩挥手令下人把手里的盘子奉上,“程大人因有公事在身,实在无法赶来,再四嘱咐小侄转达歉意……” 一句话未完,已经凑到陈毓跟前的裘文岩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趴在陈毓耳边道: “阿毓,你猜程大人是被什么事给绊住了?” 虽说让猜,却不待陈毓开口便自顾自笑的止不住: “就是你前岳父,李运丰——哎哟,可笑死我了……” 却原来,今儿个也是李运丰赴任茅澧县县令的日子—— 茅澧县同样地处北方,却最是多穷山恶水,和方城县差的可不是一点儿半点儿。 听说李运丰拿到任命时,好险没厥过去,阮氏更是直接嚎哭了起来——穷山恶水多刁民,听说前几任县令都是干到一半就灰溜溜离职了,到那里别说摆官家夫人的威风了,说不好还得看当地土酋的脸色…… “你说这官运不好也就罢了,怎么又那般命苦,还摊着个专坑姐夫的小舅子呢?”裘文岩话里好似很是同情,神情却完全不是那回事,分明是幸灾乐祸还差不多。 是因为阮笙吗?陈毓的嘴角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 这件事陈毓也清楚,前儿个秦忠特意跑来回禀过—— 之前那些背弃了陈家的丝线商人全都又哭着找上门来,一个个肠子都悔青了的模样—— 本想着能赚一笔,说不好还能巴结上阮笙的知府兄长和县令姐夫,或者通过阮笙巴结上裘家,哪里料到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裘家根本就没和阮笙结盟,阮笙还成了穷光蛋! 一分钱也拿不到不说,连带着还得罪了这会儿形势大好的陈家。 陈毓当即告诉秦忠,除了当初尚且心存善念暗示自家是阮笙捣鬼的那家商人外,其余商人,都永远被列为拒绝往来户。 这会儿听裘文岩这般说便立即明白,八成那些商人被自己拒绝以后又回去找阮笙的晦气,却不知为何,竟是牵连了李运丰了。 “何止是牵连呢。”裘文岩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听说啊,那个阮笙因为还不起钱就想跑,结果又被人给抓回来了,哎哟,那是好一阵打啊!结果你猜最后怎么着?阮笙竟然跟那些人说,这生意还有他大哥和姐夫的份子,他虽然拿不出钱,可是他姐夫马上要去做县太爷的人了,自然拿得出啊……” “所以他们就热热闹闹的押着阮笙去了那位李进士家……听说李运丰当时就气得吐了血,一脚踹翻了老婆阮氏,他老婆又追着阮笙又抓又咬……” 最后一摊手,“眼瞧着就要出人命了,程大人没办法,只得赶过去……” 所以情形是真的发生变化了吗?上一世,阮笙可是一路顺风顺水,到得后来,声望之隆犹在裘家之上,若非裘家换了当家人裘文隽,说不好也会落个和陈家一样的下场也不一定…… “阿毓,咱们走吧。”手忽然被人牵起,陈毓抬头,却是娘亲和姐姐——李静文初为人妇,本就秀美的容貌之外更多了几分说不出道不明的风韵,至于陈秀,开始抽条的身形已经明显可以瞧出未来的娉婷身姿。 两人都未出过远门,这次离家虽是有些不舍,却更多了些兴味盎然。 陈毓反手握住两人的手,心里油然而生一种责任感: “好。” 有自己在,定然不会再让这两个最爱也最亲的人受丁点儿委屈。 一家人先上了车,裘家兄弟也跟了上去—— 裘家生意做的大,又在方城设有货栈,来往路途很是熟悉,感念陈毓的好处之下,已是把一路上的舟车所需都安排妥当,便如这船只,也是裘家最好的。不独里面很是宽敞,更兼平稳的紧,便是李静文陈秀这等初出远门的人也没有晕船。 一家人正在船舱里说笑,喜子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老爷,前面就是内江口了,船夫说水流有些大,许是会颠簸些。” 已经是内江口了吗? 陈毓起身走到舷窗边,探出头来往外瞧—— 内江口是通往方城县的必经之路,走完这一段水路,陈家便要弃船上岸了。 熟料刚走到窗边,船猛的一个大旋转,亏得陈毓反应快,忙一把抓住窗棂,才不致跌倒。至于李静文和陈秀,虽是被陈清和拉了一把,还是齐齐跌坐在地。几人身前的茶几也翻倒,上面的碗杯茶盏摔得一地都是。 船上同时响起一片惊呼声。 好在李静文和陈秀虽是有些轻微擦伤,倒也并不严重。 安置好两人,陈毓和陈清和忙出去看发生了什么事—— 看两人走出来,那船夫忙忙的上前请罪,一旁同样摔倒的喜子也站了起来,恨恨的瞧着前面突兀出现的一艘大船: “哪有这般开船的,要是晚一点儿,咱们的船这会儿就……” “到底是怎么回事?”陈清和蹙眉道——一路行来,船夫的技术确实堪称精湛,怎么会在这里差点儿翻船? “老爷赎罪。”那船夫也是惊魂甫定的样子,却又无可奈何,“实在是前面那艘大船突然插进来,小的猝不及防之下,只得转舵……” 这段水路最是湍急,又很狭窄,自来凡是过往的船只,一般不会这般抢道,或者有急事想要过去,也会事先让人知会一声,让前面船只放慢速度往岸旁靠些,还是第一次碰见这样不打一声招呼,直接快速抢过去的。 若非船夫反应快,差点儿就被对方带起的水流引得撞到礁石上去。 “那船你们可熟悉?”陈清和沉吟片刻道——对方明显是故意的,难不成是有什么旧怨?只是这胆量也太大了吧,竟是明目张胆的挑衅。 “不认识啊。”船夫也明显想到了这一点,却是叫起了撞天屈,“这艘大船是前儿个下的水,我们也就在昨儿个傍晚靠岸时说过几句话。” 船夫一说,陈毓才恍惚忆起,这两日那艘大船好像确然在左近,只是前两日好好的,缘何今日这般嚣张? “你们都说了什么?” “就是那家船老大问我们做什么营生的,我就说了是送老爷赴任——”那船夫想了半天依旧没有想出哪里不对。 陈毓心里却是一动——难不成,对方大船要针对的人,其实是自己一家? ☆、第45章 骄横衙内 “这些混账,可不要落到我们手里——”裘家商船上的护卫也赶了来,领头的是一个叫何方的拳师,一干人瞧着前面越去越远的大船气的不住咬牙—— 为了确保能把陈家人安全送到方城,这些护卫全是裘文隽特意精选的。来时更是殷殷嘱咐,一切以陈家的安全为上,切不可让陈家人受一点儿委屈。 自己等人来时可是特意和主子打了包票的,这才不过数日,竟是就被人欺到门上了。若非船老大技术精湛,说不好这会儿船翻了都是有的。 内江口这里水流如此湍急,真是船翻了,别说陈家老小,就是自己等人怕也得九死一生。 陈清和却瞧着那大船蹙了下眉头——大船吃水很深,也不知上面都拉了些什么东西? 和陈家那边儿众人的愤怒相比,大船上这会儿却是言笑晏晏。 相较于裘家的商船而言,这艘船里面无疑更加奢华一些,甚而最中间的一间船舱里,还铺着厚厚的地毯。 船舱正中的一张桌子旁,正有两个十七八岁少年相对而坐,两人神情明显都很是愉悦。 “本想瞧场热闹呢,竟是一个落水的都没有。”说话的是坐在主位上的锦衣男子,骄横的语气中明显有些遗憾。 客位上的红衣男子则是叹了口气,郁郁道:“唉,都是我那叔叔不争气,竟是落到别人的圈套中。但凡有出息些何至于被人欺负成这样?还有我那小姑夫,平日里瞧着也是个有能为的,哪里知道真是碰到事了,也就是个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罢了。” 越说越是烦躁,索性起身来到舷窗边,狠灌了一口酒到肚里,看着后面裘家商船上的神情明显透着几分不善。 男子不是别人,正是阮筠的长子阮玉山。而和他对饮的锦衣男子则是方城府守备田青海的儿子田成武。 田成武的娘和阮玉山的娘都是出身潘家,正经是堂姐妹。 “不就是一个陈家吗,何至于把表弟你气成这样?尽管交给我,等到了方城,想要怎么收拾陈家,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田成武漫不经心的掷了手中的酒杯,满不在乎道。 一个小小的举人,就是做了县令又如何,在自己这样的人眼里,依旧是和蚂蚁一般,想要碾死他,可不是一般的容易。 就如同方才,别说陈家的船只追不上来,就是真的追上了,还敢跑来兴师问罪吗?自己就是欺负了他家又如何? 那陈清和还以为他做了方城县县令,是占了个大便宜呢,殊不知却是上赶着找虐来了! 方城县可是附郭方城府,别看他是堂堂县太爷,可入了方城府,也就只有处处作揖打拱的份儿。 “好了,不说那让人败兴的一家子了。”田青海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这些天坐船也乏了,待会儿船靠了岸,哥哥带你上去松快松快。 正说着呢,船的速度已然减缓,慢慢停了下来。 看田成武二人出来,就有管事模样的人忙忙跑了出来,笑嘻嘻的上前: “两位爷这是要上岸?小的已经安排好了车马——” 两人转头去瞧,岸上可不停了一辆再华丽不过的马车?那管家又一挥手,早有人捧了满满一盘银子过来,银子的下面,还铺着几张银票: “爷瞧瞧可够?” 这孔家人还真是大方,阮玉山不由腹诽,这一出手,怕不就有上千两银子? 又往船舱里看一下,却也明白,孔家人必是借了表兄的名头,带了不少好货物!也不知都是些什么东西,竟是出手这般大方。 又转而想到自己这儿,竟是被个商人并举人弄得焦头烂额,越发觉得晦气。 那边田成武也并不客气,漫不经心的接过来: “你们去馆驿便可,就说是我的人——” 那管家应了一声,神情明显很是喜悦。 等送走了田成武和阮玉山,便指挥人从船上抬下一坛又一坛的美酒来,那管家跑前跑后,很是小心的样子,很快装了满满一大车往内江驿而去。 虽然在前面被大船别了一下,裘家商船紧赶慢赶,还是在天色完全黑下来时泊了岸。 本来天色已晚,便是在船上休息一晚也未尝不可。只陈秀许是那日受了惊,竟是发起烧来。 虽然不爱劳烦别人,陈清和却也不欲委屈了女儿,当下带人上岸,便要往内江驿而去,想着怎么也要寻个郎中来给女儿瞧一下。 刚踏上陆地,便听见喜子惊“咦”了一声: “这不是之前害的咱们差点儿翻船的那条船吗?” 还想着对方不定跑哪儿了呢,却不料,这么快就又碰面了。 陈清和顿了一下,脚步不停的吩咐喜子: “你带人探问一下,这是谁家的船只。” “机灵些,别让人发现了。”陈毓嘱咐道——别看喜子年纪不大,却是个人精。 果然,众人还没有到达内江驿,喜子就赶了过来,神情却是更加摸不着头脑: “老爷,小的刚才已经打听过了,那艘船,据说是临海孔家的——” “孔家?”跟在陈清和身后的裘府护卫就怔了一下,“竟是他家吗?” “怎么,何大哥你认识?”陈毓好奇道。 “也算老熟人了。”何方点头——本身就是裘文隽的心腹,何方对生意上的事倒也清楚一二,那孔家可不正是今年裘家皇商的最有力竞争者? “我知道的不算多,不过就是听三爷私下里曾说孔家是什么暴发户,其他地方也就罢了,方城那里,就是这孔家商行一家独大——” 相比于裘家这累世经商的人而言,孔家确然算是异数,竟是不过一两年间就名声鹊起,竟是独揽了江南将近两成的丝绸生意,竟是隐隐有压过裘家之势。 便是竞争皇商也是强势的紧,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 一两年就能富可敌国?特别是何方话里坐大方城——明知道自己要去做方城县县令,这孔家还敢这般挑衅,身后怕是必然有什么后台。 这样看来,之前在江中,这孔家大船果然是故意的了? 还未上任便被人打压,对方还是个商人!陈清和眉头一下蹙紧。 陈毓无疑也想到了这一点——这孔家他倒是有印象,上一世确然做过几年皇商的,只是孔家倒台的时候,自己已是逃亡江湖,只听说好像是干犯了朝廷大忌,到底做了什么,却是不清楚了。只是商家自来是朝廷所遏制的,孔家能有这般发展势头,手脚定然不会干净的了。 正思索间,马车已是停了下来,外面响起何方的声音: “老爷,前面就是内江驿了。” 众人下得车来,果然看到前面几排房子,里面灯火通明,明显馆驿中人还没有休息的模样。 陈清和打头,后面是李静文和陈秀,陈毓坠在最后,在后面就是何方等一干护卫,径直往内江驿站而去。 哪里知道还未靠近馆驿,就响起了一阵呼喝声: “什么人?站住!” 却是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举着灯笼就跑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一把刀。 陈清和顿时一怔——一个驿站罢了,怎么会雇有这般凶悍人物?只得站住脚: “驿长何在?我是——” 话还没说完,却被人不耐烦的打断: “李宏,还愣着干什么,快把人赶出去!告诉他,这馆驿已是满了的,凭他是谁,都是不能住的,让他们快些离开。”却是一个管事模样的人,正探出头来,只是陈清和等人站在阴影处,他却看不清面目。 何方就愣了一下,又就着那人手中的灯笼细细辨认了下,忙扯了下陈清和的衣襟,低声道: “那人小的认识,正是孔家的一个叫孔方的管事。” 一个商家的管事,竟然就敢把驿站给包下来了?之前差点儿撞翻了自家大船,这会儿还要赶自己这堂堂县令离开! “大胆!”陈清和一下跨了出来,瞧着孔方神情冷凝,“一个小小的商人罢了,竟就敢霸占馆驿,孔方,谁给的你这个权力?” 那管事正回头交代两个人小心些抬着的酒坛子,蓦然听到这一声,吓得一哆嗦,回头仔细一瞧,哎哟,竟是认得的,可不正是那个什么方城县县令? 顿时更加不耐烦: “啰嗦什么?小心惊扰了我们守备公子!还不快出去!” 竟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眼里哪有陈清和这个方城县县令——就不信一个小小的七品芝麻官,敢对守备公子如何。 到了这般时候,陈清和哪里不明白——对方的模样,明显已经认出了自己,还敢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明显有依仗。先前不知道,这会儿却明白,看来,定然是和那个守备公子有关了。 只陈清和而言,自从陈毓丢失,尝到了差点儿痛失爱子的苦楚,家人便成了他的逆鳞。现在对方一而再再而三的针对自己也就罢了,还竟然敢朝自己家人下手,还怎么忍得下去?快走几步,当胸朝着孔方的胸口踹下: “混账东西,这馆驿乃是朝廷为公职人员所备,你不过一个卑贱的商人罢了,馆驿里哪有你安身的地方?竟然还敢招摇撞骗,坏了守备公子的名头!何方,把这些贱人全都拿下!” ☆、第46章 衙内对衙内 别看陈清和是读书人,脚上倒也很有几分力气,更兼孔方瞧着陈清和斯文儒雅的模样,也就是个白面书生罢了,又想着上一任县太爷在自家老爷面前唯唯诺诺的模样,想着即便新来的县令,也得识时务。 怎么也没有料到,对方竟是个混不吝的,自己已经亮出了守备公子的名头,竟然还敢上来动手! 一个不提防之下,正正被踹中小腹,瞬时就往旁边歪倒,好巧不巧,正好砸在正抬了酒坛子从旁边经过的下人身上,那人吃了一吓,手一松,酒坛子就直直落在地上,顿时摔得粉碎。 孔方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看到摔烂的酒坛子脸色顿时一白,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下一刻却忽然蹦了起来,直挺挺的拦在陈清和面前,阴恻恻道: “陈县令初入仕途,有些规矩不懂也是有的。我再说一遍,我们可是方城府守备公子田成武少爷的人。俗话说与人方便与己方便,陈县令还是莫为己甚的好,要知道,这世上可是没有卖后悔药的。” 又悄悄给旁边同样吓得呆若木鸡的男子使了个眼色。 陈清和简直要给气乐了——一个小小的商家管事罢了,竟然要教自己什么是规矩,天下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情吗? 根本不愿再和他废话: “还真是嘴硬,这个时候还要攀扯守备公子。何方——” 何方一旁也早听得烦了——当日在方城时,这孔方在自己面前可是横的紧,甚而连主子都不放在眼里,这会儿终于得了机会,上前一步老鹰叼小鸡一般就把孔方给提溜了起来,抬手一个大耳巴子就抽了过去: “混账东西,县太爷面前也敢如此说话,啧啧,你可够威风的啊!” 这一巴掌下去,孔方左边脸颊顿时肿胀的老高。 “王八蛋,你敢打我?”孔方一下被打的懵了,捂住嘴,不敢置信的嚷嚷道。 话音未落,何方又一巴掌甩了过去,孔方身子滴溜溜在地上转了个圈,一下躺倒在地: “你们,你们敢打我,等田少爷来了——” 心里却早已是心急如焚——这些酒可是要紧之物,若然落到外人手里,自己这小命怕是就搁这里了。 本来想着有田成武这尊大神,一路上自然会畅通无阻,谁知道这般倒霉,竟是会碰上陈清和这样一点儿不按规矩来的愣头青,早知道陈清和如此难缠,当初就不该为了讨田少爷欢心,摆陈家一道了。 恨只恨主子派来的护卫一大部分都让自己派去保护田成武了,这般想着,眼里闪过一丝阴毒之意——眼下先拖延时间,等田少爷带着人来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就当作不知道这姓陈的身份,只说对方带人夜袭馆驿罢了! 田成武这会儿却是正在县城里最大的一间花楼里快活—— 都说人不风流枉少年,田成武明显不在此例,但看他左拥右抱的模样,明显就是情场老手。 他对面的阮玉山,也一样被几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子簇拥着,许是喝多了酒,舌头都有些大了: “表哥你记得,一定得让陈清和,那个混账,给我,给我,磕头——” 田成武呵呵笑了一声: “咱们是什么出身?也是他一个小小的举人可以随随便便得罪的?你放心——” 忽然顿了一下,却是下面的楼梯上忽然响起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顿时就有些不悦: “什么人,也敢来扰了爷的雅兴?” 话音一落,一个惶急的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爷,馆驿出事儿了——那个陈清和让人把孔方几个给抓起来了。” “什么?”太过意外,田成武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等把那句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儿,冷汗刷的就下来了。一把推开偎在自己怀里的两个女人,一下站了起来,动作太急了些,顿时带翻了前面的几案,连带的上面的酒水哗啦啦洒了一地都是。 “叫齐咱们的人,回去!” 却被老鸨拦住: “哎哟,爷,走这么急作甚?是奴家的这些女儿伺候不好吗?” 田成武哪有心思跟她唠叨,一把推开老鸨,随手扔下张银票,又命人驾起阮玉山,一行人匆匆忙忙的往驿站而去。 正是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马蹄踩在街道上的声音便显得尤其刺耳。 “少爷,对方再怎么说也是堂堂县令,咱们真要对他动手?”跟在后面的属下无疑想到了什么,忙提醒道。 “一个小小的县令罢了,有什么好怕的?”这么迎风跑了一阵儿,方才喝的酒就有些上头,田成武心情更加暴躁——以爹爹的威势,自己便是在方城府横着走也是没人敢说什么的。今儿个却被一个小小的七品芝麻官撸了面子,当真是岂有此理。 眼见得前面就是馆驿,勒住马头一挥手: “把前后门全都堵了,没有我的命令,一个也不许放出去!我倒要瞧瞧,是什么狗屁县令,还吃了熊心豹胆不成!” 话音刚落,孔方凄惨的求救声就在里面响起: “爷,爷,小的在这儿呢,你救救我啊——” 田成武循声望去,眼珠子好险没瞪出来——那横躺在门前的,可不正是五花大绑的孔方?他的头上,还踩着一只脚——一只,小娃娃的脚。 众人目瞪口呆之余,那小娃娃已经冲田成武点了下手指: “哎哟,倒没想到,这世上果然有不怕死的!有商人强占馆驿也就罢了,还真就有人敢冒充守备公子?” 小不点儿人不大,说话却是有板有眼,更兼手指一晃一晃的,看得人简直眼晕。 田成武却老半天了才反应过来,这小兔崽子竟是在教训自己!气的上前一步,探手就要去抓陈毓: “哟呵,这是谁家的小兔崽子,竟敢跑来和爷叫板?” 陈毓脸色一冷,冲身后明显有些为难之色的何方喝道: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这同伙也全都拿下!” 何方顿时嘴里发苦——那个孔方也就罢了,既有陈老爷下令,以孔方的身份,挨了打自然也只有受着。 就只眼前这位,那可真是货真价实的守备公子啊! 方城作为北方重镇,田守备手里可是实打实的有上万精兵啊。自己今儿个要是把这人给打了,能不能囫囵个回去都不好说啊…… 正在惶恐,田成武已是到了跟前,带着浑身酒气朝着陈毓就扑了过去,他身后护卫也跟着上前,手上明晃晃的大刀朝着何方就砍。 直到雪刃上的寒气扑面而来,何方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对方的模样分明是不准备善了,竟是一副要下死手的模样。 顿时后悔莫及,早知道当初就听陈少爷的话,先下手为强了了,倒好,这会儿竟是完全处于被动之中。真是自己这些人被对方拿住了,一切主动权可就全都在对方掌握中了。 到时候别说保护陈家人,便是自己怕也没什么好下场。 只是这会儿后悔已是晚了,为今之计,还是赶紧抢了陈少爷赶紧跑了便是。这般想着,身形一闪,堪堪躲过那把雪白的大刀片子,探手就想去抱陈毓,没料想却是抓了个空,反而把不知因何忽然倒向自己怀里的田成武抱了个正着。 陈毓的声音同时在耳边响起: “把这个混账绑起来——” 何方下意识的反剪田成武的双臂,却是糊涂的紧,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倒霉的人?抓个小孩都抓不住不说,还把自己给绊倒了,就这么直挺挺的把自己送了过来?却也知道机会难得,三下五除二就把人给捆了起来。 田成武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便落得个和孔方一样的下场,脖子处更是一凉,眼睛的余光瞧去,却是一只小手正紧攥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那把匕首好巧不巧,正搁在自己的脖颈处。顿时火冒三丈,气咻咻的转过头来,无比凶狠的瞧着陈毓: “小兔崽子,你知不知道我是谁?信不信爷要了你们一家人的小命!” 一句话说的陈毓脸色一下难看起来,阴沉沉的瞧着田成武,一只手揪住田成武的头发猛的往上一提,手中匕首随即送了过去: “冒充守备公子也就罢了,还敢威胁我?何方,告诉他,我是谁!” 语气竟是比田成武还要跩不说,那阴森森的眼神瞧得田成武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只觉头皮发麻,一股子凉气一下从脚底下冒了出来,竟是所有威胁的话全都堵到了喉咙里。 到了这个时候,何方如何不明白,便是再如何惶恐,也不好再退缩了,以着守备公子平日里的嚣张,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自己,若然今天落在他手里,说不好陈家人都不定什么下场,自己这样的,八成会立马被丢到内江里喂鱼! 当下心一横,挺起胸膛大声道: “这是我们方城县县令家的少爷,也是你们这些混账东西可以冲撞的?” “什么狗屁县令!”田成武的护卫也回了神,哗啦啦抽出宝剑就要冲过去,“快放了我们守备公子,不然——” 却听见“啪”的一声响,却是陈毓正用刀背狠狠的在田成武脸上拍了一下: “我看你们谁敢!” 紧接着手一曲,匕首便再次回到了田成武的脖颈处: “谁要是敢动,信不信我马上捅穿他的脖子?” 田成武长这么大,还没有被人这么打过,只觉得整个脑袋都木了,更可怕的是这小孩给人的感觉,田成武甚至毫不怀疑,那些护卫扑上来的话,自己真就会挨上一刀! 吓得忙不住摆手: “你们,别过来——你,你放下那把刀,咱们,有话好好说……” 陈毓冷笑一声:“早这么识时务多好!亏我爹爹方才还说,若是来往客商无处歇脚,便在这馆驿中借宿也未为不可,你们倒好,竟还敢对官家无礼!既然你们口口声声自称是什么守备公子,那我这就让人去报告官府,等官兵来了,咱们各自拿出证明身份的凭据来——我倒要瞧瞧,哪家商人这么大的面子,又是运了些什么了不得的货物,竟是不独就霸占了馆驿不说,还要守备公子帮忙押运!” 此话一出,不独孔方面如土色,便是田成武身上的暴戾之气也瞬时消失的一干二净! ☆、第47章 到达方城府 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一丝恐惧。 半晌,田成武闭了闭眼睛,虽然憋屈的紧,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这次真的是栽了—— 堂堂方城第一衙内,竟然栽倒在了一个毛孩子手里,委实是一件耻辱! 只是事关重大,便是再憋屈,也只好把这口气给咽下。 孔方如何不理解田成武的意思——真是送了官,但凡拆开酒坛子看一下,自己就铁定露馅。到时候可就不是跌份儿没面子这么简单了,说不好会落到杀头的境地也是有的。 好在对方毕竟是个小孩子,虽是一味的逞勇斗狠,好歹心眼儿不多,至于他那个爹,瞧着也就是个迂腐不知变通的书呆子罢了。 而且听他话里意思,明显那陈清和也是不想闹大的。 这般想着也不敢再耍横,只得强忍着脸上的疼痛挤出一丝笑容道: “这位爷,是小的不对,是小的猪油蒙了心,冲撞了您老,您大人有大量,就恕了小的这一回吧——” 又顺着陈毓的意思道: “实在是下船时,这天都黑透了,又带了这么多货物,也找不到落脚的地方,才会想着到驿馆歇歇脚,谁知道,就冲撞了各位贵人呢?” “怎么?不冒充守备家的人了?”陈毓骄傲的抬着小下巴,神情益发傲慢,“还敢把守备公子拉出来充门面,可不反了你们了。这也就是落到我手里,若然是其他人,只冒充守备公子这一条,就得打你们几十板子!还敢跟小爷面前横,治不死你们这群混账王八蛋……” 被人揍一顿不说,还被人这么指着鼻子骂,田成武听得心头的火一拱一拱的,却愣是一句话不敢说。 好不容易陈毓骂的累了,孔方才捏着鼻子小声道: “少爷您菩萨心肠,就饶了我们这一遭吧,咱们是再也不敢了,我们也不留下来污了少爷您的眼了,我们这就走成不成……” 说着又挣扎着在地上磕了几个头。 陈毓似是骂的有些累了,伸手揉了揉眼睛,小小的打了个呵欠:“都是因为你们这些兔崽子王八蛋,不然这会儿小爷早睡了——” 说着朝孔方一瞪眼: “还愣着干什么?不快点儿收拾了东西滚?还等着小爷送你们还是怎地?” 口中这样说着,却是没有放开田成武: “别人也就罢了,你这混账却是一定要交官的——守备公子也是你这样的无赖可以冒充的?今儿个敢冒充守备公子,说不好明儿个就连小爷我也敢冒充了。” 田成武气的几乎想要吐血—— 冒充你?就你一个小小的县令的儿子,爷是哪根筋搭错了才会冒充你! 孔方本来心里一喜,听了陈毓的话面上却又是一苦,却不敢硬来,只得对田成武使了个眼色——好歹得先把那些要命了的东西弄走了再说。 好在那酒坛子大部分还在车上,只把卸下来的又装回去便好。忙不迭的从地上爬起来,一叠声的叫着人快搬,却是看都不敢往依旧被捆的粽子一般的田成武身上看。 收拾好了东西,有心想留几个人下来待会儿找机会救走田成武,却不料那小煞星一眼横过来: “还要磨蹭?这是想见官了?那也好!” 吓得再也不敢多留,灰溜溜的赶着车就又回到了大船上,好容易安顿好,正对着一堆酒坛子愁眉不展,就听见一阵得得的马蹄声,孔方吓得脸儿都白了——难不成那臭小子又带人追了来? 惊惶无措之下,心一横,让人把酒坛子全都打破,里面的东西尽数倾倒了江水之中,好不容易处理完毕,那马蹄声也来到了跟前,待孔方回头去瞧,简直欲哭无泪—— 来人哪里是官府的人,分明是田成武和他那个表弟阮玉山—— 这才想起,刚才逃的急了些,竟是把田成武这个醉酒的表弟给忘了。 再回头瞧身边,所有的酒坛子已是全都空了。拉着这么多东西走了这么远,倒好,全都打水漂了。 事已至此,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强打了精神上前给田成武见礼,却不防田成武已经下马,快走几步,扬起马鞭,朝着孔方就抽了过去: “王八蛋,就这么把爷给丢下了,若不是我表弟救我……” 孔方当即就挨了一鞭子,从额角到嘴边,立时就是血淋淋的一道,却是低垂着头,一句话也不敢说——刚才自己亲眼见到田成武出了那么大一个丑,更要命的是还是受自家连累,这么一顿毒打是必不可少的。 田成武手里的鞭子果然又扬了起来,孔方身上很快鲜血淋漓,跪在地上不住讨饶之下,田成武才住了手,恶狠狠的冲着馆驿方向道: “陈清和,陈毓!爷要不扒了你们的皮,就不姓田!” “要不然,咱们这会儿回去——”一个护卫隐约猜出田成武的心思,忙上前道。反正那些东西已经倒江里了,这会儿也就不怕被人拿住把柄了。 却不想田成武更加火冒三丈,一脚就将那侍卫踹翻,“回去做什么?内江县衙的差人这会儿可全在馆驿呢!” 陈家竟然真就报了官,甚而还弄了张纸,逼着自己签字画押,即便自己报了个假名字,可那么多人瞧着呢…… 若非表弟趁他们见礼时偷偷把自己救了出来,自己怕是要丢人丢到整个方城官场了。 这会儿再回去找场子,是嫌自己脸丢的不够大吗? 却也越发想不通,那陈家人怎么就这么大胆,连自己这守备公子都敢招惹? “为什么招惹田成武?”看何方心惊胆战的模样,陈毓不觉摇头——看来要尽快组建自己的班底,就如同方才,何方那么一犹豫,险些坏了大事,若非自己趁机暗算了田成武,说不好这会儿早成了阶下囚,不定让人怎么折辱呢。 却是漫不经心道: “即便招惹了他又如何?再怎么说,他也只是守备公子罢了。可也不是守备本人。” 就如同上一世,自己从来不想招惹任何人,就想着守着家人平平安安过一辈子罢了,可结果又如何呢? 所以这世上有些人有些事,是你无论如何也躲不开避不过的。 就如同这田成武—— 如果说之前还奇怪,为何这位素未谋面的守备公子会对自家有那么大敌意,只他和阮玉山现身的那一刻,自己就马上明白了原因所在—— 阮玉山的模样和上一世相比并没有什么改变,是以陈毓一眼就认了出来。 既有了这层关系,田家必然不会放过自家。既如此,又何必憋屈着等别人来打?倒不如摆明车马的对上,说不好对方还有些忌惮。 依着自己的意思,方才若是有实打实的把柄,一下把田家钉死的念头都有的。 就只是虽然明显看出来对方有些不对劲,却找不到确切原因—— 那烂了的酒坛子,自己当初也瞧见了,里面确然是酒水无疑。没有确凿把柄的话,这么折辱田成武,到时候田青海真是派人来索要,自己还得乖乖的放人不说,还会令爹爹陷入被动之中。 倒不如强逼着田成武写下认罪状,不独自己出了口恶气,还能随时掌握整件事情的节奏。 不然,阮玉山又岂能那么容易就把人给救走? 唯一想不通的是,既然货物没有问题,田成武一行人到底想要隐瞒什么呢?堂堂守备公子,听说要见官,却是吓成那个德行也是少见的很。 蹙着眉头思索了一会儿,陈毓信步往当初那砸烂了的酒坛而去,走到近前不由一怔,方才孔方收拾的倒还真干净,竟是连那碎了的酒坛子都收拾好带走了。 “那孔方还真是听话——”何方凑趣道。 却不防陈毓蹲下身,用手沾了地上湿润的泥土然后伸出舌头舔了舔: “咦?怎么这酒是咸的?” “咸的?”何方挠了挠头,“难不成这酒酿坏了?” 可也不对啊,酒酿坏了不应该是酸的吗,怎么会是咸的?而且就是些酿坏的酒罢了,这些人何至于这般紧张? “那些酒有问题——”到了这时候,陈毓却是更加坚信了爹爹的判断—— 孔方的情绪从骄横到忌惮的转折点,可不就是在那坛酒摔碎了之后? 便是方才,自己故意用把人并货物送官的话语来试探,田成武等人果然吓得立刻服软…… 又想了会儿,却依然没有个所以然——罢了,即便眼下还没有确实的证据,好歹可以抓住孔家这条线,那田成武不对爹爹下手也就罢了,真是要做些什么,说不好,这孔家到时候会有大用。 休息了一晚上,又请大夫给看了下,陈秀的烧也退了,陈清和也不敢耽搁,第二日就上了路,一直到三天后,终于到了方城府—— 果然不愧是北方重镇,方城府的城墙全是由硕大的青色条石组成,尚未走近,便有一种古朴厚重的历史感迎面扑来,细细倾听,甚而能听到伴随着穿过原野的浩浩长风传来的古战场的厮杀声…… 让每一个到了这座古城的人都止不住生出一种渺小的感觉。 陈清和凝望着这座城池,油然而生出一种自豪感,太过激动之下,竟是久久没有向前走一步。 至于被他紧扯着小手的陈毓,黑色眸子中的神情却复杂的多—— 第一次认识自己的师傅兼结义大哥顾云天,可不就是在这方城府? 甚而上一世最后一顿酒,便是和顾云天一起喝的…… ☆、第48章 下马威 说起和顾云天的相识,也是颇为惊险。 彼时陈毓已然杀了赵昌,逃亡在外一年有余—— 虽然知道杀人偿命,可陈毓心里却固执的以为,要是自己真为了赵昌那个人渣偿命,才是世上最大的不公。 只是对于除了读书再不会其他生计的陈毓而言,想要活下去委实太为艰难—— 虽然肚子里有学问,却如何敢在大庭广众之下露面?只能跟个老鼠一般的躲躲藏藏,再觑机会去做些力气活,好歹有点儿糊口的罢了。 而和顾云天的相识,就是在陈毓最悲惨的时候—— 饿的只剩最后一口气,却偏是一个铜板都没有,想着即便饿死也得当个饱鬼,陈毓身上爆发出最大的潜力,竟是拼着被咬死的危险从一只野狗的口中抢了半拉兔子! 甚而这会儿陈毓还能回想起来顾大哥从野狗口中救下自己时那目瞪口呆的模样。 后来才知道,顾大哥的身份和自己一样,也是个杀人在逃犯。 比起自己来,顾大哥的经历甚而更悲惨。 顾大哥十几岁就参了军,更在大周朝和铁翼族的战争中凭借一副好身手屡屡立下战功。 却在随军凯旋回家拜见父母时才知道,他的家已经没了——爱妻已然投江自尽,至于父母兄弟更是尽皆惨死。 至于事情的起因,也很简单——貌美的妻子外出时遇到纨绔,竟被掳掠而去,从纨绔那里逃出来后直接便投了江…… 顾家兄弟并顾老太公都是习武之人,一怒之下,就冲进纨绔家里,当场杀了纨绔,然后顾家所有人又被纨绔的爹全都处死…… 顾云天一怒之下,就只身去了那官员家里,杀了仇人之后便四处逃亡,最后索性落草为寇…… 那之后,陈毓先成了顾云天的军师,然后又成了义弟,最后还又开始跟顾云天习武,连徒弟的位子也给兼了的。 所以说人果然都是有缘的,重生以后,竟然有幸跟随爹爹来到方城府。 陈毓已是打定了主意,明儿一早就按顾云天说的大致位置去找一下——曾经的往事一直是顾云天的伤心事,因而即便醉酒时说了过往前缘,陈毓却始终不清楚那些事具体发生在什么时间。 眼下只希望那些事还没有发生…… “咦,怎么没见方城县衙的人来接?”旁边的何方却是有些狐疑—— 不怪他有此疑问,实在是今儿个一大早,就特意让人快马加鞭赶去方城县衙,通报了县太爷很快便会到任的消息。 按理说,好歹也应该有个人在这城门口候着才是。 可一行人都站了这么久,却始终连一个人影都没见。 陈清和倒是不以为忤——方城县和方城府一体,事务自然更加繁杂,一时有所疏忽也是有的。 正要举步进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那人也看到了陈清和等人,忙不迭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有些畏缩的上前道: “敢问这位客人,可是,新上任的方城县县令陈老爷?” 看那人样子,明显在县衙中地位不高。 何方就皱了下眉头——怎么说也应该是县丞带着一应人等赶来迎接吧? 这人自己倒也认的,名叫庞正,不过是方城县县衙一个不入流的典史罢了,名声最是不显的,方城县那么大一个衙门,怎么就派了这么个人来? 到了这般时候,便是陈清和也意识到不对——这情形明显是记着自己到任这事呢,可派了这么一号人来,又想说什么?向自己示威吗? 只是这庞正明显瞧着是颇为胆小怕事的样子,陈清和倒也不欲吓他,便点了点头: “是我。” 庞正人虽胆小怕事,却也是个惯会察言观色的,这会儿看出县令大人不虞,顿时有些无措,忙忙的就要跪倒: “方城县典史庞正见过大人——” 心里却是暗暗叫苦—— 庞正并非不知道自己这次来委实是个苦差事。 实在是上一任县令郑大人也好,并现在的县丞崔同也罢,甚而县衙中绝大部分官员,都是方城府守备田青海的人。 本来郑大人被撤职查办后,大家还以为崔同说不好也会跟着倒霉,却不料竟传出崔同被田大人保了下来不说,还要做县令的消息。 大家就私下里议论,说是田大人已然上了奏本,大力推荐崔同,说不好过不久,就会有任命下来。 眼瞅着崔同一日日越发得意,却不料前几天就被兜头浇了盆冷水下来—— 方城县县令已是定了的,是一个在官场上没有任何根基的叫陈清和的举人。 崔同气的当即就躺倒了,一直到昨儿个,才又起身,却是径直去了守备府。便是今儿个,明明一直在府衙里转悠,可眼瞧着陈大人就要到了的时候却忽然做了轿子离开,说是有公务要去讨守备大人示下,只县衙众人谁心里不是明镜似的,明摆着,是要给这位陈大人难看啊。 可崔同走了,总还得有人来接不是?余下众人唯恐得罪崔同—— 谁心里不清楚,这科考是一回事,做官又是另一回事。所谓朝里有人好做官,那陈清和不过一个区区举人罢了,又没有什么后台,如何比得过深受田大人青睐的崔同? 甚而绝大多数人都认定,那位将要到任的陈大人怕是根本坐不稳县令的位子,凭着崔同在方城府的如鱼得水,即便这一会儿失利,孰胜孰败还不好分说,甚而大多人都以为崔同的赢面更大些,毕竟,田大人可是掌握着方城府的兵权,便是知府大人也不敢撄其锋芒。 竟是谁都不愿趟这个浑水,听说要去接新县令,全都借故避开,到得最后,这桩苦差事竟是又落在了自己头上。 想想却又觉得和这位陈大人颇有些同病相怜—— 自己不也是因为没有根基,才入得县衙这么些年来,始终不得重用,平日衙门里但凡有些好处的就轮不到自己,这样得罪人的苦活累活就推给自己了。 这般想着,施礼倒施的颇有几分真心实意。 只行了一半,却被陈清和拦住: “这里不是见礼的地方,你前面带路,咱们去县衙吧。路上你再跟我说说县衙里的具体情形。” 心里却是明镜似的——怪道古人说: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省城;恶贯满盈,附郭京城。 这方城县县令虽然说出去好听,可一看就不好当啊,这还没进方城府呢,倒好,就有人要给自己下马威了。 “是。”庞正擦了把汗,小心翼翼的站起来,却是落后一步,亦步亦趋跟在陈清和身侧。 一行人约走了盏茶时间,便来至方城县衙门。许是因着方城府的建制颇高,即便是知县衙门,也远比寻常县衙更壮阔些。 而紧邻着县衙的,便是知县的人的府邸。也是一套极为阔大的宅院,占地颇广,后面还有一个颇大的花园,又引来活水到院子里,瞧着倒也是曲径通幽,颇为雅致的一个所在。 庞正做事倒也尽心尽力,瞧见陈家行李颇多,忙张罗着说去县衙喊些差人来帮忙。 看他这般热心,家里东西又确然多了些,陈清和也就允了。 哪想到庞正去了都有半个时辰了,车上的行李也卸的差不多了,依旧不见庞正回返。 “静文你带人把东西归置一番,我到县衙去瞧瞧。”陈清和倒也没有急躁——虽然这方城府自己眼下还是一摸瞎,只是再如何,自己也是一县之首。任他们魑魅魍魉上蹿下跳,可不管做什么事,却始终越不过自己这个县令去。 “爹,我和你一起——”陈毓从行李堆中探出头来,蹦蹦跳跳的跑过来。 “你一个小娃娃,不在家歇着,非要追着我去县衙做什么?”陈清和抽了抽嘴角,只是虽如此说,到底没有坚持不让陈毓去。 父子两人带着何方,溜溜达达的往方城县衙而去。 刚一脚跨进衙门,迎面便听见一个衙役呵斥道: “县丞大人正在训话呢,你们有什么事,下午再说。” 伴着衙役的声音,还有一个更加高亢的男子声音响起: “……庞正你好歹也是一个典史,衙门中事务繁多,放着那么多正事不干,你跑哪儿溜达去了?咱们这些做官的,吃官家的俸禄,便要时刻想着为国尽忠,可别镇日里只想着一些歪门邪道……” 却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白胖男子,正大喇喇坐在椅子上,而他的前面,正站着被训的面红耳赤的庞正。而庞正的后面还齐刷刷站着两排衙役。 放着正事不干,意即去接自己一家是杂事了? 陈毓玩味着那人的话,越发觉得有意思。 倒是庞正,察觉到动静,往陈清和一行人这边溜了一眼,一下认了出来—— 即便是土人也有三分泥性子,庞正这会儿是真的恼了。明明去接县令大人是县丞的应有之义,这崔同却拍拍屁股就走了,把他的差使押给了自己。 自己不过是觉得那样太过简慢,就想着带些差役过去,倒好,竟是碰触了这位崔县丞的逆鳞了,竟是把自己拦下来,当着众人的面,训了这么久—— 不就是为了杀鸡儆猴,令得那些人不敢再亲近新来的县太爷吗? 只是凭什么扁也是你,圆也是你?合着我庞正就只能当个被人搓扁捏圆的货色? 越想越恼,竟是忽然直起身子来,转身冲着那正试图阻拦陈清和的衙役道: “程贵你做什么?县太爷的路也敢挡,真是活腻味了不成?” ☆、第49章 道路之争      崔同正训的有劲,不提防庞正忽然转过身去,一时有些错愕,顿时沉了脸道:   “庞正你好大的胆子,这就是对上官的态度——”   说了一半却忽然顿住,方才庞正说什么,新任县令大人到了?   那程贵也吓得面色如土——自己怎么这么倒霉,本想着反正散衙后也是无事,给新任县太爷留下个好印象也是好的,哪想到还没走呢,就被崔县丞逮了个正着,被孙子似的训了这么久不说,竟然又倒霉催的冲撞了县太爷了!   吓得再也站不住,忙跪下见礼:   “程贵见过大人,方才多有冒犯,还望大人恕罪——”   那两排衙役本来愣着呢,看程贵如此,一时反应过来,也跟着齐齐跪倒:   “见过大人——”   庞正则直接起了身,小跑着来至陈清和面前大声道:   “庞正见过陈大人——”   现场顿时就剩下崔同一人,还大喇喇坐在椅子上,一时间尴尬无比。   虽是心里一百个不乐意,也只得站起来,却是不愿落了下风,上下打量陈清和一番,装模作样道:   “恕在下眼拙,不知这位是——”   口中虽这样说着,却并没有上前见礼的意思,一双眼睛也是盯着陈清和,明显是想要陈清和主动和自己寒暄的模样。甚而心里已经盘算好了,若然陈清和上前责问,为何拦着不让差人去陈家帮忙,自己如何拿公器私用这一条给他难看……   哪知陈清和别说回答他的话了,竟是正眼都没忘崔同的方向瞧一眼,自顾自走了过去:   “都这个时辰了,便是饭时也早过了,又是大热的天,大家也辛苦了。其他人都散了吧,庞正,你跟我过来就行——”   庞正应了一声忙跟上去,至于其他衙役,早被拿捏的一身汗——自己等人也就是些小卒子罢了,庞典史叫去帮县太爷抬一下行李,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想当年崔县丞到任时,县丞夫人一会儿嫌弃自家花园太过杂乱,一会儿嫌弃院墙不够高,可是足足让兄弟们去他家白做了数日苦工。   这会儿却是连帮县令大人抬下行李的小事都要管,也真是够了。   只是虽心里不满,却也明白,他们上位者打机锋,自己这些小卒子绝没有掺和进来的道理,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真是这些大仙斗起法来,说不好伤筋动骨的倒成了自己。   没瞧见刚才就饿着肚子被没头没脑的骂了一顿吗!既然大人发话了,正好趁这个机会赶紧躲开。   这般想着,不由对陈清和颇多了几分感激,觉得这位新任县令当真通情达理的紧,应答的声音也就格外整齐些。   竟是呼啦啦就全都跑的没影了。   不过片刻功夫,偌大的院子里除了陈清和一行外,就剩下无所适从一脸尴尬站在原处的崔同一个。   崔同着实没有想到,明明是官场菜鸟的陈清和手段竟然如此老辣,无所适从之下,一张脸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可所谓官大一品压死人,不知道对方身份也就罢了,这会儿明知道对方是新上任的县令,要是还死扛着不上前拜见,明显于理不合。   崔同再如何呕得要死,也不敢就这么公然跟顶头上司打擂台。也是到了这会儿,崔同才明白,自己之前想的还是太天真了——   本以为背靠着守备府这棵大树,再加上这方城县衙也是自己下功夫经营了数年的地方,到时候上有田青海的支持,下有众人的拥护,保管陈清和即便到任,也是空有县令的职位,却没有县令的实权,想要做什么事就只能靠着自己。   而等寻到由头,想要取而代之,自然是易如反掌。   所谓挟天子以令诸侯,也就是这个意思吧?   哪里知道那陈清和外表瞧着儒雅,内里竟是这般奸猾——即便自己没有自报家门,看身上的服饰也能瞧出级别来,陈清和却愣是就能当不知道,自顾自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更出乎意料的还有庞正并一众差人的态度,须知往日里,即便是上一任县令在时,这些人在自己面前也是恭敬的紧。甚而前些时日,还纷纷围着自己打转,争着表忠心,倒好,新县令一来,就敢当着自己的面公然跑去抱大腿了。   尤其是庞正这个窝囊废!   太过恼火,崔同气的喘气都有些粗,却终究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只得在陈清和一行从自己面前走过时,不甘不愿的弯腰行礼:   “卑职见过大人——”   陈清和站住脚,却并没有像对庞正那般免于行礼,而是皱了下眉头:   “你是——”   相较于崔同之前询问的语气,无疑更带了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味儿道。   崔同一张脸益发火辣辣的——这分明就是自己方才的做派才是。只是陈清和敢丝毫不给自己脸面的拂袖而去,自己却不行,心里的火气却委实压不下去,索性把行了一半的礼省了,直起腰来不咸不淡的道:   “在下方城县县丞崔同——”   陈清和却似是全然看不出崔同的怒火,神情并没有多少波动,便是说话的语调也一如方才对着庞正时的模样:   “都这般时辰了还要处理公务,崔县丞辛苦了,以后县衙事务还要你我齐心,才不负朝廷所托。只是天都这般时辰了,崔县丞即便如何勤于政务,也要爱惜自己身体才是。”   明明陈清和话里话外并没有半点怪罪的意思,却偏是让崔同听了只觉如芒在背——就不信陈清和不知道自己方才做些什么。却偏要如此说,明显是当众给自己没脸的意思。   却偏又挑不出半点儿毛病来。   呆站了片刻,只得含恨而去——   先让你狂些时日,看谁能笑到最后。   临走时更是意味不明的瞧了眼庞正。   却不知庞正这会儿早已是对陈清和佩服的五体投地——   论起心眼多,这衙门里就再没人能比得上崔同了,却愣是在县令大人面前讨不得半点儿好去。   如果说之前主动跟陈清和示好,还有些气不过崔同太过欺负人的意思,这会儿却是多了几分真心了。   两人说话间已是来至惯常处理公务的地方。   本想着以方城县地理位置的重要,县衙事务当也繁多的紧,倒不料案几上需要处理的公事倒是并没有几件。   陈清和上前,拿来了翻了翻,却是有些诧异——这些公文,竟是全关乎一件事,那就是朝廷军队凯旋的路径。   年前朝廷在关外对阵铁翼时,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虽然损失惨重,可相对而言,铁翼族却更是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只是那铁翼族却是凶悍的紧,竟到了这般时候,都不肯低头服输。   竟是依旧负隅顽抗到现在,而就在前些时日,铁翼族最后一位负隅顽抗也是最凶悍的核心人物、王子铁赤也被生擒。   铁赤的被擒,昭示着铁翼王族的彻底没落,也预示着大周和铁翼之间旷日持久的战争终于彻底终结。   近日来,不时有朝廷使者往返于边疆之间,除了要组织大规模的献俘活动之外,更有一件大事,那就是诏令各地做好迎接大军凯旋的准备。   方城府作为大军回朝的第一站,自然也是举足轻重。可不巧的是就在六日前,隶属于方城县的那一段官路,突然毫无缘由的发生了垮塌,好好的官路一下变得沟壑纵横,甚而最深的地方足有好几米。   方城府自然为之震动,更有传言说,大军凯旋本是一件喜事,官道上却突然发生了这样一件事,实为不祥。   这样的话很快传扬开来,方城府官吏心存畏惧之下,便特特上了个折子向朝廷请示。很快便得到朝廷回复,连带着又拨了一笔银子,要求方城府速选合适的位置,休整出一条新的官道来,务必不能耽误了大军凯旋的好日子。   本来方城府已是选好了新址,就依傍着高耸入云的天柱山而建——   一来那山威武雄壮,正好可以用来彰显我军赫赫天威,二则山上盛产大青石,稍作处理便能铺成一条很好的青石板路。   却不料前段时日方城府政局动荡,方城府知府并方城县知县齐齐落马。新任知府名叫朱茂元,却是个认真的性子,竟是亲自跑过去看了一圈,等回来后就表示,便依旧在原址修复就好,不过是些沟壑罢了,稍作平整便可恢复使用,若然依山开路,固然有大青石的便利,却颇费功夫,即便紧赶慢赶能赶在大军回程时修复好,怕也会耗费良多,说是劳民伤财也不为过。   真那样的话,说不好反倒伤了成大帅一片拳拳爱民之心。   这样的说法却是招致了守备田青海的反感,认为朱茂元看不起武将,竟是不止一次发火,说是成家军一心为国,若没有成家军,焉何有大周朝今日万邦来朝的恢弘局面?   竟是坚决主张倚着天柱山修建官路。   两人都有不少的支持者,而随着大军开拔的日子一天天接近,方城府已是无法拖延,势必要在这几日把路线定好。   眼下其他公文都没有,只有这么一件事,无疑是有人想要逼着陈清和做出表态了。 ☆、第50章 拜师顾家 官道?陈毓神情明显一震—— 要说田青海会站在成家军的立场上说话,陈毓可是一个字都不相信。 毕竟上一世,成家最后的没落可不就是潘家的手笔? 再如何重来,陈毓也不相信潘家会转了性。 而且更重要的是,上一世可不是因为这条官道,才让方城府官场好一番动荡—— 成家军行至天柱山脚下的官路时,竟是意外遭遇了铁翼部的残余势力,本来以成家军的英勇,那样一撮残兵败将并不放在眼里,哪知道待收拾了铁翼残部,不过耽搁了那么片刻的功夫,竟好巧不巧碰上山体滑坡,更不幸的是,三军元帅、英国公成昉竟是被一块儿巨石砸中,虽是保住了一条命,却和之前因伤送回京城的儿子一般,彻底成为了废人…… 来之前陈毓还想着,怎么也要抽时间去那条官道旁看看,谋划一番如何规避,好歹爹爹任职期间,不能发生这样的事情才是。 却是着实没有想到,那条官路竟不是本就有的,而是新修的。 陈毓心里顿时一阵轻松—— 那条官道既是在方城县境内,少不得要劳烦当地百姓,以爹爹的耿直性子,出于为百姓谋划的思想,十成十是会站在知府这一方的。只要官路不改道,那件事发生的可能就大大降低,更不会出现山体滑坡这样糟心的事。 而只要成大帅无恙,自然也就不会引发朝廷震怒,至于说那什么铁翼残部,有成国公坐镇,根本就是送上门找死罢了,成不了任何事…… 第二天一大早,陈毓就以想要领略方城府的风物为由,带了喜子并何方两个上街溜达去了。 毕竟是裘家的人,何方需要先去裘家铺子寻掌柜的交接一下差事。等从裘家铺子里出来时,街上人已经多了起来,卖冰糖葫芦的,捏糖人的,赶集卖鸡蛋换盐的,当真是热闹至极。 直把个喜子看的目不暇接,左手一串冰糖葫芦,右手一个大肉盒子,那叫一个兴味盎然。两人年龄还小,北方吃食又以面食居多,不过吃了几个小摊,两人便都吃不下了。 揉着滚圆的肚子,两人恋恋不舍的放下手中的吃食,刚要起身,便见一匹骏马从东边的大道上而来,那马通体乌黑,身上的皮毛都似是在反光,当真雄骏至极。 等人来到近前,两人才看清,马上却是一个顶多十岁大小的男孩子,虽是年纪小,骑术却是好的紧,腰背挺直的坐在那匹高头大马上,瞧着当真是威风的很。 “北方不比南方,民风自来较为刚健,尤其是这方城府,因靠近边疆外族,百姓更是彪悍的紧。比方说方才那位小公子,便是顾老太爷的小儿子,别看年纪小,那拳脚功夫怕是比我还要强些,”看陈毓眼中异彩连连,明显艳羡的紧,旁边的何方解释道,“这附近还有马场,不然赶明儿我陪着小少爷去挑一匹性子好的小马来……” 陈毓的眼神却是倏地收了回来,截断了何方的话道: “顾老太爷的小儿子?” 竟然是姓顾吗?不知道和顾大哥可有关系? “你不知道顾家吧,”何方笑呵呵道,“对了,小少爷昨儿个说想要习武不是?真是那样的话,这顾家倒是个好去处——顾家祖上是走镖的,到了顾老太爷这儿,更是糅合了各家拳法,独创了顾家拳术,他们家里也开得有武馆呢,小少爷真是想学的话,去他们家倒便宜。” 武馆?顾家拳?陈毓只觉心里一阵阵发热,恨不得现下就跑过去看看。 “何大哥,我们这会儿就去顾家武馆瞧瞧好不好?” “小少爷这日子倒选的巧,”何方笑道,“正好这几日就是顾家武馆对外招徒的日子,我就带你们去瞧瞧热闹。” 顾家武馆就设在和县衙隔了两道街的一个僻静小巷里,大老远就能听见整齐的呼嗨声,却是去年招收的孩子,正在门外的空地上演练,而站在最前面的,可不正是之前何方说的那个顾家小公子? 这会儿离得近了,陈毓也看清了那少年的面容,却是一张国字脸,两道剑眉飞扬入鬓,可不正和记忆中顾大哥的模样有五分相像? 这顾家十有*就是顾大哥的家。 陈毓强抑激动,仔细看对方打出的每一招式,越看眼睛越亮—— 可不正是自己当初初入师门时,顾大哥交给自己的最基本的拳法? 至此已然毫无疑问,这顾家,应该就是顾大哥的家。 神似恍惚间,一只手忽然伸过来,陈毓惊了一下,下意识的抬头看,却是正自前面领拳的顾家小公子,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自己面前。 这才惊觉,自己方才不知不觉间,竟是走到了最前面,距离顾家小公子不过两步远的距离罢了。 心知定然是自己靠的太近,影响了对方练拳,刚要道歉,就听那少年板着脸道: “靠这么近做什么,打到你怎么办?还有,男孩子就要有个男孩子的样,整天这般愁眉苦脸的像什么样子。” 虽是斥责的语气,却明显爱护的意思居多。 却不知少年这会儿心里也是别扭的紧。实在是这小家伙的眼光也太古怪了吧?就那么一直盯着自己,看得人怪不好意思的,本想黑着脸把人给训一顿的,待收了拳才发现,竟是一个粉雕玉琢般的小男孩,对上那双黑溜溜的一眨不眨盯着自己的眸子,那些责备的话,竟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了。 “哎哟,我们云枫也有害羞的时候吗?”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响起,随即,两杯香喷喷的热茶递了过来,却是一个眉眼间都透着干练的美丽女子,待看清陈毓的模样,顿时欢喜不已,“啧啧啧,我原来只说,这世上再没有人能比得上我家云枫更可爱的了,这会儿瞧着,可是把你比下去了。我就说咱们家小魔王怎么突然变得文雅了呢,原来是个这么可爱的娃娃。” 口中说着,还笑吟吟的捏了捏陈毓的脸颊—— 陈毓本就生的极好,原先只是太瘦脱了形,这些日子被李静文镇日里汤汤水水的补着,一张小脸早是粉嫩嫩的,瞧着当真可爱的紧。 “大嫂……”被调侃的顾云枫小脸一下通红—— 大嫂默不作声的坐在那里时,就是一幅再美不过的仕女图,可就是别开口说话!不然,能把人打击的想自杀。 眼见得脸颊上的肉被那双纤纤细手给揪了一下,陈毓简直如遭雷击,脸色更是惨不忍睹——顾大哥当初再家中排行就是老大,眼前这位美貌少妇八/九不离十就是大哥的妻子吧? 自己可是要叫大嫂的!这么捏自己脸颊,大哥知道了,应该不会把自己给灭口吧? 顾云枫眨了眨眼睛——自从大哥参军离开,大嫂就把所有的热情都倾注在了自己身上,这些年来,自己俩脸蛋可是没少被大嫂捏来捏去。 不然把这小孩留下来,一则大嫂想捏人的时候,正好就有个现成的,更重要的一点是,小娃娃的脸蛋好可爱啊,自己也好想捏一下啊! 这般想着,手也随即伸出,却不防陈毓忽然转头,那只手好巧不巧的正好落在陈毓肩上,顾云枫心里顿时有些遗憾,索性直接牵了陈毓的手: “你叫什么名字?是想来学艺的吗?我爹和爷爷正好都在,我领你去见他们。” 瞧得后面的何方眼睛都快脱窗了。要知道顾家收徒极严,不是顾老爷子看中的,便是捧了多少银子来,都会被拒之门外的。 两人进的院中,一眼看到院中石案旁对坐的两个人,坐在上首的是一个老翁,虽是须发皆白,精神却健旺的紧。他的旁边还有一个四十左右的汉子,两人生的极像,明显就是父子。 陈毓却是看着中年人傻在了那里——记忆里那个满脸沧桑铁打一般的汉子,可不就是这个模样? 注意到外面的动静,两人齐齐转过头来,那老人惊“咦”了一声——这是谁家的孩子,这站姿,分明是多年习武的才可能会有的。 中年汉子则是被陈毓眼中的濡慕之情给惊了一下,心随即不自觉的柔软了起来——家里两个儿子都是有些木讷的性子,还是第一次被人这般依恋的瞧着。 站起身来,径直从顾云枫手中接过陈毓的小手: “好孩子莫怕,是不是云枫欺负你了?” 又回头瞪了一眼自己那被抢了人后老大不乐意的儿子: “没轻没重的,把人手腕子都勒疼了吧?” 顾云枫无语——这个三岁时就会把自己吊起来揍的人真是老爹?还是说,自己是买一送一的赠品,这小家伙才是老爹的亲生儿子? ☆、第51章 盯梢 直到从顾家出来时,陈毓脑仁子还有些疼—— 这顾家人一个两个的都是怎么回事啊?怎么每个人都爱揪自己脸蛋不说,还一个个全上瘾了! 任凭自己如何冷脸、耍酷、怒目而视,就差跟一般小孩子一样躺在地上撒泼耍赖了,可就是没办法阻止顾家人的恶趣味。 甚至到了最后,连顾老爷子都忍不住加入了进来。 倒不是说有多疼,实在是面子上过不去啊。就比方说顾小二顾云枫,明明就是十岁大的毛娃娃罢了,在自己眼里分明还是熊孩子一枚,倒好,反倒是把自己当熊孩子来收拾了。 “哎,你说,小毓是不是恼了?”说话的是柳云殊,语气中明显有些忐忑。 “一定不是我。”顾云枫连忙摆手,又拿眼睛瞄了眼祖父和爹爹,支支吾吾的小声道,“那个,会不会,手上的糨子太厚,把小毓的脸给拽疼了?” 一句话说的那对儿父子老脸同时一红,不自在的搓搓手,又暗暗反思,是不是真和小二说的似的,把人给捏疼了? 可那孩子实在是太可爱了,特别是那看过来的小眼神,竟是怎么瞧怎么想去捏一下啊! 可也不能够啊,明明自己已经把手劲放到最轻了,要是这点分寸也把握不住,还算什么武林大家? “还愣着做什么?”还是顾正山这个当爹的最先反应过来,抬手一巴掌朝着儿子背上拍了过去,这一掌当真毫不温柔,若非顾云枫功夫底子好,怕是一下就要被打飞出去。 “小毓一个人回去怎么成?你去送送。” “我也去。”柳云殊笑嘻嘻道,又顺手抓了把麦芽糖,“我拿糖去哄哄他——” 顾云枫顿时有些无语——拿糖哄一下,自来是大嫂的绝活,可自己怎么觉得,小毓不见得喜欢糖呢? 两人一前一后的撵出去,堪堪在胡同口追上陈毓。 陈毓回头,还未来得及说话,一颗糖已经被塞到了嘴里: “小毓别气,吃糖好不好?” 陈毓:…… “我就说嘛。”柳云殊拍拍手直起腰,一脸明媚的笑容,“小毓吃了糖肯定会开心的。” 陈毓叹了口气——大嫂这么单纯的性子,被人骗了可怎么办。 只是糖已经被塞到了嘴里,也不好再吐出来,只得勉为其难的咽了,错眼瞧见柳云殊已经捏了另一颗糖准备塞过来,忙不迭往后一退: “大嫂吃——” 大嫂?柳云殊登时笑的眉眼弯弯,如同春日枝头绽放的鲜花,抬手又捏住了陈毓的脸颊往两边轻轻一扯: “哎哟,我们小毓的嘴可是真甜啊!” 又瞥了一眼顾云枫: “可比小枫乖多了!” 之前小枫一直喊自己姐姐,自己磨了好久,他才愿意改口叫大嫂——虽然都很亲,可意义绝对不一样,自己恨不得每个人都知道,自己是顾云飞的妻子呢。 想到远在边疆的丈夫,柳云殊甜蜜的表情之外又有些怅惘—— 别人都以为顾云飞一个武夫罢了,哪里配得上柳家的孙女儿,却不知,自己和云飞大哥却是一见钟情,甚而说不好,自己才是用情更深的那一个。 若非云飞大哥,自己和祖父,这会儿早已是不在了——自幼父母双亡,一直和祖父相依为命,因祖父最爱出外游历,小小年纪的自己也跟着走了不少地方。 却没料到,竟在岐山那里遭遇山贼。 若非从天而降的云飞和公爹,简直不敢想会发生什么。 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年之久,可当初云飞突然出现,又从马贼的铁蹄下捞起自己抱在怀里的情景还是历历在目,应该就在那一刻,自己就爱上了云飞大哥了吧? 有人猜测说是顾家挟恩图报,才能勉强自己嫁过来,却不知是祖父察觉自己的心思后,主动许嫁…… 本以为这辈子夫唱妇随,定是幸福和美的一生,哪里想到订婚六年,才刚嫁了过来,边疆就起了战争,从那次离别,到现在已经整整过去三年了,三年来,自己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夫君…… 真希望,云飞现在就能回来啊。 又瞧瞧陈毓——若然云飞大哥一直在身边,说不好,自己也有个这么可爱的小宝贝了呢。这般想着,脸上不免飞起一朵红云。 陈毓有些惊恐的往后退了一步——大嫂这叫什么表情?真是让人浑身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 两个人一直把陈毓送到车上,柳云殊又叮嘱陈毓明日不须过来太早,小孩子还是多睡些好…… 一旁的何方早已是张口结舌——这就算拜师了?也没送银子、没考核不说,还硬生生拐骗了顾家俩主子直接化身保姆! 陈毓上了车,却是猛然回头——大街上熙来攘往,并没有看到不对头的地方,可上辈子逃亡太久养成的习惯,陈毓每到一处,总不自觉观察周围情形,就在方才,陈毓忽然升起一种被人盯着的感觉。 难不成是田成武?只是被收拾的那么惨,田成武见了自己,要么暴跳如雷,要么赶紧走避,这么派人盯梢明显有些可笑—— 毕竟,再如何混账,自己也就是个六七岁的小娃娃罢了,什么样的屎盆子都别想往自己头上扣。 “少爷,咱们回府吧。”喜子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去得月楼吧。”陈毓微一思索便道——既然已经发现端倪,怎么也要想法子解决了尾巴才好。若真是有人跟着自己,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好嘞。”喜子应了一声,神情明显很是开心——得月楼哎,听说那里可是方城府最大最好的酒楼,待会儿又有好东西可以吃了。 作为典型的吃货一枚,已经乐淘淘掰着手指头再数的喜子根本没有注意到车里的陈毓全神戒备的样子。 这么一路走来,一直到得月楼前,陈毓才把眼睛锁定在一辆青布马车上。 果然,陈毓的马车刚停下,那辆马车也跟着站住。 倒不知是何方神圣,还真敢就这么大喇喇在后面跟着。这是根本没有把自己这个方城县太爷的儿子看在眼里啊。就是不知道,这么大庭广众之下,如此热闹的地方,对方会做些什么。 “得月楼到了呢,少爷,咱们下来吧。”喜子乐淘淘的道。 “好。”陈毓倒也从善如流,抬腿下了车子,“要一个二楼的雅间,靠窗户的。” 边说边小心瞧了一眼那辆青布马车,车里的人果然没动。 “何方,你盯着点那辆马车。”陈毓小声吩咐了句,便带着喜子往楼上而去。 “客官您倒来得巧,咱们靠窗的雅间就剩一个了,还是个位置顶顶好的。”店小二笑嘻嘻迎上前,并没有因为来了两个孩子就有所怠慢——自然,陈毓的穿戴一眼就能瞧出应该是出自大户人家。 等到了楼上,小二先麻利的送了壶香茗上来,陈毓随手点了几个招牌菜,便来至窗边,选了一个外人看不到的角度往下面看,正好瞧见青布马车的车门拉开,然后一个长相清秀穿着儒衫的男子随之从马车上下来。 竟然是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陈毓愣了一下,脸上神情越发疑惑——面前这人,自己根本就没见过。而且看那人举手投足间,分明是个饱读诗书的,派了这样的软脚虾来盯梢自己,不须何方出手,自己就能把人收拾了去。 待会儿何方过来,好歹要问一声对方来历。正要回身坐下,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响起: “哎哟,这不是朱公子吗?昨儿个还说和朱公子一起吃顿酒呢,今儿个就碰着了。走走走,今儿个我请客,就当给朱兄接风了。” 却是一群衣着华丽的公子哥,最中间被簇拥着的可不正是守备公子田成武? 果然是田成武的人吗。陈毓脸色冷了一下,慢慢坐了回去。 刚坐好不久,何方就从下面上来,看情形,明显打听清楚了那跟踪自己的人的来头。 “少爷,那马车的主人是新任知府朱茂元的公子朱炳文……”何方上前一步小声道。 朱炳文?不是说朱茂元正在和田青海打擂台吗?怎么两家的儿子倒是搅和在一起了? 还未想通个所以然,外面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喜子过去拉开门,不觉一怔——打头的可不正是田成武?和他携手而来的,正是那位知府公子,旁边则是一脸惶恐模样的得月楼掌柜—— 方城府两大顶尖衙内,知府公子和守备公子齐至,无论如何得小心伺候。 只是楼上的雅间已经全定出去了,好在听小二讲,倒是那间最好的雅间里面也就是个孩子罢了,虽然听描述也是富贵人家的,可孩子毕竟好打发些。 尤其是田成武更是指明了要这间靠窗的,忙恭恭敬敬的亲自领了人过来。 看喜子开门,忙陪着笑脸道: “有劳贵主人,能不能让一下这间雅间?咱们楼下的位置也是很好的,又宽敞又通亮……” 话未说完,却被田成武打断: “啰嗦什么?让他们快些走,爷今日可是有贵客呢,要是爷的贵客不开心了,爷可要你好看。” 虽是隔着帘珑,却也能影影绰绰的瞧见里面也就一坐一站两个人罢了。 田成武在方城府的名头大的紧,这得月楼又是一等一的消费地方,但凡出入这里的,就没有不认识田成武的。 若是其他客人,得了田成武这句话,怕是早吓得屁滚尿流,乖乖的就会让出来。 却不料里面的两人依旧一坐一站没有半点儿反应,然后一个脆脆的童音响起来: “万事都有个先来后到,世上怎么会有人这般霸道?凭什么要我们让给他们?掌柜的快上菜,我都饿坏了。” 这小孩怎么这般不识时务。 掌柜的冷汗一下下来了。 田成武被当众剥了面子,更是恼火: “好啊,这还给脸不要脸了。” 口中说着,上前一步,一下扯开帘珑,下面的话却一下咽了回去,脸色也是精彩的紧—— 怎么是这两个混账王八蛋? 看到突然出现的田成武,何方顿时吓得一哆嗦,陈毓倒是没什么反应,依旧老神神在在的坐在那里,甚至头都没抬一下。 后面的朱炳文明显也看到了两人,神情明显有些错愕。不待田成武有什么动作,忙上前拉住胳膊: “不就是吃个饭吗,田公子,咱们再换个地方罢了。我这人就喜欢热闹,不然,咱们到楼下大厅吃?” 后面几个纨绔就瞄了眼朱炳文,心说早听说知府是庶民出身,家里清贫的紧,这朱炳文一瞧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楼下大厅那里,怎么能事自己这等贵人可以坐的地方?没得降低了身份。 而且你再是知府公子又如何?须知衙内们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被下了面子,更不要说一直在方城府横惯了的田少爷。 本以为田成武说不好会动粗——这事不是没有过,不久前就有个大商人,因不认识田大少爷,又拒不让座,田成武可是当场就大打出手。 至于房间里这个小娃娃,怕是都不够田少爷一顿马鞭抽的。 陈毓终于抬起头,眼睛正对上田成武,神情中却是没有丝毫胆怯,甚至还有些戏谑的味儿道在里面。 田成武只觉得浑身的血忽的一下全冲到了脑子上,气的脸上的肉都不住颤动。却不知为何深吸一口气,再转回头时已是换上了和煦的笑容,竟是意外的好说话: “既然朱公子如此说,咱们再换个房间便是。” 身后众人下意识的揪了揪自己耳朵——今儿个耳朵没出问题吧? 倒是那朱炳文,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甚而还冲陈毓笑了笑,神情中不乏维护之意。 那店掌柜也是个人老成精的,看田成武这般反应,心里忽悠一下,不觉多看了陈毓两眼—— 这小孩,怕是来头也不小,自己方才瞧得清楚,田少爷的模样分明是认识的,甚而还带着些痛恨,能让田成武痛恨还愿意避开的小孩,身份怎么简单得了? 陈毓依旧品着香茶—— 田成武那样狠毒的人自然不会怕了自己,之所以愿意退让,除了那个朱炳文帮着求情外,更大的肯定是不想丢面子。不过越是这样的人,怕是报复起来也越狠辣,自己以后还是要小心才是。 倒是那个朱炳文的反应太过奇特,明明之前一直跟踪自己,怎么这会儿又有些想要保护自己的意思了? 前世今生,爹爹也好,自己也罢,可都同这朱家父子并没有什么交集。 ☆、第52章 孽缘 磨磨蹭蹭的吃完午饭,等陈毓出来时,田成武那帮人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 刚要上车,衣襟却是被喜子扯了一下: “少爷——” 陈毓停下来,顺着喜子指着的方向看去,眉头不自觉地蹙了一下——怎么朱炳文还没有走? 确切的说,也不是没有走,那模样,说是去而复返倒更好一些。 一直在那里徘徊的朱炳文身体僵了一下,明显没有想到会被发现,又或者,陈毓的发现给了他莫大的勇气,竟是顿了顿,径直朝陈毓身边走了过来。 “小弟弟——” 语气里竟是有着隐隐讨好的意味,哪里有知府公子的半分自觉? 陈毓抬头瞧了朱炳文一眼,却是没有说话。 “那个,你是顾家的小公子吧?”相较于陈毓的镇定,朱炳文却明显有些慌张,半晌才下定了决心似的,“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一句话说的喜子同何方都心生警惕,尤其是喜子——方才可是瞧得明白,眼前这人分明和那田成武是一伙的。 “你到车上来吧。”陈毓却是越来越觉得古怪——朱炳文的样子,明显是把自己当成顾云枫了? 难道朱炳文是和顾家有些渊源,方才之所以想帮自己,也是因为把自己当成了顾家人?也是,可不是从顾家出来后,就被这朱炳文给盯上了。 当然,之所以选择上车,也是陈毓想着,如果自己待会儿真做出什么过激行为,不会让外人瞧见才是。 看陈毓愿意让自己接近,朱炳文顿时喜不自禁,毫不犹豫的跟着上了车。 甫一坐下,便直接从怀里掏出了个布兜递过去: “能不能麻烦你,把这些,送给,送给阿殊?” 阿殊?陈毓最开始的反应是直接懵了,等意识到什么,忽然觉得不对,大嫂的芳名可不就是叫做柳云殊? 一想到这一点,陈毓整个人都不好了——难不成那掳了大嫂的花花公子就是眼前这个瞧着温文尔雅的朱炳文?! 许是陈毓的反应有些过激,朱炳文也有些不知所措,忙开口解释,却分明有些语无伦次的心虚: “顾小公子你莫多心,那个,我和阿殊,没什么的,这也就是些包子,干槐花馅儿的包子,阿殊原来最爱吃这个了……” 难道是柳云殊有问题?陈毓心里突然升起不祥的预感——看过那么多人性的丑恶,陈毓实在不惮于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别人。 许是空间过于狭小,朱炳文的头上已是沁出了汗珠。 “‘阿殊’这个名字不是你能叫的,她现在是,顾家娘子。”陈毓并没有接,却是盯着朱炳文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另外,你怎么不自己交给大嫂?” 这人也不知道是真老实还是假老实,别说柳云殊已是嫁做人妇,便是未婚男女,这么私相授受,传出去,怕是也要出大事的。更可气的是,这人还是托顾云枫转交。 亏得这朱炳文认错了人,不然以顾云枫的脾气,指不定当时就会闹出来。 “我——”朱炳文脸一下涨的通红,却是讷讷着说不出话来,明明觉得这么小的娃娃应该什么都不懂,却还是不自觉解释道,“我真的没什么其他意思,就是阿殊——” “顾家娘子——”却被陈毓打断,冷冷的提醒道。 “是,顾家——”朱炳文神情更加黯然,“娘子”两个字却是无论如何吐不出口,半晌颓然道,“她,不会要的——” 再没有人比自己更清楚阿殊的性子,虽是瞧着软软糯糯的,内里却是再刚烈不过。 又是柳夫子一手教导长大,即便因为救命之恩不得不委委屈屈嫁个武人为夫,可既然已经嫁了,就断不会做出反悔的事来。 还记得当初在那株香气氤氲的槐花树下见到阿殊时的情景—— 那会儿自己才刚八岁,父亲进京赶考,连续数年未归,娘亲一个人上有公婆孝敬,下还有自己要抚养,家里经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 那次自己之所以跑出来,也是因为娘亲病的狠了,病的昏昏沉沉时一直念叨着想吃槐花馅儿的包子,只是那槐花太高了,自己又没吃饭,浑身上下一点儿力气都没有,爬了好几回,都功亏一篑。 然后眼前突然一花,一个背着背篓头上还戴了个槐花花冠美的和仙女似的小女孩从树上溜了下来,那背篓里满满的可不是装满了槐花…… 也是吃了那顿槐花包子后,娘的病竟然慢慢好了。 也是从那以后,自己就经常做一个同样的梦,梦里始终有一棵散发着香气的槐花树,还有树下那个美丽的女孩子…… 等自己长大了,也好容易拜入柳夫子门下读书,更幸福的是终于可以经常看到阿殊了…… 总想着只要努力读书,终有一日,自己能站到可以向柳家求亲的高度。却不料考中进士的父亲回返,并带了自己和娘亲离开,等自己终于考中举人,想要央人去求亲时,才知道,阿殊竟是已许了人,许的还是个不通文墨的武夫…… “这么说,一切,不过是你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陈毓如何看不出朱炳文的痛苦,却是没有半分同情的意思,相反,心里一块儿石头终于落地—— 吓了自己一跳,还以为是大嫂怎么着呢。 “你就说,是,是买的——阿殊她真的——”朱炳文神情明显有些绝望,却依旧不想放弃。 “闭嘴!”陈毓真的恼了,这人是读书读傻了,还是脑袋有问题啊?推了一把朱炳文道,“你下去吧。” 待朱炳文下去后才发现,那包子竟然还在,忙又探头把人叫住: “站住——” 朱炳文站住脚,还没来得及说话,陈毓已经扬手把那兜包子丢了过来:“拿去!记住,以后别靠近我大嫂。” 一句话说的朱炳文顿时失魂落魄,直到陈毓的马车没了踪影,还死死的捏住手里的布兜站在原处,连两个包子从包袱里滚出来都没有注意。 却不知这一切,早已落入有心人的眼里。 “朱炳文给陈毓送东西,还被赶下来了?”田成武明显颇感兴趣,看了一眼躬身侍立的长随,“看清楚包裹里面是什么东西没有?” “看清了。”那长随的神情明显也有些怪异,“里面是,包子。” “包子?”田成武惊的一下张大了嘴巴——那么巴巴的护着,又上赶着送的东西,竟然是,一兜包子?难不成朱炳文有恋童癖,而他追求人的手段就是,送包子? “小的瞧着,那包子不一定是送给陈毓的。”那长随却道。 新知府到任后,处处和守备大人作对。也因此,少爷才会派自己跟着那朱炳文。几日下来,也没发现那朱炳文有什么不良嗜好,既不进赌场,也不逛妓院,镇日里倒是读书的时候居多。 可自己也发现一宗特异之处,那就是这朱公子但凡不读书往外跑的时候,好像总和一家人撞在一起…… “哪家人?”田成武道。 “顾家。”长随犹豫了下,又道,“而且更奇怪的是,一旦顾家人出现,朱炳文就会赶紧躲起来,然后,还会偷偷盯着,顾家大少奶奶看……” “是吗?”田成武明显更感兴趣了,“那这个陈毓,又是怎么回事?” “陈毓和顾家的感情好像也很好……”那长随又道。 和顾家感情好?这下换田成武想不通了——顾家世代在此居住,陈毓初来乍到,两方怎么能碰到一块儿来呢。 不过那顾家既连着朱炳文,又和陈毓有关系,倒是有些意思。 陈毓到家时,陈清和已是在家里坐着了,脸色却是有些阴郁。 “爹遇见为难事了?”陈毓上前一步,自动自发的跑到陈清和身后,帮着在肩膀上捏了起来—— 许是当年寒窗苦读时坐的时间太久的缘故,陈清和经常会腰酸背痛。 看到儿子如此乖巧,陈清和心情明显好过的多了。又因着陈毓这些日子格外让人刮目相看的表现,倒也并没有因为儿子这个问题而恼怒,反是点了点头道: “我今儿个下去走了一圈——” 自幼受的教育,让陈清和一直秉持着忠君爱国这几个字,也因此,即便这方城府里守备田青海势大,陈清和却依旧不愿虚与委蛇。 特别是和知府朱茂元通过气后,亲自下去走了一遭,让陈清和心情更加沉重—— 那官道虽是有些损毁,可重修的话,根本就是再简单不过。 至于依山开路,说起来容易,坐起来却是艰难的多。 更重要的是方城县治下百姓,过的实在太苦了些。 连年的征战,让方城县说是民不聊生也不为过,虽还没有到十室九空的地步,为了活下去卖儿鬻女已是常见的很。 现在好不容易两国停战,可真是再另修官道的话对百姓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 饶是陈清和这般对成家军颇为佩服的人也不禁有些迁怒—— 田青海之所以这般强硬,不就是仗着他是军方人物吗?只是勒紧裤腰带支持前线士兵那是理所应当,可为了一条官兵走的路就要逼得百姓妻离子散就太不该了。 这或许,就是潘家的本意?让民怨沸腾来削弱成家军的影响力——果然是玩政治的常用手段,所谓软刀子杀人,说的就是这个理吧? 而且更可悲的是,最后的结果还是玩政治的赢了。 陈毓并没有想要改变什么的意思,甚而隐隐的对最终的胜利者潘家很是忌惮,只是,事不由人。和阮家田家的恩怨却是注定了陈家不可能和潘家站在一个阵线上。 自然,陈毓也不愿和成家这个注定的失败者绑在一起。 当前燃眉之急,自然还是过了眼前这一关,好歹不能让成大帅在爹爹境内出事,不然,别人不好说,爹爹怕是第一个会被拿来祭旗的。 当下道: “爹爹认为怎么做好,就怎么做好了,大不了,咱们不做这个官罢了。” 一句话说的陈清和心里大定——之所以这么犹豫不决,未尝没有对官位的恋栈。 儿子一句话倒是结了自己心结。 看向陈毓的眼神不由更加柔和: “过得几日,也要给你请个先生了。” 儿子瞧着就是个聪明的,性子又通透,说不好能圆了自己的梦,考个进士光宗耀祖呢,就是进了仕途,也定然会比自己走的更远…… “孩儿还想跟着顾家的武馆学些强身健体的武技——”陈毓忙趁机把自己去顾家武馆拜师的事情说了。 “也好。”陈清和倒是颇为赞同,“有些武技傍身也是好的。” ☆、第53章 收服县衙 “毓儿,我带何方他们几个出去一下。”陈清和拍了拍陈毓的头,站起身来。 “好。”陈毓点头,想了想又道,“要不要我去顾家武馆借几个人来?”看爹爹的样子是准备出手了。 “那倒不用。”陈清和摇头。“何方他们几个就够了。” 田青海果然势大,自己不过是稍微露出了几分和他不对盘的意思,立马就开始施压,这会儿,自己在县衙里也就能使唤的动庞正一个罢了。 也因此,虽是已然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可一想到走出这一步和守备田青海之间就再没有了缓和的余地,陈清和还是觉得很没底气—— 进入仕途,即便不能封妻荫子,可怎么也不能让妻儿跟着担惊受怕不是? 倒是方才和陈毓这一番话,心里登时敞亮不少—— 这么多年想要谋求个一官半职,也不过是想要对得起读了这么多年的书、想要实现胸中的韬略抱负罢了。 家里不缺钱话,要真是随波逐流当个贪官,又有什么意思?被上官厌烦也就厌烦吧,做什么事,只要不违初心便好。 只是这样的好心情,在到了衙门后,却彻底烟消云散—— 已经是辰时的点了,衙门里依旧静悄悄的,除了知了的叫声和陈清和自己的脚步声,就再没有其他动静了。 陈清和心里跟明镜似的,明摆着,衙门里的人明显是没把自己看在眼里呢。 第一天到任时,衙门中从崔同起,除了庞正外,打量自己的眼神中,审视明显多于敬畏。 而在自己见了知府朱大人,官道问题上,又流露出来和田青海不一样的意思,县衙里的人便待自己越发冷淡,竟是恨不得再不跟自己见面才好。 那般混合着怜悯并瞧不上的视线,委实让陈清和火大至极。 只是暂时还没拿定主意要如何抉择,索性也就先由着他们,看他们如何蹦跶,自己则径直带了庞正去乡下走了一遭。 好在这几天的时间,也算勘查清楚了官道那边的情形,更是在庞正的协助下,抓到了崔同的把柄,再加上又和儿子说了一番话,原来的想法就更加坚定—— 大不了不做这个官,不然,自己怕是会一辈子良心不安了! 站在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下重重的吐了口气—— 这衙门,也是时候该整顿了。 “喂,你做什么?”庞正的声音忽然在里面响起,声音明显很是愤怒,“崔承运,把这些东西放下来——” 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随即响起: “哎哟,庞典史,发这么大火干什么?你瞧瞧你这屋子里乱的,我好心帮你收拾收拾,怎么你反倒埋怨上了?真是不识好人心。” “崔承运,你放肆!”饶是被欺负惯了的老好人庞正,这会儿也气的声音都有些岔了,“那可是陈大人吩咐我做的,你也敢丢了?” “什么陈大人吩咐的,”听提到陈清和,那声音不但没有降下去,反而更高了八度,“陈大人吩咐的事儿多了去了,你就松手吧。小五,快替庞典史接着,可别累着咱们典史大人了。咱们典史大人这么被县令器重,真是有个什么,陈大人上哪儿再去找你这么一个听话的?” 然后一阵“噔噔噔”的脚步声响,却是县丞崔同的长随,正抱了一叠子东西出来,他的身后还跟着一脸不耐烦的崔承运——崔同的长子,眼下也在县衙做事。 最后面追着跑出来的则是因过于愤怒都快要哭出来的庞正。 那小五最先瞧见台阶下站的陈清和,吓得一激灵,猛的站住脚,后面的崔承运一个不提防之下,一头撞在了小五的身上,小五一个踉跄,本来捧在手上的纸片顿时就飘飘洒洒的落了一地都是。 “妈的,小五你怎么走路呢?长没长眼——”崔承运明显脾气不好,竟是张嘴就骂,只骂了一半又觉得不对,一低头,就瞧见了脸罩寒霜的陈清和。 跑在最后面的庞正还没意识到外面的情况,探手就揪住了崔承运的后衣领: “崔承运,你不要欺人太甚——大人?!” 崔承运这会儿也反应过来,抬手挥开了庞正,漫不经心的冲陈清和打了个拱: “原来是陈大人到了。” 又冲着小五一瞪眼: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点把这些东西打扫打扫收拾出去,真是挡了陈大人的路,看我不削你!” 也不怪崔承运猖狂—— 早在前任县令离任时,崔家上上下下就已经认定崔同是板上钉钉的方城县令了。虽然中途杀出个陈清和,可也就是个过渡罢了。 特别是这陈清和还是个愚蠢兼不受教的——以为自己老爹为什么会把官道之争摆到他面前呢? 实在是之前就答应了守备大人,必会把这件事办妥。 而拿这件事,自然也有试探的因素在—— 若然陈清和是个乖巧的,自然不会愚蠢到和田大人作对,那样一来,大家自然就是一个阵营的。只是以田大人对父亲的看重,陈清和在衙门里的处境也只能和之前的县令一般,很多事情要听从爹爹的安排; 若然陈清和做出相反的选择,那就更好——田大人要收拾谁,那还不是易如反掌?到时候稍加运作,老爹自然可以很容易就取而代之。 没想到陈清和还真就敢选了第二条路。 而田青海的打压也已经越来越明显,光从近日来好几件需要守备大人签署的公务一律被打了回来就可见端倪。 而且陈清和的模样,也明显是怂了的,没看见这几天都一个人跑到乡下去躲起来了吗? 最可笑的就是庞正,还真以为自己抱着个多粗的大腿了呢,就敢一而再再而三的和陈清和套近乎!自己今儿个就是要借机让人瞧瞧,这方城县衙门真正说话算话的到底是谁。 “啊?”小五毕竟是个下人,自然不敢像崔承运那般嚣张,畏畏缩缩的看了眼陈清和,终究不敢有什么举动。 崔承运却是冷笑一声,上前一步,正好踏在地上散乱的纸上。 庞正气的浑身都哆嗦了,红着眼睛瞧着陈清和: “大人——” “崔承运,庞典史的这些文书是怎么回事?”陈清和负手而立,声音听起来并没有什么起伏。 明摆着的事情,却要询问自己,而不是让庞正这个苦主说话,显然是怕了自己了。崔承运心情顿时不是一般的好,大大咧咧道: “你说这地上的东西啊?都是些没用的,就庞典史大题小做——” 却不防陈清和忽然就变了脸:“大胆!你一个小小的书吏罢了,怎么就敢对上司指手画脚?而且,低头看一下,你脚下踩得是什么?” 许是有点儿被陈清和的突然变脸给吓着了,崔承运不觉往后退了一步,下意识的低头,顿时有些发慌—— 地上可不正是一张用了好几个印玺的公文,而现在,那些印玺的上面正留着自己的脚印。 “忤逆上司,蔑视朝廷,崔承运,你还真是好大的胆子!”陈清和声音更冷,“来人——” 听到陈清和的声音,一阵参差不齐的脚步声响起,却是在外面值差的衙役,待看清里面的情形不由吓了一跳—— 怎么陈大人好几日不来县衙,这一来,就和县丞公子对上了? 慑于崔家的积威之下,竟是没人敢上前。 崔承运顿时心里大定,瞧着陈清和的神情很是讥诮: “陈大人何必这么大火气?我这不是不知道吗?” 心里想的却是,这衙门里的差人,你可不见得使唤的动,总不好你堂堂县令亲手过来打我吧? 却不防陈清和冷声道: “何方,拿下他——” 来之前就知道自己是要做什么的,而且区区一个县丞的儿子,何方还真不放在眼里——之前可是连守备公子都打了呢。 当即上前一步,朝着崔承运一脚就踹了过去: “大人面前,也敢放肆?还不跪下听命!” 崔承运正自志得意满,正正被这一个窝心脚踹了个正着,“哎哟”一声就从台阶上滚了下来,登时吐了一口血出来。 “拉下去,重打五十大板!”陈清和转身朝着后面目瞪口呆的一众差人道。 所有人都没有料到,陈清和竟然有此雷霆之举,一时都吓得傻了。 庞正上前一步,扫了眼下面站着的差人: “还愣着做什么?没听见大人的吩咐吗。” “我看你们谁敢——”缓过气来的崔承运却嘶声叫喊起来,又对吓呆了的小五道,“快去,找我爹来——” 一句话未完,就被何方拎起来,照着面颊就是一顿耳光,顿时被打得鼻青脸肿,除了哭着求饶,再说不出一个字。 至于那小五,也被反剪着双手摁在地上,已是吓得呜呜直叫,却是丝毫不敢反抗。 后面的衙差这才明白,县令大人竟是要动真格的了。看崔承运这么惨,有那聪明些的也终于意识到—— 崔县丞再是权力堪比县令,可终究不是县令。 想明白了这一点,也不敢犹豫,果然上前拖了崔承运,堵了嘴摁在廊下,一五一十的打起板子来。 等崔同听说后赶过来,崔承运早就昏死过去,浑身血迹斑斑,躺在地上生死不知。 崔同虽然有几房妻妾,儿子却是就崔承运一个,看到无知无觉躺在地上的崔承运,顿时吓得魂儿都飞了,扑上去就想查看究竟,却被何方等人拦住,竟是无论如何不能靠近。 “混蛋,你们敢——”崔同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无视,气的眼前一阵阵发黑,转而看向陈清和,“陈清和,若是我儿子有个三长两短——” 却不防脸上“啪”的挨了一巴掌,抬头看去,竟然是那个自己一向瞧不起的庞正! “大人的名讳也是你可以叫的?” “你,你们——”崔同恨得想要杀人,高高在上惯了的,如何能容忍今日吃了这么大的亏?更不要说,那些人竟是当着自己的面,把宝贝儿子丢破布一般扔了出去。 崔同又一次感受到了陈清和到任时自己的束手无策,脸色铁青道: “好好好,你们给我等着——” 说着转身就想往外走,却不防一下被何方几人拦住去路。 “怎么,还想对本县丞动手?”崔同暗恨自己来时没有多带些人,转头恶狠狠的瞧着陈清和,“陈大人,守备大人让我赶去见他,你也想拦阻不成?” 这明显就是*裸的威胁了。 听崔同提到田青海,不独那些衙差,便是庞正也微微有些瑟缩——早在选择追随陈清和时,就已经知道势必会和崔同并他身后的田守备对上,可真到了这一天,还是不由心惊胆战。 “县丞?”陈清和冷笑一声,居高临下俯视着崔同,声音虽低,听在崔同耳里却仿佛炸雷一般,“崔同,皇上恩典,因边关战乱,特下旨免除方城府三年税收,独我方城县,竟不但赋税丝毫未少,还在此基础上加了一成,你倒给本县解释一番,是何道理?” 崔同一下瘫在了地上,脑海里只有两个字,那就是,完了! 众衙差虽然没听清陈清和说了什么,却还是第一次瞧见往日里威风凛凛的县丞大人这么虚弱狼狈的样子,瞧着陈清和的眼神顿时敬畏无比。 “来人,把崔县丞拖下去,收监候审。”陈清和脸上神情没有一丝波动,“即日起,由庞典史暂代县丞一职。” ☆、第54章 阴谋 “崔同怎么这般愚蠢!”说话的是一个身材敦实的中年男子,腰挎宝刀,举手投足间都透着几分煞气,许是太过暴怒,竟是抬脚把一张红木椅踹翻在地。 “守备大人息怒。”正陪坐一旁的师爷明显吓坏了,忙不迭站起身来,“那崔同瞧着也是个懂事的,即便这次做事不秘,也定然不敢胡说八道。” 口中虽是如此说,却也有些头疼—— 所谓天高皇帝远,这边关之地,说守备大人是牧守一方的土皇帝也不为过。 都是些愚笨小民,朝廷发布什么律令,他们又知道些什么? 再加上之前方城府知府也好,县令也罢,俱是和守备大人交好,从来都是守备大人说什么,都无有不从的。 再加上多收的赋税,他们也从中得利不少,自然没人多嘴。 便是这次官场动荡,守备大人也是提前打了招呼的,让各县处理好手头事务,万不可给人留下把柄,其他地方也就罢了,偏就方城县,这才几天啊,就被人把从前的老底给掀了出来。 而且还那般胆大——为防物议,之前可是特意叮嘱过,在原来的赋税基础上下调两成,老百姓感恩戴德之下,自然就不会多嘴,而这些赋税并不用上交朝廷,自然就是好大一笔收入。这崔同倒好,竟是不但未减,反而加了一成。民怨沸腾之下,才让陈清和轻而易举抓了把柄。 还有那免税三年的公文,当时见到的就没有几个人,也不知道那陈清和是怎么知道的!以致最终,闹出这样大的乱子来。 发生这样的事,便是田青海处境也一下陷入被动之中,连带的本是板上钉钉的官道改道一事也受到极大影响—— 那段路正好在方城县境内,守备大人再如何,可也不好绕过方城县自己着手—— 倒不是怕方城县不依不饶,而是事情真传出去,怕是不好善后。 田青海点点头,一双环眼中透出几分阴鸷来—— 果然是时运不济吗,这一件两件的,就没有个顺心的。 一个崔同,大不了让他永远也开不了口便是,更让人头疼的却是被俘的铁翼族王子铁赤。 还以为那铁赤是怎样的英雄人物呢,再料不到,竟是个怂蛋!亏自己帮了他那么多,竟是依旧一败涂地。这还不算,自己个还被人给活捉了。 当下之计,无论如何不能让铁赤活着被押到都城,不然,自己也好,宫里的贵妃娘娘并潘家也罢,怕是都免不了大祸临头。 本来一切都计划好了的,甚而自己连替罪羊都帮着准备了,却不料竟被一出拍花子案打乱了计划。 眼下方城府知府朱茂元也好,方城县知县陈清和也罢,竟是拧成了一股绳和自己对着干。 若然自己一意孤行,到时候凯旋路上发生点儿意外,可上哪里找替罪羊去?所有的过错可不要全由自己担着? “爹爹莫要担心,所谓车到山前必有路,”下坐的田成武却是笑嘻嘻道,又抬头瞧了那师爷一眼,“邓师爷,你先下去。” 那邓师爷也是个有眼色的,闻言忙起身走了出去。 “怎么,你有什么好法子?”田青海看了一眼儿子。 自己儿子自己明白,虽是平日里荒唐了点儿,倒也很有几分急智。 “法子倒还没想好,不过也有些头绪了——”田成武眯了下眼睛,“儿子以为,傍山的官道,咱们尽管修便是,至于原来那条官道既然可以塌一次,自然就可以再塌第二次——” “还有呢?”田青海不动声色道。官道自然可以塌,就只是如何让自己不被人怀疑呢? 田成武漫不经心的捏了颗葡萄送进嘴里:“儿子前儿个偶然得知了个消息——知府朱茂元的独子朱炳文,是顾家大少奶奶的旧情人,啧啧,爹您不知道吧?瞧着道貌岸然的知府大人,竟有这么个痴情种儿子——那朱炳文真真堪称世上第一等的痴汉,一直到现在,还是非卿不娶,儿子瞧着,可真跟着了魔一般呢……还有方城县县令陈清和家,和顾家也是关系匪浅……” “爹你说,要是他们三家闹出些什么见不得人的阴私之事来……” “一切交给你便是,另外记得,总要把事情做得清爽了才好,切不可和崔同那个蠢货般,被人抓住首尾。”田青海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明显很是满意。 “对了,都城来的那位总旗大人,你也记得伺候好。” 虽然说对方的官职比不上自己,却有着镇抚司这样一个威风凛凛的金字招牌,说句不好听的,那可是能够直达天听的,和这样的人相处,当然是小心为妙。 心里却也随之安稳了些——之前已经接到贵妃娘娘的密信,话里话外流露出来的意思,都是说成家虽立了大功,奈何功高震主,皇上明着嘉奖,暗地里却是颇为忌惮,自己本还有些不大相信,谁知昨儿个就有镇抚司的总旗大人到了,说不好自己还可以借这条新修的官道帮着坐实了成家居功自傲、目中无人的罪名。 顾家。 “这小家伙,果然是可造之材。”瞧着演武场上那个有模有样打拳的小身影,顾正山连连点头—— 瞧着小毓细皮嫩肉的,倒不料竟是个执着的性子。于练武一途上,更是有天分至极,竟是一点就透。 难得的是基础打得也好,寻常孩子真要习武,便是马步也得先扎个一年半载,就是自己两个儿子,不过是因为跟在自己身边,刚会站便学着扎马步,才能在五岁时便开始跟着学拳。而小毓的功底之厚,竟是丝毫不亚于两个小子那时的情形。 还有对顾家武术的领悟上,竟是还在小二之上! “哎哟,我们小毓果然了不得。”柳云殊笑着走了过来,随着大军凯旋的日子一日日接近,柳云殊心情自然不是一般的好,每日里都是笑容满面,“今儿也练了这么久了,都过来歇息一下吧,喝碗清凉的绿豆水松快松快。” 顾云枫早就渴的喉咙都有些冒烟了,听柳云殊叫人,忙收了势,冲仍旧一丝不苟扎马步的陈毓道: “走吧,待会儿再练。” 陈毓却是丝毫不为之所动: “我再坚持一会儿。” 虽然师父师祖瞧着,自己的马步已是厉害的了,陈毓却觉得还差着不少——也就在回来的这几个月,才日日不辍的扎马步,比起上一世大哥足足让自己扎了三年马步而言,委实还差的多呢。 顾云枫不由有些惭愧——怪不得爹和爷爷都喜欢的小毓什么似的,和小毓比起来,自己就是太不勤奋了。 竟是也站住脚,又耍了一套拳法,直到柳云殊看不下去了,亲来跑过来拽两人: “好了好了,这么辛苦做什么?瞧瞧,这都晒成什么样了。” 还咽下了一句话没说——等云飞大哥回来,一个打一百个都不在话下,就是俩小家伙啥都不会,有云飞大哥在,还有谁敢欺负不成? 死命拖着两人到了树荫下。 陈毓也是渴坏了,接过绿豆水一饮而尽,随意在嘴上抹了一把道: “明儿个中元节,我要去庙里上香,就想着今儿个索性多练会儿……” 顾正山摆了摆手道: “明日里武馆也准备闭馆一天。须知练武不急在一时,所谓一张一弛,文武之道,贵在持之以恒罢了。” 陈毓忙点头受教。 旁边的顾云枫却是来了兴致,凑到陈毓耳朵边小声道: “阿毓你明日要去哪个庙里?不然,我们一起去东元寺吧,那个庙可大了,山上还种的有很多果子,咱们上完香,我带你去玩一番……” “就你自己吗?”陈毓下意识的瞧了一眼旁边的大嫂——眼瞧着大军回返的日子一日日逼近,陈毓的心也是越吊越高,要知道上一世顾家出事,可不就是在这几天? 也因此,这几日,陈毓几乎日日都往顾家来,来了之后要找的第一个人也必是柳云殊,还派人盯住了朱炳文。好在柳云殊这边安好,朱炳文那里除了时常跑来偷瞧大嫂外,也并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 这眼瞧着大哥就要回来了,中间可千万别再出了岔子才好。 “我陪着大嫂去的。”顾云枫倒也不瞒他,“你也知道的,大嫂父母都不在世了……” “好,东元寺就东元寺吧。”陈毓点头应下,又嘱咐道,“对了,明日上香的人多,又有女眷,二哥记得多带些人在身边。” “怕什么?”顾云枫却是一拍胸脯,“放心吧,有我呢。” “不是还有我们家嘛?”陈毓也不和他掰扯,态度却是坚定的紧。 顾云枫是个实在的,不但没有恼,反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看我这脑子,把这个茬忘了。你放心,我明儿个一定多带些人。” 两人告别后回家,李静文早已经把香烛烟火之类的给准备好了,又亲手给陈秀陈毓一人做了盏河灯。 第二天一大早,陈家人便早早的起来,李静文和陈秀坐车,陈毓骑马,只是刚骑上,李静文吓得就从车上下来,死活非要陈毓也坐车里去,陈毓无法,只得弃了马——天知道自己马术很娴熟的好不好。 到了东元山脚下,顾家人已经在候着了,陈毓跳下车来,不由皱了下眉头,却是来的不过是顾云枫并三个师兄罢了,而这三个人中,除了年龄最大的名叫刘正阳的师兄外,其他两人也就和顾云枫差不多大。 加上坐在车里的柳云殊和丫鬟,满打满算也就六个人罢了。 “人已经不少了啊。”听陈毓说人少,顾云枫嘿嘿直乐,“小毓不知道,每到这一日,咱们家的武馆生意就好的不得了,家里的师兄几乎全让人请去了,而且往年也就是我和嫂子两个人罢了。” 便是这三位师兄,也全是给陈家人准备的。 人都来了,就是少些也没法子,陈毓只好闭了嘴,却是千叮咛万嘱咐柳云殊,待会儿一定要和自己娘亲和姐姐一道,切莫一个人贪玩走的散了—— 不是陈毓多心,实在是这个大嫂虽是已为人妇,却依旧是跳脱的性子,和文静秀气的娘亲和姐姐当真是大相径庭。 一番话说的柳云殊脸都红了,李静文也有些不好意思——都说女儿是娘的贴身小棉袄,怎么越来越觉得儿子也是了呢,很多事,比他姐姐考虑的还周到。 只是自家人面前当管家婆也就罢了,怎么对着外人也是如此? 瞧着柳云殊半是开玩笑半是解释道: “顾娘子莫怪,我这儿子委实操心的惯了,便是我日常有什么想不到的,也是他前后跟着提醒呢。” 柳云殊忙摆手,眼圈却是有些发红,“小毓这是真拿我当他亲姐姐了呢,我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怪他?” 因父母俱亡,自己从小到大,就跟个野丫头似的在外面疯跑,爷爷也好,顾家人也罢,自然也是对自己极好的,却俱是不善言辞的,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啰里啰嗦的嘱咐这么多—— 自己不但不会怪,这心里可真是,甜滋滋的呢。 ☆、第55章 意外事件 李静文和柳云殊的年龄差不多大,两人虽是一个清幽雅致,一个活泼烂漫,彼此却是颇为投契,竟是一见如故,不大会儿便宛若闺中密友一般,当真是亲热的紧。 而在柳云殊的大力保证下,陈毓也终于得了机会骑了马和顾云枫并辔而行。 马蹄得得声中,陈毓却是有一种恍惚如梦的感觉—— 陪着成了娘亲的姨母和姐姐上香,甚而还有大哥的亲人相伴左右,这一切,真是上一世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呢。 攥着马缰绳的手不觉越来越紧——这样的幸福,自己决不允许任何人破坏。 好在一路上并没有瞧见朱炳文的影子,陈毓的心终于稍稍放下来些。 东元寺中这会儿已是香客云集,陈毓更不敢大意,忙带家人护好李静文和陈秀,又一再叮嘱顾云枫看好柳云殊,又要看着这边,又要顾着那里,不多时,脸上便布满了汗珠。令得李静文和柳云殊都心疼的什么似的。 眼瞧着前面就是东元寺了,两人都舒了一口气,正要举步入内,不提防几个汉子忽然出现: “站住——” 陈毓和顾云枫吓了一跳,忙快步上前,拦在几个女眷前面: “什么人?你们要做什么?” 陈毓更是一下联系到了朱炳文身上,想想又觉得不对——这么大庭广众之下,就不信朱炳文真敢闹出强抢民女的戏码。 却被后面的刘正阳拉了一下: “小枫,小毓,不然,咱们先去后边竹林中小憩片刻。” 毕竟在方城府土生土长,年龄又比众人大些,刘正阳一眼瞧出眼前这几个彪形大汉分明是守备府的人。 想着里面或许是守备大人的家眷,倒是不好冒失。 田家的人?陈毓眉头蹙的更紧,忽然就想到了田成武身上。刚要说什么,一阵暖风拂过,一股浓郁的香烛味儿一下从寺庙里逸出,正站在下风口处的李静文顿时觉得胸中烦呕的紧,一个把持不住,一下吐了出来,好巧不巧,竟是正好吐在了刚刚从庙里走出来的红衣男子的脚上。 跟在男子身后的随从明显没有料到会有这一出,脸色一下铁青,劈手就想去抓李静文,陈毓大惊,身子一错,抬手朝着那人格去,虽是挡住了那人的胳膊,没让他碰到李静文,自己却被撞得向后倒跌出去,竟是噗通一声坐倒在地。 “王大人——”一个熟悉的声音随即响起,却是田成武,正抢步而出,看红袍男子被吐了一脚的秽物,脸色一下变得阴沉至极。 那红袍男子的脸色也有些难看——这人瞧着五官也没有什么出奇之处,却偏是不知为何,自带一股冷然煞气,让人瞧着心里就有些发麻。 “小毓,你没事吧?”顾云枫吓了一跳,忙不迭上前扶起陈毓退到一边,刘正阳早已是吓得胆战心惊——却是这会儿已经认出了来人——怎么这么倒霉,惹上守备府不说,冲撞的还是方城府一等一的霸王衙内田成武的朋友。 做足了心理建设,才战战兢兢的上前替这边众人赔罪,只盼着田大公子心情好些,对自己等人的冒犯不会太过责难。 只是刘正阳的祈祷却是注定要落空了—— 身边是镇抚司的总旗上差大人,正是自己极力巴结的人,这还不算,那个突兀蹦出来还惹了缇骑大人的还是老对头、当初曾经折辱过自己的陈毓,这样好的机会,田成武怎么愿意放过。 又看了眼后面跟着的神情惶急的柳云殊,果然是,天助我也。 当即脸色一沉: “敢在大人面前放肆,当真该死。还不快给大人磕头赔罪——” 心里却是料定,以那日里这小子嚣张的个性,十有*会和自己对上,到时候,自己就可借总旗大人之手轻轻松松的报当日之仇。然后再趁乱,把另一个关键的人给引过来…… 大人?陈毓眉头蹙的更紧——也不知那人是什么身份,竟是连田成武也这般忌惮。 刚要开口,刘正阳已是陪着笑脸上前,小心翼翼道: “公子莫怪,方才并不是有意冲撞,还请公子大人大量——” 又转头冲着那红袍男子道: “不然这位爷说个价钱,咱们另赔爷一双鞋子便是。” “滚开!”田成武却是冷笑一声,一把推开刘正阳,“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余地!” 转头瞧着陈毓神情诡谲: “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却是这般狡诈!是不是你爹派你来的?还想了这么一出,当真是居心叵测。” 又无比轻蔑的看了一眼脸色苍白无比的李静文: “从哪个行院里找来的这等上不得台面的下贱货色?也敢在大人面前装乖卖痴!还不爬过来,给大人擦干净了,然后,滚!” 早就听爹爹说过,镇抚司的人最难伺候,又因为他们做的大多是机密事,也因此除非他们自己愿意,否则平生顶顶厌烦的,就是被人勘破行迹,自己这会儿故意这般说话,身边这位大人不起疑心才怪。 如此不但小小的收取了一笔当初驿站被辱的利息,更是令得陈家被镇抚司猜忌,当真是不能更好了。要是这小子再闹上一闹,抑或者即便不闹,拿自己的县令爹出来显摆…… 陈毓并不知道田成武身边的大人到底是什么身份,却依旧感觉到对方怕是居心不良。只是爹爹眼下身入官场,不知道对方底细之前,倒也不好随便得罪什么人。 只是田成武和自家积怨已深,怕是说什么都无济于事。 无奈何只得转向红袍男子: “这位大人,方才之事抱歉之至。小子方城府县令之子陈毓,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大人海涵一二。” 方城县县令之子?后面的顾云枫并刘正阳一起张大了嘴巴—— 之前还以为陈毓是那个富户家的孩子,怎么也料不到,竟然是县令的公子?!实在切∝挂坏愣裁挥醒俺9倩氯思液19拥慕抗蟆 惊奇之余,方才提着的心也放下来了些——既然他们都是官场中人,想来应该好说话些,今儿个的事应该有惊无险罢了。 哪知陈毓不说出自己的身份还好,这一吐露身份,那红袍男子脸色顿时更不好看,竟是理也不理陈毓,回头对田成武道: “把他们带回去,问个清楚再说。” 带回去?陈毓再没想到,对方竟会这么说。 田成武却是喜悦至极——果然让自己猜对了! 当下一挥手,那群大汉一下就围了过来,正好把陈毓并顾云枫李静文几人包围在当中,也不知是有意无意,却是把柳云殊和她身边的丫鬟隔到了外边。 倒是红袍男子身后的人依旧没动,却是手按刀柄冷冷注视着场中动静,那模样一个不对,就会拔刀相向。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陈毓心中惊怒交集,心知今日的事情怕是不能善了,忙不迭给站在外围的柳云殊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快走。 自己却把眼睛盯在了田成武身上——所谓擒贼先擒王,怎么也要先护着娘亲和姐姐她们离开才是。 心里计议已定,竟是就地一个打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下窜到了田成武身前,等田成武意识到不对,小腹处早顶了把尖刀。 “你,你要做什么?”田成武好险没气晕过去——自己和这陈毓犯冲不是,要不然,怎么就会一而再、再而三的落到这乳臭未干的臭小子手里? 却是一动不敢动的僵立着,唯恐陈毓一个手抖,真就把刀戳到自己肚子里。 刘正阳和顾云枫也没想到陈毓会这么冲动,一时全都呆愣当场。 那红袍男子神情却是更冷,明显已经认定了陈毓等人有问题。 “你们都退下,”陈毓神情冷冽,完全不像个小孩子,“放我们离开,不然,这位田大公子——” 一句话未完,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陈县令家好家教!不想她们死的话,就放开田公子,乖乖跟我们走——” 陈毓回头,脸色顿时苍白无比,却是李静文和陈秀的脖子上全都搁着一把明晃晃的大刀。 “你们要做什么?”这般情形之下,顾云枫也意识到情形不对,冲着刘正阳道,“正阳哥,咱们同他们拼了——” 口中说着,如同下山小老虎一般就要朝红衣男子冲过去。 “想她们死的快的话,你们尽管来——”红衣男子冷笑一声,而随着他的话,那些随从果然就举起了刀。 顾云枫吓了一跳,赶紧站住脚。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陈毓虽是脸上没有一点儿血色,握着匕首的手却依旧稳稳当当,“又要带我们去哪里?” 还是第一次瞧见陈毓这般狼狈的样子,田成武又是快意又是恐惧——实在是很多时候,这个陈毓简直就和个疯子一样!可是即便这般情况之下,竟是依旧不愿放过自己。 唯恐陈毓太过激动之下,手一个拿不稳,真捅了自己一下,可就糟了。 惶急之下,豆大的汗珠就从额头上滚落,却是依旧不敢透露出来人的身份: “陈毓,快放了我。这些大人可不是你能惹得起的,别说是你,就是你爹来了,也照样只能听命行事!” 连方城县县令也惹不起?而且瞧着不只是方城县县令,怕是田成武这位堂堂守备公子都不敢惹吧。 把田成武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一圈儿,陈毓心中隐隐有了些猜测——会不会,这些人是镇抚司的?想来想去,好像也只有这个衙门的人出来,才会把地方官员吓成这个德性。 ☆、第56章 又遇镇抚司 “我跟你们走就行,放了我娘亲和姐姐。她们不过是妇道人家,什么都不知道。”陈毓手中的刀依旧顶着田成武柔软的小腹,眼中却是亡命徒般的决绝,“若然大人不允,那我也不介意和这位田大公子同归于尽。” 口中说着,摁了摁怀里那块儿镇抚司的百户令牌—— 若然真如自己猜测,对方是镇抚司的人也就罢了,若是自己猜的错了,对方是田家的人,真贸然露出这块儿镇抚司的令牌的话,说不好会有更大的劫难—— 以田家对自己父子的忌惮,焉能容忍更大的变数出现?到时候这百户令牌就不是保命的物事,而变成催命的凶器了。 为今之计,必要先保障娘亲和姐姐的安全,若然所有人都被带走了,自己也就罢了,就怕娘亲和姐姐会遭遇不测…… 自己无论如何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红袍男子也没有料到,陈毓小小年纪,竟是这般光棍。看他的模样,竟不似作假。 若然真是逼急了,令得田成武折在这里,自己还真不好交差—— 虽然镇抚司地位特殊,可真是因为些许小事弄出人命来,还是一个县令公子一个守备公子的命,还真是不好交代。 一时虽然恼火,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沉着脸道: “我答应你便是。” 却一指顾云枫并刘正阳几个: “他们几个却要留下。” “好。”陈毓倒也干脆,当即点头,却是冲着李静文等人道,“母亲你们只管好好回家呆着便是,孩儿不会有事的。” 为防对方反悔,却并不就收回刀,一直到确定田成武等人追不上了,才把刀收回。 田成武一脱了控制,抬手就想去揍陈毓,陈毓手中的刀随即扬起: “不想被扎个血窟窿,就不要轻举妄动。” “你他娘的真是个疯子!”吓得田成武忙往后一跳,虽然心里怨毒至极,却果然不敢靠近。 只能眼睁睁的瞧着陈毓顾云枫几个毫发无伤的离开。 半晌朝地上狠狠的吐了口唾沫—— 落到了镇抚司的手里,不脱一层皮就别想出来,爷有的是法子让你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当然,眼下还有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做。 抬手悄悄叫来自己的亲随,把一包药塞到他手里: “快马加鞭,去知府衙门那里寻朱公子,就说……” 哼哼,很快就有好戏看了。 柳云殊和李静文这会儿已然来到山脚下,两人脸色都不好看—— 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出来一趟,竟是会惹上这样一件泼天祸事。 虽不知对方来路,可看那人排场,明显是陈清和这样的县令惹不起的。现在陈毓几个还被带走了,也不知生死如何。 尤其是李静文,一想到若非自己不慎,也不会招来这般大祸,若然连累了毓儿……这般想着,早已是泪盈于睫。 “夫人你莫要难过。”柳云殊心里也急的什么似的,只是李静文的模样看着太过虚弱,再加上一路上依旧呕吐不止,柳云殊真怕她会有个什么,“好歹陈大人也是一县县令,那些人再如何,也定然不敢对小毓他们怎样。” “我——”李静文刚要开口说话,那种烦呕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竟是趴在车子上就又吐了起来,到得最后,简直连苦水都要吐出来了。 吓得柳云殊和陈秀忙帮着揉胸抚背。 还是柳云殊最先反应过来——毕竟早成亲几年,一些事情,也听人说起过,李静文这般反应,莫不是,有了身孕了? 忙不迭送了杯水到李静文唇边: “来,喝杯水——” 好容易待李静文平静下来,才试探着道: “你的小日子是哪一日?瞧你这个样子,莫非是,有喜了?” 有喜?李静文一下傻了,只觉脑袋嗡嗡直响,掰着手指头查了一下,月信可不是迟了好几日了? 看李静文的模样,柳云殊明白,自己猜的对了。忙不迭吩咐车夫缓些——山路本就颠簸,刚才又赶得急,可不要再闹出什么事来才好。 “我没事。”李静文却是落下泪来,若是因为肚中这个连累了毓儿没命,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我,撑得住,咱们快些,我要去找老爷。” “你放心,一切交给我吧。”柳云殊怎么肯同意——莫说自己和这位陈夫人一见如故,便是为着陈毓,也不能让她这般劳累,“我身子骨好,也会骑马,你身上不拘有什么信物,给我一个,我这就去县衙一趟——放心吧,再不济,还有我们顾家呢,咱们家的男人,可是个个本领高强,大不了,咱们就去劫狱!” 没想到柳云殊连“劫狱”这样大逆不道的话都说出来了,唬的李静文忙捂住她的嘴。 旁边的陈秀这会儿也明白过来,知道事情已经发生了,再怎么,也不能让姨母奔波,不然,真出了意外,可是了不得,忙也含泪劝道: “母亲,就听柳姐姐的吧。” 又冲着柳云殊拜倒: “柳姐姐的大恩大德,陈家没齿不忘。” “好了,小丫头,说这么见外的话。”柳云殊也不跟他们客气,让丫鬟也坐到陈家车里去,自己则直接解了匹马,飞身上了马背,一扬鞭子,朝着山下冲去。 只是相较于顾云枫几个,柳云殊的骑马水平也就一般而已,那马又不是什么神骏的,虽是比车子的速度要快些,却也快不了多少。 好在下了山上了官道,路面就宽敞的多了,速度也终于可以快了些。 眼见得前面隐隐约约已能瞧见方城府的影子,柳云殊终于长长的出了口气,却不料刚一拐弯,迎面差点儿和一辆车子撞上,吓得柳云殊忙一勒马头,那马吃了一吓之下,前蹄倏地竖起,一下把柳云殊给掀了下来。 嫁入顾家这些年来,柳云殊也跟着学了点皮毛,忙就势往旁边一跃,虽是勉强躲过了摔得四仰八叉的结局,脚踝处却是传来一阵刺骨的痛楚: “哎哟——” “云殊,你没事吧?”那马车也倏地停下,一个男子一下从车上跳下来,太急了些,竟是险些跌倒。 柳云殊下意识的抬头,也是一愣: “怎么是你?!” “进去吧。”随着铁门“哐当”一声响,陈毓猛的一个踉跄,险些跌倒,跟在后边的顾云枫想要去扶,无奈两只手被捆的结结实实,当下急道,“你们干什么?小毓还是个孩子——” 却被紧跟着进来的田成武一脚踹翻在地: “要干什么?你说呢?” 又探手一把拎起陈毓,朝着脸上就是两巴掌: “小兔崽子,你继续狂呀?想和老子斗,你还太嫩了点儿。” 陈毓被打的一下躺倒在地,本是白皙的小脸蛋儿顿时肿胀起来。田成武依旧不罢休,抬起脚就要往陈毓胸口去踩。 “小毓——”眼见得陈毓这般被糟践,后面的顾云枫顿时气的红了眼,不管不顾的猛的往前一冲,田成武一个不提防之下,一下被撞翻在地,紧跟在后面的随从吓了一跳,忙忙的扑上去想要帮忙。 “刘师兄——”陈毓喊了一嗓子。正呆立的刘正阳猛一激灵,却依旧咬牙一伸腿,就把那随从绊倒在地。 陈毓却是抓紧时间使了个巧劲,身上的绳索顿时应声而开,趁田成武还被撞得发晕,一个箭步扑上去,手中绳索又稳又准的套在了田成武脖子之上,然后猛一使劲,田成武顿时被勒的舌头都吐了出来: “说,那位王大人到底是什么身份,不说的话,我就杀了你——” “你,你放开我——”田成武身子被顾云枫死死压着,竟是无论如何动不了,脖子更是被勒的快要断了的,早吓得魂儿都飞了,“别——我说,外面,咳咳,外面的是,镇抚司的……” 说着两眼一翻,就昏了过去。 镇抚司?这句话一出,顾云枫和刘正阳等人顿时一脸见了鬼的表情——上至朝廷下至民间,谁没有听过镇抚司的名号? 便是陈毓眼神也有了些变化——只是和其他人的惊慌不同,陈毓却明显是松了一口气—— 还道是哪里的大人呢,却果然是,镇抚司吗。 “去把那位上差叫来,不然,我就把你家少爷碎尸万段——” 那随从没有料到,世上竟有这般不怕死的人——一而再再而三的胁持守备公子不说,还竟敢用以胁迫镇抚司的大人! 眼见得田成武不独舌头,连两眼都暴突了出来,吓得尖叫一声,就冲了出去: “杀人了,快来人啊——” 那位镇抚司的总旗大人名叫王林,本来正在外面品茶——之所以会放田成武进去,一则实在是对陈毓的桀骜不驯看不过眼,一个小奶娃罢了,这般不知天高地厚,竟是敢在自己面前撒野;二则田成武乃是守备公子,方才又着实吃了亏,便是看在守备府的面子上,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却不料里面竟喊什么“杀人了”!惊得一下起身—— 这个田成武怎么搞的,不过让他打几下出出气罢了,怎么还闹出人命来了。即便县令官职不大,可好歹也是朝廷命官啊。真要打杀了县令家的公子,可要怎么收场才好。 忙不迭起身往里面走,却迎面正碰上田成武的随从,那随从一瞧见王林,“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哆嗦嗦嗦的指着监牢的方向道: “大人,大人,快去,救我家,少爷,少爷被人,勒死了啊——” 一句话说的王林眼珠子好险没掉下来——怎么可能!要多窝囊,才能连这么一群被五花大绑捆着连还手之力都没有的人都制服不了? 就是有人遭罪,也应该是那个叫陈毓的小孩儿啊,怎么会变成田成武了?还被人给,勒死了?! 有些怀疑那随从是开玩笑,可对方的神情却又不似作假,忙快步往里走,待推开门,正好瞧见躺在地上已然脸色铁青昏死过去的田成武—— 竟然是,真的? 这下即便是王林也站不住了,瞧着陈毓的眼神森然无比——本想着询问一下,若然没什么就放回去,哪料到,对方竟是这么个棘手的危险人物。 “一个小小的县令之子,也敢如此猖狂!全都拿下,若有胆敢抵抗者,杀无赦!” 手一挥,身后的缇骑探手就抽出了兵器,当下就要朝陈毓等人扑过去。 刘正阳吓得腿都软了——再料不到这个才入门的小师弟竟是这般会惹事,这可是镇抚司的人啊,真是杀个个把人怕都是寻常事。还有地上躺的生死不知的田成武—— 若然对上守备府那一万精兵,自己这些人更绝对是连渣都不会剩下一点了。 当此情形之下,便是顾云枫也出了一身的冷汗,相形之下,反倒是年龄最小的陈毓,依旧冷静的不得了,竟是随手从怀里摸出一个牌子丢给王林: “杀无赦?我看谁敢!竟然帮着外人来谋算我,你们好大的胆子!” “大胆!死到临头了,还如此牙尖嘴利!”那些缇骑也要给气糊涂了,什么叫帮着外人?还真会大言不惭,也不看看自己等人来自哪里,又岂是一个小小的县令之子所能攀附的? 手中大刀随即送出,正正搁在陈毓颈边。 那边王林也把令牌儿抄到了手里,却是冷笑一声:“如此大言不惭,本官倒要瞧瞧,到底是依仗了什么,可以让你如此猖——” 却是一下顿住,看着手中的东西,眼都直了——怎么会,竟然是一枚百户腰牌?! ☆、第57章 一波又起 王林的头顿时“嗡”的一下,和其他衙门不同,镇抚司讲究的是绝对的服从,别看对面这孩子年龄小,可单凭这么一块腰牌,就对自己有绝对的统辖权! 而且随随便便就能拿出这么个要命的东西来,无疑也证明了另外一件事,那就是这孩子背后还有自己惹不起的更厉害的人物。 那些侍卫已经一把提起陈毓,就要狠狠的朝地上摔去,王林吓得一激灵,也终于回过神来,腾地站了起来,忙忙的道: “放下他——” 那侍卫惊了一下,手一松,眼瞧着陈毓就要跌倒,亏得王林反应快,已是小跑着上前,探手就把人搀住了,又恭恭敬敬的把腰牌还了回去,只是陈毓没说,便也不敢点明对方的身份,只一叠连声道: “公子受惊了,在下该死——” 一句话出口,旁边正举着刀,虎视眈眈盯着众人的一干侍卫好险没吓晕过去——总旗大人糊涂了还是怎地?怎么竟冲着个孩子,还是阶下囚的孩子这般恭敬?即便这孩子再有个当官的爹,可也就是个小小的七品县令罢了—— 要知道,即便是对着田成武那个守备,总旗大人架子照样端的足足的。 毕竟,“上差”的名号可不是说着玩的。 顾云枫几个更是直接傻了眼——怎么瞧小毓都是可爱的玉娃娃的模样,怎么会把能令得小儿止啼的镇抚司人吓成这个熊样? “他们都是我的兄弟,”陈毓却没心思和他客套,一指依旧被五花大绑的顾云枫几人道——母亲她们,这会儿定然吓坏了,还有大嫂…… “误会,误会——”王林忙道,亲手帮顾云枫解开绳索,看王林这般小心翼翼,那些侍卫也明白,今儿个怕是踢到铁板了,也忙着帮其他人解开绳索。 “来,来人——”一个有些沙哑的声音忽然响起,却是刚才被勒晕过去的田成武,正慢慢醒转,一眼瞧见前面站着的陈毓,吓得猛一哆嗦,身子拼命的往后蜷缩,却不防一下撞着了人,忙不迭回头,激动的眼泪差点儿落下来——身后的人却是王林! 反手抱住王林的腿,眼泪好险没掉下来—— 实在是那个陈毓简直就是天生来克自己的。这样的危险人物,决不能让他继续活在世间。不然假以时日,自己的下场不定怎样凄惨。 好在,有王总旗和那些高手在! 竟是一用力,就从地上爬了起来,红着眼睛道: “小王八蛋,爷今儿个要把你碎尸万段——” 自己堂堂守备之子,竟是一而再再而三被陈毓羞辱,今儿个无论如何不能放过他。 哪知胳膊忽然被人拽住,田成武回头,却是王林,只是毕竟是练武之人,王林的手劲无疑太大了些,田成武顿时有些吃不消,当下咬着牙道: “王大人,你放开我,你放心,我做的事绝不会连累到你,今儿个要是不弄死这小兔崽子,我就——” 却被王林不耐烦的用力一推: “大胆!怎么敢这么和公子说话!” 田成武顿时再次跌坐在地上,抬头瞧着复又微微弓身站在陈毓身后的王林,震惊太过之下,说话都有些口吃了: “王大人,你怎么了?我是田成武啊,方城府守备的公子,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是不是把那小兔崽子当成自己了? 王林还没有说话,陈毓已然开口: “让他闭嘴。” “哈哈——”田成武无意识的冲着王林干笑了两声,“这小兔崽子说什么啊……” 自己一定是在做梦还没醒呢——平日里跩的二五八万的镇抚司总旗大人会任凭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在他面前指手画脚颐指气使? 只是田成武很快就绝望的发现,自己以为的噩梦却是现实,因为王林果然走了过来,然后抬起手来,田成武一声惨叫都没有发出来就软软的歪倒在地,再次昏迷不醒了。 王林却是眼睛都不眨一下,只等着陈毓示下——别说一个小小的守备公子,就是守备本人,镇抚司都有权抓起来。 “先别放出去。” 不知为什么,陈毓这会儿心总是跳个不停,隐隐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一样。 “云枫,我们快回去。” 顾云枫还没回过神来,闻言愣怔了片刻,半晌才意识到陈毓再说什么: “啊?哦,也是,大嫂她们一定要吓死了。” 看向陈毓的眼神却明显有些躲闪,便是一旁的刘正阳几个,又何尝不是如此——谁知道小陈毓咋就隐藏的那么深呢!之前以为,就是个练武的材料罢了,说不好将来会成为名震大江南北的镖头,哪里知道人家根本就是个官二代,还是个,连镇抚司的人都另眼相看的官二代。 陈毓知道他们想些什么,这会儿却没有心思解释,第一个上了马,一扬马鞭: “驾——” 顾云枫几人也忙跟了上去。 一路快马加鞭,将将约个把时辰,终于到了家,一进门,正好瞧见正急的热锅上的蚂蚁似的的李静文和陈秀。 看到陈毓回来,两人都有些懵了,然后便是全然的狂喜: “毓儿——” “弟弟——” “是我。”陈毓忙下了马,一把扶住扑过来的李静文,“母亲,你和阿姐大嫂没事儿吧?” “我们没事儿——”李静文一个撑不住,眼泪直直的掉下来,“好毓儿,他们没打你吧?都是娘不好,连累了我的毓儿……” “毓儿别怪娘,”陈秀也红着眼睛道,“娘不是故意的,你不知道,娘要给我们生个小弟弟了呢。” “小弟弟?”陈毓怔了一下,下意识的瞧向李静文的肚子,竟是有些恍惚——自己要有个弟弟了吗?上一世后半生都在漂泊流离中度过,这一世却有爹,有娘,有姐姐,还将有一个小弟弟,实在是,不能再好了。 “毓儿?”李静文愣了一下,以为陈毓不太开心,顿时就有些无措。 “我没事儿。”陈毓眨了眨眼睛,“我只是,太开心了——” 口中说着,忙扶了李静文坐下——大嫂是和娘亲她们一块儿离开的,和娘亲、姐姐的手无缚鸡之力不同,大嫂拳脚上还会些皮毛,想来定然也已经安然到家了。 心放了回去,脸上也有了笑容: “大嫂是不是回顾家去了?” “不是云殊找的你爹救你回来的?”李静文脸上笑容一下滞住,转而有些发青——方才回来询问下人,却没有人见到云殊的影子,正急的什么似的,陈毓却回来了,李静文还以为许是云殊去别处找到了老爷,才能把毓儿安全带回来,怎么毓儿的模样,竟似是根本没见着云殊的面? “到底怎么回事?”陈毓“腾”的一下就站了起来,眼前更是有些发黑,“大嫂她不是和娘亲一起离开的吗?” “我们是一起不错,可到了半山腰上,云殊见我吐得厉害,就安排我慢慢走,她先骑马回来报信,我还以为是云殊找人救了你出来呢,难不成……” 口中说着,脸色越发苍白—— 以云殊对毓儿的看重,绝不可能不管毓儿的死活。除非有什么意外发生。 陈毓也无疑想到了这一点,却已是手足冰凉——自己千防万防,难不成还是没有护住大嫂? 更无法接受的是,柳云殊会遭遇不测,还是因为自己。 再想到上一世顾家最后的惨烈结局…… “小毓,大嫂在你家吧?”顾云枫的声音在外面响起,身后一起跟来的还有顾正山和顾老爷子—— 柳云殊身份特殊,若非感念顾家的救命之恩,柳老爷子怎么肯把宝贝孙女儿嫁过来?更不要说云殊本身性格也是惹人喜爱的紧,再加上顾云飞成了亲后就去了边疆,众人喜爱之余更是对她多了几分心疼。 是以听顾云枫说了发生的事,也都齐齐吃了一惊,竟是一起跟着赶了来。 大嫂竟然没回家——陈毓本就悬着的心彻底跌入了谷底。 ☆、第58章 圈套 “阿殊你怎么样,还,疼不疼?除了脚,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朱炳文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坐在对面正低头蹙眉的柳云殊,语气里心疼之外更有对那个娶了柳云殊的男人的怨尤—— 这么好的云殊,若是嫁给了自己,当真是怎么宠着都不过分。所谓红袖添香,云殊本应该过的就应该是那种琴棋书画,和自己相对品茗、吟诗作对的神仙日子,却偏是跟了个武夫,竟被带累的不得不抛头露面,甚而大街之上,打马飞奔,哪里有一点一代大儒孙女的模样? “我无事。”尽管低着头,却依旧能感觉到对面人灼灼的眼神,柳云殊已是有些恼火,脸上表情也不觉有些冷肃——这个朱炳文怎么回事?原本跟着祖父念书时,只觉得人木了些,其他都还好,怎么今番见面,却是越发不着调了? 已是后悔自己方才的决断—— 因听朱炳文自报家门说是知府之子,又无比热情的表示,但凡有什么难处,只管告诉他便是。 自己伤了脚之下,实在走不得了,又病急乱投医,就这么糊里糊涂的跟着进了这竹韵大酒楼,哪想到都这么会子了,朱炳文却对方才答应之事只字不提,而且话说的越来越轻佻—— 枉朱炳文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难道不知道,女子的名字,还是已然出嫁的女子名字,又岂是外男可以叫的? 当下勉强扶着桌子站起来: “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我还有事,要先行一步,公子一人自便。” 脚下却突然一软,便是胸中也不知为何有些燥乱。 明显听出了柳云殊话中的冰冷,朱炳文身子一僵,握着茶杯的手不由一缩,神情中的愤恨简直溢于言表—— 阿殊这样的好女子,那个武夫,他怎么配! 却是唯恐惹恼了云殊,只得万般不舍的把眼睛挪开,勉强喝了一大杯茶平息心头的躁动,勉强道: “你放心,我爹,好歹,好歹也是知府,我说了会帮你救人,就一定会做到,顾家的人,我也会派人替你通知,你先别走,说不好很快就会,就会有好消息传来……” 口中说着,眼睛竟是再次不由自主的黏在柳云殊身上——即便时隔多年,云殊还是美的和仙子一般,不,是简直比仙子还要美,真的,真的好想把云殊抱在怀里,然后告诉她,自己有多爱她…… “你先坐下,别,别闹脾气了。” “还是算了吧。”女人的直觉告诉柳云殊,自己这会儿要是不赶紧离开,说不好就会有什么祸事发生,“小毓的事,就不麻烦公子了——” “你要去哪里?”却被朱炳文一下拽住胳膊,心头的燥热令得朱炳文已是完全失去了理智,竟是红着眼睛道,“除了我,任何人都别想让田成武放人!” 脸上随即露出一丝诡异的笑: “田成武是为了讨好我,才故意为难你的人,只要,只要我开口,他,他一定会放人……” 昏沉沉的脑海里竟是说不出该难过还是该庆幸—— 自己堂堂一个举人,又怎么会把田成武那个纨绔放在眼里?可惜自己的一片痴心,竟是除了田成武,再没有人知道。 明明自己根本瞧不上田成武的,却不料情之一事,倒是他还是个知音人,还想着法子给自己和云殊创造机会…… 竟是不觉放柔了语气: “云殊你别怕,田成武,不会把他们怎么样的,我派人,派人送个口信,人就能,就能放回来……” “啪——”脸上却是重重的挨了一巴掌。 朱炳文被抽的猛一趔趄,脑袋也一下歪倒一边,脑袋终于稍稍清醒了些。 柳云殊却已经气的浑身哆嗦——本还想着替小毓排忧解难,哪里料到,却分明是自己连累了小毓!而罪魁祸首,就是自诩风流多情的朱炳文! 有心想赶紧离开,身子却软的和面条一般,便是脑袋也开始一阵阵嗡嗡作响,柳云殊心头大骇,忽然意识到一点—— 怕是方才喝的的水里,是被人下了药的。 一恍神间,旁边传来哗啦一声响,却是自己方才坐的板凳被一脚踹倒。 朱炳文竟是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柳云殊的身侧,甚而喉咙中发出粗重的喘息声,便是那双眼睛也写满了*裸的*。 柳云殊怔了一下——眼前的人影不知为什么竟是有些模糊,下一刻,却是变成了那个英武不凡的夫君的模样,口中不由喃喃道: “云飞——” 却在堪堪将要和朱炳文抱在一起时顿住。 “你滚开——”柳云殊用尽全身的理智,一把推倒了朱炳文,又用力咬了下舌尖,随着一股涩涩的咸味涌入喉头,脑子终于清醒了些,踉跄着就要往外跑,腿却被朱炳文死死抱住。 “云殊,我,我好难受,你别,别走——”朱炳文几乎是趴跪在地上,语气也是可怜至极,眼神更是昏聩迷乱,“你救救我,救救我好不好?我爱你,我爱你啊,这辈子,就爱你一个!云殊,你也爱我,好不好,求你,给我吧……” 柳云殊哆嗦着手抓起桌案上的茶壶,朝着朱炳文头顶狠狠砸落,随着“哗啦”一声响朱炳文顿时头破血流,终于两眼一翻,昏晕过去。 又低头一根根掰开朱炳文紧扣着自己小腿儿的指头,踉踉跄跄的就往门边而去,哪想到手刚碰到门闩,就被一阵巨力撞到了一边,竟然是,又有人冲了进来! 被撞了个正着的柳云殊一下跌倒在地,心里顿时绝望至极,竟是反手拔下头上的簪子,朝着自己喉咙口插去。 “大嫂——”一个清脆的童声随之响起。 柳云殊旋即睁开眼睛,却是一下哭了出来,“小毓?” 自己一定是做梦了吧,小毓不是因为自己被田成武抓起来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神思恍惚的伸出手,入手却是一片濡湿,却是那根簪子,正扎在陈毓的手掌上,鲜血正汩汩的从白皙的小手上渗出。 “小毓,你的手——”瞧着那扎在陈毓掌心颤颤个不停的簪子,紧跟在后面的顾云枫心一下揪了起来。 陈毓咬牙抬手把簪子拔了下来:“我没事。王林,你快瞧瞧我大嫂是不是吃了什么药。” 心里却是后怕不已,看房间里的情形,大嫂的清白并没有被人玷污——怪不得上一世,大嫂会逃出来后就投了江,想来不是被人夺了清白就是想要借江水冲去所中的春——药! 顾云枫下意识的揉了揉鼻子——实在是房间里那种甜腻腻的味儿道太让人不舒服,忙忙的从怀里摸出金创药,小心的帮陈毓包扎,看到那么深的一个血窟窿却是红了眼睛: “小毓,是不是很疼啊,你忍着点——” 大嫂用了这么大劲,若非小毓反应的快,那簪子真是戳到大嫂脖子里,简直不敢想象会如何…… 这般想着,恶狠狠的盯了地上即便昏迷着嘴里依旧发出古怪呻——吟声的朱炳文一眼,这个人竟然想要轻薄大嫂,自己一定要杀了他。 旁边的王林却是有些尴尬——虽然不知道朱炳文和柳云殊之间是怎么回事,王林却能无比糟心的辨认出来,房间里弥漫的正是顶级春药和令四肢无力的软筋散的味儿道,而更不巧的是,这样的顶级药物,还是镇抚司所独有,正是田成武从自己手里弄走的。 擦了把汗,又是愧疚又是敬畏的瞧了一眼陈毓—— 怪不得公子会吩咐把田成武弄来,却原来竟是未卜先知吗。 这般想着,已是把怀里的解药拿出来:“快喂这位夫人吃了。好在夫人吃的那个,春药,不多,应该没有什么大碍。” 又冲陈毓深深一揖: “公子恕罪,都是王林办事不利,竟是被田成武那厮利用——” “罢了,不知者不罪。”陈毓挥了挥手,眼瞧着柳云殊把药吃下去,脸上的红潮渐渐褪去,人也陷入了昏睡之中,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王林忙不迭道谢,刚要起身,却不防被人死死抱住,低头瞧去,顿时目瞪口呆——却是朱炳文,正低着头在自己身上拱来拱去,还不时在自己腿上吮吸亲吻…… 脸色一下惨不忍睹,好险没给吐出来,不及细思,一个手刀就把人给揍得晕了过去。 忽然又想起什么——听陈公子的意思,朱知府和陈县令可是一个阵线上的。忙不迭又掏出一包解药,就要给朱炳文喂下去,却被陈毓喝止: “不许给他!” 啊?王林手一下顿住,不解的瞧向陈毓。 “不吃解药,会有什么后果?”陈毓冷冷的瞧着蜷缩在地上,即使昏迷中依旧神情痛苦不已的朱炳文。 “这个——”王林小心翼翼道,“没有解药,也没有女人的话,最轻,最轻,也会,不举——” 重的话说不好把命都会搁进去。 “那就让他,终身不举!”陈毓咬着牙,一字一字道。这混账王八蛋,竟敢对大嫂动不该有的心思,那就让他一辈子做不了男人。甚至陈毓隐隐怀疑,说不好上辈子顾家悲剧的源头就是朱炳文! 王林擦了把冷汗,应了一声就把解药收了起来,暗暗庆幸,亏得自己得罪陈毓还不算太重,不然,还不知道会落到什么下场——没瞧见这朱炳文还是陈毓老爹顶头上司的儿子,还是着了别人的道,被下了药才会轻薄那女子,就要落个断子绝孙的下场! “那顶级春药你还有吗?”陈毓又道。 “有。”王林忙无比狗腿的点头,“公子要多少?” “你身上有多少就全灌给田成武他们!”陈毓一字一句道——田成武不是想要用这种方法让大嫂身败名裂吗,那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田氏父子尝尝身败名裂的滋味儿! ☆、第59章 鸿门宴 目送顾家人匆匆离开,王林也想要告退——既有陈毓这个持有百户腰牌的大爷在,自己还是赶快离开方城府这个是非之地的好,不然,说不好什么时候就会惹祸上身。 而且现在也算看透了,这位小爷的性子,可不是好惹的。 说句不好听的,别看年纪尚幼,当真是心机和手段一样不缺,还狠得下手! 当然,想赶紧离开还有一点,那就是经过这事,自己算是彻底把田家给得罪了。若然手里有对方的把柄也就罢了,这会儿明明没有对方的一点儿罪证,却愣是把方城府守备田青海最喜欢的儿子给祸害了,虽然知道不能拿看小孩子的眼光来看眼前这位陈公子,王林也不相信面对手握重兵的田守备的暴怒,陈毓有办法把自己保下来。 陈毓如何看不透王林的心思,当下重重吐出一口浊气,摆了摆手道:“不用担心,今天你帮了我一个大忙,我自然也不会亏待于你——” 说着话题一转: “你听说过,世上有一种酒水,是咸的吗?” “咸的酒水?”王林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懂陈毓为何问了这样一个问题,却也是有些糊涂,“总不会酒水里放了盐吧?” “盐?”却不防一句话出口,陈毓却是一愣,只觉一直萦绕在脑海里的谜团瞬时解开,“对,就是盐!” 怪不得那孔家看的那么重,甚而不敢到客栈中歇息,而选择去官府的驿站!若是私盐,那么一切就能解释清楚了。 只是那船去的方向明显也是这方城府——来了这么久,并没有听说方城府有缺盐一说啊,孔家和田成武耗费那么多心力,委实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你从京城来,朝廷有没有发布什么新的政令?” 看王林依旧有些迷糊,又补充一句: “有可能会影响到边关一带盐价的政令。” “影响盐价?还是边关一带?”王林想了想,“公子一说,我倒是想了起来,因着铁翼族的入侵,朝廷下令关闭边关一带的榷场,本来朝中有人建议,既是战争结束,不妨重开榷场,却被皇上驳回,说是要给铁翼族一个永生不忘的教训……” 说着挠了挠头: “铁翼族所需的盐自来大部分要用白银向我大周朝换取,要说影响,也就影响外族罢了,对边关百姓并无大碍……” 陈毓却是倒吸了口冷气,却也旋即明白了孔家的私盐要运往那里——既然由田成武亲自押运,又要途径方城府,自然就是要贩卖到铁翼族! 以铁翼族的现状,那么一车子盐水真运过去,说不好会换取一大车的金银珠宝! 忽然又想到上一世云飞大哥提起过,之所以这场战争会拖了那么久,甚而陨落那般多的将领,除了铁翼族确然凶悍之外,还缘于一种诡异的现象—— 铁翼族的兵器竟是比成家军的还要精良,甚而一次缴获对方战利品后发现,对方的武器中个别还打有周朝兵部的印记。 难不成,这田家参与贩卖的不仅仅是私盐,还有武器? “王总旗,咱们相遇也算有缘,我今日,就送你一份大功劳……” 又回视方才离开的竹韵大酒楼——竟然胆敢参与谋害大嫂,那孔家自然也就没有再存在下去的必要了。 竹韵大酒楼。 孔方放下手中的算盘,伸了个懒腰—— 因着上次的私盐失利,孔方除了挨了田成武一顿暴揍之外,在家族中也颇吃了些挂落。好在经营了这么多年,也颇有些人脉,好歹没有被罢了差事落到坐冷板凳的地步。而是被派到竹韵大酒楼,做了大掌柜一职。 只是比起原来总理全局的大管事职位,这酒楼掌柜还是太憋屈了些。好在,田成武终于又给自己派了新的差事—— 孔家这两年来之所以能够异军突起,靠的可不就是田家吗。 只要田成武肯用自己,那重回孔家的权力中枢就指日可待。 而且今日之事实在太容易不过,就是按照吩咐把加了料的茶水给拐角处那间客房的客人送过去。 能在田成武手下混的如鱼得水,孔方自然很有几分本事,一听田成武的意思,马上就明白,之前被安排进来的那一男一女明显是田家的对头—— 田成武可是吩咐的明白,等那房间里传出什么可疑的声音后,就赶紧给守备府传信。也就是说,今儿这事,是守备大人首肯的。 说不好,今儿个办的漂亮了,就能入得了守备大人的眼,真是有了守备撑腰,别说重新拿回大管事的职位,便是孔府家主这个位子,也有能力争一下。 都这么会儿子了,那药劲想必也该上来了——事关前程,当然要自己瞧着才好。这般想着,放下手里的茶杯,蹑手蹑脚的往楼上而去。 待来至拐角处,还未抬脚上楼,便听见那间房“咣”的一声响,明显是什么人撞击的声音,连带的还有粗重的喘息声。孔方顿时大喜—— 这就开始妖精打架了!哎哟嘿,还真是热闹啊。 田少爷可是说的明白,一听到这声音,就赶紧的找人去守备府! 这边孔方喜滋滋的离开,那边就有店小二飞也似的往守备府而去。 守备府。 书房里的田青海这会儿脸色可不是一般的难看—— 都说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田青海还是第一次遇到两个这么固执的人,好险没被两个秀才给气傻了! 一个朱茂元,一个陈清和,两人的脾气竟是比茅坑里的石头还硬。无论自己软的还是硬的,甚而拿出守备的威势,两人就是死死咬住一句话: 绝不可劳民伤财! 两个该死的穷酸书生!不过芝麻大的小官,还真就敢拿着鸡毛当令箭,和自己对上了。 田青海气的恨不能当时就拿刀把眼前两人砍了。 阴沉着脸刚要开口,窗户外忽然有人影闪了一下,可不正是府里管家?那管家看田青海注意到自己,举起手中的竹子晃了晃—— 这是,成了? “好了,朱大人,陈大人,”田青海长舒一口气,阴沉的神情终于缓和了些,“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便是如何忧心公务,咱们还是要吃饭的吗!” 口中说着,站起身形。 朱茂元和陈清和也跟着起身—— 虽然朝中惯例,武将不得干涉地方政事,可耐不住人家后台硬啊,即便这田青海事事都要插一手,两人也是无可奈何。 方才虽是抗下了田青海的所有责难,两人却依旧是如坐针毡,实在是田青海这样的武夫,根本就是不可理喻,说轻了根本不理你,说的重了,就吹胡子瞪眼,甚而还差点儿拔出腰间宝剑来。 虽是咬着牙不妥协,两人依旧惊得出了一身的冷汗。到了这般时候,一门心思只想着赶紧离开,哪有心思跟他吃饭? 当下纷纷告辞: “守备大人说的是,茂元(清和)告退。” 想要走?田青海眼里一丝狞笑一闪而逝,脸上随即乌云遍布,手中剑在桌子腿上磕了一下: “两位大人什么意思,这是,看不起在下了?” 竟是一副两人不答应,即刻就翻脸的模样。 朱茂元和陈清和心里暗暗叫苦,却也知道这些武将自来不可用常理推测,方才据理力争已是伤了对方颜面,这会儿真坚持要走,也不知对方会做出什么来。 无奈何之下,只得答应。 “好,痛快。管家已经在竹韵大酒楼定好了位子,咱们这就去吧。”田青海虚虚一笑,便起身往外而去。 朱茂元和陈清和也只好各自上了轿子,跟了上去。 一路走来,两人也发现,田青海竟是一改之前的怒容满面,心情明显好的紧。这心里顿时就有些犯嘀咕。 田青海骑在马上,瞧着轿子里的两人简直和看死人的表情一样—— 以朱茂元迂腐的性子,待会儿看到自己的宝贝儿子和女人还是已婚女人白日宣淫,一定惊喜的紧吧?到时候有了这个把柄,不怕他不听自己的。 至于陈清和,怕是要好好跟顾家人解释一番,为什么他的妻儿俱是好好的折返,倒是顾家媳妇被送到了与陈家交好的朱家公子的床上。 听说那顾家可是悍勇的紧,说不好一怒之下,会杀人也是有的。到时候管保叫陈家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知道田青海几人要来,孔方一早就在酒楼外面候着了。无比殷勤的上前亲自帮着牵过田青海的马匹,又命小二赶紧的上前搀扶两位父母官。 “那里可安排的好了?”田青海觑空道。 “大人放心,那里面啊,正热闹着呢。”孔方脸上全是坏笑,只是笑了一半却又顿住,却是正对上下了轿的陈清和的视线。无措之下,悄悄对田青海禀道,“大人,那个陈县令,之前和小的有些龃龉,大人瞧着,小的可要回避?” 龃龉?田青海斜了一眼陈清和,果然瞧见陈清和蹙了下眉头,却是无所谓的一摆手: “无妨。” 自己巴不得能有人恶心那个呆瓜一番呢。 看田青海漫不经心的样子,明显没有把陈清和看在眼里,孔方自觉胆气也壮了不少,竟是丝毫不示弱的回瞪了陈清和一眼,这才跟上田青海的步伐。 陈清和只觉违和的感觉越来越浓——方才那位掌柜,可不正是之前巴结田成武非常厉害的那个孔家人。也就是说,这竹韵大酒楼完全就是田家的地盘。 看来今日的宴会分明是一场鸿门宴啊。 ☆、第60章 中风了 竹韵大酒楼之所以名为竹韵,主要是缘于酒楼周围茂盛的竹林,这会儿正是夏日,外面虽是宛若流火,酒楼里倒是一派清幽。 孔方径直殷勤的领着一行人到了二楼的雅间。待走过楼梯拐角处那间客房时,众人脚下都是一滞,陈清和更是皱了下眉—— 房间里的人正在做什么,这般啪啪啪响个不停?听着好似有人打架一般。 “大人这边走——”孔方忙上前,陪着笑道,“许是里面客人喝醉了酒,我待会儿就让人去瞧瞧,必不会扰了各位大人的雅兴。” “也不知是什么没品的客人,竟是跑到这里撒起了酒疯。”田青海皱眉道,“若真是有人喝醉了,速速送了离开就是,朱大人和陈大人都是正人君子,可是见不得这样的歪门邪道。” 心里却是暗自偷着乐—— 用不了多久,顾家的人说不好就会寻了来吧?正是饭时,酒楼客似云来,到时候众目睽睽之下,定叫这朱茂元羞也得羞死! 陈清和两人却是听得一头雾水——这田守备还真是想起一头是一头,不是吃饭吗,怎么又扯什么正人君子了?而且怎么听怎么觉得对方好像是有意强调些什么。 孔方忙笑嘻嘻的应了,领了众人进雅间后,便即告退—— 等顾家人来了,自己还有一场戏好演呢! 这边正寻思呢,一阵哒哒的马蹄声果然传来,孔方顿时喜笑颜开——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来的这群人,可不正是顾家爷几个? 还有那个小的—— 脸色微微僵了一下,实在是那小孩年纪不大,却是孔方最不愿见到的,不是那个害自己挨了几回打还丢了差事的陈毓又是哪个? 这边正愣怔着,那边顾家人并陈毓已经下了马。几人瞧着都是凶神恶煞的模样,急火火的朝着孔方而来。 “哎,你们几个做什么?”孔方回过神来,忙忙的上前阻拦,瞧着众人一副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顾家既然追了来,必然是得了信的,自己这边越拦着,他们一定越坚信不疑。 顾家人果然有些恼火,尤其是现在的当家人顾正山,更是大手一探,一把揪住了孔方胸前的衣襟: “混账王八蛋,我们——” 却又把话咽了回去,明显很是憋屈的样子: “我们有些重要的事情要边吃边谈,对了,帮我们准备一僻静些的雅间,最好是拐角处的。” 拐角处的?这是连具体位置都打听清楚了。 而说的这么隐晦,顾家人的意图也很明显——即便这会儿恨不得杀了那个淫/贱的儿媳妇,顾家人也不敢太过声张,毕竟,事关家族脸面呢。 只是今儿个顾家人怕是不能如愿了,有自己在,自然要把事情往大了闹! 当下勉强做出害怕的样子: “哎哟,各位客官,实在是小店儿今儿个已经客满,并没有空着的雅间,不然几位——” 心里却在祷告,最好这几个人忍不住,当场就冲过去,然后踹开房门…… “哎哟!”头上果然如愿以偿的狠狠被捣了一拳,却是顾家二少顾云枫正瞪着眼睛道: “什么客满?我们今儿个还就在你们这儿用饭了。怎么,莫不是你们酒楼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才会连吃饭的客人都要往外赶?” 许是嗓门大了些,里面正在用餐的客人纷纷探头往外面瞧。 便是楼上雅间里的田青海也掀开窗帘往外看了下,待瞧见下面的顾家人,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 好戏就要开演了。 “几位爷这是怎么说的。”孔方顿时叫起了撞天屈,“客人多了,是我们店巴不得的事,实在是——” 一句话未完,顾正山突然道: “既如此,这饭,我们就不吃了。”说着就一脸抑郁的想要去牵马。 听顾正山说要走,旁边的顾云枫顿时发了急:“爹,我们不能走,大哥——” “胡说什么,人家都说没房间了还吃什么吃!”顾正山红着眼睛怒道。 竟是真的转身就要上马。 正等着看笑话的孔方顿时僵在了那里——不都说顾家都是血性汉子吗,怎么这样的哑巴亏也愿意吃?不应该打了自己一拳后就往里冲吗,然后惊动了酒楼里的客人大家一起冲过去看热闹,这怎么就不按剧本走了,反倒要回去啊?可是不行啊,要是正主都走了,这戏还怎么演呢! 而且里面两人颠鸾倒凤那是中了药,要是再晚会儿,药效过了,可就达不到守备大人要求的效果了。真是要因为自己拦了这么一下,就让整个计划泡汤,田少爷还不得把自己给抽死! 忙上前拦住,装作刚想起来的样子: “几位爷莫要生气,我刚想起来,你们不是想要个隐僻的房间吗,正好,方才小二说楼上有间雅间里的客人已经来了很久了,想必这会儿应该要走了,几位爷不嫌弃的话,等我们让人收拾一番……” “爹——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顾云枫也拉住顾正山的马缰绳,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啰嗦什么,去收拾就是了。”顾正山犹豫了片刻,阴沉着脸道。 “得,几位爷跟我来就是——”孔方支这边支愣着耳朵偷听那边父子两人的对话,那边早已是乐不可支——这些傻缺,连演个戏都不会,不坑你们坑谁啊! 非常麻利的引着众人就上了二楼,待来至拐角处那间雅间站住脚,意有所指道: “就是这里了。这间房间虽是不靠街,却最是僻静,最适合几位爷谈事了。” 说着就让小二上前叫门: “客官——” 那小二刚叫了一声,里面的门就发出了“咚”的一声响,然后便是可疑的喘息声和呻/吟声。 顾正山瞪了一眼拼命往里探头的顾云枫,又扯了陈毓一把,神情严厉的示意两人退下—— 两个孩子还小,可不能让他们瞧见那羞人的场面。 自己也装出一副万般不愿的样子: “里面,怎么,这么大动静?不然,我们再换个地方吧……” 孔方愣了一下——事到临头了,这顾家人还想走? 当下给小二使了个眼色,故作惊慌的拦住了顾正山的路,带着哭腔大声道: “哎哟爷哎,我怎么听着房间里动静不对啊,小店小本生意可是经不起折腾,各位爷无论如何要给小店做个见证啊……” 那边店小二已经抬脚一下把门踹开,下一刻却是“啊”的惊叫一声——房间里早已杯盘倾翻,而正中间的空地上,正有两个赤/条/条的男女搂在一起…… “我的老天爷啊,青天白日的,这都叫什么事啊——”孔方似是受到极致的惊吓,一屁股坐倒地上就开始大声哭嚎起来。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也惊动了其他客人,众人纷纷从自己座位上站起来,齐齐过来瞧发生了什么事,却在瞧见眼前一幕时全都哗然—— 却是面对外面这么多人,房间里的男女依旧在一起翻滚着,竟是对外面的情形丝毫不在意的模样…… 这可是众目睽睽之下的活春/宫啊——见过不要脸的,就没见过不要脸到这般境界的。 “到底怎么了,这般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一阵轻咳声传来,却是外面的响声太大了,田青海几人自然也坐不住了。 长随忙上前一步,分开众人,房间里的情形顿时一览无余。 “这是怎么回事?”田青海顿时暴怒,“咱们方城府好歹也是教化之地,怎么会有这般不知廉耻——” 话音未落,那被男子死死抱着的女子忽然扬起头来,冲着田青海露出一个妩媚至极的笑容: “老爷,奴家——” 田青海只觉晴天一个霹雳落了下来——这不是自己新近才纳的那个最喜欢的美貌姬妾吗?每每都令得自己欲仙欲死! 还未醒过神来,就听抱着她的男子嘶哑着声音道: “小妖精,爷今儿个一定得干/死你,看你,看你,还老想着那老东西不!” 饶是田青海神经较一般人粗壮的多,这会儿也是身子一软—— 即便嗓音有些嘶哑,可田青海还是一下就听出来,这个遭天杀的和自己爱妾滚在一起的男人,不是自己儿子田成武,又是哪个? 哆嗦着手指指着房间里两人: “把他们,把他们——” 哎哟,守备大人倒是演戏的好手呢,瞧瞧,还真是声情并茂呢。话说回来,这位朱府少爷的声音和田少爷还有些像呢,还有他搂着的那个顾家媳妇儿,啧啧,还真生的不是一般的风骚。 一旁的孔方又是佩服又是艳羡,又自以为揣摩透了田家的心思,忙忙的冲田家长随使了个眼色: “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人拉开,这么伤风败俗的事,哎呀,我要是他老子,还有什么脸活着,有什么脸去见列祖列宗啊!索性一刀子阉了他,然后再找根绳子上吊得了——哎呀,守备大人——” 却是守备大人竟是一下萎顿在地,嘴也歪了眼也斜了,还有涎水从嘴角不停溢出,更可怕的是他瞪着自己,一副恨不得把自己千刀万剐的模样。 “咦!” “怎么会!” 人群中也同时炸开了锅,却是那被田府长随强行驾起来的男子也终于露出了庐山真面目,可不正是方城府第一衙内田成武? 而且饶是被人拉开,田成武依旧做出各种不堪入目的动作,甚至抱着田府长随就开始啃…… “咕咚”一声,却是瞬间石化的孔方终于禁不住刺激,华丽丽昏倒在地! ☆、第61章 坑爹呀 其余田府下人也都傻了—— 来时管家说过,竹韵大酒楼里会有一场好戏让人大饱眼福。 却无论如何也没有说,这好戏的主角就是少爷和姨娘啊! 再回头一瞧自家老爷嘴歪眼斜的模样,更是吓得魂儿都飞了,忙不迭抽出刀就去驱赶围观众人: “滚开,全都滚开——快,着人去寻郎中来——” 探身想去扶田青海,却被田青海哆嗦着死死扣住手腕: “撒(杀),撒,了——” 可惜因为嘴歪了,却是连话都说不囫囵。一双眼睛却是无比恶毒的瞪着旁边同样目瞪口呆的朱茂元陈清和两人—— 到了这个时候,田青海如何不明白,定然是儿子的计谋出了岔子,不但没有毁掉朱家,反而跳进了别人的圈套。 而放眼整个方城府,有能力和自己作对又和自己有矛盾的也就朱茂元和陈清和罢了。自己一定要把他们碎尸万段。 朱茂元被盯的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忽然觉得不对——方才可是田青海一力坚持必须要来这竹韵大酒楼的,再结合来时路上田青海意外的好心情,难不成,这房间里一开始安排的兴许是…… 这般一想,冷汗顿时就下来了。 “让开——”又一个冷冽的声音在外面响起,众人回头,却是几个劲装汉子正排开人群,冲了进来,当头一人,可不正是王林? 田青海舒了一口气,艰难的冲王林道: “五(王)大人——” 镇抚司很有些不为人知的手段,他们既然愿意趟这个浑水,正好解了自己眼前的困窘现状。也不枉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小心奉承。 王林冲他点了点头,径直命人拿了一张床单,上前裹了田成武就走。 那长随下了一跳,又见田青海并没有阻拦,便也只好退开,任凭王林来去如风,抬了田成武离开。 那边田府下人已是驱散了人群,连带的房间也被封闭了起来,很快又有郎中赶来,忙忙的上前替田成武诊治: “大人这是急怒攻心所致……” 却是有一句话没说——守备大人平时就爱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身子骨壮实倒是够壮实,可这一中风,却也比其他人严重的多,怕是要好长时间行动不能自理了。 朱茂元和陈清和虽然依旧想不透眼前这戏法是怎么变得,却均是有些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田青海这一中风,修路之争自是再不存在了。 却依旧上前殷勤问候: “大人还要注意些身体,小心将养才是。” 还想再多说什么,正对上田青海凶狠的视线,两人也就不好再说什么,闪身让开一条路,让田青海离开。 下人们忙忙的把田青海送到轿上,又想到貌美如花的姨娘还被捆着丢在大酒楼里呢,只得小声请示: “爷,房间里的那位——” “丢,丢,江里……”田青海眼神狠绝,喘息着说完,便无力的跌坐在轿内。 听说老爷回府,管家一早就在外面候着了——老爷终于得偿所愿,这会儿不定怎样开心呢,自己早早的接着了,说不好也能得个好彩头。 看到轿子时还疑惑了一下——身为武将,老爷可是最不喜坐轿,转而一想,许是太高兴了,唯恐别人发现什么端倪呢。 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下人们竟从轿子里抬下了一个嘴歪眼斜的人——可不正是守备大人? 田青海强撑着一口气,哪想到入眼就是管家春暖花开的笑容,好险没再次气晕过去,想要打,奈何根本使不出一点儿力气,喘了半晌,狠狠的一口啐过去: “让,让,那个,内子,滚,滚过来——” 管家听得一头雾水,半天才反应过来,哪里是什么内子啊,分明是孽子才对。这是,少爷做了什么错事了? 却是苦着脸摇头: “启禀老爷得知,少爷,他,没有回来啊?” “没,有?”田青海明显怔了一下——王林可是早就带了儿子离开了,怎么说这会儿也应该把人送回来了才是。 “真的没有回来。”田青海的眼神实在太过凶狠,管家简直要吓哭了——可少爷真没回来啊。 好在长随倒聪明,看田青海说话实在太过艰难,忙上前一步小声道: “那,镇抚司的那位总旗大人呢?” “那位王大人倒是回来过,不过很快就走了——” 说到这些,管家也很是摸不着头脑——也不知怎么得罪了那位王大人,根本连搭理都不搭理自己! 田成武脸色一变,忽然有一种极为不妙的预感: “去,唔,房——” 待来至书房,果然发现书房里有被人动过的痕迹,一张脸顿时苍白无比—— 难道和铁翼族的事,被镇抚司的人察觉了?好在事情做得机密,儿子知道的并不多,只有一条,那条通往铁翼族的秘密路线,儿子却是晓得的! “老爷——”等那长随察觉到不对,田成武已经因为打击过大,再次昏了过去! 同一时间,朱家府邸。 朱茂元匆匆下了轿,脸色很是凝重—— 实在是竹韵大酒楼里的事太过蹊跷,朱茂元怎么想都觉得,那应该是一场针对自己的阴谋—— 毕竟陈清和的儿子还小,也就自己儿子正是适婚之龄。 之前虽是定了一房妻子,对方却是未过门便即去世,从那之后,儿子便淡了成亲的念头,每每只说想要等进士及第后再考虑终身大事。 看儿子锐意功名,自己这个当爹的也颇为欢喜。 便也没再苦劝,只暗中让夫人留心帮他寻找合适的人家。 前几日倒是听下人回禀说,儿子好似是看中了什么人,自己因公务上焦头烂额,还没来得及询问,不会是和这件事有关呢 “老爷,您回来了?”刚下了轿,朱府管家就忙忙的迎了上来,脸上神情却明显有些诡异。 朱茂元因挂念儿子,倒也没太在意,只边走边问: “公子可在家?” 那管家脸色一苦,顿时有些期期艾艾:“公子,倒是,在家,可,是被人,送回来的——” 而且最糟糕的是,公子的模样实在是大为不妥,瞧着竟然是有点儿快要精/尽人亡的模样,更要命的是都已经那样了,却还不消停…… “在家就好——”朱茂元长舒一口气,听到后面的话却愣了一下,“被人送回来的,什么人?” 管家尚未答话,一个男子已经闪身而出: “是我。” 朱茂元抬眼瞧去,顿时一怔——可不正是之前在酒楼里抬了田家少爷离开的那位?之前瞧田青海的态度,对他可是颇为尊敬。毕竟是长久浸淫官场,朱茂元倒是很快回神: “不知大人是……” 王林倒也不和他客气,随手掏出身上腰牌递了过去: “在下镇抚司总旗王林。” “镇抚司?”朱茂元一个激灵——怪道之前田青海的态度那般恭敬,却原来是镇抚司的人吗? 儿子竟是被镇抚司的人送回来的,难不成…… 脸色一下变得难看之极: “我儿子——” “令郎真是斯文败类!”王林却是丝毫不假以辞色,厉声道,“竹韵大酒楼里那场戏你也是看了的,你可知道,若非机缘巧合之下被我撞到,当时你瞧见的丑陋景象的主角就是令郎?更可恶的是,令郎竟是主动配合不说,还差点儿……” 一句话宛若晴天霹雳,好险没把朱茂元给炸晕了,心里根本没有怀疑王林的话——田青海的模样,明显是准备好了要去看戏的! 要是没有镇抚司的人……朱茂元简直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可饶是如此,儿子的劣行落在了镇抚司的眼中,这辈子,怕是都要与仕途无缘了。 好在儿子的授业恩师是一代大儒柳和鸣,说不好求求他,或许还会有些转机。 好半天才找回神智,失魂落魄的冲王林大礼拜倒: “多谢,总旗大人——” 王林点了下头,也不欲和他多说,便即告辞离开。 朱茂元惶惶然把人送走后,就赶紧的往儿子的房间而去,刚来至门外,便听见了和竹韵大酒楼所听见的一模一样的呻——吟声,不同的是,儿子嘴里还念叨着一个人的名字: “云殊,阿殊,宝贝儿,心肝儿,求你,给我吧,我真的,想死你了——” 朱茂元脚下一踉跄,好险没摔个大跟头,脸上的血色一下消失的干干净净—— 云殊这个名字别人不知道,朱茂元却是知道的。 当初因着儿子竟然有幸拜到柳和鸣门下读书,自己荣幸之余,曾亲自登门拜访。 之所以会如此,实在是柳和鸣在大周朝名气太大了—— 柳和鸣自幼饱读诗书,说是满腹经纶才高八斗也不为过。 只是他为人淡泊名利,不喜仕途,才会避隐山林,以教书育人著书立说为己事,曾教导出状元,其余举人秀才更是不可胜数,说是桃李遍天下也不为过。而他最终选择安定下来的白鹿书院,也因着这位老先生的名头成为天下第一书院。 甚而后来连当今皇上也亲自相请,想让他做太子师,只是柳和鸣闲云野鹤惯了的,并未应允,饶是如此,听说太子依旧以师礼待之…… 而柳云殊,就是柳和鸣唯一的孙女儿! 再结合方才王林欲言又止的“还差点儿”这一句,朱茂元立即明白,儿子竟是猪油蒙了心,对已嫁为人妇的柳云殊动了不该有的心思不说,还差点儿得手! 自己到底是做了什么孽啊,竟然会生出这么个蠢儿子,分明是要拖累死全家的节奏啊! ☆、第62章 发财了 “顾家娘子没事?”听喜子回禀说,柳云殊已被安全救了回去,李静文一直提着的心终于放了回去—— 亏得老天保佑,不然,自己可不要愧疚一辈子。 又想起什么: “小毓呢,怎么没和你一起?” “锦水城裘家的三公子来了,少爷正陪着他说话呢。”喜子答得很是顺溜,独有眼睛却骨囵囵四处乱转,明显有些心虚的模样—— 自然,裘家三公子来了是事实,可也不过是个托辞罢了,小少爷之所以不来见夫人,还有另外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伤了右手的缘故。 “怎么回事?谁伤了你?”裘文隽一双好看的眉毛一下皱了起来——正好这次前来,带的有上好的伤药,解开陈毓手上的绷带才发现,竟是这么深的一个洞,亏得没伤着筋络,不然怕是对学业都会有影响。 而且更古怪的是这伤口的形状,分明不是刀或者剑,饶是裘文隽也看不出来,到底是被什么扎了一下。 “没事儿。”陈毓不在乎的摆摆手,心情却不是一般的好——不过付出这么点儿的代价,就保住了大嫂,让大哥不必经受上一世的绝望,实在还是赚了呢。 当下不欲多说,只笑着冲裘文隽道: “我还没问三哥呢,你不在锦水坐镇,怎么跑到这边疆了?” 看陈毓不愿意说,裘文隽倒也没有难为他,只小心的帮陈毓处理伤口,等收拾停当,才瞪了陈毓一眼: “三哥知道你是个有能为的,只记住一点,万事不可逞强,一切以自己的安全为重。你的命现在可金贵着呢。” 裘文隽这句话倒也不是空穴来风,云羽缎自上市后,就受到了世人追捧,自己着人千里迢迢送到京城后,便在京城也刮起了云羽缎的旋风,很快便被京城达官贵人哄抢一空。 而更让人惊喜的是,自己回来后才发现,陈家织坊竟是又研制出了云霭锦,那般灿若烟霞的锦缎,当真美的宛若天上云霞掉落凡间。 有了这两样东西,裘文隽敢保证,裘家有六成几率重新坐上皇商的位子。 而到了方城府后才发现,何止是六成啊,自家的皇商位置分明是板上钉钉啊,因为这两年异军突起、势头强劲的孔家,已是在小毓的手中溃不成军,注定要成为昨日黄花,怎么也躲避不了覆灭的命运了。 没了孔家的作梗,其他商家根本就不是裘家的对手。而这一切的大功臣仍旧是面前这个孩子。 而裘家的节节高升,也意味着作为合伙人的小陈毓,这几个月来也早已赚得钵满盆盈,是个标标准准的小富翁了。 包扎好伤口,裘文隽终于坐下来,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才把面前的一个盒子往前推了下,示意陈毓打开: “这是几个月来,所售卖锦缎的分成——” 又把一个账本递过去,“这是总账,小毓你瞧瞧可对?” “已经有利润了吗?”陈毓倒也没有客气,拿过盒子打开来,却是一下瞪大了眼睛,竟是足足两万两银票。不由倒吸了口冷气,“怎么,这么多?” 看到陈毓终于露出小孩子的模样,裘文隽不觉莞尔,探手刮了下陈毓的鼻子: “怎么,小毓也有吓一跳的时候?” 又意味深长道: “这还只是开始。” 孔家倒了,得利最多的就是自家了,不但皇商地位再无可动摇,便是原本孔家占有位份最多的从锦水城到方城府这一路的商道,也落到了自家手中。 对此,裘文隽已经有了决断,会从这里面单拿出两成的红利给陈家名下的秦氏商号—— 此间利润比之锦缎来可还要丰厚的多。 又指了指摆满一地的箱子: “这里还有几箱绸缎,都是咱们织坊刚出的新品,不独颜色漂亮,更是柔软舒适的紧,小毓自己穿或者送人均可,对了还有几盒百年老参,鹿茸什么的,是给你爹娘准备的。” 陈毓倒也没有和他客气——正好娘亲有孕在身,可不得吃点儿好东西补补?还有大嫂,方才受了惊吓,可也得给她送去些,再做些漂亮衣服,可不正好美美的等着大哥回来。 一边命人抬到后面交由李静文过目,一边笑着道: “三哥你这次来,不会是就为了给我送银子吧?” “小毓果然聪明,”裘文隽不由失笑,可比自己那个蠢弟弟强的太多了。 “我这次来,还有一件大事,那就是代表江南商家和万千百姓,向成家军送上咱们的敬意。” 说白了,就是劳军来了。 劳军? 陈毓嘴巴简直长成了个“o”型——三哥还真是大手笔!那可是十万大军,劳军的话得花多少银子啊! 却是半晌才恍然: “哎哟,三哥你脑子是怎么长的啊?” 裘家要接手孔家的生意,以后势必会和军方打交道,这次劳军之举,虽是耗费些钱财,却必然能最大限度的得到军方的好感,虽是损失了眼前一点儿利益,往长远看,却是大有可为。而且,方才三哥说的清楚,是代表江南商家—— 这样一来,既得了好处,又不会被众人嫉恨,还亲近了朝廷,当真是再合适不过。 怪不得上一世三哥会被誉为商界奇才。就这份心力,便是他人所不能及的。 却不料裘文隽的惊奇却是丝毫不比陈毓少—— 要是浸淫商场数十年的老狐狸,能看出自己的心思也就罢了,偏是被这么个小娃娃给看破了。 亏得这是自己的兄弟,而不是对手。 “少爷,老爷回来了。”守在外面的喜子道。 陈毓惊了一下,忙忙的对裘文隽道: “让喜子领着三哥去吧,我就不陪三哥去见我爹了。” 要是让家人知道自己受了伤,那可就麻烦了。 哪知一句话未完,陈清和的声音就在外面响起: “为什么不能见我?” 然后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可不正是陈毓眼下避之唯恐不及的陈清和? 没想到陈清和亲自过来了,裘文隽忙站了起来: “见过大人。” 陈毓也跟着起身,手却极快的背到了背后。 陈清和已是冲裘文隽摆了摆手: “文隽不须多礼。是我该替朝廷感谢你们才对。” 两人又说了些客套话,裘文隽便提出告辞。 “我去送送三哥——”陈毓忙道——送人要诚心吗,等自己把三哥送回家,正好在他那里歇几晚。 却被陈清和一下瞧破心思: “想要把文隽送回家?罢了,你先不要往外去,爹有话跟你说。” 心知定然是自己受伤的事瞒不住了,陈毓顿时无比沮丧,天知道和上一世相比,这点儿小伤算得了什么。 只是老爹既然发了话,也不敢违抗,只得老老实实的在房间里呆着。 不过片刻,陈清和便又回转,却是怔怔的瞧了陈毓好半晌,直到陈毓被看的实在坐不住了,忙忙的起身,别别扭扭的扯了下陈清和衣襟小声认错: “好了爹,你莫气,毓儿以后,再不敢了——” 上面却半晌没有声音。陈毓越发心焦,忙偷眼却瞧,顿时怔住——陈清和的眼圈竟然有些发红。 陈清和叹了一口气,探手抱起陈毓,放在腿上,摇头道: “爹没有生气,爹就只是……” 心疼啊。 手一下一下抚摸着陈毓的脑袋,犹豫了半晌,终于道: “毓儿,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爹?” 这话陈清和早就想问了,实在是从儿子失而复返之后,不管是和李家退亲还是解了商号危局,一件又一件的事都太过奇异,那般诡谲心计,分明是惯于尔虞我诈的成年人才会有的。 小毓却是用的如鱼得水…… 只是儿子如何,始终是自己最爱的儿子,陈清和最感无力的一点却是,好像儿子做什么,自己都无法掌控,因而不得不眼睁睁的看着他一次次冒险,甚至今天,还受了伤。这种旁观者的感觉,让陈清和真的觉得,自己这个当爹的,太无能了。 “我——”陈毓顿时一滞—— 其实这些日子以来,即便陈清和不说,陈毓也明白,自己把自己逼得太紧了。重生回来这么久,可到现在为止,陈毓却根本没睡过一天的安稳觉,每次闭上眼,上一世的情形便会纷至沓来…… 而正因为如此,一旦有一点点坏事的倾向,陈毓便不自觉的变得不安,暴躁,甚而想要毁灭。 本以为自己把这些情绪藏得很好,却不料终究被爹爹察觉了吗? 看陈毓不说话,陈清和也不做声,温暖的大手依旧一下一下轻抚着陈毓的小脑袋。 陈毓僵直的身体渐渐软了下来,不自觉蜷缩在那温暖的怀抱中,如同终于找到家的小兽,突然有一种不顾一切说出秘密的冲动—— 爹,你的儿子,其实是死过一次的啊…… 只是那些话,却最终咽了回去——要是知道上一世自己和姐姐还有姨母经历了什么,爹爹一定会受不了吧?毕竟是曾经的痛苦,又何必让爹爹和自己一起承受? 陈清和的眼中闪过一抹失望,却是更紧的把陈毓抱在怀里: “好孩子,你什么时候想说,再告诉爹,爹只告诉你一句话,不要什么事都自己扛着,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记得,你有爹……” 陈毓滞了一下,点了点头,声音却是有些哽咽: “爹,孩儿记住了。” 是啊,自己有爹呢。这一世,无论如何和上一世都是不一样的—— 我爱的人,爱我的人,都会平平安安,再不会经历那种撕心裂肺的生离死别…… ☆、第63章 求学去 “东翁的心意老夫领了,只是老夫去意已决。”说话的是一位身形瘦削年约五十许的夫子,边说还不时笑眯眯的瞧一眼下方垂手侍立的少年。 少年生的唇红齿白,飞扬入鬓的眉宇下,一双湛湛黑眸犹如天上星子,有着清江之水的幽深,却偏又波光潋滟,让人瞧上一眼,就仿佛要被吸进去一般。 “是不是犬子无状,才惹得夫子不喜?”坐在对面身着知府服饰的儒雅男子明显一怔,“夫子莫要替这臭小子隐瞒,只管告诉我便是。” 口中说着,冲你少年一瞪眼: “毓儿,你到底做了什么,才惹得夫子这般生气?还不跪下向夫子赔罪。” 那少年也是一愕,却并没有为自己辩解,反而一撩衣服下摆,竟是真的要跪下。 慌的那夫子忙探手拦住: “使不得。陈大人,你可莫要为难了我的乖学生。” 语气里竟是颇为心疼。 夫子名叫吴昌平,是一个多年不第的老秀才。本来愿意千里迢迢到这方城府任教,所图的不过是东家丰厚的报酬罢了。 家里一儿一女,女儿已是到了待嫁的年龄,自然要想法子准备嫁妆待嫁,至于儿子,则好容易有了在白鹿书院读书的机会,也需要花费大笔银两,所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虽是吴昌平自来清高,也不得不在现实面前低头,答应千里迢迢来方城府任教—— 实在是这份儿差事乃是锦水城裘家派人说合的,除了陈府的丰厚束脩之外,锦水城裘家还特意多出了一份儿。 本来想着和裘家那般家财万贯的商人结交的,不定是怎样的纨绔公子。更兼之前也听说了,已经做了方城府知府的未来东翁陈清和,本来也就是出身举人罢了。 要说自己和举人也就差了那么一步,相较于春风得意的陈清和而言,吴昌平先就有了一股不舒服。 而且更探知对方还是不过两年时间,便从方城县知县任上被破格提拔为方城府知府,私下里又和裘家那样的皇商交好,就先入为主,认定对方定然就是靠了钱财铺路,才有如此幸进。 因而,来之前,吴昌平一面愧疚自己读了这么多年诗书,却依旧不得不为五斗米折腰,不远千山万水跑来伺候一位纨绔公子,另一面也更对这陈家颇为厌弃。 却不料,来了之后才发现,事实却是和自己所想大相径庭—— 方城府一带,百姓竟是对陈清和交口称赞。据说这位陈知府不独处事清廉,更兼爱民如子,听说刚莅任方城县知县一职时,就先破获了县尉矫诏向百姓收取重税一案,继而更敢为了百姓利益,和因罪行过重而畏罪自杀在天牢中的田姓守备大人杠上…… 一桩桩一件件,所作所为,当真是铁骨铮铮,很为世人所称道。以致现如今,曾经兵荒马乱的方城府,早已是政令清明,百姓安居,路不拾遗,便是长久生活在江南那般富庶之地的吴昌平也大为叹服,暗暗愧疚自己小人之心,这陈清和,分明是当今做官之人的典范才对。 而带来更多惊喜的还是陈府的这个学生! 曾经在多家私塾中任教,还颇为有名气,不然裘家也不会辗转打听到他,又郑重推荐给陈家,可教了那么多学生,吴昌平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聪明却又勤奋好学的孩子。不独过目不忘,更兼一点就透! 对于为人师者,还有什么比得天下英才而育之更值得高兴的事? 更不要说这孩子还恁般懂事,说句不中听的,日常相处时,虽是堂堂知府公子,却是端汤侍水都是常事,吴昌平真是喜欢的不行,连带的自家闺女儿子都要靠后了。 也因此,当初带来的那把戒尺,纯粹就成了摆设,甚而还生怕陈清和对自己学生管束的紧了—— 实在是太过懂事的学生,连素以严厉著称的老师都止不住为他委屈怎么破? 看到突然就蹦起来的吴昌平,陈清和愣了一下,旋即失笑: 自家儿子太好了也发愁啊,因为总有人要和自己抢。后院里有个把儿子疼到骨头里的媳妇儿也就罢了,连带的眼前的夫子,还有外面的顾家,一个个那阵势,好像唯恐自己会苛待了这小子似的。 这边吴昌平已经把陈毓拉了起来,不无怨尤的道: “大人望子成龙的心老夫也明白,只是毓儿并非寻常孩子,切不可太过严厉。” 怎么能没听自己把话说完,就惩罚爱徒呢? 陈清和:…… “不是我非要走,”吴昌平叹息着,语气间很是眷恋,“实在是,我也没什么可教给毓儿的了,再呆下去,可真是要误人子弟了。” 这几年来,自己真是把压箱底的功夫都拿出来了,以着吴昌平来看,自己这小弟子眼下的学问怕是不在自己之下,从去年开始,已是有力不从心之感,所能指导他的,也不过是些应试经验罢了。 “先生切莫这般说,这些年来,先生教我良多——”陈毓扶着吴昌平坐下—— 上一世自己十四岁上便中了秀才,也算是一时佳话。后来虽是投身草莽,却始终未放下书本,先生教的这些东西,自己自然上手的快。 更难得的是夫子为人处事既有读书人的耿介,却又善变通,是一个颇为圆融有大智慧的长者。这些都让陈毓受益良多。更不要说夫子的爱护,陈毓也是切实感受到了,这会儿听吴昌平说要走,自然很是舍不得。 吴昌平如何体会不出陈毓的心情,当下拍了拍陈毓的手: “夫子晓得,我们家毓儿最乖了,切莫作此小儿女状。” 说着又转向陈清和: “我今儿来找东翁,除了辞行之外,还有一件事。” “我有个儿子不是在白鹿书院读书吗?前儿个给我来了封信,信中说,五月里白鹿书院就要招生了。东翁可放心,让毓儿和我一同前往?” 白鹿书院乃是大周朝第一书院,书院中大儒云集、人才辈出,名气之大,便是比起太学也不遑多让,天下读书人莫不以出身白鹿书院为荣,自来是天下读书人向往的圣地。 因对陈毓寄予厚望,吴昌平自然希望陈毓也能入白鹿书院就读。 只这个提议,虽是有百利却也有一害—— 于陈毓而言,眼下便是参加童生试也是完全使得的。目前来说,有两个选择,一则把户籍迁到方城府,在这里参加考试,一则依旧回老家,在祖籍参试。 若然回祖籍江南参考的话,自然投考白鹿书院之事就顺理成章——白鹿书院本就建在江南鹿鸣山,距陈毓老家也就几天的路程。 只是这事也有一个极大的弊端,那就是江南自来是文风鼎盛之地,真是在那里参加童生试,考中秀才的难度无疑大得多。 相反,若是随着陈清和把户籍暂时挂到方城府,陈毓考中秀才简直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虽然吴昌平心里坚信,即便回到江南,以自己学生的才华,也定然能考中,却也不敢坚决冒这个险。毕竟,那是学生,而非自己儿子。 可私心里,又希望陈毓能进入白鹿书院,也因此,吴夫子这会儿的心情委实复杂的紧。 “这——”陈清和委实有些为难,半晌看了眼陈毓,“毓儿以为呢?” 作为读书人,陈清和心里对白鹿书院也是极为向往的,作为父亲,陈清和却又不愿儿子的人生之路走的太为艰难。一边是自己曾经的理想,一边是关系到儿子前程的现实利益,两者权衡,陈清荷委实有些拿不定主意。 当然陈清和也明白,自己的这个儿子,从小都最是个有主意的。 果然,陈毓不过微微思索了一下便毫不犹豫道: “我跟先生去投考白鹿书院。” 陈毓的骨子里,前世今生,依旧是以读书人自居的。 如同陈清和的思维,上一世未曾手刃仇人时,陈毓如何不渴望能到白鹿书院去? 既然这一世有这样一个机会,自然不能也不愿错过。 至于说考秀才,陈毓是不担心的,上一世自己没有名师教导,靠苦学尚且能在十四岁上头考中秀才,不可能这一世有先生悉心指教,还会名落孙山。 听陈毓说的坚决,吴昌平顿时眉开眼笑,不住摸着下颌上的胡须: “不愧是我的学生,我们阿毓果然有志气——” 也不知是夸学生呢,还是夸自己。 陈清和神情释然之外又有些感慨—— 儿子有志气固然让人骄傲,可一想到这么大点儿的孩子就要离家,又万般不舍。只是看陈毓心意已决,也只得同意。 陈毓要离家投考白鹿书院的事儿很快传开。 顾家人包括老爷子在内,全都赶了过来。 “要是那什么鹿院敢不收你,回来跟爷爷说,爷爷不把他们书院踏平才怪!”老爷子拍着胸脯道。 “爹你说什么,”顾正山却是有不同意见,“真是咱们毓儿这么厉害的娃娃都不收,那鹿院才是瞎了眼。” “别怕。”顾云枫却是搂着陈毓开始咬耳朵,“咱大哥大嫂在呢,有人敢欺负你,告诉大哥,削死他!” 当年边关大捷,论功行赏之下,顾云飞被授了鹿泠郡守备一职,去年上,又把柳云殊接了过去。 而且顾云枫之所以这样说也不是没有原因的——别看顾云飞为人严肃,便是对自己这个弟弟也经常板着一张脸,却唯有对陈毓,好的不得了。还常常说什么他们上辈子一定是同生共死的好兄弟。 时常令得顾云枫郁闷不已——明明自己先认得的小毓好不好,瞧他们哥俩好的模样,自己倒是要排到后面了。 “这么看不起我?”陈毓却是失笑,“不然咱们俩比试一番?” “还是不要了。”顾云枫头摇的跟拨浪鼓一般。说起来又是一桩伤心事,这才几年啊,这小子的功夫就跟自己不相上下了! 而且每次两人对打,爹爹和爷爷还要在旁边念叨“小毓细皮嫩肉的,你可不许伤了他”,害的自己一点儿也不尽兴。 ☆、第64章 挑衅 很快就到了启程的日子,虽是陈毓再三拒绝,李静文和陈秀还是坚决送到了城外。 一路上更是泪眼婆娑的不时掀起窗帘瞧着外面骑在马上的儿子—— 虽是明白儿子长大了,终有离开的一天,可一旦这一天真的来了,真的觉得接受不了。 唬的怀里三岁的女儿慧姐也哭了出来,探出手拼命的要去找哥哥。 说来也怪,相较于姐姐陈秀,小姑娘明显更喜欢粘着陈毓,甚而瞧见陈毓,陈清和的位置都要靠后些。 “好慧慧——”陈毓忙跳下马,探手抱过慧姐儿,往空中抛了下,惹得慧姐顿时止了泪,咯咯咯笑个不停,揽着陈毓的脖子又笑又叫,“哥哥,哥哥,还要飞,慧慧还要飞……” 李静文也擦干净泪,从车上下来接过孩子,嗔怪道:“好了,你这么宠着她,以后你走了——” 却是哽咽的说不下去。 “娘莫哭,毓儿会经常给娘和阿姐写信的,”陈毓心里同样又酸又涩,一手揽了李静文,一手抱住同样默默垂泪的陈秀的胳膊,故作轻松的道,“娘只管在家安心等着,儿子将来还要给娘挣个凤冠霞帔回来呢。” 却被陈清和瞪了一眼:“你娘的凤冠霞帔有我呢,那里需要你小子操心,你但记着好生读书,莫要被先生责罚才是。” 声音也明显有些粗嘎。 一句话说的李静文顿时红了脸,嗔怪的瞧了一眼陈清和: “我们毓儿这么聪明,先生才不会责罚他呢。” 旁边的陈秀也深以为然,频频点头。 陈毓哪能体会不出老爹话语里别扭的关心,也就一一应了,直到旁边的吴昌平看天色不早了,不住咳嗽,一家人才恋恋不舍的洒泪而别。 其中尤以小慧慧哭的最惨,小姑娘伸着手,踢腾着小腿拼命的往陈毓这边挣扎,若不是强忍着,便是陈毓也差点儿跟着哭了。 一个月后,白河渡口。 相较于多水的江南,白河无疑并不出名,只是因邻着鹿鸣山,更是通往鹿鸣山的必经之道,白河想不出名也难。 这条河虽是河域宽广,河水并不深,并不适合大船来往,前来投考的学子到了此处便只得弃大船登小船。倒是为两岸百姓颇觅了条财路。 眼下正是二月天,白鹿书院三年一度的招新日就要到了,除此之外,也是鹿泠郡官学开学的日子,白河渡口一带也就格外热闹,只看见辽阔的河面上,来往小船穿梭如织,好不繁忙。 因渡河的客人颇多,也使得船只迫不好找,好在吴昌平在这一带颇熟,让陈毓守着行李,自己很快找了个小船来,两人把行李搬上船,随着渔夫一篙撑开,小船游鱼般朝着河对岸划去。 毕竟年纪大了,吴昌平明显有些累了,就回了船舱休息。陈毓却是一个人站在船头,遥遥瞧着眼前绵延不断,形似一头美丽鹿儿仰头长鸣的秀美山峦,神情却是颇为复杂。 这白鹿书院陈毓上一世自然也是来过的,只不过,彼时却是背着条人命仓皇逃亡。当时只想着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抓到菜市口砍头,那便无论如何也要了一些夙愿,而白鹿书院,无疑就是年少的自己曾经渴慕过的地方。 船橹欸乃声中,透过岸边宛若烟霭般的新绿,眼前依稀浮现出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宛若叫花子一般的少年,无比虔诚的趴伏在白鹿书院山门前泪流满面的情景,陈毓甚至有些恍惚,不知道那个自己是真的,还是跟随着先生即将投考白鹿书院意气风发的自己是真的。 “毓儿,毓儿——”吴昌平关切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可是累着了?” 自己这学生毕竟出身富贵,这些日子来车马劳顿,再是练过武,也必是有些吃不消吧?当下嘱咐道: “船马上就要靠岸了,待会儿到了家,你好好睡一觉。” 陈毓这才恍然发现,这么会儿功夫,船居岸边已不过咫尺之遥,而岸边更是挨挨挤挤的站了许多人,无疑是来接亲朋好友的。 忙忙的收回眼神,探手就去拿吴昌平的行李: “我没事儿,先生,咱们准备准备下船吧。” 吴昌平哪里肯累着他,忙一把抓住,指了指站在岸边人群中一个正踮着脚往这边瞧的瘦高少年道: “让景荣背着就成——” 那少年也明显看见了两人,很快挤出人群,小跑着来到面前,冲着吴昌平喊了声“爹”,再瞧向陈毓,神情却有些腼腆: “陈少爷——” 之前已经收到爹爹的家信,说是要带着他的学生、方城府知府大人的儿子一同回返,眼前这少年定然就是了。而且听爹爹说,知府大人的儿子好厉害呢,虽是年纪还小,却是允文允武,比之自己可强的太多了。 吴景荣的模样,一瞧就是个老实的,陈毓印象颇好,当下弯了眼睛笑道: “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大哥是先生儿子,便和我兄长一样,吴大哥莫要同我这般客气,便直接喊我的名字便好。” 吴景荣顿时越发无措——这陈少爷是不是文武双全还不知道,可就是,笑起来的样子真是太好看了,脸一下红了,讷讷道: “那怎么敢当。” 被吴昌平瞪了一眼: “听毓儿的就是。” 却是止不住叹了一口气,眉宇间明显有些忧愁—— 科举无望后,自己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儿子身上,哪知儿子这性子竟是比之自己还要鲁钝,眼瞧着过年就十八了,可到现在却连个秀才都没有考上。 甚而能进白鹿书院,也是自己舍了老脸找了老友帮着说情求来的。要是儿子能有毓儿一半的聪明,自己又何须如此到处奔波劳碌? “来,把行李给我吧。你们在这儿等着便是。”见陈毓性子爽朗,又丝毫没有官家少爷的架子,吴景荣的紧张终于消除了些,麻利的把地上的行李背在身上—— 因这次回来就不再过去,吴昌平的行李颇多,至于陈毓,更是除了带给吴家的礼物外,被李静文塞了不少东西,两人的行李几乎堆满了整个船舱。 吴景荣倒也不怵,先把一个重些的箱子背在背上,又提起两个大的包裹,便快步向岸边自己拉来的板车而去。 这么多行李,陈毓自然不会袖手旁观,便让先生歇着,然后叫上喜子一块儿去搬,刚弯下腰,突然听见有人“呀”了一声,循声望去,却是吴景荣险些和一个刚从马车上跳下来的十五六岁的少年撞上。 那少年虽是堪堪避开,却明显很是不爽: “喂,没长眼睛吗?怎么走路的?” 吴景荣明显不擅长和人吵架,虽是被人呵斥了,却并没有辩解,只低着头往后退了一步,艰难的侧过身,给少年让路。 少年却是并不过去,神情明显越发不耐烦: “喂喂喂,你没长耳朵啊?挡着爷的道了知不知道?” 说着便要取推吴景荣,吴景荣躲闪不及,连人带行李一下摔倒在地。 那少年撇了撇嘴转身要走,却又忽的回头:“呀,果然是你呀,吴傻子。” 一声“吴傻子”叫出来,令得吴景荣一张脸顿时火辣辣的,又羞又愧之下,更是连头都不敢抬了。 瞧见岸上的冲突,陈毓已经赶了来,正好听到了这句话,恚怒之余,更有些纳罕。实在是能考入白鹿书院就读的莫不是天之骄子,怎么景荣大哥却被人当面叫傻子? 只吴景荣却明白,自己根本不是光明正大考入的—— 除了正式的学生之外,书院还有一种学生,叫附生。 所谓附生,也就是没通过正式考核,但若依旧执意要来学院读书的话,那么学院允许旁听。只是对这些附生,白鹿书院是不会提供食宿的,衣食住行全需自己解决。 而吴景荣,就是这样一个附生。 当然,若是第二年能通过考核的话,附生也可以成为正式学生的,只是吴景荣虽是读书用功的紧,却偏是进益颇慢,竟是足足做了四年附生,都没有转正。这还不算,吴景荣更是白鹿书院中年龄最大的童生。 每每和那些六七岁开蒙的孩子一起学习时,吴景荣都羞得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又因为懂事,深为拖累父母亲人过意不去。 这种心理之下,便愈发没日没夜的努力学习,又因性格木讷,并不擅与人结交,每每被人笑话为傻子。 平日里这个称呼也没少被人叫,吴景荣唯恐给家人惹麻烦之下,却是全都忍了。可这会儿当着老父的面这般轻贱,吴景荣眼圈儿都红了—— 没人比吴景荣更明白,为何爹爹偌大年纪了,不在家中享福,反而跑去千里之外的异乡,还不就是为了自己吗—— 因着附生的身份,吴景荣不得不在鹿鸣山下的鹿泠郡赁房而居。 吴景荣是个懂事的,又知道家境困难,本是坚持着随便找个便宜的民房凑合着住便好,却被吴昌平坚决否决。 吴昌平早年立志求学,因而成亲较晚,膝下只有吴景荣这么一个儿子,早把满腔抱负寄托在了儿子身上。 即便家境如何不好,都不愿亏着他。而且这么咬着牙把儿子送进白鹿书院,本就是为了让他潜心读书,若然是简陋民房,一则担心儿子会被外面环境影响,二则儿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不要委屈了才好。 因而一咬牙,就替吴景荣在鹿泠郡官学附近的鹿鸣馆里租了一间房子—— 这鹿鸣馆可是大有来头,听说乃是锦水城皇商裘家的产业,虽为馆驿,却是修建的清幽雅致,里面有单独的院落,也有连着的房间,住宿也好,温书也罢,都是一个好去处。 因着这个原因,不但官学中,便是白鹿书院里一些家境颇好的,也都在鹿鸣馆中租得有住处,以备不时之需。 当然,鹿鸣馆的租住价格也是颇为不菲的,便是吴景荣租得那种一间房子,每月也得一两银子。 这个价位,于那些富贵子弟而言,不过是一顿饭钱罢了,对吴家来说,却是差不多半年的花用。 每每躺在那间房子里,吴景荣都会有浓浓的负罪感。而这种负罪感,无疑在今日见到老父的这一刻达到极致—— 为了自己学有所成,爹爹无疑受了太多苦,而自己苦学了这么多年,却不过落下个傻子的名号罢了。 而爹爹听到对方这句话,又不定会怎样伤心呢。 “赵佑恒,你莫要欺人太甚——”吴景荣仰躺在地上,恨恨的瞪着少年,眼睛里是少有的愤怒。 那叫赵佑恒的少年没想到自来木讷无论大家如何嘲笑都从不反抗的吴景荣竟突然间转了性子,愣了一下之后,叉着腰嬉皮笑脸道: “哎哟,还真是稀奇事,吴傻子也会瞪人?” 还要再说,一个同样背了个大大的行李箱的少年已是快步走了过来,探手就去拉倒在地上的吴景荣: “吴大哥——” 而随着少年转身,身后背着的箱子朝着赵佑恒就撞了过去。 赵佑恒忙往旁边一跳,怒道:“喂,你们吴家全是傻子不成?还是全都是瞎——啊!” 却是噗通一声落入了水里,直到被冰冷的河水刺的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赵佑恒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却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明明自己已经躲开那箱子了,怎么还会掉到水里去? ☆、第65章 对垒 鹿泠郡的二月温度并不算低,可也得穿上夹袍才成,这么一掉进去,顿时浸了个透,饶是赵佑恒水性颇好,也废了好大劲才爬上岸来。 却早没了之前那颐指气使的骄傲模样,浑身上下都是湿哒哒的,甚而歪掉的发髻上还顶了片绿色的苔藓,那模样真是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从小到大,赵佑恒哪里吃过这么大亏,也顾不得管要接的人了,气的随手夺过旁边准备救他的人手里的长篙,就开始寻找陈毓并吴景荣的影子: “兔崽子,竟敢偷袭小爷,今儿个小爷不打的你跪地求饶就不姓赵!” 看他气势汹汹,穿着打扮又不似寻常百姓,其他人也不敢惹,慌忙呼啦啦闪开一条道,陈毓和吴景荣的身影一下露了出来—— 因方才身上背着笨重的行李箱,吴景荣摔倒时明显扭了腰,陈毓只得先帮着把行李卸下来,全背在自己身上,两个大箱子仿佛小山一般压在身上,右胳膊上还挎了几个行李包,小小的个子几乎要被这些东西埋起来似的,饶是如此,少年竟是脸不红气不喘,还能空出左手来去拉吴景荣。 “没事儿,你快去把行李放下,我自己能站。”吴景荣慌忙摆手——那些行李箱可不是一般的沉,饶是自己这么大了,都被压得直喘气,不然,刚才也不会避让不及,被赵佑恒一下推倒。 而小毓还是个孩子,背着这些东西,可不要压坏了才好。 摆着的手却一下被陈毓抓住,微微一抬胳膊,吴景荣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站了起来。 “哎哟嗬,倒有一把子蛮力啊!怪不得敢这么横。”赵佑恒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手中的长篙也之捣了过来,几乎是咬着牙道,“小兔崽子,让你也尝尝水淹的滋味儿!” 虽然被家人强制扔到官学中读书,赵佑恒最爱的依旧是武技,拳脚上还从没有输给过同龄人。 从小到大只有他欺负别人的,这么无比狼狈的被人撞到水里,还是破天荒头一遭!恼羞成怒之下,令得赵佑恒连平日里奉行的公平决斗的原则都不顾了。长篙一探一挽,分明当成了枪来使,竟是毒蛇般朝着陈毓刺来。 陈毓站的地方离河岸很近,身上又背了这么多笨重的东西,根本就不易闪避,真是要被扎实落了,怕是非得掉下河去不可。 可真是摔下去,又被这么多行李拖累着,想跟赵佑恒一样爬上来,却是办不到了。 “毓儿——”看到岸上喧哗也忙忙赶过来的吴昌平正好瞧见这一幕,脸色顿时一变。 想要上前阻止,却又那里来得及?吴昌平人还没到,那长篙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到了陈毓身上。 “快,下去救人——”吴昌平慌忙拽住旁边的船夫,下一刻,却是一下瞪大眼睛—— 果然有人飞了出去,不过却不是陈毓,而是赵佑恒。 直到身子再一次荡到高空,赵佑恒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掉下去的不该是那个小兔崽子吗,怎么自己倒飞起来了?下意识的瞧瞧依旧紧握在手中的长篙,再看看下面越来越近的银白色水面,赵佑恒发出一声悲愤至极的怒吼,手中长篙随即变招,狠狠的在水中一拄。 方才掉过一次水,赵佑恒知道岸边的水更浅,自己完全能借竹篙之力,再飞回岸上,然后,再让那小子好看。 只是想法虽好,却是倒霉的紧—— 河岸边水虽然浅,下面却是遍布鹅卵石,而赵佑恒的竹篙好巧不巧,竟是正好点在一块儿小石头上。 长篙猛地一滑的瞬间,赵佑恒立即意识到不妙,慌忙想要松手,却哪里来得及?身子根本不受控制,竟是跟着斜斜倒下的竹篙朝着远处正并驾齐驱如非而来的两艘小船就飞了过去。 因事发突然,那艘小船完全来不及反应,见到突然出现的天外飞人,船夫下意识的就猛地掉头,想要避开赵佑恒,却不防惊慌之下,正好和旁边的小船撞了个正着,因速度太快,令得旁边的小船瞬时倾翻。 上面的人猝不及防之下,一下被掀了下来。 另一艘小船上旋即探出几个脑袋来,瞧见旁边被掀翻的小船,齐齐失声道: “主子。” 转眼就有五六个精壮汉子噗通通跳进水中。只是瞧他们在水中扑腾的模样,显然是不善水的,能在水里勉强保持平衡就不错了,却是距离掉落水中的人影越来越远。 陈毓刚把行李放回板车上,听见声音忙回头去瞧,眼中神情明显一滞。别人看不出来,陈毓却能瞧出,方才掉下去的人中,有个年轻人明显不良于行。 心中不觉有些懊恼。虽是着恼于那少年欺负吴景荣的行径,却也不过想给对方一个小小的教训罢了,要是牵连到了无辜的人,未免太不应该。 好在身边还有支竹篙,陈毓不急细思,随手掂了起来,在地上轻轻一点,人便和赵佑恒方才的动作一般,朝着河里就飞了过去。 岸上的人正在手忙脚乱的准备摇船过去救人,不提防一抬头就看见了陈毓的动作,不免纷纷出言劝阻: “小兄弟你就别添乱了,快回来。” 一句话未完,陈毓已经飞了出去,手下竹篙更是在水中连点,竟是和方才赵佑恒的动作如出一辙。 赵佑恒的脑袋正好从水面下冒出来,见此情景,好险没给气乐了,咬牙怒骂道: “好孙子哎,还敢学你爷爷,那就下来陪我吧。” 哪知一句话刚完,陈毓的身形已然再次飞起,几个起伏之下,竟是宛若飞燕般朝着倾覆的小船而去。 “卧槽!”赵佑恒瞧的眼睛都直了,嘴巴几乎长成了个o型,转而变为悲愤—— 真他娘的太不公平了,为什么自己的竹篙第一次就柱到石头上,这小东西都在水里扑哧扑哧柱了这么多下了,都没有一点事?还未想通个所以然,陈毓的身影已经从头顶处一晃而过。 岸上却是传来了一片叫好声,却是不过片刻见,陈毓的身形已经稳立在原地打转的小船之上,双脚用力一踹之下,身形原地拔起,那艘倒扣着的小船一下翻转过来,正好接住落下来的陈毓。 岸上的人愣了片刻,齐齐叫了一声好。 陈毓却顾不得理他们,船篙在水中一撑,朝着那正被水流冲向更深水域的那个人影划去。心里却是暗暗好奇,实在是自始至终,陈毓都盯着那人,却是发现一个颇为奇怪的现象。 那人双腿明显是废了的,可也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到这时候还能安然无事。这还不算,更让人想不通的是,既然没被水淹着,这人怎么不想法子回船上,怎么还拼命往水流深处去? 虽是越往河中心,漩涡越急,陈毓的速度却丝毫不受影响,转瞬间就到了那人身边,待看清前面的情形,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却是男子的前面,还有一个小小的身形在水中时起时伏,正被漩涡带着急速往前而去。 毕竟是地地道道的江南人,但看那处漩涡的形状和水流急速旋转时深黑的颜色,陈毓也能判断出,那处地方怕是白河里最深的,而那小身影明显是不会水的,真是被卷进去,定然会有性命之忧。 忙再次掂起船篙在船上用力一点,随着陈毓的一蹬之力,小船已然游鱼似的朝着男子身边而去,陈毓则借着竹篙的力量,身形宛若美丽的峡蝶般再次飞起。 而被卷在漩涡中的小小身影眼瞧着已是只有几缕黑发海藻似的漂浮在水面上,又打着旋的渐渐就要隐没不见。 “小七——”男子早在小船飘来的第一时间,已经单手扒住船舷,手一使力,便连人带船箭似的朝漩涡中而去,却哪里来得及? 竟是眼睁睁的瞧着那簇头发在水中晃了几下,便旋即消失。 同一时间,哗啦一声碎响,却是陈毓借着长篙之力,从上而下一头扎进了漩涡。 那男子还没缓过神来,陈毓的身形已经再次从水中一跃而起,他的臂弯里正抱着一个紧闭着双眼的孩子。 正好男子推着小船也到了近旁,陈毓先把抱着的人送上去,又忙忙的探手,把旁边的男子推了上去,自己也随即翻身上船。 探手便要去拽那依旧昏迷的小少年,却被一只手挡住: “我来。” 男子的声音不大,甚而没有多少起伏,却有着说不出的威慑,令得陈毓的动作不由一顿。 对方却已经倒提着那孩子的背,横放在自己膝盖上,大手在腹腔上轻轻挤压了几下,那孩子身子先是猛地一颤,然后就呛咳出几大口河水来。 看男子的模样,明显不愿自己帮忙,救人的手法又甚是精巧,陈毓倒也放松下来,默默在一旁坐了专心划船,待瞧清楚男子的面容,不觉微微一诧—— 倒没想到,竟是如此英俊的一个人。 男子生着一张容长脸,两道浓黑的剑眉漆黑如墨,一双眸子宛若暗夜中的寒星,让人瞧了止不住心惊胆战。 尤其是侨嗣髅魉炔涣加谛校删褪钦獍愣俗钡兀疵挥幸坏愣潜凡凰担肷砩舷戮故且谰赏赋鲆恢秩萌说雌爻Φ奶省 这人的身份怕是不简单。 却是并不打扰对方救人,只专心撑船,好在船行一半,男子腿上的少年终于醒了过来,睁开湿漉漉的大眼睛—— 兄弟俩的眼睛明显有些像,只是哥哥的眼神中明显更多些杀伐决断,而兄弟的眼睛却是和山中小鹿般,多了些柔意,又因为受到惊吓泪汪汪的,竟是让人瞧着就不由心中一软。 “大哥——”少年一下坐了起来,却是探手抚向男子的腿,很是心疼道,“你的腿没事吧?” ☆、第66章 似曾相识 男子明显松了一口气,严肃的面容上浮现出一缕笑容,微微摇头:“我没事。小七莫要担心。” “大少爷——”又一阵嘈杂的声音传来,却是刚才跳下水的几个汉子也划着另一艘小船靠了过来,手上还托着几件干衣服,“河中水凉,大少爷和小,小公子快换上。” 这么冷的河水,可不要刺激的大少爷犯了旧疾才好。 男子抬手接过,先拿起一件牢牢的裹住弟弟,另一件则是扔给了陈毓: “换上吧,方才,多谢小兄弟救了我弟弟。” “救我?”弟弟明显怔了一下,转过头来瞧着陈毓,黑亮的眼眸宛若会说话一般,衬着那双隽秀的远山眉,当真是比夕阳下的白河柔波还要娇美—— 陈毓这会儿算是懂了,什么叫颜若好女,这少年真真生的比一众女子还要美丽。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这样美丽的面容自己之前并没有印象,偏是这双眸子,却莫名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谢谢你。”对上陈毓定定凝视自己的眼神,那少年脸明显红了一下,低下头,露出一截白如凝脂的脖颈。 船很快靠岸,吴昌平父子早急得什么似的,看陈毓下船,上前一把把人拉过来,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 “毓儿,你没事吧?可有没有哪里伤着?” 陈毓忙摇头:“先生放心,我没事。” 两人正说话间,一阵马踏銮铃声响起,众人回头,却是一辆六匹大马拉的马车正飞速而来,正正停在不良于行的男子身旁。 临上车前,男子往陈毓这边瞧了眼,对手下吩咐了句什么。 便有一个汉子大踏步走来,手中托盘上明显放着几张银票,来至陈毓身前打了个拱道: “大恩不言谢,我家主子因有急事,不及亲自道谢,些许银两不成敬意,还望小公子收下才是。” 口中说着,眼中却有些许审视的意味—— 不知谁人泄露了公子要往鹿泠郡寻觅神医的消息,一路上竟是不时有意外或者各种偶遇发生,也不知方才一幕是不是有心人主使…… 对方这是怕自己缠上他们?陈毓垂下眼眸,心里明显有些不舒服,片刻后径直拿了托盘上面的银票看也没看就揣到怀里,转身冲吴昌平道: “咱们走吧。” 那汉子明显没有想到明明瞧着斯斯文文的俊美少年,竟是连客气都没有就把银票给拿走了,不觉有些牙疼,本来的好印象也全都消失的干干净净—— 这么贪财的人,白瞎了一张好看的脸。不过也好,既是用钱就可以摆平,明显应该不是对主子一行包藏祸心的。 就是可惜了这副好身手。 管他呢,只要不会对主子不利就好。 没想到陈毓还真就把银票给揣起来了,吴昌平也有些纳罕。别人不知道,自己还不明白吗,陈家家世虽是不显,却也算大富之家,虽然没有刻意打听,可也听陈府下人不经意间说起过,他们亲家老爷却是豪富,去世后更把所有家产全给了女儿做陪嫁。 那陈夫人手下又颇有一帮能人,听说连锦水城裘家都有生意往来,这样的人家,哪有缺钱花的道理? 只是自己这学生自己知道,最是个心里有成算的,一旦做出决定,便是陈老爷夫妇也不会反对…… “先生勿怪。”陈毓哪里看不出吴昌平的心思。先生自来把自己看的重,不独学识更有人品,都是很费了一番心血。自己方才所为,怕是让老先生有些不安。 “对方并不想和咱们有牵扯,这般赠银,也算是买个安心不是?” 若然依照常情,自己这般大恩,怎么也要让那被救少年大礼拜谢才是。对方却根本连让那少年露面都不曾,自己再是不拿银两,怕是对方会更加忌惮。 “倒是个聪明的。”车帷幔一下拉的严实,年轻男子松手,缓缓靠在绣花靠垫上。 那般小小年纪,不但身手好的紧,更兼心思通透。就是有一点,少年的身手,自己怎么瞧着那么熟悉呢? “大哥——”看男子闭眼假寐,对面坐着的少年精致的眉头却是蹙了一下,边用力的帮男子揉搓双腿边道,“人家怎么说也救了我,这样拿银两打发了,是不是不太好?” 男子闭着的眼一下睁开,眼神中明显有些审视。 自几年前遭逢巨变,小七的性情就变了很多,虽然依旧是一般的贴心,却是不复小时候的天真烂漫,这般处处想着家人心思颇重的小七虽是让人感到窝心,却也太让人心疼—— 这么大年纪的小姑娘,哪个不是家人宠着爱着?就小七,却硬是要扛起守护全家人的重任。却不想想,她那般柔弱的肩背,家人又如何舍得? 只是很多时候,这个妹子虽是在家人面前都老母鸡似的护的紧,面对外人,却不是一般的冷漠,还是第一次对一个初次见面的外人这么上心。 “大哥这么瞧着我做什么?”小七脸明显有些红,却依旧强撑着瞪了大哥一眼。 男子没说什么,却是又闭上眼。 之所以会让属下奉上银两,除了试探的心思之外,更多的还是因为小七。再怎么说,小七也是女孩子。京城中,盯着成家的人可不少,要是传出小七坠入河中被一个陌生少年所救的消息,指不定会被人拿来做些什么文章。 说不好,会损及小七的闺誉也不一定。而这样的事,自己决不允许发生。 所以才会派属下用银两解决,更在话语中丝毫不提及小七的事。这样将来即便有人提起,自己只管认下被救的人是自己便好。 而对方收下银两的举动,也更让人欣赏,若然是从前在军中,这样既有武技又不乏心智进退得宜的人无疑是上佳的人才。 只可惜,自己现在却是不在军中,更是废了一双腿,甚而因为成家的功勋,很是令一些人坐立不安。若然真是传出自己欣赏一个人的消息,若是那些名门大族的还好些,一般的人家,怕是只会招祸罢了。 看大哥不说话,小七也不再开口,只更用力的帮兄长按摩,心却不知为什么,老静不下来,脑海里不时出现那个*坐在船头,定定瞧着自己的少年的影子…… 陈毓那边也已经把行李全都搬上了平板车,喜子本要去拉车,吴景荣怎么肯?好在陈毓方才在他腰上拍了一巴掌,扭伤的腰已是好了的。忙忙的从喜子手中抢过车把,自己套上绳子: “这些粗活,你们可不会,让我来就成。” 本来爹爹的意思是让自己赶个牛车来呢,只是刚巧是农忙时节,前几天又下了场雨,哪有闲着的牲口?好在家里离这里并不远,也就二三里地罢了,自己就拉了个板车过来了。 “真是没出息。”旁边忽然传来一声冷哼,却是赵佑恒不知什么时候溜达了过来,正抱着膀子斜着眼瞧着众人。 无疑,方才陈毓要了别人银两的事全被这小子看见了。 说着还点点头: “也是,一看就是一副穷酸样。早知道这样,就打赏你们俩钱花了,省的丢人现眼!” 亏自己方才一瞬间还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想着自己虽是在这人手下吃了亏,却也还算是条汉子,还有那小船是因为自己才翻得,对方跑去救人,也算是给自己解了围不是? 却不料转眼间就收了人家一笔钱,令的赵佑恒连上前结识的心思都没有了。 “手下败将还敢跑过来丢人现眼,我今儿个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脸皮厚的人,可真真是比乌龟壳子都硬!”喜子眼睛一翻,也毫不客气的骂了回去——虽然不明白以主子这会儿的身家,怎么还会把对方那点儿银两放在心上,可主子再怎么做都是自己主子,万没有被个旁人这么当众羞辱的道理。 而且喜子心里,也是老早就看赵佑恒不顺眼了。以为自己是谁啊,还就这么一而再再而三的欺负上少爷了。也不去方城府打听打听,除了两个老爷子,整个方城府的武人,有哪个是少爷的对手? “你——”赵佑恒顿时大怒,手一下抬起来,却正好对上陈毓凉凉瞥过来的眼神,声音顿时低了下来,剩下的话竟是再不敢说,直到吴家的板车走得远了,才懊恼的跺了跺脚,“早晚爷要跟你痛快淋漓的打一场,就不信打不服你。” 自己今儿个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摔倒水里,不过是太倒霉了,才不是技不如人。 赵佑恒的心思,陈毓却根本不想理会也没有时间理会,三日后就是白鹿书院招生的日子了,这两天自己得先找个地方安顿好,还得抽时间去拜访大哥,当真是忙得紧。 ☆、第67章 瓦釜雷鸣 “哎呀,老头子,你回来了?”几人刚进村,一个爽朗笑着的妇人就迎了上来。吴昌平的嘴角不觉露出一丝笑意—— 这迎上来的可不正是自己的老妻孙氏? 陈毓早就从先生嘴里知道,他们家人口简单的紧,来人既然语气如此亲热,定然就是师母了。忙上前一步见礼: “毓儿见过师母。” 孙氏看见陈毓的模样,眼睛顿时一亮,忙抓住手拉过来: “哎呀好孩子,你就是小毓吧?怪不得你家先生不舍得回来,瞧瞧我们小毓生的多俊。” 孙氏这番话倒没有夸张,实在是长到这么大,还没见过生的这般齐整的孩子,简直和墙上画的年画娃娃一般可爱,当真让人稀罕的紧。 “好了。”吴昌平捻着胡须笑道,“小毓也累了,咱们家去吧。” 等进了家门,又有一个生着一张娃娃脸的少女迎上来。看年龄,也就十七八岁罢了。 吴昌平脸上的笑意更浓,指着陈毓道: “梅儿,这是毓儿,以后你就当做自己弟弟一般。” 陈毓忙也上前见过,又命喜子把准备好的见面礼拿出来,打开来,却是一箱粗布,一箱细布,一箱翠羽缎,一箱云霭缎。还有一盒李静文特意给吴梅准备的添妆的首饰。 前面两箱布匹也就罢了,那两箱绸缎,却是让吴家母女直接就呆掉了,两人一边瞧着,却是连摸都不敢摸,实在是从生下来,就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绸缎。 吴昌平却是眼睛有些发红,自己这徒儿,真是太贴心了,来时不过提了一下,女儿已是说了人家,正在家待嫁,毓儿竟是立马就准备了这些东西。 瞧这红艳艳的颜色,明显可以做上好的新娘喜服。 “哎呀,这可使不得。”孙氏愣了半天才连连摆手道。 前儿个去郡上赶集时,也特意去布坊里逛过,店里好像就有一匹这样的缎子,听掌柜的说,这可是他们的镇店之宝,他们那么大店铺,也就这么一匹罢了,让大家只看看就好,凭是出多少两银子,都是不卖的。自己当时一听,真是吓得连摸都不敢摸了。 而小毓送来的这两箱,自己瞧着可比店里的那匹绸子颜色还要鲜亮,料子还要好,更吓人的是,小毓可是整整给自己搬过来两箱。 吴梅明显也被这么漂亮的布料给迷住了,听了娘亲的话,神情不免有些黯然,却听话的没说什么。 “师娘可要难为死毓儿了。”陈毓故作为难,朝着喜子道,“怎么办才好?师娘和姐姐不喜欢呢,不然喜子你再回方城府一趟,让娘再准备些旁的礼物?” 喜子也是个乖觉的,闻言顿时冲着孙氏又是打拱又是作揖: “哎呀老夫人,您行行好,可怜可怜喜子吧——” 那番搞怪的模样,令得吴昌平噗嗤一乐,冲着孙氏道: “毓儿的心意,只管收下便是。” 听当家的如此说,孙氏这才不再说话,忙忙的把箱子收回去,唯恐有什么闪失,却是仔仔细细的放到了床里面。到得晚间,打开那不大的首饰匣子,却又给唬了一跳:还以为里面也就一对银镯子罢了,哪里知道却是镶着红宝石的金镯子,这还不算,还有配对的耳环和金钗! 吴氏父子也都在,早知道陈家的富有,又明白学生的心性,对上了心的人真是再好不过,吴昌平倒没有说什么,吴景荣却是瞧得眼睛发直—— 实在是仅只这些礼物,就价值不菲,真是想不通,白河渡口那里,小毓怎么还会要别人的银两? 在吴家歇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陈毓就带上喜子,和吴昌平父子坐上借来的牛车,往鹿泠郡而去。 江南诸郡中,鹿泠郡并不算大郡,名气却是不小——谁让白鹿书院,就建在这里呢? 一面靠山,三面环水,蒙蒙水雾中,鹿泠郡仿佛是轻纱遮面的大家闺秀,让人仅是瞧着,就生出无限的向往来。 “前面就是鹿泠郡。”吴景荣虽是有些腼腆,倒也能尽地主之谊,不时给陈毓指点着沿途所见,牛车咿呀,伴着少年人独有的清亮声音,倒是让人心情一爽。 说话间,前面又闪现出一排红瓦白墙的建筑,透过高大的院墙,依稀能瞧见里面飞檐一角,兼且竹叶细细,让人瞧着,心怀顿时一畅。 “这就是鹿泠郡官学。”吴景荣道。 因能不时请来白鹿书院中大儒授课,鹿泠郡官学的名气也比其他地方大得多。 也有远道而来投考学院的学子,被白鹿书院拒绝的话,就会转而选择鹿泠郡官学,也颇是出了不少人才。 过了鹿泠郡官学,又拐了个弯,走了大概有三四里地,就到了鹿鸣馆。 远远的瞧见曲径通幽的鹿鸣馆,陈毓脸上笑意愈浓。 这鹿鸣馆,自然依旧是三哥的手笔。 听说此处原址,却是一个绵延数里的烂泥塘。彼时,裘文隽兄弟三人也被老爷子送来投考书院,可惜却是均未考中。 临走时,裘文隽就把这烂泥塘以低价买了下来,然后鹿鸣馆就横空出世。时人都说裘家三少是因落选被刺激的傻了,才会花钱买个这么烂的地方,还有人说,八成是裘家财大气粗,因不忿家族子弟被拒之门外,才会买这么个地方,也办个学堂,来和白鹿书院打擂台的。 不管哪一种说法,最后众人得出的都是一个结论,那就是裘家三少就是典型的人傻钱多。 哪里料到鹿鸣馆甫一建成,便被人抢租一空,这么些年来早给裘文隽赚的钵满盆盈,令得多少人后悔不跌,到现在,哪个不对裘文隽翘一下大拇哥,道一声厉害,不愧一代商业奇才。 “爹和小毓在这里稍等。”吴景荣已是跳下了牛车——却是鹿鸣馆外,这会儿已是围满了前来租房的人,和众多套着高头大马的马车相比,几人所坐的牛车一下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陈毓倒是不需要去和人挤。听说陈毓要来投考白鹿书院,裘文隽一早就令下面的人拣好的地段,打扫了一处干净的院落出来,说是个两进的院子,里面一切用品俱全,陈毓只需要带人来住就好。 来之前陈毓已经和吴景荣说了的,让他把租的那间房退了,只搬到自己院落里去就好。毕竟,真是被白鹿书院录取,陈毓怕是要到山上去住。喜子却是不好带的,吴景荣搬过去,两人正好作伴。 这会儿瞧着人多,陈毓也不好上去找主事的,便和吴景荣商量,先去吴景荣的房间休息片刻,待到人少了,再去将主事者找来不迟。 只是这鹿鸣馆是专为读书人设计,门禁还是相当严的,除非确认了身份,不然,其他闲杂人等是不允许入内的。 便是要去吴景荣的住处,也得先核查了名牌才好。 吴景荣这边和陈毓几人交代好,刚要转身过去,却听后面一声轻笑,一个男子调侃的声音响起: “哎呀,这不是吴兄吗?这么多年不见,不知吴兄素来在哪里高就啊?” 陈毓抬头,却是一个身着青色棉袍的老秀才,瞧着年纪应该比吴昌平年轻些,正倚在一辆四匹青色大马拉着的马车上,上下打量着牛车和坐在牛车上的吴昌平,眼神是丝毫不加掩饰的揶揄。 那人的身边,还站着一个和他长相相似的年轻人并一个和陈毓年纪差不多大的少年。 三人明显是从那辆马车上下来的。 吴昌平脸色一下变得很是难看,吴景荣脸色也白了一下,明显有些畏惧的模样,却又想到什么,只得挪过去,小心翼翼见礼: “见过先生。” 老秀才身旁的年轻人漫不经心的冲着吴昌平拱了拱手: “多年不见,先生却是风采依旧。” 吴昌平哼了声: “商公子怕是认错人了吧?吴某何德何能,能有你这样的学生?” 一句话说的年轻人脸色顿时就有些不好看。 最先打招呼的那人却是浑不在意,依旧笑笑道: “吴兄既然回来,是又有学生要送到我们书院了?” 说话间,却是刻意在“我们”两字上顿了下,语气里分明极为得意。 眼神更是随之落到了陈毓身上——虽然同是教书育人,可白鹿书院的学生又岂是吴昌平这类四处求馆的穷酸可比? 当初吴昌平处处压自己一头,甚而娶走了自己一向喜欢的姑娘,好在自己儿子争气,不独年轻轻轻就考中了举人,连带的还提携自己入了白鹿书院。 只此一点,便把吴昌平这老家伙比到尘埃里了。 这老儿不是不服吗?今儿就叫他瞧瞧,别说当初我儿子不承认你,便是你现在的高足,听说我是白鹿书院的人,也得上赶着来巴结。 哪知站了半晌,不但吴昌平没有半点儿应声的意思,便是那少年,也依旧无比高傲的端坐在车上,似是没有听见他的话一般。 不由有些泄气,瞧那少年的模样,倒是一副好皮囊,难不成却是绣花枕头一个,和吴昌平那傻子儿子一般,中看不中用的货色? 倒是白白浪费了自己的口舌。 刚转身要走,就听身后陈毓道: “先生,怪道古语说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学生今儿个算是见识了。” 那人脚下一个趔趄,一张脸顿时成了酱色。 ☆、第68章 对战伪君子 “竖子敢尔!”那人站住脚,瞧着陈毓的眼睛几乎能喷出火来。 因白鹿书院的名气太大,别说是书院的先生,便是学生走出去,一旦自报家门的话,凭他是谁,都得另眼相看。 可是方才,自己竟然以堂堂白鹿书院先生之尊,被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给羞辱了。更可气的是这小子来的目的还就是投考书院罢了。那人的脸一下沉了下来。 看那人脸色不善,旁边的吴景荣倏地一哆嗦—— 陈毓不认识此人,他却是识的的。 这人姓商,单名一个运字。旁边那个和商运长相相似的年轻人,则是他的儿子,今年新鲜出炉的举人商铭。 要说商运,和吴昌平还曾有过同窗之谊。两人的境遇也颇为相似,都是考中秀才后便一路蹉跎,屡考屡败,无望之下,只得转为去教馆中谋生。 相较于吴昌平失意之后的旷达心胸,商运为人则有些偏执,曾在落第之后,长时间借酒浇愁,这也是当初孙氏父亲会选择吴昌平而拒绝相对来说更年轻和女儿更相配的商运的根本原因。 只是商运却不知从自己身上寻找原因,反而把一切都归咎于旁人,更是对吴昌平这个“横刀夺爱”的人恨之入骨。竟是无时无刻不想着要把吴昌平给踩在脚下,以报当年“夺妻之恨”。 而他的这个愿望,也在儿子考中秀才后终于实现—— 商铭十四岁甫一下场,就一举考中秀才不说,还考进了廪生!要知道这可是文气最盛的江南,二十岁三十岁,甚至五十岁还在为秀才而拼搏的人比比皆是。 商铭因此风头大盛,被众人誉为神童。然后投考白鹿书院,也是毫无意外的被录取。更是得到了白鹿书院中颇有名气的儒者沈洛的认可。 彼时正好白鹿书院的蒙童班还缺少一位教授书法的先生,而商铭的书法又很有大家之风,沈洛就随口问他是何人所授,商铭告之,是自己父亲精心教导的结果。 同一时间,吴昌平也正好被人推荐后前来应聘,闲谈间提及商铭,并言明那是自己一手教出的学生。 吴昌平这话倒是丝毫不假。 商运屡屡落第之后,始终不甘心,镇日里或者呼酒买醉,或者和人写诗唱和,至于家中生计,根本问也不问。家中衣食所需全靠妻子给人帮佣所得,经常穷的锅都揭不开。甚而儿子去私塾就读的束脩都拿不出来。 亏得吴昌平瞧着不忍,又可惜商铭是个读书的好苗子,就出面帮着说和,让商运也在私塾中担了个名,这样不独每一月都有银子可拿,便是商铭也可以免了束脩就读。 可以说,在商铭身上花费了大量心血的是吴昌平,而不是商运这个父亲。 可吴昌平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到头来在背后狠狠的捅了他一刀的就是商家父子。 白鹿书院蒙童书法的西席之位被商运平白得了去还不算,甚而吴昌平还落了个人人不齿的欺世盗名的名头。 那一次之后吴昌平大病一场,然后便远走方城府,到了陈府任教。 而商家则因为父子俱入白鹿书院而让人艳羡不已。 而最让吴景荣弄不懂的便是,为何之前爹爹就对商铭精心教导,到了商运这里,则是对自己怎么也看不顺眼—— 吴景荣功课上虽是有些吃力,书法却是极好的。而且因为和商铭都是吴昌平教导出来的,两人字体颇为相似。 可商运就是能一面在众人面前毫不避讳的称赞自己儿子,一面就能当着所有蒙童的面对吴景荣大加羞辱。 呵斥都算好的了,更多的时候,甚至还会因为某个起笔让他不满意这样的小事而打手心。 时间长了,令得吴景荣简直对书法产生了心理阴影,连带的见到商运就害怕。 “怎么?没当软骨头让你很失望”陈毓却是悠然道。 既然要推荐给自己当老师,裘家自然对吴家做了一番调查,吴昌平和商家的一番纠葛,陈毓也是知道一些的,方才听对方那般说,陈毓就已经知道来的人是谁。自然就存了给先生出一口气的打算,“还是你以为,所有人都会为了一点儿利益,就会唯利是图,做个欺世盗名的伪君子也在所不惜?呸,让我说,那可真真是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欺师灭祖,简直连畜生都不如。” 一番话出口,不独商运,便是商铭,脸也白了下。 当初会那般对吴昌平,这父子二人内心不是没有挣扎的。尤其是商铭,从年幼无知到意气风发的少年时期,生命中父亲这一席位甚至是由面前这个干瘦的老头子充当的。 被人瞧不起,一个人默默流泪时,商铭也曾质问老天,为什么吴昌平不是自己的父亲。渐渐长大后,却明白,自己是谁的儿子是无法改变的,要想不做被人瞧不起的窝囊废的儿子,就只有想办法改变爹爹的处境。 而这一切,在自己考中秀才并进而被白鹿书院录取后终于成为了现实。即便是以背叛了曾经父亲似的对待自己的先生为代价。 至于曾经有的愧疚,也早已在这几年的春风得意中消失殆尽—— 爹爹丰厚的束脩,使得家里早摆脱了之前的困境,娘亲不必去给人帮佣,还能雇个丫鬟伺候,对外说出去,又有白鹿书院先生这样的好名头,再加上自己眼下的成就,走到哪里不被人高看一眼? 当然,越是如此,也就越担心手里拥有的东西会失去。 商运自然是一样的心思。几年来之所以对吴景荣百般刁难,何尝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实在是每次见到吴家小子,都止不住有些心虚,总想着,永远不要见到吴家人才好。 哪里想到,今儿个不但碰见了吴景荣,连远避他乡的吴昌平都回来了。本想来个先发制人,再把对方吓走或气走最好,却不知吴昌平从哪儿找来这么个不识时务的学生,竟是分明要和自己杠上的模样—— 听他说话的语气,吴昌平竟是把当年的事告诉他了? “好好好,倒是牙尖嘴利!”商运怒极反笑,“只可惜,我白鹿书院可要不起你这般目无尊长的学生。不想丢人现眼,还是继续回去做你吴夫子的高足吧。” 语气里明显充满威胁之意。 “哎呀,真是吓死我了。”陈毓果然一番颇受惊吓的模样,商运嘴角的笑容还没有露出来,就听陈毓已经看向旁边的吴景荣道,“景荣哥,咱们白鹿书院的山长可是换人做了?” “没有啊。”吴景荣呆呆的摇头,小声道,“书院一直是周源山长当家。” “是吗?”陈毓拖着长腔道,“我还以为山长换人做了呢,却不妨竟是有人又行欺世盗名之事,啧啧啧,还真是屡教不改,世上怎么就有脸皮这么厚的人呢。” “商运,”早已明了商运的为人,吴昌平虽然对陈毓的维护感到窝心,却又唯恐对方会在考场上下绊子,当下冷冷道,“毓儿投考白鹿书院,凭的自然是他的真本事,若有人敢耍什么手段,老夫不介意连当年的事一起闹上一闹。” 和毓儿比起来,商铭又算的了什么?当年自己心灰意冷远走他乡,现在为了自己的得意门生,也不介意和这两父子对上。 这是要和自己撕破脸的节奏?可即便如何难为吴景荣,都没见这老儿这般激动过!商运明显没想到吴昌平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半晌才恨恨道: “好一对师徒,果然有胆色,竟敢跑到白鹿书院来撒野!” 从进了白鹿书院,商运那吃过这样的挂落?说是颜面扫地也不为过,却偏是怕吴昌平真和他说的那样把事情闹大,看着陈毓和吴昌平,简直生吃人的心思都有。 “咦,这不是商先生吗?见过先生。” “商先生好。” …… 旁边忽然响起一阵问候声,却是一群学生,正陪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缓步而来。 商运父子回头,可不正是商家的贵人、当初收了商铭做学生又介绍商运入白鹿书院的沈洛? “学生见过沈先生。”商铭脸上闪现出一抹依恋的笑容,上前一步扶住沈洛的胳膊,把手里一个小包裹递过去,“先生爱喝茶,这是学生前几日亲手采摘的春浅早茶,先生尝尝味儿道可还成?” 一旁的吴昌平瞧着,脸色更加不好看——当初商铭在自己面前,何尝不是经常献些这样的小殷勤? “好,好啊。”沈洛的神情却是很欣慰。商铭这孩子不但聪明更兼懂事贴心的紧,很多时候,自己真觉得这个弟子简直就和儿子差不多。 错眼瞧见旁边的吴昌平,看他也是一副读书人的模样,又站在最得意的学生身侧,不免多看了几眼。 商铭果然乖觉的紧,忙上前道: “我给先生介绍一下——” 说着一指吴昌平,神情明显有些苦涩: “这是我幼时的启蒙恩师吴昌平吴老先生。今儿是来送他的学生投考书院的。” 他话音一落,旁边的锦衣少年便接过话头: “沈兄说这是您的启蒙恩师?我瞧着怎么是来找茬的啊?还威胁人,说什么拿当年的事闹上一闹,根本就是无赖吗,哪里像个读书人?还有他的学生,这么大点儿就敢顶撞长者,也不知是怎么教的?” 还要再说,却被神情痛苦的商铭打断:“程瑷,别说了。子不言父过,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先生再如何,都是我的老师,别说只是骂几句,便是要打要杀,做学生的也只管受着便是。” “商铭,你怎么,这么,这么忘恩负义——我爹,我爹有哪里对不起你了?”饶是憨厚老实如吴景荣,这会儿也明白商铭这番话,无疑是坐实了父亲的罪名,脸一下涨的通红。几乎快要哭的瞧向沈洛,“沈先生,他说的——” 沈洛却是已然回头,眼神如刀般落在吴昌平身上,无疑已是明白了眼前人是谁——数年前冒充商铭的书法老师想要骗取白鹿书院教书资格的那个无耻秀才?! “沈先生——”吴景荣还想解释,却被沈洛冷冷打断: “你就是蒙童班那位大名鼎鼎连执笔都做不好的吴景荣?知道我为什么知道你的名字吗?以你的资质,怎么有资格留在书院?若非商先生和铭儿帮你求情,你以为,你还能站在这里?受人恩情不思回报,还竟敢意图威胁,这般无德之人,怎么能再留在白鹿书院?你回去吧,不用再来了。” 当初便是商铭苦苦哀求,自己才没有把吴昌平有辱斯文的龌龊事公之于众,倒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这起子小人竟还敢跑来威胁自己的得意弟子。 又转头对商铭道: “性情厚道不道人非是你的优点,可也得看维护的那人值也不值!” 吴景荣脸色一下惨白,身子一软,若非喜子扶着,就要坐倒在地——没考取白鹿书院作为附生而存在,已经让吴景荣抬不起头,苦读数年却落得个被书院驱逐的下场,更是让人万念俱灰。 吴景荣呆呆的瞧着沈洛,却是流着泪,说不出一个字。 吴昌平也没有料到,自己不过说了这么一句话,就会给儿子带来这样的灾难,头晕目眩之下,神情痛苦的捂住了胸口。 亏得旁边一个路过的少年上前扶住,又取了颗药丸喂给吴昌平,才让吴昌平缓了过来。 反观商运父子,则嘴角含笑,那神情要多得意就有多得意。 沈洛冷哼一声: “读书人最要紧的是心正,如此心术不正者也敢来我白鹿书院闹事,当真是斯文败类,让人汗颜!铭儿,商先生,咱们走吧。” 话音未落,就听一声冷笑,然后少年清亮的声音随之响起: “都说白鹿书院乃是天下文气聚集之地,书院先生更是满腹经纶德被天下,却不料竟是如此偏听偏信、指鹿为马,当真令人齿冷!” 这话明显说的就是自己啊!沈洛倏地回头,却见一生的唇红齿白的俊美少年,正无比愤怒的瞧着自己。 “哪里来的无知小子,怎么敢对我家先生无礼!”商铭忙上前一步,护在沈洛前面。 其他白鹿书院的学子也纷纷对陈毓怒目而视: “沈先生才名满天下,岂是你这等小子可以胡乱污蔑的?” “这样的人也好意思投考白鹿书院,还不打出去!” “是吗?”陈毓却是丝毫不惧,依旧负手而立,脸上神情更是冷漠的紧,“若然书院中不过是收容些欺世盗名之辈罢了,那这白鹿书院,我不来也罢。” 一番话说的在场诸人好险没给气乐了—— 这人脑子有问题吧?什么叫不来也罢?好像书院求着他来似的! 商铭长出一口气。吴昌平那么捧着,还以为对方是个什么样的天才呢,却原来是个这般轻狂无脑的。方才这番话,无疑会得罪整个书院,这人即便再有才,也不要想留在书院了。目的已达到,便要劝沈洛等人离开。 却被沈洛摆手拒绝——看着少年顶多也就十一二岁罢了,会这般口出狂言,定然是他身后的吴昌平教唆所致。 这样道德低下的人也敢做人老师,不过是误人子弟罢了。而且说不得对方以后还会缠上商铭。 有自己在,怎么也不能让这样的人继续为恶,怎么着也要揭下他虚伪的面皮,让他从今后再不能招摇撞骗才是。 当下冷冷道: “吴昌平,都说人活一张皮,瞧在都是读书人的份上,当年事,老夫给你留着一丝颜面,没料到你竟然执迷不悟,到今天,还要以怨报德。既如此,老夫索性摊开来说,你既然非要把铭儿书法的功劳归到自己身上,可敢和商先生一比——这几日大书法家刘忠浩正好在书院中做客,到时让他评比一番,高下立知。谁是欺世盗名之辈自然一目了然。也省的有那暗藏歹意的小人在背后坏了书院的名声。” 商运的书法,自己倒是没有太留意,可但看商铭的,却知道笔法必然不俗。 商运的脸色微微好看了些,甚至还有些喜意—— 若论书法一途,吴昌平确然比自己强一些。可自己也不是全无优势,那就是吴昌平的字乃是野路子,自成一家,而自己却是演习刘忠浩的字帖,甚而私下里自己写来,都觉得和刘忠浩的字非常相似。 世人哪里有不喜欢炫耀自己的?既是刘忠浩做裁判,自己怕是会更沾光一些。 当下点了点头:“全凭沈先生吩咐就是。” “要比试?”陈毓却是一笑,“这主意倒好。只是在下还有一个想法,方才商公子不是说,老师有事,便弟子服其劳吗?就由我代替我家先生应战。不知商公子可敢代父参加比试?你的书法是你父所授,我的书法却是得了先生真传,到时候你我各写一幅字,让天下人瞧瞧,到底谁家先生才是有真才实学的名师?” ☆、第69章 谁阴谁 陈毓要和商铭比? 场中诸人顿时哑然—— 这少年还真是狂的没边了,白鹿书院谁不知道商铭的书法极好?当初能入书院就读,让人惊艳的书法无疑为其加分不少。 到如今又过了五年时间,便是山长也盛赞商铭书法自成一家,说不好将来能开创一笔新的字体。 真是比起学问,书院中能和商铭相提并论的也很有几个,可若论起书法,商铭称第二就没有人敢称第一。 而这少年竟如此狂妄的非要和商铭比书法,不是脑袋被驴踢了,上杆子找虐吗。 有这般想法的何止是他们?便是商铭,也同样做此想——当真是天助我也。实在是商铭自己也清楚,自己书法上取得的成就全是来自于吴昌平。 当初从描红到练字,全是吴昌平手把手教导。甚至为了让吴昌平开心,商铭很是下了一番功夫苦练吴昌平的字。 后来为了把自己父亲送进白鹿书院,商铭便否认了吴昌平的功劳,更为了淡化吴昌平的影响,刻意想模仿父亲练习的书法大家刘忠浩的字。可惜,基本功已成,竟是用了多种法子都无法改变吴昌平对自己字的影响,尽管外在有了些变化,可内里的精气神却依旧是属于吴昌平的字体。 也因此,尽管并不认为爹爹比书法就一定会输给吴昌平,商铭却担心一旦吴昌平的书法呈上去,就会被人认出来和自己的书法极像。 到时候怕是得好一番布局,才能消除旁人的疑虑。 倒没料到,瞌睡了就有人给送枕头,吴昌平竟然收了这么个愚蠢的弟子!若是两人对阵,自己会赢,自然是板上钉钉的事。而且即便两人字体相像,也完全可以说对方居心叵测,故意临摹自己便好。 到时候既赢取了比赛给自己和爹爹正名,稍加运作的话,说不好能逼得吴昌平这一辈子都没脸再回故里。 这般想着,心里自然是乐意之极。却又不愿落人口舌,当下只作为难: “这如何使得?都是吴先生的学生,我好歹也算是你的师兄,焉能做这等以大欺小之事?” 陈毓如何看不透他的心思: “怎么?你不敢?怕让人知道,你爹才是真正的欺世盗名之辈?怕白鹿书院因你而蒙羞?” 竟是越发张狂的模样。 “一派胡言!”旁边的沈洛也听不下去了,“铭儿,既然有人不知天高地厚,你便教训他一番也好。两日后书院招生考试时,你们两个一较高下便是。” “师长有命,商铭自当听从。”商铭心里早就乐开了花——到时候可是在天下学子面前,叫他们便是后悔也来不及。却依旧蹙着眉,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 随着沈洛离开,其他人也跟着呼啦啦退去,瞧着陈毓几人的眼神却是讥嘲中有着怜悯—— 真是几个土包子,这回定然会丢人丢到整个大周朝了。 陈毓回头,瞧见吴昌平的脸色终于好看了些,忙向刚才突兀跑过来的少年道谢: “刚才多谢——” 话说到一半却又顿住: “是你?就你一个人吗?我还以为你走了呢,怎么也到了鹿泠郡?” 倒没想到世界这么小,对方可不正是之前在水中救起的那个俊俏少年吗? 那少年脸微微红了下,似是想解释什么,却终究点了点头: “我和大哥有点儿事。刚才正好看见这位老先生情况不对,若有冒犯,还请恕罪。” “哪里的话。”陈毓只觉方才沉重的心情一下松快了不少,竟是不觉笑了一下,又见少年方才喂吴昌平吃药时,下身衣摆上沾了些灰尘,便俯身帮着抚了去,然后直起腰温声道,“是我要谢你才是,刚才多亏你出手相助。” 少年没想到陈毓会有这个举动,一时有些傻了,等意识到什么忙后退: “举手之劳……罢了。我要走了。” 说着也不理陈毓,竟是真的转身要走。走了两步却又顿住,回眸瞧着陈毓道: “你的字写得很好嘛?可别丢人现眼才是!” 明明是不相信的语气,却分明透着几分关心。 且那般腮染新荔的模样令得少年俊俏之外更添几分雅致。 “嗯。”陈毓怔了一下,却是笑的更灿烂,不自觉用了哄孩子似的语气,“你放心,我很厉害的。” “自大!”少年白了陈毓一眼,再不停留,转身大踏步离开。 身后传来陈毓清亮的声音: “在下陈毓,就在这鹿鸣馆住,你什么时候有空了,找我来玩好不好?” 少年脚顿了一下,嘴里咕哝了声: “谁问你叫什么了?” 嘴角却止不住上翘…… “想在鹿鸣馆住?做梦还差不多。”一声冷哼忽然在旁边响起。 陈毓转头,却是方才一直跟商运父子在一起的那个叫程瑷的少年。方才看他的模样,明显同商家父子交好,而且若非这少年从旁相助,先生也不会气的险些晕倒。 便也懒得理他,只回身扶了吴昌平: “先生,我扶你先去景荣哥房间里躺躺。” 吴景荣也忙上前搭了把手,两人合力把吴昌平扶到牛车上。转身要走时,却又站住,忧心忡忡道: “小毓,你真的,要和商铭比书法?” 同在书院里读书,吴景荣也见过商铭的字,虽然不喜欢商铭,吴景荣也承认对方写得是真的好,甚至和爹爹比,也差不了多少。 倒是小毓,这才多大呀,怎么会比得过商铭? 踌躇了片刻竟是道: “不然,那天让我去吧。” 小毓待自己一家人都好,又是真的有才华,可不要被商铭毁了才好。倒是自己,一直是人人嘲笑的傻子,就是失败了再丢一回人也没什么的。 陈毓却是信心满满:“景荣哥放心,我一定会赢。” 许是因为商铭之事,吴昌平在书法上对陈毓要求极严。 于陈毓自己而言,上一世的字就写得极好,即便后来奔走厮杀,读书练字都是从不曾扔下过的,这一世在吴昌平精心教导之下,自然是一日千里,早在一年前,书法之精妙就在吴昌平之上了。 而陈毓之所以坚持要自己出面,也是算准了商家父子的心思——若然是先生去写,商家父子不定又会出什么阴谋诡计,即便赢了商运,也不见得有什么好的结果,反倒是自己,对方轻视之下,自然会松懈。 只是书法一途也和习武一般,根子里的东西是最难改变的。 沈洛既然说要请大书法家刘忠浩亲自品评,对先生而言,无疑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以刘忠浩的眼力,十有*能看出来自己和商铭的书法师出同门。 到时候,就能让商铭当日的污蔑不攻自破。让他成为那个跳进黄河洗不清的人。 看陈毓不允,吴景荣又瞧向吴昌平,吴昌平摆了摆手,示意他听陈毓的便可—— 一直以来,自己对商铭心存善念,只想着他当年年幼,一切事宜说不好全是因为听了商运摆布罢了,被毁了清誉之后,自己便是如何怨愤,也狠不下心来毁了这样一个少年英才。 却不料事情根本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样。商铭今日所为明显可以看出,当年事他根本就是主动参与,甚而是他精心谋划。这样一个德行有亏之人,便是再才高八斗,又于世何益,说不好懂得越多,害的人也就越多。 而以毓儿今时今日的笔力,商铭必败无疑。倒要看看,到时候他要如何自圆其说? 知道爹爹和陈毓,都是自己说服不了的,吴景荣叹了口气,有些沮丧的拿着自己房屋名牌往裘家主事者那里而去。 看吴景荣到来,熙攘的人群顿时一静—— 鹿鸣馆的主顾以鹿泠郡官学的学子为主,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几个房间是鹿鸣馆特意给白鹿书院里人尽皆知的天才提供的。 不但不收任何费用,还可以免费使用鹿鸣馆内所有场地。 最后一条无疑很是吸引人,要知道鹿鸣馆内有特意打造的春夏秋冬四时景致,最是适合读书人饮酒唱和宴饮的风雅之地。自来令慕名而来的读书人趋之若鹜。 即便是书院中一众自命甚高的天才也对这些景致喜爱的紧。虽然知道鹿鸣馆有借他们名声聚拢其他学子的嫌疑,倒也都欣然接受。 而商铭,就是那些天才中的一个。 方才的冲突事关商铭,尽管这些人大多是官学学生,却也同样关注的紧。大家又都是住在鹿鸣馆中,瞧见吴景荣到来,不免七嘴八舌的议论开来。 “哎呀,吴景荣,你爹可真够牛的,竟敢和白鹿书院的先生和商铭那样一个天才对上了?” “你爹是不是跟你一样,脑袋也坏掉了?啧啧啧,连书院的先生也敢得罪,我怎么记得,你小子可就是在那位商先生手底下的那个蒙童班里啊?小心惹毛了他,把你给撵出去!” 吴景荣尚未答话,旁边一个充满讥诮意味的冷笑声已然响起: “什么可能啊!方才沈先生说的明白,某人从今后不准再出现在白鹿书院了。啧啧啧,这脸皮倒是有多厚呢,都被书院驱逐了,还有脸站在这里!” 可不正是程瑷?说完又抬手抢过吴景荣手中的房间名牌: “鹿鸣馆都是未来的俊才,怎么能容你这种小人蠹物玷污?从今后不许踏足鹿鸣馆。” 说着转头把名牌扔给主事者: “今后瞧见他或者刚才和他在一起的人,一律打出去,绝不许出现在咱们鹿鸣馆的地界上!” 语气中说不出的得意和颐指气使。 那主事者明显蹙了下眉头,脸上神情明显有些无可奈何: “表少爷,这——” “什么这个那个的,你是想让我亲自去回舅舅?”程瑷一瞪眼睛道。 “这,小的不敢。”主事者吓了一跳,忙道。只得有些为难的瞧向吴景荣,“这位公子——” “我今儿个要是非得住进住鹿鸣馆呢?” 话音未落,却被人打断,众人回头,可不正是方才向天才商铭发起挑战的那个脑袋被驴踢了的少年? ☆、第70章 打脸表少爷 “非得住?”程瑷明显没有想到,陈毓竟然敢跟自己呛声,上上下下打量陈毓半天,简直笑的腰都直不起来了,“哎呦呵,你以为自己是谁啊?还非得住!真以为自己有多大脸呢!刚才是商公子大度,才不跟你这种人计较,小爷可不像商公子那般好心,会可怜你这种下三滥!今儿个既是发了话,你就是跪地下把头磕烂,也休想踏进我们鹿鸣馆一步!” 说话间,刻意在“我们”两字上加重了语气。更是望向人群外的商铭,示好的模样再明白不过—— 依着惯例,白鹿书院的先生可以在每年招新时,向书院推荐一名自己认可的学生,而相较于其他人,这名被特意推荐的学生无疑录取的机会大大增加。 这些年,自己虽是在诗书上颇下了一番功夫,可真想考取白鹿书院,怕是依旧有些难度。家里也是因此花了好大一笔银两,才搭上商运这条线! 方才又亲眼见到商铭在书院中如何受师长青睐,傻子才不赶紧抓住这个机会向商家示好。 我们鹿鸣馆?陈毓果然愣了一下,又联想到方才依稀听见的“表少爷”的称呼,瞬时明白了些什么,这少年,该不是三哥的表弟? 既和裘家有亲,倒不好让他太过难堪。 当下不愿再和他争吵,只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朝着那主事者递了过去: “我之前预定的有住处——” “预定好的又如何?裘成,把他的银子退给他,什么玩意儿,还在小爷面前充起大尾巴狼了,我说不许住,就是不许住!”程瑷却以为陈毓是怕了自己,抬手就去抢陈毓手里的牌子,却不妨对方手腕一抬,程瑷伸出的手顿时一麻,甚而连自己个也被带的一踉跄,险些摔倒,顿时大怒,“好小子,你手里拿的什么?竟敢暗算我!” 那名叫裘成的主事者也明显没有想到两人竟是差点儿打起来,忙上前一步拦在两人中间: “表少爷可有碰着哪里?” 却是头疼不已—— 要说裘成心里,对程瑷这个表少爷还是颇有些看不上的。 程瑷乃是裘家大姑奶奶裘真娘所出。 裘家姑奶奶众多,可也只有裘真娘才是和三公子的爹裘玉亭一母同胞。 本来大姑奶奶理应是一应姑奶奶中最风光的,只是不巧,在前几年的二公子和三公子继承人之争中,大姑奶奶站错了队,一心支持二公子上位,因而自从三公子接掌裘家后,大姑奶奶的位置便靠后了。 可尽管三公子不喜,大姑奶奶却终究是老爷唯一的嫡亲妹妹,兄妹两个感情却是好的紧。 也因此,随着大姑奶奶一次次到兄长面前哭诉,裘玉亭很是发了几回脾气,严令三公子对大姑奶奶多多容让,不可惹姑母生气。 三公子虽是心里不乐意,可好歹头上顶着个“孝”字,也不好让长辈太过难堪,便也就对程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他们不是做的太出格,也就听之任之了。 吴景荣这孩子自己倒也认识,委实是个憨厚的,自己印象倒是不错,有心想要维护一下,倒不料他身边的这位小兄弟却是个脑子糊涂的。 就说那商家父子,又如何是可以惹得的?更不要说还牵扯上一个沈洛!这父子俩从中作梗的话,凭着少年如何有才,怕是不但入不了书院,便是鹿泠郡官学为了顾着书院的脸面也会拒之门外的。 这会儿又和表少爷发生冲突…… 虽说三公子最是厌烦程家人插手裘家生意,这回却少不得要成全表少爷了。毕竟鹿鸣馆做的是这些学子的生意,商铭也算是鹿鸣馆的招牌,不好为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得罪他才是。 这般想着随手接过陈毓手中的牌子,抬手就要往柜台里扔: “对不起这位客官,怕是没办法让您——” 拒绝的话却是一下顿住,裘成不敢置信的瞧着手里的牌子,一点一点的收了回来,一双眼睛更是瞪得溜圆—— 手里的牌子哪里是鹿鸣馆特色的房屋名牌,分明是昭示着裘家主子身份的顶级翡翠玉牌! 作为一个日益完善的商业王国,裘家上下之间层次分明,按照不同级别,请能工巧匠雕刻了标示各自身份的不同令牌,持有不同令牌的人,有着各自不同的地位,也有着各自的权限。 裘成这样鹿鸣馆的主事者,手里也就是个铜牌儿罢了。 像手里这种顶级玉牌儿,裘家满打满算也就三枚罢了。据裘成所知,便是老爷裘玉亭,手里都没有。 少年这般大的年龄,又手持有顶级玉牌,再联系前些时日三公子四公子一次次来信吩咐,裘成这会儿如何能不明白陈毓的身份—— 定然就是三公子四公子当做亲兄弟一般看待的陈家公子到了。 不说陈公子的爹乃是堂堂知府,便是陈家的织锦坊,都是日进斗金,听说正是靠着和陈家联盟,三公子才最终击败二公子,坐稳了裘家继承人的位子。 这位小爷面前,表少爷又算的了什么。 索性自己方才,还没有来得及难为人家!不然,怕是不能再踏上鹿鸣馆地界的,就是自己了。 “如何?”陈毓淡然道,“我们这会儿可否入住?” “能能能——”裘成已然回过神来,擦了把冷汗,一叠连声道,看陈毓并不想炫耀身份,便也顺着他的话道,“我们鹿鸣馆自来最重信义,既是公子提前预定好的,自然随时可以入住。那院子已是打扫干净,我这就领公子前去。” “咳咳——”旁边正等着看好戏的程瑷顿时呛咳起来,险些以为自己幻听了——方才自己说的清楚,让把人赶出去,裘成竟非要把人让进去不说,还要亲自带路?! “裘成你搞什么?没听见我的话吗,把定金退了,把人给我撵出去!咱们裘家家大业大,可不差这几两碎银!” 这裘成一定是老糊涂了吧?竟然敢把自己的话当耳旁风。商铭可是在外面站着呢,还有这么多学子,要是就这么被当众打了脸,自己可丢不起这个人! 本以为自己发飙会把裘成给吓着,哪想到刚才还好好先生的裘成脸一下沉了下来,对着程瑷毫不客气的板着脸道: “表少爷姓程,这鹿鸣馆却是裘家的产业,如何待客,不是程少爷有资格插嘴的。” 能做到裘家主事者的位置,裘成自然有自己的一套处事原则,更是清楚什么人能得罪什么人不能得罪。 再是和裘家有血缘关系,程瑷也不过是表少爷罢了,还是三公子最不喜欢的程家人。至于这位陈公子,但是和裘家平起平坐的合作者关系,就比程瑷要重要的多。更不要说三公子也好,四公子也罢,明显都对陈毓看的很重。 甚而一次亲口听老爷子说起过这位陈家公子,语气里也是颇为赞赏和喜爱的—— 要知道裘家外孙加起来可不要有二三十个,可也没得过老爷子那般青眼相看。 因此程瑷这个表少爷对上人陈毓陈公子,裘成根本不必犹豫就做出了选择。而且照裘成想,说不好真知道程瑷竟然对陈毓无礼,最终吃不了兜着走、不能踏进鹿鸣馆半步的会是程瑷自己。 不得不说裘成人老成精,月余后,程瑷憋了一肚子气跑回裘家告状,结果却是被裘文隽狠狠的教训了一顿,不但勒令他给陈毓赔罪,还决不许再出现在陈毓面前惹眼。 这还不算,连带的又被自来还算交好的四表哥裘文岩给拳打脚踢狠揍了一顿,理由是身为裘家亲戚,竟然敢吃里扒外,联合外人欺负他的好弟弟! 反倒是裘成,因这件事处置得当,得到了提升。 当然,程瑷这会儿还不知道自己的可悲处境,早已被裘成的无礼气的目瞪口呆—— 话说即便是三表哥也不会当面这么说自己啊。 上前一步恶狠狠的盯着裘成: “老东西,你敢这么说我!信不信我这就去找舅舅,把你也给撵出去!” 又瞥了一眼依旧老神神在在的陈毓: “即便是三表哥,你以为他会宽恕你为了个乡下小子,就得罪咱们鹿鸣馆好不容易请来的天才商铭这样的事?” 不得不说程瑷也不是全无脑子,鹿鸣馆为什么宁愿赔钱也要好生供着白鹿书院的天才,不就是为了落个好名声吗?有这些人的名头在,那些读书人才会宁愿贵些,也选择鹿鸣馆。 而且他这句话,明显也捎带上了依旧在人群外站着的商铭本人,照程瑷想来,自己已经做到这份儿上了,只要商铭上前吱一声,言明绝不愿和陈毓这样的人为伍,到时候裘成势必骑虎难下,再加上自己用舅舅示威,面前少年几人不被赶走才怪! 到时候既示好商铭,又变相的帮了鹿鸣馆,在三表哥哪里卖个好,岂不是一举数得? 哪里想到想法虽然好,却是没人捧场! 裘成根本像是没听到一般,摆明了根本就不惧程瑷的威胁: “咱们鹿鸣馆的名声,不是靠某一个人就能撑起来的,所谓人无信不立,只有诚以待人,才能长长久久、客似云来。表少爷没事的话还是快走吧,我还要领着这位公子去他的院子里。真是再胡搅蛮缠,也只得劳烦外面的护院把表少爷送到三公子那里便是。” 就是告诉老爷又何妨?裘府掌权的可是三公子,至于老爷,只管着吃喝玩乐就好,大事是万不要想着插手的。 至于说那商铭,别说一个这样的天才,就是十个百个,加在一起都没有眼前这位陈公子的分量重。 程瑷的脸一下成了酱色——裘成说是让护院送,分明就是要把自己扔出去的意思。当着这么多人,真是被裘家护院赶出去,自己可真是不要活了! 虽是气的哆嗦,却是唯恐裘成真那般做,无奈何之下,只好把求救的眼神投向外面的商铭。 旁边人神情顿时就有些怪异,顺着程瑷的视线朝商铭瞧去——裘成方才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明显是说鹿鸣馆根本不在乎商铭会不会翻脸离开,特别是那句,“不是靠某一个人就能撑起来的”,简直说的再明白不过! 商铭平日里如何眼高于顶,大家都是知道的,听到裘成这番明显不把他看在眼里的话,十有*,会选择搬出鹿鸣馆吧? 商铭的脸果然白了一下,却不像众人想的那般当场发作,而是转身,也不理程瑷等人,径直慢慢往鹿鸣馆而去。 他身后的书童明显也是头一遭遇见主子被奚落这样的事,跺了跺脚,狠狠的瞪了眼陈毓,忙跟了上去。 这是,即便被人轻视了还要住在鹿鸣馆?商大天才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被孤零零的撇在当地脸一阵青一阵白的程瑷:…… ☆、第71章 不速之客 “少爷,咱们干吗要受这样的窝囊气?”商铭的书童叫雨砚,跟在商铭身后,一路上喋喋不休,明显很是气愤。 “当初若非鹿鸣馆派人来请,少爷会纡尊降贵,到他们这里来住?现在倒好,竟是为了个跟少爷作对的乡下小子,就敢抹了少爷的脸面!” 这些话可是雨砚的真心话。实在是跟了少爷这么久,哪个人见了少爷不是赞许有加?连带的自己这个书童走出去也被人高看一眼。 更不要说这会儿少爷可是考中了举人,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官场。 说句不好听的,便是学院中的先生,对少爷也是极客气的,还断言说凭着少爷的文章,金榜题名应该都不在话下。 至于那个只配坐着个破破烂烂牛车的小子,又算什么啊?连少爷的一根脚趾头都比不上。 这鹿鸣馆的管事定是老眼昏花,昏聩糊涂之下,才会有此番举动。 “照我说,以少爷这会儿的身份,咱们才不怕鹿鸣馆!少爷就该让他们大大的吃些苦头,咱们这就搬出去,到时候,看后悔的是谁!” 不得不说有其主必有其仆,雨砚和商铭还真是相配。 便是商铭自己,这会儿心里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只是,自己要留在这里,却不是像雨砚说的怕了鹿鸣馆或者它背后的裘家,而是,自己还有其他事可做。 真是搬离了这里,还怎么靠近陈毓他们?又怎么能让自己的计划顺利实施? 至于说鹿鸣馆或者裘家,再是皇商又如何?自己却是根本就没看到眼里。等彻底整倒了吴昌平和那个陈毓,自己不但会搬出去,还会联络其他同窗,全都离开鹿鸣馆,没了自己这些人,看鹿鸣馆不喝西北风去,到时候,别说裘成,便是裘家当家的说不好都得来求自己! 陈毓这边却是早已由裘成亲自引领着往收拾干净的一套小院而去。 因是给读书人提供的住处,这种二进的院子已是鹿鸣馆中最宽敞的了。 而裘成特意安排给陈毓的这套香园小榭,除了面积够宽敞之外,环境也最清雅。 院子中栽有几竿青竹,又有数本珍桧摇曳其中,依依柳枝下,是鹅卵石铺成的小径,直通往一个小巧的碧水池塘。 又有和风细细送来袅袅香气,让人甫一进入,便觉得心旷神怡,烦躁顿去,果然是读书品茶怡情养性的好去处。 看陈毓脸上露出笑容,裘成一直提着的心终于稍稍放下了些: “这处院落,不知公子可还满意?若有哪里觉得不舒服,只管告诉我,我这就让人前来收拾。” “辛苦你了。已经很好了,不需要再做什么改动。”陈毓点了点头,“外面还有很多事,裘管事尽管去忙便是。” 方才目睹了陈毓对着沈洛等人时的桀骜不驯,裘成本来心里颇是捏了一把汗,倒没想到陈毓竟是这么好说话,顿时松了一口气,脸上终于带了些笑影子: “不辛苦不辛苦,能为公子做事,是我的荣幸才是。陈公子远来辛苦,可稍作歇息,我已命人准备了上好的席面,全是鹿泠郡的特色菜,待会儿几位贵客可尝上一尝。” 待要离开,却又站住脚,小心提醒道: “对了,还有一件事,公子须小心防备,就是那个商铭,平日里最是目无下尘的,今日里的反应却是有些不寻常,公子还要小心些才是。” 语气里隐隐有些忧虑—— 要是商铭真是方才负气离开,也不过是个莽撞小子罢了,倒是不用太过在意。而这人竟是忍了下来,实在与平日里盛气凌人的模样大相径庭,怕只怕是另有所图。这所图还不仅仅是对陈毓,应该还有自己负责的这间鹿鸣馆。 “无妨。”陈毓却是胸有成竹的模样,冲着裘成摆了摆手,语气里更是浑不在意,“裘管事只管把心放到肚子里,凭一个小小的商铭,掀不起来什么浪花来。” 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商铭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要图谋对付自己才是。可无论他要耍些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自己的实力强过他这一点就让他再没有翻盘的可能。 至于裘成担心的商铭会利用他现有的影响力打击鹿鸣馆,更是不必太过在意。毕竟,等两人对阵结果出来后,一个失败者,还是个身败名裂的失败者,又会有什么号召力? 裘成离开不多会儿,便有仆人送了上等的酒席过来,陈毓便请了吴昌平上座,自己和吴景荣在下首相陪。又吩咐喜子一块儿坐了。 几人饭才吃到一半,外面就传来一阵叩门声,连带的有人在外面叫吴景荣: “景荣,景荣兄可在?” 吴景荣怔了下,外面的声音似是有些熟悉,“景荣兄”这个称呼却是太过陌生。 实在是平日里熟悉的人要么就直呼其名,要么就是叫自己吴傻子。 突然听到这般客气的招呼,吴景荣顿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去看看。”陈毓却是不动声色——这么快,就有人来了吗? 吴景荣放下筷子,上前拉开院门,神情顿时有些微妙——眼前人不是旁人,正是自己的同窗李树平。 两人虽是同在蒙童班里就读,也都是附生身份,李树平的家境却是比吴景荣好得多,只是这人平日里遇见自己,都是一副目中无人的模样,根本连理都不理的,怎么今日里这般客气? 看到开门的真的事吴景荣,李树平明显也吓了一跳,有些不敢置信道: “你真的住在这里?” 话说自己几乎找遍了整个鹿鸣馆,都没有见到吴景荣的行踪,还以为商铭搞错了呢。方才倒也从这小院外面过了好几遭,自己却是根本就没有在意。毕竟,这样优雅的小院,可是鹿鸣馆中最顶级的住所,怎么可能是吴景荣那样的穷酸住得起的? 若非方才凑巧听到院子里传来牛的叫声,自己才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敲门,本来想着应该不大可能的,却不料吴景荣真的就在里面。 “啊?”吴景荣也明显很是意外,半晌才道,“原来是李少爷啊,你有事吗?” 李树平年龄比吴景荣也就小那么一两岁,和吴景荣一样,算是蒙童班里年龄比较大的。本来吴景荣瞧着两人境遇一般,年龄也差不多,甚而租住的房间也相距不远,便很是对他有些亲近。 却不料对方根本就不愿搭理自己,甚而同呵斥佣仆一般呵斥吴景荣,还不许吴景荣叫他的名字,只叫他李少爷便好。 吴景荣便是再傻也知道,人家根本看不起自己,便也就熄了结交的心思。 却不料今日刚回鹿鸣馆,这人就找了来,还一副两人平时关系多亲密的样子。 压下心头的震惊,李树平已然哥俩好似的搂住吴景荣的肩: “景荣兄同我这么客气做什么?什么李少爷,叫我树平就好。我一来就去你房间里寻你,想和你探讨一下课业的问题,倒没想到,你却搬到了这么一处好地方。怎么,不带我进去参观一下?” 口中说着,不待吴景荣相请,就要往里挤。 “李少爷留步。”吴景荣怔了一下,忙伸手拦住。吴景荣虽憨厚,却并不傻,李树平今日这般作为明显有些反常。何况这里本是陈毓的住所,自己也算客居,怎么能随随便便就往里面带人呢? 似是没想到一向好好先生似的吴景荣竟敢拒绝自己,李树平脸色就有些难看,有心拂袖而去,又想到就这样走了,可是什么消息也没有探听出来,回去未免不好交代,只得假意玩笑道: “难不成景荣兄还要金屋藏娇吗?还是景荣兄身份不同了,眼界也高了,就连咱们这些同窗都不愿搭理了?” 语气中难免有些怨愤之意,更是放大声音,明显是想惊动里面的人—— 听说吴昌平教子向来严苛,即便面前这个傻子脑子死板,他那爹说不好就会让自己进去。 吴景荣哪有他那么多心眼,却明显听出李树平言语中对陈毓颇多不敬之语—— 什么叫金屋藏娇?小毓才多大点儿,这话要是传出去,让人怎么看小毓? 这般想着,脸色已是有些不好看: “噤声!这是别人的住所,我也是客居罢了,李少爷怎么好这般胡说?” 李树平没想到,老实人也可以这般难缠,纠缠了一会儿终究无果,又想到之前商铭叮嘱,无论如何不可和吴景荣翻脸,只得忍着气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 “是小弟想的左了,景荣兄且先回去休息,我得空了再来拜访。” 直到李树平离开,吴景荣还是一头雾水,实在闹不清怎么过个年李树平性子就变得这般好了,还对自己如此亲热! “我的好大哥,人家怕是受人之托,来打探消息的。”还是喜子瞧着有趣,笑嘻嘻点了一句。 “你的意思是,他是商铭派来的?”吴景荣这才反应过来,细细一想,平日里,李树平可不是对商先生巴结的很?顿时怒不可遏,“李树平要是再敢来,我非把他打出去不可。” “那倒不用。”陈毓却是笑着摇头,“他来了,你只管接待他便是。”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有人送上门来当奸细,怎么好拒之门外?反正赶跑了这个,一定还会有下一个。 “你说他们住在香园小榭中?”便是商铭,听到李树平打探来的消息也不由一愣,心里更是对陈毓的身份升起很大的好奇。 对方乘着牛车而来,明显出身寒微才是,怎么有闲钱住那等豪华院落?毕竟,听说单只那里的租金,一年就得上千两银子。 再加上之前对方咄咄逼人的气势,难不成真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 看来自己还是小心些,决不可轻忽大意。 沉思半晌,进去房间取出了自己刚刚写就的几张大字递给李树平: “想法子把这些放到那小子的书房里,然后再让人撞见。另外,把他的书法给我带来一张。事成之后,我必有重谢。” “这件事容易。”李树平答应的很是爽快。 ☆、第72章 高人 “进来吧。”吴景荣退后一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盯着李树平的眼神却不自觉有些审视。 还以为那天自己说话重,对方不会来了呢,没想到还真让喜子说中了,李树平还真的又来了。 而且这次来的还不是一个人,而是和六七个书院中的人,除了三四个是蒙童班和陈毓一般大小的少年外,还有几个和自己差不多大,有一个是正式在书院中就读的学子,还有两个则是鹿泠郡官学中的学子。 只是这些人年龄虽是和吴景荣差不多大,却均都已考中了秀才,平日里根本不曾和吴景荣有任何交集。 要是从前,吴景荣必定会欣喜不已,毕竟,一直处于被排挤的处境,相较于其他人,吴景荣更渴望能被同龄人接受。 可之前得了喜子的提点,吴景荣这会儿却很是警惕。只是陈毓既然说让他们只管进来便好,吴景荣倒也没有阻拦,只小心打量李树平,看他并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至于其他数人,那几位同窗也好,抑或是旁边的几个秀才,平日里瞧着都是老实的,并不是什么奸邪之人。 吴景荣也就放下了心。领着他们往院子里而去。 一路行来,众人瞧着小院中景致,个个赞叹不已。 李树平也是眉眼带笑,不时给别人介绍周围的景致,那模样,仿佛他也是这里的主人一般,和吴景荣说话更是热络的紧: “景荣兄真是有福气,竟然能住在这样仙境一般的地方,在这里读书,怕是必然进境神速,又有伯父这样的名师一旁教导,照我说啊,景荣兄今年必然就能大展宏图。” 出于对主人的尊重,其他人也都含笑点头。 吴景荣还是第一次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却是不自在的紧。一则时刻小心着李树平会放什么坏水对陈毓不利,二则这般□□裸拍马屁的话实在让吴景荣听着不舒服。 “这么精巧的小院,书房想必更加雅致,景荣兄不请我们到书房坐坐?”李树平笑的更加和煦。 吴景荣越发觉得不对劲,可这么长时间的观察,也没看出李树平有什么异常,至于说书房,也就自己和小毓昨儿个一起放了些书进去罢了,也没有什么贵重东西。 而且这么多人面前,吴景荣还真有些不好意思拒绝,只得答应: “各位这边走。” 李树平嘴角笑意更浓,轻轻捏了下袖子里几张薄薄的纸,待会儿就有一场好戏看。 既是专为读书人而建,书房自然很是花了一番心思。不独朝阳而居,更兼花木扶疏竹影细细。 进得门来,迎面就有淡雅的花香扑鼻而来。众人凝目瞧去,却见连绵的绿色中数簇花枝缠绕,又有暖风习习,送来雨点几滴,便有几朵飞红缓缓从枝头坠落,于天地间飞舞徜徉…… 景致实在太过逼真,令得几人不觉伸手,想要接住那落红,却在触及冰冷的材质时才惊觉,眼前不过是一扇画屏罢了。 “好画。还真是合了香园小榭的名字。”其中一人点头赞叹。 “莫不是画圣袁默子先生的真迹?”另外一人也颇为陶醉。 几人之所以会和李树平一道来此,就是听他说,香园小榭书房里有名家真迹,读书人最爱者无非就是这等风雅之物,又听李树平说和吴景荣关系极好,这才厚着脸皮跟着前来拜访。先下见到此等绝妙画作,顿觉不虚此行。 “是不是画圣真迹不可考,可这对联——”一个有些颤抖的声音随之响起,众人看去,却是书院中最痴迷书法的王元浩。 因练习书法讲究心境平稳,王元浩本是众人中最稳重的一个,这会儿也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神情竟是狂热无比,甚而连手指都是哆嗦的。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也同时心神巨震—— 却是画屏两边还有一副对联。 上联是“风送花香红满地”,下联是,“雨滋春树碧连天”,对联之应景倒在其次,更让人震撼的是这笔字。 端的是龙飞凤舞矫若游龙,明明是静静的挂在墙上,却仿佛要冲破墙壁活过来一般,竟是远比旁边的画屏还要撼动人心。 “这是哪位大家的书法?”王元浩扑过去,想要摸一下却不敢,那般顶礼膜拜的模样,竟是仿佛快要哭出来一般。 其余众人也是尽皆失声,半晌才有人喃喃道: “听说刘忠浩大师正在学院中做客,莫非是鹿鸣馆的人请了他亲笔所题?若真是如此,鹿鸣馆还真是好大的脸面。” 须知以刘忠浩的名头,说是一字千金也不为过,即便如此,寻常还不愿动笔。 “不是。”王元浩头却是摇的拨浪鼓一般,“刘先生字体圆润若珠,这绝不是刘先生的字。” “那是书圣远山先生的手笔?” “也不像……” 众人七嘴八舌争议起来,便有人建议,看看上面的题跋或者小印,说不好就能找到出处,可是遍寻之下,对联上竟是什么都没有。 可这并不影响几人高涨的热情,尽管没办法下定论,所有人都一致认为,这幅对联,绝对是出自名家之手。甚而王元浩已经恳求吴景荣让他明天再来,临摹下这幅对联。 饶是李树平心里有事,看见对联的一瞬间也有些恍惚,却又很快收回心神,趁人不注意靠近书桌,先是极快的把自己怀里商铭的字放到上面,又把书桌上一副明显是刚写好的字揣在怀里。 一切做好,正好听见王元浩的话,随即笑道: “赶日不如撞日,元浩何必明日来临摹,何不今天就临摹了去?” 说着装作帮着拿纸张的模样,袖子一带,却是打翻了墨汁,顿时惊叫一声: “啊呀——” “怎么了?”众人回头,见此情景忙上前帮忙——毕竟是第一次来别人家做客,弄乱了主人的东西未免太过失礼。 “景荣啊,真是对不起,墨汁把书桌上的字都给弄脏了——”李树平手上和衣服上也沾了些墨汁。王元浩忙过去想帮着擦。 “没关系,”吴景荣笑着想要阻止,书桌上的字不过是自己昨儿个练习的描红罢了。 哪知道话还没有出口,就听王元浩很是奇怪的咦了一声: “商铭的字,怎么在这里?” “商铭的字?”李树平的声音一下提高,把手上的墨汁在身上蹭了蹭,抬手接了过来,一张一张掀开,足足十张大字,上面竟是全都有商铭的落款! “你什么时候这么崇拜商铭了?”李树平转头瞧着吴景荣,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我记得你前儿还跟我说,最讨厌商铭——呀!” 却是一下住了嘴,一副忽然想到什么的样子。 其他人也同时想到一件事——昨儿个吴景荣一家才和商铭发生冲突,和吴景荣一起的那个叫陈毓的少年更是向商铭提起挑战,说是两人要在书法上一较高低! 然而今天,却在这书房里看到了商铭的字。 “怪不得今早上雨砚说有人进了他家书房……”李树平看向吴景荣的神情不免有些古怪,说完似是又觉得不合适,忙补充道,“景荣你别多想,我不是说你,毕竟你们书房里都有名家的字了,又怎么会稀罕商铭写的?” 却不知这句话明显是欲盖弥彰——都有名家的字了还要把商铭的字偷来,分明是心怀不轨啊! 在座的都不是傻子,怎么会想不通其中的关窍?王元浩最先站起来,愤然道: “亏我还觉得那位陈公子小小年纪敢和商铭挑战,也算是勇气可嘉,倒没想到,竟是这般卑鄙小人!” “可不是!”另一个官学的学子瞧向吴景荣的眼神也很是鄙视,“所谓愿赌服输,便是把人家写的字偷过来又如何,终究不是自己写的!吴景荣,你和你那兄弟怎么这么无耻!” 吴景荣怎么也没有料到,不过答应让几个人进来做客,竟是会惹出这样的乱子,自己也就罢了,要是坏了陈毓的名声……气的浑身都是哆嗦的: “你们胡说什么!” 忽然转头,朝着李树平一拳打了过去: “李树平,一定是你对不对?一定是你把商铭的字带过来,偷偷放在书房的!小毓才不会去偷商铭写的字,小毓的字写得那么好——” 抬手就想指刚才那副让所有人顶礼膜拜的对联,指到一半却又顿住,之前小毓可是嘱咐过,无论如何不能告诉旁人,那幅中堂是他手写。 李树平躲避不及,脸上顿时挨了一拳,一下青了一大块,恼羞成怒之下,指着吴景荣破口大骂道: “吴景荣,枉我把你当兄弟,哪想到,你却是这么个阴险小人!你就是打我又怎么样?以为可以堵得住天下悠悠众口吗?” 说着转向王元浩: “王兄,你还不明白他们的企图吗?那小子之所以偷商铭的书法,自然不是为了胜过商铭,当然,他也不可能胜过商铭,照我看,定然是为了模仿商铭的笔法,到时候即便输了,也可以攀上商铭,硬说商铭的书法是跟吴景荣的爹学的,好败坏商夫子和商铭的名声!可惜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却被我们撞破!” 听李树平如此说,王元浩等人也露出恍然大悟的模样,看向吴景荣的眼神简直和瞧个小丑一般: “当真无耻之极,这么好的书法挂在这里,却是白白的被你们这起子小人给玷污了!我们走!” 说完无比痛心而又留恋的瞧了眼那副对联,拂袖而去。 其余人也都愤然作色,一把推开吴景荣,纷纷往外而去: “咱们不但要走,还要投书鹿鸣馆管事者甚而裘家,若然鹿鸣馆要容留这样卑鄙无耻的人居住,那这鹿鸣馆我们不住也罢!” ☆、第73章 扔出去 “少爷,要是他们知道,那副对联其实出自你的手,你说他们会不会立马过来跟你磕头求字啊?” 喜子笑的腰都直不起来了,甚至想象着,那些人知道对联是少爷写得时候的精彩神情…… 吴景荣却是满面愁容,不懂事情闹得这么大了,喜子怎么还笑的出来! “小毓,都是我不好——” 十七八岁的大小伙子,竟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景荣哥——”陈毓也是听到这边的喧闹声才赶过来的,看吴景荣一副愧疚欲死的模样,不免有些无奈,刚要说什么,外面又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陈公子,陈公子在吗?”明显是裘成的声音。 陈毓给吴景荣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坐下来,那边喜子已经把裘成给迎了进来。 “陈公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裘成神情明显有些惴惴,“怎么那些学子纷纷跑来抗议,说是,说是不撵走你们,他们就退房?” 陈毓于裘家的意义自然毋庸置疑,可鹿鸣馆是裘文隽入手家族生意后的第一件杰作,意义自然非同一般,再加上生意一向好的紧,真是在自己手里毁了怕是不妥。 裘成还担心,那些学子激愤之下会伤了陈毓…… “都是我的错。”吴景荣眼睛更红,“要是我不让他们进来就好了……” 这主意还算高明。 陈毓身子往椅子里靠了靠,神情明显颇为放松。 倒没想到商铭真有两下子,这一招还真是天衣无缝。 更阴险的是,当时目睹了整件事情的既有白鹿书院的人,还有郡中官学的人,再有他特意安排的李树平,这会儿自己故意模仿商铭字体,想要陷害他的传闻怕是已经传遍整个鹿泠郡了吧。 怪不得数年前就可以陷害的先生满身冤屈却无处诉说,若是假以时日,这人可不要把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中? 只是这些阴谋的建立却有一个前提,那就是自己的书法的确比不上他。 可惜,事实却是恰恰相反。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所有的阴谋都是纸老虎,一戳就会破了。 等明日之后,商铭就会明白,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本来不走这一步,商铭说不好还可以为自己辩解一二,现在这一步跨出去,商铭的名声只能注定臭不可闻了。 看陈毓一脸的不在意,裘成不由蹙了下眉头,试探道: “平日里还真是瞧错了商铭,本以为是个满腹经纶的天才,怎么竟会如此卑鄙无耻!只是这件事,怕是真有些棘手……” 陈毓哪里瞧不出他的心思,当下微微颔首:“裘管事放心,凭他如何,想要害我,还不能够。” 裘成怔了一下,难不成陈毓想要以知府公子的身份逼得对方知难而退?要说也是,对方再怎么,也就是个举人,比之知府,可差得远呢。而商铭之所以敢这么肆无忌惮的对付陈毓,明显也是因为不知道陈毓的来历,不然,怕是要掂量一番的。 虽然心放下了些,好歹也要表明一下态度,当下对陈毓一拱手: “陈公子放心,我这就派人飞报三公子,三公子定会来给公子主持公道。” 有陈知府在前,再加上三公子,两相压制之下,一个商铭算的了什么?且只要三公子到了,鹿鸣馆便是有什么,责任也不会落到自己身上。 “不用。”陈毓摆手,“三哥事务繁忙,这件事就不用麻烦他了。我自己能处理好。你放心,等过了明日,鹿鸣馆的危机就可以解除。” “啊?”裘成明显很是吃了一惊——怎么陈公子的意思竟不是自己想的那样借助家族的力量?眼神顿时有些怀疑,毕竟商铭的计策虽是笨拙,无疑效果却是很好。 而陈毓虽也是出身官宦人家,毕竟年纪还小,瞧他的模样,平日里又是极受宠爱的,这样的事,不靠家里也不靠裘家,真的能处理好? 怕是有点儿太过托大了吧。 无奈陈毓坚持,裘成只得应允。 待回去后终究不放心,还是写了一封密信,招来信鸽送给裘文隽。 本想着回信怎么也得到晚上了,哪想到不过一个时辰,信鸽就又飞了回来。 “陈公子在三公子心目中的地位果然极重。”裘成暗忖,待打开信封,却是惊得一下张大了嘴巴。信里只有十二个字: “全听小毓安排。把商铭丢出去。” 不是吧,这会儿舆论明显对陈毓不利,便是陈毓也说,明日一切才会见分晓,怎么三公子让自己这会儿就把商铭给赶出去,不对,是丢出去?! 这不是唯恐天下不乱吗!三公子的意思,竟是宁肯鹿鸣馆犯了众怒关门,也要给陈毓撑腰吗! 三公子护短是早已知道的,可平日里会这般不分青红皂白就护在身后的也就一个四公子罢了,什么时候对个外人也这么上心了? 裘成顿时明白,自己怕是低估了陈毓在三公子心目中的重要性,罢了,看来鹿鸣馆将来的命运如何三公子并不关注,只要护着陈公子好好的,便是鹿鸣馆倒了,自己怕是依旧是功臣一个。 想明白了其中道理,裘成顿时觉得豁然开朗,倏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这事自己还得好好合计一下,怎么做效果才最好! “这就是陈毓的字?”商铭嫌弃的敲了敲放在桌上的大字,虽是瞧着笔架匀称,可也就是平常罢了,除了内里确然是吴昌平的神韵外,根本就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果然和自己之前料想的一般,陈毓敢于向自己挑战,目的并不是为了赢过自己,而是想要针对当年自己说书法是爹爹传授这件事。 瞧着年龄不大,还真是奸狡之辈! 或者,这一切根本那就是吴昌平那老东西设计的。亏平常还在自己面前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 发现吴昌平并不如他一贯表现的那么人品高尚,商铭无端的觉得心情不是一般的好,只觉这些年来一直压在自己心头的阴影豁然散开: “果然是个伪君子,藏得还真深呢。亏我当初还会愧疚!” 抬头看向笑嘻嘻立在一旁的李树平: “你放心,用不了几天,便可以摘掉你的附生身份。” “多谢商公子。”李树平神情激动无比。一想到从此后就可以扬眉吐气,以白鹿书院正式学子的身份出现在人前,就止不住无比开心,又知道商铭虽是表面装得不在意,内里却是对吴景荣几个厌恶的紧,便凑趣道,“还有一件事呢,公子听了一定开心。” 说着就添油加醋的把一众学子强烈抗议,要求把陈毓等人赶出去的事儿给说了一遍。 “……说不好这会儿子,裘成已是把肠子都悔断了呢!什么皇商又怎么样,也得看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放着公子这样的天才不小心捧着,竟是对着个上不得台面的兔崽子献殷勤,这裘成可真是瞎了眼!” “公子只管安坐,我猜啊,那裘成一会儿就得哭着来求你!” 话音刚落,外面就响起了一阵拍门声。 “谁呀?”正听得津津有味的雨砚一脸不耐的上前拉开门,瞧了一眼外面的人,下巴一下高高的扬起,板着脸道,“我道是谁呢,原来是裘掌柜的,我们公子这会儿忙着呢。” 说着就要关门。 里面的李树平听得心里一喜,冲着商铭挤了挤眼: “求饶的人来了!” 商铭虽是绷着脸,却怎么也掩不住心里的得意——早知现在何必当初,这会儿再跑过来磕头,晚了! 当然,若他们愿意帮着自己狠狠的收拾吴昌平一行,自己说不好还会给点儿面子。 正自心里盘算,不提防门“咚”的一声被人撞开,正用力关门的雨砚顿时首当其冲,一下被撞翻在地。 没想到对方来求人还敢这般蛮横,雨砚顿时很是气愤:“好大的胆子,知道这里是谁的住处吗?” 李树平和商铭也闻声出来,迎面正瞧见裘成。 “裘掌柜这是什么意思?”商铭面沉似水,一副很是不悦的模样,“再怎么说这里也是我的住处,可不是随便什么人想闯就能闯的。” 看裘成的模样,定是被外面的情形给吓着了,才会这么不管不顾的冲进来。而刚才动静这么大之下,早引了不少住在鹿鸣馆的学子围着看热闹,待会儿让众人亲眼瞧见求成磕头赔罪的一幕,也算为昨日竟敢伤了自己面子付些利息。 李树平也上前得意洋洋道:“哎呀,原来是裘掌柜的,只是求人怎么也得摆出些诚意来吧,似你这会儿——” 话音未落,裘成已是一瞪眼: “竟敢在我们鹿鸣馆生事,真当裘家好欺负吗!把这三个人连同屋里的东西全都扔出去,省的脏了我们鹿鸣馆!” “你说什么?”李树平简直以为自己是幻听了,商铭计谋再多,这会儿也完全傻在了那里。其他学子也瞬间全都石化。 三人还不及反应,裘家护院已经如狼似虎般扑了过来,老鹰叼小鸡一般提溜起三人,一路拖着径直往大门而去。其他书生这才反应过来,忙呼啦啦追了过去,一时馆内乱成一团。 门外早聚集了不少学子,听到里面的喧闹,还以为是鹿鸣馆顶不住压力,把陈毓几个赶出来了,一个个伸着脖子望外瞧,尤其是程瑷,更是照地上狠狠的吐了口唾沫: “若是听了我的话,如何有今日之祸!裘成,这回,便是三表哥也保不住你了!” 正说话间,大门已是洞开,随后三个人被当着众人的面丢了出来,裘成紧跟着出来,冲外面众人一拱手,然后指着羞得恨不得钻进地缝里的商铭道: “吴昌平老先生好歹也是你的授业恩师,你竟然如此害他,真是枉披了张人皮!” 说着又转向同样目瞪口呆的其他学子: “天下间读书人最为贵重,鹿鸣馆既是专为读书人而建,防范自然最为严明。之前传言说香园小榭主人偷盗商大才子墨宝一事根本就是子虚乌有,现已查明,除了商大才子的好友李树平进入过商铭住处外,香园小榭中根本没有任何人进去!想要污了鹿鸣馆的名头,在鹿鸣馆这里搞风搞雨,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此事鹿鸣馆已然报官,不日定会查出真相!” ☆、第74章 各方齐聚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大早就听说了发生在鹿鸣馆门前的事,沈洛心情顿时很是不好。 私心里,沈洛自然相信自己学生是无辜的,可又觉得事有蹊跷。毕竟,商铭可是举人身份,没有十足的把握,鹿鸣馆态度怎么会如此强硬? 不得不说裘成这一手委实高明,做此想的又何止沈洛一个?便是其他受了蛊惑前去闹事的学子,见识了裘成不管不顾的模样,也不免对之前的传言有些半信半疑。 商铭更是有苦说不出——谁知道鹿鸣馆是吃错了什么药!照他想着,不过是学子间一个普通的纠纷罢了,便是有些流言,也是风起于浮萍之末,谁又能查到什么?退一万步说,即便查到了自己和吴家的恩怨,裘家并鹿鸣馆也犯不着因为几个穷酸就得罪自己。 却哪里想到,鹿鸣馆的反应竟是如此激烈? 从昨儿个到现在,一想到自己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当贼一般赶了出来,商铭都处于极端羞愤的情绪中,几乎一夜未眠之下,精神便有些不好,连带的平日里云淡风轻玉树临风的形象也大打折扣。 只是这些话却是不能说,商铭只得装出一副委屈至极的模样,黯然道:“先生息怒。都是学生不争气,若然当初遂了吴先生的意思,怕是也没有这诸多烦扰。” 言下之意,这所有的事,都是吴昌平几人搞出来的。 看商铭模样确实凄惨,沈洛也不由叹气,刚要说什么,又一阵脚步声传来,众人抬头,却是一个老者领着三个年轻人,正稳稳而来。走在最中间的是一个身着雪青色袍子的少年,少年鼻梁高挺,俊眉斜飞,初升的朝阳下,越发衬得面白如玉,这样一步步缓缓而来,让人恍惚间想起一句诗: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人群顿时一静,便是沈洛也不得不承认,面前少年之姿容,当真是宛若谪仙一般。却依旧冷冷一哼,生的再好又如何?男子非若女子,比的是才华,可不是长相。 生的这般好相貌,却是跟了那么一个一肚子龌龊的先生,连带的整个人都给教歪了! 这般想着,神情已是很有几分不愉。 商铭已然上前一步,冲着来人中身材干瘦的吴昌平深深一揖: “学生见过先生。倒不知当年事竟是令得先生耿耿于怀,先生这会儿可是消了气了?若然气没消,要打要骂或要了学生这条命去,都凭先生一句话,学生绝无二话。” 神情恭敬有礼之余,更流露出无法言说的委屈。 一语甫毕也不待吴昌平搭话,又向陈毓惨然笑道: “我知道师弟心里所想,年少之人都有名利之心,师弟一心要把我踩在脚下,才会有之前不智之举。若然但是因为一己私心,我便是俯首称臣甘拜下风也未尝不可,就只是,我身后还有白鹿书院,我一人如何自是无关紧要,却不能让白鹿书院这个读书人的圣地蒙羞。” 说着又看回吴昌平,期期艾艾道:“当初,是先生教我说,读书人自有风骨,即便我如何想要成全师弟,却也不能违了读书人的本心!等过了今日事,我定会自己登门,任凭先生责罚。” 话语中的伤心失望,再配上他眼下可怜的模样,活脱脱自己受了多少委屈似的。却毫无疑问令得吴昌平欺世盗名的名声之外,又多了为了功利威逼设计弟子的厚颜无耻形象。 连带的陈毓也成了不知天高地厚,借吴昌平这个先生之名,陷害师兄,妄图以此上位的小人。 吴昌平气的浑身都在发抖,连带的更是心灰意冷。这就是自己当年用尽全部心血教导的学生!当初,自己被他的才华蒙了眼,只欣喜于他的聪慧,而忽略了德行,以至于到头来,落得这般下场。 “先生——”陈毓忙探手扶住。转头瞧向商铭,神情充满着讥诮,“演技倒好。只是你就那么确信,今日的比试,一定就是你赢?” 商铭这般唱念做打,表演的不可谓不炉火纯青,只是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他确实能赢过自己。 拜李树平所赐,陈毓已经提前见识了商铭的字,相较于吴景荣的字体,也不过是多了些技巧罢了,甚而因为为人太过阴险,令得字形也多了份阴鸷之气。所谓字如其人,这句话当真大有道理。 就凭这样一笔字,想要胜过自己,做梦还差不多。 而商铭这会儿咬死自己偷他的书法研习,在他落败之后,这会儿叫的有多响,到时候被打脸就有多痛。 吴昌平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看向商铭的眼神一时也说不清是厌恶还是失望。 商铭被瞧得心里有些发寒,却转而露出更加委屈的模样,垂下的眼帘遮住了诡谲的心思—— 为了自己的前途也好,爹爹的名誉也罢,吴昌平这辈子都只能顶着欺世盗名的名头终老。 先生,莫要怪我,若是你不回来,说不好事情还会慢慢被人淡忘。或者即便回来了,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 “咦?竟然是你?”一片静默中,一个惊奇的声音忽然响起。 陈毓抬头,神情并没有半分变化,倒是吴景荣,忙不迭护在陈毓身前,看着那人的神情很是警惕。 却是之前在渡口处和陈毓几人发生冲突的赵佑恒。 赵佑恒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陈毓。之所以会跟着同窗一块儿来,一则是因为要陪来投考白鹿书院的表兄贺彦章,二则也是被同窗叫来看热闹的。 赵佑恒家就在鹿泠郡,那日在渡口处接了表兄,就直接带人回了家里,直到今天回官学遇到同窗才听说,竟然有人不知天高地厚向白鹿书院的才子商铭发起挑战。 商铭这个人赵佑恒倒也认识,平日里并不怎么看得上眼。实在是那人太过傲慢,因而听说有人跟商铭挑战,赵佑恒倒是来了兴趣,不过不同于其他人来给商铭助威,赵佑恒却是想看商铭吃瘪。 倒没想到那个挑战的人自己竟然认识,可不就是那个在渡口旁令得自己接连落了两次水的小子? 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之前的事自己还记着呢,怎么也要好好和他打一架才成。 是以,一个没忍住,就叫出了声来。 “你认得他?”旁边站着的,正是赵佑恒的表兄贺彦章,听赵佑恒如此说不由很是好奇。连带的旁边的人也都竖起了耳朵—— 实在是那小子这两天风头可是盛的紧,连带的鹿鸣馆那般拼命维护的架势也让人生疑,偏又神秘的紧,所有人除了他是吴昌平的学生这一点外,其他全是一无所知。 “之前在渡口见过。”赵佑恒顿时就有些不自在,无论如何不想说出之前被陈毓扔到水里的事,支支吾吾了半天才道,“就是在渡口时我跟你提到过的那个……那个,救人的……” “奥,”贺彦章瞬时明白了什么,促狭的瞧了赵佑恒一眼,意味深长道,“我知道了,就是那个你之前说过的什么知恩图报不是大丈夫的那个……” 赵佑恒脸一下红了,之前表兄可是亲眼瞧见了自己落水的狼狈样子,自己也是被奚落的狠了,才会口不择言,说了那么一句话。这会儿又被打趣,顿时有些气急败坏: “我又没说错。他就是收了别人的银两,我可是亲眼瞧见的!” 两人声音并不大,原也不过表兄弟之间斗嘴罢了,却不料赵佑恒这边话音一落,旁边便有一个怪声随即响起: “怪不得呢,原来是个见钱眼开的主。也不知这一次又会从中得到多少利益,才会这么费尽心思的想要对付商公子。” “韩良你胡说什么啊?”赵佑恒吃了一吓,立即意识到对方是听见了自己说的话,这模样,明显是要挑事啊。顿时就有些不悦—— 自己方才的话并没有别的意思,让韩良这么大声叫出来,却是立马被扭曲成了别的意味。 虽然说这样也能打击到那小子,可跟自己所想的差得太远不是?毕竟,自己只想和他光明正大痛痛快快他打一架,可没有想着帮商铭那个讨厌鬼对付他。 “我说错了吗?”韩良瞧向陈毓几个的眼神却是更加鄙夷,“不是你刚才说,这小子不过是在渡口因为帮了别人一个忙,就收了好大一笔银两吗?如此爱财,哪有半点君子风度?当真是读书人的耻辱。” 虽然自己和这少年素不相识,可卖给身为白鹿书院先生的商运和举人商铭一个好总没有什么坏处。 “果然是斯文败类!”又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众人抬头,却是沈洛的独生女儿沈音,沈音的年龄瞧着和陈毓相当,别看年纪小,却是书院中有名的才女,更兼生的眉清目秀,这么一说话,顿时让人眼前一亮。 沈音平日里很少外出,今儿个突兀出现,明显是来给商铭助威的。 又因沈音名头很大,登时就引来了不少附和声。众人瞧着陈毓几个,竟是颇有些同仇敌忾的意味。 “是不是斯文败类,还是比过了再说,照我看,这斯文败类怕是另有其人呢。”陈毓还未说话,却有一个淡淡的声音抢先响起,抬头瞧去,却是一棵高大的桂花树下,正倚着一个俊美少年,少年鼻若玉琢,眉眼弯弯,白皙的皮肤宛若上好的骨瓷,初升的旭日光晕下,仿佛透明一般,明明说的话讥诮无比,偏是容貌动作无一不雅致,竟是让人不忍说他什么。 和他一比,本是众人瞩目焦点的沈音顿时变得黯淡无光。 沈音的脸色顿时变得很是难看。 那少年又斜睨了之前出言不逊的韩良一眼: “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人家愿意报答,又和你有什么相干?照你说的,好人就不当有好报,不然凡是得到了好报的好人可就都成见利忘义的小人了!也不知是哪位先生才会教出你这样的一时俊才,在下真是佩服。” 竟是言语如刀,一番话说得韩良张口结舌,却不知如何辩驳。 陈毓嘴角不自觉翘起,脸上笑容越来越大,为着对方话里话外的维护窝心不已。 竟是上前几步,牵住对方的手,“小七,你来了。” 却是前儿个那少年,这么特特赶来,无疑是为了给自己助阵,甚至因为自己不惜对上白鹿书院一众人等…… “你——”少年脸色一下变得很臭,用力甩开陈毓的手——这个家伙,怎么每次见面都要动手动脚的! 见别人都瞧过来,又觉得这个动作是不是有些生硬,终是横了陈毓一眼,绷着脸道:“好好写,不许丢脸。” “好。”陈毓点头,笑容也更大,下巴朝着商铭的方向一抬,学着少年的样子很是不屑道,“咱们不丢脸,呶,丢脸的在那里站着呢。” 惹得少年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那边商铭却险些被气出内伤! 却又转而一喜—— 本就疑惑坐着牛车来求学的人怎么可能一掷千金,入住鹿鸣馆最高级的小院,却原来那钱财是这么得来的啊。 倒也符合少年人一旦暴富就想要显摆的心理。 可也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了对方的目光短浅——毕竟,出手那般阔绰的人必然来头不小,真是攀上这样的人家岂不比些银两对前途有益的多? 这少年却是拿了人家银两,而不是借此和人结交,真不是一般的愚蠢。 而且读书人吗,讲究的就是视钱财如粪土,不管做了什么,但凡和钱财联系到一起,无疑就落了下乘。 “快看,山长来了。”人群中突然有些骚动。却是山长周源正陪着一个六十上下身着青衫的清瘦老者边说边笑缓步而来。两人身后还跟着五六个中年男子,一个个气度不凡却是神情恭敬。 只是古怪的是,明明是书院最高当家人,周源和老者说话时却是颇为小心的模样,便是走路,也刻意落后老者一步,竟是对待长者的态度。 众人顿时惊讶无比: “咦,这位老者是谁?” “难不成是刘忠浩大师?” “好像不大对。刘大师年纪应该没有这么大吧,而且你瞧,后面的那几位可全是咱们书院的大儒,便是到了朝廷,也是很有体面的……” 还有一句话没说,那就是这些大儒平日里即便对着山长周源也都是大咧咧完全不给情面的,要说这么老实的跟在山长后面,丝毫不敢逾矩的模样,可是从来没有过的。 怕是原因出在山长陪着的那位青衣老者身上。 众人细细看去,老者的模样,好像有些眼熟啊…… 正在努力回想,沈洛已是排开人群,无比激动的迎了上去,上前撩起衣袍就要拜倒: “先生——” 老者脚步一顿,眼神在沈洛的身上停了一下,竟是看不出喜怒。人群顿时静了一下。 沈洛一怔——先生的众多弟子中,虽然自己是最不成器的,却也是最得先生喜爱的,说是拿自己当儿子看也不为过,怎么先生今儿个的情绪却似乎有些不对劲? 尚未想清个所以然,老者终于开口:“小洛啊,起来吧。” 自己这个学生,倒是个重情的,可太重情了,却难免会被有心人利用。 沈先生的老师?同样迷惑的商铭忽然想到了什么,顿时神情一震—— 能让沈先生如此激动的人,想来想去也就只有一个人—— 大周朝最具声望的大儒,柳和鸣! 白鹿书院之所以有今日这么大的声望,完全就是因为柳和鸣这三个字。 而自己之所以会在沈洛身边小心伺候,也是因为听说柳和鸣平日里和沈洛颇多亲近。 只是这几年,却并不常在书院中见到柳和鸣。 听说是出去游历了,也有人说,柳和鸣是简在帝心,被皇上宣到京中,做了太子师了。倒没想到,今日竟是回来了。 顿时激动无比——今儿个这次比试还真是选对了时间。柳老夫子可最是惜才,等待会儿自己击败了陈毓,再有利用此事树立起的好名头,说不好就能拜入柳氏门下。 别看柳和鸣终生不曾为官,可他门生故旧却是遍天下,真能成了柳和鸣的弟子,仕途上青云直上还不是手到擒来! 忙紧走几步,来至沈洛身后,眼巴巴的瞧着柳和鸣,分明是等沈洛引见后,就大礼参拜的模样,却不料柳和鸣却是脚下未停,从他身边擦身而过,走了几步却又站住,笑眯眯的打量着正肃立道旁的陈毓: “这是谁家儿郎,生的可真是相貌堂堂。” 商铭回头,脸色一下变得无比难看。心说柳和鸣果然是老眼昏花了吧,不然怎么会瞧也不瞧自己一眼,倒是对书院的敌人颇感兴趣。 陈毓也有些奇怪,从进入书院,所见无不是充满恶意的眼神,老先生这样的和蔼还是第一遭。更不要说看周围人的举动也能明白,对方必然是书院中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当下深施一礼: “小子陈毓,见过长者。” 果然是那个小家伙。柳和鸣瞧向陈毓的眼神越发满意—— 从数年前知道宝贝孙女被人暗算,亏得一个叫陈毓的孩子拼死相救,自己就对这娃娃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 实在是除了自己的感激之外,更是因为孙女每回有信至,里面必然会提到小陈毓。虽然两人从未见面,却也算神交已久。 便是这次回来,也是想要看看,若然这孩子真是如孙女所言,便收到膝下做了关门弟子也未尝不可。 即便资质平平,便是为了他当年救助孙女的恩情,不能收录门下的话,少不得也要多加关照。 今日一见,倒是颇为满意——不说少年的长相,便是这份众多敌视的眼光面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淡定气度,便甩了自命天才的商铭十万八千里不止,怪不得孙女也好,孙女婿也罢,每回提起来都是赞不绝口。 柳和鸣打量陈毓的时间实在太长了些,其他人不免都有些犯嘀咕,难不成是老先生知道这少年是特意跑过来砸场子的,才会这般关注,不然,还真是找不到其他好的解释。 陈毓倒是没说什么,依旧保持恭敬的模样——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可陈毓却委实没有从对方身上发现一点儿恶意。 众人正自奇怪,柳和鸣已是收回眼神,和周源继续有说有笑而去,期间并不曾再看陈毓一眼。 商铭松了口气,果然老先生知道了对方的身份后就没了兴趣,定然是有人跟他讲了陈毓和自己打擂台的事,所以才会一旦知道名字后就转身离开。 就说嘛,白鹿书院可是柳和鸣的心血,陈毓想要让书院蒙羞,老先生自然不可能喜欢。 这般一想,顿时心情大好,便是方才被柳和鸣无视也不在意了,跟在沈洛身后离开。 相较于白鹿书院并鹿泠郡官学的大批队伍,即便再加上一个小七,以及随后赶过来的裘成,陈毓几个老的老小的小的集合,无疑依旧单薄的有些可怜。 “多行不义必自毙!”旁边一声冷哼响起,却是王元浩,瞧着几人的眼睛仿佛能喷出火来,下一刻却是沉重的叹息一声,“可惜了那么好的书法。” 几日来,陈毓书房里的那副字委实让王元浩魂牵梦萦,对那副对联有多狂热,相应的,对陈毓也就有多憎恶,一想到那么好的书法,却要日日里陪着个名利场上的小人,王元浩就会跌足叹息明珠暗投,恨不得扑过去,掐住陈毓的脖子,让他从那间书房中滚出来才好。 其余几个当日有幸和王元浩一起目睹了真迹的人也都是一副心有戚戚焉的模样。 旁边早有其他同窗,听几人描述过当时情形,初时还以为是不是几人说的有些夸大,这会儿瞧见隔了这么久,几人依旧是一副意难平的模样,不免对几人所说信了几分: “倒不知道鹿鸣馆还有这等好东西。” “不然,咱们有时间了也去馆中租个房间,看是不是也能碰上那样一副真迹。” …… 裘成正好听到这些议论,一时心痒难耐,悄悄拉了陈毓道: “倒不知陈公子还认得这般奇人,等此间事了,陈公子可否帮老朽约一下那人,帮着给鹿鸣馆其他小院也写上一副对联,润笔费什么的都好商量。” 别人不知道,自己可是明白,毕竟香园小榭就是自己亲自带领人打扫干净的,之前哪有什么对联,想来定是陈毓到了后换上的。 只是但凡奇人,大多性情古怪,也不知那位奇人肯不肯赏脸。真是对方应允的话,说不得鹿鸣馆就不必再巴着那些天才了,到时候借了奇人的墨宝,让他们自己争着抢着来住。 “好。”陈毓点头。既是三哥的生意,自己焉能不捧场? 陈毓答应的太过爽快,令得裘成一时间却有些不敢相信。好一会儿反应过来,顿时喜出望外,怪不得三公子如此看重,这陈公子果然是个有本事的。竟然连众人膜拜的大师都能约到。 “忠浩见过柳先生。”前面传来一阵喧哗声,却是一代书法大师刘忠浩正带了几名弟子从另一边过来,“多年不见,柳老先生还是风采依旧啊。” 刘忠浩瞧着也就五十余岁的年纪,却是一个矮胖老者,穿着一身团花袍子,衬着脸上笑团团的模样,令得陈毓不自觉想到这人的字,还真是一般的珠圆玉润啊! 不知道这算不算得上是另一种形式上的字如其人? 本来担心见着那般大师级人物,陈毓会不会怯场,小七一路上不时注意陈毓的神情,倒没想到,这人竟是低着头笑的一抖一抖的,不由大感奇怪: “你笑什么?” “你瞧,”陈毓身子倾过去,顺手揽住小七的肩,一副哥俩好的模样,嘴唇更是凑到小七的耳边,“刘大师走过来,这么一跳一跳的,像不像他笔下的字活了过来后满地界跑着撒欢?” 没想到陈毓会突然这样,小七整个人都僵住了,太过无措之下,整个人都几乎缩进了陈毓的怀里。下一刻狠狠的在陈毓脚上踩了一下: “放手。” “哎呀。”陈毓猝不及防之下,被踩了个正着,再瞧见小七愠怒的模样,又是疼又是好笑—— 小七的性子真是古怪,怎么前一刻还好好的,后一刻就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 虽是一头雾水,却还是听话的收回手哄他: “好小七,别生气,是我不好。看我待会儿好好收拾那小子让你开心好不好?” “什么让我开心?”小七剜了陈毓一眼,脸色薄怒之下依旧有些绯红,“你是输是赢和我有什么相干。便是输了——” 却又顿住,心里已是有些懊悔,这小子就是有法子气的自己口不择言。呸呸呸,坏的不灵好的灵,自己刚才说的话才不算。 那边柳和鸣已是和刘忠浩寒暄完毕,在众人的簇拥下各归其座。只有周源站在中间一块大青石上,他的两边,则是两方书案相对而立。 “所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白鹿书院欢迎天下读书人不吝赐教。商铭,还有这位小友,请。” ☆、第75章 震惊四座 “谨遵山长之命。”商铭恭恭敬敬的应了,站直身体后,眼睛一一在众多同窗身上扫过,宛若发誓般,“商铭定不会令书院蒙羞。” 竟是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 “对,让他见识见识咱们书院的深厚底蕴!”有人附和道。 “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和商才子叫板,果然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今儿个就让他明白,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他不是想出名吗,今儿个咱们这么多人瞧着,让这小子狠狠的出一回名,就可惜,是烂名。” …… 下面一时议论纷纷,各种各样的声音此起彼伏。捧场叫好声不绝于耳。 连带的本是和白鹿书院隐隐处于竞争关系的鹿泠郡官学学子,也因为之前陈毓想用不入流的手段攀扯商铭一事纷纷声援商铭,众人竟是一边倒的等着看笑话的模样。 周源不觉蹙了下眉头。 有人向书院学子挑战这样的事是年年都有的。 周源本来并不放在心上。便是这次双方对阵,原也没必要让身为山长的自己出马。只沈洛和刘忠浩两人私下里商议便可。 却不料正逢老师今日回书院,听说有这样一件事便执意来瞧,又因着老师在书院的巨大影响力,竟是书院中大儒齐聚。 自加上刘忠浩这位书法大师的影响力,以致一场小小的赛事,竟是人尽皆知,成了白鹿书院一众师生全都挂心的大事。 看看眼下的情形,包括鹿泠郡官学和前来投考的学子全算在内,怕不有上千人。而且因为是在白鹿书院的地盘上,书院的学子自然一心巴望着商铭会赢。再加上其他人的助阵,怕是对那叫陈毓的少年有些不公平。 尽管之前听沈洛说过事情缘起,周源也觉得那对儿师徒,除了吴昌平太没有长者之风外,便是这陈毓,也无疑太狂了些。 可这么多人面前,一场对阵下来,对方会输的可不仅仅是名次,怕是还有师徒二人的名誉,甚而今后的前途。 这少年瞧着年纪尚小,周源委实不愿对方因为一个心思龌龊的老师就把一生给毁了。 这般想着,看向稳步而来的陈毓温声道: “今儿人多,小友若是心思不宁,咱们便是换个地方也可。” 换个地方?商铭皱了下眉头。早听说山长就是个烂好人,自己造了这么长时间的舆论,好不容易才引来这么多人,更让几乎所有人都站到了自己这边,怎么也不能毁了这大好局面。 陈毓却很是有些意外,继而眼中笑意渐浓——就说白鹿书院如何能传承这么久,果然沈洛那样的糊涂人也就是个例罢了。 方才瞧着,那位老者也罢,众位大儒也好,包括眼前这位山长,委实都是忠厚长者。 当下一拱手: “有劳山长挂念。只是小子以为,无论胜败,均须要有人见证才是,这里就刚刚好。” 看商铭的样子,无疑担心自己会同意周源的提议,却不知要给先生洗雪耻辱,自然怎么人多怎么好。 这般举动落在旁人眼里,无疑使得陈毓狂妄的个性更加深入人心。便是周源也不由蹙眉,深觉现在的孩子果然不知天高地厚。既是他坚持要出丑,自己也没法子。 这样的人,总是要摔个跟头,才知道人生的路有多少坎坷荆棘。 微微叹了口气,闪身让开。 陈毓一撩衣襟,径直往右边书案而去。 商铭眼中讥诮的神情更甚,强压下内心的喜悦,也抬脚往自己书桌而去。 题目是沈洛所拟,乃是流传甚广的前贤的四个大字“厚德载物”。 会用这四个字,沈洛自以为也是一片慈心,希望那少年能有所感触,或者愿意悬崖勒马也未可知。 却不料那少年立于案旁,扫了一眼这几个字,神情竟是越发嘲讽,甚而还挑衅似的望了一眼商铭。 商铭已是稳稳坐下,触及少年的眼神,却是微微一哂,果然不到黄河不死心!唇边绽开一丝冷笑,缓缓收回眼神,注目眼前的一排毛笔。 作为天下读书人向往的圣地,白鹿书院自是不缺笔墨纸砚这些物事。又因为沈洛刻意想要震慑陈毓或者天下间同陈毓这般狂妄无知的人,拿出的毛笔,全是书院顶级的。更是从小号到大号,不一而足。 商铭平日里常用的是中号狼毫,倒不是说那些大号的他就用不了,只是型号越大,越考较一个人的腕力和定力,商铭自觉这会儿别说吧大号狼毫用的炉火纯青,便是拿着都有些困难,又一门心思的要赢陈毓,自然要选自己最拿手的。 至于陈毓,这么大点儿的年龄,能用得了那小号狼毫就不错了。 哪知一念未毕,周围却是响起一阵惊喘声,商铭抬头,眼睛也倏地睁大,却是对面的陈毓,竟是抬手就取了面前足足比商铭手里的笔粗了两倍有余的最大号的狼毫。 “果然狂妄!” 那可是白鹿书院镇山之宝,听说是善制笔的邓家特意送给白鹿书院的。寻常人别说拿来写字了,便是握在手中,都有些困难。更不要说陈毓细胳膊细腿的,怕是要两手捧着才好。 “真是砸倒自己才真的贻笑大方呢。” “你知道什么,说不好人家就是想被砸趴下呢,好歹也有个借口不是,到时候就说砸伤了无法写字,好歹比这么多人瞧着输的一塌糊涂强得多啊。” …… 旁边一片窃窃私语声,甚而有人认定,说不好后一种说法还真靠谱。 似是对越来越响的议论声充耳不闻,陈毓那边却已稳稳把巨型狼毫拿在手中,只是这笔委实太长太大,陈毓非但没办法坐下,还不得不后退数步。 那般宛若孩子抱着大刀的模样惹得旁人又是一阵讪笑。 跑到这么多人面前丢人现眼,这陈毓脸皮还真不是一般的厚。 商铭嘴角冷笑更浓,更是对战胜对方信心百倍,当下抬手饱蘸浓墨,凝神书写。 倒是陈毓那边伺候的人却是有些忙乱——会放那管狼毫上去,不过是想给陈毓一个下马威罢了,所有人都认定,即便是摆上,也就是个摆设,谅那小子也不会用。 谁想到这少年行事竟是如此出人意表。 只这么大一只狼毫之下,之前准备的砚台无疑就太小了。 亏得这毛笔还有相称的砚台,周源忙命人快快抬过来,心里却是苦笑,这陈毓年纪不大,却还真是能折腾,还有这性子,也委实太咄咄逼人了些。 那边商铭却是已然搁笔,看着案上铺就的白纸上自己四个大字,商铭只觉通体舒泰,满意的不得了。 实在是眼前这字,相较于自己书法水平来说,无疑属于超水平发挥,果然连上天都眷顾自己,才会让自己今儿写得如此流畅自然。 其他人瞧见商铭停笔,自然纷纷探头去看,待看清上面所写,竟是个个赞不绝口: “好字,不愧是咱们白鹿书院的天才!” “不过弱冠之年,便有此笔力,假以时日,定可在书法界闯出一番名头来。” “可不,没瞧见刘忠浩大师也是颇为满意的样子。” …… 相较于商铭这边的胜券在握、气定神闲,陈毓那里无疑越发显得可笑之极—— 那么大点个人儿,捧着那么一管如椽巨笔,甚而这边商铭都完事了,他那里连墨都没有磨好。 “还以为敢向商公子挑战的人是多了不起的俊杰呢,哪想到却是这般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商公子随便写个字就能把他甩到十万八千里之外,这场比试,还真是没什么看头。” “可不,亏我一大早就赶了来,哪里想到根本就是有人特意想替商公子扬名,这般急于当众出丑,倒也算是少见!” “我瞧着这比试咱们也不用看了,结果已是很明显了,我可是早饭还没用呢,真等那小子写出来,我怕是会恶心的连饭也吃不下了。” 众人议论纷纷,甚而真有人起身准备离开。便是留下的人也觉得百无聊赖,深觉之前会以为这少年应该还是有些才华的念头简直愚蠢至极。 赵佑恒也在离开的行列中——原来和自己一样,打架还行,真是说起读书来,就头脑发晕了。不过这陈毓明显晕的更厉害,不然也不会蠢到挑战白鹿书院的天才。 哪知刚走了几步,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惊咦声,下意识的转身回头,也是一愣。 却是那边墨已磨好,之前静立不动的陈毓手中的超大号狼毫倏地扬起。随着一缕黑线在空中滑过,众人只觉一道黑色的流光在眼前一闪而逝,再定睛看去,少年手中的笔已是稳稳放了回去,正无比闲适的负手而立,而他的面前,正有四个斗大的字行云流水般横空出世: 厚德载物。 商铭脸色一下煞白,实在是虽然是站在对面,却还是能察觉出少年笔下大字扑面而来的雄浑气势。 四周同样是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着了魔般盯着那四个字,仿佛自己一开口,那字就会凭空消失一般。 最先发声的却是王元浩,仿佛见了鬼一般的盯着那四个字,脸上神情又是狂喜又是茫然: “大师?怎么会,这不可能,我一定是在做梦——” 这四个字别人认不出来,自己却是死也不能忘记,可不就是自己魂牵梦萦的挂在陈毓书房的那笔字? 难不成那副对联并不是名家所写,而是,眼前这少年亲笔所书? 可眼前少年才多大?怎么可能写出那般精彩绝伦的字来? 场内非同一般的死寂也惊动了昏昏欲睡的刘忠浩。 之前会答应做个见证,不过是瞧在沈洛的面子上,却之不恭罢了,却是委实没把这场比试放在眼里。方才又见了号称第一天才的商铭的字,也不过尔尔罢了。 对于那不停的搞出各种动静以吸引各方眼神的少年,刘忠浩也从一开始的有趣到最后觉得乏味。 本来正闭眼打盹,却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这才漫不经心的睁眼去瞧,却在下一刻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我一定是眼花了吧?” 而随着他的站起,商铭之前呈上的字一下被带的飞了起来,又落在地上,刘忠浩却仿佛全无所觉,抬脚就踏了上去,然后便朝着陈毓站的地方如飞而去: “都不许动这字!” 这么好的字,自己一定要裱了挂到书房去! ☆、第76章 自作孽不可活 “这字,这字,是出自哪位大师的手笔?”刘忠浩一把把陈毓推开,眼睛中是毫不掩饰的狂喜。 所谓见猎心喜,和其他读书人喜爱名贵笔墨纸砚不同,刘忠浩最爱的却是各位名家的墨宝。甚至到了如醉如痴的地步。 北派书体,笔法古拙劲正;南派书法,则多疏放妍妙。刘忠浩平日里浸淫其中,虽不敢说尽得其妙,却也自觉颇能领会两派之精髓。 而眼前这几个字,却是刘忠浩从没有见过的。竟是既有南派的婉雅秀逸,又有北派的雄浑厚重,其间又更有写字者本身的逸兴遄飞,说不尽的钟灵毓秀而又仪态风流。 刘忠浩只觉眼前宛若出现一位白衣翩翩佳公子,左手笔右手剑,辗转腾挪间神采飞扬而又气势豪迈灵动异常。 怎么可能有人把文士的儒雅和武人的豪迈融合的这么天衣无缝?刘忠浩神情越发狂热,虽然搞不懂到底是何种大智慧的人,能这般通透,写出这么一笔精妙的字来,却无比清楚的认识到,眼前分明是又一种新的书体横空出世。 不是没有怀疑过这字是陈毓的手笔,却又立马被刘忠浩自己给否决—— 这少年才多大?眼前这笔字怕是少说浸*法也得有三十年! 自己要找到这个人,立刻,马上! “哪位大师在哪里?快带我去见他!”太过激动之下,刘忠浩一把拉住离自己最近的陈毓,心里更是后悔的要死,自己怎么会那么倒霉,竟是不过打了个盹儿的功夫,就错过了这么一位惊才绝艳的大师! “说不好,他知道。”陈毓抬手指了下同样呆若木鸡的商铭,手中还捏了张大字,可不正是之前商铭写得呈给刘忠浩的那张? “他?”刘忠浩明显觉得眼前情形有些古怪,可现场这么多人,却依旧维持着目瞪口呆盯着那几个大字的模样,竟是根本没人顾得上回答他的问题。便是刘忠浩几个弟子,也正蹲在大字前面,一副顶礼膜拜的模样。 刘忠浩无奈,只得接过陈毓手里的字,只看了一眼,却是惊“咦”一声: “这不是商铭的字吗?呀,不对——” 竟是冲着陈毓匆匆点头: “多谢小兄弟,果然得问他!” 怪不得甫一见到大师的字觉得有些眼熟,这会儿仔细瞧来,可不是和商铭的字颇有些相似之处。自然,凭商铭现在的书*底,这辈子怕是都无法达到眼前这几个大字的高度,可两人的笔法师出同源却是一定的。 无比留恋的瞧了一眼依旧处于人群瞩目焦点的几个大字,刘忠浩先大声对周源道: “周山长,这几个字可得小心看顾,可别让人扯坏了。” 口中说着,已是大步往商铭那里而去,太过急切之下,竟是一把揪住商铭的衣襟: “快告诉我,大师在哪里?” 商铭僵硬的身体终于有了些反应,方才陈毓说的话他也是听到了的,却也是不疑有他,只想着是陈毓为了羞辱自己,才特特说了那么一番话罢了。 这会儿见刘忠浩果然来质问自己,又羞又怒之下,连平日里的风度也顾不得维持,竟是用力一下把刘忠浩甩开,脸色难看道: “你方才不是也在吗?又何必问我。” “我——”刘忠浩顿时有些口吃,又不好说自己方才无趣之下小睡了一觉,只得气恼道,“果然字如其人,这般心胸狭窄,也不知那位大师怎么肯收你这样的人为徒。” 若非瞧出来商铭应该和那位大师有关系,以为自己乐意同这么个从字里就能瞧出尖酸刻薄的人在一起吗? 一句话出口,商铭脸色一下变得更加难看,敏感的觉察到,怕是有更可怕的情形就要降临,刘忠浩竟然看出来自己的书法和陈毓的书法是同一位老师传授。 刚要反对,却不妨一个僵硬的男子声音忽然插了进来: “大师,您说什么?” 却是距离两人最近的王元浩,这会儿也听出不对。本来王元浩是铁了心思想让商铭给陈毓那样的小人来一个迎头痛击的——书法可是自己心目中的圣地,焉能容许那样满身铜臭味儿的小人玷污。 却不料就在方才,事情一下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那副让自己魂牵梦萦的对联,那笔动人心魄的书法,竟是出自那个自己痛恨的小人陈毓之手。 到了这时候王元浩如何不明白,不管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自己无疑被人利用了。试想陈毓的书法既是已到了如此登峰造极的地步,又何必再去偷来商铭的字临摹? 一个亿万富翁会去偷穷光蛋的东西,传出去可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 也就是说,之前偷字的事根本不可能是陈毓做的。意识到这一点,王元浩第一时间就拽住了看情形不妙想要离开的李树平,然后冲着商铭怒道: “当初诬赖陈公子偷了你墨宝的事,是你和李树平联手对不对?” “你,你胡说什么?”商铭脸色早已是一片苍白,连带的本是得意洋洋站在他身侧的商运脸上的肌肉也不觉哆嗦起来。 “你还不承认!”王元浩已是想通了其中关窍,商铭之所以这么做,不就是怕刘忠浩大师瞧出来他和陈毓的书法是同一个人所授,陈毓会攀扯他吗。 只是商铭以为取胜的那个会是他,却不知陈毓的书法比之他更加精妙无数倍! 众人被这边的喧闹惊动,纷纷看过来,王元浩已是忍着怒气向刘忠浩深深一揖: “大师方才说着两幅书法有何源缘?学生斗胆想请先生加以点评。” 刘忠浩不明白王元浩因何有此一问,又看眼前人似是认识大师的人,只得耐着性子道: “这两幅书法乃是师出同源。我瞧得不错的话,商公子和这位大师的字定然是大有渊源。只是商公子的书法期间应有过停顿,改练了,我瞧瞧——” 看了片刻,神情却是有些古怪: “商铭虽和大师的基础一般无二,中间不知为何,竟是又想舍弃原本的东西,改练了本人的书法,虽是最终又折了回去,却终究让这笔字落了下乘,有失清正之风。至于那位大师,说不好是另有奇遇……” “你,你胡说什么?”到了这时候,便是商运也再也忍不住,一下打断了刘忠浩的话,“我儿子的字乃是我亲自教授,枉我和犬子敬服大师,以大师的字为荣,这才私下里苦练,却不料,大师竟是这般诬赖我父子二人。” “什么诬赖?”没想到商运这么大反应,刘忠浩糊涂之余,更有些恼火,当下冷哼一声,“放着大师那样好的一笔字不知珍惜,反而四处钻营,怪不得令郎字里一股子阴鸷之气!这样的敬服,不要也罢!” 一番话砸的商运好险没晕过去,便是商铭也仿佛整个人都堕入冰窟一般,脑海里盘旋的只有两个字: 完了! 竟是眼睁睁的瞧着陈毓扶着吴昌平一步步逼近: “商公子,商大天才,到现在,你还不愿承认你的字就是吴先生亲自教授吗?当年先生如何待你,你心里比谁都清楚,你如何忍心把这样一个视你如同亲子的老人推入绝地?” “如果说那一次,你是年纪太小,才会一时糊涂,鬼迷心窍,才会为了让你爹爹得到白鹿书院西席之位,做出那般背信弃义、欺师灭祖之举,那今日呢?你明知道这些年来,先生拜你所赐,如何身陷泥淖。今天却还要设计这样一个局,想要让先生永世不得翻身。似你这般虚伪而又心肠歹毒之人,当真是枉披了一张人皮。” 商铭被逼的连连后退,却依旧不愿承认陈毓的指控:“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当初是先生自己离开,又和我,和我有什么关系?” 脸上却早已是血色尽失,明显一副做贼心虚、外强中干的模样。 “是吗?”陈毓冷笑一声,“到了这时候,你还不承认自己的书法是先生手把手传授吗?若然你真的光明正大,那指使李树平把你的书法放到我房间里,然后栽赃陷害我和先生又该如何解释?还是你依旧坚持,是我想要临摹你的书法,才会不知羞耻,把你的大字偷了来?” 商铭脸色顿时愈加惨白,陈毓后面的话,可不正是自己昨天尚且向其他人哭诉的苦衷!只是曾经以为再绝妙不过的计划,这会儿却成了天下最大的笑话,更是让自己的险恶用心没有丝毫遮掩的一下暴露于人前。 “商铭!你真卑鄙!”王元浩第一个相信了陈毓的话,之前对陈毓有多痛恨,这会儿就有多内疚,这么一位书法大师,却因为自己而蒙羞。亏自己之前还一再表示对对联的书写者有多崇拜,却不料竟是做了助纣为虐的坏人。 其他当日见证了那场闹剧的人这会儿也醒悟过来,纷纷指责二人: “如此沆瀣一气,当真是有辱斯文!” “陈公子那样高妙的书法,怎么可能会临摹你的?原来一切都是你自编自演,贼喊抓贼罢了!” “白鹿书院有你这样的学生,委实颜面扫地!” “竟然连自己的恩师也敢陷害,这样心肠歹毒的小人,当真让人齿冷!” “我要和你割袍断义!” 越来越多的人围上前,一幅幅被割下的袍服下摆朝着商铭砸了过去,被围在中间的商铭终于再也支持不住,仰面朝天就晕了过去—— 自己这辈子的科举之路,也就止步于此了。甚而便是这个举人身份,说不好也会被朝廷给收了去…… ☆、第77章 拜名师 “你——”刘忠浩倒抽一口凉气,上前一把捉住陈毓的手腕,却是无论如何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一定是自己方才睡糊涂了吧?怎么大家的意思这笔字就是眼前这少年手书?可少年的年龄在这儿放着呢,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啊。 竟是可怜巴巴的瞧向吴昌平——要说是眼前这人所写,那还有几分可能。 吴昌平哪里不明白刘忠浩的意思,却是笑着摇了摇头,语气感慨之余更自豪无比,又因自己沉冤得雪,心情更是不一般的畅快,竟是有心调侃道: “让大师见笑了。只昌平脸皮再厚也不敢掠人之美,毓儿他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是我见过的最勤奋的学生,有此功底,全是他自己有恒心又兼能吃苦所致。不瞒大师说,便是我的字比之毓儿,眼下也已是大大不如。” 其实刘忠浩的疑惑又何尝不是吴昌平一直以来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实在是陈家家庭和睦、钱财富足,便是继母也是世所难寻的贤良人,夫妇两个当真是对陈毓百般疼爱。按理说,生活在这样家境中的孩子即便不变为纨绔,怕也会沉湎于享受才是。偏是毓儿,竟是非同寻常的懂事之外,更兼拼命的紧。 说来汗颜,自己每日里已经算是起得早了,可不管起床多早,陈毓都在自己前面。 这还不算,毓儿的智谋,以及面对人世间种种事少见的通达,都让人觉得眼前之人不应该是一个少年,而应该是一个颇多浮沉有很多故事的成年人才是。 可偏偏,毓儿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生活的幸福无比的单纯少年…… 所以说天赋异禀这句话还是有根据的,许是这世间有些人就是生而知之的。 陈毓却是垂眸,眼中闪过一丝无奈的笑意——刘忠浩也好,先生也罢,果然是火眼金睛,加上前世,自己于书法一途上的时间可不有将近五十年了? 只是,这种生而知之,自己宁愿没有才好。 深吸一口气,抬眼瞧向自见到自己写的字后,便神情黯然失魂落魄的沈洛。 虽然说沈洛并非有意为之,可当年事,未必没有他的责任! “沈先生,商铭陷害我家先生这件事,先生就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沈洛神情顿时有些仓皇,连带的浓重的痛苦在眼中一闪而逝——这么些年来,自己一直把商铭当做得意门生,甚而对当年慧眼如炬帮着学生驱逐居心叵测的吴昌平一事颇多得意。 却不料过了这么多年,却亲眼见证了当年的真相到底为何。所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为我而死,即便自己是无心之过,可因为自己推波助澜,这么些年来给吴昌平造成了深重的痛苦也是事实。 “爹。”一个担忧的声音在耳旁响起,却是沈音,上前一步扶住沈洛,红着眼睛咬牙瞪着陈毓。 这么短的时间内,沈音收到的打击委实不小。先是一向眼高于顶的自己,竟是被一对儿少年不看在眼里的羞愤。然后更不可思议的是,那个叫陈毓的少年书法之精妙更是旷世难寻。甚而一向私心里渴慕的俊彦商大哥竟是一个欺世盗名彻头彻尾的小人。 对商铭的欺骗,沈音不是不恨,却更厌恶陈毓一副高高在上兴师问罪的模样。 竟是硬邦邦道: “你和别人的恩怨,又和我爹有什么相干?我爹怎么说也是书院正正经经的先生,不是你可以随便作弄的人!” “音儿。”沈洛忙要阻止,陈毓那边已是沉下了脸,“什么叫没什么相干?就凭商铭一个小小的秀才,当初若非沈先生在背后撑腰,又焉能逼得我家先生在鹿泠郡无立足之地?还有今日之事,若非商铭显了原形,沈先生说不好会继续落井下石也不一定!” “你——”沈音脸色一下更是难看,有心反驳,却偏又找不到合适的言辞,又是气恼又是心疼父亲之下,眼里的泪啪嗒啪嗒就落了下来,“你,血口喷人……” “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嘛?”陈毓却是没有丝毫怜悯之意,虽说沈洛犯的错不是主动的,可世上最怕的偏就是这种被动的帮凶,上一世的爷爷和叔叔,何尝不是这样的人?若非他们的袖手旁观不作为,自己和姐姐姨母何至于落到那般凄惨的境地? “错了就是错了,无论找何种借口,都不能改变已经发生的事实。” 人群中顿时一片静默,令得沈音压抑的哭泣声更显得悲凉。听在官学中其他学子的耳朵里,未免油然而生一种同情之意—— 商铭纵然可恨,沈先生却委实被他蒙蔽了才是。 陈毓这般,委实有些太过得理不饶人了。 更有那心细的想到一点,但是凭着陈毓这一笔好书法,考取白鹿书院怕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只这般为难沈洛,未免有些不计后果。 毕竟,沈洛怎么也是白鹿书院颇负盛名的先生,更是大儒柳和鸣的弟子,没看这会儿陪坐在柳和鸣身侧的众位大儒并山长周源脸色都有些不好看了吗! 吴昌平也察觉气氛有异。一直以来压在心头的巨石已被搬开,即便之前如何委屈,这会儿终于洗雪冤屈,雅不愿陈毓为了他得罪白鹿书院的一众人等。毕竟,毓儿这般大才,得名师执教,才能为以后大展宏图打下基础。 而且以白鹿书院这会儿的名气,陈毓真得罪了它,以后焉能讨得了好去? 忙出言劝道: “若非商铭算计,沈先生怎会被人蒙蔽双眼?如此算来,沈先生也是受害者,被最心爱的学生算计,他心里的难过怕是不下于我,过去种种,便就此作罢吧。” 一番话说得沈洛眼睛一下红了,更是明白一个事实,吴昌平分明是一个忠厚长者,哪里像商铭描述的那般龌龊不堪? 这片刻间发现自己竟是被最看重的学生利用,心就如刀割一般。 而吴昌平却是忍受这种痛苦,甚而一而再再而三的被学生设计,竟长达数年之久。 期间苦楚怕是比自己还要重千百倍。 这般想着,如何敢再继续沉默?终是起身,来至中间,竟是一撩衣襟朝着吴昌平就拜倒在地: “陈公子说得对。错了就是错了,便是再有千万种理由,洛不慎之下铸成大错都是事实。沈洛愿意向吴先生请罪,任打任罚,绝无丝毫怨言。” “先生——”登时便有沈洛的学生忍不住,一下围了过来,连带的看向陈毓的眼神都有些愤然,明显觉得,是陈毓把沈洛逼到了这般境地。 “你们做什么?”却被沈洛骂了回去,“休得对陈公子无礼。” 吴昌平也回过神来,慌忙把沈洛拉起来,眼中早有热气升腾,原以为能讨回公道就不错了,至于说曾经参与驱逐自己的沈洛,怎么说也是白鹿书院的先生,说句不好听的,便是鹿泠郡郡守都得另眼相待,想从他身上找补,怕是不可能。 却没料到陈毓竟是冒着得罪整个白鹿书院也要给自己出头。 “沈先生,这如何使得?说什么请罪不请罪的,有沈先生这句话,吴某便是死也瞑目了。” 看到吴昌平老泪纵横的模样,沈洛也是心潮起伏,又转过身来,对着一直默不作声的周源一揖到地: “所谓子不教父之过,生不教师之惰,都是沈洛有眼无珠教徒无方,才会令得商铭这样的小人为恶。沈洛无颜留在书院中,更无颜再为人师,自此请辞,以为后人戒!” 一番话说得决绝,令得场内众人顿时哗然。尤其是沈洛的学生,更是当场流下泪来,看向陈毓的眼神也有原先的敬畏变为迁怒。 “毓儿——”吴昌平顿时有些担忧。这还没入书院呢,就已经成了众矢之的,即便不被录取,可也不愿就这般结怨。便给陈毓使眼色,想让陈毓帮着说情,也算给沈洛个台阶下。 陈毓却是轻轻摇头,并没有帮着说情的意思。 说实话,若然白鹿书院为了包庇一个犯了错的先生就迁怒自己,那这样的地方,自己不来也罢。毕竟,一个有污点的书院,再是盛名满天下又如何? 而眼下看来,沈洛虽是之前糊涂,倒也不失为磊落君子。只是既犯了错,自然就要为自己的错误负责,沈洛此举,也算是妥当。 看陈毓始终没有上前给沈洛求情的打算,周源很是无奈,又瞧向始终端坐上首的柳和鸣: “先生——” 柳和鸣点了点头,瞧向陈毓: “若然老夫亲自出面,你可愿意把你们师徒和沈洛的恩怨一笔勾销?” 一句话说的陈毓心里一沉。这么久了,焉能看不出来对方在白鹿书院举足轻重的地位?只对方这么说,竟是要以势逼人了? 方才的好感顿时一扫而空,陈毓拱了拱手,虽是依旧谦恭有礼,却明显有些冷淡: “小子无礼。只是前人有云,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一句话说的包括周源在内的白鹿书院都蹙了下眉头——那可是大儒柳和鸣,从来只有他不给别人面子,什么时候这么没面子过。这小子就这么直不楞登的吧柳老的求情给撅过来了? 尤其是周源,怪怨陈毓太不懂事之余,更是有些可惜。毕竟这少年虽是太过锋芒毕露,却是少见的人才,真这么拒之门外,心里当真有些舍不得。 只是他这会儿得罪了柳老,周源再怎么,也不好为了个毛孩子让柳老难看不是。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却不知柳和鸣长长的舒了口气,也不搭理陈毓,而是径直瞧向肃立一旁的沈洛: “洛儿,你可是知错了?” 沈洛噗通一声再次跪倒在地,神情愧疚: “学生知错了,有负先生教导,着实惭愧无地。” “作为你的先生,我也有错。”柳和鸣一句话出口,令得旁边众人怔楞之余更有些茫然—— 先生一定是气糊涂了,说的反话吧?待会儿不定要怎么发作呢。 “所谓教书育人。”柳和鸣却似是对众人担忧全无所觉,抬头瞧向众人,声音一下提高,“切记育人当在教书之先,德为主,才为辅,德才兼备,才是正道,诸君可记否?” 柳和鸣声音洪亮,德为主才为辅一句竟是在山野中回荡不绝。 “诺。”众人纷纷起身应是,一副聆听训诫的模样。 柳和鸣又抬手一指陈毓方才手书的厚德载物几个大字: “这几个字,以后便悬挂在山门之上。老夫会亲自上书朝廷,取消商铭的举人身份。” 又看向陈毓: “陈毓,老夫有意收你做关门弟子,你心里,可愿意?” 什么?所有人都有些傻了—— 依着柳和鸣的身份,这般被人不给面子的拒绝了,还被逼的亲自处罚了最喜欢的学生,不是应该急怒攻心以后想着法子报复,让对方寸步难行吗? 怎么事情的发展跟大家想的全不一样! 柳和鸣竟然要收下这个没一点儿眼色桀骜不驯的少年做弟子,还是关门弟子!更不可思议的还是用这么商量的语气。 话说以柳大儒的身份,想要收个学生还不是天下学子任其挑选,所有人哭着嚎着求拜师,什么时候收个学生还要这么低声下气了! ☆、第78章 重誓 陈毓怔了下,瞧向老者的眼神明显很是敬服——别说上一世加这一世,经历那么多起起伏伏,便是再懵懂,这会儿看众人的反应也知道,老者的身份必然很不一般。 而且在这么多人面前被驳了面子的情况下,还肯收自己做学生,胸怀之宽广可见一斑。 后面吴昌平早急的什么似的——周源那是谁呀,堂堂书院山长都得恭恭敬敬伺候着的人,那得是多厉害的大儒啊。又是使眼色又是扯衣襟,就差把人摁倒地上磕头了。 好在眼都快抽筋了,陈毓身形终于动了,上前一步就冲着老者拜倒在地: “学生陈毓,拜见先生。” 一句话出口,喜得柳和鸣顿时哈哈大笑起来,上前一步亲手搀起陈毓: “走吧,咱们师徒聊聊。” 说是聊聊,却是打着另一个心思—— 这段时间没少被孙女儿念叨,还以为陈毓到了后会先去孙女那儿呢,谁成想却是先到白鹿书院了,还露了这么一手。平日里为着宝贝孙女儿日日念叨陈毓,老头子没少吃醋,今儿个自己把人给孙女带回去,也让孙女儿不舒服一把。 “是。”虽然看出来先生的模样似是对自己很是喜欢,陈毓也不敢托大,依旧恭恭敬敬的模样,“待学生跟吴先生告别。” “好。”柳和鸣依旧笑眯眯的,这小家伙,倒是个重情的。 “告诉你家先生,白鹿书院缺一位书法先生,不知他可感兴趣?”说完示意陈毓待会儿自己跟上来,便溜溜达达往山下而去。 看陈毓回来,刘忠浩和裘成终于回过味儿来,和裘成瞧着陈毓满眼都是金光不同,刘忠浩却是眼睛都绿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这么好一个书法神童,怎么着也得跟了自己才是啊。都怪自己慢半拍,竟是被柳和鸣给抢走了。 忙拉了陈毓的手,搞起了挖墙脚的事: “我说小陈毓啊,你年纪小,怕是啥都不知道。我跟你说啊,柳老先生可是顶顶严厉的一个人,你要是跟在他身边,少不得吃苦头。我想着啊,你还是跟我最妥当,凭你的实力,我稍加指点,你就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上下五千年,任你驰骋……” 一番话说得陈毓乐不可支。这会儿才发现,刘忠浩真是个有意思的小老头。只是上下五千年都能任意驰骋的话,自己不是神就是鬼了! 却是对刘忠浩提到的“柳老先生”颇感兴趣,实在是都磕完头拜完师了,还不知道自家先生的大名呢。当下小声道: “你说我家先生姓柳?” 刘忠浩惊得嘴巴一下张的老大: “不是吧,你小子到现在还不知道刚才是跟谁磕的头?” 半晌忍不住,伸手在陈毓脑袋上用力揉了一把: “你小子还真是个有福的。方才那位是柳和鸣,咱们大周朝最负盛名的大儒柳和鸣!” 这么说完也觉得有些气馁,实在是柳和鸣是谁啊,人家不止是大儒,可是正正经经的奇才。简直是琴棋书画无所不精。甚而自己最擅长的书法,比之柳老先生怕是也有不如。老先生的字自己见过,虽是没有门派痕迹,却是自成一家,最是潇洒惬意,这么说着倒是和陈毓有些相合。 那边陈毓果然少见的大吃一惊——前世今生,两辈子了,怎么会没听过柳和鸣的名头。而且还有一点,那不是云姝姐姐常常跟自己提起的爷爷吗。 想到自己方才竟然当众让老爷子没面子,陈毓虽然并不后悔,却也很是歉疚。 忙忙的跟刘忠浩告别,又跑回吴昌平身边把方才柳和鸣的话转告。 吴昌平听了既高兴又有些不得劲。毕竟这个位子之前是商运在做,自己要是接替了他,就好像自己忍辱负重这么久,就是为了他屁股下那个位子似的,到时候怕是会引起物议。 陈毓如何不明白吴昌平想些什么,想了想道:“先生之德之才又岂是商运所能比?大可不必为了那样一个小人平白乱了自己心境。先生只问本心便好。” 又抬头瞧向小七原先站的地方,不由一顿,却是小七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多了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子。可不正是小七的那个颇为严厉的兄长? 而且这会儿是阳光下,男子英俊的外形一下完全显露出来,偏是这么英俊的人,竟是没人敢在他脸上多做停留。实在是这男子颇有杀伤力的外貌之外,更有一股凌然的杀气。 而且陈毓忽然有个不太妙的想法,这杀气好像就是冲着自己…… 本是要过去打招呼的脚,不由就滞了一下。而就是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小七已是冲陈毓眨了眨眼,然后转身推着兄长径自离去。 陈毓没来由的一阵心慌,直接就想跑过去,好歹也要问一下小七这会儿住在那里不是?哪知道刚一动,就被刘忠浩给拉住,一副认命的语气道: “我知道自己抢不过柳先生,可小毓你好歹记着,每隔半年给我写幅字好不好?” 旁边的裘成也凑趣道: “老朽也要沾光了。之前还想着要怎样才能求到那位大师给我们鹿鸣馆多写几幅字呢,在没想到奇人就是陈公子。我这就去派人买最好的笔墨来,陈公子看什么时候得闲就帮我们把字写了吧?” “好。”陈毓忙答应,等挤出人群,眼前哪里还有小七的影子? 一时怔愣原地,只觉怅然若失。实在是小七和他兄长的模样,分明不是鹿泠郡本地人,方才他哥哥既然找回来,说不好会带了人离开也未可知。本想今儿个怎么也要问清楚小七姓甚名谁,家住哪里,大家也好多加来往,却没想到这么一耽误,根本连告别的机会都没有。 所谓人海茫茫,从此后想要再遇到小七,怕是比登天还难了。 却不知小七这会儿比之陈毓还要别扭,实在是就出来这么一小会儿,大哥怎么就赶了来?还有那瞧向自己的眼神,让小七心里更是止不住打鼓。 “你们什么时候又见的面?一共见了几次?”半晌,男子终于开口。看小七和那小子的神情,明显自渡口别后又见过了才是,不然,也不会那般熟稔的模样。 而正是这一点,让男子心里很是不舒服。甚而连之前对陈毓的好感也冲淡了不少。小七可是全家人的宝贝,那小子怎么就敢往前凑。 “什么什么时候?”小七嘟着嘴,却是并不愿回答的样子。 “小七——”男子双手在两边的轮子上一压,轮椅顿时停止了转动,男子转头一眨不眨的瞧着小七,虽然不算严厉,却明显有些失望,甚而还有一些受伤。 不怪男子有这样的感受。实在是和小七年龄相差太大,而且都说长兄如父,自己心里根本就把小七看成自己孩子一般。再加上小七平日里又对自己粘的紧,这般因着另外一个人藏着掖着的事还是第一次发生。 看男子这样,小七也不敢瞒着了: “也就两次,一次是前儿个从药坊往回赶时,我瞧见那位老先生身体不适,就给了他些药。还有一次,就是今天了,这不别人都来看热闹了吗……” 却是越说底气越不足。 男子蹙眉半晌,终于开口道: “走吧。” 甚而心里开始打算,不然就不让神医接着给治了,实在是自己虽然想要双腿恢复,可却无论如何不忍心让小七就这么真跟着对方当个药徒。 “大哥——”看男子神情不对,小七脸色顿时一白,正所谓兄妹连心,小七又是极聪颖的,竟是立马明白了男子的心思,手足无措之下,从轮椅后一下转到男子前面,半蹲着仰头看向男子,“大哥不是不想治了吧?” 男子没想到,自己的心思竟是这么快就被妹妹看破,感动之余更是担忧,小七倒是长了一颗七窍玲珑心,可所谓慧极必伤,反而更让人担心。 “大哥你一定不能放弃。”小七眼睛都红了。 这些年来陪着大哥走遍大江南北,好不容易看到点希望,要是大哥真因为自己放弃了,自己可不得难过死? “爹爹年纪大了,还有大姐姐,要是大哥不赶紧站起来,把咱们家撑起来,爹爹还得日夜操劳,大姐姐将来……那样的地方,可该怎么撑下去。” “大哥放心,师父都已经说了,就是看上我,拿我当弟子来养的,我自己也真的很喜欢侍弄那些草药,也就是跟师父学些药理罢了,又哪里会吃苦?若是,若是大哥不喜欢,不喜欢我见陈毓,那我便永远不见他便是……” 说道最后,眼泪已是掉了下来。 虽然过去了五年时间,记忆已是有些模糊,甚而第一次见面,自己根本没有把陈毓和五年前那个对自己呵护备至的毓哥哥联系起来,可听到陈毓这个名字,再联系到大哥对他非同一般的顾忌,又如何不明白,此陈毓就是小时候的毓哥哥。 这么多年了,尽管家人想尽法子想让自己忘记那一段悲惨记忆,可午夜梦回时还是止不住会梦到一些,噩梦的最后,无一不是一双死死拽着自己的小手…… 以至于知道了那般璀璨耀眼的少年竟是故人,是那双总能让自己安心不少的手的主人,便忍不住想要跑来见一见他。好像见了他,心里就能踏实些。 只是,不管有多想见他,却是都比不上大哥的腿重要。若然是为了大哥的腿,为了爹娘的笑脸,为了大姐姐娘家有依靠,不至于被人欺负,便是这辈子再不能见陈毓也是能够忍受的。 只是这心里,怎么就会这么疼呢?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挖空了一般。 男子长叹了一口气,终于缓缓伸手,帮小七一点点抹去眼角的泪,过去的事是小七的心魔,怕是越压制,将来的伤害会更大。 而且小七说的又何尝不是家族的现状?爹爹年老,大妹妹的处境,还有家族子弟凋零,那个家,只有自己去撑起来。 “好。大哥会努力站起来。至于那个陈毓,小七可以同他来往。只记得一件事,决不能让他知道你的女儿身份和出身来历。若然你向他透露什么,那就让大哥的腿这辈子永远废掉。” ☆、第79章 觊觎 鹿泠郡守备府。 大清早的,一个美貌女子就在花园里走来走去,听到一点儿动静,就忙忙的让人去瞧: “是不是老爷回来了?” 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柳云姝。也怪不得柳云姝这么急,实在是自跟着夫君到了这鹿泠郡,和陈毓已经数年未见了。一想到那玉团子似的孩子,柳云姝就觉得整颗心都是软的。 因此,从听说陈毓要来投考白鹿书院的消息后,柳云姝就激动的不得了,见天盼着陈毓赶紧到了。 本想着陈毓应该这几天就到守备府的,那料到今儿个就是白鹿书院的招生日了,陈毓竟是还没有到。柳云姝这心里就有些急,昨儿个特意嘱咐顾云飞今儿个下了衙就去一趟书院,待找着人就赶紧带回来。 “这倒春寒的天,可还是冷着呢,夫人还是回屋里坐会儿,不然真是冻着了,可了不得。”旁边伺候的丫鬟春杏抿着嘴道,“而且您想啊,小少爷既是来报考的,怎么着也得考完后才能过来不是。我听说今年来投考白鹿书院的人怕不有上千个,老爷就是这回儿子赶过去,怕是也不好找。” 柳云姝何尝不能想到这一点,只是心里的惦记却是无论如何摁不下去,实在是虽然名义上自己是嫂子,可这心里,却是把陈毓当自己儿子看的。更别说当初不是陈毓拼死护着,自己这条命都早没了。 当下摇头:“没事儿,房间里闷得慌,我也呆不住。” 看柳云姝坚持,那些丫鬟也只能应了,却是个个提着心。又是回去拿大毛领子衣服,又是送手炉,弄得柳云姝哭笑不得: “瞧你们一个个紧张的,我哪里就有这么娇贵了。” 只虽然听柳云姝这么说,那些丫鬟却依旧不敢就这么放她在外面呆着。实在是整个府里谁不知道,别看老爷是个武人,却是个多情的,真真是稀罕惨了夫人。 就说这鹿泠郡的官老爷们,哪家没有几房姨娘,就只有守备大人,这么多年了就只守着夫人一个,还是在夫人始终不能生育的情况下。 说来这也是柳云姝最大的隐痛。嫁给顾云飞也有六七年的时间了,前几年因边关战事,两人没办法团聚也就罢了,可这几年却不同。 因着顾云飞是家里的长子长孙,一家人盼孙心切,也不让柳云姝在身边伺候老人,而是让她一直守在顾云飞身边。原想着顶多一两年就能抱上金孙了,谁想到匆匆又是五年时间过去了,柳云姝这里依旧是丝毫没有一点儿动静。 看了多少妇科圣手,都说怕是有些宫寒的缘故,这几年也吃了不少药物,却是没什么起色。 饶是如此,顾云飞却非但依旧没有纳妾的意思,还益发对柳云姝疼爱有加,又因两人年龄差着几岁,看在旁人眼里,倒像是爹爹疼女儿一般了。 这些丫鬟们也都是府里的老人了,知道老爷一腔心思可是全在夫人身上,即便这会儿柳云姝不在意,却依旧怕老爷怪罪,当下纷纷上前苦劝,柳云姝哭笑不得之下,又委实不想包成个粽子似的,叹了口气,就准备回屋子里去。 这边儿刚转身,一阵哒哒的马蹄声就在外面响起,柳云姝顿时喜出望外,顾不得接丫鬟手里的东西,掂起裙子就小跑着迎了出去,慌得那些丫鬟捧了东西就在后面追。 大门开处,一个身材高大棱角分明的英武男子正飞身下马,一眼瞧见接出来的柳云姝,严厉的眉角间全是掩不住的笑意。 柳云姝一下跑到马前,才站住脚,又迫不及待的往顾云飞身后瞧,当发现后面除了几个长随,并没有其他人时,神情顿时很是失望。 下一刻身子就是一暖,却是顾云飞接过丫鬟手里的大毛领子衣服,严严实实的帮柳云姝裹好,刚要说话,春杏忽然眼前一亮,指着外边道: “老爷,夫人,那不是老太爷的车子?” 却是府门外边,一辆青布驴车正缓缓停下,可不正是柳和鸣平日里坐的那辆? 夫妻俩忙不迭迎出去,还未走下台阶,车帷幔拉开,一个身材颀长的少年一下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又探手扶了一位老人下来。 可不正是柳和鸣? 夫妻两个齐齐迎了上去,刚要开口,却不妨少年回过头来,俊秀逼人的脸上满满的全是笑意: “大哥,大嫂。” 柳云姝怔了一下,下一刻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睛: “你是,小毓?” 不怪柳云姝傻眼,实在是这才几年啊,小毓怎么就长了这么高了?而且相比起原来玉团子似的情形,这会儿模样也变了很多,不独更好看了,便是眉宇间也多了少年人独有的英气,如果不是陈毓刚才叫了那么一声,便是迎头撞上,柳云姝怕是也不敢认的。 下一刻探手就把陈毓拉了过去: “小毓什么时候来的?怎么穿的这么薄?有没有吃饭啊?想吃什么,大嫂这就去给你做……” 竹筒倒豆子似的一番话,令得本想来示威的柳和鸣脸色一下有些不好看,却转而意识到什么,又有些黯然—— 孙女的心思自己岂能不懂?喜欢小毓,那是真喜欢,而除此之外,还有对孩子的渴望吧? 顾云飞何尝不明白这一点?却也头疼的紧,自己也曾想了多种方法,却是始终没有半点作用,实在是这件事一直都是云姝的心结,怕是没有孩子的话,云姝的心结便一日不能解开。 好在小毓来了,往后的日子,云姝应该会开心些。 “咳咳。”柳和鸣终于忍不住咳嗽了声。 柳云姝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方才怕是冷落爷爷了,不由有些讪讪然,忙上前搂住柳和鸣的胳膊: “爷爷——” 却被柳和鸣抽出来,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道: “有了弟弟,还要爷爷干什么?哼!” 说话间瞄了陈毓一眼,明显有些迁怒的意味。 这一路上,陈毓也早领略了自家先生别扭的性子,万事只能顺毛捋,忙上前一步搀住柳和鸣另一条胳膊,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 “那哪成啊,我可是有了先生不要大嫂的。既然大嫂惹了先生生气,那咱们这就走,再不登这守备府的门。” 说着拖了柳和鸣竟是真的要往车上而去。 弄得柳和鸣简直哭笑不得,抬手点了下陈毓的额头: “你小子,就能吧。” 却是放开了陈毓,依旧让柳云姝搀着,一家人说说笑笑往正房而去。 待经过演武场,陈毓忽然站住脚步,瞧着一直笑眯眯看着自己不发一言的顾云飞道: “大哥,咱们比划比划?” “我看成。”正在前面走的柳和鸣站住脚,一副很是感兴趣的模样。早听孙女说这个关门小弟子还是个练武的奇才,今儿个倒要见识一番。 “好。”顾云飞爽快的点了下头,脱掉官袍露出里面一身黑色劲装,益发显得英气逼人。陈毓的里面则是一套紫色的武士装,衬着一张脸越发莹白如玉俊美异常。 惹得上前接过两人外衣的丫鬟,个个脸色绯红 便是柳和鸣也不由道:“我这小弟子,生的可是真的好。” 旁边的柳云姝不住点头,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却忽然意识到什么: “弟子?爷爷你把毓儿收到门下了?” “嗯。我瞧他的字写得挺好。就是不知才学如何。”只是陈毓的字何止写得好啊,那简直是太好了。更何况都说字如其人,但看那般潇洒写意的一笔字,柳和鸣就能判断出自己这小弟子将来前途怕是不可限量。 当然,为了这小家伙不会太过骄傲,老先生虽是心里得意的紧,语气依旧是淡淡的。 倒是瞧在孙女儿真心稀罕陈毓的份上,极简略的说了之前发生在书院的事。 老先生虽是说的简单,奈何柳云姝真真是把陈毓疼到骨子里了,听说连刘忠浩那样的书法大家都被陈毓给震住了,竟是开心的眼睛都在发光的模样: “我就说小毓最厉害的,爷爷瞧,我没说错吧?我就说嘛,就没有那个娃娃能比得过我家小毓的。” 银铃般的笑声在守备府上方飘荡,顾云飞好久没见小妻子这么开心了,正要往演武场迈的脚步不觉顿了一下,回眸看过去的视线也满是暖暖的笑意。 陈毓也听到了柳云姝的赞誉,未免觉得有些脸红,刚要开口,眼睛忽然抬起,直直的落在柳云姝身后花园里一丛葱茏的花草背后,花木扶疏间,那里正站着一个妙龄女子,女子一身淡粉衣衫,身段窈窕,面容清丽,手扶花枝,在江南的茫茫烟雨中站成了一处独特的风景。 只是这份独特落在陈毓眼里却是违和的紧。 实在是和大哥顾云飞眼睛里只有大嫂一个不同,这女子一双妙目却是痴痴锁定在大哥身上。甚而瞧着瞧着,一滴眼泪就从苍白的面颊上滑落。 陈毓一下蹙起眉头,看这女子的打扮以及跟在旁边伺候的两名丫鬟,分明不是顾府的下人,可据自己所知,顾府这一辈并没有女孩子,而且对方看向大哥时那不容错认的深情眼眸,也太诡异了吧? ☆、第80章 白莲花 一黑一紫两个身影,一个勇猛若狮,一个迅疾如鹰,身形交错间,各个往后退了一步,虽是收势,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宗师派头。 陈毓和顾云飞各自站稳身形,虽是雨丝朦胧,两人却都是大汗淋漓。 “大哥的拳法越发老到了。”方才若非顾云飞处处荣让,怕是百招之内自己就会落败。只是这个结果,陈毓还是相当满意的,毕竟上一世,因为习武的时候年龄已经太大了,通常都是二十招之内必败无疑。 边笑边接过丫鬟递过来的毛巾胡乱擦了一把汗,飞扬的黑发下一双眼睛亮的惊人,俊美少年宛若一个发光体,让人瞧着就移不开眼睛。 和陈毓的钟灵毓秀不同,顾云飞是经过血与火淬炼的真汉子,方才一番打斗,无疑完全激发了顾云飞藏在身体深处的野性,远远瞧着,哪像一个日常坐衙门的官老爷,说是驰骋沙场的百胜将军还差不多。 两人站在一处,俱是耀眼无比。 “顶多再过三年,小毓怕是就能赶上大哥了。”好长时间没打的这么爽了,顾云飞只觉痛快的紧。更是讶异陈毓的天分,也真是奇了怪了,论起对家传武学的领悟能力,小毓竟是比自己那弟弟还要强得多。 “好了,你们两个就别互相吹捧了。”柳云姝抿着嘴笑道,“眼瞧着这雨就要下大了,也堪堪到了饭时,咱们快去屋里待着吧。” 倒是柳和鸣捻着胡须,笑容里又是欣赏又是开心——文能治国,武能安邦,自己果然收了个好弟子。 “好。”顾云飞爽快的应了,“阿姝你先同爷爷去正厅少坐,我和小毓去去就来。” 两人一起去了盥洗房梳洗一番,这才一起说着话往外而去。 哪知刚走了几步,就被人拦住去路: “老爷。” 却是一个丫鬟。陈毓冷眼瞧去,可不正是之前留心过的那个在雨中凝视大哥的女子身边伺候的? 顾云飞脸上的笑意瞬时淡去: “何事?” 那丫鬟就有些瑟缩,一副马上要哭出来的样子: “老爷,您能不能去瞧瞧我们家小姐?小姐本就身子骨弱,又不小心染了风寒,这会儿子还昏昏沉沉的,又一直哭着说想爹爹和兄长……” 听丫鬟提到什么“爹爹和兄长”,顾云飞神情明显有些黯然: “我知道了,回去好好伺候着便是。待会儿我就让人请大夫过去。” 听顾云飞根本没有过去一趟的意思,那丫鬟的神情明显有些失望,却也不敢反对,只得小心应了声“是”,便退了下去。 陈毓眉头却是蹙的更紧——虽是这么不大会儿功夫,也让陈毓明白,那位小姐,应该是寄居在府内,只是既为女眷,有病了自然应该跑去回禀大嫂,然后请大夫来便可,这么巴巴的跑来请大哥过去做什么? 而且记得不错的话,那丫鬟口里的小姐,方才可就藏在一丛花草后面,不独穿的衣服单薄,还连伞都没打,淋了很长时间的雨…… 进了屋,柳云姝和柳和鸣已经在等着了,见两人进来,忙不迭命人传菜。 很快,就摆了满满一桌酒席,连带的顾云飞又开了一坛子好酒,单手拍开上面的泥封,一股浓郁的酒香顿时充斥了整间房子。 陈毓的酒虫一下被勾了起来,瞧着酒坛子,眼馋的不得了,只是还没表达出想要喝点儿的意思,就被柳云姝塞了一杯糖水到手里: “这酒性子烈着呢,小毓可不能喝。” 把个陈毓给委屈的,大嫂,前世比这还烈的酒我也喝过好不好。而且自己都多大了,还动不动就拿糖水来打发。 可任凭陈毓如何央求,柳云姝都不同意,只不停的给陈毓夹各种菜肴。 “大哥——”陈毓无奈,只得瞧向顾云飞,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哪想到自家大哥却是个重色轻友的,宁肯得罪兄弟也不愿违背媳妇儿的意思,愣是只管和老爷子推杯换盏,连看都不往陈毓这边看一眼。 还是柳和鸣瞧着陈毓实在可怜,又想着今儿一天,也不少难为这小弟子,才大发慈心,倒了一杯,递给陈毓: “男孩子吗,喝点酒也没什么。给,让你小子解解馋。” 喜得陈毓忙接过来一饮而尽,下一刻却是后悔不迭,实在是这酒果然够劲的紧,而且自己也不像上一世般练出的那般好酒量,竟是这一喝下去,从喉咙到肚腹都是火烧火燎的,竟是又吐舌头,又揉胸口的,好一阵兵荒马乱。 惹得顾云飞和柳和鸣都大笑不已。 柳云姝则是一边笑着一边又往陈毓手里塞了杯糖水: “快点儿喝了,化化酒味儿。” 又看陈毓小脸儿这么片刻间就红彤彤的,唯恐他不舒服,忙不迭让人扶着他下去休息,又一叠连声让人准备醒酒汤。 陈毓本就吃得饱了,看柳和鸣和顾云飞正喝的尽兴,便不欲打扰他们,就说不用麻烦,自己一个人到花园子里转转把这酒发散发散就好。 看陈毓起身时,身形倒是挺稳的,除了脸红一些,其他也没什么,又想着小孩家家的,做了这么久,说不定也嫌闷了,柳云姝也就应了。又吩咐春杏跟过去伺候。 别看顾云飞是武人,这花园倒是布置的挺有情调,假山荷塘不一而足,更有应季花儿次第开放,瞧着颇有些意趣。 陈毓一路走一路看,走得累了,便到凉亭下坐了下来。春杏怕他着凉,忙又回房间去帮着拿斗篷。 听到有脚步声窸窸窣窣的传来,陈毓还以为是春杏回来了呢,自顾自闭目养神,却不妨一个柔柔女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你就是云枫吗?” 怎么老有人把自己当成顾云枫啊?当初方城府如此,这会儿又是如此。陈毓睁开眼,想着既然知道云枫,那自然和大哥关系匪浅,抬眼看过去,脸色就有些不好看。 来人可不就是之前那个在花园里瞧着大哥流泪的女子? 明明她那丫鬟方才还说什么对方正昏昏沉沉的在床上躺着呢,怎么却跑到这凉亭里来了? 而且女子眼中一闪而逝的算计又是怎么回事?还有刚才被自己瞧见流泪的模样…… 陈毓忽然有一种古怪的感觉,说不好,花园里深情凝视那一幕,是这女子刻意让自己看见的。 本准备起身的动作生生定格,陈毓依旧坐在石凳上,凉凉的眼神里并无半分情绪: “你是谁?” “云枫还不认识我吧?”对陈毓的无礼行为,女子丝毫不以为忤,言辞间反而更加温和,一副知心大姐姐的模样,“我大哥你和大哥是八拜之交,论起来,咱们当也是姐弟才是,你叫我婉容姐姐就好。” 大哥八拜之交的妹妹?可怎么会住在这里?还一副对大哥情根深种的模样! 再联系大哥大嫂膝下现在还没有孩子的情形,陈毓立即就明白了女子的心思—— 这样一幕若是落在顾家人眼中,抑或者被自己这个“顾云飞的弟弟”把看到的事情说给家中老人听,怕是必然会有一场风暴。 要知道顾家的家风最是严谨,顾老爷子对后辈子孙的要求就是必须要有担当。 误以为大哥和这女子有什么私情的话,打大哥一顿都是轻的。而女子的算计,怕是还有其他…… “姑娘不是有病在身吗?”陈毓收回眼,淡淡道。 “我父兄均已亡故,你是顾大哥的弟弟,我这心里就当是自己的亲弟弟一般。”华婉蓉垂下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喜意,声音却是凄苦,“这会儿子不出来见一下你,怕是以后也没机会了。” “华小姐——”拿了个斗篷的春杏这会儿终于匆匆赶来,远远的瞧着华婉蓉脸色很是难看。 “春杏姐姐。”华婉蓉明显吓了一跳的模样,竟是连声音都有些抖,一副饱受惊吓的模样。 若是落在寻常人眼中,看着这么个娇美的人儿被吓成这样子,心里不定怎样怜惜呢。可惜陈毓并不是那心肠软的人,到了这时候,越发确定对方是在演戏—— 什么叫“不出来见一下,以后就没机会了”?话里话外无疑是说大嫂对她颇多苛待,再配上之前父兄俱亡的说辞,当真是要多可怜就有多可怜。 这会儿连见到大嫂身边伺候的人都吓成这样,落在外人眼里,定要猜测大嫂平日里不定如何欺负一个孤女呢,不然怎么会一个小小的丫鬟就能把人吓成这样? 春杏无疑也想到了这一点,气的脸都变色了。却也不好当着陈毓的面跟对方争辩。 “我瞧得不错的话,姑娘身上穿的这是云霭锦吧?”陈毓声音依然不高,语气却是笃定的紧—— 家里织坊每出了新缎子,自己都会着人送出去一批,而大哥大嫂这里自然也是每年都有。如今华婉蓉身上穿的衣衫,无疑就是云靄锦裁成。 “啊?“华婉蓉顿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不明白陈毓怎么突然扯到了自己穿的衣服上。 “据我所知,这样的绸缎乃是贡品,自来有寸布寸金之称。”陈毓的声音却愈发严厉,“便是我大嫂身上穿的也不过是普通绸缎罢了,却是把这么好的布料全给了姑娘,我倒不知,姑娘又从哪里来这满腹的委屈?” “吃顾府的,喝顾府的,穿的比大嫂还要精美,倒不知大嫂哪里对不住你,姑娘竟还这般背后说嘴,想要坏我大嫂的名声?” “姑娘没有父兄固然可怜,却又与顾府何干?这般看在故人情分上多加照顾已是有恩于姑娘,姑娘不知感恩不说,竟还心怀不满,一人独处时,良心何安?!” “既在顾府住的这般艰难,何不早早离去,做出这般虚伪做作的样子委实难看之极。” ☆、第81章 执迷不悟 再没想到陈毓说话竟是如此刻薄,华婉蓉身子宛若风中落叶般瑟瑟发抖起来,到得最后,更是泪如雨下: “是大嫂,对你说了什么对不对?大嫂她,就这般,容不下我一个孤女吗?” 身子眼看着就要朝地上歪倒。 自己都说的这么难听了,这女人竟还要演?这对大哥的执念到底是有多深啊,陈毓目瞪口呆之余,也明白再同这女子说下去也没什么意义,站起身来,冷哼一声: “执迷不悟。” 却是在经过女子身边时站住脚,压低声音道: “不要妄图肖想我大哥,若然你真做出什么逾矩的事,到时候即便大嫂不说什么,我也会把你给处理了。” 前世今生,大哥一腔痴情全在大嫂身上,前世潦倒一生,今生终于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样的幸福,自己绝不会允许任何人破坏。 女子没想到陈毓会这般说,顿时如遭雷击,一张脸更是没有丝毫血色,她旁边的丫鬟看情形不对,忙上前扶住,女子却是身子一软,就晕了过去。 “快来人啊,小姐晕过去了。”那两个丫鬟顿时喊了起来。 陈毓却像没听见一般,自顾自扬长而去。 “陈公子你真是个好人。”跟在后面的春杏神情明显很是雀跃——就没见过像华小姐那么讨厌的。 明明夫人才是顾府唯一的女主人,这华小姐倒好,每天倒是比夫人还摆谱。这还不算,动不动就昏倒又是怎么回事? 而且最气人的就是但凡每次见到夫人,她就必然会哭一场,那模样,好像夫人把她怎么了似的。可天知道,夫人很多时候不过是问她吃的睡得如何,或者给她送些好玩的罢了。 以致后来,夫人再不敢去她屋里探视,想着这样总该消停了吧,没想到人家照样哭,又三天两头身子骨不好,你说身子骨不好你看大夫不就成了? 干嘛每回都让丫鬟跑去书房找老爷? 明明是寄居守备府,倒好,竟是比正枝的顾家小姐还娇贵了! 照自己说,就该把这女人为难夫人的事禀报老爷知道,依着老爷对夫人的疼爱,说不好早就送走了事。 偏老爷衙门里事务繁忙,夫人虽是瞧着大大咧咧,却最是个贤惠的,唯恐把华婉蓉送走会有碍老爷的官声,这么些日子竟是始终忍着。 倒好,这女人还愈发蹬鼻子上脸了。竟是就这么跑到家里来的客人面前演戏了。也亏得是陈公子,这要换个人,指不定会出什么乱子呢。 “怪不得我们家夫人整日里盼着陈公子来府上做客,要是公子早些来,我们夫人就不必受那么多委屈了。” “这个华婉蓉怎么回事?为何会住在守备府?”陈毓站住脚问道。 说起这事来,春杏倒是最清楚,当初可不是自己亲眼目睹了整件事?再加上从其他地方听来的,也就有个八*九了。 “这位华小姐呀,是京都人,听说他们家世代习武,好像和咱们大周朝名气最大的国公府成家还有些关系……” 华婉蓉的爹叫华源通,兄长华扬,相比于顾家来,华家无疑也算是个人物,毕竟,一般的人家,又怎么可能攀的上成家? 这父子二人还都是国公爷手下得用的人。 顾云飞初入军中,就是在华扬手下做事。难得的是两人性情相投,又因顾云飞也是个有本事的,两人惺惺相惜之下,便结拜为兄弟。 甚而华扬对顾云飞特别欣赏之下,还曾经开玩笑说想要把妹子许给顾云飞,后来知道顾云飞已经娶了妻子,此事便就此作罢。 后来战事越发激烈,也多亏华扬从旁教导,才让顾云飞躲过数次危机,并在华家父子提携下,很快在军营中脱颖而出。 只是天有不测风云,眼看着大周朝就要大获全胜,却是迎来了最艰难的一次战役,那次战争中,成家少国公废了一双腿,部下将领也是死伤泰半,又赶上雪崩,以致很多人尸骨无存。而华家父子也在壮烈阵亡的行列之中。 消息传回去,举朝震惊。 期间顾云飞也曾亲自前往,想要寻回华扬父子的遗骨,却是一直未能如愿。无奈何,只得在大军凯旋时,收拾了几件两人平时穿的衣衫,又写了一封信,托人捎了回去。 哪想到数月后,就有人拿着信登门拜访。这人不是旁人,正是华婉蓉。 华婉蓉一进门就给顾云飞跪了下来,一力恳求顾云飞帮自己寻回父兄尸骨。 本来顾云飞和华扬在军中时,也曾想到过战死沙场这样的事,平日里少不得互相托付若自己战死,希望对方照顾自己家人这样的事。 而华扬的家庭情况倒是和陈毓有些相似,生母早亡,继母当家,下面还有几个庶出弟妹。因而他最放不下的就是一母同胞的妹妹华婉蓉,唯恐自己不在人世,会让她受什么委屈。 顾云飞当时就拍着胸脯应了下来,若是华扬有个万一,定会把华婉蓉当自己亲妹妹一般看待。 彼时华婉蓉倒没有说要常住顾府,只是恳求顾云飞派人寻觅父兄尸骨。并表示,不找回父兄遗骨,就绝不回家。 因为本就有承诺在前,又敬佩华婉蓉一个弱女子竟有此忠孝之行,顾云飞当即就把她留了下来,并依照华婉蓉的请求,一直不间断的派人去寻觅华家父子遗骨。甚而自己还曾亲自去过几次。 可惜始终无法得偿所愿。 华婉蓉便也就在顾府中住了下来,话里话外,又透露出继母待自己颇为严苛,在府中过的如何艰难的事,两人自然不好送她离开。 就这么华婉蓉在顾府里暂时住了下来。 要说一开始,,顾云飞也好,柳云姝也罢,那是真把她当成了亲妹妹来看的,甚至两人合计过,既是华家继母不是良善之人,索性就把华婉蓉留在身边,待相看个好人家,再准备一份丰厚的嫁妆,再把人送回去,到时候也就回华家走个过场罢了,便是华婉蓉出嫁,夫妇两个也是她一世的靠山,怎么也不会让她受丝毫委屈才是。 哪想到两人想的虽好,却是谁也没有料到,华婉蓉,竟然喜欢上顾云飞了。 甚而她身边的丫鬟还说漏嘴过,说是顾云飞本就是华家想要给华婉蓉相看的良人。 陈毓越听,连带的对华扬都有些腹诽,想也知道,八成是华扬太宠妹妹了,相看顾云飞时,就先把顾云飞的情形透露给华婉蓉知道了。 就说这女人怎么总是一副幽怨的模样,十有八、九,还认定是大嫂抢了她的位子呢。 怪不得大嫂忍了这么久,这华婉蓉的情形也委实棘手的紧,一个弄不好,大哥就要背个背信弃义的名声。 好在自己来了,好歹得想个法子,把这件事解决了才是,不然天长日久之下,说不好对方真就会在大哥大嫂之间制造些个事端出来。 正想着心事,就见一个背着药箱的大夫匆匆而来,明显是要来给华婉蓉诊治的。 春杏就有些担心,唯恐华婉蓉会说什么对陈毓不利的话。 陈毓倒是丝毫不在意,自己方才那番话,倒是希望华婉蓉真能说给大哥听。实在是从春杏的话里,陈毓也能听出来,因为大嫂的隐瞒,大哥怕是并不知道华婉蓉弄出的这些幺蛾子。 这女人还真是个聪明人,不然也不会在顾府中搅风搅雨这么久还没事儿。 却不知房间里的华婉蓉这会儿却是快要气疯了。 都说没有母亲的孩子会更早的领略人世间人情冷暖,华婉蓉就是其中的一个。不过和其他人过的谨小慎微不同,华婉蓉却是过的相当畅快,究其实质,只是因为一点,那就是她长得好,身体弱,又会哭。 从小到大,眼泪这个大杀器可谓无往而不利。甚而性情方面略有些彪悍的继母都在她的眼泪里败下阵来,平日里丝毫不敢刁难于她,便是如此,还总是有人在见到她的眼泪后,出来帮着抱不平。 至于说亲爹亲哥哥,更是对她宠的不得了,看她蹙一下眉头,都心疼的什么似的。 还是第一次,有人丝毫不为自己的眼泪所动,还说出那般难听的话来。 只是再愤怒又如何?之前继母惹了自己,自己可以含泪出门投奔顾家,让她落一个不慈的名头。 这次这个如此恶毒的人却是一个比自己还要小着几岁的少年罢了。 自己真说出来什么,说不好,还会落个以大欺小的名声。 这还不算,更重要的一点是,自己可不想离开顾家。 说实在的,当初大哥隐隐透露出想要帮自己和他结义兄弟牵线的打算时,自己是一点也不乐意的。从小自己就想着,将来自然要嫁一个家世不凡的英俊夫郎,而听大哥的意思,顾家不过是吃了一碗镖师的饭罢了。 却在来到顾家后,越来越后悔。实在是顾云飞不止生的英俊至极,更兼和最疼爱自己的大哥颇多相像之处,之后更因为亲眼目睹了顾云飞对妻子的痴情而把一颗心全遗失在了这里。 这些日子以来,处心积虑想要和顾大哥重续前缘,可惜到了现在,却是并无丝毫进展。 也是今儿一大早,偶然听说,顾大哥的弟弟要来,自己才想出这么个计策来。 本想着顾云飞这么长时间没有子息,顾家人不定如何心急火燎呢。自己但凡露出点儿行迹,说不好不用自己开口,顾家人就会敦促着顾大哥娶了自己。 谁知道那小子对柳云姝死心塌地不说,嘴巴还那么毒! 可是哪有什么,要知道,自己的背后还有国公府呢。虽然都是成家下属,可也分个远近不是,更不要说,自家父兄,可不就是跟着成家少国公时,惨死在战场之上? ☆、第82章 又见故人 情形果然和陈毓想的那般,华婉蓉除了被传出“病的厉害”的消息外,就再没有其他的事了。 陈毓也不关心这件事。想着也松散的差不多了,就又往客厅方向而去。路过一个小隔间时,却发现方才那大夫还在里面等着。 不由站住脚,对方这是要跟大嫂说华婉蓉的病情? 看陈毓蹙眉,春杏失笑——这陈公子不像老爷的结拜兄弟,倒是夫人的亲弟弟才是。怎么瞧怎么像是娘家兄弟跑来给亲姐姐撑腰来的。 便解释道: “我家老爷嘱咐过,华小姐病了,尽管开药便是,无须扰了夫人。程大夫这会儿定是等着给夫人诊脉呢。” 陈毓顿时就有些担心:“大嫂身体有恙?” “那倒不是。”春杏的脸上就有了些愁容。夫人身体倒是无恙,可也就是这个无恙,才更让人发愁—— 这几年了,大夫也不知请了多少个了,却没有大夫能准确的说出来夫人不孕的原因到底是什么,也就只能按照宫寒之类的情形先治着。 便是夫人,也对有一个自己的孩子越来越不报什么希望了,甚而还流露出不然就给老爷纳个良家妾的意思。 若非如此,那个华婉蓉又怎么会在府中越来越嚣张? 只是以她官家小姐的身份,夫人怎么敢让她为妾?当然,以华婉蓉的自命不凡,也根本不会甘心做一个妾的。八成日思夜想着怎么让老爷把夫人给休了,她才好名正言顺的嫁过来当守备夫人罢了。 只是这话倒也不好跟陈毓明说,春杏只得支吾道: “夫人身体也挺好的,就是吃些温补的药。” 温补的药?看春杏含糊其辞的模样,陈毓很快明白过来,却也只能叹一口气。抬脚进了房间。 这位程大夫名叫程峰,在当地倒是很有名气,颇能治愈一些疑难杂症,鹿泠郡最负盛名的仁和医馆便是他开的。 程峰本来很是不把陈毓放在眼里的,还以为是顾府的客人跑错地方了呢,而且怎么瞅也就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破孩罢了,又能懂什么?就没准备搭理他。 待攀谈片刻后便不由刮目相看,实在是这小孩懂得太多了,甚而说道医药方面,他也懂些皮毛。 到后来又听春杏说陈毓竟是大儒柳和鸣的关门弟子,更是刮目相看。 世人谁不知道,能被柳和鸣看重的,哪个不是大才? 这妥妥就是一神童啊。尤其难得的是这孩子还一点儿不显摆,待人接物也有规矩的紧。还长得这么俊。说话还对自己胃口。 两人竟是很快成了一对儿忘年交。说着说着就聊到顾云飞的子嗣问题,听陈毓一口一个大哥的叫着,程峰知道对方应该是顾云飞亲近的人,便也不瞒他: “我瞧着顾夫人身子骨倒是好的紧,即便有些宫寒,理应不会影响到子嗣才是。眼下这情形倒是让我也颇为费解。” “当然,我这人妇科方面不是太擅长,有什么问题没看出来也未可知。” 听程峰如此说,陈毓也很无奈:“程叔你是杏林名手,可还听说过其他看妇科更厉害的同行没有?若是有,还请程叔你跟我们说一声,便是花再多银两也是使得的。” 程峰就有些踌躇,这样的人自己倒是知道,可不就是自己师父吗,可就是,一般人他请不动啊。而且自己若是不经允许把这事说出去,说不好怎么挨训呢。 陈毓那是什么人?见程峰的模样哪能不明白? 站起身来对着程峰就是深深一揖: “还请程叔见告。若有什么麻烦,必不会连累程叔才是。” “这——”程峰也是个老实人,见陈毓如此,顿时有些头疼,只是守备大人夫妇都是难得的和气人,平日里也对医馆颇多看顾,自己又委实喜欢陈毓的性子,再者说更巧的是,师父这些日子还恰好就在自己医馆中,还又收了个无比满意的关门弟子。 看他的意思,是准备让小师弟传承衣钵的,怎么着也会留在这里好好教导一段时间才是。 想了想道: “这样,待会儿我替夫人写个药方,你拿着去抓药,我医馆里新来了个药童,你去求求他。” 自己这是把路给指明了,求不求得到,就看个人造化了。 陈毓顿时大喜,忙不迭拽着程峰就往柳云姝那里去。 程峰老胳膊老腿的,那经得住他这么折腾,慌得忙抱住一棵树站定身形,笑骂道: “臭小子,哪有你这么求人的。再这么拽下去,我这把老骨头非零散了不可。” 又嘱咐道: “你可记得千万别说是我教你的,还有,他那脾气可是古怪的紧,即便你求到面前,也不见得会答应出手。” 自己这师尊就是个怪人,明明一手医术早已出神入化,却偏是从不许人宣扬,这还不算,给人瞧病的时候还讲究个眼缘,他瞧不顺眼的,任你是凤子龙孙,捧着金山银山,也是理都不理拍拍屁股就走人。 别说自己,就是在太医院任医正的大师兄,都不敢在师父面前搞什么小动作,现在瞧着,也就是师父刚收的宝贝的什么似的那位小师弟,在他面前还有几分脸面。 可那小子也是个傲的,没见他平日里连师父的账也不大买吗。 照自己瞧着,陈毓真是求过去,成功的希望也不大。只是自己来说,也算仁至义尽了。 等陈毓和程峰过去,春杏已经在门前候着了,房间里除了柳云姝,还有柳和鸣和顾云飞在,瞧三个人的模样,明显春杏已经把程峰的话告诉他们了,一个个瞧着程峰都是颇为激动的模样。 尤其是柳和鸣,瞧着陈毓的眼神无疑更加和蔼—— 自己子息凋零,连带的姝儿娘家连个依靠都没有。现在瞧着,有这个小弟子在,即便百年后,也不用担心宝贝孙女儿被人给欺负了。 程峰却是不由得苦笑,深觉自己这次决定未免有些鲁莽,甚至有种不好的预感,说不好这么大年纪了,还会被师尊捶一顿也不一定。 “呶,那就是我们仁和医馆,你去抓药,我还有些事——”来到医馆门前下了车,程峰明显就开始心虚。竟是大踏步就往医馆而去,边走边给陈毓使眼色,示意他跟自己拉开些距离,最好装作不认识的样子。 弄得陈毓真是哭笑不得——自己手里的这张药方子可是程峰刚刚写的,就这么装不认识人家会信吗? 却也不好戳破,只得略顿了一顿,才缓步而入。待进了医馆才发现,医馆的生意今儿个实在是太好了,抓药的人都排到门外边去了,探头往里面瞧了瞧,偌大的柜台,只有一个药童正低着头在那儿抓药—— 得,就一个药童,省的自己待会儿还得问。 心思大定之下,也拐回身去,老老实实的在后面排队。 其他人瞧着明显对仁和医馆挺熟悉,瞧见程峰回来,纷纷打招呼: “哟,程大夫回来了?” “医馆的伙计都请假了吗?怎么今儿个就一个人在这儿忙活啊?” 因着程峰医术高明,医馆里打下手的就有三四个呢。今儿个倒好,就剩一个了,虽是长得好看,可怎么瞧怎么是个孩子啊。 话说这么着把人一个孩子当几个人用,这程大夫还真是舍得。 好在那药童上手的倒挺快,约有半个时辰的功夫,终于轮到陈毓了。药方递过去刚要开口,却是愣了一下,这药童怎么瞧着这么熟悉呀?虽然低着头,可越瞧越像…… 试探着叫了声: “小七?” 药童明显一怔,抬起头来,正好和陈毓的眼神撞了个正着,可不正是小七? 只是和之前在白鹿书院看到的那个意气风发的小七不同,这会儿的小七眼睛却是有些红肿,明显之前哭过了。 小七也是一愣,却并不就搭理陈毓,只抽过陈毓手中的药方,极快的抓好药塞到陈毓手里,便板着脸冲后面的人道: “下一位。” 这又是怎么了?陈毓纳闷不已。后面又有其他人等着呢,陈毓也不好多做停留,看看身后的队伍,怕是小七还得忙活半个时辰。 这么多人,怕是中午饭还没吃呢。不由得对程峰很是埋怨,怎么就不知道多请个人,瞧把个小七给忙的。忙转身往外而去,好歹得帮着小七买些东西吃不是? 那边程峰也收到了陈毓幽怨的眼神,却是忙低下头,看来自己这小师弟是根本不买账啊。真是那样的话,自己也没法子。 一直过了盏茶功夫,医馆里的人终于全都散去了,程峰叹了口气,陈毓这是回守备府想法子去了? 又瞧一眼小师弟——怪不得师父会想着把一身功夫都传给小师弟,除开小师弟从医的天分外,自己瞧着,他们俩这性情还真是像。 正自胡思乱想,又有人进来了,程峰打起精神,朝外看去,眨了眨眼睛——竟然是陈毓去而复返。 而且这小子一只手里掂着个纸包,另一只手还端着热腾腾的一碗豆浆。 程峰这才想起来,自己光顾着发呆了,却是这么会儿功夫了,连饭都忘了吃了,忙起身迎出来,哪想到陈毓经过他身边时却是停都没有停,径自走了过去。小心的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柜台上,然后探手拉住自己小师弟的手: “饿了吧?这么冷的天,就是要干活,怎么也得先吃饱饭不是?我给你打包了好几样稻香斋的点心,还热乎着呢,还有这豆浆,也赶紧趁热吃。” 程峰顿时就慌了,事情怕是要糟!要知道小师弟可是最不耐烦和陌生人有什么接触。就是自己这个师兄也不行!这小子怎么就敢拉手了! 小七眼睛更加红了,想要抽出手,无奈何陈毓手劲大的很,终是被拉到了食案旁。 慌得程峰终于坐不住了,忙忙跑过去,探手就想把食案拿走—— 早说过小师弟的脾气和师父的脾气一样,可是怪着呢。又是个挑剔的性子,别说陌生人的东西,就是自己碰过的,他都不会再吃。从来都要一个人单独用。 刚才还说陈毓这孩子稳重,嘴甜会哄人,怎么还干起强迫的事来了?这要是惹恼了小师弟,等师父回来,怕是会对自己惩罚加倍。 哪知手还没有碰到食案,就被小七一下推开,甚而还抬头瞪了一眼程峰。 程峰顿时有些发傻——小七不是不想吃吗? 还未反应过来,陈毓已经打开纸包,捏了个云片糕递给小七: “快吃。” 程峰嘴巴张的老大,眼睁睁的瞧着从不肯跟自己分食的小七接过陈毓手里的云片糕,又就着陈毓端起的碗,喝了一口豆浆…… ☆、第83章 小七的手段 “你不是和你大哥来求医的吗?怎么会跑到这里当起药童了?”虽然程峰把他师父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陈毓却还是有些心疼——没瞧见方才抓药时的情形,把小七累成什么样了。 更疑惑的是之前在渡口时,小七的大哥出手可是阔绰的紧,更对小七疼爱有加,怎么舍得让小七受这么大的苦。 小七无语——要怎么说自家那师父的古怪脾气?自己不留下给他当弟子的话,他就不肯给大哥看腿! 当然,这么些时日的相处,小七也能瞧出师父是个心慈的,之所以那么说,不过是一门心思的想要把自己留下来罢了。 却也不好明讲,只得含糊道: “他们家的药挺贵的,我们带的银两不够,正好这里还缺个药童,我就留下来帮着做些事,就当抵药钱了。” 一句话说的陈毓心里咯噔一下——自己当初只当对方定是有钱人,却哪里想到人家奉行的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原则,说不定倾尽所有家产来看病的,结果绝大部分银两都给了自己,以致如此捉襟见肘。 不由大为歉疚: “都是我不好,当初,不要你们家银两好了。不过那银两还好好的放着呢,待会儿我就拿过来,咱们一块儿给你师父送去。到时候,你就不用在这里受苦了。” “那倒不用。”知道陈毓这是心疼自己,只是师父想要留的是自己,和那些银两却是无关,之前又发过毒誓,决不能暴露自己的家世,小七只得摆手,“师父已经给了足够多的药,说是能保证我哥好起来。而且我也喜欢跟着师父学医。” 两人说着话,小七吃了几块儿点心,又喝了小半碗豆腐脑,便不肯再接着用。 “不好吃?”陈毓却是歉疚之下对小七越发上心。而且小七的精神状态也当真算不上好。 “想吃什么?我再去给你买。” 哪知刚转过身来,衣襟却被人拉住: “你坐着吧,我吃饱了。” 对上小七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的一瞬间,陈毓不觉有些晃神——总觉得记忆中的好像也曾经有过一双同样无比依赖的瞧着自己的眼睛,还有总是怯生生躲在后面揪着自己的衣襟的一模一样的动作,心里不由一动: “小七可有姐妹?” 不明白陈毓为什么会这么问,小七老老实实的答道: “有一个姐姐,没有妹妹。怎么了?” 没有妹妹吗?陈毓不觉有些怅然,转而自失的一笑,自己胡思乱想些什么呢,端看那时候安安的排场,也知道她定然是家世不凡的官家小姐,怎么可能沦落到家中兄弟连看病的钱都不够,还得把人抵押到医馆的地步? 陈毓摇了摇头,利落的把食案上的东西收拾了一番,熟稔的动作,瞧得旁边的程峰不住咋舌—— 瞧陈毓的穿着,也能看出定是出身大家的公子,更不要说他身后还有守备府和大儒柳和鸣,据自己所知,那些读书人大多都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小毓倒是与他们不同。 既然知道程峰口里那个难缠的名医只有小七能够摆平,陈毓倒也没有客气,直接把顾家的事告诉了小七,又说了自己想要替大嫂求医的事。 “……本来我大哥想要亲自来的,又怕惹得令师不喜,早知道是小七在这里,我就领着大哥一块儿来了,也好介绍你们认识。” 省的有那个不长眼的敢欺负小七。 “顾云飞是你大哥?”听陈毓提到顾云飞,小七眨了下眼睛,明显有些惊奇。 虽然没有见过顾云飞这个人,却经常从大哥嘴里听到,大哥的意思,对这人倒是欣赏的紧,还嘱咐自己,以后有什么为难的事,大可去找他。 “你知道我大哥?”陈毓也很是奇怪,实在是小七的语气竟是和大哥颇为熟稔的样子。 “哪有。”小七忙摆手,“他不是我们守备大人吗,我自然听过他的名字,就只是你才多大点儿,怎么会和他结拜?” 这一点何尝不是顾家老二顾云枫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明明自己和陈毓认识的早,可到头来却是大哥和这小子结拜!要知道他们俩岁数差那么大! “许是我们俩有缘。”陈毓的笑容暖暖的。说道这一点,陈毓也颇感到奇怪,上一世做了多年的兄弟也就罢了,这一世两人依旧投契的紧,说是一见如故也不为过,促膝相谈了一下午,然后就自然而然的再次结拜了…… “而且我大哥那个人很好的,最是情深意重。” 这一点小七倒是也有同感—— 这些日子在鹿泠郡,也听说了些守备府的事,比方说成亲七载,到现在依旧膝下没有子息。饶是如此,依旧守着原配妻子一个不离不弃。 虽然坊间也有传闻说不是顾大人不想纳妾,实在是守备夫人善妒,不许顾大人纳妾,可小七私心里,却更愿意相信第一种说法。 好像有这样的神仙眷侣,就能让自己对大姐的将来多些希望,毕竟,姐夫和大姐好歹也算是青梅竹马不是? 转而又摇摇头,还是无情些好吧。不然依着大姐的性子,看到姐夫身边蜂缠蝶绕,心里怕是会更苦。 “等师父回来,我就跟他说。”既是大哥欣赏的人,又是陈毓一力护着的,自己当然不会袖手旁观。 “师父又走了吗?”程峰很是吃了一惊。 小七点头,情绪明显更加低落:“去京城了。” 大姐大婚在即,大哥自然不可能不回去。师父也就只能跟着回京城。也正好趁着这次回去,告诉那些有心人自己体弱在外修养的消息。 “哎呀,你说这事,师父怎么也没跟我说一声呢,早知道我怎么也得去送送了。”程峰嘴上如此说,心里却喜欢的什么似的—— 走了好,走了好啊。虽然瞧着小师弟的模样和陈毓是相熟的,可也难保师父不舍得责备小师弟转而拿自己出气啊。 笑着笑着却又觉得场合有些不对,毕竟不止陈毓急着找师父瞧病,自家小师弟也明显还在难过啊。 不由有些讪讪,朝着一副不赞同模样的陈毓道: “话说小七虽是刚拜入师父门下,得师父亲自教导之下也是颇有些门道的。不然,就让小师弟先跟你去顾府瞧瞧?” 说不好有陈毓这么个妙人儿陪着,小师弟心情也能好起来,到时候也好帮自己美言几句。 “我陪你去瞧瞧也可。”小七倒是答应的挺爽快,府里有专门的太医,自己因身子骨弱,又对这些感兴趣,也跟着学了些。这些年来陪着大哥天南地北的求医,也很是长了些见识。又得师父亲自教导,倒是颇有些技痒呢。 再加上师父特意留给自己的那么多珍贵脉案,想来即便不能帮上忙,也不致犯什么错处。 两人坐上车子,一路往顾府而去。待来至府门前,却见一个人正在府门外徘徊。可不正是喜子? 瞧见陈毓下车,喜子小跑着迎了上来,脸上明显全是喜色: “少爷——” “是不是有什么事?”知道自己和顾家的关系,没什么事的话,喜子不会特意找来。只是看喜子这喜兴劲,应该不是什么坏事。 “是喜事呢。”喜子瞧了一眼和陈毓并排而立的小七,明显有些踌躇—— 少爷不是爱显摆的人,很多时候并不愿别人知道他的真实情形。 小七刚要回避,却被陈毓拦住,转身对喜子道: “没事儿,小七不是外人,你只管说便是。” 听陈毓如此说,喜子才道: “三公子特意嘱咐裘掌柜来报的信,说是太子大婚的礼服定了,太子和太子妃的喜服全部用的是咱们织坊提供的料子。” 当时大周朝共有十六家有名的大织坊参与竞争呢,到最后却是裘家献上的云水缎大获全胜,陈家的织坊也随之扬名整个大周朝,这些日子,前来求购布匹的人都快把织坊的门槛给踏平了,亏得外面有裘家三公子撑着,不然真不知会如何呢。 这话一说,便是陈毓脸上笑意也不禁多了几分——要知道作为贡品的绸缎可不仅是他们一家,现在太子太子妃的喜服指定用了自家的料子,无疑是皇室对自家织坊的一个肯定,也意味着裘家也好,自家织坊也罢,已经力压其他绸缎供应商,成为名副其实的领头羊的存在。 有了这个名头,那银子还不是和淌水一般的来?便是想要不发财也难。 想了想嘱咐喜子: “记得嘱咐秦伯,家里佃户的租子再减一成。另外拿出些银两,再修建几所义学。” 喜子高高兴兴的应了。旁边的小七明显有些怔楞,半晌才瞧着陈毓幽幽道: “倒没想到,你还是个土财主。” 原来陈毓才是云水缎的真正当家人。读书读得好也就罢了,手里还攥着个能生钱的金山。这人,还真是好命。 陈毓却误解了小七的意思,以为对方是责备自己这么有钱干嘛还在渡口那里要他们家的,忙道: “那些银两我一文都没动,不然——” 却被小七打断,脸上还有些向往之色: “那云水缎很美吗?做成新娘礼服的话,一定很漂亮吧?我……我是说,成家那位太子妃穿上的话一定很好看吧?” “那是自然。”陈毓点了点头,云水缎是织坊花费两年心血才研制出的新的织锦,既有天上云朵的缥缈,又有春江柔水的丝滑,最是绚丽华美。第一匹布刚织出来时,便是裘老爷子那般毒辣的眼睛,都瞧得目瞪口呆。 却忽然觉得不对,诧异的瞧着小七: “你刚才说,太子妃是成家小姐?” 可不对啊,自己可是记得清楚,上一世的太子妃可是潘家小姐!而成家小姐,却是之后才迎娶的侧妃! “你不知道?”小七明显更加吃惊——整个大周朝都知道,成家军凯旋时,太子妃的人选终于定了下来,就是成家大小姐,怎么陈毓家的织品都被选中了,他倒好,竟不知道正主是谁。 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陈毓终于回神,只得掩饰道: “平日里爹和先生都是督促着读书,并没有人和我说起京中大事。” 其实前些时候,关于太子妃,自家老爹也是提了一嘴的,只是陈毓却先入为主的认定是潘家,所以一直都没在意。 这会儿听小七如此说,蓦然想到一点—— 之所以太子妃的人选出现变化,莫不是和这一世的成大帅没有死在方城府有关? 却也隐隐有些了然——上一世成家先是继承人成了废人,然后是家主成老国公死在凯旋路上,成家因没有了顶梁柱,便是本来铁桶一般的成家军也被分化,很快沦为二等家族。甚而后来还传出成家小姐沦落妓馆的消息,即便后来这个消息不了了之,却还是给成家的声望造成很大的打击,以致成家女最终没有被皇上选中。 甚而听说即便是那个侧妃之位,也是太子求来的。 只是那成家小姐,也是个命苦的,即便后来得嫁太子,却始终和大嫂一般不孕,好不容易在四年后有了身孕,却又在生育孩子时难产而亡,而成家的传奇也终于就此止步,永远消失在了历史烟云之中。 虽然这一世,因为自己的缘故,历史出现了些偏差,可四年后太子妃的那个死结…… 若是可能的话,陈毓还是无比希望成家小姐能坐稳太子妃的位置的,毕竟,这些年来,自家可是直接或间接的得罪过好几次潘家了。 心中忽然一动,瞧向小七: “小七可听过太子是否还有侧妃?” 小七神情便有些黯然: “有,是潘府的小姐。” 和成家在武将中威望厚重不同,潘家却是在文官那里颇有市场,更兼之自打皇后病故,中宫之位便一直空悬,至于宫中的潘贵妃,说是后宫之主也不为过。若非成家刚建大功,太子妃之位会落在谁家还未可知。 竟果然和自己想的一样吗?虽然两人颠倒了一下,却终究还是都嫁给了太子。本来这一世,成家小姐应该是占了先机的,只可惜,她依旧注定斗不过潘家小姐。 所谓阎王叫人五更死,怎会留人到天明。真是四年后成家小姐过世,怕最后的结果依旧和上一世一般,潘家会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而彼时,成国公已老,成家少主依旧是废人,所谓后继无人,到时候再是超一流的大家族,还不是最后依旧被人给吞掉? 陈毓摇了摇头,便领着小七往府内而去,刚走了几步,正好和一个丫鬟迎面撞上,陈毓一眼认出,对方可不正是贴身服侍华婉蓉的那个叫小秋的丫头? 小秋也瞧见了陈毓,脸色先就有些不好看。刚要避让开,却正好瞧见和陈毓并肩而行的小七,脸色顿时白了一下,那模样仿佛是见了鬼一般。 “你认识那个丫头?”陈毓顿时有些疑惑。听说华婉蓉经常“抱病”,若真是因为这一点,两人会认识倒也情有可原,可那丫头的模样,却分明不是认识那么简单。 “不认识。”小七瞥了一眼明显有些失魂落魄的小秋,神情明显有些茫然,“她不是顾府的人吗?” “是,也不是。”陈毓神情中明显有些嘲弄,“她是京中华府小姐的丫鬟,只是那华小姐这会儿正寄居府中……” “京城的小姐吗?”小七一副吓了一跳的样子,“一定是很厉害的大家闺秀了!” 心里却是咯噔一下,实在是华这个姓并不多见,还是来自京中,那不是经常到自家走动的那个华府吗?他们家的小姐,难道是,华婉蓉? 据自己所知,华婉蓉虽是年方二八,却是并未婚配,这顾府中又是一对年轻夫妻当家,便真是亲戚,寄居在这里,怕也有些不妥吧? “什么大家闺秀!”陈毓却是冷哼一声,语气里全是不以为然,只是这是顾府私事,却也不愿多说。 再回头瞧去,那小秋已是急急的往华婉蓉的小院而去。 “成家小姐?”华婉蓉同样被吓了一跳,想着利用成家达成自己的心愿是一回事,成家的人突然出现在顾家又是另一回事。 毕竟,自己自己最大的依仗不过是相对于顾家而言,华家和成家走的更近。而若是想要求成家为自己“做主”,还得再想法子准备些筹码,最不济,也得和顾大哥扯上关系…… 顾家人这么突然出现,委实打乱了自己的计划。 “你可瞧真切了?” “是成家最神秘也最受宠的那位七小姐没错!”小秋却是不怀疑自己的判断,“小姐还记得去年春节吗?我陪小姐去了成府……” 之所以说那位七小姐神秘,实在是外人根本很少见到那位七小姐的真容,好像是说七小姐生来体弱多病,尤其是快五岁那年,一场大病之下,差点儿连命都没有了。从那以后,外人更是很难见到。 当时也是巧了,小姐去陪成家大小姐说话,自己百无聊赖之下就在成家花园里闲逛,正好撞见成家大少爷坐在轮椅上,被一个特别俊俏的小厮推着从外面回来。 自己怕冲撞成大少爷,忙躲了起来,机缘巧合之下,竟听府内下人说,那哪里是什么小厮,分明是成家七小姐。 虽说当时只是见了一面,可这才几个月,而且成家七小姐那样俏丽的容貌,自己怎么可能忘记? 一番话说得华婉蓉越发六神无主,半晌道: “你去——罢了,还是我亲自去吧。” 两人一路往柳云姝的主院而来,刚行至小门旁,便听见一阵爽朗的笑声传来,可不正是柳云姝? 隔着窗户,正好能看见柳云姝的笑脸,虽是有些模糊,却自有一种惊人的美丽。她的对面,正坐着顾云飞,嘴角微微勾起,定定的瞧着柳云姝,一向严厉的脸上是无法遮掩的万千柔情…… 华婉蓉只觉心头仿佛被人剜去了什么似的一阵剧痛。 老天何其不公! 最爱自己的大哥被战争夺走,尸骨无存;自己最爱的男人眼中却只有那个家世不显的女人! 自己本来不过是个别人感情的旁观者罢了,却不知为何最后竟是被蛊惑,越来越沉迷于那双无论发生什么都矢志不渝看向另一个女人的炽热眼神,甚至无比渴望,那双眼睛会在自己身上停顿片刻。 毕竟,自己有强过柳云姝的家世,有不输于柳云姝的美丽,甚至,还能弥补顾大哥的遗憾,生一个和顾大哥无比想象的孩子…… “大嫂似是有些肝气郁结,”房间里小七收回手,却是长舒一口气,这些日子也就跟着师父学了一些粗浅的东西罢了,只饶是如此,依旧能瞧出柳云姝身体底子不错,于子孙一途上理应不会太过艰辛才是,提笔刚要写方子,忽然抬了下头,正对上窗户外华婉蓉迷醉的眸子,忽然间就明白了陈毓方才提起华婉蓉时脸上的不屑和嘲讽到底是怎么回事。 同一时间,柳云姝也看到了窗外扶着小秋的手失魂落魄站在那里的华婉蓉,脸上的笑容一下变得无比勉强。 守在门外的春杏脸色一下有些不好看,生恐这两人再闹出什么幺蛾子来,忙忙的上前,拦住了这主仆二人: “我们夫人正瞧着病呢,华小姐有什么事,待会儿奴婢帮您通禀好不好?” 夫人也就今儿个最为开怀,华婉蓉倒好,就要上赶着给夫人添堵。 只是对于能不能把人送回去,却是并无多少把握。实在是虽然是客居,华婉蓉却是强势的紧,更让人头疼的是,动不动就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活像别人怎么欺负了她似的。 只是虽然知道拦不住,可好歹也得试试不是? “那好,我也是这几天身子不舒服,等那位小大夫诊完脉,能不能麻烦春杏姐姐跟夫人说说,也让他帮我瞧瞧可好?”华婉蓉点头,语气竟是意外的和气。 正绞尽脑汁想词儿的春杏惊得眼睛好险没掉地上——眼前这个乖巧听话的女子,真是那个动不动就迎风流泪念叨她苦命的“爹爹和哥哥”的华家大小姐? 若非亲眼所见,简直以为是有人冒充的! 华婉蓉又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房间内埋头写方子的小七,看小七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才对春杏点了点头,扶着小秋的手往自己房间而去。 春杏被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华婉蓉唬的一愣一愣的,半天才嘟哝了句: “这大白天的,真是见鬼了。” 心里却是越发七上八下。 到得小七出来,忙上前小心回禀了华婉蓉想要请小七也帮着看看的意思。 陈毓闻言很是不喜,小七倒是没有推脱,随着春杏走了一趟。 回来之后只说华小姐并无什么大病,只是有些心思不属,倒似是思亲恋家的症候…… 半个月之后,京城中华府就来了人,却是华婉蓉的庶弟,奉母命,来接华婉蓉回府,说是家里帮着相看了一位叫严钊的将军,已是换了庚帖,婚礼就定在来年春天…… ☆、第84章 姻缘 华婉蓉回京的消息,还是喜子去守备府办事时听春杏说的。 和春杏的欢欣鼓舞不同,陈毓却是大为诧异,一则华府这么长时间都对华婉蓉不管不问,怎么这会儿子突然就跑来把人给接走了? 二则就是华婉蓉要嫁的夫婿人选,竟然是严钊。 之所以会对严钊这个名字留意,实在是上一世,最后分得成家军绝大部分力量并最终带着这些人马投向潘家阵营的那人可不就叫这个名字? 却又摇头失笑,自己便是知道这些事又怎样,毕竟,说出去怕是没有一个人会信。而且说不好也就是同名同姓罢了,再者退一万步说,即便是同一个人,能在成家军中上升到那般高度,必然是成家非常宠信的人,自己真是跑过去乱说什么,怕是非被当成疯子看待! 眼下而言,陈毓也没时间想些其他的,因为秀才考试的时间已是近在眼前了。正月里已是在县衙里报了名,眼看着县试在即,陈毓得赶紧启程回去。而在这之前,陈毓还想在鹿泠郡这里建一座织坊,并一个成衣坊,再买两个土地肥沃的庄子,将来一并作为给姐姐的嫁妆—— 因是失母长女,而且生母继母均是商家女出身,陈秀的婚事颇多波折。 及笄后,虽也有人上门提亲,却是都不尽如人意。 倒是年前,方城县知县许如海的夫人韩氏给说了一门亲事,陈家人颇为满意。 男方也是姓韩,名叫韩伯霖,论辈分要叫韩氏一声姑妈,听韩氏说他们家虽是清贫了些,却最是个规矩的人家。 而且韩伯霖也是个极争气的,两年前考中了举人,等到明年就要下场,听韩氏的意思,以韩伯霖的才华,不出意外,很快就能捧个进士回来。 就只有一点儿不足,那就是韩伯霖父亲早亡,下面还有四个弟弟妹妹,母亲又体弱多病,身为长子,压在韩伯霖肩上的担子无疑就极重。 甚而这些年来家里负债累累。再加上弟妹和母亲的拖累,以致也是和陈秀一般,处境颇有些尴尬,这般高不成低不就,婚事就搁哪儿了。甚而韩伯霖唯恐寡母弟妹受委屈,一心想着等自己举业有成进士及第,再考虑亲事也不晚。 倒是韩家老母不愿,于是就托了韩氏,可巧,韩氏跟随丈夫赴任方城县后,知道了陈知府家的小姐正是适婚之龄,却尚未婚配,就为两家牵了线。 知道了了陈家的情形,韩家那边倒是比较满意,毕竟,这之前也有官宦人家想要结亲的,可人家要嫁的却是家里不得宠的庶女罢了。哪里像陈家,可是正经的嫡女。又听韩氏说陈秀生的还极好,性情还和顺的紧,就更加热心了。 消息传到陈清和那里,也颇为感兴趣,毕竟自己也是寒门出身,家世不家世的,倒是并不看重。 就只陈毓坚持要先去打探一番。 因而到了鹿泠郡后,颇费了一番功夫,得到的消息倒是和韩氏说的并没有太大差别,如果说稍有出入的话,那就是韩氏家族在鹿泠郡中也算大姓,至于韩伯霖家,因父亲早亡,早年寡母领着这么多孩子,好像颇受了家族一些排挤。 其他倒是都和韩氏所说的一般,甚而周家几个弟弟,陈毓还找机会接触了下,虽是穿着颇为清简,也都是知书懂理的孩子,瞧着家教是极好的。 想来周家老母也是个明事理的老太太。 陈毓就给家人去了信,让父亲同意了这门亲事。又忙忙的派喜子在郡中找上好的铺面—— 上辈子姐姐受了太多的苦,这一世自然要好好补偿,虽然知道爹和娘亲一定会帮姐姐准备丰厚的嫁妆,陈毓还是不放心,这才一力督促着喜子四处寻访合适的铺面。又嘱咐说不拘多少银两,见到好的,尽管买下来便是。 再有就是在鹿泠郡也建一所义学…… 正想着心思,眼前一暗,却是一个年轻男子拦在自己面前。 男子瞧着也就十*岁的样子,一身的儒雅气质,挺鼻俊目,轮廓深邃,瞧着陈毓的细长眉眼里全是略有些腼腆的笑意: “小毓——” 陈毓还在愣神,旁边的喜子已是乐呵呵的打了个拱: “姑爷——” 陈毓愣怔了一下瞬时回神,怪不得自己觉得这人眼熟,可不正是之前偷偷瞧过的韩伯霖? 说来之前陈毓还曾找机会跑去瞧过韩伯霖几次,毕竟韩伯霖也在白鹿书院读书,若是有心,两人见面还是颇为容易的。 反倒是这几日,韩陈两家婚事确定之后,陈毓却是有意避着些对方了。倒不是说陈毓不满意,而是这心里,委实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 实在是虽说陈秀是姐姐,可陈毓心里却会不自觉把陈秀当小孩儿一样看,这会儿乍然听说陈秀要嫁人,竟是突兀生出种嫁女儿的心酸。 甚而韩伯霖这个明明是自己也相中了的姐夫,也颇有些看不顺眼的意思。 这会儿被人温和的瞧着,又那样笑笑的瞧着自己,陈毓顿时有些不自在。 却不知韩伯霖也是颇有压力。 也是在订了婚之后,才从陈家人口中得知,自己的小舅子也在白鹿书院读书,更了不得的是小舅子不是别人,正是近日来白鹿书院风头最盛被大儒柳和鸣收为关门弟子的那个书法天才陈毓。 当初陈毓和商运比试书法时,韩伯霖也是亲眼见着了的,更是领略了陈毓非同一般的战斗力。 再没料到,对方竟成了自己的小舅子。 本来韩伯霖还担心这小子年少有成,又家世颇好,会不会瞧不上自己这个姐夫?这会儿瞧见陈毓红着脸的别扭模样,提着的心一下落了下来—— 看来自己白担心了,小舅子什么的,还是蛮可爱的。 尤其是记得姑妈来信时,还曾隐晦的提起未婚妻的容貌,虽没有明说,却暗示姐弟俩生的有六分像,自己小舅子生的这般俊,未婚妻的容貌又岂能差了…… 这般想着,韩伯霖竟是越看陈毓越顺眼,看完第一眼,又接着看第二眼,连带的笑容也越来越和煦。 那般疼爱弟弟的大哥哥模样,令得本是颇不自在的陈毓也不好发脾气: “韩公子——” 韩伯霖却是不乐意,笑呵呵的道: “叫什么公子,咱们一家人,那么见外做什么?你便只叫我,姐,我是说,大哥便好——” 陈毓狐疑的抬起了头,怎么听怎么觉得这家伙说不好方才想让自己喊姐夫才是。 韩伯霖被瞧得头上的汗都要冒出来了,再一想自己可是姐夫,怎么也不能让小舅子给吓着——即便是再厉害,可也只是小舅子不是? 只是什么时候小舅子能喊一声姐夫的话,定然听着更舒服吧? 当下上前牵了陈毓的手: “走吧,我们去吴先生那里。” 因着家境不好,韩伯霖读书之余还会接些私活,未中举前经常帮人抄个书啊,写篇文章啊,等中了举之后,接的活难度更高,比方说给那些即将考秀才的童生传授考试秘笈之类。 还别说,韩伯霖总结出来的东西颇为有用,很是帮助了一些人。 这会儿小舅子要下场,人还就在白鹿书院,韩伯霖自然要帮着尽一份力,还是热情空前、绝不藏私、又不收一文报酬的。 当然要辅导的学生不只是陈毓一个,还有今年要第六次参加县试的吴景荣—— 做了陈家的女婿,又知道小舅子就是陈毓,韩伯霖自然颇为上心,知道吴景荣是吴昌平的儿子,而吴昌平又是小舅子最敬重的人,韩伯霖自然乐得送个顺水人情,而且顺带着,也让吴昌平对小舅子更尽心不是? 毕竟教了这么多年的书,吴昌平的水平也不是盖的。 来之前两人已经说好了,这几日好歹压着两人多做些文章,两人轮番批改,务必找出两人哪怕一点儿不足。 陈毓原还想着自己这姐夫是个温和人,哪里知道一旦严厉起来根本不是自己能吃得消的,竟是每日勒令自己二人,除开写五十张大字外,还须得再写三篇文章。而且最可气的是一点儿不让人偷懒,自己写文章时,连先生都放心的紧,韩伯霖倒好,就搬个小板凳在房子外面守着,时不时掂起茶杯放在唇边抿一口,那般怡然自得的模样,简直让陈毓觉得这姐夫是知道了自己当初准备打他一顿的打算,来报复的! 只是第二天,看到自己文章上密密麻麻的批点后,陈毓的怨气也慢慢消失了——昨天韩伯霖可是陪到了自己最后一刻,现在上面圈圈点点这么多,必然是连夜帮自己看的,瞧他那般上心的样子,倒是真的对自己好。 这般一想,心里的怨气都消散了,连带着叫大哥的时候也诚心诚意多了,毕竟,这韩伯霖一瞧就是个重情义的,对姐姐未来嫁过去的日子担心也就少了些。 韩伯霖自己个也是颇为满意,实在是单看小舅子一笔字,就让人舒服的紧,就凭这笔字,能写出一篇中规中矩的文章,怕是就能过关。更不要说陈毓的文章,便是韩伯霖这个举人瞧了也是满意的不得了—— 开始的几篇虽是也很不错,却未免有些燥进,行文转换之间文采有之沉稳不足,到得后来,却是越写越好,韩伯霖自认当年便是自己县试时,也写不出这般锦绣文章。 若非亲眼见着陈毓笔走龙蛇,洋洋洒洒写了那么一大篇出来,韩伯霖简直怀疑小舅子是请了什么高人代笔。 至于吴昌平,本就对陈毓有信心的紧,两人最后一致认定,除非判卷的县令脑袋让驴踢了,不然,小毓绝对能考过去,而且两人有九成把握,陈毓没准会考个案首回来! …… 临河县。 日已西斜,正是临河县私塾放学的时间。 三三两两的学子走出学馆,身上洒满落日的余晖。 “咦,那不是陈家的马车吗?”有人站住脚,神情向往道。 却是一辆四匹骏马拉的马车正往渡口而去,这般漂亮的马车,整个临河县也没有几辆,而陈家恰好就有一辆。 说起陈家,可真真是临河县的一个传奇,五年前,陈家也不过能称得上富足罢了,可不过这么几年光景,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首先是举人老爷陈清和自入仕途后便官运亨通,短短五年时间,就升任了方城府五品知州,又因挑选了个能干的下人秦忠,陈府名下的产业也跟着翻了好几番。 眼下可真不是一般的兴旺。 现在的陈家,分明就是临河县名副其实的第一大兴旺之家。 陈家家主陈清和更是个厚道人,即便发达了,也不忘回报乡梓,这些年来在临河县铺路搭桥,兴建义学,诸般善举,不一而足,整个临河县,哪个人提到陈家,不翘一下大拇指,赞一声积善人家? 人人都说,瞧陈家这势头,还真说不好将来会走的多远。说不得临河县会出第一个京中大员也未可知。听说连河阳的陈姓宗族那里,都派人前来探问过呢。 “我瞧着这辆马车是往渡口去的,难不成是接人?”旁边的一个胖乎乎的少年道,“陈家可是低调的紧,就这辆马车,也就陈家二少成亲的时候见他们用过,这会儿派出去,接的人怕是身份不低。” “难不成是陈家公子回来参加县试的?”又一个少年接口道—— 因着县试在即,私塾里今日已是放了假的。 “怎么可能?”旁边一个脸上长着几个雀斑的少年接口道。 少年名叫陈柯,算是陈毓出了五服的堂兄,闻言笑道,“我那族叔家里也就一个儿子罢了,就是小族弟陈毓,我记得前儿还听娘亲说,要是陈毓真大些,上门提亲的还不得把陈家的门槛踏平,就可惜,小族弟满打满算也就十二岁罢了。十二岁的小孩子懂什么?虽然都说虎父无犬子,可我清和族叔也是十七八岁时才中的秀才,陈毓的年纪也太小了吧?” 他们这些准备参加县试的,一水儿的十六七岁的少年,即便如此,听先生的口气,能过关的也不见得能有多少。听说还有不少二三十岁甚至头发花白的也在备考呢。要是出个十二岁就下场的,不纯粹是闹着玩吗。 听陈柯提到陈毓这个名字,旁边一直沉默不语的一个十六七岁少年神情明显有些僵硬,下意识的就想躲到一边儿去,却不妨被笑嘻嘻的陈柯一下抓住胳膊,冲着旁边明显有些不太相信的同窗们嚷嚷道: “你们别不信,李毅的爹可是进士,他一定最知道这科考的路有多艰难。” “我不知道。”李毅脸一沉,推开陈柯的手,径直大踏步往前而去。 陈柯愣了一下——李毅的父亲虽是官身,性子却向来好的紧,从来不摆什么官家少爷的架子,不然自己也不会和他这么要好,怎么今儿个突然就给自己撂脸子了? 倒是他旁边的胖墩,捅了陈柯一下,压低声音道: “你怎么忘了,李家之前和你那族叔家可是……” 说着两个手指头往一块儿碰了碰,“亲家关系。” 意味深长的模样,令得陈柯一下忆起,啊呀,自己怎么忘了,两家之前可不是姻亲? 说来这件事也是整个临河县都知道的,当时李家势强,陈家处于下风,可风水轮流转,现在这会儿再说起这门亲事,临河县那个不说李家眼皮子太浅,不对,应该说是瞎了眼才对,竟是白白扔掉了这么好一门亲事,不然,两家真成了亲家,李家小姐还不是金山银山任她花费? 听说李毅的爹李运丰现在还在那个叫茅澧县的地方苦巴巴的当着七品县令,当地刁民甚多,连带的妻小也不敢带,全丢在了老家,俸禄又少的可怜,以致李家生活真是捉襟见肘。 没看李毅,也算是县令家的少爷,虽是庶子,却是李家这一代唯一的男丁,在家里如何受宠,可想而知。可身上的衣着,连一般富户家的孩子都不如,至于说和金玉满堂的陈家比,谁人不说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因着这两年,陈家声望日隆,人们出于对陈家的尊重,提到这件事的人越来越少了,便是有说的,也只是嘲笑李家罢了。自己方才只急着让李毅站在自己这一边,倒是把这件事给忘了。 不觉有些懊恼。忙叫着李毅的名字追了过去。 李毅却越走越快,仿佛没听见后面的动静一般—— 因着李陈两家曾经的亲事,这些年在老家,实在是受了太多奚落。 当初退亲时,李毅也十多岁了,自然对当初的事无比清楚。 虽然嫡母每每说起这件事时,都是咬牙切齿,说是陈家人害了李家,李毅却并不认为嫡母说的就全对。 毕竟,爹爹和嫡母当初提起陈家时的轻蔑眼神,李毅现在都还记得。尤其是嫡母,每每提到陈家,总是非常不屑的用一身铜臭味儿这句话作结。 哪想到陈家会有那样的底蕴?不但夺了爹爹板上钉钉的职位,连带着这几年一路青云直上,反倒是爹爹,苦巴巴的一个人在茅澧县那里苦熬着。 李毅叹了口气,当年的事,实在说不好谁对谁错,虽有李家背信弃义在前,可现在想想,陈家也未尝没有坑害李家的心思,不然,一切怎么就会那么巧? 人都说陈清和一家全是善良人,才会有此福报,可年纪渐长之下,李毅却渐渐觉得,陈家人也定然是不好惹的。 也只有家里傲气的不得了,却偏又没一点儿眼力劲的嫡母,才总会天真的以为陈家就是好运罢了,期望着有朝一日会把陈家给踩下去…… “李兄——”胳膊一下被拉住,却是陈柯终于追了上来,正把他往路边扯,同一时间,一阵哒哒的马蹄声响起。 李毅这才回神——方才想事情太投入,竟不知不觉走到了路中间,连后面来了辆马车都没发现。 定定神瞧了过去,却是抿了嘴——可不正是方才引得大家议论纷纷的陈家的那辆车子? 许是怕撞着人,车夫已经把马车停了下来,一个满面红光的老人的脸随之探了出来,瞧得心思不属的李毅一眼,笑着道: “年轻人走路可得看着些道,不然真是撞上了可怎么好?” 陈柯抬头,忙放开李毅的手上前规规矩矩的见了个礼: “六爷爷好,孙儿陈柯给您老见礼了。” 来人可不正是陈家老爷子陈正德? “哎呀,是柯小子啊。对了,柯小子今年也是要参加县试的吧?”陈正德笑容更加爽朗,回头冲着车里道,“小毓啊,叫六哥——” 话音一落,一个着湖蓝色锦袍面如冠玉气质悠然的俊秀少年探出头来冲着陈柯一笑: “见过六哥。六哥这是下学了,不然我们一起回家?” “是啊,是啊,”陈正德也笑呵呵附和道,满是皱纹的脸上,笑意都快浸出来了,脸上神情更是自豪无比,“柯小子和我们一起吧。正好,小毓今年也要参加县试,你们哥俩好好说道说道。” 这些人也全是要参加县试的吗?瞧着可全是十七八的大小伙子了。陈毓就有些愣神,转而又有些失笑,自己怎么忘了,这里是老家临河县,可不是人才辈出的白鹿书院。 真是在白鹿书院那里,这么大还没考中秀才的委实是异数,却不想以科举之路的艰难,这样的情形才是常态。 “小毓?”陈柯愣了下,半天才回过味儿来,车上这个漂亮孩子竟是自己那小族弟陈毓?明明几年前离开时,还苍白瘦弱的不像话,这才几年不见啊,人竟是整个的大变样了,真是和话本上说的金童一般。 其他学子也明显听到了他们的对话,纷纷看过来,瞧见陈毓的容貌气度,竟是止不住全都屏息,只觉这样的谪仙似的人物,可不要唐突了才好。 又听陈毓也要跟他们一起下场应试,更是个个惊得瞪圆了眼睛。 知道这些人都是自己乡党,陈毓跳下车来,大大方方的拱手问好,没有丝毫高高在上的傲慢,一番举动,令得众人愈发心折,瞧在陈正德眼里,更是老怀大慰。 人老了,就不由自主想起以前的事,陈正德却是越发对长子一家感到愧疚——当年没有护住儿子,又差点儿纵的赵氏连孙子都给祸害了。 好在老天有眼,孙子又回来了,而且孙子这性情,这气度,自己瞧着将来说不好比儿子还要有出息,毕竟,孙子这才多大点儿,竟是就要下场了! 别管能不能考中,这先就是个好兆头。 陈柯也早看傻了眼,迷迷糊糊的跟着陈毓上了车,坐稳了才想起来好像忘了和李毅说一声了。 忙探头往外摆摆手: “李兄,咱们明儿见。” 旁边的陈毓顺着陈柯的手势看过去,不觉有些诧异,这人长得倒是有些熟悉呢,而且方才自己打招呼时,和其他人的热情不同,对方竟是急于避开的模样。 不动声色的看向陈柯道: “那位李兄也是六哥的同窗?” “这个,”陈柯顿时有些懊恼,自己怎么把这事儿忘了,李陈两家可是有旧怨,只是陈毓既回来参加县试,必然会和李毅碰上,只得含糊道,“你说他呀,他叫李毅,是我学里的同窗,功课是顶顶好的。” 学里的先生亲口说过,不出意外的话,今年县试的案首应该就是李毅了,毕竟,家学渊源,自己又勤勉,李毅不得案首谁得? 李毅?陈毓嘴角一下翘起,就说怎么这么熟悉呢,这会儿终于想起来了,可不就是李运丰那个庶子吗? 上一世因阮氏终于生了嫡子的缘故,对这个之前深的夫君疼爱的庶子自然是百般看不上眼,李毅的存在感越来越低,以致自己对这个人印象不深。 算算时间,这个时候了,李家的嫡子应该已经出生了…… ☆、第85章 吾家麒麟儿 马车踩在干净的青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引得不少路人并绣娘打扮的女工,纷纷驻足观看。 当瞧见马车上陈家的标志时,众人脸上或艳羡或尊重—— 毕竟,这些年来,因为陈家的缘故,临河县的面貌真真是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就比方说脚下这全部用青石板铺成的街道,整个临河县城到处都是这样的大路,南方天气湿热,动不动就下雨,以往这个节气,县城内到处一片泥泞,现在因为有了青石板路,处处都是干净的紧。 还有陈家织坊越开越大,但凡会些女红的就可以到他们织坊中做活,活不重,报酬却丰厚的紧,很能帮衬着夫婿养活一大家子了,甚而偶尔还能吃上点肉了。 因着能挣钱,连带着这些女人在家中的地位都提高些了呢。 这还不算,县城还有附近乡村的义学,让那些读不起书的孩子也都能识字了…… 临河县是一个穷县,每年青黄不接的时候都会有很多人拉着棍子拖家带口去外面讨饭,这两年却是已经基本上没有了。 而这一切,全都和陈家有关。这让人们如何不感激? 飘扬在街道上空的闲适惬意氛围让陈毓整个人都跟着放松下来,陈正德唯恐他累着,忙不迭把一个软枕塞在陈毓身后: “爷爷的乖孙儿,快躺下歇歇,一路走了这么远,一定累坏了吧?” 又探头往外瞧了一眼,忙道: “停下——” 却是前面有个卖烧饼的,刚出炉的黄澄澄的烧饼上沾满了一颗颗香喷喷的芝麻粒儿,让人瞧着就眼馋: “我家乖孙小时候最爱吃这个了。好毓儿,我去给你买几个?” 陈正德瞧着陈毓,语气里有着不自觉的讨好——这么些年不见,连带着心里的愧疚,让老爷子都不知道该怎么跟孙子相处才好了。 陈毓哪里不懂老爷子的心思?乖乖的点了头: “好。” 见陈毓点头,陈正德顿时喜笑颜开,忙忙的就从车上下来,围着烧饼炉子好一阵挑拣,这个不圆了,那个芝麻太少了,好不容易看中一个,又觉得芝麻是不是有些老了? 瞧得打烧饼的大郎直乐: “老爷子,家里来了什么贵客了,瞧您老紧张的。” 陈正德心里正美着呢,巴不得有人问,闻言立马指了指跟着下车的陈毓: “什么贵客。那不,我大孙子回来了,要下场呢。” 大郎果然吓了一跳,看了车里的陈毓一眼: “原来是小郎君回来了,怪不得老爷子这么开心。” 亲自挑选了几个烧饼给老爷子,还死活不要钱,“不是陈老爷厚道,我们家婆娘也进不了织坊。咱们家现在日子好过多了,不差这几文钱。” 陈正德爷孙哪里肯,终究放下一个银角子,这才上马车离开。 一路上老爷子又买了糖糕、饴糖……但凡县城有的小吃,竟是每样都买了些。自然,随着老爷子的一路炫耀,陈家小郎君回来参加县试的消息也很快在临河县城传开…… 后街一处二进的院落。 两个妇人正蹲在地上摘刚买回来的菜。 “哎呀,我今儿个才算开了眼界了,你说怎么有人生的这么好?瞧那模样,那气度,当真是和画里走出来的一样……” “那是,听说陈家娘子早年就是个美人儿,陈老爷也是咱们这里有名的英俊相公,陈家小郎君相貌又怎么会差了……” “你说咱们家老爷和夫人当年怎么想的,这么好一门亲事,怎么说退了就退了呢?这要是能成了,咱们家二小姐可不是享不完的……太太……” 脸色忽然一白,却是一个身形纤瘦的妇人正站在两人旁边。 妇人的相貌原本应该也是不错的,只是许是生活不如意,眉间已是显出深深的法令纹,便是嘴角也总是苦大仇深的吊着,整个人瞧着,分明就是个尖酸刻薄的典型的怨妇形象。 “好你们这些小妇养的,吃我们李家的,喝我们李家的,就是条狗可也知道看家护院叫两声呢,你们倒好,竟是学会在背后编排起主子了。这样不守规矩的东西,要你们做什么……” 一番污言秽语骂下来,好险没把两个仆妇给骂哭了—— 话说若非是两人的身契全在李府,早八百年就不在这受罪了。每天吃也吃不好喝也喝不好不说,还见天的要被太太辱骂。 话说太太原来也不是这样啊,这怎么一天天的越发和得了失心疯一样啊?原先老爷在时,虽说端着架子摆书香门第小姐的谱时让人瞧着有些牙酸,可也比现在这整天的骂东骂西骂天骂地的尖酸刻薄性子强啊。 怪不得老爷赴任时,怎么都不肯带上夫人。而且也不想想,家里唯一的少爷可不就是小妇养的,这要让毅少爷听见,心里不定怎么想呢。 李毅进家门时,正瞧见这样鸡飞狗跳的混乱场面,不觉有些疑惑—— 当初甫一知道要赴任方城县时,爹就出资买了这处院落,哪知后来变故迭生,爹爹所谋全都成空,之后随着陈家的强势崛起,李家人就更不愿到这里住了—— 县城就这么大,在老家时尚且不时听到陈家的消息,真是搬到这跟陈府不远的地方,日子还真是没法过了。 即便自己之前上学,也是一个人寄居在私塾中。 之所以这几天会搬来住,也不过是念着自己要下场,爹爹一早就来信让嫡母和姨娘一定要照看好自己。 这些年来虽是眼瞧着嫡母一日日性情大变,可对待自己上却是向来慎重,按理说不应该在自己马上要下场的时候挑出什么乱子来才是。 忽然想到之前遇到的陈毓,不会,和他有关吧? 阮氏也瞧见了李毅,终于收了骂,转而换上一副笑脸,只是那笑怎么看怎么都有些勉强: “哎呀,毅哥儿回来了,刚好母亲那儿有刚买的糕点,毅哥儿先去垫垫肚子。” 又冲着旁边低眉顺眼的女子道: “你不是知道毅哥儿一向爱吃什么吗?留下来搭把手,也看着她们些。。” 女子应了一声是,也蹲下身帮着摘菜,眼睛却不时偷偷打量李毅,眼神是满满的怜爱。 李毅如何注意不到女子的眼神,垂下眼的神情中无比黯然—— 因为家里钱财艰难,姨娘身边不但连个伺候的丫鬟都没有,还因为巧手,得时不时被当做丫头一般使唤。 虽然说自己是李家这一代唯一的男丁,可嫡母也就大面上过得去罢了,私心里,自己的分量也就一般。比方说家里但凡有什么好东西,是必得先紧着姐姐和妹妹的,就是爹爹来信指明说给自己的,过了嫡母的手,到自己手里头的往往也就不多一点儿罢了。 抚了抚身上棉袍细密的针脚——虽然这些东西全都是经由嫡母的手送过来的,可自己就是知道,其实全是出自姨娘之手。 只是虽然有心孝顺姨娘,奈何自己这会儿的地位…… 罢了,也就只有拼命读书,有朝一日,总能把姨娘接出去…… 阮氏明显注意到了李毅歉疚的眼神,神情明显就有些不好看,心里更是暗暗后悔。早些年一直想着自己终究会生出嫡子来,终究对这个庶子不是太重视,哪成想这几年来,别说再生个一儿半女,竟是生生连丈夫的面都见不着了。 眼瞧着自己也三十多岁了,终究绝了再生子的念头。 这才想着笼络庶子,现在瞧着,还是有些晚了。 眼中却是闪过一抹厉色,再怎么,自己才是李家主母,大不了,以后想个什么法子,让那女人没了就是。 退一万步说,等毅哥儿真是走入仕途,不怕他看不出来,谁才是可依靠的那一个。 毕竟自己兄长的官职可是又升了—— 想到这一点,阮氏的心就跟放在油里煎一般。当初花了那么多银两打点,最后丈夫的官位却依旧是打了水漂。 倒是那个兄长托的潘家阵营里的那个官员,竟是把这份愧疚补到了兄长身上,再加上潘家的支持,兄长这几年倒是越发站的稳了。 说不埋怨娘家哥哥那是假的,好在兄长也不是全无良心,不但让人把女儿接过去教养,更是答应了娘家侄子和小女儿的亲事,等相公熬出些资历,再有兄长帮衬着,这官位也该动一动了…… 忽然想到一点,转头瞧向默不作声跟在后面的李毅: “毅哥儿回来时,可听说陈家那个小兔崽子的事儿了?” 声调不觉扬高——要说这世上阮氏最恨的,就是陈毓,没有之一。也因此,阮氏甚至做了个小人,上面写着之前两家换庚帖时陈毓的八字,有空没空就会扎几针,可那知道对方竟是命硬的紧,无论自己怎么扎,都还活的好好的,这会儿更好,竟又回到临河县自己的眼皮底下蹦跶了。 “是。”虽然知道阮氏会发飙,李毅却也没准备瞒她,全县城的人都知道的事,也是瞒不住的。 “说是回来参加县试的。” “什么?”阮氏声音一下拔高,“乳臭未干的小儿罢了,参加什么县试?我瞧着他们陈家就是要和我们家作对吧?知道毅哥儿要下场,就也巴巴的赶回来!” 说着一把抓紧李毅的胳膊: “毅哥,你一定会考中对不对?对,你考个案首回来,到时候,气死那个杀千刀的小兔崽子……” 手下不觉用力,浑然不知自己长长的指甲掐的李毅直抽气。 “那个遭瘟的陈毓一定考不上的,一定考不上的……” 说着丢下李毅,径直进了房间,从床底下拿出一个小人儿就用力的扎了起来,“一定考不中,一定考不中,主考官眼瞎了也不会取中那个小王八蛋……” 陈家的马车还未停稳当,陈清文就从里面接了出来。 跟在他身边的还有一个娴静的女子。女子的手中还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陈毓瞧了一眼就知道,女子应该就是二叔的妻子沈氏了。 忙上前见过,身子还没弯下来,就被陈清文把住胳膊,瞧着陈毓的眼神满是疼爱: “好,好,我们毓哥儿长大了,也能下场了呢。” 看陈清文神情真切的模样,陈毓心知,二叔瞧着是真把过往的事放下了。 的确,人心都是肉长的。当初赵氏虽是对陈清和一家用心歹毒,所有的谋划却全是为了陈清文,甚而当初会选择自缢,十有*也是想要帮陈清文留个退路,省的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因而赵氏死后,陈清文内心不是不怨的,总觉得大哥当日里做的还是有些过了。 一开始只觉得自己委屈,可等陈清和去了方城府这么久,竟是从不曾回来,甚而自己成亲生子,也都是指派秦忠帮着父亲操持,陈清文心惊之余也恍惚明白,大哥心里也不是不恨的,甚而心结,比自己还重。 只饶是如此,却依旧尽着长兄的责任,比方说养着这个家,甚而但凡身体好些,就让自己进学,走出去,读的书多了,陈清文也想的越来越清楚了,大哥心里是真的有自己,不然,只要纵着自己走些歪路,但凡闹腾一些,怕是自己就撑不住归西了。 怎么会枉费心思让自己成人之外,还巴望自己有个安身立命之所? 及至娶妻生子,又有沈氏在一旁温言细语的分说,心里更是越发愧疚——第一眼看到儿子时,陈清文就明白,这世上若是真有人要害自己孩子,那自己一定会跟对方拼命的。 更不要说娘亲在得了大哥孝敬之后,还下那般毒手…… 反复思量之下,陈清文得出一个结论,若是这事发生在自己身上,说不好,自己会更绝情…… 于自己而言,娘亲是好娘亲,可大哥,也是难得一见的好兄长,于自己更是有莫大的恩情。 尤其是陈清和的态度,也让陈清文意识到,大哥好像真的是心灰意冷了…… 人总是失去了之后才知道后悔和反思,陈清文何尝不是如此? 对陈清文的转变,陈毓倒也不以为忤。毕竟,这个二叔的性子就是如此,说好听点儿是善良,说难听点儿是懦弱,最是能够随遇而安的一个人。 只是这辈子和上辈子好像也有所不同。 比方说二叔的性子明显坚强多了,不是上一世那般,只会一个人躲起来抹泪,心思郁结之下,终于早早离世。 这一辈子甚至还发愤图强,考了个秀才回来。这还不算,听说家里办的义学,二叔有精神的话,也经常去讲学,再加上他性子温文,倒是挺得学生尊敬的。 对爹爹以及家族声望而言,也是一件极好的事。 当然,对于陈清文的身体来说,走到这一步,已是极限了。好在这一辈子娶得这个二婶儿瞧着也不是不明理的。二叔这一世,是绝计不会和上一世那般短命夭亡的了。 虽然陈清文拦着,陈毓到底是坚持着见了礼: “二叔,婶娘。” 又回身拿出准备好的礼物: “这些上好的笔墨纸砚,是爹爹特意给二叔准备的。” “这首饰,是娘让给婶娘的。” “还有这长命锁是给二弟的。” 陈清文因着身子弱,平日里最喜欢的事就是闲来无事写上几笔字,一眼瞧出,陈毓拿来的正是大周朝最好的澄砚,连那纸张都是一等一的上好宣纸,再加上精美的狼毫,这么一套下来,怕不得上千两银子? 更不要说还对胃口至极。 陈清文的妻子沈氏则更热情。 沈家也算是临河县大族,当初之所以愿意把嫡女嫁给没有功名的陈家二爷,冲着的可不正是前途大好的陈清和? 谁成想嫁过来才看出,自己这夫婿竟是对婆家兄长抱有心结。 虽然后来两人渐渐琴瑟和谐,沈氏一颗心也终于完全落在陈清文身上,却依旧无比希望夫君早日明白过来,别和大伯子生分了才好。 这会儿看陈毓样貌神韵,再加上出手的阔绰,更是坚定了这个想法。 抱了怀里的娃娃递到陈毓面前: “宝宝快见过哥哥,将来和咱们毓哥儿一般有出息了才好。” 小家伙瞧着也就半岁大的模样,乌溜溜的黑眼睛瞧着陈毓,胖胖的小手还放在嘴里,嘬个不停,发出啾啾的声音,那样子真是要多萌就有多萌。 陈毓笑着抱了过来,很是稀罕道: “二弟长得真好看。” 一句话夸得陈清文喜笑颜开,抱过儿子亲了下,随手交给沈氏: “让人把饭端上来,等毓儿吃过饭,我还得考较一下他的学问,既然要下场,怎么也不能堕了大哥的名头不是?” 一番话说得陈毓简直要风中凌乱了—— 在书院时,每日里由先生和准姐夫考较,回来了亲叔叔也要亲自上阵—— 这苦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只是陈清文你的训侄大计还是没来得及立即实施,两人刚用过饭,就有下人回禀,说是义学里的先生到了。 因陈毓一直身在方城,此番下场,须得和其他学里一起。 临河县城里,除了两三所社学外,也就是陈家兴办的义学罢了。 本来陈清文想着,社学里的先生经验应该更老到些,不然就让陈毓从社学那里投考,不妨,那些私塾先生都不是太感兴趣。 毕竟,听说对方也就是个十二岁的娃娃,所有人第一感觉就是,来闹着玩的吧?心里先就有些不喜。 再说了,他们也都有自己的小九九,反正都是不可能考中的,要是这位陈公子能考个一般也就罢了,要是糟糕的紧,带累的自己的名声都会不好,说不好会影响到社学以后的招生…… 陈清文也是个聪明人,看他们的样子也能看出来,又不想落个以势压人的大帽子,便索性收回成命,直接同自家兴办的义学里准备下场的学生一块儿报了名。 义学里的老夫子姓杨,倒没想到也是个急性子,竟是这么快就巴巴的赶了来。 陈清文忙命人撤去杯盏,亲自带了陈毓出迎。 杨老先生是个干瘦的老头,留着几缕山羊胡,走起路来,胡子一翘一翘的,瞧着很是喜兴,老先生瞧见陈毓,先就眼前一亮: “啊呀,这般钟灵毓秀的娃子,老夫可是捡着宝了。” 嘴里这么说,却也有些尴尬。别人不知道,老先生却是最明白自己之所以来的这么急的原因—— 义学虽是好事,可愿意来的都是穷苦上不起学人家的子弟,甚而很多人来的时候,家中父母就说的很明确,能认几个字,会写自己名字即可,并不期望他们能有什么大出息。 俗话说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这不想教出高材生的先生也不是好先生不是。 可面对着这么一群志不在学的学生,便是孔夫子,怕也只会面壁痛哭吧? 老夫子只急的本就不太多的山羊胡子都捋细了不少。 可皇帝不急太监急,光是先生着急上火也没用啊。 兴办义学三年来,今年是学中第一次勉强凑出五个学生可以下场,而其中一个,还是年方十二岁的富家公子陈毓。 而和其他私学里的先生怕陈毓的加入会拉低升学率不同,这位老先生,却是抱着一线希望的。毕竟,再怎么说,陈毓也是举人之子不是? 万一考得好了些,说不好,也能帮义学打一下名头,让一些有才华的寒门子弟愿意投身进来。 至于自己那几名高徒,说句不好听的,老夫子根本就没敢报什么希望—— 就是这次下场,还是自己磨破了嘴皮子的结果。 因为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陈毓身上,因而一听说陈家少爷回来了,老先生就坐不住了,好容易挨到自觉对方酒饭已毕,就忙不迭上门了—— 既是以自己学里的名义去考,自己好歹也要尽一份心不是? 说不好真能考出个好成绩,那自己以后也能觅两个才高的调、教调、教过过瘾? 当然,首要的事,就是先得考考学生。一回头,正好瞧见陈清文方才来不及收起的那套笔墨纸砚,当下毫不客气的拿过来,径直铺在书案上,亲自帮着磨好了墨,然后递给陈毓: “来,陈公子写个字让老夫瞧瞧。” 这字可是基本功,若然能把字写好了,先就得了个好眼缘,于考试结果可是有莫大裨益,毕竟,那可是实打实的门面。 “小子岂敢。先生直呼小子名字便罢,公子之说,愧不敢当。”陈毓愣了半天才明白,合着这位老夫子这么急着上门,也是和二叔一样,要来考验自己一番啊? 不会离开了白鹿书院,以后还得接着被眼前这两位来个联合双打吧? 没想到陈毓年纪这么小,又出身仕宦之家,却是这般懂礼貌,杨老夫子怔楞之余,先就很有好感—— 果然不愧是举人老爷亲自教导,如此明事理的好孩子,便是待会儿写的字不好看,自己也不可太过严厉才是。 这边花白胡子的先生亲自给自己磨墨,那边自家二叔又是搬凳子又是抹桌子,陈毓实不好再推拖。无奈何,只得接过笔来,凝神提气,在宣纸上写了“德馨”两字,可不正是陈家兴办义学的统一名称? 待写完放下笔,旁边却久久没有半点儿声音。陈毓诧异抬头,就见杨老先生也好,二叔也罢,全都保持着目瞪口呆的姿势,眼睛发直的盯着自己的这两个字。 “先生,二叔?” 那边两人终于有了动静,却是同时伸手拽住宣纸,意识到什么又同时松开手,瞧向陈毓的眼睛都是发光的。 杨老先生兴奋的不停拽着山羊胡子,直欲有把下巴完全拽秃的趋势—— 原以为是出身于绮罗丛中的富家公子,却哪里知道竟是这般惊才绝艳,老天开眼,自己捡着宝了! “吾家麒麟儿,吾家麒麟儿啊!”陈二叔则除了颠来倒去念叨这一句,再没有其他的话了。 ☆、第86章 案首之争 后街社学的崔世武老先生今儿一大早就起来了。 不怪老先生心急,实在是今年参加县试的人中,就他们学里下场的最多,足足十九个。 说道这种情形,老先生未免有些愧疚,实在是今年下场的人数这么多,委实和陈家有关—— 因着陈家的织坊,并一系列善举,无疑令得临河县百姓日子好过多了,才使得这几年来,能供得起孩子读书的人家越来越多。 而相较于学生参差不齐的义学,社学的学习环境无疑更好些。但凡家里能过得去的,出于不想耽误孩子的心理,一般会把孩子送到社学私塾中来。这一点来说,自己所任教的后街社学无疑沾光最多。 而自己却拒绝了陈家想要陈公子和自己学生一同投考的提议,原因无他,一则老先生以为,自己精力有限,这么多学生要下场,哪个不得自己亲自从旁指导?虽则陈家地位非常,老先生自诩也做不出丢下其他学生,只围着陈毓转的事。 二则,也是更重要的一点,李毅可在自己学中。 这么些年了,但凡临河县的老人,哪个不知道李陈两家的恩怨情仇?要是这两人凑到一堆儿,老先生真怕会闹出来什么事来。 你说一个是陈家公子,一个是得意门生,怕是伤了谁,都会让自己悔断肠子—— 陈家大老爷眼下依旧这一个儿子罢了,定是爱的如珠如玉;而李毅的水平,老先生自觉是最有希望得案首的。 一辈子能教出个案首学生,怎么着也算是一大骄傲不是?即便对方是陈家公子,可心理上,老先生还是更倾向于自己得意门生,无论如何也不想伤着李毅了。 也因此,愧疚是愧疚,可即便眼下陈家再有人来问,老先生相信自己依旧会拒绝。 起身后稍加洗漱,又用了粥饭,崔世武便提了盏灯笼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县衙而去。 本以为自己来的已经够早了,哪知道到了县衙外才发现,已经有人在那里站着了。 看对方缩手缩头还不住跺脚的模样,老先生心知这人八成是早就来了。不由暗暗纳罕,心说这是谁家学生,怎么来的这般早? 待走近了才发现,哎哟嘿,还是老熟人,这不是德馨义学的杨秋林吗? 这老家伙抽什么疯?自己也就罢了,下场的学生都很有几分本事,尤其是还有个有望拿案首的李毅,这么激动也在情理之中。 而德馨学里也就那么几个学生来应考,甚至有一个还是陈家送去凑数的,也值当的这么激动? 而且自己可听说,自打陈毓回来,这老家伙就见天的往陈家跑,都是一大早去了,天黑时才离开,亏自己平日里还以为,两人虽是有些不对盘,可这老杨倒也算安贫乐道的君子,这会儿瞧着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毕竟,要不是为了抱陈家的大腿,得些好处,这老家伙会对一个来充数的富家子那般殷勤? “崔兄早。”杨秋林笑眯眯的道。这般和气的样子,弄得对面的崔世武一阵心惊肉跳,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这老家伙不应该鼻孔朝天的冷哼一声吗,这么突然改变真的很吓人好不好? 俗话说同行是冤家,杨秋林哪里瞧不出崔世武眉眼中的得意和嘲笑?却是难得的一点儿没动气—— 这会儿较劲有什么意思啊,等考试结果出来了,那才好看呢。 让这老家伙狗眼看人低!自己就说嘛,堂堂举人老爷家的公子,怎么会大老远跑回来,只为了练练手罢了? 这几日里自己几乎整天蹲在陈家,算是真正开了眼界,见识了什么叫天才。 那样的字,那样的文章…… 如果说一开始还是抱着指教的心思,到得最后,自己和陈家二叔两个秀才就纯碎完全是为了欣赏了。 这几日已是和陈毓说好了,待他考完,就把这些天练习写出来的时文并一些字留到义学中,到时候光是这一点,就不怕没有贫寒人家天资聪颖的学生被吸引过来…… 一想到得天下英才而育之的太过美妙的情景,竟是令得老先生兴奋的怎么也睡不着,半夜时分,就一个人跑到县衙外遛弯了。 “杨兄果然勤勉。”定了定神,崔世武哂道,“想来令高足此次必定能够得偿所愿、榜上有名了。” 据说临河县今年要下场的足有一百多人,按照县里历来十几取一的比例,能过关的也就十多个罢了。至于杨秋林的所在的义学,十有八、九,是会抱个大鸭蛋回去的。 “托您吉言。”杨秋林好像完全没听出来崔世武话中揶揄,依旧是好脾气的一拱手。 接下来两人也没时间打嘴仗了,因为远远的已经有星星点点的灯火,应该是有起早的学生过来了。 陈家这会儿也正忙活着。陈毓要下场,可是事关阖府的大事。 最先爬起来的是陈正德,然后就是陈清文。 两人一遍遍的检查着陈毓要带的东西,唯恐有什么疏漏。沈氏也早早的把准备好的几套夹衣并鞋子送过来,这些鞋袜并衣服全是沈氏不假人手自己一针一线纳出来的,针脚够密实,也够保暖。 觉得时间差不多了,陈清文这才起身,准备去叫陈毓起床,哪知推开门,就遇见了着一身劲装从外面进来的陈毓,瞧这模样,应该是练拳回来了。 忙接出去,蹙眉道: “今天就要下场了,怎么不多睡会儿,也好养足精神。” “让二叔和二婶担心了,不过我精神好着呢。”陈毓接过沈氏递来的毛巾,边擦汗边道。刚练过功的缘故,陈毓小脸儿红扑扑的,越发显得整个人精气神十足。 “就是。”瞧见自家孙儿英俊不凡的模样,陈正德越开越满意,真是那儿那儿瞧着都顺眼,“就我孙子这样的,县太爷糊涂了才会不取中!” 一句话说的陈毓眉眼弯弯,让陈清文也绷不住笑了出来—— 也是,就自己侄儿的才华,别说考秀才,就是考举人说不好都能成。 笑着摇了摇头: “好了,都这个时辰了,毓哥儿快去换衣服。” 又转身对沈氏道: “赶紧的,把准备好的饭食端上来。” 陈毓进去,随手从众多衣物中拿了一件绣着翠竹的天青色袍子换上——因着常年习武,陈毓这一世身体可是好的紧,别说这样的初春天气,就是朔九寒冬,一件棉袍也就足矣。 二婶给准备了这么多衣服,委实用不上。却也明白这是长辈的爱护,心底也是泛起一阵暖意。 陈清文没想到,陈毓动作这么快,待瞧见陈毓身上衣物,登时一脸的不赞同: “这穿的也太单薄了吧?县衙不比在府里,虽则有考棚,却也是颇为破旧,四面透风,穿的单薄了,真冻得很了,怕是笔都拿不稳,凭你再如何满腹经纶,又能写出什么好文章来?” 为防止作弊,历来下场时都只准着单衣。还记得当年自己可是足足穿了六层!即便如此,还是被冻得手脚乌青。 便是一向孙子说什么就是什么的陈正德这会儿也站到了儿子一边,两人好歹逼着陈毓又加了一套单衣—— 若非陈毓坚持,两人的模样真是恨不得把沈氏准备的衣物全给陈毓套上去。 待吃完饭后,好不容易说服祖父和叔叔留在家中,陈毓便和喜子一块儿往县衙去了。 却不知侯在县衙外的杨老先生早急的什么似的——眼瞧着要下场的学生都到齐了,怎么陈毓还不来呢? 莫不是睡过头了?还是吃坏了肚子起不来了? 可也不能啊,陈家可是出过俩秀才了,怎么也不应该犯这样的错误啊。竟是急的不住原地转圈。 旁边的崔世武刚刚又抓紧指导了李毅一些考场规则,一转头,正好瞧见热锅上蚂蚁似的杨秋林,心里顿时无比舒爽—— 就知道那陈家公子也就是个凑数的,说不好,怕真是下场了会出丑,索性找个借口放弃了也不一定。 也就德馨义学这样根本没一个好苗子的地方,还真把一个做事不经大脑的富家子当成救命稻草了。 当下笑着冲杨秋林道: “杨兄的高足还没到吗?这富家子吗,就是娇贵了些——” 话未说完,不由一顿,神情更是随之一凝。 却是正对着县衙的街道那头,第一缕曙光正如利剑一般划破黑夜的阴霾,同一时间,一个劲拔如翠竹的少年出现在长街之上。 少年皮肤白皙,眉若墨裁,斜飞入鬓,深邃的眸子中似是融入点点沁凉的光华,轮转间,又似是万千星光聚拢其中,这般风华仪表,令得所有人一瞬间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哎哟喂,陈毓,你可算来了——”最先回过神来的是杨秋林,看到陈毓出现的那一刻,老先生差点儿喜极而泣,忙忙的就接了过去。 站在不远处的崔世武明显就怔了一下,心里暗暗讶异——这少年竟然就是陈家那位少爷吗?倒是生了一副好皮囊,这般相貌,怕是放眼整个大周朝,也是顶尖的。 就只不要是个绣花枕头才好。 又想到对方这般姗姗来迟,不觉摇头——这样的富家子弟自己也见识过,最是吃不得半点儿苦,可不比乃父当年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劲头。就如今日,这般重要的日子,还是一时半刻不肯早起…… 这般想着,深觉自己之前拒绝陈毓入自己学中投考的作为再正确不过,也就只有杨秋林那样抓瞎的,才会随随便便碰到个人就当宝。 正自好笑,偏头间就瞧见李毅,正神情复杂的瞧着越走越近的陈毓,唯恐李毅会被陈毓的到来影响了发挥,崔世武抬手在李毅的肩上轻轻拍了下: “马上就要入场了,这可是你人生路上最重要的第一步,切记心思要稳,除了下场,其他一切都是浮云。” 李毅收回视线,不觉攥紧了拳头,虽然瞧着对面少年别扭不已,却也不得不承认,怕是这一生,都不见得还能见到这般璀璨的人物,如果说陈毓是一颗珍珠,包括自己在内的众人竟是一霎间就成了死鱼眼睛—— 这样的念头让李毅挫败之余,更有些不甘。 毕竟,陈毓的爹虽然是举人,自己老爹却是更加出色的进士。 不管是因为世仇,还是少年人的好胜心理,李毅都更加坚定了夺得案首的决心,不但是为了证明自己,也是另一种形式的昭告李家的存在。让临河县人明白,陈家也不过是那么一回事,而李家也并非就没有了出头之日…… “哐当”一声响,彻底打破了外面的岑寂,却是临河县衙朱红色的大门轰然洞开,一排皂衣衙差旋即走了出来,在到了门外时一分为二,一个个沉肃着脸审视众位考生,却是进场的时间到了。 在场诸人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过去,人们再顾不得瞧陈毓,一起往县衙门口涌去。又在衙役的指挥下,排成长长的两排,然后专人引导下,分别从南北两个入口处鱼贯而入。 打乱发髻,除掉鞋袜,又确认了衣服并食篮里并没有夹带,在场诸生终于得以依次入场。陈毓的座位正在右边略靠后的位置,想要抬头看一下周围的环境,却正巧对上两束明显有些怪异的视线,可不正是李毅,竟然就坐在陈毓左前方。 两人视线相撞的一瞬间,陈毓嘴角浮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李毅却明显有些仓皇,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不过一个比自己还小着几岁的少年罢了,怎么那眼神有如此之威慑力? 好在试卷很快发了下来,想到下场时先生的嘱咐,李毅的心终于逐渐平静下来,开始一道道看题,粗略看完,顿时心里大定,虽有个别懵懂之处,绝大部分是自己之前背熟了的。 心情放松之下,提笔作答。一直到最后的时文,竟是连头都不曾抬一下,待得文章写完,李毅愈发轻松,许是被陈毓出色的外表刺激到,自觉时文写得竟是远超平时。 除了卷中一句话出的实在太过偏僻,竟是无论如何想不起来具体出处外,整张卷子简直堪称完美。 不愿做那等胡编滥造之举,李毅便也作罢。又检查了一遍试卷,瞧着再无疏漏的地方,这才放下笔,耳听着周围沙沙若蚕食桑叶的写字声,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笑容。 尤其注意了下左后方,脸上喜意明显更甚——方才全神贯注答题并没有察觉,这会儿仔细倾听才发现,陈毓的位置竟是意外的安静。这是,早就停笔了? 心情大好之余更是有些懊恼,自己果然心性不稳,不然,方才怎么会被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给惊得大失常态? 却也深信,方才被陈毓震撼到果然是错觉罢了,以后再如何瞧见陈毓的煌煌威势,也能识破对方不过装逼罢了,而不是,自身的底蕴。 又仔细检查了一遍,以为试卷已是再无可更改之处,李毅终于起身,朝主考案前而去。 随着李毅的起身,前后左右又有七八个人跟着站起,李毅分神看了一眼,眼底笑意更浓——除了有两个是自己学里成绩优异的同窗之外,足足有四个竟是德馨义学里的学子,其中,还包括了陈毓。 虽然不知道陈毓如何,其余几个德馨义学里的,却还算是熟悉,虽也算义学里成绩顶顶好的,可和自家社学比起来,却是连最末等的都不如。 再加上对方脸上明显的懊恼之色…… 待注意到陈毓的脸色,一股不舒服的感觉再次袭上心头,实在是即便这个时候,少年竟不但没有丝毫狼狈羞愧,反而依旧自得的紧,便是脚步也依旧不紧不慢,和之前出现在长街上光芒万丈时的频率都没有半点不同。 众考生依次交上试卷,因试场规矩,交卷的考生每超过十个才可以放出一批,眼下只有九个人,几人只得依旧回到自己座位处。 除了十来个成年人,并三四个头发花白的老翁神情不屑外,其余考生脸上纷纷露出些艳羡之色。而主考官那边,方才出去小解的县令肖正一回来便瞧见摆在书案上的数张试卷,眼睛不由一亮,今年倒是不比往年,不过这个时辰,就有这么多学生交了卷子。 要是自己治下能出一大才,课考时也是一大亮点不是? 拿起试卷一张张翻看了起来,瞧了几张,嘴里不由有些发苦——还以为是奇才呢,弄了半天却是草包,瞧这满纸涂鸦,写得当真是一塌糊涂。 随着肖正的脸色沉了下来,李毅的心也一下提起,却见肖正手忽然顿了一下,随即发出一声惊“咦”,脸上神情诧异莫名,待附身仔细看了整张卷子,脸上笑容更是一点点漾开,神情更是赞赏不已—— 要知道县令大人可是进士出身,能得他这般欣赏的卷子必是做的花团锦簇一般。 这张卷子,肖大人竟是足足看了盏茶时间,才意犹未尽的放下,脸上神情竟是有些莫名遗憾—— 实在是就这么大点儿功夫,自己竟错过了如此出类拔萃的一个天才。 书法之玄妙、时文之老到,让肖县令认定对方许是数旬老翁,所谓十年磨一剑,多年辛苦,才会有今日之一鸣惊人。 而这样的人才竟是在自己第一次主持县试时出现,可不是一个大大的吉兆? 又接着翻了其他几篇,虽是也不乏写得不错的卷子,可是有了之前那张做比,其余卷子落在肖正眼中,就全是乏善可陈了。完全翻完卷子,肖正心里已是有了底,不但临河县案首已定,便是之后府试院试的案首也应该非此名考生莫属! 随着肖县令神情的变幻莫名,李毅心情也跟过山车一般起伏不定,终于在县令全然无法抑制的喜悦时,完全被兴奋的情绪占据——虽说没有十成把握,李毅依旧确定,那张令县尊大人喜笑颜开的卷子九成九是自己的。 毕竟,其余数人除了陈毓之外,余下数人根本不可能强过自己。而陈毓的水平,先生也好,自己也罢,早已心知肚明,说句好听的是下场练练手,以期将来取得佳绩,说句不好听的纯粹就是滥竽充数。 心神不宁间,又有人起身交卷,人数凑够了十人,官差示意可以开栅放人。 李毅勉强抑制激动的心情站起身形,和方才一块儿交卷的数名少年一块儿往外而去。路过主考案前时,果见肖正抬起头来,凝神往这边瞧来。 李毅深吸了口气,抬头挺胸,努力做出沉稳的模样。肖正的眼神果然顿了一下,神情间很是满意。 后面跟着的正是陈毓,肖正眼睛顿时一亮,实在是昔日里在京城也就罢了,临河县这般偏远之地,也能瞧见这般芝兰玉树的少年人,委实让人觉得养眼的紧。 只肖正心里却并不以为少年就会是之前瞧见的那张绝佳卷子的主人,毕竟年龄在那儿儿放着呢,怎么也不可能啊。 哪想到到得最后一名少年起身,都没有自己认定的白发老翁。 肖正终于无比惊悚的意识到一件事,那张卷子的主人就在方才经过的数名少年之间。 原来自己竟是看走了眼!方才那张让自己惊艳不已的卷子主人竟分明就是方才少年中的一个。 倒不知临河县竟是如此藏龙卧虎之地…… “什么?”侍立的师爷愣了一下,忙看向上官。 肖正这才意识到自己太过震惊之下,竟是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瞧见师爷还眼巴巴的瞧着自己,兀自开怀的点了下头,低声道: “咱们临河县钟灵毓秀,怕是小三元的天才神童,就要出在咱们临河县了!” 师爷一下瞪大了眼睛——虽然相处时日不多,却也知道自家这东翁最是个恃才傲物的,该是何等让人*的卷子,才能得他如此嘉奖? 正好经过书案的少年无疑听到了县太爷这一考语,激动之下,猛一踉跄,好险没摔倒。 待一行人走出栅门,在外等待的师长、家人并小厮一并围拢了过来,虽是之前嘱咐过家人不要来接,陈毓一出门还是瞧见了祖父二叔并喜子几人。旁边还有个引颈期盼的杨老先生。 看到陈毓是第一批出来的人,陈清文提着的心果然放了下来,刚要上前问候,便听见社学那边传来一阵欢呼声,却是最后一个出来的少年,正向崔世武转述方才听来的县太爷的话,令得在场所有人顿时激动不已。 “好,好啊。”崔世武拍着李毅的肩,一副老怀大慰的模样。“我就说此子绝非凡人,今日看来,还真是被老夫料着了。” 这般说着,瞧向杨秋林的眼神不免更加得意: “杨兄,今日可有空闲,咱们待会儿喝一杯?” 杨秋林这会儿也听明白了对方高兴什么,立时开心的合不拢嘴: “好啊,崔老夫子你说个时间,咱们今日不醉不归!” 虽是笃信陈毓必中,太过期望之下,免不了还是有些患得患失。社学里的传言无疑让杨秋林吃了个定心丸。 至于崔世武的得意,这个时候自然没必要做意气之争,等榜单公布,不怕他不哭! 崔世武:…… 这老家伙莫非是被刺激的过头了? 而随着社学里人的宣扬,李毅会得案首的消息也很快传回府中。 阮氏开心的眼泪都掉下来了。转而回房拿起已是被扎的千疮百孔的小人儿,继续卖力的扎了起来—— 难说毅哥儿考的这般好成绩,陈家那个小兔崽子却一无是处,不正是自己日夜不停扎小人儿的功劳吗! ☆、第87章 一枝秀 已是深夜时分,整个临河县城都陷入了沉睡之中,唯有县衙那里却是灯火通明。 “大人,这会儿天色已晚……” 临河县教谕邱世林,一张胖乎乎的圆脸蛋都快皱成包子了,两只本就不大的眼睛更是熬成了蚊香眼—— 自家大人也太赶了吧,下午才堪堪散场,竟是要自己连夜评出试卷来,即便自己还算年富力强,可也耐不住这么熬啊。 更要命的是县令大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吃什么药了?他怎么就那么精神呢?要是离开片刻自己还能打会儿瞌睡,他倒好,就那么直盯盯的守在旁边,这还不算,凡是自己批改过的试卷,全都再拿起来瞧一遍,令得自己连打会儿盹的时间都没有也不敢。 这般想着,心里的悲伤简直要逆流成河——大人您倒是龙精虎猛,属下却是做不到啊。 便是自诩忠心耿耿的师爷也已是撑不住了,只是自家大人不开口,却是并不敢告退,而且本着为主子分忧的心思,还不得不上前请命道:“东翁且歇息片刻,用些茶水。” 却是暗暗揣测,大人先在考场上突发惊人之语,说是治下会出一个小三元的神童—— 即便当时肖正说的如何斩钉绝铁,师爷也是并不信的。毕竟虽是江南文风鼎盛,也不是随便哪里想要出天才就能出天才的。不然,临河县也不会数年间就出了陈清和一个举人李运丰一个进士这样的局面了。 当然,自家老爷的心思,邱世林也能揣摩清楚—— 肖正出身寒门,仕途上颇多磨折,因朝中没有靠山,自进士及第,一直都是在县令任上蹉跎。 几处任所,还属这次调任的临河县富庶些,听说前任县令就是因为治下清明很快升了官离开,大人胸有抱负,自然也想要抓住这个时机。 所谓文治武功,若能继治下清明这一考评之外,再出一个小三元的神童,帮临河县扬名之外,也定会令得大人抓文教有功的令名传扬出去。 只是其他也就罢了,想出一个小三元的案首,却无疑太困难了些。县试这一关或者好糊弄,毕竟县令大人自己就可以做主,可上面还有府试院试呢,人家可不会听一个小小的县令的…… 正自想的入神,忽听“啪”的一声脆响传来,师爷惊吓之余,眼睛一下睁开,就见邱世林正用力拍打着大腿,不觉很是奇怪—— 现在可是二月天,并没有蚊子啊,教谕这是怎么了?这么一下一下的拍大腿,再有几个蚊子也被他拍成肉酱了。 本就前后徘徊的肖正一下凑了上去,探头看过,喜笑颜开之下,抬手也用力的在邱世林腿上拍了一下: “世林,如何?” “这般绝妙书法,怎么会,怎么会……”都说宝剑送英雄,脂粉赠美女,这世上哪有文人不爱书法的? 眼前不过是短时间之内仓促而成的一张卷子,却是金钩铁划一般,字字入木三分,邱世林只瞧得赞叹连连,那般膜拜的模样,令得师爷暗暗摇头—— 平日里瞧着邱教谕也就是文质彬彬的谦谦君子罢了,今儿个才看出来,也是见风转舵之辈,瞧东翁兴奋的模样,明显是被人挠到了痒处,很明显邱世林这会儿大加赞扬的试卷,正是太爷之前盛赞过的小三元之人。 只是两人这样,不觉有点太过了吗? 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既然太爷定要推此人出来,自然没有说破的道理。只是猜的不差的话,若要没有半分破绽,那这人的身份…… “身份?”肖正仿佛被提醒一般,又在邱世林大腿上拍了一下,“快瞧瞧,这是哪家儿郎?” 在自己面前也会装了!师爷苦笑,该说自己劝诫有功吗?东翁终于懂些人情世故了。 那边邱世林已经三下五除二撕开密封,念出了一个名字: “陈毓。” 陈毓?肖正的神情一瞬间有些迷茫。之前外面的议论肖正也是听到了的,听大家的意思,这次下场诸生中最出色的乃是茅澧县令李运丰的儿子李毅。 要说李毅此人,和自己还算有些渊源—— 虽说关系并不是如何亲厚,可自己和李运丰当初好歹也是同榜进士。 若说那人是李毅,肖正倒也相信,毕竟家传渊源吗。 而且故人之后如此高才,也是肖正很乐意看到的。 怎么邱世林却说这张卷子的主人是,陈毓? 等等,这个名字,好像有些耳熟啊。 却不知旁边的师爷正上下左右的打量了两人一眼又一眼: 装,你们就装吧。费了这么大劲,不就是想要搭上陈家这条线吗。 本来这也是自己给肖正的建议。别看陈清和并不在此为官,可光看对方仅凭一个举人出身却有此等惊人的升迁速度,就知道对方必定有不为人知的大靠山。 再有陈家在临河县的声望,和陈家结交的话当真是有百利而无一弊。 只是大人却也糊涂了,想要交好陈家,方法多得是,为何要选择这样一条明显最是难走的路?要知道科举舞弊案最是为朝廷所忌讳,别看是一个小小的县试,可一个弄不好,说不好会出大事。 正想着如何委婉的向县太爷劝诫,就听肖正已经道: “刘师爷,陈毓是不是,陈家的那个小公子?” 口中说着,眼前已是浮现出一个相貌清雅气质悠然的少年人模样。 师爷苦笑——这不是明知故问吗!你们二位合谋演了这么长时间的戏,为的不就是这位陈家公子吗。当下无奈的点了点头: “就是陈知州家的那位公子。只是,大人认定他是案首,未尝不可。就只是,以他的年龄,怕有人不服啊。” 最后一句话说的相当委婉。明显就是规劝的意味了。 哪里知道邱世林却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听师爷这般说,“啪”的在大腿上又拍了一下: “陈毓这样的他们还不服,那他们倒是给我们找个服的呀。” 口中说着,就把陈毓的试卷递了过去。 “邱教谕这是什么话?”师爷越发不悦,你说这邱世林不是上赶着要跟自己打擂台吗!只是拍马屁也不是这么个拍法,一个弄不好,所有人就全进坑里了。 正在想如何措辞,那边邱世林手中的卷子已经递了过来,师爷剩下的话一下卡在了喉咙里。 “师爷,师爷——”邱世林连喊了两声,刘师爷才回过神来,却是无比激动的回身冲肖正一拱手,“恭喜大人!大人说的是,谁要不服的话,就把这卷子贴出去!” 直到肖正和刘师爷一脸笑意的先后离开,邱世林还沉浸在那张卷子中,等鸡叫五更,想着也该回去休息时,站起身来,腿却是一软,好险没跌倒,待掀起袍子,拉高内衣,却是顿时傻眼——难道昨晚上老婆太热情给踹的了,不然,自己这大腿上一大片的乌青是怎么回事啊? …… 二月二十四日,正是临河县县试放榜的日子。 喜子不用嘱咐,一大早就跑到县衙对面的茶楼里订好了雅座—— 以老太爷和二爷的脾气,八成是在家里坐不住的,可放榜还得些时辰,外面还有些冷,这茶楼里可不刚刚好? 忙忙的跑回去,陈正德和陈清文爷俩可不是已经上了马车,连带着晨练完的陈毓,三人正准备出发呢。 刚出门又碰见急急赶来的杨秋林,便也不往府里面让了,几个人一起赶往县衙。 几人一面说着闲话,一面不时偷偷打量陈毓的神情,借以揣测可能的结果。虽是互相打着哈哈,却明显言不由衷。 饶是陈毓已是考过一回秀才的人了,也被几人情绪感染的有些紧张,唯恐成绩不能尽如人意的话会让亲长失望。 许是陈毓太过沉默的缘故,杨秋林的心先就提了起来——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之前虽然认定了陈毓才是县太爷口中的小三元神童,可陈毓却从来没有明白表示过很有信心的样子,每次问起来,都是云淡风轻的来一句: “尚可。” 倒是那李毅,回回出场都是志得意满踌躇满志。 到得最后,便是让笃信陈毓必得案首的杨秋林心里都开始打鼓。 陈清文也想到了这一层,唯恐陈毓压力过大,思量了下温声宽慰陈毓道: “我跟毓哥儿这么大年纪的时候,还在学堂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个正经模样呢,毓哥儿却是已然下场了,但就这一点来看,可就比我这个做叔叔的强的多了。” 所有人里倒是陈正德心情最好——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老爷子就对自己孙子乐观的紧,一心以为,自家孙子排第二的话,就没有人配当第一。 甚而拿出一个几两重的金麒麟无比得意的跟陈毓显摆: “我们家毓哥儿将来可是要金榜题名的,这县试又算的了什么。乖孙啊,爷爷已经把礼物给你准备好了。” 陈毓心里感动,细思这几场考试,委实已是尽了全力,并没有什么疏漏,也不愿几位长辈再继续担心,便笑着接过金麒麟道: “那毓儿就先把这麒麟收下了。” 收下?那不是意味着,陈毓暗示自己等人,他考的很好,不然,怎么好意思要找礼物?以陈毓含蓄的性格,这么说明显就是给自己等人吃定心丸呢。 车里的气氛顿时高涨起来,杨秋林脸上的郁色也跟着一扫而空。陈清文更是开心的呵呵直乐。 很快到了县衙前,下了车才发现,崔世武和李毅以及李家的一个下人也都已经来了—— 那下人倒也算熟人,可不是陈毓退婚前曾经痛殴过的李府管家李福? 李福也瞧见了陈毓,脸色先就不怎么好。只是心里恼怒又如何?陈家早已是今非昔比,别说是陈毓这个少爷,就是陈家的下人,李福也是不敢招惹的。 好在自家少爷和这陈毓同年下场,听崔老夫子的意思还定能得个案首压陈毓一头,好歹也算是替自己出了一回气。这么想着,头也旋即昂了起来。 崔世武也瞧见了杨秋林等人,脸上的笑容怎么也遮不住,太过开心之下,实在忍不住想要找人分享,话到嘴边,好歹想起陈家也有同样下场的,既是这么早就巴巴的赶来,可见家人也是满怀期许的,别被自己刺激了才是,好容易勉强把笑意压下去了些。 上前和陈正德见礼: “哎呀,老爷子也来了?” “可不。”陈正德心情明显好的紧,“崔先生来的倒早。” 又特特把陈毓推到前面: “这是我孙子毓哥儿,崔夫子还没见过吧?不瞒老夫子您说,我家毓哥儿今年也下场了呢,而且我这孙子学的好着呢……” 若非被陈清文不着痕迹的拉了一下,说不好老爷子连孙子一定会拿案首的话都会顺嘴说出来。 崔世武只听得不停咧嘴——老先生这么大劲头,待会儿要是瞧见最看重的金孙竟是个垫底的命,可不要哭出来才好。 抽空还狠狠的剜了杨秋林一眼——自己还真是看走眼了。读书人节操最重,再怎么要巴着陈家,也不能拍马屁到这份上啊。不是这老东西打了包票,陈家老先生会这么信心百倍? 等待会儿成绩出来,看你怎么和人交差。 杨秋林如何不明白崔世武想些什么,却也不说破,只一径顺着陈正德的话道: “那可不?今儿个放榜,可是天大的喜事,说不得待会儿老朽无论如何得叨扰老爷子一顿了。” 说着又转头对崔世武道: “崔兄今儿可得闲?咱们一起去陈家凑个热闹可好?” 竟是一副已经准备大肆庆祝的模样。 直把个崔世武气的哭笑不得——果然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等待会儿榜单出来了,看你还怎么有脸站在这里。 只是脸皮这么厚,便是自己也羞与为伍。 当下和陈正德父子客气了几句,便找了个借口带着李毅往茶楼而去,离开时竟是连理杨秋林都没理。 却不知杨秋林心里何尝不这样想?瞧见崔世武如此,也懒得和他理论。 自顾自和陈家人一块儿进了之前定好的雅间。 桌子上已是摆满了丰盛的早餐,除了陈毓还每样都尝了些外,其余几人也就没滋没味的喝了几口茶罢了。 陈正德更是老小孩似的不时扒着窗户往外面瞧。 不知多少次失望之后,老爷子忽然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却是衙门外忽然人潮涌动。被人群簇拥着的,可不正是手中拿了榜单的衙差? 老爷子撒丫子就往外跑: “放榜了,咱们快去。” 惊得陈毓忙一把扶住: “爷爷慢些,仔细着脚下。” 走下楼梯,正好遇见从另一间雅间里出来的李毅几人,彼此匆匆点了个头,便一起往外而去。 只是就这么会儿功夫,榜单前就已是挤了个水泄不通,亏得喜子机灵,早早的就站在那处等着,即便如此,依旧被人群挤得东倒西歪,差点儿连站都站不住。 榜单刚张贴好,喜子便迫不及待的仰头看去——以自家少爷的水平,喜子深信,必然名列前茅,因此根本就没往下面看,眼睛径直朝最上方中间瞧去,不过一眼,就牢牢的捕捉到一个名字,陈毓! 自家少爷竟是果然得了案首! 虽是早就认定了少爷的才华,得这案首还不是探囊取物一般。可真到看见陈毓的名字,喜子还是差点儿喜极而泣。 边拼命的往外挤边道: “让我过去,呜,少爷——” 也有在里面挤得心烦意乱的,瞧见喜子如此,便很是不耐烦: “好了,哭什么哭!便是哭的再惨,你们少爷该不取中还是不会取中!” “呸呸呸!胡说什么呀!”一句话说的喜子顿时晦气莫名,梗着脖子道,“谁说我们少爷没取中啊,我家少爷可是此次县试案首。” 这句话一出,前面的人顿时怔了一下,许是有些被案首惊吓到了,竟是不自觉闪出一条通道来。 喜子一下冲了出来,正好瞧见因挤不进去而在外边急的热锅上蚂蚁似的陈正德几人。 “老太爷,二爷——”过于激动之下,喜子的声音都有些发飘,高声道,“案首,案首!” 正在陈家人左近的李毅几个无疑也听到了喜子这一嗓子,纷纷惊喜的看过来。崔世武也伸直了脖子道: “案首,你方才说案首?” 喜子已经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 “少爷,少爷中了案首了!” “我就说嘛!”崔世武激动的一把攥住李毅的手,“毅哥儿,你可听到了,你果然是案首呢。” 李毅激动的不住点头,眼睛都红了。 旁边也有人听得分明,纷纷拱手向两人道喜: “恭喜李公子——” “果然是名师出高徒啊。恭喜崔夫子——” 杨秋林瞧得几乎要笑出声来,一把拉住喜子,慢声道: “喜子你这么急做什么?到底谁中了案首,你好歹说清楚啊。” “当然是我家少爷了!”喜子如何不明白杨秋林的心思,当下一挺胸脯无比自豪的冲着陈正德陈清文道,“老太爷,二爷,咱们赶紧家去吧,少爷中了案首,说不好,报喜的人马上就会到了。” “哎呀可不是怎么着?”正笑的合不拢嘴的陈正德也马上意识到了这一点,忙不迭的拉住陈清文就往车上去,“快走,快走,赶紧家去等着报喜的上门才是正理,这天大的喜事,可不是要大家伙一同高兴高兴?” 又嘱咐陈毓: “你稍慢些也无妨,瞧瞧有哪些要好的同窗,可一并邀请到家里乐呵乐呵。” 看陈家人匆匆离开,崔世武和李毅几人的笑容一下僵在了脸上——方才喜子声音那么大,两人可是听得清清楚楚,喜子说的案首竟然是陈家那个来充数的十二岁小少爷? 眼瞧着李毅的脸一点点没了血色,崔世武一跺脚: “走,咱们到榜单下瞧瞧——” 却是刚走几步就遇见又一个从里面挤出来的少年,正好是崔世武的学生。瞧见两人忙一拱手: “见过夫子。恭喜崔兄——” 崔世武和李毅眼睛同时一亮,却听那少年接着道: “我方才瞧了,崔兄名字排在第二呢。” “第二?不可能。”崔世武无论如何不敢相信,“第一名是谁?” “我也正想问夫子呢。”那少年也是一副迷茫的模样,“第一名是个叫陈毓的,我怎么没听说过?” “陈毓?”崔世武脚下踉跄了一下,“果然是他吗?不对,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就是换个人自己都信,可要说案首被个十二岁的少年给得了,却是无论如何不可能的。 “有什么不可能?”站在旁边的喜子最先不乐意了,心说这老夫子怎么回事,竟是这般对少爷百般看不上。 刚想上前分说,却不妨后面又一阵骚动声传来,却是一身官服的肖正亲自到了。 瞧见陈毓,肖正神情也有些激动——自己治下出此神童,便是身为父母官的自己也与有荣焉。 看肖正瞧过来,陈毓不卑不亢的上前见礼: “学生陈毓见过大人。” 却被肖正拦住: “你就是陈毓?好好好,果然虎父无犬子!院试过后,可愿留在县学中读书?” “是啊。”紧跟在后边的邱世林用着瞧金子一般的眼光瞧着陈毓,若然能把这孩子留在县学中,他日想不出成绩都难! “承蒙两位大人厚爱,毓愧不敢当——”看两人神情诚恳,明显是诚心相邀,陈毓歉然道,“只是我家先生年高,毓要随时侍奉左右,不便远离,还往两位大人见谅才是。” 肖正也就罢了,邱世林却依旧不肯放弃,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道:“你家先生姓甚名谁,又在哪里高就?不然,一并邀请到咱们县学任职也可。” “这个——”陈毓迟疑了片刻只得道,“我家先生姓柳名和鸣,眼下在白鹿书院——” “白鹿书院?”邱世林倒抽了一口冷气,“陈公子的意思是,你眼下正在白鹿书院就读?” 一听到这个名字,顿时知道自己这县学绝对没戏了,那可是白鹿书院,读书人向往的圣地。 肖正的关注点却是在柳和鸣这个名字上——大儒柳和鸣的名字,读书人有几个不知道,怎么刚才陈毓竟然说他是柳和鸣的弟子?忽然忆起前些时日可不是风闻柳老先生收了个书法天才做关门弟子…… 当下神情激动道: “难不成,近段时间传闻的那个被大儒柳和鸣先生收做关门弟子的书法天才,就是你?” “正是小可,书法天才之说,不过是旁人谬赞罢了。”陈毓依旧彬彬有礼,虽得如此盛赞,脸上并没有半分得意之色。 便是肖正也不由佩服不已——果然不愧是大儒柳和鸣的弟子,换做自己,有此殊荣,也做不到如此淡然! 旁边的人群再次炸开了锅—— 如果说之前还有疑虑的话,这会儿却是全然被柳和鸣三个字给震住了,堂堂大儒的关门弟子,参加县试的话还不是牛刀小试。 如果说之前还抱着一丝希望的话,听说陈毓竟是柳和鸣的高足,已是让崔世武和李毅彻底明白,案首果然是陈毓,而不是自己听错了。 然后紧接着,肖正大手一挥,衙差上前,把陈毓的卷子张贴在和榜单并列的地方,崔世武只瞧了一眼,便被那笔字完全吸引了全部心神,待一点点把陈毓的文章看完,竟是半晌无言,瞧着李毅的眼神又是抱歉又是心疼。 “先生勿要替学生伤心。”李毅神情黯然中却又带有几许清明,“陈公子高才,是学生不如他。” 年方十二,就站在了这般高度,这样的天才,别说是自己,放眼大周朝,又能有几个? ☆、第88章 无心插柳 耳听得“咚咚”的锣鼓声一路从县衙的方向迤逦而来,阮氏终于放下手中被扎的千疮百孔的小人儿,对着铜镜抿了抿头发—— 锣鼓的声音越来越近,明显报喜的衙差就要到了。 不枉自己这么卖力的早也扎晚也扎,陈家那个小王八蛋终是得了报应。 就阮氏而言,李毅得了案首的喜悦远不及陈毓的倒霉更让阮氏痛快。 这么多年来始终被陈家死死压着不能翻身,无论如何都要让陈家不好过早成了阮氏心里最强的执念。 一想到放榜之后,外人得知庶子此次下场竟是压了陈毓不止一头,阮氏就恨不得不顾形象的叉腰仰头大笑三声。 “夫人,报喜的官差已是到了街口……” “顶多盏茶光景,就会到咱们府里来了……” 在外面观望的下人一趟趟跑回来禀报差人的行程。 倾听着越来越近的锣鼓喧天的声音,阮氏终于坐不住了,盛装打扮之后,扶着丫鬟的手,匆匆往府门外而去: “打赏的银钱可是准备好了?” “再有,厨下也要准备好,即便老爷不在家,咱们不待外客,可毅哥儿考了案首这样的大喜事,我娘家那边也定会来贺的,还有些支近的亲戚,总不要让人看轻了才好……” 从李陈两家退亲,丈夫被夺了官位,即便逢年过节,阮氏也兴不起待客的心思,这会儿终于能压下声势日益高涨的陈家一头,阮氏扬眉吐气之下,已是下定了决心要大办…… 等阮氏来到门前,报喜的差人恰好跟着到了。 “哎呀,这报喜的锣鼓声吵得我的头都有些晕呢。”明明内心狂喜至极,阮氏却还尽力装出不在意的矜持模样。 丫鬟如何不知道她的心思?忙凑趣道: “少爷得了案首这样大喜事,可不是要怎么热闹怎么来?县太爷心里也定然对少爷看重的紧,不然,怎么出动这么多差人?都是夫人在家教的好,老爷听说了这回事,不定会怎样感激夫人呢。” “就你嘴甜!”阮氏被丫鬟奉承的脸上早笑成了一朵花,又想到近年来老爷对自己越发冷淡,说不好听说了这件喜事,就会想起自己的好来也不一定…… 耳听得锣鼓喧天的声音正正到了府门外,忙命下人去开门,又让管事的把赏钱准备好,自己却在堂中坐下,但等着贺喜的人进来。 那料想左等不见人,右等不见人,甚而连欢天喜地的锣鼓声音都渐渐有些远了。 阮氏终于坐不住了,忙不迭起身往外走,迎面正碰见拿了个空空的托盘一脸茫然状态回返的管事,不由大为诧异: “怎么了这是?” 那管事的也是一脸的想不通——自己方才拿了赏钱出去,这钱也发出去了,同喜的话也说了一箩筐,怎么那些差人接了赏钱并没有进府,反而敲锣打鼓的又离开了? “走了?”阮氏再没想到管事做事竟是这么不靠谱!突然想到一点,自己之前可是一直在李家祖宅的,别不是报喜的人弄错了,要跑去哪里吧? 越想越觉得对,毕竟这前后两道街下场的也不过毅哥儿和陈家那个小兔崽子罢了。既然无论如何不可能是陈家的人,那就只能是毅哥儿了。 越想越觉得有理,忙不迭对管事道: “糊涂!定是那些差人弄错了咱们的住处,还不快去,把人给追回来。” 口中说着,自己已经扶了丫鬟的手,匆匆往外边而去,却见见报喜的队伍已经快要走出街口了,也顾不得什么了,忙道: “兀那些差官,快回来——” 只可惜锣鼓的声音太响了,人家竟是根本没有听见,顿时急的不得了,忙对那依旧有些不在状态的管事斥道: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把报喜的人请过来。” 管事的总觉得有些不对,可夫人有命,也不敢不听,忙不迭一撩衣服下摆,一溜小跑的就追了过去,眼瞧着那些差人果然就站住了脚,甚而诧异的往自家这边看了几眼,阮氏脸上顿时笑意更浓。施施然退回院子里等着。 再抬眼往外瞧时,管事的果然已经掉头回来了。 只是管事的速度也太快了吧?明明四五十岁的年纪了,怎么还能跑的跟个兔子似的?这还不算,脸红的跟能滴下血来又是怎么一回事?还有那群报喜的差人,也太不会办事了吧?弄错了不说赶紧拐回来,一直站在那里笑的前仰后合又是怎么回事? 还未想清楚个所以然,那管事的已经跑了回来,反手就把大开的院门给紧紧关住。 “哎?关门做什么?”阮氏简直一头雾水,正要让别人瞻仰一番李府的威仪呢。而且,怎么也不好把报喜的人关在外边不是? “夫人——”太过羞愧之下,管事的恨不得把头低到地底下,老脸简直都要丢尽了,“报喜的差人说,此次得了案首的人,不是咱们家公子,而是姑爷——” 说道最后,好险没哭出来—— 这会儿,前岳母拦着非要打赏给前姑爷报喜的差人的事怕是已经传遍整个临河县城了吧?亏自己还巴巴的跑过去,拽着人家衣襟不让离开! 啊呀呀,以后真是没脸见人了。 “姑——爷?”阮氏脸上显出些迷茫,下一刻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脸上一下血色全失,尖锐的声音几乎能把人的耳朵都给震聋了,“你是说,陈家那个小王八……” 可不对啊,明明自己扎小人还是挺有效果的吗,就是之前毅哥儿的夫子不是也打了包票,说是案首非毅哥儿莫属吗?还说,那可是县太爷的原话! 怎么到头来,案首另有其人不说,还是自己最恨的那个小兔崽子?而自己竟还巴巴的凑上前,替那个小王八蛋发了赏钱? 阮氏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终于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软,一头栽倒在地。 “多谢多谢……” “同喜同喜——” “不好意思,毓哥儿的字不卖……” “毓哥儿练习的大字并之前备考的时文,已是全送给了德馨义学,大家想看的话,尽可去德馨义学……” 打发走报喜的差人,又送走一拨又一拨来贺喜的客人,陈正德并陈清文简直都要给累趴下了。 众人中至今依旧意气昂扬精神抖擞的也就属杨秋林老先生了—— 这么会儿子时间内,已经有不下十个学生家长上来攀谈,并进一步表达了想要给孩子转学的意思,等到陈毓捐的墨宝并文章到位,前来投考的怕还会更多。甚而有家境富裕的表示,把孩子转过去的同时,连带的还会效仿陈家,捐资助学…… 而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好消息一件接一件的传来—— 府试案首,院试案首。 临河县学子陈毓,竟是以十二岁之龄成为怀安府有史以来年龄最小的小三元得主! 消息传出去,阮氏再次卧床不起…… “少爷,您慢着些。不然,我背着您……”喜子小心翼翼的跟在陈毓身后,瞧向自家少爷的眼神简直能用膜拜来形容—— 可不是谁都能像自家少爷这般,甫一下场,就能考个小三元回来。 现在整个临河县,提起陈家少爷来,哪个不竖一下大拇指,赞一声天上文曲星下凡? “哪有那么娇贵。”陈毓真是哭笑不得。 自考了个小三元回来,一家人瞧自己的眼神都不一样了,真真把自己瞧得和易碎的瓷器一般。 就说眼下,别说就是条稍微有些泥泞的胡同罢了,就是悬崖峭壁,自己也是来去自如,何至于就金贵到连丁点儿泥土都不能沾了? 知道拗不过少爷,喜子也只得作罢,指着前面道: “出了这个胡同,就是刘嫂子的住处了。” 两个月后就是姐姐陈秀的婚期了,作为唯一的兄弟,还是小小年纪就有功名在身的兄弟,陈毓得赶紧赶回方城府给姐姐送嫁。 而在离开前,陈毓自然得见刘娥一面。 本来依照陈毓的意思,是想让刘娥就近搬到临河县城的—— 陈家织坊的强势兴起,虽是有着陈毓的有意引导,刘娥更是居功至伟。 本来依照陈毓的意思,除了重金赠与外,还要发还刘娥母女的身契,哪里想到,却被刘娥拒绝。 依照刘娥的说法,她这辈子就准备和女儿二丫相依为命了,可真是脱离陈家的庇佑,即便手里有银子,两个女人怕是也没办法活下去。更不要说,若是没有陈毓当初施救,说不好自己和女儿早就不在人世了,这般大恩,便是做牛做马也是当得的。 因此,刘娥乐得继续做陈府的下人,只求将来陈毓能好好帮女儿找个婆家罢了。 明白刘娥说的乃是实情。本是为了想要这母女俩生活的更好些,可不要好心办坏事才好。 陈毓便依着刘娥的意思,依旧让她在农庄里住了下去,却是悄悄的把农庄的地契改在了刘娥的名下,又令秦忠捡合适的商铺买了几间给二丫。几年来随着陈家生意越做越大,二丫名下的商铺也越来越多。说句不客气的话,现下刘娥母女也是不折不扣的富婆了。 因此眼前这农庄虽名义是依旧是陈毓的,其实真正的主人却是刘娥。 至于陈毓保存着的刘娥的身契,也早就跟刘娥说明,但凡她开口,随时可以发还回去。 “阳仔,快回来,外面冷,可不要冻着——”一个女人焦灼的声音忽然响起,紧接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从另一边的胡同口冲了出来,边跑还边调皮的回头看,跑的太快了,却是连路中间一个积水坑都没有注意,亏得陈毓探手一把抓住,不然整个人怕不就得掉水里去? 这么一拉才发现,小男孩手冰冰凉的,再看身上的衣服,不由蹙了下眉头,实在是孩子身上的衣服太不合身,棉袄长的都快到小腿肚了,偏是下面的棉裤却是短的紧,露出小男孩冻得通红的脚脖子。 一个鬓发有些散乱的女人随即追了出来,瞧见这一幕,明显吃了一吓,气的大踏步上前,捞起男孩就要打: “看你再跑!就这么一身棉衣,真是掉进水坑里,明儿个你就光腚吧,冻不死你!” 语气里明显又恨又气又心疼。 “孩子怎么穿的这么单薄?瞧你的模样,也是替陈家织坊干活的吧,莫不是织坊克扣的厉害,才使得给孩子买衣服的银钱都没有?”陈毓缓缓道。 记得不错的话,这庄子上的人可都是接了陈家织坊的活,或者直接到织坊里做工,有那实在出不去的,看在刘娥的面子上,陈家也都给提供了纺纱机,让她们在家做。 可瞧女人眼下的模样,家境无疑很是穷困。 刘娥的性子陈毓知道,本就吃过苦,虽是泼辣了些,性子却是宽厚的,怎么也不至于待农庄上的农户太过苛刻才是。 “哎呀,你这是什么话?”那女人本来瞧着陈毓生的俊,又文文气气的模样,还颇有好感,哪想到这人一见面竟然就说起陈家的坏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和那个坏坯子是一路的吧?昨儿个来纠缠刘娥姐,今儿个又开始说陈善人家的坏话?” 刘娥姐可是说了,再见着这帮人,不用废话,直接掂扫帚往外抽便是。 女人左右瞧了下,正好看见根棍子,随手掂起来,竟是二话不说朝着陈毓主仆二人劈头盖脸的就要往下抽: “没有陈大善人,这地方的人早饿死不知多少了。就你们这些昧良心的,红口白牙说瞎话——” 亏得陈毓身手好,待险险躲开,那女人竟是依旧不依不饶。连带的那刚被自己亲娘揍过的小孩,也从地上捡起土坷垃就像两人砸: “坏人,打死你们。” “喂,你这是做什么?”喜子忙上前,“不可对我家少爷无礼——哎哟——” 却是话音未落,肩上就挨了一下。 知道这女人定然是有什么误会。只是看她的模样,八成自己和喜子说什么都是不会听的,虽说自己拳脚功夫够好,却也是不能对个女人使不是? 陈毓无法,只得赶紧拽着喜子,两人飞一般的往刘娥的住处而去。 女人瞧着脸色都变了,直着嗓子就喊了起来: “快来人啊,那些坏坯子又来找刘娥姐了——” 这么一嗓子喊出来,各家的门哗啦啦全打开了,冲出了一大群拿着各式武器的女人和孩子。 喜子本来还想和这些人好好说道说道,见此情形,也不敢逞强,跟着陈毓没命的往前跑,眼瞧着前面就是刘娥住的小院了,两人来不及敲门,一下就把门给撞开,耳听得“咚”的一声响,却是门后边恰巧有一架纺纱机,一下被撞翻,亏得坐着纺纱的少女避的快,才被没被砸着。 看陈毓和喜子用力关上门,少女一双杏眼一下睁得溜圆,悄悄摸出一个擀面杖,朝着陈毓后脑勺就砸了过去。 却被陈毓反手拽住擀面杖的另一头,急急道: “二丫,我是陈毓——” “陈毓?”二丫动作滞了一下,只觉得这个名字怎么那么耳熟呢。正自思量,身后的房门吱呀一声拉开,一个头上裹着白布的女子走了出来。 女子也明显听到了陈毓的话,瞧向陈毓时视线却是有些犹豫: “少,爷?” “大嫂子,是我。”陈毓松了手,又瞧着二丫道,“这么些年没见,二丫都长得这么大了,我都不认得了呢。” 数年间,二丫的变化当真是大的紧,梳着一条乌油油的辫子,脸色也不似原来的蜡黄,而是健康的红润,一双好看的杏眼,骨伦伦的好像会说话一般。 明明是不大点儿的人,说话时却偏偏是这么老成的模样。 即便陈毓相貌变了太多,刘娥也终于认了出来,眼前这少年果然就是当年救了自己的少爷陈毓。 “少爷,真的是你吗?”刘娥眼睛顿时就有些发热,又忙忙的冲依旧举这个擀面杖傻傻站在原处的二丫道,“丫头,还不快把擀面杖放下,给少爷倒水来。” 二丫这才回神,手里的擀面杖“咚”的一声掉到地上,直羞得满面绯红,一扭身急急的往房间里而去。 “这丫头,怎么不知道给少爷见个礼——”刘娥很是抱歉。 知道二丫八成是害羞了,陈毓倒也不以为忤,而且眼下最关心的却是刘娥头上的伤势,以及之前那妇人口中的坏坯子是怎么回事。 刚要开口询问,外面就响起了急促的拍门声。这才意识到,后面还有追兵呢。 只得苦笑着冲刘娥道: “还得大嫂子帮我解释一下——” 说着把方才的事说了一遍。 外面的门已是哗啦一声再次被人撞开,领头的可不正是之前那女子?看到刘娥没事,女子明显松了口气,一转眼正好瞧见陈毓主仆,当下拿着铁锹就要往前冲: “刘娥姐你没事吧?就是这两个坏坯子——” 吓得刘娥忙上前拦住: “杨嫂子,快住手,他不是坏人,是陈家的少爷呢。” “陈家的少爷?”杨嫂子明显有些不信,“刘娥姐你是不是被他吓着了?我跟你说,刚才就是这个坏小子,胡说什么陈家织坊苛待我们——” 此话一出,便是刘娥也明显有些不解。 陈毓不由苦笑,只得指了指杨嫂子旁边一副同仇敌忾模样的小男孩道: “我就是瞧着这个小兄弟身上的衣衫太过破旧,想着是不是有人克扣了工钱——” 啊?杨嫂子愣了下,等想明白了陈毓话里的意思,眼睛都红了: “哎哟,我就说陈家是大善人吧,瞧瞧,这么大点儿的少爷就知道怜贫惜弱了——” 又很是不好意思的给陈毓赔罪: “都是我不好,昏了头了,竟然向少爷动手——” 说着把小男孩拉过来,抹了把泪道: “而且不瞒少爷您说,我们的生活真的比原来好过的多了。您不知道,要是前几年里,我们一大家子也就那么一两套能穿的衣服——” 别说孩子,就是自家男人这样家里的顶梁柱,都没个囫囵衣服,至于小些的孩子,顶多有个衣服片遮遮羞处罢了。 也就这两年,大人能添上件新衣,儿子也第一次有了件囫囵的袄了。 因而整个庄子里,提起陈家,那个不是当恩人一般看?也就最听不得有人说陈家的坏话。 “少爷心慈。”刘娥不由感慨,“只是少爷有所不知,咱们还算是好些呢,其他人家一大家子也就一件衣服的大有人在,实在是布帛价钱太高,大家买不起啊。” 从纺纱到织成布帛,期间几多艰辛,布帛的价钱怎么便宜得了? 也就粗布衣服便宜些,只是利润少了,商家愿意做的人也少…… 陈毓何尝不明白刘娥的意思,点了点头道: “是我想的左了。以后咱们家再建几个织坊,就织些粗布衣服罢了——” 正好家里养的有一班木匠,让他们想法子琢磨一下,能不能在织布机上动些手脚,让织布的速度再快些…… 看众人退去,喜子忙伸手想要把倒了的纺纱机扶起来,刘娥忙上前一步: “我来我来——” 却是在手触到纺纱机时顿了一下—— 却是因为翻倒,纺纱机上本是横着的纱锭竖了起来,却还在不停的转着,这要是纱锭都这样竖着放,本来可以纺一缕纱,岂不是可以变成很多? 陈毓完全不知道,不过是自己的一个善念,并撞门而入的无奈之举,竟是在不久后引发了纺织界的一次大的变革…… ☆、第89章 夜袭 “明儿个少爷给我派几个工匠来。”刘娥神色喜悦至极,手不停的在纺纱机上比划着,“竖着的话,就眼下这台纺纱机,就可以至少放置九个纱锭……” 此话一出,便是陈毓也大为动容,不过就是换了下位置,竟是会有那么大的功效吗? 那岂不意味着同样的时辰内,纺纱的速度提高了九倍之多?! 真是那样的话,布帛的价钱自然可以大大降低。如杨二嫂这样的勤劳人家,说不好到年终的时候,就能给家里每一个人都添上一件新衣了。 “少爷,喝水。”二丫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却明显有些忸怩,不独脸蛋依旧绯红,手也用力的扭着衣服下摆。 “叫我的名字就好,我心里一直拿你当我自己的姐妹一般。”陈毓笑着接过茶盏,温声道。 二丫飞快的抬头瞧了陈毓一眼,却又很快低下头,竟是讷讷的说不出话来。 “那怎么行。”刘娥唬了一跳,忙道,“咱们虽是不识字,可也懂得尊卑有别,少爷可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怎么能和我们这些土里刨食的人一样?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一句话说的二丫明显有些黯然。 倒没想到自己得中小三元的事这么快就传了出去,又知道刘娥是个认死理的人,陈毓也莫可奈何,只得对二丫道:“二丫你也坐下。咱们说说话。” 口中说着,看向刘娥: “刘嫂子,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刘娥头上裹着的白布下还隐隐渗出的有血迹,还有二丫,这么大冷的天,不在屋内纺纱,却是搬了纺纱机坐在大门口,怎么看怎么像是在警戒着什么人。 刘娥的脸色顿时有些苍白,依旧摇头道: “让少爷挂心了,我就是走路没注意,摔着了头,也快好了……” 话音未落,却被二丫红着眼睛打断: “娘,那个人这般狠心,您还替他瞒些什么?他连您的命都不顾,我们干嘛要……” “住嘴!”刘娥声音一下拔高,许是觉得自己有些失态,忙又住了嘴,冲着陈毓勉强笑道,“真没什么,也就是些小事,少爷放心,我能处理好。” “娘——”二丫却噗通一声跪下,眼泪扑簌簌的就掉了下来,“我知道娘是怕我名声不好……可,又不是咱们做错了事……就是咱们事事顺着他又怎么样?他就会,放过咱们吗?而且说不好,这几日,他又会过来,要是真带了女儿离开,不定会把女儿卖到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真那样的话,女儿宁可死在娘的面前……” “到底怎么回事?这么多年来,咱们本就是和一家人相仿,还是说刘嫂子你根本就信不过我?” 陈毓越听越心惊,竟是有人要对刘娥出手吗?而且对方还真是奸诈,刘娥的性子自来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若说她有什么软肋的话,也就是二丫了。真是有人对二丫动手,说不好真能把刘娥拿捏到手里。 而且二丫话里话外也颇为奇怪,实在弄不懂对方到底是什么身份,怎么好像对二丫出手的话,刘娥根本就没办法? 再如何坚强,也毕竟就是个女人罢了,到了这般时候,刘娥终于止不住掉下泪来,一把搂过哭的撕心裂肺的二丫: “二丫,你的命怎么就那么苦呢……” 从两人断断续续的叙述中,陈毓才明白,竟是二丫的爹,李成突然回来了。 一开始李成还装模作样,表示要痛改前非,守着刘娥母女好好过日子。却不料刘娥却是烈性的紧,更兼从母女二人俱被发卖后,早就对这个男人死了心。 而且自己现在日子过得好好的,便是身家也丰厚的紧,何必还要和这个负心郎狠心贼绑在一起过活? 哪想到李成会那般卑劣?见劝不动刘娥,竟然不声不响的带了人就绑了二丫走。甚而撂下话来,要是刘娥不跟他一块儿离开,这辈子都别想再见到二丫。 当时就逼得刘娥差点儿发了疯,竟是拼了命的去抢二丫,却被李成一脚踹倒,磕的头破血流,亏得庄里的人赶来,才救下了刘娥。 李成虽是被撵走,却是扬言,二丫是他李家的女儿,生是李家的人,死是李家的鬼,便是告到京城,也无论如何都要把二丫带走。 饶是刘娥如何坚强,听李成这般说,也吓得六神无主。又不愿二丫和李成对上—— 正如李成所说,再如何,他们都是亲父女,真是传出二丫忤逆父亲的名声,还怎么找婆家? 要带走二丫?陈毓眼中闪过一丝厉芒。要知道李成的眼睛里,根本一点儿也不把二丫当回事。不然,当初不会连二丫的救命钱都拿走输掉,甚而把妻女一起卖了了事。 而就是这样一个绝情而又狠毒的男人,这会儿竟嚷嚷着要接回妻女,骗鬼还差不多。 而且陈毓怎么想怎么觉得,对方的意图怕不是在二丫身上,而是为了刘娥。 要知道陈家织坊能有今天,刘娥是最大的功臣。更对织坊的情况了如指掌。真是能带走刘娥这个人,对陈家而言,绝对是非常沉重的打击。 敢算计陈家,这个人自己一定不会放过。 不过眼下立马要解决的却是李成此人。 “刘嫂子想要和二丫的爹你们一家团聚吗?”陈毓看着刘娥,一字一句道。 若然刘娥对李成尚且有情,那自己便成全他们也未尝不可。虽说李成此人好赌,甚而背后还有其他人撑腰,自己却依然有法子令得他对刘嫂子俯首帖耳死心塌地。 可若是刘娥根本对他没有一点儿情义…… “不。”刘娥无比坚定的摇头—— 如果说当初嫁到李家时,自己对李成未尝没有真情,可这么多年了,那点儿本就有些淡漠的感情,早在李成一日日的打骂中没了一点儿痕迹,更在之后大丫夭亡、二丫也险些不保时,全都变成了恨。更不要说后来若非少爷相救,自己和二丫这会儿说不定早已经被卖到那见不得人的魔窟了…… 二丫更是决绝的紧,梗着脖子道:“我爹早就死了,我没有爹。” 对别人而言爹是头顶的天,对自己来说,爹爹这个词却就是一场噩梦罢了。自己就是死,也不会跟着爹爹离开。 “你——”刘娥慌得忙去捂二丫的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让外人听见,可如何得了? “刘嫂子帮我和喜子安排个住处。明儿个一早我回去,就安排秦伯处置这件事。”陈毓思忖片刻道。 “多谢少爷——”刘娥抹了把泪,却又担心陈毓留下来会遭遇什么不测,毕竟,李成随时都可能来,“不过少爷和喜子今儿个还是回去吧,那个杀千刀的今儿晚上也不见得会来。” 就算李成今儿夜里真是带人摸过来,少爷这般细皮嫩肉的,还就是个孩子罢了,又能顶什么用?真是伤着了,自己可不得把肠子悔断? “你只管照我的话去做。”陈毓却是丝毫不为所动—— 李成那样典型的赌徒,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真不好说。农庄里人并不是太多,就是有些汉子,真碰到对方带些会功夫的来,怕也无济于事。 早见识过陈毓的固执,刘娥无奈,只得答应。却是去厨房里拎了把菜刀放到枕头旁边,暗暗下定决心,李成真是来了,拼着坐牢,也不能让他伤了女儿或者少爷。 好在院子够大,刘娥就把陈毓主仆安排到了西厢房住了。 眼瞧着天色渐晚,几人草草用了些饭,也没心情闲聊,便各自回屋歇了。 三更天时,房间里正在熟睡的陈毓一下睁开了眼睛,翻身下床,来到窗户前站定—— 漆黑的院子里,这会儿人影却是晃动不停。 隔着窗户,能瞧见对方大约有五六个人,明显都是有功夫傍身的,行动处还算矫健。眼下一人靠近窗户,正用手指蘸了唾沫,待湿透窗户纸后,便拿了根芦管送了进去。 至于其他几人,却是径直扑向厨房,很快抱了些柴禾出来,沿着正房周围摆放了起来。 这是要下药,还要,纵火?陈毓心头一凛,亏得自己留了下来,不然,刘娥母女必然在劫难逃—— 毕竟刘娥再如何泼辣,也不可能是六七个会功夫的汉子的对手,更不要说对方还用的是这么卑鄙的下三滥的手段。 陈毓推开窗户,无声无息的翻了出去,很快欺身而上,鬼魅似的贴近窗户外的男子身后,凑近男子耳朵低声道: “这迷药味儿道可还好?” “迷药的味儿道有什么好不好的,”男子咕哝了句,待一句话说出口,忽然意识到不对,一定是见鬼了吧,不然怎么身后突然就多了个人呢? 只是还没来得及惊叫,一双手已是闪电般探出,正好卡住男子的喉咙,手一用力,男子哼都没哼一声就软倒在地。 陈毓随手把芦管抽了出来,一个汉子咚咚的脚步声响起,待来至陈毓身后,明显有些惊奇—— 怎么这么会儿功夫,老四就忽然变矮了这么多? 正自懵懂,不妨对方忽然转身,探手往前一送,一根管子正好插入口中。 随着陈毓凑近芦管用力一吹,汉子硕大的身子朝着前方就开始栽倒,被陈毓探手一托,然后极敏捷的往墙边一甩,好巧不巧,正好和之前那个负责吹芦管的汉子压到一处。 等陈毓极快的把脚下堆积的一大片柴禾踢开,又有两个男子正好扛着柴禾走过来,却是被陈毓乱丢了一地的柴禾险些绊倒,顿时就有些不悦: “老三你怎么干活的?柴禾放这么远做——” 后面的话却是全开在了喉咙口里,却是身体同时一麻,下一刻两个硕大的身子同时飞起,也无比整齐的和之前两个人摞在一起。 眼瞧着其他两人还在厨房里没出来,陈毓拍了拍手,径自往厨房那边而去,探头往厨房里看了一眼,就看见两个依旧埋头往外倒腾柴禾的黑衣人。 “哎呦兄弟,辛苦了啊——” “什么兄弟?”蹲在地上的人头也不抬道,“你个龟孙的脑壳坏掉了吧?爷爷我才是老大——” 下一刻终于意识到不对,实在是对方的声音根本不是自己兄弟中任一个。 同一时间,身后传来一声闷响,却是旁边的同伴,已经噗通一声栽倒地上。 “你是谁?”黑衣人猛地抽出腰刀,说话的声音都直了。 “要你命的人。”陈毓冷声道,不闪不避的就冲了过去,明明是极黑的夜间,速度却是丝毫没有减缓,瞬间躲过黑衣人的杀招,探手捏住黑衣人拿刀的右手猛一用力,耳听得咔嚓一声脆响,男子“啊”的发出一声非人的惨叫,胳膊登时软软的垂了下来,明显右胳膊已是废了! ☆、第90章 以恶制恶 “少爷——”外面这么大的动静,喜子怎么可能听不到?待穿好衣服推开门,却是目瞪口呆—— 正房外面堆了那么多柴禾是怎么回事?甚至柴禾上还有刺鼻的火药味儿。 更匪夷所思的是靠墙跟跟摞煎饼似的叠在一起的几个人又是做什么的? 好半晌才明白过来,眼前这些全是陈毓的手笔,忙不迭上前:“少爷,您没事儿吧?” “我没事儿。”陈毓摇头,“点灯。” 看向地上几人的眼神却是杀气腾腾—— 如果说现在还不明白这些人是要干什么,陈毓算是白活两世了! 明摆着对方是铁了心思要带走刘娥母女。 要说对方还真够奸诈的。设若之前,刘娥真的信了李成的话,跟陈毓说想要离开,以陈毓的心性,不但不会为难这母女二人,还会拱手送上大笔银两。 可惜对方却是算错了刘娥的性子,竟是无论如何不能如愿。 也亏得刘娥没跟他们走,不然,还真不好说会有什么下场—— 瞧这情形,分明是要造成母女二人尽皆葬身火场的假象。 要知道这母女二人的身契可是全在陈毓手中,又纵了这场火,明显的将人带走后,绝不会再给重见天日的机会。莫说陈毓同刘娥母女本就交好,就是这般胆敢对陈家织坊出手的行为,就决不能容忍。 更可恶的是农庄里的小院,尽皆前后毗连,这场大火真是烧起来,定然会殃及到左邻右舍,为一己私欲而置这么多人命于不顾,当真是其心可诛。 喜子很快提了盏灯过来,陈毓接了,俯身查看被打昏过去的几个人,眼神倏地定在最下面那个往屋里吹迷药的人脸上—— 长脸,倒八字的眉毛,可不正是那个李成? “拿着。”陈毓把灯扔给喜子,冷笑一声,从怀里摸出几个药包来。 旁边的喜子瞧得一哆嗦,有些不自然的挪开眼来。实在是之前在因为这样的药包真是吃够了苦头—— 要说小七也是生的神仙似的,怎么着心肠就是曲里拐弯的,怎么也摸不透呢? 亏得程大夫还没口子的赞许,说什么小七真真是难得一见的医学天才,将来成就或可在乃师之上。照自己瞧来,医术比不比得过他们师父不一定,这用毒的本事怕是极有可能天下第一。 可你说要使毒就使毒呗,为什么每一样都要让自己尝尝啊?虽说是浅尝辄止,可自己这小身板可怎么受得了? 幸好少爷从旁讲情——说讲情好像也不对。 少爷就是握住小七的手,告诉他这些药的味儿道他都记住了,小七这才脸红红的作罢。 那时自己才明白,怪道小七要让自己吃,原来是怕有人暗算少爷啊。 这也就是小七是个男人,不然,自己怕是真会以为少爷是小七的意中人呢。 这边正胡思乱想,那边陈毓已经挑出了一包药,捏开李成的嘴巴,直接就灌了进去。 李成发出剧烈的呛咳声,等睁开眼来,正好瞧见蹲在面前的陈毓,见眼前竟然是个小孩,也顾不得计较方才自己吃了什么了,探手就想去掐陈毓的脖子—— 方才定是着了道了,才会被人给制住,这少年瞧着年龄不大,正好可以擒了做人质。 哪里想到胳膊送到一半就被陈毓轻轻巧巧的一挡,耳听得“咔嚓”一声脆响,一条胳膊就面条似的软了下来。 李成这样的人,自来喜欢作践别人,何曾被人伤的这么惨过? 惨嚎声几乎声震原野。 登时惊得四邻的狗纷纷狂叫不停,然后一阵嘈杂的声音随之响起,明显是周围农户被惊动后纷纷起来。 待看见刘娥的小院里漏出来的灯光,又判断出来惨叫声可不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一个个拿着家伙就冲了过来。 跑在最前面的正是杨二嫂。 待所有人看清小院里的情景,纷纷倒吸一口冷气—— 这深更半夜的,火要着起来,可真真是泼天祸事! 当下一把抓住喜子的胳膊: “这位小哥,我给你磕头了,要不是你和少爷正好留宿,又把这起子黑心肠的给拿住,我们这些人,怕是明日就无家可归了……” 一番话说得众人顿时心有戚戚焉,纷纷向喜子鞠躬磕头,无疑把喜子当成了救命恩人—— 也不怪他们这么以为,陈毓瞧着细皮嫩肉的,年龄又不大,怎么看都不像是能打倒这么多壮汉的。倒是喜子还更让人信服些。 “哎,不是——”喜子顿时就有些发蒙,忙要否认,却被陈毓拉了一把,知道少爷不愿太过张扬,只得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把救人的美名给认了。 “杨二嫂,你快去屋里瞧瞧,看刘嫂子和二丫怎么样了?” 李成身上的迷烟果然霸道,就这么点子,刘娥母女竟是到了这般时候还没醒,陈毓确信两人无碍,却也不好随随便便进屋,不然事情传出去,怕是于二丫的名声有碍。 “哎呀,我去瞧瞧。”杨二嫂回神,忙不迭往房间里去,很快又要了盆水,折腾了好半晌才算把刘娥和二丫弄醒。 两人跌跌撞撞走出房门,待看清眼前景象,好险没吓瘫过去,刘娥呆了呆,下一刻疯了般朝着地上恨不得把自己缩到地底下的李成就扑了过去: “你个杀千刀的,都说虎毒不食子,这世上还有你这么丧尽天良的人吗!” 越说越恨,忽然张嘴朝着李成的脖子就咬了下去。 却不料李成忽然从地上跃起,没有受伤的手臂一下锁住刘娥的喉咙: “刘娥,你个贱人!不但偷人,竟然还要谋杀亲夫……让他们都退开,不然我这会儿就杀了你,再扔到大街上让千人踩万人踏!” 没想到会有此变故,人们顿时一愣,唯恐李成真会杀了刘娥,只得呼啦啦退开。 “混账王八蛋!”喜子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恬不知耻颠倒黑白的人,撸起袖子就要往前冲。 却被陈毓拉住,瞧着李成的眼睛一字一字道:“李成,你这般诬赖刘嫂子,就不怕遭报应吗?” 刚才生生被眼前这人捏断了胳膊,这会儿被陈毓盯上,李成不由一哆嗦,待注目被自己挟持着的刘娥,却又恢复了自信,朝着陈毓怨毒的一笑: “报应?爷从来不怕什么报应!爷就是把这贱人给活剐了,老天爷又能拿我怎么样?倒是你这小王八蛋的报应怕是马上就要到了。” 以为自己不知道吗,刘娥这贱人现在可是陈家的宝贝,等自己把人带走,保管陈家的生意马上歇菜。这还不算,阮爷可是说了,只要把刘娥交给他,不但再赏自己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当婆娘,还会给自己五百两银子! 早知道这贱人这会儿这么值钱,自己当初就不急着把人给卖了。 “是吗?”陈毓脸上闪过一抹有些诡异的神情,“果然是天作孽犹可为,自作孽不可活啊,所谓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古之人诚不我欺也。” 随着陈毓话音一落,李成陡觉一阵寒意从心底升起,甚而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更让人不舒服的是,那些农夫农妇瞧着自己的都是什么眼神? 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怀里一空,却是本来被自己死死钳制着的刘娥竟不知怎么的忽然挣脱,更可怖的是自己的手,忽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合拢到一起,连带的两只脚也跟着缩成一团,李成再也站不住,噗通一声栽倒在地: “你,你们,使了,什么……” 下面的话却越发艰难,连带的面部也是一阵痉挛,五官瞬时全都移了位…… “啊……” 李成痛苦的嚎叫着,整个身子蜷成了球状,在地上不停翻滚。 小七的药果然神勇!喜子木呆呆的瞧着,暗暗下定决心,便是惹少爷也决不能惹小七不痛快。不然,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是中风了吧?” “老天有眼,这就是恶有恶报啊。” “什么呀,叫我说果然是文曲星下凡呢,定是咱们少爷刚才给老天爷报信了,不然怎么会少爷这才刚说完,老天就来惩戒恶人了……” 一时间几乎所有人都用一种朝拜神明的眼光瞧着陈毓,那热切的模样,饶是陈毓也不禁汗颜。 “少爷——”刘娥死死的盯着地上的李成,半晌才转头看向陈毓,“李成他再如何,也是二丫的爹,少爷能不能给我个面子,不把他交官?” 一句话既出,旁边众人纷纷反对: “刘嫂子,你莫要这般心软,须知这人狼心狗肺,根本就是个不知感恩的。” “可不,再好心也抵不住对方是驴肝肺不是?” …… “你们的好意我领了,可他这个样子……罢了,我意已决,就让他留下吧。”刘娥神情决然,“还请少爷成全。” 陈毓眼睛闪了闪,神情中是浓浓的赞许: “刘嫂子果然心善,一切便依刘嫂子便是。” 李成这人的存在,终究是一个祸患,今日之事明显绝不足以置他于死地,交官的话,不独会毁了刘娥母女的名声,过不了多久还定然就会放出来。到时候又不知要生出怎样的事端。倒不如放在眼皮底下,那便永远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饶,饶命啊……”其余几人也先后醒来,待看清李成的惨状,一个个吓得魂儿都飞了,“各位英雄,饶命啊。我们本来不想来的,是李成说只要我们帮着他把媳妇闺女带走,就送我们每人十两银子,都是李成让我们做的,英雄饶命啊。” “是吗?”陈毓凉凉一笑,“我就信你们一次。” 瞧着喜子把几个人一条绳子拴了,又和刘娥一起送走了其他农户。 待把院门关上,刘娥早带了二丫离开,院子里就剩下李成几人罢了。 “把他们的嘴堵上。”陈毓依旧坐在那里,脸上神情无害的紧。 李成神情更加恐惧,其余几人却是心情一松,甚而还互相使了个眼色——虽然弄不清那袭击了几人的高人是那位,却无论如何不可能是眼前这俩半大小子,待会儿抽冷子说不好就可以制服这少年离开。 正自打着算盘,眼前一暗,却是本来施施然坐在院中的少年,不知怎么就突兀出现在眼前。 “你——”那老大先就吓得一哆嗦——好像不对啊,怎么和之前被抓时的感觉一模一样? 还未回过神来,硕大的身体就被一下提起,然后陈毓抓住那人臂膀用力一拉一拽,一阵令人牙碜的咔嚓声响起,那老大神情顿时扭曲的紧,偏是嘴又被塞住了,竟是除了在地上打滚外,再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陈毓也不理他,抬腿一脚踩在那人腿上,又是一阵咔嚓响,明显腿也是折了的…… 如是几番,到最后,除了地上无声哀嚎着的四个,也就剩几人中年纪最小的老六和李成了。只是两人神情恐惧,瞧着陈毓的眼神和看魔鬼也差不了多少。 甚而在陈毓提起老六时,一股腥臊的气味儿传来,竟是吓得尿裤了。 陈毓冷笑一声,狠狠的把人掼在地上,探手扯掉筛糠一般哆嗦个不停的老六嘴里的布: “不像跟他们一样就告诉我,谁让你们来的?” “是李成,真是,是,李成啊。”那人嚷出这么一句,终于再也支持不了,两眼一翻就昏了过去。 那边李成早已是面色煞白,在陈毓眼神转过来的第一时间就涕泪交流的道: “似,阮,笙……” 阮笙?竟然是阮笙吗? “他在哪里?” “悦,悦……来……”李成喃喃着,一想到今后就将落在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少年手上,就恨不得自己从来没有来过农庄。 ☆、第91章 嫁妆 听说陈毓在农庄遇险,秦忠很快赶了来。 “我没事儿。”陈毓摇头,瞧着窗外一众工匠的眼神却很是冰冷,“帮刘嫂子母女换个住的地方,还有查一下这些工匠,看有没有那家投府里之前和阮家有关系的,或者这些日子突然有了余财的……” 因着刘娥的特殊性,陈毓也好,裘三也罢,都有意识的不让刘娥的名声传扬于外,便是农庄里的这些农户,也顶多知道刘娥手巧善织布罢了,唯二知道刘娥底细的,也就外面这些工匠罢了。 虽然不知道阮笙到底掌握了什么,陈毓却明白,走漏消息的人,定然就是外面这些工匠中的一个。 秦忠何尝不知道这一点?脸色早已是铁青。 果然是人心不足啊。 以匠人地位之低,想要养家糊口根本就是再艰难不过,也只有主子家这样的积善人家,才会愿意把匠人全家都给安置了。不但活少,报酬还丰厚的紧。倒好,不知道感恩,还竟敢干出吃里扒外的事了! “把他们全带去西厢房。”陈毓摆了摆手。本来昨天让人通知秦伯带工匠来,是为了依照刘娥所说,改造纺纱机,倒是正好把人给聚齐了。 西厢房那几个断胳膊断腿的正在那里,要是不说,自己不介意改用其他手段。 透过窗户往外边瞧了一眼,却是一顿—— 几个匠人中,那个精瘦的钟姓匠人明显神情间有些畏缩。 “把他带进来。” 秦忠也瞧见了此人鬼鬼祟祟明显心怀鬼胎的模样,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推开门出去,一脚踹了过去: “钟四,你好大的胆子!” 和其他匠人不同,这钟四却是自己找上门并递上身契的—— 当时钟母病重,钟四却是连抓药的钱都拿不出,秦忠看他是个孝子,想着孝道之人必然仁义,就做主收了下来。 却没料到竟是这人做出了背主之事。 钟四猝不及防之下,“哎哟”一声瘫倒在地,却是不敢呼痛,只胆战心惊的不住哀求。 被秦忠拎着衣领就给丢到房间里。 待看清西厢房里众人缺胳膊断腿的模样,尤其是李成,更是整个人都成了个扭曲的怪物,顿时吓得魂儿都飞了,不待陈毓开口,便跪在地上不住磕头: “少爷饶命啊……” “到底怎么回事?”秦忠厉声道。 “是阮笙,是阮笙那个畜生啊——” 钟四嘶声道。 “你和阮笙果然有关系!”原先的猜测变成了现实,秦忠气的一把拽过钟四,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老拳。 “秦管家,饶命啊——”钟四不住磕头,到最后竟是自己扇起了自己的嘴巴,“我该死,猪油蒙了心,才会干出这样的糊涂事……” 口中说着,神情也是绝望至极—— 因着家中并无妻小,钟四一向是挣了钱随手就花了,只是因着陈家规矩大,特别是这些工匠们,陈毓提出的要求尤其多,其中一条就是不容许去烟花之地喝花酒。 ——之所以提出这一条,就是因为陈毓知道,所谓温柔乡英雄冢,很多男人心里的秘密,往往就是被那些女人轻易就给套走了。 之前钟四倒也谨记着,从来没犯过,哪想到数日前偶尔耐不住寂寞逛了一趟青楼,结果就被阮笙给瞄上了。 要说钟四和阮笙还有些拐着弯的亲戚,因此虽知道陈毓和阮家有些不对盘,却一直因为应该就是因为那桩散了的亲事,和阮笙之间应该没有什么瓜葛。 谁知道就见了那么两回面,就着了阮笙的道。 “他们给我吃,吃药——”说到这里,钟四的神情已经有些不对了,甚而不住打呵欠,鼻涕眼泪直流,“我,我也,没说多少,就说,刘娥姐,是织坊,主事的……” 说到这里竟是再也说不下去,像狗一般的朝着陈毓爬了过去: “少爷,少爷,我受不了了,求求您,给我吃,让我吃些吧……” “钟四,你做什么?”秦忠吓了一跳,一个耳刮子过去,钟四骨伦伦就滚了出去,竟是趴在地上不住抽筋,下一刻忽然站起身,撞开门,没命地往外跑。 亏得喜子守在门外,把人一下踹了回来。钟四的模样明明瞧着已是没什么力气了,却依旧剧烈的挣扎着,那模样,竟是和个疯子差不多。 李成和瘫在地上的其余几人明显被眼前情景吓坏了,看向陈毓的眼神更是和瞧着魔鬼一般。 “堵上嘴,拿绳子捆了。”陈毓也没心情再理他,又命秦忠去外面寻了历来和钟四相熟的其他工匠。 其中一个叫毛宣的,和钟四倒是相熟,偷偷从怀里摸出了个纸包交给秦忠,说是钟四之前托他保管的: “他让我看他受不了时,给他一点,说是怕一下吃完了。” 等到纸包里的□□到了陈毓手里,躺在地上瞧着奄奄一息的钟四眼睛顿时亮的吓人,那般癫狂的模样,令得陈毓直觉,使得钟四突然间神志尽失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铁定就是手里这东西,不由骇然: “这是什么东西?竟然如斯霸道。” 待回了鹿泠郡,倒要让小七瞧瞧。 很快去了悦来客栈的人回报,说是并没有找到阮笙。 这一点倒是之前陈毓料着的,并没有说什么,秦忠却是有些忧心: “这阮笙还真是个祸害。” “倒也不用太过忧心。”陈毓摇摇头,之前自己就有防备,需要做什么改动,都是分成好些环节再交给这些工匠做的,除非所有人都背主,不然但是一个人的话,根本成不了什么事。 而之前分派活计时也一直没让刘娥出面,而是让秦伯转述,许是经常来这小农庄,才让钟四嗅出了些什么,也就仅只如此了。 至于阮笙,既然这么快就选择了跑路,明显并没有充分意识到刘娥的作用。八成以为刘娥只是自己织坊的得力干将罢了,得力到什么程度,绝不知晓,不然就以那人贪婪的性格,怕是会不顾一切的来抢人,而不是派出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李成,说是来拿人,倒更像是来跟自己示威和添堵的。 阮笙这人并不足为虑,倒是这包□□,却总觉得潜藏有极大的危险…… “刘嫂子和二丫这里的事就交给你了,我明天一早就要回方城。” “少爷尽管放心,这样的事绝不会再发生。”瞧着少爷没有罚自己的意思,秦忠老脸上愧疚无比。 陈毓点了点头,这才带了喜子离开。 一个月后,陈毓终于重回方城府。 离去将近一年,走时还是个没有任何功名的白丁,回来时却已是秀才身份,更是名镇淮安府的小三元,虽然陈毓并不觉得什么,包括喜子在内的其他人却很有种衣锦荣归的感觉。 至于府里的李静文和陈秀,自打知道了陈毓下场后一举夺魁的事,更是喜欢的什么似的,恨不得每日把那封报喜的信读上个百儿八十遍。 弄得陈清和郁闷不已——不就是个秀才吗,自己这可还是举人呢。 只是在见到身着秀才服饰的陈毓时,眼中的神情却是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欣慰和自豪—— 眼前这个钟灵毓秀丰神俊朗的少年,可是自己的儿子呢,老怀大慰的感觉,竟是让陈清和盯着陈毓半天,都没说出一个字来。 旁边的李静文却是有些着忙—— 这么多日子不见,老爷不会又想训人了罢? 当下一把把等了太久已经睡着了的小慧慧塞到陈清和怀里,怎么看不出来娇妻眼中的嗔怪之意,陈清和顿时有些尴尬,有心想解释自己不是看儿子不顺眼,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来。 正想借怀里的女儿掩饰一下尴尬,不妨慧慧忽然睁开眼来,下一刻猛地弹蹬了起来,更是拼命的朝着陈毓伸手: “哥哥,哥哥,我要哥哥——” 陈毓刚同母亲姐姐见过礼,听见小慧慧的哭声,忙不迭上前接了,一下举了起来,方才还是满脸泪水的小姑娘顿时破涕为笑,搂着陈毓的脖子凑到脸上吧唧就亲了一口。 “好了,哥哥才回来,正累着呢,可不许闹了他。”李静文边抹泪边接过慧慧,“看看你哥哥,都瘦成什么样了。毓儿咱们回家,无论如何得好好补补。” “可不是。”陈秀眼神也是心疼不已,一大一小两个女人竟是有志一同的认为,没有自己照顾,宝贝毓哥儿不定受了多少罪呢。 飒飒冷风吹来,陈清和的衣袍鼓荡而起,心中更是有些悲凉——要不要这么无情啊,一大家子就这么丢下自己走了,好歹自己也是一家之主啊,什么时候存在感这么低了。当真是要迎风流泪了。 好容易安抚好母亲和姐姐,陈毓终于有机会和陈清和单独相处了。 问了有关白鹿书院的事,尤其是再一次确认了陈毓和柳和鸣的师徒关系,便是陈清和也不由感慨万千,要知道以柳和鸣收徒之严,即便有柳云姝这么特殊的关系,也不见得就一定能收下陈毓。 “我儿是个有福的。”陈清和瞧着陈毓,眼神温暖,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自己儿子以后一定会无病无灾平安到老吧? 又问了一些此次下场的感想,才把话题转到了陈秀的嫁妆上。 虽说陈毓姐弟的娘秦迎早亡,可活着的时候也很是记挂着给女儿攒嫁妆的。等后来李静文嫁了进来,真真是把这对姐弟疼的跟眼珠子似的,家里的生意这几年来又兴隆的紧,当真是见着什么好东西都会想法子给陈秀直板下来。 再加上个少年老成的陈毓,除了给姐姐买好东西外,买起田庄商铺来更是毫不手软。也因此,陈秀嫁妆之丰厚当真是常人无法想象。 “我瞧着,就照六十四抬的办吧。”陈毓想了想道。 但是家里给置办的,别说六十四抬,就是一百二十抬都嫌紧张。只是亲家的家境甚而连一般都算不上,一家人又都是明事理的,真是嫁妆太多了,说不好会带累的韩家被人说道。 真是有什么闲言碎语,最后倒是姐姐受委屈。 自然,虽说是六十四抬的嫁妆,却并不意味着准备的嫁妆就不给了,而是装得实落些罢了。 也因此,当陈毓押送着六十四抬嫁妆往韩家去之时,那些抬嫁妆的挑夫被压得直咧嘴,这里面都是装得什么啊,怎么个顶个的这么沉,怪不得主家找的挑夫全都是最壮实的汉子,这要是寻常人,根本就挑不动啊。 ☆、第92章 突发事件 之前已经打听了,韩伯霖的家在城东的状元里,一行人敲敲打打,往那个方向而去。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惊动了路上不少人,纷纷驻足去看: “哎呀,这是哪家要娶亲了?瞧这些嫁妆,还不老少呢。” “可不,我数了数,怕不有五六十抬,瞧女方家里怕是不一般呢。” “能和这样的女家结为亲家,男方怕也是有些来头的。” 毕竟这世上成亲最讲究的就是门当户对,瞧女方这排场,家里定是有些门路的,想来男方也不会差了。 只是郡里数得着的人家,没听说那家有喜事要办啊? 就有那爱看热闹的并些小孩子,跟着嫁妆队伍跑了起来——鹿泠郡虽然也算是大郡,可富裕些的人家大多聚居在东西南北大街交叉处最中间那一片,就是跟着跑也不算远不说,既是要办喜事,说不好这么跟过去还能有些彩头呢。 特别是那个骑马跟在队伍后面明显是娘家人的俊美少年,那一身大红的袍子穿着,瞧着当真养眼的紧呢。 这样的热闹自然也惊动了正在仁和医馆给人抓药的小七,探头往外看了一眼,葡萄似的大眼睛登时一亮,同一时间,陈毓正好瞧过来,勒住马头眯着眼睛微微一笑,小七眸中顿时一片波光潋滟。 下一刻把手里的药物一丢,冲刚看完最后一个病人正捶腰的程峰道: “五师兄,你来抓药。” 说着起身,抓了一包香气四溢的松子,又回身拿了个小包裹,头也不回的就往外走。 “哎,小七——”程峰捶了一半腰的手顿住,忙不迭就往外追—— 松子自然不是什么贵重物事,却是师父让人从京城捎回来的,听说是大内特供的呢,那味儿道,真是绝了。还有小七手里的小包裹,据自己所知,也全是师父从京城捎来的各色精美零食—— 要说师父也是偏心的紧,明明这儿两个徒弟呢,倒好,每次都是指名给小七一个。 你说男孩子,怎么就那么嘴馋呢? 当然,京城里送来的东西味儿道就是绝了。不然,自己也不会这么眼巴巴的盯着。 可饶是自己说了半箩筐的好话,也就满共分了两小捧罢了,剩下的,全归小师弟了。本想着什么时候巴结一下小师弟,再要些回来,怎么就全都拿走了? 等追到外面,正好瞧见一匹马,马上可不是自己的忘年交小陈毓? 而这会儿,陈毓正把一个鼓囊囊的包裹递给小七,突然看到程峰,似是想起了什么,又拿出一个比之前递给小七的包裹足足缩水了一大半的小包裹: “程老哥,方城的特产,你尝一尝——” 说着接过小七递来的东西揣到怀里,很是愉悦的打马而去。 程峰久久站在那里,几乎无语凝噎—— 什么同门之谊,什么忘年之交,全都是扯淡。让自己吃点儿京城来的零食是顺便,给自己方城特产还是顺便,瞧来瞧去,自己也就是个添头罢了。 那边小七已然回转,根本瞧也不瞧无比哀伤凝眸望来的程峰,把小点儿的包裹扔过来之后,自顾自的抱着自己的大包裹往后院去了。旋即又从后院回来,跟在看热闹的人群里扬长而去。 “大夫,抓药了——”后面排队的病人道。 程峰这才反应过来,小七倒是拿了大包裹跑路了,自己还得苦命的留下来干他那一份活…… 嫁妆队伍继续往前走,很过到了郡里最繁华的那道大街,却是并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往东而去。 跟着看热闹的人明显就有些愣神—— 怎么这嫁妆要去的地方却是东城吗?那里倒是僻静,可住的最多的却是些个穷酸书生,那样的人家,到底是行了什么大运,不然怎么就能找到这般家境殷实的媳妇儿? 可之前明明问过这些挑夫的,说是要去的主家可不就是姓韩,记得不错的话,除了特别上不得台面的,韩家族人差不多全是在这一块儿住着呢。 也有人忽然想到什么:“难不成是东城那个韩小举人家?” 旁边的挑夫擦了把汗,憨厚的笑了下: “听说就是个举人呢。” 送嫁队伍正好行到一个门前放着两个石狮子,外边还有家丁巡视的威风府邸门前,看热闹的人互相对视一眼: “那就不会错了。果然是韩伯霖韩小举人家。” 不怪他们如此兴奋,实在是眼前怕是有一场大热闹可瞧—— 却是之前那府邸的主人可不是姓韩,甚而更是家境贫穷的韩小举人的叔父韩庆。 说起韩伯霖家的事来,也是真够憋屈的—— 韩伯霖的爹叫韩匡,和韩庆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韩氏家族算是鹿泠郡的大族,韩匡家又是三房嫡系,日子过得自然也算滋润。 本来作为三房嫡长子,这偌大的家业怎么说也该落到韩匡手上,至于弟弟韩庆,顶多依附着长兄过活罢了。 却谁知世事难料,最后却是韩匡一家被赶了出去,偌大的家业全都落到了韩庆手上。 至于其中缘由,有人说是韩家老太太强势,以长子不孝的大帽子压了下去,逼得韩匡不得不离开,有人说是韩家老太太生养的好女儿,嫁了朝中贵人,韩家甚而整个家族振兴的希望全着落在韩庆一脉身上,韩匡是个识时务的,自然要让位…… 不管原因为何,结果都是韩匡郁郁而亡,只留下妻子带着四个孩子艰难度日…… 好在那几个孩子倒都是争气的,甚而韩伯霖年不及弱冠便中了举人,本想着韩匡一脉说不得也要就此崛起,那料想前些时日却又闹出了些是非。 却是韩庆的夫人漏了口风,说是想要给韩伯霖做媒,而且说的人家也是官家小姐,家境还殷实的紧,结果倒好,竟被寡嫂一口回绝。 听说韩二夫人被这件事气的不轻,回去就放出话来,韩伯霖既是不想结亲,这辈子就当和尚算了。 言外之意,明显是暗示鹿泠郡有头有脸的人家,不想和韩家为敌的话,就不要和韩伯霖一脉沾上关系。 谁想到人韩伯霖那里早就订了婚,还悄没声的把婚礼的日子都给定了。 这么多嫁妆浩浩荡荡的从韩家府门前经过,怎么瞧着怎么像是打韩家的脸呢。 陈毓蹙了下眉,韩家的事情之前自然打听过,甚而韩伯霖还把自家和叔父家不睦的事情跟陈毓说起过。 这样的坦荡心胸倒是让陈毓对韩伯霖又高看了几分,却是并没有放在心上—— 便是自己家里,若然赵氏真能掌家里大权的话,未必不会做出这等事来。 就如同上一世,没了爹爹庇佑后,自己和姐姐的遭遇,何尝不是如此。 之前也听说过,韩庆眼下是镇府司的百户身份,别人听到镇府司的名号许是会吓得发抖,陈毓却是并不甚在意,那样的百户腰牌,自己怀里可不也有一枚? 可看周围人的反应,韩庆家在鹿泠郡的影响力怕是不小啊。 转念一想倒也能明白,毕竟,自己不惧镇府司的百户,禁不住别人怕啊。 好在自己还会在白鹿书院学习一段儿时间,韩庆他们家之前如何欺负韩伯霖家自己可以不过问,可真是姐姐嫁过来之后还敢张狂欺负人,那就是不长眼、欠收拾了。 韩家二夫人张氏正在婆婆汪氏面前伺候,听到外面的动静不免有些纳罕,命人打听后才知道,却是韩伯霖岳家的嫁妆送到了,脸顿时就沉了下来。 下面陪着的还有韩庆的一双儿女——儿子韩良和女儿韩娇娥。 “怎么了娘?”明显瞧出自家娘亲的不愉,韩娇娥忙开口询问。 便是汪氏也拿眼睛瞧过来。 屋里都是自家人,张氏自然连装也不想装了,咬牙道: “还不是老大家那个混账小子——姑奶奶说的那个怕是彻底不成了。” 虽是把老大一家人撵了出去,可这心里却始终不踏实。要是他们一家都和大伯子一样胆小怕事就罢了,却偏是出了韩伯霖这样一个俊才,这才多大啊,就考中了举人。 毕竟当日对老大一家太过苛刻了些,韩伯霖这样的杰出的子弟在其他家族里必然是宝贝一样的存在,在韩庆一家眼里,却真真是眼中钉肉中刺。 只是再嫉恨,却也不敢真就动手贸贸然谋害一个举人。 这才想着投书京中问一问姑奶奶韩倩云的意思。韩倩云的回信来的很快,内容倒也简洁明了,说是帮着韩伯霖相看好了人家,让家人过去那边通知一声—— 虽说是女儿,可韩倩云眼下却算是韩氏家族最有出息的,竟是嫁了朝中一个五品的京官,听说不日还会高升。 而韩倩云帮韩伯霖想看好的这家人,主事的老爷也是从五品的京官,就在韩倩云夫君手下任职,听韩倩云的意思,平日里根本就是唯韩倩云夫君的马首是瞻。 再说对方又是个庶女罢了。 真是韩伯霖和这家结亲,由岳家压着,将来还不是搓扁揉圆都成,也不用怕他报复了。 本来以为以韩倩云并韩庆一脉眼下在韩氏家族中的威望,自己这般亲自登门说亲,还说的是官家女,分明已是给足了韩伯霖一家面子的,那里想到,却是被对方直接拒绝,甚而韩伯霖的大弟弟,差点儿拿扫帚出来赶人。 张氏也是太过气愤,才放出了那样的话来,本来想着几年里怕是没有人敢上韩家做媒了,怎么这就不声不响的要成亲了? 是哪家这般胆大包天,竟是连韩氏三房都不放在眼里? 旁边的韩良听了,眼睛转了转:“祖母,娘亲,房间里有些闷,我出去走走。” 倒要看看对方是谁,竟敢无视韩家三房,不是自己找打吗? “哥哥,等等我——”韩娇倩也跟着起身,哥哥的性子他最清楚,这出去十成十是找补的。自己就是不能助威,躲在门后看热闹也成啊。 既是韩娇倩都能猜出来,张氏和汪氏如何不懂? 只是一想到韩伯霖竟是那么不识抬举,还有敢和这样人家结亲的人,狠狠的给些教训也是好的。 眼瞧着送嫁妆的红色长龙就要完全从韩家门前经过,那两扇禁闭的大门忽然从里面打开,然后一匹明显看着似是疯了的健马一下从里面冲了出来,竟是朝着抬嫁妆的人群冲了过去。 而作为押送嫁妆的娘家人,陈毓的位置本就靠后,竟是正正和那疯马对上。 “哎哟,小心些!” “小郎君休矣!” 虽说那位小公子坐在马上的感觉也挺威风的,可真是对上这么一匹疯马,怕也得非死即伤。 说时迟那时快,这么一刹那间,那匹马已是旋风般冲到了陈毓面前。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下一刻怕就是血溅当场的情景时,那匹马不知为何突然停了下来,而同一时间,一个瘦瘦的影子从人群中窜了出来,陈毓本来按在马头上的手顿时一滞,顾不得多想探手就把下面的人拉上来: “小七!” 小七哼了一声,瞧着韩府的眼中竟是有些嗜血的愤怒,被陈毓用力揽进怀里的同时,垂着的手无声无息的扔了一颗药丸到眼前大张着的马嘴里。 那本是凶狠无比的疯马眼神顿时变得涣散,而抱着小七的陈毓旋身间更是神不知鬼不觉的揪住马脖子下的鬃毛朝着韩家的方向用力一拧,众人正在奇怪那疯了的马怎么就莫名其妙的停下来了,那疯马一样转过身来,以着一往无前的气势朝着韩家冲了回去。 ☆、第93章 护短 “谁让你冲过来的!”盯着怀里的小七,陈毓脸色难看的紧,只觉的整个人都是僵硬的,更有说不出的酸楚并涩然以及更多的恐惧,种种复杂情绪溢满了胸腔,“不过是一匹马罢了,又能奈我何,要你这般多事!” 以自己现在的实力,只要一掌,便能将此马立毙。 可小七就这么冲了过来!即便身上有药物又如何,若然中间有一点点差池,那这会儿躺在马下血溅三尺的就变成了小七。 小七脸上的笑容一下僵在了那里—— 毓哥哥怎么这么坏!这可是秀姐姐的嫁妆,女人成亲就这么一次,送嫁的路上杀生很吉利吗? 咬着嘴唇用力推了陈毓一下,陈毓猝不及防之下,身子猛一趔趄,眼睁睁的瞧着小七哧溜一下从马背上跳下,想要追过去,却忽然想到什么,忙故作被吓得发抖的样子冲人群道: “这是,这是,谁家孩子?大人,看着些,方才许是被疯马给吓着了。” 小七身影已是没入人群中,闻言跺了下脚——方才还一副恨不得吃了自己的模样,这会儿假惺惺做什么!这是怕自己会惹上麻烦吗?从小时候带着自己跑出来时就觉得,毓哥哥真是心思太重了些。 眼下瞧着,还变本加厉了呢。 虽然自己并不是怕麻烦的人,却终究不忍心拂了陈毓的好意,鱼儿一般钻入人群中,很快消失不见。 因为之前陈毓和小七的动作实在太快,旁人的心思又都在疯马之上,竟是一点儿没发现二人之间的互动,这会儿即便听到陈毓刻意扬高的声音,也只当真有小孩被疯马吓着了,又因陈毓在拉起小七的第一瞬间就把人摁倒怀里,别说看清小七的长相,根本连小七是男是女都没有注意到。 然后下一刻,所有人别说操心小七了,便是陈毓也被他们忘到了脑后—— 本来那匹马突然调转马头往韩府里跑时,所有人还以为是那马突然清醒,所以才会掉头回转。 哪想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那匹马竟是瞬间狂化。先是前后两蹄倏地扬起,两名本来笑眯眯守在门边等着看笑话的韩府家丁惨叫着就飞了出去。 那声音实在太过凄厉,令得搬了椅子老神神在在并排端坐院中的韩良兄妹顿觉晴空中打了个霹雳般—— 这么片刻时间,方才还是悠闲看客的自己竟是首当其冲,被迫直面血红着眼睛飞奔而来的惊马。 韩良顿时吓得魂儿都飞了,连滚带爬的就往一边躲,却哪里敌得过惊马的速度?依旧被惊马踹中胸腹,刺耳的咔嚓声,令得众人汗毛都竖起来了—— 瞧这马的劲头,韩家小公子不定折了几根肋骨呢。 至于韩娇娥,则根本是完全被眼前的变故给吓蒙了—— 本来出来是为了看一场热闹,好为自己无聊的闺阁生活添些调料,却不料竟是瞧见了那般一个骑在马上俊美若谪仙的少年。 甚而马冲出去时,韩娇娥忍不住喊了一声“小心”。无论如何没有想到,马上红袍小郎君倒是没了危险,那惊马竟是掉转头拐回来了! 等反应过来想逃时,又如何来得及?正好被马踩在腿上,一阵锥心的疼痛传来,登时昏了过去。 包括韩府下人并外面看热闹的全都被眼前情景给惊呆了—— 早知道有一场热闹可瞧,却无论如何想不到,竟会是这样的热闹啊! 眼看着那疯马继续往府内冲去,终于有家丁醒过神来,直着嗓子道: “快,回禀夫人,少爷和小姐,出事了!再有,赶紧找人把这马给杀了呀——” 等到张氏听说外面的事从内院跑出来,正好瞧见自己一双儿女躺在血泊中生死不知,身子一软,便瘫在了那里,当下强撑着不让自己昏过去: “快,请大夫——去衙门里,请老爷回来呀……” 等韩庆匆匆回来时,郡中最有名的仁和医馆的大夫程峰已经到了,仔细给韩良和韩娇娥诊治后不由叹了口气: “少爷肋骨折了三根,万幸没有伤着内腑,怕是得卧床修养年许,至于小姐——” 韩娇娥虽是瞧着伤情没有韩良重,腿上骨头却是完全碎掉,根本连接都没法接了,已是注定要成为瘸子了。 听程峰如此说,张氏终于撑不住晕了过去—— 老爷虽是有三儿四女,却唯有韩良并韩娇娥全是自己所出,今儿竟是全成了这般模样!可真是比杀了自己都痛啊。 韩庆也是浑身发冷——到底是什么人,敢这么针对韩家! 当下铁青着脸来到前院,正碰上刚带领人处置完疯马的管家: “方才,到底是怎么回事?” 管家脸色本就是青白交错,这会儿听韩庆这么问,吓得一哆嗦,就跪在了地上—— 事情的起因没有比自己更清楚。 甚至让马发疯的药物也是经由自己交到少爷韩良手上的。 可本来应该血流满面躺在地上的不应该是外面送嫁的那个小郎君吗?到时候只说自家马惊了,随便丢给对方几两银子就成了,怎么到头来躺在地上的却换成了自家两个小主子? 听管家低声回禀了事情缘由,韩庆好险没气晕过去,竟是抬脚朝着管家就踹了过去: “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蠢的东西!” 凭自己为官数载,又是挂在镇府司名下,这几年见着的阴私事可不是一般的多,事情绝没有管家说的那么简单。 最起码疯马突然拐回来中间一定有什么猫腻! 一回头,正好瞧见背着药箱从里面走出来的程峰,僵着脸道: “程大夫,麻烦您来瞧瞧,外面这匹马可是有什么不对。” 程峰蹙了下眉头,他是大夫,可不是兽医,只是瞧着这韩庆也太过倒霉了些,只得勉强应下。 等一路来至马厩旁,正瞧见被十多把刀插在身上的那匹疯马。 可怜那匹骏马,也是无妄之灾,这么被人乱刃分尸之下,竟是死不瞑目的趴在那里。 程峰上前,顺着马肚腹下被划开的巨大伤口把手探了进去,仔细翻检之下,眼神瞬时有一瞬间的凝滞—— 马的胃袋里除了能引起马躁狂的绿磷丹外,还有一个芝麻粒大小未消融完的红色小点,虽然旁人瞧不出那是什么,可作为被迫间接参与制作的程峰,却是一眼认出来,可不是小七前段儿时间捣腾出来的炙厄丹,别说吃一粒下去,便是半粒,整个内脏也像置于烈火中相仿。 “程大夫可是发现了什么?”注意到程峰的异常,韩庆忙道。 程峰收回手,那点剩下的炙厄丹正好夹在指缝中带出来,和手上的血渍混在一起,自然一点儿也不显: “马之前似是被人喂食了绿磷丹,这种丹药会令得马性子躁狂,只是这种丹药——” 剩下的话却是咽了回去——绿磷丹虽是会令服食者躁狂,却同时对中风者有很好的疗效。又因这种丹药很是难得,寻常人怕是根本买不到。 倒是韩家,听说前段儿时间府里老夫人似是有中风症状,远在京城的韩倩云听说,特意命人送了这药过来,彼时程峰还被请过来,告知过韩府老夫人这药如何吃,可有什么忌讳没有。 一番话说得韩庆简直心肝胃都开始疼了—— 方才管家已经说了,良儿喂给马的可不是绿磷丹。 可心里却总觉的不对。 罢了,待会儿再请个高明的兽医来,而且退一万步说,即便这马确实是因为绿磷丹才发疯,惹出此事来的那些人自己也不会放过,尤其是管家口中那个红袍少年! 程峰如何看不出韩庆脸上的狠戾,不由蹙了下眉——方才来的匆忙,倒不知事情竟是和小七并陈毓有关吗?小七虽是调皮了些,却并不是那等性情暴戾的人,至于陈毓,更是少年老成,一点儿也不是惹事的性子。 ——虽然程峰自来是温吞性子,却是承袭了自家师父护短的脾气,这会儿已然认定,定然是韩家做了什么过分的事,自家小七和陈毓才会忍无可忍的还击! 自己可得赶回去,瞧一下小七可有什么不对! …… 之后发生的事,陈毓自是毫无所知,即便知道了,也是丝毫不会放在心上—— 韩家兄妹想要祸害别人,结果却祸害了自己,那还不是自作自受吗? 送嫁妆的队伍照样吹吹打打欢天喜地往韩伯霖家而去。 刚走至状元里胡同口,韩伯霖便从里面接了出来,甫一瞧见陈毓,三步并作两步的就接了出来—— 陈家嫁妆上岸,自然有韩家派去的人接着,方才行至韩庆府门外突然有疯马冲出来的消息自然也有跑得快的跑来报了。 直把韩伯霖唬的脸色儿都变了—— 岳家的情形韩伯霖也是知道的,所谓千顷地一棵苗,岳父膝下也就陈毓一个儿子罢了,再加上小舅子又是个有大才的,岳父一家不定怎么稀罕呢。 除此之外,白鹿书院的相处,也让韩伯霖对小舅子欣赏的紧,又是做惯了长兄的,早把陈毓和自己几个弟弟一般看待,那里想到送个嫁妆,竟是会遇此险境,想也知道,定是二叔府上,因为嫌憎自己,才故意闹得这一出。 “毓哥儿快下来,让我瞧瞧可有伤到那里?”韩伯霖一边小心的扶着陈毓的腰,把人带下来,又惶急的问个不停,饶是饱读诗书的才子,这会儿太过愤怒之下,也有些语无伦次,“简直是欺人太甚……无论如何,我都会给毓哥儿讨回公道……快去找大夫来。” “不用。”陈毓有些哭笑不得,自己根本一点儿没受伤,甚至连当时被吓着,也完全是装得,想的不错的话,说不好韩庆府里应该会受些惊吓,毕竟以小七神不知鬼不觉的手段,那匹惊马必然会在韩府好一番折腾。 “我没事儿,真的。” 说着抬抬胳膊踢踢腿。 看陈毓的动作流畅的紧,果然没有一点儿凝滞的模样,韩伯霖提到喉咙口的心这才稍稍放下了些。 又怕陈毓给吓着,正想要好好抚慰一番,又一个身着钴蓝色上面绣有暗花的四十许妇人急步走来,瞧见陈毓无恙,明显长出了一口气。 妇人淡眉细眼,瞧着陈毓的神情更是慈爱无比,陈毓略一凝神,便明白眼前人定然就是韩母了,忙上前见礼: “陈毓见过亲家老太太。” 见陈毓不独容貌生的极好,更兼小小年纪便如此懂礼,可见陈家教养极好,越看越喜爱之下,对即将成为长媳的陈秀不免也更加期待,上前携了陈毓的手,眼中神情也是全然的喜悦:“你就是毓哥儿吧,果然是一表人才呢。” ☆、第94章 大手笔 韩家小院并不大,一抬抬嫁妆送进来,很快就摆满了整个院落。 那么红彤彤的一片,当真是瞧着就觉得喜兴的紧。 “啊呀,这么多嫁妆呢,韩家还真是讨了房好媳妇儿。” “可不,我刚刚数了下,啧啧啧,可是足足六十四抬嫁妆呢,可见女方家里着实是殷实人家。” “叫我说韩家也不差啊,韩公子才多大,这就中了举人,来年下场的话,说不好就能中个进士回来,这么瞧着,可不是女方占了便宜才对。” “什么占便宜不占便宜的,古话说男才女貌,叫我瞧着两家这样才叫般配。” “什么般配?我怎么听说,女方好像是什么商家女……” “这话可不能乱说——”一个挑夫正好从旁边经过,闻言顿时很是不以为然,“什么商家女,那可是我们陈知州家的千金小姐——” 因为有了陈知州这样的清官,自己等人的日子才越发好过了。整个方城府的人自然是由衷的感激陈家,这会儿听人这么胡乱揣测,自然很是不乐意。 又一指陈毓,很是骄傲的腆着胸脯道: “看见没?那是我们陈知州家的公子,今年才十二岁,就已中了秀才,听说还是头名呢!” 一番话说得众人顿时惊诧不已,纷纷羡慕韩家真是交了好运,竟能娶个官家嫡女为妻。更多的人则是把眼光投到了陈毓身上,毕竟那少年实在是生的太过耀眼了些,更不可思议的是,这才多大点儿啊,竟是就能考中秀才,这样瞧着,对方怕不但是官宦人家,更是书香门第才是。 就比方说这嫁妆,六十四抬倒是不多不少—— 少的话显得娘家不够重视,有失知州身份。再多些的话,韩家怕是会落个贪慕富贵的名头。对方考虑这般周全,可见那女儿在家是极受宠的,不然也不会替婆家考虑这么多。 以韩伯霖的举人身份能找到这样的岳家,倒也是个有福的。 外面左邻右舍议论纷纷,房间里的韩大太太,也已是风中凌乱—— 早听小姑子信中说陈知州家境殷实,自己听了并没往心里去,想着既是做到了五品的官位,怎么可能没有些家底。 等陈秀的六十四抬嫁妆送到,倒也是在韩大太太的预料之中。及至看到陈毓呈上让自己过目的嫁妆单子,韩大太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真是嫁女,而不是炫富的? 但凡娘家陪嫁的家具,全是上好的黄花梨木制成,甚而即便小到一把椅子,都是出自大周朝最有名的宣城府商家。 如果说黄花梨木已是弥足珍贵,能请得动商家人出手,怕是更不知要花费银两凡几,须知道便是皇家与人结亲,家具也是交由商家人协助织造局打理。也因此,在外人眼中,宣城府商家简直就等同于皇家的御用匠人一般。 而想要请商家人出手,一则要准备大把的银两,二则必须是有大脸面的人。而能请动商家人,明摆着告诉所有人,这家人定然不是寻常人家。 余者还有数不胜数的金银饰物,其中光名家打造的上好头面就足有十六套,更有千亩良田。 更离谱的还有足足十八家商铺,其中光位于京城的就有四家。 甚而在京都中还给买了套不小的院子—— 这是,连儿子进京赶考甚而及第后京中为官的住处都准备好了? 早听小姑子说,陈家对这个长女疼爱的紧,可疼爱到这种怕是倾家荡产准备嫁妆境地的,也是世所难寻啊。 嫁妆中每一样拿出来,可不都会让人瞧了目瞪口呆。 还六十四抬嫁妆呢,自己怎么觉得,就是拆成一百二十抬嫁妆都不够啊。 韩大太太这会儿心情真是复杂的紧,既开心陈家对未来儿媳的重视,毕竟,这么多嫁妆,将来可全是会留给霖儿子孙的。却又不由得担心,自己儿子会不会受委屈,现在瞧着,亲家那边可绝不是和小姑子说的那般在朝中没有多少根基—— 这么大手笔的嫁妆,能是没有什么根基的人家能准备出来的? 韩伯霖最会察言观色的,这会儿看娘亲模样,忙轻声道: “岳父既是准备了六十四抬嫁妆,可见内里一片真心——” 既是对将要出嫁女儿的疼爱,又何尝没有对自家的维护? 当然,韩伯霖也能觉出岳家的另一层意思—— 这可是我们家的宝贝女儿,现在交给你韩伯霖,可莫要让我女儿受半分委屈。 早在小舅子亲自跑到白鹿书院来考察自己时,就已经意识到陈家对未过门妻子的看重,这会儿再看到这些嫁妆,这种感受自然是越发深刻了。 韩大太太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闻言点了点头,陈家如此,何尝不是用心良苦?当下点了点头: “人家千娇百宠的闺女送过来,咱们无论如何不能慢待了才是。” 待出得门去再见着陈毓,韩伯霖神情喜悦之外更多了份郑重,至于韩大太太,更是一再跟陈毓说,韩家没有女儿,待陈秀过了门,虽名义上说是个媳妇儿,自己心里却是真真当亲生女儿一般…… 两家人之间的言笑晏晏自是落在了围着看热闹的邻里眼中,中间更有一名妇人,细细打听了一番,便悄没声的挤出人群,径自往韩庆府中而去。 “方城府五品知州家的女儿?”虽是已有了心理准备,韩庆却依旧有些诧异,可也仅仅是诧异罢了,待听得“陈清和”这个名字,更是再无一点儿忌惮—— 若是别人也就罢了,陈清和自己却是并不陌生,可不是之前抢了李运丰官位的那个举人? 之所以知道的这般清楚,实在是自家妹夫正好在吏部任职。曾跟自己说过这一奇事。听他说,好像是因为国公府成家不知因何跟长临潘家起了龃龉,彼时成国公刚平定外侮,自是有大功于朝廷,皇上因要示恩成家,才会在官吏选拔上对潘家所荐多有黜落,李运丰就赶在了这个槛上,听说当时一力举荐他的可不就是潘家人? 好巧不巧,跟李运丰毗邻的等着京中授官的正是跟他同乡的陈清和,也因此,好好的方城县知县一职竟是被个举人出身的陈清和捡了去。 至于后来陈清和会再次升官,也是和当初任方城县知县时坚持不修新的官道有关—— 谁知道事情就那么巧呢,方城府守备坚持让官军走的那条路竟是再倒霉不过碰上了塌方,后来依照成家派人勘探的结果,真是走那条路,到时候成国公正好会经过塌方处。 竟是因此被记了一功,得了方城府知州的位子。 所谓瞎猫抓个死耗子,说的就是这陈清和吧? 当然也有人认为,是陈清和有福气,才会凭着小小的举人走到这一步。 可再如何有福气,依旧是一个没有根基的知州罢了—— 想要借此挤入成家的阵营,做梦还差不多;却是平白无故得罪了潘家,据自己所知,李运丰的姐夫,这会儿也算潘家阵营中后起之秀的阮筠,就曾公然表达过对陈清和的不喜。 现下陈家竟然和老大家结亲,明摆着是要给自己难看,那就别怪自己不客气。即便眼下不能拿陈清和如何,想要收拾他的儿子,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毕竟,没有人知道,自己身后站着的可不止是妹子韩倩云,还有即便朝中一品大员听了也得抖一下的那位…… 当然,自己得好好计划一番,怎么才能既收拾了陈毓,给儿女报仇,又能恰到好处的搅和了韩伯霖那个臭小子的婚礼…… 陈毓并不知道自己已是被人惦记上了,从韩家告辞,便急匆匆往仁和医馆而去—— 虽然再来一回,陈毓相信自己还是会狠狠的骂小七一顿,可被小七拼死护在身后那一刻,内心突然涌出的甚而灵魂都有的震颤却是骗不了人的。 陈毓也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感觉,那一刻好像觉得,怀里的这个人就是这世上最宝贵的物事,自己再如何伤痕累累,也绝不愿有人伤了他分毫。 明明两人分开还没多久,陈毓却觉得时光难熬的紧,眼前更是不时浮现出小七离开时虽力持镇定却明显无比苍白的脸色,竟是越想越坐不住,终究不顾韩伯霖的苦苦挽留离开。 一路打马扬鞭,及至转过一个弯,竟是险险和几个施施然步行而来的人撞上。 走在最前面的汉子被惊了一下,立马站住脚,他身后明显是随从的人,按着腰刀就挡在陈毓马前,瞧着陈毓的眼神无比冰冷,浑身的冷硬气势,明显手里是出过人命的。 陈毓顿时有一种被群狼环伺的感觉。 “无妨。”前面的汉子瞥了陈毓一眼,旋即收回视线,以自己的眼光瞧来,对方也就是个富家小公子罢了,明显不是自己要找的人。 说罢转身就要走,却不妨那少年忽然从马上一跃而下,那几个随从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少年已是飞身挡在了汉子的面前,脸上全是温润的笑意: “徐大哥,别来无恙?” ☆、第95章 逃亡的王子 这少年是谁?怎么瞧着竟是和自己如此熟稔的模样? 而且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在这鹿泠郡,有什么熟悉的人。 可对方脸上的喜悦又是真切的,明显不是认错了人—— 虽然自古以来就有冒认官亲的,却是绝对不会包括自己在内。毕竟,以自己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镇府司千户的身份,怕是没人敢跟自己胡乱攀扯。 至于那几个属下,眼中神情却完全就是惊诧了。 要知道虽然头儿说了没事,可自己几人却始终依旧处于戒备状态,这少年到底是怎么在自己等人眼皮底下就跑到老大跟前的呢? 这时候哪里不明白少年必是个身上有功夫的,而且身手还不错。虽然大街之上不好出手,可也是瞬间占据了有利地形,看情形只要自家头儿一声令下,就立马会把陈毓拿下。 几个人气势实在太强,令得旁边经过的行人纷纷往旁边避开,瞧向几人的眼神明显带了抹畏惧。 陈毓仿佛全无所觉,笑吟吟道: “徐大哥,是我呀,临河县,陈毓。” “陈毓?”徐恒神情大为诧异,上下打量眼前少年一番,眼中全是不可置信,“小毓儿,真的是你?” 不怪徐恒如此,实在是记忆中的陈毓,就是个苍白瘦弱的可怜娃娃罢了,而眼前少年却是丰神俊秀,怎么看都是翩翩佳公子,根本和记忆中的陈毓没有一点儿相同。 陈毓也知道自己这几年变化太大,笑着从怀里摸出那枚百户令牌: “徐大哥,您瞧——” 旁边顿时响起几声倒抽凉气的声音—— 这是谁家娃娃,这才多大点儿,怎么就混到镇府司百户的位子了?这样瞧着,还真是自己人,说不得和自家头儿渊源匪浅。 看到自己当年赠送的腰牌,徐恒哪里还有不信的道理?身上的冷漠全然褪去,朝着陈毓肩上用力拍了两下: “好小子,几年不见,倒是出息了,瞧你这一身衣服,这是都考中秀才了?” 说话间,掌上力道不觉加重了几分——不怪徐恒这般,属下能看出来的,他自然看的更明白,小毓儿竟是文武双全呢,文的只看秀才服饰就明白,定然不凡,待两掌下去,心底更是诧异莫名,方才自己可是用了足足六成的力道,便是自己几个属下,怕是也得吃痛,小毓儿却依旧没事儿人一般。 又连连赞叹了两声“好小子”,甚而有些技痒,想要跟陈毓较量一番。可惜大街上毕竟不方便。 把着陈毓的肩道: “正好我也饿了,走,咱们找个地方坐坐。” 陈毓虽是心悬小七,和徐恒却是数年未见,当下满口答应,当先引领着一众人等往鹿泠郡最大的酒楼而去。 其余属下也忙跟了上去,却是有些不解——两人年龄相差这么大,还以为头儿是跟少年的长辈有交情呢,怎么现在瞧着,倒是两人关系极好? 而且听他们话里的意思,早在几年前就相识了,那岂不是说,这叫陈毓的小子当时也就五六岁罢了? 竟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一向冷峻如冰山的头儿是如何跟一个乳臭未干的奶娃娃相遇相知甚至分别几年还这么铁哥们的…… 再者说,此行可是有要务在身,这么一路风餐露宿紧赶慢赶的,头儿怎么忽然就有雅兴和人喝酒了? 却不知徐恒的喜悦却是由衷的——陈毓可是自己的福星啊,竟然能在鹿泠郡遇见陈毓,怎么瞧着都是一个好兆头啊。 不怪徐恒如此想,实在是自己履历上大的功勋,全都和陈毓有关—— 可不就是靠着陈毓,自己才一举斩杀了镇府司追剿了很多年的大匪郑宏,而这只是明面上的大功,暗中破获的那起拍花子案虽是外人不知,自己却明白,分明是连皇上也给惊动了的,即便种种缘由之下,不好明面上对自己封赏,却是又记了好大一份功劳,更是落了镇国公府成家一份大人情。 凭着那样的功劳,自己短时间内就由百户升任副千户的职位。 还以为两人的缘分就止于此了,哪想到之后又发生了方城府的事情—— 当初王林求见镇国公成大帅,可是按照陈毓的吩咐以着自己的名义拜见的,结果帮着成大帅逃过一次死劫,连带着那些突然出现想要救回异族王子的劫匪也因为平原之上无所遁形,几乎尽皆殒命…… 正是因着这个功劳,自己任命中那个“副”字正式去掉,成为千户。 把个徐恒给乐得,恨不得在脑门上贴一纸条,上面就写“信小毓,能升职”。 这可是自己的小福星!徐恒坚信,只要碰见小毓儿,就准保有好事儿! 来至酒楼前面,徐恒一行人已是完全放松下来,只是几人虽是尽力收敛,内在的彪悍气势却是瞒不了人的,令得其他食客纷纷侧目,在座的正好有韩庆府的管家,见此情景不觉心中一凛—— 倒没想到那陈毓还认得这等一看就不好惹的人物,甚至,有些像亡命之徒的架势。 “亡命之徒?” 听了管家所言,韩庆先是蹙了下眉,下一刻却是眼中却是闪过抹诡谲之色—— 镇府司可不是正在全力缉捕几个亡命之徒,虽说鹿泠郡远离京城,却也听说了个中消息,据说那些亡命之徒,可不是来自塞外铁翼族? 至于那个陈毓,又正好是来自方城府。若是运作的好了,说不好不但陈家会万劫不复,就是自己那个好侄儿韩伯霖也会就此前程尽毁! 陈毓如何知道,不过出去吃个饭,竟也能吃出场阴谋来。或者怕是知道了,也不会放在心上—— 谁让咱也是半个镇府司的人呢?论起耍手段,这世上还有人比镇府司的人更厉害吗?自然不惧任何阴谋诡计。 徐恒也就罢了,早在数年前就领教过陈毓身上这种绝对不是孩子应该有的通透和淡然气质,他的那些属下,却是头一次见到陈毓这样性子的人—— 追随在老大身边也有数年,何曾见过这般胆大包天到敢和镇府司千户相对而坐言笑晏晏的人? 几人边吃边谈,正自说笑,大街上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陈毓正好坐在窗前,漫不经心的往外瞟了一眼,却是一愣—— 不过片刻功夫,大街上竟到处都是官军,甚而骑马跑在最前面的可不就是大哥顾云飞?瞧官府如此戒备的模样,明显是出了什么大事。 不觉拿眼瞟了下徐恒,怪不得徐大哥会突然现身鹿泠郡。 “不错。”徐恒如何看不出来陈毓想些什么——这孩子五年前就能坑的自己一愣一愣的,猜不出来才怪。 却也没有准备瞒他,“告诉你也无妨,是铁翼族的王子铁赤突然在京都现身,还劫持了如今镇守边关的大将军朱恩荣的儿子朱庆涵为人质,正一路绕道江南,要往边关而去。 没想到头儿竟果然这么大大咧咧的说了出来。几个属下目瞪口呆之余忙起身去房间外帮着望风,心里却是不住打鼓——既是皇上交付给镇府司做的事,怎么好这么容易就说给旁人听不说,对方还是一个少年。 “铁赤?”陈毓的神情也严肃起来,心里也是咯噔一下,“他还活着?” 不怪陈毓吃惊,实在是之前不是早听说铁赤已经死了吗?当初成大帅生擒了铁赤,本是打算献俘于圣上,却不料行至方城府时却遭遇了铁翼族死士的攻击。同一时间又出现了山体塌方,虽则两者之间有一定距离,溅起的烟尘也在一瞬间模糊了众人的视线。 等这起子突发事件结束,战场上已是扔下了一大片尸体。甚而双方殊死搏斗之下,死去的人大多已是面目全非。 众多尸体中,倒也找到了一个和铁赤身形衣着都非常相似的人,彼时所有人都以为那就是铁赤,唯有成大帅不放心,依旧留下一队官兵,漫山遍野的一点点儿搜索。 甚而之后长达一年的时间,都没有在追捕铁赤一事上懈怠过。却是一直没有铁赤的半分消息,到得最后,所有人都认定,之前那个所谓神似的人,应该就是铁赤本人。 却哪里料到铁赤并没有死不说,还潜藏到了京城?转念一想却也明白,自铁翼族进犯大周,朝廷便下令关闭了两国之间的榷场,根本就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劲头。 即便后来成大帅返朝,换了朱恩荣镇守边关,依旧是坚守国门,不许铁翼族人靠近一步,至于说想要在这么一支铁军的手上逃出去,也根本是痴心妄想。 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铁赤无可奈何之下,才会潜居到都城—— 这般看来,那铁赤还真真是一代枭雄。还真就被他找到了机会,竟能逮到朱恩荣,既是一路携带而来,明摆着就是要用朱庆涵,逼着朱恩荣打开关门…… “本来以为铁赤出了京城,应该就会一路快马加鞭往西北方向而去,因此沿路早发去照会,还想着一只苍蝇都飞不出来了呢,谁知道铁赤竟是跑到了江南,不是朱公子病了,铁赤带着他就医,我们怕是还发现不了他们竟是绕到这里了。不瞒小毓你说,朱庆涵可是大将军府的独生子,真是有个三长两短没救回来,那可真是……” “大哥莫要忧心。”陈毓放下筷子,凝眉道,“铁赤既是想要靠他叩开关门,自然会力保他的安全,不然,真是带了具尸体去,大将军不活剥了他们!另外,大哥有没有想过,铁赤这会儿玩了命的要赶回族中,莫不是,铁翼族出了什么事?” ☆、第96章 鬼蜮伎俩 陈毓这句话,倒不是胡乱揣测。 实在是既然能老鼠一般躲在京城五年之久,铁赤必然所谋者大,即便想要回草原,经营了这么几年,必当有自己的人脉才是,徐徐图之岂不更好? 竟是闹出这么大阵仗,甚至不怕暴露行迹、掳掠重臣之子,若非是草原出了什么刻不容缓的大事,那就是铁赤脑袋让驴给踢了。 “铁翼族出了事?”徐恒放下手中的筷子,眼睛顿时一亮,登时坐不住了,“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 不独是自己,便是满朝文武,惊闻铁赤死而复生之后,也是全都哗然,再加上之后朱庆涵意外被掳,更是令得朝中大臣同仇敌忾。 甚而很多人还把矛头指向镇府司,言说这样危险的敌人潜伏京城五年之久,镇府司竟是未发现丝毫端倪,真是一群窝囊废。 圣上窝火之余,更是震怒不已,旨意连番颁下,各地衙门都顶着巨大的压力,而作为皇上手里最锋利的一把刀的镇府司更是首当其冲。 要是这件事真解决不好,不独自己等人头上的乌纱帽堪危,整个镇府司更是颜面无存。 本来一路穷追猛打,抱着无论如何也要把对方尸骨留在大周朝的想法,这会儿却忽然意识到,铁赤复活并拼死拼活往关外跑这件事,说不好真的另有玄机—— 一则铁赤事情发生之后,朝中群议汹汹,甚而连成国公府都备受指摘,声势太大之下,根本不敢有人提出其他看法,否自怕是很容易被戴上和铁赤暗中勾结的罪名; 二则,这时候徐恒才意识到,好像铁赤事件爆出来之前,镇府司就已经有太长时间没有收到有关边关的信报了。 “可恨!”徐恒脸越来越沉,只觉已然模模糊糊触及到什么—— 有人想借铁赤事件把水搅浑,而他们想要对付的人,说不好应该就是镇国公府成家。毕竟,当初铁赤就是从成大帅手里逃脱,这会儿又突然出现在京城—— 之前京都就有传闻,说是成大帅恋栈兵权,而铁赤事情一出,马上有新的流言,说是成大帅故意纵虎归山,为的就是重启边衅,好进一步收拢兵权。 还有被铁赤掳走的朱庆涵,天下谁人不知,朱恩荣可是成大帅最得力的大将,这会儿独生子被捉,若是信了这个传言的话,必然会和成家起隔阂。 即便不信,等到儿子来至边关,也必然会处于两难境地,若是杀了铁赤,使得独子身亡,则必然痛断肝肠,若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但自己大将军之位不保,还会坐实成家和铁赤勾通的流言,毕竟,天下人哪个不知,朱恩荣根本就是成大帅的左膀右臂。 而更让徐恒心凉的是,自来铁桶一般的锦衣卫,怕是也有魑魅魍魉渗入了进来,不然实在难以解释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使镇府司完全和北方断了联系。 “好兄弟,老哥我承你的情。”徐恒再一次重重拍了陈毓的肩,语气里有强自压抑的兴奋,“我还有事要办,小毓你自己慢用。” 走了几步又道: “若是事情顺利,说不好还来得及参加你姐姐的婚礼。” 却是不觉攥紧拳头——小毓不愧是自己的福星,真是这件事办妥了,说不好自己将会迎来仕途上又一次重大转折。 大踏步走出雅间,那几个留在外面望风的属下看徐恒出来忙上前道: “头儿,咱们是不是去韩庆那里?” 这也是题目中应有之义,毕竟是镇府司办案,自然要先和地方上的下属联络一番。若不是偶然碰到陈毓,说不好几人这会儿已是到了韩庆那里。 “不去。”徐恒却是一口回绝。既是已经意识到镇府司的线人中可能出了内贼,这会儿除了眼前这几个兄弟,徐恒可是一个也信不过。 “先找个僻静点儿的客栈歇息,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准去接触韩庆。”徐恒一字一字道,朱庆涵要救,铁赤到底为什么拼命往关外跑也要查清楚,虽然说不清为什么,可徐恒就是认定,这里面定然有大玄机。 要参加姐姐的婚礼?陈毓怔了一下,摇了摇头,叫来小二结账,却被告知刚才出去的客官已是付了账。 陈毓径直出了酒楼,飞身上马,照旧往仁和医馆而去。 医馆里这会儿恰好没人,陈毓拴好马,一抬头,正好瞧见正往外探头探脑的程峰,忙打了声招呼。 见是陈毓来了,程峰冲着陈毓翻了个白眼,转身就往里走。 弄得陈毓满头雾水。只是哄小七开心自然有耐心,要去哄一脸皱纹的程峰,还真是不情愿。 当下假装没看见程峰的冷脸,只管闷着头往后面小七的住处而去。 气的程峰牙根都是痒痒的——这个小混蛋!惹了那么大事还跟个没事人一般,没心没肺的程度还真跟小七有得一比。 有心不管,却终究不忍心,只得跺脚道: “那个韩庆本来就是跋扈的性子,现在一儿一女尽皆受了重伤,我瞧着他可不会同你善罢甘休,你自己小心点儿,可别连累到我这医馆才好。” 韩府?陈毓愣了一下,好半晌才意识到程峰话里的意思,原来那惊马竟是有这般辉煌成就吗?至于说韩庆报复自己,自然是要小心些,可也不用太过害怕,毕竟那马可是他们家的,更甚者从他们家跑出来时就是疯的。 转身要往里走,一个有些别扭的男子声音响起: “大夫,我们有病人想请您出诊——只要大夫愿意和我们去,诊金好商量。” 陈毓随意往那人身上瞟了一眼,虽是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是觉得那人有些违和,只一心悬着小七,也没多做停留,眼瞧着前面就是小七的房间,陈毓上前敲了敲门,待要推门而入,却忽然想到什么: “不好!” 不及跟小七说话,转身就往外跑,弄得里面正生闷气的小七吓了一跳,本想着不管他,可终究有些不放心,还是追了出去。 陈毓已是来至外面,四处找了一番,哪还有程峰的影子? “怎么了?”看陈毓的惶急不是装的,小七虽然有些别扭,还是开口问道。 “程大哥,怕是会有危险。”陈毓不及细说,回身就去拉马,“你快回去,我得赶紧找人救他。” 自己虽是身手尚可,可真是对付铁赤那般久经沙场的枭雄,绝难保程大夫万全。 “五师兄被人抓了?你怎么知道?”小七愣了一下,看陈毓上马要走,忙不迭上前拦住,“你等等我,咱们一起。” 跑了一半儿又回头扬声道:“我能找到他。” “你?”陈毓愣了一下,忽然想到小七私下里就是爱捣鼓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便也就在原地等着了。 想了想又赶紧写了个短笺,招手叫来路边的乞丐,递给他一角银子,让他马上把这封短信送给守备府的顾云飞大人。 那边小七也已经从里面跑了出来,怀里却是抱着一个肥肥的大白兔子。 陈毓简直哭笑不得,就说小七还是个孩子吧,这都什么时候了,眼下可是要去救人,可不是郊游,小七抱着这么肥一只兔子算怎么回事! 许是瞧出陈毓的不以为然,小七抬起乌溜溜的眼睛瞪了陈毓一眼: “你不认识它了?还是你离开鹿泠郡时送给我的——” 我送的?陈毓怔了一下,恍惚想起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当时吃了麻辣兔子,觉得挺好吃的,恰好得了这么个小兔子,就随手给了小七,想着等长肥后也杀了来吃,却不想这兔子已是长得这么大了。 许是陈毓眼神中贪吃的意味太浓,那只大肥兔子吓得拼命往小七怀里缩。 小七白了一眼陈毓:“收起你龌龊的心思。要想找到五师兄,非得我们家大白出马不可。” 这么说着,却是有些心虚—— 之前因为五师兄不喜欢大白,老说大白偷吃他种的菜了,药苗了,一再想把大白给偷偷扔了,自己一怒之下,就在五师兄身上下了药,那种药对别的动物无效,却偏是最吸引兔子。 以致五师兄不但在家里夜夜都会看到不请自来帮着暖被窝的大白,便是随便走在野外的小路上,也有各式各样的兔子投怀送抱。 自己本来还说这几天就给他解药呢,却没料到会出这档子事。 却不知此话一出,便是陈毓也不禁愕然:“你这是兔子,还是狗啊?你家大白不会和你一样不靠谱吧?” 小七气的转身就要走,却被陈毓拘住后腰,连同她怀里的大白一同安置在自己怀里,低声哄道: “小七莫气,咱们去救程大哥要紧。” 热热的气息在耳边拂过,小七顿时一僵,一张脸也红的跟虾子似的,暗暗庆幸,亏得陈毓坐在后面,不然,还真是不好解释。 好半晌才勉强平静下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 事关程峰生死,陈毓这会儿自然不好再瞒她,当下把之前遇到徐恒和徐恒告诉自己的话说给了小七听: “……听徐大哥的意思,铁赤等人之前应该伤了朱庆涵,我怀疑,那带走了程大哥的人就是铁翼族人!” 之前只是觉得那人口音有些不对劲,却在来至小七门前赫然想起,可不正是靠近方城府的边民特有的声调? 再加上那人虽是着汉民服饰,偏是扎成绑腿的模式,还有因为常年骑马,走路时的外八字…… “竟是想要针对成家?”小七抱着大白的手越收越紧,竟是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语气里的刻骨恨意—— 五年前对自己下手,五年后竟是依旧想要除了成家而后快吗? 小时候还以为被拐卖是意外,可随着年岁渐长,如何不知道对方的险恶用心—— 那些人贩子说要把自己卖进娼倌的情景到现在还记忆犹新。 若然真是成了,不但自己名声尽毁,便是姐姐即便有爹爹的累累战绩,也坐不上太子妃的位置,毕竟,有一个出身青楼不名誉的妹妹,这样的女子怎么能够母仪天下? 也因此,即便找回了自己,为了瞒下那段往事,也只好暗中动手,不能光明正大的给自己报仇,便是自己失踪那段时间,也只说是因为体弱,送去了庵中修养。 现在好容易有师父跟着大哥,眼瞧着大哥痊愈有望,那些明枪暗箭,竟是又朝着成家而来了吗? “怎么了?”以为小七有些不舒服,陈毓忙放慢马速。 “无事。”小七平静了下情绪,黯然道,“我只是,替成家不值。” 这世上最让人心冷的永远不是来自于敌人的刀枪,而是来至于身后拼死保护的人的暗箭…… “是啊。”陈毓何尝不是这种感觉?又不欲小七一直沉浸在这般伤感的情绪中,缓缓出言开解道,“只能说人各有命。小七也不用太过担心,我瞧着这件事并不能动摇成家根基……真是处置的好的话,还能让成家的地位更能稳若磐石。” 以成大帅多年跟铁翼族包括铁赤打交道的经历,说不好有人稍加提点,便能注意到铁赤的反常,再以此向朝廷进谏,等事情大白于天下,不但可立下大功,更可借机清查那些想要往成家身上泼污水的居心叵测的人…… 小七专心的听着,却是不自觉涌起一种骄傲,陈毓,果然还是当初那个领着自己逃出贼穴无所不能的毓哥哥呢! ☆、第97章 悲哀的人质 “驾——”明白早一点找到程峰,就能让他少一分危险,陈毓的速度越来越快—— 以铁赤等人的心狠手辣,为了防止暴露行踪,待程峰看完病人,必然不会留下活口。 好在追了一段,终于瞧见了正要往客栈去的徐恒几人,忙大声道: “徐大哥,慢走。” 徐恒几人站住脚,见是陈毓去而复返,都不禁有些奇怪。 “徐大哥,咱们快走,”陈毓并未下马,冲着徐恒压低声音道,“我这儿有关于铁赤的线索了。” “铁赤?”徐恒还好些,他那几个属下却明显根本不相信,毕竟,铁赤那么狡猾阴险的人,连镇府司都能让他摆上一道,怎么也不可能刚在鹿泠郡露面就被个小少年发现吧? 陈毓顾不得细说,往怀里一指:“他叫小七,是我最好的兄弟,是仁和医馆的人。刚才医馆的程大夫被人请去出诊,那个来请人的,十有*就是铁赤的人……” “上马。”不待陈毓说完,徐恒已是飞身上马,“小毓你有几分把握?” “至少六分。”陈毓边纵马往医馆方向疾驰边道,“你知道的,我在方城府待了不短时间,闲暇时也曾去过靠近边境的地方,对那些边民的口音还算熟悉……” 一行人很开来至医馆前,小七下马放下手中的兔子,拍着大白的脑袋不知咕哝了句什么。 见几人重回医馆,只是为了把兔子送回来,徐恒没说什么,那些属下却是越发不以为然—— 这么十万火急的事,竟还想着绕这么远送个兔子回来。怎么想怎么觉得陈毓说的发现了铁赤等人踪迹的事情不靠谱呢。 还有那个医馆的学徒,竟还和那只瞧着再蠢笨不过的兔子难舍难分了。 正等的不耐,小七已经站起,陈毓探手,把小七拉上马。 “走吧,跟着小白,就能找到五师兄。”小七如何看不出徐恒那些属下的不耐,却只做未觉。 让这只肥兔子帮着找人?除了陈毓外,包括徐恒在内,所有人全部石化。眼见得陈毓已率先跟了上去,徐恒嘴角抽了抽,一挥手,也从后面追上—— 希望这只兔子真能有作用,也希望朱庆涵和那个倒霉的大夫能保住一条小命。 这何尝不是此刻程峰最真实的愿望?不是没有出过诊,这样被人架到马上用刀抵着出诊还是第一次。 眼瞧着越走越偏僻,偏是后面的人根本连遮上自己眼睛的动作都不做,程峰心里不由越来越拨凉拨凉的—— 连他们藏身那里都不惧自己知道,明摆着没打算让自己活着回去啊。 正胡思乱想间,衣领忽然被人提起,下一刻程峰终于站到地上,还没反应过来,先就看见一把寒光凛凛的大刀正对着自己胸口。 程峰脚一软,好险没吓晕过去,被接来的那人正好接住,老鹰抓小鸡似的提溜起来就送进了一间应该是猎人打猎偶尔歇歇脚的寮棚。 这寮棚瞧着也是很久没住人了,不独四面漏风,里面还黑不溜秋的。 大汉进到里面直接把程峰往地上一丢: “看病。” 程峰直觉脚下一软,忙不迭往旁边跳了一下,待看清自己方才踩着的软绵绵的物事,不觉一头冷汗—— 还以为脚下是这帮亡命之徒的行李之类的呢,那里想到,却是一个人。 只是方才程峰那么大一个人踩上去,这人竟是没有丝毫反应。怕是伤的不轻。 渐渐适应了寮棚里黑漆漆的光线,程峰也看清了寮棚里的情景,除了躺在自己脚边生死不知的年轻人外,棚子里还有七个大汉。而坐在最中间的是一个叉着双腿无比倨傲的箕坐着的大汉。 大汉本是静静坐着,却在程峰视线扫过去的一瞬间猛地抬起头来,那犹如实质性杀气腾腾的眼神,令得程峰顿时一哆嗦,再不敢多看,只一径低着头盯着自己衣角。 “愣着干什么?”男人略略偏头,鹰隼似的眼神一下锁定程峰。 “啊?哦。”程峰吓得一激灵,提在手里药箱一下摔在地上躺着的那人身上,里面的各种药物顿时撒了那人一身。 “蠢货!”汉子似是有些被程峰的恐慌给取悦了,嗤笑了一声,不知想到什么,脸又沉了下来。 程峰再不敢东张西望,只得半跪着把地上的男子扳过来,待解开男子胸前的绷带,却是倒抽了口凉气—— 却是地上人穿过左肋下有个数尺长深可见骨的伤口,甚而伤口附近的肉已是多有腐烂,甚而还有蛆虫爬出来。 后边几人也看清楚了男子的情况,顿时面面相觑。 尤其是紧挨着中间大汉的那个明显眇了一目的汉子,看向中间大汉的神情顿时歉疚不已: “王子,都是属下鲁莽——” 本来计划的很好,谁知道会撞上朱恩荣的儿子?当初自己之所以会瞎了一只眼睛,不正是战场上拜朱恩荣所赐? 本想着掳了朱庆涵,既报了当年眇了一目的大仇,还能借着朱庆涵威胁那些追兵和边关的朱恩荣,那料想自己的自作主张却是把所有人拖到了一个危险的局面中。 “罢了。”最中间的汉子终于开口,眉宇间有着深深的疲惫,“兀格,你不用自责,或者,是上天不愿给我机会。” 五年前虽然从大周朝的军队中逃了出来,自己却已是身受重伤,为了给自己保命,几个兄弟才想尽法子带着自己来到京都,可惜命虽然保住了,自己受伤太重之下,却是足足在床上躺了三年之久。 铁翼族自来强者为尊,自己当时废人的模样即便能混出关外,也必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正是基于这个想法,自己才又在京都留了这两年。 那里想到,就是这一耽搁,草原那里就出了事—— 之所以这些年来敢孤身在外,出了伤重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始终对自己忠心耿耿的义弟罕忽。 虽然自己兄弟众多,可笑的是那些兄弟却每日里恨不得自己早些去死。倒是罕忽更像自己的亲兄弟。 本来自己战败被俘时,一众兄弟也被自己收拾的差不多了,也就剩下一个瞧着无害的老九铁郎罢了。 甚而前几年,铁郎还来信说,他会帮着罕忽稳定大局,一切等自己回去再从长计议。 亏自己看了信还颇为愧疚,觉得之前真是看错了兄弟。 却哪里想到—— 就在十日前,兀格忽然赶来,告诉了自己一个怎么也想不到的消息—— 罕忽竟然勾结摩凌族首领羌扬害死了罕忽,甚而已向整个铁翼族发布诏令,他要带领全族人投到摩凌族旗下。 不说羌样本就是自己的手下败将,就是罕忽,更是自己生死相交的兄弟。更不要说若然真的任凭铁郎这么做,自己以后就再无立足的根本,毕竟,便是自己也不得不承认,羌扬是草原上一匹真正的狼。 所以自己必须赶回去,既是为兄弟报仇,更是要确立自己的地位。而敌人是铁郎的话,自己倒是一点儿也不放在心上,若是羌扬,自己的处境必将危险至极。 本来兀格是负责在后面断后的,为了不惊动周朝官兵,自己才想着从南边绕一下,再从水路搭乘一艘快船,说不好比直接往北速度还要快,无论如何没想到兀格竟是劫持了朱庆涵过来。 “王子?”程峰边替伤者处理伤口边注意着那群人的动静,却是越听越心惊。听这些人的语气,明显不是大周人。 还有要救的这个人,竟是朝中贵人家的孩子吗? 这伙人,明显是敌国人不说,还是一伙视人命如草芥的亡命之徒。 “不然,就在这儿把他们——”又有一人接口,顺手做了个砍头的手势。 程峰被吓得猛一哆嗦,老泪哗啦哗啦的就落了下来,连带着手中正在剔除腐肉的刀也“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自己这辈子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啊,怎么就要落到这样横死的结局? 老天爷,你真是不长眼啊。 那边铁赤一干人已是旋即转身,齐齐瞪着程峰,竟是个个目露凶光。 “我,我——”程峰支吾了半天,抬起衣袖用力的抹了把眼泪,这才边抽泣着边忙不迭弯腰去捡刀子,哪知低头的一瞬间,眼角的余光却一下瞥见一个肥肥白白的物事,程峰眼睛倏地瞪大,捏着刀子的手都是哆嗦的—— 自己一定是做梦了吧?不然,怎么就会突然看见大白? 没想到自己等人不过几句话,就能把那个老头吓成这种德性,几个人充满恶意的哈哈大笑起来: “周朝的男人,全是懦夫、胆小鬼!” 正讥讽嘲笑之余,一阵脚步声忽然由远及近的传来,连带着还有少年清亮的嗓音响起: “大白,大白——” ☆、第98章 对手不靠谱 “有人来了——”铁赤身形一弓,下一刻便如豹子般无声无息的跃起,随着他的手势,其余几人也在最短时间内占据了寮棚内最有利的地形。 声音有些远,程峰听得隐隐约约,心里却是暗暗叫苦,大白既然跑过来了,后面跟着的人肯定是小七啊。 尽管毒药用得好,可面对这么一群穷凶极恶的人,又哪里是小七能对付的了的? 还有更要命的一点就是,大白平日里可是最爱往自己身上蹦啊,这要突然扑过来投怀送抱,定然会引起屋里这些人的怀疑,说不好自己师兄弟两个今儿就要一起见阎王了,连带着这么肥美的大白,也会被人做成麻辣兔嚼吧嚼吧给吃了。 正想着该如何示警,背心处却是一凉,明显后心已是被一柄利器制住。 这边正宽面条泪,那边铁赤等人也全都把视线集中在一点—— 山路的尽头目之所及的地方,可不是正有一个锦衣少年东张西望着疾步而来。 既是这般沉重的脚步声,明显是没有功夫傍身的。只是身处险境,几人还是不愿意冒一丁点儿风险,死死盯着少年人,眼睛中全是森然杀机。 这会儿正是深秋天气,远山近水都带些萧瑟的意味,少年眉似墨染,无边的俊秀风流中又有着说不出的惬意悠然,同周围的山水糅合成一副明丽的无比写意的山水画。 铁赤几人虽是依旧盯着少年瞧,却明显松懈了下来—— 还以为是大周鹰犬呢,原来是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 只是他口中的“大白”是谁? 还未想通个所以然,一个雪白的影子在门口一闪,几人扫了一眼,竟是一只无比肥美的大白兔,眼中明显都是一亮—— 这么肥的兔子,还真是少见,也不知是吃什么长大的,那么大的个头,怕不有三四十斤!若非怕引起外面少年注意,这会儿逮着了扒皮开膛稍作处理,必然就好吃的紧…… 许是被几人的眼神吓到,正准备往房间里跳的大白一下僵在了那里,然后猛地往后一跃,被远远的正东张西望的少年一眼瞧见,眼睛顿时一亮: “大白,你怎么跑到这里了?快跟我回去,不然,让大狼吃了你。” 竟然不是小七?离得这般近了,程峰一下听出来,来人分明是陈毓,眼睛蓦地睁大—— 陈毓既然来了,还是和大白一起来的,明显是觉察了自己处境不妙。 却是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果然是孩子啊,发现自己身处险境,怎么不去找人帮忙,反倒是两个小家伙一起跑来了。 只是陈毓这么冲过来,不更是上赶着送死吗,毕竟,陈毓这样的小秀才,充其量也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罢了,又能顶什么用? 本来折了自己一个也就罢了,倒好,眼下看着,说不定要三个全让人家给包圆了。 却不知铁赤几个比他更郁闷,原还想着既是富贵人家的小孩,应该不会到这么破败的地方来,却在听到陈毓方才的话后明白,对方口里的大白,竟然就是刚才他们还打过主意的那只蠢兔子! 一个没什么功夫傍身的富家少年自然好处置,可既是出身大家,又是这般打扮,怎么可能连个跟班的都没有? 真是弄出个什么动静,说不好马上就能招来官军。 更奇怪的是跟着少年脚边跑的那一个个灰扑扑的东西是什么? 等到少年越跑越近,铁赤几人严肃的表情也渐渐碎成片片随风而逝—— 老天,谁能告诉我,这少年真是个人吗?或者,根本就是个兔子精?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兔子跟着他跑? 甚而一只大灰兔子一下蹦到少年面前人立而起,张开三瓣嘴就想去亲少年的脸! 那只大白兔子也明显瞧见了这般情形,终于不再犹豫的一下蹦到寮棚前面的一方青条石上,冲着灰兔子做出各种愤怒的神情,明显是一副被争走了宠爱气不过的模样。 这些兔子的行事实在太过古怪,铁赤几人想不通所以然的情况下,明显都有些拿不定主意,最后终于决定,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只要少年不靠近寮棚,就暂且不对他痛下杀手。 少年果然在青条石前停住脚步: “大白,过来——” 大白脑袋往一边摆了摆,明显想要靠近,又不知为何对少年有些抗拒,随着少年一步步接近,终于一下跃起,朝着少年怀里砸了过去。 这么三四十斤一下砸过去,少年怎么受得了,竟是噗通一声仰面摔倒,这一倒下不要紧,本来就围在他周围的兔子一个个全扑了过来,少年瞬时淹没在兔子的海洋中。 这少年真就是兔子精吧?铁赤几人彻底看呆了,便是拿刀指着程峰的汉子,也惊得眼睛都直了,连自己手中大刀渐渐偏离的程峰的要害都不知道。 机会来了! 陈毓眼中寒光一闪,下一刻已经鱼跃而起,耳听得“咚”的一声响,却是这么电光火石的一瞬间,那个拿刀站在程峰身后的汉子已经被一脚踹出去,陈毓一俯身,分别抓住地上男子和程峰的背心,用力朝寮棚外掷了出去。 铁赤几人顿时脸色大变: “杀——” 竟是兵刃齐下,朝着陈毓当头砍下。 哪知陈毓身子往后一缩,手中宝剑一抖,朝着身旁两根柱子平平削出,又是哗啦一声巨响之下,寮棚已是塌了一半。 “想逃?没那么容易!”铁赤几人如何肯放陈毓几人离开,兵器连挥,格开从天而降的梁木毡片的同时,敏捷的从寮棚中一跃而出,却在下一刻全都僵立在那里——少年并没有逃,依旧施施然站在院外,而他的身后,这会儿却是站着六七个手持利器的汉子。 这还不算,再往后,还有几十名弓箭手弯弓搭箭,竟是把这座破烂的寮棚围了个水泄不通,更可怖的是他们手中的箭,全都闪着蓝幽幽的荧光,明显全是浸了毒的。 “铁赤王子,别来无恙。”护佑在少年右方的一个手持长枪的英武男子冷冷道。 紧跟在铁赤身后的兀格脸色一变:“铁枪顾云飞!” 铁赤眼神顿了一下,又在一路追踪着自己的徐恒身上停顿片刻,半晌黯然道: “果然是老天也不愿成全我吗!” 既有镇府司的人马,又有那么多官兵,便是手里的人质也被那个古怪的少年给救走,自己手里已是什么筹码都没有了。 既不能重新翱翔在草原之上,自己宁愿死也绝不会再过阶下囚的生活,竟是抬起长刀横于颈上,冲着徐恒几人厉声道: “你们不就是想要铁赤项上人头吗?只要你们愿意放过我的兄弟,在下立刻成全你们!” “王子——”兀格一听就急了,登时大声道,“咱们草原的儿女,从来都是只有站着死,绝不会跪着生,王子若然不在,兀格绝不愿一人苟活!” “是!”其他人也都红了眼,“我等愿同王子一起死战,还请王子成全!” 说着举起大刀,就要朝陈毓等人冲杀过来。 “果然是英雄。”徐恒忽然阴阴的开口,“不过你铁赤王子还是好的,即便死在这里,好歹还有个埋骨之所,就不知那些昔日追随你的兄弟和你的族人,是不是也有这个荣幸?还是,死无葬身之地?” 眼下自己等人已是完全掌控了局面,要杀死这几个蛮人根本就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只是小毓之前的话让徐恒意识到,除了杀死铁赤外,说不好,还有更大的好处。 眼下还不清楚北方草原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不正好从铁赤嘴里套出底细? 铁赤果然脸色大变——难不成草原上的变故周人已是知晓? 若然真趁这个机会和羌扬联合,那铁翼族可不是将有灭族之祸? 一想到这个可怕后果,别说其余几人,便是铁赤也失去了原先视死如归的淡定: “羌扬给了你们什么好处,让你们愿意帮他?” 羌扬?徐恒和顾云飞对视一眼,俱是心神大震—— 竟是让陈毓给猜着了! 两人一个是执掌天下情报来源的镇府司的得力干将,一个是之前经年镇守边关的常胜将军,别人不知道羌扬这个名字,两人却全都熟悉的紧—— 如果说铁赤是傲视草原的雄鹰,那羌扬就是地上奔跑的狐狼。其狡诈阴险程度,尚在铁赤之上。 只是摩凌族的势力自来比不上铁翼族,所以不得不俯首甘做下属。 眼下听铁赤的意思,羌扬竟是把手伸到了铁翼族吗? 而铁赤又这么亡命潜逃,岂不昭示着铁翼族怕是已然处于极度危险之中? 按理说铁翼族的死活和大周丝毫不相干,只是即便徐恒和顾云飞这个层次的官员也明白,草原上兵强马壮,之所以这么多次和大周的较量都处于下风,除了成家军英勇无敌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草原上各方势力一盘散沙样的现状。 摩凌族实力本就仅次于铁翼族罢了,要是真把铁翼族给吞并了,岂不是意味着会一统整个草原? 真到了那时候,怕是周朝边境再不得安宁! “我饿了。”陈毓打了个呵欠道。 “饿了?”徐恒刀似的眼睛一下从铁赤身上收过来,说话的语气也变得无比殷勤,“我兄弟就是贴心,那,我好像也饿了。” “那咱们去酒楼吃点儿饭,养足精神了再接着打?”顾云飞也是个知情识趣的,闻言笑着道,“我今儿个心情好,你们说要上哪儿吃,我请客。” “就之前我和毓儿吃饭的酒楼就成,”徐恒砸吧了下嘴,伸手就去牵马,“那酒楼生意挺好的,晚了说不好就没座了。” “对了,明日好像是毓哥儿姐姐的婚礼吧,嗯,那么喜庆的日子,可也不好见血不是?”徐恒已经上了马,又忽然想到什么,回头对铁赤道,“明儿个我们去吃喜酒,那这样,咱们后儿个再干架。” 说着施施然上了马,留下僵立原地的铁赤几人扬长而去。 至于说具体什么时候打,怕是朝廷那边很快就会有决断。 还是第一次碰到这么不靠谱的对手,铁赤好险没给气疯——大周皇帝到底是昏庸到了什么程度,才会选出这样坏了脑子一般的官员? ☆、第99章 章 “朱公子伤情如何?”徐恒瞧着依旧浑浑噩噩躺在床上的朱庆涵,蹙紧眉头——若然这人能醒来就好了,毕竟朱庆涵被捉了这么久,对铁赤等人的情形自然掌握的更详细。 程峰这会儿惊魂甫定,连带的听说徐恒竟然是镇府司千户的震撼也平静了些,终于重新找回些许名医的风采,一手把着脉搏一手捋着胡须道: “已经没有性命之忧。若然大人有话要问,程某不才,让这位公子清醒片刻还是可以做到的。” 徐恒瞧向程峰的眼神顿时就带了抹诧异——倒没想到鹿泠郡这里竟是卧虎藏龙之地,要知道朱庆涵的伤势,可是最容易要人命的,毕竟,伤口已是感染发炎到了这么严重的程度! 程峰如何不明白自己引起了镇府司的主意,倒也没有准备隐瞒——毕竟,镇府司想要知道什么事情还不是易如反掌? 当下哂然道: “不瞒大人说,京城太医院院判周宁则正是在下大师兄。” “竟然是周院判的师弟,失敬失敬。”徐恒笑意中明显多了几分郑重,毕竟,世人哪会没有个三病五灾的,太医院的人还是不要得罪的好。 而且既是周院判的师弟,想来必然是有真材实料的。 程峰不再说话,随手取了几根银针,朝着朱庆涵周身几个穴位刺下,银针甫一入体,朱庆涵就睁开眼睛。 徐恒顿时大喜,刚要开口询问,却见朱庆涵猛地抬头,眼睛发直的盯着同样站在病床前的陈毓,完好的右手更是一下攥住陈毓的衣襟,痛哭流涕道: “兔大神,救命之恩,没齿不忘。敢问这里可是大神的宝洞?” 之前因着程峰帮着疗伤时的心不在焉,朱庆涵很是吃了些苦头,昏昏沉沉中有过片刻的清醒,却是恰好看见陈毓领着兔子大军冲进来的一刻,连带着可不是这位兔大神把自己从劫匪手里捞出来,又给远远的丢开的? 这会儿醒来,脑筋不清楚之下,直觉自己是被兔大神给带回山洞了。 又怕怕的扫了眼徐恒几人,倒不知道这能化形的兔子精还不是一个两个,竟是这么多!只是平日里看那么多精怪小说,成精的不是以狐媚女子居多吗,怎么这里全是些大男人? 看来看去还就是第一个冲出来救了自己的兔子精最好看! 兔大神?连带着朱庆涵瞧过来时惊艳的眼神,都让陈毓眼角直抽抽—— 这混账,枉自己救了他! 有兔儿爷专美于前,怎么听怎么就觉得这兔大神味儿道不对呢? “我去看小七了。”当下毫不怜香惜玉的一根根掰开朱庆涵的手指,径直往外而去。一点儿不管后面倍受打击快要哭出来的朱庆涵…… 行至外面,四处逡巡了一圈,却是不见小七的影子。 便又转身往小七惯常溜达的地方而去,待行至后院,眼前白影一闪,却是一只雪白的鸽子和大白正同时跃起,鸽子很快飞人云霄,不见了踪影,大白却是不要命的巴住了陈毓的脖子。 似是没想到陈毓会突然出现,小七神情有一瞬间的怔楞,接着又想到什么,瞪了一眼陈毓,转身便走。 慌得陈毓忙探手去拉小七,好容易抱得美人归的大白却是不愿就此和陈毓分开,两只前爪依旧搭在陈毓肩上,无比委屈的被拖拽着前行。令得陈毓不胜其扰,抬手揪住大白的两只耳朵往外一丢,哪想到大白去得快回来的更快,照旧拼了命般死乞白赖的巴住陈毓肩头。 陈毓无奈何,只得任它巴着。 小七瞧得哭笑不得,下一刻却是更加恼火——陈毓的性子自来冷清,其他男孩子喜欢喂猫养狗,陈毓却是除了每日里读书练功,再没有什么多余的爱好。甚而更是对大白这类长着长毛的生物避之唯恐不及。 之前为了救五师兄,身上撒了自己特制的药物以吸引兔子也就罢了,这会儿既是解决了五师兄的窘境,依着他的性子,早不耐烦的让自己送他解药,好把大白踢到一边了。 却容许大白这么窝在他身上,明显是为了让自己开心。只是最不能容忍的事情都忍受了,跟自己道个歉,就那么难吗! 越想越气,抬手就去拽大白: “过来,人家是什么人,怎么是咱们这样的高攀的起的。即便前脚刚帮了大忙又怎样,说不好后脚就会把你煮吧煮吧给吃了。” “小七——”陈毓怔了一下,反手叼住小七的手腕,语气是自己也没有察觉的温柔,“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和个孩子相仿。” 不但不道歉,竟是还有理了!小七越发恼火,更加用力的挣扎起来。 大白虽是更想继续留在陈毓身边,好在大脑没有坏掉,知道谁是自己的真正主人,恋恋不舍的四爪在地上一撑,朝着小七就扑了过去—— 眼瞧着主人都快气哭了,身为合格的宠物,怎么也要好好安慰一下不是? 小七身子本就往后撑着呢,被突然飞过来的大白这么凌空一压,惊叫一声就朝地上倒去。亏得陈毓反应快,一把捞住抱在怀里—— 当然,作为唯恐天下不乱的萌宠大白,好巧不巧正好隔在二人中间。 终究不舍得小七继续难过,陈毓无奈道:“不过是一只蠢兔子,当初那可是匹惊马——若然当时有一丝疏漏,你可想过会有什么后果?你是什么人,那韩家又算什么东西?他们阖府加在一起也没有你一根头发丝重要。你如何能为了惩治那么一群混账东西就让自己置身于那般危险的境地中?我宁肯杀了那匹马,也不能眼睁睁的瞧着你……记得,决不许再有下次!” 这话说的决绝,听在小七耳里却是宛若雷鸣,呆立半晌,竟是整个人酸软的站都站不住,连带的只觉得隔着自己和陈毓的大白碍眼无比,终究从怀里摸出颗药丸塞到陈毓嘴里,低声道: “这是解药,吃了,大白就不会再缠着你……” 陈毓苦着脸把解药咽了下去,下一刻小七又从荷包里翻出一颗蜜饯塞到陈毓嘴里。 不得不说小七的药果然神奇,待得服下解药,那股吸引的大白神魂颠倒的气息瞬间消失殆尽。 大白晃了晃脑袋,眼神中忽然露出极为惊悚的神情—— 天啦撸,自己怎么吃了熊心豹胆,扑到那个杀神怀里了?早在第一次被这小子提溜着耳朵扔给主人时,动物的直觉就让大白忙不迭的选择了远远的躲开—— 对方的眼神分明是把自己看成了一坨肉,而不是一个可爱的小宠物啊。 好不容易这会儿吃了一身肥肉,不想着赶紧躲开来,怎么反倒巴巴的送到眼前了。 虽然身上肥肉太过累赘,可趋利避害的本性驱使下,还是让大白不一般的矫健,竟是“嗖”的一声从两人怀里跃出,然后飞快的挪着肥胖的身躯,把自己安置在一颗大白菜的后面,只可惜实在太肥了,虽是脑袋和身子藏了进去,后面的屁/股和尾巴却还是漏在外面…… “噗嗤——”小七终于忍不住笑倒在陈毓怀里,下一刻又想到什么,忙不迭后退,正好对上陈毓专注的瞧过来的亮晶晶的眸子。 “饿不饿?”陈毓柔声道,“走,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说着依旧牵着小七的手,大踏步往外而去。 小七被动的跟着,绯红的脸颊上却是笑意更浓—— 好吧,就原谅毓哥哥这一次,毕竟,要不是毓哥哥,面对那么多攻讦的爹爹他们,不定要如何焦头烂额—— 论起打仗,爹爹自然是手到擒来,却又哪里是那些惯会胡搅蛮缠打文字官司的文人的对手? 而且这还是第一次,自己能帮着家人,更可以光明正大的在信中跟父兄提起陈毓这个名字…… 当然,陈毓不知道的是,不独成家人很快会记住自己的名字,便是徐恒和顾云飞的奏折上,自己的名字也是赫然在列…… 十月初六,易嫁娶。 状元里韩家一大早就开始鼓乐齐鸣,到得戌时,新娘的花轿终于到了。 陈毓骑在马上,亲眼瞧着姐姐的花轿进入韩家大门,两只眼睛竟是有些湿润—— 虽然考察过韩伯霖的人品,也确知韩家夫人不是那等会拿捏儿媳的婆婆,可这心里就是止不住的酸楚,陈毓甚至忽然有个冲动,那就是让轿子回转,自己护着回家去。 “啧啧啧,咱们小毓也有这么儿女情长的时候。”同样骑着马的徐恒瞧得不住感慨,却是照着陈毓的肩用力拍了一下,“事关你姐姐的终身幸福,你小子可不要犯浑。” 陈毓一激灵,也明白即便再如何不忍心,姐姐都是终究要嫁人的。 抬头狠狠瞪了一眼正回头笑呵呵的瞧着自己的韩伯霖—— 即便你是我姐夫又如何?敢欺负我姐姐,照样揍得你满地找牙。 徐恒却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竟是拍着陈毓的背哈哈大笑道: “放心,到时候真有什么人惹到你,打架的话,记得算我一份。” 一番话说得韩伯霖差点儿宽面条泪—— 媳妇娘家人太彪悍了怎么办? 急,在线等…… 却是浑然不知看热闹的人群中韩府管家的眼睛正死死盯着徐恒几人,下一刻转身往韩府而去。 ☆、第100章 狗眼看人低 “老爷,你可要为咱们儿子和女儿做主啊……” 瞧着瘫在床上的宝贝儿子,再想想知道自己腿废了后日夜嘶声哭喊痛不欲生的女儿,一直活的高高在上有滋有味的张氏真是觉得天都塌了。 却是越发的对老大一家恨之入骨,若非是因为韩伯霖他们一家太不识时务,自己一双儿女如何会落得这般下场? 眼下倒好,自己这边愁云惨雾,老大家那边却在欢欢喜喜娶媳妇儿,张氏越想越恨,简直杀人的心思都有了。 瞧着张氏声嘶力竭状似疯狂的模样,韩庆心情晦暗之余也越发厌烦,冷斥道: “闭嘴!你还有脸哭!若不是因为你,良儿两个怎么会落到这般境地!简直是愚蠢之极!” 哪有自己下药结果没害到别人,反而坑了自己的? 虽然说到现在为止,韩庆依旧怀疑,当时定然发生了什么,可之后请来的兽医和程峰的结论却是完全一致,让韩庆不得不相信,那惊马之所以跑回来伤了自己儿女,还就是巧合罢了。 只是即便如此,也依旧不甘心! 若非陈毓也是官家公子,韩庆第一时间就会把人捉了,然后严刑拷问,便是打也要打出个适合自己心意的结果来。 可眼下拿惊马做借口,明显是行不通的。毕竟当时可是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亲眼看见那匹疯马从自家冲了出来。 只是要这么便宜了陈家并老大一家是无论如何也不甘心的。 更不要说韩伯霖中了举人这件事一直是娘亲并自己最大的心结—— 当年苛待大房时,怎么也没想到,当初那个只会缩在一边默默流泪的侄子会有这般造化。 ——再怎么说自己儿女伤成这样也和陈家送嫁队伍有关不是?可到现在为止,大房也好,陈家也罢,连个上门探望的人都没有。 而陈家之所以如此强硬,难说里面没有大房的原因,私底下,两家不定达成了什么共同对付自家的协议呢。 旧恨之外更添新仇,既然不识时务,那就别怪自己不客气。 这几日时时派人注意大房并陈毓的行踪,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就在昨儿个,管家回来禀报,说是陈毓和几个明显不是本地人的恶形恶状的汉子在酒楼用饭。 韩庆立时意识到机会来了—— 就在前日,自己刚接到镇府司密函,说是异族王子铁赤忽然死而复生,而且挟持朝廷重臣之子一路逃亡到鹿泠郡方向。不日镇府司就会派遣得力人手来至郡中。 依据管家的描述,那几个汉子必然都不是什么善茬,说不得就是铁赤的属下,抑或者,是特意从漠北赶来接应铁赤的贼人! 而陈家可不正驻守方城府? 至于陈毓自然就具备了和漠北异族人勾结的先天条件。 这个计划简直堪称完美,毕竟,镇府司的手段可不是一般人能挺得住的,只要自己有心,甭管他们之前是什么身份,落到自己手里,就注定只能是叛贼内应。 而若然和逆贼挂上钩,陈家想要不倒都不行,至于说韩伯霖那个小兔崽子,最不济功名也会被革除,操作的好了,大房那边将再无出头之日,自己既出了胸间一口恶气,更可以永绝后患。 只是管家那次回来的匆忙,等自己再派人去瞧时,那陈毓并几个汉子都没了踪影…… 正自蹙眉,外面忽然传来管家的声音: “老爷,之前酒楼里的那几个汉子,有三个出现在韩伯霖的婚礼上。” “是吗?”韩庆眼中闪过一抹厉色,所以说这就叫心想事成吗? 自己本来设想的就是在韩伯霖的婚礼上出手,自己这边日夜垂泪,大房那里怎么还能再笑下去? 还想着娶妻?等着哭丧还差不多。 已经有了决断,韩庆再不停留,大踏步往外而去: “去卫所点起一百兵丁,咱们去给我那好侄子送上一份大礼。” 状元里,韩家。 从韩伯霖中了举人,韩家的日子无疑就好过的多了。 今儿个又是韩伯霖成亲的大好日子,左右邻里纷纷前来祝贺,此外到场的还有大房的几家亲戚,只是来客全是韩伯霖外家那边的,韩姓本家除了有限几户偷偷送了礼,连登门都不曾之外,其余人即便收到请柬也依旧装作不知。 这般情形,令得邻里不由叹息——韩家二房委实做的有些过了,要知道同宗同族本就是要守望相助的,更不要说韩伯霖可是个实打实的举人啊。 这样的人真中了进士,假以时日必然是宗族的一大助力,对家族后辈的作用可不是一般的大。 而韩伯霖成亲这样大事上,韩家宗族长辈却是无一人露面,明显是碍于二房的威压。 可这般成亲大事,宗族却无一人前来帮着主持,无疑会令得主家太过尴尬。 只想想也是,韩庆可是隶属于小儿止啼的镇府司,更不要说听说韩家出嫁到京城的那位小姐可是和镇府司一把手、指挥使李景浩大人的夫人情同姐妹,有这样坚实的靠山,放眼整个鹿泠郡,又有谁敢不长眼的惹了韩家二房? 就是韩伯霖,即便日后中了进士,若是二房使坏的话,这官能不能当得长久还在两可之间。 韩家大夫人梅氏如何看不出周围人同情的眼神,神情虽是没有丝毫变化,心里却是凄苦,更有对即将过门的新妇的感激。 之前已经听儿子说了陈家的情况,连带的知道陈家对自家的现状也知道的很清楚,这般情况下仍肯下嫁,可见对方是真的相中了自家儿子的人品。 又见了那等丰厚的嫁妆,连带的还有陈家小公子的儒雅气度以及清逸非凡的容貌,更明白相较于自家来,陈家的条件真不是一般的好。别说自己这样的举人人家,便是其他官宦人家,也同样可嫁的。 罢了,等新妇到了,自己唯有更疼她,才算对得住陈家的厚道。 这般想着,脸上的笑容无疑更加真挚。耳听得外面鞭炮齐鸣,梅氏便有些坐不住,慌得娘家大嫂孙氏忙一把拉住: “妹妹是婆婆,就是再欢喜,也得稳住了才是。” “就是。”娘家二嫂郑氏却是个性情有些凉薄的,先前看着小姑子嫁到韩家,还算能过得去,两人关系倒是处的不错,自从大房被赶出韩府,迁居到这里,却是有些对小姑子一家看不上眼了。 这次若非韩伯霖中了举人,郑氏本是打算托辞身子骨不爽不登门的。 这会儿看小姑子喜欢的模样,撇了撇嘴道: “先前听说霖哥娶得不是个知州家的女儿吗?怎么就才陪嫁了六十四抬的嫁妆?怎么说也该一百二十抬的才是。要我说呀,妹妹你当初真是糊涂了,要是答应二房说的那家京城闺女,啧啧啧,咱们霖哥儿的前程不定怎么远大呢——” 不怪郑氏埋怨,实在是郑氏的夫婿梅家二郎正在鹿泠郡中做小吏,满心想着能巴上韩家二房,给夫婿谋个好前程呢。 更不要说郑氏觉得,以二房的声势,根本不是小姑子一个寡居在家的妇人斗得过的。 这好容易二房那边愿意打破僵局和大房交好,大房真是有眼色的话,怎么也应该赶紧接下不是? 小姑子倒好,竟是昏了头的把人给赶了出去,这还不算,转头就定了个什么边远之地的知州家的女儿,听说还是个没有亲娘的。 既没有亲娘亲自教导,教养又能好到那里去?还把二房得罪的更狠了,怎么想怎么得不偿失…… 还要再说,却被梅氏一下打断: “二嫂你这是什么话!霖哥儿媳妇可是我千挑万选的好媳妇儿,二嫂当我是妹子的话,以后不要再说这般话。” 口中说的,已是气的浑身都哆嗦,连带着同为妯娌的郑氏也觉得孙氏有些太过了,毕竟这可是霖哥儿大好的日子。 忙一旁劝解: “妹妹莫恼,这大喜的日子,怎么样都要和和气气的。” 又忙向郑氏递眼色,示意她少说几句。 那里想到郑氏自觉被小姑子下了面子,又打心底里不想因为没有未来的小姑子惹上韩家二房,竟是怒气冲冲道: “亏得我一片好心,竟是被妹妹当成了驴肝肺。罢罢罢,你们家的事,我从今后再不管便是,但只是妹妹以后莫要后悔了再求到你二哥头上,我就烧高香了。” “你——”梅氏怒极,当真是把这个二嫂撵出去的心思都有。 旁边一阵脚步声忽然响起,却是小儿子韩伯明,正“咚咚咚”的跑进来: “娘,快来,有客人来了——” 听说有客人要来,梅氏只得咽下满腔的怒火,跟着往外走去,孙氏瞪了郑氏一眼,低声道: “咱们今儿个来就是为了帮衬妹子,你也收着点儿。既然有客人来了,咱们也一起去吧。” 郑氏刚才被梅氏怒斥,这会儿正不得劲,闻言冷冷道: “小姑子的底细咱们还不知道吗?能有什么上得台面的亲戚,值当的我亲自去接?要去你便去,我才懒得动。” 孙氏无法,只得扔下郑氏忙忙的追着小姑子出来。 看郑氏这个模样,孙氏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也就老大家这样的木头性子,哼!” 瞧小姑子的模样,明显是个不听劝的,以后说不得还跟二房有得闹,待会儿家去后,好歹得想个法子,劝劝自家男人,怎么也得和小姑子远些才好,不然,怎么招祸都不知道。 正自思量该如何规劝丈夫,外面小姑子诚惶诚恐的声音忽然响起: “夫人快里面请。” 夫人?郑氏听得不由一愣,什么样的人驾临,竟是使得自己小姑子那般激动? 还未想清楚个所以然,一个好听的女子声音已然响起: “韩夫人客气。秀姐儿于我而言,就跟自己的亲妹妹一般无二,这些东西,就当是我给秀妹妹添箱了,夫人可莫要嫌弃才是。” “啊呀,这怎么使得?”梅氏明显有些吃惊,便是拒绝的话语都有些结巴。 “当然使得。”女子接着道,“还有这千两白银,却是我家毓哥儿的朋友送上,还请夫人一并笑纳才是。” 外面顿时陷入了寂静。 千两白银?郑氏只觉脑袋嗡的一下,心说这人开玩笑吧?什么人出手这么阔绰?那可是千两银子啊! 终是憋不住,悄悄掀开一角帘子往外瞧,却是一下直了眼—— 却是一个丫鬟正奉上一个托盘,掀开来,里面竟是一整套赤金带翠的首饰,那般美丽夺目的式样,令得郑氏一下看直了眼。 更让郑氏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是,站在丫鬟旁边和小姑子言笑晏晏的,竟是一个身着五品宜人服饰的明丽女子—— 更巧的是,这女子自己还远远的见过,可不正是手握重兵的守备府顾大人的夫人?! ☆、第101章 眼瘸了 郑氏再也坐不住,心里更是悔的肠子都青了—— 要知道整个鹿泠郡谁不知道,虽然同是官员夫人,可顾夫人的身份却又与别个不同,虽然没有位高权重的娘家人,可是因为她祖父的关系,朝中有多少身居高位的人,自觉自发的把自己放到了她娘家人的位置? 没看顾守备这么个外乡人初来乍到便能在鹿泠郡官场如鱼得水,听说除了顾大人能干之外,这位顾夫人也出力不少。 这要是能和顾夫人攀上关系,对自家男人的前途可真是大有裨益,说不得,比巴结上韩家二房都好。 毕竟,虽然听说韩庆的妹夫大有来头,可耐不住县官不如现管啊,即便能哄得韩家二房那边开心了,京城那么远,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有回信。 心里更是对梅氏多有怨言。亏得家里平日对她多帮衬,守备夫人今日亲临祝贺这样的事都不说一声。 早知道对方的身份,自己怎么会窝在这里?方才和小姑子她们一起出去待客,那是多好的机会啊。 现在这么突然出去…… 咬了咬牙,罢了,就是再尴尬也得出去,怎么的也得攀上顾家的关系才是。 忙不迭起身,掀开门帘就走了出去,冲着柳云姝满脸笑容道: “哎呀呀,这不是顾夫人吗?多日不见,夫人更美了呢。” 口中说着,又瞥了一眼旁边站着的梅氏,埋怨道: “顾夫人这样的贵人,怎么能坐在这里?快快快,夫人赶紧上座。” 今儿个是韩伯霖的大喜日子,作为韩伯霖唯一的长辈,眼下房间里最上首的位子自然是梅氏的。郑氏笑嘻嘻的上前就想搀着柳云姝的手往那边送。 本来瞧着是从里间出来的,明显对方是韩家近亲,又是认识自己的样子,秉着伸手不打笑脸人的原则,柳云姝自然脸上也带了笑意,这会儿瞧郑氏这般做派,已是极为不喜—— 要知道自己可是以秀姐儿娘家人的身份前来道贺的,真这么大喇喇的坐了首位,别人眼里秀姐儿的娘家不定是怎样跋扈的性子呢。 更不要说若是因为这样的小事惹得秀姐儿婆婆不喜,那秀姐儿过门后可不得受拿捏? 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柳云姝对这妇人都是不喜的紧。当下看郑氏的眼神就有些发冷,起身错开郑氏的搀扶,径直挽住梅氏的胳膊,送到主位上道: “今儿个可是夫人大喜的日子,眼瞧着一双佳儿佳媳,夫人以后有好日子过呢。” 一句话说的梅氏眉开眼笑,想到这些年受的苦又有些酸涩,强忍着眼泪道: “夫人说的极是,夫人放心,秀姐儿入了我家门,我们一家都是极开心的,我没有女儿,等秀姐儿来了,就和我亲闺女没什么两样,你是不知道啊,这几天想到我儿子能娶上这么好一房媳妇儿,我就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昨儿个我和霖哥儿也说了半宿的话,我跟霖哥儿说了,要是敢惹了我那好媳妇伤心,旁人不说,我就先第一个不放过他。还有一句话是我们霖哥儿托我转达的,不管将来如何,他这一辈子就秀姐儿一个媳妇儿了!” 后一句话本是娘俩说的私房话。 本来梅氏心里还微微有些抵触,并不是说一心要给儿子纳妾,而是未来的事情谁也不好说,要是秀姐儿进门无所出的话,说不好也得有其他准备。 只是儿子却是坚定的紧,而梅氏,今儿个见识了宗族那边的做派——成亲的大喜日子尚且敢给自家没脸,等正式嫁入韩家,作为长嫂的秀姐儿还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呢。 那么个在家里娇滴滴养大的宝贝女儿,还没过来呢就要承受这些糟污事,梅氏只觉越发愧疚难当。 当初在府里时,已是受够了无论自己如何被欺负丈夫吭都不敢吭一声的苦,又有二嫂郑氏方才对新妇的各种百般挑剔。 梅氏一咬牙,就把娘俩个的私房话过了明路,既是表示对陈家的感激,也是为了向郑氏一般的人表明,秀姐儿这个媳妇自己和儿子都认定了,而且不管霖哥儿将来贫穷还是富贵,都只会有秀姐儿这么一个妻子。 被柳云姝给无视了的郑氏本就臊的红了脸,这会儿听了梅氏的话,更是又羞又恼,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自己方才才说过京城贵女如何好,小姑子马上就告诉所有人,他们还就认定那个边远知州的女儿了,这不是明晃晃的打自己的脸吗? 只是梅氏面前她敢斥责,柳云姝面前,郑氏却是规矩的不能再规矩,毕竟,方才柳云姝可是说了,人家就是娘家人的身份。 要是小姑子早告诉那即将嫁进来的新妇还有这样的靠山,自己又如何能说出那样的话来。 两人说着话,下人已经把徐恒千两银票的贺礼奉上,梅氏瞧了,却是有些为难,踌躇了片刻道: “倒不是我要驳夫人的脸面,委实是这礼金的数目太大,即便是亲家少爷的朋友,是不是也……” 也不知对方是什么来头,所谓礼尚往来,两家之前根本没有一点儿交集,即便再打着亲家少爷朋友的名头,可这礼也是送到了自家不是? 更不要说亲家少爷才多大年纪,怎么会交好出手这么阔绰的朋友? ——自打日前见了陈毓,梅氏是打心眼里喜欢,唯恐那么好个孩子会牵扯到什么事。 柳云姝也是个聪明的,怎么会看不出梅氏的心思?不觉又是感慨又是赞叹,毓哥儿果然是个聪慧的,瞧瞧给秀姐儿挑的这个婆婆,说是万里挑一也差不多了。还没过门就得婆婆这般疼爱不说,更是当众说出儿子这一世都不会纳妾的保证,这份心意可真是比多少聘礼都来的难能可贵,也更让人感动。 这会儿瞧着,老太太竟是连毓哥儿也一起护着呢,当下摇头笑道: “我们秀姐儿前世定是积了福的,才能修来老太太这样好的婆婆。” 又接过托盘,放在桌上: “这贺仪您尽管守着,徐大人不独和我们毓哥儿是好兄弟,便是和陈家叔叔也是旧交呢。” 要说那位徐恒也是个有趣的,听小毓的意思,那人本来是准备奉上五千两白银的,是小毓坚持,才勉为其难的只奉上一千两做贺礼。 徐大人?郑氏敏感的注意到柳云姝的称呼,不觉一怔——没听说鹿泠郡中有什么上得了名号的姓徐的大人啊?不知道这位徐大人又是什么来头? 转而又想到自己男人可也在外面待客呢,既来了这么多头面人物,少不得也是一场好机缘。 这般想着,竟是很快把刚才受到的冷遇抛在了脑后,笑嘻嘻的又凑了上来。 梅氏和孙氏倒是没注意到这一点,却是对柳云姝的话有些闹不懂——亲家少爷才多大啊?怎么顾夫人的意思竟是那徐大人和亲家少爷关系好的紧呢? 可看陈毓的年纪也就是个少年罢了,至于那位徐大人一听明显就是官身啊,咋想着也该是和陈大人是故交,然后顺便认识亲家少爷才对啊。还是说顾夫人说反了? 只是柳云姝既说无事,虽觉得礼太重,倒也不好再往外推让。 当然,很快,梅氏也顾不得再考虑这个问题了,实在是喜庆的喇叭声已经来至院外,新娘子到了。 等梅氏被人扶着走出来时,韩伯霖已是牵着一匹红绸进了大堂,红绸的另一端,正牵在一身大红新娘喜服的陈秀手上。 虽是有红盖头遮着,完全瞧不见新娘的脸,却是能看出新娘的纤秾合度的窈窕身段,举手投足间自然逸出的婉约气度,尤其是那一身宛若云彩般的美丽喜服,衬得整个人都无比华美大气…… “果然不愧是大家闺秀呢。” “但瞧这周身的气派,必然是个美丽聪慧的女子……” “韩家公子果然是个有福的呢……” 人们开始品头论足,终于有人道:“新娘漂亮不漂亮眼下还不得而知,可这身喜服,却委实是精美之极。” 大家的视线本就集中在陈秀身上,听了这番话,自然更下力气的上下打量,其中正好有个家境还算差不多的,已是惊呼出声: “哎呀,我怎么瞧着这喜服可是完全用裘家新出的云霞锦裁制而成,还有这么精彩绝伦的绣工,莫不是金针马大娘的手笔?” “着啊,”人群中正好有人家里也是做绸缎生意的,闻言忙上前些,待仔细分辨后两眼都开始发光,“是不是马大娘的手笔不好说,只这喜服委实是云霞锦无疑。” 一句话说的众人都瞪大了眼睛——这陈家也太有钱了吧?谁不知道云霞锦可是贡品,说是寸锦寸金也不为过,这么大一件花样繁复的喜服,可得用多少云霞锦啊? 郑氏也瞧得眼都直了,正好旁边的孙氏冲击力太大之下,不觉瞥了一眼梅氏,小声道: “外甥媳妇儿身上真是云霞锦?还有那刺绣手艺可是真真好的紧呢。” 当然,即便如此,孙氏也完全不信,那真就是马大娘的手艺。 “正是云霞锦。”梅氏倒也没准备瞒她,顿了顿又悄悄道,“我这媳妇儿手很巧的,知道霖哥儿外家也就两个舅舅罢了,给两位哥哥和嫂子,也都每人做了一身新衣服呢,两位嫂子的也是这云霞锦,到时候嫂子可莫要嫌弃比不得她身上这件喜服好看才是,毕竟,马大娘的手艺,可不是一般人能赶得上的。” 一句话说的郑氏倒抽了口冷气—— 外甥媳妇儿要送自己和大嫂每人一身云霞锦裁的新衣服?哎呀,那哪是衣服啊,分明是好大一笔银子才是。 一想到逢年过节时,自己也能穿上云霞锦的衣服回娘家串亲戚了,郑氏简直乐得眉眼都要眯缝到一起了。 狂喜之余,又觉得自己好像漏了什么,细细回想一遍,不觉短促的“呀”了一声——方才小姑子的意思是,不独陈家小姐身上的喜服确然是云霞锦,便是那精美的刺绣也完全是出自马大娘之手? 再瞧瞧陈秀,郑氏简直觉得自己昏了头了,眼前哪里是外甥媳妇儿,分明是一座移动的金山啊! 众人正在交口称赞,院子外面却是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后一个满脸煞气的中年男子忽然闯了进来,眼睛直直的攫住了陈毓和他身边的徐恒三人: “你是陈毓?” ☆、第102章 傻眼了 喜庆的喇叭声瞬时戛然而止,连带的整个小院里的人神情都微微一变—— 韩家二老爷韩庆怎么来了?若是贺喜的话,这个时候怎么也有点儿太晚了,而且带那么多人做什么—— 却是在这片刻间,韩庆身后的一百名兵丁已是冲了上来,竟是把陈毓和他周围的人全围了起来,甚而连一脸喜兴的新郎官韩伯霖也在被包围的行列之中。 这韩庆,明显来意不善啊。 被请来主持婚礼的耆老虽不是韩氏家族的人,也算是状元里一带声望颇高的,见此情形忙上前一步,陪着笑道: “哎呀,这不是百户大人吗?还真是贵客,也是,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韩字,再怎么说,百户大人也是霖哥儿的叔父不是,还请看在老朽的面子上,带了这些兄弟去后堂喝一杯喜酒……” 这话里明显就存了替韩家大房求情的意思。便是周围人瞧向韩庆的眼神也都有些谴责,再怎么说也顶着叔父的名头呢,即便当初撕破了脸,也明显是大房这边吃亏更多,哪有这么得理不饶人,一再追着欺负人的? 成亲可是一辈子的大事,韩庆作为叔父,即便不愿出面帮衬,也不合选择霖哥儿大喜的日子带了这么多人过来闹场,怎么瞧着都有失长辈风范,欺人太甚了些。 韩庆哪里听不出来耆老的意思,却明显根本没准备卖耆老的面子,竟是冷哼一声道: “休得啰嗦,本官可是有公务在身。” 言辞里透露出来,竟是根本不准备叙什么亲戚情分,摆明了卒马要来找茬的。 梅氏本来被郑氏和孙氏拉着,不让她上前,这会儿却是再也忍不住,用力挣开两人,待来至外面,瞧着韩庆的眼神里好险没呕出血来—— 因是婆母幼子,韩庆在家里自幼便受宠的紧,甚而等自己生了霖哥儿,家里但凡有什么好吃食都得先紧着韩庆的嘴,便是霖哥儿这个长孙都得靠后。 犹记得自己因婆母克扣份例,为了让孩子能有口好吃的,自己不得不偷偷做些绣活托人拿出去卖,待得了工钱后,便偷偷给霖哥儿买了几块点心回来,没成想却让韩庆撞见,不独跟婆母告状,说自己吃独食,更是唆使相公打了自己一顿,甚而即便如此,一旁眼巴巴的瞧着的霖哥儿都没有吃嘴里一口糕点…… 亏自己那么没出息的夫君,以为这么忍让幼弟、孝敬继母,就能在韩家继续待下去,可到了还是让人撵了出来。 从那时起梅氏就明白,这世上很多事,不是你愿意忍,别人就愿意放过你的。 而在自己苦苦挣扎了这么多年,终于熬到把儿子供成了举人后,韩庆竟然再次登门,还是在长子大喜的日子。 早年来一直积郁在胸中的闷气一下爆发了出来,梅氏一下挡在陈毓几人身前,冲着韩庆怒声道: “今儿个是我儿的大喜日子,谁若敢搅闹了我儿的婚礼,我便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替我儿讨回来。” 许是梅氏的眼神太过瘆人,韩庆神情变了变,下一刻却是脸色一沉,阴□□: “你的老命有谁稀罕吗?竟敢包庇逃亡逆贼,别说你这条老命,就是你家上下老小,都不够砍的!” 逆贼?还,要砍头?旁边来贺喜的众人“头”顿时蒙了一下,瞧对方的气势,莫非真有人犯了事? 毕竟,韩庆可是镇府司的百户,听说镇府司可是专门管泼天大案的啊。 要真是那样,别说韩伯霖一个小小的举人,即便再大的官怕是都保不住。 太过畏惧之下,本是义愤填膺围在周围的人群顿时慢慢往旁边散开。 梅氏气的浑身都是哆嗦的,一咬牙,就要扑过去跟韩庆拼命,却被赶来的韩伯霖和陈毓一起搀住。 即便方才韩庆的模样明显是冲着陈毓几人来的,陈毓的模样却依旧平津的紧,冲着韩伯霖温声道: “姐夫你扶老太太去堂上坐,今儿个是姐夫和姐姐的大喜日子,眼看吉时就要到了,可不要错过才好。” “小毓——”韩伯霖哪里肯,还要再说,却被走过来的另一人打断,“伯霖你听我兄弟的,只管照样拜堂便是。” 说着转向韩庆,冷声道: “韩百户好大的威风,只是这里可不是你韩家,想要放肆也得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么大的脸面。” 韩庆没想到,竟有人明知道自己身份,还敢这么强硬的跟自己叫板,待定睛细看,瞧清楚说话的人是谁,脸不禁白了一下,失声道: “顾大人?” 心里却是翻起了惊涛骇浪—— 宗族那边自己一早就放出话来,胆敢有前来和大房交好的,就是要和二房为敌。 至于梅氏娘家那边,根本没有什么能上得了台面的亲戚。 虽然知道女方倒是出身不俗,乃父陈清和是方城府知州,可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这里可是鹿泠郡,陈清和的手焉能伸的这么远?等他反应过来,勾结逆贼想要叛国的罪名已是被自己打成铁案。 本来特意准备好了要在韩伯霖新婚之日演一出好戏,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这才刚一出场,就被打了一闷棍—— 顾云飞可是堂堂五品守备,之前也没听说过他和大房这里有什么交集啊,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忽然想到一点,哎呀,自己怎么忘了,好像之前听说顾云飞也是方城府人,难道说是因为这一点,所以受了陈清和的托请,来帮着撑撑门面? 毕竟,陈清和老家可也是江南一带,怎么也不可能和世代居住方城的顾家人有多深的交集才是。 越想越觉得对,当下忙赔了笑脸道: “倒不知道顾大人也在,下官失敬。” 下一刻却是上前一步,放缓了声音道: “顾大人乃是正人君子,可不要被那起子小人给利用了才好。这会儿不便和大人细说,但委实是下官接到镇府司密令,今日到场的人中有叛国逆贼……” 再是有故人之托,可听到和叛国有关,再有镇府司的名头,就不信顾云飞还敢趟这个浑水,毕竟头上官帽来之不易,更不要说顾云飞的五品守备的乌沙可全是拿性命拼来的。 这般想着,嘴角现出一丝得意——等顾云飞离开,大房也好,陈家也罢,都只能落得个锒铛入狱的下场。 “你的意思是,你是奉了镇府司的密令前来抓人的?”本来听了韩庆那番义正词严的话,顾云飞还真以为韩家犯了什么大事呢,待听说韩庆竟是奉了镇府司的令,嘴角不禁直抽,有些揶揄的瞧了徐恒一眼,“哎呦呵,竟是和镇府司有关吗?” 要知道不久前徐恒才拍着胸脯跟陈毓保证过,有镇府司撑腰,以后陈毓想要横着走都行,倒好,这么快就有人跑来拆台了—— 这可是陈毓最重视的姐姐的婚礼,竟是被徐恒的手下给搅闹了,这脸可要往哪儿搁? 徐恒何尝意识不到这一点,只气的脸都绿了,忙安抚性的拍着陈毓的背,苦着脸道: “兄弟,都是老哥办事不利,没料到镇府司竟有这般蠢货,你放心,今儿个这事,老哥一定给你个交代。” 一句话说完,大踏步上前,照着韩庆就是“啪啪”两耳光,临了又踹了一个窝心脚: “混账东西,这里也是你撒野的地方吗?还不快滚!” 韩庆一下狼狈无比的跌坐在地上,脸上的笑意顿时凝结,连带着心中升起一股巨大的恐惧—— 要知道徐恒的官职和顾云飞一样,也是一步步拼杀来的,再加上镇府司的铁血,这些年来不知手刃过多少人,身上的杀气一旦不加遮掩,怎么是韩庆受得了的? 以致韩庆忽然有一个不好的念头——不会歪打正着,这些人还真是异族凶人吧? 不然,怎么这么浓的杀气? 虽然之前想要凭着这个名头给大房和陈家定罪,却无论如何不想真碰到铁赤那些人,不然真把把小命搭上去那可就亏大了啊。 太过恐慌之下,竟是连刀都拔不出来,直冲着顾云飞并身后兵丁道: “顾大人,快调人来,这些人是逆贼铁赤党羽!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这些逆贼拿下!” 那些兵丁也被眼前情形吓傻了——对方竟真敢对百户大人出手不说,下手还这么狠!等回过神来,忙纷纷亮出武器,却被徐恒的杀气压着,愣是不敢上前。饶是如此,却依旧刀尖朝里,径直指向陈毓并徐恒等人。 听说竟是异族贼人,那些亲戚吓得忙往后退,却不想一阵笑声忽然响起,众人抬头看去,却全是一愣—— 守备大人顾云飞是不是吓得傻了,不然,怎么笑成这般德性? 那边徐恒的脸却更黑了,便是他那两个手下,也互相对视一眼——之前已然查知镇府司可是出了内贼,莫不是和这韩庆有关?怪不得千户大人之前不许自己等人宣召韩庆。 徐恒脸却是更黑了,见韩庆转身想往后跑,强上前一步,一把揪住后衣领子,狠狠的掼倒在地后,一脚踩在韩庆脸颊上,边脚上用力边冷笑道: “韩庆,你好大的狗胆!你方才说,我是谁?” 韩庆只觉脑袋都快被人踩碎了似的,从小到大都是顺风顺水的,那受过这般苦楚?竟是鼻涕眼泪流了一脸都是。边惨叫着边胡乱叫人救命: “逆贼!竟是连镇府司的人也敢打。真是吃了熊心豹胆,快放了我,不然把你们碎尸万段!顾大人,救我,你们,快上啊……” 无奈顾云飞始终抱着双肩,一副百无聊赖等着看笑话的模样。 那些兵丁好歹还有些忠心,你推我搡的慢慢上前,冰冷的刀尖距离徐恒越来越近。 还敢威胁自己了这是?徐恒俯身单手提起韩庆,照着双颊又是来来回回数十个耳光: “瞎了眼的蠢货,你说爷爷是逆贼?爷爷瞧着,你才是黑了心肝的内奸!” 口中说着,从怀里摸出千户腰牌,冲着已是做好了冲锋准备的那些兵丁厉声道: “镇府司办案,不想死的把兵器全都扔了!” ☆、第103章 遭报应了 一句话出口,除了陈毓几个外,全场人都蒙了—— 韩庆不就是镇府司的百户吗?怎么大房这里的贺客中也有镇抚司的,而且瞧模样,竟是比韩庆还要凶残! 韩庆虽是被揍得头晕眼花,却是依旧听清了徐恒的话,却是不要命一般一脸血的朝着顾云飞嚎了起来: “什么镇抚司,这些人全是铁赤逆贼,竟敢冒充我镇府司的名号,顾大人……“ 却被徐恒的手下打断: “韩庆,你他奶奶的还真是能作,千户大人的令牌你没瞧见吗?还敢在这里胡咧咧?” “千户大人?令牌?”被揍得鼻青脸肿的韩庆终于意识到不对,待勉强睁开肿胀成一条缝眼睛,入目正好瞧见徐恒手里的腰牌,身子一软就瘫在了地上—— 竟然真的是千户大人?而且徐千户,那不就是徐恒?之前早听闻过这位的铁血,乃是镇府司里最是杀人不眨眼的一位。 却又想不明白,徐千户既然到了,为什么不着人至卫所宣见自己,还放着铁赤等人的贼踪不理,倒反是跑到了大房霖哥儿的婚礼上当起了贺客? 只是千户的腰牌却是做不得假的,韩庆只瞧了一眼就明白自己今儿个算是栽了—— 眼前这黑脸大汉应该就是徐恒本人。 气势汹汹的跑来拿逆贼却是抓了镇抚司的上官,别说头上的乌纱,说不好连脖子上的脑袋都有些晃悠了。 这般想着再也支撑不住,一下软瘫在地,死死抱住徐恒的脚脖子,一身的肥肉都哆嗦个不停: “千户大人,都是,误会,还请大人饶了属下,这一回……” 却被徐恒又一脚踹出去,正啪嗒一声落在陈毓脚下。 徐恒随之过来,腆着笑脸冲陈毓道: “小毓,都是老哥我的不是,令得这些蠢材在这么喜庆的时候闹出这样的事来,小毓瞧着怎么解恨,跟我说一声,不然我现在就把这混蛋的脑袋拧巴下来喂狗。” 一句话说的韩庆好险没吓晕过去,更无法接受的是眼前到底是怎么回事?要知道以徐恒的名号,就是自己日常见了也止不住腿肚子有些转筋,怎么会用这么小心的语气跟之前自己根本瞧不进眼里的小白脸陈毓说话? 那陈毓撑破天去也就一个破秀才罢了,还是这般乳臭未干的年纪,又如何能令得徐千户这般低声下气? 还是,陈家背后还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天大的背景? 毕竟韩庆能分辨出来,徐恒方才所为并不是做戏给自己看,而是真的唯恐陈毓怪罪的意思。 “你们镇抚司的事,我怎么好插手?”陈毓表情却是有些发冷,“千户大人自己处置便是,我姐姐的吉时就要到了,我还要去观礼。” 说着,竟是丢下徐恒,头也不回的往喜堂而去。 徐恒面上一红,自己也觉得不地道,陈毓前儿个可是帮了镇抚司的大忙,自己和顾云飞必定会因这事加官进爵不说,还使得之前那些人泼在镇抚司身上的污水一扫而空,不管于自己还是于镇抚司,陈毓都是一号功臣。 倒好,还没想好怎么感谢呢,那边就有手下把人家姐姐的婚礼给搅闹了。 眼瞧着陈毓走的远了,忙不迭要跟上去,忽然意识到什么,回头恨恨的吩咐两名属下: “先押到大门外那里跪着磕头谢罪。” 说着,已是跟顾云飞一前一后的追赶陈毓去了。 见两人走来,围观的众人忙散开,让出一条通道来,瞧着两人的神情又敬又畏。隐隐的还有莫名的兴奋—— 今儿个来大房这边贺喜,心里本是有些打鼓的,毕竟,谁也不愿被二房那里纳入黑名单。 方才瞧见韩庆气势汹汹的模样,更是都后悔的不得了。那里想到一时半刻间,就出现了翻转—— 韩庆一个百户算什么,人大房这里直接和守备大人并镇抚司的千户关系铁的紧。 而自家来给霖哥儿贺喜,怎么也算是大房这边的不是?大房既有这等厉害的关系,以后自然前途远大的紧! 想清楚了其中的利害关系,所有人脸上都露出了笑容,不停的恭维着梅氏,好听的话不要钱似的一箩筐一箩筐的说着,整个小院里顿时满是欢声笑语,再加上大门外咚咚响的磕头声音伴奏,那真是要多喜兴有多喜兴。 就在这样热闹的气氛中,吉时到了。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 而门外的韩庆在磕了不知多少个头后,终于体力不支,身子一歪,就倒在了地上。 随之,一个女人凄厉的哭喊着“老爷”的声音响起,却是韩庆的妻子张氏,不要命的朝着昏倒在地的韩庆扑过来—— 因着一双儿女的祸事,张氏心里当真是恨毒了大房一家,因而听韩庆的意思要来大房这边拿人后,便时刻关注着这里的情形。 那里知道正想着等韩庆抓了那起子贱人回去,自己要如何折磨他们才能出了胸中这口恶气,被派出去打探消息的管家却跌跌撞撞的跑回来,说是丈夫被人给捉了,这会儿正跪在大房门前磕头谢罪。 张氏甫一听还以为是自己耳朵出问题了,还想再问,管家已是一路小跑着跑去见老夫人了。 本是抱着半信半疑的想法来的,想着以自己夫君的身份,什么人吃了熊心豹胆,敢对夫君动手? 那里想到就真看到平日里高高在上的丈夫被人摁着磕头! 看到的情形让张氏简直要疯掉了,登时不管不顾的扑过来: “老爷,老爷,你这是怎么了?到底是哪个杀千刀的,要这么对付我们韩家?” 哪想到尚未靠近,却被卫所的那一百兵丁给拦住—— 要说这些兵丁也是憋屈的紧,本来是跟着韩庆来拿人的,无论如何没料到,最后要拿的却变成了韩庆自己。 张氏也懵了——这些人不是丈夫的手下吗?怎么反倒跟自己作对啊? 好在中间一名姓蓝的总旗平日里和韩庆走的很近,忙压低声音道: “夫人快回去吧,百户大人犯了事,惹了不该惹的人——” 说着往锣鼓喧天的小院里示意了下。 哪想到张氏登时就炸了: “是大房的人要害我们老爷?” 别看是二房的媳妇,可自嫁入韩家,张氏就和韩府老太太拧成了一股绳,处处针对大房一家,而且占尽了上风。 听说韩庆遭此羞辱竟是和韩伯霖一家有关,张氏立时就炸了—— 就梅氏那么个温温吞吞的没出息样,真是翻了天了! 竟是一扭头,就要朝着院里冲: “梅氏你个小贱妇,竟敢唆使人暗算我家老爷,我跟你拼——” 唬的怕被人发现自己通风报信而忙忙的躲到一边的蓝总旗魂儿都快飞了,心说原来还没发现,这会儿才知道,这张氏怎么这般愚蠢! 方才早已瞧明白了,韩庆之所以会受到这般羞辱,不过是千户大人故意给那陈家小公子出气的。 而陈家小公子又是什么人,人家可是韩伯霖正经的小舅子,里面那位新娘子就是人亲姐姐。 以韩庆这般官身,尚且被如此怪罪,张氏真是冲了进去,定然会更惨。更不要说还会牵连到自己。 当下再也顾不得,抢上前一步,一下捂住张氏的嘴巴,又忙忙的吩咐手下把张氏捆了,嘴里塞了布丢到了昏倒在地上满脸鲜血的韩庆身旁。 韩家二房大闹侄子韩伯霖的婚礼,结果双双被抓的消息也很快传遍了整个鹿泠郡,等二房那边的老太太派人赶了过来,韩庆早就被徐恒带走,门前就只剩头发蓬乱、因受惊太过而宛若疯妇的张氏罢了…… “怎么会这样?”韩家老太太汪氏听说这个消息后,好险没厥过去,要论老太太这些年来最大的成就就是成功挤走了大房,让二房继承了所有家业,再加上闺女儿子都有出息,汪氏当真是过了太久的好日子,乍然遭逢大变,顿时六神无主。 好在管家倒是冷静下来,忙小声提醒汪氏: “既是得罪的镇抚司的上官,怕是老爷没那么快被放出来,老太太还是赶紧给小姐和姑爷写信,求他们帮着搭救才好。就是大房那边,老夫人好歹也是婆婆的身份不是,寻个由头把梅氏和她那儿媳全叫过来,想要怎么着,她们身为晚辈也得受着……” 汪氏听得忙忙点头,自己怎么把这一点给忘了?旁人不知道,自己还不晓得吗,女儿可是和镇抚司的指挥使大人家关系亲厚的紧。 那姓徐的再是庆儿的上司,可也得归指挥使大人管不是? 有这样想法的又何止是汪氏一人,韩庆醒来时第一时间就闹着要见徐恒,那里想到却是久久不见人来,甚至连看着自己的,也全是些生面孔,越来越惶恐之下,终于撑不住大声嚷嚷了出来: “我这个百户可是指挥使李景浩大人亲自安排的,你们快把我放了,不然将来非让李大人把你们一个个都处以极刑!” 徐恒正好陪着陈毓从外面经过,闻言冷笑一声: “竟然连指挥使大人也敢攀诬,那就,把他的舌头给拔了!” ☆、第104章 现世报 “大人,这个韩庆,或者真有些门道——” 丁华也是镇抚司的老人了,甚而年龄比徐恒还要大些,之前并没有参加韩伯霖的婚礼,回来后才听说鹿泠郡百户韩庆竟然想要捉拿徐恒几人这档子事。 忙跑过来悄悄瞧了一眼,便匆匆跑去寻徐恒了。 “怎么说?”徐恒蹙眉,心里却不禁思量,难不成这韩庆还真和李景浩大人有关? “不瞒大人说,”丁华附耳小声道,“这韩庆确然和指挥使李大人关系非同一般……” 差不多十年了吧,那次丁华正好跟着李景浩到鹿泠郡办事,不想路遇惊马,差点儿踩到一名少女,亏得李景浩一身功夫了得,不但当场毙了惊马,还把那少女救了下来—— 到现在丁华还记得李景浩救下少女时失态的模样。甚而明明有公务在身,还是再三确定少女无恙后才离开。 若非彼时李景浩已然娶妻,且夫妻两人感情甚笃,丁华真要以为李景浩是看上了那少女。 “你的意思是那被救的少女,跟韩庆有关?”徐恒一下抓住了丁华话里的要点,也不由心里一沉。 满朝文武那个不知,李景浩大人最是冷血铁面的一个,从来他忠诚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皇上。可以说,李景浩就是皇上手里最锋利的一把刀,而这一点也是镇抚司能在本朝达到以往任何时候都没有的高度的最根本的原因。 于徐恒而言,也算是跟在李景浩身边的老人了,可每回看见这位镇抚司的一把手,还依旧会没来由的小腿肚子想要转筋。 倒没想到这世上还能有让李大人见了一面就能为之动容的。 丁华也不瞒他,当下点了点头道:“不错,大人知道京城忠英伯府柳家庶子柳玉函吗?他的妻子就是韩庆的妹妹韩倩云,也是当年李大人从马蹄下救下的那个少女。” “忠英伯府柳玉函的夫人?”徐恒脸色也有些不好看了—— 虽然是伯府,可柳家却已是没落了,相较于黯淡无光的嫡支,倒是庶子更显眼一些,尤其是那柳玉函,虽是同进士出身,这几年来却是官运亨通,之前也隐隐约约听人说起过,说是柳夫人和李景浩大人的妻子情若姐妹,朝中就有人自觉不自觉的把柳玉函当成李景浩的人看。 只是又没有确实证据,况且身为镇抚司的一把手,李景浩的闲话又有谁敢大肆传扬?因此没过多久,那件事就不了了之,现在听丁华的意思,倒不是李大人和柳玉函有交情,而是柳玉函因着妻子和李大人的渊源才能一路高升…… 看徐恒沉吟,丁华低声道: “大人瞧这韩庆——” “无妨。”徐恒不过沉吟了片刻就做出了决断,“照我方才的话处置,你放心,指挥使大人那儿,我会亲自写信解释。” 徐恒自觉还是很明白自家老大的为人的,之所以能让满朝文武听到这个名字夜里都睡不好觉,除了他的冷漠铁血之外,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绝不徇私情。 虽然弄不懂那韩倩云到底何德何能,能得指挥使大人青眼,可徐恒依旧清楚,只要韩家犯事,别说是韩庆一个,就是要斩杀韩家满门,李大人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是。”听徐恒有了决断,丁华倒也没有多说,依旧躬身退下。 京城。成国公府。 自从铁赤“死而复生”,京城中就掀起了滔天巨浪,多少人因此落马,而被认定是“始作俑者”的成家,更是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数日来,国公府都闭门谢客,本来是一等一的显贵门庭—— 本身既是大周朝的天下兵马大元帅,又刚升格为太子的岳父,十有*,嫡长女就是未来母仪天下的皇后,试问满朝勋贵,哪家有这等殊荣? 却因为铁赤一事,成为朝中几乎所有言官的靶子,日日里被攻伐责问,甚而隐隐还有人借这件事把风头引向太子…… 成家也由原来的门庭若市,变为现在的门可罗雀。 成毅手扶着桌案勉强撑起身体,高大的身影斜斜投在窗棂上,有着说不出的寂寥。 不得不说神医圣手的名头不是虚的,自己现在终于可以告别轮椅,站起来了。 他的对面,坐着因看到儿子能站起来了而神情激动的镇国公成铭扬—— 国公府眼下而言,说是内忧外困也不为过,那些人之所以敢如此嚣张,一则是因为贪欲,想借着打击自家进而打击太子殿下,毕竟,于太子而言,成家无疑是最好的臂助。 二则,不就是看着成家后继无人吗—— 即便儿子是为了大周才废了一双腿,于那些居心叵测者而言,不独不会心生敬佩,反而令他们滋生出无尽的贪念和扳倒成家的勇气。 成家成年男丁还是太少了,要是毅儿多几个帮衬的兄弟就好了。 当然,老国公的心里倒不是对女儿不喜,相反,膝下的女儿老国公也俱是看的很重,只是不得不说,面对朝堂上诸多纷争时,无疑还是男子能为家族出更大的力气。 就如同现在,即便是身为太子妃的长女对此困局也根本有心无力。 成毅何尝不理解父亲的想法?恨不得这会儿就能健步如飞,即便有些坚持不下去,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来,依旧强撑着想要多站一会儿。 成铭扬瞧得心里不忍,神情也是悲喜交集: “毅儿,你刚能站,别强撑太久,小心累着。” 两人说话间,一点白色忽然穿过夜空,一下停在窗台上。 “小七?”成毅心里一喜,探手抓过鸽子,身子也随之无力的坐倒软垫上。 “小七的信?”成铭扬忙探过头来,有了小七这个女儿时,自己已是四十多岁了,说是老来得女一点儿也不为过。 因此成铭扬也好,成毅也罢,都对小七疼的紧。 而如今,这份心疼之外,更多了份浓浓的愧疚—— 当初若非自己在边关遇险的事传回京城,夫人也不会慌张之下失了防范,令得小七被有心人拐走,甚而现在,为了能让神医出手相救长子,小七甘愿放弃金尊玉贵的国公府嫡小姐的身份,以着病弱在外修养的名义,做了神医的徒弟。 虽然心里这般想,成铭扬却并没有表现出来,只那眼巴巴瞧着鸽子的眼神泄露了国公爷急切的心情: “这是军营里的那对儿信鸽?怎么瞧着倒是有些退步了?” 那信鸽黑溜溜的眼睛一下看过来,瞧着竟似是在抗议—— 放眼天下,就没有那个能比自己更快的传递消息了吧?主人不说夸夸自己,怎么瞧着还不满意似的? 成毅不及细说,已是解下白鸽足上的一节竹管,刚要展开,却是往房外屋顶上瞧了一眼,成铭扬却早已不耐烦,手一扬,一个瓦片应声而出,随着声短促的“哎哟”声响起,一个诡异的黑影从房顶掉落。 “李景浩这混蛋,现下也不比咱们处境强多少,还派出这么多兔崽子盯着咱们,真是够死心眼的!”成铭扬哼了声道。 心情不爽时就干翻派来府里的锦衣卫,是这对父子这些日子玩的比较尽兴的,当然,眼下却是不想有人看到小七的信,毕竟,再如何,父子两人都不想任何人知道小七的下落。 成毅已是打开信笺,趁老爹还没过来抢,快速的浏览了一遍,却突然惊“咦”了一声。 “怎么了?”成铭扬神情一下绷紧,“是有人欺负小七?” 语气里有着不自觉的怒气。 “不是。”成毅忙摇头,把手里的信递给成铭扬,“咱们小七,竟是要帮咱们解决大麻烦呢……” 语气明显有些复杂。 不怪成毅如此,这些日子以来,成家面对的指责实在太重,却是无力辩驳。之前不是没有怀疑过铁赤忽然出逃,是不是草原那边出了什么事,只是这里毕竟是京城,而不是边疆,两人没有第一手资料的情况下又如何能凭空揣摩出铁赤的动机? 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这棘手的事情竟是让小七给解决了。 除此之外,成毅的眼睛还在一个名字上顿了一下。 “陈毓?”那边成铭扬已经把信扔到了火盆里,却是抬头看向成毅,“这人是谁?怎么这名字有些熟悉?” 果然不愧是一家人,尽管这封信牵扯重大,甚至里面的内容怕是很快就会在朝堂上掀起一阵腥风血雨,成家父子却是同时关注了一个明显颇为陌生的名字,甚至话语里都隐隐带有敌意,即便严格说来,正是这名少年识破铁赤阴谋,才解了成家燃眉之急。 “爹爹忘了?”尽管有些不情愿,成毅还是提醒道,“陈毓,是当年救过小七的那个小孩的名字。” “那个救了小七的孩子?”成铭扬终于想起来,却是双眉一挑,“和这个陈毓是一个人吗?” “是。”成毅点头,又把在鹿泠郡渡口的事一并告诉了成铭扬。 “竟然是一个人。”成铭扬蹙眉,虽是没有多说,却明显已是记住了陈毓这个名字,甚至语气里有着浓浓的,忌惮?“毅儿你歇着吧,我要连夜去见太子。” 事出突然,自然是越早抢占先机对镇国公府和太子府就越有利。 等又一次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的锦衣卫迷迷瞪瞪的从地上爬起来时,只瞧见老国公大踏步离开的坚实背影…… 第二日,久未上朝的镇国公一早就去上朝了,更是获得了一个单独面见皇上的机会。也不知两人说了什么,只知道镇国公离开后,皇上竟是长久的坐在房间,明显颇受触动的模样。 而三日后,徐恒的密信也终于快马送到镇抚司,镇抚司的老大李景浩当即把消息送到了皇上的案头上。 然后令所有人都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久被皇上冷遇的镇国公府先是迎来了太子殿下,然后连皇上也亲至,伴随而来的更有帝王并太子对国公府的连番赏赐。 就在所有人都想不到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让皇上对成家的态度发生了这么大的转变时,镇抚司却是突然派出锦衣卫带走了一大批人,而被带走的人虽然瞧着八竿子打不着,却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全是之前在铁赤一案上攻击成家和镇抚司最厉害的。 所以说果然就叫现世报吧? ☆、第105章 饿不死你 铁赤几人躺在破败的寮棚里,恨不得冲出去,和守在外面的周人拼命,可却均是有心无力,别说拿起武器,就是动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到这会儿铁赤等人才深切体会到,大周人经常挂在嘴边的士可杀不可辱是什么意思—— 自己几人明明是草原上的雄鹰,这会儿却全都瘫软在地上,连地里刨食的蠢鸡都不如。 那些周人果然阴险,明明已是占据绝对优势,却每日里除了死死包围着这里,然后就什么事都不做了。甚而还在包围的第三天所有人都快饿疯了的时候,终于给扔进来两个篮子,篮子里面分别装着一个馒头并一壶水—— 大周有一句老话,叫不食嗟来之食。 不说铁赤是王子,便是兀格等人也都是族里威风至极的人物,这样明显带有侮辱性质的投喂,自然没办法接受。 更不要说以周人的阴险,那馒头里说不好藏有什么诡计也不一定。 ——实在是也就一个馒头罢了,对于几个膀阔腰圆还是饿极了的壮汉而言,根本连塞牙缝都不够。 可到第五天上,几人的思想就发生了动摇,甚而想着,若然对方非要给,不然,就分吃了吧? 哪想到之前还是丢在那里,等几个时辰后才会把馒头拽走,这次却不过扔进来一炷香的时间,周人看寮棚里没动静,竟是立马毫不犹豫的把装馒头的篮子给拽了回去。 作为自诩草原上最伟大并骄傲的民族,这种耍猴似的行为令得铁赤等人愤怒已极,每当听到脚步声靠近时,便先闭上眼睛,对扔过来的篮子瞧都不瞧一眼——当然,即便眼睛闭上了,所有人的眼皮却都不停颤动着,实在是他奶奶的,那馒头的香味儿太好闻了,这辈子,还没有闻到过这么香的味儿道。 现在已经是第十四天了。 随着“咚”的一声响,又一个又香又软的馒头丢了过来,好巧不巧,那馒头正好落在兀格脑袋边,只嗅了一口,兀格就痛苦的捧着小腹蜷缩成一团: “老大,你,杀了我吧!” 实在是自己连自杀的力气都没有了,更可怕的是,手竟然不受控制的往馒头那里伸了过去,连带着看过去的眼神也渴望无比,体内每一部分都好像在拼命的叫嚣着:吃吧,吃吧,即便吃了后会堕入阿鼻地狱…… 铁赤眼睛微微张开一条缝,抓住兀格另一只哆嗦着想去拿刀自裁的手: “吃了吧。” 说着勉强坐起身子,冲着外面道: “让你们,主事者,来见我……” 短短的一句话,竟是分成了三段,待说完最后一个字,铁赤已是连气都喘不上来了—— 如果说开始还不懂周人想要做什么,可到现在为止,要是还不明白,那就真是蠢到家了。 周人,无疑想要瓦解己方数人的意志,进而在谈判中获得更大的利益。 虽然明知道和周人合作是明显的饮鸩止渴、与虎谋皮,可到现在铁赤不得不承认,在经历了这么多天的折磨后,即便是自诩具有钢铁意志的自己等人,也已到了崩溃的边缘。 罢了,周人还有句老话,叫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眼下最要紧的是回到草原,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很快,一阵脚步声响起,一众锦衣卫簇拥着一个长身玉立的年轻人健步而来,他的身后则恭恭敬敬的跟着徐恒和顾云飞两个。 铁赤努力集中精神,在年轻人身上定了一下,最后落在年轻人腰间温润玉佩垂下的黄色穗子上,脸色终于缓和了些—— 虽是受了这些日子的折辱,但好歹对方派来的是一个皇族子弟,而不是随便弄个上不得台面的人来轻贱自己。 年轻人一挥手,便有手下疾步上前,放置了几把椅子并一方桌案在两方人中间,甚而还上前扶起铁赤等人在谈判桌前一一坐下—— 只是相比于周人坐姿的挺拔而言,铁赤等人的形象无疑太过狼狈而有碍观瞻,说好听点是坐,说难听点根本就是瘫成一团。 “王子和几位贵客先用点粥暖暖肠胃。”年轻人优雅中透着矜贵,举手投足间尽显上国气度,看似谦恭得体的笑容中又自然流露出一种高高在上的傲慢。 若然平时,心高气傲的铁赤等人如何受得了?这会儿却根本顾不得腹诽对方,实在是之前坚持着还则罢了,这会儿一松懈,再加上面前香甜粥品的强烈刺激,就觉得饥饿的感觉更是铺天盖地而来,竟是端起各人面前的小碗,不顾形象的一饮而尽。 等西里呼噜的把手里一小碗粥喝完,几人终于能坐直身子抬起头了。 年轻人眉目含笑的瞧着铁赤等人,神情足够尊重,仿佛这里不是破旧的寮棚,而是皇宫大内的宴会大厅。至于铁赤等人饿死鬼投胎一般的喝汤架势更是视若未见。 待人收拾干净桌子,单手推过来几份协议: “这些条款,还请王子殿下签署,等这边事毕,菜肴酒馔应该也会备好了。” 方才不吃东西还好些,那么点儿汤进肚里,铁赤等人力气虽是有了些,却明显更饿了,甚而铁赤双耳都不住轰鸣,便是面前这些周人也仿佛全都化成了香香甜甜的大白馒头…… 眼睛发花的看向那些条款,不由苦笑,也不知是哪个王八蛋拟的这些操蛋条款,虽是俱皆苛刻,却偏又在自己接受范围之内,并未超过自己底限。 即便当初战败被擒时,大周拟定的协议都比这宽松。 可眼下却已是没有了讨价还价的可能—— 一则,实在没力气跟一瞧就不好搪塞的眼前几个人唇枪舌剑的交锋; 二则,被擒时自己背后的家族虽是遭到重创,却是依旧屹立不倒,可这会儿要是不想法赶回去,铁翼族就将永远从草原上消失。 傲骨和灭族之祸,铁赤还是分得清孰轻孰重的。 当下草草看过一遍,便沉默的接过周人递来的上等羽毛笔,又加盖了自己的印信。 等铁赤落下最后一个印章,年轻人缓缓吐了口气,嘴角无论如何也忍不住的一下又一下的扬起,本是严肃的脸庞瞬间变得和煦无比,笼在袖筒里的手攥了攥又松开—— 没有人知道,他袖子里还有三套方案,而方才拿给铁赤的,无疑是最想达成也对大周最有利的那套,本来想着,能签署其中任何一个方案上的条款都是父皇并朝臣能够接受的,却没料到幸福来得这么容易,竟是完成了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最不可能达成的那套方案。 转头瞧向徐恒和顾云飞,此次谈判成功,这两人功不可没——这饥饿之法当真绝妙,若没有之前这么长时间对铁赤等人意志的摧残,自己焉何会有此等辉煌战果? 待得回朝,无论如何要替这两人向父皇请功。 “给你们献策的是谁?”铁赤撂下笔时却忽然抬头问了一句,眼睛更是落在徐恒和顾云飞的身上。 若真是关起来严刑拷打,铁赤等人说不好早就来个玉石俱焚了。也就是这等刁钻的软刀子磨人,以为自己还有希望,到得最后,只能被牵着鼻子走到别人设好的套里…… 徐恒和顾云飞微微一笑,却是均没有回答。 年轻人刚要开口,就听铁赤接着道: “是不是那个骑着兔子冲过来的小子?” 说这句时,语气不自觉有些阴森。 骑着兔子冲过来的小子?年轻人第一感觉是铁赤饿疯了吧?再看向徐恒和顾云飞莫测的神情,心里却“突”了一下,难不成鹿泠郡还有其他高人,献了这条妙计的另有其人? 此种情况下却也不便多问,直接令人赶来两辆马车,拉着饿的东倒西歪的铁赤等人往鹿泠郡守府而去。 铁赤等人被人扶下车来,正好和已是能勉强下地行走的朱庆涵碰了个正着。 虽是身体好些了,可明显还有些虚弱,这么一动,伤口处也是疼的紧,朱庆涵却依旧勉强拄着拐杖死死撑着,终于再看到嘴唇干裂、瘦的完全不成人样的铁赤等人时露出无比快意的会心一笑—— 小毓的法子果然好,自己被挟持了旬余,这些王八羔子也一报还一报的挨了这么多天的饿,更不要说这些日子以来时时刻刻处在死亡边缘线上的绝望和恐惧。 嗯,虽是没能亲自报仇,看对方比自己好不了多少的凄惨模样,这心气也终于顺了。 冲着被簇拥在最中间的年轻人深施一礼,才欢天喜地的探头对身后车子里的人道: “小毓,哥哥气顺多了,大恩不言谢,这份情义,哥哥记着了。” 年轻人脚不觉顿了一下,很是好奇车里坐了什么人——怎么听朱庆涵的意思,他被铁赤等人挟持的仇恨,是车里人帮他报的呢? 还未想清楚个所以然,一道灰色的影子突然在眼前一闪,竟是直定定的往马车内冲去,里面的人似是猝不及防,躲避不及之下,重重的撞在车厢上: “朱,庆,涵!” 一个恼怒的声音响起,朱庆涵吓得脑袋一缩——哎呀,闯祸了,想着今儿个就要跟着太子殿下离开,自己才厚着脸皮跟小七要了各种各样的药物,尤其是那个引来兔子的,就偷偷往陈毓身上撒了一些,想着再领略一番兔大神的风采,还想着自己走时能瞧见就很开心了,哪想到这药效竟是这般神速。 这几天早见识了小毓的手段,朱庆涵可不愿临走时再留下“终生难忘”的回忆,当下顾不得伤口疼,无比麻溜的一转身就跟在了太子的后面。 即将被人扶入酒楼的铁赤却忽然站住,恨恨的瞪了眼马车——毫无疑问,车里面的应该就是那个坑了自己的无比狡诈的少年。 太子也有意往车厢里瞥了一眼,透过微微掀起一角的车帷,隐约能瞧见一个宛若新竹般挺身坐着的峭拔侧影,虽是脚下没停,神情却是无比感兴趣的模样—— 倒没想到鹿泠郡还真是藏龙卧虎,自己一定得想法子认识一下这位高人。 ☆、第106章 走眼了 “先生,喏,这是方城府那边的特产,先生尝一下,可合口味……” “还有这两件棉袍,北方的棉花最是绵软,先生穿穿看可还合适?” …… 瞧着铺满一床的衣物,以及桌子上满满的各种吃食,柳和鸣脸上的笑意那可真是止也止不住。 要不就说眼光好呢,这个关门弟子可真真是个宝呢。 不独小小年纪一笔好字就自成一家,更兼聪明的紧,书本学问一点就透,难得的是写得文章辞藻华美还在其次,更是言之有物,往往能一语中的切中时弊,心胸之练达,竟是还在诸多成年人之上。 让老先生最最喜爱的一点还是,小陈毓外表瞧着酷酷的淡淡的,对谁都爱答不理的样子,可真是接受了谁,那真是好的让人心肝肺都是颤的。 怪不得孙女那般稀罕,自己现在瞧着,这小徒弟可真是比他那些师兄好的太多了,若然自己能有个孙子,也不过如此吧? 却依旧要摆出为人师者的威严: “离开这么久,学业可有荒废?” 听得旁边伺候的下人嘴角直抽抽—— 脸板的这么紧,声音却这么温柔,甚而那一脸灿烂的笑都没收起来,先生也真是够了。 却根本没注意自己也抱着一沓驴肉火烧笑的跟个傻子似的—— 连自己爱吃什么都记得这般清楚,小公子实在是太可爱了。 只是一室的静谧很快被外面的脚步声打破: “先生,外面有客人到访。” “客人?”柳和鸣勉强收住笑,示意陈毓开门,却在看到来人的第一时间站起身形。 正撩起衣袍下摆一级级踏上台阶的年轻人也看到了柳和鸣,脸上顿时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忙抢上前几步,一把扶住柳和鸣依旧坐下: “多日不见,先生风采依旧如昔啊。” “托你吉言。”柳和鸣拍了拍年轻的人的手,“我这身体自己知道,还是老了啊。” 又吩咐陈毓: “还愣着干什么,给你师兄看座啊。” 陈毓却是怔了一下——年轻人甫一进来,陈毓就认出,对方可不正是之前在府衙前被前簇后拥的那位尊贵之人,倒没想到竟然和先生有旧。 只是那人的身份,这会儿纡尊降贵,怕是和先生有话要说,哪想到正准备悄悄退下去呢,先生却忽然这么吩咐自己—— 看座这样的事,自来都是阿午做的,先生如此,明显是想要自己和贵人结识的样子。 果然,听了柳和鸣的话,年轻人随之看了过来,眼睛在陈毓身上注目片刻又旋即转开温声一笑道: “这是先生的后辈吗?倒是有些面生呢。” 这么小小年纪,想着应该是先生同宗后人。 早知道老先生这一房是断了传承的,先生当初离开时,自己就曾多次暗示,让他从后辈中选取看得上的过继到膝下,到时候有自己护着,给他个一官半职,好歹让老先生这一支传下去,百年之后,也有个祭祀香火的。 无奈老先生却是始终未曾应允,现在瞧着,这是终于想通了? 只是本来准备在鹿泠郡盘桓几日,和先生叙叙旧情,再请教些治国之策的,无奈父皇忽然让锦衣卫发来紧急诏令,自己这就要回返。也没时间同先生叙话太久了。 “陈毓见过公子。”陈毓已是上前,不卑不亢的冲着年轻人一拱手。虽然知道对方身份必然尊贵,可人家既然没有表露身份,自己当然只能跟着装糊涂。 “陈毓?”年轻人明显有些讶异,不是先生的后辈子弟吗?怎么姓陈?转念一想,却又明白,难不成是先生看得上眼的有些聪明的孩子? 只是这孩子用心培养的话,将来许是会有出息,于现在的自己而言,还是太小了,毕竟自己手下那么多股肱之臣,哪个不是才高八斗?随随便便拎出来一个,都得把这少年扔到十万八千里之外。 先生果然还是老了,不复之前的睿智,而是有些凭喜怒做事了。 心里虽是不以为然,到底想着先生的面子还是要给的,当下笑道:“陈毓吗,瞧你的衣着,身上已是有了功名吗?果然是少年英才呢。” 随手从侍从捧着的礼品中取出一方上好的砚台并一盒散发着淡淡香气的松墨递过去: “有先生教导,将来定然大有可为,我等着看你大展宏图的那一天。” 语气中不乏鼓励和劝勉。 柳和鸣捻着胡须,眼睛中闪过些许未知的情绪—— 自己这个学生作为储君,无疑是合格的,就是在储君的位子上坐久了,很多时候总会不自主的把简单的事情想得过于复杂。本来想给他一个惊喜,只是学生不稀罕的话,那就不用多说了,早晚有一天,让学生自己开口跟着讨要。 陈毓如何看不出年轻人话里的敷衍?只是对方的身份,肯这么跟自己一个孩子说话,已是相当难能可贵了,说了一句“公子过奖”便识趣的退到柳和鸣身后侍立。 却不知这一举动倒是勾起了太子的一点兴趣——瞧这少年也是个聪明人,应该能猜的出来,柳先生既是有向自己推荐之意,说不好之前对少年暗示了自己的身份,对方却没有如同其他人般立即巴上来行死缠烂打之事,倒也算难能可贵。 更有意思的是这少年的表现,毕竟是国之储君,即便为了不在白鹿书院引起不必要的喧闹,自己穿了布衣来,气势却是掩盖不了的,这少年竟是丝毫没受影响的样子。 小小年纪便这般进退得宜,当真是少见的紧。 怪不得能让先生起了惜才之心。 只是也就是有些许兴趣罢了,实在是这叫陈毓的少年,年纪毕竟还是太小了,又能对自己有多大助力? 眼下急欲离开,却是没时间再和这少年人寒暄,当下指挥着侍从放下各色礼物,无比歉意的冲柳和鸣道: “我还有事,须得赶紧赶回家去,不得陪先生久坐,还请先生见谅。” “走吧,正好坐的腰都酸了,我陪你到山下去。”柳和鸣依旧笑眯眯的,却是已经站起身来,陈毓忙跟上。 知道两人有话要说,陈毓即便跟着也有意拉开一定距离,瞧得旁边的锦衣卫也暗暗点头,本来想着要是少年跟着,得想个什么法子既要把他隔开,又不致伤了柳老先生脸面呢。 倒没想到这少年这么乖巧,竟是丝毫没给自己这些人惹一点儿麻烦,别看年纪小,还真有几分眼力劲。 待得出了山门,已然能看到几十骑快马并一辆马车,车窗里还伸出一个遍布一脸红疙瘩,甚而连眼睛鼻子都分不清的人。 那人正生无可恋的仰头望天长吁短叹,瞧见太子一行人出来,忙从车上跳下来,做出恭迎的模样—— 虽然太子之前一再交代过,让自己好生躺在车上养着就是。 可自己怎么会是那般不知理的人? 更不要说,倒霉的时候看见别人也不舒服,自己这心里总能舒坦些不是?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那独苦苦,自然也不如众苦苦了。 即便那人是再尊贵不过的太子殿下。 旁边的侍卫神情顿时有些扭曲—— 话说朱公子好歹也是上一科的探花郎不是? 既能被点中探花,才学尚且不论,相貌必然是一等一的好。 可惜那是从前! 这几日里朱探花竟是从头到脚全长出了这种红疙瘩,说句不好听的,那简直是一只人形蟾蜍啊。 蟾蜍是什么?蟾蜍还有个俗名就叫癞蛤、蟆。 没有人会明白每天和一个癞蛤、蟆同吃同住那是怎样一种酷刑。这才几日啊,就觉得本来合适的衣服都宽松了不少。 真这么陪着一路走到京城,怕是真要迎风流泪了。 最最让人崩溃的是太子都一再无比温和的表示,让朱公子躺在车里歇着就好,这货却是无论如何不肯答应。甚而太子恶狠狠的下了命令,这货竟还能硬扛着正气凛然的拿君臣大义来说事。 朱庆涵躬身拜下的那一刻,太子脸上的笑容一下僵住,心说眼睛这才不受污染多大会儿啊,这货又出来恶心人了,待会儿又得找个地方好好的洗洗眼睛了。 “公子——”朱庆涵直起身形负手而立,刚要摆出平日里最引以为傲的潇洒造型,来震一震这些无知的人们。 却突然脸色一变,竟是不等太子撵人,就一扭头“哧溜”一声钻进车厢里,怎么瞧都是一副遇到天敌的模样。 却不知朱庆涵心里早就悔的肠子都青了——天知道这么迷人的小毓弟弟怎么就那么小心眼呢?自己不就是暗算了他一回吗,就把自己整成这德性。 生怕自己出场次数多了,再勾起陈毓的新仇旧恨,朱庆涵再不敢出来嘚瑟,老老实实的缩在车里一动不敢动了。 太子不觉讶然,朱庆涵今儿个怎么这么乖,毕竟,自己可还没赶人呢! 下意识的回头瞧,身后除了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也就多了一个长身玉立的美少年罢了,实在是看不出那个有把朱庆涵吓成这副德性的潜质。 带着锦衣卫侍立阶下的徐恒也瞧见了陈毓,虽是太子面前不敢放肆,冷冽的脸上依旧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待得太子飞身上马,徐恒终于找准机会低声对陈毓道: “好兄弟,哥哥家里也没什么亲人了,记得跟哥哥常来常往,以后有什么事去京都找我。” 说完便忙忙的打马追赶太子去了。 却不料这一幕却是被太子尽收眼底,心里不住犯嘀咕,倒没想到这陈毓人面够光的,前面有柳老先生推荐,这会儿瞧着,竟是连镇抚司最难搞定的徐恒都和他私交甚笃,还有朱庆涵的反常举动,难不成,都和这少年有关? 一路想一路走,终于在晌午打尖时,把心里的话问了出来。 太子有问,自然不敢隐瞒—— “您不是问那个救了我的兔大神是谁吗,就是他了。”朱庆涵死气沉沉有气无力道,“别看年级小,这小子下手,可真是忒黑。” 至于徐恒,虽然陈毓嘱咐过,禀报上司时,不用把自己扯进去,却是本来就不想昧了陈毓的功劳,这会儿太子既然已是起了怀疑,当然就要知无不尽了: “……太子之前关心的那个逼得铁赤等人乖乖听话的妙计,就是小毓捯饬出来的。” 太子目瞪口呆之余,终于体会到了何谓懊悔——明明是先生爱惜自己,才特特想要送这么个人才到自己身边,倒好,还被当成阿谀攀附的了。 须知,和身边自负诗书水平颇高却从来都是好高骛远、丝毫不能给自己添砖加瓦的臣子比,陈毓这样的人才,真是太难能可贵,也是自己眼下最急需的啊。 亏得自己,竟是连跟陈毓多说几句话都不愿! ☆、第107章 升官了 “……着加授宣武将军,调任大兴府……” 陈毓一目十行的看完吏部公函,脸上喜色愈浓: “恭喜大哥,加官进爵。” 顾云飞脸上也全是掩不住的笑意。 先活捉铁赤,继而协同太子签订了和铁翼族的条约,怎么也想不到,远离边关还能立下此等大功。 更不要说从长远看来,签订的条约实在对大周太为有利,甚而不管铁赤胜利或者失败,都令得未来十年不须再担心北边安宁—— 早在数日前,有了大周的协助并推动,铁赤以最快速度安然返回草原。然后就以雷霆手段诛杀了自己兄弟铁榔,很快在铁翼族站稳脚跟后便和摩凌族羌扬彻底撕破脸面。 虽然因为内乱,铁翼族颇是受了些打击,可好歹曾经是草原第一强族,在打了几场败仗后,两家便处于胶着状态,从他们目前的死伤情况看,短时间之内,大概是难分胜负的。若然最后取得胜利的是铁赤,自然之前签署的所有条约都要兑现;即便是羌扬取胜,实力损耗太大之下,十年之内,根本不可能有挥兵南下之力。 也因此,活捉铁赤一事自然在朝堂上影响大的紧,而在这件事上,最直接的受益人便是顾云飞和徐恒—— 徐恒回京后,便升任正四品的镇抚使。 不过要说受益最大的,却还是镇国公府老国公成铭扬——即便当时被众多叵测小人推到了风口浪尖上,成国公依旧一心为国,且眼光无比睿智的看穿了铁赤死而复生又高调出逃的真正原因,甚而所有签署的条约,也是老国公主持拟定。 眼光之老辣、断事之精准令得朝野无不推崇佩服至极。 铁赤事件尘埃落定之后,皇上便在第一时间对国公府褒奖,加封成铭扬为太师,便是家中儿女也各有封赏,即使从未在京都露面的、在外养病的那个最小的女儿也被给了个县君的封号。 各宫赏赐更是流水般流入国公府,令得国公府一时风头无两。 而除了这些明处的赏赐外,还有一些看不见的影响—— 比如黜落了一批贪赃枉法的官员,这些官员以潘系居多,还有一些是之前对国公府进行了严重诋毁的; 而太子的后院,原本一直同太子妃争权的侧妃潘氏忽然称病,竟是以退让的姿态,让太子妃最快速度在太子府站稳了脚跟。 当然,还有另外一个消息,那就是潘家在长女做了太子侧妃以后,又有嫡次女嫁入隐隐和太子争锋的三皇子府做了正妃…… 当然成国公府也好,潘家也罢,距离陈毓都太过遥远,也就是权做八卦,听一听罢了,却是实打实的替顾云飞和徐恒开心。 “可不但是我升官了呢。”顾云飞笑着道,“适才得到朝中消息,便是令尊、我那陈家叔叔也官升一级,调任西昌府知府。” “我爹?”陈毓不由诧异,转念一想,一则这些年来,方城那里,爹爹确然政绩不俗,另外,八成徐大哥那边跟那位贵人说了什么,嘴角现出一丝笑容,却在听到“西昌府”几个字时一下僵住,抬起头来急声道,“大哥,你说我爹要调任何地?” “西昌府啊。”陈毓的神情变化太过明显,顾云飞也不由一顿,“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心里却是颇为不解,实在是据顾云飞所知,西昌府乃是绥西路上的重镇,虽是比不得江南之地的富饶,也算是殷实所在了。怎么自己这兄弟一点儿不开心不说,脸色还这么难看? “不是大哥想的那样。”陈毓已是恢复了正常,摇了摇头缓声道,“只是想着爹爹这一调任,却是离得愈发远了。我想着,怎么也要回去一趟,见见爹娘才好。” “也是。”顾云飞点头,西昌府地处西南,距离鹿泠郡可不是比方城府还要遥远?小毓平日里虽是也算老成持重,可毕竟年龄在这儿放着呢,会想念爹娘也在情理之中,却是提醒道,“不过小毓还是不要回方城府了,陈叔叔这会儿说不好已是赴任了。你若是回方城府,怕是会错过。” “我不去方城,”陈毓摇头,“我去西昌府,先生说我文章虽是写得不错,只人情世事方面还需历练,正好我又对西南风物颇为感兴趣,这么一路游历,再去拜访爹娘,也算是一举两得了。” 这话倒不是说谎,柳和鸣一向主张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而且和陈毓相处时间愈长,柳和鸣愈觉得,学生字里行间自然流露出来的风格气势,与其说是一位书生更不如说是一名侠客,虽是笔墨之间,却不乏刀光剑影,委实太过锋芒毕露,缺少些打磨过后的圆润之色。 本来老先生想亲自带着陈毓外出走一走,只是毕竟年老体衰,已是不适合旅途跋涉。正好数日前在西昌书院任教的刘忠浩发来一封邀请函,想请柳和鸣和陈毓一块儿前往参与西昌书院三年一度的书法大会。 刘忠浩一腔爱才之心,语气里殷勤备至,平日里信件来往间又对陈毓颇多指点,说是半个老师也不为过。 柳和鸣便有意派遣陈毓代替自己前往,只是又觉得陈毓年纪小,虽是漏了口风,却依旧有些犹豫。 陈毓本是并不愿前往—— 自己的事自己清楚,不得不说先生眼光还是相当精明老到的,毕竟前世占山为王那么多年,整日打打杀杀的,也没少干劫富济贫的事,可不就是有点儿游侠儿的意味?见于文章内,便多了些金戈铁马之气。这般风格,怕不是仅靠在外面跑几步路就能有用的。 至于书法,一直以来都是自己用来历练心性的,倒是没想过和人比试之类。 更何况别人不知道,陈毓却是晓得,未来两年内,西昌府将成为大凶之地,即便现在还维持着表面的平和,局势却定然已是一触即发! 基于以上原因,陈毓已是委婉的跟柳和鸣提过,自己也好,先生也罢,都不必往西昌书院去。 甚而想着,虽然无法暗示刘忠浩西昌即将而起的兵祸,好歹能不能想个法子,邀请刘忠浩到白鹿书院来,帮他避过一劫才好。 至于其他,即便陈毓有这个心,可战争的爆发,却不是一个方面的原因,凭陈毓一个小小的秀才,根本于事无补。 却再没想到,父亲会被调到西昌府去。 眼下的西昌府,分明已然是凶相已成,即便父亲如何英明神武,怕是都无法挽回颓势。虽然记不清准确日子,可陈毓却有印象,应该就是在来年夏天,一场暴雨造成洪灾之后,种种尖锐矛盾之下,终于激起民变。 而西昌府知府更是个胆小鬼,当此祸事,竟是直接向叛军投诚,饶是如此,依旧没有被放过,一家大小甚而整个府衙的官员全成了乱民泄愤的第一个所在,衙内所有官员尽皆被杀后暴尸城楼! 又因为西昌府是通往京都的西部要塞,失守之后自是给叛军打开了一条坦荡通途,不过数日,西边大部地区尽入叛军之手,甚而直逼京城。 后来虽被平定,依旧令得大周元气大伤,皇上震怒之下,接连诛杀多名官员,而那名投降叛军的知府更是祸及满门。 自然,以爹爹爹个性,陈毓明白,绝不会做出不战而降那样的事来,可这却不代表爹爹就安全了,毕竟,听说当时西昌府守备还是和叛军有过一番血战的,只是最终依旧失败告终。 虽然眼下还没有什么具体章程,陈毓还是决定,要立即赶往西昌,决不能眼睁睁瞧着父母陷于孤立无援的境地。 忽然想起一件事:“大哥要调往大兴府吗?不知道大哥和武原府守军统领可熟悉?” 大兴府和西昌府之间隔了一个武原府,若然能在叛军作乱的第一时间联络武原府驻军,西昌府胜利的机会必然大大增加。 还有顾大哥的大兴府,说不好到时也得多多借力。 以为陈毓想要帮陈清和扫除障碍,顾云飞想了想道:“不独武原府守备,便是西昌府守备,我也认识。” 武原府守备周大虎,可不正是自己昔日袍泽?两人关系自不是一般的好。 至于西昌府守备却是姓严单名一个锋字,可不正是严钊的兄弟? 严钊?那不就是之前被送走的华婉蓉嫁的郎君?据自己所知,当初可不就是严钊带兵平定了这场叛乱,并据此一战成名,彻底稳固了在军中的地位! 严锋也就罢了,毕竟是在老爹手下做事,而且记忆里后来还被朝廷嘉奖过,怎么也应该是忠义之士,倒是那周大虎,还是要仰仗大哥帮着牵线才好。 “我要去西昌,可不得经过武原府,大哥有没有什么礼物要让我帮着捎给故人的?有的话,大哥尽管吩咐。” “可方便?”顾云飞也有些意动,同生共死的兄弟这么多年没见了,自然想要致以问候。 “有什么?”陈毓一笑,“又不须特意跑过去,正好顺路呢。” “好。”顾云飞点头,拍了下陈毓的肩膀道,“那小毓你什么时候去西昌,告诉我一声,我还就是想大虎了。” “去西昌?”小七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小毓你要去西昌吗,正好,我也有事要往西昌一趟呢。” ☆、第108章 有喜了 “小七?”顾云飞一下站了起来,神情明显有些无措,“你嫂子这会儿子,可还好?” 陈毓愣了一下,大哥这是怎么了?难道是大嫂有些不妥? 也跟着站了起来,那想到后面却是呼啦啦走过来一大群人。 最前面的可不正是柳云姝?只这会儿,柳云姝眉眼深蹙,脸色苍白,明显处于惶恐不安的状态中。 甚而旁边还有两名丫鬟小心扶着,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走一步就嘱咐一句: “夫人,您慢些,再慢着些……” 至于旁边随行的小七依旧冷着一张脸,外人很难看出什么所以然来。 顾云飞看看这个瞧瞧那个,一颗心早已在胸中上下游荡,最终提到了嗓子眼处,早年征战沙场,本是早已见惯了世间生死,这会儿却依旧紧张的大气都不敢喘—— 不怪顾云飞如此,实在是昨儿个发生了天大的事。 本来这些日子歇了求子的心思,夫妻两个生活自然少有的愉悦和美,可就在昨儿个晚上,两人晚间要敦伦敦伦时,顾云飞却忽然摸到了柳云姝小腹中一个硬块儿。 初时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等掌上灯让柳云姝躺平了好好看,才发现虽然还小,那确然是一个硬块。 当即就把顾云飞吓得逸兴全无—— 莫不是生了恶疮?要命的是竟然在肚腹这样关键的位置。 虽是强做镇定,哄着妻子睡下,顾云飞自己个却是担心的一夜未眠,更是天不亮就着人去医馆请人,程峰正好外出就诊,小七看守备府下人脸色惶急,便先跟着过来了。 而顾云飞这里,即便当初四处厮杀,也从来没有这么怕过,终究让人请来陈毓,想着转移一下注意力,也权当壮壮胆子不是? 一颗心却始终飘飘悠悠,好不容易挨到小七他们出来,又跟陈毓说了这么会儿子话,顾云飞觉得,自己已经能稍微稳定下来,哪知道这会儿看见这阵仗,堂堂七尺男儿,还是吓得连站都要站不起来了。 手按着椅子扶手,使了好几回力气,还是陈毓上前帮了一把,才勉强起身,慢慢挪到柳云姝身边,揽了肩道: “姝儿莫怕,万事,有我呢。” 直到把柳云姝抱到怀里,顾云飞才觉得又有了些力气,不管发生了什么,好在,姝儿这会儿还好好的在自己身边,真是姝儿有个什么万一,这官儿,自己也不当了,不然,就陪着姝儿去了也好,不行,若然真如此,怕是老父和祖父……罢了,不然就找座荒山,了此一生罢了…… 胡思乱想间,只觉从前那些想要封侯拜相的雄心壮志,这会儿全成了过眼云烟,顾云飞只觉得,什么加官进爵、光宗耀祖,所有的一切加起来,都没有怀中的这个女人重要。 罢了,大不了姝儿到那里,自己都陪着罢了。 这般想着,心竟是安定了下来,低头看着少见的没有反抗的柳云姝,内心痛楚更甚—— 姝儿平日里最是怕羞,平日里但凡有一个外人在,都绝不可能和自己这般亲近,眼下却是毫无反应,可见定是有大事发生了。 实在是那股生离死别的气氛太浓,便是陈毓心也一点点沉了下去,忙上前低声问小七道: “小七,大嫂她到底——” 心里却不知为何,也跟着不安起来。毕竟,没有人知道,上一世的大嫂这会儿早化成累累白骨了,便是大哥也杀了仇敌之后,落草为寇。哪有今世顾大人顾夫人的风光? 难不成自己以为的可以改变的一切,还要重回原样? 所以爹爹才会有调任西昌府这样一劫?真是那样的话,自己重生回来又有什么意义。 这些人做什么呀?小七终于受不了了,白了陈毓一眼,就要开口说话,却被柳云姝拦住: “小七,我想,自己跟大哥说——” 口中说着,眼泪扑簌簌就掉了下来。 旁边的春杏顿时急了眼,忙开口劝阻:“夫人可莫要再落泪,小心伤了肚子里——” 却又想起夫人方才说要自己说,只得又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好,你说。”明明刚才已经坐了心理建设,顾云飞的心却依旧拧成了一团,那种尖锐的痛楚,是之前从未体会过的,甚而连声音都是抖的。 “大哥,”柳云姝瞧着顾云飞,早已是泪眼盈盈,内心激荡之下,连平日里闺房的称呼叫了出来都不自觉,“你,你要当爹了……” 说出这句话来,却是再也止不住伏在顾云飞胸前呜咽起来。 顾云飞脑海中早已是一片空白,一下一下拍着柳云姝的背:“姝儿不怕,不管发生了——咦?” 下一刻眼睛却是一下睁大,不敢置信的瞧着怀中的柳云姝,想要把人拉起来,又似是想到什么,双臂竟是被人使了魔法一般,无论如何动不了分毫。 自己刚才听到什么?一定是做梦吧,不然,姝儿怎么说自己要当爹了? “姝儿,你,你再说一遍,我,你,你到底怎么了?” 有方才自己听到小七说自己有喜时候的感受,柳云姝自然清楚,惊喜太大,顾云飞这会儿也是被吓着了,抬起泪眼,瞧着顾云飞边抽泣边道: “大哥,我不是病了,小七说,是有了宝宝了,我们,就要做爹娘了呢。” 顾云飞倒抽一口冷气,太过激动之下,一下把柳云姝抱了起来,等举起来又想起了什么,慌张的瞧向小七: “小七,我刚才会不会吓着孩子,这,姝儿——” 还是陈毓哭笑不得的搬过来一把椅子: “把大嫂放这儿吧。” 春杏眼疾手快,忙又拿了个软垫放上去: “椅子太硬了,可不要硌着夫人和宝宝了。” 小七:…… 好大一会儿,忙乱的正厅才安静下来,顾云飞这个傻爹,却依旧是手足无措的模样,站在柳云姝旁边直搓手,那模样,仿佛媳妇儿就是个瓷做的,一碰就碎,还逮着空就抽冷子问小七一声: “姝儿真是有喜了?我要当爹了?” 等得到肯定的答复,就站在一边开始傻乐。 到得最后,便是小七也开始怀疑,不都说一孕傻三年吗,怎么这会儿瞧着,真傻的那个不是顾夫人,倒是顾大人了? 还是陈毓准备了红包赏给府里的下人,又嘱咐顾云飞,一则赶紧写封信回老家报喜,毕竟这两人也是成亲七年了,终于有了孩子,对老顾家而言,可不是天大的喜事? 至于旁边的小七,拿什么谢礼,就得顾云飞亲自操办了。 顾云飞亲自扶着柳云姝送回卧室,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折返—— 说实在是,顾大人这会儿哪有心思来陪义弟?恨不得义弟赶紧滚,自己好一直瞧着夫人的肚子乐。只是小七却不能不理,毕竟,这段时间,一直帮着妻子调理身体的可不就是小七?然后,柳云姝果然就怀上了。 “感谢倒不必。”小七摇了摇头,“就是我要去西昌,还请将军帮我找几个得用的人才是。” “去西昌?”顾云飞一愣,下意识的看向陈毓,“小毓不也要去西昌府吗,你们两个不是正好结伴?” 话说完了才觉得不对,明明这俩小家伙平时瞧着关系明明好的紧,怎么这会儿都是冷着脸?这是,吵架了? “小七,”陈毓如何看不出来小七正因为自己的拒绝而气怒,却依旧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你怎么这般任性?” 心里的火也是一拱一拱的。自己要去西昌府,是迫不得已而为之,若非爹娘和妹妹会身陷险境,自己才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赶到那里去。 许是陈毓说的话太重了,小七的眼睛一下红了,竟是再不说话,转身就往外走。 慌得顾云飞忙拦住,又瞪了陈毓一眼,训斥道: “还不快给小七道歉。凭什么你可以去西昌府,小七就不行?” 陈毓也意识到自己方才语气太重了,缓了缓让自己平静些才徐徐道: “不就是找一种药吗,小七你告诉我,到时候我定然帮你找到便是。西昌府天高路远,水土与江南大异,我有功夫傍身,自是不怕,你这般瘦弱,万一路上……” 却被小七冷着脸打断: “你放心,我定不会牵连到你才是。我和师父二人,也一样能走到西昌府去。” 大哥这会儿浑身脉络已是尽通,想要健步如飞恢复的同常人一般,还需配新的药物,眼下万事齐备,就差了最关键的一味火芝兰,偏生这种药物最是稀有,除了西昌府,再没有其他地方可得。 即便相信陈毓的为人,既然答应了,必会尽力,可于自己而言,却不是尽力就行的,自己是势在必得,不去西昌府的话,是无论如何如何也不会甘心的。 之所以想要和陈毓同行,也是考虑着师父年龄大了,又知道陈毓颇有些手段,再加上陈毓的的父亲就是西昌府的父母官,想着要做什么,总要方便些,哪想到竟是毫不犹豫的被拒绝,甚而,还被贴上了个“任性”的标签。 “你——”陈毓气结,却是无论如何不能把到底为何拦着小七不许他去的理由说出口,却也明白小七的性子,怕是即便自己不带他,也会不管不顾的上路,无奈之下只得道,“好,我们一起便是。” ☆、第109章 准备 知道陈毓愿意替自己去一趟西昌书院,柳和鸣很是开心。 长途跋涉的话,身体上本就吃不消,再加上知道孙女儿有孕在身,不用陈毓多劝解,老先生就爽快的答应留下来。 却不免还是有些担心,倒不是怕陈毓会折了自己的名头——以陈毓的才华,自然足以担起白鹿书院的门面——就只是,学生的年纪却还是太小了。 “先生莫要担心,”陈毓怎么不明白先生心里想些什么,当下宽慰道,“裘家的商船上自有护卫,我爹好歹也是西昌府父母官,此去西昌书院,定会一路平安。” 先生一心担心路上会出什么事,却不知道最危险的地方可不正是西昌府? 好在先生听话,没有坚持着一定要跟着去。不然,自己还不知道要怎么头疼呢。 “哼,小小年纪,倒是会吹牛皮!小柳,这么长时间不见,你看人的眼光可是下降不少,怎么临老临老又收了这么个糟心的弟子?”一个陌生的声音忽然在外面响起,语气明显不悦至极。 陈毓如何听不出那陌生声音对自己的不满,更匪夷所思的是对方口中的小柳,就是自己先生柳和鸣?不禁咋舌,以先生的威望,有什么人敢这么叫他? 柳和鸣也是一怔,神情明显有些不敢置信,待抢步走出房间,迎面却是一个身着道袍满头白发的清癯老人正站在那里,道人虽是衣着有些邋遢,一双长长的寿眉却精神的紧,无形中便多出了几分出尘之气。 只是这仙气很快被打破,道人斜着看了陈毓一眼,竟是探出手来,一下掐住了陈毓的脸蛋: “这就是小柳你刚收的徒儿?也就一副臭皮囊还能看罢了。” 明明说话时笑眯眯的,听在人耳里,却是阴森森的,甚而捏着陈毓脸蛋的手也越来越用力。 陈毓没说话,使了个巧劲,摆脱开道人的钳制——虽是不过片刻的接触,已然让陈毓察觉,这人身上并无半点功夫,若非这人方才称先生“小柳”,想着对方应该和先生是旧交,这会儿早被自己打翻在地。 当下退后一步站在柳和鸣身侧,瞧着道人依旧不言不语,倒是白皙的脸蛋上却留下几个清晰的指头印。 “臭小子,还敢躲!”道人很是不满的哼了声。 柳和鸣吓了一跳,忙不迭把陈毓护到身后,神情明显有些紧张: “虚元老道,你可悠着点儿,真是伤了我这宝贝学生,我可和你没完。” 别看虚元老道手底下没一点儿功夫,可别说一个陈毓,就是再来十个八个,碰见他也得歇菜,谁让人家手里有各式各样的□□呢。 又赶紧招呼陈毓: “还愣着干什么?平日里瞧你这孩子也也是个机灵的,怎么这会儿倒呆了?还不快来拜见道长,也是你运气好,有道长一路相伴,我就彻底放心了。” 虚元哼了声: “谁要他拜见?若非小七帮他求情,哪个才要和他一道?” 自己本就是个孤拐的性子,没想到最可心的小徒弟性子竟是比自己还要固执。依着自己的性子,并不耐和外人打交道,即便这叫陈毓的小子是西昌知府的儿子。无奈小徒弟竟是拗着非要现在和这小混蛋一块儿。 倒好,人家不领情也就罢了,那模样,竟似是自己和小七沾了他多大便宜似的。 有小七那么护着,自己想要出手给他个教训都不行。 “小七?”陈毓怔了一下,上上下下打量虚元道长一番,忽然意识到一点,原来眼前人就是小七的师父吗? 口中不觉有些发苦——一个小七也就罢了,怎么这会儿瞧着,他这老师的性情也太过古怪了吧? 只是再怎么说也是小七师父,又和自家先生是老友,陈毓倒也不再记恨这人方才拿自己当小孩似的掐脸蛋了。 依言上前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礼: “见过道长。” 虚元翻了个白眼,明显气还没消的样子: “算你小子识相。” 陈毓也没说什么,只趁虚元出去的会儿跟柳和鸣央求,能不能帮着劝说一下虚元,让他和小七还是留在鹿泠郡罢了,至于那火芝兰,自己一定帮着寻到,然后让人送回来。 让人送回来?柳和鸣只觉弟子用词似是有些古怪,不应该是自己拿回来吗?又想着陈毓怕是对虚元方才的举动有些不满,想了想含蓄道: “倒也不全是为了火芝兰,虚元每年都要去一趟西昌府的,只今年提前了些罢了。” 虚元道长老家竟是西昌府人?陈毓张了张嘴,却又无奈的把话咽了下去,这样的话,自己怕是如何劝都不会有用了。 也明白了怪不得小七说,即便不和自己一道,他也是要到西昌府的意思。 罢了,想法子让他们去了之后赶紧离开便是,无论如何,都有自己护着呢。 瞧着无论自己如何挑衅,陈毓都老神神在在一副“你再闹我都忍着你”的模样,虚元也觉得很是没意思,暗暗诧异,也不知小七哪根筋不对,会喜欢上一个这么沉闷无趣的少年。 陈毓心里有事,终是觑了个空告辞离开。等下了山,却是径直往鹿鸣馆而去。 瞧见陈毓到了,鹿鸣馆的管事裘成,大老远就接了出来—— 不怪裘成殷勤,实在是自打陈毓应自己所求,帮着把鹿鸣馆所有应该题词的地方都换成了陈毓的手笔后,鹿鸣馆生意就一路水涨船高,甚而除了官学学子外,连白鹿书院的学生并一些外来游学的人,也都对鹿鸣馆趋之若鹜。 所为不过一点,那就是研习连名满天下的书法大师刘忠浩都推崇备至的书法到底是什么样的。 自然,等看到陈毓的墨宝后才发现,刘忠浩的话并没有夸大。 这样一传十十传百之下,自然令得鹿鸣馆名声大震之外,利润也是丰厚的紧,每日里瞧着银子流水似的收回来,裘成能不把陈毓当成财神爷吗?不用裘文隽吩咐,每日都是上杆子的奉承着。 好在陈毓内壳毕竟不是真正的少年,不然每日里被裘成这般吹捧,不定会养出怎样目中无人的性子呢。 当下也不理跟在身后喋喋不休的裘成,只管奋笔疾书—— 既然是大灾之后的□□,自然得提前做些准备,最好能把那场□□消弭于无形。 “你派人连夜把信给三哥送去,告诉他,帮我找些治河方面的能人,再者,今年陈家的分红全都拿出来,让三哥帮着从现在起大量收购粮食和药物,然后全都运往裘家设在西昌府的客栈。” 西昌府那里最大的河流就是洐河,那条河日常就时有决堤情形发生,上一世那场叛乱竟是闹到那般田地,洐河决堤冲毁堤坝让西昌千里沃野化为泽国无疑是最重要的原因。 大灾之后必有瘟疫,是以粮食和药物也都必不可少,虽然距离叛乱的发生还有段时间,可为了以防万一,还是要及早做好准备,希望这会儿做的对缓解西昌危局能有一点儿帮助。 找匠人?还买粮食和药品?裘成听得一愣一愣的,张了张嘴,却又把到了喉咙口的话咽了回去—— 陈公子可是三公子最看重的人,既是这么说了,怎么也得好好回禀三公子才是。 毕竟,西昌府地势平坦,粮食产量之高,便是比之江南,也差不了多少了,那里的粮食一向只有往外贩卖的,何曾引入过别处的粮食? 即便三公子嘴里对陈公子多有称赞,自己却怎么瞧都觉得陈毓此次所为太过蠢了些。 虽然江南一带粮食多有盈余,收购起来价钱不会太贵,可真运到西昌府,十有*也会亏本。毕竟,有需求才会有利润,人西昌府自己种的粮食都吃不完,何必花钱购买外地粮食呢? 哪想到回头和裘文隽说了自己的见解,裘文隽思虑了片刻,立马就做了一个决定—— 陈毓买多少粮食,裘家也买多少斤粮食,然后一块儿送到西昌府。 听了裘成的汇报,便是陈毓也是目瞪口呆—— 以裘家这会儿的情形,陈家三分之一的盈余已然是一个可怕的数字,三哥再拿出那么多,加在一块儿,怕不得至少十万两银子,说句不好听的,都快赶上朝廷赈灾的数目了。 一时又是感激又是无奈,不知道该说裘家大手笔还是三哥对自己盲目的相信—— 平日里但凡有什么决策,三哥总是小心再小心,唯恐出一点儿差错。 也就是自己的这个提议,竟是问都不问就应下来不说,还又送了这么多粮食过来,可天知道自己这粮食送出去别说赚钱了,说不好全赔进去也不一定。 自然,依照常理来说,碰上灾年,粮食也好,药物也罢,全都是暴利。可自己的出发点却是不同,之所以会准备这些,目的是想要用这些粮食缓解西昌危局,进而保全爹娘性命,若真是不得已,别说不赚钱,就是全部舍了也没有半分不甘,可三哥就不一样了,真是亏损了这么一大笔钱,说不好就会受到家族其他觊觎他手中权力的人的责难。 似是看出陈毓的犹豫,裘成忙又转告道:“三公子让转告公子,想做什么只管做去,粮食不够的话让人捎个信来,他会继续筹集。” 一番话说得陈毓便有些怔楞,三哥的意思竟不是为了赚钱,而是瞧出来自己有用? 裘成却是更进一步认清了陈毓在自家当家人心目中的位置—— 这也就陈公子是男的,不然,自己怕是真以为三公子对陈公子有什么企图呢。 ☆、第110章 美色误人 “记得多听道长提点,万事莫要冲动……”柳和鸣和顾云飞亲自送到渡口,顾云飞也就罢了,早知道自己这个义弟不一般,也就把托陈毓转交给武原府守备周大虎的亲笔信并礼物递过去,就不再多话,倒是柳和鸣却是殷殷嘱托。 知道这是先生对自己的爱护,陈毓始终恭恭敬敬的听着,倒是一旁的虚元不耐烦之极: “好了,小柳,什么时候恁般啰嗦。” 扯了陈毓一把: “走了。” 哪知陈毓却是纹丝不动,到底聆听完了柳和鸣的嘱托,这才一揖告别。瞧得虚元愈发不喜,板着脸道: “小小年纪就是个假道学老古板,将来若是那个嫁了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小七正好提了个包裹准备上船,闻言脚下一踉跄,顿时剧烈的呛咳起来。 陈毓忙过来接了小七的包裹背上,又探手想要帮着捶背: “好好的怎么就岔气了?” 话音未落,却被虚元一下把手打开,防贼一般盯着陈毓道: “做什么?离我家小七远些。” 弄得陈毓莫名其妙之极。 却也知道之前拒绝一同前往,已是得罪了虚元,这会儿瞧自己不顺眼也是有的。罢了,好歹活了两辈子了,何必同这等只活了一辈子的人计较。 陈毓边自我安慰着边跟在虚元的身后上了船。 因着眼下如日中天的气势,裘家商船自然也是大手笔,不独结实的紧,型号也是所有商船里最豪华的那一款,这一启动,顿时引来无数惊艳的眼神。 甚而有人瞧这船这般大,也就上去了几个人罢了,忙不迭吆喝: “这船我坐了,多少银子?” 船上的人也好,奉命一路随行的船工和裘家护卫也好,自然没一个人理他,毕竟之前三公子可是严令,这艘大船除了陈公子和他的客人,不管对方给多少银子,都决不许再搭载任何一个。 虚元瞧得越发来气: “借了别人的势穷显摆罢了,还真以为自己多高贵了……” 一番冷嘲热讽之下,便是裘家众人也都纷纷侧目,心说这老道怎么回事?沾了人便宜还这么叽叽歪歪的不消停。 又说了一会儿,看陈毓始终没反应,倒是小七满脸不愉,虚元真是挫败之极,这个小丫头,也不想自己这么卖力的帮着试探陈毓的人品都是为了谁。 意兴阑珊之下,哼了一声就起身回船舱了。只心不在焉之下,险些被脚下的椅子给绊倒。 “你别怪我师父。”小七目送着虚元进去,眼神竟是有些怅然,“师父他心里不好受,这么没话找话的训你,也不过是因为紧张罢了。” “紧张?”陈毓蹙眉,“近乡情更怯吗?” 毕竟,据自家先生说,虚元不就是西昌府人吗? “也有吧。”小七点头,“不过更重要的是,师父的儿子要成亲了。” “道长的儿子?”陈毓吓了一跳,“道长,怎么,还有儿子?” 更可笑的是,有儿子的道长也就罢了,怎么儿子要成亲了,爹不是开心,反而这般栖栖遑遑的模样? 小七如何看不明白陈毓的意思?点了点头道: “是师父出家前的儿子。” 而且虽然师父平日里根本没有提起过这个儿子,自己却能看出来,师父心里其实一直挂心着这个儿子的。 听师兄说,师父每年必回西昌府一次,除了祭祀亡妻外,还会偷偷的跑去看儿子…… 也正是知道师父放不下儿子,再知道师父的儿子就要成亲后,自己才会闹着他往西昌府去,其实也是想要帮着师父了却一段心事的意思。 陈毓听得越发糊涂,心说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想起第一次在渡口见面时,小七明显有些怕水的模样,便起身道: “走,我带你去甲板上坐坐。” 多见识些水,自然就不怕了。 走了一半又折回来,拣了些小七平日里爱吃的糕点,又令喜子沏壶好茶送进去——不得不说裘文隽想的周全,唯恐陈毓会受半点儿委屈,船舱里备的各色茶叶都有,还全是顶尖的。 看陈毓两人出来,早有侍候的人帮着把桌椅等什物也一并搬到甲板上去,正是朝阳初升,橘红的霞光洒在水面上,令得船头那里,仿佛跳跃着一团火焰相仿。 衬得并排站在船舷处的小七和陈毓皮肤愈发显得白皙,两人站在那里,当真是和一对儿金童相仿。 那边喜子已是沏好香茗送了过来,连带着桌椅都已摆好,陈毓刚要开口让小七一块儿过去,不提防船猛地往旁边一旋,然后一下停住,小七一个站立不稳,一头栽倒在陈毓的怀里。 一个蛮横的男子声音随即在后面响起: “哪家的商船,吃了熊心豹胆不成?竟敢挡住我们官船的道,还不快滚开!” 陈毓眉梢眼角中已是有些肃杀之意—— 倒不是怀疑对方的身份,而是深觉,即便是官船,那也太霸道了吧? 方才若非船家反应快,说不好这会儿船都翻了。 正自思量间,那艘大船已是劈波斩浪而来,期间还溅起大朵的浪花,好在小七有陈毓护着,身上倒是没有湿多少,反而是陈毓从头到脚淋了一身的水。 湿漉漉的头发垂下,令得陈毓一双眼睛显得愈发深邃,瞧着真是漂亮至极。 一声惊咦声旋即响起,然后那艘正全速开动的官船竟然慢慢停了下来。 陈毓冷着脸看了过去,正好瞧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公子哥模样的人正挑帘而出,竟是站在甲板上和陈毓二人遥遥相对: “不知两位弟弟是哪家公子?在下严宏有礼了。” 最后一个字明显带了丝颤音,却是陈毓正冷冷的一眼扫了过去,目光相碰处,严宏只觉小腹一热,竟是整个人都酥了的感觉。 虽然说不上怎么回事,陈毓总觉得对面官船上自称严宏的人有些不对劲,当下也不理他,半圈半推着小七就要往回走,转身处自然露出小七的容貌,和陈毓令人惊艳的俊美不同,小七却是雌雄莫辩,却也益发衬出倾城之姿。 严宏简直眼睛都直了——倒没想到远离京城,还能碰见这么一双极品! 看两人要走,怎么舍得,忙不迭道: “两位公子,别走——” 又一道声音随即道: “好大的胆子,叫你们,没长脑袋吗?这位可是我们西昌守备府的大公子,还不滚过来给严公子赔罪?” 可不是之前那个逼停了商船的声音? 只是,怎么会和西昌守备府扯上关系?陈毓就怔了一下,毕竟上一世的记忆里,西昌府守备一直是大周树立的忠孝节义的典型。怎么家人却是如此蛮横? 还未想清个所以然,那自称严宏的年轻人已是转身冲着身后管家模样的人厉声道: “瞧你做的好事,怎么这般鲁莽,方才若是逼翻了旁边这艘船,本公子可真是万死不能赎其罪了!还不快给两位公子道歉。” 刚刚才呵斥过别人,这会儿就被自家主人叱骂,那管家一下傻在了那里,倒是反应快,忙不迭向陈毓和小七连连作揖: “哎哟,都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方才冒犯了两位公子,还请公子见谅……” 陈毓急着回去换衣服,只沉着脸拉了小七往船舱去,对那管家也好严宏也罢,根本是理都不理。 严宏的脸色就有些不自然,便是那管家也明显没受过这般待遇,看先陈毓两人的眼神就不太友善。却终究没敢说什么。 被人败了兴,两人索性不再出去,只在船舱里下棋品茗,倒也别有一番乐趣,期间好几次和那官船擦身而过,而严宏都无一例外的以着相当骚、包的姿势站在甲板上,瞧着脸上神情,明显有话想同陈毓二人说,始终不能见两人的人影之下,只得作罢。 一直到了金乌西沉时,两艘船终于一前一后停在一处渡口旁。 这边刚停稳,那边严家船上的拜帖就恭恭敬敬的送到,拜帖的落脚处署了三个名字,除了严宏外还有两个,分别是赵佑恒和贺彦章。 赵佑恒?不就是那个在渡口处看自己不顺眼,结果却被自己揍了,还连累的小七跌入水中的那个小子? 陈毓怔了下,已是信了对面那艘官船果然就是西昌守备府严锋的家人—— 来之前已然听大哥顾云飞说过,赵佑恒的爹可不就是徙去西昌府做了严锋的副手? 踌躇了片刻,终于冲无比期待的站在那里静候结果的管家点了点头: “告诉你家公子,我们兄弟这就前往拜会。” 之所以决定如此,却是陈毓以为,既是那般“忠孝节义以死殉国”的严守备的儿子,这严宏的家教,理应不是自己所反感的那般便是。 更想要借严宏了解一下严锋其人,西昌府本就多灾多难,唯一让陈毓还有点儿底的可不就是严锋这个名字?陈毓可不想,便是严锋这人身上也会有变数。 再者,赵佑恒那人虽是有些纨绔性子,平日里瞧着倒是有几分侠气…… 两人进去禀了虚元,知道陈毓的真实身份,虚元倒也不以为忤,甚而陈毓提出对方信里邀请的还有小七时,虚元虽是有些不高兴,也没有多加阻拦—— 别人不知道小七是谁,自己却是晓得的,那严家可不正是依附于成家的小世家之一? 陈毓和小七回房间里稍事收拾,等到出来才发现,严宏的行动力倒是强,这么短的时间内,已是在两艘大船的中间搭了一块儿厚厚的木板。 陈毓也不矫情,既是答应了,便大大方方的登上,后面还有小七跟着。 官船上,严宏已是在等着了,那模样明显很是喜不自胜。 瞧见陈毓过来,忙上前一步,就去抓陈毓的手: “好兄弟,快过来,哥哥一见你,就觉得咱们兄弟俩有缘呢。” 陈毓犹豫了下,手就被严宏抓了个正着,刚要说什么,又一阵脚步声响起,可不正是赵佑恒和他的表兄贺彦章? 严宏就有些悻悻然,只得松开陈毓的手,临放下时,却是忍不住在陈毓手背上摁了一下。虽是很轻,却还是让陈毓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回头正好瞧见严宏还想去搀跟在后面的小七,一股厌恶顿时油然而生,抢在严宏之前,先一步带过小七: “三位公子,请——” 待得举步进了船舱,脚下却是一顿,瞧着船舱里富丽堂皇的摆设,竟是久久无语—— 本以为裘家的商船已是够阔气了,哪里知道跟严家这艘外表朴素的官船根本就没法比。这般镶金嵌玉的,说是豪宅府邸也不为过! 怕是就这一间待客的船舱,就抵得住裘家那么大一条商船了。 心却是不住下沉——严锋一个守备罢了,即便家族也算小有名气,可这般奢华的模样还是太过了。 却不知旁边的严宏看陈毓目瞪口呆的模样,却是窃喜不已—— 虽说之前赵佑恒已经认出来,这个长得合自己胃口之极的小子还有一个身份,那就是白鹿书院的学生,严宏却是更相信金钱的魅力,不就是一个穷书生吗,这么大的年纪又正是最爱显摆的,看到自己这显赫家境,不怕他不上赶着沾上来。 瞧瞧,这么傻不愣登的模样,明显自己的计策奏效了,那不是说,很快自己就可以左拥右抱,把这两个极品少年尽揽怀中了? ☆、第111章 揍你没商量 赵佑恒和贺彦章神情却是有些莫名。 不怪两人如此,实在是严宏这会儿的情形和一路上自己二人的待遇实在是太过迥异。 要说两人会搭乘严家官船也是偶然—— 贺彦章是西昌府人,本就出身西昌书院,虽然这会儿已是考取白鹿书院,却依旧被西昌书院三年一度的书法盛会吸引,便告了假,想着无论如何也要前往感受一番。 正好自家姨丈赵明远调到西昌守备府做事,便和表弟赵佑恒说好,两人一同回西昌。 正要动身时,就收到了赵明远托人送来的家书,告知二人,严家官船近日内正好从鹿泠郡经过,严守备又是好客的性子,一力嘱咐赵明远,让两位公子跟着一块儿乘船前来即可。 本就担心两人一路上安全问题的赵明远自然一口答应下来——听说此次乘船来的乃是严锋的长子严宏,因为是长子长孙,家里老人舍不得,所以严宏一直留在京城严家老宅,由严家太夫人亲自教养,这次也是严夫人思念长子,严锋才让人捎信,让严宏来西昌府暂住,以慰严夫人的慈母之心。 船上既是没有女眷,儿子及外甥搭乘的话也不算唐突,既能帮着结交上官家的公子,又能保证两人安全,当真是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只是赵佑恒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会在水路上再次遇到陈毓,甚而还是在严家船只挑衅的情况下。 神情不免有些尴尬。 倒是贺彦章毕竟年龄大些,又对陈毓在白鹿书院和商铭比试时的书法惊艳不已,早已有心结识。只陈毓平日里是柳和鸣单独授课,并不与他们在一起,因而一直没有机会,这会儿遇见,自然颇为惊喜。 两人便一起求见严宏,想着替陈毓说个情—— 从两人上船之后,严宏也就兴致缺缺的露了一面,草草的跟两人打了个招呼,就缩在船舱里再不露面。 两人心里虽是有些不舒服,却也益发小心,毕竟对方是京城来的贵人,会这般倨傲也在情理之中。 便是这般去替陈毓求情,本也有些惴惴不安,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严宏竟是这般好说话,听两人说陈毓是白鹿书院的学生,竟是丝毫没有犹豫的痛快的答应了不和陈毓计较,这还不算,还兴致盎然的写了拜帖,又建议两人一同署上名字表达自己的诚意。 两人虽觉得事情有些古怪,可能化干戈为玉帛,自然也是一件好事,且贺彦章心里,委实想借这个机会结纳陈毓,便也没有推诿的署上了自己名字。 不得不说,严宏年纪不大,倒也颇是有些手腕的。 之前的冲突明显已是令得陈毓极为不喜,莫说严锋不过是西昌府守备,论官职尚且在陈老爹之下,便是真是什么天潢贵胄,那般狂妄的模样,陈毓也不屑与之结交。 只一则西昌府即将到来的危局让陈毓不敢冒哪怕一点儿风险,又见了赵佑恒两人的名字,心更是放下了一层,想着既有外人在场,严宏怎么着也该有所收敛才是。 哪里想到甫一下船,严宏的表现就不对劲之极,不独笑的让人极为不自在,还有方才携着自己手臂时有意无意的碰触,都让陈毓有一种对方好像在若有若无的,挑逗自己?这种感觉,令得陈毓颇有点恶心。 倒也并没有畏惧,毕竟裘家商船就在左近,自己有功夫傍身,发现不对,完全有十成的把握带着小七回返,至于说用其他不入流的手段,也不看看有小七这个用药的祖宗在,真敢包藏什么祸心,可治不死他们。 看陈毓走过来,贺彦章已是快步迎了上去——平日里虽是很难见着陈毓的面,可鹿鸣馆里陈毓的墨宝颇多却是众所周知的事实,虽然在山上住,可贺彦章也赶潮流的同其他书院学子一块儿在鹿鸣馆中租了个房子,经常去观摩一番,天长日久之下,对陈毓益发感兴趣,这会儿骤然遇见,心里竟是莫名的有些类似于,终于得见真人的激动。 “陈公子,彦章有礼。” 明明年龄比之陈毓要大,偏是执礼却恭谨的很。顿时令得紧跟其后的赵佑恒郁闷的紧——表哥如此,自己岂不是也要跟着行礼?虽是有些不乐意,只是长兄在前,也只得有样学样。 毕竟并不是真的少年,陈毓能看出两人确然和让人怎么看都不舒服的严宏不同,尤其是赵佑恒,不情不愿的皱着一张包子脸,当真是颇为搞笑。 不动声色的回了一礼。 瞧出陈毓对赵佑恒两个的态度跟自己明显不同,严宏眼神冷了一下,转念一想,却是愈发有兴味。 果然如贺彦章两个所言,这陈毓颇为傲气。 却也恰恰是这份读书人的傲气,令得严宏益发激动—— 就只是京城那些当红的小倌,各色各样的自己见得也多了,这般让人一见就心旌神摇的极品还是头一遭,更不要说,还是出身白鹿书院的天才学子! 竟是很快摆脱了不悦情绪,越发心热起来。 “来来来,我和毓儿、小七当真是一见如故,咱们兄弟今日可要不醉不归。” 说着探手就想去拉两人到自己两边就座。 却是再一次拉了个空,陈毓正抬眼看过来: “严公子说笑,只我们兄弟年纪尚小,家中大人嘱咐不可饮酒。” 身形已然错开,得体的把三人让到主位坐下,自己却和小七拿年纪小这一说头坐到了最下首。 严宏依旧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之下,终究贼心不死,竟是强把贺彦章推到上首,自己则朝着小七转了过去—— 虽然这陈毓也挺勾人,可总觉得滑不溜丢的,看似容易接近,可你真敢往前靠的话,又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倒是一直不做声的那个小七,瞧着是个性子绵软的。 不然,先去把小七弄到手也成。 却不妨陈毓身形更快,已是抢先坐到了小七的位子。这样一来,自然恰好和严宏挨着。 严宏怔了一下,旋即有些意外——原来自己方才想错了吗,其实这陈毓方才一番作为是欲拒还迎?看自己转移了兴趣,就赶紧又贴过来? 罢了,确然这两人里第一眼吸引了自己的就是陈毓,就容让他些小性子。 却又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循着直觉瞧过去,正对上小七暗沉沉的视线,不由更加得意,哎呦喂,那个小美人也吃醋了吗? “拿最好的酒来——” 说着瞧向陈毓: “毓弟你莫要拒绝,我这酒可不寻常,都是作为贡酒用的,哥哥不是夸嘴,可真是好喝的紧,也就是你们哥俩罢了,外人便是求我,也甭想要走一滴去。” 一句话说的赵佑恒脸一下黑了,合着自己哥俩坐这儿就是摆设?这严宏的心里根本就没有把自己两人放在眼里。 那边管家已是用一个镶着金边的盘子托了一小坛子酒过来,人还未至,浓郁的酒香就在周围弥漫开来。 陈毓越发蹙眉,这样的小酒坛子,自己倒是在先生那里见过,乃是先生归乡时,皇上所赐,可不就是朝廷贡酒? 这酒也和陈家的绸缎一般,因打上了皇家的烙印,价钱不是一般的贵,说不好一小杯酒的价钱就够寻常百姓人家一年的嚼用了。 别看这么一小坛子,可不得上千两? 再结合眼前所见金玉满堂的情景,心情越发低沉——严宏这般挥金如土,难不成家里有金山银山不成? 严锋一个守备,何德何能可以支撑得了儿子这般一掷千金? 虽然知道不应该因为一个严宏就对严锋有看法,却已是对西昌府的前景更加不乐观。 很快各色菜肴也都送上,竟是鱼翅燕窝鲍鱼俱全,难得的是连这个季节根本很难见着的熊掌都有。 配上那价值千金的美酒,当真是愈发耐人寻味。 严宏见陈毓直盯盯的瞧着满满一大桌子菜,却是迟迟不动筷子,只道陈毓是真被自己镇住了,不免有些忘形,竟是亲自执起酒坛给陈毓和小七一一满上,至于旁边的赵佑恒和贺彦章却被丢到了一边—— 父亲的下属,严宏眼里自然和家里奴才没什么两样,能让他们作陪,已是看在他们认得两个美人的面子上。偏是美人到了,还不有眼色些赶紧退下,不然这会儿,船舱里就是自己和美人的天下了。 当下也不理那两人,竟是直接拿起酒杯,又把另外两杯酒塞到陈毓和小七手里: “我和两位弟弟一见如故,来来来,咱们兄弟怎么也得玩个新花样,不然就喝交杯酒?” 那般色眯眯的模样,简直和妓馆里喝花酒一般无二。便是旁边一直伺候的管家也是见怪不怪的模样—— 自诩出身京城,这样两个读书人算什么? 方才已是打听了,两人乘坐的是裘家的商船,又知道两人都不姓裘,明显能看出来,这俩少年应该也就是搭乘裘家的船只罢了。 虽然裘家是皇商,可世间人,但凡沾上一个商字就从根上直不起腰来,也就那些升斗小民会上赶着逢迎。更不要说这两人根本不是裘家核心子弟。 当下也笑呵呵的帮着想要把陈毓往严宏怀里推: “也是你们有福,不妨告诉你们说,我家少爷可是出自京城赫赫有名的严家,知道严家吗?那可是成国公府最得力的左膀右臂,成家大小姐可是堂堂太子妃!得了我家少爷的青眼,也就等同于入了成国公府的眼,保管你们以后不论是科举还是做官,全都能青云直上。” 管家说的洋洋自得,毕竟这些穷乡僻壤的泥腿子面前,严家可不就是土皇帝一般? 陈毓神情倒还平静,小七却是脸色铁青,贺彦章两个更是目瞪口呆——今儿个也算长见识了,见过不要脸的,就没见过不要脸到这般境界的。 那边严宏已然起身,一只胳膊去拐陈毓的脖子,另一条胳膊又想勾小七,却不妨刚一动,一阵钻心的疼痛就传来,却是不独胳膊被人掐住,紧接着额头上“咣”的一声响,严宏痛叫一声,下意识的就想去捂头,无奈何胳膊正被陈毓给掐着,却是丝毫动弹不得,倒是有热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流下。 可不正是横眉怒目的小七,正用力把手中的酒杯砸过来?心中更是惊怒不已—— 即便立下莫大功勋,爹爹依旧每日里教导家中后辈,切不可居功自傲,不然必给家族招祸。 再没想到严家会这般大胆,竟是打出了成国公府的旗号,更是连大姐都给攀扯上了。亏得今儿涉身其中的是自己两人,若是旁人,真是一道奏折递上去,不独爹爹会受申斥,便是镇日里如履薄冰的大姐处境也堪忧。 若然这样做恶事便打国公府旗号的恶徒多了,国公府想要不倒都难。 一时把严宏杀了的心都有。 “快放开我——”严宏那里尝过这苦楚?拼命挣扎着,却又那里能够挣脱? 船上的家丁也很快赶来,纷纷抄起武器,就要往上冲,却不妨陈毓手一用力,耳听得“咔嚓”一声响传来,却是陈毓神色淡然的抬手,干净利落的就把严宏的两只胳膊都卸了下来。 “好!”贺彦章瞧得激动,强忍着想要鼓掌的*——果然不愧是自己都敬佩的人,陈毓真是条好汉子! 至于赵佑恒,身形悄没声的往左边一移,正好挡住一名正缩在角落里的弓箭手。 下一刻陈毓随手拿起桌上的酒杯,漫不经心的往外一丢,本以为藏得很好的另外三名弓箭手惨叫着就趴到了地上。 严府管家终于彻底傻眼,眼看着自家少爷已是哭的都快瘫在地上了,再不敢轻举妄动,任由陈毓二人施施然回返,然后手一松,任凭严宏跌落水中。 ☆、第112章 惊吓 “你,竟敢谋杀我们公子——”管家吓得脸都白了,少爷自幼长在京城,哪里会水!只控诉了半句却又顿住,却是陈毓正抬头,眼神明显不是一般的冷。 看管家不说话,陈毓才冲着赵佑恒两人摊了摊手:“不好意思,失手——两位兄台……” 方才贺彦章兄弟的表现,陈毓完全看在眼里,得罪了严宏,自己倒是不怕,赵佑恒的父亲却是在严锋手下做事,怕是日后少不得受刁难。 接到陈毓的眼色,正自憋着看笑话的贺彦章一愣,旋即明白了陈毓的意思—— 方才自己鼓掌叫好说不定已被有心人注意到,之后还得跟这位严公子同船,还有姨丈那里,怎么也不好撕破脸不是?虽然不知道陈毓有什么依仗,敢这么收拾严宏,自己和表弟却是不敢这么放纵的。 陈毓这般,明显就是把所有责任揽在自己身上,不让自己兄弟受到什么拖累。之前只觉得陈毓书法好极,这会儿突然觉得,这人的本性里或许更多的是侠客的一面! 当下感激的微微冲陈毓点了点头,只管大着嗓门呼喝着救人,衣服都没脱,就噗通通跳下水去了。 赵佑恒也不傻,紧跟着就跳了下去。 两人动作快,自然最先找到在水里扑腾的严宏,却是打心眼里厌极了这人,故意装作手忙脚乱,那么东一按西一拉的,好一番折腾之后,直到严宏喝了满满一肚子水,才在船夫的帮助下把人送到船上。 看自家少爷捞了上来,管家这才想起方才逃走的那俩恶徒,抬头看去,裘家商船竟还大喇喇的停在那里,不知道是吓傻了还是没想到自家会报复。 管它呢,没跑就好。 当下一边指挥着人抬着严宏往船下跑去找大夫,一边命人看好了裘家的船只,决不许他们跑掉。待治好了少爷从岸上回来,管保叫这俩龟孙子后悔来到这世上。 严家官船上的兵荒马乱自然也惊动了虚元,出来时正瞧见自家乖巧徒儿面沉似水的模样,甚至身上还有些许酒渍,脸一沉: “严家人无礼?” 说着狠狠的瞪了一眼陈毓: “真是没用。你不是说会保护她?” 顿了下又阴测测道: “既是把人伤了,怎么不索性送到我这儿医治?” 敢打小七的主意,还真是活腻味了。真是落到自己手里,定叫他生不如死。 陈毓不觉摸了摸鼻子,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虚元这句话,有着无限的深意——自己不过就是拒绝和小七同行,这老道就记了那么长时间的仇,这会儿会好心给严宏医治?骗鬼还差不多。 虚元却是不理他——作为史上最护短的师父,敢当着自己的面欺负徒儿,可不是上赶着找虐吗?倒是陈毓这臭小子,枉小七平日里那般护着他,竟还让那腌臜东西把酒弄到小七身上,还有脸说什么有功夫傍身,自己就不该信他! 气哼哼的瞪了陈毓一眼,转身就走了出去。 虽然严家官船兵荒马乱,那管家也叫嚣着要去官府喊衙差来把这群暴民全都送进监狱里去,裘家商船这里却依旧一片平静,仿佛没听见一般。 陈毓几个倒没什么,商船上的裘家管事却明显有些不安。尽管知道主子对陈公子的看重,可严家毕竟是以武起家,真是耍横的话,少不得要吃些眼前亏。 到得晚间众人用饭完毕,估计着送往岸上就医的严宏也快回来了,裘家管事终于忍不住上前请示陈毓: “公子,要不,咱们的船趁夜离开……” 自家是商船,裘家是官船,真是对上了,怕是没什么好处。 “不用。”陈毓还没开口,虚元已经径直道,“他们不会来找我们麻烦。” 语气笃定的紧。 陈毓也点了点头,明显对虚元的决定没有意见。 管家之前已是得了裘文隽的嘱咐,万事单凭陈毓做主,只要陈毓有了决定,便只管去做就好。这会儿看陈毓如此,也不再多说,退回了自己房间。 饶是如此,心里依旧不甚安稳,隔着舷窗,时刻注意着严家商船上的动静,想着一旦有什么不对,就赶紧去禀报陈毓。 到得天黑透了时,岸边终于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却是严宏被人扶着回来了。瞧见裘家商船还在,眼里闪过些阴狠—— 方才因去报案的晚了,县衙已然散衙,严宏就命人直接拿了拜帖送到县太爷那里。 初时那县太爷还有些拿大,被严宏一番威胁,顿时吓得屁滚尿流,答应明日一早就会派人把裘家商船截下,交给严宏处置。 只要今儿个让下人看住他们就好…… 当即点了几个得力的手下,太过激动之下,根本没注意那几人蜡黄的脸色: “待会儿夜深人静时,你们几个下水,把那条船给我凿漏了,爷必有重——” 却不妨话没说完,那几人已是苦着脸告了一声罪,提着裤子撒腿就跑。 “混蛋!”严宏半晌才反应过来,气的眼睛都是红的——爷虽好男色,可也不是一点儿都不挑的好不好?就刚才那几个货色,白给自己都不要!气的抓起旁边桌上一个杯子狠狠地朝地上摔了下去,“管家……哎呀……” 却是忽然捂住肚子,只觉肠子仿佛被人抓住拧了几圈又狠狠地切成几段般,疼的连气都喘不上了,严宏顿时脸色煞白,来不及说什么,玩命一般的就想往船尾冲,奈何只跑了几步,就开始飞流直下…… 整整一夜,严家船上都没有消停,到得天亮时,别说去叫衙差,整个船上已经连一个能爬起来的人都没有了。整艘富丽堂皇的官船,更是从外到内都散发出一阵恶臭。 看到裘家商船有条不紊的起锚、扬帆,趴在臭烘烘被窝里的严宏恨得眼睛都能滴出血来—— 相较于其他人而言,严宏尤其悲惨,不独肚子疼起来和凌迟一般,更兼每一次都根本来不及跑到厕所,就这么一夜时间,所有的衣物尽皆无一幸免,以致自诩高贵风流的严大公子这会儿已是连件蔽体的衣物都没有,整个光溜溜的缩在床上。 尽管没一人瞧见陈毓几个做过什么,可严宏就是肯定,自己沦落到这般悲惨境地,定然就是那陈毓等人的手笔,不然何以两艘船离得这么近,裘家船上的人就没事儿,偏是自己这边,无一幸免? 至于贺彦章和赵佑恒这会儿更是瞧着渐渐远去的裘家商船咬着捂脸的小手绢泪流满面——早知道干嘛要搭严家的顺风船! 即便陈毓暗中着人送了解药来,倒是不用担心和严大公子一般出丑了,可镇日里如同待在茅房一般的感觉也不是正常人能受得了的呀! “敢打我徒儿的主意,让他受三天的凌迟之苦还是便宜的。”瞧着身后那越来越小的黑点,虚元哼了声,转而又有些黯然—— 若非听说胤儿和严家交好,自己的手段还要更厉害些。就只是这般不堪的严家,胤儿他…… 这之后,一路上倒也顺风顺水,因着小七第一次走这么远的水路,虚元也好,陈毓也罢,都担心小七会不舒服,便也不急着赶路,就这么游游逛逛的来至武原府。 武原府守备周大虎也是个赤诚汉子,听说陈毓是顾云飞的结拜兄弟,当真不是一般的热情,待得交谈起来,和陈毓竟也投契的很,彼此之间颇有些莫逆的意思,竟是到天色晚了还不肯放人,硬是留陈毓几人在府中住了一宿。 本想着第二天无论如何都要离开的,哪想到天还未亮,便下起了大雨,甚而这雨一连下了一天一夜之久,待得好不容易天光放晴,再来到衍河岸边,陈毓无比震惊的发现,这么一场大雨,衍河水已是将要和两岸齐平,更有黄色的浊流奔腾而下,正好撞击到拐弯处的堤岸上,一大片泥块应声而下,顿时发出巨大的轰鸣声。 这般大自然的伟力面前,即便陈毓已是有了心理准备,心情依旧荡到谷底。毕竟,武原府这里地势平坦,大水冲击尚且如此,自己来时可是特意问询过,西昌府可是正好在一个凹斗中,而且据自己所知,将要到来的那场大雨可是足足下了将近十日之久。 自己提前做的准备,真能有效吗? 瞧了眼身旁正小松鼠般捧着块蛋糕吃个不停的小七,不觉叹了口气——到时真和上一世般发生叛乱,又该如何安置小七呢? 察觉到陈毓的眼神,小七的脸一下沉了下来,丢下蛋糕,站起来就要回船舱。 陈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颇有些莫名其妙,当下拉了小七一只手道: “怎么了?” 小七挣了下没挣动,静立了片刻忽然转过身来,踮起脚眼睛直视着陈毓的脸,一字一字道: “陈毓,看着我的眼睛——” 陈毓有些不明所以,依着小七的话望过去,却是一下沉入了一双黑亮澄澈的眼眸里—— 那般水润清透,宛若世间最纯粹的水晶,不沾染尘世间分毫尘埃,偏是那片清亮里,这会儿无比清晰的映出自己的影子,专注,执着,又有着一往无前的倔强…… 两人这般执手相望,陈毓的一颗心不知怎么,渐渐不受控制的“咚咚咚”的急速跳了起来,甚而俊脸也开始变红。 “咳咳咳——”虚元正好出了船舱,瞧见两人深情凝视的模样,一个没撑住,不由剧烈的呛咳起来。 陈毓终于找回神智,仿佛被猫抓了似的一下抽出手来。 倒是小七表情依旧平静,只乱转的眼波出卖了他的心虚,终究指着虚元道: “陈毓你记着,那才是我师父。” 你就比我大一岁,我以为,我们俩是一样的年纪,你不是我师父,也不是我爹,所以,不要用那种看女儿一般的眼神看我…… 一直到小七气咻咻的离开,陈毓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就只是那天夜里,却是做了一夜的梦,只觉自己抱着一个人,怎么也不舍得放开,两人耳鬓厮磨做出了各种亲昵的动作,然后正做的最舒服的时候,怀里那个人正好抬起头来,陈毓终于看清了那张脸,却是吓得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探手底裤里,已是一片濡湿,自己这是,成人了? 陈毓的冷汗跟着如浆而出——有过上一世的经历,这样的小事实在算不了什么,自然也就吓不到陈毓,可怕的是那个梦里让自己舒服的欲仙欲死的人,为什么,会是小七?! 之前自己还觉得严宏恶心,难不成自己也是…… ☆、第113章 沈家 重生以来,陈毓第一次赖床了。 许是因为虚元对陈毓的不喜,在船上的这些时日,小七并不敢如平日里那般和陈毓亲近,除非是在甲板上,不然一般不会单独和陈毓在一起,至于闯进陈毓的住室,自然更是从来没有过的。 这也让陈毓心虚之意,长长的出了口气。 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来至西昌府。除了偶然几次碰面,两人再没有在一起过。 直到要下船了,陈毓才察觉到古怪—— 虚元道长这些日子太安静了吧?还有小七,好像每一次碰见他,因着自己的缘故,虽总是匆匆避开,可这会儿仔细想来,小七好像都是愁眉不展的模样。 想要率先举步下船的脚就有些踌躇,只是这样躲着也不是办法啊。终于还是转身,往虚元的船舱而去。待推开舱门,却是大吃一惊。实在是船舱里的气味当真难闻的紧,再放眼地上,更是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酒坛子,怕不有几十个之多。 这么多酒,可不要喝出事来。 忙快步上前,扶起酒气冲天整个人都瘫在冰冷地上的虚元: “道长——” 却根本无人回应,虚元明显已是醉死了的。 一阵脚步声随即响起,陈毓抬头看去,却是小七,正红着眼睛站在舱门处,怔了片刻,终是上前一步,探手帮着去搀虚元: “师父,你这又是何苦。” 陈毓已是手一用力就把虚元抱起来,低声道: “你去让人准备醒酒汤,这里就交给我吧。” “不用。”小七摇了摇头,回身执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盏黄澄澄的水出来。 陈毓明白这应该就是解酒的东西,接过来小心的喂虚元喝下。 许是醉的太沉了,虚元根本连嘴都不知道张了,陈毓只得捏紧他的下颌,好容易把水送了进去。 那水的效果果然好,不过片刻,虚元便睁开眼来,却在醒来的第一时间剧烈的呛咳起来,小七忙拿起一个痰盂递了过去,虚元转头朝里,吐了几口,又极快的把痰盂置于床下。 陈毓眼睛不敢置信的瞪大,却是方才虚元动作虽快,陈毓还是瞧见了他袖口上的那丝血渍—— 虚元竟是吐血了。 再仔细一瞧虚元蜡黄的面容,即便陈毓这样不懂医的人,也能看出怕是有些不好。小七虽是强自装作不知,扶着虚元的手却已是在微微颤抖。 “无事。”虚元摆了摆手,勉强坐起身形,“你们出去吧,我收拾一下就过去。” “道长别急着起身,”陈毓蹙眉道,“我已让人熬了粥,道长好歹用点。” 顿了顿还是道,“便是看在小七面上,道长也该爱惜自己身体才是。” 却也暗暗诧异,实在是平常瞧着道长性子虽是怪些,也是个洒脱的性子,自来是有恩报恩,有仇的话也绝不手软,到底是什么事,竟让道长愁成这个样子。 怪不得这些日子不经常见小七,道长这样,身为唯一弟子的小七不定怎样难过呢。偏是自己因为不能说的原因,还一直躲着他…… 虚元疲倦的摆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陈毓和小七只得退了下去。只是刚出得门来,小七的眼泪便下来了。 拜师这么久,小七能体会到师父对自己的全力爱护之意,说成当做自己亲生女儿一般,一点儿也不为过。 可眼下,看到师父受苦,自己却是无能为力,小七心里自是不好受之极。 陈毓在一旁默默陪着,到得小七平静下来,倒了杯水递过去,缓缓道: “西昌府不是道长的故乡吗?道长何至于此?还是道长的儿子出了什么事?你告诉我,说不好,能想出解决的办法来。” 小七摇了摇头,神情明显有些复杂: “师父的儿子好好的……” 甚至下月初六,就是那个未见面的师兄沈胤大喜的日子,娶得更是沈胤最心爱的姑娘,这般圆满人生,简直是好的不能再好了。 就只是,沈胤的圆满人生里,并没有师父的存在。 “你说道长的俗家姓氏是沈?”陈毓心里一动。来之前特意对西昌府的形势下足了功夫的,听说西昌府最出名的豪门右族就是沈王两家。 尤其是沈家,更是因为家中杏林高手辈出,便是京城太医院,也多有圣手出自沈家门下,声势之隆更是在一般世家之上。 连带的沈家现任家主沈木,在西昌府的地位也非同一般,听说就是历任郡守面前,沈家家主也都是有一席之位的。 再联系虚元道长神乎其神的医技,陈毓已然有八成把握,道长应该和沈家有关。 小七点头:“不错。” 犹豫了下又道: “其实,沈家现任家主沈木正是我师父嫡亲的弟弟。” 说道嫡亲两字,语气却是颇有些嘲讽的意味。 人世间最难测的就是人心,最经不起考验的也是人心。即便是嫡亲的兄弟又如何,名利面前,也都要退居三舍。 就比如,师父。 虚元道长的俗家名字叫沈乔,乃是沈氏家族嫡长子,不出意外的话,还是板上钉钉的沈家下一任家主。 —— 家资豪富,生为嫡长,又最爱着一袭红袍骑一匹白马驰骋于西昌府长街之上,那般倜傥风姿令得多少闺阁女子为之倾倒。 更有甚者,年纪虽小,医药之术之精便已强过历代先祖,外人都说,沈家怕是会在沈乔手里走到新一个前人难以企及的高度。 就在这样的赞叹和羡慕中,二十岁那年沈乔又如愿娶了心心念念多年小自己六岁的表妹赵氏为妻,夫妻成亲后琴瑟和谐恩爱非凡。 可以说二十岁之前,沈乔可谓顺风顺水,无一处不得意,沈乔这个名字,简直就是幸运儿的代名词。可或许人生的运气都是有定数的,而沈乔的运气也在二十岁之后,便开始急转直下。 先是成亲多年,妻子却始终不曾有孕,令得家中长辈极为不喜;好不容易在三十岁上喜得一子,妻子却连产床都没下来就撒手归西。 沈乔本就是个痴情人,又一路顺风顺水惯了的,何曾受过这般打击?听人说瞧见躺在血泊中的妻子的第一时间,沈乔就疯了。 更在七年之后出家为道。 陈毓皱了下眉头,对虚元的做法颇有些不以为然。虽是人生难得痴情人,可再怎么说,人生在世的责任不只是夫妻恩爱,丢下家中父母和嗷嗷待哺的幼儿,也委实太为心狠了些。 许是看出了陈毓的想法,小七叹了口气,低声道: “可不就是因为这一点,师父对沈胤始终怀着深深地歉疚。” 毕竟三十岁上才有那么一个儿子,师父又怎能不爱? 只是失去一生挚爱的打击太过巨大之下,让沈乔难免对儿子颇多忽略,等沈乔再想到儿子的存在,沈胤却已是对他排斥的很。 每每沈乔一靠近,就会吓得大哭不止,甚至经常同旁人说,沈乔要杀了他…… 所谓童言无忌,外人眼里,沈乔无疑疯的更彻底了,以致最后,便是自来疼沈乔的老太爷太夫人也都唯恐沈乔会做出杀子之事,不允许沈乔靠近沈胤。 正是沈胤的拒绝,令得沈乔彻底心灰意冷。 “挚龄的孩子又懂得什么?”毕竟早看遍了人世间种种丑恶,听说这件事的第一瞬间,陈毓就觉得不对,“说不好是有外人教唆也未可知。” 甚而陈毓隐隐觉得,那个教唆沈胤的人,说不好就是当年沈乔出家后的最大既得利益者,现任家主,沈木。 小七看着陈毓,又有些失神—— 毓哥哥,除了当年被拐卖,你还经历过什么?怎么可能一眼就能看透人性的丑陋? 若不是因为虚元坚持要收自己为徒,大哥特意着人暗暗调查过师父生平,自己根本猜不到,不独沈胤对师父的仇视和沈木夫妻有关,便是便是当初师母的离世怕是也和沈木夫妻有莫大关系—— 据大哥的调查结果,师母婚后之所以长久不孕,其实是师父的意思。 师父是杏林高手,本就以为女子生子年龄不宜过小,以二十余岁最为相宜。又兼师母比他小了足足六岁,还自来体弱,不将养几年,怕是根本过不了生子那一关。 师父深爱师母,自然不愿师母为了孩子损及自己身体,便想着怎么也得等到妻子身体完全调养好之后再令师母受孕,却哪里想到,师母竟然偷偷停了避子汤。到得最后,果然因为生子而离开人世。 只据大哥所言,当初师母之所以会即便拼却性命也要为师父生一个孩子,除了同样深爱师父之外,更是听说一个消息——自己再不生子的话,师父便会停妻另娶。 而这个消息最早正是从二房那里传出来的。 还有沈胤特别依赖的那个乳娘——小七有足够的理由怀疑,当初沈胤一直喊着父亲要杀他的话是乳娘所教,因为就在沈乔出家为道后,那个乳娘的儿子便被派了个得用的差事…… “走吧。”一个有些嘶哑的声音传来,陈毓回头,可不正是虚元,虽则这会儿瞧着精神还好,眼圈周围却是乌青,一身灰扑扑的道袍下,令得虚元愈发显得瘦骨伶仃。 这般颓废形象实在让陈毓难以和小七描述中那个鲜衣怒马的红衣少年联系起来。 几人一前一后往船头而去,虚元走在最前面,刚要举步下船,脚步突然一滞,眼睛直直的瞧向岸上两个并肩站着的年轻人中红袍青年的身上。 许是感觉到虚元异样的视线,红袍青年微微转头,朝这边望来—— 飞扬的剑眉,黝黑的双眸,挺直有型的鼻梁,当真是好一个翩翩男子。 男子的眼神漫不经心的在虚元身上停驻片刻,便旋即漠然移开。 虚元的身形瞬时一踉跄,好险没掉入水中。许是动静太大了,和红袍男子并立的墨袍男子也回过头来,陈毓明显感觉到那人的视线更多的集中在自己和小七身上,不免觉得颇有些古怪,毕竟,自己也就是和虚元道长还算相熟,至于沈家及岸上两人却是从无任何交集,怎么瞧着对方的样子,倒是对自己和小七颇为关注的样子? 还未想通个所以然,墨袍男子脸上已是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哎哟,这不是大伯吗?” 又回头对一直低头沉默不语的红袍男子道: “胤弟快过来,我大伯,也就是你爹回来了呢。” ☆、第114章 冤家路窄 墨袍男子话落的一瞬间,沈胤的脸上明显闪过一抹屈辱,猛地撇过头去,咬着牙道: “大哥你胡说什么?我从小就福缘浅薄、父母倶无,这会儿又从哪里冒出的爹爹来?” 虚元眼神一痛,枯瘦的身形更是仿若风中枯叶,简直站都站不住。 小七顿时怒极,师父何等洒脱的一个人,却偏是和家族之间,无论受多少委屈都从不曾想过报复,而是默默一个人咽下,还不全都是为了沈胤这个儿子在沈家能过的舒心?要知道太医院院判正是师父的大弟子,若然师父真要报复沈家,只要想法子借太医院的手掐住沈家医药这条路,便足以让沈家万劫不复。 偏是师父不但没提过自己的委屈,还嘱咐太医院对沈家多加照顾,若非如此,沈家产业如何能蒸蒸日上? 眼下却是受到这般待遇,竟然连亲生儿子都不屑承认。 忍不住上前一步道: “沈师兄,你怎可如此说话,明明师父他——” 话音未落却被沈胤凶狠的打断: “你叫我什么?我可是堂堂沈家二公子,想要跟我攀上关系,也得看你有没有那么大的脸面!现在,和你那见不得人的师父赶紧滚,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说着伸手就要去推小七。 陈毓脸一沉,探手攥住沈胤的手腕往旁边一带,刚要发力把人丢出去,却在瞥见虚元痛苦的神情时,终究顿了一下,往旁边轻轻一带。 沈胤踉跄了好几下,亏得被旁边的墨袍男子抓住手,才没有跌倒,却是红着眼又要向前冲,竟是要和人拼命的架势。 这么一副毫无格调的亡命徒的模样,和旁边即便身处乱局依旧举止有度让人觉得君子端方的墨袍男子形成鲜明的对比。 因着这边的喧哗,旁边早有很多围观的人,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明显认出了这两兄弟: “这两位不是沈家大公子二公子吗?” “那位墨袍男子就是大公子沈允,也就是沈家下一任家主,才有这般翩翩风度。” “可不。沈家老爷和夫人都是慈心人,平日里舍粥施药、铺路搭桥,都说好人有好报,才会养出大公子这么出色的儿子。” “话说都是沈家人,这二公子和大公子怎么差得那么多呢?白瞎了一张俊脸,若非顶着沈家二公子的名头,可真就和街头地痞无赖一般了。” “那是,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我瞧着啊,二公子就是像足了他那个不成器的爹,枉费沈家老爷夫人用心教导,始终是烂泥扶不上墙,上不了台面的……” 虽是出于对沈家及沈允的敬畏,众人只敢窃窃私语,可虚元几人依旧听得清楚,顿时脸上血色尽失,沈胤僵立片刻,却是忽然掉转过头来,直直的瞧着虚元,低吼道: “滚,都给我滚!是,我就是糊不上墙的烂泥!可你给我记住,我就是臭了馊了,也是我自己的事,和一个早就应该死去的外人没有一点儿关系!你们都滚,滚啊!” 太过沉重的痛苦,压得虚元的腰都佝偻了,竟是一瞬间被抽去了所有的活力似的,连看心心念念的儿子一眼都没了力气,虚元痛苦的闭了闭眼,终于艰难的转过身来。 只是还未抬腿,那边沈允已是大声斥道: “二弟。你怎可如此?自古子不嫌母丑,即便大伯当年如何,终究是你的亲爹,快过来跟大伯跪下赔罪,我们沈家可决不允许出现目无亲长的后辈!” 那个瞧着落魄不堪的老道竟然是沈二公子的爹? 众人好像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一个个眼睛瞪得溜圆,连带着瞧向沈胤的眼神也多了些好奇和谴责。 这沈允果然是好大哥,还真是不遗余力的要臭了沈胤的名声啊。 陈毓嘴角闪过一抹嘲讽的笑容—— 要是到现在还看不清沈胤的处境,陈毓就算白活这么多年了。 沈家老爷夫人是大善人?骗鬼还差不多—— 当初挤走沈家继承人沈乔还不算,眼下瞧着,竟还生生养废了道长的儿子。这沈家二房当真是好心计、好狠的心。 就是可怜了这沈胤,幼时被人利用,亲爹真被逼走了,便落得受人磋磨的下场。比方说这身红袍,当初乃父穿着时,得来的是艳羡,沈胤再穿,除了嘲笑屈辱还能得到什么? 不过都凄惨到了这般境地,沈允竟还不遗余力的想要毁了沈胤,怕是对沈胤依旧有所忌惮。眼睛不觉落在虚元身上,难不成,和虚元道长有关? 那边沈允瞧见沈乔真要离开,忙不迭拖着沈胤踉踉跄跄上前,一下挡在沈乔面前噗通一声跪下抱住沈乔的腿道: “大伯,都是我没有教好二弟,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您若是有气,就惩罚允儿好了。” 又无比焦灼的对沈胤道: “二弟,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给大伯磕头赔罪。” 又抬头冲着沈乔央求道:“大伯,您这会儿回来,不就是为了二弟娶妻这样的大喜事吗?待会儿亲家公的船就要到了,大伯既然正好碰见了,怎么也不好这样就走不是?不然,就留下来,两亲家见一见……” 沈胤的未婚妻正是西昌府和沈家齐名的另一富商大贾王家,闺名浅语,虽是家中庶女,生的倒是千娇百媚。 王浅语的爹王行,在家排行第四,一直跟着长兄在外打理家族生意。今日正好回返。 沈乔蠕动着嘴唇,却是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心头更是一片苍凉—— 当年因为妻子体弱,沈家兄弟两房也不过沈允一个男孩罢了。一直到胤儿出生,足足七年里,自己夫妻虽是做人伯父伯母的,却真真把沈允瞧得跟眼珠子相仿。 甚而这么多年来,不论身在那里,自己心里,允儿也同胤儿一般,都是自己的儿子。 可眼下沈允虽是跪在自己面前,眼中那算计的神色却是不容错认的。 沈乔心里既悲伤又无奈,更兼对沈胤愧疚更甚—— 算计自己也就罢了,如何要连胤儿一起设计在内? 原还想着,到沈胤成亲那一天,偷偷观礼即可。能看到儿子幸福,自己也能稍稍心安些。 可既然二房的人这般想让自己留下,那便留下便是,倒要看看,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陈毓也是这般想法,当下也不说话,只跟小七站在虚元身后。 沈允则带着一班家丁和王家人站在一处。至于沈胤,则是眼神空洞的站在边缘的地方。 足足一个时辰后,才有一艘大船从天边而来,沈允瞥了一眼依旧佝偻着头静静站在一旁的虚元几人,眼神中是尽力压抑的喜悦—— 虽然在外人眼里,沈乔这个人跟不存在没什么两样,可只有沈家人知道,沈乔这个名字在沈家的意义。 沈允明白,这个大伯眼下只是无心罢了,真想要做些什么,沈家偌大的家业,甚而真会落到沈胤手里。 所以这些年来,即便心里对沈胤如何忌惮,爹娘也好,自己也罢,依旧不得不供着沈允,甚而不得不忍痛抛出自己的女人做诱饵。 本想着怎么也要趁沈胤成亲,神不知鬼不觉的让大伯消失。倒没想到竟是连老天也帮自己——就在前儿个,一封信件被快马加鞭送入府中。 却是守备府大公子严宏被人谋刺,而据严宏信中对凶手的描述,沈允断定,那个老道必然就是自己的大伯。 本来还有些拿不准猜的可准,却在瞧清楚陈毓并小七的容貌后就变成了笃定——外人不知道,自己可清楚,那严宏生性好男风,这次之所以远离京城被迫来至西昌府,可不正是因为他在京城中想要对一个落魄的皇族后裔霸王硬上弓,才不得已来此避难。 大伯这俩弟子生的如此好相貌,严宏不看上了才怪。 也不枉自己这两日都在这里守着,终于及时截住大伯和他那对俊美的徒儿。 而据严宏信中所说,他们不可正是今日会到。 到时候借了严家的手除去大伯,还不用担心得罪太医院,爹娘和自己就再无后顾之忧了。 就只是王家的船只也不知什么时候到,正自焦躁,忽然见天边一艘大船正疾驶而来,可不正是王家船只? 沈允顿时喜上眉梢,冲着沈乔道: “大伯,是王家叔叔的船呢。” 说话间,那船已来至近前,待得船完全停稳,众人急忙迎了上去,虚元几人也被裹挟着来到船边。 随着舱门打开,先走出一个管家模样的人,然后是两个容貌有些相似的富态中年人。前面那个年长些的,明显应该是王家老大王元,后面那个板着一张脸的中年人,应该就是王行了。 看王行从船上下来,沈胤脸上终于闪过浓浓的喜悦,喜悦之外又有些局促,一副唯恐老丈人不满意自己的忐忑模样。 虚元一旁看的心酸,因为没有爹娘护着,胤儿才过的这般提心吊胆吗? 好在看胤儿的模样,对这桩婚事却是满意的紧。 “大伯,岳父——”沈胤已是抢上前一步,就要拜倒。 哪知王元却侧身躲开,后面的王行更是厉声道: “沈二公子,你这声岳父我可受不起。” 说着瞧向正欲走过来见礼的虚元,冷笑道: “我们王家的女儿,可不会嫁给一个杀人犯的儿子。” 杀人犯?沈胤神情明显很是迷茫,根本闹不懂王行说这话什么意思。 还未想清个所以然,船舱门再次打开,一个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子在众人的簇拥下走了出来,却是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虚元几个: “好你个杂毛老道,竟敢对小爷下手,还真是活腻味了。” 若不是为了抓住这三人,自己何至于紧赶慢赶,连暴风雨都不避开?结果却翻了船。若非遇见王家兄弟,这会儿怕是早已葬身鱼腹。 好在老天有眼,还是让自己逮着了这几人,更妙的是,还是在爹爹的治下,这一次,看还有那个能救得了他们。 ☆、第115章 一山更比一山高 “你们,这位公子——”依旧跪在那里却无人搭理的沈胤脸色一下变得苍白,这会儿再不明白王行刚才说的杀人犯是谁,脑子就真的有问题了。 无措之余,一把拉住王行的衣服下摆,很是艰难的开口: “岳父息怒,这里面,怕是,有什么误会——” 却被王行一下甩开,脸上是丝毫不加掩饰的厌恶,阴沉沉道: “沈二公子是耳朵有问题,没听见我的话吗?你沈二公子这样杰出的青年俊才,我们王家可高攀不起。至于说我那不成器的女儿,你这辈子就死了这条心吧。” “岳父——”猝不及防之下,沈胤一下歪倒在地,却依旧不肯放弃,向前膝行几步想要再次拦住王行,王行却已是耐心尽失,抬脚就把沈胤踹开: “若非瞧在沈老爷沈夫人的面子上,我那女儿焉能配你?癞□□想吃天鹅肉罢了!” “混账!”瞧见沈胤这般被王家轻贱,虚元眼睛几乎要滴出血来,终是忍不住上前一步挡在沈胤面前,陈毓自然不能眼睁睁的瞧着王行踹虚元一脚,当下抬腿撞去,王行一介商人罢了,如何能抵得住陈毓?两腿相交间,“哎哟”一声抱着腿就蹲在地上,疼的眼泪都下来了。 “若非方才沈二公子叫你一声岳父,就凭你方才为虎作伥之举,便是废你一条腿也是够了的。”陈毓冷哼一声道。 本以为对方满打满算也就三人罢了,又是知道严衙内身份的,这会儿不定吓成什么样子呢,王行才会有方才之举,一则瞧沈允的模样就能看出来,沈家为了不得罪严家,明显设了个套,想把沈乔父子拖在此处,既然连沈家自家人都要把这父子二人给舍了,自己这个外人当然只有抢先断的更干净些了。 二则,王家本就和严家交好,眼下这几个不长眼的既然敢惹了严家,为了在严家人面前多些面子,对沈胤当然要极尽侮辱之能事,怎么狠怎么来。 再不料对方竟是一副亡命徒的架势,到了这般时候不说跪地求饶,还就敢动上手了。虽然对方说没有废自己的腿,可腿真的跟折了一般疼的钻心…… “你做什么?”沈胤应该也没想到,虚元会突然替自己挡下那一脚,瞧见王行震怒,眼神慌张之余,更有着说不出的隐痛,竟是冲着虚元几人歇斯底里道,“你以为自己是谁,凭什么要管我的事?不是因为你,我会被人打、被人吐唾沫,被所有人当成地上一滩烂泥?那是我岳父,别说踹我一脚,就是要了我的命,我也愿意,又和你一个早该死了的人,有什么关系?” 太过激动之下,沈胤整个人都是哆嗦的—— 明明平日里想到自己这个父亲,恨不得他死了才好,可真是发现,说不好很快,他就会因为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而死无葬身之地,竟然怎么也狠不下心来。 “胤儿——”虚元只觉自己整个人都被无边的愧疚给淹没——当初,自己曾和妻子如何期盼着这个孩子啊,爱妻更是为了他,连命都不要了,却无论如何没想到,竟是让他沦落到这般境地。 “滚,滚啊,我让你们快滚,听到没有——”沈胤拼命地去推沈乔三人,“快滚,别让我再多恨你……” 虚元身不由己的被推着倒退,却怎么也舍不得对儿子如何,哪知沈胤的神情却是一僵,愣愣的瞧着前面—— 却是沈允和沈王两府家丁,正正拦住几人去路。 虚元也回过头来,正好和沈允视线相撞。 沈允有一瞬间的慌张,却是很快平静下来,对二人道: “大伯,二弟,我虽然不相信大伯会如此糊涂,可沈家历代并无犯罪之男,大伯要是这会儿非得离开,可不是得背上杀人犯的罪名?为了二弟和家族好,大伯还是稍候片刻,待得衙差到了,自有公论。” 瞧着沈胤的眼神已是明显有了防备—— 方才沈胤叫喊着让大伯滚,是真恨毒了大伯,还是其实就是想让大伯赶紧走? 倒没想到,还是小瞧了这个弟弟呢,平日里装的多恨大伯的模样,关键时候,还敢为了大伯跟自己玩起心眼了。 “你报的官?”虚元瞧着沈允,语气格外的平静。 沈允倒也没有否认: “所谓身正不怕影子歪,大伯没做过亏心事,又有何可担心的?严公子乃是京城来的贵人,也是西昌府守备家的公子,守备公子被谋刺,可不是一件天大的事?既不是大伯做的,便同他去一趟官府又如何?也好消除严公子的怀疑,便是二弟,也不必背上个杀人犯儿子的名头不是?” 口中这般说着,已是示意身边的人两两一组看定了虚元几人。 便是沈胤身后也多了两个孔武有力的彪形大汉。 “啪啪啪——”一阵鼓掌的声音忽然响起,却是严宏,正在众人的簇拥下,悠悠然走过来,瞧着虚元几人的神情,简直和瞧着死人一般,更是在陈毓身旁站住脚,一字一字道,“小美人儿,敢对爷下手,很快,爷就能让你明白,什么叫,生不如死,放心,我爹麾下壮实的汉子多的是,我会多找些人,让你狠狠的爽,然后,再把你这副漂亮的皮囊一刀刀划烂……” 严宏的声音并不小,旁边听到的人明显不少,有那胆小的,已被严宏阴森的语气吓得汗毛都竖起来了,只是对方已然亮明身份,乃是守备府的公子,更在话里说的明白,是那几个人先对他下的手。众人瞧着陈毓几人的眼神虽是有些同情,却没有人敢上前。 “果然还是沈兄技高一筹,若不是你把这爷俩都给拖住,我也不能这么顺利的就逮着人。这份儿人情,本少爷记下了。”严宏又拍了拍沈允的肩,无比得意的放声大笑起来。 沈允没想到严宏就敢在这么多人面前,大喇喇的把要做的事给说出来,连带的和自己谋划的内容也一点都不避讳,不免有些尴尬,却又很快恢复平静,仿若没听见一般—— 严宏既如此说,分明已是把这三人都判了死刑。既是注定要死,自己又怕者何来? “大哥,你——”沈胤却是全然怔住,即便早已经察觉到自己在沈家的尴尬地位,可平日里沈允在沈胤面前可还是做足了好大哥的模样的。 可方才自己听到了什么?严宏的意思,自己和那人,是沈允和严家商量好要扣着等他们来的? 那岂不是说,沈允早知道会发生这一切,甚而连岳父王行所为,也早在他意料之中? 打击太大,让沈胤完全傻了。 “允儿,”虚元盯着沈允,眼睛中的热度一点点降下来,慢慢道,“沈允,不过一个沈家,就可以让你们一家丧心病狂到这般地步?既如此,这沈家,你们还是不要也罢。” 虚元的声音并没有多大起伏,沈允却是听得毛骨悚然,下一刻却是恼羞成怒,索性不再演戏,咬牙道: “是吗?那也得,你们父子能活着从监牢里走出来才好。” 即便实际掌控了沈家,可这么多年来,无论父母也好,自己也罢,却从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眼见得好梦即将成真,自己又何必再继续委屈自己在沈胤那个废物面前伏低做小 话音刚落,一阵得得的马蹄声响起,却是守备府骑兵,接了沈允的消息后,快速赶了过来,连带的另一条大路上,西昌府衙的衙差也急速而来,郡守府和守备府的人同时出动,自然惊动了不少路人,见这般大场面,还以为那里冒出来些逆贼呢。 沈允的心顿时放到了肚子里。 便是严宏也乐得合不拢嘴——这新任西昌府知府还真上道。也是,自家老爹在西昌经营了这么多年,那陈知府新来乍到,怎么也不敢不给爹爹面子才是。 当下任那些兵丁把陈毓三个包围起来,自己则大喇喇上前,冲那些衙差一摆手: “好了这些人我们带回去就成,回去告诉知府大人,这份情,严宏心领了,回去定会转告家父。” 说着一挥手,就想把陈毓几人带走。 为首的差官名叫孟强,明显被严宏的做派给弄得糊涂了,慢了半拍才意识到,那几个被围在中间的,应该就是自己接到报案的所谓杀人犯吧? 虽然慑于守备府的威势有些胆怯,可自己来时可是得了知府钧令的——听说有杀人犯潜逃至此,知府大人大为震怒,令自己必须把所有犯人全部逮捕归案,决不许放跑一个。 现在犯人找到了,却让守备府的人带走,明显于理不合。 忙不迭上前一步,陪着笑脸道: “公子莫怪,实在是知府大人有令,让把一干人犯押去府衙待审,我家大人这会儿正在公堂上等着呢。” 严宏顿时有些不悦,不瞒的瞪了沈允一眼——你说你通知守备府也就罢了,怎么连知府衙门都去了。 即便再如何纨绔,也知道地方上武将是不能越界去抓文治的。 知府坚持的话,自己还真是没办法就这么强硬的把人带走。 那孟强也是个有眼色的,瞧见严宏不语,忙拍着胸脯道: “公子放心,既是人证物证俱全,去衙门也不过走走过场罢了,到时候还不是公子说如何便如何……” 话里话外对严宏推崇之至,令得严宏原有的一点不悦顿时烟消云散,傲慢的点了点头道:“好吧。就依你。咱们先去衙门里走一趟。” “我也陪公子前往。”王家兄弟也凑趣道,王行又笑眯眯的招呼沈允,“世侄,你和我们一道吧。” 无比冷漠的从被刀指着的沈胤身边走过,竟是瞧都没有瞧一眼。 整个过程中,包括陈毓在内,三人并没有做出任何反抗。 想着三人应该是被吓坏了,严宏等人越发得意。 一行人很快来到府衙,因有守备府的兵丁跟着押解人犯,场面当真是壮大的紧,早有人一溜烟儿的跑进去禀告。 王元王行及沈允怎么说也算是西昌府本地人,便自告奋勇走在前面给严宏引路。一抬头,正好看见衙门外正站着一行人,为首的那个倒也认识,可不正是知府大人从方城府带来的亲信何方? 三人脸上一起露出大大的笑容,又自以为是守备府公子的友人,也有资格和知府大人的亲信结交,当下纷纷上前,跟何方打招呼: “哎哟,怎么敢劳烦何大人亲自出来?” “听说何大人家喜得麟儿,办酒的时候,可别忘了让我们叨扰一番啊。” 何方本是裘家护卫,后来护着陈清和父子到方城府,因办事得力,索性被陈清和留在身边做事,现如今已是正七品的推官,平日里专司大案要案。 既是何方出面,明摆着知府大人的态度是要对这几人从严处置了。 几人脸上的笑意竟是藏也藏不住。 因陈清和在里面等着,何方倒也无意同几人周旋,当下一拱手: “知府大人就在里面等着,在下这就把人犯押上公堂。” 听何方如此说,守备府的兵丁已是各往后退一步,闪出一条路来。 “何大人小心着些,这几个可俱是亡命之徒——”自诩算是跟严公子共患难的,王元忙又加上一句。 “可不,自古读书人多重义轻利,这些穷凶极恶之辈倒好,枉读圣贤书,不思忠心报国,竟敢因着贪图守备府的富贵,就生出杀人的心思来,当真罪该万死。”王行也道。 这些话都是路上早就商量好的。 严宏自是不愿意承认是自己强抢美男不成反被坑,和王元兄弟商量之后,就决定以对方贪图富贵以致生出杀人之心为罪名,甚而把沉船的事也全赖在对方身上。 哪里知道他们这边说的热闹,何方却是傻了一般,一直站在那里,瞧瞧陈毓揉揉眼睛,没错啦,眼前被当成穷凶极恶意图杀人抢劫民财的匪人,可不正是自家公子? 转过头去瞧一眼犹自喋喋不休的王家兄弟: “你们说,是他贪慕守备府的富贵,才会见财起意,起了杀人劫财之心?” “着啊。”王行连连点头,脸上神情更是鄙夷无比,“您老别看他生的一副好皮囊,却最是奸猾,当初一力央求严公子,说是家中父母如何病卧在床,他如何想要卖身救家人,严公子一片好心,暂时容留了他,倒好,竟是个白眼狼……” 严宏听着,瞧向王行的眼神顿时多了几分赞许——这商人嘴皮子就是溜,自己不过稍微提点了番,就能编出这么一个故事来。 既然自己如此“高义”,那待会儿提出把人带走的意思应该也不会被拒绝吧? 何方脸已是沉了下来,转头瞧向严宏: “严公子,他说的可是事实?” “自然是事实。”严宏很是痛快的就承认了。 王行唯恐何方不信,又笑嘻嘻补充道:“大人,当时船上那么多人呢,可怎么也不会冤枉——” 话音未落,脸上却是实打实的挨了一巴掌: “荒唐!混账!” “啊?”王行被打的晕头转向,实在闹不明白,方才还对自己等人和颜悦色的何方怎么短时间之内发生这么大的转变,一时捂着脸,完全傻了的模样。 “你这是要做什么?或者是,你竟敢维护贼人?”严宏也没想到会有如此变故,登时气急。 “做什么?”何方冷笑一声,“严公子,亏你还是出自守备府,这般编造谎言诬陷他人,若是令尊知道了,怕也不会饶过你。” “什么编造谎言?”严宏简直气乐了,忽然转头拔出兵丁腰间大刀,直指何方,“还是说,你同这贼人是旧识,想要徇私枉法不成?” 却被何方捏着刀尖无所谓的往旁边一推: “还真让你说对了,这人,我确实认识。” 说着,上前一步,冲陈毓深施一礼: “卑职见过公子,公子放心,不管对方是谁,不管是谁,敢弄奸作怪到公子身上,卑职一定会彻查个明明白白。” 说着直起身,一指陈毓道: “你知道他是谁吗?” “是谁?”严宏依旧一副目中无人的模样,就不信了,这西昌府还有哪家公子会比自己身份还要尊贵。 沈允和王元兄弟的心却是一下提了起来——实在是这何方的为人他们也知道,并不是孟浪的,会如此说,怕是这少年来历还真有些不同。 “是谁?”何方冷笑一声,“也不怕让你们知道,这位就是我们陈大人膝下大公子,试问,知府大人家的公子会贪图你一个区区守备府的公子的富贵?还谋财害命?传出去不要笑掉别人的大牙才是!” “噗通!”却是方才还叫嚣不已的王行惊吓太过之下,一个站立不稳,顿时坐倒在地。至于严宏和沈允,则早已是呆若木鸡。 ☆、第116章 护短的老爹 严宏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之前还有些想不通,明明之前在船上时,陈毓还嚣张的紧,甚而自己还没沾到什么便宜呢,就被整治的生不如死,怎么方才被自己诬赖时,别说反抗了,根本连辩白都不曾,合着是在这儿等着呢! 到了这般时候,那里不明白自己方才那番话根本就是漏洞百出。所谓的谋刺之事编的再如何圆满,也得看对象是谁,平头百姓的话,自然黑白全由自己掌控,这陈毓的身份却是四品知府的儿子。自己方才所说,可不就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沈胤这会儿脑子也不够用了——一直护着那人的那个少年,竟然是堂堂知府大人家的公子? 守备府带兵的是一个叫张勇的把总,心思倒是活络,很快回过神来,一面派人急速回守备府面见守备,把这边发生的乌龙禀报清楚,一面连滚带爬的翻身从马上下来,陪着笑脸对何方道: “误会,误会,许是我们家少爷认错了人也未可知——” “那倒没有。”陈毓淡然瞧过来,“途中我和令公子确然有一面之缘,只不过严公子或是记错了也未可知,因为被打劫的那人,是我。是非曲直,咱们还是进大堂,好好说道说道才是。” 又瞧向王元兄弟及沈允: “倒是这两位,既然言之凿凿,当也是证人才是,就只是许是我脑子不好,怎么不记得严家的官船上有你们这一号人?还有沈大公子,擒贼有功,可不得好好赏赐一番?” 一句话连消带打,说的三人顿时脸色惨白,却是不住鞠躬作揖,唯唯诺诺着一句话不敢说。 尤其是沈允,更是悔的肠子都青了。本想借严家人的手除去沈乔父子,那里想到借势不成,反令得自己和知府公子交恶。 严宏那吃过这等闷亏——之前自己是心怀不轨不错,可说到底却是一点儿便宜没占到,还着了陈毓的道,明明自己才是更惨的那一个,倒好,他们还追着不放了! 当下咬牙发狠道: “好好好,我倒要看看,你又能把我如何——你爹是知府又怎样,我爹可也是堂堂西昌府守备——” 一句话未完,一阵得得的马蹄声传来,严宏忙回头看去,脸上顿时一喜,却是跑在最前面的那匹马上端坐的人,可不正是自己父亲、西昌府守备严锋? 心里头一块大石登时落地,忙不迭上前一步: “爹——” 陈毓循声瞧去,那严锋瞧着也就四十上下,鹰钩鼻配环眼,典型的武将容貌,只是这人周身上下却少了些武人的英武之气,反是多了股高高在上的倨傲。 府衙大门同时大开,身着四品官服的陈清和正急步而出,待得瞧见陈毓,脚下不由一顿。 “爹。”眼见得多日不见,陈清和身形更加清癯,陈毓明白,自己老爹怕是在西昌府任上做的颇为艰难,一时心里又是激动又是心疼。 “你没事吧?”即便众目睽睽之下,父子俩不好太过亲热,陈清和终究忍不住快走几步,瞧着儿子的眼神之慈爱,便是旁人也都能觉察得到。 令得众人顿时诧异的紧——实在是陈清和莅任以来,展现在西昌府人眼前的一直是刚毅的一面,甚而之前好几次和有西昌府土皇帝之称的严锋闹得颇不愉快—— 相较于严锋身上明晃晃的国公府标记,陈清和虽是知府,无疑根基却是太过浅薄了些,放眼朝中,根本连个靠山都没有。却就敢二愣子似的和严锋对上,无疑太过狂妄了些。 西昌府上流社会中,甚至已经开始流传起一个言论,那就是陈清和说不好干不满半年就得灰溜溜的卷铺盖滚蛋。毕竟,听说严家和成国公府关系近着呢,以成国公眼下在朝中炙手可热的地位,想要捏掉一个四品知府那还不是易如反掌。 饶是如此,也没见陈清和跟严守备服个软。 而这般作风强硬的知府,这会儿竟是用如此柔软的眼神瞧着自己儿子,当真是让所有人心里都是一动——倒没想到,这陈知府的软肋竟是他的儿子吗? 陈毓摇头,尚未开口,陈清和已是转过身来,居高临下瞧着台阶下的严锋父子: “既是原告被告尽皆都到了,那就公事公办,咱们到大堂上说个清楚吧。严大人以为如何?” 严锋没想到,自己都到了,陈清和还摆出这么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竟是一点儿脸面都不准备给自己。 本还想着,之前虽是诸多龃龉,可文人自来好面子,又是牵扯到两家的儿子,自己既然亲自前来,陈清和怎么着也要给自己一番面子才是,却不料陈家父子竟是态度一个比一个强硬,竟是非得要闹上公堂的模样—— 都说知子莫若父,严锋如何不了解这个儿子?在京城里吃了那么大亏,若非弟弟严钊在成国公面前还有些脸面,又亲自央求道国公爷面前,严宏这会儿说不好早被扔到了天牢里去了。 还以为他好歹能受些教训呢,倒不料,竟是甫一来至西昌,便惹出这般事来。 如果说原先还只是猜想,及至这会儿看清陈毓的容貌,严锋立马就知道自己还真是猜对了。 可之前就因为儿子惹了不少对头了,真是强抢知府公子不成又诬赖对方的事闹出来,怕是自己立马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严锋这会儿第一个念头就是,无论如何不能有什么把柄落到陈清和手里。看来,只能让儿子吃些苦头了。 那边严宏看严锋脸色难看,还以为自己老爹的火是冲着不知好歹的陈家父子呢,犹自梗着脖子道: “哎哟嘿,真是给脸不要脸,还上公堂,以为爷怕了你们还是怎地?爷——呀!” 却是严锋已然抬起手来,朝着严宏右边脸颊上就是结结实实的一巴掌: “孽障!我平日里怎么教导你的?到现在还没个正形!” 口中骂着又是一脚踹了过去,严宏惨叫着就飞了出去: “这可是西昌府,哪里是你能胡闹的地方?丢人现眼的东西,还不快给我滚回府里去!” “爹——”严宏艰难的强撑着抬起头来,犹自不敢相信刚才发生的一切竟然是真的,“陈毓那个混账害我——” 没想到儿子这么不上道,严锋好险没给气疯了,不待他说完,劈手撮住严宏胸前衣襟,抬起手来来回回扇了严锋五六个嘴巴,因是习武出身,又唯恐儿子再说出什么贻人把柄的话,严锋这几下当真是用足了力气。 到得最后,严宏整张脸已是肿胀如猪头一般,除了呜呜着流泪,已是再说不出一句话。 严钊终于停了手,却早已是恚怒不已,冷眼瞧着陈清和道: “陈大人可还满意?哼!” 来日方长,今儿从陈清和这里得到的屈辱将来必要千百倍的还之。 陈毓瞧着却是眉头蹙的愈紧,这会儿如何还瞧不出,严锋此人根本就是个刚愎自用小肚鸡肠的人,这样的人,真是上一世那个忠肝义胆的严锋? 正自沉吟,耳边忽然传来“噗通”一声响,却是王元兄弟及沈允,正抖抖簌簌的跪在自己面前。 实在是方才亲眼见到,连守备大人都不得不服软,三人早自是六神无主,互相对视一眼齐齐来至陈毓身前跪倒,也不说话,就只是不停的磕头,很快便磕的头都破了,陈毓不发话,三人却是并不敢停。 一直到头破血流,陈毓才淡然道: “好了。你们走吧,只记得若要再做此助纣为虐之事,我必不轻饶。” 严宏都走了,再留下这些人又有什么意义?没得坏了爹爹的官声,就得不偿失了。 “小的再也不敢了。”王元抖着嗓子道,心里却是暗恨,这陈毓年纪虽小,却是当真歹毒,非得眼睁睁的瞧着自己磕了这么多头才肯善罢甘休。 王行跟着起身,却是磕的狠了,猛一阵头晕目眩。沈胤忙上前,搀住王行一条胳膊: “岳父——” 却被王行再次甩开,恨声道: “沈二公子认错人了吧?我如何有这等福气,有你这个好女婿?!” 说着推开沈胤,跌跌撞撞的离开。 沈允却是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衬着他脸上的血,令得整个人益发狼狈: “二弟,” 又胆怯的瞧着沈乔,可怜兮兮道: “大伯,刚才是允儿糊涂,犯下那等大错,还请大伯念在侄儿年幼,莫要怪罪才是。” 陈毓和小七在旁边站着,还真是佩服极了这沈允,当真是够不要脸够无耻。 对陈毓二人的异常,沈允只做未觉,依旧殷殷道:“大伯这么久没回来了,不然,回家住些日子?” 即便心里恨不得虚元这会儿就滚,沈允却是丝毫不敢表现出来。 只是这么多年都不肯踏进家门,即便眼下自己客气一句,大伯也依旧会拒绝的吧? 那里想到事与愿违,虚元竟是点了点头: “走吧。” 竟是当先朝着沈府的方向而去。一直以来,自己都以为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可也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罢了。既如此,还要这些虚假的面具做什么? 小七冲陈毓点了点头,便也跟了上去。 沈允的冷汗一下就下来了,虽是心里暗恨,却也不敢说什么,愣了片刻,忙又小跑着追了上去。 …… 数日后,沈家最大的依仗、药材生意也不知惹了哪路神仙,纷纷被拒之门外;一直被奉为座上宾的沈允前往解决问题时直接被人丢了出来,使得沈家现任家主、二老爷沈木不得不亲自出马,奈何无论用尽什么法子,依旧被人拒之门外。 一个月后,沈家家主易主,沈木一家被发配到了一个条件艰苦的小农庄,沈家家主之位交由虚元暂代 至于沈胤的岳父王家,先是放出话来,无论如何不会把女儿嫁给一个破落户、没一点用的废物。 哪想到不过短短一个月时间,那个自己当初怎么也瞧不上的毛脚女婿却成了沈家偌大家业的唯一继承人。 确认消息的第一时间,王行就遣了媒人来商讨婚礼细节。 却被虚元拒绝,直接说,沈家嫡子怎可娶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女? 王行又羞又愧,却又不肯放弃这块即将到嘴的肥肉,终是派了女儿出去,美人一哭一闹之下,沈胤便即坚定了娶王家女的决心,甚而说若然虚元不允,他宁愿离开沈家。 沈乔不得已,只得同意了这桩婚事,可谁也没有料到,就在两家高高兴兴准备结为亲家时,却爆出了王家庶女王浅语已是有孕足足三个月的特大丑闻! ☆、第117章 书院盛会 和其他几家大族鸡飞狗跳不同,陈家则是由内而外都透着一股子喜气。 尤其是李静文,瞧见又长高了快一头的儿子,又是开心又是难过,不独亲自下厨做了一顿陈毓爱吃的饭菜,连带的更是把之前准备的很多衣物一股脑儿拿了出来—— 即便陈毓不在跟前,李静文每年制作新衣时都要根据自己的想象给陈毓春夏秋冬都要准备几套,有的能及时送过去,有的则堆在了那里,以致陈毓瞧见铺了满床的衣服,整个人都傻了。 “娘,我哪里穿的了这么多?”口里说着,却是听话的全都收了起来,又拿出几套身量稍微小些的,想着待会儿送给小七几套——沈府里怕是不会准备小七的衣物。 知道陈毓要出去,李静文帮着选定了一件天蓝色有着精致绣花的书生长袍,越发衬得陈毓面白如玉。 又把玉佩寄名锁钥匙扣等一系列零碎东西给一一挂好,然后后退一步上下打量一番,脸上神情又是开心又是酸楚——今儿才发现,毓儿真的长大了呢。 忽然想到什么,回头对老神神在在坐在一旁喝茶的陈清和道: “我一直以为咱们毓儿还小着呢,可你猜怎么着?昨儿个郑家的太太过府来玩,话里话外竟是想要给咱们毓儿做媒呢。” 正自低头整理衣襟的陈毓怔了下,不知为何,眼前不期然闪过小七的影子,心竟是“忽悠”一下,顿时有些没着没落。 陈清和“唔”了一声,视线一直都没从捧着的书本上离开: “咱们毓儿还小,大丈夫何患无妻,等立得起来,再讨论婚姻大事也不为迟。” 毓儿这么小,就中了县试的案首,至于终身大事,怎么也得等到乡试之后…… 李静文心里也是做此想,当下含笑应了,刚要嘱咐陈毓些什么,却愕然发现陈毓虽是低着头,却是连耳朵都有些发红,一时又是纳罕又是好笑—— 毓儿从来都是小大人似的,可是难得露出这么孩子气的一面。 直到走出很远,还能听见身后爹娘的笑声,陈毓脸上却是很久还烧得慌—— 上一世也曾有过年少慕艾的青春时光,只是却短暂的紧,及至后来亡命天涯、落草为寇,却是再兴不起成家的念头了—— 镇日里过的是刀口上添血的日子,说不好什么时候就得横死,何苦成亲拖累家人? 却无论如何没有想到,这一世这么早便会触及这个问题,更让陈毓无法接受的是,方才娘亲说道自己亲事时,脑海里不经意间竟是又跳出了小七的模样—— 难不成真要问问小七有没有生的相似的姐妹不成? “什么?”小七的声音忽然响起。 陈毓抬头,身体却一下僵住,却是自己不经意间,已是来至沈府,更因为想的太入神,连小七来到身边都不知道。 看小七的反应,难不成,自己竟是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了? 小七却犹自有些懵懂—— 询问自己有没有姐妹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相似的?只是虽然大哥交代过不可透露家里的任何情形,这个问题还是可以作答的,当下点头道: “我大姐吧,家人都说,我大姐我和有六分像呢。对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啊,没事。”陈毓强自镇定,忙把手里的包裹递过去,“这是我娘做的衣服,我给你挑了几件,你拿去挑一件穿,咱们待会儿去西昌书院一趟吧。” 今日是西昌书院书法盛会第一天,陈毓名义上也是替柳和鸣来参加这次盛会的,即便心悬着西昌府数日后就会迎来的那场暴雨,无论如何也得去走一遭。 小七接过包裹,打开来,眼睛亮了下,笑着道: “真该拿给那严宏瞧瞧,还胡说什么你贪慕他家钱财,真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虽说是几件袍子罢了,可全是最上等的衣料裁成,尽管严宏自诩京城贵公子,想要买到这种顶级的料子怕也得费些周折。陈毓却是拿来随随便便就送人了。 知道陈家的底细,当下也不客气,提着进了自己的房间,待得换好衣服准备出门时,忽然想到一件事,便叫住了旁边的丫鬟: “如果有人向你打听有没有生的相似的姐妹是什么意思?” “相似的姐妹?”那丫鬟也是个蕙质兰心的,年纪又大着好几岁,听小七这般问,当下抿嘴一笑道,“小公子生的这般俊,家里姐妹怕是生的更美,真有人这么问公子,怕是想要和公子家攀亲呢。” “攀亲?”小七脸上顿时“轰”的一下,像是烧着了一般。甚而直到走出院子,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怎么了这是,脸这么红?”瞧见小七两颊绯红,陈毓很是有些莫名其妙,不觉探手碰了一下。 小七慌得身体猛往后仰: “你做什么?” 神情明显有些愠怒。 陈毓的手有些尴尬的停在半空,只觉越发摸不着头脑——怎么这些日子以来觉得,小七的性子越发古怪了? 知道自己反应有些过了,小七顿时有些忸怩,微顿了一下道: “你不是说要去书院吗,咱们走吧。对了,师父说师兄正好也在书院读书,让他领着我们一块儿去。” 两人说着来至院外,沈胤已经在外面候着了,他的旁边还有一辆马车。数日不见,沈胤明显瘦了很多,甚而可算得上憔悴。瞧见陈毓和小七联袂而来,起身迎了过来: “陈公子,小七——” “沈大哥太客气了,你叫我的名字便好。”陈毓摆手道。 小七心里有事,便也不耐和两人啰嗦,只管往车上爬,不提防差点儿碰到车厢门。 “慢着些。”陈毓和沈胤齐齐道。 到底是陈毓动作更快,手堪堪放到车厢门那儿,帮小七挡了一下,却是下意识的瞧了一眼沈胤—— 小七什么时候同沈胤关系这般好了?甚而不知为何,觉着这个沈胤越发不顺眼起来。 当下不发一言的跟着上了车,探头瞧瞧骑着马跟在车后面的沈胤,压低声音道: “沈大哥怎么了?” 还记得小七初入沈府时,沈胤就跟个刺猬似的,逮谁扎谁,尤其是对小七,真是要多厌恶就有多厌恶。 陈毓虽是说的含糊,小七却是马上明白了陈毓的意思,想了想道:“沈大哥的性子其实和师父很像,这么多年来,虽是沈家有意诱导之下,沈大哥的性子有些偏激,可究其根底,依旧是个重情的人。” 这样的人,但凡能接收到他人一点善意,便会铭记于心。这般想着,却又有些惭愧,要说之前,自己其实是算计了沈胤的。 比方说沈胤和那王浅语之间,其实就是自己小小的耍了手段—— 那日王浅语私会沈胤,正好被自己撞见,毕竟从医这么久,甫一瞧见王浅语走路的姿势,小七便断定,这个女人怕是已然有了身孕。 然后随便弹了点药粉,令得王浅语整张脸很快都肿胀起来,以沈胤对王浅语之深爱,即便王浅语不愿,依旧被强行送到医馆。沈胤自然就顺理成章的知道了原来甚至不惜为了她和亲生父亲决裂的女神,究其实质,却也和娼倌里的□□没什么两样…… “站住!”一声断喝忽然在车窗外响起,连带的马儿似乎受惊之下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马车也猛地颠簸了一下,亏得车夫的技术一流,不然两个人说不好就会被掀翻在地。 陈毓探头往外瞧了一眼,脸色顿时就有些不好看。却是马车这会儿正堪堪停在峭壁的边缘,亏得方才没有发生倾覆,不然真是翻了车,说不好自己和小七就得万劫不复。 忙护着小七从车上下来,才发现前面不远就是西昌书院山门,而这会儿正有一个身着绛色团花锦衫眉眼清秀的十五六岁少年拦在车前,他的旁边,还有一个身着蓝色长袍年岁差不多的修长少年,那少年瞧着年纪也不甚大,却是足足比之旁边少年高出了足足半个头,再加上绮年玉貌,瞧着竟是比之女子还要秀美。 两人也瞧见了从马车上下来的陈毓两个,锦衫少年眼底闪过一抹忌惮并厌恶的神色,他旁边的蓝衣少年则明显没想到车上竟是坐了这么两个风流俊秀的少年,一时竟是瞧得有些呆了。 “小毓,小七,你们两个没事吧?”沈胤脸色有些不好看,看两人下来,忙忙的上前询问。 陈毓尚未搭话,那锦衫少年已是狠狠的在地上“呸”了一声,怒骂道: “贪慕富贵的小人,无耻之尤!简直枉披了张人皮!先是用尽种种阴谋诡计把对你恩重如山的叔父一家逼入绝境,又利用卑劣手段,坏我姐姐的名声,似你这等不忠不义礼义廉耻全无的混账,自己巴结权贵也就罢了,可莫要玷污了我们书院圣地,有我王朗在此,你休想踏入书院一步,现在,马上,滚!” 王朗?还坏他姐姐的名声?陈毓心中了然,眼前这无比仇视自己一行人的少年,竟然是沈胤以前的小舅子吗? 瞧他颐指气使的模样,明显之前一直对沈胤都是这般态度。 要说王家也真够极品的,即便沈胤之前在沈家处境不妙,好歹也是大房嫡子不是?真是娶了王浅语这个庶女,怎么说都是受委屈的那一个。 王家人倒好,一个个给了沈胤多大恩惠似的,动不动就以退婚相威胁。还有什么叫坏他姐姐名声?明明是王浅语自己水性杨花还想赖上沈胤,怎么到了却成了沈胤对不起他们了? 小七却是苦笑一声。要不就说沈胤是个重情的呢,王浅语都做到这一步了,沈胤痛苦绝望之余,依旧不愿把王浅语逼到绝境,只默默把婚退了,却是对退婚的原因只字不提,以致坊间近来早把沈胤说成了道德败坏的伪君子…… 陈毓不觉摇了摇头,即便重情,也得看对谁,以及那人值不值。就如同沈胤这会儿,即便把所有的委屈都强自咽下,也得看人家是不是承情。 比方说王朗颠倒黑白的态度,说不好背后就有王家人的授意。 虽觉沈胤处置态度有所不妥,只是别人的私事,却也不好妄言。 看王朗一直纠缠不休,沈胤也有些恼了,终于脸色一沉,抬手猛地一推王朗,然后引领着陈毓二人往山门处而去。 王朗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从前那个在自己面前总是小心翼翼讨好的前姐夫,竟敢不听自己把话骂完不说,还敢动手推自己,太过意外之下,连躲都忘了,身体一下狠狠的撞在一块崖石上,脸色登时铁青。 “好了——”旁边的蓝袍少年无疑也觉得王朗所为有些过了,忙小声劝阻,“今儿毕竟是书院盛会的第一日,这么多宾客,真是闹出了什么,怕是会被山长责罚。” “你知道什么!”王朗那里吃过这样的亏,眼瞧着沈胤三个就要进入山门,忽然一把推开蓝衣少年,梗着脖子道,“沈胤,你给我站住。” 早憋了一肚子的气,今儿个正好碰见了,无论如何也得让沈胤斯文扫地。想要带人上山,门儿都没有。还有他旁边的那两个少年—— 即便是知府的儿子又如何,胆敢这么算计王家,无论如何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声音太过响亮,顿时令得其他正要进山门的人纷纷侧目。 一直站在山门处引颈张望着山路的书生明显有些被惊扰到,神情立时有些不悦,斥道: “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这般大呼小叫成何体统?这么多客人面前,没得丢了书院的脸面。” 王朗顿时就有些讷讷,倒是蓝袍少年忙道: “澄海师兄怎么也下来了?可是有什么贵客就要到了?” 澄海师兄可是山长刘忠浩大师的得意弟子,颇得大师真传,不独在书院中,便是在书法界也闯出了不小的名头,前年更是高中进士,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人有多高的身份,可以劳动澄海师兄亲自在此恭候? 那叫澄海的书生明显同蓝袍少年较为熟悉,神情明显缓和了些,点了点头道: “是子玉啊,我是替山长来迎接书院贵客的。” 又瞟了眼王朗,语气却是严厉的多了: “平日里也就罢了,今日却万不可行差踏错,没得堕了我们书院的脸面。” ☆、第118章 撵人 姚澄海还要再说,又一群人从山下走来,为首的是一个三十左右的男子,看到山门旁的众人,远远的就打招呼: “澄海——” “恩铭兄——”姚澄海神情一喜,忙忙的迎了上去,“恩铭兄公务繁忙,我还以为恩铭兄不会到了呢。” 口中说着又忙忙的叫来郑子玉,嘱咐他待会儿若是有白鹿书院的贵客前来,让他切记赶紧派人通知自己。 瞧着姚澄海陪着客人上山,王朗顿时松了一口气—— 姚澄海走了,自己想做什么就不用再束手束脚了。 自然,之所以敢这么针对沈胤也是有原因的,一则王家豪富,平日里对书院多有捐助,因此书院中的王家子弟难免就有一定的优越感。 而王朗虽是家中庶子,却也是王家四房唯一的儿子,且读书也是颇为中用,不说沈胤的前岳父王行,便是其他家族长辈也都对他颇为看重。更兼平日里出手大方的紧,在这西昌书院中也算小有名气,很是得一帮人拥护。也就姚澄海这类的书院前辈敢斥责王朗,其他人平日里见到这位王公子,也都是颇为恭敬的。 反观沈胤,虽是在书院中占了个席位,甚而好歹也算是沈家子弟,可平日里却总是阴沉沉的,从不主动与旁人结交,再加上学业也就平平,自然就很被王朗这类天之骄子不放在眼里。 这会儿见姚澄海离开,王朗顿时长出一口气,待得抬头,脸色再一次沉了下来,却是这片刻间,沈胤已然带了陈毓和小七走出老远了。 登时就恼火的紧,噔噔噔上前几步,一把扯住沈胤的衣襟,沉着脸道: “哟呵,合着我方才的话全都白说了?你沈大公子没脸没皮的想要巴结什么人、去什么地方游山玩水都是你自己的事,只今儿个可是咱们西昌书院三年一度的盛事,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随随便便都可以进的。” 始终跟在旁边的郑子玉就有些尴尬,忙忙的上前,轻轻拉了下王朗: “阿郎,事情已经过去了,方才姚师兄不是说了吗——” 王朗的眉头一下蹙了起来,虽是压低了声音,语气却明显很是不满: “什么叫已经过去了?姚师兄又怎样!我以为,我们才是好朋友!你也知道,当初我家是如何照顾这个畜生的,凭他那般烂泥扶不上墙的没出息样,若非可怜他,焉能答应和他这种东西结亲?倒没想到一旦找回亲爹夺了沈家的大权,就做出这等背信弃义之事——我们家人当初真是瞎了眼。” 已经习惯了看低沈胤,甚而自觉若不是因为当初沈胤百般央求,怎么也不可能把姐姐许配给他,王家先天就有一种高高在上的觉悟。 可如今一切却反了过来,先是爹爹一趟趟托人登门说情,要和沈胤结亲,沈家却百般推诿,好不容易亲事定下,沈胤竟然又反悔,做出了撕毁婚约这样的事。 等王朗知道一切,便是连姐姐王浅语也已被送到乡下的小农庄,听奶娘的意思,说不好这辈子都回不来了。甚而爹爹也因为姐姐的事,厌弃了姨娘…… 一想到这一切全是拜沈胤所赐,甚而之前总是低人一等的沈胤这会儿竟然敢在自家面前摆谱,再加上王朗姐弟感情也委实好,种种原因之下,令得王朗简直恨不得生啖了沈胤。 沈胤脸色已是苍白无比,小七一旁冷眼瞧着却是一语不发,至于陈毓,脸色则是冷凝的紧—— 这王家人是假蠢还是真蠢啊? 本来沈胤这般容让,一力承担起退亲的过错,于王家而言已经是烧高香了。倒好,这个时候不想着夹着尾巴做人,还就敢这么闹起来了。也不想想事情真传出去,到底是谁无法做人! 陈毓自然不知道,自己其实是冤枉王家了。 王浅语搞出未婚先孕这样的事,王家人自然恨不得把所有知情人的嘴巴都缝起来。只耐不住,王浅语姐弟的姨娘是个不省心的。 本来王朗年纪小,王浅语又是做出这样伤风败俗的事,王家其他人自然不会跑到他面前说嘴,以致关于王浅语被退亲的所有情形,王朗全是从生母乔姨娘那儿听说的,黑白自然就全都颠倒了。 王朗本来就瞧不起沈胤,又是娇惯的目中无人的狂妄性子,听了后自然就火冒三丈,这些日子就一直想堵着沈胤,好生出一口恶气,这会儿好容易在这里把人给找着了,连带的沈胤还带了陈毓来—— 姨娘可是说的清楚,那沈胤可不就是巴上了这狗屁知府家的公子,才敢那么对待姐姐? 方才有姚澄海在,王朗自然不敢多放肆,这会儿人既然走了,自己又怕些什么?竟是揪着沈胤的衣襟,就往下搡: “禽兽不如的东西!没听见我的话吗?出去!” 手腕却被人给攥住,王朗抬头,却是沈胤,正无比凶狠的瞧着自己。 还从未见过沈胤这么狠戾的一面,王朗愣了一下,下一刻却更加恼火: “便是你爬上了沈家继承人的位置又如何?这书院也不是你随便想进就能进的。想要摆谱的话,尽可去那些销金窟,书院这般圣地,你和你的那帮狐朋狗友也配在此立足?” 王朗语气笃定的紧。会这般定位陈毓和小七两个也不是全无依据,以沈胤之前偏激的性子,那里交的上上得了台面的朋友?书院中但凡有些出息的学子,就没有愿意和沈胤结交的。而眼前两人,那个小七自己已经派人打探过,乃是沈乔的弟子。 至于这陈毓,也就是不学无术的纨绔罢了,不然,怎么会看上沈胤这样没出息的东西? “好啊,那你倒详细说说,不过是退了和你家的亲事罢了,沈大哥就怎么禽兽不如,又是如何背信弃义了?这般徇私报复,不许我们上山,西昌书院当真好气度!”旁边一阵沉默的陈毓忽然开口。而且不同于方才王朗刻意压低的声音,这一嗓子无疑洪亮的紧。 王朗惊得脸一白—— 方才之所以敢截住沈胤,并直说出来是为姐姐兴师问罪的,不过是仗着那里地势偏僻,除了自己的好友郑子玉外,并没有外人在。 这里可是山门,最是人来人往,也因此,王朗才转过话头,对退亲的事只字不提,反而拿几人的身份说事,想要借此给沈胤没脸。却不提防,陈毓竟然直不楞登的就说了出来,更是直指自己意图报复。 退亲这样的事,怎么好意思在大庭广众之下谈论?王朗顿时有些后悔——自己还真是小瞧陈毓这个纨绔了。 只是那又如何?自己还就是下这几人的脸面下定了。毕竟,今儿个山门这里便是由自己掌总负责接待客人的。为防意外事件发生,旁边还有自己特意带来的家丁,要是连这几个人都拦不住,还真是白费了一番心思。 当下冷冷一笑,也不屑在同陈毓几人分说,直接喊来几个人,一指沈胤道: “这人是来书院捣乱的,现在立马拖出去,而且都给我盯紧了,书院方圆二里地内,不许他踏足。” 陈毓是知府公子,自己自然不好和他动手,沈胤却不怕,别说眼下这等羞辱,就是这会儿拖出去打一顿,有家里长辈撑着,沈家也不敢把自己如何。 眼睁睁的瞧着朋友被当面羞辱,却是无能为力,陈毓这个衙内以后都别想在西昌府上流社会中抬起头来。 “慢着——”陈毓忽然开口,“王公子的意思是,就因为沈胤不经允许带了我们入内,所以就要赶他离开?” 王朗脸上讥讽的神情更浓:“倒是有些自知之明。” “那我要是有请柬呢?”陈毓随即道,并探手怀中,拿出一个镶着金边的请柬递了过去。 “是吗?”王朗笑容有些诡谲,接过请柬时手忽然一松,那请柬飘飘悠悠的就掉到了旁边一个水沟里,水沟里积水不多,却依旧很快浸湿了请柬,“呀,不好意思,失手了,不然,麻烦公子去捡回来?” “你——”沈胤如何不明白,王朗纯粹是来消遣自己,针对自己也就罢了,小七和小毓纯粹是受了自己连累。 却被陈毓一把拉住: “沈大哥,掉了就掉了,还捡它作甚?” 又冷冷瞧向王朗,高声道: “原来这就是你西昌书院的待客之道。也罢,这样的书法盛会,我们不去也罢,就只是王公子待会儿莫要求着我们进去才好。” “求你?”王朗好像听到了世间最可乐的笑话一般,登时捧腹笑个不停,好容易止住,才冷笑一声,神情无比讽刺,“是吗?似公子这般大才,怎么是我等凡人能高攀的起的?西昌书院这间庙太小,可怎么盛得下几位这样的大佛?” 陈毓也懒得再和他废话,回身拽了沈胤和小七掉头就往山下而去。 看到几个人终于被自己赶走,王朗的心情终于豁然开朗,倒是郑子玉,却是好几番欲言又止,终是长长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 两人正自静默无言,又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传来,却是姚澄海去而复返,看见山门处除了王朗几人外,并没有其他陌生面孔,不免很是失望,转头瞧向郑子玉: “这么长时间了,白鹿书院的贵客还是没有到吗?” “没有啊。”郑子玉摇头。 “有没有手持请柬的十二三岁少年?”姚澄海依旧不死心—— 姚澄海之前在书院读书时,授业恩师正是眼下已然做了山长的大书法家刘忠浩大师。受老师的影响,姚澄海同样酷爱书法。年前得恩师信件,说是在白鹿书院发现了一个书法天才,起初姚澄海还很是不以为然,毕竟,按刘先生信中所写,那所谓的天才也就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罢了,于书法一途上又能有多深的造诣? 哪想到第二封信就接到了刘忠浩转赠的那少年的一件墨宝,甫一见到,便不由惊为天人。若非平日里公务繁忙,姚澄海说不好早就跑去白鹿书院找那人切磋了。 本来山上的书院里,有专门负责接待的执事,来客到那里再交上请柬即可。姚澄海却是等不得,终是主动向刘忠浩讨了个接人的差使,自然姚大进士要接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大儒柳和鸣的关门弟子、书法天才陈毓。 那里想到等了这么久,却是连人影都没见一个。 手持请柬的十二三岁少年?王朗心忽地一跳,旁边的郑子玉更是一下张大了嘴巴——不会那么巧吧?之前刚被王朗赶走的那叫陈毓的少年,可不就符合姚师兄口里要恭候的人的特征? 虽然王朗很快调整好表情,摇摇头示意并没有见到这样的人,姚澄海却明显发现了异处,当下也不看王朗,只盯着神情惴惴的郑子玉: “子玉,方才有没有人拿着请柬前来?” “啊?”郑子玉明显并不会说谎,听姚澄海这般询问,顿时就有些惊慌,眼睛也不由自主的往水沟那里瞟了一眼。 却被姚澄海一下发现破绽,循着郑子玉的视线瞧过去,脸色一下变得很是不好看,朝着下面的水沟一指: “那是什么?” 却是陈毓之前拿在手中又被王朗扔进水里的那封请柬这会儿就剩最中间一点还露在水面上。 王朗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姚澄海已是亲自朝那水沟走去,拿了树枝把请柬勾了过来,打开来,虽然字迹已是洇湿,却依旧能隐隐约约瞧见白鹿书院几个字。 姚澄海抬起头来,瞧向王朗的视线已是冰冷无比: “你方才说,并没有人持请柬而来?” “这——”王朗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姚澄海给看破,登时有些慌张,匆忙间,忙辩解道,“是有人手持请柬前来,不过对方分明是一个纨绔子弟,绝不是白鹿书院的人……” 姚澄海却不可能这么容易就被骗过,当下一扬手中湿漉漉的请柬,厉声道: “睁大你的眼睛瞧瞧,这上面写着什么?” 王朗越发心惊胆战,好容易靠近了一瞧,却是立时喜上眉梢—— 就说那个纨绔从哪儿弄了张请柬来,却原来竟是白鹿书院的吗?冒充谁不行,竟是敢去冒充白鹿书院的人—— 作为大周第一大书院,既是能代表白鹿书院来西昌到访,定然是当代有名的宿儒才对,也就陈毓这般脑袋进了水的纨绔,才会想出冒充白鹿书院人这样的昏招。 当下正色同姚澄海道: “姚师兄怕是被骗了——方才那手持请柬的人在下刚好认识,绝不可能是白鹿书院的人。” “你认识?”没想到这么明显的证据,王朗竟是还要狡辩,姚澄海不怒反笑,“那你倒说说,方才那人是谁?” “不瞒师兄,方才手持请柬的人不是旁人,正是西昌新任知府陈家的公子,陈毓,那么一个纨绔罢了,也不知从哪弄来白鹿书院的请柬——”王朗越想越觉得自己想的有道理之极,还要再说下去,却被暴怒的姚澄海一下喝止: “混账!你还不承认,方才不是你把陈公子给赶出去的?” “啊?”王朗骤然被打断,顿时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姚澄海怎么回事,竟然会因为一个冒充白鹿书院宿儒的纨绔子弟这般喝骂自己? 姚澄海却是懒得再同王朗多说,抬手就把挡在前面的王朗给推开,厉声道: “竟敢赶走书院和山长的贵客,王朗你好大的胆子。有什么话,你还是同山长解释吧。” 又叫来一个书院学生: “快去告诉山长,就说白鹿书院派了大儒柳和鸣的关门弟子、书法天才陈毓陈公子前来,却是被王朗给赶了出去,我这就追过去,看能不能补救一番。” 白鹿书院的人,还是名满天下的大儒柳和鸣的弟子,甚而是山长也钦佩不已的书法天才? 王朗彻底懵了,心里更是凉到了底,忽然想到陈毓之前离开时撂下的狠话,这会儿才明白对方话里的意思—— 若然真是和姚澄海所说那般,以山长性子之严厉,自己怕是必会受到严惩。 ☆、第119章 无力 “你还是找山长解释一下吧,不然,去寻陈公子道歉,只要陈公子不追究,想来山长也不会说什么的。”虽觉好友方才所为颇为不妥,却再没想到,会捅下这么大的娄子,郑子玉也很是替王朗担心。 “找他道歉?”王朗声音一下抬高,“莫说姚师兄十有*认错了人也不一定,那般小小年纪怎么可能被大儒柳和鸣看中?还书法天才?叫我说,不过欺世盗名之辈罢了!也不知怎么蒙骗了姚澄海,就这么堂而皇之跑到咱们西昌书院来招摇撞骗罢了。” 说完依旧气不过,又恶狠狠的加了一句: “便是他真是柳和鸣的弟子又如何?这般纨绔子弟,没得就会给老师蒙羞罢了,让我跟他道歉,万万不能!” 郑子玉还要再说,却忽然觉得不对,忙回头瞧去,脸色顿时一白: “山长——” 却是刘忠浩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他的身边还有书院的一些贵客。 与往日谆谆教诲的和蔼模样不同,刘忠浩这会儿的脸色无疑很是难看,眼神也是严厉的紧。 王朗一下站直了身体,饶是自诩平日里也颇得山长青眼,这会儿也不免惴惴不安,嗫嚅了声: “山长。” “让先生蒙羞的不是陈毓,而是你。”刘忠浩瞧着王朗,一字一字道,“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不听劝告,一意孤行,王朗,这就是平日里书院教给你的东西?” 口中说着,神情难免有些疲惫: “怪不得陈毓之前论及人才时说,德为主,才为辅,德才兼备方是人才。” 眼前不期然闪现出陈毓在白鹿书院山门上题的“厚德载物”几个大字,眼中失望的情绪愈浓。 陈毓说的?旁边的人即便原先不知道陈毓其人的,这会儿也不免讶异——须知刘忠浩性子最是孤傲,难得有他佩服的人。更不可思议的是,从刚才听到的谈话里,那陈毓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 “所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刘忠浩语气一转,瞧着王朗的神情也是少有的严肃,“今日事本就是我们书院有错在先,也是我这个山长没有教好你们。” “现在,你和我一起,去向陈毓赔罪!” “什么?”四周顿时一片惊叫声,便是王朗也完全吓得傻了—— 要知道刘忠浩可不仅仅是书院山长、大书法家,更是陇西望族刘家嫡系子弟,家族中在朝为官的颇多,也就是刘忠浩生性佻达,不愿受官场束缚,才隐居在西昌书院,这么一个有着铮铮傲骨的人,这一世何曾向其他任何人低过头? 如今却是受王朗所累,不得不去跟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道歉。 一时众人看向王朗的眼神充满了谴责: “骂别人斯文败类,原来自己才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这般连累书院和山长,这样的学子,还要他作甚?” 也有人劝导刘忠浩:“山长,这事全是由王朗一人惹出来的,您何必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就是,山长本就为学院操碎了心,这会儿还要帮个不成器的学子收拾烂摊子……” 也有人不以为然,以为许是陈毓以势相压,不然,山长怎么会这般委屈自己? 却被刘忠浩狠狠一眼瞪过去,更是掷地有声的道: “犯错不怕,可怕的是却被所有过错都推在别人身上,若然再有人敢非议陈公子,那就别怪书院庙小,把这等大佛全清出去。” 这话无疑也是说给王朗听的。 以致王朗脸越发没一点儿血色,虽是万般不愿,却又担心刘忠浩真会把自己赶出书院,这样丢脸的事,王朗可不敢冒险。 无奈何,只得咬着牙跟在刘忠浩身后往山下而去。 好在走不了多远,便瞧见姚澄海正和几人站在一处说话,刘忠浩一眼认出中间那俊秀无双的少年,可不正是陈毓? 陈毓也瞧见了刘忠浩,脸上神色也是一暖,更是有些歉疚——之前在白鹿书院时,就明白刘忠浩是个真性情的人。方才倒不是刻意针对西昌书院,不过是因为之所以会来西昌府,本就不是为了参加书院盛会,更要紧的是之前带来的治理河道的能人已是在衍河走了个来回,这两天说不好就会回来,陈毓便也没有在书院耽误时间的意思。 碰巧王朗发难,陈毓自然乐得不去书院露面,回去干正事要紧。也是替沈胤出头,给王朗一个教训,没想到却是累的刘忠浩还亲自追来了。 忙上前见礼:“怎么惊动先生了,毓真是惭愧之至——” “说什么惭愧。”刘忠浩神情很是欣慰,就知道陈毓年纪虽小,却是豁达的性子,这么一想,瞧向王朗的神情也就更加严厉,“是我没有教好,才会发生那等事情,王朗,还不快过来道歉?” 王朗羞得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虽是心里恨极,却不敢不听,只得上前道: “方才是我的错,还请陈公子海涵——” 只躬身站立半晌,却久久没有听到陈毓的声音,待抬起头来,好险没气死,却是陈毓已然和刘忠浩一起往山上而去,根本连理都没理自己。 倒是那个照常跟在陈毓身边的小七,还站在原处。当下一挑眉,就要喝骂。 却不妨小七冷笑一声,抢先道: “蠢货,闭嘴!今儿个书院的事,我已然派人禀报师尊,既然你们王家这般没家教,犯错在先不说,还胆敢侮辱沈大哥,就得有承受后果的代价!” 这也是之前陈毓嘱咐的——既然王家人都不怕闹大,又何必帮他们藏着掖着? 已然走了几步的沈胤明显听到了这话,顿了下,终究没有回头。 王朗犹自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听小七这么威胁自己,只觉好笑之极: “好好好——” 一句话未完,却是传来一声断喝: “住口!” 王朗回头,却是自己父亲王行,正急匆匆而来。一声“爹”刚叫出口,就被王行一脚踹倒在地。 而这还不是事情的最后结果,第二日,就传出了王府一个姓乔的姨娘忽然暴亡的消息,而且那之后,每到中午人最多的时候,王朗就会被王家人拖着到距离沈家最近的十字路口痛打,一直到第五日上,王朗一次次被打的浑身是血,直到最后昏死过去,王家人却是看都没看一眼,丢下王朗扬长而去。 因闹不懂王家这么做到底是何意图,其他人虽是诧异,却也不敢多管闲事,倒是郑子玉听说后,连忙赶了来,看到倒在血泊中的王朗,出的气多,进的气少,忙令人抬起来往医馆送,浑然不知,远远的路边,一个锦衣华服的男子正垂涎三尺的瞧着自己…… 不是严宏,又是哪个? 严宏也没有想到,被禁足了这么久,甫一出来,就瞧见了郑子玉这样的极品——这西昌府倒是地杰人灵! “少爷看上了那个小白脸?”下面的家丁自然熟知自家少爷的喜好,见此情景忙不迭上前凑趣,“不然小的去打听打听?” 严宏点头,眼睛却是根本不舍得从郑子玉身上挪开。 那家丁倒也是个能干的,很快回返,脸上神情却是有些为难: “少爷,那个小白脸,怕是不好动——” “怎么?”目送郑子玉扶着王朗离开,严宏这才转回头。 “少爷听说过威远镖局的名头没有?”那家丁小声道,“这郑子玉,是威远镖局的小少爷。” 却是方才打听了才知道,郑家在这西昌府也算是颇有名气,家中七个儿子除郑子玉外个个身手了得,又因郑子玉生的甚肖乃母,一家人都对他宠的不得了。 之前就出现过曾经有纨绔想要调戏郑子玉,结果便宜一点儿没占到,就被郑家人堵住打了个半死。 那家丁抖了下,就自己这少爷这小身板,怕是真不够郑家人捶的! 严宏的神情明显有些晦气,却依旧不死心,眼睛慢慢落在郑子玉护着的王朗身上,眼中闪过一抹志在必得: “无妨,咱们可以找帮手吗。明的不行,就来暗的。” “等那王朗能动了,带过来见我。” 与此同时,陈毓也在加紧寻找一个叫郑庆阳的人—— 上一世的那场□□闹得那么轰轰烈烈,即便陈毓这样远离西昌府占山为王的山贼也知道那为首挑起叛乱的人的名字,可不是叫做郑庆阳? 早在知道父亲竟是调到了西昌府做知府时,陈毓就动了杀机,暗下决心,即便那郑庆阳这会儿还没犯事,可若是杀了他一人,能免去一场兵灾,挽救上万人的性命,那自己也绝不会手软。 只是让陈毓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是,单只一个西昌府,这会儿就已找出了五个名叫郑庆阳的人。 除了排在调查表上第一位是威远镖局的大少爷外,其余五人尽皆是一般百姓。 只是就这些人眼下的情况来看,竟是全不符合将来会引兵作乱这样的条件—— 毕竟,大周朝已是百年盛世,平日里民愤并不大。天灾的话,又注定了和朝廷无关,这种情形下起兵造反,表明那人要么本就是穷凶极恶之辈,要么就是家境赤贫,活不下去了才会铤而走险。 而且从那人造反后取得的成绩而言,当是个胸中有韬略的。 再看手里这几个人的情形——要说最符合推测的,就是威远镖局的大少爷了。可威远镖局的大少爷却是出了名的义薄云天,更兼家境富足,即便遇到水灾,家里绝不会缺吃少喝,这样的人除非脑袋被驴踢了,才会扯起大旗走上灭九族的造反的路子。 至于剩下的这几人,有农夫,有商人,还有一位直接就是位盲人,这样的普通人,怎么也不可能领导一场战争。 到得最后,陈毓悲哀的发现,名单上这几人,竟是没有一个符合造反的条件。 难不成是后来从其他地方涌入西昌府的人 扔下信件,不由长叹一口气——却原来即便脑子里有关于未来的信息,有些事却依旧是无法做到的,就比如说确定匪首郑庆阳的真实身份…… ☆、第120章 “这里堆放的是药材……” “还有这里是粮食……” 裘家在西昌府负责打理生意的是一个叫裘英的管事,这会儿正恭恭敬敬的陪着陈毓查看从江南一带收购运送而来的粮食和药物。 虽然无论如何不明白,好好地突然运送这么多东西过来做什么?就不如说这么多粮食,已是堆满了所有的仓库,甚而为了存放这些,不得不另外又租赁了相当宽阔的地方用来存放,裘英甚至悲哀的发现,甚而裘家其他生意说不好都会或多或少的受些影响。 更不要说虽然江南之地今年粮食丰产,比起西昌府来确实要便宜些,可加上运费之类的,怕是也差不了多少,说句不好听的话,运来这么多粮食,能赚个千儿八百两就不错了,真不明白三公子和陈公子图的是什么? 就是自己这里,因着这些粮食和药材的影响,今年的利润怕是要垫底了。好在三公子已是特意着人知会过,到年底盘点各地掌柜的盈余情形时,西昌府这里可以不算在内,不然裘英真就只剩下哭死在粮食堆上这一条路了。 “很好。”巡视了一圈,陈毓满意的点头。 这裘英倒是个听话的,粮食也要,药物也罢,都依着自己吩咐,全都在下面砌上厚厚的硬底,甚而硬底上面还特意铺了一层防水的油布,这般防护,即便再大的暴雨也不须担心会出现霉坏的情形了。瞧着真真是个尽心干实事的。 看陈毓满意,裘英也长出了口气——作为裘文隽的心腹,裘英早就知道,别看这位陈公子年纪小,却是三公子真正的合伙人,即便是裘家生意,也有一定的决策权,更兼对三公子的影响不是一般的大,更不要说,陈毓还是知府陈清和唯一的儿子,货真价实的西昌府第一公子。 这几天坊间早就传闻,便是严守备的儿子,因为惹了陈公子,被乃父当街痛殴,还有同为西昌府望族的王家小公子王朗,落得那么凄惨的下场,也主要是惹了陈公子的原因。 种种原因,令得裘英自然丝毫不敢看轻眼前这个十三岁的少年,自然全心全意做事,不然真是办得不好了,不用陈毓开口,三公子定然就会先处置了自己。 这会儿看陈毓满意,裘英提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裘掌柜辛苦了,这个拿着,请兄弟们喝酒。”陈毓拿了个红包递过去,“对了,你方才说,那些匠人已然回转,你带我去看看吧。” 知道陈毓是个不差钱的主,裘英倒也没有推脱,高兴的接过来揣在怀里,待得无人时抽开一看,一下长大了嘴巴——里面竟是足足五百两银子。 忽然心中一动,每年年底时,盈余第一的掌柜得的赏钱可不就是这个数? 两人一路来到正厅,早有十多个匠人候在那里,看两人进来,忙起身相迎。 陈毓摆手让他们坐下,自去主位坐了。 这些匠人全是之前陈毓从江南之地带来,俱是修筑堤坝的能手,一番勘测之下,自然收获不小。 “衍河流经西昌府内的堤坝,共有十多处需要修筑,其中五六处只需要稍加营缮,其余四处需要的工程量则比较大。” 西昌府已是连续十年没有出现过汛涝情形,河坝自然失于管理,不独有些地方已然塌陷,甚而个别地方的堤坝根本就没有了。 这种情形,不发生大的水灾也就罢了,真是有大灾发生,以西昌府的地形,怕是必成一片泽国。 按照工匠们的叙述,陈毓在手里的地图一一认真标注好。 旁边的裘英瞧得愈加惊诧——难不成三公子之所以这么大手笔的送来粮食,是得到了什么高人指点,知道西昌府可能会受灾? 若是这么一想,之前所有古怪的举动,包括这会儿陈毓询问地形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就只是风雨雷电俱皆上天所赐,神仙只说又太过缥缈,裘英实在无法理解,到底是什么样的高人竟然能预测出西昌府将来的情形。也就三公子和面前这位陈小公子钱财丰裕,可以赌一把。 “唯有这里,”一个叫陈巷的工匠上前,在陈毓手里的地图上点了一下,“这个地方叫渔峡口,乃是武原府所辖,堤坝已是完全坍塌……” 武原府的堤坝塌了,又和西昌府有什么关系?裘英心里暗自诧异。 陈毓带来脸色却是一下凝重起来—— 之前已是研究了好几遍西昌府的地图,陈毓如何不知道渔峡口那里于西昌府的意义。 如果说西昌府地形是一个葫芦的话,渔峡口那里就是葫芦嘴,一旦坍塌,于武原府影响不大,大量河水却会倾倒入地势更加低洼的西昌府境内,这也是西昌府根本不管那一段堤坝的根本原因。 陈毓回到府里后,径自去了书房。 毕竟很多事陈毓自己是根本做不成的。 听陈毓说让自己派人着手修建堤坝,陈清和不由蹙了下眉头,半晌缓缓道: “给我一个必须这样做的理由。” 即便早就知道这个儿子的优秀,陈清和心里儿子只是比同龄人强些罢了,这么坐在一起谈论政务还是很不适应。 而且不得不说,年龄使然,毓儿看问题方面未免还是有些稚嫩。不说修建堤坝是很难体现执政者政绩的,更兼眼下可不是征发民夫的季节,怎么说清理河道修筑堤坝的话也得到冬天枯水时节才好,这个季节修筑堤坝实在是有些大违常情。 可许是父子天性,陈清和又直觉儿子这么说绝不会是毫无缘由的。 陈毓静了一下,手不自觉攥紧——早就知道终究会面对这样一个问题,从前陈毓都是选择逃避的态度,却明白这次怕是不说出来什么,是无法过得了父亲这一关的,毕竟,真是按照自己的话做,西昌府怕是必有一番大动静。 以父亲之勤政爱民,没有一个合适的理由,是绝不会同意自己方才说的事情的。 罢了。事关重大,自己再若隐瞒,真出了大事后悔就要晚了。 陈毓很快计议已定,站起身形来至书房外,叫来护卫裘方,令他着人看守书房,自己和爹爹谈话不结束之前,决不许任何人靠近。 房间内的陈清和不由越发狐疑,却也隐隐约约明白,儿子怕是要告诉自己一个惊天大秘密。 安排好外面的情形,陈毓很快回转,父子俩久久对坐,好半晌,陈毓终于开口: “我之前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或者说有时候我甚而不知道那是真的,还是我的错觉,其实所有一切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陈毓思量着,拣上一世的事情说了几件,包括秦家的败落,李家毁弃婚约…… 陈清和越听越心惊,实在是越听越觉得,陈毓方才说的事情怕是真的发生过。却也发现了不对之处: “我呢,我在哪里?” 自己即便不为官,好歹也是举人身份,阮家又如何就敢生生吞了岳家留下的生意去?还有儿子虽然没有细说,却完全可以想见的在李家受到的种种屈辱,这所有里面都有一个关键,那就是,发生了这么多事,为何自己却没有丁点儿作为?难道是…… 陈毓顿时缄默。上一世失去父亲后的遭遇实在是太过折磨,甚而只是把曾经所有当做一个梦说出来,可潜意识里陈毓依旧不愿说出“父亲离世”这几个字来。 “难不成我,不在了?”陈清和怔了一下,半晌缓缓道,心却是一下揪了起来。 陈毓转头,眼睛直视窗外,却是不敢眨动,上一世的经历实在太过凄惨,陈毓担心自己一个忍不住,泪水就会掉下来。 看着红了眼圈的陈毓,陈清和不觉内心大恸——如果是因为那样,儿子之前所有异于常人的行为竟是全都迎刃而解,甚而陈清和忽然理解了,为什么陈毓每日里那么努力那么拼命,怕就是想要尽快强大起来,保护这个家…… “爹——”看陈清和久久不说话,陈毓心慢慢下沉,爹爹不会是把自己所言当成胡说八道了吧? “你信我,很快西昌府就会连降大雨,然后这里就会成为一片泽国,甚而引起饥民暴动……” 最后一句话陈毓说的有些含糊,毕竟眼下实在无法找出那个会揭竿而起的郑庆阳,而且有自己的布置,陈毓相信即便发生大的水灾,西昌府也不知落到民不聊生、走投无路的境地,天灾虽是不可抗,**说不好能够避免。 “方才说过的话全部忘掉,以后即便是你的妻子,也不要告诉她知道。”陈清和盯着陈毓的眼睛,缓缓的一字一字道,“毓儿,你要信爹。” “信爹?”陈毓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不是要让爹爹相信自己吗?还未想清楚个所以然,陈清和再次点了点头: “是的,相信我,不要再逼着自己,像其他孩子一样,开开心心的就好。” 相信爹,这一辈子一定不会先弃你们而去,更会承担起保护这个家的所有责任。 “现在回去睡觉,所有的一切交给我便好。”陈清和探手把陈毓拽了起来,甚而如同陈毓幼时那般亲自把陈毓送到房间,父子俩一起泡了脚,甚而盖着一个被子说了很长时间的话,一直到陈毓彻底睡熟,陈清和才离开房间,再次回到书房。 依着毓儿所言,那场连绵暴雨势必难以避免,西昌府的堤坝会毁坏到什么情形,陈清和也完全能够预料到—— 近几年来,西昌府一直干旱少雨,最发愁的事情也是雨水太少,何曾担心过水太多冲垮堤坝? 因而,怕是大部分堤坝也就是个摆设罢了。 还有毓儿特别标注的那处位于武原府交界处的河坝,据自己所知,武原府太守和西昌府守备严家是亲戚,以这些日子以来守备府和知府发生的摩擦,陈清和敢断定,不独自己这边想要借助军力修建河坝绝不会被答应,便是武原府那里也定然会对自己的提议置之不理。 而且事关儿子的秘密,陈清和决不允许旁人发现稍微一点端倪。 一直到天光将亮时,陈清和心里终于有了决断—— 西昌府也好,武原府也罢,这会儿旱情都严重的紧,眼下又正值青黄不接的时候,以致好多人家拖家带口乞讨度日,大量流民涌入西昌府…… 第二日,便有官差到处张贴告示,言明知府大人有令,但凡生活无以为继的百姓可以去府衙中报名修筑河堤,但凡去的百姓,每日里管饱之外还可以另发一斤高粱面。 消息传出,西昌府百姓无不感激——不是无可奈何,谁家愿意沦为乞丐?一斤高粱面虽不多,无疑能保证家中一个孩子的吃食,知府大人所为无疑是一大善举,定然会救济活人无数。 一时百姓奔走相告,人人称颂陈清和是青天转世。 适逢西昌书院书法盛会,正好有途经此处的朝廷御史在此停留,消息很快上达天听。皇帝听说此事,也不由赞了一声“善”,并诏令各地效仿此处行事。 “消息传到武原府,知府程恩却如同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 那陈清和也不过欺世盗名之辈罢了,以西昌府近几年的情形,不大旱就不错了,还筑河堤防涝,开什么玩笑。 ☆、第121章 毒蛇 小塘镇。 又是一个艳阳天。虽说不过是初夏时节,可这才刚吃过早饭,太阳就跟个火球似的,好像能把人晒化一般。 住在村口的沈老汉蹲在池塘边。 那池塘本来应该足有五六米深,往年虽也干旱,可好歹积起来的水也能盖住池塘底,今年倒好,偌大的池塘也就最中间有个小水坑罢了,至于池塘的其他地方,则全是因为干旱而翻卷起来的土黄色泥土鳞片,像是受不了饥渴不住喘息的小孩的嘴。 沈老汉拿了个碗,一点点的从水坑里往外舀水,每次几乎要半刻钟的时间,才能积满一碗,好半晌,才把手里的小桶给装满。 老汉站起身,提着水桶佝偻着身形往地里走去——地里的庄稼旱死了不少,沈老汉每天瞧着,心里都跟刀割一般,只是这会儿到处缺水,河渠里也都是干的透透的,老汉只能眼睁睁的瞧着庄稼一片片死去。 只老人是倔强惯了的,怎么也不能接受庄稼全都死去的事实。每日里不管家人如何阻拦,都坚持着到烂泥塘这儿舀水,装满一桶后就提着到地里一棵秧苗一棵秧苗的浇灌。 今天自然也不例外。 刚走了几步,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姑娘小跑着过来: “爷爷,我帮你——” 看着小姑娘,沈老汉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妞儿,慢着些——” 待小姑娘提了水桶,自己就蹒跚着跟在后面,不停絮絮道: “我们家妞儿是个有福的,碰见了陈大人这样的好官——妞妞啊,咱可不能忘了陈大人的恩情啊。” 不怪老人如此说,实在是若非陈大人想了种种法子给老百姓找些活计,不知要有多少人家卖儿鬻女了。 儿子媳妇儿都去修筑堤坝了,每天可往家拿足足两斤高粱面了,多挖点野菜什么的放到一起煮,爷孙俩一天一斤面就尽够了,还可以省下一斤来。 听说河坝也修好了,儿子媳妇儿也快回来了,这些日子省下的这几十斤面也够对付一些日子了。 爷孙俩一个提着桶,一个拿碗往外舀水,禾苗渴的太狠了,小半碗水浇下去,哧溜一声就不见影了,那蔫蔫的秧苗却好歹精神了点。 沈老汉叹了口气,喃喃道: “老天爷,给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一点儿活路吧。” “爷爷,您跟谁说话呢?是不是咱们恩人啊?”妞妞从小桶上抬起头,天真的瞧着沈老汉。 “啊?哦。”沈老汉笑的更加慈祥,“可不是吗,咱们恩人啊,比老天爷都实在呢。” 声音却是忽地一顿,却是正南方向,一大朵乌云正飘过来。天空瞬间暗了下来,太过激动之下,沈老汉忽然翻身一下跪倒,边磕头边嘴里不停祷告着: “老天爷啊,恩人啊,给我们送点儿雨吧……” 直到一声惊雷在头顶炸响,豆大的雨点砸在手面上,沈老汉才无比幸福的意识到,老天爷,真下雨了! 村庄、原野顿时陷入了一片狂欢之中,无数的人从家里跑出来,在雨里不停的跳啊、笑啊,那情景,真是比过节都要热闹。 唯有知府衙门内却是一片肃静。 陈清和和陈毓每人一披蓑衣,仰头望着仿佛撕开了一道口子的天空。 两人严肃的神情令得旁边侍立的裘方诧异不已——西昌府干旱太久,这一场雨明显太及时了,即便之前庄稼旱死了,雨停之后大可补种,定然还是可以解些燃眉之急的。 怎么大人和公子却是一番如临大敌的模样? 却不知陈清和此时却是心潮起伏,如果说之前还对陈毓所言有着那么一丝丝不敢相信的话,这会儿却只余震惊和担忧了—— 这场雨果然如同毓儿所言从天而降,现在而言固然一场大惊喜,可要真如毓儿所言下了足足半月之久—— 活了这么些年,陈清和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大的雨势,雨水当真是从天上往下倒一般。 就这么会儿功夫,脚下已是积了厚厚的水,纵横流泻之下,打着旋儿往低洼处而去。别说十五天,就是一天,庄稼便得受灾,再下去,百姓房屋真不知要被浇塌多少。 到了晚间,雨势终于小了下来,可依旧淅淅沥沥下了一夜。等到陈清和起身,出来才发现,天依旧是阴沉沉的,丝毫没有放晴的意思。 甚而刚用过早饭,倾盆大雨再次从天而降。 陈清和一推饭碗就去了府衙,又令下面衙差速在城中寻访高地,搭上毡棚,又冒雨去了衍河旁。 不过一夜之间,衍河水已是暴涨,两岸小河中的水不停汇来,以致昨儿个还干涸的快见底的衍河这会儿却是浊浪翻滚,好不壮观。 好在堤坝刚刚修筑过,陈清和更是全部动用了最好的材料,工匠们之前的了吩咐,也完全是依照最高规格去修筑的。 那些浊水扑到崖壁上,又无力的退回去。 跟在后面的衙役看着陈清和的神情已是充满了钦佩——自家大人果然是神人吗?这边刚把堤坝建好,就迎来了这么一场暴雨。有这道堤坝在,便是再下几场这样的大雨,西昌府也可以高枕无忧了。 陈清和暗暗摇头,心却是提的更高——依毓儿的话,这场雨可是足足下了十五日之久啊!现在水势还小,若然再过些时日,实在不敢确定这道堤坝是否还可以扛得住。 当下严令临河各县长官,严密监视堤坝情形,一旦发现有异,就立马来报。 而西昌府百姓的喜悦在第三天上也完全消失殆尽——如果说之前还能见到有秧苗在大地上苟延残喘,这会儿放眼望去,除了一片汪洋,哪里还有其他? 越来越多的民房经不住大雨浸泡而倒塌。 即便陈清和宁愿自己之前做的全是无用功,可建在高处的毡棚里还是汇集了越来越多的人,他们满面悲戚拖家带口,背着家里微薄的财物和口粮,蜷缩在毡棚下面,一个个面色苍凉…… 郑子玉再回到城里时,瞧见的正是这样一幕悲哀的景象,都说水火无情,天灾面前,这些普通百姓根本除了静默在雨中苦苦挨着,根本没有其他办法,好在知府大人大雨的第一日便让人搭好了毡棚,不然城里怕是早就乱了。 郑子玉是从山上下来的。 大雨从天而降的第一日,山长刘忠浩便紧急动员书院学生各自归家——据山长言说,却是之前和陈家公子有过面谈,据那陈公子言讲,书院的位置虽是极好,可若下雨的话,最易造成泥龙翻身。 本来两人不过是说些玩笑话罢了,谁知道这雨竟是下个不停了。 因书院中还有大量书籍要迁移到安全之处,作为山长的贴心弟子,郑子玉自然坚持着留到了最后。 一直到今日,才和刘忠浩等书院宿儒一起从山上下来。 因刘忠浩想要回武原府的老家,两人便在城外各自分别。 那里想到刚进城,就听说一个消息,说是城北被淹的最厉害,已然有部分房屋倒塌。 郑子玉当即就吓了一跳,竟是来不及回家,便即打马往城北而去—— 之前王朗被打的几度昏死,亏得自己遇见,帮着送往医馆,又派人去王家通知王行,哪想到派去的人却被王家赶了出来。 又因王朗的伤情太过严重,并不敢随便移动,郑子玉无法,只得给了医馆大夫一笔银两,恳请他们容让王朗在此养伤,而那家医馆可不就在城北? 好不容易赶到城北,郑子玉已是浑身都湿透了,那么风急雨骤之下,即便是夏日,也令得郑子玉不住的打冷战。 好容易敲开房门,那医馆大夫瞧见郑子玉明显长出了一口气—— 医馆的房间已经大多漏水,今天早上时更是塌了半边,主家担心夜里睡着被埋在房底下而不自知,正在收拾东西,准备今儿个夜里先去城中毡棚里避避呢。 正不知该拿王朗怎么办呢。 “王公子在里间——”掌柜的给了郑子玉一盏灯笼,便自顾自的去收拾东西了。 郑子玉提着灯笼往里面走,才发现这里的房子已是大多漏水,一脚高一脚低的走到里间,差点儿被绊倒,却是脚下放了好几个盆,地面上已经有好几片积水,而最角落那里正有一个人拥被坐着。那直勾勾的眼神,当真是和鬼一般。 “阿郎——”郑子玉吓了一跳,待认出那是王朗,终于长舒一口气,忙忙的上前,“你这会儿能走吧?我给你收拾东西,咱们先到我家去——” 手却被王朗给拽住。 “怎么了?”郑子玉怔了一下,以为王朗担心家人不欢迎他,“你放心,我哥哥他们最疼我了,我的朋友他们一定欢迎的紧。” 明灭的灯光下,少年如山水画一般好看的眉眼,清俊之极的笑容都更呈现出有了一种勾人心魄的美,让人止不住为之沉溺。 “我——”王朗深吸一口气,似是强自压制着什么,却不妨头顶上一道惊雷忽然炸响,整个房屋都仿佛在哆嗦。王朗仿佛受到惊吓般猛地推开郑子玉的手。 “别怕,我们这就走。”郑子玉忙安抚性的拍拍王朗,脸上全是温暖的笑容。 王朗如同孩子般一把抱住郑子玉,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郑子玉神情越发诧异,刚要开口询问,却又被王朗猛地推开。 再抬起头来时,王朗脸上已是挂上了一抹虚弱的笑容: “子玉,我不去你家了。我和守备府的严公子是好朋友,他今儿个来过,说是可以帮我跟我爹求情,你能不能去找一趟严公子,让他派人来接我?” 口里说着,却是不敢看郑子玉的眼睛。 “严公子?”郑子玉探头往外瞧了一下,因为天阴沉的厉害,外面瞧着就跟快要黑了相仿,很明显,又一场大雨即将到来。 “好。”郑子玉却依旧很干脆的答应下来,甚至体贴的帮王朗拉好被子,手蹭过王朗的胳膊,明显冰凉的紧,“你再躺会儿,我很快回来。” 说着丝毫没犹豫的转身往外走——自己一定会帮阿郎把严公子给带回来,那样阿郎就可以很快回家,而不必日日难过了。 因着身上已是透视,每走一步,都会在房间里留下一个湿漉漉的脚印。 王朗身子痉挛了一下,眼睛也随之红了,不由教了一声: “子玉——” “怎么了?”郑子玉回头,因着太过寒冷的缘故,脸色有些发青,就只是笑容依旧如同以往般和煦。 “无事。”王朗忙摆摆手,却在郑子玉再次转过身来时,猛地拉起被子把自己整个罩了进去,甚而为了怕自己哭出声来而死死咬着被角—— 子玉,我想回家,我想回家。你说过,一定会帮我回家的,所以不要怪我,我就当你践诺了好不好? 沈家,陈家,都是你们把我逼到了这般境地,我一定不会放过你们的! ☆、第122章 毒计 武原府知府程恩僵坐在大堂上。 暴雨断断续续已经下了十日之久,如注的大雨早已浇灭了人们内心对雨水可能抱的所有期待。 不独田野里除了一片汪洋再瞧不见其他,就是村庄也因一座座房屋的倒塌而变成了废墟。 本来以武原府的地势之高,即便再大的雨也不可能令得灾情严重到这般地步—— 所谓水往低处走,有西昌府在下面候着,武原府自然可以高枕无忧。 却没料到,历来废弃的两府交界处的那处堤坝,西昌府竟是修的那般坚固。 连日暴雨之下,武原府的衍河堤坝已是多处垮塌,令得大水汪洋恣肆一般朝着整个武原府蔓延而来,而衍河流入西昌府时正好是个拐弯,以致西昌府那道堤坝竟是仿若成了一道天然屏障,别说大水往西昌府去了,竟还有西昌府的水倒流过来。 这才短短几天?上报到府衙的被淹村镇已有三十二处之多。 而大雨依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照此下去,用不了多久自己脚下的武原府也很快会被洪水淹没!到时候别说什么高官厚禄,自己怕是连命都得搁进去。 更不要说程恩还有另一个心结—— 之前皇上下诏表彰陈清和时曾说过“附近州府可效仿西昌府所为”这样的话,自己因为心里嫉恨陈清和,又笃信武原府别说没有大雨,就是有,也不可能被水淹,根本就没管。 要是等雨停了,武原府受灾如此严重,地势更加糟糕的西昌府那里却是什事没有,皇上怕是必会有雷霆之怒。到时候一个抗旨都是轻的,说不好会祸及子孙。 一想到这一点,程恩简直恨死了陈清和,更是怀疑,这陈清和是不是有什么未卜先知的本领,不然,怎么会他那边刚加固堤坝,就来了这么一场大雨。 思虑良久,终于用力一拍桌子: “来人!” 嘴角更是闪过一丝狠戾之意—— 这大雨还不知道要下多久,为今之计,为了自保,只有挖开西昌府那道堤坝! 西昌府。 陈清和已经连续多日没有合眼了,便是吃饭也都是胡乱对付几口罢了—— 城里城外那么多灾民需要安置,因是春夏之交,府库中粮食绝不足以应付这场大灾,八百里加急的奏折早已让人快马送往京城,更要日夜悬心那些堤坝是不是能扛得住…… 须知即便衍河水之前因为干涸都快要见底了,可这么多日的大雨下来,定然已是暴涨。西昌府地形低洼,一旦堤坝坍塌,必会首当其冲。 好在之前的准备没有白费,虽是一直提心吊胆,派去巡防堤坝的衙差一直没有送回更坏的消息来。 陈清和全付身心都投入了对涌入城中的灾民安置的事务中。多日操劳之下,整个人都是胡子邋遢的,更是足足瘦了一圈有余。 陈毓从外面进来时,正瞧见瘦弱不堪的爹爹斜依在椅子上睡着的情景。太过疲劳,令得陈清和甚而连身上的蓑衣都没有来得及除去。 陈毓默默站了会儿,把手中的食盒轻轻放在桌案上,又蹑手蹑脚的上前,想要拿件衣服帮父亲披上。哪想到陈清和忽然睁开眼来,待瞧见站在眼前的陈毓,一时有些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竟不觉问道: “毓儿,这雨,快要停了吧?” “嗯。”陈毓点头,“应该也就半月左右,要不了多久,雨应该就会停了。” 陈毓话音一落,陈清和一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动作太过仓猝之下,连那张椅子都给带倒,神情戒备无比,心里更是后悔不迭—— 果然是睡糊涂了,怎么竟问出这么一句话来? 若然外人听在耳中,可不要对毓儿起疑? “无妨。”陈毓忙扶住陈清和,“爹爹莫要担心,外面并没有人。” 陈清和依旧坚持往外瞧了一眼,重重雨幕中,果然没有其他人的影子。 这才蹒跚着回到桌案旁,打开食盒扒拉了两口饭,便又站起身形: “我去毡棚那里看看。” 因着连日降雨,这几日也是冷的紧,竟是和深秋季节相仿,毡棚又四面透风,可不要冻坏人才好。 “我陪爹爹一起。”陈毓忙也跟了上去。 父子俩刚出府门,几匹快马忽然从长街的尽头而来,马上骑士全是身披蓑衣头戴笠帽,伏身马上打马疾行,丝毫不受大雨影响的样子。 眼瞧着几匹马已是要从两人身前驰过,为首之人却是猛一抖缰绳,“迂”了一声,冲着陈清和一拱手: “庆阳见过郑大人——” 神情很是恭敬。 陈清和愣了下,这才认出来,马上高大男子可不正是威远镖局的总镖头郑庆阳?这几日西昌府局势颇为混乱,陈清和几次令守备严锋派兵丁维护秩序,奈何严锋阴奉阳违,根本毫不配合。 好在这位郑大公子果然不愧有义薄云天之誉,主动请缨,把自己镖局上下一百余人全派到陈清和手下听令,才令得西昌府没有出现什么大的事故。 “是庆阳啊,庆阳这是要去那里?”陈清和疲惫的脸上闪过一丝笑意——要说郑庆阳这人,委实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虽说是个武人,却是心细的紧,便是这些日子城中灾民的安置方面也颇是出力不少。 至于郑庆阳,也对陈清和很是钦佩,常对人言,第一次见到如知府大人这般为民着想的好官…… 两人一番接触之下,颇有些惺惺相惜,甚而陈清和已经多次提过,郑庆阳若从军,怕也必是一代名将。 却不妨陈毓听一次,心就要悬起一次,实在是上一世杀死西昌府所有官员起兵造反的匪首可不就是杀伐果断,有能为的紧? 因为存了这个想法,陈毓这几日还曾多次打探郑府,却是未发现任何异常,郑家依旧是上下和乐进退有度,更是设了粥棚赈济百姓。 这会儿看郑庆阳像是要外出的样子,便笑着道: “这么大的雨,郑大哥这是要去哪里啊?” “还不是我那劣弟。”郑庆阳苦笑一声,责备的语气里却更多的是忧虑,“我前儿才听说,因着刘忠浩大师要回武原府,劣弟应该一路陪同前往,这么大的雨,这孩子也不回来商量一下,家父家母闻讯,俱皆日夜不安,我同几个兄弟这就赶去武原府接幼弟回返。” 本来郑家人以为郑子玉一直呆在西昌书院呢,那里想到昨日街上,突然听见西昌书院附近过来避难的灾民竟说起他们那里泥龙翻身的事,这才知道,那座存在了百年的西昌书院已是尽皆埋葬于山石之下。 郑家人听说顿时全都懵了——要知道郑子玉本就是郑父郑母的老来子,又生的极好,自来是全家人的掌中宝、眼中珠,这要是真出事了,那还不等于要了老人的命了。 郑庆阳怕父母受刺激,忙命人瞒着,红着眼睛就想往西昌书院冲,好在跑到城门口时遇到了郑子玉昔日同窗好友,一番交谈才知道,早在数日前,书院中的人已是尽数从山上返回,郑子玉又是个孝顺的,没回家的话,应该护送刘忠浩大师回老家了。 郑庆阳这才回去小声跟父母禀报了此事。 这么大的雨,郑父郑母哪里放得下心来,忙吩咐郑庆阳赶紧追过去—— 若然郑子玉这会儿已然到了刘家,那便把人好生接回来。若然还在路途中,这般冒雨跋涉的艰辛,小儿子怎么受得住,还是让郑庆阳接着护送刘忠浩,至于郑子玉还是赶紧回家,一家人怕是才能安生。 陈毓眼前闪现过郑子玉精致的面容,心下了然,那少年一瞧就是被保护的太好不懂世事的,而且那般干净美好的样子,确然让人止不住想要护着些,也怪不得郑家人担心。 简单交谈之后,郑庆阳重新上马,往城外疾驰而去。 很快来至官道之上,几人却是齐齐倒吸了口凉气—— 远远的能瞧见官道不远处的堤坝,之前陈清和已是命人足足加高了三丈有余,之前总是干涸的衍河水这会儿竟是已几乎和堤坝平齐,这般远远瞧着,那般巨浪滔天的衍河,简直天上的悬河相仿。 “老天。”郑家老三郑庆宁不觉打了个寒噤,心慌慌之余连连道,“多亏陈大人之前有此善举——” 若不是这道坚固的堤坝,西昌府不定要有多少人死于非命。 “是啊,陈大人于西昌府而言,当真是恩同再造。”郑庆阳沉默片刻不由低语。 却是一扬马鞭: “走吧。” 这么大的雨,刘山长和子玉都是读书人,脚程必然不快,说不好这会儿还在西昌府境内呢。 哪想到这般快马加鞭直追了两日,都没有见着人。 “大哥,再往前走就是渔峡口了。”郑庆宁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冲着郑庆阳大声道。难不成小弟这会儿已是到了武原府境内。 郑庆阳刚要说话,眼睛一亮,却是一辆马车正从下面一个路口处拐了出来。 忙不迭打马上前。 急促的马蹄声令得马车旁边的几个随从明显有些受惊,忙停下来瞧向郑庆阳。一个老人随即从车厢里探出头来。 郑庆阳眼睛一亮,可不正是刘忠浩山长? 忙往旁边瞧,却是没见着自己弟弟的影子。 转而一想,这么大的雨,子玉当然是一样在车里了。又暗暗以为幼弟处事未免不周,实在是刘老先生身边这么多随从呢,就他那小身板,别说护卫了,不拖累山长就不错了。倒不如邀请山长到家中暂居或者让自己另派他人前来。 当下取下斗笠,向刘忠浩问好: “西昌府郑庆阳见过山长。” 郑庆阳之前去过好几次书院,刘忠浩倒也认得他,瞧见他这般冒着大雨追赶自己,不免大为诧异: “原来是郑大公子,郑大公子这是要去哪里?对了,郑大公子可知书院那里如何了?” “山长英明。”郑庆阳一拱手,“亏得山长令众学子全都从山上下来,不瞒山长说,西昌书院,这会儿已是全被埋入山石之下。” “什么?”一句话说的刘忠浩和他周围的随从全都傻了脸,内心更是骇然不已,那不是说,若非听了陈公子的劝告,这会儿众人早就没命了? 郑庆阳点了点头: “可不,听说消息,我们全家人也吓坏了,想着子玉可是在山上呢,后来才知道,子玉竟是跟着先生一起。” 嘴里说着,却依旧觉得有些不对,实在是自己跟山长说了这么久的话,怎么子玉在车里一声都不出? 哪知一言甫毕,刘忠浩已是大惊道: “子玉没有回去吗?当日子玉想要送我,被我劝了回去,老夫亲眼瞧着他进城的啊。” “啊?”郑庆阳脸色大变,连刚才去掉的斗笠都来不及戴上,调转马头,却又顿住,吩咐郑庆宁道,“老五你留下护送刘老先生回家。” “不用。”知道郑家兄弟情深,更何况郑子玉也是自己最看重的学生,刘忠浩忙拒绝,郑安宁手一下攥紧,却还是留了下来,半天还是大声道,“大哥,你一定要找回小七——” 声音里已是带了哽咽之意。 然后回转身来,护着刘忠浩往渔峡口方向而去。 哪想到不过走了两里多路,前面忽然传来一阵刀剑交鸣的声音。 连带着一个浑身是血的身影跌跌撞撞而来,他的身后则是几十个手持刀剑的男子紧紧追赶。 离得近了,才发现血人的身上竟是穿着衙差的服饰。 那血人远远的也瞧见了马车,拼尽全力喊道: “快去,拦住他们,武原府派人,要,挖塌,堤坝——” 郑安宁刷的抽出了宝剑。 刘忠浩则是失声道: “卢师爷!” 刘家乃是武原府一等一的大家族,自然认识武原府知府程恩,也随之认出眼前那个领着一群穷凶极恶的人追杀衙差、想要捣毁西昌府堤坝的人可不正是程恩的师爷卢明? 卢明嘴唇哆嗦了一下,一挥手: “全都杀了。” ☆、第123章 你来我往 陈清和站在毡棚前,嘴唇紧紧的抿着。 方才已经辗转走遍了整个西昌府,却是发现一个惊人的事实—— 之前准备的极为宽裕的遮雨毡棚,竟是挤满了人,算下来,逃难来的百姓怕不已有了一万余人? “这几日可有灾情报过来?”陈清和蹙眉道。明明之前也就地势最为低洼的宝清县因积水太多受灾严重,自己已然派人前往处置,据报说已是基本令百姓情绪稳定下来。 便是有零零散散逃亡来的百姓,再加上西昌府房屋倒塌不得不暂居毡棚的,顶天也就上千人,怎么眼下却是这么多灾民? 裘方忙上前一步,小声道:“这些灾民大多是武原府的,据闻,武原府那里已是一片汪洋……要不要,关闭城门?” 知道府库中存量不足,大灾之时粮食自然弥足珍贵,为了防止不法之徒借机哄抬物价造成人心不稳以致再引起兵灾,大人连日来频频召集城中富户,严令他们不得趁火打劫抬高物价。 那里想到除了沈家和几家不入流的小家族外,如王家那样的大家族根本来都不来。明摆着不打算听大人号令,想要借此大赚一笔。 甚而从四五天前起,粮食就一天一个价,从最开始的一斗一百文到现在六百文才能买一斗,即便如此,各大粮栈还每天开张后刚把粮食摆出来,便会被人哄抢一空,以致几乎所有粮栈都是卖出为数不多的粮食后便即关门歇业—— 说不好明日的价格会更高,这是所有人人的心理。 而此种情形反过来自然也令得粮食价格涨得更快。 现在又涌来这么多灾民,怪不得大人日日不得安枕。 “不可。”陈清和摆手,“都是大周子民,分什么武原府、西昌府?” 这般说着,却是叹了口气,实在是这么多人,怎么也不能出现饿死人的事情啊?不然,怕是会有大乱子。 回头看了一眼一直侍立在旁的裘家大管事裘英: “裘掌柜,你去邢家那边等候,我先去王家一趟,然后咱们在邢家那里会合。” 裘方怔了一下,听陈大人的意思,裘家也是想要插手粮食生意了,只是裘家之前很少涉足粮食,这会儿大雨之下水陆两路都不可通行,一时之间,又从哪里得来的粮食?更奇怪的是,要是拜访,怎么也要到王家去啊,毕竟相较于其他两家,王家可是西昌府粮食生意中的扛鼎之人…… 心下虽是犯疑,却不敢多说,两人一路往王家而去,哪知却直接就在王家门外碰了个钉子,王家家主竟是连门都没出,直接派了个二管家出来,说他们家主前些日子受了气,这会儿正卧病在床,不见外客。 一句话说的裘方脸色一下很是难看—— 之前王家发生的事无疑都和自家少爷有关,王家这样,分明是告诉大人,他就是故意的。 一时愤怒之下,恨不能上前扇那而管家一巴掌,却被陈清和叫住。 又去了其他两个粮食大户周家和邢家,两家家主倒是亲自出来迎接,只说话却是滑不溜丢,很是委婉的拒绝了陈清和提出的让他们明日继续售出粮食的说法,好在最后终于答应,绝不会和其他人恶意结盟囤积居奇哄抬物价。 “既然贵家主这几日不准备放粮,明日可否把粮栈借我家一用?”一直默不作声的裘英很是客气道。 “你们家要售卖粮食?”邢家家主邢敏智眼中闪过一缕精光。 “不错。”裘英点头,“我们粮栈正好有些粮食,依着这会儿的粮食价格我瞧着也差不多了,我打算都卖出去。当然,若是你们客栈明日依旧有粮食售出的话,就当老朽这话没说。” 裘英强忍着内心的激动,好歹完整的把自己意思表达了出来—— 不怪即便人老成精的裘英也兴奋成这样,要知道当初从江南运来的这批粮食加上运费也就七十文一斗罢了,而现在,一斗粮食的价格却是接近一贯!照这样的势头发展下去,到得最后,说不好涨到两贯也有可能。 裘英简直无法想象,这些粮食都卖出来,裘家和陈家将得来怎样泼天的财富。 自家三公子和陈毓,当真是神人! 自家不卖,现在有人当着知府大人的面说他要卖,不过是借借自家的门脸罢了,而且明显是之前和知府大人商量好的,邢敏智怎么也不好拒绝,不然知府大人真是翻脸,自家可不像王家那般有守备府的依仗,想想对自家也没有什么损害,虽不知道知府大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只得答应下来。 周家家主也是做此想,待和两家家主都谈妥,走出来,外面天色已是暗了,瞧着街上的积水,裘方不禁有些犹豫: “大人还要去守备府吗?” 虽是来这里不久,却也知道,方才走访的这三家就是西昌府最大的粮食商人,尤其是王家,更是占了西昌府粮食一半的份额。 而王家又从来都是和守备府过从甚密,分明就是严锋的代言人。这会儿王家态度这般强硬,要说这里没有守备府的手笔谁信! 和雨中艰难跋涉的陈清和不同,严府这会儿却是高朋满座,言笑晏晏、喜气洋洋。 房间里居中而坐的可不就是严锋? 他的下首依次是儿子严宏,王家家主王赫及几个儿子,和嫡系子弟中算得上有出息的两个三代弟子,其中一个,赫然竟是王朗。 “还是守备大人高瞻远瞩,”王赫脸上全是谄媚的笑容,“不过稍使手段,就把那陈清和闹了个人仰马翻。严大人哎,您不知道那陈清和登我家门时灰溜溜的样子……说不好,再过不久,那陈清和就会求到严大人门下了。” 什么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陈清和前几日不是还恨不得把王家踩到土里去吗,这才几天,就不得不求到自己面前。一想到自己竟然连知府的面子都敢驳了,王赫就觉得尤其兴奋,连坐姿都挺直了不少。 “这还只是开始罢了。”严锋笑的得意。 没有人知道,之前西昌府粮食飞涨的情形正在自己把握之中。 本来依照严锋的想法,这么大一场雨,西昌府怎么也会是饥民遍野才对,哪想到那陈清和倒是个有福的,竟是让他抢先修了堤坝,以致自己才不得不使了些手段—— 一旦有粮栈开门售粮,严家和王家就第一时间派人赶过去,把对方搬出来的粮食一抢而空。 商人本性逐利,见此情景那里还肯再卖?自然每天只肯拿出一些来试探一下,而且价格一次比一次定的高,接连几日下来,这会儿每斗粮食的价格已是都要九百文。 要知道之前粮食价格顶天了也就百十文罢了。 今儿个也就一家粮栈开门营业,待得明天说不好一家也没有。等持续几天无人售粮的情景,严家和王家就开仓卖粮,到时候那些人可不得疯抢了去? 一想到所有灾民的钱流水般进入自己腰包,房间内几人就兴奋的两眼发光。 正说话间,一个家丁匆匆而来: “老爷,外面知府大人求见。” 房间内众人怔了一下,顿时得意的大笑起来。 “这会儿想要求老夫了?可惜,晚了。”严锋声音里全是嚣张,“这陈清和给脸不要脸,这会儿还有脸登门?你去告诉他,我出去筹措军粮了。” 想要找自己借粮,门儿都没有。说不好自己到时候还会堵上陈清和的门向他借粮呢。 那家丁出去,趾高气扬的转告了严锋的话,陈清和刚说了一句“明日会再来拜访”,那家丁草草应了声就不耐烦的直接关上了府门。 “简直是欺人太甚。”裘方气的狠狠的跺了下脚,神情更是沮丧无比。 却不妨旁边的裘英却是“噗嗤”一声乐了,连带的自家大人神情也是轻松无比。 “走吧。”陈清和带头往回路而去,却是冷笑一声,严锋和王家既然如此,就别怪自己会坑他们。 却又暗暗感慨,果然是家有贤妻爱子,便可高枕无忧矣。 也不怪陈清和如此想,这计策却是陈毓和李静文两人合计出来的。 本来依照陈毓的意思,既然对方想要哄抬粮价,那就直接把粮食放出来就好,看到那么多粮食,灾民心不慌了,粮价自然也就稳了。 倒是李静文,却是一下听出了猫腻,严家和王家不是想囤积居奇抬高粮价吗,那就把部分粮食高价卖给他们得了。待得他们财力枯竭,却发现粮食依旧源源不断,到时候,就有好戏看了…… “明日还来?”严锋摸着下巴笑的猖狂,“那好啊,明儿个我正好想去军营操练。” 以为明天来自己就会乖乖的在家等着他吗,想的倒美。 眼看着天色不早了,进一步确定了两家合作的具体步骤,王赫便告辞离开。 王家一众人也都跟了上去,唯有王朗磨磨蹭蹭的拖在最后面,小心翼翼的跟着严宏奉承。 眼瞧着和众人隔开了一段距离,王朗终于小声道: “严公子,不知我,我是说,郑子玉——” “你想见他?”严宏瞧了一眼,看不出什么情绪来。 “不是——”王朗吓了一跳,忙摆手,“没有,我就是,怕他性子倔,惹公子不高兴——” 严宏顿了一下,继续往前走。 不知道严宏这样做到底是什么意思,王朗就有些发呆。 “磨蹭什么?”严宏站住脚,明显很不耐烦。“还不快跟上来?” 这是让自己去见子玉?王朗先是一喜,可刚抬脚却又犹豫不已—— 这些日子以来,每每想到自己亲手把郑子玉送入严宏之手,王朗都如坐针毡。一方面想确定子玉的安危,另一方面却是根本不敢去见这个昔日好友。 一路跟随严宏到此的管家却是忽然上前一步,小声道:“王公子若能帮着我家公子劝劝您哪位朋友,让他听话的话,公子必有重谢。” 良久又补充了一句: “我家公子,是真心稀罕你那朋友——” 自家公子自来花名在外,这么掏心掏肺的讨好一个男人还是第一次见,甚而还为了那个男人跟老爷对上…… 严宏是真心喜欢子玉?王朗先是一怔,继而又有些惊喜—— 以严家的势力,真是稀罕子玉的话,不独对郑家是一大助力,便是自己也定然会跟着沾光不少。 这般想着,原先那股恐惧顿时烟消云散。 忙快步跟了上去。 两人很快进了严宏的院子,待来至卧房,严宏却是站住脚,指了指房间: “你进去吧。” 王朗应了声,刚要跨步入内,严宏的声音再次响起: “若是你能劝得了子玉,我必有重赏。” “好——”王朗声音隐隐带着窃喜,轻手轻脚的推开门,却是险些被绊倒,待得往地上一看,直吓得好险没叫出来—— 却是地上正躺了个浑身是血的人,这人的两条腿明显被打断了好几截,甚而肩胛骨处还有两条粗粗的铁链,铁链的另一头正拴在床柱上。 王朗的视线僵硬的往上移,正对上一双没有任何色彩的空洞眸子…… ☆、第124章 坑不死你 “子玉,你这是何苦?严公子可是真心喜欢你,甚而只要你愿意,他答应这辈子都不再招惹旁人,严公子能做到这般地步,可见对你用情至深,都说世间难得有情人,你又如何舍得辜负了他……” 郑子玉慢慢抬起头来,空洞的眼神渐渐有了些神采,却又随着王朗的话完全归于死寂,及至最后,一口咬住王朗探过来的手…… “子玉……”王朗猛地坐起身,动作太猛了,右手一阵钻心的痛。 王朗视线慢慢下移,终于落在自己包扎的结结实实的手掌上。就在昨日,印象里从来都是温润如玉的郑子玉却完全丧失了人性般死死咬住了自己右手小指,到现在,王朗还能忆起郑子玉嘴唇上沾满鲜血,不断死命摇摆的头颅,还有咯吱咯吱不停咀嚼着自己小指头的疯狂样子。 王朗哆嗦了一下,实在是到这会儿还惊悸不已—— 知道是自己的那一刻,王朗真觉得郑子玉是想把自己给生吞活剥了。 有些混乱是思绪却是被外面的敲门声给打断,堂兄王章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阿郎,起来,我们去守备府一趟。” “守备府?”王朗脸色顿时有些白,当下就想开口拒绝。 王章的声音却是再次响起,细听还有些急促:“街上好几家粮栈一起开始对外售粮了。咱们得赶紧去守备府商量对策。” 语气懊恼之外又有些兴奋—— 本来如何处置应该父亲或者几位叔伯做出决定,只是不巧,今儿一大早,知府大人的请帖就再次送了来,甚而请贴上的语气明显已是恼羞成怒。 爹爹唯恐那陈清和狗急跳墙,令得这么一个发财的大好机会功亏一篑,无奈何,只得捏着鼻子带着几位叔伯赴会。临走时又交代自己和堂弟王朗负责和守备府联络,一旦情形有什么变化,好及时应对。 作为现任家主的儿子,王章自然笃信,将来整个王家都是要交到自己手上的,可有这么一个可以提前掌控家族的机会,还是让王章兴奋不已。 王朗又何尝不是做此想? 即将做成一件大事帮王家赢来泼天财富,好让任何人无法撼动自己地位的想法令得王朗暂时战胜了内心的恐惧。 只是等两人齐齐来至守备府时,却并没有见着严锋。问了后才知道,却是一大早,严锋就跑去军营了。 “不然派人去大营请大人回来?”想起昨天严锋就说过,会以去大营的名义让陈清和再扑个空,王章小心翼翼的对满脸郁气的严宏道。 严宏的语气却是颇不耐烦: “何必那么麻烦,照旧和先前一样便可。” 军营离得可不是一般的远,不然爹爹怎么会用这个做借口? 随手拿了一张一万两银子的银票递给管家: “你找人,把对方的粮食全都买下。” 看严宏如此,王章兄弟对视一眼,当即叫来家族管事,并递上去两万两银票: “你和严大管家一起去,该怎么做不用我教你了吧。” 两家的大管事笑着应了,毕竟这事之前已经配合过很多次,实在是再容易不过。 同一时间,裘家客栈。 “公子,每斗一贯钱,这价格是不是高了些?”即便从前过手的银钱成千上万,裘英依旧止不住开始哆嗦——那可是每斗一贯啊,这样的价格,裘英就是做梦也没敢把粮食价格定的这样离谱过。 “照我说的去做。”陈毓却是波澜不惊的模样,甚而连眼都没从书本上移开。 “哎,好。”裘英忙忙的应了,站起来就往外跑,太过激动之下,人整个的都有些发飘,每斗一贯啊,发财了,真的要发财了。 只是,那严家和王家真的会像少爷所说的那样,老老实实的跑过来送钱吗? 这么一路傻笑一路不安的来到粮栈,刚要从车上下来,抬起的腿却又放下,裘英不敢相信的揉了揉自己眼睛—— 这才刚打开门,就有人上门购粮了? 似乎是怕裘英收到的惊吓还不够,客栈管事很快送了张银票上来,裘英瞧了瞧上面的数字,小心肝顿时没出息的“扑通扑通”的跳了起来,那竟是一张足足一万两的银票。 而且不过一个时辰,连带的其他两家粮栈在内,自家粮食就卖出了三万两的高价。 “还没关门?”王章好险没给气乐了,虽是已然有了决断,却依旧瞧向严宏,“这几家还真是够贪的,公子瞧……” “继续买。”严宏脸上闪过一丝戾色,“真是瞎了眼,也不瞧瞧我们守备府的便宜也是任谁想占就能占得吗,你们放心,他们今日吃进去多少,来日本公子定然让他们双倍吐出来。” 一番话说得王章和王朗也是乐开了花——有严宏这句话,自己还怕什么。 随着严王两家银票一张张送出去,裘英终于体会到了数钱数到手抽筋的幸福和无奈。 而此时,知府大人的后花园中,家主王赫并三个兄弟也正傲然就座—— 昨儿个碰了那么大个钉子,这陈清和竟然还厚着脸皮一再邀约,可见是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了的。 既然是被求的一方,王家人自然端足了架子,一个个翘着二郎腿歪七扭八的坐在椅子里,那模样,哪里是等着拜见知府,分明是逛窑子找乐子。 “哟呵,不愧是知府家的后花园,这里的花儿还真是多啊。”下了这么大一场雨,便是枝头有话也早已被大雨大的零落满地了,王行却是看的兴致勃勃。 “那是,我瞧着这花园很是透着一股野趣,你们发现没有,怎么瞧着和那陈大人有些像呢?” 老三的一席话,令得几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笑声肆意猖狂,一直传出去老远。 “对了,说了这么久的话,也有些累了,”王赫语气不瞒道,“这陈大人可真是小气啊,客人都来这么久了,怎么连杯茶水都没有?” 却是从被人引领入府,到这会怕不都有半个时辰了,别说让人上茶了,花园里竟是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再配上微风过处,竹林摩擦的细细声响,还真是有些想起鸡皮疙瘩。 更不要说为了在气势上压住陈毓,几人也是颇做了一些打扮,只有一点,穿的倒是抢眼了,可耐不住身上衣物不抗冷啊。 即便依照节气,西昌府这会儿刚进入了头伏,可耐不住一直下雨,又有些小风,更兼几人就是被安置在四面透风下面是水的凉亭里,都说岁月不饶人,几人明显不是小伙子,抗冷的体质自然会大打折扣。 就这么不大会儿,王赫就连打了三个喷嚏了。 王行就有些不乐意,哼了声抬高音量道: “把我等邀请过来,却是不闻不问,陈大人的待客之道当真是令我等佩服。” 可饶是这么大的声音,都没见有人出来。 王赫好整以暇的笑容顿时滞住,情形好像有些不对劲啊。 蹙了下眉头,忽然站起身形,朗声道: “陈大人既然公务繁忙,我等兄弟即刻告退便是。” 说着便站起身形,冲王行几人示意: “咱们走吧。” 王行等人跟着起身,只是几人刚走至花园门口,却是被几个彪形大汉给拦住: “知府大人着我等转告,他处理完几件紧急公务,便会即刻回转,几位还请稍安勿躁。” 说着似是不经意间一抖手中的大刀,那凛凛的寒光映着脚下地上积水,令得几人头皮都是麻的。 几人几乎吓破了胆,无奈何只得退回亭子,却是再没有了闲聊的兴致。 时间又过去了一个时辰,然后是两个时辰,三个时辰…… 几人枯坐在凉亭里,别说一口饭没吃,,就是连口水都没混到嘴里。 好容易天色将晚,陈清和都没有出现,倒是派管家来了一趟,转达了这样一个消息—— 知府大人事务繁多,今儿个怕是没工夫见王赫兄弟了。 一句话说的王行好险没吐一口老血出来—— 明明是陈清和厚着脸皮把自己兄弟请来,现在倒好,竟是一副自家兄弟上赶着来巴结他的模样。 四人中最老谋深算的王赫却是变了脸色,如果说之前还是猜测,那这会儿却是终于确信,兄弟几个怕是中了人家的调虎离山之计。 当下顾不得多说,一叠声的命车夫快些回家。 刚行至一个街口,迎面正好碰上正骑着马匆匆而来的王章和王朗。 王赫的心不由得就开始往下沉: “章儿,朗儿,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两人也瞧见了自家马车,早就从马上下来,脸色却是阴晴不定—— 今儿个一天内,王章兄弟已是堪堪花光了府中所有能够拿出来的储备银两,加上严府的,怕不得有上百万两的巨款! 与此同时,裘英却是高兴的手舞足蹈:“哎呀,咱们可真是,发财了!” 数了这么长时间的银票,裘英的手这会儿还是抖的,却是丝毫不影响裘英的狂喜—— 当初那批粮食的价格也就在二十万两左右,这才卖出去一半,就足足赚了将近八十万两,这可是裘英之前完全无法想象的暴利。 说句不好听的,就是剩下的粮食全都一分钱不要的送出去,自己也心甘情愿。 “明日依旧售粮,价格就定在,每斗一百文。”陈毓脸上也鲜有的露出一朵大大的笑容来—— 不坑死严王两家,自己就不姓陈。 等跨出粮栈,刚走了不远,却是瞧见了极为喜兴的一幕—— 王家四兄弟正对着王章王朗拳打脚踢,其中尤以王朗被打的最重。 陈毓心情愈发好,刚要离开,却被旁边一个老人的话给吸引住: “啧啧,这王家小公子还真是倒霉。前些日子就差点儿被打残,亏得他那好朋友出手相助,倒不料,今儿个又被打成这般模样。” 王朗的好朋友?不就是那个长相很精致的郑子玉吗? ☆、第125章 滔天怒火 记得不错的话,那日大雨中碰见的郑庆阳兄弟,可不是外出去寻郑子玉的? “这位老丈,借一步说话。”陈毓蹙了下眉头,从马上下来。 老者正是之前接诊王朗的那位瞿大夫,见是陈毓,神情里顿时多了几分恭敬—— 这些日子以来,陈毓每每跟着父亲陈清和到城中各处查看灾民情形,说是风里来雨里去一点儿也不为过,不独那些暂居毡棚的灾民,便是城中百姓,也大多认识了这父子俩,出于对陈清和这般一心为民的好官的感激和尊敬,连带的陈毓也跟着沾光不少。 不管走到那里,都会被人尊称一声“小公子”。 这会儿看拦住去路的是人人称道的知府公子,瞿大夫自然丝毫不敢托大: “不知小公子有何吩咐?” “不知老丈方才说的,王朗的好朋友是……” “您说那位小公子啊,老朽也不认得。”只是生的却委实俊的很,即便那少年每次到自己医馆都是来去匆匆,可耐不住人长得实在太过抢眼,怕是比起眼前这钟灵毓秀的小公子也不遑多让,甚而以当时王朗的处境,听说连家人都不管的,若非是好友,怎么也不可能冒着得罪沈家和知府的危险…… 却突然想到一点,小公子这般问,不是想着报复那少年吧? 陈毓蹙了下眉头,实在是郑庆阳这个名字太过叫人心惊肉跳,但凡和他有关,自己都没办法不关心: “老丈可还记得,王家公子那位好友,叫什么名字?” “不知小公子是要……照老朽看,那孩子和王家小公子不同,瞧着是个心肠好的——” 瞿大夫犹豫了一下,实在是对那少年印象颇好,加上之前的推测,说话不免有些吞吞吐吐。 “老丈误会了,”陈毓摇头,“之所以打扰老丈,不过是我朋友的弟弟这几日不知去了那里,家中亲人颇为担忧,听说他那弟弟和王家小公子关系颇好,才会有此一问,对了,他那弟弟,名叫子玉。” “子玉?”瞿大夫神情明显一愣,诧异道,“王公子那位好友可不就是叫子玉?不过当日晚上,那叫子玉的少年就和王公子一起离开了。” “此话可当真?”陈毓倒抽了口冷气—— 前几日郑庆阳兄弟冒雨出城的情景再次浮现在眼前,再加上之前着意打探出来的郑家合家对郑子玉的宠爱,陈毓怎会不明白,郑家人有多看重郑子玉这个小儿子。 要是威远镖局的郑庆阳真和上一世那个扯起反旗的郑庆阳是一人,说不好原因可能就在郑子玉身上。 眼瞧着好不容易护住了西昌府,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民乱的事情发生。 陈毓很快就有了决断——今儿个晚上就夜探王家,无论如何要先把郑子玉掌握在自己手里,以防万一。 陈毓这边刚离开,房屋后面就转出一个人来,可不正是郑庆阳? 郑庆阳的脸色却是阴沉的紧—— 今日午时,几兄弟紧赶慢赶才回到西昌府,听说小儿子并没有和山长在一起,郑父如遭雷劈,郑母却是当场昏了过去—— 连日来暴雨连连,子玉如何会在外流连?怎么想都觉得情形怕是极为凶险,甚而…… 郑庆阳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也不过是抱着一丝希望——七弟自来同王朗交好,或者可找他打探一下子玉的下落。 那里想去了王家却并没有见着人,这么一路打听下来才会行至此处,却不妨听见了这么一番话。 还有这陈家公子,所为也颇是古怪,毕竟自己虽是帮了陈大人一些忙,陈毓在自己眼里却始终是个和小弟差不多大的孩子罢了,而且不知道为什么,郑庆阳总觉得之前陈毓瞧自己的眼神有着似有若无的防备和忌惮,怎么这会儿突然这么关心起自家的事了? 正蹙眉思索,前边忽然静了下来,郑庆阳抬头,却是这片刻间,王家人已经走了,远远的还能瞧见王章王朗兄弟一瘸一拐上马的情景。 深吸一口气,转身往自家而去—— 虽是心急如焚,可眼下并不是对王朗出手的好时间,怎么也得等到天黑时才好…… “贱人,你想烫死我啊——”王朗把手中的茶杯朝着侍立的丫鬟头上狠狠的甩了过去,水花四溅之下,那丫鬟额头顿时破了,鲜血顺着额头汩汩流下。 饶是如此,丫鬟却是一句话也不敢说,只跪在地上边哭边不停磕头。 至于王朗,也因为方才那一下用的力气太大了,扯动了伤口,顿时疼的出了一身的冷汗,竟是咬着牙冲那丫鬟恨声道: “滚过来——” 那丫鬟明显被王朗狠绝的模样给吓到了,有心跑出去,却又不敢,终于哆哆嗦嗦着上前: “公子——” 却被王朗一下揪住头发朝着旁边的矮柜狠狠的撞了过去。 那丫鬟痛叫一声,两眼一翻就昏了过去。 虽依旧浑身都疼,王朗却觉得心里的郁气散了不少——前后挨了这样两场毒打,令得王朗无比清楚的明白,自己再不是王家那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小公子了,至于方才这丫鬟,正是贴身丫鬟秀巧,之所以会遭这一场毒打,一则王朗心情极为糟糕,二则吗,也是想要借此立威——: ——你们不是看不起我,都躲着我吗,在小爷眼里,你们全都屁都不是,真惹恼了我,照样随时可以要你们的命,秀巧就是前车之鉴。 听到王朗屋里的动静,很快便有两个小厮匆匆跑进来,待看清秀巧的惨象,都吓得一哆嗦,却不敢表现,弯腰极快的拖了丫鬟离开。 只出了王朗的院子,两人却是瞧着生死不知的秀巧叹了口气——这丫头倒是个忠心的,实话说,从姨娘暴毙,王朗的脾气就越来越暴躁,动不动就责打身边伺候的人,这些日子,原本在这个院子伺候的人但凡有关系的就都想着法子离开了,唯有秀巧,却是忠心不二,即便老子娘在老夫人面前也是有脸面的,却始终不愿意离开。 而王朗今儿个竟然选了这么个一心想着他的丫头来立威,还真是瞎了眼。这样的主子,又有哪个下人愿意伺候?也就秀巧,还愿意在王朗被打了后跑过去伺候他。却不料,竟是落得这样的下场。 这几日,还是离王朗的院子远一些才好。 这样想法的人无疑不止两个小厮,其他下人本就对王朗避之唯恐不及,听说此事,更是寻了种种由头告假,令得王朗的院子竟是意外的静寂。 甚而王朗一觉醒来,口渴的冒烟,一叠声的叫人时,竟是连一个人都没有过来: “好好好,这些狗奴才,竟敢这么对我,待得明日——” 话音未落,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人影随即闪身而入。 王朗刚要喝骂,却不妨嘴一下被人捂住,下一刻,被人卡着脖子从床上拖了下来: “说,你把郑子玉弄到哪里去了?” “唔——唔——”王朗正在剧烈的挣扎,待听清楚这人的话,却是一下打了个哆嗦。 “快说!”那人手上猛一用力,王朗顿时觉得喉咙处火辣辣的痛,可对方的手却并未停下,在王朗身上又是几下连点,王朗的一张脸顿时扭曲成了可怖的形状,仿若浑身的骨骼都被人捏碎一般,这样的剧痛,是锦衣玉食的王朗从未体会过的,王朗如何能承受得住的,当下勉强吐出一个人名: “郑子玉在,严宏,那里——” 黑衣人刚要说话,却不妨房间外“咔嚓”一声轻响,当下顾不得再说,身形一闪,就钻窗而出。正好瞧见前面一个黑影。 黑衣人犹豫了下,终是追了过去。 同一时间,几个鬼魅般的影子闪身进了王朗的房间,又很快的扛着人离开。 待得黑衣人追丢了人再次回返,房间里哪里还有王朗的影子? “不好。”黑衣人短促的叫了一声,一矮身形出了王家,往守备府的方向纵身而去。 严宏今儿个也是一肚子的气。 本以为即便父亲不在,自己运筹帷幄之下,照样可以让严家赚的盆满钵盈,却再不料,会上这么一个大当—— 严锋得意洋洋的从军营回返后,听严宏回禀说今日又有几家粮栈开业,本来并不以为意,却不料紧接着就听说儿子竟是把这几年采用种种手段积敛得钱财的将近一多半都用于收购粮食。 即便之前已经打定了主意只要有粮食售卖就推波助澜通过抢购粮食达到把价格推上去的目的,可今日的事情也委实太过蹊跷了些。 就比方说邢家这样的粮商大户,之前自己可是暗示过,必得和严加统一行动共进退,以自己的影响力,严锋可不相信他们胆敢出尔反尔糊弄自己。 严锋立即派人前往那几家粮栈探询,得到的回禀却是,那几家粮栈虽是分别隶属于不同的家族,这次却是被一家租用,然后开仓卖粮的 听到这个消息,严锋如何不明白自己定然是上了当—— 对方分明是用了障眼法,虽然粮价是靠了自家和王家的力量才一路暴涨,结果却是没赚到一文钱呢,自家就先掉坑里了。 今日粮食的价格虽然上去了,但严锋已经隐隐料到,怕是明日粮食价格不但不会再涨,反而还会下跌。也就是说自家辛辛苦苦这么久,却是为别人做了嫁衣裳,到得最后,不但没能从中赚钱反而把自家的银两给拐了进去。 再联想到王家兄弟所言,严锋如何不明白那个把自己坑的这么惨的人定然就是陈清和。 听了严锋的分析,严宏好险没气疯了——陈家人这是还就同自己杠上了?好,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 严家父子很快商量好一条计策,待得明日就随便找个理由派兵查封裘家商栈,到时候不但要把之前被坑的银两全都抢回来,便是裘家剩余的粮食也得全归守备府。 烦闷之下,严宏不免多喝了几杯酒,待行至自己房间外,已是兴致高昂—— 今儿个无论如何得在郑子玉身上爽一爽,也算去去晦气。 待得推开房门,正好瞧见小兔子般缩在房间一角的郑子玉,严宏顿时觉得小腹一阵火热—— 这之前也玩过不止一个小倌,却是要么故作清高要么假模假样,唯有这郑子玉,不独生有一张俊美之极的脸,更兼纯净如稚子。 世间人莫不向往美好的事物,严宏这样的纨绔也不例外,竟是着了魔般恋上了郑子玉。 之前每次摁着郑子玉让他承欢,对方都是拼了命的挣扎,还是第一次瞧见郑子玉这般柔弱的样子。 这样的郑子玉让严宏竟是怎么也无法控制自己,上前一步,半跪在郑子玉身前: “子玉,宝贝,呀!” 严宏一下变了脸色——却是靠近了才发现,郑子玉的脚底下竟是一滩鲜红的血,再抬头,正好瞧见郑子玉的手腕上,可不有一条深深的伤口,而鲜血正从伤口里汩汩而出。 “子玉,你——”严宏上前就要抱郑子玉,却不妨身后的门一下被人推开。 “谁让你们进来的,滚出去——”严宏头也不回道,又想起什么,“回来,快去找——” “大夫”两个字尚且未说出口,胳膊上却是传来一阵剧痛,严宏想要叫,却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抱着郑子玉的双手已是被齐齐砍断。 进来的可不正是郑家兄弟,为首的,正是威远镖局总镖头郑庆阳,明明平日里什么样的阵仗都见过,郑庆阳这会儿却是全身都在哆嗦—— 自己看到了什么?全家人的宝贝,郑家阖府都怎么也宠爱不够的小弟,却是被人摧残至此! 郑家老二一下跪倒在郑子玉面前,伸手去探弟弟的鼻息: “小弟,小弟,你醒醒,是二哥——” 话音未落,眼泪已是大滴大滴的落下。 “禽兽不如的东西,我要杀了你——”郑家老三老四眼睛都红了,手起剑落之下,严宏脑袋和腿瞬时落了一地。 而被他们挟持而来的王朗,见此情景,好险没吓晕过去,求生的**下,慢慢的就想往后退,却是被郑家老六一剑就刺了个对穿: “畜生,玉儿不是你的好朋友吗?你怎么忍心,怎么忍心……” 王朗惊恐欲绝的神情顿时定格,连带的□□一阵骚臭的味儿道同时传来…… ☆、第126章 严锋之死 “小弟,小弟——”郑子玉这会儿的鼻息若有若无,明显已是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饶是铁打的汉子,郑庆阳依旧红了眼,挥剑砍断穿过郑子玉琵琶骨上的铁链,俯身抱起命悬一线的郑子玉就往外冲。 看着郑子玉被折断了好几截的双腿,其他郑家兄弟已是恨得发狂。刀剑齐落之下,简直把王朗和严宏砍成了肉酱。然后几个起落,跟着离开守备府。 却不妨刚从墙上跃下,就看见大哥几个正和一个黑衣人对峙。 “让开!”盯着眼前的黑衣人,郑庆阳眼睛仿若能喷出火来,“回去禀报你家公子,就说子玉的事,我郑家承情,现在,赶紧让开,不然——” 虽然天色漆黑如墨,郑庆阳依旧一下认出眼前这黑衣人就是之前去王家逼问王朗子玉下落的人,再加上傍晚时陈毓和那瞿大夫之间的对话,郑庆阳有九分把握,这黑衣人应该是陈毓的人。 “是我。”陈毓索性扯下面罩,露出本来面目,“想让你弟弟活下去,就把他交给我。”以他现在的情形,除非医圣亲自出手,不然怕是其他大夫均无力回天。” 陈毓是习武之人,更兼上一世占山为王,什么样的伤情没见过?却还是有点被郑子玉的伤情给惊着。 不过一介文弱书生罢了,这般酷刑之下,除非意志特别坚定,不然活下去的可能性极小。 自己千防万防,再没想到诸般因果还是无法逆转,为今之计,只有稳住郑庆阳,,让他不要走上叛乱的老路才好。 “陈公子?”郑庆阳大为震惊,方才还奇怪陈毓从哪里找来这么一个高手,虽是瞧着身形太为瘦弱了些,可这身功夫当真了得,却再没想到竟是陈毓本人。如此文武双全,当真是天纵奇才。 紧接着却是心里一沉,再怎么说,陈毓的背后站的都是官府,自己方才所为无疑已是站到了官府的对立面,便是之前对自己颇为欣赏的陈清和也绝不会放过自己。 只是自己却绝不后悔方才所为,严宏和王朗,全都该死。 “我弟弟如何,就不劳公子操心了。现在赶紧让开,若是耽误了我弟弟的救治,即便你是知府公子,我也绝不轻饶。” 知道郑庆阳不相信自己,陈毓急声道: “这地方并不是叙话之所。医圣他老人家这会儿正在西昌府,你若不信的话,就抱着子玉,我们一起寻医,至于守备府还有你家,让你几个兄弟赶紧想想善后之法……” 郑庆阳迟疑了一下,终是点头: “好。” 又回去跟几个兄弟交代了几句。 然后才和陈毓匆忙离开。 两人走了不多远,就瞧见严宏的房间冒出通红的火苗,虽然连日阴雨,外面潮湿的紧,那火却是从房间里烧起来的,很快就烟炎张天,守备府顿时一片扰攘。 陈毓不由叹息,瞧郑庆阳的样子,这是没有给自己留一点后路啊,明显是不准备回头了。 而且这场火放的也是极巧,既能毁尸灭迹,又能让守备府暂时不把视线集中到郑家身上,给郑家的离开换取了时间—— 毕竟,房间里可是两具尸体,严家人肯定以为,死的是郑子玉和严宏两人。 惹上郑家这样凶悍的人家,也合该严宏倒霉。 两人很快到了沈家。 径直往虚元的房间而去。 “道长,道长,是我,陈毓——” 陈毓话音刚落,门就从里面打开,虚元道长探出头来,正好瞧见陈毓和他身后的郑庆阳,而郑庆阳的怀里则是血人一般的郑子玉。 “这是我朋友,受了重伤,还请道长帮他瞧瞧。” “请道长救救我弟弟,庆阳来世定做牛做马报答道长——”郑庆阳“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 来的路上陈毓已是跟郑庆阳说了沈洛的另一个身份——被人们称为怪医医圣的虚元道长。 郑庆阳也是久闻这位神医的名头,却再想不到,对方就是西昌府人,还是昔日人人唾弃的那位沈家浪荡公子。 却也突然明白,怪不得沈洛一出手,沈家二房就全无还手之力,要知道,连太医院的院判可都是这位的弟子。 “我凭什么要救他?”虚元半夜里被叫醒,明显心情很是不好,冲两人翻了个白眼道,说着转身就去关门。 “道长——”郑庆阳连连磕头。 陈毓也不由苦笑,好在自己还留了后手: “不然,我去找小七来——” “找小七?你敢!”虚元眼睛一下瞪得溜圆,这深更半夜的,陈毓去找小七?这臭小子,根本一点儿不安好心。 却是唯恐陈毓真去小七的房里,只得忍了气道: “好了,你们进来吧。” 看虚元答应,郑庆阳顾不得抹去额头上磕出来的鲜血,忙抱起郑子玉就往屋里去。 “你们全都出去。”虚元接过郑子玉,却是一瞪眼睛道。 “我们在外面等着就好。”陈毓忙拉了一把郑庆阳,老道这会儿心情不好,还是不要惹毛了他,“你放心,道长的医术放眼大周,怕是没人能比得上他。” “多谢陈公子。”郑庆阳这一声谢当真是真心实意—— 早听说过怪医医圣的名头,寻常人想请他出马治病,无疑是难如登天,郑庆阳确信,方才若非看在陈毓的面子上,自己这闭门羹怕是吃定了。 陈毓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些——郑庆阳是性情中人,能得他一个人情,即便之后郑庆阳依旧会走上造反的老路,起码陈家并沈家上下无忧了。 要知道上一世可是西昌府所有官员全都死于叛军之手。 却又想到另一个可能,说不好上一世郑子玉的惨剧照样发生,只是并没有医圣出手相助,便是西昌府官员也和严家沆瀣一气,若然这样的话,说不定郑庆阳的叛乱可以消弭于无形。思索了片刻道: “郑公子,不如我陪郑公子先离开,我瞧着子玉的伤势,这几日怕是都不好挪动……” “你为何要如此?”郑庆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看到弟弟惨状的第一时间,郑庆阳心头的戾气就怎么也压不下去—— 即便弟弟性命无忧,严家所有人自己也绝不放过。而郑庆阳也明白,早在自己兄弟挥刀杀人时,就已经注定是站到了官府的对立面。 而陈毓身为知府公子,竟然不独肯帮着救活弟弟,更还愿意帮自己善后,甚而方才所言,无疑是明明白白的告诉自己,把郑子玉留在这里,他愿意跟在自家人身边充作人质以确保子玉的安全无虞—— 陈毓为何要这么帮自己? “严宏该死。”陈毓轻轻道。之所以如此,除了想要化解郑庆阳带来的劫难外,还有更多的却是来自于陈毓上一世为所欲为无法无天的血性。 郑庆阳眼睛亮了一下,竟是不由得对陈毓起了一种惺惺相惜的心思,下一刻在陈毓肩头上重重的拍了一下: “好,我信你便是。你不用跟在我身边,我自有法子出城,明日午时,我会在衍河渡口处恭候。” 烧毁严宏的尸体即便能拖延一时,可以严家的权势,西昌府,郑家是不能留了,眼下之计唯有赶紧带领家小连夜逃离。而作为眼下郑家的当家人,自己必须回去加以安排。 整个过程中一个不慎,说不好郑家上百口人就会遭受灭顶之灾。 “好。”陈毓心中的大石终于稍稍放下了些,郑庆阳的语气无疑并不打算同严家死磕,而是打算离开,那岂不是说,上一世那场兵祸不会出现了? 郑庆阳回头深深的望了一眼虚元依旧紧闭的房门,终于一跺脚,晃身离开。 待得天亮时分,屋门终于打开,虚元疲惫的身形出现,横了陈毓一眼道: “进来吧。就你这小兔崽子会给我惹麻烦。” 以少年伤势,虚元确信,亏得遇上的自己,必然必死无疑。 陈毓跟着进去,审视了眼躺在床上的少年,除了一张脸依旧完好,少年整个人都被一条条白布给裹了起来。饶是如此,却依旧有一种让人不容逼视的圣洁的美。 第二日一大早,陈毓便坐上马车再次出城——之前也曾数次跟着父亲去城外查看衍河暴涨的情形,守门士兵见是陈毓,自然连盘查都没有就放了行。 这边陈毓的马车刚一离开,严锋就带人冲到城门处,红着眼睛道: “传我的命令,四门紧闭,全城搜捕威远镖局郑家的人,没有守备府的允许,绝不许放任何一个人离开!” “不许放任何一个人离开?”城门守卫愣了下,却是慑于严锋往日的威势,终是禀报了知府公子方才出城巡视衍河一事。 陈毓一大早出城了?严锋脸上的横肉哆嗦了下,忽然一挥手,点起两百名骁勇的将士: “其他人继续在城中搜捕,你们跟我去衍河渡口。” “好了,小七,你和裘方从这里下去,我很快就会回来。”眼瞧着前面不远处就是衍河渡口,陈毓终于道—— 郑子玉伤情过重,本来是绝不可胡乱移动的,只是郑庆阳的性子陈毓明白,自己若是不按时把人送过去,说不好就会出大乱子。 当然,还不能送一个死人过去,无奈何,只得让小七一路陪同,有小七在一旁看着,好歹能让郑子玉路上不致有什么危险。 只是陈毓依旧不敢掉以轻心,小心为上,去见郑庆阳还是自己一人便可。 知道陈毓担心什么,小七点头答应了下来,和裘方从马车上下来。 陈毓一个人赶着马车继续向前,待来至渡口处,果然瞧见一艘小船,站在甲板上翘首往这边看的可不正是郑庆阳和郑家老三老四? 看到陈毓前来,郑家兄弟无疑都很是激动,郑庆阳身形最快,一把掀开车帷幔,正好瞧见躺在车厢里虽依旧昏迷不醒呼吸却明显平稳的郑子玉,虎目中已是蕴含了泪花,当下小心的把人抱出来,三兄弟齐齐跪倒冲着陈毓连磕了三个响头: “大恩不言谢,公子恩情,郑家来日再报。” 然后起身,急速朝着小船而去。 小船顺水而下,很快就到了几丈外。 陈毓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待要回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忽然在身后响起,待得回头,不由大吃一惊—— 却是小七和裘方正狼狈而来,而他们的身后则是拿着武器步步紧逼的严锋。 严锋这会儿也看到了陈毓,顿时眼睛都红了:“陈毓!是不是你放了郑家人离开?” 说着一挥手,那些兵丁就把飞跑过来的小七并陈毓三人围了起来,至于严锋则几个箭步就冲上了衍河堤坝,远远的正好瞧见洪流中逐渐远去的那艘小船,待看清船上的郑庆阳,眼睛一片赤红: “郑庆阳,你不是号称义薄云天吗?我严锋今天有一句话放在这里,你若是敢逃,信不信我立时就把陈毓他们三人碎尸万段。” 那小船果然停顿了片刻,却并没有回转的意思。 严锋狞笑一声,转过头来,对那些兵丁道: “给我——” 话音未落,小船上却突然传来一阵惊叫。连带着一阵轰隆隆仿佛天塌地陷的声音忽然传来。 陈毓一把抓住小七,身形急退,站在堤坝最高处的严锋也觉察到不对,下意识的抬头瞧去,却是惊恐的一下瞪大双眼—— 衍河上方,一道铺天盖地的洪流正滚滚而来。 严锋“啊”了一声,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和他身边的几个亲信一道被那突然而至的洪流给卷入滔滔洪水之中。 至于其他兵士,见此情景吓得连救严锋也不顾了,竟是一转身四散而逃。 “不好!”陈毓却是大惊失色——明明暴雨昨晚就已停止,怎么上游会突然有这么多洪水狂泻而来? 那堤坝—— 心念电闪处,果然发现,随着洪流奔涌而至,本就岌岌可危的堤坝更是裂开了一条缝,若不赶紧堵上,说不好衍河很快就会决堤。 “裘方,你快护着小七离开——”陈毓冲着两人厉声道,自己却转身就往堤坝上跑—— 那道有了裂缝的堤坝处,正好矗立着一块高数丈的石碑,本是前不久陈清和为庆祝堤坝建成勒石计事而用,眼下之计,怕是只有把这石碑推到水里,遮住这缝隙才好。 无论如何,自己都不能坐视堤坝被冲毁。 裘方无疑看出了陈毓的意思,顿时就有些犹豫——虽然明白陈毓有一身傲人功夫,可那石碑又岂是随便什么人就可以推倒,又正好放在那裂缝处的? 还未拿定主意,身边人影一闪,却是小七已经追随着陈毓的脚步而去: “我们一起。” “回去。”陈毓回头看了一眼,神情里满满的全是责备。 “若然大水决堤,我们就是跑又能跑多远?”小七却是脚下不停,瞧着陈毓的眼神全是信赖,“陈毓,我信你。我们,一起活。” 陈毓怔了一下,想要笑,却先有*辣的感觉涌上喉头,终是紧紧握住小七的手: “好。我们,一起。” 小七,你放心,即便是我死了,也绝不会让你有一丝一毫的危险。 三人很快来至石碑处,而远处,又一阵似滚滚惊雷的声音传来,很明显又一股洪流将要到来,陈毓明白,必须要在洪流到来之前,把石碑退下去,还要恰好挡住缝隙,不然即便衍河不决口,自己三人怕也要步严锋的后尘。 “陈毓,你站在这里——”头顶上忽然传来一声呼喝,却是郑庆阳和郑家老三去而复返,各个站在石碑一角。而承载着郑家老四和郑子玉的小船已经没了踪影。 “好。”陈毓眼睛中的感激一闪而逝。 耳听着惊雷的声音越来越近,甚至连那滔天的浊浪都能尽收眼底,五人却是根本无暇分神,齐齐把全身的力气用在石碑之上。 “轰——”眼看着那浊浪转了个弯,就要往几人立足之处席卷而来,石碑终于被推翻,朝着下面的衍河坠落,冲击力太大之下,陈毓几人根本无法站稳身形,竟是跟着石碑一起往衍河坠落。 “小七——”陈毓虽是身在半空,却探手就捞住了小七的腰,手一用力,就把人向上抛去,这一动作之下,身形自然更加急速的下坠,同一时间,那浊浪已是呼啸而至,等小七狼狈的从地上爬起来,眼前除了浊黄的河水,哪里还有陈毓几人的影子? “毓哥哥——”小七伏在堤坝上,只觉肝肠寸断。 ☆、第127章 朝野震动 衍河上游堤坝坍塌,大量洪水沿着衍河汹涌而下的噩耗很快传回西昌府。 而伴随着这个噩耗的,还有另外两个让所有人为之震动的消息—— 第一波洪水到来时,为了护住堤坝,守备严锋并知府公子陈毓双双被洪水卷走。 消息传来,举城默哀。 知府陈清和一夜之间白发满头。却在消息传来的第一时间,强压下心中悲痛,带领府中下人并城中壮丁亲赴堤坝,誓要和堤坝共存亡。 许是上天保佑忠义之人,足足两天之后,洪水终于慢慢退去,有史以来第一次,这般大雨之下,衍河堤坝确保无恙,西昌府不曾遭受水淹之祸,知府陈清和却是昏倒在堤坝之上。消息传开,西昌府百姓齐齐跪倒在知府衙门之外,泪落如雨。 而陈清和在醒来的第一时间,便和身着素服的妻女徒步往下游而去,一路呼唤着爱子的名字,声声悲啼令得天地变色、草木亦为之含悲。 以致西昌府百姓倾城而出,全加入了寻访知府公子陈毓并守备严锋的队伍之中,人数竟至数万之多。 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早在一日前,衍河两岸守军就都接到了来自成国公府的密令,全力搜寻一个叫陈毓的少年…… “小七,把这碗粥给喝了。然后洗漱一下换换衣服睡一觉。”说话的是一个高大挺拔的英俊青年。青年剑眉星目、长身玉立,明明人生的极为英俊,旁边侍立的人却全都敛颜屏息,别说看一眼青年,根本连大气都不敢出。 只有一个人除外,可不正是衣衫上满是泥水、头发蓬乱嘴唇干裂,瞧着随时会昏倒却依旧强撑着的小七? 小七机械的往前走着,眼睛直盯盯的落在浊黄的水面之上,整个人都好似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一般,对于气势惊人青年的话,根本就是充耳不闻。 旁边的虚元叹了口气,早知道小七对陈毓已是情愫暗生,可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份感情之深。 自从陈毓跌落洪水,小七*虽在,魂魄却好似也跟着陈毓而去,根本对外界没有了半点反应。 甚而连吃饭喝水这种本能都忘了,即便被灌入汤水,小七也会尽数呕出,若非自己跟随左右,日日用银针帮着渡穴保持体内生机,真不敢想小七现在会变成什么模样。 果然,即便青年手中那碗粥送到眼前,小七却连瞧都没有瞧上一眼,依旧迈着机械的步伐,顺着水流的方向而去,即便因为喊得太久,喉咙里早发不出一点声音,小七的嘴巴却依旧不停的开合着,看口型,可不是依旧在喊着“毓哥哥”三字? 青年脸上的神情已是变得暴怒,忽然伸手钳住小七的下颌,令得小七的眼睛正对着自己:“小七,把这碗粥吃下去,不然,即便陈毓从水下生还,我也会取了他的命去。大哥说到做到。” 那般森然的声音令得那些属下恨不得把头低到地底下—— 已经多少年没见过少帅这样冲天一怒了? 最近的一次暴怒,是七年前,而引发了少帅怒火的则是铁翼族,结果少帅亲率一万铁骑三天三夜急行军之后直接捣毁了铁翼族的大后方,拔了铁翼族的王旗而归…… 那般冲天杀气之下,果然令得痴痴呆呆的小七回神,更在听到陈毓的名字后抖了一下—— 大哥的性情小七明白,最是说一不二。 虽依旧有些恍惚,却还是循着本能把那碗粥喝了下去,只是刚丢开碗,喝进去的粥又尽数呕出,到得最后,甚而还有鲜红的血丝吐了出来…… “小七——”青年惊吓不已,忙不迭把小七拥入怀里,却是再不敢说一句责备的话,半晌才强压下心中的惊恐颤声道,“小七你别吓大哥,大哥答应你便是,一定会把陈毓给你带回来。” 带回陈毓?小七一下扬起头,呆滞的眼神终于闪过一抹亮色。 “是。就是翻遍大周每一寸土地,我都一定会把陈毓给找回来。只是,你记得,找回陈毓的那一日,也是你跟着大哥回京的日子,而且此后,都决不许离开京城一步。” 青年声音低沉中更有着难以更改的决绝—— 先是为了自己这个大哥流落江湖、四处奔波,然后又是陈毓…… 都说情深不寿,青年真是怕了,唯恐最疼爱的妹妹会出丁点儿意外,从今后,自己一定要牢牢的看住小七,决不让她再离开国公府、走出自己视线之外。 …… 天和二十六年,注定是大周极不平静的一年—— 先是五月末,一场连绵了十四日的暴雨席卷西南大地。 这场百年未见的大雨令得西南五府成为一片汪洋。二十多个市镇灾情严重,更有十多个城市房倒屋塌成为废墟。 其中受灾最严重的是武原府。 反倒是历来但凡下雨就会被淹的西昌府得益于之前被皇上盛赞的加固堤坝之举,得以安然度过洪灾。 数日后,又一个天大的消息传遍朝野——暴雨停息后,又有怒洪袭击西昌府,西昌府一度岌岌可危,危急时分,是西昌府守备严锋和知府公子陈毓挺身而出,只是两人挡下第一波洪流后却双双坠入衍河。 西昌府知府陈清和无暇寻子,便带领百姓坚守堤坝之上,誓要和堤坝共存亡,西昌府终于转危为安,陈清和却是一夜白头。 一时举朝震动,便是皇上也泪湿衣襟,连颁诏书,加封陈清和为义伯,赐令衍河两岸官军全力搜寻严锋并陈毓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数日后,在衍河下游的亭阳郡,官军找到了严锋已然被洪水泡的肿胀的尸体,一时举国同悲,而同一时间,又一道雷霆震晕了整个朝堂—— 西昌府洪灾并非天降乃是人为,起因却是武原府知府派人挖塌两府交界处堤坝令得辖区内洪水短时间内窜入西昌府所致。 此事乃是西昌书院山长刘忠浩亲见,刘山长更因此事被武原府衙差砍成重伤,亏得有侠义之士经过,多方救助之下,才令得刘忠浩保住一条性命,清醒过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拜书朝中身为御史的兄长。 事情传出,朝野哗然,皇上龙颜大怒。武原府一干人等很快到案,武原府师爷李某供认不讳,武原府知府朱恩荣自知在劫难逃,于家中自缢而亡,却依旧祸及家人,被处以夷族之罚。 好在数日后,落水多日的陈毓被从一农家救回,虽是身受重伤好歹性命无忧。 皇上亲口赞曰“仁义公子”,和乃父义伯陈清和齐齐誉满大周。 …… “小七一直,都没有再出现过吗?”窗外落叶萧萧,窗内的少年倚窗而立,瘦削的身形说不尽的萧索。 一个满头白发却令整个人更显儒雅的男子摇了摇头: “没有。派出去的人已是找遍了整个西昌府,都没有那孩子的下落。” “虚元道长怎么说?”少年的身形更加落寞,明明正是鲜衣怒马的年纪,却偏是给人一种行将就木的腐朽之气。 “这——”男子叹了口气,“道长早已离开,说是去寻找小七,还托人转告你,说是一举成名天下知,若然三年后你能考中状元,只要小七还活着,就会知道你的大名,你们两人说不好还有相见之日……” “爹爹——”陈毓沉默良久,眼神却坚毅的紧,“我想,去外面走一走——” 这么长时间了,小七那句“一起活”一直在陈毓脑海里回荡,从睁开眼的第一时间,陈毓已然下定决心,即使走遍天涯海角,也必要寻回小七。 “这……”陈清和叹了口气,别人不知道,陈清和却明白,西昌府这场大灾,说不好是折了儿子的气数才能得以化解,儿子心里定然也是做此想,说不好还会把小七的失踪全算在自己身上。 如果可能,陈清和只想把儿子留在身边,在自己全力庇护下平安喜乐,度过一生。可经历了这么多,陈清和明白,儿子的性子,以及他独特的经历,注定了不可能做自己羽翼下的乖宝宝。 而不解决小七这件事,儿子怕是一辈子都难解心结、终生与喜乐幸福无缘。 好半晌,陈清和终于点头: “好,爹爹答应你便是,只定要记得,不管身在何处,都必得先给家里来一封报平安的信来。” 西昌府暴雨之后,儿子身上最后一点孩子气也消失殆尽,很多时候,陈清和甚至觉得,儿子年幼的身躯里,却是藏着一个比自己还要沧桑的灵魂…… “真的放毓儿离开吗?”瞧着陈毓背着包袱一个人跨出家门,李静文再也忍不住,埋在陈清和怀里泪流满面。 陈清和却是凝注着那越走越远的身影,慢慢搂紧了哭泣的浑身都在发抖的妻子…… 这一走,就是三年,西昌府也好,白鹿书院也罢,再没有人见过那个天才少年。就只有一只只信鸽从大江南北飞回家园,或者停驻在白鹿书院一个老人的檐前…… 天和二十九年,三年一度的乡试在众多学子的期待中如期而至…… ☆、第128章 回归 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 又是一年秋风起,怀安府的八月金秋如期而至。 时将破晓,天色还不十分分明,怀安府的城门外却已是挤满了等待进城的百姓。 离得远了尚且不觉,等走到近前才发现,那些百姓虽多,却是很明显的分成两个截然不同的群体。 左站的人群或背靠牛车,或扛物挑担,尽皆粗布衣衫短打扮;而右边的或静坐在车厢里小憩,或目光悠远负手而立,有风吹来,掀起长袍一角,那般儒雅气息令得左边人群羡慕不已,分明就是人人尊敬的秀才公。 距离那群秀才最近的一个乡民,抱起牛车上一个约有两三岁的孩子,指着右边的人群,低低的对怀里的娃儿殷殷教导: “顺娃儿哟,瞧见没?那些都是秀才公呢,等他们考上举人,那就是人上人了,任谁见了,可不都得叫一声老爷?娃儿可要争气些,将来也好好读书,考上举人挣个前程回来才好……” 这句话何尝不是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眼瞧着秋闱在即,怀安府贡院将开,这些读书人可不是齐齐而来?所谓金举人银进士,秀才和举人虽是一步之差,却是天壤之别,待得放出桂榜,这世上自然又要多出很多前程一片光明的老爷了。 这令得右边日日勤恳却依旧苦巴巴的乡民如何不羡慕? “可莫要学——”那乡民依旧轻声絮絮着教导孩子,有心想要以自己为戒,这么多人面前,又不免羞愧,至于身旁的人,则更不好宣诸口中、惹人厌烦。 正自思索,又一阵脚步声传来,依稀的曙光中,隐约能辨认出来一个灰扑扑的影子,正一步一步慢慢朝人群而来。 “瞧见没有,那个人?”那乡民顿时有了主意,拍着孩子道,“咱们家好歹还有辆牛车呢,那人却只好靠着两条腿累死累活、东奔西跑,还衣食无着,知道这是为什么吗?爹告诉你啊,就是他当初不听爷娘的话,不好好读书的缘故啊。乖娃子可莫要同他那般不争气……” 正说着,声音却忽然一滞,却是那灰扑扑的影子已是走的越来越近,乡民终于能看清来人的模样,那些埋汰的话突然就有些说不出口了—— 来人瞧着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身高却是足有八尺有余,鸦青的眉漆黑如墨,斜飞入鬓角之中,眸光深邃,似是经过淬炼的宝石,让人看上一眼就仿若被吸进去一般,即便只是简简单单的一袭青色布衣,却丝毫不能损及男子万千风华之万一。 便是右边自来眼高于顶的一众天之骄子,也在瞧见男子的第一眼时,不觉油然而生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至于那乡民正对上男子静静转过来的幽深眸子,心虚之下,不觉往后一踉跄,却不妨正好撞在一辆阔大的马车上,车辕中的马受惊之下,前蹄一下高高扬起,车厢里顿时传来一阵惊呼。 “咯咯咯——”一阵清脆的笑声随之传来,乡民闻声瞧去,好险没吓晕过去—— 却是自己的儿子,许是瞧见大马特别兴奋,竟是晃着两条小胖腿,张开小手朝惊马跑了过去。 眼瞧着马蹄就将落下,说不好下一刻这胖乎乎的孩子就会殒命马蹄之下。 “顺子——”乡民声音都直了,有心去拉,却哪里来得及?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人影一闪而过,探手一下把娃娃揽在怀中,同一时间,那马蹄也应声而落。 可不正是之前乡民嘲笑的那个灰扑扑少年? 那乡民瘫坐在地上,脸上哪里还有一点儿血色?直到孩子被送回到自己怀里,才终于回神,抱着孩子翻身跪倒不住磕头: “多谢恩公,多谢恩公——” 马车的车门也跟着打开,一个一身绫罗的胖子从马车上爬了下来。 那胖子瞧着也就十*岁,脖子上挂着一块大大的金锁,手腕上好几条金链,又兼实在胖的紧,走起路来简直就是一个移动的金桶,当真是瑞气千条。 旁边的一众书生纷纷往旁边躲开,眼神中不免有些不屑。 那胖子却是浑然不觉,一径盯着少年,眼神亮的不得了,兴奋之下,甚至不住的搓手: “啊呀,原来竟然是位少侠,我叫王大宝,不知道少侠的名号是?” 眼神中是丝毫不加掩饰的崇拜之意。 “原来是王公子,在下陈毓。”少年倒是没有什么不悦之意。 这少年可不正是早年离家在外游历了三年的陈毓? 从离开西昌府,陈毓就一个人辗转大江南北,可惜这么一路打探下来,却没有觅到关于小七的一点消息。 万般无奈之下,只得依照当初虚元道长所说的“一举成名天下知”,既然自己找不到小七,那就只好站的更高,让小七来找自己了…… 旁观的书生却是了然——还以为是什么样的侠客呢,却原来也是个攀附权贵的。却也能够理解,毕竟武人如何能同自己这些人相比? 除非天下大乱,不然朝堂上就是文人的天下,那些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好勇斗狠之人,既不能凭军功走入仕途,便也只好投身权贵做个打手罢了。 瞧这少年对王大宝的结纳毫不拒绝的模样,没准就是这个意思,毕竟,在大富之家混饭吃,也比这会儿到处奔波、风餐露宿的好。 “陈毓?陈毓?”王大宝脸上神情却是有些茫然,实在是这个名字并没有听说过啊,“敢问公子师从何处?旗山陈家,还是山阳陈家……好像也不像啊。” 陈毓还未说话,城门处忽然传来一阵沉重的“吱呀”声,却是城门开了。 人们纷纷站起身,往城门处蜂拥而去。 明白这会儿不是叙话之所,那王大宝忙不迭对陈毓一拱手: “陈大侠,这样,我这车子宽敞的紧,你跟我一起上车——” 话音未落,车里传来一阵咳嗽声,一个不耐烦的年轻男子声音响起: “大宝表哥,走了——” 陈毓如何听不出来对方语气里的不悦之意?那王大宝就有些无措,明显不愿惹车上的人生气,忙低声道: “景贤表弟,我瞧着这位陈公子可不是你说的那些招摇撞骗的,人家可是有真功夫的……” 语气里竟是有些小心翼翼,唯恐会惹车上人生气的样子。 “赵兄他们应该已经到了,咱们万不可迟了。”车上人索性直接道。 陈毓如何听不出车上人的拒绝之意,倒也并没有放在心上,见王大宝露出为难的神情,不在意的摇摇头道: “不用了,不过几步路,就不劳烦王公子了——” “人家已经说不劳烦了,表哥你还愣着做什么?”车中男子的声音再次响起,王大宝无奈,只得冲着陈毓一拱手: “我和表弟先行一步,对了,我们已经订好了如意大酒楼的房间,少侠有空的话,可以到酒楼中找我。” 甚而车子已经走出去老远了,还探出头来,朝陈毓招手。 陈毓正准备也跟着进城,却被人拉住,回头瞧去,却是那乡民,方才并未离开,这会儿见陈毓要走,忙不迭道: “恩公要去那里,我送你吧,我这牛车虽然慢些,好歹也能省些力——” 这乡民虽不识几个字,却也是个知道感恩的,口里说着,已是极快的把车上的捆着的一溜家禽并几篓蔬菜都挪到角落里,又抱了些干草在车上铺好,甚而拿了个菱角在衣服上使劲蹭了蹭,陪着笑递给陈毓: “这菱角是我们家自己种的,恩人尝尝看,可甜了。” 陈毓爽快的接过来,点了点头: “如此就叨扰大哥了。” 两人一路说一路往城中而来。 交谈得知,这乡民名叫王石锁,是近郊的菜农,车上拉的这些东西,正是要送往如意大酒楼的。 “如意大酒楼?”陈毓不由笑了,“那正好,我也是要去那里。” 知道自己要回来参加乡试,爹爹早早的就让喜子到大酒楼候着了——如意大酒楼也是裘家的产业之一,依照先前的约定陈毓也算是东家之一,此行自然也不会去别家住。 “恩公是要投宿?”王石锁不由咂了下舌头,“我听说,那里可是贵着呢。还有啊,因这大酒楼出过一个解元老爷,好多读书人都乐意去那里住,听说那些有钱人都是一早就去预定了的,恩公这个点过去,怕是不一定有房间啊。” 这几年来,裘家生意越发蒸蒸日上,商铺酒楼自然在江南遍地开花,而且生意都极好。 就比方说这怀安府,虽然酒楼也多的是,可却没有哪家能够和如意大酒楼相比。更不要说裘三公子很早就定下一条铁律,但凡乡试期间,有秀才前来投宿,为了保证这些秀才公休息好,便不再接纳其他客人。 此举颇能满足秀才们孤芳自赏的心思,再加上酒楼针对秀才们的种种优惠,很自然的令得如意大酒楼成了参加乡试秀才的首选。 往往提前一个月,酒楼客房就会被抢订一空。恩公的模样可不像会去提前预定的,更不要说,怎么瞧,恩公也不像来应试的啊…… “我有一个舅舅在衙门里当差,不然,到时候我请舅舅出面,看能不能帮恩公寻一间客房……实在不行的话,我再请舅舅陪恩公去其他酒楼,恩公放心,除了如意大酒楼,其他酒楼但凡恩公看重的,凭我舅舅的面子,当是没什么问题。” 很明显,说了这么多,王石锁后一句才是重点,明显根本不认为陈毓能在如意大酒楼找到住的地方。 说话间已是到了城里,又走了半个多时辰,终于到了装饰富丽典雅的如意大酒楼。 陈毓让顺子坐好,自己则从车上一跃而下,冲王石锁摆了摆手: “麻烦老哥了,咱们有缘再见。” 王石锁尚未说话,店小二已是迎了过来,指着后面的小门道: “石锁,为免冲撞了秀才公,从今儿起你走这道门。” 错眼瞧见陈毓正往酒楼而去,忙不迭丢下王石锁,拦住陈毓的路,陪笑道: “这位客官,我们酒楼已是没了空房,还请客官……” 话音未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个激动的声音随即响起: “小毓,是你吗?” 店小二抬头,眼睛瞬时瞪得溜圆——开什么玩笑? 却是那跑的气喘吁吁,神情激动,看模样好像都快哭出来的人,可不正是自家四少爷裘文岩? 旁人不知道,裘家的人还不知道吗?文岩少爷最是个混世魔王的脾气,除了三公子面前还算规矩,其他人就是府台公子等闲也不放在眼里。 而且平日里从来只有别人巴结五少爷的,什么时候四少爷会上赶着巴着别人,更不要说那人还分明就是个穷小子罢了。 ☆、第129章 笑料 陈毓神情也有些激动,抢上前两步,迎上飞奔过来的裘文岩。 “兄弟,这几年,你跑到哪里去了?”眼看着已是到了跟前,裘文岩堪堪站住脚,却是抬起手来,本想打脑袋的,伸到一半才发现,陈毓竟是比自己还高呢,无奈何只得照着陈毓的胸膛重重的打了一拳,“臭小子,多大点事儿啊,你就敢这么多年都没消息!” 说着眼圈就有些发红。 足足三年了,陈毓竟是音讯皆无。方才若不是喜子认出了陈毓,自己根本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一身灰尘满脸风霜的人就是印象里那个粉雕玉琢一般的兄弟陈毓。 叫自己说,这兄弟可真是疯魔了,那小七不就是一个长得好看点的男孩子嘛,凭陈家现在的财势,想要什么样的男子不可得。说句不好听的,兄弟真想要,自己这做哥哥的就能给他准备至少一打!至于说为了那么个男孩子就浪迹天涯吗! 当然,毕竟年龄大些了,裘文岩也能分清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虽是心中腹诽,却终究把这些话都咽了回去。 “少爷——”喜子的声音随即响起。三年的时间,喜子早长成了真正的汉子,还娶了亲,媳妇儿不是别人,正是刘娥的女儿二丫。 陈毓和喜子虽名为主仆,却是比亲兄弟还亲,当初陈毓心伤小七失踪独自离开,主仆已是暌违了三年之久。这会儿见到陈毓,饶是喜子这五大三粗的汉子,也不住的抬手揉眼睛。 “四哥。”即便是刚毅如陈毓,重见故人,这会儿心情也未免有些激荡,“让四哥担心了,是弟弟的不对。” 又拍了下喜子的肩: “好了,喜子,都成了亲的人了,你这样,不怕二丫知道了笑话你?” “笑话什么?”喜子瓮声瓮气的道,“要是二丫真见着了少爷,保管哭的拉都拉不起来。” 当初若非少爷出手相助,二丫和岳母不定会怎样凄惨呢。因此在岳母她们的心里,少爷可不仅是主子,更是恩人。少爷离家的这三年,岳母和二丫每逢年节祷告时就多了一件心事,那就是祈求老天保佑少爷在外平平安安。 听说少爷愿意回来了,别说夫人,就是老爷都背着人不停抹眼泪呢。 若非官身不自由,喜子敢保证,陈府定会阖府出动,来迎接少爷。 “走吧,房间已经给你安排好了,你先回去洗漱一番,然后我给你接风。”裘文岩口中说着,自在前面引路,带着陈毓大步往如意大酒楼而去。 那小二在后面看的不住咋舌——四少什么时候这么不讲究了?平日里就是丫鬟伺候吃个什么东西就得洗几遍手,现在倒好,那新来的少年整个儿就跟个土人儿相仿,少爷还跟他勾肩搭背、一副哥俩好的样子。 不由越发好奇,对方到底是什么来路,竟能令得自来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的四少都激动成这样子。 几人正往里走,迎面正好碰到另外一群人,相较于其他人的青衫儒袍,内里一个金光闪闪的胖子特别引人注目,不是之前刚分别的王大宝,又是哪个? 王大宝也瞧见了裘文岩,顿时笑的两只眼睛挤成了一条缝,远远的就同裘文岩招手: “哎呀,裘兄,我正说去寻你呢,这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我们几个正要去聚一聚呢,走走走,咱们一起——” 话音未落,却是被人打断:“王公子有朋友的话,不妨自便。” 这声音倒是有些熟悉,陈毓循声望去,却是王大宝旁边一个瞧着同自己差不多大年纪的少年,记得不错的话,可不同先前王大宝邀请自己同行时那个不耐烦拒绝的声音一般无二? 那少年的年纪瞧着也就同陈毓差不多大,生的也还算清秀,只脸上的神情明显有些疏离,一副恨不得马上跟王大宝撇清关系的模样。 王公子?陈毓神情有些玩昧,好像方才城门处没人的地方,那少年喊得可是表哥啊。 这是嫌王大宝给他丢人了? 存了这个念头,对少年未免有些不喜。 裘文岩明显理解错了陈毓的意思,以为陈毓是因为被人拦住去路才不悦,当下脚都没停,摆手拒绝道: “咱们改天再聚,今儿个我还有事。” 说着就要回头招呼陈毓,不妨王大宝却是抢上前一步,神情激动的拦在陈毓面前: “啊呀,这不是陈大侠吗?陈大侠你是来寻我的吧,我就知道陈大侠一定会来的,走走走,今儿个一定得好好的喝一杯,咱们不醉不归……” 那正准备离开的少年顿时站住脚,瞧着陈毓的神情一下变得有些阴沉: “出门在外,王公子还是不要随便惹上些麻烦才好——这会儿正是乡试期间,如意大酒楼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 一句话说的裘文岩脸色顿时有些难看——都是些什么东西!就凭他们,还敢看不上小毓!不就是些穷秀才吗,真不知道自己是老几了! 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给他们几分颜色还真就开起染坊了! 当下阴阳怪气道:“哎哟呵,还不知道,我们裘家什么时候又多了个孙子啊!什么叫如意大酒楼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进的,说的好像这如意大酒楼是你家的一样,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那少年明显是顺风顺水惯了的,那里受过这样的挤兑,直气的一张脸涨得通红: “即便你姓裘又如何?乡试期间,除了前来应试的秀才,概不接待其他客人,可是如意大酒楼自己打出的招牌,这位公子的意思,莫不是想要出尔反尔,自己打脸不成?若如此,你们这如意大酒楼,便不住也罢。” 陈毓没想到,少年竟是如此咄咄逼人,眉头一下蹙起。 其他人倒还没什么,王大宝却是吓了一跳—— 王家也算是江南巨贾,又同裘文岩打过交道,知道这裘四公子最是个混不吝好勇斗狠的主,真是耍起横来,可不管对方什么来头。 表弟这么大喇喇的对上,别说被撵出去,说不好被打一顿都有可能。 这么一想,脸色就有些发苦,却也明白,为今之计,可得赶紧让裘四公子熄了怒气才好。 忙不迭陪着笑脸对裘文岩道: “四公子莫要在意,景贤他年纪小,有口无心。四公子大人大量——” 却被裘文岩一下推开,竟是撸起袖子,就准备动手。只是刚一动,拳头就被人抓住,再动不得分毫。 裘文岩顿时大怒,待看清那个抓着自己拳头的人,脸上的神情虽是有些不情愿,却终究没有打过去: “小毓——” “我饿了,咱们走吧——”陈毓神情淡然,语气却是不容置疑。 三哥的意思,四哥不懂,自己如何不明白? 这些读书人里,说不好将来就会出几个进士,如意大酒楼今日结下善缘,来日定可得到丰厚的回报。 这会儿正是乡试期间,怀安府这会儿最多的可就是读书人,四哥若是真把这群人撵出去了,一传十十传百之下,三哥也好,裴家也罢,怕是必然名声有碍。 裘文岩虽是个冲动的性子,这辈子却是最佩服自家三哥和陈毓这个非得认来的弟弟,听陈毓如此说,虽是依旧不甘心,好歹收回了拳头,悻悻然哼了声,瞪了一眼那叫景贤的少年,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直把王大宝瞧得一愣一愣的——闻名江南的小霸王裘文岩什么时候这么乖了?之前可是连自己的面子都不卖,怎么陈大侠面前这么服帖?竟然连小霸王都能降服,这陈大侠当真是神人也。 这般想着,瞧向陈毓的眼神不免更加崇拜。 那群读书人里自然也有知道裘文岩其人的,看向陈毓的眼神也不免有些怪异。 陈毓这会儿却已是对这叫景贤的少年没了半点儿好感,瞥了对方一眼,淡然道: “都是参加乡试,难不成还有贵贱之别?你住得如意大酒楼,何以我就住不得?” 说着看也不看众人,和裘文岩并肩而去。 “二位,等等我——”王大宝愣了下,终究追了过去。 “那是你表弟吧?”陈毓斜了一眼气喘吁吁追上来的王大宝,“倒是个与众不同的。” 明显听出陈毓话里的揶揄,王大宝就有些不好意思,半晌挠着头憨笑道: “不怪表弟,不瞒陈大侠说,我这个模样确实和他们那些读书人有些不搭,他们看不上我也是有的。” 看别人挤兑自己,表弟明显有些不舒服,才会不愿自己跟在他们身边。 瞧着三人一起离开,其他人却明显有些面面相觑——那少年身量虽高,却明显年龄还小,怕是还没景贤大吧?而且同王大宝和裘家小霸王交好的人,又能是什么好货色?这会儿竟然说也是来参加乡试的?开什么玩笑。 只是很快,一个更过分的消息传了过来,之前众人趋之若鹜却全都被拒之门外的那个曾经的解元住过的天字一号房,终于有人入住了,而拥有了这间代表着幸运的房子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之前大家纷纷鄙弃的那个结交权贵的少年。 有哪些情绪过激的,竟是因为这件事,把如意大酒楼的房间都退了—— 再怎么打着冠冕堂皇的借口,也就是满身铜臭味儿的商人罢了。什么如意大酒楼,分明就是欺世盗名罢了。 事情传出去,自是成了怀安府一大笑谈,几乎所有人都说,如意大酒楼这次怕是要砸招牌了,毕竟,收留一个不学无术的人也就罢了,还让他住众多读书人视为圣地的解元公的房间,不是胡闹吗? 又有好事的赌坊推出预测的解元人选时,除了之前公认的热门人选赵恩泽、崔景贤等人外,又加上了多方打听才知道的“陈毓”这个名字。 当然所有人都明白,“陈毓”这个名字加入赌注,不过是增添一则笑料罢了。权当是图个乐子,博君一笑。 这样的轰轰闹闹中,乡试终于结束,放桂榜的日子也到了。 ☆、第130章 解元公 裘文岩几个也是直到放榜的那日早上,才知道陈毓的名字竟然也在赌注中的,顿时兴致高昂,却是在听到下人接下来的话后好险没气乐了—— 到现在为止,买陈毓中解元的人数竟依旧是零。 “都是我连累了陈公子。”王大宝的脸色不免有些讪讪。 王大宝这样说也不算错。从陈毓在如意大酒楼住下之后,但凡出来,总能碰见王大宝——不但那些读书人看不上王大宝,王大宝心里也很不待见那些见天说这个蠹物那个蠢货的酸腐秀才。 看来看去,怎么都觉得还是陈毓这样的侠客顺眼,当然之前裘文岩已经再三声明,自己这兄弟可是有大才的,只王大宝哪里肯信?只当裘四是自己往自己脸上贴金罢了,这边听过,那边一转脸就又忘了。 凭王家的财力,王大宝原也没有把科举得失看得太重,便日日里凭着自己兴趣,追在陈毓身后,好让他传授自己一招半式。还是直到陈毓也跟着下场,才相信陈毓的秀才身份,却依旧认定对方定然也跟自己一样,碍于家人压力,下场充充数罢了。 再加上总担心自己兄弟受委屈、日日跟在左右嘘寒问暖的裘文岩,有这俩江南数得上号的纨绔时时相伴,陈毓这个秀才想不出名都难。 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那些人会看得上陈毓才怪。 “这样——”王大宝思索片刻,招手叫来书童,直接拿出了一千两银票递给他,“拿去,买陈公子中。” “这些混账,简直是欺人太甚!”裘文岩却是气的不轻——敢拿自己兄弟开涮,胆儿真是够肥的啊! 别人不知道陈毓,自己还不清楚吗,方城县案首、跟刘忠浩大师也是亦师亦友,更是大儒柳和鸣的关门弟子,随便哪个身份拿出来,都能甩这些混球十万八千里。 放眼整个怀安府,就不信还有那个秀才能比自己兄弟更牛的。 现在自己兄弟反倒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当真是岂有此理。 也好,既然这些人敢在老虎头上搔痒,看自己不把他们闹个底儿朝天。 想了想招来王大宝那去而复返的书童: “眼下买小毓中解元的赔率是多少?” “一百比一。”那书童脸色却是有些发苦,还不时往外瞧一下,却是方才回来时碰见了表少爷,听说自己奉了少爷的命令去买陈毓中,表少爷脸色可不是一般的难看。 也是,外人还买表少爷中呢,少爷倒好,竟是胳膊肘往外拐,买那个陈毓中,表少爷怎么不会不满…… “这样啊——”裘文岩点了点头,心里很快有了主意,伸手拿起一叠银票,交到家丁手里,“这是一万两,你拿着,去买小毓中。” 一百比一啊,这么好的发财机会,脑袋被驴踢了才会放过。 一万两?王大宝一旁瞧得眼都直了——裘少果然够哥们也够慷慨,明知道自己兄弟必输的情况下,为了力挺兄弟,竟还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银两。 自然,裘家的豪奢也可见一斑,毕竟,那可是一万两啊,可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拿得出来的。 那下人拿了银票正要往外走,却被陈毓叫住: “我这里也有一万两,和你家少爷押的一样。” 如果说先前还没有五分把握,可从考场出来后,陈毓却是自觉有八分把握得中解元—— 许是老天庇佑,此次策论试题竟是有关治水实务及百姓民生的问题,可不正是陈毓在西昌府时曾经做足了功课的? 即便时间已是过去了三年,于陈毓而言,却依旧清晰如昨,再加上这三年来走遍千山万水的独特感悟,陈毓自觉这篇文章当是上乘。 “我这里有三千两,也一并拿去押我家少爷中。”喜子也乐滋滋道。 二丫这会儿的身家,好歹也算是个小富婆了。作为陈府大管家,喜子家家境也是殷实的紧,虽然三千两的数目有些大,拿出这么多银子来却也并不算什么难事。 更何况少爷的性子自己还不了解吗,最是不打无准备的仗。若是心里没底,必然会阻止自己等出钱的举动。 如果说裘文岩拿出一万两,是典型的印证了人傻钱多这句话,陈毓也跟着掏出上万两白银却是让王大宝委实被吓住了—— 一直到方才,自己还认定陈毓于裘家而言,就是依附和被依附的关系。 却是被眼前情景完全打破了之前的认知—— 随随便便就能掏出一万两,这样人家的孩子怎么可能需要依附于别人家过活? 到这会儿,王大宝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好像选择性的忽略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之前裘四和陈毓的接触中,即便裘四年纪大些,却明显是以陈毓为主。 甚而很多时候,裘文岩简直对陈毓的话言听计从。 原先自己还想着许是裘四也跟自己一样,对陈毓太过崇拜所致,这会儿却忽然想到另外一点,其实都是自己想岔了,陈毓的身份根本就不比裘文岩低! 要知道,就是陈毓的仆人喜子,也是随手就能拿出三千两银子的主儿,竟是比自己这个名声在外的王家少爷出手都阔绰。 “王少爷还要不要加注?”喜子忽然笑嘻嘻的冲王大宝道,“这可是赚零花钱的好机会。” 正因为所有人都不看好少爷,殊不知,恰好是赚大钱的最好时机。 “这——”王大宝挠挠头,明显有些不好意思,却还是老老实实道,“我能支配的银两有限,而且再拿的多了,我怕表弟就会跟我闹。” 再多拿些银两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方才书童也说了,表弟已是知晓了自己竟是不看好他,待会儿还不知要怎么跟自己闹呢,再继续拿钱往里砸,可不得把表弟给气死。 “这么好的发财机会,大宝你错过了可不要后悔便是。”裘文岩哪里看不出他的心思,当下哼了一声道。 王大宝有些难为情,却依旧没有往上加钱的意思。自然,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很快自己就会为方才的决定而悔断肠子。 眼瞧着放榜的时间就要到了,陈毓三人终于不紧不慢的出了房间。 待来至如意大酒楼下面,正碰上被众人簇拥着的崔景贤、赵恩泽等人。 这两人是今年怀安府夺取解元的热门人物,自是引得众多读书人争相结交。 无论走到那里,都是和众星捧月一般。 这会儿看见从楼上下来的陈毓三人,那边人群顿时一静—— 就在方才,赌场那边传来消息,本是作为笑料存在的陈毓,竟也有人买他中。更不可思议的是,押的银两数目简直大的惊人,听说足足有几万两之多! 消息传出,令得一些本来不过抱着看热闹心理的人也大受刺激,也有一些人抱着想发个偏财的心理,也跟着在陈毓身上投了注。 当然,更多的人依旧把宝押在了其他几位秀才身上,其中以赵恩泽夺得解元的呼声最高,其次就是崔景贤了。 却再没想到,几位解元公的热门人选,这么早就碰到了一起。 自然,相较于裘文岩的笃定,王大宝的不安,其他人却更多的是想要看笑话—— 即便自来读圣贤书,脑子里从来铭记的都是气节大义这般告诫,可私心里,谁又真能做到视钱财如粪土? 这些日子裘文岩的做派其他人也是瞧见了的,当真是把个陈毓奉若上宾。每顿饭都是各色山珍海味,听说竟是从来都没重过样。 一想到这么个空有其名的人却能得到裘家这般重视,所有人心里都不是滋味的很,羡慕有之,嫉妒更有之。 这会儿乍然碰见,再联系之前裘家力挺陈毓的传闻,心里自是五味杂陈。当下就有人笑嘻嘻的对陈毓几人道: “哎呀,这不是陈公子吗?瞧几位的模样,也是去看榜吧?也对,听说不少人看好陈公子呢,说不好呀,这解元公还真会被陈公子给夺去呢。” 嘴里虽是这么说,其中的调笑之意却是再明显不过。 旁人听见,果然哄堂大笑,唯有崔景贤脸色比之先前更加难看。忽然冷冷一笑道: “欺世盗名之辈罢了,也敢——” 却是被王大宝厉声打断: “景贤,你胡说什么!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景贤莫要随便评判他人才是。” 毕竟出身于商家,王大宝也不是傻的,这会儿怎么会还猜不出陈毓的身份怕是有怪?虽然直到现在为止,绞尽脑汁依旧没有闹清楚陈毓的来历,却是再不肯眼睁睁的瞧着自家表弟随随便便就把人给得罪了。 两人中本是王大宝年龄大,奈何崔景贤更加强势些,以致两人间起主导作用的那个往往是崔景贤。 甚而即便有时崔景贤说话不好听些,王大宝也从来都是好脾气的受了,从不曾违背过崔景贤的意思。 还是第一次,竟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给崔景贤没脸。 许是被王大宝异于常日的行为给惊到了,崔景贤一时竟是忘记了反应。等意识到方才发生了什么,陈毓几人已是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崔景贤气的一跺脚: “倒是个有本事的,竟能哄得我,王公子这般死心塌地的为他出头。走吧,我倒要瞧瞧这位如此大才的陈公子,会不会独占鳌头。” 当下和赵恩泽上了最前面的车子,其他人也都跟着纷纷上了马车,一行人也径直匆匆赶往放榜之地。待得来至贡院前,那儿早站满了等着看榜的秀才,瞧着已是人山人海,至于陈毓几个,早不知到那里去了。 正自逡巡,几声震天响的大炮声音忽然响起,贡院大门随之大开,很快有衙差出来,抬着榜单大步走出贡院,又有大批衙役上前,呼喝众人退后。 待得那些衙差离开,人群顿时潮水般朝着榜单涌了过去,无数双狂热的眼睛,视线全都集中在榜单之上。 “咦,我的名字,我瞧见,我的名字了……”有人开心的哈哈大笑,笑道最后,却忽然变成了蹲在地上大哭不止。 也有人从之前的充满期待,却在看完桂榜后神情黯然之极。更有几位白发苍苍的老者,竟是撑不住,直接昏了过去。 同一时刻,解元公的名字也终于在所有人耳边传开,却是一个无比陌生的名字,那就是,陈毓。 “陈毓?那是谁?”作为解元公的热门人选,赵恩泽好歹榜上有名,崔景贤却是直接名落孙山。希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崔景贤直接就魔怔了,甚而听到解元公的名字,只觉有些熟悉,却是无论如何想不起那人究竟是谁。 “崔贤弟忘了?”旁边的赵恩泽神情却是复杂的紧,“不就是和咱们同住如意大酒楼却和裘王两家公子走的都极近的那个少年吗?” “是他?”崔景贤喃喃了声,忽然“噗”的一声吐了口鲜血出来,人也随之晕了过去。 ☆、第131章 看崔景贤晕倒,赵恩泽很是吃了一惊,忙不迭扶住,心里却同样苦涩异常—— 倒不是崔景贤无才,实在是这次试题出的太过偏僻,特别是那篇策问,若非痴长几年,即便才名满怀安府的自己,怕也定然会无所适从。 至于崔景贤,年龄尚小,每日里又只知埋头读圣贤书,于那些俗事,如何能够晓得?一篇文章便是做的如何花团锦簇,言之无物的话,折戟沉沙自也在情理之中。 可叹景贤之前一路顺风顺水,作为被怀安府读书人推崇的少年才子,这样的打击,怎么能受得了? 至于旁观的读书人,瞧见崔景贤这般,也不由连连叹息,更有人质疑,那陈毓瞧着年龄和崔景贤相仿佛,这般年纪参加科举,日夜读书能有此造化就是万幸了,却是怎么也不可能再分心去钻研其他学问,又怎么可能独占鳌头…… 也有平日里看不惯崔景贤傲慢模样的,看崔景贤如此之惨,解气之余,又不忿解元名号被一个突然冒出来的陌生人给夺走,话里话外自然全是酸气: “怕也不尽然,说不好有些人虚有其名也是有的。倒是裘家,啧啧,果然独居慧眼,便是裘家四公子,随随便便认识个人,都能考中解元……” 自古文人相轻,前一句话也就罢了,后一句话却是得到了很多人的响应,大家心里同样疑窦丛生,裘家三公子也就罢了,作为公认的裘家有史以来最出色的当家人,有识人之明还能说得过去,却偏是那个不学无术的裘家四公子,竟也能被他结交个解元公出来!裘家今日所为,可谓是奇货可居了…… 也有人想要示好赵恩泽,恭贺之余又忙不迭提醒: “赵公子,我瞧着你还是先行一步,说不好报喜的人很快就要去酒楼了。怎么也不好让那些官差扑空不是?” 赵家也是怀安府名门望族,考中举人这样的大喜事自然得赶紧安排人回家报喜才好,犹豫了下,终是拜托其他人照顾崔景贤,自己则赶紧往酒楼去了。 只那些人本就是想着跟赵恩泽示好罢了,对崔景贤哪有什么真心?瞧见赵恩泽离开,也纷纷呼朋唤友而去。 待得崔景贤醒来,身边除了哭红了眼的自家书童,哪还有其他人? “景贤——”一阵咚咚咚的急促脚步声传来。 崔景贤身边的书童循声望去,顿时大喜: “表少爷——” 却是王大宝,正艰难的挪着肥胖的身躯,手里还扯了个大夫,正匆匆跑过来,虽是深秋天气,王大宝却跑的一身的汗。一直奔到崔景贤身前才站住脚,跑的太快了,又不经常运动,王大宝脸色都有些青紫,待瞧见崔景贤已经醒来,脸色才好看些: “表弟,你,你真是,要,吓死我——” 一句话未完,却是身子一软,一屁股坐倒地上。 “哎哟,这位公子——”那大夫吓了一跳,忙不迭掐住王大宝的人中,待王大宝悠悠醒来,气的直吹胡子,“你说你这人怎么回事!你这表弟不是好好的吗!你倒好,生拉硬拽的拖着老朽就走,胖成这个样子,还背着我跑——倒好,你表弟根本任事没有,倒是你,累成这德性!” 王大宝被骂的脸都是绿的,心知自己这是又做错事了,这么听风就是雨的性子,少不得又得挨表弟一顿说,忙不迭强打起精神好言好语的跟大夫道歉。又小心翼翼的看了眼依旧低头不语的崔景贤: “表弟,啊,不是——” 顿时有些懊恼,怎么忘了,表弟可是嘱咐过自己,外人面前不得显露两人的表兄弟关系。 “那个,景贤,你哪里不舒服,快让大夫瞧一下……” 崔景贤依旧瘫坐在地上,半晌,却是直直的堕下泪来,下一刻,却是一下攥住王大宝自己平日里最讨厌的胖乎乎全是肉的手: “表哥,对不起……” 和王家的豪富不同,崔家却是典型的书香门第。因此,打小,崔景贤就瞧不起王大宝。可惜年纪稍长,崔父过世,崔家每况日下,到得最后,不得不依附王家过活。 王家虽是生意人,倒也重情,对崔家百般帮扶,又因为崔景贤自幼聪颖,更得王家家主青眼,日常生活用度全都比照王大宝。 只崔景贤心里,读书人和商人终究不同,即便感激王家,却依旧不愿外人知晓两家的关系,甚而因王大宝痴肥愚蠢颇受其他读书人嘲笑,而深觉抬不起头来。 渐渐的,除非必要,定会有意无意的避开王大宝,甚而不允许王大宝在外人面前吐露两人的关系。 这次外出亦是如此。 本想着自己此次高中,有表兄在侧,不知要被人几多嘲笑。没想到却是一朝失利,别说夺得解元,根本就未中举。 更可笑的是平日里那些总围着自己转的所谓好友,方才还对着自己言笑晏晏,不过片刻间便作鸟兽散,到头来留在自己身边真心担心自己的也就表兄罢了。 之前年少轻狂,不知道世间最重要的到底是什么,也只有到了绝望的境地才能看破人心。 正自百感交集,一辆马车缓缓而来,裘文岩从车上探出头: “大宝,上来吧,咱们快些回去。” 想到崔景贤之前对陈毓的无礼,裘文岩根本就对崔景贤没一点儿好感。奈何陈毓坚持,让载崔景贤一程。裘文岩也就无可无不可的应了。 陈毓已经从车上下来。 崔景贤怔了下,良久惨淡一笑——亏自己眼高于顶,一直看不起表兄,认为他结交的全是酒肉朋友罢了,现在看来,别人瞧着的不过是自己头上天才的光环罢了,反倒是表哥身边的朋友看重的也就是表哥这个人…… “多谢陈公子、裘公子,之前是景贤着相了。” 却不知陈毓心里已是暗暗感慨,不愧是大周朝一代名臣,一次科场失利,就能领悟这么多做人的道理—— 虽不知道上一世崔景贤什么时候中的举,却知道这人后来却是一路高升,更做到吏部尚书的职位,且从不避讳对对江南王家的感激之情,更和被人视为纨绔的表兄亲如同胞…… 待几人上车,马夫一抖缰绳,马车便风驰电掣一般往酒楼而去,路途中还出现了个小插曲,却是怀安府最大赌场的管事恭恭敬敬的上前,奉上了面额足有百万两的银票…… 只瞧得王大宝嘴直抽抽,更是眼睛都直了—— 本来自己那一千两翻了数十倍,也算是不大不小发了一笔财了,可和车上其他两位相比,自己那点儿小钱算的了什么啊,说是九牛一毛还差不多!真是白瞎了那么好的赚钱机会! 又瞧见一旁蔫头耷脑的崔景贤,忙又住了嘴,表弟之前可是气的吐了血,可不好再刺激了他。 几人回来的倒是正好,刚下车,便听见一阵阵锣鼓喧天的声音远远而来,跑在最前面的正是喜气洋洋的官差: “快请方城县秀才陈毓陈老爷下楼,此次乡试,陈老爷高中第一名解元老爷了……” 听了官差的话,饶是陈毓这般沉稳心性,这会儿也是心潮起伏,至于喜子和裘文岩也都快乐疯了。裘文岩更是激动的什么似的,那兴奋的模样,真真是比自己中举还要开心,竟是直接令人包了十两银子一个的红包,赏给前来报喜的官差。简直把那些官差给高兴疯了,实在是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拿到这么丰厚的赏赐。 “好叫陈老爷得知,明日在曲池苑举办鹿鸣宴,小的们到时就在曲池苑迎候陈老爷的大驾。” 许是有感于方才得的红封太过丰厚,那官差又特意卖了个好给陈毓: “明儿个主持鹿鸣宴的可是钦差大臣、咱们大周最具声望的周清大人——” “周清?”陈毓怔了一下,“曾经在咱们怀安府做过学政的那位周大人?” 也是当初帮自己扭转了命运的那位周大人——即便后来陈毓一早想通,周清之所以会出现在那里,定然是为了后来到自家寄居了月余的安安,只做人要知恩图报,无论如何,周大人当初都算是于自己有恩。也因此,陈毓心里始终对那位周大人是颇为感激的。 “陈公子认得钦差大人?”那官差愣了一下,神情却是更加恭敬——这位陈公子举手投足间显露的气度,绝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读书人,现在再听说竟然和钦差大人熟悉,官差自是明白,这位陈公子家世怕也是颇显赫的。 殊不知曲池苑里,周清这会儿也正有些犯嘀咕—— “陈毓?会是那个和安丫头一起救出来的小子吗?” 只是怀安府的解元公,却是自己这个主考兼钦差亲自点的,这陈毓的试卷更是自己一点点仔细看了的,不说别的,所谓字如其人,但是那一笔潇洒遒劲的字体便让周清先生出不少的好感来。 更不要说那般让人心折的锦绣文章。 尤其是那篇策问,真真是说道自己心坎里了—— 别人不晓得,自己还不明白吗,此次乡试选择水利民生作为核心,可不正是太子施政方针的投石问路。也是太子在朝中力量的一次制衡。 所有人都不知道,但凡这次乡试中脱颖而出的举人,将来有很大几率成为太子的班底。 别人自己不了解,只这怀安府的解元公陈毓,怕是完全符合太子对手下重臣的期待—— 有才,识时务而又通透,更兼心怀天下…… 这陈毓,简直就是位太子量身打造的人才。 虽然觉得以自己识得的那个陈毓的情形,埋头苦读钻研圣贤书小有所成或许尚有可能,真是如卷中透露的那般大智慧却依旧不太现实…… ☆、第132章 传奇 怀安府原是旧朝和亲王的封地。 本来江南这样的富庶之地例来都是皇帝亲自掌控,鲜有作为封地赏给兄弟的。 奈何那和亲王却是例外。 听闻此人虽是出身皇室,却无半分骄娇之气,不独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更兼文才武略、风华无双。 按理说这样的人中俊杰最易受到帝王猜忌,偏是这和亲王却受尽皇帝宠信,甚而不忍放他远离,打破了历来受封藩王必到偏远之地就藩的惯例,直接把江南划给了自己这兄弟。 而曲池苑便是那和亲王亲自督建,听说里面亭台楼阁、甚而一草一木全是和亲王亲手设计,最是风雅无边的一个去处。 更神奇的是,虽然经历了朝代更迭,连遭战火洗礼,曲池苑依旧完好的保存了下来,到得现在更是怀安府一大景观,也是历次鹿鸣宴饮之地。 此次江南一省十二府共取中举人一百四十六名。江南自来是文风鼎盛之地,此次参加乡试秀才人数逾万人之多,录取比例已逾一百比一。 也因此,眼下能站在曲池苑外的这些举人委实是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子。 自然,虽是同为天之骄子,地位却又各个不同。 而站在最前面隐隐和其他举子拉开一定距离的那个挺拔少年,无疑是所有目光的焦点,也是所有人羡慕、嫉妒的存在—— 自古以来,江南一地的解元公,都被公认为含金量最高的,皆因但凡夺得江南解元的,无不是名动大江南北的才子。 唯有这个芝兰玉树般的少年,即便亦是因一举夺魁而在最短时间内震动了江南儒林,却没有一个人能准确说出他的来历。 却是此次考中的一干举人里,竟是没有一个人与之交好。 这少年就像是凭空冒出来一般。 却偏又以几乎灼瞎人眼的姿态,以卓然之资挺立于众人面前。 更不可思议的是少年人的本性,但凡取得一点成绩,便不免沾沾自喜,有轻狂之态,而这陈毓以十六岁之龄在上万人的乡试中脱颖而出、独占鳌头,这般荣光便是成年人怕也会失了本心,陈毓倒好,竟是无一点骄矜之态,那般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度,令得其他人即便对这突然冒出来的解元公颇有几分质疑,却不敢有半分冒犯。 只排挤是必不可少的。 便如同这会儿,众举子看似闲闲站着,却明显簇拥在亚元赵恩泽的周围—— 便是这会儿夺得解元又如何,说不好这里面有什么猫腻,或者就是运气使然!而且这也就是乡试罢了,来年春闱到底如何还未可知。须知江南解元有的是止步于春闱名落孙山的。 这陈毓一次运气好,总不至于此次运气都好吧?至于赵恩泽,单凭家世,就能甩这突然冒出来的小子几条街,若论将来的前程,自然也是赵恩泽人生的路更为光明。 以致拔得头筹的陈毓,虽是站在最前面,周遭却并没有一个人,明显处于被孤立的境地。 陈毓自然明白自己这会儿的处境。 只是和身旁那些纯粹的文人不同,上辈子占山为王的经历令得陈毓更有着一股独属于武人的纯然血性,更兼这三年的游历,更令得陈毓心胸不是一般的豁达,这些文人瞧着陈毓就是一个毛孩子罢了,却不知陈毓看他们也幼稚的紧,哪会把他们的排挤放在心上? 便是自诩出身书香门第、仕宦人家的赵恩泽瞧着也不由大为佩服,深知之前的怀疑怕是无妄猜测,少年的气度,夺得这头名解元怕是绝非偶然。 眼瞧着曲池苑大门大开,竟是笑吟吟趋前一步,冲陈毓拱手道: “陈公子,请——” 赵恩泽此番所为,明显有示好之意,陈毓虽不在意旁人的态度,却也不会拂了旁人的好意,当下微微一笑: “赵兄客气了,请。” 两人联袂而行,并肩往曲池苑而去。 后面举子愣了片刻,忙也纷纷跟了上去,瞧向陈毓的眼神却是有些复杂—— 竟然连最有希望夺得解元结果却被压了一头的赵恩泽都愿意主动折节结交,这陈毓倒是个有福的。 到了曲池苑中,已是处于官家视线范围之内,众人自然都各自打叠起精神来。 约莫盏茶时光,远远的青石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其中一个威严端肃的方脸男子,陈毓一眼认出来,竟然正是数年前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位周清大人。 至于其他相陪的官员,陈毓虽是不识,赵恩泽倒是认得,可不正是江南巡抚宋运成并学政邹敏,及怀安府一众官员? 当下以陈毓为首,众举子抢步上前齐齐拜倒:“见过各位大人。” 邹敏作为主管一省学子的学政,这会儿自然抢先一步,伸手对着众人虚扶了一下: “此番鹿鸣宴,既是汝等荣耀亦是官家盛事,今儿这鹿鸣宴乃是天家特意为各位筹办,诸位学子,切莫拘束,只管各安其座便是。” 众人恭谢皇帝圣恩,这才起身。周遭早有乐曲奏起,陈毓领起,众人齐诵《鹿鸣》诗,朗朗书声一时在整个曲池苑传扬。 一曲甫毕,邹敏一指和陈毓并肩而立的赵恩泽,笑着对宋运成等人道: “这就是赵家的麒麟儿赵恩泽。不愧是名动江南的才子,恩泽的文章当真是花团锦簇一般。” 一番话出口,令得人群顿时一寂—— 要知道此次乡试,陈毓才是昭告天下的解元公,也理所应当是今日鹿鸣宴当之无愧的主角,作为一省学政,邹敏无论如何也不该避开陈毓才是。 却怎么在这么多官员面前,独独赞誉赵恩泽?这不明摆着是打解元陈毓的脸吗? 尤其是那一干举子,除极少数人外,余者看向陈毓的眼神满满的全是幸灾乐祸和猜忌—— 难不成陈毓的解元果然有些不妥?不然,学政大人何以如此丝毫不给他面子? 便是赵恩泽,这会儿也不免有些惶恐。毕竟自家虽有人在朝为官,可和学政大人关系也就泛泛之交罢了,实在没想到邹敏竟然就这么把自己给推了出去。这不是把自己放在火上烤吗? 只旁人不知道邹敏的来历,赵恩泽却听家中长辈说起过,邹家也是京中世家,这邹敏更是潘家的女婿,这样的人家,自然不好得罪。 而且赵恩泽也委实奇怪的紧,以陈毓这般年纪,又会跟邹敏有什么恩怨?或者是父辈有什么嫌隙? 这般一想,越发坐实了之前的猜测,解元公陈毓怕是绝不和他表面表现出来的那般毫无根基,说不好,也是名门之后,毕竟,能让邹敏这样层面的人忌惮的,怎么也不可能是泛泛无能之辈才是。 不得不说赵恩泽的推测很对。 于邹敏而言,“陈毓”这个名字并不陌生—— 邹敏和阮筠、还有之前被诛族的武原府知府朱恩荣乃是同榜进士,三人自来关系颇好,邹敏和阮筠又都是娶得潘家之女,关系自然更亲近。 只是几年前,阮筠差点栽了个大跟头,邹敏后来才知道,竟是因为一个叫陈毓的孩子,而三年前,朱恩荣更是被诛族,其原因,竟依旧和陈毓这个名字有关。 知道这次解元也叫陈毓之后,邹敏自然颇为留心,特意调出陈毓籍贯的详细资料,终于确定,这个解元陈毓可不就是之前令得自己两位好友都吃了大亏的那个陈毓? 基于此,邹敏如何会对陈毓有半分好感? 借捧赵恩泽来踩陈毓自然做的再顺手不过。自然,邹敏敢于当众给陈毓没脸,也有自己的考量—— 现下皇帝年老,太子势强,才令得三年一度的乡试却是体现了太子的意志。 却不知这恰恰令得各省但凡是力拔头筹的解元怕是都不会得皇上喜欢,这自然也就注定了即便陈毓来年参加春闱,怕也是名落孙山的命。 而以邹敏学政的身份,一言一行无不代表官家,此番作为自然给那些学子留下了颇为丰富的想象空间,甚至认定,陈毓的解元名号十有*,确然和大家猜想的那般名不副实,说不好鹿鸣宴后,就会有什么大的变故发生也不一定…… 这般想着,一干举子对陈毓的羡慕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幸灾乐祸——得罪了一省学政,别说陈毓也就是个解元,就是中了进士,官路怕也走不了多远。 一片静寂中,一个爽朗的声音忽然插入进来: “陈毓,果然是你吗?” 却是钦差大臣周清,正满脸微笑的瞧着陈毓。 如果说之前还不敢相信,待看到陈毓瞧见自己时惊讶又带有些许激动的眼神后,周清终于确定,江南的解元公陈毓,就是九年前那个曾因被拐卖差点儿陷入绝境的孩子。 虽说两人不过一面之缘,可周清明白,自己之后仕途能一路畅通,委实从陈毓身上得益不少。 以致虽是事隔经年,周清却依旧对陈毓观感极好。又有之前亲自检阅了陈毓的卷子,不客气的说,便是第二名的赵恩泽,相较陈毓而言也差了太多。 至于邹敏所想的,周清也考虑到了,不过和邹敏心中认定的不同,周清却是觉得,陈毓怕是要一飞冲天,毕竟陈毓仁义公子的名号可是皇上亲口所说。 这会儿再科举得中,不是更证明了皇上有识人之明吗? 这陈毓还真是好运道,此去京城,怕是不但会入了太子的眼,说不好怕是皇上也会对他青眼有加。再加上来之前成国公府少主暗示自己多照拂旧人,如果说之前还不明白,这会儿自然清楚,成家口里的故人,定然就是这陈毓无疑了。 又忽然想到一点,成家那位小姐这会儿怕是也有十五了吧?女孩家一般及笄之后便会定亲,成家小姐倒好,却是至今不曾听过有关她的婚配问题。 成家少主这般关注陈毓,莫不是有把妹妹许给陈毓的打算? “见过周大人。”陈毓已是大礼参拜。“当年若非周大人施以援手,毓如何能有今天?” “知恩图报,是个好孩子,我瞧着小毓的文章也好,字体也罢,都颇有大家之风,当真是难能可贵。不知你和柳老先生可是相识?” 周清此语倒不是纯粹给陈毓撑场面,委实是觉得陈毓那般大开大合的阔大文风颇为熟悉,当年曾跟随一代大儒柳和鸣读过书,周清确信,陈毓的文风和柳老先生的文风委实颇有相似之处。 听周清如此评价自己,陈毓也有些受宠若惊:“当不得大人如此夸赞,毓这解元,实属侥幸。至于说柳老先生,在下恩师确然姓柳……” “你的恩师?”周清一怔,讶然道,“不会是,大儒柳和鸣吧?” 一句话未完,人群中忽然有人惊道:“我知道了,竟然是他!” 眼神中全是激动之色——这人也是来自白鹿书院,之前听到陈毓这个名字,还以为是同名同姓呢。却原来,竟真的是柳老先生的关门弟子、有白鹿书院传奇之称的那个陈毓吗? 别说江南一地,放眼整个大周,柳和鸣的声名都响亮的紧。听周清如此问,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便是邹敏也不觉蹙眉,应该不会,这么巧吧? 却不料陈毓竟是点了点头: “不错,在下恩师,正是白鹿书院的柳和鸣先生。” 果然是人的名树的影,如果说之前还有人不惮以最坏的居心去抹黑陈毓,待听得陈毓的老师竟然是大儒柳和鸣,那些质疑陈毓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 实在是放眼天下,柳和鸣于士林中的声望无人能出其右,他精心培育的弟子,会夺得解元自然也是再合情合理不过! ☆、第133章 京城 “竟然考中了解元,这个陈毓,还算有几分本事。”说话的是一位剑眉飞扬容貌英挺的青年,可不正是成国公府少主成弈? 如今老国公坐镇边关,眼下成国公府的当家人可不正是是太子少保、左翼前锋军统领成弈? 因是在自己家中,成弈早已除去官服,仅着一件月白色府绸长袍,却是越发衬得人英姿勃发。 躬身侍立在成弈身前的则是一个身高九尺的壮硕汉子,即便私下里,汉子依旧收肩敛胸屏息,明显对成弈极为敬畏。 心里却是有些犯嘀咕,也不知道那陈毓到底是什么人?竟能让少帅出动追影小组? 要知道左翼前锋军历来是大周最锋锐的一把尖刀,而他们这追影小组十二人更是锋锐中的锋锐、尖刀里的尖刀,用来调查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委实是大材小用。 “好了,你下去吧。”明显对手里纸张显示的内容还算满意,成弈刚毅的神情终于稍稍放松了些—— 之所以会关注陈毓,自然还是为了小七。 若论内心的真实感受,成弈委实是恨不得揍陈毓一顿才好—— 一想到从小疼到大,唯恐受一点委屈的小妹,却是因为一个外人茶饭不思,成弈就暴躁的紧。 奈何,那终究是自己最宠爱、便是摘下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只要她能快乐都愿意的人。 可惜,终究是无法办到。 虽然对三年前下的禁令始终不后悔—— 小七是成国公府的掌上明珠,理应拥有世上女子能有的最完美的人生! 成弈决不允许,自己最爱的妹子就这么没名没分的跟在一个男人身侧。 即便,能看得出来那陈毓确然对小七极好—— 只天下父母的心思,是绝不愿自己的孩子会有一点点被人看轻的可能,世上那些为了所谓的爱情不顾一切的痴男怨女,又有几人能幸福美满? 而且和其他世家须得用女儿联姻以巩固家族地位不同,成家的男人已经用自己的鲜血换来家族的荣光,于成家的女儿而言,只需沐浴在最灿烂的阳光里,在所有人的祝福中获得人世间最大的幸福即可。 因着皇命不可违,大妹妹的婚姻不得自主,只能听凭一张诏书,嫁入宫中,至于说小七,自己决不允许再有人破坏她一生的幸福。 眼瞧着小七日渐长大,成弈自然不允许她继续流落在外,更不允许小七的人生会留下一点被人诟病的地方。 因而三年前,才不顾小七的意愿,强行把人带了回来,并严令小七绝不可私下里和陈毓有任何联系。 不得不说,小七的性子委实太为乖巧。这么些年了,从没说过什么。成弈虽是依旧不改初衷,心里却难免很是愧疚—— 三年的时间,不长也不短,对小七和陈毓而言,却都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若然三年的时间,都不能让小七淡忘陈毓这个名字,成弈自然会选择成全她。 同时,若然陈毓三年里有什么劣行,即便小七再如何情根深种,成弈都决不允许两人之间再有任何联系。 至于说陈毓的婚姻,成弈倒是并不担心,毕竟,只要自己愿意,以国公府的威势,成弈不信,有人敢跟成家抢女婿。 也因此,这三年来,成弈即便身在京都,却是时时注意着陈毓的动静。 本来想着,陈毓能做到清白自守便可,出人意料的是,不独陈清和为官一方颇有令名,连带的这陈毓也屡有过人表现。 而最令成弈满意的却是,陈清和对待妻子的态度——即便已是做到三品大员,陈清和却依旧没有纳妾。至于陈清和的续妻也是贤惠的紧,对陈毓这个继子当真是堪比亲生。 便是陈毓,虽是年少风流、少年慕艾的年纪,也同样从未踏足过哪些风月场所,当也是洁身自好之人。这样的人家,小七若是嫁过去,自然不会受什么苦楚。 正是这般想法,令得成弈对陈毓即将到京城的消息终于能欣然接受了—— 此番春闱之后,若然时机合适,不论陈毓是否考中进士,都把小七的婚事解决了吧。 既已有了决定,成弈又把纸条放回匣子,顿了顿招手叫来一个丫鬟: “给小姐送去。” 那丫鬟不敢怠慢,忙接过来,小心的捧了,往七小姐住的怡园而去。 隔着假山,远远的能瞧见湖心亭里一个正站在岸边喂鱼的窈窕身影,一袭淡色衣衫,衬着满园落叶,那背影显得越发孤单而荏弱。 瞧见是明园的人来了,一个身着红色夹袄的丫鬟忙不迭迎过来,低声道: “红玉姐姐,你怎么过来了?” 虽是在成弈身边伺候,红玉却知道,怡园的这位不同于他人,大爷对这个妹子可不是一般的宠,说句不好听的,在府中的地位怕是连大奶奶都得靠后。 因而并不敢托大,笑着冲手中的匣子努努嘴: “这不,大爷让把这个匣子送给小姐。瞧大爷的神情,许是得了什么好东西呢——半夏,小姐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要说小姐生的真是小仙女一般,自己瞧着满京城的大家闺秀,就没几个能比得上自家小姐的容貌的,就是性情,也是极好的。却偏是身子骨弱的紧,时不时的得外出修养,一直到三年前,才算好些,才被大少爷接回府来。 只许是长时间卧病的缘故,小姐素来总是淡淡的,红玉就没有见过自家小姐如其他同龄少女般无忧无虑的笑过,不管什么时候见着,总觉得小姐眉宇间有着化不开的忧愁…… 半夏点点头,又摇摇头—— 小姐平日里的生活实在单调的紧,大多时候都是在药田里忙活,或者得空了便看会儿医书。总觉得小姐的模样就是不想闲下来,就比方现在,收拾完药田,又看了几页书,实在没事可做了,小姐就跑到这池塘边发呆。 很多时候,半夏都觉得,小姐病的不是身体,而是心…… 知道自家小姐心情不愉,红玉也不敢说话,就只和半夏静静的站着,等着小姐从池塘边回转。 好在小七很快发现了侍立的红玉,把手中最后一点鱼食抛进池塘,引得五六条锦鲤纷纷跃出水面争抢。这才抖抖裙子,回头笑了下: “红玉来了。有什么事吗?” 金色的阳光透过干枯的枝桠,打在少女的发上、肩上,映得那双剪水双瞳也似是晕染上点点波光,美得让人窒息…… 红玉简直看的呆了,直到小七走近,才回过神来,忙上前一步,把手中捧着的匣子奉上: “大爷让婢子送这个匣子给小姐……” 小七接过,打开来,却是一怔,里面除了一叠纸笺便别无他物。 红玉吓得脸色一白,双膝一软便跪倒在地,抖抖索索道: “小姐恕罪,这匣子婢子委实没有动过啊。” 之前也接过不少这样的差事,都是大爷为哄小姐开心,着自己送来的各色喜欢玩物,怎么会突然送了个空匣子过来?可明明一路上那匣子自己都小心捧着,期间并没有遇到任何人,怎么会突然就不翼而飞了呢? 那边小七已然探手,拿起最上面一张,却不妨“陈毓”两个字直直刺入眼帘。小七脸色猛地一变,这下连半夏都看出不对了—— 却是一大朵再灿烂不过的笑容正慢慢在小七的脸上绽开。 如同春日枝头绽开的第一朵花,小七脸上曾有的所有冷凝并轻愁瞬间一扫而光,一时间冰雪消融、春暖花开: “红玉,快起来——” 太过激动,令得小七声音都有些抖,却是怎么也遮不住脸上无论如何都遮不住的极致的喜悦—— 是陈毓,陈毓要来京城了呢。 “公子,京城到了,您看咱们——”进了城,来至一个三岔路口,喜子忙让车夫停好马车,自己却看向陈毓—— 三年前韩伯霖考中第十二名进士,如今正在翰林院中供职,陈秀自然跟着一块儿来了京城,喜子之所以停下,却是因为知道自家少爷姐弟俩自来感情极好,因此才想问陈毓,是去陈家的宅子,还是索性直接去见陈秀? “去猫儿胡同吧。”陈毓道。 当初就是考虑到姐夫韩伯霖真考中进士的话说不好会留在京中任职,陈毓就做主选了位于猫儿胡同的一个五进的大宅子,这里住的大多是供职于翰林院的示人,虽非大富大贵的居处,环境倒也不失雅致。 至于陈家,本来在这附近也有一处大院子的,只是当初皇上封陈清和忠义伯时,同时赐下来的还有一座忠义伯府,陈家自然不好让伯府空着而住别处,而忠义伯府距离猫儿胡同却还有一段相当长的距离。 与陈秀暌违多年,陈毓也是想念的紧,知道陈秀也必然对自己很是挂念,陈毓想着索性先去姐夫家看望姐姐,然后再回伯府算了。 喜子探出头,吩咐车夫把车赶往猫儿胡同。 待得拐进胡同里,一阵喧闹声忽然远远的传来,陈毓便掀开车帘往外瞧去,眉头却是倏地蹙起—— 怎么瞧着那群妇人围着吵嚷不休的地方,可不正是姐姐和姐夫的宅子? ☆、第134章 横扫恶霸 “敢跟忠英伯府抢人,还真是吃了熊心豹胆!”说话的是一个身着绸衫四十多岁气势汹汹的肥胖男子,劈手揪住韩家门房的衣领,“去,对你家主子说,快把那个王八蛋和我那小宝贝交出来,不然,爷定让人把这里砸个稀巴烂!” 韩家门房名叫韩开,平常虽也是个机灵的,却哪里见过这阵仗?只吓得脸儿都白了—— 韩伯霖是个争气的,当初春闱一举得中。 老夫人唯恐自己儿子有个行差踏错,来时千叮咛万嘱咐,皇城根下,一切要小心行事。便是这些下人,也都下了铁令,决不许仗着少爷的名号胡作非为,免得给韩伯霖招祸。 韩开等人自然牢记心中,待得到了京城更是发现一个事实,这京城中什么不多,就达官贵人多。 甚而街边挑担卖菜的都有亲戚在大理寺当差。 还记得韩伯霖和陈秀刚搬来时,曾颇受过胡同里其他住户的排挤,直到一次不经意间说起夫人的爹是皇上新近敕封的忠义伯,韩家的处境才得以好转。 后来又经历一些事后,韩开等人才明白,这京城里除了要防备得罪官老爷外,更要记着莫要惹了那些有爵位的人家,甚而即便对方家族已然没落—— 有句话叫同气连枝,那些功勋之家互相之间都有来往,得罪一个说不定就得带出一串!没看到亲家老爷虽然人不在京城,可一个爵位,就能让人对老爷夫人刮目相看。更不要说那些久居京城彼此之间互有往来的功勋之家了。 再没料到,今儿个竟会和伯爵府的人对上。当下直吓得两腿都开始哆嗦了: “各位爷,我家主人这会儿并不在家,不然各位爷留下名号,待我家主人回来,小的定会代为转——” 一句话未完,却是被男子用力一搡,一下跌坐在地上,又狠狠地一脚踩了过去,正要踩住韩开的手,韩开顿时惨叫起来,男子却是眼皮都没抬一下,冷笑一声: “过去砸门!” 韩开虽是疼的眼泪都出来了,却是不敢让开,反是挣扎着直起身子一下抱住男子的腿,不住哀求: “大爷,我们府里委实只有少夫人在家罢了,还请大爷容让片刻,小的这就着人去寻老爷回来……” 却被那男子又是一脚给踹开: “混账东西,我瞧着你是想去通风报信吧?你家老爷不在,那就让你家夫人滚出来!现在,麻溜一点儿快滚!耽误爷捉了那兔崽子,管保叫你阖府大小全到大理寺报道!” 韩开听得登时出了一身冷汗,身体也一趔趄,眼看着又要栽倒地上,却被一双手给稳稳扶住,抬头看去,却是一个容貌清雅的公子,仓促之间,只觉来人似是有些面熟,却又想不起来是在那里见过: “公,公子——” 来人可不正是陈毓?陈毓随手掂了根棍子塞到韩开手里,冷声道: “回去,守好大门,有任何一个人敢往里冲,你就只管打出来便是。” 那中年男子明显也是嚣张惯了的,更不要说这猫儿胡同他也清楚,住着的也就是些翰林院的人罢了,即便都是些有功名的人又怎样?和忠英伯府比起来,也就是些小鱼小虾米! 本以为撂出忠英伯府的名头,怎么也得震住对方——没看到外面乱成这个样子,那些相邻的人家也就有人探探头,就马上把门给关上了吗?明显怕惹祸上身。 也不知哪里跑出来个二愣子,还在自己面前充起大瓣蒜了!当下嘿嘿一笑: “小子,想打抱不平,也得看看对谁!敢跟爷耍横,仔细捶不死你!” 正要吩咐下人上去打,韩府大门也同时打开,一个二十左右长相清秀的男子带了两个家丁跟着走出来,瞧见外面的情景,怒声道: “柳玉书,你不要欺人太甚!” “小兔崽子,果然是你!昨儿个你跑的倒快,却还是撞到爷的手里了吧?敢跟爷抢人,果真是活腻味了啊!爷倒要瞧瞧,你是哪家小子——现在把人交出来,再跪地上磕几个响头,爷说不好还能饶你一条小命!”柳玉书手一挥,那些家丁就围了过去。 陈毓却是一愣,实在是初时还以为对方是自己姐夫韩伯霖呢,这会儿才发现,对方虽是有些面熟,却根本不是姐夫。 看起来真正惹上麻烦的不是姐夫,而是这青年。既如此,自己要不要出手,就要思量一番了。 那青年没想到柳玉书竟是如此蛮横,气的涨红了脸道: “柳玉书,即便你是忠英伯府的人又如何?朗朗乾坤、天子脚下,竟敢强抢民女,吃了熊心豹胆的人是你才对吧?也不怕告诉你,爷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便是住在帽子胡同的颜府颜天祺便是,有什么事,你只管冲着我来,若敢到这韩府生事,小爷就第一个饶不了你!” 颜天祺?陈毓怔了一下,那不就是颜子章伯父的二儿子吗? “强抢民女?”柳玉书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笑了一会儿脸色却又变得难看,“这个贱人,平日里对着我就是百般拿乔,见着年轻一点儿的就犯sao!还民女,嗤!待会儿看爷把人弄回去,怎么收拾她……” 说着脸一沉,一指颜天祺道:“敢勾搭爷的心肝宝贝,今儿个你就是跪下磕头,爷也饶不了你!什么不入流的狗/屁颜家,也敢在爷面前装大尾巴狼!” 说着一挥手,那些家丁就扑了上去。 柳玉书的人明显是有备而来,竟是刀枪棍棒齐举,饶是颜天祺瞧着也是会些拳脚功夫的,却也一时有些手忙脚乱,眼瞧着一个拿着刀的下人朝着颜天祺当头砍下,颜天祺忙往旁边避开,却不料后面那人手中的□□也朝着后心刺到。 直把他的那两个随从吓得纷纷惊呼: “少爷——” 颜天祺也没想到柳玉书还真就敢拿人命当儿戏,也惊出了一身冷汗,只是自己手下并韩开却都被柳玉书的人围着,别说救援自己,根本就自顾不暇,难不成今儿个还真就要被人戳个血窟窿吗? 正绷紧了身体准备硬挨,却不妨一声痛呼随即响起,然后是“噗通通”一阵响,颜天祺再抬头,却是一下傻在了那里。却是方才还围在自己周围的几名柳府家丁,正乱七八糟的躺了一地都是。 而自己的身边,正有一个俊美的不像话的少年挺身而立。 不觉大为诧异:“不知少侠是……” 至于柳玉书,脸上志在必得的笑容也僵在了那里—— 方才颜天祺没有发现,柳玉书却是看的真真的,少年方才连身上的佩剑都没有解下,竟是单凭一双手一招之内就把自己那几个手下全都摔了出去。 这般身手,怕是比起朝中那些将军都不遑多让!别看自己带的人多,真是打起来,不见得就能把少年制服。 柳玉书虽是养成的纨绔性子,却也不是傻的,即便心里这会儿气怒不已,思量了片刻还是把怒火压下去,瞧着陈毓勉强道: “这是我忠英伯府和颜家的事,聪明的,还是不要趟这个浑水。” “那我要是不聪明呢?”陈毓慢吞吞道。 “你——”没想到陈毓这么不识时务,柳玉书气的一摆袖子,阴□□,“是吗?既然你想要找死,爷就成全你就是。” 自己手下这几十号人呢,真是一拥而上,就不信对付不了他们。 一指陈毓和颜天祺: “既然想找死,那爷就成全你们便是!” 那些颐指气使的家丁哗啦一下就围了过去。 颜天祺心里一紧,急声对陈毓道: “少侠只管离开便是,他不敢对我如何——” 颜家家教甚严,方才人家已是救了自己一命,要是真因为自己有个三长两短…… “无妨,”这么些子人,陈毓却是没放在心里。说句不好听的,这三年来到处游历,便是撞到自己手里的亡命之徒也不知打杀多少了。对付这些家丁,委实再轻松不过,“颜二哥你只管一边歇着便是,这些人都交给我便是了。” 颜二哥?颜天祺愣了一下,狐疑的看一眼陈毓——这少年的语气,明显和自己很是熟稔,就只是自己怎么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啊? 还没反应过来,那边陈毓已经一撩衣袍,闪身冲入人群中,那些家丁嗷嗷叫着就迎了上来。 “少侠,我来帮你——”颜天祺忙道,顺手捡了把刀就要往里冲,只堪堪走了几步,就又站住,神情竟是目瞪口呆—— 明明瞧着也就一个比自己年龄还小的少年罢了,没想到却是如斯勇猛。 面对那些凶神恶煞一般的柳府家丁,竟是和虎入羊群相仿——挥拳处必有两三个人倒下,若是抬腿的话,更是一躺就是冰糖葫芦似的一溜。 不过转眼间,在场除了陈毓并颜天祺和吓得腿肚子都要转筋了的柳玉书之外,再没有一个站着的了。 陈毓放下衣袍,略略整理了一番,这才抬头瞧向柳玉书: “怎么,还不滚?” 柳玉书吓得猛一哆嗦,身子往后一踉跄,半晌恨声道: “好,你们等着,咱们大理寺见!” 说着也不顾那群手下,撒腿便往胡同外跑。 那些家丁也强撑着站起来,踉踉跄跄的跟着离开了。 “多谢少侠,”颜天祺转头瞧向陈毓,神情感激,“方才多亏少侠出手,不然,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对了,你方才喊我二哥,难不成少侠认得我不成?” “说什么少侠。”陈毓“噗嗤”一声就乐了,“颜二哥,你不认得我了?我是陈毓啊。” “陈毓?”颜天祺神情明显依旧有些懵懂,这个名字好像有些相熟,却是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听过。 陈毓索性一指韩府:“这里是我姐姐家。” “你姐姐家?”颜天祺顿时恍然,猛一拍脑门儿,“瞧我这记性!你是陈世叔的儿子,陈毓?” “是我。”陈毓点头,“走吧,二哥,咱们进去说。” 旁边一直侍立的韩开这会儿也明白了陈毓的身份,顿时大喜过望——原来这厉害的少侠,竟然是亲家少爷呢! 乐得一扭身就往家里跑,一叠声喊着: “快着人通报夫人,亲家少爷到了!” ☆、第135章 大理寺少卿 因着陈毓的到来,整个韩府都是一派喜气洋洋。 陈秀拉着陈毓的手,已是喜极而泣。 至于陈毓,瞧着陈秀微微凸出的肚子,更是惊喜莫名—— 姐姐的模样是有了身孕吗?那岂不是说,自己要当舅舅了? “这么大个人了,还跟个孩子一般。”看陈毓一直盯着自己肚子瞧,那般惊奇的模样,令得陈秀又是开心又有些不好意思。 “几个月了?什么时候生产?可准备好了稳婆?哎呀,我得赶紧给外甥准备见面礼呢。”对陈秀的嗔怪,陈毓却是全然未觉,心头除了即将迎接新生命的惊喜之外,更有一种恍然如梦的不可置信。 实在是上一世直到死都没有一儿半女的姐姐有孩子了呢。再瞧瞧即便害喜脸色却依旧红润的陈秀,明显姐夫照顾的极好,心里不由百感交集—— 还有什么比看到上一世痛苦一生的姐姐活的这般幸福更开心的呢? “好了,知道你要当人舅舅了开心,可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和小孩子一般?天祺可是瞧着呢。”陈秀数落着陈毓,自己的眼泪却是又掉了下来。 慌得陈毓忙搬了把椅子让陈秀坐下: “都是我不好,姐姐快莫要难过,不然,小外甥指不定多气我这个舅舅呢,真是惹得我小外甥生气,那我这个做人舅舅的可就罪过大了……” 一句话说的陈秀顿时破涕为笑,旁边的颜天祺也笑道: “秀姐姐和小毓的感情真是好的让人羡慕。” “你和天佑哥哥的感情不也是很好嘛?”虽然颜天祺算是外男,只陈颜两家是世交也算是通家之好,倒也不用避讳,“对了,外面那些人是怎么回事?” 颜天祺这次来,也是颜夫人知道陈秀有孕在身,陈家又不在京城,便是韩家那边儿也离得远,便把照顾陈秀当成了自己的事,隔三差五就会着人送些补品过来,本来往日里都是家中管事妈妈过来的,今儿个颜天祺正好有事来寻韩伯霖,便索性直接带了来,却哪里想到,竟是差点连累韩府遭受无妄之灾。 听陈秀提起这件事,颜天祺不由很是歉疚: “我怕是给秀姐姐和姐夫惹麻烦了。今儿个追过来那人是,忠英伯府的嫡子,柳玉书……” 颜天祺也没有想到,柳玉书竟会追到这儿来。 事情还得从昨儿个说起—— 颜天祺是国子监的学生,来年春闱也是要下场的。昨儿个从国子监回府的路上,在一条僻静的小巷里碰见劫掠民女的柳玉书,那女子走投无路的境地下,正好跑到颜天祺跟前来。 颜家人都是性情刚直之人,颜天祺哪里见过这样的糟污事?那女子又哭的委实可怜,颜天祺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好在柳玉书当时也就带了三四个家丁罢了,凭颜天祺三脚猫的功夫,加上几个家丁,勉强也算能对付,打了一架之后,救下那民女,也就离开了。 本来想着柳玉书的行径委实不堪,那民女既然走了,柳玉书当不敢再闹起来。却再没料到,对方竟是如斯蛮横,还敢追到韩府来,甚而若非方才陈毓出现,颜天祺都不敢想会发生什么事。 至于说惹麻烦,则是因为柳玉书出身忠英伯府的身份—— 柳玉书,可不正是柳玉函的哥哥? “柳玉函?”陈毓愣了一下,这个名字,自己好像听说过啊。印象里,姐夫的那个极品二叔,韩庆的妹夫好像就是这个名字啊。 “就是他。”陈秀点了点头,蹙眉道,“韩倩云不敢把我怎么样的,就是你们两个,怕是要小心些,毕竟,那柳玉函眼下可是大理寺右少卿的身份!” 本来当初和夫君一道搬至京城后,还有些担心韩倩云会不会想要报复、故意为难自己夫妻,好在这三年来,两家虽是姑侄关系,彼此之间并没有任何往来,韩倩云也没有刻意做过什么针对韩伯霖的事,又接到婆母来信,便是被徐恒割了舌头的韩庆在鹿泠郡那里也老实的紧。 只是陈秀也明白,经过当初一事,韩倩云心里定是恨死了自己一家,虽然不知道她因为什么始终隐忍不发,但肯定不会说就此揭过,只随着夫君位置越来越稳,包括爹爹那里也是喜报频传,陈秀相信韩倩云定然也越发不敢轻举妄动。 可陈毓和颜天祺却又不同了。 再如何,外人眼里陈毓也就是个孩子,爹娘又不在跟前,说不得就会被人欺负了去。 至于说颜伯伯,虽然这段时间听夫君讲,怕是极有可能调回京城,到督察院任职,可这不是还没有回来吗。天祺这般直接对上柳家人,之后怕是还会起波澜。 “无妨。”颜天祺倒也不甚在意,再怎么说爹爹也是三品大员,至于那柳玉函在大理寺任职又如何,也就是个四品罢了。更不要说自己就不信,他柳玉书强抢民女还有理了吗! 说着又羡慕的瞧了眼陈毓: “让我猜猜,小毓来京城,可是参加武举应试的?” 和颜天佑喜好读书的性子不同,颜天祺却是个好动的,从小更是立志当个侠客,奈何父兄压着读书,没柰何,也就跟家中护院武师学了几招罢了,哪里像是陈毓,瞧着年纪不大,随随便便一出手就是高人的范儿。 “武举?”房间外面却是传来一阵朗笑声,韩伯霖的声音随即传来,“天祺你可要加把劲了,我这弟弟可不是来参加武举的,说不好,你们俩还能坐同一个号场呢。” “不是吧?”颜天祺的神情诧异不已,上上下下不住打量陈毓,明显根本不信,“你才多大呀,就是,举子了?” “可不。”韩伯霖笑的开心,陈秀的神情更是骄傲至极,“不怕打击天祺你,小毓他不但来年春闱和你一起下场,还是以江南解元的身份下场的。” 江南解元?颜天祺怪叫一声,终是忍不住朝着陈毓胸口狠狠的捣了一拳: “臭小子,你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平日里还以为自己身手多厉害呢,可跟陈毓比起来也就算是三脚猫的功夫罢了,想着好歹自己还是个举人呢,武功比不过人家,总能拿一心两用当个借口,熟料人陈毓身手甩自己一大截也就罢了,竟然还是江南的解元。 须知江南那般文风鼎盛之地,想要考个解元出来根本就是难如登天!这般文武双全又生的俊美无俦,啧啧,亏得自己没有妹子,不然,真忍不住想要抢来当妹夫了。 陈毓平日里也是个老成的,何曾被人这么当面夸奖过?一张俊脸也有些发红。 韩伯霖抿了抿嘴——小舅子还是这种腼腆的模样瞧着带些孩子气,也更可爱。 当下回身拿了两卷时文分别递给陈毓和颜天祺: “这是之前几届三甲进士的应试文章,你们俩好好看,然后我出题,都练练破题,再写好文章拿给我看……” 一句话说的陈毓嘴角直抽抽——姐夫好为人师的毛病又犯了,这是和自己考秀才前,密集投放试题强化补习的时候一样一样的啊,好在自己等下就可告辞,回伯府去住好了。 正自胡思乱想,不妨韩伯霖已是笑笑的看过来,似是看破了陈毓的心思,慢悠悠道: “伯府那边还没有收拾,我每日里得去翰林院当值,春闱前,小毓就住在这里,一则好得便照顾你姐姐,二则我也好就便瞧一下你的文章可有长进了。” …… 陈毓默然——之前怎么没有发现,自己这姐夫还真是个心眼多的。若是后面一个原因也就罢了,可姐夫偏是扯到姐姐身上,让陈毓怎么也没法子拒绝了。 看来也不是没人治得住小毓啊,比方说秀姐姐就是很好的杀手锏。颜天祺在一旁瞧得直乐。转而想到,以后在韩姐夫面前也得老实些—— 之前总觉得韩姐夫是个再老实不过的,今儿瞧着,也有几分奸诈呢。没看见,连小毓都得乖乖听话。 至于说那卷时文,自然也毫不客气的揣到了怀里—— 不是韩姐夫的面子,这样的好东西可是弄不到的。自己今儿个会过来,可不就是娘亲催着来拿这东西的。 几人说着话,外面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颜天祺便起身告辞,因担心再出什么意外,陈毓便坚持送了出去,一直送到颜府附近,倒是始终没有再碰到柳玉函。 这么晚了,又没带什么礼物,陈毓自然不好贸贸然直接去颜府拜访,便和颜天祺约定了去颜府拜访的日期,才拨转马头。 只是刚走了几步,便觉得有些不对——习武多年,陈毓的五感自然非同一般的灵敏,虽是一瞬间,陈毓却还是敏感的察觉到不远处那辆马车似是有些古怪,猜的不错的话,马车上的人怕是一直在盯着自己瞧。 索性勒住马头,一直静静目送着颜天祺进了府门,才冷笑一声,径直朝着那始终古古怪怪的停在路口的马车而去。 眼瞧着就到了那马车前面,陈毓随手取下佩剑,剑鞘直指向马车车门,刚要喝问,车门却是刷的一下自动拉开,一个二十多岁瞧着有些吊儿郎当的男子一下从车上跳了下来,抬手抓住陈毓的马缰绳,脸上神情是全然不可置信的惊喜: “陈毓,你是我陈毓兄弟,对不对?” 陈毓脸色顿时有些古怪——还以为对方是柳玉函的人呢,却不料,竟然是在鹿泠郡时救得那个被异族人抓做人质的朱庆涵?! “朱大哥——” “哎哟,兄弟哎,可不是你大哥我吗!”朱庆涵明显是真的开心,一副笑的见牙不见眼的模样,“我刚才瞧着有些像你,又不敢认,还想着你怎么可能会来京城,没想到还真是兄弟你……” 口中说着,揽住陈毓的肩膀,一副恨不得抱起人原地转几圈的模样,只是比量了一下陈毓比自己还高的身材,却终究悻悻的放弃,饶是如此,这幅哥俩好的模样,依旧让跟着的家丁大跌眼镜—— 须知自家少爷可是堂堂侯府公子的身份,这还不算,眼下更是大理寺左少卿。这样的出身,还有这样的魄力,放眼京城,就没几个京城勋贵子弟能比得上的。也因此,家丁早看惯了朱庆涵藐视众生的傲慢样子,何曾有过这么和人勾肩搭背亲热的不得了的情形? 而且那少年既是和少爷这般熟稔,怎么也应该是同样出身京城勋贵人家才对,怎么自己就从来没见过呢? ☆、第136章 忠英伯府。 柳玉书灰头土脸的在大厅里转来转去,阴沉沉的脸上全是怒气。不时把头探出来,大声叱问下人: “二老爷还没下衙吗?” 什么狗屁颜府,还有那个突然冒出来身手了得的少年,竟然敢跟自己抢女人,当真是活腻味了。 正说着眼睛突然一亮,很是狗腿的从屋里跑了出来,却是一个生着一张白净面皮的中年人正从外面进来。 “哎哟,二弟,你可回来了。” 相较于柳玉书一脸的谄媚巴结神色,那被他叫做“二弟”的人神情间无疑有些倨傲和冷淡: “大哥有什么事吗?” “哎哟,二弟呀,你可得为我做主啊!”柳玉书一下攥住男子的手腕,神情激动,“你大哥我,被人打了啊……” 说着,一指房廊下东倒西歪的一众家人: “你瞧你瞧,可不是反了天吗!那些混蛋竟然不把我们堂堂忠英伯府,不把你这个大理寺少卿放在眼里!二弟,你大哥我没出息,可你好歹也是大理寺少卿啊,他们这么作践你大哥我,你可不能不管啊!” 一番话说得柳玉函果然就蹙紧了眉头,终于正眼瞧了柳玉书: “打你的人是谁?” 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柳玉书心里顿时得意无比:“哎哟,果然是我的好兄弟。二弟,那跟我抢,哦,不是,我是说打我的人,是一个叫颜天祺的小子,还有那个帮他的小兔崽子更该死,对了,他应该是住在猫儿胡同的一户姓韩的翰林家的人……” “猫儿胡同的韩翰林?”柳玉函眉眼间明显有些耸动,嘴角也微微向上勾起,显然心情比较愉悦—— 竟是一下网住了两条大鱼吗? 猫儿胡同的韩翰林家,不就是夫人的那个所谓侄儿韩伯霖吗? 别人也就罢了,韩伯霖可是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真是能处置了他家,夫人不定多开心呢—— 说起夫人韩倩云,柳玉函就觉得无比得意。 本来和韩倩云的婚事应该是祖辈给大哥柳玉书定下的,结果嫡母看不上倩云,竟是硬压着让自己娶了。 彼时自己刚入仕途,正是需要助力的时候,嫡母的意思自己倒也明白,不就是怕自己有个得力的外家会损害到嫡系的权势吗? 却不料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倩云娘家瞧着毫无根基,偏是倩云自己,竟是和如今皇上面前的大红人、镇抚司指挥使李景浩大人情如兄妹。 本来自己还怀疑,李景浩对自己妻子是不是有什么图谋,这些年来,却也看明白了,李景浩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还真就是把倩云当成了妹妹般爱护。 包括自己升迁之所以这么顺遂,可不就是仗了李景浩这个没名分的大舅子的势? 柳玉函也是个聪明人,弄不透其中的干系索性就不管了,只专心讨好妻子便可。而韩倩云的心思,柳玉函也明白,可不全在娘家人身上? 本来靠了倩云的力量,大舅子韩庆还有自己岳母很快将嫡系一房全都赶了出去,活的滋润的紧。却不料自从韩伯霖中了举人又娶了老婆后,情形就发生了变化—— 韩伯霖的小舅子竟也是有些本事的,竟不知怎么也搭上了镇抚司。韩庆又没脑子,竟是直接和镇抚司的人杠上了,以致被拔了舌头,连带的岳母也气得中了风,处境堪忧。 本来依着倩云的意思,怎么也要闹着李景浩帮着打压韩伯霖并他的岳家,好好出一口恶气的,熟料反被李夫人好一顿训诫,明言大舅子是自己做了错事,韩家也好,柳家也罢,绝不可因此寻隙报复。 毕竟不是亲兄妹,李夫人既是如此说,倩云和自己自然不敢违抗,这么些年了,每每说起韩伯霖一家,倩云都是恨得咬牙切齿。 却也不敢妄动。 倒没料到,韩伯霖竟然自动送上门来。 站住脚,看向柳玉书的神情竟是少有的和气: “竟有这么不长眼的人?大哥放心,我会派人查实这件事,若果真如你所言,弟弟怎么也会为你做主。” 柳玉书的性子自己还不清楚吗,最是个蠢货罢了,有了自己这句话,待得明日,他必然会闹翻了天去。 而外人问起,又沾不到自己身上分毫。 一路回到自己院落,心情都好的紧,韩倩云正好从房间里接出来,瞧见柳玉函,忙接出来: “老爷回来了?” 又觑了眼柳玉函的神情:“发生什么事了,老爷这么开心?” 想起方才府里的喧哗声,旋即了然——定是柳玉书吃了瘪,老爷才会露出这幅表情,头往正院的方向摆了下: “和他有关?” “夫人果然聪明。”柳玉函笑的得意,顺手牵住韩倩云的手,旁边的丫鬟瞧得纷纷低头——老爷对夫人还真是痴情,这么些年了,就守着夫人一个不说,还这么恩爱。 当然,夫人也有那个资本,没看明明已是都快三十岁的人了,夫人还是和二八少女般娇美? “他又做了什么蠢事?”韩倩玉撇撇嘴,语气里全是理所应当。 别看柳玉书是嫡长子,在这府里可委实没什么地位。府里哪个不知,自己这庶支才是忠英伯府如今真正的掌权人。 “被人打了,对了,我已经答应,会帮他出气。”柳玉函笑的愉悦。 韩倩云脸色就有些不高兴:“咱们过自己的日子,管他那么多做什么?” 语气里明显有些颐指气使。 柳玉书的神情就淡了些,却依旧温声道: “他不和人打,倒不好了,而且夫人可知道,那打了他的人是谁?” “谁呀?”韩倩云果然有些好奇。 “一个是眼下有可能出任督察院左副都御使的热门人物颜子章的儿子,另外一个人,则和你那个好侄子韩伯霖有关……” “韩伯霖?”听到这个名字,韩倩云神情都有些扭曲——这么些年了,李景浩的脾气自己也知道,只要能抓到韩伯霖的错处,定会为自己撑腰。可谁料想韩伯霖却是个谨慎的,这么些年都没有留下什么把柄,以致自己只能眼巴巴的瞧着他的位置越坐越稳。 现在瞧丈夫的意思,明显有了对付韩伯霖的法子。 “倒是便宜了你那个好大哥。”韩倩云果然很是开心。 “便宜了他?”柳玉函却明显有些不置可否。 自己做事,怎么可能会让柳玉书从中占一丝一毫的便宜?柳玉书本就是自己整个计划中关键的一环。 眼瞧着那个老东西坚持要上表把伯府留给柳玉书,真等皇上奏折批下来,这伯府的主人可就是柳玉书了。 可若是柳玉书为了个官妓和人大打出手的消息闹得满京城人尽皆知,即便那老东西上疏了又如何?皇上眼里可是最揉不得一点沙子的,怎么可能认同把伯府交给一个私德不修道德败坏的人?到时候,这伯府,自然依旧是自己的。 倒是阮筠那个妹夫,还真个人才,献的这一计竟是收到了一箭三雕的奇效,当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而让人刮目相看的除了李运丰外,还有陈毓。 韩伯霖本以为,自己对小舅子人面之广已是有了充分的认识,可当一大早接到朱府的拜帖时,还是吓了一跳—— 本来对方拜帖上非常亲热,甚而那送拜帖的小厮,也只说自家主人是陈毓的哥哥。 就只是那名字,却是让韩伯霖颇费了些嘀咕—— 朱庆涵,这名字起得倒好,怎么就和那位小侯爷、大理寺少卿起了一个名字呢?哪里想到,自己打着呵欠来至外面,才发现这么一大早就来拜会小舅子的好哥哥可不就是小侯爷朱庆涵? 直把个韩伯霖给惊得,到了嘴边的呵欠又吓了回去,便是抬着的手也忘了收回来: “小,小侯爷?” 朱庆涵这会儿倒是和往常眼高于顶的高傲样子没有一点儿相同,不独没一点架子,还笑嘻嘻的冲韩伯霖还了一礼: “是我,我来找我家兄弟一起去喝酒,伯霖可有空,咱们一起?” 韩伯霖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忙不迭摆手: “我还要当值,就不去叨扰小侯爷了。” 开玩笑,以为什么人都和他一样吗?自己可是知道,朱庆涵在大理寺的位置可是特殊的很,去不去官衙颇为自由,自己可没有他这般好命。 朱庆涵倒也没有勉强他,摆摆手: “那我们改日再喝。” 正说着,陈毓终于从外面进来——多年养成的习惯,陈毓自然不是睡过了头才起的这样晚,不过是方才正在外面练拳,又回去沐浴一番,才会拖到这般时候。 瞧见陈毓还有些湿的头发,韩伯霖不由抽了抽嘴角,自己这小舅子果然奇葩,竟是比小侯爷还要大牌,这要是旁人,早不知激动成什么样子了,他倒好,该怎么就怎么。可偏是朱庆涵丝毫不以为忤,一副甘之若饴的模样。 “走走走。”见陈毓出来,朱庆涵立马笑嘻嘻的迎过来,“今儿个大哥什么都不做,就陪你逛一逛京城。对了,你来京城了,小七那小子呢?” 实在是当初见识了小七让人*的手段,朱庆涵到现在都怀念的紧。 一句话出口,韩伯霖心一下提了起来。旁人不知道,他却是清楚,可不是为了那个小七,小舅子自我放逐了整整三年。 好在陈毓不过是滞了一下,神情上并未表现出什么不妥。却是冲朱庆涵点了点头: “练了会儿拳,正好有些饿了。咱们走吧。” 根本没准备回答关于小七的问题。 朱庆涵倒也没有追问,跟着站起身形,两人并肩往外走去。 等两人离开,一个鬼祟的人影从胡同里钻出来,对身后的人道: “快去回禀大爷,就说陈毓两个离开韩府了。” ☆、第137章 得月楼 “呶,这里是大理寺——”朱庆涵有些无聊的指了指路边一个以灰色为主调的建筑,冲着陈毓眨眨眼,“想不想进去玩会儿?” 进大理寺玩?陈毓嘴角抽了抽——自己看起来有那么无聊吗? “好吧,我当初果然是脑袋让驴踢了。”朱庆涵叹了口气。 要说朱庆涵也是个人才,虽是出身功勋之家,却是颇有才华,应试时竟也被他考进了二甲进士。 作为京城纨绔的代表人物,当时也很是惊掉了一众贵人的眼睛—— 要说京城里最可羡慕最有成就的功勋之后当是成国公府的少主成弈,年纪轻轻就是从二品的官员,且手握重权。 不过成弈这样的人一向是所有人心中高山仰止的存在,反倒是朱庆涵这样能闹能玩的更接地气些。 就是皇上当时听说朱庆涵考上了进士,也颇为震惊,竟是钦点了朱庆涵入大理寺任职。 朱庆涵这人平时虽是胡闹了些,人却也是个有魄力的,大理寺这样的地方又最需要不惧各种牛鬼蛇神的人坐镇,数年下来,朱庆涵倒是颇办了些大案要案,连本是想着让朱庆涵到大理寺做做样子的皇上都不由刮目相看。接连升迁之下,已是成了大理寺历史上最年轻的少卿。 只是纨绔的性子就是如此,时间长了就没有什么新鲜感了。朱庆涵眼下就正对大理寺的事务处于一个倦怠期。 正好陈毓来了,朱庆涵终于理直气壮的找到了休假的借口——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 这会儿看陈毓不愿跟自己去参观大理寺,倒也心有戚戚然: “好兄弟,明儿个春闱过后,哥哥瞧你必是有大造化的人,就一点,这大理寺就不必来了,忒没意思——” 常日里根本连个女人都瞧不见,好不容易来了个吧,还都是罪妇的身份,啧啧啧,甭管之前是什么模样,那些女人到了这里后就全都成了失魂般的木偶,怎么看怎么没劲。 想到此处,眼珠忽然一转,把了陈毓的胳膊道: “这也快到晌午了,不然,哥哥带你去个有意思的地方——” 等大理寺当值的官员听说少卿大人到了,忙忙迎出来时,只看见两个身影,正往不远处一个胡同而去,惊得忙低头转回去—— 那个胡同一直往里走,再向右拐,可不就是京城最大的青楼杏花楼? 少卿大人倒是好气魄,可这么白日公然请假然后逛妓院真的好吗? 陈毓自然也不是傻的,更因为上一世姨母曾有过的流落青楼的经历而对这样一个所在反感至极。瞧着朱庆涵一路上笑的越发贼兮兮,又隐隐听到胡同那边有女子的调笑声传来,不觉停下脚步: “咱们回去吧。” “啊?”朱庆涵嘴角耐人寻味的笑意一下僵住——本来想着自己这兄弟定然还是童子鸡呢,而且实在太想看到自来处变不惊的陈毓待会儿见到那些花枝招展缠上来的女人时会是怎样惊恐的模样,这才想要给对方来个出其不意,却不料这还没进去呢,就被识破了。 却是扯着陈毓的胳膊,脸上依旧是贱兮兮的笑,索性打开窗户说亮话: “怎么,兄弟你不想去玩玩儿?都说一起玩过女人的兄弟才是好兄弟,阿毓你——” 下面的话却说不出来了,却是陈毓的两只眼睛全都写着同样的一个词,那就是,幼稚。 堂堂四品大理寺少卿、被那些犯人视为活阎王一般的朱小侯爷还是第一次这么窘。 只是朱庆涵没有想到的是,这次恶作剧的后果却远不止被好兄弟给鄙弃—— 朱小侯爷想要拉着陈毓去逛青楼的消息很快被送到了成弈的案头。直把个成弈给气的火冒三丈,之后连着三天把朱庆涵宣到国公府来练手。 话说朱小侯爷这辈子最服的也是最怕的就是自己这成大哥啊,那真是每次见了,比自己亲爹面前都听话、都乖巧。 饶是如此,依旧被连着操练了三天,除了一张脸不疼,全身上下都好像要散了架般,却愣是到最后依旧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会刺激到这铁面的黑面神大哥。 还是直到陈、成两家订婚的消息传来,朱庆涵才欲哭无泪的明白了自己遭罪的根源在哪儿…… 当然亏得陈毓没跟他进去,不然,朱庆涵不定还要凄惨多少倍,至于陈毓,真敢进去的话,下场指不定比朱庆涵还要惨。 这会儿看陈毓慢悠悠转身往外走,朱庆涵只得垂头丧气的跟上,走了几步,心情却又好起来—— 即便已是做到了大理寺少卿,爹爹每次还拍桌子骂自己镇日里只知道结交些纨绔罢了,这会儿倒叫他看看,自己这兄弟怎样—— 文采武略样样精通,怎么说都给自己长脸啊。还有这傲娇的性子,啧啧,怎么瞧怎么对胃口。 这样想着,竟是再次神采飞扬,索性搂了陈毓的肩,当然发现搂起来有些艰难时,只得又悻悻的放下胳膊: “可是你自己不去的,真等娶了媳妇儿,有个母老虎管着你,到时候可别后悔……” 娶媳妇儿?陈毓脚下微微一凝。随着年岁渐长,惦记自己婚事的人越来越多,可不知为何,每当听人提到娶妻一事,陈毓脑海里都会闪现出小七睁着双黑溜溜的眼睛盯着自己瞧的模样,三年过去了,那双眼睛不但没有模糊,反是越来越清晰。 正自发呆,忽然瞧见前面的酒楼处似是有人影一闪,陈毓脑袋顿时“轰”的一声,那个人影,怎么那么像小七? 竟是甩下身后依旧喋喋不休的朱庆涵,拔腿大踏步往那处人来人往的热闹酒楼而去。 得月楼?朱庆涵怔了下,神情便有些扭曲——这得月楼可不正是成家的产业?里面用的厨子全是宫里放出来的资深御厨,因此那食物自然不是一般的好吃,可朱庆涵却很少来吃。 倒不是不想来,而是不敢来。 对于大哥成弈,还是放在心里默默崇拜就好,真是见了面,朱庆涵都颇不自在,那种情形下,自然再好吃的饭菜都会变得没滋没味儿。 却不料自己这兄弟倒是个精的,街上这么多酒楼,他还就一眼瞄上了得月楼。 罢了,既是给陈毓接风,也委实属这得月楼最好。 忙也快步跟上去。 那边陈毓却已是被人拦住—— 因着近日内众多举子涌入京城,各大酒楼生意都好的紧,什么同年同窗、故人之子都纷纷定好位子给人接风,尤其是得月楼,根本早在半个月前所有席位就全都预定了出去。 除了几个给特定人物留着的包厢,其他的根本就连一个位子都没有了。 “公子,我们这里没有座位了,公子想品尝小店的饭食,不妨换个日子——”那小二也是个能说会道的,竟是无论如何不许陈毓进去。 “我找人,只进去看一番,没有我找的那个人,马上就走。”陈毓只觉一颗心仿佛被放在油里煎一般,三年了,除了在梦里,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神似小七的背影,虽然知道可能性不大,可陈毓还是想要看一下。 没想到陈毓如此油盐不进,那小二也有些不开心了——开玩笑,得月楼可是成国公府的产业,从建好后又怕过谁来?当然,有成国公府这棵大树罩着,便是王孙贵族,等闲也不敢在这里闹事。 这小子一口的外地口音,还就敢在这里耍横了?当下脸就沉了下来,丢下一句: “这不合规矩。” 就准备赶人。 “哎呀,这不是陈公子吗?”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陈毓循声望去,却是赵恩泽,并几个江南举子,除此之外,还有两个不认识的人。 几人的模样,明显是要往得月楼里进。 陈毓想都不想直接站到赵恩泽身侧: “我们是一起的。” 说着径直对赵恩泽道: “赵公子不介意再加一把椅子吧?” 没想到陈毓还有这样胡搅蛮缠耍赖的一面,赵恩泽真是有些目瞪口呆,却也并不愿拂了陈毓的面子,刚要点头,却不妨旁边的那个明显有些陌生的方脸男子却不耐烦的道: “这是得月楼,可不是寻常乡下小酒馆,哪有随便加椅子的!” 又冲着旁边的绯衣男子抱怨道: “子望,别在这儿杵着了,咱们快些进去吧,得月楼的这个包厢,不是你说想要给你表弟接风,又说江南才子如何博学,我至于去找了那么多人吗?今儿看着,也就……” 一句话说的赵恩泽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 赵恩泽的表兄叫闻子望,也是今科应试举子,至于那个一道前来的方脸男子则名叫方名学,是闻子望国子监的同窗。 自古南北学子互有锋芒,自来谁都不服谁,如果说原先还不明白方名学的心思,那一路走来,却也够让赵恩泽清楚,方名学的心思,分明是想要跟自己比试比试—— 听他的口气本是想要跟解元陈毓较量一番的,只是找不到陈毓的行踪,无奈何只得找上自己。一路上说起话来,那可真是句句带刺。 这会儿又这个德行,当下也不再忍,索性也不理他,转身对闻子望道: “表哥,我跟你介绍一下,这位陈公子就是我们江南桂榜上的解元公,陈毓陈公子。” 又对陈毓道: “陈公子,这是我表哥,闻子望,眼下在国子监就读。” 江南府的解元?一句话令得闻子望和方名学都大吃一惊。 实在没料到,江南府的解元竟是这般年轻! “陈公子,”闻子望语气却是有些抱歉,实在是得月楼后台硬,即便知道了陈毓的身份,也很想交流一番,奈何之前订的就是七人的包厢,若然随便加人,势必要换位子,正如方名学所言,别的酒楼或许可行,得月楼这样的顶尖大酒楼却是不行的。 当下斟酌词句道: “不然,改日子望再单独宴请公子,以表谢意?” 陈毓果然有些失望,只得退后一步: “几位公子,请——” 却是瞟了眼神色终于缓和下来的店小二一眼: “我站在门外等,不犯法吧?” 说着后退一步,径直抱胸站到了门口——既是进了酒楼,总有吃完饭的时候,就不信人进去了就不出来了。 那小二好险没哭出来—— 老天爷,这人怎么这么没皮没脸啊。方才已经听出来了,对方可是堂堂江南解元公的身份,这么多人面前被赶出去不说赶紧走,还要杵在这儿当门神? 要知道无论如何都要赶这位公子离开,可是方才掌柜的特意吩咐的。 正自焦虑,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却是店掌柜,匆匆跑了过来,脸上神情却明显有些纠结—— 方才小小姐突然驾临,把个掌柜的给慌得什么似的。仓促间就听小姐说让拦一下后面的蓝袍男子。 亏得自己无措间除了派小二先去挡一挡外,还赶紧把酒楼的护卫全叫了来—— 敢跟踪成国公府的宝贝七小姐,不是活腻味了吗? 本想着这么机灵的自己,定会让小小姐刮目相看,却不料看自己带了那么多手持棍棒的人,小小姐脸当时就拉了下来。 更吩咐,让自己去请那位公子到常日里给少国公留着的那个房间就坐。 掌柜的虽然依旧糊涂,却顷刻间明白过来,小姐虽然暂时不想见那位公子,那位公子却是小姐看重的人。 登时吓得出了一头的冷汗。 忙不迭跑下来,正好听到陈毓说准备就这样站在酒楼门前,忙擦了把冷汗陪着笑脸上前: “哎呀,那怎么好——” 好在有人快了一步,却是朱庆涵,关键时候终于赶到,冲着掌柜的道: “喂,老成,还有没有房间,给我和我兄弟准备一个——” 掌柜的回头,脸上笑容明显实诚多了: “哎呀,这不是小侯爷吗,不知小侯爷的兄弟是——” “就是他了。”朱庆涵拉了下陈毓的胳膊,“怎么样,有位子没?” 因是成家的产业,即便是朱庆涵,也是不敢在这里耍横的。甚而即便这样问了,朱庆涵也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毕竟,别人不知道,他还不清楚吗,得月楼也就几个包间不管客人多少都空着—— 一间是成弈的,一间是留给成家小姐的,剩下的几间则是太子并几位皇子的…… 这些人,朱庆涵自认没一个人惹得起。 掌柜愣了一下,脸上笑意更浓——正发愁怎么找个合适的借口把人领到大公子的包间呢,可巧,小侯爷就出现了。 忙不迭把两人往里面让: “大爷的房间这会儿正好空着,小侯爷,快请,陈公子,请——” 虽说朱庆涵身份非常,这位陈公子怕是更不能怠慢,那可是小姐亲自点名要好好伺候的贵客。自然在掌柜的心里远比朱庆涵还要值得巴结。 朱庆涵先是一怔——成大哥今日不在?转而又是一喜,哎呀,那可是太好了,自己不用担心什么了。紧接着却又有些糊涂,自己什么时候面子这么大了,竟是连成大哥的房间都可以坐了? 管他呢,难得有这样一个机会! 竟是在赵恩泽几人的目瞪口呆中径直拖着陈毓上楼了。 ☆、第138章 娇客 “这个陈毓是什么背景?” 方名学蹙了眉头道。 方名学的父亲在督察院任职,而督察院则是纠察百官风纪的地方,方名学本就觉得以陈毓的年纪,得了江南府的解元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这会儿看陈毓甫入京城,竟是立马和一位侯爷勾肩搭背,立即觉得自己之前的猜测太对了,那少年会得解元,里面不定有什么弯弯绕绕呢。 赵恩泽却是早对方名学腻味透了,自然不愿把陈毓乃是大儒柳和鸣关门弟子的事情说给他听。除此之外,对陈毓的背景,也同样有一种摸不透的感觉—— 在江南府时有钦差大人护着也就罢了,怎么来了京城,还立马就和一位小侯爷这么亲热了? 闻子望却不欲几人再多说,看方名学明显有些恼火的模样,忙压低声音道: “咱们还是进去吧,至于那位陈公子,还是少惹为妙——你们知道那位小侯爷是哪个?” “哪个?”方名学对此倒是最感兴趣,更是暗暗下定决心,知道那小侯爷的来历,说不好就能把那个看着就不顺眼的解元公的关系网给弄清楚,少不得回去禀报父亲,让父亲好好的“督查”一番。 朱庆涵的名头别人不知道,闻子望却是清楚。无他,闻父可不就也在大理寺任职? 当下意味深长的瞧了一眼方名学:“他呀,就是诚毅侯府的世子爷朱庆涵,别看年龄不大,却正经是四品大理寺少卿。” 方名学一张脸顿时成了猪肝色—— 若是别人也就罢了,大理寺少卿朱庆涵的名字却是早有闻名,别看是进士出身,却最是个混不吝的主。平常心情好些也就罢了,心情不好的时候,说闹腾起来就能闹腾起来。 前些日子因为他逛青楼的事被几个御史和督察院的人参了,被皇上在朝堂上训斥了几句。 要是别人,说不得早被吓死了,朱庆涵倒好,朝堂上认罪认得好好的,拐回头下了朝,就跟几个参他的官员闹了起来,甚而几个官员还每人挨了他一脚。 皇上倒好,听说这件事不但没怪罪朱庆涵,还笑着说他是真性情! 当然,方名学为何知道的这么清楚,则是因为,他爹就是挨了脚踹的官员中的一个! “还解元!也就是个纨绔罢了。”据此,方名学更加认定那个江南解元陈毓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小声嘀咕了一句,却不敢再张狂—— 开玩笑,连自己老爹都敢踹,自己这样的,不是上赶着找虐吗! 陈毓自然不知道因为一个朱庆涵,自己也成了人人鄙弃的纨绔。他的全副心神都在来得月楼就餐的客人身上,可惜直到跟着掌柜的进了房间,都没再见着那个神似小七的背影。 虽然陈毓这么大模大样的窥探其他客人明显有些逾越,掌柜的却是什么话都没说,待进了那装饰华丽中不失淡雅的房间,才陪着笑脸道: “小侯爷,陈公子,你们少坐,小的这就让人先上几道得月楼的招牌菜来。” 又指了指那间阔大的窗户,得意的道: “咱们得月楼既名为得月,就是因为楼层够高,视角够广,站在窗户这儿,几乎就能把整个京城尽收眼底,陈公子第一次来京城吧?不妨先看会儿外面的风景,不瞒公子说,咱们整个得月楼可就数这里看的最好。” 一句话说的陈毓立即站起身形——会来这得月楼可不是为了吃饭,既然这里视线最好,正好可以用来观察那些离开的客人,既不会错过那个背影,又不至于影响得月楼的生意,倒也算是两全其美。 倒是朱庆涵眼神明显有些怪异——怎么觉得这个老成有些古怪啊?不然,如何对自己兄弟那般客气? 注意到朱庆涵的审视眼神,掌柜的表情僵了僵,好在朱庆涵并没有在意——自己兄弟吗,被人抬举了自然没什么不好的。 待得轻轻关上门,掌柜的四处看了看,等确定陈毓两人并没有注意自己,这才身形一拐,往旁边一个更加幽雅的房间而去,轻轻敲了下门,里面开了一道缝来,掌柜的忙闪身进去,冲着端坐在正位上的小七道: “已经按照小姐说的,请那位陈公子去了大爷常日的那间包房用饭。不知小姐还有什么吩咐?” 眼角的余光却是觑见小姐面前摆的满满一桌子菜竟是一点儿都没动过。事情果然有些古怪,要知道这些可全是小姐爱吃的! 小七却是一点都没注意到掌柜的异常。 其实自打知道陈毓来了京城,一直宅居在家那里都不想去的小七便不时找借口到街上去,所奢望的,不过就是能和陈毓来一次“偶遇”。 方才意外看到陈毓时,小七根本立刻就傻了。天知道在看见那个久违了的身影的一刻,小七多想跑过去,即便什么都不做,哪怕就是在近处看一眼心上的这个人也好啊! 只是大哥既是已透漏了会给自己做主的心思,更是明言,定亲前不许私自去见陈毓。 明白大哥是怕自己会被人看轻,又春闱在即,小七只得忍下满腹的心酸和眷念。想到毓哥哥这会儿就在隔了不远的那个房间,小七眼睛都红了。 听小七久久没开口,掌柜的不免有些诧异,待要抬头,却正好瞧见一滴晶莹的水珠砸在地上,水珠四溅处,吓得掌柜的一激灵: “小姐——” “无事。”还是旁边的半夏聪明,忙帮着掩饰,“小姐方才迷了眼。” 掌柜的嘴角咧了咧——得月楼里根本纤尘不染,哪来的灰尘?却也不点破。 那边半夏已是不住的冲自家小姐使眼色—— 到这会儿如何不明白,方才跟着自己几人到了酒楼的那个俊美无比的少年,就是小姐这几年郁郁寡欢的根源所在。 本想着不会是个空有副臭皮囊的纨绔吧,孰知,打听了才明白,那少年竟是江南府的解元!而且瞧大爷的意思,分明也是相中了的。 那岂不是说,那陈毓就是板上钉钉的国公府的娇客了? 枉自己平日里还替小姐的婚姻大事担心,没想到小姐这么争气。不独心里已是有人了,还是个这么好的。 念了好几年的人,这会儿好容易见着了,有什么话还不赶紧说,没得待会儿走了,又该魂不守舍了。 旁边白草也是个伶俐的,当下抿嘴一笑,悄声道: “那可是朱小侯爷呢,成掌柜的若是伺候不周,说不好就会被怪罪,不然,小姐提点掌柜的几句?” 掌柜的感激的看了眼白草——方才可不就差点儿犯了大错?当下一叠声道: “还请小姐示下。” 小七也意识到自己行为怕是有些不妥,瞪了一眼一脸八卦等着自己开口的半夏和白草,两个促狭的死丫头,分明是一副等着看笑话的模样。 却也不再矫情——自己就是惦着阿毓怎么了? 当下道: “上的菜以浙菜为主就好,另外再加个宫保鸡丁、灯影牛肉,对了,再来个清炖蟹粉狮子头,菊花鲈鱼球,还有佛跳脚……” 阿毓虽是江南人,口味却是有些重,本来川菜怕是更合他口味,就是这会儿天气有些燥,吃多了怕是要上火…… 这么不假思索的说了一大串,掌柜的听得一愣一愣的,越发好奇那位陈公子的身份,实在是小姐也对那人太熟悉了吧?竟是对对方的喜好掌握的一清二楚。 至于旁边的半夏和白草,则是一直捂着嘴巴偷着乐——就说小姐的口味怎么和府里其他主子都不一样,专好尝试些重口味的,每每把自己辣的眼泪都下来了,还硬撑着吃,原来根源在这里呢——可不就是为了和那陈公子保持一样的口味吗。 都说小姐是个性子冷的,这会儿瞧着,分明是个至情至性的才对。 直到把要交代的事情交代完,小七才发现下面站着的几个人的异常,直臊的一张小脸通红,等掌柜的离开,才横了半夏两人一眼: “走吧,咱们从后门出去。” 陈毓自然不知道,得月楼竟然还有后门这东西,又因一直关注着窗外楼下的情景,连掌柜的上了什么菜都不知道。 倒是朱庆涵,心情不是一般的郁卒,明明方才已经吩咐下去,自己喜欢清淡些的样式,结果除了一道汤外,上得全是重口味的菜又是闹哪样? 好在陈毓筷子却是没停,即便一直关注着外面,却吃得香甜的紧。 那掌柜的提着的心终于放下来,笑呵呵的告退,竟是丝毫没有要去跟朱庆涵解释一下或者安慰一番的意思。 弄得朱庆涵简直要怀疑,这掌柜的是不是故意的,或者是想要巴结陈毓?可也不对啊,旁人不知道,自己还不清楚吗,陈毓的爹虽是官至三品,可在公侯满京城、官员遍地走的皇城根下又算的了什么? 怎么可能放着自己这个正经小侯爷不巴结,倒是上赶着给一个外官的儿子献殷勤? 可就是觉得,贵为大理寺少卿、诚毅侯府小侯爷的自己赤/裸/裸的被无视了又是闹哪样啊? 好在掌柜的也不是全无良心,终是又让小二上了两道朱庆涵喜欢吃的菜,才让朱小侯爷受伤的心灵稍稍得以慰藉。 这边刚吃了几口,隐隐约约却听见一阵争执声传来,不由暗暗诧异,倒不知什么人这么牛,敢到得月楼闹事? 那边掌柜的又何尝不是一样的心思? 看着眼前一脸公事公办的所谓大理寺官员,掌柜的脸色即便有些不好,却也没有阻拦—— 一个小小的大理寺丞,还真没被放在眼里。 就只是大爷早就吩咐过,得月楼是正经的经商之所,除非确定对方是来闹事的(那对方的下场可不是一般的惨),不然绝不可仗势欺人。更不得和官府作对。 眼下这叫褚安亮的人既是一早亮出了身份,又直言是在酒楼中用餐的客人摊上了人命官司,自然不好阻拦。 却是横了一眼跟在褚安亮身侧颐指气使的柳玉书一眼: “这位又是做什么的?” 明显察觉到掌柜的不悦,褚安亮心悸之余又极为不悦—— 不就是得月楼的一个掌柜吗?在自己面前就敢摆谱!却还偏是动不得。至于说心悸则是明白这得月楼可是成国公府的产业,自己今儿个来无形中就有不给成国公府脸面的意味。 只是柳玉书是柳玉函大人的哥哥,柳大人之前言语中已是透露出来,让自己尽量配合这柳玉书。 没办法,只得跟他到酒楼走一趟了。 管他呢,反正自己本就和柳大人在一条船上,而柳大人则是公认的潘系官员,潘系和成系本就是死对头,如此,自己便是给了成家难看又如何?至于成家,要是和自己这样一个小人物计较未免有*份,而且自己这么上门打了成家的脸,怎么说柳大人也得承情不是…… 当下也不同掌柜的客气,冷了脸道: “他是命案的见证人,自然要跟我们上去指认凶徒。” “不错。”柳玉书一挺胸脯道。 虽是伯府嫡子,可这得月楼的宴席价钱委实是高,柳玉书也就能偶尔到这里打打牙祭罢了,甚而连这里的掌柜都不能轻易见到,还是第一次这么威风凛凛的叫来掌柜的训话,柳玉书这会儿的心情自然不是一般的得意—— 自己可是有大理寺丞亲自护驾! 当下头一昂,大声道: “陈毓在哪里,快给爷滚下来!” 一句话喊得堂上众人纷纷侧目,方名学那桌因离得大门最近,自是听得清清楚楚。赵恩泽神情就变了一下,方名学却是乐了—— 就知道那叫陈毓的不地道,这会儿瞧着,还让自己猜着了,惹上了大理寺,那陈毓怕是很快就得吃牢饭去。 眼瞧着掌柜的脸一下沉了下来,褚安亮顿时变了脸色——这个柳玉书是怎么回事,真蠢还是假蠢啊。假装不知道得月楼的背景硬闯进来是一回事,这么一来就胡搅蛮缠惹怒得月楼的人又是另一回事。 只是人是自己带来的,却也不好示弱。 到了这时候,掌柜的如何看不出来褚安亮一行有异,若然是平时,早派人打了出去,只是这会儿,却是又有了其他主意—— 朱小侯爷的性子别人不知道自己还不知道吗,最是个护短又爱无事生非的,别人不惹他还经常手痒呢,这褚安亮竟是送上门来要招惹他的兄弟。 有朱小侯爷在,自己倒要看看这褚安亮会落得怎样悲惨下场。 当下让开身形,一转身却是迅速召集来所有护卫,令他们上楼,一切听朱小侯爷调遣,当然,如果朱小侯爷没有发话,那大家只管自由发挥,务必保得陈公子绝不会被人伤了一根汗毛,至于过程中是不是有误伤,比方说那不长眼的褚安亮和柳玉书,就不在掌握之中了…… ☆、第139章 揍人 “我说兄弟,你真不认识成家的人?”朱庆涵瞧着对面的陈毓,眼神狐疑。 实在是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无论是破例让自己使用老大的房间,还是这满桌不合自己口味却投了陈毓缘的饭菜,怎么就透着一股子古怪呢。 “有什么不对吗?”陈毓心神都在外面,听朱庆涵如此说,不免诧异。 “那,那,那——”朱庆涵点着桌子上陈毓用的最香甜的几道菜,“这些你都喜欢?” “是啊。”陈毓点头,有些不明所以,“我正要说呢,朱大哥你倒是清楚我的口味。” 虽然是地地道道的江南人,只上一世陈毓落草为寇的地方却是北方,也是在那般酷寒之地,才养成了陈毓嗜辣的习惯——没办法,太冷了,多吃些辣的,热量足啊。 只是和朱庆涵虽也算是生死之交,两人生活上却没有什么交集,难为他能打听出来自己不爱吃绵软香甜的江南菜,倒是喜好重口味的饭菜这一点。 朱庆涵眼神越发怪异,甚而还有些委屈:“别看我是北方人,喜欢吃的却是你们江南菜,桌上这些,除了两三道是我点的,余下的,全是掌柜的自己做主送上来的。” “你说那位成掌柜?”陈毓怔了一下,只觉隐隐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在自己脑海里一闪而过,正要细思,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忽然来至门外,紧接着是一阵“咚咚”的砸门声: “里面的人,快给爷滚出来!” 朱庆涵惊得手里的茶杯好险没摔了——老天爷,外面是哪里蹦出来的棒槌?这可是成家少国公成弈的专属房间!竟敢就这么嚣张的命令房间里的人滚、出、去? 就是锦衣卫、镇抚司的人也不敢这么叫嚣吧? 陈毓神情也是好奇的紧,上上下下打量朱庆涵一番: “朱大哥,不会是你在外面惹了什么桃花债,被人堵上门了吧?” 话音未落,外面的声音再次响起: “陈毓,爷知道你就藏在里面。不想死的太难看的话,还是这会儿就滚出来的好!” 朱庆涵“噗嗤”一声就乐了,用力拍着陈毓的肩头道: “哎哟兄弟,没看出来啊,你还真是个深藏不露的,哥哥瞧着人家要找的奸/夫是你吧?跟哥哥说实话,是不是外面这棒槌的老婆让你睡了,这家伙才会这么疯狗一般连这里也敢堵?” 话音刚落,房门一下被推开,柳玉书肥胖的身子瞬时堵在门口。 “我去——”朱庆涵怪叫一声,很是歉疚的对陈毓道,“兄弟别气,我收回方才的话,这就是头猪啊,他那猪婆还是留着自己享用吧!” 陈毓却是蹙紧了眉头: “是你?” 这不是前儿个带了恶奴打上姐姐门前的那个柳玉书吗? “不错!正是本大爷。”柳玉书神情不是一般的得意,“小子,你不是很横吗?敢跟爷抢女人,真是活腻味了——颜天祺这会儿已经在大理寺候着了,眼下就该轮到你了。” “大理寺?”陈毓下意识的瞧了朱庆涵一眼。 朱庆涵摊了摊手,示意自己并不知情,却是努了努嘴: “你认识他?” 陈毓倒也没有隐瞒:“我前儿个跟你说过的,那个想要强抢民女,结果被颜二哥撞破的忠义伯府的柳玉书。” 没想到都被自己堵在房间里了,这俩小子不但不怕还有心情对着自己指指点点。柳玉书好险没气笑了: “哎呦,两个狗娘养的——” 却不知一句话甫毕,陈毓和朱庆涵神情都是一变,一个提起桌上的热茶壶,一个抄起一碗汤,朝着柳玉书就砸了过来。 两人动作实在太快,柳玉书根本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砸了个正着,那碗汤直接扣在了头顶,更惨的是那茶壶里的水还是滚烫的,顺着柳玉书的面门就浇了下来,直把柳玉书疼的杀猪一般惨叫起来: “哎哟!疼死我了!褚安亮,还不快让人把他们抓起来——兔崽子,混账,待会儿爷非得把你们抽筋扒皮——” 后面的褚安亮听得心惊胆战,有心查看柳玉书到底伤在了那里,无奈柳玉书肥胖的身躯把个门挤得结结实实。忙一叠声命人去搀柳玉书,又冲房间内大声叱喝道: “哪里来的狂徒?竟敢连大理寺办案也敢阻拦,眼里可还有朝廷律法?” 正自闹成一团,又是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传来,褚安亮回头看去,却是酒楼护卫闻声而来,忙厉声道: “这房间里到底是何方匪徒?快让他们滚出来,不然,连你们得月楼一块儿获罪。” 却不想喊了半天,对方却连理都不理,凡是冲着房间里恭恭敬敬道: “小侯爷,这些人可是冒犯了您老?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 里面的朱庆涵抽了抽嘴角,这个老成,倒是个精的,明明柳玉书和大理寺要抓的人是陈毓,他却偏要把自己扯进来。到这时候已是笃定了陈毓和国公府必然有关系。 当然,即便不是为了给成家面子,这些人既是想招呼自己兄弟,那也只能自认倒霉! 小侯爷?外面的褚安亮脸色就变了一下—— 柳玉书不是说,里面就是个穷翰林的小舅子吗,怎么又变成什么小侯爷了? 还未反应过来,就听一个懒懒的声音响起: “那就麻烦各位兄弟了——把这些不长眼的东西,全都给爷丢出去!” 这声音怎么有些耳熟啊?褚安亮怔了一下,还未想清楚对方是谁,成家护卫已经动了手,耳听得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声,包括褚安亮和一直在哀嚎的柳玉书在内,一众人等就被直接从楼梯上踹了下来。 更可悲的是这一滚可不是一层楼梯,竟是足足从顶楼一直滚到最底层。 看到接二连三从楼梯上滚落的褚安亮等人,等着看笑话的方名学神情都扭曲了—— 这陈毓到底是何方神圣啊!这可是大理寺的人啊,也敢下这般狠手? 褚安亮勉强从地上爬起来,腿也瘸了,衣服也烂了,连带的眼前金星直冒: “反了,还真是反了!快去,禀告柳大人,带铁卫来——” 大理寺铁卫是专门针对穷凶极恶之徒的。 柳玉函的人来的倒也快,看到瘫倒地上的一众人等,脸上全是森然杀气——什么小侯爷,敢和大理寺对着干,那就是找死。 一挥手,那些铁卫鬼魅般往楼上而去。褚安亮和柳玉书尽管身上疼的紧,却也咬牙跟了上去: “二弟/大人,待会儿可否先把那凶徒交由我等处置?” “放心。”柳玉函声音不大,却是令人听着胆寒,“这般亡命之徒,不打残了,怎么肯听话?” “还有成家护卫。”终是忍不住,褚安亮又加了一句。 “成家护卫?”柳玉函冷笑一声,“安亮你弄错了吧?是那亡命之徒的同伙吧?” “对对对——”褚安亮不住点头,“大人英明。” 说话间,雅间的门再次被撞开,大理寺铁卫一拥而入。 “若有反抗,格杀勿论!”柳玉函一字一句淡淡道。 却是没有预料中的激烈打斗声传来,那些铁卫进了屋子,就仿佛被人定住身形般,一个个全傻在了那里。 “还愣着做什么?”柳玉函冷声道。 “没听见我兄弟的话吗?还不把里面的这俩兔崽子给爷抓起来?”柳玉书浑身疼的火烧火燎的,心里的火也是往外一窜一窜的,“爷说过,一定会抽你们的筋,扒你们的皮,把这两个狗娘养的混账王八蛋剁碎了喂狗……” 正自骂的起劲,却不妨里面一个声音道: “我□□娘的!还傻站着干什么?还不把外面那个满嘴喷粪的王八羔子给爷拉过来打嘴?” 一众铁卫旋即回头,竟真的一下扯住柳玉书的衣领,径直拖到了屋里,耳听得一阵噼里啪啦的耳光声响起,柳玉书的哀嚎声简直能把房间给震塌: “哎呀,爱(二),弟,呜呜,走(救),我——” 柳玉函和褚安亮完全被眼前的情形给弄傻了,待得反应过来,一把推开挡在门边的铁卫,终于看清了一脸煞气端坐在桌子后的人是谁,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 “朱大人?” 褚安亮则脚一软,就瘫在了地上——天爷,自己真是到了八辈子血霉了,房间里坐的,怎么是这个祖宗?也终于明白了铁卫方才为何如此反常—— 须知这些铁卫可不是直接归朱庆涵管辖? 看到柳玉函进来,被铁卫押着的柳玉书以为来了救星,顿时拼命挣扎起来,嘴里还呜呜咽咽的咒骂着。无奈那些铁卫却根本不放,便是上座的两个“小兔崽子”也连眼皮都没眨。 饶是柳玉函听着啪啪啪的耳光声,肺都快气炸了,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冲着朱庆涵恨声道:“朱大人,这里面怕是有什么误会,家兄——” 却被朱庆涵毫不客气的打断:“这是你哥哥?原来这老混蛋就是仗了你的势,才敢辱骂我侯府?狗娘养的,嘿嘿,我明儿个就上朝,怎么也要跟皇上讨个说法!” 说着冲铁卫厉声道: “不打掉他一嘴牙,就不许停!” 柳玉函脸色一白——和其他功勋之家不同,诚毅侯府始终圣眷甚隆,朱庆涵的娘更是当朝公主。这句“狗娘养的”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真是深究起来,却是连皇家也骂进去了。 想明其中利害关系,竟是再不敢说一句话,只能眼睁睁的瞧着柳玉书满嘴牙全被打落。却不敢说出一句话。 ☆、第140章 凶多吉少 “朱大人可还满意?”柳玉函的话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从喉咙口里挤出来的—— 从小在嫡母的刻意排斥下艰难求生,让柳玉函明白什么事不能忍,什么事却是必须忍得—— 尽管都是进士出身,甚而朱庆涵科考的名次犹在自己之上,柳玉函却依旧打心眼里看不上朱庆涵这个纨绔。 以为天下人都是傻的吗?就朱庆涵的狗屁文章,能考进二甲,不过是皇上有意奖赏朱家,又沾了他那个公主娘的光! 反观自己,功名也好,现在的官职也罢,全是自己这些年劳心劳力苦心经营而来的。 换句话说,如果自己有朱庆涵那么多靠山,铁定比他还要出色的多。 现在倒好,自己年过而立的人了,却不得不在一个年轻后辈面前恭恭敬敬的赔着小心。这份羞辱自己记下了。有朝一日,必会千百倍的回报过去。至于眼下—— 柳玉函阴狠的眼神在陈毓身上扫了一眼: “此人和一宗命案有关,朱大人身在大理寺,想来不会阻止鄙人办事吧?” 即便暂时不能拿朱庆涵如何,好歹可以拿他护着的这个小子出一口恶气。 “命案?”朱庆涵如何看不出柳玉函神情中的愤恨,却是根本毫不在意,施施然站起身,上前一把揪住柳玉书的头发,迫使他抬起头直对着陈毓,“你看见我兄弟杀人了?” 柳玉函直觉有些不妥,刚要上前阻拦,无奈柳玉书却是被吓破了胆,脑袋摇的和拨浪鼓一般,身子也拼命往后缩: “没,没有——饶,饶命啊……” 眼泪鼻涕已是跟着流了一脸都是。 “那你为什么说我兄弟是杀人凶手?”朱庆涵却是丝毫没有一点可怜他的意思,依旧居高临下的逼视着他—— 熟悉朱庆涵的人都知道,这人是真纨绔,也是真心狠,不然,如何能镇得住阎罗殿一般的大理寺? 被这样森人的眼神盯着,柳玉书直接被吓尿了,想都不想就说了实话: “他是颜天祺的兄弟,竟然敢打我——” “柳大人,这就是你口中所谓的凶手?”朱庆涵冷笑一声,“倒不知道,你们柳家什么时候这般厉害了,随随便便和人发生了纠纷,就可以往人身上扣个杀人的帽子!” 口中说着,用力一推,柳玉书肥胖的身子朝着柳玉函就砸了过去。 柳玉函早已是脸色铁青,竟是直接往旁边一闪,任凭柳玉书肥胖的身子再次滚落,那惨叫的声音令得得月楼内众人都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哎呀,柳大人果然不愧是正人君子,可真是一位讲究孝悌的好弟弟啊。”朱庆涵已是恢复了纨绔的模样,仿佛方才的情形都没发生一样,笑嘻嘻起身,一拉陈毓,“兄弟,咱们走吧。” 柳玉函气的脸都青了,却也无法,看陈毓果然跟着离开,终是忍不住冷声道: “陈公子果然好福气,有这么个好哥哥护着,就可惜,那颜天祺怕是就没有你这般好运气。” 陈毓脚下一顿,旋即觉得情形不对,即便柳玉书再狗仗人势,可人命案这样的事却不是能拿来随随便便开玩笑的。可按颜天祺的说法,两人只不过发生了点小冲突,甚而是因为柳玉书强抢民女、有错在先,两人才发生冲突的啊。 看陈毓神情凝滞,柳玉函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快意,只是那轻松的神情很快消失殆尽,却是成掌柜正脸色难看的堵在自己面前: “柳大人褚大人好大的魄力是,为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就把我们得月楼搅得一团糟,倒不知是哪家的王法?” 柳玉函明显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也有些不自在:“闹出这样的事,也非大理寺所愿……” 话音未落却被掌柜给打断: “大理寺?柳大人还挺会给自己脸上贴金呢。柳大人既如此说,小的也不敢驳您的面子,这就去回禀我家大爷,不独酒楼被闹得乌烟瘴气,便是我家大爷的房间也被人砸了个稀巴烂……” 一句话说的柳玉函神情都有些扭曲—— 眼前这个被砸的不像样的房间,竟然是属于成家少国公成弈独有的?一想到那个瘟神似的、段数比之朱庆涵还要高得多的男子,柳玉函只觉头都开始有些晕了,费力的咽了口唾沫: “少国公,少国公那里,柳某定然会亲自登门赔礼道歉。” “那是你的事。”成掌柜平日里也是个能说会道很会来事的人,这会儿脸上却是一丝笑容也无,只板着一张死人脸道,“只是眼下,两位大人还是先把我们被砸的东西按照原价赔偿了吧,不多,也就万把两银子。至于因影响到酒楼生意造成的损失,看在大理寺的面子上,就不再和两位大人细算了。” 以得月楼的财力,砸的这些东西自然不算什么。之所以会如此,不过是因为柳玉函和褚安亮竟然想要对国公府的娇客不利。 …… 柳玉函和褚安亮下的楼时,身子都是晃荡的,那般魂不守舍的模样,令得方名学的三观再次被刷新—— 那所谓的江南解元公到底是何来头,一个大理寺丞被揍成这样,来了个四品官,又成了这德性…… “兄弟你还是小心些。”离开酒楼,朱庆涵低声嘱咐陈毓道,“这世上有真小人,也有伪君子,哥哥告诉你,这伪君子可是比真小人还要可怕。那柳玉函,可就是个地地道道的伪君子。” “我记下了。”陈毓点头,“方才多谢朱大哥,我还有事,就先走一步。” 说完就转身,往颜府的方向疾步而去。 见陈毓走近,颜家门房忙上前拦住,手里提了个木棍,便是脸上神情也戒备无比。透过颜府大门,能清楚的瞧见颜府院子内一片狼藉,明显是发生什么事了。 “快去禀报夫人,就说故人之子陈毓前来拜见伯母。” 听陈毓自报名号,那门房神情终于缓和了些—— 今儿一大早,府里便被大理寺的人给围住,不独抓走了二公子,更是把府里翻了个底朝天,把夫人吓得好险没厥过去。 待得回神,颜天祺早被如狼似虎的大理寺兵卒给押走了。 因家里这会儿正是乱成一团,门房自然格外的戒备。 知道门房的心思,陈毓自然没有往里硬闯,好在不大会儿,那门房就去而复返,身后还跟着一个眼睛红肿的妇人,不是颜夫人又是哪个? “陈毓见过伯母。”陈毓忙上前拜倒—— 上一世虽然见面的次数有限,颜夫人却委实对陈毓颇为照顾。 “真的是,毓哥儿?”颜夫人忙把陈毓拽起来,有细细打量了一番,“你天祺哥哥昨儿个还说,毓哥儿这几日就会过来,嘱咐我给你准备些好吃的,倒没料到……” 口中说着,眼泪却是直直的落下来。 “毓儿知道伯母这会儿心里不好受,只眼下还不是难过的时候,伯母快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好合计一下应对之法。” 陈毓搀了颜夫人的胳膊边往房间里走边道。 颜夫人点点头,好容易才止住泪:“事情好像和天祺救的一个民女有关——” 之前颜天祺和忠英伯府发生冲突的事,颜夫人并不知晓,还是在大理寺登门之后,颜天祺和大理寺的人据理力争时,才听说了个大概。 颜家自来家教甚严,因而颜夫人一听颜天祺所言,立马就选择了相信儿子。只可惜,后面的事情却是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大理寺的人来了后,先是询问天祺是不是前天在东门里巷带走了一个叫云菲的女子,天祺当即点头认下,并说是那女子求救,确认了柳玉书是强抢民女,他才会动手,并在事后,亲自护送那民女回了家……” 本来事情到这里还算正常,却不料来拿人的大理寺官员却说出了另外一件让颜家怎么也不能接受的事,那叫云菲的女子并没一般百姓之女,而是因罪籍没入教坊司的官妓。更离谱的是,就在颜天祺所说的那个所谓民女的家里,只有一座破落的空房罢了,而空房里还有一具被人奸/杀的女尸。 女尸的脸部已被人划花,根本看不出本来面容,只身上衣衫却和颜天祺形容的毫无二致。据此,官府已经能确定,女尸必然就是云菲无疑。 而据仵作推定的女尸遇害的时间,恰好和颜天祺所说的送云菲回去的时间相吻合。 至此,大理寺的人认定,颜天祺定然早已对云菲有非分之想,甚而这次会以那般残忍的手段把云菲给杀死,十有□□是因为云菲跟着柳玉书去外面寻欢作乐,令得颜天祺醋意大发所致…… 而对颜天祺而言,最不利的就是,他之前确然被同窗拉着,一块儿去教坊司听过几次曲子。 “天祺的性子我这个当娘的最清楚,虽是有些意气用事,却不是那等糊涂人,绝不会做出寻欢青楼女子并因争风吃醋杀人这样的事。”颜夫人声音沙哑,说道最后,却又止不住哭了起来,便是自己再如何相信儿子又如何大理寺的人不信啊,而且这些事环环相扣,竟是令人想要辩驳都无法做到。 而就在方才,颜家下人又告诉了颜夫人另一件不好的消息——颜天祺和忠英伯府嫡长子柳玉书争夺娼馆女子以致暴起杀人的事已经在整个京城都传扬开来,而随之一起传开的,还有颜子章即将到督察院任职的消息,人们纷纷议论,说是颜天祺身为举子私德却是如此败坏,所谓子不教父之过,必是乃父颜子章也立身不正,才会养出这等无耻之徒。 而一个道德败坏的人却要到督察院任职,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 听说这件事,颜夫人好险没昏过去,只觉好像有一张无形的网,那么张牙舞爪的想要把整个严家扣在网里。 “伯母莫慌,所谓清者自清,当今之计,无论如何要先见见二哥,问问他具体情形。伯母放心,有毓儿在,绝不会让二哥受此冤屈。” 颜夫人点了点头,眼下也只能如此了。却是回身拿了几张银票塞给陈毓: “想去探监的话,少不得有所打点,这些银子你先拿着。” 陈毓点点头,一点儿没客套的接过银子揣在怀里—— 陈家早已是豪富,这点银子,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只颜伯母眼下的情绪,自己若是不收下,怕是她会钻牛角尖。 这会儿先拿着,待天祺出来,再原物奉还好了。 许是被陈毓的镇定很好的给安慰了,颜夫人脸色终于好了些,更是强撑着坚持把陈毓送出了门。 却不知陈毓前脚离开,后脚脸就沉了下来—— 上一世虽然做了山贼,却因为感念颜子章的恩德,令得陈毓始终悄悄关注着颜子章的消息,却是知道,上一世这个阶段,颜子章可不是离开京都回了老家? 难不成就是受颜天祺案子的拖累? 只一向清名在外的颜伯父尚且丢官去职,那岂不是说,颜天祺这次怕是凶多吉少! ☆、第141章 遇险 “你是陈氏?”堂上的女人衣着华贵,身材小巧,肌肤胜雪,容貌昳丽,神情间是无比的倨傲,以着胜利者的俯视姿态,睨视着坐在对面的陈秀。 能瞧出贵妇傲慢的模样,陈秀强压下心头一阵阵怪异: “是我,不知柳夫人有何见教?” 入京三年来,还是第一次见到那个闻名已久的上天的宠儿韩倩云—— 不过出身于小康之家,却能嫁入伯府为媳,更以庶子之妻的身份成为整个伯府当之无愧的女主人,更兼的少有的旺夫运,自从柳玉函娶了她,便步步高升,从一个同进士,做到这会儿大理寺少卿的位子…… “你叫我什么?”韩倩玉声音陡的拔高,自己夫君可是四品官员,来至这猫儿胡同,可算是降尊纡贵了。更不要说,此次到访,可是以着韩伯霖姑母的身份—— 当然,即便是四品对七品,韩倩云也完全没有理由训斥同为官员夫人的陈秀,也因此,韩倩云才会搬出韩伯霖姑母这另一个长辈身份来。 孰料陈秀竟是丝毫没有晚辈的自觉,言辞间,竟是和自己平起平坐一般。 不由大怒: “果然是商户人家的女孩,真是好没家教!你眼里可还有上下尊卑?伯霖真是瞎了眼,才会娶你等女子……” 一番话说得侍立的丫鬟也是满脸怒色——这女人怎么回事?哪有到旁人家拜访,却是这般口出恶言?纷纷横眉以对,一副只要陈秀一声令下就卷袖子赶人的模样。 陈秀摆了摆手,示意她们安静,却是对着韩倩云冷笑一声: “我家教如何,柳夫人怕是没有置喙的余地——本是出嫁女,却插手娘家事,助纣为虐,抢占家财,纵容二房赶走大房兄长,如此歹毒心肠,柳夫人也真真是好家教呢!” 陈秀的性情本就刚毅,这一世又得陈清和并李静文好生教养,嘴皮子自然也不是一般的利索—— 鹿泠郡人哪个不知,韩家大房二房早已是彻底决裂,韩倩云这会儿竟还有脸端着长辈的身份对自己横加呵斥,当真是可笑之极。 “你——”没想到陈秀瞧着也就是一个娇娇美美的小媳妇儿,说话竟是和自己针锋相对、毫不相让,如此不留情面,韩倩云脸色顿时变得难看之极—— 虽然是女孩儿家,韩倩云却一直是被娇宠着长大的,从小到大,不曾受过一点儿委屈,更在后来找到了一个再坚实无比的大靠山,说句不好听的,即便是丈夫柳玉函都得看自己脸色行事,甚而这京城中的贵妇瞧在那位的脸上也对她颇为礼遇。 本以为自己一生都会无比顺遂,却不料三年前却是品尝了人生第一个苦果,竟是眼睁睁的瞧着自己兄长被拔了舌头、娘亲气的中风,自己却是丝毫无能为力。 大房的人本就是韩倩云的眼中钉、肉中刺,自此后更是成了心头不除不快的毒瘤。 今儿个好不容易陈秀最大的依仗、她的娘家弟弟犯了事,自己才趾高气扬的以着胜利者的姿态来至这猫儿胡同,却不料陈秀竟敢这般同自己呛声。 沉默了一瞬,重重“哼”了一声: “死到临头了,还如此牙尖嘴利!只是可惜人强命不强,就你那不争气的弟弟,把自己作进大理寺也就罢了,可不要再连累了我的好侄儿。” 韩倩云心里,自然恨不得这一家子人都被关进天牢才好,之所以如此说,不过是想要看到陈秀惶恐无措的模样罢了。 陈秀果然脸色一白:“你胡说什么?” “呵呵,你认为是胡说,那就当我胡说好了。”终于如愿打击到陈秀,韩倩云心情不是一般的好,葱管似的手指伸出,想要去拿茶杯,“还以为你那兄弟多争气呢,竟是为了个娼妓争风吃醋还杀了人,倒也和你家家风相称……” 却不妨陈秀猛地站起,抓过茶杯狠狠的往地上摔去: “来人,把这位柳夫人请出去,记住这张脸,以后再来,绝不许她踏进我韩家一步。” 于陈秀而言,弟弟陈毓就是她不可碰触的逆鳞,不管这女人是为何而来,想要祸害弟弟,自己就同她不共戴天。 吃了一吓,韩倩云身子猛地向后一仰,亏得旁边的丫鬟眼明手快,才不至于摔倒,却是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待听清陈秀的话,气的脸都青了: “好你个不识好歹的贱人——” 只话说到一半,一阵杀气忽然扑面而来,却是一柄利剑正指向自己的如花容颜,千钧一发之计,一个鬼魅似的影子一下闪出,堪堪护在韩倩云身前: “大胆!” “毓哥儿——”陈秀神情激动,只觉一颗噗通通跳个不停的心终于安稳了下来—— 就知道毓哥儿没事,韩倩云这个恶毒的女人故意来吓唬自己罢了。 陈毓上前一步,扶住陈秀,眼睛在那护着韩倩云的武士身上停了一瞬,心下不免诧异,倒不知那忠英伯府也是藏龙卧虎,竟找来这么个厉害的高手保护韩倩云。 只方才瞧得不错的话,对方之前好像并不在屋里,是自己回来后,才突兀从外面抢身而入。 明显之前并没有跟在韩倩云身侧。 两人眼神对视片刻,都从对方眼里发现了一种名为“危险”的东西。 陈毓眼神很快掠过男子,停在韩倩云脸上,脸上神情却明显有些变幻不定——实在是这韩倩云的容貌,怎么竟然生的和娘亲李静文有五分相似?只是相较于娘亲的温婉,这女人明显太过强势、张狂了些。 不知为什么,心里总觉得不对劲。只是片刻后,陈毓就整理好自己的思绪,眼神也变得冰冷。 韩倩云顿时觉得心里有些发毛——虽然眼前少年生的极为出色,可韩倩云就是有一种被某种可怕的东西盯上的感觉,甚而一时间身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下一刻,那少年就一字一字道: “以后不许踏进韩府一步,不然说不好会有什么意外发生。” “你——”韩倩云又一次被噎到,却愣是不敢和对待陈秀般对待这少年。心里更是又气又怒—— 陈秀的神情明显这少年就是他弟弟陈毓。只是今儿个一大早丈夫不是说一定会被陈毓抓到监牢里吗?怎么人竟然好好的? 倒是那武士神情一厉:“年轻人还是不要这么傲,不然,说不好什么时候就会摔跟头。” 说完转身对韩倩云道: “夫人,咱们走吧。” 韩倩云狠狠的瞪了一眼陈秀姐弟,终是起身离开。 却不知身后的陈毓眼中闪过一抹深思—— 竟然能替韩倩云做主,这武士怕不是伯府的下人。再结合此人的突兀出现,总觉得有那么一点不协调。 想了想对韩倩云道: “姐姐,我出去一下。” 这会儿,那武士也正和韩倩云告别: “夫人请回,卑职也要回镇抚司。” 韩倩云的神情又恢复了一贯的傲慢—— 放眼京城,有哪家贵妇,出去串个门都有镇抚司的侍卫跟着保护?要是李景浩是自己亲大哥就好了,说不好就会对自己百依百顺。反过来想想,自己也算是有福人,这世上可不是随随便便那个女人都能让大哥这般爱护的。 有大哥在,早晚有一天,自己要让大房和陈秀姐弟生不如死。至于眼下,则是要回府问一下丈夫,到底是怎么办事的,竟是连个小兔崽子都抓不住。 那武士目送韩倩玉离开,自己也翻身上了马,朝着拐角处一个茶馆而去。 待来至茶馆门前,径直把缰绳扔给早已候着的小二,自己则噔噔噔往楼上而去。 那人前脚进去,陈毓后脚就跟了过来,同样把马缰绳扔给小二,掏出自己怀中的镇抚司百户腰牌在小二眼前一晃,刚要说自己是来调查方才那人的,却不料小二脸上本是忠厚的笑意迅疾敛去,点了点头: “楼上老地方,你自己上去便可。” 老地方?陈毓一怔,却又很快掩饰过去,心里不是一般的震惊——这小二怎么突然变了个人相仿?不独精明,更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古怪气息。 对了,斥候!上一世做山贼时,也和这样的人打过交道,而自己方才竟是没有发现一点异常,无疑对方是斥候中段数较高的。 到了这会儿陈毓心里自然更加疑窦丛生,虽然明知道上面怕是有未知的危险,还是往楼上而去。 而陈毓离开后,那小二又恢复了之前无害的憨憨模样,有些懒散的倚在楼梯口…… 陈毓很快来至二楼。 和一楼的人声鼎沸不同,二楼里除了袅袅茶香之外,还隐隐有丝竹之声,明显是一处极为雅致的所在。 这些房间看着完全相同,一时之间,竟是很难判断出哪里才是小二说的老地方。 屏息凝神片刻,陈毓终于向着拐角处那个房间而去。 房间内,正有两个人影一坐一站: “……那个陈毓怕是有些古怪……韩府中没有藏人,陈秀的样子,不像是作假,云菲……” 却不妨坐着的那人却是忽然做了个闭嘴的手势,手中茶杯跟着朝着外面掷去。 耳听得“铎”的一声响,那茶杯竟是贯穿了厚厚的房门然后化作无数碎片激射而出。 陈毓身子拼命后仰,却不妨胳膊和右腿上依旧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从顾家出师之后,陈毓就再没有受过伤,无论如何没想到,会在一个小小的茶馆被人暗算。 只房间中人的气场太过强大,那般凛冽气息,陈毓便是在顾老爷子面前也不曾体会过—— 若是不赶紧逃,自己怕是会被永远留在这个地方。 不管不顾的闯进一个房间,在房间中人还没反应过来时,就直接破窗而出。 只落下时,右腿处传来的剧烈疼痛令得陈毓猛一踉跄,幸好被人扶住。 陈毓仓促间抬头,却是一个黑盔黑甲威风凛凛英气逼人的男子。 男子抓住陈毓随手往后面一丢,陈毓身子不受控制的进了旁边一个院落。 下一刻一个玄袍男子就从天而降,待瞧见下面的黑甲将军,竟是一愣: “成将军?成将军方才可看到一个受了伤的人从楼上跃下?” “原来是李大人。”男子脸上依旧一丝笑容也无,手却往相反的方向一指,“往那边跑了。” 说着带着手下亲兵,径直打马离开。 玄袍男子明显根本没怀疑对方会说谎,丝毫没有犹豫的就往前追了过去。 直到外面又恢复了平静,陈毓才从小院中一跃而出—— 好威风的成将军!只是这人的长相,自己怎么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啊。 ☆、第142章 天若有情 “这个陈毓,还真是个会惹事的。”一直走了很远,成弈才勒住马头,眉心不觉蹙起—— 既是已打定主意成全小七,即便如何看那个即将抢走小七的小子不顺眼,做惯了大哥的成弈还是毫不犹豫的选择了把陈毓护在自己翼下,即便,有可能对上素来被众大臣视为阎罗一般人物的、皇上的心腹李景浩。 只这小子到底做了什么,竟是惹得这位镇抚司的老大亲自上阵抓他? 一个太子妹夫已经够让人头疼了,现在又加上个招祸能力明显不下于太子的准妹婿,成少帅真不是一般的头疼。 而另一个方向,正发足疾奔的李景浩也猛地站住——以自己眼下的实力,就那么片刻功夫,不可能自己追了这么远都发现不了对方一点儿行迹。 而就对方的身手而言,即便比自己手下侍卫要好些,可相比自己来说,还差得远,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这片刻间就完全甩开自己。 忽然想到另一个可能——难不成是成弈骗了自己? 可也不对啊,两人同殿为臣,虽是没有深交,可也没有什么私怨,成弈缘何要和自己作对? 更奇怪的是以成家的威势,真想护着什么人,大可直接出面就好,何必这么鬼鬼祟祟一副见不得人的模样? 这般一想,脸上神情顿时有些难看,莫非云菲的失踪,成弈也插了一手?不然,实在解释不通成弈的动机。 这么一停顿间,之前去探访韩府的侍卫也气喘吁吁的赶了上来: “大,大人——” 却也是有些发愣,大人亲自出手,竟然还是把人跟丢了?这怎么可能呢? “派人盯着成府。”静立良久,李景浩道,“无论如何都要把云菲给救出来。” 那具女尸虽然穿着云菲的衣服,便是一张脸也是面目全非,可糊弄别人行,却是糊弄不了自己—— 云菲名义上是罚入教坊司的罪臣之女,却没有人知道,她还有另外一个身份,那就是镇抚司的密探。 和镇抚司其他人的风光不同,云菲这样的密探是见不得光的,他们从事的是最黑暗的职业,付出了外人所不知道的艰辛,却只能当无名英雄…… 到现在李景浩还记得云菲全家被籍没入狱后那个被人救出来后却又主动跑回来跪在自己面前苦苦哀求的少女,彼时云菲清纯的如同早晨一枝带露的山茶花,美丽柔弱而又果决。 “我弟弟病重,求大人帮他请个大夫,只要大人肯答应,云菲这辈子愿意做牛做马报答大人……” 云菲不停的磕着头,直到额头上血淋淋一片…… 为了自己的兄弟吗?所以才会在逃开之后,明知以后的人生必定会无比凄惨,还义无反顾的回来? 从知道家人无一生还后,李景浩就冷硬的如同千年寒冰一般的心难得的软了一下—— 当初自己疯狂的把劫杀了家人的满山劫匪全部剁成肉酱后,按照他们供认的地方,挖出了当时被随便掩埋的尸骸,却是并没有找到当时年仅六岁的妹妹的尸骨,即便明知道那么小的孩子,在那样的崇山峻岭中活着走出去的希望根本就是微乎其微,甚而最大可能是被山中虎狼给吃了。 可李景浩依旧把妹妹当成了自己在世间最后的念想。甚而拖着疲惫的身体在山林中足足绞杀了一个多月的虎狼,为的就是到他们的洞穴里看一眼,让自己心里的希望更大些…… 上一次心软了一下是在什么时候,对了,是见到倩云时,那个女子,竟是和娘亲有几分相似呢,妹妹若是长大,也一定会是那般明媚少女吧? 如果说韩倩云让李景浩对妹妹长大后的形象具体化了,那为了弟弟不惜进入人人唾弃的青楼的云菲则让李景浩看到了自己—— 若然有朝一日能找到妹子,自己便是堕身十八层地狱也在所不惜。 李景浩难得的妥协了一次,虽然依旧是一张没有任何表情的淡漠的脸,却一字一句告诉云菲,他会保证云菲弟弟的安全,令他不至于死在狱中,甚而若然皇朝大赦,还会帮云菲的弟弟过上普通人的生活,只是云菲依旧要依照朝廷律法入教坊司,官妓的身份之外更是镇抚司的密探—— 却不知李景浩隐隐祈求上天,若然苍天有眼,但愿妹妹也能得好心人一点照拂…… 云菲点头答应了。 等消失了一段时间后,便以才艺双绝的形象正式成为教坊司的头牌…… 迄今为止,十年过去了,云菲也为大周朝立下了汗马功劳—— 甫一进入教坊司,便遭遇皇上病重两位亲王联手逼宫的危机,危急时刻,是云菲送出了他们逼宫的具体时间,自己才能协助皇上里应外合、一举灭贼,至于云菲,却因为入行时日尚短,被亲王死士发现端倪,等自己赶过去把人救出来,云菲已是被折磨的奄奄一息…… 前五年,云菲每完成一次任务,都会不同程度的受伤,一直到近年来,才修炼的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只是云菲毕竟已是二十八岁了,这个年龄的女人在民间说不好孩子都该定亲了,自己也下定决心,等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就会安排云菲“死去”,让她安安静静的守着兄弟过完下半生。 却不料自己这边还没有计划好,就传来了云菲的死讯。一听说这个消息,李景浩第一时间去了云菲兄弟的医馆,发现那医馆还在,云菲的弟弟也和平常并没有什么两样。 凭着对云菲的了解,李景浩相信,这种死法绝不是云菲的主意,甚而极有可能,云菲是陷入了真正的危机。无论如何,云菲绝对不会抛下她比自己生命还要珍视的弟弟。愿意为之舍身青楼的弟弟,而一个人 不管是什么人,想要用如此毒辣计策对付镇抚司的人都不可原谅,更不要说对象还是让自己心软过的云菲。 只是调查了这么久,都如同乱麻一般,始终没有头绪,或者,自己要见见那颜天祺——要说颜天祺杀了云菲,可能性怕是微乎其微,只是那人既然如此设局,怕是也会和颜家有着某种不可知的联系…… 陈毓强撑着走了一段,终于找到一辆马车,忙招手,想着坐车回去,谁知道那车夫一看陈毓的模样,竟是吓得调转车头就赶紧走了,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 陈毓低头看一下自己的模样,不由苦笑。也不怪车夫不愿意拉自己,瞧自己这副惨样—— 身上多处被茶杯碎片划伤,虽是都不算重,可这斑斑点点的血迹之下,外人看了,可不是有些吓人? 得,还是赶紧去包扎一下吧,只自己的样子,寻常医馆,怕是不一定敢接,正寻思着去哪里,一阵香风忽然迎面扑来,却是两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子,正好擦肩而过。 两人甫一瞧见陈毓也都吓了一跳,待看清陈毓的容貌,眼神却是一荡,右边的粉衣女子更是笑嘻嘻的作势要搀陈毓: “哎呀,哪家可人疼的小公子,怎么就成了这般模样?姐姐带你去找凌大夫看看好不好?不瞒小兄弟你说,凌大夫对这类外伤是最有研究的了。” 口中说着,往幽深的胡同里指了一下。 陈毓还以为她哄骗自己呢,可顺着对方手指的方向看去,胡同深处,果然有一个小小的医馆。眼瞧着那姑娘柔软的胸脯就要靠过来,陈毓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忙不迭道了谢,逃也似的往胡同深处去了。 待进了医馆,才发现这医馆果然小,统共也就不大的两间房子,里间影影绰绰能见到挂着的布帘,明显是主人休息的地方,外间最显眼的家具就是一个药柜了,里面放着各种药物器皿,虽然显得有些拥挤,倒也干净整洁。 而药柜前,正有一个穿着深褐色衣服的男子正低着头捣药。听见人进来,头也不抬道: “姑娘先坐会儿,那边有刚泡好的菊花茶,我马上就好。” 太过熟稔的语气令得陈毓一愣,而且,姑娘? 正自糊涂,门口响起一阵女子吃吃的笑声: “呆子,我们在这儿呢。” 男子愕然抬头,一张有些苍白的清秀面容,却有一双黑湛湛的眼睛,只是那双眼睛太过沧桑,让人瞧了止不住就觉得说不出来的沉重。 “你,你是来找我看病的?”男子瞧着陈毓,嘴唇嗫嚅着,神情明显有些不敢相信。 “可不。”那两个女子忙不迭点头,粉衣女子还趁凌大夫没注意到,不停的给陈毓摆手,一副恳求他应下来的样子。 眼前情形令得陈毓越发懵懂——自己这副模样,还怕大夫拒之门外呢,怎么眼前这男子的意思,竟是唯恐自己不找他看病的样子? 看陈毓久久没有行动,那边粉衣女子已是快哭了,陈毓越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瞧见那粉衣女子马上就要贴上来的意思,吓得忙点头: “那个,大夫,能不能帮我看看,刚才被人砸了一下。” 一句话说的粉衣女子“嗤”的一声又笑了出来——这小家伙,也是个不老成的,什么东西能把人砸的一身全是血口子? 只这人也算是凌大夫开医馆以来少见的几个正经病人了,便也给面子的没有点破。 “好,好——”凌大夫小心翼翼之外,明显还有些感激,用着商量的语气道,“公子先慢坐,两位姑娘的药已是备好了的,待我送走两位姑娘,再帮公子诊治。” 这般好脾气的大夫还是第一次见到,陈毓心里的狐疑不免更重,有心离开,只那俩姑娘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正好拦在门口处,无奈何,只得点了点头,在房间内唯一的椅子上坐下。 凌大夫手脚麻利的开始包药。 陈毓却是越看越惊奇——跟在小七身边,陈毓认识的药物倒也不少,因而一下就能分辨出来,这凌大夫包的大部分都是些治外伤的药,此外还有些药膏,却是不知是何用处? “这药膏外用,一天两次,红色的药包早上喝,褐色的这包晚上服用。”男子便把一包包药物交给女子,便细心的嘱咐,到得最后又轻轻道,“可能的话,这两天歇着吧。” 一句话说的两个举止本是有些轻佻的女子眼睛都红了,却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极快的掏出些散碎银两塞到男子手上: “凌大夫,这是诊费。” 说着接过药物,低着头就出了医馆。 男子叹了口气,神情明显有些莫名的悲伤。 陈毓挣扎了片刻,却也明白这凌大夫应是个善心人,终是上前,刚想要让对方帮自己疗伤,却听得已经走出老远的那两名女子似是提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陈毓神情一震,一下把男子推开,抢身来至门外——虽然距离很远,只陈毓的耳力自非一般人可比,方才那粉衣女子说的,可不正是“云菲”两字? 当下顾不得跟凌大夫解释,纵身便往两个女子消失的方向而去。待瞧见两人上了一辆很是花哨的马车,忙一提气,正好拦在车前面。 粉衣女子探头出来,刚要喝问,陈毓已是身形一闪,上了马车: “你们认识云菲?” 听陈毓如此说,两名女子脸上的怒容顿时变为惊诧,面面相觑之余,很是警惕的瞧着陈毓: “你是什么人,怎么认识云菲姐?” 难不成,这么俊美的少年也和凌大夫一样,是云菲的仰慕者? 想到这一点,两人的心里不由又酸又涩—— 两人的命都是凌大夫救过来的,感激之下,自然常来医馆,想着也是照顾一下凌大夫的生意,毕竟,愿意为娼妓看病的大夫,其他人不齿之下,根本就不愿登门看诊。 当初也曾追问过凌大夫为什么要把医馆开在此处——这胡同周围包括教坊司的官妓在内,可是大多都是青楼娼馆。 凌大夫却是始终不说,后来追问的狠了,才隐晦的告诉自己姐妹,是因为担心一个人,怕她受伤了没人帮着诊治。索性把医馆开在这里,若是上天垂怜,说不好还能有见面的一天…… 虽然凌大夫没说过那人的名字,可两人细心观察之下,还是渐渐发现了端倪,凌大夫愿意为之忍受屈辱,数年如一日守在这里不肯离开的那个人,十有*就是云菲。 因为自己最爱的人成了娼妓,爱屋及乌之下,便善待其他在最底层挣扎的风尘女子,一句话,不过是爱屋及乌罢了。 让两人更憋屈的是云菲的态度,两人就差跪地求她了,可云菲却是始终不肯过来,只冷淡的说两人定是认错了人,再说的狠了,就会拂袖而去。 都说□□无情戏子无义,两人虽然打心眼里不想承认这一点,却依旧对云菲很是有些看不起——若然有人愿意这么对待自己,自己就是死了也甘愿啊! 今儿个之所以会来,也是因为听说了云菲身亡的消息,唯恐凌大夫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才想着来看一看,好在瞧凌大夫的精神倒还好。两人才把满心的担忧给压下。 却不料方才刚念叨了云菲一下,这本该在医馆里的少年就追了过来。 云菲姐?到了这会儿,陈毓如何不明白两女的身份,竟是青楼女子吗?会知道云菲也不足为奇,毕竟之前在得月楼时,那柳玉函也说过,云菲是教坊司的人…… 陈毓掏出身上镇抚司的腰牌在两人面前晃了一下: “既然是云菲的姐妹,你们也定然不希望看到她死的不明不白不是?关于云菲,你们都知道些什么?全都告诉我。” “你方才说,云菲,死了?”一个粗噶的声音突然在外面响起,陈毓愣了一下,拉开车门,正好对上凌大夫直勾勾的双眼,下一刻,一下被死死撮住胸口的衣襟,“你骗我的,对不对?” 嘴里说着,一缕血丝却是顺着嘴角流下。 ☆、第143章 齐聚京城 好不容易送走了两个不停流泪的女子,陈毓终于有机会单独和这位凌大夫在一起了。 “你认识云菲?你们俩什么关系?云菲是不是有什么仇人?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凌铮却是直勾勾的瞧着有着点点霉斑的屋顶,仿佛确定了云菲死讯的那一刻,凌铮身体内的活力也跟着全被抽空了。 方才从两女口中得知云菲确是死了,凌铮当时就昏了过去—— 十二年前曾经为一时望族的凌家一夜倾覆,家族分崩离析,亲人各自生死,曾是家中宠儿高高在上的贵公子凌铮也一夕之间成了阶下囚,惊慌恐惧之下,凌铮大病一场。 那段濒临死亡、浑浑噩噩的日子,唯一的温度,便是额头上不时贴上的那双温暖的手…… 之后如何艰难的日子,正是想着那双手的温度,自己才能熬过来。 可以说,这苦难的人世间,凌铮之所以愿意受尽屈辱也要无赖一般活下去,所为的,不过是有朝一日还能有机会把那双手抱在怀里…… 而现在,一切都没了,自己曾经的挣扎、痛苦,承受的屈辱也就完全没了意义…… 看着满脸灰败的凌铮,陈毓敏感的意识到,这凌铮,绝不只是云菲的仰慕者那么简单—— 方才那两位女子,一个叫红玉一个叫美玉,据她们说,凌铮的医馆出现在这里,已经足足三年有余,可三年多的时间里,凌铮从来没有刻意打听过云菲的事,更没有去过教坊司。 如果仅仅是云菲的仰慕者,那凌铮最应该做的就是攒足银两然后到花楼中去一近芳泽,而凌铮的所为,与其说是仰慕,倒不如说更像在信守某种永远相守的承诺。 陈毓甚至觉得,也许没有云菲死的刺激,终其一生,凌铮都只会珍藏那浓烈的能把人逼疯的感情,而无声无息的做一个守护者。 可越是这样,越说明凌铮和云菲之间,必然发生过外人所不知道的故事,而当务之急,就是让凌铮开口。 “凌铮,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我们要尽快找到那个有可能掳走云菲的人,说不好,云菲她还有一线生机。”沉思良久,陈毓终于道。 云菲的来历绝不是小小的官妓那么简单。 不然,怎么可能惊动镇抚司的人—— 当时茶馆里,那小二可不是见到自己百户令牌后,误以为是自己人,才会那么容易就放自己上去。 还有那个伤了自己的可怕男子,当时自己在小院中,可是清清楚楚听见那威风凛凛的将军叫他“李大人”,听口气,在镇抚司的地位必然不低。 试问单单凭借云菲的官妓身份,怎么可能惊动这么多大人物?而之所以以为云菲可能还活着,也是从茶馆里听到的那一耳朵猜测出来的——记得不错的话,那侍卫当时正说到姐夫家并没有藏人,然后便说道云菲。 以镇抚司的可怕,既如此说,那就证明,那具据说被奸杀致死的女尸,十有*应该不是云菲。 “你说什么?”凌铮眼珠慢慢的转了一下,下一刻忽然坐起,一把抓住陈毓的手,仿若漂泊无依的大海中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有一点希冀,更多的却是绝望,“你是说,那女尸,不是云菲?” 凌铮的表情,仿佛陈毓就是能决人生死的阎罗,而自己破烂不堪的人生就是呈在阎罗案前的祭品,恍惚之外,更有着一份决然。 陈毓点头:“……云菲的失踪绝不简单,更像是,被人用了掉包计刻意带走……” “被人带走?”凌铮眼珠急促的收缩了一下,脸色也跟着一白,有些苦涩的喃喃道,“难不成,是他?” 若真是他的话,或者,自己还是不要说什么的好,毕竟,那个人也和自己一般,深爱着敏宁,这么多年来,自己最大的奢望,不过是把心爱的人救出火坑,和自己这个百无一用的郎中比起来,那人应该更能够给敏宁幸福吧—— 没有人知道,自己的姐姐凌云菲早在凌家被抄家的当晚就投井而亡,而那个自称姐姐日夜侍奉自己,甚而还在临离开时毅然决然把身子给了自己的人,却是一个叫周敏宁的女子。 周敏宁是凌铮父亲好友的女儿,父母双亡后便寄居凌家。两人一个是怀春少女,一个是慕艾少年,日日相处之下,自然暗生情愫。 本来依着凌铮的意思,找到合适时机便要央求爹娘帮自己定下和敏宁的亲事,却不料凌家一夕倾覆,合族大小全被投入大牢之中。 唯有敏宁,靠了身边忠仆的卫护,终是逃了出去。 还以为今生今世再也不可能见到敏宁,却不料就在自己病重濒死的那一刻,敏宁竟是顶着姐姐凌云菲的名字突兀出现。 当时,自己并不明白,那般天牢重地,敏宁如何能够只身而入,更使用了什么神通还帮自己请来了大夫…… 在把清清白白的身子交付了自己后,敏宁就从自己的生活里彻底销声匿迹。 后来太子大婚,皇上大赦天下,自己终于又成了自由身,本想着即使走遍天下,也要找回敏宁,却不料一次偶然的机会,却惊见教坊司的头牌名妓云菲竟是和敏宁生的一般无二。 虽然当时自己疯了一般的冲出去,却被人打了出来,期间敏宁不过是看了自己一眼,就再没有露面,可就凭那真情流露的一眼,自己马上能确定,云菲,就是敏宁。 所以说这就是自己当初死里逃生的真相吗?是敏宁用她自己一世的悲惨换来了自己的苟延残喘…… “你真要替那恶人隐瞒?”看凌铮死气沉沉的缩成一团,一副无论如何不愿开口的模样,陈毓叹了口气,这凌铮,果然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却是轻声道,“你知道那被抛尸的女子有多惨吗,先奸后杀,甚而一张脸还被人砍的血肉模糊,如此心狠手辣,你以为,他有可能善待云菲吗?须知,人心都是善变的啊。” …… “人心都是会变的,周敏宁,我也一样。”说话的是一个身着黑色锦衣的男子,男子瞧着也就三十出头,却不知为何眇了一目,令得英挺的容貌之外,平添了一股煞气。 而此时,男子布满老茧的手却是用力钳住一个容貌秀美中不失娇媚的女子的下巴——再次看到这张令自己魂牵梦萦的脸,男子明显有些失神,只不过片刻,就恢复了常态,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嘲弄: “当初你伤了我一只眼睛,拼死也要逃出去,本王还以为,你要如何和你那小情郎双宿双飞呢,却原来,放着本王的正妃不做,竟是要跑出来做千人睡万人尝的□□!本王真是天下第一蠢人,竟然为了你这么个贱人在凌府中蹉跎四年!” “我不欠你的,”即便下巴被掐的生疼,周敏宁依旧努力仰起头—— 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当初为何要动一念之仁,救下躺在路边奄奄一息的季正雄。 明明自己是他的恩人啊,甚而当初,自己根本没想要这男人的任何回报,是季正雄无论如何都要跟自己身边报恩。 而眼前这男人到底凭什么以为,他跟在自己身边做了几年的仆人,自己就只能生死不渝的爱上他? 如果说直到从季正雄身边逃开,周敏宁还不能确知对方到底是什么人,眼下听这人自称本王,再加上那有些拗口的古怪口音—— 官妓周敏宁自然不应该听过,而作为镇抚司密探的周敏宁,却是一下就能判断出,可不正是和大周不睦的东泰国的口音? 吉正雄愣了一下,眼神痴痴的坠在周敏宁倔强的小脸上,心里不觉忽悠一下,下一刻却是深吸一口气,抬手“嗤拉”一声拽掉了周敏宁的外衣: “既是教坊司的头牌,那伺候男人的本事必然了得吧?既如此,今儿个就好好伺候本王——对了,睡你一晚,要多少银两?” 说着,随手拿了块银子顺着周敏宁的衣领塞了进去: “够不够,不够我——” 却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 “谁?”吉正雄的声音明显不悦至极。 “是我。”一个男子的声音在外面响起,“下官柳玉函。” “进来吧。”吉正雄蹙了下眉头,却依旧把周敏宁扣在怀里,没有丝毫要把人放开的意思。 柳玉函走进房间,看到两人的情形,神情间不免有些尴尬,只是事关重大,还是硬着头皮道: “是下官唐突了,只是发生了些事,下官担心有什么变化,想着还是先来告诉王爷一声。” 方才回府,柳玉函因为没抓到陈毓,而被韩倩云狠狠的数落了一顿,末了韩倩云又得意的炫耀,之前她去韩伯霖家时,怕吃亏,就特意找了李景浩,而李景浩竟然真的派了个侍卫陪同。 柳玉函久在官场,闻言心里不由咯噔一下。要说李景浩对自己一家也是极为照顾的,这么多年来自己之所以能够一帆风顺,除了二皇子的提携外,李景浩也居功甚伟。 可李景浩有一点,就是只在适当的时候帮一把罢了,若然自己毫无本事,单凭私人关系,李景浩绝对会袖手旁观。除此之外,李景浩更不会因私废公。 就比方说之前在鹿泠郡时,即便岳母一家吃了那么大亏,倩云去找李景浩哭诉,李景浩不但没有帮着出气,反而狠狠的责备了倩云,并吩咐自己也好倩云也罢,严禁通过任何途径报复大房那边。 今天却这么容易就被倩云请了个护卫护驾,虽不能排除许是李景浩心情好,可柳玉函心里还是有那么一点儿不得劲。 周敏宁低垂着的眼睛亮了一下,吉正雄脸色却是一沉—— 这几年也和李景浩打过交道,对方当真是一个狡诈如狐的枭雄,难不成被发现了什么? 想来想去,也只有诓骗云菲出来时,自己假托相师交到柳玉书手里的自己的信物和一张写有“凌铮”两个字的字条。 那些东西自己事后又让人取了回来,可那柳玉书却是个蠢货,难不成,是他那里出了问题? 同一时间,几辆马车迤逦入了京城,马车里坐着的正是听说女儿有孕又不放心来京参加春闱的儿子的李静文…… ☆、第144章 圈套 “夫人,到了——”眼瞧着前面就是自家的店铺,陈庆有些疲惫的脸上不觉浮现出一缕笑意—— 即便是在京城,长安里也绝对算是数得着的繁华街道了,而自家的瑞霖祥绸缎庄就坐落在这条大街上,即便位置偏了些,可一溜九间门面,怎么也算是很气派的大绸缎庄了。 而且对于瑞霖祥而言,位置什么的都不重要,关键是他们家的货物即便在整个京城也是独一份的—— 实打实的唯一一家可以从裘家拿到上好绸缎的一间商号。 便是这一点,就足以让瑞霖祥傲视其他绸缎庄,生意兴隆、长盛不衰。 陈庆是跟着李静文一起来的,正好有一批货物,索性一起运了来。 而去猫儿胡同韩伯霖府上的话,正好要从长安里经过,陈庆便让李静文稍候片刻,自己去把货物跟掌柜的交接一番。 瑞霖祥前面停的好几辆马车,自然也惊动了旁边的店铺,众人有的艳羡有的嫉妒—— 这么多货物,可全是京城最为抢手的云羽缎系列,眼下正是换季的时候,各府自然都会剪裁新衫,这瑞霖祥又要日进斗金了。 尤其是旁边一间脂粉铺里的韩倩云,看到这一幕,脸色沉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话说自己这脂粉铺之前可不是卖的也是绸缎,可自打瑞霖祥开起来,这店铺的生意就一日不如一日,不过三四个月就怎么也无法经营下去,不得不改卖胭脂水粉之类的物事。 之前倒是也用了种种手段,甚而往江南裘家送去重礼,可也就奇了怪了,那裘家好像就认准了一个瑞霖祥,竟是丝毫不给面子的把礼物尽皆退回…… “咦?”正自沉思,旁边伺候的丫鬟却忽然惊“咦”了一声,很是吃惊的瞧着瑞霖祥前面从马车上下来的女人。 韩倩云脸一沉,正要责骂丫鬟不成体统,女子正好转过身来,微微笑着似是吩咐下人什么。 甫一触及到女子面容,韩倩云一颗心“忽悠”一下就沉了下去—— 怪不得丫鬟惊呼,这个女人,怎么同自己长得如此相像。 只是韩倩云也不得不承认,那女子浑身的气度,远比自己还要典雅。不止如此,韩倩云更在女子的眉目中依稀找到了李景浩的影子—— 难不成,这女人和李大哥有关系? 即便李景浩沉默寡言,可日常的相处中,也让韩倩云意识到,李景浩对自己好,更多的是把自己当成了另外一个人照顾。 以至于韩倩云第一个念头就是,莫不是,这女子和李景浩有着某种亲密的关系?或者,这女子就是李景浩的亲姐妹? 这个念头一起来,让韩倩云顿时就有些慌张—— 若然李景浩找到了自己的亲妹子,那以后,还会时时处处照顾自己吗? 不然,让这个女子永远不能出现在李景浩面前…… 只这个念头刚一起来,便被韩倩云自己掐灭了,李景浩那是什么人,自己能做到天衣无缝还好,但凡露出一点马脚,怕是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这般一想,竟是心乱如麻。恰好看见女子又回了马车,竟是朝着另一处街道而去,怔了片刻,忙也上了车,一咬牙追了过去—— 无论如何,先要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才好,即便是促使他们相认,也得自己出手,到时候,自己不但是李景浩看重的人,更是他们得以相聚的恩人,以李景浩的重情重义,即便真佛出现,也定然不会亏待了自己…… 只是马车越往前走,韩倩云心里越疑惑——这条路,怎么这般熟悉?待进了猫儿胡同,脸色更是难看之极,不是,自己想的那样吧? 马车却已缓缓停下,可不正停在韩伯霖的府门外? 而随着家丁进府通禀,一个渐现丰腴的女子从府里快步而出,女子神情激动,出的门来,看见马车上下来的人,眼泪瞬时就下来了: “娘亲——” 这女人竟是,韩伯霖的岳母? 韩倩云一下脸色煞白,半晌说不出话来。直到回了柳府,韩倩云依旧是失魂落魄的状态。 柳玉函正好从府门外迈步而入,本来准备去找柳玉书呢,看韩倩云模样不对,不由一愣: “夫人这是怎么了?” “老爷——”看到柳玉函,韩倩云终于又有了主心骨,厉声把伺候的人斥退,“老爷,不得了了,发生大事了……” 即便娘家二哥已成了废人,可韩倩云却明白,大房那一支和二房根本就没了和解的可能,正如自己日夜寻思着,怎么样才能让大房永世不得翻身,韩伯霖心里未尝不是如此想。如果说之前还仗着自己后台硬,而完全不把大房的人放在眼里,这会儿韩倩云却是真的怕了—— 要是李景浩不是自己的后台,而是,韩家的后台呢? 料想的不错的话,那韩伯霖的岳母说不好才是李景浩踏破铁鞋要寻觅的人。即便李景浩自来以公道示人,可也分是对谁呢,自己是跟他没有任何关系,换一个跟他是血亲的试试! 柳玉函脸上的肌肉颤了下—— 眼下正是多事之秋,无论如何也不能横生枝节才好。 别人不清楚,柳玉函自己却明白,能在根深叶茂的潘系中受到重用,甚而二皇子也对自己颇多看顾,最大的原因,却是和外界传闻的李景浩跟自家的亲近有关—— 当然这样的亲近,却是柳玉函“有意无意”透露出来的。李景浩虽然没有承认,可也没有否认过,而这样已是足够—— 李景浩可是皇上心中排名第一的心腹,无论是哪位皇子,只要能让李景浩效力,无疑就会为自己登上皇位取得一大助力。 因此,自己决不能失去李景浩这个靠山。不然,凭借自己一个小小的大理寺少卿,想要在二皇子面前站稳脚跟进而谋一个从龙之功,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至于说李景浩再跟自己的仇人扯上关系,于自己而言,必将是一场灭顶之灾。 “这件事情你不用管了,只管交给我就好。”柳玉函安抚性的拍拍韩倩云的手,“你,放心。” 最后两个字明显加重了语气,韩倩云心“倏地”缩了一下,紧张不安之余,更有一丝莫名窃喜。却是直觉,有些事,怕是不会发生了。 却是只做不知,柔顺的应了声就回屋去了。 柳玉函一个人静立半晌,想要收拾陈家的人,怕是还得从陈毓身上下功夫…… 陈毓这会儿却是正在距离教坊司不远处的一个小胡同里不停喘着粗气—— 凌铮终于开口,说出了一个叫“季正雄”的名字,据说那人是周敏宁的仆人,当初周家没落后,就是靠他一路忠心守护,周敏宁才能平安到达凌家。 待得凌家遭祸,天罗地网之下带着周敏宁安然离开的,也是这个叫季正雄的男子。 甚而凌铮的画技尚可,还描绘出了一副应该跟本人有七分像的图画。 陈毓拿着图画先就去了教坊司,小心打探之下,却是没人见过,哪知去的时候容易,走的时候却千难万险,那些风尘女子面对陈毓这样一个既俊美又出手大方的肥羊,哪里舍得放人离开? 竟是极尽挑逗之能事,直把陈毓弄得面红心跳,难得处变不惊的陈毓,有生以来第一次夺门而逃,甚至直到这会儿,心情还没有平复过来。 正准备离开,身后却传来一阵对话声: “爷,您就别找了,那位相师确是个高人,可高人不就是习惯神出鬼没吗,怎么能一而再再而三的让咱们碰上?” “你知道什么!”另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道,“那高人说我们有缘,既是有缘人,又怎么能只见一次就行了?” 又嘟嘟哝哝道:“他娘的,也真邪了门了,你说他咋就说的那么准呢,就是一个小小的锦囊,云菲那是多高傲的女人,就这么乖乖的跟我走了,要不是那个小兔崽子坏事儿……” 下一刻身旁人影一闪,柳玉书吓得往后猛一踉跄,待看清眼前人是谁,只觉牙都是疼的—— 怎么是这个小魔星? 这几天简直倒霉透了,可不就是和眼前这小子有关? 只早见识了陈毓的威风,却是再不敢招惹,当下木着一张脸道: “你,你想做什么?” 陈毓探手搭在柳玉书的肩膀上,令他无论如何不能移动,另一只手却是从怀里掏出一张画像: “这人,你是不是见过?” 柳玉书吓得魂儿都飞了,却是不敢反抗,眼珠滴溜溜的转着,明显想着脱身的主意,不经意间瞄到那画像,咦,怎么跟那个给了自己锦囊的相师有些相像啊?可也不对,那相师的一只眼睛好像有问题…… 看他神情,陈毓就明白自己果然找对了人,手下一紧: “说,你是在哪里见到这个人的?” “我——”柳玉书哆嗦了一下,刚要开口,却不妨脸上忽然出现极为痛苦的神情,下一刻身子一仆,一下栽倒在陈毓怀里,飞起的鲜血顿时溅了陈毓一头一脸。却是一把锋利的飞刀,正好扎在柳玉书后心处。 “杀人了——”柳玉书正胆战心惊缩在一旁的下人终于回神,“嗷”的一声就叫了出来,同一时间,柳玉函的身影出现在胡同尽头,看到里面一片杂乱,一挥手道,“进去瞧瞧,怎么回事。” 却是刚走了几步,就脸色大变,那个一身是血躺倒在地的可不正是自己大哥柳玉书,而他的身边是还没来得及逃走的陈毓。 “混账!敢杀我大哥!来人,把这人拿下!” ☆、第145章 抓人 是谁杀了柳玉书?应该和周敏宁昔日的忠仆季正雄有关,还是,和口口声声要为大哥报仇的柳玉函有关—— 毕竟,这柳玉函也来的太巧了吧?竟是掐准了时间似的,柳玉书这边儿刚好毙命,他就很准时的赶到了,简直就和约好了似的。 而那方才还吓得瑟瑟发抖的柳府下人,这会儿也终于回神,竟是指着陈毓大声嚷嚷了起来: “杀人凶手!是你,是你杀了我们大爷!” “大哥——”那边柳玉函也是抢步而上,满脸悲愤,“陈毓,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是如此歹毒!之前羞辱了我大哥还不够,竟还要下此毒手,今儿个不能将你绳之以法、明正典刑,我柳玉函誓不为人——” 说着不待陈毓辩解,一挥手,那些侍卫就如狼似虎一般的扑了上来。更奇怪的是这些人虽是穿着大理寺衙差的衣服,身手却是厉害的紧,竟是比之之前的大理寺铁卫还犹有过之。 这些人,绝不是简单的衙差,尤其是侍卫在柳玉函身侧的两人,更是给陈毓一种危险的感觉。 陈毓心里立时大为警戒—— 柳玉函明明早已知道自己和小侯爷朱庆涵的关系,却依旧摆明卒马和自己过不去,分明不准备善了,自己真是落到他手里,怕是没有什么活路。若想洗雪冤屈,并查明云菲一案的真相,眼下也就剩下拒捕这一条路了。 当下冷笑一声: “柳玉函,莫要贼喊捉贼,柳玉书到底是被何人所杀,你怕是比任何人都清楚。不管你想要做什么,小爷都不会让你如愿。” 柳玉函眼睛眨了下,看陈毓的眼神却是跟看死人差不多——堂堂江南一地的解元,今儿个却势必要死在这里,还真是可惜了—— 再如何狂妄,这小子也就是个书生罢了,自己手下这些人可全是好手,想要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至于说柳玉书之前说自己挨揍的事,柳玉函也并没有放在心上—— 毕竟,以柳玉书那个脑满肠肥又胆小无比的愚蠢样子,被吓傻甚而吓晕,那还不是常事? 等收拾完陈毓,再抬着他的尸体到韩府上去,听说那陈清和到这会儿膝下也就只有陈毓这一个儿子罢了,骤然看到儿子的尸首,不怕那李静文不发狂,而一旦李静文做出什么出格的事,自然就可以顺理成章的把人带走。 当然,李静文就是不发狂,自己也有的是法子让她发狂…… 而等进了大理寺的监牢,李静文除了死在那里,就再没有第二条路好走…… 竟是盯着陈毓,眼神里全是志在必得的傲慢: “把凶手陈毓拿下,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更在瞧见陈毓明显不准备束手就擒时,嘴角快速闪过一抹得意的笑——这样最好,省的再横生枝节。 岂知这个念头刚闪过,对面的陈毓也跟着动了,只是和柳玉函想的被痛殴进而横死当场不同,陈毓竟是轻轻松松的就避开了一柄砍过去的大刀,下一刻身形滴溜溜在原地打了个转,一个斜踢腿,正好踹在距离最近的一个衙差的腿上,耳听得“咔嚓”一声响,却是那衙差的腿应声而断。 然后更一个旱地拔葱,分明就要跃上对面墙头,又惊又怒之下,忙不迭向紧跟在自己身旁的两个汉子求助: “两位——” 而那两个汉子的身形也同时动了,左面那个宛若大鹤,竟是瞬息间就抢在陈毓前面,至于右面那人,则抖手直接扔出三把飞刀,那飞刀刀体尽皆是碧莹莹的青绿色,明显上面涂有剧毒! 本来以陈毓的身手,即便不敌两人联手,可逃出去应该还有几分把握的,无奈刚伤在那位李大人的手里,高手过招,本就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陈毓动作稍有迟钝,只能眼睁睁的瞧着那汉子后发先至,竟是恰好落在自己想要跃上的那面墙。 身在半空,忙要变招,却不妨那几把毒刃已经无声无息的飞至—— “快闪开——”一声惊呼忽然响起,陈毓百忙间身子一矮,虽是躲过了最上面两把,却依旧被最后一把扎了个正着。 同一时间,又是两条鬼魅般的影子现身,竟是堪堪接住陈毓栽倒的身体,然后双剑齐发,顿时把追上来的两个汉子逼了个手忙脚乱。 等柳玉函反应过来,那两个蒙面人并陈毓已是从原地消失了踪影。 “这两人是什么人?”两个汉子神情明显有些惊疑不定——两人可都是吉正雄身边一等一的高手,自来自负甚高,从不曾把任何人看在眼里,没想到先是被那少年惊了一下,现在更好,竟是直接被人在眼皮底下把人抢了去。 “这,这,这——”柳玉函急的在原地直转圈,毕竟作为诱饵,自己那个蠢大哥自然会被引诱着说些秘密,比方说关于相师和吉正雄的关系,本来想着只要杀死陈毓,那些秘密自然还是秘密,却不料竟是出了这样一个乌龙—— 秘密也主动泄露出去了,却让对方听到后又跑了。 柳玉函先是瞪大了眼睛,下一刻却简直气疯了,只两个汉子毕竟是吉正雄的心腹,柳玉函自然也不敢喝骂,却在心里简直要把吉正雄并拨给自己的这些侍卫祖宗十八代都给骂了个遍—— 自己拼着一旦事情败露就得顶着弑兄的罪名万劫不复,结果倒好,这些人竟然让陈毓给跑了。 偏是那两个带走陈毓的人还都蒙着面,以致之后竟是连人都难找。 半晌才跺了跺脚,咬牙道: “走,去韩府。” 陈毓跑了,好歹得把他那娘给弄死,也算解了心腹大患。 李静文这会儿正和陈秀相对而坐,越大越美丽的慧慧也越来越有李静文小时候的模样了—— 和陈清和也算是共患难的夫妻,两人之间感情不是一般的好,下面儿女又都个个孝顺听话,李静文日子过得真不是一般的舒心。 虽然陈秀苦苦挽留,可这里毕竟不是自家,陈毓之前借居也就罢了,要是自己这个做人岳母的也赖在女儿家,可不是要惹人笑话了? “秀姐儿安心养胎,这可是你和韩女婿的第一个孩子,最是金贵,自是怎么小心都不为过。咱们家离得也不远,我算着这孩子的月份,怕是和毓哥儿春闱的日子离得挺近的,我呀,这段时间也就不走了,平日里就照看你和毓哥儿两个……” 李静文殷殷叮嘱了一番,瞧见天色不早,便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陈秀虽然不舍,也明白李静文的顾虑,只得起身相送。 两人刚走出房间,外面便传来一阵喧哗声。 李静文皱了下眉头——主母有孕,哪个不长眼的奴才竟敢如此吵闹。 刚要询问,却不妨嘈杂的脚步声已是匆匆而至,却是一队官兵正绕过花墙往正房而来。 李静文脸色一白,第一反应是把陈秀推进屋里,又随手咔哒一声锁上房门,又隔着房门嘱咐道: “你藏在里面,不是韩女婿叫,绝不要出来。” “娘——”陈秀好险没急哭,“快开门。” “别逞强。”李静文小声道,“还是你要出来,让咱们娘俩被人一锅烩了?你藏好,也好给韩女婿并毓儿报个信。” 说话间柳玉函和手下的人已经到了,甫一瞧见苍白着一张脸的李静文,柳玉书也是倒吸了口凉气—— 像,果然像! 不但是和韩倩云,还有,李景浩。 如果说之前还只是韩倩云的怀疑的话,柳玉函这会儿已是几乎能确信了。 一刹那间,柳玉函也有些胆怯,却又在最后心一横,到了这个时候,后悔也晚了。 “你们是什么人?闯入我府里何干?”李静文强自抑制住内心的恐惧,挺直腰背道。 柳玉函却是脸色一寒:“你又是什么人?和杀人凶手陈毓什么关系?” 虽然确信眼前这女人应该就是让韩倩云坐立不安的根源所在,柳玉函却还有一点疑问—— 依照倩云所说,那女人可是韩伯霖的岳母。 只这女人的模样也太年轻些了吧?怎么也不像会有那么大一个女婿的人。 难道还有另一个也是跟倩云长得像的? “你们一定是弄错了,”听到陈毓的名字,李静文所有的恐惧都抛到了脑后,许是前世的缘分,李静文心里,总觉得怎么疼陈毓都不够,这会儿忽然听见对面的人竟说陈毓是什么杀人凶手,顿时就急了,“我儿子怎么可能杀人?” 果然是倩云忌惮的那个女人。柳玉函长舒一口气,好歹人倒是很容易找着了,总算是能了却最大的那桩心愿。 “你的意思是不准备交人了?”柳玉函冷笑一声,“既如此,来人,先把这恶毒的女人带走,投入大牢。” 一句话落,后面的随从恶虎一般扑上来,竟是拖了李静文就走。 “娘——”陈毓惊得魂儿都飞了,再也不顾李静文方才的吩咐,就想往外冲,却不料动作猛了些,小腹处顿时一疼。那门又实在锁的结实,陈秀只能眼睁睁的瞧着李静文被如狼似虎一般在大理寺衙差带走。 ☆、第146章 重逢 “这是朝廷要犯,没有本官的允许,不许任何人前来探视。”瞧着虽是脸色苍白却一路上都不曾哭闹的李静文,柳玉函不觉蹙了下眉头——倒没想到这女人承受能力倒强,都落到这般境地了,还能保持镇定。 待发现李静文虽是一言不发,身子却始终轻微的颤抖后,终于明白这女人也不过是强装的罢了。 嗤的笑了一声,对恭候在面前的狱卒使了个眼色,便径直离开—— 因是从下面一点点升上来的,再没有比柳玉函更了解这囚牢的阴暗和肮脏。 就比如说这狱卒常全,最是色中饿鬼,自来只要经他手的女眷,无论老少,就别想逃过被糟蹋的命运。除此之外,这常全还有凌虐人的嗜好,到时候,不怕李静文不崩溃,说不好闹出自杀什么的,那还不是情理之中吗? 果然柳玉函前脚离开,常全后脚就把眼睛锁定在了李静文的身上——常全也是大理寺的老人了,外人眼里,这些狱卒不过是大理寺最下等的人员罢了,这常全却是满足的紧,甚而好几次有调离囚牢的机会都被他主动放弃了—— 在这地儿多好啊,但凡犯到大理寺手里的,十有□□都是家有余财的官员,自己坐着不动,也有人自愿当孙子恭恭敬敬的送钱。 至于眼前这女人,还是头一遭见到长得这么漂亮的,常全恨不得这会儿就扑上去把人给占了。 伸手就要去摸李静文的脸,李静文惊得猛往旁边一闪,却是下意识的攥住了衣袖里的一根金钗—— 但凡有人心存不轨,自己即便是死了,也绝不会妥协。 常全冷笑一声,这样的官家女人,自己也见得多了,一开始都是如何的贞洁烈女,可等到自己每天一顿鞭子好好的伺候着,到得最后,那个不是哭着闹着主动求着自己上她们? 这么美的女人,调jiao起来定然更有味儿吧? 等韩伯霖得了信急匆匆跑回到家时,看到的就是满地狼藉和脸色苍白一脸泪痕的陈秀—— 韩伯霖本就是柳玉函所忌惮的存在,好容易得着机会了,柳玉函自然没有丝毫顾忌。 竟是打着缉拿凶徒的名义把韩家搜了个底朝天。 当初陈秀嫁入韩家时,本就带来了很多好东西,后来来至京城,陈毓之前帮着准备的铺面也派上了用场—— 那些铺面的位置本就不错,再加上陈秀也继承了乃母经商的本事,全都经营的红红火火。 别看韩伯霖俸禄不多,家里却是过的滋润的紧。 令得柳玉函也瞧得眼热不已。很是趁方才搜府的时候顺走了不少好东西。 幸好陈秀有陈家陪嫁的忠仆护着,好歹没伤着,饶是如此,却已是动了胎气。 韩倩云!韩伯霖从小到大,也不是第一次在二房手里受委屈,却从来没有这么愤恨到想要杀人的地步过—— 要说陈毓会杀人,无论如何韩伯霖也是不信的。毕竟小舅子那个人别看年纪小,处理事情之老到,就是自己这个当姐夫的都有些自愧弗如。怎么可能做出来什么当街杀人的蠢事? 而小舅子也好,岳母也罢,会遭受这样的无妄之灾,不用想定然还是二房那边的手笔。岳父好歹也是三品伯爷,他们怎么就敢! 眼下最要紧的,是先保证陈毓和岳母的安全。探出手来,轻轻抱了抱陈秀: “夫人放心,我一定不会让岳母和毓哥儿有事。我这就去找老师——” 陈家也好,韩家也罢,在京城里都没有什么根基,至于陈毓所说的老师,则是他春闱时的座师,眼下的礼部侍郎翁文英。 陈秀点了点头,送韩伯霖离开后,又忙忙收拾了一些衣物,拿了几张银票——这会儿天气正冷,怎么也不能在娘亲在牢里冻着才是。 一回头,正瞧见神情惊恐的慧慧,慧慧本来正在睡觉,陈秀怕她受惊吓,一早就让人抱到了自己身边。 只是方才一片混乱之下,小姑娘还是听到了只言片语,虽因之前得了娘亲嘱咐,知道大姐姐肚子里有了宝宝,万事不可劳烦于她,小姑娘还是一个人偷偷流泪,直哭的眼睛都红了,这会儿听陈秀吩咐,忽然上前,拉了下陈秀的手,强自抑制着内心的惊恐: “大姐,我想娘,咱们明儿个去看娘好不好?” 看着眼前仰着头可怜巴巴的瞧着自己的慧慧,陈秀再也忍不住,把人揽在怀里泪流不止: “好慧慧,咱们去看娘,明儿一早,咱们就去——” 当初娘亲病逝时,自己也就和慧慧差不多大吧?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不能再叫妹妹受一遍自己当初的苦。 ——不行了就把京城中的铺面全抵押下去,爹爹回来之前,怎么着也得先保了娘平安才是。 那边韩伯霖也终于进了翁家的门——因着之前有传言,说是年终铨选,翁文英有可能调任吏部侍郎,和没什么油水的礼部相比,虽是平级调入吏部,却依旧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 因此提前来翁家撞木钟想要结个善缘的人也不在少数。 韩伯霖把拜帖递进去,坐着等候拜见翁文英的过程中,就见到了两个当初一同考中之后放了外任的同榜进士—— 临近年关,皇上又特别开恩,宣召部分县令回京述职,好不容易得了个进京的机会,大家自然会好好利用。 自然,韩伯霖的官职还是太低了些,除了收到好友来信,倒是没有其他人上门。 只韩伯霖等了会儿,越来越觉得不对劲——明明比自己晚送拜帖的人都被主人请进去又被管家送出来了,怎么自己还是坐着冷板凳没人理? 正自狐疑,远远听见翁文英的声音传来,明显是亲自把客人送了出来,不免有些奇怪——实在是坐的这么大会儿了,来的客人也就是够面子让管家送出来罢了,倒不知这位是什么身份,竟然能让老师亲自相送? 不过也好,自己终于能见上老师一面了。 忙起身站起,冲着远远走来的翁文英恭恭敬敬道: “老师——” 翁文英和他身旁那位三十多岁的男子一起站住脚,男子瞧向韩伯霖的眼神意味不明,却让韩伯霖有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 翁文英瞥了韩伯霖一眼,点了点头,便继续送男子离开了。 只是却没有再回转,一直到天要黑时,管家才不耐烦的通知韩伯霖,主人和好友去用餐了,说不好什么时候能回来,让韩伯霖自便。 韩伯霖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一张俊秀的脸变得煞白——到这会儿如何不明白,翁文英根本就知道自己的来意,之前不过是故意晾着自己罢了。 踉踉跄跄的离开翁府,韩伯霖简直要被走投无路的感觉给逼疯了。 突然想到之前来府里拜访的那位小侯爷,韩伯霖一抹头,又往侯府而去。哪想到了之后却听说,朱庆涵有事出城了…… 却不知酒楼里,和翁文英推杯换盏的那个男子正满脸的笑意—— 若然陈毓在这里,怕是一眼就能认出来,男子可不正是差点了成了自己岳父的李运丰? 李运丰这会儿心情好的紧,颇有些运筹帷幄的感觉—— 李运丰和翁文英乃是同科进士,只是翁文英运气好,娶了个好媳妇儿,岳家在朝中颇有根基,这几年来,比起好容易熬了个五品官的李运丰自然要顺风顺水的多。 而这次能转入吏部任职,却是多亏了李运丰帮他和潘家搭上关系,两人之间的感情自然又进了一步。 之前韩伯霖的拜帖送到时,李运丰恰好在座,就识机点了几句。 一听说韩伯霖竟然和大理寺少卿柳玉函有仇,连带的他岳父一家也曾多次坏过潘家的好事,翁文英根本没有犹豫就做出了选择—— 这可是京城,韩伯霖的岳父再怎么也就是个伯爷,又算的了什么,真是惹火了潘家,说不好一根小指头就能碾死他。 有个这样的岳父,再加上柳玉函的背景——柳玉函和镇抚司指挥使李景浩的关系可非同一般,韩伯霖不长眼摊上这门亲戚,又惹了那样有大背景的人,已是注定了官途势必一路坎坷,说不好这会儿已是走到尽头了。 一举算计了陈清和的儿子和女婿,甚而听说那陈毓虽是逃脱,却是身中剧毒,说不好很快就去见阎王—— 一想到陈清和就是顶了自己方城县县令的位置,才能一路顺风顺水走到现在这般高位,李运丰就嫉恨的心头血都能滴出来。 要是陈毓死了,既报了当初被退婚的羞辱,又能看到陈清和悲痛欲绝的模样,李运丰怎么想都觉得真是太开心了。 却不知国公府里,这会儿却是一片凝重。 成弈没想到,陈毓竟然真就敢跑到妓院去,这还不算,还一出来就摊上了人命官司。 虽然两个追影侍卫都说了陈毓进入妓院后并没有做什么不轨之事,成弈还是没忍住,踹了已经陷入昏迷中的陈毓一脚,下一刻却是拿被单裹了人,亲自抱着往小七的院子而去。 小七本来正坐在房间里笑眯眯的吃桂花糕,旁边是看主子心情好也禁不住跟着开心的白草和半夏。 两人只觉得三年里都没有小姐这几天笑的多。 “你们——”明显发现了两人脸上的调笑意味,小七不由羞赧不已,刚要板起脸来训,却不妨门忽然被推开,大哥成弈抱着卷行李进来了。 不明白成弈是搞什么,小七刚要开口发问,却不妨成弈冲着半夏两人厉声道: “出去。” 两个丫鬟好险没给吓趴下,忙不迭小跑着离开,门旋即被成弈给踢上。 下一刻却是摊开单子,露出里面面色发青、紧闭双目牙关紧咬的陈毓来。 “毓哥哥——”小七惊得一下站了起来,本是放在面前的盛糕点的碟子一下被带翻,顿时哗啦啦碎了一地。 小七却是连看都不看一眼,若非成弈百忙中拉了一把,怕是一脚就要踩上去。 成弈明显蹙了下眉头,却也明白小七这是关心则乱,只得道: “之前帮他简单的处理下一下,只是这毒好像颇为霸道——” 不然,自己才不会让这小子见小七呢。 小七没有说话,做了几次深呼吸,好歹浑身不再抖了,上前一步,先是翻开陈毓的眼皮看了看,最后拿出一根银针,刺破陈毓的指尖,挤了滴血出来,放在鼻下闻了闻,终是对防贼一般瞧着自己两人的成弈道: “我得看看伤口——” …… 成弈头上的青筋一下蹦了起来,特别的想爆粗口——等抓住那扔飞刀的人,非得在他屁/股上戳他几十上百个窟窿不成,扎那儿不好,怎么能正好扎在大腿上? 小七看成弈不答话,也不理他,索性自己直接动手就去解陈毓的衣裳,被成弈一下扯开,深吸一口气,单手提起陈毓趴在床上,许是动作太大了些,一件画像跟着滑落地上。 成弈也没理,至单手拽出佩剑,直接把陈毓腿上的衣服挑开,那气势,简直想要把人大腿砍了一般。 “果然是东泰的青玉素。”青玉素名字虽然好听,毒性却最是霸道,若非之前吃了追影喂得解毒丹,说不好陈毓这会儿都已经没命了。 “东泰的□□?” 成弈正好捡起地上的物事,待看清画面上的人,脸上神情明显就有些严肃,再听到小七口中的“东泰国”,顿时一脸的风雨欲来—— 作为大周朝的头号敌人,别人不认识,成弈却一眼瞧出,自己手中这画像,竟是跟东泰摄政王长得有七分像,再听到小七的判断,七分的疑惑就变成了九分的笃信。 忽然站起身来,推开门径直往书房而去——成弈习惯把所有未知的危险都掌握在自己手中,东泰摄政王突然莅临,而自己竟是一无所知,怎么想成弈都不能安心。 小七一颗心却全在陈毓身上,连成弈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先是极快的准备好了解□□物,待药物起了作用,陈毓又开始发烧,小七简直一夜都没合眼,直到东方曙光渐现,陈毓才缓缓睁开眼来,却在抬头的第一时间,一下傻在了那里—— 那个坐在床前,小脑袋一点一点的人,可不正是小七? 只是小七干嘛要穿女人的衣服? 头依旧昏沉沉的,陈毓直觉有些不妥,却又怎么也看不够小七女装的样子,又觉得自己应该是在做梦,惴惴不安之下,不觉支起身子,一点点靠近梦中的人—— 长长的睫毛,圆润的鼻头,嫣红的嘴巴…… 小七梦里一个机灵,头猛地一抬,好巧不巧,却是一下碰到了一双温润的唇。 那触感太过温暖细腻,又意外的甜美,两人竟是忘记了反应,同时傻在了那里。 陈毓的眼睛亮了一下,更是坚信自己是在做梦了—— 这样的春梦已是做过好几次了,还是第一次梦见女装的小七呢。 既然是在梦里,陈毓自然不愿压抑自己,看小七想要回身,竟是探出手来,摁住小七的头,嘴唇在上面厮磨起来,本来还说浅尝辄止,可那滋味实在太过芬芳,令得陈毓不自主的想更加深入一些…… 却不妨门忽然咔哒一声响,下一刻陈毓顿觉天旋地转,却是整个人被从床上摔到了地下,喉头上更是随之顶上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宝剑: “混账,我杀了你!” ☆、第147章 联手 “大哥——”呆若木鸡的小七终于回神,羞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却依旧红着一张脸,上前死死捏住成弈的衣袖,声音虽是有些小,却是坚定的紧,“他才刚受伤,大哥你不要,伤了他!” 刚受伤?刚受伤就敢占自己妹子便宜?那要是没受伤,还不得闹翻天去。尤其是小七的反应,更让成弈气的手都是抖的: “你——回你的房间——” 一想也不对,这里可不就是小七的房间? “去书房,没我的允许,不许出房间一步。” 心里却是酸涩的要命——和做了太子妃性情稳重的大妹妹不同,成弈心里更多的是把小七当成了自己女儿般来养,一想到这男人竟是在自己眼皮底下还敢肆无忌惮的占小七的便宜,成弈真是杀人的心都有。 而更伤心的则是小七的反应——怎么能这么容易就撇开了自己这个大哥,明目张胆的护住了那个臭小子。 许是成弈的眼神太过吓人,小七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好像真的把大哥给惹毛了,终于讷讷的回神,悄悄给一副瞠目结舌模样依旧张着嘴巴傻瞧着自己的陈毓使了个眼色,然后一扭头,捂着脸跑了出去。 “小——”陈毓依旧有些云山雾罩——老天爷,这惊喜也太大了吧?明明是做了个春梦,哪里想到竟是真的。 更不可思议的是小七,竟然是个女子! 瞧着陈毓的眼睛直勾勾的定在跑出去的小七身上,成弈抬起剑背就在陈毓后背上用力拍了一下,不提防陈毓被打的一激灵之下,一句话脱口而出: “那个,大哥,我不是做梦吧?不然,你再打我一下——” 气的成弈下一拳直接捣在陈毓伤口处,神情阴森: “现在,还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吗——” 陈毓没料到成弈真就下了这样的狠手,痛的“嗷”的一声就叫了出来,顿时眼泪汪汪,便是房间外被小七留下时刻注意房间情景的半夏和白草听到惨叫声都不由的打了个哆嗦。 陈毓也终于从“血的教训”中明白,自己不是在做梦,时隔三年之久,终于找到小七了。 至于眼前黑着脸的男子,可不就是之前救了自己的那个威风凛凛的将军? 再仔细一瞧,哎哟,这人卸掉盔甲后的容貌怎么那么像当初渡口时防狼一般防着自己的小七的大哥? 印象里当时那位茶馆里追的自己狼狈而逃的大人是称呼男子“成将军”,再结合之前在成家得月楼所受到的特别优待,陈毓终于恍然: “你,你是,成,成少帅——” 饶是陈毓,舌头也有些打结,成家父子两代战神,这人是小七的大哥,那岂不是说,成大帅就是自己未来岳父了? 和往上查三代都是平民的陈家相比,成家的门第也太过煊赫了吧? 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小七会一下消失三年之久——既是国公府贵女更是太子的小姨子,能在外逍遥那么一段时间,于小七而言怕已经是极为难得的了。 又想到方才成弈对小七凶神恶煞的模样,一颗心瞬时提了起来,难得红着一张老脸期期艾艾道: “大,大哥,那个,我方才以为,以为是做梦呢,您,您,别怪小七……” 却被成弈面色狰狞的打断:“谁是你大哥?” 老子怪的是你好不好?! 看陈毓还要说话,非常粗暴的厉声道:“好了。” 眼下这个时候,成弈实在不想听陈毓提到妹妹,若非还有事要问,早下令把人丢出去了。 当下没好气的把之前那个卷轴丢过去: “你怎么会有这张画像?” 陈毓忙抬手接住,待展开手里的画像,顿时一惊: “季正雄?” 这不是凌铮给自己的那张画像吗? “吉正雄?”成弈一下坐直身子,瞧着陈毓的视线锐利无比,“你怎么会认识东泰国摄政王的?” 要说这吉正雄也是个人物。 相较于大周而言,东泰国皇子之间的争斗无疑更激烈更不择手段。 作为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吉正雄被不止一位兄弟在争斗时拉出来躺枪过,更在数年前,因牵扯到两个最受宠的皇子阴谋中,一消失就是好几年、 当时很多人都以为吉正雄定然已经死了,却不料这人竟在东泰老皇上咽气的关键时刻,强势回归,更横空出现,控制了当时荡平所有兄弟洋洋得意准备登基的四皇子,在所有人面前揭穿这人弑兄灭弟的暴行,然后扶持前太子的遗孤、年仅五岁的侄儿登基。 二皇子人头落地的一刻,所有人都明白,那个当年最不起眼的皇子成了最后的胜利者,东泰国正式进入了吉正雄时代。 昨晚意识到可能是东泰摄政王到了,成弈当即派人出外探查,却是没有半点儿消息。 这么一个枭雄似的人物出现在帝都,自然让负责京畿安危的成弈如坐针毡。 “东泰摄政王?”却不想陈毓的震惊较之成弈犹甚,“这人不是周敏宁的仆人吗?” “周敏宁,那又是谁?”成弈神情狐疑。 “周敏宁就是前些时日传言被人奸/杀后抛尸的那个教坊司头牌云菲,”陈毓蹙眉道,“不过我怀疑,她和镇抚司怕是有某种神秘联系。” 当下把颜天祺的事和自己这些天的调查一一说给成弈听。 成弈有些怪异的瞄了陈毓一眼,原来这小子是为了吉正雄才去教坊司的,之前倒是冤枉他了。 陈毓被瞧得浑身发毛,依旧硬着头皮道:“成,” 咽了口唾沫,勉强把“大哥”两个字咽下去,换成“将军”,“这会儿怕是得赶紧去一趟镇抚司。” 成弈面无表情的起身,走了几步又站住,防贼一般的盯住陈毓: “你也去。” “啊?”陈毓有些挣扎的应了声,又偷偷深吸了一口气——到处都是小七的气息呢,这里果然是小七住的地方。 却是不敢反对,终于磨磨蹭蹭的跟着成弈出了门,垂头丧气的正要跟着往马上爬——虽然腿上的伤口依旧有些疼,陈毓可不敢在未来大舅子面前表现的娇气。 却被旁边的侍卫拦住,指了指不远处停的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 “公子坐那个吧。” 陈毓愣了一下,赶紧冲成弈点头,狗腿的道: “谢谢,大——咳咳……” 却是“哥”字还未出口,成弈已经一扬马鞭,那马前蹄腾空而起,下一刻绝尘而去,只留下停在原地吃了一嘴烟尘的陈毓…… 好在纵马奔驰了一会儿,成弈内心的郁气终于消了些,又想到陈毓之前可是和李景浩有些嫌隙。 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唯有这李景浩,这么多年了,成家父子都没有看透此人。 在府里时再怎么看陈毓不顺眼,一旦对着外人,成少帅却又迅疾切换到护短的模式,没有丝毫困难的把陈毓划归到自己翼下—— 之所以会让陈毓一起来,除了整件事陈毓知道的最清楚外,也是成弈觉得,陈毓迟早得入朝堂,和李景浩的误会自然越早化解越好。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李府,不大会儿,身着玄色外袍的李景浩便缓步而入。他的身后还跟着个人。 陈毓愣了一下,这人却是熟人,可不正是徐恒 只是徐恒走起路来怎么一拐一拐的啊? 徐恒无声的叫了声“兄弟”,却是不敢上前寒暄,连带的瞧着跟陈毓站在一起的成弈,也是诧异不已—— 那处茶馆本也是镇抚司的一个秘密联络处,却不妨竟是被陈毓误打误撞闯了进去,一番探查后,自然着落在徐恒身上,可怜徐恒足足被打了三十板子。 本来徐恒还担心自家老大的性子,怕是陈毓再机灵这回也难免受些皮肉之苦,没想到这小子倒是个有能为的,竟然搬来了成家少帅。 “原来是成将军大驾光临,失迎了。”李景浩声音低沉,却偏是自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慑人气势,令得陈毓脊背一下挺直,便是成弈也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李大人客气了。”成弈也挺光棍,运了运气,朝着陈毓嘴一努,“这是我一位小兄弟,之前冒犯了李大人,特意带他前来赔罪,另外,还有一些关于云菲的事,李大人或许也想知道。” 徐恒的眼睛亮了亮,连之前正眼都不肯看陈毓一眼的李景浩也蹙了下眉头—— 陈毓的来历之前已经听徐恒一五一十交代过,倒不知道,怎么转头又攀上成家了?而且看成弈的模样,又似是对陈毓极为不喜。 这样矛盾的事,当真让人有些糊涂。而且也实在想不通,这陈毓到底做了什么,竟然让成弈十分勉强之下还如此尽力的护着他。 “既如此,成将军请坐。”李景浩道,却丝毫没有给陈毓备座的模样。 待得两人坐下,这才瞧向陈毓: “说吧,你知道些什么。” 语气冷淡,竟俨然审理犯人的模样。 陈毓有些别扭,倒是徐恒和成弈都是神情一松的模样——李景浩这人惜言如金,不怕他说话难听,就怕他不说话,就比方说徐恒,之前只来得及叫了声“老大”,就被一下踹了出去,然后就是噼里啪啦的一顿板子。 相对于徐恒的那顿皮肉之苦,陈毓眼下的待遇已是好上天了。 陈毓理了理思路,把之前跟成弈说的话又说了一遍,到得最后,却是又加了一句: “我觉得这件事,说不好那位大理寺少卿柳玉函知道些什么。” 一句话出口,堂上就静了一下—— 却是朝中哪个不知,柳玉函可是自家老大罩着的人。 李景浩倒是没说什么,径直起身: “咱们先去一趟大理寺。” 成弈长舒了一口气——自己果然没有看错李景浩,这人虽是整个人由内而外都散发着一股鬼神莫近的慑人气势,对大周却最是忠诚。绝不会因私废公。 依照成弈的意思,到了这个地步,很是碍眼的陈毓就该老老实实滚回家了,却不料陈毓依旧厚着脸皮跟了过来—— 这都几天了,颜天祺可还在大理寺的牢里呢。 待来至大理寺外,入眼却是先看到一辆熟悉的马车,陈毓不由一怔,顾不得腿疼,一下从车上下来,急急的跑过去。 那边马车里坐的可不正是一夜未眠的陈秀并慧慧? 乍然见到陈毓,陈秀还能勉强把持住,慧慧却是“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直接从马车上跑下来,朝着陈毓怀里就扑了过去: “大哥,快救救娘——” 正往里走的李景浩猛地站住身,徐恒也正关注着陈毓的动静,一个不提防,好险没撞到李景浩身上,吓得忙往旁边一跳: “大人,怎么了?” 李景浩却是一句话都没说,只死死的盯着那个正哭的珠泪纷纷不住的叫着“大哥,快救救娘”的小姑娘…… ☆、第148章 悲喜 陈毓心里咯噔一下——慧慧不是和娘亲跟着爹在任上吗?怎么会突然来到京城,还和阿姐一大早就守在大理寺外?“快救救娘”又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是娘亲出事了? 心急火燎之下,竟是忘了腿上的伤,疾步上前就想去抱慧慧: “慧慧,别哭,慢点说,娘——” 却是扯动了伤口,腿部猛一痉挛,慧慧正好扑到,好险没把陈毓给撞倒,身子一踉跄之下,正好跌进一个人的怀里。 陈毓顾不得看后面的人是谁,忙不迭就探手抱住慧慧: “慧慧——” 待站稳身形,只觉四周冷气嗖嗖的,便是勉强抱起来的慧慧也被人接过去。 “多谢——”陈毓一颗心全在慧慧身上,待转回身想要把慧慧接回来,却是一下傻了眼,还以为身后的人扶了自己一把的人是徐恒呢,再不济也是自己那个嘴硬心软的大舅子,却再没料到,竟是冷得跟一块冰似的李景浩。 慧慧也被眼前的变故给吓到了,小小的鼻翼扇呀扇的,两颗大大的泪珠要掉不掉的含在眼里,那副委屈的小模样,真是让人瞧得心都要化了。 怔怔的瞧着怀里的小姑娘,李景浩冰冷的神情越来越柔软,到得最后,竟是慢慢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轻声道: “好孩子,不哭,跟我说说,你娘在哪里,我,帮你,好不好——” 声线却是止不住的有些发颤,耳边更是一遍遍响起另外一个脆脆的宛若玉石一般的童音—— “大哥,不走好不好?文文会想你的……” “大哥,娘昨儿个晚上哭了呢,等文文再大些,就带爹娘去看你好不好?你一定要等文文长大啊,可不要跑的太远了,太远了,文文就找不到你了。” …… 可自己终究还是跑的太远了,然后,爹娘也真的带着小妹来了,最终却永远也没有从那座大山里走出来。 那濒临绝境的生死关头,凄惨无助的小妹是不是也在一遍遍的叫着大哥?而那时,自己又在哪里? 瞧着即便手法生疏依旧努力想要温柔些,让怀里的小姑娘更舒服点的李景浩,身后的徐恒终于受不了刺激,一屁股坐倒地上——眼前这是什么鬼?这人真是自己冰山阎罗一般的老大,而不是被什么鬼魅精怪给附了体? 成弈眼睛也闪了下——倒没想到,李景浩还有这样温和的一面,有李景浩这句话,陈家人的性命无忧矣。陈毓这小子,倒是个有福的。 陈毓却不是这般想的。 实在是李景浩之前给人的感觉太过可怕,突然由一个夺命阎罗变为邻家大叔的画面实在太过惊悚。陈毓蹙了下眉头,探手就把慧慧抱了回来: “李大人,舍妹无礼,还请恕罪。” 慧慧这会儿子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六七岁的孩子也说不清,直觉那位抱自己的伯伯也不是什么坏人,可小姑娘却是依赖自己大哥惯了的,探手勾住陈毓的脖子,无限信任的窝在陈毓怀里,一声一声的叫着“大哥”,那模样,有自己大哥在,就是天塌下来也不怕了。 感觉到慧慧的不安,李景浩没有再上前抢人,甚而后退了一步,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平时一样,却又控制不住偷瞥一眼那兄妹三人,甚而什么东泰摄政王之类的,早被抛到了脑后,李景浩眼下只想知道,这个叫慧慧的小姑娘,她娘亲,是谁—— 那两个年长的也就罢了,小的这个,怎么可能跟妹妹如此像?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更不可思议的是把小姑娘抱在怀里时,那怎么也控制不住地来自血缘的悸动—— 之前第一次遇到少女时的韩倩云,自己能清晰的分辨出来,这女孩也就是一个和妹妹长得有些像的人,而抱着慧慧时,李景浩却是控制不住的想要落泪。 陈秀已经走过来,强忍着悲痛瞧着弟妹: “阿弟,娘亲她来京城了,可刚到家,就被,柳玉函给抓走了——” 说道最后,也是控制不住的哽咽出声—— 从娘亲被抓走到见着陈毓,丈夫就一直在外奔波,可即便这样求爷爷告奶奶,却根本没找到一个肯伸出援手的人。 娘亲来京城了?还被柳玉函给抓走了?陈毓瞳孔猛一收缩,本是温润柔和的眼神瞬间暴戾无比: “柳玉函!” 说话间一个男子带了人匆匆从衙门里走出来,可不正是柳玉函? 乍然见到外面站的这些人,柳玉函明显吃了一吓——今天这是怎么了?竟然李景浩和成弈两尊大佛齐至? 柳玉函是潘系的人,骤然看到成弈,不免有些惊恐,好在李景浩在。 饶是如此,手心也已是汗湿一片。 柳玉函先小心的冲着成弈见了个礼,再拐回头拜见李景浩,刚要套近乎,一阵杀气忽然从背后袭来,柳玉函回头,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却是一柄闪着寒光的宝剑正朝着自己脖颈处劈下。 “不可——”成弈没想到陈毓会是这般性急之人,要知道这可是大理寺衙门外,陈毓真是挟持朝廷命官的话,便是自己也保不了他—— 即便那人再罪大恶极,可最后还得皇上裁决,可轮不到一个小小的举人动手,更不要说这会儿还是众目睽睽之下。 陈毓眼中却是一片决然—— 不得不说上一世的烙印实在太重,而李静文更是陈毓晦暗人生中一个最惨痛的印记,一想到李静文可能在狱中遭遇的不幸,陈毓根本就不能靠理智做事。眼下想到的唯一一点,就是先控制住柳玉函,把娘亲救出来,至于其他的,等把人救出来再说。 却不妨手腕一下被人叼住,却是李景浩正好抓住陈毓的手腕。陈毓一个把持不住,手里的宝剑瞬时掉落地上。 “我方才说过的话,你不相信?”李景浩探出另一只手,从陈毓手中夺过宝剑。 而被那杀气十足的一剑吓得跌坐在地的柳玉函这会儿终于觉得又活过来了,抖着手指着陈毓: “亡命之徒,果然是,亡命之徒,来人,快来人,把他给抓起来——” 又翻身一把抱住李景浩的腿: “李,李大人——您也看到了,您,您可要为我做主啊!” 方才一幕太过惊魂,柳玉函确信,若非李景浩出手,自己不死也得伤,当下沉了脸恨声道: “陈毓,便是你姐姐同我夫人有些恩怨,又关我大哥何事?你怎么就敢当街杀人?都说天理昭彰,即便你父是三品官员又如何?今儿个还敢当众行凶,当真是无法无天,不管你背后有什么靠山,今儿个本官都要把你拿下,以慰无辜枉死之人的在天之灵。” 柳玉函这番话说的相当有技巧,毕竟,李景浩可是把韩倩云当妹妹一般看的,听说陈毓竟是为了对付韩倩云连伯府的人都敢杀,刚才更是疯子一般的直接对自己动手,定然会大怒;至于说成弈,却是以刚正铁血闻名京城,再有放眼大周,还能有谁比太子的大舅子更想着维护朝廷体面的? 这番话出口,就决定了不管陈毓说什么,两人都只会把陈毓交给大理寺,也就是交到自己手里处置。 却不妨柳玉函算盘打得倒好,成弈也好,李景浩也罢,就跟没听见一般,尤其是李景浩,竟是一下抽出腿来,柳玉函完全没想到李景浩会有此动作,身子被带的猛一歪,双手堪堪撑在地上,才不致摔个狗□□。 还未反应过来,李景浩已是转身冲陈毓姐弟三人道: “走吧。有本官在,定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后一句话明明是场面话,李景浩却是说的杀气腾腾。 柳玉函吓得刚直起的身子又是一软,忽然想到一个可能,难不成,李景浩知道了什么? 竟是假装扭了脚,磨磨蹭蹭不愿跟着,眼瞧着众人堂而皇之进了大理寺,柳玉函这才“蹭”的一下从地上爬起来,转身就想跑—— 若然真被李景浩发现了真相,自己怕是会死无葬身之地。 那料想却是正好撞在两个眉目凌厉的汉子身上,正是徐恒和成弈的手下。 “柳大人,你是原告,按照你说的,你大哥可是被人杀了,怎么能这时候走呢?” 徐恒笑的阴沉。 柳玉函脸色一白,勉强道: “那是,自然。” 只能跟着两人往回走。 却不知这一幕早落到李景浩眼里。陈毓冷静下来,也察觉到了其中的不妥—— 一开始想着柳玉函会如此难为娘亲,怕是和当初韩家大房二房结下的冤仇有关,可这会儿想想也不对啊,想要借着自己整大房的话,柳玉函怎么也会把矛头指向姐姐啊,怎么反倒是初来乍到的娘亲遭殃? 还有柳玉函的反应,仅仅是抓个疑犯,作为大理寺官员,又至于吓成这个模样吗? 除非,场内有他忌惮的人,或者,娘亲已然出了意外。 陈毓直接认定了第二种。 好在听说指挥使大人并少国公成弈都是要来“提审”柳玉函昨日抓回来的女人的,当值官员不敢怠慢,忙调出存档,然后小声回禀: “在天字号囚牢,狱卒常全——” 成弈一听脸就黑了—— 大理寺的囚牢分为天地人三等,但凡押入天字号牢房的全是罪大恶极或已然勾决的罪囚,而陈毓的娘怎么说也是堂堂伯夫人,退一万步说,即便陈毓真的杀了人,又如何能连累到家人?更不要说把堂堂伯夫人送到那样一个所在了。 李景浩如何不知道这一点?那天字号牢房他倒也熟悉,径直带人往那里而去。 后面陈毓几个也忙跟上,越往前走,过道越逼仄阴暗,随处可见的霉斑,几乎能把人熏死过去的骚臭味儿道,甚而再往里些不时就会撞见有着一双黄莹莹眼睛的大老鼠…… 见到有人来,那些老鼠竟也不怕,竟是贴着墙角蹲着,颇为好奇的瞧着来的一行人,甚而一个老鼠抬起爪子时,陈毓清楚的瞧见那灰毛上的一缕血迹,陈毓下意识的把抖成一团的慧慧摁在怀里,整个人已是被无边的恨意给控制。 几人速度快的紧,很快来至天字号牢房的区域。放眼瞧去,却是并不见狱卒的踪迹。 “常全——”徐恒喊了一声。 却是无人应答,反倒是旁边的囚牢里响起一阵镣铐撞击地面的声音,紧接着一个宛若锅铲擦过铁锅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响起: “常爷爷,常大王,嘻嘻,别打了,我给您舔,我给您舔——” 陈秀闻声瞧去,却是吓得脸色惨白——隔着巴掌大的小窗户,明明灭灭的火把下,正好瞧见一个满脸鲜血,眼眶外还挂这个白惨惨似是眼珠的物事…… 瞧那血迹淋漓的模样,分明刚受过酷刑的样子。 陈毓蓦地站住身,不顾慧慧的意愿,强行扒开慧慧的手,交给徐恒抱着,又恳求的瞧向成弈: “大哥,麻烦你,把我姐姐他们送出去——” 自己却是探手掐住柳玉函的脖子: “常全,他在那间牢房里?”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那被折磨的不成人样的男子口中的常大王,必然是那个常全无疑。 这人手段如此凶残,实在难以想象落在他手里的娘亲会怎样…… 柳玉函脸都白了——陈毓现在的状态实在太过可怖,柳玉函直觉,自己若是不配合的话,这人真能立刻拗断自己脖子。更可怕的是李景浩的反应,陈毓如此胆大妄为,他竟是和没瞧见一般,丝毫没有阻止的意思。 难不成,李景浩已是知道了什么? 一想到李景浩知道真相后可能会使的毒辣手段,柳玉函腿都软了,勉强往右前方指了一下,便被陈毓拖死狗一般拽着往牢房而去。 而此时最深处的那间牢房里,常全高踞在床榻之上,傲然俯视着趴在地上缩成一团,却依旧不愿妥协的李静文—— 常全是个惯会享受的人,在这偌大的天字号牢房,更是以决人生死的阎罗自居,而这间牢房就是常全特意给自己这个地下之王特意配置的。 作为一个狱卒,还是一个以凌虐人为乐的狱卒,这间牢房的布置自然全按常全的喜好来,不独那张大床是刺眼的血红色,便是四面的墙壁上也沾满了带血的毛发,几截断骨,数根手指,甚而正中间的如血红烛正好插在一个白森森的骷髅里。 再加上常全下摆处滴滴答答往下面滴个不停的红色血滴,简直让人觉得是来到了地狱。 “啧啧——”常全起身,绕着李静文转了一圈儿,手中的鞭子划过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刚刚凌虐过人,常全这会儿只觉兴奋无比,好像浑身的细胞都叫嚣着让他蹂/躏地上这鲜花一般甜美的女人。 “还真是绝色。”常全越瞧越是痴迷,抬起手来,带血的手指朝着李静文的面颊拂去。 李静文脑袋极快的往旁边一偏,身上的衣衫晃了一下,便有一道道两指厚的鞭痕露出。 常全脸色顿时一沉,一下钳住李静文的下巴: “贱人,不想再挨鞭子的话,就按爷说的做——哎呀!” 却是李静文躲无可躲之下,忽然张嘴一下狠狠咬在成全的手上。 “哎呀,还真是朵带刺的花儿!”常全忽然扬手,一巴掌摔在李静文脸上,又抬起另一只被李静文咬的血肉模糊的手,送到嘴里,一点点舔着上面殷红的鲜血,那般享受的模样,仿佛在吃什么山珍海味一般。 “本大王还就喜欢你这个调调。” 狞笑着慢慢起身,猛地一抖随身携带的那条牛皮鞭子,朝着地上的李静文胸部就是一鞭子下去,鞭子起处,瞬时带起一溜血花。 李静文疼的猛一痉挛,只那波锥心刺骨的剧痛还未散去,常全已是又一鞭子落下,牢房里顿时血滴四溅,李静文啊疼的整个人缩成一团,却依旧无法抵御雨点儿般从天而落的鞭子: “相公,毓儿,救我——” “咯咯咯——”常全越发兴奋,“贱人,好好看看,我才是你的亲亲相公,快叫我一声听听——” 话音未落,牢房外却是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常全正因过于兴奋而激动的全身发抖,听到声音不由有些恼火: “谁?爷正忙着——” 一句话未完,房门却一下被人给踹开。 扑面而来的湿气令得常全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整个人也清醒了不少,手中的鞭子下意识指向一步跨入门来的陈毓: “大胆,这是什么地方,也是你可以进来的?” 却被陈毓一把揪住鞭子,只觉入手一片濡湿,定睛往地上一看,顿时心神俱裂,地上缩成一团满身血迹的人,可不正是娘亲? “该死!” 狠狠打一脚踹过去,常全惨叫一声,整个人狠狠的朝石板墙上砸去,一阵令人牙疼的骨头碎裂声随即响起。 “啊!”瘫软在地的柳玉函吓得“咕咚”一声咽了口唾沫,陈毓这个时候自然顾不上理他,飞奔上前,一把扶起李静文的头放在腿上: “娘,娘你怎么样是我,毓儿,毓儿来了——” 却不妨身边忽然咚的一声响,陈毓抬头,泪眼朦胧中却瞧见李景浩,正跪坐在自己身前,痴痴瞧着躺在陈毓腿上昏迷不醒的李静文,坚毅的脸上竟是遍布泪痕: “文文——” 文文?陈毓震惊的抬头,李景浩怎么知道娘亲的闺名? 缩在最后边的柳玉函瞧见陈毓也好,李景浩也罢,注意力全在李静文身上。哆哆嗦嗦的站起身来,转身就想往外跑,却不妨李景浩好像背后长了眼睛一般,拽出腰间佩剑朝着后面用力掷了过去。 惨叫声随即传来,却是柳玉函竟被那柄剑给牢牢的钉在墙上。 ☆、第149章 愧疚 “毓,毓儿?”许是察觉到身边熟悉的气息,李静文昏昏沉沉的睁开了双眼,正好对上陈毓流着泪的双眼,眼睛顿时一亮,“毓儿,真的,真的是你?” 又忽然想到什么,下一刻却是脸色大变: “毓儿,快,快走,去找,你爹,柳,说你,杀了人——” 自己这么好的儿子,怎么可能会杀人?可那人权势太大,绝不是儿子惹得起的—— 柳玉函的背后是镇抚司的指挥使,这话可是那个恶魔一般的常全亲口说的! “快走!那,姓柳,姓柳的,和,和镇抚司的人,有亲——” 说道最后一句话,终于是坚持不下去,竟是惨白着脸,再次昏了过去。 李景浩一下攥紧拳头,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王八蛋,柳玉函,他怎么敢! 如果说之前还只是有些怀疑,这时候已是完全能确信,柳玉函会对文文下手,并非临时起意,怕是早有预谋。 身体前倾,就想去抱李静文,却被陈毓用力一把推开,然后一下把李静文抱了起来,用力过大之下,大腿部的伤口瞬时迸裂,鲜血很快染红了外袍。 “别碰我娘,你们,全是一丘之貉!我娘没事,就算了,若然有个好歹,陈毓在此发誓,拼着和你们同归于尽,也要你们给我娘,偿命!” 不管李景浩和娘亲有什么样的缘分,陈毓这一刻都恨得想要杀人—— 若非是仗着李景浩的势,那柳玉函怎么就敢对娘亲下此毒手? 李景浩被推得好险没跌倒,身体一下撞在冰冷的石板上,却是僵立在当地,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是啊,自己又算什么?生死关头,不能护卫在妹妹身侧,甚至正是自己身边的人打着镇抚司的旗号把妹妹害到了这般境地。 “唔——”身上到处都是鞭伤,尽管陈毓已是尽力让动作轻柔些,李静文还是疼的不住哆嗦,可即便迷迷糊糊中,李静文依旧强忍着不让自己痛呼出声—— 毓儿自来是个心事重的,不能让他担心,无论如何,不能让他担心啊…… “娘,你痛了就喊出来,我们很快就出去,我已经让人去叫小七了,小七很厉害的,她一定可以把你治好——”陈毓努力保持着动作的平稳,以期让李静文少受些痛楚,眼泪却是不停的往下掉。 后面的李景浩瞧着那急速往外而去的单薄背影,只觉胸口处好像要炸裂开来,嘴角处也跟着呕出一大口血来,心里更是如同刀割一般—— 那两人,一个是自己的妹妹,另外一个,则是自己的外甥啊。他们都是自己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人,却因为自己的失误还有这些人渣…… 李景浩转头,视线在昏迷过去的柳玉函的身上停驻片刻,又缓缓转到正挣扎着想要从地上爬起来的常全身上,抬手拾起地上那沾满了李静文鲜血的皮鞭,忽然朝着自己身上狠狠的就是一鞭,那般痛彻肺腑的感觉令得李景浩一张脸都有些扭曲—— 原来妹妹方才就是一遍遍受着这样的苦楚吗? 喉咙里发出一声宛若凶兽般的低吼,提起皮鞭朝着常全兜头抽下…… 柳玉函正好清醒过来,待瞧见李景浩浑身浴血宛若疯狂的模样,刚想要大叫,却忽然意识到什么,迅疾捂住自己的嘴巴—— 之前觉得李景浩是阎罗,是屠夫,这会儿却觉得,这人分明就是个疯子。宁可这么流血痛死,无论如何也比惊动了他,动手处置自己的好。 却不妨下一刻就惊恐的瞪大了双眼,却是李景浩正转过身来,从来冷漠的眼睛中充斥的却是足以把整个世界给焚毁的火焰,柳玉函吓得一下咬住了自己的手: “大哥,李大哥,看在倩云的份上,您,饶了我吧……” □□却是一热,一阵骚臭味儿随之瞟了出来。 “韩夫人莫要担心,有两位大人在,定然可保令堂无恙。”陈秀的脸色实在太为难看,怎么着也算熟人,徐恒一边拍着怀里不住哆嗦的慧慧一边绞尽脑汁的想着法儿宽慰,只心里却是不住打鼓—— 小毓是怎么想的啊,怎么把自己和成少帅这两个自己人全给支出来了,自家老大那样的冰山性子可最是个冷酷无情的,还牵扯了个老大平日多有维护的柳玉函,若然两人真是在里面发生了什么摩擦,可真是连个劝的人都没有了。 “多谢,大人——”虽不知眼前几人是什么来路,可从方才柳玉函的惊慌反应来看,定然身份都高的紧,尤其是旁边始终默不作声的那位英俊将军。 陈秀这会儿心里终于有了些希望,只是没见到娘亲之前,却是始终不敢放下心来。 几人正自静默,一辆马车忽然疾驰而至,成弈回头,顿时一脸的生无可恋—— 可不正是自家的马车?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车上的人定然就是小七了。 都说女生外向,成弈今儿个算是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只是罢了,反正早晚是陈家的人,这会儿在未来婆婆面前刷刷好感也没什么坏处,可就是心里,怎么就那么不得劲呢。 果然,车帘一掀,小七当先就从车上跳了下来,那般火烧火燎的模样,令得陈秀几个也纷纷回头。 小七也瞧见了面沉似水的成弈,不觉缩了下脑袋,却在瞧见挺着肚子勉强站着的陈秀时惊了一下,顾不得跟大哥问好,忙不迭上前,一把扶住陈秀: “秀姐姐可不好这么站着,怎么着也得小心肚里的孩子不是?” 又回身一叠连声的吩咐白草掇个高些的软凳过来,又拿了保暖的毛皮衣服,帮陈秀盖好。 被小心服侍的陈秀惊得一下瞪大眼睛—— 这漂亮的小姑娘是谁呀?叫的倒是亲,自己可是不认得啊。 成弈瞧得嘴角直抽——就是自己这个亲大哥,也没见这丫头这么小心巴结过。 旁边的徐恒也是眼睛都直了——心说这是哪家小姐啊?看穿戴怕是身份必定不一般。可也没听说韩家有什么了不得的亲戚在京城啊。 陈秀终于回神,刚要问对方是谁,陈毓已是抱着李静文快步出来,一下站起身来: “娘——” “娘亲——”慧慧也拼命挣扎着从徐恒怀里爬下来,哭着朝陈毓跑去,到了近前,却是懂事的跟在后面,虽是不停抹泪,却并不拽着陈毓要娘。 小姑娘乖巧的模样让人心疼,徐恒忙又一把抱起,跟着陈毓往车上而去。 “多谢大哥。”陈毓感激的冲默默瞧过来的成弈点了点头。 然后就丝毫没有犹豫的上了小七的马车—— 小七的马车无疑更加宽阔些,也更平稳,颠簸的小了,娘亲自然能少受些苦。 “去猫儿胡同韩府。” 徐恒忙把怀里的慧慧也递过去,又小声问了一句: “我们老大呢?” 陈毓这个苦主都出来了,怎么老大还呆在里面呢? 牢房本就不是什么好去处,更何况是大理寺的天字号牢房呢? 陈毓接过慧慧,说了一声“多谢”,却是没回答徐恒的问题—— 陈毓这会儿也是心乱如麻。如果说之前愤怒之下,使得陈毓完全忽视了李景浩的反常表现,可瞧见被宝剑插在墙上的柳玉函的那一刻,就让陈毓随即明白过来,李景浩,十有*就是上一世从青楼中带走娘亲的那位神秘人。 这也就可以解释通为何自己杀了人却没有遭到通缉,更甚者,对方可以抹去娘亲曾经一切不堪的生活痕迹。堂堂镇抚司指挥使,要做到这些,不要太容易。 这一世自己拼命想要避开那个上一世带走了娘亲的人,却没料到还是躲不过两人相遇的宿命。 甚而,还是因为李景浩的缘故,自己才能顺利救出娘亲。 只是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救治娘亲,至于其他事情根本不在陈毓考虑之内。 徐恒有些莫名其妙,倒也体谅陈毓的反应——这小子,当初甫一从人贩子手里逃脱时,可不就是先拐了自己,拼了命的去救他那时的姨母、这会儿的娘亲李静文? 虽然相信自家老大无论出现在那里,都应该没有人能够伤害到他,可做人小弟的,也要善尽小弟的本分不是? 徐恒冲那边已然上马准备离开的成弈拱了拱手,一个人快步往天牢里而去。 越往里走越觉得不妙,却是怎么会有那么浓烈的血腥味儿? 再不敢怠慢,快步往前疾奔。堪堪来至常全布置的那间牢房外,正好遇上正往外走一身冰绝气息的李景浩。 徐恒的心忽悠一下,忙不迭往旁边侧身,待李景浩走过,才敢偷眼往后瞧,却是吓得一下捂住了嘴巴—— 牢房里除了一堆碎肉,哪还有一个活人? 咦,也不对呀,这么久了,好像没看到大理寺少卿柳玉函出来啊? 不由打了个寒噤,那堆碎肉里,不会还有柳玉函吧? 却是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不在的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毕竟,从跟在李景浩身边,就没见自家老大这么失态过了,而这些人又到底做了什么,竟是令得大人如此大违常情? 待走到光亮处,却是脚下再次一个踉跄,老天,自己看到了什么? 老大的身上竟是交错着一道深深的鞭痕,那鞭的力度无疑大的紧,不独把李景浩的衣服抽裂了一个数尺长的口子,连带的还能清晰的瞧见里面翻卷出来的血肉…… “大人——”一个撕心裂肺的声音同时响起,徐恒抬头,来人倒也认识,可不正是大理寺卿余文昌? 余文昌一大早就被皇上宣了过去,待得好不容易回返,却听说太子少保、左翼前锋军统领成弈,并镇抚司指挥使李景浩联袂而至,顿时被吓得出了一身的冷汗—— 难不成是自己衙门出了什么大事?不然,怎么会惊动这样两尊大佛? 忙不迭跑来拜见,倒是没见着成弈的影子,却是被李景浩的模样好险没给吓趴下—— 是谁?竟然这么大胆,敢对李大人用刑? 刚要正气凛然的上前表示自己的义愤并声援,忽然意识到不对啊,李大人可是从自己辖下的囚牢内走出来的,那不是说,动手伤了他的人和大理寺有关? 这个念头一出来,余文昌好险没哭出来,以着非人的速度冲到李景浩面前,抖着声音道: “大人,大人,到底是谁?怎么敢,怎么就敢对大人下此狠手?” 李景浩瞥了眼旁边神情紧张一副生无可恋、天要塌下来模样的余文昌,声音冰冷: “柳玉函、常全以下犯上、勾结东泰贼人,已被我处死,你现在带上大理寺铁卫去伏牛巷忠英伯府,缉捕柳家所有,但凡有人反抗,即便杀无赦。” 又招呼徐恒迅疾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好一个东泰摄政王,还真是会藏! ☆、第150章 来头太大 因不知道李静文到底伤情如何,来之前小七自然准备了大量的药物,成府里的百草园,几乎被小丫头搬空了一半。甚而还拿来了几只百年老参…… 这么多东西摆在院子里,委实可观,陈秀瞧得一愣一愣的,越发闹不清这瞧着比起自己兄弟还小的姑娘到底是什么来头了。 思量了半晌,终究忧心忡忡的对陈毓道: “娘亲瞧着伤势颇重,这小姑娘,年龄也太小了吧?” 陈毓还没有答话,韩伯霖已陪着一个肃着脸的中年人进了府: “夫人,毓哥儿,岳母这会儿在哪里,这位是汪太医——” 陈秀也是在路上时,就急忙派人打马回府,告诉韩伯霖,娘亲已经救出来了,只是受了重伤。 韩伯霖也是悲喜交集,两天来,韩伯霖不知吃了多少闭门羹,甚而连去告御状的心思都有了,再不料岳母竟然救出来了。 心里一时对小舅子佩服不已。 便忙忙的跑去太医院——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那些国手自己请不来,可一般的太医,还是能请得动的。 那汪太医打量了整个院子一番,心说这小小的翰林,家境倒是富足。却也不耐烦跟韩伯霖应酬—— 但凡能请得起太医的,哪个不是朝中显贵?自己肯来这里,已经是给足了这小翰林面子了。 “姐夫,这几天辛苦你了。”陈毓忙上前见礼,方才从陈秀的嘴里也听说了韩伯霖为了娘亲四处奔波的情景—— 作为一个颇有一番傲骨的文人,韩伯霖做到如此地步委实相当难能可贵。自己当初,果然没有看错人。 “说什么辛苦不辛苦的,我也没帮上什么忙。”韩伯霖摆了摆手,神情明显有些黯然,下一刻却又振作精神,“对了,岳母在哪里,还是快请汪太医去帮岳母诊治一番吧。” “这位就是汪太医吗?小子谢过。”陈毓上前使了一礼,却是并不急着请汪太医过去,“娘亲那里我已请了人诊治,麻烦汪太医白跑了一趟,真是抱歉。” 啊?韩伯霖怔了一下,便是陈秀也有些发急,忙不迭抢上前一步,陪着笑脸对汪太医道: “我弟弟人小不懂事,还请汪太医原谅一二,我娘亲的伤就拜托大人了。” “姐姐,小七的医术也是极好的——”陈毓真是哭笑不得。虽然明白姐姐也是为娘亲好,可放眼整个京城,医术既好,还对娘亲无比尽心的,怕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自家小七了。 只是姐姐既然说了,也只得委婉道: “不然,先请汪太医就座,若然小七无法应对,再请汪太医出手也不迟。” 一句话说的汪太医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若非韩伯霖给的报酬着实丰厚,又死乞白赖的求着自己,自己怎么可能踏足一个小小的七品官邸? 果然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听对方的意思,竟是不相信自己的医术? “既有国手在,老夫就此告辞。”口中说着,就要拂袖离开。 惊得韩伯霖忙不迭上前阻拦,又暗暗埋怨小舅子太不通人情,不知道这郎中都是年纪越大就越金贵吗。何况汪太医可是太医院的,怎么也得比个小姑娘强啊。 更不要说太医院的人瞧着没多大权利,可人家接触的可全是权贵人家,小舅子这么不给面子,真得罪了这位汪太医,什么时候在权贵那里上点眼药,可就麻烦了。 汪太医却是不耐的紧,沉下脸来就想出言斥责,不妨外面仆人忽然一路小跑着过来,一叠连声道: “老爷,老爷,外面又来了位太医院的,说是要来给亲家太太诊治——” “又来了个太医院的?”韩伯霖就愣了,下意识的看向陈毓,自己可就请了一位汪太医,还是千难万难,这自己找上门来的太医,莫非是陈毓请的? 陈毓也有些摸不着头脑,摆了摆手,示意与自己无干。 汪太医却是“嗤”的笑了一声,也就自己这样初入太医院的,因为京城米贵,才不得不降尊纡贵到这翰林府上,这是瞧自己不高兴了要走,又请了什么人来充大尾巴狼了,只是这韩家人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以为太医就是街上的大白菜,随随便便就可以捡吗,自己来了还不够,还又来了个,还是自己上赶着找来的。 哄骗小孩子还差不多。 竟是也不走了,只要笑不笑的瞧着韩伯霖几人: “是吗?倒不知又是哪位国手到了,我倒要拜会拜会。” 瞧汪太医的模样,还是把人给得罪了,韩伯霖只觉嘴里发苦,又不知外面的太医是什么来路,只得吩咐“快请”。 很快,一个四十许的国字脸男子带了个药童匆匆而入。 韩伯霖仔细瞧了一眼,确实不认识,便是陈毓也微微摇了摇头。 无奈何,刚要上前询问,却不妨正冷着脸站在一边的汪太医忽然抢步而出,一路小跑着就迎了上去,脸上更是笑容满面: “哎呀,院判大人,我就说是哪位国手呢,原来是您老到了。” 又回头瞧着韩伯霖,神情就有些苦涩: “韩大人,你瞒的在下好苦,既是连我们太医院第一国手都给请了来,又何须在下前来献丑?” 来的这人可不是太医院院判苏别鹤? 一句话说的韩伯霖越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太医院第一国手,还姓苏,那不就是—— “您是,苏院判,苏大人?” 不会吧,这位可是专给宫里的贵人诊病的,寻常世家贵族也别想让他出手,怎么可能会为了岳母特意跑过来一趟? 苏别鹤点了点头,却是脚下不停: “病人在哪里,快带我去瞧瞧。” 说话时微有些喘息。甚而神情也有些无奈—— 不怪苏别鹤如此,方才本来正在自家院子里小憩呢,却被人连拖带拽的送上了马车,然后车马一路急速而来,好险没把自己这身骨头给颠散架。 却是有气发不出来——那些如狼似虎强盗一般的下人,全是镇抚司指挥使李家的,连带的半路上还碰见指挥使夫人除了送上各种救命的灵药之外,更一再拜托务必小心诊治病人。 本来想着会去李大人府上,那里想到,却是一个小小的翰林家。也不知这翰林家的女眷是何来头,竟能惊动李景浩那个活阎罗。 “苏大人莫急。”陈毓跟韩伯霖一起上前迎住,又一叠声命人上茶。 一番做派,令得苏别鹤越发糊涂——看李家急如星火的模样,病人好似已然病入膏肓,怎么这家属倒是半点儿不着急啊? 还是汪太医苦笑一声给苏别鹤解惑: “那个,不瞒院判大人,里面已有名医在为陈夫人诊治。” 苏别鹤一下蹙紧了眉头:“哪个医馆的?可有医案,拿来我看一下。” 既是李景浩所托,苏别鹤自然不敢轻忽。更对韩家办事颇不以为然,连自己这个院判都请了,又何须再请他人? “并无医案——也这会儿功夫了,小,” 又把“七”字眼下,“小姐应该也要出来了,不麻烦的话,到时候再让她跟苏大人探讨一番。”陈毓道。 小姐,还探讨? 苏别鹤眉头蹙的更紧: “胡闹。我怎么没听说这京城有哪家小姐会医术的?” 更甚者,自己既然来了,就是担着干系的,若然房间里那位夫人情形不妙,到时候李大人怕是要怪罪在自己头上。 苏别鹤这话算是说到汪太医心坎里去了。 不由频频点头: “韩大人,令弟年幼无知,你也算入京数年了,可不要和他一般糊涂。我也就罢了,苏大人的医术你竟是也不信吗……” 说话间,房门“哗啦”一下打开,小七从里面走了出来,陈毓几人忙迎了过去: “如何,可有碍?” “伤口已经完全处理过了,”小七神情明显有些疲惫,嘴角却有些笑意—— 李静文受伤颇重,好在底子好,又是自己亲自配备的药物,虽是需卧床数日,好好将养一番,恢复如初还是可以做到的。 陈秀和韩伯霖频频点头,却是转身冲着苏别鹤恳求道: “还要劳烦苏大人替岳母看一下,这位小姐的处置可还妥当?” “年纪这么小,能有什么精妙手段?倒是个会吹牛的。”小七的身形被挡着了,听声音却也能判断出来,定然也就十四五岁罢了,又听小七话说的满,苏别鹤眉头皱的更紧,“你们前面带路,快领我去看看。” 却是对韩家人更不瞒——这家人也不知怎么想的,怎么就敢把母亲的安危随随便便交给一个小姑娘了?若非有李景浩这尊大佛压着,碰见这么不识时务的,苏别鹤说不好会转身就走。 竟是正眼也不瞧小七,抬腿就要往里去。 陈毓也没想到姐姐姐夫会这么不相信小七,瞧着小七,神情不免歉疚不已。 小七被陈毓瞧得脸一红,不自在的别过头去,下一刻却是抿嘴一笑: “大师兄,你说谁吹牛呢?” 软软糯糯的女声令得正大步前行的苏别鹤身体一僵,明显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汪太医也迟疑的瞧过去,大师兄,这小姑娘叫谁呢? 待瞧见微微笑着站在当地的小七,苏别鹤眼睛一下亮了,无比惊喜的上前: “小师妹,真的是你?哎呦,师兄真是该打,说话不过脑子,竟是冒犯我家小师妹了。” 口里说着又压低声音: “小祖宗哎,你出来玩也不跟我说一声!今儿算师兄错了,不然你想要什么,告诉我,我一准儿帮你淘换来,就一点儿,你可不许去师父那儿告我的状。” 小师妹可是师父的心头宝,和小师妹比起来,其他所有师兄弟都得靠后。真是惹这小祖宗不高兴了,说不好自己这么大年纪了,还得吃师父的排头。 心里却是对房间里那位夫人的身份更加好奇——别人不知道小师妹的身份,自己可清楚,这小丫头可是货真价实的国公府贵女,还是最受宠的那个,放眼大周朝,身份比这小丫头尊贵的用指头数也能数的过来。 怎么就肯巴巴的跑来给人瞧病了呢? 当然,方才那话也很有些调侃的意味,两人年纪虽是相差颇大,平日里却已是打惯了嘴仗的,苏别鹤甚至已经做好了牙尖嘴利的小师妹抢白自己几句的准备,哪知道小七却只是应了一声,却再没有多说一句话,更稀罕的是脸上的神情还柔顺的紧,甚至,还有点红? “哎呀,小师妹,你也会脸红啊?”苏别鹤忍了忍,又忍了忍,终是控制不住的吆喝了出来,小七顿时又羞又气—— 即便秀姐也算是熟人了,可小七还是想留个好印象啊,大师兄倒好,一来就接二连三的拆自己的台。 看苏别鹤的性子实在有些棒槌,又心疼小七刚才累着了,陈毓忙上前一步: “你们师兄妹怕是多日未见了吧?还有汪太医,难得来一趟府里,还请一并到正堂少坐。” 只汪太医也是个明白人,能让自家院判大人出马,甚而瞧着那所谓的小师妹怕也是出身贵家,哪还敢再留?一叠声的告辞,更在临离开时,悄悄把韩伯霖之前给的诊金又死活塞了回去…… 小七则是趁众人不注意,狠狠的剜了苏别鹤一眼,这才转向陈毓,小声道: “你和秀姐姐不用在这里陪着我们了,我和师兄再商讨一下如何用药,你跟秀姐姐去看伯母就好。” 这可算是两人知道彼此身份后,清醒状态下的第一次谈话,小七虽是很想瞧一下陈毓的脸,却是害羞的紧,竟是始终低着头。 倒是陈毓,不错眼珠的盯着小七,心里更是不住感慨,自己何德何能,这一世竟然能找到这般合心意的贴心女子。当下温柔的应了声: “好。” 又冲苏别鹤告了罪,这才和陈秀夫妻一起离开。 苏别鹤神情越发怪异,到这会儿还看不出小师妹和那陈公子之间怕是有些不对劲,那苏别鹤就真的是瞎子了。却又不好发问,正自苦思冥想,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 “小师妹,那陈公子可是师父旧识啊?” “嗯。”小七点头,“毓,我是说陈公子,陈公子的先生乃是大儒柳和鸣,和师父是知己好友,对了,当初沈家的事,就是靠了陈公子,才得以圆满解决呢。” 一说起陈毓,小七便眉飞色舞,那般与有荣焉的模样,令得苏别鹤终于确信,自己果然没多想,这个陈毓,十有*就是师父不止一次在自己耳边念叨的那个小师妹的孽缘! 现在小师妹会出现在这里,那岂不是说,成家人对此事也是乐见其成了?也就是说,方才那位陈公子,十有*,就是自己未来小妹夫了? 那边陈秀也对小七的身份好奇的紧,三人进屋瞧了一眼,看娘亲睡得安稳,心放下了一大半之余,也不敢多停,待来至屋外,陈秀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心里的疑问: “你口里的那个小七,到底是什么来历啊?” 实在是觉得那小丫头和弟弟的关系有些古怪,眼下爹爹不在,娘亲又受了伤,陈秀就自觉的把陈毓的事给接管了过来—— 看弟弟的样子,对那小七也是喜欢的,小丫头既是苏大人的小师妹,也算是有身份的,真是合适了,不然就禀明父母,待娘亲好了,就请了冰人提一提。 毕竟,弟弟的岁数,也是该说亲了。 韩伯霖却是对陈秀的看法有些不以为然,那苏别鹤虽是一再调侃丫头,却又隐隐的有些讨好,但从这一点来看,小丫头的身份怕不只是“院判的小师妹”这么简单。 “您说小七啊,她也是京城人,她父亲兄长姐夫应该也认识。” “我认识?”韩伯霖怔了一下,“难不成是我们翰林院的?” 京城人际关系太过复杂,翰林院的交际圈子又窄,饶是韩伯霖有着过目不忘的美誉,能认全的也就自己所在的翰林院的各位大人了。 “倒不是翰林院的,”提到小丫头,陈毓明显心情很好,“小七的爹眼下不在京城,不过她兄长,眼下正在京城,名字叫做成弈……” “成弈?“韩伯霖站住脚,“这名字怎么有些熟呢?” 下一刻却是好险没吓得坐地上: “不会是,太子少保、左翼前锋军统领,成弈吧?” 口中说着,还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尽管知道小舅子不是凡人,可能赢得国公府小姐青睐,好像也是不可能的吧? 孰料陈毓却是点了点头: “不错,就是他。” “我就说嘛,”韩伯霖嘟哝了声,下一刻忽然意识到不对,猛地转身,若非陈毓躲得快,两人好险没撞上: “你你你,那小七,真是,成少帅的,妹子?” “自然。”陈毓点头,笑了笑又加了一句,“不出意外的话,还会是你未来的弟媳。” 韩伯霖的嘴巴,一下张成了“o”型,弄得旁边的陈秀越发心急,忙忙的推了丈夫一把: “成少帅的妹子很厉害吗?” 又不甘心的道:“可我们毓哥儿也不差呀,这才多大,就是举人了呢。” “我的夫人啊,你知道,成少帅的另一个妹妹嫁给了谁吗?”韩伯霖幽幽的道。 “谁呀?”陈秀却是不服气,“难不成比咱们毓哥儿还要厉害?” 韩伯霖叹了口气,重重的点了点头: “他的另一个妹子,嫁的人,是太子。” 一句话说的陈秀也终于闭了嘴,瞧着前面依旧不紧不慢前行的陈毓顿时愁得不行: 这可怎么好?弟弟好不容易看上个女孩子,怎么就是成家的呢? ☆、第151章 惊天大案 阴暗的囚牢,令人作呕的空气,凄惨的呻/吟…… 韩倩云简直要疯了。 从和柳玉函定下计划,无论如何都要除去李静文后,韩倩云就坐立不安。却又抱着很大的侥幸—— 这么多年了,李大哥都不知道哪个女人的存在,不可能这么巧,自己这边要动手了,他那里就察觉到吧? 哪想到怕什么来什么,自己正在家中等消息呢,柳府就被锦衣卫给包围了,甚而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如狼似虎的差官给拖着关到了这诏狱中。 整整一天了,韩倩玉由之前的不敢置信,到现在的绝望不甘—— 柳玉书那个混蛋死了,自己马上就是堂堂正正的伯夫人了,家中有丈夫的宠爱,外面有大哥李景浩这个靠山,怎么可能就会和其他罪囚一般,关押在这样暗无天日的地方呢? 竟是再也忍不住,拼命的晃起了铁栅栏,疯子一般的不停叫喊: “来人,快来人,我丈夫是大理寺少卿柳玉函,你们不能这么关着我,快放我出去……” 却被狱卒厉声打断: “嚎什么?信不信再敢乱叫,把你的舌头给拔了。” 一句话吓得韩倩云一个踉跄,一下坐倒地上,呆愣半晌,却是再一次扑到栅栏前: “我不找柳玉函了,我找李景浩——” 看那狱卒拿起铁棍就想往自己手上敲,韩倩玉吓得连滚带爬缩回角落里,却依旧直着嗓子道: “你不能打我,你不能打我。你知道我大哥是谁吗?我大哥是镇抚司指挥使李景浩,你要是敢碰我一个手指头,我大哥一定会把你碎尸万段。” “李大人?”那狱卒愣了一下,脸上神情果然充满了敬畏,虽不大相信韩倩云所言,却依旧不敢再轻举妄动—— 可没听说李大人有什么妹子啊,而且退一万步说,若真是李大人的妹子,怎么可能会落到这般地步? 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这女人言之凿凿,瞧着也不像是撒谎骗人的。 看狱卒有些犹豫,韩倩云自以为得计,更是要死要活的闹了起来。 “好,你也别寻死觅活了。”狱卒无法,又怕担了干系,只得跺了下脚道,“我这就去帮你问一下,只一点,若是你拿我当消遣,到时候可没你的好果子吃。” “你尽管去。”看李景浩的名字这么管用,韩倩云越发有了底气,“李景浩是我大哥,他定不会看着我受这样的委屈,你要是能去帮我报信,我大哥一定会重重赏你,还有那些欺负过我的人,我大哥一定会把他们全都给杀了。” 看这女人越说越不像话,狱卒明白,韩倩云八成被刺激的快要疯了,也无心跟她争辩。只把事情报上去,然后便退了出来,任凭韩倩云如何吵闹,也不再上前—— 镇抚司的人就没有笨的,虽然对那女人早已是厌烦之极,可没有弄清对方真正的身份前,自然还要忍耐片刻。听里面一直不消停,索性撕了布条把耳朵给塞上—— 有其他犯人在呢,只要自己不出面,这女人一会儿准得消停下来。 果然,过了小半个时辰再把布条扯出来,里面已经完全清净了。 李府。 和其他王公大臣府邸每日里的喧闹不同,镇抚司指挥使李景浩的家里却最是冷清—— 偌大的府邸,也只有两个主子罢了,老爷又是个大忙人,惯常不着家的,就李夫人守着这么大个宅院。 只今日却和往日不同,李夫人杜氏有些病态的脸上却是少有的喜气盈盈,便是喝完了药,也没有和往常一般在榻上歪着,而是兴致勃勃的带领仆人打扫出了好几个院子: “这房间里的褥子还要厚实些,对了把地龙先给烧上。”也不知妹子的伤势怎么样了,只刚受过伤的,怎么着也要保暖些才成。 “这儿着人放上一架秋千,外甥女儿的年纪正是爱玩的岁数呢……” “这里让人弄个鱼池吧,对了,把外面这棵老树给砍了,改成,竹子——” 外甥可是个有大才的,那么小的年纪就中了举人,读书人都有些雅趣,这院子里可不要喂点鱼,种几竿竹子,养些花草才好。 “对了,再置办些小孩子喜欢的玩意儿备着……”大外甥女听说就要临产了呢,一想到会有小婴儿的哭声在院子里响起,杜氏就止不住的想要笑。 真好,自己和老爷这么多年都是孤单单的,真是妹子身子好了,一大家人接过来,家里可就真真热闹了。 其实照着杜氏的心思,这会儿就想过去守在李静文身边的,只两家的关系还未挑破,这么贸贸然登门委实有些不妥,只得命人流水价一般的把各种补品送进韩家。 正自布置,外面管家却突然进来,言说时镇抚司的人来报,说是诏狱中有一个叫韩倩云的女囚,要死要活的非要见老爷不可。 杜氏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沉思片刻,点了点头: “我去见她。” 眼中却是闪过一丝冷意,有一个古老的故事叫农夫和蛇,再没想到,一直照顾有加的韩倩云,就是这么一条不知道感恩还会反过来咬人一口的毒蛇。 韩倩云在牢狱中已是等的绝望了,本来瞧着那狱卒的态度,想着自己还是跟其他腌臜囚徒不一样的,哪想到就在方才,却被旁边囚犯砸了一头的嗖饭,甚而更无法忍受的人,那里面还一股的尿骚味儿…… 杜氏走进来时,瞧见的正是缩在墙角,浑身骚臭、头上还沾着米粒的韩倩云。 听到铁门响,韩倩云有些呆滞的抬起头来,待瞧见眼前人是杜氏,登时连滚带爬的就扑了过来,一把抱住杜氏的腿: “嫂嫂,好嫂嫂,你快救我,我要离开这个地方,我不要呆在这里……” 杜氏任她抱着自己的腿,低头瞧着匍匐在地上的这个女子,神情有些复杂,渐渐的,又变为痛恨—— 虽然外人口中自家老爷就是再冷酷不过的一个人,唯有自己明白,他的心有多软。 就比如对待自己——当初不过是一面之缘,更甚者父亲的一点点恩惠,老爷就义无反顾的娶了再见时已然成了罪囚的自己,甚而成亲后自己因被人暗算而无法再给李家诞下一儿半女,老爷却始终对自己不离不弃,始终不愿意再让别的女人为他诞下孩儿。 期间夫妻俩也曾走投无路过,一直到现在的大富大贵,可老爷,始终是年少时那个瞧见自己就笑的温暖无比的老爷…… 这样长情的人,若然不是欲壑难填,竟对老爷苦苦寻觅了这么多年的嫡亲妹子下毒手,老爷又怎么会弃韩倩玉于不顾? 亏这女人,做出这么丧心病狂的事来,还有脸求老爷去救她! 韩倩云哭了一会儿,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劲,有些惶恐的抬起头来: “嫂子,你一向最疼我,我刚来到京城时,在伯爷府里被欺负,是嫂子你帮我撑腰,我才能过上好日子。嫂子,我心里,一直把景浩大哥当成我的亲大哥,把你当成我的亲嫂子啊——今儿个这件事,跟我没关系啊,是柳玉函,都是柳玉函的错,是他丧心病狂,想出那样的歹毒法子,跟我没有关系啊!” 想来想去,韩倩云模模糊糊意识到,许是柳玉函想要暗算李静文的事被察觉了,不然,自己怎么可能突然就被人抓到了这里。 “嫂子,你救我出去吧,你们要杀,就杀柳玉函好了,大哥要是不消气,不然,我就出家做姑子,只要,只要能离开这里就好,嫂子,求求你,带我离开这里吧,只要能出去,让我给你做牛做马都成……” 竟是这么个凉薄的性子吗?听韩倩云如此说,杜氏眼中仅有的一丝怜悯也消失殆尽——若然老爷不在了,自己一定会陪着他到黄泉。 柳玉函尽管是慑于自家的威势,才对韩倩云如此百般宠爱,可两人好歹也是,这么多年的恩爱夫妻了。 这么容易就说出让自己丈夫去死的话,韩倩云,何其自私而又狠心。 抽出自己的腿,任韩倩云跌坐在地上,杜氏盯着韩倩云的眼睛: “我只问你一句话,这之前,你可见过静文?” “我——”韩倩云顿时语塞,神情也明显有些慌乱,虽则下一刻忙不迭摇头,杜氏又如何肯再信她?长叹一口气,头也不回的出了监牢: “记得不要再提我家老爷的名讳,不然,我一定不介意让你把静文妹子遭的罪重受一遭。” 从此桥归桥、路归路,这已经是自己能做的最大限度的退让了。 等韩倩云反应过来,杜氏的身影已是消失不见。 呆坐在地上怔楞半晌,韩倩云终于无比绝望的意识到,自己已是彻底,走上了一条绝路了。 杜氏来至外面,正要上车,却忽然听见西南方向一阵宛若打雷般的巨响传来,连带的还有冲天的火势,几乎遮住了西南方向的半拉天空。 不由悚然而惊,那个方位可不正是皇上温泉行宫的所在? 这么一愣神的功夫,又有接连几声惊雷般的声音传来,大街上行人尽皆吓得面色如土、纷纷走避——明明是冬日天气,怎么打了这么多雷?难道是上天降下什么灾兆? 那声音实在太响,便是朝堂上的众位大臣神情也都是惊疑不定,至于高高坐在龙座上的皇上,更是一脸的寒霜,眼睛刀子似的落在侍立在第一位的太子头上,然后是二皇子,甚而刚到上朝年龄的最小的七皇子都没逃过皇上的眼刀。 难不成外面的惊雷声和几位皇子有关? 有那机敏些的大臣蓦然意识到什么,下意识的瞧向武将行列,却发现太子的大舅子成弈今儿并未来上朝。 又觑一眼位于文官之首的潘太师,对方却是面色如常,倒是看不出什么来。 皇上明显心情不佳,只叫几位皇子去暖阁议事,其他大臣则可散朝。 等出了朝堂,各家大臣纷纷派出手下去外面探访,很快知道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方才的声音,并不是打雷,而是伴随着西南方向的火势传出来的。 又等了些时候,一个简直让人心肝颤的消息传来—— 那着火的地方不是别处,正是温泉行宫。更可怖的是那着起来的东西也不知是什么物事,黑乎乎的跟油一样的东西,竟是水扑不灭,行宫那里足足烧了好几个时辰,偌大的行宫,竟就这么片刻间毁于一旦。 而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这里面蕴含的东西—— 皇上年纪大了,越发不抗寒,近几年来,每到这个时节,就会暂时挪到温泉行宫那里处理朝政,而按照惯例,后日就是皇上出发的日子。 若然这火不是今儿个烧起来,而是再停两日——想到某个可能,所有人头发梢都要竖起来了。 西暖阁内,这会儿也是一片肃杀。太子周杲打头,之后是二皇子周樾,然后是四皇子、六皇子、七皇子,一溜儿跪在冰冷的地上。 “好好,朕果然养了几个好儿子——”皇上冷眼瞧了片刻,手里的杯子忽然狠狠的摔在地上,自己却忽然瘫倒在位子上,身子也剧烈的颤抖起来。 “父皇——”周杲离得最近,一下被热热的茶水溅到,连带的脸颊上还被一点碎瓷片划出一道血痕,这会儿却是完全顾不得了,忙忙的从地上爬起来,一把扶住皇上,“父皇,您怎么样了?快传太医——” 二皇子周樾也跟着跑过来,极快速的从腰间解下一个漂亮的锦囊,从中摸出一丸药递过来: “这是父皇惯常用的药物,快先喂父皇服下一粒。” 周杲接过,放在口里尝了下,果然是父皇平常用的药丸。心情不免有些复杂—— 从小到大,周樾都是个伶俐的,即便自己是元后嫡子,甫一出生,便被封为太子,父皇心里最宠爱的儿子却始终是周樾。 甚至这么多年来,周樾的风光丝毫不亚于自己这个太子…… 服了药的皇上终于缓缓醒来,疲惫的眼神在神情焦灼的几个儿子身上一一扫过,竟是从没有过的冷淡: “你们退下吧。我想静一静。” 这就是自己的儿子们! 所谓的父慈子孝,根本全都是假的。 今儿的行宫大火,要说跟自己这几个儿子中的某个没有关系,自己是一点儿也不信的。亏得有景浩在,不然,自己这次怕是真要在劫难逃了。 说什么东泰摄政王的阴谋,若没有内奸,怎么会引来外鬼。 这就是自己的儿子啊,竟然伙同外人,来要自己这个爹的命。 几个人本不想走,可皇上却已是闭上了眼睛,明显不想搭理几人的意思。五人无法,只得退了出去。 行至外面时正好碰见李景浩并成弈正联袂而入。 周杲神情一喜,周樾的脸色则有些阴沉。 听闻是李景浩成弈两人到了,皇上忙让宣进来,看到李景浩脸上的担忧,摆了摆手,有些落寞的道: “景浩啊,你要是朕的儿子该多好。” 一句话说的李景浩“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旁边的成弈也有些惊疑不定,皇上这话,是想借自己敲打太子? 倒是皇上自失的一笑: “罢了,朕也是病的糊涂了。你们起来吧。” “对了,那东泰摄政王如何了?” “微臣无能。”两人齐声道,那吉正雄果然是个奸诈的,虽是受了重伤,却依旧让他逃了出去…… “朕知道了。”皇上摆了摆手,“成爱卿辛苦了,先下去吧。景浩,你留下来,陪朕说会儿话。” 成弈走出来宫门时,只觉寒风似是有些刺骨,下意识的抬头望去,却是有点点雪花正飘飘而下。 “大哥——”成弈回头,可不正是自己那太子妹夫。 无声的叹了口气,上了周杲的车驾—— 要说自己真是命苦,操心自家妹子也就罢了,连这两个妹夫,都得一并照料着。 待来至车上,周杲却是对着成弈深深一揖: “多谢大哥了。” “谢我作甚?”再是自己妹夫,可也是太子不是,成弈可不敢受他的礼,“我还不知道你吗,这事情自然和你无关。” 自己这太子妹夫也是少有的端方之人,就比如说大妹妹嫁给太子已经三年有余,到这会儿却还没有个喜信,两人感情却依旧好的紧。 回去得催催小七,继续给大妹妹熬药—— 皇上对太子越发不喜,膝下至今没有嫡子,无疑也是其中一个重要缘故。 听成弈说的斩钉截铁,周杲长叹一声: “话虽如此说,可若非大哥出手,说不得,这黑锅我又得背着了。” 天下人都知道,父皇若然故去,自己就是最大的利益既得者!而且说不好即便查破此次案件,与自己无关,父皇心里却依旧是同自己生了嫌隙。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只要自身行得直、立得正,管外人说些什么?”联想到方才皇上所言,成弈如何不明白太子这会儿的失落和憋屈,当下委婉劝道,“你只尽心做自己该做的事,皇上自然能察觉到太子的一片赤诚孝心。” “我记下了。”周杲点头,半晌却是自失的一笑,“大哥你今儿个可是做了我的福星——再过几天就是我的生辰呢,亏得大哥你,不然……” 若非成弈和李景浩勘破此案,说不好自己会被父皇送到宗人府过寿了。 “什么福星。”成弈摇摇头,却又顿了一下,要说福星,还真有,不过不是自己,而是自己那个未来的小妹夫,陈毓。 不管是安安小时候被拐,还是三年前铁翼族王子现身京都令得成家被抛上风口浪尖,再加上这次识破吉正雄的阴谋,里面可不全由一个关键人物?那就是,陈毓。 这会儿想想,原来陈毓这小子竟然跟自家这么有缘呢。 临下车时顿了顿,笑着对周杲道: “太子待会儿回去了转告一声浣浣,家里替小七相看了人家呢。” “是吗?哪家儿郎,不然我先替小七相看一番?看看配不配得上她。”周杲也大感兴趣,虽然没见过几面,可自己那小姨子绝对是鬼灵精一个,自己还想着在皇室帮她挑一个呢,倒没想到,岳家那边已经有了人选了。也不知道是哪家王孙公子? “你眼下怕是见不着他,也就是一个举人罢了,过年就要参加春闱的。”成弈笑着道,“对了,他的名字叫陈毓。” 一个小小的举人就能把小姨子给娶走? 周杲简直以为自己耳朵幻听了,不过,陈毓,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说过啊? ☆、第152章 舅舅有请 “哎哟,小毓,亏得你哥哥我命大,不然,怕是真要烧死在里面了。“提起那场大火,徐恒这会儿还心有余悸——” 那吉正雄当真狡猾,竟还玩起了狡兔三窟的计策。 大人带了自己等人赶到柳玉函说的那地方时,竟是早已人去楼空。 得亏大人心细,发现了蛛丝马迹,才一路追踪到行宫所在。 结果倒好,差点儿被那□□的吉正雄给坑了。 “不过那小子也没捞到什么好处。”徐恒愤愤道,“被我家大人一刀砍掉了左胳膊。堂堂东泰摄政王,惶惶如丧家之犬,也算栽到家了。那吉正雄也是狗急跳墙,才会仓猝之间命人点火,借着火势逃了出去,不然,定叫那个王八蛋把人头也得留在这儿。” 也亏得把人逼急了,真等皇上住进行宫再来这么一场大火,可不真就要人老命了。 “你说那黑乎乎的跟屎一样的东西,威力怎么就那么大呢,”徐恒不住啧啧着,“竟然不怕水,还就扑不灭了。” 黑乎乎的?很容易着,还不怕水? 陈毓却是愣了一下,听着怎么和上一世见识过的沙漠里的黑油那么像呢?那时和大哥闲来无事,也曾四处探险,曾有一次跟着驼队到过一个遥远的沙漠小国,他们那里什么都没有,最多的就是这种黑油,那些黑油虽不知干什么用的,跟黑油一块儿有种东西,烧起来味儿道虽然很难闻,等干了后却是再结实平整不过。 记得那个沙漠小国里的路全是那种黑乎乎的东西铺的,效果却是好的不得了。当时山寨里路难走的紧,自己还想着,等有机会了也拿来铺到山寨去,不知道好不好使? 按照徐恒所言,行宫里的那种黑乎乎的东西,十有□□,就是黑油呢—— 那些黑油也是着了后用水扑不灭,非得用土埋上才成。 这京都一带竟然也有黑油吗?等有机会了倒要试试。 “对了,我家大人想要见你,让我问一下,你什么时候有空?”说这句话时,徐恒的神情明显有些诡异—— 从进了镇抚司,就知道自家老大是最不苟言笑的一个人,这回不知怎么了,竟是八卦的不得了,特别是有关自己跟陈毓怎么认识的,更是不厌其烦的问个不停。 尤其是听说初次碰到陈毓是在他六岁时,每每说道这小子那么大点儿就鬼灵精的不得了,不但从拍花子手里跑了出来,还坑了自己去救人,都尤其专注的紧。 甚而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那会儿的老大瞧自己的眼神特别不对劲,怎么说呢,竟然是见鬼的,让人起鸡皮疙瘩的有些森人的温柔? 而且之后,老大竟然,冲自己,笑了。 对,没错,想自己一路从底层冲杀而来,真是步步见血,可做了那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老大却从来都是听都不屑听的,唯有和陈毓的事,竟是事无巨细问了个遍,还因为自己杀了个没什么挑战性的匪首,救了个平民女子李静文,就对自己嘉许不已…… 以致到了这会儿,徐恒跟陈毓提起来,依旧有一种晕陶陶不敢置信的感觉—— 若非老大和夫人一向恩爱甚笃,自己真就忍不住怀疑,老大他老人家是不是断袖了?要不然,怎么会突然对陈毓这么关心?那可真说是面面俱到也不为过啊。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眼睛看得见的可观的好处,那就是因为和陈毓熟的缘故,自己终于在最近几天内和老大的关系突飞猛进,成为老大名副其实的心腹了。 虽然对两人关系好奇的紧,可事关老大,徐恒也不敢过分探询,试探了半天,看陈毓滴水不漏,丝毫没有帮自己解惑的意思,只得悻悻的离开: “别忘了明日去清香园茶楼。” 对徐恒的好奇心,陈毓只作不知——实在是对于李景浩和娘亲的关系,陈毓眼下也不敢下断言。 第二日一早,陈毓就一个人去了清香园。 清香园茶楼,就是之前陈毓跟踪镇抚司侍卫而被追杀的那个茶楼。 作为镇抚司的秘密据点之一,这里防备还是相当森严的,不得不说陈毓是个有福的,因为这间茶楼恰好就主要是由徐恒负责的,因此看到陈毓所持的腰牌后,那店小二才会很容易相信陈毓是自己人,而放松了警惕。 这也是徐恒之后会被责罚的根本原因。 “公子,楼上请。” 还是上次那个店小二,瞧见陈毓,右眼皮就开始不住的跳—— 上次出了陈毓这个乌龙,不但主管官员徐恒挨了板子,这店小二更惨,到现在伤还没好利索,走起路来,都是一拐一拐的。 却是对陈毓佩服不已—— 能窥伺镇抚司还轻松逃跑,然后不过隔了几天,又大摇大摆的以老大客人的身份重新回到茶楼来,这位陈公子也是个有大能为的。 只是陪着小心之余,却终究有些意难平。 陈毓不免有些歉然,想了想掏出一个香囊,小心的把里面的药丸倒出来: “这是清消丸,大哥拿去用在伤处吧。” 香囊是小七特制,听白草说把不善女红的小七可给难为的不轻,里面的药丸可以送给陈铁柱,至于说这锦囊,虽是样子丑了点,可别说送了,就是有人碰一下,陈毓也是无论也舍不得的。 眼前这少年长相俊雅,虽是一身的儒衫,却是说不出的清俊贵气,让人怎么看怎么觉得养眼。 更不要说态度里很是真诚的歉意,顿时令得陈铁柱怨气全消,不由连连摆手: “公子太客气了,哪里用得着——” 下一刻却是眼前一亮,眼睛眨也不眨的瞧着陈毓手里的药丸: “公子说这是,清消丸?” 清消丸那可是好东西啊。不独清香扑鼻,更兼治理外伤功效简直不能更好,甚而用了之后,连伤疤都不会留。 男子汉大丈夫,自然不可能怕留疤,可作为镇抚司的最底层人员,受点伤实在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真有了这清消丸,能少受多少罪?说不好关键时刻还能作为保命的东西用。 更离谱的是,因为药丸扑鼻的香气,甚而有那闺阁小姐也抢着购买。 以致清消丸价格居高不下。 更奇怪的是,这么好的药丸,那发明的郎中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不知道多做些。不定什么时候做出一批几十丸来,还没怎么着呢,就被人抢购一空。 至于说自己这样的人,也就是听说过清消丸的名字罢了,平常别说用,就是见都别想见见。 现在小公子手里托的怕不有十几粒!有心想要,可方才已然明确拒绝过,又怎么好意思再改嘴? “大哥莫要客气了。以后说不得还有麻烦大哥的地方。”陈毓如何看不出陈铁柱的犹豫,笑着把药丸塞到陈铁柱手里,然后一撩衣袍,朝着楼上而去。 却是抽抽嘴角。 怪不得苏别鹤说自家小七是难得一见的医学奇才,这清消丸可不正是小七捣腾出来的? 只毕竟是小女孩心性,这增加香气的药物,倒是比疗伤的药物还要贵重。 听小七说每次掰下一点儿来融到水里,不独香气经久不散,还可以起到很好的美容养颜的作用。那些京城贵女不跟着疯抢才怪。 好像成大哥每每说起这一点,都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立逼着小七做出简化版的清消丸来,好用作军用。 陈毓手里的自然是最上乘的,当然,他的量也是最足的——家里可还有好几瓶呢,全是小七亲手特制。 这么多药丸,可得多少两银子啊!拿去一丸给家里婆娘的话,可不得把她给高兴死。这小公子也忒大方了。冲着这些药丸,别说自己之前挨一顿打,就是挨两顿打,那也值。 把个陈铁柱给感激的: “多谢陈公子,以后陈公子但凡有什么事要吩咐的,陈某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再次来到上次那个房间外,陈毓神情不由一肃,竟是有些说不出的紧张—— 上一世也曾隐隐对带走姨母的人多方猜测,甚而这一世也是千防万防,毕竟陈毓不是无知小童,明白上一世既可做出那般大手笔,对方身份必然不凡。 岂料到,人算不如天算,竟然还是遇着了。如果说上一世陈毓对这个神秘人更多的是感激之外,那这一世,却主要是防备。 好在眼下姨母已是变成了娘亲,陈毓的心终于稍稍放下来些—— 凭他如何位高权重,总不能做出拆散自己一家的事来。 正酝酿着气势,想着待会儿谈判时好歹不能在气势上弱于对方,不妨房门忽然从里面打开,胳膊上裹着绷带一脸胡子拉碴很有些憔悴的李景浩,就站在门内,上上下下打量了陈毓几眼: “站在门外做什么,怎么不进来?” 语气竟是温和的紧,甚而,陈毓还听出了一点,长辈的气势? 陈毓的性格是遇强则强,如果对方一上来就给自己来个下马威的话,说不得陈毓还能更坦然些,未料想位高权重、自来被传为阎罗一般的人物,竟是亲自来给自己开门不说,看向自己的眼神,更是和老爹平日里看自己时,出奇的像…… ☆、第153章 模范舅甥 陈毓刚坐好,一杯茶也同时被送到面前—— 李景浩并没有叫其他人过来伺候,房间里也就两人罢了。 也就是说,竟是李景浩这个镇抚司指挥使亲自给自己倒的茶。 陈毓激灵了一下,忙双手去接,却被让开: “热,别烫着。” 说着又忽然蹙眉: “这是龙井,你可喝的惯?不然,让他们上花茶……” 陈毓委实觉得哭笑不得——不是催命阎罗吗?忽然换了这种画风真真是让人吃不消。 又隐隐觉得,或许也不是什么坏事?毕竟,李景浩的模样,对自己并没有什么敌意,甚而隐隐竟是把自己当孩子看了。那是不是意味着,自己之前担心的这人会对自己或者家人不利的事不会发生了…… 只这种感觉却是别扭的紧,当下摇摇头,护住茶杯: “不用那么麻烦,龙井就好。” 花茶的话,自家小七或者喜欢,自己却是敬谢不敏。 看陈毓有些紧张,李景浩倒也没有坚持换,却是摩挲着手里的茶杯,片刻后终是忍不住道: “你娘,她,现在怎样?” 虽然力持语气平静,声调里的颤抖却是骗不了人的。 按照李景浩的本意,本来是想要一刻也等不的去看妹妹的,可之前陈毓的反应他也瞧在眼里,明显对他误会颇深。而东泰摄政王的事和云菲的生死也是迫在眉睫,无奈何,只得先行离开。 好不容易那边事了,又被皇上召进宫中,李景浩离开皇宫,根本家都没回,就直接来了这茶楼,一直枯坐到现在—— 不是不累,可脑子里乱的很,竟是一闭眼睛,眼前就是妹妹浑身是血昏迷不醒的模样,却又唯恐惊吓到韩家,也不敢硬闯…… “谢大人关心,我娘眼下已无大碍。”陈毓低头瞧着眼前的茶杯,语气依旧僵硬—— 李景浩不说出他的目的到底怎样,陈毓就一刻放不下心来。 这般全身戒备的样子,令得李景浩眉心蹙起—— 如此态度,李景浩倒是在朝中其他同僚那里经常见到,只是那些人如此,自在情理之中,陈毓这般,却让李景浩心里不舒服的紧—— 眼前这个,可是自己的外甥。 想着自己是不是板着面孔,吓着小孩子了? 只是并没有同这样大的少年相处的经验,李景浩努力调整自己的状态,落在陈毓的眼里,却更加说不出的古怪。 看陈毓如坐针毡的模样,李景浩语气越发温和: “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吧?你娘亲,也就是静文,是我的妹妹——” “啊?”陈毓霍的抬头,心里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更有些说不出来的滋味—— 虽然种种迹象也让陈毓认识到,李景浩会关心娘亲,绝不是自己上一世认定的男女之情,毕竟,从大牢里抱出来时娘亲的样子,是无论如何也称不上美的。 还没想好怎么说,李景浩已经义正辞严的再次开口: “你应该叫我一声舅舅的。” 语气明显极为殷切。 “李大人这样说,眼下还有些为时过早吧。”陈毓却是只做听不出来—— 之所以从来没有提过亲人,是因为娘亲以为她的亲人已经全都不在了,现在骤然冒出来个哥哥,要是到时候再闹出认错的闹剧,岂非要让娘亲伤心? 更何况陈毓还有心结——虽然对娘亲出手的是柳玉函夫妇,可追根究底,还不是因为李景浩?而柳玉函之所以敢这么猖狂,中间未尝不是仗了眼前这人的势。 陈毓的态度,李景浩倒是不以为忤,甚而对眼前这个凭空多出来的外甥越发欣赏——毕竟自己的位置在这儿放着呢,陈清和再是三品官员,可比起自己来,差得可不是一点半点儿。 若是其他人,有这样的好事,可不得上赶着。 而陈毓之前在牢中也好,眼下也罢,明显是真的维护自己的娘亲——李景浩甚至相信,当初陈毓说若静文有个三长两短,他就是死也要报仇的话绝不是说来玩儿的。 静文有个好儿子呢,当然,自己也有个好外甥。 这般想着,想要听一声外甥喊舅舅的渴望无疑更加强烈,径直取了个玉佩递过去: “这东西你可见过?” 这不是娘亲的玉佩吗?陈毓大吃一惊: “你什么时候拿了我娘的玉佩?” “你再瞧瞧。”李景浩嘴角笑意更浓,虽然已经确定了李静文的身份,李景浩却丝毫不介意,让兄妹关系更加铁证如山,好像唯有那样,才让李景浩对找到妹妹有点真实感,确信眼前一切不是在做梦。。 陈毓翻来覆去的瞧着,终于在中间发现一个小小的“浩”字。 “你娘的那块,上面是个‘文’字。”李景浩眼中满满的全是伤感。 这两枚玉佩是妹妹出生时,爹爹请人一并设计的,离家的时候爹取了出来,分别佩戴在自己和妹妹身上。那时还以为爹娘想的太多了,自己又能离家多久,倒没想到,却是一别经年,再无相见之日,倒是玉佩,成了兄妹相认的信物。 “除此之外,还有这张小像。”李景浩又推过来一张有些发黄的卷轴。 陈毓一点点打开来,卷轴上的女子,可不和李静文几乎有七分像? 小心的把卷轴合拢,陈毓起身,恭敬的还给李景浩,却依旧没说什么—— 虽是李景浩的身份已无可置疑,可到底要怎样,怎么也得等娘亲拿了主意才成。 李景浩松了一口气,这小子,终于信了?可眼巴巴的等了半天,依旧没有等到那一声舅舅来。 却也不敢发脾气。自己这个舅舅不同于寻常人的娘舅,想要让小家伙亲近,并树立做人舅舅的威严,怕是还有一段路好走。 依旧语气软和的拣着关心的事问了些,尤其是和李静文有关的,李景浩都听得特别认真,还好几次怕陈毓口干,给他续水—— 李景浩年龄比之陈毓可要大得多,即便不是舅舅,一个陌生长者这般殷勤,陈毓也是一百个坐立不安。更何况李景浩的模样还尤其凄惨,不独眼里布着血丝,更兼嘴唇都是干裂的。 好歹觑了个空,起身告辞,李景浩明显意犹未尽,只站起来时,身体却是晃了一下,陈毓下意识的伸手扶住。 李景浩只觉胸腔里又酸又热,用力握了下陈毓的手,又似是想起什么: “……成家要是敢难为你,告诉我。” 这世上就没有镇抚司打听不出来的事。不过一夜之间,陈毓和成家小七的纠葛李景浩就知道了个七七八八。 不免有些不满—— 他成家位高权重又怎样,自己的外甥这么优秀的却也是打着灯笼难找。成家真是敢难为他,自己这个当人娘舅的可是会第一个不答应。 又探手从背后划拉出好大一个包裹来: “这是本朝历任状元的科考文章,还有他们给来年参加科举的家中后辈备考的题目,你拿去瞧瞧,看看可是有所得?这段日子只管全力备考,有什么难处也只管让人通知我。” 第一次觉得自己这镇抚司还真是有用,比方说手里的这些东西,就是下面监察百官的锦衣卫蹲人房顶无聊时,给弄过来的。 之前全被李景浩当成废物扔到墙旮旯里了,这会儿却被连夜整理出来,宝贝似的捧到陈毓面前。 陈毓大囧,却也只好接过,顶着李景浩满眼的希冀落荒而逃。 只到了楼下时,忆起李景浩憔悴的模样,终是不忍心,嘱咐陈铁柱送碗粥并些糕点上去。 陈铁柱懵懵懂懂的送上去,却发现自家老大竟是歪在椅子上睡着了。 忙要退出去,却依旧惊动了李景浩。见来人是陈铁柱,李景浩神情明显有些不悦—— 之前可是听得清楚,陈毓竟然送了清消丸给陈铁柱—— 可怜自己这做人娘舅的,不独没有得一丸药,便是连个“舅舅”也没听到叫一声。 陈铁柱吓得腿一软,边往外退边应声道: “大人恕罪,是陈公子让我送来的,卑职以为陈公子是转告大人之命——” 说道一半却又顿住,心里也是懊恼不已—— 之前不是还发誓要好好报答陈公子吗,怎么老大一瞪眼,自己就吓得什么都说了。老大的脾气最是难以捉摸,不会转头去收拾陈公子吧? 孰料李景浩脸色却忽然阴转晴,脸上的笑意似是无论如何不能止住,竟是摩拳擦掌: “回来!我正好饿了,快端过来——” 因不知道李景浩爱吃什么,陈铁柱吩咐厨房的人每样都装了一些,这满满一托盘瞧着也委实可观。 陈铁柱倒不觉得老大会吃多少,毕竟印象里,曾经也上过一次糕点,只老大嫌太为甜腻,根本尝都没尝就让人端了出来。 眼下虽是听话的送了过来,却也做好了再端回去的心理准备 哪想到李景浩先端起粥一饮而尽,然后又把托盘上所有的点心一扫而空。 陈铁柱瞧着都替他觉得齁得慌…… 李景浩心里却是得意的紧——外甥给了陈铁柱药丸又如何,可也孝敬了自己好吃的。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得到来自于家中晚辈的关心,李大人心里这个激动,这个兴奋哟! 对了,自己倒是收了外甥的孝敬了,好像还没有准备回礼呢。 忙不迭派人回家送信,很快,流水一般的礼物再次送往韩府,还俱是成双成对的。陈秀问了后被告知,这些物事全是送来让陈毓求亲用的…… 至于陈毓,背了李景浩硬塞到怀里的包袱转身去了颜府,豪气干云的分了一半给刚从天牢里放出来的颜天祺,正好颜子章因颜天祺的事也赶了回来,听说这里面全是状元时文,还以为陈毓是吹大气呢,待随手一翻,登时就蒙了—— 这孩子还真不是吹牛,这些文章有的自己也见过,还有的尚且盖着那些状元公的小印。只是既得状元,那个不是傲的紧? 毓儿这孩子竟是全给弄了来不说,还这么全乎。 那些状元公,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 ☆、第154章 春闱 在小七的精心调理之下,李静文的身体以非比寻常的速度好转。 两人之间的关系也日渐亲密。只是好景不长,发现李静文已无大碍,成大哥立马掐断了小七和韩家的联系—— 也不差这么几个月,无论如何不能落人口舌。 习惯了灵秀慧黠的小七日日相伴,李静文和陈秀一时间竟颇不习惯,两人私下里没少嘟哝着让陈毓最好想法子快些把人给娶进门。 却也知道这是根本不可能的。毕竟小七那么好的姑娘,确实值得最好的,更有成家显赫的家世,也决定了陈毓不春闱及第的话,还真就没脸上门求亲—— 成家说是世代勋贵都是轻的。陈家的门第,即便陈毓高中,想把小七娶回家,那都是显而易见的高攀。 本就是下嫁,要是陈毓再连个功名都没有,小七可真要被满京城的贵家看笑话了,人心险恶,到时可不知道会传出什么闲话呢。 即便小七心里对此毫不在意,成家父子却不可能瞧着放在手心里的宝贝受这样的委屈。 也因此,压着陈毓好好读书,便成了两个女人做的最卖力的事。 陈秀因为身子渐重,精力自然有所不济,可耐不住人家有个责任心奇重的老公啊,韩伯霖简直拿出了自己科考时的毅力,愣是挑灯夜战,给陈毓写了一份最详尽的备考计划书。 至于计划的有力执行者,自然就是李静文了—— 李静文和李景浩已经兄妹相认。 只碍于李景浩的特殊身份,这件事除了两家人心里有数,对外即便是成家,也并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之所以如此,主要是李景浩担心,自己仇人太多,之前李夫人可不就是在怀孕时被人暗算,以致失了骨肉不说,还再不能孕育孩儿。 自家亲人,只要自家疼便可,何须嚷嚷的满世界人都知道? 李景浩可不想再一次见到浑身是血的妹妹,或者这些如此艰难才寻到的亲人遭殃。 堂堂镇抚司大人想要瞒别人一件事的话,自然是再容易不过。 外人只以为,李大人这催命阎罗很是有些奇怪癖好的,比方说偶尔会觉得什么人看着顺眼,就会格外看顾些。可惜看护时间的长短却是太过随心所欲。 就比如,之前不是也挺护着柳玉函家吗?可一旦犯了事,还不是说扔出去就扔出去了。所以这李大人的阎罗之名依旧响彻大周朝,甚而更多了些让人心惊胆战的喜怒无常的意味。 至于传言被颇为照顾的忠义伯府—— 以为就是什么好事吗?说不好什么时候就会跟柳家一样,说毁在这位爷手里就毁在这位爷手里。 如此毫无人情味儿的催命阎罗,最好的还是远着些。离他近了,保准没什么好事。也只有陈家这样刚敕封的忠义伯府,在京中没有一点根基之下,才会上赶着巴结那样没有人性的家伙。 却不知正合了李景浩的意。更在私下里直接把自己的影卫中最顶尖的拨给了李静文。 有这些人看着,韩伯霖的计划执行可行性简直就是百分之百。陈毓别说偷懒,就是在如厕时多迷瞪会儿,都会有人准时汇报给李静文。 而除此之外,已经确认年后出任督察院左副都御使的颜子章闲来无事之下,就把培养子侄当做了自己的千秋大业。家里的二儿子也就罢了,这一科基本上等同于陪太子读书,凑数的可能性大。 反倒是好友之子陈毓,说是美玉良才一点儿也不为过。 每每写得文章都能令颜子章眼前一亮,不独文笔老到更兼形式华美,堪称锦绣华章。颜子章每每都会沉浸在陈毓诗文的境界中,每每诵完,尚且意犹未尽,糊自己儿子一脸之余,往陈毓那里也跑的更勤。 好在颜天祺这些年也受自己老爹磋磨惯了,倒是没有怨上陈毓这个“别人家的孩子”,还屡屡暗自庆幸,亏得有陈毓帮自己分担些,不然,还不知道自己得脱几层皮呢。 如此高密度、全方位的围追堵截下,陈毓真是想不进步都难。 也亏得陈毓虽有少年的身子,却没有少年的心,不然,怕不早中二病发作、撂挑子不干了。 更不要说陈毓本身的经历就是最大的作弊利器。上一世就有过目不忘的神奇本领,这一世自幼修习功夫,让这一本领比之上一世更是有过之而不无不及。 两世的修行加起来,说陈毓把诸如经史子集的书籍掌握的滚瓜烂熟都不为过,韩伯霖也好,颜子章也罢,每每拿这方面的学问考较他,愣是没揪出过陈毓一点儿过错。 还是初次晋升娘舅的李景浩心疼陈毓,每每以着鬼神难测的身手倏忽潜入陈家,关心完妹子后,就会把充沛的抛洒不完的长辈爱全倾注在陈毓身上,和陈毓一番拳来脚往之后,再把人拐带出去放放风,让陈毓泪流满面的充分体会到,原来有了娘舅的人就是不一样,娘舅,求怜爱即可,求不要拳脚相加啊。 充实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二月初六,韩伯霖喜得贵子,陈毓也荣升为一个再可爱不过的小胖子的娘舅。 只小胖子的到来也没能让陈毓摆脱之前的困境,好在苦逼的日子也有到头的一天,二月二十六,陈毓春闱的日子终于到了。 和其他举子的提心吊胆不同,这些日子饱受摧残的陈毓,却是满怀着“终于解脱了”“从此之后再不用被那么一群人以爱为名却行尽欺凌之事了”等诸般念头,喜极而泣的大步入了考场。 而满眼泪花扑向考舍的俊美少年也令得主考官大为感动—— 都说人心向学,此言善矣。瞧瞧方才那少年,有机会下场,激动的哭成什么样了。 所谓厚积薄发,三场考试下来,陈毓只觉得比之乡试还要顺手。所谓尽人事听天命,自己已经尽力了,至于说能不能考中就不在自己考虑中了。反正舅舅大人已经拍着胸脯保证过了,无论如何,就是抢,也会帮着自己把媳妇娶进门。 就只是太累人,考试期间又下了几场雨,等出得考场,晕倒的举子可不是一个两个,以致陈毓这样自诩钢筋铁骨的,回家后也是倒头就睡,这一觉足足睡了三天三夜,把个李静文给吓得,小七虽是不好意思亲至,却是连哄带吓,好歹请的大师兄苏别鹤亲自出马。 以致苏别鹤到了时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人命大事呢,待诊了脉,气的胡子都翘起来了——小师妹果然欠揍,情郎睡个觉还逼着自己堂堂院判巴巴跑来诊脉。 打着呵欠送走苏别鹤,李静文也收拾好行装要离开了—— 今儿可是百花节。太子妃亲自在京城东苑主办百花宴,遍邀京城贵女出席。 以太子妃身份之尊贵,这样的请柬自然千金难求,李静文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竟然也收了一张。 毕竟,李静文伯夫人的称号说起来也算是个人物,可也得分搁那儿,就权贵云集的京城而言,真是太稀松平常了。 李静文隐隐也猜测到,自己会收到这份请柬,十有八/九怕是和儿子有关,毕竟,小七可是太子妃的亲妹子,这会儿春闱已毕,说不得成陈两家联姻的事很快就将提上日程,太子妃怕是还想最后帮着妹子相看一番婆家人。 存了这个念头,李静文未免有些惴惴。 “娘亲莫要担心,”陈毓依旧困得眼睛都要睁不开了,一边扶了李静文上车,一边安慰道,“太子妃这些日子心情应该正好,而且听小七说,她姐姐也是极明理的人,必不会特特难为娘亲。” 更何况自己那同样护短的舅母也要去,总不会看着娘亲被人欺负不是? 李静文却是颇不以为然——再明理又如何,也得分在什么事上。就比如自己,也是明理的,可当初还不是对韩女婿一家百般挑剔? 只是,毓哥儿说的太子妃心情颇好是怎么回事? “太子妃就要当娘了,自然心情好。”睡梦中被人叫醒,陈毓完全依着本能宽慰李静文—— 记得不错的话,上一世这一年,太子殿下终于喜当爹,得了个儿子,当真是普天同庆,算算时间,这个时候应该可不应该已经有喜信了? 李静文却是不疑有他,想着八成是小七悄悄派人传递的消息。既是有了身孕,那可是太子妃嫁人四年来第一次有了喜信,果然是合该开心的大喜事,有孕的女人都特别心软,所以自己方才分明就是自己吓自己了? 心里一松快,李静文心情果然放松多了。 至于陈毓,则迷迷瞪瞪的由管家牵着手又送回床上继续睡了,只挨着床上时,陈毓却是模模糊糊意识到,自己好像说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只脑子里一片浆糊之下,根本还没想起来呢,就又坠入黑甜梦乡中睡沉实了。 ☆、第155章 仗势欺人 一大早,通往东苑的路上就排起了一条长龙—— 东苑可是京城最大的一处园林,占地怕不足有数千亩,乃是名副其实的皇家园林。 世上万物,但凡沾上“皇家”二字,就会凭空多上千条瑞气。更不要说这百花节虽是年年都有,东苑却是三年才开放一次。再加上那由太子妃亲手书写的请柬,所有一切都为此次百花节蒙上了一层高贵气息,京中但凡是有些身份的人家,无不为能得到这样一份请柬为荣。 而自打拿到那封请柬,所有的贵人便都动了起来,裁制美丽的新衣,打造时兴的首饰,以期在百花节把自己最美的一面展现出来—— 谁不知道,那些接到请柬前往的贵妇,除了赏花之外,还都肩负着“赏人”的重任,毕竟,想要给家族后辈挑个好老婆,还有什么时间比名媛云集的百花节这一天更合适呢。 以致每年百花节后,京城都会迎来一波定亲纳彩的□□。 李静文哪见过这阵仗,瞧着那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蜿蜒长龙,一时只觉的眼都是花的。 再瞧瞧前前后后的或马车或轿子,那叫一个威风,那叫一个豪华,甚而一部分车子上还打造有奇奇怪怪的花纹。 “那是云家的族徽——”侍女小茹看李静文面露不解,忙低声帮着解释。 小茹也是李景浩特意送过来的侍女,不独熟识京城风物,更兼武艺高强。这次李静文去东苑赴宴,自然就带上了她。 至于这些花纹,李静文不清楚,小茹却明白,正是独属于那些底蕴深厚的世家的族徽。这些世家都在大周朝至少屹立了上百年之久,说是根深叶茂也不为过。 李静文的神情顿时显出些敬畏来。 “夫人也不须担心。”小茹忙低声宽慰,“那些世家虽是颇有些底气,可家中后辈却是不争气的居多,甚至有些,也就是个空架子罢了。” 小茹这话倒是大实话,世家里颇有一些人家是吃的老本,尽管外在光鲜,内里日子却是过的捉襟见肘。 就比方说刚才那云家。 虽是托着侯府的名头,家中境况却是靡乱的紧,吃喝嫖赌甚至扒灰,真是不一而足。后辈子弟又不争气,最大的也就做个五品郎中罢了。 是典型的吃老本家族。 偏是云家老夫人还自视甚高,一心想给自己几个儿子娶那家世好又嫁妆丰厚的,这次来,不知是又瞄准了哪家姑娘。 和这样的人家相比,陈家这样的伯府也算得上是新贵了—— 陈清和年纪轻轻已是做到了三品大员,更因为之前的亮眼表现而简在帝心。至于家产之丰厚,以小茹在镇抚司养成的独特观察力,一眼就瞧出,这伯府里还真是不差钱。若然公子真能春闱高中,连续数代为官之下,陈家望族的气势也就出来了…… 小茹这番说辞,令得李静文的心终于安稳了些,刚要开口问话,马车猛地往旁边一带,若非小茹反应快,一把扶住李静文的腰,怕不整个人都得栽出去。 那车夫也吓得够呛,也不管横在路中间的车了,忙不迭从车辕位置上下来,不住抹汗: “夫人,夫人——” “我,无事。”李静文明显受了惊吓,脸色就有些苍白。刚要问车夫怎么回事,又一阵刺耳的马车停靠声音响起,李静文探头去瞧,可不正是之前说过的那辆云老夫人的马车? 而云家马车的侧后方,还有一辆垂着紫色珠帘豪华大气的马车也侧停在那里。 李静文还来不及开口,云家马车车门已然打开,一个浑身绮罗的五十余岁女人从车上跳下,却是看也没看被陈家的马车,忙不迭的朝着那辆豪华马车跑了过去: “哎呀,这可怎么得了,潘小姐可有碍?都是那些子不长眼的,竟然连小姐的路也敢挡着——” 口中说着,转身冲陈家的马车怒声道: “这是哪家的女眷,怎么如此不懂规矩?东苑门外也敢横冲直闯,真真是没规矩至极。还不快下来跟潘小姐赔罪。” 李静文顿时有些无措——自己本来在前面好好走着,从三辆车停的情形也能看出,若非云家马车突然往自己这个方向插过来,又怎么会有此乱局? 甚而若非车夫驾车水平非同一般,自家马车可不就要撞上其他车辆? 怎么这云老夫人不自己反省,反而斥责自己? 却不知云老夫人汪氏这会儿也是愤怒的紧—— 云侯府一日日败落,家中男人不争气,云老夫人作为一家子的老祖宗,虽名为侯夫人,在世家圈子里地位却是不高。 好在前不久的一次宴席中,竟是给她巴上了潘家夫人。 潘家和成家一般都是大周朝最顶尖的世家,家族之鼎盛绝非云家这样行将败落的家族可比。 不说潘家老爷子眼下乃是文官之首加封太师,食双俸,但是潘家一众女儿也让人眼馋的紧—— 如今后宫里独掌大权的可不正是潘贵妃? 要说这位潘贵妃也是极富传奇色彩的,虽是膝下只生养了一位公主,却是有福的紧—— 当初和她一同进宫的妃子到得现在已是尽皆凋零,皇上又是个念旧的,即便后宫中多得是貌美如花的宫妃,潘贵妃的地位却是无人可以动摇。 而除此之外,太子殿下、二皇子则是自幼丧母,两人都颇得潘贵妃看顾,关系不是一般的好。 当然,那只是从前,眼下关系却有些微妙—— 潘家孙子辈两个女孩儿尽皆嫁入皇室,一位嫁给了太子做侧妃,另一位则是二皇子正妃,而二皇子眼下风头正猛,隐隐有和太子分庭抗礼之势,令得潘家和太子之间也有了些嫌隙。 只嫌隙之说,也是外人的猜测罢了。 毕竟,谁人不知,眼下太子府中,也只有那位潘侧妃替太子诞下一女,前不久听说,太子府又传出喜讯,却是潘氏再次有孕,而比潘氏更早嫁入太子府的太子妃成氏则嫁进太子府足足四年了,却一直不曾有孕。已经有传言说,有高僧帮着成氏看过面相,说是子女缘极薄…… 即便身后有成家这个有力的娘家撑腰,如太子妃这般,还真是前途一片黯淡。 要是这次潘氏能一举得男,便是有成家这个后盾,成氏在太子府的日子也必然不会好过。 说句藏在心底的话,成氏能不能走到最后都不好说,至于潘家,则无论是太子殿下承袭大统还是二皇子逆袭成功,潘家都将立于不败之地。 也因此,潘家马车虽是本来在后面,可这一路行来,那些有眼色的人家却是纷纷让路,云老夫人汪氏更是不但让路,还想趁机跟在潘家的马车后面,也好向其他人家展示一下云家和潘家的亲密关系,那料想旁边的那什么听都没听说过的忠义伯府的马车竟是如此不识好歹,竟是不但没避让路边,反倒逼得云家马车停了下来,甚而连累了潘家人。 潘家可是尊大佛,汪氏供着还来不及,哪里肯有一丝一毫的得罪? 当下只把所有罪责都推到旁边这辆很是眼生的马车上—— 再怎么说,也就是家伯府罢了,别说跟潘家比,就是跟自家比,可也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不止。 看汪氏这般气势汹汹的模样,又知道对方是侯夫人,李静文无奈,只得下了马车,小茹也跟着跳下,却是悄悄做了个手势。 瞧见李静文从马车上下来,汪氏转过身来,一张脸冷冰冰的板着,无比倨傲的俯视着李静文,一副等着李静文低头赔罪的模样—— 这么年轻的女子,一瞧就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 李静文果然有些紧张,却不妨小茹轻轻道: “夫人您瞧,她的衣服——” 李静文应声看去,心里的惶恐果然少了些—— 汪氏身上穿的可不正是自家织坊的丝绸?只汪氏身上穿的,虽也是当季新款,却是织坊里出了点小差错的那一批,比方说袖口处的云纹粗细方面就有些微的差别。当然,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果然如小茹说的,云家就是个空架子罢了。 这般一想,心果然放下来了些。 李静文的神情无疑也落在了汪氏眼里,汪氏下意识的就想缩起袖子,再瞧瞧李静文身上的穿着打扮,虽是品级没有自己高,所穿所戴却无一不是精品,不由又是嫉妒又是愤恨: “怎么?老身还说错了你不成?东苑门外也敢横冲直闯,可真是吃了熊心豹胆,真真是一点儿教养也无!” 一番话说得李静文脸色顿时就有些不好看,便是小茹也不由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望向了汪氏—— 这女人还真不怕祸从口出,毕竟,方才那番话可是把自家老大也给骂进去了。 汪氏却并不觉得自己说的有多过分,毕竟,陈家的名号可是从未听说过,伯夫人这样的级别,在以侯夫人自居的汪氏眼里也就跟自家奴仆没什么两样。看李静文不说话,当下一皱眉道: “若非你不懂规矩,怎么会令得潘家马车受阻。果然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过来给潘夫人赔罪!” 有自己侯夫人的名头,再加上自己扔出的潘家这尊大佛,不怕这女人不低头。至于自己也好把挡了潘家路的所有罪责全推到这女人身上,省的潘家人怪罪。 满以为对方定会吓得什么似的,孰料李静文蹙了蹙眉头,却是缓声道: “老夫人怕是弄错了吧?您老瞧一下自己的马车,想是人太多了,您的马儿受了惊吓,才会有此碰撞,却是和我家马车无碍啊。” 虽然心里对汪氏方才的语气厌烦之极,李静文也不欲惹事,只委婉指出是对方的责任。 “既是老夫人无事,不然,咱们还是各自上车,这样堵着后面的车,怕是有失体统。” 汪氏简直以为自己耳朵幻听了——眼前这女人是真傻还是假傻?不应该小心翼翼的爬过来赔罪吗?怎么还敢同自己讲起理来了? 说句不好听的,地位对等的人才有理可讲,至于地位不对等的话,当然就是身份尊贵的无论说什么都是对的了。 顿时怒极: “你是没长耳朵吗?我是说——” 却不妨被一个清冷的声音打断: “我道是谁呢,原来是,云夫人,还真是,好大的威风。” ☆、第156章 156 “什么威风?”汪氏回头怒斥道,却在看清了对方的容貌后,像是被人掐住了舌头,后面训斥的话再也说不出口,怎么竟是她—— 可不正是镇抚司指挥使李景浩的夫人杜氏? 杜氏的品级可是更在自己之上,更要命的是她家老爷李景浩可是个催命的阎罗,真是惹了她,家里以后怕是就别想安生了!却是不明白,杜氏怎么会跑过来的,还一副对自己很是不满的样子? 却不知杜氏却是长出了一口气,还好来的及时—— 杜氏的马车本来在后面,只是和潘家马车人人敬畏巴结不同,杜氏的马车却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这也使得杜氏得了信后一路畅通无阻,正巧赶上汪氏发威。 杜氏先瞧了眼李静文,看小姑子的模样应该还没受到太多委屈,心终于放下了些,却是转向讷讷着不知该怎么跟自己搭讪的汪氏,根本没有给她开口的余地: “皇家园林之外,这般横冲直闯,成何体统?还不让你的马车推开?这般拦着路,是存心要搅闹了这次百花节吗?” 一番话和方才汪氏所说一般无二,只李静文尚敢辩解,汪氏却是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只得仓皇的往后退,哪知屋漏偏逢连夜雨,膝盖处却不知为何突然一麻,竟是一个收势不住,就跌坐在地上,眼睁睁的瞧着李静文上了马车,杜氏的马车紧跟在后面,朝着东苑扬长而去。 “……太子妃的性子瞧着倒是个沉静的,并不是那等容不得人的,而且既要做亲家,怎么也不会特特为难你才是……” 下了马车,瞧见李静文神情中明显有些紧张,杜氏忙笑着低声劝解。 “嗯。方才多亏嫂子……”有杜氏的话,李静文果然镇定多了。 李静文本就生的好看,今儿个又特特精心打扮过,又明显一瞧就是个生面孔,这么一路走来,颇是引起了一些人的好奇,只是瞧见和她离得极近的杜氏,所有人便打消了好奇念头—— 要知道惯常宴会,除非是宫中主办,杜氏几乎很少露面。 可饶是如此,拜有一个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丈夫所赐,再加上杜氏也是不苟言笑的性子,以致所到之处,一般鲜少有人愿意和她攀谈,便是不得已说话,也是胆战心惊的恭维几句,然后就赶紧找机会离开。 而这女子竟然和杜氏这么一路同行,身份自然呼之欲出—— 也就那些刚调入京中根本不懂京中格局的乡巴佬,才会在所有人面前都会自觉低人一头—— 毕竟,镇抚司指挥使的名头可不是一般的响亮。这外地命妇可不得拼命巴结? 只可惜她却不明白,镇抚司最爱的就是听人墙脚,万一她那句话说漏了,传到镇抚司那帮子人耳朵里,说不好今儿个夜里,他们家就得有锦衣卫造访。 而这一点,也正是所有人对杜氏及她身后的李景浩又畏惧又厌烦的根本原因。 别人躲还来不及呢,这女人倒好,还上赶着往前凑,可真不是一般的蠢。 李静文蹙了下眉头,忽然站住脚,往身后瞧了一眼,小茹也忙跟着站住,作势去搀李静文,却是小声提醒道: “后面这些人,正是潘家人。” “潘家人?”李静文怔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狐疑的眼神却是在站在潘家人最后面的那个粉衫子的清秀小姐身上停顿片刻—— 还以为是错觉,可这女子眼神的躲闪明显证明,自己方才的感觉是对的,对方方才确然是一直盯着自己看。 只女子的面容,自己可是从未见过啊,这女子却缘何一直盯着自己? 百思不得其解之下,李静文也不好开口询问。 余光瞟过李静文的身影远去,粉衫女子再次抬起头来,眼中神情分明有些复杂—— 还以为离开临河县,这一生都不会再见到陈家的人,没想到竟然在这东苑碰了个正着。 心中更是五味杂陈。 实在是为了能来东苑参加百花节,自己不知赔了多少小心,更是把最喜欢的一套珍珠头面送给了表妹,好说歹说才求了这么个个机会,万料不到,竟会碰见陈毓的继母,李静文。 果然是世事难料,当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凭陈家老爷一个小小的举子出身,竟能在这短短十年内,走到这么一个须得仰视的地步…… “昭表姐,昭表姐,李昭!”一个不悦的声音忽然在耳旁响起。 粉衫女子终于回神,有些巴结的冲旁边的黄衫女子笑了一笑,“怎么了,芳妹妹?” 听李昭叫的亲热,黄衫女子眼中分明闪过些嫌弃来,语气里明显就有些不耐: “这里可是东苑,容不得半点行差踏错,你那般盯着那个女人瞧做什么?一个伯夫人罢了,也值当的把你稀罕成这样?早就说不让你跟过来,偏要厚着脸皮去求我爹……” 黄衫女子名叫阮玉芳,可不正是阮筠的女儿? 至于这名叫李昭的女子,自然就是陈毓的前未婚妻、李运丰的女儿。 “表妹莫要生气,也就是看到了个故人——”看阮玉芳变脸,李昭心里不是一般的发堵,却也无可奈何—— 之前爹娘用尽种种手段,才使得自己如愿以偿和表哥阮玉海定亲。却不想前些时日却是出了件意外,爹爹帮舅父谋划的督察院左督府御史职位竟是成了空,舅父也就罢了,舅母却明显对自家人颇有心结,连带的自己在舅家人心目中的地位也是一落千丈。 至于本就眼里只有她那些潘家表姐的未来小姑子阮玉芳,更是正眼都不肯瞧自己了。 李昭心里郁闷不已,更对瞧着明显就是春风得意的李静文厌憎的不行—— 自家的霉运,可不就是从跟陈家对上开始?当年若非陈家横插一杠,这会儿被封了伯爷的怕就是自己父亲了,自己也就是堂堂伯爷府的嫡小姐,身份比之阮玉芳可还要尊贵,那里需要受这些窝囊气。 却是对当年的退亲并不后悔。 李昭对陈毓的印象,依旧停留在幼时那么一个黑黑瘦瘦宛若从乞丐堆里爬出来穷小子的模样,那么一个小瘪三罢了,就是长大了,又能有什么好? 更不要说当初甫一见面时,陈毓表现出来的刻毒并对自己的百般羞辱,甚而在退婚后,上门要回当初送来的所有彩礼,连自己头上一根发钗都不放过…… 李昭确信,就是天下间的男人都死绝了,自己都绝不会愿意嫁给陈毓为妻。 毕竟,便是成了伯爷府的公子又如何,除非瞎了眼,李昭可不信这世上有女子会喜欢上那样一个尖酸刻薄、爱财如命的男人。 哪里比得上表哥阮玉海?不独人生的好看,还温柔多情,又有才学,今年还不到十九岁,就已下场。之前表哥可是亲口说过,不出意外地话,这次春闱,他定能榜上有名。 待得金榜题名,表哥就会央了舅父舅母把跟自己的婚期定下来,到时候,也算是双喜临门了…… 这般想着,又厌恶的瞧了一眼李静文,却意外的发现,李静文的身边却多了个明丽如画的少女。 而随着那少女的出现,本是被人簇拥着走在最中间的潘家小姐潘雅云脚步顿了一下,眼神中闪过些不屑来…… 别人不认得,潘雅云却是见过,这少女不是别人,可不正是成国公府最小的女儿、太子妃的妹妹成安蓉? 因着潘、成两家地位相当,外人也就难免会把两家的子女相互比较。 论起男丁来,自然是国公府的成弈更加抢眼,可比起女儿来,谁不夸潘家女更加仪态万方? 却不想当日太子选妃,恰逢成家平定铁翼族的喜讯传来,而潘家却是颇有些把柄被人抓住,以致自己二姐潘美云眼睁睁的瞧着本是胜券在握的太子妃位置被成浣浣抢走,而二姐却只能退居侧妃之位。 到现在为止,成家和潘家尚未嫁人的嫡小姐,也就各剩下一个罢了,潘家是潘雅云,成家则是成安蓉。 会被人拿来比较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只潘雅云却是有绝对的把握把那个成安蓉给比下去,且潘雅云很有信心的认为,自己已经做到了—— 潘家有女才貌双全、绝色倾城的名声早已传遍整个京城。相反,成安蓉却一直默默无闻,据说是因为体弱,别说弹琴鼓筝,寻常就是走路都会累的气喘吁吁,甚而相当长一段时间,不得不送出去修养。 这令得潘雅云颇有一些放眼京城难逢敌手的怅惘。倒没想到,今儿会在这东苑里正面遇上成安蓉。这让潘雅云意外之余,又有些兴奋。 连带的对那位明显和成安蓉关系颇为亲近的女子有些好奇。指了一下李静文小声道: “你们可有人晓得那女人的来历?” 倒也有人注意到方才来的路上起了冲突的那一幕: “这女人不就是之前那个挡了咱们路的什么伯夫人吗?” 阮玉芳一心想要讨好潘雅云,当下不怀好意的推了李昭一下: “表姐,那个女人,你不是认识吗?” 方才李昭可是说的清楚,那所谓的伯夫人,是她的,故人。 一句话说的李昭顿时弄了个大红脸,暗恨表妹太欺负人,要怎么说那女人差点儿成了自己的婆母? 只潘雅云果然拿眼瞧了过来,这还是这位高贵的潘小姐第一次正眼瞧自己,李昭顿时很是受宠若惊: “不瞒小姐,那女人我确然认识,叫李静文,乃是商家出身,最是爱财如命……” “商家女出身的伯夫人,还爱财如命?”潘雅云听得好险没笑出声来,成安蓉脑袋被驴踢了吧?竟会和个伯夫人还是个出身卑贱的伯夫人相谈甚欢?转念一想却旋即明白过来—— 成安蓉平日里说是足不出户也不为过,又能认识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人?可再如何也不能自降身份到这个地步。 一想到外人竟然把自己和这样的成安蓉相提并论,潘雅云憋屈无比之余又颇有些扬眉吐气,连带的瞧着李昭也颇为顺眼: “你就是芳儿的那个表姐?叫什么名字?” 李昭顿时有些受宠若惊: “不敢劳小姐动问,小姐叫我阿昭便好。” 说着乖巧的走到潘雅云身边。 阮玉芳翻了翻白眼,自己这个表姐,还真是个心眼多的。 真会借杆子往上爬。 ☆、第157章 番外 烟花三月,繁春似锦。 地处江南的林州城正是一年中最美的季节。 正午时分,一辆普普通通的青布马车晃晃悠悠的进了林州城。 赶车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者,嘴里还咿咿呀呀的哼着不知名的小调,瞧着真是悠闲的紧。 只不经意间会有一缕精光在眼底闪过。 马车走了一会儿,正好瞧见前面不远处一间颇有些古意的茶楼,当下勒住马头,探身对车中的人道: “前面有个茶馆,爷可要下来喝口茶,用些点心?” 马车里的人“嗯”了一声,车夫麻利的从马车上下来,又殷勤的帮着打开车帘,一个三十多岁面有病容的男子迈步从车上下来,看了眼面前的茶楼,摸出手绢捂着嘴巴咳嗽了声,便又把手绢塞回去。 眼尖的马夫却是一眼瞧见手绢上的暗红色,神情不免有些难看—— 爷的病好像又重了呢。 却是叹了一口气,凭爷的身份,想要什么样的神医而不可得?可偏是,这世上却是没有哪一种药是可以治心病的。 因刚过了饭时,茶馆里明显有些冷清。那小二本来正昏昏欲睡,瞧见进来的这对主仆,忙不迭起身: “哎哟,老客来了,快请楼上雅间——” 车夫似笑非笑的瞧了一眼小二——天下间的店小二全都是精乖的,明明自己和爷是第一次来林州,到他们嘴里,还就成雅客了。 却也并不点破,主仆两人尽管往楼上雅间而去。 刚上了二楼,却是差点儿跟一个恶形恶状的男子撞到一起。 “怎么走路的,没长眼睛吗!” 那男子果然不是善茬,看主仆两人穿戴也就一般,眼一横就骂了起来。 亏得店小二忙在旁边打圆场: “哎呀,这不是赵爷吗?怎么,又来等您那相好的了?啧啧啧,赵爷可真是个有艳福的——” 这位赵爷名叫赵昌,这几年来,每隔一月就会来照顾一下茶楼的生意,更奇怪的是每次他一来,过不得多久,便会有一个戴着面纱的姑娘过来寻他。 虽然没有人见过那女子的真容,可但看那身段,我的娘唉,定然是个大美人儿。 那赵昌明显心情正好,骂骂咧咧的嘟哝了句什么,就拐进了右手边第一个雅间。 主仆两人虽是被人辱骂,神情倒是丝毫没变,只赵昌刚要进门,却忽然觉得背后有些发冷,忙回头去看,却是连个鬼影都没见着,只得进了房间。 好在并没有久等,约莫盏茶时间,房间外便响起一阵轻盈的脚步声。 赵昌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极为殷勤的拉开门,探手就想去拉外面的粉衣女子,却被女子一下躲开,闪身进了房间。 而正对着女子的房间,车夫也收回视线—— 这个混账王八蛋,胆敢辱骂自家爷,可真是作死。虽然爷到了林州的事不想张扬,自己也照样有法子让那小子吃苦头—— 最近十天内,这小子就别想好过。 赵昌却是浑然不觉,瞧见女子冷若冰霜的模样,不由大为不爽,只是银两还没到手,就先忍耐会儿吧。 当下随手从袖筒里扔出一叠文章: “陈毓那小子写得文章,你拿去吧。” 自进的门来,一直一语不发的女子终于有些动容,极快的把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扔了过去,又很是小心的捡起那叠纸,那模样,仿佛抱在怀里的是无价的珍宝一般。 赵昌猴急的打开荷包,瞧见里面的散碎银两,脸色就有些难看: “怎么这么少?” 女子已是把那叠纸拿起,珍而重之的收好,起身就要离开,却被赵昌一下抓住手: “钱不够,肉来偿,来来来,陪大爷松快松快,少的那些钱,爷就不跟你计较了——” 女子却好像被什么毒物给蛰了一下般,狠狠的甩开赵昌: “别碰我!” 赵昌被推得一踉跄,顿时恼羞成怒,竟是不管不顾的就要扑过去: “个千人骑万人睡的贱人!爷面前装什么清高!过——” 下一刻却是“哎哟”一声,整个人扑倒在茶桌上,刚沏好的茶水一下被撞翻,好巧不巧,对着男子的裆部浇了下去。 赵昌疼的“嗷”的一下蹦了起来,声音都直了。 “好好对待秀姐儿和毓哥儿,不然,下次一文钱都没有。” 女子抖着嗓子丢下一句话,也不理痛的满地打滚的赵昌,匆匆拉开门就往外走。 一直关注着这房间动静的车夫脸上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容,想了想又窜到临街的窗户旁—— 会和那样的混蛋厮混的女人,又岂会是什么好鸟,再加上,这一路委实无聊…… 女子正好出了茶楼,正要往路边一辆骡车里钻,不提后腿弯处忽然一麻,整个人就仰跌在地。 连带着脸上的面纱也随之被勾落。 “姑娘——”一个十来岁的婢子忙忙的从车上下来,忙不迭上前搀扶,主仆俩上了车,匆匆往一个深幽的胡同而去。 那车夫明显瞧见了女子的长相,神情瞬时有些古怪,慢慢踱回来,小心的瞧了瞧依旧冷着一张脸的自家爷,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再小心的瞧一眼…… 就这么喝口茶就偷看一眼对面的人,看主子没察觉,隔了会儿又借喝茶的机会再瞧。 那病容男子倒也没什么反应,直到慢吞吞的把杯子里的香茶用完,才抬起头来: “你瞧什么呢?” “啊,咳咳——”车夫吓了一跳,没想到自己都这么小心了,竟还被发现了,忙不迭放下茶杯,翻身就跪倒在地,“爷莫怪,只是,只是方才瞧见一个,一个女人……” 下面的话却是不好再说。 病容男子盯着他,却是一语不发。 那车夫打了个哆嗦,暗恨自己干嘛要犯贱,只得期期艾艾道:“那个,那个女人,倒是跟爷有些像呢。” 之前每次听说有和爷生的像的人,爷都会立刻放下手头所有事务,飞马前往。 可这么多年了,一次两次,三次,都不下上百次了吧?主子每一次都是抱着希望过去,却又失望而归,这么长时间了,主子其实已经不再对能找回小姐抱任何希望了吧? 不然,也不会病体日重,以致到了现在这般几乎是沉疴难医的地步…… 男子果然有些怅然,半晌却是摆了摆手,黯然道: “走吧。” 两人办完手头的事,已经是三天后了。 决定要走的前一夜,男子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你之前说的那个女子,在哪儿?” 即便早已不相信会有奇迹发生了,可耐不住总不由自主的有着最后一点希冀。 早知道主子会这么问,车夫赶紧打叠起精神—— 三天了,女子的来历早被自己查了个底朝天: “那女子叫花飞飞,是林州城最大的妓院万花楼曾经的头牌……” 说着声音却小了下来,还是找不到的好,真是这位的话,主子可不得疯掉? 而之所以说曾经的,也是因为听说那花飞飞年纪已是大了,早没有了昔日头牌的风光…… “啪!” “花飞飞,别给脸不要脸!”一个痴肥的老头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指着被自己打翻在地的花飞飞,一脸的恼羞成怒。 “臭娘们儿,还真把自己当成娇贵的了!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你这把年纪,也就爷还愿意照顾你生意,你还敢跟我犯起犟来了!还以为你是那个从前那个头牌儿花飞飞吗?爷肯让你帮我舔,已经是给你脸面了,你还给脸不要脸了!” 说着竟是抬脚朝着花飞飞的肚子用力踹了过去。 老鸨听到喧闹,匆忙赶了过来:“哎呀,金大爷,您这是怎么了?飞飞不懂事,您老只管狠狠的教训她,可不敢气着自己……” 口中说着,瞧向花飞飞的神情却是充满了冷意,小心的扶了那姓金的老男人一旁坐了,自己则是揪着花飞飞的头发扬手又是一巴掌: “小贱蹄子!没一点儿用的东西,还长本事了!还不爬过去好好伺候金大爷——” 花飞飞身体僵了一下,有些绝望的瞧着老鸨: “妈妈,当初,可是你亲口答应过我不接客的——” 那老鸨脸僵了一下,明显有些恼羞成怒: “飞飞,你的意思是,今儿个怎么也不肯伺候金大爷了?娘还真是小瞧你了,既如此,就别怪娘心狠。” 说着扯着声音道: “赖明,你去,到外面宣扬出去,后儿个起,但凡有看上花飞飞的,二十两银子一次……” 又转身陪着笑对那姓金的财主道: “今明两天,这死丫头就交给金大爷您好好调/教了,放心,不多收您的银两,就当我给您老赔罪了。” “那敢情好。”那金财主登时喜笑颜开。 “妈妈——”地上的花飞飞却是如遭雷劈,挣扎着抬起头,脸上神情绝望无比,“当初是你答应我,只要能帮你赚够万两白银,便不逼着我卖身,这些年,女儿给你赚到的又何止一万两,你怎么能够,出尔反尔?” 虽然这些年来自己卖艺不卖身,可凭着自己的才艺也给万花楼赚下了可观的银两,到了这会儿,自己只求苟延残喘,活到瞧着毓哥儿出头的那一天,都不行吗? 老鸨冷笑一声: “我的儿,你可莫要忘了,你当初卖入我这青楼,可是死契,我们万花楼从不养闲人!妈妈瞧着,平日里还是太宠着你了,才惯得你越发无法无天了。自己不是那金贵的,就不要做梦被人哄着捧着了!” 说着对旁边的两个打手一摆手: “你们两个过来,把这死丫头扒光了衣服,送到金大爷床上去,金大爷不完事儿,不许松开她——” 花飞飞脸上顿时血色尽失,下一刻忽然不要命的从地上爬起来,朝着窗户口那里扑了过去。 屋里人顿时有些发蒙,等到反应过来,花飞飞已纵身从三楼的窗户上一跃而下。 而车夫和病容男子正好走近院子,感觉到骤然从天而降的重物,车夫忙护住主子,又抬脚就要去踢,待发现落下的是个女子,忙不迭的把踹的力量改为往旁边一带,饶是如此,女子依旧重重的摔在地上。 老鸨这才探出头来,脸上神情惊魂不定,回过神来,忙不迭就往楼下跑: “小贱蹄子,最好摔死你——” “爷,咱们进去吧。”瞧着女子身下汩汩流出的血迹,车夫也有些不忍,即便被自己挡了一下,瞧这女子的伤势,怕是不死也得残。 却不妨病容男子仿佛没听到一般,竟是半跪着蹲下身子,轻轻托住女子的头,慢慢把人翻了过来,下一刻,脸色一下变得惨白: “静文!!!” 啊?车夫一下瞪大了眼睛—— 不会,那么巧吧? 静文?满身血污的花飞飞身子动了一下——已经多久没听见这个名字了? 遥远的,都好像上一世的记忆了呢。 眼睛定在抱着自己的男子身上,只觉眼前的容貌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却又说不出的亲近,不觉把满是血污的脸往那人怀里靠了靠: “爹,是你,来接,文文了吗?文文,好累……” “啊——”病容男子抱着怀里的人儿,仰天发出一声悲惨之极的嘶鸣。车夫一哆嗦,旋即意识到一个可怕至极的事实,这正躺在主子怀里生死不知的女子,正是主子找了几十年的妹妹。 那老鸨正好跑下来,待瞧见男子却要抱着女子离开,忙上前拦住: “你干嘛?想尝一下飞飞的滋味儿,拿二十两——” 下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只低着头,不可置信的瞧着自己胸口那把透胸而入的长剑。 “杀人了——”正探头往下面瞧的金财主恰好看见了这一幕,直吓得一下瘫在了那里,却不妨病容男子抽出剑朝着三楼窗户掷了过去,金财主惨叫一声,就从三楼跌落。 那些打手呼啦啦围了过来,想要拦住两人去路,却不妨对方功夫竟是好得很,不过片刻功夫,又有几人丧命。 好在早有人去府衙报了官——万花楼的后台老板听说可是京城的贵人,便是林州知府也得给几分面子。 等到知府急匆匆赶到,正瞧见宛若杀神一般的主仆俩,刚要命人拿下,下一刻却是吓得一哆嗦,两腿一软就跪倒在地—— 那杀人的,可不就是白天才见过的镇抚司指挥使李景浩? 三天后,万花楼被一场大火一夜烧了个精光;临河县的赵家也遭了山贼,不独财物被抢,便是家人也尽皆被杀;连带的京城也不太平,潘系好几名官员锒铛入狱,并最终死在牢中…… 同一时间,一辆青布马车缓缓驶出林州城,车上躺着一个双眼紧闭的瘦弱女子,她的身旁,则是一个神情再温柔不过的男子,一时帮女子擦手,一时用棉花沾了水帮女子润湿嘴唇,或者一遍遍喂女子吃粥,只是那粥送进去,总会有绝大部分再流出来,男子便不厌其烦的一遍遍小心帮着擦拭: “文文,别怕,大哥会一直陪着你,从今后,再不让任何人伤到你……你恨的人,哥哥全帮你杀了,你爱的人,哥哥也帮你护着……” 即便是活死人又如何,就算文文这辈子都不会再醒来,却也永远都是,自己最爱的妹妹,她活着一天,自己就守着一天,她要是不在了,黄泉路上,自己怎么也要好好的护着,不能再叫她受一点儿欺负…… 三年后,还是那个车夫,却是孤零零的站在两个并立的坟头前,泪流满面…… ☆、第158章 神医? 而听说娘家人到了,太子妃侧妃潘美云也迎了出来。 相较于潘雅云的清丽,潘美云无疑更是个明艳至极的超级大美人。 刚传出怀孕的喜讯,肚子应该并不显,潘美云却依旧穿着身宽松无比的衣袍,明显是向所有来至东苑的女宾宣告,自己这会儿怀有身孕的事实。 “哎呀,好娘娘哎,怎么这就跑出来了?天还有些凉,仔细可不要受了凉才好。”不待潘美云走过来,潘夫人已是忙忙的跑过去,小心的扶住女儿,看着潘美云的肚腹处又是得意又是骄傲。 更是不停殷殷叮嘱:“今儿虽是百花节,你可也不能累着自己……” 真要生出个男孩来,可是太子的第一个儿子,也是皇上的第一个男孙,意义自然非比寻常。 “娘放心,”潘美云心情极好的抱住潘夫人一只胳膊,刚要说话,正好瞧见太子妃成浣浣正匆匆朝这里走来,当下道,“怎么会,太子妃最疼我了,自从我有孕,太子妃比我还高兴呢,每日里汤汤水水的供养着,唯恐我受什么委屈,哪里会累着我?” 成浣浣走过来,正好听见潘美云这番话。成家人普遍身高较高,成浣浣也不例外,倒是长相,却是再雅致不过。许是事务繁多,成浣浣脸色明显有些憔悴: “原来是潘夫人到了。快请里面坐。” 说着,亲自陪了众人来至前面一处粉色花海旁。 那里正盛开着东苑国花兰凤华,花枝招展、香气音韵,简直和仙境一般。又因这里便是赏花的主会场,早有下人在花海旁绿荫下随着曲廊走势摆了众多桌椅,上面放置的有点心和茶水,以备大家走累了小憩。 对太子妃的礼遇,潘夫人嘴里虽是说着感谢的话,内心却是暗爽—— 早在成浣浣成了太子妃时,潘夫人就憋了一口气。 好在老天有眼,让自己女儿连番两次怀孕,反倒是太子妃,嫁于太子四年,却生生就是个不下蛋的鸡。 再是身份高贵,可没有儿女傍身,始终是抬不起头的。没瞧见太子妃的脸色,相较于女儿的红润,即便拿厚厚的粉遮了,却依旧透出几分憔悴的苍白来。 因着太子妃和潘家人的到来,原本三三两两坐在这里的女眷纷纷起身上前拜见。神情里有敬畏也有羡慕。 李静文也在人群中,看见太子妃的模样,不由担心,来时儿子可是说过,太子妃也是有了身孕的,这么东奔西跑的操劳,可怎么是好? 又瞧瞧旁边的小七—— 小七不是懂医术吗,瞧见姐姐这样劳累,怎么也不知道劝劝? “哎呀,臣妾有些累了呢。”那边潘美云的声音再次响起,甚而还有些不舒服的抚了抚胸口。 “怎么了?”成浣浣咬了咬牙,强撑着道。 这两天也不知怎么了,老是提不起精神来,连带的还倦怠的紧,甚而总觉得疲累,连饭都不想吃。 本来今儿个就是太医院请平安脉的日子,成浣浣却不想授人口实—— 太子府眼下也就自己和潘美云两个主事的罢了,潘美云有了身孕已是尽人皆知,要是自己也躺倒,外人定要说是自己心存嫉妒,才故意装病。 编排自己也就罢了,连带的太子跟娘家,怕都逃不过。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口舌,成浣浣索性令太医院改日再来请脉。 潘美云心里虽是颇为享受成浣浣的反应,面上却是不显: “无事,今儿个事情多,妹妹帮不上忙也就罢了,怎么能再让太子妃操心?太子妃不用管我,我歇一下便好。” 这般识大体的模样,令得旁边众人纷纷赞叹,却又纷纷用怀疑的眼神瞧向太子妃——太子妃莫不是苛待了侧妃娘娘? 潘夫人的脸色就有些沉下来,瞧向潘美云的大丫鬟香凝: “侧妃娘娘今儿早上用了什么?” 那香凝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夫人恕罪。我们家娘娘今儿早上胃口不好,就用了点粥,对了还有碗鸡汤,只那鸡汤许是太油腻了,侧妃娘娘吃了一口就吐了——” 一句话未完,成浣浣脸一白,忽然头一歪,止不住呕了一口。 潘夫人声音戛然而止,脸上已是有些怒容,半晌却是冷哼一声: “太子妃这是何意?若是老身话里有什么冒犯之处,还请太子妃明白指出便是,不须如此令人难堪。” 言辞间明显很是咄咄逼人。 成浣浣脸色愈发不好,那边小七和李静文看情形不对,也忙快步上前,一边一个扶住成浣浣。 李静文并不认得潘夫人是谁,只觉这满身珠翠的夫人也未免太嚣张了些。 当下边小心的扶成浣浣坐了边道: “太子妃娘娘快坐下歇会儿。这怀了孕的人啊,最是精力不足。您身子又金贵,我瞧着怕是胃口也不好,可不敢再累着了。” 场中气氛一下变得沉闷而又紧张。 甚而有那脑子灵活的,已经开始不动声色的往外退—— 于京城权贵人家的后宅而言,太子妃的不孕根本就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说句不好听的,有关太子妃的受孕问题不但是太子府,甚而是大周朝皇室包括上流阶层聚会时一个所有人谈话时最大的禁忌。 背后再怎么议论纷纷,可凭着成家的威势,并太子一直表现的对成浣浣的情深意重,从没有一个人敢正面同和太子妃有关的人说起这个话题,即便得意如潘家,也只敢暗爽罢了。 却不料今儿个也算开了眼界,竟然有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和太子妃说起这个问题。 更可笑的是对方话里的意思,分明是以为太子妃有了身孕。 真怀孕了还好,只是可能吗? 这女人一定是想巴上太子妃想疯了吧?可即便再如何想攀上太子妃这条金大腿,这样的事也是可以随随便便拿出来拍马屁的吗? 如此言语分明是戳人心窝子还差不多。 太子妃就是再大气,也定然受不了被人当众这么嘲讽,心里不定怎样恨毒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人呢。 便是旁边的杜氏,也担心小姑子这回确然是鲁莽了,说不得真会让太子妃翻脸也未可知。不由上前一步,想着真是有个什么事,自己好歹也要护住小姑子才是。 至于其他人,一面想留下来看笑话,一面又怕被暴怒的太子妃给殃及到,心里当真是矛盾的紧。 唯有云老夫人汪氏—— 汪氏这回来,可不是单单为了一个百花节,而是受了旁人指点,冲着成家小女儿成安蓉而来。 云家第五子,也是汪氏最疼爱的幼子云清,前些日子刚蒙恩荫得了个御前三等侍卫的缺。 云清长得也算俊俏,嘴巴也甜,汪氏从小便疼的什么似的,现在又做了御前侍卫,汪氏心里,便是尚主也未尝不可。 好在还没完全昏了头,明白以侯府眼下的境遇,怕是不可能有那般好事。 只是即便不是公主,怎么也得是名门闺秀。除此之外,还得嫁妆丰厚…… 正满京城里寻找合适的人选,可巧,就从潘夫人嘴里听到了成安蓉这个名字。 成安蓉的家世无疑让汪氏满意至极,可和名满京都的成家大小姐相比,成安蓉无疑太过平凡了,貌也好、才也好,俱皆不显,尤其是病恹恹的身体…… 只成家那样显赫的家世,却又是汪氏无比渴望的—— 满京城谁不知道,成家人最是护短,娶了成安蓉,也就等于得到了成家的□□,有成家保驾护航,云清的前途必然一片光明。 再加上可以预期的成安蓉丰厚无比的嫁妆,云家必能摆脱眼前的入不敷出的窘境,自己这有名无实的侯夫人憋屈了这么多年,也终于能扬眉吐气了。 也因此方才一进苑中,就开始不着痕迹的打听成安蓉的去向,待瞧见成安蓉的模样,顿时心花怒放—— 还以为那成小姐如何不堪呢,哪里想到竟分明是一个脱俗的小美人儿。 又想着京城中既有那般传言,必然不是空穴来风,难不成是身有暗疾?又联想到至今不孕的太子妃身上。 却又很快释然,到时候只管让儿子多纳几房妾室,照样可以多子多孙。而且不能生养的话,不是更好拿捏?省的她自恃公府小姐的身份在自己面前摆谱。 这般一想,不由越看越满意。 正想着怎么找个机会上前攀谈,并在太子妃娘娘面前刷一下存在感,可巧机会就来了。更让汪氏喜出望外的是,那个犯了太子妃忌讳的不是旁人,正是方才路上弄得自己颜面扫地的那个所谓伯夫人李氏。 “真是不知所谓。太子妃娘娘身体贵重,又岂是你一个小小的伯夫人可以随便议论的?这般没规矩的人,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走了什么人的门路,竟然就给你混到了东苑来?!” 这句话却是把之前护着李静文的杜氏也给拐了进去。 汪氏这般想也在情理之中。方才东苑门外发生的一幕,相信早已在苑中女眷里传开了。方才自己得了个没脸、颜面扫地,没想到报应来的这么快,李氏说了这般戳太子妃痛脚的话,又怎么可能得了好去? 那杜氏不是护着这女人吗?自己怕他,太子妃可不怕她。太子妃真是震怒,怕是没人能护得了她。 口中说着,又谄笑着想要挤开李静文去扶成浣浣: “太子妃娘娘身子金贵,可莫要为个上不得台面的人气坏了身子——太子妃也莫要太过慈和,省的那些脸皮厚的蹬鼻子上脸,叫老身说,不然现在就把人赶出去。” 只要李氏这会儿被东宫侍卫叉出去,自己保证,这李氏定然会就此成为整个大周朝官场的笑话,更会从此被上流社会列为拒绝往来户。 “你做什么,站远些。”哪知还没来到太子妃身侧,就被人冷声喝止。 汪氏吃了一吓,脸上的笑容随即僵住——喝止她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方才还心心念念的准儿媳妇成安蓉。 小七厌恶的瞧了汪氏一眼,又对李静文投了个安抚性的眼色。这才转向自家大姐,脸上神情慎重无比—— 虽然是亲姐妹,可成浣浣毕竟身份特殊,两姐妹也有数月未见了。 第一眼瞧见成浣浣的憔悴模样,小七只觉得心疼,想着是太子宫里太过辛苦所致—— 之前因为服用各种中药调理的缘故,成浣浣也曾出现过类似怀孕的症状,第一次时还曾欣喜若狂,可等御医来了后,却发现根本就是一场空欢喜。 第二天还不得不强颜欢笑,直面各种“关心”。 那之后,再出现身体不适,成浣浣都会第一时间派人去叫自家妹子—— 小七会医术这件事,别人不知道,成浣浣自然明白。 看小七这会儿的脸色,便是大气如成浣浣这会儿一颗心也“噗通通”急剧的跳了起来—— 于女人而言,再尊贵的身份都是虚的,只有孩子,才是安身立命的所在。 更不要说成浣浣本身就是特别喜欢孩子的性子。 之前小七都是诊一下脉都能得出结果,可从方才那位陈夫人话出口,到这会儿为止这么长时间了,小七却始终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难不成,真有可能是喜信? 一旦心里升起这个希冀,竟是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若非李静文从旁搀扶,成浣浣简直觉得自己连坐都坐不住了。 察觉到成浣浣的紧张情绪,小七不动声色的在成浣浣身上几个穴道按压了几下,觉得成浣浣应该可以承受即将到来的喜讯后,这才轻轻点了点头。 成浣浣两只眼睛里都蓄满了泪水,一下用力抓住李静文的手,神情中满是感激,甚而有些语无伦次: “陈夫人,谢谢——” 成浣浣这句话再真心实意不过—— 一定是上天不愿看自己受苦,才会派下陈夫人这么个好人来给自己送来喜讯吧?退一万步说,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一直都是强撑着罢了,真是这么劳累一天,真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事,单就这一点而言,李静文就是自己的恩人啊。 ☆、第159章 159 当下再不敢乱动,倒是小七赶紧着人回太子府去抬一顶软轿来,又令那些丫鬟,让人群散开—— 这么多人围着,姐姐定然会更不舒服。 正忙乱间,就听见外面有人道: “快让开,快让开,太医来了——” 成浣浣小心的背过去拭了拭泪,这才转身瞧过去,却是奇怪,自己分明并没有派人去请御医啊。 正自疑惑,潘夫人已然上前,似笑非笑的瞧着成浣浣道: “侧妃娘娘方才身体不适,这才刚差人请了御医来,倒没料到,太子妃娘娘身体也有贵恙——” 方才小七如临大敌的模样,明显落入了潘夫人眼里。 成潘两家宿怨已久,尤其是认定了成浣浣夺去本该属于潘美云的太子妃位置后,潘夫人都觉得,成浣浣怎么倒霉都解不了心头的恨意。最好成浣浣犯了大错,丢掉太子妃的位置才好。 却也知道,除非成家倒了,不然,希望太过渺茫。 可只要有让太子妃痛苦的机会,还是绝不会放过的。 没瞧见方才听那女人说怀孕了,成浣浣激动的模样?还有她身边的人,竟然也真信了,要是御医来了,当着所有人的面告诉大家,太子妃不过又是一场空欢喜罢了,还不得把她给羞死? “也好。”成浣浣如何看不透潘夫人想些什么,却是点了点头—— 小七可是太医院院判苏别鹤的师妹,便是苏别鹤本人都说过,论起妇科来,他犹在小妹之下。既然小妹如此说,那自己当然是真的怀孕了。 潘夫人既然想要分享自己的喜悦,那就成全她就是。 那御医也终于从让开的人群中走了过来,却是出了一头的冷汗,心里更是暗暗叫苦。都是老人精,御医可不信,潘夫人会有这么好心!明明之前说是让自己来瞧侧妃娘娘的,怎么到头来却成了太子妃娘娘? 再结合方才听到的只言半语,已然明白,竟是有关太子妃的孕事。 这可是大忌讳啊,真是有了喜讯还好说,若然不是,自己这个御医说不好就当到头了。 哆哆嗦嗦的上前,刚要伸手探脉,一阵马匹嘶鸣声忽然响起,众人回头,都是一惊,却是一身明黄服色的太子周杲正大踏步而来。当下除了那些命妇依旧原地行礼外,各府小姐慌忙闪避一旁。 周杲却是看都不看她们一眼,只管喜气盈盈的瞧着成浣浣—— 周杲年幼时体弱,一直跟着成父习武,和成浣浣可算得上是青梅竹马。自成亲以来,夫妻俩也是琴瑟和谐,感情甚笃。从刚成亲时,周杲就满心盼望着成浣浣能生下一个两人的孩子来,却不想这一等就是四年之久。 方才本来正在太子府议事,却正好听说,太子妃派人回府中速速抬一顶软轿过去。 周杲有些疑惑,就多问了一句,却被下人报之,太子妃有喜了。 周杲当时第一反应也是一点儿不信,又听说小姨子也在,而且安排人回来抬轿子的就是小姨子,周杲“腾”的一下就站了起来。 直接拐回头去告诉里面的东宫臣属,议事到此结束。 本来那些僚属还有些不乐意,甚而太傅直接询问周杲发生什么事了?待听说竟是太子妃有喜了,便是总黑着一张脸的太傅都乐得合不拢嘴,直说相较于正在讨论的事务而言,自然是太子妃有喜的事更重要了—— 太子可是一国储君,子嗣不旺的话,可是会直接影响到屁股下的位置做不做得稳。 看到周杲也来了,潘美云脸色就有些难看。当初自己有孕时,太子可没有这么隆重,也就只派人颁下赏赐罢了,甚而是先去安慰了成浣浣,然后才到了自己房间里。 这会儿不过道听途说,竟然就巴巴的赶了来。 却被旁边的潘夫人捏了捏手,眼中甚而闪过些笑意来—— 太子能来,实在是意外之喜。倒没料到太子妃的人那般能闹腾,没有确切消息前,竟然就敢报给太子殿下。 待得御医的结果出来,知道太子妃并没有怀孕,太子折了面子,要处罚的可不但是那些下人,说不好对太子妃也会厌弃。 潘美云也想通了这一点,亦步亦趋的跟在太子身后,就等着欣赏即将到来的精彩时刻。 太子已然来到成浣浣身边坐下,这才示意御医上前。 “太子妃娘娘——”御医试探性的探出手,却是惊“咦”了一声,下一刻坐直身子,更加聚精会神。 虽然方才已经在小七那里得了准信,成浣浣依旧有些不放心,只和太子一起一眨不眨的盯着御医。 御医的冷汗唰的就下来了,先探出一只手探查片刻,擦擦汗,又再次伸出手…… 如此三番,终于翻身跪倒在地: “恭喜太子殿下,恭喜太子妃娘娘。虽然脉象尚不明显,可确然是有喜无疑。” “真的?”太子刚坐下又猛地站了起来。连带的成浣浣即便已经心里有了底,依旧再次泪盈于睫。 “太子妃小心——”御医吓了一跳,忙道,“太子妃身体有些弱,须得好好调养才是。切不可再如此操劳。” 更是连道“万幸”—— 亏得有旁人提醒,不然太子妃真这么操劳一整日,实在不敢想象,肚子里的小殿下还能不能保得住。 更是对那点醒太子妃的人充满好奇,这胆量可不是一般的肥。 一句话说的太子夫妇俱皆对李静文感激不已,亏得这位陈夫人,不然,还真会出大事。 却不知旁边的李静文却是早已傻掉了—— 连太子妃都不知道她自己怀了孕的,那在家里睡得昏天黑地的儿子又是如何晓得的? “……浣浣,小心些——”太过激动,素来稳重的太子都有些失态,甚而连软轿都没让坐,而是直接着人抬了自己銮驾来—— 太子銮驾的平稳自然又在软轿之上,至于说怕不够软,太子府里还缺少软软的垫子吗,多铺些就是,甚而车厢四壁都用厚厚的毯子给围上,天还有些冷吗,可不要冻着太子妃才好。 瞧着太子扶着太子妃坐上銮驾扬长而去,潘美云脸色苍白,眼泪一串串的就落了下来,便是身形也摇摇欲坠。吓得潘夫人忙扶住,咬牙道: “好女儿,可仔细身子,即便她也怀孕了又如何,那里面可也不知到底是个什么货色,只要你十个月后肚子争气生个儿子,太子跟前儿最金贵的还是你……” 话虽这么说,却依旧难掩失落——若然太子妃也生个儿子呢? 和潘家人气氛的低沉不同,李静文那里却是热闹的紧,尤其是那些成过亲的少妇,对李静文真不是一般的热情—— 听说一开始可是连御医都差点儿没诊出太子妃的喜脉,这位陈夫人又缘何一眼就能看出来,语气还笃定的紧? 有人猜测,说不好这位陈夫人本身就是杏林高手,又或者根本就是个有大福气的人。毕竟,就是医术再如何高超,之前根本没见过太子妃的情形下,怎么就能第一眼就看出她有孕呢? 以致几户娶了媳妇儿一年多还没见动静的人家立马就把李静文围了起来,也不赏花了,尽顾着让自家媳妇儿或者女儿到李静文眼前转了,那模样好似李静文一开口,自家马上就能多子多孙似的。 直把个李静文给囧的,脸都要僵了—— 天地良心,自己跟送子观音她老人家真没有关系,就是儿子说了句梦话(应该是,吧?)呀! 因今天发生的事太多,太子妃及成家人先后来离开,潘家又一副看谁都不顺眼的模样,众人也无心再呆下去,匆匆拜了花神,便各自回家。 和来时李静文一个人都不认识不同,离开时很多人纷纷同李静文点头致意—— 即便家里不缺孩子,可这位陈夫人却是明摆着福缘深厚,能得太子府垂青,说不好日后还有大造化,君不见,那御医方才得了多少赏赐? 直接一眼看出太子妃怀孕的这位陈夫人得的好处还能够少了吗?须知,听太医的话,太子妃娘娘真是再继续操劳,会发生什么情况还真不好说。 这可不仅仅是立功了,甚而已算是有恩了,能让太子殿下那般尊贵人物欠下人情,说不好,连她那位在外为官的夫君都得跟着沾光不少。 这些人的话自然也落到了潘家人的耳朵里,潘夫人神情愈发冰冷,瞧着李静文的眼神仿若刀子一般,令得李静文越发心神不定—— 即便再是对官场众相不甚熟悉,李静文也明白,自己怕是被潘家迁怒了,也不知会不会连累到自家老爷?又想到儿子怎么会晓得太子妃有孕一事,不由越发心烦意乱。 旁边杜氏瞧着明显坐立不安的李静文: “咱们也回去吧。” 脸上神情却是慈爱的紧—— 李景浩是长子,比之李静文足足大出十岁有余,这些年来又经过了太多风雨,瞧着人越发老相。反倒是李静文,在娘家时有秦家两老宠着,待得嫁人,虽是续弦,却偏是被家里一大一小两个男人护的什么似的,虽是年近三十,却依旧保有着宛若少女时的乖顺性子。 杜氏甚而觉得,真是和夫君站在一处,两人不似兄妹,瞧着倒是父女也差不多了。难得的是正牌小姑子的性情也委实讨人喜欢的紧,对自己这对突然冒出来的兄嫂,是真的打心眼里依恋,从不愿给自己夫妻添丁点儿麻烦,只李静文越是这样,令得自己夫妻越想多疼她一些。 伸出一只手搭在李静文肩上,李静文一下回神,自然的扶住杜氏: “姐姐可是累了?” 杜氏的身子早年亏损太大,即便这些年小心调养,却依旧没有多大起色。和满脸沧桑的大哥站在一处,每每都令得李静文心疼不已。 至于说“姐姐”这个称呼,之前李静文卧病在床时,李景浩不放心,虽想着并未相认,自己还不好直接出面,却是每日里都催促杜氏上门探望,期间两人一直以姐妹相称,即便后来知道两人其实是一家人,称呼也一直没有改。 相对于“嫂子”,杜氏更喜欢姐姐这个称呼,且私心里也明白自家老爷的心思—— 那些藏在暗处的仇家委实防不胜防,对于李静文这个好不容易才能找回来的妹子,自然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两人亲昵的模样果然令得一些想要借李静文这个筏子巴上潘府的人家脑子清醒了一下,霍然想到听说之前来时,杜氏已是出面给李静文撑过一回腰了,再想到方才神情惊恐,吓得几乎瘫在地上连道都不会走的云家老夫人,顿时歇了去找李静文晦气的心思—— 殷鉴未远,还是不要去自讨晦气?焉知这李氏连太子妃会怀孕之事都知道,不是锦衣卫探访出来后再故意说给李氏听,好来拍太子妃马屁的? 李景浩:(冷脸。囧……锦衣卫不是神,敢去窥探太子房事,也还没有这么闲扯淡!) 所以说女人们的想象力总是能冲出大周撼动天际。 至于真的泄露了这个消息的陈毓,这会儿却是正侯在东苑门外—— 从睡梦中惊醒,陈毓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做了个梦,好像梦里跟娘亲说起太子妃有孕的事…… 一念及此,吓得陈毓顿时睡意全无,慌忙洗漱后就匆匆赶来东苑门外,迎面却正碰上太子的銮驾匆匆离开,紧随着其后的是成家的车子,隔着窗帷,陈毓能瞧见布帘动了一下,小七的面容在里面一闪而逝。 陈毓不觉愈加担心——若不是发生什么事,小七定然不会抛下娘亲一个人离开。虽则方才小七的眼神里以喜意居多,却依旧令得陈毓坐立不安。 正自彷徨,又一群人走出东苑,在最右边缓缓而行的,可不正是娘亲和舅母? 又小心觑了眼李静文的神情,倒是不像受到惊吓的样子,心终于放下来些,忙快步接过去: “娘亲,舅母——” “毓儿——”李静文眼睛一亮,又忽然想到之前儿子的铁口直断,心又不觉忽悠一下提了上去。 李静文的神情太为复杂,陈毓不由苦笑,看来自己之前不是做梦,十有**,是真的跟娘亲说了太子妃有孕的事。刚要开口说话,却猛然回头。 李昭不及收回眼睛,神情顿时有些尴尬,心里更是震惊不已—— 陈毓的外貌太过耀眼,甫一出现,就令得众人纷纷诧异。实在是人生的俊也就罢了,更难得的是身上不见一点儿少年人的狂妄稚气,这么多贵人面前不见丝毫惶恐,君子如玉的儒雅之外更有览遍千山的沉稳,一下就把其他人家前来接家里女眷的公子哥们给比了下去。 如果说用一句话来形容李昭的感觉,那就是鹤立鸡群。甚而李昭不得不承认,即便是自己的表哥阮玉海,真是到了这里,也会被那少年比得泯然众人矣。 而更让李昭无法接受的却是李静文和少年的关系—— 方才距离李静文更近些,李昭分明听见李静文叫少年“毓儿”! 两人神情间这么亲热,还是这般称呼,除了那个当年曾欺负过自己的小恶魔陈毓外,李昭根本没法做他想。待隐隐约约听到陈毓一声“娘亲”,李昭当真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儿—— 都说女大十八变,怎么可能有男子也变化这么大的? 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这陈毓到底吃了什么,怎么可能就从当初那个人嫌狗憎的小瘪三变成眼下这么一个让自己都不由得自惭形秽的翩翩少年郎的呢? 正自想的入神,忽然被旁边的阮玉芳用力的拧了一下: “表姐,表姐,嫂嫂!” 李昭惶然回神,正对上阮玉芳闪烁不定的眼神。 跟李昭的感觉一般,阮玉芳第一眼就觉得,那个远远的静立树下的少年委实太为出色,跟他一比,自己那自诩是真名士自风流的兄长简直就变成了一个笑话般。 平日里也不是没有见过其他人家那些有名望的公子,只是那些人,家世高的难免嚣张,生的俊的就傲气的紧,那像眼前谜一般的少年,竟是挑不出一点儿错处来。 不经意间一回头,却正好瞧见李昭震惊之外不敢置信的神情,那模样,竟是和看到那位陈夫人时相似的紧,心里瞬时生出一个古怪的想法,难不成连这少年,李昭也是认识的? ☆、第160章 160 阮玉芳试探着叫了几声,哪知李昭却是神思恍惚之下,根本就没有听到,直到阮玉芳讽刺的叫出“嫂嫂”这个称呼,才倏然回神—— 自己可是定过亲的人,这么直愣愣的瞧着一个陌生少年委实有些不妥。 阮玉芳却是了然。看来自己猜的不错,这出色少年,果然是李昭认识的。正想发问,陈毓正好侧身往这边瞧来,李昭神情一下变得惶恐,忙不迭低下头来。 尚来不及平复复杂的心绪,阮玉芳魔鬼一般的声音已是再次在耳旁响起: “表姐真的认的那个人?连人家的娘亲都是故人,那人不会是——” “你胡说什么!”李昭却是一下变了脸,待得出口喝止完阮玉芳,脸色又是一白,无论如何想不明白,不就是之前那个小瘪三吗,甚而当初退亲,也是自家刻意为之,自己内心还有什么好不舒服的? 猝然被呵斥的阮玉芳脸色一下变得难看,半晌冷冷的哼了一声: “以为我不知道吗?他就是姑母曾经,说起过的那个人吧?” 语气里却是有着自己也没有察觉到酸意,不觉冷睨了李昭一眼,语气讽刺之极: “听说当初人家可是连,嗯,头上戴的的钗子都给要了回去,可真是够无情的!” 这样的事情当然不是李昭说出来的,还是阮氏一次说漏了嘴,令得自家嫂子听了去,然后自己推测出来的。阮玉芳本来也不太相信,一则表姐被自己那个姑母养的平日里总是一股清高的样子,就是巴结自己,也总是心不甘情不愿的,怎么会因为一只钗子被人那般羞辱;二则想着世间怎么会有小气吝啬到这般境地的男子。 眼下瞧李昭的神情,竟是真的了?阮玉芳不自觉就有些失望——也不知是对表姐李昭,或者,是对那位惊鸿一瞥的少年…… “你——”李昭气的胸脯一鼓一鼓的,却终是一低头,红着眼快步往马车而去,再听下去,阮玉芳还不定会说出什么更难听的话呢。 阮玉芳也不理她,依旧落后几步,不紧不慢的走着。 倒是身侧潘雅云脸上露出捉摸不定的笑—— 这对儿表姐妹还真是有意思,不知道隔墙有耳吗?瞧她们的意思,那少年是李氏的儿子了,再加上阮玉芳的话,潘雅云推测,十有**,李昭就是那个和对方有过婚约的人,便是对方悭吝到那般程度,也俱是真的。 不期然想起宿敌成安蓉—— 这么个空有一具臭皮囊的绣花枕头,要是给了成家小七那才有的乐呢。 “我说阿毓,你不会真和,嗯,那谁家,有关系吧?”朱庆涵翘着二郎腿毫无形象的歪在椅子上,那模样,真是要多纨绔有多纨绔,哪有一点儿大理寺官员的威严模样? 再配上他一脸急不可耐的求知欲,简直和寻常喜欢传人闲话的市井妇人没什么两样。 却是近日来一则消息在京城贵人间悄然传开,话题的主人公一个是忠义伯府,另一个,却是大周第一世家成家。 要说无论是家族影响也好,两家在朝中的影响力也罢,这两家的差距真是有十万八千里。可就是这般天渊之别的两家之间,却偏是有着一段不得不说的故事—— 据闻两家乃是通家之好,甚而之前成家之前盛传体弱的七小姐,所谓的待在外面调养其实就是跟在那位忠义伯夫人身边—— 百花节上成家七小姐妍丽鲜活的模样,大家可是记忆犹新,根本和传闻中病的下不了床、走一步喘三步的成家七小姐大相径庭?而其中最大的功臣,就是那位陈家伯夫人。 什么,你不信?嘿,还真是孤陋寡闻,太子妃怀孕的事听说没?那么多御医都诊断不出来,人陈夫人离得那么远,却能一眼瞧出太子妃有了身孕,这样瞧着,那位伯夫人可不就是扁鹊一般的大神医? 联想到百花节上,成小七和陈夫人间的亲昵,甚而有人称,为了报陈夫人的救命之恩,成家有意把府中七小姐下嫁伯府。这些话真真假假,可就是有人信了,有说成家高义的,更有相当一部分人感慨陈家走了狗屎运的—— 真是巴上成家,那陈家公子往后可真是前途无量了。 听说陈公子刚刚参加了科举呢,说不好沾了成家的光,此次春闱会有个好名次呢…… 令得市井中人个个艳羡不已。 朱庆涵这会儿调侃陈毓,自然不是出于羡慕,而是八卦居多,只朱庆涵并不是一般人,自然也看出里面隐隐有些不对。 毕竟,这传闻听着也算是一则佳话,里面的陷阱可不是一般的多。比方说传言中成家的高义可是建立在成家感恩图报有可能“下嫁”成家七小姐的份上,设若到时候并没有这样的事发生,那这会儿对成家赞扬的有多厉害,到时候对成家贬斥的也就有多厉害。 至于说陈毓,这会儿满京城的人都知道,他是以“成府准娇客”的身份参加的春闱,考不中的话,两府都会成为京城的笑话,考的中的话又定然是沾了成家的光,竟是进退维谷。 “朱兄可真是够闲的。”陈毓似笑非笑的瞧着朱庆涵——竟还敢跑过来调侃自己,朱庆涵还真是记吃不记打,瞧着是时间太过久远,这家伙就把当初鹿泠郡时被小七整的哭爹叫娘的事给忘了。 接触到陈毓的眼神,朱庆涵无端端打了个冷战。 别看对面少年年纪小,却委实是个诡计多端还心狠手辣的,只朱庆涵实在太过好奇,毕竟,亲眼见识过成家得月楼掌柜眼里只有陈毓、丝毫不顾及自己的模样,朱庆涵心里已是有了一个大胆的推测—— 那则流言虽是不知所出,极有可能真猜中了部分事实,陈毓说不好还真就和成家有着某种未知的亲密关系。不然,以成家的影响力,怎么可能坐视流言到了这般人尽皆知的地步。 却依旧不怕死的笑嘻嘻道: “看来生的俊果然沾光呢,兄弟你可真是个有大造化的人,以后真是得了公府贵人青眼,飞黄腾达之时切莫忘了为兄了。” 又装作吞了吞口水的样子: “也是,谁叫我兄弟生的俊呢,当真是我见犹怜啊。” “你可真闲。”知道这位朱小侯爷又开始犯二了,陈毓白了朱庆涵一眼,起身就要离开—— 明天就是会试放榜的日子,陈毓本不打算出门。哪想一大早却是接到了赵恩泽的请帖,说是江南举子今儿个要在状元楼小聚,请陈毓务必光临。 陈毓本不打算前往,奈何这几日每每面对娘亲欲言又止的担忧眼神,令得陈毓也颇是有些头疼,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解释自己能精准预测出太子妃有孕,甚而会一举得男的消息。毕竟死而复生的事太过惊悚,可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接受的。 更担心自己会不会睡着了再说出什么骇人视听的话。比方说皇上明年就会驾崩之类的……前儿个太子妃有喜的事令得陈家很是荣耀了一番,宫里、太子府上都有丰厚的赏赐送到。 可要是自己预测皇上明年会驾崩,别说娘亲听到了会吓死,说不好还会给家里招祸呢。 出于这个心理,陈毓简直是连觉都不敢睡了,更严令侍候的人夜里绝不可靠近自己房间—— 当然,陈毓不知道的是,他的这番传到未来大舅子的耳朵里后颇是给自己加分不少。 好在从东苑回来的当天,陈毓就立马给老爹陈清和写了封信,含糊的说了当天发生的事——关于帮自己解释和安抚娘亲方面,再没有比爹爹更擅长的人了。眼瞧着爹爹的家书应该就要到了,陈毓索性跑出去溜达几圈,赵恩泽既然发出邀请,陈毓不过略一思量就点了头—— 既然准备入仕,就不好继续我行我素。大周官场上自来有同乡、同窗、同年之说,趁会试成绩还没张榜公布,大家聚一聚联络一下感情,为以后的仕途做准备本也是题目里应有之义。 加上陈毓对赵恩泽印象也颇好,当时就点头答应了下来。这么溜溜达达的走到了状元楼—— 都是会试举子吗,明日里就是放榜的日子,当然要图个好彩头。状元楼这几日生意当真是兴隆的紧,多的是呼朋唤友结伴到此宴饮的举子。 碰到些对自己看不顺眼的举子陈毓不稀奇,毕竟人的名树的影,作为江南府解元,陈毓真是想不出名都难。这些日子以来颇是直面了一些举子的挑战,只是陈毓却哪里有闲心搭理他们,一律直接漠视。 本以为自己这会儿来状元楼,说不得又会有人缠上来,哪想到没碰见那些唧唧歪歪的迂腐秀才,却是恰好碰上朱庆涵这么一块儿滚刀肉。 忍了好久终是没忍住翻了个白眼,抬手就朝朱庆涵头上拍了一下—— 前儿个偶遇白草,得了个锦囊,里面还有张纸条,上面分明就是小七的字体。自家小七可是说的明白,遇见讨人厌又不好公开收拾的,就拿锦囊里的药物回敬对方就好。 眼下的朱庆涵可不正好就符合小七的定位?嗯,作为一个有担当的好男人,未来媳妇儿的话当然不能不听。 朱庆涵忽然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抬手握住陈毓的手腕,慌忙道: “好小毓,你可莫要生气,哥哥也就是跟你——” 话音未落,却是朝门口看去,瞳孔一下睁大,人跟着就从椅子上蹦了起来,站的猛了些,却是腿一麻,整个人朝着陈毓倒去。 陈毓一面接住朱庆涵,一面顺着朱庆涵的眼睛瞧过去。却是一位年过六旬的老人并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人。 两人的旁边隔着几步的距离还站着几个人,陈毓扫了一眼,却是几个举子打扮的年轻人,站在最前面的可不就是赵恩泽?而和赵恩泽并肩而立,甚而隐隐有被众人簇拥嫌疑的也是一个熟人。 陈毓分明看出那人眼中一闪而过的嫉恨,嘴角不由闪过一丝讥讽之意,还真是巧啊,这张脸,也算是暌违好几十年了,远的甚至要追溯到上一世,可不就是李昭的未婚夫兼表哥阮玉海? 收回准备恶作剧的手,放开朱庆涵,这才走出去,冲赵恩泽一点头: “赵兄——” 赵恩泽尚未开口,阮玉海已经冷哼一声: “以色侍人,当真是斯文败类。” 眼睛里全是显而易见的鄙视—— 作为一个从来不待见未来准嫂子的小姑子,阮玉芳回去后就把李昭在百花节上的失态虽委婉却添油加醋的告诉了阮玉海。 说起陈毓,别说是李昭,便是阮玉海,也是到了这会儿依旧记忆犹新。毕竟,虽则当时也不过是七八岁的娃儿,可阮玉海还是头一遭被人坑的那么狠,偏是浑身疼的都快散架了还就是没人相信自己才是受欺负的那一个。 对于妹妹说的,表妹可能对陈毓旧情未忘,阮玉海自然一点儿没放在心里。毕竟,就陈毓那般上不得台面的瘪三模样,阮玉海有绝对的自信把对方甩出个十万八千里不止。表妹除非是假的,不然无论如何不可能把交付自己的一片芳心再收回去,投注到陈毓身上。更是对世人传言的成家可能和陈家联姻嗤之以鼻,那成家除非是眼瘸了或者脑袋让驴踢了,才会把嫡幼女许配给这么个上不得台面的小瘪三。 只是这种自信却在瞧见陈毓本人时而消失殆尽。毕竟,就算是同样身为男人且自诩风流的阮玉海都不得不承认,这陈毓的外貌委实是太出色了,和对方站在一处,自己才是绝对被忽略的那一个。 好在陈毓也就空有一个臭皮囊罢了—— 不说朱庆涵方才话里的意味深长,但是两人刚刚手拉着手的暧昧样,就够让人浮想联翩了。 “哎呀,阮公子真是个妙人儿,”倒是赵恩泽反应快,瞧见陈毓脸色沉了下来,一副马上要翻脸的模样,忙不迭替阮玉海打圆场,“之前我们来时看了一出戏,阮公子竟是到了这会儿还念念不忘。” 便是阮玉海被陈毓一瞪也失了气焰,实在是幼时被陈毓暴打的情形太过记忆犹新,又想到陈毓的性子可是个不饶人的,小时候被打也就罢了,要是在这里真是厮打起来,连带的自己也要跟着斯文扫地了。 也就乐得任赵恩泽混过去,不再开口说话。 陈毓和朱庆涵告别,跟着赵恩泽往隔壁的房间而去。 临离开时不动声色的瞧了一眼始终默然不语的老人——实在是方才朱庆涵一下蹦起来跑到老人身边诚惶诚恐的样子太过奇怪,毕竟,别人不知道,陈毓还不晓得吗,朱庆涵可最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平日里可是连顶头上司的账都不卖,怎么会在一个老人面前这么小心? 能让鼻孔朝天的小侯爷都服帖的人又怎么可能是普通人物?而且这老人,明显对自己不太喜欢啊。 却不知道那边朱庆涵也是快哭了,更对陈毓万分抱歉—— 本想着皇上舅舅不会来的这么快呢,谁想到事情就是这么寸。也不知道自己方才的话,皇帝舅舅听到几分?便从现在厌恶的眼神瞧,怕是对陈毓的印象也是不好至极。 果然,几人进了房间,朱庆涵刚小心翼翼的斟了杯茶,就听自己那一向端肃贵重的舅舅道: “这样的人,还是少和他来往为妙。” ☆、第161章 新章节 朱庆涵神情顿时惶恐不已。 毕竟是顶级贵人圈里长大的孩子,朱庆涵平日里表现的再二,也得分是对谁,面前这位老人可是大周最至尊至重的那位—— 这可是大周朝的皇帝陛下。 十二岁登基,十五岁剪除朝中权臣,独掌大周政权近五十年,期间经历多少风雨,自来一言决人生死,说句不好听的,皇上舅舅这句话出口,已经等同于给陈毓将来的仕途判了死刑。甚而对整个陈家而言都是灭顶之灾。 而且朱庆涵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的是,舅舅平日里不是最喜欢家族后辈里读书好又长相精致的孩子吗?就比方说自己,再是如何爱惹事,舅舅都会网开一面,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自己读书好,才令得舅舅刮目相看,还说自己有志气。 就自己认识的人来说,比陈毓长得好的人没他会读书,会读书的人没他长得好。本来还想着自己交了个这么优秀的朋友,舅舅即便表面上不夸自己,心里定然也是满意的,倒好,怎么舅舅不表扬自己也就罢了,还反倒不准自己跟陈毓来往了。 心里顿时对阮玉海怒极,舅舅定是听了他的话,先入为主,以为自己跟陈毓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可自己方才不过开玩笑罢了,不说陈毓十有**会是成府娇客,就是自己,即便要找男宠,也不会找陈毓那样比自己强的多的啊,自己又不是摔坏脑子了,上赶着找虐啊。 虽然舅舅面前,朱庆涵一向跟遇到猫的老鼠一般,可谁让陈毓是为数不多的跟自己过命的朋友呢?真是因为这么一个乌龙误会给陈毓招来灭顶之灾,朱庆涵明白自己一定会愧疚一辈子。 这般想着,终是心一横,壮着胆子期期艾艾道: “舅舅,您,误会陈毓了,我和他之间,不是您想的那样……” 还是第一次对舅舅的话提出异议,顶着巨大的压力之下,朱庆涵的模样,简直要哭了。 明显没想到一向省心的外甥会对自己的话提出异议,刚刚端起茶杯的皇上周恒顿了一下,眼睛也微微眯起。 朱庆涵激灵一下就站了起来,垂手侍立,大气都不敢出。 “我知道。”周恒眼里闪过一丝暖色,涵儿一直以为,自己看重他是因为他会读书,殊不知,自己更喜欢的是这孩子的真性情。就比如现在,明知道自己不喜他那个朋友的情况下,再如何害怕,还是会努力把朋友护到自己翼下。 所谓高处不胜寒,在皇上的位子上做的久了,愿意对自己说真心话的人越来越少了。也就只有那么很少的几个,才会什么事都不瞒着自己。 涵儿怕自己是真的,可他对自己的孺慕之情也是真的。人年龄越大,越想身边有个贴心的人…… “您知道?”朱庆涵愣了一下,顿时长舒了一口气,就说嘛,舅舅这么睿智的人,怎么可能不欣赏陈毓?原来是故意逗自己呢。 周恒点了点头,下一句话却是令得朱庆涵刚刚放进肚里的心一下又提了起来: “你只管听我的就是。” 自己还不至于老糊涂到随随便便听到一句闲言碎语就失了判断。那叫陈毓的孩子目光清正,绝不可能是会自甘下贱、做出以色侍人之事的那种人。 之所以会这般说,实在是那个少年的身上有一种奇异的矛盾感。明明瞧着也就十五六岁的年纪罢了,却偏是有着三四十岁人的沉稳,那般稳重的模样,周恒自问,即便是十五六岁时的自己也不可能做到这般收发自如。 这种违和感,令得喜欢事事都把握在自己手中的周恒颇为不喜,而这个外甥的性子,周恒也清楚,最是个至情至性的,连带的自然就不喜欢朱庆涵跟这样一个潜在的危险接触太多。 朱庆涵却是懵了——舅舅说他知道?知道的话怎么还会不许自己跟陈毓交往?可做惯了听话的外甥,方才能抗住皇上的压力给陈毓辩解一句,已经是朱庆涵的极限,眼下即便再想不通再不愿意,给朱庆涵一百个胆子,也是不敢和舅舅对着干的。 一想到无缘无故的就得和最欣赏的朋友绝交,朱小侯爷当真不是一般的难过。可好歹舅舅并没有否定陈毓的人品,所以也许,不会,彻底否决了陈毓入仕的青云之路,吧? 这般想着,鼓起勇气瞧向周恒,眼睛里全是哀恳之色。这一看不打紧,却是心一下揪了起来—— 这些日子惫赖,鲜少到宫中去,也好些日子没跟皇上单独相处了,方才无措之时没注意到,这会儿离得近了才发现,皇上瘦了不少,便是印象里自来锐利的眼光也有些浑浊了。 朱庆涵心里一酸,上前一步扶住周恒,眼里神情又是担心又是难过——娘亲早逝,爹爹又常年驻守边疆,皇上舅舅虽是高高在上,却是朱庆涵心里很为眷恋的长辈: “舅舅,您怎么瘦了这么多……” 语气里的赤诚令得周恒心里一暖,拍了拍朱庆涵扶着自己时微微有些颤抖的手,语气却是有些寂寥: “无妨,老了,身体自然就会出问题。” 看朱庆涵眼睛都红了,不由暗暗喟叹,不过是偶有看顾的外甥,倒是比几个儿子都更贴心呢,心一软之下,又加了一句: “那个陈毓是有大能为的,不是你能驾驭得了的……” 眉间闪过一点讶异之色,隐隐对陈毓有了些好奇,能令一向听话的外甥这般维护,那叫陈毓的少年倒也有些门道。 话说到一半又顿住,却是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一直无声服侍在旁边的总管太监郑善明上前一步,打开门,太子周杲和镇抚司指挥使李景浩正站在门外 旁边服侍的内务府总管太监无声无息的打开门,然后让开身形,周杲和李景浩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朱庆涵忙往后退了一步,却是直觉李景浩的眼睛在自己身上停留了片刻,竟是有些发冷。 朱庆涵顿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怎么会惹上镇抚司的这位阎王? “父亲——”周杲上前一步,瞧着周恒的神情明显有些紧张,“您怎么出来了?身体可有什么不适——” 不怪太子这般,却是前儿个晚上皇上忽然晕倒,还是李景浩连夜去了太子府中,周杲才知道这件事。 虽然李景浩并没有多说什么,但是会突然宣太子进宫,甚而一向最注重尊卑之别的李景浩差点儿连君臣之间的分际都给忘了,上前拖着太子就跑,明显说明皇上当时的病情怕是已极为凶险。 “无妨,我的身体我有数。”周恒摆了摆手,明显不想再提,“既然来了,也别站着了,都陪我坐坐。” 周杲皱了皱眉头,只得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去,小心翼翼的陪坐在下面,李景浩却依旧柱子似的侍立一旁。 朱庆涵也听说过,每回大比之年,皇上都会微服到外面走一遭,既暗暗考察一下当年举子的素质,又能倾听民声,还是朝政之外的一种放松。 据说当初辅助皇上十五岁就剪除权臣的上一任宰相温庆怀和皇上的际遇就是这么开始的。 以致这些年来,每年会试后,皇上出来到京城里举子云集的地方逛一圈,简直成了不成文的定例。 “景浩也坐。”皇上冲李景浩招了招手,想要说什么,神情忽然一僵,李景浩和郑善明神情都有些紧张,好在皇上很快缓解过来。 周杲脸上担忧之色更浓,刚想继续苦求,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却是隔壁房间几个举子的争论声传来: “……东泰不过蛮夷小国,受我□□教化,也算识时务——” “那是,我大周泱泱□□,自有大国气度,令得万国朝服,也在情理之中……” 言辞之间,不免自豪之意。 一番话语无疑令得皇上很是熨帖,神情上的郁色也消失了不少。 李景浩神情不显,郑善明和朱庆涵的神情也跟着放松不少—— 皇上体弱,可受不得刺激,这些举子倒是帮了大忙。 唯有周杲,脸上表情却是有些不好看。 不怪周杲如此,实在是再没有人比周杲更能明白隔壁举子热火朝天议论的是什么—— 正是十日前东泰使者来大周朝见的事。 一直桀骜不驯的东泰使者这回竟是少有的温顺,不独恭恭敬敬的依照要求做足了礼节,更是表达了年年来朝之意。话里话外都充满了对大周的敬仰,又希望大周允许他们派来学者工匠,以便他们能把大周先进的文化和技艺传遍国内,让东泰举国上下都能接受大周教化沐浴。 当然,除此之外,东泰使者还委婉的表达了想要借些银子花的意思…… 和东泰成为邻居这么些年,因为一些边境问题,两国一直征战不断,东泰还是第一次低头,即便之前因为东苑大火事件对东泰表示不满的皇上周恒这会儿也郁气尽消,举国上下都颇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 事情传到民间,令得京都百姓也兴奋不已,除了极个别不同的声音外,几乎所有人都是乐见其成,甚而有人断言,这将是大周建国数百年以来最大的盛事,而能感化的东泰来降的皇上则必然因为此事成为千古一帝而彪炳史册…… 而周杲之所以心情苦涩,却是因为推动了整件事进行并取得这样辉煌战果的不是旁人,正是二皇子周樾。 随着东泰国臣服事件的发酵,周樾贤明、才干非凡的名声也越来越深入人心。周樾本就得皇上宠爱,经此事后,无疑声名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如果说之前气势还弱于周杲的话,经此事后,则不但在朝中声望和周杲形成分庭抗礼之势,甚而隐隐有超越周杲的迹象。 以致周杲在上书朝廷表达了对东泰来朝的疑虑后,不独没有得到支持,反而被朝中大部分臣子视为嫉贤妒能…… 现在这些举子的话无疑会令皇上认定,接受东泰的臣服乃是民心所向,直接后果则会让周杲的处境更加雪上加霜。 “皇上是什么人物?乃是几百年都出不了一个的圣贤帝王,会有此等盛事自然也在情理之中。”又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此话一出,也得到了在座相当多举子的附和。 朱庆涵脸色却是阴了一下,听得不错的话,这般明显是拍皇帝舅舅龙屁的话无疑就是方才污蔑自己和阿毓有不正当关系的那个家伙。 而且怎么听着这人说话就这么假呢?朱庆涵甚至怀疑,这人是不是猜到了什么,才故意说这般让人肉麻的话啊! 不得不说朱庆涵的直觉极准。阮玉海这番话可不就是刻意为之? 别人不知道每年大比时皇上有出来溜达以期借此发现人才的习惯,身为潘家的外孙,阮玉海自然听家里长辈提起过。 另外,虽是从未结交过,阮玉海却是识得朱庆涵的,方才之所以敢当着朱庆涵的面污蔑陈毓,就是因为阮玉海已经隐隐对老人的身份有了猜测。而若然自己说了那般冒犯的话,朱庆涵都没敢把自己怎么样,则无疑让阮玉海对自己的判断又更坚定了几分。 至于说判断失误,惹得朱庆涵恼火则都是小事了,所谓富贵险中求吗,若真能偶遇真龙天子,也和皇上来一番君臣际遇,说不好自己会成为第二个稳坐大周相位三十年的温庆怀。 这般想着,眼睛在各位举子脸上溜了一圈,却是心里一喜—— 便是稳重如赵恩泽,提起此事都是热血沸腾的模样,反倒是陈毓和另一个坐在角落里的书生尽皆缄默不语。看来是有不同意见了? ☆、第162章 新章节 之前和陈毓之间有些嫌隙,阮玉海自然不会直接把自己给暴露出来。当下给旁边一个名叫祝览的举子使了个眼色。祝览的父亲祝红运正在阮筠的手下做官,这父子俩俱是很会看人眼色的人物,和阮玉海对视一眼,自然立马领会了阮玉海的意思。 祝览站起身来,冲着始终沉默不语的陈毓抬手一揖: “陈公子贵为江南府解元,却是一直不曾开口,难不成另有高见?还望说出来,让我等聆听一二。” 这番话无疑得到了除赵恩泽等几个人外,大多数人的赞同。 实在是在座诸位中陈毓年龄最小,却因为是江南府解元的缘故而名声最显,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些私下里自诩天之骄子的举子们表面上不说什么,心里却是没一个服气的,更不要说一想到明日就要放榜,所有人全都兴奋的紧,多少露出些轻狂的模样来,反倒是最小的陈毓却有着非同一般的冷静,丝毫不见放浪形骸的模样,身上那股淡定自若的高人范儿,竟是无形中把在座所有人都给比了下去。 没见识过陈毓的本领,这会儿对陈毓表示不服的可不是一个两个。 陈毓手捧着茶杯,放到唇边抿了一口,似笑非笑的瞥了祝览一眼,似乎能洞穿一切的犀利眼神令得祝览脸上得意的笑容一下僵在了那里,好在祝览也非常人,很快醒过神来,对自己方才被人一个眼神就逼得失态的郁闷之外,更有压不住的火气—— 江南府的解元又如何,历年会试中考砸的大有人在,甚而之前还有个号称江南府第一才子的解元考完春闱就蹲了大牢呢。这陈毓还真把自家当成了个人物,以为考了个解元就有状元之才不成? 当下眉眼一挑,意有所指道: “还是陈公子心里,我等不够格聆听你的高见?” 这句话无疑是对陈毓的将军,若然陈毓依旧保持沉默,除了无形中会被打上傲慢、目中无人的标签,更是得罪了在座诸人。 “在下得罪过祝公子吗?”陈毓终于慢吞吞放下茶杯,脸上的表情无辜至极,“即便祝公子看陈某不顺眼,又何必非要把在下推到诸位的对立面?” 心里却已是对眼前境况腻味至极—— 这祝览还真是把自己当成孩子来坑了。只古人有言,空谈误国,此言诚不我欺也。 别人不知道,陈毓可是清楚,上一世皇上倒是信了东泰人的话,在二皇子的一力推动下,两国结盟轰轰烈烈的进行着,东泰果然如愿既拿走了白银,又带回了先进的工艺,尤其是冶炼业—— 相较于手工业更加发达的东泰,大周冶炼业高出他们不是一点儿半点儿。而冶炼作为和制作武器息息相关的行当,本来乃是国家机密,当时商谈时,本来是把冶炼业排除在外的,却不知东泰人做了什么手脚,竟是全都学了去。 以致第二年皇上驾崩太子登基,新皇执政堪堪两年后,东泰就故态复萌,挥兵入侵大周。而更具讽刺意义的是,彼时虽则凶悍可一直在武器上弱于大周的东泰,却是利用学自大周的冶炼术打造出足可以和大周相媲美的武器,以致大周武器上的优势丧失殆尽,令得东边差不多半壁江山沦入东泰人之手。 这之后,虽然最终收复失地,大周却也遭受巨创,以致到陈毓离世,都是处在风雨飘摇之中…… 而眼下大周就要重蹈覆辙,这些自诩当世最有才华的人竟还为之歌功颂德,当真是愚蠢之至。 陈毓本就生的俊美,这么一副无辜的表情迷惑性自然不是一般的强,令得周围本来站在祝览的立场上等着看笑话的其他举子也不免惭愧,深觉这么着难为个比自己等人小那么多的少年有失君子气度,甚而对祝览所为有些反感。 在座诸位举子中,祝览年龄算是大的了,这会儿老脸也有些发红,只是做都已经做了,要是没什么效果,岂不是意味着白白的得罪了外一无所得? 当下呵呵一笑: “陈公子说笑了,学问一途,却是与年龄无关,就比方说你年龄虽小,不是依旧得了堂堂江南府的解元吗?江南文风鼎盛世所共知,听说陈公子又是出自名震大周的白鹿书院,所谓师出名门,且圣人有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陈公子还是莫要藏拙,让我等领略一番白鹿书院高徒的风采。” 言下之意,若然陈毓依旧不开口,则不但陈毓本人,便是白鹿书院也是浪得虚名了。 竟然连自己师门也给算进去了?陈毓脸一下沉了下来,便是其他出自白鹿书院的人也都有些恼火,既厌憎祝览等人的咄咄逼人,又不满于陈毓的默不作声。 便是隔壁的周恒脸上也不觉闪过些失望——虽然把陈毓定义为一个危险人物,生恐天真无邪的外甥被人给坑了去,不欲二人深交,私心里却依旧以为陈毓应该不失一个有才华的人,说不好能在朝堂上发挥大的作用。 眼下看着,连直面别人挑战的勇气都没有,没有一点年轻人的锋芒和朝气,这样的人如何能在朝堂的风云诡谲中为了朝廷冲锋陷阵? 便是朱庆涵也不免着急,实在是别人不知道,朱庆涵还不明白吗,陈毓绝对是一个有大才的人,这人的才华可不独在才学方面,军事方面也是颇有建树,就比如鹿泠郡降服铁翼族王子,可不全是靠了陈毓? 眼下正是改变之前皇上坏印象的最好机会,怎么陈毓倒是开始藏拙了? 倒是李景浩神情依旧未变。 很快陈毓的声音无比清晰的从隔壁传来: “祝公子既如此说,在下倒是确有几点拙见。” 猜出朱庆涵那位客人身份的可不止是阮玉海一个,作为和朱小侯爷关系极好的兄弟,陈毓第一时间就瞧出,那老者十有**乃是天下至尊。这也是陈毓之前一直有些踌躇的原因—— 明知道历史的未来走向,陈毓自然绝不可能违心的对东泰国之事表示赞同,可依照上一世的记忆,东泰国的阴谋却是最后得逞了。 足可以说明,曾经雄霸天下的那位至尊,确实老了。再怎么说,自己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举子罢了,于这等军国大事,根本不可能有插手的余地。 而且逆皇上之意而行,自己举业没有着落不算什么,陈毓就怕会祸及家人。 只不过种种念头不过一闪而过,陈毓心里却是很快有了决断,所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上一世可以一股热血之下以手无寸铁的书生杀死无赖,这一世也无论如何做不到面对即将到来的危难缄默不言——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上一世大周风雨飘摇之时,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埋骨荒野?便是见惯了厮杀流血的陈毓都无比恻然。虽然跨出去这一步,不见得能改变历史,可不做的话,却是一点希望都没有的。既然连重活一世的事情都会发生,焉知没有其他奇迹出现? “……古人有言,君子淡以亲,小人甘以绝。彼无故以合者,则无故以离。自东泰有国以来,和我大周互为友好之邦的次数还少吗?可那一次不是言而无信,朝奉诏令,晚则毁弃。这般背信弃义的小人,又哪里有半分诚信可言?” 就自己所知,不说前朝,就是大周建国以来,几乎每隔一二十年东泰便会以种种借口妄启战端,亏得大周国力蒸蒸日上,即便过程如何艰难,最终都能将东泰入侵者赶出本朝疆域。 只这么多次交锋以来,东泰的本性暴露的还不够彻底吗?对方根本就是贪得无厌见义忘利厚颜无耻的小人。每每打怕了就投降,可一旦恢复点元气,又会故态复萌。 “……究其根底,东泰根本就是一个毫无礼义廉耻没有任何道德底线的蛮夷之地,所谓狼子野心,便是东泰的最好写照——君不见东泰所做事情有多无耻?不过磕几个头,说几句好话,就不但要从大周要走大笔银两,更妄想带走咱们大周最先进的工艺——东泰自来最忌惮的,不就是大周的神兵利器吗,真是如了他们的心愿,说不好,大周用来荡平天下的神兵就会成为东泰人砍杀大周百姓头颅的利刃!” 即便不能阻止东泰的阴谋,起码给那位至尊提个醒,损失些银两也就罢了,于大周军事相关的种种机密绝不可泄露给东泰一丝一毫。 旁人也就罢了,一直情绪低落的周杲却是听得热血沸腾,若非圣驾在前,恨不得冲到隔壁,亲眼瞧一瞧那位叫陈毓的举子—— 之前已然听太子妃提及,说是兄长已经给小七相看了人家,乃是忠义伯陈家的公子,也是今科举子。 不得不说周杲甫一听说,诧异之余也隐隐有些失望。自己眼下处境艰难,若是未来连襟出身赫赫世家,于自己自然大有裨益,至于说一个毫无根基的伯府公子,又能有什么用? 只是成家的情形周杲也明白,小姨子的婚事自己并没有决定权。 方才从隔壁房间众人对陈毓的挤兑中也意识到,那被众人围攻的不是旁人,正是成府未来的娇客,即将成为自己连襟的陈毓。本想着陈毓既被大舅子看重,必然有其过人之处,一听之下,却是越来越失望,真是无论如何没有料到,陈毓会在最后给自己带来这么大的惊喜。 连带的更油然而生一股愧疚—— 之前东宫一系也对东泰来朝这件事提出了异议,可之所以如此,更多的原因却是因为此事乃是二皇子一力促成,东宫属臣尽皆以为,二皇子怕是会借由此事威胁到太子的地位。 相较于自己更多的私心,反倒是陈毓这个举子话里话外所虑及的全是朝廷公义。 所谓立得正则行得稳,正是因为陈毓全无私心,才能一眼瞧出祸端根源所在。 这般想着,不觉偷偷看向坐在主位上的父皇。哪里想到,正好和周恒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我听说,成家有和陈家联姻的打算?”周恒声音不大。 周杲头顶却是响起一个晴天霹雳,翻身跪倒在地,低低道: “父亲——” 内心却是苦涩之极。再没想到,父皇竟对自己怀疑到了这般地步。眼下之意,竟以为陈毓是自己特意安排的吗? “舅舅——”朱庆涵也忙跟着跪下,想要说什么,瞧见皇上神情不对,只得把话咽了下去,小声道,“舅舅莫气,身体要紧,那东泰算什么,也值当的舅舅在意……” 心里却是有些不甘。如果说之前朱庆涵没有深入考虑过,还未东泰的臣服表示欣欣然的话,陈毓的话却无疑更令人信服—— 作为一个跟东泰打过多次交道的将军,爹爹就曾经多次背后骂娘,说东泰是喂不熟的狗…… “起来吧。”周恒摆了摆手,意兴阑珊之下,便想起身离去,不料站到一半,身体却忽然猛地痉挛起来,若非李景浩及时扶住,差点儿栽倒在桌子上。下一刻更是全身都剧烈的颤抖起来,便是眼神也开始涣散。 “父亲——”周杲吓得一下从地上爬起来。 郑善明脸上顿时一点儿血色也无—— 皇上不知为何,已是接连几日不用那些特制的丸药了。往日在宫里也就罢了,这会儿在这里,怕是要出大事。 朱庆涵呆了下,忽然扬声冲着隔壁房间道: “阿毓,快过来!” 记得不错的话,阿毓身上竟然带些稀奇古怪的药丸,更因为小七的缘故也颇懂得一些医术…… ☆、第163章 冰释前嫌 朱庆涵的声音太过惊恐,陈毓不及细思,推开门快步走了出来,瞧见陈毓,朱庆涵一把扯过人来,看后面还有人跟过来,定睛一看,却是阮玉海,朱庆涵用力的甩上门,阮玉海一个闪躲不及,差点儿撞到脸,又不敢敲门进去,只得悻悻然回了房间。 饶是如此,心情还是颇为愉悦的—— 陈毓方才的话,倒是和朝中诸多武将看法一致,只可惜那些空有武力值的粗人上战场杀人还行,玩儿政治却是差得多,被一众文官口诛笔伐之下,根本除了叫嚣“东泰人全不是好东西”外,再没有其他更有说服力的观点。 眼下情形分明是文臣稳占上风,说句不好听的,和东泰结盟已是势在必行,是皇上都已经点了头了的。 而陈毓所言分明就是和皇上唱反调。即便隔壁那位老人不是皇上,可只要把陈毓的话传出去,落到有心人的耳朵里自有人收拾陈家。 陈毓这会儿却是完全没有心情顾及阮玉海想些什么,实在是主位上的那位老人的模样太过—— 四肢抽搐,甚而整个人都处在一种行将癫狂的状态中,顿时倒抽了口冷气—— 这幅模样,可不就和当初在小农庄里救下刘娥母女时,那出卖了刘娥的工匠钟四的情形一般无二? 记得当时钟四说是服用了一种叫“神仙散”的药物,自己当时还特意拿了一包交给小七。 “快让开——”陈毓疾步上前,就想靠近周恒,却被周杲和李景浩、郑善明齐齐拦住。 “这位老人中了毒,”陈毓瞧着李景浩,神情焦灼。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瞧见舅舅,陈毓已然确定犯病的这位老人必然就是皇上。若然自己不赶快出手的话,皇上怕不就要跟当初的钟四一般,有种种不堪的表现。 虽然不知道在座诸位对皇上病发时的情况知道多少,陈毓却肯定,真是清醒过来,知道自己曾丑态毕露,在座诸人怕是都讨不了好去。 “你能治?”李景浩紧盯着陈毓的眼睛。 “我见过。无法根治,但能暂时延缓病情。”说着瞧向郑善明,“贵主人是不是经常吃一种东西,吃完后就精神很好,眼下却是没有服用,才会浑身不舒服,先是萎靡不振,然后痛苦不已,体内犹如万蚁钻心,麻痒难当?” 一番话说得郑善明好险没哭出来,忙不迭点头,点了半晌却又摇头—— 这少年还真有几把刷子,说得可不正是皇上的情形? 皇上年龄大了,身体越发虚弱,前些年又添了个头疼的症候,一旦疼起来,便是皇上这般坚毅的性子都受不住。可巧得了那药丸,一尝之下,倒是神效,吃下一丸,身体情形便好的紧。只是随着年龄越来越大,身体不舒服的时候竟是越发频繁了,甚而到得最后,为了对抗体内病症,皇上不得不加大药丸的服用量。 到得今日,竟是一日不可或离了。 只皇上的性子,一生都不曾受制于人,那些药丸虽是好东西,皇上觉得,也不好太过依赖,这几日就慢慢减少了药丸的服用,可巧除了每日越发困顿、提不起精神外,头疼也没有再犯过,也就越发放心,甚而这次已是足足两日没碰了。 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没了药丸的压制,病症就这么气势汹汹的过来了。不由暗暗后悔,要是自己只管偷带一粒药丸好了,皇上也不致如此痛苦…… 只少年怕是说反了吧?皇上不是因为吃了药才会如此,而是因为没吃药才压不住体内猖狂的病魔啊…… 完全没注意到,神情处于崩溃边缘的周恒眼中闪过一道亮光,刚想开口说什么,却被体内一波更大的痛苦席卷。 “我相信你,”周杲终于开口,又转向李景浩道,“让他给父亲诊治,出了事情,我一力承担。”不得不说,方才陈毓一番话,已让周杲完全接受了这个出身不显的未来连襟,甚而大有知己之感。 更是认定,怪不得人还没有考中进士呢,就被大舅子给预订下来,却原来未来小妹夫是如此有大才的人啊。 这会儿看郑善明让开,立马明白,陈毓口中所说,父皇竟然全中。 周杲本就先入为主的接受了陈毓,到此更无半点疑虑。 “让他,来——”周恒神情狰狞,只觉得脑袋就要炸了,甚而控制不住想要往墙上撞,心知再没有药丸的话,自己不定会做出什么癫狂的事来。 当着自己的儿子、外甥和最信任的属下出丑,是周恒绝没有办法忍受的。 听皇上这般说,李景浩也退开一步,瞧着陈毓的眼神却是颇有些担忧—— 若然毓儿的手段有效也就罢了,若然无效…… 这般想着,不觉瞪了朱庆涵一眼,都是这小子的错!竟是置毓儿于这般险境之中。 朱庆涵正全身心放在皇上舅舅身上,忽觉浑身有些发冷,不明所以的抬起头,却是没有发现什么。 陈毓已是快步上前,手指在周恒身上连点—— 不得不说,小七不愧是医道天才,自得了自己送过去的神仙散,数月之内就研究出了这道指法,能短时间内抑制身体对那毒物的依赖。 可也只是暂时控制罢了,却并没有办法根除,想要彻底摆脱那种毒物,还须得靠自身的意志和毅力。 即便如此,随着陈毓手势起落,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周恒果然不再浑身抽搐,便是眼神也清明的多了。却是浑身已大汗淋漓,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父亲,不然,先到我府中去?”周杲神情惴惴的上前道。 父皇眼下的情形委实不妙,须得赶紧请人医治才是,可瞧着父皇发病时的可怖模样,事关一国之君的威严,眼下怕是暂不适合宣御医前来,到底怎么做,还需要商量出一个合适的章程来。 正好太子府距离这里最近,当是最好的去处。 虽如此想,可父子相疑在前,即便皇上这会儿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周杲却依旧不敢自作主张。 周恒点了点头,又目视陈毓: “你也一起。” 说完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形——方才痛苦难当时对陈毓的话体会还不深刻,这会儿清醒过来,忆及陈毓所言,却是浑身都要僵硬了—— 陈毓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暗示,自己以为可以祛除百病的良药其实却是自己如此痛苦的源头。 看皇上想要起身,陈毓忙冲周杲道: “公子快扶好令尊——” 周杲愣了下,下意识的伸出手,正好接住脚下虚浮往旁边歪倒的父亲。 周恒身上委实没了一点力气,却是不肯坐下—— 若然陈毓所说属实,也就意味着,宫里早就不安全了。倒是太子府,说不好还更安全些,真是如此的话,自己从前,怕是错疑了他。竟是任凭周杲半搂半抱的扶着自己,并未拒绝周杲的搀扶。 周杲眼睛一下红了。已经多长时间,父子没有这么亲近过了?便是偶然到太子府去,别说父子坐下聊天,父皇便是连府里的茶都不曾喝过一口。 眼下却肯这么依赖自己…… 想着忽然道: “父亲,我背你——” 声音已是哽咽。 “不用。”能感觉到儿子激动的情绪,周恒心里也是有些发热,却依旧摇了摇头,眼下周恒心里也是乱的紧,却依旧明白,宫里这会儿怕是也不安全。 十有**便是自己行踪也在有心人的掌握之中。当此之时,更要事事慎重,无论如何不能让人瞧出一点破绽…… 又过的片刻,觉得自己精力终于恢复过来,外人应该不至于看出些什么,周恒第一个走出房间。 出得门来,正好瞧见一个探头探脑的身形,可不正是阮玉海? 阮玉海也没料到,会和周恒正面相对,吓得一激灵,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僵硬的状态。 周恒也不理他,径直往楼下而去,后面周杲等人跟着出来,走在最后面的正是陈毓。看着一行人离开,阮玉海无疑有些气闷,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的瞧着他们上车而去。 车子在大街上无目的的转了几圈,确定并没有什么可疑人,才径自往太子府的方向去了。 乍然看见两三辆普通的马车来至府门外,太子府总管李成海还有些奇怪,不妨自家主子却从第一辆车上跳了下来,李成海吓了一跳,忙不迭命人打开府门。 却没料到周杲并没有再上车,而是亲自引领着后面的车辆往府里而去。 李成海惊得出了一头冷汗——车里人什么身份,竟能劳动太子殿下甘为马前卒。眼睛忽然睁得溜圆,难不成,竟然是皇上?! “今天的事,除了太子妃,不许任何人知晓。”周杲低声吩咐道。 “太子放心。”太过激动,李成海声音都有些发抖。 不怪李成海如此,实在是从太子大婚,皇上已经整整四年没有到过这太子府了。 而这也是二皇子周樾日益猖狂的根本原因——毕竟一个失了圣宠的太子,位置又能如何稳当得了? 皇上今日既肯到太子府邸,那是不是说,这对儿父子终于冰释前嫌,重拾父子亲情了? 那边车辆已是径直进了太子内院,待得关闭院门,成浣浣也闻讯赶到,瞧着从车上下来的皇上,也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周杲已是蹲下/身形,周恒脚顿了一下,终于趴在了周杲的背上。 周杲一用力,就把父亲背了起来,一瞬间却已是泪流满面。 便是上面的周恒,也不由唏嘘感慨。 成浣浣也跟着落了泪,看那父子俩走远,才转向侍立在后面的几个人身上,却是在瞧见陈毓时大为诧异—— 这个俊美少年又是哪个?分明眼生的紧。 ☆、第164章 机缘 “李大人,庆涵表弟,郑总管——”成浣浣说着又瞧向陈毓,神情明显有些为难—— 既是太子带回来的,还跟皇上在一处,当也不是无名小卒,怎么也不好冷淡了对方。可自己委实不知道眼前这俊美少年的身份。 不待成浣浣开口,陈毓已是抢先拜下: “陈毓见过太子妃娘娘。” 陈毓?成浣浣顿时一副颇受惊吓的模样—— 应该是同名同姓,而不是自己知道的那个未来妹夫陈毓吧?实在是凭陈家的身份,便是忠义伯本人也没有资格出现在这里,更遑论是不过一个小小举子的陈毓了。 尚未来得及开口询问,总管李成海已是匆匆跑了过来: “太子妃,太子让请陈公子快快进去,还让人速去请七小姐过来——” 一个“请”字让太子妃对陈毓的身份更加好奇,毕竟自己夫君乃是太子殿下,寻常人如何当得起一个“请”字? 倒是旁边的郑善明几人心中了然—— 近些年来皇上和太子关系日益紧张,若非陈毓的出现,太子如何能令皇上初步放下心防? 只这些话,自己心里明白就好。尤其是郑善明,早已认定这陈毓绝对是福缘深厚。当下对太子妃道: “劳烦太子妃快着人延请那位七小姐便好——” 说着便和李景浩陈毓朱庆涵几人快步往太子书房而去,却是有意礼让陈毓在前,反是自己跟在最后面。 找小七的?后面成浣浣更是一头雾水,虽然从方才太子背着皇上的情景可以瞧出,皇上八成是不舒服呢,可依照皇上素日来的习惯,能来太子府就已是一大殊荣,更遑论敢让自己娘家人靠近了。 越发想不通到底发生了什么,竟会令得皇上变化如此之大。 却也明白,今时今日的变化委实是再好不过的一件事。 又瞧了瞧陈毓的背影,说不好,这少年还真是小七的未来夫婿呢。虽不知通过什么途径走到这里,可能得皇上如此信任,倒是一份儿了不得的机缘。 陈毓几人进的书房时,周恒父子俩也不知说了什么,彼此眼睛竟是都有些发红。 尤其是太子,看到进来的陈毓时,脸上全是笑意,竟是招手对陈毓道: “陈毓,过来这边坐。” 又笑着转头对周恒道: “父皇,陈毓还是个孩子,您可不要吓着他才是。” 完全是一副好姐夫好连襟的架势。 饶是陈毓,也不由有些受宠若惊。 却并不敢真跟太子说的那般,大喇喇的跑过去坐下,而是撩起衣服下摆,恭恭敬敬的拜了下去: “小民陈毓见过皇上,见过太子——” “起来吧。”周恒摆摆手—— 自己也好,太子也罢,全是大周最尊贵的,寻常臣子见了尚且诚惶诚恐,这少年恭敬之外并不见半点惊慌,果然如自己第一眼所见的判断,是个有大城府的。 陈毓垂手侍立,任周恒以着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自己。 “坐吧。”半晌,周恒终于道,“你方才说,我之前用的药丸,不是治病良药,而是毒物?” 早有人回宫取了药丸过来献上,陈毓拿过来,捏开手中洁白晶莹的药丸,微一用力,就碾成了碎末,又放在鼻子下细细嗅了片刻,虽是比之钟四的神仙散,多了些其他东西,味儿道也更好闻,可陈毓依旧能确定,手中的药丸和神仙散乃是理出同源。 当下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 “不错。我在铺子里一位工匠手上见过这物事,据他说,此物名叫神仙散,吃了能让人□□,只觉快活赛神仙。后来我拿给小七——” 说道这里却是顿了一下,瞧一眼一脸八卦的太子,木着脸道: “就是成家七小姐——” 事关皇上安危,当时情形自然一丝一毫都不能遗漏,不然,自己怕不是立下大功,而成心怀叵测之徒了。 虽然不情愿,可也只能把当初自己和小七的事情,说出来些。 什么?一句话说的朱庆涵好险没从椅子上掉下来——小七就是成家七小姐? 之前所有的疑虑顿时全都有了合理的解释——怪不得得月楼的成掌柜会对陈毓那般恭敬,还有成家,那么容易就接受了陈毓。 原来这两人,那么早就“勾搭”在一起了。 朱庆涵神情太过诡异,陈毓淡淡瞥过来一眼,朱庆涵顿时就怂了—— 一个陈毓自己已经不是对手了,更不要说还有个手段鬼神莫测的小七了,顿时恢复了正义凛然的模样—— 嗯,放心,好兄弟,我相信你们有不得已的苦衷。 众人的神情都太过诡异,饶是陈毓,脸色也有些赧然,只得又解释了一句: “我不知道七小姐是女孩子,一直到前些时日听成将军说起,才知道当初的小七就是眼下成家七小姐……” 周恒还未开口,外面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然后李成海的声音随之传来: “皇上,成将军还有七小姐到了——” “让他们进来吧。” 门开处,成弈和小七一前一后的进来。 两人也根本想不通为何皇上突然召见,还是在太子府中。 待瞧见陈毓竟也在,甚至座位还靠近皇上,更是大吃一惊。 只是这会儿并不是彼此叙话的时机,兄妹俩收回眼光,上前见礼。 周恒点了点头,却是多看了小七几眼: “方才听陈毓说,你们两个是在鹿泠郡相识?” 怎么也没想到,皇上派人宣召,竟是为了询问自己和陈毓的事情,小七毕竟是女孩子,脸一下通红,可皇帝有问,又不敢不答,犹豫了片刻终于低着头小声道: “陈,陈公子以为是在鹿泠郡,其实,我们相识要比那时还早。” 什么?一句话说的陈毓一下瞪大了眼睛——小七竟然早就认识自己吗? 便是周恒也不觉好奇,陈毓这个人精,也会有看走眼的时候?却也因为有了这个认知,瞧着陈毓比之当初顺眼了不少。 “启禀皇上。”眼看着自己妹子羞得头都快垂到地上了,成弈当真不忍,终于接过话,“皇上可还记得小七幼时曾被拍花子的给偷走那件事?当时全是靠了陈毓,小七才能讨得一条活命来……” “你是,安安?”陈毓只听了一半,就失态的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神情里全是不可置信。果然是造化弄人,再没想到,两人之间竟然那么早就有了牵绊,小七,就是当初一直跟在自己身后“毓哥哥、毓哥哥”叫个不停的安安?! 成弈点了点头,既然说了,索性一下全说清楚: “……后来更因受到惊吓,小七得了失语症,还只认陈毓一个人,当时根据陈毓的指点,救出小七的周大人无奈,只得找了借口,把小七送到陈毓身边照顾,小七才渐渐恢复了正常……” 一番话说得众人神情都有些变化,着实没想到,这俩孩子看着年龄小,当初受了那么多苦,彼此之间也有着这么深的牵绊。 朱庆涵早收起脸上戏谑的表情,便是周恒也终于明白,为何陈毓性子全没有普通少年的跳脱,原来幼年时竟是受了诸多苦楚吗。 “……后来微臣到江南寻访神医虚元道长,没想到到了鹿泠郡后,微臣和小七竟在渡口处意外落水,陈毓也第二次救了我兄妹二人。只是两人彼此面貌变化太大,初时并不相识,还是知道了陈毓的姓名后,我着人查了一下,才知道这少年和幼时救了小七的陈毓乃是同一人。只是彼时,小七知道了陈毓的身份,陈毓并不晓得小七是谁……” 陈毓顿时听得心潮起伏。成弈严厉的性子,更有小七高高在上的公府嫡小姐的尊贵身份,想也知道成弈必然会对小七和自己的接触严加阻挠,也不知期间小七受了多少委屈,却从未在自己面前吐露半分,反而是掏心掏肺的好…… “你会参加科举,全是为了成家小七?”周恒忽然转过头,瞧向陈毓。如果说先前还奇怪,到底是仗恃什么,才能让陈毓永远那么波澜不惊,即便坐在他对面的是自己这一国之尊。听了成弈的话,却忽然有了这样一个认知,或者陈毓本身对当官并不热衷吧?所谓无所求则无所惧,再加上此子性情之刚毅非同常人…… 陈毓怔了下,明知道自己点头的话或者会令皇上对自己有所不满,却依旧不想说谎: “是。当初小七突然失踪,小民遍寻天下也找不到她的踪迹,古人说一举成名天下知,小民便想着,能考取状元的话,岂不是天下闻名?我找不到小七,或许小七听说我的名字后会跑来寻我……” 一直低着头的小七猛地抬起头来,大眼睛里已是蓄满了泪水。便是一向对陈毓诸多挑剔的成弈也不由感慨不已,房间里顿时一片静默。 “你曾经到过东泰附近?”周恒又道。语气里是自己也没察觉的温和——怪不得涵儿会对陈毓掏心窝子,原来竟是个如此深情的人。 “去过。”陈毓蹙了下眉头,“还曾和当地百姓一起抗击过东泰贼人的入侵……” 这句话倒是不假。只是陈毓对东泰卑劣本性的认知更多的却是来自于上一世,那东泰人委实过于残忍,来至大周,抢夺财物之余,竟是妇孺老幼全不放过,甚而有的整个村子都被抢光杀光烧光……为此,自己还和大哥亲自赶赴东泰,刺杀过东泰的重臣,这话自然不能说。 太子的眼睛越发亮,陈毓竟是和东泰交过手吗?想起之前陈毓论及东泰时慷慨激昂的模样,这会儿也终于明白,竟然不是纸上谈兵而是亲身经历吗? 父皇既如此问了,无疑也是向自己暗示,他已经相信之前状元楼中,陈毓并非是受了自己示意才会有那番言论的吧? “而皇上服食的这些药丸,它的主要成分我也在那时见过,是一种名叫罂粟的美丽的植物,罂粟的原产地,正是东泰。”陈毓神情严肃,一字一句道。 室内一片静寂。周恒神情都有些狰狞—— 周恒相信,这样的事陈毓必然不敢说谎,毕竟,既然他说出了罂粟这个名字,也必当明白,自己必然会派人去两国边境探查,是真是假,很快就可以知道。 “你说你家铺子里的工匠,当初也染上过这种毒瘾?他是从哪里得到的药丸?”李景浩忽然插嘴道。 “钟四服用的神仙散,是从我家一位宿敌,阮笙那儿所得。”停了下又解释了句,“阮笙的兄长便是如今在朝中任职的阮筠阮大人。” “原来竟是这个龟孙子。”朱庆涵气的一下骂了出来,忽然想到皇帝舅舅还在呢,忙又讪讪然闭了嘴,脸上却全是怒色—— 阮筠的背后可不正是潘家,难不成这事,竟是和潘家有关? ☆、第165章 165 周恒脸色一片铁青,要说这药丸的来历,当时也是偶然。 不过是一个秋日,阳光正好,朝务也并不繁忙,周恒下朝后看时辰尚早,一时兴起,就带人去西山秋猎,未曾想半路上忽然头疾发作,痛不欲生时恰遇一位白发白须飘然若仙的老者。 老人自言叫天云子,乃是修道之人。即便面对自己这九五之尊,那天云子依旧神态悠然、惬意的紧,怎么瞧都是一副高人范儿。虽然依旧对天云子心怀疑虑,只是当时头疼之剧,已是令自己整个人生不如死。便不顾劝阻,吃了天云子的一丸药。 再没料到,那药竟是神效的紧,不过片刻,便止住了剧痛,整个人的精神也是出奇的好。 为了以防万一,自己依旧把天云子带回了宫中。 天云子丝毫没有反抗,一路上也是谈笑宴宴,言谈间见识颇广,便是朝中博学鸿儒怕也不如。待来至皇宫,更是谨守本分,从不和其他人结交,只天云子自己整理了一片园地,种了一种特别漂亮的花儿,一直到数月过后,才提出告辞,更告诉自己,园中植物,便是疗治自己头疼的主药,药方他已经留下,到时让太医院配置便可。 自己平日里倒也亲眼见过天云子用那花的果实做菜,据下人讲,味儿道委实鲜美的紧。再没想到,那般美味的东西竟还是一种药物。 尝过菜的味儿道,自己最后一丝疑虑也完全打消。甚而当时认定,是上天眷顾,才会派下一个天云子来帮自己纾解病患…… 只是当时的一系列偶然,这会儿看来却是破绽百出。 就比如说自己的行踪,即便再是一时兴起,可宫中人却是知晓,真有人往外传递消息,令那天云子守株待兔侯在那里是完全可能的。还有当时自己的头疾,也犯得太过突兀,毕竟,平日里头疾发作都是有征兆的,那几日自己精神却是健旺的紧,不然也不会兴起外出游猎的念头。还有那种远超任何一次,仿佛能把人整个都撕裂令自己几乎失了神智的剧痛,之前之后也再未出现过…… “……那花是不是开紫红色的花朵,开放时特别漂亮……”陈毓忽然插嘴道。 周恒神情越发僵硬,见此情景,所有人心中都起了一个念头—— 天云子在宫中留下的皇上宝贝不已的所谓药田,十有**,怕就是陈毓口中的罂粟…… “那神仙散确然有镇痛的功效,服用后也不会致人死命,却会令人上瘾,服用时间越长,对人头脑伤害越大,到得最后,便会一时半刻离不得,更会影响神智……”小七的声音也跟着响起。 周恒眼中的厉芒越来越甚,半晌却是长叹一声,整个人好像瞬间老了十多岁。 这些年来,自己对那药丸的需求量可不是越来越大?从最开始的半丸,到现在每次都得至少三丸。 还有每次服用完后,甚而兴奋到有些癫狂的自己…… 本以为是能让人□□的神药,却再没料到乃是那等阴险霸道的毒物。 陈毓也不由心生恻然,再怎么说也是叱咤风云的一代帝王,临老却是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皇上这会儿的憋屈自然可想而知。 “可有戒除毒瘾的方法?”周恒重重吐出一口浊气。神情中更是闪过一丝坚毅——想自己堂堂帝王,如何能被人用这般阴谋诡计控制? “这——”小七迟疑了一下,先是摇摇头,最后又点点头,“臣女交代陈公子的指法倒是能起到纾解的作用,毒瘾发作时能暂时起到一定的抑制作用,可要想彻底戒除,外力的作用却是几乎等同于无,须得靠自己的意志。” 顿了一下又道: “期间过程太过痛苦,对病人身体的摧残非同一般的厉害……” 若然身体本就虚弱,再对抗如此厉害的毒物,可不见得能吃得消。而皇上近年来身体却是每况愈下…… “小七过来,帮我诊脉。”周恒沉吟了一下,探出一只手。 小七也不推辞,当下上前一步,手指搭在周恒脉搏上,心却是“忽悠”一下就提了起来—— 皇上幼年失母,宫廷倾轧中,身体底子本就不好,登基后先是和权臣周旋,接下来更是几十年的宵衣旰食、勤于政务,身体劳损不是一般的严重。 本来若是早日发现,精心调养,还可延缓几年,却不料又被人暗算,误把□□当良药,到现在体内早已是沉疴堆积,整个人便如同盖了盖子的火山,不爆发则已,一旦冲破现有桎梏,实在难以想象会发生什么事…… 陈毓内心里却早已是长叹一声,别人不知道,他却最清楚,明年冬月便是皇上的大限之时,可叹昔日英明雄武的一代帝王,竟是最终死于自己人的阴谋之中。 看小七神情变幻不定,周恒又如何不懂意味着什么? 要说自己身体情形,太医院院判苏别鹤也不是没有提醒过,只每每服用了药丸后,精神的健旺总是让自己对苏别鹤的话很是不以为然。到得最后,甚而觉得苏别鹤有哗众取宠的嫌疑。 除了这等疑心,又何尝没有讳疾忌医的意思? 自己果然是,老了吗? “这毒物太过霸道,皇上想要彻底戒除,还须先调理一番身体才好。”良久,小七终于委婉道,还想嘱咐什么,却惊见周恒再次僵直了身体,两眼盯着方才捏碎的药丸,眼中全是尽力压制渴望却又控制不住的疯狂。 如果说之前周恒还不明白小七说的“太过霸道”是什么意思,这会儿却是终于体会出来,瞧着那药丸,自己周身每一处都在疯狂的叫嚣着“想要”,甚至心底更是升起一个可怕的念头,只要能如愿吃了那药丸,便是拿大周的江山来换也未尝不可。 “毓哥哥你去帮皇上——”小七先冲陈毓道,然后又对周恒急急道,“这事儿还须从长计议,皇上切莫要伤到自己……” 郑善明如何听不出小七话里的意思,忙不迭拿出一枚药丸,送到周恒面前。 周恒只是犹豫了一下,下一刻一把抢过去,塞进嘴里,亏得陈毓随即上前,手指在周恒周身大穴连点。 待得周恒再次回复平静,整个人早已是浑身湿透,仿佛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甚而即便有周杲几人小心看护,周恒手心处依旧抠挠的一片血肉模糊…… 怪不得小七说非有大毅力者难以戒除! 周恒神情惨淡,方才一番挣扎有多艰难唯有周恒自己心里明白。而这,还是在小七和陈毓的护佑之下,更是吃了一颗药丸来缓解…… “东泰贼子!”皇宫中那处药田,周杲也熟悉的紧,甚而因为皇上尤为看重之下,特意派的由大内高手在旁守护,便是自己,心底何尝不潜藏着强烈的向往,希冀父皇什么时候会赐给自己一些…… 这般想着竟是出了一声的冷汗,再没想到那么美丽的花儿竟会有如此可怕的一面—— 以父皇无坚不摧的性情,尚且被折磨至此!若然是自己碰了这些毒物……这般想着,不觉打了个寒噤。 “皇上,等回去,老奴就毁了那药田——”郑善明已是抽抽搭搭的哭了起来。 “不许!”周恒却是一口否决,“留着,记得比从前照顾的还要精心。朕已经没事了,你先去外面候着吧。” 郑善明无疑有些不解,却并不敢提出什么异议,忙忙的擦干净眼泪,低着头退了出来。 “对东泰,眼下该如何处置?”周恒的眼神在成弈几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却是停顿在陈毓身上。 “眼下还不可和东泰翻脸。”最先开口的是成弈,“小七虽然没有找到解药,也是因为咱们大周并没有这种可怕的东西。那毒物的原产地既是东泰,说不好东泰那里会有解药也未可知。” 周杲也跟着点头: “儿子也是这么想的。” 顿了顿又咬牙道: “早晚有一天,必让东泰十倍百倍的偿还。” 看陈毓始终不开口,周恒只得道: “陈毓,你怎么看?” 皇上还真是老奸巨猾。 自己毕竟年龄太小,自然不好锋芒太露。本来陈毓是压根儿不打算开口的,毕竟在座的人都是人精,既然察觉到东泰的阴谋,自会想出万全之策来,却没有料到,皇上不肯放过自己,竟是直接点了名。 罢了,别人不知道,自己却清楚,东泰贼人可不是在皇上驾崩后就直接兴兵来犯?既有这么好的坑他们的机会,怎么也不能放过才是。反正皇上心里,说不好早就把自己定位成了老奸巨猾之辈。当下点了点头: “皇上一代明君,折服东泰这么一个蛮夷小国自然在情理之中,为了显示咱们泱泱大国的气度,东泰提出的所有要求,皇上自然都会成全……” 听陈毓侃侃而谈,周恒神情越来越满意,成弈脸色则有些复杂。亏得自己之前答应了他和小七的事,不然,这小家伙真是和自己较上了劲,还真是防不胜防。 朱庆涵也是心有戚戚然,你说陈毓这脑子是怎么长的呢,这坑人的主意竟是一想就得,亏得自己识时务,更亏的自己运气好,及早认了小陈毓当兄弟…… 周恒却是深深的看了陈毓一眼,便是李景浩,也不觉蹙了下眉头,实在是陈毓方才的计划不可谓不完美,却是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东泰会在计划制定的期限内挥兵入侵大周,不然,怕是自己等人会偷鸡不成蚀把米…… 饶是意识到陈毓有大才,可鬼神莫测到这般地步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可即便如此,饶是周恒也不觉起了爱才之心,笑着对成弈道: “亏得成弈你动作快,不然,说不好朕也得动手抢人了——这可是咱们大周第一个六首之才呢。” 六首?一干人等一下张大了嘴巴——皇上的意思是,这会儿已经把状元的名头给定下了?而且既是六首,那岂不是说,今科会元也正是陈毓?! 还有抢人之说,皇上的意思分明暗示,不是成府定了陈毓这个娇客,皇上说不好就会直接下旨让他尚主?! ☆、第166章 进士及第 要说京都中那个地方最为有名,自然首推崇安街。 之所以如此,实在是但凡大周声望最著的世家大族几乎都云集在那里。那些老牌世家,能在历朝风雨中昂然矗立这么久,自然有着独属于自己的深厚底蕴,无论是家族后辈之繁茂还是家教风气之严谨,都堪为京城贵家之典范。 以致说起京城这首善之地,帝都人第一个要提的就是崇安街,别说是崇安街走出来的人,便是一只小猫小狗,也会令得无数人羡慕崇拜。 即便这里宅子的价钱贵的吓死人,可但凡有可能,那些朝中新贵还是想在这条街道上谋一个落脚之所,好让后代子孙熏陶些贵气来。只是想法虽好,做起来却是千难万难。比方说即便做了本朝三十年宰相的温庆怀,也是临老致仕时,皇上不忍放人离开,为了以示恩宠特意夺了一位获罪官员的府邸赏赐下去,温家才好容易在崇安街有了立足之地。 宰相之家尚且如此,更遑论说其他新贵? 因而即便父亲也就是个三品官,甚而不过居住在崇安街最不起眼一处宅子里罢了,阮玉海却依旧骄傲无比—— 能在崇安街拥有方圆之地,本身就是一件极大的荣宠,假以时日,阮家何尝不能成为这些百年世家中的一个。 当然,能拥有这样一个宅子,更多的是得益于阮家家主阮筠的才干。 阮筠的妻子潘氏虽是潘家远支,却一向和潘家嫡支走的极近。潘氏娘家就一个兄弟,还不成材的紧,倒是作为女婿的阮筠,近些年来表现的可圈可点,颇是替潘家立下汗马功劳。连带的岳家对这个女婿也越发看重。索性直接把崇安街上的这处宅子送给了阮筠。 可即便是靠了外家才能得到这座宅邸,依旧无法让阮玉海心中的自傲减少半分—— 毕竟,有权倾朝野的潘家这样的外家本身也是足可傲视旁人的一大资本。 一大早,阮家宅子里就开始忙乱起来,人人脸上都是一片喜色—— 今儿个可是会试放榜的日子。 自家才高八斗的少爷阮玉海早有才名,甚而之前在国子监时,便有先生断言,阮玉海有大才,今科考中进士根本就易如反掌,真是发挥好的话,说不得还能和其他举子争一下会元的名头。 而出得试场后,阮玉海还把自己的卷子给誊抄了一遍,便是进士出身的阮筠看了也频频点头,明显颇为满意…… “穿这件红袍喜气,大喜的日子,可不要太素了才好。”阮夫人潘氏笑的脸上早开了花一般。亲自捧了一件红色的锦袍过来让阮玉海换上。 “大哥戴这件玉佩吧。”阮玉芳也笑嘻嘻的上前凑趣——父亲已是三品京官,若然兄长再今科得中,少不得自己的地位也定然会跟着水涨船高。 这般想着,心中不期然闪过那日东苑外见到的那个俊美少年陈毓的身影,娇羞之下,不觉就红了一张俏脸。 便是寄住阮府的李昭,虽是两家还未正式放定,可彼此间未婚夫妻的关系已成定局,瞧见众人围在表哥阮玉海身侧,李昭虽是心热的紧,却怎么也不好意思上前,终究让贴身丫鬟拿了个荷包过去—— 荷包里是几天前李昭去寺庙中帮阮玉海求得的一个必中的上上签。 “好了,这会儿子定然已经放榜了,管家也快回来了,不然,先去门外瞧瞧。” 将将打开府门,正好瞧见位于崇文街的一处府邸也四门大开—— 和金玉满堂、人人艳羡的崇安街相比,崇文街虽是一字之差,却无疑显得有些村气。无他,这里云集的更多的是没多少底气的朝中新贵,虽然百姓眼里也能算是繁华之所,却是丝毫入不了崇安街贵人的眼。 所谓三代为官知被服,五世做宰知饮食,想要和崇安街的人比肩,崇文街的人怕还得赶超个至少百八十年。 因而,远远瞧见忠义伯爵府门外立着的陈毓时,阮玉海脸上是丝毫不加遮掩的自得—— 再有个伯爵封号又如何?相较于背靠着潘家这棵大树的自家,小小的陈家又算的了什么? 正自想的入神,又一阵轧轧的沉重的开门声传来,阮玉海闻声瞧去,下一刻脸上神情顿时有些振奋—— 和崇安街上其他人家的富丽堂皇不同,这处府邸却是古朴的多。 可即便如此,阮玉海却丝毫不敢轻忽,相反,更多的是敬畏和向往—— 无他,实在是这处府邸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曾在大周做了三十年宰相的温庆怀。 温庆怀曾是大周第一才子,更辅佐当今皇上三十年,当初在朝中影响之大,即便成家、潘家这样的老牌世家,也不敢轻撄其锋芒。 现在温庆怀虽然致仕,可盛宠犹在,听闻皇上闲暇无事,还会经常到温府中走一遭。再加上温家后人也都争气的紧,到如今已出过一位状元、一位探花,数位进士,峥嵘的气象已经显现出来。甚至私下里众人纷纷预测,温家这样发展下去,百年后,怕是又一个煌煌世家。 听说今科会试也有温家小一辈参加,只温家人自来都是不喜和人结交的性子,外人只知道今科参加会试的乃是温家嫡孙,好像名叫温明宇,乃是温庆怀亲自教导成才。 只此子平生最喜四处游历,又笃信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一年里头倒有八个月都是在外面跑,以致京中几乎没有人见过这位温明宇温大公子的庐山真面目。 饶是如此,却不影响温明宇才名远播,实在是此人每到一处,便会有佳作传世,当真是字字珠玑,再加上温家嫡孙的名头,温明宇这个名字早被众人看做是状元得主的最热门人选。 阮玉海一直心心念念着想和这位温家嫡孙结交,可惜一直没有机会。这会儿看温家府门打开,心知怕那位温公子待会儿就会出来。 哪里还有心情搭理陈毓?忙不迭整整衣冠,只等着那温公子出来便上前攀谈。 果不其然,随着温家府门大开,一个温润如玉的蓝袍公子缓步而出。阮玉海瞧了一眼,不觉一愣,这人瞧着,怎么有些面熟啊?不及细思,已是满脸笑容的上前: “这位就是温公子吧?玉海有礼了。” 温明宇抬起头来,正好迎上阮玉海热切的眼神,微微一怔后点了点头: “你是,阮公子?” 语气中却不见有多热络。 阮玉海却是丝毫不以为忤——人家可是温家嫡孙,自然有骄傲的资本。甚而因为温明宇竟然认识自己,内心竟是有些窃喜: “温公子竟识得在下吗?咱们果然是有缘,我也瞧着公子很是面熟呢。” “面熟?”温明宇眼中闪过一丝揶揄,“阮公子说笑了,咱们昨儿个不是刚在状元楼见过吗,面熟自然在情理之中。” 昨天刚见过?阮玉海顿时一怔——当时一起前往状元楼小聚的怕不有二三十位举子,自己倒是没注意,里面是不是有这位温公子。 啊呀不对,好像里面确实有一个姓温的,应该就是跟陈毓坐在一处。好像当时唯二没有对东泰归附一事大加赞赏的就是陈毓和一个姓温的。只自己当时一心想着给陈毓找不自在,根本就没注意到他身边的人,甚而为了贬低陈毓,话语中攻击的对象还顺带捎上了那姓温的。 他们不会,是一个人吧? 眼见得阮玉海一脸的笑意好像打了结,温明宇却是丝毫没有帮着解惑的意思,而是径直往忠义伯府门前而去,不同于方才面对阮玉海时的疏离和揶揄,温明宇脸上的笑容这会儿却是真诚的紧: “陈公子,昨日一别,没想到咱们这么快就又见面,还真是有缘啊。” 那语气真是要多亲热就有多亲热。 阮玉海远远的听见了,好险没把鼻子给气歪了——这温明宇故意的吧?竟是几乎把自己方才的话给照搬了过去。而且方才对着自己时就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倒是对着陈毓,那真是要多谦恭就有多谦恭。 好在并未郁闷多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就在长街的尽头响起,却是三骑快马正风驰电掣般而至,看到马上人,陈府也好,阮府也罢,加上温府的人,神情竟是一个赛一个的激动。 好在马上人也不负众望,还没从马背上趴下来就一叠连声的道: “恭喜少爷,中了。” “少爷中了第九名进士。”太过兴奋,阮府管家一颗心都快跳出来了。 温府那边也传来一片欢声雷动: “啊呀,咱们少爷竟是中了第二名的亚元吗?快进府给老太爷道喜。” 饶是温明宇也算少年老成,闻言也站不住脚,匆匆向陈毓一拱手,便忙忙的转身往府里而去。 走到一半又站住,却是跑在最后面的陈府管家终于到了,陈毓还没有发问,温明宇已是兴致勃勃的开口: “你们家公子定然也中了吧?” “可不。”马上的正是陈府管家陈元。待察觉温明宇竟是崇安街那处宰相府第的公子,顿时激动不已—— 和初入伯爵府的兴奋不同,这几月来陈元也是充分体会了什么叫世态炎凉。 像自家这样的门第,别说崇安街了,就是崇文街的老住户,都没有几户瞧得上忠义伯府的。好在自家有个这么能干的少爷。 听温明宇主动问及,陈元顿时自豪的不得了,一挺胸脯道: “不瞒公子说,我们少爷中了,” 说道这里深吸一口气,声音都有些发抖:“第一名,我们少爷是第一名的会元呢。” 阮玉海正好即将步入家门,听到陈元嚎的这一嗓子,顿时神情一僵,只觉进士及第的喜悦顿时消失殆尽。 而随着报喜队伍的到来,崇文街竟然出了个会元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听说之前声名不显的忠义伯府陈家公子竟然力压宰相嫡孙中了会元,不独崇文街,便是崇安街的深宅大院也产生了一定的动荡。 据说便是那位号称京都第一美人的潘家小姐潘雅云,听说了这个消息后,当场摔了茶盏,一连说了三声不可能。至于说阮家,因为这消息失眠的更不是一个两个…… ☆、第167章 殿试 三月二十二,天光晴好,春风和煦。殿试日也在一众举子的期盼中如期而至。 一大早陈毓就沐浴更衣。 虽已是三月天气,却依旧春寒料峭。 只即便是冬月里,陈毓也不过着一件简便棉袍罢了,这时候虽还有些冷意,陈毓却是不惧的,只从李静文送来的众多衣服中拣了件湖蓝色的儒袍穿上,越发衬得人剑眉英挺、龙章凤姿。 瞧着已是足足高出自己一头的儿子,李静文眼睛一阵阵的发酸。 一晃数年,当初那个糯糯着喊自己姨母的小娃娃,已经长大成人了,还这般有出息—— 老爷一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进士及第,每每论及此事,未尝不黯然神伤。本想着毓儿即便如何天资聪颖,怕也要蹉跎几年才能学业有成,再不料竟是在这弱冠之年便举业有成,更是高中会员之名。 昨儿个收到老爷的家书,信中斑斑点点全是泪痕,足见老爷有多激动。 便是姐姐地下有知,也能含笑九泉了。 “娘,你也用些。”看母亲一直怔怔的瞧着自己,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陈毓心里也是百感交集。 上一世的自己,这会儿正因为手刃凶徒而亡命奔逃,何尝有这般安然的生活?至于说父母倶在,以自己为荣,更是做梦也不可得。 所谓子欲养而亲不待,经历过茫然四顾身边再无一个亲人的痛苦绝望,再没有比守住眼前的幸福更重要的了。 “宫里不比别处,我儿只管小心应对,至于状元之名,也不必太过在意……”毕竟陈毓年龄太小,李静文总是不放心,之前特意跑了一趟娘家,一遍遍询问宫中禁忌,又担心陈毓压力太大,就絮絮嘱咐个不停。 倒是旁边陪着的陈慧很是不服气: “娘亲,旁人才比不上我大哥,大哥一定可以得状元的!” 小姑娘最崇拜的人一直就是大哥,无他,实在是即便到了现在,大哥都可以驮着自己在房顶上飞,每每令得陈慧兴奋的尖叫。 这样无所不能的大哥,怎么可能不得状元?说着揽住陈毓一条胳膊: “大哥,你一定要拿个状元回来,我要做威风凛凛的状元的妹妹!” 说的陈毓“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弯腰捏了捏陈慧翘翘的鼻子: “好,大哥答应你,让你做威风凛凛的状元的妹妹。” 李静文横了陈慧一眼,却也无可奈何——慧儿这丫头真是个有福的,不独有爹娘护着,家里哥哥姐姐也都宠的什么似的。尤其是毓儿,很多时候,李静文简直觉得儿子对小女儿比老爷那个当爹的还要上心呢。 这么宠妹子的哥哥,也真是少见了。 陈毓已是收拾好。当下站起身形,行至李静文面前撩起袍子跪倒在地,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 “娘在家静候佳音就好,儿子定不会让爹娘失望。” “娘知道,毓哥儿从来都是个好的——”李静文拉起陈毓,眼泪终于止不住的流下来。这一辈子有这么个好儿子,自己就是死也没有遗憾了。 “少爷,外面温公子已经候着了。”喜子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却是温明宇,前儿来府里正式拜望时,特意嘱咐陈毓,殿试时邀陈毓一起前往宫中。 陈毓点点头,这才转身大踏步往外而去。 “陈贤弟——”瞧见逆光而来的陈毓,温明宇脸上露出一副大大的笑容。 身为宰相嫡孙,温明宇的眼光自然不是一般的高。只是世间事全都得看个缘分。就比方说别人眼里暴发户出身的陈毓,温明宇偏是瞧着顺眼的紧。 尤其是状元楼里陈毓所言,真真是说到了温明宇的心眼里—— 东泰祸害大周可不是一次两次了,尤其是他们血腥的手段,当年也令总理朝务的宰相温庆怀痛心之余,打从心眼里厌恶。 也因此,每当提到东泰这个国家时,温庆怀的语气都是鄙夷而痛恨的。 这种心态自然也影响到温明宇。虽然拿不出切实的证据,温明宇心里却很是对东泰来朝一事颇不以为然。 而那日状元楼里以阮玉海为首的举子所表现出的对东泰的亲近自然很让温明宇反感。只毕竟太多时间是埋头书本中,再是反感,温明宇却是找不到合适的论据驳倒对方。 直到陈毓的慷慨陈词。 那一刻,没人理解温明宇心中的震惊——一个人到底要多逆天,才能既有余力徜徉书山间,又能把视线投到周边国家?实在是陈毓一开口,虽只是寥寥数语,却句句都能一针见血,相较于阮玉海等人的夸夸其谈、满口谀词,陈毓话语虽朴实却更具振聋发聩的效果。 温明宇竟不期然的想到了祖父口中的“国士”一词。 尤其是回到家后,向祖父转述了状元楼之行,甫一听说众举子群议汹汹,竟是尽皆以亲近东泰为荣,更主张,为了显示大国气度,不妨全都答应他们的请求。 祖父沉默半晌,就说了一个词“蠢材”。神情中更是尽显失望之色。 待自己把陈毓的话转述给他听,祖父才长舒一口气,虽是没说什么,却嘱咐自己,多和陈毓此子结交。 温明宇本就瞧着陈毓极顺眼,听祖父这般说,自然满口答应了下来。似温明宇这般清华高贵的真正读书人,也是陈毓上一世极其欣赏的,两人谈诗论文,倒也甚是相得。 本来陈毓夺得会元,温明宇心里还不甚服气,可数日相交,温明宇才意识到,相较于陈毓之见多识广,自己真是井底之蛙差不多了。 再加上陈毓处事之稳重,温明宇本还想着陈毓年龄那么小,却得此殊荣,说不好会很有些傲然的锋锐之气,倒不料两人相处起来却是如坐春风。到得今日,关系已是非比寻常。 两人相偕走出陈府,迎面正好撞上阮玉海也乘了马车出来。 隔着车窗瞧见言笑晏晏的两个人,阮玉海只觉胸口一阵堵得慌—— 还以为温明宇是什么正人君子呢,却不料也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不然,怎么会跟商家出身的陈毓如此亲近?除了陈毓生的俊些,还真是再找不到其他更好的理由了。 至于陈毓此人,更是不要脸之至,简直丢尽了读书人的脸,前头勾搭了朱庆涵还不够,这会儿又搭上了温明宇。 只可惜再是生的好,总也不能天下通吃,殿试这样的大事,可不是靠着一张脸就能随随便便摆平的。状元更是国之瑰宝,陈毓想再以这张脸来蛊惑人是万万不要想了。 走了小半个时辰,远远的已经能瞧见巍峨高大的宫门,陈毓和温明宇一起从车上下来。最先发现两人的正是赵恩泽。 看到陈毓,赵恩泽眼睛顿时一亮: “会元公可是姗姗来迟啊。” 语气里有一丝酸涩,更多的却是自豪。 南北士子明里暗里比拼也不是一年两年了,综合看来,也算是势均力敌。也就是最近两次春闱,全是北方士人夺魁,令得江南士子颇觉面上无光。 也因此,此次大比,江南士子也很是憋了一股气。 至于说陈毓,本就是此次南方士子的代表人物,夺得魁首,倒也是众望所归。 一时江南举子纷纷上前和陈毓寒暄。 至于说其他人,虽然早听说今科会元年尚不及弱冠,可听旁人说起时不显,这会儿亲眼见到,却不是一般的震撼,实在是这会元公年龄够小,生的也够俊。 翻遍大周的历史,如同陈毓这般年龄就高中会元的根本就从来没有过。 更不要说大家还听过一个传闻,说是陈毓之前可是案首、解元这么一路走来的。 这会儿又中了会元,若真是再被皇上钦点为状元…… 却又觉得不太可能吧,毕竟,六首这样的祥瑞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出现的。 也有人认出始终伴在陈毓身侧的温明宇,可不正是宰相嫡孙、本届亚元温明宇?一时又是诧异又是羡慕…… 只这种气氛并未持续太久,却是辰时时分,宫门大开,一众举子便在贡院官员的引领下鱼贯往宫内而去。 平生第一次踏足这真龙天子居处,即便是和风,也带了几分肃穆,太过激动之下,众人只觉一颗心都要跳出来一般。 再加上两边腰跨绣春刀、一身大红袍服肃然而立的锦衣卫,所有人都禁不住敛胸屏气、目不斜视,一时除了沙沙的脚步声,再没有其他。 保和殿内,鸦雀无声。瞧着鱼贯而入的众人,满朝文武也是感慨良深,今日进入大殿这些新晋士子,分明就是大周新贵,不定会出几多治世能臣。 更有家中有待嫁女的大臣,更是对这些新进士细细打量——听闻此次春闱,青年才俊颇多,甚而今科会元更是年仅十六。所谓榜下捉婿,这样的天之骄子可不正是家中娇客的最佳人选? 待眼光一一在陈毓、温明宇、阮玉海等人脸上掠过,众人不觉暗暗点头,这一众进士,果然是俊才云集。尤其是那会元陈毓,不独人俊秀逼人,更兼年纪虽小,这般庄重场合,却是丝毫不见胆怯之意,顿时令数位重臣眼中露出欣赏之意。 便是高踞龙座的周恒神情中也露出几多期许。 —— 毕竟执掌大周将近五十年,对大周,周恒自然有着非同一般的掌控力。可从近段日子汇总而来的消息,周恒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老了。不然,怎么会这般容易被人蒙蔽? 以致今日之大周,表面的繁荣下,竟是危机四伏。 本想着要给后世子孙留下一个最稳固的江山,却不料竟是自毁长城—— 之所以会对东泰朝服极其在意,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未尝不是担心以成家为首的武将会借东泰左右朝政,所以自己才会对东泰所为乐见其成,更一力借此机会削弱成家的力量。 以致到了这会儿,即便察觉到朝廷中处处暗藏杀机,周恒却没办法一举找出毒瘤除之而后快,左支右绌之下,早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幸好,成家尚得用,也幸好,让自己邂逅了陈毓…… “各位,请入座——”郑善明手执拂尘,亲自引领各位进士依次入座。 待来至陈毓面前,态度尤其恭谨。 待各位举子一一入座,文房四宝在桌案上一体摆好,周恒收回视线,俯视下方,良久终于道: “朕蒙上天眷顾,自幼冲之龄登基为帝,至今已然四十有九年……” 沧桑的声音穿透殿宇,久久的在保和殿上空回荡。自周恒登基以来一幅幅已然有些斑驳的画面再次一点点在众人面前清晰呈现——初登基时铲除奸狡的凶险,执掌大权后直面血雨腥风的艰难…… “……期间几多艰难,若非诸位臣工同心协力,各路英豪共襄盛举,如何有今日大周万国来朝之峥嵘气象?只昔人已已,大周未来之繁荣鼎盛还须仰赖今日殿上诸君……” “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诸明经尽皆胸有丘壑之饱学之士,明古训,达今事,于大周今日之棋局当有真知灼见以告之,诸位尽管畅所欲言,朕今日虚席以待国士!” 皇上话落,大殿上顿时静的落针可闻。 堪堪数百名进士,几乎全处于目瞪口呆、茫然无措之中—— 为了能有今日之殊荣,之前殿上诸位那个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怎么能想到皇上竟然出了这样一篇策论? 所谓大周天下之棋局,这不是朝中重臣才能接触到的层面吗,怎么今日却要他们这些初入官场的菜鸟来诠释?还以待国士,即便是国士,这题目也不好答啊。 只再如何却也不敢吐槽皇上。好在众人倒也聪明,所谓天下事,不就内外两字吗,内则朝内民生,外这会儿最令大周震动的不就是一个东泰吗。 沉默半晌,终于有人开始下笔。 倒是陈毓沉默了半晌——若然论及大周今日之局面及对未来的影响,还能有谁比自己更确知将来大周走向的? 若非和皇上不过一面之缘,陈毓真要以为,皇上是否已然知道自己是重生回来的了。 上一世早和大哥无数次讨论过大周未来乱象出现的原因,这会儿倒是信手拈来,当然,一些比较敏感的东西,陈毓自会小心避开,又刻意模糊了具体事件,一直到自觉绝不会引起皇上怀疑,陈毓才开始动笔。 相较于其他人绞尽脑汁、抓耳挠腮的急切,陈毓无疑镇定坦然的多了。令得本就对陈毓心有好感的几位老臣更加满意,竟是各自盘算着,待殿试后,无论这位能不能夺得状元,只要尚未婚配,就把人抢了来做女婿。 等到写完搁笔,陈毓才恍然发现,自己竟是第一个完成奏对的人。不由皱了下眉头,想着自己是否有些锋芒太露?正想着不然再润色一番,好在紧邻着的温明宇也搁下笔。 皇上虽是面上不显,却是一直关注着陈毓的动静,瞧见陈毓停了下来,便看一眼郑善明。 郑善明顿时了然,当下下了丹陛,来到陈毓身侧,径直抽了陈毓的卷子在手中,又顺道拿走了一并住笔的温明宇和另外几位士子的试卷。 郑善明此举无疑不合规矩,只是皇上数十年的积威之下,满朝文武却是没有谁敢置喙。只能眼睁睁的瞧着郑善明把这几张卷子一并呈到皇上龙案之上。 皇上捡起卷子,一张张的认真研读着,待瞧见陈毓的那张,只看了第一段,拢在袖中的手便不觉一下握住,待快速阅读至最后,顿时心潮起伏、激动不已—— 之前说以待国士,未尝没有夸大在里面,这会儿却委实觉得,自己方才所言竟是明智之极,这陈毓怕真能当得起国士之说。 只事关大周未来之发展,里面一些话,这会儿怕是不适合公之于众。 思索间,一众举子已是纷纷住笔,俱都眼巴巴的瞧着龙位上的周恒,冀望自己也有被皇上亲自阅卷之殊荣。 却终究没有等来郑善明再次上前,待得离开保和殿,诸人心中已是明了,其他不论,唯有状元,怕是必在皇上所阅几份试卷之中。 却不知诸人散去之后,各位阅卷官也是愁眉不展—— 皇上乾纲独断,定下状元和榜眼的士子也就罢了,缘何恁般不讲理,竟是硬要扣下二人的卷子,不许众人传看,还一位的胡搅蛮缠,说什么,待得三年之后,再次春闱大比之时,再宣读这两份试卷才更能让后世人明白什么叫慧眼如炬。 皇上果然老了吗,才会这般任性而自恋!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太难写了,倒不是情节,而是皇上的话,斟酌了好长时间,依旧觉得自己写的四不像,大家多包涵(*^__^*) ☆、第168章 触犯天颜 帝都街头,人头攒动,却是今科金榜已是张贴于大街之上。 中间第一个名字赫然就是陈毓—— 据闻这位状元公不独是历届状元中年龄最小的,更是自大周有国以来,第一个六首。 自古以来,六首便是祥瑞之兆,非圣君在堂不可遇。出一六首尚且是百年难遇,更不要说这位六首年不及弱冠之龄。 更有传言,那陈毓殿试策论做的不知怎样花团锦簇,以致皇上竟是当庭给出“国士”之考语。消息传出,整个帝都都为之震动。陈毓这个名字也以燎原之势迅速传入每一个人的耳朵中。 除了陈毓这个六首让京城哗然,便是榜眼探花也让众人眼热不已—— 榜眼温明宇,出身相府,探花阮玉海虽是父名不显,外家却正是赫赫有名的潘家。 再加上状元陈毓父亲也是三品伯爵,大周有史以来第一次一甲三进士全由豪门弟子夺得。 初时也有不平之声,以为此次大比怎么可能前三甲一个寒门子弟也无?特别是状元公陈毓,所谓人力有穷尽,那般小小年纪,怎么可能力压一众儒生? 便有好事者四处打探陈家来历,结果却是跌落了一地眼珠子—— 陈清和虽是敕封为伯爵,却从不曾入京为官。甚而连进士都未考取,却能为官一地,造福一方,但凡是陈清和所在任所,治下百姓无不一片赞声,每次离任,都有百姓嚎哭拦道,便是伯爵名号,也非幸进,而是陈家父子二人拿自己安危挽救了数万人性命而得。 这样一个忠正廉洁之人,又如何会做那蝇营狗苟之事? 待深入了解陈毓,更是震惊不已—— 就其根源,此子委实算是实打实的寒门出身,甚而幼时险些被人贩子拐卖致死,之后发奋苦读,先蒙书圣刘忠浩大师青睐,盛赞陈毓笔力犹在自己之上,更被一代大儒柳和鸣收为关门弟子。悉心教导之下,早已名满江南,据闻陈毓考中解元时的文章一经张贴,便即引得众江南学子为之倾倒,不独书法被人临摹,便是文章也至今被人传诵。 再结合数年前为了护住堤坝守护百姓,堂堂郡守公子竟是被洪水卷走,忠勇仁义可见一斑,陈毓年龄虽小,经历之跌宕起伏却真真是再令人热血沸腾不过的一部传奇,足堪写成书籍传世。 众人细细品味之下,更觉非比寻常的励志。 这边正自议论纷纷,长街尽头一阵锣鼓喧天的声音远远传来,人群纷纷往街道两边避去,却是来肃清接到的五城兵马司兵丁正飞骑而至,紧跟在后面的则是鲜衣怒马的大周锦衣卫。 “快瞧,是状元公跨马游街了!”一片静默之后,人群瞬时喧哗起来。 本是低头矮身避居街道两旁的百姓发一声喊,又拼命的往街中心涌去,若非慑于锦衣卫的威严,恨不得拦在路中间,好一睹一甲三进士的风采。便是那些女子,这会儿也顾不得羞涩,一个个睁大双眸,眼睛凝注在远远而来的新科进士身上—— 状元榜眼探花,三人俱皆披红簪花,道不完的意气风发,说不尽的春风得意。 只随着队伍越来越近,所有人的眼光渐渐集中在一个人身上—— 历朝历代,状元公多为饱学而老成持重之人,不然缘何堪做众新秀魁首?反倒是探花郎,多为俊俏书生。 以致众新科进士跨马游街时,最惹人艳羡者虽是状元,最引人关注的却是探花郎。还是第一次,众人瞧了状元郎后却直接把榜眼和探花全都忽略了。 同样身着红衣,如果说榜眼和探花郎是养眼的话,那状元郎就是让人惊艳了—— 一身喜兴红色映衬下,陈毓越发显得鬓若刀裁眉若墨染,既有浑然天成的意蕴风流,更有峭拔于世的卓然清雅,当真是好一个浊世翩翩少年郎。 人们愣怔了片刻,下一时,便有无数的鲜花香囊朝着陈毓身上掷去。饶是陈毓身手非同寻常,依旧落了满怀…… “这就是那位六首状元?”长街拐角处,一个神情矜贵的男子立马驻足,遥遥瞧着这一幕。 听男子开口,跟着的人忙小心回道: “不错,此人就是陈毓。” “生的倒还说的过去。”男子上下打量了片刻,神情明显很是挑剔,“就只是家世太过寒酸,想要配我那皇妹还差了些。” 男子不是旁人,正是大周二皇子周樾。 本来状元是谁,周樾并不关心——再是六首,也就是个名声罢了,真想左右朝纲,说不得还有一二十年的路要走。眼下而言,于自己大业并无半点帮助。 只不巧的紧,今儿一早却听说,因陈毓乃是本朝第一个六首状元,父皇竟是升起让陈毓尚主的意思。而放眼宫中,也就和周樾一母同胞的六公主正是适婚之龄。 虽不知皇妹是何心思,周樾心里却是一百个不愿意—— 堂堂公主,怎么也得嫁个家世说得过去的世家大族才好,如何能嫁给这般寒酸人家?更不要说关于六公主,周樾心里早有了打算,那就是在朝中声名显赫的武将中择一家。眼下而言,有岳父潘太师全力相帮,文臣私下里归附自己的不在少数,唯有武将那里,虽是自己也有所安排,力量依旧太过薄弱。 却也明白皇命难违。便想着把希望寄托在六公主身上。哪想到六公主听说后竟是极感兴趣,无论如何闹着先相看一番再做决定。 这般想着,周樾有些头疼的朝上面望了一眼—— 不怪周樾如此,实在是六公主不听话也就罢了,怎么连素来贞静的小姨子潘雅云也非得跑过来凑热闹? 不独如此,两人还出面邀请了几位世家闺秀,包下了身旁这悦然居——悦然居乃是状元游街时必会经过的地方。什么心思分明昭然若揭。 又恐那些不长眼的过来唐突了楼上这些姑奶奶,周樾只得亲自守护—— 事情可全是自己惹出来的,真是出了乱子,父皇定会责罚自己。却是不禁后悔,自己还是太性急了些。毕竟只是传言,是不是真的还未可知。退一万步说,即便是真的,自己也有的是方法破坏这门不当户不对的联姻。 “来了来了——”悦然居顶楼这会儿也是热闹的紧。 因是潘雅云的帖子,除了阮玉芳、李昭是跟着潘家来的外,其余几位莫不全出身于大周赫赫有名的家族。 尤其是坐在最北边窗户旁的那个女子,可不正是成府嫡小姐、行七的成安蓉? 因为一向深居简出,成安蓉在大家心目中自来都是神秘的紧,本想着这样的俗事她如何肯来,倒不料还真接了帖子,并一早就赶了过来。 作为主人,潘雅云自然占据了最中间的窗户,至于和她同席的,正是六公主。 其他世家小姐也都三三两两的结伴,唯有成安蓉不合群,便自己占据了最北边的那扇窗户。 至于最南边窗户旁,却是李昭和阮玉芳。这对未来姑嫂虽是彼此厌恶,却偏又形影不离。甚而这会儿的眼神也是全落在陈毓身上。相较于阮玉芳的娇羞不已,李昭却无疑是落寞的,虽然心里酸涩不已,可李昭也不得不承认,无论才学还是容貌,陈毓都要远胜表哥…… 甚至不由得怀疑,若然早知道陈毓会有今日这般造化,那当年自己还会不会那么坚决的同陈毓退亲…… 一副大家闺秀气度的潘雅云也听到了远处的欢呼声,却是连往外边瞧一眼的兴趣都欠奉—— 这世上,长得好看的小白脸多得是,那陈毓再是六首也入不得自己的眼。 倒是成安蓉—— 瞄了一眼成安蓉几乎快要贴在窗户上的脸,潘雅云已然笃定,成安蓉同那陈毓之间,说不好真有些渊源。只是之前还曾巴望着成安蓉嫁给陈毓,好成为京中闺秀间的笑话,这会儿陈毓竟是得了状元,还是六首状元,再加上成安蓉眼下情形,潘雅云却又改变了主意—— 与其成全他们,哪比得上瞧着成安蓉难过来的解气? 不觉瞧了一眼六公主—— 作为二皇子的嫡亲妹子,六公主自然一向也是瞧成安蓉极不顺眼的——谁让成家大小姐嫁谁不好,偏要嫁给总是和自家兄长不睦的太子呢。 看潘雅云瞧过来,六公主自然明白对方的意思—— 既然兄长不喜,这陈毓,自己自然不会要,可成家想要的话,也得看自己答应不答应。 很快,陈毓有可能尚主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京城。消息一出,那些本来相中了陈毓,已经着手准备让人委婉提示陈清和的几个重臣之家旋即收手—— 开玩笑,六首状元再如何金贵,可谁不要命了吗,不然,怎么敢跟皇家抢人? 只是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皇上那边还没有下诏,又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传了出来—— 陈毓竟在得了状元的次日,便托媒人到大周第一世家成家求亲,两家又在最短时间内放了文定…… 听闻皇上知晓此事后,顿时龙颜大怒,已然宣召陈毓到了宫中受训,再是状元,可竟然做出惹恼皇上这样没脑子的事,六首怕是也得被贬落尘埃。 ☆、第169章 将计就计 “那陈毓这会儿可服软了?”说道“陈毓”这个名字,六公主敏淑明显有些咬牙切齿的味儿道。 之前周樾跑来告诉她,父皇有可能把她许配给陈家时,敏淑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虽说哪个少女不怀春,可也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入得了公主的青眼的。 倒是正好可以借机逼着兄长带自己出宫玩耍。 不巧,却在悦然居瞧见了成安蓉。 虽然平日里太子对各位姐妹也颇爱护,敏淑却也明白,这会儿父皇活着,真是父皇不在了,太子登基,不独明里暗里同太子作对的胞兄周樾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就是自己,也必然受牵连。 想清楚这一点,平日里自然不遗余力的给周樾摇旗呐喊,虽不能出什么大力气,可时不时的给太子妃嫂嫂找点儿难看可不正是身为小姑子的专利? 哪想到成浣浣虽是出身将门,却并不是那种四肢发达的无脑女,反而心思细腻的紧,从来都能轻而易举化解敏淑的挑衅不说,还每每令得敏淑颇有些下不来台。 时间久了,敏淑也就真同成浣浣结了仇。 因而悦然居中才会和潘雅云一拍即合——兄长不是说父皇有意和陈家联姻吗?那就把这个消息放出去。 就不信那成家吃了熊心豹胆,敢跟皇家抢人。至于说陈家,听说这消息,还不得乐死?怕是全家都会翘首期盼这份天大的荣耀。 两人没有情也就罢了,真有渊源的话,还不得把成家小七给伤心死?那时候,自己就有好戏看了。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自己再到父皇那里闹一闹,言明根本看不上那陈毓—— 六首状元又如何?谁让陈毓竟敢和成家扯上关系的?想尚主而不可得,这陈家也必然会名誉扫地。至于自己,依旧逍遥自在的做自己的公主罢了。 哪想到事情的发展竟然和自己所想完全不一样—— 消息一出,就只是吓住了其他本来看好陈毓的世家大族罢了,至于陈家,却好像没听见一般,竟依旧跑到成家求亲去了,更可恶的是成家果然和陈家是有渊源的,要不然怎么就敢冒着得罪自己的危险急不可耐的随随便便把成安蓉许配陈毓? 而更令敏淑受伤的则是陈毓的反应—— 自己可是堂堂公主,无论哪一方面都远胜成家那个小丫头,那陈毓竟然在知道有尚主可能的前提下,依旧跑到成家求亲,分明是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本来自己拒婚,那是陈家攀龙附凤而不可得。怎么也没料到,到头来竟成了陈家嫌弃自己! 之前谋划全因陈毓不按常理出牌完全成了空。这还不算,连带的自己也彻彻底底的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陈家之所以那么急着去成家求亲,分明就是暗示所有人,他们要抢在皇上指婚之前定下婚约。这不是明摆着看不上自己吗。 本想坑人呢,到头来一个人也没坑住,反而是自己掉坑里了。 要说大周皇室,对女儿向来优渥。敏淑虽是从小失母,却得潘妃照顾,平日里一众姐妹中也算较得宠的那一个。再加上周樾这些年的表现越来越抢眼,和太子已是分庭抗礼之势。宫中哪个不是人精?无论周樾到时候能不能成大事,多留一条退路总是好的。如此一来,巴结敏淑的人也就越来越多。 时间长了,自然养成了敏淑目中无人的性子。 今儿竟然被陈毓赤/裸/裸的给打了脸,这样一口恶气,如何能令自来心高气傲的敏淑受得了? 当即红了眼睛,一路哭着寻宫中主事的潘贵妃去了。 听说新科状元竟敢连自己养在膝下的敏淑公主都不放在眼里,贵妃娘娘也气了个倒仰,一叠声说便是民间养的女儿也没有这么被人糟践的道理,陈毓即便想要求亲成家,好歹为着天家颜面,过了这个风头才好,这般做法,伤的何止是敏淑一个人的脸面?便是天家,又何尝不是颜面扫地? 倘若世人都效仿陈毓这样的狂生,皇家尊严何在? 正好皇上驾临潘妃寝殿,听潘妃如此说,也是龙颜大怒,当即着总管太监郑善明宣陈毓入宫听训。明摆着是要给敏淑出气。 “自然不定怎么悔断肠子呢。”旁边的大宫女锦衣边端上一个果盘边笑着凑趣道,“奴婢方才特意着人打探过,说是皇上明显气坏了,连杯子都摔了呢。别看是堂堂状元,待会儿说不得也会挨板子……” 敏淑手刚碰到盘子,脸上的笑意一下僵在了那里,下一刻抬手就把锦衣手中的托盘打翻: “陈毓,竟敢如此小瞧本宫!” 气的小脸都有些扭曲—— 父皇连杯子都摔了,那岂不是说,陈毓根本不愿做出妥协。 事情传出去,旁人不定怎么笑话自己呢——父皇亲自出面威逼,都不能让陈毓低头,旁人听了,定要以为自己是何等的不堪呢,才令得陈毓以死相抗…… “公主息怒,公主息怒——”锦衣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咚咚咚的不住磕头。 “去养心殿。”敏淑性子上来,很有些不管不顾——陈毓胆敢如此折辱自己,怎么也得求父皇治他满门罪过。 “不许去。”一个男子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敏淑抬头,可不正是自己胞兄周樾? 周樾已是跨进门来,瞧见房间内的狼藉,不觉皱了下眉头—— 敏淑的性子,果然是娇惯的太过了。本来依照自己的想法,是想让她撒个娇,让父皇心软之下,打消指婚的念头便罢了。哪知这丫头竟是个这般能惹事的。 竟是把简简单单的一件事闹成了满城风雨。 若非自己刻意暗示父皇,陈毓之所以如此,不过是想借着成家巴结太子罢了,皇上又哪里肯出面问罪? 敏淑还真就天真的以为,父皇时为她出气,殊不知,父皇不过是借着这件事敲打太子罢了。所谓过犹不及,能成功的给太子上个眼药已是殊为不易,这会儿再跑过去闹,说不得自己兄妹二人都得吃挂落。 同一时间,养心殿。 镇抚司指挥使李景浩绷着脸,亲自守在殿门外。 得了吩咐,那些侍卫早早的退居大殿外,却是一个个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喘的模样。 不怪他们如此,实在是皇上近年来越发喜怒无常。就比如说那六首状元陈毓,昨儿个还跨马游街,如何的春风得意,今儿个就被打落尘埃,怕是这一世都别再想有出头之日。 却无论如何也没料到,养心殿中的情景却和他们所以为的根本大相径庭—— 皇上居中而坐,下首放了一个桌案并一个绣墩,至于众人所以为的正如坐针毡、悔断肠子的陈毓,可不正安然坐在绣墩后面? 他的面前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大内总管太监郑善明,正拿着茶壶,小心的往陈毓面前的茶杯里注第二遍水,甚而案几上,还摆着几碟用来配茶的精美点心。 “此去东峨州,阿毓你切记要小心行事。”瞧了一眼即便对坐御前,依旧能冷静自持,丝毫不失礼仪的陈毓,周恒疲惫的神情中终于带出一丝笑意来—— 依照之前陈毓的推断,东泰此行怕是有着极大的阴谋,甚而陈毓根据种种情形,推断出东泰怕是两年内还会兴兵进犯大周。 不得不说甫一听见这话,周恒当真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那所谓的仙丹委实害人不浅,真是再延误两年,连周恒都难以想象到时候自己会成什么样子。 若然东泰在那时选择入侵,内忧外患之下,简直无法想象大周会成什么样子,甚而周恒自己都吓得出了一身的冷汗。 而东峨州,作为扼守东部边塞的最重要的关隘,为了以防万一,自然须得派最得力的官员前往管理。放眼朝中,除了陈毓这个帮着谋划了整个大计的人,怕是再没有其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只是堂堂六首状元不让进清贵的翰林院,却硬是发配到穷山恶水的东峨州,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本来还没想好该给陈毓定个什么罪名,倒没想到自己那对儿女却是帮自己解决了这个难题。 只虽是已然见识了陈毓完全不符合年龄的深谋远虑,周恒却依旧有些不放心,毕竟,东泰不东进也就罢了,真是要挥兵来侵,东峨州将成为东部边境一大凶地。 “皇上放心,臣定然牢记皇上嘱托。”陈毓点头,下一刻却是腆着脸道,“说不得微臣还得跟皇上借一块金牌用用。” 之所以说服外头木头桩子一般站着的亲娘舅并成家的大舅子,除了是自己提出这个计划,更能掌控全局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总理东峨州军务的那位年轻将军,可不正是严家最出色的下一代也是之前在西昌府结了怨的严锋的兄弟? 虽然严钊眼下的身份依旧是成家最看重的年轻将领,唯有陈毓知道,上一世那严钊分明是投靠了潘家的。 皇上中毒一事说不得就有潘家的首尾,更不要说即便东泰也分明跟潘家并二皇子一系有着极大的关系…… ☆、第170章 保命牌 新科状元陈毓是被人从皇宫里拖出来的。 倒不是说此人被打的多严重。听闻身上倒是毫发无伤,只是人被皇上的震怒给吓瘫了。 至于事情缘由,众臣也很快打探清楚,却是和陈毓中了六首状元有关—— 这么一个祥瑞之兆,又生的一表人才,便是皇上瞧了也眼热的紧,一心想弄了来自己当女婿。 谁晓得之前京城的传言竟是真的,陈家和成家竟然早有渊源。 陈毓竟然冒着得罪皇上的危险,依旧一门心思的求娶成家女。 若然放在其他人身上,或许不算什么,坏就坏在陈毓看上谁不好,偏一门心思想娶的人竟然是成家小姐。 这些年来太子不得圣心乃是大家有目共睹的。连带的岳家成家也越来越被皇上忌惮。 以致成家虽依旧是武将中的扛鼎人物,可内部势力也多有分化,成家可以直接掌控的军力已经是越来越少。很多成家看重的将领也被以这样那样的借口从成家帐下调离。 所以才说,这陈毓委实太不识时务了些,明知道成家处境如此尴尬的情况下,还上赶着给成家做女婿,倒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就只是重情重义能吃吗? 自古以来,还没有惹怒皇家还能心想事成的。 既是选择了要美人不要江山,那也只能接受以堂堂状元的身份被发配到边远之地的命运了。且皇上盛怒如此,怕是陈毓有生之年就别想从那穷山恶水之处回来了。 以致这几日二皇子周樾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至于太子那里,即便太子妃身子已经越发明显的喜悦都没能让他展露笑颜。每日里僵硬着一张脸,甚而还有人听到太子对大舅子成弈说话的语气都有些发冷—— 无疑,太子也是反对这门亲事的。 再是连襟,可于自己处境不但一无助益,反而更加雪上加霜,太子能看得上才怪。 至于皇上那儿,很多人只余一声叹息——皇上果然老了,当初那个睿智大气的皇上已经渐去渐远,不然,何以能因私情而废公义?竟然为了这等事情黜落六首状元,委实有些糊涂了。 却不知为何,众御史竟是集体失声。 陈家竟是诡异的处于一种墙倒众人推的状态。 以致陈、成两家正式定亲消息传出去,根本就没有人敢上门道贺—— 倒也不是所有文武都怕事,本也有些人家想上门的,不巧,还没到成家门前呢,就瞧见了有冷面阎罗之称的镇抚司指挥使李景浩,也去了成家。 话说镇抚司的人那次出面不是鬼鬼祟祟的?这么光明正大的驾临成家,明显应该是持有皇命啊。 就是有天大的胆子,这会儿也没人敢逆风而上。 这也使得李景浩并成弈陈毓几人少了几分顾虑,不必担心三人谈话的时候会有不长眼的人意外闯进来了。 “皇上他,如何?”最先开口的是成弈。 皇上会有此举,除了给陈毓前往东峨州铺路之外,更是对朝中大臣,尤其是文臣的一次试探。 而朝中的反应无疑太过骇人—— 面对这样的不公,那些平日里即便皇帝做的一件不合理的小事都会跳出来喋喋不休的文臣竟是没一个人吱声,表面上是皇上乾纲独断、威望太盛所致,可细细思量,何尝不体现出来潘太师对文臣们恐怖的掌控力? 当然,眼下情形,和近几年来皇上对太子越来越冷淡并处处限制也有极大的关系,按照以往的经验,只要事关太子,皇上惩罚起人来必然是雷霆之势,就如同这次对陈毓。可是之前好歹有人上奏,无论如何也和眼下集体失声的情形不同。 李景浩摇了摇头—— 眼前情形无疑比皇上能想到的还要糟糕。这几日时时守在皇上身边,李景浩能切实体会到皇上一日更甚一日的焦虑。 之前因为服用那药丸的缘故,皇上很多时候要么特别亢奋,要么精神恍惚,勉力处理朝政之余,根本无暇分心它顾。再料不到短短几年时间,朝纲就败坏到这种地步。 外人只以为皇上这般憔悴,是被陈毓给气着了,哪里料到,眼下的皇上心里,陈毓的地位之重怕是不在自己之下—— 此次前往东峨州,陈毓无疑是皇上心里最锋锐的一把刀,要砍断的不只是东泰胆敢入侵的魔爪,还有朝中有着不轨之心的那些企图一手遮天的重臣。 “我倒是觉得,皇上怕是把事情想得太过严重了。”陈毓却是插口道。 “朝中文臣并没有坏到皇上所想的那种地步。之所以暂时没人说话,一则应该和我是六首状元有关,二则,和太子殿下也有关系,三则,或者也有皇上刻意营造的喜怒无常的性子有关,他们不开口,恰恰说明皇上眼下做的太成功了……” 所谓文无第一,这些能站在朝堂之上的文臣,放在当初,哪个不是名动一时的大才子? 可能夺得状元的能有几个?更不要说还是有祥瑞之称的六首状元。大多文臣会有些冒酸水,兼且有想看自己跌跟头的心思倒也能够理解。 之所以说和皇上太子有关,实在是因为二皇子的“上道”和皇上的“胡搅蛮缠”,一件简简单单的联姻,已经被所有人上升到和储君之位有关的高度,固然有人想要挣个从龙之功,更多的人却不想牵扯到这档子浑水中来。 等这些人反应过来,少不得就会进谏了。 李景浩瞧着陈毓的神情不觉多了些嘉许——这何尝不是皇上的看法?而且就在方才来的路上,李景浩已经得到密报,朝中已经有大臣行动起来,以为皇上此举不妥。 本来担心陈毓年少气盛,又是以六首状元的身份前往东峨州,说不好会和当地官员起不必要的冲突,陷身危险之中,这会儿终于稍稍放下些心来。 当下从怀里摸出一张纸递过去: “把这上面的名字记下来。” 名单上的人是镇抚司派往东峨州的人员,尽皆一时精锐,对陈毓此行定能大有助益。 连带着名单送上去的还有镌刻有指挥使标识的一面令牌—— 镇抚司自来是最讲究行动力的一个部门,所谓见令牌如见人,手持这令牌,陈毓自可行驶和如李景浩亲临一般的权力。 知道舅舅是担心自己,陈毓倒也没有推辞,很是爽快的接过来—— 加上怀里皇上赐的金牌,已经有两个护身符了。 就只是这还有点儿不够,毕竟,自己前去东峨州可不是为了送死,保命的东西怎么也要多多益善才好。 笑嘻嘻的看向成弈: “大哥你得想法暗地里给我整支军队来。那严钊可不见得会听我的。” 亲也算定了,虽然陈毓内心里更想的是这会儿成亲多好。只老丈人不在,大舅子也是无论如何不肯答应的,也就只能上赶着把称呼给改了。 成弈倒也不以为忤。 相较于太子妹夫,无疑陈毓更对成大哥的胃口些。虽然时不时的会敲打些这小子,可实话实说,成弈心里对陈毓还是相当满意的—— 成家都是武人出身,这会儿得了个六首状元当女婿,也是一大喜事。更不要说这个妹夫身上还一丝儿文绉绉的酸腐气也无,接触的久了,豪爽的劲头简直跟自己有得一拼。 成大哥真是觉得长脸的紧。对陈毓的话虽是有些不以为然——即便严陈两家有旧怨,可陈毓好歹顶着成家女婿的光环,严钊无论如何不致做出于陈毓不利的事情——却依旧默默的把自己的令牌也递了过去。 和东峨州离的最近的乃是渠洲,渠洲城守将梁元也是成家旧部,更是成弈一手提□□的,对成家的感情不是一般的深。 梁元吗?陈毓接过令牌,却是有些感慨唏嘘。上一世这梁元可不正是大周第一个对战东泰时阵亡的将军? “对了,将来那种新工艺打造的武器,可别忘了给东峨州也送去些。”陈毓又想到一点,忙嘱咐成弈。 “送去东峨州?”成弈怔了一下,那批武器…… “不错。”陈毓点头,神情自然的紧,“怎么也得让东泰人信实了这件事。为了以防万一,事情缘由也由我告诉严将军即可。” 既然知道严钊的底细,不趁机坑他一把可是怎么也说不过去。 成弈倒是不疑有他,当即点头应允。 眼看着事情安排完毕,李景浩便起身告辞。有心唤了外甥一起,哪想到陈毓却是拖拖拉拉,一直在后面磨蹭,李景浩心中了然,哂笑一声,自己离开了。 陈毓却跟着往外走了一段,忽然一踅身,往小七的院子而去。 成弈在后面瞧得明明白白,登时有些吹胡子瞪眼—— 这臭小子,明摆着是跑去见小七了。只当自己这个大舅哥是摆设吗?竟是丝毫也不知收敛,这不是找打吗? 心里虽是不忿,却终究气哼哼的转身回了书房—— 罢了,眼不见为净,那东峨州毕竟路途遥遥,怎么也得给他个跟小七话别的时间不是?不然,说不得妹妹也会埋怨自己。 陈毓一开始怕大舅子会追着打过来,走路还是相当小心翼翼,甚而借口都想好了——真是大舅子撵过来,自己就说迷路了。 好在大舅子也是个知情识意的,竟也学会装聋作哑了。 意识到成弈的纵容,陈毓也不掩饰急切的心情了,一溜烟似的往小七的居处急纵而去—— 前世今生还没有体会过牵挂一个人的滋味儿,哪里想到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更无法忍受的是这才找到小七几天啊,自己又要奔赴东峨州,依照前世的记忆,怕是两年时间都别想回来了。 要怎么开口,跟小七说这件事? 陈毓叹了口气,刚要探手敲门,门却一下从里面拉开,面色绯红的小七正站在房间里,瞧着外面怔然凝视自己的陈毓,脸上越发火烧火燎。 两人一个门里一个门外,这样静静对视片刻,还是陈毓先反应过来,跨步入内,一手关上房门,另一手揽住小七,往自己的怀里带了过去。 小七下意识的抗拒了下,却终究不舍得把人推开。 感受到怀里的柔软,陈毓不觉把人搂的更紧,低头瞧着小七低垂的螓首,因为害羞而红的有些透明的小小耳垂,陈毓只觉满心的不舍越发铺天盖地而来。 “毓哥哥,”小七如何体会不出陈毓的心情?虽是明知道不过是做的一个局,可离别却是实实在在的,陈毓要面临的危险境地也是实实在在的,如果有可能,小七真想不管不顾的跟了去…… 双手探出,圈住陈毓的劲拔的腰,小七踮起脚尖: “你放心去,记得一定要平安回来,我等你……” 最后一个“你”却是消失在彼此唇齿相依的呢喃中…… 陈毓只觉头“轰”一下,俯身重重的加深了这个吻,只恨不得把人揉到自己骨血里。 ☆、第171章 171 十里长亭,杨柳依依,又是一年离别时。 人们或坐或站,或推杯换盏,或殷殷叮嘱,脸上有不舍之情,更有踌躇满怀之意。 却是朝廷委派的各级官员就要奔赴地方就任了。 除了起复官员之外,人群中更多的是新科进士。 皇上近日来接连发布诏书,主张官员应该体察民生,便圣裁独定,“新科状元率先垂范,余者亦应效仿”,以致这一科进士是历届下放地方最多的一科。 就说今科三鼎甲,六首状元陈毓去了东峨州辖下的的苜平县做县令,榜眼温明宇则是去了江南,唯有探花阮玉海倒是出人意料的入了翰林院。 以致阮玉海的马车甫一出现,立时成为众人视线的焦点,甚而本是送行的伤感气氛也因为阮玉海这个新科贵人的到来而冲淡了不少。 “阮兄胸有韬略,此后自然更能鹏程万里。” “阮兄有大才,他日平步青云,可莫要忘了小弟呀。” “阮兄……” “哪里,哪里,承蒙诸兄谬赞,玉海真是惭愧啊。”阮玉海笑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如果说高中探花后还有什么是阮玉海不满的,也就是陈毓竟然压自己一头夺了状元这件事了。 再没料到陈毓竟是糊涂如斯,为了些许姻缘小事自坏前程。 此事传出,虽是令得状元郎又多了不少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女性知己,却是很为那些有凌云之志的人看不起。所谓大丈夫何患无妻,这陈毓也忒没出息。 当然,更令阮玉海得意的则是外家潘家这会儿的势头—— 陈毓落得如此下场,分明也是二皇子同太子博弈的结果。甭管陈毓能不能得太子的垂爱,因着与成家的联姻,已经被人自动自发的归入太子的阵营。 打压陈毓,自然也就能令太子面上无光,也好让那些追随太子的一干人等明白,一条道走到黑会是什么下场。 而自己背靠外家,再搭上二皇子这条大船,假以时日,何止会有泼天的富贵,说不得封侯拜相也是指日可待。 意气风发间,恰好瞥见远远的官道上一辆青布马车行将启程,车旁却是除了一个身着七品官服饰的青年,再无他人,和长亭处送别的喧闹景象形成鲜明对比。 便有人顺着阮玉海的视线瞧去,正好看见那辆马车轧轧启动,不觉撇了下嘴: “咱们新科状元公倒是走的潇洒,就是连累了我等——” 这么多进士被放外任,可不就是被那陈毓连累所致? 现在满京城里都传遍了,之前因为陈毓犯了天颜,才惹得皇上雷霆大怒,更累及这一科进士尽皆失了圣心,再加上只新科状元一人贬斥地方明显于理不合,才会索性几乎把一干进士全发送到地方去。 剩下的话却又咽了回去,却是方才给陈毓送别的青年官员已然回转,可不正是榜眼温明宇? “我道是谁呢,原来是温榜眼。”阮玉海已是率先开口,语气中不乏揶揄和讽刺,“不知温榜眼高就何处?说不得将来有机会能到贵县叨扰一二。” 榜眼又如何,还不是灰溜溜的被打发到地方上去?之前温明宇瞧自己如同小丑,一门心思的同陈毓结交,眼下落得这般下场也算是咎由自取。 哪知一句话说完,温明宇仿佛没听见一般,径直目不斜视的从众人身旁驰过。甚而阮玉海猝不及防之下,吃了满嘴的烟尘,顿时剧烈的呛咳起来。 怎么也没想到温明宇竟能傲慢如此,方才所为,分明是给自己没脸,定定的瞧着温明宇远去的背影,脸色顿时阴沉无比—— 宰相嫡孙又如何?有朝一日,自己定要这温明宇跪倒在自己面前。 却不知根本就冤枉了温明宇。 实在是温明宇这会儿根本不在状态—— 和旁人不同,温明宇会下放地方,却是祖父亲自上奏章求来的。听到这个消息,温明宇当即就懵了—— 前一刻还正在吐糟朝廷对状元的处置,谁知道下一刻就轮到了自己。 再是江南之地又如何,怎么也比不得翰林清贵不是?祖父倒好,竟是丝毫没解释什么,只叮嘱温明宇切记好好为朝廷做事,其他一切休管。 温明宇也不笨,可这么久了,愣是没想通温庆怀此举到底有什么深意。 方才恰好瞧见陈毓的马车,索性赶过去,说是送别,却是未尝没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同病相怜之意。 哪想到陈毓竟是半点颓丧之气也无,更奇特的的是送自己的临别赠言,竟是和宰相祖父所言一般无二。这般诡异情形,由不得温明宇不深思,甚而很快得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结论,那就是留在京城的话,说不好会有什么祸事发生。 只祖父几十年宦海沉浮,会看出些情形征兆也就罢了,陈毓那么小的年纪,又如何会得出这么一个结论? 却不知陈毓这会儿也是对温庆怀佩服不已——怪不得可以在皇上手下讨生活,果然是人老成精,竟是一丝端倪也无的情况下,能如此精准的把握朝局。 眼下大周虽是表面太平,却正是一副风雨欲来之势。皇上打发这么多进士到地方上去,除了给贬斥自己打掩护之外,也未尝没有保全之意。 便是温庆怀,会特意送走温明宇,十成十也是基于此—— 因为皇上暧昧不明的态度,储位之争必然日趋白热化。温家作为一方望族,又出过皇上最看重的宰相,必然会成为各方抢夺的香饽饽。 其他温家人也就罢了,或多或少都有些政治智慧,唯有温明宇,作为刚踏入仕途的菜鸟,难保不会被人坑了。真是祸及家族,到时候可真是哭都没地方哭去。还不如送到地方上一个稳妥的地方,既响应了皇上的号召,更远离京都这是非之地,待得朝局明朗,再做打算不迟。 就比方说温明宇即将赴任的江南小县,上官可不正是温庆怀的学生?最是正直端方的一个人,温明宇在他手下做事,无论如何也不会出什么纰漏。 倒是自己此去东峨州,才真是前途未卜,只希望那严钊不会给自己制造太多麻烦才好…… 却不知东峨州的总兵府中,严钊正对着一份官员变动的朝廷邸报沉吟不已,待眼睛落在苜平县令陈毓这个名字上面,眼眸中不由滑过些冷意来,探手在陈毓的名字下面掐出一个重重的指甲印来—— 当年兄长侄子尽皆殒命西昌府,虽说生荣死哀,朝廷一力褒奖之下,兄长走的极是风光,严钊却对两人的死始终心存疑虑。 毕竟,再没有人比身为弟弟的严钊更清楚,自家大哥是多爱惜性命的一个人,根本不可能做出为了百姓献身这样天方夜谭的事。 因而这些年来,严钊一直不间断的派人调查,却是越查疑点越多,甚而所有的线索全指向当时的西昌知府陈清和。 到得今日,严钊已是完全把兄长侄子死去的罪责全都归咎在陈家父子头上—— 大哥虽是为人多有不端,待自己这个兄弟却是再亲厚不过。所谓冤家路窄,再没想到陈毓竟会被贬斥到自己手下任职。即便暂时没办法取了陈清和的项上人头到大哥坟前祭奠,好歹先从陈毓那里收取点利息才是。 头也不抬的吩咐手下亲兵: “你去抽调驻扎在东夷山下的守军回防。” 东夷山的守军?亲兵就愣了下。 要说东夷山,在东峨州的百姓耳中也是再鼎鼎大名不过,究其原因,却并非那里山水多奇,而是和东夷山上聚居的悍匪有关。 本来作为穷山恶水之地,东夷山出些匪类也不足为惧。只要他们不做的太过,官府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然后就在四年前,东夷山忽然又加入了几个匪徒,听说一番火并之后,竟然被之后的土匪后来者居上,夺走了山寨的大权。 初时听说这个消息,严钊并不在意,只当是狗咬狗罢了。 哪想到时间长了,却发现大不一样,这些新来的匪徒,竟颇通用兵之道,不独重新加固寨门,修缮大营,更派匪徒扼守险要山口,等自己觉得不对时,东夷山匪徒已是颇成气候,想要剿灭已是困难重重。 不得已,自己只得特意抽掉了队伍守在山口,以防有什么意外情况发生。 而东夷山可不正是通往苜平县的必经之路? 然后就在驻扎在山口的官军撤回后不久,一则消息很快在当地流传开来,说是即将上任的苜平县令最是个家资万贯的豪富公子,此次能谋得这县令一职,就是家中人多方打点所得。甚而怕儿子受委屈,豪富公子的爹准备了满满一大车金银财宝和苜平县令这个豪富公子同行…… ☆、第172章 打劫 “这东峨州可真是够偏僻的。” 喜子用力跺掉脚上沾的黄泥,叹了口气—— 昨天刚下了场雨,本就坑坑洼洼的官道瞬时变成了小型的湖泊,马儿吓得连走都不敢走了。没柰何,喜子只得下来牵着马走。 心里也越发替少爷愤愤不平—— 这世上哪有强买强卖的道理?皇帝的闺女就能这么不讲理吗?竟是生生逼得少爷这般满腹经纶的人沦落到这样的穷乡僻壤。 以少爷大才,理应高居朝堂之上,受诸人膜拜才好…… 正自胡思乱想,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喜子忙不迭跑过去: “少爷,地上泥水多,你还是在车上的好,没得踩一脚烂泥!” 口中说着,已是拿了蓑衣,但等着陈毓下车就给人披上。 陈毓不禁失笑:“好了,喜子。我什么时候那么金贵了?” 两人本来是一起长大的,说是亲兄弟一般的情分也不为过,可从自己有了功名,喜子就越发恭敬了,而等到自己中了状元,喜子简直都快把自己当成神来供着了。 雨已经小了很多,陈毓自是没放在心上,却也不忍拂了喜子的好意,接过蓑衣披在身上。 隔着层层雨幕,已经能瞧见远处高低起伏的山脉,可不正是东夷山所在?待过了东夷山再有一天路程就是苜平县了。 陈毓重重的吐出了一口浊气。自从进入东峨州境内,就阴雨连绵不绝,大大延滞了行程不说,这般湿漉漉的能拧出水来的天气也委实让人不舒服的紧。 正自凝目远望,一阵哒哒哒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却是李景浩特意拨给陈毓的侍卫赵城虎正飞马而至: “公子,再往前五六里就有个小村庄,卑职已经遵照公子吩咐找好了可供借宿的农家。” 虽然这会儿天气还早,可要继续往前走的话,无疑就要露宿山中。 一则连日阴雨之下,陈毓等人因错过宿头,已是接连三日靠啃干粮度日了;二则天气不好,山路湿滑,山中又多野兽,倒不如今儿个好好歇上一晚,明日一早再行上路更加稳妥。 听说前面很快就会有人家,喜子简直要喜极而泣了,忙不迭催促陈毓回了车上,又念着马夫加快速度,约莫小半个时辰,终于来至李家村。 赵城虎找的那家村民,正好就在村东头,旁边还有一座小小的私塾,掩映在蓊蓊郁郁的杂树之间,倒也颇有几分野趣。 一行人经过时,正听到那私塾先生讲解孟子的“浩然正气”篇,“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那私塾先生的声音如金玉相撞,说不出的干净动听,却不知为何,偏偏又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沧桑之意,糅合在一起,竟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极致魅力。 陈毓听得有些怔然,不觉掀开窗帷一角,细密的雨幕中,隔着阴郁的枝桠缝隙,能瞧见一个身着青衫的落拓背影,极瘦削,似是还架着双拐,却依旧努力站的笔直…… 陈毓叹了口气,果然是胸有不平之气的士子。只废了双腿的话,已是注定再也无法立在朝堂之上。倒是可惜了身上这股子宁折不弯的精气神儿。 正自叹息,又一阵得得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一路上都少见行人,更不要说那般打马如飞的骑士,喜子瞧着新奇,便是陈毓也不觉多看了两眼。 那骑士速度快的紧,待来至陈毓几人面前,似是不经意的一扬马鞭,那马仰头“希律律”一阵嘶鸣,亏得陈毓车辕中套的也是少见的良马,饶是如此,依旧吃了一吓,马蹄一下踩进旁边一个水坑里,马车顿时歪了一下。亏得陈毓赶紧抓住车厢门,才不致从车上摔下来。 “抱歉。”马上骑士拱了拱手,竟是个悦耳动听的女子声音。 陈毓正好抬起头来,正对上女子一双满是野性的又明显有些讶然的剪水双瞳。 “无妨。”陈毓点了点头,旋即放下窗帷,嘴角却是噙着一丝古怪的笑意,事情好像有些意思呢。 马上女子明显没想到陈毓这么好说话,愣了一下旋即露出一个有些狡黠的大大笑脸——果然是金尊玉贵人家养出的小公子,瞧着还真是细皮嫩肉的,这般俊俏容貌,和阿玉比起来也丝毫不逊色呢。 “咦,那女子往私塾去了。”喜子明显有些被女子的美丽给镇住了,直到女子绕过篱笆墙,在私塾门前停下,才收回视线。 那清冷的读书声音果然戛然而止。清脆爽朗的女子声音随即传来: “阿玉,走了,家里明儿个要办喜事,大哥说让我早点接你回去。” 竟是那私塾先生的姐妹吗? 喜子还要再看,要投宿的那户人家的主人已经迎了出来,主人家姓李,就一个儿子,说是在外面做些小生意,常年不在家中。李老汉夫妇也都是年过花甲了,瞧着俱是慈眉善目的样子。 老两口又是给几人端热水,又是张罗着弄吃的,当真是热情的紧,忙的不亦乐乎。 “多谢老伯,我们自己来就好。”陈毓忙接过脸盆,刚要说些什么,却被一个明显有些恼羞成怒的男子声音打断,细听之下,可不正是从私塾那边传来: “你做什么,快放开我。” 可不正是之前那个讲解浩然正气的男子声音?只是这会儿听着,怎么有些说不出的憋屈? 另一道爽朗的女子声音随即响起,还真是凑巧,又是一个熟人,正是方才还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漂亮女子。喜子几个明显兴趣盎然,竟是手里的活也不做了,只一心一意听起那边的争执来: “好阿玉,你莫要生气,那个,我不是有意唐突你,这不是,那个,你们读书人经常说的,什么,什么,对了,事急从权吗。这下着雨,家里又实在有事,而且我马术好着呢,真不会摔着你……” 喜子和其他侍卫听得不住咋舌—— 这姑娘说什么?要抱着一个男子共乘,一匹马?这也有些太出格了吧?人瞧着顶漂亮的,怎么性子竟是粗俗到了这般地步?真不知什么样的人家,会养出这般厉害的女儿来。 “你放开我——”男子的声音越发愤怒,甚而细听的话,明显已是有些歇斯底里了。 陈毓抽了抽嘴角,实在是越听越像,那什么,街头无赖调戏民间美女的戏码呀,不同的是正好颠倒了一下。 而那马也正好从私塾那边绕了过来,众人瞧了一眼越发忍俊不禁—— 却是一个清瘦男子正被裹了蓑衣放置在马背上,他的身后则是之前那位英姿飒爽的女子,不独稳稳的坐在后面,双手还以保护性的姿态紧紧的揽着男子劲瘦的腰身。 怪不得男子方才反应那般大,即便身子骨再不好,可这样被保护着靠在女人怀里的姿势,怕是是个男人就受不了。 注意到几人的视线,男子越发羞得抬不起头来,又知道女子性情执拗的紧,也不和她废话,就只是揪住马脖子要往下面跳。 吓得女子翻身骨碌一下就从马背上滚下来,张开手臂,一副随时准备把摔下马背的男子抱个满怀的模样: “好阿玉,你坐好,莫乱动,我下来,我下来行了吧?” 口中说着,探手抓住马缰绳,又不放心的嘱咐了一句: “你可坐好了,真是摔下来,可不得,让人心疼死?” 最后一句话不觉降低了音调,语气里全是丝毫不加遮掩的疼惜之意。 小心的扶着男人坐好后,猛一抖缰绳,竟是伴着马儿一起在雨里飞奔起来,地上本就湿滑,她这一跑,瞬时溅起一地的水花,两条裤腿一下湿了半截。 “哎哟,好冷。” 女子叹着气,甚而还夸张的抖了抖身体。却依旧牵着马在雨水里一脚低一脚高的跑着,再加上时不时踩到水坑里时长长的抽气声…… 坐在马背上的男子身体顿时一僵,终是一下拽住女子执着马缰绳的手,半晌,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行了,别跑了,上来吧。” “阿玉,你这是,心疼我了?”女子意外之极,瞬时喜笑颜开,仰着俏脸一眨不眨的瞧着男子,忽然反应过来,再耽搁下去,阿玉可不要反悔才好,忙不迭一跃而起,飞身上马。 一直到那匹马没了影子,喜子才回过神来,不住咂巴着嘴巴: “都说东峨州民风彪悍,倒还真是名副其实。” 初时还以为是兄妹呢,这会儿瞧着,分明是夫妻,只这么厉害的婆娘,寻常人怕还真是消受不起。 陈毓抬头,正好瞧见李老汉眼里也全是笑的模样,明显是经常见到这样的情景,不觉莞尔: “瞧老伯的样子,和那私塾先生是熟识的了?” 接触到陈毓探询的眼神,李老汉眼里的笑意却是一下敛去,又恢复了之前老实的有些木讷的样子:“小郑先生是十里外郑家村的小少爷,最是个心善的,一文钱不要,教村里的娃娃们识字呢。就是他那婆娘,瞧着风风火火的,也是菩萨心肠,经常来救济村里吃不上饭的人家……” 陈毓点点头,也不再多问什么,那边李大娘已然烧好了饭菜,一大盆糙米饭,一大锅鸡汤,上面还撒着不知名的野菜,香喷喷的味儿道,闻着就让人口齿生津。 喜子忙从褡裢里掏出锭银子硬塞到两位老人手里: “老伯,大娘,辛苦你们了。这点银子,也是我们的心意,两位一定要收下。”又兴致勃勃的邀请两人一起用饭,李老夫妇却是连道“不敢”,又说灶膛那儿留的还有饭,那儿也暖和,两人就不去凑热闹了。 那边陈毓几个也跟着坐下,每人盛了一碗饭,各自无比香甜的吃了起来,只是一碗饭没用完,几人就慢慢软倒在地。 “成了。”李老汉一步跨出灶间,哪还有之前表现的丝毫老迈?便是木讷的李大娘举动间也多出几分敏捷来,抬脚踢了踢陈毓,脸上露出几分嫌弃: “果然是富贵人家娇养的孩子,这么容易就被撂倒了,早知道也让七爷和大小姐留下来看个热闹了……” 话音未落,一阵哒哒的马蹄声再次响起,两人抬头,明显吃了一惊—— 怎么七爷又回来了? 更不可思议的是方才还中气十足捉弄七爷的大小姐这会儿竟是横躺在马背上,一点声息也无。 “李堂——”那七爷明显骑马的水平不高,再加上行动不便,一勒马头之下,一个坐不稳,登时从马上栽了下来,好巧不巧,正好落在陈毓几人身侧。 “七爷——”李堂吃了一吓,忙要跑过去,不妨方才还“昏迷不醒”的陈毓一下从地上坐了起来,手臂闲闲一伸,正好扣在男子的脖颈上。 ☆、第173章 故人 “你,你——”李堂早已是目瞪口呆。 明明方才还一切尽在掌握之中,怎么这么大会儿功夫就天翻地覆了?方才还当做弱鸡一般的富家少爷,转眼就成了夺命修罗—— 李堂的眼力也不是盖的,一眼瞧出来,对方姿势看似随意,可手指恰好扣在七爷的命门处,只要微一用力,怕是七爷立即就会命陨当场。 “你,你不要乱动——”李堂脸都白了,别看七爷手无缚鸡之力,平日里瞧着真真就跟个玉人儿似的,却着实是几位龙头老大最宝贝的,别说是这人一车财物,就是劫个金山银山,真是让七爷把命丢在这里的话,再把自己两口子的人头算上,都不够赔七爷这条命的。 又恨铁不成钢的瞧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大小姐——你说平日里铁打的一个人,怎么说躺下就躺下了呢?而且这是多好的美人救美人的机会啊,倒好,她倒成拖累了。 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个稳妥的方法来,就这么片刻功夫,李堂已是汗湿重衣,哪还有方才智珠在握的得意? “不要伤了我家七爷,有事,有事好商量——” 一边说着一边给旁边的李大娘使眼色。 李大娘身形慢慢的往院门外踅去,刚要悄没声的去拉那正在吃草的马儿,一道悠悠的声音传来: “莫慌莫慌,我们家马儿性子有些燥,大娘还要小心些才好。我这会儿正好还饿着,对了,那位老伯,你帮我再盛些鸡汤来可好?” 一番话说得李大娘脚下猛一踉跄,好险没摔倒。 李堂一张脸皮瞬时臊的通红,审度了一番形势,却是并不敢反抗,偷眼瞧了一下依旧横七竖八昏睡在地上的其余几人,心一横—— 这小子瞧着细皮嫩肉的,能有多厉害?自己若能趁此机会抓个人质,说不好可以先把七爷给换过来。 哪想到身形甫一动,一粒石子随即电闪而至,李堂“哎哟”一声扑倒在地。 “真是不听话。”陈毓蹙眉起身,哥俩好般的拐着那私塾先生的脖子,另一手则是掏出几粒药丸,俯身一粒粒喂进喜子几人口中,那私塾先生被拖拽的不住踉跄,两条腿无力的拖在地上,却硬是忍着不肯说一句求饶的话。 及至陈毓喂完众人药,站直身体,才发现方才太过用力之下,私塾先生的脸都憋得有些青紫了。 “哎呀,这是怎么说的?你——” 却在看清私塾先生的模样后,怔了一下,手也随即松开。 那私塾先生骤然失去依靠,一下扑倒在泥水里,却根本顾不得自己,而是往前爬了几步,探手托起女子紧闭着眼睛的脑袋: “信芳,信芳,你怎么样了?” 方才还冷冰冰的人儿,这会儿却紧张的呼吸都是急促的,哪还有之前的一点儿清冷不耐? “公子——”赵城虎几个最先清醒过来,然后是喜子。看清周围的情形,不觉倒吸一口冷气。如何还能不明白,方才竟是着了这些人的道了。 喜子慌得围着陈毓不住来回转: “少爷,你没事吧?” 赵城虎几人也满脸愧疚,真是大江大河都过去了,再没想到,竟会阴沟里翻船。明明瞧着这老两口怎么看都是忠厚的人,再也没料到,竟是包藏祸心的贼人。若非公子警醒,这会儿可不被人包圆了? 几人沉着脸,唰的抽出宝剑,明晃晃的剑尖正指向一身泥水的私塾先生。 李堂吓得脸都白了,有心上前把人护住,奈何怎么也站不起来,一张脸都有些扭曲: “住手!你们若敢动我家七爷一根手指头,就别想活着离开东夷山。” “是吗?”赵城虎冷笑一声,反转刀背,在李堂背上用力一磕,声音中满是戾气,“你们七爷的命,能比得上我家公子金贵?” 公子可是堂堂六首状元,更是成国公府的娇客、镇抚司指挥使全力护佑的人,真是在这里出了意外,再有势力的山贼也是分分钟被灭掉的命。 绑好李堂,又要去拽那私塾先生和躺在地上的女匪首,那私塾先生张开双手倾身护住女匪,一双黑湛湛的眼睛亮的吓人: “不要碰她——” “不碰她?”赵城虎抓住男子的后背,随手拿了根绳子就想把人捆起来。 却被陈毓拦住: “慢着。” 口中说着,人已来到男子面前,蹲下来直面男子,试探着道: “你是,郑,子玉?” 男子明显吃了一吓,下一刻却是板起脸来,也不看陈毓: “你认错人了。” 脸上却分明有悲色一闪而逝,俊美逼人的容颜上凭空多了些萧索之气。 “子玉,果然是你。”这样夺目的外貌,即便当初匆匆一面,过了这么些年,却依旧好辨认的紧。陈毓再无疑虑,不待男子反应,抬手解开郑子玉身上的绳索,“原来你们一家竟是到了这里吗?郑大哥他们,可还好?” 语气却是复杂之极。 不怪陈毓如此,实在是当初严宏那般摧残郑子玉,会被郑家兄弟杀死也在情理之中。而且当初在西昌府,若非郑家兄弟出手相助,自己早已葬身洪流之中,便是西昌府百姓,也不知有多少人要家毁人亡。 严家父子落得那样的下场委实是咎由自取,只可惜自己彼时没有能力护住郑家,只能眼睁睁的瞧着那么一大家子和上一世的自己一般沦落江湖。 眼下郑子玉既然在此,岂不是意味着郑庆阳兄弟就在左近? 眼中亮光一闪: “郑大哥他们,眼下就在东夷山?” 之所以能识破李堂夫妇的阴谋,实在是上一世也好,几年前也罢,陈毓都到过这里,知道从这里往东夷山,除了这李家村外,再没有其他村落。 而之前李堂却说什么十里外的郑家村,这会儿想想,说的应该就是郑家吧? 听陈毓说的亲热,郑子玉终于觉得有些不对—— 俗话说民不与官斗,更何况兄长们杀的是严家那样的京城贵人呢?以致这些年来,一大家子四处漂泊,居无定所,还是两年前,才来到远离故乡的东峨州,本以为这里远离京都,当能安定下来,哪知道打听之下却惊闻,镇守东峨州的将军却正好是严宏的叔叔。 彼时父母病体老迈,还有不良于行的自己和尚且年幼的侄子侄女,一大家子已经再禁不起那般颠沛流离的生活,无奈何,大哥终于决定,投入东夷山,落草为寇。 方才陈毓认出自己时,郑子玉还以为是官府对自家的追缉并未撤销,怎么听这位传言中“无恶不作”的富豪县令的话,似是和家里有旧? 郑子玉慢慢抬起头来,注目陈毓,神情有些恍惚——这么出色的容貌,自己好像真是见过呢。 这边陈毓也是百感交集,当初第一眼见到郑子玉,是如何潇洒自负的一个富家小公子?现在看着,却是一潭死水一般。探手扶着郑子玉坐下: “子玉不记得我了吗?我是,陈毓啊,西昌府知府,陈清和之子——” 陈毓?郑子玉瞳孔瞬间猛地一缩。 同一时间,李大娘也一路打马如飞来至山门外: “快,快开山门,我要见,大当家的——” 一路上都没喘口气,李大娘已是连话都说不囫囵了。 “怎么了?”郑庆阳正好带人在山寨中巡查,听见喊声往外一瞧,蹙了下眉头,“李大嫂?” 这些年来见惯了人间寒凉,尤其是每到一处,莫不要受些官府盘剥,更是看尽了人间不平之事,依照郑庆阳原来的性子,势必要针锋相对的,却又碍于自己逃犯的名头,唯恐给家人招祸,不得不把所有的苦楚全都咽下去。 自从在东夷山落草为寇,却是把从前的忌讳全都丢了,更是定下规矩,贪官恶霸之类的人物,乃是山寨必劫的对象。 也因此,听说有一个捐了县令的官宦之子要经过东夷山,郑庆阳就早早的派了李堂夫妇下去望风,当时只嘱咐他们有机会的话就动手,不然切不可打草惊蛇。 现在看李大嫂的模样怎么不大对劲啊? “老大——”李大嫂也瞧见了郑庆阳,好险没哭出来—— 都是自己和相公太想立功了,又瞧着那小公子白白净净的,甚而还骗过了他的那些手下,哪成想最厉害的人偏就是他们以为最无害的那个公子! “七爷,七爷和大小姐,被人家,给捉了!” 郑庆阳一下僵住,后槽牙几乎咬断: “去把二爷几个全都叫来,点齐寨中兄弟——记得,莫惊动老太爷和老太太。” 语气中全是戾气—— 一家人家破人亡、四处飘零,才保住小七的性命。那个县令竟然想要动小七,早年连严宏都敢杀,这么一个县令又算得了什么! ☆、第174章 闹剧 东峨州将军府。 一个内着天青色武士劲装,外罩一件同色系大氅的男子正居中而坐。 可不正是东峨州最高军事长官严钊严大将军? 严钊身材高大,但看外貌也算得上英武过人,只是额角有些窄,连带的衬得一双眼睛也不免有些阴鸷。 严钊的面前,这会儿正坐着一个身着副将服饰人,那人手中还有一个小小的竹筒,边递给严钊边笑嘻嘻的道: “三哥你果然神机妙算,咱们守军前脚撤回来,后脚东夷山的匪人就有了动作,据斥候来报,那李家村这会儿已是混入了不少匪人,但等着那陈毓一到……” 后面的话却是咽了下去。 这几年来,并非没有和东夷山匪人交锋过,奈何对方竟是非同一般的勇猛,更是对官军仇恨的紧,那般不要命的血淋淋的打法当真令人胆战心惊。 更离谱的是一群匪类罢了,偏纪律还严明的紧,着人多方探查之下,愣是除了新任匪首是从外地流落而来之外,再查不出丝毫有用的信息。 只时间长了,却也摸透了这一群土匪的习性,虽是做事肆意妄为了些,倒是并不扰民,很多时候就是夺些财物罢了,还专对着那等富商恶霸,临撤退时还不忘特意送到穷苦百姓家些。再有就是贪官污吏,若然落到那些东夷山匪首手中,下场更是尤为悲惨。 却也正因为这个特点得到了东夷山周围百姓的大力拥护。因有官员折在东夷山中,严钊也不是没有派人进山剿贼过,只一则那匪首颇通军事,二则东夷山易守难攻,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官府这边刚刚有个风吹草动,便马上有那等愚蠢小民跑着通风报信。 以致严钊数次出兵都是举步维艰、无功而返。 又有东峨州作为大周朝的东大门,无论如何不能把时间都花在几个小毛贼身上吧?无奈何,严钊只得分出部分人马守在东夷山下,以备不时之需。只要那些匪人不是闹得太过火,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噤声!”却不妨严钊猛地低喝到。 更是快走几步,唰的一声拉开房门,耳听得“呯嚓”一声响,连带的一个颇受惊吓的女子虚弱声音传来: “老爷——” 严钊蹙了下眉头,声音明显有些发冷: “夫人?你怎么在外面?”再想不到外面的人竟是自己夫人华婉蓉。 后面的男子也跟着探出头来: “三嫂——” “老爷不是有些咳嗽吗,”华婉蓉神情明显有些受伤,“妾身就熬了碗冰糖雪梨水,想着给老爷送来……” 说着委屈的朝地上瞧去,脚下撒了一地的可不是几片雪梨? “有劳夫人了。”严钊神情稍霁,“我和四弟还有事商量。夫人先回去吧。” 华婉蓉低低的应了声,神情里明显有些哀怨,又跟有些不自在的站在后面的男子点了点头,这才转身离开。 “嫂子是不是生气了?”待到完全瞧不见华婉蓉的身影,男子才小声道。心里却是腻味的紧,也不知当初三哥怎么想的,放着京城中那么多大家闺秀不选,偏要把这么个整日里病恹恹的女人娶进门。即便是续弦,还是觉得三哥亏了的。 严钊皱了下眉头,却是并没有回答: “好了,你下去吧。对了,派人去知府衙门一趟,告诉梁景文一声,后日一道去靖海关巡查。” 靖海关号称大周东门锁钥,最是东方边境的门户所在,正好就在苜平县境内。 至于说陈毓,自己既然出手了,就断没有让他还有留在苜平的机会—— 单凭陈毓是成家的女婿,这靖海关就绝没有落入他手中的道理。更不要说那陈毓还和大哥及侄子的死有关。 顺手摘下挂在墙上的那柄宝刀—— 这宝刀乃是东泰国皇室所有,最是一柄神兵利器,自己当初见了一眼,便说不出的喜欢,谁成想转天二皇子就亲自送了过来。 当然,会选择踢开成家,追随二皇子,并不仅仅是因为二皇子先后大手笔馈赠的其他价值连城的东西,还有其他方面—— 自己明明是和成家更亲近的严家子弟,成家倒好,竟是对自己没有丝毫优待,就比方说如今的军中新贵顾云飞,成家对他竟是比对自己还要看重。 还有华婉蓉—— 再没料到,自己当初心心念念的女子,竟是那顾云飞不要的。 一想到当初华家那个庶子的话,严钊就觉得整个人都要气炸了。还以为成家有成人之美,才会帮自己求娶华家女,再不料却不过是帮那顾云飞解决麻烦罢了。 这样也好,即便投靠了二皇子,算计成家,自己也不必有丝毫过意不去了。 听严钊如此说,严钢顿时眼睛一亮,笑嘻嘻的就退了出去。待回到家中,先抱着刚纳的爱妾瑞娘亲了个嘴儿,然后才道: “你哥哥的机会,来了……” 瑞娘的哥哥名叫杜成,正好是苜平县县丞。 别看三哥是个武人,却最是个心思难测的,更妙的是,后日可不是陈毓到赴官任的最后期限所在? 既然做了这般安排,那陈毓铁定是当不成苜平县令了,说不好,小命也得搭进去。到时正好让杜成补了缺去。 同一时间,李家村周围也响起了骤雨般的马蹄声。 被捆着扔在地上的李堂拼命支起脖颈,恶狠狠的扭头瞧着房间里—— 就在方才,那个自称陈毓的小子说了“西昌府”这几个字后,七爷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竟是眼瞅着往地上倒下去。再然后,那陈毓,就直接抱了七爷进了房间,这都小半个时辰了,都还没出来过。 要说自从换了老大,整个山寨的面貌就大大不同了,寨里的兄弟终于能吃饱饭了,哪个不是从心里崇敬老大他们? 连带的也就自动自发的把保护身有残疾的七爷当做自己分内的事。 之所以如此,一则就没见过比七爷生的再好看的人,就是原来山寨老大的女儿李信芳大小姐,都没七爷长得俊;二则,七爷的性子也和善的紧,最是个怜老惜贫的,若然寨中兄弟犯了错,去求七爷一准儿好使。 而且七爷的性子大家也都明白,最是不耐烦陌生人靠近,像信芳大小姐,也是屁颠屁颠的跟在七爷身边这都几年了,才算是能挨着七爷的边了。 而就在方才,那个陈毓不但一而再再而三的把七爷囚禁在他身边,倒好,还直接把人抱进去了。更要命的是,到现在都没出来…… 好在听声音应该是老大他们来了,敢轻薄七爷,待会儿一定要把这混蛋县令给碎尸万段。 正自咬牙切齿,便听见一阵□□声响起,却是李信芳,正悠悠睁开眼来。一个骨碌就想从地上爬起来: “阿玉——” 下一刻却是浑身一僵,不敢置信的瞧着身上的绳子,暴怒无比: “是谁?哪个王八蛋敢暗算老娘——!” 一句话未完,房门忽然啪嗒一声打开,两个相互依偎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可不正是自己心心念念的阿玉和,那个也是生的顶好看的陌生男子? 李信芳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又因为转变太为突然明显有些拿腔拿调的古怪和别扭: “阿玉,你也在啊——” 又忽然意识到一件了不得的事,那个男子,竟然抱着阿玉,直气的一张俏脸都扭曲了: “你你你,你是谁,怎么敢抱着我家阿玉?我和你拼了!” 明明之前在山寨中,除了郑家几位哥哥,阿玉也就允许自己一个人靠近罢了。 说着就要往前冲,却是浑然忘了,自己本来是被绑着呢,竟是咚的一下趴在地上,好巧不巧,正好趴在陈毓和郑子玉的脚前面—— 看向郑子玉的眼神可怜巴巴的的,真是要多温柔就有多温柔,至于再转向陈毓,那眼睛中却是嗖嗖嗖的不停往外放小刀子: “贼子,快放了我家阿玉!竟敢对我家阿玉下手,老娘和你拼了!” 陈毓真是哭笑不得,心说难为这姑娘了,还要一心二用,这动作难度可真不是一般的大。又默默看了一眼郑子玉,刚要说话,一个粗犷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院子里的人听着,赶紧把我们山寨里的人放了,不然,定叫尔等尸骨无存。” 陈毓闻声抬头,正好瞧见四面高树上正对着小院的明晃晃的箭头,不由苦笑,郑大哥果然还是原来的性子。 刚要开口,李信芳已经嘶声道: “郑大哥,快来救阿玉,这混蛋竟敢抱着我们阿玉!” 又冲着陈毓嘶声道: “小兔崽子,王八蛋,快拿开你的臭手,谁准你搂着我家阿玉的。” 正在外面指挥众人埋伏的郑庆阳脸一下变得难看之极,脚尖在地上一点,下一刻人就落在了墙头上: “贼子——” 一直在院子里警戒的赵城虎几个抽出武器就围了上去。 “城虎回来!” “大哥不可!” 陈毓和郑子玉的声音同时响起。 李信芳不可置信的昂头——阿玉他脑壳撞坏了吧,不然,怎么竟会护着那个欺负他的男子? 就是李堂也有些发晕,还以为七爷是被胁迫着呢,怎么这会儿瞧着全不是那么回事啊! 郑庆阳也怔了一下——自从被严宏凌虐,除了家人外,子玉就排斥每一个靠近他的人。怎么今儿个却会和一个陌生男子如此亲近? 还未想通个所以然,陈毓已是扶着郑子玉齐齐上前一步,含笑瞧着郑庆阳: “郑大哥,是我,陈毓啊。” “陈毓?”郑庆阳也傻了,不是说来的苜平县令,是个贪官的儿子吗,怎么竟是陈毓? ☆、第175章 难得有情人 再次见到陈毓,郑庆阳也是百感交集。 这些年里见惯了人情冷暖,拖家带口四处漂泊时,郑庆阳不是不恨的—— 想郑家自先祖以来,那一代不是本本分分靠自己本事吃饭的?郑庆阳自问,平生不曾做过一件亏心事。无论如何也不曾想过,有朝一日会被逼到走投无路、不得不落草为寇的境地。 这么多年来惶惶若丧家之犬,也曾想过去投靠昔日交好的兄弟,无奈那些豪气干云的兄弟之前胸脯还拍的啪啪响,可等自己说出事情缘由,却再没人敢留下自己一家,好的还送些银两,更甚者还有直接跑去官府告密的。 这么多人里,倒是唯有当初不过数面之缘的陈毓,不独出手帮自己救出子玉,更帮着安排一家人潜逃出西昌府。 相较于之后所遇的不堪,陈毓的出手相助便显得尤其可贵。 郑家人恩怨分明,这么些年了,自然时刻念着陈毓的好。 还以为这一辈子都不会再相见了,却没料到竟会在东峨州再相逢,更甚者,对方就是自己谋划好要打劫的人。 郑庆阳直羞得满脸通红,当即就要磕头赔罪。慌得陈毓忙探手拦住: “郑大哥,你这是做什么?” 又瞧一眼后面同样神情复杂、失去一条胳膊的郑家老五郑庆宁,不觉叹了口气: “郑大哥一家义薄云天,当初若非郑五哥拼死阻拦,真叫武昌府奸计得逞,西昌府怕是早已沦为泽国。后来更是有你郑家鼎力相助,才能堪堪护住行将被冲垮的大坝……” 当日可不正是郑庆宁护送刘忠浩大师返回武原府时,正遇上武原府偷偷挖河堤的人?可叹郑庆宁既要掩护刘忠浩离开,又要护着河堤,硬是折了一条胳膊在那里。 后来严锋追踪自己到了堤坝处,依旧是郑家人出手,才推下巨石,挡住了洪流冲击…… “我只恨当日自己力量不足,才没能护住郑大哥一家。”陈毓这话也是发自肺腑。实在是上一世做惯了山贼,即便这会儿已是状元之身,却依旧改不了往日的真性情。 似严宏那样的人渣,便是死十次也不足惜。更不要说自己当初相助除了公义之外,更有着私心,不过是怕郑家走上上一世造反的老路罢了。结果郑家果然没反,甚而在还了自家一个大人情、为朝廷立下大功后,依旧不得不亡命江湖。 “好兄弟。”饶是郑庆阳这般铁打的汉子,听见陈毓如此说,也是红了眼睛。这些年来,郑家兄弟心里何尝不是不平之极,只觉老天无眼,迫害良善之家。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听到有官家人替自己鸣不平,即便对方不过是个县令,还是个年纪这么小的、用钱买的县令。 却忽然想到一点,神情不由一紧: “兄弟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还是,当初你帮我们郑家的事,被有心人探查到了?” 虽然郑庆阳没有说清楚,可两人都明白,他口中的有心人自然指的是严钊了。 之所以如此说,实在是之前的流言传的太过奇怪,还有本来驻防在东夷山下的军队突然撤走,先时还觉得是巧合,这会儿怎么看怎么觉得是有意为之。 如果说之前还想不通严钊为何这样做,这会儿见了陈毓,一切都可以解释通了。 当下就把之前关于陈毓的流言包括突然撤走的驻军一一说了。 陈毓还未开口,旁边的喜子就气的跳了起来: “真是岂有此理!我们少爷什么时候花钱买官了?我们少爷考中了状元,还是六首状元好不好?” 一句话说的郑家兄弟都傻了眼,便是方才感动之下跟陈毓称兄道弟的郑庆阳也无措至极—— 陈毓这个年纪做了县令,竟不是靠父荫,而是中了状元吗?还是,堂堂六首状元? 这般想着,看陈毓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却转而想到一点,神情顿时变得难看: “兄弟以状元之名却被贬到这里,莫不是和,严家有关?你实话告诉我,若真是如此,郑家就是拼了这条命不要,也定擒了那严钊来。” 堂堂状元却来东峨州一个穷山僻壤做县令,和发配有什么区别?想来想去也只有被人设计陷害这一条了。 “那严钊的手还伸不了那么长。”陈毓失笑,还是郑大哥这样的性情中人合自己胃口,“就只是以后,怕是少不得有事情麻烦郑大哥。” 正发愁怎么样整支自己的队伍出来呢,郑大哥的山寨可不是现成的地方?更不要说有郑大哥这样的猛人相助,一个严钊又算得了什么?要知道上一世郑家兄弟靠几百人起事,愣是把严钊打的一愣一愣的,若非严钊后来整合了成家军所有的力量,更有朝廷的大力支持,怕是根本不可能是郑家军的对手。 “容小弟先卖个关子,”陈毓眨眨眼睛,明显心情很好,“慢则三年,快则两载,严家必亡。届时郑大哥你们就可重返故里。” 决定了,大舅子送的人到时候就直接送入山寨,归郑庆阳统领,也算是自己的一支奇兵。 “兄弟你是说——”饶是郑庆阳之沉稳都差点儿绷不住,所谓树高千丈、叶落归根,不独郑家二老,便是郑家兄弟又何尝不日夜想着能重回西昌府? 一句话未完,却被一个气急败坏的女子声音打断:“混蛋,我要杀了你——” 房门随之被推开,却是李信芳正拿了把剑气势汹汹的站在门口—— 就在方才,赵城虎得了陈毓的令,送了一颗解药过去,李信芳才明白,自己之所以会突然昏倒,却是之前就着了陈毓的道。 再加上之前亲眼瞧见郑子玉和陈毓“相偎依”的情景,李信芳登时就炸了。 “子玉救我——”陈毓解决了一大难题,心情自然好的紧,哧溜一下站起来,却是掠过郑家其他兄弟,一下窜到郑子玉身后,一手自然的揽着郑子玉的腰,又亲昵的从郑子玉肩上探出半个脑袋来,那模样,真是要多亲热有多亲热。 李信芳堪堪送出来的剑顿时就僵在了那里—— 要知道离的阿玉这么近,整个山寨中除了郑家人外,就自己有这般殊荣罢了,可饶是如此,自己也没敢抱过阿玉呢。 这个小混蛋,他凭什么? 急怒攻心之下,手中长剑朝着陈毓就扎了过去。 “信芳,不得无礼——”郑子玉没想到李信芳这么禁不得激,忙出声喝止。 却不想这一护着陈毓不当紧,那边李信芳顿时红了眼圈。 以陈毓的功夫,即便李信芳不跑神也不是对手,更何况这会儿受了刺激,心神不宁? 陈毓使了个巧劲,轻轻巧巧的就夺走了李信芳手里的宝剑,随手挽了个剑花,下一刻已是手握剑柄,剑尖朝前。 李信芳泪眼朦胧之下那里看得清陈毓的动作?手中瞬间一轻,不独剑被夺走,人也被带的往前扑去。可不正朝着自己的那柄利剑? 这要扎上去,非得弄个透心凉不可。 “信芳——”郑子玉一瞬间只觉得呼吸都停止了,哪还有半点平日里针对李信芳刻意营造的清冷疏离?竟是张开双手就把李信芳抱到了怀里,然后用自己的背朝着剑尖撞了过去。 李信芳也终于回神,眼瞧着那明晃晃的剑尖就要插入郑子玉的后心,直吓得魂儿都要飞了,竟是反手抱紧郑子玉就地一个急旋身,明知道这次要被穿个透心凉的怕就是自己了,却是无论如何也止不住脸上的笑容: “子玉,你,你心里也有我的,对不对——” “你肯这样子对我,我就是死了也值了!” “我做梦都想嫁给你,要是我死了,就让我做一次你的新娘好不好?” “咳咳咳——”一连串刺耳的咳嗽声随之响起,连带的还有一个似是拼命憋着的悦耳笑声。 正拼命诉说衷肠的李信芳终于后知后觉的发现了不对——尼玛,怎么被剑给刺了个洞穿,竟是一点儿也不疼呢?更无法接受的是,周围那一双双目瞪口呆的眼睛又是怎么回事? “郑大哥,我瞧着,咱们山寨里怕是要办喜事了。”陈毓闷笑着第一个往外走去,临离开时还不忘把一个椅子往前一踢,好巧不巧,正好送到郑子玉身后。 郑子玉被撞到腿窝处一个站立不稳,噗通一声坐下,连带的李信芳因为惯性,一下撞上了郑子玉的胸膛。 直到陈毓并郑家兄弟全都鱼贯而出,郑子玉并李信芳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同一时间,陈毓笑嘻嘻的声音再次响起: “子玉,切记惜取眼前人啊。” 自己和郑子玉都是幸运的人呢,虽然曾受尽苦楚,可也算是苦尽甘来,各自找到了相伴一生的挚爱之人…… 两日后。 陈毓一行终于到达了此行的终点,远远的瞧见“苜平县衙”几个大字,几人长长的舒了口气。 赵城虎刚要上前表明身份,却不妨一个刺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去去去,大人今儿个有事,不升衙,不赶紧走的话,小心挨板子!” 那般猖狂的模样,当真是和打发叫花子差不多。 ☆、第176章 下车伊始 赵城虎就有些发愣,又瞧瞧自己几人并陈毓的模样,不免明白了些什么—— 刚被“打劫”过,几人的模样自然就显得很是狼狈。尤其是领头的陈毓,因是个“文弱”书生,这么一路步行跋涉而来,早没有了之前丰神俊秀的模样,不独身上袍子被挂烂了了好几个口子,便是头发也有些凌乱,再加上卷起半截的裤腿上沾满的泥水,就是跟路边的叫花子比也好不到哪里去。 陈毓却是想到了另外一层。 什么叫大人有事不坐衙?是因为前任县令离任,以致县衙中没人主事吗?可即便如此,也不对啊,毕竟,今儿个就是自己的到任期限,苜平县衙怎么着也得派人去迎一下吧?倒好,城门处一个人没有,甚而都自己个走到这县衙门前了,还面临着马上就要被人轰出去的危险。 此情此景,实在不合常情啊。 眼看那差官转头就要往回走的模样,陈毓蹙了下眉头,上前一步:“你们主事者在哪里?让他——” 一句话未完,身后又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连带的还有个男子声音响起: “真是反了天了!张雄,这几个刁民就交给你了!” 却是一个中年男子趾高气扬的走了过来,他的身后则明显跟着一群腰跨□□、明显是东泰人装扮的男子,正推推搡搡押着几个鼻青脸肿的当地百姓大摇大摆的走进来。 那叫张雄的差官愣了一下,方才还无比凶悍的脸上这会儿却是布满了笑意: “啊呀,这不是阮爷吗,又是哪些不长眼的惹了阮爷您不开心啊?” 径直抛下陈毓几人,朝中年男子迎了过去。 “混账!” 本身是锦衣卫,更是在镇抚司指挥使李景浩大人面前也颇有几分脸面的人,走到哪里不是前呼后拥?而一个县衙的小小差官,竟是眼睛长到了头顶上一般。赵城虎等人哪儿受过这般冷遇?一个个脸色难看之极,几人脸色一寒,登时就要发作,却被陈毓不动声色的拦住—— 真没想到,竟能在这么偏远的苜平县都可以再碰到。 那带了一大群东泰武士,俨然一副高高在上老爷样子的人,可不正是老相识阮笙? 要说这阮笙跟自己还真是有几分孽缘啊。先是十年前想要谋夺自家产业被识破,然后四年前又指使李成去抢刘娥母女…… 这会儿自己出任苜平县令,阮笙竟然又大模大样的出现了,而且看情形,这位阮二官人在苜平县可比自己这个县令吃香的多啊。 “差官老爷,是这些东泰人抢了我们上好的蚕丝,您一定要替我们做主啊!”见到张雄,那些乡民眼睛里也闪过一线希望—— 几人都是本地百姓,家里种有数亩桑园,赶巧今年风调雨顺,各家蚕丝都获得了大丰收。除了品相不好的留着自家纺纱织布用之外,但凡上等的,全拿了来指望能卖个好价钱。 不成想,却是碰到了阮笙一行。 “我们那些丝,好歹也得两文钱一两吧,这些东泰人倒好,竟是两文钱就要称我们一斤。这么低的价钱,我们真是连本都不够啊!可怜我那小孙孙还等着老汉卖完丝给他买个烧饼回去呢……” 最前面一个面貌黧黑的五十左右的老汉说着眼泪都下来了。 后面几个汉子也都红着眼睛齐声喊冤,恳求张雄给他们做主。 却被阮笙一瞪眼打断:“全他娘的胡说八道。” “两文钱可是你们自己定的价格,等老爷我说要买了,竟然又想坐地起价。坑不成阮爷我就想动粗,还真以为阮爷是好欺负的不成?”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这帮刁民,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连朝廷都说和东泰亲如一家,你们倒好,竟跟朝廷对着干,我瞧着怕是包藏祸心,想要破坏朝廷跟东泰的友好睦邻关系吧?” 说着转头对张雄道: “叫我说这些人先收监,然后每人打几十板子,以儆效尤。张差官以为如何?” 语气那叫一个强硬。 亏得陈毓知道他的底细,不然还以为这阮笙才是苜平县的县太爷呢。 “你胡说!”被捆着的一个汉子气的浑身都是抖的,“东泰人又怎么样?难不成就高人一等不成?凭什么你们抢了我们的东西又打人还不准我们还手了?” 说着挣扎着朝那叫张雄的差官跪倒: “大人,大人,我们冤枉啊,您一定要给我们做主啊!” 县衙前一时哭声震天。 也有路过的百姓,听到哭声不免站住脚,待听清楚几人哭诉的内容,脸上也都义愤填膺: “又是东泰人。” “可不,我上回攒了些鸡蛋,结果倒霉的紧,正碰见这些东泰武士喝醉了耍酒疯,竟拿我的鸡蛋打起了仗,砸碎了我一篮子鸡蛋不说,还打了我一顿……” “李二家的牛,不是也被这些人给强行拉走宰了吃吗?李二追过去,就被打发了一两多碎银,气的李二这会儿还在床上躺着呢!” “可不,也真是奇了怪了,咱们站的到底是大周的国土还是东泰的啊,不然,怎么会老让一帮东泰人耀武扬威?” 七嘴八舌的议论令得阮笙脸色便有些不好看,沉着脸对张雄道: “张雄,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这些人给押下去,还是说,让我亲自对你们杜县丞说这件事?” 语气里分明已是有些怪罪了。 张雄顿时一激灵,忙不迭赔笑: “阮爷莫恼,您老是什么人,用得着跟这些低贱小民一般见识?您放心,我这就让人处置这些刁民,包您老满意。” 这位阮爷可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不独是东泰摄政王眼前的红人,便是大周朝,后台也硬的紧。 即便跪在脚下的这些百姓哭的凄惨,却又同自己有何干系?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莫要惹了阮爷生气才好。不然,说不好一会儿工夫就会丢官去职。 当下脸一沉,回头就去招呼身后的差人: “还愣着干什么?没听见阮爷的话吗?还不快把这些刁民给带下去。” 一句话出口,跪在地上的人全都傻了,便是旁观的人也纷纷不平: “你们到底是大周的官还是东泰的官?怎么能问都不问就把自己的百姓给抓起来?” “还有没有天理了!” 便是那些差人也明显有些犹豫,其中一个身材魁梧胡子邋遢的汉子更是直言道: “事情还没弄清楚呢,怎么就能随随便便把咱们的百姓关进监狱?” 没想到自己都发了话,还有人敢唱对台戏,阮笙脸色一下难看之极。便是张雄,也颇觉下不来台,待看清说话的人是谁,直接冷笑出声,阴阳怪气道: “我道是谁呢,原来是咱们苜平县前县尉李献大人啊,怎么李大人莫不是忘了什么,以为自己还是威风凛凛的县尉大人呢?” 说着脸一沉,冲其他差人道: “让你们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然就和某人一样,滚回家去自己吃自己!” 这般指桑骂槐的话无疑诛心之极,李献气的浑身都是抖的。 其他差人也面面相觑—— 李县尉前些日子可不就是因为护着苜平百姓而直接和东泰人起了冲突,才落得直接被罢免的下场? 到了这般时候,陈毓如何不明白苜平县到底是什么情形,忧心之余更是一肚子的火气—— 怪不得上一世东泰人会那般容易就打开了大周的东大门,这会儿瞧着,说不好不是东泰人攻破的靖海关,而是大周自己从里面给人家开的门吧? 这还是大周的国土吗?简直就把东泰人当爷爷供着了。 瞧瞧阮笙这颐指气使的模样,之前不定做了多少欺压百姓的事了。 眼看那些差人虽是有些犹豫,可迫于阮笙和张雄的淫威,就要上前押走乡民,陈毓冲赵城虎几个使了个眼色。 赵城虎几人早憋了一肚子的气,这会儿得了陈毓授意,当下就齐刷刷的站了出来,正好拦在那些差官的面前。 几人虽是衣衫褴褛,浑身的气势却是惊人的紧,那些差人顿时吓得不住后退。 张雄冷哼一声,斜睨赵城虎几人一眼: “哎呦呵,还真有不怕死的,你们要是想跟这些刁民作伴,爷就成全你们。” “在我面前称爷?这脸还真不是一般大啊。”赵城虎冷笑一声,忽然伸手,一把抓住张雄的衣领,然后抬手就是狠狠的一巴掌,“混账东西!吃大周的,喝大周的,竟然要替东泰人卖命,你们家祖宗要是地下有知,不知道会不会半夜里从坟墓里爬出来找你这个不肖子孙算账啊?” 手下更一用力,张雄整个人就朝阮笙砸去。 阮笙本来正无比得意的负手而立,哪想到会有此变化,一个躲闪不及,正正被张雄砸了个正着。 踉踉跄跄的后退好几步,却依旧收势不住,顿时摔了个屁墩。虽然并不十分疼,这么多人面前无疑丢人是丢大发了。恼羞成怒之下,指着赵城虎等人道: “敢对爷动手,还真是活腻味了!” 也不理地上的张雄了,转而冲那些本来抱着胳膊一边看笑话的东泰武士怒道: “还傻愣着干什么,打,给我狠狠的打!” “壮士,你们快走——”已经被其他人给松了绑的那些百姓也缓过劲儿来,见此情景,忙不迭拉了一下赵城虎,神情间无疑又惊又怕,“这些东泰人功夫好的紧,之前就有人被打死过……” 更让所有人都想不通的是,罪责最后还被归到了被打死的人身上,反倒是打死人的东泰武士,却是半点儿事没有。 “想走?晚了!” 那为首的东泰武士却是冷哼一声,旋即抽出手里的大刀,朝着赵城虎兜头砍去。 围观百姓顿时吓得面容大变,有那胆小的立即捂住了眼睛,这么一下真砍上去,那位好汉怕是立马就得交待。 赵城虎却是不避不让,闲闲的抽出自己斜跨的钢刀,朝着那武士凌空劈下的大刀迎了过去。 “找死!”那东泰武士脸上得意的神色更浓,要知道东泰武士最讲究刀法,比其他武器不行,比刀法的话,怕是没几人能比得上自己。 眼看着两刀相交,自己必然能力劈此人于刀下。 一念未毕,耳听得“咔嚓”一声响,下一刻东泰武士发出狼一般的痛苦嚎叫声—— 却是自己的刀竟是被对方一下砍成两截,更不巧的是断掉的刀刃竟然好巧不巧,正好插在脚背上,顿时血流如注。 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变故,所有人都惊住了。 那些东泰武士也僵了一下,下一刻却是尽皆抽出武器,朝着赵城虎几人就扑了过去。 只是这些人虽则凶猛,却哪里是赵城虎这些镇抚司杀人的祖宗的对手?竟是不过几个照面,就被揍得躺了一地都是。 环顾四周,除了张雄并阮笙外,所有人竟然全都躺倒在了地上。 周围静了片刻,下一刻响起一阵轰然叫好声—— 不怪百姓如此激动,实在是被东泰人欺压的久了,偏是那些官老爷们也没一个人管。苜平百姓还是第一次这么扬眉吐气。 而相较于百姓的欢声雷动,张雄和阮笙则吓坏了。 尤其是阮笙,再如何不过一个秀才罢了,平日里又是耀武扬威惯了的,那见过这阵仗?当下白着一张脸对张雄道: “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寻县丞来,就说有刁民造反了!” 说着当先就往县衙里跑。哪知刚跑了几步,迎面就见几个人影正从县衙里走出来,被簇拥着走在最前面的可不正是严钊严将军?和他的并肩而行的,则是东峨州知州邓斌,后面还跟着县丞杜成。 阮笙顿时大喜过望: “严将军,邓大人,杜大人,你们来的正好!不知从哪里来了群刁民,竟是敢对我动手,你们可一定要为我做主啊。” 作者有话要说:  天气真是变冷了呢,大家注意保暖啊,(*^__^*) ☆、第177章 立威 几人站住脚。待看清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的东泰武士,也明显吃了一惊。尤其是知府邓斌—— 要说在这东峨州知府任上,邓斌心里也是憋屈的紧。实在是和东泰人打交道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从来都只有大周人吃亏的份儿。 倒不是邓斌不想给百姓做主,只自己一个文官罢了,若没有军队撑腰,就是有理也和那些东泰武士掰扯不清。 再加上近年来,东泰风头日盛,便是朝廷也对东泰另眼相看,对东泰这个“小兄弟”当真不是一般的好,不过应了一声“大哥”罢了,真真是什么好东西都舍得给。但凡遇见和东泰有关的事,朝廷老大哥便唯恐委屈了这个小弟。 时间长了,东泰人越发趾高气扬,比方这些东泰武士,在大周的地位竟似是比在他们本国还高。 对此怪事,邓斌也曾颇为看不惯,只这里乃是东部边陲,和其他地方形势又自不同,相对而言,军方的势力更大些,更不要说相较于没什么根基的自己而言,这位严将军后台可是硬的紧,眼瞧着好几次和东泰有关的事务,都差点跟着吃了挂落,邓斌也就歇了心思,索性眼不见为净,只要不闹到自己眼前来,也就难得糊涂罢了。 哪想到今儿个和严钊同赴靖海关,竟然就撞上了这样一件事,而且眼瞧着是东泰人吃了大亏,大周人颇是扬眉吐气。邓斌先是一喜,继而又颇为担忧—— 实在是这阮笙的名号,邓知府也听说过,不管是东泰摄政王面前的红人,还是大世家潘家的亲戚,任何一个身份说出来都是吓人的紧。 再一瞧赵城虎几个虽是衣衫褴褛,却个个身材高大横眉立目,邓斌心里不由忽悠一下,忽然想到一个所在—— 难不成是东夷山那些匪人? 之所以如此想,倒也不是毫无缘由,实在是之前也有东泰武士猖獗太过被狠狠教训的事,事后,东泰人不肯善罢甘休,待告到官府,调查后才得知,出手对付东泰武士的人乃是东夷山匪人。 东泰人万般无奈之下,也只能不了了之。 而这几人说话的语气,明显不是苜平县本地人——听说东夷山现在的匪首可不正是从外地流窜而来?再加上一番绝妙身手,想来想去也只有东夷山匪人符合 想到此处,邓斌明显更加头疼,虽是有心回护,却不知从何处着手,当下只管左顾右盼,丝毫不接阮笙的话。 却不知旁边的杜成早已喜不自胜—— 杜成乃是甲子年的举人,多年考进士无望之下,只得谋了个县丞的官职。哪知时运不济,历经几任县令,都和杜成关系不睦,竟是在县丞任上蹉跎至今。 好容易把家里最小的妹子送给严钢做了小,从而搭上了严家的大船,才在苜平县威风了起来。 便是前任县令,瞧在严家的面子上也和杜成兄弟相称。本来前一任县令犯错去职时,杜成就曾上蹿下跳想要取而代之,可惜后来却得到消息,说是朝廷另有委派,不日就将到任。 杜成顿时被浇了个透心凉,气的在床上躺了三天。原想着还得继续苦逼的在八品官的任上呆着,哪想到前日接到妹夫严钢的信,言辞间无疑透漏出一个消息,这苜平县令的帽子,十有**会落到自己头上。 直把个杜成给乐得,恨不得宣扬的满世界人都知道,更是直接就开始以苜平县县令自居——严钢可是严家嫡系子弟,从他那儿得来的消息又岂能有假? 眼下这么好的一个能彰显自己地位的机会,杜成如何肯放过? 更不要说别人不明白,杜成可是听严钢说起过,这阮笙平日里和严钊大将军私交甚笃,即便是在将军府也是颇有面子的。 如此既能显摆一下自己的地位又能巴结严家家主,当真是妙极。 自己可不是邓知府那样的墙头草,谁都不想得罪。只要抱紧了严家的大腿,以后有的是肉吃。 当下轻咳一声,上前一步,一开口就给赵城虎几个定了罪: “你们是何方匪类,竟敢跑到我苜平县撒野,当真是吃了熊心豹胆。” 一句话说的赵城虎几个一下火冒三丈——这苜平县也太邪门了吗?怎么出来的官员一个两个的全都和东泰人站在一个立场上? 之前那个捕头张雄如此,这会儿出来个管事的也是一样的调调。 只陈毓没发话,几人也并不敢越俎代庖,当下只拿眼看着陈毓,那模样,明显只要陈毓开口,他们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这丫的也给掀翻了事。 却不知陈毓心里的郁闷比之他们几个更甚——上一世可是亲眼见识了东泰人的残暴,眼前这样眼睛长到头顶上的东泰武士,陈毓都不知杀了凡几。 前世落草为寇,尚且不肯受东泰人半分鸟气,没有道理这一世投身仕途,反倒得卑躬屈膝。 虽是但看服饰,陈毓已是猜出三人的来头,尤其是那个武将打扮的人,仅那一身威风凛凛的将军服饰,已经足以让陈毓猜出他的身份来,十有**就是严钊。 只是那又如何? 和上一世不同,成国公一家并未败落,严钊眼下名义上还是成家手下爱将,成家一日不倒,怕是二皇子都不会容许严钊露出什么马脚。只这一点,陈毓就笃定,即便自己做的事情如何过分,严钊也定然不敢说什么。 这般想着,当下脸一沉,冷冷的瞧了一眼杜成: “这位大人也知道这是大周苜平县?但看大人如此不要脸皮巴结谄媚东泰人,在下还以为走错了地方,站在东泰人的国土上呢!” 一句话说的周围百姓纷纷鼓噪叫好,却好险没把杜成给气死,一张脸皮顿时白里透红、红里透青—— 这是谁家的熊孩子啊,年纪不大,说出话来却简直能把人给噎死。而且这话背地里说也就罢了,眼下却是在严将军和一干贱民眼前,活生生当众拔掉了自己一层脸皮啊。 不收拾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自己即便坐上了县令位子,这么个名头下,怕是也抬不起头来。 当下乾指一指陈毓: “放肆!好个牙尖嘴利的匪人!尔等分明是包藏祸心,有心破坏大周和东泰睦邻友好大局在先,公然诋毁朝廷在后,本官面前,岂容你这等宵小猖狂?你们若肯束手就擒还则罢了,不然,全都杀无赦!” 说着,冲张雄一瞪眼: “还愣着干什么,没听见本官的话吗!” 张雄吓得一激灵,心里更是暗暗叫苦,无他,实在是方才已然见识了这几人的厉害,就凭自己这点儿三脚猫的功夫,根本不是人家对手啊。 只是县官不如现管,杜大人既是发了话,也不敢不动啊。好在旁边还有严大将军呢,好歹性命该是有保障的吧? 当下一咬牙,挥刀就要上,却被赵城虎一脚就踹飞了出去。然后上前一步,直接揪住杜成的衣领子狠狠的往陈毓脚前一掼: “什么东西,我们大人面前,焉有你放肆的余地!” 杜成猝不及防,一下跌了个狗□□,平日里霸道惯了的人,那吃过这样的苦头?再抬起头来时,早已是眼泪汪汪: “那里来的混账东西,真是反了!严将军,邓大人,你们可要给下官做主啊。” 下一刻却忽然意识到不对,这莽汉说什么,他们大人? 严钊神情也是一凛,之所以选在今天来靖海关,最主要的就是想要确认一下陈毓的消息。若对方果然未到,则说明之前的安排已然奏效,不管他是不是命丧东夷山匪人之手,苜平县令却是注定当不成了。 而对方方才竟说出“大人”一词,令得严钊一下想到了陈毓,难不成对方竟是如此命大? 下一刻心一横,不然,趁对方尚未表明身份,却是袭击了朝廷命官一事,让自己的亲兵抢先下手? 却不妨刚动了这个念头,陈毓已是抬起脚把太过诧异堪堪抬起头来的杜成再次踹倒: “本官才是皇上亲封的苜平县县令,你一个小小的县尉算得了什么,竟也敢对本官无礼!似你这般蠹虫,享受大周俸禄,吸食大周百姓的民脂民膏,却甘心替欺压我大周百姓的夷人卖命,当真是其心可诛!有本官在,倒要看看谁敢动我大周子民一根寒毛?” 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周围百姓直听得热血沸腾,尤其是那几个受了冤屈的乡民,听清楚陈毓的身份后,早眼含热泪跪倒一地,齐齐高呼: “青天大老爷,求青天大老爷为我们做主啊!” 青天大老爷?杜成直接就蒙顶了,这人胡说什么?他要是苜平县县令,那自己算什么? ☆、第178章 立威(二) 所有人瞧着陈毓,全都惊呆了—— 这少年说什么,他是新任苜平县县令,肯定是,假的吧? 实在是这位怎么看,怕也就弱冠之龄罢了,这么小的年纪就要做一县父母官了?这也太过匪夷所思了吧。 严钊眼睛中的遗憾一闪而过,果然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这小子既是表明了身份,眼下再想有什么动作已是绝无可能了。 倒是邓斌眼睛一亮—— 之前早接到邸报,说是新任苜平县令乃是今科六首状元。听说此子年方十七,对照一下,十有**,就是眼前人。 只即便有些猜到了陈毓的身份,邓斌却依旧是有些忧心的—— 本身六首状元就是百年难得一见,六首状元却被外放到偏远小县做县令的更是千古奇闻。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小状元不定得罪了多大来头的人,才凭着祥瑞之名还会落得此般下场。 今儿个初来乍到,一切未明之前,先惹上阮笙这样有大背景的人,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只陈毓所为,邓斌却也是欣赏的紧,实在是这样下手准狠辣的对付东泰人,也是邓斌最想做的,只早不是年少无知满腔热血的年纪,邓大人也就只好臆想一下罢了。这会儿瞧见陈毓做的事,自然是大为欣赏,也顿起了保全之意。 当下上前一步笑着道: “早听说今科状元乃是玉树临风的少年郎,今日一见果然不虚啊。东峨州这穷乡僻壤,能迎来一位堂堂六首状元做父母官,当真是苜平百姓之幸。陈县令一路鞍马劳顿,定然辛苦之至,不然先去县衙歇息片刻,再行理事不迟。” 眼下最要紧的是防止阮笙和陈毓当面起冲突,好歹暗示了陈毓的身份,让那阮笙知难而退,也让陈毓颜面保存之余,不致招惹上一个背景强大的敌人,至于其他事,再缓缓图之。 一番话说得众人眼珠子险些掉了一地—— 知府大人的意思是,眼前这少年说得竟然是真的,年龄这么小能做县令就已经让人无所适从了,更出人意料的是对方还是堂堂状元郎! 人群中一时静的掉根针都能听见,全都傻愣愣的瞧着陈毓,却是没有人发出一点声音。 阮笙毕竟不是官场中人,东峨州又天高皇帝远,消息自然来的迟,今科状元花落谁家,却是并不知晓。一时有些狐疑,拿不准那邓知府说的是真是假。 毕竟,之前和这位邓知府接触过,最是个滑不溜丢的角色,表面瞧着没一点架子,脸面给的也足,可真有什么事要求到他家门下,一准儿搪塞过去。 再加上东峨州实际的当家人其实乃是严钊,时间长了,阮笙也就把邓斌当个泥菩萨供上了,表面上倒也恭恭敬敬的,内心里却根本没当一回事儿。 眼下听邓斌如此说,心里虽是很不以为然,可邓斌毕竟是东峨州最高行政长官,大庭广众之下,却是不好直接驳了邓斌的面子。 可要真这么被人剥了面皮供人踩在脚下,却又是无论如何也不甘心的。 眼睛骨伦伦一转,正好落到满脸通红艰难的想从地上爬起来的杜成身上,三两步跑过去上前扶起杜成: “杜县尉,你没事吧?哎,都是在下的不对,谁让人家来头大呢,这年头,拳头硬的就是大爷,哪有什么公理可言?人家可是县令,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县尉罢了,也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了。至于我这些手下,” 阮笙站直身体,斜睨着陈毓: “即便我是大周人,可有句老话说‘帮里不帮亲’,我吃的亏暂且不论,就是那些贱民,我也可以不追究,这些东泰武士的医药费,还请,嗯,陈县令给了再说吧。不然,真是引起两国纠纷,影响了大周、东泰友好大局,怕是不好交代啊。” 一番话说得阴阳怪气,不独陈毓几人,便是那些站得近的百姓也听得清清楚楚,顿时面面相觑—— 这阮笙的大帽子也扣得太大了,岂不是暗示新县令居心不良,破坏大周东泰稳定大局吗,要知道,两国之间能有今日的局面,可全是二皇子全力推动所致,期间不知多少有异议的官员都靠边站了,听说便是皇上也因为收服东泰,而被誉为当世圣君呢。 陈县令再是状元,也不过是个县令罢了,那么多大人物压下来,真敢不识时务的硬扛着,和螳臂当车有什么两样? 听在杜成耳里,却是咯噔一下,心里登时有了计较,再顾不得身上的疼,摇摇晃晃的站起来,红着眼睛瞪着陈毓: “想我杜成,为苜平县劳心劳力,再没料到,会落到这样的结局。陈县令果然不愧是状元,下车伊始,着人殴打东泰人在前,□□下官在后,果然是好大的威风。只是朝廷派你主政一方,是为大周效劳,令政治清化,而非为所欲为、滥施刑罚。观君今日所为,和那些酷吏有何区别?杜成就是拼着县尉不做,也要拜表朝廷,请皇上给评评理。” 那般决绝的模样,分明已是彻底同陈毓翻脸—— 反正人已经得罪了,能把这新县令赶走还好,即便自己做不得县令,好歹还能在这苜平县衙有一席之地,设若今天的事被邓知府和了稀泥、不了了之,那自己之后在这苜平县可真就是一个摆设了,之前筹谋了那么多年就会全部成空,再没有任何人把自己放在眼里—— 和阮笙不同,苜平县可是自己仅有的地盘,真是今儿个栽在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手里,以后怕是再无出头之日了。 杜成甚至已经能想象到苜平县人只知有这位小县令,眼里丝毫没有自己的可怕后果—— 这小子年纪虽小,却委实奸诈的紧,这分明是拿自己立威啊。自己要是不能反击回去,可不就趁了他的意? 一时又想到之前严钢派人送的信,虽则语焉不详,可也暗示着这小县令身上必有□□烦,且甚为严家忌惮,再加上有大背景的阮笙跟自己同仇敌忾,但凡旁边的严将军帮自己说一句话,这新任县令的官帽子就得立马丢掉。 越想越信心满满,横眉怒目的瞧着陈毓,一副无论如何不肯善罢甘休的架势。 这是连自己的面子也不给了?邓斌一阵气闷,却也明白自己的处境,在东峨州根本就是孤掌难鸣。这杜成也好,阮笙也罢,实际上都和旁边的严钊大将军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他们之所以这般猖狂,可不就是仗着严钊的势力? 只这两人还真是小瞧了自己,再如何自己可也是堂堂知府,岂是他们可以拿捏的?顶多撕破脸的话以后在东峨州的处境更艰难些。 当下脸一沉,就要开口。 那里想到陈毓却已是停下脚步,瞧着邓斌微微一笑—— 虽是衣着褴褛,稚嫩县令脸上的笑容却依旧灿烂的晃人眼目,更兼别有一种稳定人心的力量。邓斌只觉心中燥怒之意尽去,所谓如坐春风,说的就是这种感觉吧? “多谢明府好意。”陈毓恭恭敬敬深施一礼,“只食君俸禄为君分忧,陈毓既是做了苜平县县令,为官一日,自然要主政一方。” 说完瞧着严钊洒然一笑: “严将军,在下所言,可有道理?”竟然丝毫没有上前见礼的意思。 甚而和方才对着邓斌时的恭谨不同,陈毓的语气明显有几分高傲并兴师问罪的怒意。 严钊心里“咯噔”一下,怎么也没想到陈毓竟然就敢这么直不楞登的朝自己叫板。一时有些恼火,心想你不就是成家的女婿吗,就敢这么在我面前摆谱?却也更多了几分轻视,还以为成家那般百年公侯世家,看人择人定有过人之处,哪想到眼光也不过尔尔。 这陈毓果然如自己所料,就是个会读书的书呆子罢了,不然,怎么会这么早就想搬出岳家压自己一头? 虽是有些厌烦,可这样的人却也是最好拿捏的。 最重要的是,二皇子大势未定一日,就一日不能让成家察觉自己的背叛,不然,不独自己在二皇子那里再没有任何价值,便是整个严家,也绝担不起成家的报复。 邓斌蹙了下眉头,瞧向陈毓的眼神不免有些忧虑。 要知道严钊可是东峨州的土皇帝,得罪了他,绝没有什么好果子吃。而方才陈毓的态度,无疑太过轻慢了些。 旁边的杜成更是心里乐开了花,还真是想什么就有什么,这小县令眼睛是瞎的吧,不然怎么一味的同邓斌套近乎,反而还在严大将军面前端起了架子? 要知道严大将军那般傲气的人,你上赶着巴结都不一定愿意搭理你,敢这么端着,自然立马踹飞出去。 一想到待会儿严钊真是大怒,这小县令就会吃不了兜着走的模样,杜成只觉方才被揍得酸痛都一瞬间一扫而空。 至于旁边的阮笙,则有些晃神,陈毓,这个名字,怎么听着有些耳熟呢? 尚来不及细思,眼睛蓦然瞪得溜圆——天呢,自己看到了什么? 从来都是沉着一张脸,即便是上官面前也难得赔笑脸的严大将军,竟然,在笑? 更不可思议的是,冲着那个一身破烂衣衫,架子端的足足的小县令在笑? 杜成也揉了揉眼睛,分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严钊却仿佛没瞧见众人的失态,依旧冲陈毓笑的和煦: “陈大人年龄虽小,却有这般抱负心胸,不愧是皇上钦点的六首状元。只是今日事起仓促,陈大人又远道而来,正如邓大人所言,必然劳累的紧,既然事情不大,不然,便让他们各自散去,待调查清楚,再行处置。” 严钊竟然也会附和自己的意见?邓斌简直要以为自己幻听了,要知道这位大将军表面瞧着倒也算和善,却最是个一意孤行的。又看一眼陈毓,还是说,这六首状元的身份,并不是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杜成却明显被严钊的话打击到了——大将军的意思,竟是根本不会给自己撑腰吗?言下之意,分明是让两家讲和的意思。 可没了严家的支持,自己再闹腾也不会起什么水花啊,又气又急之下,杜成一张脸都憋成了酱色。又不敢违了严钊的意思,只得呼呼喘着粗气呆呆站着,再不敢多说一句话。 却不妨他这边安静了,陈毓却仿佛根本听不懂严钊话里的之意,竟是傲然转过身来,以打量小丑的眼神上上下下在杜成身上扫了几遍,然后声音一肃,冷声道: “杜县尉好大的口气,我苜平县这座小庙,却是盛不下你这尊大佛。身为县尉,却助纣为虐,眼看夷狄欺负我大周百姓不加保护在前,为虎作伥肆意践踏大周威严在后,你这样的县尉在下可要不起。” 说着瞧向之前被挤兑的李献道: “今日起,你就暂代县尉一职。至于杜县尉,只管回去专心上表弹劾在下好了。” “你——”杜成顿时直了眼,刚要说什么,却不妨被赵城虎反剪了双手就丢了出去,待得跌落尘埃,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直气的一口气上不来,就昏了过去。 阮笙倒吸一口凉气—— 这小县令也太狠了吧?明明年纪不大,竟是个翻脸不认人的主。这般狠辣下手不留情面的手段,怎么就那么熟悉呢? 还有杜成的罪名,是助纣为虐,而自己可不就是他口里那个“纣”吗? 看严大将军的模样,竟是根本压制不了这陈毓的样子,不然,自己先离开避避风头? 哪想到身形刚一动,陈毓的冷笑声再次在耳边响起: “阮秀才,干嘛这么急着走啊?你不是还得给你这群手下讨要诊药费用的吗?身为大周人,却和东泰人亲如一家,阮秀才当真是好风骨。不过,你愿意做别人家的狗是你的事,却不该胡乱咬我大周子民。” 说着,衣袖一甩,那小模样要多傲慢就有多傲慢: “赵城虎,把这阮秀才和东泰武士全都收监,然后贴出告示,就说本官有令,但凡有冤情的,明日都可到衙门里提出告诉,本官定然会为他们做主。” 阮笙身子一软,下一刻已经直接被人捂着嘴拖了出去,连带着那些半死不活的东泰武士也全都被拖走。 直到被丢在冰冷的大牢里,阮笙忽然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到这会儿已是再无疑虑,那个天杀的陈毓,果然就是从前那个算计了自己,逼得自己背井离乡辛辛苦苦跑到东泰讨生活的小恶魔。 ☆、第179章 治不死你 事情发生的太过兔起鹘落,等严钊回过神来,阮笙几人早被押了下去,一切竟是已成了定局。 饶是邓斌这样的官场老滑头,面对这样的雷霆手段,这会儿也是目瞪口呆,再瞧瞧旁边严大将军百年难得一见的憋屈模样,简直比吃了十全大补丸还要痛快。 至于旁边的百姓,早呼啦啦跪倒一片,“青天大老爷”的呼声此起彼伏。 “诸位请起。”陈毓走过去,扶起跪在最前面磕的头都红了的几位老者,亲自送到严钊并邓斌面前,昂然道,“咱们东峨州武有严大将军决胜千里之外,文有邓明府运筹帷幄之中,些许夷狄败类,又有何惧之?有严将军和邓明府在,绝不叫大家再受一点欺侮。” 一众百姓本是受惯了东泰武士的气,乍然扬眉吐气之下,自然个个激动不已,听了陈毓的话,竟是再次冲着严钊、邓斌跪倒,或喊“大将军威武”,或念“邓明府”睿智,群情澎湃万众拥戴之下,哪容严钊再说什么反对的话? 只得强压下心头的恼火,虽是不甘却也只能依着陈毓的意思重申了朝廷会为百姓做主,做百姓坚实靠山的意思。 最后又在几位耆老并陈毓的陪同下去了县衙,食不知味的吃了一顿接风宴,竟是到离开,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帮阮笙求情。 直到上了马,严钊的脸色才彻底垮了下来—— 自己还真是小瞧了这个乳臭小儿! 还以为是个读书读傻了的呆子呢,却没想到竟是个这般难缠的人物。 还有他身边的那些跟随,之前还不觉得,可那些人言谈间丝毫不加掩饰的傲慢,终于让严钊觉得情形有异,稍加打探后便得出一个结论,那赵城虎几个根本不是自己以为的陈家武士,分明是训练有素的铁卫。 怪不得能从东夷山匪人的劫杀中逃脱出来! 而眼前种种却也足以说明,成家竟是对这个女婿极为看重—— 据自己所知,成家铁卫全都掌握在少国公成弈手里,个个都是能以一敌百的好手,成弈既肯拨出来交给陈毓听用,足见对这个妹夫的爱重。 也怪不得对方在自己面前一副尾巴翘上天的傲慢模样,偏是自己,眼下还只能忍着。 一直到跑上一个山丘,遥遥瞧着身后雄伟高大的靖海关,严钊才冷笑一声—— 靖海关号称东门锁钥,却不知那把大锁却是掌控在自己手里!自己想的话,这就是一道固若金汤的雄关,自己若是不愿意,那靖海关也就和豆腐渣没什么两样。 且让这小兔崽子得意一时,就凭自己手里独掌的兵权,早晚会让他为今日对自己的冒犯付出惨重的代价。 至于阮笙,自己却是没法子再公然维护,毕竟,之前也就罢了,眼下却是来了个陈毓,天下谁人不知,阮家和潘家有亲,若然被他看出些什么,毁了二皇子的大事可就得不偿失了。 为了不致陈毓起疑,免不得要暂时躲些干系了…… 吉春抹了把脸,远远的瞧着“苜平县衙”几个大字,神情阴鸷。 作为东泰摄政王奶娘的儿子,吉春可以算得上是颇得吉正雄欢心的心腹之一。更在前几年,因意外结识阮笙,并通过阮笙,帮吉正雄和大周二皇子搭上线,一跃成为吉正雄手下最得力的谋士。 说句不夸嘴的话,如今在东泰国内,即便是达官贵人,也得给吉春几分薄面。 却偏偏在大周一个小小的县令面前接连吃瘪。 之前因为杜成的纵容和严钊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是阮笙也是足可以在苜平县呼风唤雨。至于说吉春,自然更是可以在苜平县横着走的角色。 眼下倒好,竟是连陈毓这个小小的县令的面都见不着不说,还整个处于一种老鼠过街人人喊打的处境下—— 本以为那陈毓所谓的为百姓撑腰,也就说说罢了,东泰数年积威之下,谅这些东泰贱民也不敢公然站出来。 谁知事情却在第二日完全失控,先是一家人站出来,然后竟是足足数百户百姓跟着站出来控告阮笙勾结县尉杜成强取豪夺、搜刮民脂民膏,以致短短数日内,本已被贬斥的杜成身陷囹圄,阮笙那边更惨,直接被打了一百杀威棒后又丢回牢中,到现在还生死不知。 连带的东泰设在苜平县的商栈也有好几处被查封,甚而多家武馆也被殃及。 令吉春着急上火的是被查封的这些商栈之前可全是最赚钱的行当,说是日进斗金也不为过。 更不要说那些武馆,更是有大用—— 一则可以借切磋之名,铲除苜平县的大周武人;二则集结在武馆里的东泰精英,一旦主子挥兵西进,立时便可以成为埋伏在苜平县的一支奇兵,里应外合之下,保管这靖海关形同虚设。 现在倒好,那陈毓竟借口阮笙指使东泰武士行为不法、欺侮大周百姓,先后对商栈和武馆下手。 偏是那杜成倒了之后,竟再没有人肯帮自己说话,整个苜平县说是陈毓一手遮天也不为过。还有之前那些见了自己如同老鼠见猫般恨不得躲着走的大周贱民,也敢公然跟东泰人叫板…… 不过几天时间,吉春就彻底品尝了什么叫举步维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吉爷,不然,属下找人把那陈毓给——”一直伺候在吉春身边的武士做了一个捏断脖子的动作。 此人名叫田太义,乃是东泰最有名的武士家族田太家族第三代中武艺最高也最是心狠手辣的一个,也是设在苜平县的东泰最大武馆田太武馆的馆长。从九岁那年锤死一个周朝武人,到现在,死在他手里的大周武者怕不有百八十个之多。 田太义眼中,大周人根本就是弱的一个眼神都能杀死的弱鸡,怎么能受得了那么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县令在自己面前摆谱?若非吉春不许他轻举妄动,说不好早杀几个大周人泄愤了。 “若然那陈毓实在不识时务——”吉春脸上闪过一缕杀机,下一刻,却又恢复了正常,瘦削的脸上更是堆满了笑容: “秦管家,留步。” 却是那苜平县衙衙门开处,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正缓步而出。可不正是苜平县令陈毓手下一等一的红人秦喜? 田太义脸阴的能拧出水来—— 堂堂大东泰武士,什么时候竟然沦落到连一个小小县令府里的管家都得巴结的地步了。 虽是心里气恼至极,只眼下在这苜平县,吉春才是主事者,田太义只得把满腔的愤怒压下去。依旧阴着脸护侍在吉春身后。 吉春这会儿一门心思的想着如何拿下秦喜这个县令身边的红人,哪里还顾得上搭理田太义的那点小心思? 当下快走几步,堪堪追上喜子: “哎呀,秦管家——” 竟是一边陪着笑,另一边早神不知鬼不觉的塞了张银票到喜子手里。双眼也一眨不眨的盯着喜子,唯恐错过对方一点儿表情。 喜子明显滞了一下,却是银票上的数字太过惊人,略呆了呆,下一刻却是极快的一抬手,就把那张银票塞到了袖筒里。再抬头看向吉春时,绷着的脸明显缓和了下来。 计策奏效了,吉春眼中闪过些得意,却依旧敛容陪着笑脸低声道: “我们阮爷的事,还请秦管家指教一二。” 作为东泰在大周利益的代言人,阮笙无疑有着他人不可替代的作用。怎么着也不能让他落到陈毓手里。 更甚者,吉春也想要试探一下,陈毓之所以如此针对阮笙,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不是我不帮忙,”前后左右打量了个遍,确定附近并没有可疑的人,喜子终于开了口,“不瞒吉爷您说,若是旁的事,秦喜自然万死不辞,唯有阮笙这事,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成的——” 看吉春面露不解,秦喜索性把话说的更清楚些: “我实话跟您说吧,那阮笙却是我们老爷的大仇人……当年得亏他跑得快,不然,我们老爷可不得把他的腿给打断!这会儿既然撞到我们老爷手里,可不是合该他倒了八辈子血霉吗。” 吉春听得频频点头,面上不显,心里却是已经信了七分——果然自己太过高看那所谓的少年状元了,还以为对方太过睿智,识破了自家图谋,才会这般打击东泰商栈并武馆呢,却原来根本就是凑巧了。 看吉春受教,喜子明显心情不错,又捏了捏袖子里的银票,索性好人做到底: “那阮笙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竟然胆敢肖想我们家老爷的银子。当初坑了我们老爷,就该警醒些,找个地方躲着小心度日,倒好,还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撞到我们少爷手里,可不得叫他脱层皮?我听说,那阮笙靠着从我们家坑走的银子可是很攒了些家当,听说怕不有五六万两……” 五六万两?吉春整个傻了眼——不会吧,那陈毓竟然这么大的胃口? 秦喜也不理他,自顾自心满意足的揣上银票离开了——还真让少爷说着了,东泰人果然上赶着给自己送银子了,连上今儿这张银票,已是足足五千两。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就发了这么大一笔横财,喜子真是越发认定自家少爷当真是鬼神莫测、高山仰止了。 却不知被打的遍体鳞伤的阮笙听了好容易见到的吉春的转述,好险没被气的疯掉: “从他们家坑走的银子?”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无耻的人!自己什么时候从陈家坑走一文钱了?明明自己才是差点儿被坑死的哪个人好不好?不独把从姐夫和大哥那里弄来的钱全都赔了进去,还欠了一身的债务,以致落入惶惶如丧家之犬人人喊打的可悲境地。 眼下拼死拼活,好不容易才攒了四五万两银子的家当,那陈毓竟然想要全都占了去?这世道,可真是没法活了。 ☆、第180章 侠之大者 啊呀呀,发财了! 瞧着摆在桌上琳琅满目的一堆,有龙头银票,有金银财宝,甚而还有房屋地契,乱七八糟的摆了满桌都是,瞧着当真是珠光宝气、流光溢彩,馋人的紧。 陈毓坐在中间,秦喜则埋头清点,至于赵城虎几人则肃然守立一旁—— 都说抄家县令、灭门令尹,今儿个算是亲眼见识到了。 本来动身前大家伙还颇为忧心,实在是东泰人有名的无赖彪悍不要脸,苜平县更是自来被视为穷山恶水之地,想着陈毓这么个白嫩嫩的小状元,可别要被人嚼吧嚼吧生吞活剥了吧? 再没想到,陈状元才是真的深藏不露。 瞧瞧这手段,瞧瞧这成果,这才到任几天啊,整个苜平县的精气神都不一样了,百姓言必说小状元,话必讲陈青天,陈毓的知名度愣是直逼大将军严钊,说出话来那叫一个应者云集。 连带的几人出门买个包子都会被多塞给俩当添头,这般受人爱戴的情形,当真跟从前在镇抚司做事时人人当瘟疫一般避之唯恐不及的局面天差地别。 “总共五万一千六百五十二两。”喜子终于清点完毕,转身向陈毓回禀。 又想到什么,忙向自己怀里摸: “这儿还有五千两银票——” 赵城虎几人也个个躬身向前,每人手里捧了张银票——话说那姓阮的老小子还真不是一般的有钱。这几日可不独秦喜,他们也都发了笔小财。若然之前,说不好几人就全都揣兜里了,可见识了陈毓的手段,却是不敢私吞。 却被陈毓摆手止住: “不用。他们既然送来了,你们只管拿着便是。” “多谢大人。”赵城虎几人齐齐道,声音里全是振奋和心悦诚服。跟着状元郎做事果然痛快,看不顺眼的人只管狠狠的打,打完了人啥事没有就等着闷声发大财罢了,连带的还能收获一片颂扬之声。尤其是状元公身上不同于一般迂腐文人的爽利脾气,真是对胃口的紧。 “至于其他的银两——”陈毓思索片刻,很快决定好了银子的归属—— 一部分用来赔偿百姓,一部分上交到州府,还要留一些给东夷山上的郑家送去。 想着又额外拿出五百两银票递给赵城虎: “这张银票给李家送去,作为朝廷对英烈之士的抚恤和褒奖。” 说到这里,眼睛中分明有怒火一闪而过。 陈毓所说的李家,正是刚被提拔为县尉的李献的家族。 李家乃是苜平县第一大家族,后辈子弟允文允武,家族中不独出过文进士,更曾出过武状元。因苜平县特殊的地理形势,李家祖上开设学馆之外,更开了一家仁义武馆,平时锻炼筋骨,待得发生战争,仁义武馆立时就成为大周边军中最锋锐的劲旅。 每次东泰叩关,李家必是第一个投身战火中的家族,为国为民,战死在疆场上的不知凡几。仁义武馆也因此天下扬名。甚而先皇都曾亲赐诏书褒扬。 可就是这样一个本应受人敬仰的节烈家族,近年来在苜平县的日子却是举步维艰。家族子弟一再被官府边缘化,凡是李姓子弟仕途之路不是一般的艰难,比方说李献,虽是名次靠后,可好歹也算是进士出身,在县衙中的官却是越做越小,甚而前些时日差点儿被杜成直接赶出去自己吃自己。 更别说还有一拨又一拨的东泰武士打着“比武切磋”的名义打上门来,李家子弟被打伤打残的何止一个两个? 昔日英雄竟是眨眼间陷入人人得而欺之的可悲境地,而为了所谓的东泰大周和睦友好大局,苜平县也好东峨州也罢,竟是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替李家说句公道话。 以致短短几年间,李氏家族便分崩离析,家中子弟或流落他乡,或留在苜平艰难度日。至于由李家开设的曾在东泰和大周战争中立下汗马功劳,曾经是大周武者荣耀所在的仁义武馆,也被东泰武士当做靶子一次次的针对、打击后,堪堪落入行将关门的悲哀境地。 而这,也是陈毓不齿二皇子并严钊之流的根本所在。 毕竟,皇子争位历朝有之,可无论如何都必须信守一个最基本的原则,那就是不得干犯大义。 从古至今,但凡想要借由外族势力上位的,即便最后能问鼎至尊之位,也莫不是拿割地赔银等种种屈辱条件获得,更不济的,还有索性连大好河山都拱手送给别人的。 而这些屈辱和不公,最后却是全被转嫁到百姓身上。 上一世大周可不就是做了引狼入室的蠢事?只彼时东泰羽翼已成,再想随意驱逐却已是万万不能,以致东部近半河山陷于连绵战火之中,百姓十室九空,尸骨漫山遍野。 只是和上一世自己只能靠刺杀一二东泰大臣意图改变现实不同,这一世自己却是作为执棋者参与其中,更是提前两年让皇上意识到东泰的野心,未雨绸缪之下,自然有极大可能力挽狂澜。 只来到苜平县后,却令得陈毓大失所望——民间但凡提起东泰无不畏之如虎,至于官场,竟是尽皆以结交一二东泰人为荣。 甚而前几日陈毓发布告示,令和阮笙手下东泰商栈发生冲突心有冤屈的百姓尽可到县衙伸冤,结果当日,真正愿意来指证阮笙的人竟是寥寥无几。 本来依照陈毓的意思,阮笙这样的败类,尽可以民怨沸腾为由处以死刑,然后自己再顺理成章派人接管商栈,可事情发展到最后,竟是用了些手段才追缴来阮笙的身家,至于其他打算却是再难实现。 不但那些商栈依旧归东泰所有,便是阮笙,也不得不任他离开…… 这世上最坚固的不是关隘,而是人心。关隘破了可以再行修补,民心若是散了,则苜平县再无关隘可守。 自己若是真想两年后东泰、大周之间的战斗打响后立于不败之地,要做的第一步便是令民心可用…… 同一时间,沉重的监牢门缓缓打开,细脚伶仃的阮笙幽魂似的走出苜平县大牢,本就寡淡刻薄的脸上满是怨毒至极的神情—— 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比一而再再而三被一个小孩子给逼得走投无路更屈辱的吗? 陈毓,我阮笙和你不共戴天。有生之年,必得寝其皮食其肉! 那般扭曲的模样,令得站在牢门外的吉春并田太义二人,也顿觉有些瘆的慌。 “罢了。”吉春迎着阮笙上前一步,意有所指道,“钱财都是身外之物,只要摄政王殿下大事可成,阮君想要多少银两而不可得?” “多谢吉爷施以援手。”阮笙如何不明白吉春的意思,缓缓吐出口郁气,“吉爷放心,阮笙绝不会误了殿下的大事。不瞒吉爷说,在下日前得到消息,兄长已升任兵部主事,并进而接管了兵部铸造司一应事务。殿下想要的东西,笙不日内必将双手奉上。” 一句话说的吉春顿时喜笑颜开——之所以花那么多银两救阮笙,可不就是为了这个—— 如果说东泰和大周交锋最不自信的一点,可不就是在兵器上? 周朝冶炼一道一直遥遥领先于东泰,大周兵部督造的武器更是稳稳压东泰一头。前些时日派往京城的斥候便传来消息,说是周人冶炼技术又有改进,甚而改进后的技术已然投入使用,打造出了世上难得一见的神兵利刃。 若然令得周人军队全部装备上这样的武器,摄政王殿下的西进之路必然困难重重。 而阮笙的保证,无疑让可能的困境迎刃而解。 真是得到那神奇的冶炼术,说不好东泰可以抢先一步装备起来。 这般想着,待阮笙无疑更加热情。示意田太义亲自扶了阮笙登上马车。 待车走了几步,脸上神情忽地一凝。却是被不远处几个人影吸引住了注意——站在最前面神情激动的那人,分明正是自己最讨厌的苜平县尉李献。 之所以如此说,却是吉春的爷爷,当年可不就是攻打靖海关时,死在李家人手里? 李献的对面,还站着一个车上三人都认识的人,陈毓手下那个叫秦喜的管家。而他们的身后,则是擦拭一新的仁义武馆的招牌—— 仁义武馆已经久不招徒,便是那面招牌上面也不知结了多少层蛛网,怎么今儿个又特意亮出来了? 心里不觉一突,不会是,仁义武馆又准备开馆授徒吧? 想了想把马车停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又派了仆人悄悄打探。 那仆人匆匆去了,又很快回转,却是靠近吉春低声道: “仁义武馆明日准备重新开馆……” “重新开馆又如何?”一直静默不语的田太义却是不屑的撇了撇嘴,“一个没有高手的武馆除了被人羞辱,再没有第二个用处。东泰武士能让他关了第一次,也能让他关了第二次。正好在下明日无事,不然就去仁义武馆散散心,消消食,也让大周那些废物点心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武者。” “明日就要开馆?”得到消息后的陈毓也不由一愣,脸上转而浮现出感佩之色,“李家人果然全是真汉子。” 只李家曾经的功绩决定了必然会引起东泰人的忌惮,或者,明日,自己有必要跟着凑个热闹? ☆、第181章 英雄悲歌 “孙五哥,来碗豆腐脑。” 曹大爷走出家门,认真的从兜里摸出两文钱递给正低头一遍遍仔细擦拭桌椅的一个精瘦汉子,眼中神情竟是有些复杂—— 孙五哥本名叫孙勇,在家里排行老五。 只苜平县人不论老幼都会尊称他一声五哥,之所以如此,却是十五年前,孙五哥十七岁时,便以仁义武馆五弟子的名头在东泰人围攻苜平县城时,愣是杀了个七进七出,以一人之力,全活苜平县上百妇孺。那时节,仁义武馆的铁腿孙勇,是何等的威风凛凛,万众敬服…… “曹大爷,您拿好。”孙勇脸上露出一抹憨厚的笑,接过碗,麻利的盛好,又额外多舀了一勺芝麻酱,转动身形时,腿部明显僵了一下。 “小心点——”曹大爷忙上前一步,一手接过碗,又给孙勇搭了把手,“这是,腿疾又犯了?那群天杀的……” 还要再说,几个东泰武士趾高气扬的从旁边经过,瞧见孙勇的豆腐脑摊子,笑嘻嘻的围了过来: “哟呵,这不是铁腿孙勇吗?” “什么铁腿孙勇,叫我瞧着,是瘸子孙勇吧?” “瘸子孙勇太难听了吧,我看呢,还是叫豆腐西施孙勇吧?” “豆腐西施不是个女人嘛?” “你以为孙勇还是男人啊?” “哈哈哈——” 笑声越来越猖狂,孙勇却始终木讷的低着头,仿佛聋了一般。 那些东泰武士笑的够了,看孙勇始终没有一点儿反应,也顿觉无趣,终于起身骂骂咧咧的离开了。 “孙五哥,这碗我收拾干净了——”瞧着那些东泰武士走远了,方才匆匆躲回家去的曹大爷才敢又跑回来,瞧着依旧木头桩子似的杵在那里的孙勇,两行老泪刷拉一下就落了下来—— 十五年前,孙勇凯旋而归,苜平县万人空巷,争着一睹英雄风采的情景仿佛还在眼前,可这才过了多久?曾经的英雄,却是落到这样悲惨的局面—— 五年前,苜平县忽然边门大开,成群的东泰人涌进来。 先是商栈,然后是遍地开花的武馆…… 听那些官老爷们说,东泰人是因为仰慕大周,才会派来这么多人学习切磋,大周人要放下成见,对东泰人友好相待,绝不可有损大周泱泱大国的气度…… 可这样说的话,东泰人不是学生吗?缘何在先生的家里比强盗还猖狂? 当初,那个叫木田一郎的东泰武士可不就是打着比武切磋的名号,先是卑鄙的用暗器打伤了孙勇,然后又打断了他的双腿,更残忍的踩碎了孙勇的子孙根…… 明明是大周的英雄啊,怎么就能被人糟践到这样的地步? “爹——”一个稚嫩的声音忽然响起,却是一个衣着褴褛的五六岁孩子,正踢踢踏踏的跑过来,可不正是孙勇的儿子孙忠? 孙忠的身后还跟着一个面色蜡黄、形容枯槁的女人,女人明显一脸的病容,走个路都不停喘息的虚弱模样,待瞧见孙勇,瘦弱的脸上顿时浮起一缕笑意。 “天还有些冷呢,你怎么就起来了?”孙勇的声音有些嘶哑,满布身上的沉沉死气,却是在瞧见两人后慢慢消散。 五年前,满身血污生死不知的孙勇被抬回家时,孙五嫂正好即将临盆,惊吓过度之下,险些一尸两命,虽然好歹挺了过来,却是自此坏了身子。 “哪里就能冻着我了?”孙五嫂爱恋的帮孙勇紧了紧衣衫,又温柔的拉过孙勇的手,从怀里摸出一个盒子,挖了块儿膏药,细细的帮孙勇涂抹着—— 却是孙勇青筋凸起的掌心上,早已是血肉淋漓。 抹着抹着,一大滴的眼泪却是“啪”的一声落下来,正砸在孙勇的掌心处。 孙勇身子猛地一颤,下一刻抖着手抚上妻子干枯的头发,却是死死咬着嘴唇抬手仰望天穹…… 曹大爷抱着头就蹲在了地上,泪流不止—— 当初东泰人兵临城下,是孙勇救了孙儿,那时自己发誓,这辈子做牛做马也得报答恩公的恩情,可到头来也不过只能在恩人受欺凌生不如死时,买一碗两文钱的豆腐脑罢了。 一阵清脆的哒哒的马蹄声传来,孙勇一家依旧偎依在一起,曹大爷却是抬起头来——不会是那群遭瘟的东泰武士又回来了吧? 下一刻却是霍的站了起来,太过激动,嘴唇都有些哆嗦: “这,这,这不是——” 自己一定是做梦吧?这般骑着骏马,身着绣着苍鹰白色武士劲服的仁义武者,已经是足足五年没有出现在苜平县街头了。 取而代之的是那些梳着各种奇怪发式、耀武扬威的东泰武士。 揉揉眼睛正待细看,马上骑士已经飞身而下,却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英武过人的男子,朝着孙勇深深一揖: “五师兄——” “小,师弟?”孙勇一震,倏地睁开眼来,待瞧见男子身上的劲服,神情里全是不可置信—— 自从东泰武馆开遍苜平县,作为抗击东泰人建功最著的仁义武馆,顿时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一方面是东泰人的疯狂报复,另一方面却是朝廷的视若无睹。 先是大师兄,然后是自己,仁义武馆八个师兄弟死的死、残的残,竟是除了最小的师弟李英外,几乎尽遭毒手。为了避免更多无辜的人被卷进来,师父不得不做出暂时关闭武馆的决定。 而眼前男子,可不正是师父最小的儿子,也是自己的小师弟,李英? “五师兄,这些年,苦了你们了。是我们李家无能,没有护住各位师兄……”瞧着满脸风霜和花甲老人相仿的孙勇,李英也红了眼睛。当初可不就是因为仁义武馆威名太盛,才引来东泰武士的疯狂报复? 一干师兄弟没有死在和东泰人的战争中,却是凋零在种种卑鄙无耻的阴谋伎俩之下。 而其中,最令人心寒的则是朝廷的态度。 最终,曾经令东泰人闻风丧胆的仁义武者终于一个个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这,这是——”孙勇却仿佛没听见,只死死盯着李英衣服上那只苍鹰,“我,做梦了吗?还是我的眼花了?” “五师兄——”李英神情百感交集,一把攥住孙勇的手,“不是做梦,是真的,咱们仁义武馆重新开馆了,爹让我请五师兄回去,五师兄,咱们回家!” 一语甫落,一声鼓音倏忽在天边炸响,鼓韵悠长,直冲天际。 李英眼神一亮,神情激荡: “震天鼓!” 震天鼓乃是朝廷赏赐给仁义武馆的圣物,作为抗击东泰入侵者的最高褒奖,曾经鼓声咚咚中,仁义武者一往无前和东泰人一决生死。 可自从武馆关闭,这面大鼓便沉寂了足足五年之久。 “难道是大师兄?”饶是即便被生生打断双腿也不曾落下一滴眼泪的孙勇这会儿也红了眼睛,却是当初师父曾言,众弟子回归之日,便是震天鼓敲响之时,还以为此生相见无日,难不成竟还有重逢之时…… 而随着鼓声在苜平县城上方传扬,越来越多的苜平百姓也走上街头,茫然的神情渐渐变为狐疑,到最后又变成了激动: “天啊,我一定是幻听了吧。” “没错,是震天鼓!” “难不成,是仁义武馆?!” 先是第一个人将信将疑的绕到曾经仁义武馆所在地,然后更多的人涌了过来,很快,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就在大街小巷上传开,闭馆五年之久的仁义武馆重新开馆招徒了。 被鼓声惊醒的明显不止这些百姓。 木田武馆中,一个正举起东泰□□的二十余岁男子身形猛地一滞,下一刻武馆门一下被人推开,一个东泰武士匆匆跑进来: “木田君,仁义武馆重新开张了。” “仁义武馆?”木田一郎慢吞吞收起刀,接了下人递上来的软布细细擦拭着手里的爱刀,细长的眉眼中满是凉薄和鄙夷,“手下败将罢了,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当初仁义武馆的孙勇伤了父亲一条腿,自己就废了那孙勇三条腿—— 本来可以一刀把那人砍死的,不过嘛,那么容易就死了,哪有让他生不如死的活着更让自己舒坦? “木田君可是准备好了?”又一声猖狂的笑声从门外传来,却是田太武馆的馆主田太义并其他几个武馆的主人,“咱们一块儿去仁义武馆松松筋骨?” “正有此意。”木田一郎傲慢一笑,这些大周人还真是不长记性,当初自己说的明白,但凡敢穿仁义武馆武士服,无论是谁,自己见一次打一次。 同一时间,县衙。 “郑五哥,信芳——” 陈毓亲自接了郑庆宁进门,又觑一眼旁边男扮女装的李信芳,不觉抽了抽嘴角——别说,这小丫头片子自来是个彪悍的主,不是自己认得她,还真瞧不出竟然是个丫头。 李信芳斜了一眼陈毓,恨恨的咬了咬牙——怎么也不相信,自己当初竟然栽在了这小子手里。只来时大当家的有严令,绝不可擅自妄为,更重要的是自己的情郎,和这小子关系极好的模样。权衡利弊,只得扁扁嘴,哼了一声,随手取出一套同样绣有苍鹰的武士劲服扔过去,神气活现的道: “想跟着去也行,这样,叫一声师兄我听听——” 李信芳的爹,也正是东夷山原来的大当家,还有一个身份,那就是仁义武馆的大师兄李庆华。因李庆华已然故去,被指导过拳脚的郑安宁就作为李庆华大徒弟携李信芳而来。 至于陈毓,本就是打着让仁义武馆打压东泰武馆的主意,在东泰和大周和平友好大局的前提下,这会儿自然不好以官方身份前往。索性扮成李庆华的徒弟和郑安宁两人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晚上码字时睡着了,半夜起来接着码,这会儿好困…… ☆、第182章 182 仁义武馆前人头攒动。 从震天鼓的鼓声响彻云霄,短短一炷香的功夫,就跑来了足足上千人。 亏得武馆前有大片的练武场—— 就在昨日前,这里还生满了枯黄的野草,一副荒凉寥落的情景,短短一日功夫,就被清理的干干净净。 甚而武场的中心处,已有十多个身着劲服的武士肃然而立,东升的朝阳打在他们傲然挺立的脊背上,瞬时令得黑色的苍鹰尾羽镶上了一层金边,好像下一刻就会展翅高飞、傲然九天。 眼前的情景太过熟悉又太过陌生—— 曾经,苜平人已经习惯了在仁义武馆中气十足的练武声中睁开眼睛,然后精神抖擞的开始一天的生活,却不想五年前的一个早上,家门却被拖着□□的东泰武士敲响,等被裹挟至仁义武馆,却是亲眼见证了那曾经护佑着父老乡亲的大周武士血洒练武场的情景。 那也是时隔十年之久,苜平老少又一次血淋淋的面对东泰人的残暴和灭绝人性。 时至今日,仍有不少当初的孩童、现在的少年会在充满血腥的噩梦中惊醒。 对苜平父老而言,没了仁义武馆,东泰人就变成了随时会择人而噬的一头凶兽,再加上东泰人刻意涂抹上的那血腥一幕,以致对东泰人的畏惧简直成了一种本能。 而现在,仁义武馆重新开馆招徒了,能够赖以依仗的保护神又回来了!这些年来日日在东泰人震慑下担惊受怕的百姓,先是激动的想要流泪,却很快被练武场上寥寥十多个影子刺痛了眼睛。 曾经仁义武馆怕不有上百武士?再加上各家即便无法拜入武馆,却依旧会在大早上跟着学些普通拳法强身健体的百姓,可不有几百人之多? 神情严厉的李师傅,朝气蓬勃的一众弟子…… 再看看现在,却是一些明显太过稚嫩的面孔—— 已经有细心人发现,场上总共十四个人,却是分成三个纵队,除了李英的身后跟着数个青葱少年外,余下也就红着眼睛的孙勇孤零零站了一队,再然后就是三个年轻人,甚而站在最前面的那个俊俏男子手中还捧着一个牌位,上面赫然写着“先考李庆华之位”—— 李庆华本是铁匠出身,虽然拜入师门时年龄已大,却于武道一途有极强的领悟力,假以时日,必将成为宗师类的人物,更在和东泰人的战争中接连斩杀七名东泰将领,英名一时传遍东峨州。 可惜五年前同样遭人暗算,李家一夜之间化为废墟。 彼时有人说李家已然尽皆遇难,也有人说是李庆华自己心灰意冷,才会索性远走他乡…… 无论如何没有料到,竟是已然撒手尘寰。 犹记得当初李庆华膝下一双双胞胎儿女,这年轻人既手捧灵位,自然应该是李庆华的儿子了。 却不知李信芳这会儿心里也跟油煎一般—— 当初爹爹外出被人暗算,身中剧毒之下,好不容易才强撑着到家,出现在他面前的却是一片火海,爹爹拼尽全力也就救出了自己一个人,阿弟和娘亲家仆却是尽皆葬身火海之中。 那之后爹爹就带着自己仓皇逃亡,又凭借强大的武力成了东夷山的大当家,只是不过一年后,就因为毒性复发而离开人世…… 围观百姓脸上的喜悦渐渐凝结,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唏嘘和感慨—— 这还是当年那个横扫东泰人的仁义武馆吗?这样老的老、小的小的一群武者,瞧着怎么就那么凄凉心酸呢?又真的能再次成为苜平百姓的守护神,和那群穷凶极恶的东泰武士对抗吗? 后方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人群瞬时像水一般朝两边分开。却是以田太义为首的一群东泰武士,正趾高气昂的走来。 待瞧见练武场内的情景,竟是个个捧腹大笑: “哈哈哈,这么一群乌合之众罢了,也敢出来现眼!” 田太义则转身神情傲慢的看向周围百姓: “自古武术出东泰,你们若想习武健身,大可到我们田太武馆来,可莫要因为拜错了师,入错了庙,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话却分明是□□裸的利诱和威胁了—— 虽然心里一万分的瞧不起这些周朝百姓,可彼时摄政王吉正雄送众人来苜平县时却是说的清楚,一则同化苜平百姓,不成的话,再以武力威逼,务要使苜平百姓人心涣散,不至铁板一块。 只这些年来苜平百姓虽是被吓住了,却始终不愿和东泰人亲近。若然真的令仁义武馆重新站起来,怕是之前的震慑作用也会消失殆尽。 人群顿时陷入沉默之中,神情中全是敢怒不敢言的忌惮。 田太义满意的一笑,领着后面趾高气扬的东泰武士一步步来至练武场中心,阴沉沉的冲着馆主李元峰道: “武道一途,至为神圣,岂是尔等这些懦夫可以随便玷污的。或者,是五年前的教训还太轻了,你们这些大周病夫还想要重蹈覆辙不成?” “许是这群废物做男人厌烦了,想学名动天下的孙五侠,做那等不男不女的东西也未可知。”木田一郎阴毒的话语随即响起,那群东泰武士顿时笑的东倒西歪。 “混账东西,我跟你拼了!”这些年苟且偷生,不过是为了妻儿罢了,可这般大庭广众之下被□□至此,依旧超过了孙勇的承受限度。 “好!”田太义得意的一笑—— 今儿来的目的,自然不是说些羞辱的话那么简单,可不就是为了逼得仁义武馆主动提出挑战? 之所以如此,实在是因为那县令陈毓,虽然文绉绉的一个人,和东泰问题上,手段却不是一般的强硬。 从阮笙的下场可见一斑。更有甚者,这人的后台竟然是有周朝钢铁长城之称的成家,东泰人便是如何傲慢,没有绝对把握之前也不敢轻易撩拨。 仁义武馆主动提出挑战又自不同。 “呈呈嘴上威风谁又不会?”诡计得逞,田太义得意的一笑,“真是男人的话,可敢同我大东泰武士签订生死书?” “师父——”孙勇霍的转头看向李元峰,忽然双膝跪倒,“徒儿不孝,不能好好侍奉师父了,还有我那媳妇儿并孩儿,从来没有跟着我过过一天好日子,还要劳累师父能照拂他们一二……”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这般境况之下,孙勇已是抱了必死之心。好在今时不同往日,既有新任状元县令对苜平百姓的爱护,又有仁义武馆重新开馆,便是自己死了,妻儿应也能安稳的活下去。 “勇儿何出此言?”李元峰眼下已是七十有余,一头白发已是如霜似雪,唯有挺直的脊背,诉说着这位老人的傲岸和不屈。双手扶起孙勇,李元峰也是百感交集: “这些年,委屈你们了。” 五年了,为了李氏家族,自己不得不选择低头,却是成宿成宿的睡不着觉,好像一闭眼,就能看见那些本应风华无二笑傲江湖结果却是惨死在东泰人手里的几个徒弟。 那边田太义却是有些不耐烦,冷笑一声:“果然是没卵蛋的懦夫,打还是不打——” 李元峰陡的回过头来: “闭嘴!这里是大周的土地,焉能容尔等鼠辈猖狂?” 田太义及他身后的东泰武士脸色顿时惨白,只觉那声音犹若黄钟大吕,震得人整个都是木的。 “一张生死书何足道哉?”李元峰双目如电,直刺田太义,“只除了生死书之外,还要再加一个条件,那就是你们输的话,所有东泰武馆输全都滚出大周的土地!若是我们输了,便以死谢罪!” 田太义终于恢复了镇定,闻言脸色微微变了一下—— 自己果然小瞧了这老东西,单凭那一手狮子吼,明显功力更在自己等人之上。只除了这老家伙外,其他人自己等可根本没放在眼里。 甚而这老头的条件也是颇为让人心动,毕竟凭自己手里掌握的东西,即便打不过李元峰,也不是全无胜算。 只要想法子阻止李元峰接连出手就够了: “那咱们三阵定输赢,只我还有一个条件,那就是每人只有一次出场机会,不许重复出战。另外,我们东泰武士有好生之德,你们输的话,也不用死,就全都拜到我的膝下罢了。” 周人不是最重视师徒名分吗?让他们跪下喊自己师父,一定比杀了他们更可怕无数倍吧?更好的震慑周人之余,还可借由他们对周人实行怀柔政策…… 李元峰脸色难看了一下—— 这□□的东泰人,果然狡诈! 又看看儿子李英——武馆眼下,能出战的明显只有自己父子俩,只要头两阵自己父子赢了,就意味着锁定胜局,虽是有些冒险,可一想到约定的内容,却又心潮起伏—— 但凡能赶跑东泰人,便是用自己这条老命去换也是值得的。 当即缓缓点头: “依你便是!” 眼看着好好的开馆日却是转眼成了一场生死大战,围观百姓又是感动又是担忧,想当初,武馆何等威风,那么多传奇式的武者,却是生生折损在东泰人手里,眼下场中唯余老弱,真的就能斗得过东泰武士吗? 那边双方各自找了一位中人,又让人快马加鞭赶去县衙备案,言明双方生死自负,生死书一事瞬时成了定局。 “田太君,第一场,让在下先来。”说话的是木田一郎,又暗示性的往孙勇的方向挑了挑下巴。 田太义自然会意,却又有些担忧,事关重大,李元峰真的会同意孙勇上场? 木田一郎却已经飞身中间高台之上,朝着孙勇的方向笑的猖狂: “方才哪个不男不女的东西想向爷爷我挑战?怎么这会儿又怕了?我就说嘛,本就是个脓包,又没有卵、蛋,根本就是蛆虫一般的废物点心……” 眼看着孙勇的脸色一点点惨白,到最后更是变为决然,李元峰心里大急: “勇儿——” 刚要强行劝解,旁边一个明显很是年轻的声音忽然响起: “师祖,我瞧着五师叔很厉害呢,不然,就让五师叔上去,狠狠的教训那个混蛋王八蛋——” 李元峰抬头,却是一个面貌普通的方脸年轻人,瞧着也就十七八岁,之前已经拜见过自己,说是大弟子李庆华的关门弟子。 口中说着,却是用衣袖遮掩了一颗丹药塞到孙勇手里,以仅有三人能听到的声音道: “师祖放心,五师叔吃了这丹药,定能立于不败之地。” 丹药乃是小七所赠,说是即便自己濒死,吃了这药后也能发挥出最大的威力,其中更有可以滋补身体的大补之物,当然,后遗症是会虚弱一段时间,却是能作为保命的奇药来用…… 小七说的明白,只要你活着便好。 所以说,有一个神医小妻子,真是一件幸福的事。 ☆、第183章 183 “这药,当真有效?”孙勇也好,李元峰也罢,全都神情震动—— 这可是生死大战,不容许出现丝毫闪失,更不要说这场赌约对苜平百姓而言具有如何重要的意义。 “五师叔自以为,若是全盛时期,对阵这木田一郎会有何结果?”陈毓又低声追问了一句。 看的不错的话,孙勇最大的弊端就在于双腿当年受过重创之下,颇为僵滞,但明显这些年来一身功夫并未放下,不然,这会儿的孙勇别说走路,怕是连床都下不了。 而且正因为双腿受创过重,为了能够再次行走,吃了大苦头之下,孙勇的下盘功夫明显稳得紧,令得最大的弊端反倒成了对手意想不到的奇兵。 “一百招之内,木田小儿必败于我手。”孙勇傲然道,太过愤怒之下,拳头捏的咯吱咯吱直响—— 当年自己本是占了上风,那料到行将迫使木田一郎低头认输之际,却是突然传来一阵古怪的香味,一个目眩之下,才被木田一郎抢得先机…… “那便无碍。”知道自己判断无误,陈毓就更放心了。 “师祖放心,阿毓既是如此说,这药就必然有效。”旁边的李信芳插口道,口中说着,还狠狠的瞪了陈毓一眼—— 上次之所以突然昏厥,又害的子玉被抓,可不是因为官道上第一次碰面时,不知不觉就着了这家伙的道? 要知道因父亲当初乃是中毒而亡,自己这些年来也颇是下功夫研习□□的用法,自信用毒一途上颇有心得,寻常人根本不可能药的到自己。 而且陈毓可是苜平县县令,在场的人怕是没有人比陈毓更想赢得了。 他既如此说,自然是有把握的。 不待李信芳再说,孙勇已是接过陈毓手中的丹药,随手丢到口中: “我相信师侄的话,还请师父成——” 下一刻一下睁大了双眼,却是丹药刚刚入口,丹田中就生出一股热力来,神奇的是,热力所过之处,本是僵滞的腿关节忽然就畅通无阻了! “这,这怎么可能?”太过激动之下,孙勇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李元峰探手拉过孙勇的胳膊,瞬时感受到孙勇脉搏中几乎要喷涌而出的劲气。 “怕死的话就跪地求饶,又如何能指望你这般不男不女的东西会有什么血性?”瞧见孙勇迟迟不上来,唯恐孙勇变卦之下,木田一郎说话越发刻薄。 却不妨孙勇猛地回头,眼中几乎实质的愤怒令得木田一郎瞬时一悸。 孙勇又冲李元峰行了个礼,转身要往高台上去,却被陈毓拦住,故意太高声音道:“师祖,五师叔行动不便,您还是把五师叔送上去吧。” 只背对着高台的两只眼睛,却是眨啊眨啊,说不出的灵动和狡黠。 李元峰眼中也染上了些笑意,之前总是被东泰人坑,这会儿瞧着徒孙去坑别人,那感觉还真不是一般的爽,便是徒孙这张过于平常的面孔也随之增色不少。 当下顺着陈毓的意思,也刻意用悲愤的声音道: “好,为师且送你一程。” 口中说着,身形一凝,握住孙勇的双肩轻轻托举之后又往前一送,孙勇身体顿时直直升起,身姿美妙翩然,仿若一只大鸟,稳稳落在木田一郎对面。 苜平百姓顿时发出一阵轰然叫好。 田太义脸色又沉了一分,方才李元峰的动作看似轻巧,却是大巧若拙、举重若轻,不是内家功夫已臻炉火纯青,绝不会有此效果。 心中忧虑无疑更甚,好在这一场以木田对阵孙勇,却是己方必胜。 台上的木田一郎自然也作此想,瞧向孙勇时,简直和看着个死物相仿: “不想死的太难看的话,不然这会儿就跪下磕头拜师——” 口中说着身形倏忽飘起,台下众人只觉眼花缭乱,劲风舞动处,仿佛上面到处都是木田一郎的影子,至于孙勇则成了颠簸在滔天巨浪中的一叶小船,随着对方的掌势不住躲闪,奈何身形僵硬,虽是每一次都能堪堪躲过,却是狼狈之极。 “王八蛋!”台下的李英最先看不下去,这木田一郎当真可恶,竟是把五师兄当成了戏耍的老鼠一般。 又求救似的瞧向李元峰。方才距离有些远,陈毓几人说话时又特意压低了声音,李英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看见父亲亲自出手把孙勇送了上去,当时心就揪了起来。 却依旧冀望既然父亲放心让五师兄出战,理应有什么万全之策才是,这会儿却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不然,五师兄怎么会被人调戏至此? 下面的百姓虽是于武道一途并不明白,这会儿也意识到孙勇怕是陷身危险之中,瞬时个个生出些胆怯来,难不成时隔五年之久,当日的悲剧又要重演? 李元峰嘴角却是慢慢勾起——相较于其他人,李元峰的武功无疑是最高的,自然能看出来,凭孙勇的本事,若非胸有成竹,怎么可能每次都虽然狼狈却恰好躲过? 自己那个小徒孙,还真有几分真本事。 这般想着下意识的往陈毓的方向看去,恰好看到对方眼里的一点笑意,分明对台上局势已是了然于胸,神情顿时一怔—— 这孩子还真是有些古怪啊,自己一世浸淫武道,这会儿能看出些门道自然不算什么,这徒孙却不止是年龄太小,更兼入门满打满算也就五年吧,怎么可能露出这样的表情来? 难不成是对自己的丹药有信心?可依旧有些不像啊! 正自沉吟,眼角的余光瞄见台上局势一定,忙收敛心神,心知三招之内,木田一郎必败。 陈毓嘴角翘的更高,那木田一郎也就能撑过一招罢了。 “混账东西!既然你要找死,爷就成全你便是!”台上的木田一郎终于不耐烦了,实在是还有没有天理了,这孙勇运气怎么就那么好,每次都是正好躲过自己的攻击,而且本来不是自己戏耍孙勇吗,怎么到头来快把自己给累趴下了? 耐心告罄之下,身子从空中翩然而落,五指成爪,朝着孙勇的天灵盖抓落。 “来得好!”孙勇却是大喝一声,竟是非但不躲闪,身形竟也跟着拔地而起,径直朝着木田一郎的方向撞了过来,等到木田一郎觉得情形不大对想要躲开时,却哪里还来得及? 明明方才还僵滞无比的孙勇,竟一瞬间变得比背上的苍鹰还要更加凶猛。 随着“砰”的一声钝响,两人两掌相对,木田一郎只觉整条胳膊都仿佛被人一寸寸折断,而事实也是如此,台下人只觉和做梦一般,然后木田一郎的右胳膊就一下碎成了一截截白骨,然后下一刻那白骨又刺破肌肤如同白色的箭头一般裸/露出来。 太过疼痛之下,一时满场都是木田一郎杀猪般的嚎叫声。孙勇左手的连环击打已经紧跟而至,下一刻,木田一郎的左胳膊也被拧成了麻花劲,然后双手一松,木田一郎的身体便如断了线的风筝从空中摔落高台,孙勇随即落下,脚不偏不倚正踩在木田一郎的胸口处,一阵让人牙酸的骨头碎裂声再次响起,木田一郎身体猛地一痉挛,仿佛被掐住脖子濒死的鸭子,头往前猛一佝偻,然后嘴角处便有大口的鲜血吐出。 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等田太义回过神来,木田一郎的身子早跟死鱼一般,在地上不住抽动着,田太义终于慌了神,实在是木田家族也是东泰一流世家,木田一郎更是家族后起之秀,一向颇受家族长辈喜欢,今儿个真是死在这里,回去怕是不好交差啊。 “哈哈哈——”台上的孙勇喉咙里忽然发出一阵古怪的咯咯声,初听是在笑,细听的话却跟哭泣相仿,“东泰小儿,你们也有今日!今天孙勇有句话放在这里,血债必须血来偿,胆敢危害我大周百姓,这人便是你们的下场!” “孙五侠——”台下百姓终于反应过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还来不及表达喜悦的心情,台上的孙勇脸色忽然变得惨白,然后整个人毫无预料的直挺挺向后栽倒。 “怎么回事?”李元峰脸上笑容一下僵住,瞬时转头瞧向陈毓。 “虚弱期吗——”陈毓摊摊手,又小声道,“若然东泰人耍赖,硬要把这一局赖成平局,师祖便成全他们就是。” 孙勇说得对,血债还须血来偿,今儿这三局务必要坚持到底,这样既可把东泰武士的力量完全驱逐出去,还可以有效的削减东泰武人的生力军。 陈毓话音一落,那边田太义气急败坏的声音就已经响起: “木田君——” 原想着木田一郎即便受了重伤,应该还有救,探查之后才发现,也不知那孙勇用了什么邪恶掌法,木田一郎不独双臂瞬间被废,便是胸口肋骨也同样尽数折断,其中更有一根断掉的肋骨直接扎中了木田一郎的心脏,这般伤势,便是神医在世,怕是也无力回天。 下一刻忽然想到一点,忙不迭探手就想去抓孙勇,不想却是扑了个空,高台上已是瞬时多了个人,可不正是李英? 李英半扶半抱着生死不知的孙勇,想要笑,却先红了眼睛—— 五师兄受了这么多年的苦,今日大仇终于得报,也算是一大幸事。而且这一局无疑是五师兄胜了。 正要抱着孙勇下来,却不料田太义忽然嘶声道: “两人既然都是生死不知,那这一局便是平局!” 什么平局?明明是孙勇占尽上风好不好?一想到连孙勇这样腿脚不灵便的人都能杀死一个再凶顽无比的东泰武士,苜平百姓终于信心大增,纷纷道: “真是不要脸!” “什么不要脸啊,你啥时候见到东泰人有脸了?” 台上的田太义被气得脸一会儿白一会儿青,却依旧死咬着须得认定这一局势平局。 李英气的简直要爆粗口了,若非怀里还抱着生死不知的五师兄,简直立马就要上前挑战。正想着该怎样反驳那群东泰人,李元峰的声音忽然响起: “英儿,对于那些无耻的人而言,这世上又有什么道理可言。一个平局罢了,咱们大周这样的泱泱大国,还让得起。” 方才信了徒孙的话,果然孙勇就格杀了木田一郎,李元峰大受震撼之际对陈毓更是刮目相看。想着不然就再赌一次,依着徒孙的话去做。 ☆、第184章 184 “爹——”李英顿时大急,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要知道三局两胜,若然这一局定为平局,就意味着下面这两局必得要对阵到底。 虽然相信以自己和爹爹的身手,己方至少有七分胜算,可兹事体大,赌约的内容对李家而言实在是太过重要,根本容不得一点儿闪失。 更不要说相较于田太义等人,自己已经算是前辈了,即便胜了,面上也不见得有多大的光彩。若然爹爹再亲自下场,那更是妥妥的以大欺小,即便赢了,怕也会落人口舌。 便是之前想要借以撼动众乡亲的心理,令他们逐渐走出对东泰人惧怕的初衷,也必然会大打折扣。 明明爹爹平日话里,对朝廷打肿脸充胖子为了当老大充大款就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讨好东泰小弟的迂腐心理颇为不满,怎么这会儿也犯了这样的老毛病? “英儿,把你师兄抱回来。”李元峰却是丝毫没有改变心意的意思。李英虽是心里急的不得了,却是听话惯了的,如何也做不出忤逆父亲的事来,无可奈何之下,只得愤愤的抱着孙勇飞身下台。 李元峰也不解释,只快速托起孙勇的手腕,又在孙勇双腿处轻轻拍打一遍,眉眼中顿时喜气盈盈——那丹药果然神奇,眼下徒弟虽是体内劲气消耗殆尽,筋脉却是意外的得到了拓展,尤其是腿部痼疾,竟也消除了七七八八! 至于田太义那边,带来的也有郎中,只那郎中瞧了一眼,脸就黑了——也不知那瘸子孙勇怎么会突然变得这般神勇,木田一郎现在的模样,简直宛若被巨石碾压过一般,那一排排倒刺出来的白骨真是瞧得人汗毛都能竖起来了。 擦了擦冷汗,强撑着探了一下脉搏,又翻开眼睑看了下,却是好险没吐出来,半晌才蜡白着脸艰难的摇头: “已经,死了。” 还是死的透透的死。 田太义脸沉的能拧出水来,视线一一扫过周围百姓宛若过节时的欢呼雀跃,神情都有些扭曲—— 平常对着大东泰武士时一个个全都老实的跟鹌鹑似的,一看见有人给他们出头了就马上出来作死,这些周朝人果然全都该杀。 却也无比清晰的体会到己方陷入低谷中的情绪—— 别说其他人,田太义心里何尝不是无比震惊?之前也曾听过家里长辈提起周人时凝重甚而有些畏惧的语气,田太义却总是不以为然,甚而五年前一系列计策得逞,领着一帮年轻的武士重创了李家,得意忘形之余,更是觉得父祖分明是太过夸大了这些愚蠢的周人,直到方才,孙勇那神出鬼没的功夫—— 明明五年前已经完全被自己等人踩到烂泥里了,一个连脊梁骨都被打碎的人,怎么可能有这么坚韧的意志,依旧活下来不说,还能重上战场,亲手杀死羞辱他的人? 怪不得长辈们提起大周从来都是厌恶中又无可奈可,到了这会儿,田太义终于明白那种无奈的心情,那就是这个民族的人,是即便消灭也绝无法令他们臣服的。 “我们不能输。”田太义攥紧拳头,一旦输了,就意味着摄政王五年的筹谋全都成为泡影,自己等人也均将成为东泰的罪人,更会失去在家族中的优越地位。 口中说着,视线转向一个竹竿一般身形瘦高的男子: “坂田君,下一场就靠你了。” 亏得自己早有筹谋,五年来,早对李家功夫摸了个八□□九。而坂田雄,除了本身是剑道高手之外,更是精研出针对李家功夫的一套功法,如果对上李英,出其不意之下,至少有六分胜算。 毫不客气的说,坂田雄是田太义特意精心给李家准备的一份礼物。 坂田雄也早已憋了一肚子的气,当下毫不犹豫的点头,飞身上了高台,冲着下面的李元峰等人傲然道: “还以为是什么大名鼎鼎的武道世家,却原来也不过是些以大欺小的无耻之辈罢了。是不是商量好了,你们李家哪位师长准备上来受死?” 语气中全是讽刺—— 尽管那孙勇是个瘸子,年纪比木田一郎大得多也是事实。 更不要说之前已经猜准了下一个上台对阵的必然是李英,自然坐实了指责对方“以大欺小”的话,自己若然胜了,对周人的打击必然是沉重的。当然,若是李家好面子,索性派个小辈迎战,那就更好说了,自己书写胜局自然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反正不管如何,己方都不会吃亏。 却又遗憾,周人怕是没有那么傻。 哪知一念未毕,一个不屑的声音忽然响起: “输了还要胡搅蛮缠,还敢吹嘘什么武士道精神,也不嫌牙碜。所谓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就你们这么一群不要脸的玩意儿,也配得上受我师门长辈的拳脚!” 声音落处,一个青色的人影拔地而起,坂田雄霍然转头,神情中明显诧异不已—— 却是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年轻人,正若山岳一般屹立台上。 台下的李英本就被东泰人的恬不知耻气的涨红了脸,正想着待会儿上台后该如何反驳对方以大欺小之说,哪知就有人蹦上去了。 顿时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忙拿眼睛去看李元峰——不是说好了这一局自己上吗,怎么上台的竟然是大师兄的弟子? 却是台上站的人可不正是郑庆宁? 因着仁义武馆门人凋零,意外归来的李庆华一脉确然带给了李元峰父子意外的惊喜,可私心里,对郑庆宁三人的身手,父子两人的态度却俱是并不乐观。毕竟,除李信芳外,其余两人顶多入师门五年罢了,而李庆华又早亡,能亲自传授他们功夫的时间满打满算也就一年罢了,换句话说,几个孩子更多的时候都是自己摸索。 又因这几日太过繁忙,父子二人根本抽不出时间摸一下几人的功夫底子。眼下郑庆宁忽然就上了这生死台,李英怎么会不担心——当年没护住大师兄一家,已经令得爹爹愧疚不安,要是这会儿连师兄的后人也护不住,怕是这辈子都得受尽煎熬。 李元峰也有些愕然,有心责怪几个娃娃太过鲁莽,又明白孩子们也是为了师门着想,百转千回之下,责骂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师祖放心。”看师祖颇受惊吓,李信芳忙上前小声劝慰,“我五哥功夫高着呢,那瘦痨鬼怎么可能是五哥的对手……” 旁边的陈毓听得直想翻白眼,李信芳这妮子可真够实在的,明明之前才跟老爷子说师门就自己三个,这会儿又说什么五哥,明摆着还有大哥二哥三哥四哥吗! 李元峰神情果然凝了一下,下意识的就瞧向陈毓,心里忽然升起一个古怪的想法,难不成这些人并非庆华的徒弟,而是信芳找来助拳的高手? 可也不对啊,毕竟,外人不知道,自己却清楚,信芳分明就是个女娃娃,怎么可能认识什么高人? 再者说,李家眼下情形着实凶险的紧,实在想不通到底是什么什么样的高人愿意在这个时候跟李家绑在一起? 只陈毓神情太过平静,饶是李元峰竟也看不出什么来,不由苦笑,这小家伙多大点年纪啊,倒好,竟是比自己还能沉得住气! 却被台上的呼喝声拉回心神,却是郑庆宁和坂田雄已经站在一起,李元峰只看了一眼就止不住变了脸色,旁边的李英也倒抽一口冷气,甚而暗暗庆幸上台的不是自己—— 那坂田雄的功力虽是比起自己还差着一层,偏是功法却古怪的紧,竟是正正针对着李家拳法! 却不知台上的坂田雄却是比他们父子还要郁闷—— 说好的李家拳法呢,说好的一败涂地呢?怎么眼前这人一拳一脚全都陌生之极,而且郑庆宁平日练功走的是刚猛路线,即便被拳风擦着脸皮,都火烧火燎的痛。 坂田雄越打越心慌,上台时的胜券在握早已被惊慌失措取代,更要命的是脑海里不知为何,全是木田一郎白骨森森的可怖景象,顿时脚步就有些虚浮。 这样好的机会郑庆宁怎么会错过?狠狠的一拳捣在坂田雄的脸上,坂田雄惨叫一声,随即吐出了一口的碎牙,只觉疼痛和恐惧简直到了极点,下意识的就想求饶,郑庆宁另一拳已经随即送到,正正击打在坂田雄的太阳穴上。 坂田雄的身子一下飞了起来,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田太义的脚下。鼓凸出来的双眼死死的盯着田太义的眼睛,衬着满脸的血污,端的是狰狞无比。 “东泰小儿,这一局,到底是谁胜了?”郑庆宁抱着胳膊,气定神闲的站在台上。 台下百姓静默片刻,忽然齐声欢呼起来,巨大的声音震得田太义一哆嗦,终于无比艰难的把视线从坂田雄的身上收回来,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既恐惧又愤怒的状态之中。 只是再不甘不愿也只能承认,坂田雄,输了。 只是那又如何?田太义摸了摸自己的怀里,眼中的疯狂更甚,大不了和仁义武馆的人同归于尽,东泰人决不能败。 “师祖,那田太义,就交给我处置吧。”仁义武馆这边,陈毓也转向李元峰,一字一字道。 “你?”李元峰蹙了下眉头,刚要反对,陈毓脚忽然轻轻一顿,一股柔和而强大的劲气朝着李元峰袭来。 “这,怎么可能!”活了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受到这么大的惊吓,实在是到了这会儿李元峰才意识到,自己这小徒孙,实力绝对在儿子李英之上,甚而说不好,比起自己也不遑多让! 可是也说不过去啊,这小子瞧着顶天也就十**岁罢了,怎么可能有如此高妙的一身功夫? 更离谱的是还有那等非凡的心智。 亏得这是自己人,不然,怕是真要被吓得日日都吃不下饭了。 ☆、第185章 185 “爹呀——”瞧着台上那个实在是年轻的过分的身影,李英真觉得要风中凌乱了。 老爹这是冒险上瘾了吗? 先是孙师兄,再是大师侄,现在倒好,直接把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弄台上去了。 东泰人眼下一平一负,形势分明已坏到了极点,所谓狗急了还要跳墙呢,天知道一肚子坏水儿东泰人会使出什么不要脸的阴谋诡计? 这么小的娃娃,又经历过什么人生险恶?就是有两把刷子,又能顶什么事儿?到了台上,还不得被人生吞活剥了? 得亏自己还算身强力壮啊,不然怕是早晚都得被老爹给吓出毛病来。 只是李英嗖嗖乱飞的哀怨小眼神,李元峰却仿佛看不见一样,半晌才喃喃了四个字: “鬼神,莫测啊。” 李英却是酸的一身的鸡皮疙瘩都快掉下来了,自家老爹什么时候学的这么自恋了?还鬼神莫测…… 却不想头上“啪”的挨了一巴掌,李元峰又恼火又无奈的声音随即传来: “我是夸自己吗我……” 鬼神莫测的是这小家伙好不好? 明明东泰人已经够狡诈了,可比起小家伙来,还差得远呢,没瞧见吗,田太义等人每一场的出场人选甚而都在掌控之中。 李英却是依旧有些发晕,老爹的意思是,鬼神莫测,是他对旁人的考语,顺着李元峰的视线看去,可不正是高台上那个之前瞧着最不起眼的小师侄? 陈毓无疑察觉到了台下父子两人太过炽热的眼神,却是有些不好意思的搓了搓手—— 倒不是自己如何神机妙算,只半夜没事四处溜溜然后蹲人家房檐上歇会儿,窗户外面挂会儿,更甚者,房梁上也可以猫会儿,本身就是锦衣卫的最大爱好,更别提赵城虎几个可是锦衣卫中的锦衣卫,要是陈毓告诉李家父子,其实别说东泰人的大致计划,就是田太义几人的内裤颜色,赵城虎几人都弄得清清楚楚,这父子俩会不会担心的再也睡不着觉…… 田太义的脸色却更加阴沉。 一切都脱离掌控的感觉太让人心惊肉跳,而且莫名的,总觉得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将会发生。 甚而田太义认为,还不如站在台上的就是武功最高的李元峰更让人放心呢。 毕竟,田太义可不会认为,周人忽然就变得这么愚蠢,特意派这么个小年轻来成全自己的威名。 这些年,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和李家有关的人折损在东泰武士手里了,更不要说李家本身! 简直说两家仇深似海也不为过。 可偏是即便认定了李家不定如何包藏祸心呢,却依旧无法从台上那张年轻的面孔上看出一点端倪。 再瞧瞧脚下躺着的两具可怖尸首,从来都狂傲无比目中无人的田太义心里也开始打鼓,竟是直愣愣的瞧着台上的陈毓,半天都没挪动脚步。 陈毓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下面的田太义一行,一字一字道: “东泰小儿,不过尔尔,是有多愚蠢,才会让你们以为,可以在我大周为所欲为?真想要活命的话,现在就跪下磕头赔罪,如若不然,那就拿命来偿!” 清亮的声音明明并不甚大,却又仿佛炸雷轰响在众人耳边,尤其是“拿命来偿”四字更是在上空盘旋良久。 一个小个子东泰武士猝不及防之下,惊得猛一趔趄,却不想脚下一软,待低头看时,正对上坂田雄鼓凸出来的双眼,吓得嗷”的叫了一声,双膝一软就跪在了地上。 周围百姓静默片刻,顿时轰然大笑,个个以不屑的眼神瞧向田太义等人,亏得平日里仗着会几分拳脚就无比猖狂,却原来也不过是些外强中干的家伙罢了。一时间人人神清气爽,只觉东泰人刻意制造的压在众人头上数年的可怕阴影瞬时一扫而空,众人瞧向田太义等人的眼神,满满的全是愤怒和鄙夷—— 真正的强者面前,这群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也不过就是一群胆小鬼罢了。 田太义如何读不懂众人眼中的含义,只觉全身的血“嗡”的一下从脚底涌向头顶,下一刻忽然抽出□□,朝着那个还没有反应过来的瘦小武士砍了过去,耳听得“咔嚓”一声响,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一下滚出老远。 血雨如箭,顿时喷了一头一脸都是。 田太义却是看都不看一眼,脚尖在地上一点,竟是顶着满脸的血污飞身高台之上,宛若厉鬼一般死死盯着陈毓: “胆敢侮辱大东泰武士,我要你以死谢罪。” 却不想陈毓的声音比之田太义更加阴冷: “谢罪?便是你死了,也不足以弥补对大周子民犯下的罪过。” 如果说之前还只是怀疑,那这些日子以来,已经足够陈毓确定,眼前的田太义,正是上一世在大周犯下累累罪行外号杀人狂魔的那位东泰先锋官。 此人性情残暴,凡他带领的东泰兵所过之处,周人鲜有活口,更在攻克靖海关后,下令屠城三日! 犹记得上一世自己来至这靖海关时,不独雄关不在,便是脚下这片土地也彻底成了一片死地。 有自己在,绝不会让历史重演。而这样一个未来的杀人狂魔,自己怎么会允许他活着走下高台? 陈毓身上的杀气太过浓烈,饶是手上早沾染了太多人命的田太义心里也不由激灵一下。下一刻却是冷笑一声,身形滴溜溜打了个转,一时台上都是田太义的影子,而无边的虚影中,一个拳头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变大,先是像只钵,然后像个大缸,到得最后,仿佛整个高台都在那硕大无匹的拳头笼罩之下。 相对而言,时现时没和喝醉了酒一般四处乱转的陈毓却是变成了一个无论如何挣扎都逃不脱巨拳覆盖的蚂蚁。 “不要脸!”李元峰脸色大变,早料到东泰人必不甘心就此认输,却无论如何没料到,对方竟是卑鄙至此。 早听说东泰人有一种奇花名唤“蜃”,不但能在最快时间内制造幻境,更能令幻境内的掌控者功力以恐怖的速度快速提高,直至足以匹配幻境中出现的武器。 眼下高台上的情景,除了蜃外再不可能有其他解释。 只李元峰明白,下面百姓又如何能懂?面对此种异象,只以为是东泰人请来了妖魔鬼怪来助阵,一时个个惊惧不已。 “爹,咱们不能眼睁睁的瞧着小师侄——”李英眼睛都红了,脚尖在地上一点,就要冲上高台,却被李元峰拉住,“再,等等——” 却是这么片刻间,那些东泰武士也汇聚过来,正神情得意虎视眈眈的瞧着李元峰几人,那模样,分明正等着李家人受不了往台上冲。 “简直卑鄙无耻!”李英气的整个人都是哆嗦的—— 到现在,如何不明白东泰人的居心,分明是无论如何也不准备离开大周—— 相较于足有五六十人的东泰武士,李家武馆满打满算也就十来个人罢了,真是直接对上,打赢的可能性根本就是微乎其微。 更要命的是周围还有这么多百姓,真是一场大乱,东泰武士没什么,这些父老乡亲却不定得冤死在这里多少。 而不出手的话,就得眼睁睁看着徒孙死,再加上眼前这幅可怕的景象,百姓怕是对东泰人更畏惧如虎。至于自家则不但赶不走东泰武士,从此名声也要一落千丈,再别想有出头之日。 “爹——”却是李英突然跪倒,抬头含泪瞧着李元峰,“当年就是这些禽兽害了大师兄一家,现在好不容易苍天有眼,送回了大师兄的后人,咱们不能眼睁睁的瞧着孩子就这么……” 李元峰又何尝不是这般想?只是一面是徒孙,一面是父老乡亲…… 忽然一捂胸口,竟是“噗”的吐了一口血出来: “献儿快去县衙禀报陈大人。” 手紧紧握住腰间宝剑,眨也不眨的瞧着高台—— 就让李家自私一回吧,真是到了最后关头,无论如何也要把徒孙救下来。只希望陈大人能快些赶来,让百姓能少受些杀戮。 却不知隐身在周围的赵城虎几人这会儿也是欲哭无泪—— 方才大人不是易容说要来凑凑热闹的吗,怎么就跑到台上去了?自己几人脑子没出毛病的话,状元爷是考的文状元,而非武状元吧? 几人却是没有李家那么多顾虑,当下就慢慢靠近高台,随时准备找到机会就上去—— 状元爷的身份,真是死在这里,几人真是万死不足以赎其罪了。 只是下一刻,众人却忽然同时惊咦一声—— 却是正在台上没头苍蝇一般乱转的陈毓忽然不动了,甚而抬起头,神情迷茫的瞧着悬在头上的那巨大的拳头。 一眨不眨瞧着高台上的李元峰心里一跳。 “拿出你的武器。”一个充满诱惑的声音随即在高台上响起。 陈毓静了片刻,手缓缓按上腰带,用力一扯,那腰带瞬时变为一柄宛若毒蛇般颤动的紫色宝剑。 李元峰瞳孔倏地放大——难道是江湖传闻的奇剑紫电?紫电乃是上古奇剑之一,据闻乃是用万年紫玉铁熔铸而成,平日里绵软若带,对敌之时却若闪电奔雷,最是不世出的奇宝…… 似是颇为兴奋,台上的那拳头也跟着晃了晃: “用那把剑……砍下你的腿。” 李元峰脸色大变,想要上前阻止,可惜变起仓猝,哪里还来得及? 台上的陈毓已经随手挽起一个剑花,朝着左前方,用力劈了下去。 耳听得咔嚓一声钝响,一簇鲜血箭一般的窜出,那硕大的拳头倏忽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抱着左腿哀嚎惨叫的田太义。 李元峰跃起的身形硬生生止住,至于那些自以为诡计得逞抽出□□准备上前肆意虐杀的东泰武士则仿佛被人使了定身法一般,一个个呆若木鸡的僵在了那里。 “不,不可能——”瞧着手持宝剑,一步步逼来的陈毓,田太义瞳孔急剧收缩,却是无论如何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人可以不受幻境影响? 却不知陈毓同样出了一头的冷汗—— 原来田太义的依仗竟是这个。 之所以主动代替李元峰应战,就是因为察觉到田太义身上怕是有古怪,再结合李信芳父亲死亡的原因,陈毓已然隐隐猜测出来,这田太义怕也是使毒高手。 只用毒的话,别人会害怕,自己却是不惧的。毕竟,论起用毒来,这世上还有谁能比得上小七更加高明的? 却无论如何没料到,田太义竟然这般大手笔。毕竟蜃这种奇花每一百年才开一朵,可不仅仅能制造幻境,更是保命的宝贝。 亏得平日里没少吃小七的灵药,不然,怕是第一时间就会丧失神智,任人宰割了。饶是如此,方才判断力也受了影响,才会这么久才找到田太义的藏身所在。 “田太义,屠杀我大周百姓时,你可想到,会有今日?”陈毓居高临下的瞧着瘫在地上的田太义,高高扬起手中的剑。 却不妨眼前一花,脚下除了一滩血,哪里还有田太义的影子? “想要做缩头乌龟?”陈毓却是冷笑一声,“果然高明,可惜……滚下来吧!” 早听说田太家族最擅忍术,这会儿看果然名不虚传,可惜若然先前直接对阵这般厮杀,说不好还有些胜算,眼下却是再无一丝可能。毕竟鲜血不可能那么快止住,更不要说那般浓烈的血腥味儿! 身子一旋,抬剑毫不犹豫的往左后方用力一砍,又是一声惨叫传来,却是田太义再次突兀出现在高台上,另一条腿也随之被陈毓齐根斩断。 “你,你不是人,你,是魔鬼——”瞧着倒提着宝剑,一步步逼近的陈毓,田太义只觉恐惧至极,从前屠杀人命时的快感全都幻化为即将被人收割性命时的恐惧,然后又定格在那双即便染满鲜血却依旧格外平静的眸子上,只觉那双眸子里忽然飞出无数血淋淋的尸体抑或残肢断臂,那些鬼怪又飞扑过来,或挖眼睛,或嚼耳朵,或撕扯着自己的肚肠,甚而还有人举着烙铁,端着油锅…… 田太义再也控制不住嘶喊起来,“魔鬼,魔鬼,不要过来……” 到得最后更是用头不住的在高台上疯狂的撞着: “饶了我,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饶了我,饶了我……” 却不知落在众人的眼里,却是随着天神一般手持宝剑的少年英雄一步步逼近,田太义先是挖出了自己的眼珠,然后又拽掉了自己的耳朵,甚而对着自己接连左后开弓不停狂扇耳光,到得最后自己把自己作的肠穿肚烂以后还不停的给台下百姓磕头赔罪…… ☆、第186章 186 微风过处,本是遮挡着太阳的薄薄乌云被吹得四散而开,瞧着台上磕头虫一般跪拜如捣蒜的田太义,方才还处在惶恐中的苜平百姓渐渐湿了眼睫,下一刻忽然齐声欢呼起来—— 三局两胜,仁义武馆胜了,那些东泰武士就要滚出大周国土了,从此后,再不必战战兢兢的生活在凶残的东泰武士的阴云下了。 陈毓手提宝剑,静静站在那里,嘴角微微上翘,瞧着瘫在地上,却依旧吃力的磕着头的田太义—— 这就叫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真是比拼起□□来,还有人能比自己身上更齐全的吗。 “不对,这小子,一定是用了什么妖法!”台下的东泰武士终于回过神来,神情愤怒之外却有更多的惶恐,没有人比这些东泰武士更清楚,田太义性情有多残暴,至于说他会为做过的事道歉忏悔,更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更有性情极端的,见情形不对,竟是拔出□□,一副要拼命的模样,可惜他们这边刚有动静,一声厉喝随即传来: “生死对阵,胜负已分,余者各安天命,谁敢趁机图谋不轨,立杀无赦!” 却是周围不知什么时候已是刀枪林立,足有数百名弓箭手,正围拢在四周,弯弓搭箭,闪着寒光的箭镞可不正对准自己等人? 看情形,只要一言不合,立即就会万箭齐发,把东泰人射成刺猬。 李元峰闭了闭眼睛,朝廷给苜平派了个好县令呢,有这样的强项县令在,即便再有东泰人觊觎大周土地的事情发生,苜平人也是不怕的。 “好!” “状元公英明!” “县令大人威武!” 围观百姓再次发出一阵欢呼声——这么多年了,官府的人还是第一次出动这么迅速,更让人激动的是,还不是来给东泰人撑腰,而是作为大周人自己的坚实屏障。 再是凶残,绝对的武力压制下,也不会不惧,东泰武士再不敢有丝毫多余的动作,老老实实的收起武器,抬起田太义等人的尸首,灰溜溜的往练武场外而去。 没走多远,迎面正好撞上威风凛凛叉腰站在一众弓箭手身后的赵城虎,为首的东泰武士犹且不甘心,站住脚歇斯底里道: “你们这么对我大东泰武士,我们一定回禀摄政王殿下,让你们的长官给我们一个交待……” 却被人突兀打断: “交待,什么交待?” 那武士被噎的一愣,下意识的抬头瞧去,却是一个儒雅风流、俊美逼人的年轻人,明明是舒朗如二月春风的好容貌,却偏偏令得这武士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竟是讷讷着再不敢多说。 畏畏缩缩的躲开男子的眼神,无比狼狈的离开了。 “大人——”赵城虎躬身见礼,神情恭敬无比—— 还是那个温文秀雅的状元爷,可见识了方才台上血腥一幕,几人心里对陈毓敬之外更多了畏,以及,发自内心的崇拜。 这会儿才明白了什么叫深藏不露。即便方才不过是冰山一角,却足以让几人明白,文足以笑傲大周的状元爷,功夫一道也足以傲视群雄。 “陈大人——”李元峰也分开不停祝贺的人群,快步走了过来,神情中全是感动,“多谢大人拨冗而来,若大人此刻便宜,还请移步府中。” 却是不觉深吸了一口气,神情也变得有些狐疑,却是陈大人身上好浓的血腥味儿! 只是,怎么可能?应该是自己的错觉吧。 “老爷子言重。”陈毓摆手,“仁义武馆为国尽忠,本就是国之楷模,万民效仿的典范,这些年来,委屈老人家了。” “有大人这番话,便是天大的委屈,仁义武馆也认了……”一番话说得李元峰眼圈都红了。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所谓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 尤其是面对凋零的家族和惨死的弟子牌位…… “师祖。”李信芳忙搀住老爷子,白了一眼陈毓,有心嘲笑这人一本正经的样子,怎么瞧着怎么像装逼,却在触及到儒袍下面隐隐的血迹时抿了抿嘴,有些沮丧的想,八成这一辈子都别想抱当初被坑的仇了—— 原还想着使毒不是对手的话,自己就找机会揍这小子一顿,也好出出肚子里的怨气,这会儿瞧着,怕是三个自己也不是这人对手。 亏之前子玉一再劝自己别找陈毓麻烦时,还以为他助纣为虐、胳膊肘往外拐,这会儿才明白,分明是知道自己根本不是陈毓对手啊。 两人寒暄片刻,陈毓这才带人离开。 而演武场上,人群早已欢腾一片,那情景,简直比过节都要热闹,更有数不清的百姓听说了演武场的事,携着孩儿从家中赶来,争着拜到仁义武馆门下。 而除了李英和孙勇成了众人哄抢的师父对象外,连带的李家小辈也抢手的紧,尤其是上了赛台的郑庆宁和“郑子玉”—— 陈毓之前可不是冒了郑子玉的名头? 李元峰犹豫了下,终于点头——自己年老体迈,再要收徒无疑不现实,下一代弟子中只有儿子和二徒弟的话无疑也太单薄了。 庆宁也好,子玉也罢,全是人中龙凤,尤其是子玉,足可做一代宗师。 却不想竟是怎么也找不着郑子玉的影子了,还是郑庆宁上前代为赔礼,说是小孩子害羞,躲起来了,一直到了晚间,老爷子好不容易忙完想要找人时才知道,郑子玉被人缠的怕了,竟是吓得打道回府了! 老爷子又是骄傲,又有些无奈,虽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可还真是有些小孩子脾气呢。 就只是,自己手也痒痒了,什么时候逮着小娃娃,切磋一番才好呢。 太过开心之下,仁义武馆这边说是彻夜无眠也不为过,而县衙那里的气氛比起武馆来却也不遑多让,因为大将军严钊并知府邓斌,再一次齐齐莅临苜平县。 “简直是胡闹!”严钊脸色一片铁青。 听说仁义武馆要重新开馆,严钊就知道这苜平县必会生事。 —— 毕竟,东泰人前些日子吃了那么大的苦头,怎么会不怀恨在心?而仁义武馆早不开馆晚不开馆,偏是选在这个时候,要说其中没有陈毓的因素,严钊死也不信。 既有宿怨,又各不相让,不发生争端那才有鬼。 只严钊绝不认为,东泰人会吃亏。 毕竟,仁义武馆声名再盛,那也是从前,这会儿却早已是日薄西山,盛景不再,相对于来势汹汹的东泰武士而言,实在太过不堪一击。 一则陈毓这位成家的驸马爷,竟想要依靠区区一个仁义武馆对抗东泰的想法无疑太过愚蠢,二则竟敢对自己的诸般暗示置之不理,分明仗着成家的势力未把自己看在眼里,种种原因,令得严钊极乐意看陈毓吃一个大亏。 因而当邓斌得到苜平县有可能发生民变的急报,匆匆跑来商量对策时,严钊却是百般推诿,直把个邓斌给逼得差点儿抹脖子,严钊才施施然带了人跟着邓斌往苜平县而来,饶是如此,路途上依旧走走停停,简直和游山逛水一般悠闲自在。 直把个邓斌给急的头发都揪掉了一大把,却也知道严钊的高傲性子,可不是自己能轻易说得动的,又想到听传言说是这陈毓的身份和成家有关,严钊不也是成家少国公的手下爱将吗,怎么这般冷漠?难不成传言有误? 严钊之所以敢如此摆谱,自然有自己的依仗—— 近日来,不独二皇子一系对严钊青眼有加,便是成家因形势对太子太过不利,对严钊这些得力下属也是频频示好。 比方说前几日二皇子和成家就各自给自己的队伍送了最新出产的一批兵器,连带的还有各种丰厚的赏赐流水一般的从京城运来。 连成家都得对自己如此礼让,依附着成家的陈毓又有什么资格在自己面前摆谱?至于说六首状元的身份,在严钊眼中却是一点儿也不够看的,毕竟,平日里最讨厌那些满口“之乎者也”,弱鸡一般的酸腐文人。 虽然看在成家的面上,自己最终也会赶过去帮陈毓解困,却并不想让陈毓那么轻松,多吃些苦头、长长记性还是必须的,比方说混乱中受点儿伤了,之后被朝廷申饬甚至罢官了,严钊却是乐见其成的,毕竟,胆敢对自己不敬,不吃些苦头岂不是太便宜他了? 而且即便如此,严钊也不担心陈毓会翻脸,甚而做好了自己如同天神一般降临苜平县,陈毓痛哭流涕、感恩戴德拜谢自己的准备。 做梦也没想到刚进入苜平县范围,迎面就撞上了惶惶若丧家之犬的东泰在苜平的最高长官吉春,更从吉春的口中得到了一个怎么也无法相信的消息—— 仁义武馆开馆,东泰人前往踢馆,结果却是接连败绩,包括出身东泰最大的也是最声名赫赫的田太武士家族的田太义在内,共有四人死亡。 甚而按照那个愚蠢的约定,东泰武士还得全都离开大周。 严钊当时就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二皇子的褒奖刚刚送到,自己后脚就捅了这么大一个娄子。要知道苜平县的一切可全是东泰摄政王的筹谋,真是依照约定被驱逐,二皇子不定怎么光火呢,自己也定然会落个办事不利的名头。 又急又气之下,哪还有之前一点儿胜券在握的悠然气度?甚而现在的模样,说是气急败坏还差不多。 ☆、第187章 187 自从迎来了严钊,神情就益发傲慢的吉春也冷冷的瞥了陈毓一眼,态度强硬: “……我大东泰武士是为促进两国的和平而来,再不料却被人暗算至此。田太君等四人,俱是我东泰栋梁之才,便是我东泰皇上陛下也屡次称赞的千里驹,若非仰慕周朝文化,并真心想和周朝相交,我皇也不舍得派出这样的俊才来,却不意竟在苜平县陨落。陈大人身为一县父母官,治下竟有这等暴民当真是一大憾事。为了令两国和平大计不受影响,那些暴民必须交由我方处置……” 静谧的房间内,吉春言辞如刀,瞧着对面始终低头品茶一言不发的陈毓,声音越发严厉而猖狂。 “交给你?”陈毓终于放下茶杯,抬起头,淡淡瞧着吉春。 “对!”如果说严钊到来之前,吉春还是充满惶恐,这会儿的吉春看陈毓的眼神却是仇恨而无所忌惮的—— 第一眼瞧见田太义几人的尸首时,饶是吉春这等人物也是呕吐不止,心里更是浮起一个念头,仁义武馆的人疯了,那个县令陈毓也疯了。不然,怎么敢这么挑衅东泰—— 仁义武馆直接出手杀人,陈毓不但不加以制止,还要乱箭射死在场东泰人?! 震惊之余,更多的是难以置信。 却是再不敢多停,毕竟,疯子做事从来不能用常情推测的,谁知道陈毓下一步又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来? 严钊来了之后,一切又自不同。 所谓天高皇帝远,于东峨州而言,严钊就是高高在上的土皇帝,手握重权之下,便是知府邓斌也唯有低头的份儿,陈毓这样小小的县令又算得了什么? 别说严钊本就是自己人,退一万步说,但凡是个有脑子的,就应该知道周朝和东泰的关系眼下正进入蜜月期,自己也能瞧得出来,这严将军别看是个武人,却最是粗中有细、心思难测,不然,也做不到以武将的身份监管文治,生生架空了旁边的知府邓斌。 以严钊对名利的渴望,如何能容忍治下出来一个这般能惹事的下属?而严钊方才所为无疑也表明了他的立场,吉春态度自然越发强硬,甚而已经做好了这小县令后悔不迭低头求饶的准备—— 十年寒窗苦读才有了今日,好不容易拥有的东西瞬间化为乌有,就不信陈毓不求自己。 到得那时,自己一定会好好的折辱他一番,然后再让东泰武士奉给他一份厚礼,毕竟,那些武士有的是法子让一个人无声无息却又无比痛苦的死去。 吉春嘴角露出一丝狞笑,瞧着陈毓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头待宰的羔羊: “为了显示你们周朝的诚意,你们必须把那三个用卑鄙手段杀死我大东泰武士的暴民全交由我们处置,尤其是最后杀死田太君的那个小兔崽子——” 提到此人,吉春简直恨得咬牙切齿—— 毕竟,田太家族可是东泰排名第一的武士家族,田太义更是族中最优秀的后辈,而这样一位新一代东泰武士的领军人物,竟是惨死在擂台上不说,还在临死前跟那些周朝病夫磕头赔罪。这样的奇耻大辱,怎么会不让东泰颜面扫地? 而想洗刷耻辱的话,最好的方法自然是让那杀死田太义的人下场更惨。只是据在场的武士言讲,那凶手虽是瞧着年纪还小,却最是凶悍,更有一些鬼神莫测的手段,真是直接对上,怕是东泰武士依旧会损失惨重。 除此之外,由周人自己把他们的英雄给拱手送上,震慑效果自然更加非同凡响。 当然,这些暴民都要死,而最后那个年轻人更要为他胆敢招惹东泰武士的冲动付出千百倍的代价。 “最后那个小兔崽子的家人也必须和挑起事端的仁义武馆一起交由我们处置,明天之前,我要见到……” 吉春眼睛毒蛇似的盯着陈毓,更享受着这种局面翻转所带来的快感,正要说出最后通牒,却不妨陈毓忽然抬头,神情暴怒: “混账东西,以为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也敢这么同我说话!城虎——” 家人自来是陈毓的软肋,而东泰混蛋竟敢拿自己的家人来说事? “啊?”骤然被打断的吉春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一个影子已经鬼魅般闪身房中,以着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揪住吉春的衣领往地上狠狠一掼,下一刻,一柄闪着寒光的利刃就放在了吉春的颈侧,那模样,只要陈毓一声令下,就让吉春人头落地。 吉春却依旧处于懵懂之中——自己一定是做梦吧,不然怎么可能发生这样的事?一个小小的县令罢了,他怎么就敢当着顶头上司的面对自己这么无礼? 等热热的脖颈触到那锋利的刀刃,顿时吓得“嗷”的一声,一下瘫在地上,开始不停瑟瑟发抖,直着嗓子道: “严将军,救命——” 变起仓猝,旁边的邓斌也直接被震得傻了。 邓斌瞧着陈毓的眼神,这会儿简直堪称崇拜了—— 早知道这小状元是个猛人,今儿才发现,依旧低估了对方猛的程度。先前弄翻一个阮笙也就罢了,这会儿严将军面前,还敢悍然对那东泰摄政王的红人吉春出手,简直已然突破邓斌想象力的极限。 至于旁边的严钊,反应过来后好险没气的当场暴走,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陈毓,却是哆嗦着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半晌才深吸一口气气急败坏的冲着赵城虎道: “反了,反了!真是胆大包天!还不快滚下去!” 却不妨赵城虎竟是充耳不闻,手中宝剑依旧纹丝不动—— 开什么玩笑,别人不知道,自己还不清楚吗,那个吉春口中最后上台的小兔崽子可不就是自家状元爷? 而自家老爷的家人是谁,除了伯爷爹之外,就是岳父成家了。 这东泰混球竟敢一开口就要状元爷的家人,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没想到自己说的话竟然丝毫不顶用,严钊真是目瞪口呆,暴怒之下,却也无可奈何,当下狠狠的一拍桌子:“陈毓!你想做什么!怎么敢这么对吉领事——” 力气太大之下,好好的一张楠木桌顿时四分五裂,上面的杯了盏了一下倾翻,碎的一地都是,甚而还有瓷片屑溅到跪在地上的吉春脸上,顿时留下一道道细小的血痕,随时会被人夺走性命的恐惧中,吉春再次嚎叫起来。 “嚎什么嚎!”却是陈毓终于有了动作,蹦起来,朝着吉春就是狠狠的一巴掌抽了过去,然后指着吉春的鼻子破口大骂,“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对小爷我吆五喝六,要不是因为你们这些混账东西,小爷我能以状元的身份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还他娘的敢威胁我!你他娘的还有理了不成?他们当初比武时的生死文书这会儿还在我县衙里放着呢,当时比武也是众目睽睽之下,凭什么你红口白牙一碰说有阴谋就有阴谋啊?还敢威胁我,信不信我这就给大哥写信,让他派人来把你们全都给收拾了?” 听陈毓提到他那位“大哥”,严钊脸儿都绿了,心说自己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怎么就碰到这么一个混不吝的主?不是文状元吗,这会儿怎么看怎么像仗势欺人的二世祖啊。 原来之前还是太高看他了! 却又想到另外一个可能—— 之前已经隐约听说陈毓之所以会贬到这里,和二皇子有关,现在想来,八成是因为二皇子一力促成了和东泰的结盟,令得太子一派势力大受打击,才会连自己连襟都保不住…… 以致陈毓这般迁怒阮笙并东泰人…… 邓斌也是敏感的紧,看陈毓那边提到他那“大哥”,严钊这边儿的气焰马上就下去了些,心知这里面怕是有什么猫腻。 而且同是文人,邓斌怎么想都觉得对方方才提到那什么“大哥”时很有些刻意。心思转了一下,缓缓道: “不知陈县令的大哥是——” “也不怕邓大人知道,成国公府少国公正是我那大舅子——”说着不屑的看了一眼瘫在地上脸肿了半边的吉春道,“自己技不如人就别逞能,输了就耍阴谋诡计,真真是无耻至极。本县令作为见证人,决不许这样颠倒黑白的事情发生,不然的话,别说我大哥,就是严将军,想要收拾你们东泰人还不和碾死一只蚂蚁那么轻松……” 什么?邓斌的嘴巴顿时张的老大——面前这年轻的过分的县令,竟然是是有周朝“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之称的成家姑爷?怪不得行事这么嚣张。 更妙的是细论起来,东泰还真一点儿不占理。东泰人之前敢那么嚣张,不过是仗着县令没什么背景好拿捏,为了迎合上峰保住官位,自然只能任他们为所欲为。 现在陈毓来头这么大还占理,真是不配合的话,严钊也好,东泰人也罢,怕还真是没一点法子。 而且记得不错的话,这严将军可不就是成家的人? 想到这里不由怜悯的看了瘫在地上同样傻了的吉春一眼—— 东泰人这次还真是踢到铁板了,不但报不了仇,还得罪了陈毓,十有**真的就得“滚出”大周了。 ☆、第188章 188 吉春这会儿果然晕菜了,可怜巴巴的瞧着叉着腰瞪着眼,说的唾沫横飞,一副咬牙切齿随时准备再扑上来补一拳的陈毓,不独再没有了方才的嚣张跋扈,身子更是不住的往后缩,恨不得自己马上消失才好—— 本以为有严钊这么个大杀器亲自出面,在东峨州地界还不是想横着走都行,就不信一个小小的县令,还能吃了熊心豹胆再闹出什么幺蛾子来,这会儿却明白,自己真是太傻太天真了,即便是严大将军,眼下也是根本就靠不住啊。 毕竟,严钊再如何不可一世,陈毓的身份,都不是他可以随便动的。甚而基于他“成家少国公忠心下属”的身份,明面上还必须站在陈毓的立场上,再不能和之前面对其他下属时那般颐指气使。 相较于被压制了多年的邓斌在一边儿偷着乐,吉春的处境就只能用“悲催”两个字来形容了。 实在是作为东泰摄政王的手下第一谋士,再没有人比吉春更清楚成家对于东泰而言意味着什么。说句不好听的,若然没有成家,周朝这花花江山早归东泰所有。 之所以费尽心力拉拢二皇子,甚而对这严钊也百般奉承,所为的不过就是想要分化成家的力量,即便不能完全摧垮成家,能最大限度的削弱也好。 只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眼下成家在朝堂中的影响力虽然有所减损,却远远没达到东泰人预想的后果。换句话说,除非有足够充足的理由,东泰还真就没把握能在激怒了成家后再全身而退。 而眼下但瞧陈毓底气十足的模样,明显对成家绝对会为他出头有十足的把握。 东泰眼下准备不足,兴兵东进的话并没有足够多的筹码,还真就不敢不管不顾的就此赌一把。 吉春脑中飞快的转着,早已是沮丧不已,甚而对阮笙迁怒不已—— 陈毓来头既然这般大,凭阮笙和周朝皇城的联系,当初又吃了那么大亏,怎么可能不想法子打探陈毓的事?怕是早已知道了陈毓和成家的翁婿关系,却是根本连告诉自己一声都不曾。 分明是对自己当初眼睁睁的瞧着他被陈毓坑去所有积蓄的报复。 可无论如何,今儿个这个大亏算是吃定了。甚而从陈毓眼下冥顽不灵的模样来瞧,还必然会逼着自己等人依照那张生死合同去做。 怕是几日内,东泰武士不自己离开的话,这小兔崽子也会采取强制措施驱逐。 在国内没有准备好战争的情况下,无疑陷入了被动之中。这般想着,求救似的瞧向严钊,出气是不要想了,还是想法子善后吧。若然能想法子从周朝多得些利益的话,说不好还能平息摄政王的愤怒。 严钊自然也明白这一点,却也无可奈何。半晌才强压下心头的怒火,冲邓斌和地上的吉春使了个眼色。 邓斌微微一笑,冲地上的吉春道: “本官有些内急,吉领事可要同去?” 吉春一个鲤鱼打挺就从地上爬了起来,灰溜溜的跟在邓斌身后就往外跑。 待得两人影子完全消失不见,严钊才转向陈毓,脸上已是换上和煦的笑容: “这会儿没有了外人,严大哥也不跟小毓你客套了——今儿这事你做的委实太过莽撞了,你自己倒是痛快了,可有想过国公爷那里?” 看陈毓梗着脖子一副不服气的模样,严钊摆了摆手: “你我是什么关系?大哥还能害你不成?你年纪小,怕是还不知道国公府眼下的处境……” 口中说着,长长的叹了口气。 一番话说得陈毓果然瞪大双眼: “国公府的处境?我岳父家怎么了?” 严钊听得头上的青筋直霍霍,心说这小子真蠢还是假蠢啊?文人不是最会玩心眼吗,怎么连这点儿眼力劲都没有?只是正扮知心哥哥呢,倒也不好就翻脸,只得耐了性子掰开揉碎跟陈毓分析眼前朝局: “……不然你以为就凭之前那些子虚乌有的传闻,皇上就会把你扔到这儿来?还不是心有不满吗。还有二皇子,为何会得皇上这般宠信?最大的依仗可不就是推动了和东泰的友好结盟。这次东泰武士之事,即便你此举全都出自公心,可真被有心人知道,拿来攻讦国公府,怕是国公爷他们的处境会更艰难……” “那该怎么办?”陈毓果然有些慌张,只少年人毕竟面皮薄,“我可不会对东泰人低头……” 语气里明显有不知所措和讨教的意思。 严钊眯了眯眼睛,不着痕迹的打量了陈毓一番,看陈毓的神情不似作伪,心中的郁气终于消散了些,连带的再一次确定,这个只会给自己惹麻烦的祸害还真就是个死要面子的蠢货。 想来成家之所以费事巴拉的把人送到自己治下,为的就是让自己这个忠心下属帮着收拾烂摊子。 既然摸透了此子的脾气,那就好办事。只是以这小子对东泰的怨气及唯恐被人下了面子的心理,怕是继续留东泰武士在苜平已是不可能的了,为今之计,只能想着帮东泰谋取最大的利益 和东泰打了这么多年交道,再没有人比严钊更清楚东泰想要什么—— 大周兵器司最新出产的兵器。 虽说眼下阮筠到了兵部,对兵器的去向有一定的发言权,可真正的实权依旧掌握在成家人手里。真想大批量动用武器,势必要得到成家的首肯。 只是以成家对东泰人的厌恶,怎么可能答应这样的事? 之前阮笙倒是送来一批,可满打满算也不过五百把罢了,照样把东泰摄政王高兴的屁颠屁颠的。要是能借由陈毓逼得成家多送些武器,可不得把吉正雄开心死?自己能将功赎罪不说,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作用,那就是一旦两国发生战争,成家一个“资敌”的罪名是跑不了的。 真可谓一举两得。 “严大哥可想出什么主意了?”看严钊始终沉默不语,陈毓的模样明显有些慌张。 “也罢。”想出了应对之策,也摆足了架子,严钊笑的更加和煦,轻描淡写的道,“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要应付东泰这样的小国还不容易?那些东泰武士,你看不顺眼打发他们走就是,只要做好善后工作,不要落人口舌说咱们有意破坏两国友好大局便是。这样,咱们兵器司不是刚生产出一批兵器吗,反正放着也是放着,你就给国公爷写信,要一些过来,然后再卖给东泰算了。也算是向皇上表明成家的态度。” “好。就按严大哥说的办。”陈毓果然一副很是感激的模样,“那咱们卖给他们多少?五千?不然,一万?严大哥放心,我岳父和大舅子都最疼我了,只要是我说的事,他们没有不答应的。” 果然蠢货就是蠢货。原想着能替东泰敲过来一千就不错了,没想到陈毓竟是如此大方。严钊心里早已乐开了花,却依旧强压下笑意,不动声色道: “好,就依照你所说的一万好了。不然,我这会儿把人叫过来?” 两人商量完毕,各自归座。很快,一同出去更衣的邓斌和吉春就从外面回来了。相较于迈着方步满面春风的邓斌,吉春明显很是惴惴不安,唯恐陈毓再不管不顾的冲过来揪着自己打—— 虽然也就是个文弱书生罢了,可年轻人正值血气方刚,那拳头真是落到身上,也不是一般的疼啊。自己这小胳膊小腿的那受得了? 躲躲闪闪的选了距离陈毓最远的一个角落坐下,一副随时准备跳起来往外跑的模样——只要自己跑了,严钊总不至于眼睁睁的瞧着陈毓追着自己打。 心里更是烦闷不已,自己这几年来在苜平威风凛凛的日子怕是自此要一去不复返了。 看两人坐定,严钊先瞧向吉春,绷着脸道: “吉领事,既然是比武,又事先签订有生死文书,自然应该依照陈县令而言,生死各安天命,并依照文书约定,失败者承担最终结果。” 虽然早料到会是这样,吉春的脸却还是一下垮了下来。邓斌虽是依旧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心里却是早已乐开了花——这陈毓简直就是东泰人的克星啊,这才多长时间啊,就不显山不露书的把东泰人撵走了大半。只要东泰武士离开了,剩下的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东泰商人怕是只有夹着尾巴走路了。 “当然,”严钊却是话锋一转,“陈县令这般做并不是对你们东泰有什么敌意,甚而陈县令心里,和东泰也是极为亲近的。方才陈县令还同我说,他手里有一批最先打造的兵器,愿意卖给你们——” “什么?”一句话说的吉春顿时双眼冒光,听说前些时日阮笙终于弄来五百把兵器,试用了之后,果然个个都锋利的紧,把个摄政王给高兴的,当即奖赏万两白银。 自己这会儿真能弄些兵器回去,不说多,也能有五百把,摄政王即便不奖赏自己,应该也不会怪罪了。 却又想到什么,赶紧收敛了脸上的笑意: “那个,陈县令,愿意卖给我们多少?”这么容易就能心想事成,吉春真觉得口干舌燥,甚而田太义几人的死已经完全不算什么了。 旁边的邓斌却是脸色一变——长久浸淫于官场之中,邓斌立即意识到其中怕是有不妥,忙加以阻止: “陈县令,兵者,凶器也,岂可作为交易之物?” “没事儿。”陈毓却是不在意的摆摆手,很是不屑瞧了眼巴巴看着自己的吉春一眼,“凶也是凶他们,于咱们何干?” 旁边始终背景板一般护佑在陈毓身侧的赵城虎强忍着才没有笑出来—— 这句可是实打实的大实话,那些特意加了“作料”的兵器凶的还真是东泰人。 更是对陈毓佩服的五体投地,实在是这些日子以来,自己还有一个秘密任务,那就是尽可能多“走私”一些特制武器给东泰人,可饶是如此,为了不引起对方怀疑,也就满打满算运进去几百件罢了,那像大人这般大手笔,直接冠冕堂皇的卖过去上万件,还是东泰人自己上赶着求的。 “真是没见过世面的穷酸。”陈毓哼了一声,神情明显更加不屑,用了一副打发叫花子的语气道,“就卖给你们一万件罢了,对了我有个条件,不要银两,全要粮食。” “要粮食做什么?”严钊心里忽悠一下——不怪严钊如此,实在是领军打仗的人最关心的可不就是兵器和粮草两件事? 陈毓瞧着已是完全把严钊当成了自己人,笑嘻嘻的以两人才能听见的语气低声说了一家商行的名字:“江南裘家——” 严钊迅疾了然——这件事倒是早已打探出来,据说陈家之所以能够在仕途上一路通达,一开始就是得了如今的第一号皇商、江南裘家的扶持。 只再是皇商,可但凡挂上了一个“商”字,就难免让人看轻,连带的对陈毓的评价又低了一层。 邓斌已是怫然作色,明显对陈毓失望已极,只觉前面所有的好感,都被陈毓眼前所为败坏的干干净净,却又无力阻止,终于气的起身: “本官出去透透气。” 说完也不理众人,自顾自推开门就往外走。 陈毓眼中神情更深了一层,这邓斌倒是个可用之人,可就是太圆滑了些。却又很快把心思丢开,开始想该要多少粮食一把兵器合适——毕竟,按照历史轨迹,明年九月两国就会几乎同时发生灾荒,而东泰的灾情更重,这才挥兵悍然东进,所以眼下来看,再没有比多敲些粮食更实惠的事了。 吉春却是早已高兴傻了——这陈毓是不是自己肚子里的蛔虫啊。要知道东泰今年大丰收,国库里什么都不多,就粮食最多! 作者有话要说:  评职称答辩终于结束了,真是太严了,期间为了防止作弊,先上交手机,然后竟然连去厕所都得报备,回来后还得用仪器全身检查一遍,真是简直了……听说具体答辩时,有两位心理素质太差,竟然上去后脸色惨白话都说不出来,最后竟然被搀了出来…… 这段时间,真是觉得自己从里到外身心俱疲,真和蜕了层皮差不多。以致都好多天没有回复亲们的留言了,这里向大家表示歉意,谢谢各位亲爱的一直不离不弃的,爱你们,(づ ̄3 ̄)づ╭?~么么哒 ☆、第189章 189 一大早,苜平人全都换上新衣,然后几乎和约好般走出家门,将将到城门口时,竟是几乎汇聚了上千人,即便如此,还有无数的人正从四面八方涌来,又河水一般流向城门。 城墙上,门洞中,甚而树枝上,到处都是人。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好像要流泻出来的笑容。兴高采烈的模样真是和过节没什么不同。 “多少年没这么心情敞亮过了?”一位老人喃喃着,眼中是晶莹的泪花—— 从来到人世到垂垂老矣,都记不清被东泰**害过多少次了。虽然每一次朝廷都能最终把那些侵略者赶出去,可死去的亲人却是再不会回来。 偏是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皮的,前脚一被打痛,后脚东泰就会服软,更让人不是滋味的是朝廷的态度,竟就是看不透东泰的狼子野心,但凡听了几句奉承话,就会做出放虎归山的事来。却不想想,狗改不了□□,作为一个偷别人东西惯了的国家,东泰怎么可能改了自己的本性? 怎么能听人家说几句好听话就忘记曾经受过的苦了? 就比方说朝廷这几年对东泰人的态度,真是把他们捧上天了。在自己的国土上,周人却根本不敢跟东泰人发生矛盾,不然,必定是周人的错误,想要从朝廷那里得到庇护,则是做梦也不要想的。 也因此,仁义武馆和东泰武士比武大胜的消息传出,大家也不过兴奋了一阵儿,却又很快陷入了担心之中,唯恐朝廷紧接着就会下令把仁义武馆给封了—— 陈县令虽说当时是站在百姓的立场上,可能不能顶得住上峰的压力还在两可之间。毕竟苜平县之前不是没有出过有风骨的好官,得罪了东泰人之后,就被摘了官帽打发回老家了。 至于后续官员吸取前任的教训,一个个为了保住官帽,恨不得把东泰人给供起来,苜平人体会简直不能更深。 以致苜平县治下,昂首挺胸活的恣意无比的是东泰这些外国人,至于周朝自己的百姓则是典型的二等民。 种种原因怎会不令得苜平百姓忐忑不安——既担心陈毓顶不住压力妥协,好不容易扬眉吐气一次,结果却反而要向东泰人低头,甚而把仁义武馆交出去以平息东泰人的愤怒;更担心好不容易碰到陈大人这么个好官,再因为这件事去职…… 更有细心的人发现,事发后第二天,便有几个大官匆匆从州府而来。 一时人人戒备,甚而有几位耆老已经决定,真是朝廷要处罚陈大人,他们就去死谏—— 活了这么久,也算值了,拼死留下陈大人,也算是给后人留下点儿念想。 怎么也没料到,昨儿个却接到消息,说是所有东泰武士今儿个就会在仁义武馆的监督下,全都离开大周,而且这之后都不会再踏上大周的土地。而且就是陈大人,也不必离开。 消息传开,很多人当时就喜极而泣。 “娃儿啊,你们是赶上好时候了,有仁义武馆护着,还有陈大人这么个好官……”另一位白发满头的老妪,一下下抚着孙子的脑袋,还不时的抬手擦擦眼睛。 “快看,那不是仁义武馆的人吗?”一个眼尖的人忽然道。 人群潮水一般的往两边分开,众人用崇敬的眼神向正满面笑容大踏步而来的李家一众人施以注目礼。 并肩走在最前面的可不正是李家少馆主李英和第一个在擂台上大胜东泰武士的孙勇? 虽是沉寂了这么多年,孙勇却是一战成名,以致大家都直呼孙勇“拼命五郎”,昔日末路英雄终于重拾往日风采。 至于二人后面则是如今同样闻名整个苜平的大英雄郑庆宁。 人群中不时听到有人呼喊郑庆宁的声音,叫好声喝彩声更是波浪一般此起彼伏。 更甚者竟然有人打探这位郑相公可有了妻室,因为已经有不下十家大户人家相中了郑五爷—— 即便少了一只手臂又如何,不妨碍五爷依旧是顶天立地的纯爷们。 自然,众人心里还有一个最大的遗憾,那就是这样的好日子,大家最想看的的那位小英雄怎么能依旧销声匿迹? 好在已经打探出来,那叫郑子玉的小英雄正是郑五爷家的幺弟,已经有媒人兴奋的表示,郑五爷有了妻室不打紧,能嫁给小郑英雄更是求之不得,他们真的不挑的。 即便是当初在故土,郑庆宁也没有感受过这样几乎能把人淹没了的热情,更不要说那么多人崇敬的眼神,让郑庆宁堂堂七尺男儿也是眼睛发红、心口发热—— 这些年来,先是四处漂泊受尽白眼,然后迫不得已落草为寇,虽是暂时有了个落脚的地方,可想到郑家一世清白,之后的子孙后代却再不能重见天日,每每思及此事,老父老母未尝不垂泪不止,如何能想到还有这样万民拥戴备受崇敬的日子? 也因此,前儿个回去说了苜平县之事后,郑家老父当即让人抬出香案,把潜逃时带出来的祖宗灵位给供上,带了一家老小朝着家乡的方向连连磕头。 起身后更是教导郑家儿郎,以后任陈大人驱使,但凡陈大人有所差遣,则凡是郑家子弟,必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就是后面每每见到陈毓都没有好脸色的李信芳也不时抬起手偷擦一下眼睛——那个臭小子,还算有些本事,看在他也算办了件好事的基础上,以后就不计较他当初暗算自己的事了。 至于说前面的李英和孙勇,更是心潮澎湃。这么些年含羞忍辱,原以为到死都得是憋屈的,那里想到还有这么意气昂扬的一天? 而和苜平百姓相对照的,却是排列整齐垂头丧气、惶惶若丧家之犬的东泰武士。当初是如何的趾高气扬,这会儿就是怎样的栖惶可悲。 可即便再如何不平,也只有接受现实—— 本来刻在骨子里的凶悍性子令这些东泰武士还想着大不了来个鱼死网破,无论如何不能就这么灰溜溜被赶回国内,不然,怕是不但自己,便是家族都会蒙羞。 哪想到刚露出这么个苗头,就被吉春察觉。 更不可思议的是,本来是众人中最激进最瞧不上周人的吉春,这会儿态度却坚定的紧,竟是当即表示,摄政王严令,所有东泰武士必须依照约定立即返回国内,而且期间绝不可生出一点事端,甚而即便想要自裁谢罪,也必须离开苜平治下,如若不然不但这些武士本人要接受军法处置,便是家族也会被株连。 怎么听怎么觉得吉春的意思是想死也可以,可别脏了苜平县的土地,不然就等着摄政王出手把他们老窝都给端了吧。 一番话出口,令得这群人顿时傻了脸。简直不能理解,摄政王和吉春到底是东泰人还是周人啊,见过胳膊肘往外拐的,没见过拐成这样的。 也有人觉得有些不对味儿,半天才反应过来,这可不是和之前周人对自己的态度一般无二吗。 却是没人敢拿吉春的话当玩笑,武士家族虽是在国内名声颇响,却也绝不敢和眼下的摄政王、未来的皇上作对。 实在是摄政王外表看着和煦,为人处事却最是铁血无情,不然,也别想爬到现在这般高的位置上。真是碍了摄政王的事,家族被铲除还不是一句话的功夫? 因而这群东泰武士即便如何呕得慌,也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 随着旭日东升,开城门的时间终于到来。被那么多人用无比热切的眼神瞧着,即便是最低等的守城门士兵都觉得无比的自豪和荣耀。 随着两扇沉重的大门轰然洞开,李英上前一步,冲着低着头自觉排成两列的那群东泰武士道: “城门已开,依照合约尔等即刻离开我大周境内,且此生不可再踏入我大周一步!若然违背此约,则立杀无赦!” 一句话出口,四周顿时一片轰然叫好声: “好!” “仁义武馆威武!” “陈大人英明!” 随之便是一阵锣鼓喧天的声音,却是有百姓自发组织了舞狮队,正敲锣打鼓的从长街另一头又蹦又跳而来。 一路走来,竟是越来越多的百姓参与到庆祝的队伍中来,唱小曲的,扭秧歌的,简直不能更热闹。 远远躲在人群中的吉春抿了抿嘴,眼中闪过一抹刻毒神色—— 这个大仇自己记下了。 只眼下最重要的事是赶紧组织商人运来精米等上等的粮食—— 这些全是陈毓的要求。当时的原话是“敢拿不好的东西糊弄本县令,那些兵器你们就不要想了,小爷我就是全拿来当烧火棍用也不放一件到东泰”! 吉春可不敢认为这陈毓是在开玩笑。好不容易摄政王不再追究自己的过错,要是这件事再办砸了,自己连拿着这些年攒的银两回家当个田舍翁的念头都不要想要,妥妥的得自杀谢罪。 也因此,督办起此事来,愣是比陈毓还要精心,竟是差不多每一斗粮食都得自己过目。可周人有一句话说,小不忍则乱大谋。 眼下东泰什么都不缺,唯一的短板就是武器了,只要武器上的去,想要收拾东泰还不是跟玩一样。 等我大东泰武士拿着这些武器杀回来时,我要亲自拿着一把刀把这陈毓给凌迟! 吉春不停的磨着后糟牙,一遍遍的在心里念叨着,终于觉得心里畅快了些。 “哎呀大人,您不知道今儿个多热闹。”待得晚上赵城虎几人回到县衙时,虽是挤得头上的帽子都掉了,却是个个兴奋的眼睛发亮,更是瞧着自己怀里被人塞得鸡蛋了、甜瓜了,甚而还有花,一个个傻乐的不行。 本来陈毓派他们出去,是为了防止东泰武士会有什么极端举动,没想到那些东泰孙子们一个比一个老实不说,百姓更是因为瞧见几人的官府衙差服饰,对众人简直不能更礼遇。 尤其是所有人崇拜的小眼神,看的几人简直比吃了人参果的感觉还要棒。 更深切的体会到,眼下整个苜平县,自家老爷的威望高到一个多么不可想象的程度。 放下手里的规划图,陈毓笑了笑,下一刻却是揉了揉眉心—— 也轻松不了多长时间了。 明年周朝就会发生几乎席卷整个东部的百年难遇的旱情。 自己眼下要做的一是发动所有百姓挖渠打井蓄水,然后就是备战! ☆、第190章 190 “几个粮仓全都满了?”陈毓满意的点头,用力拍了下赵城虎的肩膀,“干得不错,对了,还得想法子继续往东泰‘走私’兵器,切不可懈怠。” “是。”赵城虎点头,临出去时又想起什么,“依然是让他们用粮食换吗?” 要自己说,让他们送银子不更简单吗?却偏是要粮食,难运不说,还得想法子让对方不至起疑—— 话说要不是大人英明神武的形象已经在心里牢牢扎根,自己都会怀疑状元爷脑壳是不是坏掉了好吗,不然,为什么放着真金白银不要,偏要要那些劳什子粮食! 有此想法的可不止赵城虎几个,苜平县百姓何尝不是也时常发出一样的感慨? 实在是自打秋收过后,陈大人就日日督促大家深挖河、广建渠,本来大冬天里,在家里猫着多好,大人却偏要大家都到外面来折腾,光深井都不知道又挖了多少口。 当然,后来大家也听说了,据说这就是陈大人家为官的传统,陈家老太爷也就是小状元的爹、眼下的那位伯爷,每到一地任官,最喜欢的也同样是挖沟建渠,然后就是镇日忙着带领百姓开垦荒地,说是有灾防灾,无灾求利,反正是有备无患。 眼下状元爷颇有乃父之风,倒也无可厚非。更不要说苜平百姓可是知足的紧,求了多少年,才好不容易求来这么个好官,随状元爷怎么摆布,大家都乐得捧场,权当哄状元爷开心了—— 这么大点儿年纪,又如此精致的容貌,光是看着,就让人心里止不住的发软呢。 更别说冬日里不好找活干,状元爷可说了,但凡去服役的,饱饭管够,家里少了好几双筷子,可能省下不老少粮食呢。 其实依照陈毓惯常的做法,服役的百姓吃饱饭之外,还会发些口粮。只一则前任县令治下,国库中几乎是空的,囤积的粮食数量堪称寒酸;二则大战在即,依照上一世的经历,陈毓可是清楚,靖海关足足被围困了三月有余,等京城那边得到消息,这里早已弹尽粮绝,期间好多士兵饿的精神恍惚,别说打仗了,甚而连走路都成问题,多少好男儿因此惨死沙场。 有自己提早预防,即便发生大的灾荒,百姓家应该还可以勉力支持。 倒是朝廷这边,即便这些时日,自己给皇上的密折中已然一再暗示,说不好很快就会有一场大战,皇上内心虽是早已对东泰厌恶已极,恨不得立取东泰小儿性命,却对自己的推测依旧将信将疑,更兼朝廷的布局,因着这些年来,皇上日益老迈,以致大权旁落,二皇子一系日益做大之下,想要把那些居心叵测的臣子一举成擒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也因此,自己这边务必得做出万全防备,决不许上一世的惨剧重演。 “李县尉,你安排一下,我要去靖海关走一遭。” 陈毓边走边把县衙公务给李献交代了一番。 待得走出县衙,赵城虎早牵来了一匹枣红色的骏马。 陈毓当先搬鞍认镫上了骏马,带着赵城虎几个侍卫护着一辆马车绝尘而去。 后面的李献正好送出来,看到此景,不由愣了一下,毕竟身为李家子弟,尽管功夫不是长项,身手却也不弱,方才大人那飞身一跃,不独姿势优美,更兼非同一般的矫健,怎么看怎么不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更奇怪的是,大人的车里也不知装的什么,怎么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往靖海关去一趟? 所谓英雄所见略同。 便是靖海关总兵郭长河也是颇有同感。 听说苜平县令陈毓来访,郭长河第一个动作不是出迎,而是回身摘下挂在墙上的弓箭—— 不怪郭长河如此,实在是明明自己才是领兵多年的武将对吧?上一次偶然拉陈毓到校场上比箭,结果倒好,那小子竟然随随便便一抬手就来了个百步穿杨,愣是把自己着神箭手给比了下去,败在一个书生手里,还是一个年纪这么小的书生,郭长河觉得简直是奇耻大辱。 直把个郭长河给郁闷的,已经好多天睡不着觉了。虽然一再安慰自己,那小子也就是运气好,才会有此神来一箭,可即便如此,依旧咽不下这口气,这会儿听说人来了,自然还要再比上一局。 看郭长河背着长弓劲弩走了出来,陈毓不由苦笑—— 郭长河也是岳父的手下爱将,性情憨直之外,又最是忠心耿耿。上一世就是因为这般,才会被严钊扔在靖海关,眼睁睁的看着他战死之外,更把关隘失守的罪名按在他身上。 去年甫一莅任苜平县,陈毓便到靖海关走了一遭,因知道陈毓成家女婿的身份,郭长河初时待陈毓颇为客气,想着既是老国公和少国公认可的人,自己就好好护着便是,至于说结交却是不要想了,毕竟两人背景悬殊,更兼一文一武,对方可是堂堂六首状元出身,怎么会瞧得上自己这等粗人。 哪想到相处之下,对方性情却是竟是非同一般的豪爽,一见如故之外大有知己之意。 不过短短一年多时间,两人就已是称兄道弟,便是跟着的赵城虎等人也是啧啧称奇—— 自家状元爷好像特别投武将的缘啊,比方说成家少国公,还有自家老大,这会儿又连上个靖海关总兵。 转而又想到一点,陈大人的身手真是显露出来,别说郭长河,怕是自己几人合起来也不见得是他的对手,就这一点来说,大人确然又是武人了,行事作风大气爽快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你说老天爷怎么就这么偏心眼呢,别人使出吃奶的力气,或文或武,能占一头就不错了,状元爷倒好,允文允武不说,还放眼大周都是顶尖的! “陈兄弟,”郭长河已经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探手把住陈毓的手臂,兴致勃勃道,“走走走,到校场去。” “先别慌。”陈毓笑着道,又压低声音道,“先把这些好东西收起来。” “好东西?”郭长河顿时眼睛一亮——除了第一次时空着手来的,之后陈毓每一次来都带着些这样的“好东西”。 一开始郭长河还不知道好东西的意思是什么,等到拿到手中,好险没乐疯,竟然全都是锋利的兵器。 自古宝剑配英雄,身为武将,哪有不爱神兵利器的?之前倒是也收到朝廷中送来的兵器——严钊太过宝贝,经过东峨州时直接截留了大部分,只给了自己一百件——可就是那一百件兵器,碰到陈毓送来的这些,也都会瞬时被砍成两截。 直把个郭长河给乐得,若非陈毓躲得快,说不得真会被抱住啃一口。自然,郭长河后来才知道,这些兵器全是国公爷送给陈毓的“私房”,目的是装备县衙衙差,好让陈毓安全无虞。 听陈毓的意思,这些兵器眼下也就自己这儿有,其他即便是坐镇整个东峨州的严钊都别想见一见。 这话说的让郭长河更开心,实在是虽然同为成家军,郭长河却自来和严钊不和,这也是朝廷为什么放心把东部交到两个打着成家标签的武将手里—— 这两人的关系决定了他们不可能团结一致做出什么坏事来。又都同受成家节制,也不用担心他们真的会不管不顾、把彼此的恩怨摆到明面上以致影响政务。 看着兴奋的原地打转的郭长河,一旁的赵城虎止不住直抽嘴角,心说这郭长河性子还真是憨直,也不想想,这么几大车兵器,都够把靖海关守军装备一遍了,成家老国公再护短,至于说送来这么多给姑爷糟践吗。 状元爷也就那么一说,这位还就真信了。 那边郭长河终于检验好所有兵器,又大手一挥,让人全都抬到库房里去—— 好刀得使到刃上,平日里弟兄们操练的话,那些破刀烂枪就成。 一边哈哈笑着一边拍着陈毓的肩膀: “好兄弟,谢了。你的心意,大哥心领了。” 自己虽是个憨的,却不是不懂得感恩。这么多武器,还是连严钊都摸不着边的武器,有多珍贵简直可想而知,国公爷的性子自己还不清楚吗,最是公私分明的,怎么可能私藏了这么多送给女婿糟蹋。 明显是陈毓瞧见严钊克扣自己气不平,想尽法子才弄来的。 陈毓抿着嘴笑了一下—— 这么多新武器自然不会是送给自己装备私兵的,全是朝廷送来给严钊的。只是来之前自己特意嘱咐过,为防止被东泰人察觉,还是先送给自己,然后再由自己安排悄悄交给严钊便好。 却不知自己拿到兵器后,却是直接把东西分成两部分,一部分送到东夷山郑家那里,另一部分则一股脑儿给了郭长河。至于严钊那里,自然也是有份的,那就是掺了特殊物质的那批—— 虽然眼下兵库司作坊混入了二皇子的人,但其实自始至终,都在大舅子成弈的绝对掌控之下。 而就在两年前,有工匠偶然发现加入一种矿石,会令武器的杀伤力更上几层楼。只那种矿石的添加却必须依照严格的比例,多了或少了都会影响武器的质量。 不过但凡加入那种矿石,相较于之前的武器而言,依旧堪称大杀器。这也是送给严钊和东泰人后,这两方依旧高兴的不得了的根本原因。 只他们不知道的是,这样冶炼出来的武器却有一个致命的缺陷,那就是但凡碰见严格按照比例添加矿石的武器,就会立马变成烂豆腐一般不堪一击,百分百是被砍断成两截的命。 东泰人再是凶顽,没有了兵器的话那就等于一只脚踏进了棺材里。 ☆、第191章 191 不管对东泰人而言,还是对大周人而言,辛酉年都堪称一个噩梦。 从三月直到六月,竟是接连三月未下一滴雨。 请来多少神汉巫婆祈雨做法,老天爷却是一点面子都不肯给,每日里依旧艳阳高照。以致东部大片庄稼枯死,说是赤地千里也不为过。 一片赤黄中,苜平县原野上的点点绿色就显得尤其可贵。却是之前那些深挖的井渠这会儿终于起了作用,苜平百姓喝水之外,还能有多余的水源灌溉土地,好歹收了一季粮食。 粮食运回家时,百姓却是纷纷涌向县衙,齐齐向陈毓磕头—— 之前状元爷带领大家打井拓渠时,还想着是陈大人太任性,大家权当哄他开心罢了,哪里想到回报竟然来的这般快?转眼就成了救命的宝贝。 若非陈大人英明,这会儿苜平百姓十有**也要落到拖家带口到处乞讨,甚而卖儿鬻女的境地吧? 经此一事,苜平百姓纷纷传言,状元爷就是老天爷派来护佑苜平百姓的。还有人家索性在家里给陈毓供了香案…… 有人庆幸,自然就有人后悔,比方说东峨州知府邓斌。 之前陈毓不是没有提醒他,只说此处地形年年缺水,最好早作防范,若能令百姓安居,也算一大功业。 可惜彼时因为陈毓卖给东泰上万件兵器的事惹得邓斌大为恼火,哪肯听他细说?又深觉自己现在的位置,根本拿陈毓无可奈何,索性用对严钊的态度对待陈毓。以致陈毓每每登门拜访,总是扑空。无奈何只得留下一个条陈离开。 邓斌虽是看了,却并没有太放在心上。谁成想转年就能旱成这样? 更可怕的是三月未雨并不是结束,七月八月九月,依旧一滴雨也未下。 如此百年难遇的旱情委实亘古不曾有过的。 到得最后,便是储水最多的苜平县,地里的庄稼也干枯了大半。 陈毓已经接连几日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了—— 大灾之后便是大战,虽然记不清具体的日子,可应该也为期不远了。 听说东泰形势较之大周更为严峻,天灾时发动战争借以把灾祸转嫁到大周的头上历来是东泰惯有的伎俩。 而据斥候回禀,东泰确实有增兵边关的迹象。 夜已经深了,陈毓又在县衙里踱步良久,待回到房里,却依旧心绪不宁,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呆坐片刻,索性穿好衣衫,去至院中牵了枣红马出来。 一直在外面守护的赵城虎吓了一跳,忙不迭上前拦住: “都快三更天了,大人怎么还不睡?” “去靖海关。”说着也不管明显很是无措的赵城虎,飞身就上了马。 赵城虎愣了一下,忙不迭叫醒其他人,也打马跟了上去。 拂晓时分,正好到达靖海关。待进了总兵府,郭长河正好起来,看到陈毓一行,不由大为诧异: “陈兄弟,你怎么来了?” 陈毓一笑,刚要开口,一个副将打扮的人匆匆从外面跑了进来,瞧见陈毓怔了一下: “陈大人。” 却又旋即转身瞧向郭长河,脸色不是一般的难看: “东泰人叩关。” 陈毓心猛地一跳,唰的扭过头去——竟然是今天吗? 只是这一世,东泰人要用什么借口? 别看郭长河是个大老粗,人却最是心肠软。上一世时,东泰贼人便是利用这一点,半夜时扮作盗贼,深夜进入靖海关附近的村落劫掠,逼得人群蜂拥而至关外。 彼时郭长河并没有想那么多,还以为真是盗贼作恶,就做主开启关门,放了百姓入内,哪里想到东泰人就紧跟着一拥而入。 亏得郭长河勇猛过人,拼死力战之下,终于又把东泰贼人赶了出去,自己却也身受重伤,再加上内无粮草之下又久不见援军,终至战死靖海关。 既然知道了上一世的缘由,这一世陈毓自然及早防范,一早就借大旱为由,把关外的几个村落迎到苜平县境内暂住,更是提早知会了郭长河,就是怕上一世的事件重演。 而现在,东泰人竟是又来叩关,倒不知没了百姓做借口,这些东泰贼人又会找什么样的理由? 副将名叫杨兴,乃是郭长河的心腹,跟陈毓也很是熟识。当下倒也并不避讳: “一支东泰人的战队,约有一千人,说是昨日围猎时有一个把总并七个士兵同时失踪,他们一路追查最后得知,这八个人应该是混入了靖海关,为了防止生出不必要的事端,要求我们开关放他们进来搜查,不然……” “简直是放屁!”没等杨兴说完,郭长河就气的猛一拍桌子,上面的杯子顿时蹦起老高,“这些东泰小儿想干什么?以为我们靖海关是什么地方?他们想进来就进来?别说丢了八个,就是八十个,又跟我们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陈毓叹了口气,一字一字道,“所谓寻人,不过是,挑起战争的借口罢了。东泰小儿,分明是要开启边衅!” 该来的还是来了。 甚而这一次,东泰人竟是连遮掩都不曾。 稍微一想,陈毓倒也能大致推测出其中的缘由—— 去年一年里,利用那批“神兵利器”,陈毓可没少从东泰人手里抢粮食。对方急于得到兵器之下,甚至不及从后方运,而是直接拿了军粮来换。 却不想来年就碰上大旱。而相较于周人而言,东泰的旱情无疑有过之而无不及。国内一片哀嚎的情况下,能拨给边关的军粮必然有限。以致这些驻扎在两国边境的东泰军队终于忍不住要铤而走险了。 又不由苦笑,想了种种方法去破坏,却不想战争的缘由虽是发生了变化,一切却依旧如期而至,所以说很多事,即便已然先知先觉,却依旧无法改变。 这样一想,心情不免更加沉重,转而又生出无限的决心——这一世终归准备充足,即便开头依旧,总要想法改变结局。 郭长河只是一时没想到东泰人竟是大胆如斯,陈毓一说,马上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抬手摘下墙上□□,匆匆往外而去: “陈兄弟你先歇息片刻,我去城头。” 陈毓怎么肯: “我和郭大哥一起。” 郭长河犹豫了下。毕竟陈毓虽是箭法百步穿杨,内里却还是个标标准准的文弱书生,待会儿真是有重大变故,怕自己不见得能顾得上他。真是让陈兄弟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可没法子和国公爷交差。 “我护得了自己。”陈毓如何看不出郭长河的疑惑,当下也不多解释,只扯着郭长河就往外走。 “罢了,待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你切记跟在我后面。”事情紧急,郭长河也不再啰嗦,两人联袂匆匆往城墙而去。 待登上城楼,果然瞧见下面正有千余人一字排开,远远瞧着确然衣装褴褛,经过长途跋涉的模样。 这些东泰人还真是可笑!真以为郭长河心软到连他们东泰人也会可怜吗。陈毓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 果然郭长河往下看了一眼,当即一挥手,很快一排弓箭手出现在城墙上: “下面是什么人,我喊三声过后,你们速速退后,不然,别怪刀枪无眼。” 听郭长河如此说,那些东泰人果然有些迟疑,为首一个将领打扮的人明显很不甘心,依旧想要靠近城门: “我们和大周互为友好之邦,那些逃兵包藏祸心,说不好还会——” “一!”郭长河大喊一声。 那东泰将领迟疑了一下,似是不相信郭长河真敢动手,竟是驱使着五六列先头兵依旧向前。 陈毓却突然目光一凝——此时正是九月天气,又多日未雨,天干物燥之下,走在最前面正逐渐接近城门的那些个士兵无疑穿的太厚实了些。 忽然转身往旁边硕大的弓箭台而去—— 要说靖海关最出名的,除了这道雄关险隘历经千年风云依旧屹立外,就是这平寇台上的一把震天弓了。 震天弓乃是前朝第一猛将宇文通所有,据闻宇文通除了手中方天画戟使的出神入化之外,更兼一张震天弓,非力大无穷者绝拉不开此弓。宇文通活着时,便镇守在这靖海关,仅是看见这巨弓,东泰人便不敢越雷池一步。 后来宇文通虽离世,前朝也灰飞烟灭,震天弓却依旧被供奉在靖海关城墙之上。只是再也没人能够使用,连带的特制的八十一支雕翎箭也都寂寞了多年。 那边东泰人依旧不信邪时的往城门下移动,郭长河大喝一声: “二!” 手也随之高高扬起。 眼看着东泰人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郭长河脸色瞬时铁青: “三!” 心里更是暗自嘀咕,心说你们就是靠近城门又如何?待会儿万箭齐发,保管你们全变成刺猬。当下手重重一挥: “放箭——” 口中说着又忙转过头来,想要招呼陈毓快下城墙躲避,哪知不看还罢,这么一看过去,身子顿时一踉跄—— 老天,自己看到了什么?那个挺身站在弓箭台上,弯弓搭箭的人是谁? 那可是震天弓!即便是自己也曾多次试过,也就勉力能把此弓拉开三分之一罢了。而此时,这张弓却被人拉成饱满的圆形,上面更是齐刷刷放了六只特制的长箭! 而持弓的人,可不正是,震惊大周的六首文状元陈毓! ☆、第192章 192 还不及考虑陈毓拉开震天弓到底要做什么,身旁便想起一阵惊呼声。却是郭长河这边话落,东泰人竟是依旧没有停止前进的意思。 相反,竟忽然卯足了劲儿朝城门冲了过来,而同一时间,远处本是空茫寂然的田野上忽然传来一阵号角声,连带的无边无际的东泰士兵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竟是潮水一般的出现在远处的地平线上。 “不好!”到了这个时候,郭长河那里还不明白,正玩命似的往城门处冲的这些东泰士兵必然有诈。 早已做好准备的弓箭手也在郭长河手落下的一瞬间张弓搭箭。奈何靖海关太过高大,下面的东泰人根本就在射程之外,所谓万箭齐发也就是看着好看,威慑的作用远远大于实际的杀伤力。 除了零零星星两三个东泰士兵中箭,其余箭雨却是在半空中便没了劲道,无力的萎顿在地上。反观东泰人,因为距离城门越来越近,脸上不顾一切的疯狂越来越清晰: “冲啊!杀进靖海关,咱们就有粮食吃了!” “对,一定要活捉陈毓那个妖人!” 那么多的粮食啊,就生生被那陈毓给坑走了。 东泰人对陈毓智多近乎妖的惶恐之外,更多的是饥饿煎熬下的仇恨。眼看着破城在即,后面的人急切之外,竟是用力提起奔跑在最前面的六人,朝着城门掷去。 灼热的阳光照在六人脸上,竟然全是陈毓的熟人,可不正是曾经被驱逐的东泰武士中的几个? “哈哈哈——”那六人疯狂的笑着,更是随手取出火折子。 “不好!”郭长河却是忽然惊叫一声—— 鼓鼓囊囊的身形,还有,火折子! 对方怀里揣的必然是火药! 本来这些东西全是炼丹师鼓捣出来的玩意,并没有什么大用,却偏是堆的多了在一起的话,能产生出相当的威力。 看这六个东泰武士的模样不用想也知道,他们身上八成绑了那玩意儿。真是任凭这么六个人一起冲到关门那儿去,说不好还真会把靖海关崩出个大窟窿! “杨兴,快点齐人马,咱们到城门那儿去!”郭长河倒拖着□□就要往下跑。 杨兴点了点头刚要答应,忽然倒吸一口凉气,猛地拉住郭长河: “大人快看!” 郭长河猛地一抽袖子: “都什么时候了,看——我的天爷!” 却是弓箭台上的陈毓终于松手。六枝特制长箭急似流星朝着正飞扑而来的六名东泰士兵而去。 同一时间,那些东泰士兵已经打着了火折子点燃了身上的衣衫。 可惜就在火苗溅起的一瞬间,六枝箭就倏忽而至,瞬时贯穿六人胸腹不说,更是带起六个人的身体朝后倒飞出去。 而后方,正是疯了般汹涌而来的东泰将士。 猝不及防之下,正好撞到一起。 耳听得轰隆隆一阵巨响,东泰人哪里顿时燃起了六团火焰,刺鼻的火药味儿中,随即传来一阵鬼哭狼嚎的哭叫声。 却是那六人尽皆被炸为碎末之余,连带的旁边的东泰士兵也死伤大片。 正兴奋的发出癫狂叫声的东泰人全都懵了——这六个人不是说好了要为了东泰而玉碎吗?结果人倒是真碎了,可同时被他们碎掉的却不是周人的靖海关,而是东泰人自己的性命。 而且这血肉纷飞的情景实在太过暴戾,令得一众狂热的东泰战争狂人也都觉得有些心头发冷、头皮发麻。 而这还只是噩梦的开始。 随着靖海关的大门大开,郭长河带领五千精兵随之出现,可怜这些东泰人还没有从破除关隘杀死周人抢夺粮食的美梦中清醒过来,就做了刀下之鬼。 虽然抢不到粮食饿肚子的滋味儿不好受,可直面死亡的威胁却更可怕。更不要说又被方才血雨纷飞的情形给刺激到了。方才东泰人冲的有多起劲,这会儿逃亡的就有多卖力,好巧不巧,正好和后面的援军撞到一处,互相踩踏之余,自然死伤惨重。 后面气势正盛的郭长河又紧跟着掩杀而来,虽是仅有五千人罢了,却是足足砍杀了对方足有一万人,而周人除伤了一百多人外,竟是无一人阵亡! 东泰发动侵略战争的第一战,大周,大捷! 待得旗开得胜回到关内,郭长河来不及卸去染满鲜血的铠甲,就一把拉住迎出来的陈毓:“陈兄弟,若非你,老哥我真要成为大周的罪人了!” 即便是已然暂时解除了危机,可想到方才靖海关所面临的的险境,郭长河还是止不住出了一身的冷汗—— 也不知那些东泰士兵身上绑了多少火药,方才自己追杀过去时,分明瞧见地面上六个深浅不一的坑。若然真令他们跑到城门处,靖海关十有**会破。 以东泰人准备充分,又是有心攻无心之下,这靖海关还真不见得能保得住。 而一旦靖海关被攻破,大周东部就将全无屏障,完全暴露在东泰人铁蹄之下。 “可不!”杨兴摸了把脸上的血,瞧着陈毓的神情兴奋之外更有着狂热的崇拜,“陈大人,那震天弓真的是您拉开的,我没有看错对不对?” 不怪杨兴如此,实在是即便是驰骋在战场之上,杨兴的眼前依旧时不时会闪现出陈毓挺身立在弓箭台上,那般力挽强弓、弓如满月的形象当真和神人相仿。 竟是直到这般时候,杨兴依旧心潮起伏,到了最后甚至产生幻觉,一会儿觉得那是陈毓,一会儿又觉得应该是上天派下拯救靖海关的神仙吧?许是也就生的和陈大人像罢了—— 不怪杨兴会有此想法,当时看到这一情景的那个不是目眩神移? 即便明知道那是成家的女婿,会有些功夫也在情理之中,但是,若再加上一个十七岁六首状元的前提,也他娘的实在是太玄幻了吧?即便再文武双全,也得有所侧重不是?陈大人却分明是无论文还是武都是顶尖的,实在是方才那般沉着勇猛,便是比之当初驰骋沙场千里杀敌的少国公也差不到那里去了。 亏自己之前还想着,国公爷怎么转了性,会要个文绉绉的小家伙当女婿,就凭着他那张漂亮的脸蛋吗,却原来,根本就是自己有眼不识金镶玉,国公爷真是捡到宝了。 “郭大哥说那里话,这靖海关乃是咱们大周共同的靖海关,小弟方才不过尽了绵薄之力罢了,若非大哥和众位将士勇猛,又怎么会有这般大捷?”陈毓神情诚恳,丝毫没有争功的意思,“眼下当务之急,大哥还须赶紧写一封给朝廷的条陈,着人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另外,还得赶紧派人去东峨州禀报严将军……” 听陈毓提到严钊,郭长河脸上的喜悦一下淡了下去—— 东泰人既是有备而来,又吃了大亏,必然不会善罢甘休,就方才来看,对方的兵力怕不有五万人,而靖海关满打满算也就万余人罢了,即便东泰人折损了一万余人,兵力依旧是靖海关守军的三倍有余,再绵绵不断的增兵,靖海关危殆! 只这么多年共事,却是明白严钊的性子,最是好大喜功之外又不能容人,若然自己败了还罢了,大捷的话,定然会令他不喜…… 陈毓怎么看不出郭长河的为难,当下慨然道:“郭大哥不必为难,去严将军那里的事就交给我和杨兴罢了。” “你愿意去?”郭长河愣了一下,旋即无比惊喜—— 陈毓县令的身份之外更是成家姑爷,凭他的身份,量严钊也不敢置之不理。 商定好计策,陈毓也不再停留,带上一身血衣的杨兴先回了一趟县衙,不独县令的官服里穿上黄马褂,更把金牌和大舅子给的令符揣在怀里—— 虽然不喜严钊的为人,陈毓私心里却依旧惟愿严钊并不会做出什么背叛国家的事。 却也从之前严钊对东泰的种种维护明白,这样的希望怕是微乎其微。而严钊的决定又直接关乎着战局,无论如何,但凡有一点不对的苗头,自己都必得当机立断,不然,怕是上一世的悲剧必然重演。 待再次上路时,杨兴敏感的发现,陈毓的头号心腹赵城虎竟然不知所踪,而且也不知陈大人怎么回事,明明边关战事急如星火,怎么陈大人赶路时倒是优哉游哉的—— 方才明明连自己换下血衣的时间都不给! 只军人的天性就是服从,更不要说之前高楼上陈毓所为委实令得杨兴五体投地,当下虽是心有疑惑,倒也并没有质询。 好在即将到达东峨州州府时,赵城虎又忽然冒了出来。 陈毓的心一下放了下来—— 此去严钊府上,决不许出半点意外。而以自己的功夫,单独对上严钊的话,胜算应该不小,就是不知道那些士兵中有多少想要追随严钊的。方才赵城虎就是奉命赶去东夷山,传令郑庆阳兵分两路,一路拿着自己的信物赶去支援郭长河,另一路则是交由赵城虎安排带到州府,严钊不私通东泰也就罢了,胆敢有半点助敌之心,自己就拿他的人头来祭旗! ☆、第193章 193 天刚蒙蒙亮,陈毓几人就进了东峨州城门。并一路轻车熟路的往邓斌的府邸而去—— 依邓斌的行事风格,听说陈毓来见,十有八九又会随便找个借口把人打发走。从前也就罢了,如今事态紧急,正需各方齐心协力,陈毓可不许邓斌再对自己敷衍了事。 眼瞧着前面就是邓家大门,也不着人通报,竟是直接抬腿就往里去。 那门房正在打瞌睡,见有人要往府里闯,登时站了起来,待看清来人是谁,不觉蹙了下眉头——怎么苜平县那个小县令又来了? 当即不等陈毓开口,就忙忙上前阻拦: “我们家老爷公务繁忙,这会儿并不在府中,还请大人见谅……” 一番话说得陈毓真是哭笑不得。实在是这门房回回见了自己都是这句话,这都多少回了,也不知道换个其他借口。只是之前一则邓斌确然不喜自己,二则公务繁忙的紧,也没时间在这里纠缠,便也就没有拆穿。 陈毓一使眼色,赵城虎立马上前,老鹰叼小鸡一般揪住门房的后衣领,往他方才坐的椅子上轻轻一送,门房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身子已经向后倒退了好几步,然后好巧不巧,又“咚”的一声坐回了之前的凳子上。 等意识到不对再爬起来时,陈毓几人早大踏步往内院而去。 门房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慌得也跟着一溜烟般往府内而去,边跑还边大声嚷嚷着: “陈大人,您这是要做什么?我们老爷这会儿委实不在家……” 外面的喧闹声实在太响,连带的正跟夫人用饭的邓斌也被外面的动静惊扰,蹙了下眉头道: “何事喧哗?” 话音刚落,管家的声音就从外面传来: “陈县令,这里可是知府私宅,怎容得你如此放肆?” 邓斌脸色就变得有些不好看,心说这陈毓怎么回事啊。再是国公府娇客,名义上却依旧要归自己管辖,这般不管不顾的冲进自己的私宅,便是严钊也做不出来,陈毓此举,未免也太猖狂了些。 当即起身推开门,冷眼瞧向已经来至院中的陈毓。 “大人——”不待邓斌出言责难,陈毓已经抢上前一步,神情凛冽,“靖海关急报,东泰兴兵入侵!” “什么?”惊吓过度,邓斌到了嘴边的责难的话骨碌一声就咽了下去,有心询问此言可真,却是转眼就瞧见了满身是血的杨兴。 “陈大人所言句句是真,末将此来就是请大人和严将军筹谋如何抗敌,并速发援军。”杨兴“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邓斌脸都白了,再没想到一大早就听说这样的事。虽然靖海关号称千古第一关,可也不是没有被攻破的经历,而一旦靖海关破,首当其冲的就是东峨州。 想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邓斌出了一身的冷汗,急匆匆吩咐下人: “快备轿,咱们去将军府。” 想到什么,又忙探身对陈毓道: “陈大人也坐轿吧。” 语气中明显有些复杂—— 观这小状元的模样,倒也是个一心为民的,就只是太过天真不懂世事,自己料得不差的话,东泰人此次兴兵,手里兵器怕主要就是陈毓当初卖出去的一批。 瞧见经自己手运出去的兵器却转而朝向大周将士,陈毓心里也不知是何滋味儿。 邓斌那般恨铁不成钢的眼神,陈毓如何看不出来,却低了头并不为自己辩解——以严钊对东峨州掌控力之强,邓斌的身边说不好早安插有严钊的眼线。 好在轿帘遮挡了周围人的视线,自己真有什么举动的话外面的人也看不清楚,当下从怀里摸出一面金牌,径直伸到邓斌面前—— 严钊虽是武将,却心性狡诈,难保不会利用邓斌发难。至于邓斌虽是圆滑有余,为国为民的忠心却是毋庸置疑的。这般事先透露身份,也是一份保全之意,省的待会儿面对严钊时,邓斌会做出错误的选择。 同样有保全陈毓意思的邓斌也正思虑着如何帮陈毓减轻罪责——送了东泰那么多兵器,平时也就罢了,战时却必然会担上一个“资敌”的罪名,这可是叛国大罪,不然还是劝陈毓先写一个请罪折子? “陈大人待会儿——” 却不妨陈毓的手忽然伸过来。邓斌一怔,下意识的看过去,下一刻却“腾”的一声就站了起来,亏得陈毓眼明手快,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也不知撞的还是吓的,邓斌彻底懵圈了,揉了揉眼睛,金牌上“如朕亲临”四个大字赫然入目! 不知呆坐了多久,邓斌终于回神,却是咧了咧嘴,想要笑——有这样一面金牌在手,陈毓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哪里是什么小小县令,分明是皇上特派的钦差大人啊。 自己之前还疑惑呢,堂堂六首状元,再不济,也不致沦落到这里,却原来,皇上竟是另有深意吗? 这般一想,不由出了一身的冷汗,好不容易挤出的一丝笑容又僵在了脸上,神情简直比哭还要难看—— 到了此时已经丝毫不用怀疑,陈毓那里是因为被皇上厌恶才来至此处,分明是作为皇上的心腹奉有特旨而来,这样的话,问题就来了,什么人能令得皇上如此殚精竭虑,这般大手笔的送出堂堂六首状元还是成家娇客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 和邓斌的惶恐不安不同,这会儿的严钊却是正乐滋滋的喝着小酒。 邓府的事方才早已有人飞报而来,虽是东泰的人并未前来通报自己,严钊却是丝毫不怀疑此事的真假。 毕竟,东泰人悍然挥兵本就是二皇子计划中的一环—— 如今朝局虽是已对二皇子极为有利,却依旧不足以令太子一脉彻底失利。这般情形下,二皇子急需一特大功勋,令自己万众拥戴、势力更上一层楼之下,同时把太子逼入绝境,一举夺得储君之位。 而东泰人就是二皇子借以“杀”太子并成就自己的那把刀。 本来计划里还有一点不太完美,那就是真是发生了战争,成家军又来请缨该怎么办?却不想陈毓那般愚蠢,竟是亲手奉给东泰人大批兵器,更秒的是这些兵器还全是成家全力提供。 如今大敌当前,成家又早失圣心,皇上震怒之下,必然会对成家严惩—— 无论陈毓也好,成家也罢,怕是都想不到,他们“资敌”的证据如今正在二皇子手中,一旦东泰大周战争爆发,便会马上上呈给皇上。 二皇子说的明白,成家倒了之后,曾经辖下的所有军力会全交由自己掌控—— 追随成家这么久,眼下也不过一个四品将军罢了。而若然能接管成家军,则严家必然会一跃成为大周一流世家。 而这,正是自己这么多年来做梦都想拥有的。 按照原计划,两国真正开战的话,大周眼下最需要的是一场惨败,不然,二皇子如何能有足够重的分量来说服皇上跟东泰讲和,并把东泰翻脸的黑锅扣在太子头上? 而郭长河,注定就是要替自己背锅的。 所以说,邓斌也好,陈毓也罢,是注定要失望了,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出兵驰援靖海关的。 这般想着,又大大的喝了口酒,然后执起酒壶随手打翻,一时衣服上也好、屋子里也罢全是熏人的酒气。严钊则是回身床上,照旧蒙被高卧,对外面的喧哗声根本就充耳不闻—— 若非陈毓和邓斌来的太急,严钊这会儿更想回军营中,到时候任这两人折腾,也别想见上自己一面。 只陈毓的身份放在那儿,怕是没人拦得住他闯进来。 果然,这边刚躺好,邓斌的声音就在外面响起: “严将军,严将军,出大事了。” 接着门“哐当”一声就被推开,扑鼻的酒气顿时逸散而出。 最先冲进来的邓斌顿时目瞪口呆,心说怎么就这么寸呢,靖海关那边十万火急,怎么严钊反倒喝了个酩酊大醉。 陈毓跟着跨入房间,眼睛中却闪过一丝冷意,当下大踏步上前,用力推床上鼾声大作的严钊: “严将军,严将军——” 严钊果然得到了消息,这般做派,邓斌不明白,自己还不清楚吗?明显着就是故意拖延。而明面上以靖海关和东泰兵力相差悬殊之下,没有援军的话,根本就撑不了多久。 虽是已经认定了严钊果然如上一世一般,早已暗中和东泰勾结,陈毓这会儿却不能轻举妄动。一则没有确切证据就此捉人必然难以服众,二则没有弄清楚到底是那些人是严钊的铁杆心腹,便是捉了严钊一个,依旧后患无穷。 床上的严钊似是不堪其扰,一巴掌打开陈毓的手,翻了个身,继续呼呼大睡。 “这——”邓斌无措的瞧向陈毓,顿时急的六神无主。 陈毓眼睛转了下:“事急从权。” 口中说着来至门外,令赵城虎打了一桶井水上来,提着进了屋后,抬手朝着床上的严钊就浇了下去。 浇完对赵城虎一招手: “再打一桶——” 那模样只要严钊不醒酒,他就会一直浇下去。 邓斌看的简直目瞪口呆——这陈毓也太胆大包天了吧? 至于床上的严钊早已气的七窍生烟—— 虽说眼下正是九月天,天气并不太冷,可这么一桶冰冰凉的井水浇下去,还是很受不了的。更不要说这小兔崽子的意思分明是自己不醒他就会继续浇下去! ☆、第194章 194 “混账!”严钊再睡不下去,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眼神却还明显有些宿醉未醒的涣散。 “严将军——”陈毓抿了下嘴,上前施礼,“下官鲁莽,还请将军见谅。只靖海关急报,东泰人兴兵犯我大周……” 话还没有说完,却被严钊冷声打断: “知道自己鲁莽竟还敢拿水泼我?果然是国公府的娇客,陈县令好大的威风。” 既然东泰人已经依照计划出兵,那成家倒台的时间自然也就在眼前,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陈毓也是注定要为成家殉葬的。到时候别说陈毓,说不好皇上盛怒之下,就是陈氏家族也势必会灰飞烟灭。 这般想着,严钊哪里还会给陈毓留一点颜面?甚而眼神也跟看死人一般。 邓斌吓了一跳,心说严将军这是怎么了?关键时刻怎么忽然犯起了糊涂?陈毓可是成家女婿,严将军则隶属于成家军,即便方才陈毓做事确然太过分了些,严钊语气里也不合连国公府都给怨上? 更不要说陈毓的真实身份,委实更在两人之上,作为上官,别说拿水泼,就是甩一巴掌也当真不算是僭越。虽则平日里对严钊很是不喜,可如今大敌当前,己方无论如何不能闹出将帅不和的矛盾,忙上前一步,有心给陈毓解释: “严将军息怒,陈大人所言委实是真,现有靖海关守将杨兴就在外面等候将军召见,而且,陈大人的身份——” 刚要郑重介绍,却被严钊不耐烦的打断,瞧着陈毓阴阳怪气道: “陈县令又要玩出什么新花样?从陈县令上任,就一再针对东泰,甚而打死那么多东泰人不说,还把东泰武士全部驱逐。那些武士本就凶悍,说不好被逼急了,做出什么过激的事也未可知。只那些小冲突,可不好胡乱夸大,谎报军情的责任,别说是你陈县令,就是本将军也担不起。” 竟是一副根本不相信两人话的模样。 邓斌愣了一下,心里的火一窜一窜的: “怎么可能!杨兴说了……而且陈大人的身份——” 却再一次被严钊打断,心里更是腻歪的不得了。心说这邓斌怎么回事,口口声声不离陈毓的身份。只是他的身份自己不比谁清楚?不就是成府的娇客,外加一个小小的县令吗。 自己多年渴望眼见得马上要成为现实,当了这么多年的孙子也终于要到头了,如何还肯继续对一个乳臭未干的后辈低头让步? 邓斌不提陈毓的身份还好,越说这一点,严钊就越厌烦。 当下不等邓斌继续说,已然起身毫不客气道: “是否东泰兴兵入侵,待会儿咱们一同去军营中一趟,听了斥候的回报再说。现在,我要换衣衫了,你们全都出去吧。” 邓斌怎么也没想到,严钊会突然翻脸,竟是丝毫不掩饰对自己二人的厌恶,顿时手足无措。下意识的看向陈毓,发现这小状元倒好,依旧神情平静,心也终于踏实了些—— 一则严将军毕竟是成家爱将,两人再闹矛盾,也不至于影响大局才是; 二则退一万步说,即便严钊真的不愿出兵,凭陈毓手里的金牌令箭也足以压制得了他。 就只是,严大将军怕是要有麻烦了! 唯一烦心的就是,这还没打仗呢,就开始闹了这么一出将相不和,怎么想都觉得太不吉利。 当下叹了口气,只得跟着陈毓往外走。 哪想到严钊这一换衣服,就用去了足足小半个时辰。一直到邓斌心里都急的冒火了,严钊才施施然从房间里出来,冷着脸对二人道: “走吧,去军营。” 几人刚走了几步,正碰见有下人上前,说是夫人熬了醒酒汤,正要亲自送来。 严钊并没有停下,而是摆了摆手就继续大踏步离开了。 陈毓脚下却是微微一滞,视线不动声色的在不远处一条小径后扫了一下,那里正站着一个姿态娉婷的瘦弱女子。 那女子明显接触到陈毓的视线,顿时有些慌张,陈毓却是微微哂了一下,然后加快步伐,跟上邓斌二人。 小径上的女子脸色却是有些苍白,瞧着渐渐远去的三人背影,咬了下嘴唇: “把管家叫来。” 管家来的倒快,看见女子,忙低头拜见: “见过夫人。” 女子可不正是严钊的夫人华婉蓉?之所以会叫来管家询问,实在是华婉蓉觉得方才那走在最后面的年轻男子长相有些眼熟,除此之外,对方方才的眼神不知为什么总让华婉蓉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方才进府拜望老爷的都是哪些人?” “前面的那个是知府邓斌,后面的是苜平县令陈毓。” “陈毓?”华婉蓉愣了下,这个名字怎么有些熟悉呢? 回头走了几步,却是一下站住脚,端在手里的托盘都险些打翻,霍的转回身来,逼视着管家: “你说他的名字叫陈毓?” “对。”没想到夫人这么大的反应,管家吓了一跳,忙进一步解释,“这陈县令乃是去岁六首状元,听老爷说也是成府娇客。” “六首状元?”华婉蓉脸色更加苍白,甚而语气都有些尖利,“老爷是否知道,此人除了文采惊人之外,还有一身出神入化的功夫?” 这辈子,华婉蓉都没办法忘记哪一日被那叫陈毓的少年羞辱的情形,更在之后见到成家小七,然后便被家人强制性的火速从顾府押走…… 虽是陈毓容颜相较于彼时,变化太大,可结合文状元并成家娇客的身份,依旧令华婉蓉认定,此陈毓就是彼陈毓。更是无端端的生出一种危机感。 “陈毓会功夫?”管家愣了一下,“不可能啊!”自己可是瞧得清清楚楚,那陈毓分明连马都骑不好,而是选择了同邓斌一起坐轿。 “快去想法子通知老爷,这陈毓怕是包藏祸心。若然老爷已经离开,你赶紧去小叔子府里,让小叔子快想法子。”华婉蓉已然急急道。严钊再如何对自己曾心仪顾云飞反感,却终究是自己的丈夫,只要他还在,自己总能坐享尊荣,若然严钊有个好歹,自己势必沦为最可悲的存在。 看华婉蓉言之凿凿,管家也意识到事态严重,忙不迭追出去,哪里还有严钊的影子?倒是隐隐约约瞧见邓斌的轿子。 跺了下脚,转身往严钢的府里跑去。 却不知轿子里的邓斌这会儿也是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也不知道严钊突然发的什么晕,你说平日里对自己傲慢也就罢了,怎么连对陈毓也突然摆谱了—— 从严府出来,就冷着一张脸根本不搭理两人也就罢了,还竟然一上马,就一阵风似的跑了,这般猖狂的作风,竟是比之之前对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 再瞧瞧自己身边这位陈大人,明明亮出真实身份,说不好就能遏制严钊这匹野马,他倒好,始终老神神在在的,反倒是对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外人更加开诚布公。 只这两人,眼下自己却是谁也得罪不起。邓斌再是心急火燎,也不敢继续建言。只轿子里的气氛却是压抑之极。 好不容易下了轿,走到军营门前却又被人拦住。 两个五大三粗的军汉手持明晃晃的大刀分列辕门两旁,见着邓斌几人竟是大喝一声: “来者是谁,报上名号!” 邓斌吓得一激灵,心里更是暗暗叫苦,心说这严钊的气性也忒大了些吧?此举分明是对之前陈毓用水浇他的报复。自己也就罢了,陈大人可是板上钉钉的钦差呀。 眼下可是大敌当前,要是两人先打起来…… 尚未想出个所以然,陈毓已是上前一步: “邓大人,咱们报名便是。” 当下朗声道: “苜平县令陈毓求见严大将军。” 邓斌听得心里霍霍直跳——那些上位者的特点,被剥了面子越平静,待会儿发作起来怕是越可怕。只是这般情形之下,实在不好说什么,只得跟着道: “东峨州知府邓斌求见严大将军。” 两名军汉明显一愕——方才大将军可是吩咐的明白,若然来人有丁点儿冒犯的表示,只管狠狠的揍,却不料来人这般听话。 无计可施之下,只得讷讷着让开。 邓斌抬头,不由叫了一声“苦也”,却是两名军汉的身后,竟是刀枪剑戟,十八般兵器组成的一个武器大阵,慑人的寒光之下,别说两个文人,便是那些寻常武士怕也会胆战心惊。 偷眼去瞧陈毓,果然脸色有些僵硬。 忙扯了扯陈毓的衣角,劝慰之意不言而喻——大战在即,还要仰赖大将军出力。看陈毓神情缓和下来,才胆战心惊的从锋利兵刃下小心穿过,从辕门到帅帐不长的一段路,却令得邓斌汗湿了重衣,实在是有一把刀剑掉下来,自己小命可就交代了。 陈毓眼中却早已是冰冷一片。严钊此人果然狂悖。只这点儿阵仗就想吓住自己,还真是幼稚了些。 ☆、第195章 195 严钊大马金刀的居中而坐,看到一前一后进来的几人,却连站起身形都不曾,神情嘲讽间还有着全然不加掩饰的得意: “两位,我方军力如何?有我严钊在此坐镇,别说东泰小儿不敢进犯,即便来了,也定然叫他们有来无回。当然,你们两人若是依旧心有疑虑,为防胆怯之下胡思乱想,只管住在我这大营便是,必可保你们平安。” 语气炫耀间更是进一步向两人表明,陈毓所言东泰犯边一事,他根本就不信。 一语甫毕,堂上顿时传来一阵哄笑声。却是两边早站了十多个甲胄鲜明的将领,一个个笑的前仰后合,更有甚者,上下打量陈毓一番,眼睛中有审视,还有着极力掩饰的不屑: “果然是文人,东泰人还没怎么着呢,就把自己吓成这样。” “古人说杯弓蛇影,原来果有其事。” “这般胆小,哪有半分男儿风范,得亏是个文官,不然……” …… 也有几人,虽是陪着众人哄笑,却并不曾出言讥讽。 严钊皱了下眉头,已是暗暗把那几人的名字记下—— 想要进一步掌控成家军的话,必须要有自己的铁杆直系,眼下陈毓既然来了,事情必不能善了,真是陈毓察觉什么,不愿坐以待毙,今日说不得就要同陈毓及他身后的成家撕破脸。 当然,对付陈毓这么一个文人,严钊并不觉得有什么难度。 毕竟,二皇子筹谋已久,陈毓也好,成家也罢,资敌叛国罪名铁证如山,根本没有一点翻盘的可能。而有自己坐镇,陈毓即便察觉到不对,想要往京城传递消息,也是做梦都不要想。 只严钊却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检验人心的机会。更可以借此逼那些依旧摇摆不定三心二意的人跟自己坐上同一条船。 因而才会在胜券在握的情况下,依旧着人宣了自己心腹将领到大帐中议事。 严钊不知道,同样认真记下帐内诸将表现的还有陈毓。大敌当前,正是用人之际,但凡有一点可能,陈毓都绝不愿把一员将领推到二皇子的阵营中去。 一直手按剑柄侍立在旁的赵城虎几人却早已连肺都给气炸了—— 严钊再是将军又如何,相较于自家大人身份,依旧不值一提。眼下竟是如此目中无人。 当下径自过去搬来两张椅子,送到陈毓和邓斌身后,然后昂然向前,冲着严钊怒声道: “严将军这话什么意思?我家大人什么样人?岂会做出谎报军情之事?更不要说杨兴将军亦是将军旧识,这般浴血而来,将军竟是权做未见吗?” 一番话说得严钊登时变了脸色,乾指骂道: “你算什么东西!我和你主子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余地?” “大人慎言。”赵城虎神情森然,探身怀中摸出锦衣卫的腰牌,“在下镇抚司辖下赵城虎,不知大人有何见教?” “什么?”正箕踞而坐傲慢无比的严钊登时一愣,甚至下意识的掏了掏自己耳朵——自己一定是幻听了吧?这赵城虎几人不应是成府派来护佑陈毓的国公府铁卫吗,怎么摇身一变成了镇抚司的人? 下一刻脸色一下变得难看,突然想到另一个可能。难不成是皇上虽是已把陈毓贬到这里,却依旧不放心,才派了锦衣卫的人跟随在侧,以便从旁监视? 要是这样,那可就糟了。 须知锦衣卫不论官职大小,却是自来有着他人难以企及的权限,乃是可以直接上达天听的人物,而且个个心狠手辣,竟是比那些朝廷阁臣还要棘手。 若然真令他们把消息传出去,严家势必危矣。这般想着,眼中狰狞之色一闪而过—— 兵燹之下,死些人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其他将领也是面面相觑——不是一个待罪县令吗,有成家护佑也就罢了,怎么连锦衣卫的人都出来了? 倒是邓斌不过怔了一下,却旋即明白过来,毕竟陈毓可是奉有圣命在身的钦差,会随身带有锦衣卫也在情理之中。 又想这锦衣卫所为定然乃是陈大人之前授意,或者,是陈大人准备直接表露身份了。 陈毓却在看到严钊眼中的狰狞之色后不觉一叹,怕是今天,依旧要兵戎相见了。之所以推出赵城虎,就是想借锦衣卫并皇上的威势震慑严钊,若然严钊能知难而退,进而以民族大义为重,即便他之前曾做过错事,自己也会想法子加以保全,奈何…… 这般想着,瞧了一眼旁边的杨兴。 杨兴早在旁边等不及了。来时郭将军说的清楚,无论如何要求得严将军派兵,不然,靖海关的兄弟们怕是撑不了多长时间。 当下闪身出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严将军,东泰人犯边果有其事,据我方斥候回报,对方先头部队就有十万余人,后续部队更是不计其数。靖海关乃是我东边门户,绝不敢丝毫有失。郭将军派末将前来时让我转告,即便是战死,他也绝不会退出靖海关一步,只他死不足惜,靖海关绝不能丢,否则就将是大周的千古罪人……还请将军莫要再犹豫,速派人马前往靖海关支援。” 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帐中诸将都陷入了沉默之中,都是热血男儿,战场上厮杀惯了的,如何不了解战争的残酷?便是郭长河,虽不得大将军欢心,倒也确然是个汉子。即便那几个铁了心跟随严钊的,本想出言嘲讽,却慑于大帐内凝重的气氛,张了几下嘴后又讪讪然闭上。 严钊冷眼旁观众人,最后视线定在陈毓身上,神情愈发冷冽。 再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县令罢了,手里竟还有这么诸多底牌。到这会儿那里看不出来,便是堂堂知府邓斌,竟也唯这小子马首是瞻。甚而连身边的锦衣卫都能收服。自己果然小瞧了他。 只越是如此,严钊心头的杀意越浓—— 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样危险的人物,决不能让他有活着走出自己营帐的机会。至于邓斌及这些锦衣卫,也只好跟着陪葬了。 有了决断,严钊冲杨兴一摆手: “不是我不相信你的话,只是出兵之事,兹事体大。好在派出去的斥候这会儿也该回来了。” 口中说着,瞧向站在左手第一位的一员将领: “孙虎,你去看一下,若然斥候回返,立即带来大帐见我。” 那孙虎目光闪烁了下,便即领命而出。 等了大约盏茶功夫,几个斥候打扮的人便鱼贯而入: “卑职等见过将军。卑职等奉命前往东泰边境打探,并未发现东泰人有何异动。” “你胡说!”杨兴腾的一声就站了起来,上前一步劈手揪住那人衣襟,红着眼睛道,“你真的去了边境吗?那里尸横遍野,就不信你们看不到。尔等身为大周斥候,却如此谎报军情,就不怕千夫所指,成为大周的罪人吗?” “住嘴!”却被严钊厉声喝止,“你说我的斥候谎报军情,我瞧着,你才是谎报军情的那一个吧?东泰大周本就是友好之邦,焉能因尔等之间小的龃龉就横生事端?到了眼下,竟还敢狡辩,识时务些就从实招来,不然,别怪本将军军法处置。” “你——”没想到严钊竟然如此说,杨兴顿时气结,还没反应过来,早有两名将领飞身上前,虎视眈眈瞧着杨兴,一副只要严钊一声令下,就会拿人的模样。 邓斌唬的登时出了一身的冷汗,暗道一声“苦也”—— 到了这个时候,邓斌岂能不明白,严钊表现太过怪异,要说这里没有猫腻是根本不可能的。只是这人怎么如此大胆?竟敢拿军国大事为儿戏? 况且这里可是军营,不说陈毓同自己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即便拼死冲出大帐,外面可有严钊万千雄兵,真是严钊一声令下,说不得这条命就要丢在这里。 只朝廷既让自己牧收一方,怎么也不能眼睁睁的瞧着东峨州毁于一旦。自己死了还则罢了,真是侥幸活下去,必定会身败名裂,成为千古罪人。 好在眼下也并不是全无依仗,陈大人有圣命在身,说不得还有其他依仗。 这个时候必当做出抉择,邓斌不过稍一思量,就做出了抉择,站起身形昂然道: “严将军切莫如此,事实到底如何尚未可知,不然咱们就同严将军一道前往东泰边境,以查真伪。” “邓斌!”严钊霍的转过头来,语气里是丝毫不加掩饰的冰冷,“你的意思是,本将军在说谎了?还是说,这本就是你们商量好的?” 一个“的”字落音,立时有几个将领手按剑柄围了过来,虎视眈眈的瞧着邓斌并陈毓几人。 “严钊你——”邓斌大惊失色,腿都有些发软。 “我,我怎么样?”严钊却是冷笑一声,“倒是我看错了邓知府你,还以为你是一个有血性的文人,却不料竟会贪图国公府的富贵,如此构陷于我。你和陈毓生事在前,又故意挑衅东泰人在后,以致开启两国边衅,如此大罪,当真是万死不足惜!可惜有本大将军在,你们的阴谋注定不肯能成功!” “你血口喷人!”万没想到不过短短一个呼吸间,严钊就给自己和陈毓钩织好了罪名,邓斌已是方寸大乱,求救似的瞧向陈毓,“大人——” “大人?”严钊愣了下,这邓斌吓傻了吧,不然,怎么称陈毓那么一个毛头小子为大人? 还没反应过来,就听陈毓慢声道:“果然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严钊,有一句古语叫与虎谋皮,你当真以为,放了东泰人入关,就可以成就你和你主子的所谓大业?为了一己之私,令得天下百姓生灵涂炭,即便以后能够身居高位,半夜醒来,可能心安?而且,你当真以为,在这东峨州,就没有人能治得住你吗?” 口中说着,一振衣袖,甩掉外衣,露出里面的黄马褂,又掏出怀中金牌,高高举起: “严钊,有本钦差在,还容不得你放肆!” 作者有话要说:  停了一上午的电终于来了…… ☆、第196章 196 严钊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 作为戍守东部边地的最高统帅,早已经让严钊习惯了“天老大,自己就是老二”的唯我独尊模式。放眼整个东峨州,即便是知府邓斌,严钊也丝毫没有放在眼里过。 至于说陈毓这样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之前会捧着惯着,也不过是觉得时机未到,虚与委蛇罢了。 好容易曙光在前,成家倾覆在即,严钊哪里还肯再给陈毓半分脸面?简直把陈毓看做随便伸伸手指就可以碾死的蚂蚁相仿。 这会儿蚂蚁却突然变成了张开獠牙的野狼,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的严钊也不由目瞪口呆。 至于其他将领,更是尽皆无措至极。跟着严钊指鹿为马是一回事,直接对上肩负圣命的钦差又是另一回事。世人哪个不知,钦差乃是奉皇上之命而来,一言一行尽皆代表朝廷,又岂是严钊这样一个小小的将军可以比的? 真是得罪了钦差,不独自己会获罪,说不好还会累及家人。 “大胆!竟敢冒充钦差!”众人的怔忡惊惧尽落眼底,严钊也有些晃神,却旋即心一横,眼下已是箭在弦上,若然能制住这陈毓,说不好还有一线生机,真令他安然走脱,别人也就罢了,严家必然难逃灭顶之灾。 这般想着,眼中早已是杀意凛然。整个人也忽然从帅椅上长身而起,宛若展翅大鸟般朝着坐在下面的陈毓突袭而至—— 所谓擒贼先擒王,只要能把这陈毓击杀,手下将领作为从犯,也只能选择听命。至于其他人也随后紧跟陈毓的步伐死于“乱兵”手中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即便是赵城虎几人也没有想到,在明知道陈毓是朝廷特派的钦差的情况下,这严钊还敢选择悍然拼死一搏。互相对视一眼,竟是颇有默契的齐齐后退一步,把邓斌护了个滴水不漏—— 所谓上赶着找死,说的就是这严大将军吧?若然他选择的对象是邓斌,自己等人说不好还真会手忙脚乱一阵儿,可这人竟然直接冲着陈大人去了,这么好的立威机会,怎么能错过? 邓斌吓得激灵一下就站了起来: “快保护钦差大人——” 心里却又是感激又是糊涂。感激的是这般千钧一发的时候,几位锦衣卫大哥第一个想要保护的竟不是钦差,而是自己,决定了,从此之后再也不闻锦衣卫色变,更不会想着弹劾锦衣卫了;糊涂的是这些锦衣卫是不是也被严钊的亡命之举给吓傻了,不然,他们首先要保护的不应该是陈大人吗,怎么都围到自己周围了? 倒是抽出宝剑,凌空朝陈毓砍下去的严钊忽然觉得不妙,只陈毓已近在眼前,想要变招已是根本不及,眼前一道紫色的华光迎面劈来。 耳听得“咔擦”一声脆响,严钊握在手里的剑早被斩为两截,甚而在严钊胸前划开了一个长长的血口子。 同一时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严钢一下冲了进来,口中还嚷嚷着: “二哥,小心那个陈毓,他身上有功夫——” 却在瞧见鲜血淋漓、呆立当场的严钊后一下傻了眼。 堂中响起一声轻笑,却是陈毓,正神情戏谑的瞧向严钢: “你二哥已经知道了。” “紫电!”严钊不敢置信的看向陈毓,“这不是杀死了田太义的那个什么郑小七的武器吗,怎么会在你手里?” 都说宝剑赠英雄,身为武将,严钊自然也喜爱各种神兵利器。自打知道仁义武馆和东泰武士比试的擂台上,竟然有紫电这样一柄神兵现世,严钊便心痒难耐。奈何那据说打败了田太义的郑家小七却是回老家侍奉父母,自此一去不复返,严钊无法,也只好望洋兴叹。 再没想到,紫电竟会突然出现在自己大帐中,还拿在陈毓手里。 忽然想到一点,不觉双目圆睁: “还是说,那个什么郑家小七根本就是子虚乌有,是你假扮而成?” 口中说着,身子忽然跃起,不要命的一撞之下,竟是把房子顶了个大窟窿: “陈毓,果然是你居心叵测,恶意挑拨大周和东泰关系。只可惜这是我严钊的军营,容不得你在此猖狂,有我严钊在,你的阴谋休想得逞——” 严钊话音一落,竟是又有四五个将领跟着他从破洞中飞了出去。 余下七八人则是神情惶然,面面相觑之余,不知要作何抉择—— 若然跟着严钊,真的杀了钦差,事发之后,必累及妻、子,可若是从了这小钦差,前途也是一片昏暗,毕竟,这里可是严钊的地盘,即便能走出这帅帐,也不可能走出大营。 陈毓却是大感欣慰,好歹这严家军并非完全不可救药,愿意跟着严钊一条道走到黑的也就那个几个罢了。 却也明白余下诸人的顾虑,当下站起身形朗声一笑: “诸位莫要担心,这里是大周的军营,你们也是大周的将士,可不是他严家的私军!严钊倒行逆施,叛国求荣,归根到底,是他一人的罪孽罢了,所谓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严钊定会为他的弥天大罪付出应有的代价。” 对呀,邓斌眼睛眨了一下,终于从“六首状元陈毓突然变身武侠高手”的震惊中清醒过来,更是想到陈毓的另一层身份—— 严钊之前可是一直以成家忠心下属的面目示人,这所谓的严家军,归根结底应该是成家军才对呀。 其他人也明显想到了这一点,紧张的气氛稍稍缓和了些。 将领中有一位名唤姜成武的,犹豫了一下上前道: “据末将所知,这大营中怕是有将近两千人乃是完全听命于严将军,那个,就是严钊……” 一句话说的众人心里又是一沉—— 尽管帐中诸位除邓斌外都是勇武之士,可毕竟双拳难敌四手,真是直面两千军士,结局也必然要糟。 哪知陈毓却是丝毫不见慌张,反而微微一笑: “有劳姜将军提醒,不过都这会儿了,应该也差不多了,咱们出去吧。” 众人顿时听得一头雾水,什么叫应该也差不多了?刚想发问,外面忽然响起一阵厮杀声,奇怪的是伴着厮杀声还有一阵阵兵器断裂的声音及不敢置信的惊叫声。 众人疾步走出去,正好瞧见外面的情景,却是个个目瞪口呆—— 外面的大片空地上,正有都是穿着周人将士服饰的人战成一团,不过仔细看,还是能看出区别的,却是那士气正盛的一方个个胳膊上扎着一个红布条。 更古怪的还是战场上的情形,明明严钊的心腹全是挑选的军中最厉害的武士,甚而他们的装备也是最顶尖的,比方说手中的兵器,全是兵库司最新打造的神兵利器,结果倒好,碰到对方手里的兵器,就跟纸糊的一样,咵嚓一声就被人砍成两截。 没了趁手的兵器,还打什么打啊?可怜这些誓死追随严钊的将士们,方才还是胜券在握,却转瞬间就只能任人宰割。战争开始的突兀,结束的也迅捷无比,两千人很快尽皆成为俘虏。 指挥作战的几位将领也从马上下来,连带的还有几个人被推推搡搡押过来,可不是方才誓死追随严钊的那几人? 只这会儿几人尽皆一脸灰尘,狼狈不堪,那里还有之前在大帐里的半点嚣张?至于选择向陈毓靠拢的几人,则是不知道为何会出现这样情形的茫然之外,尽皆心有戚戚然,亏得方才犹豫了一会儿,不然,这会儿也定然是成为阶下囚的下场。 “见过大人。”昂首挺胸走在最前面的可不正是郑家三子郑庆明和一个英武不凡的将军?两人来至陈毓面前齐齐拜倒,“在下/末将幸不辱命,逆贼已然尽数成擒。” “庆明,吴越,快起来。”陈毓笑呵呵的伸手搀起二人,又回头瞧向依旧呆若木鸡没醒过神来的姜成武几人,“诸位和吴将军应该也是老相识了,就不用我介绍了吧?” 姜成武几人吓了一跳,忙道不敢,又纷纷上前拜见吴越—— 吴越可是成家的铁杆心腹,有拼命三郎之称,自来和少国公成弈如影随形,有这位在,严钊已是注定了在劫难逃。 倒是邓斌自来被严钊欺压的惯了的,不见到严钊被俘,终究放不下心来: “那个,陈大人,是否要派人全城缉拿逆贼严钊?” “不用那么麻烦,严钊他跑不了——”陈毓笃定的摇头道,忽然一顿,“那不是严大将军吗?” 众人顺着他的视线瞧过去,却是又有两人缓步而入,可不正是仁义武馆的孙勇和一个陌生男子? 两人推推搡搡的那名桀骜男子更是大家再熟悉不过的一个人,不是严钊又是哪个? 只严钊虽是已沦为阶下囚,却依旧是不驯服的模样:“陈毓,你竟敢如此害我!国公爷面前,严某一定要讨个公道。” “害你?公道?”陈毓脸一沉,“严钊,你以为自己是谁?为了一己之私利意图放东泰人入关在前,事情败露意图行凶、谋刺本钦差在后,到现在还口口声声找成家主持公道,当真是无耻之尤!” 严钊脸顿时一白: “你,胡说——” 话音未落,又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却是赵城虎几人,把一叠信件交给陈毓: “启禀大人,严钊通敌叛国的信件尽皆在此。” 严钊霍的抬首看去,脸上神情绝望之极—— 毕竟放东泰人入关兹事体大,为防二皇子会推出自己做替罪羊,严钊才把所有的信件都留下来,却没想到会碰上锦衣卫这般抄家的祖宗,竟是这么快就给翻了出来。 有这些信件在,根本就是铁证如山、百口莫辩! ☆、第197章 197 “郑大哥,辛苦了。”陈毓又转头冲站在严钊身边那位彪悍男子道。 和孙勇一块儿生擒了严钊的可不正是郑家老大、东夷山的匪首郑庆阳? “老郑,行啊你!”吴越也笑呵呵的走过来。先向陈毓深施一礼,又用力拍了下郑庆阳的肩膀。 早在一年前,吴越就奉成弈之命,带了五千精兵秘密来至东峨州,本来吴越还以为陈毓会把自己交给严钊,最不济也得驻扎在苜平县附近,却不料到了地方才知道,陈毓竟然让自己上山为寇。 虽然彼时心里大是不满,觉得这陈毓做事太过荒唐,只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况且吴越本就是成家家将出身,虽然现在也开牙建府,自成一体,却依旧以成家家奴自居。从这一点来说,陈毓这个姑爷也算是自己半个小主人。 以上种种,令得吴越只有认命。 待得上了山,却难得的和郑庆阳意气相投,短短一年时间,当真是亲如兄弟相仿,更渐渐对郑庆阳佩服的五体投地,不止一次跟陈毓提起,郑庆阳无论兵法还是谋略都高出自己不止一筹,委实是万金不易的大将之才—— 这一点陈毓自然比他还清楚,上一世郑庆阳就是个猛人,不然,也不可能带了几百人就搅动了大周西部半拉江山! 当然,这会儿让吴越膜拜的还有之前总觉得娇贵的不像样的状元姑爷。这位才是真正深藏不露的高人!谁能想到堂堂六首状元,竟然连自己这个拼命三郎都得授首? 更不要说这份心计,谋略和心胸—— 若不是亲眼见得严钊这番作为,别说是自来对严钊颇为看重的国公爷,就是自己,又如何敢相信他竟会做出这般背信弃义、丧心病狂之事? 可就是年方弱冠之年的状元爷,竟是目光如炬,那么早就看出严钊的狼子野心,若非姑爷及早防范,不独靖海关难保,国事更会坏到无可挽回的地步。而且真令严钊阴谋得逞,第一个要遭受灭顶之灾的就是国公府,至于自家这样依附于国公府的小世家,自然也难逃家族败落的命运…… 这般想来,姑爷当真是国公府命中的贵人。 郑庆阳微微一笑: “吴兄弟客气了。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些年来,承蒙严大将军照顾有加,郑某才有家不能归,到处漂泊流离,闲暇无事时说不得就要多思量一番如何回报严大将军的深情厚谊,巧的紧,今儿个还真就用上了。” 语气虽满是调侃,言辞间却满是嘲讽愤激以及大仇得报的快意—— 自从兄弟合力杀死严宏,合家就没有过过一天安稳日子。明明是严家欺人太甚,竟用那般残忍手段对付小七,结果却是郑家合族亡命天涯再无安宁之期。 甚而在陈毓大力许下一个美好未来后,郑庆阳也是从不曾相信,毕竟,除非严家倒了,不然郑家就别想有出头之日。只是严家依附成家,作为大周定海神针,成家倒的可能性根本就微乎其微,成家不倒,严家自然也会无恙。 之所以没有点破,也不过是想给日日生活在绝望里的家人留下一点希冀罢了。郑庆阳自己却是无比清醒的认识到,此生只能做一个他乡之鬼,并烙上逃犯的名头再不要想翻身的事。 再没想到严钊竟会自寻死路。所谓自作孽不可活,说的也就是这个道理吧? 承蒙自己多加关照?严钊听得心神巨震,下意识的瞧向郑庆阳,咬牙道: “你到底是谁?” 却被红着眼睛跑过来的郑庆明一脚踹翻在地: “奸贼,当初害我郑家满门时,可想过你也有今日!” 严钊那里受过这等罪过?疼的顿时蜷缩成一团,“郑家”两字也同样在脑海里炸响,挣扎着先瞧向郑庆阳,又慢慢落在陈毓身上,神情怨毒之余更有些诡异: “郑家,西昌府郑家人?哈哈哈,没想到我聪明一世,竟会被你们这群流寇并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算计。只是陈毓,想要坑我,你还太嫩了点,我会在黄泉之下等你来。当然,说不好,你的家人或者岳家会先你一步来和我碰面,就当我收取的利息了。至于你,等到你也命丧九泉的时候,咱们再好好的算一笔账!” 图谋多年的事,竟会坏在一个之前根本没看在眼里的后进小辈手里,自己就是死也不甘心。而且陈毓即便再如何智计百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会派华婉蓉作为信使—— 弱女孀妇一路颠簸含冤逃亡京都,任皇上如何睿智英明,也不可能不为之所动,只要采信了只言片语,就足够陈家并成家万劫不复。 至于二皇子,本就是极为聪明的人,既知晓了此间情形,自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时机,但等的二皇子夺了大位,别说一个小小的成家,就是太子又算得了什么?自己要是侥幸不死,必然会被二皇子记一大功,即便就此身亡,却也可保家族无虞。 陈毓一愣,旋即看向郑庆阳: “可有走脱什么人?” “不会。”郑庆阳当即摆手,“军营中并不曾走脱一人。” 却忽然想到一点: “方才严钊冲出来时,依稀有一只鸽子盘旋而出,难不成……“ 脸色顿时一变。 “派人严查各个路口,并速去包围严府,查探可有人离开?”陈毓急声道。 郑庆阳当即领命而去。至于赵城虎几个则直扑严家—— 在苜平两年之久,几人对严家早已是熟门熟路,也对严家的人口最为熟悉。只是几人去得快,回来的也快。 一瞧见几人的脸色,陈毓立即察觉到不妙: “是不是,那华氏——” 虽然华婉蓉不过一介女流,陈毓却早在数年前就领教过此女的诡谲手段,若非顾大哥情比金坚,说不好和大嫂还真可能被拆散。 还有方才严钢来的那么快,明显华婉蓉已经起了疑心…… 赵城虎几人果然有些丧气,互相看了一眼,垂首道: “大人英明,严府果然走脱了华婉蓉并两个侍卫。” 陈毓叹了口气,遥望边关万里蓝天,果然是人力有穷尽,千防万防,却没想到严钊还有次后着。眼下只能寄希望于自己的信使跑的够快,不致落后太多,除此之外,皇上应该不会再和上一世那般偏听偏信了吧…… 京城。皇宫大内。虽是九月秋风起的时节,皇宫中依旧姹紫嫣红,各种奇花异草次第开放。而花丛中,正有一个身形纤细的女子穿花拂叶而来。 女子身形纤秾有度,虽不是生的顶美,却偏自有一番清雅气度,令得那些倾国倾城的名花也自惭形秽。 若然陈毓在此,怕是定然会心旌神摇,忍不住上前把人抱在怀里—— 可不是和陈毓暌违了两年之久的成家小七? 只小七的脸上这会儿却是布满愁容—— 即便再是医术超群,可医者难医必死之人。 皇上本就年老体衰,再加上少年时身体亏损太过,更在不久前又染上毒瘾,但是其中一个方面,常人便吃不消,更不要受这般三管齐下,如何不把皇上的健康完全摧垮? 以致近两年来,皇上的身体愈发每况愈下,早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远远的已能瞧见皇上御书房的一角飞檐,小七不由加快了些步伐,待来至殿门前,刚要着引路的小太监进去通禀,总管太监郑善明就步履匆匆从里面走了出来,一眼瞧见小七,忙不迭迎上前: “哎呀,七小姐可来了,快进去吧。” 语气中是丝毫不加掩饰的惶急。 “好。”看郑善明的模样,就知道皇上情形怕是不妙,小七也不和他客气,当下边走边低声道,“你同我说说皇上这会儿的具体情形。” “皇上他老人家,方才接连咯了几口,血。”郑善明说着,已是涕泪纵横。 “咯血了?”小七心里也是一凉,皇上的身体竟是已坏到了这般地步吗? 待得进了书房,正瞧见依旧强撑着坐在书案前的皇上,还有侍立在下首双目赤红的太子姐夫周杲。 周杲抬头,瞧见小七,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 “七妹来了,快来帮父皇瞧瞧……” 口中说着,已是哽咽难言。 小七早快步上前,探手抚上皇上的手腕,果然许是刚吐过血的缘故,皇上面如金纸,脉象更是虚弱的紧,双手更是依旧死死扣着面前一本奏折,眼中全是绝望和不甘—— 东洲告急,南平告急,蘩南告急…… 雪片般的告急文书从东部飞向京城,落在皇上的案头,到这会儿已是足足十四州陷于走投无路的饥荒之中,大周本就国库空虚,当此大灾,如何不捉襟见肘、支应不及? 听御史奏闻,甚而已有地方发展到易子而食的地步。 皇上再没想到,自己一手打造的盛世皇朝会凋零到这般地步。 再想到陈毓有关东泰兴兵的推测,若是去年,皇上或许不信,可眼下这般时局,东泰人十有**真会趁火打劫! ☆、第198章 198 直到走出御书房,小七都有些神思不属。 这么些年来也医治了不少病人,似皇上这般病入膏肓求生意志依旧如此强烈的还是仅见。只可惜…… 周杲叹了口气,父皇的心思自己能明白。从幼年登基到坐稳皇位,一路走来,可谓步步荆棘,最令父皇骄傲的就是数十年辛苦终于换来大周的扬眉吐气,甚而对东泰来朝那般看重,就是当做了自己曾经煊赫一生的一个佐证。 如何能忍受一生心血却换来眼前的一片乱局? 两人从一个隐蔽的小角门一前一后走入东宫—— 皇上病体垂危之事,除了太子并太医院院正苏别鹤及小七和总管太监郑善明四人外,再无第二个人知晓。也因此,小七每回被宣来瞧病,都是先来东宫,然后再悄悄去往宫中。 眼看着前面就将进入太子内院,小七终于站住脚,踌躇了半晌,低声道:“姐夫,皇上怕是,至多有两个月的时间了……” 小七的声音有些悲怆,作为医者最无奈的就是面对此种情形,更不要说相处两年来,皇上已确然和自己的父辈相仿。 这样残忍的话本来不宜宣之于口,一则方才出来时皇上也暗示过,让自己把他病重到何种程度告诉太子,二则,毕竟是世家出身,小七如何不明白,一旦皇上龙御九天,太子必须做好应对乱局的准备。甚而眼下,就要做好诸般筹谋。 明显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句话,周杲脚下一趔趄,差点儿摔倒,慌得小七忙探手扶住: “姐夫……” 却不妨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忽然从内院传来,却是太子侧妃潘美云,正把一个襁褓中的小女娃一把丢给旁边的嬷嬷,自己则满脸惶急的跑过来: “太子爷……” 在瞥到小七的动作后神情明显僵了一下,竟是猛地撞了一下小七之余,又冷冷的瞥了小七一眼,眼中满含着警告和仇视。 小七只觉半边身体都有些发麻—— 就在年前,姐姐和这潘妃先后生产,姐姐果然如众人所愿生下了大周的皇太孙,至于潘美云,却依旧生了个女娃。 总觉得从那之后,这潘美云就有些不对劲,比方说方才瞧自己的眼神,怎么想怎么和疯妇相仿。 这样的疯子,小七也懒得和她计较,说不得还得提醒姐姐一声,多加小心才是。这般想着,一边苦着脸揉着肩膀,一边抬步径直往太子妃的院子里去。 潘美云却把小七此举理解为心虚—— 近段时间来,成家七小姐出入宫闱的时间未免太过频繁。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定然是她那个订了亲的未婚夫婿太不成器,让这死丫头起了不该有的心思。也不想想那可是她的姐夫,真是一点儿脸面也不要。 更可恶的是,看到自己竟连拜见都不曾!当真以为她可以嫁进太子府,并能位居自己之上吗? “你做什么?”却被一声冷斥给惊醒,旋即被周杲一下推开。 “太子——”潘美云愣了一下,神情惶恐,却在看清太子的手背时脸色白了一下,却是周杲的手上分明是五个几乎渗出血丝的清晰的指甲印—— 这样的指甲印在潘妃宫中自然不少见,甚而潘美云发起疯来,连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襁褓中的婴儿也不能幸免,只那些下人在潘美云心里全是可以任自己磋磨的,至于小女儿,更是自己眼下艰难处境的根源。若然那是个男孩子,自己如何会过的如此痛苦? 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恍神间竟会用在太子身上。 吓得当即跪倒,一下抱住盛怒之下转身就准备离开的太子的腿,连连磕头: “太子,您饶了臣妾,都是那成家七小姐知道您在臣妾心里如何重要,故意巴着太子爷您,才令得臣妾失仪……” “闭嘴!”周杲没想到潘美云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气的抬脚就把潘美云踹翻在地,神情也是狰狞无比,“贱人,一派胡言!” 眼下东部势危,妹夫陈毓不知处于怎样的艰难境地之中,这女人怎么就敢把这么大一盆污水泼在小姨子身上。 更何况别人不知道,自己还不清楚吗,小姨子和陈毓之间当真称得上情深意重,真是有不好的风声传出去,自己可怎么对得起为了大周和自己那在蛮荒之地勉力支撑的妹夫? 不但被踹翻还这般喝骂,潘美云太过意外之下,竟是傻在了那里。 要说周杲的性情,平日里最是温和有礼,常日里潘美云也不是没做过过分的事,可或是性情使然,或是瞧在潘府的面上,潘美云还从没有被这么当众给过没脸。再加上被踹了一脚的地方也委实有些疼痛,潘美云趴伏在地上,恶狠狠的视线恨不得把前面太子的身形灼穿,竟是不管不顾的膝行几步大声哭叫道: “太子,您怎么能如此糊涂?即便您把那成安蓉当做心头肉一般,可你们俩毕竟是姐夫和小姨子的身份,真是传出去……” 旁边被吓呆了的嬷嬷看情形不对,也跟着跑了过来,听潘美云竟说出这般大逆不道的话,吓得魂儿都飞了,忙不迭去掩潘美云的嘴: “侧妃娘娘慎言——” 周杲却已是霍的转回身形,气的浑身都在打颤,瞪着眼睛不住的喘粗气: “郑青,郑青,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这疯妇堵了嘴巴拉回去,即日起没有孤的诏令,绝不许出房门一步。” 郑青是太子府的总管,听太子气的声音都直了,顿时吓得脸色煞白,忙不迭带了几个粗壮的仆妇冲过来,摁住潘美云,又拿抹布堵了嘴巴,就想往院子里拖。 却不妨一阵惊呼声传来: “大姐姐,您这是怎么了?” “狗奴才,快放开我嫂子!” 却是敏淑公主和潘雅云正一前一后进入院子。 瞧见里面的情形,两人都是一愣,潘雅云更是快步跑了进来,边探手想要去扶潘美云边含羞带怯的瞧向太子: “不知姐姐做了什么错事,惹得太子爷发这般大的脾气?只看在姐姐这些年鞍前马后,一颗心全在太子爷身上的份上,太子爷也好歹多担待些才是……” 口中说着,已是珠泪纷纷,美丽的容颜外更添了几分我见犹怜的娇弱。 敏淑的视线却是在朝着太子妃院落的方向定了一下,看的不错的话,方才远远瞧见的那个纤细身影可不正是成家七小姐? 再联系潘美云恨得发狂的模样,敏淑立马猜出,这一场冲突十有□□和成小七有关。 说起这成小七,敏淑就恨得牙痒痒。自己成为众人笑柄,可不就全拜成小七和她那个未婚夫所赐? 当年虽是闹着让父皇惩罚了那个狗屁六首状元,可自己被人嫌弃甚而被批评太过跋扈也是事实。 本来还想着,眼见得未婚夫落得那般下场,这成小七不定如何悔断肠子,不怕她不低头服软,甚而见了自己躲着走。 哪里想到人家竟依旧是每日里优哉游哉的模样,即便偶然遇见自己,也依旧不冷不热,别说上赶着巴结自己,甚而自己挑剔几句,还敢回嘴,绝不肯吃半分亏,每每都弄得自己下不来台。 偏是即便受了委屈,也没人给自己撑腰—— 父皇也罢,哥哥也好,镇日里都是一副“公务繁忙,没工夫搭理自己”的模样。 敏淑公主简直觉得不能更憋屈。 看眼前情形,明显中间有猫腻,当下也顾不得平日里和这个太子哥哥并不太亲近,竟是仗着自己妹妹的身份只管嚷嚷道: “太子哥哥,嫂子平日里这般贤惠,你可莫要听信旁的不相干的人的混话——” 又冲着眼瞧着已经要迈步进入院中的小七道: “成安蓉,是不是你捣的鬼,故意挑拨我太子哥哥和嫂子的关系?好好一个大家闺秀,怎么生的这般蛇蝎心肠?” 还要再说,却被周杲给厉声喝止: “敏淑,如此大呼小叫,这就是你的皇家礼仪?你的嫂子只有一个,那就是太子妃,那个嬷嬷教的你这般胡言乱语?身为皇家公主,一言一行莫不代表朝廷尊严,怎可如此肆意妄为?” 看一眼浑身哆嗦在旁待命的郑青: “传旨内务府,给敏淑公主换一批新的教养嬷嬷来!” 一句话说的敏淑公主顿时脸色惨白: “太子哥哥,你不能这般对我——” 敏淑虽是养在宫中潘贵妃膝下,平日里最亲的还是从小侍奉她的几个嬷嬷,太子此举无疑是对敏淑最严重的惩罚。 只在瞧见周杲铁青的脸色后,又把下面的话给咽了回去,捂着脸哭着跑了出去。 潘雅云也完全被盛怒中的周杲吓呆了,任凭郑青令那些仆妇半搀半拖着把潘美云送进了内院。 一直到外面再没有一点儿声响,小七才走出内院,步履却有些沉重,犹记得阿毓离开时,一字一句的告诉自己,“一生一世一双人,此生执手白头不相离”…… 彼时情热,尚来不及思索其中深意,这会儿再次忆起,却止不住想要落泪。 待坐上车子,思索片刻,轻声道: “阿九,这几日加派人手多注意潘雅云的动向——” 有太子姐夫在,潘美云应该无虞,而身处皇宫,敏淑想要做什么坏事也不是那么方便,唯有潘雅云。 此女最是诡谲多谋,还是防着点好。 旬日后,阿九呈上了一张女子的画像,说是潘雅云从城外带回。 小七看了一眼,却是一个状若乞丐的女子,刚要丢开,却觉得不对,实在是那双眼睛太过熟悉,忙又拿回来细细一看,却是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这女人不是严钊的夫人华婉蓉吗? 更不可思议的是,看华婉蓉的模样,明显发生了什么变故,可真有什么的话不应该跑来求成家庇护吗,怎么反而和潘雅云在一起? ☆、第199章 199 “华婉蓉去了潘家?”一身疲惫的成弈甫一到家,就听到了这样一个消息。 “绝不会错。”小七点头,心情不是一般的沉重。近段时间以来因东部频频告急,严钊牧收的东峨州也随之成了整个朝堂的焦点。 之所以如此,除了东部灾情之重远超众人预料之外,更因为东峨州紧邻东泰的特殊的地理位置。 如今的大周已经经不起一点儿风吹草动,勉力救灾之外,怕是再无法扛起一场战争。 好在至今为止,东部还算平静。除了旱灾之外,再没有不好的事情上报。 而现在,华婉蓉却突然出现在京城,还是以着那般狼狈的模样,更不可思议的是,竟然和潘家搅在一起—— 须知华家也好,严家也罢,可全是依附于成家的小世家! 若说是偶遇也根本不通。毕竟以着华婉蓉的玲珑手段,不可能不认识那潘雅云,她又那般模样,如果想避开,潘雅云根本不可能认出她是谁。 除非,东峨州发生的大变故和成家有关,或者更进一步说,和陈毓有关。 “不会的。”成弈摇头,“严钊跟随我多年,毓哥儿又是成家姑爷,他们两人怎么可能闹出什么矛盾来?” 即便知道严钊性情有些桀骜不驯,可那也得分对谁,比方说自己面前,严钊就听话的紧,而妹夫陈毓的本事说不好还在自己之上,辖制一个严钊,想来还是可以做到的。 一番话说的小七也有些糊涂。毕竟,陈毓的本事她比兄长还清楚,可不止智计百出胸有谋略,还有一宗好处,那就是别人都以为他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却不晓得他还是一位功夫绝顶的高手,更兼被自己用药浴一遍遍的锤炼之下,说是百毒不侵也不为过,想来应该没人害得到他才是。 这般想着,终于放下心,乖乖的回房休息了。 却不想小七前脚离开,成弈后脚就把刚脱去的外衣重新穿好—— 方才有一句话没说,那就是华婉蓉会出现在潘家,除了会害陈毓之外,还有可能害的是成家。 若是两年前,成弈根本不可能会这般揣测严钊。之所以会生出这般想法,却是和一直以来对陈毓的了解有关—— 因事关最疼爱的小妹的终身大事,成弈自然派人把陈毓从小到大的事情调查了个遍。 如果说他能杀死人贩子脱身是偶然的话,那之后的偶然无疑太多了些—— 偶然迷路,就能救回姨母;偶然救了一个女人,就能制出新品绸缎;偶然到一次西昌府就能赶上百年难遇的洪灾…… 而洪灾那一次,也是令得成弈疑心大起的一次,因为成弈赶到时,悲痛欲绝的小七不止一次哭诉,说陈毓本就不许她涉足西昌,是她不听话,偏要跑过去,若非受她拖累,陈毓也不会落入水中生死不知…… 所谓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成弈当时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现在想来,若然一切都是运气使然,那小妹夫的运气未免太好了些。 再看严钊的事,未尝没有先兆。 之前离开京都前往苜平时,陈毓言谈中对严钊便颇不以为意。说是他结拜大哥顾云飞曾跟他说起过此人,最是个好大喜功之辈,自己当时只以为是两家曾在西昌府发生矛盾,彼此有些龃龉也是自然,只两人都是识大局的人,倒不用担心他们会闹出什么事来。 可之后却接到悄悄去陈毓身边的吴越的信件,说是陈毓竟把他们安置在了东夷山上,和一群山匪混在一起。 自己当时就觉得古怪,现在想来,难不成是陈毓未雨绸缪? 华婉蓉既进了潘家,想要抢出来是根本不要想了,为今之计,还是赶紧布置一番,和太子妹夫想个应对之法。 同一时间。 潘家家主潘仁海正死死盯着摊在桌案上的一封血书。说是血书,却不过是从衣服下摆上撕下来的一片布罢了,上面正有着两行刺目的血字: 陈毓挑拨,东泰人入侵,成家资敌,我军大败。 太过激动,饶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潘仁海呼吸都有些粗重。不得不说虽是寥寥数十字,可这些字合在一起,意义却不是一般的重大—— 陈毓也好,成家也罢,分明全是太子一脉。而东泰人来朝却全是二皇子的功劳。眼下朝廷最怕的,不就是东泰人挑起战争吗? 而战争果然来了,导致战争的源头还就是太子的妹夫和岳家,更妙的是周军还迎来了一场惨败—— 虽然这本就是之前计划好的,潘仁海却完全没想到幸福来得如此容易。毕竟那可是两军对阵,郭长河此人又不受二皇子节制,真是要策划一场大周的完败,怕是中间一个环节都不能有差错。 而严钊竟然办到了。还有更让人惊喜的那就是严钊的这封血书,以及严钊派来告状的人选——华婉蓉这样的女流之辈无疑是最让人心软又最能取信于人的。 更不要说严钊和华婉蓉的身份——毕竟放眼朝廷哪个不知,严家、华家,本就是成家附庸,由这两家出面首告,效果可不要太好! 本是安坐在下首的华婉蓉明显看到潘仁海的情绪变化,翻身再次跪倒在地: “……想我夫君这么多年来镇守边陲,为国为民,精忠报国,却被奸人所害,眼下生死不明。还请大人为我夫君做主,将此事禀明皇上,并委派将领前往东部边陲,去的快了,说不好还能救下我夫君一条命来……” 说着又开始流泪不止。 “哎呀,这如何使得。”潘仁海忙亲自把华婉容扶了起来,语气中颇多感慨,“也只有你爹那样的忠义之人才会教出你这样的节烈女子。老夫就托一声大,叫你一声世侄女。世侄女放心,明日一早就会着人送你去朝中面君,然后选派精锐将士,尽快赶往东峨州。至于你,立下此等大功,老夫自会为你请封,等朝中事了,你便在我家中住下便可——老夫膝下女儿虽多,却没有一个能及得上你这般聪慧明理的,你若愿意,便认到老夫膝下如何?” 华婉蓉脸上顿时掠过一阵惊喜—— 这一路逃来当真是受尽苦楚,除此之外,更加煎熬的却是前路的迷茫。 既然严钊做出了选择,华婉蓉明白,自己即便把血书送给成家,可作为严钊的遗孀,不被迁怒也就罢了,想要再受到成家的庇护怕是根本不可能。 所谓富贵险中求,倒不如按照严钊的计划走下去,说不好还有柳暗花明。 没想到幸福来得这样快!不但可得敕封,更能成为顶尖世家潘家的义女。有潘家在,自己还用怕什么成家。 当下哪里还犹豫,竟是再次盈盈拜倒,口称“义父”。 “好女儿,快起来。”潘仁海顿时笑的合不拢嘴,又忙忙吩咐侍立在旁边的潘雅云,“快带你姐姐下去休息……” 脸色又忽然一肃: “义父的身份所限,暂时还无法把你留在府中,说不得明日一早还得让女儿你受些委屈——” 皇上自来乾纲独断,容不得旁人往他眼里揉半点儿沙子,而成家潘家不和乃是众所周知,若是由自己把华婉蓉带过去,怕是效果会大打折扣。 “女儿省得。”华婉蓉柔柔道,“若没有云妹妹出手相救,说不好女儿早成了一缕亡魂。让义父受累了。只望女儿以后能常日尽孝于义父膝下,以还报今日大恩。” “姐姐说哪里话来,是咱们大周要谢谢姐姐才是。”潘雅云抿嘴一笑,上前搀住华婉蓉的手臂: “姐姐,咱们走吧。” 再料不到突然冲出来拦在自己轿前的一个乞丐,竟会是严钊的夫人华婉蓉。 眉梢眼角间更是掩不住的痛快和得意—— 方才华婉蓉和潘仁海的对话,潘雅云即便只是听着,却也明白,大周的天要变了。 毕竟,陈毓挑拨东泰和大周的关系引起战争,说轻了是他一人的行为,说重了完全可以说是太子在后面指使。再加上成家资敌的罪名,太子想要脱身根本不可能。 一旦太子倒了,二皇子成为皇储的日子便指日可待。 前几日亲见大姐因成家小七的缘故被处罚,连带的自己也被呵斥的情景再一次在眼前闪过,潘雅云重重的吐出了口浊气,原来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也不是坚不可摧的。至于成小七,自己以后自然有的是时间和精力磋磨她。 潘仁海在房间里转了几圈,突然朝向房间的一个角落: “去,速请二皇子过府。” 黑暗中一个鬼魅似的影子倏忽飘出,如一阵青烟般消失在暗沉沉的夜色中。 二皇子周樾来的倒也快,实在是这一段时间以来周樾的日子也不好过。 要说周樾也是憋屈的紧,明面上瞧着自己一手促成东泰人来朝,明显是立下大功,在朝中声势之隆已经稳稳压了太子一头。可父皇除了口头嘉奖之外,却并没有给自己实际的好处,相反,倒是太子那里不声不响的,先后占据了好几个重要职位。 周樾有时候甚至怀疑,是不是一直吃那种药丸子,把父皇给吃的傻了?不然,怎么做事越发让人捉摸不透?眼下唯一可依仗的也就只有东泰那边了,结果严钊也没半分消息传来。是以听说岳父急事相请,周樾就急急的赶了过来。 待潘仁海推过来那封血书,周樾呼吸都要屏住了—— 自己所期待的时刻终于到了。 ☆、第200章 “皇上……”看着几乎没动过的早膳,郑善明“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擎起一个盛满香味四溢鸡丝米粥的小碗,想要流泪又勉强忍住,“好歹瞧在太子爷和小皇孙的面上,皇上您再用几口吧。” 粥是方才东宫送过来的,说是太子亲手拣的米,至于鸡肉则是皇孙丢进去的,一大一小还守了足足一个时辰有余,才好歹熬出这么一碗粥来。 皇上的眼神果然软了一下。终是接过粥,一口一口的慢慢吃了起来。 好不容易用完粥,外面小内侍就蹑手蹑脚的进来,说是太子正在外面等候召见。 郑善明忙不迭迎了出去—— 按理说郑善明的身份,只要好好伺候好皇上便可,其他即便是太子殿下,皇上面前,也完全可以不加理会的。 郑善明却是从不敢在太子面前托大,相反,却是一日日的越发恭敬了—— 两年来,皇上和太子间的感情越发好了,处理公事之余,彼此相处时越发和民间父子相仿。尤其是得了小皇孙后—— 犹记得小皇孙降生的那日,太子太过激动之下,又不知跟何人分享自己的喜悦,最终竟是跑到了皇上这里,大哭了一场,甚而最后哭累了,还在皇上身边睡着了。 郑善明犹记得当初的情形。本来还想着赶紧着人把太子送回东宫,哪想到等叫来人,却瞧见皇上正轻手轻脚的把太子扶到龙床上躺下,甚而还亲手给盖好被子。那般温馨的情景瞧得郑善明都止不住眼睛发热。 那之后,太子便日日里会来候着皇上一起上朝了。 郑善明也是宫里的老人了,之前不是没见过先皇在日,对皇上的态度,从来都是高高在上、不假半点辞色的,君父君父,从来都是君在前,父在后的啊。 那像这对儿父子……啧啧啧,便是人老成精的郑善明也不得不对太子的手段赞叹不已。 正好皇上喝完最后一点粥,瞥了看见自己手里光了的碗后明显开心不已的太子一眼: “嗯,我那宝贝小皇孙的手艺当真不错,赏——” 太子脸色一下垮了下来: “父皇,那个臭小子会什么,还不是我这个当爹的教得好……” 逗得皇上一下笑了起来: “真真是脸皮越发厚了,都多大个人了,还有脸跟个小娃娃争宠。罢了,也赏你一件东西吧,省的你待会儿回去找我小孙孙的麻烦。” 后面的郑善明瞧得也是忍俊不禁—— 很多时候,郑善明止不住的怀疑太子身后是不是藏着一位高人。之所以如此想,实在是太子近两年来的表现委实太可圈可点了。 所谓高处不胜寒,皇上身为至尊的时间长了,虽是龙威日盛,私心里最渴望的未尝不是儿女亲情。 二皇子之前会受宠,可不是抓住了皇上这一心理?撒脚卖乖之下,挣去了多少好处? 倒是太子,一直跟个木头似的,令得皇上越发不喜。 可自从两年前,父子二人之间的坚冰被那小陈毓无疑间破除,太子对皇上就一日日的越发依恋。且相较于二皇子的刻意为之,太子分明更加至情至性,所有对皇上的关心,怎么看都是发自内心。 郑善明每每怀疑,要么是太子太会演,要么是藏在后面的高人太过高明,总之,太子面前,自己无论如何小心都不过分。 那边太子已然笑嘻嘻的上前,接过皇上递过来的匣子: “儿臣谢父皇恩……” “典”字还没出口,脸却一下变得煞白,噗通一声跪倒,双手举起盒子: “这份恩典,儿臣万万不敢要,还请父皇收回。” 郑善明心里激灵一下,虽是不抬头,也能感到大殿内的凝重气氛。 眼角的余光微微扫了一下太子手中的匣子,又快速收回来,却是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看来自己以后对太子要更恭敬些了。 那匣子里的东西别人不知道,自己可是认得,可不是调动皇宫大内并京畿九城的令符。 有此兵符在,意味着整个京城都在掌握之中,便是皇上的安危也尽皆握在手中。 皇上却是轻轻一笑,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伏在地上身体都有些颤抖的周杲,依旧没有收回匣子的意思: “父皇都不怕,杲儿怕什么?” “儿子不要。”太子终于抬起头来,直视着皇上看不出情绪的眼睛,却是用力摇头,眼神中是丝毫不加掩饰的痛苦和依恋,不独没有回答皇上的问题,反而喃喃道,“以前是儿子糊涂,不能体会父皇的心,好不容易儿子懂事了……” 却又倏忽顿住,死死咬住嘴唇: “反正儿子就是不要。” 皇上叹了口气,眼睛中有黯然,更多的却是欣慰,甚而还有一丝愧疚—— 自己想要当一个好父亲,可多年的帝王生涯却决定了自己无法做一个纯粹的好父亲。 郑善明出了一身冷汗之余,却也颇多感慨—— 都说天家无真情,太子方才却实实在在是真情流露啊。难不成,自己以为的高人是根本就不存在的?太子本就是至情至性之人,只是之前对皇上太过敬畏罢了。 却不知太子心里亦是复杂难言。 这种父子间的疏离试探亦是太久没有体会到了,心酸之余却也有些茫然,是自己有哪些地方让父皇不满了吗?更多的却是对陈毓的感激—— 早在两年前,太子就知道了陈毓的另一重身份——名满天下的大儒柳和鸣的关门弟子,也是之前自己在鹿鸣山下错过的那位青年才俊。 彼时陈毓离开时,自己也曾就和父皇的关系跟陈毓问过计,结果就得了这样几个字: 依从父子天性,谨守臣子本分。 这十二字箴言和之前东宫僚属建议的顺序恰好相反,效果却出奇的好。而随着和父皇关系的好转,也越来越能体会到暮年时的父皇内心的孤独寂寞。 对一个垂垂老矣的帝王而言,江山之外,可不是正有着浓浓的对天伦之乐的渴望? 且这种渴望隐藏太深,很多时候,怕是父皇自己都不知道。 若非陈毓的建议,自己别说寻回父子亲情,重拾父皇的信任,怕是现在依旧和父皇相见两相厌…… 待皇上收拾完毕,父子俩各自上了銮舆,一前一后往金殿而去。 行至殿门前,太子抢先一步,下了銮舆,刚要上前扶皇上,却不妨二皇子周樾的声音随即响起: “父皇——” 竟是小跑着上前,堪堪抢在太子前面扶住皇上。 待皇上站稳,周樾这才松手,转头冲太子一笑: “数日不见,太子的气色越发好了……” 只是那笑容里怎么瞧怎么有志得意满和示威的意味。 要说周樾的不满也是由来已久。自从大婚搬出皇宫,周樾能进宫的机会明显少了很多。相反太子那里,却是因为太子妃诞下皇长孙,皇上大喜之下,令重新收拾东宫,让太子一家重返宫中。 听说一年来,太子竟也学起了昔日的自己,日日跟在父皇屁股后转,甚而每日里亲自接送父皇上下朝。 周樾听说,自然恼怒非常,所谓东施效颦,说的就是太子这样的人吧?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私下里着人四处传言“太子虚伪”之类的话,却眼见得父皇待太子明显更加温和了些。 亏得自己还有令得东泰来朝的大功,不然,可不真要被这个伪君子给比下去了? 太子蹙了下眉头,虽说兄弟俩自来不睦,可周樾这么明显的挑衅还是第一次。又忆起昨夜成弈的话,不觉警铃大作。 待走进朝堂,迎面正看见同样满面春风的潘仁海,倒是立于武将之首的成弈,明显肃着一张脸—— 不怪成弈如此,往日里潘仁海见到自己虽是不喜,却从不曾明白表示过,今儿个成弈心里有事,来的早了些,正好好的在前面走呢,却被潘仁海直言呵斥,言谈间全是指责他僭越,不然,何以刻意挡在他的面前? 潘仁海官职既尊,辈分又长,成弈倒不好和他计较,却也越发觉得不对劲。 皇上明显察觉到下面的暗流汹涌,眼睛在下面扫视一圈,刚要开口,就听见殿外一阵骚动声,连带的京兆尹魏莱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皇上,皇上,大事不好……” “什么人在殿外喧哗?”郑善明刻意压低的声音随之响起,“锦衣卫,还不把人叉出去……” 却被另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打断: “狗奴才,本王要见皇上,你也敢拦吗……” 郑善明“哎哟”了一声,明显有些吃痛: “啊呀,老奴不知果亲王到了,还请果亲王恕罪——” 果亲王?除了潘仁海几人外,朝中大臣都怔了一下—— 果亲王周慬乃是皇上堂兄,也是皇室中年龄最大的亲王,自来皇上也颇为敬重,只近年来渐渐老迈,已有数年不曾上朝,怎么今日突然来了? 正自狐疑,周慬已是大步入内,只他身后还跟着两人,一个可不正是京兆尹魏莱,至于另外一个,竟是一个衣衫褴褛、形如乞丐的女子。 便是皇上也不觉愣了一下,刚要开口询问,就见女子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手中随即高高举起一份血书: “吾皇万岁万万岁,小女子严门华氏,泣血状告国公府成家私通东泰在前,纵容乃婿陈毓勾结宵小暗算夫君严钊在后,以致靖海关破,东峨州数万百姓生灵涂炭……” ☆、第201章 201 成家勾结东泰?! 六首状元陈毓乃是帮凶?! 靖海关破?! 一个接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在人们头顶炸响,本是平静的朝堂顿时炸了锅一般,所有人瞧着跪在中间的女子,神情震惊—— 成家可是大周柱石,六首状元陈毓也算是一时传奇人物,至于说靖海关更是大周东边门户。 自东部大灾,这些日子以来皇上及众臣尽皆殚精竭虑,最怕的不就是东部兵事吗?本来有成家在,即便东泰挥兵入侵,好歹还有成家帮着抗一下,现在倒好,成家竟然和东泰是一伙的。这还怎么玩啊! 成弈和太子同时身形一凝,脸色也变得难看无比—— 昨日已经想到华婉蓉既投奔潘家,来者必然不善,再料不到对方竟是一上来就给出这么严厉的指控。更不知耍了什么手段,竟能请出果亲王这样重量级的人物。 皇上“腾”的一下站了起来,宽大的龙袍拂过御书案,上面的一叠奏折哗啦啦掉了一地,脸色也变为不正常的潮红: “靖海关城破?你一个内宅女眷,如何知道这类军国大事?” 厉声叱问之下,惊得华婉蓉一下趴伏在地,下意识的就想把求救的眼神转向新出炉的义父潘仁海,却又强行忍住。 昨夜义父说的清楚,皇上睿智,若想救出夫君,必不能露出半点破绽。 所以才会绕一大圈把自己送到京兆尹魏莱巡城时必经的地方,又引来果亲王…… 义父谋划这么周全,自己又得到如此难能可贵的一个面君机会,怎么也不能错失良机。当下趴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个头,用力太大之下,额头早已磕破,顿时有鲜血顺着脸颊淌下,衬着华婉蓉憔悴的模样,怎么看怎么让人止不住心生怜惜: “皇上明鉴……奴家的夫君不是旁人,正是东峨州主帅严钊。那日奴家正在府中安坐,外面却是一片喧哗,奴派人打听后才知道,却是靖海关一位叫杨兴的将军打马进府,那将军满身是血,一路上嚷嚷着东泰人入侵,靖海关城破……” “杨兴,杨兴……”皇上喃喃了两句,身子猛地一晃,“噗”的吐了一口血出来,身子晃了晃,突然就栽倒在龙案之上。 “皇上——” “父皇!” 郑善明本来正弯腰捡拾奏折,听动静不对,忙抬头看去,正好瞧见皇上吐血的一幕,唬的魂儿都要飞了。 至于太子,更是变了脸色,刚要抢上前,却被人一下挤到一边: “惺惺作态的伪君子,若然父皇有个好歹,莫怪我不讲兄弟之义!” 却是二皇子周樾,狠狠的推开周杲,然后踉踉跄跄的跑过去,一把抱住皇上,早已是声泪俱下: “御医,快传御医!父皇,父皇,您醒醒啊!” “全都退开!”又一声厉喝传来,却是锦衣卫指挥使李景浩鬼魅般出现在朝堂之上,腋下还夹着个身着御医服饰不住翻白眼的人,可不正是太医院院判苏别鹤? 李景浩一松手,苏别鹤一下跌在地上,好不容易缓过气来,恨不得扑过去跟李景浩拼命—— 亏得自己脖子还算结实,不然可不得被勒断。 却突然觉得不对劲,忙抬头看时,吓得“噗通”一声又坐倒在地——天爷,怎么这么多人,再仔细一瞧,可不是正在大殿之上,而龙椅上正有一人面如金纸双眸紧闭,不是皇上又是哪个?瞬时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那边周樾已是厉声道: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过来给父皇诊治。” 苏别鹤吓得激灵灵打了个冷战,顾不得再找李景浩算账,连滚带爬的就跑了过去,探手抓住皇上手腕,脸色却是一下变得难看之极。 “父皇怎么了?什么时候能醒来?”周杲虽是方才差点儿被周樾给推倒,却是根本没心思和他计较,只紧张的瞧着苏别鹤—— 小七说的明白,父皇的身体早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之前两年不过是勉力支撑罢了。若然父皇眼下真的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皇上怕是,中风了。”苏别鹤犹豫了下,终是小声道。太子身体顿时一踉跄。苏别鹤还想要再说什么,待看清太子灰败的脸色,又吞了口唾沫,把余下的话咽了回去—— 没有人比自己和小七更清楚皇上的身体状况,本就是来日无多,需要好好将养,却偏偏一则被毒物掏空了身子,二则正逢大周多事之秋,公务之烦累竟是更甚,如此内外交困之下,身体本就坏到了极致,方才又受了极大的刺激,这次昏迷,再醒过来的机会怕是渺茫的紧…… “中风了?”周樾眼神中一点喜色瞬时滑过又很快消失,下一刻却是掩面痛哭失声,“父皇,父皇,都是儿臣不孝,没有事先看破奸人阴谋,才令得父皇被那些大奸大恶之人气成这般模样……” 果然是天助我也。 若然父皇神智清明,说不得华婉蓉还不见得能过关,谁知父皇竟会突然晕厥,而且看苏别鹤的神情,怕绝非一般的中风。只要父皇多昏迷几天,自己就有足够的把握,取太子而代之。当然,顶好父皇就此直接仙去,那样的话,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就可让太子和成家以及他的追随者们万劫不复。 虽有此想法,却丝毫没有表露出来,反而痛哭流涕,捶胸顿足之余更是真情流露,令得朝中大臣也不由跟着唏嘘落泪,纷纷泪洒衣襟,至于太子周杲,则明显被孤立了起来—— 太子本是国之储君,近年来参与朝政,也频频展现出储君的风采,即便有二皇子与之争锋,却始终稳居上风。甚而二皇子挟收服东泰的大功而归,都没有威胁到太子的储君地位。 可那只是从前,所有人都明白,若然方才华氏的指控成立,太子怕是再不可能踏上那至尊之位。 “事情真相到底如何还未可知,”太子如何不明白周樾明显是在造势,却也没心情这会儿跟他掰扯,“眼下最要紧的是赶紧把父皇送回宫中,宣,所有御医给皇上诊治……” 心里最想找的自然还是小七,却在即将出口时醒悟过来,忙又把话咽了回去。 “就怕父皇的寝宫,眼下也已变成了虎狼之地!”却被周樾一下打断,瞧着太子的眼神又是讽刺又是痛恨,“太子怕是忘了父皇昏迷的原因。本王记得不错的话,别说皇宫,便是皇城的安全也俱在成少国公的掌控之中吧。” 一句话既出,所有人都瞧向成弈。 周杲脸色顿时越发难看——周樾的意思再清楚不过,明显是逼着自己对成弈出手,甚而想要进一步派人取成弈而代之。 不待成弈开口辩解,周樾却已转向果亲王周慬,垂泪道: “父皇病重,朝中又有奸人当道,如今祸害未除,时局不稳,大周江山怕是危在旦夕,王叔乃是皇室长者,自来德高望重,还请王叔暂时主持朝局,拿个章程出来才是。” 周慬也没想到会有此变故,早已出了一头的冷汗,这会儿也终于缓过神来,想了想道: “眼下最要紧的是皇上的龙体。苏别鹤,你快想个法子怎么稳妥的把皇上送回寝宫。另外,马上着人宣所有太医去皇上寝宫待命。” 看周樾哭的栖惶,又道: “樾儿你也去,至于太子,还得顾着些前朝的事。比方说成家和陈家——” 这话说的委婉,所有人却都明白,果亲王分明也对太子起了疑心,虽是表面说的冠冕堂皇,分明是根本不许太子靠近皇上的意思。 “至于你,”周慬冷脸看向成弈,“东泰入侵,事关国体,着即刻收押大理寺,另遣重兵看管成家并陈家,事情没有查明之前,不许放走一人。” “王叔英明。”周樾含泪道谢,若非大庭广众之下,真恨不得跳起来庆祝一番—— 没了成家,太子无疑等于被砍去了左膀右臂,更因为和成家的关系,背上一个忤逆不孝、图谋不轨的罪名,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眼下这般,怕是想做什么都会心有余力不足,再不可能掀起丝毫风浪。 反倒是自己,内可守在父皇身边,博一个孝子的美名,外则由岳父潘仁海全力筹谋,待得除去成家,废了太子,自然大事可成。退一万步来说,即便这次大风潮中太子勉强立身,面对东泰强敌也定然无力抵御,而按照和东泰的约定,只要自己一出马,他们就会败下阵来,到时候自己挟拯救天下的威势而归,太子想不让位也不可得。 待得进了皇上寝宫,一众御医早已静候一旁,一个个轮流上前,待诊了脉后,却是个个面面相觑变得锯嘴葫芦一般。 周樾强忍着内心的喜悦,把人都赶了出去,说是让他们好好商量,定要写出一个万全的脉案来。至于父皇身边,有自己小心伺候便可。 待所有人都离开,周樾先是在皇上枕头下摸了一遍,神情明显有些失望,又站起身形,细细搜索了房间各个角落—— 记得不错的话,那号令整个京城的令符就放在父皇寝宫之中。看御医们的模样,父皇明显凶多吉少,若然能拿到那令符,则无论父皇能否醒过来,自己都可胜券在握。 那里想到一番搜索之后,却是一无所得。周樾又回到床前,想了片刻,终是奓着胆子伸出手来,在皇上身上翻检起来,却不妨腰带忽然被人扣住,然后一阵头晕目眩,再睁开眼时,已经是跌落殿外。 周樾疼的啊的大叫一声,又惊又怒的瞧向寝宫中,却是一下手足冰凉—— 正门神一般守在父皇身前的可不正是镇抚司指挥使李景浩? ☆、第202章 202 难不成自己方才所为全落入了李景浩眼中? 周樾顿时有些心虚气短,又怕李景浩看出什么来,当下硬着头皮怒道: “李景浩,本王不过查看一下父皇病情,你怎么敢这般犯上!” 却正好撞上李景浩仿佛洞察一切的冰冷眼神,顿时一滞。只得悻悻道: “念你一片忠心护主的份上,本王暂时不和你计较。” 说着,径直拐进了旁边正在商量医案的御医们的所在。 好在带着御医回转时,李景浩倒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却也并不离开,始终木头一般杵在皇上床前,便是有内侍奉来汤药,也必亲尝。 周樾提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些,可有李景浩这样的一个门神杵在那里,却终究再找不到机会靠近皇上,转念一想,自己近水楼台尚且无法拿到令符,背负着忤逆父皇把父皇气中风罪名的太子就更不要想了。 待到晚间出得宫门,潘仁海早已在王府内侯着了。 “皇上这会儿如何?那令符……”周樾进宫侍疾后,潘仁海也没有闲着,不独暗地里串通了一大批官员,给朝廷施加压力,势必在最短时间内以雷霆手段处罚成家和陈家,除此之外,更是准备了一份周详的名单—— 所谓树倒猢狲散,成家这样的顶尖世家一旦消亡,那些由成家及其亲信把持的职位自然全都会空出来,尤其是成弈头上的左翼前锋军统领一职,更是重中之重。 “看御医的样子,父皇的情形怕是不好,”周樾强压下心头的喜意,雀跃的眉眼却泄露了心底最真实的情绪,只说到令符,却是有些丧气,“……不知被父皇藏到了那里。有李景浩守着,怕是没有机会了。” “无妨。”潘仁海似是早有预料,毕竟,那样性命攸关的东西,皇上又本性多疑,会藏得严实些也在情理之中,退一万步说,即便没有号令京城的符契,二皇子也已稳立于不败之地—— 太子那里可是既没有兵符,更没有了成家这个有力臂助。但等的找到合适的人取成弈而代之,照样可以把整个京城攥在手中。 “倒是那果亲王——”潘仁海话题一转,语气间明显有些惴惴—— 说起今日的事来,潘仁海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须知果亲王周慬并不在自己的计划之中。 本来想着让华婉蓉以逃难者的身份骤然出现在魏莱眼前就好。毕竟,魏莱这人虽然官职不显,性子却算刚直,又自来中立,既不是太子的人,也不是二皇子一脉的,细论起来,这人倒可算是个纯臣。 华婉蓉要把天捅个窟窿,自然还是这样的人出面最为靠谱。 谁知道好巧不巧,事情刚闹起来,果亲王就恰好从那里经过,更是顺水推舟的跟着上了朝堂。 当然,也只有周慬那样的身份,才能压制得了太子一脉,果断令大理寺收押了成弈。 可也有一宗麻烦,本来按照潘仁海的设计,是想皇上盛怒之下把成弈及成、陈两家人交给自己处置的,最好气的失去理智,当场就把成弈砍头了事。 那里想到周慬直接拍板交给了大理寺。 若是之前的大理寺卿还好,偏是新换上的这位蔡明义却是从偏远州府而来,刚刚莅任月余,二皇子之前倒也起过拉拢之意,略略接触了下,对方却是兴致缺缺,径自对二皇子的邀约推拒了事。 周樾便有些不悦,又想着大理寺也不是什么要紧的部门,且来日方长,哪里想到周慬会直接把成弈这个眼中钉肉中刺交给大理寺了事? 白日里潘仁海也着人去大理寺打探过,竟是根本不得其门而入,即便去的人身份颇高,蔡明义也是根本不买账,只说事关大周安危,到底问出了什么、要如何定案除非是果亲王大驾亲临,不然皆不可外泄,来人无法,又想退而求其次询问华婉蓉的情形,蔡明义早已不耐烦,直接就开始甩脸子端茶送客。 听说蔡明义竟是如此不识时务,周樾脸色就有些不好看,半晌咬牙做了个杀头的手势: “不然就找人……” 俗话说迟则生变,这样的良机自然不能耽搁,不拘是成弈和蔡明义,弄死一个,就可以打开缺口。 “不可。”却被潘仁海给否决。倒不是潘仁海心慈手软,实在是既出了这般轰动朝堂的大事,关押成家及陈家的大理寺就成了重中之重,更不要说镇抚司李景浩可是好好的,那些锦衣卫又神出鬼没,这会儿如何会不在哪里守候? 派去的人能成事还好,但凡泄露一点儿行迹,这么多年的筹谋怕是就要功亏一篑了。 “果亲王周慬并非太子一脉。”潘仁海语气肯定。 当今皇上登基之路并不顺畅,其中颇多阻拦乃是来自于宗室皇亲,今上又是个杀伐决断的人,或砍头或贬斥,处置起人来绝不手软。以致宗室凋零,既有名位又有尊崇,果亲王可算是首屈一指,硕果仅存的那一个。 之所以会有这种局面,也跟果亲王一贯的立身态度有关,那就是只管忠于皇帝,绝不掺和到皇子们的斗争中去。 又因他辈分高,别说皇子身份,便是太子,也不敢过分强求。 也因此,周慬始终是满朝文武中最逍遥的那一个,偏是因备受皇上宠信,而威望最重。 周樾并不蠢,很容易就想明白了这个问题,却还是有些不放心:“我只怕那华氏会扛不住。” 再怎么说也就是个弱女子罢了,万一惊慌无措之下露出破绽…… 潘仁海却摇了摇头:“那华氏也是个狠的,此女绝非凡人。” 真是外表表现的这么柔弱,华氏怎么可能抢在靖海关州府来人之前到达京城? 当时潘雅云把人带到自己面前时,潘仁海可是亲见华氏一双脚如何血肉模糊。 潘家女儿身居显贵妃位者众多,潘仁海从来都知道,绝不要小瞧女人。 换句话说,一个人能对自己都如此狠心的女人,被她视为仇人的成家和陈家想不惹上麻烦都难。 “先暂时按兵不动,想法子把兵权握在手中,那么多人上奏,明日朝上,果亲王必会宣布成家、陈家通敌一案的处置方法,若有不妥,再动手也不为迟。” 最后一句话却是说的狠戾,俗话说无毒不丈夫,眼下赢面极大,如果能不费一兵一组就扳倒成家自然最好,不然,自己不介意来一场兵谏。 “也好。”周樾点头答应。 因心中有事,周樾竟是一夜都辗转难眠,衬得人越发憔悴。倒是并没有人起疑,反而更被赞了几句“纯孝”,行至勤政殿前台阶下,正好碰见太子周杲,周杲神情明显有些萎靡,便是一双眼睛也是通红,明显一夜未眠。 周樾心里大定,擦肩而过时却是冷笑一声,竟是连招呼都不打,就昂首进了大殿。 周杲也不理他,依旧站回自己的位置。很快,果亲王就在一众大臣的前呼后拥下进了大殿。 因皇上病重,龙座之上自然空无一人。果亲王这两日虽是备受抬举,却依旧谨守臣子礼仪,只肯站在太子下首。 “王爷——”看众臣都到了,阮筠抢先上前一步,当先冲着周慬一拱手道,“如今东泰人入侵,大周朝局动荡,只所谓攘外必先安内,内贼不除,国不可安。逆贼成家及陈家到底该如何处置,还望王爷早早做出决断。” 话音一落,顿时一片附和声,至于那些东宫僚属则尽皆垂头丧气。沮丧之极。 果亲王脸色滞了一下,明显有些不悦——这人自己倒也认识,好像是和潘家有亲。只成家通敌一案到底如何,眼下尚且没有定论,怎么这么多人就已然判定了成家的罪名? 脑海中不期然闪过前日太子和成弈过府拜访时请求自己出面的情形,难不成这里面真的另有隐情? 还有昨日里在大理寺中提审成弈时,成弈坚决要求今日公审,明显问心无愧的模样…… 想着摸了下口袋里的令符—— 也罢,不管他们双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有此兵符在,不怕他们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当下抬头目视众人: “成家叛国,兹事体大,本王已同大理寺一干官员商议过,午时过后,所有三品以上官员齐聚大理寺,公审成陈两家通敌一案。” 公审?周樾心里一喜,幸好没有轻举妄动,这么多人瞧着,太子不要再妄想再鬼,王叔的意思,竟是要办成铁案吗? 却不知太子也是心下大定,会请王叔出面,就是担心父皇盛怒之下,会把所有权柄交托给周樾一系。却不料父皇竟被气的当场中风。 若非自己早有谋划,怕是眼下主持朝局的就变成周樾他们了吧? 猜得不错的话,陈毓的人应该也快到了,到时众目睽睽之下不怕周樾和潘仁海一众小人不显出原形! ☆、第203章 203 在有心人的刻意宣扬下,成家叛国、六首状元陈毓为虎作伥放东泰人入关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上京。 战争的阴云顿时笼罩了整个皇城。 上至官场权贵,下至贩夫走卒,尽皆陷入惶恐之中—— 靖海关都破了,那不是意味着东泰人可以长驱直入了吗?说不好要不了多久就会兵临都城。 街头巷尾议论纷纷,纷纷指责成家怎可如此丧心病狂。一时叱骂者有之,不信者有之,更多的人则是直接跑到成家及陈家府门外,看到的却是府门外黑压压的士兵,竟是一副严阵以待,不许任何人靠近的模样。 也有消息灵通的人透漏,说是两家家主已然尽数锁拿入大理寺,两家女眷也尽皆羁押入狱,这下连之前不信的人也傻眼了,难不成朝廷证据确凿,成家确然叛国? 待到午时,又一个惊人的消息传开—— 朝廷委派果亲王为主审,三品以上官员陪审,要在大理寺对成家及陈家一干人等公开审理。既然连潘贵妃都要前往,二皇子妃、敏淑公主、潘府太夫人,连带的潘雅云甚而阮玉芳李昭等人也在接到消息后慌忙赶来相陪。 一时大理寺外冠盖如云,若非明知这是审案之所,说不得还以为是哪家王侯公孙饮宴游玩之地。 作为臣子,怎么也不能比贵妃娘娘到得晚不是? 潘雅云一行人来的速度自然不慢。只刚拐进大理寺衙门前的那条大街,迎面却和另外几辆青布马车撞了个正着。 和潘家等人马车的富丽堂皇相比,这几辆马车无疑太过寒酸了些。 潘雅云皱了下眉头,毕竟虽说是公审,因有贵妃娘娘并太子及朝中重臣大驾光临,早有御林军把守了各个路口,除了部分耆老得到允准可以亲临现场,其他百姓只能聚集在街口之外远远的观望。 眼下出现的这几辆青布马车未免显得太过突兀。 看到迎面还有车来,又明显应是朝中贵人,青布马车的车夫猛地一提缰绳,马儿应声而止,端的是令行禁止灵性至极。 “好马。”潘家车夫不禁感慨。 已然探出头来的潘雅云神情不觉一凝,实在是这会儿才发现,马车虽然普通,车辕中的马匹却是端的神骏非凡。 心里忽然一动,难不成是成家?正自猜测,马车已然在大理寺前停下,一群身着素白衣衫的女子从车上鱼贯而下,走在前面的是一位年约五十的妇人,虽是全身并无多余挂饰,却依旧难掩雍容典雅的华贵气度。 她的身边则是一位纤长少女,一身素衣映衬之下,越发显得眉目如画。 潘雅云嘴角顿时带上一丝笑意,抬头瞧了一眼同样满面笑容的娘亲,掀开帷幔冲着车外脆声道: “停车。” 看到女儿如此乖巧可人,潘夫人脸上笑容更大,扶了潘雅云的手走下马车。看潘家的马车停下,后面的李昭阮玉芳等人自然也忙跟着下来,待瞧见前面素服女子,也都俱是一愣。 “老身以为是谁呢,原来竟是成夫人。”因要陪贵妃娘娘,潘夫人自然着了诰命夫人的朝服,相较之下,成夫人未免就显得寒酸,“成夫人还真是嫁的好夫婿,生的好儿子!” 竟是居高临下、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要说潘夫人,心里这会儿子当真是仿若吃了人参果一般,通体舒畅—— 跟潘雅云和小七的情形相仿,作为京城顶尖的大家闺秀,潘夫人和成夫人也是从闺阁中时便被好事者拿来比较。 两人运气倒也都好的紧,竟是先后和顶级的世家名门公子定亲,还都是嫡子长媳。 再然后成铭扬、潘仁海也先后进入仕途,虽是一文一武,也算是并驾齐驱。两个女人竟始终没有分出个胜负来。 可等孩子长大,潘夫人就开始心理失衡了—— 潘家自来是显贵的女儿居多,男子表现大多平平。反观成家,儿子成弈却是了得的紧,年纪轻轻就高居二品大员,手握重权。 儿子比不过就比女儿吧,偏是到了太子选妃时,信心满满的潘夫人又一次输了—— 成家大小姐成了太子妃,自己那千娇百宠的宝贝女儿却屈居侧妃。 好在女儿也算争气,甫一嫁进太子府,就有了身孕,本以为能就此打个翻身仗,谁知道十月怀胎之下,却是生了个女娃娃。反倒让那成浣浣抢先诞下皇长孙,坐稳了太子妃的位置。 前几日,小女儿更是亲见美云在东宫受尽欺凌…… 真是太子登基,自己这一辈子都别想在成夫人面前抬起头来,潘夫人日日气苦不已,甚而整夜难眠。 却没想到风水轮流转,成家竟然这么快就要倒了。一想到那个从少女时就在自己面前端着,成亲后更是比自己还高傲的女人就要彻底被踩到脚下,潘夫人真是做梦就要笑醒了。 也因此看到明明已是陷入绝境,却依旧神情恬淡的成夫人,潘夫人真是一百个不爽—— 寻常人此种境况之下不应是心惊胆战、痛哭流涕吗,这女人倒好,竟是到了这般时候还这么能装。 “原来是潘夫人。”成夫人抬眼扫了一眼潘夫人,“潘夫人过奖了,要说我家老爷并儿子,也就比你们潘家人强那么一点点罢了。” 还真是死鸭子嘴硬!潘夫人好险没给气乐了:“那倒是,我家老爷自来忠君为国,我那儿子即便不争气也绝做不出卖国求荣的腌臜事,说起来,还真是比不得你们……” “是吗!”成夫人依旧丝毫不动气的模样,却是瞧着潘夫人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世上多得是口蜜腹剑的伪君子,别以为你们做的那些腌臜事就隐秘的紧,古语有云,多行不义必自毙,潘夫人还是好自为之。” “你——”潘夫人没想到成夫人竟是如此说,而且那般笃定的样子,仿佛洞悉了什么似的,一时竟有些惶恐,半晌冷哼一声,“果然是不到黄河不死心,待会儿不要哭着求人就好。” 连带的旁边的潘雅云也有些憋闷,瞥了一眼始终静静站着的的小七,故意太高声音对身旁的李昭道: “昭姐姐这些日子出落的越发可人了呢,都说女怕嫁错郎,我那表哥可是难得的有情人,不独满腹经纶,更兼人品俊雅,不像有些人面兽心的东西,空长了一副好皮囊,竟会做出那般祸国殃民、遗臭万年的事来……” 还想再说,却不料成家人早已不耐烦听下去,径直往前走了,甚而小七淡然瞥了潘雅云一眼,轻轻说了两个字: “愚蠢。” 顿时把潘雅云气了个倒仰,想要再理论,小七等人却已走得远了,一回头正好瞧见依旧低着头的李昭,不由怒道: “平日里瞧着也是个伶俐的,怎么到了要紧时候又成了这般没出息的模样。” 看潘雅云发火,阮玉芳顿时有些惶恐,赤急白脸的低声呵斥李昭道: “果然是小家小户出身,上不得什么台面!” 李昭脸色一下变得苍白,又是难堪又是羞愧—— 早在年前,李昭就如愿下嫁阮玉海。 却等成亲后才明白,什么叫才子风流—— 除了府外多的数不过来的红粉知己外,连带的一屋子的丫鬟都对表哥情有独钟。更令人难以忍受的是婆母潘氏的态度—— 因自诩出身世家大族,潘氏根本就对李昭看不上眼,奈何丈夫坚持,也只能咬碎银牙承认了这门亲事,却是根本没打算让李昭好过,竟是李昭进门这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先后做主给阮玉海纳了两房妾室。 偏是表哥虽口口声声说喜爱自己,却何曾给自己撑过一次腰,不然小姑子阮玉芳能一日日这般嚣张? 这样的夫郎,这样的婆家,李昭真的很难违心的说自己就嫁对了。甚而屡屡会生出“说不好真嫁了陈毓,反倒会过的舒坦些”这样的心思…… 潘家母女明显不忿至极,还想再出言还击,远远的瞧见太子的銮驾就要到了,只得悻悻然进了帐幔之中。 太子之后还有二皇子,以及果亲王并一干重臣,然后是潘贵妃等人,先后驾临大理寺。 饶是那蔡明义也算老成持重之人,此时此刻也不禁有些惶恐。 待得午时时分,各人俱皆就座。 “带成弈等人上堂。”蔡明义清清嗓子扔了一个令牌给堂下差人。 很快,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响起。众人循声望去,一时神情各异,走在最前面的可不正是成家少国公成弈? 他的身后还有一应成家成年男丁,至于陈家因仅有一子,便是六首状元陈毓,此刻却身在边关,虽有诏令宣召陈清和入京,一时半刻却难免到不了。 众人倒也不是太关心,实在是大家心里都清楚,相较于成家这样的大老虎,陈家真是连蚊子都算不上! ☆、第204章 204 自从成家人出现,远远的百姓就开始议论纷纷: “那位就是成家少国公吗?” “什么少国公,乱臣贼子还差不多!” “成家从来忠心,应该不至于做出这般事来吧?” “人心难测啊,谁知道呢。” 正说着呢有眼尖的就瞧见一个瘦弱的女子坐在软床上被衙差抬入大堂,人群中顿时就有些骚动。 “咦,那就是严夫人吗?” “严夫人是谁?” “就是那个智勇双全、探悉成家阴谋后昼夜不息赶来京城首告成家的严夫人啊。听说她的夫君就是之前镇守东峨州的严钊严将军。严将军已经被陈毓给杀了,也就跑出来严夫人自己,这一路昼夜疾行,拦在魏大人轿子前时就剩了最后一口气,因骑马时间太长,到现在还不能走路呢。” “啊呀,竟有这样的奇女子吗?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难道真是背负天大的冤情,不然,严夫人怎么会如此拼命?” “可不,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这成家说不好真有问题——严将军也好,他的这位夫人也罢,听说家族都和成家关系好的紧!不是真做了丧尽天良的事,会连自己人也看不下去?” “亏得朝廷对成家恁般恩宠!真该千刀万剐!” 声音竟是越来越大,若非有兵士拦着,那些百姓差点儿就要冲进来。 一阵阵的鼓噪声清晰的传到大堂之上,二皇子也好,潘仁海也罢,虽然依旧面无表情,心里却早已乐开了花。 果亲王却是蹙了下眉头: “着人再征调些兵士过来。” 百姓如此愤怒之下,怕是难免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来。 “果然是民心可用啊。”潘仁海却是不住感慨,摇头晃脑道,“有这样爱国的百姓,那些东泰小儿又何足为惧。” 更是特意叫住那名往外走的将官,殷殷叮嘱,只管告诉百姓: “凭他是谁,胆敢背叛大周,朝廷都必然会严惩!” 口中说着,视线却分明瞧向太子。 那些东宫僚属及成家旧部闻言越发憋屈,却偏偏没办法出言反驳。 “严华氏,”蔡明义拍了一下惊堂木,目视华婉蓉,“你状告严家叛国,陷害夫婿严钊,可有什么证据?” 华婉蓉在软床上福了福身,软声道: “小女子行动不便,还请大人见谅。” 口中说着,眼睛一红,已是落下泪来: “事情要从一年前说起……彼日陈毓竟是当场答应,会给东泰准备上万件上好的兵器,奴那夫君听说,自然不肯,可无论如何劝阻,陈毓却是一意孤行,又说一切自有成家和他陈毓担当。夫君气怒不过,回去还大病一场……却还侥幸想着,既然陈毓说会知会国公府,以国公爷的忠心和睿智,必不会做出这般资敌之事。一直到杨兴将军浴血而来,才知道东泰人赖以攻破靖海关的可不就是咱们大周兵部刚打造的上好兵器?可怜那么多好儿郎,竟是生生死在咱们大周自己的兵器之下……” 说道最后,竟是泣不成声。 “你告我成家资敌,依据就是那上万件兵器?”成弈瞧着华婉蓉,语气颇有些不可思议,“你还亲耳听到杨兴说,东泰人攻破靖海关,靠的就是我成家送出的那批兵器?” 嘴角却是止不住的微微上翘—— 推测出严钊许是投靠了二皇子后,成弈不是不担心的。 毕竟,严钊一直都是自己人,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被自己人捅刀更狠的? 而这还不是最让成弈和太子担心的,换一句话说,两人一致认同靖海关怕是真的破了,只是打开靖海关和东泰人里应外合的怕应该是严钊才对。 却再没想到,华婉蓉死死咬住成家的依据竟是那些刻意送入东泰的兵器。 现在华婉蓉竟然言之凿凿,说什么东泰人就是靠那批“神兵利器”攻破了靖海关城门,并杀死了无数大周儿郎,可真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至此成弈已经完全确定,怕是除了东泰人入侵这件事是真的,其他诸如城破、百姓生灵涂炭全都是假的。 一时竟是有些心潮起伏—— 自己那小舅子委实太妖孽了,实在是听华婉蓉的话,那些之后送过去的真正的神兵利器,严钊根本连毛都没见到一根! 又想到彼时陈毓可是千叮咛万嘱咐,无论什么好东西都要先送给他,现在想来,定然就是防着严钊了。 只是打了这么多年交道,连自己都被严钊给骗过去了,陈毓又是如何发现了严钊的真面目?还一下掐住严钊的死穴。 还是,小舅子真能未卜先知?! 同样激动的气息都有些不稳的是太子,华婉蓉一开口,太子就明白这一局,自己赢定了。 旁边的潘仁海却是会错了意,以为太子是太过恐惧所致,不由越发怡然自得。 华婉蓉心里也是得意的紧——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说话半真半假更能取信于人的? 至于说靖海关被破,乃是严钊血书里所写,自然更是无可置疑。 看成弈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华婉蓉强自抑下内心的兴奋,咬了一下嘴唇,神情痛苦而又矛盾: “奴家知道对不起国公爷……想严家并华家自来蒙国公爷多番照拂,吩咐下来的事本应万死不辞,只是国家国家,自来都是国在前,家在后,事关大周安危,夫君也好,奴家也罢,如何也不能再听国公的命令行事。罢了,所谓忠义难两全,你们成家虽犯下这般弥天大罪,却终究于严华两家有恩,少国公若然心怀不忿,奴家就把自己的这条性命也赔给你吧……” 口中说着,更加珠泪纷纷,又朝着成弈的方向连连磕头请罪。 得到允准进入大堂的那些耆老最先愤怒起来,竟是纷纷朝着成家人站立的方向吐唾沫: “什么人面兽心的东西!” “严夫人你做得对!”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华婉蓉的这番表白,无疑令她的话更添了几分真实性。一时很多蒙在鼓里的人不由都肃然起敬。 刑部尚书朱开义也是主审官之一,本来一直沉默不言,这会儿也终于开口: “成弈,对私自偷运大周兵器入东泰这项罪名,你可认?” “认又怎么样,不认又怎么样?”成弈已经完全放下心来,神情自然轻松无比—— 早就知道刑部尚书朱开义是二皇子的人,这也是为什么两人请果亲王定要把案件留在大理寺而非报交刑部的原因。 当然,即便如此,这件“大案”依旧有进行下去的必要,不然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能比眼前更能把二皇子一脉的人一网打尽呢? “狂妄!”朱开义果然大怒,“真是不到黄河不死心!” 说着随手从桌案上捡起一叠东西,朝着成弈就扔了过去: “既然你不愿意说,本官就替你说—— 六月二十二日,你从兵库司私自取走兵器两千件……一千件……直到十一月月十九日,又取走四千件,至此共取走兵器一万八千九十二件,铁证如山,你还敢狡辩不成!” 哪知道成弈竟是哂然一笑,毫不在意道: “不就是这两万件兵器吗,不错,正是经我手送往东峨州,并由我那妹夫陈毓想法运往东泰的。” 这么大一件功劳,妹夫委实居功至伟!只那么神秘,本来想坑的也就东泰人罢了,哪里知道二皇子竟是这么急不可耐的也要往里跳。 “识时务的,就……”朱开义却是面现得色,把阮笙塞入兵库司果然是明智之举,眼下可以说是证据确凿,不怕成弈抵赖,成弈再不招,就用大刑威逼——不怕他不承认,就怕他承认的太快来不及用刑!正想着用什么刑好,哪想到成弈这么爽快就认了?一时竟是张口结舌: “你,你承认了?” “不错。”成弈爽快的点头,“大丈夫敢作敢当,这件事本就是我和太子殿下及陈毓商量后决定,有什么不敢认的?” 朱开义不敢置信的掏掏耳朵——把叛国案钉死在太子身上,本就是之前商量好的,之前已经设想过,要撬开成弈的口怕是得大动干戈,再也想不到一切竟是如此轻而易举? 一定是自己幻听了吧?这般想着,竟是茫然看向二皇子及潘仁海。 两人也明显有些无措,尤其是潘仁海,不觉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偏是又不知到底哪里出了差错,竟是无从阻止。 帷幔后的潘贵妃潘雅云等人明显察觉到不对,言笑晏晏的轻松气氛顿时消失殆尽。 那些亲近东宫的人也回过神来,明白这里面怕是别有机关,一个个忙打起精神来。 果亲王则疑惑的瞧向太子。 “王叔恕罪,”太子微微一笑,“并非孤刻意隐瞒,实在是此事乃朝廷机密,便是父皇也是知晓的。” 说着,又从袖中拿出一叠文书来。 果亲王接过,神情却是愕然至极,失声道: “皇上的印鉴?” 旁边的大臣也忙探头去看,待看清楚上面的物事,顿时面面相觑——竟是一叠关于成弈私运武器的文书,上面的时间和朱开义方才所说一般无二,不同的是上面竟然盖有皇上的私印。 “真是猖狂之极!”二皇子终于回过神来,却是上前一步,指着太子愤怒已极,“你日日守在父皇身边,想要偷盖父皇的印戳还不是轻而易举!父皇什么样人,焉能做出这般自毁长城之事?说不好父皇就是洞悉了你和成家的阴谋,才会气的中风卧床不起,你竟然还要这般污蔑父皇!如此不忠不孝,本王耻于和你做兄弟!” 旁边的华婉蓉也回过神来,哭着冲成弈道: “奴家知道少国公不甘心,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求少国公看在一众无辜百姓的份上,莫要再混淆是非才好——那些将士可也曾经是少国公麾下之人,少国公就忍心瞧着他们死不瞑目?” 心里虽是有些慌张,又想到只要有东泰破了靖海关这件事在,管保叫成家百口莫辩。 下面百姓明显更倾向于相信二皇子和华婉蓉的话,毕竟东泰人入侵大周已是不争的事实!再加上东部门户失守,战争的阴云笼罩在众人头上,令得人们恐惧之余也急于找到一个发泄的地方。一时纷纷对成家叱骂不已。 二皇子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便是潘仁海等人也松了一口气。正想着下一步该如何做,远远的街口处忽然一阵骚动,一个明显有些疲惫的声音倏地传来: “靖海关杨兴求见各位大人!” ☆、第205章 205 “杨兴?” 众人第一个感觉就是,这个名字怎么有些熟悉? 啊呀呀,不对,严夫人方才可不是再三提到杨兴这个名字吗?再加上“靖海关”三字,顿时倒抽一口凉气,竟是边关来人? 华婉蓉脸色却是白了一下,明显有些慌张—— 说谎话的最高境界就是半真半假,成家资敌是假,杨兴这个人自然就是真的。可边关吃紧,身为将领,杨兴不应该依旧战斗在边防前线吗,即便有人来报信,也应该是官府中人,怎么杨兴本人会突然来到? 当初杨兴可是跟陈毓一同进的府,明显就是陈毓一伙的,华婉蓉之前敢拿他说事,除了靖海关的守将她就知道这么一个外,更是笃定了杨兴绝不可能出现在京城。 哪成想这人竟然就放下东峨州如火如荼的战争突然就出现在了这大理寺。 真是对质的话,说不好会出大事。再也控制不住,无措的瞧向潘仁海。 潘仁海嘴角耷拉着,明显心情也不太好。转念一想,杨兴来了,也不见得全是坏事—— 瞧成弈的模样,分明对私运兵器资敌一事胸有成竹,怕是还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底牌。可不管成弈说什么,只要能证实靖海关破的消息,就可以拿来大做文章。毕竟,险关被破,东泰人入关,怎么也要找一个承担罪责的。 据自己所知,杨兴可是靖海关守将郭长河的铁杆兄弟,与成家关系并不甚近,这些年来又备受成弈的“爱将”严钊磋磨,说不得心里早有怨言,再加上袍泽战死的刺激—— 是让成家受死,还是祸及郭长河满门,相信是个人都知道怎么选。 退一万步说,即便杨兴不愿意指证成家,也定然不会让郭长河背锅,只要他能保持沉默,只单纯的向朝廷请求援兵,成家的资敌叛国重罪也别想逃脱。 当下冲华婉蓉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她只管咬死之前说的话。 又回头给二皇子使了个眼色—— 即便令符不在,成弈的左翼前锋军统领一职可不正由二皇子的人暂代? 外面的人群也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当即呼啦啦向两边分开,一阵清脆的马蹄声旋即响起,连带的一个满身风尘的汉子驾着一辆四匹大马拉的马车疾驰而来。 众人眼睛顿时跌了一地—— 都说边关战事急如星火,这位杨将军竟是坐了辆马车跑过来,还真是,有够悠闲的啊。 若非身上染血的甲胄,以及满面的风尘,还真以为这人是出来游山玩水呢。 马车穿过人群,径直往大理寺正堂而去。 待得来到堂下,杨兴一眼就看到一众身着罪囚服饰的成家人,神情顿时一凛,不觉握了握双拳—— 果然和陈大人预料相仿,二皇子他们真真是畜生一般。 却是强忍下心头的怒气,打开车门,拉了一个人下来。下站的耆老距离马车明显更近些,车门打开的一瞬间,只觉一阵凉气扑面而来,连带的车里好像还有什么其他物事,刚要细看,却不妨杨兴已是关了车门,扯着刚下来的人就往前走。 只是刚走了两步,就被推开,却是那文吏打扮的男子忽然趴在地上剧烈的呕吐起来。 “喂,你有完没完啊?”杨兴明显有些不耐,压低声音冲那人吼道。 “我——”男子想要解释,哪知一张嘴又吐了起来,好半晌才直起头,神情苍凉,“杨将军,我,我也不想啊!” 一想到这几日的糟心日子,真真是生不如死啊。只任凭是谁,和这么一车子东西呆在一起怕是都不会好了!以为谁都是那些军营里的糙汉子吗,若非不会驾车,不然,怎么也要闹着当车夫啊! 杨兴横了男子一眼,咬牙上前揪了此人继续大踏步向前,到了堂上,也不理众人,竟是朝着成弈的方向躬身拜倒: “靖海关守将杨兴见过少国公,末将来得晚了,让少国公您受苦了……” 堂上顿时鸦雀无声,潘仁海的脸色更是一下变为铁青——杨兴此举,竟是比自己所能设想的最坏的情况还要糟糕。 被杨兴拉的跌跌撞撞的汉子无比憋屈的抹了把脸—— 早知道这些当兵的都是性情中人,可放眼堂上,全是赫赫权贵,自己可不敢跟他一样率性妄为。 当下拼命挣脱杨兴的手,颤颤巍巍在中间跪下,冲着堂上众人道: “东峨州知府衙门书办肖明亮见过各位大人。” “肖明亮?”潘仁海最先接话——杨兴的模样分明对成家死心塌地,还是不要让他有开口的机会好,当下顺着肖明亮的话头道,“是邓斌派你来的?既从边关来,那里现在情形如何,咱们大周有几座城池被毁,百姓可有安置?” 连珠炮似的发问,竟是把忧心朝局的忠臣形象演绎的淋漓尽致。 其他人也纷纷看向肖明亮,至于成弈和杨兴,则明显被忽略了。 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贵人,肖明亮明显更加无措,半晌才道: “边关啊,那里一切都好。百姓也好着呢……” 话没说完,就被潘仁海打断: “昏聩!什么叫一切都好!东泰人攻破靖海关,兵临城下,百姓怎么会安好!” 语气里是丝毫不加压制的愠怒。 肖明亮吃了一吓,伏在地上不住磕头,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却不妨旁边响起一个洪亮的声音: “这位大人身居京城,知道的倒是清楚。只是,谁说靖海关破了?” 却是杨兴,听潘仁海如此说,早气不打一处来—— 亏得我们兄弟在边疆浴血奋战,这些达官贵人不出一点儿力不说还陷害功臣,这会儿竟然连靖海关被攻破这样的谣言都放出来了,如此空口白牙说瞎话,还要不要一点儿脸了。 “杨将军,靖海关被破不是你之前亲口所言吗?”华婉蓉一口银牙几乎咬碎——夫君严钊血书中所言,怎么可能是假的。怪不得杨兴会来京城,这会儿明显瞧出是来跟自己打擂台的。也不知那陈毓用了什么手段,竟是哄得杨兴如此听话! 一时心中又是惊惧又是惶恐,却也明白,自己无论如何必得咬死之前所说的,不然,严华两家必然在劫难逃,至于自己,别说荣华富贵,能落个囫囵尸首就不错了。 “将军本是深明大义之人,不然也不会浴血边关,现下国难当头,想想那些依旧在战场上冲杀的袍泽,将军可也莫要为了些蝇头小利做了糊涂事才是啊……” “杨兴!”潘仁海也脸色一沉,怒斥道,“你是大周的臣子还是他成家的私兵?东泰人拥兵犯边,边关正是用人之际,你不思保家卫国,却私自跑回京城,本来念在你好歹也曾为国效劳,不予追究也就罢了,竟是越发放肆,竟敢为了维护成家就胡言乱语,这般妄为,可对得起那些和东泰人血战的将士,可对的起依旧在东泰铁蹄下哭号的一众百姓?” 其他人听得越发糊涂。这几人吵来吵去,到底靖海关守住了还是没有啊? 果亲王却是蹙了下眉头,脸色已经沉了下来——怪不得皇上会气的中风,却原来朝政竟是已然乱成了这般模样吗。 “啊,那个,大人,”肖明亮也终于完全回过神来,终于意识到自己回来是干什么的,抹了一把汗忙不迭道,“你们是不是弄错了,靖海关真没破啊!不但没破,咱们军队还取得了大捷呢!咱们状元爷厉害着呢,一眼瞧破了东泰人的诡计,还拉开了震天弓,啊呀呀,东泰人顿时被吓破了胆……” 毕竟是文人,肖明亮描绘的那叫一个栩栩如生,说道激动处,甚而开始手舞足蹈。 把个潘仁海气的头上的青筋都迸出来了——靖海关大捷?还拉开了震天弓?拉弓人竟是陈毓?!还有比这更扯的吗? 还以为这肖明亮好拿捏些,倒好,竟是比那杨兴还会胡说八道! 朱开义也好险被气乐了,用力一拍惊堂木道: “闭嘴!” 力气太大,那惊堂木一下蹦了起来,又“哒”的一声落在地上,正凝神思索的果亲王抬头,不悦的看了朱开义一眼。 朱开义顿时有些讪讪: “王爷恕罪。实在是这厮也太会编了!六首状元陈毓的威名谁人不知,只再怎么厉害也改变不了他是文状元的事实,这肖明亮竟说他拉开了震天弓,明摆着在说谎啊!” “说谎?”杨兴已是不耐烦再和这些贵人老爷纠缠下去,当下冷笑一声,“亏得陈大人有先见之明,早想到你们定然会胡搅蛮缠不肯认罪!你们看,这是什么?” 说着,反身回马车旁,探手从里面拽出两个大麻袋来,伴随着麻袋跌落的还有好几块硕大的冰冰。 杨兴一手提了一个袋子,朝着二皇子、朱开义并潘仁海面前扔了过去: “你们自己看!” 麻袋“咚”的一声坠下,发出一声闷响,吓得几人身体猛往后一缩,颤声道,“这里面,这里面是什么东西?” “你们自己瞧啊。”杨兴一哂,“怎么,方才不是还标榜自己忠心为国吗,却竟然连这个胆子都没有?” “好。老夫倒要看看,这里面是什么东西!”朱开义涨红着脸道,说着一指阮筠,“阮大人,你去验一番。” 却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到底是什么东西,竟能证明杨兴的话! 阮筠虽是也有些心惊胆战,却也不敢不去。当下只得来至堂下,又吩咐差役上前拆开麻袋,然后探头往里面瞧了一眼,却吓得面色煞白,“哎呀”一声跌坐在地。那几个差人也明显看到了里面的物事,虽是没有阮筠那么夸张,也个个面无人色。 “真是胆小鬼!”杨兴哼了一声,上前倒提起几个麻袋,手一翻,一面的物事完全倾倒出来,待看清到底是什么,包括果亲王和太子在内,全都站了起来—— 竟然全都是人的耳朵! ☆、第206章 206 这下不独一众离得近的百姓纷纷惊呼失声,往后边躲避不及,便是堂上诸位大臣,也惊得眼睛都有些发直。 至于潘贵妃等人,一向居于深宫内院,何曾见过这般血腥场面,登时吓得花容失色,各自捂着嘴干呕起来。 而最惨的则是华婉蓉,那堆成小山似的耳朵,可不就在她的软床旁边?甚而杨兴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抖动麻袋时还好巧不巧掉了五六只耳朵正好落在华婉蓉身上,饶是华婉蓉再是心思诡谲,也被吓得魂儿都飞了,却偏又行动不便无法移动,顿时吓得大声尖叫起来,越发瘆的人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会,怎么会这么多耳朵?”潘贵妃最先控制不住直着嗓子道。 却不妨一阵笑声忽然传来,众人齐齐回头,可不正是成弈?瞧着地上堆在一起的人耳朵竟是喜笑颜开、开心至极。连方才还满脸愠色的果亲王脸上也露出了微笑,神情中更有些急切: “杨将军,这些全是,东泰人的?” 太过激动之下,竟是止不住屏住呼吸—— 自大周有国以来,和东泰人也打了有几十仗了,虽说各有胜负,可每次即便取胜也是险胜,不然皇上也不会听说东泰来朝那般激动。 可眼下瞧着堆在地上的耳朵怕不有一两千只,若然真是东泰人的,可真真算是一次大捷了。 “不错!”杨兴骄傲的一挺胸脯,“九月十四日破晓时分,东泰人悍然叩关,先是派出六十余名捆着火药的士兵妄图炸毁我靖海关城门,被状元公陈毓一眼识破,震天弓下,尽数倒飞入己方阵营之中……郭将军身先士卒,酣战将近两个时辰,当场歼灭东泰贼人一万三千二十六人……” 说着神气的一指地上的那些耳朵: “这些不过是其中的一部分罢了!” 口中说着,对陈毓越发佩服的五体投地—— 知悉严钊的奸计后,邓知府的意思本来是立即派人飞马京城,怎么也要抢在华婉蓉前面赶到才好,却被陈毓制止。当时陈大人说“人心险恶,不可不防”,又说,“国难当头,怎么能再放任那些宵小任意妄为?” 然后就让人快马加鞭赶回靖海关,运了这些耳朵回来。 便是自己,原还想立即回靖海关呢,也被陈大人拦住,只说“一事不烦二主”,还说“京城那里怕是早已得闻自己的名字”,令自己只管前往京城。 自己还想着,那些大人物,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呢?谁知道那华婉蓉竟果然口口声声用自己来诬陷成陈两家。 得亏自己来了,不然,外人怕是真会信了这个女人。 更神奇的是陈大人也太神机妙算了吧,事情的发展分明和他预料的一分不差,竟是自己人都来了,那些贵族老爷们还有脸口口声声指责自己说谎!决定了,他们要是再敢胡言乱语,自己就把这些耳朵塞到他们嘴里去。 “歼灭东泰一万三千多人?”果亲王喃喃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个数字可不比之前两国发生战争时歼敌数量总和的一半还多? “那我军呢,我军伤亡多少?” 果亲王的语气明显有些急切,一下站起身形,手也不自觉的攥紧——只要我军阵亡人数控制在万人以内,那这一战,确然算是一场大捷了。天知道眼下正处于风雨飘摇中的大周,有多需要一场大捷——皇上昏迷不醒,要是再来一场败仗,必然民心溃散,朝局混乱之外,真不好说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 听果亲王问起这点,杨兴更加骄傲,挺着胸脯道: “我军伤一百七十六人,无一人阵亡。”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份受伤将士名单,双手呈给果亲王。 却不妨果亲王仿佛傻了一般,竟是一直僵立在位子上,瞧着杨兴两眼发直—— 自己这会儿真的幻听了吧?杀了那么多东泰人,大周将士竟然仅仅付出一百余人将士受伤的代价? 杨兴就是再迟钝,也立即明白了果亲王的想法,咧着嘴一笑道:“别说王爷听了不信,我们当时清点完之后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呢。那震天弓果然是一把神弓呢,王爷您不知道,陈大人那么几只震天箭射出去,东泰人直接吓蒙了,他们自己互相踩踏而死的怕不就有五六千人……” 以致大周将士冲杀出去,简直如同虎入羊群,杀的那叫一个酣畅淋漓。 “好!”一阵叫好声忽然响起。 却是杨兴声音极为洪亮,不独近处耆老听得清楚,便是远处簇拥在街口的惶恐百姓也全都听了个正着,人群顿时激动之极: “啊呀,听到了没?靖海关没破!” “可不,东泰小儿犯边,结果却自己烧死了自己!” “被咱们杀了一万多人呢!” “还想杀到咱们京城,有陈大人和郭将军在,管保叫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也有那没听清楚的觉得奇怪,那什么郭将军一听就是守边大将,陈大人又是什么人? 不问不当紧,一问那些转述的人就更来劲: “两年前的六首状元陈毓还记得不?陈大人就是咱们这位状元爷啊,这次靖海关大捷,就是状元爷先拉开了震天弓,一箭射出去,哎呀,你不知串了一串多长的糖葫芦……然后郭将军大喝一声,东泰小儿速速受死……” 听的人只觉得目眩神移,神情迷醉,恨不得亲自跑到靖海关看一眼才好。 “那这个女人是怎么回事?”又有人指着瘫在堂下的华婉蓉道。 “是啊。”人们兴奋的神情减退了些,好像这个女人之前可是口口声声说,是陈毓勾结东泰人,更放了东泰人入关…… “这女人是个疯子吧?” “什么疯子啊,我瞧着她才是东泰人一伙的吧?不然怎么竟然红口白牙,把这么大一盆脏水泼到国公府和陈家身上?” “可不,若非杨将军到得及时,说不好国公爷和陈大人的家族都得被治罪。” “要是知道自己在边关浴血奋战,家族和岳家却按上叛国罪的罪名,陈大人该得多伤心啊!说不好就会影响战局呢。” “这女人好毒的心肠!也不知收了东泰贼人多少好处,要这么祸害忠良。” “打死这个贱人!” “打死都是轻的,千刀万剐还差不多!” 人们激动之下,越来越义愤填膺,亏得之前征调过来足够多的兵士,不然,怕华婉蓉真会被当场打死。 不得不说华婉蓉也非常人,明明吓得快要昏过去了,竟依旧强撑着不向潘仁海求援。 只华婉蓉不知道的是,即便她开口,潘仁海也不会搭理她的—— 见过蠢货,没见过这么蠢的。 靖海关根本好好的,严钊那个混账怎么就敢在血书中言之凿凿说什么靖海关被攻破了?若非被他血书误导,自己等人如何会落入这般无计可施的地步? 二皇子周樾更是急的和热锅上的蚂蚁相仿—— 难不成严钊背叛了自己?所以才故意设这么一个圈套让自己往里跳? 潘仁海抹了一把冷汗,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眼下最要紧的是无论如何先终止这场公审,不然说不好还会有更可怕的事情发生。 眼珠转了下,脸上已是堆满笑容,站起身形,清了清嗓子道: “原来是一场虚惊。多亏了杨将军这样的勇武将士,不然,真是让那东泰小儿破关而入,后果不堪设想。老夫代表大周百姓,向杨将军和所有的边疆战士表示感谢,杨将军,辛苦了。” 说着看向果亲王: “果然是咱们鲁莽了,原来竟是一场误会吗,只杨将军千里奔波,不定如何疲累不堪,还有国公府和伯爵府,怕是也受尽惊吓,不然,咱们今儿先回返……” “是啊,潘太师言之有理。”二皇子也附和道。 却不想却没有一个人附和的,而是有志一同的齐齐看向太子—— 在座的没一个傻子,到了这般时候如何看不出来,成陈两家洗刷了叛国的罪名,又有陈毓这样一个立下奇功的连襟在,太子的地位将再也无可动摇,所谓棋差一招,二皇子怕是要自求多福了。 二皇子脸色越发苍白。 周杲早已来至堂下,却是亲手搬了张椅子送给成夫人,又搬了另一张椅子过来,然后快步绕到后面,搀了另一个女子坐上,不是李静文又是哪个? 周杲毕竟是储君之尊,即便成夫人是岳母的身份,也不好就这么坐了,只周杲却是坚决的紧。两人无法,只得斜欠着身子坐了。 那蔡明义也是个精明的,忙着人搬了更多的椅子过来,请成弈等人全都坐下。 待一切安顿好,周杲才转向果亲王并其他大臣: “忠臣义士,自来人人敬仰,眼下成陈两家却被人这般陷害,若然不能给这两家一个交待,岂非寒尽天下贤良之心?难得有这么多见证人,这场公审自然须得有个结果才是。” 果亲王毫不犹豫的就答应了:“就依太子。”言谈间竟是恭敬无比,待得太子重新归座,果亲王才跟着坐下,其他臣子更是时刻注意着太子脸色,一个个小心翼翼。 被无视了的潘仁海气的脸都青了,却也无可奈何,和二皇子对视一眼,微微点了下头——罢了,所谓无毒不丈夫,亏得自己还准备了第二条路,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 ☆、第207章 207 “华婉蓉,”蔡明义冲着萎顿在地、头都不敢抬的华婉蓉喝道,“你可知罪?” “到底是受了何人指使,令你如此丧心病狂,还不从实招来!” 下面百姓也纷纷鼓噪: “对,黑心肝的,这是不想咱们大周好啊!打死她!” “浸猪笼!” “剁碎了喂狗!” “死后也得挫骨扬灰!” 华婉蓉身体不住哆嗦,恐惧绝望之下神情逐渐疯狂——陈毓,所有一切,一定都是陈毓设计的。当初自己想要嫁给顾云飞,明明胜利在望,结果那陈毓一出现,自己就被人强制送回京城,甚而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送上花轿嫁给了严钊。到了现在,又逼得丈夫和自己走投无路。 自己就是死了,也不能让陈毓好过!还有潘仁海,什么干爹,就是想方设法利用自己罢了,事情真是败露了,却不肯为自己开脱分毫! 拿定了主意,竟是用手朝着成家女眷的方向一指: “想要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就让她过来,我只告诉她一人。” 成小七不是陈毓最爱的女人嘛?杀不了陈毓,怎么也要他生不如死。 众人循着华婉蓉的手指的方向瞧过去,不由一怔,那素衣少女,可不正是成家七小姐、也是六首状元陈毓的未婚妻成安蓉? 潘仁海眼中闪过些喜色——当初起意招揽严钊时,便对严家及华家调查了个底儿掉,自然清楚华婉蓉和陈毓之间的恩怨。眼下更是因为陈毓身陷绝境。以华婉蓉聪明而又心狠手辣的性情,潘仁海可不认为这女人真会如此好心,上赶着要把真相说给成家女听。 “不可!”成安蓉还未搭话,周杲已是断然否决—— 开什么玩笑,不说自己已然胜券在握,单凭妹夫对小姨子的痴情,自己都绝不会允许她冒一丁点儿危险。 听太子竟是这么大喇喇公然维护成小七,帷幕后的潘雅云恨得牙都快咬碎了—— 从杨兴到来,潘雅云就明白,这次公审,哪里是要治陈毓的罪,分明是替陈毓扬名。而且这实打实的功劳,比之从前那个六首状元,影响更为深远,说句不好听的话,单凭此事,陈毓仕途必将一帆风顺,封侯拜相都指日可待。 一想到当初就是自己推波助澜,才使得成小七嫁的这样的如意夫君、有这样的锦绣前程,更不要说眼下情形,太子不应该更看重龙位吗? 眼下成小七还没说什么呢,太子姐夫就立即跳出来,瞧那宝贝的模样,竟是唯恐成小七受一点儿委屈。为了维护这个小贱人,连幕后指使人都不热心了。 天知道明明自己要比成小七更美,琴棋书画也无不胜过她不止一筹,太子姐夫也好,陈毓也罢,竟是没一个人肯多看自己一眼! 一方面跟太子不清不楚,一方面还有陈毓死心塌地,成小七凭什么这么好命! 当下强压下心头的恨意,娇笑一声: “都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有陈大人这样忠心为国的伟丈夫,作为未婚妻,成小姐当也是世间少有的奇女子才对,华氏一案,事关朝廷安危,成小姐怎么会坐视不理?再说这么多人瞧着,华氏一个弱女子,还能拿成小姐怎样?太子何必这么巴巴的护着……” 语气里的揶揄讽刺之意令得周杲脸上一寒,看向潘仁海的神情更冷—— 所谓言传身教,潘家果然够猖狂,都到了这般时候,还如此嚣张。 果亲王脸色也是一沉——之前会对太子不假辞色,不过是因为他身有嫌疑,眼下太子的嫌疑已然洗清,储君身份再安稳不过,又如何是后院女人可以当众指摘的? 刚要发火,却不妨华婉蓉猛地回头,憎恨的眼神恨不得穿透那层厚厚的帐幔: “还有你!你们俩都过来,我就说!” 潘雅云顿时有些张口结舌,等意识到华婉蓉说的什么意思,一下子慌了起来——将别人的军是一回事,结果却把自己放到火上烤了又是另一回事,旁边的潘夫人也无措至极,实在是华婉蓉的模样瞧着跟疯了一般,女儿真是靠近她还真说不好会出什么事。 “我去!”潘雅云只不过犹豫了一瞬,却也明白就凭自己刚义正辞严说过的那番话,这个时候根本就没有了退缩的可能,一边后悔自己干嘛要多嘴,一边想着自己若是去了,成小七定然也不可能不去。 成小七可一直都是个药罐子,真是华婉蓉想做些什么,自己只要把她往前推,自己快些躲开就是。华婉蓉又不能移动,自己还能吃多大亏?而且说不好,爹爹还可以趁此时机,杀了华婉蓉这个女人,家族即将遭受的灭顶之灾也可化解。 这般想着,心里自然安定多了,又求救似的看向姑姑潘贵妃,潘贵妃微微颔首,潘雅云心下大定,当即缓步绕出帷幔: “潘家深受国恩,但凡能为大周出力,自然万死不辞,些许小事,又值得什么?” 一番话说得潘仁海面有得色,深觉这个小女儿果然是个好的,关键时候竟是比儿子还要强些。这番话说出去,不怕那成小七再找什么托辞。待会儿华婉蓉必有什么动作,自己就可趁乱…… 周杲眼中闪过一抹凌厉之色,果然是不到黄河心不死,潘家人的模样,竟是依旧把自己当成摆设一般吗。 刚要发话,却不妨小七轻笑一声: “潘小姐这般姐妹情深,我不去的话,岂不是辜负了你一片美意。” 什么姐妹情深?潘雅云怔了下,总觉得这句话有些不对劲,却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劲。 小七却已经走了过去,两人并肩站在华婉蓉身前。一个清丽若仙,一个美丽娇艳,若非这里是阴森森的大理寺正堂,还真是赏心悦目的一幅画面。 “附耳过来。我把主使人告诉你们……”华婉蓉冷冷瞧着两人——都是闺阁女儿,论容貌自己丝毫不输于眼前两女,却因为家世不如人而每日里陪尽笑脸,饶是如此费尽心机却依旧竹篮打水一场空…… 而自己会有眼这等悲惨结局,可不就和这两个天之骄女有着莫大的关系? 眼瞧着两人果然听话的弯下腰来,两张美丽的脸庞也随之越来越近,华婉蓉脸上现出一抹疯狂的笑意。 旁边的潘雅云同时哎哟一声,踉跄间似要跌倒的同时,手也自然的朝小七的方向伸过去—— 等把成小七推给华婉蓉,自己就立即往旁边躲,再不济,还有贵妃姑姑这个后手呢…… 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竟是抓了个空,却是旁边的小七忽然往后退了一步,颇有些意兴阑珊的低笑了一声: “我好像忘了,姐妹情深的是你们,好像和我没什么关系——” “你胡说什么?谁和这个贱人姐妹情深?”潘雅云脸色一下惨白,下意识的就想反驳。 却不妨头皮处忽然传来一阵钻心的痛,然后寒光一闪,便是脸上也痛不可遏—— “贱人,你才是贱人!你爹……” 声音戛然而止,却是一个侍卫忽然鬼魅般飞了过来,一剑刺死了华婉蓉。 潘雅云后知后觉的在脸上抹了一把,下一刻鬼似的嚎叫起来,却是自己脸上从眼角直到下颌竟有一条深深的血口子—— 自己美丽的脸蛋,没了?! 堂上顿时一阵大乱,那侍卫身形晃了一下,剑尖也不可查的朝向小七的方向,下一刻猛地一滞,却是又一名身着灰衣的侍卫电闪而至,好巧不巧,正好护在小七身前,同一时刻一阵浓烟忽然从远处升起,众人悚然回头,不由个个大惊失色,那浓烟阵阵的所在,可不正是皇宫内院方向? “父皇!”二皇子第一个站起身形,厉声道,“皇宫走水,五城兵马司的人何在?” 话音一落,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传来,却是远处街口一个武将打扮的人正带了数千名兵士匆匆而至: “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刘大勇前来效命。” “好。”二皇子顿时心下大定,刘大勇既然及时赶来,说明其他地方的安排也全起了作用,又没了华婉蓉这个累赘,这般想着,瞧向太子的脸色已是逐渐冷了下来,“太子乃是储君,王叔和诸位大臣也全是国之股肱,皇宫救火的事交给小王就好。” 只要自己到了皇宫,自然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至于太子等人,有自己的亲信看着,还怕他们再掀出什么浪花吗! 说不好太子至孝之下,非得跑到宫中去救父皇,然后却把自己烧死了也未可知。 却不妨一个苍老的声音忽然从后面响起: “交给你,好让你亲眼瞧瞧,朕是不是真的烧死了吗?” 明明声音虚弱无比,周樾头上却仿佛响起一个炸雷。 霍的转回头去,待看清来者是谁,周樾好险没晕过去——可不正是中风昏迷的父皇?!他的身边,正是镇抚司指挥使李景浩。 “父皇——”太子也看清了来人,顿时惊喜至极,慌忙上前,扶住皇上。皇上神情也是感慨不已,安抚性的拍了拍红了眼睛的太子的手背。 周樾身子晃了晃,下一刻已是目呲欲裂,只觉眼前这幅父慈子孝的画面刺眼之极,半晌竟是仰头哈哈大笑: “父皇,你真的,疼过我吗?” 平日里惺惺作态,一副最宠爱自己的模样,可真疼自己的话,为什么不愿把自己最想要的储君之位送给自己? 若然他肯废了太子,自己如何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说着忽然身形往后一推,竟是指着皇上等人疯狂的吼道: “该死,你们全都该死!” “刘大勇,现在,把这些人全都给我杀了!” “二皇子,不可!”朱开义吓了一跳,忙要阻止——跟着二皇子想要谋个从龙之功是一回事,众目睽睽之下杀父篡位却又是另一回事。便是潘仁海也跟着彳亍了起来。 “不可?”周樾却是吃吃的笑了起来,“朱开义,不是你说的,本王注定要做大周圣君,怎么这会儿又怕了?还有你,你……对了,还有我的老丈人,贵妃娘亲……” “疯了,真是疯了。”潘仁海吓得脸儿都白了,双腿一软,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连带的其他被点名的大臣也全在地上不停磕头。 “怎么,你们全都怕了?可惜,晚了!刘大勇——啊呀!” 却是他身后的刘大勇忽然目露凶光,抓住周樾的胳膊用力一拧,三下五除二就把人给绑了起来。 周樾吃痛之下,身体猛地一踉跄,一下坐倒在地,待到抬起头来时,正对上皇上冰冷的眼睛…… “皇上,他胡说——”帐幔后的潘贵妃等人,也终于回过神来,连滚带爬的就跑了出来,不妨还没靠近皇上身边,就被一下撞开,却是满脸血污的潘雅云,瞧着潘妃的模样恨不得要吃人一般,喊了一声,“姑姑,你好狠的心!” 拔下手中金钗,朝着潘妃的脸上划去—— 那侍卫的身手,明明可以第一时间救下自己,姑姑却唯恐被人瞧出破绽,偏要等到自己脸被划花后才出手…… ☆、第208章 208 “啊——”潘妃惨叫一声,委实无法相信,潘雅云竟敢向自己出手,颤颤的抬起手,却正好触碰到脸颊上两片翻卷出来如婴儿嘴唇似的血肉,抖着手指指着潘雅云,两眼一翻就昏了过去。 潘仁海也彻底被眼前一幕给惊呆了,整个人如一滩烂泥般瘫在地上—— 如果说之前被二皇子点名时是心惊肉跳,这会儿却是心如死灰。没了自己那个贵妃妹妹从中转圜,潘家绝承受不了皇上的雷霆之怒。 果然,李景浩一挥手,便有锦衣卫上前,拖了死气沉沉的潘仁海就走。 其余重臣则是面面相觑,细查的话就能发现除了跪在地上不住磕头的几个二皇子铁杆外,有些人根本就是强撑着才能站稳身形。 “父皇——”太子神情又是愤怒又是无奈,早知道周樾势大,看这些重臣竟是足足三分之一都不敢和自己正眼相对,才知道自己依旧低估了周樾的影响力。 只是其中不乏能臣干吏,眼下国家又是多事之秋,正需用人之际,若然尽数或黜或杀,短时间之内,又要从哪里找出那么多顶替的人来? 皇上神情同样苍凉无比,半晌疲惫的摇摇头,朝着太子缓声道: “这江山终究是你的,如何处置,你自己拿定主意便好。” 一番话说的一干曾经依附周樾的人神情更加惶恐。众人心里明白,虽是私心里倾向二皇子,却并未曾损害皇上的利益,相反,对太子而言,他们却堪称为虎作伥的死敌。皇上出手,说不好会还有一线生机,太子处置的话,怕是再无转圜余地。 一时有人呆若木鸡,后悔不迭,也有人咬牙切齿,深恨二皇子不是东西,到最后又全都转为绝望。 太子亲自送了皇上登上銮舆,再回转时,身后早林立了两队锦衣卫,连带的还有一身戎装、身着左翼前锋军统领服饰的成弈—— 这些锦衣卫虽不过区区十人之数,却全是侍卫中的精锐,自来都是唯皇上马首是瞻,除了皇上的号令,并不听任何人节制,眼下却是拱卫在太子身侧,意义不言自明。 更不要说还有成弈严阵以待,太子分明已然尽数把朝中权柄收拢手中,或者说,皇上已然完全放权。 “参见太子。”果亲王上前一步,当先冲着太子躬身一礼。 后面群臣也跟着齐齐施礼: “见过太子。” 声音整齐,不闻一点儿杂音。 太子高站在台阶之上,俯视台下众人,踌躇满志豪情无限之余,更是禁不住感慨——这就是九五之尊的感觉吧?俯视天下尽在掌握之中,王侯将相也好,英才志士也罢,无不俯首听命。如何能想象一日之前,自己还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各位免礼。”太子手虚虚一扶,各种情怀已是尽皆收敛,不经意的瞟了一眼因心虚而眼瞧着随时都会吓昏过去的数位大臣,那些人顿时面色苍白、两股战战,却偏是身体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良久,终于听太子一字一句道: “二皇子周樾心怀不轨,已收押宗人府,潘仁海以太师之尊意图谋逆,罪在不赦,其余协从者不论。如今东泰入侵,正需各位为国效力,各位臣工且各安其位,待击退东泰小儿,再为各位记功请赏。” 说着转身离去。 “恭送太子。”下面群臣顿时一愣。那些中立者和亲太子者个个昂首挺胸,脸上神情畅意无比——这就是他们选定的跟随者,何等宽阔的胸怀。 至于那些曾追随或者为二皇子效过力的人,羞愧难当之下更是感激涕零,甚而久久弯腰不愿起来。更是在心里暗暗发誓,便是为了酬报太子今日的不杀之恩,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消息传到宫中,皇上久久沉默。半晌嘴角泛起一个虚弱的笑容: “朕的皇儿果然长大了,这万里河山交到他的手中,朕也算能放心了。” 良久又道: “文有陈毓安邦,武有成弈定国,皇儿他,是个有大福气的。” 郑善明手一抖,端着的参汤好险没洒出来——总觉得皇上这话太过不祥,刚要附和几句哄皇上开心,却浑身一震,手里的托盘也跟着“啪”的一声掉落地上,顿时被那些汤汤水水的东西溅了一身都是,郑善明却浑然不觉,跪坐着爬到龙床旁,抖着手探了一下鼻息,便嚎啕大哭起来: “啊嗬嗬——皇上啊……” 刚处理完公务正匆匆而来的太子脚下顿时一个趔趄,下一刻却是一撩袍子,毫无半点儿储君形象的朝着皇上寝宫飞跑过去,慌得后面侍卫忙从后面追赶,待得来到房中,苏别鹤正好从里面出来,见是太子,“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呜咽道: “太子爷节哀,皇上他,已然仙去了……” 皇上薨逝,山陵崩塌。举国默哀之余,太子服完二十七日孝期,终于在众臣拥戴下登基为帝,而经过一个月的鏖战,大周东泰两国的战争也终于接近了尾声—— 一个月前,成弈亲披战袍,又上战场,和小舅子陈毓联合之下,竟是大小十多场战事打下来,一场败绩也无。 直把个从来都是皮糙肉厚死不要脸的东泰小儿给打的哭爹叫娘,终是再也受不住,一波一波的派人来求和。只成弈和陈毓铁了心要给从来都不安分逮着机会就想啃掉大周一口肉的敌人一个教训,竟是一概置之不理,只管打下去。 到得最后,东泰人终于彻底崩溃,内阁为了表现自己真的忏悔了,竟是设计活捉了发动战争的摄政王吉正雄,并火速作为此次战争的罪魁祸首移交给大周军队,听说前来求和的使者团已然从东泰启程,待得靖海关放行,就会赶来都城。 这些好消息的传来,无疑令得京都百姓一直压抑的心情终于舒展开来。 只和百姓的兴奋不同,朝廷之上却依旧是阴云密布—— 东部灾荒,虽是前几日终于有大雨倾盆落下,也只是缓解了下一季的灾情罢了,眼下却依旧有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两国的交锋虽是己方的胜利指日可待,对大周却也造成了莫大的打击,比方说最现实的一点就是,大周的国库已是几乎要空了。 说句不好听的,甚而为了能多挤出些粮食来,皇上下令,便是自己和皇后每日桌上膳食也不准超过四样,至于其他妃嫔,则有两道菜便可。 可诸般举措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就比方说眼下: “……皇上,这些都是衙门里的好手精心算出来的结果,微臣又亲自带领精于计算的干吏核查过,委实不能再少了……” 户部尚书魏明堂哭丧着脸,边说还边下意识的揪着下巴上乱糟糟又参差不齐的胡须—— 魏明堂也是进士出身,年轻时就是个美男子,即便这会儿年纪老迈,依然是个帅气的老头,尤其是魏明堂一部胡须,更是为他增色不少。 搁在平时,魏明堂也是爱惜的紧,不独不时拿小梳子梳一下,还不时用各种上好的药物保养,平时最是水光润滑,这几日却生生被捻断了不知多少根,反正老魏每日照镜时都会无声的哀嚎良久,可一旦瞧见账面上的数字,却是止不住依旧想薅下巴上的那些胡子。 不怪魏明堂如此,实在是作为管钱粮的户部尚书,魏明堂还是头一次过的这般憋屈—— 偌大一个国家,账面上满打满算竟是还不到一万两银子,至于粮食,呵呵,谁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别看战争结束了,可魏明堂却是明白,不打仗了怕是会比打仗时还更要钱粮。之所以如此,实在是因为战争时人们最关心的就是怎么收拾那些不长眼的敌人,即便受了些委屈,可在国家正在应对的灾难面前,一般还是能分清孰轻孰重的,可一旦真正结束,外部矛盾没有了,内里说不好就会开始闹起来了。比方说那数十万流民,真是不能好好安排的话,说不会就得出大事。 大周眼下满目疮痍,可是绝经不起第二次战争了。 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魏明堂这般好面子的人,为了让皇上帮着多筹措些粮草,甚而连打滚撒泼、一哭二闹三上吊这些市井招式都用出来了。 看到一个头发花白、胡子邋遢,模样还算周正的年老帅哥就这么泪眼朦胧楚楚可怜的瞧着自己,皇上鸡皮疙瘩都顾不得起了,站起身形只管往宫内疾走: “朕内急,须得更衣……” 很快人影就消失不见了,然后都过去半个时辰了也不见好转,魏明堂终于彻底傻眼了—— 皇上也太奸诈了吧,竟还尿遁了! 却不知皇上正躲在后宫长吁短叹——要是父皇还在就好了,不然,自己何至于被难为到这般地步? “皇上,”一直默然的郑善明忽然道,“说不好有一个人能想出法子来。” “谁?”皇上正自走投无路,听郑善明如此说,立即有了些精神,“是不是父皇给你托梦了?” “啊?”郑善明惊了下,嘴巴半晌都合不拢,却终于赶在皇上不耐烦的让自己出去之前把上下嘴又合了起来,半晌咽了口唾沫道,“先皇临终时说过这样一句话,文有陈毓可安邦,武有成弈能定国……” 皇上一下坐直了身子,高兴的朝着大腿狠狠的拍了一下: “果然是忙昏头了,我怎么把父皇的遗言给忘了?” 陈毓可不只是文章做得好,也不只是打仗在行,记得不错的话,他们家的生意也是兴隆的紧,说是日进斗金也不为过,之前还听人提起,说是陈毓家乡的人都说他是善财童子下凡呢。 也不求陈毓让自己发什么大财,能让自己过了眼前这个难关就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  卡文的感觉真是太痛苦了…… ☆、第209章 209 都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六部掌印官自然个个不落人后,朝堂上吵吵个不停也就罢了,即便散了朝会,也是对皇上围追堵截,一个个哭天抹泪不要到钱粮就不罢休的模样。 其中尤以年纪最大的魏明堂最为狂热,甚而进来发展到即便皇上借口说要更衣如厕,魏明堂都会跟上去,一直在外面等的腰酸腿麻背抽筋还探头探脑的不肯离去,却不知被堵到厕所里的皇上恨不得哭出来—— 即便这是皇宫内院,里面并不能闻到一丝异味儿,可再怎么着也改变不了这是茅房的事实啊。 百般无奈之下,只得又挤出了几车粮食并些银钱调拨过去。 殊不知自打开了这个先例,皇上如厕时外面蹲点等候的就不只是魏明堂一个了,最多的一次,外面竟是足足站了十多个人——六部尚书和他们的副手竟是全都来了。甚而还着人捎来了水和干粮,做好了在茅房外打持久战的准备。 彼时皇上正好出来,又生生吓得一掉头又钻了回去,欲哭无泪的令内侍整理了好大一会儿衣服—— 刚如厕出来,说不好哪里会有什么不雅,可不要被这些混账东西看到了才是。 以致朝廷内外很快就知道了一件事——瞧着老成持重官威赫赫的几部尚书不知因何染上了个爱在茅厕外召开重要会议的毛病,但凡有什么大事需要寻找负责官员的,真是衙门里找不着,想个法子派人去皇宫内院的茅房外,那可真是一逮一个准。 连带的几乎三分之一的官员都心照不宣的知道了一个事实—— 皇上他老人家怕是有些排泄不畅,不然,如何一天里反倒有半天都是在茅房? 消息甚而传到了皇后耳朵里,不由寻思,往日夫妻俩在一起时,怎么没觉得皇上竟是染上了这等暗疾啊? 开口探问之下,把个皇上气的直跳脚—— 什么排泄不畅,什么便秘,没看见御案上摆的全是素菜,正经连个肉毛都没有,排泄个头不畅啊。 这样的鸡飞狗跳中,被连环夺命催的陈毓终于回京了。 “人这会儿在哪里?”甫一听到郑善明如此说,皇上简直要感动的哭了——自己这妹夫连襟可算回来了,自己出苦海的日子应该也不远了吧? 这是谁要到了?正围着皇上喋喋不休哭穷的六部尚书都是一怔,方才皇上还是一副垂头丧气、不忍卒睹的模样,怎么一瞬间就这么神清气爽了?瞧那小眼神儿,好像两个眼睛都发光呢,难不成,天上救苦救难的菩萨来送银子送粮食了? 这般想着,也跟着皇上一起探头往外瞧去。 就见远远的宫门处,两个内侍正引导着一个身姿挺拔的年轻人趋步而来,明明是在皇宫内院,那人却偏能走出一副闲庭信步的悠然和惬意来。 待那人越来越近,终于看清对方俊朗非常的容颜,众人齐齐做了个“咦”的口型—— 那般耀眼的容貌,真是想要忘记都不可能,可不正是当初才华震惊四座,如今更是名震大周的六首状元陈毓? 看皇上惊喜的模样,六部尚书内心颇有些酸涩—— 能熬到眼下这般高位,几人那个不是已年过花甲?甚而最年轻的也都四十有余,再看看这陈毓,十七岁就中了六首状元,一举扬名天下,即便之后得罪了皇室,悍然拒婚公主,可有成家保驾,依旧得了个七品县令,本来大家都以为此子以后怕是只能抱着成家这条大腿仓皇度日,虽顶着六首状元的美名,却是再不要想着有一展才华的机会。 却不料就发生了东泰入侵这样的大事,更了不得的是明明是文状元出身,却偏偏有比武状元还要强百倍的身手,徒手拉开震天弓,令得东泰人闻风丧胆,之后又联合成弈打的东泰人无还手之力,以致现在天下谁人不知六首状元陈毓的名字?其威名竟是直逼成家少国公。 之前还有人酸,说陈毓有什么本事,不就是靠一张脸长得俊,才能巴上国公府吗?再看眼下,哪还有一个人好意思说这种话? 竟是众口一词纷纷称赞成家慧眼识珠,竟是一早就盯住了这么好一个金龟婿。 至于那些之前曾对成家小姐嘲笑不休的京城闺秀,眼下哪个不是眼红的不得了—— 单凭陈毓眼下立的大功,一过门怕是就得封个诰命夫人。 而陈毓眼下才多大?简直不能想象,这人以后的青云之路会走多远! 正自五味杂陈,陈毓已是行至近旁,先疾走几步,翻身就要跪倒: “微臣见过皇上——” 只刚跪了一半,就被皇上一下扯住。几乎是含着泪上上下下瞧着陈毓: “小毓啊,你可回来了!” 那含情脉脉的样子,听得陈毓鸡皮疙瘩都要出来了。 心说数年不见,怎么皇上的风格变化这么大? 哪知下一刻,皇上手一转,指着魏明堂几人,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你要再不回来,朕可真是被他们逼得跳水的心都有了。” 吓得几部尚书忙不迭请罪,只请罪之余却依旧不停诉苦: “皇上,老臣上吊的绳子都准备好了,这会儿还在怀里揣着呢。” “……老臣这胡子倒是没薅光,真不成了就打个结把自己勒死罢了!” “就是,老臣也准备了好几把匕首,就想着再弄不来钱粮不然就抹脖子算了。” …… 真是十八种死法齐上阵,吓得皇上再不敢诉苦。 听得陈毓又是无奈又是好笑——算是理解为何皇上为什么会觉得生无可恋了! 当下又同六部尚书见礼,各位老大人虽都是年纪一大把了,却没有一个拿乔的,对陈毓全都客气的紧。 若是两年前,有人告诉自己六首状元陈毓这么快就能站到他们这群人中间,大家一定会呸他们一脸——就是白日做梦也没有这样的美事。 眼下却是不得不承认,怕是皇上现在心里,这个年轻人的分量并不比他们轻。只是几人却没有一个敢认为他是幸进,毕竟,功劳全是杠杠的在那里摆着呢,这还不算,此人的眼光当真有独到之处,就比方说两年前据婚敏淑公主,彼时二皇子的权势正如日中天,即便是自己几人也得避其锋芒,这年轻人竟然就敢对二皇子一脉递出的橄榄枝弃若敝屣。 而事实证明,他还真就选对了,没见皇上眼下对他多热情吗,明显就是一副视若心腹的模样。 甚而二皇子倒台这件事,听那华氏的意思,明显也是被陈毓给算计…… 眼光既毒辣,还文武双全、英明睿智,这样的奇男子,谁又敢轻视? “好了。”还是皇上出言阻止了他们继续客套,“看你们的样子,互相也算熟识,那朕也就不兜圈子了,你们不是镇日里感慨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吗,朕今儿个就送给你们一个能为你们挣来钱米的人——朕记得不错的话,六部眼下人手都不齐,户部,兵部,吏部更是还有三个侍郎出缺,你们考虑下,谁愿意把陈毓这样的好米给弄到自己锅里去?” 二皇子谋逆一事即便没有大范围株连,可随着潘仁海的落马,交代出越来越多令人发指的罪行,还是有十多位重臣跟着栽了进去。以致拔了萝卜带出泥,六部还是空了不少位置出来。 “啊?”六人齐齐一惊,侍郎,那可是三品的官啊,早知道陈毓会升官,可即便建有奇功,升的这么快是不是也太玄乎了?毕竟也就军中升职会有这种特例,眼下可是朝中六部,陈毓才多大点儿,六部的事情又知道多少,就能做到这么高的位置了? 转而又想到另外一点,皇上的话里可是大有深意啊,须知陈毓可是皇上的心腹,真把这么个主弄到自己手下,自己是把他供着,还是把他供着呢? 说好听点儿是高官厚禄以酬功臣,说难听点儿就是给自己找个皇上的眼线啊,这人没本事了就得跟在后面给他擦屁、股,真是有本事了,说不好什么时候,就得把屁、股下的位子让给他做了。 还好米呢,真是弄自己锅里了,一准儿是红彤彤的火炭,烧手着呢。 看六部尚书都傻了眼,皇上终于觉得畅快不少——叫你们平日里难为我!斜了眼看着几人: “朕可是丑话说到前面,能弄来钱粮的人给你们找来了,要是你们自己个不稀罕,以后可不准再来堵朕的门!” 不然,真的就要便秘了啊! 口中说着还特特看了魏明堂一眼: “尤其是老魏你!” 魏明堂心里一哽,好险没有老泪纵横——以为我就想吗!可户部和其他几部不同,那可真是个需要大量钱粮的地方啊。 其他几家或许可以想其他法子筹措,唯有自己这户部,皇上真是撒手不管的话,自己可真就得上吊抹脖子了。 半晌咽了一口老血,艰难的道: “陈大人,就来我这户部吧。” 陈毓要是没什么本事,自己就把他供着,到时候拉着他一块儿找皇上哭就成! “好。吏部快些拟了票任上来,朕这就行印。”皇上一副唯恐魏明堂变卦的模样,又看了看其他几个明显松了一口气的堂官,悠悠然道,“可要记得,人是你们自己不要的,以后不许再来骚扰朕。” 说着,迈着方步无比惬意的离开—— 苍天啊,大地啊,今儿个终于可以好好的吃顿饭,好好的睡个觉了,再也不用担心,会被人堵茅房里出不来了! 看皇上都走了,众人再留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便也相偕往宫门外而去,途中不时怜悯的瞧一眼魏明堂,老魏以后的路怕是更难了,这老胳膊老腿的,也不知道受不受得住? 几人一路无话,待得来到宫门外,正想告别,不知谁往旁边瞧了一眼,忽然就睁大眼睛—— 老天,这百十车粮食是怎么回事? ☆、第210章 210 只愣怔不过片刻间的事,下一刻,六部尚书“嗖”一下就窜了出去,那般矫健的模样,哪里像五六十的老头子?分明比一二十岁的年轻人还利索—— 没看见方才还是乌泱泱一群人的宫门外这会儿就剩下目瞪口呆的陈毓一个了! “老夫不要多,先拉走十车就好。”不愧掌管着兵部,尚书周礼严动作最快,一下子扑到第一辆粮车旁,解开一包粮食,探手就抓了一把,兴奋的眼睛一下眯了起来—— 哎哟呵,皇上还真是深藏不露啊,往日里只说山穷水尽,却不料还藏着这么好的粮食。 随便打开一包,就是上品的粳米,瞧瞧个顶个晶莹剔透的模样,竟是快要赶上往年的贡米了。 心里噼里啪啦的就开始换算起来——这么好的粮食不拘是拿来还钱或者兑换成挡饥的粗粮,都可以拿来挡一阵急。真能从皇上手里抠过来十车,自己的日子也不致太过栖惶…… 周礼严算盘打得叮当响,其他尚书也不遑多让,最贼的要数吏部尚书崔述了,已经一叠连声的喊手下过来帮忙推粮食—— 就这么点儿粮食,不定多少双眼睛盯着呢,所谓先斩后奏,还是先弄到手里再说。就不信皇上还能翻脸不成。 “喂,喂,”魏明堂却是不干了,脸红脖子粗的跟这个吵完跟那个吵,“分管钱粮的是我户部的职责吧?你们即便想要,怎么也得等户部登记完毕再说吧?如何可以做出这般强盗行径,竟是直接就往自己个衙门里拉的?” 只大家看到粮食光顾着兴奋呢,哪有人愿意跟魏明堂扯皮—— 等户部重新分配?开什么玩笑!谁不知道眼下僧多粥少,户部真是拿走了,最后分到自己手里的还能有多大点儿? 气的魏明堂拽完周礼严,又去抱崔述,只好汉难敌四手,如何能顾得过来? 正急的冒烟,忽然想到自己不是还有个副手吗—— 刚刚新鲜出炉的户部侍郎陈毓可是个文武双全的主,这几个老东西还拦不住吗? 这样想着,忙气喘吁吁的一把揪住崔述的腰带,又回头冲着陈毓声嘶力竭的嚷道: “陈毓啊,还愣着做什么呢,快过来拦着点儿!” 没看老家伙都快累的背过气去了,他倒好,还没事人似的,无比清闲的站在那儿。 魏明堂这一嗓子,也让周礼严几个回了神。几人被魏明堂拽的官帽也歪了,玉带也松了,甚而崔述的鞋子都被魏明堂踩掉了一只,看魏明堂竟然还要喊人,喊得还是连震天弓都能拉开的陈毓,顿时也个个急了眼: “喂,老魏啊,你这人忒不地道,皇上不是已经把那么好的‘米’都给你了吗,你还这么不要命的跟我们抢什么啊?” “就是,就是。”其他人也纷纷附和,团团把魏明堂围在中间——陈毓是颗好米,可是皇上亲口所说,您都有好米了,自然就失去了跟我们抢这些不好的米的资格。 眼下这车上的粮食自己等人可是要定了。 竟是边唾沫横飞的和魏明堂理论,边示意手下只管去拉粮车。 只几人想的虽美,却不妨守粮车的人不干了: “各位大人,这可不行,没有我家老爷同意啊,凭他是谁,都不能带走一颗粮食籽儿。” “合着这粮食还是有主的?”那些手下也都是高人,当下眼珠滴溜溜打了个转,跟守卫在粮车旁的仆人商量,“这样,你把你们家老爷叫来,就说兵部尚书周大人有请——” “还有吏部尚书崔大人……” “礼部姚大人……” 这么一溜儿的报下去,连带着送出来的小黄门眼睛都快瞪脱窗了。 心说这是哪家粮商,这么有本事又有心机,这一把粮食拉到宫门外,可不立马就抱了好几条金大腿?有了六部掌印官的面子,以后做起生意来想不顺风顺水都难。 却不知那家仆抱着被强行塞到怀里的六部尚书的名刺却是嘴角直抽抽,半晌认命的往依旧争论个不休的几位老大人处指了指: “这倒不用,我们老爷早就已经在了啊。” 早就在了?这下不独六部属官,便是六位尚书大人也全都回头—— 既然不是皇上征调来的,那就更好说了,待会儿抓住主人,威胁也好,利诱也罢,怎么着也得让他把粮食全都留下。 却在看清那家仆指的人后,全都傻了眼—— 可不正是方才那个大家纷纷往外踢的烫手山芋陈毓? 被这么多双眼睛瞧着,陈毓也颇有些无奈,摊了摊手: “各位老大人见谅,眼下时局艰危,各位老大人的心思在下也能理解,只自来是户部主管钱粮,这些粮食还是先由我们户部带回去妥善处置的好。” 说着又瞧向同样目瞪口呆的魏明堂: “魏大人,您以为如何?” “啊,啊,好!”魏明堂这才回神,顿时乐得合不拢嘴,“崔老头,你的人还傻站在这里干什么?快让他们回去吧,省的挡着粮车的道。” 又止不住大力猛拍陈毓的肩膀: “哎呀,老夫果然小瞧你了,怪不得皇上说你是好米,现下瞧着,果然是好米,再好不过的米啊,哈哈哈……” 俗话说手中有粮心里不慌,相较于大周眼下的困局,这一百多车粮食虽依旧是杯水车薪,可好歹能救救急! 至于崔述几个,则好险没哭出来——皇上误我!你只说陈毓是颗好米,却没说这颗好米后面还缀着这么多车呢。但凡提个醒,又如何能让魏明堂专美于前? 也不知道这会儿再拐回去跟皇上要人还来得及吗? 倒是周礼严反应的快,眼珠一转,脸上顿时堆满笑容: “啊呀,老夫怎么忘了?陈大人可是从边关来,难不成,这些粮食全是咱们大周儿郎的战利品?” 既是战利品,归根结底,依旧和兵部有关啊,就不信你们好意思一车粮食不给,全拉去户部。 其他几人暗骂周礼严奸诈,却也无可奈何——怎么说打仗的话都是兵部出人出力的多,分一杯羹的话还真就名正言顺。 “不错,这些粮食确然全是从边关运回,也都是来自东泰。”陈毓点了点头,“只要说是战利品的话,未免有些不够贴切。” “何解?”周礼严好不容易想了个理由,又如何允许陈毓就这么糊弄过去,竟是梗着脖子,非要陈毓说个清楚不行。 “那我就长话短说。”陈毓倒也不准备瞒他,又瞧了眼其他几位同样等着自己解惑的老大人一眼,“各位还记得之前华氏指控在下叛国资敌之事吗?” “啊?”几人愣了下,明显没闹懂陈毓怎么忽然扯那么远——华氏不是已经死了吗?又关华氏什么事? “这就是在下‘叛国’的回报。”陈毓呵呵一笑—— 这两年里坑蒙拐骗,用尽心机和手段,又让江南裘家出手,可没少从东泰那里倒腾粮食,令得两国即便开战这么久,军粮都没出现匮乏不说,还惠及了灾荒特别严重的部分百姓…… 人群一片静默——所谓成陈两家资敌叛国一案,随着杨兴的到来自然早已洗雪冤屈,至于说送给东泰的武器,朝廷也亲自做了演示,全是些空有着花架子的废品罢了—— 朝廷可是早就防着东泰人会出什么幺蛾子呢。 彼时众人只觉得佩服的五体投地,一方面对皇上及太子还有成家膜拜不已——要有怎样睿智的眼光,才能那么早就瞧出来东泰人心怀不轨啊! 另一方面也对具体去做此事的人大为佩服,毕竟东泰人既不要脸又阴险奸诈,要送这样的特制兵器给他们怎么想都太难了。 当时也有人猜测,说具体经办人应该就是陈毓吧?却又很快被众多怀疑的声音给否决,毕竟,再文武双全,有年龄在那儿放着呢,陈毓如何会有那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腕,把个东泰人给耍得团团转? 可现下陈毓却直剌剌的说出来,这些粮食全是他‘叛国’的回报,那岂不意味着陈毓确然就是大家背地里传的神乎其神的那个幕后经手人? 而且这么多粮食—— 合着东泰人不独欢天喜地的把那堆废铜烂铁给抬了回去,还上赶着送了这么好的粮食来? 话说咱们的六首状元才是东泰人的真爱吧?不然,如何肯这么大手笔的成全他? 了解了前因后果,即便几人脸皮再厚,也不好继续纠缠,无奈何,只得眼睁睁的瞧着魏明堂兴高采烈的指挥着人把粮食拉往户部库房去了。留下几位老大人风中凌乱…… “这才多大点儿粮食?”眼睁睁的瞧着魏明堂还真就一颗粮食籽都没给自己剩下,周礼严悻悻的道,“瞧着吧,过不了两天就没了。到时候看那颗好米怎么办?” 还善财童子呢,真以为银钱是大风刮来的吗? 这么多粮食作为敲门砖固然可以最快速度的令陈毓的地位稳固下来,可若想真的站稳,仅靠这些粮食哪里够?须得最快速度的拿出真金白银来才成。 其他几人气不过,也纷纷附和。个个咬牙切齿,直说若非看在皇上面上,非得找人拿麻袋把陈毓蒙了揍一顿不可。 只前脚刚说过这话,后脚就暗搓搓派人去打听陈毓和成家小姐的婚期了—— 虽然眼下还看不出来什么,可陈毓那小子好像真有两把刷子啊。还是别想那些有的没的,趁早想法子交好吧。 作者有话要说:   ☆、第211章 211 六首状元陈毓被皇上特旨连召赶回皇城的消息,很快传遍整个京都,就在大家纷纷猜测以陈毓所建功勋,皇上会提拔他做什么官时,又一个惊人的消息传来,陈毓竟然连升三级,一跃成了炙手可热的户部侍郎。 再加上前不久忠义伯陈清和被賜以侯爵,人们纷纷咋舌之余,更是无比清醒的意识到,以陈家眼下的发展势头,必会成为大周又一家新贵。 连带的陈毓甫一进户部就送过去百十车粮食的事也有很多人私底下猜测,说不好就是皇上为了给陈毓撑腰而特意演的双簧——没瞧见吗,那位陈大人年龄虽小,可在户部衙门却正经是人上人,威风丝毫不亚于户部尚书魏明堂。 对于这个说法,体会最深刻的要数谭芩了。 作为主管东部地区钱粮奏销事务的谭芩,自大灾和东泰、大周战争接连发生以后,就成了整个户部除尚书大人外最忙碌的一个了。 不说这本就是谭芩的份内职责,但就谭芩老家就在东部而言,他也想尽最大努力帮家乡人谋些福利,比方说钱粮方面尽可能多倾斜些…… 可从前或许还可以办到,眼下却是只能想想罢了—— 大周眼下的局面,能保证百姓不因为天灾**哗变就不错了,因此每一颗粮食每一文钱全都被尚书大人死死抠在手心里,自己这样的根本连边都沾不到。 原想着传言中的那位六首状元既然那么神乎其神,说不好真有生钱的门道,自己到时候好好巴结巴结,能让他从指头缝里给家乡人漏点儿,也算对得起家乡父老了。 却无论如何没有料到,自己眼巴巴盼了三天,都没见着陈毓的影子! 哪有人当官当得这么难嚣张的?就是有那仗着后台硬目中无人的,不也得给大家留个好印象后,再偷懒摸鱼耍滑吗? 这陈毓倒好,新换了一个衙门,竟然连表面功夫都不做了。 果然不能相信传言,亏自己之前还兴奋的不得了,以为从陈毓种种事迹来看,必然是个忠君报国的! 还想着走走这位新任侍郎的后门呢,现在瞧着是做梦都不要想了—— 什么六首状元、文武双全,分明就是个仗着有后台目中无人的纨绔公子哥。 只同人不同命,人家陈毓有后台,家里又有钱,自然可以不把正经职位放在眼里,自己可不敢懈怠,毕竟一大家子还全靠自己这点儿俸禄嚼吃呢。更何况,平洲府吏周云峰这几天接连到家中拜望—— 平州府地处大周东部,是谭芩的家乡所在,也是此次旱情的重灾区,周云峰就是被知府委派,蹲点儿京城要救济的。 自从听说户部新近得了一大批粮食,还是陈毓押运回来的,谭芩就上了心,彼时正好周云峰又一次登门求告,谭芩就让他安心在馆驿等三天。 依谭芩想来,三天时间,自己不可能还跟陈毓搭不上一点儿关系,那批粮食好歹是陈毓弄回来的,多少有些处置权,先通过他帮家乡人要些来,也算对家乡有个交代。 哪想到人家陈大侍郎如斯娇贵,竟是连金面都不屑露一下。 这会儿说不好周云峰也要到了,没帮人办成事,怎么想怎么愧得慌。 周云峰这会儿也正等的心急火燎。 谭芩的性子他了解,人虽然迂腐了些,却不是那喜欢吹牛的。既说三天后会有好消息,就一定不会掺假。可一大早到了这儿,都做了将近两个时辰的冷板凳了,还是没见着谭芩的影子。 “周大人的事儿还没成吗?”和周云峰离得挺近的一个胖乎乎的男子道。男子瞧着也就四十多岁的模样,那哪儿瞧着都是肉,只一双眼睛却是精明的紧—— 此人名叫金万福,乃是南城府的首富。 和周云峰这个“要饭”的不同,金万福却是来讨债的—— 前些时日户部强行租借了金家并其他南城府富人家总共百十艘大船从南方往北方紧急运粮,结果在接近北地时却发生了一个大乌龙,那就是北方大旱之后水位太浅了,这些大船竟然全都搁浅了。 户部的人没法子,又急忙找车把粮食卸下来,一来二去之下,对那些大船就疏于管理,竟是烂了坏了不少,等还回去时,一大半已是不管用了的。 别说户部眼下根本就没钱付租金,就是付了账,人家也是不乐意的啊—— 地处南方,到哪儿去离得了船啊? 更何况生意往来运个货什么的,水路可比陆路安全简便的多了,这些船又全是各家精心打造的,当初可是实打实用真金白银换回来的。 倒好,借你们用一下,就给毁坏了这么多! 这些富户顿时就不干了,立即选出几个精干的人作为代表来和户部交涉。 而金万福就是这些人中领头那一个—— 金家也算名门望族,家族里做官的人也不少,祖上还曾出过尚书那般高官,便是眼下的户部尚书魏明堂听说也是金家的门生故旧,金万福的底气自然不是一般的足。 就比方说这会儿,虽然身在户部,相较周云峰的坐立不安,金万福就显得自在的多,一个手里捏着块儿点心,另一个手里还提溜着个小茶壶,里面装的是泡好的碧螺春,不时喝口茶吃口点心,小日子过得那叫一个滋润。 别说周云峰,就是其他户部官员瞧着都眼气的不得了—— 皇上一再下诏节俭,群臣自然跟着相应,不独肉食之类的要少吃,就是点心之类的零嘴也不大买了。 金万福却没有这些顾忌,又是带了气想要折腾一下户部这些人,日日里只管带了最好的茶叶,最好的点心,看那些官员们羡慕妒忌恨的神情,心里才觉得舒坦些。 这会儿看他发问,周云峰也不好不理,当下勉强点了点头含糊道: “不好说……谁知道呢。” 说着起身,就想往外走。 却不妨差点儿和一个人撞个满怀。 “抱歉——”周云峰吓了一跳,待看清来人模样时,不觉蹙了下眉头—— 却是一个两手各提了个纸包的年轻人,瞧穿着打扮家境也应不俗,就是提的那两个硕大的纸包以及怎么也掩不住的扑鼻而来的香气,又像是哪家上门送饭的店小二。 “哟呵,老刘家的八宝鸭,还有鸭舌,鸭架,鸭肠……”金万福吸了吸鼻子,一下就站了起来,上前就要去接,一边嘴里还嘟哝着,“好家伙,哪位大人这么大的面子,竟能让你们主动送货上门?” 老刘家的八宝鸭,乃是京城一大招牌,从来都是供不应求,哪会出现上门送货这样的好事? 那年轻人却并没有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而是有些疑惑的看了一眼金万福: “我来见魏大人——” “魏大人?户部尚书魏大人吗?”金万福拖长了声音道,“那就对了,你只管把东西交给我就好。” 来了京城这么些日子,可每次来要账都吃个闭门羹,根本连魏明堂的影子都别想见着,金万福早发了狠,怎么也要搅个事,闹到魏尚书跟前才是。 当然,金万福的精明,又不敢闹出什么大事来,索性就把主意打到了那些户部郎官身上,比方说他们家仆来送饭时,金万福会接了,然后自己吃…… 只是吃了几次,也没什么效果。再没想到今儿个竟这么幸运,能截了魏尚书的午饭。 年轻人眨了眨眼睛,却并没有因为金万福话里话外透露出来和魏尚书的亲近就把手里的纸包递给他,反而抬腿准备走: “不用,我拿给魏大人就好。” “你——”金万福没想到这小子年纪不大,心眼儿还挺多,气的一拍桌子道,“这户部衙门也是你想闯就能闯的?把手里的东西给我,你该去哪儿呆着就去哪儿呆着吧。” 穿的这么好,还上赶着亲自来送饭,金万福已然猜出来人八成是八宝鸭掌柜家的公子,只这么巴巴的跑来,定是怀着巴结尚书大人的心思,毕竟没见过什么世面,被自己一吓,还不乖乖的就走了? 金万福声音太大,附近其他当值的户部官员听到争吵声也赶了过来,听说是魏明堂的东西,当下就就有人脚底抹油去喊尚书大人了,也有人对金万福早有意见,不悦道: “这是什么地方?也敢这般大声喧哗?” 却不知金万福越发胆气十足—— 看这些户部官员的模样,明显不认识这个年轻人,自己的判断自然也就无误了。至于魏明堂要来,可不是正合自己的意思?当下冷笑一声,不阴不阳道: “户部果然财大气粗,都有钱吃这么金贵的东西了,怎么就欠着我们的血汗钱不肯归还呢?” 老刘家的八宝鸭可不是普通的鸭子,全是精心喂养的上等货色,中间的处理顺序更是繁杂的紧,这么一套鸭子、鸭脖、鸭舌等下来,可不得一二两银子! 一番话说得户部众人面面相觑,却又没办法反驳。 倒是那年轻人“噗嗤”就乐了: “这位大叔你是不是弄错什么了?这些东西是送给魏大人的不假,可掏钱的却是在下。” 一句话出口,那些户部官员忙不迭后退,一副我们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 即便几两银子没什么,可这么公然承认想要贿赂尚书大人是不是也不太合适啊? 金万福也有些郁闷——瞧这年轻人长得挺好的,怎么本性却是个棒槌啊。自己是想激的魏明堂出来,可并不想跟他结仇啊。 正想把话圆过去,就听得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忙看过去,可不正是魏明堂正匆匆而来? 金万福登时一激灵—— 不能吧?自己想了那么多法子都没能见到这老滑头,这一抢他的吃食就把人给逼出来了?难得这魏大人也是同道中人,是个,吃货? 年轻人明显也瞧见了魏明堂,当下排开众人上前几步: “魏大人——” 魏明堂神情却是激动的紧,一把拽住年轻人的胳膊: “哎呀,你可算来了!” 竟是一副亟不可待的模样。 这下不但金万福,就是周云峰并其他户部官员也都傻了眼——不会吧,魏大人这是几天没吃饭了,竟是饿成了这般模样? “让大人挂念了。”年轻人很是温煦有礼,正好瞄到站的最近的谭芩,当下就把手中的纸包递过去,“麻烦这位大人让大家伙尝尝这东西味儿道怎么样?要是大家都觉得好,我就去再定些,到时咱们户部官员人手一套,就当在下的手信了,等咱们齐心协力度过难关,到时候再陪各位一醉方休。” 手信?还齐心协力共渡难关? 众人顿时傻了脸,金万福也立即意识到,自己好像犯了错。 看众人都傻眼的样子,魏明堂“噗嗤”一声就乐了: “还愣着干什么啊,没听到陈大人的话吗?啊,对了,忘了给你们介绍一下了,” 说着一指陈毓: “这位就是咱们大周的六首状元,也是咱们户部新任侍郎陈大人。” 又要笑不笑的瞧着金万福: “你的事以后也直接找陈大人就好。” 六首状元?新任侍郎陈大人? 众人一下惊成了木雕泥塑。下一刻却是欢声雷动——早听说新任侍郎陈大人家资丰厚,没想到还是个这么善解人意的。 要知道大家这些日子嘴里可是都能淡出鸟来了,陈大人真是太贴心了,不但没要大家的贺礼,反而当先送上手信,还是这么实惠好吃的东西! 至于金万福更是有些傻眼,直到魏明堂和陈毓的影子消失不见,还在不停嘟哝着: “这怎么可能?他不是卖八宝鸭的吗?怎么一会儿就成状元爷了?” “你还真是会收买人心!”听到后面的欢呼声,魏明堂瞪了眼陈毓,心里却是暗道可惜——话说自己也嘴馋了好吗? 话音刚落,陈毓就变戏法似的又从衣袖里拿出一个纸包: “大人放心,这里还有包鸭舌呢。” 魏明堂毫不客气的接过来: “算你有心。” “那明日的假期……”除了来户部衙门走一趟外,陈毓还有另外一件重要的事,那就是请假。 要说陈毓心里也是苦的紧—— 本来第一天回来就想去看小七的,结果直接被皇上卖给了户部,第二天更好,一大早就把自己宣进宫中,昨天好不容易办完事后着人往成家递了拜帖,却不妨成家人虽是客气却并没有放自己进去—— 国公爷就要回来了,成家正忙着打扫修饬,请姑爷后天再来。到时候,国公爷应该已经到家了…… 魏明堂没说准也没说不准,半晌才叹了口气道:“咱们户部之前多风光,再瞧瞧现在,那可真是,缺人缺银又缺粮啊,那些要债的,都要把户部的门槛给踩平了……” 陈毓嘴角抽了抽,又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瓶子,郑重递给魏明堂: “大人还记得若干年前曾经轰动京城的那位神医吗?” 看魏明堂有些懵懂,又进一步提醒道: “让京城名门闺秀疯抢的灵犀雪肌丸就是出自她手。” “你说那位神医啊。”魏明堂双眼顿时开始发光,要说那位神医当真算得上是有史以来最神秘的,竟是到现在为止,没一个人知道他是谁,只灵犀雪肌丸却是让京城权贵对她熟悉的紧—— 不但美容养颜还可延年益寿。听说明郡王家还有数粒,外人出一粒五千两的价格他都不肯转让。 “这里有三十粒,”陈毓一字一字道,“所售银两可以先打借条,什么时候户部充盈了,再还给那位神医。” “好,你的假我准了。”魏明堂非常爽快的应了,“一天够不够?”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各位亲爱的,圣诞快乐(*^__^*) ☆、第212章 陈毓去户部上班的第一天就拿出了三十粒灵犀雪肌丸帮户部解燃眉之急; 陈毓还送了所有户部同仁一人一副八宝鸭全套; 陈毓还把户部的账务全扛了起来; …… 随着一个个消息传播,其他几部官员纷纷跌足长叹,至于各部尚书更是郁闷之极—— 果然是平白放走了一个聚宝盆。更要命的是还在皇上那儿打了包票,不让陈毓进自己衙门的话也不许再去打扰皇上,面对着传说中曾经水深火热的户部的滋润生活,何止一个羡慕嫉妒恨了得。 转念一想,不能缠皇上,咱可以去缠魏老头啊,好歹户部那里眼下还是有银子也有粮食的。 也有那思虑长远的,总觉得陈毓眼下所为虽是有些成效,可也不是长远之计,东泰的粮食也好,神医的药丸也罢,可全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说没就没了,真想改变眼前的窘状,还是要有另谋他法才好,所谓源远才能流长吗。 只是合众人意见尚且不能拿出一个万全之策,却要把这么厚重的希望寄托到陈毓身上真的可行吗? 陈毓这会儿却是没心思揣摩这些权贵们的心理,甚而太过紧张之下,手心不住冒汗—— 当初定亲时,老岳父正身在边疆,两家成功定下婚约,完全是大舅子成弈子代父职,陈毓这个毛脚女婿却是到现在还没有见过成国公的金面。 再联想到前天出师不利,登门拜访却被拒之门外,越发忐忑——岳父大人是不是对自己有所不喜啊? 正自徘徊,一阵马踏銮铃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陈毓回头,却是一个身材高大、虽年逾六旬依旧精神健旺的老者,老者身后还跟着威风凛凛的两排护卫。 看到负手站在门前的年轻人,老者目光一凝,居高临下审视着陈毓,加上他身后的两排骑士,一种上位者的凛然杀气顿时扑面而来。 陈毓心里一突,忽然觉得有些不妙——管家前儿个说国公爷今儿个就会回返,不会那么巧,正好让自己给碰着吧? 老人给旁边侍卫使了个眼色,那护卫当即心领神会,从马上下来冲着陈毓大喝一声: “什么人,竟敢挡了我们老爷的路?” 口中说着,竟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探手就要去拽陈毓的衣襟—— 心中却有些疑惑——主子平日里最厌烦和书生打交道,更不屑为难那些读书人,怎么今儿个连问都不问就让自己出手揍人? 看这年轻人生的一副小白脸的模样,自己可别把人给打坏了才好。 这样想着,手中劲道便卸去了几分——让他飞出去,跌个狗□□,狼狈些也就罢——了?! 却是那年轻人竟然不但不躲,还身形一错,抬手朝着自己就拍了过来。 “找死——”护卫简直要气乐了——瞧着长得挺俊的,怎么是个没脑子的啊? 一念未毕,两掌已然撞在一起。 护卫脸上得意的笑容瞬间僵住,下一刻更是风干成无数的碎片,人也随即倒飞回来,竟是好巧不巧,又落回了马背上!那马受了惊吓,顿时“赤律律”一阵嘶鸣,前蹄随之高高扬起。 护卫勉强搂住马脖子,却只觉脑袋一片轰鸣,尤其是方才和年轻人对掌的那条胳膊更是根本没了知觉。 现场立时一片沉寂,所有护卫均脸现戒备之色—— 这年轻人是什么来历,竟然一出手就震飞了自家老大? 老者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捻着胡须点头: “好身手!小奕倒是没有看走眼。” 到了此时,陈毓也再无疑虑,恭恭敬敬上前一步拜倒: “陈毓见过岳父大人。” “好,不错。”成铭扬下了马,脸上神情满意至极,又上下打量片刻,又咕哝了句,“就是太白了些……” 一句话说的陈毓哭笑不得,果然老丈人就是来挑刺的…… 后面那两排护卫也回过神来,纷纷跟着下马,齐齐施礼口称“姑爷”。 至于那护卫队长,瞧着老国公的眼神简直是幽怨无比—— 有这么坑手下的主子吗?眼前这人可不仅仅是姑爷,还是能拉开震天弓的奇人啊! 却不知国公府里,成夫人和小七也正哭笑不得,而她们的对面,正坐着一个外表瞧着仙风道骨、却明显有些心虚的老道: “师父,您都多大年纪了,怎么还这么……” 总算想到对方“师父”的身份,小七又把到了嘴边的“调皮”两字咽了回去—— 作为皇后的娘家,成家自然第一时间就知道了陈毓回返京都的消息。 成夫人本就瞧这个女婿顺眼的紧,再加上陈毓前些日子又帮成家洗刷了叛国的罪名,令得老夫人自然更加殷切。 原想着陈毓安排妥当后理应第一时间就到府中拜访,哪想到却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今儿个早上偶然听下人议论,说是姑爷前几天就来过一次了,却被管家给打发走了。 母女俩当即就气得不行,把个管家也吓得够呛,趴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表示,他真的没做过这样的事。 还是虚元看管家吓成那个样子颇有些不好意思,终于承认之前不过是他搞的一个恶作剧。 这会儿瞧见徒弟埋怨自己,老道脸上就有些挂不住,木着脸道: “果然是女生外向,女大不中留……” 说着愤愤然起身拂袖而去。 “哎,道长/师父——”母女俩慌忙追出去,哪里还有虚元的影子?却是刚追下台阶就齐齐怔住: “老爷?” “毓哥——” 惊呼出声后又尽皆意识到什么,母女两人脸齐齐一红,还是成夫人先反应过来,嗔怪的瞪了成铭扬一眼: “老爷回来,好歹让人先跟家里说一声……” “虚元道长还没到吗?”成铭扬愣了一下,本来自己派的有信使,是道长说交给他就好…… 一句话出口,令得成夫人也哭笑不得——怪不得道长方才溜得那么快,原来光顾着捉弄人了,连正事都给忘了。 “走吧,老爷赶路这么久,定然也累了,还有女婿,” 回转头去,刚要叫人,却是眨了下眼睛,不动声色的“咳嗽”了一声。 正眨也不眨瞧着小七的陈毓终于回神,忙上前见礼: “岳母——” 小七一张脸早红的滴血似的,转身就往后院疾步而去。 “小七——”陈毓抬脚就想跟过去,成夫人一下更激烈的咳嗽起来,陈毓顿时讪讪然。 慌得老国公忙上前搀住一条胳膊:“夫人怎么了?可是染了风寒?” 百忙之中却是不耐烦的冲冲陈毓摆了摆手—— 自己数年未归,对老妻可也是想念的紧,女儿都走了,女婿还是识趣点儿,不要在这里碍眼了。 陈毓顿时感激涕零,身形几个起伏,轻而易举就拦在小七面前。 小七只觉眼前一花,脚下意识的一顿,下一刻就看见了那张日思夜想的俊美面孔…… 等回过神来时,两人已是置身小七的闺房之中,看着怀里满面红霞、羞得头都抬不起来的女子,陈毓心中愈发爱恋不已,俯身在小七脸上轻轻亲了一口: “小七,咱们,成亲吧……” “定了五月初六的喜期?” 陈秀正和李静文说话呢,听了这个消息不觉一怔—— 今儿个已是十一月初二,距离成婚的日子满打满算也不过六个月了,一方是侯府,一方是国公府,需要安排的事儿多着呢,定了这么近的日子会不会太赶了? 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理由,陈秀心里更担心,即便到了五月里,怕是依旧余波未平,国库尚且空虚的情况下,两家若然大操大办,怕是会惹来物议。 可若然不隆重些,怎么都觉得对不起弟弟和未来弟妹——就是成家,怕也不答应啊。 “罢了。”李静文摇了摇头,儿子的心思自己这个当娘的最是清楚,若非考虑到国丧,怕是赶在节前就想把蓉蓉那丫头给娶进门呢,“你兄弟说了,到时候定然不会委屈了蓉蓉。” 知道自己兄弟从小就是个有大主意的,陈秀倒也不再多说,只是有些奇怪: “都快要成亲的人了,怎么毓哥儿反倒不着家了?” 自己来了几次了,除了第一天,陈毓特意留在家里等候自己,这几日便再见不着人影。 “谁知道他在忙些什么。”李静文也有些无奈,“每日里只说忙……倒是裘家那小子还跑来请过几次安。” 李静文口里的裘家小子不是别人正是眼下大名鼎鼎的裘家家主裘文隽。 “裘文隽也来了?”陈秀不由大为奇怪,娘亲不知道,自己可清楚,裘文隽正经是大周排名第一的大皇商,听说裘家生意遍天下,什么时候跑来京城了,还有闲心不止一次到家里来? “好像是,要买什么,路?”李静文想了想,有些困惑道。 路有什么好买的,怎么儿子却想是往外出售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似的? 有这个疑惑的不止李静文,眼下户部大堂里,大周有名的商人正齐聚一堂,核心问题只有一个,六首状元陈毓说,他想要卖路…… ☆、第213章 “陈大人果然是年轻,敢想敢干啊。”说话的是金万福,矜持的笑容下分明是嘲笑—— 什么敢想敢干,分明是痴心妄想。 朝廷果然穷的狠了,竟是学起了山贼的那一套?难不成再喊一声“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财”吗? 堂堂泱泱大国,却做出这等剪径贼人的行径,传出去可真真是贻笑大方了! 不过管他呢,自己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可不是为了买路而来——毕竟,南城可是南方水域中心,水路四通八达之下,家族或出门或生意往来,何须往陆路上靠?和水路比起来,那些官道不下雨的时候风沙多,下了雨就一片泥泞,可真是一点儿优势不占! 之所以会来捧场,所为目的不过一个,那就是跟着这位陈侍郎要账,顺带再趁机瞧些乐子,比方说,看是不是真有那样的蠢蛋,出来买路的。等回到南城,也好当成稀罕事说给旁人听。 抱着这种看热闹心态来的人可不止一个: “敢想敢干是好事,可也得分干什么。”相较于金万福,这人说话就不太客气——此人名叫苏源,“我府里事儿还多着呢,希望陈大人别把我们留的太久才是啊。” 苏源本身是皇商,背后又有明郡王这样一个靠山,连带的宗族里人也争气,在朝中为官的并不少,说话自然就硬气的多——在家里虽说不上日理万机,可也算事务繁杂,之所以会来,主要是那请柬上是魏明堂和陈毓两人的署名,不是看在魏明堂的面在上,苏源根本就不会露面—— 话说自己也已年过不惑,哪里有心情陪个年龄同自己儿子差不多的小年轻玩? 别人愿意捧陈毓的臭脚,那是别人,自己可是不屑的。 口中说着,却是转向一直静默不言的裘家家主裘文隽: “朝廷真是缺银子的话,咱们各家真拿出万儿八千两也不是什么难事儿……哎呀,真是该打嘴,在下怎么忘了,裘爷和陈大人乃是老乡,这乡里乡亲的,自然是要来捧场的。” 这话分明就是将了裘文隽一军—— 要说这么多年来,苏源最看不顺眼的人真是非裘文隽莫属。 相较于后起之秀的裘家,苏家可是老牌儿皇商,压根儿就没把裘家看在眼里过,如何能想到,当初那个见到自己远远的就得见礼的年轻人,短短几年之内竟然就能取得和苏家分庭抗礼的地位? 到了现在,更是隐隐有超越苏家的势头。 可即便再不舒服,苏源也不得不承认,裘文隽别看年纪小,眼光之毒辣,判断之精准,当真让人望尘莫及,每每买人所不愿买,却偏是连老天都帮他,到得最后,凡是他相准的东西一准儿热销。 眼下将了裘家一军之外何尝不是一种试探? 其他人也果然都看了过来,眼神闪烁之余分明有着掩不住的好奇和探究——早听人说裘家和陈家关系颇好,说不定这里面有什么□□也未可知。 裘文隽微微一笑: “和诸位相比,文隽委实是后生小子,就不贻笑大方了。只朝廷多能人干吏,有什么深谋远虑也未可知。” 这些话可是裘文隽的心里话。 要说裘文隽这辈子最佩服的人是谁,那可真是非陈毓莫属。 自从坐上裘家家主的位置,裘文隽的确从未失手,凡是他判断后经营的生意无不为家族盈利甚丰,但要说最赚钱的买卖,却还是陈毓给指点的几次。 以致裘文隽私心里甚而对陈毓有些盲目的崇拜,更是不住庆幸,自己那么早就跟这个兄弟订立同盟,不然,这商场哪有自己立足之地? 裘文隽说的实心实意,外人听在耳里,却觉得此子瞧着年轻却真是老奸巨猾,只管打着哈哈,却明显对裘文隽的话根本不信。 苏源更是直接出言挤兑: “哟呵,听裘爷的意思,还真想买路了?” 裘文隽还未答话,外面响起一阵脚步声,却是魏明堂在前,陈毓在后,正在一大群户部官员的簇拥下大踏步而入。 和数日前愁眉不展的模样相比,魏明堂眼下明显精神多了,瞧着陈毓的神情更是满意无比—— 自己果然捡着宝了。再不用和从前一般,每日苦哈哈蹲在茅厕旁等皇上赏点吃用——啊呸,怎么这话有点古怪啊? 只心里得意之余又有些发苦——算是体会到当初皇上的纠结了,实在是那个被众人围在茅厕里的人变成了自己,可总比自己跟在皇上屁股后威风的多了。 亏得,抱了陈毓这只会下蛋的金鸡! 明显感觉到魏尚书火辣辣含情脉脉的眼神,陈毓淡定的揉掉了身上的鸡皮疙瘩——没办法,尚书大人儒雅的外表下就是隐藏了一颗太过狂热的心。 只每日里被尚书大人和同僚们这样热情的围观,早从原先的恨不得躲起来到现在这样的可以直接无视了。 众人依照次序坐好。魏明堂和下面的大商人寒暄几句,直接就点了陈毓的名: “……到底要如何做,让陈大人给诸位介绍一番。” 陈毓也没有推辞,环视堂下众人:“各位尽皆成功之人,于商道一途自然比本官所思更多。想我大周地大物博,南城的珍珠米、荔枝香,东胥城的水晶果、人心果,华安城的石榴、鲜味羊,丰云一带的元蘑、榛蘑、猴头蘑,无一不是天下美味,世人做追捧。可惜很多时候,除了身临其地,能吃到的人当真是少之又少……” “此者何也?道路遥远,艰困难行……” “所谓四通则八达,于商家而言,一条能供驰骋、不惧风雨的道路不用本官说,各位也能明白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众人眼睛都是一亮——再没有人比这些商人更能体会道路对于他们而言的意义,换句话说,同样的商品早一日运到,利益便会增加好几倍。 “请大家移步。”正自回味,陈毓已然当先站起身形,众人虽是有些懵懂,也跟着纷纷起身。 跟着陈毓往后一转,只见户部大院内却多了一条黑乎乎却平坦至极的路,只是这路不知为何,却是有些刺鼻的味儿道。 一众大商人哪个不是家资万贯?嗅到这样的味儿道自然纷纷掩鼻,魏明堂等人的神情未免有些尴尬。 倒是陈毓依旧不以为意—— 本来陈毓的意思是想把京城的主要街道都弄成这样的,只朝廷眼下用钱太急,不得已,就在户部这一亩三分地上修了条简便的路——也亏得魏明堂早放过话,只要陈毓能弄来银两,就任凭他折腾,不然,好好的一条花间路改成这样不伦不类的样子还真让这些平日里自诩清高的读书人不能忍。 “朝廷眼下要修的,就是这样的路。”陈毓却仿佛没有瞧见众人古怪的眼神,对旁边早已经等候的十多个小厮使了个眼色。 那些小厮当即提起各自身边的水桶,把里面的水全都倒在路面上,水倒上去,路面却是没有丝毫变化。 一炷香的功夫,又一辆空车过来,上面放着几个绣墩。 “哪位愿意上来?”陈毓环视众人。 裘文隽当先撩起衣袍登上车去。 金万福笑嘻嘻的跟着上去,然后又有几个人上了车,待车上坐满了人,车夫一挥鞭子,马儿轻快的跑了起来,不过片刻间,就到了路的尽头。再看那条路,依旧是平坦如砥。 果然不惧水,有些门道啊…… 一众大商人互相瞧了瞧,明显瞧出来部分人已是有些意动,苏源却是矜持的一笑: “还请陈大人具体介绍一下朝廷打算把这路怎么个卖法,也好让我等有个准备。” “也好。”陈毓一颔首,“朝廷准备明年一年之内先修建两条大路,以京城为枢纽,途径南平,徐泰……这只是开始,以后还会再修数条这样的大道。” 随着陈毓的述说,早有小厮展开一副图画,两条大道正好横贯大周,所经之地更全是富庶繁华之地,尤其是一些世人向往的地方,全在大道所经之处,看了当真让人颇为眼热。 “只是这样的路若然修成,须得大量的人力物力,所以想要用的话,除非官府公事,不然任何人经过都必须缴纳一定的费用。” “那要是走官道,不走这路呢?”有人质疑。 陈毓倒也不以为忤:“除了这样的路缴纳费用,其他官道依旧不收取分文费用。” “具体怎么个卖法呢?”苏源道,心里却是有些盘算,真是便宜了,不然就买一段?就是不知,这路能用多久? 陈毓点点头:“大家稍安勿躁。今日朝廷除了卖路之外,还有一事,众所周知,朝廷眼下时局艰难,财力有所不足,所以皇上和魏大人商量之后,决定,” 说着视线一一在众人身上扫过: “若然愿意出资和朝廷一起修建道路的,可享取一定的特权,比方说,家族始终可以免费使用朝廷现在并将来修建的所有道路,更是可以按照一定比例分享朝廷收取的费用……” “愿意修路的话,得出多少银两?不愿出资修路又如何?”又有人问。 “愿意出资的话,最少一份是二十万两。”陈毓微微一笑,“若然想要始终无偿使用朝廷将来修建的所有道路,眼下的费用是,十万两,若然大家只想使用其中一条道路,则每条两万两……其他还有分年分月的……大家可以去对面墙上一观。” 我的天,二十万两?还只是一份? 即便大家都是颇有身家,听到这个数字无疑还是纷纷咋舌,顿时议论纷纷: “这么多银两,朝廷还真是狮子大开口啊!” “张老你准备出多少?” “还是等路修好了再说吧。” “就是。怎么想怎么像是空手套白狼。” “裘爷以为如何?” 竟是越来越多的人瞧向裘文隽——裘文隽的影响可不止是江南一地,更是辐射整个大周商家,甚而很多人以为,凡是裘家投资的生意,大家只管跟从,定然能有所斩获。 “裘爷方才还说朝廷深谋远虑呢,现在瞧着果然有先见之明,对了,不知裘爷准备出资几何?”裘文隽尚未搭话,苏源已然哂笑道。 “让苏爷见笑了。”裘文隽却没有丝毫恼意,伸出一个指头,“裘家出资一百万两。” ☆、第214章 214 一百万两?苏源僵了僵,不敢置信的掏了掏耳朵: “多少。” 现场早已是一片寂静,当真是掉根针都能听见。 “一百万两。”裘文隽面带微笑,微微提高了些声音道。 一时间不独苏源,便是户部众人也倒抽了一口凉气——老天,还以为自己耳朵坏掉了呢,还真是,一百万两? 魏明堂一张老脸早笑成了菊花一般,其他户部官员更是兴奋的直搓手——有了钱的户部那才叫户部,没有钱的话,根本就是叫花子一般啊! 想想前段时间水深火热到那里都要夹着尾巴过的日子,简直是不堪回首啊。 若不是习惯了内敛,众人简直想要涌上去,给这位裘爷一个火热的拥抱。 “一,一百,一百万两?”苏源简直都有些口吃了,早知道裘文隽应该会出手,却不知道竟然这样豪阔!“裘爷,真不是,开玩笑?这样不靠谱的……” 一句话未完,又觉得不妥,下意识的抬头,魏明堂为首的户部官员神情果然有些发冷,下面的话立马咽了回去,顿时有些无措。 裘文隽倒也没有在意,早有户部小吏上前,手中是一张盖有玉玺和尚书印鉴的书据,裘文隽提笔在数额上郑重写下“纹银一百万两”的字样,又签了名,用了私印,最后摁上手印。 及至看到那明晃晃的玉玺印信,众人终于没有了裘文隽可能是和陈毓商量好了演一出糊弄大家双簧的嫌疑,毕竟有皇上在上面压着,裘家真是敢不遵守承诺的话,怕不得把他们家都给抄了。 一时众人面面相觑——若真是为了巴结一个人,就付出一百万两银子的代价,裘文隽也太蠢了吧?毕竟,裘家再是豪富,拿出这么一笔巨银的话,也必然伤及根本,对于商人而言,利益才是至关重要的,所谓无利不起早,裘文隽这样的商界巨擘,又素有能名,肯投入这么大的血本,怕还真是有利可图。 苏家能发展到眼下这个地步,自然也不是蠢的,再加上来之前便得了明郡王的嘱咐,说是眼下时局艰难,今上又是新登基,需要花钱的名目颇多,朝廷既然请各位前去,那就得给朝廷颜面,或多或少须得出些银两的。 起码朝廷不是强要,不管将来有没有,还有个卖路的名头在。而且,相较于商场新贵裘家而言,苏家无疑名声更显,眼下裘家率先拿出一百万两,苏家怎么也得有所表示才是。 这般想着,终于也要了一张书据,选了纹银两万两的数字填上去。 在场众人也都不是傻子,心中本也存了苏源一样的念头,纷纷要了书据填写数字,唯有金万福,许是这些时间在户部受了气,更是仗着家族颇有势力又是地处水乡,自以为应该用不着这些陆路,暗叹晦气之余,核算了一番朝廷欠自家的银两,对照着看了一下,堪堪也能租半年了,便提笔填上了一个数字,然后又掏出当初户部着人签下的借据贴了上去……大约两个时辰后,一众大商人终于鱼贯而出,待得众人散尽,魏明堂亟不可待的让人把所有票据全堆到自己面前,竟是一个人清点起来,等到核算完毕,却是呆呆的坐在位子上,半天没有说一句话。 “大人,如何?”其他人心里不免有些惴惴,实在是魏明堂脸上神情太过凝重,心里不禁嘀咕,难不成除了裘文隽那一百万两外,其他人再无所出? “诸位,”魏明堂终于开口,想要笑,却又和哭一般,“除了偿还清所有债务以外,还有白银六百壹拾贰万两……” 说着猛地往后一仰,不住的揉着胸口—— 不怪魏明堂成了这般模样,实在是据东峨州传来的消息,东泰人已然递交了降书,其中有一条就是愿意赔付白银六百万两,相较于无数人流血牺牲死了那么多人换来的六百万两,自己这六百万两无疑来的太容易了,简直和拾的差不多啊。 “六百,多,万两?”户部官员以文职居多,擅长计算的有,却并不甚多,听到这么大的数字顿时懵了,激动之下,也不顾形象了,一个个傻站在那里掰起指头来,“一,二,三……老天爷,竟然是,六百多万两啊!” 竟是纷纷瞧向陈毓,个个神情狂热无比,怪不得皇上说陈大人是好米,不对,何止是好米啊,分明是会下金蛋的老母鸡还差不多。 越想越觉得悲伤,和六首状元相比,自己的年纪都活到狗身上了吗,论文采比不上六首状元也就罢了,竟是连干了多年的老差事也被他比到地底下去了。 更不可思议的是,这样的铺路法子,陈大人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便是陈毓也有些吃惊,信手拿起那叠字据一一查看,才发现除了裘家的一百万两以外,还有七家各出了六十万两的,待看了下这几家的家主名字,心下了然,可不是从前年起就经常参照裘家调整经商路线的几家,想来定是这几年颇尝到了些甜头,才事事紧跟在裘家的后面,不过这些人倒也明智,很快,他们就会发现,自己的决策何等正确。 户部外面这会儿也是熙熙攘攘—— 当初户部发放的请柬,除了来的这些人外,也有极少部分仗着家世特别显贵的,索性找了个借口推脱了,只是本人虽是没来,却依旧派了府里管事的守候在外面。除此之外,朝廷卖路的事也委实太过新鲜,颇有些好事者汇集此处。 也因此,裘文隽等人甫一出现,就被很多人围了起来,打招呼的,攀交情的,连带着刺探军情的,不一而足。 相较于裘文隽这等外省大商人而言,苏源这个地地道道的老京城人无疑人面更广,他的周围也最热闹: “啊呀苏兄,你们可出来了。朝廷卖路这样的稀罕事您可得跟我们说道说道,听说是户部新任侍郎陈大人的主意?那位状元公还真是个,能人。话说,真有那,嗯,花钱买路的?” 一个“嗯”字韵味悠长,再配上脸上明晃晃的鄙薄之意,明显就是觉得买路的人太愚蠢跑来看笑话的。 “不买又能如何?”苏源的神情明显有些无奈,淡淡的瞥了正往马车而去的裘文隽一眼,“有人为了抱大腿,一下就砸了一百万两下去,为朝廷分忧吗,咱们也只能尽力而为了。” “一百万两?”听的人好半天回不过神来,瞧着裘文隽的背影不住抽气,话说裘家家主脑袋该不会被驴踢了吧,不然,怎么可能做这样的蠢事。 以致随着户部竟然一日之内敛财六百余万两白银这一石破天惊消息传开的,还有新鲜出炉的十大蠢人排行榜,其中高居榜首的当然非裘文隽莫属,紧随其后并列第二的自然就是那七位紧跟着裘文隽行事的商家。 只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仅仅过了两年时光,排行榜上的十大蠢人就成了大周所有商家仰望的存在……而会下金蛋的新任户部侍郎陈毓也成了外人津津乐道的对象,所有人都想不明白,到底是怎样的舌灿莲花,才能让那么一群趋名逐利的大商人争相掏出那么多银两来,有人佩服的不得了,以为陈侍郎当真是大周第一大忽悠,玩的好一手空手套白狼的技艺;也有人完全是看笑话的心态,毕竟,那些大商人哪个不是根基深厚,他们的银子怕也不是好花的,要是那什么黑油路造不出来,那些大商人必然翻脸……外界的这些纷纷扰扰,陈毓却是完全没有放在心上,便是户部尚书魏明堂这些日子也识趣的紧,除非必要,很少来打扰——因为十日之后,就是陈大状元的大婚之日了。 不独陈毓,便是陈清和李静文也都忙的一塌糊涂。 两人也没想到,儿子娶亲会有那么大的阵仗——本来成亲这样的大事,男方家应该是主场,也应该是最热闹的。 只陈清和虽为侯爵、官至二品,却也明白,自己常年在外为官,京城又是权贵云集之地,很难说能有多少脸面。 相较于成家那样的顶尖世家大族,势必会沦为陪衬。 却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和成家客似云来相比,陈家的热闹竟是不遑多让,甚而还犹有过之,同样是车水马龙、贺客盈门,甚而九成的人都是选择同样分量的礼物两家一起跑。见到陈清和时也是客气的紧,只话里话外却都是一个意思,那就是“侯爷教子有方”“侯爷后继有人”……虽然话里话外的恭维大都是冲着儿子陈毓去的,陈清和依旧听得心花怒放——可不是咋的,儿子就是厉害吗。 没看连皇上都不止一次当着文武群臣的面盛赞儿子是大周的千里驹吗! 为人父者,有此佳儿,夫复何求! “毓哥儿呢?”帮着操持府内事务的李景浩道。 来了大半天了,都没见着大外甥的影子,李景浩不由有些奇怪。 “毓儿啊,”陈清和愣了一下,也是,刚要开口询问,又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传来。 “侯爷。” 两人回头,却是五六个官员正言笑晏晏的相伴而来,他们的身后还跟着捧着礼物的家丁,明显又是来送贺礼的。走在最前面的还是个宗室,可不正是明郡王周弼? 只看到李景浩,明郡王还好些,其余几人神情却是一僵,连脸上的笑容都有些发木。 “真是巧,李大人也在啊。”明郡王笑吟吟道,却是拿眼瞧着陈清和,一副等着对方介绍的模样——不怪明郡王如此,实在是李景浩这人外表看着铁血,却委实算是个长袖善舞的,竟深得先皇、今上两代帝王的信任,听说先皇去后,李景浩也曾屡屡上表请辞,皇上都坚决不允。 以致李景浩在朝臣中威势更盛,这样的铁面实权人物,不是特殊关系,如何肯鞍前马后的跟着效劳? 说句不好听的,就是成家,怕也使唤不动这位镇抚司指挥使大人。眼下却出现在陈家内院之中,看两人表情还亲近的紧,明显关系非同一般。 “明郡王。”李景浩微微一颔首,就想找借口离开,却被陈清和拦住,“大哥,且慢。” 大哥?明郡王并身后几人都是一愣——这句大哥叫得亲切,也不知是那种意义上的大哥? 陈清和如何看不出他们的疑虑,却是依旧笑吟吟的样子,一指李景浩道: “不瞒明郡王和诸位,我们家眼下可算得上是双喜临门,除了小儿成亲一事外,拙荆还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大哥。” “失散多年的大哥?”明郡王失声道,“你是说李大人?” “不错。”陈清和重重点头。 大哥的心意自己明白,唯恐他的身份会连累自家,是以兄妹相认数年之久,都刻意隐瞒彼此关系。 只宦海浮沉之下,陈清和越发意识到亲情的可贵,尤其是眼下儿子成亲,怎么可以撇开外家?若然那般的话,不独大哥会不好受,怕是妻子更伤心。更不要说,陈清和自信,有自己和儿子撑着,眼下的忠义侯府也不是随便什么人想捏就可以捏的。 “清和……”李景浩浑身巨震,眼圈儿都有些发红,更是无比欣慰——妹夫的意思自己明白,何止是要成全自己对亲情的渴望,怕是更有守望相护的意思。 明郡王等人果然目瞪口呆,如何也没猜出来,两家的关系竟是这等亲近。一时竟有些面面相觑——和皇上是连襟,又有成家这样的岳家撑着,再加上镇抚司指挥使这个娘舅,陈毓即便是个扶不起来的纨绔也可以横着走了。 “毓兄弟——”又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众人回头,却是两个威风凛凛的将军,虽是瞧着一脸的风尘仆仆,龙骧虎步间却依旧威风凛凛,要说有什么不协调的,就是两人一个牵着头羊,另一个更可笑,竟是抱了头猪。 这又是,来送礼的?可送这样的东西未免有点太拿不出手了吧? “咦,这是剑白香猪?”明郡王忽然道,再定睛瞧那头羊,哟,可不正是有天下第一羊之称的溪河羊? 嘴里说着,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这些可全是好东西,也就是明郡王这个顶级饕餮,有幸尝过这等美味,其余几人却不过听说过名字,根本就没吃过——无他,剑白香猪也好,溪河羊也罢,本就是名贵吃食,即便在原产地也是价值不菲,翻山越岭、路途遥遥的运到京城,中间折损不知几何,一旦推上餐桌,自然就变成了天价。 可再怎么好吃,人家成亲的大喜日子,送头猪和羊也委实有些不伦不类,果然是武将身份,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啊。 “郭将军,顾将军——”陈清和已然笑呵呵迎了上去,又紧着跟大家介绍,“明郡王,大哥,李大人……我给你们介绍一下,” 说着一指左边抱着头小香猪的郭长河: “诸位还记得靖海关之役吧?这位就是一力拒敌,打的东泰人望风而逃的铁血总兵,郭长河,郭将军!” 又一指牵着头羊的英挺男子: “至于这位,则是镇守着西部边陲令铁翼人闻名丧胆的玉面将军,也是咱们大周第一大儒柳和鸣的孙女婿,顾云飞,顾将军。” 竟然是这两位吗?其他人均是一惊。实在是虽然对方是武将,自己是文官,可因和东泰一战,郭长河眼下正是红得发紫的时候,至于顾云飞,不说他的彪炳战绩,但是大儒柳和鸣孙女婿这一条,这些文官就不敢怠慢。 眼下陈毓在文官中可以说风头无人能出其右,倒没想到武将中一样吃香的紧——郭长河也好,顾云飞也罢,可全是皇上面前挂号的人物,恩宠当真非比寻常。看他们进出侯府熟稔的模样,明显和陈毓关系非同一般。 “原来是郭将军和顾将军,”明郡王笑着点头,眼睛却恋恋不舍的定在小香猪和溪河羊身上,“两位将军当真是好口福,竟能寻得这样的稀罕物来。” “不但我们有口福,郡王爷和诸位也同样有口福呢。”郭长河笑的豪爽,“毓兄弟说了,待他成亲时,每张桌子上都会有这两道菜呢——烤香猪和烤全羊!除此之外,还有荔枝,龙眼,人心果……” 郭长河掰着手指头如数家珍,说的自己都想流口水——明明一路上自己已经吃了不老少,可这么一说起来就又想吃了。可真是托了毓兄弟的福,不然自己这一辈子怕是都别想吃这么多好东西。 郭长河说的眉飞色舞,明郡王越听脸色却越苦——早膳用得少,这会儿真是越听越饿啊。 这个混蛋,还真是能吹。以为这些东西都是他们家的大白菜,随随便便就能弄到手的吗?还每一桌都有,做梦还差不多。这些天南地北的好东西全弄到一起根本就不可能吗。 别说陈家只是一个侯府,就是成家那样的顶尖世家,想摆这样一桌宴席也得大费周章,更不要说什么成亲的当日每一桌都按这个标准了。 陈清和何尝不是一样的想法? 眼下可是新帝登基,再加上天灾**之后,正是百废待兴,儿子娶亲固然是天大的好事,可无论如何也不该太过惹人耳目才是。 这般想着,悄悄给正滔滔不绝描绘喜宴如何丰盛的郭长河和顾云飞使了个眼色——别说陈家根本备不起这样奢华的宴席,就是有足够的钱可也不敢这么傻愣愣的显摆啊。 不然,还不得被人把脊梁骨给戳断。 哪想到眼睛眨的都酸了,那两个还是没有一点儿反应。 甚而顾云飞还好心的询问侯爷是不是眼睛有什么毛病啊? 陈清和哭笑不得之余,也不好跟这俩二货计较,好容易觑了个空让喜子赶紧出去寻少爷,好歹把这俩棒槌先领走再说。 “找少爷?”喜子眼神明显有些闪烁。 陈清和怔了一下: “毓哥儿,又跑去……” 却又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一脸的不忍卒睹——每当喜子露出这个表情,意味着只会发生一件事,自己那傻儿子,又偷偷跑去成家看未来儿媳了! 一样无奈的还有成家大哥。 方才有侍卫悄悄来报,说是一个拖着个布袋的人闯进了小姐的闺阁——之所以没有大张旗鼓的去拿人,实在是那护卫怎么瞧怎么觉得那扛着个大褡裢的人像是自家姑爷。 只眼瞧着成亲在即,姑爷该是多心急,还要高来高去的往小姐那儿跑? 有心不管吧,又唯恐被公爷和少国公知晓,自家要担什么干系。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成弈头疼的摆摆手,一时心里又是可气又是好笑,话说这才几天呢,光是自己就已经礼送不请自来的妹夫不下三次了。却又隐隐有些期待,实在是陈毓每回来,都会给小七带很多新奇的东西——有南洋新奇的首饰,有东乡精巧的玩意,甚而上一次那几个叮咚叮咚边弹琴边跳舞的娃娃,别说小七,就是自己娘亲和夫人也稀罕的不得了。 每回自己“送”陈毓离开后,都能得到些好玩的东西,待拿回房里,夫人开心了,每每便多了几分闺房之乐……也不知妹夫这回又拿回来什么好东西了? 果然还没走进小七的院子,远远的便听见一阵阵欢快的笑声: “呀!这是荔枝吗?今年怎么这么早!” “这么大个的石榴啊!这籽儿简直和红玛瑙一般呢!” “这是什么瓜呀?这么甜!” 荔枝?成弈不觉越发好奇,转而又有些疑惑——是自己听错了吧?实在是荔枝乃是南方特产,山水迢迢之下,运到京城最迟也得到八月份,彼时荔枝已是鲜味全无,可即便如此,能吃到嘴里的也不过有限的几户人家,比方说自家,每年宫里还是会赏赐一篓两篓的。 可现在这才几月份啊,就有荔枝了? 想着迈步进院,却是一愣——半夏手里拿的东西,还真是荔枝。而且看颜色,以及嗅到那股清香的味儿道,分明比宫里往年赏赐的品相要好得多——果然是地方上特贡的荔枝已经送到了吗? 今年可真是早了不少。 好像有些不对劲啊—— 话说陈毓那儿都得了,国公府的赏赐怎么还没到? “傻瓜,这可不是皇上赏的。”陈毓慢条斯理的掰开一个荔枝,把荔枝肉送到小七嘴边,“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两条横贯大周东西南北的大道吗?上一月已然彻底完工。这些好东西,便是通过这两条道路运来的。” 若是往年,抽调民夫修路的话怕是百姓会怨声载道,偏是今年天祸兵灾连绵,太多人无家可归,自己便建议朝廷,全都安排了去修路,令他们衣食无忧。 百姓感恩戴德之下,个个劲头十足,竟是以最快速度修好了这两条大道。 这些香猪也好,溪河羊也罢,以及各色时令水果,便是当地驻军沿着新修道路快马加鞭送至京城。 除了一些送入宫中,余下的则全都被自己买下,以备成亲之用。不然,怕是大街上这会儿就开始有人叫卖了。 “那路,真那么,有用?毓哥哥,你怎么知道这修路的法子的?”小七果然睁大了眼睛,瞧着陈毓的眼神又是崇拜又是骄傲。 “我早年在外游历,曾经到过一个沙漠中的国家……”陈毓笑的柔和,“这修路的法子便是在他们那儿学的……嗯,我还去过南洋,大理……” 上一世自己四海为家,无所事事之余,真真是随心所欲,也不知走了多少地方,见了多少稀奇古怪的事,反正是一个人,想要停便停下来,觉得没意思了,就骑上马离开……正说着时,不觉一怔,却是小七忽然低下头。 陈毓下意识的伸手去接,耳听得“啪”的一声,却是一滴泪正正砸在手心处,心里不觉一紧: “小七……” 却不妨小七忽然主动偎过来,探手揽住陈毓的腰: “毓哥哥,你去过的哪些地方,也带我去看看好不好?” 口中说着,又有两行热泪淌下,濡湿了陈毓的脖颈处的衣襟,心里更是油然而生起一种恐惧——怕是毓哥哥自己也没发现吧,明明那些他曾经游历的地方那般瑰丽神奇,毓哥哥的语气里,却是没有丝毫的欣喜和眷念,若是让小七用一个词概括陈毓说那番话时的感受,那就是,生无可恋。 不独小七有这种感觉,窗户外的成弈又何尝不是做此想? 却转而想到一点,难不成陈毓说的是他那三年走遍天下寻找小七时的经历?这么一想,怎么就觉得自己当年逼着小妹无声无息的消失那么不地道呢? 房间里的陈毓也怔了,直到被那温热的眼泪烫疼了皮肤,才意识到怀里的小七竟是止不住在发抖——又被过去所左右了吗?只是这一刻,竟是丝毫不恐惧了呢,有的只是无尽的满足。 不觉收拢怀抱,俯身一点点吻去小七眼角的泪水: “好,等咱们成亲后,我带你,去看巫山的云,大理的月,宁海的花……” 窗户外面“噗通”一声响,好像是什么人摔倒的声音。 只是那么大的声音,却是丝毫没影响到房间里拥吻的一对璧人……十日后,一场盛大的婚礼终于如期举行。 甚而过了几十年后,陈毓迎娶成家嫡小姐的婚礼依旧被人们津津乐道——文官蜂拥而来也就罢了,作为大周第一个六首状元,自然该当有此殊荣,可为什么,那么多武将也和他是生死之交呢? 要知道朝堂之上文臣武将之间可向来是彼此看着不顺眼,恨不得每天打上两架才开心啊。 更离谱的是成亲的宴席—— 之前也有风声说陈家准备的婚宴极尽奢华之能事,什么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反正天南海北,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宴席上出现不了的。 初时大家还以为是谣传,待得亲眼见到,才知道竟然所言非虚,但凡数得上名号的名吃,宴席上几乎都有。哎呀妈呀,众人好险没把舌头给吃了。 更离奇的是,这样极尽奢靡之能事的宴席竟然没有被自来提倡节俭的皇上怪罪,相反皇上亲临侯府后,吃了竟是赞不绝口,还当场赏了负责酒宴的厨子红包——所以说果然陈毓就是简在帝心吧,竟是无论做什么事,皇上都认为是对的……当然,后来又有了另外一种说法,那就是陈毓所为都是事先和皇上商量好的,目的就是最大限度的彰显朝廷所修的两条大道的妙处,以激励更多的商人投入到轰轰烈烈的买路中去。 没听说吗,苏家家主被他们家老太爷打了好几拐棍,说他目光短浅,竟是只买了一年的使用权,因为等他们发现了那两条大道带来的好处后,再想掏买路钱,价格已然上涨了数倍不止……至于说南城的金万福,则更惨,竟是直接被家族赶了出来,让他要是不卖回路就不要回去了——金万福本来以为,陆路根本无用,他们家就靠水路就行了,哪想到正好碰上今年风高浪大,金家的货船竟是倾覆了一多半,虽是赶忙重新调集货源,却是再追不上抢得了先机的裘家和其他数家商行,等他们的货物好容易运到时,人家早赚了个盆满钵盈,而金家的货物即便低价贱卖,却依旧乏人问津…… 本书由(凝涉)为您整理制作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