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本书由(妮拉拉)为您整理制作 ================= 书名:偿我平生不足 作者:萌吧啦 文案 凌雅峥是个俗人,一抛不开荣华富贵、二看不破男欢女爱,三没有那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就惹得红男绿女争相追捧的能耐 人生苦短,既然重生占尽先机,就该量一己之力,嫁最好的男人、交最真的朋友、占最多的钱财、爬最高的位置、过最潇洒的日子,如此,才不枉重生一场。 重生后,察言观色、磨尖爪牙,适时出手,不求轰轰烈烈,但求弥补前生不足。 内容标签:宅斗 重生 种田文 主角:凌雅峥 ================== ☆、十年生死   季吴皇朝末年,昏君齐满昏庸无道、骄奢淫逸,长年累月增收赋税、广征徭役,闹得五湖四海民不聊生、哀鸿遍野。   季吴齐氏江山满目疮痍,独有世人眼中的明君圣主纡国公治下的雁州府,尚且繁华阜盛,留有一丝盛世安稳景象。   雁州府内,致远侯府老宅后花园中,只见得落日啼鹃、桃花流水,淡淡遥山,萋萋芳草,隐隐残霞,景致煞是怡人。   这般良辰美景之下,自然少不了一对狗男女花前月下、海誓山盟。   开得夭夭灼灼的桃花间,只见那男子容貌俊朗、气质飘逸、身形清癯,女子楚楚动人、窈窕绰约、斯文柔弱,男穿水绿、女穿桃红,一对才子佳人,甚是登对。   几十棵桃树之外,遒曲的桃树枝上,坐着一个十二岁女孩,女孩穿着火红的衣裙,晃荡着绣花鞋上的鹅黄穗子,静静地看着那一对狗男女。   男的,是她父亲凌尤胜;女的,是她继母谢莞颜。   女孩名叫凌雅峥,她醒来,已经十年了。   还记得醒来那一日天象十分妖异,白花花的月亮悬在朗朗苍穹上,人间却落下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尚且发烧的凌雅峥,听着前面生产的母亲哀痛地嚎叫声,挣扎着要去,却被奶娘用力地按下,任凭她如何撕咬啃抓奶娘,终究在一炷香后,等来一句“夫人没了”。   夫人没了……   这一句话惊得凌雅峥呆若木鸡,将自己困在房中,一言不发地闷坐了一个月有余,才肯走出门来。   谁能想到,这一对狗男女,竟然能编出那样的弥天大网,将所有人蒙在鼓里。   她还记得自己死的那一天,杜鹃啼叫声中,齐清让一手握着剑,一手拉扯着她仓皇地在漫天红霞、满山红叶中穿梭。   “抓住他!抓住他!”一声呼啸后,马蹄声嘚嘚,嗤笑声连连,一群精兵将他们团团围住。   齐清让剑指围住他们的头目、年轻的邬音生,“音生,咱们昔日同窗读书、同场习武,看在往日情分上,放过八小姐!”   马上阴郁毒辣的邬音生睥睨着这对狼狈的男女,忽然狡黠地一笑,挥手令精兵退后百步,对凌雅峥伸出手,“雅峥,过来。”   声音温柔得溺死人,柔软得仿佛一根救命稻草。   “过来。”邬音生缓缓地对凌雅峥招手。   “八小姐,别去。”齐清让紧紧攥着宝剑的虎口流出丝丝殷红的血,紧紧地抓住凌雅峥的衣袖。   凌雅峥浑浑噩噩,浑然不知,齐清让为何忽然带她逃出京城、邬音生为何忽然紧追不放。   “呵——”邬音生坐在马上,捂着脸压抑低沉地笑,笑得山间百鸟惊飞、百兽隐身,“清让,你还没告诉她,是谁要杀她?”   凌雅峥错愕地望着邬音生,茫然地回头看向齐清让。   邬音生紫色的官袍一挥,利落地下马。   齐清让抓住凌雅峥的臂膀,将她护在身后。   “究竟是谁要杀我?”凌雅峥咬牙切齿地问,她妹夫太子大事将成、班师回朝后便可龙袍加身,她身为太子妃姐姐,谁敢一路追杀她?   “谁?你猜?”苍白阴郁的邬音生扶着一棵老枫树,听着梢头杜鹃吟唱,笑得前仰后合,“可怜,真是可怜,你们兄妹两个,一个战死沙场,一个发誓终生不嫁,却将一个外室野种捧上后位!”   凌雅峥一震,难以置信地拉住齐清让的袖子,迟疑地望着他:“邬音生说的,是真的?难道,是雅嵘要杀我?”声音忍不住颤抖,双眼干涩得掉不下眼泪。   齐清让轻轻地点了头。   “清让,你让开,杀了她,你还做你的大学士去!”   “不可能!雅嵘是我母亲拼去性命生下的!”凌雅峥睁大眼睛,用力地叫着。   “不可能?”邬音生笑得越发肆意,“不可能?你父亲为了叫外室野种登堂入室,叫他外头的相好吃了催产药,安排下人强令你母亲生得慢一些,本要将两个凑成一对双生子,谁知你母亲命薄,一命呜呼,胎死腹中。你父亲趁机将外室野种充作嫡出,将外头的女人娶回来做继室!你是太子心上一根刺,谁肯叫枕边人念在姐姐情分上才对自己宠爱有加?太子妃趁着太子诛杀季吴新皇之际除掉你,也在情理之中!再告诉你一件事,你哥哥死在沙场,还要多谢我那异父弟弟,他听从太子妃指点有意误传敌情,就是要用你哥哥之死,构陷太子良娣父兄!”   凌雅峥目龇俱裂,母亲早产下凌雅嵘后驾鹤西去,父亲虽迎娶继母,仍旧沉浸在丧妻哀痛中难以自拔,连连将模样与母亲仿佛的女子纳为妾室。她与哥哥凌韶吾,见继母被父亲冷落又将母亲留下的小妹凌雅嵘视作己出,便也投桃报李,仗着父亲宠爱,百般维护无甚家世的继母。   对小妹凌雅嵘,他们兄妹二人更是兄代父职、姐代母职,为小妹遮风挡雨,不忍小妹受下一丝半点委屈。   因见小妹为纡国公大公子魂牵梦萦、缠绵病榻,凌雅峥不得不百般撮合,大公子勃然大怒,她便在大公子面前发誓终身不嫁,以求大公子迎娶小妹为妻。   纡国公登基为帝,大公子得封太子,因见太子良娣仗着父兄屡立奇功胆敢欺辱太子妃,本不逞勇斗狠的哥哥凌韶吾拼死沙场,最后落得个马革裹尸的下场。   就连他们母亲娘家人,也是在他们三兄妹间更疼爱乖巧烂漫的凌雅嵘,原来,凌雅嵘竟不是……   “……清让,你早已知晓……”凌雅峥松开紧紧攥在手中的湛蓝衣袖,仓皇地向后退了两步。   邬音生得意地挑眉,测测地狞笑:“他自然知晓,他母亲、我母亲,都是当年身在产房里的人,不然,你父亲怎会那样好心,叫我们两个奴几,跟着府中少爷一起读书、习武?”   凌雅峥仿佛旱地上垂死挣扎的池鱼,睁大眼睛赍恨地望着齐清让、邬音生。   邬音生得意地用手上的剑鞘轻轻地敲打在枫树上,一片片叶蒂早已焦黄的枫叶轻轻地飘扬下来。   “八小姐……”齐清让忽然举剑,将一柄在残霞、红枫下洇血的冷剑横在面前,“音生,你当真不肯放她一条生路?”   “他哥哥将我妹妹溺死在桃花溪中,这仇我记了整整二十年,不得不报!”邬音生苍白的脸颊上,戾色毕露。   齐清让闭上眼,冷剑慢慢挥开,声音因干渴微微发涩却坚定非常:“今日我代她一死,求你看在咱们昔日情分上,放过八小姐。”   “清让——”邬音生蓦然睁大双眼,上前阻拦,已经来不及。   凌雅峥怔怔地转头,残霞散尽,肆虐的蚊虫飞舞中,身姿颀长的齐清让身姿挺拔地跪在地上,手上那柄剑,已经划过高傲的脖颈,带出一道飞溅的红流。   清让……凌雅峥就那么站着,茫然不知,该为帮凶之子丧命拍手叫好,还是为青梅竹马的少年远去痛哭流涕。   “清让!这女人根本配不上你,你为何不听我的!女人没一个好东西,你死了,她也不掉一滴眼泪!”乖张暴戾的邬音生用力地按住齐清让脖颈,血水从他手指间汩汩流出,怀中奄奄一息的齐清让眸子中渐渐没了生机,他狭长的眸子中盈满泪水,嘴里发出咯咯的咬牙声,忽然狠狠地盯着凌雅峥:“偿我妹妹性命!”   抹了齐清让脖子的冷剑一扫,凌雅峥眼前一片血红……   桃树遒曲的枝干上,凌雅峥伸手摸了摸隐隐作疼的脖颈,望着那一对偷偷幽会的狗男女携手看了一眼夕阳残霞后掩人耳目地匆匆散开。   十年了,因无凭无据难以说服笃信长兄为父的哥哥凌韶吾,她忍了十年,如今要一件件、一桩桩地从这对狗男女身上讨要回来。   “救命!”   桃林之间清浅的桃花溪中,传来一声惊惶的呼叫。   “叫你去惹我小妹妹!”一声怒喝,紧随着惊惶声传来。   凌雅峥从桃树上跳下,踩着满地落红,跑到长满了青青苔藓的溪水边,“哥哥。”   十四岁的凌韶吾抱着臂膀,极有担当地说:“大妹妹,你别管,就看这小丫头片子还敢不敢被洪姨娘教唆着欺辱小妹妹!”   哥哥,这小丫头片子是继母谢莞颜的人,怎会欺辱凌雅嵘?不过是谢莞颜醋意大发,要借着你的手,收拾了才进门的,二八年华的洪姨娘……   噗咚一声,凌雅峥跳进桃花溪中,奋力地向不住扑腾水面的邬箫语走去。   “大妹妹,你下水干什么?这水这么浅,淹不死她!”凌韶吾站在岸上心急地喊。   凌雅峥抓住邬箫语不住扑打的手臂,“别动!你往下踩,往下踩!”   呜呜地哭着,邬箫语两只脚终于踩在了长满青荇的溪底,搂着凌雅峥的脖子,畏惧又侥幸地咳嗽说:“八小姐,原来、原来这溪水这样浅。”一低头,又喝了一口水。   “走,上去。”凌雅峥紧紧地抓住邬箫语的手,恨不得将手化作鹰爪抓进邬箫语骨头里,邬音生、邬箫语之母薄氏,齐清让之母侯氏,这两个恩将仇报的贱、人,胆敢勾结凌尤胜谋害随着她们一同长大的小姐柳如眉!她们叫柳如眉胎死腹中,叫凌韶吾枉死沙场,如今她便叫薄氏小产,以命偿命!邬音生还想随着少爷们读书、习武?还想做官?做梦!   “哎呦,今天是母亲忌日,水这么凉,你病了,叫我怎么跟母亲交代?”凌韶吾皱着英气的眉宇,埋怨地伸出手去拉扯凌雅峥。   凌雅峥抓住他的手,提着上一世淹死在这清清浅浅桃花溪中的邬箫语,一步一滑地走上岸。   “嘴唇都冻青了。”凌韶吾取出一方米白丝帕擦去凌雅峥脸颊上的水珠。   “箫语……五少爷、八小姐——”十三岁的邬音生跌跌撞撞地跑来,到了岸边,滑倒在青苔上,五体投地地匍匐在凌韶吾、凌雅峥面前。   凌雅峥望着他那张自幼罕有血色的脸,微微瑟缩地向邬音生身后看去,果然,跟邬音生焦不离孟的齐清让穿着一身牙白的布衣短打紧跟着过来了。   “五少爷、八小姐。”十二岁的齐清让跪在地上,疑惑地望着溪水在脚下汇成涓流的凌雅峥。   “五少爷,箫语做错了什么,请五少爷责罚我吧,妹妹年幼无知,还请五少爷莫怪。”邬音生调整好手脚,跪在地上磕头,磕得满脸青苔、狼狈不堪。   “……箫语,是不是,你失足滑下水,八小姐舍身去救你?”齐清让眼珠子一转,殷殷切切地盯着邬箫语。   白白净净的瓜子脸,眸子澄澈干净,浑身上下,哪怕被精兵团团围住,也激不起一丝杀气。凌雅峥静静地望着跪在地上的齐请让,在邬箫语开口前,将手按在了她肩膀上。   邬箫语心虚惶恐下,哆嗦着一言不发。   “怎么了?谁落水了?”才跟谢莞颜卿卿我我过的凌尤胜尚未走远,大步流星地走来,浑身的书卷气掩饰不住,当真应了那一句负心多是读书人的老话。   “雅峥,你怎么了?”凌尤胜顾不得凌雅峥一身溪水,更浑然忘了凌雅峥已经十二岁,一把将她抱在怀中,拿着体温暖着瑟瑟发抖的凌雅峥,哀戚地说:“这般不爱惜自己,叫我将来到了九泉之下,如何跟你母亲交代?”   柳氏故后,凌尤胜这般痴情,却也不是一无所获,柳氏父兄可是钦佩凌尤胜的很,若无柳家鼎力支持,凌尤胜一介文人,如何能叫女儿稳稳地坐在太子妃的位置上?   “父亲,这死丫头……”   凌雅峥抬脚轻轻地踢了凌韶吾一下,手地搭在凌尤胜肩头,怯怯地说:“父亲,方才是箫语救了我。”   “当真?”凌尤胜难以置信。   “嗯。”凌雅峥重重地点头,转头看向乖巧恬静却又错愕不已的邬箫语,“对吧?”   邬箫语眸子里盈满泪水,怯懦地去看跪在地上的哥哥。   邬音生不明就里,齐清让附和说:“正是这样。”   “是、是救了八小姐,阿嚏!”邬箫语打了个喷嚏,精巧的琼鼻下挂了两管清水鼻涕。   凌韶吾嫌弃地转开头,“雅峥……”   “救命之恩,当涌泉来报,父亲,就叫箫语离了洪姨娘,来我身边伺候吧。”凌雅峥轻轻地开口,薄氏已经改嫁,邬音生与邬箫语相依为命,跟薄氏虽同在凌府却罕有来往,但看,邬音生眼中,他前世口口声声唾弃的水性杨花的娘要紧,还是他耿耿于怀一定要为之报仇的妹妹要紧。   凌韶吾恍然大悟:对,将这死丫头留在身边,慢慢整治!   凌尤胜稍稍犹豫了一下。   “父亲,知恩图报,是父亲教我们的呢,我一定要好好照顾箫语,不叫人欺辱她。”凌雅峥抓住凌尤胜的袖子信誓旦旦地说。   应当没什么妨碍,思忖着,凌尤胜缓缓地点了头,蹙眉说:“等这丫头病好了,再进你房里伺候着。”   “哎。”凌雅峥脆生生地答应着。   “父亲抱你回房,赶紧地洗个热水澡,不然病了怎么办?不叫人省心的!”凌尤胜抱起凌雅峥,瞅见凌韶吾鞋子上满是苔藓,嗔道,“还不去习武,成日里鬼混,将来没有什么能耐,眼睁睁地瞧着你两个妹妹被人欺辱?”   “嘿嘿,这就去。”凌韶吾憨厚地一笑,甩着手就向修建在忠义堂中的演武场去。   凌尤胜望着凌韶吾无耐又宠溺地一笑,抱着凌雅峥迈开大步向前院去。   “箫语,没事吧?”邬音生拿着袖子给邬箫语擦鼻涕。   邬箫语牵着齐清让的手轻轻摇晃,“清让,你不知道,这溪水才到我肩膀。”   “嗯。”齐清让望了一眼桃花溪边泥泞的脚印,抬头向凌尤胜清癯挺拔的背影望去,恰对上一双无波无澜的眸子,心里慌乱了一下。   不急,慢慢收拾……凌雅峥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眼前闪过齐清让手上那柄洇血的剑,用力地挤了下眼睛,将泛起的一丝波澜掩饰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谋而后动   杜鹃站在葳蕤着地的迎春花丛中声声啼叫着不归,浅紫色的梧桐花叠落在地上,铺了一层软软的紫毯,散发着芬芳的紫毯将一只光秃秃丑陋的白头翁雏鸟压得奄奄一息。   “哎呦,小姐这是怎么了?”三晖院中,奶娘方氏、袁氏惊诧地迎了过来,叫嚷得隔壁凌雅嵘的芳草轩里,薄氏、侯氏双双探出头来。   凌尤胜不跟婆子啰嗦,将凌雅峥放在地上,拿着手背暖了暖她冰凉的脸,焦急地吩咐说:“快准备热水给小姐洗个热水澡,眼看就是老将军大寿,万万不能叫小姐病了。”   “哎。”方氏揽腰搂着凌雅峥,甩开步子向三晖院里去。   院门上,三个铁画银钩的大字,全然没有润物细无声的细腻柔情,只有卖弄技巧的浮夸。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凌雅峥嘴角噙着冷笑,凌尤胜果然是煞费苦心,她住三晖院、凌韶吾住寸心馆,连住着的地方,都不忘提醒凌韶吾还有她莫忘了柳氏,不忘柳氏,如何能忘了她母亲拼死生下的妹妹?   “小姐,你瞧,树上掉下来的,已经是第二只了。”穿着水洗得看不出颜色的衣裙,十三岁的梨梦手掌上托着一只眼睛其大无比、却又丑陋无比的雏鸟给凌雅峥看。   “养着吧。”凌雅峥眯着眼去看梧桐枝桠中的白头翁鸟巢。   “都是叫那肥肥大大的小鸟顶下来的!也不知一窝子兄弟姊妹,它一个怎那样坏!”梨梦义愤填膺地跺脚。   “行了行了,别拦着八小姐洗澡换衣裳。”方氏轻蔑地将梨梦一把推开。   梨梦手肘一下子撞到廊下红漆柱子上,疼得满眼泪光,咬住嘴唇却不敢嘀咕一声。   梨梦、孟夏、杨柳、丽语、争芳、斗艳,如今是在房中伺候凌雅峥的小丫头。   虽进得了房,却并非一等、二等丫鬟,如今拿的还是粗使小丫头的月例。   这六个,是凌雅峥在十年里,仗着凌尤胜“宠爱”,找遍了五花八门的借口特特积攒过来的。   个个资质平庸,无甚才能,更没“家世”,尤其是梨梦,因生来面上有胎记,尚在襁褓中,便被老子娘依着老法子用银镯刮擦胎记,年纪大了,胎记浅显了,反倒在脸颊上留下一道道狰狞可怖的伤疤。   这六人,唯一能被凌雅峥看上的,就是祖孙几代并叔伯兄弟,在致远侯府里,没一个能摊上有头有脸的差事。   布置典雅的屋内,凌雅峥在东边隔间木桶中浸泡着,手上握着一个塞满了姜片驱寒的纱囊,望着在水中仿若荇草般的黑发,余光向老老实实给她搓背的梨梦一望。   唧唧——无能的被挤出巢穴的白头翁雏鸟在西间白瓷笔洗中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方嫂子。”窗户外,传来薄氏的温和声音。   “哎。”方妈妈答应了一声,将两只湿润的手往裙子上一擦,就转身向外去。   凌雅峥侧耳听着外头动静,“袁妈妈呢?”   梨梦轻声说:“向厨房里给小姐熬姜汤去了。”   凌雅峥抿着嘴轻轻一嗤,熬姜汤还用奶娘?不过是瞧着她这屋里分外清闲,袁奶娘就有事没事地跑去厨房里偷懒,跟一群厨娘们嚼舌根去。   如此,也好,她看重的就是袁氏满嘴胡言乱语不安分爱挑事又跟薄氏争着改嫁给吕三输了,才在前头一位奶娘病死后挑了她来。   “都跟你们家里说好了吗?过了明儿个,我正式跟管家的二伯娘说提了你们做大丫鬟,这几年欠下的月银、月例并各色针线衣裳,都请二伯娘给你们补上。”凌雅峥轻轻地掬着水,身子向下一沉,将全身没入水桶中。   “哎,都说过了。”梨梦、孟夏两个围在木桶边应着,在东间里拾掇衣裳的杨柳、丽语,也纷纷进来说:“都跟家里头交代过了。”   “那就好。”凌雅峥从水里冒出来,忍不住趴在桶沿上咳嗽两声,恰对着一方穿衣镜,望见镜子里自己那张恍若凌尤胜画下柳如眉的稚嫩面孔,自嘲地一笑。   真真是当局者迷,她跟凌韶吾兄妹二人,怎么就瞧不出凌雅嵘跟他们兄妹二人毫无相似之处,反倒跟谢莞颜的眉眼有四分相似?   今日,是柳如眉的忌日,依据这十年里,她身边六个出身低微的丫鬟委托家中父兄打探来的消息看,凌尤胜又该打着为柳如眉不胜哀戚的幌子藏在书房里,召了谢莞颜进前院书房里寻欢作乐——料想,这一对狗男女,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不好苟合,非要挑在今晚上挑在外书房风流快活,是打心里要作践柳如眉、存心要嘲讽至今袒护谢莞颜、凌雅嵘的他们兄妹两个……   她要将谢莞颜堵在角门外!叫满府上下瞧瞧,规规矩矩、温柔腼腆的三夫人,是怎么个放荡不堪的模样!   “小姐,泡得差不多了,起来吧。”梨梦手一抖,将一方宽大的棉布帕子展开。   凌雅峥顺着桶边木头台阶走了下来,伸开手臂,由着梨梦、孟夏、丽语、杨柳小心翼翼地给她擦拭、穿衣。   能不小心翼翼吗?家里三代干的都是提粪桶、喂马、扫院子等没什么体面的差事,好不容易攀上“高枝”,合家老少都等着“提携”呢,不为了提携,一个月几百钱的月例,一下子提成一吊钱,还不够他们合家老少齐心协力的?   擦拭过后,凌雅峥披散着头发,穿着一身梧桐花一般的浅淡紫色衣裤坐在西间书桌后,拿着毛笔沾了水喂给笔洗中的两只只长了些许羽毛的雏鸟。   “八小姐。”帘子声动了一下,改嫁给府中专管花草的管事后,脸色分外滋润的薄氏叠着手堆笑走了进来。   “薄妈妈。”凌雅峥头也不抬地喊了一声,耷拉着眼皮,扫了一眼薄氏小腹,邬音生的异父弟弟,害死凌韶吾的那位,已经有四个月了吧。   薄氏堆笑的脸一拉,眼皮子一眨,眼泪簌簌落了下来,也不擦,只欣慰地望着凌雅峥,“一晃神,八小姐都这样大了,若是小姐瞧见了,心里不知该高兴成什么样。”   凌雅峥握着毛笔的手一顿,须臾笑道:“母亲忌日,薄妈妈也思念起母亲来了?”   “能不想吗?打小在一起长大的,说句逾越的话,小姐待我们,比亲生的姐妹还要好。”薄氏终于拿了一方水红帕子擦泪,帕子的料子,与谢莞颜身上那件红裙,一模一样。   凌雅峥捏着蒸熟了的鹅黄小米粒,引着两只雏鸟张大嘴等着喂食。   “小姐,洪姨娘是外头来的,小门小户出身,不大懂规矩,仗着模样儿跟先夫人差不离,就拿鼻孔看天呢,连九小姐也敢惹——箫语年纪小,不懂事,受了洪姨娘挑唆欺负了九小姐,八小姐千万别跟她一般见识。”   “嗯。”   “八小姐?”薄氏小心翼翼地去看凌雅峥的脸色,“不如,还放箫语在洪姨娘那伺候着?”   “叫她跟在我身边,像是妈妈跟在母亲身边,一处玩笑一处长大,这岂不好?”凌雅峥自顾自地给鸟儿喂食。   薄氏讪笑说:“洪姨娘不懂规矩,也没教过箫语什么规矩,是以……”   “阿嚏!”凌雅峥揉了揉鼻子。   “小姐病了?”薄氏关切地问。   “只怕箫语比我病得厉害呢,她头顶都没在溪水里了,方才瞧着脸色煞白、嘴唇发青,连句整话也说不出呢。”凌雅峥轻描淡写地说,望见那只才捡回来的雏鸟终于打起精神,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薄氏心一提。   袁氏拿着梅花镶边的大红托盘捧着一碗姜汤走了过来,“多放了雪片糖,小姐尽管大口喝。”   “哎。”凌雅峥捧起姜汤,呷了一口,赞叹道:“到底是袁妈妈亲手做的,比厨房里做的好。”   薄氏暗暗撇嘴,袁氏才懒得下厨呢。   “薄妈妈还有事?”凌雅峥疑惑地望着薄氏。   薄氏待要开口,又瞧见方氏领着人送了饭菜进来,悻悻地转身向外走。   这女人,一定会心疼得去看女儿。凌雅峥轻轻地咬住嘴唇,随后对爱偷懒又多嘴撩舌的袁妈妈说:“多亏了箫语救我,不然我就没命了,妈妈替我送一碗姜汤给箫语。”   袁氏一张六角脸上几乎挂不住笑容,趁着凌雅峥低头呷姜汤微微撇嘴,“小姐,箫语一个小丫头,救小姐本就是分内的事,且谁叫她欺负了九小姐呢?”   “就事论事,她到底救了我。妈妈替我过去亲自道谢。”凌雅峥放下碗,见袁氏不动弹,微微蹙眉,“妈妈不去?”   “去,哪有不去的道理?”这几年凌雅峥太省事,袁氏也不觉有些放肆了,皮笑肉不笑地拿着托盘磨磨蹭蹭地向外去,到了屋外,恰撞上杨柳,险些被杨柳泼了一身热汤,啐道:“不长眼睛的丑八怪!再过两年,等小姐定性了,瞧你们这群丑八怪滚到什么地方膈应人去!”一连呸了两声,才拿着帕子甩着裤腿向厨房上去。   厨房在致远侯府东北角上,离着三晖院并不远,厨房里的厨娘个个与袁氏相熟。   掌勺的赵嫂子瞧见袁氏提着托盘去而复返,手上托着瓜子,吐出一口嚼烂的瓜子皮,笑吟吟地问:“怎么又回来了?”   “给姓薄的闺女送姜汤去。”袁氏垂头丧气地说,咣当一声,将托盘丢在堆满青菜的桌上,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瓷碗,将罐子里的姜汤底子倒在碗中,不够一碗,就另拿了个碗,兑了半碗凉水进去。   “啧啧,给八小姐,你也敢这样?”赵嫂子有些看不过眼。   袁氏冷笑一声,“寡妇再醮留下的野孩子,也配跟千金小姐比?”也不拿着托盘,一只手掐着碗,将大拇指没在姜汤里,就气鼓鼓地穿过东北角门,向下人裙房走去。   隔着大老远,袁氏瞅见薄氏满脸心焦地向邬家兄妹住着的屋子里去,瞅见薄氏那张与她同龄却比她显得年轻漂亮的面孔,望着薄氏身上那件最时兴的百褶绫子裙,登时来了气,立时端着碗绕进西面薄氏再醮的男人吕三院子里。   “袁婶子怎么来了?”吕三前头的女人留下的大女儿,十七岁的兰芳正一手拿碗一手拿筷子打鸡蛋。   袁氏嘴向东边一撇,“还打鸡蛋呢,只怕家里的鸡都被人摸着给姓邬的捎去了。”   “婶子,这没头没尾的,什么意思?”兰芳一头雾水。   “姓薄的往姓邬的那去了,瞧着袖子里鼓鼓囊囊,不知里头藏了什么呢——哎,怎么会不知道呢?前半天瞧着你后娘拉着你爹背着人在墙角下又拉手又摸脸地叽叽咕咕,你爹不知塞了什么给你后娘,你瞧一瞧,家里少了什么,不就知道了?”袁氏早忘了自己往姜汤里兑了冷水,说得口干,就有一口没一口地呷着。   兰芳砰地一声将碗砸在厨房外石台子上,也不管蛋液飞溅出来,对着屋子里喊:“兰城!兰城?”   呼喊两声后,吕三前头留下的十五岁儿子吕兰城皱着眉不耐烦地咬着核桃出来,“什么事?”   “姓薄的偷了家里东西去看姓邬的了,你去瞧瞧,把咱们家东西拿回来。”兰芳很是利落地使唤兄弟。   吕兰城一听火冒三丈,跳脚说:“爹前儿个背着咱们偷偷摸摸地给邬音生送了一身衣裳还不够?那女人还敢偷咱们东西了?”将嘴里核桃咯吱一声咬碎,呸地一声吐在地上,脚往地上一蹬,就风风火火地向邬家去。   作者有话要说:   ☆、施以援手   兰芳转身端起碗,去厨房里炒鸡蛋。   袁氏端着只剩下一半的姜汤,幸灾乐祸地跟在吕兰城身后,走出一截路,将身子藏在巷子里,一边瞧着,一边拉住过往的下人。   “怎么了?”有人疑惑不解地听着邬家里头的动静问。   “姓薄的偷了吕家东西给姓邬的儿女送去呢。”袁氏不屑地撇嘴,“据我说,像是咱们这样年纪轻轻就守寡的,安安分分守着儿女过就得了,改嫁做什么?害得自己里外不是人,更苦了一双儿女。”   谁人不知,袁氏要嫁吕三不成,才改口一心一意为死鬼守寡。听她说,只是跟着笑。   “滚!滚出去!”邬家屋子里,传出邬音生还有些稚嫩的狠辣呼声。   “小兔崽子,偷了我们家东西,还敢大声嚷嚷?”吕兰城毕竟大上两岁,高出邬音生许多,提着邬音生耳朵将他丢出门外,就用力地拿着脚踹。   邬音生在府中习了武,挨了一脚后敏捷地跳开,待要踹上吕兰城一脚报仇雪恨,偏生被他娘薄氏抱住了手脚。   “音生,你大哥不是存心的!兄弟两个别闹了,叫人笑话!”薄氏徒劳地苦口婆心劝说。   邬音生蹬腿要踹,偏被身量高挑的薄氏按住,恨得咬牙切齿。   “谁跟他是兄弟!没人要的杂种!”吕兰城趁着后娘抱住邬音生,攥着拳头向邬音生身上招呼。   “哥哥——”病得脸颊绯红的邬箫语穿着单薄的衣衫飞身跑了出来,双手抱住吕兰城的腿,“大哥,别打了,娘送来的东西,我们不要了,咳咳——”   “谁是你大哥!”吕兰城抬脚踹向邬箫语。   痛呼一声,邬箫语捂着肚子趴在地上。   “妹妹!”邬音生再不顾忌娘亲薄氏,一肘子向身后捣去,待薄氏哎呦一声放开,就扑到邬箫语身上护着她。   “该死的杂种!”吕兰城啐了一声,闯进邬家屋子里,抱出一包衣裳、点心、铜钱洒在地上,最后将一只蝴蝶风筝揉烂了丢在地上,趾高气昂地对薄氏说,“知道你现在是谁家人不?不要脸的,敢偷我们吕家的东西补贴邬家!”   “我爹做的风筝!”邬音生扑过去捡。   吕兰城机不可失地狠狠地踩住他的脚,用力地一碾。   邬音生满脸狰狞抱住吕兰城的腿用力,头一低,牙齿如铁钳般紧紧地钳住吕兰城腿上肥肉。   “嗷——”地一声,吕兰城向后跌去,疼得不住蹬脚,偏生一脚脚重重地落在邬音生脸上后,邬音生愣是不松口。   “流血了!要死了!”吕兰城惶恐之下,脸色煞白,再不嫌弃薄氏了,伸手向薄氏够去,“娘,快救我!”   “音生,不能咬!”挨了一肘子没缓过劲的薄氏拼了命地上前,抓住邬音生后伸手去抠他牙齿,一摸,果然摸到温热黏糊的血,就哭嚎着伸手拍打儿子后背,“松口,音生,快松口!”   “贱、人。”邬音生满脸血水地转过头来,一巴掌扇在薄氏脸上,用力地将紧贴着他的薄氏推开,错愕地望见薄氏衣裙下,小腹微微隆起,急红了眼,起身后,一脚向薄氏肚子上踹去,“贱、人!没有男人会死?安心守寡会死?”   薄氏嘴大大地张开,痛得叫不出声音来,一双眼睛极力地睁大,好半天才吸了口气,只觉身下有东西流出,颤抖着手去探,再将手抬起来,手指上染满了血水。   邬音生满脸木然地站着。   邬箫语哇地一声,嚎啕起来,“娘亲——”   “住口,咱们没有娘亲!”邬音生喝令一声。   邬箫语颤抖着闭了嘴,哆哆嗦嗦地拉着邬音生的袖子,“娘亲——她会不会死?”   “死了才干净!”邬音生咬牙切齿地说,嘴上还沾着吕兰城的血。   “都是你,都是你害的,你咬掉了我一块肉!”吕兰城背靠着门槛,抱着腿躺在地上打滚。   “怎么了,怎么了?”被人喊来的吕三手背上还沾着算账留下的墨水,望见儿子打滚、续弦捂着肚子身下一滩血水,吓得一呆后,抢先去抱起儿子,卷起他裤腿去看,只见深深的牙印陷在皮肉中,一块肉已经悬挂在腿上。   “哎,三哥,是嫂子来给音生、箫语送东西,兰城跟着来瞧,结果两边打起来了,音生先咬了兰城一口,又踹了嫂子一脚。”袁氏已经将一碗姜汤喝完,将碗挂在手上,兴味盎然地瞧着震怒的吕三:叫他有眼无珠,没挑上她!   “三哥……”薄氏向吕三伸出手,身为奶娘,一双手保养得细细嫩嫩,仿佛二八少女的柔胰。   “爹,都怪这贱、人!儿子腿要瘸了,要瘸了!”吕兰城滚在吕三怀中。   吕三咬牙切齿,抡圆了臂膀向邬音生脸上扇去,“狼心狗肺的东西!连自己个娘都踹?!自己个兄弟都咬??”   邬音生眼冒金星、双耳鸣叫不止,紧紧地搂着护着妹妹,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性子挺倔啊!”吕三将邬箫语从邬音生怀中扯出来,将邬箫语摔到一边,抓着邬音生的肩膀一连扇了三巴掌。   “三哥,不怪音生,是我自己个摔的……”薄氏满脸泪光不忍地扭过头去。   “唷,三哥好容易盼来了老三,一下子就被嫂子你摔没了。”袁氏抱着手臂,跟旁边围观的三姑六婆挤眉弄眼,“你说,嫂子是不是还惦记着前头的,所以一心一意向着音生、箫语两个?”   “指不定呢。”好事的连连附和。   “三哥……”薄氏赍恨地瞅了一眼煽风点火的袁氏。   “混蛋!”吕三将邬音生向墙上一摔,双眼通红地走到薄氏身边,甩手在薄氏粉嫩的脸颊上用力一扇,“贱、人!兰城要有个三长两短,你给我等着!早知道招惹了这么个祸害来,还不如一直姘着混日子省事!”抬手将儿子吕兰城架在肩膀上,又冲着薄氏重重地一呸,“不用回吕家了,就在邬家陪着你那对野种!”   “三哥……”薄氏扶着墙蹒跚地站起来,顾不得身下血水淋漓,捂着肚子踉跄地跟吕三走。   “娘,别走。”邬箫语跪在地上抓住薄氏染满鲜血的裙子。   邬音生奄奄一息地躺在墙角,愤恨过后,犹如抓住救命稻草般,巴巴地看着薄氏。   薄氏嘴唇颤抖着,伸手一根根掰开邬箫语的手指,噙着泪,踉跄地跟着吕三向吕家走去。   “娘——”邬音生在心里喊了一声。   “连自己个娘都打,太狠毒了,老爷也放心叫他跟少爷、小姐们一起读书?”   “就是,我瞧着,就是个小狼崽子。”   “听着吕三话音,姓薄的是早跟吕三勾搭上了?”   “只怕早不干净了呢!”   ……   风言风语传来,邬音生睁大眼睛,后悔冲动了,他该像韩信一样,忍下胯下之辱,假以时日,再将这对狗男女千刀万剐……   “哎,宋管家来了。”有人说了一声,瞧热闹的一哄而散,就连袁氏也端着碗回三晖院“复命”去了。   “宋管家?”邬音生满脸创伤地躺在地上。   “哥哥。”邬箫语啼哭着,趴在邬音生身上。   宋止庵蹙着眉背着手,佝偻着后背走来,叹息一声,弯腰将邬音生靠着墙扶起来。   “……管家……,我还能……读书……”邬音生因风言风语,全然忘了满身的伤痛,满心里只惦记着这事。   “哎,虽三老爷看重你,但学堂里不光有三房的少爷、小姐,还要顾忌着其他两房呢。”宋止庵叹息一声,“你踹了亲娘的事,已经叫老夫人、大夫人、二夫人知道了。”   “老夫人要……”邬音生猛然睁大眸子,慌张地抓着宋止庵的手,“宋管家……箫语在凌家……我不能……”   不管是被打发去庄子里,还是发卖,他都不能撇下妹妹。   “哎,老夫人已经发话了。”宋止庵无奈地摸着邬音生的头,“你是个心志坚定的,将来必成大器,坏就坏在脾气太过急躁,日后千万改了吧。”   “管家大伯——”邬音生软软地跪在地上,要磕头,却一头栽倒,“大伯……”   “求我也没用,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去了别人家,兴许还有一番造化呢?有道是乱世出英雄,这世道对黎民百姓不是个好年月,但对有志气的,却是个好世道呢!”宋止庵轻轻地拍了拍邬音生的后背。   恍如听说妹妹被凌韶吾推下桃花溪般绝望,邬音生满眼死寂,怔怔地看着宋止庵一言不发。   “哥哥!”十一岁的邬箫语听出哥哥要被发卖出府,紧紧地抱住邬音生的后背瑟瑟发抖。   两个穿着布衣的下等仆人走来,邬箫语护着邬音生不许人动他,“是吕兰城先来找麻烦!为什么要发卖我哥哥?”   “让开吧,眼看就天黑了,此时出府,兴许有那个命进了纡国公府呢!”   “哼,说什么天方夜谭?这样狠毒的狼崽子,纡国公府肯要?没得再咬了人,还得咱们侯爷登门赔不是去。”   两个下等仆人幸灾乐祸地说,一人抓着邬音生一个膀子,拖着他向外去,二人早看不得同是奴几,邬音生一个寡妇改嫁不要的小杂种竟然能陪着小姐、少爷读书!还跟着侯爷习武!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二人有意将他拖在地上磨蹭。   地上满是露出的小小尖石,不过几步,邬音生腿上便鲜血淋漓。   “哥哥!”邬箫语喊了一声,追上来,却被五大三粗的仆人推倒在地上,“哥哥——”   “放手!”斜地里冒出一声,头戴金冠、身披锦袍的凌韶吾背着手踏着一双粉底皂靴走了过来。   “五少爷——”绝望的邬音生,眼中焕发出希冀的光芒。   邬箫语慌忙跑上前去,被石子绊倒后,仰起头去看在蒙蒙黑的巷子里,熠熠生辉的凌韶吾。   凌韶吾蹲下身来,拿出一方锦帕捂住邬箫语破皮的下巴,将狡黠全藏在心里。   大妹妹说,直接把邬箫语丢进水里不好玩,得叫邬家兄妹反水才叫好。   “五少爷,老夫人吩咐下话了。”两个五大三粗的仆人毕恭毕敬地提醒说。   “我已经见过祖母了。”凌韶吾背着手,揉着手指上练剑才磨出来的茧子,“邬音生兄妹,爹娘都是我娘从柳将军府带出来的,我娘没了,他就归了我,他咬人打人,也由着我担着,我已经跟祖母说了,我对他管教不足,自愿闭门思过七日,从今以后,他就住在我那书房中,做了我的小厮。”   真好,能躲在房里,不用交出胡不归那老东西交代下来的文章了!而且还被他父亲称赞有担当呢!   两个仆人面面相觑,宋止庵忙慌上前,拱手说道:“既然五少爷这般说,就依着五少爷的话办吧。”   “是。”两个仆人悻悻地松手。   “小的先走一步。”宋止庵虽疑惑素来不喜邬音生阴沉的凌韶吾怎会愿意救邬音生,但手头上给柳老将军准备的生辰礼还不齐全,也懒怠再管。   “五少爷——”邬音生惭愧地仰望着凌韶吾,素来满是阴霾的眸子,被凌韶吾脸上大大咧咧、灿若金乌的笑容点亮。   “起来吧,去我那书房,叫德卿、孝卿几个伺候着养伤。”凌韶吾矮下身来,将邬音生肮脏的臂膀搭在自己那在暗中隐隐发光的锦缎衣裳上,纡尊降贵地搀扶着他走。   “……五少爷,早先的事……”邬音生感激之下,依旧不忘多疑。   “先前的事,还提什么?左右你们都是我母亲留下的,闹归闹,打归打,说来,咱们还是比其他人亲近。”凌韶吾微微蹙眉,大妹妹是这样交代的不?记不得了,反正差不离。   “哎。”疑云散开,邬音生感激、惭愧地望着凌韶吾皎若明月的半边脸颊。   “五少爷。”邬箫语怯懦地跟着,满目崇拜地仰望着凌韶吾。   “你向三晖院去吧,八小姐等着你呢。”   “哎。”邬箫语咬住嘴唇,小小年纪,脸颊上浮现出一抹绯红:五少爷,跟清让一样体贴!   作者有话要说:   ☆、书骨诗魂   夜渐渐凉了,白日不知去向的鸟雀纷纷还巢。   邬箫语捂住嘴,将到了喉咙边的咳嗽忍下,小心翼翼地踩着烛光走进三晖院院内,偷偷地打量了一番三晖院里的婢女,真丑!   懵懂间,邬箫语觉得自己在三晖院里大有一番作为,且先夫人柳如眉留下的三个子女关系亲密,料想,比之留在洪姨娘那,她更能常常见到凌韶吾……   人真是怪,残霞下,才被一脸凶神恶煞的凌韶吾吓得半死,转眼间,又因他很有担当地拔刀相助感激涕零……   “快去睡觉吧,正房屋后挨着的两间退步,是咱们不值夜时歇息的地方,你去睡吧。”梨梦挽着邬箫语的臂膀,怜惜地说:“真瘦,难怪小姐给你留了肉羹。”   “肉羹?”邬箫语后悔听从娘亲吩咐去招惹五少爷了,先夫人留下的少爷小姐,都是好人——比为讨好继子继女一根根掰开她手指头的娘亲还要好。   “去吃吧,小姐有些头疼脑热,料想你也差不离,早吩咐人给你准备药了——只是,别声张,不然,万一有人嫌你病了要将你撵出去,你出去了,谁照顾你?”梨梦眸中藏笑,亲昵地挽着她走进已经铺好被褥的退步中。   杨柳、丽语两个,本躺着休息,也忙慌起身照料邬箫语。   她们长得丑,定是觉得她将来会出息,所以抢着巴结她呢。邬箫语望见三晖院满院子平庸之辈,衬得她一枝独秀,不禁有些飘飘然,心安理得地由着杨柳、丽语、梨梦三个伺候。   “快吃药吃粥,睡下吧。”梨梦催促着,一双眼睛亮晶晶地,艳羡地望着肤白如雪的邬箫语。   “哎。”邬箫语捧过碗,一摸,凉的,才要开口请梨梦三个替她去热了肉粥、汤药,忽然听见退步里间躺着的袁氏咕哝一声“聒噪死个人了?还叫不叫人睡了?”   梨梦竖起手指,冲着邬箫语嘘了一声。   肚子咕咕叫了起来,邬箫语讪讪一笑,初来乍到不敢多事,闻着肉粥香味,咳嗽两声,再顾不得热不热,拿着调羹大口大口地往自己嘴里扒拉。   “吃过了,就赶紧睡下吧。”梨梦亲自搀扶着邬箫语在床铺上躺下,替邬箫语盖了被子,才走出去。   杨柳关了门后,紧跟着出来。   “我要她一生三灾九难,离不开汤药。”梨梦眯着眼瞅着退步,眼前浮现出邬箫语那白玉无瑕肌肤,犹如百爪挠心般,嫉妒得不行。   “……你是说,小姐喜欢她?”杨柳气愤地问。   “哼,”梨梦轻轻地嗤笑一声,用力地踩了一脚墙角下的一本油绿芭蕉,“我进了三晖院就没打算叫人骑在我头上!姓邬的,且叫她得意两天!”   八小姐竟然那般体贴她,给邬箫语肉粥、汤药!简直是,岂有此理!   “哎。”杨柳慌忙答应了。   “你回去吧。”梨梦向自己个身上闻了一闻,脚步轻缓地走进凌雅峥房内,走到东间榉木拔步床边,轻柔地撩开帘子。   凌雅峥平静地躺在床上,还没睡。   “邬箫语睡下了。”梨梦的声音轻柔得不能再轻。   “她病得厉害吗?她比你们年纪小,多让着她一些吧。”   “是。”梨梦违心地答应着,疑惑地想,是因她容貌比不得邬箫语,凌雅峥待她才不似待邬箫语那般细心?   “明儿个一大早,若是夫人那打发人来求情,将人支开,再,将隔壁的侯妈妈也支开,叫孟夏的娘仔细瞧着,老夫人究竟是怎样处置的。”凌老夫人凌古氏怎样处置,关系到一件十分要紧的事,那就是,凌尤胜的所作所为,凌古氏究竟是被瞒在鼓里,还是心知肚明。   “哎。”梨梦矮下身来,轻柔地问:“小姐说的生肌药方……”   凌雅峥伸出手摸了一下梨梦脸上的伤疤,“这药你也听说过,是昏君给妖后配下的,最是有效。咱们要不活出个人样来,怎么弄来这药方?”   这生肌药方,是前一世,凌雅嵘被太子良媛谋害跌破额头后,凌韶吾、凌雅峥兄妹二人历经万般艰险,连累得知交关绍落在季吴皇朝残暴无道的太子齐南津手上后,才换来的。   这辈子,她琢磨着,该将那道被这生肌良药抹去的伤痕,再还给凌雅嵘……   梨梦双眼锃亮地跪在床边,“小姐放心,不管小姐吩咐下什么事,梨梦一定为小姐办到。”   “上床睡吧。”凌雅峥收回手。   “哎。”梨梦屏气敛神地将身上那褪色的衣裳脱下,轻轻地走上床,脚下丝绸的绵软叫她心旷神怡,小心翼翼地躺在床里头,嗅着被褥中清雅的香气,不敢去碰凌雅峥。   凌雅峥紧紧地搂着梨梦的脖子,蜷缩在她怀中。   长夜漫漫,更声阵阵,梧桐树上浅淡的花朵在一阵风后,簌簌落地。   幽深的巷子前,吱嘎一声,角门慢慢开启,一个披着黑色羽纱披风的窈窕纤巧身影闪出角门,裹挟着一阵摄人心魄的清芬,婷婷袅袅地在一个灰衣管事引领下,匆匆地向前院书房去。   到了前院书房,管事在门房里等着,那倩影摇曳生姿地走到门前。   叩叩——   谢莞颜额头抵在门框上,伸出素手轻轻地敲打门窗。   “三更半夜,门外何人?”一道清朗的声音不高不低地传来。   “小女子乃是深山狐仙,见郎君挑灯夜读,特特前来,红袖添香。”谢莞颜抿着一张樱桃小嘴,微微地笑着。   “哎,十年生死两茫茫,我哪里是挑灯夜读,明明是缅怀亡妻。”   “这正好,料想你亡妻长埋地下,也甚是寂寞,只怕早忘了男男女女如何互相取悦,待小仙我,舍出这千年道行,叫你亡妻见识见识,什么叫做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谢莞颜抑扬顿挫地缓缓开口,最后一个数字,恍若绵柔的美酒,余韵久久不散。   “多谢狐仙姐姐恩典。”门窗倏然开启,凌尤胜急不可耐地伸出手将谢莞颜扯进门内,关门之后,将她压在小几上,恰对着一幅幅瓌姿艳逸、仪静体闲的美人图,手上一挥,将黑色羽纱披风抛在空中,利落地解下薄如蝉翼的衣带,便急不可耐地凑上去。   闷哼一声,谢莞颜玉手紧紧地抓住小几,得意地望着画像上或赏花或扑蝶的柳如眉,不时伸手勾住凌尤胜脖颈,将小巧的丁香舌送上。   二人虽已经是明媒正娶的正经夫妻,但为掩人耳目不露出一丝破绽,一年到头能肆无忌惮欢好的时日并不多。   于是谢莞颜示威地瞅了两眼柳如眉的画像后,再把持不住,旷夫怨女般搂着凌尤胜心无旁骛地同赴云雨巫山。   “别弄出来……我还想替胜哥生个儿子。”谢莞颜皓齿咬住朱唇。   凌尤胜一颤。   谢莞颜得偿所愿,仪态万方地跪在地上替凌尤胜收拾干净,这才给自己收拾,瞧见书案上,又是一幅柳如眉的新画,便嫉妒地说:“胜哥又给她画,什么时候,也给莞颜画上一幅?”手一动,一方研磨得均匀细腻的墨水,倾倒在了桌上那眸含秋水、腮惹春风的脸上。   这一句恰踩到凌尤胜的脚痛,凌尤胜懊恼地拍开谢莞颜的手,忽然重重地握拳砸在书案上。   原来,凌尤胜少年时便有“铁画银钩、书骨诗魂”之称,待发妻柳如眉过世后,一为不失去前岳父柳老将军这有力的靠山二为彻底洗脱谋害柳如眉的嫌疑,凌尤胜就将诸般心思都花在扮痴情上,既然以字画扬名,笔下自然要留下柳如眉的神韵,一连十年,日思夜想回忆柳如眉生前一颦一笑,一丝一毫在宣纸之上精心雕琢柳如眉眉眼。   不料竟像是走火入魔一般,本在字画技艺上已经炉火纯青的凌尤胜,竟然除了描画柳如眉,再画不出旁的——为这缘故,凌尤胜对已化作白骨的柳如眉怨憎与日俱增。   虽说谢莞颜是朵解语花,但这难言之隐,凌尤胜万万不肯说给深深拜倒在他才情下的谢莞颜听。   谢莞颜眸子一动,疑心凌尤胜心里有了旁人,擎着一只夜光杯,含情脉脉地将一杯菊花酒递到凌尤胜唇边。   凌尤胜为掩饰,握着她的手一饮而尽。   “胜哥,还记得每年的今日,都要为莞颜做的事吧?”谢莞颜紧紧地搂着凌尤胜的脖颈,“莞颜当年拼尽一切,跟前程大好的程九一退亲,在子规巷里不人不鬼地跟了胜哥两年,如今虽进了府,但跟胜哥说句知心话都要躲躲藏藏,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鼻子一吸,登时涕泪涟涟。   凌尤胜惭愧地说:“莞颜,放心,我凌尤胜今生绝不负你。小不忍则乱大谋,忍下这几年,待柳如眉的父兄将嵘儿送进纡国公府,待纡国公得了天下……谁还敢拦着咱们郎情妾意?”   谢莞颜握着一方水红丝帕轻点眼角,“莞颜不在乎功名利禄,只在乎胜哥这颗心。”   凌尤胜轻轻地在谢莞颜头顶一吻,“小妖精,我这颗心都是你的,哪里还容得下别人?再吃两盏酒,我给你出气。”   “哎。”谢莞颜欢快地答应着,也不用夜光杯,拿了白瓷酒壶,高高地悬着酒壶向下倾倒酒水。   凌尤胜忙伸着脖子去接,酒水淋到谢莞颜脖子上,便吻到她脖子上。   不知不觉间,两壶酒下肚,凌尤胜一手提着酒壶豪饮,一手擎着湖笔,豪气万千地在柳如眉画像上横七竖八地画起络腮胡须,毁了一张,甚觉解恨,诗兴大发写下几句淫词艳曲,就又去画另一张,“待我给仪静体闲的柳大小姐添上胡须,叫她生出威武霸气来,不叫地下的小鬼欺辱了。”   “哎,这才是正经的良人该干的事。”微醺的谢莞颜欢呼雀跃,双手将砚台捧到凌尤胜面前。   每年的今时今日,凌尤胜都要毁了一年里画下的代表对柳如眉痴心不改的画像,以安慰一年到头不得不在人前受他冷落、鲜少能与他欢好的谢莞颜。   谢莞颜的笑声怂恿了凌尤胜,凌尤胜越发地才情汹涌,将一年里忍辱负重画下的美人图全部糟蹋了,最后踢着掉在地上的酒壶,脚步踉跄地倒在贴着南墙摆下的榻上,无精打采地揉着头。   外间响起了五更的梆子声,解了心头大恨的谢莞颜心里一惊,不知不觉竟然耗到这个时候了?走向明间里拿了黑纱披风披在身上,手扒在百宝槅子上,顽皮娇俏地说:“胜哥,本仙姑去了?”   “去吧,你这采了我精血的小妖精,墙上的画,留着明儿个齐忠进来烧了。”凌尤胜醉醺醺地嬉笑一声。   谢莞颜走来,体贴地替他盖上了一方绒毯,好整以暇地观望了一回柳如眉画像上的污言秽语,兴致大好地转身向外去,开了门,向左右望了一眼,不见齐忠接应,心下狐疑,再走出书房院门,依旧不见齐忠。   “死哪去了?”谢莞颜紧紧地裹住披风,眼瞅着开角门的时辰快到了,疑心齐忠在角门处等她,望见庭院中没人,借着天还黑着大着胆子走了出来,东张西望地就向角门上去。   正东张西望,忽然一桶腥臭的粪水迎面泼来。   作者有话要说:   ☆、打顺溜了   不等吓得神魂不定的谢莞颜回过神来,背后忽地有人嚎叫“三夫人?”。   谢莞颜忍着恶心向脸上一抹,回头瞅了眼背后的人,再回头,泼了她的人已经腿脚利落地跑远了。   遭了,被人算计了!   醒悟过来,谢莞颜捂着嘴呕吐起来,边吐边向角门上闯。   “三夫人?”冷不丁,又是一声嚎叫。   谢莞颜听见一阵脚步声,身子吓得钉在地上,回头,就见马厩中走出一群人,为首的,竟是致远侯凌咏年、镇南将军柳承恩,随后的,便是凌大老爷凌尤坚、凌二老爷凌尤成,乃至管家宋止庵等等。   “老三媳妇,你怎么在这边?”凌咏年皱着眉看着一身粪水淋漓的三儿媳妇,拿着手在面前扇了一扇,这一身的骚臭味中夹杂着酒气,俨然是吃醉了酒撞上倾倒粪便的仆从。   谢莞颜忍不住隐隐作呕,尴尬难堪地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后院,没开门。”柳承恩皱着鼻子忍着臭味,向凌家后院望了一眼,“人是从书房里出来的?不然,大家夫人,难道还能是从府外回来……”忽然醍醐灌顶,不理会凌咏年,便大步流星地凌尤胜书房走去。   “不能去!”谢莞颜忍不住叫了一声。   柳承恩嫌恶地看她一眼,走到凌尤胜外院书房院门外,抬脚一踹,院门竟然没锁。   “老将军,老将军!”吃得醉醺醺的齐忠慌慌张张地张开手臂阻拦。   “滚!”柳承恩握着拳,抬腿就是一脚,踹开齐忠后,大步流星地走进去,远远地闻见酒味,再一脚踹开书房门,跨步进去便不禁怒发冲冠,只见满屋子爱女画像上,被人肆意涂抹,并写下污秽之言,再向里头去,就见素来光风霁月、痴情不二的女婿此时嘴角流涎、形容猥琐地躺在榻上呓语。   “莞颜……莞颜……”   柳承恩太阳穴上突突地跳,重重地咳嗽一声,不见女婿醒来,伸手提起瘦削的女婿,踱步向外走。   “亲家公!”   “柳老将军!”   凌尤坚、凌尤成抬脚进来,望见这屋子里的场面,也是大吃一惊。   凌尤成偷偷地抬脚将擦拭过污物的帕子踢到椅子下。   柳承恩提小鸡一样地提着烂醉的女婿,“好一个致远侯府,请我来给良驹诊断,竟叫我看见这场面!莫非是要大义灭亲?好,实在是好!”提着凌尤胜一路走出书房,到了前庭,就将凌尤胜往跪在地上弱不胜衣的谢莞颜身上一推。   凌尤胜迷迷糊糊地醒来,磨蹭着挨到谢莞颜跟前,疑惑地问:“莞颜,你还没走?”见她发丝湿透,心疼地拿着袖子去擦,怜爱地一亲,“下雨了?”忽然闻见味道,立时趴在地上呕吐起来。   谢莞颜将头低到地上,心知她跟凌尤胜在劫难逃了——柳承恩要是好惹的,她跟凌尤胜岂会如履薄冰地做戏十年之久!岂会两情相悦也不能光明正大地团圆!   “柳兄——”凌咏年眼皮子跳了跳,这孽障!都是正经夫妻了,留在后院里随着他们怎样逍遥快活,没事窜到前院里鬼混什么?不,他虽不过问家事,但凌尤胜不是素来不喜这凌古氏给定下的续弦的么?怎会在原配忌日跟续弦在外书房里鬼混?   柳承恩扭头望了一眼凌尤坚、凌尤成,“凌老大、凌老二,劳烦两位将书房里如眉的画像都取下来烧了,日后,你们凌家这位胆敢再画我女儿,我柳承恩便拿刀砍了他一双爪子!胆敢再对外说痴情,我柳承恩便立时割了他那信口雌黄的口条!”   “亲家公,兴许误会了。”凌尤成堆笑,抬脚将踉跄起身的三弟踹回地上。   凌尤胜哼唧一声,醉眼朦胧趴倒在自己吐出的秽物上。   “误会?还能有什么误会?娶了新人,忘了旧人,也是人之常情,但这狗东西为什么人前装痴情、人后羞辱发妻?”柳承恩脸涨红如猪肝,背着手,将一只蒲扇大的拳头攥得咯吱咯吱响。   凌咏年紧紧地蹙着眉,不解柳承恩怎会气成这样——柳如眉早已入土,论理,凌咏年不该这样——待瞧见凌尤坚拿了一幅柳如眉的画来,不禁对凌尤胜大失所望。   “拿来,我且留着这罪证,其他的都烧了。”柳承恩伸出手夺过凌尤坚手上的画。   凌咏年也是怒火中烧,因理亏,背过身去:“柳兄说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柳承恩冷笑一声,“那就先打顺溜了。”   凌咏年眼皮子一跳,“宋止庵?”   “是。”宋止庵佝偻着后背,瞅了一眼迷迷瞪瞪尚且不知发生何事的凌尤胜,挥手对家中小厮说,“打,把三老爷打顺溜了。”   “……什么是顺溜?”小厮战战兢兢,不敢上前,毕竟这可是凌老夫人凌古氏最疼爱的小儿子。   “就是打得糊在地上起不来。”凌咏年心知一个拿不准,就要跟多年的至交好友断绝来往,与其等柳承恩动手,不如他自己个来个苦肉计,先将这眼前烂摊子收拾了再说——若是太平年月,没了一门贵亲一个老友也无甚妨碍,偏偏如今是乱世!少了一个臂膀,谁也拿不准凌家能不能熬过这乱世!于是上前一步,照着凌尤胜的肩头用力地一踹。   “打吧。”宋止庵对小厮摆了摆手。   小厮们提心吊胆地走上前,来回望了眼凌咏年、柳承恩,便三三两两地挥舞起拳头,瞧着气势十足,却并没什么力道。   “给谁挠痒痒呢?”柳承恩不屑地撇嘴。   “用力打,谁不用力,便拉去充军!”凌咏年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小厮们这才敢用力,打得兴致上来,再没顾忌,一拳拳一脚脚绝对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谁、谁打我……哎呦,父亲救命!”凌尤胜总算被打醒,望了一眼前面的父亲,拼命地伸手去抓父亲脚上靴子。   “老太爷,饶了老爷吧!”谢莞颜心疼地潸然泪下。   若是往日,这我见犹怜的模样,委实叫人心生不忍,偏生如今一身粪水,叫人瞧见了,一觉滑稽可笑,二心生厌恶。   这闷声作大死的东西!凌咏年背过身去。   “老太爷,您瞧瞧,顺溜了没有?”宋止庵小心翼翼地望着地上个哀哀嚎叫的凌尤胜。   凌咏年虽心疼儿子,但还得偷偷去看柳承恩脸色。   柳承恩攥紧拳头,依旧气不过,“果然酸腐文人信不得!口口声声痴情不二,连新娶进来的娇娘也不理会,单捡着模样像发妻的接进门!闹了十年,原来是唱戏给人看!”   “……兴许前两年是当真痴情,这二年渐渐地……”凌咏年待要替儿子说上一句,偏生又难以自圆其说,毕竟昨儿个白日里这厮还对着谁都神情哀伤地念叨说是柳如眉的忌日,只能发狠地吩咐,“打,打死了也无妨!”   一堆堆画卷从凌尤胜房中寻出,堆在一起,一把火后,随着蒸腾而上的火苗,化作一堆灰烬。   闻到烟味,凌尤胜彻底清醒过来,咧嘴哭号道:“父亲,我的画,我的画……”   “听见你岳父的话没……”   “柳某不敢做他岳父,他岳父可是姓谢的。”   “以后不许再画如眉!不许再提起如眉!”凌咏年惭愧地对好友抱拳,瞅了一眼哭得死去活来的三儿媳,忍不住隐隐泛呕,撇过脸去,“把三夫人拉到后院,交给老夫人处置去。”   谢莞颜一时间噤若寒蝉,不用人架,自己个失了魂一般随着宋止庵走了十几步,耳边满是凌尤胜的嚎叫声,可怜兮兮地问:“宋管家,柳老将军怎么会来?”   宋止庵淡淡地瞅她一眼,这位腼腆温柔的三夫人当真是人不可貌相,“老太爷好不容易得来的良驹这两日晚上有些闹腾,今晚上闹腾得尤其厉害,老太爷请老将军前来帮着看一看。”   谢莞颜心憋得厉害,连疼都感觉不到,又恨恨地转向一同跟来的齐忠,“你向哪里去了?”   齐忠浑身酒气张口结舌,这样的差事他不是头回子办了,偏生今晚上事多,一会子撞见一个闲扯上一回,一会子被人央求办事请去吃酒,谁知就那么耽搁了一会子功夫。   “三夫人,在小的跟前串供,小的可担待不起。”宋止庵提醒一声。   各处穿堂、角门,这会子已经洞开,各处的丫鬟、婆子、媳妇,尚未梳洗妥当,都因为前院凌尤胜的嚎叫声出来张望。   浑身恶臭、狼狈不堪的谢莞颜恰被看个正着。   谢莞颜恨不得钻进地缝里,究竟是谁算计她?浑浑噩噩地向凌古氏的养闲堂走,瞅见丫鬟晴柔、雨柔躲在人群中,就忙给她们两个使眼色。   反正落到这地步了,不如趁着柳承恩还在,给柳如眉留下的一对儿女下个绊子。这会子谁跟她亲近谁倒霉!   晴柔、雨柔两婢会意,从人群里悄无声息地退让开,顺着巷子,在一处穿堂外分开。   十四岁圆脸圆眼睛,无处不圆融可爱的晴柔提着霜色纱裙,气喘吁吁地跑进凌韶吾的寸心馆,按着胸口望着一大早就站在种满翠竹的庭院中打拳的凌韶吾,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快……五少爷,快去救救夫人……救救老爷……”   “怎么了?”凌韶吾停下手,从丫鬟念慈手上接过一方棉帕揩拭额头细汗。   晴柔噗咚一声跪在地上,“少爷,别问了,快些去吧。迟了,柳老将军要打死三老爷,夫人,兴许也会被休了呢!”   十二岁的念慈暗暗撇嘴,见凌韶吾要走,抢先一步拦在他面前,“少爷,要去,也要换一身衣裳,打扮得妥投当当,自己个先不失礼,才能据理力争,替老爷、夫人求情。”   “啰啰嗦嗦!晴柔急成这样,还换个什么衣裳?”凌韶吾心焦地一跺脚,“一准是洪姨娘又使坏对付母亲了!”见念慈不让开,用力地将她一推。   “少爷——”念慈踉跄了一下,脸上羞恼地涨红,对上地上跪着的晴柔得意的眼睛,连连咬牙切齿,想起凌雅峥叮嘱,又张开手臂上前阻拦:“少爷,要去,好歹带着九小姐一起去,老将军最疼爱九小姐,九小姐对着老将军一哭,老将军心一软,哪有不留情的道理?”她就不信,八小姐斗不过三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   ☆、母女情深   翠竹沙沙声中,晴柔在心中狠狠地啐了一口,娥眉微颦,西子捧心地捂着胸口说:“前面已经开始打了,九小姐年纪小,万一吓着她呢。”   “是叫九小姐吓一下要紧,还是老爷性命、夫人安危要紧?——不然,就是说,你虚张声势,老爷、夫人实际上没什么要紧?”念慈高高吊起的眼尾嘲讽地望向晴柔。   “哎!”凌韶吾又重重地一跺脚,想起母亲生前信赖的薄氏、侯氏每常说,若是凌尤胜没娶谢莞颜娶了旁人,进来个黑心烂肺的,还不知怎么折腾凌雅峥、凌雅嵘呢。于是果断地抬脚向芳草轩走。   “少爷。”晴柔提着裙子站起来,慌忙去追。   念慈快走两步抓住晴柔的臂膀,皮笑肉不笑地问:“晴柔姐姐,到底老爷、夫人惹上了什么事?”   晴柔不忿地将念慈推开,这小蹄子,等她将来进了寸心馆再收拾她!一理裙裾,口中喊着少爷,便忙向凌韶吾追去,追得腿脚发软,远远地瞅见芳草轩外,凌韶吾、凌雅峥兄妹两个相对站着,便放慢了脚步,疑惑地四处张望寻找前来求凌雅峥去前头求情的雨柔身影。   “咳咳,”凌雅峥拿着帕子捂住嘴,手上扶着梨梦,露出来的半张脸上,镶嵌着一双因咳嗽湿漉漉的眼睛,“快,快带上小妹妹,给父亲、母亲求情去——擒贼先擒王、解铃还须系铃人,祖父才是一家之主,外祖父才是系铃人,该领着小妹妹去前院向外祖父、祖父求情去。”   “大妹妹,你病成了这样……”一边是父亲、继母,一边是病重的大妹,凌韶吾左右为难,忽然骂道:“都怪你昨儿个跳进溪水里头,看吧,病成这样!”   “咳咳,别说了,快带着九妹妹走吧。”凌雅峥脚步虚浮,走了两步,便依靠在了梨梦怀中。   梨梦小心翼翼地搂着凌雅峥,蹙眉为难地说:“少爷,八小姐病成这样,您带着九小姐去吧。”   凌韶吾见凌雅峥几乎昏厥,一咬牙,走进芳草轩中,望见十岁的凌雅嵘梳着双童髻、发髻间垂下两道金丝缎带,模样煞是可爱,就拉住凌雅嵘的手,“走,给父亲、母亲求情去。”   凌雅嵘满面担忧,却情不自禁地四处张望:“侯妈妈……”   “侯妈妈看在薄妈妈面上,去隔壁探望生病的邬箫语去了。”十岁的云舒心乱如麻地说。   “薄妈妈……”凌雅嵘心里直犯嘀咕,娘亲、爹爹究竟惹上什么事了?娘亲一直叮嘱说不许她掺和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里头,这究竟算不算是乱七八糟的事?   “薄妈妈回家坐小月子去了。”云舒又回了一声,眼珠子滴溜溜转着,脚尖已经转向院外,就等着苗头不对去跟侯氏说话。   凌雅峥靠着梨梦慢慢地走了进来,瞧见凌雅峥小小的脸为难地皱成一团,心里明白,她已经知道自己是谁下的种了。   “咳咳……嵘儿,快跟着哥哥去吧……迟了,万一母亲被休了,咱们怎么办?”凌雅峥不住咳嗽。   休了!凌雅嵘一震,“什么事这样厉害?”   “听说,前面已经打得皮开肉绽了。”梨梦不轻不重地添了一句。   凌韶吾一听,抓了凌雅嵘小手就向前面奔去;凌雅嵘决心去瞧瞧凌尤胜、谢莞颜两个能闹出什么事,也跟着跑。   “哎,少爷——”芳草轩外,晴柔瞅见凌韶吾拉着凌雅嵘跑出来,赶紧追上。   “晴柔姐姐,你怎么不去喊十少爷给老爷、夫人求情去?”念慈紧紧地抓住晴柔的臂膀,“不如,我去喊十少爷?”手一松,就向谢莞颜住着的丹心院跑去。   “哎,你这……”晴柔为难地来回望了一眼,权衡一番,终究选了去追念慈。   “这三个字,写的真好。”凌雅峥扶着梨梦仰头去看芳草轩匾额上谢莞颜写下的字,手上握着帕子,瞅见云舒慌里慌张地去寻侯氏,轻轻地嗤笑一声。口说无凭,她一定要叫凌韶吾,自己个睁大眼睛瞧一瞧,凌尤胜、谢莞颜、侯氏、晴柔这些人,究竟是些什么货色。   梨梦低着头微微一笑,向三晖院一撇嘴,“侯妈妈出来了。”   凌雅峥侧头去瞧,只见不过三十出头的侯氏丰腴肥美的身子焦急地向前追赶凌韶吾,善恶到头终有报,等着瞧吧!   凉飕飕的晨风带着露水吹拂大地,侯氏心急地甩开步子追赶凌韶吾,恰撞见墙角下雨柔不住地拿着帕子擦拭裙摆,就站住了骂道:“一大早的,你在这擦什么裙子?”   “一个不长眼的老婆子将花肥撒在我裙子上了。”雨柔懊丧地拿着帕子擦裙子,“这是今春才做下的!”那老婆子倒是闪得利落,等她把她揪出来,看她怎样求爷爷告奶奶!   “这会子了,你还在乎这个?五少爷拉着九小姐去求情了!”侯氏一跺脚,浑身的艳肉一颤,叫人心痒。   “什么?这一会会功夫!”雨柔再顾不得裙子,慌忙跟着侯氏去追,二人路上瞧不见凌韶吾、凌雅嵘身影,忙向凌古氏的养闲堂跑去。   在后门上撞上宋止庵的儿媳妇宋勇家的,侯氏赶紧地问:“五少爷、九小姐进去了?”   “哪呢,五少爷拉着九小姐向前院去了。”宋勇家的抱住臂膀,瞅了一眼跑得两颊绯红的雨柔,嘲讽地呶了呶嘴,“哎,雨柔,你知道你家夫人半夜里偷溜到前院书房吃酒不?”   雨柔讪讪地一笑,拉扯了一下侯氏的衣衫。   侯氏对着宋勇家的一笑,领着雨柔顺着巷子,就要闯过角门。   “哎,女子不可窥探二门,快回去。为三夫人闹出来的事,门上的小厮、看门的管事,都要换了一片呢。”门上看门的小厮伸出手阻拦。   侯氏眼皮子乱跳,谢莞颜那样聪慧,能闹出什么事?堆笑说:“九小姐年纪小,我是她奶娘,她离不得我……小哥容容情吧——不然,回头吓着了九小姐,谁把她领回来?”   门上小厮听了,就放手叫侯氏出去。   侯氏大老远听见凌雅嵘哭声,提着裙子向前面跑,望见前庭中,柳承恩、凌咏年、凌尤坚、凌尤成都在,慌忙跑过去跪下,将同样跪下的凌雅嵘紧紧地抱在怀中,准备趁着无人在意将凌雅嵘抱回后院。   “你,为这孽障,还有那女人求情?”先前还冷静自持的柳承恩怒发冲冠,露出满口冷森森的牙齿攥着拳头瞅着外孙。   凌韶吾跪在地上,磕头说:“外祖父,母亲一直将我们视作己出,便是她一时惹恼了外祖父,还请外祖父顾念着孙儿,放过母亲这一回——莫被小人蒙蔽了,错怪了好人。”   柳承恩冷笑一声,昔日祖孙相见其乐融融,他还没察觉,如今冷不丁地,竟见着外孙跟继母那样亲近,“你可知道,这孽障、那荡、妇做了什么?”   凌韶吾讷讷地跪在地上,心乱如麻地想着斯文、腼腆的谢莞颜能做什么荒唐事?   “你这样也配为人子!”柳承恩气恼之下,将柳如眉被毁的肖像展开给外孙看。   凌韶吾已经有十四岁,虽还有些孩子气,但伙伴间说说笑笑,也看得懂一些淫词艳曲,此时一望母亲画卷,登时目龇俱裂,恨恨地转头看向地上呲牙咧嘴的凌尤胜,“父亲怎能做出这种事?”再回忆谢莞颜素日言行,只觉自己被人彻头彻尾地愚弄了一场,“那贱、人,一定要休了她!”   侯氏怀中,凌雅嵘颤抖了一下,轻声地说:“哥哥,母亲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么能……”   “为什么不能?”柳承恩最疼爱小外孙女,唯恐吓到她,按捺住心中怒火,极力地和颜悦色。   “母亲……总之……”凌雅嵘张口结舌,牢牢地记着谢莞颜叮嘱不可露出蛛丝马迹的话,低着头不再言语,只拿着水汪汪的眼睛不忍地看着凌韶吾,等着凌韶吾改了心思替谢莞颜求情。   “外祖,一定要休了那女人!”凌韶吾紧紧地攥着拳,愤恨地瞪着羞辱他母亲的凌尤胜。   凌雅嵘战战兢兢,凌尤胜哼哼唧唧。   “柳兄。”凌咏年听着儿子呻、吟,呼唤一声。   “七出之中,一个淫字,足以休了那女人了吧。”柳承恩思忖着如何为九泉之下的爱女报仇雪恨。   凌雅嵘心里直打鼓,黑漆漆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凌咏年,待见凌咏年点了头,忍不住挣脱开侯氏的怀抱,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祖父、外祖,母亲跟父亲是正经夫妻,兴许是母亲一时要去安慰父亲,拦不住父亲吃醉了胡描乱画也不一定!”   凌韶吾目瞪口呆地望着凌雅嵘,“嵘儿,你胡言乱语什么?你还叫女人母亲?”   “死者已矣,生者为大……”凌雅嵘心虚地将话音咽进肚子里。   侯氏赶紧地抱住凌雅嵘,目光闪烁地轻声提醒道:“九小姐放心。”   手上握着女儿画卷的柳承恩,怎么琢磨着,侯氏嘴里放心二字都不对劲,忽然想起凌尤胜书房院子外阻拦他的管事恰是侯氏的男人、柳如眉的陪房,快走劈手向侯氏丰盈的脸颊上扇去,“你们两口子究竟是何居心!一个替那对狗男女把风,一个将小姐教得认贼做母,眼见亲娘受辱,还口口声声为那贱、人狡辩!谢氏生的种都没来求情,吃亏受辱的如眉生下的两个反倒巴巴地跑来了!”   又是一巴掌过来,侯氏眼冒金星,耳朵钻心地疼,模模糊糊总觉柳承恩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牛皮鼓般传来,忙捂住耳朵,只觉耳内有热流流动,暗道不好,要耳聋了!   一句话惊醒了凌韶吾,谢莞颜生的凌睿吾都没来,他这继子巴巴地跑来求什么情?晴柔,她是有意的!   “好好想想你是谁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柳承恩紧紧地握着爱女画卷。   凌韶吾脸色苍白,悔恨地跪着,只觉自己昔日袒护谢莞颜实在愧对泉下的柳如眉,头重重地往地上一磕,“孩儿对不起娘亲!”   凌雅嵘泪眼婆娑,只觉谢莞颜要完了,又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求祖父、外祖别休了母亲!母亲将嵘儿视作己出,这分真心,断然没有作假!……母亲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小妹——”凌韶吾忙出声喝止。   “别拦着,叫她磕。磕得头破血流,我便饶过姓谢的!我柳承恩说话算话。”秉性刚烈的柳承恩一双虎睛淬火地瞅着奶娘侯氏,但看凌雅嵘跟谢莞颜“母女”情深到什么地步!   凌咏年尴尬地咳嗽一声,“柳兄……”见柳承恩举手制止,便握着拳干站着,当年是他仗着跟柳承恩的交情巴巴地替儿子求娶柳如眉,此时理亏,就顺着柳承恩的话说:“都听柳兄的。”   当真要休了……   磕,还是不磕?磕得头破血流,就失了柳承恩宠爱,日后再无转圜余地,且万一留下伤疤,这辈子前程都毁了;不磕,娘亲就要被休出致远侯府,且顶着个淫字,再没脸见人……   ——嵘儿,你爹爹是个无能之辈,你万万不能丢了柳家这靠山!   ——嵘儿,娘亲、弟弟将来能不能在致远侯府扬眉吐气,全看你的了!   凌雅嵘啜泣着回忆谢莞颜的叮嘱教导,心里一横,咬牙切齿说:“姓谢的贱、人,胆敢侮辱母亲,可、可见她对我的好,都是虚情假意!”   趴在地上哼哼唧唧的凌尤胜已经被打得酒气散尽,震惊、诧异地用力抬头看了爱女一眼,头又垂到地上。   脚步声纷至沓来,凌咏年无奈地回头望了一眼因昏君昏庸无道投奔到致远侯府中的仁人义士,本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此时料到瞒不住了,快刀斩乱麻地说:“以淫字,休了三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   ☆、姐弟反目   娘亲不要怪我,我也是为了叫娘亲多年苦心不至于功亏一篑才会如此。   凌雅嵘眼角滑落一颗晶莹泪珠,战战兢兢地看柳承恩。   柳承恩眉头一蹙,便又展开,这外孙女,已经被凌尤胜、谢莞颜养坏了!   “父亲,不能……”凌尤胜睁大眼睛奋力地抓住凌咏年的靴子,“父亲,看、看在睿吾面上……”   凌咏年不屑地抽回脚,他膝下有三子,长子凌尤坚,是他被软禁在京城时,侍妾穆氏所出,生得高大挺拔、魁梧有力,性情跟他最为相似,如今已经是纡国公麾下一员悍将;次子凌尤成,是发妻古氏所出,虽文弱些,但饱读兵书,深谙排兵布阵之道,大有谈笑间,令樯橹灰飞烟灭的儒将之相。   每每听人提起长子凌尤坚、次子凌尤成,凌咏年得意、自豪之情便油然而生,唯独听人称赞三子,便凭空生出满腔愤怒。   原来,倍受凌咏年发妻凌古氏宠爱的三子凌尤成,竟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以字画扬名!若是他这字画中有些许忧国忧民心怀天下的意思,哪怕是有些愤世嫉俗也就罢了,偏偏满纸风花雪月、鸳鸯蝴蝶,这怎能不叫凌咏年恨铁不成钢?!   虽恨铁不成钢,但凌咏年好歹拉下脸替凌尤胜求娶了柳如眉,好歹叫三儿子不至于跟前头两个哥哥差得太远。偏生凌尤胜好死不死又闹出这种事!   烂泥糊不上墙!凌咏年心灰意冷地瞪了三儿子一眼,便背过身去,冷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我致远侯府素来规矩严明,断然不能为了她一个,毁了清名!”大义地说了这话,对着柳承恩拱手,“柳兄,叫个两面三刀的女人养坏了韶吾兄妹三个,实在是小弟的错!”膝盖向下一沉,就要跪下。   “瞅清楚地上是什么。”柳承恩稍稍用力,将凌咏年从满地秽物上托了起来。   凌咏年忙说道:“这日后韶吾兄妹三个无人照拂……”   “父亲……儿、儿子,宁死不再娶柳家女儿……”凌尤胜趴在地上,奋力地够凌咏年的靴子,花容月貌又怎样?但凡是个男儿,谁受得住枕边躺着个比他还厉害的女人?   凌咏年发狠地用力踩住凌尤胜的手指,用力地一碾。   柳承恩背着手,望了一眼不明就里、远远站着不知该不该上前替凌尤胜求情的凌府门客,背着手,低头冷笑说:“你还奢想再娶我柳家女儿?”心思一转,只觉凌尤胜再娶,十有八、九又会进来个黑心烂肺的后娘,倒不如叫凌尤胜无人可娶!如此,也可逼得凌咏年夫妇二人亲自抚育、教养他嫡亲的三个外孙。就不信凭着他柳承恩的能耐,没有嫡母教导的外孙女会嫁得不好!   打定了主意,柳承恩一脚踩在凌尤胜头上,忽然瞅见凌尤胜发髻中插着的油绿簪子,认出是柳如眉的,就俯身将簪子拔下,怒喝道:“你这为了个放荡不堪的填房侮辱发妻的斯文败类,也配拿着如眉的东西睹物思人?”   侮辱亡妻、放荡不堪!这恍若洪钟的一声,惊得先前犹犹豫豫不知该不该过来替凌尤胜求情的门客立时做了鸟兽散。   耳聋的侯氏两眼反馈,疼得要命,顾不得分辨柳承恩说了什么。   不耳聋的凌咏年猜到柳承恩的用意,因理亏,只能忍了。   “凌兄弟,韶吾、雅峥、雅嵘就交给你了——不过是外孙、外孙女,成器了,柳家沾不了光;不成器,柳家也不丢人,我们柳家不问了!”柳承恩赌气地说着反话,背着手大步流星地向外走了两步,忽然回头,“如眉的东西,统统交给雅峥收着——瞧着就她没来,想来三个里头就她还是个明白人;齐忠一家呢?这不忠不孝的狗东西是打柳家出来的,还叫柳家领回去!”   凌咏年颜面丧尽,闭着眼对走来的宋止庵摆了摆手。   宋止庵忙慌吩咐人绑了齐忠、齐清让父子过来,瞧着眼神清明、一头雾水的齐清让,心叹这么一个栋梁之才,就毁在一对不省事的爹娘手上了。   “老将军、老太爷……”齐忠惶恐地跪在地上。   “闭嘴,随着我走!”柳承恩咬牙切齿,这吃里扒外的一家子,看他怎么收拾他们。   “快随着去吧。”宋止庵怜悯地拍了拍齐清让的肩膀。   侯氏耳朵边嗡嗡作响,一开口就震得自己耳朵疼,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对着柳承恩磕头。   “走。”柳承恩气咻咻地大步向外去,经过凌韶吾身边,忍不住一脚踹去。   凌韶吾闷哼一声后工整地跪好,目龇俱裂地瞪着凌尤胜,他活一日,绝不叫凌尤胜、谢莞颜痛快一日!   凌咏年望着柳承恩带着齐忠一家三口远去的身影,长出一口气,“叫老夫人立下字据,休了三夫人回娘家!”   “是。”宋止庵波澜不惊地答应着,望见凌咏年身子晃了晃,忙伸手将他搀扶住。   “老太爷、老太爷,关宰辅之子关绍被人从天牢里救出来了,如今人已经到了雁州城外!纡国公、长安伯都打马向城外迎去了。”管事宋勇脚步匆匆地来报。   “果真?”凌咏年大喜过望,昔年他在昏君眼皮子底下装疯卖傻,若不是关宰辅拔刀相助,焉能平安无恙带着妾室、儿子逃脱牢笼回到雁州府?听闻关宰辅一家因被小人构陷身陷囹圄,他人在雁州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奈何跟纡国公、长安伯商议再三终究无可奈何,只能眼巴巴地瞧着关宰辅夫妇枉死在天牢中,本当关宰辅之子也在劫难逃,不料竟有侠义之士,能将关绍救出!   一心报恩的凌咏年大步跨过趴在地上的儿子、越过跪在地上的孙子孙女,欢天喜地地说:“快快备马,速速迎出城门!宋止庵,快快将麟台阁清扫收拾了,告诉府中上下,关少爷进府后,人人都要将他当自家大少爷那般敬重!”   “是。”宋止庵应着。   凌尤坚、凌尤成兄弟虽知有些不合时宜,但望见父亲欣喜若狂,也随着眉开眼笑,脚下生风地随着父亲出城迎接忠良之后。   趴在地上无处不疼的凌尤胜委屈起来,他闹出这么大的事,凌咏年还兴致大好地出城迎接个黄毛小子!   “来人,搀着三老爷回丹心院,送五少爷、九小姐回后院。”宋止庵利落地吩咐下去。   “……宋管家……”凌尤胜奋力地抬起头来,“夫人……”   宋止庵摇了摇头,“小人劝老爷莫去见夫人最后一面,日后也莫再见夫人。”   凌尤胜七尺男儿,立时泪如雨下,他跟谢莞颜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有情人终成眷属,却又冷不防被人棒打鸳鸯,老天何其不仁!   “行了!”凌韶吾嫌恶地瞅了一眼今日之前还十分崇拜爱戴的父亲。   “韶吾……”凌尤胜心虚地喊了一声,明知道不可能又忍不住试探地开口,“你替我求求你祖母……”   “闭嘴!送老爷回去,我亲自给老爷侍疾!”凌韶吾模模糊糊地记起夕阳余晖中一个温柔女子把着他的手教导他舞剑的侧脸,虽记不起那女子容貌,但心知自己愧对她。   乱了,全乱了!凌韶吾只觉得自己过去的十年,没有一样真实,被父亲追忆十年、明媚动人的母亲,竟不得父亲待见;被父亲冷落十年、腼腆温柔的继母,竟在人后那般猖狂;仗着模样跟母亲仿佛恃宠而骄的姨娘,实际上无宠可恃;巴结讨好他的婢女,实际上一直将他往火坑里领……满心愤怒,都要一一发泄在罪魁祸首他这好父亲身上。   “放、放肆!”凌尤胜嘴唇被打肿,一开口,涎水流到脖子根上。   凌韶吾背着手,上下打量了狼狈的父亲一番,少年人对父亲的孺慕钦佩全部烟消云散,“放肆?比得上,父亲带个贱、人在书房里颠鸾倒凤更放肆?”   “你、你……”凌尤胜仿若挨了晴天霹雳,抖着手指了指凌韶吾。   一直面无悲喜听凌尤胜父子二人说话的宋止庵咳嗽一声,佝偻着后背说:“五少爷,毕竟在人前,为人子,还是给三老爷留下两分颜面吧——老夫人还在呢。”   给脸也得有人要!凌韶吾鄙夷地看着凌尤胜,伸出手,亲自搀扶着凌尤胜脚步蹒跚地向后走,经过角门,看见梨梦带着袁氏等着,发狠地吩咐说:“谢莞颜那个贱、人叫祖父用淫字休了,回去告诉八妹妹,那贱、人信不得!以后也别喊她母亲!”   “哎。”梨梦答应着,觑见凌雅嵘失魂落魄地过来,就催促袁氏,“快抱了九小姐回芳草轩。”   袁氏偷偷撇嘴,做什么这苦差事要交给她?   梨梦见袁氏不动弹,忙说:“八小姐方才去见了二夫人,已经支会过二夫人了,侯妈妈、薄妈妈都靠不住,日后就劳烦袁妈妈照看九小姐了;云舒、云梦几个也有些懒散,统统要换了新人。”   袁氏立时来了力气,一把将小巧玲珑的凌雅嵘抱在怀中,脚下生风地顺着巷子向后走,她在三晖院里被方氏压着庸庸碌碌,是她不耐烦动弹,等着瞧她在芳草轩里风生水起吧!   梨梦紧随着袁氏,跟着进了遍地种植四季常绿香草的芳草轩中,快走两步,抢在前头打起那道湘竹洒雪竹帘。   袁氏一直走到里间才将涕泪涟涟的凌雅嵘放在床边,先有意气喘吁吁,随后邀功地堆笑看着早等在床边的凌雅峥,“八小姐,我将九小姐抱回来了。”   “日后有劳袁妈妈了。”凌雅峥扫了一眼无风还能生起三尺浪的袁氏,有袁氏在,不怕凌雅嵘不蹦跶,凌雅嵘蹦跶了,才能收拾她。   “姐姐……”凌雅嵘委屈地投进凌雅峥怀中,哽咽着,抢先将凌尤胜如何无情无义、谢莞颜如何没规没距说了一通;说完了,就偷偷去看凌雅峥脸色——她抢先说了骂了,凌雅峥不会疑心她跟娘亲太过亲近了吧?柳承恩事后听说了,也会怜惜她吧?   “嵘儿,你怎么不干脆磕头呢?若是磕了,姓谢的留下,睿吾也有个依傍,不至于像咱们一样成了没娘的孩子。”凌雅峥大度地开了口。   凌雅嵘心道怎地不叫柳承恩听听凌雅峥这内外不分的话?若是刚烈的柳承恩听了,一准要喝令凌雅峥再不许踏进柳家门呢,嗫嚅道:“姐姐,你太心善了,那姓谢的坏事做尽,竟然胆敢羞辱母亲,我恨不得将她剥皮拆骨,又怎会替她磕得头破血流?睿吾……有其母必有其子,料想也是个坏透了的东西!”   娘亲、睿吾,不要怪她!她若不果决一些,万一失了凌咏年、柳承恩的喜爱,如何能帮着他们东山再起?   “……你看起来并不是十分气恼,甚至,像是为姓谢的伤心不已,莫非,你还记着她的好?”凌雅峥摸了下凌雅峥吹弹可破的脸颊。   梨梦好奇地凑过来,“是呢,九小姐虽骂得凶,可瞧着,也像是替姓谢的鸣不平呢。”   莫非,露出破绽了?凌雅嵘心虚之下一双跟谢莞颜一般无二的眸子忍不住眨了两下,眉头虬结成一团,狰狞着面孔说:“叫那下贱的女人滚出致远侯府实在大快人心,我为她鸣不平?为她伤心不已?哼,我只可怜咱们姊妹,没有亲娘庇护,就那么被个贱、人玩弄在股掌之上。”呜咽一声,喊着娘亲,便又哭倒在凌雅峥怀中。   凌雅峥心叹不愧是能母仪天下的人,连亲娘也照骂不误,亏得如今才十岁,若是再过两年凡事做得滴水不漏,要对付她也难!打量着凌雅嵘这布置得风雅又不失童趣的屋子,指着还挂在梳妆台上的艾叶香囊,“那是姓谢的废寝忘食做的吧?”又转向凌雅峥身上绣了灵巧黄鹂的裙子,“这也是姓谢的夜以继日做的吧?”   “呸、呸!姓谢的碰过的东西都是脏的!我才不要!”凌雅嵘心虚之下,言谈举止之决绝远胜于凌韶吾,劈手解下身上裙子,拿起床头剪刀用力地去剪,决绝地将石榴裙剪成布条,又扯下艾叶香囊剪成两截。   “哎,九小姐,想当年,你跟十少爷一起病了,姓谢的撇下十少爷,衣不解带地照料你,你说她安得什么心?”杨柳有意引着凌雅嵘说话。   汗水流进眼睛里,凌雅嵘抬手一抹,昧心地说:“那是姓谢的惺惺作态,要收买人心!”   ——嵘儿,不论如何,不能跟凌韶吾、凌雅峥离了心!   ——嵘儿,背靠大树好乘凉,你凡事莫出头,凌韶吾、凌雅峥一定会傻兮兮地将你要的拱手送上!   ——嵘儿,若有个万一,为跟凌韶吾、凌雅峥同仇敌忾,骂娘亲两句也没什妨碍!   ……   凌雅嵘脑海里回想着谢莞颜的敦敦教诲,狠下心来,将谢莞颜赠送的涂着漆画的竹蜻蜓、裙带飘飘的美人风筝、珊瑚所做的玲珑花钿统统折了、撕了、淬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屋子里一片狼藉,有些兴许不是谢莞颜送的,也在梨梦、杨柳等添油加醋下,化为废物。   “姐姐,你那边若有姓谢的送的东西,也该毁了,免得叫外祖以为你不分内外,还惦记着那贱、人的好。”凌雅嵘气喘吁吁地抬手擦了下汗水,有些看一直悠哉看戏的凌雅峥不顺眼。   “姓谢的最疼你,并没送我什么。”凌雅峥忽然想起一事,“丽语,睿吾呢?”   “十少爷在这边呢。”眉毛稀疏、浅淡,容貌平庸得近乎丑陋的丽语牵着不住颤抖的五岁小儿走了过来。   睿吾……凌雅嵘猛然转头看向凌雅峥,她什么时候将凌睿吾藏在房里头的?   贱、人!因年幼尚且不曾听凌尤胜、谢莞颜提起凌雅嵘身世的凌睿吾浑身哆嗦着瞪着受他母亲照拂最多却不但不肯替他母亲求情反倒骂他母亲最凶最狠的凌雅嵘,等着吧,等他长大了,等他有能耐了,就将忘恩负义的凌雅嵘剥皮拆骨!   作者有话要说:   ☆、倾心爱护   一只胆大的麻雀扑楞着翅膀飞了进来,站在敞开的窗台上,睁着黑溜溜的眼珠子好奇地偏着头看着屋内。一阵风吹来,受了惊吓,又扑楞着翅膀向外飞去。   凌雅嵘心乱如麻地琢磨着凌雅峥是故意的,还是无心的?除非凌雅峥知晓了真相,否则,她绝对不会陷害她……   “老夫人来了。”   凌雅嵘隐忍地啜泣起来,顾不得理会不明就里就恨上她的凌睿吾,她得打起精神来,当着凌古氏、凌秦氏的面,再将谢莞颜骂上一通,才能证明没被谢莞颜“养坏”。   孟夏快走两步,在凌雅峥耳边轻声说:“老夫人打发人去查谁泼的粪。”   果然,她就料到凌古氏知情,不知情的人,如凌咏年,不会去追查谁算计谢莞颜,只有知情的,急着替那对狗男女遮掩的,才会心虚地去查——凌古氏查得出才是见鬼!   如此,也好。   她知道凌古氏知道,凌古氏却不知道她知道凌古氏知道。就不信,凌古氏会连孙子凌韶吾也不顾了!   凌雅峥手指一动,从凌雅嵘枕边柳条编织、红绸裹边的针线筐里抽出一根缝制鞋底的大个钢针藏在手指间,起身之后,牵着凌睿吾,随着凌雅嵘去明间里迎接凌古氏。   因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素来前呼后拥的凌古氏,只带了绣幕、绣帘、帘影、潭影四个大丫鬟过来。   年过花甲但爱俏的凌古氏穿着一身淡紫撒花软绸上衣、姜黄百褶裙,没甚精神地扶着老成持重的绣幕的臂弯缓缓地走进来,望见一地狼藉,不由地蹙眉,“这是怎么了?”   凌雅嵘握着帕子眼泪簌簌落下,“孙女……哎——”臀上挨了一针,狐疑地回头,见凌雅峥站在她身后揽着她,疑惑地想谁扎她?凌雅峥?这不可能!凌雅峥一向把她捧在手心里,“不堪受……”又挨了一针,倒抽了一口冷气,惊疑不定地回头看,对上凌雅峥茫然的眼睛,秉着一口气等了一等,忽然臀上又是一疼,慌忙向身后揽去,恰抓住凌雅峥的手从她手上夺过一根缝制鞋底的大个钢针,吓出一身冷汗之余,立时跌坐在地上,捏着针有意叫凌古氏瞧见上面的血珠子,惊骇地噙着眼泪看着凌雅峥,“姐姐,你为什么用针扎我?”还敢当着外人面扎!看她怎么收场!   “嵘儿,你说什么?”凌雅峥困惑地看着凌雅嵘。   正想着如何措辞将谢莞颜被休一事告诉三房小儿女的凌古氏不耐烦地说道:“嵘儿,你胡言乱语什么?”   “祖母,姐姐用针扎我!”凌雅嵘捏着钢针,将上面的血珠子递给凌古氏看。   凌古氏望了一眼一脸懵懂的凌雅峥、再看已经潸然泪下的凌雅嵘,面上沉稳,心里却惊起惊涛骇浪,凌雅嵘知道自己个的身世了!   凌古氏一生,最后悔两样事,一是成亲之后凌咏年接了狗皇帝的圣旨进京时,她贪生怕死,唯恐一去不复返,推了陪嫁婢女穆氏跟随凌咏年进京,自己个留在雁州府享清福,乃至于时至今日,叫跟凌咏年有患难之情且生下长子的穆氏威风几乎跟她比肩;二是,柳如眉难产过世之夜,凌尤胜六神无主地跪倒在她跟前求她帮着收拾烂摊子时,她不该心软点头,不然岂会反过来被凌尤胜胁迫,做主叫谢莞颜登堂入室!   唯恐凌尤胜、谢莞颜露出马脚被柳家问罪,她逼着凌尤胜发誓疏远谢莞颜;逼着谢莞颜发誓不将凌雅嵘身世告知凌雅嵘,逼着她将凌韶吾、凌雅峥视若己出。   这十年里,三房风平浪静、和和睦睦,她就当凌尤胜、谢莞颜信守誓言了,谁知!   凌古氏头皮一麻,凌雅嵘俨然是知晓自己身世了,因不是一母,便对百般袒护她的姐姐放冷箭,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女。这会子对付的是凌雅峥,再过一二年,对付的就是当着凌睿吾道的凌韶吾……她拢共就凌智吾、凌韶吾、凌睿吾三个孙子,不能叫谢莞颜那搅屎棍毁了!   千万要刹住凌雅嵘窝里斗的苗头!凌古氏腕上金镯一响,啪地一声重重地掌掴在凌雅嵘脸上。   虽凌雅峥当着人面扎她蹊跷,但素来更偏爱她的凌古氏不顾她的委屈,就给她一巴掌,更蹊跷!凌雅嵘躺在地上捂着脸,无限委屈地哽咽喊道:“祖母……”   “祖母……”凌雅峥忙跪在凌雅嵘前面,“祖母,对,是我扎的。”   “峥儿,闭嘴!我难道还不知道你的性子?”凌古氏冷笑一声。   凌雅嵘身子一颤,难道不是人赃并获?难道她还会没事扎自己?睁大眼睛看向往日里更偏爱她的凌古氏,嗫嚅了半日,哽咽说:“祖母,嵘儿当真挨了三针!”难道要她脱了裤子给凌古氏看针眼她才信?!   凌古氏冷冷地看着执迷不悟的凌雅嵘,语重心长地说:“嵘儿,你可当真对得起自打你生下来,就将你捧在手心里的姐姐!你姐姐自己个还站不稳当就扶着你走路、自己个话说不利索,就引着你牙牙学语!见你生病,听说人肉可为药引,便举刀要割了自己的肉给你,就算是亲娘,也未必能做到这个地步!”   说这些没用的干什么?凌雅嵘气得头昏脑涨,见凌雅峥扎了她后惺惺作态地伸手过来,便愤然将她的手拍开。   “雅嵘?”凌雅峥难以置信地呆愣住。   蒙受了莫大冤屈的凌雅嵘泪眼婆娑地仰着头,“祖母,你不信嵘儿?”   “睿吾,你信谁?”凌古氏紧紧地攥着凌睿吾的小手。   凌睿吾愤恨地瞅了一眼凌雅嵘,脆生生地说:“我信八姐姐。”   “呵——”凌古氏冷笑一声,她这辈子或因时运不济或因心智不足,处处受人钳制,如今,连个黄毛小丫头都敢在她眼前逢场作戏——她就不信,什么样的蠢人会当着她的面扎人!且明摆着凌韶吾、凌雅峥对凌雅嵘的身世一无所知!   “绣幕、绣帘,扶起八小姐,叫九小姐跪着,跪到认错为止!”凌古氏下意识地抓住腕子上的金镯子用力地勒住自己手腕,威胁地看着凌雅嵘,“我拢共就那么几个嫡亲的孙子孙女,容不得谁兴风作浪窝里斗!若叫我知晓,还有这样的事……饶是血亲,也要打断了腿扔出去!”   凌雅嵘耳朵被震得嗡嗡作响,这是怎么了?往日里凌古氏不是常搂着她抱怨凌雅峥不够讨人喜欢不够有眼力劲吗?怎地今日处处维护凌雅峥?   “谢莞颜已经被休出致远侯府,若有人说些闲言闲语,也只管做了耳旁风。雅嵘闭门思过三月,不得出芳草轩一步。”凌古氏疾言厉色地放出话,一双还看得出年轻时绝代风华的眸子紧盯着凌雅嵘不放。   凌雅嵘牙齿打颤地开口:“祖母,外祖父的生辰……”   “你不必去了。”凌古氏越发失望,明知亲娘被休出家门,竟然还惦记着去柳家出风头,牵着凌睿吾,走了两步,唯恐凌雅嵘不老实,就又说:“日后,就叫帘影、潭影留在芳草轩。”   监视她?凌雅嵘眼泪打湿了衣襟,隐忍地跪在地上。   “祖母,嵘儿……”凌雅峥膝行到凌古氏跟前。   凌古氏呵斥道:“日后再有这样的事,不许替她遮掩,便是你不说,帘影、潭影两个,也会说给我听。好生教训教训你妹妹,做姐姐的,不但要宠着她,也要严厉管教才好。”深深地叹了口气,看柳承恩的架势,是不肯叫凌尤胜立时再娶了,可怜她一把年纪,还要照看几个孙子孙女。   帘影、潭影瞅了凌雅嵘一眼,忙跟着凌古氏、绣幕、绣帘向外去。   一直站在角落里的袁氏一头雾水地愣着,忽然听凌雅峥说了一句“妈妈先出去”,就跟着梨梦、孟夏抬脚向外去。   “姐姐,这究竟是为什么?”凌雅嵘跪在一片狼藉上,无辜地含泪看着凌雅峥。   凌雅峥盘腿坐在凌雅嵘面前,用力地捏住她尖翘的下巴,轻声说:“为什么,你猜?”   她知道了!她知道了!凌雅嵘手足无措地跪着向后退了一步。   啪,凌雅峥毫不犹豫地出手掌掴过去。   “姐姐,你为什么打我!”凌雅嵘有意大声地喊给外头没走远的人听。   凌雅峥出手钳住住凌雅嵘的脖颈,将她那张伶俐可爱、我见犹怜的脸庞拽到自己面前,“十年,我将你捧在手心里十年,叫你一直在我背后坐享其成十年,慢说给你一巴掌,就算大庭广众下,捅你一刀,众人眼里,我这有名的好姐姐也是有苦衷的。倘若衙门里怪罪下来,一准还有父老乡亲联名保我出来呢。知道我为什么叫你知道我知道吗?因为我想叫你上蹿下跳,你若安分了,我怎么心安理得地揍你?”   怎么会?怎么会?凌雅嵘眨巴了下眼睛,可怜兮兮地跪在地上,“姐姐,你这究竟是怎么了?是不是听了什么风言风语?嵘儿听得稀里糊涂……”   啪,凌雅峥用力地扇去,震得自己臂膀一阵发麻,虽发麻,但手掌落在那细腻肌肤上的触感太美妙,她竟忍不住一试再试。   “八小姐、九小姐……”听完凌古氏叮嘱的帘影、潭影双双走了进来。   凌雅嵘捂着脸,咬着嘴唇,委屈又无辜地强忍着泪水:就不信凌雅峥还敢当着帘影、潭影的面再打!   凌雅峥面对着帘影、潭影,一脸不忍地毫不犹豫地又是一巴掌甩过去。   脸上火辣辣得疼,凌雅嵘希冀地看向帘影、潭影,因帘影身上的鹅黄裙子荡漾一下,满心雀跃起来。   “八小姐,别气坏了自己个身子,教训两下就够了。”帘影柔和中略带暗哑的声音响起。   潭影紧随其上,“八小姐,你昨儿个才落水,小心自己个身子。”   凌雅嵘登时如坠冰窟,果然,凌雅峥杀了她,众人也只会为“另有苦衷”的凌雅峥求情吗?真是岂有此理……难道她只能生生地受了?   十年违心地对凌雅嵘不顾己身的倾心爱护,换来眼前的局面,值了!   啪——   啪——   作者有话要说:   ☆、痛定思痛   “……姐姐要打,嵘儿不敢闪开……但哥哥问起来……”凌雅嵘紧紧攥着拳,强忍着脸上火辣辣的疼不用手去阻拦凌雅峥。   “我也这也是苦肉计……”凌雅峥咳嗽一声。   从外头回来的梨梦忙拿着丝帕给凌雅峥擦去额头上的细汗,心道出了这一身汗,小姐的那点头疼脑热定然不药而愈了。   帘影、潭影心道凌雅峥果然有苦衷,异口同声说:“就算是这样,八小姐也要先顾着自己……八小姐累坏了自己,日后怎么管教九小姐?”   指甲深深地陷入掌中,凌雅嵘几乎吐出一口鲜血来,一遍遍地回忆着凌尤胜、谢莞颜的教诲,既后悔先前为求安逸处处躲在凌韶吾、凌雅峥背后,又觉察到将来日子定不好过,忍辱负重地哽咽说:“姐姐,嵘儿知道错了,姐姐别生气了。”凌韶吾知道她的身世了吗?应当不知道……但,凌雅嵘没有道理不跟凌韶吾说……   “咳,知道错了就好。”凌雅峥扶着梨梦缓缓地站起身来,苦口婆心地对帘影、潭影叮嘱说,“昔日嵘儿跟姓谢的太过要好,嵘儿若不做出痛定思痛的样,恐怕柳家那,会有埋怨的声音。你们盯着,叫九小姐多跪一会子。”   “是。”   忍了!凌雅嵘笔直地跪着,含泪说:“嵘儿听姐姐的。”   真叫人佩服!凌雅峥别有深意地瞅了凌雅嵘一眼,便扶着梨梦向外走,下了台阶,恰见一枝无花果树枝条探了过来,瞅见那枝条上,无声无息地冒出一粒粒指甲大小的果实来,忍不住伸手将那枝条折断。   “八小姐,五少爷请你去丹心院看东西。”念慈板着脸,眉眼藏笑地走过来。   “知道了。”凌雅峥回头向屋内瞅一眼。   屋子里,泫然欲泣的凌雅嵘心一坠,立时认定凌韶吾也知道了。   凌雅峥放开梨梦的手,握着那根无花果树枝条,小心翼翼地避开枝条里流出的奶白粘液将纸条一截截折断,缓缓地向前走。   巷子里,无数还贴着大红双喜的箱笼陆陆续续地搬进三晖院,凌雅峥心道柳如眉虽死了也被人当做辔头束缚住她亲生儿女的一生,父母双亲准备下的妆奁也被个外室野种攫取,料想她上辈子在九泉之下定难以瞑目,还望,她这辈子能安心地往生。   丹心院中值夜的婆子媳妇并谢莞颜的奶娘、丫鬟统统被打发出去,新下人还没到,只有容貌跟柳如眉仿佛的洪姨娘、单姨娘、胡姨娘、邱姨娘穿着颜色不一的俏丽纱裙,义愤填膺地站在廊下围着怒发冲冠的凌韶吾叽里呱啦大叙委屈。   廊下,杂乱不堪地丢着谢莞颜的衣裳鞋袜、胭脂水粉、头面首饰,并些书籍、字画、花签、信函。   “八小姐来了。”二八年华的洪姨娘三两步下了台阶,亲热地搀扶着凌雅峥过来,气咻咻地拍着丰满的胸脯,“八小姐,可委屈死个人了,原来邬箫语去招惹九小姐事算在我头上了?天地良心,我对九小姐又敬又爱,哪里敢去惹她?”   “都回去。”凌韶吾背着手,眼中刮过凌冽的寒风。   喋喋不休的洪姨娘、单姨娘、胡姨娘、邱姨娘立时噤声,结伴回她们偏院去。   凌韶吾目送一群容貌与柳如眉仿佛、性情却相差甚远的姨娘远去,忍着泪嘴唇哆嗦着说:“他是故意的,故意要找来一群模样跟母亲仿佛的女人丑态百出地在他跟前邀宠献媚!”   他,不用说,就是凌尤胜。   凌雅峥弯下身来,展开一幅画卷,画上的谢莞颜满腔惆怅不知心恨谁地对窗凝望,画卷边上的题字,明白无误地表明,这画远在柳如眉过世前,便已经画成。   “姓谢的,早跟他勾搭上了。”凌韶吾愤恨地冲着画卷吐了口夹杂着血丝的唾沫。   没有证明谢莞颜生下凌雅嵘谋害柳如眉的证据吗?凌雅嵘伸手将画卷、情诗、信函一一翻看,最后紧紧地攥着一张花签,谢莞颜果然不容小觑,要命的证据一件也没留下,如此,证人只有薄氏、侯氏了。   如此,也好,免得凌韶吾心思浅,得知真相跟凌雅嵘翻脸,在凌古氏跟前露出马脚。   “念慈!”   “在。”念慈忙慌上前两步。   凌韶吾背着手,下巴指向地上画卷,“收拾了画卷、信函交给德卿、孝卿,叫他们两个拿去,给谢家街坊、亲戚送去。”   “是。”念慈捡起一面牙白包袱皮,就去收拾地上书画。   “韶吾!”屋子里,刚刚敷药的凌尤胜一拐一瘸地扑出来,抓着凌韶吾臂膀,口齿不清地说,“韶吾,不能、不能赶尽杀绝……不……”   凌韶吾嫌弃地避开,冷冷地瞅着一个趔趄后搂着柱子站着的凌尤胜,眼前滑过凌尤胜将他扛在肩头亲手给他制作竹蜻蜓、将他夹在腋下奋力登高远望的慈父模样,藏在背后的手握成拳头,嘲讽地说:“父亲还真是长情。”   凌尤胜惶恐地望着陡然变了一个人的儿子,又巴巴地看着抱着一堆谢莞颜曾做过外室证据向外走的念慈,手抠着柱子,结结巴巴地说:“韶、韶吾,我虽不喜欢你们母亲,但父亲待你们兄妹,却是真心实意……”   “那又怎样?你将那女人藏在子规巷里,又娶那女人……母亲的死,当真跟你没关系?”凌韶吾狠狠地瞪着凌尤胜。   凌尤胜心虚地狡辩,“韶吾,你别血口喷人,这样大的罪名,为父……”   “回房里歇着去。”凌韶吾抓了凌尤胜臂膀,用力地向房里推搡,将他推进门槛,便猛地摔下帘子。   “你这不孝子!”跌进门槛内的凌尤胜哎呦哎呦地喊疼。   凌雅峥听着,嘲讽地想,若是凌尤胜不在这十年里反复提起柳如眉,兴许凌韶吾对柳如眉的孺慕之情便淡薄了——谁叫他为引着凌韶吾给凌雅嵘做牛做马,就将过世的柳如眉吹捧得恍若完人呢。活该!   “哥哥,别气坏了自己个身子。”凌雅峥走上台阶,拉着气急败坏的凌韶吾去涂了朱漆的栏杆上坐着。   凌韶吾一拳砸在柱子上,悔不当初地说:“亏得咱们那样维护姓谢的!”   “亡羊补牢,犹未为晚。且拿着自己个身子骨发泄,实在是无能之相。”凌雅峥心疼地看着凌韶吾瞬间发青泛紫的拳头。   凌韶吾皱着眉揉着拳头,身上挨得柳承恩那一脚还隐隐作痛,苦大仇深地点了点头,“大妹妹,你跟小妹妹两个……瞧着父亲是靠不住了,祖父、祖母年纪大了,儿孙又多,也未必顾得上咱们……我又……哎!远得不说,今儿个的事,瞧着竟是念慈比我还有条理!这以后,我怎么带兵打仗?”   “据说我,都是叫姓谢的闹的。”凌雅峥叹了一声,“姓谢的有意引着□□日纠缠在丫鬟、姨娘这些鸡零狗碎的事上,我又无能,不能叫哥哥放心将嵘儿托付给我,又害得哥哥不能安心习武读书,不然,哥哥岂会连个小丫鬟的谎话都识不破?”眼睛一眨,眼泪便啪嗒啪嗒地落在手背上。   凌韶吾紧紧地抿着唇,好半日,咬牙说:“这不是大妹妹的错,是哥哥耳根子太软,听不进好话——日后,小妹妹就托付给大妹妹了,待哥哥好生读了书、习了武,将来保你们两个再不受人欺辱!”   “……我方才打了嵘儿……”凌雅峥含糊其辞。   凌韶吾忙问:“可是有人逼你?”   凌雅峥轻轻地点头,“祖母,似乎十分不满嵘儿……”见凌韶吾一副要急冲冲找凌古氏对质的模样,忙将他拉住,“哥哥,祖母也是好心,不对嵘儿严厉一些,怎么向外祖父交代?”   凌韶吾跌坐回来,怔怔地出神后,双目灼灼地看着凌雅峥,“大妹妹,我信你心里有分寸。”   “就怕嵘儿埋怨我,若是她来你这哭诉……”该死的凌尤胜、谢莞颜,竟有能耐叫凌韶吾为个假妹妹训斥她这真妹妹!   凌韶吾皱紧眉头,回忆起凌雅嵘看见柳如眉画像被侮辱还不怎样、听说磕破头便对谢莞颜破口大骂,饶是素来疼她,也觉凌雅嵘似乎当真被谢莞颜养坏了,赌咒发誓说:“既然将小妹妹交给大妹妹了,日后大妹妹管教小妹妹,我绝对插手!”   “一言为定?”凌雅峥伸出小手指。   凌韶吾难得露出笑脸地勾住她的手指,“一言为定。”   凌雅峥眼眶一热,吸了吸鼻子,点了点头,瞅见不远处梅花树后洪姨娘、胡姨娘、单姨娘、邱姨娘鬼鬼祟祟地探头探脑,不禁眉头一皱。   “她们在等什么?”凌韶吾蹙眉。   “……谢家没脸来讨要谢莞颜的东西,她们等着来分呢。”凌雅峥几乎看见了他们兄妹一走,四位容貌与柳如眉仿佛的侍妾便会饿虎扑食般来抢地上谢莞颜的衣裳、首饰。   凌韶吾心里一堵,“待我请祖父、祖母将她们打发了吧——料想,祖母也不会不答应。”这四个,要么是市井商贩女儿、要么出身穷乡僻壤,虽进了致远侯府已经有些时日,依旧遮掩不住浑身上下的粗鄙市侩。这也是凌尤胜、谢莞颜羞辱泉下柳如眉的法子!   “不,打发了她们,祖母会再送了人来,他越憎恨母亲,越要叫长得像母亲的人环绕在他左右。”   “可,这……”凌韶吾望着梅花树后不住搔首弄姿的洪姨娘,眉心跳个不停。   “父亲还有姓谢的,看上的是洪姨娘四人的短处,拿着四位姨娘的短处阴测测地对已经入土的母亲冷嘲热讽;咱们若也盯着她们的短处愤恨不休,岂不是上了他们的当?洪姨娘虽举止轻浮,但心无城府;胡姨娘虽市侩,但恩怨分明;单姨娘虽聒噪不休,但快人快语;邱姨娘虽目不识丁、不顾小节,但大义尚存。哥哥不防盯着这四位的长处看。”   凌韶吾睁大眼睛,失笑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原来大妹妹都是看在眼里的,反倒就我一个是糊涂人。”   “哥哥知道自己糊涂就好,别嘴上口口声声将九妹妹托付给我,回头心软,又嫌弃我管教不好她。”   凌韶吾连连摆手,咋舌道:“哥哥再不敢小瞧大妹妹了。”兴许是被凌雅峥点明了四位侍妾的好处,此时再向梅花树后看去,不禁暗叹虽这四人粗鄙一些,但各自的长处拼凑起来,俨然就是众人口中的柳如眉!“如此,就随着她们捡去吧。”   地上散落的黄白之物在光下泛着金光银光,凌雅峥心叹凌韶吾太大方,对一边站着的梨梦招了招手。   “小姐有什么吩咐?”   “去将好的捡起来,打发你老子拿去当铺里当了。”   “哎。”梨梦答应了。   凌韶吾有些看不上地絮叨:“那女人的东西都是脏的,何必贪那几个钱脏了自己的手?”   “脏了,洗一洗就是了。”凌雅峥嬉皮笑脸地回。   凌韶吾无奈地顿了顿脚,疑心是自己无能叫大妹妹以为将来没个依傍才看得上那点黄白之物,偷偷地在自己腿上一掐,不耐烦听屋子里凌尤胜怪腔怪调地喊疼声,就大步流星地回了屋子里。   凌雅峥跟着走了几步,痛快地听着屋子里凌韶吾低声呵斥凌尤胜的动静,指点梨梦、杨柳两个将略值钱的东西收走。   “小姐,邬音生要见五少爷。”念慈去而复返,提着裙子在凌雅峥耳边悄声说,“姓邬的,八成要给齐清让求情呢。”   齐清让——   凌雅峥叹息一声,活了小小一辈子,齐清让一直为她不婚不娶,本该是感动之至,但,他竟是知情人!只凭这一点,就叫她难以释怀,宁愿今生与他再无瓜葛。   “叫邬音生,在学堂外等着。”凌雅峥摸了下似乎还记着那一剑寒凉的脖颈,邬音生是把双刃剑,留他在身边,是福是祸,端看怎么用。   作者有话要说:   ☆、一块肥肉   俗话说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   昨儿个天边晚霞红得如火烧一般,偏偏今儿个傍晚,一阵春风吹来,天上便落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凌雅峥叮嘱念慈不要告诉凌韶吾后,撑着伞牵着裙子,心情大好地向设在花园东北角的凌家学堂走去。   “怎么没听见读书声?”凌雅峥侧耳倾听,只听得见沙沙的雨打芭蕉声、瑟瑟的风吹竹叶声,离着学堂越走越近,还是听不见一丝半毫动静。   跟随凌雅峥过来的梨梦忙说道:“听说关宰辅的儿子被救出来了,关宰辅为人刚正不阿,料想学生们都去接关少爷了。”   “关少爷进雁州了?”凌雅峥惊喜错愕地一转手上的油纸伞,关绍侠肝义胆、惊才绝艳,对他们兄妹亦师亦友,上辈子陪着他们兄妹做了不少叫人啼笑皆非的糊涂事,可恨她只顾着对付凌尤胜、谢莞颜,竟然将关绍进致远侯府的日子给忘了——料想这辈子没有给凌雅嵘取生肌养肤药的事,关绍再不会落入残暴无道的季吴太子手上。   “八小姐?”鼻青脸肿、脚步蹒跚的邬音生觑见凌雅峥过来,先大吃一惊,随后忙慌恭敬地迎上来。   梨梦聪慧地先进学堂里打探,待见学堂里空无一人,就来说:“小姐去厅上说话。”   凌雅峥点了点头,因关绍要来舒展开眉头,愉悦地对邬音生说:“随着我去厅上说话。”   “……哎。”邬音生狐疑地看着凌雅峥,在情在理,凌雅峥今儿个都不该露出这样的神色。   凌雅峥抬脚进了厅上,瞅见邬音生谄媚地凑上来,抬手一巴掌扇过去。   啪地一声,邬音生愣在当地。   凌雅峥今儿个打人打上瘾了,甩手又是一巴掌。   邬音生堆笑地跪在地上,讨好地仰着头,“八小姐心里有气,只管撒在小的身上,那姓谢的实在不是人!八小姐打不着她,就尽管打小的吧!”   凌雅峥好笑地看着狠辣冷酷的邬音生,耳边响起的全是邬音生桀桀的笑,靠坐在圈椅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邬音生,“自己扇。”   “哎。”邬音生满心疑惑,但咧着嘴笑着,抬手用力地一下下向自己本就肿胀的脸颊上扇去,打得手臂酸疼了,觑了一眼在外站哨的梨梦,趴在地上笑道,“小姐,你瞧小的这力道行不行?”   “行。”凌雅峥抱着臂膀翘起腿,若是凌韶吾有邬音生这狠劲,她能少操不少心。   “小姐,清让叫柳老将军领去了……清让读书好、性子好,跟着……”邬音生望着方才还笑的凌雅峥脸上笑容淡去,不由地提心吊胆起来,此时才试探地询问,“小姐这样罚音生,是为了箫语的缘故?”   “再猜。”   “……是为了,姓薄的?”邬音生咬牙切齿,心知讨好不了凌雅峥了,脸上的笑容也敛去,这一敛去,本就惨白没有血色的脸颊,越发显得生人勿近。   “猜对了。”   邬音生忍不住攥紧拳头,那水性杨花的女人,明明改嫁了还要连累他们兄妹!“八小姐,箫语并不知情……八小姐放过我妹妹,有什么事,只管冲着音生来。”工整地重新跪好,砰砰地在地上磕起头来。   “你不是等闲之辈。”等闲之辈岂能以奴仆出身年纪轻轻就穿上一身绛紫官袍?凌雅峥微微眯眼,“我要你,一,找个契机,告知五少爷真相,若是五少爷冲动之下,在老夫人面前露出破绽,给你妹妹收尸;二,跟你娘握手言和,叫你娘引着凌睿吾的大小厮吕兰城跟穆老姨娘走动,若是不能叫凌睿吾跟穆老姨娘亲近,给你妹妹收尸;三,打听长安伯府三少爷莫谦斋消息,若我不能进长安伯府,给你妹妹收尸。”   邬音生牙关紧咬,双眼凌厉地将凌雅峥打量一番,“……此时,音生是八小姐刀俎下的鱼肉?”   “是。”   邬音生吸了一口气,既然是凌雅峥刀俎下的鱼肉,便也是她这一营的,将来前程也绑缚在她身上,第一件,凌韶吾的鲁莽性子是个难题,第二件,叫他向那个不知廉耻的女人求和……这两件,要做下,虽难,却也能办成,唯独这最后一条,凌莫两家门当户对,要办成也容易,但邬音生压根不想理会,电光火石间地想了一通,就恭敬非常地开了口:“八小姐,请恕小的直言,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八小姐,该将心思放在纡国公府大公子身上——便是为妾,也当非秦大公子不嫁!”   此时的妾,就是日后的良娣、良媛,日后风光无限的贵妃、贵嫔。   ——我凌雅峥对泉下母亲发誓,终生不嫁,若违此誓,哥哥枉死沙场,妹妹步母亲后尘!   “哼——”,凌雅峥懒懒地靠在圈椅上失笑,这被逼之下违心发出的誓言叫她上辈子一直小姑独处,且她虽没嫁给秦征,却也以秦征心头一根刺的身份牢牢地扎在秦征的后院中,那环肥燕瘦的后院中的明争暗斗,哪一件少得了她——凌雅嵘“烂漫懵懂”,多少事,都要她这姐姐代劳。   腻了。即便是对秦征心怀些许愧疚,但放着好端端的心头宝不做,犯贱去做人家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后怅然若失的一根刺?   至于莫谦斋,此人前生见过几回,今生遇上过两遭,不管前世今生,文韬武略都略逊一筹的莫谦斋,那一任斜阳归棹纵横、优哉游哉的模样,都叫她看得心痒痒。   且比之将她当做一根刺却左拥右抱的公子秦征,那肆意妄为瞧准了育婴堂内小寡妇也要娶的少爷谦斋,似乎更合她这活了四十二年的女人心意——此时小寡妇还在豆蔻年华夫君未死,她也不算夺人之美。   肉就摆在那边,谁能吃到嘴里,全凭本事。   “掌嘴。”   “啪!”邬音生抬手给自己个一巴掌,随后依旧不忘晓之以利弊,“八小姐要为五少爷想一想,大老爷、二老爷一个是悍将、一个是儒将,只剩下三老爷一事无成,若八小姐姻缘上不如意,将来五少爷没个助力,怕会连庶出的大老爷膝下庶出的少爷还不如呢。”   “你想,将我送入纡国公府做你的傀儡?”凌雅峥眯了眯眼。   邬音生心思被戳穿,啪地一声,给自己掌嘴,心里不住地犯嘀咕:什么时候八小姐这样厉害了?   “你没有资格跟我讨价还价,哪一样做不成,等着给你妹妹收尸。”凌雅峥不屑地瞥了邬音生一眼,舍己为人的事,她做过一辈子,今生,指点凌韶吾、襄助凌韶吾就够了,谁也不能再夺了她这一辈子。   “……小的明白了,小姐吩咐下的事,小的一定照办。”邬音生匍匐在地上,瞅着凌雅峥起身向外走去,忽然心里一揪,“八小姐,清让是胡先生嘴里的奇才,若是断送了他前程……”   “你这位泥菩萨,先顾着自己吧。”凌雅峥从梨梦手上接过纸伞,望了一眼外间雨幕,便向外走去。   邬音生苍白的脸上先是失落担忧,随后嘴角高高地挑起,小小年纪就思嫁?果然女人不论老少没一个是好东西!她要嫁莫谦斋,他偏要将她送进纡国公府!一旦凌雅峥进了纡国公府,他就是她的左膀右臂,想斩断他?做梦!   雁州城外洒泪亭中,懒懒散散地虚着眼靠着柱子站的莫谦斋忽然重重地打了个喷嚏,伸手揉了揉鼻子,又摸了摸不住发烫的耳朵,狐疑地看向左右:“谁骂我?”   长安伯莫思贤瞅了一眼边上一众站得笔直、屏气敛息的少年郎,一巴掌扇在小孙子脑后,鼓着眼睛斥道:“爷爷骂你,给我好生站着。”   前面站着的纡国公秦勉、致远侯凌咏年双双回过头来。   秦勉捋着乌黑的胡须,笑着摇头:“三子也有人惦记了。”   凌咏年全然忘了家中糟心事,调笑说:“再怎么说,三子也是十三岁的男子汉了,有两年不穿开裆裤了。”   “要是还穿,惦记的人更多。”秦勉冲凌咏年一挤眼睛。   “还是国公爷、侯爷看得清楚明白,偏我爷爷人老眼花,看不见他孙子怀揣利器,还成日里念叨着什么再这样娶不着小孙媳妇了。”莫谦斋嬉皮笑脸地挺胸抬头。   莫思贤眼皮子跳个不停,他这小孙子,真是一天不给他丢人就浑身发痒,生怕小孙子再丢人现眼,就连连给大孙子莫静斋递眼色。   年过二十的莫静斋老成持重地开口说:“国公爷,东西两处城门外修建的育婴堂里头人满为患,不知,是否要在南北两处再修建育婴堂?”   秦勉蹙着眉点了点头,“修吧,宁为太平狗,莫做离乱人,能多收留一个失怙小儿也是善事一桩。”忽然疑惑地看向凌咏年,“承恩怎地没来?”   虽说一群德高望重的长辈出城迎接个小儿未免有些兴师动众,但关宰辅磊落坦荡、不与京城那些只知谄媚奉承的官宦同流合污,实在令人钦佩。关宰辅屈死狱中,他们这些曾受过关宰辅恩惠的,尽心竭力照料关宰辅遗孤,也在情理之中。   凌咏年尴尬地含糊其辞,“昨晚上他替我看马,出了不少力气,怕是累着了。”转而又言辞恳切地拱手,“国公爷、莫兄弟,关宰辅对我有救命之恩,还请两位莫跟我相争,就叫我接了关世侄回府照料。”   秦征、莫思贤对视一眼,双双点头。   “几位大人,人到了。”洒泪亭外侍卫通传一声。   烟雨濛濛中,秦勉、凌咏年、莫思贤忙带着一众子侄冒雨走了出来。   忽然莫谦斋泥鳅一样从人中挤出来,抢到前头去迎。   “哎,你这……”莫思贤伸手要抓没抓住,气恼地一跺脚。   “这小三子!”秦勉、凌咏年双双宠溺地摇头一笑。   后面跟着的纡国公大公子秦征少年老成、风度翩翩地站着,望着不将规矩放在眼中却无人责罚的莫谦斋,眼里不禁带上两分艳羡。   莫静斋心知小弟心里自有分寸,也懒怠去管。   一匹骏马伴随着一驾马车迅速地奔来,溅起一地泥水。   “我先瞧瞧关大哥有没有在天牢里受苦!”莫谦斋一路快走,不等马车停下,便仗着身轻如燕飞身跳上马车钻进帘子里,望见一双眸子中尚未敛去的雍容,刹那间断定:此人,不可为友!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榜单的关系,这个星期不能日更了,改成隔日更,下星期四开始,继续日更 ☆、深入虎穴   “三子,不要莽撞!”   “三子,快下来!”   ……   莫谦斋一脸悻悻然地被拉下来,随后被莫思贤嫌弃地向后一推,撞到秦征身上。   “太鲁莽了。”秦征蹙着眉摇了摇头,只比莫谦斋大上一岁,但打眼过去,却像是比莫谦斋大上一旬的人。   莫谦斋笑嘻嘻地,眼前闪过闯入马车中望见的那双雍容自得的眸子,满腹狐疑地又向前凑。   只见马车中,一身布衣被血水洇湿的少年,面上带着鞭子留下的红痕,踉跄蹒跚着,要走出马车给众人见礼。   “免了、免了,快回马车里坐着。”秦勉握着少年有些发凉的手,觑见指甲里满是紫红淤血,不禁红了眼眶,接过少年手中雕镂着凌字的玉佩递给凌咏年。   凌咏年望见当年赠给关宰辅的玉佩不禁老泪纵横,对着阴沉沉的天念叨着:“关兄放心,虽几十年不见,但关兄恩情小弟铭记在心,定会将你这老来子照料得妥妥当当!”拿着袖子擦了眼,又对少年说,“绍儿,快随着凌叔父回去。”又忙对次子凌尤成发话,“速速回府,请了大夫在麟台阁等着。”   “哎。”凌尤成瞅了一眼遍体鳞伤的少年,心存不忍地上马回城。   关绍气若游丝,谦逊有礼地拱手:“多谢几位长辈爱护……这位是,钱御史之子钱谦……他跟我关在一处,也被曾大侠从牢里救出。”恍若明星般的眸子一转落在探头探脑一副瞧热闹模样的莫谦斋身上:这个小子应当没看出什么破绽。   “还有一个?”秦勉、莫思贤、凌咏年大吃一惊,待关绍艰难地让开身来,就见车厢角落里躺着个奄奄一息的十五六岁少年,那少年眉头紧皱,昏厥之中双手紧紧地抓着身上肮脏的被子。   “钱世侄,又受了什么刑?”秦勉皱紧眉头,一脚踩在车辕上,探身轻轻地掀开被子。   “嘶——”地一声,凌咏年、莫思贤并马车边的秦征、莫静斋、莫谦斋统统倒抽了一口气。   钱御史乃是凌咏年大儿媳妇兄长,凌咏年立时气愤地攥紧拳头。   “曾大侠,这——”秦勉面沉如水地看向江湖上有名的侠客曾阅世。   三十而立的曾阅世怀中抱着一柄黄铜宝剑,满脸风霜地轻轻点头,“狗皇帝对钱少爷用了宫刑。”   宫刑!围在马车边的一众子弟登时恼怒起来,个个咬牙切齿。   “那狗皇帝实在残暴!”   “善恶到头终有报,老天肯饶过他,我们也要将他挫骨扬灰!”   ……   关绍握着满是伤痕的拳头轻轻咳嗽。   莫谦斋眯了眯眼,拉住大哥的臂膀,嬉皮笑脸地说:“我最不爱听这些惨绝人寰的事,大哥,听说东城门外的育婴堂里冒出来个雁州七君子?走,咱们也去凑个趣。”   一群或怜悯或悲愤的声音里,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句,莫思贤拿着帕子擦去老泪,不大耐烦地对莫静斋说:“领着他走!回头盯着他将文章背了。”   “是。”莫静斋因莫谦斋抠他的手,就由着莫谦斋拉扯离去。   关绍在马车中向车窗外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恳切地望着凌咏年,“凌叔父,不知可否叫钱谦随着我一同……”   “莫说这客套话了,谦儿乃是我家亲家公子,哪有不去我家的道理?绍儿日后只管将致远侯府当做自己个的家。快快回城请大夫瞧一瞧谦儿的伤势。”凌咏年哽咽着,离开马车,见名扬四海、武功卓绝的曾阅世翻身上马,忙拉了拉纡国公的衣襟。   求贤若渴的秦勉回过神来,对着曾阅世拱手说:“曾大侠一路奔波,这便要走?不如随着秦某进雁州城,好生休息两日吧。”   曾阅世毫无一丝谦卑地高坐在马上,恃才傲物地朗声说:“鄙人闲云野鹤惯了,不惯看人眉高眼下,就此别过了。”略一拱手,就要纵马远去。   秦勉纡尊降贵地抱住曾阅世满是泥水的腿。   凌咏年忙来劝说:“曾大侠,我们国公爷素来礼贤下士,定不会叫曾大侠在雁州府内受了委屈。”   曾阅世冷淡地说:“曾某性喜游山玩水,为求来去无牵挂,不娶妻不交友不问天下事,进了雁州府,也无甚跟国公、侯爷叙说,不如就此别过。”   秦勉心急如焚,曾阅世可是一大贤才,倘若错过了,如何使得?   “曾大侠……”马车中,关绍踉跄地跪下。   曾阅世登时变了脸色,忙翻身下马跪在一地泥水上,“关少爷,当年若不是关宰辅极力游说,曾某已经被狗皇帝五马分尸,曾某怎能受关少爷一拜?”   “求曾大侠教授绍儿武功,绍儿若不为父报仇,枉为人子!”关绍削瘦的身子倔强地跪着。   曾阅世为难地皱紧眉头。   “绍儿知道绍儿强人所难了,但父仇不共在天,绍儿不能不报!”关绍在马车上用力地一磕头。   曾阅世抱着剑,重重一叹,勉为其难地说:“既然如此,待关少爷武艺精湛了,曾某再去做一只闲云野鹤!”   秦勉长出一口气,不亦乐乎地双手搀扶曾阅世起身,催促说:“闲话随后再说,速速送两位侄子进雁州府看大夫。”   众人纷纷答应着,待仆从牵了马来,便纷纷上马,簇拥着马车马蹄嘚嘚地向雁州城去。   到了致远侯府虎座门楼前,秦勉正要斯文有礼地请曾阅世明日去纡国公府赴宴,便见家将程九一纵马过来。   “公爷。”程九一翻身下马,强忍着怨憎地瞅了一眼致远侯府,虽已经娶妻生儿育女,但夺妻之仇绿帽之恨哪个男人能轻易放下,一定要找到机会跟凌尤胜清算!   “府里有事?”秦勉很是赞赏地看着这个他从市井街头相中的“良驹快马”。   程九一走过来,遮住嘴在纡国公耳边轻声说:“段龙局先生死于非命。”   “什么?”秦勉眉头一跳,他既有逐鹿天下之心,便有收尽天下贤才之意,段龙局运筹帷之中的贤能不下于诸葛孔明,他才有三顾茅庐之心,段龙局便死于非命,实在蹊跷,“府中,有内鬼!”   “属下,也是这般推敲。”程九一几不可闻地说。   “走,回府!”秦勉对凌咏年、莫思贤一拱手,带着儿子秦征,便随着程九一赶向纡国公府。   莫思贤与凌咏年担忧地对视一眼,便忙慌领着人脚步匆匆地向麟台阁赶去。   “都散了吧,待过两日,再来跟关、钱两位少爷见面。”凌咏年挥手叫众子弟们散开,背着手,随着莫思贤上了麟台阁,看雁州府内有名的大夫给关绍、钱谦二人诊断。   良久,大夫摇着头过来,无奈地说:“关少爷罢了,只有些皮肉伤,养一养便可。钱少爷断在根子上,便是华佗在世,也无能为力了。”   “性命,可要紧?”凌咏年转向西边钱谦躺着的屋子,觑见那悬挂着水墨纱帐的床上,静静地躺着一个瓜子脸的清秀少年,忍不住连连嗟叹。   “性命倒是不要紧。”   “活着就好。”莫思贤深深地一叹,忠良之后,落到这个下场,季吴皇朝气数,岂能不尽?   “好生照顾着两位少爷,缺什么,只管叫二夫人送来。”凌咏年长吁短叹着,见关绍精神不济、钱谦昏厥不醒,唯恐跟柳承恩生了隔阂,有心请莫思贤从中说和,便拱手请莫思贤去忠义堂说话。   莫思贤也不忍再看钱谦,对着孤傲寡语的曾阅世也无话可说,于是摇头晃脑地背着手,随着凌咏年去了。   麟台阁楼下,曾阅世手握宝剑不轻不重地敲打地上光可鉴人的青砖,待楼上服侍钱谦、关绍的四个丫鬟下了楼,便抱着宝剑踩着黄杨木楼梯一步步地上来,望见楼上明间里关绍浑然不顾一身伤痛,一手支颐、神色闲散地向楼下看,便抱着宝剑跪下。   西间的门倏然开启,清秀的钱谦光着腿、发丝凌乱地踉跄出来,双膝一砸重重地跪在地上。   “殿下……还请殿下……信守诺言……”□□一阵痛楚传来,钱谦紧紧地咬住嘴唇,两只手支撑在地上勉强地抬头看向关绍。   “自然,你对孤忠心耿耿,便可保钱家合家老少平安无恙。”麟台阁便在花园内桃花溪边,此时关绍向外望去,恰望见清浅的桃花溪边,一个少女撑着伞站在桃花溪边,虽看不见少女容貌,但俨然,是在看向麟台阁。   “殿下,段龙局傲慢嚣张,辱骂陛下,业已被处死,只怕,秦勉会顺藤摸瓜,抓了埋在纡国公府的内应。”曾阅世毕恭毕敬地抱剑拱手,全无在秦勉等人面前的恃才傲物。   “不过是些没用的废物罢了,打草惊蛇,闹得雁州人心惶惶也好。”关绍恍若冠玉的面上对着窗外浮出一抹苍白的笑,受过酷刑的手轻轻举起,向外挥了一挥,“钱谦,你已经算不得男儿了,日后就混迹在凌府女眷间打探消息。”   “……是。”风吹来,钱谦有些冷了,瑟缩着继续听关绍吩咐。   关绍遥遥地看着桃花溪边心满意足远去的少女,调笑说:“阅世,孤可还有登基为帝那一天?”   “太子殿下天资聪颖,”曾阅世瞅了一眼关绍满是淤血的指甲,“又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乃是天命所归的帝王!”   关绍不耐烦地挥挥手,这些老生常谈,他在宫里听腻了,手一抖,一柄麋鹿骨的折扇缓缓张开,扇面上,烟锁雾绕的秀丽江山,似乎触手可及,又似乎远在千里,“钱谦,拿了孤的画去见凌尤胜——凌尤胜多年没有佳作传出,怕是江郎才尽了——你且称那画是你所做,因受了宫刑自惭形秽,不敢署自己之名,恳求凌尤胜在画上署了他的名盖了他的章。”   “……凌三老爷未必有用。”钱谦轻声地提醒。   关绍端详着扇面上的秀丽江山,轻笑说:“有用的,未必好用;没用的,未必不是坏事的行家。拿捏住凌尤胜,至少,纡国公一条臂膀——致远侯府,便被孤钳制住了。”   “是。”钱谦眼皮子跳了跳,莫名地想:若是父亲知道我的所作所为,定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壁上。   “回去歇着吧。”   “多谢殿下。”钱谦腿脚发软地慢慢挪回东间。   听见小丫鬟脚步声,曾阅世站起身来,又恢复成了刀削木刻的雕塑,神色淡漠地抱着剑背靠着柱子站着,关宰辅当真救过他,可惜,在获救前,他降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卖个好价   潇潇细雨飘洒不停,城东育婴堂里,弄明白雁州七君子不过是七个七八岁撒尿和泥玩的懵懂顽童,莫谦斋扶着门哈哈大笑。   “笑什么?莫笑少年穷不知道吗?”雁州七君子之首元澄天掐着腰冷笑,“我们都是纡国公的义子,日后随着纡国公打江山,谁说得准将来当宰相做将军是谁呢?”   “怎么就成了纡国公的义子……”莫谦斋笑得前仰后合,须臾想明白因育婴堂是纡国公修建,于是育婴堂中男女孤儿,俱将纡国公当父亲看待,虽不曾见过纡国公但也认了纡国公做干爹,眼瞅着元澄天怒了,忙慌搭着他臂膀,“我笑又不是嘲讽你们……算我一个,咱们当个雁州八君子。”   “哼!”元澄天执拗地扭开身,伸手指向莫谦斋,“早听说你文不成无不就,将来等着给元大将军当小兵吧!”   “澄天!”一声轻叱传来,元澄天立时将手指收回来,缩着脑袋讪讪地笑,“姐姐。”   莫谦斋一脚踩在门槛上,拿着手上湘竹湖丝洒雪鞭去抽打靴子上干了的泥点,一抬头,望见一个豆蔻少女梳着妇人头怀抱着婴孩出来,错愕地脱口而出:“这样小就生下孩子啦?”   元澄天气得跺脚,“莫三少爷别欺负我姐姐!我姐姐是看育婴堂里人手不足,帮着照看孩子呢!”   元晚秋脸上涨红,轻轻地掇着怀中婴孩,训斥元澄天,“还不把那雁州七君子散了,有什么能耐自称雁州君子?没得叫人笑话。”   元澄天急得面红耳赤,“做什么不能叫雁州七君子?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哟,还是读过书的。”莫谦斋嘻嘻哈哈,见元晚秋怀中婴孩挣扎着向他伸手,便伸出手去掐着婴孩双肋,正要接过来,忽见那婴孩小嘴一瘪两腿一翘,一股腥臊味向四面八方溢出。   “还是我来吧。”元晚秋忙托着孩子向嘈杂喧哗的屋内走,走了两步回头将系在衣带上的帕子抽出来向莫谦斋一丢,“三少爷拿去擦一擦靴子吧。”   莫谦斋一低头,恰望见靴子上湿了一片,将帕子丢回给巴巴看着的元澄天,抬脚接着廊上流下的雨水冲了冲靴子,觑见兄长终于闲下来,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跳到兄长身边。   “大哥,忙完了?”   “嗯。”莫静斋大刀阔斧地坐在廊下,听着宽阔的院内此起彼伏的婴孩哭声,疲惫地揉了揉额头,“你说那关宰辅之子有古怪?这断然不会,钱谦、曾阅世,雁州府见过他们的人不在少数,人品如何有目共睹,这二人随着来,关绍岂会是假的?”   莫谦斋背靠着柱子,伸手去接外面雨水,手忽然反手一攥,攥住一片被雨水冲刷下来的梧桐花,轻轻地嗅着那一朵浅紫,自得地说:“大哥,小弟没什么才干,但胜在命好,大哥听我的,劝着家里父兄都远着他一些,别因为他是关宰辅之子,便跟他太过亲近。”   莫静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忽然屋子里传来一声怒叱“叫你不遵妇道瞧了少爷来就往跟前凑”,随后便是一个女儿家隐忍的啜泣声,忙起身带着莫谦斋站在门口去看,只见屋子里,一个四十上下的女人身上沾着些许面粉举着擀面杖向一个穿着粗布衣裙的女孩身上锤去。   “住手!当这是什么地方?”莫静斋冷喝一声。   那妇人讪讪地收手,委屈地看着莫静斋,嗫嚅道:“大少爷,管教自己家儿媳妇呢……”   “你儿媳妇?”莫静斋狐疑地看向那满面泪光、年方十二的少女,因少女缩在柜子边将发髻遮住了,只露出一张稚嫩清丽的脸庞,就疑惑地开口,“你儿子呢?”这么小就嫁人了?   “在这,在这,大少爷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只管吩咐。”那妇人很是得意地将满身机灵劲的儿子推了出来。   被推出来的瘦弱干巴少年拱着手上前,堆笑说:“小的姓赵,贱名良庆,少爷们别看我年纪小,少爷们喜欢什么花样,小的都会弄。”   “斗鸡会吗?”莫谦斋背靠着门框,好笑地看着洋洋得意的赵氏母子。   “会。”赵良庆仰着头拍着胸口,“实不相瞒,那丫头,就是我老子用斗鸡赢回来的。”   “赌博会吗?”   “会,”赵良庆双眉高高地挑起,“但凡是少爷们爱的,小的没有不会的。”   “去把梧桐树上的花,都给我打下来。”莫谦斋扫了一眼啜泣着起身给婴孩换尿布的元晚秋,蹙眉问莫静斋,“大哥,怎地叫这种人拖家带口地进了育婴堂?”   莫谦斋也疑惑不解。   “他表舅舅是这育婴堂的堂主,就叫他们母子进来浑水摸鱼。”屋子里,雁州七君子之二肖凤城冷不丁地冒了出来。   “原来如此,”莫谦斋冷眼看向赵氏母子,沉声说道,“这育婴堂不是你家后宅,倘若再生事,我便禀明国公爷,将你们母子赶出育婴堂。”   “哎、哎!”赵氏母子两个碰了一鼻子灰,讪讪地低头应着。   赵良庆耷拉着脑袋,试探地问:“三少爷,可还要去打梧桐花?”   “打!”莫谦斋瞅了一眼反正闲着无事的赵氏母子。   “哎,一会就去打,保管打干净了!”赵良庆娘亲慌忙地应着,一双机灵的眼珠子滴溜溜地在莫谦斋、元晚秋身上转了一回,眉开眼笑地要立时取了竹竿去打。   莫静斋懒怠再看,拉着莫静斋的臂膀,“听说段龙局先生遭遇不测?走,瞧瞧国公爷怎么处置去。”   此事并非纡国公府家务事,莫静斋点了点头,便迈着阔步领着活蹦乱跳的莫谦斋向外去。   “都是你惹出来的事!”赵良庆瞅见莫家兄弟带着人走远了,劈手夺过娘亲手上的擀面杖就向元晚秋膀子上砸去。   元晚秋忙将婴孩放在床上,捂着头缩成一团。   “不许打我兄弟的姐姐!”肖凤城低着头向赵良庆身上撞去。   “你个小兔崽子!我打媳妇,你管得着吗?”赵良庆举着擀面杖不管不顾地向肖凤城打去。   “哎呦,你这毛还没长全的,要个什么媳妇?”肖凤城捂着头依旧不忘嘴硬。   “嘿嘿,”赵良庆忽然收了擀面杖,轻柔地摸着元晚秋白皙的脖颈,“毛还没长全?今晚上我就生孩子去。”   元晚秋哆嗦了一下,惊骇地抬起头来。   赵良庆不管屋子里还有闲人,低着头向元晚秋微微嘟起的粉唇上一啃。   元晚秋猛然将他推开,跑到屋子外,跪在潮湿的梧桐花树下,忍不住捂着脖子呕吐起来。   “赵良庆,你媳妇叫你恶心吐了!”好事的挑唆了一句。   赵良庆挥舞着擀面杖就要出去,赵家的忙伸手抓住他的臂膀,挤眉弄眼一番,拉着赵良庆向厨房上去。   “娘亲,今晚上我就要弄了姓元的死丫头!”赵良庆一脸急色地摇晃着赵家的的臂膀。   赵家的眯着眼睛,卷起袖子将擀面杖夺回来接着做饼,“别动那丫头,我瞧着那丫头活泛得很,兴许将来能卖个大价钱。”   “娘亲说得是什么话?那是我媳妇!”赵良庆登时拉下脸,“我就要姓元的丫头,拿个天仙来,我也不换!”   “啧啧,一转眼就成痴情的郎君啦!”赵家的摆弄着案板上的面团,被烟火熏得黢黑的脸颊上露出志在必得的笑容,“那姓元的丫头瞧不上你,她瞧上莫三少爷了,你碰人家一下,人家都觉得恶心!”   “贱、人,看我不打断她的腿!”赵良庆怒火中烧,捡起烧火棍就要向外去。   “站住!”赵家的冷喝一声,“你敢动她一下试试!等以后姓元的丫头勾搭上了莫三少爷,莫三少爷拿了银子来给她赎身,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娘——”赵良庆撒痴地喊了一声,见赵家的不言语,也不敢再闹。   “以后,你想法子将姓元的撵到莫三少爷跟前,就不信,姓元的丫头肯放过高枝跟你将就一辈子。”赵家的利索地将饼甩到锅子上,拿着竹篾轻轻翻动两下,一个薄饼便成了。   赵良庆哼哼唧唧地应着,离了厨房找了一根几尺长的竹竿,淋着雨就向梧桐树上打去,透过沙沙的雨声听见屋子里元晚秋哄孩子的柔曼吟唱声传来,用力地挥舞竹竿向梧桐树上一抽,一定要将元晚秋卖个好价钱,才能一解他心头之恨!   浅紫色的梧桐花随着春雨簌簌落下,三晖院中,不过十七八日功夫,满树招摇的梧桐花随着春风细雨悉数凋零。   梧桐花落尽,只剩下满树青翠欲滴的树叶。   一大早,不敢再欺辱梨梦几个的方氏殷勤地叫醒凌雅峥,将早早准备好的给柳承恩拜寿的衣裳,一件海棠红缎子短襦、一条樱草黄绫子裙摆在床边,瞅了一眼躺在凌雅峥身边的梨梦,暗暗撇嘴。   凌雅峥坐起来,掩着嘴打了个哈欠。   梨梦醒转过来,跪坐在床上,将凌雅峥凌乱的发丝整理一番,便拿了衣裙给她换上。   “小姐,芳草轩里头的袁妈妈来了。”杨柳捧着水盆、帕子进来,顺便将抱着个银红包袱的袁氏也带了进来。   凌雅峥遮住嘴,又打了个哈欠,觑着满脸喜色的袁氏,好笑道:“袁妈妈,有什么喜事不成?”   袁氏捧着包袱过来,堆笑说:“是八小姐的喜事,九小姐去不得柳家,又瞧着她给老将军准备了足有一年的寿礼没处送,只觉太过可惜,想着表小姐们年年嘲笑八小姐手上针线不好,就琢磨着,叫八小姐将她给柳老将军准备的披风当做自己个做的送给柳老将军做寿礼。”   将包袱放在小几上,手指勾了一下,揭开包袱,将里面折叠整齐的绣品捧给凌雅峥看。   只见黑缎上,一只苍鹰带着强劲的风势俯冲,锐利的眸子、微微张开的鸟喙,无不凌厉慑人。   “小姐,你瞧,像不像一只活生生的老鹰要冲出来?”袁氏满口溢美之词。   “像,真像。”凌雅峥眼睛一垂,美好的一天,又要从啪啪的巴掌声中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娶妻不贤   “那把小姐做的荷包换成这披风?”方氏试探地问。   “一并带过去,那荷包我再送给旁人。”凌雅峥穿戴整齐了,觑见邬箫语穿着一身她的八成新衣裙戴着她的钗环,打扮得楚楚动人地过来,含笑点了点头,“今儿个就随着我去柳家吧。”   “哎。”邬箫语嗅着唇上淡淡的胭脂香,余光扫了一眼羡慕嫉妒的杨柳、孟夏、丽语:真不好意思,才来就将她们挤下去了。   “我去瞧瞧嵘儿,梨梦,将这披风好生收着。”凌雅峥脚步一顿,对方氏笑说,“今儿个妈妈不必随着我去,好生留在家里——毕竟,母亲的东西都送过来了,没个稳妥的人看着怎么行?”   “哎。”方氏巴不得好生瞧一瞧柳如眉的东西呢,忙慌答应下来。   袁氏眼红地一瞥,瞅着凌雅峥要向芳草轩去,忙在前面打帘子引路。   凌雅峥轻轻地整着裙带,拔下鬓间的一根蝶恋花簪子插在邬箫语乌发中,催促她:“快去将鸡髓汤吃了吧。”   “哎。”邬箫语受宠若惊地清脆应着。   梨梦瞥了她一眼,先前还有些嫉妒,自从凌雅峥说过要将邬箫语养成个沉迷在胭脂水粉、簪环绫罗、燕窝鱼翅中的糊涂人,她再不艳羡了,但看有这么一个妹妹,邬音生还怎么筹划心中的宏图伟志。   芳草轩中,凌雅嵘听说凌雅峥过来,披散着头发穿着一身水绿底子海棠花样寝衣乖乖巧巧地等在门边。   “都出去吧,我有几句话跟嵘儿交代。”凌雅峥一脚跨过门槛,便发话将不相干的驱出屋子。   凌雅嵘心觉不妙,战战兢兢地瞅了一眼出门的帘影、潭影,堆笑上前,“姐姐,一大早……”   啪!   “姐姐,嵘儿又做错了什么?”凌雅嵘偷偷地透过门缝向外瞧,帘影、潭影就站在台阶下,应当听得见她们说什么。   “今儿个,祖母、伯母都不在,料想父亲会来探望你,嵘儿,你且忍一忍,待父亲瞧见我打了你,定会亲自跟祖母说话,如此,祖母才会明白先前是误会了你!”凌雅峥字字恳切,嘲讽地抓着凌雅嵘臂膀向里间说话。   “可,姐姐,我不能叫父亲埋怨你……”凌雅嵘扬声冲着外头喊,指望着帘影、潭影闯进来劝说凌雅峥。   凌雅峥手上用力地一拧,将凌雅嵘推搡在床上,噙着冷笑看她:“小小年纪,就生出一肚子坏水来,果然人不可貌相。”   “姐姐,你说什么呢?”凌雅嵘无辜地睁大一双清澈的眸子。   凌雅峥矮下身来,轻轻拍了拍凌雅嵘微微泛红的脸颊,“看来,你娘偷了我娘不少东西呢。”   凌雅嵘浑身一颤,忙慌跪在地上抱住凌雅峥的腿,“姐姐,嵘儿知道错了。”   “滚开,立时将我娘亲的东西拿出来,不然,那披风进了柳家,便是你凌雅嵘亲手所做。”凌雅峥抬脚踢开凌雅嵘,居高临下地看她,亏得柳承恩老而弥坚知晓将柳如眉的东西从丹心院搬出来,若不是在柳如眉的旧物中见过那只苍鹰花样子,她当真会以为那苍鹰是凌雅嵘所绣。   这伎俩看似浅显,但倘若她一心将凌雅嵘看做亲妹妹,却没有不成的。   难怪上辈子,身为容貌与柳如眉最相似的外孙女,却始终不得柳承恩老两口宠爱,原来竟是谢莞颜这对母女有心挑拨。   倘若是她,年年生辰见到外孙女拿了亡女遗物充作她自己个精心准备下的礼物前来祝寿,也会一面隐忍不发一面心生芥蒂。   亏得这辈子,饶是针线不好,她也坚持送自己个做的东西给柳承恩老两口。   凌雅嵘紧紧地抱着凌雅峥的腿,哽咽说:“姐姐,你我便不是一母所出,也是一个父亲的……且,嵘儿从来对姐姐言听计从,姐姐……”   “那你且说说,那披风是怎么回事?”凌雅峥冷眼瞅着信口雌黄的凌雅嵘。   “袁妈妈,她劝着我拿那披风跟姐姐重归于好。”凌雅嵘脱口而出。   “将我母亲的东西统统交出来,自己掌嘴三十。”又是些陈腔滥调,凌雅峥不耐烦地在床上坐下。   她怎么会识破?凌雅嵘心慌意乱地去开柜子,将一条单丝碧罗笼裙小心翼翼地捧出,又抱来一个螺钿金樟梳妆匣,打开匣子,匣子里满是昏君当年为笼络住柳承恩赏赐下的价值连城首饰。   凌雅峥伸手摩挲着那条缕金为花鸟的单丝碧罗笼裙,这些都是她上辈子不知道的存在,见凌雅嵘站定了,微微挑眉,“就这些?”   “……就这些了。”凌雅嵘踌躇地说。   “想清楚了再说话,谢家的街坊邻居统统知晓了你娘做过外室的丑事,你两个小姨娘被退了亲,你娘被你外祖父、舅舅捆着送进弗如庵剃发出家,你外祖父、舅舅连夜搬走。这会子,你可是孤立无援呢,若叫我知道你瞒着我……”凌雅峥眼睛一眯,威胁地瞅着凌雅嵘。   凌雅嵘忙慌摆手,“再没有旁的了。”愣了一愣,便跪下左右开弓给自己个张嘴,数到了三十下,才蔫头耷脑地停下。   “梨梦、箫语,进来。”   “哎。”邬箫语抢在梨梦前头走了进来,瞅见床上的单丝碧罗笼裙,水汪汪的眼睛登时一亮。   “拿回三晖院。”凌雅峥从床上站起身来,瞥了一眼双颊红肿的凌雅嵘,便向外去。   “姐姐,你说话可要算话。”凌雅嵘忙慌转头。   “嵘儿放心,姐姐不是贪功的人,见了外祖父外祖母,一准将你的礼物送上。”   凌雅嵘心一坠,凌雅峥是要叫柳承恩两口子彻底厌弃她?“姐姐,你不能……”   “九小姐,快起来。”帘影、潭影忙慌将凌雅嵘搀扶起来。   凌雅峥抓了梳妆匣里拇指大的猫儿眼塞在帘影、潭影手上,“两位姐姐,待祖母出门了,若是父亲来见嵘儿,千万替嵘儿多说些好话——将我说成怎样都好,千万要叫祖母还跟先前一样疼爱嵘儿。”   帘影、潭影诧异凌雅嵘哪里来得这些好东西,忙推辞不敢收。   推让再三后,凌雅峥只得收回猫儿眼,怜爱地摸了摸凌雅嵘的脸颊,便带着梨梦、邬箫语回了三晖院。   “小姐,你瞧,这裙子上的黄莺只有米粒大,可眼睛嘴巴却一清二楚。”邬箫语脸颊因捧着这价值连城的裙子激动得绯红。   凌雅峥笑道:“这裙子只怕是狗皇帝赏赐下来的,不知耗费了多少民脂民膏,我不爱它,待过两年,你长大了,就送给你吧。”   “箫语、箫语怎么敢收?”邬箫语天真烂漫地推辞。   梨梦咳嗽一声,“小姐,快吃了饭去老夫人那吧。”   凌雅峥点了头,坐在窗下打量着梧桐树枝桠间已经跳出鸟巢的杜鹃鸟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粳米粥,漱口之后,令邬箫语捧着两个包袱,便带着邬箫语、梨梦向养闲堂走去。   初夏的暖风烘干了昨儿个还湿漉漉的巷子,一道小小的蓝影飞快地从穆老姨娘的致远苑中窜出。   “是十少爷?”邬箫语大吃一惊,身为凌古氏嫡亲的孙子,凌睿吾竟然跟穆老姨娘亲近。   “咱们,什么都没看见。”凌雅峥悠闲地向前走。   “是。”邬箫语眼珠子转了转,只觉薄氏已经离了凌雅嵘院子、谢莞颜也被休出致远侯府,谢莞颜一系怎样,已经跟她不相干,于是便将此事抛在脑后。   三人在养闲堂院子前,遇上了二房凌秦氏,凌秦氏领着十六岁府里排行第三的庶出女儿凌雅娴、十三岁府里排行第六的嫡出女儿凌雅峨带着一群丫鬟奶娘浩浩荡荡地过来。   “峥儿过来了。”纡国公胞妹凌秦氏大方雍容地笑着,亲昵地牵住凌雅峥的手,“嵘儿这两日可还好?”   “今早上瞧着她气色比昨儿个好多了。”   凌秦氏点了点头,领着凌雅峥进了养闲堂,殷切地叮嘱说:“今儿个在柳家,便是有人故意拿着姓谢的挤兑你、怂恿你,也千万别将在府里说的那些话,向外抖落。”   凌雅峥疑惑地侧头。   凌秦氏饱满的红唇微微勾起,轻声说:“就是连姓谢的三个字,也千万别提——长辈们骂一骂就够了,你一个晚辈,提起了,在别人眼中就是罪过。”   “多谢二伯娘指点。”凌雅峥感激地说。   凌秦氏瞅着红艳艳的旭日,叹息说:“平地起风波,还望这事莫叫凌、柳两家生分了才好。”   凌雅峥沉默不语,却不怀疑凌秦氏的好意,毕竟,凌秦氏眼里看重的不是那些个鸡毛蒜皮的蝇头小利,她看重的是纡国公能否得了天下,不然,若是凌秦氏想要亲上加亲,上辈子怎么轮得到凌雅嵘做了太子妃?   绣帘站在门边,一边打帘子,一边轻声提醒说:“老夫人直到四更天才睡下。”   凌秦氏点了点头,牵着凌雅峥、凌雅峨跨过门槛,果然瞅见今儿个凌古氏脸上的脂粉厚重了一些。   凌古氏觑见凌秦氏过来,淡淡地一笑,对凌雅峨招了招手。   凌雅峨望了一眼母亲,身上的宝蓝裙摆一荡,娇憨烂漫地走到凌古氏跟前,“给祖母请安。”   “给母亲请安。”   “给祖母请安。”   “都起来吧。”凌古氏将领雅峨揽在怀中,手指向她鼻端一点,“六丫头,昨儿个跟你舅妈说什么了?”   凌秦氏眼皮子一跳。   凌雅峨脆生生地答道:“回祖母,舅妈说我成胖墩了。”   凌古氏嗔道:“咱们六丫头哪里胖了?这圆圆润润的,才是福气。”埋怨地瞅了凌秦氏一眼,见凌秦氏规矩老实地握着帕子站着,又不敢呵斥她又觉凌秦氏太过独断专行——倘若听她的,叫凌雅峨跟纡国公大公子亲上加亲,哪里还由得穆老姨娘在致远侯府逞威风?据说,纡国公府将凌雅文的生辰八字也讨去了,若是凌雅文进了纡国公府,这致远侯府就彻底成了姓穆的天下!   “穆老姨娘、大夫人来了。”绣帘又打起帘子。   凌古氏揽住凌雅峨坐在榻上耷拉着眼皮不去看门口。   凌雅峥瞅着凌古氏脸色腹诽道:凌秦氏心里自己先姓秦才姓凌,指望凌秦氏拆纡国公的台、离间了纡国公麾下悍将儒将比登天还难!向门口看去,便见穆老姨娘头上簪着凤钗,穿着墨绿底子绣金梅缎衫、鹅黄马面裙,打扮得稳重大方地过来了,随着来的,还有儿子填房凌大夫人凌钱氏,府里排行第七的嫡出孙女凌雅文。   “给老夫人请安。”   “给母亲请安。”   “给祖母请安。”   穆老姨娘祖孙三代毕恭毕敬地俯下身来,凌古氏淡淡地说:“起来吧,老大媳妇,你侄子可还好?”   凌钱氏眼眶一红,“好不好,这辈子都废了。”   凌古氏叹道:“谦儿小时候就生得唇红齿白,跟雅文站在一处,恰似一对璧人,哎,可惜了!谦儿若孤单一辈子……这叫咱们致远侯府怎么对得住钱亲家一家?”   穆老姨娘、凌钱氏婆媳二人心一提,莫非这老虔婆要作践凌雅文,将凌雅文配给个断了根子的废人?   虽是亲侄子,但凌钱氏也万万不能将女儿往火坑里推!   凌钱氏泫然欲泣,凌雅文听出话音,也几乎失态地痛哭求饶。   凌秦氏娥眉微蹙,她最厌烦凌古氏这没事挑拨两下,当真遇上事就临阵脱逃的性子,“母亲,谦儿日后就留在咱们家,怎会孤单?况且,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没准谦儿将来比智吾、康吾更有出息呢。”   穆老姨娘、凌钱氏双双感激地看了凌秦氏一眼。   凌古氏心中怒火中烧,虽没证据,但她算来算去,在致远侯府这一亩三分地上,只有穆老姨娘、凌钱氏最有嫌疑算计凌尤胜、谢莞颜,因凌秦氏搅乱了她敲打穆老姨娘、凌钱氏的算计,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凌秦氏的婢女红蕊忙慌向外去,须臾回来说:“老夫人,车马已经准备妥当,可以出发了。”   “走吧。”凌古氏紧了紧握着凌雅峨的手,牵着孙女先一步向外去,她绝不善罢甘休!余光扫见胸有成竹的穆老姨娘,心头一跳,莫非孤独氏当真昏聩地选中凌雅文了?这不能,虽凌尤坚矫勇善战,但总归是个姨娘生的。   心知自己心智不足,凌古氏在门前上那八抬大轿时,松开凌雅峨的手,含笑对凌秦氏说:“老二媳妇过来跟我坐一顶轿子,我有话跟你商议。”   凌秦氏料到又是些不着四五六的糊涂话,娴静地袖着手,恭敬地说:“这不合规矩。”   凌古氏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只觉被凌秦氏打了脸,稀里糊涂地琢磨着穆老姨娘为什么事胜券在握,便上了轿子,一路胡思乱想,恰听见一阵喧哗,微微撩开帘子,见是柳将军府外在散发寿面寿糖,瞅着那一堆尚不得台面、眼皮子浅的,不屑地轻嗤一声,“招了那么一群癞头乞丐在门前碍眼?”唯恐脏了自己个的眼,便将帘子放下。   轿子进了柳家,在柳老夫人院子垂花门前停下,凌古氏下了轿子,觑见穆老姨娘脚步匆匆地过来伺候,因自己个大抵是唯一带着侍妾出门的老夫人——且这侍妾跟不少公侯伯爵夫人一起在京城吃过苦头有“患难之交”,脸上悻悻的,就抬脚向院内去。   此时尚且没有旁的宾客过来,凌古氏远远地望见柳老夫人迎出来,便三两步迎了上去,握住柳老夫人的手,笑道:“老亲家……”   “老妹妹,亲家的话,再别提了——尤胜的岳父姓谢。”柳老夫人稍稍握住凌古氏的手,便撒开,含笑问穆老姨娘,“这几日变天,你的腿脚可还好受?”   穆氏的腿脚是陪着凌咏年在京城受苦时留下的老寒腿,比之凌古氏灵便的腿脚,穆氏更稀罕自己这倍受人尊敬的老寒腿。   穆老姨娘笑道:“多谢老夫人挂心,这天气越发暖和了,怕能好生过上两季了。”   “那便好。”谢莞颜是凌古氏做主娶进门的,柳老夫人就不信凌古氏对谢莞颜性情一无所知。柳老夫人有意不理会凌古氏,待凌雅峥给她问好后,因素来不喜凌雅峥且不曾亲见凌雅嵘如何被“养坏”,便疑惑地向凌府众女儿望去,“嵘儿没来?”   梨梦堆笑说:“老夫人,九小姐虽没来,但九小姐熬了一年做下的礼物却叫八小姐捎带过来了。”   急着叫凌咏年不再提起凌雅嵘就唉声叹气,站在庭院里,柳老夫人就忙着说:“快拿给我瞧瞧,嵘儿每年的寿礼最用心了,待我瞧过,就送去给老将军瞧瞧。”   “哎。”邬箫语忙抱着一红一绿两个包袱过来。   梨梦先揭开绿色包袱,拿出一只针脚粗大的荷包给柳老夫人看。   “这一瞧,就是雅峥做的吧?”柳老夫人恨铁不成钢地瞧着。   凌古氏瞅着那荷包上一只像鹿又像驴的畜生,不禁为凌雅峥捏把汗,论起针线、文章来,凌雅峥到底比不得凌雅嵘。   凌雅峥厚着脸皮说:“回外祖母,这是峥儿做下的。”   柳老夫人也不接到手上瞧,催着梨梦再展开凌雅嵘的包袱,待见那一只栩栩如生的苍鹰俯冲下来,不禁脸色一变。   “到底是嵘儿,手上针线当真了得。”凌秦氏小心地察言观色,称赞一句就闭了嘴。   穆老姨娘走上前去,抚摸着上面针线,笑说道:“九小姐的手就是巧,这针法跟先夫人的都一模一样——咦,这绣花用的金丝银线,也像是京城里时兴的?这丝线好就好在,搁在柜子里几十年,也簇新如初;坏就坏在,小小的一股,就价值千金呢——因这坏处,足有十几年没见过这金丝银线了。”   凌古氏警惕地瞥了一眼穆老姨娘,知道她话里有话,偏生自己个弄不明白她到底藏了什么话。   柳老夫人面沉如水地接过那披风,瞅见那苍鹰羽翼在光下泛着磷光,眯着眼仔细分辨针脚丝线,不由地心中一梗:柳承恩说得是,凌雅嵘当真被养坏了,祖父生辰,也敢仗着柳如眉入土多年拿着柳如眉的东西敷衍了事!既然是敷衍了事,只怕凌雅嵘看着乖巧,对他们两口子没什么孝心!反倒是次次送了叫人笑话针线的凌雅峥,瞧着更情真意切。   “老夫人,是否拿去给老将军过目?”梨梦静静地看着神色大变的柳老夫人。   “不必!”柳老夫人按捺着怒火将披风放回邬箫语怀中,埋怨凌古氏尸餐素位一没将凌雅峥教导好二眼睁睁地瞧着凌雅嵘走上邪路,觑了一眼满脸笃定的穆老姨娘,嘲讽地想就看今儿个她不护着凌古氏,凌古氏这蠢妇会叫穆老姨娘戏弄成什么样,含笑看着穆老姨娘说,“上回子说到哪了?”   上回子说到哪了?   这亲昵无间的话,凌古氏插不上嘴,只能讪讪地瞅着柳老夫人、穆老姨娘有说有笑地向屋内去。   活该!凌雅峥瞥了一眼手足无措的凌古氏,也无意替她解围。   “银屏、银筝,领着雅娴、雅峨、雅文、雅峥向后头玩去。”柳老夫人欣慰地看了一眼凌雅峥,又觑着凌古氏说,“如今哀鸿遍野,我们老将军发话,要俭省着办,寿宴是粗茶淡饭,也没摆下戏台子,老妹妹若是闷了……”   “老姐姐,我又不是何不食肉糜的人,岂会不懂得这些道理?”凌古氏噙着笑,她忍了,且等着瞧穆老姨娘是否当真有能耐高攀上纡国公府!   “那就好。”柳老夫人瞅了一眼明摆着“不食人间烟火”的凌古氏,携着穆老姨娘的手,又向内走。   凌雅峥福了福身,便随着柳大将军膝下的两位表姐柳银屏、柳银筝向后面花园去,走在路上,便见六岁的德卿小跑着过来。   凌雅峥脚步不停,瞅着德卿在梨梦耳边说话后,便对柳银屏、柳银筝道声少陪,站住了,等梨梦过来说话。   “小姐,邬音生叫德卿来说,莫三少爷今儿个不来柳家了,莫三少爷在路上撞见有人毒打童养媳,那童养媳撞上了莫三少爷的马伤上加伤,莫三少爷打抱不平,亲自送人回育婴堂了。”   凌雅峥一怔,她才惦记上的肉,已经被人叼在嘴里啦?   作者有话要说:   ☆、“如虎添翼”   肉被人叼在嘴里了,还要不要抢回来?   暖风熏杨柳,凌雅峥站在墙角下,头回子踟蹰起来,莫三跟元晚秋历经千难万险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事令她难以忽视;但倘若依着前世,人人都有定数,她岂不是又要落得孤家寡人一个?   “怎么自己一个人在太阳底下站着,你也被人挤兑了?”斜地里传来熟悉的声音,却是凌韶吾穿着一身宝蓝锦衣垂头丧气地过来了。   邬箫语眼神一亮,迎上去说道:“少爷,小姐并非叫人挤兑了,是方才梨梦不知在小姐耳边说什么,就叫小姐呆呆地愣住。”   “梨梦?”凌韶吾望向梨梦。   梨梦坦然地笑道:“五少爷叫人挤兑了?”   凌韶吾脸上蓦然涨红,攥着拳头,叹道:“父亲做的糊涂事,旁人嘲讽起来,叫我同仇敌忾不是,出言袒护也不是——大妹妹,趁着旁人家还没来,我先跟外祖母、祖母告罪一声,先离了外祖家,不知你要不要随着我出去?”   “出去,去哪儿?”凌雅峥微微眯眼,伸手将飞到脸颊上的一片柳叶取下来,暗道若是凌韶吾说是育婴堂,那邬音生就等着吃不了兜着走。   “去育婴堂,先前不是有人诽谤妹妹眼皮子浅,扣了姓谢的东西吗?我已经打发音生、孝卿回府去拿了点心、果子来,待咱们将银子花一些在育婴堂里头,谁敢再提,就打了谁的嘴。”凌韶吾老气横秋地一叹,只觉身上担子重若千钧。   “我也随着哥哥去育婴堂走一遭。”凌雅峥还当凌韶吾粗枝大叶,不想他这般心细,竟有些对他刮目相看——虽这心细,十有八、九是在邬音生的引领之下才有的。   “小姐!”一直含羞带怯偷偷看向凌韶吾的邬箫语被凌雅峥一语惊醒,忙道,“育婴堂那个地方,乌烟瘴气满地都是有爹生没娘教的小儿,小姐去了,万一被人冲撞了,那可怎么着?”   “当咱们带去的人都是死的?况且年岁大一点子的,都撵出育婴堂自力更生了,剩下的都是些毛孩子,怕谁顶撞?”凌韶吾浑不在意地领着凌雅峥就向柳老夫人院子去。   邬箫语唯恐惹凌韶吾厌恶,忙闭了嘴。   四人走到柳老夫人屋子外,忽地听里头凌古氏按捺不住怒气地喝道“穆氏,好大的威风,躲着我,悄不支声地便给雅文订了亲!”   “姐姐、老夫人,”穆老姨娘着急着分辨,“这都是老太爷的意思,若不是柳老姐姐说破,我也不知道呢!”   “好一个不知道!看来,是没人将我这老夫人放在眼中了!”凌古氏气咻咻地怒道。   凌韶吾忍不住蹙眉,隐隐为凌古氏打抱不平;凌雅峥隔岸观火,因凌古氏也是帮凶之一,乐得看笑话。   “五少爷、八小姐来了。”门前婢女打了帘子,凌韶吾尴尬地咳嗽一声,带着凌雅峥跨过门槛走进去。   只瞧着旁人家的老夫人、夫人还未到,柳老夫人事不关己地坐在正座上,一任左手边坐着的凌古氏怒不可遏、斜签着身子坐在右手边的穆老姨娘故作惶恐不安。   “韶吾、峥儿怎么过来了?是表兄弟表姊妹怠慢了?”柳老夫人笑吟吟地问。   凌韶吾忍不住觑了凌古氏一眼,随后说道:“祖母、外祖母,孙儿有心带着峥儿去育婴堂里瞧一瞧,也免得,叫我们兄弟随了父亲那只知道风花雪月、不问民间疾苦的性子。”   凌古氏脸上一僵,疑心这话是说她的,勉强地点了点头。   柳老夫人知道凌韶吾兄妹是夹在凌尤胜、柳如眉之间不自在,叹息一声,说道:“育婴堂那边,纡国公夫人也曾去过,去一去也无妨。多带些人护着,再多带些点心过去散给那些可怜见的孩子。”   “是。”凌雅峥应了一声。   凌古氏咳嗽一声,叮嘱凌韶吾:“去前头跟你祖父说一声,敏吾、妙吾的事,我心里已经有了决断,叫你祖母只管操心外头的大事,这些家中小事,就莫费心了。”   “……是。”凌韶吾将堂上的凌钱氏、凌秦氏觑了一眼,应了一声,带着凌雅峥退了出去。   待出来了走出一截路,凌韶吾惊疑不定地说:“祖母是要拿着二哥、四哥的亲事,敲打老姨娘不成?”   “只怕敲打不成,反倒砸了自己的脚。”凌雅峥轻笑一声,“哥哥别掺和在里头,祖母连七姐姐的亲事都过问了,对二哥、四哥的亲事,还能没个成算?”   凌韶吾蹙眉,冷笑道:“大房庶出的都有了好归处,咱们二房、三房……”   “哥哥别自作多情,二房跟大房要好得很。”   凌韶吾一默,怔怔地说:“这断然不是,好歹,父亲跟二伯一母所出,同气连枝。”   “太过一厢情愿,就是自取其辱。”凌雅峥这话,既是提醒自己,也是点醒凌韶吾。   凌韶吾先沉默不语,随后叹道:“便是骨肉至亲,也逃不开势力二字。”   “叔伯尚且如此,更何况家里小厮?据我说,哥哥不如趁着如今祖父怜悯,恳求祖父许你在育婴堂里挑些底子好、又有志气的带回府里一处读书、一处习武,那些孤儿既感激哥哥‘知遇之恩’又身为孤儿没个旁的牵扯,将来定会对哥哥忠心耿耿。”凌雅峥盘算着,无论如何都要抢在莫三前头,将雁州七君子弄回家中。   凌韶吾也不知凌雅峥怎地就顺水推舟将话头引到这上头,握着拳头抵在下巴上,沉吟一番,叹道:“睿吾也靠不上了,是该像大妹妹说的,多养一些亲信在身边。”   “我在门前等着,哥哥去跟祖父回了话,再来这边接我。”   “哎。”凌韶吾忙大步流星地去寻凌咏年。   “小姐,当真去育婴堂?”邬箫语对后花园中闺阁女子的游园念念不忘,微微蹙着秀气的眉毛巴巴地看着凌雅峥。   “小姐说什么就是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问什么?”梨梦挑眉训斥道。   邬箫语瘪了瘪嘴,生了一会子闷气,觑见一道清影过来,忙说道:“那是住在咱们家的元少爷?”   凌雅峥一怔之后回头,果然瞅见凌韶吾带着清瘦文弱的关绍缓缓走了过来,在生性鲁直的凌韶吾身边,关绍满身的书卷气显得越发浓厚。   “峥儿,祖父说,请关小叔替咱们把关选人。”凌韶吾望着关绍时,眼珠子忍不住向跟随在关绍身后的侠客曾阅世身上瞟去。   凌雅峥求之不得,只觉有关绍、曾阅世教导,凌韶吾文章、武功都当如前世般一日千里,款款福身说:“劳烦关小叔了。”瞅了一眼关绍上有淤血的指甲,不禁为他倒抽一口气。   关绍握着一柄鹿骨折扇,在面前摇晃两下,认出凌雅峥是那日桃花溪边少女,疑惑地想:这人为何见了我便是一副一见如故模样?虽疑惑,却亲昵地笑说道:“还是叫我关大哥吧,不过略长你们一二岁,称呼小叔,未免有些太过恭敬,反而叫人不好亲近。”   “哎,关大哥,”反正凌咏年不在,凌韶吾从善如流地应着,又对神色冷淡的曾阅世一拱手,“曾大侠。”   曾阅世微微弯腰,算是还礼。   “小姐,轿子来了。”梨梦提醒一声,便搀扶着凌雅峥上轿子,因只有一顶轿子,便跟邬箫语也上了轿子。   待轿子上的璎珞晃荡起来,邬箫语掩着嘴,小声地在凌雅峥耳边说,“不愧是宰辅家的公子,一瞧便是满腹诗书的人。”   凌雅峥微微撩开帘子,觑见凌韶吾上蹿下跳地缠着曾阅世要习武,忍不住笑了一笑。   只要没有给凌雅嵘取药那档子事,将来纡国公登基,凌韶吾随着关绍同朝为官,这辈子就算是熬过大风大浪了。   前面走着的关绍纳闷地回头,对上凌雅峥的笑眼,含笑点头,转过身来,暗道关宰辅之子的身份,就这般好用,能叫致远侯府的千金这般亲切待他?就不知他的真名真姓说出来,那垂璎轿子里娇滴滴的小姐,会不会吓得花容失色……   “曾大侠,你那套扬名天下的剑法,教给我吧——不学一套,只学个一招半式就好。”凌韶吾紧跟着曾阅世不放,一张稚嫩脸庞几乎贴在曾阅世手臂上。   曾阅世紧紧地闭着嘴一言不发。   凌韶吾无法,又去缠着关绍,“关大哥,你替我求求曾大侠。”   “关某从不做强人所难的事,不过,”关绍觑见鼻青脸肿、一拐一瘸的凌尤胜觍颜捧着画卷进了柳家门,话音一转,“曾大侠并不拦着我教导凌五弟吧?”   “唔。”曾阅世吱了一声,暗道关绍莫非还要策反凌韶吾不成?   “当真?师父,请受弟子一拜。”凌韶吾有意不看凌尤胜,故作欢天喜地地向关绍拜去。   “这样客套,我反倒不好教导你了。”关绍轻笑一声,耳畔听见柳承恩一声怒喝,便去看凌韶吾神色。   柳承恩那一声如雷贯耳的“滚”字,凌韶吾自然听见了,哼了一声,扭头瞅见柳承恩在大庭广众之下将凌尤胜的画卷撕成一片片,低声啐道:“活该!”   父子之间,竟如此水火不容……关绍忍不住一叹。   轿子里,凌雅峥也瞅见了凌尤胜的狼狈之态,唾骂了一声“活该”,再瞧前面英姿飒爽的凌韶吾、风姿雅望的关绍、清冷洒脱的曾阅世,暗道这三人撇去凌韶吾,其他两个那般性情才学,都是莫三必要结交之人,带着他们去,饶是那元晚秋生得花容月貌,莫三也要乖乖地走到她这边——只是前世不知出了什么事,竟叫本该最投契的莫三、关绍,那般尴尬地不亲不疏。   育婴堂里,正领着雁州七君子摆弄一只硕大粗糙破布风筝的莫谦斋冷不丁地打了个喷嚏,抬头望了眼天,揉了揉发烫的耳朵,骂道:“哪个孙子惦记爷爷呢!”   作者有话要说:   ☆、如临大敌   离着育婴堂还有不少路程的大街上,凌雅峥好整以暇地闭目养神。   “怎地这雁州城,不像听说的那样繁华阜盛?”   凌雅峥眼睫一颤,撩开帘子向外一看,果然如前面骑马的关绍所说,大街上冷清了不少,只有些许几人鼓足胆量沿街摆摊。   “大抵是大贤段先生没了,纡国公府抓朝廷探子,百姓们不知情,听见一些风吹草动,便草木皆兵地躲在家里吧。过两日便都出来了。”凌韶吾耐下心来解释。   “原来如此,前头要去拜访府里的诸位门客先生,却被宋止庵宋管家拦住,据说,谋害段先生的罪魁祸首还没找到,不知侯府里,是否也要抓探子?”关绍又问。   “大抵是了。”凌韶吾在大街上瞅见一面蝴蝶风筝描画得十分灵动,便丢给邬音生一角银子,“去买了吧,常见你偷偷做风筝,不如去买一个吧。”   “哎。”邬音生忙接了银子向摊子上去。   “尊府宋管家,瞧着与旁人家的管家十分不同,不知这宋管家是什么来历?”关绍再问。   凌韶吾笑说道:“细说起来,我们宋管家也是个大贤,当年朝纲不正,宋管家满腹才华屈尊降贵在古家做了管事,后头随着祖母进了凌家。如今大抵是上了岁数了,虽是近水楼台,宋管家也不肯再问天下事——祖父常说,兴许是常替祖母料理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消磨了意志,宋管家才安心留在我们家呢。”   “原来如此。”关绍惋惜地一叹。   凌雅峥静静地听着前面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话声,暗叹这也算是岁月静好。   不知不觉间出了城门,听见一阵喧哗的儿童笑骂声,凌雅峥料到离着育婴堂不远了,便有心撩开帘子去看外面的草长莺飞,谁知帘子刚刚撩起,一只竹竿做的硕大风筝直直地向窗子捣了过来。   凌雅峥险险地避让开,觑见那风筝上还系着一截袖子,便撩开帘子去看。   “哎,你们这些混小子,快将我放下来!”风筝底下有人骂了一声。   凌雅峥将帘子大大地撩起,觑见一人被绑缚在风筝上动弹不得,不禁失笑,“莫三哥好兴致?”   风筝骨架卡在轿窗上,莫三费力地抬头,白生生的额头上顶着三道抬头纹,“原来是凌家妹子。”   “莫三哥打抱不平就罢了,怎地不去给我外祖父祝寿,留在这城郊玩风筝?玩风筝就罢了,怎不找个山头飞下来?这一马平川的地,怎么飞得起来?”凌雅峥拨开那竹竿,左右郊外闲人不多,便带着梨梦、邬箫语下了轿子。   “回小姐,莫三少爷是骑着马飞起来的。”一把恍若风吹细纱般绵柔的女音传来。   凌雅峥回头,便见轿子边,一个荆钗布衣的少女着急得额头沁出汗水地催促七个小儿将莫三从风筝上解下来。   “先将轿子挪开了,才好将莫三少爷解下来。”凌雅峥瞅着那少女,断定她就是元晚秋了,先纳罕挨了毒打,怎地元晚秋粉面依旧?毕竟,以她浅薄的见识,若当真厌憎一个人,是无论如何也忍不住要去掌掴她的脸的。   “莫三,你这弄得是什么玩意?”凌韶吾笑嘻嘻地伸手一抓,趁着轿夫挪动轿子,抓着风筝上的竹竿将莫三抓了起来。   “原来凌五哥也来了,方才没瞧见。”莫三嬉皮笑脸地站好,挪动脖子向轿子边一望,觑见有一面之缘的关绍也在,悻悻地琢磨着如何脱身——瞧着关绍已经跟致远侯府的少爷、小姐交好,可见他能耐大着呢,他可不能稀里糊涂也跟关绍好得一塌糊涂。心里盘算着,动了动被绑缚住的手脚,惭愧地说道:“关世叔,失礼了,曾大侠,失礼了。”   关绍饶有趣味地拍了拍莫三背后的风筝,记起那一日人人迎接公侯他,唯独这小子不捧场地“逃之夭夭”,忽然说道:“曾大侠马术其精无比,不如,请曾大侠骑马,带着莫兄弟的风筝飞一飞?”   “好主意。”凌韶吾登时击掌赞同。   莫非,关绍看穿了他的心思,要治死他?莫三后背上留下一滴冷汗,嘴里哎呦哎呦地叫着,“快瞧瞧,我伤到脸面没有?”   元晚秋站得近,手一抬露出一截青红的手腕,拂开莫三额头上掉下的发丝,善解人意地说:“虽脸上没有伤,但刚才那么重地撞到轿子上,只怕身上……”   “男子汉,大丈夫,不拘小节。”凌韶吾拍着莫三后背上的风筝,连连赞叹,“到底是莫三,这样的玩意,都能想到。”   “莫三兄弟,莫非,是不信曾大侠的马术?”关绍握拳咳嗽一声,觑着一地的小儿,和蔼地抚摸过一个流着鼻涕的小儿的额头。   曾阅世眉毛一挑。   莫三忙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澄天、凤城,仔细瞧一瞧,风筝坏了没了,待回头,请曾大侠骑马带我飞一段。”心里不禁叫苦不迭,只觉若不是偷懒不去柳家应承,便也没有如今这档子事;但再怎么想,关绍都应当没胆子害他才是。   “别飞了,仔细跌下来。”凌雅峥莫名地瞅了关绍一眼,不知是回忆里将关绍想得太完美无瑕,还是因凌尤胜、谢莞颜的缘故,瞧见谁都要怀疑一番,总觉得,关绍看莫三时,带了两分敌意。   “放心,莫三不是禁不住摔打的人!”凌韶吾重重地拍了拍莫三的肩膀。   “罢了,不必试了——我与曾大侠算是初来乍到,莫三兄弟信不过我们,也是人之常情。”关绍以退为进。   “您是,关宰辅之子?”元澄天、肖凤城并其他雁州七君子立时将关绍团团围住,“这位就是救了关少爷出来的曾大侠?”   “是。”关绍含笑点头。   “那再出不了差错了,莫三少爷,你就试一试吧。”元澄天、肖凤城等立时簇拥着莫三,拖着他的风筝线,系在面容坚毅冷漠的曾阅世的马上。   下马威!莫三暗恨元宰辅、曾阅世名声太响亮,这群黄毛小儿立时就以关绍马首是瞻了。   “来,莫三,等曾大侠的马动了,就赶紧地跟着跑!”凌韶吾眉开眼笑地说,总算遇上一桩趣事,叫他一展愁容了。   “不可,太过危险……”元晚秋忙挡在莫三跟前阻拦。   凌雅峥嘴唇微动,本要求情,此时见元晚秋先出口了,反倒不好劝阻。   “赵嫂子,你快回去,仔细你婆婆回头又要了借口打你!”莫三后悔将小厮打发了,一咬牙,暗道:就不信关绍敢弄死他!   赵嫂子!这光风霁月的称呼登时叫凌雅峥大受鼓舞,忙护在元晚秋前面,“万一飞起来,风筝线断了呢?”   “放心,断不了,莫三自己弄的绳子,他还敢自己的小命儿戏?”凌韶吾不乐意地蹙眉,伸手将凌雅峥拉开,又不拘小节要去拉元晚秋。   邬箫语抢在凌韶吾前头将元晚秋拽开。   莫三额头上沁出汗水来,苦笑道:“若是我出了事……”   “就叫关大哥赔,左右关大哥相貌堂堂、才学上又远高你一筹,你老子得了关大哥,就是稳赚不赔呢。”凌韶吾拉着凌雅峥,不叫她动弹。   “韶吾说得是。”关绍调笑着看了一眼无意说中他心思的凌韶吾。   不是下马威,莫非,当真要害他?将他取而代之?毕竟看在枉死的关宰辅份上,可没人会以为关绍会有意谋害他!莫三后背冷汗涔涔,暗道自己跟关绍有什么仇怨,要这般对付他!瞪了凌韶吾一眼,疑心是凌家兄妹将关绍这灾星引到育婴堂这边来,只觉日后连着凌家兄妹都要远着了,“元澄天,你去喊我的……”话尚未说完,忽然麻绳做的风筝线被扯动起来,踉跄两步,忙跟随着曾阅世的马跑了起来。   “曾大侠好功夫!”元澄天等兴高采烈地拍着手。   莫三迎着风,满心咒骂,脚上却不敢停下。   元澄天等小儿不知死活地拍着手欢呼雀跃。   不支会一声,便纵马?凌雅峥诧异地望着闪电般飞出去的骏马,眨眼间,那根绑缚着莫三的风筝线,便遥远地分辨不清了,“哥哥、关大哥……”   “什么事?”关绍云淡风轻地转过脸来。   凌雅峥瞅着莫三不住挪动的步伐,劝道:“快叫曾大侠停下——这模样,活像是京城里的昏君、太子对忠良之后用刑呢!”   关绍眼皮子一跳,“不想,竟能叫你想起那般情形。”   “飞起来了!”肖凤城尖叫一声,旋即,“又掉下去了!”   方才兴高采烈等着瞧大侠曾阅世一展马上英姿的雁州七君子个个脸色煞白,没了声音。   “姐姐——”元澄天忍不住叫一声,却是一直巴巴瞧着的元晚秋双眼紧闭,被吓得昏厥过去。   “别急,兴许还能飞起来。”凌韶吾也不复方才模样,望见莫三背上的风筝起起伏伏之后,落在地上,莫三再也起不来追不上曾阅世的马匹,忙翻身上马,嘴里喊着“曾大侠停下!”,便驰骋着去追,奈何技不如人,始终追不上曾阅世的马。   “关大哥……”凌雅峥思忖着曾阅世最听关绍的话,转头向关绍看去,看见关绍脸上神色,却不禁怔住,他,在笑?   “什么?”关绍转过头来。   凌雅峥心里泛起惊涛骇浪,凌古氏、凌尤胜、谢莞颜、凌雅嵘都是假的,难道上一世跟他们兄妹亦师亦友的关绍,也是假的?   “凌妹妹怎么了?”关绍又问了一句。   凌雅峥摇了摇头,翻身上了关绍的马也向曾阅世的马匹追去,一路只听风声阵阵,待追到一处山坡上,便见那麻绳终于断了,莫三滚倒在地上。   凌韶吾飞身下马将莫三抱住,凌雅峥也忙松开缰绳,翻身下马,赶到莫三身边,听见一声马嘶,愤愤地瞪了一眼才勒住骏马的曾阅世,低头向凌韶吾怀中一瞧,不禁吓出一身冷汗。   只见莫三一路滚在地上,一身水绿绸衫被磨得千疮百孔,脸颊上血糊糊一片,却是细嫩的白皮全被磨蹭得卷起。   “我……”莫三仰头望着苍天,他到底得罪谁了?眯着眼瞅着带领雁州七君子过来的关绍,暗暗咬牙,他受了伤,后头定就是关绍悔恨交加去长安伯府登门赔不是然后认了他爹做义父的戏码!竟然妄想将他取而代之……   “放心,这事终归要算到我们致远侯府头上,若是你脸上不能好,我便……”饶是凌雅峥活了许多年,那以身相许四个字,到了嘴边愣是说不出口,尤其是瞅着莫三的惨状,一句话没说完就忍不住咽口水。   “管你什么事?”莫三伸手向脸上摸了一把,宁死不肯叫关绍跟长安伯府扯上干系,硬撑着,扶着凌韶吾从地上站了起来。   凌雅峥一噎,没那心思一厢情愿地暗自神伤,望着关绍匆匆走来的身影,也不禁疑惑起来:有什么深仇大恨,要眼睁睁地看着莫三受苦?   作者有话要说:   ☆、宁有种乎   “莫三,你这张脸只怕……”凌韶吾一言难尽地红了眼眶,忍不住抬头望着天上浮云转了转眼睛。   莫三扶着凌韶吾,瞅了瞅自己倒映在凌雅峥眼中的面孔,望见关绍被雁州七君子簇拥着过来,忍着浑身痛楚,浑不在意地说:“男子汉大丈夫,还在意这边皮肉伤?再者说,若只伤了一层皮,养上一些时日便得了。”   “莫三少爷……”被掐了人中醒了过来的元晚秋看着面目全非的莫三怔怔地站在地上。   元澄天、肖凤城等又担忧又生怕遭到连累,僵硬地呆在地上,胆子小的,已经哭了出来。   “这事,怪我。”关绍悔恨地一咬牙。   莫三在心里冷笑连连,开口道:“关……”   “关大哥,这事我也有份,若不是我一时玩兴上来,莫三岂会吃了这大苦头?”凌韶吾坦荡地对着莫三悔恨。   “莫三少爷,”元澄天噙着泪,吸了口气,“这事,我们也有份。”   莫三又在心里冷笑一声,这一堆人抢着认错,莫非等着他大人大量地一一宽宥不成?   “别说了,先送莫三哥回长安伯府。”伤了脸不要紧,她有药!凌雅峥先前一筹莫展,此时反倒信心倍增。   莫三忍不住哆嗦一下,直直地瞅着关绍,见他满面悔不当初、满口毫不避忌地认错,一时间,竟有些“百口莫辩”。   “邬音生,快快叫人抬了轿子来。”凌韶吾扶着莫三,瞅着邬音生拖拖拉拉地过来,便吩咐一声。   “是。”邬音生应了,却像是脚下生根般站在地上不动,只巴巴地回头向育婴堂望去。   “那边,有谁?”凌雅峥眼皮子一跳,果不其然,邬音生是有意引着凌韶吾和她来育婴堂,略略思忖,轻轻开口,“齐清让?”   心思被料中,邬音生立时重重地跪在地上,“五少爷、八小姐,左右都要挑些人回家教养,不如将齐清让带回家去?”   “齐清让?”凌韶吾怔了怔,想起齐清让父母忍不住咬牙切齿,但一想齐清让,又觉齐清让资质远超旁人,踌躇着说道,“若是齐清让肯跟他爹娘断了来往……”   “本就是府里下人,生下来就跟主人家最亲近,跟老子老子娘有什么要紧的关系?”邬音生抢着说。   “哥哥,”凌雅峥瞅见育婴堂外有个小小的灰色身影翘首以盼,转过头来,含笑看着凌韶吾,“哥哥,不如将这雁州七君子带回家去?至于齐清让,怎可逼着旁人跟爹娘断了来往?”   “八小姐……”邬音生一怔,本当凌雅峥终会心软才拿了莫三引着她来,不料……瞅见凌雅峥清澈的眸光转向还站在轿子边的邬箫语身上,忍不住轻轻一颤,不敢多说,起身后就向育婴堂走去。   一直又惊又怕又担忧的元澄天黑溜溜的眼珠子一亮,掩饰不住欢喜地望向凌韶吾:“少爷、小姐知道我们的名堂?”   “知道,今次来,就是为接你们回府。”凌雅峥上辈子活得不够久,这雁州七君子,究竟是跳梁小丑,还是栋梁之才,还要慢慢来看。   “多谢少爷、多谢小姐。”雁州七君子一股脑儿地跪在地上。   忽然,元澄天伸手抓住身下绿草,为难地说:“若是我走了,谁来照顾姐姐……”   “糊涂鬼,有致远侯府撑腰,姓赵的老婆子也不敢对你姐姐动手!”肖凤城用力地向元澄天肩膀上一捶。   “也是!”元澄天释然地笑了起来。   见兄弟有个好去处,元晚秋愁容之上,也雨过天晴地露出笑容来。   “咳——”莫三忍不住咳嗽一声,这一堆喧宾夺主的,也太目中无人了。   “少爷、少爷——”早先被莫三支开的莫府下人跌跌撞撞地跑了上来,瞅见莫三浑身伤口,忍不住失声叫了起来。   “快送莫三上轿子。”凌韶吾搀扶着莫三上了邬音生领来的轿子,觑见育婴堂里又驾车出来,因凌雅峥已经发了话便对雁州七君子一挥手,“都上了车,咱们先去长安伯府赔不是,再回致远侯府去。”   “哎。”雁州七君子跟元晚秋干脆利落地告别后,便身手矫健地窜上马车。   莫三到了轿子边,大度地扶着轿子对凌韶吾说:“不必去赔不是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况且又是我自己要飞。”   “少爷,怎么不是大不了的事?”莫府小厮焦急地说,瞅着是凌韶吾等人将莫三折腾成这样,只觉有人背黑锅,他们兴许就能逃过一劫。   “莫三兄弟上轿子吧,一人做事一人当,今日的事,关某一定要亲自在长安伯面前赔不是!”关绍微微蹙眉,一阵暖风吹来,应声咳嗽一声。   完了、完了!这狗皮膏药揭不开了,莫三在心里叫苦不迭,方才还当只是皮肉伤,站了这么半日,竟觉头晕眼花,咳嗽一声,尝到嘴里的血腥味,眼前一黑,便昏厥过去。   凌韶吾忙帮着将莫三抬进轿子里,“妹妹也去上了轿子,咱们快回城!”后悔地重重一拍脑袋,催促着凌雅峥上了轿子,便忧心忡忡地跟关绍一同上了马。   关绍骑在马上,回头向凌雅峥轿子望去,“八小姐骑术也甚是精湛。”   凌韶吾一怔,回过神来才想起凌雅峥是自己个纵马追来,有口无心地叹道:“大妹妹就是心善,一时情急,竟自己个骑马追了过来。”   一时情急?关绍目光落在指甲里还没散去的紫红淤血上,凌尤胜已经是他手中傀儡,凌尤胜之女,必须嫁进纡国公府,再如何情急,那凌八小姐跟莫三,都是有缘无分;此番再去长安伯家登门认错,借着认错认了莫三之父为义父,至此,纡国公麾下三大家,致远侯、长安伯、柳将军三家,便都落在了他的棋盘之上。   轿子里,一直微微撩开帘子向外观望的凌雅峥,在郊外风声中,听不见前头凌韶吾、关绍的话,眉头忍不住紧紧地锁住,眼前总是浮现出关绍那意味莫名的笑。   “小姐,回了家,老太爷会不会罚咱们?莫三少爷脸上的伤,会不会像梨梦脸上……”邬箫语欲言又止,瞧吧,依着她,留在柳家游园嘻戏,就不会惹上这档子事!   梨梦瞅了邬箫语一眼,不吭声。   凌雅峥以手支颐,瞥了邬箫语一眼便闭上眼。   梨梦忍不住抿嘴一笑,就邬箫语先前那嘚瑟模样,凌雅峥两天不护着,那三晖院对邬箫语而言就是刀山火海。   轿夫脚下生风、挥汗如雨地向长安伯府赶去,从西角门进去后,便停在前院中。   凌雅峥下了轿子,瞅见莫府管家慌慌张张地打发人将莫三送回他院子、去请大夫、去柳府喊莫家当家人回来,因无人顾及着她,便带着邬箫语、梨梦随着担架上的莫三顺着悠长的巷子,慢慢地向莫三那院子走去,停在院门前,仰头望着那“妙蟾居”三字,不禁啧啧出声:今儿个,她算是因莫三的祸,得“福”了。   前世只瞧见过凌韶吾、凌睿吾两个男子的屋子,今儿个,得去瞧瞧莫三的屋子。   “一会子大夫便过来了,凌家妹妹是否要回避?”冷不丁地,关绍出了声。   一直愧疚地围着莫三团团转的凌韶吾被这一语惊醒,忙护着凌雅峥,“妹妹先随着莫府下人去旁处等一等,仔细人多手杂,被人冲撞了。”   凌雅峥不由地对关绍生出怨气,蹙着眉头望着凌韶吾:“哥哥,都什么时候还顾忌着这个?万一莫三有个好歹,怎么跟莫家人交代?”忙伸手推搡着凌韶吾向内去,跨过门槛,忍不住四下里打量,先瞅见八个英姿飒爽的小丫鬟迎了出来,淡淡地一扫,目光落在院子里,便见这院子可谓是“遍体鳞伤”,红漆柱子上满是鞭痕、其势若伞的海棠树被一刀削掉一半、墙角下的翠竹上还插着随风颤动的羽箭,就连粉墙也不能幸免,满墙都是灰黑的脚印。待进了屋子里,却见明间里便摆满了各色书籍,从装订精美的四书五经,到竹简、丝绢做的书,统统堆在百宝槅子并黄竹条案上;就连东间寝室中,也摆满了纸张泛黄的书卷。   “快将少爷放到床上,去打了热水来!”领头的小丫鬟有条不紊地吩咐下去。   凌雅峥望过去,见她英姿飒爽、矫健壮美,忍不住向她手上看去,暗道这位应当是习过武的。   明霞察觉到身上目光,转头望见凌雅峥,笑道:“凌小姐请到西间稍候,三少爷需换掉身上衣裳。”   凌雅峥点了点头,瞅见凌韶吾、关绍带着雁州七君子围在床边;床上的莫三昏迷不醒,便带着梨梦、邬箫语离了东间,望见曾阅世事不关己地抱着剑坐在明间里闭目养神,便走过去问:“曾大侠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   曾阅世虎目一睁,淡淡地瞅了凌雅峥一眼,旋即不动如山地闭目养神。   太狂妄了!邬箫语不敢出声斥责,只敢瞪曾阅世一眼,随即挽着凌雅峥向西间里去。   “这……”梨梦还没踏进去,便忍不住目瞪口呆。   却原来这西间里,摆满了刀枪剑戟,就连书案上的笔筒里插着的也是羽箭。   凌雅峥也不由地大吃一惊,本当传闻中一任夕阳归棹纵横的莫谦斋屋子应当是趣味盎然的,谁知竟是这般刀光剑影。   “小姐,你瞧。”邬箫语捧着摊在书案上的书页给凌雅峥看。   梨梦转头瞥了一眼,不识字,不知书上写得是什么,只看见画着一只硕大的风筝。   “还当他哪里来的奇思妙想要做了风筝飞上天,却原来是……”凌雅峥话未说完,两根带着紫红淤血的手指伸来,将那书本夹在指间,扉页露了出来,却见扉页上沾染了一片猩红的血迹。   “这是段龙局,段先生的书。”关绍肯定地断言,眼睛也不由地向周遭摆着的刀枪剑戟并各色书卷上望去。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好不容易杀了段龙局,却叫莫三这小子捡了便宜,不知段龙局这些书中,可有媲美诸葛孔明的木牛流马……   “关大哥,是从何处看出,这书是段龙局的?”想起前世种种,凌雅峥忍不住出言试探,究竟是她识人不清,还是在青天白日之下,看走眼了?   关绍将扉页上段龙局的字号展给凌雅峥看,意有所指地说:“段先生的书能落到莫三兄弟手上,看来,莫三兄弟也是个深藏不露之人。果然,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就连公侯伯爵家的子弟,也想要再进一步。”   凌雅峥一默,暗恨自己死得早,若是待尘埃落定了再死该多好!将书抽了回来,忽然听见一声“老太爷来了!”,便忙要向外迎接。   谁知才出了西间门,长安伯莫思贤便大步流星地进来,走到东间,对着床上刚刚醒转的孙子怒道:“叫你飞!叫你飞!看你以后还飞不飞!”   作者有话要说:   ☆、世事如棋   “祖父……”病床上,莫三虚弱地喊了一声,朱红被子下露出尚显稚嫩的雪白肩头。   因孙子孙女搅合在里头,又不耐烦留在柳家被人笑话的凌咏年紧跟着莫思贤进来,拉住气愤心疼的莫思贤,蹙眉问:“是谁想起来绑着风筝飞的?”   “是莫三少爷。”雁州七君子利索地跪在地上,听凌咏年问,便答了。   凌咏年眉头一皱,“是谁提出用骏马带着飞的?”   “……还是莫三少爷。”元澄天跪在地上,来回瞅着床上的莫三,地上站着的凌韶吾、关绍,甚至费力地扭头去看漠不关心站在最后的曾阅世:经凌咏年这么一问,他怎么琢磨着,这事压根怪不到凌韶吾、关绍头上?   莫三在被子下动了一动,心道:不好,他受的伤,都成自找的了!忙要分辨,“凌家爷爷……”   “都是绍儿的错,若不是绍儿一时瞧着有趣,玩性大发,怎会害了莫三兄弟?”关绍咳嗽着对着莫思贤跪了下去。   “地上凉,绍儿你大病初愈,快起来。”凌咏年快走两步,忙去搀扶关绍。   凌韶吾也跟着跪下,“若不是孙儿怂恿,曾大侠纵马,莫三也不会收了大罪!祖父要罚,就罚我吧……”   凌咏年有些埋怨地望向漠不关心的曾阅世,曾阅世垂着眸子,沉声道:“曾某粗枝大叶惯了,不惯替人哄孩子。还请莫老太爷莫怪!”抱着剑一拱手,便又石像般站定。   “……”莫思贤哑口无言,背着两只手走到床边,瞅着床上脸颊一片血红的孙子,看向被挤到一边白发苍苍的老大夫,“大夫,三儿他究竟伤势如何?”   “回老太爷,三少爷脸颊上的伤并不要紧,养上两日便可痊愈,但一路撞在地上,受了内伤,需要静养数月。”老大夫拱手上前,双眼忍不住地贤名远播的关宰辅留下的遗孤身上看。   莫思贤的目光,顺着老大夫落在满脸悔恨的关绍身上,忍不住一叹,不用想,后头就该是关绍极力认错、凌韶吾唯恐落于人后地抢着认、凌咏年不忍埋怨失怙的关绍极力将罪责算到孙子头上……最后的最后,到底是他们这苦主要吃了哑巴亏!   “莫家祖父——”关绍伸手去扯莫思贤衣襟。   “不关关大哥的事,这事怪我!”凌韶吾抢着抱住莫思贤的腿。   凌咏年照着凌韶吾脸上啐去:“都是你这祸害,连你关大哥都连累了?”说完,忽然质问凌韶吾:“混账东西,什么时候错了辈分了?”   “凌家祖父,不怪韶吾,是绍儿孤苦伶仃、形只影单,劝着韶吾跟我兄弟相称。”关绍仰头哽咽着,锤着胸口自责地说,“若不是绍儿没按捺住小儿心性,岂会出这种事?”   瞧吧!莫思贤眼瞅着关绍、凌韶吾、凌咏年言谈举止跟自己所料不差,望着被子下的孙儿叹息一声,心知雁州府内上至纡国公下至贩夫走卒人人看在枉死的关宰辅面上都不忍苛责关绍,决心吃下这哑巴亏,“咏年……”   “两位祖父,可能听我一言?”凌雅峥远远地站着,上一世在尚且懵懂的豆蔻年华与关绍相识,被他一身才学蛊惑,只将他当做亦师亦友;今世以不惑之年的心智再看,只觉,关绍执意跟凌韶吾兄弟相称,别有一番深意——毕竟,关绍年纪、辈分、资历尴尬,若以年纪、资历论,不能随着凌尤坚、凌尤成一辈人共商大事;以辈分论,公子秦征都要喊他一声世叔,如此,又岂能跟秦征、凌韶吾一辈的嬉笑玩闹在一处?——更要紧的是,凌咏年眼中,样样事都是凌韶吾带坏关绍,关绍绝无一丝错处……   “峥儿?”凌咏年一怔,这才瞧见自己那做十件事必有八件是为了妹妹的孙女。   “凌姑娘?”莫思贤觑见莫三偷偷地拉着被子盖住肩头,暗叹这小姑娘大咧咧地杵在男人屋里,果然是叫亲爹后娘养坏了。   “你有话就说吧。”凌咏年一怔之后,也觉孙女站在这屋里有些不妥当。   凌雅峥手上握着书卷,暗道传说段龙局是为足智多谋的大贤,还望手上沾了他些许血迹,自己也能够聪明一些,低眉敛目地说:“俗话说,纵子如害子,倘若两位祖父当真将关大哥当做自家骨肉,就不当如此纵容他。”   关绍眼皮子一跳,这就定了他的罪名?   莫三眉头一展,这是在拆关绍的台?   曾阅世靠在门框上,心知关绍可以认罪却不能有人给他定罪,忽然冷笑一声,“哼,论起错来,不会哄孩子的曾某错最大,曾某这便向国公爷认罚去!待罚过了,曾某自去云游四海!”身上乌黑的袍子一撩,拔腿就要向外去。   “曾大侠,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凌咏年忙和颜悦色地去安抚曾阅世,又对凌雅峥嗔道,“峥儿,怎能为给你兄弟洗脱罪名,便将罪名推到你关大哥身上?”   凌雅峥听曾阅世仗着身怀绝技强词夺理,不由地轻叹一声:“现如今,五湖四海,除了雁州尚有一丝安宁,何处不是哀鸿遍野?曾大侠此时尚且将云游四海当做一桩优哉游哉的趣事,便是不将民间疾苦放在心上,如此,国公爷、祖父挽留下曾大侠,又有何用?”   “峥儿,浑说什么!”凌咏年唯恐曾阅世一气之下甩袖离了雁州府没法子向纡国公交代,虽心里颇为赞同却忍不住虎着脸瞪了凌雅峥一眼。   “说得好!”帘子外,忽然传来一声击掌声。   “国公爷来了!”下人们忙打了帘子。   纡国公秦勉迈着方步,领着长子秦征、次子秦云昂首阔步进来,对着曾阅世一拱手,“曾大侠,先前是秦某强人所难了,曾大侠要走,秦某立时令人准备盘缠,将曾大侠送出城门!”   “正是,父亲宽厚仁义,必不会学了姜子牙那般,求贤不得,便斩杀贤才!”秦征遗憾地望了一眼曾阅世,不能为他们所用的,还是放了他去做闲云野鹤吧。   曾阅世一时间骑虎难下,眸光不由地向还跪在地上的关绍瞥去,须臾,重新抱着剑靠着门框站着,好似方才闹着要走的并不是他。   “秦大叔是为了绍儿来的吗?”关绍自责地仰头,今日一跪,他日必要莫思贤千倍偿还!   秦征走上前去搀扶起关绍,“关世叔……”   “……关绍觍颜,愿跟大公子以兄弟相称、跟国公爷叔侄相待。”关绍满眼孺慕地望向慈眉善目的纡国公秦勉。   秦征觑见秦勉点头,才说道:“关大哥伤势还未好,再如何认错,伯爷也不会罚你,何苦作践自己个身子跪在地上,叫莫伯爷左右为难。”   莫思贤松了口气,还好有明白人知晓莫家的难处。   莫三躺在床上也放了心,这么瞧着,关绍是赖不上莫家了。   “这……并非关绍苦苦相逼……”关绍顺着秦征的手缓缓站起来,微微侧头将脖颈上的伤露出,却恳切地望着秦勉,“秦大叔,恳请秦大叔许绍儿照看莫三兄弟几月,不然,绍儿实在难以安心。”   秦勉正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法子,点了点头,对莫思贤开口说:“这么着……”   “不可!”莫三躺在床上,巴巴地看向莫思贤,关绍这一照料,他的小命当真要断送了。   莫思贤也为难地说:“不可,若是将绍儿累出个好歹,叫我怎么对得起关宰辅?”   又是僵局,凌咏年手一抬,巴掌就要落在凌韶吾身上以解了僵局。   “关大哥自己个身子还带着伤,再照料一个伤者,只怕会叫两人都养不好身子。”凌雅峥瞅着秦勉、凌咏年、莫思贤个个都要维护自己个仁义的名声不忍对关宰辅之子说重话,只得开了口,“但关大哥又自责不已,如此,不如请关大哥回去了,好生钻研如何将莫三哥玩的风筝做得不出纰漏。如此,岂不是两全其美?”   “还要飞?”莫思贤瞪了一眼玩物丧志的莫三,再瞧凌咏年、秦勉,又赶紧地顺着台阶下,扶着关绍后背说,“凌家丫头说得对,绍儿不如就依着这法子去,一算是补偿了莫三、二也不亏自己个身子。”   秦勉捋着胡须赞同地点头。   关绍瞥了一眼先前跟他一见如故、此时“翻脸无情”处处拆台的凌雅峥,心思一转,说道:“如此,绍儿恭敬不如从命,只是,瞧着莫三兄弟的风筝,是从段龙局先生的书里学来的,绍儿少不得,要请莫三兄弟忍痛割爱,带了段先生的书回致远侯府。”   莫三一怔,几乎吐出一口鲜血,后悔因无人防范他,又觉将书袒露在外最安全不过,便将段龙局的书本悉数混在自己本就数目颇丰的藏书中。   “段先生的书,在三儿手上?”秦勉大吃一惊。   秦征忍不住向四下里张望。   关绍嘴角微微翘起,不叫他认亲,他便只能离间纡国公、长安伯了——早料到段龙局的书,秦勉若知情,绝对不会将书送到一个黄毛小儿手上。   莫思贤眼皮子乱跳,狐疑地问关绍:“段先生的书,在三儿这?”   连莫思贤也不知情?关绍剑眉一挑。   躺在床上的苦主莫三,被德高望重的秦勉、凌咏年、莫思贤,并懵懂顽皮的雁州七君子、凌韶吾等紧紧地盯着,后背上不禁流下一滴冷汗。   凌雅峥也不由地疑心自己看错了人,文韬武略样样略逊一筹的莫三,忽地成了个背着祖父、瞒天过海“偷窃”大贤藏书的深藏不露之人……这兵荒马乱,四处有人揭竿而起、自立为王的年月,偷偷藏下名声堪比诸葛孔明的段龙局的书,在纡国公看来,其心可诛!莫三前世那般优哉游哉,莫非,是因他本就无心助纡国公抢得江山?更甚至,他是螳螂捕蝉后的黄雀?细想,莫三跟元晚秋历经的“千难万险”中,头一件艰险,便是回绝纡国公那位非常之时能在沙场点兵的千金求娶……   真是,世事如棋,局局新!日后看来,该远着莫三一些。   “咳——”雁州七君子中,不知哪一个嗓子痒了。   “书,是儿子送给莫三的。”秦云忽然敛衽跪下,仰着头望着秦勉,又懵懂又敬畏地轻声问,“父亲,段先生的书,可有什么要紧的?儿子瞅见里头都是风筝之类的玩物,想着莫三最爱胡闹,就拿去送给了莫三。”   莫思贤松了一口气,瞥了床上莫三一眼。   凌雅峥忙将手上染血的书本送到秦勉手上。   秦勉握着书本翻了一翻,见是一本汇聚了诸般机巧、堪比鲁班著作的奇书,便握着书向秦云头上金冠一砸,知子莫若父,方才秦云一跪,他便明白秦云在给长安伯台阶下,“胡闹!下次再拿着旁人东西自作主张送人,看我如何罚你!”瞅着次子一团粉嫩的脸颊,不由地露出笑容。   “是。”秦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秦征瞅着秦勉脸上笑容,本就少年老成的脸,越发显得苦大仇深。   顾不上关绍如何认错的莫思贤心如乱麻,急着向秦勉一表忠心,忙说道:“国公爷,段先生的书非同凡响,哪里是三儿配留下的,这便打发人收拾了送进国公府吧。”   秦勉缓缓地点了点头,虽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再看莫思贤,却忍不住猜度起来,见凌咏年尴尬地站着,便对凌咏年说道:“凌侯爷带着绍儿、韶吾……”目光落到凌雅峥身上,疑惑地蹙眉。   “这是尤胜膝下的峥儿。”凌咏年忙道。   秦勉点了点头,赞道:“瞧着很有两分如眉当年的风采!凌侯爷带着峥儿先回去吧,瞧着三儿并无大碍,也莫太责怪绍儿、韶吾、峥儿他们。”   “是。”凌咏年惊疑不定地看了莫思贤一眼,推搡了凌韶吾一把,“还不快走!”   “是。”凌韶吾惭愧地向床上看一眼,便挽着关绍,呼唤着雁州七君子紧跟着凌咏年向外去。   凌雅峥挪动脚步,紧随着出来,穿过隔间门时,忍不住回头向床上看去,恰对上一双被戳破算计后一副你耐我何的眸子,立时将那远着他的心思收了——瞧着,跟着这样的人,似乎吃不了亏!   “妹妹,快走。”凌韶吾催促一声。   “哎。”凌雅峥紧随着出去。   床上的莫三收回眸子,心叹扫把星总算走了!可惜,他的书,没了!算盘,也被砸了!   “国公爷,这屋子里满是苦药味道,不如,去前头书房里看段先生的书?”莫思贤为避嫌疑,挥手令人将妙蟾居中纸书、竹签、绢料不管是不是段龙局的全部搬出去。   “好。”秦勉点了点头,在年方九岁的次子肥嘟嘟的下巴上一捏,便随着莫思贤出去。   秦征蹙眉对着莫三叹道:“三儿,你实在不该……哎!还望父亲跟长安伯府莫生出嫌隙才好。”   “是我糊涂,没个轻重。”莫三坦然地认错。   秦征摇了摇头,从搬运书卷的下人手上接过一叠丝绢,皱眉看着,便向外去。   秦云笑嘻嘻地坐在床边,瞅着脸上细皮全被擦掉的莫三,“坏了坏了,你伤了脸,我姐姐瞧见了,不知要哭成什么样呢!”   莫三呲着牙笑了一下,待搬运书籍的下人悉数出了他的屋子,便将身上被子一推,坦荡荡地跪在床上,“多谢二公子。”   “空口白牙的,你究竟要怎样谢我?”秦云瞅着莫三浑身伤痕,嘴里啧啧出声,长满了肉的手指忍不住向莫三锁骨伤痕上按去。   莫三望着秦云清澈无一丝阴霾的眸子,心知自己的算盘打不起来只能将算盘打到秦云头上了,便披散着一头乌发心悦诚服地叩头。   “谁替你弄来的书?你大哥?还是,你一直云游在外的二哥?”秦云盘腿坐在莫三对面。   “……二哥。”   “谁杀了段先生?”秦云咬牙又问,若是他们纡国公府得了段龙局……奈何天不遂人愿!   莫三忙道:“我二哥赶到段先生的茅屋时,段先生已经咽了气。”   “是吗?”   人不可貌相,莫三不敢小瞧年方九岁、说话时还隐隐带着奶音的秦云,谨慎地问:“国公爷可会为了这事,猜疑我祖父、父亲、兄长?”   秦云笑道:“你放心,父亲不是糊涂人,待查明此事跟你祖父、父亲不相干,自然会放下芥蒂。”   莫三小心翼翼地听着外间动静,依稀听见插在翠竹上的羽箭被风吹得嗡嗡作响,料到外头没有旁人,便在秦云耳边说:“那关绍行踪十分可疑,且似乎,凌家八小姐也对有了怀疑,公子不若,借着勉强还算年幼,多多亲近凌八小姐——那关绍居心叵测,又身为关宰辅之子,在雁州府里地位超然,若是他有心谋害国公爷,只怕,防不胜防。”说着话,嘴里嘶声连连,待要捂住火辣辣疼得脸颊,又怕触碰到伤口。   “凌家八小姐——”秦云白嫩嫩的脸颊高高地鼓起,想起方才万绿丛中的一点红,思忖着如何接近凌八才最顺理成章,忽然一击掌,“有了,女大三、抱金砖!”   “咳……”莫三忽然被口水呛住,那扫把星兄妹断了他短暂的帝王梦,岂能做了他的主母?!   作者有话要说:   ☆、约法三章   “二公子当真懂,什么叫做女大三,抱金砖?”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莫三的帝王梦,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无知、懵懂,甚至尚未成型,是以这帝王梦烟消云散了,他实际上也不是十分怨恨——但坏了他算计的人,若是成了他日后效命的主母,似乎,又显得他大度得过分了。毕竟纡国公若能成事,秦云少说也是个王爷。   秦云睁大一双被脸颊上的肉挤成细细一条的眼睛,脱口道:“这有什么懂不懂,自古以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难道,你觑见我姐姐隔三差五地想法子来见你,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莫三眼皮子跳了一跳,委实如秦云所说,他虽算不得情窦初开,但若说不知怎么回事,又像是装傻,只是,那纡国公府的大小姐,实在是让他难以消受——若是纡国公大事成了,那大小姐就是日后的长公主!   “提起我姐姐,你怎么就这副模样?——只怕你祖父追究起谁给你弄来的书,要将你二哥从外头弄回来呢!”秦云蹙着眉,托着白胖的脸颊,绞尽脑汁地想为父兄排忧解难。   “回来就回来呗,早该回家了。”莫三嘴上嘀咕着,满心琢磨着如何摆脱那身份尊贵又性情倔强的秦大小姐,思量着,心思转到因她提起风筝才叫关绍将话头引到段龙局书本上的凌家八小姐头上,拉了被子盖在腿上,旁敲侧击地说,“二公子,你可知道,为何凌家八小姐会在我房里?”   “为何?”秦云茫然地问。   到底是年幼一些,莫三在心里嘀咕着,又引着他说:“男女有别,你猜,那凌家八小姐怎就来了我房里?”   秦云恍然大悟,忙道:“莫非你跟凌八小姐两情相悦?”听见窗子外小厮呼唤了一声“二公子”,便从床上下来,挺直腰板地说,“放心,我们纡国公府不论男女,都不是强人所难的人,天涯何处无芳草,待我回家劝说大姐去。”   “……多谢。”莫三长出一口气。   “当我姐姐是豺狼虎豹不成?”秦云摇头笑了一笑,又听小厮连声催促,忙快步向外走去。   打发了一个大麻烦,莫三心情大好,若不是腿上也磨破了皮,恨不得翘起二郎腿,盖着被子躺着,正待要闭目小睡一会,听见屋子外明霞仓皇地一声“老太爷来了”,忙慌裹着被子坐了起来。   “祖父——”瞅见莫思贤脸色不好,莫三吓得心一坠。   莫思贤脸色铁青地进来,举起一只铁掌,待要重重地扇在莫三脸上,觑见他脸上的伤,又恨恨地放下,“混账东西,几乎将一家老少都害了!”   “……孙儿知错了,孙儿一时好奇……”   “好奇?就算你没那份心,难道不知怀璧其罪的道理?”莫思贤冷笑一声,“你那二哥也太胡闹一些,这非同小可的事,也肯替你去办!”   “祖父,孙儿胡闹惯了,只是好奇而已,绝没旁的心思。”   “当真没有?”莫思贤紧紧地盯着莫三的眼睛,   “没有。”莫三不似早先那般胡闹,直直地回望着莫思贤的双眼。   “哎,你这小子!”莫思贤忍不住宠溺地一叹,怜惜地抚摸着莫三的脑袋,“这事可大可小,如今虽纡国公本往小了办,也不可掉以轻心。这一二年里,你只管游山玩水修身养性去,莫再往那些大事上凑!待纡国公彻底放下疑心,再提前程二字。”   “是,孙儿都听祖父的。”莫三挣扎着要送莫思贤出门,待被莫思贤按回床上,便扭头去看莫思贤的背影,嘴里无声地喃喃道“游山玩水、修身养性?”,这兵荒马乱的年头,能安心游山玩水,也是莫大福气。   暖风熏人,苍天之上,一只杜鹃鸟展开双翼肆意翱翔,投在青砖地上的影,好似一只昂扬的雄鹰。   跟长安伯府隔着两条大街的致远侯府内,凌雅峥在角门后下了轿子,觑见那影子在眼前滑过,待要去踩,又追赶不及。   “绍儿快回去歇着吧,少年人,不知仔细保养身子,待到我这个岁数,有的后悔呢。”凌咏年背着手,一一打量了一对孙儿、雁州七君子,最后将目光落在关绍身上。   关绍谦逊有礼地站着,急切地问:“侯爷,长安伯府里的事……”   “都忘了吧,日后见了长安伯府的人,也别提起。”凌咏年手掌微微攥拳,他对纡国公信心十足,不信纡国公会为这点子事,便猜忌长安伯。   “可是,瞧着,长安伯府,似乎有了‘谋反’之意!”关绍眼眸向凌韶吾扫去。   凌韶吾登时心一提,巴巴地转向凌咏年。   凌咏年眼皮子一跳,轻笑道:“绍儿怕是被京城里的事吓着了?哪来那么多谋反的事,三子性子不定、素来没个轻重,况且又是二公子送他的书,跟谋反有什么相干的?绍儿不知情才这样说,等跟三子熟了,便知他就是那么个皮猴一样的性子。”伸手向凌韶吾脑袋后一拍,“混账东西,随着我去书房说话。”   “老太爷,我们……”元澄天怯怯地出声。   凌咏年一蹙眉,再次将雁州七君子打量一番,开口道:“随着我来吧。”   “是。”元澄天欢喜地望向结拜兄弟。   “走吧,以后再跟着五少爷胡闹,看我怎么收拾你们!”凌咏年嗔怒地一鼓眼睛,思忖着如何教导自己这五孙子御人之道,便背着手带着凌韶吾、雁州七君子向自己内书房摇晃过去。   被撇下的凌雅峥垂手站着,目送凌咏年等进了内书房院子,便转身向后走。   “峥妹妹。”   凌雅峥一怔,觑见关绍还在原地站着,含笑道:“关大哥?”   关绍打量了凌雅峥一眼,戏谑地说道:“人人都说京城礼乐崩坏,谁知雁州也不遑多让。”   “关大哥这话是什么意思?”凌雅峥微微一怔,不过眨眼间,前世善解人意的关绍成了眼前阴阳怪气之人。   关绍抽出那柄麋鹿骨折扇,手指一颤,折扇唰地一声展开,“不过是提醒峥妹妹一声,免得峥妹妹自毁前程。”望见钱谦扶着墙远远地站着,便见好就收地住口,丰神俊朗地踱步向钱谦走去。   邬箫语只觉关绍这话是忠言逆耳,忙对凌雅峥说道:“小姐,关少爷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小姐今儿个大咧咧地站在纡国公、长安伯面前,只怕,这两家,背地里要嫌弃小姐没规没距。”   “那不正好?”凌雅峥勾着嘴角瞥了邬箫语一眼,两根手指夹住衣袖上的皱褶奇用力地一扯,便将那皱褶抹平。   “小姐,老爷在三晖院里等着小姐呢!”留守在三晖院里的杨柳脚步匆匆地跑来,到了凌雅峥跟前喘息着站定,“瞧着,老爷一盏茶功夫前从外头回来,先进了芳草轩,出了芳草轩,便在三晖院里翻箱倒柜,不知在找什么东西。”   “知道了。”凌雅峥几乎忘了还有见过了凌雅嵘的凌尤胜要对付,带着三个婢女匆匆地向三晖院去,到了院门前,便见芳草轩门前袁氏探头探脑,三晖院前,方氏带着丽语、争芳等坐立不安地左右徘徊。   “小姐,你总算回来了,快进去瞧瞧,老爷究竟是怎么了?”方氏赶紧地迎了上来。   “知道了。”凌雅峥腹诽道:事到如今,凌尤胜还理直气壮不成?踱步走了进去,听见唧唧地两声,觑见廊下种着的芭蕉边上落着一只白瓷笔洗,忙向芭蕉叶里翻找,只翻了一下,便见长满羽毛的两只白头翁耷拉着脑袋趴在青翠欲滴的芭蕉叶上。   “还不给我进来!”随着一只笔筒从窗子里飞出来,屋子西间里凌尤胜怒喝了一声。   凌雅峥将两只白头翁放回笔洗中,不急不缓地上了台阶,撩开帘子后对屋子里一片狼藉视而不见,待将笔洗放在还未倒塌的高几上后,便踱步走进西间里。   只见西间里,一只湘竹湖笔折断在地上,满地落着的,都是尚未画完的宣纸。   凌雅峥捡起地上一团画纸,展开一望,觑见那画纸上画着个三分像谢莞颜、四分像柳如眉的呆板无味美人,狐疑地向凌尤胜望去,“这是,父亲画的?”怎么会……书骨诗魂的凌尤胜笔下,也有这般不堪的画作?   凌尤胜气急败坏地将画纸夺回用力地撕碎,咬牙切齿地问:“你是如何知道的?”听见窗外动静,觑见一个水灵的小丫鬟怯怯地探头探脑,一怒之下,便胡乱抓了砚台向外丢去。   先前尚且对凌韶吾、凌雅峥怀有些许愧疚,此时得知凌雅峥、凌韶吾知晓真相后连年幼纯良的凌雅嵘也不放过,那些愧疚立时烟消云散了,只剩下惶恐不安带来的盛怒。   “究竟是谁告诉你的?薄氏,还是,侯氏?”凌尤胜蹙着眉,将知情人一一想了一遍,只觉薄氏、侯氏嫌疑最大,毕竟,凌雅峥一反常态地将邬箫语带回三晖院、邬音生又跟随在凌韶吾身边,实在蹊跷。   “怎么,薄妈妈还没出小月子,父亲就想要作践她?”凌雅峥口中啧啧出声,瞅着虚张声势的凌尤胜,忍不住冷笑一声,远远地在窗下坐着。   “果然是她!”凌尤胜一口银牙咬碎,双目淬火地紧紧盯着凌雅峥,一滴冷汗从额头上流下,滑过了脸颊上伤口,火辣辣得疼。   “父亲,要除了我跟哥哥?”凌雅峥直直地盯着凌尤胜。   凌尤胜咳嗽一声,“峥儿……”   “若敢动我跟哥哥一根毫毛,祖母那边,父亲怎么交代?便是祖母跟父亲母子情深,要再替父亲遮掩,外祖父、外祖母那边,父亲又要怎么交代?”   “你知道你祖母知情了?你外祖父……应当,还不知情吧?”凌尤胜心虚地问,双目望着满面嘲讽的凌雅峥,着急地想,此时用上苦肉计,可能成事?该死的柳如眉,明明她早死了,明明是他一手抚养凌韶吾、凌雅峥兄妹长大,这兄妹两个反倒只跟柳如眉亲近!   “是不知情,但,若是父亲轻举妄动,外祖父那,一准会知情。”凌雅峥笑吟吟地看着凌尤胜。   凌尤胜颓丧地捂着额头倒在椅子上,“手心手背都是肉,为父能对你妹兄妹怎样?只是,嵘儿她不曾对你们做过什么,睿吾更是毫不知情……”   “父亲想要一家兄友弟恭?”   凌尤胜一震,慌忙将遮在额头上的手放下,“谢莞颜已经回不得致远侯府,你们跟嵘儿、睿吾终究是亲兄妹,看在父亲面上,大家伙一团和气岂不好?”   “好,只要父亲答应我三个条件便好,毕竟,嵘儿也算是我亲手养大的,打她一下,女儿也心疼得很;况且,女儿、哥哥尚且年幼,都还要父亲帮着挡风遮雨。”   “什么条件?”凌尤胜赶紧地问。   一阵夏风吹过,屋檐上的铁马叮咚地响了一声。   凌雅峥略略踌躇后,开口道:“一,父亲离着哥哥远一些,女儿怕父亲为了睿吾将哥哥养成废人。”   凌尤胜嗤笑一声,“你也未免太看轻你老子了,拢共就两个儿子,哪一个不是宝贝?”   谁信这鬼话!凌雅峥脸上的嘲讽越发地浓厚,“二,不可告知祖母,我跟哥哥已经知情。”   “三呢?”凌尤胜想也不想地应了,凌古氏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事,满府上下无人不知,就连他这亲生儿子,不到万不得已,都不肯近了凌古氏的身。   “三,父亲铁画银钩,不如多作几幅画拿去发卖。”   “岂有此理!”凌尤胜再不料凌雅峥会这般羞辱他,怒道,“为父做画,并非为了那些肮脏不堪的黄白之物!叫我拿了画去发卖……”自来都是人家求着他赠画——虽也有银钱来往,但无人敢对着他的画说一个卖字!如今胆敢叫他去“卖”画,真是对他满身才华的彻头彻尾的羞辱。   “这牌坊立的,”凌雅峥忍不住啧啧两声,“父亲不爱那卖字,便用卖儿鬻女的鬻字便是。”   “……只要我答应,日后,你跟韶吾,便放下芥蒂?”凌尤胜怒火彻底没了,尚未痊愈的伤口齐齐地胀痛起来,“罢了,罢了,我依着你就是。”左右,画是钱谦所画,待他催钱谦多画几幅拿去发卖便是。   “父亲想明白了就好,退一步海阔天空,自此之后,咱们一家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姊妹情深,才能打了那些一门心思等着看咱们笑话的人的脸。”   “你说得是。”凌尤胜有气无力地嘀咕着,伸手拿起桌上的一根湘竹湖笔,想起柳承恩不许他再画柳如眉便在心里骂了柳承恩一句,再抬头,觑见坐在床下的凌雅峥神情面庞跟柳如眉十分相似,忍不住咽了咽唾沫,擎着笔,嗫嚅一声,“峥儿,待为父给你画上一幅吧。”兴许能破天荒地画出一幅好画呢?   画上一幅?凌雅峥疑惑地看着方才还要杀她灭口的凌尤胜一眨眼卑微至极地巴巴看着她,无奈地说道:“父亲大发雷霆,将女儿屋子弄得一片狼藉,女儿还要收拾屋子呢——况且,女儿的画像,又不能拿去发卖,父亲还是回丹心院里画些山水虫鸟吧。女儿等着父亲来送银子。”   凌尤胜有苦难言地噎住,若是能画得出旁的,他何必巴巴地要画凌雅峥,灰心丧气地将笔按下,便脚步蹒跚地向外走去。   凌雅峥瞅着凌尤胜灰心丧气地出去,离了椅子俯身捡起地上的画纸,一张张展开,望着上面毫无生气的画作,登时疑惑起来。   江郎才尽……   这四个字浮上心头,凌雅峥忙摇了摇头,若是当真江郎才尽,今儿个凌尤胜怎么敢拿着自己的画作去柳家?再说上一世,她父亲凭着炉火纯青的技艺,在画坛上傲视群雄……   几乎将画纸看穿,凌雅峥还是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唧唧——明间里两只白头翁叫了起来。   “梨梦,去拿了黄米来。”凌雅峥回过神来,对外喊了一声,约莫听见院子里邬箫语叽叽咕咕地跟方氏几个提起莫三,忽然一凛,暗道重活一世,既是抢得先机,又难免会陷入自以为然之中。   譬如关绍,他远不似上一世少年结交的人那般澄澈、至诚;譬如莫三,他也远不似上一世传闻中的那般淡泊、无争。   可见,她万万不能被前世所见所闻、所知所感蒙蔽了双眼,今世怎样,还需今世慢慢体会。譬如,此时对凌尤胜的画技生了疑惑,便万万不能因前世凌尤胜在画坛风光无二、被文人推崇不已,便放下疑惑。   “小姐,老爷进了芳草轩,说了两句话,便又出来了。”   “知道了。”凌雅峥应了一声,瞧着手忙脚乱收拾屋子的众丫鬟,招手叫梨梦过来,在她耳边悄声叮嘱说:“好生跟洪姨娘来往,请洪姨娘好生盯着老爷,瞧瞧老爷都见什么人、做什么事。”   “是。”   作者有话要说:  重生也不是全是好处,有时候会有固定斯文的说 ☆、一妻一妾   这画得都是什么?   反复过梨梦后,凌雅峥嫌弃地继续翻看着,就连梨梦、杨柳二人凑上来,也情不自禁地叹说:“比起小姐挂在房里的,差得远了。这是老爷画的?”   “老爷又回来了!”屋子外,丽语仓促地喊了一声。   凌雅峥一抬头,就见腿上骨头还没好的凌尤胜涨红了脸进来,一把扯过画纸抱在怀中,揉成一软后,都丢进明间装满清水的铜盆里。   “父亲?”凌雅峥大吃一惊,只觉凌尤胜特特回来“毁尸灭迹”更让人觉得可疑。   凌尤胜脸上血色浓郁得散不开,他情愿世人知晓他谋害发妻的事,也绝不能叫人知道,有是书骨诗魂之称的凌大才子,成了庸人。   屋子里冷不丁地鸦雀无声,忽然方氏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推开帘子,顾不得尊贵,大呼小叫道:“老爷、小姐,快去养闲堂!快!老夫人跟老太爷怄气,摔花瓶时,瓷渣子跳起来,割破了手腕!”   这事兴许要命呢!凌尤胜忍不住蹙眉,嘀咕了一声“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就一拐一瘸地向外走。   凌雅峥一怔之后,也忙跟上。   “叫嵘儿也去。”凌尤胜心疼地看向芳草轩,试探地瞅了凌雅峥一眼,见她不为所动,才放下心。   芳草轩里,帘影、潭影两个呆呆地站着门房外,怔了一怔,又听凌尤胜发话,才赶紧地去将一直闭门思过的凌雅嵘请了出来。   只见凌雅嵘兴许是跟凌尤胜哭诉时太过用力,双眼红肿、脚步虚浮,出了门,怯怯地看了凌雅峥一眼,待凌雅峥向她走来,忍不住向后退了两步。   “嵘儿,怕什么,亲生的姊妹,有什么事放不下?”凌尤胜瞅着凌雅峥的眼色鼓励凌雅嵘。   这样大的事,说放下就放下?凌雅嵘惊疑不定地望向凌雅峥,不自觉地向自己脸颊上摸去。   凌尤胜眉头一皱,嗔道:“有什么放不下的?一个老子的,遇上天大的事,看在老爷面子上,也该放下了。”   “嵘儿,快走。”凌雅峥抢先去牵住凌雅嵘的手,带得她一个踉跄,紧跟在凌尤胜身后向养闲堂走去,半路上巷子里遇上凌韶吾,又在养闲堂外撞上随着奶娘来的凌睿吾,凌尤胜一房便人丁整齐地跨过了门槛,顺着游廊到了凌古氏屋子外。   回廊左边,才换了一身家常衣裳的凌秦氏带着长子凌智吾、庶女凌雅娴、亲女凌雅峨握着帕子,微微垂着眸子听着屋子里的动静。   “二嫂,母亲怎么样了?可请了大夫没有?”凌尤胜抖着还带着淤血的嘴唇关切地问。   凌秦氏垂着眸子,眼皮子跳个不停,“大夫才进去。”   “……为什么事摔了花瓶?”凌尤胜恨铁不成钢地问,若是凌古氏聪明一些,他这嫡出的老爷岂会被庶出的大哥压了一头?   凌秦氏蹙着眉,略做迟疑便说:“老姨娘背着母亲,给老七订了亲。”   “就这事?”凌尤胜一口气憋在嗓子眼里,她儿子才惹出大事,这会子不求他老子怜悯宽宥,为了个庶子膝下女儿的事大动肝火?   凌雅峥丢开凌雅嵘的手,拿着帕子擦手,觑见凌韶吾要进房里,忙将他拉住。   “韶吾,去瞧瞧……”凌尤胜撞上凌雅峥的目光,只得转向年幼的凌睿吾,推搡了儿子一把,“去瞧瞧你祖母怎么样了。”   “我不去,七姐姐的亲事不泡汤,祖母指不定要找谁撒火呢!”凌睿吾两只手紧紧地握住凌尤胜的手,瞥见凌雅嵘形容狼狈,幸灾乐祸地偷笑。   “混账东西,从哪里听说的?”恼羞成怒的凌咏年伸手拍向窗子,糊着一层青纱的窗屉子噔地一声砸落到地上。   凌睿吾瑟缩着躲到凌尤胜背后。   凌咏年一双锐利的眼睛将二房、三房人口瞅了一遍,听闻凌古氏的伤口包扎妥当了,这才转身温和有礼地对大夫说道:“劳烦大夫了,宋勇家的,送大夫出去。”   “是。”宋勇家的先一步去打帘子。   老大夫抬脚出了门,尚未走下台阶,迎面撞见一位老夫人装扮的老妇人,带着一个三十上下的夫人、两位公子哥并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进来,忙慌遮住脸向左边躲去,待觑见左边站着一位端庄持重的贵妇,脚下一个趔趄,几乎跌下台阶。   十八岁的凌智吾身上的葱绿环佩一晃,便眼疾手快地将老大夫搀扶住。   “多谢……”不常来凌府的老大夫站定了,瞅着左右前方的路都被堵了,虽着急回避,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原地站着。   带着儿媳、孙子、孙女过来的穆老姨娘离着廊下还有几步路,便噗咚一声重重地跪下,对那老大夫视而不见地对着屋子恳切地喊:“老夫人,这就打发人退了老七的亲,求老夫人千万保重自己个。”   “这……”老大夫为难去瞅着凌尤胜。   “我送老先生出门。”凌智吾无耐地向房里一瞥,便搀扶着老大夫向外去。   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老大夫唯恐听见什么了不得的话,忙三步并作两步地随着凌智吾大步匆匆地向外去。   凌雅峥瞥着其貌不扬、但别有一番儒雅气韵的凌智吾明智地脱了身,忍不住去看凌秦氏、凌尤胜的神色,只见凌秦氏有些事不关己、凌尤胜则似乎,是怕被凌古氏连累;再看言辞恳切的穆老姨娘身后,凌大老爷凌尤坚原配留下的凌府二少爷凌敏吾脸上懒洋洋的、凌尤坚妾室白姨娘所出的凌府四少爷凌妙吾虽毕恭毕敬地低着头,一只手却百无聊赖地玩弄一枚串在鹅黄丝绦上的血红玛瑙。   大房没人将凌古氏放在眼中。凌雅峥一叹,堂堂侯府老夫人做到如今这地步,实在是让人惋惜不已。   “浑说什么!两家里定下来的事,说退就退,叫我以后怎么见人?”凌咏年怒喝一声,“都进来吧。”   “是。”凌雅峥跟着人应了一声,又随着人跨过门槛进了房中,忽地听前面呀地一声,心里诧异,忙向前面探头,却见地上碎的并非花瓶,而是一尊白瓷观音像,满地碎瓷中,慈悲宽仁的观音头滚落在一张厚重的黄杨木交椅下。   “哎呦,了不得了,这得去庙里上香恕罪才行。”穆老姨娘颤声说着,惶恐地跪在地上,见染了血的观音头像捧在手上,嘴里连连念叨着罪过罪过。   “想将我弄进庙里——”凌古氏脸色惨白地捧着手腕走了出来,身上雪青色的衣衫上,还染着血。   “放肆,”凌咏年怒喝一声,又强忍着要在晚辈跟前给凌古氏留两分颜面,蹙眉轻声劝说,“你不肯要不要便是,何苦摔了这菩萨?”   凌古氏受伤的手悬在胸前,戴着厚重金镯的手向凌秦氏一点,“老二媳妇,你来说,我为何摔了这菩萨?”   凌秦氏瞅着地上白晃晃的碎瓷,两片红唇紧紧地抿着,愣是一言不发。   “老二媳妇?”凌古氏又催促一声。   凌雅峥瞅了一眼凌秦氏,凌秦氏是奔着开国长公主去的,眼里不分亲疏,只看谁对纡国公府有用,怎肯为了个没事找事的婆婆,跟一员悍将之母结了仇怨。   “呵——”凌古氏冷笑一声,跌坐在椅子上,“算我命苦!得了这么个又尊贵又惹不得的儿媳妇!就不知道,我才被人在纡国公夫人、长安伯夫人跟前挤兑得自认心性不足,老太爷一扭头就送我一尊观音像叫我修身养性,究竟是受了什么人挑唆?”   凌咏年眼皮子一跳再跳,忍不住长叹一声:老的、小的,没一个安生的。   “老太爷……”穆老姨娘轻叫一声。   “住口!”凌咏年瞥了一眼已为祖母的穆老姨娘,恨不得年少时剃了头发做和尚去,还当三个人年纪慢慢大了,年少时就要强的穆氏能够知足常乐、少年时心性不足的古氏能够修身养性,谁知竟是几十年如一日!饶是他再三平衡,也拦不住这二人将彼此视为仇雠!   人家家的三妻四妾,究竟是怎么和睦度日的?凌咏年长叹一声,背着手,决心冷眼旁观,由着凌古氏、穆氏两个闹去。   “绣帘、绣幕,收拾了包袱,随着我去了庵里,给菩萨请罪去。”凌古氏等不到凌咏年呵斥穆老姨娘,便一脸冷然地跌坐在椅子上,待要埋怨凌咏年,又找不到可埋怨之处,暗恨自己明知技不如人又按捺不住那急性子。   庵里?凌尤胜一怔后,醒悟到兴许能遇上谢莞颜,忙说道:“母亲,儿子送你去。”   不孝子,不给她求情?!凌古氏享乐惯了,压根不想去那冷清孤寒的庵堂里,见儿子不求情,反倒要亲自送她去,心里着急又拉不下脸不去,明知不大可能依旧忍不住向地位举足轻重的凌秦氏望去。   “母亲,菩萨被摔坏了,母亲只怕要在庵里做几场水陆道场消灾才成,儿媳立时吩咐人准备。”凌秦氏端庄贤良地开口。   凌古氏眼皮子跳个不停,不禁艳羡地望一眼紧跟着穆老姨娘跪下的孝顺儿媳,满怀悲怆地想:儿媳对她敬而远之、儿子也对她不以为然……头一转,对上凌咏年的目光,心里一酸,落下眼泪来。   凌咏年已经松弛下垂的嘴角微微勾起,又来了,以他对凌古氏的认识,凌古氏一准会像当年推了穆氏随他进京送死般,推出个孙子、孙女替她去庵堂寺庙里消灾减厄。   “祖母,孙女替祖母去吧。”凌雅嵘忽然出声,从凌尤胜背后挪出来时,已经是泪流满面,“祖母年纪大了,哪里禁得住颠簸。不如叫我去吧……原本闭门思过时,孙女心中就有许多困惑,似乎想明白又似乎没想明白,正好借此时机,求得高人指点。”   凌古氏松了一口气,偷偷去看凌咏年。   凌咏年见自己料中了,嗤笑一声,翘着腿坐在椅子上,捧着茶盏一言不发,等着瞧穆氏几十年如一日的“贤良”。   凌尤胜忙说道:“那就这么着吧,父亲意下如何?”   “本就是没事找事,要如何,你们商议定了就是。”凌咏年吹了吹,啜了一口清茶。   凌尤胜一怔,迟迟疑疑地去看他十分有主意的二嫂,偏凌秦氏一言不发,不愿意沾上一丝半毫关系。   “祖父、祖母,方才那老大夫将老姨娘的话听去了,兴许会到外头胡说——若传出祖母为坏了七姐姐的亲事割腕寻死,那了不得了。”凌雅峥瞥向地上跪着的凌雅嵘,想讨了凌古氏欢心?做梦!   凌咏年才想起这一茬,先瞪了古氏一眼、又瞥向穆氏。   凌古氏一震,只觉穆老姨娘是存心要叫她在雁州府出丑,一句贱、人几乎就要出口,万幸忍住了。   穆氏心里一凉,不解一无是处的凌古氏哪里值得凌咏年一再袒护!   凌雅峥瞅着三位老人的神色,弯腰将地上跪着的凌雅嵘搀扶起来,“不如,三姐姐、六姐姐、七姐姐,还有我跟雅峨,一起随着祖母去庵里?外头人瞧着祖母跟七姐姐亲昵得很,谣言自然不攻而破。”   凌雅嵘心一慌,执意跪下,开口道:“不,祖母,孙女一个人过去就够了,一家子全去庵堂里住着,叫旁人怎么想咱们致远侯府?”   凌古氏巴巴地看向凌咏年,“嵘儿的话,很有道理。”觑见凌咏年嘴角嘲讽地翘起,犹豫了半天,勉为其难地说:“还是依着峥儿的话办吧。”   凌咏年缓缓地点了头,在他眼中,凌古氏肯去庵里,已经是求之不得了。   “老太爷,”穆老姨娘手上还捧着观音头,忧心忡忡地回头看一眼凌雅文,“这会子带着老七出去,若是马家带人来相看见不着人,该怎么回话?”   “马家?”凌尤胜一愣,抱怨说,“父亲太过糊涂,马家那几个姨娘生的,一个比一个不堪大用,这门亲事退了也好。”   凌咏年嗤笑一声,“不堪大用”这四个字竟然能从他三儿子嘴里吐出来,“不是姨娘生的。”   “是旁支别系?”凌尤胜微微眯眼。   “嫡枝直系。”凌古氏灰心丧气地吐了一句。   “这……”凌尤胜惊骇地睁大眼睛,一个姨娘生的,竟能跟马家嫡枝直系做亲家!莫非,在雁州府人眼里,凌尤坚这姨娘生的,已经跟正经老夫人生的差不离了?   穆老姨娘满脸谦卑地煽风点火:“都是老太爷做的主,不然,哪里敢往马家嫡枝直系的少爷头上想。”   凌尤胜立时转向凌咏年,“父亲……”   “滚回房里闭门思过去!谁叫你今儿个就去的柳家?没我发话,不许出了家门!”凌咏年嫌恶地骂道。   “……是。”见不得谢莞颜了,凌尤胜后悔方才开了口,被凌咏年紧盯着,不得不一拐一瘸地立时回丹心院去。   总算“尘埃落定”了,凌秦氏握着帕子,有条不紊地说道:“父亲、母亲,快叫人将这观音像收拾了,儿媳立时打发人去弗如庵里清扫出几间屋子,明儿个一早,叫宋管家送母亲、雅峨她们去弗如庵。”   凌咏年并不点头,等着穆氏出来“贤良”。   果不其然,穆老姨娘依旧跪在地上,仰头说道:“老太爷,除了在京城里几年,婢妾这辈子都没离开过老夫人左右……”膝盖上被地上冰凉的地砖冰得疼了起来,捧着观音头的手腾出一只,轻轻地向膝盖上揉去。   “姨娘,你腿脚不好,快起来吧。”凌钱氏跪在地上去搀扶婆婆。   穆老姨娘推开凌钱氏的手,她就等着凌咏年来搀扶她站起来,“请老太爷婢妾随着老夫人去庙里。”   “去吧。”凌咏年站起身来,背着手慢慢向外去,“老二媳妇帮着料理了雅文跟马家的事。”   “是。”   凌咏年满面嘲讽地背着手出了屋子。   就这样走了?没责罚姓穆的?凌古氏不甘心地想。   这腿脚为他夏日里也肿胀不堪,他就任由她跪着?穆老姨娘失望地紧抿双唇。   凌秦氏瞅着凌咏年这一妻一妾神色都不对,忙给凌钱氏使眼色,“大嫂,先带老姨娘回去收拾东西吧。”   “哎。”凌钱氏忙将婆婆搀扶起来,瞧着凌古氏的眼色,忙带着大房子女向外去。   凌秦氏唯恐凌古氏颠倒是非地埋怨她,福了福身,便也带着两个女儿退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三房儿女,凌古氏坐在榻上,忍不住呜咽一声,红了眼眶。   “祖母。”凌韶吾皱着眉头上来安慰凌古氏,凌睿吾迟疑了一下,也走上前来。   “祖母。”凌雅嵘呜咽着,陪着凌古氏啼哭。   凌古氏心酸地搂着凌韶吾、凌睿吾,呜咽说:“你祖父实在昏聩……”   “祖母,祖父只有一妻一妾,祖母还有什么不满的?”凌韶吾绞尽脑汁地想着劝慰凌古氏的话。   凌古氏搂着凌韶吾的手一僵,微微动怒地说:“韶吾,你瞧那穆老姨娘的张狂样,还问祖母有什么不满的?”只觉孙子不贴心,手一放,将凌韶吾、凌睿吾撒开,埋怨凌雅嵘谋害凌雅峥,单将凌雅峥搂在怀中,哽咽说:“若是有祖母有能耐,情愿叫你们个个都寻个一个妾也没的好人。”   凌雅峥正嫌弃地避开凌古氏的眼泪,听这一句,终于找出凌古氏身上一星半点的好处来,眼睛一眨,眼泪立时滚了下来,搂着凌古氏的脖子便跟凌古氏哭做一团。   作者有话要说:   ☆、君子之争   凌古氏的话,凌雅峥并不信——今儿个一早,凌古氏还巴不得将凌雅峨亲上加亲、许给秦大公子呢,秦大公子一瞧便是个连一妻一妾也办不到的;但世间千千万万的祖母,能有个漫不经心说出这句话的,也实属难得——指不定用些心思,凌古氏懂得推己及人,当真为孙女着想了呢?   “祖母——”不能眼巴巴地瞅着只有凌雅峥跟凌古氏祖孙同心,凌雅嵘呜咽一声,也趴在凌古氏膝上痛哭不已。   凌韶吾摸不着头脑地抓了抓头,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凌睿吾年少不解凌古氏为何放开他,只觉自己个因谢莞颜的缘故失了宠,便悻悻地跟着凌韶吾出去。   “别哭了。”凌古氏握着帕子给凌雅峥擦眼泪,心叹总算有个明白她苦衷的孙女了。   凌雅峥伸手去拉扯哭得几乎昏厥的凌雅嵘,双目含泪地看着凌古氏,“祖母,嵘儿的禁足令解了吧。”   凌古氏伸手在凌雅峥额头上一戳,破涕为笑地说:“你这丫头,方才一开口,我就知道你是替嵘儿求情呢。”   凌雅嵘一呆,心里苦不堪言,暗道怎地凌雅峥对她做什么,凌古氏都觉凌雅峥是好意?忙跪在地上冲着凌雅峥磕头,仰头声音沙哑地说:“多谢姐姐,嵘儿知错了,日后定洗心革面,再不做那些糊涂事。”   凌古氏深深地望了凌雅嵘一眼,意有所指地说:“你知错了才好,若再犯……就将你留在庵堂里,不带回来。”   “祖母,别吓着她了。”凌雅峥摇了摇凌古氏的臂膀,瞧着凌古氏恹恹的,起身道,“祖母洗一洗脸,歇一会子吧。”扶起凌雅嵘,心疼地给凌雅嵘擦了脸,拉着凌雅嵘走出凌古氏屋子,有意对站在门边打帘子的绣幕说,“捡着要紧的东西给祖母收拾几件就够了,不然,带的东西多,虽没带别人家的东西,也有人要在背后埋汰祖母骄奢淫逸呢。”   “这……”绣幕想着凌古氏贪图安乐的性子,不敢答应。   屋子内,才上了穆氏当的凌古氏扬声说:“绣幕,听八小姐的吧。”   “是。”   凌雅嵘后悔自己个没开口说这一句,小心翼翼地跟着凌雅峥走,到了三晖院门前,试探地说:“姐姐,父亲的话……”   “都依着父亲就是。”   当真?凌雅嵘心知这件事,就凌尤胜一个人能放得下——待凌尤胜再遇上一位跟他志趣相投的美貌女子后,凌尤胜连谢莞颜都能放下,心猛然一坠,虽知道她跟凌睿吾姐弟今生也难以跟凌韶吾、凌雅峥兄妹放下芥蒂,却也不是没有同心协力的时候。   “……不知今儿个在外……柳家,可有人提起父亲再娶一事?”   “并没有。”   “父亲是个多情痴情的人,俗话说,情深不寿,不如,请父亲心如止水。”凌雅嵘斟酌着遣词作句。   “我们,也正有此意。”凌雅峥微微一笑。   暖风之中,带来丝丝缕缕的油腻味道,凌雅峥、凌雅嵘齐齐回头,便见那跟厨房上众人十分熟络的袁氏提着个大红食盒心满意足地晃荡过来。   “方妈妈?”凌雅嵘柳眉一挑,这无风还能生出三尺浪的婆子,得在庵堂里想法子将她弄走。   “八小姐、九小姐?”袁氏吃了一惊,待要将食盒向身后藏去,又藏无可藏。   “给妹妹弄了什么好吃的?蹄髈?”凌雅峥闻着味,就猜着是袁氏打着凌雅嵘的幌子去厨房里要吃要喝。   “……是,特意给九小姐炖的。”袁氏后悔方才太过幸灾乐祸望了看路,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忽然神色鬼祟地探头说,“老爷方才罚姓薄的去洗衣裳去了,啧啧,小月子还没坐满,就伸手进那才从井里提出来的水里头洗衣裳,只怕后头要留下病了。”   “妈妈,说什么小月子不小月子的。”凌雅嵘埋怨地瞅着没规没距的袁氏。   “嵘儿,”凌雅峥伸手按在凌雅嵘肩膀上,“袁妈妈可是当年,姓谢的在时进了我房里的,那会子,我年纪还不大。”   这么说,袁氏的颠三不着两,也要怪到她娘亲头上?凌雅嵘沉默不语。   “是呢,我进八小姐房里时,八小姐才丁点大。”袁氏随口顺了一句。   凌雅峥搭着凌雅嵘肩膀,“不知这些时日,妹妹跟袁妈妈相处得怎样?”   “……甚好。”凌雅嵘含笑说。   凌雅峥别有深意地瞥了袁氏一眼,抬脚向台阶上迈去。   袁氏一凛,终于品出凌雅峥话里有话,虽不知谢莞颜的事怎么能牵扯到她头上,但只觉若自己离了芳草轩,下场会跟薄氏差不离。   “袁妈妈,回去吧。”凌雅嵘怨毒地瞅着点醒袁氏的凌雅峥,拿着帕子盖住肿胀的双眼,仰着头向芳草轩走。   凌雅峥站在台阶上,目送了凌雅嵘回去,抬脚进了院子里,望着梧桐树上鸟巢,吩咐梨梦说:“捅掉吧,瞧着闹心。”   “是,小姐该吃饭了,如今都已经错过饭点了。”梨梦催促着,头一点,指向可怜兮兮站在廊下的邬箫语。   凌雅峥望过去,邬箫语立时衣带飘飘地走来,泫然欲泣地说道:“小姐……”   “屋子都打扫干净了?”   正待要诉苦、告状的邬箫语一怔,低着头,委屈地说道:“小姐,箫语不知小姐的东西是怎样摆的,又没个人问,摆得乱了,还请小姐莫怪。”余光扫向廊下无事一身轻的丽语、杨柳、争芳、斗艳,瞧吧,将累活都交给她,瞧着八小姐怎么主持公道。   “那就好,你收拾了包袱,跟梨梦一起,随着我去庵里给菩萨请罪。”凌雅峥丢下一句话,便进房里吃饭。   她说得不够明白?邬箫语唯恐说得太直白,反倒叫凌雅峥以为她拈轻怕重;又听说要随着凌雅峥出门,只觉离了凌家再告状也不迟,于是忙去退步中收拾包袱。   “小姐,德卿来了。”梨梦报了一声,挥手将在屋子里伺候的争芳、斗艳都撵出去。   凌雅峥顿住筷子,瞅着眼前那盘被斩断的骨头里微微泛红的鸭肉,笑道:“你邬大哥听说了?”只怕邬音生将薄氏的事算到她头上了。   德卿一头雾水地站定,垂手说道:“邬大哥说他知道错了,日后定仔细查看了再给八小姐递话。”   “梨梦,抓一把钱给德卿。”   德卿忙欢喜地摆手:“无功不受禄,小的不敢收。”   “收下吧,不然,日后我收买不得你了,五少爷岂不是由着你们拿捏?”   “小姐……”德卿吓得跪在地上,慌张地说道,“小姐,小的可不敢拿捏五少爷。”   凌雅峥瞅着年幼便要出来当差的德卿,也不忍太苛责他,“告诉你邬大哥,叫五少爷知道真相的时候到了。且请他将心思放在这正事上头。”就不信在弗如庵里,凌雅嵘能忍住了不去看谢莞颜。   “是。”德卿听见一阵哗啦声,瞅着梨梦塞给他一把铜钱,小心地看了凌雅峥的颜色,才敢收了钱向外去。   “小姐,姓邬的靠得住吗?”梨梦可不管什么恩怨是非,但凡是凌雅峥要办的事,就一定有它的道理。   “靠不住,也得靠。”谁叫她无人可用?凌雅峥提起筷子,也没心思吃饭,舀了汤泡了半碗饭,便去西间里逗弄两只白头翁。   晚饭时,凌古氏忽然打发绣幕来送了一道苦汤来,待绣幕走了,梨梦瞅着这道汤,疑惑不解地问:“老夫人这是怎么了?才刚入夏,就送这清凉去火的苦瓜汤来?听绣幕说,五少爷、九小姐、十少爷都得了。”   凌雅峥拿着调羹搅合了一下,不由地失笑,凌古氏竟寂寞到这地步?不过是装模作样搂着她哭了一通,便在晚间给她送汤打哑谜。   “祖母是说,她自己个苦不堪言。”凌雅峥手上调羹一摁,汤中一枚莲子碎开,露出里头碧绿的莲心。   “厨房里也太不小心,这芯也没挖去。”梨梦凑近了,拿着调羹避开莲子给凌雅峥舀了一碗汤。   “铺纸研墨。”   梨梦一怔,忙将边上伺候着的丽语、杨柳去西间里铺纸。   凌雅峥放下调羹,洗了手后走到西间里,润了润笔,扶着袖子提笔挥毫洒墨,须臾画出一只被籽儿撑破肚子的苦瓜。   “这是……”梨梦看得稀里糊涂。   “给老夫人送去吧。劝老夫人准备下两件衣裳,一件朴素非常、一件华贵无比,若是明儿个瞧着老姨娘的衣裳非常朴素,就在轿子里换了华贵的;若是瞧着老姨娘的衣裳是华贵的,就在轿子里换上朴素的。出了轿子,若见人同情,便满脸愁苦;不见人同情,便不卑不亢。遇见人,称呼穆老姨娘时,以尤坚他娘称之。”凌雅峥拿起画纸,吹了吹,便交给梨梦,既然有心讨好凌古氏,就该用心一点。   梨梦双手接了画纸,小心翼翼地捧着,便快步出了三晖院,遥遥地觑见钱谦别别扭扭地在凌家后院走动,因钱谦受了宫刑,也不觉不妥,脚步匆匆地就向养闲堂去。   “老夫人呢?”梨梦跨进养闲堂,瞅着各处的丫鬟、婆子噤若寒蝉,便知凌古氏还在怄气,瞅见绣幕站在帘子边向屋子里一指,赶紧地快步走过去,进了门,屏气敛息地向里间走,“老夫人,八小姐画了一幅画给老夫人。”   里间里只燃着一支红彤彤的蜡烛,凌古氏受伤的手搭在枕头上,人无精打采地盖着被子靠坐在床上。   “拿来瞧瞧吧。”   “是。”梨梦赶紧地将那幅画展开,苦瓜肚子里爆裂开的籽儿一粒粒红艳艳的,好似樱桃般。   “苦尽甘来,有儿孙福?”凌古氏喃喃地念叨着,又催促绣幕,“九小姐送了什么来?”   绣幕忙从外间进来,回道:“老夫人,五少爷、十少爷打发小丫鬟来谢了恩。方才帘影来说,九小姐洗了手,亲自去厨房里给老夫人熬汤去了。”   梨梦心一紧,莫非,凌古氏在试探哪个孙女更贴心?心里七上八下地琢磨着:凌雅峥寥寥几笔画的画,跟凌雅嵘亲自熬的汤比起来,哪个更显得有孝心?   不独梨梦,绣幕也巴巴地等着。   “绣幕,柜子里,是不是有一样玉雕,跟八小姐画得差不离?”凌古氏蹙眉问。   绣幕一怔,忙慌开了去耳放里翻了柜子翻找,须臾,捧着个锦盒过来,打来了,里面虽也是爆了肚子的苦瓜,却跟凌雅峥画上的并不一样,“老夫人是说这个?柜子里只有这一样是苦瓜。”   “给八小姐送去吧,至于九小姐,她也劳累了,将二老爷孝敬上来的燕窝给她送去。”凌古氏伸手,接过那幅画,暗道雅峥还是块璞玉,比凌雅嵘更值得雕琢?再看梨梦,也不禁觉得她顺眼了许多,“将上等的胭脂水粉,拿给梨梦一些——她脸上的疤,兴许能遮住。”   梨梦赶紧地谢恩,又遮住嘴在凌古氏耳边将凌雅峥的话说了。   凌古氏有些疑惑不解。   梨梦劝说道:“老夫人,我们八小姐虽不显山露水,但将老夫人的苦衷看得清清楚楚,老夫人只管依着八小姐的话办。”   凌古氏皱着眉,先觉凌雅峥自己还顾不得呢,就给她乱出主意,随后,又琢磨着不如且听一听,总归凌雅峥是她嫡亲的孙女,难道能害了她?“知道了。”   绣幕巴巴地瞧着,机灵地嗅到风向调转了,忙去柜子里拿了胭脂水粉出来,携着梨梦的手出来,比往日更显得亲近地说,“怕你还没吃饭呢,快些回去吧。山上冷,衣裳要捡着厚实的带。”   “哎。”梨梦应着,手上托着锦盒、胭脂水粉,满心欢喜地向回走,才进了三晖院里,就忍不住笑了,撩开帘子进去,欢喜不迭地说:“小姐,你瞧瞧,老夫人送了你什么?”   争芳先一步抢了锦盒送到凌雅峥面前,将那在烛光下莹润剔透的玉雕捧给凌雅峥看。   “老夫人还赏赐了我这些。”梨梦欢喜地捧着东西给杨柳几个瞧。谁人不知凌古氏爱俏,连带着连容貌不俏丽的丫鬟也不爱见。今儿个赏赐给她东西,算是破天荒了。   丽语、杨柳、争芳、斗艳忍不住艳羡地看着梨梦。   凌雅峥将玉雕从锦盒中拿出来,略看了一眼便放了回去,凌雅嵘还想跟她争宠?做梦!   难得被凌古氏高看一眼,三晖院中婢女与有荣焉了一夜,次日一早,还遮不住欢喜地送凌雅峥、梨梦、邬箫语三人随着出门。   车轮滚滚中,一顶翠幄小车上,凌雅峥兴致大好地望着身边的凌雅嵘。   凌雅嵘昨儿个一夜未眠,今晨因要去庵堂便穿着十分朴素,柳绿的衣衫,衬得脸色越发苍白。   “……昨晚上,祖母赏赐了什么东西给姐姐?”凌雅嵘唯恐凌雅峥又扎她,忍不住向后缩了一缩。   “比不得你的燕窝。”凌雅峥瞥了凌雅嵘一眼,安心地闭目养神。   “那是什么?”凌雅嵘忍不住追问,昨儿个她亲自熬汤,烟熏火燎的亲自给凌古氏送去,竟然还比不得凌雅峥打发个小丫头送一张纸过去?   “指望我给你指点迷津不成?”冷笑一声后,依稀听见外头寒暄声,凌雅峥好奇地撩起帘子。   到底是小了两岁,棋差一招!凌雅嵘极力离着凌雅峥远一些,见她对着外面出神,忍不住大着胆子靠近去看。   “是,长安伯府?”凌雅嵘一怔。   “长安伯府,也去消灾解厄?”凌雅峥琢磨着就该是这么回事,背靠着轿壁,琢磨着方才穆老姨娘打扮得如正经老夫人般出来,不知凌古氏在轿子里换上了什么衣裳。   小车停在了山门前,凌雅峥扶着婆子的下了车,一阵清风吹来,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举目望去,只见漫山青翠掩映着一座幽静的庵院,几个年长的老尼姑带着十几个清秀的小尼姑簇拥着先下了轿子的莫家女眷迎了出来。   凌雅峥、凌雅嵘跟凌雅娴、凌雅峨、凌雅文走在一处,齐齐地向凌古氏的轿子走去,站在轿子边,由着穿着一身蓝底银花缎衫、打扮得甚是端庄的穆老姨娘立在帘子边,拱手请凌古氏出来。   一只戴着金镯的手伸了出来,穆老姨娘瞅见那露出来的一截袖子,眼皮子忍不住一跳。   却见凌古氏穿着件半新不旧的老蓝绸衫、头上簪戴着几根银钗出来了。   上轿子前,还不是这副打扮——穆老姨娘眼皮子越跳越厉害。   “凌婶子……”莫夫人宁氏带着女儿迎上来,喊了一声,瞅着眼前仿佛颠倒了身份的妻妾二人,因年纪轻不似那些老夫人们跟穆老姨娘交情深,便埋怨地瞅了一眼不自重、没规矩的穆老姨娘。   紧跟着莫宁氏的几位千金,对上一辈的恩怨更难以感同身受,于是分外齐心地想:这老姨娘,仗着儿子出息,也太目中无人了。   穆老姨娘一张老脸迅速地涨红,往日里站在爱穿红戴绿的凌古氏身边她打扮成这样更得人敬重,偏那凌古氏竟在轿子里换了衣裳。   “进去吧,别叫师父们等久了。”凌古氏难得“压制”住穆老姨娘一回,眉眼间忍不住得意起来。   “吭,”凌雅峥忙咳嗽一声,满脸惭愧地对着宁氏一拜,“昨儿个,是我哥哥跟关大哥鲁莽了,不知莫三哥伤势怎样了?”   宁氏一张鹅蛋脸上登时布满愁容,叹道:“怪不得旁人,都是谦斋自找的。凌婶子,咱们进去吧。”觑见凌古氏伤了手腕,便上前两步搀扶着她向庵院里去。   原来,晚一辈的夫人,不似上一辈的老夫人那么难缠……凌古氏福至心灵想通了这一关节,就依着凌古氏嘱咐满脸愁苦地随着宁氏走,走了两步,底气不足地回头:“尤坚他娘……”   “老夫人有什么吩咐?”穆老姨娘兢兢业业地走上前来。   “……一起走吧。”凌古氏呼唤一声,对宁氏笑了一笑,又跟弗如庵的老尼姑寒暄一声,便随着宁氏再向前去。   穆老姨娘纳闷凌古氏怎这般称呼她,蹙眉望了一眼孙女凌雅文,紧跟着迈步进去。   总算没因一点子苗头就趾高气昂起来,凌雅峥对眼前的结果也甚是满意,眼睛一转,目光便落在本不该出现在弗如庵的少女身上。   只瞧那少女脸庞圆润、身姿高挑矫健,也如凌雅峥般穿了一身红似野火的衣裙,那红衣红裙穿在凌雅峥身上,颜色被凌雅峥脸上莫名的冷淡冲淡;穿在纡国公府大小姐秦舒身上,却被她脸上笑意渲染得越发浓烈。   “舒姐姐。”按着齿序站在凌雅峥身后的凌雅嵘抢先亲昵地呼唤了一声。   秦舒微微黑黄的脸颊上,恍若明星的眸子望了她一眼,便越过前面的凌雅娴、凌雅峨、凌雅文走到凌雅峥面前,“真是有缘,你我都是红衣,可见,你我二人喜好是如此相近。”   示威?凌雅峥望着秦舒一身气度,自叹弗如。   凌雅嵘只当秦舒因凌雅峥穿跟她一样的衣裳着恼了,幸灾乐祸地上前,满脸为难地说:“舒姐姐,峥姐姐并不知舒姐姐爱穿红衣。”   这绊子下的,以致远侯府跟纡国公府两家的关系,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她凌雅峥岂会不知?   “就是穿一样的衣裳,又怕什么?”秦舒天生天养、不曾修饰过的剑眉一挑,“有人争,才是好东西,是也不是?”   “舒姐姐所言极是。”凌雅峥含笑应着。   莫府二小姐莫紫馨额头沁出汗来,伸出手来,一手拉着凌雅峥,一手牵着秦舒,笑嘻嘻地说:“快进去吧,这边过堂风大,仔细东风、西风分不出个上下,便被过堂风抢了风头。”瞅见这二人终于向内走,忍不住心叹:什么好东西,值得两个好端端的女儿家你争我抢?   莫紫馨想不出自家三弟的好处来,夹在凌雅峥、秦舒中间,恨不得来时路上,秦舒没将心思告诉她,也免得如今左右为难。   “不知,秦姐姐喜欢争到什么地步?”凌雅峥甚是君子地问,至少,上辈子没有世家女子敢跟秦舒争,待瞧见莫三跟元晚秋两情相悦,秦舒便放了手。   “争到什么地步?”秦舒沉吟着,已经随着众人到了大殿外,觑见个小尼姑端着朱红茶盘过来,便望了茶盘一眼。   凌雅峥心领神会,伸手向那茶盘上的青花盖盅探手,秦舒迟一步出手,轻轻地在凌雅峥手背上一拍,便后发制人地抢下盖盅,揭开盖子,吹了吹里面蒸腾出来的热气,待要去拿茶盘上的调羹,便见凌雅峥握着调羹放在唇边一舔,便探入她手上盅内搅动。   搅动之后,凌雅峥舀出一勺,放在嘴边吹了吹,缓缓放入口中,赞叹道:“这甜汤,火候刚刚好。舒姐姐,你不试试?”   秦舒轻笑一声,指甲向盅内轻轻一点,快速地抽出来一弹,“哎呦,落了一只蚂蚁进去。峥妹妹,我替你将蚂蚁捞出来了,吃吧。”两只手一举,便将茶盅送到凌雅峥面前。   莫紫馨眼皮子乱跳,疑惑不解她那成日里无所事事的弟弟怎么惹上这么两个狠人,尴尬地咳嗽一声,嗔道:“你们两个斗气,毁了一盅好汤,这汤,还有谁肯吃?倒掉了吧。”举手就要去倒了甜汤。   端着茶盘的小尼姑欲哭无泪,慌忙说道:“小姐且慢,这是我们庵主特意给凌老夫人准备下的,这么倒了,叫我怎么跟庵主交代?”   秦舒一怔后,将茶盅放回托盘上,凌雅峥也随手将汤匙丢了回去。   “两败俱伤。”秦舒眯了眯眼睛,瞅着小尼姑仓促地向前去,已经猜得到,这碗“不干净”的甜汤,十有八、九要进了小尼姑的肚子。   凌雅峥点了点头。   “不如约定,盅落在谁手上,另一个,便放下汤匙认输?”秦舒瞅着担忧弟弟的莫紫馨,朗声一笑,向凌雅峥伸出手掌。   凌雅峥瞅着那只伸过来的有力手掌,也伸出一只手来。   “啪!”地一声,两只手握在一处,莫紫馨忍不住抬眼去看天上燕子。   前面的老嬷嬷听见动静,不明所以地走到停下来的几人身边,“小姐们,怎么了?”   “没事。”秦舒丢下一句,大步地去追前面的莫宁氏。   老嬷嬷一头雾水地又来看凌雅峥,凌雅峥势在必得地望着秦舒高挑的背影,嘴角高高地翘起:“没事。”放下汤匙可以,叫拿着盅的那个先做了她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老大凌智吾,二房嫡出;老二凌敏吾,大房原配所出;老三凌雅娴,二房庶出;老四凌妙吾,大房庶出;老五凌韶吾,三房原配所出;老六凌雅峨,二房嫡出;老七凌雅文,大房填房所出;老八凌雅峥,三房原配所出;老九凌雅嵘,老十凌睿吾,三房填房所出   这样会不会清楚一点? ☆、背后之人   弗如庵中,佛香弥漫。   凌雅峥快步跨进大殿上,望着高高在上的佛像也不禁肃穆起来。   “穆……尤坚他娘,”凌古氏瞅见凌雅峥进来,连忙改了口,“将香递给小姐们吧。”   “……是。”穆老姨娘忍辱负重地应着,领着早十几年就不用她办的差事,擎着一把点燃的香,一一送到诸位小姐手上,轮到亲孙女凌雅文时,手忍不住颤抖起来。   “姨奶奶,我来吧。”凌雅文不忍地接过香,分到凌雅峥、凌雅嵘手上。   凌雅峥接过香,忽地觑见庵堂里小尼姑跟绣幕一挤眼睛,心里一跳,凌古氏又做了什么事?心里七上八下的,心叹难怪凌秦氏聪慧地远着凌古氏,她这祖母,实在让人防不胜防,想着便随着众人跪在蒲团上拜了起来。   待将香插在鼎炉上,凌雅峥心里依旧惊疑不定。   庵主净尘打了个佛号,满脸慈悲地说:“阿弥陀佛,时辰到了,请老夫人等去后殿听经。”又转向莫宁氏,“夫人,同是消灾解厄,净尘自作主张,请夫人随着老夫人一同听经,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莫宁氏从善如流地笑道:“不敢劳烦庵主两处奔波,今儿个就沾一沾老夫人的光,随着老夫人一同听庵主宣经。”   “阿弥陀佛。”净尘站在大殿门边拱手,又虎着脸对凌古氏说,“老夫人,摔了菩萨像,需得在庵里听经恕罪七七四十九天,一不可间断、二要印制经书一万零一卷散给香客,三捡佛豆一万零一颗,不知老夫人那,可方便?此事非同小可,不像莫夫人那般,住上九日便可解除灾厄。”   “四十九天?”凌古氏错愕地一呆,该死的凌秦氏,竟然早不跟她说。   穆老姨娘含笑说道:“庵主,我们老夫人最是心诚,慢说七七四十九天,便是九九八十一天,也使得。”   净尘一睁眼睛,忙双手合十,“若果然能请老夫人在敝处住上九九八十一天,敝处蓬荜生辉不说,也是给老夫人积下莫大功德——尊府老太爷、老爷都是随着国公爷出生入死的人物,老夫人积下的功德,定会保佑老太爷、老爷个个平安无恙。”   凌古氏目瞪口呆,这是逼着她在弗如庵里住上九九八十一天?   凌雅峥瞥了净尘一眼,这尼姑贪财贪得太过了一些,住上八十一天,不知要给她多少供奉。   “师太,为多得几个香油钱,犯不着拉着一把年纪的老夫人在你这庵堂里常住吧?”秦舒嘲讽地回头一瞥,雁州城就数弗如庵香火最旺盛,这老秃子还不知足?   “舒儿,不可莽撞。”莫宁氏忍不住蹙眉呵斥一声。   秦舒强忍着闭嘴,不自觉地向劲敌望去,瞧着凌雅峥微微一笑,便暗自恼恨自己个沉不住气。   “……老夫人并非有意摔了菩萨,七七四十九日足矣。”净尘忙讪讪地改口,快步地领着凌古氏等人向后殿去。   只瞧着后殿上,两排老尼姑齐齐地拿着木鱼站着,恭敬地请凌古氏、莫宁氏等人在后殿两翼坐下后,便齐整整地坐下,敲着木鱼嗡嗡地随着庵主净尘念起经来。   凌雅峥盘腿坐在蒲团上,先强撑着去听,不过片刻,便觉头昏脑涨,再看前面坐着的莫宁氏满脸虔诚听到触到心弦处还悄然落泪,赶紧在自己个腿上一掐,强撑着再去听,冷不丁地瞅见坐在莫紫馨身边的秦舒摇晃起来,不由地笑了起来。   秦舒一扭头,恰望见了,忙也正襟危坐。   亏得后殿寒冷肃穆,凌雅峥、秦舒二人勉强也耐得住性子,不知不觉间,一个时辰过去,听见一声钟响,净尘领着众尼姑停了下来,凌雅峥、秦舒双双松了口气。   净尘从蒲团上站起来,捻着念珠向才打过瞌睡的凌古氏走来,又含笑望了一望满脸虔诚的莫宁氏,“禅堂里已经备下斋菜,请老夫人、夫人、老姨娘、小姐们去禅房用膳。”   “叨扰了。”凌古氏强撑着将一个哈欠憋回去,借着莫宁氏搀扶她的力道站了起来,“尤坚他娘……”   “婢妾在。”   凌古氏暗暗得意地向穆老姨娘腿上一瞅,“再替我给各处的菩萨上一炷香。”   “是。”穆老姨娘连声应着。   “老夫人请。”莫宁氏请凌古氏先走。   “请。”凌古氏心情大好地拉着秦舒的手,一边走,一边问:“秦大姑娘这些时日忙什么呢?也不见到我家去。”   秦舒笑吟吟地开了口。   凌雅峥顾不得去听秦舒说了什么,满眼狐疑地望了凌古氏后,又向穆老姨娘看去,瞅见穆老姨娘偷偷地向腿上按去,心道穆老姨娘腿上伤这般严重,才坐了一个时辰,便旧疾复发?有意慢一步出门,瞅见那跟绣幕挤眉弄眼的小尼姑抢着去收拾蒲团,忙转过身来,向小尼姑怀中探去。   “姐姐,怎么了?”凌雅嵘警惕地喊了一声,目光穿过众尼姑,狐疑地想:娘亲在哪里呢?   凌雅峥将蒲团一一捏了一遍,终于捏出一个单薄得只剩下皮的蒲团。   “八小姐?”小尼姑略有些慌了神。   “姐姐?”凌雅嵘也忍不住走了过来,待要学着凌雅峥去捏,手便被凌雅峥拍开。   “没事,走吧。”凌雅峥一挑眉,领着凌雅嵘追上众人,随着众人顺着青石小径进了一处僻静的禅房。   草木深深的禅房里已经摆下碗筷并些斋菜,凌古氏坐在上首后,便以主人自居,请莫宁氏坐在她左手边,又请秦舒坐在她右手边,便令莫紫馨并凌雅娴、凌雅峨、凌雅文、凌雅峥、凌雅嵘等依着年纪坐下,庵主净尘最后打横陪坐。   凌雅峥捧着碗,瞧着对面的凌雅嵘心不在焉,便故作不知地问身边的净尘,“庵主,听说那位也在这?”   凌古氏眼皮子一跳。   净尘瞧着众人的脸色,笑道:“八小姐是问三贞?”   “三贞?这法号倒是奇怪。”秦舒兴致缺缺地拿着筷子在一碗青翠中拨了拨。   净尘才收了凌尤胜的银子,又巴望再收凌古氏的,瞅着凌古氏脸色不好,兀自说道:“这法号,是三贞在俗世中,头一个定亲的男人给取的。”   “谢三夫人先前定过亲?”莫紫馨诧异地问。   凌雅嵘脸上莫名地涨红,心里嘀咕着:大惊小怪什么,定过亲又不是改过嫁,捧着碗默默地扒着菜。   凌古氏心里一慌,味同嚼蜡地吃着斋饭,饭后,笑吟吟地请莫宁氏旁处歇着后,又打发了众孙女,叫绣幕把着门,单留了净尘在房里,嗔怪道:“你当真老糊涂了,当着旁人家的面,提起那一茬做什么?”   “老夫人,哎呦,是贫尼多嘴了。”净尘抬手轻轻地向自己脸上扇去,打了两下,又为难地说,“贫尼这些日子才是度日如年呢,捧着三贞不是,不捧也不是,究竟要怎么着,还请老夫人吩咐。”   “怎么着?她是你门下弟子,还用问我?”凌古氏虽心智不足,但好歹明白谢莞颜先前定过亲的事闹出来,凌尤胜只会更没脸,忙将早叫绣幕准备好的银子往净尘脚下一丢,“好生看牢了她,若叫我知道你偷偷放三老爷来看她……”冷不丁地想起凌雅嵘来,又嘱咐一句,“先将三贞锁在柴房里,待我们凌家人离了你这破庙再说。”   “是。”净尘慌忙捡起银子,将银子揣进怀里,瞅着凌古氏待她毫无敬重,忙慌退了出去。   “这老秃驴!”凌古氏愤愤不平地骂了一声。   “老夫人,八小姐求见。”   “叫她进来。”凌古氏坐在床上,随手拿出一面菱花镜向面上照去,见自己个依着凌雅峥的话做这打扮后脸上全无光彩,便恹恹不喜地按下镜子。   “祖母。”   “峥儿快过来。”凌古氏对凌雅峥招了招手,待凌雅峥坐在她对面后,忍不住拍手笑道,“你没瞧见姓穆的那脸色!”虽只是一刹那,但憋屈了那么多年,这点子事也很值得高兴。   “祖母是不是吩咐人,在穆老姨娘的蒲团上动了手脚?”凌雅峥蹙着眉,面上全无喜色。   凌古氏一怔,“峥儿怎么知道的?”   凌雅峥叹息一声,声音不胜哀婉地说:“指望着祖母庇护我们,祖母偏……”   “这事,有什么不妥的?”凌古氏认错时,很有自知之明,偏偏自作主张时,又把持不住再犯。   凌雅峥失笑道:“咱们要在这庵里住上四十九天,若穆老姨娘提亲病发了,提前回了侯府,还不知道她要给咱们下什么绊子呢——况且,谁不会猜到是祖母有意折腾她?”   “……我险些忘了这事。”凌古氏忍不住咬牙切齿,她单记着穆老姨娘这会子没有凌咏年袒护的事,竟忘了不能叫姓穆的先回侯府,勤学好问地开口:“峥儿,你叫祖母改叫姓穆的尤坚他娘,是个什么缘故?”   凌雅峥笑道:“祖母可曾想过,您这正室嫡妻若是示弱了,其他老夫人、夫人怎么想?”   凌古氏一听其他人家的老夫人,恨恨不平地说:“那些糊涂女人,个个跟个侍妾姊妹相称!”   凌雅峥忙给凌古氏顺气,“祖母,若是您示弱了,叫旁人以为祖母因大伯的缘故忌惮起穆老姨娘,旁人定会为祖母打抱不平,埋怨咱们府里没个规矩;大伯碍于人言会先敬着祖母这嫡母,才能去孝顺穆老姨娘;二伯心觉祖母太过唯唯诺诺令他面上无光,定会劝说二伯娘替祖母排忧解难、叫祖母硬气一些;祖父那,畏惧人言,也会待祖母更好一些。就连跟穆老姨娘结为亲家的马家,瞧着太不成体统,也会先敬着祖母,再敬着穆老姨娘。”   凌古氏不以为然地嗤笑一声,抚摸着凌雅峥的臂膀,叹息道:“哪里像你说得那样容易?你不知道,为了姓穆的,雁州府的老夫人挤兑了我几十年。”   “祖母不信?”凌雅峥也嗤笑一声,“以祖母如今的处境,争,难免叫人提起先前的差错……”   凌古氏脸上一烫,咕哝说:“当初若不是为了伺候公婆,我也随着老太爷进京了。”   “不争,才能叫人想起祖母正室嫡妻的身份。”   凌古氏微微一怔,须臾笑道:“峥儿什么时候开窍了?这脑筋比祖母的还厉害一些。”   “不敢跟祖母比,祖母听我的,保管过些时候,祖父明知道祖母在假装,也要偏向祖母。”凌雅峥手在榻上一按,按到一枚菱花镜,眼皮子忍不住跳了起来,比之丰满臃肿的穆老姨娘,也不知这凌古氏用了什么法子,一把年纪了尚且窈窕。   窈窕二字用到凌古氏头上,凌雅峥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凌古氏瞅着言谈间神色镇定从容如凌秦氏的凌雅峥,不由地愣住,“峥儿……是为了护着你妹妹,才小小年纪,这样心智成熟?”   凌雅峥一吸鼻子,握着帕子捂住双眼,哽咽说:“实不相瞒,孙女早瞧着那姓谢的居心叵测,可惜拦不住嵘儿跟她亲近……”   “苦了你了。”凌古氏心虚地搂着凌雅峥,在她背上拍了一拍,就问,“蒲团的事,怎么办?”   “下午还有经书要听,祖母回头当着莫夫人的面,叫人叠了两层蒲团给她——如此,若是穆老姨娘执意要用苦肉计……”   “我这边也有个证人!”凌古氏高高地挑起双眉,只觉扬眉吐气了,搂着凌雅峥欢喜不迭地说,“我也算有个有商有量的人了。”   那可不,就连自己带进府里的宋止庵都不敢挨着凌古氏,也就她凌雅峥乐意“舍生取义”,凌雅峥瞅着白活了一把年纪的凌古氏不由地失笑,听说外头凌雅娴来了,就适时退了出来。   一个时辰后,庵主净尘来请凌古氏等去后殿听经,凌雅峥便随着凌古氏过去。   落座前,凌雅峥特特地看了穆老姨娘的蒲团一眼,见是个正常薄厚的,不禁松了一口气。   “咳,穆、尤坚他娘腿脚不好,快些地给她垫上两个蒲团。”凌古氏自己个坐在厚实的蒲团上,嘴上关照了穆老姨娘一声。   绣幕赶紧地将准备的蒲团送到穆老姨娘身边。   “多谢老夫人。”穆老姨娘谦恭地谢恩,待落座后,忍不住又在心里嘀咕:这老婆子背后有人了!坐在厚实柔软的蒲团上,双腿感受不到地上沁骨的凉气,心里反倒不痛快起来——究竟是哪个不知天高地厚指点起凌古氏来?   “老夫人果然心细。”莫宁氏含笑对凌古氏说。   穆老姨娘心里一噎,琢磨着怎么将凌古氏背后的人揪出来,苦苦煎熬到钟声响起,忙殷勤地去搀扶凌古氏。   “尤坚她娘,再去替我给各处菩萨上一炷香。”   “是。”穆老姨娘低头应着,扶着凌古氏出了后殿,和气地送凌古氏一群出来,瞅见凌雅文担忧地向她看来,忙冲凌雅文一挤眼睛,捶打着腿脚,就向前殿去。   夕阳西下,漫天黑鸦飞舞。   穆老姨娘擎着香虔诚地跪在菩萨面前,嘴唇蠕动地许了愿,待要将香□□香炉,见一双手抢着替她插,便收了手。   “老姨奶奶,今儿个唐突您了。”才从凌古氏那抽了身的净尘惶恐地赔不是。   穆老姨娘轻轻地理着衣衫,笑道:“你的难处,难道我会不明白?”   “老姨奶奶最通情达理、体谅人了。”净尘弯着腰替穆老姨娘捶了锤腿,“听说七小姐的亲事定下来了?真是恭喜、恭喜。”   穆老姨娘轻轻一笑,“还没正式过了三媒呢,当不得真。师太,有一件事,不知师太肯不肯出手相助。”   “什么事?”净尘忙问。   穆老姨娘在净尘耳边说道:“师太肯不肯,打发个小尼姑,在几位小姐房外,嘀咕一声‘老姨娘打发人回城给老太爷送信去了’。”料想,她这一句,定能试探出凌古氏那四个孙女的各自心意。   净尘疑惑不解地问:“这一句有什么要紧?”   穆老姨娘笑道:“莫问了,只管替我办了这事就是。”   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净尘看在穆老姨娘每年给的香油钱上,爽快地应下了,立时招手叫了两个小弟子来吩咐一通。   穆老姨娘满意地点头,许下净尘五十两香油钱,便拈香将弗如庵中供奉的神佛一一参拜,才在天色大黑时,拖着疲惫的身子进了凌古氏禅房里。   “老夫人,各处的菩萨都拜过了。”穆老姨娘仔细查看凌古氏的脸色。   凌古氏坐在镜子前,正仔仔细细地向面上涂抹香膏,瞅着镜子里的穆老姨娘,嗤道:“我可为难你了?”   “老夫人这话从何说起?老夫人体贴婢妾,婢妾感激还来不及呢。”   “那就好,才来,就给老太爷送信去,千万别叫人以为我欺负你。”凌古氏小心地将自己个受了伤的手腕藏在袖子里,眉眼间止不住得意地看向穆老姨娘。   “是。”穆老姨娘缩着头应着,待听见一声冷然的出去,便忙退了出来,疲惫不堪地回了西厢,开着轩窗,瞅着外头深深草木,待孙女凌雅文孝顺地给她捶打肩膀时,就问:“听说我给你祖父送信的事了?”   “听说了。”凌雅文忙点头,心疼祖母地说,“祖母,只怕老夫人要折腾祖母七七四十九天呢。”   “她也有那能耐?”穆老姨娘不屑地撇嘴,沉稳地摩挲着脸颊,“瞧着其他四个听说了,都做什么了?”   凌雅文拿着滚烫的帕子轻轻地覆在穆老姨娘腿上,说道:“孙女依着祖母吩咐盯着她们四个,瞧着,三姐姐、八妹妹、九妹妹都立时给老夫人回话去了。”   “除了六小姐,都去了?”穆老姨娘一默,“谁呆的时间最长?”   “八妹妹跟着老夫人的时间最长,不知怎么地,老夫人不喜欢九妹妹,喜欢起八妹妹了。”凌雅文一五一十地告诉祖母。   “老八?”穆老姨娘不敢置信地张了张嘴,不显山不露水的凌雅峥,也能给凌古氏出谋划策了?   “祖母,咱们怎么离开这地方?”凌雅文忍不住伸手抓住穆老姨娘的袖子,以凌古氏往日的作为,一准会对付她们祖孙两个。   “离开?”穆老姨娘忍不住嗤笑一声,儿子不争气,还想跟她斗?自己个带着个剜不掉的烂疮,就别怪自己个风光不起来,手一招,叫了个小丫头过来,“叫穆霖明儿个天不亮就赶回城里去,跟三老爷说‘八小姐、九小姐,撺掇着老夫人对谢三夫人动了私刑。”   凌雅文仔细瞧着穆老姨娘肿胀的膝盖,疑惑地抬起头:“三老爷肯来?”   穆老姨娘笃定地说:“能为了她不顾柳家羞辱亡妻,就一定能为了她来质问老娘、责打亲女。”凌尤胜就是那烂疮,带着他,凌古氏、凌雅峥休想风光。   “可是,才说过祖母往城里送信,当真去送,岂不是老夫人一猜,就猜到祖母身上?”凌雅文揭开帕子,将帕子放在热水盆里,孝顺地蹲在地上给穆老姨娘烫脚。   穆老姨娘笑道:“就怕她不将我当眼中钉呢!”她算是致远侯府的功臣,只有叫凌古氏对付她、欺负她,其他人才能为她打抱不平,她的儿孙才能名正言顺地偏着她;没有遭受不公的功臣,一年半载得人追捧,过后就被人抛在九霄云外了。   凌雅文若有所思地听着,仔仔细细地替穆老姨娘揉脚。   山中分外寒凉的夜里,听了一日经书的众人洗漱之后躺下,枕边尚有嗡嗡的念经声回响。   四更天里,一道黑影骑着马飞快地离开弗如庵,赶在城门开启的那一刻进了城,飞快地向致远侯府奔去,待进了院落,寻了个三房下人吕三嘀嘀咕咕一番。   那吕三听了,就立时赶去丹心院等着,待随着人进去了,觑见廊下的凌尤胜无精打采地打着哈欠,忙说道:“老爷,不好了,八小姐、九小姐撺掇着老夫人,在弗如庵里,对三夫人用了私刑!”   “什么?”凌尤胜的哈欠硬生生地停下,颤声问,“你这话,可属实?”   “弗如庵里,是这么传的。”吕三立时将干系跟自己个撇清。   不好,凌古氏要灭了谢莞颜的口!凌尤胜一凛,登时顾不得凌咏年的禁令,孤注一掷地吩咐吕三:“快快备马,去弗如庵!”   “是。”吕三赶紧地去跑腿。   凌尤胜一拐一瘸地回房穿衣裳,冷不丁地瞧见“柳如眉”过来,吓了一跳。   “老爷这是去哪?”洪姨娘巴巴地问。   凌尤胜厌烦地骂道:“去哪,还要跟你报备不成?”见洪姨娘不知自重地拿着丰腴的身子凑过来,不耐烦地一推,就一拐一瘸地向外去。   嘻——   洪姨娘依稀听见不远处其他姨娘的耻笑声,心里不甘,正琢磨着将这事告诉凌雅峥,忽地醒悟到凌雅峥去了弗如庵,于是心思一转,便婀娜多姿地向凌韶吾那寸心馆去,一路穿厅过巷到了寸心馆,站在门房下,向院子一看,就望见凌韶吾穿着一身布衣短打嘴里嚯嚯出声地练拳。   “五少爷,还打拳呢,这才开门不久,老爷就不顾老太爷的话,急冲冲地出门去了。”洪姨娘背靠着柱子,悠悠地看着凌韶吾露出的一角胸膛,拿着帕子在面前扇着风,心道过两年,这五少爷也是一个风度翩翩的男子汉。   “冲出门了?”凌韶吾抿着唇,“吃一堑长一智”地不似先前听人一句话便赶出院门,倒是心细地问一声,“为什么出门?带着谁出门的?”   “谁知道呢,见了管花草的吕三,就一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架势地出门了。”洪姨娘不由地顾影自怜,亏得她花容月貌恰在芳华,却这般不受凌尤胜待见。   “吕三?”凌韶吾想了想,想起是邬音生每日咒骂千百遍的继父,从翠绿的竹杆上抽下一条汗巾,擦了把汗,就大步流星地就向前面去。   洪姨娘得意地撇嘴,明知道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还敢推她?旁的不提,不听凌咏年的话,就够凌尤胜受的。   作者有话要说:   ☆、如丧考妣   初夏的晨露撒在地上,凌韶吾踩着晨露先到了丹心院外,一问,果然凌尤胜出门了;于是又向自己个的外书房去,进了书房院子,便瞧见邬音生偷拿了他的书躲在窗子下摇头晃脑。   “少爷——”邬音生忙将书藏在背后。   凌韶吾不以为然地说:“送你就是,左右我不爱读书。”   邬音生讪讪地谢恩,心里恨不得凌雅峥跟凌韶吾一样忠厚,忙上前问:“少爷一大早过来,是要忙着抄书交给老太爷?”   凌韶吾悻悻地摇头,问道:“那吕三一大早来,带着父亲出门了,你可知道是什么事?”   吕三……邬音生略略思量,对凌韶吾说:“这吕三,实际上,是谢莞颜的人。”   “什么?”凌韶吾大吃一惊,还当谢莞颜那小门小户出来的,除了齐清让一家拿捏不住旁人呢。   “只怕,吕三是带着三老爷去弗如庵里见谢莞颜呢。”邬音生抿唇一笑,终于等到将凌雅嵘的身世告诉凌韶吾的时候了。   “见谢莞颜?”凌韶吾眼皮子一跳,立时吩咐说:“走,去把三老爷追回来!”还敢再见那贱、人,真是岂有此理了。   “是。”邬音生藏着笑,立时吩咐德卿去指派人备马,不惊动凌咏年等人地随着凌韶吾骑马出了致远侯府。   路上,凌韶吾脸色铁青,邬音生神态闲散,追到了弗如庵山门前,凌韶吾要立时进去,邬音生忙拦住他,劝说道:“少爷,只怕老爷不敢从前门进。”   “后门?”凌韶吾一蹙眉,便果断地带着邬音生骑马上山,穿过密林绕到弗如庵后门。   此时已经日上三竿,后门被竹林掩映,尚埋在一片阴霾中。   凌韶吾下了马,将缰绳丢给邬音生叫他将马拴在树上,便过去敲门,一连敲了四五下,才有个小尼姑过来开门。   “施主……”   小尼姑才开口,就被凌韶吾推搡开,凌韶吾进了后门,手里紧紧地攥着鞭子,问那小尼姑,“凌家三老爷呢?”   “三老爷?”小尼姑一头雾水地不解眼前少年问这个做什么。   “说,三老爷哪去了?”凌韶吾又逼问了一声。   邬音生忍不住摇了摇头,将在凌韶吾书房内翻找到的碎银子拿出一角伸到小尼姑面前,“谢莞颜呢?”   “施主是说三贞?”小尼姑看着邬音生手上的银子,眼前一亮,忙说,“三贞在那边呢。”手一指,指向离着后门很近的低矮屋子。   “怎么会在那边?”邬音生又拿了一角碎银子。   小尼姑笑道:“凌家老夫人说要把三贞关进柴房里,我们庵主怕得罪三老爷,特特叫人收拾出一间偏僻、干净的小屋子给三贞住。”   “劳烦你去走一遭,就说,凌家的小姐来探望三贞,请三贞出来说话。”邬音生说着,拉着凌韶吾退出后门。   小尼姑讪讪地一笑,邬音生立时指着唇红齿白的凌韶吾,笑嘻嘻地说:“我们少爷只想跟三贞说几句话,事办成了,我们少爷,还有话要跟你说呢。”伸手就在小尼姑手上一揉。   小尼姑脸上一红,脉脉地瞅了凌韶吾一眼,娇声哎了一声,就忙去那小屋子里喊人。   凌韶吾瞅着小尼姑去了,忍不住埋怨邬音生自作主张,“知道咱们比父亲先来了,就去路上堵着他就是,何必冒充姑娘家去见那贱、人,况且,调戏个出家人,算是个什么事?”   邬音生伸出手挡在嘴前嘘了一声,“少爷忘了小的是怎么出主意叫少爷应付胡不归那老东西的?”   “虽是如此……”凌韶吾重重地抓向手边只手可握的翠竹,又勤学好问地问:“你怎么知道,那小尼姑可以调戏?”   邬音生笑道:“少爷没闻见那小尼姑身上的胭脂味?”说着话,又拉着凌韶吾向竹林中躲去,觑见两匹马远远地拴着,就带着凌韶吾向一丛浓密的蓬草走去。   凌韶吾疑惑地问:“咱们心安理得,躲个什么?”   “万一那小尼姑以为咱们不是正经人,带了老尼姑出来呢?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邬音生哄着凌韶吾。   凌韶吾一默,冷不防听见一阵脚步声,不自觉地随着邬音生矮下身子躲在蓬草之后,远远地瞧见个光头的清丽尼姑走了出来,待要出声痛骂,忽地被邬音生捂住了嘴。   “嵘儿,是你吗?”谢莞颜穿着一身衲衣,焦急地看着树林,四处寻不到人,不由地心一坠,忽地在虫鸣鸟叫声中听见一声响鼻,脚步一顿,就忙要转回庵堂。   凌韶吾身子一动,就被邬音生按住。   邬音生从蓬草后走了出来,望着急着回去的谢莞颜,喊了一声夫人。   谢莞颜停住脚,转过身来,认出是邬音生,轻轻地吁出一口气,“你怎么来了?九小姐呢?”   “夫人,九小姐的事,只怕泄露了。”邬音生蹙着眉,摇头一叹。   凌韶吾一怔,凌雅嵘的事,有什么可泄露的?   “什么?”谢莞颜如遭雷击,“怎么会……”又看向蓬草后,不再见人出来,踉跄两步扶着一棵松树站住,“是谁泄露了嵘儿的身世?是只泄露了嵘儿的身世,还是,那姓柳的难产的事,也泄露了出来?”   “……吕三。”邬音生轻轻开口,反正谢莞颜还没见过凌尤胜,由着他怎么说。   “他?”谢莞颜紧紧咬住口中晶莹贝齿,不由地落下泪来,又疑惑地问:“你怎么会来?胜哥怎么会用上你?”   “老爷被老太爷禁足,无人可用,恰瞧着我进后院给五少爷送书,便求了我的来传话;老爷说,现如今只有老太爷、老夫人知晓,与其等着老太爷、老夫人灭口,不如请夫人,先行一步。”邬音生重重地向地上跪去。   “口说无凭!”谢莞颜微微眯了眯眼睛,蝼蚁尚且偷生,三言两语就想要她求死?   邬音生从袖子里摸出一张泛黄的旧纸张,“夫人可还认得,这药方?”   谢莞颜一颤,脱口道:“你爹将当初给柳如眉下药的方子留下了?”   “是,我爹心细如发,十年前当着夫人面烧掉的药方,是另外抄誊的一张。这一张,是我娘改嫁前,留给我安身立命用的。”   下药——凌韶吾瘫坐在蓬草后,听懂了谢莞颜的话,不由地浑身发冷。   谢莞颜劈手将那药方抢在手上,揉做一团攥在手上,冷笑道:“姓古的老婆子还想杀我灭口?若不是她帮着遮掩,怎会没人看得出姓柳的肚子里的孩子压根没出来?敢灭我的口,当我们柳家搬出雁州府的人死了?”   “你们柳家人,离着死,不远了。”凌韶吾攥着拳头,从蓬草后走了出来,脸色苍白地看向谢莞颜,“我母亲肚子里的孩子没出来,那嵘儿究竟是谁的种?”   谢莞颜瞅着凌韶吾出来,吓得背靠着松树也站不定,怨毒地望着邬音生,忙说道:“嵘儿不是先夫人的,又是谁的?先夫人怀的是双生子……”   “究竟是谁的?”凌韶吾手上鞭子用力地抽去,湖丝马鞭抽在那粉嫩的脸颊上,立时留下一道红红的鞭痕。   “少爷——”   凌韶吾转身又一鞭,向邬音生抽去。   邬音生跪在地上,挺直胸膛承受那带起腥风的鞭子,觑见谢莞颜要跑,立时扑到她身上,将她用力地摁在地上,单薄的眼皮激动得越发薄透,“少爷,小的一直想跟五少爷一五一十地交代,又怕五少爷不信。只能引着少爷眼见为实。”   “捆着她,去见祖父、祖母——不,去找外祖父主持公道。”凌韶吾发狠地说。   “少爷,不可!”邬音生摁住谢莞颜的头,见她要喊,伸手抓了一把腐烂的树叶塞在她嘴里。   “杀人偿命,有什么不可?”凌韶吾阴狠地瞪向谢莞颜手上的药方。   “还请五少爷权衡利弊得失。”   “利弊得失?”凌韶吾苍凉地一笑,先前凌尤胜对柳如眉的羞辱,比起眼前所见,根本不值一提。   “少爷,人心难测,世上的罪千千万万,其中就有一半,叫人不恨有罪的,只恨揭发罪状的。少爷若叫柳老将军知道,虽解了一时的气,但叫凌、柳两家反目成仇,最上头的纡国公见左膀右臂生出嫌隙,恨谁?恨少爷;致远侯府声败名列,老太爷恨谁?恨少爷;大少爷、二少爷因这事亲事有碍,恨谁?也是恨少爷。”   谢莞颜狼狈地趴在地上,忍不住连连点头附和。   “这么说来,我母亲的大仇,不能报了?”凌韶吾无处发泄心中怨恨,举起鞭子便向身边松树抽去,力道大得鞭子上的湖丝断开恍若柳絮般飞舞。   “少爷叫老爷跟这女人的算计竹篮子打水一场空,跟八小姐活得好好的,不就是替夫人报仇了吗?少爷若是执意将这事宣扬开,八小姐的处境也艰难了——老夫人做错了事,不揭发,她心里是愧疚;揭发了,她心里就是怨恨。”   “这就是人心?”   “这就是人心。”   凌韶吾睁大眼睛,眼角滑落一滴泪水,满是少年朝气的眸子彻底沉静下来,寒凉得仿佛幽深不见底的古井。   他不敢揭穿,谢莞颜吐出口中的腐叶,欢喜得也流出了眼泪。   “八妹妹知道吗?”凌韶吾闭了闭眼。   “八小姐知道,但一直苦于口说无凭,不能告知五少爷——若贸贸然说了,只怕五少爷还会恨她嫉妒小妹污蔑小妹。”邬音生微微挑眉,等着听凌韶吾怎么教训谢莞颜。   “难怪她叫我收留你,难怪她有意不叫我见嵘儿。”凌韶吾眼睛忽然睁大,“嵘儿知道吗?”   谢莞颜趴在地上连连摇头。   邬音生赶着说:“九小姐早知道了,就十少爷不知道。”   “那就叫老十一直不知道吧。”凌韶吾冷笑一声,年少的无知无畏全没了,只剩下彻骨的凉意。   邬音生从谢莞颜身上起来。   凌韶吾将手上的湖丝马鞭递到邬音生面前。   “这是……”邬音生心思一转,待见谢莞颜从地上爬起来就要向弗如庵跑,忙握着鞭子兜住她纤细的脖颈,用力地拉扯。   谢莞颜嘴里唔唔出声,奋力地挣扎起来,眼见要挣脱开,凌韶吾也伸出手用力地勒住。   谢莞颜蹬着腿,忍不住翻起白眼,手无力地向面前抓去,掌心里握着的药方滚在地上,埋没在一片枯叶中,片刻之后,谢莞颜便浑身软了下来。   邬音生手一撒,将谢莞颜丢在地上,“少爷,咱们快走。”   “此事不可说给八小姐听,免得她害怕。”亲人,只剩下凌雅峥一个了。凌韶吾捡起鞭子,用力地抽向地上蓬草,听见马儿嘶叫,便向自己的马走去。   邬音生抓起地上腐叶撒在谢莞颜身上,听她咳嗽一声见她猛然睁大眼睛,先吓了一跳,随即想也不想地抓了手边石块隔着树叶向她面上砸去,砸了两下,见她没了声息,忙丢下石块,想了想,拿着树枝在边上留下“荡、妇淫、娃”四个大字,便去追赶凌韶吾。   弗如庵后门上,一直等着谢莞颜回来的小尼姑久久等不到,开了后门一边偷偷地向唇上涂抹颜色浅薄的胭脂,一边出了后门向林子走来。   “三贞师妹?三贞师妹?”小尼姑嘴里喊着,忽地瞧见黑黄的地上,有一片鲜红,走近了,见是一堆落叶被鲜血洇湿,好奇地伸手拨开落叶,摸到谢莞颜一只手,吓得啊——地一声大叫,跌跌撞撞地就向弗如庵跑。   “杀人了!三贞死了!”小尼姑慌慌张张地向前跑,一边跑一边喊着“三贞叫人杀了!”最后进了正宣经的后殿上,推开人后满脸鼻涕眼泪地跪在地上,“三贞叫人杀了!”喊了一声后,瞅着后殿上的人,愣愣地呆住。   只见鼻青脸肿的凌尤胜穿着一身褐色袍子,正满脸怒容地瞪着凌古氏、一只手还抓着凌雅峥臂膀;凌古氏嫉恨交加地瞅着穆老姨娘,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了;穆老姨娘低着头,由着尴尬不已的莫宁氏一头雾水地劝说凌尤胜。   “谁死了?”凌古氏呆住。   凌尤胜也立时呆若木鸡,良久,才醒悟到三贞就是谢莞颜。   凌雅峥、秦舒异口同声地问:“可瞧见凶手了。”   “凶手……”小尼姑哆哆嗦嗦地,正要说出,冷不丁摸到身上藏着的银子,忙摇头,结结巴巴地说,“三贞说后门外有人找她说话,她就出去了。”   “莞颜、莞颜——”凌尤胜嚎叫一声,快走两步抓了那小尼姑在手上,“莞颜在哪,快带着我去。”   “是、是。”小尼姑腿软了,却不得不领着凌尤胜走,被抓疼了也不敢吱声。   有这么个儿子,真丢人。穆老姨娘老实谦恭地去搀扶凌古氏。   凌古氏甩开穆老姨娘的手,冷笑一声,忙亲自去看。   凌雅峥紧紧地跟着凌古氏,凌雅嵘头皮不住地发麻,满脸呆滞地跟着走。   穆老姨娘瞧着凌雅峨要回禅院,就给凌雅文递眼色,叫凌雅文也回去。   “舒儿,别去。”莫宁氏捂着胸口连声念叨着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见女儿要去,就伸手拉住莫紫馨。   “我去瞧瞧就回来。”秦舒快步地跟上去,狐疑地想:莫非是致远侯府为了脸面要除了谢莞颜?再看凌古氏、凌尤胜神色,又觉不像。   凌雅娴犹豫了一下,紧跟着上去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出了后门,走进林子里,便见两三只乌鸦一只野狗闻着血腥味围在一个被枯叶遮住的人形边。   “莞颜、莞颜。”凌尤胜癫狂地抓了石头赶走乌鸦、野狗,如丧考妣地跪在地上,颤着手将枯叶拂开,望见谢莞颜脸上血肉模糊,吓得向后跌去,随后又扑在谢莞颜身上嚎啕起来。   “报官吧。”凌古氏坦荡地吩咐。   “咦,这边有几个字,”凌雅娴不敢去看尸体,瞅见一片平地上有字,就走过去看,“荡……”念了一个字,再念不下去。   “荡、妇淫、娃?”秦舒走了过来。   正哭得浑浑噩噩的凌尤胜浑身一僵,踉跄着站起身来,抬脚踢着树叶抹平那四个字,忽然喊道:“是程九一!无冤无仇,这样辱骂莞颜的,只有程九一!”   听凌尤胜污蔑起自家家臣,秦舒忙说道:“凌三老爷,没有凭据,还是小心些说话吧。”   “是他,就是他!他对莞颜求而不得,一直怀恨在心。”凌尤胜咬牙切齿地说。   “程先生可是娶妻生子的人了。”秦舒一蹙眉。   “天底下再没有比得上莞颜的人了,姓程的若放得下,怎会给她取个三贞这样的法号?再错不了了,就是他!”凌尤胜泪流满面地又跪在谢莞颜身边。   “嵘儿……”凌古氏推了推强忍着泪水竟咬得嘴里一道殷红从嘴角流出的凌雅嵘,又看向神色晦暗莫名的凌雅峥,“峥儿,带着嵘儿回去吧。”   “是。”凌雅峥满心唏嘘,拉扯着凌雅嵘向回走。   “亏得早休了,不然小姐们还要守孝呢。”袁氏满脸庆幸,拿着帕子给凌雅嵘擦嘴角,随口就来了一句真心实意的话。   这该死的婆子!凌雅嵘记恨地闭上眼睛,忍住了泪水,却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   “那小尼姑跑了!”冷不丁,又有人喊了一声,便见一堆婆子媳妇随着老尼姑们向树林里追去。   “瞧着像是畏罪潜逃。”袁氏吧唧了一下嘴。   “姐姐……”凌雅嵘呆呆地看向凌雅峥,巴望着在凌雅峥脸上看出破绽揪出凶手,一无所获后,试探地问:“程九一是谁?”   “市井出身的纡国公家臣之一,深得纡国公信赖。”凌雅峥嘲讽地望着凌雅嵘,“是不是一听这话,立时就觉不是程九一下的毒手?”   凌雅嵘被猜到心思,脸上火辣辣地烫起来:娘亲,别怪她,待她进了纡国公府,自能为母亲寻回公道。   作者有话要说:   ☆、蛛丝马迹   “不能穿孝服、不能祭拜,甚至不能为她惋惜地叹息一声,值得吗?”凌雅峥嗅着空中无处不在的佛香,忍不住设身处地想,若是她是凌雅嵘,该怎么办?但不管怎么办,她都不会对付一心向着自己的姐姐,哪怕并非是一母的。   值不值的,需待尘埃落定后再看。凌雅嵘在心里不甘示弱地回了一句,臂膀上被掐了一下,也只一颤后,便站定。   好耐性!凌雅峥收回手,觑见秦舒、凌雅娴尚未回来,吩咐袁氏:“带了九小姐回去。”就又向后门走去,踩着松软的腐叶走进树林,心里琢磨着是谁杀了谢莞颜,忍着凌尤胜的嚎啕声大着胆子走过来,觑见一丛被抽打过的蓬草上落着一根金闪闪的头蚕湖丝,忙借着捡帕子将那头蚕湖丝捏了起来。   雁州城里,用得起头蚕湖丝马鞭,又跟谢莞颜有仇的,算来算去,只有凌韶吾了。   凌雅峥小心翼翼地查看着,将挂在蓬草上的头蚕湖丝一一捡起来,又向谢莞颜被勒住的脖子上看去,见两根湖丝落在她脖颈红痕上,大着胆子凑近。   “父亲节哀。”   呜呜出声的凌尤胜抬了抬头,瞅见凌雅峥拿着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谢莞颜脸上血迹灰尘,喟叹道:“没想到,峥儿你是当真放下了。”感动于凌雅峥的宽宏大量,又痛哭起来。   凌雅峥借着擦血迹,将谢莞颜脖子上的头蚕湖丝藏了起来,来回地向左右看,不见其他破绽,觑见两处马匹啃过的痕迹,伸手抓过那被啃过的树叶一一揉成残渣,待手上沾染了汁液,望见枯叶上有马蹄,忙去劝说凌古氏:“祖母,打发家里下人骑马去追那小尼姑吧。”   凌古氏巴不得谢莞颜死,听了也默不吭声,凌尤胜立时对着赶来的穆霖、吕三、宋勇呼喝道:“快骑马去追!”   凌雅峥等到随着凌古氏来弗如庵的下人骑马去追了,才走到到秦舒、凌雅娴身边,听着凌尤胜叫人难以忽略的哭声皱起眉来。   “母亲,儿子要带了莞颜回致远侯府停灵!”凌尤胜哭成了泪人。   穆老姨娘看好戏地劝说道:“三老爷,没有这样的道理,三贞已经是出家人,由着弗如庵料理吧。”   “儿子要莞颜停灵四十九日。”   “那都臭了。”凌古氏瞅着糊涂的儿子,叹道,“柳家怎么瞧,你不管了?”   “莞颜没了,儿子什么都不管了。”凌尤胜趴在谢莞颜身上又哭了起来。   “祖母,父亲该不会要出家吧?”凌雅峥瞥了一眼哭得感天动地的凌尤胜,谢莞颜死了,她为什么不觉得痛快?是死得太快了……   凌雅峥的话提醒了凌尤胜,凌尤胜伸手解开发髻,双手慢慢合十。   凌古氏吓了一跳,快步走上前去,抓住凌尤胜的领子,弯下腰,冷笑道:“为了个女人,连娘都不要了?你若不要娘,那你这副身子也不必要了,就去柳家遭了千刀万剐吧!”   凌尤胜瘫坐在地上,本也无心出家,不过是想逼着凌古氏能叫谢莞颜风光大葬。此时被凌古氏骂了,哽咽着喊了一声“莞颜”,便又扑倒在谢莞颜身上。   这烂疮,剜掉就是。穆老姨娘凉薄地瞧着,伸手去搀扶凌古氏。   凌古氏伸手推开穆老姨娘,悲怜自己个的啜泣起来。   “不去劝你祖母吗?”秦舒踱着步子,在树林中转了一转。   凌雅峥笑道:“怎么劝说,我连自己个,该为抚育我十年的继母哭一场还是该恶狠狠地说咎由自取也不知道,怎么劝?”   “难为你了。”秦舒叹了一声,瞧着官差一时片刻来不得,笑道,“不如去手谈一局?”   “……知己知彼?”凌雅峥一挑眉。   “正是,虽打小就认识你,但你总跟在你妹妹身后,我还当真不知你是怎样的人。”秦舒为难地一蹙眉,再料不到,莫三会跟的凌雅峥“两情相悦”。   “我棋艺属下乘,倒是随了我父亲,画的画尚且能叫人瞧一眼。不如,我教舒姐姐画画,舒姐姐教我弓箭?”茂盛的树林中,一块金光的光斑落在凌雅峥脸上,凌雅峥忍不住眯了眯眼。   秦舒错愕地说道:“怎地像是我对你一无所知,你却对我知之甚详?”   凌雅峥揽住秦舒的臂膀,笑道:“我可是用十年,向舒姐姐迈出一步。”   “哦?”秦舒忍不住摇头一笑,“我且问你,我最爱的是哪一篇文章?”   “《文心雕龙征圣》。”凌雅峥笃定地开口。   “我最爱吃的菜肴是?”   “百合。”   “最喜欢的花朵?”   凌雅峥伸手向松树下一扯,“狗尾巴草?”   秦舒一震。   凌雅娴忙笑道:“错了,错了,堂堂纡国公府千金,喜欢的,自然是花魁牡丹。”   “……你从何而知?”秦舒对凌雅娴一摆手。   凌雅娴怔怔地站着,惊疑不定地瞅着自来跟凌雅嵘焦不离孟的凌雅峥,着急地想:她怎么还不去找她妹妹?   凌雅峥卖着关子轻轻摇晃那根狗尾巴草,“你猜?”   秦舒伸手抓住后,将那草根咬在嘴边,转身对婢女弄舟说:“吩咐人回府拿了弓箭来,况且,既然凌三老爷攀扯上程九一,就请程九一带了人证过来,自证清白。”   “……小姐不怕莫夫人瞧见了?”弄舟忙提醒一声,不能因凌雅峥三言两语,就忘了此次死皮赖脸随着莫宁氏来弗如庵的目的。   “快去拿来,倘若委委屈屈地达成目的,倒不如痛痛快快地放手。”秦舒嘴上的野草忽上忽下地跳着,一转头见凌雅峥痴痴地看她,啐道,“你这双眼睛不该看我。”   “那再没有什么可以看的了。”   噗嗤一声,秦舒忍不住笑了起来。   凌雅娴忙慌张地伸手嘘了一声,有意站在秦舒、凌雅峥中间隔开这二人,拿着帕子擦着额头细汗,轻声说:“这边太晦气了,舒儿,咱们回弗如庵里头去。”觑见个小尼姑端茶过来,忙接了茶碗递到秦舒面前。   秦舒喝了两口,忽然向前面一指,“去抓小尼姑的人回来了。”将茶碗放回凌雅娴手上,就走过去听那些人怎么说。   “人呢?那臭丫头人呢?”凌尤胜听见这一声,立时红着眼睛盯着去追小尼姑的人。   老尼姑忙说:“她滚下山崖了,贫尼也差点滑下去呢。”   “管什么吃的。”凌尤胜因断了线索,怒吼道。   “啪!”凌古氏伸手一巴掌扇过去,唯恐凌尤胜这疯疯癫癫的模样再丢人,厉声吩咐说:“来人,将三老爷送回禅房里歇着去。”   “是。”两三个强壮婆子大着胆子过来架住凌尤胜。   凌尤胜奋力挣开,远远地瞅见官差身影,就不管不顾地冲过去,揪住个十七八岁年轻小官的领子吼道:“是程九一,快将他抓回来!”   “这……三老爷,请叫我先看过……”   “还看什么?先抓了人,一定要叫程九一杀人偿命。”凌尤胜急红了眼。   那年轻小官终于受不住了,伸手将凌尤胜推开,遥遥地瞧见两个打扮尊贵的老夫人还在这边站着,猜着是凌家老夫人、老姨娘,忙快步走过去,躬身拜道:“下官马塞鸿拜见老夫人、老姨奶奶。”   “快起来吧。”穆老姨娘瞅着一表人才的孙女婿,欢喜之下竟抢在凌古氏前头叫马塞鸿免礼。   马塞鸿依旧弯着身子。   凌古氏瞥了穆老姨娘一眼,心知这位就是马家嫡枝直系的儿郎,想那马家阔绰地直接将三座城池拱手送到纡国公面前,那般威风,竟跟个姨娘生的结为亲家。   “老夫人。”穆老姨娘催促一声。   凌古氏终于回过神来,不自觉地向凌雅峥望了一眼,见凌雅峥点头,便小心翼翼如惊弓之鸟地轻声说:“快起来吧……尤坚他娘,这就是马家后生?”   穆老姨娘眉头一皱。   起身的马塞鸿也狐疑地看过来,这一望,不由地呆住,只见侍妾比正室气派还大,尤其是那“尤坚他娘”四个字,难道,凌尤坚不认凌古氏做娘?   “回老夫人,”穆老姨娘福了福身,“这就是马家那位后生。”   凌古氏恨穆老姨娘给城里送信将凌尤胜引来,越发地软布叮当,见穆老姨娘福身,就好似禁受不住一样,也矮了身子。   “老夫人?”马塞鸿错愕不已,传闻中,致远侯府老夫人骄奢跋扈、老姨娘端庄忠义,眼前,却是老夫人噤若寒蝉、老姨娘不知自重。   “尤坚他娘,我想回禅房。”   回就回,何必问我?穆老姨娘眼皮子乱跳,见自己越是谦恭、凌古氏越是扶不起来,忙矮着身子搀扶着凌古氏,讪讪地对马塞鸿一笑,就搀扶着凌古氏向后门走去。   马塞鸿一头雾水地瞧着。   “大人,秦大公子、秦二公子带着凌三老爷口中的程九一来了。”马家的小厮挨过来通禀一声。   马塞鸿脚下的皂靴在地上一点拧出一个圈,暗道难道将来,他们马家人也跟着凌家一样,不敬着嫡妻,反倒将个侍妾捧上天?穆老姨娘再忠义,也不过是个忠仆义奴罢了,凌尤坚再有能耐,也是凌古氏管教有功,跟个老姨娘有什么关系?   “马五,回家送信,跟凌家的亲事,迟些日子再提——若是家里拿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压我,指不定我能干出点什么事来。”马塞鸿伸手拉了拉领口,恨不得将紧挨着脖颈的领子敞开,痛痛快快地散气。   “是。”马五疑惑不解地应着,赶紧地引着马塞鸿去见秦征、秦云。   不等他们寒暄,方才疯疯癫癫的凌尤胜忽然冲着程九一扑了过去。   “我叫你偿命——”   程九一毫不留情地一脚踹了过去,冷笑道:“夺我没过门的妻子,还有脸恶人先告状?说我是凶手,你倒是拿出真凭实据来。”   “凭据?除了你,还有谁会骂莞颜那么个冰清玉洁的人‘淫、娃荡、妇’?”凌尤胜捂着肚子,痛苦不堪地哼唧一声。   “满天下人都会骂这一句。”程九一不屑地啐了一口,只觉不解气,他还没报复凌尤胜、谢莞颜给他戴绿帽子的事,谢莞颜就先死了,凌尤胜还污蔑起他来。   “好了、好了,”纡国公家大公子秦征蹙着眉来打圆场,“先请仵作验尸,将尸首搬进弗如庵再说——不然,只怕天黑了,会招了狼来。”   “还望国公府莫包庇嫌犯才好。”凌尤胜重重地一拱手,深深地看了秦征一眼,就一拐一瘸地守着谢莞颜去。   “呸!什么德性!”程九一晦气地在面前扇了扇。   “大哥。”秦舒呼唤一声,领着凌雅峥、凌雅娴走了过来,伸手向秦云脸颊上掐去,向凌尤胜后背上一点,“真是个痴情人。”   “舒儿!”秦征呵斥一声,不由地向凌尤胜之女看去,“唐突了。”   “无妨,至少,这会子的痴情,不是装的。”凌雅峥含笑道。   “问世间情为何物,我断定是情杀。”秦云一本正经地说。   秦舒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伸手揉着秦云脸颊,不耐烦看凌尤胜疯疯癫癫,对秦征、秦云、程九一说,“不如去厢房略吃些斋菜,左右等马塞鸿验了尸,自会将案情说给咱们听。”   秦征点了点头,“也免得咱们过去,叫凌三老爷误以为咱们包庇凶犯。”   凌雅峥从善如流地应着,瞧着一群官差在树林中走动,琢磨着应当没破绽了吧?   “八小姐在看什么?”秦云顺着凌雅峥的目光向树林中梭巡。   “在想,无缘无故,孤男寡女来这后山上做什么?”凌雅峥说了一句,遥遥地望见凌韶吾、邬音生两个骑着马走了过来,眼皮子跳着,轻声地催促说:“快走,不要回来看、不要向旁人打听。”   “妹妹?”凌韶吾愣住,凌雅峥这么简单就猜到了,只怕他逃不开了,握着缰绳就要去光明磊落地认罪。   邬音生蹙眉,轻笑说:“小姐放心,不会有人……”   “你们不来,就跟你们扯不上关系,来了……”凌雅峥听见树上一声杜鹃啼叫,心里一慌,“快走,不听、不说、不看,将湖丝鞭子烧了,满雁州的人才会以为姓谢的跟男人偷期幽会时,断送了性命。”   邬音生瞧着凌雅峥郑重其事的神色,登时后悔随着凌韶吾回来捡药方,“少爷,走。”   “走。”凌韶吾顿了顿,勒住缰绳,调转马头后,立时带着邬音生向远处奔去。   凌雅峥揉搓着手上的草汁,紧紧地皱着眉头。   “八小姐?”   凌雅峥缓缓地转过身来,笑容可掬地望着跟了过来的一团粉嫩的秦云,“二公子?”   “为何令兄才来就走?”秦云翘首向奔腾而去的骏马望去。   “兄长性情暴躁,唯恐他瞧见父亲为谢莞颜痛哭之后做出伤了祖母心的事,是以,不得不请他回去。”凌雅峥望着矮了她一头有余的白嫩小儿,狐疑地问,“二公子有七岁了吧?”   “九岁。”秦云微微垫了垫脚。   凌雅峥笑道:“真是人不可貌相。”   “八小姐的言外之意是……”秦云一默,只觉这女子实在不可爱,虽阅历不多也不解那莫三怎会对她动了心。   “心眼太多,容易不长个。”凌雅峥瞧见秦舒向她看来,便快步地走了过去,挽住秦舒的臂膀随着她向弗如庵去。   “竟然这么要好?”秦云心里十分诧异,学着父亲的模样迈着方步,听着前头凌雅峥颇得民心的“孤男寡女”论断,不由地嗤笑一声。   “云儿笑什么?”秦舒回过头来问。   秦云并不言语,望见马塞鸿一脸不耐烦地推搡着纠缠不清的凌尤胜慢慢地走过来,疑惑地问:“这么快,就查完了?”   “查,还查个什么?满树林都是脚印、马蹄印,嫌犯留下的字迹,被人破坏了;就连死者脸上的血,也被人擦过了。”马塞鸿不耐烦地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凌尤胜推开。   一个正经的颇有声名的老爷,怎么遇上事,这么拎不清。   “马家贤侄,速速将那程九一抓起来!”凌尤胜恨恨不休地瞪向程九一。   程九一不屑地一笑。   “一丝证据也没有?”秦征、秦舒异口同声地问。   秦云眼睛向凌雅峥看去,凌雅峥瞥了他一眼,便镇定地站着。   “大人,在树叶下找到一张药方。”一个官差走了过来,将一张抓皱了的陈旧纸张递到马塞鸿面前。   马塞鸿拿到鼻子前嗅了一嗅,纸张虽妥善保管,但还是泛了黄。   “是什么药方?”凌尤胜赶紧地问,其他人等也纷纷围了上来。   “……安胎药?”马塞鸿仔细端详着药方,“药材的斤两不对,这药吃下去,要命呢。”   凌尤胜立时骂道:“果然是丧尽天良的!”   “咦,是父亲的字迹。”凌雅峥站在人群中,不轻不重地加上一句。   作者有话要说:   ☆、瓜田李下   众人立时齐齐地向凌尤胜看去。   凌尤胜一怔,“叫我瞧瞧,是不是我写的?”认出自己的字迹,登时心里一凉。   “三老爷写下这要命的药方,是要害谁?”秦舒忍不住问了一句,不用问,也知晓凌尤胜这药方,只能写给凌家三房的女人。   忍受着丧妻之痛的凌尤胜哑口无言。   “敢问三老爷是在何时何地写了这药方?”马塞鸿紧跟着问,为官不久,却警觉地察觉到又有一桩命案。   凌尤胜憋住一口气,瞬间明了凶手不是程九一、真正的凶手是知晓他所作所为的人,忽然伸手去夺,待马塞鸿将药方高高举起向后跳去,便恼羞成怒地说:“不正经办案,问这安胎药做什么?等着吧,要不抓程九一,就休怪我凌尤胜状告到纡国公面前!”丢下一句,便气咻咻地进了后门。   何其无耻!凌雅峥紧紧地攥着拳头。   马塞鸿嬉笑道:“兴许能将一桩陈年命案揭发出来捞到一块明镜高悬的匾额呢。这药方剂量古怪,回城问一问,兴许能问得出来。”   凌雅峥拳头一松,觉察到一根圆滚滚、软绵绵的东西塞入自己手上,忙低头去看,只见一根白白胖胖的手指钻在她拳头中。   “抓攥出血来了。”秦云将手指抽了出来,将指尖的一点猩红拿给凌雅峥看。   秦征呵斥道:“云儿,九岁的人了,不得胡闹。”   秦舒揽着凌雅峥肩膀,笑道:“瞧你吓得,你父亲那样,也不像凶手。怀疑他,还不如怀疑你哥哥呢。”   “舒姐姐说得是。”凌雅峥低头一笑。   庵主净尘从后山门走了出来,拱手笑道:“斋饭已经准备妥当,请几位去禅房用饭。”   “庵主请。”   众人中,乃至马塞鸿纷纷踏进后门。   凌雅峥急着弄明白秦云紧跟着她做什么,随着众人走着,到了禅院外,对秦舒说:“舒姐姐,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想去给菩萨上一炷香。”   秦舒笑道:“已经错过饭点了,还不吃?小心饿坏了肚子,弓箭已经拿来了,吃了饭,我教你弓箭。”   “多谢舒姐姐。”凌雅峥一福,别过众人,便向前殿去,到了殿前,并不进去上香,只在门前坐着,看对面远山遥遥、天上白云苍狗。   果然,待天上鹰翅般的浮云飘得远了,秦云寻了过来。   “八小姐。”   “二公子究竟有何贵干?”凌雅峥瞥了眼脸庞宛若弥勒佛的秦云,便又将目光转到天上。   “痛快,”秦云笑嘻嘻地仰起头,“八小姐觉得关绍怎样?”   “忠良之后,自然也是忠良。”   “八小姐这话未免有些言不由衷。”   凌雅峥矮下身来,只觉秦征、秦云这对兄弟真奇怪,秦征像是十七八的人、秦云像是六七岁的人,忍不住逗他道:“我为何要跟你说?”   “莫三叫我来问你的。”秦云终于露了怯。   凌雅峥手撑在腰上,忍不住笑了起来,“莫三……”才说过管她什么事,这么快就管过来了,“二公子缺伴读吗?”   秦云一默,“你是说你哥哥?”   “将我哥哥带进纡国公府做伴读,那关绍居心叵测,实在不敢叫哥哥常在他左右。”   “除了居心叵测,你可还知道旁的?”秦云忙又追问一声。   凌雅峥思量一番,冷眼旁观般将上一世关绍作为想了一通,最后说道:“旁的尚且不知,但倘若你将我哥哥弄进纡国公府……兴许,我会想到什么蛛丝马迹。”   “这样……”秦云瓮声瓮气地一拍脑袋,有意说道:“也不知你一个女儿家,能查到什么?”   “我能查到什么,要看,你能拿出什么。”凌雅峥弯腰弯得累了,便直起身来,觑见梨梦在一旁招手,忙向梨梦走去,“怎么了?”   梨梦在凌雅峥耳边小声说:“老夫人跟三老爷进房里说话了。”   “把其他人都撵出来了?”   “是。”   “走,吃饭去。”凌雅峥揉了揉手,便回到花影重重、草木深深的禅院里,恰望见上房房门洞开,吕三被人捆绑着押出来,就疑惑地问:“这是怎么了?”   绣幕站在门边,听见凌雅峥问,就冲着穆老姨娘住着的西厢说道:“这位吃里扒外,听了一句空穴来风的话,就撺掇着老爷闹得老夫人没脸。”   “哪都不缺这样的人。”凌雅峥转身带着梨梦向东厢走去。   “凌八小姐?”   凌雅峥太阳穴不住地跳,今儿个来找她的人分外得多,转过身来,瞅着挺拔俊朗的马塞鸿,含笑道:“马家哥哥有什么话要问?我一直随着祖母在后殿听大师宣经,不曾离开过一步。”   马塞鸿将两只手背在身后,神秘莫测地一笑。   “马家哥哥不是问三贞案子的事?”   “这一张药方送你。”马塞鸿伸出手,将一张云纹宣纸拿了出来。   凌雅峥心一跳,马塞鸿这是要试探凌尤胜?接了宣纸,展开一瞧,便折了折,递给梨梦,“给老爷送去,就说,马家哥哥给的。”   “是。”梨梦接了宣纸,立时向堂屋去。   “凌八小姐丝毫不去想,谁最有可能吃了这药?——这药吃了,可是会胎死腹中。”马塞鸿背着两只手,见凌雅峥向西厢看去,就也转头,望见西厢轩窗后一道粉红身影闪过,立时猜到那是谁在盯梢,见凌雅峥不言语,笑道,“八小姐无话可说?”   “马家哥哥从何而知,我对你有千言万语?未免七姐姐疑心,就此别过。”凌雅峥福了福身。   “裙角上,沾着的,是血?”马塞鸿蹲下身来,扯住油绿绫子裙,仔细去看上面血迹。   “我替三贞擦脸时,蹭上去的。”   “……八小姐胆子真大、心胸真宽广。”马塞鸿嘴角抽了抽,凌家父女两个,都十分可疑。   “再会。”觉察到西厢里的目光几乎将她灼烧成灰烬,凌雅峥立时向东厢走去,还没进门,就听里头凌雅娴说:“方才穆老姨娘打发人给马家哥哥送的斋菜,叫马家哥哥打发回来了。这亲事,是不是还不一定?”   凌雅峨嗔道:“三姐姐,没事说这个做什么?”   凌雅嵘忍不住凑上一句:“莫非见面不如闻名,马家哥哥瞧见七姐姐,反悔了?”   凌雅峥在门外再没见什么有新意的话,便跨过门槛走进去,伸出手来,由着邬箫语给她卷了袖子后,便将手浸入水盆中,拿了胰子仔细地揉搓,顺手将藏在袖子里的头蚕湖丝丢进盆中。   围坐在一张圆桌边的凌雅娴、凌雅峨、凌雅嵘纷纷看过来,凌雅娴捧着茶盅,试探地问:“方才,马家哥哥跟八妹妹说了什么?”   “没什么。”   凌雅娴忍不住一撇嘴,低头吃着茶,催促凌雅峥:“八妹妹快吃了饭,那边舒儿还等着咱们呢。”   “三姐姐也去?”凌雅峥一挑眉,将手从盆里拿出来,交给邬箫语揩拭。   凌雅娴脸颊微微泛红,嗤笑道:“八妹妹这话说的,我就去不得了?”   凌雅嵘捧起茶碗遮住嘴角笑意,瞅着老大不小的凌雅娴,不屑地在心里一嗤:还当她这嫡出的庶女跟凌雅文那庶出的嫡女一个身价?拖拖拉拉,待好性子的凌秦氏也没了耐心,瞧她怎么着!   凌雅峨事不关己己不劳心地托着脸颊发呆。   凌雅娴没个台阶下,忍不住重重地将茶碗向桌上一丢。   “哎呦。”茶水飞溅到凌雅峨脸上,凌雅峨捂着脸轻轻地呼了一声。   “六妹妹。”凌雅娴忙不迭地拿着帕子去擦,瞅着凌雅峥没事人一般坐下吃饭,脸上青青白白,只能忍着。   满室尴尬中,只听啪啪的拍手声传来,随后袁氏笑得合不拢嘴地抬脚进来,放下帘子后,瞧着隔着竹帘外面的动静瞧得一清二楚,忙弯腰对四人说:“有个笑话,诸位想不想听?”   “说吧。”凌雅峨百无聊赖地捂着脸。   凌雅嵘记恨地将脸藏在杯子后:该死的,不知道有人死了吗?还来讲笑话!还欢天喜地成这样?   “方才,穆老姨娘打发人去请马家少爷说话,马家少爷说‘手上案子尚未查明,不能去见老姨娘’。”袁氏幸灾乐祸地拍着手,“这就叫热脸贴到了冷屁股上。”   “无趣。”凌雅峨软软糯糯地吐出两个字,干脆地站起来,躲到里间床上看书。   袁氏紧紧地抿着嘴,待凌雅峨进了屋子,又来瞧凌雅文、凌雅峥、凌雅嵘反应。   “……大伯那么大的功劳,马家还嫌弃不成?”凌雅娴兔死狐悲地干着急。   凌雅嵘一言不发,忍着丧母之痛强颜欢笑的痛楚,岂是寻常人能体会得到的?   凌雅娴又无人理会,待要故技重施摔了茶碗,又没那胆量,气闷地站起身来,呼啦一声撩开帘子就向外来,觑见西厢的凌雅文恰愣愣地站在门边,给凌雅文递了颜色,就向禅院外去,一直走到今儿个分外静寂的前殿中,自己个拈香一拜后,拿了签筒摇晃,摇出一支签,自己个取了签文,见是上上签,不由地心里一喜。   “三姐姐,方才瞧见嵘儿的奶娘兴高采烈地进了东厢,不知,是什么事,那么值得高兴?”凌雅文站在门槛外,瞅着上头供奉着的金童玉女,也双手合十拜了一拜。   凌雅娴站起身来,叹了一声:“雅文,你跟马家的事,只怕没那么容易了。”   “……方才他去扯八妹妹裙子……”凌雅娴声音颤了一颤,但觉凌雅峥一团孩子气,比她还小,且葵水尚未来潮,不至于生出些风月之事;随后又想,纡国公夫人嫁人时,不也年方十三么……   凌雅娴想起方才自己个的尴尬,脱口道:“亲眼瞧见的事,雅文你还问?”掐算着时辰,笑道,“到了我跟舒儿约定的时辰了,我先走了。”   “三姐姐慢走。”凌雅文让开身来,怔怔地盯着金童绿衣上的金边看,猛然转身一路小跑着回了禅院,进了西厢里,跪在床边,红着眼眶地看床上盘腿坐着念经的穆老姨娘,“祖母,这可怎么着?果然老夫人阴损地叫八妹妹勾搭马家哥哥了。”   穆老姨娘紧紧地闭着眼,面上波澜不兴地捻着一串麝香珠,待将一段经书念完了,才说:“胡说什么,老八才多大?老夫人再糊涂,也不至于如此。”好歹是跟着凌古氏一同长大的,凌古氏什么性子,她难道不知?   “可……”凌雅文不由地妄自菲薄起来,哽咽道:“虽没见过柳三婶的生人,但画像上的柳三婶,哪里是母亲比得上的;人人又都说,八妹妹跟三婶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穆老姨娘眼皮子乱跳,睁开眼睛,瞧见凌雅文一张沉静秀丽的脸被吓得煞白,就伸手摸了摸她脸颊,将她鬓间朱钗扶正。   “跟马家的事已经张扬得满府都知,若是不能成……”凌雅文一咬嘴唇,看向直愣愣的门框,“我就撞死在那门上。”   “胡闹!”穆老姨娘呵斥一声,又心疼孙女,伸手摸着凌雅文的脸颊,听见丫鬟静心来说“老夫人打发人去请马少爷了”,就安抚凌雅文说:“耐心等一等吧,兴许马家哥儿就是那性子呢?指不定老夫人去请,也未必能请得来呢?”   “老姨娘,马少爷来了。”静心提醒一声。   穆老姨娘一怔,将手递给凌雅文,由着凌雅文搀扶着走到窗边,望着马塞鸿目不斜视地进了堂屋,不由地咬紧牙关:她请不来,凌古氏一喊就到?   “瞧吧,我没说错吧……父亲虽能耐,但到底是个……”凌雅文忍不住潸然泪下。   “住口!”穆老姨娘最恨人提起这一句,眉头紧皱思量着对策,须臾,对静心吩咐说:“叫穆霖催促家里快跟马家过了三媒六聘。”   “是。”静心应了忙慌向外传话。   “这样办,就行了?”凌雅文忍不住再问。   穆老姨娘眉头一展,轻笑道:“三小姐是庶的,六小姐她做不得主,九小姐年幼,且瞧着八小姐配不上马家了,那老婆子还能使出什么招数。”   “……怎么配不上?”凌雅文依稀猜到了,咕哝道,“三姐姐还能用得上。”   穆老姨娘笑道:“暂且用不着她,待我叫人将老八领到大公子跟前去,但看,马家哥儿瞅见老八跟大公子偷偷幽会,心中作何感想;待看,跟着马家哥儿的一群官差瞧见了,是谢莞颜名声差一些、还是凌雅峥名声坏一些。”   “……万一弄巧成拙呢?”凌雅文细腻地推敲,忽然一凛,若是阴错阳差促成了秦征、凌雅峥,那还不如丢了跟马家的亲事。   “弄巧成拙?有凌尤胜这烂疮在,纡国公糊涂到底了,才能成全他们。”穆老姨娘老神在在地说了,觑见堂屋门窗紧闭,便打发小丫鬟去请净尘来,望见凌雅文心神不定,就催促说,“去寻那四个姊妹玩去,别跟她们太生分了。”   “嗯。”凌雅文对穆老姨娘信心十足,给穆老姨娘敲打了几下肩膀,就撩开帘子款款地向东厢走去。   穆老姨娘在蝉鸣鸟噪声中静下心来,依旧捻着佛珠念经,听见门外动静,见净尘顶着一脸汗水进来,嗤笑道:“心静自然凉,你这‘得道’的高人,还不心静?”   净尘哭丧着说:“阿弥陀佛,敝处无端端遭了大劫,现如今官爷们四处乱窜,惊扰了神佛安宁,偏又拦不住。”   穆老姨娘笑道:“菩萨也巴望着凶手早日缉拿归案呢。”   “老姨奶奶说得是。”净尘挨近两步,避开窗子躬身问,“老姨奶奶特特叫我来,有什么吩咐?”   “这是你的地盘,叫你门下弟子,将八小姐独自引到秦大公子身边,切记,千万要叫马家哥儿亲眼瞧见他们孤男寡女幽会。”穆老姨娘手一动,一卷足有五十两的银子推到净尘面前。   净尘巴巴地看着银子,眼皮子乱跳地笑道:“老姨奶奶,不是贫尼不肯答应,这事实在是……倘若被抓住把柄,贫尼一辈子的名声,就毁于一旦了。”   穆老姨娘冷笑道:“你我来往了一辈子,若没我扶持,就凭你那点修为,如何能接了庵主之位?若没我多年来苦心孤诣地推荐,那些老夫人们怎会到了要用出家人的时候,就头一个想到你?”   净尘吭吭唧唧了半天,说不过穆老姨娘,只得含含糊糊地应下,为避嫌疑,拿了褥垫坐在地上,陪着穆老姨娘嗡嗡地念了半日经,就揣了银子出来,恰觑见凌雅娴、凌雅娴满脸绯红、汗流浃背地出来,就不急不缓地迎上去,笑道:“两位小姐怎热成这样?”   凌雅娴揉着臂膀,讪讪地瞅着凌雅峥,言语里略带两分骄傲地说:“舒儿教了我们半日弓箭。”   净尘忙道:“何必去学那个?万一晒黑了,要白回来可不容易。”忙吩咐小尼姑去打了水来给凌雅娴、凌雅峥沐浴,一边交代这话一边向外去,进了自己个院子里,推开房门进去,小心地关了门,揭开铺在床上满是补丁的被褥,撬开床板,将从穆老姨娘那得的五十两银子丢进去,听见银子哗啦的滚动声,浑身舒坦地打了个哆嗦,叫了空字辈的老尼姑空明来,吩咐说:“傍晚时分,叫个脸生的弟子,就说秦大小姐要见,将凌家八小姐引到秦大公子面前;不是说那三贞被人勒过脖子吗?弄一根带着血的腰带丢在附近,引着马大人过去查看。”   空明答应了,又忧心忡忡地问:“房里的香油满了,这两日不发卖,就没处摆放了,庵主,您说,要不要叫买家来抬走香油?”   净尘眼皮子一跳再跳,那些香油都是雁州府有头有脸的人家送来供奉佛前的,若是瞧见弗如庵偷了那香油,她这庵主之位就坐不稳了,忙慌地说:“这事不急,没处摆放就多烧一些,回头将卖香油的账册送到我房里来。”   “是。”空明答应下来,便向外去,待到夕阳余晖落下、弗如庵笼罩在漆黑中时,空明才收不久的小弟子躲在禅院外看了许久,待听人说秦大公子独自去了送子观音殿里,终于等到凌家八小姐带着两个丫鬟独自在一蓬瑞香花下踟蹰,忙慌走了上去,打了个佛号后,说道:“八小姐,秦大小姐请您去送子观音殿里说话。”   凌雅峥拈着一株瑞香花轻轻地插在邬箫语乌发中,臂膀沉甸甸的抬不起来,疑惑不解地问:“没事去送子观音那做什么?”瞅着花影瞳瞳的弗如庵,寻找送子观音殿的位置。   小尼姑抿着嘴摇头,笑嘻嘻地说:“八小姐只管去就是了。”说完,脚步轻快地就转身去了。   邬箫语伸手扶着头上瑞香花,亟不可待地说:“小姐,秦大小姐相请,咱们还是快些去吧。”   “走。”   作者有话要说:   ☆、越来越浑   “小姐,这不是去送子观音殿的路。”听见一声老鸹叫,邬箫语哆嗦了一下,闻着前面纸张燃烧后的干燥焦味,心里打起鼓来。   “哼。”凌雅峥哼笑一声,秦舒会去送子观音殿?实在是天方夜谭,看来,是有人收买了弗如庵里的小尼姑,是谁呢?   “小姐?”邬箫语着急地喊了一声,被梨梦拉住后,偷偷地撇嘴。   凌雅峥瞥她一眼,眼前晃过今儿个一直盯梢的粉色身影,且据今日见闻,凌尤胜前来责问她怂恿凌古氏对谢莞颜用刑的事就是穆老姨娘设计出来的,“梨梦,找个小尼姑,叫她跟七小姐说,三小姐在送子观音殿里等着她呢。”   “三小姐?”梨梦稍稍诧异了一下,原来凌雅娴跟凌雅文十分要好?忙慌答应着就去了。   凌雅峥依旧带着邬箫语向停放着谢莞颜的小院去。   “小姐,那不干净。”邬箫语软软糯糯地喊了一声,离着那院子越近,心跳得越是厉害。   “走吧,姓谢的一辈子,最干净的就是这会子了。”凌雅峥直直地走进那偏僻的院落,隔着老远就听见凌尤胜的啜泣声,待进去了,便见简陋寒酸的屋子里凌尤胜满脸泪痕地坐在火盆边。   凌尤胜瞅见凌雅峥,抬起头来,叹道:“嵘儿没露过面,峥儿是来给她上香的吗?”   “不是。”凌雅峥说着,蹲在火盆边,扯了一把黄纸丢进火盆中,“那药方……是不是给母亲吃的?”   凌尤胜吓了一跳,搁在火盆边的手一时来不及拿开,烫出一串水泡,睁大眼睛说道:“谁跟你说的?不过是瞧着你母亲没了,木已成舟,才将嵘儿换来的。”说完,狠狠地盯了畏首畏尾的邬箫语一眼。   “没人这样说,但人人都是这样暗示我的。”   “这人人是谁?”凌尤胜睁大眼睛。   凌雅峥苦笑道:“没了母亲,只剩下父亲了——父亲千万别像其他人说得那样才好。”   “其他人是谁?马塞鸿?程九一?”凌尤胜想起今儿个跟马塞鸿讨要药方不成,眼皮子乱跳起来。   “……人家说,那方子剂量古怪,兴许去城里药铺打听打听,就打听出来了。”凌雅峥讳莫如深地抬头,见凌尤胜做贼心虚,越发要吓唬吓唬他,“当真不是母亲?”   “……不是。”凌尤胜生恐凌雅峥问出究竟是写给谁的,屏气地看她。   “是也好,不是也罢。父亲千万保重,别叫人当真查出来,不然,我们兄妹四个全完了。”凌雅峥恳切地望着凌尤胜,抓起一把黄纸撒在火盆中。   盆中的火忽然窜了起来,凌尤胜忙向后退去,闻到些许焦糊味,就向自己眉毛上摸去,听见纷至沓来的脚步声,忙转头去看,觑见马塞鸿带着人又抬了一人进来,疑惑地问:“这是谁?”   “跌下山崖的小尼姑。”马塞鸿指点着人将那奄奄一息的小尼姑停在谢莞颜身边。   凌尤胜腾地站起身来,怒道:“不可,这是莞颜的灵堂,岂能叫个小尼姑抢了她的香火?”   马塞鸿不耐烦地说道:“凌三老爷再纠缠不清,马某就要怀疑,是凌三老爷贼喊捉贼了。”   凌尤胜气息一滞,又虚张声势地问:“程九一呢?”   “已经问明白,程大人没有嫌疑,如今程大人也留在庵里保护两位公子呢。”马塞鸿指点人将小尼姑放下,觑见两粒碎银子从小尼姑身上落下滚在地上,伸手捡了起来,掂了掂,足有二两重,笑道:“这佛门清净地,怕也不干净。”   凌雅峥给那小尼姑上了香,随后请教道:“不知秦家两位公子为何留下?”   马塞鸿深深地看了凌尤胜一眼,“为那药方。”   凌尤胜倒抽了一口气,双眼涨红地盯着马塞鸿,这不知死活的,还不肯善罢甘休了?   “找到弄死三贞的腰带了。”忽然一个官差进来通禀。   “腰带?”马塞鸿走到谢莞颜身边,掀开她身上的被子,向她脖颈上赤棱棱的印子看去,那一节一节一棱一棱的,不像是腰带。有人故布疑云?“走,去瞧瞧!”   “……走。”凌尤胜巴望着自己抢先抓了凶手抢先将他灭口,忙拖着腿追过去。   凌雅峥疑惑地琢磨着谁在替凌韶吾遮掩,就也紧跟着过去;邬箫语怯怯地不敢看灵堂,忙跟上去。   “伤筋动骨一百天,三老爷这样奔波,怕这腿脚好不得了。”马塞鸿脚下不停,瞅着跛脚疾走的凌尤胜调笑了一声。   凌尤胜怅惘地说:“莞颜没了,我的心跟着死了,还在乎这副身躯?”待见一道朱门近在眼前,忙推开前面马塞鸿先一步挤进去。   无耻之极,凌雅峥瞅了凌尤胜一眼,抬脚跨过高高的门槛,嗅着空中燃烧的香油味,向前望去,望见少年老成的秦征穿着一身黑衫背着手对着一根柱子站着,心里连说万幸时,又不由地狐疑秦征一个男儿无端端来松子观音跟前,再三琢磨,猜着是为女人来的。   马塞鸿也吃了一惊,扬声问:“大公子一人在此?”   凌尤胜也忙向那柱子后看去,觑见在殿内香烛光芒中,一截裙带从柱子后飘了出来。   私会佳人?已经在心里将秦征看成自家女婿的凌尤胜眼皮子一跳,试探地问:“是莫家姑娘吗?”   朱红柱子后的裙带一颤,随即凌雅文满脸涨红地站了出来,噙着泪向还穿着官袍的马塞鸿望去。   “雅文?”凌尤胜惊诧地轻呼,不是要跟马家定亲吗?   “七小姐?”马塞鸿一怔,心下恼恨起来,凌咏年究竟想将个什么样的孙女塞进他们马家?   “马家哥哥……”凌雅文颤声地喊。   “还是先找那根腰带吧。”凌雅峥提醒说。   “腰带在哪?”马塞鸿咬牙切齿地盯着凌雅文,听见一声“腰带在后殿”,挥手道:“看住送子观音殿,未免人多手杂,不许人随意进出。”   “是。”   马塞鸿将目光从凌雅文身上移开,抬脚向后殿去;凌尤胜一踅,又抢在马塞鸿并一队官差前头进了后殿。   望着一堆二十余人背影,秦征额头流下一滴冷汗。   凌雅文手脚瘫软地靠在柱子上,微微张着嘴用力呼吸,六神无主之下就要向外去。   “七小姐稍后,马大人吩咐,不许人随意进出。”一个官差站在台阶下出手阻拦。   凌雅文眼睛一眨,眼泪滑落下来,勉强地笑道:“时辰不早了,若不回去,怕祖母、老姨奶奶会挂心。”   “……七姐姐一个人来的?可带了什么人没有?”凌雅峥听着后殿上嘈杂的动静,目光向前殿内梭巡,瞥见佛像宝座下金黄桌布上的垂缨轻轻地颤,便了然地一笑。   凌雅文满心里想着如何向马塞鸿解释清楚,吞吞吐吐地说:“本跟人结伴过来,谁知,半路上走散了……”   凌雅峥不由地打断她的话,“七姐姐仔细想一想,当真没带人来?”   凌雅文愣住,不解凌雅峥为何追问这事。   秦征听着踏踏的脚步声,眼瞧着就有人要去搜查前殿,背着手眯着眼望着凌雅文,“七小姐忘了,你是带着个尼姑过来的。”   尼姑?凌雅文一头雾水地僵硬地站着,她过来时,殿内不是只有秦征一个吗?   “七小姐,你跟大公子说完话了?”一道空灵的声音传来,殿内忽然走出来一个虽光着头,但容貌俏丽的小尼姑,且兴许是被弗如庵的佛香熏陶,这小尼姑身上另有一番不食人间烟火之气。   “茅庐见过八小姐。”年方二八的小尼姑茅庐笑盈盈地看着凌雅峥。   凌雅峥上前两步,伸手将她头顶蛛丝摘下,果然方才茅庐是躲在宝座前的供桌下的——这么快就遇上秦大公子的后院能人,真是荣幸。   凌雅文后背紧紧地抵着柱子,震惊之下,忙去看秦征……虽年少却仰通天文、俯知地理、中晓人文的秦大公子,看似不近女色的日后的储君,竟然做出私会小尼姑这样的荒唐事……   “你有异议?”秦征背着手,不由地高看了凌雅峥一眼,瞥见茅庐从殿里出来未惊动旁人,轻描淡写地对凌雅峥说:“多谢。”   凌雅峥含笑道:“公子太客气了。”   凌雅文震惊之后,竭力冷静下来,满心盘算着跟穆老姨娘商议后再想法子,嗫嚅道:“雅文没有异议。”待见那小尼姑前来搀扶她,虽恨不得用力将她推开,也尽力从容地由着她,听见急促的衣衫悉索声传来,忙去寻找马塞鸿的身影,望见马塞鸿带着凌尤胜等过来,忙遮遮掩掩地去看马塞鸿脸色。   “可找到了什么证据?”秦征问。   马塞鸿挑着一根染血的腰带过来,笑道:“凶手没找到,但帮凶似乎有眉目了。”   “哦?”秦征淡淡地看着腰带,“别吓到女儿家,可否先请两位凌小姐回去。”   “可以。”马塞鸿挑着腰带嗅了一嗅,又将腰带挑到秦征面前。   “香油?”秦征闻了一下,一蹙眉,“庵主呢?将庵堂里掌管香油的、每日往油灯里添香油的,统统叫来。”眼睛一瞥,催促凌雅文速速带着茅庐出去。   马塞鸿说道:“就依着大公子的话办。”   “马家哥哥……”凌雅文急着辩解。   马塞鸿瞅着被个小尼姑搀扶尚且站不稳当的凌雅文,嗤笑一声,“七小姐,本官还要去查案,不奉陪了。”将挑在刀鞘上的腰带交给小厮,一拱手,便请秦征随他一同去问话。   凌雅峥觑了一眼凌尤胜,便随着被茅庐挟持着的凌雅文一同向外去,走出一截路,待听不见送子观音殿里的动静,茅庐撒开搀扶凌雅文的手,深深地又对凌雅峥一拜,“多谢八小姐相助。”   “日后倘若我有事,还请你也拔刀相助才是。”凌雅峥说道。   “一定。”茅庐依着俗礼行了个万福,便脚步匆匆地先跑进黑暗里头。   凌雅文扶着墙壁,惊疑不定下对上凌雅峥的眼睛,“是谁害我?”   “你猜?”凌雅峥轻笑一声。   邬箫语拍着胸口长出一口气,这会子才醒过神一般地说:“亏得小姐机灵,不然小姐就……”   凌雅峥嘘了一声,对邬箫语说,“走吧。”便带着她向禅院去。   是她!凌雅文目龇俱裂地看着凌雅峥主仆,待见一个老尼姑提着灯笼过来,忙向外跑进,一路跌跌撞撞地进了禅院闯进西厢里,立时脸色惨白地扑倒在正念经的穆老姨娘身下。   “怎么了这是?”穆老姨娘睁开眼睛,忙慌地问。   屋子里,穆老姨娘的侄媳妇穆霖家的吓了一跳,忙退出去把守门户。   “祖母,”凌雅文一时忘了啼哭,恨意满满地瞪着东厢,“马家哥哥瞧见我偷偷跟秦大公子相见……我又撞破秦大公子私会小尼姑的事,不能辩解……”   “什么?”穆老姨娘一用力,扯断了手上佛珠,一地珠子欢跳着滚满了一屋。   “祖母,该怎么办?如今孙女是百口莫辩了,这都是凌雅峥害得!”凌雅文咬牙切齿地恨道。   穆老姨娘眼皮子跳个不停,“给你传话的,是谁?”   “是净尘的弟子。”   “净尘的弟子?”穆老姨娘狐疑地盯着房中烛火看,难道,净尘吃了雄心豹子胆跟凌古氏一个鼻子里通气了?“穆霖家的,立时去找净尘,且问问她,她的弟子为什么吃里扒外!告诉她一声,咱们姓穆的,可不是那么好欺负的!”穆老姨娘抚摸着凌雅文的后脑,着急地想着只怕跟马家的亲事不成,还要结仇了。   “是。”穆霖家的在门外应着,偷偷地瞧了一眼东厢就忙慌提了灯笼去找净尘,一路上也没遇上个人问话,就径直向净尘的院子走去,冷不丁地听见一声野猫叫,吓得后背上一凉不管不顾地向前跑,砰地一声,重重地撞在一个人身上,几乎吓掉了半条命。   “你是,穆霖家的?”被撞了的空明不敢哼一声地忙爬起身来。   “原来是空明师太,吓了我一跳。”穆霖家的拍了拍胸口,瞅见地上落着个册子,就弯腰捡起来,闻到上面油腻的香油味,不由地嫌弃地翘起手指只用两根手指捏着。   “穆嫂子……”空明光秃秃的头顶毛孔竖了起来,伸手就要去抢。   穆霖家的拿着灯笼挡开空明,笑嘻嘻地说:“这是香油册子?叫我瞧瞧,我家那位小气巴巴的老姨娘每月给庵里送多少香油多少香油钱。”背过身去,就拿手翻看起来。   “看不得,看不得。”空明跳着去抢。   穆霖家的转着身子去瞧,忽然叫了一声,嘟嚷说:“你们也太贪心了一些,香油钱收着花着,香油也要扣着!长安伯府送了一百斤香油来,你们只肯替长安伯府烧上十斤香油,剩下的九十斤倒手卖了,当真是做得一手好买卖。”   空明脸上讪讪的,堆笑说:“嫂子,将册子还给我吧。”   穆霖家的勾着嘴角将册子揣入怀中,“等我拿去给老姨娘看去,叫老姨娘将你们干的好事说给庵主听。”   “好嫂子你来,有话好好说。”空明心疼地琢磨着只怕要叫穆霖家的抽上一笔油水了。   穆霖家的哂笑一声,忽然将灯笼冲着空明一丢,拔腿就向禅院跑去。   空明想也不想地紧跟着追上去,觑见前面墙角下一个暗影,赶紧地喊:“抓住她!”   穆霖家的向暗处一瞧,没看见人,回头喊道:“再追,我就将你们做下的丑事宣扬开!香油都扣着,只怕各家请你们印的经书,数目也不对!”忽然额头上重重地挨了一下,疼痛间不明所以地转过头来,觑见一张熟悉的面孔,含糊地喊了一声:“庵主……”又挨了一下,眼前一黑便瘫倒在地上。   空明忙向穆霖家的身上摸去,摸出账册赶紧地交给净尘,“庵主,该怎么收拾?”   净尘将手上的门栓抛开,接过空明手上账册。   “庵主……”黑灯瞎火的,空明噤若寒蝉地瞅着山风中不住摇晃的树杈,思量着该将穆霖家的扔进井里毁尸灭迹,此地又离着水井甚远。   净尘取下腰带,绕过穆霖家的的脖子用力地勒住,勒出了红印,脱了穆霖家的身上沾染过香油的衣裳,拿着脚在地上留下“死有余辜”四个字,便将腰带系在身上,从容地握着账册走到燃烧起来的灯笼前,将侵满香油的账册向火上一丢,瞧着账册瞬间化为灰烬,又将衣裳也丢上去。   “喊吧,就喊出人命了。”净尘气定神闲地吩咐。   空明愣了一愣,扯着嗓子叫喊道:“杀人了!杀人了!”   净尘扶着墙,将头在墙上一撞,撞出血来,便瘫坐在地上。   鬼哭狼嚎的声音在空寂的山中回荡,不过一盏茶功夫,马塞鸿、秦征、凌尤胜三人带着人赶了过来。   “又是一条人命。”就着官差们举起的灯笼,马塞鸿走到穆霖家的身边,伸手试了一下。   净尘觑见众人走来要踩上地上的字了,赶紧地伸手制止,字字费劲地说:“……地上、地上有字。”   “死有余辜?”凌尤胜赶紧地接过小厮手上灯笼去瞧,瞧见地上的字错愕不已,认出地上死了的是穆老姨娘的人,立时蹙眉叹道:“穆霖家的坏事做尽,仇家多得很。”   马塞鸿瞥了一眼凌尤胜,将放在穆霖家的鼻子下的手指收了回来,望向瘫坐在墙脚下的净尘,“师太可瞧见,凶手长什么模样?”   凌尤胜忙问:“可是个高高大大,留着点胡须的壮汉?”   净尘听凌尤胜这样说,蓦然想起今儿个凌尤胜口中的凶犯程九一,忙捂着流血的额头说:“……天黑,瞧不大清楚……有点子像……”   “程九一!是他!方才我们一堆人在一起,唯独不见程九一!”凌尤胜忽然站起来,逼问净尘,“可是程九一?”   “……有点像。”净尘巴不得尽快抓了嫌犯。   凌尤胜略带两分得意地说:“这下子,马贤侄不会打狗看主人,不敢查案了吧?”   马塞鸿蹲在穆霖家的身边,略思量之后,说道:“叫人扶着庵主去凌老夫人院子里包扎、再将莫夫人也请去。”   凌尤胜蹙眉道:“将莫夫人请去做什么?”   秦征笑道:“三老爷,听马大人吩咐吧。”   凌尤胜笃定程九一不是真凶——若程九一是,程九一早将他告到柳承恩那;如今就想着叫马塞鸿胡乱抓了一个人走他再追查真凶,于是一路吩咐问起净尘那人可是个“身量高大、留有胡须、手上有三角烙印的”,待净尘随着他越描画说得越像是程九一后,进了凌古氏屋子里,就质问马塞鸿:“人证就在眼前,你还要偏袒程九一吗?”   马塞鸿不耐烦蹙眉:“凌三老爷请自重,不然,本官立时去查另一桩命案。”   凌尤胜一凛,不敢言语,忙一拐一瘸地站到烛光下脸色蜡黄的凌古氏身后,须臾,凌家五位女儿、一位老姨娘,莫家母女、秦家姐弟统统过来了。   马塞鸿对坐在上首魂不守舍的凌古氏、坐在左手边恬淡念经的莫宁氏分别一拜,言简意赅地将才出的人命说了一通,“弗如庵里连出三桩命案,老夫人、夫人不如暂且带着姑娘们回城?”   凌古氏心里正有此意,待要开口,肩膀上被凌尤胜按住,想到凌尤胜写下的药方正在马塞鸿手里,一日不讨回药方一日离不开弗如庵,口不由心地说:“七七四十九日的经书才只听了两天,就这么走了,万一菩萨怪罪下来,祸及子孙……”   “正是正是,经书尚未宣读完,诚意不足,岂不是又得罪了菩萨一遭?”咬定了浑水才好摸鱼的净尘脱口道。   虔诚的莫宁氏手上捻着佛珠,连连附和:“身正不怕影子斜,死了的两个都有罪名,我自问一生坦荡,下问阎罗上问玉帝,也没个该死的罪行,何必去躲?”   凌雅峥悄悄地走到秦舒身边,二人相视一笑,双双钦佩地向莫宁氏望去。   穆老姨娘眼皮子乱跳,这是断定她侄媳妇果然死得罪有应得?尴尬地去瞧马塞鸿,见马塞鸿瞬也不瞬,不由地心里一灰。   马塞鸿一蹙眉,“老夫人、夫人莫意气用事。”   莫宁氏心意已决地说道:“若是马大人不能保我们周全,明日便叫长安伯府的人过来便是。”   凌古氏含混地说:“正是……马大人抓了程九一,我们不就不怕了吗?就怕纡国公府包庇……”   秦征蹙眉,回头望一眼站在人后极力隐忍的程九一,光明磊落地说道:“请马大人秉公办理,暂且将程九一关押了吧。”未免寒了程九一的心,又搭着程九一肩膀说:“程大人放心,秦某会一直留在弗如庵,陪同马大人一同追查真凶为程大人洗脱嫌疑。”说完,眼睛向知晓他执意留在弗如庵真实目的的两个女子望去。   凌雅文老老实实不敢乱看。   凌雅峥眼皮子跳了一跳,这多事之秋,秦征也太不将自己这未来的储君的安危放在心上。   “既然如此,那就请诸位小心谨慎一些,千万不要落了单,给贼人可乘之机。”马塞鸿叹了一声,俗话说,君子不利于围墙之下,可见,这些执意留下的都并非君子。   众人心思不一地应下了。   凌雅峥觑着被凌尤胜拿捏住的凌古氏、被接二连三的事打得满腔怒火的穆老姨娘、一心私会佳人的秦大公子、言辞闪烁的庵主净尘、握着陈年旧证屡次三番试探凌尤胜的马塞鸿、不甘心毁了亲事的凌雅文,再看满心虔诚的莫宁氏,只觉莫宁氏心思单纯得甚是可爱。   “……莫三要来了。”秦舒大方地在劲敌凌雅峥耳边将自己的推测说出。   为他身上的灾厄,母亲留在满是凶险的地方,便是只剩下半条命,莫谦斋也会爬来劝说母亲回家去。   “关绍要来了。”凌雅峥俯身,趁着屋子里一团乱在秦云耳边说。   难得一个能撇开旁人挨近秦家两位公子的时机,关绍若果然居心叵测绝对不会放过,定会打着关心凌古氏安危的幌子,跟着凌家一位少爷过来。   秦云眼皮子一跳,仰头向凌雅峥柔和的下颌上看。   “想不到,这佛门清净地遭逢大难,却是你我二人一决雌雄的好时机。”秦舒嘴角噙着笑,煞有兴致地将一屋子心思各异的人看过。   “那可不是吗?男女授受不亲,难得有时机,不避嫌疑地共处一室。”凌雅峥几不可闻地说,也不由地轻笑一声。   秦云瞅着两个躲在人后暗笑的女子,不由地打了个哆嗦,女人,实在可怕。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人都聚集到一个地方来了 ☆、欺软怕硬   “这会子笑,是不是有些……”秦云斟酌着措辞,待要说对死者不敬,似乎众人又已经默认了那死有余辜四个字。   秦舒、凌雅峥双双瞥了秦云一眼。   凌雅峥挽着秦舒臂膀,笑盈盈地说:“一日里出了三桩命案,我心里惶惶的,我想、我想跟舒姐姐睡。”   “咳……”秦云被口水呛了一下。   秦舒托着脸颊,略略思量后,大度地点头。   “当真?”凌雅峥仿若被临幸般,止不住地心旌荡漾起来。   秦舒纳闷地望着凌雅峥那双仿佛一瞬间被点亮的眸子,疑惑地拿着小拇指在眉间扫动,须臾不拘小节地说:“走,去收拾你的东西吧。”   “哎。”凌雅峥欢天喜地地应着,顾不得再听屋子里众人纠缠着马塞鸿问什么,拉着秦舒就向外去,撩起帘子后顺着游廊走进东厢里,觑见邬箫语、梨梦迎上来,就说:“收拾了东西,我去陪着舒姐姐睡。”   “是。”邬箫语、梨梦不明所以地答应着。   “舒儿……”凌雅娴迟了一步进来,堆笑道:“我也随着你们去吧,多一个人,更安心。”   凌雅峥一怔。   秦舒大度地说:“左右我那屋子里空得很,紫馨又随着莫夫人睡,你们陪着我解闷也好。”   凌雅娴心放了回去,凌雅峥笑容不变,淡淡地扫了凌雅娴一眼,听见外头马塞鸿喟叹一声“怎地没人明白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道理?”,走到窗边,觑见马塞鸿扬长而去,不由地向屋子外瞧,先瞧见秦征闲庭信步地带着穆老姨娘、凌雅文进了西厢;再看穆霖抢天呼地地坐在西厢外把风兼喊冤;最后瞧见凌尤胜神色莫名地站在廊下……   “八妹妹看什么呢?”凌雅娴忍不住地顺着凌雅峥的目光向外看。   “看人闷声作大死呢。”凌雅峥笑吟吟地说。   帘子打起,一声“姐姐们”传来,凌雅嵘缓缓地走了进来,觑见凌雅峥、凌雅娴的婢女都在收拾衣裳,疑惑不解地问:“两位姐姐要向哪里去?”   “我们随着舒儿住去。”凌雅娴话一出口,就带了两分炫耀。   “这……”这是要去讨好秦家人?凌雅嵘忙慌去拉扯凌雅峥:“姐姐,我也随着你去……”   凌雅峥一蹙眉:“这么着,就只剩下六姐姐了?”   “姐姐……”凌雅嵘大着胆子,拉扯着凌雅峥撒娇——反正凌雅峥不是要竖起以她为先的幌子吗?   “……”凌雅峥稍稍犹豫,便拥着凌雅嵘,对迟一步进来的凌雅峨说:“六姐姐,我答应随着舒姐姐陪着她去住,如因撇不下嵘儿,你替我去吧。”   秦舒一愣,凌雅峥去不去、带不带凌雅嵘去,对她而言,都无甚关系,凌雅峥偏要凌雅峨替她去,莫非此事对她有关系?琢磨着不如做个顺水人情,于是对凌雅峨说:“小六,收拾了,随着我去吧。”   “哎。”凌雅峨只当表姐担忧她安危,也不做他想,令婢女收拾了包袱,便随着秦舒、凌雅娴向外去。   凌雅嵘心里百味杂陈地随着凌雅峥将秦舒、凌雅娴、凌雅峨送了出来,站在门边,怯懦地说道:“姐姐,你这又是何必?何必为了作践我,将自己也拖累了?”   “我乐意。”凌雅峥眯着眼睛一笑,一院子人各怀鬼胎怎能少了凌雅嵘这一个,下巴向西厢一呶,“大公子出来了。”   凌雅嵘回过头去,觑见秦征颀长身姿从西厢里出来,立时天真烂漫地迎上去,“大公子。”   才出西厢的秦征一愣,背着手悠然地走来,“程九一定然不是凶手,弗如庵里危险得很,两位妹妹千万要小心。”颇有些刮目相看地将凌雅峥再看了一眼。   “大公子身份尊崇,才要千万珍重才是。”凌雅嵘福了福身,年少不解□□,只能依着谢莞颜教导,满脸崇敬地仰望着秦征。   秦征将两只手背在身后,笑了一笑,忽然就向院门望去。   凌雅嵘随着望去,见是穆老姨娘的婢女静心领着个俊俏的小尼姑进来了。   “大晚上的,老姨娘还要听经?”凌雅嵘疑惑地问。   秦征回头深深地瞅了跟出来的凌雅文一眼。   凌雅文堆着笑,一个字一个字将肚子里的话吐出来,“老姨奶奶今儿个见了茅庐,跟她一见如故,特特求了庵主,将茅庐放在她身边——老姨奶奶说,瞧着茅庐可怜见的,又求了庵主许茅庐还俗。”   凌雅峥了然地一笑,料想穆老姨娘也认命了,知道孙女只能进纡国公府,才应了秦征这话。   “八小姐似乎很是通晓情理。”秦征将两只手背在身后,又诧异了一回。   “……大公子何出此言?”凌雅嵘疑惑不解地侧头望着秦征。   “七小姐说呢?”秦征又问凌雅文。   凌雅文想起马塞鸿不屑一顾的眼神,心如死灰,再看秦征漫不经心瞥过茅庐时的柔情,又觉将来自己少不得要肝肠寸断,勉强地说道:“大公子这样说,就有这样说的道理。”   秦征再次看了凌雅文一眼,便背着手丰神俊朗地向外去。   凌雅嵘双目紧追着秦征,待秦征出去了,好奇地去看茅庐,只一眼便漫不经心地收回来。   “八妹妹、九妹妹,歇着吧,茅庐随着我来。”凌雅文有气无力地开了口。   “七姐姐明儿个再见。”凌雅嵘笑吟吟地一点头,随着凌雅峥向东厢走了两步,忍不住回头向西厢看,才跨过门槛,忍不住说道:“姐姐,七姐姐跟大公子的事,是真的?”   “众目睽睽之下瞧见的,还能有假?”凌雅峥进了里间,没了凌雅峨、凌雅娴,只觉这屋子里的床铺异常地宽敞。   凌雅嵘难以置信地张了张嘴,待要追问,又怕没有外人凌雅峥对她动手,只能忍了。   攸然一阵香油味传来,凌雅嵘忙看过去,瞧见袁氏拿着托盘端了两碗素面过来,便走到床边,体贴地说:“姐姐晚间没吃多少饭,多吃一些吧。”   “正是,亏得我眼尖瞧见了,不然两位小姐就饿着了。”袁氏自作主张地开口,又弓着身子鬼鬼祟祟地说:“外头人都说,穆霖家的是替老姨娘坏事做尽才没了性命。”又撇嘴冷笑说,“老爷又回姓谢的灵堂守着去了。”   “父亲,哎——”凌雅峥长叹一声,推了推凌雅嵘,“嵘儿去劝劝父亲吧。”   “姐姐……”凌雅嵘心里一凛,凌雅峥又给她下什么绊子?须臾,琢磨着当今之计,是要先将这可憎的婆子打发走,就对袁氏说:“妈妈替我走一趟吧,代替我们姊妹好生劝一劝父亲,不然,闹得太难看,祖母面上挂不住,也没法跟外祖交代。”   才死了人,就叫她走夜路?袁氏撇嘴,待要训斥凌雅嵘,便听凌雅峥维护凌雅嵘地呵斥说:“不把九小姐的话当话,还不快去?”   袁氏唯恐被撵出去落到薄氏那般下场,违心地堆笑说:“吃着凌家的饭,小姐们叫我去,我能不去?”接过梨梦手上的灯笼,咬紧牙关,一鼓作气地向外闯去,待出了禅院,见院门咣当一声关上,啐道:“不把人命当人命的死丫头片子!”听见山上猿猴一声长啸,几乎将心吓得跳出嗓子眼,冷不防地觑见隔着一个巷子的房顶上坐着一个人,吓得灯笼一丢,嚎叫道:“快来抓人!贼人在这呢!”   两声之后,袁氏吓得抱着头就跑,跑出几步再回头,瞅见那人影子分明只是屋檐上立着的琉璃金鸡,大出一口气,也不跟被惊动的旁人解释,便回了禅院。   袁氏喊了两声,自己回去踏踏实实地睡去了,风声鹤唳的弗如庵中,却登时灯火通明起来。   尤其是做贼心虚的凌尤胜,隔着一条巷子被吓得寸步不敢行走,回过神来,不顾天晚地去敲凌古氏那禅院门,待随着一身寝衣、云鬓松挽的绣幕进了凌古氏房里时,已经是泪流满面。   “母亲,儿子这条命就在母亲手上,母亲若不救儿子,儿子就……”凌尤胜顾不得绣幕、绣帘还在,跪在地上砰砰地磕头。   绣幕、绣帘赶紧地向外守着。   床上,脸色蜡黄的凌古氏阴沉着脸坐着,怒道:“十年前,你也是这样求我。”   “儿子求母亲最后一回,求母亲叫了宋止庵来,叫他带着人想法子将药方偷出来、再将贼人引出来治死。”凌尤胜跪在地上呼天抢地。   凌古氏冷笑两声,“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母亲,咱们是一根绳上两蚂蚱,儿子不好了,母亲能得了好?”凌尤胜见凌古氏不服软,忍不住来硬的。   凌古氏憋着一口气,怒道:“你要怎么着?”   “叫了宋止庵来,母亲拿着当年古家对他的救命之恩要挟他,叫宋止庵……”   “休想!”凌古氏冷笑一声,她这儿子是怎么过河拆桥的,她都看在眼中,还能再上了他的当?   “既然如此,那儿子就只能自己去偷药方了。”凌尤胜赌气地说,见凌古氏不应,便气咻咻地甩袖向外去,自己个打起帘子时,回头又说,“母亲掂量掂量,二哥膝下的哪个跟你亲近?倘若事情败露了,韶吾、雅峥能给你个好脸?雅嵘、睿吾还能有好前程?”   凌古氏心一揪,到底豁不出老脸去求宋止庵,便坐在床上,念叨着:“你稍安勿躁。”   “性命攸关呢!”凌尤胜拍着手,无赖地手一摊,“儿子的这条性命都交到母亲手上,儿子不管了!”两手一摔,就向外去。   “尤胜……”凌古氏叫了一声,瞧见凌尤胜一把年纪浑身无赖样地出去了,又无耐又自责,这样大的事,又不能去寻她那小军师商议,登时急得直掉眼泪。   “老夫人。”绣幕、绣帘进来,待要安慰,又无从下手。   凌古氏咳嗽一声,仔细打量一番,瞧着水灵灵的绣幕、娇嫩嫩的绣帘,稍稍犹豫后,将手递给绣幕,握住绣幕的手,待打发绣帘出去后,便哽咽着问:“绣幕,我待你如何?”   “老夫人待绣幕自然是很好的。”绣幕眼皮子跳了起来,猜着凌古氏要作孽了。   果然,凌古氏噙着泪望着绣幕,哽咽着说:“我实在拉不下脸去求宋止庵,绣幕,你打扮得漂亮一些,去找马塞鸿……事后,若马塞鸿要你,我送你风风光光进马家;马塞鸿不要你,老夫人替你做主,将你许给宋勇的儿子。”   绣幕膝盖一软,立时跪在地上,落泪道:“老夫人,不能……”   “绣幕,”凌古氏脸一冷,“养了你那么多年,你去找那马塞鸿,想法子将老爷写的药方取回来……”   “万一马塞鸿不要我,宋勇儿子也不要呢?”绣幕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凌古氏也跟着啜泣起来,哽咽道:“行了行了,不去就不去,都是那孽障将我逼得没法子了……”   绣幕心放了下去,眼泪不敢停,揉着眼睛伏在地上饮泣。   “小姐……”绣帘站在门边,战战兢兢地望着被惊动了的凌雅峥。   凌雅峥穿着一身寝衣靠在门边抱着手臂听里头动静,须臾听见里头凌古氏哽咽着说了一声“给马塞鸿下蒙汗药”,不由地冷笑一声。   “谁,峥儿吗?”凌古氏在屋子里颤声喊了一声。   凌雅峥撩开帘子走了进去,瞅见凌古氏主仆二人好不可怜地抱头痛哭,就故作不解地问:“祖母怎哭成这样?瞧这父亲气冲冲地出去了,莫非还是那药方的事?”   凌古氏胆战心惊地问:“峥儿,你觉得,你父亲那药方,是害谁的?”   “父亲又不是名医,药方写错了也无妨,况且瞧着那药方又有些年头,未必有人能查得出在哪家铺子取得药,况且……我瞧着姓马的屡次三番要试探那药方能做个多大的把柄,模样实在可厌,祖母、父亲大可以不理会他——况且,若是他有把握查得出是什么时候取的药,何必来试探祖母、父亲?咱们就守株待兔,等着姓马的没耐性了,自己个找来讨要好处。”凌雅峥走到床边,待凌古氏掀开被子,便钻了进去。   “……这样吗?”凌古氏放了心,凌雅峥若知道那药是给柳如眉下的,绝不会这般开解她,安心之后躺了下来,又迟疑地说:“你父亲那……”   “父亲若不是个小题大做的人,怎会闹到如今这地步?”   凌古氏莫名地安了心,脱口道:“险些又被你父亲威胁了一回。”出口后,吓了一跳,见凌雅峥躺着就睡也不追问,叹了一声,将受伤的手搭在床头,便偎着凌雅峥睡了。   绣幕、绣帘两个小心地整理好床上被褥,便也退了出去。   凌雅峥忽然睁开眼睛,瞅着睡梦中一脸泪痕的凌古氏,只觉她既可怜又可恨,若是绣幕糊涂一点,就当真依着凌古氏的吩咐去勾引马塞鸿了……勾引马塞鸿,这事比勾引玩世不恭的莫三、年幼无知的秦云还要艰难一些,绣幕能“马到功成”,才是当真见鬼了。   东厢中,凌雅嵘靠着窗子等凌雅峥回来,久久等不来,觉察到凌雅峥得了凌古氏的宠爱,又毁了柳老夫人对她的宠爱,心里茫然起来……   西厢中,听着凌雅文睡梦中的啜泣声,穆老姨娘握着佛珠站在窗后,深深地叹息一声,船到桥头必有路,既然凌古氏将凌雅文推到秦征那,她穆氏就奋力替孙女在纡国公府里头争上一争……   一声鸡鸣声传来,禅院里骚动起来。、   凌古氏挣扎着起来,由着凌雅峥给她梳理头发,看着凌雅峥的眼睛里有愧疚也有宠爱,待依着凌雅峥的话,换上一身很是朴素的衣裳后,便笑呵呵地说:“都依着你,见了那姓穆的,我便矮上三分。”   “这样就对了。”凌雅峥笑着应了,待穆老姨娘、凌雅娴、凌雅峨、凌雅文、凌雅嵘进来,依旧紧紧地挨着凌古氏在梳妆台边站着。   “老夫人,早饭送来了,吃了饭,还去后殿听人宣经吗?”绣帘进来问。   凌古氏略想了想,只觉独自留在禅院会被凌尤胜缠住,就点头应了。   “哈,”凌雅娴打了个哈欠,忙掩住嘴,惭愧地对凌古氏请罪说,“昨晚上舒儿蹬被子,闹到大半宿才睡,还请祖母责罚。”   凌古氏瞥了她一眼,并不理会。   凌雅嵘一撇嘴,随着秦舒睡一觉,便嘚瑟成这样,还指望进纡国公府?   穆老姨娘、凌雅文也不由地看了凌雅娴一眼。   “吃饭吧。”凌古氏嗓子有些沙哑地开口,带着众人去吃早饭,瞧见那咸菜几乎泡在香油里,蹙眉道:“净尘那老姑子也太大方了些!比我还会糟践……算了,吃吧。”待吃过早饭,望见凌尤胜肿着脸庞过来,失望之下,不耐烦理会地说:“你一个大老爷们,在人家这庵堂出入不大便宜,不必来跟我请安了。”   凌尤胜一怔,凌古氏怎这个态度?不该跟他说些放心等话吗?“母亲,昨晚上的事……”   “昨晚上什么事都没有。”凌古氏瞥了一眼凌雅峥,莫名地安了心,暗暗发誓不再被这个不孝子要挟。   “母亲可得想清楚了?”凌尤胜忍不住一挑眉。   “都吃完了?那就走吧。”凌古氏将手伸给凌雅峥,握着凌雅峥的手向外去。   “母亲——”凌尤胜又喊了一声,疑惑地想凌古氏怎转了性子了?   凌雅峥紧紧地抿着嘴角,鄙夷地瞅了还没断奶的凌尤胜一眼:凌尤胜就自己个挣扎着作死去吧!   凌家一群女子,脸色没一个好看的,半路上遇上莫家人,却见莫宁氏还是两颊生辉、莫紫馨还是恬淡和气,就连跟着莫宁氏的秦舒也是神采飞扬。   这才是问心无愧的样!凌雅峥在心里叹了一声,冲着秦舒一笑,两三步走到她身边。   “老夫人,弗如庵里一个点香油的小尼姑栽到井里去了,没了。”宋勇家的跟上来说。   凌古氏叹了一声、莫宁氏悲天悯人地又诵起往生经。   “怕是她做贼心虚——料想没她相助,程九一怎么杀得了谢莞颜、穆霖家的?”穆老姨娘轻声地说。   众人跟着一叹,就进了后殿,各自坐下后,觑见净尘抱病过来,跟她寒暄一番,为弗如庵的遭遇唏嘘一通,便又诵起经书。   今儿个凌雅峥紧挨着秦舒、莫紫馨二人坐着,听着嗡嗡的声音,觑见秦舒、莫紫馨二人闭目养神,便也偷偷地打起瞌睡。   恍惚间被人摇晃了一下,凌雅峥睁开眼睛,便听见脚步声纷至沓来,先瞧见清瘦的关绍迈步进来,随后,便见莫家长子莫静斋带人抬着一架竹椅进来,竹椅上,脸上结痂了的莫三装作病病歪歪的模样歪着脑袋坐着。   莫三方一进来,就觉两道火辣辣的目光落在自己个身上,战战兢兢地去看,对上两双清亮的眸子,讪讪地转过头来。   莫紫馨静静地向一对好友看去,抓心挠肺地想:三儿身上究竟有什么叫人非他不可的长处?那一张带着伤疤的面孔,跟在俊逸的关绍、沉稳的莫谦斋身后,死乞白赖的,究竟有哪点好?   莫三又觉察到一道质疑的目光,转头看去,对上二姐满是嫌弃的眸子,又悻悻地移开。他什么都没做……   “三儿……”莫静斋跪在莫宁氏跟前,对竹椅上的莫三一点头。   莫三蹒跚着下了竹椅,踉跄着跪在莫宁氏面前,酝酿一番,红着眼眶哽咽道:“求母亲随着儿子回家去吧——回家听经书也成,不然,母亲留在这凶险的地方,儿子实在其心难安。”   莫宁氏睁开眼睛,向坐在宝座之下的净尘望去。   “阿弥陀佛,熬过了今日还有六日,施主,心诚则灵。”净尘闭着眼睛喃喃地开口。   这尼姑……莫三耷拉着眼睛,跪着去拉扯莫宁氏握着佛珠的手。   莫宁氏怜惜地摸了一把儿子脸颊,“三儿,对佛祖许下的愿,不能违背。为娘六日后便回家。”又催促莫静斋,“快快将他带回去。”   “母亲,三儿说了,您不回去,他也不回去。”莫静斋堆笑说。   “……那便留下吧,定是你素日里口没遮拦,才遭了这报应。”莫宁氏收回手,见净虚又开始念经,便静心地听了起来。   这么好欺负的婆婆,哪里去找?凌雅峥、秦舒二人望向莫三的眼神,越发地热切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27章 非礼听   “母亲……”莫三嗔了一声,暗暗转身避开秦舒的目光,试探着对凌雅峥颔首一笑。   凌雅峥立时回之以一笑。   虽是自己个凑上来的,莫三也忍不住眉头一跳:这凌家老八什么时候也跟秦舒一样了?   “既然如此,直到贼人捉住为止,咱们都暂且留在弗如庵吧。师太,打搅了。”关绍对坐在地上的净尘一拜。   净尘听着声音睁开眼睛,极有风度地一点头,嘴里嗡嗡的经书声依旧不断。   关绍见凌古氏坐着不动弹,试探地喊了一声“老夫人”,见凌古氏头一点从瞌睡中醒来,不由地嘴角一抽,便与莫静斋带着莫谦斋退了出去。   “……凌家少爷没来?”初初醒来,凌古氏伸手抹了一把睡梦中越发松弛的脸颊。   穆老姨娘也疑惑地停下念经,翘首向外张望。   不知是不是体会到凌家两位老人的意思,殿上的念经声忽然轻了许多,只听见轻轻的嗡嗡声中,殿外传来马塞鸿的一声“凶犯同伙留下的腰带跟死了小尼姑身上的腰带长短不一样,料想那跟沾了香油的腰带,是个臃肿的尼姑的?”。   庵主净尘眼皮子不住地跳着,瞥了一眼下面坐着的肥胖不堪的空明,忽然捂着受伤的额头,摇摇欲坠般晃荡着身子,惭愧地对凌古氏、莫宁氏、穆老姨娘说:“诸位,贫尼这身子骨实在支撑不住……”   “师太受了伤,本就不该勉强,不如,师太回去歇着,咱们明儿个再接着念经?”凌古氏立时接了一句。   莫宁氏为难地蹙眉:“就这般中断,菩萨那里……”   凌古氏早坐得不耐烦了,忙慌地说:“咱们回去捡佛豆、抄佛经,在菩萨眼里也是一样的。”巴巴地转头望着净尘,等着净尘发话。   净尘微微颔首,说道:“只要心诚,菩萨没有不知道的。”   “……师太身子骨要紧,还请其他师太陪着我在这念经吧。”莫宁氏固执地说。   净尘一心要跟空明商议着如何处置了腰带的事,也无暇顾及莫宁氏,伸手叫空明搀扶着向外去。   穆老姨娘也忙搀扶着凌古氏起来,凌家凌雅峨、凌雅文紧跟着站起来,凌雅嵘、凌雅娴才跟着起来,瞧见秦舒、凌雅峥还随着莫宁氏坐着,便也忙重新坐下。   凌古氏觑了一眼三个孙女,对上凌雅峥的目光,立时一副懦弱相地赖在搀扶她的穆老姨娘臂弯里向外去。   同是正室,莫宁氏瞧着,设身处地地一叹,便又接着念经。   嗡嗡的念经声便又响起,忽然外头凌古氏苍凉地怒喝一声“什么功课比我这祖母要紧?为了功课,一个也不将我这祖母的安危放在眼中?”,后殿中的念经声尴尬地戛然而止。   凌雅峥、凌雅嵘双双站起身来,凌雅峥瞥了凌雅嵘一眼,眉尾向下一扫。   凌雅嵘怯怯地重新坐下。   凌雅峥悄无声息地向外去,只见外面站着马塞鸿、关绍、秦征、秦云、莫静斋、莫谦斋并远远抱着剑靠着描画着梵文柱子站着的曾阅世,众人之中,独独不见凌家儿郎身影。   “祖母。”凌雅峥走到凌古氏身边,伸手搀扶住她。   关绍一脸为难地说道:“老夫人,料想若不是当真有要紧功课,家里的兄弟不会不来弗如庵。绍儿觍颜带着凌家家丁过来,料想绍儿虽无能一些,但有曾大侠并凌家家丁,总会护着老夫人周全。”   凌雅峥唯恐凌古氏一时气恼露出本来面目,搀扶着凌古氏的手臂轻轻地用力。   凌古氏却不是做戏,眼瞅着莫家巴巴地来了两个哥儿,心酸地哽咽说:“罢了,罢了,早就知道没人将我这祖母放在眼中……智吾不来就罢了,万没料到,韶吾也不来。”满脸委屈地赖在穆老姨娘臂弯里,便软不叮当地向禅院去。   凌雅峥望了莫三一眼,紧随着凌古氏回去。   莫三坐在竹椅上,手指轻轻地弹在扶手上,思忖着凌家这是怎么了。   莫静斋叹息一声,听着后殿里绵延不绝的嗡嗡声,说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莫不是前些年,凌家这老夫人太糊涂了一些,怎会叫自家儿孙也对她敬而远之。”   “虽是如此,但那穆老姨娘也太猖狂了一些。”马塞鸿蹙着眉,暗自庆幸先一步瞧见了凌家的乱相,对其他几人拱手说道:“诸位在弗如庵里小心一些,最好不要独自一人行动。马某且去查案了。”   “案子要紧,马兄先忙去吧。”莫家兄弟、秦家兄弟并关绍纷纷拱手。   随后,秦征皱着眉,望了一眼青天,猜测着弗如庵里要紧的尼姑都留在这后殿,其他地方定然僻静无人,便打了个哈欠,摸着秦云头顶念叨说:“昨晚上听说贼人现了身形,一宿没睡,我且回房休息一会子。”   “请。”众人又对秦征拱手。   关绍手臂一垂,一柄麋鹿骨折扇从袖子里滑落到掌中,冷眼瞧着秦征打着哈欠向外去,只觉秦征这国公府大公子、众人眼中的明日之君未免有些太不拘小节。   “咳咳。”坐在竹椅上的莫三握着拳挡在嘴边咳嗽两声。   莫静斋立时说道:“二公子、关兄弟,三儿受了伤,这一路颠簸过来,也不知颠到伤口没有,我这边带着他回房检查伤口。”   “请,二公子随着我手谈一局可好?”关绍轻轻地摇晃着手上折扇对秦云笑道。   秦云笑道:“关大哥肯陪着我这臭棋篓子下棋,求之不得呢。”   莫三手指弹着椅子对上关绍的目光,便悻悻地移开落到伤了他还是一副事不关己模样的曾阅世身上。   “一起请个小师父带路吧。”莫静斋最后说。   本该是聚在一起有说有笑的几个少年郎不尴不尬地沉默着,随着个小尼姑走到一片树木葱翠、花草掩映、面对莲塘的禅院外。   弗如庵乃是雁州城第一大庵,常年有名门贵妇在此地修习佛法,因此草木修剪得甚是怡人、亭台楼阁也修葺得十分雅致。   带路的小尼姑腼腆地指着一连三间的禅院说:“第一间住着凌家老夫人等人、第二间住着莫夫人并秦大小姐,就请诸位委屈一下,随着秦家两位公子住在第三间。”   “本就我们打搅佛门清净,岂敢说是委屈?”莫静斋微微蹙眉,待要提起借住在对面青帝庙中,又生恐天晚了贼人出没伤了莫宁氏、莫紫馨,也乐得跟莫宁氏住得近一些,待带着人抬着莫三进来,跟关绍推让一番,便进了这院子西屋里,待将莫三扶到床上去,就打趣他说:“难为你这一脸痂,还能迷住秦大小姐。”   “劫数、都是劫数。”莫三讪讪地应着,心道莫静斋是不知他又招惹上一个,待仆从退了出去,便不肯快一步地慢吞吞站起身来,站在床边,望着窗外养在栏杆下的一尺长的锦鲤,瞅着东屋说:“大哥,东西都准备齐全了?那姓曾的几乎害了我的性命,若硬生生咽下这口气,还怎么抬头见人?”   莫静斋点了点头,“先前你说,我还当你小人之心,待见那曾阅世将你拖曳在马后,我也觉那关绍行事跟传说中的关宰辅之子大相径庭——若是小心谨慎的关宰辅之子绝不会由着你去飞——抓了曾阅世,仔细拷问,却是一条弄明白关绍身上蹊跷的捷径。”   忽然闻见一股油腻味道传来,莫静斋一蹙眉,瞥见莫家女仆抬了一桌青白的斋菜进来,瞅着本该清淡的斋菜油汪汪的,就问:“这是怎么了?弗如庵的香油多的没处倒了?”   “回少爷,不知怎么着,这两日弗如庵的饭菜特别油腻。”   “知道了,去吧。”莫静斋挥了挥手。   莫家女仆出来,凌家两个婆子便给东屋的关绍送了饭菜。   秦云借着回堂屋陪着秦征吃饭抽身离开,关绍提着筷子在油汪汪的斋菜里戳了一戳,待曾阅世进来,便说道:“佛门的斋菜,都是这样油腻吗?”   曾阅世忙摇了摇头,“公子,这弗如庵里很是古怪。”   “哪里古怪?”   “香油烧得特别充足,曾某行走江湖多年,见识了不少庵堂寺院想方设法俭省下香油占为己有,头会子遇上临近晌午香油还几乎淹灭灯芯的庵堂,就觉蹊跷。”曾阅世经验老道地抱着剑说。   “曾大侠果然是老江湖,曾大侠不如去打探打探,若能先一步查明弗如庵里的连环命案,便能先一步抢得先机。待弄明白后,是要用苦肉计救下秦征跟他结下兄弟之情,还是浑水摸鱼,立刻诛杀秦征绝了后患,都有了决断。”关绍坐在棋盘前,瞅着秦云稚嫩不堪的棋路,闭着眼悠然地算着他在暗敌在明下一步棋该如何去走。   “是。”曾阅世应了,抱着剑就要向外去。   “且慢。”关绍伸手,从怀中拿出一个蓝瓷小瓶,“将这生肌养肤药,给八小姐身边的丑陋丫鬟梨梦。”   “公子要收买八小姐的贴身丫鬟?”曾阅世见关绍点头,伸手接了药瓶便走了出来,冷不丁地听见堂屋里秦云问“大哥哪里去了?”,猜着秦征方才是借口疲乏躲开众人料定秦大公子藏着秘密,便踅出院子,脚步匆匆地去寻摸停放着谢莞颜的院子,待寻到了那院子进去后,望见并无人守着,便向灵床上去看,一一揭开谢莞颜、穆霖家的并两个小尼姑身上盖着的白布,将四人的伤口一一研究一遍,闭着眼在心里推敲着这四人死前模样。   忽然外面响起脚步声,曾阅世仓促地将这四人身上的白布遮好,又见来不及,将白布一丢,立时出了屋子,三两下爬上院子里的一棵高大的凤凰花树上。   只瞧见一拐一瘸的凌尤胜带着一心将功赎罪的吕三父子走了进来。   “老爷当真要这么做?”吕三紧张兮兮地围着凌尤胜。   “哼,老夫人不知道被谁灌了*汤,自家儿子性命也不管了!她不管,我也不能坐以待毙——那姓马的果然派人回城去查药方了?”凌尤胜一脸气愤地拖着腿进来。   吕兰城不明就里的说:“三老爷,若出了纰漏,可是……”   “废话少说,我心意已决。兰城,你回城去问了薄氏,她先前的男人究竟将药方给了谁,若是她不肯说,便狠狠地打!还有问出她先前男人抓药的药铺,要抢在马塞鸿前头将药铺打点妥当——至于扮作贼人引开官差偷取药方的事,就交给吕三你来安排,若出了错,我唯你是问!”凌尤胜恨得咬牙切齿,进了灵堂,双眼饱含深情地站在谢莞颜身边,叹道:“莞颜放心,便是拼死,我也不会叫嵘儿的事泄露出去。”手指张开待要隔着白布抚摸谢莞颜脸颊,冷不防地瞅见那布上的皱褶,心吓得一跳,忙慌走到窗子边。   那因听见凌尤胜嘴里的秘密下了凤凰树紧跟着走到窗边的曾阅世忙仗着武艺高强,一个翻身后纵身越过高墙。   “是谁?”墙里头凌尤胜大喊一声。   没认出他是谁,曾阅世长出一口气,暗道这下子不用给凌尤胜捉刀代笔,关绍便可拿捏住凌尤胜了!如此,关绍早日得偿所愿,他也能随着关绍在朝廷那封侯拜相。   面上不由地染上两分喜色,曾阅世忙慌地又向后去,一路穿花拂柳,冷不防地瞧见凌家七小姐凌雅文换了一身飘逸的纱裙,款款地领着个小尼姑向假山群中走来。   “大公子。”凌雅文呼唤一声。   曾阅世忙躲在一块高大、嶙峋、气势恍若灵犀的巨石之后,疑惑地想:七小姐不是跟马塞鸿说亲了吗?怎地又来偷偷见秦征?   “茅庐。”   “大公子。”又是一声柔情万千的呼唤,这声音却不是凌雅文的。   躲在巨石后,曾阅世狐疑地蹙眉,小心翼翼地探头,却见那穿着灰袍的小尼姑跟秦征执手相望、小姐凌雅文反倒心神不宁地涨红脸颊地在一旁张望。   “……买椟还珠?”曾阅世在心里嘲讽地嘀咕着。   “茅庐,你暂且在七小姐身边委屈一些时日,待随着七小姐进了纡国公府,我自会给你个名分。”外人跟前不近女色的秦征伸手抚摸茅庐光洁的脸颊。   “只要能跟着大公子,便是无名无分,茅庐也甘之如饴。”茅庐羞涩地低着头,随着秦征的手,缓缓地倒入一片花丛中。   秦征含笑凑了上去。   “大家闺秀,如此自轻自贱!”曾阅世蹙眉不赞同地望着握着两只手委曲求全的凌雅文,因那花丛茂密遮得秦征、茅庐严严实实,略听了两声嗯嗯啊啊,见没其他秘密,便悄无声息地走开,盘算着,拿着将此事张扬开,深得雁州府人推崇、爱戴的纡国公府,便要声名扫地。   又要去向羁押着程九一的柴房去,隔住一脉花溪,觑见凌雅峥、秦舒二女抱着弓箭笑盈盈地说话,便闪身躲到花丛中。   “真不知你为何要想法子撇开雅娴、雅嵘两个——罢了,我是不耐烦再去念经了。”秦舒毫不拖泥水地举起弓箭,对着树上一只鸣叫的金蝉射去。   “我可是容不得我跟舒姐姐之间,夹杂着第三人。”凌雅峥拍着手,惊叹地跑去捡起插在箭上的金蝉,“舒姐姐果然是百步穿杨。”   “莫三呢?”秦舒不由对问。   “他也不能。”凌雅峥笑吟吟地答。   曾阅世躲在树后,狐疑地望着凌雅峥亲昵地挨着秦舒向后走,哑然失笑地想:莫非这两个大家闺秀,有磨镜的癖好?果然,深宅大院里,多的是这样不成体统的事!   曾阅世不屑地啐了一声,岔开一条路,又向柴房去,忽然瞥见一个胖尼姑抖着一身肥肉带着一股子香油味道进了一所小院,想起那油汪汪的斋菜,老道地嗅出这尼姑身上也有蹊跷,就忙慌跟了过去,待见那老尼姑进了一所院子,脚步轻巧地跳进院子,瞅着门窗紧闭,便仗着一身神功跳上墙头爬上房顶,偷偷地揭开瓦片去听。   只见里头两个尼姑互相埋怨起来。   净尘坐立不安地抓着念珠,埋怨说:“都怪你,放一根腰带也能放出差错来!待马大人查到你头上,休怪我到时候护不住你?”   空明忙慌地说:“庵主莫急,咱们是出家人,杀人越货的事,寻常人岂会想到出家人头上?”   “哼!”净尘冷哼一声,“马大人已经用那根腰带算出系腰带人的腰围,就看你怎么逃脱!”   空明忙慌地说:“庵主冷不丁说要腰带,我这粗腰,一时跟谁不动声色地讨腰带去?只能拿了一根用旧了的腰带丢过去。”须臾,又心急地说:“庵主,香油坊的掌柜自己个寻上门来了,既然他已经来了,不如赶紧地将香油卖给他省心!有人怀疑起来,就说是香油不好,要换了新的。不然靠着吃靠着烧,哪里用得了?凌家、莫家可是又送了香油来呢——还有,日后庵主想法子提醒各家只送香油钱,别送香油进来了!”说着话,就因饭菜里的香油放得太开,闹起肚子来,立时捂着肚子向茅房跑。   “不中用的东西。”净尘翻了翻眼皮,将身上才从莫宁氏那得的银子拿出来,撬开床板,将银子丢进去。   哗啦声响起,净尘痛快地打了个哆嗦。   “庵主,香油坊的账房等着呢。”出了茅房,空明又赶紧地过来催促。   “知道了。”净尘应了一声,又将床板放下被褥整理整齐,立时就随着空明去了。   曾阅世乃是习武之人,将那哗啦的银子流动声听得一清二楚,不由地动了心,从房顶上跳下来,推门进入,走到床边,揭开床上破烂的被褥,撬开床板,将床板用力地掰开,待望见那一堆白花花的银子,双眼冒起光来。   “那老秃驴竟然藏了这么多银子!”曾阅世捡起一块银子放在嘴里用力地咬了一口,又忙拿起一块足有百两重的银锭子狠狠地又咬一口,在人前面无表情的脸上露出喜色来,这些不知积攒多少年的银子,比狗皇帝许给他的还多!将银子丢回去,听见哗啦一声,拿着手在上面抚摸一番,掐算着时辰差不多,就翻开净尘房里的破烂柜子,翻出一方蓝花包袱皮,装了一包袱银子背在身上,恋恋不舍地瞧着剩下的银子,琢磨着先拿了这银子去收买人,也省得他跟关绍只能捉襟见肘地以德服人;既然知道净尘做的好事,不怕要挟之下净尘不将银子拱手给他送来,兀自得意着,便将床板原地放好,又整理了被褥,这才赶着去将今日听到的一耳朵秘密说给关绍听。   才出房门,忽然一把石灰向他脸上撒来,曾阅世避之不及,两只眼睛火烧一般,忙背过身去,只听一阵风声,一张渔网落在他身上。   曾阅世忙挥剑砍开渔网,拼命地睁开眼睛回头去看,又是一把石灰撒了过来。   “是谁?有本事光明正大地跟爷爷过招!用这下三滥的伎俩,算是什么本事?” ☆、第28章 英雄相惜   幽静的院落里,青翠欲滴的草木掩映着的屋舍前,曾阅世背过身去,后背紧张地鼓起块块肌肉。   对面,莫静斋静静地瞧着,一言不发。   莫静斋知道曾阅世的本事——若不是方才觑见曾阅世趴在屋顶上,他还寻不到曾阅世的身影呢——悄无声息地挥了挥手,令手下小厮拿着石子四处投掷,一旦曾阅世转头来看,便撒上石灰   “是谁?给爷爷报上名来!”曾阅世又怒吼一声,眼睛瞧不见、听见的动静又实在嘈杂,曾阅世骂道:“宵小之辈!”仔细地辨别耳朵里听见的动静,见又是一张渔网撒来,挥剑砍开后,终于听出破绽,用力地向个小厮撞去,逮住空子就向外逃去。   “大少爷?”小厮心慌地瞧着莫静斋。   莫静斋背着手,望了一眼被曾阅世撞倒在地上的小厮,背着两只手,说道:“回禅院去。”   “不跟着去抓?”   莫静斋笑道:“曾阅世武艺高强,硬来恐怕会被他拿住把柄,不如,待曾阅世请大夫来瞧眼睛时,在大夫身上动手脚。”   “大少爷高明。”莫家小厮拍打一声,便簇拥着莫静斋回去。   那边厢,曾阅世双眼不能看路,又是头回子进弗如庵,只能全凭着来回的路摸回关绍身边,似乎是走过了花溪,忽地一个趔趄倒在花丛中,发出咚地一声。   “啊——”一声轻轻地惊呼后,把风的凌雅文捂着嘴哆嗦起来。   花丛中被惊动的一对男女站起身来,茅庐慌张地拉扯着衣裳遮住自己玲珑有致的身躯,“是谁?”   “是、是曾大侠。”凌雅文比茅庐还羞愧地涨红脸,一回头,望见茅庐袒露出来的肚兜、秦征紧实的胸膛,忙又转过身来。   “曾大侠?”秦征慢条斯理地走出花丛,披着里衣,不急不缓地系上腰带,“曾大侠怎么在这边?”   “大公子,速速叫人拿了香油来给阅世洗眼睛,阅世遭小人暗算,眼睛里进了石灰。”曾阅世两只手挥舞着,不敢眨眼睛,也不敢睁眼,素日里倨傲惯了,此时也没有丝毫求人的姿态。   秦征伸手在曾阅世面前挥了挥,“曾大侠看不见?”   茅庐忙裹着衣裳走到秦征身后,将脸颊紧紧地贴在秦征臂膀上,轻声地说:“公子,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倘若这人对外张扬开,实在有损公子清名!”   “你这淫、贱的小尼姑,自己个不遵守清规戒律,竟然还怂恿大公子杀起贤才!”曾阅世脱口骂道,习惯了被人追捧——就算是纡国公也抱过他的腿,就不耐烦地催促秦征,“大公子还等什么?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大公子又是那等身份,风流一些,又算什么?”   “公子不是荒淫不道的季吴太子,名声要紧。”茅庐隐隐地仰望着秦征。   秦征系住衣带,因曾阅世说出尼姑二字料到他看见了,忽然伸手向曾阅世抓去。   “小贼!你老子那样厚待你爷爷,你敢伤你爷爷!”曾阅世狂傲地痛骂一声,利落地避让开,眼睛里疼得厉害,不敢跟秦征纠缠,就又向前跑去,跑进停放着谢莞颜的屋子里,张口喊道:“三老爷快拿了灯油给我洗眼睛。”摸索着,就向装了灯油的油灯摸去。   “拿了水给曾大侠洗眼睛……”凌尤胜将曾阅世手边的油灯移开。   曾阅世忙道:“三老爷,我眼睛里的是石灰,不能用水洗!”   “……曾大侠可曾进过这屋子?”凌尤胜眼瞅着曾阅世又准确无误地走向一盏油灯,便拿着烛台将油灯打落到地上,“不然,怎会对油灯的方位了如指掌?”做贼心虚地紧紧地盯着曾阅世不放。   曾阅世两只眼睛火辣辣得疼,只觉再拖延两只眼睛便废了,不肯跟凌尤胜废话,立时又跌跌撞撞地向外奔去。   “追!”凌尤胜果断地发话。   曾阅世眼前漆黑一片慌不择路,闻着一阵浓郁的香油味道又窜进一所屋子里,听见女人啊地惊叫声也不管不顾,闯进去抓起一只油桶,便抓起香油向自己眼睛上抹去,眼睛总算舒坦一些。   砰!曾阅世头上挨了一下,呆呆地一脸香油地转过头来,用力去看,奈何香油糊了眼睛,看不分明。   “没死?”净尘心里一慌,瞅着曾阅世身上熟悉的包袱皮,料到包袱皮里鼓鼓囊囊的是什么,眼皮子不住地乱跳,又握着门栓一打再打。   “老贼尼!”曾阅世怒吼一声,挥剑向净尘砍来。   “杀人了,杀人了!”净尘嚎叫着脸色苍白地跌倒在地上。   “老尼……”一道疾风飞来,曾阅世闭着眼睛忙挥剑将那破风而来的羽箭挥开。   “师太?”门外凌雅峥、秦舒小心地喊了一声。   净尘忙滚出高高的门槛,惶恐地指着里头张口结舌了半天,最后笃定地说:“那贼人来杀人灭口了!就是他杀了穆霖家的!”   “什么?”秦舒惊呼一声,忽地就瞧一个满脸香油的黑衣人跳了出来,忙又放出一箭,待羽箭被挥开,认出是曾阅世,又见秦征披着衣裳跑来,疑惑地问:“那不是曾……”   “快放箭!”秦征催促一声,见秦舒不动弹,立时夺了秦舒手上弓箭,眯着眼睛,眼神狠辣地果断地放箭。   曾阅世一时猝不及防,被羽箭插中臂膀。   “大哥——”秦舒忙伸手去阻拦秦征。   秦征挥手推开秦舒,又夺过凌雅峥手上羽箭,果断地射出。   那一箭又快又狠,嗤地一声穿过目不能视的曾阅世的胸膛,曾阅世跪在地上,嘴里咯咯地流出血水,须臾,便伏在地上没了动静。   “大哥……”秦舒震惊地睁大眼睛,“那是曾大侠……”   “曾大侠?”秦征似乎才认出曾阅世一般,将弓箭丢给秦舒,便优雅地一拢衣衫,系上腰带,手指一动,又从发间摘下一片花瓣。   大哥是有意要杀曾大侠……错愕之下,素来比其他女子坚毅的秦舒也因见识到秦征狠辣的一面手脚瘫软地扶着凌雅峥才能勉强站着。   脚步声纷至沓来,先是凌尤胜带着吕三挪步进来,随后是急着破案的马塞鸿带着官差进来,之后,才是不肯快走一步的莫三一步一挪地进来。   “怎么,听说曾大侠出事了?”一群人呆呆地望着名扬四海的曾阅世死于非命时,秦云清脆的嗓音响起。   马塞鸿等回过身去,便见秦云随着关绍过来了。   “云儿……”秦征对秦云伸出手。   秦舒立时抓住秦云的臂膀,将他紧紧地护在身后。   秦征的手尴尬地悬在空中,不由地蹙眉向妹妹看去。   秦舒低着头并不看秦征,两只手搭在秦云肩膀上,眼前不住地回想方才秦征来时衣衫不整、出手狠辣的模样。   似乎,秦舒不会再像辈子那样,为了秦征的江山出生入死了。凌雅峥微微挑眉,对上莫三送来的问候目光,颔首一笑。   莫三悻悻地转过头来,背着手,不胜唏嘘地说:“莫非曾大侠不惯哄孩子,断送了自己性命?”   关绍眼皮子一跳,“死者为大,莫三弟何必冷嘲热讽?”堂堂一代大侠,背着个清秀的包袱皮,糊了一脸香油地趴在地上,实在可笑。   “呀,是庵主的包袱皮。”站在人后头的茅庐从人群后面探出头来。   净尘眼皮子乱跳,忙慌地瘫坐在空明怀中,哆嗦着手指说道:“阿弥陀佛,想来这贼……曾大侠进过贫尼的屋子,可见,曾大侠是当真要杀了贫尼,亏得大公子及时赶来,才将贫尼救下。”   “……这么说,曾大侠就是杀害莞颜的凶手?”凌尤胜瑟缩了一下,忙问,“那包袱里有什么?”   莫三捡起曾阅世的宝剑,轻轻地一砍,砍破包袱皮,哗啦一声,里面的银子流了出来。   关绍眼皮子跳了又跳,这曾阅世英明一世,竟然死在一时贪心之上——不知,他连累到他没有?   莫三捡起一块刻着自家印记的银子,又捡起其他银子,最后笑道:“看来,关大侠偷的是香油钱。”   偷香油钱——   “好一个沽名钓誉的伪君子。”秦征冷笑一声,“亏得没进国公府。”   “……亏得死得早,没祸害了我们致远侯府。”凌尤胜紧跟了一声。   马塞鸿反复望了一望,将秦征、净虚、凌尤胜看了一眼,不由地轻轻地摇头:早说过了,留在弗如庵里的,没一个是正人君子……   “诸位请回吧,马某先请人将曾大侠送到停尸的院子里停放……”   “不可,岂能将莞颜跟个男子停放在一处!”凌尤胜立时不肯答应。   马塞鸿说道:“停在一处,本官才好一并查看了尸体、结案,还程九一清白。”   “……不知,马大人几时去查看尸体?”凌尤胜忍不住问。   马塞鸿笑道:“去时,会支会凌三老爷一声。”手一挥,又催促乱乱围在一团的众人快些散开,伸手将伏在地上的曾阅世翻过来,手在他身上摸索一通,最后翻出一枚玉玦、一个药瓶。   “像是京城里头的东西。”马塞鸿好奇地转着药瓶,瞧见上面的点翠,诧异道:“这般奢侈,一个药瓶也用点翠?”   “给我瞧瞧。”凌雅峥伸手接过药瓶,瞧着瓶子上似曾相识,似乎跟上辈子讨来的生肌良药瓶子出自一处的精致小瓶,拧开了凑到鼻子下轻轻地嗅。   “峥儿小心,别是什么迷药、毒药!”莫三瞅着秦舒呼唤一声。   峥儿——   秦舒眼皮子一跳,旋即神态坦然;秦云心道果然没错,莫三跟凌雅峥两情相悦了;关绍立时向丝毫不将凌雅峥放在眼中的秦征望去,曾阅世没了,日后就由他亲自出马,将凌雅峥送进纡国公府——看秦家有个被他提在手中做傀儡的少夫人,还怎么一统天下。   “是,夜雨百年。”   关绍手一松,若不是快速地矮下身子去抓,麋鹿骨的折扇几乎摔到地上。   “什么?”众人齐齐疑惑地问。   “是夜雨百年,梨梦——”凌雅峥向身后一望,没看见梨梦在哪这看见乌压压的人头,笑道:“这药送了我吧,我身边恰有一个正在韶华的丫鬟脸上有些伤疤,叫她抹去了伤疤,也算是曾大侠的功德一件。”眉毛一扫,关绍身边明明就有药,为何还要他们带着家将历经千辛万苦去取药……莫非,他的目的就是连累死致远侯府的若干家将?若是那些家将在,料想,凌韶吾也不至于惨死沙场……   “这夜雨百年,可是昏君给妖后配下的药?说来可笑,一个枉杀忠良、昏庸无道的皇帝,一个狐颜媚主、扰乱朝纲的妖后,竟然给配下的生肌养肤药,取名叫做夜雨百年。”秦舒冷笑一声,因方才秦征衣衫不整,不由地想到了那龌蹉肮脏的事情,于是嘴里骂着季吴皇朝的事,眼睛盯着的却是秦征。   秦征眉头跳了跳,勾着手滑过秦云的脸颊。   秦云虽觉察到秦舒的冷意,却也对秦征报纸以一笑。   “……八小姐,如何认出这就是夜雨百年?”关绍紧紧地攥着折扇,恨不得握着扇子,重重地敲断凌雅峥纤细的脖颈。   “因早许下给婢女疗治脸上伤痕,是以多年来一直查访。”   “既然是查访,那就未必是真的,贸贸然给个姑娘家涂抹在脸上,万一好心办了坏事,那就后悔也来不及了。”关绍心知因这药,下面众人会提起什么,不由地开口要引开话头。   “我的人,信我就用,兴许会除了伤疤;不信,就不用,一辈子顶着伤疤。”凌雅峥又嗅了嗅那药瓶中浅淡的菖蒲味道,这不同于其他胭脂水粉的味道,隔了一世,也因上一世得来不易,叫她乍然一闻,便闻出了味道。   “八小姐婢女何在?”马塞鸿立时扬声问。   “在这。”人群后面,一直挤不上来的梨梦慢慢地走了过来。   马塞鸿望去,见是一个半张脸清秀如玉、半张脸伤痕累累的少女,便问:“你家小姐说,这是生肌养肤的药,你敢不敢用?”   梨梦立时福身说:“小姐说是,那一准就是,有什么不敢的?”再看那药,眼神不禁热切起来。   马塞鸿从凌雅峥手上接过那药,在手上抛掷了两下,含笑看秦征:“大公子明白,这药,若果然有效,意味着什么吗?”   秦征蹙眉,抱着臂膀说道:“若果然有效,那曾阅世便是狗皇帝的人,他能从天牢里救出关绍、钱谦,乃是狗皇帝有意放人。”   “这怎么可能?我清清楚楚地看见曾大侠险些死在天牢里!就算是真的,曾大侠交游广阔,也兴许是从旁出得来的。”关绍心知为曾阅世撇清就是为自己撇清,忙开口说道。   “只怕这交游广阔阔到了狗皇帝身上;要从天牢里救人,难如登天——此时,瞧着曾大侠进庵主屋子偷银子,品行也不过如此,被狗皇帝收买,也未必不可能。”莫三抱着臂膀,因秦舒在,有意走近凌雅峥两步。   “就怕,死了曾阅世,还有他的同伙在。”秦征忧心忡忡地说。   众人虽没言语,但明白人都知道言下之意,自然是倘若曾阅世是狗皇帝的人,那狗皇帝送了关绍、钱谦来,一定有什么阴谋诡计。   凌尤胜自来不问这些天下大事,听得头昏脑涨,也不耐烦搭理,唯恐曾阅世过去弄乱了谢莞颜的灵堂,先一步踅出去。   马塞鸿手一抛,将药瓶丢到梨梦手上,“拿去用,若脸上伤疤浅淡了,立时来说给我们听。”   “是。”梨梦欢喜不迭地抱着药瓶,堆笑地看着凌雅峥。   凌雅峥一笑,又听马塞鸿催促众人出去,便随着人向外去。   “太好了,程九一洗脱嫌疑了。”秦云忽地欢喜地笑了。   “我留下陪着马大人查案。”秦征背着手,扫了一眼不见茅庐在,便安了心,决心留下瞧瞧可还有其他可疑之处。   关绍握着折扇轻轻地拍打身上的青衫,踌躇着,决心去跟秦征亲近,便说:“曾大侠好歹将我救出天牢,真相不明前,他都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且送他一程。”瞥着欢呼雀跃的梨梦,琢磨着如何将药不动声色地换了。   其他人缓缓地走了出来,走出百来步,凌雅峥瞧着笼罩在几条人命阴霾下的弗如庵静悄悄的只剩下蝉鸣鸟噪,忽然噗嗤地笑了一声。   “峥儿,笑什么?”莫三故作亲昵地问。   “三哥,”凌雅峥坦然地向莫三望去,“笑,这佛门净地,藏污纳垢的能耐,竟然不输给臭名昭著的京师!我虽年幼,却也奉劝诸位一句,此地凶险,诸位千万记得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不然,凭有天大的本事行差踏错一步、有口无心一声,便要断送了小命。”   “八小姐这话,未免有些危言耸听。”秦云仰着头望着青天白日,也觉曾阅世死得蹊跷——当今天下,若不是十分十恶不赦的有能之士,哪一个不要得了人追捧?便是曾阅世要杀净尘灭口,秦征为救人,也不至于将他射杀了……   莫三瞧着只剩下秦舒、秦云、凌雅峥还有个自顾自欢喜的小丫鬟,瞅着前后无人,笑嘻嘻地说:“峥儿既然这样说,可见峥儿是个懂礼的人。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女儿家,不矜矜贵贵的守在闺房内,等着人家风风光光地来求娶,偏将规矩礼数放在一旁,自己个……”自己个斟酌措辞,到底想不出来。   秦云见莫三说得过了,不尴不尬地咳嗽一声,来回地望着秦舒、凌雅峥。   “因为去娶的人不是你。”秦舒、凌雅峥异口同声地说,随即英雄惜英雄地相视一笑,将手上的弓碰了一碰。   莫三愕然地呆住,有意装作老学究般,背着手抑扬顿挫地说:“好端端的姑娘家,何必自轻自贱呢?”   “莫三哥何必妄自菲薄,难道看上你,便是自轻自贱?看上王子皇孙,才叫珍重?”凌雅峥失笑一声。   莫三蹙眉,他这话矛头对着的可是秦舒,怎地凌雅峥屡次三番地接话?再看她们二人似乎彼此互相赏识,全然没他料想中的针锋相对,疑惑地想,莫非这两个女子背着他结了什么盟誓?觍颜来了一句:“莫非二位想要,娥皇女英?”   啪地一声,秦舒先出了手,随即凌雅峥也快速地伸出手。   莫三脸颊上的痂微微地发烫,再装不了老学究,只能无耐地摊手说:“那你们想要怎样?给个明话吧,免得我有口无心一句,便要断送了小命!” ☆、第29章 男女之情   “姐姐、八小姐……”秦云急得抓耳挠腮,不知怎么插科打诨,才能蒙混过去。   “可以没有你,但绝对不能没有舒姐姐。”凌雅峥先摆出自己的话。   秦舒一呆,洒脱地笑说:“你跟了峥妹妹,我自然退让。”   “……没有第三条路?”招谁惹谁了?莫谦斋脑门上的青筋不住地乱跳。   “倘若,长安伯府给你定了他人——”凌雅峥说。   “倘若,你另外心有所属,我们也心甘情愿地退让。”秦舒紧接了一句。   莫谦斋目瞪口呆地站着,喃喃道:“谁敢跟纡国公府、致远侯府的千金相争?”莫非她们君子之争下,要叫他孤苦一生?海誓山盟结缱绻,相亲相敬乐绵绵……他不要孤苦一生!堆着笑,讨好地作揖问:“两位姑奶奶打算怎么争?”   秦舒看出蹊跷,抱着臂膀笑道:“你不是跟峥妹妹两情相悦了吗?”   “他做戏,有意要气走舒姐姐呢——如此胜之不武,我凌雅峥也没脸叫舒姐姐承让。”凌雅峥惭愧地一福身。   “痛快!你比三儿还敞亮!走,我教你练习弓箭去。”秦舒爽朗地一笑,嘀咕着些防身等话,便拉着凌雅峥先一步走了。   莫三还神仙云山雾海之中,抱着臂膀望着前面一个高挑健美、一个瓌姿艳逸,想不透这二女怎么了?   “娥皇女英?”秦云紧紧地皱着眉,白皙的额头上挤出两条抬头纹。   莫三摇了摇头,“随口那么一说,致远侯府的老姨娘稍稍有些体面,就乱象层出;更何况……”   “什么?”秦云听莫三嘀咕了一声,没听明白,紧跟着问一声。   “三生石上注良缘……”莫三拍了拍脑袋,瞅着墙头上并肩站着的一对燕子,心道他千万不能被凌雅峥、秦舒给耽搁了,须得快些将这事解决,待过二年出落得清越脱俗的时候,再……   “哼——”秦云忍不住哼笑了一声,这么瞧着,莫三当真跟秦舒、凌雅峥都是一类人。   一路跟随着进了莫夫人院子,只瞧见莫夫人独自带着一群婆子媳妇向后殿念经去,莫三向院子里张望了一眼,觑见莫紫馨正拉着凌雅峥、秦舒说笑,就有意扬声说了一句:“没人陪着母亲去念经吗?”   莫紫馨回了头,猜着莫三的意思,上前来说:“你姐的膝盖都肿了。”   莫三忍不住去看凌雅峥、秦舒,这两个难道不要抢着讨好莫宁氏?   莫宁氏温柔地推辞说:“她们女儿家正在活泼的年纪,哪里像我这中年人一样能耐下心来念经?叫她们歇一会子吧。”说罢,对凌雅峥、秦舒一点头,便带着婆子媳妇去了。   ——这二人究竟争在什么地方?好歹抢着去讨好他娘亲呀!莫三目瞪口呆地领着秦云慢吞吞地进来,见一丛恍若瀑布般葳蕤垂下的紫藤花下有一张躺椅,便躺了上去,听着莫紫馨跟秦舒、凌雅峥有说有笑,忍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出口问:“你们究竟争在什么地方?倘若我是你们,便是腿断了,也要去陪着我母亲念经。”   “委曲求全得来的,未免太廉价了一些。”秦舒舞弄着弓箭,对着萦绕在紫藤花上的蜂鸟虚虚地一弹弓上之弦,那只小巧的蜂鸟立时扑楞着翅膀仓皇地逃开。   莫紫馨呆若木鸡地瞧着,暗道旁人家,郎有情妾有意都要迂回地表白心意,怎地这三人直抒胸臆了呢?   莫三无奈地仰身躺了回去,两只手垫在脑后,余光瞥见甚是投契的凌雅峥、秦舒,先觉有些失落,随即又觉一块大石终于放下了——至少不会因二女争夫闹尴尬,觑见凌雅峥的小丫鬟手里紧紧地攥着药瓶已经按捺不住地去摸自己脸颊,便善解人意地说:“你洗了脸,用我姐姐的梳妆匣子上了药吧。”   梨梦被惊得一颤,忙去看凌雅峥。   莫紫馨已经听凌雅峥、秦舒说了曾阅世的事,笑道:“快些上药吧,据说这药灵验得很,兴许用上了,明儿个伤疤就浅淡了呢?”于是手一挥,便叫自己个的丫鬟带着梨梦去上药。   “……你们说,关绍、钱谦两个忠良之后,是否被那狗皇帝收买了?”莫紫馨背靠着柱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拿着帕子在面前扇风。   秦云蹙眉说:“宫刑呢,”忍不住一夹双腿,“受了宫刑,拿了黄金万两也收买不了人。”   “……兴许,钱家人没死呢?”凌雅峥推敲着说,钱谦的姐姐,上辈子也逃出京城,由凌咏年做主嫁了凌尤坚膝下二子凌妙吾为妻。   莫三懒洋洋地瞥她一眼,“传闻中,钱家人可是全死了。”忽然坐起身来,“你们说,究竟谁是凶手?”   凌雅峥一凛。   莫紫馨疑惑地笑道:“不是说,凶手是曾阅世吗?”   “非也非也,”莫三摇了摇头,“谢莞颜虽被休了,但凌家老夫人并诸位小姐都在,凌家却无人过来,实在蹊跷。”   “兴许是为了跟马家的事,脱不开身呢?凌侯爷怕是在马家丢了颜面了。”莫紫馨接了一句。   “只怕,真正的凶手,正有意躲着呢。”莫三忍不住翘起腿来,思忖着曾阅世虽贪财,但杀害谢莞颜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况且为何要杀了凌家的一个管事媳妇?   “说到躲开,怎么不见莫大哥现身——方才一团糟,没人在意曾大侠脸上的石灰,不知回头想起来了,会查到谁身上?”凌雅峥含笑地伸手掐下一朵紫藤花。   莫三一怔,眯着眼仰头打量起凌雅峥,见她微微笑着眸子里全是寸步不让的冷意,不由地抚摸起自己的脸颊来,不敢顺着话往下说,嘟嚷了一声:“我也去往脸上抹些药去。”说罢,就去屋子里梨梦。   “正是,怎么不见莫大哥身影?”秦舒疑惑地蹙眉。   凌雅峥练习着如何将弓箭把持得英姿飒爽,莫紫馨猜着凌雅峥不会无缘无故地提起石灰的事,尴尬地一笑;秦云还记挂着秦舒疏远秦征的事,拉了秦舒一把,便拽着她向外头莲塘边走去。   山中不知名的鸟儿婉转地叫着,秦云拉着秦舒走出来,带着她到前面临水修建的亭子中,瞅着水中鱼儿曳尾戏弄水上浮萍,便叹了一声抓住秦舒的手,疑惑地问:“姐姐,父亲膝下只有你、我、大哥,还有不足三月的三弟,咱们兄弟姊妹自来要好,姐姐方才为什么躲开大哥?”   秦舒坐在栏杆上,叹道:“不光我要躲开,云儿你日后对着大哥,也小心一些。”   秦云虽心思老成,但终究年幼一些,还脱不开少年人对父兄的崇敬仰慕,听秦舒这样说,忍不住问:“这是为何?”   秦舒瞅着宽阔的莲塘,忍不住自嘲地一笑,暗道自己那么个快言快语的人,也有吞吞吐吐的时候,叹息一声说道:“我瞧见大哥衣衫不整,甚是狼狈地赶来,问也不问一声,抢了弓箭射杀了曾阅世。”   “大哥不是为救净尘师太才射杀曾阅世吗?”秦云疑惑不解地蹙眉。   秦舒摇了摇头,“大哥来时,曾阅世什么都没做,想来是曾阅世撞破大哥做下的什么好事,才招惹来杀身之祸!”   “住口!”秦云背着手冷喝一声。   秦舒一愣,“云儿?”瞧着秦云圆滚滚的脸颊一本正经地耷拉着,心觉有趣,伸手就去拉扯。   “放手!”秦云又冷喝一声,义正词严地说道:“我虽瞒着大哥,不跟他提起关绍的可疑之处,却也没疑心太大哥会对咱们不利——慢说如今咱们家还不是帝王家,便是又如何?姐姐怎会因瞧见一点事,便猜度起自家兄长来?”   “云儿……”秦舒不由地有些着急,“姐姐只是瞧着,大哥并非像早先所见的那样宽仁大度……况且,母亲给他房里送人,他也不要,在这佛门衣衫不整、头上沾着花瓣过来,怎叫人不疑心?”   “衣衫不整、头上沾着花瓣是什么意思?”饶是老成,秦云也不禁糊涂了。   秦舒深吸了一口气,思忖着对秦云说:“就是一男一女,偷偷地……”   “生孩子?”秦云猛然睁大眼睛,终于明白怎么回事。   秦舒脸上涨红地点了点头,忽然望见凌雅峥站在院门边对她招手,就对秦云说:“你去瞧瞧。”   “哎。”秦云满腹疑云地小跑着过去,“八小姐有什么事?”   “我们要去泛舟,你跟舒姐姐去吗?”凌雅峥问了一声。   秦云点了头,忙又颠着肚子跑回亭子里,“姐姐,他们要去泛舟,咱们去吗?”   秦舒摇了摇头。   秦云笑道:“这是为何?倘若在一叶扁舟上,莫三当真跟八小姐两情相悦……”   秦舒轻轻地伸手,捏住亭子下一片绿荷上的绿蜻蜓,“若是我去,一直纠缠不清、分不出胜负,岂不是两败俱伤?还望她知道,下会子我跟莫三在一起时回避才好。”   “你们倒不如像府里的姨娘一样斗个痛快,也叫旁人看得痛快!”秦云忙又小跑着前去传话。   凌雅峥听了,点头一笑,瞧着上了药的莫三、换了衣裳的莫紫馨出来了,便打发个老尼姑去准备小舟,待小舟准备妥当了,就站在一处杨木搭成的舢板上,略等了等,先上了小舟,坐在舟上,吹着清风,瞧着莫紫馨搀扶着莫三上来,便对旁边的小尼姑说:“劳烦师太给我们寻来两根钓竿。”   “你还要垂钓不成?”莫三上了船,对坐在亭子里静静瞧着的秦舒招了招手。   秦舒含笑招了招手,依旧坐着不动。   莫三坐下来,接了尼姑递上来现成的鱼竿、鱼饵,待小舟离了岸,远着岸上的一众女人后,便笑说道:“不知我何德何能叫二位看上——但不管是何德何能,左右都不是男女之情,所以,请恕三儿不能承受。”   莫紫馨、凌雅峥握着船桨轻轻地拨开碧波,待船离了岸,才双双问他:“何以见得?”   “倘若真有男女之情,是绝不会这样君子的。倘若我看上了谁,便是亲兄弟来争,也不会顾及什么风度;什么卑鄙无耻的手段,都使得出来。”莫三握着鱼钩,将一只肥胖的虫子挂在直直的钩子上。   “毛还没长全呢,你看上谁了?”莫紫馨调笑一声,拿着船桨去够莲蓬。   凌雅峥侧着身子将手摊入莲塘中,身子被沁凉的水激得一颤,低头望着水中倒影说:“我就爱你这一点。”   爱——大半个身子悬出去的莫紫馨惊诧莫名地扭头一看,手上的船桨忽然落了下去,身子一歪,倒栽进水塘中。   “姐姐?”莫三呼唤了一声,待要跳下去,奈何一身是伤,忙对岸上的秦舒摆手。   “有没有会游泳的?”岸上一直看着秦舒也焦急起来。   “不好!”莫三瞧见岸上赶来的关绍、秦征已经在脱外头衣裳,焦急地喊了一声。   凌雅峥坐在船上,觑见莫三要下去,拿着船桨打了他一下,待终于瞧见水中的莫紫馨探出头来,便将船桨递过去。   “拉住。”凌雅峥说。   水中不住扑腾水的莫紫馨六神无主地伸手抓来,一次两次并未抓住,第三次抓住了,抹去脸上的水,镇定下来,顺着船桨趴在船边,掬水向凌雅峥面上泼去,“叫你胡说,害得我落水!”   “因知道姐姐是个磊落人,才不在你面前弄虚作假。”凌雅峥笑着去拉船桨,又催促莫三过来拉。   “船要翻了!”莫三提心吊胆地提醒一声,手一松,鱼竿滑落在水里,只见一叶扁舟向着凌雅峥拉拽着船板的方向倾斜,大半个船身已经侧了过来,“快,快叫人来救命!”   “你怕水?”凌雅峥大吃一惊。   “你不怕?”莫三也大吃一惊。   “莫姐姐,别忘了,回头跟婶子说我可是豁出命去救了你!”又是救命之恩,料想莫宁氏心里,她比秦舒更亲近了。凌雅峥想着,便跳入水中,潜在水中抓住莫紫馨,引着她趴在船桨上。   “不中用的东西!”莫紫馨咳嗽了两声,扯了一朵含苞待放的荷花向莫三丢去。   莫三将脸上的水擦掉,好整以暇地捞起鱼竿,先对岸上张望的关绍、秦征摆摆手,扬声说:“她们玩笑呢。”见那二人终于站定了重新将衣裳裹上,便老学究一般地摇头说道:“不成体统、不成体统!”摇头之后,又因平生第一次听见个女子说个爱字,脸颊微微泛红起来,忍不住去瞧水中跟莫紫馨嬉戏打闹的凌雅峥,瞅一眼后便赶紧地收回来,连连摇头:这性子,够呛……   水中,凌雅峥教着莫紫馨泅水,二人狗刨地一路摘了一把莲蓬抱在怀中,待到了岸边就将手递给秦舒。   莫紫馨将莲蓬向秦舒怀中一塞,有意将满是水的手向她脸上一抹,随后指着凌雅峥:“她胜了一局,母亲回头不知怎么心疼她呢。”   秦舒将方才的事看在眼中,随后笑道:“看来,得叫个贼出来,我英雄救美一回,才能扯平。”指点着婢女拿着大氅将凌雅峥、莫紫馨裹住后,兜着一怀莲蓬,就紧跟着她们回房去洗漱。   “雁州府的女子,果然,出人意表。”关绍整理着衣衫,本想救下莫紫馨跟长安伯府亲近亲近,那两个女子竟在莲塘中嬉戏起来,若不是心里有事,这般情景也算是赏心悦目。   秦征嗤笑一声,说道:“我们雁州府的女子,虽谨遵三从四德,但骑马、弓箭等等防身的本事,还是会的。”   “……看凌家八小姐那般容貌,料想当年的柳如眉定也是丰姿冶丽的俏丽模样。”关绍背着手,拿着手上扇子在后背上不住地扇,遥遥地望见马塞鸿一瞥之后消失不见,微微蹙眉疑惑马塞鸿怎地为了这案子连衙门也不回了?   秦征蹙了蹙眉,开口道:“岂可轻易品评女儿相貌?”待见池塘中的莫三悠哉地躺在船板上晒太阳,艳羡地一瞥,便大步流星地向秦云走去。   “假正经。”关绍不屑地收回眼来,遥遥地觑见一个小丫鬟急匆匆地出了凌古氏的院子慌张地向二道山门上跑,便慢慢地跟上去。   “呸!她得了药,跑腿又叫我去!”邬箫语脚下不敢停,嘴上忍不住抱怨一声,响起凌雅峥还惦记着梨梦的脸颊,不由地泛起酸来。   关绍一直跟着,直待进了一条巷子,才出声问:“姑娘可是,箫语?”   邬箫语不防有人紧跟着她,因弗如庵正在多事之秋,吓了一跳,回过头来,捂着胸口说:“原来是关少爷。”   “姑娘去哪?”   邬箫语忙轻声细语地说:“两位小姐落水了,老夫人打发我出了二道山门,叫人请了大夫来,免得当真着凉了,再请就迟了。”   “原来如此。”关绍点了点头,“你一个女儿家不好去寻那些粗鄙的管事,叫我去吧。”   “多谢关少爷。”邬箫语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虽叫关绍做事有些不合规矩,但谁叫他乐意呢?   “听说,梨梦得了药?俗话说,美人在骨不在皮,梨梦骨相本就生得一等一的好,若用了那药,定成了你们府里丫鬟中一等漂亮的美人。”关绍甚是懂得女人心思,便是没有男人,两个美人也难共存。   邬箫语嘴唇微微蠕动,随后讪笑说:“那就是梨梦的福气了,还要多亏了八小姐,梨梦才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据说,只要向那药里,撒上些许白矾细沫,那药的药效,便没了。”关绍状似无意地丢下一句,便昂首阔步向外去。那药是他父皇母后亲手研制,要如何使用,他岂会不知?但看,证明那药是假的,众人还怎么怀疑到他身上。   “白矾?”邬箫语愣住,若是梨梦的脸好了,还有什么好处能落到她身上?待连美貌也比不上梨梦了……一低头,瞧见自己的指甲花了,琢磨着跟个老尼姑借点白矾来,摘了凤仙花好生地染一染指甲。 ☆、第30章 触景生情   山风裹挟着满池荷香吹拂过弗如庵,邬箫语跟关绍说过两句话后,因弗如庵里连番死人,心里惶惶地就向回跑,因心里惦记着白矾的事,又不急着回去了,遇见一群小尼姑结伴向后去,忙追上去。   “小师父,我这边想要染指甲,不知几位小师父可能借我一点白矾不能。”邬箫语追上去含笑地说。   “染指甲?”一个小尼姑哑然失笑,歪着头烂漫地说:“白矾我们多得是,寻常茜染个东西用,但凤仙花,我们这边却是没的——庵主怕我们偷偷染指甲,不能静心修行,做了庵主后,就将种在这边的凤仙花全拔了。”   “那白矾——”邬箫语赶紧地接上,“暂且借我一些白矾,我再向旁处去寻凤仙花。”   “旁处?这边除了我们弗如庵,就只剩下对面的青帝庙了,那边兴许有凤仙花,但你怎么去讨?”小尼姑笑嘻嘻地说着,就随着其他师姐妹去了。   没讨来白矾,邬箫语心里忍不住一急,思忖着若说染指甲旁人定会因没有凤仙花的缘故不搭理白矾这茬,可那白矾又有个什么其他用处?心里着急着,又遇上一拨老尼姑,便赶上去,堆笑说:“师太,不知师太那,有没有白矾?”   “白矾?要了做什么用?”一个老尼姑笑眯眯地打量着水灵灵的邬箫语。   “……我也不知道什么用,我们房里的,袁妈妈要的。”邬箫语最憎恶好会煽风点火的袁氏,嘴一张,就拿了袁氏做由头。   “你们房里妈妈要?”几个老尼姑挤眉弄眼一番,随即笑道:“是你们妈妈身上不干净吧?”   邬箫语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你们那袁妈妈,守寡好几年了吧?”一个约莫四五十岁、半道出家的老尼姑笑着问了一声,随后推搡了身边另一个,“去拿了一包给她吧。”   另一个一脸鬼祟笑容地答应了,招手叫邬箫语跟着她去,便用黄纸包了一小包塞给邬箫语,又在邬箫语耳边悄声地问:“你们那妈妈跟谁好了?”   “……不知道。”邬箫语也不知道老尼姑鬼鬼祟祟说得是什么话,将白矾揣在怀中,就急匆匆地向回走,路上听见金蝉鸣泣、杜鹃啼血,心里惶惶的,忽然面前跳出一人,立时吓得花容失色、瘫软地靠在墙上,许久,踌躇着喊了一声,“爹……”   吕三蹙着眉,老大不耐烦地望着泫然欲泣的邬箫语,向前后望了一望。   “爹……不是被撵出去了吗?”   吕三脸上一红,骂道:“你问这个做什么?我且问你,你亲爹死后,你娘跟你们兄妹两个说了什么?”   邬箫语连忙摇头,想着吕三毒打邬音生时的狠辣,唯恐惹恼了吕三,忙又说:“娘只叫我们两个好生敬着爹。”   “你娘可曾提过九小姐的事?”吕三试探地问了一句。   邬箫语赶紧地摇头,又上前两步,讨好地问:“爹,娘怎么样了……”   “……看来,没跟这两个兔崽子提起过。”吕三自言自语着,就晃晃荡荡地离去。   邬箫语捂着胸口,心如擂鼓地乱跳,稍稍缓了一缓,拔腿小跑着就向凌家人住着的禅院去,进门时一个不防备撞上了一人。   “不长眼睛呢!”袁氏高亢的嗓子立时响起。   邬箫语忍气吞声地赔不是,忙向东厢走去,才撩开帘子就望见梨梦偷偷地对着一面雕花铜锣照自己脸颊,在心里骂了一声丑八怪,悄悄地撇嘴后忙进了里间,不等人问,就回说:“已经打发人去请大夫了。”   凌古氏坐在床边点了点头,受伤了的手搭在膝盖上,完好的手则用力地点在换了衣裳后趴在床上的凌雅峥头上,嘴上忍不住地骂道:“真是胆大包天,那么深的水,你也敢进去!莫家的少爷,可就在边上看着呢!”话说完了,才冷不丁地想起莫三是因凌韶吾的缘故受了伤,讪讪地拿着帕子在嘴边一点。   凌雅峥趴在床上,好整以暇地等着莫宁氏过来道谢,裹着被子抓着凌古氏的手,笑道:“若不是下了水,我还不知道自己会泅水呢。”   “泅水?这也是你一个姑娘家该会的事?”凌古氏忍不住又拿着手指在凌雅峥脸颊上戳了起来。   “姐姐忘了,上会子,你还下水去救箫语呢。”一直站在一旁的凌雅嵘插了一句,紧紧地挨在床边,盼着凌古氏将目光移到她身上。   凌古氏两只眼睛巴巴地看着凌雅峥,长吁短叹地说:“你怎么就生了这么个四处操心的命?”   “随了祖母呗。”凌雅峥趴在枕头上笑着,听见脚步声传来,只当是莫宁氏过来了,待觑见是穆老姨娘、凌雅文,便怏怏地重新躺回去。   “老夫人,八小姐怎么样了?”穆老姨娘关切地走上前来。   “若关心,怎么不早过来?东西两边住着,别说你不知道这边的动静!”没了外人,对着一屋子自家孙女,凌古氏便又拿出了本来面目。   穆老姨娘讪讪地一笑。   “七姐姐怎么了?”一直随着凌雅峨远远地站着不言语的凌雅娴忽然开了口。   因这一句,众人齐齐地将眼睛转向穆老姨娘身后的凌雅文,待望见凌雅文双眼红肿如桃,眸子里也是一片苍凉,便又都疑惑起来。   “老七怎么了?”凌古氏顺口问了一句。   穆老姨娘一声不吭,待听见外头一声“莫夫人过来了”,便忽然带着凌雅文重重地跪下,哽咽说:“老夫人,您就放了雅文回去吧——她母亲身子骨不好,雅文心里一直惦记着,又不好跟老夫人提,方才说起她母亲来,哭得劝也劝不住,两只眼睛都成了这样!”   “谁要……”凌古氏心里一急,凌雅峥忙将手按在凌古氏手背上,轻声问:“莫婶子来了?”   ——莫宁氏来了!   凌古氏心里不由地冷笑,难怪穆老姨娘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会子来,是要逼着她放了凌雅文回去?休想!弗如庵这样危险,她嫡亲的孙女都还在,凌雅文就想回去了?踌躇着,就哼哼唧唧地说:“谁拦着她不走?还不是她要孝顺你,才要留在弗如庵里……你们的事,我几时敢管了?尤坚他娘,快站起来,仔细老太爷知道了!”   “老夫人……”穆老姨娘执意地跪在地上。   凌雅峨、凌雅娴、凌雅嵘个个诧异凌古氏的态度,却也个个不敢插话言语。   “莫夫人走了。”屋子外,帘影又报了一声。   走了?凌雅峥手指忍不住地向枕头上一抓,她要换取莫宁氏怜惜的大好时机,就被穆老姨娘打岔岔过去了?   “不乐意起来,就跪着吧。”凌古氏立时倨傲地居高临下地睥睨穆老姨娘。   穆老姨娘依旧跪着,堆着笑,讨好地说:“老夫人……”   “出去!”凌古氏冷喝一声,不耐烦再给穆老姨娘留脸面。   “……是。”穆老姨娘讪讪地站起身来,因这两日身下的蒲团又厚又暖,也不好装作老毛病犯了,就挺直了腰板地向外去。   出了东厢,凌雅文瞧着庭院中的瑞香花,想起花丛中的龌蹉,忍不住又潸然泪下,紧跟着穆老姨娘回了西厢里,才进门,就呜咽说:“祖母,今儿个这样的事,我再不干了……我情愿剃了头做姑子,也再不去给他们把风!”堂堂侯府千金,虽是庶子所出,但从小被父母双宠爱着,如今竟然被人作践到这地步!   “老夫人不放你走,咱们能怎么着?”穆老姨娘也忍不住老泪纵横,坐在床上,抹着眼泪,心疼地瞧着不过两日孙女便精神萎靡往日的文静恬淡全成了呆滞,一咬牙心一横地说道:“文儿,听祖母的话,且忍着,仔细将那小尼姑的好处学来,好生将那小尼姑比下去,将来,指不定谁比谁风光呢!”   “祖母竟然教我这些事!”凌雅文急得跺脚,两三步走到穆老姨娘身边,跪在床下仰着头说,“祖母,难道,就不能想法子,将那茅庐除了?亦或者,再替我找了……”怎么说,她都该是正室嫡妻才是!跟了秦征,做个侧室,日后少不得看人眉高眼低……   “哪有那么容易的事?”穆老姨娘蹙着眉,重重地训斥一声。   凌雅文噙着泪,哽咽说:“难道,咱们就坐以待毙不成?”   穆老姨娘闭着眼睛,沉吟一番,开口说道:“不能坐以待毙,也不能贸然出手,为今之计,就是一个稳字!”   “如何稳?”凌雅文止住了泪水,擦了眼泪趴在穆老姨娘腿上,耳朵响起那花丛摇曳声中淫、靡的声响,忍不住抓住微微发烫的胸口。   “不是,还有一个人也知情吗?你好生讨好着大公子、跟茅庐要好,千方百计地叫他们对你放心,待他们再偷偷相会时,引着旁人过去,大公子不信是你出卖他,自然怀疑到那一个人身上。”穆老姨娘手上握着念珠,耐心地指点凌雅文。   凌雅文忽然直起身来,脸上涨红地焦急道:“祖母糊涂了,万一叫旁人瞧见……连着把风的我,也落不着好处,名声还不知要臭成什么样。”   “糊涂东西,再仔细想一想。”穆老姨娘决心慢慢地放手,不能叫凌雅文日后遇上什么事都来求她想法子。   凌雅文心里先是稀里糊涂,随即心思一转,暗道:引着一个不会将此事宣扬开的人过去,不就好了?这会子身在弗如庵中,不会将这事宣扬开的,就只有秦家的秦舒、秦云姐弟了,秦云年纪小,容易被唬弄过去;那就只有秦舒了——一旦秦舒知晓了,秦征羞愤难当下,兴许会一舍了茅庐、二猜疑到凌雅峥头上。   “想明白了?”   凌雅文连连点头。   “这才对,遇上事耐心地琢磨,这世上就没有不能解决的事——你将来身在宫廷之中,也要沉稳一些。”穆老姨娘老怀甚慰地抚摸着凌雅文的后脑。   “茅庐来了。”静心走进来,小心地提醒一声。   穆老姨娘忙给凌雅文递了个眼色,凌雅文站起身来,苍白着脸,勉强地对端着水盆进来的茅庐笑了一笑,“这样的事,日后就交给其他人就是,何必自己动手?”   茅庐瞧着凌雅文红肿的双眼,将水盆放在盆架子上后,笑道:“老姨娘、小姐待我这样好,若不做一点子事,茅庐实在其心难安。”见凌雅文走来,就要给她卷了袖子洗脸。   凌雅文慌忙避让开,听见院子里绣幕、帘影等说话声,对茅庐笑道:“你且出去跟她们说说话吧,免得进了一家门,还彼此不熟悉。”   “多谢小姐提醒。”茅庐对着床上坐着的穆老姨娘一福身,便推开帘子向外来,伸手摸过自己光溜溜的脑袋,余光透过窗子向内瞧,暗暗提醒自己道:那穆老姨娘能在致远侯府里有那样的体面,绝对不可小觑!自己万万不能做了叫凌雅文爬到秦征身边的梯子!   “茅庐。”东厢窗子外,帘影、潭影、梨梦三个对茅庐招了招手。   茅庐忙笑着走过去,一一见过三人后,探着身子向里头瞧,“八小姐怎么样了?”   “八小姐……”帘影正待要说没什么妨碍,听见凌雅峥咳嗽一声,便说:“受了凉是一定的事,虽入了夏,但那水里头凉着呢。”   茅庐关心地说道:“这得多喝一点姜汤。”   “七小姐为什么哭?”冷不丁凑过来的袁氏忽然地问,一副看好戏模样地撇嘴说,“难不成是大公子没给她好脸?又或者,嫌弃马大人没给她好脸?”   茅庐尴尬地说:“这我也不知道。”   “莫夫人、莫小姐来了。”梨梦瞅了眼一开口就叫人尴尬的袁氏,眼尖地抢先说了一声,众人忙望过去,果然是方才走了的莫宁氏又带着莫紫馨过来了,略等一等,就瞧见后面秦舒也跟着来了。   众女连忙迎了上去,莫宁氏被人簇拥着走了过来,上了台阶,听见里头凌雅峥的咳嗽声,不待婢女打了帘子,就自己个掀开帘子大步流星地走进里间去,没瞧见人,先怜惜地说:“紫馨,还不过来给峥儿道谢——若不是峥儿,你这条小命便没了!”待走进去了,瞧见凌雅峥脸颊微微泛着红晕,便红了眼眶。   “婶子……”凌雅峥挣扎着站起身来。   莫宁氏忙将她按下,拿着手背试探了凌雅峥的额头,摸着微微有些发烫,又催促莫紫馨:“还不过来?”   莫紫馨眼瞅着得偿所愿的凌雅峥,磨磨蹭蹭地走过去,福身说道:“多谢峥妹妹救命之恩。”   凌古氏坐在床边,忙去搀扶莫紫馨,慌忙地说:“姑娘也落了水,怎么不躺在床上多休息一会子?”   莫紫馨忙笑道:“我身子骨结实一些,又亏得有妹妹来救我,虽喝了两口水,却也不碍事——仔细想想,又似乎很是有趣!”   “胡闹!这是险些要命的事!”莫宁氏啐了一声,握着帕子仔细地摸着凌雅峥下颌,待见梨梦送了一碗姜汤过来,便接了姜汤,端在手上,轻轻地吹了吹,亲自捧着送到凌雅峥嘴边。   孙女讨人喜欢,凌古氏与有荣焉地笑说道:“她婶子,叫她自己喝,别折煞了她。”   莫宁氏忙摇了摇头,头上简简单单插着的一根朱钗一晃,便冷着脸对莫紫馨说:“救命之恩当涌泉来报,日后你的命,就是峥儿的了。”   “母亲,不至于吧。”莫紫馨讪讪地笑着,伸手去勾秦舒的手指。   秦舒一言不发地瞧着,暗叹她巴结莫宁氏多年,才换来莫宁氏肯带着她进弗如庵,凌雅峥这一出手,莫紫馨的命都是凌雅峥的了!   “怎么不至于?咱们莫家不能出忘恩负义的人!”莫宁氏想起那一片浩荡的莲塘又深又冷,看似清澈的水中又不知藏了什么东西,不禁打了个哆嗦,吹了吹姜汤,手上的白瓷汤匙一沉,舀了一勺姜汤便送到凌雅峥嘴边,见她不张口,疑惑地问:“怎么不吃?要多喝一点姜汤,发了汗,身上才舒坦。”   凌雅峥怔怔地望着莫宁氏,瞧着那一双温柔得能叫世间男男女女都沉浸其中的眸子,嘴一张,轻轻地吐出一个字:“娘——”   莫宁氏手一颤,白瓷汤匙上红红的姜汤落回碗中。   “……娘。”凌雅峥眼睛一眨,眼泪落了下来,她不知道柳如眉究竟是什么性情,虽从旁人口中听出一点蛛丝马迹,却也无从确定;但望着莫宁氏那一双慈爱的眸子,忍不住就想,柳如眉的目光,一定跟莫宁氏一样。   “峥儿——”心虚的凌古氏忙喊了一声,尴尬地咳嗽说:“她婶子,孩子两岁上没了娘……”   “娘……”凌雅峥又喊了一声。   莫宁氏登时多愁善感地掉下眼泪来,将姜汤送回梨梦手上,两只手揽住凌雅峥,将她搂在怀中轻轻地安抚,“可怜见的……”   凌古氏虽没谋害柳如眉,但也遮掩了柳如眉难产的真相,这会子见凌雅峥哭,心虚愧疚地对莫宁氏说:“这孩子两岁上没了娘,自那之后,就又是姐姐又是娘地一直照顾她妹妹;大抵是瞧见你这慈爱模样,一时触景伤情,想起她亲娘来了。”   一直冷眼瞧着的凌雅嵘眼皮子跳了跳,酝酿着忙也啜泣着凑了上去,烂漫地望着莫宁氏,“姐姐,可是因为莫婶子的模样,像娘亲,你才会……”   “嵘儿,去替祖母给各处的菩萨上柱香去。”凌古氏眼皮子跳着,心道凌雅嵘已经知道自己亲娘是谁,假惺惺地凑上来做什么?她亲娘可是在她身边照料了她十年,凌雅峥好不容易找个人喊声娘,她还硬往上凑?   “……是。”凌雅嵘的眼泪冷不丁地被止住,酝酿出的柔肠百结搅合在一处,成了不敢发泄出来的怨恨,擦了眼泪,不甘心地瞧着跟莫宁氏攀上亲的凌雅峥,就磨磨蹭蹭地出了这屋,走到明间里擦着泪,却不立时走,侧耳去听里头动静,听见莫宁氏一声“日后便喊婶子干娘吧”,忍不住用力地撕扯起帕子,忽地听见对面屋子里有悉悉索索的声音,便向对面屋子走去,微微撩起帘,瞅见邬箫语独自一人在这屋里鬼鬼祟祟地背对着门不知捣鼓什么东西,微微挑眉,听见身后帘影说:“小姐,咱们去吧。”对上邬箫语转过来的满是慌乱的眼睛,淡淡地一笑,便放下帘子随着帘影、潭影、袁氏去替凌古氏去各处上香去。   “娘……”凌雅峥的哭声停不下来。   莫宁氏搂着凌雅峥也是泪流满面,喟叹道:“可怜的孩子,喂一口姜汤,就哭成这样……先前不知受了多少委屈。”想到谢莞颜的所作所为,叹了一声,耐下心来,一遍遍地拍打着凌雅峥的后背,红唇一动,哼出一曲哄小儿入睡的小调来。   凌雅峥听着那柔曼的声音,不由地噗嗤一声破涕为笑。   “来,喝了姜汤。”莫宁氏捧着碗,将碗递到凌雅峥唇边。   凌雅峥张开嘴,喝了一口,忍不住甜甜地一笑。   秦舒一怔,拉扯着莫紫馨走了出来,抬脚出了这禅院,望着面前田田荷叶、亭亭莲花,忍不住长叹了一声,“她这是一日千里呢,我拍马也赶不上了。”   莫紫馨伸手捋着头发,叹道:“她喊第一声娘,我以为她是要跟你争,她喊第二声娘,我这心里酸酸的,恨不得随着她哭。”眼眶一湿,便拿着帕子擦起眼角。   “……比之,我母亲,我也恨不得你母亲就是我娘。”秦舒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但好歹,我母亲还在我身边。”   莫紫馨握着帕子的手一动,瞧了一眼湖面上,因提议泛舟被莫宁氏罚着还独自漂浮在莲塘上的莫三,手臂轻轻地捅了秦舒一下,“……她那样可怜,你是不是,要让她一让?”   “让?”秦舒一怔,旋即摩拳擦掌地望着莫紫馨,笑道:“从今以后,你是她的人,我是你的侍卫!”志在必得地望着莲塘上的一叶孤舟后,便眼观八路、耳听四方地警惕着,“只要那贼人余党还敢出现,我便英雄救美,将这一局扯平了!” ☆、第31章 潜移默化   “我的天爷,你可不要拉着我犯险!”莫紫馨哆嗦了一下,冲着莲塘上的莫三啐道:“什么好东西!”   秦舒望着那一叶孤舟上优哉游哉、漫不经心拿着直钩子垂钓的莫三,笑道:“不是好东西,却也是难得的东西。”   “说到好东西,马某才知道,石灰也是杀人的好东西。”斜地里冒出一个人声,却是马塞鸿带着人过来了。马塞鸿背着手,瞅着两个女子,请教说:“二位可知,曾大侠曾得罪过谁?”   秦舒立时挡在莫紫馨前面,冷笑说:“马大人这是什么意思?世人谁不知道,莫家老三的一身伤痕就是曾大侠无心留下来的,马大人是怀疑到莫家头上?却不知,曾大侠为了灭庵主的口前来杀人,我大哥将他射杀,还有什么可疑之处?马大人特特来问,莫非是为了护住曾阅世那欺世盗名之徒的名声,将罪名推脱到莫三身上?”   马塞鸿一怔,瞅着护崽的母老虎一般的秦舒,含笑道:“非也,马某不过是来寻大公子,商议另外一桩事。”   “什么事?”秦舒问,顿了顿,又问,“程九一的嫌疑洗脱了,不知将他放回家没有。”   “没有。”马塞鸿果断地说。   “这是为何?”莫紫馨也疑惑起来,须臾说,“莫非就因为凌家三老爷没头没脑的指证,就当真要定下程九一的罪名?”   马塞鸿笑道:“程大人已经答应了,对外张扬说他知道真凶是谁,待明日晚上二更时分,我带着仵作并侍卫去停尸院里验尸,留下寥寥两个人陪着程九一留在暂且充作衙门的前院倒座房里,待那贼人来时,就一把将他抓住。”   “……那贼始终不露出破绽,当真那样好抓?”莫紫馨思忖着,只觉马塞鸿这算计古怪得很,再想,偏又想不出哪里古怪。   秦舒微微一呆,伸手将清风撩拨乱的鬓发勾到耳后,忽然笑道:“果然是妙计!”   “多谢大小姐称赞。”马塞鸿脚下不停地带着人,又向连着的第三间院子走去。   “果然妙计?”莫紫馨皱起鼻子,“就如平白无故扯出你、我跟季吴太子相熟一般,若程九一当真清白,他定不知谁是凶手,如此,凶手怎会轻易地信马大人放出去的话?若程九一果然知道,那他就未必清白。”   “马脚不是有吗?马大人不是说那根腰带古怪吗?”秦舒握着帕子,擦了擦脸上细汗。   “……总觉得,姓马的,从始至终,都没想去追查谢莞颜、穆霖家的这几起人命官司。”莫紫馨多疑地望着第三间院子,将马塞鸿这两日所为仔细回想一番,越想越觉得,马塞鸿敷衍了事不过是要寻个借口留在弗如庵办其他事罢了。   秦舒丝毫不将她这话放在心上,扯着莫紫馨的耳朵,轻声吩咐说:“明儿个二更时,你随着我去前院倒座房。”   “你要做什么?”   “英雄救美,回头,你跟婶子说,是你闹着要去瞧的。”秦舒思忖着,只觉这计妙极了。   莫紫馨摇了摇头,叹道:“我是什么性子,我母亲还能不知道?据我说……”话音一顿,见时辰到了,终于有两个婆子划着船桨将溏心的莫三接了回来,待莫三上了岸,就对莫三招了招手。   “……什么事?”莫三被晒昏了头,老大不情愿地走过来。   “明儿个二更时分,你去前院倒座房外守着,若撞上人,别动弹,叫舒儿英雄救美一回。”提到一个美字,莫紫馨嘴角抽了一抽。   莫三蹙着眉,讪讪地笑道:“如此,似乎对凌家小姐有失公允。”   “有失公允?峥儿已经喊母亲娘了。”莫紫馨不咸不淡地丢下一句。   莫三嘴巴张了张,半天没说出话来,虽不喜欢秦舒,但他也不喜欢凌雅峥呀,若是就那么稀里糊涂地跟凌雅峥凑成了一对,也太显得他不中用了——况且,无缘无故,以莫紫馨的性子怂恿他去犯险,莫非,那倒座房里,有什么蹊跷?   “去不去,一句话。”秦舒爽快地问。   “去,还能不去?有劳大小姐保护我了。”莫三嬉皮笑脸着,掰开一个拳头大的莲蓬,剥出子来,攥成一把交到莫紫馨手上。   “放心,我不会叫人伤着你。”秦舒将两只手抱在胸前,打量着莫三尚显单薄的身子骨,听见动静,见是莫宁氏握着帕子噙着泪走出来,忙迎上去:“峥妹妹怎么样了?”   “那孩子,哎,先前来往不多只知道她最疼妹妹,为了妹妹把自己个都忘了,如今瞧着,又孝顺又体贴又知恩,待她略好一点便感激得不得了,亏得没叫她那后娘带上邪路……阿弥陀佛!”莫宁氏说到谢莞颜,因谢莞颜已经丢了性命,便立时停下,轻声叹道:“没被养坏,也算是她亲娘在冥冥中保佑她呢——身子那么弱,救人的时候,还一点都不含糊,如今正发着烧、说胡话呢。”   “母亲说得是。”莫紫馨搀扶着莫宁氏,心叹果然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不由地望了一眼秦舒。   秦舒忍不住微微握拳,思忖着莫非凌雅峥是厚积薄发?瞅着莫家姐弟护送莫宁氏去后殿里接着念经,急着明日“英雄救美”扳回一局,见凌雅娴走过来,就对她说:“走,随着我去练一练弓箭。”   凌雅娴忍不住揉了一下还在酸疼的臂膀,嘴上立时答应着说:“好。”快走两步跟在秦舒身边,忍不住去问:“我们家老七跟大公子……”   秦舒只当秦征跟凌雅文在这佛门清净地胡闹,听凌雅娴提起,心忍不住一扎,冷笑道:“哥哥的事,我能管得着?”   “……是我唐突了。”凌雅娴低着头紧跟着秦舒走,满眼的不甘心无处向旁人诉说——她当凌雅文跟纡国公府没关系,才跟她惺惺相惜,谁知凌雅文竟然背着她偷偷地搭上了大公子!亏得她那么多年一直忍辱负重讨好秦舒苦心孤诣地要接近秦征,不料,秦征被凌雅文捷足先登,就连秦舒,也看似跟凌雅峥更和睦了……   “你不舒坦?”秦舒走了两步,见凌雅娴不似往日那般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便回过头来看她一眼。   凌雅娴勉强地笑着摇了摇头,顶着日头随着秦舒在莲塘边的柳堤上射了一日的金蝉,晒得脸颊通红待到傍晚时脸颊微微露出紫赯色了,才别了秦舒回凌家住着的禅院里,才跨步进去,觑见凌雅文期期艾艾地凑上来,不耐烦理会她,冷笑一声便冲着堂屋里去。   “七姐姐——”凌雅文拖着腔调,无耐地呼唤一声,快步跟上去,随着进了屋子里,只瞧见屋子里就凌雅峨、凌雅嵘在,就疑惑地问:“祖母呢?”   凌雅峨笑道:“祖母陪着八妹妹在东厢里吃饭。”   凌雅娴忍不住轻轻地嗤了一声,凌雅文一言不发地去看凌雅嵘,瞧着凌雅嵘的脸色落了座,待斋菜送上来了,瞧着好不容易清淡了的斋菜,提着筷子,疑惑地望着凌雅嵘:“嵘儿,瞧着你跟八妹妹疏远了许多,莫非,你们姊妹间……”   “回七姐姐,我们没事。”凌雅嵘勉强地一笑,良久,思忖着要如何扯下姊妹情深的牌坊,便又幽怨地瞅了凌雅文一眼,落着眼泪往嘴里扒饭。   凌雅文意味深长地去看凌雅娴。   凌雅娴懒得去看凌雅文惺惺作态,懒懒地扒了两口饭,将筷子一丢,便耷拉着眼皮向外去,先顺着回廊去了东厢窗外站着,听着里头凌古氏跟凌雅峥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体己话,又艳羡又拿捏不准自己这会子进去,算不算没眼力劲,于是懒洋洋地坐在廊下,瞧见凌雅文又期期艾艾地凑上来,轻轻地哼了一声,转身就进了房里,走到里间,瞧着凌古氏正坐在床边拉着凌雅峥的手说话,忙走上前关切地问:“祖母,八妹妹怎么了?”   凌古氏叹了一声,说道:“烧退下去了,人也才有了些精神。”   凌雅娴又挨近两步,伸出手在凌雅峥额头上试探了一下,耳朵里听着窗子外的动静,知道凌雅文还没走,就有意扬声对凌古氏说:“祖母,雅文闹出来的事,祖母当真不处置?若是为了她的缘故,闹得咱们家其他四个女孩子的名声都坏了,该怎么着?”   凌雅峥躺在床上,眼皮子跳了跳,手指摩挲着凌古氏保养得宜却依旧因年老有些松弛干燥的手腕,眼睛便向凌古氏看去。   “这……”凌古氏皱起眉头,犹豫着瞅了凌雅峥一眼,“怎么处置?别又叫老太爷疑心我小肚鸡肠、挟私报复,等着老太爷来处置吧。”   “祖母!”凌雅娴吃了一惊,腹诽道:祖母怎地被吓破了胆,成了这副懦弱不堪的样子!   “你们姊妹说话吧,我去消消食。”凌古氏掐着腰站起来,恰瞅见窗子外凌雅文的脑袋一晃而过,冷哼一声,领着绣帘、绣幕就出了这东厢。   “三姐姐?”凌雅峥躺在床上喊了凌雅文一声。   凌雅娴怔怔地回过头来,尴尬地笑了一笑,坐在椅子上,拿着凌雅嵘的针线摆布了两下,便兴致缺缺地放下,胸口起起伏伏,总觉得自己被凌雅文戏弄了,就这么放过她,未免太便宜了她,于是走到床边,低着头问凌雅峥:“昨儿个,你们进了送子观音殿里,老七在跟大公子做什么?”   凌雅峥嗔道:“祖母教训过我,不能再提那事!”   不能再提?凌雅娴哼笑了一声,果然凌雅文将她当做傻子一样玩弄呢。   倏然院子里传来一声“九妹妹,我这就向秦家表姐那去了,明儿个见”,凌雅峥便笑着对凌雅娴说:“三姐姐不快去舒姐姐那?”   凌雅娴拍了拍晒了一日微微有些发烫的脸颊,有意拿捏着腔调说:“等一等再去。”她陪着秦舒练了大半日弓箭,料想秦舒当会打发人来请她过去,如此,也叫住在西厢里头的凌雅文瞧瞧她凌雅娴到底有几分体面。   凌雅峥微微挑眉,手背搭在眼睛上,也懒怠过问,须臾,瞧见凌雅嵘进来,便伸手指向桌上水壶。   凌雅嵘忙倒了一杯清水,迈着碎步走到床边,扶起凌雅峥将茶水送到她嘴边。扶起凌雅峥时,袖子滑落,露出胳膊上的几点红斑。   “……嵘儿胳膊上,是怎么了?”凌雅峥眼皮子一跳。   凌雅嵘忙慌将袖子扯下来遮住手腕,忙说道:“没什么。”   “当真没什么?别是要潜移默化,叫人以为我欺负你才好。”凌雅峥叹了一声。   凌雅嵘一怔。   凌雅文好奇地探过头来,疑惑地问:“八妹妹怎么说这话?”   凌雅峥苦笑着说:“我跟雅嵘相依为命多年,这几日里渐渐觉得力不从心,竟像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一般,怎么劝说雅嵘,她也不改。”   凌雅嵘心里一慌,忙说道:“姐姐,怎么平白无故说这话?”   “你住口,若是再无缘无故提起大公子,我便叫祖母罚你!”凌雅峥呵斥了一声,转身拍了拍塞满了绿豆皮的枕头,又靠在枕头上等着瞧凌雅嵘脸色。   “姐姐,这话,从何说起?”凌雅嵘心慌地接了一句,眼皮子跳了又跳,疑惑不解凌雅峥从何得知她的心思的?   凌雅娴脸色冷不丁地凝重起来,才有个勾搭上秦征的凌雅文,又跳出来个小小年纪便不想好事的凌雅嵘?“九妹妹,你可不能跟你七姐姐学!”   “三姐姐,我没有……”   “三姐姐,就因为这事我多说了两句,九妹妹这两日都远着我呢。”凌雅峥懊丧地耷拉下眼皮。   “难怪老七方才还说你们姊妹疏远了呢。”凌雅娴噙着冷笑瞅着凌雅嵘。   凌雅嵘脸色涨红,一时间百口莫辩,悻悻地转身向外去。   凌雅娴立时走到床边,坐在床边绣墩上,语重心长地说道:“八妹妹,我瞧着,九妹妹是被三妹妹带坏了。”   “……我也这样说,但口说无凭,跟祖母说了,祖母也不信!我又怕声张开,坏了九妹妹的名声,哎——”凌雅峥长叹一声,手指划过被子上的折枝芍药,思量着与其牢牢地跟凌雅嵘绑在一处,不如弄出“道不同不相为谋”的事,名正言顺地摆脱她。   凌雅娴心思一转,矮下身来在凌雅峥耳边说:“据我说,九妹妹年纪还小,若是能给她当头棒喝,她也未必不能迷途知返。”   “当头棒喝?”   “……她年纪还小,旁人瞧见她赖在大公子身边,也不做他想,据我说,下会子老七再跟大公子相见时,想法子引着她去,再想法子引着祖母过去,祖母瞧见了,只当她跟着雅文偷偷见大公子,难道还不知道要好生教训她?”凌雅娴丰满的红唇利落地一张一合,她就不信,拐着弯地抓住凌雅文偷偷跟秦征相会,凌古氏还会不处置她!就算她跟秦征再无可能,就算凌雅文终究要进与国公府,也得叫凌雅文吃过了苦头再进去!   “……这样办,好吗?”凌雅峥迟迟疑疑地问。   凌雅文笑道:“有什么不好?难道要等过两年,雅嵘大了,性子改不得了,你再着急上火?”   “……那就依着三姐姐的话办吧。”凌雅峥忽然打了个喷嚏,惭愧地瞧着凌雅文,拿着帕子擦了下鼻子,便裹着被子躺下,闭着眼听着凌雅娴百无聊赖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又轻声轻气地问“秦小姐还没打发人来请我?”,不由地勾起嘴角,待凌雅娴终于按捺不住自己个去找了秦舒,待要睁开眼,又听见动静,便闭上眼睛。   进来的却是凌雅嵘,凌雅嵘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瞅了一眼床上,便坐在针线筐边,发狠地捏着针线向自己个手臂上扎去,一连扎了两下,见梨梦、邬箫语进来,才忙拿着绣绷子,装作在灯下绣花。   “小姐,该吃药了。”梨梦呼唤一声,捧着冒着热气的药碗走到床边。   凌雅峥这才装作醒转过来,接过药碗呷着药瞅了凌雅嵘一眼,猜度着凌雅嵘扎她自己个的用意,一口口将汤药喝去,待梨梦送上冰糖,便捏了一粒噙在口中咬碎了咽下,漱口之后重新躺下,大抵是药里有助眠的药材,须臾便酣然入睡,一觉醒来时,冷不防地就听见外头邬箫语的哭叫声。   “小姐,袁妈妈抓住箫语,拉扯着她要寻吕三讨个公道!”梨梦慌慌张张地走进来,瞧着凌雅峥醒来,就忙拿了衣裳给她穿上。   凌雅峥蹙着眉头,疑惑不解地问:“箫语怎么得罪她了?”   梨梦慌忙说道:“据说,箫语跟几个老尼姑说,袁妈妈害了妇人病,要讨白矾洗身子,那几个老尼姑口没遮拦,逮住了袁妈妈打趣她,只说袁妈妈有了相好的,袁妈妈急了,揪住箫语,又听说吕三回来了,就要去寻吕三说个清楚明白呢!”   去寻吕三?凌雅峥蓦然失笑,莫非,袁氏还惦记着吕三不成?下了床,换了一身红衣蓝裙,洗漱着,便问:“祖母呢?其他人呢?”   “都去后殿里念经去了——不然,袁妈妈敢这样闹?”梨梦说着,也不由地笑了,一个巴掌拍不响,谁叫邬箫语口没遮拦呢。   “……箫语要白矾做什么?”凌雅峥忽地问,她们姑娘家,能想到的用法,也就是染指甲罢了,邬箫语冷不丁地要白矾做什么?   “兴许是她存心要埋汰袁妈妈呢。”梨梦忙走去撩开帘子,叫小丫鬟将一碗米粥、两碟酱菜送进来。   凌雅峥没什胃口寥寥吃了两口,便随着梨梦出来,瞧见了日头,不由地恍惚起来,“我睡了多久?”   梨梦笑道:“小姐打着呼噜睡到了现在,中午时要叫醒小姐,老夫人拦着不许,说是前儿个没睡踏实、昨儿个又下了水,叫小姐多睡一会子。”   凌雅峥揉了揉昏昏沉沉不住发胀的太阳穴,就随着梨梦快步向停尸院那边去寻袁氏、邬箫语,走过去隔着老远,就瞧见几个干粗活的小尼姑笑嘻嘻地瞧热闹,再过去,就望见停尸院外凌尤胜气恼地骂说:“胡搅蛮缠的婆子,来这边瞎嚷嚷什么?”,再瞧,又见袁氏寻不到吕三就拉扯着吕兰城的领口不放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他大哥,长兄为父,你是她大哥,这事你可不能不管!我这清清白白的人,不能为了她两句话坏了名声!”   吕兰城被纠缠得火气上来,伸手用力地去推袁氏,先骂一声,“谁是那野种的大哥!”又攥着拳头指着邬箫语,沉声问:“你到底败坏了袁婶子的名声没有?”   邬箫语被吓得面无血色,瞅见凌雅峥过来,立时躲到凌雅峥背后,噤若寒蝉地不住发颤,好半天,抽噎地望着凌雅峥,“小、小姐,我没败坏过袁妈妈名声……”   “莫非人家出家人还打诳语不成?”袁氏冷笑一声,想着邬箫语兄妹两个一穷二白,就一心赖着邬箫语继父吕三,不见吕三,就打定主意缠住吕兰城闹到吕三现身为止,见吕兰城要走,硬是拦着他不放。   邬箫语吓得一哆嗦,脱口道:“我没败坏她名声……就是跟几个师太讨要了一点白矾……”   “那你要白矾做什么?”凌雅峥忍不住一手抱着臂膀,一手又去揉太阳穴。   “我、我……我染指甲用……”邬箫语口不择言地说道。   袁氏哇地一声嚎啕起来,抓住吕兰城的衣襟,叫道:“她要染指甲,为什么不正经说?拿着我做由头,叫人以为我拿了白矾洗身子,叫人以为我养了野汉子得了脏病……我寡妇一个,名声不能叫她一个小丫头片子给毁了!”   白矾还能洗身子?凌雅峥嘴角一动,真是活到老学到老,只是,因白矾想到妇人病继而想到养了野汉子,这弗如庵里的老尼姑,实在不容小觑。   “那你要怎样?”凌尤胜在心里掐算着离着二更还有多少时辰,不耐烦地发狠问。 ☆、第32章 愿者上钩   “得赔!她是吕三的女儿,得叫吕三赔!”袁氏拍着腿,听见凌尤胜冷笑一声,心里一咯噔,唯恐得罪了凌尤胜叫凌尤胜秋后算账,又凄凄惨惨地哭道:“老爷,您不该不会护短,后头将我打发去庄子里吧?”   “胡说什么?”凌尤胜脸色涨红,指着吕兰城催促说,“叫你老子赔她几两碎银子就是,她寡妇一个,带着孩子度日,也不容易。”   “……老爷,赔几两银子算什么?我这名声毁了,日后不得人待见,家里的姑娘也进不得小姐房里……”   原来是为这事,凌尤胜恍然大悟,瞧着袁氏这么个性子料到她女儿也不是个好的,脱口道:“那就叫你女儿进了雅峥房里。”   “咳,父亲,我房里不缺人。”凌雅峥抱着臂膀,冷冷地盯了厚此薄彼凌尤胜一眼。   “……那就进,九小姐房里。”凌尤胜不耐烦地望了一眼日头,还有那么多事要准备,不能再跟这婆子纠缠了!一定要趁着马塞鸿带着人来停尸院,去倒座房里,将药方偷出来!   “多谢老爷为我这小寡妇做主!”袁氏忙跪在地上给凌尤胜磕头,吞吞吐吐地说,“老爷方才说的几两银子……”   “这贪心的婆娘!”吕兰城气得跳脚,指着邬箫语骂道,“这野种姓邬不姓吕!要银子,袁妈妈只管替她将她的月钱收着就是!别月钱我们沾不到,出了事,就赖到我们吕家头上!”   “放肆!”梨梦忽然冷喝一声,拦在凌雅峥前头,冷笑道:“吕兰城,你胆敢指着小姐胡言乱语!”   吕兰城一怔,悻悻地收回手,缩着肩膀对凌雅峥说道:“小姐,这丫头就是个祸害,不能留在身边!”   上辈子邬箫语死得早,凌雅峥也不料她是这么个不动声色就惹下是非的性子,抱着臂膀,思忖着日后叫邬箫语做个不出三晖院的闲人就够了,笑道:“我的人,如何处置,要我来发话。”   “就几两银子的事……”凌尤胜背着手,望了一眼渐渐西斜的金乌。   吕兰城一跳,忙慌地说:“老爷,您不将几两银子放在眼里头,可我们家是数着米粒下锅的,前头后娘小产,要吃鸡汤补身子、我腿上又挨了一口,也几乎丢了差事……”   “行了行了,这几两银子,我出!”凌尤胜不耐烦地说。   凌雅峥记恨着方才凌尤胜想也不想就要将袁氏的女儿塞到她房里的事,轻笑道:“父亲卖了画了?不知卖了多少银钱?恰,我要送一幅画给舒姐姐,不值父亲哀痛中,有没有心思,画出一幅山水田园来?”   凌尤胜一凛,讪笑说:“这几日,为父哪有心思……待莞颜入土,为父立时画了画……”冷不丁地瞅见吕三过来了,眼皮子不住地乱跳起来,忙催促吕三,“快赔了几两银子给这女子,别耽误了正事!”   吕三一头雾水地,从身上摸出二两银子就递给袁氏。   “父亲不能给!”吕兰城忙要去抢。   吕三赶紧地按住性子还不沉稳的吕兰城,看吕兰城一脸不快,骂道:“混账东西!还不快回城,仔细城门关了,回不得家!”   “……瞧我回家跟姐姐怎么说!”吕兰城待要冲着邬箫语啐一口,又因邬箫语站在凌雅峥身后没那胆量,嘴里嘟嘟嚷嚷地不甘心地向外去。   “雅峥也回去吧。”凌尤胜不尴不尬地拖着腿脚,带着吕三向停尸院去。   凌雅峥紧紧地跟上去,走到凌尤胜身边,说道:“父亲,我明儿个就要见到银票。”   “胡闹!”凌尤胜皱紧眉头,两只手紧紧地握着背后。   “不然,我就叫哥哥来,瞧瞧父亲是怎么个痴情模样。”凌雅峥眼睛向谢莞颜的灵堂一瞥。   “……知道了。”凌尤胜不耐烦地应着,待凌雅峥终于带着梨梦、邬箫语走了,才对吕三说,“快打发个人回家去,拿了我的话取了丹心院里的字画,去寻了瑞纳斋的掌柜,将字画卖了。”   吕三错愕地一怔,忙说道:“老爷,就今晚上有下手的空档,错过了今晚,再去拿药方就难了!咱们的人手本就不充足,倘若再打发一个人走,本来滴水不漏的计划可就出了破绽了!”   “不过就打发一个人走,会有什么破绽?”凌尤胜脸色铁青地一蹙眉,想到若是凌韶吾过来,以凌韶吾的脾气,定会拆了谢莞颜的灵堂,眉心便直跳起来——谢莞颜最后的体面,他一定要给她留下。   “……是。”吕三斟酌着,答应下来,跟凌尤胜又商议了一回,见没有纰漏,才忙慌地又向前去。   这边厢,凌尤胜柔情缱绻地给谢莞颜上了香,默默地念叨着“莞颜千万保佑我将药方拿回来”,那边厢,凌雅峥满心疑窦地带着梨梦、邬箫语、袁氏向回走,听着袁氏拐着弯地咒骂薄氏,冷不丁地问邬箫语,“弗如庵里没有凤仙花,你要如何染指甲?”   邬箫语一颗心乱跳,忙慌地说道:“回小姐,小姐落水病了,我琢磨着,老夫人会打发人回城取一些滋养的药材给小姐补身,所以琢磨着叫人顺道带来。”   “你去叫人给小姐请大夫时,还有闲心去想这个?”梨梦哑然失笑。   袁氏一撇嘴,“跟她娘一个样,都是没心没肺的!”   邬箫语忍气吞声地低着头,觑见梨梦伸手搔了搔脸上伤疤,低着头偷偷地一抿嘴。   梨梦冷不丁地瞧见前面莫三一个人坐在莲塘岸上垂钓,就对袁氏、邬箫语说:“袁妈妈先带着箫语回去准备茶点,眼瞅着,老夫人她们就从后殿里回来了。”   袁氏唯恐凌古氏回来训斥她多事,忙拉扯着邬箫语说:“等我带着她,去找那几个老姑子说个清楚明白去!”拽着邬箫语就要走。   邬箫语趔趄了一下,忙求救地望着凌雅峥,“小姐……”   “自己闯的祸,自己收拾。”凌雅峥眼一瞥,瞧着袁氏拉着邬箫语躲懒去了,脚步轻快地向莫三走去,“三哥好雅兴?”   傍晚夹杂着凉意的晚风吹来,吹得鱼线兜成一个弯弓。   莫三提起鱼竿,瞧见钩子上的鱼饵没了,便放下鱼竿,托着脸颊说道:“我在这边等着你呢。”   “等我?”凌雅峥忍俊不禁地一笑,“叫我猜猜,三哥定不是为了对我念念不忘才来等我,定是为了舒姐姐的事!”   莫三一笑,抓着鱼饵向莲塘里撒去,瞅着几只大鱼张口啄食鱼饵,琢磨着凌雅峥、秦舒一直这么不急不缓你来我往,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分出胜负”放他一跳“生路”,就挑拨说:“今晚上,舒儿约了我去前院里英雄救美。”   “谁是美?”   “我。”   “那三哥可得怂着点。”   不急不躁?莫三一挑眉,“若是舒儿英雄救美立下‘功劳’,你这干女儿,就比不上她了。”   “愿赌服输。”凌雅峥坦然地一笑。   “……你们究竟看上我什么了?”莫三苦恼地蹙眉,被曾阅世拖在地上的狼狈相、私藏段龙局藏书的尴尬样,凌雅峥都看去了,怎地还会瞧上他?   “你猜。”凌雅峥微微挑眉,远远地望见凌古氏、莫宁氏被人簇拥着从后殿里回来了,忙慌地迎了上去。   莫三将指缝间的鱼饵抖落下莲塘,眯着眼瞅着满塘摇曳的红莲绿荷,轻轻地一叹,将装鱼饵的小竹筐挂在腰带上,扛着鱼竿慢慢地向最后一间院子去,将鱼竿立在门后,瞅见关绍还留在秦家兄弟房中,便摇摇晃晃地踅过去,站在窗子边,笑道:“几位闭门不出……”冷不防地,望见窗下书案上摆着的一张惟妙惟肖的美人图,不禁怔住,只见那美人站在一叶扁舟上,微微探着身子巧笑倩兮地摆弄船桨,瞧着有两分眼熟,偏又认不出是谁,眉眼之精致、神情之妩媚,远超他这十几年里见太过的所有女子。   书案后,跟关绍并肩站着的秦征握着拳咳嗽一声,正气凌然地问莫三:“你可听说过画骨?”   莫三摇了摇头。   秦征十分推崇地望着关绍,笑道:“俗话说,美人在骨不在皮,绍儿画技已臻至境,能望着女子此时相貌,画出她日后模样。”   “……不知,这一位是谁?三儿是否有幸,见上她一面。”莫三嘴角微微往下扯地瞅着“如获至宝”的秦征,这位不是不近女色吗?   秦征敏锐地察觉到莫三的诧异,尴尬地咳嗽说:“这一位,就是今儿个下水救人的女中豪杰。”似乎说了一句豪杰,便可掩盖住对画中女子容貌的钦慕一般。   “是她?”莫三眼皮子一跳,秦征跟凌雅文的事他已经知道了,难道占了凌家一个女儿不够,秦征还想将凌家所有女儿都弄进纡国公府?想着好歹凌雅峥今儿个救了莫紫馨,不能眼睁睁瞧着她羊入虎口还不自知,于是忽地探着身子抓起那画纸就向外跑。   “三儿,休要胡闹!”秦征恋恋不舍地呼喊一声。   关绍也愣了一下,旋即随着秦征追了出来。   二人一直追到第一间院子门外,瞧见莫三一脸欣喜地将画纸送到凌古氏、莫宁氏跟前,才慢下脚步,慢慢地走了过去。   “老夫人,您瞧绍儿的画技怎样?”秦征竭力地拿出一身正气来,眼睛却因那画的缘故,止不住地向先前还觉得一身孩子气的凌雅峥身上望去。   凌雅峥一凛,紧挨着凌古氏去看那画像,瞧着那跟她有四分相似的画像,暗道若非她活过了一辈子,也当真会信这就是她将来样貌——她才不长这弱不禁风的样!   “没想到,八姐姐日后,是这副我见犹怜的样貌。”凌雅嵘巴巴地瞧着,忍不住去摸自己个脸颊。   你才我见犹怜!凌雅峥狠狠地瞪了凌雅嵘一眼。   嘶——地一声,凌古氏冷着脸将画纸撕成一缕一缕,手一松,将纸屑抛在风中。   “老夫人。”秦征下意识地低下头,勉强地笑着赔不是,“老夫人,我们一时闹着玩……”   “闹着玩怎不去画你自家姊妹?”凌古氏冷笑一声,意有所指地说道:“大公子该不会以为,我们致远侯府的女儿家,都跟那一个一样,由着你戏弄?”   凌雅文一怔,果然,凌古氏没将她当做自己个嫡亲的孙女!   穆老姨娘嘴唇微微蠕动,心道:凌古氏这糊涂鬼,连大公子都敢得罪!况且,还有关宰辅之子关绍呢,若是关绍出了什么事,看她怎么跟秦勉、凌咏年这些老家伙交代!   “这画,是绍儿画的。”关绍也忙走上来赔不是。   凌古氏怒道:“你没有爹娘教诲,本该对你宽容一些,但瞧瞧,你做下的算是什么事?你自家姊妹画像被人拿去外头传阅,你会坐在一旁拍着手叫好?”   “……老夫人,关少爷自家的姊妹都死在京城了。”穆老姨娘叽咕了一声。   关绍应声落下眼泪,攥着拳,吸着鼻子,满脸惭愧地说道:“老夫人……”   “别给我来这一套,有这会子哭得,方才干什么去了?”凌古氏冷笑一声,指着穆老姨娘说,“你去,再捎信给老太爷,就说我骂了忠良之后,瞧老太爷再怎么罚我!”   穆老姨娘讪笑道:“老夫人,婢妾不是好搬弄唇舌的……”   “你不搬弄唇舌,我怎么进得弗如庵?”凌古氏气得将凌雅峥教导过的话全忘了。   凌雅峥忙低着头悄悄地去看莫宁氏。   莫宁氏这二日早瞧出凌古氏并不虔诚,秉持着“慎独”二字不敢腹诽凌古氏但也微微有些埋怨,此时瞧着凌古氏这番做派,反倒觉得她是难得的不作伪的“真人”,于是挽着凌古氏臂膀,劝说道:“老夫人,兴许是大公子一时玩性上来了呢?索性也没旁人见着,叫关少爷日后别再画女儿画像就是。”劝着凌古氏,又赶紧地给秦征、关绍递眼色。   玩性起来……沉迷于画中美色的秦征仿佛挨了惊天霹雳,忙一揖到地地对凌古氏说:“晚辈错了,老夫人放心,征儿定不会将八妹妹的容貌传出去。”   关绍也忙躬身道:“老夫人,绍儿对天发誓,日后再不画女儿容貌。”   “祖母,既然关大哥懂得画骨,不如,请关大哥将祖母年轻时相貌画出来?”凌雅峥笑盈盈地望着关绍,那宣纸上画得不是她,她就不信关绍当真会画骨。   “这……”凌古氏沉吟起来。   莫宁氏和稀泥地说:“据说老夫人年轻那会子,称得上是季吴第一美人,不如,就叫绍儿将功赎罪,给老夫人画一幅?”   关绍额头流下一滴冷汗,心知秦征已经对凌雅峥上了心,若露出破绽,只怕反会叫秦征埋怨起他画技不精又对凌雅峥没了兴趣,忙笑道:“有书骨诗魂的凌三叔在,绍儿不敢班门弄斧……况且,先前的错,实在太大,倘若那幅画传扬出去,坏了八妹妹的名声,绍儿百死难辞其咎。”忽然跪在地上,举起手来,望着夕阳余晖赌咒发誓道,“我关绍对天发誓,今生再不作画,倘若有违此誓,就叫我落入季吴太子手上,遭千刀万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莫宁氏蹙起眉来,“这孩子怎么这么小题大做?”   穆老姨娘慌张地叫道:“绍儿快呸一声,收回这话!”   凌雅峥眉头一跳,着急地说道:“祖母,这才怎么办?若是祖父知道了,定会埋怨祖母逼迫关大哥。”   凌古氏心里也着急起来,六神无主地抓着莫宁氏,“这孩子怎么这么说不得?错就错了,知错改了就是,这么一发誓,叫旁人怎么活?”   “老夫人,您宽宽心。”莫宁氏也不知怎么收场,只能搀扶着凌古氏向禅院里去。   凌雅峥用眼神谢了莫三,觉察到秦征的目光又落到她身上,一凛之后,立时躲到秦舒身后。   秦舒自从见了那画像之后便难以置信地望着秦征,将秦征的神色一一看在眼里,失望地瞧他一眼,认定了他是个好色之徒,就牵着凌雅峥进去。   秦征也瞧见了秦舒的目光,紧紧地攥着拳头,思忖着如何挽回,又见关绍还跪着,就埋怨说:“我可被你害惨了,好端端的谈论诗词歌赋,无端端的画什么画?偏又画出八妹妹!”一甩袖子,便洋洋洒洒地先回去了。   “大公子……”出师不捷,关绍心一坠,唯恐秦征日后就为了这事远着他,手一伸,将折扇拿在面前扇了一扇,上下扫了莫三一眼,便不慌不忙地追上秦征。   莫三站在柳堤上,扯了一片柳叶噙在嘴里,瞅着地上随着山风纷飞的纸屑,拿着脚踢了踢岸上鹅卵石,好半日呸了一声吐出柳叶,瞅见秦云跟着两个婆子抱着一罐子幼蝉猴过来,笑道:“你们姐弟跟弗如庵的之了有什么深仇大恨?姐姐射杀金蝉、弟弟去挖幼蝉猴。”   “有本事,你别吃。”秦云哼了一声,待要走,见莫三抓住他臂膀,就疑惑地站住,令两个婆子去找秦舒,就问,“什么事?”   “关绍给你大哥画了凌家老八将来的画像。”   “什么叫做将来的画像?”   莫三叽叽咕咕地将画骨并关绍发誓一事说了。   秦云说道:“如此说来,就算关绍身上没有可疑之处,这么拿不起放不下的性子,也非可堪大用之人。”   “二公子明白就好。”莫三抱着臂膀,总算等到莫宁氏、莫紫馨、秦舒从凌家住着的院子里出来,赶紧猴着脸凑了上去。   “三儿,你觉得,峥儿那相貌如何?”秦舒跟在莫宁氏身后,跟莫紫馨挤着眼笑着问。   “美则美矣。”   “然却……”秦舒接了一句,那画上的风韵跟她迥然不同,若是莫三瞧上了那个,她就该死一半心了。   “然却没有韧性。”莫三背着手,回忆一番,暗叹果然秦舒、凌雅峥两个都要早早摆脱才是,不然,依着那画上神韵,倘若凌雅峥寻死觅活地赖着他,他向哪里诉苦去?   莫宁氏咳嗽一声,“不可再提起那画像的事,去吃饭吧。”   “是。”   夕阳不过瞬间便沉入东海,后山猿猴啼叫声中,掐算着时辰,莫三、秦舒一前一后地摸出二道山门,藏在前院影壁之下,亏得此处也栽种了一丛瑞香花,二人藏身其后,却也没露出什么破绽。   “你必须要保护好我。”莫三蹲在花丛后,轻声地对秦舒说。   “知道。”秦舒警惕地瞧着外面。   莫三瞅了眼阴影下秦舒显得格外英气的侧脸,两只手扯着瑞香花花叶,暗道:孤男孤女,他跟秦舒藏在暗处,一不觉心猿意马、二不觉尴尬难堪,若是秦舒想开一些,交上她这么个朋友,却是人生一大幸事。   “来了!”秦舒轻声地说,莫三赶紧地去看,先瞧见马塞鸿带着大批人穿过角门向后去,须臾,便有两三个人鬼鬼祟祟地开了山门窜了出来向倒座房去。   “走!”秦舒利落地喊了一声,忽然听见程九一喊了一声“贼子向哪里跑”,就先一步窜了出来,不见莫三跟出来,心里疑惑,忽然听见程九一又喊“别叫他们跑了!”顾不得莫三,架起弓箭,就随着程九一追出山门。   “说好了保护我的。”莫三叽咕了一声,不敢掉以轻心地接着躲着,忽地瞧见一个人一拐一瘸地进了倒座房,眼皮子跳着,认出是谁,略等一等,不再见人过来,才从瑞香花后走了出来,快步走到倒座房门外,听见里头悉悉索索的动静,推开门望见那人四处翻找,不由地愣住。   面上蒙着黑布、一身黑衣的凌尤胜手插在公文中,也傻傻地呆住。   “抓住那贼子!”马塞鸿的声音忽然响起。   凌尤胜手忙脚乱地整理公文,待要躲藏,又没地去躲,瞅着莫三的眼神一冷,心一横,拔出匕首就要挟持了他。   “三老爷,桌子底下。”莫三伸手一指那四脚上挂着横梁的桌子。   凌尤胜顾不得体面更顾不得去想莫三怎会认出他,忙狼狈地钻到桌子底下去。   “莫三兄弟?”马塞鸿带着秦征过来时,觑见莫三在,愣了一愣。   莫三心道马塞鸿要堵住的人不是他,手向山门外一指,“一个瘸子向山门外跑了,我受了伤,不敢正面跟他撞上。”   “瘸子?去追!”马塞鸿手一挥,立时带着秦征并众侍卫冲出敞开着的山门。   “人走了。”莫三说。   凌尤胜惴惴不安地缩在桌子底下,等动静彻底没了,想着爬出来时,就见莫三只脚踩住他手上匕首,窝囊地扯下面上黑布,仰头望着居高临下的莫三,一脸讨好地喊了一声:“大侄子……”   “原来,马大人要钓的大鱼,是凌三老爷……倘若拿着凌三老爷就是真凶的事跟致远侯府相商,致远侯府,会豁出去,答应下马家什么事?”莫三用力地一碾匕首,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匕首抽出来。   凌尤胜要抢夺,头撞在桌子上疼得懵了一下,忙讨饶地说:“贤侄先放我出去,有话好说。”   “好说?马大人无心追查真凶——他一心要将凌三老爷弄成真凶,不知,凌三老爷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上?”莫三上下抛着匕首,瞅着桌子底下又猥琐又无能的凌尤胜,就凌尤胜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样,能杀了那么几个人?马塞鸿明摆着不是要引出真凶,而是握着凌尤胜的把柄,引着他做了真凶,“莫非,是那一张药方?”   “不是!”凌尤胜忙斩钉截铁地否认,眼睛瞧着那在烛光下上下跳动的匕首,两股战战,几乎给莫三磕起头来,“贤侄,有话好说,你要什么,直接开口就是!”   莫三伸手接住抛在空中的匕首,想了又想,这凌尤胜又无能又不得凌咏年的心,身上也没什么好处,就说道:“银子,明儿个送两万两银子来——不然,我就说,那跑走的瘸子,模样跟你一模一样!”瞅了凌尤胜一眼,忽然抓住他的头发,解下他发髻割了一刀,举起那一把头发说,“你若不肯认,我就叫人解开你的发髻查看。”   要命呢,一个两个都跟他要银子!披散着头发,凌尤胜窝囊地连连点头,待莫三让开路来,就忙慌连滚带爬地滚出屋子。   “怂样!”莫三上下抛弄着匕首,琢磨铁画银钩的凌尤胜名声甚是响亮,只要两万,会不会有些太看不起人了。 ☆、第33章 明日储君   “三儿,你没事吧?”隔着一截路,终于想起受了伤不能疾走不能跟人动手的莫三的秦舒握着弓箭赶了回来。   “没死。”莫三将匕首一收,上下打量了秦舒一番,“你没受伤?”   秦舒微微眯了眯眼睛,须臾,将好端端的脚一扭,“扭到脚了,方才去追的时候,下台阶太急了。”   “我叫人来抬你,见了母亲,就说紧跟着我来了前院。”莫三走出来,果然叫了四个婆子抬着软轿子将他跟秦舒抬回后院去,被惊动的莫宁氏见了,少不得又要心疼秦舒一番责罚莫三一通,将莫紫馨撵出去,亲自陪着秦舒歇息,免得秦舒晚上乱动弹伤上加伤。   前院里,马塞鸿带着人追了许久,追不到人,打发秦征回去歇着,立时领着人又向停尸院去,进了屋子里,瞅见凌尤胜如丧考妣地给谢莞颜烧纸,狐疑地来回打量一通,“三老爷,一直在这屋子里?”   “……除了这,我能去哪?”凌尤胜暗恨打发走一个人没人站哨,就被莫三擒住,真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头上少了一段头发,只觉发髻小了一些头顶上轻飘飘的,唯恐马塞鸿看出蹊跷,面上的悲戚越发地浓重。   “当真,哪都没去?”马塞鸿难以置信地绕着凌尤胜转了一圈,弗如庵里的瘸子,除了凌尤胜,还有谁?   凌尤胜咬牙问:“马家贤侄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还要问,几时抓了凶手,还我妻子一个公道。”   “凌家可是将三贞师太休了。”马塞鸿嘴角噙着冷笑,笃定莫三口中的瘸子就是凌尤胜,可恨竟然没逮住他!   “……那药方,贤侄什么时候肯还给我?”凌尤胜赶紧地问。   马塞鸿背着手,望着一支默默流泪的白蜡烛,笑道:“三老爷心急了?”   “你究竟打得是什么算盘?”   “俗话说,狗急跳墙,我倒要看看,三老爷,能心急到什么地步。”马塞鸿斜着眼一瞥凌尤胜,“这事怪不得我,要怪,就怪你们凌家欺人太甚,竟然拿了一个品行不端的女子前来跟我婚配!虽婚事不成,但这一口气,也不能就这么白白咽下了。”背着手,冷笑一声,从怀中取出那药方,在凌尤胜面前一摆,见他伸手来抓,便忽然将药方收回,斜睨了凌尤胜一眼就扬长而去。   凌尤胜瘫坐在地上,后背上冷汗涔涔,不服气地骂了一声:“既然是气我们家老大,就去找他,何必作践我?”望见吕三偷偷摸摸地进来,就伸手向他脸上重重地掌掴过去。   “老爷没找到药方?”吕三忙捂着火辣辣疼的脸颊,试探地问了一声。   凌尤胜揉着发疼的手腕,气得咬牙切齿,“天一亮你就去回去,盯着人卖画,瞧瞧那画能卖出多少银子——一分也不许给我抠掉!”   “是。”吕三诚惶诚恐地应着,忙退了出去。   凌尤胜心神不宁地坐在灵堂里,先一片片地给谢莞颜烧着纸,随后按捺不住性子,将一把黄纸都撒在火盆里,站起来歪着身子在窗户下简陋的小床上躺着,睡梦中,依稀梦见自己意气风华地骑着马,冒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去子规巷中跟谢莞颜偷偷幽会,梦境中,那背着柳如眉的窃喜心情真切得让人无法自拔。   “老爷、老爷!”   凌尤胜恍惚地醒过来,睁开眼见吕三的一张脸就凑在自己面前,嫌恶地一翻身,忙问:“卖了多少银子?”   吕三可怜兮兮地耷拉着脸,将两张银票递上去。   凌尤胜忙伸手接过来,展开一看,竟只有区区二百两,伸手抓住吕三衣襟,不敢置信地发狠说:“你这狗东西,要揩油,也只能拿些零碎银子,竟敢堂而皇之地拿了这二百两来唬弄我?”   “不敢唬弄老爷,”吕三忙慌地跪在地上,“老爷,磨破了嘴皮子,人家才只肯出二百两。”   “胡言乱语!那画,比我登峰造极的时候画得还要出彩!少说也值个四五万两。”   吕三跪在地上,怜悯地望着凌尤胜,“老爷,您名声坏了……那画,人家收回去,也是要送人的,如今,上头的老爷们瞧不上老爷,谁肯再买老爷的画?”   凌尤胜跌坐在床上,紧紧地攥着二百两银票,比得知谢莞颜死时还要哀痛两分,又催促吕三,“还有两幅画,你拿去,送给昔日跟我交好的老爷们,就说,急着给三夫人出殡用,请那两家看在昔日的情分上,多多少少,借我几两银子应急。”   “哎,是,老爷,千万别慌,跨过了这道坎,日后有得是叫那起子人后悔的时候!”吕三狐假虎威地呼喝一声,见凌尤胜不耐烦地摆手,两条腿颠簸得哆嗦着就赶紧地向外跑。   凌尤胜坐在床上,心里惴惴不安,依稀听见外头人议论着“真凶现身了,莫三少爷瞧见了”,坐立不安地起来,给谢莞颜重新上了一炷香,勉强叫自己冷静下来,就等着小厮送了饭菜来,拼命地扒了一碗饭,躲在这房里心急地等着,先见梨梦过来催促,就不耐烦地骂道:“难道我一个老爷,也会对女儿言而无信不成?叫峥儿耐心地等着就是!”待又见莫三打发了小厮来,便哭丧着说道:“两万两不是个小数目,得要筹措一番才能有,请贤侄耐心等一等,迟一会子,银子就到。”总算打发走人,心里惶惶的,熬到了三更也不敢阖眼,第二日天色大亮之后,再没耐心在停尸院里等待,就急忙亲自向山门前等待,临时抱佛脚地在前殿里虔诚地上香磕头许愿,熬到了一声钟响后殿里礼佛的女人散开后,才终于听见动静,回头见吕三心急如焚地赶回来,忙迎上去,伸手就说:“银子呢?”   吕三顾忌着左右,颤声说:“老爷,昔日的那些老爷们,个个都说囊中羞涩,要么不肯收下画,要么只肯暂借一二百两,小的跑了一天,只借到四百两银子。”   凌尤胜如遭雷击,向后踉跄了一步,怒道:“不管了,如今只要能弄到银子,做什么事都行!”从吕三手上抢过那四百两,又在吕三耳边说,“将书房里,我早先收藏着的名家字画,都拿出去发卖——再叫钱少爷赶紧地多画几幅画给我送来。”   “钱少爷?”吕三糊涂地问了一声,疑惑地想凌尤胜身上还藏着秘密不成?   “快去,今儿个,银子就要到手!”   “是。”吕三不敢歇息地连忙又向外跑。   凌尤胜长叹一声,背着手怒道:“就不信我弄不来银子!”想起曾阅世偷来的那些白花花的香油钱,不由地垂涎道:“要是能将那老姑子手里的香油钱弄来就好了。”嘴里嘀咕着,就拿着拢共六百两银子先给莫三送去。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后殿上捻着念珠的庵主净尘心猛地一坠,闭着眼想着自己房门前杂乱的痕迹,忙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只觉自己躺着的那块床板不是个藏银子的好地方,就心急地琢磨着将银子藏在哪一处才稳当,心不在焉地领着两队小尼姑向外去,走在路上,忽地听见声音苍老的尼姑嘟嚷说“那寡妇明摆着养了野汉子还不认?”,便重重地咳嗽一声,呵斥道:“出家人,怎能信口污人清白?”   那辈分比净尘还高一辈的老尼姑冷笑一声,心恨净尘夺了她的庵主之位,就冷笑说:“庵主,说了你也别不信,早先我说茅庐不安分,次次大公子随着纡国公夫人来庵里都拼命地往前凑。这可不,她抓着凌家七小姐就还俗啦!”   “胡言乱语!”净尘呵斥一声,摆脱开跟随她的小尼姑,按住不住乱跳的眼皮子,路上遇见空明又带着小尼姑抬着香油桶进来,就对空明招了招手。   “庵主?”   净尘捻着念珠耷拉着眼皮,悄声对空明说道:“对茅庐说,她先前冒犯了清规戒律的事一笔勾销,但她总算是弗如庵的人,如今,请她做一桩事,助咱们弗如庵早日摆脱这劫数。”   “庵主有法子叫马大人尽快结案?”空明欢喜地追问。   净尘点了点头,“叫茅庐约了大公子去送子观音殿里相会,再大喊一声贼人在那边,虚虚地指向东边,引着马大人等向东边追去,最后,再依着程九一模样,形容一遭那贼人身形、脸庞。有茅庐作证,大不信也信了。”   空明忙慌地说:“庵主,要是程九一有证人呢?”   “哼,”净尘冷笑一声,“这弗如庵就是咱们的地盘,要支开程九一,还不容易?”垂着眸子,琢磨着弗如庵晚间都是巡查的官差,待茅庐那一声后将人都引向了东边,她正好神不知鬼不觉地借着这时机,将银子都藏到西边花溪后假山林中枯井里。   空明只觉马塞鸿依着腰带追查,终有一天会查到她头上,忙慌地答应了,也急着摆脱马塞鸿,就赶紧地借着跟穆老姨娘说话,择了空子将茅庐引出禅院,站在柳堤上交代茅庐说:“你总是弗如庵的人,难道就肯眼睁睁地瞧着弗如庵的名声毁于一旦?”   茅庐还穿着出家人的青衫,垂着手,知道空明既然这样说,必有后话,就耐心地颔首等着。   “今晚上,你想法子,将大公子引到送子观音殿去,待他不防备时,胡乱指着个黑影,就说贼向东边跑去了。最后,就说那贼,模样跟程九一一模一样。”   茅庐心知纡国公府十分看重程九一,便握着手笑道:“师太,明明程九一是清白的,何必……”   空明冷笑道:“你别忘了,你如今还身在弗如庵里,若是你还俗之前跟大公子勾勾搭搭的事捅出来,坏了大公子名声,料想,大公子再不会理会你了。”   “……既然先前庵主都说,程九一就是真凶,又有凌三老爷佐证,那就再不会错了。”茅庐稍稍犹豫,心里便有了决断,低着头对空明一笑,急赶着回了禅院西厢里,觑见穆老姨娘去凌古氏那站规矩、凌雅文去凌古氏那吃饭了,便自己个去了第三间院子里,对着堂屋里说一声“七小姐有话跟大公子说”,引着秦征从房里走出来,便柔声问:“一更时,公子可能去一趟送子观音殿?我有话跟公子说。”   秦征蹙着眉头,有些不耐烦地说道:“有什么话,这边说就是。”   “……公子?”茅庐心一凉,敏锐地察觉到秦征待她不似先前那般热情,左思右想,便将秦征薄情寡性的原因想到了昨儿个莫三拿到众人面前的那幅画像上去,试探着问:“公子可是,因那画,惦记上了……”素手一动,便在秦征面前比了个八。   秦征忙向东西两屋看了一回,厉声训斥道:“胡言乱语什么?”   “说来,我也有点八小姐的事,要说给公子听,不知公子,乐不乐意听。”茅庐掩着嘴嫣然一笑。   秦征心一动,含笑看着足下的苔藓,须臾正色地说道:“一更时,送子观音殿里见。”   “嗯。”茅庐不甘心,却依旧满面春风地点了头,急匆匆地转出来,回了凌家住着的西厢里,瞅见凌雅文回来,便笑嘻嘻地拉着她的臂膀说:“七小姐,大公子约了咱们一更时,送子观音殿里见。”   凌雅文听了,登时脸色煞白,缓缓地点了头,勉强笑着说:“你还没吃饭,快些去吃饭吧。”瞅着茅庐出去时的轻快步伐,一面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一面又觉这是个好时机,站在轩窗后将对面窗子后做针线的凌雅峥瞅了一眼,琢磨着他不仁我不义,就拿出一两碎银子递给静心,“背着人,找个小尼姑去给秦大小姐传话,就说凌家八小姐请她一更时去送子观音殿里看好戏。”瞧着被秦舒逮住了,秦征还敢不敢跟茅庐勾勾搭搭;若是秦征猜疑到凌雅峥头上,那就再好不过了。   “是。”静心接了银子,忙避开茅庐向外头办事去,有钱能使鬼推磨,没费什么功夫,就打发了个七八岁的小尼姑拿着银子向第二间院子去了。   那院子里紫藤架子下,吃过了饭的秦舒、莫紫馨、凌雅峨,并跟着秦舒不放的凌雅娴四人正坐在一处嘀咕着瘸腿的真凶究竟是谁,见个小尼姑过来,四人都停下不言语。   那小尼姑走来,就凑到秦舒耳边说:“大小姐,凌家八小姐请你一更时分去送子观音殿里看好戏。”   “好戏?”秦舒狐疑地一蹙眉,“峥儿糊涂了,一更天引着我去送子观音殿里做什么?”   小尼姑本是悄声说,不料秦舒竟然说破了,讪讪地,也不好辩说,忙转身一溜烟地跑了。   “一更天、送子观音殿……”凌雅娴眼皮子跳着,轻声说:“上会子,就是在送子观音殿里逮住的他们。”   凌雅峨尴尬地咳嗽一声,自去房里跟莫宁氏作伴。   莫紫馨红唇微动,知道凌雅娴的言外之意,就劝说秦舒:“你既然腿伤着了,就别去管了。”   秦舒闭了闭眼,叹了一声,先前决心远着秦征,这二日里左思右想,琢磨着终究是一母同胞,又决心去劝说秦征迷途知返,于是重重地说道:“去,怎么能不去?若是他能亡羊补牢,那就是我们秦家的一桩幸事。”   “你,哎——”莫紫馨叹了一声,在秦舒耳边说:“何苦呢?既然都瞧见他将曾阅世灭口了,你何苦过去?若是也遭了毒手……”   “那倒不会,毕竟是嫡亲的兄妹。”秦舒笃定地说。   “……为了防患于未然,叫我大哥远远地瞧着吧,左右,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你都抖落给我听了,弗如庵就这么点大,大哥迟早会知道。”莫紫馨为难地在秦舒耳边说。   秦舒缓缓地点了头。   凌雅娴探着身子,一心要听见莫紫馨在秦舒耳边说什么偏生又听不见,心里怏怏不乐地,只恨秦舒、莫紫馨不将她当自己人,站起身来,走了两步,不见秦舒、莫紫馨叫她留步,就一径地向外走去,回了凌家住着的院子,仔细地向西厢里张望,瞧见这会子洗漱用的水就送进了西厢里,便笃定凌雅文要偷偷地去见秦征了,快步走进东厢里,瞧见凌雅峥还不急不缓地坐在窗户底下做针线,使眼色叫梨梦、邬箫语二人退出去,轻声问:“九妹妹呢?”   “去给各处的菩萨上香去了。”   “八妹妹既然知道老七要跟大公子相会,想必已经想法子将九妹妹引过去了吧?”凌雅娴笑眯眯地在凌雅峥对面坐下。   凌雅峥一怔,“我什么时候知道的?”   凌雅娴错愕地说:“难道不是妹妹打发人跟舒儿说,一更时大公子跟七妹妹在送子观音殿里偷偷相会?”   凌雅峥摇了摇头,向着西厢里一望,须臾笑道:“不打紧,只管引着九妹妹去就是了。”向院子里张望了一眼,瞅见袁氏百无聊赖地坐在廊下缠着绣幕磨牙,就站起身来,对袁氏招了招手。   袁氏忙慌地从廊上站起来,“小姐有什么吩咐?”   “一更天时,老爷叫九小姐在送子观音殿里等着她,有话商议。因九妹妹奉祖母的命去各处上香,老爷找不到她,就叫人将话传到我这边了。”凌雅峥的声音不高不低,刚刚好叫坐在廊下的绣幕也听得见。   “我这就跟九小姐说去。”袁氏拍了拍手指上的瓜子碎屑,忙慌地向外走去。   凌雅娴忙轻声说:“那如今,该怎么跟祖母说?”   凌雅峥下巴向急匆匆打起堂屋帘子的绣幕一点,“三姐姐别急,有人去说呢。”   凌雅娴狐疑地一瞧,懒懒地说道:“左右有人去说就好。”   绣幕进了堂屋里,悄无声息地跪坐在正拿着热帕子敷脸的凌古氏身边,“老夫人,老爷叫九小姐一更天的时候,去送子观音殿里等着他。”   凌古氏伸手扯下面上还冒着热气的帕子,眸子里卷过一阵暴风骤雨。   “老夫人,老爷早不叫九小姐去说话,偏偏捡着一更天黑后说话,只怕……”想着险些就被打发去对马塞鸿用美人计,绣幕哆嗦了一下,她不知道凌古氏母子藏着什么秘密,但千万别将她给祸害了。   “哼,我倒要去瞧瞧,他还敢教给雅嵘什么话!”凌古氏眼皮子乱跳,猜着凌尤胜定是自己个没偷来药方,就将主意打到了凌雅嵘身上,想到凌雅嵘兴许会用苦肉计反逼着凌雅峥将害死柳如眉的药方偷来毁尸灭迹,脸上登时火辣辣得疼。   “一更时,咱们去送子观音殿瞧着去,他自己惹下的祸,得自己个收拾。”凌古氏发狠地咬牙切齿。   不知不觉间,金蝉停下鸣泣,后山上响起猿猴哀叫,瞅着西厢里凌雅文梳妆打扮后带着茅庐出去,东厢里凌雅娴、凌雅峥巴巴地盯着堂屋瞧,待见凌古氏领着绣帘、绣幕大步流星地跟出去,二人相视一笑。   “只是给嵘儿一个当头棒喝,还望她能体会到我的苦心才好。”凌雅峥轻笑道。   凌雅娴撇着嘴,满心想着一群人逮住凌雅文、秦征时,凌雅文会是个什么模样,雀跃地拉着凌雅峥的手,“走,咱们也去瞧瞧。”   凌雅峥点了点头,出了这院子,遥遥地望见前晚上扭了脚的秦舒脚下生风地随着莫静斋向前去,狐疑地琢磨着是谁冒充她跟秦舒传话,半路瞧见莫三带着秦云也慢吞吞地走,“三哥、二公子这是向哪里去?”   莫三向前头一指,又向后头一点,“不光我们,瞅见大公子出了门,关绍就也出了门。”   “人人都知道了?”凌雅娴惦记着“捉奸”的事,听莫三一说,就往这事上想。   莫三笑道:“弗如庵就这么一亩三分地,我大哥知道了,我就也知道,我知道了,二公子就也知道了——至于那关绍,他瞧见人人都向一个地方去,还能不知道?未免有人偷偷对大公子做什么,我们也赶着过去。”   “原来如此。”凌雅峥一挑眉,对莫三、秦云一拱手,话不多说,就急赶着向送子观音殿去。   送子观音殿中,凌雅文在廊下把风静等着秦舒过来,秦征勾着茅庐柔美的下巴,亟不可待地问:“你说有凌家八小姐的事说给我听,快说,可是凌家要给她定亲了?”须臾,又自言自语道:“这断然不能,她上头的哥哥姐姐们都还没定亲呢。”   茅庐嗔道:“公子也太无情了些,难道见了茅庐,就没有旁的话可说?”   秦征自信地搂着茅庐笑道:“怕什么?难道我心里装得下万里山河,就装不下两个女人?她在我心里头,你也在我心里头,谁也不能将你挤下去!”   “此话当真?”茅庐轻轻地一瞥,素手挡在秦征探过来的唇上,身子向后仰去,正琢磨着何时喊出那一句无中生有的“有贼”才妥当,忽地听见大门上砰地一声。   “孽子,滚出来!”一声怒喝传来,把风的凌雅文听出是凌古氏的声音,吓得忙跑进去,焦急地喊:“快跑!”   茅庐吓得六神无主,慌忙说:“大公子,我就喊东边有贼,引着人向东边去,你快向西边跑!”   秦征虽素日里沉稳,但这会子略略思量就觉知情的凌古氏还敢来抓,是存心要看他出丑,于是忙逃也似地向后殿窜去,奔到后门边,远远地瞅见前面巷子里有人提着灯笼过来,忙避开那巷子,听见茅庐在殿里喊“有贼向东边去了”,就忙慌地向西边逃窜,黑灯瞎火中撞见前面又有人提着灯笼过来,不敢硬闯,退后几步,见一处院门开了,就奔进那院子里,冷不防听见一声“贼没向东边去,向西边去了!”,暗道明儿个抓住喊这话的人,定要治他一个死罪,跑出一截路,见无人追来,这才轻轻地吁出一口气,整理着衣衫,琢磨着如何风光霁月地走到凌古氏跟前,打了一心捉奸的凌古氏等人的脸,忽地听见秦舒问“我大哥向这边跑来了?”心一跳,暗骂秦舒也来凑热闹,只得又向西边逃去,躲进了暗夜中嶙峋鬼魅的假山林中,听见断断续续的咚咚声,心下好奇,便爬上高耸的假山上偷偷去看,模模糊糊地瞧见一人不住地将个口袋里的东西丢进一口枯井中,待那人走开了,就疑惑地跳下假山走到枯井边去看。   向枯井投掷东西的人尚未走远,转过身来觑见一人趴在井上,惊恐之下生出雄心豹子胆,抱了一块头颅那般大的石头,就用力地向那人砸去。   “啊——”还没看清楚井下有什么的秦征失态地啊了一声,忍着疼两只手用力地抓住井台才没掉进去。   “这那边!”听见动静的一堆人举着火把围了过来。   秦征吁了口气,忙也喊说:“贼人在这边!”反过身来,一手撑在井台上,一手向身后偷袭他的人抓去,待抓住一团绵软,不禁愣住,“女人?”   “下去!”净尘趁着秦征一愣,举着石头又用力地一砸,随后将手上石头也扔了下去,待听咚地一声后,才怔愣住,“大公子?”   “人呢?人在哪?”秦舒、莫静斋一群人先赶过来,秦云、莫三、凌雅峥、凌雅娴紧跟着过来,之后便是独自行动的关绍、凌雅嵘带人跟来,众人将井边的净尘团团围住,狐疑地举着火把左右照耀。   “大哥?”不见秦征身影,秦舒试探地喊了一声。   枯井中,传来模模糊糊的一声舒儿,秦舒忙举着火把走到井边,只见幽深的枯井中,秦征浑身鲜血淋漓地蜷缩在不知撒了什么东西的井底下,腰上还压着一块大石头。   “大哥,你能站起来吗?”秦舒噙着眼泪喊了一声。   秦征手一抓,握住一块在火把下泛着红光的银锭子,就着火光瞅见身下铺了厚厚一层银锭子,疼得几乎昏厥过去地喊:“舒儿,我的腿、我的腿没有知觉了……” ☆、第34章 臭味相投   明日储君的腿没了知觉……   枯井中的秦征不解,就算他是万恶不赦的好色无耻之徒,也犯不着一堆人不管男女老少齐齐出动“捉奸”?趴在井底,忍着剧痛,不由地琢磨起为什么会一堆人倾巢而出来抓他。   上面的人也齐齐怔住。   离着井台子最近的净尘料到这辈子完了,一下子瘫坐到地上,再扶不起来;   离着最远的关绍背着手仰头看着零星点缀着一两点星辰的漆黑天空,暗道莫非是季吴的列祖列宗在保佑他?   紧挨着关绍的凌雅嵘脸色略微有些发白,反反复复在心里将“腿没了知觉”品咂一番,须臾不动声色地走到年纪跟她相近的秦云身边;   一只手搭在秦云肩头的莫三,跟哥哥莫静斋对视了一眼,再看秦云时,眼神里多了一分凝重;   挨着秦舒站着的凌雅峥不自觉地也将眼睛放在庵主净尘身上,琢磨着穆霖家的该不会,也是净尘贼喊捉贼打死的吧;   握着凌雅峥手的凌雅娴前头一直巴望着亲近秦征却不能,此时如释重负,瞅了一眼年纪跟她相差太多的秦云,反倒脚踏实地、正儿八经地考虑起自己的前程。   “莫大哥,快,下井救出我哥哥——将这姑子捆了!”秦舒震惊之后,最先醒过神来。   净尘忙跪在地上喊道:“冤枉!冤枉!贫尼不知来的是大公子!”   “休要狡辩,你一个老尼姑,三更半夜,一个人鬼鬼祟祟地在这石林中做什么?”秦舒冷笑一声,果断地吩咐道:“叫了马塞鸿来,将大公子救出来要紧!程九一呢?立刻回城,请纡国公带着大夫过来;将弗如庵里所有尼姑,全部召到前殿里严加看守。”   “是。”众人纷纷应着。   秦舒发完话,略怔了一怔,两只手按在井台子上,狐疑地望着众人:“你们,都是为了什么来送子观音殿?”除了眼前这些人,就连凌古氏也过去了,这实在是蹊跷。   冷不防被问住,众人面面相觑,就连凌雅嵘也紧紧地抿着嘴一言不发。   “……我们,是听人喊有贼,才过来的。”良久,莫三胡诌了一句。   凌家三姊妹并秦云、关绍等纷纷附和说“就是听有人喊有贼,才赶紧赶来的。”   “就是,不然这黑灯瞎火的,谁没事过来?”   “算了。”秦舒回过头去,又看着井底,面沉如水地看着动弹不得的秦征。   凌雅峥、凌雅嵘、凌雅娴三人退到一块略平整的地上,心思各异地瞧着眼前的乱象。   凌雅嵘轻声问:“姐姐,父亲呢?”   凌雅峥眼睛不眨地说:“定是瞧见祖母过去了,就回停尸院了。”   凌雅娴忽地瞧见井台边滚下一块五十两的银锭子,待要去捡,又怕被人瞧见了窘态,于是两只眼睛巴巴地瞅着那一块银锭子不动弹,良久,望见身量高大的莫静斋腰上捆着绳子被人拉着慢慢放入枯井中,不由地将眼睛放在莫三、关绍身上,思忖着如今服软,凌秦氏会给她找个什么人家?秦云年纪跟她相差太多,够不着了……如此说来,日后也不必巴巴地讨好秦舒了。   “二公子小心,别被人挤着了。”凌雅嵘两只眼睛关切地瞅着秦云不放。   秦云疑惑地回头瞅了眼先前对他并不十分热情的凌雅嵘。   凌雅嵘心里一慌,先前仰望着秦征还能做出崇敬模样,如今瞅着个头矮小的秦云,“居高临下”,两只受过谢莞颜教导的眼睛愣是使不上劲。   凌雅峥两只手握着帕子,听见动静,见马塞鸿带着一群人过来了,躲在暗处,这才想起“回避”二字,正要拉着凌雅娴、凌雅嵘走,忽地听见秦舒喝道“限你两日之内破案,若不是你一直不能破案,放任凶手在弗如庵里来去自如,我哥哥岂会遭此大难?”   马塞鸿应声回道:“小姐放心,马某一定竭心尽力地办案。”   凌雅峥心里略有些忐忑,须臾便平静下来,再看人堆里不见莫三,疑惑地想:这一会子功夫,他哥哥还吊在井里,他向哪去了?瞧着身边凌雅嵘、凌雅娴各有各的心思,就悄无声息地拉着梨梦向后退去,从石林缝隙中钻出来,瞧着此时的弗如庵已经灯火通明,踌躇一番,就拉着梨梦向净尘禅院去。   “小姐——”梨梦心神不宁地喊了一声,细声细气地问:“大公子成了瘫子,二公子是不是就……”   凌雅峥摇了摇头,说道:“看似顺理成章的事,内里就没那么容易。大公子能文能武,早有贤名,雁州上下对他心悦诚服;二公子尚且年幼稚嫩,先前不显山不露水,冷不丁地冒出头来,如何服众?纡国公膝下没个能独当一面的男儿,只怕……”   “只怕什么?”梨梦赶紧地问。   凌雅峥一时也语塞了,亏得她这十年里,还巴巴地等着秦征做太子一统天下,然后她跟天底下其他人一样跟着坐迎盛世太平,既然太子秦征会受伤,那么,纡国公是不是也不一定会做皇帝?   凌雅峥打心里巴不得纡国公做皇帝——毕竟致远侯府此时另投靠他主,有些显得薄情寡义;且将来封侯拜相时,也未必比得上人家的嫡系。   重新活过来足有十年,凌雅峥头回子为这世道担心起来。   正胡思乱想,忽地前面跳出一个人,凌雅峥、梨梦心一跳,忙双双捂住自己的嘴。   “莫三?”瞅着那人影,凌雅峥心跳个不停地问。   莫三从暗影处探出身来,哼笑道:“这算是咱们英雄所见略同?还是小人臭味相投?”   “哪一样都好。”凌雅峥总算平静下来,又蹙眉说:“你受了伤,还敢四处乱走?”   “这庵里有贼,你还胆大地乱闯?”莫三背着手,仰头看了看天,忽地笑道:“秦大小姐责令马塞鸿立时破案,难道,你不担心?”   “我为何担心?”凌雅峥反问道。   莫三轻笑一声,“听秦二公子说,那一日,你着急地打发凌家五少爷回去。”   凌雅峥太阳穴跳了跳,反问道:“有什么真凭实据?”   莫三沉默了,见吓不了凌雅峥,便笑道:“孤男寡女,倘若被人瞧见了……”   “正好婚配。”   莫三伸手拿着小拇指挠了挠眉毛,只得谦和有礼地说:“请。”   “请。”凌雅峥也一伸手。   三人摸黑向净尘的庵院走去,莫三偶一回头瞧见梨梦伸手抓脸颊,就没话找话地说:“我脸上的伤疤浅了一些,你脸上伤疤怎样?”   “这二日,脸颊上有些发痒,其他的,还没发现。”   莫三背着手,笑道:“兴许你是那是陈年伤疤,比不得我这新鲜的伤疤好得快。”继而,想起凌尤胜才这给他六百两,疑心凌尤胜不将他的话放在眼里,就对凌雅峥说:“前晚上我见着的,去追杀程九一的瘸子,峥儿知道是谁吗?”   “不就是我父亲吗?”   梨梦一怔后,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莫三一噎,狐疑地再三看向凌雅峥,思忖着问:“峥儿似乎知道许多事。”   “那可不,我还知道,秦大公子一旦成了瘫子,原本盼着嫁给秦大公子的高门贵女不得不另嫁他人;纡国公为大局着想、稳定民心,会将舒姐姐嫁给一户位高权重的人家……”凌雅峥话音一顿,不由地巴巴地看向莫三,“不如……”   莫三睥睨了她一眼,撇清干系地向前快走两步,“我跟你并没什么关系,可以自以为是地争,不能自以为然地让——她仓促地外嫁十分可怜,但我也犯不着拿一辈子可怜她。”听见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挥手护着凌雅峥主仆贴着墙站着,待见前头一堆尼姑被官差催促着向前殿去了,又收了手向前去。   凌雅峥握着梨梦的手,安抚了她一通,便笑盈盈地挨近莫三,“让是不让了,但须得在舒姐姐嫁人前,争得痛快淋漓一些,才叫她心无缺憾。”   “……你是有多缺心眼?”莫三冷不丁地站住脚,紧紧地抿着嘴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一番。   “庵主的院子,就是这一间了。”凌雅峥伸手指了指莫三背后。   竟然没被唬住?莫三悻悻地收了耷拉下来的嘴脸,伸手推开门,待凌雅峥主仆进来,又将门关上,从怀中掏出火折子,点了一只蜡烛交给梨梦拿着,就径直地向净尘房里去。   吱嘎一声推开房门,莫三招手叫梨梦跟在身后,立时走到箱笼处翻找,嘴里咕哝说:“井里撒了那么些银子,只怕还有呢,就是不知,那老尼姑将银子藏在什么地方了。”   梨梦不得已地跟着莫三走,凌雅峥走在后面,瞧着珠光照耀在斑驳掉泥的墙壁上,摸着墙壁说:“不用看那些柜子、箱子,去那几十年没动过的地方找。”堂堂庵主的屋子,如此年老失修,必有蹊跷。手指在墙壁上敲了敲,见掉落下一堆粉泥,便收了手,摸索着将净尘屋内的油灯点上,见箱笼被莫三敞着,就举着油灯走到箱笼边,拨开一层破旧衣裳,翻出一叠书信来。   “在这!”莫三依着凌雅峥的话去敲打墙壁,最后敲打到下半截用夯实的土做的床,听着床里回声,叫梨梦退后两步,扯开床上被褥,用力地揭开床板,只听哗啦一声,床洞内,净尘还没来得及藏到枯井中的银子露了出来,望着烛光下煞是可爱的银锭子,开口道,“八小姐……”呼唤一声,见凌雅峥不疾不徐地翻看净尘书信,蹙眉又喊了一声:“峥儿?”   凌雅峥愣了一下,展开书信递给莫三:“这是干爹写给师太的。”   “你干爹?”莫三怔了怔,须臾醒悟到指的是他父亲,将踩在床上的脚拿下来,接过凌雅峥手上书信,对着油灯一瞧,不由地怒发冲冠。   “亏得净尘没了,不然以她那张油嘴滑舌,指不定在干娘耳边嘟嚷着些人生太圆满需要有些缺憾才能免去子孙夫君身上的灾厄劝说干娘给干爹纳妾——瞧着干爹,将旺你们兄弟三个的女人的生辰八字都准备好了,料想,那女人,干爹也早瞧准了,就只差干娘给他‘做主’了。”凌雅峥伸手撑了撑眼角,真是人善被人欺,莫宁氏将净尘的话奉为圭臬,这姑子竟然这样待她。   呲啦一声,莫三伸手将信撕成两半,待要再撕,手就顿住,笑道:“母亲每年平白无故给各处庵堂寺院送了那么些银子,待我将信拿给她瞧,看她以后还吃不吃斋、念不念佛。”   “你把心放宽一些,狗改不了吃、屎,干爹熬到这年纪才动了纳妾的心思,已经算得上是难得一见的良人了。”凌雅峥伸手拍了拍莫三的肩膀。   莫三一呆,将信揣入怀中,笑道:“别一竿子打倒一船人,哥哥我可是个百年难得一见的好人……”   “你在向我表忠心?”凌雅峥一封封地翻看书信,不见里头有银票,嘀咕了一声,“这老姑子这么喜欢真金白银?”忽地又翻到一封书信,见凌尤胜暗暗叮嘱净尘照看谢莞颜,不由地冷笑一声,也不再翻,忙解下身上轻纱披风,在披风领子上撕开一道口,将这些书信一股脑地从那口子里塞进去。   莫三先被她的话噎住,随即忙按住凌雅峥的手,“……兴许,里头有银票?这里的所有银子,咱们五五分。”手心里一痒,身子奇怪地哆嗦了一下,只觉按住的手滑腻如蛇,忙收回手,对上凌雅峥那双满是戏谑的明亮双眸,略略失神后,悻悻地扭过头去,嘟嚷道:“就不能羞涩、腼腆一些?”只觉身子有些异样,细细追究,又不知究竟哪里异样。   调戏过了莫三,凌雅峥兴致大好地塞满了书信的披风重新披在身上,后背上沉甸甸的,笑道:“还分什么,赶在人来前,能拿多少是多少,谁有闲心跟你分?”又游说还擎着蜡烛的梨梦,“放下蜡烛,拿多少是多少。”   “是。”梨梦赶紧地将蜡烛放在一边,着急地去找东西装银子。   莫三摇头笑了一下,握着油灯点燃垂在地上的陈旧帐幔,“我要跟你分,是你不乐意的,那这银子我就收下了。”举着油灯,将满是补丁的蚊帐、被褥,生了蠹虫的箱子一一点燃,最后将油灯砸进床上,背着手,悠哉地说:“明儿个,我大哥会主动请缨帮着休憩弗如庵——反正他正带着人修建新的育婴堂,土木人手都有,左右不过是顺便的事。”瞅着火舌慢慢地向上跳,嘴角高高地翘了起来。   “咳咳,小姐,咱们快走。”被冒出来的黑烟呛到的梨梦顾不得再去拿银子,拉扯着凌雅峥要向外去。   凌雅峥将塞满了书信的披风重新披在身上,冷笑道:“想一人独吞?没那么容易!梨梦,咱们走。”   竟然比放话争他时,还志在必得……莫三站在火舌跳动的屋子里,仰头看着被烤红的横梁,挠了挠微微发痒的掌心,待见横梁被点燃了,料到落下的灰烬会将银子掩藏得严严实实,就忙向外跑去。 ☆、第35章 讨价还价   静悄悄的夜里,就数横七竖八竖立着各色怪石的石林中人最多,莫三悄无声息地回来,神不知鬼不觉地挤到井台子边,向下张望一眼,见莫静斋终于揽住秦征被人提溜上来了,赶紧地向一边让,见凌雅峥气愤不平地站在凌雅嵘、凌雅娴身边,得意地一挑眉。   凌雅峥按下怒气,将这边众人一一瞧一回,独独不见关绍,心里疑惑起来,狐疑地问了一声:“关大哥呢?”   众人一心牵挂着秦征,无人理会,莫三也扭头去瞧,果然不见关绍在,就忙给秦云递眼色,秦云赶紧忙里偷闲地打发个小厮去找。   “小心些,别弄疼了大公子。”秦舒心疼地道。   “是。”众人应着,就着火把,将提上来的秦征小心翼翼地放在仓促间拿来的被褥上。   “哎呦——”素来沉稳的秦征也疼得两眼发红,恨不得昏厥过去,偏生疼得清醒无比,两只手拍打着自己的腿,见还没知趴在被褥上抓扯着秦舒质问道:“大夫呢?大夫呢?”   “大夫还没来。”秦舒先忍着,待秦征抓疼了她,才用力地挣开秦征的手。   “……谁,是谁陷害我?”秦征疼痛中,再顾不得什么风度,觑见凌古氏、莫宁氏、凌尤胜三个“长辈”也急匆匆地赶了过来,一边用力地掐自己的腿,一边狰狞着面孔问:“是谁?是谁陷害我?”   “大哥,没人陷害你。”秦舒赶紧地安抚秦征,“大哥,是你跟……”   秦征用力地推开秦舒,痛得癫狂地怒道:“一定是有人陷害我!待父亲来了,一定要请父亲将那……”   “大哥,住口!”秦云忍不住走上去呼喝一声。   秦征先怔怔地愣住,随后咬牙切齿地指着一圈人,“你、是你们合伙来……”   秦舒忍不住用力将秦征按在被褥上,“大哥,是你跟凌家七小姐偷偷幽会在先!大家伙听见有人喊有贼,才赶来的!”   “胡说!”明明是先有人赶来,茅庐才喊有贼!秦征睁大双眼,茫然不解地瞅了一眼赶过来的凌古氏,敏锐地察觉到莫静斋、马塞鸿等已经站在了秦云身后,心知大势已去,两眼一翻,扑倒在被褥上。   “快送大公子回前头院子去。”秦舒站起身来吩咐说。   “是。”   秦舒脚步一顿,又对马塞鸿说:“井底下的银子,请马大人也叫人捡出来吧。”   “是。”马塞鸿应着。   “银子,银子……”净尘被捆在地上,听见银子二字,醒过神来,才要向禅院跑,被人拦住后,哭天抢地地说:“贫尼实在冤枉……贫尼见有人鬼鬼祟祟地过来,才跟了过来……谁知道是大公子呢?”   “住口,有什么话,等纡国公来了再说。”马塞鸿呼喝一声,对众人说道:“请诸位先回去歇着吧。”   众人眼睁睁地瞧着秦征躺在被褥上被人抬走,因石林道路崎岖狭窄,便纷纷站在原地,等着凌古氏、莫宁氏带着几位小姐走出去了,才跟了出来。   “走水了!走水了!”忽地传来一声,众人齐齐看去,望见一处火光冲天,呆了一呆,忙令官差前去救火。   凌古氏心里惴惴不安,瞅了一眼三个孙女,心里连说万幸,不耐烦地对凌尤胜说:“守着那女人去吧,若叫我知道,你敢偷偷摸摸地教唆嵘儿什么话,等着瞧吧。”   凌尤胜一头雾水地瞧着凌古氏,当着莫宁氏的面,也不好问清楚,悻悻地闷着头向停尸院去。   凌雅峥瞥了一眼凌尤胜,忍不住去看马塞鸿,心里矛盾地盼着马塞鸿昏庸无能,查不到凌韶吾头上,又暗暗望他明察秋毫,能还柳如眉一个公道。   “老夫人,咱们回去吧。”莫宁氏温婉地开口说。   凌古氏叹息说:“弗如庵里,就数我年纪最大,明儿个纡国公两口子来,少不得,我要担待着了。”   “……这事怪不得老夫人,老夫人事事都不敢管,若是老夫人敢管,哪还有这事?”莫宁氏善解人意地搀扶着凌古氏,觑见前头莫三慢吞吞地跟着,着急地说:“三儿,你身子不好,就回我那院子里歇着。”   “是。”莫三应了一声,望了一眼凌雅峥身上那条塞满了信件的披风,对上凌雅峥气愤的双眼,面无悲喜地转过头就随着人回了莫宁氏院子。   莫宁氏随着凌古氏进了凌家歇息的院子,走上门廊,冷不丁瞅见穆老姨娘带着孙女凌雅文并一个光头小尼姑跪在地上,忙慌避嫌地退出来,带着婢女回了自己院子,大老远地就瞧见莫三站在紫藤架子下贴着墙听隔壁动静,蹙着眉训斥道:“非礼勿听,做那鬼鬼祟祟的样子做什么?”瞅着冲天的火光,念叨了一声阿弥陀佛。   “母亲。”莫三赶紧快步走到莫宁氏身边,挽着她的臂膀就向房里去。   “净尘师太怎么样了?她当真是凶手?”莫紫馨从房里出来,不敢置信地问。   莫三笑道:“旁的不知道,但净尘绝非好人。”   莫宁氏嗔道:“没有真凭实据,不可妄言——虽砸了大公子,但天黑分不清人,也情有可原。”   莫三失笑一声,拉扯着莫宁氏在里间床边坐下,又叫莫紫馨也在一边坐着,便从怀中掏出书信,塞到莫宁氏手上,冷笑道:“父亲在外为纡国公办事,还有闲情,为个女人教唆老尼姑吓唬母亲!自己有心纳妾,还兜完圈子叫母亲给他做主。”   莫紫馨坐在床边椅子上,撑着脸颊的手臂一滑,忙给婢女递了眼色,待婢女出去后,起身走到床边去看,待将一页书信翻看过,就脸色煞白地看莫宁氏。   莫宁氏嘴唇微微有些泛白,震惊之下,失笑道:“世上竟还有这样的事,她们出家人……”一时语塞,须臾,急着挽留莫老爷在子女眼中的威严,便笑道:“都怪我将他管教得太严厉了,害得他有话也不敢光明正大地说,这事,三儿、紫馨都不许再提。”   “母亲!”莫三恨铁不成钢地喊了一声,跪在莫宁氏跟前,说道,“母亲只管依着生辰八字,将那女人找出来接回府,等着看父亲怎么说。”   莫紫馨两只手握住莫宁氏的手,也劝说莫宁氏:“母亲就依着三儿的话办,不然,指不定父亲又使出什么招数来。”   莫宁氏嗔道:“紫馨,怎能这般说你父亲?”   “母亲也太软弱好欺了些!”莫三一急,胸口疼了起来,忙伸手捂住胸口。   “三儿,快躺下!”莫宁氏忙安抚地扶着莫三躺在她床上,摸着莫三满是伤痕的脸颊,噙着眼泪,思忖了一番,缓缓地点了点头,再看信中生辰八字,又狐疑地说,“这八字,有些熟悉。”   “是谁的?”莫三忙追问一声,握着莫宁氏温润的手,想起在净虚屋子里的异样,不由地恍惚了一下。   “干娘?”   莫三忍不住在心里嘀咕一声:阴魂不散。   莫宁氏忙将眼角的泪痕抹去,勉强地笑道:“峥儿来了?你身子全好了?”   “是,好的差不离了。”凌雅峥握着一封书信走了过来,似乎才瞧见躺在床上的莫三一般,脚步一顿就要回避。   莫三心知来者不善,忙从床上坐起身来,笑道:“峥妹妹过来,所为何事?方才听着你们院子里乱糟糟的,还当峥妹妹来不了呢。”   凌雅峥含笑道:“方才走在巷子里,迎面刮来一阵邪风,这一封信,就吹到了脚上。本不该瞧的,但想着净尘兴许是真凶,这信兴许是她联络其他贼人的书信,就拆开瞧了,谁知信里提起了干娘,就特特拿了信来给干娘瞧。”双手擎着书信,瞅见莫宁氏手里紧紧攥着的纸团,心知莫三已经将书信给莫宁氏瞧过了。   莫宁氏的手莫名地颤抖起来,接了信,拆开了一望,双颊不由地被气得绯红,“原来是她……”   “谁?”莫紫馨忙抢过书信,展开从头到尾看了一看,冷笑道,“净尘那老尼姑,帮着父亲装神弄鬼地纳妾不说,竟然还将那女人领到母亲跟前了。”   “究竟是谁?”莫三瞅着凌雅峥,忙问莫紫馨。   “就是那个先前随着净尘进了咱们家,就每常来家里陪着母亲念经的权姑娘。”莫紫馨冷笑一声,“亏得母亲看她家境艰难,还每常帮补她一些家用,竟是养虎为患!”   凌雅峥一惊一乍地说道:“世上竟有如此无耻之人?哎,净尘师太瞧着那么个有道行的,竟然做下这些龌蹉之事,只怕她那边这样见不得人的书信还有呢,就是可惜,听说她院子里着火了,料想其他书信都化为灰烬了。”   其他的书信,还有……莫三眉心乱跳起来,虽气恼父亲为纳妾动了花花肠子,但想到若是莫老爷也像凌尤胜一样坏了名声,莫宁氏也会跟着受苦,于是揽住莫宁氏,暗暗地背着莫紫馨竖起两根手指。   我二?凌雅峥蹲在莫宁氏面前,惶恐说:“我是见信里提起干娘,就忙拿给干娘看,倘若干娘伤了心,那就是我的罪过。”手指一动,抓着莫宁氏臂膀时,竖起四根手指,琢磨着见者有份,分上四成,也是应当的。   莫三瞧着那悄悄地竖起来的四根纤细手指,在心里掐算一番,借着袖子遮挡按下两根手指,待见那两根手指不安分地还要竖起来,就劝说莫宁氏:“母亲,干脆豁出去,不给父亲留脸面……”   “胡说!”莫宁氏强忍着泪水,笑道:“男人三妻四妾本就是理所应当的,都怪我管得太过严厉了,你父亲又重情先前许下得太多,才叫他不能名正言顺地接了人回来——且权姑娘的性子,老夫人也喜欢,接了她进府,也算是皆大欢喜的事。”   凌雅峥忍不住疑心莫宁氏念经念傻了,手指用力地穿过莫三的手指竖了起。   细滑的手指穿过他的指缝竖了起来,莫三心忽地跳了一下,忙局促地收回手,琢磨着先答应了她,反正分给她多少银子都得向凌尤胜讨回来,勉强地隐秘地,点了点头。 ☆、第36章 身不由己   “天晚了,干娘早些歇着吧。”凌雅峥功成后,站起身来,跟莫紫馨对视一眼,便转身向外去。   “小姐,办成了?”梨梦跟在屋子里,悄声地问了一声。   凌雅峥点了点头,见梨梦又向脸颊上抓去,伸手握住她的手,回忆再三,也不记得上辈子凌雅嵘说过用这药后脸颊会发痒,便轻声说:“那药别再用了。”冷不丁地想起邬箫语莫名其妙要白矾的事,就又说:“日后防着箫语。”   “她?”梨梦一怔,收回手来,着急地问,“莫非药是假的?”   “……此时是假的,过上两日,就是真的。”凌雅娴轻笑着,招手叫梨梦过来,笑道,“从明儿个起,你见了人,就说脸上的伤疤淡了,药是不是假的,后头就知道了。”   梨梦听话地应着,强忍着不去抓脸,跟着凌雅峥进了隔壁院子,瞅见穆老姨娘还带着凌雅文、茅庐跪在地上,便越过她们三人,跟着凌雅峥进了堂屋里。   “祖母歇着了?”凌雅峥撩开帘子,瞅见里头凌古氏躺在椅子上拿着热帕子敷脸,就对绣幕说,“明儿个,甭管人怎么问,就说老夫人不敢管七小姐的事。”   绣幕忙应着,听着凌古氏的鼾声,就忍不住问:“是老夫人先喊了一嗓子,这事若是有人问起来……”   “咬死了是先听见有人喊有贼才去的。”凌雅峥叮嘱道。   绣幕也不追问,只管点头应着。   凌雅峥又带着梨梦走了出来。   “八小姐,大公子怎么样了?”茅庐跪在地上,心如乱麻,恨不得立时飞到隔壁的隔壁,去瞧一瞧,秦征究竟怎样了。   “腿没了知觉。”凌雅峥言简意赅地说。   凌雅文颤抖了一下。   茅庐登时落下眼泪来,大大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呜咽一声,哭倒在地上,后悔说:“还不如,还不如就留在送子观音殿里,叫人逮住!”   凌雅峥蹲在凌雅文面前,“是七姐姐有意打着我的幌子,要引舒姐姐过去的?”   穆老姨娘猛地回头,凌雅文咬着牙,嘴里流下一线嫣红血迹,苦笑道:“莫非,这事怪我?”   “七小姐……”茅庐惊骇地睁大眼睛,凌雅文引秦舒过去,是为了摆脱她?   “甭管怪谁,都怪不到我头上。”凌雅峥轻笑一声,站起身来,领着梨梦进了东厢里,先听见均匀的呼吸声,去里间一望,见是从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凌雅峨已经睡踏实了,便在明间的圆桌边坐下,待凌雅嵘、凌雅娴合力送了一盏茶过来,便两只手捧着热热的茶碗捂手。   “有些事,咱们得弄明白。”凌雅娴先开了口,今晚上那一堆浆糊冷不丁地全糊在秦征头上,她得问一声,免得自己也遭殃。   “嵘儿,你想弄明白吗?”凌雅峥瞅了一眼脸色晦暗的凌雅嵘。   “不必,难得糊涂。”凌雅嵘站起身来,立时去隔间里洗漱。   凌雅娴摩挲着茶盅,瞅着凌雅嵘的背影轻轻地一眨眼睛,随即对着凌雅峥嫣然一笑。   凌雅峥淡淡地应着,见邬箫语端了水过来,就也去洗漱,躺在床上,见凌雅娴紧挨着她躺着,便向里头让了一让。   凌雅娴枕着手臂,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忽地拿着胳膊肘捅了捅凌雅峥,问她:“你说,老七那怎么收场?”   凌雅峥翻了个身,打着哈欠说:“那要瞧,大公子伤势怎样,倘若大公子不能痊愈,七姐姐就是正室嫡妻;倘若大公子不过是看着厉害,那七姐姐,就是侧室。”   凌雅娴嗤笑一声,听着院子里茅庐的啜泣声,啐道:“那小尼姑瞧着比老七还伤心呢。”嘀咕了一声,便翻身睡下。   躺在凌雅峥里头的凌雅嵘眼睛忽地睁开,听着身边绵长的呼吸声,耐心地等了许久,待听见一声“老姨娘”的惊呼声后才小心翼翼地爬下床,穿上衣裳,蹑手蹑脚地走出来,连帘影、潭影也不敢惊动地推门出来,瞧着已经过了四更,外头还有一阵阵的喧哗声,望了一眼灯笼下的庭院,见穆老姨娘、凌雅文、茅庐三个熬不住已经回了西厢,就自己个开了院门蹑手蹑脚地向外去,指望着寻了凌尤胜那主心骨商议下秦征伤着了后头该怎么着,冷不丁地瞅见外面有人走动,忙闪身躲回门内,分辨出那人是袁氏,愣了一愣。   “妈妈,从哪来?”凌雅嵘走出院子,关上门后纳闷地问。   袁氏讪笑着不言语。   凌雅嵘嫌弃地按住嘴角,料到袁氏定是瞅着昨晚上尼姑都被撵到前院去了,就趁着乱四处搜摸些蝇头小利,“妈妈跟着我来吧。”裹着披风,小巧的身影毫不拖泥带水地就冲着停尸院方向去。   四更狗盗之时,天色分外地黑,袁氏心慌后忙慌地跟上,因害怕没话找话地说:“小姐,三更时可吓死个人了,亏得认出是关少爷来,不然我手上的砖头,就落在关少爷头上了。”   “三更时?”凌雅嵘疑惑地顿住脚步,“三更时,关大哥不是一直跟在大公子那边吗?”依稀记得凌雅峥问了一声关大哥哪去了,奈何那会子人人都盯着秦征没人理会她。   袁氏笑道:“错不了,就是关少爷,我瞧见尼姑们被带去前殿,就向她们住着的地方去……你猜,我撞上什么了?”   “什么?妈妈快说。”凌雅嵘慌忙地问道。   袁氏拍手笑道:“我瞧见一个人鬼鬼祟祟地走来,只当是冲着我来的,就寻摸到一块砖头握在手上,谁知来的是关少爷。我就纳闷这关少爷来在这边做什么?就跟着去,谁知瞧见关少爷跟一个人在后门上嘀嘀咕咕起来,认了好久,才认出是青帝庙的主持方丈。”   “对面青帝庙的方丈?”凌雅嵘疑惑地问。   “除了对面的青帝庙,还能是哪边?昨晚上他们青帝庙的大和尚过来帮着把守弗如庵的门户呢。”袁氏俗气地撇嘴说。   凌雅嵘一呆,托着脸颊思忖道:“青帝庙……就算关宰辅声名远播,关大哥跟青帝庙主持早有来往,也不至于,三更半夜,在后门上偷偷相会。”   袁氏捂着胸口藏着的一包搜刮来的碎银子,浑不在意地说:“谁知道呢,叽叽咕咕地说什么太子什么皇上,那太子皇帝还能过上几天好日子?关宰辅的名声就是响亮,瞧着那老和尚,对关少爷也毕恭毕敬呢。”   毕恭毕敬?凌雅嵘反复思量着,想起先前秦征、马塞鸿等因曾阅世手上有狗皇帝折腾出来的药就疑心狗皇帝有意放关绍、钱谦来雁州府,顺着那名为夜雨百年的药一想,回想起那一日邬箫语躲在房里偷偷摸摸不知做些什么,忽地醍醐灌顶,抓着袁氏的手,笑道:“那药,据说只有狗皇帝才有?”   袁氏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太子多大年纪?”凌雅嵘想着秦云那矮小的个头、稚嫩的脸庞,不屑地一哼,她要嫁的人,应当是伟丈夫,不是秦征,也不该是秦云那奶声奶气的小胖子。   “多大年纪?”袁氏呆呆地瞅着还挂在天上的星斗,“约莫,也就关少爷那么大。”   凌雅嵘两只手清脆地拍在一处,脸颊上的笑容越发地大了起来,青帝庙的主持德高望重,见了纡国公也不必卑躬屈膝,却对关绍毕恭毕敬,可见关绍身份十分尊崇,若关绍是季吴太子,看他狠心将自己弄出一身伤痕、看他不动声色将自己置身于敌营将雁州府众人玩弄于股掌之上,只怕,季吴的气数还没尽!人人都说纡国公是圣君明主,她就不信纡国公能那么容易得了江山——若有她襄助关绍,关绍未必不能将逆臣纡国公收拾了,看关绍的才学品行,他日后未必不能收拾了千疮百孔的季吴山河——说一千道一万,纡国公的江山还没个影子,季吴皇帝可是稳稳当当地坐在龙椅上呢。   “九小姐?”袁氏糊涂地喊了一声。   凌雅嵘暗叹凌雅峥可真是阴错阳差将一员大将送到她门下,破天荒地袁氏会心一笑,就脚步轻快地带着袁氏向停尸院去,走到停尸院外,冷不丁地听见凌尤胜骂了一声“胡闹!你们就由着五少爷将我书房搜刮一空?”   “老爷,没人挡得住五少爷。”吕三为难地说。   “父亲?”凌雅嵘呼唤了一声,推开院门进去,见朦胧中,凌尤胜、吕三哭丧着脸站在凤凰花树下。   凌尤胜脸上滴得下水来,按着仅有的一千两银票,冥思苦想,只想到叫钱谦多画几幅画这主意上。   “吕三叔跟袁妈妈说一会子话,我有话跟父亲说。”凌雅嵘事不宜迟地拿着吕三支开袁氏,待吕三领着袁氏出去关了院门,扯下一根凤凰树枝条,蹙眉问:“父亲,昨晚上,八成是八姐姐陷害我!”   “断不可能,她已经放下了。”凌尤胜笃定地说,回想凌雅峥仔细替谢莞颜整理遗容时的细致神态,只觉凌雅嵘满嘴胡言乱语,若不是放下了,这般年纪大的小姑娘,谁肯给人整理遗容?   凌雅嵘忙道:“袁妈妈就跟在外头,父亲问她一问……”   “说这些不要紧的做什么?嵘儿,秦征伤了,你跟秦云年纪仿佛,正好玩在一处。”凌尤胜神色一变,欢喜地说,那秦征不好接近,秦云反倒好说话。   凌雅嵘紧紧地抿着嘴,点头说道:“女儿知道,但父亲名声不好……只怕纡国公府里会……况且七姐姐很有可能嫁进纡国公府,女儿再进去,难如登山……不知父亲瞧着关大哥怎样?”   凌尤胜眉头一皱,生气道:“为父就盼着你出息了提携睿吾,若你也不争气,你娘就白死了,你弟弟将来也没什么造化了!那关绍孤苦伶仃的,将来若是纡国公忘了关宰辅,他未必有什么前程呢。”   凌雅嵘气恼地直跺脚,“父亲,关大哥兴许是……”   “住口,此事不要再提。”   凌雅嵘心恨凌尤胜没有眼界,嗔道:“那父亲倒是说说,该如何接近秦云那小子?”   “这……”凌尤胜先前都将这些事交给谢莞颜料理,此时听凌雅嵘问,也一头雾水,不知该怎么回话,按着胸口仅有的一千两银子,琢磨着一半给莫三、一半给凌雅峥,将这两处安抚下去,见凌雅嵘等着他说话,就转向谢莞颜的灵堂说,“进去给你娘上一炷香吧。”   “……”凌雅嵘两只脚仿佛钉死在了地上,双眼含泪地看向灵堂,终究迈不出步子。   “老爷、老爷!”两扇门忽地敞开,吕三踉跄着扑倒在凌尤胜跟前,“老爷,不好了,不好了!”   凌尤胜眉头跳着,冷笑道:“有什么不好了?”   “兰城来说,他才问出是哪个铺子的掌柜十年前抓的药,才见了掌柜的,掌柜的就被官差带了去,如今,老太爷来了……”话未说完,巷子里吕兰城的哭叫声立时响起。   “嵘儿快走!”凌尤胜忙推了凌雅嵘一把。   凌雅嵘吓得心一跳,忙慌走出这门边,只见蒙蒙亮的天里凌咏年提着吕兰城的耳朵带着马塞鸿捆着一个头发胡子花白的老头过来,脸色苍白着,拉了下怔忡间呆站着的袁氏,就向远处跑去。   “跪下!”凌咏年正在气头上,没瞧清跑得是谁,提着吕兰城的耳朵过来,将吕兰城向门内一丢,瞅着凌尤胜就怒喝一声。   凌尤胜忙慌地跪在地上,吕三也吓得两腿不住地发颤匍匐在地上。   “关了门!”凌咏年又怒喝一声,待两扇门重重地关上,抬脚向凌尤胜肩膀上踹去,“混账东西,叫你闭门思过,你不听!”   “父亲,待莞颜的丧事了了,儿子就回去闭门思过。”凌尤胜战战兢兢地,偷偷地抬眼向年轻又意气风华的马塞鸿望去。   两扇门咚地一声重重地关上,凌咏年压低声音问:“药方呢?”   马塞鸿从袖子里抽出药方,送到凌咏年手上。   凌咏年认出是新纸新墨,就问:“原来的那一张呢?”   马塞鸿恭敬地回道:“三老爷亲笔所写的,已经送到我家祖父手上。”   “你、你待要怎样?”凌尤胜结结巴巴地问。   马塞鸿背着手,笑道:“三老爷,您歇着吧,一切还要听老太爷吩咐。”   “你要如何?”凌咏年闭了闭眼,十年前的药,不是给柳如眉吃的,又是个谁吃的?虽说柳如眉侥幸生下了凌雅嵘,但这笔血债,倘若柳家前来讨要,不是将凌尤胜交出去,就能了结的。   凌尤胜跪在地上,伸手去抓凌咏年的裤子用力地摇晃。   “凌家九小姐,当真是先三夫人生下的?”马塞鸿侧着身,又去看凌尤胜,“掌柜的可是说了,这药会叫人绝无侥幸地胎死腹中;且,据说,当年先三夫人过世,仓促之下就换了衣裳进了棺材里,也没请仵作仔细查验,若是如今开棺验尸……”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凌咏年心里气恼,一脚踩住凌尤胜抓他的手,用力地一碾。   凌尤胜听着手上咯咯地响,嘴里哀哀地叫着,也不敢将手抽回来,只管恨恨地盯着马塞鸿,须臾,脱口说:“贤侄儿,你气我家老太爷将个水性杨花的姑娘跟你婚配,就叫老太爷做主,将雅峥配给你就是,若是瞧不上雅峥,雅峨也行……”   凌咏年重重地在凌尤胜手上跺了一脚,咬牙切齿地说:“闭嘴!”虽是老太爷,此时因凌尤胜的错,在马塞鸿这少年郎面前也不由地矮了两分,好声好气地问:“鸿儿,不留人一线生机,不是君子所为,你究竟要什么?”   “老太爷,鸿儿早说过,留在弗如庵里头的,都不是正人君子——鸿儿身在弗如庵,也是身不由己。我要……”马塞鸿眯缝着眼瞅着一轮冉冉升起的红日,“你们知道,我知道。” ☆、第37章 正人君子   “只是如此,而已?”凌咏年、凌尤胜虚惊一场,父子二人错愕地看向马塞鸿。   马塞鸿笑道:“吓到老太爷了?”   “……不。”凌咏年两只手紧紧地攥在背后,老辣的眸子来回地望着马塞鸿,最后心叹一声:他先前眼光不差,马塞鸿实在是难得一见的后起之秀。   “在公,凌、柳两家同在纡国公麾下,倘若结仇,咱们铁桶一般的雁州府,岂不是露出了破绽,给了旁人可趁之机?在私,凌、马两家私交甚好,于情于理,都当点醒凌家,免得凌家步入万劫不复之地还不自知——须知一步错步步错,谁也拿不准,若没人劝阻,最后三老爷会做出什么事,这劝阻的人,鸿儿不自量力担当了。”马塞鸿一只脚轻轻地在地上一旋,待要提起谢莞颜之死的疑点,又忍下,“至于三贞之死,我已查明,她是死于空明之手,还请三老爷莫再纠缠不清,咬定程九一不放。”   这话冠冕堂皇得很,凌咏年心道莫非马家是真的忧国忧民?   “都依着你、都依着你。”凌尤胜好似见到了天大的便宜般破涕为笑,心说原来误会了,马塞鸿竟是正人君子,“贤侄先前那样吓唬我……”   “是为叫三老爷露出破绽,如此,我也好抓住破绽支会老太爷一声,请老太爷亡羊补牢,好生管教三老爷——此外,此事不能大白于天下,实在愧对九泉之下的先三夫人,还望老太爷、三老爷日后善待五少爷、八小姐,算是弥补枉死的先三夫人。”马塞鸿心里对凌尤胜不屑,嘴上毫不留情,但对着凌尤胜的神色依旧谦逊有礼。   凌尤胜趁着凌咏年失神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忙慌地爬起来,“贤侄,亲里亲戚的,就知道贤侄不会坑自家人——韶吾、雅峥是我亲生骨肉,难道我还能亏待他们?”   凌咏年嫌弃地啐道:“闭嘴!”想起方才凌尤胜脱口而出要将凌雅峥许给马塞鸿时甚至大言不惭地提起凌雅峨,却始终没反驳凌雅嵘身世一事,心一揪,也疑心起凌雅嵘的身世来。   凌尤胜讪讪地闭了嘴,老实地跟在凌咏年身后,暗道凌古氏不替他收拾烂摊子,又来了个凌咏年,他也算是“因祸得福”了——横竖这事,没人敢捅破叫柳承恩知道。   “老太爷,纡国公夫妇去看大公子了。”宋止庵隔着门支会了一声。   马塞鸿立时拱手道:“晚辈先去秦老爷、秦夫人那回话,失陪了。”   “请。”凌咏年面沉如水地拱手,待马塞鸿挺拔如松地走了出去,恨恨地抓住凌尤胜,用力地接连掌掴在他脸上,怒道:“立时滚回家去。”   “父亲,莞颜的后事……”   “滚!等我回家之后,再跟你算账!要不是马家贤侄以大局为重,没将这事告诉柳老将军,你这条小命,我想保也保不住。”凌咏年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心恨凌尤胜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是、是。”凌尤胜为难地回头看了一眼谢莞颜的灵堂,碍于凌尤胜,步步艰难地向外走,按了按胸口银票,琢磨着左右马塞鸿都知道了,犯不着再给莫三送银子,瞧见宋止庵佝偻着背站在院门外等着他,院门外还停着一顶轿子,待宋止庵拱手后,就心不甘情不愿地钻进了轿子里。   凌咏年站在院子里接连叹息,先觉今儿个被个晚辈教训,脸面挂不住,随后又觉家里乌七八糟的事太多,是该正经地管一管了,于是背着手,出了门,就随着下人向凌家人住着的禅院去,走到禅院外,旭日已经高高地挂起,站在院门下背着手重重地咳嗽一声,就见东厢里,凌雅娴、凌雅峨、凌雅峥、凌雅嵘姊妹四个先站出来,随后西厢里,凌雅文搀扶着穆老姨娘脚步蹒跚地跪在庭院中,最后堂屋里,凌古氏手扶着鬓发,穿着一身杏色家常衣裳,不急不缓地走了出来,出来时还顺手抹匀了手上的桃花香膏。   “老太爷。”凌古氏喊了一声。   凌咏年背着手,踱着步子望着跪在院子里的穆老姨娘、凌雅文,瞅见地上湿漉漉的露水,不忍地向她的膝盖上看去。   “老太爷——”穆老姨娘饱含沧桑的声音响起。   凌咏年才在马塞鸿那少年郎那受了教训,挥手示意穆老姨娘闭嘴,见凌古氏张嘴要说话,也制止她,“这事,你们两个都难辞其咎。”   穆老姨娘见凌咏年不许她开口,眼角落下两滴昏黄的眼泪。   凌古氏不服气地要强辩,想起凌雅峥的交代,就嘟嚷说:“谁跟她是你们?你们的事,给我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管。”   本要各打一巴掌的凌咏年眉头跳了跳,冷笑道:“你是老夫人,你不敢管,就由着事情闹到如今这地步?”   凌古氏偷偷地向孙女们一瞧,心里冷笑道:好事她沾不上,出了坏事,反倒怪到她头上了?开口道:“我都被她弄进尼姑庵来了,我还敢管?”   “你——”凌咏年气得胸口起起伏伏。   凌古氏冷笑说:“闹出丑事的跪在地上呢,不处置她,先对我发难起来,真是男子汉的做派!”随即耷拉着眼皮不言语了。   “老太爷,这事……”穆老姨娘欲言又止,最后叹道,“是我管教不严……老夫人昨晚上要管呢,偏生惊吓到了一对小儿女……”   “老姨娘,祖母昨晚上,是听见有人喊有贼,才向那边去的。”凌雅峥握着帕子,手肘捅了捅站在身边的凌雅峨、凌雅嵘。   凌雅峨事不关己地不出声,凌雅娴嘴动了动,到底亦步亦趋地随着凌雅峨,也不出声。   凌雅嵘紧紧地抿着嘴,心道反正凌古氏不待见她,何必多嘴不得凌咏年待见?   凌雅峥心道好一群明哲保身的,又说道:“老姨娘这话,像是倒打一耙,不埋怨七姐姐做错事,反倒埋怨祖母身为弗如庵里的长辈不顾自身安危去捉贼一般。”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凌古氏老怀甚慰地瞅着凌雅峥,老神在在地垂着眼皮,不搭理凌咏年这茬。   穆老姨娘一怔,低垂着头,伸手揉着膝盖不再言语。   “……起来吧。”凌咏年叹了一声,见穆老姨娘不起身,待要去搀扶她起来,又听廊下的凌古氏凉凉地哼了一声,只能忍住,“这事,两边都有错,谁也休想撇清。”   凌古氏脱口道:“都说了,尤坚那一房的事,我不敢管,管不着!老太爷别往我身上扯。”   “你……”凌咏年余光瞥了一眼廊下站着的四位孙女,心恨凌古氏不给他台阶下,忽地见孙女齐齐地向大门望去,忙转过身来,就见秦夫人素面朝天,穿着一身宝蓝衣裙带着八名婢女走来,一张很有福气轮廓跟宝座上供奉的菩萨仿佛的脸庞上,冷得仿若凝了一层冰霜。   “秦夫人。”凌咏年上前一步,就见凌古氏不顾体面地哭丧着脸几步走到秦夫人身边,拉着秦夫人的手哭道:“你给评评理,我都叫那女人给弄进尼姑庵来了,哪还敢管他们一家的事?”   ——他们一家……   凌咏年眼皮子乱跳,如此说来,全是他的错了?当初若不是凌古氏将穆氏塞到他身边替她去送死,哪还有如今这些事?他是人又不是畜生,穆氏跟随他出生入死多年,他岂能不给穆氏一点脸面?   秦夫人握着凌古氏的手拍了拍,“老夫人的苦楚,方才已经听紫馨她娘说过了。”埋怨地向凌咏年一瞥,放开凌古氏的手,走到凌雅文身边,冷眼将凌雅文上下打量一番,“七小姐?”   “见过夫人。”凌雅文心里直打鼓,余光瞥向茅庐,待要将茅庐揭发出来,又心知如此又会将秦夫人得罪一层,忙跪在地上给秦夫人磕头。   “凌老太爷、凌老夫人,”秦夫人伸手捋了捋湛蓝绣翠蝶缎子镶边的袖口,“择日,叫两个孩子完婚,也算是,给征儿冲喜。”   “……就依着夫人的话办吧。”凌咏年心一坠,秦征的伤好不得了?如此说来,纡国公府肯娶凌雅文,是为了安抚住凌尤坚?余光扫向满脸泪痕的凌雅文,暗叹如此也好,总算是正大光明嫁进去了。   凌雅文怔怔地跪在地上,两只眼睛瞅着地上钻缝里的苔藓,想到一辈子要跟个废人在一起,身子一晃,昏到在地上。   “雅文……”穆老姨娘忙跪在凌雅文身边,搂着凌雅文着急地对凌咏年说,“丫头病了。”   “掐人中,叫醒她。”凌咏年惭愧地对秦夫人说道:“若不是府里管教不严,也不会出这种事。”   “一个巴掌拍不响,究竟怎么回事,舒儿也已经说给我听了。”秦夫人暗恨自己有眼无珠,若不是被秦征蒙蔽,早早地给他安排下房里人,岂会有眼前这事?“既然是亲家了,少不得奉劝您一声,日后别将老夫人拘束得谁都不敢管教——没了方圆,这什么幺蛾子都飞出来了。”   “是。”凌咏年羞得老脸通红地应着,才被人少年郎教训又被人女人提醒,恨不得喷出一口血来,目送秦夫人出去,一回头瞅见凌古氏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冷笑一声后,见凌古氏越发地唯唯诺诺,深吸了一口气,也没脸去隔壁见纡国公,有气无力地说道:“都给我进来!”自己个迈着大步,先一步进了堂屋里,在供奉着佛像的条案前坐下,一只手握了握又张了张,冷眼瞧着凌古氏带着四个孙女进来站在左边,穆老姨娘带着凌雅文进来站在右边,泾渭分明。   “尤成他娘,坐吧。”凌咏年瞅着凌古氏有意装出来的委屈模样,虽不甘心,却也指了指右边的椅子。   凌古氏略带两分得意地过去坐下。   穆老姨娘眼皮子一跳,伸手就去揉膝盖,俨然一副旧伤复发的模样。   凌咏年只装作没看见,待见穆老姨娘要开口,伸手制止她,见凌古氏嘴一张,又说:“谁都不许开口,听我说。”扫见凌雅娴、凌雅峨、凌雅嵘个个文静地垂下眼,独有凌雅峥直直地向他看来,因柳如眉之死心里惭愧,对她点了点头。   凌雅峥先还因被凌咏年捕捉到逾矩的目光有些惶恐不安,见他点头,心里又疑惑起来。   凌咏年又开口说:“今次的事……”   “我可不敢管。”凌古氏嘀咕了一声。   凌咏年强忍着不去瞪凌古氏,“今次的事,都是穆氏、钱氏管教不严,此事就到此为止,谁都不许再提。”   凌古氏一愣,穆老姨娘吁出一口气,初初醒来的凌雅文也安了心。   “从今以后,该老夫人管的,谁都不许插手阻挠,”凌咏年费劲地说出这句话,想起凌古氏养下的凌尤胜做出的糊涂事,气得胸口疼,却不得不说,“满府上下,谁敢对老夫人不恭敬……”   “祖父,不知,这‘不恭敬’三个字,怎么解?”凌雅峥好奇地问。   凌咏年一呆。   凌古氏心里一喜,凌雅峥笑道:“不恭敬,倘若对祖母相敬如宾,对旁人也相敬如宾,算不算不恭敬?倘若赠给祖母的东西,跟赠给旁人的一样,算不算不恭敬?”   “是呢,老太爷,这算不算不恭敬?”凌古氏脸上的欣慰再也遮掩不住,含笑地望向凌雅峥。   凌咏年紧紧地抿着嘴唇,向殷殷切切盯着他看的穆老姨娘望了一眼,闭着眼,心道家里的乱象,定要早早了结了才行,“算。”   争了一辈子的“体面”,就这样没了?穆老姨娘腿一软,嘴唇哆嗦起来。   凌雅文顾不得自己,忙搀扶住穆老姨娘,不甘心地去瞧凌古氏。   这么容易就压制住了姓穆的?凌古氏欣慰之后,手搭在扶手上摩挲着受了伤的手腕,得意地瞅了穆老姨娘一眼,随即欢喜地对凌咏年笑道:“前头老八认了莫夫人做干娘,还没正式摆酒磕头呢,老太爷您瞧着,什么时候高高兴兴地摆一桌酒席?”   在国公府心烦意乱的时候,高高兴兴地摆酒席?   凌咏年一张老脸登时垮了下来,给这样的凌古氏体面,难道是老天要亡了他们凌氏一门? ☆、第38章 趁机发财   “祖母,这事不急。”凌雅峥慌忙地说,试探地瞅了凌咏年一眼,对上凌咏年有些昏沉的眸子,慢了一步才移开,不见凌咏年着恼,登时笃定一准出了什么事,才叫凌咏年对她这般宽容。   凌咏年当着穆老姨娘众孙女的面,也不好训斥凌古氏,哼了一声,扶着额头摆了摆手,“都出去吧。”   “老太爷、老夫人,雅文病了,需请个大夫来。”穆老姨娘搀扶着凌雅文,对着凌咏年时,比往日多了两分小心翼翼。   “不必请了,收拾了,都回家去。”凌咏年说。   回家?凌雅峥笑道:“可祖父,早先净尘师太说,祖母需要在弗如庵里待上七七四十九日。”   “那老尼姑都被捆了,她的话怎么信得?叫人请了一尊菩萨回家供奉就得了。”凌咏年不耐烦地说。   凌古氏得寸进尺道:“早这么说,我们不来弗如庵,兴许就没那么些事了。”   “行了,快收拾东西回家去。”凌咏年遮住脸,只觉日后没脸再去见那群老朋友了——尤其是柳承恩,当初煞费苦心为凌尤胜求来了柳如眉,凌尤胜那混蛋却……还有,凌古氏这性子,不给她体面就罢了,给她体面,不知要养出多少凌尤胜来,左右他年纪大了,就在纡国公那“告老”得了,日后儿女教养等等,宁可他累着些,也不能叫凌古氏插手……   “祖父,料想大表哥那动弹不得,需要留在弗如庵里休养一些时日才能送回城里,咱们不等大表哥略好一些再走,是不是有些,不近人情?毕竟,旁人眼中,若不是咱们家,大表哥就不会受伤。”一直默不支声的凌雅峨终于开了口。   凌咏年一怔,沉吟一番,摇头道:“这边人多口杂,你们女儿家在这边不便宜,若再闹出事来……统统收拾了,准备回家去。”   凌雅娴瞅着凌咏年的脸色,忙跟着凌雅峨向外去,凌雅峥给凌古氏递了个眼色,才领着凌雅嵘向外来。   进了东厢里,凌雅娴笑道:“祖母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凌雅峨先不吭声,随后叹道:“怕就怕,大伯父夹在里头为难呢——父亲夹在大伯父、祖母里头,跟着为难。”   凌雅嵘思忖了一下,托着脸颊,宛若点漆的眸子不住地向收拾东西的邬箫语身上看,暗道回了府,一定要弄明白邬箫语那一日偷偷摸摸做下了什么事。   凌雅峥抱着手臂,有心要再试探凌咏年对她的态度,于是一声不吭地要向外去。   “姐姐向哪去?”凌雅嵘忙跟上。   “去跟干娘告辞,干娘心诚,兴许要熬到第九日才走呢。”凌雅峥抬脚向外去。   “我也跟干娘告辞去吧。”凌雅嵘忙紧跟上去。   凌雅峥站在门框边,伸手将她拦住,“干娘?什么时候,你也认了干娘?”   凌雅娴、凌雅峨一怔,旋即凌雅峨接着收拾东西,凌雅娴手上拿着一卷书慢慢地走过来,笑道:“八妹妹这是跟九妹妹怎么了?”   凌雅峥笑道:“没怎么,就是……”   “姐姐……”凌雅嵘忽地潸然泪下,哽咽说,“姐姐,那一天听姐姐喊娘,我心里就艳羡得很,恨不得也搂着莫婶子喊一声娘……若是姐姐生怕我抢走了莫婶子,我不去就是……”低着头拿着帕子揩泪,等着瞧凌雅峥这好姐姐怎么收场——一定要把她的好姐姐招牌拆下来!   凌雅娴饶有趣味地瞧着。   凌雅峥手指轻轻地敲在门框上,须臾笑道:“倒不是怕你去抢……”   “那怕什么?”凌雅嵘赶紧地问。   “嵘儿,”凌雅峥蹙着眉头,“你打小跟着三贞长大……”   “这又不是我能选的?”凌雅嵘委屈地靠在凌雅娴怀中。   正看戏的凌雅娴无端端地被拉了进来,只得轻轻地在凌雅嵘不住战栗的肩头拍了拍。   凌雅峥叹道:“话虽如此,但耳濡目染,你不但神态跟三贞相似,就连模样,也越发地像她了。”   “莫非就是为这么个缘故,八妹妹才待九妹妹不像先前那样?”凌雅娴好奇地扳过凌雅嵘的脸,仔细地观察一番,喃喃地自言自语说:“瞧着,像是那么一回事,尤其是九妹妹的一双眼睛,跟三贞,简直是一模一样。”   凌雅嵘脸色登时煞白,忙心虚地低下头来。   “嵘儿,姐姐对不住你,瞧见你就想起了三贞,想起了三贞就控制不住对你生气……你这几日远远姐姐一些,待姐姐把三贞忘了,自然会待你跟先前一样。”凌雅峥摸了下凌雅嵘的脸颊不忍地转过头去,撩开帘子便走了出来,却不是去隔壁莫家住着的院子,而是顺着回廊,不等门边的绣幕通禀一声,就迅雷不及掩耳地撩开帘子钻了进去。   “峥儿……”凌古氏双眼噙着泪喊了一声,俨然是正挨着凌咏年训斥。   凌咏年怒气滔天的脸上嘴还张着,望见凌雅峥过来,不尴不尬地闭上嘴,待要动怒,到底忍下了,“八丫头过来,是为什么事?”   凌雅峥心道凌咏年果然在忍着她,手扶着帘子笑道:“祖父、祖母,我去隔壁跟干娘告辞。”   “去吧。”凌咏年说。   凌雅峥颔首退了出来,对着吓了一跳的绣幕安抚地一笑,心里盘算着不管怎么着,反正凌咏年敢忍着她,她就敢逍遥自在一些,出了院子,没走出两步,迎头遇上赶着过来的关绍,便侧身让出路来,斯文有礼地福身说:“关大哥。”   “八妹妹。”关绍一手背在身后,温文尔雅地一点头。   凌雅峥抬头见他狭长的眼睛微微肿胀,疑惑地问:“昨晚上,关大哥没歇好?”   关绍微微点了头,叹说道:“来了七八个大夫,个个唯恐吃了落挂,不敢给大公子疗伤。”想起先前白费了一番功夫撮合凌雅峥、秦征二人,就拱了拱手说:“那一日胡闹画了八妹妹的画像,还请八妹妹莫怪。”   “关大哥既然自罚过了,何必再赔不是?”凌雅峥觑见关绍袖口一点朱砂色,便多看了一眼,“这是颜料?”   “……这是昨晚上,听大夫商议药方时留下的。”关绍忙伸出修长的手指抠了抠那一点颜色,双眼不住地发涩,想起钱谦送信来说凌尤胜一口气要十幅画,不由地气恼起来,冷不丁地忽然要那么多画,神仙才画得出来!隐隐地,觉察到自己似乎下错了一步棋,堂堂一国太子,若当真弄巧成拙,一辈子做个躲在凌尤胜、钱谦身后的画匠……   关绍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关大哥,你没事吧?”凌雅峥伸手在关绍面前挥了挥,待他回神时,望见那眸子里的澄澈,反倒恍惚了一下,好似瞬间寻回了上辈子面对关绍时心无芥蒂的心境。   关绍云淡风轻地摇头一笑,兀自去见凌咏年。   凌雅峥向他背影上看一眼,就迈步向隔壁院子里去,恰望见莫紫馨、莫三姐弟坐在紫藤花架子下吃茶,便笑道:“干娘呢?我来告辞。”   “母亲在房里念经呢。”莫紫馨面色灰暗地向房里指了指。   凌雅峥点了点头,待要走,听莫三说“纡国公已经许我哥哥修葺弗如庵了”,脚步顿住,笑道:“莫大哥辛苦了。”   莫三坐在躺椅上摸着了摸自己脸颊,高高地提起茶壶,将清澈的茶水扬起,反复扬过了,才端着凉下来的茶水轻轻的啜饮,“……你父亲,也回家去了?”   “三哥怎么忽然想起我父亲了?”凌雅峥诧异地问。   “随口问问。”莫三不甘心地放下茶碗,又试探地问:“你父亲新近手头不宽裕?”   凌尤胜的银子都交给了谢莞颜,当初谢莞颜被仓促地休回娘家,她的东西都被凌雅峥拿去了。凌雅峥此时听着莫三问话,就笑道:“父亲再怎么说都是侯府老爷,怎么会不宽裕?父亲随随便便一幅画,拿出去,就能换回几万两银子。”   这么说来,凌尤胜是存心有意不给他银子?莫三眨巴了一下眼睛,瞅着凌雅峥握着豆绿丝帕的手,拿着自己的手向自己的手指缝里挠了挠,听见屋子里莫宁氏问“峥儿过来了”,就示意凌雅峥进去。   一阵清风吹来,紫藤花瓣仿若花雨一般簌簌落下,莫紫馨拂开肩头的花瓣,瞅着秦家兄弟住着的院子,对莫三说:“舒儿那边正难过,你是不是过去安慰一下?”   莫三躺在躺椅上,笑道:“昨晚上枯井边,她有那气势将事事安排得妥妥当当,如今她父亲、母亲来了,反而不堪一击了?”瞥见秦舒无精打采地走了进来,也不站起来。   莫紫馨嘴里去了一声将莫三从躺椅上撵下来,拉着秦舒,叫她好生躺下,体贴地给她揉着太阳穴,忙问:“大公子怎么样了?”   “废了。”秦舒鼻音极重地说出两个字,“我要是不去追他……”   “这都是命。”莫三提醒一声。   秦舒蹙眉说:“马塞鸿说,凶手是净尘、空明两个——丢在送子观音殿里的腰带,就是空明的。”   “那就差不了了。”莫三狐疑地琢磨着,若非马塞鸿要的已经拿去了?这就是凌尤胜有恃无恐,不给他送银子的原因?   莫紫馨揉着秦舒额头,劝道:“事已至此,还是往前看吧。”   秦舒用力地眨了眨眼睛提神,矫健有力的两条腿藏在石榴裙下用力地蹬着地上的砖石,犹豫着,就问莫三:“你的伤,几时能好?”   “……问这个做什么?”   秦舒笑道:“大哥病了,他先前手上的事,都要交给云儿,云儿年幼,少不得暂且由着我替他分担——毕竟,有些事,还是交给自家人手上才放心。云儿向父亲提起凌家老五做伴读,父亲皱着眉没答应,反倒提起你二哥来,若是你身子好了……”   “不必,我闲散惯了,还想多逍遥两年。”莫三忙慌地推辞。   秦舒侧头笑道:“你不想封侯拜相?”须臾,笑道:“你这种人,便是想封侯拜相,也不肯出那风头,净等着轻松惬意地捞好处。”   莫三笑道:“明知道,做什么还要问我?”   “废话少说,云儿先前提过关绍身上有可疑之处,我令你尽快查明究竟。”秦舒眸子一冷,郑重其事地道。   莫三一呆,秦舒不要讨好他?竟然对他疾言厉色,“这事……”   “你办不了?”秦舒揉了揉酸胀的眼角,拿着莫紫馨微微发凉的手盖在自己眼皮子上,“想不出一分力气,就抢个巧宗?”   莫三嬉笑道:“知道、知道。”望见凌雅峥擦着眼角出来,蹙眉说:“你跟母亲说什么了,你也跟着哭?”   “不过是将我们家老夫人跟老姨娘的恩怨说给了干娘听,也叫干娘心里有些分寸。”凌雅峥捡着秦舒身边的矮凳坐下,“舒姐姐没事吧?”   秦舒伸手握住凌雅峥的手,微微用力地一攥,“昨晚上,不是你叫我去瞧热闹的,是吧?”   “是七姐姐打着我的幌子叫人跟舒姐姐说的。”   “我就知道,不是你。”秦舒释然地一笑。   凌雅峥托着脸颊,笑道:“有一桩买卖,要说给你们听,不知你们肯不肯合伙。”   “什么买卖?”莫三眼睛发亮地问,不知为何,总觉得凌雅峥不会做亏本的买卖。   秦舒也将莫紫馨的手从眼皮子上拿下来,“大哥病了,我的事多,比不得先前清闲……”   “这不妨事,只要,舒姐姐肯出名堂、莫三出银子,就好。”   “说来听听。”莫紫馨也来了兴致。   凌雅峥笑道:“其实,那夜雨百年的方子,早在我手上。”   “你哪里得来的?”莫紫馨疑惑地问,秦舒、莫三也是这般想。   凌雅峥这会子也不解那季吴太子干嘛给了药不说,还将药方一并给了他们,胡诌说:“在母亲箱子底找到的,兴许是当年母亲从京城带回来的呢,毕竟,那狗皇帝当初为笼络住外祖父,可是什么东西都拿出来了。不如,打着舒姐姐的名堂,叫莫三出了银子,咱们先悄悄地配了药,叫梨梦试着用了,她用着好了,咱们再大大方方地拿出去发卖?”   莫三踌躇一番,笑道:“若你那方子是真的,一准能赚上一笔大钱。”   莫紫馨笑道:“说得就像你有本钱一样。”   莫三也不分辩,反倒劝说秦舒:“这一招妙极,赚了银子还在其次,但若是传出纡国公府有这极其难得的药方,一石激起千层浪,引出狗皇帝埋在雁州府的探子,咱们三个臭皮匠,就算是立了大功了。”   秦舒沉默了一会子,笑道:“那药方,传说只有狗皇帝一家有……”揉着眼角,也觉莫三的话言之有理,思忖着说:“那进项该怎么分?”   莫三手一摊,很乐意占便宜地说道:“你二、她二、馨姐姐二,我四。”   “你怎么那么喜欢二?”凌雅峥忍不住蹙眉。   “……要不,你三、我三,她二、馨姐姐二?”莫三忙慌地改了口。 ☆、第39章 一无所有   就那么轻而易举地让了?熟知小弟脾气的莫紫馨手上掐着一朵紫藤花轻轻一笑。   秦舒伸手抚平左眼上那根英气勃勃的剑眉,微微垂着眸子一笑,“我无可无不可。”   “那就这么定了。”莫三先前因受了伤一直一步分作三步走,如今干脆利落地站起来,回房里取出莫宁氏抄写佛经的文房四宝,铺纸研墨,就静等着凌雅峥将方子写下来。   凌雅峥提着笔,回想一番,便将药方慢慢写下。   莫三站在一旁,扯着一串恍若瀑布的紫藤花笑道:“配出了药,我立时给你送去。”待凌雅峥写好了药方,拿起药方轻轻地吹了吹,吹干了墨迹,端详一番,就折了药方揣入怀中。   秦舒冷眼瞧着莫三举动,想起一事,就对凌雅峥说道:“云儿说,他跟父亲提起了你哥哥,想叫你哥哥做伴读,但父亲那另有人选,是以……”   凌雅峥搁下笔,笑道:“既然国公爷另有人选,那自然以国公爷挑出的人为先。”   秦舒为难地一笑,又对莫三说,“三儿,走,随着我陪云儿说话去——他这会子还发懵呢。”   莫三想了想,应了下来,起身之后,却对凌雅峥说:“替我捎句话给你父亲,叫他尽快将两万两银子给我送来,不然,我年少气盛,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   凌雅峥一呆,须臾笑道:“知道了。”   莫三待秦舒站起身来,就随着她向外去。   莫紫馨望着秦舒背影摇了摇头,手指蘸着茶水,就在矮桌上一笔画出一只单脚独立、展翅的白鹤,“万万没想到,三儿竟然肯让你一分。”   “世上的事,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凌雅峥轻笑着说,心里疑惑凌尤胜怎会欠下莫三银子,见梨梦过来接她,就站了起来,待领着梨梦出来了,瞅着梨梦脸颊上的伤,笑道:“放心,我会赶在你懂得女为悦己者容之前,将你脸上的伤疤去掉。”   梨梦羞赧地一顿脚,催促着凌雅峥快走,才进了院子,就见凌家老少已经收拾好了包袱,凌古氏略带两分得意地对她招了招手。   “峥儿跟我坐一顶轿子。”   凌雅峥应着,握住凌古氏的手,瞅了一眼阴沉着脸的凌咏年,随着凌古氏上了轿子,待进了轿子,就微微撩起帘子向外头看,待轿子出了山门,窗子外迎来一片青翠,瞅了一眼天上飞翔的鸟雀,琢磨着不知家里的白头翁飞走了没有,就丢下帘子,笑着问凌古氏:“祖母可高兴了?”   “几十年了,没那么高兴过。”凌古氏靠着厚厚的绵软褥垫,怡然自得地眯起眼睛。   凌雅峥轻声道:“祖母可不能一高兴,就又给了人空子钻,宁可少一事处处委屈,不可多一事,叫人揪住把柄。”   凌古氏连连点头,“你别只顾着为我操心,回家了,有你受得呢。”   “这是怎么了?”凌雅峥狐疑地问,她试探过了,凌咏年现在对她宽容得很,难道凌咏年要对她“秋后算账”?   “你祖父,生怕我带坏了你们兄妹,”,凌古氏不以为然地一撇嘴,“要自己个看着你们呢,不说晨昏定省,就连学堂那,他没事也要去守着,就连每月给你父亲的银子,他也要收了去呢。”   凌雅峥笑道:“祖父肯将心思放在家里,这也是好事一桩。”   凌古氏搂着凌雅峥欣慰地笑道:“我果然享了子孙福了,若没有你……”想到昔日心酸,不由地哽咽起来,脱口道:“我这辈子就做错了两件事……”   “两件事?”凌雅峥琢磨着没有个成百上千件,都对不住凌古氏那性子。   凌雅峥无心一句却叫凌古氏登时心慌,含混地说:“我随口胡说呢。”见凌雅峥打了个哈欠,便搂着她轻轻地拍起来。   凌雅峥趴在凌古氏绵软的怀中,不知不觉地打了个瞌睡,待被凌古氏摇晃醒来,一睁眼,轿子就已经到了养闲堂前垂花门外,紧跟着凌古氏出来,就忍不住将目光投向跟在凌尤坚、凌尤成、凌智吾、凌敏吾、凌妙吾身后的凌韶吾身上,看他瘦削了许多,几日不见仿佛苍老了十几岁,不由地心疼起来。   “父亲、母亲。”凌尤坚、凌尤成、凌钱氏、凌秦氏带着子侄对凌咏年、凌古氏一拜,随即凌尤坚忍不住向穆老姨娘看去。   凌古氏忽地啜泣起来,“尤坚,我对不住你、对不住你娘……”   凌尤坚吓了一跳,凌尤成脸色慢慢涨红。   凌咏年用力地咳嗽一声,“别吓着孩子。”   凌古氏抹着泪地说:“要不是我什么不敢管,雅文也不会……”   “母亲。”凌尤坚忙跪在凌古氏跟前,“母亲受累了。”   “你娘才叫受累,是吧?”凌古氏拉过穆老姨娘的手,含泪说。   穆老姨娘耷拉着眼皮子,诚惶诚恐地跪下说:“老夫人,婢妾……”   凌古氏腿一弯,也要冲着穆老姨娘跪下。   虽看不上凌古氏那没事挑拨两下、有事逃之夭夭的性子,可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不顾体面,凌尤成、凌秦氏二人赶紧地去搀扶凌古氏,   疑惑地对视一眼,双双琢磨着凌古氏又要折腾出什么幺蛾子。   凌咏年无奈地一摇头,明知道凌古氏在做戏,也奈何不得她。   凌尤坚也顾不得穆老姨娘了,忙慌地随着凌尤成将凌古氏搀扶起来,一边自责说:“母亲受累了。”一边随着凌尤成将凌古氏搀扶着送进屋子里去。   凌秦氏虽不喜凌古氏那性子也不能眼睁睁地瞧着凌古氏丢人现眼,不得不关切地跟进去;素来紧跟着穆老姨娘的凌钱氏忙去搀扶起穆老姨娘,听见已经进了院子的凌古氏说“咱们来商议商议雅文的事”,一咬牙,也紧跟着凌尤坚,张开手护着凌古氏进了屋子。   “你回去歇着吧,雅文的事,自有老夫人、夫人们处置。”凌咏年尴尬中难掩惭愧地背过身去对穆老姨娘说。   “老太爷……”这是彻底将她驱逐出家里大事之外?穆老姨娘不甘心地再三望了凌咏年,一等再等,才灰心地转过身去。   “你院子上的匾额,也摘下来吧。”凌咏年思量再三,赌气一般地快速说。   穆老姨娘住着的致远苑匾额,乃是昔年凌咏年醉后见穆老姨娘逆来顺受被凌古氏欺辱时,赌气写下的,大有不能将致远侯府给她,便许她一方小侯府之意。此时,凌咏年不愿再看家中乱相,决心取下匾额,在凌咏年是“拨乱反正”,在穆老姨娘,则是当初随着凌咏年同甘共苦的日子,凌咏年全给忘了。   “老太爷……”穆老姨娘声音里不由地带上两分凄凉。   “回去吧。”凌咏年狠绝地背过身去。   穆老姨娘踉跄着,推开凌雅文的手臂,背影萧索地向后去。   凌咏年终究不忍心回头看了一眼穆老姨娘,喃喃道:“我错了吗?明明是……”明明就是凌古氏贪生怕死将穆氏推到他身边的,为何如今无辜的人成了凌古氏?有罪的,成了他跟穆氏?   凌雅峥紧紧地抿着嘴,对对错错,谁说得清?   “前提错了,就不会有对的答案。所以祖父快刀斩乱麻就好,也不必纠结。”众人沉默时,凌韶吾神色淡漠地瞅着几日前还疼之如骨、爱之如命的凌雅嵘说。   凌雅嵘登时如坠冰窟,赶紧地将头低下,默默盼着凌韶吾男子汉大丈夫,不会跟她计较。   “韶吾?”凌咏年大吃一惊,再不料说出这话的是一贯爱胡闹的凌韶吾。   “祖母有资格将老姨娘送到祖父身边,也有权利,待老姨娘跟祖父同甘共苦之后,将她打发了。所以,祖母不会有错,错的,只能是旁人。”凌韶吾将目光从凌雅嵘身上收回。   凌咏年苦笑着摇了摇头,对凌智吾、凌敏吾、凌妙吾三个年长的孙子说,“送绍儿回麟台阁吧,从明儿个起,我早晚去学堂里考校你们文章,答不上来的,都滚去抄家训。”   “是。”   “都散了吧。”凌咏年背着手后,微驼着背向书房去。   关绍望了一眼跟先前判若两人的凌韶吾,便含笑随着凌智吾三人向后花园去,瞥见钱谦远远地站着,疑心是凌尤胜来催画,眉头忍不住一皱。   “哥哥。”凌雅峥慢慢地走到凌韶吾跟前,见凌韶吾转身,就忙跟上他的脚步。   凌雅嵘跟了两步,被凌韶吾回头狠狠地盯了一眼,僵硬地站在地上不敢再跟。   凌韶吾并不带着凌雅峥去三晖院,也不进寸心馆,顶着日头走到凌家祠堂外,听祠堂内树叶瑟瑟作响、鸟雀喳喳啼叫,一只手撑在祠堂院墙上,瞅着远远站着的邬箫语、梨梦,说道:“邬音生什么都告诉我了。原来,我比自己想的还糊涂。”冷笑一声,眼眶里凝着一层薄薄的泪,笑道:“从今以后,我只有妹妹这一个亲人,妹妹心里还有什么打算,都说给我听吧。”   凌雅峥一怔,忙轻声说道:“瞒住睿吾不告诉他,叫他跟嵘儿反目;叫睿吾跟老姨娘亲近,叫祖母厌憎他;祖母如今很听我的话,大哥不喜欢她,就离着她远一些;二公子怀疑关绍居心叵测,大哥离着关绍远一些。”   “莫三的事呢?”   凌雅峥眼皮子一跳,混账邬音生竟然连这事也说了,脸上不由地微微泛红,“这事,哥哥别管。”   凌韶吾说道:“你虽比我有主意,但到底年纪还小,听我一句,日后小心一些吧,别像七姐姐那样被人逮住把柄,就算最后嫁了大公子,也一辈子抬不起头。”   “哥哥放心,我自有分寸。明儿个祖父要去学堂里盯着,哥哥快些回去温书吧。”凌雅峥轻笑一声。   凌韶吾点了点头,不见凌雅峥提起弗如庵里头的命案,就也不提起,抬脚就去寻先生胡不归讨教文章。   “五少爷越发地沉稳了。”邬箫语一双眼睛凝在凌韶吾身上移不开,走到凌雅峥身边时,轻轻地一叹。   凌雅峥眼皮子一跳,径直地带着邬箫语、梨梦向丹心院去,进了丹心院,冷不防地望见洪姨娘、单姨娘、胡姨娘、邱姨娘个个一身缟素地木着脸站在廊下,就疑惑地问:“家里死了谁?”   洪姨娘战战兢兢地说:“八小姐,你不知道,老爷叫我们给三贞守孝呢。”   “把这晦气的衣裳换了。”凌雅峥蹙了下眉。   凌尤胜听见动静从房里出来,说道:“又不叫她们将这衣裳传到外头……峥儿,你不是放下了吗?”   “父亲,祖父已经收了你的月钱,你还要叫祖父不许二伯娘给咱们房里添置衣裳不成?——不然,叫九妹妹也披麻戴孝?”   凌尤胜一噎,才知道自己月钱也没了,先是一恼,随即又觉那月钱也没多少银子,挥手对洪姨娘四个说:“去将衣裳换了。”又望向凌雅峥,“峥儿,怎么过来了?”   “银子。”凌雅峥言简意赅地说,随着凌尤胜进屋子里,觑见凌尤胜在明间桌上一本书里抽出银票,接过来后,诧异地说:“就一千两?”   “……这只是其中一点,为父哪里是那等顾念着情谊送人一幅画,还跟人讨价还价的人?”凌尤胜故作镇定地说。   凌雅峥握着银票,推敲着说:“父亲画上一幅画,就能轻易地换来四五万两银子,父亲只给我一千,剩下的几万,打算给谁?”   “这兵荒马乱的,谁会花几万两买一幅画?”凌尤胜故作不在意地轻笑一声。   “可父亲的名声响亮得很,据说满天下人都以收藏父亲一幅画为荣。便是再兵荒马乱,二三万总是有的。”   凌尤胜咳嗽一声,在书案后摆着的大椅上坐下,望着面前的纸墨笔砚,说道:“为父不擅言辞,人家只给一万两……”   “父亲亲自去卖画?”   “怎么又提一个卖字?”   “好,不提不提,以父亲的名声、父亲的画技,就算收了的画的人再不识货,也不至于只拿了一千两给父亲——除非,是父亲的画,不如当年了?”凌雅峥试探地抛出一句。   凌尤胜登时动了雷霆之怒,猛然一拍桌子后,冷笑道,“你巴不得你老子倒霉呢!你先回去,随后就将银子给你送去,叫你看看,你老子的画比不比得上当年!”   “那我就回去等着了,对了,莫三叫我给父亲捎话,催着父亲将欠他的两万两银子尽快给了,不然他年少气盛,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凌雅峥一笑,扫见里间地上揉成一团团的宣纸,待要去捡起,被猛然起身的凌尤胜拦住后,就径直向外去。   “这臭丫头——”凌尤胜气恼地骂了一声,转身回了房里,望了一眼窗外,提起当年用得十分趁手的旧毛笔,沾满了墨水后,将笔悬在宣纸之上,愣愣地站着,待笔上的墨水滴下来在画纸上化作了浓黑的一团,便重重地毛笔向地上一掷。   “莫三……”凌尤胜嘀咕一声,伸手摸了摸被割去一截的头发,先觉莫三思虑不似马塞鸿那般周全,兴许会意气用事做出什么事来;待要请已经无所不知的凌咏年替他收拾了莫三,又怕凌咏年又责罚他;须臾想着他被凌咏年责罚闭门思过、莫三被家人盯着安心养伤,莫三要想来找他,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于是就将给莫三银子的念头打消了,琢磨着自己一幅画就值个几万两,回头送莫三一幅画,还算是莫三赚了呢。   凌尤胜抓起弄脏了的宣纸揉成一团丢在地上,又换了一支新笔、一张新纸,坐在书案后,擎着毛笔出了一会子神,笔尖落在纸上,初初画出一只细细弯弯的眉毛,便浑身僵住,心知自己画得又是柳如眉,气恼地将毛笔折成两端,听人说钱谦进来了,忙亲自起身接了他进来,屏退婢女后,警惕地看着窗子,利落地拿出印泥、印鉴,笑道:“贤侄,画呢?”   钱谦撩起袍子,将藏在袍子下的两张尚未裱糊过的画纸拿出来。   “好画,好画!”凌尤胜嘴里啧啧出声,尚未看清楚画上画得是什么,就忙盖下自己的印鉴,“来人,叫了吕三来,将画裱糊了,一幅给莫家三少爷送去,一幅送去给瑞纳斋掌柜的。”将画拿到窗子边,等吕三的女儿吕兰芳接了后,就回到书案后翘着腿坐着,笑道:“贤侄,剩下的画,几时能画好?”   钱谦为难地说:“三老爷,你要得太多了一些。”   凌尤胜蹙眉说道:“贤侄,你如今无欲无求,难道还不能专心画画?”   钱谦听凌尤胜暗讽他受过宫刑,脸色不由地涨红,“三老爷,难道你还不知道,要画一幅画,并非看上去那么容易。”   凌尤胜脸上的笑意敛去,拢着两只手,目光落在被凌韶吾搜刮后空荡荡的墙壁上,瞅着那常年挂着他最心爱字画的墙壁上留下一个浅淡的影子,他已经一无所有,绝对不能再没了那名声,沉声道:“贤侄,因你前面两幅画,满雁州府的老爷们都偷偷地向我求画,这正是我东山再起,重新跟雁州府的老爷们打成一片的大好时机,倘若错过了,你画技再好,盖上我的印鉴,也无人会赞赏……倘若你自己去抛头露面,就不怕人家,对着你的伤处冷嘲热讽?”   “……三叔的意思,我明白了。”钱谦低头应了。   “就在这我这画吧。”凌尤胜决心看着钱谦,叫他专心致志地画画。   钱谦忙道:“还是回麟台阁里画吧,那清净。”   凌尤胜琢磨着也是,起身收拾了一大包颜料塞到钱谦怀中,“十日后,送至少二十幅画来吧。”一幅二三百,料想五六千也能打发了凌雅峥。   “二十幅?”钱谦愣住。   凌尤胜笑道:“你仔细数一数,雁州府拢共有多少老爷?人家都等着要呢。”   “……是。”钱谦无奈地接过凌尤胜搡在他怀中的颜料,见凌尤胜没有一丝要自己作画的意思,只能无耐地抱着颜料向后去,一路顺着巷子走,进了花园,远远地觑见凌智吾三人还在麟台阁前跟关绍寒暄,因受了宫刑有些自觉卑微,就远远地在桃花溪边坐着,并不立时回麟阁,等凌智吾三人结伴走了,才顺着桃花溪向麟台阁去。   “公子,三老爷要二十幅画。”   “二十?”叫人代笔,也能如此理直气壮?关绍站在蔷薇架子前呆呆地愣住,手下一折,一枝蔷薇藤蔓断掉,尖尖的刺扎进关绍拇指上。   “是。”   “他当画一幅,跟杀个人一样简单?”关绍冷笑一声,摩挲着手指,将拇指上的刺拨开。   “三老爷说,是满雁州府的老爷少爷们都跟他求画,我在那时,也听见三老爷要将一幅画给莫家三少爷送去呢。”钱谦赶紧地说,“公子进雁州府之前,不就是查到凌三老爷知交众多吗?若是能叫凌三老爷对雁州府上下的老爷们有求必应,拿人手软,公子的大计,也能早日完成。”   关绍深深地提起一口气,心知曾阅世没了,自己的一举一动该更小心谨慎一些,重重地吐出一个“走”字,就决然地进了麟台阁,稍稍思量一番,待钱谦铺纸研墨后,便下笔如神地挥毫洒墨,不到半日便画成一幅;稍作休憩后,站在窗外望着蔷薇架子,心思一动,又画成一幅;觑见桃花溪水潺潺,福至心灵,又是一幅……七日后,得知秦家急着冲喜,八月十六日,凌雅文就要仓促地跟秦征完婚,一时兴致大好,便又匆匆画完一幅;十八日后,只剩下最后两幅,任凭关绍如何苦思冥想,握着笔对着宣纸也难下笔。   “公子胡乱画上两笔就是。”钱谦看着关绍苦恼模样,也不禁随着苦恼起来。   关绍轻轻地摇了摇头,“这画是要送给雁州府老爷们的,不能马虎大意。”紧紧地皱着眉,将不合心意的画撕烂,又拖了九日,才画出两幅差强人意的画作,将拢共二十幅画,统统交给钱谦。   钱谦拿了画,匆匆地进了丹心院中凌尤胜房中,将一共二十幅画叠在一起放在凌尤胜面前。   凌尤胜望见了,忙不迭地又拿了印泥、印鉴往上头盖章,当着钱谦的面,就赶紧地对兰芳说:“快将画交给吕三,叫他连夜送出去裱糊。”   “是。”   钱谦站在书案边瞧着,疑惑地问凌尤胜:“三叔,这些画,是要送给哪些老爷?”   凌尤胜唯恐说得清楚明白叫钱谦看出破绽,就唬弄他说:“还能是哪些老爷?左右不过是雁州府里有头有脸的人罢了。天晚了,你也赶紧回去吧,休息两日,再画了画送来。”   钱谦听凌尤胜语焉不详,也问不出个究竟,道一声“天晚了,三老爷也请早些安置了吧”,就退了出来,走出这屋子,远远地瞧见听了凌尤胜吩咐拿着画卷出来的兰芳被个姨娘装扮的女人拦住,心跳了一下,待听见兰芳不耐烦地说“姨娘,不是什么好东西,就是三老爷的画”,想起在京师时家中姨娘成日里计较那些鸡毛蒜皮小事的模样,料想这姨娘也生不出什么大风波,就释然地绕过那姨娘回麟台阁去。   洪姨娘瞅着钱谦背影,问兰芳,“怎地每次钱少爷一走,老爷就打发人裱糊画呢?”   “我哪知道?姨娘再不让开路,我就喊人啦。”兰芳护着怀中的画,作势就要喊出来。   洪姨娘赶紧地走开,瞅见兰芳仰着脸走了,呸了一声,抬脚就向三晖院走去,路上冷不丁瞅见凌睿吾从穆老姨娘院子里钻出来,眼珠子转了转也不理会,就又向三晖院去,进了院子里到了凌雅峥屋内,瞧见凌雅峥坐在灯下做针线,待要称赞一声又瞧那针线委实不怎样,就笑道:“八小姐这是给谁做鞋面呢?”   “给我干娘。”凌雅峥吐出口中绒线,坐在椅子上问,“姨娘这么晚过来,是为什么事?”既然防着邬箫语,就给梨梦递了眼色,打发邬箫语去退步中吃药去。   洪姨娘斜签着身子坐在凌雅峥旁边,理着身上的银红撒花丝裙,轻声说:“有一件事,也不知算不算是事。”   “姨娘但说无妨。”   “老爷成日里闭门不出,听说是在画画,但谁进去了,都没瞧见画出什么来。但钱少爷去见老爷一回,老爷就立时打发人去裱糊字画。”洪姨娘遮着嘴,轻声地说着,一双年轻不安分的眼睛止不住地在凌雅峥屋子里梭巡,瞅着凌雅峥身上簇新的红裙出起神来。   凌雅峥放下鞋面,心道是钱谦给凌尤胜代笔?但钱谦乃是大夫人凌钱氏的侄儿,怎会替凌尤胜办事?难道凌尤胜许下他什么?   凌雅峥瞧出洪姨娘的意思,笑道:“这边还有祖母送的一匹布料,我衣裳够了,姨娘拿去裁件衣裳吧。”   梨梦在一边听着,忙机灵地去柜子里取出一匹粉红撒梅花的缎子出来。   洪姨娘忙慌地接了缎子,笑着扭头问:“小姐养着的一对白头翁呢?”   “飞走了。”凌雅峥笑道。   洪姨娘啧啧地说:“就不该养那些翅膀硬了就飞走了的东西。”   “是鸟总是要飞的,关在笼子里哪行?”凌雅峥笑着拿起鞋垫,一针一线地绣起来,望着梨梦问:“给干娘送东西时,遇上莫三,他说父亲的画,只值一二百两?”   梨梦点了点头,“三少爷说,他的人拿着老爷的话,去古董铺、当铺、书局都问过了,据说是赞赏得人很多,肯出银子买下的少。”   断了一条财路?凌雅峥略有些气恼,须臾又觉凌尤胜未必不知道自己画作价钱,怕他死要面子硬撑着呢。站起身来,从书案上取出自己个给莫紫馨画的花样子,对梨梦说:“将花样子交给莫二小姐,再给莫三少爷传话,叫他撕碎了老爷的画送回来,再写信点明老爷的画只值一百两银子。”   “小姐这是要……”梨梦思忖着凌雅峥的意思,心思一转,笑道:“小姐要逼着老爷画画,验明洪姨娘话里的真假?”   “正是。再吩咐雁州七君子好生盯着钱谦,待下次钱谦再见父亲时,立时支会我们知道。”凌雅峥摩挲着自己画下的花样子。   “我这就去,左右老太爷、老夫人也喜欢瞧小姐跟莫夫人亲近。”梨梦应着,忙去退步中去换衣裳。   凌雅峥依旧坐回明间里做鞋面,觑见邬箫语期期艾艾地进来,笑道:“给你熬的补汤,吃了没有?”   邬箫语摇了摇头,想着梨梦那趾高气昂的模样,乖乖巧巧地过来帮凌雅峥整理针线,偷偷地看了凌雅峥一眼,像是撒娇一般地说道:“小姐,又是梨梦出去替小姐办事?她脸上有伤……要是有人在背地里嘀咕咱们致远侯府没人了叫个丑丫头出去办事……”   凌雅峥听她吞吞吐吐,整理着针线,笑道:“你没瞧见梨梦脸上已经好很多了?”   “……杨柳、争妍几个也说好多了。”邬箫语稀里糊涂地,也不记得梨梦的伤原本是怎样的了,但听争妍、丽语几个斩钉截铁地说梨梦的伤浅了,那应当就是药有用了。   “五哥说,等梨梦脸上好了,她就咱们凌家第一俊俏的丫鬟了。”   邬箫语脸上僵硬着,暗道梨梦还勾引上凌韶吾了?魂不守舍地胡乱跟凌雅峥搭了几句话,借着跟奶娘方氏问话,走出屋子,去退步中瞧着杨柳等都不在,就翻出梨梦的药瓶仔细地闻了闻,随即又向柜子里摸出一包白矾,拿出一粒白矾碾成细末,用手指捏着就向药瓶中撒去。   “果然是你。”冷不丁地,杨柳在屋子外喊了一声。   邬箫语吓得一哆嗦,药瓶当啷一声砸在地上,转过身来,就见凌雅峥带着杨柳、丽语、争芳、斗艳、孟夏站在门外。   “小姐……”邬箫语一咬嘴唇,跪在地上,立时哭了起来。   “我不敢你纠缠,直说,是谁叫你在药瓶里动手脚的。”凌雅峥扶着门框站着,示意争芳去瞧。   争芳走到邬箫语身边,拿起她的手,瞅着手指上的白沫,胆子极大地一舔,“是白矾。”   “小姐,我一时眼花……”   “再说一遍,我不跟你纠缠。”凌雅峥疑心先前要叫邬箫语养成个骄奢淫逸性子的想法是错的,这人心思也太多了一些。   邬箫语落着泪地连连将手指向衣裳上摩擦,开口道:“是梨梦不安好心……她瞧见小姐给我送汤送药,就……”   “快说。”杨柳不耐烦地催促一声。   邬箫语一哆嗦,睁大一双蓄满泪水的眼睛,说道:“是关少爷指点我撒的白矾——小姐,我没有害人的心思,不过是怕梨梦脸上好了,就仗着生得俏丽欺负……”   “杨柳,送她去找薄妈妈,再讲她干出来的事,说给邬音生听,就说我对他妹妹已经仁至义尽了。”   “是。”   “小姐!”邬箫语忙慌地喊了一声,忽地脱口道,“小姐不要我,就将我打发到九小姐院子里就是。”   “九小姐院子里?”凌雅峥抱着臂膀,笑道:“你们什么时候蛇鼠一窝、沆瀣一气了?”   邬箫语见说错话了,忙闭上嘴。   “送去随着薄妈妈洗衣裳去……”   “九小姐在弗如庵里瞧见我往药瓶里下药……她叫我盯着小姐,将小姐一举一动说给她听。”邬箫语忙慌地交代出来。   凌雅峥低着头,思量一番,笑道:“知道,暂且留下吧。”又对杨柳几个说,“方才的事,就你们几个人知道,不可传到外头去。”   “是。”杨柳几人不解恨地剜了邬箫语一眼。   凌雅峥瞅着忐忑不安的邬箫语,抱着臂膀,心道:若凌尤胜果然跟钱谦一起装神弄鬼,那就叫凌尤胜的好女儿去做那大义灭亲之人,待瞧见虚名也没了,一无所有的凌尤胜还怎么疼爱凌雅嵘。 ☆、第40章 掩耳盗铃   “多谢小姐。”邬箫语只觉逃过一劫,跪在地上又磕了个头。   “看在你哥哥面上,放你一马。”凌雅峥瞥了她一眼,叫争芳、斗艳两个看着门,走近邬箫语,笑道:“从今儿个起,若是九小姐再来找你打听我的事,你就回她说,我痴心妄想,惦记上秦二公子了。”   “小姐?”邬箫语一怔,疑惑地想那秦云还是个毛孩子,凌雅峥惦记他做什么?   “听见了没有?若是你再背叛我一次……”   “小姐,箫语从没背叛过小姐,不过是气不过梨梦……也不见她有什么过人的地方,却处处将旁人压一头。”邬箫语立时说。   “你真以为,长得好看,我就会将抛头露面的差事都交给你?”凌雅峥转身向外来,听见一声鸟叫,伸出手来,待一只白头翁飞上她的手,在她的手上踉跄了一下才稳住,笑道:“翅膀没长硬,就想远走高飞?”   “小姐,快去学堂瞧瞧。”方氏冷不丁地从外头跑过来,一时情急,踩在屋后潮湿的苔藓上,险些滑了一跤。   “什么事?”凌雅峥问。   方氏忙说道:“五少爷跟二少爷在花园里打了起来。”   “为什么打的?”凌雅峥又问。   方氏扶着凌乱的鬓发,忙慌地说:“为什么就不知道了,只知道五少爷、二少爷两个在花园里玩笑着,忽然就拳脚相向,打了起来。”   “邬音生在哪?”   “就在边上。”   凌雅峥笑道:“就那就由着他们打就是了。”既然有邬音生在,凌韶吾不会无缘无故地跟人打起来。   方氏干着急,见凌雅峥无动于衷,也只得悻悻地丢下一句:“老太爷把二少爷、五少爷叫去学堂里教训了。”就转身向前面去。   凌雅峥也随着方氏去前面,又在屋子里做针线,略等一等,就见凌韶吾脸上红肿地笑着走来,进了屋里大咧咧地坐下,端起茶碗就猛灌一通。   “哥哥跟二哥打起来了?”凌雅峥笑着问一句。   凌韶吾不甚在意地说:“他没亲娘、我也没亲娘,两个人坐在一起互揭伤疤,然后就打了起来。”   “不打不相识?”   “邬音生支的招。”凌韶吾懒懒地向后一靠,睁大眼睛瞅着顶棚上织布机挑出的海棠花纹,任由跟来的念慈拿了帕子给他擦脸也不动弹一下,良久开口道:“邬音生叫我亲近马塞鸿……妹妹先前说过,不听不说不问……”   “姐姐听邬音生的吧,他虽不是善类,但眼前,没有害哥哥的道理。”   凌韶吾点了点头,又问:“你吩咐雁州七君子的事……”   “叫他们照办就是,还有,哥哥若闲着了,不妨去父亲那闹一闹,嘲讽一下父亲的画技。”   “这又是为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叫父亲连虚名都没了。”凌雅峥笑了。   “知道了。”凌韶吾应了,听见院子里凌敏吾喊:“老五,人呢?走去祠堂里抄家训去。”   “二哥,就来。”凌韶吾应着,立时就迈着阔步向外去,凌雅峥跟着瞧,撩开帘子瞅见凌敏吾跟凌韶吾勾肩搭背地向外去,也不由地佩服起邬音生的“无孔不入”来,她跟穆老姨娘、凌钱氏不能化敌为友,但凌钱氏的继子凌敏吾却能跟凌韶吾惺惺相惜、兄弟情深。   凌雅峥琢磨了一回,就又坐在椅子上做针线,待点灯时分总算绣好一只鞋面,拿着针尖挑开压着灯花的余烬,听杨柳说“梨梦回来了”,就抬起头来揉了揉脖子。   “小姐快去前头瞧热闹。”梨梦将从莫家带回来的一堆小玩意塞到丽语手上,就忙不迭地要领着凌雅峥向外去。   “什么热闹?”   梨梦笑道:“三少爷真有主意,打了他们家一位门客老爷的幌子,写了信过来,只说三老爷欠下那位老爷两万两银子,却拿了他自己个只值一百两的画来唬弄他。如今信送到了老太爷手上,老太爷就拿着老爷被撕碎的画,去丹心院里教训老爷,逼着老爷快快将银子还了呢。”   “都有谁去瞧热闹?”凌雅峥问。   梨梦一怔,掰着手指笑道:“老夫人护短过去了,大老爷、二老爷才从纡国公府回来,也赶着过去了。”   “夫人、小姐们,去了吗?”凌雅峥问。   梨梦笑道:“还不知道呢。”   凌雅峥瞅了一眼芳草轩方向,心思一转,说道:“去跟洪姨娘、胡姨娘、单姨娘、邱姨娘四位姨娘说,叫她们趁着老太爷在,赶紧地闹着要回家去,就说,父亲因她们容貌跟母亲相似十分嫌弃她们,留在这,也没意思。”凌尤胜越是厌憎柳如眉,她越是要叫容貌跟柳如眉仿佛的四个妾室环绕在凌尤胜眼前。   “是。”丽语忙去传话。   梨梦才从外头回来,见凌雅峥沉得住气,就也不急不躁,忙将从莫家带回来的手帕、耳坠分给梨梦她们,“恰赶上莫夫人给她们家权姨娘收拾东西,莫夫人就寻了一些年轻小姑娘用的赏给了我。”略顿了顿,又说,“原来三少爷院子里的明霞她们跟着三少爷也学了些拳脚,明霞说,三少爷三岁上就惦记起媳妇的事,生怕这兵荒马乱的媳妇遭了罪,就叫她们习武,等着将来护着少夫人呢。”   杨柳笑道:“真亏莫三少爷想得出来。”   梨梦收拾着东西,忽地又想起一事,“在莫家听说,因七小姐跟马家大少爷的亲事不成,老太爷另外替大少爷求了亲,等七小姐的事过了,就要忙着大少爷跟马大小姐的事呢。”   “这就是姻缘天注定,若是七小姐跟马大少爷的事成了,就没咱们大少爷的事了。”孟夏拿着一对别致的珍珠耳环向耳朵上戳去。   凌雅峥以手支颐地瞧着,等了大半个时辰听见灯花爆了一声,就见丽语满脸笑容地回来了。   丽语说道:“我去传话了,邱姨娘不听我的,胡姨娘怕事,就洪姨娘、单姨娘两个去闹了,老太爷气得了不得,当着大老爷、二老爷的面,逼着老爷轮流去四位姨娘房里。”   “九小姐没过去?”凌雅峥问。   丽语笑道:“九小姐到了门口,恰听见老太爷过问老爷房里的事,羞得满脸通红地回来了。”   凌雅峥手敲在桌上,指着芳草轩说:“老爷的画,只值一百两银子的事,务必要叫隔壁袁妈妈知道,对外头人说起时,也务必要说,是九小姐的婆子提起的。”   “是。”众人齐齐地答应下来。   凌雅峥起身伸了伸懒腰,走进里间,坐在梳妆台前梳理头发时,见梨梦放下一封信在梳妆台上,拿起信封拆开瞧了,见里头都是银票,数了数,拢共五万两,先疑心莫三少给了她,随后又觉靠她自己,未必能弄来这么些银子,就知足地将银票放下,“拿给五少爷,叫他出门时,兑了现银出来,这年头,谁信银号?”   “是。”梨梦悄声地说,“三少爷催要什么净尘的信。”   凌雅峥打开一个梳妆匣子,将里面一叠事关长安伯府的信塞到梨梦手上,推敲着如何使用穆老姨娘跟净尘的信,便将匣子盖上,洗漱之后,叫梨梦陪着睡了。   次日一早,鸟鸣声在枕边响起,凌雅峥伸腰醒了过来,见梨梦已经起来了,才要撩开帘子起来,听见外面梨梦、杨柳等跟兰芳说话,就躺着不动。   只听梨梦说道:“老爷这是怎么了?一幅画一百两的事是真的?”   “只怕昨儿个的事闹出来,一百两也不值了。”丽语接了一声。   孟夏不落于人后地说:“是老爷名声的缘故,还是老爷画得不如先前的好?”   兰芳被逼得忙说道:“昨儿个的事,就是个无赖无理取闹,谁不知道老爷画一幅,比大老爷累出一身臭汗挣得还多?”   “那就奇怪,怎地才给小姐送了五千两过来?”梨梦疑惑不解地问。   兰芳啐道:“你当五千两是个小数目?老爷疼八小姐,才给八小姐的。”   梨梦笑道:“五千两对我不是小数目,对老爷可就是小数目了。”   兰芳说道:“知道就好,别听那些人乱嚼舌头,老爷能耐着呢。”   “那欠下莫家门下老爷的银子,给了吗?”丽语、杨柳异口同声地问。   兰芳啐道:“又不是我欠银子?都来问我?”   凌雅峥躺在床上,听见梨梦一声“慢走”,知道吕兰芳走了,就坐起身来,打开帘子放落单的孤鸟出去,接过梨梦手上的银票,说道:“也兑了现。”趿着鞋子起来,从丽语手上接过衣裳自己个穿着,对着镜子照了照穿着一身素净衣裳后镜子中那很是老实的面孔,唯恐迟了请安,快速地洗漱,就带着梨梦向外来,没走出几步,就见雁州七君子之首的元澄天穿着一身布衣短打额头上冒着汗地走来。   “小姐,昨晚上,吕三去麟台阁找钱少爷去了,钱少爷一早就去大夫人院子里,忙着大夫人料理七小姐的事去了。”   “辛苦你了,丽语,拿一匹缎子,给澄天的姐姐捎带过去。”凌雅峥吩咐说。   元澄天心里一喜,笑道:“自从有八小姐给姐姐撑腰,姐姐日子好过多了。”   “给你姐姐撑腰的只有你,指望别人可不行。防着三老爷跟人传递东西,再跟钱谦说,三老爷将他的画,都一百两银子作数卖给当铺了。”凌雅峥笑了笑,打发走元澄天,见凌雅嵘跟上来,不等她开口,就说:“若是问兰芳为什么一大早过来,那就不必了。”   凌雅嵘讪笑着,待要提起洪姨娘三个不成体统,又顾忌着洪姨娘三人容貌跟柳如眉仿佛,唯恐凌雅峥多心地以为她影射柳如眉不敢开口。   姊妹二人走在巷子里,冷不丁地撞上从穆老姨娘院子里出来的凌睿吾,凌睿吾立时僵硬地站在原地。   “睿吾……”凌雅嵘呼喊了一声。   “呸!要去祖母那告我的状,尽管去!”凌睿吾冲凌雅嵘啐了一口。   凌雅峥笑道:“十弟太多心了,你九姐姐不是那样的人。”   “不是?”凌睿吾冷笑一声,“八姐姐都给她擦了脸,这一位忘恩负义的,不知怎么巴不得她死呢。”瞪大眼睛,瞅着一身红红绿绿丝毫不顾忌谢莞颜才死的凌雅嵘,又狠狠地啐了一口。   跟在凌雅嵘身后的袁氏不忿地说道:“十少爷可真会倒打一耙,明明是三贞不仁不义在先,九小姐难道不管亲娘,还为三贞披麻戴孝不成?”   凌雅嵘眼皮子跳了跳。   凌睿吾一震,拔腿就向养闲堂跑去。   “这小东西一准是恶人先告状去呢。”袁氏吧唧着嘴,恨不得立时“君辱臣死”,替凌雅嵘报了大仇。   “姐姐,走吧。”凌雅嵘脸色微微泛白,掐着手指,强忍下心痛。   “走。”凌雅峥对凌睿吾如何恶人先告状好奇得很,领着凌雅嵘过去,半路上遇上凌秦氏带着凌智吾、凌雅娴、凌雅峨三人过来,就也跟在凌秦氏身后,进了养闲堂上房里,才跨过门槛,就听凌睿吾嚎啕道“祖父、祖母,九姐姐骂我是贱、人生的,要揪着我去弗如庵里披麻戴孝。”   凌雅峥微微探头去看,就见凌睿吾当着凌尤坚、凌钱氏、凌妙吾、凌雅文的面已经滚在地上了,不见凌韶吾、凌敏吾,猜到他们还在祠堂里抄家训,又看凌咏年、凌古氏铁青着脸,就很是维护凌雅嵘地说:“十弟,你九姐并没说这样的话。”   凌雅嵘脸色发白,嘴唇轻轻地颤起来,嗫嚅道:“祖父、祖母,睿吾他……”   “混账东西,还不站起来?一准是跟你父亲学的这一身无赖招数!”凌咏年忽然对耍无赖的凌睿吾动了怒。   凌古氏讪讪地说:“要教坏,都是姓谢的教的,跟尤胜倒没什么关系。”   凌咏年眉心跳了跳,跟着凌雅嵘进来的袁氏,见凌咏年对凌睿吾发火,就忍不住落井下石地说:“老太爷、老夫人,方才九小姐什么都没说、况且十少爷从老姨娘院子里出来,谁知道,是谁挑唆的呢?”   凌古氏一愣,忙去看凌睿吾。   凌睿吾年幼压不住怒火,便瞪向袁氏。   凌咏年默不作声,望见穆老姨娘姗姗来迟,叹了一声,说道:“老十随着老姨娘去祠堂里抄写家训去。”忽地抓去手边茶碗向地上一砸,“日后,谁敢将我的话当做耳旁风,再兴风作浪,就别怪我不念旧情。”   才进来什么事都不知道的穆老姨娘一呆,瞅了一眼早早过来伺候的凌尤坚、凌钱氏,认命地向外走去,因不明究竟,待凌睿吾过来牵她手时,并未推开他的手。   凌雅嵘心里一紧,对上凌睿吾清澈中满是怨憎的眸子,慌乱地移开眼。   “吃饭吧。”凌咏年咽下一口气,挥手叫人将屋子里摆下长桌,自己坐在首位,待令儿孙坐下后,望着满满一屋子的人,心里也不觉欣慰,寥寥吃了饭带着儿子、孙子去学堂,就打发其他人散了。   凌雅峥瞅着凌古氏要跟凌秦氏、凌钱氏商议凌雅文大喜的事,就先退了出来,见凌雅嵘向丹心院去,紧跟着走,回头对袁氏笑道:“妈妈真是护主。”   袁氏笑道:“不能眼睁睁地瞧着十少爷欺负九小姐。”   凌雅嵘心里有怨无处发,瞧着凌睿吾那还分不清是非对错的模样,心知跟他说不通,于是当着凌雅峥的面,到了丹心院外,硬生生地拐向芳草轩去。   凌雅峥也不理会她,抬脚上了台阶,见洪姨娘赶着来给她作揖,看她春风得意模样,腹诽道:那事就那么好?   “小姐,若不是你昨天特特捎话来……”   “嘘,叫人知道我一个姑娘家管老爷房里的事,这像是什么话?”凌雅峥轻轻地啐了一声。   洪姨娘惭愧地一笑,轻轻地在自己嘴上打了一下,轻声说:“昨晚上三更时,老爷起来了,喝了一壶酒,神神叨叨地折腾着,跟跳大神一样,攥着毛笔在桌子前发了大半个时辰的呆,画了半幅夫人画像,烧了画像,就睡了。”   “没画旁的?”   “没有。”洪姨娘笃定地说。   “姨娘好生盯着,老爷画了什么,只管跟我说;此外,若是旁人来,只管围在父亲跟前,若是父亲不耐烦,只管哭闹说父亲恨屋及乌。”   “是。”   凌雅峥抬脚上了台阶,见兰芳进去跟凌尤胜传话,就撩开帘子进去,走到凌尤胜书案前,果然瞧见凌尤胜面前宣纸空空如也。   “父亲,昨儿个的事……”   “一派胡言!”凌尤胜动怒地说道,一气之下,将手上的笔折成两截。   “虽说不是,但父亲只送来五千,莫非,将剩下的几万,都给了嵘儿、睿吾?”   “没有。”凌尤胜矢口否认说,疑心钱谦的画,不挂上他的名卖得银子更多,瞅着凌雅峥,想着欠下莫三的两万两银子,琢磨着昨儿个当着凌尤坚、凌尤成的面没跟凌咏年说清欠下莫三银子的事,此时也不好再说,不如,暂且借了凌雅峥那的银子——反正那银子也不是凌雅峥的。   正所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早先不曾为银子发愁过的凌尤胜艰难地开了口:“峥儿,为父要买些上等的文房四宝。”   “有了上等的文房四宝,就能画出价值连城的惊世之作?”凌雅峥望见窗子边挂着的鎏金牡丹纹钩子上拴着一枚铜铃铛,心道凌尤胜一心掩耳盗铃,她如今就把他捂在耳朵上的手拉下来。   凌尤胜心虚地说:“兵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为父瞧上的一方砚台,需得两万银子才能买来。你仔细想想,不过两万两,有了那砚台,画上一幅画,就能赚了几万银子回来……”   “父亲当我是三岁小儿?”凌雅峥嗤笑一声,“父亲为什么就不认,自己画技不如从前了呢?”   “出去,你要银子,过上几日,我就给你银子!何必在这纠缠不休!”凌尤胜冷笑一声,见凌雅峥转身向外去,揉着不住胀痛的额头,忍不住要亲自去麟台阁里瞧钱谦画得怎样了,站起身来背着手,谁知才到门房上,看门的婆子就说:“三老爷,没有老太爷吩咐,您出不了这院子。”   凌尤胜皱着眉头,不得不转身回来,先前许多事瞒着兰芳,此时不得得对她说:“你去麟台阁里催一催,瞧钱少爷画好了没有。”   兰芳疑惑不解,但吕三跟凌尤胜做的都是些鬼鬼祟祟的事,也不敢问,转身就向外去,顺着巷子一路走到花园东北角门上,进了门去了麟台阁,没寻到钱谦又走回来,冷不防地被个小儿撞个满怀,莫名地就觉那小子在她怀中摸了一下,嫌弃地将人推开后,骂道:“哪个找死不看黄历的?向哪摸呢?”   撞过来的是雁州七君子中的老小,随着元澄天姓元的元劲,元劲呆呆地站在地上,张开嘴哇地一声嚎啕起来。   “怎么了这事?”厨房上的赵嫂子听见动静走过来,笑道:“这是吵什么呢?”   兰芳指着元劲骂道:“这野小子向我怀里摸了一把。”   赵嫂子笑道:“他才几岁,向你怀里摸一把,难道是还没断奶?”   “去你的。”兰芳啐了一口,红着脸就向丹心院去。   元劲嚎啕着,自己跑进花园中,见其他六个哥哥躲在山石后看,就擦了眼泪说:“那丫头身上没东西。”   “以后麟台阁、丹心院的人但凡来往了,不论男女,都给我摸一遍。”元澄天掐着腰发话道。   “是。”其他六个立时答应了。   那边厢,兰芳只觉晦气地回了丹心院,跟凌尤胜回了话,瞧见洪姨娘、单姨娘乔张乔致地进来要陪着凌尤胜作画,就冷眼在边上瞧着,望着凌尤胜厌烦洪姨娘、单姨娘却不得不敷衍着她们,活像是洪姨娘、单姨娘两个嫖了欲拒还迎的凌尤胜,忍不住捂着嘴躲出去笑了一盏茶功夫,坐在廊下瞧见薄氏慢吞吞地送衣裳来,不屑地一翻眼睛。   “兰芳,上茶。”洪姨娘在屋子里喊着。   兰芳应着进了屋子,才一进去,就望见画纸上赫然又是仿若生人般的柳如眉,忙说道:“老爷,柳老将军不许老爷画先夫人。”   “这画的是洪姨娘。”凌尤胜嘴硬地说,到底拿着笔洗将画纸上的画像抹去了,耐着性子对洪姨娘、单姨娘说:“行了,你们两个回去吧,我这还有正经事要办。”   洪姨娘、单姨娘笑嘻嘻地说:“那我们过了晌午再来。”   凌尤胜扶着额头点了点头,也不耐烦看姿色平庸的吕兰芳,枕着手臂向床上躺着,静静地等着钱谦送画,这一等,不知不觉间,便等过了大半月,又见莫三打发人来讨债,自己出不得院子,就打发兰芳、吕三去催促钱谦交画,三番两次之后,吕三亲自来回说:“老爷,钱少爷不肯再画了。”   凌尤胜蹙眉说道:“他为什么不画了?”   “钱少爷就是不肯画了。”吕三哭丧着脸说。   凌尤胜皱了皱眉,忽然起身掐着吕三的脖子将他按在桌上,质问道:“说,你卖画时,究竟克扣了多少?”   “老爷、老爷……”吕三挣扎开凌尤胜,跪在地上说道,“老爷,当真就只有那些银子!小的一分一厘也不敢克扣。”   “再怎么说,我都是侯府三老爷,怎么会没人识货?那么好的画,怎么就值个一二百两?”凌尤胜气恼地跌坐在椅子上。   吕三被逼急了,一计浮上心头,忙慌地说:“老爷不如趁着七小姐大喜之日,宾客盈门,拿出一幅惊世之作来,那会子,人人看在老太爷的面上都要吹捧老爷一番,就连柳家的人给老太爷、大老爷面子,也不好为难老爷,这么着,旁人瞧着,兴许会以为老爷跟柳家又翁婿和睦了呢?过了这个坎,谁还敢小瞧老爷?”   凌尤胜琢磨着也是这么回事,过了这个坎,哪里还用像是街边落魄书生一样拿着一叠画去四处叫卖,“你好生劝着钱谦,且叫他画出一幅上等的绝作出来,待八月十六那一天送到我手上,我拿给来喝喜酒的老爷们看。”   “这么着就对了。”吕三暗暗地抹了一把汗。   凌尤胜有了主意,镇定下来,又没事躺在床上日复一日地等着,好容易熬到了八月十六那一日,一大早,就催促兰芳父女二人去取画。   父女二人空手从花园回来后,就劝说凌尤胜道:“那什么七君子胡搅蛮缠,缠着我们讨要喜钱,不放我们进花园。老爷不如自己个去,今儿个七小姐大喜,老太爷没有拦着老爷不许老爷出院子门的道理。”   凌尤胜在屋子里憋了几月,也觉气闷,又依稀听见鼓乐声,想起老爷席上觥筹交错、谈笑宴宴的场面,不由地心痒起来,恨不得立时回到在画坛呼风唤雨的时候,由着兰芳伺候着换了一身草绿色锦袍穿在身上,又正儿八经地对着镜子整理了发髻,见除了腿脚还有些瘸,脸上伤已经好得差不离了,就竭力摆出昔日倜傥飘逸的样,昂首阔步地走出丹心院,见门房上婆子果然没拦着他,心里一喜,出了丹心院,问得钱谦自惭形秽没去宴席上正留在麟台阁内,就立时向麟台阁去。   早盯着凌尤胜的丽语瞧见凌尤胜出了丹心院,立时进三晖院说给凌雅峥听。   凌雅峥站在梧桐树下,听着隔壁院子里,凌雅嵘跟雁州府的嫡出千金们坐在一起谈笑宴宴,立时叫了邬箫语来,“你去,告诉九小姐,我随着莫家三少爷,去麟台阁了。”   邬箫语疑惑地说:“小姐不是说看上秦二公子了吗?”   “只管依着我的话办就是。”凌雅峥说道,又打发梨梦去请莫三在花园一见,只觉凌雅嵘当会为毁了她的名声不叫她进纡国公府带着人赶去麟台阁,为保万无一失,又叫雁州七君子想法子将麟台阁里的下人支出去。   邬箫语忙应着,只觉自己该得过且过,不宜多想,于是就向隔壁的芳草轩去,离着老远瞧见廊下凌雅娴不耐烦地跟几个庶出女儿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凌雅嵘娇憨烂漫地坐在凌雅峨身边陪着一群嫡出千金有说有笑,就远远地站着看凌雅嵘。   凌雅嵘会意,拉着莫紫馨的手笑道:“改日,我也去陪着干娘念经去。”   听凌雅嵘自说自话地随着凌雅峥认了亲,莫紫馨笑道:“都随着你。”   凌雅嵘站起身来,并不向邬箫语走去,却是向自己屋后绕了一圈,静等着邬箫语过来。   “怎么这会子过来?仔细叫人瞧见。”   邬箫语心里打着鼓,在凌雅嵘耳边轻声说,“八小姐随着莫家三少爷去麟台阁了。”   “为什么去哪?”凌雅嵘忙慌地问。   邬箫语轻声说:“我也不知道。”   “莫非,他们……”凌雅嵘也知道曾阅世身上搜出了季吴天子才有的药,登时心里一激灵,疑心莫三、凌雅峥她们怀疑起了关绍,唯恐关绍落下什么东西在麟台阁内,忙心慌意乱地打发掉邬箫语,先前决心慢慢地靠近关绍,此时等不及,忙匆匆地就向前去,问人后得知关绍在前院、莫三不知在哪、凌雅峥进了后花园,一时寻不到人去前院喊关绍出来,心思一转,就又回了芳草轩,拉着凌雅峨的手笑道:“六姐姐,这边太闷了,咱们去花园里转一转吧。”   凌雅峨抽回手,拿着扇子在面前轻轻地扇着:“我不耐烦多走。”   早跟凌雅峥通气了的莫紫馨笑道:“我倒是想去转一转。”又问凌雅娴、柳银屏、柳银筝等,“你们想不想去瞧瞧?凌家的花园有趣得很,趁着今儿个爷们们都在前头,咱们去瞧瞧?”   凌雅娴无可无不可,柳银屏、柳银筝笑着应了。   莫紫馨拉着凌雅峨的手,说道:“凉飕飕的,去花园赏一赏秋景也好。”转而,明知故问地说道:“峥儿哪去了?”   “谁知道她又跑到哪里去了。”凌雅娴熟络地挽着柳银屏、柳银筝,跟在莫紫馨等人身后,就说说笑笑地向花园走去。   中秋才过,满院果子尚未来得及采摘,遥遥地又可望见漫山红叶,众女儿在花园中嘻戏说笑间,不知不觉间随着凌雅嵘靠近了麟台阁。   只要吓走了凌雅峥、莫三就好,凌雅嵘心里念叨着。   “哎,咱们回去吧。”忽地莫紫馨转过身,挡在走在前面的几位女儿跟前,拉着凌雅峨就要走。   莫非,她看见了莫三?凌雅嵘多疑地想着,笑说道:“咱们就要走了?去那麟台阁上,登高望远也好。”   “那麟台阁是两位哥哥的住处,怎么好进去?”凌雅峨蹙眉,转身就向回走。   “关哥哥、钱哥哥都在前面照应着呢,哎,八姐姐进去了,料想八姐姐是陪着祖母来的,有长辈在,怕什么?”凌雅嵘笑着,心知这一堆女儿中的关键就是凌雅峨、莫紫馨两个,于是一手拉着一个,就向麟台阁去。   “你当真瞅见长辈进去了?”莫紫馨问得含糊。   凌雅嵘肯定地说:“我瞧着进去了。”拉着一堆人到了麟台阁外,心道等凌雅峥落得跟凌雅文一样,看她还怎么欺负她。   “嘘,咱们不出声,吓她们一跳。”莫紫馨笑道,暗叹凌雅峥回头定要好生谢谢她才好。   凌雅嵘点了点头,瞅着一脸兴味盎然的莫紫馨,心道等瞧见她弟弟跟凌雅峥在一块,瞧她怎么扫兴去。   一群女儿按住腰上环佩,带着一阵馨香过了一道蔷薇花架停在楼前,蹑手蹑脚地走进楼里。   才进去,就听见楼上钱谦质问道:“三叔,你说是雁州府的老爷们向你求画,我才替你作画,怎地听说,那些画统统一二百两银子作数,进了当铺?”   凌雅嵘一怔,须臾便听凌尤胜安抚道:“贤侄,稍安勿躁,待三叔我拿了你这画去前头宴席上展一展,以我的名声,还怕埋没了你的画技?贤侄没事多画几幅,将来有的是人来跟我求画呢。”   “三叔……”   “父亲。”凌雅嵘已经听明白怎么回事,连忙出声喝止楼上的凌尤胜。   楼上一片死寂后,高高的楼梯上,脸色惨白的凌尤胜终于带着钱谦露出身形来。   “你们,怎么来了?”凌尤胜颤声地问,心里藏着的,就连谢莞颜也不能知道的最大秘密暴露于人前,心痛远胜得知谢莞颜惨死、心慌更胜过谋害柳如眉的事被揭穿。   莫紫馨推了推凌雅嵘,“嵘儿带我们来的。”   “嵘儿?”凌尤胜愣愣地看向掌上明珠,望见跟着凌雅嵘过来的四五个豆蔻年华的女儿已经向外去,忙要去追赶“站住,听我说……”脚下步伐一乱,人顺着台阶滚了下来。   “快叫大夫!”钱谦怔怔地站在楼梯上,望着滚下楼梯后流着鼻血依旧要阻拦女儿家的凌尤胜。   “啊——”地一声,被惊吓到的娇生惯养的女孩们立时向外跑去。   瞅着一群披红戴绿的千金花容失色,听着凌雅嵘喊“快请大夫”,坐在一棵遒曲的桃树上,凌雅峥踢了踢脚上丝履上缀着的鹅黄穗子,笑盈盈地望着。   “莫非那药,真的是给你母亲吃下的?”莫三站在桃树后,终于问出了口,若不是给柳如眉吃的,凌雅峥岂会那般恨凌尤胜,彻底没了尊严的凌尤胜,日后怕会成了行尸走肉一样的人物。   “所以,我只杀他的心,要他蝼蚁一样地活着。”凌雅峥笑着说。   莫三怔愣了一下,再看凌雅峥时,不禁带上三分怜悯。   “有没有很想保护我?”凌雅峥回过头来,对莫三一笑。   “……还求你多多保护我。”莫三暗暗撇嘴。   “走,去搜一搜关绍屋子里有什么。”凌雅峥跳下桃树。   莫三拉住凌雅峥,“若如你所说,关绍对季吴皇家的药知之甚详,兴许是皇家人,你要如何对付他?”   “叫他一辈子,做个忠良之后。” ☆、第41章 心有灵犀   “答应我,就算你没争到我,也不要恨我。”莫三恳切地望着凌雅峥,宁肯被凌尤胜拖累也要将凌尤胜置于死地……这狠心的劲,没谁比得过了。   “好。”凌雅峥大方地点了点头,“走。”   “走。”莫三挺了挺胸膛,几个月不动弹,浑身生了锈一样,快步地穿过蔷薇花架,就进了麟台阁中。   凌雅峥随后跟上,望见呆呆地躺在楼梯下的凌尤胜,喊道:“父亲?”   压在心头最重的一块石头重重地砸下来下来,凌尤胜“哀莫大于心死”地愣愣地坐着。   “父亲,你怎么样?”凌雅嵘凑上前去,关心地去看凌尤胜流血的额头。   “啪!”凌尤胜伸手重重地掌掴在凌雅嵘脸上,“孽障,你……”   “父亲,我是……”凌雅嵘有苦说不出,咬牙低头去看凌雅峥。   凌雅峥也不理会凌尤胜,见莫三跨过凌尤胜上楼去了,就忙也跨了过去,紧跟着莫三上了楼。   “姐姐……”凌雅嵘惊呼一声,忙对呆住的钱谦递了个眼色,见钱谦没领会到,就重重地咳嗽一声,要跟着上楼。   凌尤胜一把抓住凌雅嵘的手腕,狠狠地望着她,怒道:“祸根,祸根,你就是个祸根!”若没有凌雅嵘,他不会害柳如眉不会娶谢莞颜,如今,还是风光无二的凌三老爷……   “父亲,你摔糊涂了。”凌雅嵘一慌,伸手要挣开凌尤胜的手。   “哈哈——”凌尤胜仰天大笑起来,“完了,全完了,你出息了,我也完了……”声名狼藉成这样,凌雅嵘还做什么太子妃?什么痴心妄想全没了。   凌雅峥听凌尤胜笑得心烦,快步走上去,随着莫三向左边屋子里去看。   “二位……”钱谦跟过来伸手阻拦,脸上青了又白,疑心自己屡次三番要出麟台阁给凌尤胜送画却不成,就是因这二人算计。   莫三拉住钱谦,笑道:“你表妹出嫁,你不去瞧瞧热闹?”   钱谦自惭形秽地说:“我是不祥之人,不吉利。”望见凌雅峥进了关绍屋子,忙道:“八妹妹,这不合规矩。”   凌雅嵘站在楼梯上,顾不得费劲去因凌尤胜的话暗自神伤,用力地挣脱开凌尤胜,三两步快速地上了楼梯,闯进屋子里,就张开手拦着凌雅峥,勉强地笑道:“姐姐……”   “让开。”凌雅峥在屋子里扫了一扫,最后向窗下书案上望去。   凌雅嵘忙拉住凌雅峥,听见楼下人说“老太爷过来了”,就要拉着凌雅峥下去。   凌雅峥拍开凌雅嵘的手,走到窗边,望着窗子边的各色颜料,并一幅尚未画完的画作,望见上面熟悉的青山绿水,不由地恍惚了一下。   倘若,关绍还是上辈子,他们兄妹亦师亦友的伙伴,关绍会将不想叫旁人知道的东西,藏在哪里呢?   “姐姐,快走,站在关大哥屋子里,太不成体统了。”凌雅嵘再次拉着凌雅峥向下去。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什么?”凌雅嵘忙问。   凌雅峥失笑一声,终于记起雁州城戒严之时,关绍曾叫他们兄妹将一件据说是关夫人临终前裁剪给他的旧衣裳送出雁州城,交给青帝庙的主持方丈拿去陪葬在京城关夫人墓中,走到衣柜边,打开衣柜,就将手探进去……若关绍是季吴皇子,那衣裳,便是关绍向季吴报平安用的。   “八妹妹?”关绍略有些寒凉的声音蓦然响起。   凌雅峥回头,就见莫三悻悻地拦在关绍面前将手一摊。   凌雅嵘立时走到关绍身边,仰着头委屈地说:“关大哥,我拦不住八姐姐。”   “八妹妹要找什么?我替你找。”关绍背着手,任凭楼下凌咏年骂声不断,依旧镇定自若地看着凌雅峥。   “……什么时候,季吴皇朝的皇子,才会将皇帝跟皇后定情的药,送给他人?”凌雅峥转过身来,直直地望向关绍的眼睛。   “既然是定情之物,便是定情用。”关绍眸子渐渐地变冷。   凌雅峥点了点头,上辈子的药是为凌雅嵘求的,药方,自然也是给凌雅嵘的。   关绍缓缓地走到衣柜边,伸手将柜子里的衣裳一把扯出来丢在地上,冷笑道:“老太爷就在下面,倘若八小姐不肯叫我借住在凌家屋檐下,绍儿立时搬出去。”   还想用亏待忠良之后的罪名压她?凌雅峥眼尖地望见一件染血的旧衣裳,矮下身要去捡。   关绍快速地抬脚踩住。   莫三狐疑地走了进来,弯下腰替凌雅峥从关绍脚下抽走那件衣裳,仔细瞧了,看不出什么破绽来。   “嵘儿,你瞧,上头的丝线,跟先前,你做给外祖父的披风上的丝线,是不是一模一样?”凌雅峥问,多亏了凌雅嵘折腾出那一出,不然,她还看不出这衣裳有何不妥之处。   没听说过这事的莫三仔细地去瞧,隐隐约约觉得这上头用的银白细线,跟寻常家里女人做针线用的并不相同。   凌雅嵘认出那丝线,劈手替关绍抢了那衣裳回来,柔声道:“这衣裳对关大哥要紧得很,姐姐、莫三哥扯那些有的没的做什么?”心里惴惴的,须臾,琢磨着凌雅峥、莫谦斋终归没有真凭实据,就忙给关绍递了眼色。   什么时候跟她那么相熟了?关绍疑惑起来,心知自己为保平安要在凌家蛰伏上一段时日了。   凌雅峥也茫然了一下,原当凌雅嵘看中了秦云,没想到竟是关绍……   “你脑子摔坏了?”楼下凌尤胜的狂笑声中,凌咏年不耐烦地问。   莫三牵了牵凌雅峥的袖子,先带着凌雅峥下来,走到楼梯上,忽地回头对关绍说:“将衣裳烧了吧,不然被人偷走了去,就再变不成仙女了。”   关绍夺过凌雅嵘手上的衣裳,终究不忍心烧掉,仔细折了依旧放回柜子里。   “关大哥,你放心,我会帮着你的。”才十岁的凌雅嵘尽力地温婉地对关绍轻声说。   关绍笑道:“多谢你。你也下去瞧瞧吧。”眸子里卷过一阵腥风血雨,暗恨曾阅世露出破绽连累他陷入如今这境地,慢慢地踩着地上的衣裳走了出来,居高临下地瞅着莫三在凌咏年耳边叽叽咕咕,暗道自己只要蛰伏,就不会露出破绽。   “父亲,全完了。”凌尤胜满眼死寂地哼哼唧唧说。   “滚回院子里去,再敢出来丢人现眼,打断你的腿!”凌咏年发狠地说。   “三老爷的腿,已经断了。”钱谦说。   凌咏年一怔,眼睛向凌尤胜腿上看去,真是防不胜防,侄女大喜的日子,凌尤胜还能闹出这么一出叫他丢人现眼。   两个婆子抬着软轿子抬起萎靡不振的凌尤胜向前去,凌咏年满脸羞愧,对走下来的凌雅峥、凌雅嵘说:“你们那些姊妹都要告辞,你们且去送送。”   “是。”凌雅峥、凌雅嵘应着,走下台阶,跟了凌尤胜的软轿子几步,便在桃林中双双地站住。   待轿子走远了,凌雅嵘恼恨地说:“八姐姐,将父亲害成这样,你又有什么好处?你明知道,我娘没了,父亲就只剩下往日的名声了。”   “我心里痛快。”凌雅峥笑了,待一只白头翁飞来落在她肩上后,就立时转身向麟台阁去。   凌雅嵘也忙快步跟上,二人进了麟台阁,悄无声息地在角落里站着。   “老太爷——”钱谦跪在地上,用力地磕头,“都是三老爷恳求,晚辈不得已,才替他作画。”   凌咏年眯着眼睛一言不发,望见凌雅峥、凌雅嵘回来,就问:“你们回来做什么?”   “老太爷,父亲还欠下莫家门客老爷两万两银子。”凌雅峥握着帕子,垂在裙摆边的手冲着莫三翘起三根手指。   莫三挠了挠发痒的手指缝,料想凌尤胜是真穷了——不然不会传说他拿了二十几幅画去发卖——能从凌咏年那讨到银子分给凌雅峥三分也好,于是垂在身边的手轻轻地拍了拍自己个的腿。   “三儿,回头去我们家账上拿了银子,给你家那位老爷送去。”凌咏年重重地坐在椅子上。   “三儿替家里老爷多谢老太爷。”莫三一拜,听见身后动静,让开身来,见是凌尤坚、凌钱氏夫妇二人匆匆地跑来,忙让开了路。   凌尤坚、凌钱氏夫妇二人进了屋子,立时诚惶诚恐地跪在钱谦前面。   “说吧,究竟是怎么回事。”凌咏年闭着眼睛问。   凌钱氏忙推了推钱谦,“快跟老太爷说吧。”   “是三老爷……”   “其实,替父亲画画的,是关大哥,对吧?”凌雅峥开口后,双眼看向关绍。   “绍儿?”凌咏年一蹙眉。   关绍撩起袍子,重重地跪在凌咏年面前,开口道:“绍儿愧对老太爷。”   “这是怎么回事?”凌咏年忙令莫三搀扶起关绍。   关绍不肯起身,踌躇着说道:“其实,我父亲尚存人世,那曾阅世早投靠了狗皇帝,明是保护绍儿,实际上,是监视绍儿,他拿着父亲性命威胁绍儿,叫绍儿替三老爷作画。”   “为什么替那没用的东西作画?”凌咏年冷不丁想起关绍当着秦征的面画过凌雅峥,狐疑地问:“莫非,你要将峥儿送进纡国公府?”   “绍儿,是听曾阅世吩咐,究竟怎样,绍儿也不明白。”   钱谦微微偏头看向关绍,关绍将他的话抢去了,他还要说吗?   凌咏年一叹,“绍儿,你被曾阅世骗了,关宰辅确确实实,已经没了。”忽地想起关绍画凌雅峥是在曾阅世死了之后,沉吟一番,又问关绍:“曾阅世已经死了,谁跟你们联络?”   关绍连忙摇头,不敢置信地说:“父亲当真没了?”   “没了,”凌咏年又问,“曾阅世没了,你们跟谁联络?”   关绍怔住,忙说:“都是旁人联络我们,我们并不能联络到旁人……”   钱谦忙附和说:“正是如此。”   凌雅峥抿着嘴,依旧琢磨着青帝庙主持替关绍将旧衣捎回京城的事,手指轻轻地指了指挂在对面墙上的一幅山寺桃花。   莫三站在凌雅峥对面,顺着她的一根纤细手指向身后的桃花望去,心道这是什么意思?山寺桃花始盛开?报与桃花一处开?他年我若为青帝……“山寺桃花……青帝?青帝庙?”   凌雅峥见莫三猜中了,就将手指攥成拳收回来。   关绍眸子蓦然睁大,凌雅嵘强撑着笑道:“莫三哥怎忽地提起青帝庙来?”   莫三也疑惑不解凌雅峥怎地忽然提起青帝庙,因不解,就不辩解。   凌咏年紧紧地盯着关绍见他一惊之后恢复从容镇定,冷笑道:“原来如此。”又问莫三:“三儿怎么知道的?”   莫三堆笑道:“凌家爷爷,那曾阅世先前险些害了我性命,三儿小心眼得很,一直想着报复回去,就打发人盯着他呢。”说完,不由地看了凌雅峥一眼。   “宋止庵?”凌咏年忽地喊了一声。   “小的在。”宋止庵佝偻着后背走了过来。   “从今儿个起,叫宋勇两口子来麟台阁照应着。尤坚,立时派人跟国公爷说明,带人包围青帝庙。”凌咏年猛然站起身来,迈着大步就向外去。   关绍强撑着镇定自若,钱谦瘫坐在地上,有苦说不出。   凌雅峥迟了一步,快步跟上去,凌雅嵘怔忡之后也立时跟上。   “老太爷,青帝庙里的和尚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莫三跟在凌咏年身后,却看向凌雅峥。   “只怕主持方丈的嫌疑最大。”凌雅峥跟上去。   凌雅嵘眼皮子一跳,疑心是袁氏多嘴,跟凌雅峥说破了——不过,也不能一口气咬定这事,需试探过了袁氏再说。   凌咏年脚步一顿,回头对莫三、凌雅峥、凌雅嵘说:“你们一边玩笑去,别打草惊蛇了。”   “凌爷爷,我跟着去瞧瞧。”莫三嬉皮笑脸地说。   凌咏年蹙眉道:“你身子骨还没好利落,就在家里玩吧。放心,若果然那老和尚有嫌疑,论功行赏,少不了你的。”丢下一句,就大步流星地带着凌尤坚向外去。   面对着一篱笆凋零的蔷薇,莫三、凌雅峥、凌雅嵘三人站住了脚,回头看麟台阁,就见关绍带着钱谦被宋勇两口子拦在廊下。   “谦儿,你实在糊涂,这些话,怎早不跟姑姑说?”凌钱氏哽咽着,拿着帕子不住地擦眼泪。   钱谦嘴唇微动,一句话也说不出。   关绍垂着手,一把麋鹿骨的折扇从袖子里滑出来落在手上,握着扇子在背后轻轻地扇着,眼睛就盯向他早瞧着不顺眼的莫三。   “关大哥,你也是被逼无奈,祖父查明究竟,定不会为难你。”凌雅嵘殷切地开口。   关绍轻轻地点头。   “大夫人,七小姐要出门了。”婆子过来催促说。   凌钱氏顾不得钱谦了,想着女儿出嫁之日,又闹出这事来,眼泪越掉越凶,擦着眼泪安抚地拍了拍钱谦,就忙随着婆子去了。   “咱们也走吧。”莫三轻声说。   凌雅峥点了点头,瞧着莫三掐了一朵枯萎的蔷薇花在手指上转着,笑道:“瞧见了没,你我二人心有灵犀。”   “……那是我聪明。”莫三不由地撇嘴,回头望了一眼还站在蔷薇篱笆后的凌雅嵘,轻声地问:“你怎么知道青帝庙?”   凌雅峥笑道:“在弗如庵里看破的。”   “如何看破的?”莫三追问,只觉凌雅峥神秘得很,似乎藏了很多事。   “你不是聪明吗?自己想呀。论功行赏后,别忘了我那一份。”凌雅峥望着莫三一笑,瞧见莫紫馨远远地站在桃树中,就提着裙子快快地向她走去,“多谢馨姐姐。”   “拿什么来谢?”莫紫馨笑道,拉着凌雅峥的手,瞅了一眼慢吞吞跟着的凌雅嵘,疑惑地问:“你为何要对付你妹妹?”   “她是谢莞颜生的。”   莫紫馨眸子蓦然睁大,几步之外的莫三也听见了,姐弟二人愣了愣,异口同声地说:“那父亲当真是活该。”   莫紫馨想着早先凌雅峥被蒙在鼓里不知对凌雅嵘怎么好呢,心里对凌雅峥更多了两分怜悯,拉着她走着,瞧着一只鸟儿落在凌雅峥肩头,就伸手去逗那鸟儿,叹道:“我还当琴棋书画这些本事,是一辈子也丢不了的,谁知你父亲早年名声那么响亮,如今竟……”   “大事要成,要紧的是一个专字。父亲如今的画技也并非不好,只是,他只能画好我母亲罢了。”凌雅峥想起洪姨娘所说,轻叹一声。   “梨梦,接着。”莫三从怀中掏出个红瓷小瓶抛到梨梦手上,指了指自己已经大好的脸颊,又轻笑着对凌雅峥、莫紫馨说,“应当是有用的,你们就等着分银子吧。”   凌雅峥一笑,因落在她肩膀上的鸟儿不住地啄弄她的发髻,便微微侧过头去,冷眼瞧着凌雅嵘默不作声地从他们面前走过,伸手推开肩膀上的两只鸟儿。   “瞧着,你没清净日子了。你们家五个姊妹中的两个,一个老六,母亲尊贵、父亲能耐,无忧无虑的,也不爱沾惹是非;一个老九,哥哥撑腰、姐姐爱护,凡事不用自己出手。经了今次的事,她一心摆脱了你,定会生出是非来。”莫紫馨敲打着下巴说。   “怕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凌雅峥轻笑一声,“走,咱们送七姐姐出门去。”挽着莫紫馨的臂膀,暗自羡慕莫紫馨的平和。   “三少爷、三少爷!”雁州七君子忽地在花园里冒出来,将莫三团团围住后,就拉着他说:“走,去瞧瞧我们那学堂去。”   莫三没了大事,被肖凤城、元澄天拉着,就向凌家学堂走去。   莫紫馨笑道:“也就他们年纪还小,能在花园里走动,过两年,怕就没那么自在了。”   “过两年的事,谁知道呢?”凌雅峥一笑,随着莫紫馨,带着梨梦、丽语二人向外走,出了花园东北角门,忽地听见一声嚎叫,随后就见袁氏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   “小姐快去拦着老爷,老爷要将九小姐打死了!”袁氏上气不接下气地过来说。   凌雅峥蹙眉,梨梦忙说:“胡说,老爷最疼九小姐了,怎会去打九小姐?”   袁氏忙说:“三老爷正接骨呢,九小姐就进了三老爷屋子里质问三老爷叫关少爷代画的事,三老爷气得了不得,连接骨也顾不得了,抓了九小姐就打!”   莫紫馨蹙眉,疑惑道:“她为何去质问?”   “醉翁之意不在酒。”凌雅峥轻笑一声,对莫紫馨笑道:“左右顺路,莫姐姐也去瞧瞧?”   凌家的丑态已经看尽了,也不顾忌什么非礼勿视,莫紫馨一笑,就随着凌雅峥向前走,只听鼓乐声中,一处院落传来嘈杂的喧哗声。   “你们家老七要恨死了。”莫紫馨说。   “大喜之日,闹出这样的事来,谁不恨?”凌雅峥答。   冷不丁望见穆老姨娘望夫石一样地杵在巷子里,看她一身半新不旧的家常衣裳,便知今儿个凌雅文发嫁,她不曾出面过。   穆老姨娘木然地转过头来,两只手按在拐杖上,瞅了凌雅峥一眼,眨了下松弛的眼皮,“八小姐。”   “老姨娘。”   穆老姨娘自嘲地嗤笑一声,“听说,三老爷请人捉刀代笔?”   “是。”   “三老爷名声彻底坏了,八小姐有什么打算?”穆老姨娘嘲讽地问。   “没了那虚名,正好,脚踏实地。”   “脚踏实地?这地指得是柳家,还是凌家?”穆老姨娘嗤笑一声,拄着拐杖慢吞吞地回自己那被摘了匾额的院子去。   “小姐,老姨娘她……”梨梦提防地望着穆老姨娘的背影。   “走错了路,再风光再体面,都能被人轻而易举地拉下来。”凌雅峥意有所指地说。   梨梦、丽语二人自然明白凌雅峥的言外之意,乖巧地不言语,忽地指向前面,“柳老夫人进去了。”   “走。”凌雅峥眼皮子跳了一跳,忙向丹心院走去,到了门房上,就见洪姨娘白着脸过来说:“可了不得了,老爷要将九小姐打死了!老爷当真得了失心疯?”   “失心疯?怕是清醒了,就要被人问起请人代画的事,才装疯卖傻。”凌雅峥快步走了进去,望见凌雅嵘躲在柳老夫人怀中痛哭流涕,不由地心一凉。   “你发什么疯?自己做出那见不得人的事,被孩子无意中撞破,就恼羞成怒要打死孩子?”柳老夫人摸着凌雅嵘的小脸,站在房门外,对着屋子里骂道。   凌古氏一脸讪讪地陪站着,见凌雅峥过来,伸手将凌雅峥拉住,“峥儿,你怎么过来了?”   凌雅峥凑进窗子边,望见凌尤胜坐在地上,一只腿上裤子高高地卷起,俨然是正接骨呢。   “听说父亲打嵘儿,我就过来了。”凌雅峥望着凌雅嵘说。   凌雅嵘搂着柳老夫人,哽咽道:“外祖母,你带了我走吧……如今,我都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姐姐嫌弃我学了姓谢的神态;父亲恨我撞破了他的好事……就连哥哥,也不理我了……”搂着柳老夫人的腿跪下,仰起一张微微红肿的脸,最后切切地看向凌古氏,“祖母她,也因外祖母不喜欢我,跟着不喜欢我了……”   “我的乖孩子,外祖母怎会不喜欢你?”柳老夫人违心地摸了摸凌雅嵘的脸颊,虽说恨她对外祖家没个真心,但也见不得她被人这样毒打。   “当真?”凌雅嵘破涕为笑,袖子一滑,露出两只满是淤青、针眼的臂膀。   “我的天,这是怎么了?”柳老夫人惊讶地叫了一声。   凌古氏心里一慌,忙去摸凌雅嵘的手臂,不敢置信地摩挲了一下,“嵘儿,这是怎么了?这么多伤,新的,旧的,得伤了好几个月了。”   “姐姐……”凌雅嵘颤颤地看了凌雅峥一眼,受了惊吓一般,忙将脸埋在柳老夫人裙子里,几不可闻地说:“姐姐恨我神态跟谢莞颜仿佛……”   柳老夫人震惊地看向凌雅峥;凌古氏却几乎咬碎了槽牙,认定是凌雅嵘诬陷凌雅峥,想也不想就问:“峥儿,是嵘儿陷害你的对不对?”又望向自己安插在凌雅嵘那的两个婢女,“帘影、潭影,你们说。”   帘影、潭影并不近身伺候凌雅嵘,望见凌雅嵘身上的伤,也吓了一跳,双双说道:“回老夫人,我们并不知情。”   “……祖母,袁妈妈是八姐姐院子里出来的,八姐姐觉得她好,才将她送到我院子里……有话,问她就是……”凌雅嵘啜泣着,紧紧地抱着柳老夫人的腿不放。   众人齐齐地看向袁氏,袁氏愣在地上,虽爱挑拨是非,但她又不是不要命的人,瞧着偏向凌雅峥的凌古氏、疼惜凌雅嵘的柳老夫人,心思转了又转,最后咬牙说:“回两位老夫人,就是八小姐……小的生怕说出来两位老夫人不信,才一直替八小姐瞒着。”   柳老夫人倒抽了一口气,凌古氏依旧不信,看着凌雅峥,问她:“峥儿,你说一句话,是不是你打得嵘儿。”   凌雅嵘脸埋在柳老夫人裙子上,抿着嘴笑了,不等凌雅峥说,就哽咽着拉着柳老夫人裙摆,哀求道:“外祖母将我带回家去吧,进了柳家,我餐餐只吃一碗稀饭、只留在外祖母叫我待的屋子里不多走一步,绝不碍人眼……求外祖母救命!”   柳老夫人眼眶一红,眼泪滚了下来,紧紧地盯着凌雅峥,虽认定她是个简单没心思的人,但摸着凌雅嵘手臂上积累得足有几个月的伤,止不住咬牙切齿地问:“峥儿,你怎么下得了手?”   “对,是我打的。”凌雅峥平静地望着柳老夫人说。 ☆、第42章 兄弟情深   凌古氏愣住,莫紫馨紧紧地握住凌雅峥的手,将凌雅峥大半个身子藏在身后,心恨柳老夫人被蒙在鼓里反倒袒护起凌雅嵘来。   “为什么?”凌古氏颤声问,难道凌雅峥知道真相了?   柳老夫人见女儿留下的一对女儿自相残杀,哽咽着质问道:“峥儿,你怎么下得了手?你母亲好容易将嵘儿生下来,为嵘儿断送了一条性命……你怎么忍心呢?”   终于没人提什么苦衷了,凌雅嵘颤了一下,跪在柳老夫人面前,两只手臂高高地举起,将手臂上的伤叫旁人瞧见,摇着头哭道:“外祖母,别问了……事已至此,别声张了,不然,姐姐的名声坏了……”   “峥儿,”柳老夫人怒气冲冲地看着凌雅峥,见凌雅峥不言语,迟疑了一下,问:“你有什么苦衷?”   苦衷!又是苦衷!将她害成这样,还有什么苦衷?凌雅嵘脖子一转,将脖子上的红印子也露出来,她发狠心地作践自己,不能白折腾了,一定要进了柳家,叫柳家站在她这边。   “她的鼻子眼睛,长得跟谢莞颜一模一样,我看见她,虽知道她是我亲妹妹,但就是忍不住恨她。”凌雅峥咬牙切齿地轻声说,隐藏了十年的恨意一下子倾泻出来。   门外凌古氏浑身血液凝固,疑心这就是命中注定;痛心不已的柳老夫人托起凌雅嵘雪□□嫩脸庞看了又看,嘴张了张,又闭上。   “外祖母。”凌雅嵘一下子心慌了。   柳老夫人慢慢地推开凌雅嵘,先前不觉得,这么一瞧,果然凌雅嵘的眉眼没一处跟柳如眉相似的。   “嵘儿随着那女人长大的,耳濡目染,性子跟她相似,这模样就也瞧着有些相似了。”凌古氏心虚地说。   凌雅嵘浑身战栗起来,心里恨凌尤胜、谢莞颜在她一生下来就给她弄下这么一桩摆脱不了的罪名,气若游丝地拉着柳老夫人的手,哽咽说:“求外祖母将我带走。”   柳老夫人皱着眉头,情不自禁地撒开凌雅嵘的手。   “外祖母?”孤注一掷,一心要跟着柳老夫人回柳家的凌雅嵘心坠入了谷底,就因为她长得像谢莞颜,凌雅峥就能对她为所欲为?   凌古氏尴尬地咳嗽一声,虽绞尽脑汁,也没想出辩解的话来。   “峥儿,”柳老夫人走到凌雅峥身边,再三望着凌雅峥那张跟柳如眉十分相似的面孔,揽住她劝道:“好孩子,乖,知道你恨谢莞颜……她已经死了,以她的罪,下了地府要下油锅、要拔舌,何必为了她,委屈了自己?委屈了嵘儿?”见凌雅峥紧紧地攥着拳头,忙用力地掰开她的手,一遍遍地抚平她气愤下蜷缩着的手指。   “可她长得实在太像了。”凌雅峥呜咽一声,忽然指向屋子里说:“父亲还因为四位姨娘长得像母亲,恨屋及乌,厌憎四位姨娘呢。”   冷不丁地被提起,洪姨娘、单姨娘、胡姨娘、邱姨娘四人忙走了过来,个个哭丧着脸看柳老夫人。   柳老夫人眉头一皱,怒道:“反了他了!自己为装腔作势就千辛万苦找来的人,如今还有脸嫌弃人家?你们四个都去屋子里伺候着,他敢不喜欢你们那张脸,立时打发人去柳家,说给我听!”   洪姨娘、单姨娘、胡姨娘、邱姨娘个个委委屈屈地抹眼泪,被柳老夫人催促一声,才跨过门槛进去。   凌古氏讪讪地赔笑,心里庆幸凌雅峥还不知情,伸手摸着凌雅峥后背,也跟着掉了两滴眼泪,见柳老夫人一再地去看凌雅嵘脸庞,忙说道:“你们不是还要去纡国公府应酬着吗?快些去吧,别冷落了那边。”   柳老夫人搂着凌雅峥,皱着眉头想了想,又劝凌雅峥:“峥儿,日后别打嵘儿了。”   “……是。”凌雅峥抹泪答应着。   莫紫馨搀扶着柳老夫人,笑吟吟地看着凌雅嵘,笑道:“这么一瞧,嵘儿跟三贞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洪姨娘、单姨娘、胡姨娘、邱姨娘也连连附和说:“正是,如今九小姐年纪还小,等再大两岁,只怕会更像呢。”   柳老夫人如鲠在喉,想起谢莞颜如何羞辱柳如眉,再听不得那凌雅嵘长得像谢莞颜的话,只是听着屋子里凌尤胜乍然响起的癫狂的笑,虽不喜凌雅嵘却不忍心再将凌雅嵘丢在凌家里,一再犹豫后,对凌古氏说:“我先将嵘儿带回家去……等过些日子,尤胜气消了,再将嵘儿送回来。”   “外祖母!”凌雅峥惊讶地叫了一声。   莫紫馨忙和稀泥地对柳老夫人笑道:“老夫人,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您一时带走了嵘儿,倒是能叫嵘儿少受些委屈;但若是三老爷埋怨老夫人插手他的家事,越发地埋怨起嵘儿来,那可怎么着?”   “他敢!”柳老夫人果断地拉起凌雅嵘的手,“嵘儿,随着外祖母家去。”   “哎。”凌雅嵘忙应下了。   这一番峰回路转,叫凌雅峥有些猝不及防,但看柳老夫人虽拉着凌雅嵘的手,却也明显不似先前那般爱护她,不由地为柳老夫人心疼起来——若不是十分疼惜外孙女,岂会宁可膈应着自己,也要带走凌雅嵘?只怕没有确凿的证据摆在眼前,柳老夫人都不会由着凌雅嵘受苦。   凌雅嵘抿着嘴,露出一抹笑容,待靠近柳老夫人一些,被柳老夫人推开后,就不敢再靠近。   柳老夫人对莫紫馨说:“馨姐儿也向秦家去?”待见莫紫馨点了头,就叫莫紫馨搀扶着,一边向外走,一边迟疑着又去看凌雅峥的脸。   凌古氏长出一口气,揉了揉凌雅峥的脸颊,说道:“快去送你七姐姐一送。”脚步一动,就见凌钱氏自己过来了。   “你闺女出嫁,你怎么不去送送?”凌古氏问道。   凌钱氏噙着泪说:“雅文已经出门了。”   飘扬在致远侯府上空的鼓乐声已经远远地离去,凌钱氏呜咽一声,眼泪越掉越多。   凌古氏嗔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什么好哭的?你回去歇着吧。”手上替凌雅峥擦着眼泪,听见屋子里凌尤胜又故作疯癫地狂笑,啐道:“装什么疯卖什么傻?峥儿,咱们走。”   凌雅峥怏怏不乐地应着跟在凌古氏的身后。   凌古氏劝道:“放心,你外祖母没埋怨你……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外祖母也为难着呢。”   凌雅峥点头应着,心情阴郁地随着凌古氏走,祖孙二人回了养闲堂,就见宾客多数已经散去了,剩下的几个不要紧的人物,凌古氏不耐烦理会,就牵着凌雅峥回了屋子里。   坐在稍间里,凌古氏对着一方铜镜抿了抿鬓发,回头看了凌雅峥一眼,试探地问:“峥儿,你说,嵘儿怎么长得像谢莞颜了?”   “谁养的孩子像谁,旁人都说,我跟在祖母身边几月,长得像祖母了。”凌雅峥坐在凌古氏身后,瞧见高几上摆着一尊广口珐琅葫芦彩瓶,好奇地凑过去瞧。   凌古氏得意地说:“这是你大伯父孝敬来的,若搁在前几年,我能捞到这个?”   “这几日,大伯、二伯待祖母可还好?”凌雅峥问。   凌古氏登时将凌雅嵘的事忘了,笑道:“不但你大伯、二伯,就连你大伯娘、二伯娘也要先来我这伺候呢——尤其是你二伯娘,她前头什么事都远远地躲着,如今还要求着我给我出主意呢。”   “这就好。”   “这瓶子送你了。”凌古氏有心弥补地说。   “多谢祖母。”凌雅峥笑着将瓶子收下。   “母亲,各家的亲戚都散了。”凌秦氏从外面走了进来,还穿着一身鲜亮的见客衣裙,捧着各家送来的礼单拿给凌古氏瞧。   凌古氏人还坐在镜子前,拿着手翻了翻,指着一个册子说:“将这上头的白釉花觚拿来,摆在韶吾内书房里。”   凌秦氏一怔,望了一眼站在凌古氏身后的凌雅峥,笑道:“母亲,这是大哥的部下送来的,就这么着送到老五房里,只怕……”   “怕什么?怕你大哥只认穆老姨娘是娘,不认我?”凌古氏冷笑一声,心知凌尤胜靠不住了,凌尤胜膝下的四个孩子,只能靠她厚着脸皮从凌尤坚、凌尤成两房克扣了东西帮补。   凌秦氏见又是这没道理的话,就堆着笑不再言语。   “峥儿去取了那花觚,立时给你哥哥摆着去。”凌古氏瞧着凌秦氏不动弹,就催促凌雅峥说。   凌雅峥答应着,起身向外走,出了这门边,对站在门边的绣幕嘘了一声,就去听里头凌古氏、凌秦氏说话。   ——母亲,智吾跟马家定亲有些不合适,不如叫敏吾跟马家大小姐定了?毕竟,起先提起的,也是大哥家跟马家联姻。   ——你倒是会替他们找补,这么好的儿媳妇也往外推。都听你公公的,他说定下了,就定下了。等到了明儿个,就正经地去求亲。   ——是。   凌雅峥忙移开脚步,带着梨梦去倒座厅里瞧各家送来的礼物,望见那一堆堆瓷器、玉器堆在一处,叫人挑出一尊白釉花觚,也不理会盯梢的凌钱氏的婢女,就叫梨梦捧着花觚向凌韶吾内院书房去。   凌雅峥走进门,远远地望见邬音生拿着一把扫帚沾着水在地上练字,咳嗽一声后,带着梨梦向书房里去,瞧见素来只爱舞刀弄棒的凌韶吾房里也摆起了一盘残棋、一堆书卷,叫梨梦将花觚摆在百宝槅子上,就回头去看跟进来的邬音生。   “知道你妹妹做出什么事了吧?”凌雅峥问。   邬音生忙摇了摇头,凌雅峥笑道:“你妹妹,勾结九小姐,险些坏了我的大事。”   邬音生本就毫无血色的脸上越发地苍白,良久,才垂着手说:“箫语不懂事,八小姐看在我的面上,饶过她这一回。”   “要饶过她,就看你老不老实,听说,你又撺掇五少爷,想将齐清让弄回来?”凌雅峥问。   邬音生忙将头埋下,望了梨梦一眼,小心翼翼地说道:“五少爷若得了清让,定会如虎添翼……”   “胡言乱语,一个只会锦上添花不会雪中送炭的忠仆,留着何用?”凌雅峥不屑地嗤笑说。   邬音生不解凌雅峥怎会这样看待齐清让,眼珠子转着,推敲着没了秦征如何设法将凌雅峥送进纡国公府,忽地一凛,抬头见凌雅峥还看着他,不由地一凛。   “知道我为何留下你吗?”   “还请小姐指教。”邬音生恭敬地说。   “有些,要脏了手的事,我不能做、哥哥不能做,只能交给你来做。你做得好,是件好事;做得不好,断送的是你的性命。倘若,你跟我跟哥哥不齐心,自作主张,坏了事,倒霉的,也只会是你。”   “是。”邬音生忙应着。   哒哒的脚步声传来,邬音生靠着门站着,个头矮小的德卿、孝卿两个跑了进来。   德卿喘着气说:“小姐,五少爷请小姐拿出一身干净衣裳给一个嫂子换了。”   “一个嫂子?”梨梦失笑道,“这话跟谁学的?大少爷都没娶媳妇呢,哪里来的嫂子?”   孝卿赶紧地说:“是雁州七君子里头,元澄天的姐姐。”   “是她?”凌雅峥一默,立时问梨梦:“莫三少爷走了没有?”   梨梦忙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应当还没走呢。”   凌雅峥疑惑地问孝卿:“元澄天的姐姐怎么来了?”   “她婆婆不通人性,追着她在大街上打,五少爷认出她是元澄天的姐姐,看她一身实在狼狈,就打发人将她领回来,叫她好生梳洗梳洗,换身干净衣裳。”   凌雅峥抱着手臂,伸出手指划过花觚滑腻的颈,勾勒着上面的花纹,说道:“快将人领进来,只怕她身上还有伤,要敷药呢。”   “是。”德卿、孝卿忙跑了出去,凌雅峥带着梨梦出了这边黑漆木门,顺着小径没走几步,迎头遇上莫三孩子王一般领着雁州七君子过来。   “三哥还没走?”凌雅峥笑道。   莫三背着手,笑道:“我等着瞧青帝庙里究竟有什么呢,不用替我操心,我今晚上就跟雁州七君子一起歇在你哥哥这内书房里头。”头一侧,疑惑又专注地看向凌雅峥背后。   凌雅峥回头后,就见德卿、孝卿一前一后领着元晚秋过来了,看她发髻散开、衣裳上不知沾染了什么汁水,但虽是狼狈不堪,但一身的沉静温和丝毫未改。看过了她,又回头向莫三看去。   “姐姐。”元澄天走过去,瞧着元晚秋额头上的伤,着急道:“是那姓赵的又打你了?姐姐不是说,他们不敢打你了吗?等着,我替姐姐报仇去!”   “站住,你如今是致远侯府的人,一举一动难免叫人想到致远侯府头上,不可再像早先那样肆意妄为。”元晚秋嗔道,全然不顾额头上缠着的沁血的帕子,对莫三、凌雅峥盈盈一拜。   凌雅峥看她一眼,又回头去看莫三,最后低头一笑。   莫三狐疑地瞅着凌雅峥,待元晚秋起身后,专注地指向前面问:“那就是雁州七君子口中,胸中极有丘壑的邬音生?”   邬音生?凌雅峥暗道自己糊涂了,元晚秋现在还是有夫之妇呢,见莫三向翘首看过来的邬音生走去,几乎料到一旦邬音生跟莫三熟络了就会向莫三举荐齐清让,待要设法阻止,又歇下这心思,对梨梦笑道:“扶着赵嫂子去咱们那。”   “……八小姐直呼我晚秋就好。”元晚秋低头答道。   “那,晚秋,咱们向三晖院去吧。”凌雅峥笑了,先在前面带路,穿过前厅时,觑见凌古氏毫不客气地叫绣幕、绣帘挑了好些东西送回她房里,就疑心自己这贪财的性子是从凌古氏那学来的,有意路过丹心院,听里头已经安静下来,又向后走,瞅见凌睿吾忽地冒出来贴着墙站着,猜着他又是才从穆老姨娘那出来,就对他嘘了一声,说道:“祖母正闲着呢,你去随着祖母说说话去。”   凌睿吾一瘪嘴,嘟嚷说:“我才不去。”   “那你去探望父亲吧。”凌雅峥又说。   “我不去!”凌睿吾瞪大眼睛,拔腿就跑了。   元晚秋好奇地问:“这位小少爷是怎么了?”   “他恨祖母休了他母亲,恨父亲不能叫他给他母亲守孝。”凌雅峥笑道,又带着元晚秋向后去,到了三晖院前,瞧见凌雅嵘换了一身衣裳带着收拾了包袱的袁氏、帘影、潭影出来,抿着嘴忽地一笑,就过了三晖院,径直向芳草轩去。   眉眼间强压着得意的凌雅嵘迎着凌雅峥走来,笑道:“八姐姐来了?”   “正好你要去外祖母那,我那狭窄,就叫元澄天的姐姐晚秋去你那后罩房洗漱。”凌雅峥对元晚秋一笑。   元晚秋立时走上前去,对凌雅嵘一拜,“见过九小姐。”   凌雅嵘眼皮子跳着,闻到一股酸味忍不住捂住鼻子,笑道:“八姐姐叫她留在三晖院就是,我这没人照应,实在有失待客之道。”说着话,就打量起元晚秋来,只瞥一眼,瞅见她裙子上的脏污,就收回眼。   元晚秋脸上一红,局促地将脚上露出脚趾的鞋子藏在满是补丁的裙子下。   凌雅峥冷笑道:“外祖母为何带你走?全凭你是我母亲的女儿,倘若闹开了……”   凌雅嵘抓在裙子上的指甲几乎裂开,琢磨着自己屋子里也没什么东西怕凌雅峥瞧见,就笑着说:“左右我这没人,就听姐姐吩咐就是——姐姐,我兴许要年后才回来,姐姐有什么事,只管打发人向柳家给我送信就是。”   凌雅峥笑道:“一定。”就不信在柳老夫人心上种了一根刺后,柳老夫人还会被凌雅嵘摆布。   凌雅嵘福了福身,红肿着眼睛抿着嘴笑着,就领着袁氏、帘影、潭影向外去。   凌雅峥打发了丽语、杨柳两个领着元晚秋向后面的罩房去洗漱,又吩咐孟夏说:“去挑些晚秋能用的东西送来。”踩着地上三晖院飘来的梧桐叶,瞅见天上一只杜鹃鸟耀武扬威地翱翔,慢慢地移开眼,带着梨梦向三晖院去。   走出芳草轩,梨梦瞧着凌雅峥脸色,说道:“这是劲敌?”   凌雅峥一怔。   梨梦笑道:“小姐一见她来,就如临大敌。”   “有这么明显吗?”凌雅峥摸了摸脸颊,带着梨梦回来,又打发人给元晚秋送了药,见邬箫语期期艾艾地凑上来,说道:“你日后就留在退步中,没事别进我这屋子。”   “小姐——”邬箫语嗓子沙哑地喊了一声。   梨梦笑道:“小姐是为你好,仔细落了单,被人算计了。”瞅了邬箫语一眼,心思一转,对凌雅峥笑道:“小姐先前给箫语的衣裳、钗环,她也没地戴给人看,不如,送给晚秋?”   “照你的意思办吧。”   邬箫语皓齿咬住朱唇,不敢瞪梨梦,只在心里将梨梦千刀万剐了,才磨磨蹭蹭地向退步中去。   凌雅峥随着梨梦、丽语、杨柳、孟夏一个桌吃了饭,逗弄了一回一上午不知飞向哪里去的鸟儿,又去做针线。   “小姐,晚秋来了。”丽语在门边提醒一声。   凌雅峥坐在椅子上,放下手上鞋面,向门口看去,只见元晚秋换了一身半新不旧的藕荷色衣裙重新梳了头发过来,稍稍打扮后,不施脂粉,其清丽脱俗,就跟邬箫语不相上下。   “快请坐。”凌雅峥一拱手。   元晚秋福了福身,斜签着身子在凌雅峥身边椅子上坐下,踌躇一番开口道:“小姐,九小姐似乎……不喜欢我过去。”   梨梦笑道:“晚秋你误会了,是九小姐今儿个挨了三老爷训斥,才无精打采,不是不喜欢你过去。”   元晚秋释然地展颜一笑,望着凌雅峥手上针线,笑道:“该回针了,不然,针脚就大了。”   凌雅峥笑道:“我笨手笨脚,做不好这些。九妹妹的针线倒是极好。”   元晚秋笑道:“方才跟九小姐请安时,瞧见了。”两只手叠在膝上,吞吞吐吐半日,垂着眸子为难地说:“八小姐,我用八小姐早先赏给澄天的布料,换一块绛红的绫子,不知可不可以?——我那布料还在育婴堂里,等我回去了就给八小姐送来。”   “你那布料,没叫你婆婆、男人拿走?”凌雅峥问。   元晚秋竖起手指在面前嘘了一声,笑道:“生怕赵良庆拿去卖了赌博,我把布料藏在床底下呢。”   凌雅峥一笑,“不必换了,梨梦,咱们这,可有绛红的布料?”   “好像有一块。”梨梦应着,就去开了柜子,半日拿出一匹绛红绫子来。   “多谢八小姐。”元晚秋忙道谢,两只手爱惜地抚摸着绫子,坦然地望着自己腰身,笑道:“我得将这绫子缠在身上才行。”   “……也太为难你了,就没法子摆脱姓赵的一家?”凌雅峥问。   元晚秋低头,苦笑道:“一直想法子呢,就盼着澄天出息了,叫姓赵的心甘情愿写了休书。”   凌雅峥连连点头,笑道:“也不急着走,先吃了饭,回头再将布缠上吧。”说着,就叫人摆饭,见元晚秋对着她别别扭扭,草草地吃了两口就叫梨梦陪着元晚秋吃饭。   待到黄昏时分,丽语过来说:“晚秋,你婆婆在大街上拦着送亲回来的大少爷、二少爷、四少爷、五少爷,叫嚷着咱们府的少爷偷了她儿媳妇。如今人被领到老夫人那了,老夫人说,你收拾整齐了,就随着你婆婆回家去吧。”   元晚秋一怔,忙抱着绫子慌张地就向里间去。   凌雅峥一点头,梨梦跟进去,见元晚秋脱衣裳,就帮着她将那绛红绫子一圈圈地缠在腰上,又帮着她将衣裳穿好。   “也太瘦了一些,缠上那么几圈布料,腰身还跟杨柳一样。”凌雅峥站在隔间门下叹道。   元晚秋羞涩地一笑,就忙跟着凌雅峥向外去,一路匆匆地向前,等进了养闲堂里,就听见元晚秋婆婆赵家的战战兢兢地说:“老夫人,真不是存心给府上没脸……家里多少事都等着她去干……”   “等着她去干,你还打人?”凌古氏冷笑一声。   凌雅峥带着元晚秋进去,就见凌古氏冷着脸靠在椅背上,凌智吾、凌敏吾、凌妙吾、凌韶吾兄弟四个站在右边,左边站着凌钱氏、凌秦氏。   凌钱氏无精打采的,丝毫不想去理会眼前的事,只问凌敏吾:“你们将人送过去,瞧着拜堂了,就回来了?没多待一会子?老爷已经没去,你们又……”   凌敏吾皱了下眉头,说道:“母亲,国公爷不在,要紧的老爷们都跟着祖父出城了,就连大公子又露了一面也被人抬回屋里去,留在那边做什么?”   凌钱氏闷声道:“这么着,万一雅文被人看轻了。”   凌敏吾不耐烦再理会凌钱氏,转向凌古氏,劝说道:“祖母,你瞧这婆子太不像话,知道咱们家办喜事,也没个忌惮,敢在咱们家门前生事——这么个人,背着人,还不知怎么折腾元澄天的姐姐呢。”   凌古氏向元晚秋望去,对她招了招手,叹道:“可怜见的,长成这么个模样,进了谁家里不被人当成宝贝一样地供着?”   元晚秋腼腆地低着头,轻声道:“见过老夫人。”   凌韶吾开口道:“祖母不如就当做善事,将她,留在府里当差?”   凌雅峥眼皮子一跳,深深地看了凌韶吾一眼,忽地瞧见凌韶吾身上的绛红绫子裤脏了,那脏污恰跟元晚秋身上的一样,心一提,登时明白元晚秋要那绫子做什么用,正待要开口,又见凌敏吾说:“正是,祖母权当做是做善事了,不然,过不了两日,他男人要喝酒要赌博,就将她卖出去了。”   凌古氏嗔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她总是人家儿媳妇……”   “祖母,祖父都夸澄天有志气,将来不是池中物。若是放着他姐姐不管,万一叫澄天成材了又埋怨咱们见死不救呢?”凌韶吾着急地上前,跪坐在凌古氏脚下脚踏上,伸手拉了拉凌古氏的袖子。   凌古氏满心愧疚地摸着凌韶吾的后脑,叹了一声,就问赵家的:“你怎么说?”   赵家的巴不得将元晚秋送进深宅大院,“放长线钓大鱼”,堆笑道:“求之不得呢,家里眼瞅着揭不开锅,若是晚秋留在侯府里,多一份工钱,家里也宽裕一些。”   “那就着了。”凌古氏拍了下凌韶吾后脑,叫凌韶吾站起来。   凌韶吾立时站起身来,虽眼神还是冷冷的,却也投桃报李地拿着手在凌古氏肩膀上捏了捏。   “……祖母,叫晚秋去芳草轩里看屋子吧,等她熟悉了府里规矩,再给她其他差事。”凌雅峥垂着眸子,心道凌雅嵘既然想方设法要去柳家拉拢柳家人,那她就设法断了她的后路,叫她回不来。   凌古氏点了点头,也不耐烦多费心思地说:“就那么着吧。给她婆婆五两银子,打发她回去。”   “是。”凌秦氏应着,见凌古氏打了个还欠,就令众人退下。   凌雅峥随着出来,依稀听见前院里莫三跟雁州七君子笑声,见凌妙吾百无聊赖地走了,凌智吾、凌敏吾、凌韶吾兄弟三人去了前院书房,就先打发丽语送了元晚秋回芳草轩,便带着梨梦向凌韶吾那寸心馆走去,瞧着夕阳西下、三两点乌鸦斜飞,就在庭院竹林中呆呆地站着。   “二哥,瞧着大伯娘脸色不好,万一大伯从城外回来埋怨你没多给七妹妹撑一撑场面……”   “哼,你可瞧出她怀胎四月了?”   “什么,大伯娘怀胎四月了?”   “他们瞒着我,无非是怕我生事——我又不是无知小儿,怕我做什么?还不是将我当外人?”   凌雅峥听着院墙外凌敏吾、凌韶吾二人说着话过来,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妹妹?”凌敏吾走进来,瞧见凌雅峥在,搭着凌韶吾肩膀说,“好生将先生交代的书背了,不然,有你好受的。”对凌雅峥一笑,转身就去了。   凌韶吾拍着竹子,任由上面的枯叶簌簌落下,笑道:“妹妹来找我,有什么话要说?”   “……哥哥跟晚秋……”凌雅峥犹豫再三,只觉莫三不是没眼光的人,那元晚秋必有过人之处,踌躇一番,就肯定地说:“哥哥瞧上晚秋了?若是,我这有银子,先叫赵家跟她和离,哥哥再……”   “你想哪里去了?”凌韶吾失笑一声。   “难道不是?”凌雅峥低头向凌韶吾裤子上看去,想起凌古氏面前,就数凌韶吾、凌敏吾二人急着求情,就问:“那是二哥?”   “是大哥,大哥求了我跟二哥,叫我们帮他一把。” ☆、第43章 卑鄙无耻   凌雅峥大吃一惊,在凌秦氏管教下,凌智吾、凌雅峨兄妹两个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子,是以方才在凌古氏那,她瞧过了凌韶吾就去看凌敏吾,甚至连凌妙吾都看了一眼,唯独漏下了凌智吾。   “大哥他……如何认识的晚秋?这两人不是八竿子也打不着吗?”凌雅峥疑惑不解地问。   凌韶吾说:“据说那一日父亲不顾祖父禁令出了家门,祖父怕他出事就叫大哥去追,大哥追错了地方,撞上了被赵良庆追着打的晚秋……后头又遇上了两次。”   “哥哥可知道,大哥跟马家大小姐,明后两日就要纳礼?”   凌韶吾一呆,“还有这事?”   “哥哥一点风声都不知道?”凌雅峥问。   凌韶吾说道:“念慈似乎提起过,但料想也没什么相干的。”   不相干吗?凌雅峥想着凌智吾会否像莫三一样执意娶了元晚秋,不由地担心地说:“这事,万一叫大伯、大伯娘知道了,他们埋怨下来,哥哥怎么办?”   凌韶吾笑道:“放心,我们只管帮大哥‘救人’,旁的,就跟咱们不相干了。”   “大哥跟晚秋,到了什么地步?”凌雅峥迟疑地问。   凌韶吾浑不在意地说:“到了什么地步?也就是替她说情,叫她离着她婆婆远远的。”   “没有其他的?”   凌韶吾笑道:“你小小年纪,怎地心思那样多?不过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罢了,若是马家小姐这点事也容不下,就未免太小心眼了些。”瞧着天色已经大黑,就说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凌雅峥点了点头,就跟凌韶吾有一句没一句地向三晖院走,路上忍不住又提起元晚秋。   凌韶吾不耐烦地说:“你多心了,大哥就是路见不平罢了,这身份天差地别的,能出什么事?”   凌雅峥站住脚,正色地说道:“这兵荒马乱、什么事都能出的年头,最不缺的就是野心——等盛世来了,做小厮的尚书、杀猪的将军比比皆是,谁比谁高贵?若看轻旁人的野心,以为出身底下的就不该往高处想,那就等着倒霉吧。”   凌韶吾正要反驳,远远地就瞧见凌智吾借着夜色遮掩大步流星地进了芳草轩,也一下子愣住,随后含糊地说:“大哥就是太心善,定是去瞧晚秋伤得怎么样了。”   “什么伤得怎么样?”   背后忽地传来一声,凌韶吾、凌雅峥双双地回过头来,见莫三慢吞吞地走来了,兄妹二人异口同声地问:“你这客人,怎地在人家后院随意走动?”   莫三一呆,伸手递出三张银票。   凌雅峥忙接了,数了一数,立时笑着塞给凌韶吾:“哥哥替我兑了现银,就将银子藏在上月叫哥哥买下的宅子里。”   凌韶吾狐疑地问:“他为什么给你银子?”一挑眉毛,就挑剔起莫三来。   莫三笑道:“你不要还我就是。”   凌韶吾忙将银票揣入怀中,又忧心忡忡地问凌雅峥:“万一买的宅子,过上一些日子,叫人给烧了呢?”   莫三笑道:“要打仗,也是外头打,火怎么烧得进雁州城来?若是烧进来,连这大宅子也保不住,谁还在意外头的宅子?据我说,该捡着一定会打仗的地方的地,多买一些,待国公爷平定天下了,那地不知要涨成什么价呢。”   凌韶吾跟着点头,有意要拉扯着莫三向外去,“走,咱们回前头书房去。”   莫三被带得一个趔趄,摆脱开凌韶吾,回头看着凌雅峥说:“弗如庵里要选新庵主。”说着,一眨眼睛。   凌雅峥明白莫三的意思,想着净尘捞了那么多银子,这庵主的肥差,万万不能让给旁人,思忖一番,就问:“如今待选的都有谁?”   “左右不过是那几个老尼姑。”   凌雅峥心思一转,想起那因袁氏胡搅蛮缠认识的老尼姑,只觉那老尼姑若干净,绝不会将白矾的用处往野男人上头想,就笑道:“那就戒律院的万象师太吧,回头,我也请祖母去举荐她,再有干娘举荐,万象的庵主之位就定下了。”   莫三向凌雅峥伸出一直手掌。   “走吧,没事伸手干什么?”凌韶吾不知那一只手是五五分账的意思,唯恐莫三在后院里乱窜生出祸事,拉着他就走,对着莫三话不投机,就一直默不吭声,待过了角门进了他内书房里,见着邬音生,解脱一般地交代邬音生:“好生照看莫三少爷。”就脱去外面长褂,自去一旁打拳。   莫三坐在栏杆上,托着脸瞧着,忽地对邬音生说:“你下午提起的齐清让,人还在育婴堂里?”   邬音生忙压低声音说:“是,三少爷去见了他,就知道他是怎样的人才了。”   莫三点了点头,见凌韶吾一拳落在树干上,那手指粗的小树摇曳了两下,从中间端成两截,就拍手叫了一声好。   凌韶吾收了手,瞧见莫三还不回房去,蹙眉说:“你等什么呢?”   “等你家老太爷回来呢。”莫三笑了。   凌韶吾上下打量莫三一番,不解凌雅峥怎会看上他,丢下一句“你不去洗,我去。”就昂首阔步地进了房里。   邬音生赶着去伺候,莫三懒懒地跟了进来,翻了翻凌韶吾的书,觉得无趣后就果断地丢开手,去书房东间的榻上合衣躺着。   凌韶吾洗漱之后,带着邬音生出来,就见莫三呼吸绵长地背对着人睡了。   “也不知妹妹看上他哪一点。”凌韶吾不满地冷嗤一声。   “大抵是莫三少爷性子好。”邬音生拿了一条薄被给莫三盖上,紧跟着凌韶吾走到床边,待凌韶吾在床上躺下,就将帐子放下来,吹了蜡烛向外去,待关了门后,忽然见凌智吾来了,忙说道:“大少爷,五少爷、莫三少爷已经歇下了。”   “替我叫醒韶吾吧。”凌智吾说。   屋子里凌韶吾听见动静,自己个推门走了出来,望着天上满月,问道:“大哥这么晚过来,可是有什么急事?”   凌智吾为难地说道:“韶吾,明儿个替我问一问八妹妹,她那从曾阅世那取来的药,可还有剩下的?”   凌韶吾登时想起元晚秋额头上的伤来,迟疑地问:“大哥是为晚秋要的?”   凌智吾点了点头,脸上不由地一红。   凌韶吾说道:“梨梦脸上的伤疤那么大,只怕梨梦那的药,还不够用呢。”   凌智吾立时说道:“……分出一点点,也不成吗?”   凌韶吾一怔,邬音生立时凑上去,笑道:“大少爷,今儿个跟莫家三少爷说话,莫三少爷说,秦大小姐那有方子。”   凌智吾吱吱呜呜地说:“若表妹知道了,母亲自然就也知道了。”   “还有一个法子,”邬音生伸手指了指屋子里,“莫家三少爷替秦大小姐弄那药出来发卖呢,如今他还没正式开张,三百两银子就能买来一小瓶。”   “三百两?”凌智吾一愣,喃喃地说道:“不用银子时,只觉自己阔绰得很,如今乍然提起银子……”窘迫地看向凌韶吾,“韶吾,你可有银子?”   凌韶吾只觉凌雅峥的银子都是留作嫁妆用的就不肯将凌雅峥的银子拿给凌智吾,向身上摸了摸,说道:“这几个月,祖父每月偷偷给我二十两银子、祖母偷偷给我十两银子,偏我大手大脚地花用,这几个月了,也只积攒下七八十两。”   “全拿来给我吧。”   “音生,去给大哥取出来。”   “哎。”邬音生走进房里,摸黑开了柜子,取出拢共八十三两银子,出来了,就将银子一股脑儿地交到凌智吾手上。   凌智吾接了银子,叹了一声:“剩下的银子,还不知道哪里去弄。”   邬音生笑道:“大少爷去跟莫三少爷说明白,莫三少爷还为难大少爷不成?”   “不好,此事万万不能叫旁人知道,不然,坏了晚秋名声可怎么好?”凌智吾担忧地说。   一轮圆月挂在天上,朦胧的月光撒在地上,忽地下起了朦胧的小雨。   凌韶吾瞅着这妖异的天象,不由地想起柳如眉过世那一夜,又想起凌雅峥的话来,忍不住开口问:“大哥心里有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凌智吾反问。   凌韶吾笑道:“人,我跟二哥替大哥弄进家里来了,大哥就没其他的打算?”   凌智吾沉默一番,开口道:“我只是叫她离着她婆婆远一些,少挨一些打骂罢了。”   凌韶吾蹙眉说:“此时叫她离着她婆婆远一些,明儿个难道不想叫她跟那只知道打女人的赵良庆远一些;后儿个,难道不觉得她孤苦无依,要给她个依傍?”   凌智吾愣住,怔怔地说:“韶吾,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提醒大哥一声,不要步了祖父的后尘,我原说过,若是大哥此时懦弱了,由着祖父、伯父给你定亲,将来定会夹在两个女人里头左右为难。”凌韶吾恳切地说,又叹道:“左右为难还是好事,倘若,像是我父亲那样,害死了原配又给心上人留下一辈子的骂名,那就追悔莫及了。”   凌智吾说道:“我就想叫她离着她婆婆远一些,想那些不着边际的话做什么?”一转身,就向自己个的内院书房走去。   凌韶吾叹了一声,伸手去接淅淅沥沥落下的小雨。   “少爷,在替马家小姐担心?”邬音生轻声问。   凌韶吾失笑道:“我跟马家小姐素未谋面,为她操心什么?”   邬音生笑道:“大少爷畏惧二夫人,凡事不肯多走一步、不肯快走一步,他此时为了人家的脸面筹银子买药,明儿个就要为了人家筹银子‘赎身’,后儿个,瞧见人家孤苦无依就要去开解宽慰,再后儿个,为了人家闺誉着想,就要纳她为妾……大少爷是一步一个脚印,奈何,马家小姐还没进门,就有一堆小心眼、不容人的罪名等着,少爷说,马小姐可不可怜?”   “你素来主意多,你又想到什么事?”凌韶吾将伸出廊下的手拿回来,将被鱼水打得冰凉的手往衣襟上抹了一抹,蹙眉说,“虽马家小姐可怜,但若张扬开,大哥不定怎么为难呢。”   邬音生笑道:“少爷,今儿个的事实在是多,三老爷如今在丹心院里装失心疯关了门谁都不见;九小姐被欺辱,只能跟着柳老夫人家去;十少爷孤魂野鬼一样,也没人管教,没人约束——老太爷、老夫人年纪大了,指望他们那里行?偏瞧着,老太爷、老夫人都没心思给三老爷再娶续弦。”   “扯这些干什么?”凌韶吾蹙眉。   “如今,只有五少爷娶妻,方能找个人管教九小姐、十少爷,毕竟,长嫂为母。但五少爷如今的处境,哪里能娶到好女儿?”邬音生浅笑着,就去看凌韶吾。   凌韶吾立时沉默了,良久说:“男儿志在四方,还能将心思都放在仰仗岳父帮衬上?”   “话虽如此,但五少爷也要替下头的弟弟妹妹着想——就算不是一母的,就算有些嫌隙,在旁人眼中,五少爷照顾九小姐、十少爷也是理所应当的。”邬音生眼睛一瞥,望向凌智吾的内院书房,“大少爷就不同了,二老爷是挥令千军万马的将才、二夫人又是国公爷的嫡亲妹妹,就算不跟马家结亲,找要的少夫人,也必定出身尊贵、贤良淑德。”   凌韶吾登时明白邬音生的意思,蹙眉道:“你是说,叫我做了小人,将这门亲事抢过来?”   邬音生连忙点头。   凌韶吾立时怒道:“如此不仁不义,我还怎么有脸去见大哥、二哥?这么着,岂不是愧对自家兄弟?”   邬音生忙说道:“这门亲事,对大少爷算不得什么,对五少爷却要紧得很,五少爷替大少爷娶了,才是真正的两全其美。”   “胡言乱语。”凌韶吾眉头紧皱,“便是要出人头地,也不该用这法子!”   “据我说,这法子很好。”窗子里忽地传来一声。   凌韶吾、邬音生一凛,就见窗子吱嘎一声地被屋子里的莫三推开了。   莫三趴在窗台上,托着脸对凌韶吾笑道:“什么是仁义?你娶了马家大小姐回来,以你祖父、父亲的前车之鉴为后事之师,好生善待马家小姐,就算是仁义。若为了仁义二字,委屈了真正无辜的,庇护了一时优柔寡断委屈他人的,这才叫不仁不义。”   凌韶吾咕哝道:“据说那马大小姐比我还大上一岁……”   “只一岁,不妨事。”邬音生赶紧地说。   凌韶吾摇头道:“不行、不行,哪有抢大哥亲事的?”   莫三托着脸颊,笑道:“等明儿个,瞧我将一瓶药的价钱抬到五百两,试试大少爷是否当真‘只想叫她立着她婆婆远一些’,若是仆妇,脸上留疤也不妨事;除非,不想叫她做仆妇,才会不许她脸上有一丝瑕疵。”   “不管怎样,我都不会卑鄙无耻去抢大哥的亲事。”凌韶吾皱着眉头,又苦笑道:“马家瞎了眼,才肯将大小姐许给我。都去睡吧。”迈步进了屋子里,将手臂往脑后一枕就躺倒在床上。   莫三躺在床上,眼睛向蜷缩在椅子上值夜的邬音生看去,只觉这邬音生委实是个良才,听见床上凌韶吾翻了个身,就冲着床上说道:“九月九日,我母亲约了马家夫人、小姐去印透山登高赏秋景。”   凌韶吾咕哝道:“说给我听做什么?”   莫三眨了下眼睛,说道:“我同情你才跟你说的。”   凌韶吾嚯地一声坐起身来,三两步走到榻边伸手抓起莫三的领子,羞恼地问:“你同情谁?”   邬音生忙不迭地过来劝凌韶吾:“少爷,稍安勿躁。”   莫三虚着眼睛,笑道:“同情你。”   激将法?邬音生心道。   凌韶吾怔怔地丢开手,苦笑道:“我竟沦落到人人同情的地步。”默默地回到床上躺着,也明白有一门好亲,对他要紧得很。   邬音生轻轻地对莫三道了一声谢,就又回椅子上打盹。   淅淅沥沥的小雨到了天亮时便停下,残存的热风一吹,待人开始走动时,那地上的雨水就被吹干了。   莫三捧着茶碗打着哈欠去看一大早捧着书本在院子里摇头晃脑的凌韶吾、邬音生主仆,见孝卿过来,就问:“昨晚上你们家老太爷没回来?”   “没呢。”   莫三又打了个哈欠,打发他的人回家传话去,觑见凌智吾一大早就过来了,就笑看着凌智吾。   凌智吾两只手背在背后走来,到了莫三跟前,轻声问:“听说,你有夜雨百年?”   莫三点了点头。   凌智吾话不多说地拿出三两百银子放在莫三身下栏杆上,“几时能将药送来?”   莫三掂了掂那一袋银子,又原地放下,瞅着看似看书却不住向这边张望的凌韶吾,笑道:“少了二百两。”   “怎么会……”凌智吾忙向邬音生看去,收回眼睛,笑道:“三儿,你可不能坐地起价。”   莫三捧着茶碗,瞅着碗中自己那仿若不曾受伤过的脸颊,笑道:“我那药,绝对货真价实——不过,大少爷身边的人没个受伤的,大少爷要那药做什么?倘若急着要,不如去管秦大小姐要去。”   凌智吾薄薄的嘴唇紧紧地抿着,心里埋怨莫三趁火打劫,透过窗子,瞧见了屋子里摆在桌子上的白釉花觚,心思一动,就叫凌韶吾过来,“韶吾,你那白釉花觚暂且借我一用。”   “大哥要那做什么?”凌韶吾因被邬音生、莫三撺掇着抢凌智吾亲事心虚地问。   凌智吾轻声说道:“我那屋子,你二伯娘每日都要去巡视,动不得一星半点。韶吾,你这白釉花觚且借我用用,暂且当了二百两银子来,待我有了银子……”   “大哥,这白釉花觚是昨儿个祖母才给的。”凌韶吾赶紧地说。   凌智吾蹙眉道:“你每月比我们多得三十两银子月钱,可见祖父、祖母偏袒着你呢,你先当了白釉花觚,再去向祖母那借了银子赎回来就是。”   “这……”凌韶吾犹豫起来。   凌智吾嗔道:“在你,不过是举手之劳,这点子事,你还不肯帮着大哥?”   “那就听大哥的吧。”凌韶吾一心要跟凌智吾、凌敏吾交好,立时应下了,斟酌着,又问:“大哥当真只是叫晚秋离着她婆婆远一些?”   凌智吾点了点头,“不是这样,还能怎样?”,催促邬音生拿个锦盒将白釉花觚装在里头,看也不看坐地起价的莫三一眼,就向外走去。   “这可不妙了,他从你这拿银子拿得太容易,回头还会再来。”莫三依旧捧着茶碗坐在栏杆上。   凌韶吾蹙眉道:“这是凌家的家事,你有这闲情,还不如自己骑马出城去瞧个究竟呢。”   “托了你的福,我这大半年都不能骑马。”莫三笑道。   凌韶吾脸色立时涨红,讷讷了半天,拿出昨晚上凌雅峥给的银票,对邬音生说:“回头,等大少爷将当票送来,就别惊动人地将花觚赎回来。”   “是。”邬音生忙应下,瞧着时辰不早了,就催促凌韶吾向学堂去。   莫三百无聊赖地坐在书房这,翻看了一会子书,就向凌家学堂溜达过去,等随着凌韶吾再回前院书房时,就见凌智吾已经送了银子、当票过来。   莫三清点着银子,对凌智吾笑道:“大公子只管打发人去我家讨药。”   “……若是旁人问起,我为何买药……”凌智吾小心谨慎地望着莫三。   莫三笑道:“凌大哥放心,我那药多的是人来求,谁有功夫一个个问一遍?”   凌智吾这才放下心来,拍着凌韶吾肩膀,笑道:“好兄弟,你帮了大哥这一回,大哥绝不忘了你的恩情。”   凌韶吾讪讪地笑道:“大哥说这话,就太见外了。”攥着当票,待凌智吾一走,就将当票递给邬音生,叫邬音生去将白釉花觚赎回来。   莫三托着脸颊,笑道:“今儿个,你们凌家,可是去马家纳礼去了。”   “去就去了,说给我听做什么?”凌韶吾不耐烦地嘟嚷一声,嫌弃地对莫三说:“你回家去等消息,何必赖在我们凌家?”   莫三笑道:“我们家老太爷不许我过问这些事。”   “为什么?”   “怕我生出野心来。”   凌韶吾失笑道:“我妹妹昨儿个才说,这世道,人人最不缺的就是野心。若是看轻了旁人的野心,那就等着遭殃吧。”   “她这话很有道理。”莫三若有所思地听着,因凌雅峥的缘故,竟瞧着凌韶吾也顺眼了许多,跟他对面坐着吃了,很有善心地考校了一回凌韶吾的文章,便又百无聊赖地拿了一柄小刀雕刻起竹蜻蜓来,等邬音生捧着白釉花觚从外头回来,才来了兴致,跟邬音生天南海北地对着天下大势侃侃而谈。   如此过了七日,还不见凌咏年回来,莫三这,已经跟邬音生甚至十分熟络起来。   凌韶吾外人一样坐在自己个书房里掰着竹叶,眼巴巴地瞧着莫三、邬音生二人在廊下摆着红泥小火炉烹茶谈论关绍的事,觑见凌智吾脸色铁青地背着手走来,忙丢下手上竹叶,走上去问道:“大哥来了?这有新茶,大哥且来品一品。”   凌智吾皱着眉头不应,一抬头望见窗子内依旧摆在书案上的白釉花觚,咳嗽一声,对凌韶吾说:“韶吾,你那白釉花觚再借我用一用——左右,再请祖母赎回来就是。”   凌韶吾回头看了一眼白釉花觚上的兰草,瞅了一眼一脸“果然如此”的莫三、邬音生,试探地问:“大哥缺银子?”   凌智吾点了点头,见凌韶吾不明所以,就拉了凌韶吾去墙角下说话,咬牙说道:“姓赵的,来跟晚秋说,叫她一月里回家三次,好跟姓赵的同房生孩子。”   “他们本是夫妻,况且,大哥不是只想叫她离着她那婆婆远一些吗?兴许生了孩子,一家就和睦了。”凌韶吾难以掩饰住心虚地说。   凌智吾蹙眉说道:“那赵良庆只知道吃酒打女人,但凡是个男人瞧见了,也忍不住要替晚秋打抱不平。韶吾,你若是兄弟,就将那白釉花觚再借给大哥用一回,反正,祖父、祖母向着你呢。”   凌韶吾怔住,喃喃道:“大哥别生出事来了。”   “能有什么事?不过是看她可怜,趁着她还没跟那赵良庆圆房,放了她走,叫她找个老实人安生度日。”凌智吾说着,又蹙眉道:“你若不肯答应,我只能求到敏吾那了,大伯娘是他后娘,若瞧见敏吾拿了东西去典当,不知要生出什么是非呢。”   “那大哥就拿了那花觚去吧。”凌韶吾无奈地说。   凌智吾心里一喜,大步流星地就向房里去,取了东西出来,不忘对廊下的莫三说:“你那药用着很好。”   莫三点了点头,待凌智吾出去了,立时挑眉问凌韶吾:“还觉得不仁义?”   邬音生捏着一枚红陶茶盅,走到凌韶吾身边将茶盅塞在凌韶吾手上,“少爷,仁义,是对无辜之人的,况且,没了这门亲事,大少爷自能娶到旁的高门贵女,但五少爷错过了,不但要担上眼睁睁地瞧着马家大小姐步先三夫人后尘的罪名,再想娶个家世又好、人品也好的少夫人,可就难了。”   “马家,未必看得上我。”凌韶吾蹙眉说。   莫三翘起小手指轻轻地抚平自己的眉毛,坐在小火炉边上,笑道:“事在人为,实不相瞒,若不是怕你拖了你妹妹后腿,你妹妹又拖了我的后腿,这事,我还不肯搭理呢。”   凌韶吾冷笑道:“这事,跟你又有什么相干?”   邬音生忙道:“少爷,待小的打发德卿去跟小姐捎话去,九月九日那一日,请八小姐设法,支开旁人,五少爷去跟马大小姐将大少爷跟晚秋的事说了——少爷打扮得英气倜傥一些,提起先夫人就泪流满面,拿着性命许下绝不叫少夫人像先夫人一样受委屈,绝对叫马家大小姐动心。”   凌韶吾紧紧地皱着眉头,脸上涨得像是猪肝一样红,嘴张了张,半日吐出一句:“这么着,若是马小姐做不得自己的主又或者不在意,反倒是我多事,无故去冲撞她,这冲撞她的罪名比大哥替晚秋赎身还大;若是马家瞧不上大哥也瞧不上我……死乞白赖的样,连我自己都瞧不上!”   莫三转着手上杯子,难能看出凌韶吾身上的好处来,笑道:“这么卑鄙无耻的事,料想你也做不出,那你就去找马塞鸿说,毕竟,长兄为父,只看他的意思,就可知马家是什么心思了。”   凌韶吾因谢莞颜的事,有些忌惮马塞鸿,但见邬音生也点头,就也跟着点头。   待一更天时,凌智吾打发人送了当票过来,凌韶吾见他竟典了五百两银子,心疼地拿出凌雅峥的银子打发邬音生再去将白釉花觚赎回来,心里盘算着如何跟马塞鸿说,竟是连着两日睡不成觉,待到了第三日,得知凌智吾终于软磨硬泡叫赵家母子放了元晚秋,就在莫三、邬音生指点下,不穿锦衣、不系玉带,就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水蓝衫子,骑着马带着邬音生向马塞鸿的衙门走去。   到了衙门外,听人说起马塞鸿带着人也出城去青帝庙了,就立时带着邬音生又向城外青帝庙去,路过弗如庵,瞧着焕然一新的弗如庵怔了一怔,就坐在马上探着身子问山门外洒扫的小尼姑,“怎地经幡都换了新的?”   小尼姑拄着扫把,腼腆地说道:“回施主,是庵里换了新庵主了。”   “新庵主是谁?”   “是万象师父。”   凌韶吾不由地一呆,只觉自己慢慢地失去了凌雅峥,她要做的事,自有旁人协助,他就像是莫三口中说的,拖后腿的那个。   “少爷?”   娶了马家小姐!凌凌韶心里忽地发起狠来,一甩马鞭,立时就向青帝庙冲去,在青帝庙前勒住缰绳,下了马,快步地推开门走进去,望见马塞鸿押着两个和尚走来,快步地迎上去,“马大哥。”   马塞鸿手上捧着一叠案卷,望着凌韶吾,犹豫了一下,才认出他是谁:“凌五弟?”目光一滑,落到凌韶吾手上的马鞭上,好奇地看起马鞭上的纹路,瞧着那前不久才在谢莞颜脖子上见过的花纹,试探地问:“你来,自首?” ☆、第44章 过河拆桥   凌韶吾愣住,邬音生眼珠子滴溜溜地转起来。   比凌韶吾、邬音生更心慌的,是被捆在马塞鸿身后的两个光头大和尚。   那两个和尚一怔之后,对视一眼后,忽地立时双双向凌韶吾用力地撞去。   凌韶吾怔忡间,被撞得到一个趔趄。   邬音生慌忙抱住凌韶吾,待狼狈地在台阶上站住身后,瞥了一眼凌韶吾手上那根根勒死谢莞颜的马鞭十分相似的鞭子,轻轻地一按凌韶吾的手,两人登时镇定下来。   “果然你们家里,还有蹊跷——今次若不是莫三阴错阳差瞧出青帝庙里的不对劲,那些和尚拿着藏在庙里的刀叉剑戟,还不知要生出什么事呢。”马塞鸿瞅了一眼那两个光头和尚,见那两个没得手的和尚还在互相递眼色,就挥手令人将两个和尚带走。   凌韶吾回过神来,登时会意,笑道:“那两个和尚听说我是凌家人就冲我撞过来,莫非是怕我来‘自首’,说出什么了不得的话?”   “只怕是了。”马塞鸿手上拍着卷宗,既然方才试探出了凌韶吾,就也不深究,笑道:“不知凌五弟过来,所为何事?”   凌韶吾酝酿一番,瞥了邬音生一眼,心里反反复复地想着:若不是猜疑到他头上,马塞鸿方才不会说出“自首”二字,如此看来,便是瞧不上凌智吾,马塞鸿也不会瞧上他。   料到马塞鸿瞧不上他,凌韶吾反倒坦然起来,开口道:“倘若知道,跟你家女儿定亲的人,跟个有夫之妇牵扯不清,不知你们家会如何处置?”   “你是说,你大哥?”   凌韶吾轻轻地点了点头。   马塞鸿蹙眉。   凌韶吾赶紧地说:“我大哥已经叫那有夫之妇跟夫家断绝了来往。料想……兴许马小姐进了门,大哥会收了心……”   “我马家好端端的女儿,为何要委曲求全,等他收心?倘若他没收心,难道我马家女儿,还有回头路不成?”马塞鸿冷笑一声,不由地问凌韶吾:“你家姑娘背着人跟秦家公子偷期幽会,你家少爷悄不作声地跟个有夫之妇来往,你家还有好人没有?”   凌韶吾不由地满脸涨红,惭愧地一拱手,就要下山去。   邬音生慌忙拉住他的手,对马塞鸿堆笑说:“我们凌家怎么没个好人,我们少爷就是个好人。”   “好人?”马塞鸿冷笑道,“虽结了案,但谢莞颜的案子疑点重重,若不是此事牵扯甚大,马某不肯叫雁州府闹得人仰马翻才不肯深究,不然……”   凌韶吾越发地羞愧难当,脸色涨红之后又慢慢地煞白,低着头说道:“马大人明察秋毫,实在是雁州百姓的幸事!马大人要如何处置,悉听尊便。”   马塞鸿冷笑道:“不管你跟你家大哥有何恩怨,马某在此,都多谢你前来告知此事,只是,倘若凌五弟要借刀杀人,拿着马家的手对付你家大哥,就恕马某不能从命了。”   邬音生见马塞鸿误会了,把凌韶吾的好心当成驴肝肺,就忙堆笑道:“马大人,我家少爷来,并非是因为跟大少爷置气,当真是唯恐马小姐进了凌家落到我家先三夫人的地步。”   “算了。”凌韶吾挥手示意邬音生住口,皱着眉对马塞鸿又是一拜,就紧紧地攥着马鞭向山下去。   马塞鸿手上轻轻地拍着卷宗,沉吟一番,对站在身边的自家小厮说:“都听见了?凌家五少爷绝不会在这事上无中生有,你速速回家,叫家里长辈打发人查了新近凌大少爷做了什么事,就去凌家将大小姐的庚帖讨回来。”   那小厮听了,蹙眉说道:“少爷,雁州府一大半人都知道咱们马家势必要跟凌家结亲,不是大小姐嫁,难道是大少爷娶不成?”   “娶,总比嫁好。”马塞鸿蹙眉说,见小厮不解,就轻声说:“只怕凌家里,还藏着什么了不得的事呢,娶了人回来,日后小心一些,兴许能避开;倘若是嫁,女儿送进人家,将来怎好避开?”   小厮一时权衡不出嫁娶哪一样更省心,得了马塞鸿吩咐,立时骑马向山下赶去,半道上遇上凌韶吾、邬音生主仆,见他们二人悻悻地骑马慢走,纵马追上去,堆笑道:“凌少爷,我们少爷在气头上说得话,凌少爷千万别放在心上。”   凌韶吾支吾了一声,见小厮纵马在前面走了,就狐疑地问邬音生:“你瞧着,马家要怎么着?”   邬音生眯着眼睛,毫无血色的脸色在日头下越发显得苍白,“看方才马少爷的态度,马家是很在意这事的。”望着凌韶吾,嘴唇微微一动,“九月九日,少爷去印透山吗?”   “何必过去,自求其辱。”   邬音生蹙了蹙眉,再三思量,也觉得马塞鸿都未必瞧得上凌韶吾,更何况是马家长辈,心里着急底琢磨着如何叫凌韶吾出人头地,就一路皱着眉头回了家里,待进了书房,瞧见凌智吾正跟凌敏吾坐在这边书房廊下对弈,就向屋子里瞧去,不见莫三,就笑道:“大少爷、二少爷,莫家少爷呢?”   “你说三儿?”凌敏吾捏着棋子,沉吟一番说道:“三儿回家去了,据说,国公爷夸他能干,立下了大功劳,将早先从他屋子里搬走的书还给了他一半,又叫他做二公子的伴读,日日陪伴在二公子左右。”   “原来如此。”邬音生说。   凌韶吾因觉出卖了凌智吾心里忐忐忑忑,就借着要换衣裳要回后院里去。   “韶吾。”凌智吾呼唤一声。   凌韶吾立时僵住,硬邦邦地转过身来,很是勉强地笑道:“大哥有什么话吩咐?”   凌智吾蹙着眉,从怀中掏出一个桃红帕子放在黑白棋子交错的棋盘上,修剪得甚是圆润的指甲一动,桃红帕子摊开,里面露出一支紫莹莹的凤头玉钗。   凌韶吾一瞧,登时明白为何凌智吾要拿他的白釉花觚典当那么些银子。   “韶吾,你替我,将这凤头钗送给晚秋。”   凌敏吾蹙着眉,拿着手上棋子轻轻地敲打棋盘。   邬音生心道难怪凌智吾忽然跟凌韶吾亲近了不少,原来是找到了用凌韶吾的地方。   凌韶吾微微攥着拳,瞅着那凤头钗道:“大哥说过,只是叫她离着火坑远一些而已……如今,她已经离开了火坑,大哥怎地还……”   凌智吾不料凌韶吾会拒绝,脸色微微泛青地说:“韶吾,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不过是看她荆钗布衣,在咱们家一堆女儿映衬下,越发得寒酸可怜,才送她一根玉钗,叫她好歹打扮得体面一些。”   凌韶吾脱口道:“她如今在咱们家办事,二伯娘已经发了下人的衣裳、首饰给她……”   “韶吾,旁人对她呼来喝去,你也小瞧她不成?”凌智吾拢着袖子紧紧地盯着凌韶吾。   凌敏吾见苗头不对,只得笑着打圆场,笑道:“大哥,这玉钗瞧着水色十足,定是大哥费了一番心思寻来的,大哥亲自将玉钗送到她手上,这岂不好?”   凌智吾闻言,脸上忽地染上一抹哀戚酸涩,凄凉地说道:“我见她十分可怜,背着她,叫赵家跟她和离……她是好女儿,虽赵家对她不好,但也早早决心从一而终,如今,她埋怨我叫她名声有了瑕疵。”   凌韶吾傻住,邬音生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疑心元晚秋是欲拒还迎。   凌敏吾手上的黑子叮地一声落在棋盘上,瞅了一眼左右为难的凌韶吾,笑嘻嘻地拿起棋盘上的帕子好生地将玉钗裹住,笑道:“大哥不如叫三妹妹帮忙。”   “胡闹,雅娴知道了,母亲就也知道了,怎能惊动她?”   凌敏吾摇了摇头,将玉钗攥在手里,笑道:“这么着,就叫我去送吧。左右,旁人瞧见了,说给大夫人听,大夫人养胎呢,也懒怠去管。”   “……那就多谢二弟了。”凌智吾重重地看了凌韶吾一眼,就感激地对凌敏吾说。   凌敏吾捏了一枚棋子握在手上,走到凌韶吾身边在他肩头上轻轻地一拍,就顺着巷子不急不缓地向芳草轩去,路过三晖院向内瞅了一眼,觑见里头凌雅娴、凌雅峥两个正在商议印透山的事,走过去了,进了芳草轩中,先瞧见门房里两个婆子躺在门房小床上休憩,就背着手向后走,走到廊下种着的无花果边,恰望见元晚秋捧着一个小包袱过来,就迎上去,从袖子里拿出桃红的帕子放在那小包袱上,“你将帕子打开,就知道是哪个送的了。”   元晚秋一怔,站在廊下向门房里张望一眼,也不瞧那桃红帕子一眼,立时跪在地上,举着手上包袱说道:“还请二少爷将帕子收回去。”   “不瞧一瞧,帕子里有什么?”凌敏吾手上抛着棋子,含笑看着元晚秋。   元晚秋低着头,依旧说道:“还请二少爷将帕子收回去,瓜田李下,料想二少爷先前也不常来九小姐院子,还请二少爷快些回去吧。”   “瓜田李下?先前,身为有夫之妇时,不知避嫌,怎地我大哥替你摆脱了赵家,就忽地要避嫌了?”凌敏吾忽地接住棋子,“别将旁人都当做傻子,大哥当局者迷就罢了,难道我们还看不出,你这欲拒还迎的伎俩?”   元晚秋先紧紧地抿着嘴,须臾嘴角松弛下来,低着头说道:“要如何,大少爷、二少爷才肯信晚秋不是欲拒还迎?”   凌敏吾轻笑道:“若你有胆量,叫大哥死心,我就信。不然,就将你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伎俩收回去,别在我们凌家兴风作浪。”   元晚秋抬起头来,望了凌敏吾一眼,就先将帕子收了,随即捧着包袱说:“待我将新做的裤子请八小姐赔给五少爷,就拿着玉钗还给二夫人去。”   凌敏吾一怔,皱着眉头反复看元晚秋一回,冷笑道:“好,我就等着瞧,看你究竟有没有那个胆量。”   元晚秋嘴角一动,终究没说旁的,捧着包袱就向三晖院去,进了三晖院子里隐约听见凌雅娴说“好妹妹,你去替我劝说母亲,叫她答应我随着你去印透山”,待凌雅峥应了,才又走过去,只瞧见树叶凋零得一干二净的梧桐树下,凌雅娴、凌雅峥姊妹相对坐着做针线。   “三小姐、八小姐。”元晚秋笑着走来。   凌雅峥将手上的银针在头发里搔了搔,望着元晚秋怀中的包袱,诧异地说:“你要走?”   元晚秋忙说道:“不是,八小姐,那一日弄脏了五少爷的裤子,这是晚秋赶着做下的,虽比不得府里针线上的手艺好,但勉强还能穿一两次,请八小姐替我交给五少爷。”   凌雅峥头一点。   梨梦立时过来打开包袱,瞧见里面摆着一条新做出的猩红裤子,就拿给凌雅峥看。   凌雅峥瞧了,跟凌雅娴赞叹道:“瞧她这手艺,实在不像是在育婴堂里待过的。”   凌雅娴翻看了一回,端详着沉静温婉的元晚秋,慢慢地收回手,笑道:“手艺是不错。”   “梨梦,拿去给念慈。”凌雅峥吩咐说。   梨梦答应着,就将裤子重新用花布裹上,交给争芳送去寸心馆。   元晚秋一福身,转身退了出去。   凌雅峥瞧着她出去,想起凌韶吾提起过凌智吾用她的银子给元晚秋“赎身”的事,就多看她背影一眼。   凌雅娴不明就里,也懒怠多问,只拉着凌雅峥的袖子,笑道:“你几时去劝说你二伯娘?据我说,虽莫家打发轿子来请,但你年纪也不大,一个人跟着旁人家出门,倘若出了纰漏,坏的还不是咱们凌家名声?——亏得弗如庵里头的事,知道的都不肯对外声张,咱们姊妹才不至于被老七连累了。”   凌雅峥嘴上敷衍道:“等晚间去祖母那时再提。”   凌雅娴掐算着那会子再说也无妨,就应了,陪着凌雅峥做了一会子针线,一抬头见争芳背后藏着什么回来,笑道:“祖母又给你们什么好东西?还躲着我。”   争芳笑道:“哪是什么好东西,是念慈她们从外头弄进来的荤油小点心,知道小姐们怕脏,不敢拿到小姐们眼前。”   “拿来给我瞧瞧。”凌雅娴招了招手,待争芳捧着帕子走来,瞧见果然是外面买回来的小点心,蹙眉说:“你们也太不知足,府里多少好东西不吃,非要费劲从外头弄这个回来?”   争芳笑道:“小姐还说我呢,瞧着晚秋向二夫人院子去了,恐怕她是去告状呢。”   “呸!我有什么状子叫她告?”凌雅娴摆弄着针线,心思一转,又怕元晚秋多事早早地将她要去印透山的事说破了凌秦氏反倒不许她去,就拉着凌雅峥,给她递眼色,“早晚都要去跟母亲说,如今,你就随着我跟母亲说话去。”   凌雅峥摩挲着绣绷子,也想不出元晚秋去寻凌秦氏做什么,站起身来,就随着凌雅娴向凌秦氏的院子去,出了门向前穿过一条巷子再过一穿堂,恰望见凌智吾面上微微有些慌乱地随着凌秦氏的婢女红蕊也向凌秦氏院子去,就不由地纳闷起来,紧跟着进了凌秦氏的院子,望见一个婆子待要阻拦她们又被红蕊喝住,越发觉得蹊跷。   “雅娴、雅峥来了。”隔着帘子,凌秦氏问。   “是。”凌雅娴心里七上八下地领着凌雅峥进去,瞅了一眼元晚秋,就老实地说:“母亲,我想随着峥儿去印透山走一走。”   “去吧。”   就这样答应了?本以为凌秦氏要将她约束在家中的凌雅娴一怔。   凌秦氏叠着手,嘱咐凌雅娴道:“在印透山上老实一些,也叫马家小姐瞧瞧咱们家的女儿究竟是什么样,免得她被老七的事吓着了。”   “是。”   凌雅峥跟着应了一声,瞅见凌智吾手指紧张地绷紧,疑惑地又去看元晚秋。   “这簪子,”凌秦氏坐在椅子上,背靠着葱绿团凤椅袱摆弄着一根紫莹莹的凤头钗看向凌智吾,“可是智吾掉在芳草轩门外的?”   凌雅娴一怔,疑惑不解凌智吾没事去芳草轩门外做什么。   凌雅峥一愣,更不解元晚秋怎地会自己个将事捅到凌秦氏跟前?   凌智吾张开的手指不由地收紧,良久,轻笑道:“母亲,儿子怎会有这女儿家用的东西?”   元晚秋低着头轻声说:“瞧着,像是大少爷身上掉下来的。”   凌智吾蹙眉望向元晚秋,不由地伤心失落起来,又后悔自己自作主张,没跟她商议就逼着赵家跟她和离了,两只手忍不住背到身后,对着元晚秋冷笑道:“你亲眼瞧见的?”   “……是亲眼瞧见的。”元晚秋低声说。   凌智吾自嘲道:“我自己都不知自己身上有这东西,你又从哪里瞧见的?”   凌雅娴眼皮子乱跳,凌雅峥错愕地瞧着“反目成仇”的凌智吾、元晚秋,暗道男女之情果然变化太快,前几日凌智吾走出芳草轩时还一脸笑意,今儿个就跟元晚秋反唇相讥起来。   元晚秋低着头不言语。   凌秦氏握着玉钗,忽地一笑,就将玉钗递给凌雅娴,“雅娴,拿去戴吧。”   凌雅娴瞧着凌智吾的脸色,上前两步接了玉钗握在手上。   凌秦氏瞧着地上跪着的元晚秋,略做沉吟,就问:“这两日,你婆婆可来找你没有?”   “回夫人,晚秋已经跟赵家和离,断了关系。”元晚秋不卑不亢地说道。   凌秦氏眼皮子越发跳得厉害,想起元晚秋婆婆的性子,就疑心是凌智吾替元晚秋摆平了此事,斟酌着,就对红蕊说:“领着她去大夫人房里,叫她以后在大夫人房里伺候着。”   “是。”   元晚秋轻轻地嘘了一口气,磕头道:“多谢夫人。”起身后,就随着红蕊向外去。   凌智吾心里一堵,虽低着头没敢看元晚秋,却清楚地明白元晚秋出去时看也没看他一眼。   “九月九日,智吾,你送两个妹妹随着莫家去印透山。”凌秦氏蹙眉说。   “遵命。”凌智吾回道,见凌秦氏摆了摆手,就忙带着凌雅娴、凌雅峥走出来,到了廊下,眼巴巴地看着凌雅娴手上的玉钗。   “大哥。”凌雅娴为难地要将玉钗奉还。   凌智吾手一动,忽地听见屋子里一声咳嗽,登时吓得一哆嗦,收了手,尴尬地咳嗽一声,转身就向外去。   凌雅娴心急得额头沁出汗来,拉着凌雅峥出了这院子,抓着玉钗恨不得立时将那玉钗折成两段,瞧着四下无人,恨恨地说:“何苦将这东西给了我?明知道屋子里训着‘家丑’呢,何苦叫咱们进去?”   “……怕是叫咱们替她盯着儿子呢,将晚秋打发到大伯娘房里,是吃定了大哥不敢追到大伯娘院子里去。”   “这么说,大哥他是当真……”凌雅娴脚步忽地一顿,说道:“这么着,这不干不净的玉钗我越发收不得了,等我把玉钗转送给六妹妹去。”一转身,就向凌雅峨的院子走去。   凌雅峥轻轻摇头。   梨梦跟在后面,轻笑道:“这元澄天的姐姐也太奇怪了,跟大少爷好端端的,偏要自己个闹到夫人跟前。”   “只怕,是瞧出大哥没什么担当,遇事只会躲,才及早地悬崖勒马。”凌雅峥抱着臂膀,思忖着元晚秋的心思,就说道:“只怕,大哥的用处,就是助她离了赵家。”   “这岂不是过河拆桥?”梨梦轻哧一声。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怪谁呢?”凌雅峥说着话,瞧着天色渐渐黑了,就带着梨梦向养闲堂陪着凌古氏吃饭去,吃过了饭,正坐在房里替凌古氏研磨敷脸的药沫,忽地听见廊外一阵急促脚步声,就好奇地坐在里间向明间里探头。   凌古氏正躺在美人靠上敷脸,听见动静,就也睁开眼睛。   “母亲。”   凌雅峥听是凌秦氏的声音,诧异了一下,疑惑地想素来有条不紊的凌秦氏这会子怎么慌了?   凌古氏不悦地躺在美人靠上,揭下脸上敷着的药粉,坐起来由着绣帘、绣幕给她洗脸,就蹙眉问:“什么事,这样慌慌张张的?”   “母亲,马家打发人来讨他们家姑娘的庚帖。”凌秦氏皱着眉,向门外指了指,示意凌古氏马家的人就在门外等着呢。   凌秦氏一怔,先质问凌秦氏:“可是你乱了什么礼数了?”   凌秦氏忙道:“母亲,儿媳不是没经过事的,这点子小事,难倒还弄不明白?”   “那马家为什么忽然来讨要庚帖?”   凌秦氏一时语塞,须臾说道:“母亲,不若将庚帖还给他们家,再打发人去青帝庙里请老太爷问一问。”   凌古氏皱了皱眉,说道:“你公公忙着公事,连家也回不得,你还拿这事烦他?据我说,既然你公公跟马家先定下来了,马家如今要退,那就只能是你这出了差错。可是你见马家人时,拿了国公爷妹妹的架子?”   凌秦氏不料凌古氏执意认为错在她头上,登时愣住,“母亲,儿媳……”   “我最知道你了,你这人看着大方端庄,骨子里冷着呢。”凌古氏伸手在绣幕捧着的瓷罐中挖了一点带着药香的香膏,轻轻地在脸上涂抹均匀,一句话三叹息地说:“我最知道你了,先前,就连我这婆婆,你也很不乐意搭理,定是你见马家打发来的媒人时,拿大了,人家才以为‘高攀不起’,急着讨回女儿庚帖。”   凌秦氏彻底目瞪口呆,望了一眼屋子里坐着的凌雅峥,垂着手掐着帕子轻声问:“那就请母亲拿主意吧。”   凌古氏仔细看着自己个的两只手,略想了想,就说:“九月九日,你也向印透山去,好生跟马家夫人说说话,务必叫马家回心转意。”   凌秦氏只觉凌古氏这话又好气又好笑,斟酌着说:“这么着,是不是显得咱们太巴着这门亲事了?别叫马家看轻了。”   “就是你这性子才害得智吾的亲事一波三折,行了,就听我的,先将庚帖还回去,再打发人准备车轿,等着九月九日出门。”凌古氏说道。   “……是。”凌秦氏为难地应着,见凌古氏没旁的吩咐了,这才退了出去。   凌雅峥捧着小巧的石臼出里间走出来,走凌古氏身边坐下后,依旧拿着小小的石锤研磨药粉,瞧着凌古氏的脸色,轻声说道:“祖母,大哥的事也未必是二伯娘惹出来的事。”   “我知道。”凌古氏忽地冲凌雅峥一挤眼睛,“不过是难得找个机会教训你二伯娘罢了。”   “那大哥的事……”   凌古氏不以为然地说:“智吾配马家那姑娘绰绰有余,不娶他们马家姑娘,多的是好人盼着你大哥来娶呢。”   凌雅峥随着点了点头,笑道:“那还叫二伯娘去印透山问马夫人究竟。”   凌古氏一把揽住凌雅峥的肩膀,笑道:“我就看不得她清净。”   凌雅峥听了一笑,替凌古氏研磨了药粉,待天色不早了,就随着凌古氏歇下。   一夜无话,次日一早绣幕进来说:“老夫人,昨晚上大少爷在前院醉倒了。”   正叫凌雅峥替她梳理头发的凌古氏一怔,蹙眉说道:“你去告诉大少爷,不过是被马家讨回庚帖罢了,有什么要紧的?若是他学了他三叔的样醉生梦死的,等着我怎么收拾他去!”   “是。”   凌雅峥瞧着绣幕走出去,疑心马家小姐会替元晚秋枉担了罪名,手上替凌古氏挽着头发,就笑道:“大哥兴许是面子上抹不开。”   “哼。”凌古氏冷笑一声,“你大哥就是被你二伯娘压得没了男儿血性,不然,就骑了马去马家问一问为什么讨回庚帖又怎样?”   凌雅峥一笑,觑见元晚秋随着绣帘过来,就向她看去,见她精神得很,不像是为情所困的模样,暗自佩服起来。   “老夫人,大夫人打发人来说,她怕是有了身子了。”绣帘轻声说道。   凌古氏冷笑道:“只怕她眼瞅就要临盆了吧!跟她亲婆婆一样,浑身的小家子气,就当谁要害她骨肉一样。”觑见凌秦氏无精打采地过来了,就说:“快些给你嫂子请大夫吧,别出了事,又怪到我头上。”   “……是。”凌秦氏犹豫着,就问凌古氏:“母亲一大早打发人去前院,将马家讨回庚帖的事张扬开了?”   凌古氏一怔,拿着胭脂匣子问:“这事旁人还不知道?”   “……因想着兴许还有回环的余地,尚未瞒着府里其他人呢。”凌秦氏眼中的神采蓦地少了两成,狐疑地看向元晚秋,须臾又觉马家不会知道凌智吾跟元晚秋的事,必不会是为这原因讨回庚帖。   凌古氏有些恼羞成怒地将胭脂匣子向梳妆台上一扣,冷笑道:“你惹得马家讨回庚帖,如今倒打一耙,反倒怪我将这事宣扬开?”   凌秦氏眼里瞬时蒙上一层水雾。   凌雅峥越发觉得莫宁氏难能可贵,两只手轻轻地按着凌古氏的肩膀,劝道:“祖母息怒,兴许是马家对了生辰八字后,才要退的呢?咱们先别多想,等九月九日去印透山上见了马家人就明白了。”   凌秦氏按捺住委屈,堆笑道:“峥儿说得是,俗话说,一家有女百家求,兴许是马家看上了其他人,也未必。”   凌古氏不耐烦地摆手说:“反正我没你聪明,你怎么说都有道理,好生准备着重阳节去印透山吧,叫智吾也准备准备,那么个斯文的哥儿,就不信马家能从他身上挑出个错来——若是怕马家不应,你就将你那纡国公府里坐着嫂子一并请去山里。”   “是。”凌秦氏委曲求全地应着,瞧着凌古氏的脸色走了出来。   凌雅峥低着头安抚凌古氏,待凌古氏息怒了,告退之后走出来,正跟梨梦说着凌秦氏的为难之处,冷不丁地瞧见前面元晚秋被凌韶吾、凌敏吾拦住了去路。   “哥哥。”凌雅峥喊了一声。   凌韶吾立时转过头向凌雅峥走来,尴尬地说:“你也听说了大哥退亲的事?”   凌雅峥点了点头。   “……我告的密。”凌韶吾几不可闻地说。   凌雅峥一呆,“哥哥不是替大哥遮掩的吗?”   “……三儿、音生两个教唆我高攀马家……我自己个也犯了糊涂,”凌韶吾先支支吾吾,随即肯定地说道:“但我不后悔,瞧大哥醉后模样,活像是父亲一样……”皱着眉头,就望向元晚秋。   凌雅峥也看过去,只见凌敏吾蹙着眉冷笑道:“我问你,你去不去?”   元晚秋低着头,哀求地看了一眼凌韶吾、凌雅峥,轻声说道:“二少爷何必强人所难,大夫人还等着我去复命。”   凌敏吾背着手,冷笑道:“昨儿个还当你是欲拒还迎,如今看来,你是过河拆桥!好,既然不去前面安慰大哥,你随着我找了管家,立下卖身字据来!大哥前前后后少说在你身上使了二三百两银子,你拿什么来还?”   只有二三百?凌雅峥蹙眉,须臾只觉凌智吾并未将话跟凌敏吾说全,就舒展开眉头,狐疑地问凌韶吾:“二哥火气怎这样大?”   “昨儿个,大伯送信回家,说大伯娘身子骨重,叫大哥离着大伯娘远一些。”凌韶吾说。   “难怪呢。”凌雅峥叹道,见元晚秋已经对着凌敏吾跪下,忙走前去,劝说道:“二哥,何必逼着人家签卖身契?”   凌敏吾冷笑道:“八妹妹,这事你别管,我今儿个就要打抱不平了。”说着话,伸手抓了元晚秋臂膀,就要拽着她去寻管家签卖身契。   凌雅峥忙拦着他,轻声说道:“我虽不大明白,但也听出这事跟大哥有关,二哥丢手吧,马家才讨庚帖,万一大哥又传出什么难听的事来……岂不叫人疑心二哥有意背着大哥使坏?”   凌敏吾一怔,丢开元晚秋的手腕,盯着元晚秋啐道:“过河拆桥了,日后有胆就别过桥!韶吾,咱们看大哥去!”   凌韶吾唯恐凌敏吾将对凌大老爷的怒气撒在了元晚秋身上,给凌雅峥递了眼色,就忙拉着凌敏吾向前去。   待凌敏吾走远了,元晚秋这才敢站起身来。   凌雅峥看她揉手腕,就拉开她的手去瞧,见元晚秋两只手腕已经红肿起来,就劝她:“日后跟在大伯娘身边,离着家里的少爷们远一些吧。”   元晚秋拉着袖子盖住手腕上的伤,纤长的脖子伸着瞧着凌敏吾消失在角门后,轻笑道:“多谢八小姐。”   凌雅峥一点头,就要走。   元晚秋忙追了上来,轻声说道:“有一件事,还请八小姐指教。”   “什么事?”凌雅峥问。   元晚秋说道:“昨儿个才进大夫人院子里,就有姊妹叮嘱我好生看着门户,一旦二少爷进去,就报给旁人听。瞧着二少爷一表人才,怎会被大夫人防贼一样地防着?”   凌雅峥想了一想,笑道:“七姐姐之后,大伯娘也怀了两次胎,偏两次都在五六个月的时候产下死胎,这两次,又跟二哥扯得上关系,是以,大伯娘才要防着二哥。”   “这么瞧着,二少爷可怜得很。”   梨梦讶异地说道:“咱们做丫鬟的,还觉得他们做少爷的可怜?”   元晚秋低头说道:“可怜的人多着呢,不得自由是可怜,仰人鼻息是可怜,被人冤枉也是可怜。”   “你怎么断定,二哥是被人冤枉?”凌雅峥目瞪口呆地问。   元晚秋笑道:“看二少爷方才为隔一房的大少爷打抱不平呢,隔了一房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一房兄弟呢?”瞧见远处凌钱氏的婢女等着她去回话,就一福身后,立时向那婢女走去。   梨梦一头雾水得瞧着,见两只白头翁飞到她头顶上,立时挥手将鸟儿挥来,一头雾水地问凌雅峥:“小姐,这算是怎么回事?前头大少爷为她醉得一塌糊涂,这会子就可怜起抓伤她的二少爷来。”   凌雅峥也不由地沉思道:“大哥、二哥,差哪里?”论其身份来,自来是凌智吾更高,但元晚秋弃凌智吾而选凌敏吾,莫非是喜欢凌敏吾比凌智吾更有血性?   “走吧,事不关己、己不劳心。”凌雅峥说道。   梨梦轻轻地应了一声,忽地噗嗤一声,挨着凌雅峥轻声问:“若是二少爷上钩,二少爷该不会为气大老爷,执意要娶晚秋吧?”   “指不定呢。”凌雅峥说着,就带着梨梦回房去准备去印透山登高的包袱,才进三晖院便落下淅淅沥沥的小雨,直到九月九日重阳前一日,天才放晴,待到重阳那一日,天澄澈得没有一丝云霞。   凌秦氏带着凌雅娴、凌雅峥出了门,轿子去到长安伯府门前,跟莫家人寒暄后,就一起向印透山去。   凌雅峥赖在莫紫馨轿子里,撩开帘子,瞧见莫三骑着马跟随在轿子外,见他懒洋洋地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就放下帘子问莫紫馨,“做了二公子伴读,三儿受累了。”   莫紫馨端庄地坐着,一撩帘子,瞅见凌家跟着的里头,只有中人之姿的凌智吾颀长的身子骑坐在马上眉头紧锁似有万千为难惹得人恨不得立时替他解了心中烦扰,就问凌雅峥:“你五哥去见马塞鸿,他说了什么?”   凌雅峥笑道:“我不好问这事,就什么都没问。”   莫紫馨一笑,觑见凌智吾身边凌韶吾漫不经心地跟着,忍不住摇了摇头,握着凌雅峥的手说:“舒儿今儿个也过去——兴许,能见到你七姐姐呢。”   “……她不要留在国公府里照看大公子?”   “据说,进门才三日,就从一朵娇花皱成了老白菜帮子。况且,似乎大公子又偏爱她带进去的还俗小尼姑茅庐,舒儿看她也可怜,就也带了她来。”   唇亡齿寒,凌雅峥暗自庆幸自己没进纡国公府,跟莫紫馨闲扯一通,待觉轿子渐渐颠簸,撩开帘子见换了人抬了她们正向山上去,就对莫紫馨说:“抬轿子的还不知道怎样骂咱们呢,嘴上说要登山,到底是躲在轿子叫连累他们吃苦流汗。”   莫紫馨笑道:“这一上一下虽辛苦他们,但也叫他们赚足了银子。”说着话,忽地听见一顶轿子里哎呦了一声,忙跟凌雅峥一左一右撩开帘子去看,只瞧见前面依着山石开出的山道上,原本跟在凌古氏轿子边的凌智吾脚下错了一步,滚了几层台阶,滚到马家小姐轿子边,险险地被凌韶吾、莫三拦住。   “这失魂落魄的,不知马家千金瞧见了,心里怎么想。”莫紫馨轻轻地敲了敲轿子。   “我哥哥脚扭到了。”凌雅峥忙说。   莫紫馨一瞧,果然凌韶吾一拐一瘸的了,就对外头小厮说:“离着山顶太远,就暂且去半山腰的白云洞里歇一会子。”   那小厮听了,就去跟前面的老夫人、夫人说。   须臾,就见轿夫们抬着轿子换了路,一盏茶功夫后,停在了供奉着本地土地的白云洞前。   凌雅峥、莫紫馨下了轿子,瞧见秦舒带着凌雅文紧跟着秦夫人身后,不敢挨得太近,就远远地跟着凌秦氏、莫宁氏站在白云洞边上,望见一个披着绣着红莲斗篷的少女跟着一位妇人走来,凌雅峥打量了那少女一番,悄悄地问莫紫馨:“这就是马大小姐?”   “瞧着比咱们强多了。”莫紫馨轻声地说。   正说着话,凌秦氏就对凌雅峥、凌雅娴笑道:“这是你们马家佩文姐姐,她不常出门,你们不太认得。”   凌雅峥、凌雅娴忙见过了马佩文,待凌秦氏、莫宁氏、秦夫人、马夫人向洞中石桌边坐下了,就彼此搀扶着,瞧着洞中挂着的“有求必应”幡子,给洞中土地上起香来。   “少爷们还没搀扶过来?”秦夫人蹙眉问。   “来了、来了。”外头的仆妇们应着。   凌雅峥待要去瞧凌韶吾伤得怎样,又见身边的马佩文一直望着她笑,于是也回头望了过去对她一笑。   “你在家读什么书?”   凌雅峥笑道:“都是母亲留下的旧书,如今年纪大了,去学堂里白叫先生嫌弃,只能自己摩挲着读两本书了。”   马佩文笑道:“你六姐姐怎么没来?”   “六姐姐不爱出门。”凌雅峥对马佩文的亲近茫然不解,对她一笑后,见秦舒、莫紫馨狐疑地看过来,轻轻地摇了摇头,忽地听见外头叠声喊“来了来了”,就忙去瞧,见凌智吾、凌韶吾被扶了进来,忙走到凌韶吾身边去看他,“哥哥的脚怎么了?”   “方才扭了一下,如今好了。”凌韶吾说着话,用力地拿着脚在地上跺了一跺。   凌雅峥见他没有大碍,忽地听见一声用力的喘息,向边上站着的凌智吾看去,见凌智吾额头上磨破了一点皮,就赶紧地去看凌秦氏。   “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走几步山路,都能跌下去?”凌秦氏蹙着眉头质问道。   受了伤的凌智吾默不作声地低着头,不时好似被人辜负般叹息一声。   秦夫人见凌秦氏动了怒,端起石桌上摆下的茶碗,笑道:“一时丢了宝贝心神恍惚罢了,你瞧,如今宝贝来了定了心,不又精神起来了吗?”说着话,就去看马夫人。   马夫人才过不惑之年,前二年生了一场病,病后便臃肿起来,丰腴的脸颊上带着敦厚的笑,好似没听出秦夫人话里的弦外之音。   秦夫人不由地有些尴尬,瞅了一眼低着头在凌雅娴耳边窃窃私语的马佩文,又劝凌秦氏:“好生叫人瞧瞧智吾额头怎样了,若没事,就放了他出去,免得这会子相见,该难为情了。”放下茶碗,对马夫人笑道:“我们家急等着要人,你们家几时肯放人?”   马佩文一怔,放下遮在嘴边的手,瞧了一眼精神萎靡不振的凌智吾,心不甘情不愿地蹙起眉来。   凌秦氏轻轻地吁了口气,有她这嫂子出面,马家没有不给脸面的道理——况且,因马家要走庚帖,凌智吾失魂落魄成这样,凌家的诚意还不够?   叮地一声,一阵清风吹动山洞门前悬挂的铜铃。   马夫人一脸敦厚地问:“我们家什么时候关押了国公府的人?实在是对不住,关押了谁?待我回去问问,立时把人放出来。”   装傻?   凌秦氏蹙眉,秦夫人疑惑,凌智吾越发地失魂落魄。   大哥这到底是想娶还是不想娶?凌韶吾皱着眉头冷眼瞧着,对凌智吾的愧疚彻底烟消云散了,觑见马佩文亲昵地握住凌雅峥的手,心里不由地一喜。 ☆、第45章 前脚后脚   秋高气爽的天里,不由地想多了的凌韶吾偷偷地向没事人一样的马佩文看去,见她饱满的脸颊上有些不耐烦,似乎是在等着早早解决此事,就也暗暗着急。   “智吾、智吾?”   忽地凌秦氏叠声地呼喊起来,凌韶吾一转头,就见身边的凌智吾捂着额头缓缓地滑落下来,见状,赶紧地伸手将凌智吾抱住。   “……二伯娘,大哥得赶紧回去瞧大夫。”凌韶吾赶紧地说。   凌秦氏眉头紧紧地蹙着,须臾冷笑道:“为一点子事,寻死觅活的,将来也没什么出息!韶吾,你送你大哥回去。”   “二伯娘不回去?”凌韶吾试探地问。   凌秦氏乜斜了眼,冷笑道:“为了这么个东西才来印透山就赶回去?你送你大哥回去吧。也不必兴师动众给他请大夫。”   “……是。”凌韶吾迟疑着应着。   莫三忙上前帮着凌韶吾搀扶起凌智吾来,听石桌边秦夫人劝道“小孩子不懂事,况且智吾本就重情,何必跟他置气?”莫夫人轻声地劝说马夫人“妹妹,你瞧智吾成了这个模样,就别为难孩子了”,听着这些,对凌韶吾一挤眼睛,二人就搀扶着凌智吾走出来,一直将他送上轿子。   “这事……”凌韶吾不由地懊恼起来。   莫三瞅着轿子里的凌智吾,见凌智吾的眼睫微微跳动,心思一转,就对凌韶吾笑道:“这轿子要下山,轿子里只有你大哥一个,只怕他半路上要从轿子里滑出来,你陪着他上轿子吧。”   凌韶吾迟疑了一下,便答应了,撩开帘子上了轿子,就紧紧地搂着凌智吾坐在轿子里,待轿子缓缓地起来了,不由地长叹一声,待轿子到了山底下,搂着凌智吾,不由地叹道:“大哥你何苦呢?这么着,人人都以为你是为了马小姐失魂落魄的呢!”听见怀中噗嗤一声,立时诧异地向怀中看去,低头就见凌智吾睁开了眼睛。   “韶吾什么时候这样多愁善感了?”凌智吾轻声说着,坐起身来后,小心地撩开帘子向外看去。   “大哥?”   “嘘——”凌智吾立时示意凌韶吾噤声,轻声叮嘱说:“母亲不在家里,一会子回了家,我继续装昏,你跟二弟去大伯娘院子里传说,大伯娘有了身子,一准会叫晚秋来探望我。”   “大哥还想跟晚秋纠缠?”凌韶吾大吃一惊。   凌智吾轻声嗔道:“这样大惊小怪做什么?我反复想了想,只觉若不是十分恨我,晚秋必定不会将那玉钗送到母亲面前,倘若我真心认错……”   “大哥,山上国公夫人还有二伯娘,还有不明就里的莫家婶子可在劝说马夫人成全你跟马小姐的事呢!”   凌智吾听凌韶吾声音洪亮,不由地恼火道:“你若不肯帮我,也不必说什么废话,左右,二弟自会义不容辞地助我一臂之力!不过,韶吾,三叔不中用了,柳家毕竟只是你外祖家,将来怎样,你可得想清楚了!——至于马家,我父亲母亲原本就不太中意这门亲事,若不是觉得被马家讨回庚帖脸面上挂不住,我母亲也不会那般在意。”   凌韶吾冷笑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此时大哥能为了晚秋叫马家小姐白担上一个叫你魂不守舍的名,将来也未必不会为了自己一时兴之所至,叫我担上什么罪名!”   轿夫们依稀听见轿子里的动静,忍不住问:“五少爷,大少爷醒了吗?”   凌韶吾也不言语,撩开帘子就跳了下去,望了一眼轿子上飘动两下便停下的帘子,一转头,就迈步上了高高的台阶,为赶回白云洞,爬上百来步台阶后,便又转上了迂回曲折的小路,走得浑身大汗淋漓,到了白云洞边,就瞧见人去洞空,心里一急,又要向上追去,迎头遇上莫三,就赶紧地问:“人呢?去山顶了?”   莫三缓缓地点了点头。   “马夫人可被说动了?”   “说说动了不像,说没说动,也不像。”   凌韶吾不由地急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莫三背着手,靠着一棵老杨树,笑道:“意思是,马夫人一个人敌不过三人游说,心里又疑自己个错怪了凌智吾,这会子,只能闭口不提。对了,你大哥呢?”   凌韶吾懊恼地说道:“他装病回家去了。”   “要引元澄天的姐姐见一面?”莫三失笑道。   凌韶吾点了点头。   “早说了,对这种人,做什么事都是理所当然。”莫三敲打着下巴,思忖一番,说道:“这么着,只能再去找马塞鸿,试探马家的心思了。”   凌韶吾一怔,微微有些羞赧地说:“马小姐就在山顶上,不能去跟她说?”   “你若是冲撞了她……”   “不会,瞧方才马小姐的意思,怕是,她也对我有意。”眼前不由地浮现出那张惊鸿一瞥的面孔,凌韶吾的脸颊越发涨红,心忽地砰砰地跳了起来,只觉双手有些发麻,神魂像是脱离了躯壳般,飘飘然之下,忙咬住舌尖将神魂召唤回来。   “怎么瞧出来的?”莫三诧异地问,反复打量一番,只觉凌韶吾也算相貌堂堂,比之姿色平庸的凌智吾要好看得多,兴许马家小姐肤浅地看上他的皮相也未可知,笑道:“这么着,我叫人上去送信,叫我二姐姐支开旁人,单领着马小姐去一旁,你跟马小姐说话,很不必避讳我二姐姐。”   “多谢。”凌韶吾深吸了一口气,就三步并作两步地跟着莫三大步流星地向山上去,走了小半个时辰停下,先闻见一股脂粉香气随风飘来,随后望见山顶厅子里,四位夫人临风远眺,几个女儿却在一旁的山石上站着赏看一丛清瘦的野菊。   “你去那等着。”莫三伸手向山石旁茂密的树林里指了指。   凌韶吾立时应着,猜着树叶铺成的柔软小径抬脚进了树林里,脚下踢着石块,心如乱麻地等着,忽地听见一阵脚步声传来,心跳得越发快了,听见一声“这空山幽谷的,你叫我来说什么?”便恍惚地回过身来,待瞧见一位秀外慧中的女子随着莫紫馨走来,登时僵在地上。   莫紫馨瞧见了,紧紧地握着马佩文的手,轻笑道:“不是我有话跟你说,是凌家五弟有话跟你说。”   马佩文裙裾一动,似乎有要走的意思,终究又站着不动了。   莫紫馨笑道:“凌五弟有什么话,快说吧。”   凌韶吾尴尬地咳嗽一声,随后说道:“佩文姐姐,方才我大哥昏厥,是假装的……他不过是要趁着二伯娘不在家,偷偷地去见他心仪的女子。佩文姐姐千万不要被蛊惑了,不然,以后不知要吃多少苦头呢。”   “……为何来说给我听?”马佩文好奇地望着凌韶吾,只瞧了一眼,便得体地收回眼。   凌韶吾喉咙哽住,一时说不出话来,酝酿一番,才说道:“我原以为自己是癞□□想吃天鹅肉,不想佩文姐姐那样不嫌弃,肯高看我一眼。既然佩文姐姐肯高看我,我凌韶吾便豁出去,立时去求祖父替我向马家求亲去,就算赔尽了脸面,也绝不辜负了佩文姐姐。”   马佩文错愕道:“我什么时候高看了你一眼?”见自己这话有些失礼,又尴尬地笑道:“凌五弟也不必妄自菲薄,但……凌五弟究竟是如何认定我……”   莫紫馨也疑惑地向凌韶吾看去。   “难道不是?”凌韶吾一怔,喃喃地说道:“我见明明讨回了庚帖,佩文姐姐还有意亲近我家姊妹,才……”   马佩文忙慌张地摆手道:“凌五弟误会了。”也不由地羞赧说:“凌、马两家左右都有那么一门亲在,我们马家的意思,是与其嫁,不如娶。”   凌韶吾见自己会错了意表错了情,登时目瞪口呆,脸色涨红着,嘀咕了一声:“若娶,我家六妹妹最合适不过了,八妹妹太小,不合适。”丢下一句,转身就要走。   “请留步。”马佩文喊了一声,见凌韶吾僵硬着背脊地原地站着,就问:“若不是会错了意思,你可还会特特来跟我通风报信?”   “会。”凌韶吾丢下一个字,就落荒而逃地窜进树林中。   马佩文不由地抿唇一笑,莫紫馨瞧着她的神色,推敲着说道:“这五少爷也算是个仁义心肠的人。”   马佩文低着头轻轻地点头,又向凌韶吾去处望了一眼,轻声说道:“可惜,他父亲是那么个人……”   “别只盯着坏处看,也要向好处想一想,人常说,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兴许他痛定思痛,发誓不走他老子的老路呢?”莫紫馨推敲着说。   马佩文脸上一红,啐道:“什么老路不老路的,跟咱们有什么相干?”   “跟我不相干,跟你可就相干了——既然老五特特来说,显然那女人并非寻常的丫鬟仆妇。人家关心你,才特意来说呢!”   “胡说八道,跟我有什么相干?你这军师,自己个将来怎样都不知道,成日里就会给人乱出主意!”马佩文略一沉吟,忽地嫣然一笑,伸手就向莫紫馨脸颊上扯去。   莫紫馨向后跳了一步,嬉笑着反倒去追马佩文,跑出几步,忽地望见一丛花朵恍若繁星般的野菊后,嫁进纡国公府形容枯槁的凌雅文怔怔地站在那边,登时僵住。   “……瞧见雅娴了吗?她追着一只野兔子过来的。”凌雅文尴尬地向四处看,紧张之下,手指不由地抓了一把野菊在手上。   “秦大嫂子才来?”莫紫馨试探地问。   凌雅文发尴尬地点头,暗道凌韶吾当真是痴心妄想,竟然想高攀马佩文,瞧凌秦氏、凌智吾知道了……这事她一定得跟穆老姨娘说!忽地听见悉索声,立时向前看去,“是谁在那边?”   莫紫馨、马佩文对视一眼,疑心是凌韶吾去而复返,握着手引着凌雅文说:“是风吹的草叶声,咱们回去吧。”   “嗯。”凌雅文迟疑地应着,也疑心那一声动静是凌韶吾弄出来的。   三人向前走了十几步,忽地听见身后一阵厮杀声,登时头皮一麻。   “怎么了这事?母亲来登高,难道没先打发人搜山?”凌雅文吓得脸色煞白地说道。   莫紫馨也狐疑地站住,旋即拉着凌雅文、马佩文说:“这些都不管咱们的事,快走!”走了没几步,见凌雅峥、秦舒走了过来,忙说道:“听着树林里的动静很不好,咱们快走。”   秦舒背着手,了然地笑道:“别怕,早料到那些宵小之辈要来呢!你们不知,自从那夜雨百年出现在雁州城后,这样的跳梁小丑,不知来了多少拨。”   见秦舒气定神闲,凌雅文、马佩文也镇定下来,马佩文忽地说道:“只怕那些人要撞上凌家五少爷了,不知凌家五少爷武艺如何?”说完,心虚地一眨眼睛。   “我哥哥也在?”凌雅峥一怔,隐隐约约听见树林中果然有凌韶吾的声音,心里一紧。   “放心吧,没事。”秦舒背着手镇定地说,果然,不过一盏茶功夫,树林里便静了下来,旋即,马塞鸿带着莫三、凌韶吾走了过来。   “没有活口?”秦舒蹙眉问。   “回小姐,没有活口,且在那些人身上,也搜不出什么。”马塞鸿拱手说道。   “就地埋了吧。”秦舒先瞧了一眼马塞鸿、凌韶吾身上的血迹,再看一遍依旧干净整洁的莫三,轻笑道:“三儿又偷懒了?”   莫三背着手,笑道:“大小姐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又何须我动手?”   凌雅峥见凌韶吾安然无恙,低着头一笑,“此话甚是在理。”   莫三望了她一眼,就移开眼睛,有意说给秦舒听道:“等会子,我且随着你回凌家去,有些话要再问一问关绍。”   “那咱们就顺路了。”凌雅峥笑道。   “问过了,且来纡国公府里复命。”秦舒不甘示弱地说。   马塞鸿觉察到这三人话语间的波澜,低着头一笑,见凌韶吾不时地偷看马佩文,就挡在凌韶吾面前,对秦舒说:“还请夫人、小姐们立时回城,兴许是因青帝庙被查到的缘故,雁州府里今日里多了许多探子、细作,只怕前头几拨人有来无回后,后面来得人会越发地凶狠。”   “早料到了。”秦舒抿唇一笑,拉着凌雅峥的手,笑道:“我去你家歇息两日……自从大哥伤了身子后,我每日就只得歇息三四个时辰。”   凌雅峥摸着秦舒手上的茧子,笑道:“为难你了。”挽着秦舒的手,就向亭子那边去,只见因来了一群刺客,此时秦夫人、凌秦氏、马夫人、莫宁氏已经准备打道回府了。   只是上轿子时,秦夫人依旧不甘心地握着马夫人的手,望着马佩文笑道:“你当真肯看着孩子受苦?何不就成全了他们?”   马夫人嘴唇一动,就见马佩文凑到她耳边叽叽咕咕地说了一堆的话。   马夫人越听脸色越灰暗,脸上敦厚的笑意渐渐没了,听被蒙在鼓里的莫宁氏说和道“正是,瞧着智吾那孩子甚是重情”,就对凌秦氏笑道:“她二婶子快些回家吧,免得家里闹出什么大事来。”   凌秦氏眼皮子一跳,讪笑道:“不知这大事,指的是什么事?”   马夫人笑道:“您心知肚明,就只你嫂子还有宁姐姐不知道罢了。”   秦夫人、莫宁氏一头雾水地望向凌秦氏。   凌秦氏终于笃定马夫人知道凌智吾、元晚秋的事了,讪讪地笑着,尴尬地催促秦夫人、莫宁氏上轿子。   秦夫人微微蹙眉,暗道这小姑子的事,果然不能多管。   莫宁氏登时懊恼自己不明就里就替人做起红娘来,也一脸悻悻地上了轿子。   “母亲,我想在雅峥那休息两日。”秦舒轻声道。   秦夫人沉声道:“你大哥病着,弟弟年幼,你虽是女儿,但不少事也能替你父亲、母亲分忧……”   “女儿知道了,女儿不去凌家了。”秦舒立时说道。   “舒姐姐……”凌雅峥无奈地在心里叹了一声,暗道她敬佩的秦舒原来都是被逼出来的,担忧地望了秦舒一眼,就也随着凌雅娴上了轿子。   轿子外景致宜人,轿子内凌雅娴靠着轿壁抱怨道:“好不容易出来一遭,还没尽兴,就这样回去了。”   “能平安回去就不错了。”凌雅峥闭着眼睛一叹,想起凌雅文那枯槁模样,笑道:“冤家宜解不宜结,你跟七姐姐言归于好没有?”   凌雅娴嗤笑道:“我跟她井水不犯河水就罢了,有什么好言归于好的?她说去树林里等我,我没理会。”   凌雅峥眼皮子一跳,立时问:“七姐姐几时去树林里的?”   “紫馨、佩文前脚去了,她后脚就跟上了。” ☆、第46章 还魂之人   前脚走,后脚就跟上……   凌雅峥登时不言语了,想起马佩文失口提起凌韶吾,这般说来,凌雅文兴许瞧见凌韶吾跟马佩文相见?心里斟酌着马佩文会怎么着,待轿子颠簸一下,就立时伸手扶住轿子,透过微微开合的窗口,瞧见莫三在前面不急不缓地走着,忍不住轻叹说:“世间的女儿思量得,就是比他们男儿思量得多。”   凌雅娴随口接道:“可不是吗?能有几个人活得像是雅峨那样轻松自在?”   凌雅峥低头笑了笑,伸手握住凌雅娴的手,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两回。   “有什么话,说就是了。”凌雅娴轻笑道。   凌雅峥低着头,惭愧地说道:“虽先前远着三姐姐,但这会子,当真有事要求三姐姐。”   “什么事?”   凌雅峥听着轿子外轿夫哼哧哼哧的喘息声,轻声说道:“你方才不是说,馨姐姐、佩文姐姐前脚走,七姐姐就后脚就跟上了吗?”   凌雅娴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将手从凌雅峥手里抽出来,笑道:“莫非,有什么了不得的话,叫老七听去了?”   凌雅峥轻轻地点头。   “是什么话?”   “什么话,这会子不能跟三姐姐说,只是……”凌雅峥踌躇一番,用力地握着凌雅娴的手,求道:“求三姐姐回去,将雅文姐姐后脚跟着佩文姐姐进了树林的事,说给二伯娘听。”   “峥儿,你可别害我。”凌雅娴眼皮子一跳,登时摆手回绝道。   凌雅峥思忖着倘若凌秦氏、凌智吾知晓了凌韶吾将所有事告知给马家,凌韶吾在家不得人待见不说、跟马家的亲事也难成,低声地劝道:“三姐姐仔细想一想,你在家里是个什么处境?方才三姐姐也说,世上没几个人能活得像六姐姐那样轻松自在,那就该明白,三姐姐跟六姐姐是不一样的。”   “我自己个明白,还用你来特特提醒?”   “那三姐姐再想一想,是我跟五哥遭殃,三姐姐能沾光,还是我跟五哥风光,三姐姐能沾光?”   凌雅娴拖着下巴,手指不耐烦地轻轻骚动,咬着嘴唇思量一番,轻声地问:“听家里的媳妇说,祖母每月帮补了你跟五哥不少月钱?”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凌雅峥见凌雅娴提起,就轻轻地点头。   凌雅娴咬着嘴唇,轻笑道:“并非我不开眼,但……”   “妹妹明白。”有钱能使鬼推磨,凌雅峥登时明白凌雅娴的意思,悄不作声地跟她拉了钩,随即二人很有默契地靠着轿壁闭目养神。   只见轿夫换了四五遭后,轿子才进了致远侯府,凌雅峥下了轿子,向前没走几步,就望见凌韶吾跟着莫三向后走,忙跟了上去,走到莫三身后,轻声问:“可是在那群跳梁小丑身上搜出了什么东西?”   “没有。”莫三背着手一笑,“不过,是要告诉关绍,雁州城里的探子开始慌了。”   凌韶吾蹙眉对凌雅峥说:“峥儿,快回院子里去吧。”   “……我去听听关绍怎么说。”凌雅峥掐着帕子说,骗了她一辈子的人的嘴脸,她一定要去看清楚。   凌韶吾蹙了蹙眉,有些嫉妒地瞥了莫三一眼,就老气横秋地背着手不再言语。   莫三背着手,倒是兴致大好,昂扬着头,望着天上的飞鸟说道:“咱们这次算是立了大功了,拔出萝卜带出泥,只要叫狗皇帝乱了分寸,纡国公只怕再过几年,就能登基称帝了。”   凌韶吾怏怏不乐地说:“这么着,我就没多少立功的机会了。”   莫三笑道:“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有的是用你的时候!”正迈着大步,忽地见一堆人急匆匆地簇拥着个鹤发鸡皮的老大夫向一处院落走,立时站住脚,忽地肩上一沉,扭头见是凌敏吾喘着气将大半个身子压在他身上,不由地蹙眉。   “二哥,这是怎么了?”凌雅峥疑惑地问。   “快走、快走。”凌敏吾催促着,走出一截路,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骂道:“真是晦气!只不过是向她院子里走一走,并未惊动她,她就动了胎气!”   “谁动了胎气?”莫三不解地问。   “我家大伯娘。”凌韶吾沉声说,待凌敏吾从莫三肩膀上下来,忍不住劝说道:“二哥别管大哥的事了,这次若不是为大哥的事,料想二哥也不会进大伯娘的院子!”   凌敏吾嘴角动了动,猛地一巴掌拍在凌韶吾后心,说道:“你怎么惹得大哥,大哥回来就说,若是他的事走漏风声,一准是你向外头张扬呢。”   凌韶吾登时面红耳赤,见过了花园东北角门,嘴里哼哧了半日,坦言道:“若是我,二哥怎样看我?”   “当真是你?”凌敏吾错愕地怔住。   凌韶吾闷着头点了点头。   “为什么?”凌敏吾想不明白地问。   “……”凌韶吾哑口无言。   凌雅峥不由地着急起来,莫三笑道:“他想娶马家小姐,你若埋怨他卑鄙无耻,那你大哥岂不是更卑鄙无耻?一边耽误了人家马小姐、一边又跟元澄天的姐姐牵扯不清。这事,帮理还是帮亲,就看你怎样想。”凌敏吾眼神里百味杂糅地望着凌韶吾,待要打他一拳,拳头又落不下去,闷着头就要走。   凌韶吾赶紧将他拉住,惭愧地说:“这事,若说愧对,我只愧对二哥,绝不愧对大哥。”   凌敏吾深吸了一口气,“韶吾,咱们兄弟一场,哪有为个女人就兄弟阋墙的道理?”   “二哥,虽大哥对马家小姐无意,但小弟是当真想娶马家小姐。瞧见了他,小弟就觉……”凌韶吾话音一顿,神色黯然起来,“就觉母亲早逝、后母欺侮的事,统统可以烟消云散了。”   凌雅峥诧异地一怔,暗道凌韶吾对马佩文一见钟情不成?世上当真有一见钟情这回事?   凌敏吾大吃一惊,越发对凌韶吾愤怒不起来,拍了拍凌韶吾的肩膀,正想着自己夹在凌智吾、凌韶吾中间该如何自处,听见凌雅峥一声“晚秋”,回头见元晚秋额头上沁出晶莹香汗地跑了过来。   “二少爷,快,快躲到老夫人那去。”元晚秋匆匆地走来,尚未喘匀气,就拉着凌敏吾向外走。   凌敏吾伸手甩开她的手,冷笑道:“方才我去母亲院子里找你,你推脱有事,打发了旁人去探望大哥,这会子,怎么清闲了?”   元晚秋急得双眼含泪,催促说道:“二少爷快些去吧,大老爷已经回来了,正堵在老姨娘那,等着二少爷自投罗网呢。”   凌敏吾眼角青筋登时跳了起来,冷笑道:“我不过去她院子里走一趟罢了,难道我是煞星恶鬼,一见面就能冲撞到她?父亲等着,我去就是了!看能给我定下个什么罪名。”将衣摆往腰带里一掖,立时就要去寻凌尤坚。   元晚秋忙拦在他前面,被凌敏吾用力推开后,倒在地上双手支撑着身子,依旧劝道:“好汉不吃眼前亏,二少爷何必跟大老爷针尖对麦芒?”   凌雅峥见状,忙推了推凌韶吾、莫三。   凌韶吾、莫三忙双双拉住凌敏吾的肩膀。   凌韶吾劝道:“二哥,晚秋说得对,好汉不吃眼前亏。”   莫三笑道:“旁人要定你罪名,你就赶着去,也未免太实在了一些。据我说,就去寻老夫人庇护,也叫老夫人再请大夫来,瞧瞧是否当真动了胎气,倘若没有……事实究竟怎样,不就明了了?”   凌敏吾皱着眉头,略一琢磨,也觉莫三的话有道理,见元晚秋从地上爬起来后就将两只手藏在背后,低声催促说:“多谢你来跟我通风报信,你快些回去吧,仔细叫人瞧见了,你在母亲房里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我是过惯了苦日子的,就算大夫人为难我一些,也远比早先过的日子要好上许多。”元晚秋无怨无悔地低头一笑,福身之后,立时抽身向前院去。   凌敏吾对凌韶吾、莫三一点头,也拔腿向前走。   莫三摩挲着下巴,轻笑道:“有趣。”   “只是有趣?”凌雅峥笑问。   莫三背着手,笑道:“不但有趣,还十分有趣。”   凌韶吾不明就里地问:“你们说什么呢?”   “没什么,走吧。”莫三背着手一笑,径直向麟台阁走去。   凌韶吾一头雾水地摸着头。   凌雅峥微微抿唇,慢慢地跟着莫三、凌韶吾在一片落了叶子的桃树间走过,摸着遒曲的桃枝,穿过只剩下藤蔓的蔷薇花架下,仰着头就向麟台阁上看去。   楼阁之上,轩窗之后,一身青衫的关绍垂着眸子,两只手轻轻地一捻,一只鹅黄的竹蜻蜓腾空飞了起来,忽上忽下,待一阵秋风吹来,便斜斜地落进桃花溪中。   凌韶吾对院子里的小厮一点头,那小厮立时提着网兜向桃花溪走去。   “怕我在上面写字吗?”关绍全无被软禁的慌张,从容自若地靠着窗子问。   莫三仰头笑道:“怕你放飞了一只,再没得玩。”见楼下宋勇夫妇过来请安,颔首笑道:“我们有几句话,要问关少爷。”   宋勇家的堆笑道:“少爷、小姐楼上请,少爷、小姐吃什么茶?如今就守着这院子,闲散得很,收了不少露水。”   莫三笑道:“不敢糟蹋大娘的露水,只用寻常井水烹茶就好。”迈步进来,迎头瞧见钱谦萎靡不振地站在楼梯上,又笑道:“钱兄弟受苦了?”   钱谦嘴张了张,终究又闭上,扶着栏杆问:“可有京城的消息传来?”见莫三摇头,就去看凌韶吾再次去看凌雅峥,最后怆然地转身进了自己房里。   明间里,关绍就在中堂画下的椅子上坐着,手上轻轻地绕着一把麋鹿骨的折扇,待扇子唰地一声打开后,便望着莫三问道:“你当真打发了人跟踪我?”   “不然,我怎么找得到青帝庙?据说那庙里藏了不少刀枪剑戟,亏得早发现,不然后果不堪设想。”莫三无限唏嘘地说。   关绍伸手一拢扇子,望了一眼一言不发远远站着的凌雅峥一眼,便收回了眼,垂着眼睫问:“那你今次来,有什么话要说?”   莫三一伸手,将一个药瓶抛出。   关绍伸手接住药瓶,拧开评上小塞,闻了一下,不由地慌张道:“夜雨百年?”   “正是。”   “你哪里弄来的?”情急之下,关绍忍不住站起身来。   莫三笑道:“雁州府不但有药,我还有药方。”   “究竟是从哪里弄来的?”关绍又镇定自若地坐回去,将那药瓶盖上塞子,轻轻地放在手边小几上。   莫三故弄玄虚地说:“你不是提起过,这药是定情所用之物吗?如今,这药方,在我们纡国公府大小姐手里,现如今,朝廷安插在雁州府里的探子已经慌了神露了马脚,待明年消息传到京城……”敏锐地察觉到关绍握着药瓶的手一紧,又慢慢地说:“就不知,朝廷那边,昏君妖后两个,会如何想。”   关绍面上挂着浅笑。   凌韶吾才知道这事,恍惚了一下。   “现如今,你可是有一条康庄大道摆在眼前呢。”莫三等了许久,开口道。   “不知,是什么康庄大道?”关绍轻笑道。   “你是忠良之后,倘若为纡国公效命……”   “……荒谬,”关绍顿了顿,“我几时不愿为纡国公效命了?不过是如今被软禁在这麟台阁里,要效命也没法子罢了。”   “仔细想一想,要走那条康庄大道,容易得很。”莫三眨了下眼睛,待宋勇家的端着茶水上来,就立时转身领着凌雅峥、凌韶吾向外走。   桃花溪边,秋风似乎更凌冽一些,吹得莫三、凌雅峥、凌韶吾三人衣袍鼓了起来。   “少爷,这是关少爷的竹蜻蜓。”一个小厮捧着湿漉漉的竹蜻蜓走来。   凌韶吾伸手接过竹蜻蜓,看了看,丢回去说:“给关绍送回去。”   “且慢。”凌雅峥叫住小厮,从小厮手上接过那竹蜻蜓,反复看了一看,这才递给小厮。   “你瞧出什么了?”莫三含笑问。   凌雅峥笑道:“那是新竹子做的,料想,还有人设法给他解闷呢。你瞧出什么?”   “我什么都没瞧见。”只当问他呢,凌韶吾抓了抓脸颊。   莫三笑道:“瞧出,有人撒谎,将不知哪里得来的东西,谎称为,亡母遗物。”   凌雅峥一凛,立时睁大眼睛瞪向莫三。   “什么遗物?”凌韶吾依旧不明就里。   “倘若当真是遗物,关绍岂会不知?岂会还为雁州府里出现夜雨百年大吃一惊?”莫三且不理会凌韶吾。   凌雅峥失笑道:“就算你瞧出这事,又有什么用?”   莫三也失笑道:“没什么用,不过提醒你,装神弄鬼的事,少做为妙。那方子究竟怎么来的,难道就不能坦诚地交代出来?”   “装神弄鬼?”凌雅峥略略失神,随即手上攀着桃枝,笑道:“实不相瞒,我是还魂之人,因上辈子知道,所以这辈子才知道。你信吗?”   “浑说什么?”凌韶吾听不懂,不由地不耐烦起来。   莫三一怔后,笑道:“我信。”   “为什么?”凌雅峥错愕地问。   “你的神情,看起来很老。” ☆、第47章 亲近之人   “你才显老呢!”凌雅峥不由地着恼道,啐了一声,立时就向前去。   凌韶吾不赞同地望着莫三,“胡言乱语什么?峥儿她瞧着很是……”待要说天真烂漫,又觉不合适,只能低着头胡思乱想。   莫三捡起一根倒在地上的桃枝胡乱地挥舞着,回头望一眼麟台阁,见关绍还在窗口静静地站着,就转过身来,一脸坏笑地说:“瞧我怎么叫他在忠良之后的路上越走越远。”   凌雅峥轻笑一声,低着头,沉吟着问莫三:“倘若是些没来由的事,又不能向人说明究竟,又怕露出破绽,该如何搪塞过去?”   “就假托是从你亲近之人那听说的。”莫三笑道,瞥了一眼恍恍惚惚的凌韶吾,忽地指向自己,“你不如就假说是从我这听说的,左右,看在银子的份上,我替你揽了——毕竟,也不吃亏,毕竟旁人找我对质时,我自然就也知道了你的秘密。”   “你说这话时,可曾仔细想过亲近二字的含义?”凌雅峥轻叹一声,颇有些艳羡地望着凌韶吾,恨自己不能轻而易举地“一见钟情”,不然,要少费不少事。   冷不丁地望见元晚秋又慌慌张张地走来,凌雅峥诧异地问:“你怎么又来了?”   “……小姐、少爷,快去请老夫人救人!大老爷快将二少爷打死了!”元晚秋满面泪痕地走来。   莫三问道:“不是叫他避开大老爷,先去老夫人那避难吗?”   元晚秋哽咽道:“话虽如此,但半路上,四少爷来说,大老爷一怒之下,烧了跟先大夫人写的信笺,二少爷就气得回去了。”   莫三忍不住一拍脑袋。   凌韶吾立时问:“大少爷那没理会这事?”   “大少爷病着呢。”   凌韶吾脚步一顿,立时大步流星地就向凌古氏的院子走去。   凌雅峥劝元晚秋说:“快擦了眼泪,别被大伯娘看出蹊跷。”又对莫三笑道:“舒姐姐还等着你去回禀呢,还不快去?”   莫三被催促得不痛快了,开口道:“总有一日……”四个字之后,余下的话再接不上,悻悻地甩手就去了。   “你去我那洗了脸重新梳妆打扮一下。”凌雅峥笑道,心里思忖着,见元澄天关切地走来,就对元澄天说:“放心,你姐姐没事。”   元澄天不放心地瞧着元晚秋,待她点了头,才放宽心。   “你们在园子里,好生盯着麟台阁,什么人什么时候进出,都仔仔细细地记下来。”凌雅峥推敲着说。   元澄天不解地问:“关少爷还能闹出什么幺蛾子出来?”   “狗急跳墙,不得不防。”凌雅峥推敲着说。   “是。”   凌雅峥吩咐下了话,想起秦舒手掌上的茧子,低头揉了揉自己柔弱无骨的手掌,满心琢磨着如何为秦舒分忧,叫梨梦领着元晚秋去三晖院后,就慢慢地向前走,到了凌钱氏院门前,就听见凌古氏喝道:“要打他,先打死了我!”听见声音,忙走到凌古氏身边,跟凌韶吾一左一右搀扶着凌古氏。   院子里凌敏吾低沉的痛呼声戛然而止,巷子边上,敢着来救孙子的穆老姨娘尴尬地转身离去。   凌雅峥扶着凌古氏抬脚进了院子,就见凌敏吾被按在一条长凳上鞭打,不知挨了几鞭子,背脊上已经沁出血来。   “快将你二哥哥救下来。”凌古氏挺胸抬头,俨然是一位又有威严又慈悲的祖母。   但凌家人都明白,比起救凌敏吾,凌古氏的本意不过是“耀武扬威”。   “母亲,敏吾他……”凌尤坚尴尬地握着鞭子,手动了动,又重重地放下。   “跪下,你这不孝子,嫡母、亲娘都在,就杀起儿子来!你媳妇呢?叫我瞧瞧她胎气动成什么样了?”凌古氏瞥见屋子窗后人影一闪而过,不由地冷笑一声。   凌尤坚忙跪在地上,苦不堪言地说:“母亲,儿子在青帝庙忙了这么些日子,就连雅文回门,也没回来见她一面……才一回来,就听说,这混账东西惹得她母亲动了胎气……若是一次就罢了,偏这是第三次了……”   凌古氏瞅了一眼凌敏吾,也在心里埋怨凌敏吾多事,嘴上强辩道:“再如何,他都是活生生长在眼前的宝贝孙子,比那一团血肉不知是男是女的胎金贵多了!”   多得罪人的话,听得凌雅峥咋舌不已。   凌尤坚震惊之下,知晓跟凌古氏没有道理可讲,便将头几乎垂到地上,再不辩解一句。   “再叫我知道你打他,我就向你老子请家法。”凌古氏得意地一笑,待听凌敏吾嘴里哎呦一声,也不由地心疼起来,叹道:“韶吾,快送你二哥哥回去好生歇着。”   “是。”凌韶吾应着,扶着脚步蹒跚的凌敏吾慢慢地向外磨蹭出去。   “祖母,咱们走吧。”凌雅峥说。   凌古氏冷笑道:“走,免得多说了两句,又动了谁的胎气。”嘲讽完了,叫凌雅峥搀扶着走出来,过了巷子,有意说给旁人听:“绣帘,快拿了咱们那的好药给二少爷送去,二少爷伤着了,不能吃油腻荤腥,叫咱们那小厨房另给他做饭。”再走两步,似乎想起一事,就对凌雅峥轻声说:“峥儿,你可有意学些烹饪?”   凌雅峥一怔。   凌古氏轻声说道:“虽你们这样的女孩子,一辈子都当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但能学一学也好——年轻那会子,我输就输在,比不得人家会做一手好茶饭。如今,我已经老了,还望你吃一堑长一智,别栽在这上头才好。等回头,就叫人在你院子里弄个小厨房。”   凌雅峥从善如流地福身谢恩,须臾笑道:“左右我这性子不定哪一会就对烹饪这事腻烦了,不如将小厨房设在雅嵘院子里,待嵘儿回来了,她用着正好。”   “……你呀,你不见她,就又想起她的好了。”   “我只是见不得她那张脸,毕竟,她还是我妹妹。”   “好,都依你。”   “多谢祖母。”   “再过两年,嵘儿长开了,你心里的疙瘩就也解开了。”   ……   巷子里的话越飘越远,穆老姨娘僵硬地拄着拐杖站在巷子里。   “老姨娘?”静心轻轻地问了一声。   穆老姨娘叹息一声,回过神来,用力地睁了睁眼睛,“回吧。”   “老姨娘不去瞧瞧二少爷?”静心赶紧地问。   穆老姨娘叹道:“是那位去救的敏吾,敏吾心里不知怎样感激那位呢——大夫人动了胎气的事,可有蹊跷?”   静心轻声道:“据说,二少爷在大夫人房里纠缠着,要叫晚秋出来,闹了两声,见晚秋不肯出去,就走了。没多大会子,大夫人就叫肚子疼。”   “晚秋?”穆老姨娘一怔,“她弟弟,可是宋止庵口中称赞的,论起资质来,不输给邬音生、齐清让的元澄天?”   “正是。”静心应着。   穆老姨娘摇着头一笑,对静心说:“去跟大夫人说,左右晚秋她还没用顺手,就叫晚秋去敏吾院子里伺候着。”   “是。”静心遮住嘴,轻声道:“二夫人才进门,七小姐就捎信来说,五少爷挖了大少爷的墙角,这事,老姨娘要如何处置?”   “不急,慢慢来。”穆老姨娘想起凌雅文,喉咙一堵,“我这辈子,最疼雅文了,偏她落到哪个下场!想挖墙角?哼,我倒要瞧瞧,雅文进不得马家,谁还能跟马家结亲!”   静心应着,见凌睿吾悄悄摸摸地跑来,忙搂住他向左右看去,左右没人,立时掩护着凌睿吾将他送到穆老姨娘院子里。   摘了匾额的院子里,穆老姨娘搂着凌睿吾坐在窗子边摆着的榻上,听着窗子外有一阵没一阵的风声,摸着他的脸颊,轻声道:“怎么又瘦了?”   凌睿吾靠在穆老姨娘怀中,眼中泪光闪闪地说:“今儿个是重阳,祖母赏了一堆人,唯独……”   “将你漏下了?”穆老姨娘问。   “不是漏下,我的东西,是跟四哥一样的。”嫡子、庶子一样的赏赐,这可不就是奇耻大辱?凌睿吾咬着嘴唇,趴在穆老姨娘怀中呜咽起来。   穆老姨娘拍拍凌睿吾的脑袋,怂恿说:“前两日,穆霖说,老夫人赏赐给五少爷的白釉花觚将你五哥弄进当铺里两回。”   凌睿吾懵懂地坐起身来,狐疑道:“五哥又不缺银子,他当那东西做什么?”   “就是不知道,所以奇怪。”穆老姨娘从靠枕下拿出两张已经赎当的当票递给凌睿吾,“你五哥年纪也大了,这银子指不定花在什么地方了呢,你拿去给你祖父瞧瞧。”   凌睿吾怔怔地接过当票,好奇地来回翻看一番,“这就是当票?”   “……别跟你祖父祖母说是从我这拿的,不然,在他们眼里,有道理也成了没道理。”穆老姨娘眼眶一红。   凌睿吾握着当票犹豫不决,好半日,拉着穆老姨娘的袖子,犹豫着说:“万一惹恼了五哥……”   穆老姨娘皱着眉头说道:“睿吾,你仔细想一想,虽你九姐姐可恶,但你五哥哥难道就不可恶了?况且,他们兄妹三个,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嫡亲兄妹,你先前既然招惹了你九姐姐,就当明白,你五哥哥、八姐姐也将你当做眼中钉呢。”   凌睿吾懵懂地睁大眼睛,稀里糊涂地看着慈善的穆老姨娘,须臾,眼神里迸发出憎恨厌恶,拉着穆老姨娘的手哽咽道:“一家人里头,就只有老姨奶奶肯摆下香案拜祭我母亲,其他人,就像是不认识我母亲一样!”   “好孩子。”穆老姨娘伸手擦去凌睿吾脸上的泪水,撺掇道:“去吧,这会子你祖父正在前头书房里呢。”   “哎。”凌睿吾坐在榻边,等精心给他将两只鞋子穿上,立时跳下来,猫着身子躲着人向外去。   穆老姨娘满意地颔首笑了。   静心轻笑道:“一连当了两次花觚,不知五少爷是情窦初开,瞧上了哪个青楼楚馆里的女子,还是染上了赌博,不然,好端端的公子哥,要什么有什么,还急着当东西做什么?”   穆老姨娘慢慢地点头,又对静心说:“你去二夫人那走一趟,将马家小姐跟五少爷偷偷见面的事告诉二夫人。”   “是。”   穆老姨娘坐起身来,两只手在腿上按了一按,又去屋子里念了半日经书,听见动静,瞧见凌尤坚踉跄着进来,忙站起身来,“我的儿,你媳妇怎么样了?”   “她没事。”凌尤坚脸色晦暗地耷拉着头,在榻边椅子上大刀阔斧地坐下后,就止不住地叹息,“姨娘,我在这,也不能久留,不然那边又……”   “我知道,委屈你了。”穆老姨娘红了眼眶。   凌尤坚将屋子里桌椅案几一一打望了一遍,自从懂事起就没见过穆老姨娘住过这样寒酸的屋子,眼眶一热,哽咽道:“今次也算是立了功,纡国公府设宴论功行赏,姨娘不能像早先那样去纡国公府了。”   穆老姨娘一震,落下两行老泪。   “儿子出息了,却不能叫姨娘风光……”凌尤坚哽咽着,立时跪倒在穆老姨娘跟前。   “我的儿,别说了。”穆老姨娘啜泣着,伸手搀扶起凌尤坚,正待要埋怨凌咏年两句,见帘子动了,静心进来,就忙问:“二夫人怎么说?”   静心微微摇头,走到穆老姨娘身边,在她耳边轻声说:“二夫人那奇怪得很,我去说话,二夫人反倒问:‘究竟是七小姐捎来的话,还是老姨娘给七小姐捎去的话?’”   “什么捎来捎去?”凌尤坚听见了几个字,立时狐疑地问。   穆老姨娘且不回凌尤坚,又问静心:“老太爷那呢?可叫了五少爷去问话?”   “叫了,偏五少爷嘴硬,先不认当过花觚,等见了当票,又不肯说为什么去当花觚。老太爷一气之下,将五少爷给打了,慌得老夫人又去救人——且,老太爷也叫了老夫人、二夫人去问起马家为何讨回庚帖的事,二夫人嘴里含含糊糊地不肯说明白呢。”   穆老姨娘快意地抿嘴一笑,见凌尤坚一头雾水地等着,就将凌雅文捎回来的话说给凌尤坚听,冷笑道:“这么着,二夫人是好心当做驴肝肺,反倒误会是咱们给马家捎话呢!”   凌尤坚登时住了口,良久,劝说穆老姨娘道:“姨娘,将心放宽一些,熬上一些时日,待纡国公大业得成,凭着儿子的能耐,定能体面地跟两个兄弟分了家,到时候,姨娘就是府里正儿八经的老夫人,再受不得旁人的气。”   穆老姨娘冷笑道:“我一辈子的心血,都花在致远侯府,凭什么咱们要出去?要出去,也是那两房出去!”怒过了,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笑吟吟地对凌尤坚说:“老大,交给你一桩差事。”   “姨娘请说。”   “老三院子里的吕三因老三的缘故,这些时日,过得跟缩头乌龟一样,你去找他,叫他打着老三的幌子,去求柳承恩给韶吾向马家求亲去——柳承恩再厌烦老三,可韶吾毕竟是他外孙。”   凌尤坚愕然地说道:“姨娘,二弟那边还在思量着如何劝说马家回心转意,若是冷不丁地韶吾跟马家定下来……”   穆老姨娘冷笑道:“马家连智吾都看不上,能看上韶吾?”   “那姨娘此举是为了……”   “我就要叫你老子瞧瞧,他的正室嫡妻膝下的儿孙都是些为个女子兄弟反目的不成器的东西!”   凌尤坚被穆老姨娘眼中的憎恨震慑住,心知一家子里,比起凌古氏,穆老姨娘更恨翻脸无情的凌咏年,低着头,斟酌着,终于点了头。   晚间的重阳家宴上,凌尤坚心不在焉地应承着,明后两日又依着凌咏年的嘱咐去纡国公府复命,第三日里,找来夹着尾巴做人的吕三,许下一些好处,果然吕三立时答应去柳家传话。   柳家里头,柳承恩见了吕三后,虽厌恶凌尤胜,却也不由地对柳老夫人说:“可见那坏东西一无所有后,还有些良心,知道为韶吾思量了。”   柳老夫人多心地说:“听说,凌家智吾要跟马家结亲,倘若这会子去,叫凌家老二、老二媳妇知道,会不会疑心咱们挖墙脚?”   柳承恩皱着眉头说道:“马家不是将庚帖讨回去了吗?待我明儿个去马家走一趟,试试马家的意思,再去问一问凌咏年那老东西。”   柳老夫人叮嘱说:“先去试试,千万别立时提起提亲二字。”   柳承恩应承下来,三日后,只装作去马家闲玩去了马家,谁知才呆了一盏茶功夫,就如坐针毡地告辞出来,骑在马上,越想越气,也不回柳家,径直就上了凌家的门,不许人通传,抬脚进了凌韶吾院子,隔着大老远地瞅见太阳底下躺着两个少年郎,走近后,忍不住大喝一声,怒道:“大好的天光,不去好生读书,像个泼皮懒汉一样躺着晒太阳!难怪进了马家,才提起你,人家就像是送瘟神一样,急赶着送客!”   躺椅上同病相怜的凌韶吾、凌敏吾不料柳承恩进来,吓得挣扎着就要从躺椅上起来。   凌韶吾目瞪口呆地问:“外祖父去了马家?”   柳承恩冷笑道:“不然,还去谁家?”   “……马家听说我的名字,就赶着送客?”凌韶吾怔怔地问。   “你们,这是怎么了?”柳承恩这才瞧见两个少年都受了伤,狐疑地来回看了一遍。   二人具是为凌智吾的事受了伤,彼此互看了一眼,双双低下头来。   柳承恩不由地着恼道:“就是因你这样没出息,才连累我陪着你丢了一张老脸!亏得我还以为门当户对呢,谁知人家避你如蛇蝎。”   凌韶吾紧紧地咬着牙,攥着拳头不言语,思来想去,不由地自嘲地想,难道还奢望马家可怜他,将好端端的女儿许给他不成?   “说话!”柳承恩发狠地说道。   凌敏吾堆笑道:“老将军,韶吾并不是因为贪玩才挨了打……况且,马家瞧不上他,是马家有眼无珠,实在怪不得韶吾。”扫见元晚秋捧着茶碗呆呆地站着,赶紧地给元晚秋递眼色,叫她去找个能给凌韶吾解围的人来。   元晚秋怔怔地站着,须臾明白凌敏吾的意思,将茶碗放在矮桌上,立时向外走去,眼看走到养闲堂外,眼瞅着凌咏年等老爷不在,凌智吾大步流星地走来,为躲开凌智吾,立时抬脚向三晖院走去,进了三晖院子里,就立时将柳承恩如何盛怒说给凌雅峥听。   凌雅峥仰着头望着梧桐树上空空的鸟巢,抱着臂膀思量一番,疑惑地问:“外祖父无端端去马家提起哥哥做什么?”   “小姐过去就知道了。”元晚秋低着头背对着门,就好似防着凌智吾跟着一般。   “……我去,瞧瞧。”凌雅峥瞅着着,抬脚走向寸心馆,到了寸心馆外,听见院子里柳承恩还在恨铁不成钢地骂着,立时对梨梦说:“在门外守着,谁来了,就将谁支开。”   “是。”   凌雅峥吸了一口气,迈步进了寸心馆,望见柳承恩已经面红耳赤,忍不住走上前劝道:“祖父别气了,哥哥要改,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改得了的。”   柳承恩背着手来回地走着,气道:“早听嵘儿说……”   “她说什么?”凌雅峥立时问。   柳承恩眉头挑着,却闭口不提,只叹道:“别问了,俗话说,独木不成林,你们三兄弟好生拧成一股绳,才能不叫旁人欺侮了。”   凌韶吾脸上青筋跳着,暗道凌雅嵘果然去柳家挑拨是非去了。   凌雅峥替柳承恩顺着气,拉着柳承恩向屋子里去,待撩开帘子,就说:“祖父,你瞧,哥哥像是只知道胡闹,不知道上进的人吗?”   柳承恩望着一屋子的书本,一口浊气才吐了出来,攥着拳头向铺着书本的案上重重地砸去,怒道:“都怪你老子,不然,韶吾这样的人,谁家不要抢着去做女婿?何至于到了才提起他,人家就避之不及的地步?”   “……祖父为何去马家?”凌雅峥被柳承恩那一拳震得心直跳。   柳承恩冷笑道:“还不是你老子,原当他心里终于有了你哥哥,知道为你哥哥着想,谁知,竟是教唆着我去马家丢人现眼呢。”   “……既然去了,外祖父不如设法,叫这事成了。”   “还又什么法子?”   凌雅峥低头笑道:“女婿越是不好,聘礼就当越丰厚一些。”   柳承恩重重地在凌韶吾的椅子上坐下,叹道:“连智吾那样的亲事,人家都舍得不要,又岂会是个为了些绫罗绸缎、金银细软就肯将女儿送进乌烟瘴气人家的主?”   乌烟瘴气?凌雅峥心里轻叹一声,堆笑道:“外祖,倘若这聘礼,不是真金白银呢?”   柳承恩眸子猛然眯住,“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世道,真金白银不值钱,值钱的,是兵马粮草。”凌雅峥轻轻地说,听见外头凌敏吾安抚凌韶吾的声音,心道她只有凌韶吾这一个嫡亲的哥哥,无论如何,哪怕将致远侯府送给马家,也要叫凌韶吾得偿所愿。   “兵马粮草?”   “外祖若听我的,就先去马家,然后带着马家老太爷跟祖父商议聘礼一事,料想,祖父定会让步。”   柳承恩错愕地睁大眼睛,知晓凌雅峥的意思,是凌咏年除了叫纡国公知道的那些人马,还另外藏了人,怔怔地问:“峥儿,你是如何知道的?”   “三儿跟我说的。” ☆、第48章 得偿所愿   “三儿?”   “就是莫三哥哥。”   柳承恩低着头,结实的胸口起起伏伏,冷不丁地想起早先传说莫三偷藏了段龙局书的事,又忽地记起青帝庙露出破绽全赖莫三体察入微,暗道原当他是个只知道胡闹惹事的公子哥,如今瞧着,莫三竟是比雁州府的一群老东西还管用。   “外祖父?”凌雅峥轻轻地推了推柳承恩,尘埃尚未落定前,致远侯、长安伯、柳将军,这三家哪一家不藏了一手?只是,据她看来,凌咏年有把柄握在马家手上,倘若是柳承恩联手马家去见凌咏年,凌咏年势必要让步不可——不然,没法解释凌咏年对凌韶吾的补偿。   柳承恩恍惚地回过神来,拍了拍凌雅峥搭在她肩膀上的手。   凌雅峥笑道:“外祖父,峥儿新近学着烹煮,外祖父不如,去芳草轩里尝一尝峥儿的手艺?”   “芳草轩?那是嵘儿的住处?”柳承恩不大确定地问。   凌雅峥笑道:“祖母说,左右嵘儿不知几时才肯回来,叫我先用了那芳草轩做小厨房,免得三晖院子里烟熏雾绕的。”   柳承恩笑道:“不了,我且带着你哥哥先去马家走一遭,前头去马家被打了脸,这会子,如论如何,都要将脸面找回来。”虎着脸望着帘子,重重地咳嗽一声后,见凌敏吾、凌韶吾一对难兄难弟彼此搀扶着走了进来,望着凌韶吾沉声问:“你觉得马家怎样?”   凌韶吾喉头哽住,望了一眼凌雅峥,才开口道:“外祖父也说,马家未必瞧得上……”   柳承恩冷笑一声,放话道:“瞧你的意思,是看不上马家了?”   “不是……”   “既然如此,就先跟我去马家。”   “外祖父——”凌韶吾稍稍惊诧,须臾明白是柳承恩要给他做主,登时激动得脸颊绯红,浑然忘了一身的伤,昂扬着,就跟着柳承恩大步地向外走。   “柳老将军——”迎面被凌古氏打发过来的凌智吾赶紧地迎了上来。   柳承恩伸手拍了拍凌智吾的肩膀,立时就带着凌韶吾向外去。   凌智吾稀里糊涂地问:“老将军带着韶吾向哪去?”见柳承恩、凌韶吾走出去了,就疑惑地看向凌敏吾。   凌敏吾低着头,看着自己个的脚尖,觑见凌雅峥从屋子里跟了出来,鼓了鼓两腮,满腔抑郁地问凌智吾:“大哥,韶吾当那东西,是为了大哥吧?”   凌智吾一怔。   凌敏吾不由地冷笑道:“果然是了,大哥明知道是自己惹出来的事,眼瞅着韶吾被祖父痛打,也不露面跟祖父解释!”   凌智吾登时语塞,须臾无奈地说道:“敏吾,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母亲那性子……”尴尬地扫了一眼这院子,伸手拉住凌敏吾的袖子,暗暗地将一对珍珠耳珰塞到凌敏吾手上,不等凌敏吾醒悟过来,就立时收了手向外去。   凌敏吾无奈地攥着两粒圆润的珍珠,苦笑道:“若不是老姨奶奶将晚秋送到我院子里,若不是二婶不肯声张,晚秋的小命都早没了。他偏还要纠缠不清!”   凌雅峥握着帕子跟着点了点头,“多情之人,最是无情。”   “这么说来,无情之人才最是有情?”凌敏吾不由地哑然失笑,喟叹道:“当真羡慕你们兄妹,到了这地步,还有外祖家做靠山,不像我这般,看似什么都不缺,实际上,偏又一无所有……”   凌雅峥忙开解道:“二哥怎这样说?大伯心里到底是疼你的。”   “不是最疼,又有什么用?”凌敏吾哎呦一声,因凌韶吾不在,也不好赖在凌韶吾这院子里,扶着腰叫了两声,瞅见元晚秋来,避嫌地不肯叫她搀扶,将手上耳珰向她身上一丢,就一拐一瘸地向外走。   “二少爷,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元晚秋回头瞅了凌雅峥一眼,立时压低了声音。   “既然不知,就别说了。”凌敏吾别扭地扭过头去,不知该将她看做是一个丫鬟,还是看成兄弟心里的女人。   元晚秋一呆,俊俏的芙蓉面上立时染上哀色,旋即硬着头皮轻声地说:“大夫人肚子里,是个男儿——这是我方才去三晖院里,听方妈妈说的。”   凌敏吾立时怒容满面道:“你也跟旁人一样,以为我要对付母亲肚子里的孩子不成?”   “不,我是想叫二少爷设法跟大夫人重归于好……”   “什么都别说了。”凌敏吾紧紧地皱着眉头,倔强地扶着墙慢慢地挪回自己院子。   元晚秋呆呆地站在原地,伸手抹了抹眼角,听见衣衫悉索声,回头见凌雅峥走了出来,哽咽道:“二少爷昨晚上做噩梦,一直喊母亲。”   凌雅峥轻轻地点了点头,见元晚秋满眼哀戚,似是真心实意为凌敏吾着想,就轻声地劝告:“你离着二哥远一些吧,不然你这一举一动传到大伯娘耳朵里,只怕二哥还没难受,你就要先遭殃了。”   元晚秋伸手将耳边乱发捋到耳后,沉吟一番,踌躇地问:“八小姐言下之意,是二少爷院子里,有大夫人的内应?”问完了,赶紧地追问,“不知,是哪个?”   凌雅峥笑道:“何必知道是哪一个,你只明白,一举一动,自有人盯着就好。”   “自有人盯着……”元晚秋默默地想了一下,想通了便抿唇一笑,投桃报李地轻声说:“虽不知道柳老将军提起马家做什么,但前两日,大少爷想法子捎信给我,只说他跟马家的亲事,虽秦夫人不愿再帮忙,但二夫人一直顺风顺水的,兴许是平生第一回被人打脸,执着得很,还请五少爷、八小姐日后小心着二夫人。”   “知道了。”   元晚秋福了福身,转身向凌敏吾院子走去。   一直好似个隐身人一样的梨梦凑到凌雅峥跟前,摸了摸脸颊上的伤疤,轻声地说:“小姐,你告诉晚秋,有人盯着,恐怕她会干出点什么事。”   “当然要干出点事来,不然平淡无波,怎地跟……”凌雅峥的话音因瞧见元晚秋去而复返戛然而止。   梨梦笑盈盈地看着元晚秋。   “梨梦脸颊上的伤浅淡了许多,料想明年就彻底没了吧?”元晚秋轻笑着,又对凌雅峥一福身,“我想替二少爷熬了汤送给大夫人赔罪,不知可否借小姐小厨房一用?”   “用就是了,缺什么,只管打发人去大厨房取。”凌雅峥大度地说。   “多谢八小姐。”   “走吧。”凌雅峥在前带路,听梨梦跟元晚秋攀谈,交握着两只手,思量着柳承恩去寻莫三对证时,莫三会怎么回,径直进了芳草轩中,令人引着元晚秋去改作小厨房的后罩房里,就令人在廊下摆下桌案,细细地勾勒起三晖院里的梧桐树来,描画了几下,见凌雅嵘留下看屋子的两个婆子过来,就交代说:“左右父亲也不再画画了,去丹心院里,叫姨娘们将父亲用不着的画画的各色工具送来,就摆在这屋子里。”   婆子听了,登时堆笑道:“八小姐,还是摆在三晖院吧,小姐早晚画画便宜些。”   梨梦嗤笑道:“妈妈们糊涂了,早晚的,小姐要画画,妈妈们开门就是,有什么麻烦便宜的?”   那两个婆子一愣,不敢不应地向外走。   “等出了院子,这两个一准叽叽咕咕嘀咕小姐呢。”梨梦嗤了一声。   凌雅峥笑道:“叫她们嘀咕去,反正这芳草轩,我占着了,日后嵘儿回来,只能借住在我那一些时日,再回不得芳草轩里。”   “我去瞧瞧屋子里怎样折腾才好,据我说,不如将这芳草轩,改成小姐的画室、厨房得了。”梨梦兴奋地说,抬脚进院子里转悠了一番,又踅向后罩房,一炷香功夫后,神神秘秘地走来说:“小姐,晚秋在给大夫人熬王八汤呢。瞧着,她也不像是目不识丁的泥腿子、市井小民家的女儿,岂会连那王八汤……”皱了皱眉,想通了,立时拍手笑道:“总算学了一招了。”   “俗话说,学以致用,等你脸上的伤好了,不知哪个有福的要把你得了去。”凌雅峥伸手向梨梦身上一摸,笑道:“比先前光滑了许多。”笑完了,见梨梦呆住,就狐疑地看她一眼。   梨梦低着头,不知想起什么来,娥眉微蹙地站在凌雅峥身边出神,待见洪姨娘领着两个婆子将凌尤胜作画的器物都搬了过来,就忙去迎着。   凌雅峥擎着毛笔,心里默默地想着莫宁氏的容貌,就在纸上慢慢地勾勒出来,画到莫宁氏乌发时,天色已经黑了,模模糊糊地瞅见元晚秋提着个朱红食盒向外去,便放下了笔。   “有好戏看了。”梨梦说。   凌雅峥抿唇一笑。   梨梦笑道:“小姐,你说,晚秋该不会当真要闹得大夫人小产吧?”   “不会。”凌雅峥推敲着,“只有大夫人产下男儿,大老爷在二哥身上的寄望少了,晚秋才能够得偿所愿。今次,据我看,不过是要想闹出事来,跟二哥‘同患难’罢了。”   “原来如此。”   凌雅峥洗了手,就向凌古氏那吃饭去,祖孙二人用过了饭,正在屋子里闲话着消食,就见绣幕匆匆地走了进来。   “老夫人,又闹起来了。”绣幕慌张地来说。   凌古氏忙问:“是大少爷那闹起来了?还是五少爷那?”   “都不是。是二少爷,二少爷听说大夫人打了他的丫鬟,就硬撑着叫大少爷陪着过去问个究竟,一问,见是他的丫鬟好心做了坏事。”绣幕见凌古氏不着急,面上就也松快起来。   凌古氏问:“究竟是怎么个好心做坏事?”   “就是元澄天的姐姐,她是外头进来的,只怕这辈子头一遭见到活王八呢,就将那东西当个宝,煞费心思地熬了汤,巴巴地端去给大夫人补身子替二少爷赔不是。”   “竟有如此糊涂的人?”凌古氏先觉凌钱氏打得在理。   绣幕笑道:“若是咱们家养的丫鬟,自然不会犯这错,但晚秋是外头来的,她哪里懂得这个?况且,大夫人防着二少爷,恐怕一口都没喝那汤,训斥两句就够了,偏打上了。”   凌古氏皱着眉头,忽地振奋道:“走,领人去。”   “祖母慢点。”凌雅峥忙搀扶住凌古氏,出了门,迎头遇上凌秦氏,忙福了福身。   凌秦氏苦着脸,过来后轻声说:“母亲是要去大嫂呢?”   “她怀了身孕,就成天王了?不闹得家里鸡犬不宁,她不肯安生?”凌古氏冷笑道。   凌秦氏低声道:“大嫂子中年得子,难免紧张一些——况且,那晚秋实在鲁莽。既然那晚秋是儿媳做主送去大嫂房里的,现如今,生出这事来,儿媳实在没脸对大嫂开口,想请母亲做主,将晚秋打发出去。”   凌古氏蹙眉道:“听说她跟夫家和离了?打发她出去,她孤零零一个弱女子,又回哪去?”   “不如,请母亲做主,叫晚秋跟夫家破镜重圆?俗话说,宁拆一座庙,不破一桩婚。晚秋跟赵家小子是少年夫妻,就算赵家小子不好,叫他改了就是?有道是浪子回头金不换……”   “呵——”凌古氏冷笑一声。   凌雅峥眼皮子不住地跳着,那姓赵的既然肯收了凌智吾的银子跟元晚秋和离,怕跟她也没多少情谊,只怕会看在凌秦氏送去的银子的份上,又跟元晚秋“破镜重圆”呢。   “母亲?”凌秦氏讪笑着,有些弄不明白凌古氏的意思。   凌古氏冷笑道:“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世上哪个人像你这样运气,小小年纪就能遇上个知冷知热的好夫君?浪子回头?呸!能坏成那样的,就叫他坏到底自食其果得了,何必等他回头?”   凌秦氏脸上火辣辣得疼,疑心马家就是如此看待凌智吾,才决绝地讨回庚帖,不听人劝说。   凌雅峥瞄了凌秦氏一眼,就领着凌古氏向凌钱氏院子去,迂回地绕着圈子,路过丹心院冷不丁听见院子里凌尤胜放浪形骸地吟哦,无声地一笑,待到了凌钱氏院子外,就见凌智吾着急来说“祖母,快进去拦着敏吾,别叫他冲撞了大伯娘!”   凌古氏撇嘴道:“哪那样金贵?”   凌雅峥依稀听见院子里喊“快请大夫”,就立时搀扶着凌古氏进去,才进去,就见院子里乱成一团,门前廊下,凌敏吾直挺挺地跪着,一旁本就削瘦的元晚秋伏在地上磕头不止。   “祖母,快叫他们起来。”凌智吾急红了眼眶,饶是如此,眼睛却不敢长久地在元晚秋身上停留。   “大哥,二伯娘过来了。”凌雅峥提醒一声。   凌智吾一怔之后,越发地拘谨谨慎了,两只手搀扶着凌古氏,就连在元晚秋身边四步之内的凌敏吾也不敢看了。   “去请大夫。”一个丫鬟向外冲来,到了凌古氏面前,慌张地低下头来。   “老二家的,去请大夫,将城里的大夫,能请来的都请来。”凌古氏发话道。   凌秦氏讪笑道:“虽大嫂身子骨要紧,但请那么多大夫来,万一闹得满城风雨,那可就……”   “你是怕得罪了你大嫂?”凌古氏一针见血地说。   凌秦氏讪讪地,只得吩咐人去请大夫。   凌古氏皱着眉头,扶着凌雅峥、凌智吾上了台阶,先问凌敏吾:“你怎么闹出来的事?”   凌敏吾心知凌古氏大抵是为了叫穆老姨娘没脸,才特特地过来“救”他,但此时也顾不得了,瞥了一眼元晚秋,开口道:“晚秋她……”   “敏吾,起来回话吧。”凌智吾唯恐凌敏吾将罪名都推到元晚秋头上,忙打断凌敏吾的话。   凌敏吾心里苦笑,踉跄着站起身来,低头说道:“晚秋好心一片,不忍见我跟母亲生分,就特意去做了甲鱼汤给母亲送来,母亲喝了后,才知道是甲鱼汤,于是……”   “老夫人,晚秋当真不知大夫人喝不得甲鱼汤!晚秋出身乡野民间,只当那大鱼大肉都是顶好的东西,所以……请大夫人要罚就罚晚秋自作主张,千万别怪罪到二少爷头上。”元晚秋跪在地上哽咽着。   不知何时,元澄天也跑了进来,巴巴地跟着元晚秋跪下。   凌智吾急着替元晚秋开脱,忙问元澄天:“你可曾见过甲鱼?”   元澄天仰起一张惶恐的小脸来,忙摇了摇头,“我们数着米粒下锅的人家,只在街上见过人家卖过。”   “可曾听过那甲鱼性寒,有通血络、散淤块之效?”凌智吾又赶紧地问。   元澄天摇了摇头。   凌智吾如释重负,笑道:“祖母,你瞧,晚、这丫鬟,见识短浅,并不知道呢。俗话说,不知者无罪……”听见凌秦氏有些尖锐的咳嗽声,忙闭了嘴,偷偷去看元晚秋一眼,只一眼,神魂都好似被什么拽住了一样,暗道这样帮她,她应当释怀了吧。   “不知者无罪,晚秋,起来吧。”凌古氏说道。   元澄天赶紧地将元晚秋搀扶起来,谁知元晚秋刚刚站起来,屋子里凌钱氏就喊起疼来。   “雷声大雨点小。”凌古氏说。   凌雅峥皱着眉头,心道凌钱氏不至于为拿住凌敏吾把柄,当真喝了凌敏吾院子里送来的汤水吧——若当真喝了,那就太奇怪了。心里想着,就打了帘子,随着凌古氏进去,才进去,就见摆在西间里的菜肴凉了后散发出油腻的腥味,东间里一张拔步床上,凌钱氏捂着肚子哀哀地叫着、穆老姨娘无奈地捻着佛珠。   凌古氏笃定凌钱氏没事,老神在在地在床对面椅子上坐下,就听着凌钱氏喊,不时地催问一声:“大夫来了吗?”   凌雅峥偷偷地向床上瞧着,听凌钱氏叫得哀戚,不由地想起了柳如眉来,瞧了一眼看看似惶恐的元晚秋,见她还镇定,就料到凌钱氏没事。   “大夫来了。”凌秦氏说着,不敢劳动凌古氏起身,指挥着叫人抬着屏风将这东间一分为二,遮住了女眷后,就请大夫进来。   “好生瞧瞧,大夫人究竟动了胎气没有。”   “是。”七八个大夫进来了,隔着帐子听见凌钱氏的痛哭,个个愁眉苦脸起来,个个犹豫起来。   凌敏吾站在一旁,冷笑道:“几位老大夫可千万小心一些,若是听母亲痛哭,就断定母亲动了胎气,那就当下方子给母亲服用——痛成这样,休想用什么十三太保蒙混过关!我身为人子,一定跪在床前给母亲喂药。若是断定母亲没事,几位又如何解释,母亲眼前的痛楚?”   “敏吾!”穆老姨娘怒道,已经有几分明白凌钱氏是好不容易抓住凌敏吾的把柄才闹上这一场,皱着眉头,立时苦恼起如何收场。   “尤坚他娘,我还在这呢。”凌古氏提醒道。   穆老姨娘登时百味杂陈地低头道:“婢妾该死,不该当着老夫人面训斥少爷。”   凌敏吾心里一哽,竟后悔逼迫凌钱氏太过,连累穆老姨娘也受委屈。   “老夫人,如何说?”凌古氏问。   夹在屏风、帐幔间的老大夫们个个汗如雨下,依着去请他们的下人叮嘱,是该说凌钱氏动了胎气,但是药三分毒,若是凌钱氏没病吃出个好歹来,他们怎么担待得起?   一时间,屋子里静了下来,良久,一个心思活络的老大夫开口说:“大夫的病,还不到开方子的地步,请夫人静养就是了。”   “那就是没病?”凌古氏说。   “……也可以这样说。”   “没病闹得家里鸡犬不宁?”凌古氏冷笑一声,立时说:“请大夫回去,咱们也走,叫夫人好生静养着。”   “是。”   一堆老大夫顾不得拿诊金,急匆匆地就向外走。   凌古氏扶着凌雅峥的手站起来,“元丫头……”   “老夫人……”吐出三个字,元晚秋眼睛一闭,登时昏厥了过去。   “姐姐!”元澄天赶紧地搂着元晚秋,奈何人小力道不够,只能眼瞅着元晚秋直直地向后栽去。   凌智吾忙伸出手,眼瞅要接住了,又硬生生地收了回去。   凌敏吾站得近,忙伸手将元晚秋接住。   凌古氏盯着帐幔里还赖着不肯露面的凌钱氏,对凌敏吾说道:“敏吾,晚秋算是代你受过,难得有这么个一心一意为你着想的人,将她领回去,这几个月里,就别叫她干活了。”   “是。”   “母亲,”凌秦氏瞥了一眼如丧考妣的凌智吾,笑道:“母亲,晚秋的卖身契还没……”   “老夫人,求老夫人别叫姐姐去签卖身契。等澄天出息了,一定好生报答老夫人!”元澄天跪在地上,咚咚地磕起头来。   凌古氏对凌秦氏嗔道:“这乱世里,若不是不得已,人家肯来咱们家做工?又不是买来的,又不是家生的,何苦叫她身上多个奴字?”   “多谢老夫人。”元澄天感激地说。   “行了,走吧。”凌古氏十分受用地迈着步子向外去,握着凌雅峥的手,越看她越是欢喜,等走远了,才收去勉强摆出来的威严模样,笑道:“真真是时来运转了,早些年,处处被人拿住脚痛,现如今,也能义正词严地教训人了。”   “要紧的是,祖母训起人来,当真又大义凌然,又叫人心服口服。”凌雅峥笑道。   凌古氏嘀咕道:“真不知你那素来不爱多管闲事的二伯娘,怎地忽然跟个小丫头不对付了。”   “……谁知道呢。”凌雅峥望了一眼天上的明月,忽地搂着凌古氏的臂膀,笑道:“祖母且将这些糟心事放在一旁,明儿个去芳草轩里尝一尝我的手艺?”   凌古氏笑道:“难得你来请我,明儿我就拨冗去一趟。”   “多谢祖母赏脸。”凌雅峥笑道,因见孟夏走来,料到她有事来回,送了凌古氏回养闲堂,就立时带着梨梦回了三晖院里。   果然,才进来,孟夏就笑盈盈地将一封信送到凌雅峥手上,“猜一猜,是谁送来的?”   “臭丫头,反了天了,你还逗我?”凌雅峥走到书案边坐下,便动手拆了信。   “这人,小姐可当真猜不着,是齐清让。”孟夏笑道。   凌雅峥不由地有些失神,人当真奇怪,她兴许会原谅上一世就不熟络的邬音生,却难以原谅上一世始终信赖有加的齐清让。失神之后,懒得再问,便仔细看信,只见是一封莫三套用前朝先贤留下的尺牍写成的一封文采斐然的信函,撇去纤巧的辞藻,就只剩下“已替你遮掩,懒怠追问究竟”几个字。   “齐清让说,三少爷直到腊月之前,都要住在纡国公府里陪二公子读书,据说,纡国公有意要叫二公子在来年的元宵佳节上展露才华,紧逼着二公子读书呢。”孟夏嘀咕着说。   梨梦笑道:“这也是人之常情。”说话间,就去看凌雅峥。   凌雅峥托着脸颊,心里也不着急,暗道:虽说秦舒近水楼台,但亲近的,也只能是水中之月。因莫三信中“懒怠追问究竟”几字,一时起了投桃报李之心,绞尽脑汁地回想一番,便自己个研磨了墨水,提笔在花签上写下“印透山,挂印坡,治水之贤才”几个字,装在信封里,对孟夏说:“悄悄地打发人给莫三送去。”   “是。”孟夏慎重地接了信。   凌雅峥托着脸颊,望着案上不住跳动的烛火,竟好似有人替她分担了再生的惶惑不安般,莫名地安了心。   “想什么呢?笑成这样?”   凌雅峥一怔,抬头见凌韶吾悲喜不定地走了进来,忙起身去迎。   凌韶吾重重地跌坐在窗户下的太师椅上,觉得疼了,才恍惚地记起受的伤哎呀哎呦地叫起来。   “哥哥,怎么样了?”凌雅峥赶紧地问。   凌韶吾茫然地说:“先进马家的时候,马家当真将我当做扫把星,恨不得将外祖父也一并扫地出门,谁知道,外祖父跟马家老太爷闭门说了一席话,再出来时,马家老太爷就称赞我一表人才,还叫我拜见了马夫人。”说着,脸上登时烫了起来。   “……也见到佩文姐姐了吧?”凌雅峥说。   凌韶吾窘迫地点了点头,随后赶紧地问凌雅峥:“你跟外祖父说了什么话?怎地你的话那样有用?如今,外祖父带着马家祖父跟祖父在书房里说话呢。”   凌雅峥登时沉默起来。   凌韶吾追问道:“连我也不能说?”   梨梦见状,赶紧地领着孟夏、丽语几个向外去。   “……我跟外祖父说,可逼着祖父拿着没交给纡国公的兵马做聘礼。”   凌韶吾震惊地呆住,久久回不过神来,待回过神,就脸上青筋跳着,咬牙切齿地说:“糊涂!将咱们凌家的底交出来,万一将来……那该如何是好?”   “哥哥放心,祖父不需将家底全部交出来。”凌雅峥忙说,见凌韶吾震怒,不由地喃喃道:“这一家如何,跟我有什么干系?谢莞颜进前院不是一次两次,难道就没旁人察觉?不过是事不关己,不肯理会罢了!就算祖父、祖母如今再如何补偿,母亲活不过来,母亲腹中不知是男是女的弟妹活不过来,慢说整个凌家,就算整个雁州府,整个天下,也没人比得上哥哥在我心里的分量!”   凌韶吾怔怔地红了眼眶,哽咽道:“就算这样,你也太鲁莽了!有个万一……”   “哥哥放心,我仔细想过了。”凌雅峥说。   凌韶吾伸手擦去眼角盈出来的眼泪,嘴里依旧念叨着:“太鲁莽了些,怎可将家底交出去?”   “哥哥放心,我自有分寸。”   “可是……哎!说来说去,还是我无能,倘若我是个惊才绝艳的人物,就不信马家看不上我!”凌韶吾握着拳,待要重重地砸向桌面,又强忍住,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叫自己心境平和。   “如此说来,整个雁州府,将来嫂子的聘礼要排在前头了。”   “你还笑!”凌韶吾摇了摇头,未免心绪一直被马佩文的事左右,重新坐回太师椅上,就轻声问:“家里可又出事了?回家时,就瞧着整个家都不对劲,元澄天还来借了五两银子,说是给她姐姐买些东西补身子。”   凌雅峥一笑,就将凌钱氏院子里的闹剧说了。   “她当真不知道甲鱼的药效?”   “说是不知,那就当做不知得了。”   凌韶吾不赞同地说道:“若是她明知故犯,那就有跟大伯娘串通祸害二哥的嫌疑?”   “放心,二哥多了她才不会被人欺负。”凌雅峥虽不十分赞同元晚秋的手段,却打心底里赞赏她这份不甘为人下人的上进心。   “你又为何笃定?我瞧你就是太自作主张了。”凌韶吾问了一声,不等凌雅峥说,就立时摇起头来,“罢了,你也不必说给我听,这辈子,我只听两个女人的话。”   “哪两个女人?”凌雅峥笑道,见凌韶吾脸红起来,不由地艳羡起来,这份小儿女的情思,料想她求不得了。   “噼啪”一声,烛花爆了一声。   “时辰不早了。”凌韶吾站起身来,听着外面二更的梆子声,就起身告辞。   “哥哥慢走。”凌雅峥亲自将凌韶吾送出院门外,等凌韶吾走了,就问:“前头祖父还跟两位老爷子在书房里吧?”   “锁了角门了,也没法打听。”孟夏轻声说。   “就那么着吧。”凌雅峥叹了一声,就随着梨梦回房洗漱。   一夜无话,次日一早,凌雅峥起身一番梳洗后,带着梨梦、丽语去养闲堂,就觉家里的氛围跟昨日又不相同了,听听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后凌秦氏带着凌智吾、凌雅娴、凌雅峨走了过来。   “二伯娘好。”   凌秦氏脸色略有些苍白地点了点头,虽妆容精致,但眼下一点浅淡紫色,证明她精神并不好。   凌秦氏只点了头,就向前走。   凌雅峥立时跟在凌雅峨身后。   凌智吾回头看了她一眼,问道:“峥儿,马家塞鸿跟韶吾可亲近?”   凌雅峥笑道:“并不亲近,可也不疏远。”   “……听说,因马塞鸿在马家盛赞了韶吾,一大早地……”   “咳!”凌秦氏轻轻地咳嗽一声,骄傲地挺直腰板,落落大方地走着。   凌智吾醒悟到自己那话未免显得自家太小家子气,就止住话头,勉强地说道:“你要有嫂子了,原本母亲还说,该叫马家跟大伯房里弟弟妹妹结亲,如今马家看上了韶吾,也是好事。”   成了?凌雅峥故作目瞪口呆。   凌秦氏笑道:“料想你还不知道,记着,待新嫂子进门了,千万不可提起你嫂子跟你大哥议过亲的事,免得尴尬。”   “是。”凌雅峥低头应着,进了凌古氏屋子里,就见凌咏年、凌古氏分左右坐着,站在门槛边一望,只见凌古氏硬生生被凌咏年衬托出一身青春朝气来,给凌咏年、凌古氏请安后,就偷偷地去看凌韶吾。   凌韶吾浑身上下都是藏不住的喜色。   “吭。”凌咏年咳嗽一声,恍若被人剜掉一块肉般,心疼地对凌秦氏说:“老二媳妇,你三弟妹没了,韶吾的事,就交给你了。”   “是。”   凌咏年重重地叹了一声,望着凌韶吾高高翘起的嘴角忍不住牙根痒痒起来,骂道:“嬉皮笑脸的!若不是鸿儿极力说你耿介是个好人,马家看得上你?若还不用心读书,等过两年媳妇进了门,看你媳妇如何瞧你不起!”   凌韶吾登时收了喜色。   凌秦氏却不由地问:“过两年……是否太仓促了?毕竟,他大哥、二哥、三姐、四哥尚未没有着落。”   凌咏年蹙眉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尤胜无意再娶,长嫂为娘,叫韶吾尽快娶妻也好。”   凌秦氏总觉得马家看上凌韶吾的事太蹊跷,但任凭她想破了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吃饭吧。”凌咏年又忍不住狠狠地瞪了凌韶吾一眼,心道这样重的聘礼,就连纡国公膝下千金也未必能有。   “吃饭吧。”还没回过神来的凌古氏稀里糊涂地来回望着凌智吾、凌韶吾,也没明白马家看上凌韶吾什么。   饭厅里,凌家老少无声地吞咽着米粒,除了凌韶吾带着欣喜,剩下的全部不明所以。   吃过了饭,凌雅峥正向外走,冷不丁地被凌雅娴截住道路。   “好你个偷天换日,说,什么时候将大哥换成五弟了?”凌雅娴嬉笑着,将前后巷子看了一回,拉着凌雅峥的手,轻声问:“这事,跟雅文在印透山上跟踪佩文有没有关系?”   凌雅峥嘘了一声。   凌雅娴冷笑一声,抓着凌雅峥的手,轻声说:“既然你法子多,认识得人多,就替我查一查,海宁白家的庶出老二人品才学如何。”   “海宁白家?”凌雅峥疑惑了,凌雅娴的夫君可不是这一家。   凌雅娴露出两分羞涩地摇晃着耳朵上的坠子,轻声说:“只怕就是这家了。”   “……”凌雅峥怔住,忙问:“三姐姐从哪里听来的消息?”   “姨娘那听来的,来年不是四五月,就是七八月,海宁白家打发人来见纡国公,顺道儿……”一咬嘴唇,凌雅娴的脸越发地红了。   “……最好别挑这家。”   “这是为何?”凌雅娴疑惑了。   凌雅峥笑道:“三姐姐别急,等我请如今办大事的舒姐姐替你查一查再说。”前世海宁白家从不曾来过雁州府,且秦征打季吴新皇时,海宁白家还助了季吴新皇一臂之力。如此说来,海宁白家是来救关绍的? ☆、第49章 一场好戏   “……跟舒儿也别说太清楚了,毕竟的,母亲可是她嫡亲的姑姑,万一她在母亲跟前说漏了嘴……”凌雅娴立时警惕着说。   “放心。”凌雅峥说着话,瞅见梨梦、丽语忽地挤眼睛,就忙轻轻地推了凌雅娴一下。   凌雅娴会意,立时快步走进巷子里,过了穿堂,就消失无踪了。   凌雅峥在墙角下略等了等,果然望见凌智吾垂头丧气地走了过来,“大哥。”   凌智吾唔了一声,向前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问:“你院子里的丫鬟去探望过晚秋没有?她怎么样了?”   凌雅峥连连摇头。   凌智吾叹了一声,又向前走两步,忽地转过身来,略有些局促地说:“峥儿,你替我向你二哥院子里走一趟,见了晚秋,就请她、请她将珍珠耳珰还给我。”   “……晚秋怎会有大哥的东西?”凌雅峥装傻。   凌智吾顿脚道:“峥儿,你只管听大哥吩咐就是了……那耳珰叫我院子里的丫鬟瞧见了,若不早早地拿回来,等丫鬟状告到母亲跟前……况且,我都将马家小姐让给韶吾了,你替我这点子事,也算不得什么。”   凌雅峥被催促着,就立时领着梨梦、丽语去,走出一截路回过头来,见凌智吾不安地徘徊,不由地有些失笑。   梨梦撇嘴说:“就这反复的性子,也难怪晚秋瞧不上她。”   “嘘——”凌雅峥竖起手指,巴不得凌智吾接着高高在上呢。   “小姐,你说,二夫人将大少爷辖制成这样,大少爷将来有个什么出息?”梨梦不屑地说。   丽语嗤笑道:“你这小丫头替少爷操心起来?有那样好命的,将来的造化是一定的了。”言笑间,迎面见凌韶吾院子里的念慈缓缓地走来,就轻轻咳嗽一声提醒凌雅峥。   “小姐。”念慈满脸欢喜地走来,深深地一拜,就乐不可支地说:“原本还以为五少夫人会是个破落户,谁承想,竟是真真正正的千金!”   凌雅峥轻声说道:“小心一些吧,虽是好事,但也要顾忌着二伯一家。”   “是、是。”念慈两只手遮住脸,勉强抑制住满腔喜气,又忐忑地问:“小姐,那马家小姐性子如何?”   凌雅峥心知念慈的心思,劝告说:“佩文姐姐虽是个好性子,但哥哥到底高攀了她。”   “……据我说,是门当户对。”念慈略恍惚了一下。   凌雅峥摇了摇头,说道:“你想想咱们家老爷那个德性,怎么能算是门当户对?”   念慈登时脸色煞白,悻悻地笑道:“这么说,少爷委实是高攀了。”   凌雅峥轻轻地拍了拍念慈的肩膀,依旧向凌敏吾院子走去。   梨梦回头望了一眼念慈,笑道:“她想得明白吗?”   丽语说道:“一准会明白,既然是高攀,五少夫人身份卓然,她就也该早早地为自己将来做打算。”   凌雅峥听梨梦、丽语嘀嘀咕咕着,就进了凌敏吾院子里,才进去,就被一群闲在院子里环肥燕瘦的婢女团团围住。   “你们怎么不去二哥房里伺候着?”凌雅峥笑道。   七月冷笑道:“哪里轮得到我们?有人拖着病躯,咬牙撑着照料二少爷呢。”   凌雅峥听七月火气大得很,笑道:“我受大哥所托,有话跟二哥说,还请你通传一下。”   七月忙哭丧着脸说:“八小姐,不是我推辞不肯,是昨晚上二少爷回来了就发了一通火,除了哪一个,哪一个敢近身?”   凌雅峥听着这些话,就自己个向上房走去,离着游廊还有七八步之遥,就听里头凌敏吾说“昨儿个不是说了,不知者无罪吗?你又何必一再向我请罪……再者说,倘若不是因为你偶然进了我院子,又如何会被母亲恨屋及乌?”   “二哥,我来了。”凌雅峥出声提醒一声,见屋子里没了声音,这才亲自推门进去,才一进去,就望见元晚秋红肿的双眼、削瘦的身形,再看窗子底下,就见凌敏吾怏怏不乐地趴在美人榻上。   “八妹妹怎么来了?”凌敏吾诧异地问,随即笑道:“恭喜恭喜,韶吾终于得偿所愿。”   凌雅峥轻声道:“这还要多谢二哥相助……这会子过来,是替大哥讨一对耳珰的。”   “耳珰?”凌敏吾一怔。   元晚秋立时说道:“我这就去取。”说完,立时弱柳扶风地向外去。   凌敏吾皱着眉头看着她出去,握着拳轻轻地向美人榻上一捶,轻声问:“昨儿个的事过了,家里人都说些什么?”   “家里下人,嘀咕着,说大夫人为给二哥定下罪名,连自己个的身子也不顾呢——没人信大夫人当真喝了那王八汤。”   “呵——”凌敏吾伸手遮住眼睛,“我也这算是因祸得福了,总算有人提起母亲的不好了。”   “是。”   “大哥为何要讨回耳珰?”   “据说是被丫鬟看见了,唯恐丫鬟说给二伯娘听。”   “就料到会是如此。”   凌雅峥一笑,忽地听见吱嘎一声,回头见是元晚秋脸色苍白地撞在门扉上,立时问:“怎么了?”   “耳珰没了。”元晚秋声若游丝地说,“昨儿个就想还给大少爷,就将耳珰放在包袱里,方才去瞧……”   “谁进过你的屋子?”凌敏吾立时坐了起来。   元晚秋连忙摇头,泪眼婆娑地说道:“好几个姊妹住在一间屋子里,也说不上,究竟是谁进过,谁没进过。”   凌敏吾在美人榻上懊丧地翘起腿来,冷笑道:“料想那一对耳珰不值几个钱,比起先前大哥替你给赵家的赎身银子,更是不值一提,你且跟大哥说,丢了。”   元晚秋紧紧地攥着拳头,浑身哆嗦着说:“二少爷别总提赎身银子,倘若二少爷是我,难保二少爷不抓住那根救命稻草!一码归一码,这耳珰,万一大少爷以为我昧了下来……”   凌敏吾眉头紧紧地皱着。   凌雅峥问道:“是什么样的耳珰?兴许我有一样的,拿来给大哥送去就是了。”   “……不是咱们府里的东西。”凌敏吾紧紧地抿着嘴,不耐烦地瞧了元晚秋一眼,气道:“多事!七月,七月?”   一连呼唤了两声,院子里的七月才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   “少爷有什么吩咐?”   “去大少爷那,就说,多谢他替我寻来那珍珠耳珰,耳珰已经送了人了,人家很是喜欢。”   “……什么耳珰?”七月狐疑地望向元晚秋。   “叫你去,你去就是了,多嘴什么?”凌敏吾催促道。   “是。”七月不敢多嘴,立时退了下去。   “这事,就这样了了吧——就算被人翻出那耳珰,也权当做是我请大哥替我买来的。”凌敏吾说道。   “……多谢二少爷,晚秋见识少,不知那耳珰值多少银子,但斗胆请二少爷暂借了银子,替晚秋还给大少爷——昨儿个,二少爷冷不丁地将耳珰抛过来……”   “又是我的错?”凌敏吾失笑一声,望见凌雅峥还在,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我的银子,都叫大哥借走了,再没了——那耳珰就权当做是我买下的,你也别往心里去。”   “是。”元晚秋舒心地笑了,须臾担忧地说:“七月一听耳珰就来看我,就怕,她回头回到大夫人跟前胡说八道。”   “怕她呢!”凌敏吾浑不在意地说。   凌雅峥微微挑眉,见这边没自己个的事,就识趣地退了出来,手指绕着耳朵上悬着的蜻蜓坠子,听着屋子里元晚秋绵柔的声音,心叹亏得阴错阳差,没叫元晚秋再看上莫三,似元晚秋这种女子,没遇上这个“莫三”,也会遇上其他“莫三”。   凌家大房院子里,凌钱氏摩挲着肚子,双眼望着高几上摆着的一对珍珠耳珰,微微眯了眼问:“当真是二少爷送给晚秋的?”   “是,二少爷亲口说的。”   “好。”   七月糊涂地抬头问:“夫人说好?夫人不想将晚秋打发走吗?”   “为什么打发她走?”凌钱氏拿着银质牙签挑弄着蜜饯,伸手摸了摸越发丰腴的脸颊,“你们合起伙来欺负她,隔三差五地叫老姨娘教训她。”   “夫人的意思是……”   “倘若老二以为我恨屋及乌,才会越发地护着晚秋,我要他们如胶似漆,再分不开,”凌钱氏摸着小腹,想起前面失去的两胎眸光一沉,“再叫姓赵的来将元晚秋领回去,——待那时候,不信老二会沉得住气气,他沉不住气来寻我……。”   “就怕他们平头百姓的,不敢来咱们门上领人。”   凌钱氏笑道:“越是平头百姓,越没个忌惮!元晚秋进了咱们凌家门,就立时跟姓赵的和离,这背后,只怕全靠权、钱二字撑着呢。”   七月眼睛一亮,赞叹道:“夫人英明。”   “去吧。”   三晖院中,凌雅峥将海宁白家一事写给秦舒,打发人给秦舒送信后,虽挂心凌韶吾的亲事,但又很有自知之明地明白自己插不上手了,于是只管去芳草轩里接着给莫宁氏画像。   梨梦在一旁瞧着,百无聊赖地搭话说:“七月当真进了大夫人院子里。小姐,你说晚秋后头会怎么着?”   凌雅峥看着笔尖,笑道:“剩下的,她只管顺水推舟就够了。”   “顺水推舟?”   “等着大夫人迂回地撮合、等着大夫人棒打鸳鸯。”   “棒打鸳鸯?”梨梦怔住。   “不棒打鸳鸯,如何叫二哥表明真心?二哥不表明真心,那二哥就跟大哥差不离了。”   “若是打得鸳鸯两处飞,那岂不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放心,有人,自有成算。”   梨梦听得稀里糊涂,打着哈欠就在一旁托着脸打瞌睡。   “小姐,大厨房里新送来了糜子肉,可要送条腿子过来?”大厨房那的赵嫂子腰上系着围裙堆笑过来。   凌雅峥这才记起昨儿个请了凌古氏过来尝她的手艺,忙放下笔,笑道:“送一点子就够了,多了就叫我糟蹋了。”   “小姐手艺好得很,比我这掌勺多年的还要好呢。”赵嫂子好奇地打量凌雅嵘这屋子,砸吧着嘴说:“据说,九小姐住进了先三夫人在柳家的院子,那院子能改这院子三个,也难怪九小姐不肯回来了。”   凌雅峥眼皮子一跳,笑道:“赵嫂子素来跟袁妈妈要好,莫非是袁妈妈回家探望儿女时说得?”   赵嫂子叠着手,笑道:“那可不?去了一趟亲戚家,身份可就不得了了,回来了,还得宋勇家的巴巴地去找她说话呢。”   “……若是袁妈妈下次再来,嫂子立时说给我听着。”凌雅峥一笑。   赵嫂子不明所以间,手里就被梨梦塞了一角碎银子,攥着银子,忙笑道:“小姐就请等着吧。”   凌雅峥点了点头,洗了说,就去后罩房小厨房里,心知凌古氏最爱自己的一张脸,就特特地搜罗起滋养美颜的食材药材,做了一桌饭菜,打发梨梦去请了凌古氏来,陪着凌古氏吃了;次日,又做东请凌雅娴、凌雅峨来;再次日,又请凌韶吾。   待十一月里,转凉后天色整日整日的昏沉时,凌雅峥坐在已经宛然是她第二院落的芳草轩中,因凌韶吾跟马佩文已经定了亲,就兴致大好地拿着丝绦仔细地绑缚好送给莫宁氏的画像,瞧见赵嫂子堆笑进来,便低头笑道:“厨房里又来了什么好东西不成?”   赵嫂子遮住嘴,悄声说:“没呢,是袁嫂子要回来了。”   “要?她说给您听的?”   赵嫂子笑道:“那哪呢,是见她家闺女拿了银子来厨房买酒,我就猜着,她要回来了。”   “多谢嫂子来说,这事,嫂子就别跟旁人说了。”   “哎。”赵嫂子笑着,却不走。   梨梦会意,立时抓了一把钱塞到赵嫂子手上。   赵嫂子得意地去了。   梨梦撇嘴说:“小姐,这样可不成事,满府上下,谁都知道咱们这一房的老爷一穷二白,少爷、小姐多的是钱。”   “有钱能使鬼推磨,亏得还有些钱,不然,谁搭理我们兄妹?”凌雅峥将卷轴递给孟夏,对梨梦说:“叫元澄天兄弟几个好生盯着麟台阁。”   “说起元澄天来,他方才向前头去找五少爷去了。”争芳在门外喊了一声。   凌雅峥听了,也不以为意,对着书本,研究起莼菜、荠菜、蒲公英等野菜来,翻看了几张,暗暗提醒自己明年春日带着人去花园采摘野菜,听见一阵踢踏声,头也不抬地问:“又出了什么事?”   丽语笑嘻嘻地说:“大夫人又吵嚷着说肚子疼呢。”   “又被谁冲撞了?”凌雅峥好整以暇地问。   “除了二少爷,还能有谁。”   “这又是什么缘故?”凌雅峥笑了。   丽语说道:“今儿个一大早,晚秋的婆婆、男人领着一个老婆子来,那老婆子是晚秋、澄天的老姑奶奶,老姑奶奶说,好女不嫁二夫,又说和离的事她没点头呢。”   梨梦插嘴道:“一个老姑奶奶也能管这事?”   “谁叫元家没有旁人呢,就在大夫人那闹着要将晚秋领回去。大夫人挺着大肚子,答应了,支会了穆老姨娘,就叫静心去二少爷那领走晚秋。二少爷正在学堂里读书呢,听说他不在,人就被领走了,立时就冲大夫人院子里去了。”   “所以冲撞了?”凌雅峥问。   “可不是嘛?”丽语笑了。   俗话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是凌钱氏第三次叫人吵嚷凌敏吾冲撞了她,慢说凌古氏,就连府里下人,也很不将这事当一回事。   凌雅峥依旧翻着书本,不耐烦地说道:“大伯娘该安心养自己个身子才是,二哥还没崭露头角,急着将二哥踩下去做什么?”   梨梦笑道:“年纪上差那么多,现在不踩下去,以后就踩不着了。”   正幸灾乐祸,忽地就见方氏连连咋舌地进来了,“可了不得了。”   凌雅峥笑道:“怎地妈妈也跟着大惊小怪?”   “俗话说,七活八不活,恰刚刚过了八月,不知道十一少爷活不活得成。”方氏嘴里啧啧出声。   幸灾乐祸的梨梦、孟夏登时没了喜色,个个诧异地说:“这会子是真的了?”   方氏点了点头。   凌雅峥疑惑地问:“当真是二哥冲撞了?”   “屋子里那么些人,谁知道究竟是哪个?只是,肯定要怪到二少爷头上了。”方氏喃喃地说道。   凌雅峥怔怔地呆住,须臾问:“屋子里人多,那有谁原本该在的,却又不在?”   方氏愕然地呆住。   梨梦推敲着说:“看前头两次,大夫人只是想碰瓷,却没鱼死网破的胆量。今次偏偏成了,只怕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呢。”   “那这渔翁,除了生了四少爷的白姨娘,再没旁人了。”方氏立时说,忽地一拍巴掌,“白姨娘今儿个替老姨娘去弗如庵了,恰她不在!”   凌雅峥以手支颐,缓缓地点了点头,忽地想起自家四位姨娘,问道:“几日不见,洪姨娘几个可还好?只怕没人给她们请平安脉呢,等会子叫在大伯娘那的大夫,也去给四位姨娘把脉。”   方氏眼珠子转着,弄不明白凌雅峥是盼着洪姨娘四个有喜脉还是没有,攸然听见一阵脚步声,忙转过头来,见是凌韶吾、凌智吾,还是吓得脸色惨白的元晚秋过来了,立时抽身出去。   “两位哥哥。”凌雅峥起身去迎,见元晚秋脚步虚浮,就叫争芳给她倒了一杯热茶。   “……妹妹,也听见说了吧?”凌韶吾问。   “这事,大哥不管吗?”凌雅峥问。   元晚秋一怔,凌敏吾薄薄的嘴唇张开,“大哥要晚秋去求他,才肯管。”   “求了,也没用。”元晚秋声音微弱却坚定地说。   “那这会子来找我,是为了……”凌雅峥推敲起来。   凌敏吾蹙眉说道:“母亲生下的小弟,只怕不好了……八妹妹,听说,谢莞颜的银子都收在八妹妹这,哥哥觍颜请八妹妹借哥哥些盘缠。”   “二哥要趁乱离家?”凌雅峥望向凌敏吾。   元晚秋立时说道:“二少爷,这事全是我的错,叫我一个人认罚就是了。”   “你有几斤几两?这事明摆着是冲着我来的!”凌敏吾冷笑道。   “若不是……”   “闭嘴,凡事听我的就是了。”凌敏吾呵斥道。   “是。”元晚秋静静地闭上了嘴。   凌雅峥低着头,略想了想,对凌敏吾说道:“二哥稍安勿躁,瞧晚秋这头发乱了,衣裳也被扯破了,等我带她去梳洗梳洗再从长计议。”   “……去吧。”   凌雅峥拉着元晚秋向三晖院去,带着她进了屋子里就坐在椅子上,看她洗脸换衣裳,随即打发了梨梦几个出去,静静地问:“你心里有什么成算?”   元晚秋犹豫着,脱下腕子上一枚看似寻常的木镯子。   凌雅峥接过来,闻了闻,反复看了看,这木镯子果然只是寻常木头做的,就说:“看来,你心里有了成算。”   元晚秋低头说道:“晚秋出身卑微,祖上也没有什么功勋,但家里祖父当街给人策字时,曾侥幸救下了一位失意的少年郎,助他乔装逃出昏君爪牙。”   “这少年郎是……”   “纡国公,当日那少年郎衣着朴素,一文不名,祖父拿出全部家当拢共五两银子给他。他便将无聊时做下的木镯赠给祖父的信物。虽过了许多年,物是人非,但晚秋愿意赌一赌。”   “放心,这会子纡国公求贤若渴,定会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凌雅峥摆弄着木镯子,忽地一攥住镯子,笑道:“我替你将镯子送到纡国公。”   “多谢。”元晚秋俯身一拜,踌躇着,疑惑地问:“为何八小姐肯帮玩晚秋?”   凌雅峥说道:“自然有一件事,要请你去做。”   “什么事?若是晚秋能做主,一定不会推辞。”   凌雅峥笑道:“此时说还太早,日后再说。只是,大夫人早产一事,究竟跟你有什么关系?”   元晚秋立时说道:“我也不料这次夫人会……原本还以为她又是雷声大雨点小呢。”   “这么看来,当真是另有其人了。”   “……请八小姐,先别将木镯的事,说给二少爷听。”元晚秋低头说。   “明白。”凌雅峥笑了,那木镯是元晚秋的杀手锏,亏得她能忍到如今这地步才拿出来——若早拿出来,赵家哪里肯放她走?纡国公夫妇碍于人言,也干不出破人家一桩婚的事,“你去二哥那吧。”   “是。”   凌雅峥将木镯交给孟夏,叮嘱说:“将木镯送到邬音生手上,叫他想法子立时尽快送到纡国公面前,就说,纡国公的恩人在致远侯府受难呢。”   孟夏接了镯子就走,还没走远,就听见一阵呼喝声传来,才刚梳洗打扮过的元晚秋立时被两个粗壮婆子摁在地上。   凌秦氏的婢女红蕊蹙着眉过来说:“惊扰到八小姐了。”   “这是怎么了?”凌雅峥装糊涂地问。   红蕊说道:“二夫人听说了大夫人的事,只说二少爷要留着老太爷回来处置,这晚秋,要立时打发赵家领回去。”   凌雅峥暗叹凌秦氏总算找到又能撇清自己,又能收拾元晚秋的时候了。   “姐姐……”元澄天跑了过来。   元晚秋跪在地上,叫道:“澄天,这没你的事,快回去读书去!”   “放开我姐姐!”元澄天一闹,肖凤城等雁州七君子立时涌了上来,个个去抓摁住元晚秋的婆子。   “哎呦、哎呦。”婆子们虚张声势地捂着脸叫着。   “胡闹、胡闹,这成何体统?”红蕊冷笑一声,被推得一个趔趄,立时叫道:“将府里的闲人都叫来,就不信,他们能翻天!”   这话落下,又是一堆婆子、媳妇赶了过来。   凌雅峥好整以暇地看着闹成一团的众人,听见一声“住手”,终于瞧见凌敏吾从隔壁院子赶了过来。   “呶,那边。”梨梦轻轻地一指。   凌雅峥这才瞧见凌智吾默不作声地冷眼站在了门外。   “都放手!一人做事一人当,她跟姓赵的一刀两断,有什么道理硬把她送回赵家!”凌敏吾冷笑一声,才要推开按住元晚秋的下人,就见凌秦氏的下人毫不畏惧他地拦住他的路。   “晚秋的老姑奶奶来了。”红蕊看好戏地说。   凌敏吾一怔,回头果然见个三角脸的干枯老婆子蹒跚着,叫赵家的搀扶过来。   “不能和离……我们元家你女儿,”元老姑奶奶喘了口气,“就没有改嫁的……晚秋,你生是赵家的人,死是赵家的鬼。”   “老姑奶奶夫家贵姓?”梨梦笑盈盈地问。   元老姑奶奶人老眼不花,见梨梦脸上有疤,就以为她是下等丫鬟,颇有些倨傲地说:“我夫家,是祖上曾出过榜眼的山东连家。”   “您连家的鬼,怎地管起元家的事了?”肖凤城冷笑着说。   元老姑奶奶见肖凤城骂她,登时鼓起眼睛,怒道:“你个小兔崽子,我是他姑奶奶,他家没人了,就该我当家!”   元澄天冷笑道:“既然你当家,当初我父亲赌博吃酒时,怎不见你来教训?我们吃不上饭时,怎不见你来接济?”   “哎呦哎呦,我自家还揭不锅……”   “你自家,那就是说,还是两家了?”凌敏吾冷笑一声,推开两个媳妇走到元晚秋面前,“晚秋,你……”   红蕊发话道:“谁也别在这喧哗,惊扰到老太爷,哪个担当得起?快将元晚秋送出去。”   “老太爷……”元澄天恍惚了一下,立时拉着肖凤城说,“走,咱们找老太爷评理去。”   “走。”雁州七君子呼啦一声,紧跟着元澄天走了。   婆子见状,又去拉扯元晚秋,凌敏吾脸上青筋跳着,抬脚踹向两个婆子,怒道:“谁敢动她?”   凌雅峥微微失神,只觉此时的凌敏吾气势万钧。   靠着门站着的凌智吾怔了怔,声音带着沁骨凉气地问:“敏吾,不过是一个丫鬟,叫人带走就是了,何必拦着不放?”   凌敏吾震惊地回头看向凌智吾,“大哥……”   “还是说,你跟这丫鬟,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凌智吾喉咙忽地哽住,愤恨地望向地上宛若秋叶般静美的元晚秋。   元晚秋落泪道:“晚秋蒲柳之姿,侥幸进了侯府,哪里奢望……”   “是。”凌敏吾说。   一院子人全部呆住,凌敏吾嘲讽地望向凌智吾:“若不是,我为何要求大哥替我特特寻来那对珍珠耳坠?”   “二少爷。”元晚秋呢喃地呼唤一声。   凌雅峥心里一紧,暗叹错过了凌韶吾如何一见钟情,终于亲眼目睹元晚秋如何跟凌敏吾心心相印了。   “二少爷不要为了救我,违心地说出这些话。”元晚秋落泪道。   凌敏吾失笑道:“母亲恨屋及乌,如何真难你,你如何瞒着不跟我提起的事,我都清楚。现如今,有人不惜拿着自己亲骨肉陷害我,若是祖父、父亲要责罚我,我且受了,只是,这事委实跟你不相干。”   “啪啪”地两声响起,凌智吾面上挂着凉薄的笑意,戏谑地勾起嘴角,“好一对痴男怨女。”   “大哥。”凌韶吾不赞同地喊了一声。   凌智吾将两只手背到身后攥得咯吱咯吱响,眼睛从凌敏吾身上移开落到凌韶吾身上,“真是一对好兄弟!”一个不声不响抢了跟他说亲的马佩文,一个默不作声,抢了他的红颜知己,“愣着做什么?人家的老姑奶奶做主了,就将元晚秋送回赵家去,至于二少爷,带着二少爷去大夫人院子里跪着,等老太爷、大老爷回来了再处置。”   “是。”兴许是懊恼元晚秋平白给她们添了事做,拉扯元晚秋的婆子媳妇手上力道越发地打了,掐扭的元晚秋虽咬紧牙关依旧忍不住痛呼连连。   此情此景下,凌敏吾原本对元晚秋只有五分的情意,也硬生生地被逼成了八分,凌敏吾挣脱开拉他的婆子,两三步跳到元晚秋身边,将元晚秋拽到他背后藏着。   “二少爷,这也不是法子,咱们去大夫人院子里跪着,一起等老太爷、老爷回来处置。”元晚秋满脸泪痕地仰头说道。   “走。”凌敏吾不屑地瞥了凌智吾一眼,拉着元晚秋被一群仆妇围着,向凌秦氏的院子走去。   “十一少爷生下来连哭都哭不出来呢。”不知谁说了一句。   凌敏吾、元晚秋决然地互看了一眼,随后毫不退缩地依旧向前。   “大哥放心,祖父那自有公道。”凌韶吾心里着急,就也去寻凌咏年。   “嗤——”凌智吾冷冷地一笑,回头望了一眼站在原地的凌雅峥,不屑地说道:“早料到那丫头进咱们家就没安好心。”   “那是谁讲她领进来的呢?”凌雅峥疑惑地问。   凌智吾自找没趣地摸了摸鼻子,一心要看凌敏吾、元晚秋咽下背叛他的苦果,背着手面上带着冷笑就跟了过去。   梨梦赞叹道:“没想到竟是这么个结果。”   “结果还没出来呢。”凌雅峥慢慢地坐在栏杆上,缓了缓神,就也向凌钱氏院子去,见凌古氏不耐烦地过来“坐镇”,就站到凌古氏身边。   “孩子怎么样了?”凌雅峥问。   凌古氏摇了摇头,“七活八不活……眼看就瓜熟蒂落了,何苦多事?”话音才落,屋子里就传来凌钱氏撕心裂肺的哭号声。   凌雅峥闭了闭眼。   凌古氏难得地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见穆老姨娘恰也念这一句,就悻悻地放下手,“拿去,丢在山野里,放他自由地去吧。”   “……是。”穆老姨娘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般不断落下,待屋子里拿出一个篮子,就抹着泪提着篮子向外去,路过凌敏吾身边,重重地一叹。   凌雅峥因怀疑到白姨娘,就向凌妙吾看去。   凌妙吾老老实实地站在凌智吾身后,手上握着腰间玉佩上的穗子,十足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老太爷、大老爷回来了。”   一声通禀后,屋子里的凌钱氏哭得越发凄惨,一阵跌跌撞撞后,撞着帘子走出来,扶着柱子,呜咽道:“求老太爷、老爷为十一做主!”   凌咏年皱着眉头,站在凌敏吾面前。   凌古氏冷笑道:“为个夭折的哥儿,你要老太爷撵了长大成人的哥儿?”   凌咏年嘴唇直直地扯起,心觉凌古氏这话虽有道理但太直白了,背着手,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老侯爷,我们……”元老姑奶奶张嘴就要说话。   凌咏年蹙眉说:“我不管那些,只将大夫人如何被撞到的事说来。”   凌敏吾茫然地摇头,元晚秋一头雾水地说:“兴许是二少爷声音大了一些。”   “声音大到什么地步?”凌咏年问。   大到什么地步?凌钱氏认定了自己娘家没人了,才受人欺负,捂着脸呜咽起来,哭泣时,又纳闷怎那样容易就动了胎气?   凌敏吾张嘴啊了一声,笔直地跪着说:“就大到这地步。”   凌咏年眼皮子跳起来,“这一声,就惊得早产了?”   凌尤坚脸色铁青地瞪着凌敏吾,“父亲,这逆子实在该打!为了个丫鬟,竟然冲撞起母亲来。”   凌咏年皱着眉头,元老姑奶奶又上前说:“老太爷,姑娘是我们家的……”   “放肆,你家姑娘在我家犯事,还能容你将她领回去?”凌尤坚怒道。   凌智吾上前说道:“祖父,据我说,将敏吾送去祠堂,叫这丫鬟签了卖身契,拉出去发卖!”   “老太爷!”簇拥着凌咏年过来的元澄天等立时跪在地上。   凌咏年眉头拧成解不开的疙瘩,最后说道:“将元家丫头交她家人领回去,敏吾,送去祠堂。”   “祖父,赵家是火坑,不能叫晚秋回去。”凌敏吾立时护在元晚秋面前。   “敏吾!”凌尤坚怒道。   “父亲,晚秋绝不能走!”凌敏吾双目灼灼地说。   “谁要走?”斜地里冒出一声。   凌咏年一怔,回头见是纡国公来了,立时迎了上去。   凌雅峥望见秦舒、莫三、秦云跟了过来,也忙迎上去。   “怎么了?”秦舒在凌雅峥耳边轻声问。   “棒打鸳鸯呢。”凌雅峥简略地说。   秦云好奇地睁大眼睛。   莫三饶有兴致地瞧着。   只见纡国公拿着一枚木镯走到元晚秋面前,问她:“这镯子可是你的?”   元晚秋含泪点了点头,“这是祖父留下的唯一遗物,祖父说,那日见的少年郎绝非池中物,留下万贯家财,也不及留下这木镯惠及子孙。”   “不想元老这样信我!你这孩子,怎早不拿出来?”纡国公一叹,伸手搀扶元晚秋起来。   凌咏年眼皮子跳着,心知这是一桩宣扬纡国公知恩图报名声的好事,就给凌尤坚递了眼色。   凌尤坚忙走到廊下,将哭得几乎昏厥的凌钱氏搀扶回屋子里。   “一别多年,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恩公后人。”纡国公叹道。   凌咏年立时劝说道:“国公爷,这是一桩好事,怎地哭起来了?”   “你说得是。”纡国公擦了眼泪,又望向虎头虎脑的元澄天,问元晚秋,“这是你弟弟?”   元晚秋紧挨着凌敏吾站着,微微地点了点头。   纡国公瞧出元晚秋、凌敏吾间脉脉的情愫,了然地一笑,对凌咏年说:“侯爷看在我面上,宽宥了这对小儿女吧。”   凌咏年讪讪地笑着,催促凌敏吾说:“还不洗干净了,出来见过国公爷?”   “是。”凌敏吾应着,不放心地看向元晚秋。   梨梦立时善解人意地搀扶住元晚秋,领着她去丹心院里梳洗。   “请。”   “请。”   凌咏年、秦勉二人推让着向前去。   秦舒、秦云紧跟上去。   莫三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望见凌雅峥过来,嬉笑道:“国公爷这回要做月老了。”   “有情人终成眷属也是一桩美事,就不知,算计来的情意,算不算情意?” ☆、第50章 生生世世   “算,为什么不算?”莫三肯定地说。   凌雅峥笑道:“事情水落石出后,不会气恼?”   “情场如战场,技不如人,气恼个什么?”   凌雅峥颔首,笑道:“倘若是前世的爱侣,今世及早地嫁给他人呢?”   “你是说,元晚秋?”莫三问。   凌雅峥心猛地一跳,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良久,点了点头。   莫三立时自得道:“可见我眼光好得很,瞧她那样出身,都能不声不响地坐上凌家二少夫人的位置。”说完,才觉自己既然顺着凌雅峥的话说,就是有两分信了她那上辈子这辈子的鬼话。   “……”凌雅峥哑然,皱着鼻子拍着胸口问,“就没点子怅然若失?”   莫三摇了摇头,心道他这辈子还不曾情窦初开,哪门子怅然若失去?   凌雅峥再接再厉地问:“就不埋怨造化弄人?”   莫三又摇头。   “那你如何断定,我说的是她?”   莫三手指轻轻地挠着浓黑的剑眉,笑道:“因为你出人意料地在意她的事——只可惜……”   “可惜什么?”   莫三收了手,心道这家伙比起醋意来,更像是试探着问究竟有没有生生世世这回事,“若你当真记得上辈子,那你上辈子一准小姑独处了一辈子。”   凌雅峥睁大眼睛,惊讶于莫三的洞察力。   莫三抱着臂膀,“若不然,你不会轻而易举地将什么话都抖落出来。”正待要提起挂印坡,觑见个干瘦老婆子并一个一脸期期艾艾的女人凑过来,蹙眉道:“什么事?”   元老姑奶奶一笑,挤得满脸都是褶子,“少爷、姑娘,老婆子稀里糊涂的,方才出了什么事?”   赵家的讨好地问:“什么时候,秋儿就成了纡国公的恩公之后?”   “秋儿?”凌雅峥听着这亲昵的称呼,笑道:“我劝二位快些走吧,大夫人没了孩子,怨不到晚秋、二哥头上,一准会怪到你们头上!”   赵家的心里一慌,脱口道:“这事跟我们也不相干,是大夫人说晚秋留在家里将二少爷勾引坏了,叫我们来领人呢。”   话音没落下,赵家的、元老姑奶奶就望见凌尤坚阴沉着脸走过来,唯恐被凌尤坚看见,忙缩了脖子。   凌尤坚走到赵家的跟前,脚步一顿,似有所感地说:“滚!日后再出现在凌家眼皮子底下,再扯上元晚秋,就叫你们见不得明日的天光。”   “是、是。”   凌尤坚重重地啐了一声,脚步声咚咚地消失在众人眼前。   “还不走?”凌雅峥催促说。   元老姑奶奶嬉皮笑脸地说:“我就只有澄天、晚秋两个侄孙儿,这会子叫我走,我一把老骨头,又向哪去?”   “难道还要我们家替你养老不成?”凌雅峥眼睛一瞥,赵家的唯恐讹不着元晚秋反倒要多养个老婆子一声不吭地就顺着巷子跑了。   元老姑奶奶嬉笑道:“姑娘的话有道理,但法理都不外乎人情呢,更何况,这又没犯什么王法……”   “可不近人情的人,也是有的。”凌雅峥笑了。   “哥儿……”   “别看我,我不是凌家人。”莫三摆了摆手。   元老姑奶奶怔怔地望着清逸翛然的莫三,嘴角蠕动良久,忽地嬉皮笑脸说:“左右我一个孤寡老婆子,要去哪里糊口,就全听纡国公佛爷的话。”   “那您老就等着吧。”凌雅峥才要走。   元老姑奶奶忽地问:“姐儿喜欢什么老物件不?”   “……?”凌雅峥狐疑地转过头来,忽地想起自己方才站在凌古氏身边,跟凌古氏最是亲近,所以这老婆子有意讨好她,“什么老物件?”   元老姑奶奶笑道:“这往雁州府来的一路上,老婆子捡了不少东西,虽不值钱,但给小姐、少爷这样不差钱的拿来玩,最好不过了。”说着话,伸手就向袖子里掏去,掏了半天,拉出一个布包,“瞧这针线还是好的。”   莫三伸手接过,打开了,见是一枚绣制精美的锦囊,笑道:“难不成老姑奶奶路上捡了旁人的锦囊妙计不成?”粗鲁地撕扯开,只拿出一片被水浸泡过的纸片,纸片上的字迹统统分辨不清。   “行了,孟夏,带她去歇着。”凌雅峥说。   一直躲在阴凉处的孟夏立时走来,笑盈盈地搀扶着元老姑奶奶去倒座厅歇着。   “这锦囊上的丝线……”莫三仔细摩挲了两下,“跟关绍那件旧衣上的一样。”   凌雅峥领着莫三去寻秦舒、秦云,走在路上,就笑道:“看来,果然有人坐不住了。”   “是为关绍而来?你打听海宁白家,恰听秦大小姐说,海宁白家明年打发人来。”莫三背着手,手指上夹着锦囊。   “在我看来,白家就是为关绍来的,但真凭实据,我就没有。”   “你到底知道多少没有凭据的事?”莫三哑然失笑,压低声音问:“你祖父藏有兵马的事、挂印坡有治水能人的事,还有白家的事,我都不问,且问你平白无故,叫个治水能人出来做什么?莫非,明年有洪涝?”   凌雅峥笑道:“不是明年,就是后年。我记不得了。”   记不得?莫三在心里反复品咂这三个字,最后叹道:“你这样信赖我,每每将些仿若天方夜谭的话说给我听,难道就不怕,我将你当做妖怪?”   凌雅峥笑道:“就算是个妖怪,一直藏着自己是只妖怪的秘密也挺寂寞的,铤而走险一次,也未尝不可。”说话时,两只手防备地抱在胸口。   “你真是……”莫三只觉自己莫名得替凌雅峥背负了一些东西,本该不乐意才对,偏心里好奇得很,但看她那防备的姿态,心里又闷闷不乐起来,问道:“你还有什么要我做的?”   凌雅峥前后望了一望,笑道:“你还记得上次去麟台阁吗?宋勇家的断然没有兴致去喝什么露水,定是替阁里的贵人采集的;还有那新竹做的竹蜻蜓,我瞧过了,那竹子只有我五哥院子里才有,我五哥断然不会送了竹子给关绍,那就是从外头来的。”   “你是说,宋勇两口子……”莫三微微微蹙。   凌雅峥点了点头。   正说话,斗艳脚步轻快地走来,轻声说:“小姐,袁妈妈果然回来了,宋勇家的也向袁家去了。”   “……”莫三迟疑了一会子,忽地笑道:“那姓袁的女人,就是你九妹妹的婆子?”   “是。”   “等着,我找云儿来去瞧瞧那婆子要做什么好事,这事你别管了。”莫三丢下一句,背着手迈开步子,走出一截路,回头望了一眼也已经远去的凌雅峥的背影,只觉她浑身都笼罩在神秘的雾霭之中,且她有心,将自己个身上的神秘引到他的身上……一阵哀戚的哭号声后,莫三的思绪也戛然而止,远远地望见凌妙吾脚步轻快地踱着步,失笑一声后,就大步流星地向前厅上去,到了朱红的厅门外,却不进去,只靠着柱子向里头看。   只见里头梳洗过了的元晚秋跪在地上,给秦勉磕头后,就改称秦勉为义父。   “嘘——”地一声后,莫三悄悄地给秦云招手。   秦云望着秦勉慢慢地移开脚步,跨过高高的门槛,忍不住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对莫三轻声笑道:“定下了,元晚秋先去我们家待嫁,来年五月,凌家就打发花轿去抬。”   莫三望了一眼凌尤坚铁青的脸色,笑道:“凌大老爷乐意?”   “……不乐意也没法子,况且父亲大事得成,大老爷也有好处,”秦云笑意一收,压低声音说:“除夕、元宵,母亲都要带着元晚秋见人呢。”   莫三心道这倒是张扬纡国公仁义知恩的好时机,拍了拍秦云肩膀,将他带出纡国公府,骑在马上,就对齐清让说:“带我们去凌家下人出入的街上吧。”   齐清让忙道:“少爷不必去那边,待我收买了雇来的轿夫,将那婆子领进一处巷子里就是。”   “那么,我们就是巷子里等着了。”莫三说。   秦云摸不着头脑,摸了摸新近两个月发奋读书后越发丰腴的下巴,二话不问,就跟着莫三走了。   二人带着一众随从等在巷子里,果然没多大会子,就见一顶轿子抬了来。   轿夫们将轿子往地上一放,立时就躲到巷子外去。   轿子里,一个女人扬声问:“这么快就到了?”撩开帘子向外一望,登时吓得脸色煞白,嘀咕道:“二公子、三少爷怎在这边等我呢?”   “妈妈快下来吧。”齐清让说。   袁氏哆嗦之后,镇定了下来,走出轿子,堆笑道:“二公子、三少爷是要打听九小姐的事?虽说我们九小姐出落得越发……”   “闭嘴,我且问你,你跟宋勇家的说了什么话?”莫三笑道。   袁氏一怔,不由自主地望了秦云一眼。   “提起了二公子?”莫三又问。   袁氏缩着头不言语。   “这有个包袱。”齐清让进了轿子里,拿出一个蓝布包袱来。   “那是我家女儿得的赏赐。”袁氏赶紧地说。   齐清让打开了,来回翻看,见是寻常的衣裳,就又将衣裳放回去。   “拿来我瞧瞧。”莫三说,亲自检查了,见衣裳没有破绽,就又丢到齐清让手上。   袁氏松了口气。   秦云揉着自己下巴,说道:“搜身。”   “别,我清清白白的人……”袁氏脸上涨红、心头乱跳起来,见跟着秦云的随从围上来,赶紧地抱着胸口,稍稍犹豫,就将一封信拿了出来,将信递给秦云后,望见一个随从生得虎背熊腰,脸颊越发烫了起来。   秦云忙拆信去看,匆匆看过了,就将信递给莫三。   莫三握着信,见信上关绍怂恿凌雅嵘在元宵节之前设计令秦云生病,攥着信,立时笑道:“没想到他想到了这一出,若是元宵节上,你不露面,亦或者脸色惨白、病病歪歪地露面,旁人定会以为国公爷后继无人了。”   秦云笑道:“亏得他想得出——这关绍,究竟是什么人?”   “只怕就是季吴的皇子了。”莫三将信重新装在信封里递给袁氏。   袁氏狐疑地瞧着秦云、莫三,不敢去接信,讪笑道:“两位,我只是婆子,不懂这里头的事……”   “你且将信送给你家九小姐,不该说的,一句都别说。”秦云说。   “……是。”袁氏犹豫着应着,揣了信见轿夫们又回来了,心里唾骂着,忙三两步上了轿子。   “二公子要怎么办?”莫三问。   秦云叹了口气,仰头望着天上,好半晌说:“叫他如愿吧,如此,他才会将要紧的事再交代给凌雅嵘去办。”   齐清让担忧地说:“可大公子瘫在床上,二公子若不露面,只怕会动摇军心。”   秦云笑道:“两厢权衡,还是放长线钓大鱼吧。”   “是。”莫三应着,见人来说纡国公府回府了,就立时打发人送秦云回去,骑着马带着齐清让在大街上溜达着,走了半条街,就问齐清让:“凌家八小姐究竟是怎样的人?”   齐清让怔了怔,说道:“八小姐是个简单的人,我在府里的时候,八小姐眼里只有九小姐。”   莫三眨了眨眼睛,问道:“就不觉她身上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齐清让忙说:“八小姐是个再简单不过的人,身上绝对没有什么奇怪之处。”   只不顾人言跟秦舒争他,就够奇怪得了。莫三心里嘀咕着,远远地瞧马塞鸿过来,就骑马过去,笑道:“挂印坡的高人,寻回来没有?”   马塞鸿笑道:“已经寻回来了,不知你从哪里知道那边有那么个高人?”   “既然寻回来了,不如你我二人同去讨教治水的妙法?”   “……如今么?”马塞鸿仰头望了一眼青天,恰一滴雨水落到脸颊上,立时应了下来。   雨越下越大,莫三、马塞鸿淋着雨赶进马家,走在游廊上,接过下人递来的帕子擦脸,马塞鸿疑惑地问:“有一件事,实在不解。”   “我平白无故请了个治水高人回来?”   “不,”马塞鸿擦去鬓发间的雨水,“为什么请我替你将治水高人请回来?明明可以叫你大哥帮忙。”   莫三笑道:“万一,我大哥问起我从哪里知道挂印坡里藏着高人的事,我如何答?”   “原来是因为我好搪塞。”马塞鸿笑了。   说笑间,二人就进了因暴君昏庸无道隐世而居的楼若生房中,楼若生虽不解这二人为何这会子就问起治水的事,却也耐心地教导这二人。   在马家蹉跎了半日,莫三并不回自己个家,径直地去了纡国公府里,耐心地等着瞧凌雅嵘怎样设计秦云,从腊月里等到正月,一直等不到,直到正月十五那日清晨,秦云才被及早去了国公府的凌雅嵘“不小心”带进结了薄冰的池塘上。   秦云病得浑浑噩噩,自然不能像秦勉所愿的那般在元宵佳节宴席上大放异彩,一直出了正月,才彻底没了头疼脑热的秦云听说凌雅嵘还病着,忍不住叹道:“关绍究竟许给她什么了?竟然对自己也那般狠绝。”   莫三心道凌雅嵘有那样的狠绝,多半也是被自己个的身世害得。   开春后,雁州府一直笼罩在蒙蒙细雨中,待凌家打发了花轿去纡国公府后,莫三就随着程九一骑着马送元晚秋去凌家。   朦胧细雨落在脸上,莫三笑道:“此情此景,当真适合怅然若失。”   一旁的程九一只当他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唔了一声,鼓着眼盯着不远处凌家的虎作门楼。   莫三回头望了一眼大红花轿,虽看不见里头的人却也依稀觉察到轿子里人的喜气,心里只道平常,回过头来,叹道:“一辈子就是一辈子,错过了,这辈子再不会是上辈子。”   程九一粗鲁地问:“三少爷怀春了?”   莫三一怔,笑嘻嘻地说:“有人想知道生生世世不了情是怎么回事,待我仔细品咂品咂,说给她听。”   “不想大小姐还有这样的纤巧心思。”   莫三赶紧地撇清干系,“不是她,程大叔别往她身上扯。”   程九一正要逗莫三一句,忽地听见一声“去、去,去东街角上领粥吃去”,就顺着声音看去,见是凌家的奴仆推搡着个头发凌乱、衣衫褴褛的小乞丐,心里骂了一声豪奴就下了马。   莫三随着下马,先一步进了凌家,见花轿并未走正门,只从角门穿过,就料到凌尤坚虽碍于纡国公不得不认下这儿媳妇却也忍不住要给她下马威。   等花轿进门,莫三交了差,跟凌韶吾站在一处,不见凌智吾,就问:“你大哥呢?”   凌韶吾低声说:“大哥说他身子骨不舒坦。”   “现在就不舒坦,等你成亲,还得不舒坦一回。”莫三轻声说,眼见元晚秋蒙着大红盖头进来了,只见堂上凌咏年、凌古氏、凌尤坚坐着,不见凌钱氏,就轻声说:“八成大夫人要装病,不露面了。”   凌韶吾还没言语,果然就见穆霖才娶的女人过来说:“大夫人一早起来,就头疼得了不得,方才昏了过去。”   凌咏年皱了皱眉,说道:“不必理会她,拜堂吧。”   “是。”   莫三见自己果然猜对了,背着两只手,瞧着凌敏吾一脸喜色地站在元晚秋身边,与她一同拜天地,心知后堂上凌雅峥只怕紧盯着瞧他脸色呢,就忽地对帘子后露出个怅然所失的神色。   帘子后,凌雅峥果然瞧见了,听见前面一阵骚动,蹙眉道:“这是怎么了?叫人从偏门进来就算了,还要给下马威不成?”   凌雅娴跟着翘首去看,忽地说:“大伯娘出来了。”   凌雅峥一瞧,果然凌钱氏病病歪歪地叫个丫鬟扶着来了。   “坐下吧。”凌咏年蹙眉说。   “是。”凌钱氏有气无力地应着。   “一拜天地!”一道高亢的声音响起,忽地有人喝道“且慢!”   堂后,凌雅峥、凌雅娴等女儿纷纷好奇起来。   “母亲,你瞧这是谁?”凌妙吾搀扶着个衣衫褴褛、满面尘埃的小乞丐进来,透过破损的衣裳,依稀瞧见小乞丐脖颈上一片瓷白的肌肤。   小乞丐旁边,早先声称抱病的凌智吾满脸关切、嘴角微微翘起地跟了过来。   “妙吾,你这是做什么?”凌咏年嗔道。   “姑姑,我是阮儿。”一道明朗的声音响起,小乞丐忽地跪在了地上。   “阮儿?”凌钱氏呆愣住,忙说:“妙吾,将人领过来。”   “是。”凌妙吾搀扶着钱阮儿走到凌钱氏面前。   “阮儿,当真是你?”凌钱氏立时泪如雨下。   钱阮儿跪在元晚秋前面,哽咽道:“姑姑,总算见到你了……谦儿在哪?”   凌钱氏立时讳莫如深地闭嘴。   凌咏年多疑地问:“阮儿,你怎么来的京城?”   “回祖父,狗皇帝将狗皇帝要将阮儿赏赐给个贪官,阮儿想法子,从贪官府上逃出来的。”凌妙吾说。   凌智吾一言不发地瞧着。   钱阮儿哽咽说:“实不相瞒,若不是关宰辅为阮儿筹谋,阮儿也难从京城里逃出来。”   “关宰辅?他不是早没了吗?”凌尤坚疑惑地说。   钱阮儿茫然地睁大一双雾蒙蒙的眼睛,“秋日里那一场重病要了关宰辅的命?”   秋日里……这般说来,关绍没有撒谎,关宰辅还在人世?凌咏年陷入了沉思。   “关大哥呢?我弟弟呢?听说他们早来了雁州……这样的大喜日子,他不在吗……”钱阮儿举目四顾。   “父亲……可见,绍儿、谦儿两个也是被逼无奈,不如放了他们出来?”凌钱氏说。   喜堂里哄得一声,众人心道原来关绍、钱谦不是生病。   凌咏年蹙着眉头。   钱阮儿哽咽道:“受了关宰辅的恩惠,还不知能不能再见关宰辅一面,只愿给关少爷磕两个响头,聊表心意。”   放不放人?凌咏年心里为难着,见众人议论纷纷,开口道:“来人,去请了关少爷、钱少爷出来。”   “是。”   凌钱氏轻轻地吁了口气,只觉所谓的代笔一事,算是抹过去了,“阮儿,你瞧瞧,今儿个成亲的是谁?”   钱阮儿怔怔地回过头来,两行清泪忽然冲开尘埃缓缓落下,露出白瓷的脸颊,“敏哥哥?”   凌敏吾不明所以地皱眉。   凌咏年冷笑道:“这是怎么回事?”   凌敏吾茫然地说:“祖父,孙儿并不知情。”   凌咏年又去看凌尤坚,凌尤坚尴尬地说:“舅兄在世时,我跟大舅兄做了口头儿女之约……”   “好大一场戏。”凌古氏事不关己地说了一声,被凌咏年一瞪,立时住口。   喜堂、后堂登时喧哗起来,凌雅娴激动地攥着凌雅峥的手,轻声说:“抢亲的来了?”   凌雅峥担忧地望着前面,早料到凌智吾这会子冒出来就没好事。   “……家父已经含冤而终,口说无凭,姑父、姑姑,就这样作罢了吧。”钱阮儿说。   “怎么能就此作罢?”凌钱氏沉声说,“哥哥已经死不瞑目,若是泉下有知,更会不得安宁。父亲,求你为阮儿做主!”说罢,起身之后,立时冲着凌咏年跪下。   凌咏年眉头解不开疙瘩。   凌古氏不肯开口。   后堂里,众女儿们也骚动起来。   “……两头大?”柳银屏忽地说。   一边是纡国公做媒,一边是早有口头之约,两头大,三个字,纷纷浮上众人心头。   凌雅峥心道凌钱氏不声张开,将钱阮儿改嫁给凌妙吾就够了,有意声张开,可不是当着众人面要逼着凌咏年拿主意?隔着帘子上缝隙,瞧着蒙着盖头的元晚秋似乎懵住了,心思转着,一咬牙起身就向外去。   走到巷子里,迎面遇上从喜堂里转出来的莫三,不由地怔住。   “你是要去做,我想做的事吗?”凌雅峥问。   莫三笑道:“思来想去,我是信了你了。既然前世跟她有缘,今世就助她一臂之力,无论如何,也不能叫她那样为难。”   “……这种联系,是剪不断的?”凌雅峥又问。   莫三点了点头,拱手做了个请,“还是由你去吧,至少将来她念你的情。”   沉默一会子,凌雅峥就抬脚向花园去。   莫三扶着墙,望着巷子里凌雅峥远去的背影,心道哪里像个幽魂了?   跟出来的莫紫馨伸手向莫三脑袋上拍去,“想什么呢?”   莫三嘀咕道:“在想她上辈子一定是个劳心劳力的人。”   “什么?”   若不然的话,不会事事主动——且他上辈子一定对元晚秋很好,才叫她补偿般地成全这辈子的元晚秋。只要他再试探试探,一准会将她上辈子逗过哪条狗都试探出来,莫三在心里嘀咕着。   “她没回头,你一定是想法子打击她了。雅峥、舒儿两个都很好,哪一个配你不是绰绰有余?”莫紫馨乜斜着眼打量着自己不成体统的兄弟。   莫三心里一空,随即笑道:“没回头不是正好?我原本就不乐意像花魁一样被她们争抢——男儿脸面往哪里挂?俗话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被女儿家追着的,十之八、九都是小白脸。”   “那你以后跟她不来往了?”莫紫馨心道可惜,比起纡国公之女,她更偏向凌雅峥。   “也不。”莫三心道凌雅峥留下那么多烂摊子叫他收拾,他哪里能跟她不来往?况且,看她一举一动,猜度她上辈子的事,他就像是也活了两辈子一样——不费力气地,就比别人多赚了一百年。   “呸!凌家老大的事,我都听说了,倘若你跟他一个性子,就别怪我六亲不认。”莫紫馨啐了一声。   “知道了、知道了。”莫三赶紧地说。   莫紫馨不知莫三跟凌雅峥说什么,急忙顺着巷子去追赶凌雅峥,到了凌家花园东北角门上,见凌雅峥跟钱谦在一旁说话,又见关绍悠哉地摇晃着扇子,就静静地等在一边。   那边,令下人在几步之外等着,凌雅峥望着钱谦,轻声地说:“你去前头,哭喊着钱家不能绝后,要你姐姐招赘女婿。”   钱谦忙说道:“但是……”   “没什么但是,”凌雅峥眸光锐利地转向关绍,“你的把戏,我都明白,不然,怎么就揭穿了代笔的事?叫你姐姐招赘对你妹姐弟没什么坏处,不然,其他的事,张扬开来,就连你姐姐也要被软禁起来。”   钱谦神色登时萎靡不振起来,想到凌雅峥等还瞒着关绍兴许是皇子的事并未跟凌咏年说,才点了点头,苦口婆心地说:“穷寇莫追,不然,指不定,他要做出什么事来。”说着,忍不住战栗起来。   “……其他的,日后再说吧。”凌雅峥觉察到钱谦身上的惊惶,立时后退了两步。   钱谦立时走到关绍身边,在关绍耳边嘀嘀咕咕一通。   关绍缓缓地点了头,双眼紧紧地的盯着凌雅峥,忽然甩开扇子笑了。   “关少爷、钱少爷,请吧。”宋勇故作轻慢地说。   关绍、钱谦这才随着宋勇两口子向前去。   莫紫馨此时才走到凌雅峥身边,轻声道:“你叫钱谦劝着他姑姑、姐姐?”   “是。”   “没想到你跟晚秋这样亲近。”莫紫馨笑道。   凌雅峥说道:“也没那样亲近,只是,日后还有一桩事,要请她去办。”   “什么事?”莫紫馨疑惑地问,见凌雅峥不言语,就笑道:“你不说就罢了,方才三儿跟你说了什么,你千万别忘心里去,别跟他一般见识。”   凌雅峥笑道:“他的话,也不无道理。”   “什么道理,他神神叨叨的,还想你上辈子是个什么样的人。”莫紫馨揽住凌雅峥,直觉地认定她在强装镇定。   “他当真想了?”凌雅峥忽地振奋起来。   莫紫馨疑惑道:“你怎地还来了兴致?”   “肯想,就说明……”说明莫三对她有了兴趣,凌雅峥想着。   莫紫馨摇了摇头,叹道:“真不知你们三个,都在想什么呢?”   “日子好得清闲顺遂的小姐,譬如你,譬如雅峨姐姐,闲看庭前花开花落惯了,是不懂我们这些破落户的心思的。”凌雅峥笑道。   莫紫馨心知她急着去瞧喜堂上怎样了,就加快脚步随着她去,进了后厅里,正好听见前面钱谦哽咽说“姑姑,咱们钱谦只剩下姐姐一个了,万万不能叫咱们钱家绝了后。”   凌钱氏说:“既然如此,那就叫阮儿日后所出,姓钱,孩子将来造化怎样,全赖老太爷这些长辈们怜悯提携。”   凌雅峥眉心一跳,认定了凌钱氏是不肯叫凌敏吾痛快了。   “姑姑——”钱谦喊了一声,咚咚地磕起头来,“求姑姑许姐姐招赘女婿吧,料想老太爷他们,定不会亏待了姐姐。”   凌智吾嘴一动,却没言语。   凌妙吾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也没说话。   凌咏年趁机说道:“就依着谦儿的话吧,阮儿起来,待过两年,叫你姑姑好生替你挑个女婿。”   凌钱氏一口银牙几乎咬碎,待还要开口,就听凌尤坚重重地咳嗽一声。   凌尤坚说:“就这么着,请阮儿去洗漱,拜堂吧。”   凌钱氏心里气钱谦没眼力劲,为膈应元晚秋,招手叫钱阮儿到她身边,搂着钱阮儿,叫元晚秋拜高堂。   后堂上,不知谁唏嘘了一句“瞧那架势,哪个还敢嫁进来?”   凌雅娴、凌雅峨、凌雅峥、凌雅嵘登时面面相觑起来。   莫紫馨咳嗽一声,说道:“别胡言乱语,大夫人是前年没了个哥儿,还伤心呢。”   反正她没亲哥,凌雅娴事不关己。   凌韶吾定下来了,凌睿吾年纪还小,凌雅峥、凌雅嵘也不甚担心。   凌雅峨破天荒地操心起来,偷偷地将一众女儿望了一遍,见众人都被凌钱氏的架势吓住了,忍不住再三舒展眉头缓解心头的思绪。   凌雅峥余光扫向凌雅嵘,问她:“今儿个还随着外祖母回柳家吗?”   凌雅嵘点了点头。   柳银筝、柳银屏二人俨然已经被凌雅嵘“收服”,柳银筝歪着头笑嘻嘻地说:“雅峥,你也太不像话了,嵘儿又不是不回来,你瞧你将她的芳草轩折腾的。”   柳银屏搭着凌雅峥的肩膀笑道:“快收拾回来吧,免得外头人说你霸道。”   “嵘儿几时回来?”凌雅峥笑道。   凌雅嵘已经笃定凌韶吾、凌雅峥不敢先揭发她的身世,笑道:“舅妈留我多住几天,只怕要等到七八月份……”   “舅妈没个亲女儿,自然疼你,据我说,你不如多陪着舅妈解解闷。”凌雅峥笑了,见莫紫馨握住她的手,就也用力地握回去。   庶出的柳银屏、柳银筝愣了愣,不自觉地离着凌雅嵘远了两步。   凌雅嵘眨了眨眼睛,又说道:“舅妈她……”   “嘘。”莫紫馨嘘了一声,只听一声“送入洞房”响起。   凌雅峥有意说给凌雅嵘听地拉住莫紫馨:“馨姐姐随着我去芳草轩,尝尝我的手艺如何?”   莫紫馨点了点头,问柳银屏、柳银筝等:“你们去吗?”   上会子凌家办喜事,惹出风波来,柳银屏、柳银筝姊妹两个连三晖院、芳草轩都不敢去。   凌雅峥就领着莫紫馨去芳草轩,进了芳草轩,随后掐了一枚青涩的无花果抛在手上。   “不是要叫我尝尝你的手艺吗?”莫紫馨笑道。   凌雅峥坐在栏杆上,闭着眼享受着迎面春风,笑道:“不敢在馨姐姐面前班门弄斧。”   “那你特特请我过来,为了什么事?”莫紫馨夺过那枚青果,瞧见隔壁三晖院里丫鬟们拿着竹竿去捅一个才搭不久的鸟巢。   凌雅峥靠着栏杆,笑道:“想请馨姐姐拦着三儿,叫他别跟我相见。”   “就那么肯定他想见你?”   “鱼儿上钩了,自然要叫它带着钩子游一会。” ☆、第51章 未雨绸缪   “鱼儿上钩了……”莫紫馨沉吟着,两只眼睛不住地往凌雅峥身上看,良久,笑道:“巴不得你跟舒儿两个都撒开手呢。”因见自家婢女来寻,就向门外走,走着时,随后就将手上青果抛回来。   凌雅峥接住青涩的无花果,依旧坐在栏杆上,不久见凌雅娴闷闷不乐地走来,就笑道:“方才馨姐姐在,三姐姐怎么不过来?”   凌雅娴闷声说:“你们说体己话,我凑上来做什么?”   凌雅峥看她脸色很是不好,忙问:“又怎么了?”   凌雅娴紧紧地咬住嘴唇,待嘴唇上露出血色,才松开嘴,勉强地笑道:“也不必再查白家了,他们家好不好,都跟我没关系了。”   “这话怎么说?”   凌雅娴轻叹一声,走来轻声说:“原来姨娘是听差了,人家是要为家里的姑娘找人家。”   “……大哥?”凌雅峥吃了一惊,思忖着说,“兴许是因二哥成亲了,未免二哥先有了子嗣,所以二伯、二伯娘急着给大哥说亲。”   凌雅娴推敲着说:“这么说,也有道理……早听姨娘说,母亲不知费了多少心思,才抢在先大伯娘前头生下大哥。”   “说起大伯娘来,只怕明儿个二嫂子跟长辈们敬茶时,有好戏瞧了。”凌雅峥说。   凌雅娴笑道:“你说,大伯娘怎忽地转了性子,敢在祖父跟前摆脸色了?”   凌雅峥轻声说:“听说,上年早产后,大伯娘寻了不少大夫瞧看,大夫说,大伯娘伤了身子,只怕不能再……”   “难怪呢——雅文这辈子也没什么指望了,她们娘儿两个,是赤脚的不怕穿鞋的。”凌雅娴连连点头。   絮叨一番,姊妹二人便各自散开。一夜无话,次日一早,二人再在养闲堂里碰面,觑见及早赶来的凌钱氏搂着钱阮儿坐在椅子上,彼此挤了挤眼睛,便各自站好。   凌咏年坐在上面,瞅着凌钱氏死乞白赖的脸色,重重地咳嗽一声。   凌钱氏似乎是兴过神来一样,问凌咏年:“父亲,绍儿、谦儿两个呢?阮儿都说了,关宰辅还在人世,难道还要关着他们两个?”   凌咏年眉心跳了跳,碍于人言,就对凌尤成说:“请绍儿、谦儿过来吧。”   “是。”   “怎么不见三弟过来?”凌钱氏又问。   凌韶吾、凌雅峥心知凌钱氏是要叫凌尤胜出来丢丑,互看了一眼,就由着凌韶吾开口说:“一大早去请父亲了,父亲身上不舒坦。”   凌尤坚终于觉察到凌钱氏身上的怨气,偷偷地觑了一眼穆老姨娘,见穆老姨娘耷拉着眼皮子,因不喜元晚秋身世,就不拦着凌钱氏,由着她发作。   “二少爷、二少夫人来了。”门外绣幕报了一声。   只见帘子掀起后,春风一夜的凌敏吾双眼灼灼生辉、嘴角高高翘起地领着元晚秋进来了。   “快些敬茶吧,一会子,你祖父、叔父还有公事要办。”凌古氏态度轻慢地说。   凌敏吾微微蹙眉,元晚秋神色不变,先给凌咏年、凌古氏敬了茶,待轮到凌尤坚、凌钱氏时,就瞧见钱阮儿一脸为难,凌钱氏装傻地抱着钱阮儿不动弹。   元晚秋才要跪,凌敏吾伸手拦住她,直直地望向凌钱氏:“母亲,还是放钱家妹妹舒舒坦坦地去一旁坐着吧。”   凌钱氏哼哼唧唧地说:“论理,阮儿才算是你的……”   “姑姑。”钱阮儿为难地叫了一声。   凌钱氏蹙眉说:“阮儿,咱们钱家没人了,剩下的一个男儿也废了,咱们再不争气一点,还有谁将咱们放在眼中?”   “适可而止吧!”凌咏年重重地咳嗽一声。   凌钱氏颤了一下,手上却不松开,俨然是无所畏惧模样。   “……父亲,家和万事兴,就叫他这样拜了吧。”凌尤成知道凌尤坚心里的憋闷,出声给凌尤坚、凌钱氏解围。   “二叔,”凌敏吾皱紧眉头,沉吟片刻,望着凌钱氏说:“母亲若心里憋闷,就去寻七姐姐作伴去,昨儿个去纡国公府,听说七妹妹这二月里闻不得荤腥。”   凌钱氏一怔,手一松,钱阮儿立时挣脱开了。   凌钱氏诧异地说:“大公子还能……消息可确切?”   “一堆男人们说的话,确定不确定,谁也不知道。”凌敏吾趁势带着元晚秋给凌尤坚、凌钱氏敬了茶,匆匆收了见面礼,就又去对着凌尤成、凌秦氏下跪,本要离了养闲堂再去给穆老姨娘磕头,见凌古氏扣着穆老姨娘不放,只得随着其他兄弟姐妹们散开。   出了养闲堂,元晚秋立时就跟上凌雅峥。   凌雅峥看她眸含秋水、两颊生辉,就笑道:“恭喜二嫂子,只是,七姐姐当真有了?”   元晚秋颔首笑道:“你二哥唬她呢,是茅庐有了,这事还是茅庐跟我说,我跟你二哥说的,其他人,都不知道呢。”   “……”凌雅峥嘲讽地一笑。   “昨儿个听说你去劝了钱谦?你的大恩,我跟你二哥没齿难忘。”元晚秋嘴里呶了一声,却是钱阮儿恍若余惊未散的兔子般慢慢地走了过来,满是歉疚地对元晚秋一福身,怯懦地说:“姑姑不听人劝说,二嫂子别怪。”   元晚秋大度地笑道:“你一定吃过不少苦头,母亲向着你,也是人之常情。”   钱阮儿咬着嘴唇摇了摇头,“姑姑变了许多,未必是为了我。”又对元晚秋笑道:“据说,秦夫人要细问我京城里的事,明儿个,我随着二哥、二嫂去秦家,还望二哥、二嫂莫怪。”   元晚秋笑道:“一家人,何必说这种话?”   一阵风吹来,钱阮儿瑟缩了一下,轻声说:“告辞。”   “请。”元晚秋说。   钱阮儿立时冲着前面巷子里的关绍、钱谦走去。   “他们已经能出麟台阁了,就是老太爷还不许他们出府。”梨梦紧赶着说。   凌雅峥对元晚秋笑道:“明儿个,嫂子带着梨梦去一趟纡国公府,叫她开开眼界可好?”   元晚秋点了点头。   梨梦狐疑地眨了眨眼睛,觑见钱阮儿、关绍、钱谦不见了,料到既然出了麟台阁,下一步,关绍、钱谦就要设法出了致远侯府,这法子一准就打到纡国公府头上,于是笑道:“托了二少夫人的福,明儿个能偷懒一天了。”   孟夏一脸不忿地走来说:“二少爷叫大老爷叫出去了,二少夫人就随着八小姐吃饭吧——大夫人有意叮嘱过厨房怠慢二少夫人呢,况且是七月几个送饭给二少夫人,料想也不干净。”   “没事,我去伺候母亲吃饭去,母亲急等着知道七妹妹的事呢。”笑盈盈地,似乎丝毫不将凌钱氏的作践放在心上,元晚秋握着帕子,就向凌钱氏院子走去。   “二少夫人当真是逆来顺受。”孟夏说。   梨梦笑道:“指不定要怎么给大夫人下绊子呢,若当真逆来顺受,还能跟赵家和离,飞上枝头变凤凰?”   孟夏说:“要是我,明儿个回门,就跟秦夫人告状去。”   梨梦笑道:“糊涂了你!秦家要拿着她撑门面,又怕得罪大夫人,只怕会装傻充愣,对大夫人作践她的事视而不见呢。”   “嘘——”凌雅峥提醒一声,嘱咐梨梦:“明儿个去见一见茅庐,问问她可有什么难处——我虽不才,但跟舒姐姐也算要好,要紧的时候,也能助她一臂之力。”   “是。”   忽地一声惊雷响起,不过片刻,便落下倾盆大雨,黄昏时分,三晖院里众人才得知凌钱氏明儿个也要向纡国公府去。   次日一大早,冒着直直地砸在地面上的雨珠,梨梦跟元晚秋的婢女挤在一辆车里,听着雨珠打在马车上嘈杂声,进了纡国公府。   梨梦眼瞅着钱阮儿、元晚秋进了秦夫人房中,唯恐哪一会子走了神看错了,就目不转睛地盯着凌钱氏、钱阮儿、凌雅文看。   忽地叙说如何从京城逃出来的钱阮儿哭倒在秦夫人膝前,凌雅文抢在元晚秋前头将她搀扶起来,双眼红肿地说:“母亲,等会子再问吧,且叫我领着阮儿去洗把脸。”   秦夫人说:“这样大的雨,也不好回你们院子,就在我房里洗吧。”   “多谢夫人。”钱阮儿哽咽着说,蹒跚地站起来,就着凌雅文的手向里间去。   “敏吾待你可好?”秦夫人笑道。   元晚秋羞涩地点了点头。   梨梦见元晚秋进不得里间,也不好跟进去。   “你婆婆待你可好?”   凌钱氏坐在椅子上,笑眯眯地瞧着元晚秋。   元晚秋点头说:“母亲是个心软的人,虽先前有些误会,但如今待我也很好。”   凌钱氏满意地拍了拍元晚秋的手,眼睛在屋子里望了一圈,就问:“跟着雅文嫁进来的茅庐呢?”   “大公子身边少不得人,她守在那边呢。”   凌钱氏眼皮子登时跳了起来,为难地望着秦夫人,吞吞吐吐地说:“有一件事,要说给亲家听。”   “什么事?亲家就说吧。”秦夫人理了理袖子。   凌钱氏叹息说:“虽茅庐是雅文领进来的,但……她生了异心,竟给雅文下起绊子来,险些害得雅文没了孩子。”   没了孩子?秦夫人彻底震惊了。   “亲家,不如,叫我将茅庐领回去吧。”凌钱氏说。   秦夫人回神道:“雅文有了?”面上登时欣喜起来,眼前好似看见一个小小的秦征机灵活泼地又蹦又跳,“快去请大夫来。”   “是。”   “那茅庐?”凌钱氏试探着问。   秦夫人见要有孙子了,就浑不在意地说:“她本是个出家人,还俗已经是对佛祖不敬,竟敢谋害雅文,就是对秦家、凌家不忠,如此一人,亲家将她领回去就是。”   凌钱氏满意地点了点头,见凌雅文被人从里间领出来,亲自起身十分慎重地扶着她坐下。   “两位母亲,这是怎么了?”凌雅文悄悄地搓着手指问。   梨梦眼尖地瞧见了,见她手指上有细沫落下,猜到在里间里凌雅文跟钱阮儿两个,定是拿着脂粉写字传话,可见钱阮儿把该做的事,已经做完了。   “文儿,这么大的消息,你还瞒着我。”秦夫人欢喜地笑道。   凌雅文一头雾水地茫然问:“什么消息?”   “一会子,大夫来了就知道了。茅庐抓来了没有?”秦夫人蹙眉问。   “已经打发人去叫了。”   凌雅文狐疑地望着秦夫人、凌钱氏。   凌钱氏想到凌雅文即将生下纡国公的长孙,不由地一扫先前的晦暗,神采飞扬起来。   “不好了,不好了,”一个婆子跑了进来,吓了一跳地说:“夫人,我们去抓茅庐时,茅庐被拖着走了两步,就叫肚子疼。问她,她说葵水已经停了两个月。”   秦夫人呆若木鸡。   凌钱氏嘴张了张,“她也有了?”眼睛不由地望向元晚秋。   元晚秋老老实实地坐着,谁也不看。   “……大夫,还没请来?”秦夫人沉声问,几乎料定凌雅文是明知茅庐有孕,才串通凌钱氏将茅庐弄出纡国公府。   “下着雨,只怕一时半会来不了。”   “叫府里有经验的老嬷嬷给把脉。”秦夫人当机立断地说。   “是。”   梨梦趁着无人在意,机警地跟了去。   凌雅文脸色白了起来,不等老嬷嬷来,就忙说:“母亲,儿媳并未有身孕。”   凌钱氏怔住,“敏吾说过……”   “母亲说什么?”元晚秋茫然地睁大眼睛,低声说:“茅庐……这名字倒是有趣,寻常的女儿家,怎会起这名字?”   “她原是弗如庵里的小尼姑。”秦夫人将眼睛从凌钱氏身上移开,“敏吾说什么?”   “……他说,雅文……”凌钱氏用力地咽下一口唾沫,如此说来,昨儿个元晚秋伺候她吃饭时说的话,是有意引着她对付茅庐?   秦夫人想起凌钱氏跟凌敏吾的关系,先入为主地认定凌钱氏被拆穿了幌子就要诬赖到凌敏吾头上,两只手叠放在膝盖上,等人来回说“茅庐已经有了两月身孕”,欣喜于秦征虽伤着了,却还能有子嗣,笑道:“既然如此,过两月摆酒,抬举了茅庐吧。”   凌钱氏迟疑地说:“倘若是个男儿……”   “就养在雅文膝下,雅文,你也该努力一些,不要只叫茅庐伺候着征儿。”秦夫人说。   凌雅文忍辱负重地点了点头,堆笑道:“大公子身边离不得人,茅庐只怕伺候不得大公子了,儿媳这就回去。”   “去吧。”   凌雅文喉咙梗着,脚下生风地甩开婢女向自己个院子走去,等进了院子里,才惊觉浑身被淋透了,忙在身上摸了一摸,见下着雨院子里没人走动,就快步地向秦征屋子走去。   “少夫人,先换了衣裳再去吧——少夫人这样狼狈地过去了,大公子瞧见了,越发地……”丫鬟苦口婆心地劝道。   凌雅文捋了捋额头上的碎发,挤出一道清水来,嫉恨地望了一眼茅庐屋子,就随着丫鬟回自家屋子去,不见其他人在,冷笑道:“不是躲懒去了,就是献殷勤去了。”见藏在怀中油纸包裹住的东西并未湿,松了口气,将油纸放在床上,就去屏风后脱下湿衣裳。   床边的小丫鬟瞧着油纸包裹,咬着嘴唇向屏风后瞧了一瞧,立时迅雷不及掩耳地将油纸拿在手上,扬声说:“少夫人,我去端盆热水来,不然病上一个半个月,叫茅庐养好了胎又霸住大公子……”说话时,就将油纸包裹拆开,见里头是一张没裱糊过的画,将油纸还叠好,就拿着画向外去,顺着回廊躲着人进了茅庐屋子。   屋子里给茅庐看脉的老嬷嬷已经走了,只剩下梨梦陪着。   那小丫鬟将一张画递给茅庐,躺在床上的茅庐展开画瞧了一眼,递给梨梦:“你认得吗?”   梨梦纳闷着茅庐怎地收服了凌雅文的丫鬟,就听茅庐说“这几个月里,要劳烦你替我伺候大公子了。”   小丫鬟脸上一红,催促说:“茅姐姐快些看吧,不然,叫少夫人发现了,那可了不得了。”   梨梦反复地看着画,忽地说道:“这画,像是关少爷在弗如庵时,给我们小姐画的画像。”   “瞧着不像……是画得八小姐将来容貌?”茅庐眼睫不住地扑闪起来。   “是。”梨梦皱着眉,心道关绍定是想讨好了秦征,叫秦征仗着瘫痪求了纡国公夫妇将关绍放出凌家。   茅庐身姿轻快地下了床,走到床边柜子那,开了柜子翻找,须臾翻出一张并未裱糊的画来,“给少夫人放回去。”   “是。”   梨梦好奇地问:“请问,放回去的,是什么画?”   茅庐笑道:“这你就别问了,总之,请八小姐放心,茅庐是知恩图报的人,我在一日,就绝不会有大公子纠缠八小姐的那一天。”   “那就多谢了。”梨梦瞧那小丫鬟快步走了,唯恐被人瞧见,也忙向外走去。   茅庐扶着窗子站着,望见两个小丫鬟过来说:“茅姐姐,夫人令我们两个伺候姐姐。”就微微一笑,抚摸着肚子听着雨声说:“似乎,听见大公子生气了。”   “咦?雨声这么大,姐姐也听得见?”   “兴许是日夜伺候大公子,幻听了吧。”   “既然姐姐不放心大公子,那我们就替姐姐去瞧瞧。”小丫鬟们搀扶着茅庐回床上躺着,就立时向秦征屋子走去,走到廊下,就听瘫在床上性情阴晴不定的秦征怒喝道“谋害茅庐不成?你就帮着个外人侮辱我?”   “大公子——”两个小丫鬟赶紧地撩开帘子进去,进去就瞧见凌雅文捂着脸不尴不尬地站着,地上丢着一张描画着一个魁梧男子意气风华地纵马射雕的画纸。   “大公子?”   “把画撕了!”秦征躺在床上,咬牙切齿地说。   “这……”   “撕了!”   “是。”   “大公子,我当真不知道画得是什么。”凌雅文放下手,脸上露出一个鲜红的手掌印。   “滚出去!我还没死呢!”   凌雅文嘴张了张,望见那幅画被撕得粉碎,噙着泪向外走,见外哗哗的大雨终于停下了,就一鼓作气地向前走,到了秦夫人院子里,双目淬火地狠狠地盯着钱阮儿。   钱阮儿疑惑地说:“地上有水,雅文,你上廊下说话。”   “雅文回来了?”凌钱氏忙问。   凌雅文觑见屋子里秦夫人的婢女出来了,唯恐秦夫人埋怨她不去伺候秦征,立时攥着拳头向回走。   “雅文她……”凌钱氏咬紧牙关,听着屋子里元晚秋的笑声,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   “姑姑,兴许是在大公子那受委屈了。”钱阮儿轻声地说,两只手扶着凌钱氏引着她向屋子里去。   凌钱氏拍了拍钱阮儿的手臂,点了点头。   梨梦在廊下瞧见了,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待傍晚依旧跟一堆婢女挤在一辆车厢里时,听元晚秋的丫鬟说“七月昨晚上在床上翻来覆去了一夜”,就笑道:“怕什么?你们是秦夫人赏给二少夫人的人,她敢跟你们过不去?”一路闲话几句,就回了三晖院,瞧见凌雅峥不在三晖院里,就寻到芳草轩,听凌雅峥、凌古氏在廊下说话,就老实地在一旁站着。   “梨梦今儿个也向秦家去了?”   “是。”   凌古氏笑道:“是该多走动走动,韶吾若不是跟马家鸿儿要好,那样的好事能轮到他头上?”   凌雅峥见凌古氏还天真地以为是马塞鸿的功劳,陪着一笑,说道:“二嫂子才回来,一准要去养闲堂里伺候祖母,祖母还不赶紧回去吃孙媳妇茶去?”   凌古氏笑道:“你一准是嫌我聒噪了,也罢,我去听听她们在秦家说了什么话。”扶着绣幕站起身来,见天色一暗,又眼瞅着要下雨,就毫不耽搁地想前去。   “小姐,你瞧。”梨梦等凌古氏一走,就从怀中掏出一幅画来。   凌雅峥望着那似曾相识的画面,笑道:“又是关绍捣的鬼。”   “他是发过誓不再作画的,替老爷代笔就算了,如今画起小姐来,不如,去老夫人那告状?”梨梦轻声说。   凌雅峥伸手去接外头落下的雨水,笑道:“告状有什么用?关宰辅还‘活着’,茶还没凉,就算是祖父,也只能将他软禁在府里罢了。”   “那这画有什么用?”   凌雅峥拿着那幅画,笑道:“上会子因代笔的事,麟台阁里的颜料都已经拿出来了。”说着,刺啦一声,将这画撕成两半,将一半折了递给梨梦,“拿去给宋止庵。”   “给他?”梨梦推敲着凌雅峥的用意,拿着看不出画了什么的半幅画,撑着伞就向前院走。   天渐渐地昏了,还不到晚饭的时候,就彻底暗了下来。   凌雅峥坐在廊下听着雨声,终于瞧见宋止庵两条裤腿上满是泥水地赶来了。   “宋管家。”   “八小姐。”宋止庵佝偻着身子,手上攥着已经泡了雨水的半幅画。   “宋管家明白这里头的意思吧?”   “……是。”宋止庵悄悄地去看凌雅峥,屋子里并未点蜡烛,院子里的水光照耀过来,只依稀看得见才开始抽条的凌雅峥冷淡的脸色。   “麟台阁里,本不该出现颜料,却出现了,看守麟台阁的宋大叔、宋大婶脱不了干系。”   宋止庵的背越发地弯曲了,怎会不明白他的儿子儿媳糊涂着办了错事。   “早听关绍提起过宋管家的事,宋管家可曾听关绍说过,宋管家在凌家做管家屈才等话?”   “……似乎说过,”宋止庵高耸的颧骨动了动,“是宋某糊涂,只说这乱世里读书无用,不曾用心教导过宋勇读书,才叫他这样容易被人怂恿。”   凌雅峥笑道:“这事也怪不得宋管家,毕竟儿子大了,总有一两个不肯做人下人的。”   “不知小姐有什么地方能用到宋某?若有,宋某绝对义不容辞——只求小姐,放过他们两口子一回,等明儿个,宋某就将他们调离麟台阁。”   凌雅峥笑道:“这倒不必,宋管家暂且不要跟宋大叔、宋大婶说明,如此,过上一些时日,兴许宋大叔、宋大婶会稀里糊涂地立下个大功劳。”   “那小姐是想……”   凌雅峥笑道:“也没想什么,反正宋管家消息灵通,或许会听说什么事,能叫哥哥建功立业。”   宋止庵佝偻着后背抬起头来,颧骨上挂着的薄薄一层脸皮几乎要被颧骨戳穿一般,沉吟良久,说道:“八小姐虽心切,但五少爷年纪还小,就譬如说,眼下咱们这还好,挨近季吴那一段已经有几处决了堤,老太爷说,此事狗皇帝一准不会理会,终归要靠着国公爷带着人去休整堤坝。像是这种事,哪里能叫五少爷去?”   “……宋管家料想,什么时候,国公爷才会发话叫人去治水?”   “至少到九月。”   凌雅峥闭了闭眼,此时虽有洪水泛滥的苗头,但终归洪水没来,此时去休整堤坝,虽事半功倍,却不利于纡国公声名远播,思忖着说:“一定要等到九月?”   “……倘若到了九月,百姓们还巴巴地等着狗皇帝发话治水,只怕要熬到明年呢。”   言下之意,便是两岸百姓不熬到对季吴皇帝绝望之时,纡国公不会轻易出手。   “明白了,天不早了,宋管家请回吧——至于麟台阁那,千万不要打草惊蛇,宋管家若不放心,就悄悄跟祖父说,说宋大叔、宋大婶在那做内应呢。”   “是。”宋止庵又看了凌雅峥一眼,水光照耀下眼中眸光闪耀了一下。   凌雅峥等宋止庵走了,伸手接着外面的雨水,叹道:“不管是国公爷,还是治水能人,都非要等到一发泛滥不可收拾的时候,才肯露面。”   梨梦跟着叹了一声。   凌雅峥对梨梦说:“去跟五少爷说,叫他紧跟着莫三,等九月里,国公爷发话令人去治水,就跟着去增些阅历。”   梨梦应着,待雨水小了一些,立时就向寸心馆去,进了寸心馆,不见凌韶吾,就又向前院书房去,走在巷子里恰与关绍、钱谦正面相对,忙颔首挨着墙站着让出路来。   关绍走到梨梦面前,倏地停下脚步,背着手笑道:“你脸上好多了。”   梨梦偏开头。   “料想,你今儿个去秦家,必定是马到功成了。”   “我不懂关少爷什么意思。”   “呵——”关绍笑了,手在梨梦鬓发间一点,就带着钱谦向麟台阁去。   梨梦伸手去摸发髻,摸出一枚粗糙的木钗,攥着木钗,忽地扬起眉毛笑了,收了木钗就快步走到凌韶吾内书房那。   “梨梦姐姐来了。”德卿喊了一声。   梨梦走了进去,恰望见邬音生不合规矩地坐在椅子上独自下棋,凌韶吾则握着书卷对着蜡烛读书。   “你来了。”邬音生忙站起来。   梨梦一笑,走到凌韶吾身边,悄声地将从宋止庵那听来的话说了。   “要撑到九月?”凌韶吾立时皱紧眉头。   “兴许到了九月,国公爷他们预料的洪水还没来呢,毕竟,谁知道夜观天象到底准不准。”   邬音生站了起来,疑惑地问:“宋管家怎会将这消息说给小姐听?”   “你猜。”梨梦乜斜了眼说。   邬音生悻悻地挠了挠鼻子。   “跟着莫三……”凌韶吾沉吟着,等梨梦走出去了,就又去屋子里看书,听了一夜阵雨,次日见雨水还不停下,就戴着斗笠、穿着蓑衣,带着邬音生骑马向长安伯府去。   “这消息,我还不曾听说,料想,是老爷们商议着,并未张扬开。”莫三听凌韶吾说了,手上捧着染了段龙局血的书本说。   凌韶吾说道:“这种事,怎会宣扬开?不宣扬,于危难之际治水,就是救百姓于水火之中;宣扬了,岂不是显得心机太过深沉,反倒仁义不足?”   “……是你八妹妹跟你说的?”莫三问。   凌韶吾点了点头。   “如此说来,”莫三心里嘀咕着:上辈子一定死了许多人,也一定有许多人对纡国公感恩戴德。   “她叫我跟着你,你有什么法子去治水?”凌韶吾好奇地问。   莫三靠着椅背,笑嘻嘻地问:“你可曾想过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兴许,逮住机会,你也能坐上那金銮殿。”   凌韶吾吓了一跳,忙摆手说:“这等事,如何敢想?”   莫三心里琢磨着,忽地一拍书案,笃定此事秦云帮不上忙,说道:“反正轮不到我做皇帝,就算有那忠心,也犯不着拿着人命儿戏。”话音落下,人已经出去了。   “他去做什么?”凌韶吾诧异地问。   邬音生眯了眯眼,“……去拦着五少爷建功立业去了。”   “这功业,不建立也罢。”   “……那可不成。”邬音生说着话,拉着凌韶吾就跟着莫三走,戴着斗笠披着蓑衣,仿若渔翁般行走在连接天地的水中,偶尔马蹄惊得大街上游动的鱼儿跳出水面。   赶到了马塞鸿的衙门那,恰瞧见马塞鸿坐在轩窗后忧心忡忡地看雨。   “二位过来,所为何事?”马塞鸿手上握着案卷,转身去看正摘斗笠的莫三、凌韶吾。   “有一桩事,要跟你说。”莫三说。   邬音生抢着说:“还望马大人叫五少爷去……五少爷胡诌个游学的名,离开凌家一年半载,也未尝不可。”   “究竟是什么事?”马塞鸿疑惑地问。   莫三指着外面哗哗的雨声问:“风声雨声声声入耳,不知你看着那雨,在想什么?”   马塞鸿笑道:“你有话直说,何必卖关子。”   莫三拿着手肘捅了捅凌韶吾,凌韶吾立时将话说了。   “九月?既然早料到兴许会有洪水,为何不早治理?倘若各处再瞒报,只怕越发不好收拾了。”马塞鸿说。   莫三笑道:“此事,难以说动纡国公,不如,你们家带着人去治水,如何?”   “我们家?不惊动纡国公?”马塞鸿只觉若纡国公知晓,必定会晓以大义地劝他歇了这心思。   “正是。”   “我们家哪里来的闲人?”马塞鸿说道。   凌韶吾咕哝说:“凌家给的聘礼呢?”   “这……”马塞鸿沉吟起来,这本该是赚名声的事,倘若顾忌着纡国公不得声张,就等于劳心劳力却白操心一场。   “你嫌弃此事对你们家没有好处?倘若要银子,我倒是能给你们一些银子。”莫三说。   “……不必,这点银子,马家还拿得出手。”马塞鸿说。   “那三儿就代替两岸黎民多谢你了。”莫三拍了拍马塞鸿的肩头。   凌韶吾被邬音生鼓动着说:“……大哥不便离开,我替大哥带着人去。”   “去吧、去吧。”马塞鸿一番头疼后,又想试探凌家给的聘礼是否是外强中干,于是应下了,“我一个人也做不得主,待我跟家中长辈商议着究竟如何行事,韶吾且跟家提起游学一事。”   “好。”   “那就这么地定下了。”莫三笑道,被风一吹,打了个哆嗦,连忙催促马塞鸿的部下拿了热酒热菜来,酒酣饭饱才辞去。   凌韶吾回了家中,瞧着那雨连下了两日,才等着学堂里散了学出来说给凌咏年听。   凌咏年立时不赞同道:“这兵荒马乱的,向哪里游学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外祖父肯饶了我?”   “是跟马家的亲戚一同去的,马家难道还会害我?”   凌咏年鼓了鼓两腮,并未立时答应,打发人去马家问清楚了,这才叫宋止庵挑了些家中精干的家兵跟着凌韶吾。   大雨倾盆中,凌韶吾收到了马家的信,就带着邬音生离了家门。   凌雅峥送了凌韶吾走,闲来无事去元晚秋那边坐着,看她手指飞快地编着柳条花篮,脸颊上带着舒心的浅笑,暗道就算这辈子不是上辈子了,叫自己过得舒心的人,还是能叫自己过得舒心。   “小姐。”梨梦将一封信递到凌雅峥手上。   凌雅峥翻开看了,见又是一封套用前朝先贤尺牍的书信,草草地扫一眼,一眼望见一句“令兄上一世,定与功名有缘无分”心里一刺,就将信折好放到梨梦手上。   “不回信?”元晚秋笑道。   “不回。” ☆、第52章 先有嫌疑   元晚秋识趣不再追问,捋着柳条闲话道:“只怕等明年,韶吾媳妇没进门,你我就要喝上阮儿、妙吾两个的喜酒了。”   “不是说招赘女婿吗?”   “话虽如此,但母亲改主意了,只说将来阮儿生的一个,过继到谦儿名下就够了。”   如此说来,凌钱氏知道自己早产一事跟白姨娘、凌妙吾娘两脱不开干系?瞅了一眼元晚秋,只觉这事里头,元晚秋必定功不可没。提着元晚秋编的花篮,凌雅峥趁着雨小了,带着梨梦回三晖院,就等着瞧凌钱氏如何公布钱阮儿跟凌妙吾的亲事。   谁知一等,等了足有三个月,忽地一日元晚秋说:“只怕这亲事是不行了,父亲因觉我娘家不好,虽妙吾是个庶的,也决心替他找个好亲家呢。为这事,父亲跟母亲翻了脸,连着一个月不曾见过面说过话。”   凌雅峥诧异地说:“这好亲家,该不会,是说白家吧?”   “什么白家?”   凌雅峥忙将海宁白家的事说了,元晚秋失笑道:“就是雅娴说的,二叔、二婶也瞧上的?据我说,别两下里争儿媳妇,最后叫个意外之人将人得了去。”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凌雅峥登时疑心白家先要找媳妇随后要找女婿的变化来,倘若是女婿,这女婿兴许就是麟台阁中人。   “想什么呢?”元晚秋伸手在凌雅峥面前摆了摆。   凌雅峥回过神来,笑道:“就算是泥鳅,也休想逃走。”心思转着,就回了三晖院,提笔给莫紫馨去了一封信。   信进了莫家里头,莫紫馨握着信,打发走了又来献殷勤的妾室,翻开信瞧了一眼,登时笑了,烧了信,就撑着伞向莫三那妙蟾居走去,站在门房下放下伞,见莫三站在假山石上盖起的水亭子里,戏谑道:“没事站那边走做什么?”   莫三不顺着假山石上台阶下来,而是撑着栏杆一跃而下,三两步跳到莫紫馨跟前。   莫紫馨瞧他一眼,就向屋子里去,打起帘子,叹道:“你这屋子,终于有点像是人住的地方了。”向里走了两步,忽地见莫三抢在前头去收拾里间,就啐道:“一准又弄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在。”   “姐姐过来说什么?”莫三堆笑说。   莫紫馨轻声说道:“你附耳过来。”   莫三看她神神秘秘,将明霞等打发出去,就当真侧耳过去。   莫紫馨忽地向放下帘子的床上疾走两步,“我瞧瞧你干什么好事了?”撩起帘子,见床上什么都没有,尴尬地一笑,就对莫三说:“峥儿说,白家来了,请你抢着去做白家女婿。”   “我?她又哪里不对劲了?”   莫紫馨笑道:“兴许人家嫌弃你了呢?”   “她原话是什么?是捎话过来?还是送信过来?倘若送信,信在哪里?若是捎话,捎话的人呢?”   “信被我烧了,原话我忘了。”莫紫馨得意地笑道。   “再没见过,你这样胳膊肘向外拐的人了。”莫三翻了翻眼皮子,又问:“姨娘又去讨好你了?”   莫紫馨点了点头,“父亲还没着家,她没想过这么快就做了妾室,浑身不自在呢。”   “自找的,”莫三冷笑一声,又问:“凌家丫头跟她二嫂子还亲近?”   “两个人好着呢,峥儿说日后有一桩事,要求着元晚秋呢。”   莫三忽然伸出两只手推着莫紫馨的肩膀将她推出去。   “呸,下次请我,我也不来你这鬼地方了。”莫紫馨丢下一句,转身就向外走。   “姐姐。”莫三忽然郑重其事地喊。   莫紫馨疑惑地回过头来。   “你瞧马塞鸿怎样?”   “不怎样。”莫紫馨不明所以地丢下一句,转身就去了。   莫三挠了挠头,将凌雅峥叫他抢着做女婿的话反复想了想,转身回了里间,从床顶上抽下一张卷起的宣纸,坐在地上慢慢地将宣纸展开。   只见宣纸被一条胭脂色的红线一分为二,一半用朱砂写着今生,一半用浓墨写着前世,前世今生下,写着的是雁州府,乃至整个天下有名的人士。   “她一直防着白家,那白家定是季吴皇帝的人了。此次又要我去抢着做女婿,那要紧的不是做女婿,定是其他抢着去做的人了。”莫三在心里嘀咕着,闭着眼睛打坐一般地冥思着:若是凌韶吾前世就能顺顺当当的立下功劳,今世凌雅峥必不会在他身上费心——一个哥哥不堪大用又被父亲、继母、妹妹欺瞒愚弄终生未嫁的女子,究竟是为何今生要缠着他?   这辈子他清楚得很,在育婴堂郊外见面之前,两人仅限于相识罢了,那纠缠他的理由,就在上辈子了?   “上辈子——”莫三皱紧眉头,莫非他就跟今生的凌敏吾一样,被元晚秋算计着跟他成了亲?   不遵常理跟一个再嫁女子成亲,他性子固然桀骜不驯了一些,但定也有跟父亲、母亲不睦赌气的一面;跟父亲不睦,大抵就是因为他要纳妾一事,但莫宁氏呢?饶是菩萨心肠,莫宁氏也万万不肯叫个再嫁之人登堂入室——况且,看凌雅峥对他并不十分恭敬的态度,可见他将来未必会权势滔天到一意孤行的地步,反倒是秦舒,瞧凌雅峥那满是崇敬的目光,只怕是个女中豪杰——若是莫宁氏执意不肯点头,他就算再桀骜不驯,也不敢执意迎娶——就算纡国公做主,他娶了元晚秋,莫宁氏瞧不上元晚秋,元晚秋的日子也算不上好过——倘若元晚秋过得不好,今世的凌雅峥定看不上他。   总而言之,前世,不管是元晚秋跟他成亲前,还是成亲后,都定有一桩非常重大的事,叫元晚秋感化了莫宁氏。   会是什么事发生在莫宁氏身上?   ——峥儿说,日后还有一桩事,要求着元晚秋呢。   莫三忽地想起莫紫馨的话,恍若雷击地站起身来,向外走了两步,回头将那硕大的一张纸卷起来丢到床帐上,甩开步子就向莫紫馨院子去。   “少爷仔细淋湿了身上。”还没跟莫老爷圆房的侍妾着急地说。   “让开。”莫三冷嗤一声,匆匆地进了莫紫馨院子,听见古琴铮铮作响,三两步走到廊下按住莫紫馨的琴弦。   “什么事?”莫紫馨漫不经心地整理琴谱。   “她说叫元晚秋帮忙的一件事,是什么事?”莫三睁大眼睛,不敢去想有什么事会发生在他那只知道念佛、与人为善的母亲身上——虽最后会有惊无险,但就如那洪水一般,何必叫莫宁氏去受罪呢?   莫紫馨诧异地说:“我哪里知道?”   “我去问她。”   “哎——”莫紫馨摇了摇头,叹道:“果然是上钩了。”翻着琴谱,对着又落下的雨水,有一下没一下地弹奏起来。   莫三走到门廊上,才镇定地齐清让拿了斗笠、蓑衣来,带着齐清让,一路纵马,穿过雨中无人的街道直冲着致远侯府去。   “莫三少爷来了?”门上人笑道。   莫三一笑,此时才想起凌韶吾已经走了,要见凌雅峥实在找不出个幌子来,正绞尽脑汁地想着,忽地背后挨了一下,回头见是柳承恩,忙堆笑迎上去。   “大雨天地,看着你往这边跑,来做什么?”柳承恩爽朗地问。   莫三心思飞转,只觉自己若露出对凌雅峥的暧昧,似乎对他十分赞赏的柳承恩定会助他一臂之力,只是,如此就不好再去“抢着做女婿”了,忽地望见凌敏吾在前院撑伞走动,就说:“我找凌家二哥有事。”   “有空去柳家转转。”   “哎。”莫三两只手托着斗笠,快步地走向凌敏吾,“凌家二哥?”   “是三儿?”凌敏吾回过头来。   “这香囊是嫂子做的?”莫三笑道。   凌敏吾脸上一红,手捂着腰上香囊点了点头。   “嫂子只怕除了针线好,还有其他所长傍身吧。”莫三试探地问。   凌敏吾笑道:“她不过是个寻常女子,有什么长处?”   不,一定有什么只有元晚秋才有的,不然,凌雅峥那样要强的人不会求到元晚秋头上。   凌敏吾迟疑地问:“你是要去见过老太爷吗?”   莫三忙摇了摇头,堆笑道:“想跟凌家二哥说几句话。”   凌敏吾一怔,随后为难地说:“家里还等着呢。”   莫三忽地望见关绍、钱谦出来,瞧着出了麟台阁后,丝毫不遮掩自己一身雍容华贵气度关绍,料定争亲的人之一,就是关绍,忙声音不高不低地说:“二哥就不能迟一些再去吗?听说,海宁白家的女儿,容貌还在其次,出的厅堂入得厨房也算是寻常,要紧的是,精通齐家之道,就连季吴皇帝替儿子求娶,白家也没答应呢。”   关绍蓦然回头。   凌敏吾疑惑地问:“忽然提起白家做什么?”   “家里祖父冷不丁提起来的,我正为这事苦恼着,要找个人商议呢。”   “莫非伯爷的意思是……恭喜恭喜!”凌敏吾连声道着恭喜,立时打发个小厮去后院里跟元晚秋支会一声,就领着莫三进了书房。   “公子?”钱谦疑惑地问。   “莫家,也盯上白家了?”关绍无声地说,手指紧紧地攥着麋鹿骨的折扇,暗道莫非他当真要被逼着走上“忠良之后”的道路?   “似乎,凌家大哥、四哥,都盯上了白家。”钱谦说,“公子一定要想法子随着白老爷走,不然,只怕再没机会离开雁州府了。”   关绍紧紧地抿着唇,良久说:“先跟柳老将军下了棋再说。”   “是。”   关绍心不在焉地勉强陪着柳承恩下了两盘棋,莫三绞尽脑汁地想从凌敏吾这套出元晚秋的一技所长。   雨下了一阵,停了一阵。   等凌咏年打发人来说在前厅上摆下了酒席,莫三、关绍就随着凌敏吾、柳承恩过去。   吃着暖酒热菜,莫三眼珠子来来回回地瞧着进来上菜的小厮,觑见凌韶吾那的德卿从厅外走过,就借口解手离了宴席,跨过门槛追上德卿。   德卿冷不防地被吓了一跳,直着脖子连连拍着胸口。   “偷吃什么东西呢?”莫三在德卿后背上拍了拍。   德卿将卡在喉咙那腌鹅肉咽了下去,摸着难受的脖子说道:“三少爷找小的有事?”   莫三笑道:“五少爷走了,你可轻快了?你去替我跟你家八小姐传话去。”   德卿一听,好似被烧焦了尾巴一样腾地跳起来,一脸悻悻然地说:“三少爷可别害我,五少爷又不在,我哪好去传什么消息?”   莫三紧紧地皱眉,嗔道:“只是传话而已,又不是叫你做什么……”   “关少爷。”   莫三回头,见关绍摇着扇子悠哉地走来,再看德卿,就见他立时远远地蹿开了。   一准是被人叮嘱,不许替他传话。莫三心里想着,就戴着浅笑去看关绍。   关绍摇晃着扇子过来,双目有神地看着莫三,笑道:“我劝你最好不要以卵击石。”   “以卵击石?”莫三听关绍言语里比先前多了底气,就将两只手背在身后,笑道:“未见得吧。”   关绍笑道:“你猜到我的身份,却并未告诉给秦勉、凌咏年等人,难道,不是因为你以为秦勉未必能成事,留着我,大有好处?”   莫三低着头抿唇一笑,将两只手背在身后,笑道:“难为你这样乐天。”   关绍眉头轻轻一蹙,压低声音问:“你究竟想怎样?对付我,与你有什么好处?倘若你识时务,兴许,你会比秦勉、凌咏年那些老骨头早一日……”   “早一日如何?晚一日又如何?”莫三扬眉,嘴唇微微一抿,轻笑道:“是您先来招惹我的,无怨无恨,就叫曾阅世来害我,这般深仇,我可没那胸襟忘了。”   “曾阅世,难道不是你害死的?”关绍眯了眯眼睛,弗如庵里,算来算去,就数莫三跟曾阅世有仇。   莫三笑道:“这你可误会我了,当真不是我。”   “两个小子叽叽咕咕说什么呢?快来吃酒!”柳承恩洪亮的声音响起。   “这就来。”关绍、莫三双双应了一声,这才彼此观望着,向厅外站着的柳承恩走去。   灌了一肚子酒,莫三到底没跟凌雅峥传上话,一身酒气地骑坐在马上,重重地吐出一口酒气来,“齐清让?”   “小的在。”齐清让立时跟上。   “你跟凌家谁可相熟?”   “少爷的意思是……”齐清让怔了怔,低头说道:“先前跟音生的娘亲、妹妹很是熟络,但我们家出了凌家,只怕跟薄姨妈、箫语妹妹没那么熟悉了。”   “你试着,去见邬音生的娘,叫她去跟凌家八小姐说,倘若她算计到我母亲头上,就算事到临头她救了我母亲,我也不会原谅她。”   齐清让一头雾水地应着。   “我就在这边等你。”莫三一扯缰绳,走到一家关张了的酒铺招牌下。   齐清让怔了怔,觉察到莫三身上的急切,立时纵马向致远侯府后街上去,等从下人们出入的房门进了凌家,就向吕三家走。   “这不是清让吗?”有人认出了齐清让。   齐清让不等人问,就笑道:“婶子好,我如今跟着莫家三少爷办事。”   “好得很。”那人神情并不热切,见齐清让有了正经差事,就摇晃着身子干自己的事去。   齐清让一路快走,走到吕家门外,对内喊了一声:“姨妈在吗?”一连喊了两声,只听见一阵迟钝的脚步声后,一个苍老的女子前来应门。   “姨妈?”齐清让一怔,总算从那女子的眉眼里,辨认出两分薄氏的模样。   “三哥,回头咱们再说话。”一阵恍若银铃的笑声后,一个约莫二十七八穿着一身素装的俊秀女子婷婷袅袅地走出来。   齐清让认出是凌家下人里头的一个小寡妇,登时睁大双眼。   小寡妇瞧了齐清让一眼,啧啧道:“这不是清让吗?”问了一声,就漠不关心地整理着鬓发走开。   “姨妈?”   “去外头说话。”薄氏叫挽着袖口,推着齐清让向巷子走,走出几步,就赶紧地问:“有音生的消息吗?”   齐清让摇了摇头,忙问:“这是怎么了?吕三他……”   薄氏眼眶一红,哽咽说:“别问了,将就着过吧,等音生出息了,我自然离开吕家。”   齐清让心道邬音生未必肯养着薄氏,忙轻声地说:“姨妈替我去见一见八小姐,替我传一句话去。”   薄氏呆愣愣地问:“什么话?”   齐清让对薄氏说了,薄氏蹙着眉琢磨着,说道:“你在这等着。”就慢慢腾腾地向三晖院去,路过厨房那听赵嫂子嗤了一声,只当是嘲讽她,赶紧地加快脚步,离着三晖院还有些路,就见方氏来说:“你怎么来这边了?”   “我有话跟八小姐说……还想见一见箫语。”   “箫语好得很,你快走吧,小姐不会见你。”薄氏呆愣愣地站着,随即堆笑道:“只见小姐一面。”   方氏叹道:“我劝你别去了,不然,岂不是给箫语难堪?想当年,你是咱们这一堆人顶尖的人物,如今落到这个下场……哎,我劝你别去了。”   寥寥几句,说得薄氏局促不安起来,两只手掐着衣角,露出个小产之后始终不曾收回去的空肚子。   “你又有了?”方氏瞧着薄氏的肚子说。   “没、没有。”薄氏忙说,望了三晖院一眼,硬着头皮向那走了两步,见方氏还拦她,就轻声问:“箫语可还好?”   “好吃好喝的供着,又不叫她干活,哪里会不好?”   薄氏讪讪地笑着,却觉得身为婢女没分派到差事就是不好了,似笑似哭地转身去见齐清让,见到他第一句,就立时问:“清让,你还记得你跟箫语指腹为婚吧?当年我有音生、你娘怀着你,我们两家说过做亲家的。”   雨珠砸在头上、肩膀上,齐清让睁大一双清澈的眼睛,澄澈的嗓音粗哑起来,“姨妈,怎忽然提起这事?”   薄氏两只手紧紧地抓住齐清让,低声哀求说:“清让,你可千万不能忘了。等你出息了,一定要将箫语救出去。”   救?齐清让立时明白邬箫语在凌雅峥身边的处境了,“姨妈,话说了没有?”   “连门都进不得,怎么跟小姐说话?”   “就是说,没说了?”齐清让一怔,低声说:“莫三少爷还等着呢,我先去了。”   “清让,千万别忘了箫语的事。”   “……知道。”齐清让晦涩地应着,快步走出凌家后门,上了马就去寻莫三,见莫三还在招牌下站着,不等下马就轻轻地对他摇了摇头。   “她是有意的。”莫三忍不住咬牙切齿,竟好似明儿个莫宁氏就要遭难一般,立时上马赶回去家陪着莫宁氏吃饭去。   那边厢,满心牵挂着邬箫语的薄氏慢慢腾腾地进了家门,瞅了一眼堂屋,就进了厨房里,心不在焉地一转身,咣当一声,带动一个篮子从方桌上掉下来,伸手去捞,却见篮子里已经流出黄白的蛋液。   “你瞧瞧你。”吕三皱着眉头走进来,“还当跟先前一样,能随手就捡到钱?”   薄氏一声不吭地去碗柜里拿了个海碗出来,要将藏在蛋壳里还没流出的蛋液撺进海碗里。   “别弄了,活像个吃不上饭的死乞丐!”吕三走过来,抬脚踢开海碗,掐着腰问:“齐清让过来说什么?”   “……没说什么。”薄氏咕哝道。   吕三叹了一口气,拉着薄氏站起身来,拿着袖子去擦她脸上溅到的蛋液,“当真没说什么?这可要紧的很,三老爷垮了,立时就有人将我的差事抢了去,你若不说,明儿个咱们就揭不开锅了。”   “三哥……”薄氏瞅了一眼吕三脖颈上的胭脂。   吕三拿着袖子向脖子上一揩,“闹着玩的玩意,你还当真?”   “……当真是闹着玩?我听兰芳说……”   “你信那丫头的话?多少男人在外头花天酒地,糊涂到休妻的,又有几个?”吕三揽住薄氏的腰肢,手摸到那空肚子上,登时咬牙切齿起来。   薄氏心里一晃,抬头望了吕三一眼,虽知道眼前吕三的柔情不过是海市蜃楼,但转念一想,又觉除了吕三,这世上再没人肯要她了,于是在吕三耳边轻声地说了。   “莫三少爷这话是什么意思?”吕三问。   薄氏说:“兴许是,先叫莫夫人遭难,八小姐再去解救的意思。”   吕三点了点头,闻着薄氏身上的味道皱眉说:“如今下人的衣裳也归你洗了?一身的皂角味。”撒开了手,见外面雨越下越大了,就冒着雨向外去。   “你去哪?别跟人……”薄氏喊了一声,没喊完,就先死心地住了口。   吕三冒着雨出了家门,顺着巷子从东边裙房走到西边裙房,到了穆霖家门,在门上瞧了两下,等人应声了,就走进去,瞧着宽敞的院子,艳羡得直咽口水,见穆霖出来,就说:“新裁剪的衣裳?”   穆霖皱眉说:“用往年剩下的布料裁剪的,只怕过两年,就穿不得新衣裳了。”   “那也未必。”   穆霖狐疑地看了吕三一眼,领悟到他的来意,立时对新娶的女人说:“快些弄些酒菜来,我陪着吕三哥吃上两杯。”   “下雨天,往哪弄酒菜去?”穆霖家的懒洋洋地说。   “去厨房。”   “还当是以前呢,这会子过去,没得叫人笑话咱们打肿脸充胖子,落到这地步,还使唤人呢。”   “行了行了。”穆霖尴尬地涨红脸,拉着吕三的手向屋子里去,边走边说:“你瞧见了?墙倒众人推,自从老姨娘不敢大声喘气起,我们都要装死人了。”   吕三轻声说:“有一桩事,正好能叫老姨娘翻身——只是老姨娘翻身了,我们又不是嫡系……”   “少不得你的好处。”穆霖忙说。   里间里冷不定地响起一声“哼”,吕三心知自己叫穆霖家的瞧不起,就识趣地在穆霖耳边将莫三那句话说了。   “这是八小姐的事,跟老夫人有什么相干?跟老夫人不许相干,就跟我们老姨娘更没关系了。”   “怎么没关系?你先前不是说,老夫人能翻身,全靠着八小姐吗?倘若八小姐不中用了,以老姨娘的能耐,三两月就收拾得老夫人大气不敢出。”   穆霖点了点头,笑道:“你这话在理,等我叫媳妇跟老姨娘说去。”   “好,那嫂子,我先去了。”   “唔。”里间里穆霖家的从鼻子里呼出一声。   穆霖等吕三一走,就呼啦一声撩起帘子,骂道:“瞧你那样,险些坏了大事。”   穆霖家的冷笑道:“怎么着,你要打我不成?”   新娶的女子才刚刚过年过二十,穆霖哪里舍得打她,堆笑说:“祖宗,劳烦你去老姨娘那走一遭,帮着传个话。”   穆霖家的翘着腿剔着牙,乜斜了眼看了穆霖一眼,“回头,你跟老姨娘借个二十两银子叫我兄弟娶老婆去。”   “行,这事办成了,老姨娘不定给咱们多少赏赐呢。”穆霖两眼泛光地说。   穆霖家的这才正经地听穆霖说话,听完了,换上一件青灰大褂打着伞就慢慢地走到穆老姨娘那。   穆老姨娘的腿脚正因连日下雨酸疼无比,听了穆霖家的话,登时就觉腿脚请便了许多。   “老姨娘,您觉得这事该怎么着?”   “怎么着?”穆老姨娘笑吟吟地捻着佛珠,“事还没有,就先有了可疑之人,这么着,还不弄出事来,岂不是枉费了老天爷给的大好时机?”   “老姨娘要什么时候……”   “等着瞧吧。”穆老姨娘深吸了一口气,拿着手揉了揉膝盖。   穆霖家的忙跪下来帮着揉捏起来,瞅着外面轻声问:“新二少夫人知道老姨娘腿脚不好,也不来伺候着?”   穆老姨娘冷笑道:“哪里敢劳烦她去?她只认老夫人、八小姐,我、大夫人、七小姐,在她眼里算个什么?你去叫了白姨娘过来。”   “是。”   “就不信,就因名分二字,一辈子要叫那个贪生怕死的女人压在身下!”穆老姨娘咬牙切齿地说。   大雨瓢泼,似乎总也没个停下的时候,眼瞅着过了七月,听闻各处闹起水灾,秦夫人约下雁州府各家夫人同去弗如庵里祈福。   那一日,虽一早天上就堆积着无数黑云,到底没有落下雨水来。   各家的轿夫、小厮们蹚着积水护送各家的夫人、小姐前去弗如庵。   凌家队伍里,穆老姨娘跟白姨娘坐在一顶轿子里,穆老姨娘听着白姨娘叙说着在凌钱氏那受得委屈,就说道:“谁叫你是妾,她是妻,左右你有妙吾呢,先忍着吧。”   “老姨娘,我这白字跟海宁白家的白字可有……”   “想攀亲?省着些吧,没得画蛇添足,给妙吾丢脸。”   “是……大少爷说他对白家没兴趣,妙吾的机会大着呢。”白姨娘眉飞色舞地说。   穆老姨娘冷笑道:“大少爷当不得家,不必去理会他。今儿个的重中之重,就是……”   “先陷害莫夫人,再叫八小姐去救,再叫莫家少爷们拆穿八小姐的把戏?”   穆老姨娘点了点头。   “不知姨娘要用什么法子?”   “法子?”穆老姨娘轻笑一声,“进了弗如庵就只剩下女人,女人里头,会泅水的,除了她,还有谁?”   白姨娘了然地笑了。   前面的一顶轿子里,凌雅峥撩开帘子向外看,瞅着别人家的轿子,心里嘀咕着良娣嫁人了、良媛也嫁人了……   “瞧什么呢?”凌雅娴问。   凌雅峥放下帘子,瞥了一眼老神在在的凌雅峨,轻笑道:“不过短短一年,昔日的姐妹就有不少……”   “知道你要说什么。”凌雅娴嗔了一句,手指捋着辫子不由地急躁起来,轻轻地推了推凌雅峨,“哎,在母亲那听说过我的消息没有?”   凌雅峨蹙眉道:“三姐姐怎地成日里想那些事?”   凌雅娴哑口无言,对着凌雅峨说不出话来,就拉着凌雅峥瞧着外面的轿子说起旁人家的事来,只听得弗如庵里一阵钟响,疑惑说:“这会子敲什么钟?”瞧着轿子外走动的各家子弟也疑惑地仰头向山上瞧去,随后凌雅娴忽地指向石阶边喊道:“有鱼有鱼!”   “胡说,都到了山脚下了,哪里来得鱼。”凌雅峥不信,顺着凌雅娴的手指向台阶边看去,果然望见石阶边的涓涓细流中,一条一尺来长的大红鲤鱼正顺流而下,“定是别处的池塘满了。”   说话时,那只鲤鱼就到了一双手上。   “好一个……”不知何时凑到轿窗边的凌雅峨默默地吐出三个字,立时闭着眼、安安分分地坐下。   “是谁?”凌雅娴将帘子拉低了一些,却还留着一道缝。   “是莫家二少爷。”凌雅峥说话时,听人嘀咕了一句“方才我们怎么没看见鲤鱼?”   “方才是谁先说有鱼的?”台阶下,一身竹青衣衫的少年举着大红鲤鱼问。   刚才叫嚷着有鱼的凌雅娴立时不敢应声了。   凌雅峨忽地睁开眼,嘴张了张,又没言语。   “二哥,拿去给母亲,叫母亲上了山放生去。”莫三说。   莫雪斋应了,卷着袖子就将那活蹦乱跳的鲤鱼送到莫宁氏轿子边的随从手上。   “明明是我先喊的。”凌雅娴瞅了一眼莫雪斋,不甘心地放下帘子。   凌雅峨说:“你先喊的也没用。”   凌雅娴一呆,凌雅峥难得地听见从凌雅峨嘴里说出这么一句带刺的话,就也看她。   凌雅峨被看得面红耳赤,嗔道:“看什么呢?”   凌雅娴不咸不淡地笑道:“六妹妹说得是,我先喊的也没用。”深深地看了凌雅峨一眼,就又向轿子外望去。   凌雅峥浑不在意地撩起帘子向外看,就算凌雅峨看上了莫二也无妨,凌雅峨不是元晚秋也不是凌雅娴,没那份奋力争取的胆量。   轿子慢慢地进了山门,新庵主万象早早地在门前等着,见众人过来,念叨了一声“阿弥陀佛”。   “师太,我想先去放生这鲤鱼。”莫宁氏说。   万象望了一眼莫宁氏身边婢女怀中的鲤鱼,笑道:“不想竟被夫人捡去了,前几日后山溪里的水漫出来,这鲤鱼定是那会子跑出去的。”   “我随着干娘过去。”凌雅峥走上前去搀扶住莫宁氏。   莫紫馨笑道:“我也随着去。”说着话,两个人一左一右地簇拥着莫宁氏,对各家的老夫人、夫人们福了福身,就向禅院前的莲塘走去。   “好巧不巧,就落下一只大鲤鱼来。”莫紫馨笑道。   凌雅峥笑道:“虽看似是巧合,但说来,却也不算巧。”   “哦?”莫宁氏、莫紫馨双双疑惑了。   “虽各家的子弟都随着来了,虽看似各家的子弟都有捡起鲤鱼的可能,但只要引开旁人注意,待莫二哥走去时,再放出鲤鱼,那鲤鱼就会落到干娘手上。”   莫宁氏瞧着在水盆里摇尾巴的大红鲤鱼,惊诧道:“峥儿这话什么意思?”   “干娘等着瞧就是。”说话时,三人已经走到莲塘边,只见一连几间的禅院前全被雨水淹没,池塘中放生的鲤鱼、乌龟,野生的蝌蚪、水虿随着雨水在淹没的道路上爬行。   “夫人是要在这边放生,还是要走到浮桥上放生?”随着来的尼姑问。   “去浮桥吧。”莫宁氏蹙着眉,只觉这漫上来的雨水太过浑浊,且上面漂浮着枯叶树枝,委实不是放生的好地方。   莫紫馨皱紧眉头,不由地看向那尼姑,莫宁氏一直养尊处优,便是放生,她必也会找个清雅的地方放生,再默默地祈祷一番。莫非,这也不是巧合?   “走吧。”   “是。”   血红的鱼儿落入水中,迷茫了一下,立时吐着泡泡,向远处游去。   前殿中,静静等着的穆老姨娘、白姨娘不时地望向殿外,一炷香后,没有消息传来,一个时辰后,还是没有消息传来。   “馨儿她娘怎这么慢?”秦夫人问。   马夫人笑道:“她是多愁善感的人,兴许放生的鲤鱼,在莲塘那就念起经来。”   “我去瞧瞧。”白姨娘说着,就向外走,心里嘀咕着怎么会没有动静,就急赶着向莲塘去,远远地站在水边,见这一片汪洋恰堵住了各处通往莲塘的路,叫此地成了嫌少人走过的死巷子,那本该漂在水面上的浮桥垮了,浮桥边,飘着几件微微露出水面的衣裳,细瞧,红的是凌雅峥的、杏色的是莫宁氏的、粉紫的是莫紫馨的,还有其他颜色的四五件衣裳,俨然是随着来的婢女的。   那么些衣裳,无声无息地漂浮在水面上,就连一只鹭鸟飞过,也惊不起一点动静。   “完了,一个活口也没留下,这事闹大了。”白姨娘浑身哆嗦起来。 ☆、第53章 半件血衣   哆哆嗦嗦的白姨娘用尽浑身的力气,镇定地转过身来,一步步地挪向前殿,到了殿外,两只手用力地扇打着脸颊,待僵硬的脸颊恢复了先前的柔软,才平静地走进去。   “白姨娘回来了。”   秦夫人瞧了一眼,纳闷地问:“怎地紫馨娘儿两没回来?”   “是呀,峥儿也没回。”   白姨娘讪讪地笑道:“婢妾并没向莲塘去。”   “那你干什么去了?”凌钱氏冷眼问。   白姨娘笑道:“走在路上,冷不丁地听见一声咳嗽,吓得我想起上年的事,就跑回来了。”   “没用的东西。”凌古氏啐道。   秦夫人说:“已经到用斋饭的时候了,这会子还没回,别是出什么事了。打发人去找一找吧。”   “是。”庵主万象应着,立时打发人去。   穆老姨娘狐疑地望着白姨娘,等众人从大殿里散开去后面厅上吃茶时,就单领着白姨娘去一旁说话,问她:“当真没去莲塘?”   白姨娘嘴唇颤抖着,苍白地说:“人全没了。”   “什么叫全没了?”   “谁叫她们都上了浮桥,如今莲塘里水又深,全部泡在水里头了。”白姨娘眼睛一眨,吓得眼泪直流。   “快停下!”穆老姨娘错愕地怔住。   “老姨娘,这事若是追究起来……”   “怕个什么?那鲤鱼落到莫家手上是巧合,莫家人登上浮桥也是巧合,谁会无端端地想到咱们头上?”   “山上忽然流下一尺大的鲤鱼……不奇怪吗?”白姨娘六神无主地说。   穆老姨娘嗔道:“这世上的事无奇不有,我年轻那会子,天上还落下了鲤鱼雨呢,那不更奇怪?”觑见万象带着人向厅上去,立时领着白姨娘回去,二人老老实实地,一个站在凌古氏身后,一个站在凌钱氏身旁。   “找到了吗?”秦夫人问。   万象摇了摇头。   “莲塘那,也没寻到人?”   万象说:“那边连个人影都没有。”   秦夫人蹙眉道:“没去莲塘,那她们能去哪儿?劳烦师太,再请人找一找,跟莫家人说一声,叫他们也帮着找一找。”   “是。”万象应着,重重地看了穆老姨娘一眼,就带着弟子向外去,出来了,打发弟子去找人,就木头人一样地杵在庵主院子里仰头看天上黑云。   “庵主。”白姨娘终于搀扶着穆老姨娘寻过来了。   穆老姨娘忙慌地问:“莲塘那……”   “亏得是我的人先瞧见的,已经收拾干净了,”万象紧紧地皱眉,顿足道:“这可怎么办?上一年弗如庵里出的事,还吓得雁州城里一大半人不敢再上弗如庵来,如今又出了这么一桩事!”   “尸体,都藏在哪了?”穆老姨娘问。   万象蹙眉说:“还能藏在哪里?就藏在被大水堵住门的禅院里!”   穆老姨娘心重重地跳了两下,随即轻声说:“只要师太愿意瞒住,必定没人疑心到师太头上。”   “哼!”万象冷冷地哼笑一声,“是没人疑心到老姨娘头上吧。”   穆老姨娘一震,错愕道:“师太,你还没做庵主的时候,咱们就要好……”   “果然要好,净尘怎会抢了我的庵主之位?”万象冷笑一声。   “庵主,莫家三少爷找来了。”一个小尼姑慌慌张张地走了过来。   “只怕是来问人怎地平白无故不见了的!”万象吓得几乎瘫坐在地上,两只手撑着身后的瑞香花树,牙齿打颤地说:“老姨娘,别怪我贪生怕死……这事原本就跟我不相干,万一莫家追问起来,我可就将你抖落出来了。”   穆老姨娘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瞅了一眼院子外,听见莫三的声音,立时拉着白姨娘躲进万象的屋子里,进了屋子关了门,就透过门缝向外看。   只见莫三紧紧地皱眉进来,见了万象就质问道:“师太,我母亲姐姐怎地平白无故消失不见了?”   万象结结巴巴地说:“这、这……兴许是夫人一时来了兴致,要向旁处去?”   “胡言乱语,今儿个天上压着乌云,各处的景致又被大风吹乱、雨水泡坏,能向哪处去?莲塘那,当真没寻到我母亲、姐姐的身影?”莫三咬牙切齿地问,须臾,轻声问:“凌家八小姐,也没寻到吗?”   万象忙赌咒发誓说:“出家人不打诳语,若找到了人,贫尼还要藏着人撒谎不成?”   “……我姑且信了师太,但若是日落之前都寻不到母亲,这笔账,终究要算到师太头上。”   “三少爷、三少爷……”万象忙去追赶莫三,追不上瞧见莫三远去了,就捶胸顿足地向屋里去。   “老姨娘,你也听见了。”万象说。   穆老姨娘紧紧地抿着嘴不言语,蹒跚着向摆着凳子走,没走几步,见万象抢着来收东西,怔怔地愣住,随即笑道:“师太除了帮我办事,还应下了旁人的事?”   万象涨红了脸说:“哪有什么旁的事?”   “师太何必隐瞒,先前我跟净尘也算是要好,她做的事,我有许多都知道呢。”穆老姨娘笑道。   白姨娘插不上话,就恍恍惚惚地在一旁站着。   万象笑道:“老姨娘自然知道,虽净尘屋子里起了火,但还有不少信因净尘交给旁人收着,还好端端的在呢。”   穆老姨娘打了个激灵,松弛下来的眼皮用力地向上抬着。   “难怪那么些老夫人、夫人喜欢老姨娘,原来是老姨娘借着净尘,将人家的家事摸得一清二楚。”万象撇嘴,当即将藏在背后的信递给穆老姨娘,“既然老姨娘什么都知道,那就替我办成这事吧。”   穆老姨娘颤抖着手接过那张书信,瞅了一眼就僵硬地坐住,“叫我儿媳妇的侄女,嫁给关宰辅的儿子?这信,是谁写的?”   “还不就是抢着要做白家女婿的人写的,这人请我撮合,我有什么法子?只能再求到老姨娘头上。”万象撇嘴说。   白家女婿……穆老姨娘将书信递给白姨娘。   白姨娘忙说道:“老姨娘,我不认字。”   “……你瞧瞧熟悉不熟悉?”   白姨娘悻悻地笑着,接了书信,看天书一样地看了一眼,嘀咕道:“字还不都是这样。”   “像不像是……”穆老姨娘待要说是凌智吾写的,又觉字迹有些像是凌妙吾写的。   “丑话得说在前头,”万象捻着佛珠,“要是老姨娘帮不成我,我也犯不着替老姨娘遮掩着,毕竟那么些人命……阿弥陀佛!”   穆老姨娘嘴张了张,只觉嗓子里甜得腻人。   白姨娘咕哝说:“这事不是那么好办的,大夫人她一心要将表小姐配给妙吾呢。”   万象哼了一声,“难道我们弗如庵里,替老姨娘藏在那么多人命,就是容易的事?”   “……当真都死了?”穆老姨娘又问白姨娘。   白姨娘连连点头,“都漂在水里头呢,就连跟着去的梨梦、丽语两个也在里头。”   穆老姨娘紧紧地皱眉,对万象说:“既然如此,那我就试一试。”站起身来,踉跄了一下,就向外磨蹭过去。   “老姨娘、姨娘,秦夫人说,该做的法事已经做完了,原本要请诸位吃茶的,奈何莫夫人不见了,为叫莫家人便宜进来找莫夫人,咱们且先回城去。”静心过来说。   “知道了。”穆老姨娘皱着眉,不信地回头问万象:“我早先写的信……”   万象立时去翻箱倒柜,须臾就拿出一封陈年的信递给穆老姨娘。   穆老姨娘一瞧果然是她的信,就满脸晦暗地出来,见凌古氏还一脸着急的在找凌雅峥,就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不敢多看不敢多说,待随着凌家的轿子回了家,进了自己个院子里,登时虚脱地躺倒在床上。   “老姨娘?老姨娘?”静心一连喊了两声,“我去叫大夫人、二少夫人过来。”   “不必了,叫他们在老夫人那伺候着。”穆老姨娘有气无力地捶打着腿脚,喘着气说:“老太爷、大老爷来了,就请他们过来说话。”   “是。”   “……叫他们一起过来。”   “是。”   穆老姨娘躺倒在床上,盯着床上绣着的清幽兰花,咬紧牙关强打精神,须臾又安慰自己道:只要替万象办好了事,万象替她遮掩着,这无头的案子,莫家那定会算到“害人终害己”的凌雅峥身上。   凌雅峥为何要算计莫宁氏?只怕是瞧着自己个除了凌古氏再没靠山,急着找靠山呢。   “姨娘——”一声呼唤传来。   穆老姨娘眨了一下眼睛,见已经到了点灯时分,听见沉重的脚步声,迟缓地走下床来,对着凌咏年深深地一福:“老太爷。”   “没有旁人在,何必在意这些虚礼。”凌咏年忙扶起穆老姨娘,惭愧地看着她的膝盖问:“腿上可还好?”   穆老姨娘笑道:“死了倒是一了百了。”   “姨娘怎说这种话?”凌尤坚皱眉说。   凌咏年嗔道:“你说这些丧气话,不过是想拿捏我罢了……这辈子是我欠了你的,但她终究是明媒正娶过来的……”   穆老姨娘眼角落下一滴昏黄的眼泪,良久哽咽道:“罢了、罢了,此事且不提,有一桩事,要求到你们两位。”   “姨娘对儿子怎么说起求来?”凌尤坚惭愧地说。   凌咏年背过手去,说道:“若是跟老夫人无关的事,你只管说。”   穆老姨娘啜泣道:“我这辈子已经没什么好求的了——若求,也求不得了?只愿膝下的两个孙儿一个孙女平平安安。偏生,雅文先嫁了个瘫子,又眼巴巴地瞧着个还俗的小尼姑先有了身孕;敏吾取了个再嫁的女人……我只求妙吾能正儿八经地娶个大家闺秀。”   凌咏年听说是此事,眉头松了下来,说道:“这也是人之常情。”   “但据说,妙吾瞧上的人家,瞧上了绍儿……婢妾狂妄一些,请老太爷给绍儿做主、老爷给阮儿做主,叫他们先凑成一对。”穆老姨娘说。   凌咏年登时呆住。   凌尤坚疑惑地问:“老姨娘给妙吾看上了谁家女儿?”   “白家。”穆老姨娘肯定地说。   凌咏年为难地说:“只怕白家未必看得上……”   “父亲!”凌尤坚心里一悬,睁大双眼,哽咽道:“打小,父亲就说在你眼里,我跟尤成、尤胜不差什么……韶吾都能娶了马家小姐,难道妙吾就不能高攀白家千金?”   “不是那么一回事。”凌咏年皱眉说。   “不是这么一回事,又是怎么一回事?”凌尤坚灰心丧气地落下眼泪来,“果然儿子就算死在沙场,也终究一不能叫姨娘风光、二不能惠及子孙?”   凌咏年一张大手攥得咯吱咯吱响,咬牙说:“当真瞧上了白家?”   “是。”   “白家也瞧上了绍儿?”   “是那么回事。”   “哪里来的消息?”凌咏年不信地问。   穆老姨娘哽咽道:“今儿个去弗如庵的老夫人、夫人不少,里头有跟白家要好的。”   凌咏年怔怔地出神,疑惑地琢磨着白家怎地看上了关绍?虽有关宰辅之子之名,但论起权势来,如今的关绍,还比不上凌妙吾。   “老太爷究竟肯不肯答应?”穆老姨娘擦了一把浑浊的老泪。   “……那就那么定下来吧,尤坚去劝你媳妇给阮儿做主。”凌咏年挤了下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忽地问:“峥儿今儿个随着莫家夫人去弗如庵,怎地听说她不见了?”   穆老姨娘唯恐露出异色,低着头说:“婢妾也不知道。”   凌咏年叹了一声,听外头人说“老太爷,老夫人正找您呢”,就抬脚向外去,进了养闲堂,瞧见凌古氏没事人一样地躺在美人榻上叫婢女给她揉着头上血脉,就问:“叫了我来做什么?”   凌古氏不言语。   绣幕笑道:“莫家来人,说八小姐跟着莫夫人好端端的在弗如庵呢,老夫人唯恐老太爷担心,特特地叫了老太爷来说话。”   凌咏年冷笑道:“只怕是知道我在哪里,就急赶着将我喊来呢。”   凌古氏忽然睁开眼睛,笑眯眯地瞅了凌咏年一眼:“不知尤坚娘两跟你说什么了?”   凌咏年依稀知道凌尤成也相中白家的事,暗道他亏待了穆老姨娘娘两,左右凌智吾不差白家这门亲,就将这亲事给凌尤坚那一房,因心虚,虚张声势地嗔道:“阴阳怪气,说什么呢?”离了养闲堂,去了书房,就将关绍的亲事写信给秦勉、莫思贤、柳承恩,隔了两日,这三家回信了,具是赞成此事,就坐在书房中,叫了关绍来,对他说:“我跟纡国公、长安伯、柳老将军商议过了,你跟阮儿门当户对,经历也仿佛,就做主,将你跟阮儿配成一对。”   关绍险些握不住手上攥着的扇子,微微晃神后,笑道:“凌祖父,因都是从京城里逃出来的,父母双亲又都落在狗皇帝手上,我早已将阮儿看成自家妹妹,怎么能娶她呢?”   凌咏年语重心长地说:“此事,我跟各家里都商议过了,各家都觉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就连阮儿的姑妈也答应下来了。此时是兄妹之情,成了亲拜了天地,自然就成了男女之情、夫妻之情。”   关绍目瞪口呆,讷讷地说道:“可是,阮儿未必愿意……绍儿无依无靠的,便是阮儿不嫌贫爱富,绍儿也惭愧不能给她什么。”   “绍儿你这话就见外了,你的亲事,是我们四家做的主,你怎么会无依无靠?”   关绍终于察觉到他没有回绝的余地,低着头温顺地说道:“如此,就全凭凌祖父做主了。”   凌咏年满意地点了点头。   关绍恭敬地退下,走在凌家巷子里手掌被打磨过的麋鹿骨割破,滴下一路血痕来,进了花园瞧了一眼满满的桃花溪,满脸肃杀地进了麟台阁。   “公子?”钱谦、钱阮儿双双迎了出来。   关绍一言不发地上了楼,忽然用力地将折扇向钱谦面上掷去,“说,究竟是哪里露出了破绽?”   钱谦、钱阮儿姐弟二人立时跪在地上。   “公子,出了什么事了?”钱谦忙问。   关绍紧紧地盯着钱阮儿:“雁州府顶尖的四家做主,叫我跟阮儿定亲。”   “这……姑姑答应了?”钱阮儿心慌地说,手指紧紧地抠住地上铺着的木板,啜泣道:“这么说,公子不能随着白家离开雁州府?”   钱谦忙磕头道:“还请公子送信,叫皇上千万不要迁怒到我父亲母亲头上。”   “……此事,叫凌家九小姐知道,她也未必肯替我送信。”关绍说。   钱阮儿忙道:“公子放心,阮儿宁死也不会坏了公子的大计。”   “那就去死吧。”关绍说。   钱谦目龇俱裂地说道:“公子……”   钱阮儿怔怔地在地上磕了个头,呆愣愣地站起身来。   “姐姐!”钱谦忙搂住钱阮儿的双腿,呜咽道:“公子,再想旁的法子走就是了,譬如说,白老爷看中公子,执意要带着公子回海宁。”   “算了。”关绍不耐烦地摆摆手,望了一眼恍若没有生机的白瓷般的钱阮儿,“你此时寻死,就太奇怪了些。凡事依着你姑姑安排就是。”   “是。”恍若又死里逃生一次,钱阮儿轻轻地应了。   “莫谦斋!”关绍咬牙切齿地喊着莫三的名字,忽然一巴掌拍在身边高几上,“孤要瞧瞧,他究竟有什么能耐!阮儿?”   “在。”   “据说,秦大公子意志消沉?待我手书一封,你亲自交到秦大少夫人手中。”   “……要见大少夫人,只怕没那么容易。”钱阮儿低头说。   钱谦忙说:“你定亲,雅文总要回来,那不就见着了?”   “是。”   “公子,你的扇子。”钱谦双手将关绍爱不释手的折扇送到高几上。   关绍瞧着扇面被他手上的血染花了,登时气恼地紧咬牙关,眯着眼望着窗外的遥山、黑云,字字刻骨地念道:莫谦斋、凌雅峥!   此时的弗如庵中,前殿里,莫宁氏带着莫紫馨虔诚地为天下苍生念着经书;后院里,庵主禅院里,凌雅峥翘着脚尖坐在万象床上吃茶,床对面,捏着笔杆子,莫三、万象两个全神贯注地算着账目。   “哎,都叫净尘毁了名声,进项没那么多了。”万象唏嘘地说。   莫三点了点头,说道:“要恢复成先前的盛况,只怕还要一二年呢。”   “是呢。”万象说。   莫三笑道:“今次多亏了师太来说,不然,兴许母亲她们就当真没了。”   万象忙摆手说:“举手之劳罢了,总不能瞧着庵堂里出了人命?”   莫三回头望了一眼凌雅峥,笑道:“你是用什么法子劝得母亲听你的躲起来的?”   “叫干娘瞧见浮桥垮了,她自然答应了。”凌雅峥离了床,走来瞧了一眼账册,笑道:“当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万象说道:“不然怎会有人抢着做庵主?”须臾,悻悻地说:“二位,我帮了你们,那你们就也别再提起我先前的糊涂事了吧?”   “好,不提就不提。”凌雅峥痛快地应着。   莫三放下笔,笑道:“账目已经算清楚了,咱们三人,师太三分,我三分,雅峥四分。”   万象点了头。   凌雅峥也没有异议。   “该用斋饭了,二位快些去前殿吧。”   “好。”莫三应着,拱手请凌雅峥先走,出了这院子,瞧着天上黑云,莫三严肃慎重地问:“还请你据实告诉我,有什么事会发生在母亲身上?”   “不是已经发生了吗?”   “不是这事,是有什么事,只有元晚秋一人能救得了母亲,旁人却不能。”   “你这样问,是已经信了我是再生之人?”   一阵潮湿的风吹来,莫三脸颊上蒙上一层水雾,沉吟良久,说道:“虽说怪力乱神的事,轻易不可信。但思来想去,唯有如此,才解释得通你知道旁人不知道的事。”说完,越发严肃地说:“倘若你拿着我母亲玩笑……”   “不是干娘。”凌雅峥说。   莫三再次怔住,手指轻轻地握着拳敲打着下巴,思忖着不是莫宁氏,那又是什么事能感化了莫宁氏?思忖着,就问:“是,馨姐姐?”   凌雅峥点了点头。   “她会出什么事?”   凌雅峥笑道:“你既然聪明,就自己个推敲去。”   莫三伸手抓住凌雅峥的手腕,沉声道:“此事玩笑不得。”   凌雅峥挣了挣,挣脱不开,就笑盈盈地道:“男女授受不亲,你不怕被人瞧见?”   “你此时倒是提起这事了,方才我多给了你一分……”   “那又如何?”凌雅峥仰起头来。   温暖的馨香登时扑了过来,莫三一呆之后,也向前凑近两分,“那就是我不将你当外人,我既然不将你当外人,你也不能……”近到看清楚她眼中的倒影时,莫三忽地将手丢开了。   “怂货。”   “……谁像你一大把年纪,脸皮厚得好。”   “也不是一大把年纪,上辈子还没过三十呢。”凌雅峥感伤地说。   莫三脚步顿住,觉察到凌雅峥身上的感伤,笑道:“亏得没过三十,倘若到了如狼似虎的年纪再没了……”   “两辈子算起来,四十了。”   言语太过暧昧,乃至于叫莫三局促起来,左手在背后慢慢地挠着右手掌心,良久说了一句:“我信你不会害了馨姐姐,只是……”脚步一顿,望着凌雅峥,细细地留意她嘴角眉梢说“只是,四十不惑,一个瞧见过王朝更迭的四十岁女子,心智早已成熟,为何会瞧上我?”   “艳羡你跟元晚秋郎有情妾意,想要抢过来不成吗?”凌雅峥侧过头来。   莫三摇了摇头,“你既然见过王朝更迭,就见过无数青年俊彦,这里头论起才干论起痴情,我未必排的上号。可你偏偏选中我——却又并未因男女之情选中我,那必定是,前生,我跟你有什么不足以滋生男女之情,却足矣叫你死后再生依旧念念不忘的事。”   凌雅峥嘴角微微牵起,眼睫也不住地扑闪起来,“……你想多了?”   “兴许是你耐不住寂寞时,我无意间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莫三推敲着,忽然握住凌雅峥的手,脸颊就向她面上逼去,“譬如说,我……”手指在凌雅峥唇上一点。   凌雅峥抽开手,立时向他面上扇去,低声道:“三儿,你当真有胆量。”   莫三捂着脸笑道:“那就不是了?我就说呢,我可是规矩人。”   “弄明白这些跟你不相干的前世有什么好?”凌雅峥蹙眉。   “只是觉得有趣。”莫三轻轻挠了挠嘴角,忽地醒悟到这根手指方才点过哪里,偷偷地瞥了凌雅峥就僵硬地将手指放下。   “三儿、峥儿……”   莫三、凌雅峥听见声音抬起头来,就见秦舒站在二十几步之外。   凌雅峥忙向前后看去,见万象早将尼姑们打发走了,松了口气。   莫三背着手,笑道:“大小姐。”   秦舒脸色微微有些泛白,须臾,镇定下来,笑道:“已经分出胜负了?”   “没呢。”凌雅峥说。   “是。”莫三答。   秦舒笑道:“不管是还是不是,我这会子都没工夫理会了。”   “出了什么事?”凌雅峥忙问。   秦舒说道:“今年雨水太多,水淹了不少地方。父亲原本打算待各处报上灾情后朝廷不理会,就令人前去治水,谁知道,有人抢着先去修固堤坝去了。”   “是,谁的人?”莫三镇定地问,说话时,眼睛向凌雅峥瞥了一眼。   秦舒心道果然她输了,论起默契来,饶是莫三在她手下办事,她也比不得凌雅峥。态度坦然地说:“尚且不知道呢,正因如此,父亲决心派个可靠的人前去查看。”   “……这可靠的人,该不会是我大哥、二哥吧?”莫三笑道。   秦舒说道:“我随着你、还有莫二哥一同去。”   “你个女儿家……”   “非常之时——父亲说,若是新出来的一队人马,就令我将人招抚了。”秦舒说。   莫三笑道:“既然如此,不如叫马家大哥跟着去,我跟、二哥留下?毕竟,有二哥先前稀里糊涂弄了段龙局的书来,虽国公爷大度,我们也该避嫌。”   “这避嫌二字,究竟是避什么嫌?”秦舒强令自己大度地调笑一句。   莫三厚着脸皮说:“叫你看穿了。”   秦舒大方地一笑,先转身向前走。   “果然不是寻常女子。”莫三望着秦舒的背影叹道。   “做个寻常女子有何不好?”凌雅峥蹙眉,“倘若叫舒姐姐去瞧见了五哥他们……”   “放心,马塞鸿不是傻子,定有法子说服大小姐。”莫三笑了,“你该想着,回家后,如何见穆老姨娘。”   “她惹出来的事,难道我还理亏不成?”凌雅峥笑了,陪着莫宁氏用了斋饭送走秦舒,她便陪着莫宁氏、莫紫馨念了两日经,赶在钱阮儿、关绍小定那一日回了凌家。   才进门,走在巷子里迎面就遇上早等着她的穆老姨娘。   穆老姨娘紧紧地抿着嘴,倔强地站着,等凌雅峥走近了,才说:“八小姐不要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这话,从不会从胜者口中说出。”凌雅峥微微瞥眼,“老姨娘也猜到,万象是跟我们一党的吧。”   “……想不到八小姐小小年纪,就跟个老尼姑有那么深厚的交情。”穆老姨娘晦涩地说。   “还不是因为我将老姨娘跟净尘的信,拿给了万象。”   穆老姨娘恍若雷击般地钉在地上,怔怔地说:“信,竟然在八小姐手上?……为什么,不早拿出来?”   “早拿出来,哪有这些好戏看。奉劝老姨娘别惦记着‘欺人太甚’这四个字,只记着‘老实本分’四个字就够了。”   穆老姨娘脸上滴得出水来,良久,说道:“我也没什么好争的了。”   “是吗?”凌雅峥一笑,带着梨梦、丽语继续向前,见巷子里凌家给关绍准备的花红酒礼抬了过来,就让到一旁。   “九小姐在芳草轩里发脾气呢。”   “哟,几月不见,脾气见长?”凌雅峥笑了一笑,握着帕子就向芳草轩走,推开房门,就见十一岁开始抽条了的凌雅嵘脸色煞白地坐在椅子上。   “这是怎么了?谁惹着了?”凌雅峥问。   帘影、潭影等忙慌摇头,帘影说:“不知怎地,九小姐就生起气来。”   “气多伤身。”凌雅峥笑道。   凌雅嵘红着眼眶,须臾笑道:“姐姐放心,我并没有生气。”   “还回柳家吗?”   “等傍晚就回去。”   凌雅峥点了点头,转身就向外去。   “小姐你瞧,八小姐对小姐还是好的。”帘影说。   凌雅嵘瞧了一眼她连床榻都被搬出去的屋子,再瞧一眼看屋子的争芳、斗艳,就觉自己如同坐在旁人的屋子里,深吸了一口气,对帘影、潭影说:“你们去祖母那说话吧,问一问祖母,几时叫姐姐将她的东西搬出我的屋子?”   帘影、潭影脸色一僵,顿了顿,才去养闲堂。   凌雅嵘走出屋子,见袁氏脚步匆匆地回来,对袁氏挤了下眼睛,借口瞧一瞧凌雅峥的小厨房就向后罩房去,走到屋后,见没旁人,就轻声问:“宋勇家的怎么说?”   袁氏虽被莫三、秦云逮住过,但她打定主意不被逮住,就两边讨好,忙低声说:“宋勇家的说,小姐千万别将钱小姐放在心上,她不过是个障眼法,叫雁州里头人以为他安心留在雁州府了,才要娶的。”   “关少爷是这样说的?”凌雅嵘眼睛一撇,咬牙说:“我虽年纪小,却不是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的浑人,妈妈去亲自见公子,告诉公子,除非公子那件衣裳送来给我,不然,我再不受人摆布。”   “衣裳?什么衣裳?”   “妈妈只管去,跟关少爷说了,他就明白了。”凌雅嵘低下头来,低声说:“我已经跟柳家的一位表哥十分要好,只要关少爷不动声色地熬上一年半载,我借口要开眼界,叫表哥偷了柳家令牌出来,就能带着关少爷离了雁州府。”   “令牌?”袁氏吃了一惊。   “妈妈快些去吧。”凌雅嵘催促着说。   “哎、是。”袁氏赶紧地应着,忙不迭地转身向外去,趁着府里人忙着关绍、钱阮儿的事摸进花园东北角门里,亲自去了麟台阁,找到了宋勇家的,就嘀嘀咕咕一番。   关绍人在楼上,听见动静下了楼来,轻轻地将自己捕捉到的几个字吐出来:“偷出柳家令牌?”   宋勇家的赶紧去把风。   袁氏忙低声说:“是呢,我们九小姐容貌好,性子好,手又灵巧,柳家的少爷们都喜欢她得很。”   令牌……关绍登时明白此时此刻,当务之急是要稳住凌雅嵘,踌躇一番,走上楼上,须臾拿出个布包来,“这里头,是你家小姐要的东西,你且跟她说,这亲事并非我所愿,且不过是个障眼法,她大可以不必在意——且这衣裳,对我要紧得很,就如我的性命一样,请她千万妥善保管。”   袁氏稀里糊涂地点着头,却不立时走,只笑嘻嘻地盯着关绍看。   关绍明白这妇人眼里没有大义只有小利,立时拽下这两日能自由行动后得来的一枚玉佩放在布包上。   袁氏将玉佩揣在怀中,依着宋勇家的嘱咐,狼狈地将布包藏在裙子里,这才偷偷摸摸地向外去。   “有人跟着她吗?”关绍不放心地问。   宋勇家的笃定地说:“今儿个雁州七君子都向二少夫人那吃点心去了,没人跟着。”   “那就好。”   关绍说那就好时,袁氏出了花园角门,却兜着圈子回了家一趟,进了家门,关了门户,偷偷地从裙子底下拿出布包,在床上打开见是一件血衣,登时吓了一跳,待要将血衣放回去,心思一转,就拿着剪子将血衣一分为二,一半还给凌雅嵘送去,一半却悄悄地打发儿子送到长安伯府上。   莫三见了半件血衣,重重地打赏了袁氏儿子,就放了他回去,对着血衣在屋子里打起座来。   “没事发什么呆?”莫二背着手走了进来。   “二哥。”   “什么事?”   “劳烦二哥,替我将这血衣,给正向雁州府赶来的白家送去。”莫三以手支颐,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下子,关绍是变不回仙女了。 ☆、第54章 多此一举   “这件血衣是谁的?”   “那边落难仙女的。”   “你是说,叫人误以为仙女没了?”   “不,”莫三沉吟着,将左腿支了起来,手臂就撑在那条腿上,“请问二哥,季吴太子为何有胆量冒充关绍前来雁州府?要知道,金銮殿里对皇帝三跪九叩的,未必没有纡国公的人;雁州府里对纡国公再三表忠心的人里头,未必没有皇帝安插过来的内应——为何,他不怕露出破绽?”   “因为季吴太子鲜少抛头露面,就连满朝文武认识他的也不多。”   “再请问,白家有多大可能,见过季吴太子?”   “可能性,微乎其微——毕竟是前来营救太子,皇帝派来的人,定是最不会被人猜疑的人。”莫二说。   “那最后再问一句,咱们家,有谁一直鲜少露面,只在送母亲去弗如庵时,叫人瞧见过一回?”   莫二重重地坐在地上,伸手向莫三脑袋上拍去,“你的鬼主意就是多,上回子叫我替你弄书,这会子,又想什么呢?”   莫三轻笑道:“想叫二哥去做一回太子,二哥的一身气度,比之关绍却也不差,况且那白家,定是一心要叫他们家女儿去做太子妃,未必分辨得出二哥的真假来。”   “倘若白家送我回京,亦或者,皇帝的人来接应……”莫二敲打着下巴沉吟起来。   莫三噗嗤一声笑了,轻声说:“还有一条脉络,二哥还不知情呢。”   “什么脉络?”   莫三悄声说:“倘若二哥是太子,那必定是个有情有义拿着‘夜雨百年’赠给秦大小姐的痴情太子。二哥不若打着招降的幌子,将人领着去见秦大小姐——毕竟,凌家送给马家的聘礼,可是连纡国公都不明白的一队人马。待到那时……”   “白家小姐醋意大发?”莫二敲打着眉骨,“我却偏向仇雠之女秦舒,坐实那对秦大小姐痴情非常的名声?”   “之后……”   “之后如何?”莫二问。   莫三推敲着说:“二哥这太子,不如来一个爱江山不爱美人?将白家拱手送给秦大小姐?”   “这么着,太子的昏庸无能,就远胜皇帝了。”莫二说道:“此事,有几个破绽,其一,关绍随身所带的,难道就只一半血衣,倘若白家问起另一半呢?其二,白家虽没见过关绍,却必定在雁州府藏了内应,倘若关绍还在,我却去了,难道白家不会起疑?”   “二哥说的是,如此说来,咱们需要,一,抢得关绍的麋鹿骨折扇,二偷走凌九小姐那的半件血衣,三,叫关绍在雁州府消失无踪。此外,二哥再背下夜雨百年药方,就万无一失了。”莫三说。   莫二说:“这三件事,要如何做?若是你肯揭穿关绍的身份就罢了,偏你为作弄他,又不肯……”   “揭穿了就没意思了,”莫三笑了,“人生短短几十载,何不叫它有趣一些?这些事,要做也不难,等我去找了柳老将军商议。”   “柳老将军?”莫二蹙眉。   莫三站起身来,笑道:“托了某人的福,我在柳老将军眼里神秘得很,他老人家乐意信我的话。”   莫二笑道:“此事不跟凌家八小姐商议?馨儿说,你们两个有商有量的,十分有默契。”   莫三一呆,“二哥怎说这话?”   “难道不是?不然,在弗如庵里,母亲糊涂了,才放你们两个行动?”莫二笑了。   “这么说,母亲也以为……”   “难道不是?”莫二糊涂了,“我回家这几日,听馨儿说,你跟凌家八小姐,十有八、九要成了。”   “听她胡说,绝无此事。”莫三赌咒发誓地说,说话时,手指间如穿过丝绸般微微地发痒,虽是发痒,却又没有丝毫不舒坦。   “当真?放心,哥哥不会笑话你的。”莫二说。   莫三冷笑道:“这拉郎配,也拉得太荒唐了。那丫头不知怎地瞧上我……也不是瞧上我,只是觉得,我恰好合适罢了。”   “合适,不就好了?”莫二说。   莫三又冷笑道:“二哥常年在外,没见过几个女子,定不知道叫这其中的滋味,不喜欢了,任是什么郎才女貌,也不是良配,喜欢了……”   “酸,酸掉牙了。”莫二伸手在面前扇了一扇,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头也不回地向外走,“性情中人,我就等你消息了。”   “阴阳怪气的。”莫三嗔道,原本想去跟凌雅峥商议一番,因莫二的话,反倒不肯去了,只觉去了,就会叫莫二、莫紫馨等越发地将他跟凌雅峥看成一对——倘若事实如此就罢了,偏那虎狼之年的女人,并非如此。叹了口气,就晃晃悠悠地向柳家去,进了柳家演武场,觑见一堆柳家男儿在那舞刀弄棒,就笑眯眯地走到卷棚下,对着正吃茶的柳承恩深深地一拜。   “三儿来了?”柳承恩问。   “柳爷爷,”莫三堆笑着,矮下身来,趴在椅子扶手上仰头去看柳承恩,“有一桩事,须得柳爷爷拔刀相助。”   “什么事?”柳承恩声音洪亮地问,这一声惊动的几个子弟回头看了过来。   莫三轻声说:“请柳爷爷借一步说话。”   “借一步?”柳承恩掂了掂手上紫砂壶,斜眼看了莫三一眼,就站起身来,边走边问:“你小子又装神弄鬼地要做什么?”   莫三轻笑道:“有两桩事,要请柳爷爷帮忙。”   “怎么说?”   “一,请柳爷爷将关绍软禁了,放出他逃出雁州府的消息;二,将凌家九小姐房里半件男人衣裳拿出来,叫三儿带回去。”   “嵘儿房里,有男人衣裳?”柳承恩虎目圆睁,须臾,才问:“为何有要软禁关绍?”   莫三笑道:“柳爷爷只管先帮着三儿,事后,您老人家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柳承恩嘿地一笑,将蒲扇的手掌压在莫三肩膀上,待他身子一沉,就低声说:“三儿,俗话说,回头是岸,少年人狂妄一些就罢了,若是此时还惦记着……”   “柳爷爷放心,三儿早不做那白日梦了,柳爷爷依着三儿的话去办,自然会看出,三儿对国公爷忠心耿耿着呢。”   “老夫姑且信你一回。”柳承恩捋着胡子。   “……柳爷爷为何肯信三儿?”莫□□倒犹豫了。   柳承恩捋着胡须,轻笑道:“你连凌咏年那老东西藏了多少家底,都说给峥儿听,只怕……”   “柳爷爷!”莫三咬牙说。   “行了,不提不提。”柳承恩哈哈地笑着,重重地拍了拍莫三的肩膀,虽说了不提,却又说,“等过两年,我替你做主,跟凌家提这事。”   莫三讪讪地笑着,心道两年里,还不知道会有什么变数呢。   柳承恩也是雷厉风行的人物,应了莫三后,就叫柳老夫人带着人去搜查凌雅嵘的屋子,搜出半件血衣后,老夫妇二人怔怔地在屋里坐着没言语。   “倘若是旁人就罢了……也未必不能成全她,但,关绍已经订了亲了。”柳承恩为难地皱眉。   柳老夫人愣愣地问:“这衣裳,是关绍的?”   柳承恩点了点头,“你瞧上面伤痕累累,这衣裳,可不是关绍来雁州府时穿着的那件衣裳吗?不是关绍,总不至于,是钱谦吧?”   “这……”柳老夫人瞠目结舌,咬牙说:“不可能,嵘儿才多大,况且一直住在咱们家,几曾跟住在凌家的关绍来往过?”   “你怎么就不信呢?”柳承恩重重地拍着桌子,“莫三都知道了,可见是确有其事,你不想着叫她改了那糊涂心思,反倒替她推脱起来?”   “……怎么改?”   “叫她随着你多念念经,少看那些移了心性的书本。”   “是。”   柳承恩盯着那件血衣,依稀料到,关绍身上定还藏着事——不然,怎地莫三不叫钱谦消失一段时日?既然莫三连柳家藏着家底的事都说给凌雅峥听,只怕,就连关绍身世的事,也跟凌雅峥说了,琢磨着,就给关绍去了请帖。   麟台阁中,关绍接到柳承恩请帖,意外之余又不免有两分欢喜。   “公子,定是公子身上的嫌疑洗脱干净了。”钱谦欢喜地说。   关绍握着请帖,沉吟道:“柳承恩那武夫,心眼倒是比凌咏年少不少……就怕,凌咏年见了这请帖,还不肯放人。”顿了一顿,问钱谦:“秦征那,送信来了吗?”   钱谦摇了摇头,劝道:“公子稍安勿躁,秦征收了公子的信,总要想一想,才能振作起来。”   关绍默默地点头,叫了宋勇来说:“将柳老将军的请帖拿去给老太爷瞧,不许说旁的话。”   “是。”   关绍将扇子展开反复地抛在空中,等着瞧凌咏年这会子了是否还对他将信将疑。   小半个时辰后,宋勇赶了回来,进了麟台阁,笑道:“公子,柳老将军叫人准备了轿子,公子收拾了,就随着轿子去柳家吧。”   关绍轻轻地点头,丰神俊朗地走下楼梯,才出麟台阁,就见一顶轿子等着,于是上了轿子。   “公子……”   “在家等着吧。”关绍安抚地望了钱谦一眼,放下轿帘,思量着如何依凌雅嵘所说投了柳承恩所好。倏然听见一声猿猴啼叫,忙撩开帘子,望见此时已经身处山中,登时迷惘了。   “关少爷,我们老将军要借关少爷的折扇一看。”一个容貌粗糙、五官棱角分明的中年男人站在轿子前说。   关绍疑惑地问:“不是去柳家吗?”   中年男人笑道:“我们将军又不是文人,去家里哪里施展得开,是请关少爷来骑马射箭呢。”   “骑马射箭……”关绍警惕地瞧着轿子外的轿夫们,见个个脚下有力,不像是寻常轿夫,倒像是军营里的教头。   “关少爷?”中年男子伸出手。   关绍犹豫了一下,将扇子交了出来。   中年男人接了扇子插在腰带中,拍了拍手,轿夫们便抬着轿子向山中走。   既来之且安之……关绍心里念叨着。   那中年男人带着扇子,将轿子送入山中大营,立时大步流星地向山顶上去,远远地望见一张扑在地上的熊皮褥子上,柳承恩大刀阔斧地坐着,莫三大咧咧地盘腿陪着,就双手将折扇送上。   莫三接过折扇,展开了望一眼折扇上的秀丽江山,“好画,老将军,这扇子,我且拿去了。”   “拿去就是。”柳承恩提着酒壶往嘴里灌了一口酒,“快些说吧,关绍究竟有什么秘密。”   莫三笑道:“老将军先别问了,以后就知道了。”   柳承恩笑道:“你不说,我去问峥儿。”   “老将军只管去。”莫三又笑了,习惯性地推敲起凌雅峥的上辈子跟关绍的关系来,手上轻轻地扇着关绍的折扇,陪着柳承恩说了半日话,就起身向家去,回了家,将血衣、折扇一并交给莫二。   “等着我的好消息吧。”莫二说。   “好。”莫三应了,趁着晨曦,亲自送莫二出了家门,等莫宁氏问起来,就含混地说:“二哥闲云野鹤惯了,不爱留在家里。”   亏得莫宁氏并未多问。   再过两日,关宰辅之子失踪一事,就在雁州府内外宣扬开。   莫三静静地等着莫三消息,等到了十月里,却等到白家进了雁州的消息。   “这断然不对,倘若白家遇上二哥,就等于先救出了太子,定不会再来雁州。莫非,白家跟季吴皇帝没有关系?又或者,二哥错过了白家?”莫三心里嘀咕着,因莫二的事,并未跟旁人提起,一时也不知如何向他人提起,只能强自忍耐着,等白家进城时,正待要去凌家凑热闹瞧个究竟,忽地就见莫静斋带着莫思贤忧心忡忡地踱步进了他这院子。   “大哥……”   “啪!”地一声,莫静斋阴沉着脸,重重地扇了莫三一巴掌,“你又自作主张!”   莫三呆住,忙问:“祖父、大哥,出什么事了?”   明霞等吓了一跳,待要上前劝说,见莫静斋挥手,只得退了出去。   “大哥?”莫三又问。   莫静斋冷笑道:“上回子偷书就罢了,这会子竟然……你当真想害死你二哥!”   莫思贤叹道:“静斋,冷静一下,这会子打死他,白家也不会轻易放雪斋回来。”   “怎么会、怎么会被看穿?”莫三狐疑地琢磨着,心忽地一坠,疑心白家带着熟悉关绍的人同来雁州,紧紧地咬着牙关,轻声说:“白家捎信来,说什么?”   “白家,叫莫家帮着将关绍平安送出雁州府。”莫静斋说。   “他休想离开雁州府!”莫三冷笑说。   啪地一声,莫静斋抬手又给了莫三一巴掌。   莫思贤叹道:“三儿,这事你别管了,给我好生闭门思过!”   “祖父……”   莫思贤叹息着,背着手就带着莫静斋向外走,边走边说“等两日后,请白老爷来家里,再跟白家商议此事。”   “是,还不知道,关绍躲到哪里去了……”   “二哥。”莫三强令自己镇定下来,坐在房里打坐,奈何心里牵挂着莫二安危,总是静不下心来,待要出门,又见明霞挡在他面前说:“老太爷、大少爷吩咐过了,不许三少爷出门。”   “那就去,将二小姐请来。”   “是。”   莫三坐立不安地在屋子里来回走动,忽地想起万一因他的缘故二哥丢了性命,立时头疼起来,听见环佩叮当声,立时抢出门来,见了莫紫馨,就低声哀求道:“姐姐,替我将凌家八小姐请来,我有话跟她。”   莫紫馨笑道:“怎么了,一个两个愁眉苦脸的?”   莫三见莫思贤、莫静斋并未将莫雪斋的事告诉莫紫馨,就含混地说道:“有一件很要紧的事,要请教她。”   “以后见了再问吧,况且,她又不一定一定知道。”   “不,她一定知道。”莫三笃定地说。   “有什么要紧的事?”莫紫馨悠哉地调笑道,丝毫体会不了莫三身上的急切。   莫三郑重地说道:“姐姐,这事玩笑不得,我一定要知道,我哪里错了。”   “你跟峥儿吵架了?”莫紫馨问,思量一番,点头说:“也不必我去请,这两日,母亲就要请了她来作伴呢。”   “……多谢姐姐。”莫三忙慌地说,等莫紫馨出去了,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般,思量着究竟是哪一步错了。   煎熬了两日,听明霞说莫紫馨领着凌雅峥过来了,忙拍了拍脸颊,出了屋子迎接,一眼望过去,见她站在莫紫馨身边谈笑风生,心里百味杂陈起来。   “哟,这是怎么了?”凌雅峥笑了,“白家姐姐来了,瞧着像是个神仙一样的人物,你不去瞧瞧?”   莫三尴尬地一笑,转身回了屋子里对着盆架子上面盆洗了脸,擦脸时,见莫紫馨陪着凌雅峥进来了,就对莫紫馨说:“姐姐,我有几句话,要跟她单独说。”   “单独?”莫紫馨一怔,啐道:“在弗如庵就罢了,左右都是咱们自己人,在家里,多少人盯着……”   “我心里自有打算。”莫三轻声说。   莫紫馨迟疑着问凌雅峥:“峥儿,你……”   “我无妨。”凌雅峥笑着,就去明间摆在中堂画下的椅子上坐着。   莫紫馨犹豫着,走出房门,却也不敢走远,就在门房待着盯着。   “孤男孤女共处一室,你也不在乎旁人将你我凑成一对了,可见你是有十分要紧的事了。”凌雅峥随手拿起桌上的书本。   莫三在她手边坐下,两只手交错地握住,眼眶红肿地说:“有一件事,要请你指教。”   “说吧——等一会子,你全家上下,都知道你我交情匪浅了。”凌雅峥托着脸颊说。   莫三一怔,“到了这地步,我虽心不甘情不愿,但娶你也无妨。”   “心不甘情不愿……”凌雅峥不愠不怒地重复这几个字。   “毕竟,你这虎狼之年的女子,是不大可能看上毛头小子的,兴许将来能看上,但此时的毛头小子,离着你能看上的俊朗男子还远着呢。”莫三莫名地酸涩起来。   凌雅峥不由地失笑,“我不懂你的意思。”   莫三苦笑道:“这有什么懂不懂,倘若是此时的我,跟十几年后的我站在一处,以你的年纪,看上的应当是十几年后的我吧。”   “可终归都是你呀。”凌雅峥诧异了。   “……那从此时,到将来的十几年里,你只管安心等着,我怎么办?”莫三问。   凌雅峥眉头舒展开,又蹙成一团,托着脸颊,良久说道:“果然是梦里看花,水中望月,我竟不知,你原来是这样多愁善感的人。”   莫三胸中平生起一团火气来,冷笑道:“你叫这多愁善感?”   “不然,叫较真?”   “……你这样说,只是因为你……”莫三心里一涩,心头空荡荡的,“难道你以为,我就不会去想,倘若上一世有的事,今世并未发生,你等的十几年后的莫谦斋永远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凌雅峥怔住,轻声说:“其实,上一世,我跟你不过点头之交。”   “只是点头之交,就叫你念念不忘?”莫三冷笑。   凌雅峥越发地诧异了,向门外帘子望了一眼,轻声地说:“你怎么这么大的火气?这是吃自己个的醋呢?”   莫三苦笑道:“就因为先前并未跟你说清楚,如今我二哥是生是死,还不知道呢。”   “这跟你二哥又有什么关系?”凌雅峥手指摩挲着书页,抬眼去看莫三。   莫三似笑非笑地将自己跟莫二商议了一通,临了要跟凌雅峥再商议一番偏因莫二的话避嫌反倒害了莫二的事说了。   凌雅峥点着头,声音平缓得,仿若旁观者般地说:“你这话倒是真的,若是你不避嫌,你跟你二哥的算计,就能少了破绽。”   “究竟是哪里出了破绽?”   “你不该多事地将关绍的扇子拿来给你二哥——细想,关绍从天牢里被救出,身上自然藏不了扇子,他来的时候,时节不对,凌家不会给他扇子;曾阅世一介武夫,每常抱着宝剑,也不像是拿扇子的人;钱谦才受过宫刑,更没那闲情雅致藏扇子,就算藏了,也是他家的宝贝,怎会给关绍?”   “所以说,关绍握着那麋鹿骨扇子,本身就是破绽?”莫三怔怔地愣住,“所以,不管是谁,哪怕是关绍本人,拿着麋鹿骨扇子到白家面前,白家也不会认他为太子?也会将他拿下?”   凌雅峥轻轻地点头,托着脸颊说:“所以才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莫三懊悔地闭上眼睛,一直顺顺当当地将关绍打压住,他竟得意忘形地忘了关绍毕竟是太子,怎会一点成算都没有。   “如今要怎么办?放关绍走?”凌雅峥问。   莫三捂着脸颊,轻声说:“除了这样,还能怎么办?二哥性命要紧。”瞥了一眼凌雅峥的侧脸,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凌雅峥忽地回头笑道:“你一直只说我不是真的看上你,难道你……”   “闭嘴!”莫三忽地懊恼起来。   “好、好我闭嘴。”   “……语气不用这么宽容。”   “你可真难伺候,”凌雅峥托着脸颊笑了,“这会子白家就住在我们家里,他们带了几个人,我一清二楚,所以,白家定将你二哥藏在雁州城外了。”   莫三点了点头。   “几时担心自己长不成我瞧上的人的样子?”凌雅峥干脆地两只手捧着脸颊望着莫三笑。   “你以为这事有趣?”   凌雅峥点了点头,莫三心里一气随后怒火消散了,叹道:“随着你吧,你我之间,总要有一个人不痛快。”   “关绍这会子人在哪里?”   “在柳老将军那。”   “难怪国公爷他们找不到人呢,瞧你也关在家里,料想你是没法子了,这事就交给我。”凌雅峥站起身来,眯着眼将莫三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笑道:“别急,慢慢长着,总有一天,你会连水都不怕。”   莫三一怔,“水,上一世,点头之交时,我们在水边……”   “你为什么总在意上一世的事?”凌雅峥愕然。   莫三说道:“前世是因,今世是果。总要将原因弄清楚……况且,前世不经意地遇见,成就了今生……”脸上忽然绯红,“回想起来,岂不是很有余韵?”   余韵?凌雅峥只觉牙齿开始泛酸了。   “我就是因此,才断定你前生必定小姑独处,如此,才错过了情窦初开的年华。”莫三低声地说,“因为错过了,我所说的,在你眼里不免有些可笑,但这实在,就是我这年纪的心境。”   “原来如此。”凌雅峥睁大眼睛,她究竟瞧上莫三哪里了?相貌、才华、性情?总觉得还有点什么,就连她都忘了。   “祖母相请?等一会子,我们就去。”莫紫馨忽地扬声说。   凌雅峥对莫三一点头,撩开帘子向外去,没走几步,就瞧见门房那站着几个女人。   “祖母请咱们去吃茶,走吧。”莫紫馨笑道。   “走吧。”凌雅峥握住莫紫馨的手,跨过门槛时,回头望了一眼,见莫三靠着柱子站着,忽然自责起来。   “怎么了?”莫紫馨低声问。   凌雅峥摇了摇头。   莫紫馨惭愧地说:“一开始姨娘就过来缠住我,又来了两个嬷嬷,叫我想去给你捎话也不成。”   “没事。”凌雅峥低头笑道。   莫紫馨犹豫着说:“未必没事——仔细到了祖母那,她挑剔起你父亲、继母来。”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凌雅峥宛然一笑,开始思量着如何既救出莫二又将关绍留在雁州府来——她实在不愿放关绍回京城!   思量间,听见莫紫馨咳嗽一声,凌雅峥打起精神来,随着莫紫馨走进去,就见这院落里颇有北方神韵的轩阔厅上,三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妇人陪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夫人坐着。   望见凌雅峥、莫紫馨走来,莫宁氏说道:“峥儿,这是你大姑姑,这是你二姑姑。”   “大姑姑、二姑姑。”凌雅峥福了福身,见大莫氏、小莫氏具是一样的素净穿着,猜测着这二人定是先后守寡闭门不出,她才鲜少见到她们。   “坐罢。”莫老夫人笑道。   凌雅峥随着莫紫馨在摆下的月牙凳上坐下。   莫老夫人笑吟吟地问:“你父亲可还好?如今算是过了你母亲的孝了吧?”   凌雅峥笑道:“父亲精神还好,只是,母亲已经过世十一年有余,早过了孝了。”   “是说你继母。”小莫氏说。   莫宁氏说道:“已经被休出去的,峥儿哪里知道这个?”   凌雅峥对莫宁氏一笑。   莫老夫人不赞同地说:“虽是如此,但到底母女一场……”   “缘分断了,就强留不得了。”莫宁氏笑道。   莫老夫人嘴角动了动,登时训斥起莫紫馨来,嗔道:“你峥妹妹好不容易来家里一趟,你将她撇在一旁,叫她对着你那不中用的兄弟好生尴尬,反倒自己溜到一旁跟下人说话去了。”   凌雅峥抿着嘴不言语。   莫紫馨轻声说:“祖母,不妨事。”   “怎么不妨事?万一凌家知道,岂不埋怨我们,不爱惜他们家女儿名声?”莫老夫人嗔道。   大莫氏、小莫氏跟着生气,二人身上的冷清瞬时弥漫在整个厅堂上,叫莫紫馨、凌雅峥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莫紫馨笑道:“不妨事,若不是祖父那边先起了个头,我哪里敢领着她去?”   “你祖父那起了个头?这话什么意思?”莫老夫人一怔。   莫宁氏轻声说:“当着峥儿面,不好话,免得她难为情。”   莫老夫人领会到其中的意思,怔怔地发起呆来。   “……紫馨,先领着峥儿去旁处逛一逛,我跟你祖母说话。”莫宁氏说。   “是。”莫紫馨应着,虽看似云淡风轻却在心里长出了一口气,牵着凌雅峥出来,就拍着胸口说:“阿弥陀佛。”   “莫祖父那边……”   “放心,”莫紫馨警惕着,轻声说:“柳老将军早玩笑着跟祖父提起过了,母亲给父亲书信里,也提过,父亲只说叫母亲瞧着办。”   “你大姑姑、二姑姑是不是相中了谁?”凌雅峥又轻声问。   莫紫馨轻声说:“她们两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丈夫、儿子、女儿统统死在京城,能相中谁?慢说是你,就算是舒儿过来了,她们一样挑得出刺儿来——她们是不痛快我们家没为她们两家抛头颅洒热血,就恨不得旁人跟着不痛快罢了。”   凌雅峥这才放心地笑了,轻声说:“原来她们是心里不痛快,才会如此。”   “祖母都是叫她们两个带坏了,先前万事不操心,如今事事费心。”莫紫馨絮叨着说,瞅见前面走来的莫思贤、莫静斋,忙闭了嘴。   “祖父。”   “莫祖父。”   “凌家丫头来了?”莫思贤敷衍地笑了一下,就带着莫静斋向后走。   莫紫馨忙低声说:“祖父不是有意敷衍你,是最近不知出了什么事,叫他连个笑脸也没有。”   凌雅峥抿唇一笑,不等晚间陪着莫宁氏吃饭,黄昏时就坐了轿子回家去,进了三晖院里,就忍不住对着鸟巢发呆。   梨梦轻笑道:“小姐是为什么事发呆?”   “有一桩事,我虽应下三儿了,但一时又没有头绪……”凌雅峥拍了拍,较劲脑汁地琢磨着。   梨梦说道:“既然没有头绪,怎么就应下来了?”   “还不是想叫三儿瞧见我能耐着呢。”凌雅峥自嘲地对着镜子撇嘴,想象着应下莫三时何等的从容镇定,又忍不住拍了拍脑袋。   梨梦在凌雅峥耳边轻笑道:“小姐,今儿个白家小姐可叫大少爷、四少爷纠缠疯了。”   “怎么说?”   “四少爷不知从哪里来的底气,认定了白小姐非他不嫁;大少爷似乎是听说了四少爷的事,气四少爷不学好,跟二少爷、五少爷一样跟他抢,于是不用二夫人吩咐,就在白老爷、白夫人、白小姐那展露起才学来。今儿个小姐不在,树芳小姐躲到二少夫人那,躲了一日清净。”   “……只怕未必吧。”凌雅峥思忖着,白树芳躲到元晚秋那,未必不是等着见钱阮儿,跟钱阮儿递个什么消息。   梨梦一怔。   “明儿个,叫二少夫人跟白小姐提起有人将夜雨百年药方送给秦大小姐的事。”   “是。这么着,能试探出什么?”   凌雅峥笑道:“只是瞧瞧,白树芳知不知道此次来雁州府的目的。”   梨梦笑道:“瞧着她对大少爷、四少爷一个脸色,应当知道吧。”   凌雅峥的眉头怎么都舒展不开,次日一早,见白树芳又躲到元晚秋那,就也随着凌雅娴、凌雅峨过去,果然瞧见钱阮儿也在。   天气已经转寒,门窗闭着,嗅着暖香,凌雅峥给元晚秋递了个眼色。   元晚秋编着柳条花篮,瞧着白树芳手腕上的一处新伤,就笑道:“你这腕子上怎么受得伤?”   白树芳忙拉着袖子盖住手腕。   凌雅娴捧着茶碗,笑道:“亏得没伤到脸上。”   “伤到脸上也无妨,左右,咱们雁州府有夜雨百年呢。”元晚秋说。   钱阮儿立时看了过来。   凌雅峨笑盈盈地说:“胡说,咱们雁州怎么有那药?”   “据说,是有人给秦大小姐的。”元晚秋笑道。   凌雅峨错愕道:“这药不是季吴皇室才有?不是季吴皇室定亲用的吗?”   白树芳摸着手腕,怔怔地抬头。   钱阮儿脸色微微有些发白,万万没想到还有这一节,不知关绍失踪跟此事有没有关系。   “其实……”白树芳吐出两个字,就见有人在帘子外报:“二少夫人,四少爷在街市上见几盆秋菊香味身是浓郁,就特地买来,送给二少夫人并几位小姐赏看。”   “放在廊下吧。”元晚秋笑对着白树芳,“姐姐方才要说什么?”   白树芳低头温婉地:“其实,我也有这方子。” ☆、第55章 美人关   “白姐姐怎么会有?别是听岔了吧?”钱阮儿问着,连连给白树芳打起眼色来。   白树芳视而不见地笑道:“怎么会有错,等后儿个去纡国公府,见了秦大小姐对一对,就知道真假了。”   “我跟舒儿姐姐要好,也曾见过那药方,不如,树芳姐姐写出方子,叫我瞧一瞧,是不是那一个——兴许什么人装神弄鬼地唬弄姐姐呢。”凌雅峥心里一喜,继而疑心起白树芳此时说出有方子的心思来。   白树芳笑道:“你这样说,我怎知道你是不是在唬弄我?”   元晚秋善解人意地笑道:“你们去里间,一人各自写一半,你们自己比对了就是——反正,我们也没兴趣去看那什么方子。”   “哎……”凌雅娴低呼了一声,埋怨地瞅了元晚秋一眼。   钱阮儿心里一灰,疑心白树芳藏不住心思,会坏了关绍的事,连连地对白树芳挤眉弄眼。   偏生白树芳没瞧见,就随着凌雅峥进了屋里,各据一角地写起药方来,须臾,凌雅峥先写完了,走到白树芳身边,见她握着笔,却是一字未写。   “树芳姐姐?”凌雅峥喊了一声。   白树芳一怔,这才在纸上写下“你昨日去了莫家?”   凌雅峥点了点头。   “你可知,莫家二少爷下落不明?”   “还有这事?”   “人藏在一所驿站中。”   凌雅峥舒展开眉头,好奇地望了一眼白树芳,见她待哭不哭,似是十分懊悔,于是接了笔,问“你父亲可见过太子?你父亲的人,可见过太子?”   白树芳轻轻地摇头。   “破绽呢?”   “麋鹿骨折扇,父亲本当他是太子,令我为他接风洗尘,次日一早,他拿出扇子,才露出破绽。”   这话隐晦得很,但凌雅峥登时领悟到白树芳并非完璧,看白树芳时,就不免带出惊诧之色。   白树芳立时局促不安起来,忙写下“我跟莫少爷清清白白,虽他为不露出破绽,与我虚与委蛇,但到底是个正人君子,不肯强人所难……我割了手腕,原想着应付了父亲,不想白忙一场。”   “你不是白树芳。”凌雅峥立时写道,饶是白家一心要投靠皇帝,也不至于这般轻贱了家中女儿,白树芳,依她看来,可是白家留着做太子妃的人选。   白树芳点了点头,却并未留下自己芳名。   凌雅峥将纸张收了,轻声说:“出去吧。”待白树芳点头,就随着她向外去。   “当真是夜雨百年药方?”凌雅峨先问。   凌雅峥点了点头,说道:“跟舒姐姐的那一份,分毫不差。”   凌雅娴好奇地问:“白姐姐是从哪里得的?”   “旁人送的。”   凌雅娴轻笑道:“这旁人,可是了不得的人。”   凌雅峥听着一笑。   “少夫人、小姐,大少爷说,瞧着花园中景致,他一时兴起,拟定了几个诗题,自己做没那诗才,特特请几位小姐帮着填了。”又一婢女走了进来。   元晚秋笑道:“我不会作诗。”   “我也不会。”白树芳说。   凌雅娴惊诧道:“白姐姐不会?据说白姐姐诗词歌赋无所不通。”   “听错了吧。”白树芳笑了。   凌雅峥袖着纸张,疑惑地想白树芳说得是真的?看她腕子上的伤,似乎像是遇见莫二时留下的。   “那没人给大哥作诗了?”凌雅娴问。   “三姐姐、六姐姐、钱姐姐做吧,我们诗才不够的,就在一旁瞧着。”凌雅峥笑着,就在一旁瞧着,等到午饭时,去凌古氏那吃了,就回了三晖院对着白树芳的字发呆。   “小姐又苦恼什么?”   凌雅峥说:“树芳姐姐说她并不是树芳,乃是被拉来顶替的——且白老爷曾叫她给人接风洗尘?”   梨梦咋舌道:“接风洗尘?这是什么意思?”   凌雅峥眯着眼睛,轻笑道:“是什么意思,总归不是好事。”伸手将那纸团揉了泡在笔洗中,“原来是条小狐狸。”   “怎么瞧出来的?”梨梦问。   凌雅峥一笑,一个太子跟一个女人在一起,动不动那女人,还不是太子说了算?难免太子还要勉强自己不成?拒绝了白家,白家也不敢说什么。既然如此,白树芳割破手腕,表明自己跟莫二做了点什么,岂不是多此一举?翻开书页,拿出关绍先前所做书画,铺纸研墨后,就在书案上临摹修改起来,“关绍为给父亲代笔,定研究过父亲的笔法;我的画,又是稀里糊涂地靠着临摹父亲的画学来的,料想,这其中的差别也不大。等明儿个,请茅庐将这画,放在大公子书案上—左右此时她也没功夫跟画中人争宠。”   “说起大公子,听说他不知怎地了,忽然打起精神来了,坐着轮椅,还随着纡国公出了门呢。”   “能重新振作起来,也是好事一桩。”凌雅峥思忖着白树芳所说的驿站一事,登时想起马塞鸿来,于是忙写了一封书信,恳请马塞鸿带着凌家给的聘礼去驿站查看。   凌府待客的西苑中,白家夫妇二人坐在西间窗下,见白树芳从外头走来,双双抬起头来。   “办妥了吗?钱谦说,凌家八小姐狡猾得很。”   白树芳冷笑道:“再狡猾,也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待莫家寻到驿站,跟另一只叛军头目碰了面,看秦勉还怎么信赖一干属下!”   “但……太子终归下落不明。”白老爷忧心忡忡地说。   “钱谦说了,莫家老三并未点名太子身份——此时人没了,莫家老三再点名,反倒要吃了落挂,料想他也不敢。”白树芳揉着手腕上的伤,信心十足地说:“放心,太子一定有法子脱身。”继而又咬牙切齿,“险些着了莫家老二的道了,亏得是伤在手腕上,若是脸上……看我不将他千刀万剐了!”   白老爷同仇敌忾地点了点头,又忧心忡忡地说:“凌咏年一直来提芳儿跟他四孙子的亲事,他也太自不量力了一些!竟拿着庶子的庶子来提!”   白夫人蹙着眉重重地将手上茶碗砸在桌上。   白树芳心思一转,轻笑道:“如此,我却是要亲近亲近凌家大少爷了。”   “芳儿不可,你可是太子妃的不二人选,岂能……”   “父亲放心,”白树芳正色地说,“凌咏年提亲,父亲正不好回绝,待芳儿亲近凌家老大,叫凌家老大明白,不是我对他无意,乃是他祖父另有打算。到时候,父亲正好借着左右为难,回绝了这门亲事。”   白夫人连连点头,“据说凌家五少爷没过门的少夫人,原本就是跟凌大少爷说的亲,料想再遇上这种事,凌家也尴尬,必不会再提起两家的亲事。”   白老爷抚弄着唇边髭须,老怀甚慰地说:“到底是芳儿主意多。后日去纡国公府,你们且准备着如何应对——钱谦说,大公子也在寻太子呢,正好,劝说大公子出力,逼着雁州上下寻找太子下落。”   白树芳犹豫着问:“倘若太子是自行离去呢?”   白老爷摇了摇头,“若是如此,怎会不跟咱们说一声?”   白树芳、白夫人赞同地点头。   忽地外面走来一个有些眼熟的丫鬟,丫鬟过来堆笑说道:“白小姐,我们少爷今儿个做了两首诗,想拿去给老太爷瞧,又生怕做得不好,叫老太爷奚落,想请白小姐帮着改一改。”   白树芳笑道:“只怕我改过了,越发不好了呢——只见诗题,我未必能做好诗,若见了真景,兴许能勉强胡诌出一两句。”   白老爷宠溺地摇头说:“你不过是要找个借口,跑出去玩罢了。算了,我跟你母亲也不拘着你了,你去逛一逛吧——只是,毕竟在人家里头,凡事小心着,别唐突了。”   “是。”白树芳低头应着,接过凌智吾婢女送来的几张诗稿,就沉吟着,莲步轻移地向外走。   那前来送诗稿的婢女果然机灵地去跟凌智吾禀告,不过小半个时辰,花园桃花溪边,就多了一对谈天论地的男女。   “小姐,这事,要不要跟四少爷支会一声?”花园里,元澄天远远地瞧见了,小心地不惊扰那一对男女,就来跟凌雅峥说。   凌雅峥还在书案前专心作画,听了,摇了摇头,说道:“由着她去。”拿起书案上的画,举起来问元澄天,“你瞧着,画中人,像是谁?”   元澄天一怔,看了看凌雅峥,又蹙眉向花园方向瞧,嘀咕着说:“好看的人长相难免相似,这画中人,像八小姐,又像白小姐。”   凌雅峥托着脸颊,笑道:“像就好。”吹了吹上面墨迹,暗叹自己总算还有一技之长。   梨梦给元澄天递了个眼色,等元澄天出去了,就悄声问凌雅峥:“小姐,这么着,就能将莫家二少爷救出来?”   “这事,谁先急了,谁就先露出了破绽。”凌雅峥低声说,再三给那幅画润色后,待天晚了,才随着梨梦睡下,到了次日晌午,听说白树芳来了,就忙出了屋子迎接。   “你这两只鸟儿委实有趣。”白树芳仰着头,去看那在屋檐下徘徊的两只鸟儿,走近凌雅峥,就轻声地问:“消息,给莫家传去了吗?”   凌雅峥忙向左右看去,过一会子,才轻轻地点头。   白树芳轻吁出一口气来,按住胸口,泫然欲泣地说道:“他是我这十七年里,待我最好的一个,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我……”抽噎着,落下两行清泪。   凌雅峥扶着白树芳在廊下坐着,也跟着红了眼眶,“白姐姐放心,莫二哥一定没事。等莫二哥回来了,你们……”   白树芳连连摇头,轻声说道:“我配不上莫少爷。”   “白姐姐别这样说。”凌雅峥忙说。   “白小姐、白小姐,四少爷从山上抓了一只白狐来,瞧着很是有趣,四少爷说,要用那白狐狸给白姑娘做一条暖手筒。大少爷说不许,二人就吵起来了。”   凌雅峥一怔,白树芳忽地站了起来,悲天悯人地说:“何必白白地断送一条生灵?”   “白小姐快去拦着四少爷吧。”   白树芳望了凌雅峥一眼,点了点头,就一脸焦急地跟着凌智吾的丫鬟走。   “大少爷、四少爷这是争宠呢?”梨梦从外头走了进来,到了廊下,轻声说:“画交给茅庐了,茅庐叫小姐放心,她说她这会子,可没心思吃那邪醋。”   “果然能人换个世道,还是能人。”凌雅峥笑了一下。   梨梦又走来,微微泛酸地说:“莫家去老夫人那提起小姐跟五少爷的事了。”   “这么快?”凌雅峥有些没回过神来。   梨梦垮着脸说:“小姐不高兴吗?昨儿个这事捅了出来,我就料到莫家要先提了,就算莫家不提,柳家也要提了。方才路过养闲院外,绣幕来叮嘱说,叫小姐以后避着莫家一些,免得订了亲两边见了臊得慌。”   “知道了。”凌雅峥想起莫三那句“心不甘情不愿”来,心里念叨着委屈莫三了。   “就知道小姐也不会乐意,毕竟,如今就替他收拾起烂摊子来,将来还不知道怎么地呢。”梨梦撇嘴说。   “将来,他自然是好汉一条。”未免胡思乱想,就去元晚秋那寻元晚秋玩笑。   正跟元晚秋学着编柳条,丽语笑嘻嘻地走来,绘声绘色地说道:“四少爷那可热闹了,四少爷一片真心,要杀了狐狸给白小姐做围脖,大少爷气得指着他骂丧心病狂,白小姐左右为难地劝着,到底,四少爷答应将狐狸交给白小姐养着。”   “她拿什么养?萝卜还是白菜?”元晚秋嘲讽地问。   丽语笑道:“这个,我们就不知道了。”   凌雅峥笑道:“大哥、四哥终于对上了,只怕后头的热闹还有呢。”说话间,冷不丁地孟夏进来说:“大少爷冲着这边来了。”   “他来这边做什么?”元晚秋心里一慌。   凌雅峥忙说:“嫂子别怕,料想大哥不敢做出什么事来。”   元晚秋眉头微蹙,心里终究想着避嫌,就站起身来,择了一处随时能躲避到屋子里去的角落站着。   “二弟妹,”凌智吾嘲讽的声音低沉地响起,撩起帘子后,见凌雅峥也在,就又喊了一声,“八妹妹。”   “大哥。”元晚秋、凌雅峥回道。   凌智吾望着元晚秋,心中一荡,只觉她成亲后越发的温柔动人了。   “大哥有什么事?”元晚秋将头转过去。   凌雅峥轻轻地握住元晚秋的手。   凌智吾瞥了一眼元晚秋的婢女,哼笑着说:“先前替敏吾寻一对珍珠耳环,花去了我不少银子,本不该小家子气的提起,但我如今手头拮据,弟妹若有,就还给我吧。”   元晚秋咬着嘴唇,犹豫了一下,笑道:“大哥等一等,我去取了给你。”转身进了里间,取了二十两银子出来。   “想不到,如今人人都比我阔绰。”凌智吾又嘲讽地说。   元晚秋低头说道:“这是纡国公府给的嫁妆银子。”   哼得一声,凌智吾重重地看了元晚秋一眼,就向外去。   “大少爷疯了,也不怕二夫人知道这事。”丽语轻声说。   梨梦笑道:“只怕,是二夫人今次撒开手了,不然,大少爷敢这么成日里围着白小姐转?”   元晚秋蹙眉说:“大抵是因为我成亲的时候一波三折,吓着雁州府其他女儿了,所以,二婶才想着抓住门当户对的白家。”   “不管怎么着,今次拿了银子去,后头必定还要再来讨。”凌雅峥翘首望着,低声对元晚秋说:“不如,回头当着白家的面提起,料想大哥不肯丢了脸面,再不会过来了。”   元晚秋轻笑道:“何必呢?又没多少银子——况且,这法子留到他有非常要紧的事的时候再提出来,岂不好?”   凌雅峥一笑,心道自己多管闲事了,陪着元晚秋编了两个花篮,等天色暗了,回到三晖院里收到马塞鸿的回信,心里卸下一块石头,忽地又见莫紫馨替莫三送信来,见莫三信上问是否请柳老将军放出关绍,就苦恼地沉吟起来。   倘若此时放出关绍,白家必要等着离开秦勉势力之下才肯放出莫二,待到那时,谁能保证白家会放出莫二?倘若此时不放出关绍,白家急了,兴许会剁下莫二的手指送来逼迫莫家……   “必要想一个法子,叫白家以为关绍平安无恙才好,如此,莫二在白家手上的用处变了,白家仓促之下变了计划,才会有破绽露出。”凌雅峥对着莫三的信自言自语着,面前忽然递过来一只木钗。   “这是……”凌雅峥顺着木钗望过去,就瞧见梨梦几乎看不见伤疤的脸颊。   “这是关少爷插在我头上的。”梨梦眨了下眼睛,嬉笑说:“瞧吧,我比那位娇滴滴的三少爷厉害多了。”   “瞧你能耐的。”凌雅峥接过木钗,仔细瞧了,木钗上刻了个小赚的“吴”字,掂着木钗,心思一转,又递到梨梦手上,“叫宋止庵想法子将木钗送到客房那。”纵使关绍前世做戏,但论起熟悉来,雁州府里就数她最熟悉关绍,且弄出些关绍爱用的把戏来,哄住了白树芳。   “是。”梨梦拿着木钗就去寻宋止庵,宋止庵一声不吭地应着,也不问究竟,就接了木钗。   次日一早,白树芳在房中洗漱时,正要去梳妆台上取梳子篦发,手指间就碰到那根木钗,仔细地打量着木钗,狐疑地问房中婢女:“这木钗哪里来的?”   婢女纷纷摇头。   白树芳摩挲着上面的吴字,思量一番,不动声色地将木钗又放下,特特留意进来伺候的凌家下人,不见哪个下人特特留意那木钗,就狐疑着,拿着木钗去寻父亲、母亲。   白老爷望着上面的字,踌躇着说:“这定不是凌家老大、老四留下的,雁州府提起皇上就以狗皇帝、昏君代之,怎会刻下国号送人?”   白夫人忙慌地说:“那就是咱们太子爷了?”   白树芳思量着说道:“若是太子,他竟有法子送了东西来,可见他此时不但来去自由,还能摆布得了凌家中哪个人。”   “不,”白老爷郑重地说,“兴许是有人试探咱们呢?”   “不如拿了这木钗给钱谦瞧瞧?”   白老爷又摇了摇头,“若太子此时自由偏又瞒住钱谦,那必定是不肯叫钱谦知道他的处境了。”   “如此说来,钱谦兴许背叛了太子?”白树芳挑眉登时放出满身杀气来,似乎白老爷点头之后,她立时就送信给京城,令人斩杀了钱谦之父。   白老爷说:“此时还不能断定……且太子忽然送了木钗来,莫非是因为这几日,凌家少年纠缠树芳的缘故?”   白树芳嘴角高高地翘起,露出几颗玲珑可爱的贝齿,“既然如此,我该再接再厉,才能逼着他再送了消息来。”   “我儿生得好,比之皇后娘娘年轻那会子也不差,太子定是在暗处瞧见我儿了。”白老爷欣慰地笑了。   白夫人也跟着舒心地展颜一笑。   “老爷、夫人,秦大公子向老爷请教文章来了。”话音落下,吱嘎吱嘎的轮椅声响起,白家夫妇忙迎出门来,就见身形削瘦的秦征两只手放在膝上,腿上盖着藕荷色毯子被人推了过来。   “大公子怎么亲自来了?叫人送了信来,白某必定登门拜访。”白老爷忙迎上去。   秦征微微点了点头,抬头望见白树芳,两只眼睛忽然明亮起来,“白小姐可熟悉了雁州的水土?”   白树芳低着头,羞涩地点头说道:“雁州好山好水,树芳有生之年能来一次,实在是树芳的荣幸。”   “雁州,只有好山好水?”秦征心里默默地念叨着我见犹怜四个字,暗道他原以为关绍画中的人物,当真是凌雅峥日后模样,谁知,竟是关绍移花接木,将白树芳画在了画纸上。   “咳,大公子屋内请。”白老爷警惕着说。   秦征尴尬地说道:“说来惭愧,我这一年有余,鲜少出门,是以才会……树芳小姐会在雁州过年吗?”   白树芳怯懦地掐着衣襟,说道:“若赶不及回海宁,就当是要留在雁州过年了。”   一阵凉风吹来,秦征咳嗽了两声。   白老爷趁机亲自推着秦征向屋里去,秦征见白树芳要走,忙说道:“白小姐且留步,关于关宰辅之子的事,我有几句话要问。”   白树芳立时顿住脚步,瞧着父母双亲的眼色,跟着进门,忍着秦征不断的打量,轻声地问:“不知大公子有什么话要问?”   “树芳小姐,是否见过关绍?”   白树芳吓了一跳,白夫人忙说道:“大公子,树芳一直养在深闺,又不曾去过京城,怎会见过关少爷呢?”   “奇怪。”秦征垂着眼皮,手轻轻地敲打着双腿,双腿却无丝毫知觉。   白树芳狐疑地望向白老爷。   白老爷忙问:“公子,究竟是哪里奇怪?”   “昨日,我收到关绍的一副画,画中人,就是树芳小姐。”秦征手指微微攥拳,这江山跟他再没丝毫关系,难道女人,他也捞不着了?   这轻轻一句话,将白家三口震慑得站在地上说不出话来。   “……当真是,关少爷的画?不是说,关少爷失踪了吗?”白老爷讪讪地问。   秦征笑道:“不如,树芳小姐随着我手谈一局,在下令家人回府,取了画来给三位瞧一瞧?”   “……白某跟关宰辅有些交情,虽十几年不来往,但情分还在,若能知道绍儿下落,白某一颗悬着的心,就能落了下来。”白老爷说道。   “如此,就叫人回去取画吧。”秦征轻声说着,含笑看向白树芳。   白树芳低头微微浅笑,耐下性子随着关绍坐在棋盘边,心不在焉地琢磨着关绍的用意。   足足被秦征看了两个时辰,听见一声“公子,画取回来了”,白树芳如释重负地抬起头来。   白老爷按捺住心头的冲动,等秦征接了画,将画展开,才凑上前去。   “这是绍儿的笔法?”白老爷问。   白树芳怔怔地瞧着,脸色渐渐苍白起来,低声说:“父亲,咱们都不曾见过关大哥的画,怎么知道是真是假?”   秦征轻声说道:“骗谁,我也不会骗树芳你,这确实是关绍的画。”   “那画中人,必定不是我。”白树芳急得要掉眼泪。   秦征忙君子地说道:“树芳别急,就算画中人不是你,但这画中人,跟你也太相似了些,这画你拿去吧,我再收藏不得。”   “……多谢公子。”白树芳感激地接了画,低着头就向自己屋里去,进了屋子立时关上门窗,从枕头下抽出麋鹿骨折扇来,将扇面上的画仔细地跟自己个画像比较,比较再三后,忽然拿了木钗用力地向画上划去。   “树芳……”白夫人赶了进来,忙拦住白树芳的手。   白树芳咬牙切齿地说:“原来他打得是这个主意!”   “什么主意?”白夫人忙问。   白树芳冷笑道:“他送了木钗来,是提醒我们以国事为重,又将我的画像送给秦征,是要将我拱手让给……”眼眶一红,为了个不曾谋面的人落下眼泪来。   白夫人忙拍着白树芳后背,安抚道:“别胡思乱想!”   “这画像跟扇子上的晕染笔法,是一样的!”白树芳发狠地说。   门轻轻地开了,白老爷闪身进来,又将房门关上。   “老爷,这画当真是太子画的!”白夫人说道。   白老爷背着手,轻声地说:“暂且,先跟秦大公子虚与委蛇着,想必,太子定还有下一步棋子要走。”   “我们就在雁州等着他下一步棋?”白树芳嘲讽地问,拿着木钗忽然狠狠地向扇面刺去。   “再等一等,先等莫家打发了人去驿站寻了人再说。”白老爷埋怨地瞅了白树芳一眼,嗔道:“在此之前,千万不可轻举妄动。”   白树芳瞄了窗外一眼,忽然丢了木钗,笑道:“我倒要瞧瞧,他要藏到什么时候才肯现身?”两只手轻轻地整了整鬓发,就向外去。   “芳儿,太子兴许盯着呢,不可跟凌家男儿太过亲近。”   “母亲放心,我自有分寸。”白树芳说着,带着自小养下的太子妃的威风,从容地向外走去。只稍稍地在花园中驻足凝望了一会子,就引来了凌智吾,一番长谈后,白树芳回了房里,来来回回地将屋里各个角落打量了一番,不见什么蹊跷,就不甘愿地睡下了,次日听见婢女议论声,望见窗台下的风筝线,就问:“谁送来的?”   “这会子不是放风筝的时候,我们也不知道是谁送来的。”   莫非暗指她是风筝,他是线?白树芳略微放了心,只觉这是关绍敲打她呢。   “只是这样怎么够?早晚将你逼出来!”白树芳嘀咕着,就拿捏着分寸跟凌智吾、凌妙吾来往,足足等了两月,不觉间,在雁州府过了年,依旧只收到关绍零碎的消息;驿站那的消息,也迟迟并未传来。   正月十五,纡国公府大办宴席,宴席上,为拉拢住白家,秦勉、凌咏年等很是奉承了白家一番,临到宴席之末,忽地有人来说“国公爷,喜事、喜事!”   秦勉尚且举着酒杯,对白老爷一笑,笑道:“什么喜事?”   “马大人出了雁州府接应大小姐,夜宿驿站,恰遇上了华国公公子,二月里,马大人就护送着大小姐、华府公子进城。”   秦勉闻言大喜,忙说道:“快快令人出城迎接!府里请夫人准备下干净的屋舍。”   “是。”   凌咏年笑道:“国公爷给华国公去了那么些信,尚且没用,大小姐一出面,便请了华国公公子来。”   柳承恩笑道:“这就是虎父无犬女。”   “……要是绍儿在就好了,他跟华国公公子,定然投契。”莫思贤瞧着白家,说出一句扫兴的话。   “绍儿还没有下落?”秦勉问。   柳承恩跟着凌咏年摇头。   宴席中,莫三紧紧地皱眉,待宴席散了,就走到柳承恩身边,轻声地说:“柳家爷爷……”   “什么?”柳承恩问。   莫三才要开口,忽地凌敏吾走来,伸手按在莫三肩头。   “三儿,借一步说话。”漫天烟火中,凌敏吾对莫三一点头。   莫三立时随着凌敏吾向国公府大门走去,出了门牵着马,就忙问:“凌二哥有什么话说?”   “峥儿叫你耐下心来。”   “凌二哥知道了?”莫三惭愧地问。   凌敏吾摇了摇头,“虽不知道是什么事,但峥儿说,白家,对关绍没耐心了。”   “哦?”   “今晚上放烟花时,白家小姐跟大公子在后院里看了烟花,被大哥、四弟撞破了。”凌敏吾待要笑,又觉得不厚道。   莫三狐疑地问:“白小姐不是那样粗心大意的人,怎会被撞见?”   凌敏吾轻声说道:“这就要问峥儿了,况且,这国公府里,多的是要瞧笑话的,白小姐再聪慧,也是寡不敌众。”   “瞧热闹的?”莫三眨了下眼睛,秦征院子里的妻妾,都有理由来瞧热闹,望见白老爷面上戴着疲惫的笑容出来,再看一眼柳承恩,就勉强地随着祖父、兄长回家去。   白家人一路强撑着跟凌家说着话,就进了致远侯府,待进了客房,谁也笑不出来了。   “不是该莫家人去驿站吗?怎么去的是纡国公府的千金?”白夫人逼着白树芳问。   白树芳眼神冰冷地说:“我怎知道?如今,两路叛军联手,皇上的江山,要坐不安稳了。”   “胡言乱语,季吴的万世基业,是他们几个跳梁小丑就动摇得了的?”白老爷嗔道。   白夫人知道白树芳的委屈,轻声安慰说:“树芳,太子爷便有一番思量,才会安排下今晚上的事——如今,凌家两兄弟跟秦征相争,时日久了,秦勉跟凌咏年也休想和睦。”   “时日久了?还要在这待多少年?况且,他敢用我做美人计,只怕在他心里,从未将我当做太子妃看待!”白树芳怒到极致,反倒平静下来,扯着帕子悠哉地去劝白老爷:“不如,软硬兼施,逼着凌家老大替咱们收留下莫家老二,掐准时候,叫莫家老二死在凌家老大手中……那会子,致远侯、长安伯结下仇来,就算华国公跟纡国公结盟,也没什么用——钱谦早在凌敏吾那打听了凌智吾跟元晚秋的事,能被个女人利用到那地步,料想这凌智吾就是个糊涂鬼。”说完,轻声地笑起来了。   白夫人怔道:“这么着,怎么逼着莫家送走太子爷?”   白老爷嗔道:“糊涂,莫家瞧着是当真不知道太子爷在哪,再者说,太子爷隔三差五地送消息来,显然他平安无事。”   “如此,就依着我的话办吧。反正,我试探过了,凌智吾可不知道莫家老二长什么模样。”白树芳轻笑着。   白夫人狐疑地问:“树芳,你该不是要报复太子爷引着你去见秦征吧?”   “父亲、母亲放心,我怎会那么糊涂?先用这一计挑拨了凌家、莫家,再用另一计,挑拨了柳家、凌家,到时候雁州府一盘散沙,皇上要拿下雁州府,就是轻而易举的事。”白树芳轻笑着向外走去,出了院子,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因天色晚了,也没旁处可去,就在院子前一片小花坛边坐着。   果然,一丝草动声响起,白树芳故作惊诧地问:“谁?是谁在那边?”   “是我。”凌智吾站在树影中。   “凌大哥?”白树芳一怔。   凌智吾声音阴沉地问:“为什么?为什么悄悄跟大公子相见?难道,我还比不得一个废人?”   白树芳愣住,轻声说:“凌大哥,你祖父已经替你四弟向我父亲求亲。”   “那又如何?不是碍于父亲,一直没大大方方提起吗?我不问妙吾,只问,大公子是怎么回事?”凌智吾两个拳头咯吱咯吱地响,他输给凌韶吾、输给凌敏吾,难道连废人也比不上?   “这……”白树芳忽然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凌智吾轻声问。   白树芳抬起头来,哽咽着摇头,待见凌智吾要走,又喊道:“凌大哥。”   “没事,我回去了。”   “凌大哥,若不是……我也不会……”   “究竟怎么回事?”凌智吾蹙眉问。   白树芳颤抖着肩膀挨过来,哽咽着说道:“初来雁州府的时候,随着母亲向各家去,忽然撞出个轻浮的人来轻薄我,我一时气不住,叫人将他绑住了,谁知叫秦大公子的人看去了……如今绑了那人足有几月,放了不是,不放也不是……更何况,我是瞒着父亲、母亲,将他绑住的,如今典当首饰的银子也快用完了,明儿个人家收了院子就不知道,该将那人绑到什么地方去……”   “是谁家的少爷吗?”凌智吾问着,心里却狐疑地想,就算元晚秋也没离着他这么近过,但为什么,他心里一点都不激动?   白树芳摇了摇头,“若是谁家的少爷,谁不来找?”   “那就是个无关紧要的人了,今晚上,是要求大公子替你处置了他?”   白树芳轻轻地点头,怯怯地问:“凌大哥不会觉得我心狠手辣把?”   “果然心狠手辣,早宰了他了!”凌智吾再三瞧了瞧白树芳,忽然拍着胸口道:“那人在哪,我替你租了院子,藏住他。”   “当真?”   凌智吾肯定地点了点头。   白树芳轻轻地走来,在凌智吾耳边说道:“人就在子规巷第三间院子里。”   子规巷?凌智吾蹙眉,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脱口道:“这不是,我三叔当初藏着外室的地方吗?”   白树芳心里一跳,忙问:“这话怎么说?”   “没什么,也不必另外换了院子,等我交了房租,还将他绑在里头就是。”凌智吾说道。   白树芳轻轻地抚摸自己脸颊,听见有人喊她,羞赧地对凌智吾一笑,忙向回去,进了院子,依稀还看得见树底下的影子,不由地得意地一笑。   “果然英雄难过美人关!回头就叫莫家老二死在凌家老大手上!”白夫人欣慰地说。 ☆、第56章 点点滴滴   “子规巷……”树影子下,凌智吾沉吟着,背着手向外走去,回了院子里,枕着手臂躺在床上,忽地冷冷地一笑。   “当她是元晚秋吗?还敢利用我!”凌智吾冷笑一声,忽地翻身坐起来,不等房里婢女反应过来,披着衣裳就向凌秦氏院子去。   此时各处院子已经锁了门,守门的婆子见凌智吾急匆匆来敲门,只得应了门,开门放他进去。   “快叫父亲、母亲起来,我有一事,要说给父亲、母亲听。”凌智吾说着就向廊下走去,站在廊下,欣赏起天上的满月来,待门吱嘎一声开启,就大步跨了进来。   “智吾,有什么话非要今晚上来说?”凌尤成不悦地披着衣裳。   凌秦氏大抵是没涂脂抹粉,无精打采地,一只手遮住脸,不肯叫儿子看她。   凌智吾说道:“父亲、母亲,儿子察觉到一件大事。”   “什么事?”凌尤成忙问。   凌智吾冷笑道:“白家来雁州府前,将咱们家家底都摸清楚了,就连三叔包养外室的事,都一清二楚,如今,白家不知道偷偷摸摸地算计了谁家哥儿,将人藏在子规巷里呢。”   “子规巷?”凌尤成诧异了。   凌秦氏忙说:“是他三叔当初藏着谢莞颜的地方,三叔的事当初闹得沸沸扬扬,儿子也听说过。”   凌尤成一怔。   凌智吾背着手,推敲着说:“就算三叔不中用了,祖父也犯不着那样偏着韶吾,只怕还藏着其他事呢。父亲去拿着白家兴许跟逃出雁州的谢家有来往的事说给祖父听,兴许,能早早地知道,祖父偏着韶吾的原因。毕竟,这年头,凡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凌秦氏立时说道:“智吾这话有道理,老爷,马家将女儿许给韶吾,这里头,少不得老太爷说和,若由着老太爷一味地纵容韶吾他们,这怎么能行?”   凌尤成清了清嗓子,“拿我腰带来。”   “是。”   凌智吾赶紧上前帮着凌尤成穿衣裳,待凌尤成打扮妥当了,就紧跟着凌尤成向前面去,叫开了角门,就静静地等在凌咏年书房外,等书房门开了,又悄无声息地进去。   “这么晚过来,有什么事?”凌咏年带着初初醒来的怒气问。   凌智吾赶紧地将白树芳请他做的事说了出来。   “被绑着的是谁家子弟?”凌咏年赶紧地问。   “不知道呢,谁家都没少人。”凌智吾说。   凌咏年说:“速速将人接了来,叫人守着客房,暂且请白家留在客房里。”   “是。”   “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凌咏年嗔道,   凌尤成僵硬着站着,拱手说道:“还有一件事,要请父亲说明,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什么事?”   “子规巷,为什么那么巧,白家会将人藏在跟咱们家有关系的地方?据我看来,白家终归在雁州人生地不熟,若要藏下什么人,定要挑一个熟悉的地方,据儿子猜测,谢莞颜的家人,逃出雁州府,畏惧咱们家权势,定投靠了他人。”   “……你是说,谢家跟白家说了?”凌咏年脸色灰败地说。   “求父亲将实话说给儿子听,不然,万一哪一日猝不及防地……”   “哎!原本还以为瞒得住!”凌咏年重重地一叹。   凌尤成忙问:“究竟是什么事?”   凌咏年叹息着,思量着这事的轻重,就将凌尤胜做下的糊涂事说给凌尤成听。   “正因为如此,父亲愧疚之下,才将马家姑娘说给韶吾?”凌尤成惊诧了,再料不到凌尤胜会那样狠辣。   凌咏年轻轻地点了点头。   “韶吾可知道?”凌尤成心里一慌。   凌咏年摇了摇头,“韶吾若知道了,那还得了?”   凌尤成蹙眉说道:“日后父亲不必特意偏向韶吾,难道我这二伯,还会亏待了他不成?”   凌咏年紧紧地锁住干瘪的嘴唇,良久才说:“……去子规巷里,把人接出来吧。”   “是。”   凌尤成、凌智吾赶紧地趁夜去了,亏得报了致远侯府的名号,遇上巡逻的官差也不敢为难他们,两个时辰后,就用轿子抬了一人进来。   进来的,却是虽削瘦,但精神还算好的莫二。   凌咏年鼓着眼睛瞪着莫二,“你祖父不是说你回了家又走了吗?怎么落到了白家手上?”   莫二卷了袖子,无奈地摇摇头,编着瞎话说:“我出去逛了一圈,又想着回来,半路遇上了白家人,见他们也向雁州府来,只当同路呢,谁知他们不安好心,将雁州府打听了一通,就将我捆了起来。”再三摇了摇头,丝毫不提起“太子”二字。   凌智吾后怕地瞧着莫二,“……若不是我聪明,你险些就要在那院子里住一辈子了。”   莫二一怔,“这话也是那位白小姐说的?真是人不可貌相,瞧着那么俊秀的一位千金,下手那样的狠辣。”   凌智吾心里嘀咕着那位美人就让给凌妙吾得了。   凌咏年蹙眉,后怕地想亏得白家推三阻四,并未定下白家跟凌家的亲事,不然……思忖着,就对凌尤成说:“去请纡国公来。”   “父亲要将这事,说给纡国公听?若说了,尤胜的事也瞒不住了。”凌尤成惊诧地说。   凌咏年点了点头,“只能求着纡国公帮着隐瞒此事再思量着如何对付白家,不然,白家将这事宣扬开了,再想收拾残局也不能了。”   “儿子去请纡国公来。”凌尤成说。   凌咏年点了点头,叮嘱凌智吾:“送了你莫二弟回去,此外,你三叔做的事,不可向旁人透露一句。”   “是。”凌智吾低头应着,对莫二拱了拱手,莫二感激地一笑,最后拜了凌咏年一下。   “回去了,将你祖父也请来。”   “是。”莫二应着,活动着臂膀,就随着凌智吾走了出来,笑道:“闻名不如见面,先前还当你是个……”   凌智吾蹙眉,知道莫二听说了他跟元晚秋的事就当他是个色令智昏的人物,咕哝道:“又不是哪一个女人对我用美人计都能得逞,比起……姓白的还差着远呢。”元晚秋终归是他心里独一无二的一个。   “……是我小瞧你了。”莫二摩拳擦掌着上了轿子,坐在轿子里想起莫三就一阵咬牙切齿,待轿子进了莫家,见莫思贤、莫静斋、莫谦斋迎了出来,莫二提着拳头就向莫三后背上砸去。   “二哥、二哥,你听我说。”   “走,我听你怎么说去,”莫二冷笑着,指了指身上不算干净的衣裳,对莫思贤、莫静斋尴尬地笑。   “去吧,多打他两拳,将他打老实了!”莫思贤啐了一声,听凌智吾说了,就放心地带着莫静斋随着凌智吾去凌家。   “二哥,你没受苦吧?”莫三伸着手,来回地在莫二身上摸索。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就着零星几盏灯笼,莫二摇了摇头,叹道:“也不知道哪里露出破绽来,白老头很是高兴地领出女儿来叫我看——若不是信我是太子,怎会叫我见他娇娇弱弱的女儿?”   “随后,二哥潇洒地抽出了扇子?”莫三挑眉,“然后,白家人愣住,就将二哥捆住了问话?”   “你怎么知道?”莫二丝毫不掩饰自己未经酷刑就将身份说出的事。   莫三轻声说:“二哥自作自受,若不是二哥挤兑我,我去问了人,哪还有这些事?二哥仔细想想,一个从天牢里被救出来的人,身上怎么会有扇子?”   莫二忽然一拍脑袋,“这么简单的事,我后头回来的不知道,你眼瞅着关绍进城的,竟然也不知道?”   “二哥是怎么出来的?凌家老八答应我将你弄出来,果然就将你救出来了。”   “此事,跟凌家老八有什么关系?”莫二细细地叙说着凌尤成、凌智吾如何将他救出来的事。   “虽瞧着不是她出手,但倘若她不出手,白家怎地忽然改了主意,不拿着二哥换关绍了?若不是她有那耐心,我早拿着关绍换了二哥回来。”   “竟是她出手?”莫二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转着,“小小年纪,有那份耐心,确实跟你这毛头小子的行事不一样。若早交出关绍,只怕我早被关绍裹挟着进海宁了。”   “可,若是拖延时,二哥出了三长两短……”莫三喉咙哽住,若是莫二出了三长两短,他这辈子过意不去,凌雅峥也会跟着过意不去。   莫二笑道:“放心,前头一月,确实吃了点苦头,后头白家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将这事解决了,却没敢再为难我。这么个女孩儿,将来不知要进了谁家人。”   莫三皱着鼻子,别别扭扭地说:“还能进了谁家?”   “咱们家?也好,我也正想着会会她呢。”莫二挑了挑眉,重重地在莫三肩膀上一拍,“我去母亲那了,你该去将关绍放出来了。”   “关绍?等着,我去柳家领了他回凌家。”莫三利落地向外走,走了两步回头,见莫二行动并无异样,这才真正地放下心来,不等天明就去了柳家领了关绍回来,随着柳大将军去军营里接出关绍,就带着他一同迈步跨进致远侯府。   迎着午后的骄阳,高高的门槛上,重见天日的关绍瞥了一眼莫三,似乎已经习惯了少一把扇子,就好似不曾有过扇子般,昔日把玩扇子的习惯动作全部改掉了,背着手,笑道:“料想,拿着那把扇子的人,吃了很大苦头吧。”   莫三笑道:“那可不,如今扇子就在白家手上呢?”   关绍翻了翻眼皮,料到若有人胆敢冒充他,必定吃了好大一番苦头,正待要冷嘲热讽一番,试探出吃了苦头的是谁,忽然后院里有人喊“白老爷行刺国公爷了!快请大夫!”   关绍嘴唇一动,攥紧拳头,低低地,声音微微颤抖地说:“定是凌家、莫家,合起伙来,哄着纡国公,陷害白家……”   “成王败寇,”莫三伸手替关绍整了整衣襟,“到了你表忠心的时候了,宰辅之子,忠良之后。”   关绍眼睛蓦然睁大,四目交会后,背脊不住地发凉。   莫三抢着向里走,关绍紧跟着过去,进了客房所在的院子,就见地上一路滴着血珠,先前被众人众星捧月般对待的白树芳恍若被人众叛亲离的孤女般孤立无援;白树芳身边,凌家的座上贵宾白家夫妇被捆住了手脚绑在柱子上。   “国公爷怎么样了?”莫三赶紧地问。   关绍紧随其后,面上的关切远胜莫三。   莫思贤、凌咏年、凌尤坚、凌尤成看过来,跟在莫三身边的关绍,少不得也要做出一脸关切。   “绍儿,你平安无恙就好。”莫思贤抢先说,暗暗地瞪了莫三一眼,认定了是莫三捣的鬼。   “凌祖父、莫祖父,叫二老担心了,绍儿平安无事。”关绍深深地一拜。   白树芳低着头,蹙着娥眉望向关绍,心里彷徨地想着这人当真是太子?便又低下头。   “绍儿,这些时日,你哪里去了?瞧着黑瘦了许多。”凌咏年伸手摸了摸关绍的臂膀,又看莫三,“在哪里瞧见的绍儿?”   莫三笑道:“这事,还是问关大哥吧。”   “绍儿?”   关绍咬牙,心下一横地说道:“绍儿有心去军营历练一番,但唯恐诸位长辈关心之下,不肯叫绍儿过去,于是,绍儿背地里求了柳老将军一通,请柳老将军将我藏在军营。”   莫三故作糊涂地说:“关大哥何苦去受那罪?”   “……父亲生死未卜,绍儿寝食难安,做梦都想救出父亲。”   关绍微微侧身,不叫白家人看见他脸上关切、憎恨杂糅的神色,莫三却有意拉着关绍,叫他面对白家三人。   “绍儿,你可认得这三个?”凌咏年小心地问。   关绍仔细地将白家三人一一看过,摇头说道:“不曾见过。”   “这三人,就是狗皇帝派来行刺国公爷的奸细!”莫思贤说。   关绍愣住,错愕道:“难道海宁白家已经跟昏君沆瀣一气了?”   白老爷眼皮子一跳。   白树芳嘴唇张了张,随后懊丧地垂下头,察觉到一束嘲讽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望过去,见是凌智吾,眼神立时无限凄苦。   凌智吾嘲讽地别过脸,说道:“国公爷出来了。”   凌咏年、莫思贤赶紧地望过去,果然瞧见秦勉手臂上缠着纱布走了出来。   “国公爷……”   “放心,我没事。”秦勉蹙眉,失望地望着白家人,低声说道:“想不到我真心一片,白兄却这般待我……也罢,凌侯爷,送他们回海宁。”   “国公爷,此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人善被人欺,国公爷被人欺负了,就是咱们雁州府被人欺负了!”莫思贤咬牙切齿地说。   秦勉迟疑起来。   莫三胳膊肘捅了捅关绍,轻笑道:“关大哥有法子既不伤秦家、白家交情,又能给国公爷出这一口气。”   关绍脸色忽然白了。   无精打采的白家夫妇竖起了脖子,白树芳噙在眼里的泪光忽然干了。   “绍儿,你有什么法子?”秦勉迟疑着问。   有生之年里,关绍头一次迷茫了。   “绍儿,先前猜疑你,是我不对,若你有好法子,只管说出来就是。”凌咏年说。   说了,父皇少一个臂膀,他得了自由;不说,白家跟朝廷的关系被揭穿,他始终被软禁在凌家……踌躇着,迷惘中的关绍听见自己略带着凉意的声音响起了。   “国公爷,毁了白家名声,叫天下万民知道白家跟皇帝狼狈为奸,对国公爷没什么好处……国公爷不如,暂不宣扬开,拿着此事,跟白家周旋,若知道,此时白家还打着仁义的幌子,跟其他不满朝廷的势力来望着呢,若叫那些势力知道,不等白家跟狗皇帝一起祸害天下,白家就没了。”   这一席话,在场的人人都说得出,偏这话,出自关绍之口,意味就与先前大不相同。   白家三人震惊不已,白树芳紧紧地咬牙,认定了此关绍就是关绍,从没有过什么太子。   秦勉思忖着,对凌咏年说:“给白大哥、白嫂子松绑吧,有劳侯爷好生看住她们……若贸贸然给白家送信,却也不好,不知,白小姐跟智吾的亲事,商议得如何了?”   “姑父记错了,是白小姐跟妙吾的亲事。”凌智吾赶紧地说。   “换成妙吾了?”秦勉一呆。   凌咏年怔住,万万不肯叫白树芳嫁进来,“国公爷……”三个字后,又硬生生地将剩下的话咽下去,想到纡国公的大局,生硬地说:“白老弟也是相中了妙吾吧?”   白老爷待要冷笑,又没底气,一声冷笑出口好似有气无力地发牢骚,“事到如今,白某还有什么话说?只是,我有一事,要请柳老将军过来,亲自说明。”   “这事就免了。”秦勉说。   白老爷一怔,狐疑地望了一眼凌咏年,登时明白凌咏年已经先将凌尤胜做下的事坦白了,哼哼地冷笑一声就闭上了双眼。   白树芳灰心丧气地睁大一双眼睛。   哒哒的脚步声传来,却是凌尤坚带着凌敏吾、凌妙吾姗姗来迟了。   凌尤坚过来,迟疑地问:“父亲,这是怎么了?无端端的,就听说国公爷被人行刺了。”   “已经处置完了,尤坚,叫你媳妇准备准备妙吾的亲事吧。”凌咏年说。   “这……”凌尤坚迟疑着,却不立时应下。   凌妙吾脱口道:“祖父不知,昨晚上孙儿瞧见白……”   “什么?”   “没什么。”凌妙吾望了一眼水灵灵的白树芳,只觉看她一眼就隐隐作呕,攥紧着拳头,劝说自己看在白家家大业大的份上,且忍她一回。   “我们还有事跟白老爷说,你们先出去吧。”凌咏年说道。   关绍赶紧地说:“凌祖父,绍儿想随着诸位商议大事——绍儿虽无能,但若不做点事,就觉对不起在天牢里吃苦的父亲。”   “……留下吧。”凌咏年望了莫思贤、秦勉一眼,三人心里具是想着且再试探试探,瞧瞧关绍是不是对纡国公府忠心耿耿。   “凌大哥、凌四哥,咱们且出去吧。”莫三嘲讽地笑着,对凌智吾、凌妙吾拱手。   “智吾留下,妙吾带三儿去老夫人那请安去。”凌尤成显然想叫儿子多掺和些大事。   “请。”   “请。”   莫三跟凌妙吾彼此客气着向外去,巷子前后都被人把守着,空荡荡的,就连走路的哒哒声,都变得深远起来。   “……昨晚上,三儿没瞧见吧?”凌妙吾试探着问。   “瞧见什么?”莫三问。   凌妙吾摇了摇头,笑道:“没什么。”到了养闲堂外,望见白姨娘搀扶着穆老姨娘过来请安,对莫三讪讪地一笑。   “凌四哥去说吧。”莫三善解人意地笑了,就独自顺着回廊向房里去,不见凌妙吾跟上,扭头一看,只瞧见穆老姨娘、白姨娘二人具是欢天喜地的模样。   “有什么好事?”绣幕走来,一边领着莫三向前,一边纳闷地瞧着大房三个。   “白姑娘跟凌四哥的事定下来了。”莫三说。   话音才落,恰从屋子里出来的凌秦氏长出一口气、凌钱氏脸色不好起来。   想到庶子要有个得力的岳丈,凌钱氏不敢置信地问:“定下来了?”   “是。”   凌钱氏身子晃了一晃,心里连说万幸的凌秦氏忙扶住凌钱氏的臂膀,“嫂子……”   “我没事。”凌钱氏勉强地站着,毫无喜色地笑道:“这么着,大房、三房能定下的亲事都定下来了,智吾、雅娴、雅峨三个,你还没个计较?”   “这等事,不能急于一时。”凌秦氏勉强地笑着。   “三儿?”屋子里凌古氏喊了一声。   凌钱氏、凌秦氏二人讪讪地让开路来,莫三侧着身子闪身进去,走到里间,望见一个穿着青莲色衣裳的女子躺在美人靠上,边上一个老妇捏着银针在那女子面上扎着。因老妇挡住了那女人,莫三再走上两步,才瞧见那躺着的是喜欢穿鲜亮颜色的凌古氏。   莫三倒抽了一口气,心道这老太太这么一躺,委实不像是上了年纪的人。   凌古氏依旧躺着不动弹,摆了摆手,几乎是从牙缝里吐出气来,勉力地说:“三儿过来请安?”   “是。”莫三矮下身子,仔细瞧了瞧扎在凌古氏脸上穴位上的银针,银针一晃,照出个影子来,倏然回头,就见凌雅峥捧着个石臼端着研磨好的药粉过来了。   “祖母,药粉磨好了。”凌雅峥轻轻地放下石臼,就在美人靠另一边的绣墩上坐下,甚是规矩地不看莫三一眼。   莫三抱着臂膀瞧着一根银针慢慢地旋入凌古氏皮肉中,嘴唇微微地撩起呲了一声。   凌古氏闭着眼睛,对着耳房那摆了摆手。   “祖母?”   “老夫人是说,耳房药柜顶层的匣子里,还有些白芍,小姐去将白芍碾碎了吧。”替凌古氏施针的宋止庵家的说。   “顶层?我帮妹妹取去。”莫三立时会意,对凌雅峥拱了拱手。   凌雅峥颔首一笑,取了桌上小巧的秤盘,手上握着秤砣就出了这屋子向耳房走去,进门时,给梨梦递了个眼色,待梨梦到门边守着,这才进去,站在一层层柜子边,瞧见一个屉子上贴着“白芍”二字,就对跟进来的莫三笑道:“白芍在那。”   “我瞧见了。”莫三踮起脚,抽下那屉子,看凌雅峥抓了药片放在秤盘上称重,就望着门外,轻声问:“怎么办到的?”   “……二哥回来了?”   莫三轻轻地点头,“……亏得没受罪。”   “我也没做什么。”凌雅峥头一点,鬓间发簪上宛若发丝的银链子一晃。   “你可别谦虚,我祖父、大哥累死累活,可是一点用都不没有。”莫三紧紧地盯着凌雅峥。   凌雅峥笑道:“我当真没做什么,只是叫原本用来换关绍的二哥,没了这一桩用处。”   “没了这一桩用处?”莫三低低地重复这一句,沉声问:“如何做到的?关绍没回,白家人不会将二哥留作他用。”   “叫白家人以为关绍自己跑出去的,不就得了?”   “说得简单,到底要怎么做?”   “很简单,反正白家住在我家,隔三差五地,推敲着关绍的性子,弄出一些小物件送到白树芳面前,这不就得了?”   “不但,要叫白家信关绍自由,还要叫他们信关绍另有打算?这就是为何,小心谨慎的白树芳会被领到秦征面前?”   凌雅峥将多余的白芍放了回去,瞧着秤杆上金色的星子,点了点头。   呲呲的响声后,莫三举着屉子将屉子放回来原处,两只手在面前轻轻地拍着,沉吟着说:“你跟关绍……”   “什么?”   莫三的眼皮懒洋洋地耷拉着,两只手拍着却不由地交错地握在了一处,低声地,带着莫名恼恨地轻声问:“是为他的缘故吗?”   凌雅峥纳闷地歪了下头。   “小姑独处……”莫三推敲着,若说关绍骗了凌雅峥后,便逃回京城,害得凌雅峥一世不嫁,却也说得通;但凌雅峥似乎对关绍并没有男女之情……   凌雅峥摇了摇头,“是为了嵘儿。”   “为了她?”   “我到死,才知道她骗了我,到了这辈子,才知道关绍也骗了我。”凌雅峥轻笑着,眼里却不觉带上泪花,手指向隔壁屋子里一指,“就连祖母,上一世也骗了我一辈子。”   “难道,就没人没骗过你?”   “有。”   “谁?”莫三的手在秤盘上的白芍里轻轻地拨弄着,若是他被人骗了一辈子,直到下辈子才醒悟过来,也会发狠地要叫那人以骗了他的身份,痛苦地活一辈子。   凌雅峥伸手,轻轻地在莫三胸口一指。   “我?”莫三一怔。   凌雅峥点了点头,低声说道:“你是唯一一个,曾试图向我揭穿真相的人,可惜我那时被人蒙蔽,并未相信。”   “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我说给你听的?”莫三忙问。   凌雅峥收了秤盘,拍下莫三手指间的白芍,笑道:“你不是聪明吗?再猜就是。”提着秤盘,就要向外去。   莫三伸手抓住凌雅峥的手腕,手指微微用力,低声地说道:“这对我十分要紧。”   “为什么?”凌雅峥反问。   “我必须要明白,自己为何忽然要对一个不相干的女子,揭穿一个跟我不相干的真相——倘若,就连我告诉你真相时,也存了利用你的心思呢?”莫三手指忽如被灼伤一般,快速地收了回来。   “这又是为什么?不过是上辈子的事,比之为陈芝麻烂谷子也行的事了。”凌雅峥干脆地将秤盘放在桌上,后背抵着药柜。   莫三脸色登时苍白了,两只手无措地僵硬地垂下,“因为跟你有关……我很有自知之明,若没什么缘故,不会特特去跟你说——与其,等着你来慢慢揭穿,不如,我自己先找出究竟来。”   “这对我不重要。”凌雅峥肯定地说。   莫三郑重地说道:“对我很重要——万一上辈子我利用你不成,就冷眼旁观,看你被人欺骗利用——更甚至,跟欺骗你的人同流合污,害得你不得善终……我算不得一个正人君子,这些事,我未必做不出。即使是上辈子的事,即使是上辈子不相干的两个人,但此时,我心里依旧会觉得……”   “觉得什么?”   “为自己所不耻。”莫三吐出几个字,待要说“心疼”,又觉说出口,必定会被嗤笑。   “可见,你还算得上是君子。”凌雅峥轻笑着,望着一脸沉重的莫三,也收了先前漫不经心的态度,“四年后,纡国公登基后的第一个夏天,嵘儿嫁秦征做太子妃,在纡国公府的花园中,你第一次隐晦地跟我提起。”   “此后发生了什么事?”   凌雅峥摇了摇头,“没什么事发生,我也并未把这事当一回事。”   “我神态如何?”   “不记得了。”   “如此说来,不早不晚,偏偏在凌雅嵘这外室所出的女儿做了太子妃的时候提起……定是我那时尚未想起如何利用此事,提醒你却又怕扯上干系,那就是当真好心一片了。可还有第二次?”   “第二次……”凌雅峥忽然挑起眉毛。   “当真有第二次?”   “是……五哥随着关绍进京给嵘儿取药前,那会子,恰季吴皇帝驾崩。在我家花园,麟台阁前不远处……”   “我神色如何?”   “不记得,不过点头之交……先前,我并不以为自己跟你有什么的特殊的交情。”   “我也是隐晦地暗示?”   “暗示了两句,说到要紧处,关绍来了,”凌雅峥绞尽脑汁地回想,心中波涛不断,再看莫三,神色复杂起来,“关绍对你笑着,你们便一同去了。”   “老皇帝死了,关绍回去登基……我不见了?”   凌雅峥摇了摇头。   “我二哥不见了?”   “你二哥……”凌雅峥不觉间面上带了两分冷色,不由地撒了一个谎,“你跟关绍素来不对付,却一同笑着离去……你二哥本就行踪飘忽不定,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不见了——只是,我不曾听人提起过他。”   “不……我害死了二哥。”忽地一滴眼泪落了下来,莫三浑身发冷地僵硬地站着,“一定是这么回事……因为我那莫名其妙的野心,上了关绍的当,害了二哥,兴许,还是那麋鹿骨折扇惹出来的事。”   “但你又是如何知道,这么隐秘的事?”   莫三忽地打起精神来,点头道:“我是如何知道的?”拍了拍头,再三摇晃着脑袋。   “别摇了,摇一下,能把孟婆汤摇晃出来?”凌雅峥笑了,明知道是上辈子的事,笑容却冷了。   莫三随着讪讪地一笑,坚定地说道:“你等着,我必定会查个清楚明白!”   凌雅峥连连点头。   莫三重新鼓舞了士气,昂扬着出了门。   “小姐,”梨梦凑过来,轻声地说:“方才在门外,听着什么前世什么今生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凌雅峥低声说道:“逗他呢。”   “……先前都是有什么话,就说给我听的。”梨梦牢骚了一句。   屋子里,针灸过了,脸皮子比先前紧致不少的凌古氏冷着脸走过来,低声地骂了一句:“死丫头,不声不吭,就惹来这么个人。”骂完了,神色便也轻松起来。   “祖母的眼角比先前高了不少。”凌雅峥笑嘻嘻地指着凌古氏的眼角。   梨梦、绣幕凑了过来,纷纷说道:“是呢,嘴角也翘起来了。”   “一群臭丫头!”凌古氏手一伸,握着镜子自得地照了起来。   凌雅峥眉开眼笑地哄着凌古氏,目光却不由地向长廊上慢慢远去的莫三望了过去。   ——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凌雅峥劝着自己。   长廊上的莫三心里百味杂陈地低头走着,待脚下踩住了一截灰色的影,才站住,抬头,就见关绍含笑站着。   “表过了忠心?”   关绍笑容一僵,低声说:“听说你二哥平安无恙?真是,侥幸。”   “亏得二哥侥幸,不然,就是你的不幸了。”莫三冷笑一声,轻轻地撞了关绍一下,迈步向外去,见了莫思贤,登时无限惭愧起来,随着莫思贤回了家,进了莫宁氏屋子里,见莫宁氏坐在床边轻轻地给莫二扇扇子,嘀咕了一句“二哥燥热?”就接了莫宁氏手上的芭蕉纨扇给莫二轻轻地扇着。   “还不是母亲这屋子里太热?”莫二打了个哈欠,忽地觉察到莫三的手臂搂到了他脖子上,眉头禁不住跳了起来,躺在枕头上见莫三腻歪地将额头靠在他头上,就嚷嚷道:“母亲,你瞧三儿的癔症又犯了。”   “浑说什么呢?”莫宁氏嗔了一句,拈香给堂屋里供着的菩萨上了一炷香。   “二哥,”莫三趴在莫二头上。   “嗯?”莫三不耐烦地拨开他的脑袋。   “二哥这辈子要什么,弟弟都替你弄来。”莫三肯定地说。   “要你媳妇呢?”莫二说,“我瞧着你媳妇就不错,不像是遇到一点事就没了分寸的人。”   “那我把下辈子的媳妇送二哥了。”   “混账小子,下辈子竟然打起这辈子二嫂的主意来。”   ……   莫宁氏站在明间捻着佛珠,听着屋子里嬉笑声,连连谢起菩萨来。 ☆、第57章 并非妄想   莫三腻歪地搂着二哥嘻嘻哈哈,心里却如撒了一片盐,贫瘠了一块地——他预见到,有一桩对他揭开前生,十分要紧的事,就要发生了。   莫三回到妙蟾局里,从床顶上取下那一张纸,依着凌雅峥所说,一一将秦征、凌雅嵘、关绍前世身份补足,待在莫二名下,写下“英年早逝”四个字时,登时心如针扎。   “只有第一次,是真心要提醒她……”莫三喃喃地念叨着,不由地苦笑一下,她以为难得出现的一个,向她揭露事实的人,竟也利用了她……   莫三叹了一声,枕着手臂躺倒在地上,思量着上辈子里秦征娶凌雅嵘那一日,出了什么事?   他定只是偶然得知凌雅嵘的身世——偶然的,就连他也没工夫去想如何利用这事。   且,秦征大喜之日——凌雅峥口中的前世太子大喜之日,必定高朋满座,权贵云集,这正是各家的青年子弟结朋交友的大好时机,他不在前面应酬着,为何去了花园?——若是特意去花园、好心地提醒凌雅峥,那为何要说得隐晦到凌雅峥一时半会猜度不透的地步?如此岂不是失去了提醒她的初心?   料想,那一日雁州府上下笼罩在鼓乐声中,因凌雅嵘的缘故要一生不嫁的凌雅峥,因不知妹妹身世,既为妹妹高兴又为自己感伤,于是躲到花园中以求清净。   恰在花园里遇上了他,他才一时好心地跟她隐晦地提了两句。   也便是说,他早早地,就在花园中了。这么热闹的时候,他却在冷清的花园,定是有什么事引着他过去。   ——总有一日,你连水都不怕。   莫三拿着手遮住自己的眼,眼前浮现出一片波光粼粼的池塘,随后不由地哆嗦了一下,连忙走到水盆边,撩了水向面上拍了拍。   几时凌雅峥见过他游泳?应当是没见的,就算是被人拿着谎话哄着,凌雅峥这千金小姐也断然没有机会去瞧哪个不熟悉的男子在水中游动——前世他们关系没今世这样要好,一同在莲塘泛舟的事,应当是没有的了。   “长吁短叹什么?”莫思贤的声音重重地在窗外响起。   莫三一个激灵翻身起来,伸手扯了那张宣纸塞入床底下,就乖顺地喊:“祖父。”   莫思贤没好气地说:“三儿,再惹出事来,看我不打死你!这大好天光,不去陪着二公子读书,在家绣花呢?”   “今儿个晚了,明儿个一早,我就去。”莫三赶紧出来讨好莫思贤。   “大冷的天,怎地一头汗?”莫思贤在莫三头上抹了一把,背着手叹道:“罢了,你知道错了,改了就是。”重重地咳嗽一声,清着嗓门,就出了院子。   莫三狐疑着本来教训他的莫思贤怎忽地改了态度,伸手向脸颊上一抹,登时醍醐灌顶,明白莫思贤见他脸上有水,就当他懊悔地闭门痛哭。倘若他在纡国公府里做客,莫名其妙地湿了头发,恰又站在花园池塘边,遇上的人,怎会推断不出他会水?   凌雅峥定是由此,一眼看出他会水,但时间长了,她兴许只记得他会水,却忘了不经意间瞧见的,他“会水”的证据。总之,凌雅峥见到他时,他必定只露出了一点点会游泳的痕迹,若是浑身湿漉漉的,落汤鸡一样,凌雅峥定会记得一清二楚,说起第一次时,也定是说出来。   秘密,藏在纡国公府,花园池塘那……   莫三心里惦记着这事——他总觉得跟凌雅峥有“点头之交”那一天,一定发生了什么叫他两辈子截然不同的事。这种想法没什么证据,全是因他心里始终觉得兴许当真会有生生世世这种事。   晚间洗澡时,莫三有意将头没入水中,不过片刻,就憋不住气地钻了出来,发狠地再次没入,忽然被水呛住,咳嗽着,就狼狈地趴在了木桶边上。   闭上眼,弗如庵莲塘那,莫紫馨落入水中的情景,不由地浮现在眼前。   就连亲姐姐落水,也没逼得他随着跳下水救人,究竟是什么事,能叫素来怕水的他,连怕都忘了?   三月初七,马塞鸿护送着秦舒、华国公公子连鸿恩进纡国公府,纡国公设下宴席款待连鸿恩一行。   莫三在宴席上敷衍地应酬一番,趁着无人在意,悄悄地起身,穿过秦云读书的院子,随机应变地敷衍了遇见的三五个人,进了朝气蓬勃、万物萌发的花园内,对夭夭的桃花视而不见,一直走到池塘边才停下。   水面上,残荷簌簌、荻花瑟瑟,一座檐角高高挑起翼然若飞的四面封闭二层高小亭子无声无息地立在水面上,将一道剪影没入粼粼春水中。   “程嫂子,多亏了你来帮厨——府里那么些人,就数程嫂子的手艺最合国公爷的心意。”   “顾大娘何必客气?”   “你如今是官夫人了,还劳烦您下厨。”   “瞧您老这话说得?我是那等翻身了就忘了自己出身的人吗?况且又只是遇上大日子才请我帮忙一回,这算个什么事?   “哎,怎么开春了,没瞧见院子里的水鸭子出来?”   “不是说下半年起,不知哪里窜来了黄鼠狼,一抓一个准,将大鸭子全抓去了。”   “原来这么回事。你那口子总算不惦记姓谢的女人了吧?”   “差点为那女人坐了大牢,还惦记呢!我早知道那女人不嫁他那破皮无赖偏嫁了个侯府老爷有古怪!我先前就说凌家三老爷肯定早早地就跟那女人有了来往,他还骂我妇人之见存心将人往坏处想。”   “谁叫人家脸面生得比咱们好?”   莫三并未刻意地躲避,但半个身子依旧被常绿的松柏遮住一半,瞧过去,是好心地曾到育婴堂里帮过忙的程九一妻子,跟纡国公府下人在一处。   “程九一?”莫三蹙眉,又一个拐着弯跟凌家有关系的人,难道自己是偶然从她那听来的?这很有可能。虽做了官太太,却不得不进纡国公府帮忙的程九一妻子,见跟自己丈夫退过亲的女人的继女做了太子妃,心里不甘心之下,兴许会说出点“见风就是雨”的话。   莫三等那三个女人走了,就又将双眼盯在水面亭子上。   总觉那亭子跟自己记着的不一样,来来回回看了几次,忽地瞧见每到夏日里,必定会被水淹没的,通向亭子的没有栏杆的石桥不见了。   “三儿?”   莫三转身,就见秦舒全无喜色地穿着一身甚是端庄雅致的衣裙走了衣带翩翩地过来。   “你……”莫三瞧见秦舒的一对英气的剑眉被修饰成了两道弯弯长长的柳叶眉,顿觉古怪,“你怎么知道我在这边?”   “程嫂子的弟媳妇多嘴跟我说了一句。”秦舒坐在尚且寒凉的奇石上,“你跟峥儿定下来的事,我已经听说了。不过是在前面坐不住,才来这躲清静。并不是来对你纠缠不休的。”手指抚摸过自己的眉毛,摸到修眉时留下的一角小小的伤口,就重重地一叹。   “就是连鸿恩了?”莫三忽然又觉得自己在纡国公府必定有人,不然就如同今日这般,总有人瞧见他进了花园,上辈子是谁悄悄地将他捎带进花园?   “若无意外,就是他了。”秦舒苦笑一声,艳羡地望着莫三,“多想像你一样,在这世道也能活得逍遥自在。”   “我?逍遥自在?”莫三抬脚踩在石头上,只觉上辈子莫二的遭遇压在他心头,这辈子见到莫二都不敢逍遥了,望着那亭子问:“通向那亭子的桥呢?”   秦舒一望,“上年雨水多,冲垮了。”   “几时叫人来修?”   “你什么时候有了去那亭子的雅兴?”秦舒笑了一下,就摇头说:“母亲不爱我们来花园——她说这地方一容易玩物丧志二容易叫人心里生出鬼魅邪念,不必修了。”   “鬼魅邪念?”   “……还不是大哥那事闹的,叫母亲心里毛毛的;前年云儿又被带进池塘里,生病了一场;上年又有人偷偷禀报母亲有男女在池塘边私会,母亲越发不肯叫云儿靠近这些地方了,巴不得这地方荒芜了才好。”   没有桥,这亭子就成了众人眼皮子底下的密室。莫三想着,听见一阵风嗡地一声掠过,好奇地找那风声的出处,眼尖地瞧见秦舒坐着的奇石是空的,正好有藏下一包衣裳的空隙,这石头轻易没人动,几年还是一个样子,兴许上辈子他就是将衣裳藏在这石头底下,游过池塘去了亭子那,回头再换了衣裳。偷东西?他怎么知道,那边有东西可偷?   “当初大公子成亲时,是不是也请了程九一的娘子来帮厨?”   “大抵是了,你问这个做什么?古古怪怪的。”秦舒觉察到莫三的异状,低声问:“那亭子里,有什么?”   “你们家的地方,我怎么知道?”   秦舒一怔,笑道:“你也就只剩下这会子来奚落我了——大哥成亲的时候,是程嫂子来帮忙的,她原是从我家出去的,当初嫁她,母亲还十分舍不得呢。”   “厨房什么设在花园里了?”   “府上门客越来越多,能用的地方都要用上,只前面的大厨房,哪里够一府的主人客人吃喝的?”   莫三心道那他必定是从多嘴的程九一妻子那,听出了点什么话音来。   “你们在这,”马塞鸿带着凌韶吾赶了过来,过来后,立时就要对秦舒跪下,“大小姐。”   凌韶吾跟着跪下。   秦舒忙搀扶起他们二人,慌忙地说:“这是做什么?”   “多谢大小姐并未如实禀告纡国公。”马塞鸿跪下,对秦舒磕了头。   秦舒蹙眉说:“是我父亲不该执意等到非常凶险时再救人,如今就有这么多流民,若是当真决堤了,不知有多少人,又要背井离乡。”   “终归要多谢大小姐。”马塞鸿抬起头来,望着秦舒的眉毛愣住,“大小姐的眉毛……”   秦舒瞬间就如被剥了衣裳般浑身凉飕飕的,尴尬难堪地全无昔日神采,良久,低声说:“我早料到会有这一日。”   “可……”马塞鸿被凌韶吾扶起来,一双眼睛却转不开,只觉那对柳叶眉甚是柔美,但挂在秦舒一双神采飞扬的双眼上,实在太不般配,似乎将秦舒浑身的鲜活劲全压住了。   秦舒终于被看得恼火了,恼羞之下,伸手指向水中亭子,低声说:“你们马家私藏了人马,此事我不跟你计较,只要你去瞧一瞧,亭子里有什么?回来了,细细说给我听。”   “大小姐,这会子水里凉着呢。”凌韶吾忙劝道。   马塞鸿一怔,一言不发地解下腰带、脱下湛蓝外衣。   “大哥,大小姐的气话,当不得真……”凌韶吾忙伸手拉住片刻后就只穿了里衣的马塞鸿,急着将外衣给他披上。   “三儿,还不劝着大小姐?”凌韶吾腾出一只手去拉只管看热闹的莫三。   莫三伸手对凌韶吾嘘了一声,反倒按住凌韶吾的肩膀叫他稍安勿躁。   凌韶吾被按住时,马塞鸿一言不发地跳入了池塘中,恍若一条银白的大鱼,带着一阵荡漾的水波向亭子滑翔而去,最后带着哗啦的水声冒出水面,两只手撑在失去了台阶的亭子基座上,用力地一跳,带着飞溅的水花爬上了亭子。   “少不得,要得了风寒了。”凌韶吾摇了摇头,为难地想马佩文许久不见哥哥若见哥哥忽然生病,不知该心疼成什么模样,低头一望,只见风风雨雨中镇定自若的秦舒竟然落下了眼泪。   “大小姐何苦呢?”莫三轻声地劝着,“马大哥是个四平八稳的人,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跟连家抢亲。你埋怨他眼睁睁看你远嫁,也只是为难你们两个人罢了。”   凌韶吾一怔,不解莫三怎地忽然说起这话,呆愣了一会,忽然醍醐灌顶般,想起秦舒跟马塞鸿商议着如何劝说连鸿恩进雁州府的情形,暗道莫非就是那会子,二人眼里有了彼此?   “……在弗如庵里,我就料到比不过峥儿,我该先放手,不想,放开了你,偏又抓住一个抓不到的人……”秦舒眨了下眼睛。   “你这样的女人,不该哭哭啼啼。”凌韶吾干巴巴地劝着。   莫三心道秦舒果然对他没有男女之情,不然,不会对他洒脱地放手,却百般为难马塞鸿……心忽地一跳,脸色微微泛青,手指僵硬地指向亭子。   秦舒转过头一瞧,恰望见亭子二层雕镂成梅花的窗子开了,里面赫然站着两个人影子。   “三儿,你早猜到里头有人?”秦舒一愣,断定那废弃的亭子应该是空着的。   凌韶吾也一时摸不着头脑地去看莫三。   “……我胡乱说的。”莫三手抓住松柏,被一片针叶扎得越发清醒了。   “那人是谁?”秦舒问。   莫三远远地望着那一个,仿佛渺小的如一滴溅到宣纸上的墨般的人影,咽了咽口水,若是他还像两年之前握着段龙局书本时那么野心勃勃“心怀天下”,那么不会游泳的他、见到亲姐姐落水也不敢去救的他,拼命也要来见的人,只能是对他的痴心妄想大有助益的人,那个人,只能是传说中得了他,就得了半壁江山的……   “段龙局。”   秦舒惊诧地睁大双眼,“段先生不是已经……”   “去行刺的人,当真见过段先生?”莫□□问,“狡兔三窟,难道足智多谋的段龙局,会不明白这道理?只怕就连国公爷去段府三顾茅庐时,见到的,也并非是真的段龙局。”   “我去叫父亲来。”秦舒一扫先前为情所困模样,果然地起身向宴席上去。   凌韶吾稀里糊涂地看着莫三,“三儿,那亭子里的当真是段龙局,那你就料事如神。”   莫三苦笑一声,遥遥地望着亭子。   不过片刻,岸边便热闹起来,秦勉满脸欢喜地站在岸上呼喝道:“不论亭子里是谁,且撑船将人接出来,好生款待,能耐得住寂寞、悄无声息藏身在亭子里的,必能不是寻常人。”   “是。”   “三儿,当真是段龙局?”秦勉声音激动得连不声地轻声问。   “国公爷,这我就不知道了。”   “你这孩子。”秦勉宠溺地在莫三脑袋上一拍,只觉此子心思虽难捉摸了些,但就如福星一般,每每不动声色地立下功劳——就连偷段龙局书的时候也是,若不是他偷,他几曾想过要将段龙局的书拿来?待见小船到了亭子边,立时整理衣冠,郑重其事地等着拜会。   凌咏年狐疑地瞥了莫三一眼,柳承恩捋着胡子“与有荣焉”地笑,莫思贤愣愣地,辨不出悲喜。   小船越来越近了,曾去“三顾茅庐”的秦勉疑惑地蹙眉,喃喃说:“此人却不曾见过。”待见湿漉漉的马塞鸿身边站着的那人展开了一把白纸黑字的扇子,登时激动地说:“扇子上的字,跟段先生藏的书上题字一模一样。”激动之下,有些粗糙的脸颊火烧一般地红,噗地一声,一只脚不由自主地踏进了池塘里。   “国公爷。”凌咏年、莫思贤忙拉住秦勉。   柳承恩扬声问:“可是段龙局,段先生?”   小船上不拘小节披散着头发的那位,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点头。闻他身上有鱼腥味,显然是靠着钓这池塘中的锦鲤果腹。   “段先生受委屈了。”秦勉丝毫不问起段龙局为何躲在他家里,欢欣鼓舞着,踩着沁凉的水搀扶段龙局下了小船,又吩咐人:“将亭子里,段先生的东西,全部搬到东厢房去。”   “是。”   “有酒喝?”段龙局毫不见外地问。   “前面有宴席,段先生请。”   段龙局随着凌咏年走了两步,忽地回头问:“是谁看出亭子里的蹊跷?”   “……是马大哥。”莫三抢先说。   “就知道是你小子,还不认?要不是为找回我的书,我能躲到这边来?”段龙局显然认得莫三,指了指莫三,就洋洋洒洒地随着秦勉走。   “擦一擦吧。”秦舒将一方帕子递给马塞鸿。   马塞鸿却不接帕子,接过凌韶吾的衣裳抹了面上的水,嘴唇发白地说:“大小姐随着国公爷,去段先生那应酬吧。”   秦舒冷笑一声,低声说:“我只向你走五十步,倘若你一步都不肯迈,那就算了吧。”丢了帕子,就随着秦勉去。   “马大哥。”凌韶吾忙捡起地上帕子塞在马塞鸿手上。   马塞鸿叹了一声,转身去看莫三,“你怎知道……”   莫三摇了摇头,“不过是灵光一闪,马大哥就别问了。”   “好,不问就不问。”马塞鸿应着,脚下靴子里发出吱吱的水声,目光向秦舒那跳了一下,就自制地收了回来,披着凌韶吾的衣裳,就随着凌韶吾去秦云那换洗。   岸上的人渐渐散去,水面的小舟依旧滑动着要去亭子里搬出段龙局的东西。   “等一等,我随你们去。”莫三跳上小舟。   船工不敢多问,两只手摇着船桨,望见莫三站在小舟上却捂住眼睛,就笑道:“三少爷怕水?坐下来吧。”   “不必。”莫三移开盖住眼睛的手,双眼望向深邃得似乎看不见底的绿水碧波,待小舟到了亭子边碰了亭子七八下才停稳后,就先一步跳上亭子,踩着马塞鸿留下的水痕进了亭子。   上辈子,他究竟是怎么知道,段龙局藏在这亭子里的?莫三踱步时,就又沉吟起来,只见东边角落里青砖铺成的地上被火烤得乌黑一片,炭黑里散落着一些鱼鳞,东边角落里,摆着几个瓦罐。   莫三走去,拿起瓦罐就闻见一股腥臭,显然是段龙局将没吃完的鱼放在罐子里腌制。   莫三脚踢了踢瓦罐,听见一个罐子里发出咣当的水声,去看,又是一罐子腌制的鸭蛋。   ——不知哪里窜来了黄鼠狼,一抓一个准。   莫三记得厨房里的女人是怎么说的,不,这话是程九一妻子说的,一个嫁出去的女人,反倒比在府里当差的更清楚这事。   “三少爷,走吧,没什么好收拾得了。”船工说着,晃晃悠悠地扶着柱子上了小船。   莫三只觉那里不对劲,就将手递给船工,摸到他手上新磨出不久的茧子,问道:“夏日里打捞浮萍修剪芦花、莲花的人,跟喂水鸭子的人,都是谁?”   船工怔住。   “上一年雨水多,池塘里水色浑浊又连日下雨,无人接近此处,眼瞅着鸭子一只只少了,难道就没人巡视?倘若巡视,见不到池塘里飘着的鸭毛、或者闻不见鸭毛烧焦的味道?”   船工愕然地怔住,“三少爷问这事做什么?”   莫三稳稳当当地在船上坐下,望着段龙局简陋的包裹,两只手就握在一处。   船工不由地向四处张望起来,两只手握着船桨防备地对着莫三。   “你想将我推进池塘里?”莫三冷笑一声,“这般说来,这片池塘,都归你掌管?看你驾船技术并不精湛,只怕你是总管早不亲自干活了吧?那有男女偷偷在这里幽会的事,也是你散布出去的?先叫秦夫人将这亭子看成男女□□的肮脏之处,才弄垮石桥,如此,秦夫人才不会请人修葺这石桥?”   船工脸色一白,低声地说:“三少爷饶命,上年雨水多,属下惫懒不肯多巡视,我少不得自己硬撑着过来抓黄鼠狼,恰夜半瞧见亭子里有火光,白日里就驾船去瞧,遇见段先生时……我这会子,才知道他是大名鼎鼎的段先生,先前只当他是个无家可归不知怎么躲进秦家的疯子……况且,石桥不是我弄垮的,那有人在这偷偷幽会的流言,也是等石桥垮了之后,才散布出去的。”   “那为何瞒着众人,不肯上报?”   船工脸色一白,新磨出划痕的手紧紧地握住船桨,“那段先生……像是会算命一样,开口就给我算起命来,我瞧他算得分毫不差,就觉得他不是一般人——况且,女婿又找来,跟着女儿一同劝说,叫我知道段先生对国公爷没有歹心,若不是段先生当初指点,女婿也不会有意在市井里弄出个名堂惹来纡国公……我这才帮着瞒住段先生在这居住的事。”   “方才一听说这边有人,你就急赶着过来划船?”   “……不先给段先生递眼色,我这心里惶惶的,虽没害国公爷,但国公爷万一知道了责怪下来……”   “你女婿,可是姓程?是他偷偷将段龙局藏在秦家?”莫三推敲着,依稀记得,段龙局没了的那一日,他跟大哥在育婴堂里,前来传话的人,提起过是程九一先发现段龙局死于非命。   船工僵硬地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莫三推敲着,上辈子,定是程九一女人借着帮厨将他避人耳目地领进花园,兴许是进花园时,程九一女人听着前面的锣鼓声不甘心地跟他提起谢莞颜的事,他才会隐晦地提醒凌雅峥……   那他是如何知道段龙局在这的呢?方才纡国公,似乎是借着段龙局的字认出的人。那他兴许,也是凭着这些蛛丝马迹,咬定了程九一跟段龙局的关系,才仓促地学了游泳,一片诚心地前来拜会段龙局。   “竟是这么回事……”莫三忽然放声大笑起来,直到眼角笑出眼泪。   “三少爷……”   “放心,我什么话都不会说。”莫三狂笑着,上了岸谁也不理会地向外去,到了前院,叫齐清让牵了自己的马来,连齐清让也不顾,翻身上马,就直冲凌家而去,闯入门内后,想起上次凌古氏的有心成全,就先毕恭毕敬地去养闲堂请安问好。   果然,正拿着何首乌染发的凌古氏善解人意地叫绣幕请来了凌雅峥。   依旧是满是药香的耳房里,四目交会,莫三、凌雅峥的心境俨然都变了。   “我兴许做过皇帝……在你死了之后。”莫三本以为自己会吼出这一句,不想,话出了口,却轻飘飘的,不带一丝一毫恼怒,更甚至,像是一句他也不信的玩笑话,“在我第一次提醒你前,我拜会了段龙局。是,段龙局没死。且,看似对纡国公忠心耿耿的程九一,也极有可能被我软硬兼施收服了。”   凌雅峥睁大了双眼,前世的点点滴滴挖了出来,竟是这么个出人意料的结果,“莫三做皇帝”,这荒谬的话,竟是最有可能的事。待要客套地笑,又笑不出来,呆愣愣的,半响说道:“这就是你为何,在天下人争江山、争权势时,始终优哉游哉?因为,你是黄雀在后?”   “兴许是,不过也好,终究,二哥这辈子平安无恙。”莫三的声音有些飘忽。   “你当真有机会做皇帝的……前世,你们家可是一点点不动声色地慢慢壮大。”凌雅峥的声音也忍不住颤抖起来,“你藏了段龙局,又要挟关绍、又跟程九一里应外合;你二哥不知从哪里回来,忽然成了纡国公麾下呼风唤雨的人物……”   “你不是说我二哥……”   “我撒了谎,你二哥好端端的呢。”   “是忽然想起,我也算是骗了你的人里头的一个,所以撒了谎?”   满屋子的药香瞬间凝固,仿佛堵住了里面两个人的口鼻,谁也呼吸不得,吐出一个字来。   “没想到……”莫三眨了下眼睛。   凌雅峥想了想,“咱们竟是一对迂回着结了仇的仇人。”粲然一笑下,含笑看着莫三,“你准备怎么对付我?你还年轻,还来得及带领各路英雄逐鹿天下。”   “来不及了,两年多以前,我从天上跌下来,就来不及了。”莫三闭上眼睛,背靠着药屉子,手在一层层屉子上胡乱地瞧着,回头一看,手恰放在一屉子黄连上。   “若不是我那天执意要去育婴堂,你就撞不上关绍、曾阅世,就不会受伤,不会叫人瞧见你藏下的书。”凌雅峥像是撇清关系一样地解释着。   “若是我上辈子好心到底,将是非曲直跟你说明白,你何至于为了仇人的女儿终生不嫁,最后……你是怎么死的?”   凌雅峥嘴唇一动,却并未提起邬音生,只说:“嵘儿恨我是太子心中的一根刺,派出杀手,将我杀死在空山中。”   “空山?谁带你去的?你一个女儿家,万万不会自己跑去。”莫三说。   凌雅峥低头,讳莫如深地说:“齐清让。”   莫三怔住,“齐清让带你去空山,是因为他知道凌雅嵘身世?”   凌雅峥点了点头。   莫三苦笑着瞥了一眼凌雅峥的手,上前两步,轻轻地将她的手握在手心里,“都是上辈子的事,都忘了吧。”   “你放得下?”凌雅峥问。   虽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莫三做了皇帝,但种种迹象证明,莫三这黄雀,一直到凌雅峥死,都站在上风——只怕邬音生在山上追杀她时,秦征在跟“关绍”缠斗时,莫三就已经异军突起了。   “你放不下?”莫三问。   他确信凌雅峥憎恨所有蒙骗她的人,上辈子第一次,他试图做个好人,第二次,他却实实在在,是在利用她。   “反正长辈们都定下来了,就那么着吧。”莫三先说。   就这么着吧,凌雅峥在心里重重地重复这几个字,心忽然跳了起来,似乎闻得见纡国公府窖藏多年的佳酿绵柔的香味从莫三口鼻间扑出,脸颊刹那间发起烫来,“……当真这么着了?”   莫三肯定地点头,不管是元晚秋还是江山万里,都跟他这辈子没关系,觉察到凌雅峥的异样,好奇地弯下腰来,“你还记恨我利用你的事?”   凌雅峥低下头,恍若死灰复燃一般,一颗心砰砰地跳了起来,心里不由地藏下一点点窃喜——谁也不知道,莫三为她“放”下了整个江山。   不觉间,莫三还带着少年稚气的身板,在凌雅峥眼中雄伟了不少。   莫三背靠着柜子,低低地说:“虽是两辈子的事,但想不到在我眼里,姐姐的安危,竟然还不如能不能到手的皇位要紧……可见,我确确实实,是个讨人厌的凉薄之人。”   “你既然察觉得到,就足以证明你还不是彻底讨人厌。”凌雅峥一笑,惦记着秦舒,就问:“舒姐姐怎么样了?她大概也知道咱们两家……”   莫三点了点头,忽然说:“对了,我在纡国公府池塘边遇上了秦大小姐,似乎纡国公相中的华国府公子,但大小姐又似乎跟马大哥……”话出口,登时着急起来,“你别以为我是套你的话,不过是觉得,秦大小姐是女子中难得一个可以跟男儿做朋友的女子,才……”   “要什么?”凌雅峥直截了当地问。   “兵马。”   凌雅峥略略思忖,说道:“你要助马大哥一臂之力?”   莫三点了点头,犹豫着说:“若是你不信,还以为我还存了那点痴心妄想的心思……”   “确实有两队人马,这两队虽还算是朝廷的人,但早已跟皇帝离了心,但他们又曾得罪过纡国公,没脸自己来投奔纡国公——若是马大哥有胆量,就替纡国公去招降了他们。”   莫三点头说:“这法子好,比直接给马大哥兵马更好——免得,马大哥并没娶的意思,倒像是咱们赶鸭子上架。”   凌雅峥点头,低声地将上辈子被秦舒招抚来的两队人马说给莫三听。   “小姐,药还没称好吗?”宋止庵家的,冷不防地在门外喊了一声。   “好了。”凌雅峥忙应了一声,提着小秤盘出来,随着莫三进屋里去瞧坐在梳妆台前披散着头发的凌古氏。   凌古氏按住眼角,手指轻轻地扒着一角皮肤,问道:“峥儿,你瞧,我这是不是又起了一块斑?”   凌雅峥挨近了,瞧见凌古氏手下,有一点浅淡的黄褐色,“像是了。”   凌古氏轻轻一叹。   凌雅峥嘴一张,尚没说话,就瞧见凌钱氏带着元晚秋磨磨蹭蹭地进来,登时明白了宋止庵家的去叫她跟莫三的原因。   “谦斋也在?”凌钱氏诧异了一下。   莫三立时笑道:“大夫人来了?凌祖母,我且家去了,改日再来寻您说话。”   “去吧,你弄的那什么药也拿来给我瞧瞧——指不定能把我这脸上米糠一样的斑点去了。”凌古氏握住凌雅峥的手,对着她一夹眼睛。   凌雅峥低头故作羞涩地一笑。   “这就走了?”凌钱氏又诧异了一下。   “已经叨扰了不少时候了。”莫三客气地起身,略略欠身后,就洒脱地翩然而去。   凌钱氏讪讪地说:“我们才来,谦斋就走……”   “他是客,不走,难道在咱们家常住?”凌古氏毫无顾忌地说,望着镜子轻轻地往那一点老人斑上扑着香粉,反问凌钱氏:“你们婆媳两个过来做什么?”   凌钱氏笑道:“是来请教母亲,妙吾的亲事……”   “老太爷说怎么着,就怎么着?等着他吩咐就是。”   凌钱氏悻悻地应着,再找不出话来,就讪讪地起身说:“老姨娘那边又说这几日腿脚不好受……”   “你给她请大夫就是。”   “是。”凌钱氏的话头彻底被堵住,就讪笑着说:“我去厨房瞧瞧老夫人的燕窝汤熬好了没有。”起身之后,狼狈地地向外去。   “瞧她过来说得什么?句句空话,晚秋,你说你婆婆是不是过来刺探的?她当雅峥跟雅文一个样?”凌古氏护短地奚落道。   元晚秋握着帕子,老实本分地站着,听凌古氏说,就开口道:“孙媳是被母亲忽然叫过来的。”   凌古氏恨屋及乌,略有些羞恼地盯着元晚秋的小腹,“还没消息?”   “回祖母,我跟二哥商议了,我们还年轻,并不急,等大哥成亲了再说。”元晚秋答道。   凌古氏登时恨不起来了,心疼地将元晚秋的手揉在怀中,感慨道:“好孩子,到底是你贴心——换了人,恨不得比旁人早一日生下府里曾孙呢。”她平生一大恨事,就是穆老姨娘抢在她前头生下凌尤坚。   “长幼有序,曾孙,还是出在大哥房里,更能叫全家和睦。”元晚秋乖巧地答道。   “好孩子,没白疼你。”凌古氏喟叹着,上下打量了元晚秋一番,说道:“秦夫人虽是你干娘,瞧着也并没将顶好的东西拿给你,绣幕,我箱子里那一套水蓝的头面呢?拿来给二少夫人瞧瞧。”   “是。”   “那可是你那县主曾曾祖母传下来的。”凌古氏笑盈盈地拍着元晚秋的手。   凌雅峥眼睫轻轻地在元晚秋身上一扫,换了个世道,能人依旧是能人,莫三,他当真放得下那被证明不是痴心妄想的野心? ☆、第58章 不得相认   “祖母,我并不缺这个……哎——”元晚秋的惊叹声蓦然响起,只见绣幕拿出一个俨然被压住了至少十几年的大红锦盒,盒子上的朱漆斑驳了,但乍然打开后,里面水蓝的荧光便折射出来,耀得捧着锦盒的绣幕脸色都比方才白皙了至少十几二十倍。   “瞧瞧,都来瞧瞧。”凌古氏得意地微微抬起眼皮,拉扯得额头上的皮肤出奇的平坦光洁,“这都是我祖上传下来的。”   元晚秋十分识趣地扮演起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寒酸孙媳妇,双眼黏在那锦盒里的发梳、金钗、步摇上,似是垂涎已久般地从绣幕手里抢过锦盒,捧在手上啧啧地赞叹着,笑道:“祖母,你年轻那会子,咱们家应当比现在更风光吧?”   “那可不,想当年,你们曾曾祖母在大街上抓人,哪个敢吭声?”凌古氏忽然收了声,叹道:“都是古家早年的事了。”   凌雅峥心道料想也是,不然还能被穆老姨娘欺负到头上?搂着凌古氏臂膀,笑道:“好东西都给嫂子了,我的呢?”   凌古氏伸手在凌雅峥鼻子上一刮,“小家子气的,见人家有,就抢着要?放心,少不得你的。”   “有就好。”凌雅峥笑着,见元晚秋神色有些怏怏不乐,就疑惑地问:“嫂子怎么了?”   元晚秋爱不释手地摸着匣子里的步摇,却神色为难地说:“祖母,我不能收。”   “为什么不能?”凌古氏不信元晚秋这贫家女会看不上她的东西。   “……万一叫老姨娘瞧见,只怕会越发不待见我们。”元晚秋红着眼眶向窗外凝望着。   凌古氏纳闷地问:“她怎么不待见你们了?”   “她又做什么糊涂事了?”凌古氏登时来了兴致。   元晚秋说:“这事兴许怪不到老姨娘头上,兴许都是二哥胡思乱想。”   “究竟什么事?”   “二哥说,成家就当立业,本要随了韶吾去柳老将军身边当差,也早求了父亲,父亲也应下了,谁知,父亲去了一趟老姨娘那,就改了主意,执意要叫二哥留在他身边。”   凌雅峥一怔,凌敏吾乃是凌尤坚唯一嫡子,留在凌尤坚身边,有什么不妥的?   凌古氏一听,并未深究,因跟穆老姨娘过不去,就疑心穆老姨娘不喜欢凌敏吾跟凌韶吾亲近才要生事,极有气势地说:“事关孩子们前程的事,她也敢管?等我回头跟你公公说,就叫敏吾跟着向柳家去。”   “多谢祖母,回头叫二哥来跟祖母磕头。”元晚秋忙不迭地取出一支金步摇松松地插在鬓发间,待要去照镜子,又不好意思冲着凌古氏笑。   “好看得很,到底是年轻。”凌古氏赞叹着,似是想起自己年轻时佩戴着步摇时的情形,含恨地说道:“我年轻那会子很爱这一套头面,偏哪一日,姓穆的撺掇得老太爷过来数落我不该在婆婆病重时打扮得那么鲜亮……她自己个没有,就见不得旁人戴。”   “祖母,都过去了。”元晚秋安抚道。   凌古氏重重地一叹,摸了摸头发,含恨地咬了咬牙,随后说道:“行了,我该梳头了,你们姑嫂去外头说话吧。”   “那我们就回头再来瞧祖母这还有什么宝贝了?”凌雅峥嬉笑着,牵着元晚秋的手跨过门槛,下了游廊,吹着春风,便低声地问:“大伯娘专门赶来抓我的把柄?”   元晚秋将匣子递给身后婢女,扶正了头上步摇,向周遭顾盼了一下,才轻声说:“白姨娘说,是莫家的姑奶奶不知怎么给母亲送了信。母亲就以为你们二人必定是先有了什么,两家才急着定亲。你几时得罪了莫家的姑奶奶?”   凌雅峥笑道:“我犯得着去得罪她们?是她们的夫家不肯听莫家劝说,执意留在昏君左右,落得个诛灭九族的下场。她们恨莫家,就不许所有人痛快。”   元晚秋笑道:“原来是这么回事,放心吧,就算叫她瞅见了什么,也没什么要紧,反正先订了亲。”   凌雅峥点着头,正待要询问凌妙吾、白树芳的事,就见元晚秋向巷子里指指点点,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就见红姨娘带着胡姨娘惴惴不安地杵在那边。   “我先回去了,答应了你二哥,今晚上亲自给他熬汤,你那小厨房且借我用一用。”   “用就是了,三姐姐也要在那悄悄地给她姨娘煎药呢。”   “她姨娘又病了?”元晚秋惊诧了一下,也不多问,描摹着裙子上的腊梅绣花就去了。   “小姐。”洪姨娘拉扯着胡姨娘过来,并未说什么事,先笑得脸颊酸疼起来。   凌雅峥伸手挡住一阵刮来的邪风,笑道:“有什么话,两位姨娘就说吧。”   洪姨娘讪讪地说道:“胡姐姐只怕有了。”   胡姨娘登时脸色煞白起来,战战兢兢地等着凌雅峥发话。   “约莫几月了?”   胡姨娘胆战心惊地伸出两根手指。   凌雅峥微微咬唇,见宋止庵家的从养闲堂里出来,就出声喊住她,指着胡姨娘说:“宋奶奶,洪姨娘、胡姨娘有话跟你说。”   宋止庵家的不明所以地走过来。   胡姨娘小声地说:“小姐……”   “跟着宋奶奶去跟祖母说去,这事,我一个姑娘家,不好管。”凌雅峥一笑,带着梨梦拐着弯地向丹心院去。   三月的春风吹乱了额头上软软的碎发,梨梦理着头发,轻声地说:“小姐,就由着胡姨娘她生下来?”   凌雅峥轻轻地点头,“既然有了,就生下来呗。只是,父亲不是恨屋及乌?恨一个人,也能跟她生孩子?”   “男人跟女人不一样,女人大抵不行,男人就行。女人可是比男人可靠得多。”梨梦热切地说。   凌雅峥微微低头,笑道:“就是这么个理。”跨过丹心院门槛,就听屋子里一阵嬉笑声,屋子里帘子撩起来后,单姨娘从屋里跳了出来。   屋子里,凌尤胜嚷嚷着说:“小妖精,看你能躲到哪里去?”   显然并未瞧见凌雅峥过来的单姨娘穿着一身单薄的春装,花枝乱颤地掐腰笑道:“姓洪的姓胡的不在,您找姓邱的去,何苦刁难我?我可不干那档子事。”   “浑说什么,想当年莞颜替我做了,也没说什么?就你话多?”凌尤胜狂放不羁地敞开胸怀、瘸着腿赶出来,手扶在帘子上,望见了凌雅峥,登时僵硬地站住,两只手一拉衣衫,这才进了屋里。   “八小姐。”单姨娘脸色煞白地迎了过来。   “姨娘去房里陪着父亲吧。”凌雅峥说。   单姨娘讪讪地应了一声,待要走,听见一声“且慢”,又站住脚。   “姨娘们一直跟父亲这样玩笑?”   单姨娘一颗俊美的脑袋摇得如拨浪鼓,“哪里呢?老爷一直嫌弃我们……不知怎地,刚刚忽然拉着我胡闹起来。”   “知道了。”   单姨娘微微地点头,见凌雅峥并未气恼,这才转身回房。   “小姐。”瞅见单姨娘走开了,吕兰芳赶紧地赶过来,悻悻地说:“奴婢来得迟了,污了小姐的耳朵。”   凌雅峥瞥了她一眼,转身就向外走。   “小姐,既然来了,您就好生地劝劝老爷,别叫他那么糟蹋身子——还有四位姨娘,也太不像话了一些,成日里缠着老爷胡闹。”吕兰芳赶紧地跟上去。   “叫父亲死心吧。”凌雅峥说。   吕兰芳睁大双眼僵硬地站着,良久,嘴唇微微颤抖地说:“小姐,怎么说这话?”   “有句话,叫做过犹不及。为达目的装疯卖傻时,将自己心爱女子做下的丑事也抖落出来,实在叫人不耻。”凌雅峥冷笑一声,立时转身而去。   吕兰芳尴尬地站在原地,愣了愣,瞅见洪姨娘、胡姨娘两个被凌古氏院里人簇拥着回来,立时小跑着向堂屋去,进了屋子,见单姨娘出去了,凌尤胜一个人木讷地坐在床上,就轻轻地走过去。   “八小姐怎么说?是不是厌烦了单姨娘她们?”凌尤胜急切地轻声问。   吕兰芳摇了摇头,“八小姐好像看穿了。”   “她能看穿?我都叫姓胡的有了身子了!”凌尤胜皱紧眉头,论理,听说姨娘有了身孕,凌雅峥不叫胡姨娘落胎也该想法子将其他三个姨娘从他身边弄开才是。   吕兰芳为难地说:“八小姐就像是看穿了一样,还说老爷不该败坏三夫人名声。”   凌尤胜两只手握着拳头砸在膝盖上。   “老爷——”   “老爷?”邱姨娘的声音忽然响起。   凌尤胜有些畏缩地缩了缩脖子,慢慢转头,就见一个“柳如眉”牵着单薄的纱裙,露出胸前一抹雪肤地走了走来,“老爷。”   邱姨娘的手搭在凌尤胜肩头,凌尤胜哆嗦了一下。   邱姨娘给吕兰芳递了个眼色,就将下巴搁在凌尤胜肩头,轻声地说:“老爷,婢妾也想给老爷生儿育女。”说着话,就将凌尤胜的手放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   “……大白日的……”   “放心,老夫人才打发人来说,咱们院子里一位姨娘有了身孕,不许旁人随意过来打搅。”   “可……”   “老爷不愿意?柳老将军的大寿近了,若是老将军听说老爷嫌弃婢妾的脸庞……”   “行了、行了,都依着你。”   “多谢老爷。”邱姨娘皓白的手腕灵巧地一抬,床上挂着的轻纱帐子放了下来,人也快速地上了床跨坐在凌尤胜身上。   嗯嗯啊啊的娇弱声音里盖住的一道不知是舒坦还是痛苦的哼唧声,吕兰芳捂着胸口站在窗口,瞧着床帐内坐着的邱姨娘身子波浪般地浮动,不由地脸红心跳起来。   不过一盏茶功夫,邱姨娘撩起帘子喊:“兰芳,送了热水进来。”   “是。”吕兰芳赶紧地应着,送了热水伺候着邱姨娘洗了出去,就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撩起帘子去看满眼死灰、鬓发凌乱地躺在床上不动弹的凌尤胜,“老爷?”   凌尤胜眼皮子眨了一下,似乎是活过来了,拉着衣裳盖住腰际,低声地说:“叫十少爷,等柳老将军大寿的时候,将一位姨娘有了身子的事,说给九小姐听,叫九小姐想想法子……无论如何,我受不了身边有四个柳如眉了,且叫姓邱的、姓单的、姓洪的,离我远一些。”   吕兰芳瞧着凌尤胜微微发黄的瘦削脸颊,“……老爷,辛苦您了。”   凌尤胜眨了下眼睛,尴尬地将帐子扯了下来,重新将吕兰芳挡在帐子外,低声地说:“十少爷又大了两岁,你试着,将他跟九小姐是亲姐弟的事,细细说给他听。”   “是。”吕兰芳踮着脚走了出去,见邱姨娘才走,单姨娘又来了,心叹难怪凌尤胜扛不住了,晚间抽空回了一趟家,进了家门,恰遇上薄氏站在厨房里向外泼水,险些泼了她一身,就张口骂道:“不长眼睛呢?”   薄氏讪讪地不支声。   吕兰芳翻着眼皮,进了堂屋里,见吕三愁眉苦脸地坐在桌子边喝闷酒、吕兰城一只脚踩在长凳上捏着筷子尾夹碟子里的炸蚕豆吃,就走去,推了吕兰城一下,“兰城,回头将九小姐的身世,说给十少爷听吧。”   “老爷说的?”吕三重重地将酒杯砸在桌上。   “是老爷说的,院里一个姨娘有了身孕,老爷想借着这事,逼着八小姐、九小姐设法,将没有身孕的三个姨娘从他身边弄出去。”   噗嗤一声,吕兰城笑了,翘着腿哼哧地说:“那么个大美人,老爷还要往外撵?”   “老爷是做贼心虚,日日见到自己弄死的人,多美的人,也无福消受。”吕三闷闷地又灌了一口酒水,因先前跟穆霖传话害得穆老姨娘被人算计,如今穆霖见了他就拧着脖子走。   吕兰城心虚地说:“十少爷还小,就别说了吧。”   “可老爷吩咐了……”   “老爷能管着多少事?”吕兰城挤眉弄眼地说。   吕兰芳怔住,狐疑地问:“兰城,你做了什么事?”   吕兰城托着下巴,尴尬地嘿嘿一笑,就好似背叛了吕三、吕兰芳一般,低声地说:“都怪邬音生鬼主意太多,将我说动了心。”   “他说什么?”   吕兰城低声地说:“他跟我说,他瞒着五少爷,叫五少爷不知道老夫人心虚每月偷偷补贴他月钱;我瞧他炫耀的模样太可恶,就有样学样,偷偷地拿了老太爷、老夫人赏给十少爷的东西,叫他以为老太爷、老夫人不待见他——先前,九小姐捎给十少爷的东西……”   “在哪呢?”吕三不由地虎起脸来。   “就在咱们家柜子里。”吕兰城心虚地没了声音。   “你呀,万一哪一天露陷……”吕兰芳气得眼冒金星,“如今家里就你、我两个的差事还算上得了台面,万一咱们两个也丢了差事,一家要喝西北风?”   “不,你等等。”吕三拿着筷子轻轻地敲了敲桌子,皱着眉,忽然拍了拍吕兰城后背,“你小子,果然是虎父无犬子。”   “爹?”吕兰芳诧异了。   “就那么着,兰城,多跟十少爷房里的丫鬟来往来往,吓唬得十少爷不敢靠近老太爷、老夫人,这事就露不了馅!”   “就是,”吕兰城大受鼓舞,捏着筷子夹着蚕豆说,“十少爷不亲近老太爷、老夫人,老太爷、老夫人不见他来谢恩就也渐渐不喜欢他了,假的成了真的,怎么能露陷?”   “那这会子,老爷交代我办下的事呢?老爷可指望十少爷、九小姐同心协力,将他从火坑里拉出去了。”吕兰芳慌张地说。   吕兰城一拍大腿,“等我哄着十少爷给九小姐一个好脸色,哄着他们先对付了三个姨娘,称了老爷的意。”   “……嗯。”吕兰芳含糊地应下,见薄氏进来送汤时口鼻离着手中的碗太近了,就嘟嚷了一句:“越来越没用了,做的饭菜瞧着也不干净。”   薄氏讷讷地不敢吱声,转身回厨房去吃剩饭剩菜。   吕兰芳吃了饭,就回丹心院去。   吕兰城在家睡了一晚,次日晌午伺候凌睿吾在书房吃饭时,就嘀咕了一声:“胡姨娘有了。”   凌睿吾握着筷子的手一顿,冷笑一声,又接着吃饭。   “少爷不如,跟九小姐和好,叫九小姐来对付她?”吕兰城说。   凌睿吾冷笑道:“她藏在她外祖父身边,我几时能跟她捎上话?”   “柳老将军大寿的时候,十少爷不如跟着五少爷过去?”   凌睿吾小小的脸庞登时扭曲了,“我去做什么?没得叫人嫌弃的?”   “十少爷,咱们如今不能太在意脸面——将这些要紧的话,说给九小姐听,叫九小姐想法子除了姓胡的,十少爷再拿着这事,治九小姐一个罪名——这不就报了夫人的大仇?”   凌睿吾听得愣住了,忽然笑道:“你说得对,这就是一石二鸟。”笑完了,想起要去柳家,又哭丧着脸,试探地问:“料想,五哥、八姐也想对付那个姨娘呢,不如找他们……”   吕兰城忙摇了摇头,“少爷去问问老姨娘去,八小姐狡猾得很,能上了你的当?九小姐毕竟嫩了一些,找她正好。反正这事少爷不能自己动手,就单等着九小姐动手。”   “她说过的话,我还记着呢!等着瞧!”凌睿吾狠狠地将筷子插在碗里,煎熬到柳承恩生辰那一日,就厚着脸皮坐在马上跟着凌韶吾走。   并骑的凌敏吾、凌韶吾只看了他一眼,就天南海北地说起其他事,并不将凌睿吾跟着去的事放在心上。   等进了柳家里,凌睿吾又硬着头皮跟着凌古氏、凌钱氏、凌秦氏、凌雅娴、凌雅峨、凌雅峥进了柳老夫人院子,被个婆子轻轻地撞了一下,凌睿吾心里委屈起来,见众人对他视而不见,心里愤恨起来,忽然听凌雅峥说“睿吾,前面东小院里,哥哥、表哥他们射箭呢,你去凑个趣吧。”   无什么悲喜的话里,凌睿吾竟品出了两分暖意,瞥了凌雅嵘一眼,听见柳老夫人放在高几上的茶碗叮地一声响,就又看了凌雅嵘一眼,这才逃了出来,见不到柳家人,才喘得过气来。   “睿吾?”凌雅嵘呼唤了一声,将凌睿吾拉到暂时无人的穿堂那,握着凌睿吾的手就将一包用帕子包裹住的点心往他手里头塞。   “啪”,凌睿吾挣开手,随后一脚踢了过去,冷笑说:“当我是门外等着施舍的乞丐吗?我们凌家吃不□□心?”   “不是……”凌雅嵘对着长大了两岁的凌睿吾,有些无所适从,低声地说:“你快些回家吧,柳家人看见你,就算不挖苦你,也不会将你当做外孙看待。”   凌睿吾哼了一声,低声说道:“我来也不是来求你的,就是父亲院子里,一个姨娘有了身孕,你想……”   “小姐?”帘影的声音忽然在门外响起。   凌雅嵘登时冷了脸,推搡了凌睿吾一下,催着他先走,这才转身出了穿堂,“怎么了?”   帘影向穿堂里瞅了一眼,说道:“小姐们去花厅里吃茶去了,小姐快些去吧。”   “知道了。”凌雅嵘眉头紧皱,疑惑地想凌雅峥怎么看的家?竟会叫凌尤胜的妾室有了身孕……疑惑着进了花厅,见凌雅峥又跟秦舒、莫紫馨凑成一堆,就坐在凌雅峨身边。   “六姐姐怎么有些心不在焉?”凌雅嵘问着凌雅峨,眼睛却望向凌雅峥。   凌雅峨托着脸颊,轻轻地摇了摇头,忽然问莫紫馨:“怎么你家只有大哥过来?”   莫紫馨疑惑地琢磨着凌雅峨几时瞧见的,继而想起兴许是莫家来时,凌雅峨在轿子里瞧见了,就笑道:“二哥带着三儿出去办事了。”   凌雅峥心一跳,手指摩挲着茶碗上描画着的娟秀女子,笑道:“就他们两个人去?”莫非莫三骗她?   莫紫馨点了点头,“三儿说羡慕二哥天大地大,四处云游,又不耐烦日日陪着二公子读书,推荐了程九一的儿子陪着二公子读书后,他就跑了……他就是那么个惫懒人物。”   凌雅嵘抿唇轻笑,暗道:看来凌雅峥所托非人。   凌雅峥眼皮子跳了跳,他当真放得下?难道那一日自己怦然心动,终究换来的是镜花水月?伸手轻轻地勾住秦舒的拇指,一时间不习惯去看她的脸,在她耳边轻声问:“三儿可跟你说了什么?”   秦舒摇了摇头,“父亲本还要嘉赏他呢?谁知道,他竟跑了。”嘴角带着自嘲,忽然起身向外走去。   凌雅峥忙起身快步跟了上去,见秦舒气急败坏地去扯花坛中的月季,将一朵傲然绽放的花朵撕扯得知剩下鹅黄的花蕊、碧绿的花萼,就握住她的手。   “峥儿,你听三儿说过了吧?”秦舒攥紧了那朵花萼,有些茫然地问:“是我错了吗?难道他只是感谢我替他保守秘密?”   “替人保守秘密,比被人前来挖出秘密,似乎要好一些。”凌雅峥苦笑。   秦舒微微挑眉,“你被谁挖走了秘密?三儿?”   凌雅峥点头,“如今,我不知他究竟要怎么利用我的秘密。”   秦舒并不问秘密是什么,只觉一时间,跟凌雅峥有些同病相怜,伸手搂住她的臂膀,低声安抚道:“三儿不是卑鄙无耻的人。”   “那马大哥,就是明明心有牵挂,却不肯争取的人吗?”凌雅峥笑道。   秦舒摇了摇头,“八月里,白家再打发人来,姓连的一直要留到八月……只怕父亲忙过了白家的事,就要将我……毕竟江山要紧,云儿还小、大哥瘫痪,就只有我……”   凌雅峥在秦舒脑后轻轻地拍了拍,仰头笑道:“今儿个,不提那两个,咱们痛痛快快玩一日,可好?”   “好是好,究竟玩什么呢?”秦舒撒开手,按了按凌雅峥肩膀,“瞧你瘦弱不堪的,只怕没再练习弓箭吧。”   “本想练着呢……”   “你又找借口。”秦舒捏了下凌雅峥鼻子,脸上的笑容忽然凝固住。   凌雅峥回头,就见马塞鸿过来了。   “马大哥。”凌雅峥喊了一声。   秦舒哼了一声,抱着臂膀说道:“你这样规矩本分的人,怎么会进了人家后院?”   “大小姐,府里有事,国公爷请你前去处置。”马塞鸿蹙眉说。   “什么事?”秦舒冷笑。   马塞鸿忙低声说道:“京城那传来消息,说是有人劝说皇帝替太子向大小姐提亲,国公爷听说了大小姐有夜雨百年的事,叫大小姐速速回家说明究竟。”   “这……”   “放心,我会跟父亲说,那药方是从曾阅世身上搜出来的。”   马塞鸿一怔,随后说道:“那就是从曾阅世身上搜出来的了。”   “朝廷派人来求亲,倘若我嫁去做了太子妃……”秦舒嘴角噙着冷笑。   马塞鸿急忙说道:“大小姐放心,臣不会叫大小姐嫁入那乌烟瘴气的季吴皇室。”   “如此说来,你会叫我嫁入门风清正的其他人家?”秦舒微微扬起下巴。   马塞鸿躬身说道:“事在人为,请大小姐稍安勿躁。”   “峥儿,倘若我嫁给齐南津做了太子妃,”秦舒盯着马塞鸿瞧,“就当我出了雁州府,就死了。”   “舒姐姐别这么灰心丧气。”凌雅峥赶紧地说,心知这是白家没救出关绍,是吃了不认得关绍的亏,皇帝才又想出一个法子,打发京城中人过来。   “大小姐放心,臣不会叫大小姐违心地出了雁州府。”马塞鸿低着头说道。   凌雅峥不由地替马塞鸿着急起来,就算是莫三,也能说出几句撩人心弦的话,这马塞鸿翻来覆去,总是那么一句。   “我信你一次。”秦舒说着,放开手中花萼,阔步向外走去。   马塞鸿恭敬地紧随其后。   凌雅峥望着地上散落着的花瓣,琢磨着莫三究竟又起了什么花花肠子?听见背后动静,就转过身来。   “姐姐,听说胡姨娘有了。”凌雅嵘轻声道。   “是。”   “姐姐忘了咱们当初的约定?”   “当初的约定,是不许父亲再娶。”   “那姐姐如今是不管了?”   “对。”   “姐姐要是等着我去对付胡姨娘,那我劝姐姐不必等了。我可不会,先替姐姐铲除了眼中钉,再叫姐姐趁机给我定下罪名。”   “那最好不过了,咱们就要有一个弟弟妹妹了。”凌雅峥笑了。   凌雅嵘也笑了,只觉这就是一场耐心的较量,谁先耐不住,谁先输。   正笑着,忽然绣幕来说:“十少爷真不讨人喜欢,来了一圈,打了柳家一个小少爷,就闹着要回去,谁请他来的?”   “甭管他。”凌雅嵘说。   凌雅峥忽地一笑,“梨梦,跟祖母说一声,我先送睿吾回去了。”   “是。”   凌雅嵘呆呆地站住,一双眼角微微下垂的无辜眼睛睁大圆圆的,“姐姐,何必去管他?”   “他总是咱们弟弟,怎么能不管?”凌雅峥一笑。   她又要下绊子了,可怜凌睿吾年幼……   “妹妹,我先回去了。”凌雅峥又是一笑。   凌雅嵘呆呆地看着凌雅峥的背影,笑不出来了,怔怔地在柳老夫人身边坐了半日,眼见凌古氏要走,就含泪说道:“外祖母,嵘儿想回家,陪着祖母、姐姐几日?”   柳老夫人想起凌雅嵘藏下的半件关绍的衣裳,又想那关绍就住在凌家麟台阁中,就不喜地说道:“是不耐烦陪着我这老婆子吃斋念经了?”   “不……是眼见祖母越发地……”待要说苍老,又知道那必定会犯了凌古氏的忌讳,就涕泪涟涟地呜咽,敏锐地察觉到自己呜咽时,秦夫人似乎没有往日那么关切,狐疑地想,这是怎么了?   柳老夫人咳嗽一声,叹道:“罢了、罢了,你先回去,过几日,我再接了你回来。”   “多谢外祖母。”凌雅嵘登时破涕为笑,依稀瞧见秦夫人、凌秦氏嘴角的嘲讽,心里失落落的,疑心秦夫人、凌秦氏还记恨她将秦云带进水里头的事。   顾不得多想,凌雅嵘就跟着凌古氏的轿子回了凌家,才进芳草轩,就见芳草轩里热闹非常,元晚秋过来给凌敏吾熬粥、凌雅娴悄悄地来煎熬什么汤药,就连素来不多事的凌雅峨也过来依着书中古法蒸煮野菜。   屋子里,勉强只给凌雅嵘留下一处睡觉的地方,其他的,摆着堆着的,都是凌雅峥的东西。   “岂有此理!”凌雅嵘冷笑一声,决心趁着凌睿吾单独行动时,拦住他,将身世细细地说明,劝说他别上凌雅峥的当,若是日后姐弟二人同心协力,那就再好不过了。   耐心地等了两日,终于一日日落之后,叫袁氏逮住了凌睿吾单独行动的时机。   凌雅嵘吩咐袁氏支开帘影、潭影后,就匆忙出门,依着袁氏所说,果然瞧见凌睿吾小小年纪撇下婢女奶娘单独走动了,见他连灯笼也不提,就纳闷起来。   忽地想起凌睿吾跟穆老姨娘亲近,头皮一紧,赶在凌睿吾踏进穆老姨娘院子前,低声地喝道:“睿吾。”   凌睿吾被抓了个“现行”,一哆嗦后,瞪大眼睛转过头来。   “睿吾,快跟我走。”凌雅嵘笃定这会子跟穆老姨娘亲近没好处。   “你是来抓我的?”凌睿吾喊道。   “不是,睿吾,你跟着我来,我有要紧的话跟你说……”   “十少爷?”梨梦走过来,走到凌睿吾身后,借着夜色掩映在凌睿吾后背上推了推。   “你敢来抓我?我先去告你的状!”凌睿吾忽然叫了一声,先冲着养闲堂跑去。   “哎,睿吾——”凌雅嵘狠狠地瞪了梨梦一眼。   梨梦微微一笑,没事人一样地转身回去。   凌雅嵘心慌地忙追着凌睿吾跑,等追进了养闲堂里,就瞧见凌睿吾当着凌咏年、凌古氏的面,反手指向她,说道:“祖父、祖母,九姐姐起了坏心了,她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方子,要对付胡姨娘。”跑到凌咏年身边,将一只小手伸进袖子里,轻轻一掏,掏出一张纸来。   凌咏年蹙眉一望,见这药方似曾相识。   “给我瞧瞧。”凌古氏伸手接过药方,登时目龇俱裂地瞪着凌雅嵘,问凌睿吾:“这哪里来的?”   “九姐姐给的,她还要拉着我,去一旁说话,叫我跟她一起害胡姨娘。”凌睿吾利索地说道。   “祖父、祖母……”凌雅嵘愣住,一时语塞,又恨凌尤胜只知道装疯卖傻,不肯讲实情说给凌睿吾听。   这是凌尤胜害过柳如眉的方子——凌咏年嘴唇一动,嗔怒地望着凌雅嵘:“这就是为什么你在外祖家好端端的,还闹着要回来?”   看样子,凌雅嵘要凌睿吾去一旁说话,不单要害胡姨娘,还要见自己的身世说出来。   “祖父——”   “宋止庵呢?打发人,立时送九小姐回柳家去。”凌古氏脱口道。   “是。”   凌雅嵘望着凌睿吾急出了眼泪,倘若说明了,他们姐弟同心协力多好?   “老夫人,天晚了。”   “现在就送,对柳家说……就说峥儿跟嵘儿又闹起来了。”凌古氏忙说道。   “是,九小姐,请吧。”   凌雅嵘呆若木鸡,良久,恍若白瓷做的人一般,低着头随着下人向外去。   “睿吾跟着奶娘去歇着吧,这事别说给旁人听。”   “嗯。”凌睿吾解气地望着凌雅嵘的背影,脚步轻快地跟着奶娘出去。   凌咏年重重地将茶碗砸在桌上,待要训斥凌古氏教子无方留下祸根,又知道已经于事无补,挥手叫绣幕等退出去,就对凌古氏说:“叫睿吾知道了,就等于又毁了睿吾一次。”   “……就叫嵘儿留在柳家,等到她成亲的时候,再将人接回来吧。”凌古氏忙说。   “既然嵘儿有跟睿吾相认的心,就只能这么着了——就连她写信的事,也要防着。”   凌古氏怔怔地瞅着龛柜,像是要用眼神将柜子上花纹凭空刻下来一般,听见一声咳嗽,回过神来,恰望见凌咏年满是斑点的手背,嫌弃地嗤了一声,摸着自己的手,“韶吾成亲,也不叫嵘儿回来?”   “……跟柳家说,万一到时候峥儿跟嵘儿闹起来不好看,就留嵘儿在柳家吧。” ☆、第59章 死去之地   凌古氏狐疑道:“柳家会不会觉得奇怪?”   凌咏年不答。   这事二人终归没脸去问柳承恩夫妇,柳承恩夫妇那,倒是以为凌雅嵘回了家又跟关绍纠缠不清,所以凌咏年夫妇才会这般决定,于是柳家夫妇很有“默契”地不问,只叫家里教引嬷嬷严加管教着凌雅嵘,另外叮嘱凌咏年夫妇,凌韶吾成亲时不许凌尤胜露面。   五月夏荷盛开时,关绍匆匆跟钱阮儿拜了天地;七月流火时,凌韶吾终于如愿以偿地迎娶了马佩文入门,拜堂之后,天色还亮着,凌雅峥握着凌雅娴的手,二人笑嘻嘻地进了寸心馆新房里,觑见已经揭开盖头的马佩文娴静地坐在床边,就在床对面凳子上坐着。   马佩文略带两分羞涩,虽不见凌尤胜、凌雅嵘也不追问,两只手摆在膝盖上,含笑看着凌雅峥、凌雅娴。   “嫂子饿不饿?”凌雅峥笑道。   马佩文轻轻地摇了摇头,穿着一身大红嫁衣从床上站起来,亲自去柜子里取了一对带来的见面礼送给凌雅峥、凌雅娴。   凌雅娴接了,笑道:“今儿个有,明儿个定也有吧?”   “这是当真。”马佩文微微一笑。   凌雅峥接了,见是一副名家字画,心知这“见面礼”是马佩文立时决心送的,给凌雅娴的那个,只怕是原本要准备给凌雅嵘的,赏过了字画,就依旧随着凌雅娴坐着看马佩文笑。   “你们别只顾着笑,也该当心一些了。”马佩文忽地说。   凌雅峥、凌雅娴一怔。   马佩文嘘了一声后,轻轻地说:“料想你们还不知道呢,从今儿个起,离着纡国公府远一些吧。”   “这话是什么道理?”凌雅娴疑惑了。   凌雅峥狐疑,就问:“莫非跟舒儿姐姐的事有关?”   马佩文轻轻地点头,也不坐在床上,抓了床上撒帐的红花生递给凌雅峥、凌雅娴,就在凌雅峥身边坐下,轻声说:“是大哥说的,这会子不是秦老爷登基的时候,只怕秦老爷要忍着皇帝,暂且拿了旁人家的女儿替舒儿进京呢。”   哔啵一声,凌雅娴按碎了手指间的花生,手指登时被染成了茜红色,怔怔地指着凌雅峥说:“你年纪跟舒儿差得有些远,雅峨又是母亲亲生的,这么说,这人选,十有八、九就是我了?”   凌雅峥忙按住她的手,笑道:“还不一定的事。”又去看马佩文,轻声问:“马大哥那边,可有莫三的消息?”   马佩文摇了摇头,“这倒没听说过,九月里,白家还有朝廷派来的人就进了雁州府,大哥忙这些事呢。”   “嫂子,就不能好生打听打听,究竟是谁要代嫁?”凌雅娴心慌地问,只觉进了京城,伴在那昏庸无道的太子身边,就是去送死。   马佩文摇了摇头,“我大哥也只能打听到这些事罢了,你不如去求了你六妹妹,兴许她消息灵通一些。”   “她?”凌雅娴冷笑一声,“跪在她面前,她也不会替我去打听。”   凌雅峥安抚道:“三姐姐稍安勿躁,嫂子也只是才提了一下。”   “可这……”凌雅娴嘴张了张,见凌雅峥一眨眼睛,见元晚秋进来了,这才将话咽下。   “嫂子。”马佩文站起身来,对元晚秋福了福身。   “五弟妹。”元晚秋笑着,扶着马佩文坐下,“有一桩事,我说了,弟妹可别放在心上——之所以来说,是怕旁人嘀咕了,你听了心里不痛快。”   “什么事?”马佩文疑惑地问。   “三老爷房里的胡姨娘没了身孕。”   马佩文一怔。   凌雅峥狐疑地问:“这是怎么了?不早提醒她老实留在房里,免得被人冲撞了吗?”   元晚秋摇了摇头,“就是唯恐冷不丁有人造谣说些弟妹命硬等难听的话,我才不识趣地赶在弟妹洞房前,来说这话。”   “……是无端端没了的?”原本一脸娇羞的马佩文顿觉扫兴起来。   “嫂子且安心,等我去问一问,就问出来了。”凌雅峥站起身来,就攥着帕子向外去。   凌雅娴忙跟上来,嘀咕道:“你说,究竟谁会替舒儿代嫁?”跨过门槛,迎面见钱阮儿也过来了,忙住了嘴。   代嫁?钱阮儿一怔,旋即平静地笑道:“你们怎出来了?怎不陪着四少爷夫人?”   “二嫂子在里面陪着呢。”凌雅娴讪讪地说,等钱阮儿进去了,羞恼地轻轻地向自己个嘴上扇了一下,“都怪我多嘴。”   “没事,她知道了,正好。”   “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一家姊妹,三姐姐算是里头跟我最亲近的,三姐姐放心,断然不会叫你去代嫁。”   “说得就像是你一言九鼎一样。”凌雅娴懊丧地垂下头,摆了摆手,就先走了。   凌雅峥微微蹙眉,径直向丹心院走去,在门口遇上一脚恼怒的凌韶吾,就笑道:“哥哥且去应酬着,这边交给我就是。”   “你?”   “哥哥不放心我?”   “我是怕你嫂子心里不自在,毕竟大好的日子里,遇上这种事。这事肯定是其他三位姨娘干的,果然留不得她们!”凌韶吾气愤地一跺脚。   “算了,这事就交给我吧。”凌雅峥说着,就跨过门槛,瞧见老梅树下,胡姨娘哭得昏天黑地,单姨娘揪住洪姨娘的领子、邱姨娘扯住单姨娘的发髻,四个人闹得不开交,就喝道:“都住手!想被撵出去?”   胡姨娘忙闭了嘴,单姨娘、邱姨娘、洪姨娘纷纷哽咽说:“小姐,你说这事闹得……她说是我,我说是她,谁知道是谁下得手?”   “是否有可能是意外?”   “不可能,”胡姨娘指着天赌咒发誓,眼神里满是愤恨不甘,“我自来小心,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吃吃喝喝全在这院子里,能害我的,也就只有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她们了。”   洪姨娘冷笑道:“说是我?你忘了是谁劝着你跟小姐、老夫人说,叫小姐、老夫人照应着你的?你忘了是谁提醒你,见了十少爷来就远远躲开的?”   “……不是你,就是她!”胡姨娘拿着手,向邱姨娘身上一指。   邱姨娘登时坐在地上哭起娘来,拍着腿喊:“冤枉人来!我好心照顾你,反倒落了一身骚!我害你,我有什么好处?”   “都别嚷嚷,老夫人说,敢在五少爷大喜之日闹事的,通通撵出去!”宋止庵家的带着几个粗壮的婆子进来,进来了就不由分说地要抓人。   胡姨娘吓得不敢吱声,赶紧跟着单姨娘、邱姨娘、洪姨娘躲在凌雅峥身后。   “小姐,这四个实在没有规矩,留不得。”宋止庵家的说。   “这事不怪她们。”凌雅峥冷静地说。   “那怪谁?”宋止庵家的赶紧问。   “谋害胡姨娘肚子里孩子的人,就站在窗户口那看呢。”凌雅峥说。   胡姨娘怔怔地向窗口看去,忽地见窗户上糊着的轻纱后人影一闪,就哭号道:“是兰芳,是她……”   “不是吕兰芳,是父亲。”凌雅峥抬脚向屋里走去,撩起帘子,进了里间就看见干瘦的,看不出一丝书卷气的凌尤胜疲惫地坐在书桌前低着头不肯看她,就冷笑道:“父亲,是你吧?我等着逮睿吾小辫子、睿吾等着抓嵘儿小辫子,嵘儿等着抓我们小辫子,我们谁都没有机会动手;洪姨娘、单姨娘、邱姨娘等着拿胡姨娘的肚子托石问路,瞧瞧她们能不能生孩子,所以也不可能对胡姨娘下手。”   “……你胡说什么呢?”凌尤胜含混地说着话,眼睛盯着一方有些日子没摆上纸墨笔砚的书案。   “老爷,当真是你吗?”胡姨娘拖着虚弱的身子走了进来,不敢置信地喊了一声后,就要抓着凌尤胜质问。   “姨娘稍安勿躁,小姐问话呢。”梨梦按住激动的胡姨娘。   宋止庵家的进来,说道:“小姐,断然没有这样的道理,天底下,就没有会对自己骨肉动手的人,老爷,是吧?”   “……是。”凌尤胜应了一声。   “吕兰芳?”凌雅峥忽然喊。   兰芳赶紧地走过来,讪笑道:“小姐,这事,当真跟老爷不相干。”   “不相干?这事能捞到好处的人,也就父亲了。”   “没了孩子,我有什么好处?”凌尤胜冷笑一声。   “没人会疑心到父亲头上,这事终归要叫其他三位姨娘背黑锅——再加上胡姨娘护子不利,也要受罚。叫四位长得像我母亲的人离开,就是父亲捞到的好处。”凌雅峥冷笑着。   宋止庵家的听着话音不对,赶紧地对人说:“快送四位姨娘回房,将老夫人请来。”   “兰芳,你将父亲这些时日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一一说出来。”   “反了天了!我再没用,也是你父亲,你问得这是什么话?”凌尤胜忽然横了起来。   凌雅峥一蹙眉,回头果然瞧见凌古氏被绣幕、绣帘簇拥着进来了。   凌古氏脸色铁青地说:“峥儿,这事不该你这姑娘家管,你且丢开手,跟着你姊妹们玩笑去。”   “但……”凌雅峥迟疑了一下,就被绣幕、绣帘请了出来,听见房门咣当一声关上了,不由地皱起眉来。   “小姐……”宋止庵家的伸手请凌雅峥回避。   凌雅峥怔怔地转过头来,向台阶下走去,忽地就见同被撵出来的胡姨娘哭着过来,虚弱不堪地跪在地上说:“求小姐给我做主!我想起来了……是午后老爷哄着我吃了一碗莲子羹,之后就……”   “胡言乱语,老爷没事打掉自己的骨肉做什么?”宋止庵家的嗔道。   胡姨娘愣了愣,发疯一样地说:“前几天,遇上老姨娘,老姨娘说我肚子里是个女儿……其他人都说,我这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模样一准比九小姐还像是跟八小姐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姊妹……”   凌雅峥愣住,原来是为了这么一句话?不觉间眼眶里盈满了泪水,含笑道:“原来,都是容貌跟母亲相似惹得祸。”抬头,就见莫三站在台阶上,待要客套地笑,眼泪先落了下来。   “老夫人说了,”宋止庵家的走出来,两只手扶着凌雅峥的臂膀,“将四位姨娘都打发出去,算是给马家一个交代,不然,大喜的日子出了这晦气事,马家埋怨下来,咱们家面上挂不住。”   “小姐……”胡姨娘忍不住去拉凌雅峥裙摆。   “那父亲身边没人伺候,岂不孤单?”凌雅峥反问。   宋止庵家的赶紧说:“这,小姐就莫问了——老夫人瞧着兰芳模样憨厚,指不定就是她了。”   “倘若……”凌雅峥蹙眉。   宋止庵家的哀求道:“小姐别说了,不然,老夫人素来疼你,何苦惹得老夫人伤心?”   “……四位姨娘可以出去,但我要知道,是谁将药给的父亲?”凌雅峥问。   宋止庵家的忙低声说:“这事谁知道呢?”   “峥儿,出来吧。”莫三轻声说。   凌雅峥站着不动弹,宋止庵家的才轻声说:“三老爷说是钱小姐给的,但钱小姐是个孤儿,无依无靠的,还能揪住她问?没得叫人以为咱们仗势欺人。”   “峥儿,出来吧。”莫三又说了一声。   凌雅峥冷笑一声,摸了摸胡姨娘的脑袋,屈身笑道:“起来吧,我把母亲的嫁妆散给你们,你们拿去改嫁。”   “小姐……”胡姨娘一张肖像柳如眉的脸,痛苦地扭曲起来。   若是母亲没死,醒来得知失去孩子,应当也是这个模样……   “起来吧,梨梦,若是柳家人没走,替我跟外祖母说一声,料想,这事,外祖母也不会怪我将母亲的嫁妆分一点给四位姨娘。”   “是。”梨梦忙向养闲堂去传。   凌雅峥有些恍恍惚惚地向外走,出了丹心院门槛身子晃了一下。   莫三扶了她一把,就收了手,几不可闻地说:“你这样伤心,是想到了你母亲?想到你也长得像你母亲?想到你父亲压根不可能喜欢你?”   “怎么会有那么狠的人……”为看不见柳如眉的面孔,就害起自己骨肉来?   “因为害怕,兴许你父亲做梦,都害怕梦见你母亲。”莫三说。   “是这样吗?”凌雅峥嘲讽地一笑,“结发夫妻,竟然能恨到这地步,就算一人入土多年,也不能忘了往日的恨意。”踉跄地走了两步,扶着墙,反沉声问莫三:“你几月不见,去了哪里?”嘴角不由地嘲讽地翘起。   “你死过的地方。”莫三的声音,平淡的就像在说一句平常至极的话。   “什么?”凌雅峥疑心自己幻听了。   “你死过的地方。”莫三无波无澜地重复着。   “我死过的地方……你怎么知道……”凌雅峥怔住,扶着墙壁,对往来的仆妇视而不见,眼前仿佛望见了漫天红霞、满山红叶,耳边,全是杜鹃鸟“不归、不归”的啼叫声,心砰砰地跳着,只觉遍地都是追兵。   莫三就那么瞧着凌雅峥一瞬间,变成了一只被困在阵中绝望的幼兽。   “小姐……”宋止庵家的跟出来,望见凌雅峥、莫三站得极近地暧昧对视,登时吓得心乱跳,心知这会子不顺凌雅峥的意,只怕凌尤胜给胡姨娘下药的事就会被凌雅峥嚷嚷开,忙示意绣帘、绣幕去将丹心院外过道两边的角门关上,又看着人将丹心院院门关上。   “很好找,”莫三听见三声关门声,开口道,“我知道纡国公打算在哪里建都,我去了那地方,进了城,看了城里修建皇宫的风水宝地,站在那风水宝地向北望,想着论功行赏后,各家会如何依着功劳大小各自修建府邸……太子妃有胆量追杀你、齐清让又能将你带出来,想必你不在凌家也不在柳家,应当在皇家园林里,又或者,在你家幽静的养闲山庄中,又或者,在山间静寂的庵堂里。那边养闲最好的地方,还有香火最鼎盛的庵堂,就是种满了红枫的山上,山上,有无数布谷鸟……”   凌雅峥忽然掉下眼泪,“是,太子不在,嵘儿要养胎,请我同去山庄……齐清让忽然冒出来,抓着我没头没脑地向外跑。”   “然后,你就死在了枫树下?”   “是……还不如稀里糊涂的死呢,就那么死了,死前知道,祖母、父亲、继母、妹妹,统统是我的仇人,我的、我哥哥的一切,包括外祖父、外祖母,包括母亲留下的所有遗物,统统被我的杀母仇人夺走。我那一生,做下的每一件事,都是旁人眼里的笑话。”   “是谁在追杀你?”莫三眼眸冰冷地问。   “……不知道,没看见他的脸。”凌雅峥忽然笑了,她喜欢钝刀子,不管是关绍,还是邬音生的,她都不会给他们一个痛快,倏然戒备起来,“你为什么去我死的地方?你还想知道什么秘密?”   “总觉得,你的魂魄还留在那个地方,必须去那地方,取回你的魂魄才行,”莫三忽然一笑,“我本不信什么怪力乱神,但遇上你的事,宁可信其有也不可信其无。”   凌雅峥随着一笑,眼泪又掉了下来,“若是魂魄还留在那边,我如今难道是魂魄不全的人?”   “难道你以为自己魂魄齐全?”莫三自信地一笑,“经历了那么绝望的事,纵使举止优雅、衣着华丽,你也不能像个真正的大家闺秀,因为你时不时,就会将一直防备着警戒着的爪牙露出来。这在我看来,就是魂魄不全。”顿了顿,忽地说“追杀你的,其实是邬音生吧?”   凌雅峥一怔,“你怎么知道?”   “我带着齐清让去了山里,我说,这山上可藏身的地方可真多,齐清让玩笑说,若是邬音生来找人,就算是遍地山洞,他也找得出——我问过了,若不是谢莞颜忽然出了事,他跟邬音生会一直在你家学堂里读书,待大了,会被放出去,然后借着凌家、借着太子妃的势力,步入官场。因他们母亲的缘故,他们二人不用费心,就成了太子妃的嫡系。倘若太子妃的母妃用他们的母亲杀人,太子妃用他们杀那人的女儿,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毕竟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齐清让定是从邬音生嘴里听出蹊跷,才急赶着救你出来。”   “知道了又怎么样?你如今替我杀了邬音生报仇吗?”凌雅峥苦笑道。   “我不会去杀他,我只想叫你知道,就算是上辈子欺负了你、杀了你的人,隔着一辈子,我也能将他挖出来鞭尸,这辈子妄想欺负你、追杀你的人,我绝不会叫他活得痛快。”莫三自信地说道。   刹那间,上辈子早早死去,不曾见识过莫三坐上龙椅的凌雅峥,竟从他身上看出了不输给正在盛年的纡国公身上的王霸之气。   “以后,什么都不用管,只做一个,你羡慕的,你六姐姐、我二姐姐那样恬淡度日的大家闺秀就好。”莫三抓住凌雅峥的手,将她的手紧紧地攥在胸前。   面上挂着晶莹的泪痕,凌雅峥嘴唇微微张开,脸颊上火烧一般地灼热,“……你不会骗我吧?”   “知道能做皇帝的男人,是什么男人吗?是不会在自己背后留下一把尖刀的男人,若你是三从四德的女子,我自然不介意三妻四妾;若你是多疑善妒的女子,我绝不会三心二意。”   “你将来看着身边少年坐上龙椅,自己却对那人三跪九叩,那时候,你兴许会恨不得我在前一世死后就魂飞魄散,免得叫你对他人俯首称臣。”凌雅峥低着头羞涩地说,什么虎狼之年、四十不惑,统统忘了,此时俨然就是一个怦然心动、患得患失的妙龄少女,就连多看他一眼,也不由地心神恍惚起来。   “能做皇帝的人,岂会为了已经错过的东西,失去眼前的人?”   “不是说,我神态显老吗?”   “能做皇帝的男人,心怀宽广,对所有年纪的女人一视同仁。”   “不害怕吗?我比你多活了一辈子。”   “我不在乎上辈子我是怎么样,因为上辈子跟这辈子的我无关了;我只在乎上辈子的你还有这辈子的你,因为你终归是活了两辈子的人。”   凌雅峥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   正深情款款的莫三尴尬起来,低声说:“说得太腻歪了?”   “也没有——不大习惯。”凌雅峥偏过头去。   “你不大习惯,我倒习惯得很。你瞧,我这会子正享受着帝王的待遇呢?”莫三迅雷不及掩耳地低头在她手上一碰。   凌雅峥如梦大醒般收回手,悄悄地向左右望去,见两边的门早已关闭,扭头去看丹心院,丹心院大门紧紧地闭着,幽深的过道中就只他们两个在——恰像是帝王一时兴起,不管地方不问时候地一味要尽兴,旁人只能回避由着他一般。忽地见莫三胸口乱撞,吓了一跳。   “你摸摸这是什么?”   “没正经的。”凌雅峥啐了一声。   “……这个地方,长不出下流的东西。”   凌雅峥越看他衣裳里越古怪,伸手隔着衣裳去摸,摸到尖尖的喙,错愕地抬头。   莫三机不可失地在她额头上一点,“在枫树林里抓来的,你将它关在笼子里,养熟了再放出来——至于那两只白头翁,放了吧,别再留着了,不知从哪里看来的,白头翁会招来邪灵。”   凌雅峥忍着脸颊上的灼热,摊手伸进莫三怀中,捧出一只小巧的红嘴玉带相思鸟。   “怎么样,明白了吧?我瞧上的女人,何须那女人亲自去抢?”   “原来你喜欢送上门?”凌雅峥舒心地笑了。   莫三的心随着她的笑,迷糊了一下,疑惑地想,几时瞧上她的?是在弗如庵的禅房里,还是听她提起要叫关绍一辈子做忠良之后的桃树林中?又或者是在思量她上一世是怎样的人时。   “你闭上眼睛。”   “什么?”捧着相思鸟,凌雅峥眨了下眼睛,见莫三手放在腰带上,登时怒道,“你别胡来……我也没那么不规矩。”   “……我要擦一擦衣裳里。”莫三尴尬地说。   凌雅峥忽然醒过神来,笑道:“你该将这鸟儿饿上一阵子再放进怀里。”   “谁知道忽然会对你说那么些话。”莫三伸手去摸腰带,丹心院的门吱嘎一声响了,他就忙将两只手拿开。   凌古氏从丹心院里出来,冷笑道:“说完了吧?能滚了吧?”   “是,我这就滚。”莫三嬉皮笑脸地笑着,瞧了凌雅峥一眼,就迈着步子向角门上去。   “祖母。”凌雅峥羞赧地走到凌古氏身边。   “你呀,都是我欠下你的。”凌古氏摇了摇头,瞥了一眼身后的四位姨娘,“银子都给够了,出去了,谁敢说一声是老爷害的?”   “老夫人放心,我们不敢乱说。”洪姨娘四人虽面上还带着泪痕,却也心满意足地回道。   “祖母,你瞧这相思鸟。”凌雅峥捧着煞是可爱的鸟儿给凌古氏看。   凌古氏瞥了一眼,摇了摇头,拿着帕子擦了擦她脸上泪痕,“想当年,你曾曾祖母在大街上……哎,往年提起来挺威风的事,这年头,说出来就是祖上没规没距的了。”   “就当我刚刚替祖母风光了一下下。”凌雅峥轻声说。   “厚脸皮!”凌古氏怔怔地看着容光焕发的凌雅峥,心叹果然她祖母留下的话是对的,女子若想容颜不衰,还要靠着俊俏儿郎滋养,只觉此时的凌雅峥就好似变了个人一般,一颦一笑,就算是眼神一个不经意的流转,都比先前温柔绵软了许多。赞叹着,艳羡着,回想起鹤发鸡皮的凌咏年,登时对这滋养的妙法没了兴趣。   “你父亲就这样了,睿吾也不肯多看他一眼了,就叫他清清静静地留在丹心院里叫兰芳陪着吧,日后锁了这院子,不许姓吕的丫头再出来。”   “是。”凌雅峥低头一笑。   “快别笑了,仔细人笑话。”凌古氏嗔了一句,叮嘱宋止庵家的,“若有人问为何关了各处角门,就说我要收买四个姨娘,唯恐叫人听见动静。”   “是。”   “祖母你真好。”凌雅峥往凌古氏身上蹭了蹭,虽还记得凌古氏帮着凌尤胜做下的事,心里也生不出恨意。   “哎!”凌古氏稀里糊涂地叹着,拍了拍凌雅峥的肩头,就带着宋止庵家的并绣幕、绣帘勉强去养闲堂里应付柳老夫人等人。   凌雅峥一路飘飘然地回了三晖院,将相思鸟放进金丝笼里,就坐在窗口瞧她扑棱翅膀,到一更时,听着浑厚的梆子声躺在床上依旧不忘将鸟儿拎到床边。   “小姐。”梨梦换了寝衣躺在床边,伸手将鸟笼拿远一些,蹙眉说:“我去跟柳老夫人传话时,三少爷跟你说什么了?”   “他将我的魂魄捡回来了。”凌雅峥伸手去逗鸟儿,声音不觉间带出两分甜腻,就好似隔空对着谁娇嗔一般。   “……我看他是将你的魂魄勾走了。”梨梦嗤笑一声。   凌雅峥干脆下床,拎着鸟笼去书桌边看,只觉那鸟儿扇动一下翅膀都可爱至极,只见那红蜡摇曳一下,都会映出莫三的侧影。   “疯了,疯了!”梨梦将枕头重重地摆正,丢下一句“我去退步里睡。”就向外走,不见凌雅峥喊住她,越发地将脚重重地跺在地上,气咻咻地去了退步。   孟夏、杨柳、丽语个个大吃一惊。   “梨梦不陪着小姐睡?万一小姐半夜叫起来……”   “那就叫她叫。”梨梦恨恨地说。   “你是疯了,小姐在你口中,竟成了‘她’?”   常年被困在退步里不得出去的邬箫语低声说:“早料到了,你也就比我多得宠两日罢了。”   梨梦身上的火气上来,抓住邬箫语,骂道:“你以为我不敢打你?”用力地扇了两个耳光过去,忽然起身,抓了柜子里的药瓶重重地砸在地上。   “梨梦,你脸上还有一点印子,何苦砸那药?”杨柳赶着去捡,却已经迟了。   “脸上有没有印子又有什么关系了?没了印子,也没人看了。”梨梦呆住,见杨柳来劝她,就推了杨柳一下,“我没事,你们都睡下吧。”   “……当真没事?”孟夏不放心地问。   “没事。”梨梦眨了下眼睛,闻着药瓶中菖蒲的味道,回忆着先前凌雅峥许给她这药时的情形,忽然穿着单薄的寝衣走到前面的梧桐树下,见房里的蜡烛还亮着,过了一个时辰,蜡烛终于熄灭了,却始终没人叫她回去,攥着拳头僵硬地站着,呆了许久,终于撩开帘子进去,揭开帐子平平地躺在床边,等着凌雅峥自己凑过来却听见她轻缓绵长的声音。   “该死的莫三!”梨梦骂了一声,紧贴着凌雅峥躺着,耳朵里静静地听着二更的梆子声、三更的梆子声……浑浑噩噩地睡去,听见一声婉转的鸟啼,撩开帐子,见孟夏进来,就看着窗户外不住扑棱翅膀的两只鸟儿问,“怎不放那两只白头翁进来?叫它们这么闹着,小姐怎么睡?”   孟夏轻声地说:“小姐昨儿个吩咐了,说是白头翁不吉利,放它们走。”   “……”定是莫三挑唆的,梨梦站起身来,趿着鞋子下床,走到书桌边,抬手就要去扒鸟笼上的小门,犹豫了一下,终归收回了手。   “小姐醒了。”孟夏碰了碰梨梦。   梨梦生着闷气做到床边,见凌雅峥一大早就眉开眼笑,默不作声地将衣裳递给她,将规矩视若无物地说:“我不喜欢你这么软不叮当。”   “什么?”   “没有志气,小姐该想想,今儿个要干什么,不能被人几句花言巧语,哄得颠三不着两。别忘了,多的是人算计你呢。”梨梦斗志满满地说。   “他说他会保护我。”   “那三小姐呢?她还等着小姐呢。”梨梦心道莫三也就只长了一张能说会道的嘴罢了,她可是会干出真事的人。   “今儿个……”凌雅峥脸上的喜色渐渐地淡去,昨儿个被莫三那一句“你死过的地方”惊骇得竟然忘了问上会子说起的“兵马”如何处置了,思忖着,就说:“叫了钱阮儿来,虽质问不得她,也要敲打敲打她。”   “这就对了。”梨梦松了一口气,抬手将凌雅峥掖在衣裳里的头发抽出来,“小姐可不是六小姐那不肯多走一步多说一句的人,该干什么的,咱们还得干什么。”   凌雅峥坐在梳妆台前,见两只白头翁不住地扑扇着翅膀闹着要进来,犹豫一下,就说:“放了它们进来吧,该走的时候,它们自会走。”   “是。”   杨柳、丽语两个端着早餐进来,见梨梦消了气轻出了一口气,就啰嗦道:“小姐快些去养闲堂那去,早早地瞧见各位老爷、夫人的脸色,也能提点着才进门的五少夫人一些。”   凌雅峥点了点头,匆匆地吃了一碗清粥,因心里记挂着许多事,就提早向养闲堂去,路上遇见凌钱氏带着做了小妇人装扮的钱阮儿,便低头问了好。   “峥儿,你该去丹心院里,请你父亲露面,不然,你嫂子还以为三叔不待见他呢。”凌钱氏袖着手说。   凌雅峥笑道:“父亲昨儿个就说身上不自在,已经跟祖母说了,今儿个就不露面了——大伯娘这么早,就向祖母那去?”   “昨儿个,你七姐姐说儒儿有些咳嗽,我跟母亲告罪一声,且去秦家瞧瞧。”   这儒儿乃是茅庐产下的幼子,如今养在秦夫人身边,并未交给凌雅文抚养。   “原来如此。”凌雅峥低声说着,暗叹凌钱氏当真是肆无忌惮了,连马家的脸面也不给了,竟然胡乱找个借口避开马佩文。   进了养闲堂里,凌古氏也不耐烦跟凌钱氏多说,就放了她走,随后在里间里仔细地梳妆打扮,由着凌雅峥、钱阮儿两人在外等候。   凌雅峥坐在钱阮儿对面,直直地盯着她看。   钱阮儿握着帕子静静地站着,过了好大一会子,终于耐不住,偷偷地看了凌雅峥一眼,忽然瞧了一眼里间,走到凌雅峥身边,轻声说:“劳烦小姐给莫三少爷捎一句话,若是莫三少爷不肯见莫二小姐代嫁,最好明哲保身,不要再逼人太甚。”   莫紫馨,代嫁? ☆、第60章 姐弟异心   凌雅峥正要问一句,见凌尤坚领着凌敏吾、元晚秋、凌妙吾,凌尤成、凌秦氏领着凌智吾、凌雅娴、凌雅峨进来,就立时住了口。心里盘算着钱家姐弟究竟是为什么对关绍忠心不二——明明此时,关绍已经落在了下风。   陡然间,想起关绍说关宰辅还在人世,登时想到兴许钱老爷还在人世——毕竟原本众人以为没了性命的钱阮儿就是忽然冒出来的。   这种事,论理她早该想到,或者以前心里就有个影子,但因不够关心,就不曾放在心上……   “老太爷来了。”   门外穆老姨娘报了一声,众人忙去迎了两步。   凌咏年背着手进来,将子孙扫了一回,蹙着眉瞧着凌古氏轻轻地拍着手腕从房里出来,就问:“睿吾呢?”   “红蕊,去请一请十少爷。”凌秦氏说。   凌咏年蹙着眉随着凌古氏坐下,才方坐下,凌韶吾就一脸喜气地领着马佩文进来了。   马佩文满脸红晕,但依旧沉稳大方,被贸然跑进来的凌睿吾撞了一下,也没蹙一下眉头。   “慌慌张张的,像什么样子?”凌咏年嗔道。   凌睿吾哼哧地说:“我怕被五嫂子克,我年纪小魂不牢呢……就半路回去取了护身符。呶——”手一伸,将端午时奶娘给他佩戴的辟邪香囊递了出来。   凌古氏脸色一变,啐道:“就数你命硬。”又含笑对马佩文说:“别跟他一般见识——就因他这么少□□,我们家才急赶着迎你过门呢。长嫂为母,日后雅峥、雅嵘、睿吾,就归你管教了。”   马佩文低头道:“祖母太谦虚了一些,我瞧十弟弟机灵活泼,也是个好孩子。”昨晚上听凌韶吾将是非恩怨都说过了,于是虽瞧着凌睿吾小小年纪有些可怜,但又委实心软不下来。   凌睿吾暗暗地瘪了瘪嘴,见凌咏年只训斥了他一句,凌尤坚、凌尤成并未言语,就等着凌韶吾、马佩文跟几位长辈敬茶、见过几位平辈后,有意撞着马佩文向外跑。   “睿吾你这兔崽子!”凌韶吾敏捷地抓住凌睿吾的领子,将他摁到马佩文跟前。   “祖父、祖母,大伯、二伯,五哥要打人了!”凌睿吾恶人先告状地叫嚷着。   凌咏年皱着眉头,凌尤坚待要出声,又觉自己隔了一层;凌尤成就静静地坐着,看也不看凌睿吾一眼。   “放了他吧,他也不是有意的。”马佩文忙将凌睿吾从凌韶吾手下夺过来,理了理他的后襟,就说:“去吧。”   凌睿吾哼哧了一声,就去了。   “祖父、祖母,睿吾越来越不像话了。”凌韶吾说。   “……那你就多多管教管教他。”凌咏年说。   马佩文笑道:“老太爷放心,过些时日,十弟弟大了就不会这样了。”   凌秦氏嘴角噙着冷笑,“佩文,你也不用对他太上心,毕竟,你年纪也不大,叫你才进门就管教那么个孩子,也挺为难的。”   凌古氏不耐烦地说:“行啦,叫韶吾跟佩文回去说说话吧,别累着孩子了。”   “是。”凌尤坚、凌尤成应着,双双地对凌咏年说:“父亲随着我们一同去国公府?”   “不了,我学堂里瞧瞧。”凌咏年站起身来,忽然醒悟到如今学堂里就只剩下凌睿吾跟雁州七君子了,摇着头,就随着凌尤坚、凌尤成向外去。   “妹妹。”马佩文握住凌雅峥的手。   凌雅峥低头一笑。   “八妹,要不要随着我去寸心馆说说话?”马佩文笑着,又去邀请凌雅娴。   凌雅峥忙道:“哥哥盼了那么久,我可不敢那么没有眼力劲。”   凌雅娴心知凌秦氏虽给马家面子心里也不是没有芥蒂,就笑道:“来日方长,过两日,有的是弟妹嫌弃我们聒噪的时候呢。”   “咳,娘子姐姐,咱们走吧。”凌韶吾红着脸说。   “娘子姐姐……”凌雅娴、凌雅峥学着,登时笑了起来,屋子里凌古氏也觉这称呼有趣,就也随着一笑。   马佩文啐道:“你们可真会促狭,不叫姐姐,难道叫妹妹?”   凌韶吾伸着手轰了凌雅娴、凌雅峥一下,待马佩文向前去,就护住宝贝一样紧跟着去了。   “瞧五弟那紧张兮兮的样。”凌雅娴嗤笑着。   凌雅峥瞅了一眼留在凌古氏房里的凌秦氏、凌雅峨母女,拉着凌雅娴的手臂,笑道:“三姐姐心里的大石头放下了?”   “……昨晚上央着姨娘问了父亲,父亲说,咱们家已经看在国公爷面上委屈地成全了两桩亲事,轮不到咱们家了。”凌雅娴凑到凌雅峥耳边,又好奇地问:“我知道二哥那一桩门不当户不对的亲事,另外一桩,是哪一桩?”   “总不至于,是五哥这一桩,这门亲,可是我们高攀来的。”凌雅峥低声说。   “那就是……可是妙吾不也是高攀了树芳吗?”凌雅娴狐疑地问,总觉得白家一家在西苑里闭门不出,必有蹊跷。   凌雅峥轻轻地摇了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见钱阮儿低着头向后走,对凌雅娴歉意地一点头,立时快步追上,“钱姐姐?”   钱阮儿回过头来,纤长瘦削的身子拉着长长的影,那影子恰被阳光照成了厚厚敦敦的一个,好似一块巨石,要拖拽着钱阮儿深深地跌进地心里。   “钱姐姐,可否借一步说话?”   “该说的,我都说过了。”钱阮儿低着头,不肯听凌雅峥多说一句,向前走了两步,忽然扶着墙角呕吐起来,擦了嘴角后,就径直向凌雅文先前住过的秀峰院去,进了门,瞧见钱谦弓着身子伺候着关绍更衣,想到“内监”二字,不由地蹙了眉。   关绍张开手臂,看也不看给他系腰带的钱谦,瞥了钱阮儿一眼,问道:“话,都跟凌家八小姐说了?”   “是。”钱阮儿不肯叫钱谦伺候关绍,自己卷了袖子上前,替关绍整理好衣衫,抬头望着关绍俊秀中不失威仪的脸颊,不由地恍惚了一下。   “她怎么说?”   “八小姐没来得及说话,大老爷、二老爷就进来了。”给关绍掸着衣裳,钱阮儿恍惚了一下,忽然捂着嘴,跑到廊外扶着栏杆呕吐起来。   关绍一蹙眉后,就不理会。   钱谦关切地向外看了一眼,低声地说道:“公子,莫三少爷、凌八小姐,当真会上当?”   关绍志在必得地笑道:“他们两个,都是爱折腾的人。俗话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但看他们两个将这事折腾得宣扬开,仁义乐施的纡国公,怎么给雁州府其他人一个交代?给不出交代,只能将自家女儿嫁进京城。”   钱谦随着一笑,“到时候,借着送亲,公子就能回到京城了——但是,雁州府,似乎还有人怀疑公子呢。”   “放心,只要打得莫三、凌雅峥一个措手不及,旁人见我有妻有子,怎会疑心我会一去不复返?只说眼前,纡国公见我对朝廷的事,所知甚详,已经有心重用我了。”关绍望着穿衣镜,左右照了一照,将两只手背在身后,暗暗提醒自己:孤是太子!不是什么关宰辅之子!   钱谦怔愣住。   婢女翠芝进来,笑道:“关少爷,秦大公子来了,请少爷去西苑里说话。”   “西苑?”关绍嗤笑一声,料到秦征是借着说话,又去“偷看”凌妙吾没过门的妻子,“知道了。”   钱谦忙去送关绍,将他送出门,依旧听见呕吐声,就回到廊下轻轻地拍着钱阮儿后背。   钱阮儿转过身来,忽然一巴掌扇在钱谦脸上。   “少夫人?”翠芝吓了一跳。   “你去替我向老姨娘请安。”钱阮儿说。   翠芝疑惑着,识趣地一溜烟地向外走。   “姐姐?”   “叮嘱过你多少次了,男儿身残也该志坚!”钱阮儿扶着柱子,脸色苍白地肃穆道,“你方才为何做那下、贱的事?”   “姐夫、公子他……”钱谦茫然不知所措地僵硬站着,好半晌,醒悟到是那宫刑的效果终于出来了,定是自己身上的男儿气概慢慢没了,才叫钱阮儿在他身上看出“下、贱”二字。体谅地拍了拍钱阮儿,喃喃地开口道:“姐姐,他想将你们母子撇下……”   钱阮儿一怔,伸手摸向小腹。   “姐姐,等我们走了,你千万保重。”钱谦低声地说。   钱阮儿惶然地睁大眼睛:“你们要抛下我?”   “姐姐,若有法子,公子一定会带你走,可,姐姐随着走,旁人一定会察觉,这岂不是打草惊蛇,叫公子也走不成?”   “……你不能留下吗?”钱阮儿哀求地说。   钱谦呵斥道:“姐姐,休要说这些没用的话!父亲还在京城里受苦,兴许,我跟着公子回去,能请公子将父亲放出来。至于姐姐,放心,姑姑会照料你的。”   “你信姑姑?她可是为了不叫胡姨娘肚子里的孩子排到十一的齿序上,就逼着我给三老爷送药的人……她太可怕了,什么事都做得出。”钱阮儿推开钱谦的手,几不可闻地说:“你回麟台阁吧,有下人呢,日后不必低三下四伺候他。”   钱谦闷声应着,就失魂落魄地进了花园向桃林中走去,坐在溪水边,望见洗漱里倒影出来的影子,想起钱阮儿竟会将“下贱”二字用在他身上,就抓了一块泥砸向倒影。   “哎呦。”   听见一声嗔叫,钱谦忙转过身来,见是梨梦,不由地防备起来,“水溅到你身上了?”站起身来,就要回麟台阁。   梨梦蜷缩着身子坐在溪水边,望着水里的倒影,低声地说:“就连你这不男不女的,见了我,也要躲?”   钱谦脸上羞恼地涨红,攥着拳头,冷笑道:“你这丫鬟,也来欺负我不成?”忽地疑惑起梨梦的话,又问:“谁躲着你?”   “……听说京城那,乌烟瘴气的,男人玩弄男人的事,也屡见不鲜?”   钱谦说:“上梁不正下梁歪,京城那的人,疯了一样,花样百出地想着怎么醉生梦死呢。”   “那可有女人喜欢女人的?”梨梦问。   钱谦愣住,忙转过身来,狐疑地望着脸上几乎没了伤疤后臻首娥眉,越发出挑的梨梦,“你……喜欢谁?”   梨梦坐在地上,手指烦躁不安地撕扯着岸边菖蒲,闻着菖蒲的气息,苦笑道:“喜欢谁又有什么要紧?如今她像是明白了,一直躲着我。”   钱谦矮下身来,蹲在梨梦身边,蹙眉说:“是三晖院里的丫鬟?”心笑一个妙龄少女,竟会喜欢上另一个……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也难怪会有人躲着她。   梨梦忽然转身,一只手勾住钱谦的脖子,闭着眼睛向他面上探去。   钱谦吓得赶紧后退,只当梨梦要讹他,站起身来,忙向周遭看去,只见此地被一层桃树、一层菖蒲遮住,除非站在麟台阁上不然瞧不见——可如今麟台阁只住着他,就连宋勇两口子也走了,那边显然是没人的。   “你要做什么?”   “试一试,我到底喜不喜欢男人。”   男人——钱谦苦笑着,心道自己还算是男人吗?“你若要对我用什么美人计,趁早死心吧。”   “美人计,对你?”梨梦嘲讽地一笑。   钱谦浑身的血涌上脑门,心中一横,两只手抓着梨梦将她拖入岸边菖蒲中,手摁在她脑后,就向她唇上探去,毫无章法地试探一通,良久,离开了,见梨梦依旧神色清明。   梨梦两只手勾在钱谦脑后,闭着眼拿着脸颊轻轻摩挲他的口鼻,苦笑道:“果然,该找个真正的男人来试。”   真正的男人?钱谦心里越发恼怒,按住梨梦咬住她的脖子,身子下意识地在梨梦身上摩擦着耸动着,最后徒劳地翻身坐在一旁,望见梨梦衣领敞开露出一角白皙,却又忍不住伸手去摸。   “太监也会喜欢女人?”梨梦嘲讽地按住钱谦的手,将他的手拿出来,站起身来,整理了衣衫,不屑地瞥了钱谦一眼,就整着头发向外走。   逆着光,钱谦望见一根长发从梨梦指尖滑落到菖蒲,伸手夹起那根头发,轻轻地缠绕在手指上,狐疑地想,就那么走了,当真不是美人计?又有谁会对一个阉人用美人计?   钱谦也糊涂了,但望见梨梦衣领里露出的女子隐秘肌肤,他确确实实,想要去摸一摸、揉一揉。   忽地有听见呀的一声尖叫,钱谦忙快步赶了过去。   “蛇,有蛇!”梨梦吓得躲到钱谦身后。   钱谦嗅着她身上的菖蒲气息,忙顺着她的手指看去,见草丛里果然露出一个碧绿的三角头颅,左右看过了,就拿着树枝将那条青蛇挑开。   “梨梦姐姐?”元澄天、肖凤城闻声赶了过来。   钱谦登时着急了,推了梨梦一下,“你快走?”   梨梦狐疑地看他一眼。   “孤男寡女……”   噗嗤一声,梨梦笑了,向钱谦□□瞥了一眼。   钱谦心里一凉,果然,元澄天、肖凤城两个赶了过来,问了一声“怎么了?”就又跑走了。   “跟你还用避嫌?”   不用避嫌,比避嫌,更叫钱谦心凉。   梨梦嗤了一声,拿着帕子擦了擦脖子,将帕子往草丛里一丢,就毫不留恋地向外走,走远了侧身,依稀瞧见钱谦手上握着她的帕子,嘴角浮出一个得意的笑,除了她,谁还肯接近一个太监?钱谦迟早会主动来找她,想着,就从东北角门出来回了三晖院。   “跑哪去了?方才问了一圈,也没人知道你去了哪。”凌雅峥坐在窗台前逗着相思鸟,就望向梨梦。   “闷着了,去花园里转了转,”梨梦镇定自若地走到窗前,见凌雅峥还对着鸟笼发呆,神色却不像昨日那么欢喜,低声说:“小姐放心,总有一日,麟台阁里风吹草动,小姐都会知道的一清二楚。”   “……你做了什么?”凌雅峥纳闷地问。   梨梦趴在窗台,拿了长梗银汤匙给笼中鸟喂食,笑道:“美人计,最怕的是别人没中计,自己先陷进去……我就好了,绝对不会陷进去。”   “美人计?”凌雅峥一怔,忙道:“你可别糊涂了,若瞧上谁,我替你做主就好,别自作主张,万一遇上错的……”   “都说了我不会陷进去。”梨梦嗔道,忙又问:“将莫二小姐代嫁的事,说给莫三少爷听了?”   梨梦口中的“三”带出一个“儿”音,凌雅峥笑道:“三儿什么时候得罪你了?已经打发人给他送信去了。”   “……就不怕他骗了你?”   “骗就骗呗,能被他骗一辈子也好。”凌雅峥歪着头笑,再怎么被骗,也比关绍一边跟他们兄妹亦师亦友,一边跟凌雅嵘算计他们要强得多——上辈子的凌雅嵘也是傻了,做了秦征的太子妃又跟关绍牵扯不清,难道她以为,关绍还会叫她去做皇后不成?   这就是梨梦说的,自作聪明地用美人计,反倒叫自己陷进去了。   “小姐什么都不做,等三少爷来做?”   凌雅峥摇了摇头,“舒姐姐是个光明磊落的人,她若知道是馨姐姐代嫁,哪里肯依?不是馨姐姐,就算是旁人代嫁,舒姐姐心里也过意不去。所以代嫁这事,不论秦老爷、秦夫人怎么说,到了舒姐姐那,总是不成的。所以,太将这事当一回事,反倒上了当。说来,钱阮儿跟关绍才成亲几日就有了。比起代嫁的事,我更想没事就吓唬吓唬她,将矛头全对着她,看她能撑到几时。务必要叫她明白,关绍、钱谦走了,她的日子就越发不好过了。”   “小姐是说,关绍、钱谦会拿着她做障眼法,离了雁州府?”梨梦眉头一蹙,虽凌雅峥不曾跟她仔细说过,但也依稀猜到了事情究竟,忽然就笑道:“小姐放心,等我去吓唬吓唬她去,反正是她先害了旁人骨肉。既然小姐、三少爷算计着叫钱阮儿嫁了关绍,那必定是早知道钱阮儿的短处了。”   “小心别叫人抓了把柄。”凌雅峥嘱咐道,见念慈面上得意地过来,心知马佩文给了她体面,就笑着跟念慈说了几句话,次日一早,待凌韶吾陪着马佩文去马家回门后,就有意无意地趁着元晚秋跟钱阮儿说话时,别有深意地瞥她一眼,隔三差五地,就提起胡姨娘失子一事。   梨梦更是拐着弯地领着府里婢女议论着钱阮儿此胎究竟会姓钱还是姓关。   府里人,都盯着她的肚子看!不出小半月,钱阮儿就察觉到了这事,借着给关绍穿衣时,含含糊糊地说:“府里人都看着呢,公子,你说她们会不会对付我?”   关绍望着镜子说:“她们动手了,咱们就能握着她们的把柄搬出致远侯府,巴不得她们动手呢。”   钱阮儿下意识地摸了下肚子,随后忙收敛了神色。   “……只要借着送亲离开雁州府,孤必不会叫凌雅峥、莫谦斋好过!”关绍冷笑一声,待钱阮儿给他腰上悬了玉佩,就立时去纡国公府寻秦征。   “少夫人,吃饭吧。”   钱阮儿闻见粥的味道,皱着鼻子嫌弃地转开脸,“拿开,我没胃口。”   “好歹吃一点吧,昨晚上就没吃什么,身子怎么受得了?”翠芝好意地劝道。   钱阮儿扭开脸,捂着嘴说:“快拿开。”待翠芝拿走了粥,就捂着脸趴在桌上,关绍是不在意她的死活了……倘若关绍走了,不管关绍放不放出她父亲,她跟肚子里的孩子,一辈子都要听一个不在意他们死活、不在他们身边的人摆布……   “姐姐?”   听见钱谦的声音,钱阮儿振作地抬起头来。   “公子走了?”钱谦蹙眉问。   钱阮儿忙问:“有什么事?他向纡国公府去了。”   “我去寻他。”钱谦转身就要走。   钱阮儿忙站起身来,拉住钱谦的手,低声问:“有什么事?你也不肯跟我说吗?难道你们要瞒着我,偷偷的走?”   钱谦一怔,忙向外看了一眼,低声说:“姐姐多心了,我们就算走,也会告诉姐姐一声……是我跟朝廷的人接应上了,公子的舅舅柳豁然柳相爷偷偷地进了雁州府。”   “是那贼子?”钱阮儿吓得心头直跳,此人可不就是查抄了他们钱家的人,捂着胸口,又轻声问:“你们,是如何接应着的?还是用宋勇两口子吗?”   钱谦说道:“公子疑心宋勇两口子这么久还没说服宋止庵,不是可堪大用之人,另找了一个人传话。”   “谁?”钱阮儿意识到自己问得急了,就笑盈盈地抓着钱谦的袖子,“你说给我听,我也能心安一些,不然,成日里提心吊胆的,只怕孩子也……”   钱谦瞅了一眼钱阮儿小腹,喉咙哽住,只觉这就是他们钱家最后的骨血了,偏偏这骨血里又掺杂了他们钱家仇人的血,低声道:“是穆老姨娘的侄子,穆霖。”   “他?他可可靠?”   钱谦冷笑道:“那等见钱眼开的人,有什么可靠不可靠的?先前他跟着穆老姨娘风光,如今风光不再了,心里恨着呢!他可不管我们叫他做的是什么事,见了钱,就只管照办呢。”   “不是说,要装作送亲离开雁州府吗?”   钱谦摇了摇头,“要跟去送亲哪有那么容易?怕公子也不将送亲的事当一回事,还是要偷偷地离开。”   “……你快些去跟公子说吧。”钱阮儿低声地说,见钱谦不疑有他地去了,就怔怔地坐在房里,思忖着,如今整个凌家、不、整个雁州府的奸细都被□□了,只要没了宋勇两口子、穆霖两口子,关绍、钱谦跟朝廷的人说不上话,他们就一定会留下……   想到留下二字,钱阮儿心慌起来,犹豫着坐在房中,等黄昏时,翠芝说“关少爷留在纡国公府陪着大公子说话,不回来了,少夫人不必等他了”,就心慌起来,勉强睡下,梦里听见一阵风雨声后关绍说“若想叫你父亲、兄弟平安无事,就叫刺杀秦勉去……不然,揭穿他的身份,他一样活不成!”,猛然张开双眼,却见身边没人。依稀就觉那个他,必定是自己腹中骨肉。   “是个男孩。”钱阮儿捂着脸坐在床上哭了起来,却因这胎梦欢喜不起来,睁大眼睛躺在床上熬到清晨,就觉不但脸颊肿了,就连脚踝也早早地浮肿了,不见关绍、钱谦回来,心里惶惶的,总担心他们就那么冷不丁地跟着柳豁然走了,终于挨到黄昏时分,期期艾艾地进了三晖院中。   三晖院中人,似乎早等着她来一般,按部就班地请她落座,给她上茶。   “八妹妹……”钱阮儿坐在窗下,望着对着窗口一只金丝鸟笼抹琴的凌雅峥。   “姐姐有什么话,只管说吧。”凌雅峥手指抹过琴弦,听着那恍若流水的声音,并不去看钱阮儿。   “你父亲那的药,是姑妈央求着叫我给的。”   “为什么?”凌雅峥本当是关绍呢,不过想想也是,如今的凌尤胜已经没什么可利用的了,关绍犯不着在他身上费心思。   钱阮儿低声地说:“她说,十一已经有了,谁也不许再生出一个十一来。”   “……是怕旁人,占了十一的齿序?”凌雅峥错愕了,一个人的恶意竟会来得那么莫名其妙,按着琴弦,问道:“钱御史,是不是还在人世?”   钱阮儿哽咽着点了点头,不由地呜咽道:“就连听说关宰辅还在人世,国公爷都没法子救他,更何况是我父亲?”   “为救你父亲,你们姐弟二人就听命于关绍?”   钱阮儿咚地一声跪在凌雅峥面前,“我知道莫三少爷跟小姐都不肯张扬开他的身份,若张扬开,他什么心思都不敢用了!求三少爷、八小姐将他留在我身边。”   “你对关绍……”虽不是杀父之仇,但也胜似杀父之仇,钱阮儿竟然对关绍……   钱阮儿忙摇了摇头,满脸泪光地咬牙切齿道:“我做梦都想杀了他!但事已至此,我不能没了他,不能叫谦儿走……不能一个人大着肚子在雁州府苟延残喘,再等着他,拿着孩子的身世要挟我。”   “几个月了?”   “只怕有三四个月了。”   凌雅峥掐算着钱阮儿跟关绍成亲的日子,错愕道:“怎么会有……”   “他为叫我早日有孕,好做出夫妻和睦模样,叫国公、侯爷们放心,早在成亲前就……”钱阮儿啼哭着,又辩解说,“不是我不孝,是事已至此,就算父亲出了天牢,也难活上几日,不如将错就错,叫谦儿跟我,安生地在雁州府度日,将我腹中孩子的身世,彻底隐瞒下去。”   “此事,你跟钱谦商议了吗?”凌雅峥将信将疑地问。   钱阮儿忙摇脑袋,“不能叫他知道……谦儿是个孝顺孩子,不像我那么没良心,他是死也要救出父亲的人。”   “我如何能信得过你?”   钱阮儿忙说:“叫莫二小姐代嫁一事,是关绍指使我说的,他想叫你们将代嫁一事闹出去,好逼着秦大小姐嫁进京城。还有……小姐快叫老太爷处置了穆霖吧,他见钱眼开,替关绍跟朝廷派来的柳相爷联络。”   “柳相爷……”凌雅峥沉吟着,细说起来,雁州府里的公侯伯爵,没一个不跟季吴皇家有些关系,凌古氏的祖母是县主,凌咏年跟皇帝大抵算得上是表兄弟,这柳相爷跟柳承恩,就是拐着弯的一族兄弟——不过是柳相爷家先前落魄了一些罢了。   “柳相爷进了雁州府了,求妹妹别声张开他的身份,叫他留在雁州府,留在凌家!留在我身边!”钱阮儿绝望中将唯一一线希望寄托在了凌雅峥身上。   “但愿你不是来骗我。”凌雅峥说,原来朝廷派来求亲的人,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   钱阮儿忙摇头,摇头间,一滴清亮的眼泪飞溅到琴弦上。   “知道了,你回去吧。”凌雅峥低着头。   梨梦进来搀扶起钱阮儿,将她送出门,回来了,有些闷闷不乐地说道:“若知道小姐早算计到她头上,我也不会……”   “什么?”   “没什么。”梨梦低声说,心里不肯承认在钱谦身上花的心思白费了。   “将此事告诉莫三,叫莫三掂量着处置。”   “是。”梨梦应着,就去寻了元澄天,叫他去给莫三送信。   莫三打发了元澄天后,就支着头去看齐清让,“你跟邬音生的妹妹,当真是指腹为婚?”   齐清让为难地点了点头,“少爷,我们下人是不敢做主张定下儿女亲事的,但……”   “知道了,邬音生是不放心他妹妹留在八小姐那,想叫你将她弄出来?”   “是。”齐清让清亮的眼睛望着莫三,“他说,自从箫语从桃花溪里救出八小姐后,就一直体弱多病,叫她出来了,也好保养身子。”   “她救出八小姐?”莫三哑然失笑,女子中会泅水的,能有几个?凌雅峥那么好的水性,还要邬箫语去救?只怕是倒过来吧。反复打量齐清让,狐疑地思忖着若拖家带口,齐清让怎会舍命去救凌雅峥?莫非因为“体弱多病”,邬箫语早夭?可落水的事,难道不是今生的事?“在落水之前,出了什么事?”   齐清让一怔,迟疑着,大抵是觉莫三跟邬音生也算“惺惺相惜”不会害莫三,就说:“箫语像是听了姨妈的话,惹了九小姐,五少爷生气,将她叫去了桃花溪边。”   那邬箫语就应当是被凌韶吾推下桃花溪的,莫三支着头,决心在前世中将邬箫语抹去——毕竟她指腹为婚的人为救他人送了性命,可见她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闭着眼推敲着无牵无挂的邬音生,杀了凌雅峥没了好友齐清让,会去做什么?听命于跟季吴太子狼狈为奸的凌雅嵘的话,等着跟季吴太子汇合?不……凌雅嵘是借着安胎支开凌雅峥,季吴太子会认下这孩子?   邬音生跟关绍之间,夹着一个凌雅嵘,这凌雅嵘,又只是关绍手中的一枚随时可抛弃的棋子。   邬音生会一直对凌雅嵘忠心耿耿?知道一切秘密的他,会眼睁睁地瞧着邬音生帮着季吴太子?   只怕,邬音生早被他劝说得反水,投靠了黄雀在后的他。毕竟,今生不知因果前,他就跟邬音生十分投缘。   “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莫三拍了拍脑袋,劝说二哥前去犯险、将见一个外人看得比亲姐姐的性命还要紧……不但利用了凌雅峥,还重用了杀她的人。微微闭了闭眼,莫三只觉得前世的凌雅峥就孤独无助地站在那边,他只要伸出手,只要略微用点心,就能将她搭救出来。   “少爷?”齐清让诧异地呼唤一声。   以自己为镜后,莫三在心里唾弃着自己,伸手推了一把眼前的旧书,“段龙局要,这些书就拿去还给他吧。”   “那柳相爷的事呢?”齐清让赶紧地问。   “狡兔三窟,柳豁然不会那么容易现身,且放长了线。”   “那哪一日再收线?自从关绍表了忠心,挖出雁州府不少朝廷探子,就颇得国公爷信赖,尤其是大公子,更是跟关绍日日相伴。”   莫三摩挲着下巴,“那就盯着大公子,现如今秦家、凌家都没全然信赖关绍,还打发人盯着他呢,料想,他要从众人眼皮子低下溜走,只能靠着大公子。”   “是。”   九月初,朝廷派来求亲的队伍跟白家人先后进了雁州府。   莫三惦记着还没消息的莫二,也懒得去纡国公府为他人的江山操心,大抵是愧疚,就在莫宁氏、莫紫馨身边赖着,一日听齐清让来说“少爷,大公子要去印透山上登高。”   “……登高?”莫三蹙眉,低笑道:“一个瘫痪之人,去登高?就算被人抬上去,望见那景色也不会觉得怡人。”   “那大公子是去……”   莫三推敲着,低声说道:“借了柳老将军的人去印透山守着,再随着我去……”   “去哪?”   莫三沉吟着,“哪一处,既有女人,又十分隐秘?隐秘到带着一个瘫痪之人去风流快活,也不至于被人发现?”   齐清让跟着莫三苦思冥想,一时半会,也想不出来,冷不防地想起一事,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莫三:“八小姐的信。”   “怎不早说。”莫三赶紧地接了信,握在手里展开瞧了,不由地笑了起来,“果然联络上各处的女人,什么消息都打听得出。”   齐清让一头雾水地愣住。   “是弗如庵万象师太的信,她说弗如庵里,又有一个不安分的小尼姑想学着茅庐的样进了纡国公府,那小尼姑借着去各处请安已经被大公子看上了。”   “弗如庵?”齐清让怔住,“难道大公子在那受了伤还不悔改?”   “立时去信给万象师太,叫她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带着弟子留在前殿。”   “是。”   待秋高气爽的天里,听说秦征随着关绍带着人向印透山去,莫三就早早地隐秘地带着齐清让躲在弗如庵后山中,等到午时,只听一阵马蹄声传来,一辆马车穿过茂密的树林停在了弗如庵后门,随后,弗如庵后门开了,一个清秀的小尼姑欢快地跳了出来,走到马车边,对着里面说了两句话,便钻了进去。   “果然改不了好色的毛病。”莫三说着,瞥见马车外的人避嫌的各自散开,其中钱谦背着手慢慢地向东边走去。   “少爷,没看见关绍。”   莫三蹙眉,反复再看,也没看见关绍身影,忽地眉头一跳,“不好,中计了。”正要转身撤开,就见关绍带着秦征的侍卫围了过来。 ☆、第61章 兄妹姑嫂   要退,已经没了退路。莫三脸上的惊诧转瞬即逝,望着步步紧逼的关绍,反倒向秦征的马车走去。   “上次,就是你带头去捉的奸吧?”马车里传出秦征百感杂糅的声音,随后,马车帘子一放,一个小尼姑狼狈地钻出来,向弗如庵后门跑去。两个侍卫上前,将马车里的关绍搀扶了出来,叫他背靠着车厢坐在车辕上。   “上次?”莫三微微挑眉。   “装什么糊涂!”秦征压抑着身上的怒气,两只手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腿,“果然关绍说得不错,你就是云儿养着的狗,一心要揪住我的小辫子!今次,你又想去父亲那,告我一状?”   齐清让忙道:“大公子,上次的事,不是为抓真凶惹出来的吗?”   “抓真凶,犯得着,那么多人去抓?”秦征冷笑着,两只手用力地抓着自己的腿,“莫三,我究竟是哪里对不住你,你要如此害我?”   莫三低着头,笑道:“大公子既然信了关绍,那我莫三如今就是百口莫辩了?”不咸不淡地望向关绍,笑道:“你是从穆霖那,得知我跟弗如庵的庵主交情匪浅?”   “一样的计谋,最好只用一次。”关绍抱着手臂,吹开落在面前的一缕碎发,眸光微微闪烁地说道:“我早劝大公子了,你这样狡诈奸滑的人,是不会明白得饶人处且饶人的道理。只要你揪住一点空隙,一定会斩尽杀绝。除了思虑周全,你这人还有一样长处,就是油嘴滑舌。”顿了顿,胸有成足地昂首道:“现如今,你且拿出你的三寸不烂之舌,游说大公子不问你的罪,反倒疑心我居心叵测瞧瞧。”   莫三伸手挠了挠眉毛,笑嘻嘻地问秦征:“大公子要如何处置我?”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秦征字字淬毒地说,两只眼睛紧紧地黏在莫三身上,似乎要将莫三看穿一般。   莫三低头一笑,瞥了一眼钱谦,“钱谦,你好深的心机呀。”   钱谦一头雾水地呆住。   不是他?莫三微微蹙眉,又看向关绍,思忖着关绍究竟是从哪一步开始算计的,是从一开始就跟穆霖合伙骗了钱谦?还是不知道钱阮儿背叛他,单以为只要扯出弗如庵的事,他就会跟来?   “抓住他!我要他跟我一个下场!”秦征咬牙道。   齐清让忙张开手护在莫三跟前。   莫三望着关绍:“你以为,我不敢揭穿你?”   “你揭穿就是,”关绍伸手遮住脸,低低地笑了起来,“你以为,此时此地,还有人会信你不成?”   “少爷,怎么办?”齐清让护着莫三步步后退。   莫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拍了拍齐清让的肩膀,“这会子,只能求菩萨保佑了。”   “求菩萨,菩萨也未必会答应。”关绍笑了,快步走到马车边,立时在秦征耳边低声道:“倘若叫莫三回去,倒打一耙,只怕大公子越发不得国公爷待见了。”   秦征两只手抓在车辕上,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他定是因我偶然将他爱慕的凌家八小姐的画像给了大公子,他怀恨在心,才……哎,大公子本有无量前程,现如今却不得不……”   “今儿个,绝不许莫三活着回去!”秦征用力地挥了下手,带动身子向前一晃,险些跌下马车,羞恼之下,越发恼恨地道:“抓住他!送他上路!”   “是。”秦征的亲信侍卫应着。   “少爷!”齐清让皱着眉头,护着莫三又退了两步,莫三带来的人也立时围了上来。   “看来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了?”关绍笑了,依旧抱着手臂去看拿着棍棒,要打断莫三两条腿的侍卫。   秦征焦急地说道:“快快处置了他,若是印透山那被人看出破绽……”   “公子放心,不会出纰漏——”话未说完,就听一阵马蹄声逼近,关绍忙转过头去,望见柳承恩带着人追了上来,登时眉头一跳,待望见柳承恩身后的马上捆缚住的人,更是脸色煞白。但不过瞬间,就又神色如常。   “柳老将军来了?”秦征两只手紧紧地攥着拳头,两只手张开,从容地望向柳承恩的马匹,扬声道:“老将军怎么有雅兴过来?”   “大公子,瞧老夫给你带来了什么好玩意!”柳承恩笑着,翻身下了马,抓住身后马匹上被捆缚住的男子,将他提到秦征的马车前。   “这是……”秦征糊涂了,望着那虽被捆缚住,且已经约莫有四五十岁,却依旧容貌英俊、气度潇洒的男子,狐疑地问:“这是谁?”待见那男子微微抬头后,只觉这男子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外甥像舅,指不定,公子见过此人的外甥呢。”莫三笑了,原来关绍还没防着钱谦、钱阮儿。   关绍紧紧地攥着拳头,待见被捆住的柳豁然转头看他时,心猛然跳了一下,疑惑地想柳承恩怎会抓住柳豁然?   “他究竟是谁?”没有地方可爬,秦征就用力地拉着脖子去看。   “他是皇帝的大舅子,柳豁然。”柳承恩捋了一下胡须,哈哈地大笑一声。   莫三忽然出声道:“若不是关大哥指点,这人就跑了呢。”   “关绍指点,你也知道?”秦征呆住,狐疑地想这么要紧的事,关绍不说给他听,为何要说给莫三、柳承恩听。   莫三勾搭着关绍的肩膀,聒噪地叫道:“那柳豁然老奸巨猾,偷偷地收买了凌家的一个下人,逼着那下人,拿着关宰辅安危,胁迫关大哥哄着大公子杀我。”   秦征呆住。   关绍当着柳承恩的面,无力辩解,只得缓缓地点头。   柳承恩捋着胡须,由着莫三信口开河。   “那如今……”秦征张口结舌,忽地问柳豁然:“你要借刀杀人?”   柳豁然望了一眼关绍,又垂下头。   莫三笑道:“不是借刀杀人,是要陷纡国公府于不义,倘若大公子杀了我,叫国公爷如何面对我祖父、父亲,如何给雁州府上下一个交代?”   “是这样吗?”秦征蹙眉,因恼火自己被人愚弄,涨红了脸。   “是。”关绍肯定地说,又惭愧地拱手道:“关绍虽关心父亲,却也不能陷害国公爷,无奈之下,怕露出破绽,不敢说给大公子听,只能求了莫三、柳老将军相助。”   秦征气恼之余,又因擒住了柳豁然大喜过望,忙道:“这些话都不必再说了,速速将柳豁然交给父亲,将他的险恶用心说给父亲听才是。”   柳承恩捋着胡子,笑道:“大公子,马塞鸿才领着简将军、樊尚书回来,再加上公子将柳豁然带回去,今儿个,纡国公府算是双喜盈门了。”   “简将军、樊尚书?这二人先前不是发话,宁死也不肯进雁州府吗?莫非是因为,听说段先生追随了我父亲?”秦征惊喜地说道。   “指不定呢。”柳承恩走到莫三身边,拍了拍莫三后背,“大公子刚才,不是当真要杀了三儿吧?”   秦征忙道:“老将军,我虽被蒙在鼓里,但早觉察到关绍无端端诋毁三儿必有缘由,岂会当真害三儿?”   “那就好,哎呀,大好的天,”柳承恩手搭在眼睛上,一手掐腰打量了一回树林,“大公子就带了柳豁然回去,我老头子且领着三儿打些野味,回头跟国公爷一起吃点小酒。”   “……是。”秦征也不敢去深究柳承恩看没看破,只觉带着柳豁然回去就是大功一件,于是催着侍从将柳豁然放在马背上,就赫赫扬扬地回城去。   柳承恩望着马车留在地上的痕迹向远处蜿蜒,就纳闷地问莫三:“关绍究竟是什么人?他害你,你为何还替他遮掩?”   “他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老将军、我,想叫他成什么人。如今将柳豁然交上去,关绍也立了功,雁州府人都知道关宰辅之子智擒了祸害苍生的奸相,关绍就只能在忠良之后的路上越走越远。”   “你们年轻人,花样就是多。”柳承恩摇了摇头,思忖着关绍的身份左右就是那几样,何必追问?留有悬念,才有玩头。   莫三笑道,听见车轮碾压枯枝的声音没了,长出了一口气,拍着胸口道:“若是老将军迟来一步,我的小命就不保了。”   “若不是峥儿送信,我哪里知道你会被人引到这地方来?看来,是关绍那小子要报复上会子软禁他的事。”柳承恩重重地在莫三后背一拍,拍得莫三趔趄了一下。   “……不知,老将军如何抓住的柳豁然?”莫三心有余悸地问,只觉日后关绍连钱谦、钱阮儿也信不得了,须得想法子,叫关绍明白今次的破绽全在穆霖身上,才能保住钱谦、钱阮儿两个。   柳承恩背着手,笑道:“昨儿个峥儿忽然送信来,说大公子身边的茅庐说,大公子不知怎地,被关绍引着将你看成害得他瘫痪的罪魁祸首;又说大公子兴许会在弗如庵周围为难你;又说,那柳豁然就藏在弗如庵周遭,只等着大公子害了你后,关绍借口替他毁尸灭迹,再去跟柳豁然相见。”   莫三也不由地佩服起关绍的心思缜密来,“如此,就算关绍不见了,大公子唯恐自己害我的事被人揭穿出来,也会为他隐瞒?”   “亏得峥儿佛高一尺。”柳承恩哈哈地笑着。   逃过一劫的莫三却笑不出来,伸手擦了一把额头上压根没有的汗水,有些气恼凌雅峥并未提前跟他说,须臾又想,倘若说了,兴许就露出破绽了,毕竟,关绍可教唆得秦征一直盯着他呢。强打精神地陪着柳承恩打了两只兔子,将一只活蹦乱跳的小兔子搂在怀中,骑着马走在回城的路上,就又问:“马大哥带回了简将军、樊尚书,国公爷怎么说?”   “国公爷什么话都没说。”柳承恩说。   “没说?难道马大哥没有……”   “什么?”   “向国公爷提亲?”   柳承恩错愕了一下,就笑道:“若你是国公爷,见有人为你家女儿这般卖命,难道不会多钓着那人,等着瞧,他还会立下什么功劳?”   “……”莫三一叹,到底是他的想法太简单了一些,随着柳承恩回了城,先打发人给凌雅峥送信,叫她将破绽都推到穆霖身上,就打马向马塞鸿的衙门去,待进了衙门里,望见马塞鸿对着满桌案卷愁眉不展,一旁还没回家的莫二满脸风尘地陪着,就忙走到莫二身后,轻轻地揉着莫二肩膀,望着马塞鸿的脸色说:“无功而返?”   “也不是无功而返,”马塞鸿蹙眉,“至少,国公爷比先前,更重用我,至少,已经令我处置朝廷前来提亲、并白家一事。”   “马大哥要如何处置?”莫三问。   莫二伸了个懒腰,说道:“简将军、樊尚书,原本就有心投靠雁州府,我今次去,却也没费什么力气,不过态度恳切些,给他们个台阶下,他们就随着来了,但朝廷那边……还有白家,都不是那么容易办下来的事。”   “据我说,好好处置了朝廷提亲那档子事,白家瞧见了,自然服软。”莫三说。   “说得容易。”莫二嗤笑一声。   “这事说来也简单,只要用对了人。”莫三笑道。   莫二微微蹙眉,马塞鸿立时问:“这对的人,又是谁?”   “关绍,好歹也是关宰辅之子,马大哥只管叫关绍随着你,对朝廷的人说,若想叫柳豁然回去,就拿了关宰辅来换。”莫三笑道。   莫二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来,说道:“这么一说,这事果然很好处置。那我没什么好挂心的了,回家去了!”张着嘴,就摇摇晃晃地向外走。   “莫二兄弟……”马塞鸿伸手挽留了一下,见莫三也要走,就抓住莫三袖子,满眼疑云地望着莫三,迟疑再三,终于问:“三儿,今次,你又是如何知道,简将军、樊将军早有意投诚?”   “偶然得知。”   “那为什么,不将这功劳自己领去?”马塞鸿又沉声问。   莫三笑道:“三儿生性惫懒,唯恐多领了差事,巴不得躲开呢。况且,马大哥是她嫂子的哥哥,这裙带,我也已经攀扯上了,不是吗?”   “这可是事关日后前程,封侯拜相的大事!”   “莫三心无大事,马大哥若过意不去,就叫这天下无事吧。”   “天下无事?”马塞鸿恍惚了一下,秋日照入窗口的夕阳虽不耀眼,却叫他眼前一花,仿佛看见莫三身上,另一个影子剥离开,不由地豪迈道:“好!”   莫三转身要走。   马塞鸿又忧心忡忡地说:“国公爷正忙着给二公子树立威信,如今却是大公子擒了柳豁然回来,虽是好事,但只怕二公子的声威又被大公子压住……大公子毕竟是瘫痪之人,此事对国公而言,也不全是好事。对你这二公子的伴读,绝非好事,须得想法子,给二公子立威。”   “立威?”莫三叹了口气,说道:“现如今,除了二公子才思敏捷、勤奋上进,还有什么法子可叫他立威的?虽二公子比大公子更有天分,但到底,运气不佳。先前错过了元宵佳节露面的时机,随后不是天灾就是*,一直不曾在雁州府百姓眼中正式露面过……只怕,先前一心将二公子看做国公爷后继之人的,此时眼见大公子子嗣无碍,又‘足智多谋’擒住作恶多端的柳豁然,又要在身子健全却还没崭露头角的二公子、虽残疾却声名远播的大公子之间摇摆不定了。人心乱了,国公府只怕……”   马塞鸿见莫三果然看得明白,忙问道:“那你是倾向于大公子,还是二公子?”   莫三笑道:“现如今,自然是二公子了,不如,走一步,看一步吧。”说罢,背着手,想着去凌古氏那“撞大运”兴许能见到凌雅峥,于是走出马塞鸿的衙门,从齐清让手上接了兔子,就骑马向凌家去,在凌家虎坐门楼前停下,轻轻抚摸着兔子头,就去看从对面回来的关绍。   “国公府双喜盈门,不知国公爷打算如何庆贺?”莫三问。   “……明日,为简将军、樊尚书接风洗尘。”   “原来如此,那明儿个,你且多吃两杯。我跟马大哥说过了,且叫他拿着柳豁然去换关宰辅。”   关绍薄薄的嘴唇几乎没有血色,瞥了随从一眼,下了马,走到莫三的马下,仰头看着莫三:“你又耍什么花招?”   莫三矮下身子,笑道:“什么花招也不是……只是想瞧瞧,太子爷会否为了自己安危,杀了亲舅舅。毕竟,关宰辅应当是入土多年了,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不知朝廷会送什么人来?”   关绍脸色一白,“你逼我杀亲舅舅?”   “何必说得我如此不仁?你们舅甥两个,可是算计着,拿着我的死,逃之夭夭呢。若你是个仁义之辈,岂会怕露出破绽,就想到了杀舅舅的事?”莫三笑了,见邬音生迎了出来,就翻身下了马,几不可闻地对关绍说“要趁早,不然,就没时机了”,笑着,转身就随着邬音生向凌家里去。   关绍稍稍迟疑,就也迈步跟上,没走上几步,就见宋止庵迎上来说:“关少爷,老太爷有话问你。”   关绍忙道:“我正也有话要跟老太爷说。”   宋止庵点了点头,拱手请关绍在前面走,瞅了莫三一眼,就带着关绍进了凌咏年屋子。   关绍一眼望见跪在地上的穆霖,心叹亏得穆霖不知他的身份,忙上前两步,对坐在书案后冷着脸的凌咏年说:“祖父,穆霖胁迫绍儿的事,祖父已经知道了?”   凌咏年点了点头,呵斥道:“这东西收了银子就做出着这等险些害了整个雁州府的事来!这等事,你怎不说给我听?”   关绍束手束脚地说道:“因祖父一直怀疑绍儿,绍儿只觉得没有真凭实据,难以叫祖父信我,于是……”   凌咏年叹了一声,“为难你了,若不是这东西忽然大手大脚地使银子露出破绽,柳承恩也未必会信你。罢了,这事总归是你左右为难,你且回去吧。”   “我父亲……”   “放心,国公爷定会设法救出关宰辅!”凌咏年说。   “……绍儿信国公爷,日后不听国公爷、祖父吩咐,绝对不会轻举妄动。”   “去吧。”   关绍转身,不多看穆霖一眼,就向外走,跨过门槛,听见凌咏年说“将穆霖一家送出雁州府,若穆老姨娘问,就将实情告诉她”,喉咙哽住,疑惑道:当真是穆霖那露出的破绽?钱谦、钱阮儿那是否有嫌疑?猜度着,就向后院去,特特去养闲堂去给凌古氏请安,望见莫三、凌雅峥坐在凌古氏身边,讳莫如深地看了他们一眼,就退了出去。   关绍一出去,凌古氏登时好奇起来,手上指点着冬日里裁件衣裳用的绫罗绸缎叫人给各房里送去,就问莫三:“那柳豁然如今长什么模样?他小的时候,瞧着像个女儿家一样俊秀。”   “如今年纪大了,瞧着也很是英俊呢。”莫三有意说道。‘   凌古氏笑道:“可见太操心了,容易老,像是他们作恶多端的,反倒显得年轻一些。”   “话也不是这么说,俗话说,相由心生,奸邪之人,瞧着再年轻,也透着一股子邪气。”莫三说着话,就悄悄地去看凌雅峥,讨好地拉着凌古氏手臂,笑道:“祖母可有药材要去取?”   “没有。”   “没有?”莫三一怔,还当的凌古氏一心要撮合他们呢,堆笑道:“当真没有?若有放在柜子顶上的,就叫我去取。”   “没有,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吧。”凌古氏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莫三悻悻地站了起来,多看了凌雅峥一眼,就怏怏地向外去。   凌古氏笑着摇头,对凌雅峥说:“就不能叫他得逞,女儿家,到底矜持一些,才能金贵。”   凌雅峥抿唇笑道:“多谢祖母替我将他打发了,真不知道,他急赶着来做什么?”   “当真不知道?”凌古氏揉了揉紧贴着鬓角的头发,那边的头发被用力地梳到脑后,才扯得脸颊光滑一些,张手将凌雅峥坐在她怀中,就低声笑道:“这事,也犯不着着急……等你大哥、三姐、六姐事过了,没两年就到你了。”   “大哥他……”凌雅峥微微蹙眉,心道凌智吾几时能定下来?   凌古氏也为难,说道:“你大哥的事,不好办一些。倒是你六姐姐多的是人来抢,已经跟连家说定了,明年开春就送她去连家。”   “那三姐姐呢?”凌雅峥瞧见凌雅娴站在门边,赶紧地问。   凌古氏不大在意地说道:“总不能你六姐姐出门了,三姐姐还留着。你二伯娘说,这年头哪一处都不安稳,与其求富贵,倒不如求安稳。就将你三姐姐配给家里胡先生的儿子,嫁了人,还算是养在自己个家。”   凌雅峥心叹凌秦氏也不算亏待凌雅娴,见凌雅娴走了,就笑道:“只怕三姐姐听去了,等我去逗逗她。”就站起身来,去追赶外头的凌雅娴,谁知绕过廊角,就见莫三在那站着呢。   “我只看一眼就走。”莫三眼睛向脚下的兔子瞄去。   凌雅峥望见那兔子耳朵上戴着一朵小巧的雏菊,忍不住笑了一下,“看完了,还不走?”   “这就走。”莫三望着凌雅峥退后两步,就当真顺着游廊走了。   凌雅峥嘴唇动了动,待要解释不早跟他说明的缘由,又觉何必去说,他信她会顾忌着他的安危,一句话不说,也会深信不疑;不信,千言万语又有什么用处?见兔子一窜,不知窜进哪里墙角,只剩下一朵雏菊掉在地上,就捡起那朵雏菊在手上转着。   凌雅娴伸手在凌雅峥肩膀上用力地一拍,笑道:“你们……”   “什么你们,三姐姐想说的是,我们?”   凌雅娴脸上一红,啐道:“好个伶牙俐齿,原本想要逗你,你反倒逗起我来?我且问你,这是几时的事?”   “没几时,”唯恐凌雅娴不甘心,凌雅峥就拉着她的手:“胡不归的儿子虽不出挑,但中规中矩的,也算是好人。”   凌雅娴嗤笑道:“我有几斤几两,难道还不知道吗?难道,我还奢想像雅峨一样,配了人家公府少爷?人家的舅舅是国公,我舅舅,不过是府里打杂的罢了。”   “三姐姐明白就好。”   “我明白了,你可明白?”   凌雅峥疑惑地捻着雏菊看她。   凌雅娴笑道:“府里人都在赌你几时将你母亲的嫁妆还给你五哥、五嫂子呢。”   一个还字,就将嫁妆归谁表明了。   凌雅峥哑然,须臾失笑道:“哥哥、嫂子不曾提起,我就也没放在心上。”   “快些给你嫂子吧,不然……虽你嫂子是个明白事理的人,但难保其他人不嘀嘀咕咕说些闲话。”凌雅娴意有所指地说。   “难道,莫家打发人来打听了?”凌雅峥再次哑然,一想就想到了莫家的两位姑姑身上。   凌雅娴说道:“说来也奇怪了,谁家巴不得自家没过门的媳妇能干一些,偏莫家来人打听了,听说你扣着你母亲的嫁妆,就说你是个吝啬贪财的。这么着,不等你进莫家门,名声就全被败坏了。”   “多谢三姐姐提醒,等会子,我就打发人,将母亲的嫁妆给哥哥、嫂子送去。”凌雅峥说着,在前面穿堂跟凌雅娴分开。   一直默不作声跟在后面的梨梦轻声道:“小姐当真给五少爷、五少夫人送去?”   “虽舍不得,但依着人情常理,母亲的嫁妆,除了将来嫂子拿出给我添嫁的那一点,全部都是五哥的东西。”凌雅峥说道。   梨梦琢磨着也是,但心里还是有点替凌雅峥不甘心。   主仆二人回了三晖院里,就立时叫了宋止庵家的来,令人将东西抬去给马佩文收着。   果然,东西才送去,凌韶吾、马佩文二人就立时赶了过来,二人在房中落了座,就为难地问:“妹妹可是听说了什么闲话?”   凌雅峥接过孟夏手上的茶碗,放在凌韶吾、马佩文手边后,就笑道:“哪有人说什么闲话?”   “不然,东西就放在妹妹这就是,何必送去寸心馆?”凌韶吾多疑地望了马佩文一眼,又忙说:“你嫂子不是催着你交出东西的人。”   凌雅峥忙说道:“不关嫂子的事,是听说莫家的姑夫人打发人来打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东西迟到都要送到哥哥那,不如早一步送去。”   凌韶吾怔怔的,不大相信。   马佩文握着帕子,笑道:“妹妹这样说,也在理,免得莫家那边传出什么难听的话来。”又劝凌韶吾:“等会子,你瞧着那些能给妹妹添嫁的,就单拿出来。”   “还拿什么?统统叫雅峥带走就是。”凌韶吾斩钉截铁地说道。   马佩文一怔。   凌雅峥忙劝道:“哥哥,都叫我带走,那嵘儿呢?哥哥不如叫嫂子趁早准备好,免得到时候人家说哥哥厚此薄彼,又叫人看出蹊跷来。”   凌韶吾说道:“妹妹若是怕人闲话,我明儿个给祖父、祖母请安的时候,就说母亲的嫁妆都给妹妹了。旁人若说闲话,只能说我偏心,一个字也说不到妹妹头上。”豁地站起身来,见还有人搬东西,就喝道:“把东西都放下,重新给八小姐摆好!”   凌雅峥一怔,见凌韶吾亲自押着人去将已经送到寸心馆的东西搬回来,忙去看马佩文的脸色。   马佩文客气地对凌雅峥一笑,那笑容在离开三晖院时,还一直挂着。   凌雅峥眼前晃过马佩文的笑,晚间洗漱后,逗弄着笼子里鸟时,还有些心不在焉,“是我想多了?”   “小姐没想多,少夫人是有些不大高兴了。”梨梦收拾着屋子里的针线,抬头回了凌雅峥一句。   杨柳靠在门边道:“这也是人之常情,谁不以为夫人留下的东西是给少爷的?再说,少夫人也想到多给小姐添嫁了,并没有亏待小姐,只是,五少爷不容人插嘴的语气,叫人听着有些不痛快。”   梨梦嗔道:“有什么不痛快的?少爷偏着小姐,这岂不好?”   “人家到底是两口子,一进门就说弟弟妹妹都交给你了,又说母亲的东西都是留给妹妹的……”   “你到底是谁的人?”梨梦又嗔了一句,将杨柳轰走了,得意地笑道:“小姐瞧着吧,五少爷娶了媳妇,也还向着小姐呢。”   “东西都给了我,那嵘儿呢?那也是哥哥正经的妹妹。”凌雅峥不耐烦再听,匆匆地就去床上躺着,枕着手臂,心道凌韶吾对马佩文的疼惜不是假的,对她的兄妹之情,更不是做戏,只怕凌韶吾在心里是权衡着以为她比马佩文可怜,觉得马佩文什么都不缺、她却需要大笔嫁妆傍身,才执意将柳如眉留下的东西都给她。   “这样,嫂子也挺可怜的。”   “小姐放心,五少爷定会在旁的地方弥补少夫人。”   凌雅峥枕着手臂摇了摇头,心道若是莫三觉得愧对莫二、莫紫馨,日后遇上莫二、莫紫馨的事,就不容她插嘴,只怕,她也会在没人的时候,后悔嫁了那么个不贴心的人。心里想着,就一夜辗转反侧,次日一早,赶在凌韶吾、马佩文去养闲堂前,凌雅峥先去了寸心馆,站在明间里,瞧见马佩文一脸客气地随着凌韶吾出来,料到以马佩文的教养,必不会跟凌韶吾吵嘴只会将隔阂放在心里。   “妹妹怎么一大早就过来了?”凌韶吾诧异了一下。   凌雅峥笑道:“来赔不是的。”上前两步握住马佩文的手,说道:“昨儿个是我太唐突了,不该冷不丁地就叫人送东西来。”   马佩文望了凌韶吾一眼,且不言语。   凌韶吾登时又急了,说道:“妹妹怎这样见外?先前不是这样的,一点子东西,且又是母亲留下的,不是我挣来的,叫你带去,又算什么事?”   “哥哥。”凌雅峥不由地摇起头来,低声说道:“哥哥这话说的,难道三儿就指望我带着嫁妆去莫家?”   “三儿?我知道昨儿个他来过……难道,他觉得这么着,旁人说闲话,名声不好听?”凌韶吾忙道。   “名声怎么会好听?兄妹三个,母亲的嫁妆哥哥收着,是众人眼里的理所应当,没人敢说二话;我收着全部带走,怎会没人议论?况且,莫家又不缺这些,何苦叫莫家无端端地背上个贪媳妇娘家银子的罪名?”凌雅峥一鼓作气地说着,又赌气将手伸到凌韶吾面前,“先前叫哥哥替我收着的银子、地契、屋契呢?”   “……你这会子就要?”凌韶吾怔住,“也是三儿……”   “哥哥别问了,等会子我就将东西全部拿来,三儿说了,哥哥真心想将母亲的东西给我,就等着以后,背着人送去莫家,不然,倒像是做给旁人看的。”   凌韶吾憋得一句话也说不出,皱眉说:“等晚间就打发人给你送去。”   “哥哥别忘了。”   凌韶吾不耐烦地点了点头,待凌雅峥不放心地出去,就啐道:“好个莫三,这会子就来挑拨了。”   马佩文略思量一下,忍不住伸手向凌韶吾肩膀打去。   “姐姐打我做什么?”   “害得妹妹操心了,难怪你说,先前都是妹妹为你操心劳力。”   “她操得什么心?”凌韶吾攥着拳头,叹息道:“果然是女大不中留!自从有了三儿,她就跟三儿说些云烟雾绕,只有他们两个才听得懂的话。神神秘秘,叫人好不厌烦。”   “难道咱们的话,你指望谁都听得懂?”马佩文轻哧一声,微微咬唇,看凌韶吾老实地涨红脸,就笑道:“比如说,我说乏了,人人都懂得其中的意思……”   凌韶吾登时露出一个隐秘的笑容来,讨好地揉捏着马佩文的肩膀,笑道:“咱们跟他们能一样?”   “就你这粗性子,难怪峥儿有话不跟你说。”马佩文笑了。   “行,行,就叫她有话跟你说吧。”凌韶吾连连说着,手不由地放在马佩文小腹上,“咱们,也等着大哥娶妻生子了,再生吗?”   “等。”马佩文坚决地说,谁先生了,谁就先得罪了凌尤成、凌秦氏,何必没事挑上那么个仇人。   凌韶吾笑道:“等就等,家里就只剩下睿吾了,还怕大哥跟睿吾抢媳妇,抢不过睿吾?”   “指不定呢。”马佩文毫不忌讳地说,心道看凌智吾挑肥拣瘦的,最后能挑出个什么好人来。 ☆、第62章 英雄气短   “雁州府的女儿,当真怕了我们家?”凌韶吾出门前,又忍不住问了一声,毕竟一家子弟弟妹妹都有了着落,单剩着凌智吾,总不好看。   “那可不,”马佩文心结解开了,反倒埋怨自己小家子气,瞅了一眼粗枝大叶的凌韶吾,说道:“因父亲的事,原本人家嘴里就难听一些;后头你二哥娶妻,又遇上早有‘口头之约’的女子寻上门,叫旁人不多想,也难。”   凌韶吾笑道:“话虽如此,但二伯能耐着呢,人家舅舅又是国公爷,愁个什么?”   马佩文笑道:“再是国公爷,只要你二伯、二伯娘不肯娶低,就也白搭!”推着凌韶吾出门,去养闲堂那请了安,待午后柳如眉的东西送来,仔细收整了,就向三晖院里陪着凌雅峥说话,恰望见钱阮儿先一步进了三晖院,就纳闷地琢磨着凌雅峥跟钱阮儿,几时那样要好了?纳闷着,就转进芳草轩,只等钱阮儿走了再去三晖院。   三晖院里,钱阮儿进来了,就心神恍惚地在凌雅峥的绣架边坐下,恍惚之下,也没去瞧凌雅峥绣的是荷花还是牡丹花,含混地说了一句:“妹妹的针线,委实精进了不少。”   凌雅峥手指一顿,望了梨梦一眼。   梨梦就站在门边笑道:“这会子人都去吃饭去了,嫂夫人有话,尽管说就是。”   钱阮儿见凌雅峥不避讳梨梦,两只手用力地撕扯帕子,低声说:“今晚上国公爷给简将军、樊尚书接风洗尘,怕他会趁乱,放了柳豁然走!”提到“柳豁然”三个字,因仇恨如花的脸颊扭曲了一下,“八妹妹千万要想法子拦住他!”   “昨儿个柳豁然被抓,他没怀疑到你头上?”凌雅峥抿着丝线,纳闷地说。   钱阮儿低着头,将昨晚情景反复想了一想,摇了摇头,“他只说穆霖靠不住,旁的并未说什么。”   “……你这话,又是从谁那听来的?难道,他将放走柳豁然的事,也说给你听?”   钱阮儿眼皮子忽然跳了起来,猛然站起身来,抻到了肚子,小腹疼了一下,忙两只手护住肚子,低声说道:“你的意思是……他是有意说给我听?”   凌雅峥点了点头,梨梦忙转身向外去,站在院门边向外张望了一回,恰遇上方氏从外头回来,就忙问:“妈妈可曾见什么人向咱们这张望?”   “什么人?”方氏愣了一下:“旁的没瞧见,倒是瞧见十少爷不知怎地,在巷子口那站了一会子,他瞧见我,就一溜烟地走了,八成是向穆老姨娘那去了。”   梨梦忙转身回来,进了屋,就说道:“十少爷在巷子口盯着,这会子往前头去了,不知是去跟老姨娘说,还是跟谁回话。”   “老十?”凌雅峥沉默了。   钱阮儿登时脸色煞白起来,手指抓穿了丝帕也无知无觉,好半日,忙站起身来说:“我先走了。”   “嫂子且慢,”凌雅峥沉吟起来,“老姨娘的侄子一家才被撵出府,老姨娘埋怨侄子不争气,也恨旁人通风报信,倘若认定了是嫂子你来通风报信……怕嫂子的姑姑,老姨娘的儿媳妇,也不肯再理会嫂子了。”   钱阮儿脸色惨白地站着,两只手抓住裙裾,哽咽道:“那该怎么办?原来他打的是,我若背叛他,就叫我在家里孤立无援的主意。”   “却也不是孤立无援,但你是有孕只人,若被枕边人猜度,只怕性命堪忧。”凌雅峥微微蹙眉,两只眼睛盯在钱阮儿小腹上,只觉一步走错,钱阮儿定会陷入柳如眉的境地。   “那该怎么办?”钱阮儿心慌地问,“我只是想叫他们都留下。”   凌雅峥拿着针在鬓发里挠了挠,说道:“如今,该做的是两样事,一,不叫老姨娘、大伯娘跟你生出什么嫌疑;二,打消关绍对你的猜疑,不然,嫂子的性命都要……”   “……性命?”钱阮儿颤声说,正呆愣着,冷不防就听院子外一阵脚步声传来,心神不宁地问:“怎地有这么大的动静?”   才问完,争芳、斗艳两个就急慌慌地跑来,争芳脸色煞白地说:“小姐,梨梦姐姐、孟夏姐姐、杨柳姐姐、丽语姐姐的爹娘,都被大夫人抓去捆在倒厅外。”   凌雅峥含笑望了钱阮儿一眼,笑道:“看来,大伯娘的矛头,还是对着我呢。”现如今,也不必去细想是否是关绍指使,左右,凌钱氏因秦征信赖关绍的缘故,已经跟关绍一个鼻孔里出气了。   “……姑姑似乎说过,雅文说你跟茅庐是一伙的。”钱阮儿低声说,也不等凌雅峥替她出谋划策,为避嫌疑,忙向外去。   “走,瞧瞧是怎么回事。”凌雅峥说着,走出院子,恰见马佩文来,就笑道:“嫂子也听说梨梦几个爹娘的事了?”   马佩文点了点头,笑道:“这事交给我去处置,我才进门没多久,各处都要让着我一些,你去了,人家要说你护短呢。”   “那就多谢嫂子了。”   马佩文笑道:“你这就见外了。”握着帕子,立时就带着婢女向倒厅那去,到了倒厅外,就见凌钱氏已经请了凌秦氏来。   凌钱氏望见马佩文来,依旧不以为然地坐在倒厅里,对凌秦氏说道:“昨儿个一听说穆霖为什么被撵出去,我就疑心起这四家来,论理,这四家干的都是最粗的活,家里不该有那么些银钱绸缎,谁知,一搜,就从他们房里搜出好些东西来。韶吾媳妇来得正好,你瞧瞧这些黑心烂肺的,都从峥儿那偷了些什么。”   马佩文向地上扫了一眼,瞅见那一堆的衣料、胭脂、碎银子乃至燕窝、阿胶,先也吓了一跳,随后又想凌雅峥不是个糊涂人,瞧柳如眉的嫁妆在她手下打理得分毫不差,怎会被梨梦等四个丫鬟赚那么些银子?转瞬想到这四家人口都是凌雅峥用得着的,反倒错愕地问凌钱氏:“大伯娘抄了这四家的家?”   凌秦氏眼皮子一跳,心知马佩文这一出口就是要偏袒凌雅峥了,于是只管坐着不言语。   凌钱氏眼睛一瞥,冷笑道:“韶吾媳妇,峥儿不懂事,你也不懂事?难道要眼睁睁地瞧着,整个家被这些下人搬空?我可是听说了,穆霖胆大包天收了柳豁然的银子呢,若是这四家收了的是陈豁然、张豁然的银子,那咱们整个凌家都要被这些下人卖了——难怪,睿吾的娘三更半夜去前院,都能被人泼粪,原来,是有这么一群活在粪坑里的小人襄助。”   凌秦氏一怔,低声提醒道:“大嫂子,无缘无故扯那事做什么?峥儿那会子才几岁,能有这心机?”   “若她没心机,这会子,雅文早进了马家,就也没她兄弟的事了。”凌钱氏瞅了马佩文一眼,有意臊她地说:“他们兄妹若是没心机,这会子佩文就不是喊你二伯娘了。”   “……又提这事!”凌秦氏皱了皱眉,在心里权衡着如何既不得罪凌钱氏又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想着,就对马佩文说:“就事论事,虽你大伯娘的话有些不中听,但眼前这些东西,又实实在在是从这四家房里搜出来的,这里头究竟有什么事,旁人都看得清楚明白呢。”   “大伯娘说得是,二伯娘也言之有理,”马佩文赞许地点头,“只是,若只是猜疑没什么证据就以莫须有之名抄了人家的家,似乎有些说不过去。若是这样,岂不是叫家里的下人们人人担惊受怕?如此,雁州府还是雁州府,咱们凌家,倒是成了昏君脚下人人朝不保夕的京城了。”   凌秦氏不由地多看了马佩文一眼。   凌钱氏不料“人赃并获”马佩文还能拿着她抄家前的“罪名不足”胡诌出歪理来,轻蔑地向倒厅里一瞥,“佩文,你也别说了。老夫人可是琢磨着这四家上不得台面,决心在雅峥出门前,给她换了四房体面人家做陪房呢。”   “可是老太爷许大伯娘拿着莫须有的罪名,去抄隔了一房的侄女丫鬟的爹娘?”马佩文微微一笑。   凌钱氏冷笑道:“我就不信,人赃并获,这些人的罪名,还能比我大?”   “若是大伯娘不信,就请了老太爷回来处置?”   “佩文,”凌秦氏喝住马佩文,堆笑望着凌钱氏,说道:“嫂子是为家里操心,佩文也是一片好意,这事,据我说,就轻轻地放过吧。这会子,老太爷哪有心思来处置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这事老太爷来了,也是一样的处置法子。来人,拿着二夫人的话将他们统统撵出去!”凌钱氏固执地说道。   凌秦氏眼皮子又跳了起来,劝道:“弟妹,还是叫宋止庵去请了老太爷来吧。”   “嫂子什么这样没胆了?处置几个下人,也要老太爷亲自过问?”凌钱氏嘴角翘了起来。   凌秦氏微微蹙眉,只觉凌钱氏自从儿子夭折后越发不可理喻了,苦口婆心地劝道:“嫂子且听我一言,虽是几个没体面的下人,但到底他们女儿都在三房那伺候着,倘若传出咱们两人合伙欺负侄女……”   “这事你只管叫人将人拖出府就是。”凌钱氏油盐不进地说,见凌秦氏不动弹,冷笑一声,就要叫自己的人动手。   “夫人……”凌钱氏的婆子媳妇悻悻地望着不出声的凌秦氏,不敢动弹一下。   凌钱氏冷笑道:“果然我们钱家没人了,就连自己人也使唤不得了。这么着,就叫宋止庵去请了老太爷回来,我倒要瞧瞧,是我多管闲事了,还是我人微言轻,说的话没人听了。”   凌秦氏眉头紧紧地皱着,只觉儿子夭折后的凌钱氏,越发听不进人言了。   马佩文老老实实地陪着站着。   凌钱氏揉了揉额角,陪着凌钱氏坐了小半个时辰,见宋止庵来,就忙问:“老太爷如何说?”   宋止庵佝偻着回道:“老太爷说,穆霖那是有了真凭实据才抓的人,并非为一点子莫须有的罪名就将他撵出去。大夫人虽是好心,但也不该贸贸然地抄了人家,就算抄出什么来,也是理亏在先。且弄得家里人心惶惶,又寒了人心。”   “……是不是你跟老太爷添油加醋?”凌钱氏立时逼问宋止庵。   宋止庵一怔,扯着脸上松垮的脸皮,说道:“大夫人……”   “你不必说了,你的话,我必要反着听才能听出真意来。”凌钱氏冷着脸,手搭在凌秦氏肩头,说道:“弟妹,快些收拾了吧,等会子还要去你娘家,见过简夫人、樊夫人呢。这凌家不是咱们说话的地方,难怪莫家姑夫人们,没等她进门,就先提心吊胆起来。”冷冷地瞥了宋止庵一眼,甩袖就走。   凌秦氏悻悻的,对马佩文说:“叫他们将东西都领回去吧,你也收拾着,晚上随着我们去秦家。”   “是。”马佩文应着,等凌秦氏走了,就叫梨梦等人来将各自的爹娘领回去,蹙着眉思量着凌钱氏闹这么一出,究竟有什么好处,疑惑着,就去了三晖院,见凌雅峥还做着针线,就笑道:“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得罪的人却也不少,你几时将大夫人得罪了?今次若不是因我是才进凌家的媳妇,老太爷未必肯听我的话。”   “连累嫂子了,料想大伯娘胡搅蛮缠着,应当叫嫂子费了好大一番心神吧?”   “那倒也没有,大伯娘看似在闹,又像是,只想着将你的丫鬟爹娘收了你的东西的事张扬开一般……不像是要将他们撵出去,倒像是用这事,定下你一个借着丫鬟爹娘四处刺探府里事的罪名。”马佩文坐在绣架边,手指点着上面的绣花道:“这一处的针脚再密一些就好了。”   凌雅峥一针扎在手指上,按住手指上的血珠,“嫂子是说,大伯娘今次,不过是要败坏我的名声?”   “像是那么回事。”马佩文连连点头,“尤其是,大伯娘提起睿吾的母亲在前院里被人……的事,确实像是撵走他们为次,败坏你的名声为主。听大伯娘提起莫家姑姑,只怕你的事,莫家早打听去了。”实在不忍吐出那两个字,就轻轻地带过。   凌雅峥扶着额头,低声笑道:“一准又是莫家的两个姑姑了,这一而再再而三的,叫人孰不可忍。”思量着,就撇下马佩文先去书桌边,翻看尺牍给莫三写了一封信,待梨梦回来,问道:“你爹娘可还好?”   梨梦摇了摇头,说道:“虽人和东西都回来了,但除了在养闲堂里伺候着的孟夏爹娘,其他的,都没了差事——大夫人四处张扬着说姓谢的就是叫我们给弄出去的。”   “这也无妨,叫他们去先前五少爷买下的宅子里伺候着,上头没人管,反倒自在。”凌雅峥说。   梨梦、杨柳等登时笑了起来。   “这信,梨梦你给莫家三少爷送去。”凌雅峥将信递给梨梦。   梨梦犹豫着,笑道:“还是叫元澄天送去,不然,我去的勤了,莫家姑姑不知又有什么话说呢。”   “也好。”凌雅峥说。   梨梦拿着信就去花园里寻元澄天,将信交给他后,就回了三晖院。   元澄天拿着信,瞧着这会子莫三应当回了家,就绕着近路向长安伯府去,到了门上,还不曾报上姓名,就见一个小厮一脸堆笑地迎上来。   “又是给三少爷送的信吧?”小厮说着,就将一只手递到元澄天面前。   元澄天诧异了一下,因觉此人面生,就笑道:“不是给三少爷,是给二小姐。”   “给二小姐?别是外头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写给二小姐的,你拿来且叫我给夫人送去。”   元澄天忙向莫家张望着问:“齐清让呢?我跟他熟悉,叫齐清让来吧。”   “你还不信我?”那小厮说着,就亲热地搭住元澄天的肩膀,伸手就要向他怀中去取信。   元澄天不耐烦地将那人推了一把,说道:“我又不是什么小厮,你跟我勾肩搭背做什么?”   “你不是小厮?你也是凌家的一条狗罢了!人模人样的!以为姐姐嫁了凌家少爷就了不得了?”小厮冷笑着,又要去取元澄天怀中的书信。   元澄天觉察到这小厮有意要激怒他,就不耐烦地后退一步,两只手按在怀中,只觉怀里似乎多了一样东西,忙伸手向怀中探去,摸出一个香囊,登时呆住,望见莫静斋回来,忙上前说道:“大少爷……”   “大少爷,”那小厮动作比元澄天还快,三两步跑到莫静斋身边,就拉住莫静斋袖子,嚷嚷道:“大少爷,你来瞧,他叫我替他送东西给二小姐,我不肯,他反倒恶人先告状!”   莫静斋皱褶眉头,见小厮还要嚷嚷,就伸手向他嘴上打去,“胡乱嚷嚷什么?这些话,也是能胡乱喊出来的?”   小厮眼睛一眨,后退两步,哽咽道:“大少爷,小的当真委屈……既然小的的话,大少爷不听,那小的就只能去说给老夫人听去了。”再后退两步,就一溜烟地窜向后院去。   莫静斋先一头雾水,须臾回过神来,就问元澄天:“你上门来,可是替你家少爷、小姐传话?”   元澄天赶紧地将凌雅峥的信并方才那小厮塞来的香囊递给莫静斋。   莫静斋望了一眼,才要叫元澄天回去,就见一个老嬷嬷出来。   那老嬷嬷过来说道:“这位小哥留步,我们老夫人听说了门上的事,气得了不得,要叫小哥去问个清楚明白。”   “叫我?”元澄天呆住。   莫静斋拍拍元澄天后背,“你回去吧。”   “大少爷,”那老嬷嬷立时叫了一声,“老夫人说,不能将凌家的乌烟瘴气带进咱们莫家来,这会子就该好好地立规矩。”   莫静斋冷笑道:“立规矩?将规矩立到旁人家去?澄天,你只管走,看谁敢拦着你!”   元澄天向外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对莫静斋低声说:“今次的事,都是莫家两位姑姑先起的头,不然,她们怎么料到我们小姐会被逼无奈送信过来?”   “知道了。”莫静斋皱眉应着,看那老嬷嬷还要纠缠不清,就嗔道:“要将亲戚得罪个精光不成?”   “……可忠儿明明白白地说……”   “行了,知道了。”莫静斋冷声说着,握着书信,就向莫老夫人院子去,果然,走到半路上,就瞧见莫老夫人大张旗鼓地叫了莫宁氏、莫紫馨、莫三过去。   “三儿,你过来。”   莫三踮着脚悠哉地走来,笑道:“大哥,祖母又被两个姑姑教唆得无事生非了。”   “你还笑!”莫静斋嗔着,就将凌雅峥的书信丢到莫三怀中。   莫三忙拆了信,望了一回,微微皱起鼻子来,“姑姑可真是叫人防不胜防,现如今,就针对起峥儿来,瞧她们出手这样果决,只怕先前没少用过这样的手段。   莫静斋伸手向莫三脑后一拍,“注意措辞,毕竟是姑姑。”   “先前哥哥的亲事说着说着就没后话了,只怕也是这么回事。”莫三给莫二挤了挤眼睛。   莫二登时会意。   “瞧我怎么跟姑姑对质去。”莫三说。   “三儿,你千万别冲动!”莫静斋劝了一声。   莫三踢了踢脚下碎石,“一而再再而三地撩拨,再忍了她们,反叫她们以为自己成霸王了!”抬脚进了院子,正要打起帘子,就听里头大莫氏说“凌家三老爷实在不堪,包养外室、侮辱发妻的事还没过,就又冒出叫人代笔的事来,有这样的老子,能养出什么样的好女儿?”   小莫氏紧跟着说:“正是,定是凌家八小姐自作主张,替外头人给馨儿捎递东西——祖母、嫂子,虽馨儿是个规矩人,但奈何身边的人一再怂恿。听说,昨儿个老三就跑去跟凌家八小姐见面说话去了。”   莫三抱着臂膀静静地在外头听。   莫静斋手按在莫三肩头,低声说道:“三儿,你别冲动,大姑姑、二姑姑在娘家守寡,本已经是十分可怜。”   “她们可怜,就由着她们闹得家里鸡犬不宁?”莫三冷笑着,撩开帘子进去。   “三儿你来了,你听听,凌家的人简直将咱们家当成跟她们家一样没规矩的人家了。”大莫氏嘴皮子一张一合间,双眼就埋怨地望向莫宁氏,“都怪嫂子心太软,认下那么一门亲!”   “是,比不得两位姑姑抛夫弃子,心肠坚硬。”莫三笑道。   大莫氏、小莫氏二人登时脸色煞白,浑身发起冷来。   莫宁氏忙呵斥道:“三儿,胡言乱语什么?”   莫静斋、莫二双双摇头,也觉莫三的话太刻毒了些。   莫三瞧着一左一右坐在莫老夫人身边,将莫老夫人把持住的两位姑姑,笑道:“两位姑姑一直埋怨莫家不搭救你们两家,那两位姑姑是如何脱身的?”   “三儿,够了!”莫老夫人嗔道。   莫三笑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既然两位姑姑一直颠倒是非、胡作非为,一心要将所剩不多的亲情消磨干净,那三儿也就只能出口伤人了——不然,还能像姑姑那样,联合了外人,欺负自己人不成?”   莫宁氏听得张口结舌,忙道:“三儿,那联合外人,欺负自己人,是怎么一回事?”   “嫂子别听三儿胡说,他被狐狸精勾搭走了。”小莫氏赶紧地说道。   莫三两只手背在身后,笑道:“我今儿个就划下道来,免得姑姑摸不着头脑不知该怎么办。一,不得再将手伸进凌家;二,不得再将手伸进我们一房,不然……姑姑怎么出的京城,怎么险些害得我们莫家跟着赔进去的事,我可就要……”   “三儿!”莫静斋忙伸手捂住莫三的嘴,望见大莫氏、小莫氏满脸死灰,在莫三耳边啐道:“行了,万一姑姑又想不开……”   莫三掰开莫静斋的手,冷笑道:“大哥、二哥如今尚未婚配,难道不就是因为两位姑姑从中作梗的缘故?”   “……三儿,你别血口喷人,这事,几时又算到我们头上了?静斋、雪斋不娶妻生子,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大莫氏两只手用力地抓住莫老夫人,“母亲,你听听……”   莫老夫人对着莫三嗔道:“你自己个听听,你那话,像是对自己姑姑说的话?”   莫三冷笑道:“大哥性子绵软、二哥万事不管,这家,我算来算去,将来只能我来当,既然我当家,难道还不许我指出谁是祸家的源头?”   小莫氏似乎是抓住了莫三的把柄一般,握着帕子笑道:“嫂子,你瞧瞧,三儿现如今就想着当家了。”   莫宁氏低着头,什么话都不说。   莫静斋、莫二兄弟二人对视一眼,莫静斋说道:“国公爷跟朝廷迟早会有一战,到时候,我跟二弟离家,这家,就当真是三儿当了。”   “静斋,你是老大,怎会说出这没出息的话?”小莫氏挑拨不成,反倒将自己气得脸色发青。   莫宁氏低声说道:“瞧着三儿的话,也有些道理。”   小莫氏冷笑两声。   莫三笑道:“若是坏了那两条,我就……”   “怎么着?”大莫氏冷笑着,乜斜了眼望着莫三,只觉她们无牵无挂,还会怕了莫三的要挟。   “我就想法子,将两位姑姑嫁出去。”莫三坏坏地一笑。   小莫氏、大莫氏张口结舌,脸上涨红着,双双去拉扯莫老夫人,“母亲,你瞧三儿没规矩到了什么地步。”   莫老夫人皱着眉,反问两个女儿:“你们,将手伸进凌家去了?”   “母亲就信了三儿的满嘴胡言乱语!”   “当真没有?”莫老夫人又看向莫三。   莫三说道:“两位姑姑,早跟凌家的大夫人联络上了,闹着要叫峥儿没进莫家门,就先臭了名声——听说,峥儿没进门,姑姑就先提心吊胆起来?不知姑姑是被什么事吓成这个样?”   大莫氏、小莫氏二人,恍若双生姊妹般,紧紧地抿住嘴唇。   “你们两个,先前,也去这么骚扰要跟静斋、雪斋说亲的人家?”莫老夫人眼睛一翻,立时向后倒去。   “母亲!”莫宁氏叫着,赶紧上前,搂住莫老夫人就去掐她人中。   莫老夫人悠悠地醒转过来,手指颤抖着指向大莫氏、小莫氏,“你们就这样恨我们莫家,巴不得莫家断子绝孙?”   “母亲,”大莫氏嗫嚅着喊了一声,嘴硬道:“母亲若是凡事只听三儿的,那我们就无话可说了。”   “你们……”莫老夫人登时老泪纵横起来,伸手推开莫宁氏,颤声道:“都出去。”   “母亲……”   “出去!”   莫宁氏伸手重重地在莫三额头上一点,出了门啐道:“日后再这样没大没小的,就去信给你父亲,叫他……”   “父亲就算急赶着回来,也无心教训我。”莫三冷笑一声,瞧着天色暗了下来,就搀扶着莫宁氏说:“母亲,瞧着咱们也不用去纡国公府了。”   莫宁氏轻轻点头,叹道:“没想到你姑姑们会……只怕峥儿在凌家受了不少委屈。”   “那可不,”莫三委屈地拉着莫宁氏的袖子,“据说因姑姑的缘故,峥儿丫鬟的爹娘都成了万人嫌的,全丢了差事呢。”   莫宁氏手指在莫三额头上用力地一戳,“你姑姑方才的话你也听见了,为了峥儿好,离着她远一些,迟早的事,何必急在一时?”   莫三心口不一地应了,送莫宁氏回了房,回了自己个院子里,躺在床上,心里琢磨着凌雅峥这会子在做什么?莫非也像他这样发呆不成?闲来无事,就坐在地上拿了写着前世今生的宣纸看,手指在两个姑姑的名字上点着,认定了前世两个姑姑也没少做坏事,只是,那坏事是对元晚秋做的。   倘若两个姑姑要对付元晚秋,会使出什么法子?针对元澄天、勾结赵家母子?   莫三忽地站起身来,若是两位姑姑针对元晚秋,就必定会暗暗给赵家母子钱财,令他们不许元晚秋离开赵家——此时,就算元晚秋的祖父曾救过国公爷,国公爷也只会多多给她些银钱敲打赵家叫赵家善待她,绝不会令元晚秋跟姓找的和离。   如此说来,元晚秋的前世夫君,只能是早早地死了……   莫三头皮一麻,无意去揣测赵良庆之死跟元晚秋有什么关系,毕竟,兴许他猜错了,赵良庆早在他跟元晚秋定亲前就没了。心觉自己想得太远了,就又去思量起两个姑姑这辈子做下的糊涂事,心道两个姑姑跟凌家大夫人勾结是一定的事了,凌大夫人因女儿的婚姻不如意、儿子又早早夭折怨恨起凌雅峥、元晚秋,跟他两个姑姑勾结,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但,总觉得哪里算错了。譬如说,凌雅峥信里说,关绍似乎已经怀疑到钱阮儿头上了,且替关绍盯钱阮儿稍的,又是凌睿吾……心头忽地一跳。   ——母亲,瞧着咱们也不用去纡国公府了……   自己说过的话,依旧飘在耳边,莫三一凛,拔腿就向外去,路过莫二院子,叫了一声二哥,待莫二出来,就赶紧地说道:“二哥,快去纡国公府,纡国公府只怕出了什么事。”   “难道关绍当真为了身份不败露,就杀了他舅舅?”莫二忙问,见莫三一脸着急,就忙随着他出来。   “二哥快走。”莫三眼皮子一跳再跳。   莫二摸不着头脑地问:“你是发现了什么吗?”   莫三摇了摇头,出了大门,见齐清让紧跟着过来,就问他:“邬音生可跟你说过,凌睿吾如今跟凌家哪个亲近?”   “音生似乎说过,因十少爷太亲近老姨娘,很不得老夫人待见。”齐清让说。   “这就对了,关绍定是借着秦征,拉近了跟秦征妻子母亲、祖母的关系,于是,穆老姨娘、凌钱氏为了叫关绍在秦征耳边多说凌雅文的好话——以前就算了,如今得知大公子还能生儿育女,自然要讨好他一些。如此,就答应了关绍什么事。这般,凌钱氏便又利用了两位姑姑,将一直盯着他的你我扣留在家里……”莫三皱眉,懊悔一连两日遭了关绍的算计。   “三儿,会不会是你想多了?”   莫三沉吟着,说道:“是不是想多了,去纡国公府一瞧,就明白了。”纵马到了纡国公府门前,只见挂着几盏大红灯笼的高门内一阵嘈杂,门前站着的门子也不似往日那么规矩,三三两两,交头接耳起来。   “府里可是出了什么事?”莫二忙问。   门前的一个门子战战兢兢地回道:“二公子,二公子将国公爷毒杀了!”   “二公子?”莫三一怔,翻身下马,立时随着莫二跨进角门,匆匆地向摆下宴席的前厅上去,只见灯火通明的前厅上隐隐传出秦征的怒喝声,站在门前一瞧,只瞧见马塞鸿正竭力安抚住初来乍到的简将军、樊尚书,秦勉、秦云父子不知去了哪里。   莫三随手抓住一人,低声问:“二公子呢?”   “夫人说,既然二公子嫌疑最大,为给雁州上下一个交代,暂且将二公子送入牢房。”   “是国公府里的牢房?”莫三问。   “是。”   莫三待要去,脚步又一顿,“谁将二公子送去的?”   “好像是关少爷。”   莫三闻言,留下莫二随着马塞鸿收拾残局,立时转身向纡国公府东边的“牢房”去,离着牢房还有些路程,就被人拦住。   “三少爷,闲杂人等不得接近牢房,还请三少爷回去吧。”侍卫说道。   莫三紧紧地攥着拳头,后退了百来步,依旧站着,望见影影瞳瞳中,关绍写意地踱着步子走来,就低声说道:“你下手好快。”   “这都是拜你所赐,”关绍低声地笑着,“若不是你执意叫我以忠良之后的身份留下,我岂会接近得了大公子?若不是你提醒我,留着柳豁然,迟早会将我的身份泄露出来,我岂会察觉到,这‘牢房’把守严密,除非送了人进来,不然,就没法子灭了柳豁然的口?”手上不知何时,又多了一把扇子,扇骨轻轻地敲在莫三肩头,“若是你此时揭露我的身份,秦夫人定会先杀了我,再治你一个知情不报的罪名。你可想明白了?”   “我祖父、柳老将军都知道你的身份,你祸害了雁州府,也休想回去!”莫三冷笑着。   “那就拭目以待吧,今晚上多亏了你没来,我才能得逞!果然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关绍轻飘飘地丢下一句,就前喧哗的前厅走去。 ☆、第63章 仓促成婚   世人眼中的明君圣主,就那么不明不白得死了……   果然谁身上都没什么紫气护身……   莫三两只手紧紧地握成拳头,瞧见影子下,关绍站住脚跟马塞鸿闲话几句就依然向前走。   “三儿?”马塞鸿走到莫三面前,伸手在他肩膀上重重地一拍。   “前面怎么样了?”莫三咽了口唾沫。   马塞鸿皱着眉头,轻轻地摇了摇头,“只怕,雁州府的人心,要散了。”“马大哥!”莫三叫了一声,声音又低了下来,“究竟是怎么回事?”   马塞鸿蹙眉说道:“宴席上,大公子不便给众人敬酒,国公爷就令二公子给众人斟酒……”   “除了国公爷,可有其他人中毒?”   马塞鸿摇了摇头,“就只国公爷一个。”似乎犹豫了一下,才说:“二公子的酒壶,是从大公子那拿来的,但国公爷倒地后,大公子的哀痛不逊于旁人,不像是大公子下的手。”   “……大公子也未必知道,自己递给二公子的酒水里有毒,毕竟,昨儿个因某人,他才立了大功,正是信赖那人的时候。”   “你是说,关绍?”马塞鸿一怔。   莫三郑重地将手摆在马塞鸿的肩膀上,双目灼灼地望着马塞鸿,“国公爷的死,有一大半是我的错……但如今这错已经开了头,就只能继续下去。”   “你这话,什么意思?”马塞鸿错愕道。   莫三羞愤地低声说道:“是我先前太自负了一些,还当能将关绍玩弄于鼓掌之上……他其实,并不是关绍,而是当朝太子齐南津。”知晓前世的事,是福也是祸,一则叫他自信了许多,二则也叫他不觉间自视过高。   短短两句话,就将马塞鸿震得傻住,舔了舔嘴唇上的干皮,低声问:“你为何帮他瞒住?”   莫三只字不提凌雅峥,只悔恨地说道:“我一时少年意气,琢磨着他既然冒充忠良之后混进咱们雁州府,就叫他一辈子做个忠良之后。不料,如今他反倒拿着这事,叫我也成了他的同谋,逼得我进退两难,不能在此时将他的身份揭露出来。”   马塞鸿望着光影中懊悔不已的莫三,喉咙一动再动,才说:“你我交情不浅,就看在你们兄弟先前奋力帮我的份上,我也会帮你一把。如今你的错就是我的错,你要我怎么把你的错继续下去?”   “关绍是一把没有柄的斧头,马大哥敢不敢用他?论起对朝廷的熟悉来,他可比段龙局还要厉害一些。”   这话自然不差,只是要如何叫季吴的太子帮着他们打季吴?马塞鸿稍稍思量,说道:“事已至此,你也别太自责。那些长辈们没发现的事,偏你发现了,与其埋怨你瞒而不报,倒不如,说是他们昏聩无能。至于关绍,就将他交给段先生就是。就不信,他这小狐狸,斗得过段先生那老狐狸。”   莫三连连点头,迟疑着问:“马大哥去见二公子?”   “二公子如今定然浮躁不安,还须得跟他说几句话,叫他安心才是。”马塞鸿说着,忽然见巷子里一串红灯似在水面浮游般慢慢过来,就忙与莫三一同挨着墙站着。   待那红灯过来,就见一片红光下,秦舒不施脂粉的脸苍白中带着倔强英气地微微仰起,两只手用力地挽住身边似乎一瞬间苍老了十岁的秦夫人。   秦夫人已经换上了一身素装,在没来得及换成白灯笼的红灯下,显得端庄又肃穆。   “夫人。”马塞鸿、莫三上前来请安。   “你们也想见云儿吧?走,一起去见他。”秦夫人坚强地说着,一双眼睛迟疑地盯着马塞鸿,似乎在犹豫什么事,等进了充作牢房的院子里,听人嚷嚷着“柳豁然自裁了”,略微诧异了一下,就漠不关心地进了关押着秦云的屋子。   秦云有些发胖的身子见了秦夫人,立时滚到秦夫人脚下跪着,仰着头,哽咽道:“母亲,父亲怎么了?”   秦夫人伸手摸了摸秦云的脑袋,含泪道:“你父亲已经去了……云儿,我问你,你父亲的酒水,都有谁动过?咱们家的东西,都是干净的,若不是进了内贼——”冷不丁地想起段龙局就是自家里发现的,一则懊悔纡国公待人太宽仁,一则怀疑到自家家将身上。   秦云跪着摇了摇头,将脸藏在秦夫人裙子上,浑身打着颤,虽怀疑是秦征,却不忍说给秦夫人听。   秦夫人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秦云的头,只略微哽咽一下,就果决地说道:“舒儿,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我要你们仓促成婚,塞鸿,我要你以你女婿之身,操持国公爷的丧事。”   马塞鸿、秦舒、秦云,就连一旁的莫三都被秦夫人的话惊骇住。   “母亲,父亲刚刚咽气,弟弟又背负着毒杀父亲的罪名,女儿岂能……”   秦舒急着辩白,秦夫人冷笑道:“为娘虽是妇道人家,虽也乐意母仪天下,做了皇后、太后。但为娘岂是那等短见的妇人?与其叫旁人看笑话,瞧咱们家兄弟阋墙、母子反目,倒不如退一步让贤,赢得个心怀天下的名。”   马塞鸿登时明白秦夫人的意思,忙推辞道:“多谢夫人厚爱,但塞鸿何德何能……况且,要洗脱二公子的罪名,也非难事。”   秦夫人摇了摇头,“我跟国公爷做了多年夫妻,耳濡目染,却也懂了不少……征儿残疾,虽子嗣无碍,但一国之君,哪有一步走不得叫人抬上龙椅的?如今追随他的人,与其说是忠心,倒不如说是投机取巧,毕竟此时征儿是不大挑剔部下的;云儿的罪名,就算洗清了,他年幼,也难以服众——就算过上三五年,他崭露头角又怎样?眼下的雁州府,可等不得瞧见他文韬武略那一日,就散了。与其等着咱们孤儿寡母咬着牙落到个凄凄惨惨的下场,不如早早地另做打算。”   “母亲——”秦云仰起头来,满脸泪痕地说道:“母亲……”   “云儿,我且问你,你可甘心对塞鸿俯首称臣?”秦夫人质问道。   秦云怔了怔,重重地点头。   “既然如此,你此时就发誓,一生效忠你姐夫,绝不因你父亲生前威望,就生出嫉妒、不甘!”秦夫人沉声道。   “母亲。”秦舒心乱如麻,竟不知她母亲在来时路上,就打定了将纡国公府人脉、权势交给马塞鸿的念头。   “秦云发誓,一生效忠姐夫马塞鸿,若在人前人后提起姐夫抢我之位的话,就天打五雷轰!”秦云只觉自己该说得更厉害一些,但此时此景,嘴里的誓言,不由地就重复起了那些老话。   马塞鸿忙搀扶起秦云,皱眉说道:“夫人,鸿儿实在难以服众。”   秦夫人冷笑道:“你岳父尸骨未寒,纡国公府的话,说出去还有些效用。”   “但……大哥那边……”秦舒犹豫了,秦征生来就被栽培成太子,他肯像秦云一般,对马塞鸿俯首称臣?显然是不肯了。   “征儿那……”秦夫人眉头一皱,旋即说道:“暂且瞒着她,待借口征儿腿脚不便,由着塞鸿做孝子贤孙主持你父亲丧礼那一日,再当众说出。至于凌家、柳家、莫家几家,我自会去联络。”   “可……”马塞鸿吐出一个可字,被秦夫人决绝的眼神震慑住,就将其他的话都咽下去了。   莫三好奇地看着今日之前还一副母仪天下派头的秦夫人,夫君不幸过世后就立时变成了个寻常的贵妇人,心里不禁生出一股钦佩之情来,心道这等拿得起放得下的妇人,才真正是做皇后的不二之选。   “大公子来了。”门外侍卫说,话音落下,吱嘎吱嘎的轮椅声响起,随后,被关绍推着的秦征就无限哀痛、神色复杂地进来了。   “云儿,你……”秦征脸上扭曲着,良久才说:“云儿,你是被谁蛊惑了吗?”   “大哥……”   秦征转过脸去,忍下眼中泪痕,伸手握住秦夫人的手:“母亲,凌侯爷、柳将军、莫伯爷都等都等着听母亲如何安排父亲的后事呢。当务之急,是要留住人心,是以,云儿他……”   话说到这,就点到为止。   秦夫人登时明白秦征是不知真糊涂还是装糊涂认定了秦云下毒,眼眸微微转动,瞅了一眼俨然成了秦家之主的秦征,缓缓地点了点头,说道:“征儿,母亲有一个留住人心的主意。”   “母亲且说。”秦征谦虚地聆听着。   秦夫人指着马塞鸿说:“塞鸿能替雁州府招来简将军、樊尚书,可见其才华。我的意思,是在你父亲出殡前,先叫舒儿嫁了塞鸿——有塞鸿帮扶,笼络住凌家、柳家、莫家,咱们纡国公府的人心就散不了!”   秦征像秦勉一样手指撑在下巴上,沉吟了良久,说道:“母亲,父亲才没了,还没查明究竟,舒儿就……只怕旁人会说闲话。”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留住人心要紧。”秦夫人说。   秦征觉得马塞鸿在收服人心一面颇有手段,就点了点头,又催促说:“前厅里的老爷们都等着呢,母亲快些随着儿子去吧。”   秦夫人点着头,不动声色地叫秦舒、马塞鸿搀扶着,就随着秦征向外走。   莫三跟在后面,听秦征虚心地说“母亲,儿子只怕一时半会,难以全权接手父亲的公事,还望母亲日后多多劳心扶持”,就拿着眼睛去看关绍。   关绍两只手扶着秦征的轮椅,抿唇浅浅地笑了,等将秦征送入前厅,听前厅中众人商议起雁州府日后的前程,觑见莫三悄无声息地走出来,就紧跟着出来。   “没想到,这一日来得那么快……一个瘸子皇帝?真是笑话!”关绍低声地笑着,“你说,就凭着秦夫人一个女人,还有一个瘸子两个浑身奶臭的小儿,能支撑起纡国公府这么大的家业?若是他们不起了贼心,不跟朝廷对着干,如今还是京城里夫妻举案齐眉,子嗣兄友弟恭的国公府!”   对关绍的挑衅之言,莫三待要反驳两句,又唯恐露陷,于是一脸羞恼不甘地转身出来,背着手,踩着地上如霜的月光,心里不由地又想起接连两日他被关绍玩弄于股掌之上的事,一时间有些抑郁不平,好似胸口被大石压住,急着要找法子纾解一般。   不知何时出了纡国公府,见大街上的侍卫比往日多了几倍,依稀听见人说“全城戒严,宵禁的时辰往前推一个时辰”,就明白雁州府那短暂的“盛世安稳”已经没了。   只觉这乱子也该归咎到他技不如人上,满心挫败的莫三就牵着马,一路走到致远侯府门前,衣裳上不知何时沾满了秋露,到了凌家门前,反倒不知拿了什么借口登门拜访,毕竟这会子已经晚了。   凌家的角门吱嘎一声开启,宋止庵出门来,三两步走到莫三身边,“三少爷,国公府里怎样了?”   莫三一怔,这才明白凌咏年、凌尤坚、凌尤成等尚且没从纡国公府回来,于是低声道:“如今全凭着秦夫人勉力支持呢。”   宋止庵点了点头,就对莫三说:“三少爷今次来是……”   “老夫人在吗?”莫三问。   宋止庵说道:“老夫人还在国公府没回来呢。”   莫三沉默了一下,宋止庵又说:“三少爷劳累一些,去各家跑一趟,将今晚上没去国公府的世家子弟,都叫去国公府里。”   “宋管家的意思是……”   宋止庵捋着胡须,说道:“国公爷,就好似雁州府的主心骨,如今,主心骨没了,兴许会有人偷偷离开雁州府,若叫那些世家先离开了,下头的百姓人心动摇,定也会随着效仿。不如趁着国公爷过世的消息还没传扬开,先将各家的子弟,扣留在国公府中。”   莫三听得连连点头,见宋止庵已经叫了一队二十个家丁来,就也不见外,带着家丁就向那些虽有些体面但今晚上不够格在纡国公府赴宴的人家去。   果然,秦勉过世的消息还没传扬开,诸家子弟见莫三来请,虽觉有些唐突,却也怡然地应了,个个打扮得风光体面地就随着莫三进了国公府。   国公府管家见了,知道莫三的意思,请示了秦夫人后,就将各家子弟“请”进厢房。   莫三忙活了一夜,待天微微亮了,才送那二十几个家丁回凌家,见了宋止庵,就有些欲言又止。   宋止庵善解人意地说道:“莫少爷劳累奔波了一夜,不如暂且去花园麟台阁里歇着?那麟台阁如今只住着钱少爷一个。”   莫三猜着宋止庵不叫他住凌韶吾书房反倒叫他去麟台阁必有深意,于是点头应着,就随着早起的德卿进了角门,穿过凌家悠长的巷子向凌家后花园去,站在巷子里,恰遇上凌雅峥走来,两只脚登时钉在地上,看了凌雅峥一眼,虽知面对她时尤其不该软弱,但懊丧后悔之下,却不由地眼眶一热。   凌雅峥站在莫三对面,情知定了亲就该矜持着避嫌,但看他神色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对她倾诉要等她开解,就站住了脚步。   “小姐。”方氏提醒了一声。   凌雅峥只得看了莫三一眼,就像对他的抑郁感同身受般,也红着眼眶,在身后奶娘的监护下,慢慢地向前走。   莫三隐忍地一点头,又随着德卿、孝卿走。   “那老婆子,叫少爷跟小姐说两句话,又能怎么样?”德卿打抱不平地说。   孝卿跟着叫道:“就是,没定亲时还能说几句话,定了亲,说句话就成贼了?”   莫三低头摸了摸自己的手指,只觉那一日凌古氏庇护下,他在过道里跟凌雅峥独处的片刻就如昙花一般,只能回味却难再求。   “想不到那老婆子不得自己夫婿待见,却也不是没有手段。”莫三在心里嘀咕着,只觉凌古氏只许他跟凌雅峥互表钟情却不许他们随后彼此多看一眼多说一句,手段之残忍,远胜过棒打鸳鸯。况且经过了昨天的事,就连写信也不成了,除非……   莫三醍醐灌顶般地站住脚,也不向麟台阁去,转身就向回走,出了门,在清晨空旷的街上一路纵马,奔回了家中,进了莫宁氏屋子,立时跪在莫宁氏的梳妆台边,仰着头望着莫宁氏,低声说道:“母亲,儿子想尽快成亲。”   莫宁氏拿着胭脂的手一抖,诧异地望着郑重其事的莫三,笑道:“你大哥、二哥还没有个着落,你急个什么?”   莫三两只手抓住莫宁氏丰腴的手腕,低低地哀求道:“母亲,儿子现如今有一肚子的话要跟她说,偏见不得她的面。就连在巷子里碰了面,都有奶娘催着她快走。”   “有什么话,不能跟母亲说?”莫宁氏笑了,望见莫紫馨进来,又说:“不能跟你二姐姐说?或者你大哥、二哥……”   “母亲,这些话,只能说给她一个人听。”莫三忍不住摇了摇莫宁氏的手臂,虽嘴里的言语显得有些太幼稚,但谁叫他是小儿子,天生就有撒娇耍赖的资本。   莫宁氏唬了一跳,挥手令婢女退下,吓得脸色发白地问:“难不成你们……”手扬起来,就往莫三脸上掌掴过去,“几个月了?”   莫紫馨忙抱住莫宁氏的手臂,堆笑道:“母亲,你信不过三儿,也该信得过峥儿才是。峥儿肯叫他碰一个手指头?”   莫三先一头雾水,须臾醒悟过来,低声地偷笑道:“若是能那么样,儿子还来求母亲叫我们早日成亲做什么?”   “……你们当真没做什么?”莫宁氏试探着,见莫三认真地摇了头,就也信了,两只手托起莫三的脸颊,也看出莫三脸颊上多出来的一分晦涩不安,就说道:“我跟你祖父、祖母提一提,左右,你那两个哥哥是不着急的。但凌家人,峥儿上头还有大哥、三姐、六姐没成家呢,只怕他们不许。”   莫紫馨撒开莫宁氏的手,对莫三笑道:“你有什么话,只能跟她说,不能跟我们说?”   莫三笑道:“此时,若是见了她,我兴许会趴在她膝盖上痛定思痛地大哭一场;但对着母亲、二姐,就还要咬着牙硬撑着做一个男子汉。”   “多大岁数了,说这话,也不嫌丢人!”莫宁氏啐了一声,又疑惑地问:“你为何要痛定思痛,这事,跟纡国公可有关系?”   莫三摇了摇头,为叫莫宁氏放宽心,又云淡风轻地一笑,回想起巷子里,只望见他一眼就陪着他落泪的凌雅峥,心道他真矫情,母亲姐姐就在身边,偏觉得寂寞了。   “三少爷,老太爷叫你过去。”   “知道了。”莫三硬撑着对莫宁氏撒了一个娇,叫莫宁氏瞧见她的小儿子还是小儿子后,就迈着步子向前走,进了莫思贤院子,瞧见莫思贤的兄弟莫思安老爷子,并柳承恩、凌咏年都在,就请安之后,站在莫静斋、莫雪斋身后。   柳承恩抱着臂膀,背靠着椅子,说道:“如今,不是藏头露尾的时候了,各家里藏了多少人,都交出来吧。俗话说,树倒猢狲散,国公爷没了,这正是雁州府人心荡漾的时候;且柳豁然没了,朝廷那定会趁机对雁州府发兵,谁再藏了私心,就是拉着大家伙一起去送死!”说罢,从身上掏出一个折子,往黄檀木打造的宽大书案上一丢。   莫三收到莫思贤的颜色,捧着那折子,就打开给凌咏年、莫思安、莫思贤看。   不料柳承恩还藏了那么多后路,凌咏年、莫思贤、莫思安纷纷惊愕地睁大眼睛。   良久,莫思贤说道:“谁不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但眼下的纡国公府……大公子残疾、二公子背负着毒杀国公爷的罪名,难道,要将顶小的三公子推出来?”   “不然的话,你们两家毛遂自荐,谁要当雁州府的头?不管哪一个毛遂自荐了,我们柳家都对他忠心不二。”柳承恩微微蹙眉,不满地瞅了一眼此时此景尚且犹豫不决的柳承恩、莫思贤。   莫三登时明白为何柳承恩一介武夫,为何前世能将外孙女送上太子妃之位。往日里不显,但要紧时刻,却是柳承恩推着凌咏年、莫思贤拿主意。   凌咏年皱眉说:“你瞧瞧你这话说的,存心想叫咱们窝里反不是?”   莫三连连点头,不患寡而患不均,莫、凌、柳三家算得上是势均力敌,哪一家出头,都必定会招致其他两家不满。   “国不可一日无主,国公爷虽没登基,但雁州府已然算是一国了。你们说,谁来做这个主?”柳承恩又逼问。   莫思安嬉笑道:“不如,你来?”   柳承恩捋着胡子,笑道:“你这小老儿,说正经话呢。我们柳家儿郎打仗还行,就没做皇帝的料!”   莫三踌躇着,心道这三位心里想的是谁?   “三儿,研墨,咱们三家能做主的时候,趁早将人选出来吧,不然,朝廷的人打来了,还假惺惺地你推我我推你?”柳承恩掷地有声地说。   莫三瞧着凌咏年、莫思贤不言语,知道他们答应了,就忙去研墨,瞧着砚台里的细腻浓墨,就轻声地说道:“我方才,求母亲叫我跟峥儿早日完婚。”   凌咏年一怔,笑道:“好个没羞没臊的,这等事,也有自己去催的?”   莫三笑道:“我也是唯恐拖延下去,不知哪一日才能办了。”   莫思贤沉吟一番,却对凌咏年说:“就叫他如愿吧……谁知道,静斋、雪斋的事,几时去办?”瞅了一眼莫静斋、莫雪斋,“你们可肯叫你兄弟赶在你们前头办了终身大事?”   莫雪斋笑道:“祖父,我们不像三儿,七早八早地就惦记起成亲的事。据我说,与其叫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女人管束着,倒不如眼前这么自由。”   莫静斋比莫雪斋消沉一些,他点着头说:“早晚必有一战,如今看来,只能是早,不能是晚了。既然如此,何必早早地娶妻,万一家里多了一个孀妇……”   莫思安握着拳头连连咳嗽起来。   莫静斋回过神来,连连对凌咏年赔不是道:“凌家祖父,我们三兄弟,三儿最小,无论如何,都该留在家里,是以……”   “不必说了,待明年,我们家雅峨去了连家,不必等智吾了,就先办了三儿跟雅峥的事。”凌咏年说着,接过莫三递来的笔,在手心里写了一个字。   柳承恩也接了笔,行云流水地写下一个字;轮到莫思贤了,莫思贤犹豫了一下,就也写出一个字来。   “都亮出来吧。”柳承恩说着,先将手伸了出来,手心里,写着的是一个“马”字。   凌咏年亮出来,却是一个“连”字。   凌咏年、柳承恩互相瞪了一眼,最后双双看向莫思贤。   莫思贤犹豫着,伸出手来,却是一个“凌”字。   柳承恩不耐烦地一拍桌子,就着拍桌子的力道站起身来,“胡闹什么?还以为是太平时候,由着你们磨磨蹭蹭?”伸手指向凌咏年,啐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呢?以为连家成了你孙女婿,就胳膊肘向连家拐?也不想想,连家离着雁州府有多远?也不想想,雁州府其他人家,跟连家有多少交情,有几家肯舍命为连家打江山?”   几句话,骂得凌咏年面红耳赤,哼哧道:“若知道你挑中了马家,我还写连家做什么?马家很好,虽行事略显得中庸了一些,但素来跟咱们三家一般亲近,且咱们三家的话,哪一家马家都要捡着要紧的听,待将来……却也不怕马家翻脸不认人。”   莫思贤、莫思安跟着连连点头。   “那就把家底都拿出来吧,怎么着,马家的声势,都要先打出来!”柳承恩说。   “……纡国公府那边,秦夫人可会……”莫思贤又犹豫了。   柳承恩笑道:“若不是秦夫人主动提起马家,我岂会逼着你们交出家底?”   “秦夫人?”凌咏年、莫思贤、莫思安惊诧了一下,良久,凌咏年心叹:“还当她是个短见的,宁死都要叫自家儿子做了雁州府少当家,没想到……”犹豫着,心知柳咏年对他的“家底”并非一无所知,就提笔将家底多少写了出来。   “原来,湖州那一带就连国公爷也招不来的义士,是你的人?”莫思贤错愕了一下。   凌咏年老脸微微泛红,就将笔递给莫思贤。   莫思贤踌躇着,一咬牙,就也将他狡兔三窟藏下的势力写给凌咏年、柳承恩看。   “你大女婿、二女婿没死?”凌咏年、柳承恩震惊了一下。   莫三也惊讶得瞠目结舌,喃喃道:“这就是,祖父为何对两位姑姑的恶行视而不见的缘由?”   莫思贤尴尬地咳嗽道:“为了我的一己之私,叫你两个姑姑‘守寡’,确实是我这做父亲太心狠了。”   莫静斋、莫谦斋互视一眼,哭笑不得地说道:“祖父一直不提我们的亲事,难道,是表妹们……”   “都在外头呢。”莫思贤脸色不甘心地涨红,咳嗽一声说:“你们三兄弟明白就好,不要说给你姑姑们听,免得露出破绽。”   柳承恩摇了摇头,将碗盖刺啦刺啦地擦过茶碗,嘲讽地笑道:“国公爷都没了,还怕露出什么破绽?就像我说的,覆巢之下没有完卵,这会子为了雁州府,都将私心收一收吧。”   莫思贤不由地擦了下额头上的汗珠。   莫三越发地佩服起柳承恩来,能制服凌咏年、莫思贤的,也就柳承恩了。   “大公子来了。”   一声之后,柳承恩、凌咏年、莫思贤站起身来,就着笔洗中的水,草草地洗了手。   莫静斋忙将三家写下的字揣在怀中。   “侯爷、将军也在?”披麻戴孝着的秦征被关绍推着进来,瞧见凌咏年、柳承恩在,故作诧异地说出一句,就惭愧地说:“本该给四位起身见礼,但我这腿脚……”   “大公子不必介怀这些微末之事。”柳承恩说。   秦征点了点头,手扶在把手上,垂泪道:“家父不幸遭此劫数,征儿年少无知,不知如何料理雁州府大小事务……”说着话,两只眼睛就向凌咏年、柳承恩、莫思贤望去,似乎在等着他们表忠心。   柳承恩皱着眉头,见凌咏年、莫思贤都等着他第一个开口,就有些粗鲁地问:“大公子是打算扶持三公子,还是养在夫人那的孙少爷?”   秦征一呆,却也欣喜柳承恩这般开门见山,“儒儿年纪尚小,据我说,三弟资质不凡,假以他日,必成大器。”   关绍立时说道:“公子,虽三公子很好,但自古就有子承父业一说,公子继承国公爷未尽之业,再叫儒少爷继承公子大业,这才合乎天地人伦的大道理。”   莫三忍不住偷偷地一笑,心道好一个善辩的关绍,柳承恩口中秦征不过是扶持儿子或兄弟,到了关绍口中,就是明明白白叫秦征继承的了。   柳承恩眉头一皱,莫思贤沉吟起来,凌咏年心思转着,心知眼前暂且不能叫秦征明白他们的心思,蹙眉问:“公子,你姑父是如何说的?”问着话,心里就已然决定了暂且不告诉凌尤成、凌尤坚。   秦征心里一喜,先仰着头,随后见柳承恩、莫思贤等虽不对他行礼,却也站远了一些,免得他仰头看部下尴尬,“姑父还有岳父,正帮着安抚华国府公子、劝说白家、打发朝廷的使者出雁州府。”   “……夫人如何说?”柳承恩又问。   秦征说道:“母亲令我事事请教三位长辈。”   “既然如此,就听夫人的吧。”莫思贤说。   秦征谦虚地说:“日后就全仰仗几位帮扶了。”   “公子客气了。”莫思安堆笑说。   关绍略有些得意地瞥向莫三,特特瞅了柳承恩、莫思贤一眼,两只手紧紧地抓在轮椅上,推敲着这两个老东西会如何处置他——不管怎样处置,这雁州府都被他闹得天翻地覆了。   柳承恩打了个哈欠,说道:“大家伙昨晚上都一夜没睡,如今都回去睡吧。不养足了精神,怎么收拾了烂摊子?”   “老将军说得是。”秦征说着,告辞之后,就叫关绍推着出去。   莫静斋一直将秦征送出大门,待他上了马车,才转身低声地问凌咏年等人:“大公子可起了疑心?”   莫三笑道:“不会,他们兴许会以为咱们三家有谁要起头‘造反’,亦或者偏向二公子、三公子,却不知咱们真正的打算——因为那两个人,都不是能想到秦夫人会让权的人。”   “也罢,”柳承恩叹了一声,对凌咏年说:“走吧,各回各家。”   莫三忙送了柳咏年几步,待见莫思贤等各自回房歇着,就兀自回了妙蟾居,将写着前世今生的纸张拿出来,揉着额头,心笑当初被翻出段龙局书的时候,莫思贤还叫他老实本分,谁知竟也是一个心口不一的……谁猜不出,莫思贤叫两个女婿藏在外头,安的是什么心。伸手将那纸张撕成一片片撒在地上,暗暗告诫自己日后不可自视甚高,就睡下了。等到第二日,就去国公府帮着料理秦舒出嫁一事。   九日后,秋日的骄阳下,在雁州府上下猜疑声中,莫三随着莫静斋、莫谦斋跟在马塞鸿身后,进了纡国公府。   因纡国公尸骨未寒,马塞鸿就有意掠过了那些会勾起热闹、喧哗的礼数,带着人匆匆地催妆后,就站在门边,等着秦舒出来。   莫三紧跟着马塞鸿,听着屋子里依稀传来的啜泣声,思忖着秦舒的嫁衣会是什么颜色,思量着,瞧见喜娘领着秦舒出来时,帘子撩起,门槛内站着个淡妆素裹的人,登时情不自禁地笑了一下。   莫静斋忙用手肘捅了莫三一下。   莫三瞅着一脸愁容的秦夫人,忙收敛了笑容,心道“若得俏,须戴三分孝”这话果然不错,先前见她多数是蓝衣红裙亦或者绿衣红裙,虽也俏丽过人,但哪里比得上这一身素净衣裳显得人清丽脱俗。   “嫁娶之夕,男女无别。”   忽地听见身边这一声,莫三登时来了兴致,拉着莫二,低声道:“二哥决心趁着去马家闹洞房,亲近哪一位闺秀?竟然连男女无别的话,都说出来了。”   莫二下巴向帘子一点,“你没瞧见?方才站在帘子后的。”头微微侧着,似乎要以眼神撩起那已经放下的帘子再多看一眼。   “那后头除了二姐,还有谁?难不成,二哥看上大小姐的陪嫁丫鬟了?”莫三调笑道。   “小姐与丫鬟的差别,不在衣裳,在气度,看她从容雅静,定不是丫鬟。”莫二依旧探着头,待听莫静斋一声咳嗽,觉得此举不雅,才风度翩翩地挺拔站着。   莫静斋望着搂在一起哭成一团的秦夫人、秦舒,低声道:“你不是怕被人管束住吗?”   “若是被那样美而慧的女子管束住,却也让人甘之如饴。”莫二又说了一声,虽知徒劳,眼睛却止不住地向那帘子望去。 ☆、第64章 此心彼心   莫三对着莫静斋挤眉弄眼一番,就在莫二耳边说道:“一听二哥提起从容雅静,我就知道是谁了。”   “是谁?”莫二赶紧地问。   莫三眼睛向站在秦征轮椅边的连鸿恩一瞥。   “凌家六小姐?”莫二试探地问。   “可不就是她了。”   莫二忙遗憾地连连摇头,似乎是一场春梦早早被人打断一般,见秦舒上了花轿,就忙随着马塞鸿等人向外去,进了马家里,见因秦舒才丧父马家不许人闹洞房,就释然地想:亏得没再见一面,不然成了执念,苦得反倒是他。   今次的喜事来得仓促,马家并未摆下流水宴席,且只过了一夜,昨日的新郎新娘便脱下吉服,披麻戴孝地进了国公府治丧。   待到出殡那一日,姑父凌尤成、岳父凌尤坚兄弟二人护在秦征轮椅后,秦征两只手摆在膝前,满脸沉痛地扶着秦勉的棺木大哭。   “该摔盆起棺了。”关绍低声地说。   凌尤成、凌尤坚兄弟琢磨着秦征坐在轮子上摔盆不好看,于是道了一声“公子得罪了”,就一左一右地搀扶起秦征。   关绍见雁州府里要紧的人围了过来,就弯腰去取灵前火盆。   不料,才做了寡妇的秦夫人亲自过来了。   “母亲。”秦征哽咽着,鼻音很重地喊道。   秦夫人面无悲喜地点了点头,待关绍将那瓦盆端起来,就接过来,转身递给了站在她身后的马塞鸿。   秦征一呆,却也没多心什么,面上带着丧父的哀痛,就轻轻地举起手来,等着新妹夫马塞鸿将火盆递给他。   “碎碎平安,孝子贤孙摔盆!”   一声悠长的呼喝响起,等不来瓦盆,秦征的手又伸出了一些。   秦夫人对马塞鸿一点头,马塞鸿两只手将瓦盆高高地举起,砰——地一声,在长子、三子错愕之下,被锡箔纸熏得乌黑的瓦盆被摔得粉碎。   凌尤坚、凌尤成被这意料之外的事吓了一跳,觉察到搀扶着的秦征向下滑了一下,忙将秦征再搀扶起来,望向凌咏年,却见凌咏年随着柳承恩等镇定地对马塞鸿一拜。   “妹妹——”秦夫人的娘家堂兄着急地喊了一声。   依着民俗乡规,这摔火盆之人,便是纡国公的后继之人。   秦夫人镇定地说:“起棺吧。”随即镇定自若地向后堂上的女眷队伍走去。   “母亲——”秦征又喊了一声,着急之下,连连给站在身边的三弟使眼色。   秦夫人紧紧地抿着嘴,回到女眷中去。   凌秦氏待笑不笑地挨着秦夫人:“嫂子,从古至今,没有叫女婿摔盆的道理,况且,家里还有三个侄子呢。”   凌雅文红着眼眶说道:“正是,母亲怎么能叫个外姓人来摔呢?将咱们秦家人摆在什么地方?”   秦夫人纹丝不动地说道:“养儿不孝,倒不如,就将家当都送给女婿了。”   凌古氏惊诧得睁大眼睛,转而无心考虑天下事,反倒在心里笑一直等着做长公主的凌秦氏要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了。   柳老夫人似乎知道了点什么,都还镇定着。   “嫂子,”凌秦氏用尽全身力气地喊了一声,“就算征儿、云儿不好,不还有轩儿吗?”   “瓦盆已经摔了,不用我多说,外头都明白咱们纡国公府的意思了。”秦夫人垂着眸子,心知这会子若是被凌秦氏、凌雅文说动心,就是将自家架在火盆上烤,携着惊疑不定的马夫人,事事以马夫人为先,待见有人来请,就敬请马夫人在前面走。   “夫人……”马夫人屈身推辞不肯。   秦夫人便越发地低下身段,“亲家母,请吧。”   “母亲。”秦舒、马佩文搀扶着马夫人,推着她先走。   马夫人这才只比秦夫人靠前一步地走。   凌钱氏的嘴巴再也合不拢,心里咒骂着秦夫人糊涂,就紧挨着凌雅文,偷偷地去瞧凌秦氏的脸色。   凌秦氏自然气色不好,但这会子,也不敢闹出什么事来,只暗暗给自己人递眼色。   车轮滚滚下,虽没有喧天的鼓乐、遍地的灵幡,但纡国公极有威望,雁州府上下百姓如丧考妣地前来相送,就连出了城也有育婴堂的孤儿为他嚎啕,如此就叫马车中坐着的秦舒心里宽慰了一些。   “人生当真变幻莫测,不可预料。”莫紫馨陪坐在秦舒左边,托着脸颊喃喃地说道。   秦舒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凌雅峥头靠在秦舒肩膀上,不时地向外看一眼,低声道:“既然不可预料,那只能走好脚下每一步路。二公子怎么样了?”   “云儿没事,过几日,就放出来,只说那毒是柳豁然收买了家里下人放进去的。”秦舒忽然睁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似乎鼓起勇气来了,握着莫紫馨、凌雅峥的手,低声说道:“雁州府是父亲留下的,不管它如今是姓凌还是姓马,我都要替父亲守住!”   莫紫馨连连点头,撩开帘子,说道:“舒儿,你瞧,那是连鸿恩,先前国公爷没了,听说他还急着要先回华国府去,你瞧他如今跟马大哥站在一起呢。”   秦舒挨近窗子望了一眼,果然见连鸿恩一改先前的不耐正一脸谦和地跟马塞鸿说话,“定是因有柳家、凌家、莫家三家扶持,又有段先生、简将军、樊尚书等鼎力相助。连公子才明白,就算父亲没了,咱们雁州府依旧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   凌雅峥连连点头,见秦舒已经重整了士气,也不由地放下心来,待午时纡国公的棺椁停在了青帝庙,劝说秦舒吃了些斋菜,心知她还有要事要做,就去跟凌雅娴、凌雅峨、元晚秋、马佩文等作伴。   晚间众女子本要去弗如庵里歇息,不止谁提起了几年前弗如庵里的连环命案,于是众女子就委屈地挤在青帝庙几所禅院中,等着二十一日后回城。   夜间凌雅峥随着马佩文一处歇息,忽地听见一阵喧哗声,被惊醒后,就坐起身来。   “出什么事了?”马佩文问。   “大抵是,追随大公子的人闹了起来。”凌雅峥说着,立时披了衣裳向凌古氏那去,瞧见凌古氏睡得安稳,隔壁的凌秦氏、凌钱氏却醒来了,于是嘴里喊着“大伯娘、二伯娘”,就随着她们向前院去。   “峥儿,你也醒了?”凌秦氏问着话,就悻悻地住了嘴。   凌钱氏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人家若不是这样警醒,怎么消息灵通地偷了你儿媳妇?”   “弟妹!”虽心事重重,凌秦氏却也觉得凌钱氏这话太刻薄了一些,但此时顾不得凌雅峥,见她跟着,就由着她。到了前殿,果然见灯火通明下、纡国公的棺材前,秦征冷着脸带着关绍等人跟秦夫人、凌咏年等对质着,似乎是要多寻些底气,秦征膝上还放着熟睡的秦家孙少爷儒儿。   “究竟怎么回事,母亲不肯给我一个交代吗?”秦征垂着眸子,手搭在第一次抱在怀中的儿子脖颈上。   “征儿你……虎毒尚且不食子!”秦夫人脸色苍白地叫道。   秦征手下一用力,儒儿从睡梦中被惊醒,睁大湿漉漉的眼睛,乖巧地不哭不闹打量起将他团团围住的众人。   “连个孝盆都要外姓人来摔,不如掐死他这长子长孙算了。”秦征发狠地说,一只手就将孩子提了起来。   “嫂子,快想法子救下儒儿!只是摔个盆,兴许还有转圜的余地!”凌秦氏忙劝说着。   凌钱氏也顾不得嫌弃儒儿是茅庐所出的事,说道:“正是,夫人,女婿再好,比得上儿子?”   “你们话说得好听,不过是怂恿着叫我们孤儿寡母去送死罢了!”秦夫人忽然冷了脸,望着一直养在膝下的儒儿,哽咽道:“儒儿,你去了地下,跟你祖父说一声,祖母没将他的雁州府丢了!”   秦征高高地举起儒儿,就像白日里马塞鸿举起瓦盆一般,不见儒儿啼哭却见一阵温热的童子尿劈头盖脸地淋了下来,手放下来,就见儒儿张开手瞧着他哈哈地笑。   “公子!”关绍低声地提醒秦征。   秦征却忽然没了摔孩子的胆量,愤恨气恼地将孩子递给秦夫人,待秦夫人接了孩子,就冷笑道:“母亲当真不肯改了主意?你瞧儒儿小小年纪,尚且不解人事,就有这不凡的气度,难道,他还继承不了父亲衣钵?”   秦夫人待茅庐抱着儒儿退下去了,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想瞧着我们秦家母子反目、兄弟相残的,且死了心吧!”   凌秦氏平生头一次不喜秦夫人这嫂子,焦急地向秦征身后看去,见如今拥护秦征的只有秦夫人的娘家人并秦家宗族里的男丁,就去寻凌尤成。   “大伯、二伯在那边站着呢。”凌雅峥手一指。   凌秦氏、凌钱氏立时向站在马塞鸿身后的人看去,果然见凌尤成、凌尤坚没出息地随着凌咏年站在马塞鸿背后。   “峥儿,回去,这不是你说话的地方。”凌秦氏盯着凌尤成,对凌尤成微微地摇了摇头。   凌雅峥嘴唇一动,见莫三站在莫思贤身后拿着两根手指做出攀登状,就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转身退了出去,见茅庐就在前面走,赶紧地追上她。   茅庐望着凌雅峥,无可奈何地轻轻一叹。   凌雅峥将手指递给儒儿,笑道:“瞧这小东西机灵的,若不是那一泡尿,只怕……”   茅庐眼眶一湿润,低着头在儒儿脸颊上蹭了蹭,“八小姐,以后,我该怎么办?”   “马家继承的总是秦家的事业,你若听人劝,就打小教着儒儿跟他姑父、姑姑亲近,兴许将来,也能做个郡王呢。”凌雅峥低声说。   茅庐哽咽一声,含笑道:“不求什么郡王,但求他平平安安的就好。”忽地见儒儿向她胸口磨蹭,知道儿子饿了,就快走几步,先离了这回廊。   因庙里四处都挂着灯笼,好似白昼一般,凌雅峥虽没丫鬟跟着,却也不怕,因那佛塔就在休息的禅院旁,于是径直向那禅院走去。   “雁州府真真是出人意表,连某一直猜度着,秦夫人会偏向大公子还是二公子亦或者三公子,谁知,秦夫人竟选了女婿。”   “谁?”凌雅峥脚步顿住,心道谁在这边无端端对她长篇大论?迟疑着向柱子后看去,“是连公子?”   连鸿恩背靠着柱子坐着,笑道:“吓着你了?”   凌雅峥摇了摇头,狐疑地问:“连公子坐这边做什么?”   “夜阑人静,无心去瞧母子反目的场面,瞧着这边月色不错,就……”   “连公子认错人了吧?”凌雅峥笑了,这不带称呼的亲昵言谈,实在不像是一个素昧平生的男人对一个陌生女子说的。   “你不是六小姐?”连鸿恩忙从柱子后出来,反复瞧了瞧,才说道:“方才见小姐站在凌家二夫人身边,就误将小姐认成了六小姐。”   “我排行第八。”凌雅峥笑道,因连鸿恩就站在这,却也不便去那佛塔,于是尴尬地笑道:“连公子不肯去瞧国公府的内讧,倒不如去那藏经阁里转一转,虽和尚都被抓了个精光,但那藏经阁,国公爷却不曾动过。”   “……难怪给国公爷念经的和尚都是外头来的。”连鸿恩笑了,却不立时走,反倒彬彬有礼地说:“山间猛兽嚎叫,兴许会吓到小姐,小姐先回去,连某给小姐看着后路。”   凌雅峥尴尬地握着帕子,听见一阵喘气声,瞅见莫三跑来,就忙引着他去看角落处的连鸿恩。   “连公子也在?”莫三诧异了一下。   连鸿恩稍稍错愕后,笑道:“如此说来,是连某不识趣了?”   莫三笑道:“别说什么不识趣的话了,连公子不嫌我们没规矩才好。”   “前头怎么样了?”凌雅峥忙问。   莫三摇了摇头,对连鸿恩说:“这消息,也不知对连公子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究竟什么事?”连鸿恩怔了一下,心道雁州府的事,还能扯到他头上?   凌雅峥也望向莫三。   莫三笑道:“凌家二夫人,这会子不肯将女儿远嫁了。”凌秦氏本是奔着长公主去,才点头答应将凌雅峨远嫁,如今也并非当真不肯将女儿嫁进连家,不过是想要挟秦夫人罢了。   连鸿恩一怔,抚掌笑道:“没想到……秦家嫁出去的姑奶奶比秦夫人还执拗,秦夫人放得下的,她竟放不下?也罢,这桩亲事就当没了,我们连家,也不是由着人挑挑拣拣的人家。”   “连公子千万别这样说,我们六姐姐可是个好的。”凌雅峥赶紧地说。   连鸿恩冷笑道:“前面秦家的姑夫人正拿着我的亲事要挟人——就好似我不娶她女儿,就要跟雁州府势不两立一样。这桩亲事,本就可有可无——难道见识了国公爷没了雁州上下依旧同心同德,我们华国府会不肯向雁州称臣?”   莫三安抚道:“连公子千万别气,事出突然,秦家姑夫人才会不得以拿着此事要挟秦夫人?”   连鸿恩冷笑一声,对凌雅峥作揖道:“劳烦八小姐去替我问问六小姐,若是凌二夫人执意退亲,她怎么说。”   凌雅峥笑道:“连公子,无论如何,秦夫人都不会许二伯娘退了这门亲。”   “……亲事兴许退不了,但我要知道,你六姐姐心里究竟怎么想,难道这门亲事,除了结两家权势,就再没旁的了?”连鸿恩蹙眉说,“八小姐也不必多问了,就将你二伯娘要退亲,我在这等着她的事,说给你六姐姐听。”   凌雅峥讪笑着,听莫三说“去吧”,就顺着游廊去凌家住着的禅院里,见梨梦也已经醒了,就带着梨梦在凌雅峨、凌雅娴住着的门上轻轻地拍了拍。   “六姐姐?”   屋子里一阵微动后,门打开了。   凌雅峥瞧着凌雅娴、凌雅峨懵懂地起身坐在床上,瞧了凌雅娴一眼,就对凌雅峨说:“六姐姐,前面二伯娘闹着要跟连家退亲逼着秦夫人让步,连公子在回廊上,等着六姐姐说话呢。”   凌雅峨手一紧,登时嗔道:“八妹妹糊涂了,这三更半夜的,慢说一个陌生男子,就算是自家姊妹,我也不该去。”   凌雅娴推了推凌雅峨,低声说道:“就去一去,又能怎样?”   凌雅峨拥着被子抱住膝盖,嗔道:“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是母亲要退,父亲也答应,那就退了吧。”说着,就事不关己地躺下。   凌雅娴嗤笑了一声,“我明白了,你是巴不得没这门亲事。据我说,你若惦记着人家二……”   凌雅峨反常地恼怒道:“三姐姐要出去就出去,何必拉扯上我?”   凌雅娴一嗤,干脆地下床披了衣裳,“前面闹得不可开交?”   “小打小闹罢了,都在几位老爷子的掌握中呢。”凌雅峥又拉了凌雅峨一把,被凌雅峨打开手,就懒得再管,挽着凌雅娴的臂膀,笑道:“叫了馨姐姐,咱们去拜一拜舍利塔?”   “也好,左右挤在一起,谁也睡得不舒坦!”凌雅娴冲着凌雅峨皱了皱鼻子,就握着灵雅峥的手向外去,又去叫了莫紫馨,三人带了三个婢女,就出了禅院。   远远的,回廊上连鸿恩觑见六个女子过来,忙张望过去,已经见过了凌雅峥,就向其他两位小姐打量过去,因觉凌雅娴年纪大了一些,就只看莫紫馨。   莫三忙拉住连鸿恩,低声道:“那是我二姐姐,旁边的,是凌家的三小姐。”   “六小姐没来?”连鸿恩失望地说。   “六妹妹白日里伤心太过,起不来了。”凌雅娴说。   连鸿恩嘲讽地翘起嘴角,虽明白凌雅峨此举不过是恪守规矩,但心里不免有些不悦,说道:“既然凌家六小姐也无意,前面的凌二夫人要退亲,那就退吧!”   莫三笑道:“连公子怎这么孩子气?为了跟人家赌气就退亲?”   连鸿恩冷笑道:“连家也不是一穷二白娶不上妻子的人家,犯不着这样上赶着!”   莫三忙劝道:“凌家二夫人糊涂了,难道你也糊涂?凌家的家,几时轮到凌二夫人去当了?况且,你我都明白,凌二夫人那话,不过是说给秦夫人听的,叫秦夫人将她三两句削打回去就够了,何必自己跟着生气?”   连鸿恩怒气消散了,但不平尚在,只见凌家姊妹两个跟莫家小姐站在一处,晦气地低声说:“罢了罢了,有其母必有其女,看她母亲为了别人家的权势大动肝火,料想她也不是个什么省心的人!”一顿脚,便甩袖离去。   凌雅娴咋舌道:“雅峨是我们家最省事的,怎么能没见人面,就先断定人家是什么人?”   莫紫馨为难地道:“今次却是老六的不对,明知道二夫人在闹,不露面缓和一下,将来吃亏的,终究是她自己。就连法理也不外乎人情呢,她怎么就不出来见一面呢?我瞧着连公子倒像是有意向老六示好呢。”   凌雅娴抿着嘴不言语。   凌雅峥低低地笑道:“将来吃不吃亏,还是另说。兴许将来见了面,连公子立时就为今日说下的话惭愧了呢?”   “你当是写文章吗?处处都是欲扬先抑?”莫紫馨摇了摇头,就吩咐道:“梨梦你们先去佛塔那点灯,免得我们贸贸然过去,惊扰了佛祖。”   莫三心道:这几个也去?虽腹诽着,却不言语。   “得道之人,果真会化作舍利?”凌雅娴见无人出声,就好奇地问。   莫紫馨笑道:“应当是了,不然,人世间怎会有舍利?”   凌雅峥回头望着莫三,笑道:“但怎么才算得道?”   “化成舍利了,自然就得道了。”凌雅娴说。   莫三笑道:“若是这样,那潜心修炼的人就太亏了一些,自己得道没得道自己都不知道,非要死了叫后人来评判。”   “若是得道了,谁还在意死后有没有舍利?”凌雅娴打心底里要跟莫家亲近亲近,就紧赶着说。   “据我说,与其得道,不如永坠轮回。热热闹闹的一辈子接着一辈子,这岂不有趣?”莫三冲着凌雅峥眨了下眼睛。   凌雅峥抿唇笑道:“有趣是有趣,但今世做了杀猪人,下一世做了猪狗呢?”   “做了猪狗也好,一辈子吃吃喝喝睡睡,也挺有趣。”莫三说。   莫紫馨嗔道:“没出息的,坐吃等死一辈子,也有脸说有趣?”   “养出来的肉,不是给二姐吃了吗?”   “呸,谁吃你那浑身烂肉!”莫紫馨骂道。   凌雅娴不由地掩面笑了,又指着莫三去逗凌雅峥。   莫紫馨也不由地随着一笑,低声道:“大家伙都小声一些,毕竟,国公爷还停在前面呢。”忽然听见脚步声,就咳嗽一声,示意众人且停下。   莫三回头,望见是秦舒脚步匆匆地走来,等秦舒走近了,就诧异地说道:“你怎么过来了?”   秦舒脸色微微有些泛白地勉强笑道:“大哥已经被劝回去了,叔伯舅舅们不敢再闹了。”   莫三疑惑地问:“怎么劝回去的?据我说,这等事,只能釜底抽薪。”   秦舒点了点头,“可不就是釜底抽薪吗?大哥敢闹,全凭着叔伯舅舅还有白家支持……”   秦舒望着莫紫馨说:“馨儿,要委屈你了。”   “委屈我?”莫紫馨轻轻地伸出手指指向自己。   凌雅峥、莫三也诧异了一下。   “塞鸿带着凌侯爷、莫伯爷,跟白家摆开兵马说了一通,白家不料咱们雁州府还藏了那些后招,自然服了软。只是,柳老将军说,口说无凭,白纸黑字立字为据也不可靠。就跟白家商议着,要叫白家的少宗主白树严留在雁州府。”秦舒惭愧地握住莫紫馨的手。   “……为人质?留在我家。”莫紫馨咋舌,这扣留白树严,名正言顺的理由,便是留他做女婿了。   秦舒点了点头。   莫紫馨反握着秦舒的手,手指在她尖尖的鼻尖上一刮,“还当是什么事呢,这点子事,也值得你愁眉苦脸。”   凌雅娴忙说道:“馨儿,你就当舒儿是为了国公爷愁眉苦脸的吧。”话说完,就觉得自己舌头太快,说错话了,赶紧地歉疚地望了秦舒一眼。   秦舒无奈地一笑,就随着众人向佛塔去,路上陆陆续续说些秦夫人快刀斩乱麻夺了她叔伯舅舅手上兵权等事,到了佛塔下,不由地住口静穆起来。   众人静穆着走进佛塔,随着台阶走到佛塔之下,只瞧见一个泥胎的九层舍利塔立在中央,就纷纷双手合十拜了一拜。   “这塔怎么是泥塑的?”凌雅娴胆大地伸手摸了一下。   凌雅峥忙拉回凌雅娴的手,“这里头才是金塔。”   凌雅娴待要伸手敲一敲,又没胆量,悻悻地捧着烛火望着,恨不得哪一处露出丝毫缝隙,叫她看见一点金光来。   “走吧,去塔上瞧一瞧月色去。”秦舒说。   众人应着,就随着她走,莫三有意满一步跟在凌雅峥身后,瞧见逼仄狭窄的楼梯上,稍稍慢下几步,就与前面的人隔开了一层,于是偷偷地去拉凌雅峥的手。   凌雅峥回头,见幽暗的楼梯上,莫三两只眼睛做贼一样地发亮,就在他手心里一掐。   “那天一大早,我去你们家,我的意思,你懂了吗?”   凌雅峥轻轻地点头,站在台阶上停住脚,见前面的脚步远了,这边只有他们并梨梦三个,低声说道:“这事终归怨我,若不是为了我的恩怨,你何必随着我一起,费力去抬那钝刀子,直接快刀斩乱麻就是。”   “你的恩怨就是我的恩怨,我只恨自己技不如人。”莫三愤恨地吐出一句,手上微微用力地说:“等着,我一定要叫他再折腾不出幺蛾子来!”   凌雅峥侧耳去捕捉前面的脚步声,低声道:“也别太勉强自己……”   莫三忽然凑到凌雅峥耳边,低声说:“既然白家服软了,就叫白家捎话回京城,说,太子已经没了。”   比起这句话,吹在耳边的微风更叫凌雅峥在意,微微转开脸,就笑道:“可是朝廷的人来了,是瞧见他安然无恙的。”   “……所以,我跟马大哥串通好了,要叫朝廷的人偷偷地瞧见咱们将关绍'杀'了。”莫三低声地说。   “那钱谦……”凌雅峥迟疑了,忽地见莫三踉跄了一下,忙伸手扶住他,见莫三身后跟着的梨梦手上捧着蜡烛笑,就嗔了梨梦一眼,“胡闹,万一摔伤了他……”   “叫我赔命?”梨梦笑道。   莫三蹙眉道:“当真是你踩我靴子?”有心要叫梨梦走远一些,却见梨梦挤开他,三两步走到凌雅峥身边。   凌雅峥听着前面的秦舒等已经到了十三层的塔顶,他们才不过上到第三层,就对莫三低声说:“那钱谦还在,岂不是露出了破绽?”   “钱谦怎么了?”梨梦问。   莫三见凌雅峥不避梨梦,依稀记得莫紫馨说凌雅峥起卧都跟梨梦一处,就瞧着梨梦托着的凌雅峥的手臂,低声说:“若果然如你所说,就该顾忌着钱御史的安危,可若顾忌着钱御史安危,又委实拿着关绍、钱谦没法子——若叫钱御史步了国公爷后尘……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终归叫人心里过意不去。”   梨梦睁大眼睛,忽地笑道:“怎么没法子?难道他们能来雁州府坑蒙拐骗,咱们就不能?”   莫三不由地打量起梨梦来,好笑道:“你这话说得有道理,但叫谁去坑蒙拐骗?你,还是我?”   “三少爷有胆量就去,没胆量就叫我领着钱谦去。”   “梨梦。”凌雅峥按住梨梦肩头,“你一个女孩子,能去哪里?”   梨梦一手擎着油灯,一手托在凌雅峥手臂上,乜斜了眼瞧了一回站在两个台阶下的莫三,忽然探着身子向凌雅峥唇上印去。   凌雅峥猝不及防下,僵硬地站着,闻着梨梦面上的菖蒲香气,只觉她的嘴唇又软又暖但又带着些许霸道。   莫三瞬间呆若木鸡后,忙上前两步将凌雅峥从台阶上拉下来,见凌雅峥一直笑,就怒道:“有什么好笑的?”   “梨梦她……”凌雅峥对着梨梦嗔道:“死丫头,吓死我了。”   “死丫头——”莫三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梨梦见凌雅峥并不气恼,就笑盈盈地看着她。   凌雅峥笑着,摸着嘴唇,只觉自己活了那么多年,偏被个小丫头亲了实在可笑,似乎忽然想起什么事来,脸上的笑容淡去,“梨梦你……”   莫三眼皮子乱跳地瞅着后知后觉的凌雅峥,面沉如水地说:“这丫头,万万不能带进莫家去!”留着她在凌雅峥身边,谁能安心?抬头见梨梦还得意地笑,不由地头疼欲裂,心道旁人最多在意陪嫁的婢女好不好看、和不和柔能不能上手,他却要担心陪嫁丫鬟会不会对他内人动手……   “……梨梦你别起歪心思……”   “迟了。”梨梦笑道。   “我是说,那京城不是你去的地方,再说,关绍、钱谦是以忠良之后的身份来的,你拿着什么身份进京?”凌雅峥说道。   莫三紧紧地攥着凌雅峥的手,只觉凌雅峥的话反倒逞了梨梦的胆子。   “就以小姐的婢女的身份,三少爷,关少爷的血衣,还在吗?”梨梦问。   莫三点头后,大半个身子挡在凌雅峥面前,低声骂道:“你这疯丫头,真是无法无天了!”   “若是我能回来,叫我做三少爷的妾好不好?”梨梦低低地哀求道。   “梨梦,”凌雅峥蹙眉,“你何必呢?”   “我只是,想陪在小姐身边,”梨梦低声说着,眼里忽然盈满了泪光,“小姐跟三少爷的话,我都听去了,小姐,我前世是什么人?一个爹娘在侯府做着最下贱差事的丑陋小丫头,到了小姐身边,就得了小姐赏识,那我上辈子,定也不是寻常人,是不是?”   莫三咬牙说道:“你不必用什么苦肉计,虽你如今美貌了不少,但除非我疯了,才会将你留在内人身边。”   “那就叫钱御史死?”梨梦冷笑着,两只眼睛却盯着凌雅峥看,卑微地说道:“我只想一辈子留在小姐身边,不行吗?”   “你当真要去京城?”凌雅峥低声地问。   “是。”梨梦肯定地说,挑衅地望着莫三,“我虽不是男儿,虽不过是个小小婢女,但为所爱之人赴汤蹈火的心,跟男儿是一样的。若叫我赴汤蹈火后,小姐误以为我的真心只是忠心,那我死也不会瞑目了。”   莫三头痛欲裂,只觉得天地阴阳都颠倒了,伸手指了指梨梦,忍不住长吁短叹起来,啐道:“你还逼着她正视你的‘真心’不成?”   凌雅峥低声说:“我并非非要救出钱御史,却一定要你平安无事。”   “不救钱御史,但小姐总希望安安稳稳度日吧?待我拿着关绍跟我‘定情’的方子进了京城,以彼之道还治彼身……若我死了,小姐就权当身边死了一条狗,若我没死,”梨梦固执地伸手指向莫三,“就叫我做了他的妾!”   “胡闹什么?”莫三冷笑着,伸手向凌雅峥唇上擦去,擦了两下,待要低头,就见凌雅峥避开了,“雪耻”不成就着急地说道:“峥儿?”   凌雅峥望向梨梦,“你还小,何必呢?过两年,嫁了人,生儿育女……”对上梨梦的双眼,登时说不下去了,两只手扶在狭窄的楼梯道上,苦笑道:“你方才是要断了自己的后路。你知道,我是不可能再留你在身边近身伺候了。”   “我知道。”梨梦笑了,“若当真虔心修炼能得道,我可不去做什么神佛,只求下辈子做个男儿,名正言顺地守在小姐身边。”   “你既然要去,那就去吧!”莫三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只是,你说跟关绍定情,就定情了?皇帝皇后虽昏庸无道,却也不会轻易地信了你的话。”   “放心,我自有法子叫他们将信将疑时,依旧将我留在身边。”梨梦笑道。   “你的法子是……”   “嘘——”梨梦嘘了一声,就听塔上噔噔的脚步声传来,莫紫馨下来笑道:“你们两个说完了没有?老夫人带着人来捉人了,三儿,你快躲到塔底下去,别叫人瞧见,我、舒儿、雅娴会替你遮掩着。”   “……是。”莫三迟疑着退后,见莫紫馨对梨梦看凌雅峥时的幽怨视而不见,登时懊恼地心道:他这辈子到底是什么命? ☆、第65章 真真假假   莫三急急地躲进塔底,就依稀听见宋止庵家的问:“当真只有她们姊妹?”   这一声后,渐渐没了动静,莫三暗恨好不容易跟凌雅峥见面的时机竟被梨梦打搅了,尤其是梨梦竟然……瞅准了空隙,才忙不迭地向外逃去。   楼顶上的秦舒、凌雅娴瞧见了,相顾一笑,就也下了宝塔去迎凌古氏,下到了第三层,见凌古氏正训斥凌雅峥三更半夜乱跑,忙上前劝说道:“老夫人,我们是半夜被搅扰得睡不得,就一同作伴过来的。”   “当真?”凌古氏眼珠子一转,“你们可别哄我!”   “哄你做什么?日后我们姊妹难得再这样聚在一处松松快快地说话,才趁着这夜阑人静的时候,一起上了佛塔赏月。”秦舒笑着,就上前两步搀扶住凌古氏的臂膀,“老夫人若不信,就随着我们一层层地搜了这佛塔?”   凌古氏很给秦舒脸面地说:“旁人说了我都不信,秦大小姐说的,我还能不信?这会子天晚了,明儿个还要忙上一天,都回去吧。”再三瞧了瞧凌雅峥,没瞧出什么破绽来,就也不为难她,叫人扶着出了这佛塔,瞧见凌秦氏、凌钱氏妯娌二人愁眉不展地结伴回来,嗤了一声,就叫各人回各人房里歇着去。   凌雅峥回了马佩文房里,见马佩文还睡着,就也不去床上,只在一旁以手支颐地坐着。   “小姐,去床上眯一会吧。”梨梦过来,要帮着凌雅峥脱去外头衣裳。   凌雅峥抓住梨梦的手,慎之又慎地端详起梨梦来,须臾,放开她的手,低声说道:“你自己去歇着吧。”   “小姐。”梨梦低低地呼唤一声,见凌雅峥不上去床上,就干脆地坐在脚蹬子上闭目养神。   此时天已经有些微微浮白,床上的马佩文翻身之后惊醒,借着天光,望见凌雅峥、梨梦主仆两个就在椅子上、脚蹬子上坐着,打了个哈欠,含混地说道:“你们主仆两个跟谁怄气了?怎地都在那坐着?”   “嫂子,没跟谁怄气。我们出去玩了一趟,回来了,不耐烦去床上睡。”凌雅峥笑着,不自觉地回避起梨梦来,拿着滴了菖蒲花露的井水洗脸,想起昨儿个梨梦脸上的芳香,不由地恼怒起来,将梨梦打发了,只叫孟夏伺候在身边,一直到二十一日后回了致远侯府里,还一直不肯理会梨梦。   腊月里,凌雅娴出嫁,凌雅峥去凌雅娴院子里瞧了一眼,因总被人拿着她跟莫三的事打趣,就早早地回了三晖院,坐在里间听着丝弦鼓乐的声音,托着额头就说道:“争芳,倒一杯凉凉的水给我。”   “大冷的天,喝凉的容易伤脾胃。”   凌雅峥听见声音,抬头见是梨梦进来从暖壶中给她倒水,不见争芳、斗艳几个,笑道:“你将她们都打发出去了?”   梨梦轻轻地点头,见凌雅峥不肯看她,就笑道:“小姐再不看我一眼,等我走了,兴许这辈子都再见不着了。”   凌雅峥盯着梨梦递来的清茶,眼睛随着那零星一点茶叶沫子移动,“我真恨你!难得一个知道我所有事的人,不忠心耿耿地随在我身边,偏偏……你害得我失去了你。”   梨梦蹲在地上,脸颊靠着凌雅峥的双腿,微微眨着眼睛,说道:“叫你恨我,总好过叫你眼里没我。放心吧,我一定会回来的。”   “……你说的,叫皇帝皇后就算猜疑你,也会将你留在宫里的法子是什么?”凌雅峥迟疑着问,猜到梨梦年少糊涂,定做了什么错事。   梨梦诡谲地一笑,“这会子就跟小姐说了,小姐一准心软,不肯叫我走。等着吧,等我走了之后,料想小姐再不会叫个丫头跟你同床共枕了。”   “你这就算得逞了?”   “这就算我得逞了。”梨梦握着凌雅峥的手,低声说:“到我跟三少爷约定的时候了,我得领着钱谦去花园没人的地方,叫他瞅着‘关绍’被人暗害了,得撺掇着钱谦随着我进京去。”   “……你走吧。”凌雅峥说,也不看梨梦,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才抬头向门首望去,约莫一炷香功夫后,孟夏、杨柳几个才笑盈盈地回来,几个望见凌雅峥不言不语不做女红不作画地坐在书案边,就也收敛了笑容,团团地站在凌雅峥身后。   凌雅峥一直沉默着,来来回回地将孟夏、杨柳、丽语、争芳、斗艳看了一回,果然如梨梦所说,虽明知要挑出一个心腹来,却偏偏哪一个都信不过,就好似生怕再冒出一个“梨梦”来。   “小姐?”孟夏又呼唤了一声。   凌雅峥提了提神,反倒对孟夏说:“叫箫语过来吧。”   “是。”孟夏疑惑着,就去了退步中。   少卿,邬箫语就一脸惊喜地过来了,因鲜少出来走动,脸色白皙得近乎苍白,偶尔还握着帕子咳嗽两声。她见了凌雅峥,就快步走上前来,笑道:“小姐,你找我?”   “是,以后在我身边伺候着吧。”   邬箫语又惊又喜,想起梨梦又害怕起来,战战兢兢地问:“那梨梦呢?”   “她?她脸上伤疤几乎瞧不见了,还肯留在我身边?”凌雅峥违心地说着,就指使邬箫语去铺纸研墨,对着纸张吸了一口气,便胡乱地描画起来。   “九小姐过来了,瞧着脸色煞白煞白的。”孟夏忽然进来说。   凌雅峥略微抬起头来,果然瞧见凌雅嵘惊魂不定地进来了。   “姐姐……”凌雅嵘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像是要认错,又像是要质问,嘴巴张张合合,最后瞥了邬箫语一眼,挨近凌雅峥的书桌,低声问:“姐姐,花园里的事,你可知道?”   “什么事?”凌雅峥反问。   凌雅嵘讨好地笑道:“姐姐,你当真不知道?我是知道的,自从纡国公被人暗算了,不说纡国公府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柳家里巡夜的家丁不知添了几倍。咱们家,怎么会那么容易被人钻了空子?一准是……”   “什么?”凌雅峥抬头含笑问。   凌雅嵘一时语塞,惶然地望着凌雅峥,几不可闻地说:“花园里,出了人命。”   邬箫语吓了一跳,一惊一乍道:“谁丢了性命?”   “关大哥。”凌雅嵘直勾勾地盯着凌雅峥,想从她身上看出蹊跷来,偏偏凌雅峥无动于衷地坐着,任凭她怎么看,都看不出破绽来。   “嵘儿,三姐姐大喜的日子,别无中生有,说出这些晦气话。”   “姐姐不信?”凌雅嵘微微蹙眉。   凌雅峥笑道:“他丢不丢性命,跟我有什么相干?难道我不信,他就没死?我信了,他就死了?”   “嵘儿,你在吗?”柳银屏、柳银筝在外低声地喊着,就迈步走了进来。   柳银屏伸手在凌雅嵘臂膀上轻轻地一掐,“你又向哪里去了?万一走丢了,叫我跟三弟怎么交代?”   凌雅嵘低声啐道:“我丢了,何必跟表哥交代?”似有若无地瞥了凌雅峥一眼,就含羞带恼地推了柳银屏一下。   “如今提起他,你还恼了?前儿个,是谁当着祖母的面,给我母亲上了媳妇茶?”柳银筝伸手在凌雅嵘面皮上一掐。   柳银屏、柳银筝早已嫁人,但所嫁之人具是柳承恩麾下矫勇的学生,于是就好似雁州府其他人家用来拉拢贤才的庶出女儿那般,依旧随着夫婿住在娘家里。   凌雅峥听着柳家姊妹打趣,手上的湖笔一抖,一点浓墨落在云纹宣纸上,将一幅差强人意的山水弄污。   “姐姐,你别听她们的。”凌雅嵘又羞又恼地连连顿脚,模样煞是娇憨可爱。掠过凌雅峥身上的眼神杂糅着两分得意。凌雅峥以为她会挂死在关绍那棵大树上?以为她会扒着秦云不放?   凌雅峥将湖笔投入白瓷笔洗中,对柳银屏、柳银筝嗔道:“嵘儿比不得表姐们嫁了人,脸皮厚,那样打趣的话,趁早别再提了吧。”   “是、是,我们脸皮厚,”柳银屏冲着柳银筝一挤眼睛,“还不知道是谁,明年就要跟我们一般厚脸皮了?如今是非常之时,你们家的三小姐、六小姐也不必顾忌着国公爷,等到明年,你也出了门,瞧你还怎么奚落我们!”   凌雅峥笑道:“就算我明年也一样厚了脸皮,但打趣嵘儿的话,我也还是说不出的——指不定这事是你们自己空穴来风吹出来的,外祖父、外祖母还不知情呢。”   “呀!姐姐也跟两位表姐一起埋汰我!”凌雅嵘娇憨地一顿脚,扭着纤巧的腰身就向外去。   “瞧嵘儿当真恼了!”柳银屏笑着就去追。   柳银筝笑道:“这事给我们一百个胆子,我们也不敢凭空吹出来,还不是瞧着在祖母眼皮子底下,嵘儿跟本贤不避嫌疑,我们才敢拿出来当笑话一样地说。”走到凌雅峥身边,手搭在凌雅峥肩膀上,轻轻地推了推她,就劝说道:“总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何必呢?就算嵘儿性子被养得有些像谢莞颜,但总是上一辈的事了。”   “难道姐姐不觉得,嵘儿的容貌,越发地像谢莞颜了?”   柳银筝微微蹙眉,嗔道:“我瞧着你是走火入魔了,瞧着谁都像谢莞颜——都几年了,谢莞颜已经成了白骨,我是记不得她长什么模样了。”   凌雅峥自嘲地一笑,握着柳银筝的手,低头道:“瞧着,当真像是我走火入魔了。”   “日后好生跟嵘儿赔个不是,姊妹两个,还能记恨彼此一辈子不成?”柳银筝语重心长地劝说着,忽地见宋勇家的进来说“小姐,后门上说,梨梦跟着钱谦跑了!”   柳银筝虽诧异梨梦跟个太监跑什么,但也无心多问,识趣地就向外去。   “二夫人叫小姐看一看房里少了什么,因咱们家正办喜事,不好兴师动众地去追,就央了莫家三少爷带着人去追了。”宋勇家的说着,因纡国公过世后听宋止庵说兴许是关绍下的手,如今他们夫妇二人不敢再背着宋止庵跟关绍来往,思忖着凌雅峥知道他们的事,就试探着讨好地说:“下头人说,是梨梦不甘心做了陪嫁丫鬟随着小姐进莫家,才……”   “既然下头人这样说,那就当是这么一回事吧。”凌雅峥揉了揉额头。   宋勇家的忙说道:“那梨梦就算追回来了,小姐也不能再要她,如今小姐房里少了一个人,小姐瞧着,提了府里哪个来才好?”   “拢共六个就够了。”凌雅峥手指向邬箫语。   宋勇家的本要提议买了顶好的回来,见凌雅峥指向邬箫语,忽地想起急邬箫语虽在三晖院里多年,依旧不算二等丫鬟,听邬箫语忍不住咳嗽一声,就拉着邬箫语的手,对凌雅峥笑道:“说句难听的话,小姐、箫语别见怪,箫语身子弱,若是就这么进了莫家,只怕莫家人背地里会说闲话。”   “大娘属意谁?据我说,拿了箫语换大娘家妹妹,十个箫语我也舍得;但若是拿着她换旁人……一百个,我也不换。”凌雅峥笑道。   宋勇家的见凌雅峥话说到这份上,就悻悻地道:“那就依着小姐吧,只是赶在三小姐、六小姐之后,怕二夫人在小姐的事上不上心,到时候,又是小姐吃亏。”说着,带着一脸凌雅峥不领情的神色,微微噘着嘴梗着脖子向外走。   宋勇家的一走,邬箫语忙感激地说:“多谢小姐,箫语日后再也不会那样糊涂了。”   凌雅峥冷笑一声,对邬箫语说:“你如今,就去找你娘,叫你娘去见九小姐,劝九小姐离着柳家表少爷远一些,不然,我跟五少爷就要对她不客气了。”   “……什么事呀?”邬箫语一头雾水地,见凌雅峥脸上淡淡的,不敢追问,忙小心翼翼地向东边水井那去寻洗衣裳的薄氏,远远的瞧见薄氏掐着腰站在一大盆黑灰的下人衣裳前,见她干瘦成一把偏肚子又是大的,于是紧盯着薄氏的肚子,想起薄氏先前的绝情,含泪道:“娘,你又有了?”   薄氏脸上一红,有些木讷地难堪道:“有什么?上次伤得厉害了,这肚子就一直鼓着……你怎么样?”见邬箫语弱柳扶风,说话间眉尖微蹙,好似西子捧心,就心酸起来。   “我很好,听说梨梦跟钱少爷跑了……小姐不肯另外挑了不相熟的人随着她去莫家,要带着我去呢。”邬箫语得意地昂首说,忽然想起那个锦衣玉带从巷子里走出救出他们兄妹的少年,心忽地一扯,竟不肯再跟凌雅峥去莫家了。赶紧地依着凌雅峥吩咐说:“八小姐叫娘去见九小姐,她说,若是九小姐不离着柳家表少爷远一些,她跟五少爷就对她不客气了。”   薄氏心里一晃,支吾着应下,才要再关心邬箫语两句,见邬箫语头皱着鼻子,似乎嫌弃眼前那一摊衣裳脏臭,就讪讪地说:“知道了,你快回八小姐身边吧。”望着邬箫语的背影,只觉邬箫语生得比她年轻时还要风流袅娜,将两只手在衣裳上一擦,顾不得管事咒骂,逮住空子就窜到前院去,奈何她此时精神萎靡、衣着寒酸,人还没挨近院门,就被人推搡出去,只得回头借了个人送浆洗好的衣裳,挨近了前院,远远地瞅了凌雅嵘一眼,给凌雅嵘递眼色,见凌雅嵘不应,就讪讪地去了三晖院,隔着一道金丝藤帘子,弯腰哈背地说:“小姐,实在没法子靠近九小姐,怕小姐吩咐下来的事,小的办不成了。”   帘子里,凌雅峥唔了一声,瞧着薄氏走了,就起身向寸心馆去。   邬箫语赶紧地跟上,试探道:“小姐,不知五少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虽少夫人进门有些日子了,我却不曾见过。”   “如今见了就知道了。”凌雅峥低声说着,进了寸心馆,见一个婢女进房里通报,果然没一会子,凌韶吾就一身酒气地随着马佩文出来了。   “妹妹过来了?”凌韶吾不知方才跟马佩文做什么,这会子见了凌雅峥,似乎心虚一般不住地挠头。   “有一样事,要说给哥哥听。”凌雅峥说。   “进来说吧。”马佩文招呼着,见凌雅峥新换了一个婢女,咋舌道:“好个美人,怎先前不曾见过?”   “见过少夫人,我哥哥是邬音生,少夫人叫我箫语就是。”邬箫语福了福身,待望见马佩文身上那条缕金梅花纹样绫子裙,登时艳羡嫉妒起来,一双眼睛却向越发沉稳静穆的凌韶吾望去。   马佩文眼皮子一跳,只当是凌韶吾先前留下的孽缘,望一眼凌韶吾,见凌韶吾只招呼着凌雅峥进门说话并未多看邬箫语,就也不多心,招呼念慈带着邬箫语去旁处吃茶,就随着凌雅峥进来。   “嫂子也知道嵘儿的事,”凌雅峥待凌韶吾、马佩文落座后,才坐下来,“如今,听着柳家表姐话音,似乎外祖父、外祖母,有意要将嵘儿许配给本贤表哥。”   凌韶吾的脸色登时阴沉下来。   马佩文忙道:“是确有其事,还是旁人造谣生事?”   “银屏、银筝两位表姐已经嫁人,也犯不着巴结嵘儿,瞧着,像是当真确有其事了。”凌雅峥说着,就后悔起自己做的两件事,一是未免被众人埋怨未能揭穿凌雅嵘身世;二是为了一己私怨瞒住关绍真实身份。现如今,这两件事,件件叫她为难。   凌韶吾登时攥紧拳头,眉头紧紧地皱着,豁然起身道:“一定要说给外祖父、外祖母听!”   马佩文安抚地拍了拍凌韶吾的拳头,笑道:“稍安勿躁,急什么?先前我听说峥儿提起嵘儿长得像谢莞颜,柳家外祖母依旧疼她疼得了不得。可见外祖父、外祖母是当真疼你们兄妹。俗话说,当局者迷,若不是真心疼爱,怎会看不出呢?”   “可恨我们却瞒着他们!”凌韶吾握着拳,重重地砸在桌上。   马佩文瞧见桌上才茶碗晃荡了一下,又问凌雅峥:“妹妹的意思是……”   “无论如何,都不能叫外祖父、外祖母将嵘儿留在身边,万一哪一日,嵘儿又起了歪心思……”凌雅峥皱紧眉头。   马佩文笑道:“嵘儿到底是凌家姑娘,你们兄妹与其在这懊恼,倒不如去试探试探老夫人的意思,嵘儿的亲事毕竟不能叫柳家一家做主。”   凌雅峥忙摆了摆手,“我是不能了,先前祖母待我并不严厉,兴许是因莫家姑夫人每常打发人来说些闲言碎语,如今祖母待我严厉得很,我去提,只怕……”   “罢了,那就只得我去了。”马佩文笑了,站起身来,撩拨了一下凌雅峥额前碎发,“走吧,这会子亲戚走得差不多了,我去跟祖母说话,你在一旁听着。”   凌雅峥连连道谢,出了房门,见邬箫语一直拉着念慈的手说话,就咳嗽一声,待邬箫语过来,叮嘱道:“你体弱,见了祖母,兴许祖母嫌弃你,要将你打发出去,你且回三晖院里等着我。”   邬箫语扭头向屋子里瞅了一眼,低声说:“少夫人、小姐,我跟念慈许久不见,想跟念慈多说一会子话。”   “由着她吧。”马佩文懒得理会,带着凌雅峥就向外走,边走边道:“听说你的丫鬟跟着钱谦跑了?这下子,莫家那又有话说了。”   “理会她们呢!”凌雅峥低声一笑,迎面见钱阮儿走来,瞥了她一眼,就要走过去。   钱阮儿忙追上来,捂着肚子低声道:“八妹妹见到关绍了吗?听说谦儿带着梨梦跑了……我打发人去寻关绍,偏没人见过他。”   “放心,等上两日,等朝廷的人走了,他就回来了。”凌雅峥笑说道。   钱阮儿有些惊疑不定,须臾又问:“那谦儿,还回来吗?”见凌雅峥摇了摇头,喃喃道:“如此也好。”   “走吧。”马佩文又拉着凌雅峥向前去,进了养闲堂里,恰听见凌钱氏、凌秦氏正商议着出了正月凌妙吾娶妻白树芳、二月里凌雅峨随着连鸿恩离开雁州府、四月里祝贺白树严莫紫馨共结连理、六月里凌雅峥嫁去莫家等事。   马佩文听着,连连咋舌道:“各家的亲事连着亲事,竟是叫人一点也歇不得了。”   “韶吾媳妇?”凌秦氏在屋子里喊。   马佩文赶紧地带着凌雅峥进去。   凌秦氏嘴角低低地往下扯,就拿着手上的记载着人情往来的册子往马佩文手上送,“韶吾媳妇,日后这些都要劳烦你来处置了。”   马佩文忙道:“二伯娘怎冷不丁地说这个?就算二伯娘不耐烦理会这些繁琐事,也还有将来进门的大嫂接手呢。”   “谁知道呢?这牛鬼蛇神乱窜的年月,女婿都能继承岳父家业,还在乎什么长幼有序?”凌秦氏说着,就将册子一股脑地全塞在马佩文手上。   凌钱氏看好戏地说道:“韶吾媳妇,虽今年的事多了一些,但你可是马家出来的,千万要做出个样来,不然,丢了马家的脸,那就是丢了与国公府丢了雁州府的脸。”   马佩文登时明白这事是凌秦氏、凌钱氏瞧不上马家,有意给她难堪,略略翻了册子,低声说道:“山雨欲来风满楼,这是各家预料到要打仗来,急赶着给各家留后呢,才都急赶着办喜事。两位伯娘说得不错,这些事,断然不能弄出错来叫人笑话。”   凌雅峥暗暗点头,心道凌秦氏这会子刁难马佩文,若是马佩文当真做得好,看她再拿什么借口收权。   “祖母,”马佩文握着册子走到凌古氏身边,笑道:“听说柳家那,对着嵘儿说了些不中听的话,孙媳的意思,虽嵘儿乐意随着柳老夫人作伴,但柳老夫人年岁大了,总有看不着听不见的地方,咱们,是不是该提醒她一声?”   凌古氏不大听得懂那些琐碎冗杂的家务事,方才被凌秦氏、凌钱氏说得头昏脑涨,此时见马佩文、凌雅峥两个年轻俊俏女儿过来,心里欢喜得很,乍然又听见凌雅嵘的名字,就又有些扫兴,“放心,柳家是嵘儿外祖家,况且咱们家人都还在,她能受人欺负?”   “话虽如此,但外孙女养在人家家,哪有什么事不插手的?尤其是,姑娘一日日的大了,祖母心里,就没什么计较?”马佩文循循善诱地说着。   凌古氏瞅了一眼乖巧站着的凌雅峥,踌躇着,就说:“你且管了你两位伯娘交给你的事吧!嵘儿那,我且打发人去问问柳家的意思。”   “是。”马佩文应着,就领着凌雅峥出去。   凌古氏又将凌钱氏、凌秦氏打发了,叫了绣幕、绣帘到了跟前,就问:“帘影、潭影当真说,柳家有意将九小姐跟他们家本贤凑成一对?”   “是,帘影说,本贤少爷很是喜欢九小姐,一二年前,就待九小姐很好。”绣幕说道。   凌古氏含含混混地说了一句“知道了”,因凌咏年也知道凌雅嵘的身世,于是晚间,专门瞅着凌咏年去穆老姨娘那说话时,打发人将凌咏年叫了过来,先闲闲地打量了凌咏年一通,待凌咏年不耐烦地翘起腿,才赶紧地对他说:“老太爷,柳家有意将嵘儿跟本贤凑成一对,你怎么想?我琢磨着,这也是好事。嵘儿彻底成了柳家人,就算将来柳承恩发现什么事,要反悔也不成了。”   凌咏年只觉有些愧对柳承恩,眉头紧皱地说:“瞒着柳家,已经是咱们的不是,倘若再将仇家的女儿嫁进柳家,只怕跟柳家几十年的交情,要彻底没了。”   凌古氏疑心凌咏年太谨小慎微,说道:“哪是那么容易就叫人知道的事?据我说,赶紧地跟柳家去信,定下此事才好!”   凌咏年呵斥道:“若不是你当年糊涂,我也不至于被你们娘儿两扯进这烂摊子里!”   凌古氏脸上一片臊红,嘀咕道:“那尤胜成了如今这副模样,你不许嵘儿进柳家,难道也要叫她跟雅娴一样,随便嫁个家里的先生?”   凌咏年深叹了一口气,心觉糊涂了一辈子的凌古氏,这话里,也有两分道理,但推己及人,倘若是杀了他女儿的女人生的女儿,又做了他的孙媳妇……   “就这么着吧,”凌古氏又出声怂恿,“瞒着嵘儿身世,咱们两家都皆大欢喜,这岂不好?”   凌咏年动了心,只觉有马塞鸿帮着保密,定然不会出差错,于是点了点头,“你打发人跟柳家的老夫人商议着定下吧。嵘儿她……虽她娘不好,虽曾走错了路,但到底还是咱们凌家骨肉,只要她日后好好的,咱们做祖父祖母的,难道不帮她一把,还要踩她一脚?况且这事,也并非咱们家主动提起,还不是他们家先起的头?”   “就是这么个道理。”几十年了,凌古氏难得说动凌咏年一回,心里的得意自然溢于言表,只隔了一夜,就忙忙地给柳家送信去,但见柳家信里委婉地应下,心里大喜,只觉一旦凌雅嵘进了柳家门,凌雅嵘身世之谜,就能彻底揭过去,于是等凌雅娴三日归宁时众人围着凌雅娴转时,就但叫了马佩文来她房中,笑道:“虽知道你这会子忙碌,但有一桩事,却是非要先告诉你不可的。”   “是什么事,祖母请说。”   凌古氏笑道:“虽余后几个月,知道你要忙着你六妹妹、八妹妹的事,不该再劳烦你,但有一事,却非要你先知道不可,不然,事到临头,你那两个伯娘可就有热闹瞧了。”   “不知是什么事?料想,也应当是喜事吧?”   凌古氏点了点头,笑道:“可不就是喜事,那日听你说你九妹妹在柳家受了些风言风语,我就去信问了柳家。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马佩文笑着,虽只接手府中事不过三日,但因凌秦氏、凌钱氏有意下绊子、放冷箭,就叫这三日里累得她疲惫不堪。   “并不是风言风语,柳家要留了你九妹妹住一辈子呢。”   “原来是我多心了,亏得只是我多心。”马佩文立时承色笑道,低声问:“聘礼嫁妆等等,都依着八妹妹的例来?”   凌古氏脸上一垮,含混地说:“给你六妹妹七十二抬嫁妆;八妹妹、九妹妹,四十八抬就够了。”试探地去瞧马佩文,见她并未给凌雅峥鸣不平,就又说:“还有你婆婆的嫁妆,大头,自然是归你们两口子,剩下的,譬如你婆婆的首饰头面,就给雅峥、雅嵘各自一半。”   马佩文心知凌古氏还在费力替凌雅嵘敷衍,不动声色地应着,拿着账册里不懂的问了凌古氏,见凌古氏对凌家家事也是一知半解,就退了出来,等凌雅娴回了胡家,就寻了凌雅峥、元晚秋来共同商议。   乍然听说凌雅嵘的事,元晚秋吓了一跳,“二哥说现如今雁州府大街上,处处都是花轿,我还不信,原来咱们家的老九的亲事,都被提起来了。”   “可不是吗?”马佩文说着,就去看凌雅峥的脸色,转而说道:“现如今,旁的就罢了,就连过年里的小会大宴,因老太爷发话要节俭,都好处置。唯独这三门亲事,四哥、六妹、八妹,样样没有前例可循,且二哥娶的毕竟是白家女儿,白家如今跟雁州府已经十分要好,虽不能铺张,但也不能操持得太简慢了;六妹只嫁妆就有七十二抬,比八妹多了二十四台,自然也要操持得比八妹热闹一些,排场也要大一些。”   “嫂子,我那简单一些也无妨,就只四哥、六姐那,铺张到什么地步,嫂子要好好思量思量了。”凌雅峥说。   元晚秋笑道:“这事,说难却也简单。”接过马佩文手上账册望了一回,“老四那事,翻出府里的老例子,当初大老爷娶妻花费了多少,就依着那例子办就是,这么着,谁也说不出二话来;至于六妹那……你去回家讨了你出嫁时的账册,依着办就是。若是二伯娘还嫌简慢,你说是依着你的例子办的,她自然没有话说。”   虽知道如今马家今时不同往日了,但马佩文还不惯“仗势欺人”,于是先觉拿着马家例子办凌家事不妥,待听凌雅峥劝道“二嫂子这话很有道理,就这样办,若二伯娘嫌弃简陋了,嫂子就说自己娘家就是这样的排场。料想二伯娘也胆量明面上鄙薄你们马家什么。”才缓缓地点了头,又拿着些具体事务跟凌雅峥、元晚秋商议。   凌雅峥心思重重,只听了一会子,就走了出来,见过道中被莫三放出来的关绍一脸阴郁地领着钱阮儿经过,瞥他一眼,依旧向前去。   “钱谦去了哪?”关绍从牙缝里挤出这一句。   钱阮儿忙拉住关绍的手臂,紧张地向左右望去。   “为何又将我关了两日?怕我跟朝廷的人相见?”关绍嘲讽地一笑,“难道你不知道,在纡国公府宴席上,我已经见了朝廷的人。”   “此一时彼一时,可惜,这会子,他们全都以为你丢了性命!”凌雅峥冷笑着说。   “怎么会……”关绍震惊之下,推开一直拉着他的钱阮儿。   “怎么不会?”凌雅峥嘲讽地一笑,转身就走,心里惦记着如何阻拦凌雅嵘嫁进柳家门。   “钱谦出卖了我?”关绍一怔,又说:“或者,你们也设法,叫钱谦以为我死了?”   “是。”   关绍浑身的血都流到了头上,旋即镇定地说道:“若是旁人打听到‘关绍’没死,你们又怎么说?”   凌雅峥笑道:“什么都不说,我们还特意打着‘关绍’的名字,‘偷偷’地,给朝廷通风报信呢。”   “你们是要叫朝廷误以为,如今的‘我’,已经是被人害死后,冒名顶替的‘我’?”关绍冷笑一声。   “你本就是假的,如今再被朝廷当成假的,也不算亏待你。”凌雅峥又丢下一句,便头也不回地去了。 ☆、第66章 柳老将军   “假的?”关绍冷笑一声。   “公子……”钱阮儿瞧见有人过来了,轻声说着,就又去拉关绍。   “走。”关绍觑见有人紧盯着他们,咬牙说了一句,就带着钱阮儿回房里去,才回房里,就看出院子里的下人换了一堆面生的,心下不忿,转身要向外去,却被门房上的婆子拦住。   “去开解开解大公子,也不成吗?”关绍冷笑说。   婆子一脸谄媚,言辞却十分坚定地说:“关少爷别为难我们,天晚了,况且,秦家说,他们家大少爷要留在家里静养,不见外客。少爷还是回去吧。”   关绍眼皮子一跳再跳,心里抑郁不平,却知如今的秦征怕也被软禁住了,不独他见不得秦征,只怕秦征要见他也难。心里念叨着如今是马塞鸿的天下,勉强地回了房里,觑见钱阮儿正坐在长窗下潸然垂泪,心里的气越发地不平,走到钱阮儿面前质问道:“钱谦走的事,你可知情?”   “……在我,是宁肯谦儿跟公子都留在我这的……公子不如,去求一求秦大公子,看他可有法子去追一追谦儿?”钱阮儿温声细语地劝说着。   关绍冷笑道:“现如今,除了咱们,人人都称呼秦征秦大少爷了,虽只是个称呼,但也瞧得出,秦征已然成了冷灶,没事,谁肯去烧他那灶台?”恨恨不平地回床上躺着,次日就见的自己再次出不得凌家大门了,就连过年时各家里走亲访友那般热闹时,也没人放他出府,只在正月里,凌妙吾与白树芳成亲之时,略得些自由,能够靠近白家几步,谁知,任凭他如何给白家人递眼色,却始终无人理会他,尤其是白树严,更像是不知他究竟是谁一般。   二月里,连鸿恩从纡国公府里出来,前往致远侯府迎娶凌雅峨。   关绍略得一分自由,见虽是小辈成婚,但雁州府除了还在孝中的秦家,各家的老太爷、老爷都很给华国公府脸面地过来了。   关绍瞅着空子离开人前,特意去寻凌雅嵘,却被两个多事的管事紧跟着,心下气恼,一时又无计摆脱,只得由着那两个管事跟着,谁知走到倒厅处,约莫听见一句“老九的嫁妆跟老八的一样?”心下疑惑一母同胞,焉有嫁妆不同的道理,辨认出是凌秦氏的声音,就又等了一等,果然听见凌秦氏讥诮道“老五媳妇,你拿着自己家的排场办我们凌家的事,我也不好多嘴,料想这也是你的细心之处。我若贬低了今儿个凌家的排场,就是不知深浅地妄想跟你们马家攀比——你们马家可真是今非昔比了,不声不响地就跃到我们凌家前头。只是有一桩事,你千万得明白,那嵘儿不过是个外室生的野种,她爹究竟是谁,谁知道呢?怎么就跟峥儿一样的身价了?这话就算我们说不得,你既然听我说了,就该去跟老夫人说一说。”   外室所出……   关绍心中一动,不觉回忆起凌韶吾、凌雅峥、凌雅嵘兄妹三人之间的亲疏来,论理,凌韶吾、凌雅峥该十分爱惜凌雅嵘——虽旁人那般说,但他始终不觉凌韶吾、凌雅峥对凌雅嵘有何爱惜之处。瞧着,倒像是凌雅峥、凌雅嵘姊妹二人,恨不得分出个你死我活的下场来!   “公子。”钱阮儿又跟了过来,听倒厅里凌秦氏无中生有训斥马佩文,忙拉着关绍走开,因被人监视,就低声地好言相劝道:“公子,性命要紧,何苦再跟旁人、跟自己过不去?”   “凌家九小姐何在?”关绍问。   钱阮儿一怔,忙道:“九小姐应当跟柳家人在一处。”   关绍心思一转,并不去寻凌雅嵘,撇下钱阮儿,就向厅堂上去,挤到凌韶吾身边说“听闻,嵘儿的嫁妆,跟峥儿的是一样的?”仔细瞧凌韶吾脸色,待要从他脸上看出蹊跷,偏又看不出;只是,凌韶吾身边的凌智吾,似乎觉得这话很没道理,就说“胡言乱语,嵘儿的嫁妆,怎会跟峥儿的一样?就算减少五成,也是情有可原。”   “这是什么道理?”关绍故作不解地问。   凌智吾方才一直盯着凌敏吾、凌妙吾、凌韶吾,只觉这三个弟弟都抢了他的女人,因走了神听关绍那一句才立时接上话,此时回了神,也知晓这其中的厉害,于是含糊其辞地说:“嵘儿也算是在柳家长大的,少一些,柳家也没怨言。”   偏生这话,又叫柳家少爷柳本贤听去了,柳本贤当即打抱不平地说:“凌大哥这话太没道理,一样的姊妹,就算在我们家长大,难道就不是凌家姑娘了?为什么要少那么些?况且姑姑的嫁妆有多少,我们家清楚明白着呢,到时候,五哥给多少添嫁全凭自己本心,我们只管瞧了不说话就罢了。”   凌韶吾脸上神色变幻起来,瞥了一眼本该跟他亲近却莫名疏远的柳本贤,就不出声了。   柳本贤本意是要敲打的凌韶吾“洗心革面”重新善待凌雅嵘,偏听不见这一句,当即愤慨道:“嵘儿在我家那么几年,也不曾见韶吾、雅峥去探望她,这样厚此薄彼的兄弟,我今次瞧见,也算是开了眼界了。”   “……听说,九小姐本是外室所出女儿。”关绍说。   柳本贤既与凌雅嵘两情相悦,又如何能忍得下关绍这般诋毁,当即拎起关绍衣领,怒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再说一遍!”   “……你问凌家大哥就是!”关绍又说,瞥了一眼隐忍不发的凌韶吾、恍若遭了无妄之灾的凌智吾,嘴角挂着一丝讥诮。   柳本贤眼中凌雅嵘千好万好,哪里容得关绍往她身上泼脏水,丢下关绍,又揪住凌智吾、凌韶吾,逼着这二人给凌雅嵘“洗脱清白”。   凌韶吾不肯再骗柳本贤,就箴默不语。   凌智吾只觉自己回头送凌雅峨去华国府,就什么事都牵扯不到他头上了,拍了拍柳本贤的手,含含糊糊地说:“这话,你既然跟嵘儿亲近,就去问嵘儿好了。”   柳本贤自幼习武,虽心思并不十分活泛,但手上力气却足,见凌韶吾、凌智吾不肯替凌雅嵘“洗脱清白”,一气之下,就怒喝道:“你们这样眼睁睁瞧着旁人往自家姊妹身上泼脏水的人,我也是头回子见到!”   这一声怒喝,当时惹来满堂瞩目。   众人之中的柳承恩喝道:“本贤,人家家办喜事,你闹什么?”又含笑对身边的连鸿恩笑道:“他不懂事,不必跟他一般见识!”与凌咏年、莫思贤一点头,就要送连鸿恩带着凌雅峨的花车出城。   “祖父,”柳本贤一心牵挂着凌雅嵘,只觉她白璧无瑕,不该有这无端端飞来的瑕疵,于是拉着柳承恩,央求柳承恩主持公道:“方才,他们柳家人说,嵘儿做咱们家媳妇,嫁妆要比峥儿少一半不止!还……”   “啰嗦,这些话,回头再提!”柳承恩眼皮子跳着,也觉古怪,就算凌雅嵘再不好,那嫁妆也该跟凌雅峥的一样。心里狐疑着,见柳本贤还要开口,唯恐打搅了今日的喜事就再三地瞪他,最后狠狠地睨了他一眼,才随着众人热热闹闹、宣宣扬扬地将连鸿恩、凌雅峨送出雁州府洒泪亭外。心觉这其中古怪,送了人后,就默不作声地随着凌咏年、凌尤坚、凌尤成回凌家,就在凌古氏那养闲堂里,叫柳本贤、凌智吾、凌韶吾都过来,当着自家妻子孙儿面,问凌咏年、凌古氏:“你们家为什么说嵘儿的嫁妆该比峥儿少上一些?”   凌古氏登时慌张了,唯恐牵扯到自己,就低着头不言语。   凌咏年忙描补道:“这是孩子们随口胡说的,信不得。你若不信,就叫了韶吾媳妇来问问,瞧瞧我们究竟打算给嵘儿多少嫁妆!”眼角睃向凌韶吾,谁知凌韶吾一直低着头,并未瞧见他的眼色。   “祖父,关绍说,嵘儿是外室所出!”柳本贤义愤填膺地跺脚。   凌咏年、凌古氏登时面无血色;凌韶吾心里,却像是一块大石头落地了。   “……去请马家塞鸿来。”凌咏年无法,赶紧地对凌尤成吩咐一声,又急赶着辩解说:“这都是下人们瞧着她们两姊妹长得不像,牵强附会出来的。当不得真!”   柳承恩眼神老辣地盯着凌韶吾:“本贤的话,是真的?”   凌韶吾睁大眼睛低着头,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柳承恩知道凌古氏年轻时就有草包之名,于是转头逼视着凌古氏,见凌古氏做贼心虚得恨不得逃之夭夭,不由地将两只拳头攥得咯吱咯吱响。“这么说,是确有其事了?”   柳本贤懵懂着,原以为是众人诬赖不想却是事实,忙拉着柳承恩,摇头说:“祖父,一准是他们污蔑,料想姑妈生产前后,都有带来的陪嫁、陪房守着,哪里就能叫人动了手脚?况且,若嵘儿是假的,那姑妈生下的小妹妹又在哪里?”   “……我真正的外孙女在哪?”柳承恩因柳本贤的话,心思快速地转着,只觉若凌雅嵘是假的,薄氏、侯氏却无知无觉,那她们二人就是早被人收买的了——看那侯氏、薄氏一心教导凌雅嵘跟的谢莞颜亲近,可见,她们当真是早早地就背了主,如此说来,生产时的柳如眉人落在几个不忠不义的下人手中,“堂堂侯府,被人换了孩子,怎会没人看出破绽?还是,谁早瞧着如眉不顺眼,有心替他遮掩?”说话时,依旧只盯着凌古氏看。   凌咏年一张老脸涨红,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挡住柳承恩的视线,满怀愧疚地对着柳承恩一揖到地。   凌古氏吓得牙齿打颤,惴惴不安地去看柳老夫人。   “雅峥、雅嵘呢?一并叫来。”柳老夫人脸色惨白着,一直愣愣地盯着房门,待见凌雅峥、凌雅嵘先后走了进来,望见凌雅峥眼尾高挑,生得恰似柳如眉那般不施脂粉犹自浓艳;凌雅嵘眼尾却楚楚可怜地垂下,活脱脱就是谢莞颜那出水芙蓉般我见犹怜的模样。   “外祖母。”凌雅嵘上前两步。   柳老夫人怔怔地瞧着,只觉自己花在凌雅嵘身上的心思比凌雅峥还多,她大儿媳本不喜凌尤胜声名狼藉瞧不上凌雅嵘,亏得她绞尽脑汁从中说和才叫儿媳勉为其难地点头,亏得她睁一只眼闭一只叫凌雅嵘跟柳本贤一对小儿女一处长大,如今竟是……两眼一翻,登时昏厥过去。   “外祖母。”凌雅峥忙走上前去,随着凌秦氏一同掐柳老夫人人中。   柳老夫人片刻后醒来,手哆嗦着,指向凌古氏,含泪道:“你究竟是黑心到什么地步……竟想将她送进我们柳家做儿媳……叫柳家抚养她那么些年,你亏不亏心?”手一收,搂着凌雅峥就哭了起来,哽咽道:“峥儿,难怪你不喜欢嵘儿呢……”   凌雅嵘浑身血液凝固,只觉天旋地转起来,委屈地上前道:“外祖母……”   “滚!”柳老夫人咬牙切齿地说。   “祖母,就算嵘儿不是姑姑所出,孙儿也愿意娶她!”柳本贤赌咒发誓地跪在柳老夫人面前。   柳老夫人怔住,只觉若不是她有心促成,柳本贤岂会看上凌雅嵘……惶急之下,竟是飞身而起,不顾体面地扑到凌古氏身上就又拍又打,“你害了如眉还不够,如今又害了我孙儿!”   “够了!”柳承恩喝了一声,堂上登时鸦雀无声起来。   凌咏年上前道:“柳兄弟——”   “我且问你,你知不知情?”柳承恩伸手指着凌咏年鼻子尖。   凌咏年重重地点了点头。   柳承恩冷笑一声,又伸手指向凌古氏:“你知不知情?”   凌古氏吓得缩了头。   “外祖父——”凌雅嵘低低地喊了一声。   “谁是你外祖?”柳承恩冷笑一声,“你知不知情?”望见凌雅嵘心虚地左右顾盼,登时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听见身后环佩声,回头手指指向马塞鸿,“你知不知情?”   马塞鸿忙道:“老将军,你且听我说……”   “这么看来,你是知情的了。”柳承恩手指一拐,拐向跟着马塞鸿过来的莫三,“我知道你知道的机密事多,你且说,你知不知情?”   莫三乍然被指,张口说道:“老将军稍安勿躁……”   “看来,你也是知情的。”柳承恩冷笑一声,手指点了点马塞鸿、又点了点莫三,冷笑道:“我是个粗人,可不管你们那些大道理,我知道,我女儿十之八、九就是叫凌家害了!我知道,凌家叫我们把个外室女当成宝贝捧了十几年,又险些将那外室女娶回家,做了正经的孙媳妇!韶吾,带着你媳妇、妹妹回柳家!无论如何,你们兄妹不会无家可归,俗话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我连自家外孙都照看不好,有什能耐去管天下事?还是回祖籍湖州,安安生生做个田舍翁去!”   “外祖父……”凌韶吾膝行了两步,抓住柳承恩的衣襟,“外祖父,眼瞅着再过两月,峥儿就要跟三儿……”   柳承恩冷笑一声,“我们柳家叫全雁州府看了笑话!韶吾,你是凌家人,若舍不得离了凌家,我也不为难你,只是,柳家、凌家势不两立的话,我眼下就丢下了!留在凌家还是跟我走,你自己个选!”   “外祖父……”凌韶吾喊了一声,跟凌雅峥对视一眼,就说:“我们随着外祖父走。”   “那就收拾了行李,带着你母亲的嫁妆,回家去!”柳承恩冷笑一声,也不理睬马塞鸿、莫谦斋,带着柳老夫人就向外去,见柳本贤神色凄凄地望着凌雅嵘,怒道:“你若再多看她一眼,明儿个就开了祠堂,将你撵出去!”   柳本贤凄然地低下头,脚步虚浮地紧跟上去。   凌雅峥无可奈何,思忖着要说服柳承恩以大局为重,总要去了柳家,于是令人匆匆拾掇了包袱,就上了柳家的马车,在马车上,撩起帘子向外望,见莫三追了出来,就轻轻地对他摆了摆手。   柳老夫人一把搂过凌雅峥,重重地将帘子放下,垂泪道:“峥儿,外祖母知道你为难,不过问你先前明明知道,却瞒着我们的事……外祖母也不计较,只那莫三忒地可恨,你外祖父素来跟他要好,只说跟他做了忘年交却也不错;谁知,他明明知道,却还瞒着我们……”   “外祖母。”凌雅峥知晓这被人欺瞒的苦楚,只是先前是别人骗她,如今是她骗别人。   柳老夫人拍着凌雅峥后背,安抚道:“凌家害了你母亲,日后见了凌家人,也不必去理会。就跟着柳家过吧。”回了家立时叫人将凌雅嵘的东西烧了,又叫府中上下都去准备行囊择日回湖州。   凌雅峥瞧着柳承恩夫妇二人这会子在气头上听不进话,因此时跟凌韶吾、马佩文一个院,就去寻了凌韶吾、马佩文商议。   “哥哥,如今该如何是好?万一外祖父当真回了湖州……”   马佩文说道:“妹妹不必多心,如今兵荒马乱的,又据说太子不明不白死在咱们雁州府了,没几日,朝廷的兵马就要杀来,向湖州去的路,早断了。”   凌韶吾捶胸顿足道:“外祖父的脾气,只怕走不了,也不肯……”重重地哎了一声,就忙安抚马佩文,“姐姐放心,外祖父如今不过是气雁州上下都瞒着他罢了,等他心头的这口怒气消散了,自然没事。”说着,心里也疑惑凌尤成夫妇几时知道的。   “但愿如此。”   凌雅峥见凌韶吾似乎要对马佩文说些体己话,就识趣地走了出来,才跟柳银屏、柳银筝打了个照面,就见柳银屏冷笑说“妹妹,你实在不该眼睁睁地瞅着昔年我们跟她要好!你如此,岂不是陷我们于不义?如今叫人提起,我们跟一个外室出的如何要好,还叫我们怎么见人?”噼里啪啦地说了一通,就携手去了。   凌雅峥自知理亏,任由一对表姐数落一通,扶着柱子走到一丛青竹后的凉棚内,坐在那美人靠上怔怔出神,听见一阵饮泣声,顺着回廊走到一处青砖铺嵌的天井,瞧着天井中柳本贤颀长身子折成两截掩面饮泣。   “表哥?”   “完了,全完了。”柳本贤移开手,露出脸颊上的巴掌印、脖颈上的鞭子印,肿胀着脸回头望着凌雅峥,带了两分恨意地说:“方才你家四哥特地来说,过世的国公爷也知情。祖父说,整个雁州府都瞒着他,不带着一家子走,也要关起门来,只过一家的日子。祖父、祖母叫我娶你……如今已经是打发人去莫家退亲去了。”   凌雅峥无言以对,在柳本贤对面的书桌上坐下,手指描摹着桌上刻下的经纬,思量着下一步如何走。   “祖父祖母说,他们一直留嵘儿在家,是怕嵘儿跟姓关的藕断丝连……”心中的美玉如今遍布仿若蛛丝的瑕疵,柳本贤张口结舌下,上前两步逼近凌雅峥,“我不娶嵘儿,但宁死也不会跟你成亲!”   “没叫表哥娶。”凌雅峥扶着额头叹说。   柳本贤睁大一双茫茫的眼睛,轻声问:“姑姑,当真是叫谢莞颜给害了?”   凌雅峥点了点头,“像是那么回事。”见柳本贤眼神黯淡,似乎受伤很深,就低声道:“表哥若不想娶我,偷偷地替我给莫三送信吧。”   柳本贤垂头丧气说:“替你送信?我如今被拘在家里出不得门呢……你等等,待我出得了门,就去见莫三。”   “多谢表哥。”凌雅峥望着柳本贤戚戚然地去了,忍不住轻轻地在自己脸上扇了一下,只觉自己是“自作孽,不可活”,更不料雁州府里会有那么多人知晓……所有人都知道,唯独没了女儿的柳承恩不知道,难怪柳承恩会将所有人都恨上!   余后几日,柳承恩果然令人关了柳家大门,一不听马塞鸿来说天下事雁州事、二不见上门负荆请罪的凌咏年;一月后,柳家麾下众将士得知凌家害死柳家姑奶奶且又拿了外室子冒充原配所出坑骗柳家、更是险些害得柳家娶了外室女,这就罢了,小半个月后,柳承恩又有意叫麾下众将士得知满雁州府里秦家、马家、莫家各家都知晓此事,唯独柳家不知!   一为忠心、二埋怨雁州府各家不将柳家一众当自家人,于是柳家门下,将军不肯去马家商议天下计;士兵不听他人派遣,只等着柳承恩一声令下,就收了粮草辎重拔了营长,前去湖州安营扎寨。   凌雅峥被困在柳家里,见邬箫语三天两头向柳老夫人那跑,知道她要借了柳家此时埋怨马塞鸿就要对马佩文落井下石,训斥了她几句,叫她老实留在家里,眼巴巴地瞧着莫紫馨成亲,柳家不放她去不说、也不许自家人去登门道贺,心里熬油一般煎熬起来;过了本定在六月的婚期,忽然心凉成一片,暗道,这辈子当真也要干巴巴地熬成婆?   正心灰意冷,忽地见柳本贤小心翼翼中带了两分不情愿地进来,“有人在花园那,等着你呢。”   “谁?”   “还能是谁?”柳本贤不耐烦地顿脚,“话我是送来了,你去不去,都跟我不相干!”   “表哥,是三儿来了?”凌雅峥试探地问。   柳本贤道:“你且记着,我是不愿意娶你的!随你跟他私奔也好……也好,总之,千万不要叫我娶你。”   “不是说,纡国公的事后,府里巡视的家丁多添了几倍吗?”   “啰嗦,我叫他扮作小厮跟着我从侧门进来,你见就见,不见,又跟我有什么相干?我倒是想见嵘儿一面呢,谁替我……”忽地想到凌雅嵘跟关绍藕断丝连的事来,登时如鲠在喉,梗着脖子,就自己向外去。   当真是莫三?凌雅峥思忖着,又觉莫三既然进了柳家,就算她赴汤蹈火,也该去瞧一瞧,于是对着镜子照了一照,见镜子里自己那一身淡蓝印花交领长袄也颇可见人,就并未更换衣裙,未免“打草惊蛇”,只自己向花园去。正瞅着柳家花园广阔不知向哪一处去寻,就听两声布谷声叫,忙走向悬挂着一对“天平地平,人心不平;人心能平,天下太平”的水亭子,只见满池菱花边,莫三孤零零地做了小厮打扮坐在那。   “想不到柳老将军那样蛮横,我家、柳家都不肯退亲,还扣着人不放。”莫三失落地说着,一转头,露出一张不过几月就没了少年的饱满,略微露出些许棱角的面孔来。   凌雅峥在亭子里坐下,“说到底,被瞒得最苦的,就是外祖父、外祖母,他们要生气,就由着他们生一会子,等气消了,就没事了。”   莫三豁然站起身来,轻轻地摇了摇头,“没那么容易,你知道吗?朝廷已经发兵过来了,现如今,老将军还不肯见外人呢!”   凌雅峥一愣,“太子‘死’了,朝廷,怕也已经闹起来吧。毕竟,皇后可是将其他皇子皇孙虐杀遍了,他们齐家算是断子绝孙了,到了这份上,还有人追随他们?”   “据说梨梦是带着身孕进的京城,有钱谦佐证,又有夜雨百年药方……虽昏君妖后将信将疑,却也不敢动她一个手指头。”   凌雅峥吃惊道:“她腹中骨肉是谁的?”须臾,想起梨梦曾拿了一根木钗给她看,心知关绍早有意勾引梨梦,只怕梨梦是顺水推舟……“想不到,她小小年纪,就对自己那样狠辣!”   莫三矮下身来,躲开两个过来巡视的婆子,手放在凌雅峥膝上,“朝廷的人马已经杀过来了,马大哥他们半年前就商议下应对的法子,奈何如今万事俱备,柳家上下却闹了起来,没了柳老将军,马大哥怎支使的动,柳家一兵一马?”   凌雅峥望着莫三放在她膝盖上的手,好似遇上了末世一般,先担惊受怕了一下,须臾笑道:“船到桥头自然直。”   “就怕一下子撞沉了!马大哥说兵贵神速,再过半月,就带领众人前去迎敌……我父兄都去,但我留在雁州府里随着祖父筹措粮草车马,怕也无暇顾及你。”莫三说着,忽然怨恨起梨梦来,想起那夜佛塔中梨梦的胆大放肆,就跪在地上,按住凌雅峥膝盖,向她唇上探去,本要浅尝辄止,谁知凑了上去,竟无论如何也不舍得离开,听凌雅峥含混地说了一句,那句话本被他吞进肚子里,不该听明白的,偏又明白了,就对凌雅峥说:“你没错,你父亲害死你母亲,你夹在其中为难,就不该你来说。”手指摩挲着凌雅峥充血的双唇,又笑道:“就算你错了,我也会沿着你的错走,走出一条康庄大道来。”   凌雅峥摸了摸莫三的头,从怀中递给他一个册子,“还是留你大哥在雁州筹措粮草吧,毕竟,他原本就专司此职,这是我记载下的季吴那边要紧的将士谋臣名册,要紧的事,也记载下来了。你押着关绍,随着马大哥去沙场吧。我总等你回来。”   莫三一怔,接了册子,略略地翻看一回。   “你原本就不是池中物,何必为了我,错过了这造英雄的时势?我不信,有这册子,有关绍在手,你拼不出个人样来。”凌雅峥握住莫三的手,“并未我逼着你去觅封侯,而是,我料想你这样的人,若不去插一手,凑个热闹,日后只怕会抱憾终身。”   “……几时瞧出来的?”   “你提起梨梦时,隐隐有些嫉妒她能去京城逛一圈。”   “你真是个人精!”莫三盘腿靠着凌雅峥的膝盖坐着,手依旧握着她的纤纤素手,“那你再猜,我如今,想什么呢?”   “不猜!”凌雅峥因他微微推动自己膝盖,脸上忽然红了。   “猜一猜。”莫三促狭地转过脸来,仰头笑道:“我的心思,你总该是明白的吧?”见凌雅峥红着脸不动弹看,就大着胆子站起身来,搂着她的肩膀,向亭子外一睃,又挨近了她一分,低声说:“说实话,我一点都不怕你外祖父闹着要退亲的事!柳家受了委屈,又捡着这要紧的时候闹……”本是紧张才啰嗦一通,此时手搭在了那不盈一握的纤腰上,登时心猿意马,再说不出旁的来,只觉生米煮成熟饭,柳承恩想闹也不成,于是搭在腰上的手又向上滑了一下。   凌雅峥微微咬唇,望了莫三一眼,忽然站起身来,还不等她言语,就听柳本贤的声音慌张地响起。   只见柳本贤不知从哪一处冒了出来,站在凌雅峥、莫三中间,就啐道:“你答应我只说两句话……如今做什么动手动脚的?万一,她终究嫁了我……”   莫三冷不丁地被泼了冷水,搭过纤腰的手再放到自己腰上,总觉不是滋味,悻悻地望着柳本贤,“不然,我牵桥搭线,引着你去见凌雅嵘?你不知道,她茶不思饭不想的,枯瘦成了个……”   “三哥。”凌雅峥忙低声喝住莫三,为难地望着柳本贤,“表哥,虽有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那句话,但你的心智,绝对不是嵘儿的对手,将来……”   “将来只怕将令牌也偷了给人家送去。”莫三笑道。   柳本贤玩笑时,曾见凌雅嵘好奇,应下她这话,此时乍然听莫三提起,登时又挨了一次晴空霹雳,“你,从哪里知道的?”   “若不是你许下令牌的事,谁肯搭理你?”   柳本贤恼羞成怒,推搡着莫三向外去,嘴里嚷嚷道:“过河拆桥,是谁一时心软,带着你进来的?”   莫三倒退着向外走,不忘递给凌雅峥一个稍安勿躁的神色,为逗凌雅峥,有意向自己方才一亲芳泽的唇上摸去。   凌雅峥红着脸,依旧在水亭子里坐着,料到今次若不被柳家人发现,下次定还会再来,于是,反倒悠哉地转身去看莲塘里的菱花、莲塘边的菖蒲。听见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传来,尚未见人,就先含笑道:“外祖父。”   柳承恩背着手,穿着一身布衣短打过来,挺着胸膛望向莲塘,“你哥哥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你倒优哉游哉?”   “一切自有外祖安排,峥儿不急。”凌雅峥起身,请柳承恩落座。   柳承恩哦了一声,坐下后,笑道:“我逼着凌家、莫家退亲,你也不急?”顿了一顿,又说:“你应当比你哥哥早几日知道吧?当初,就只你哥哥跟嵘儿去给姓谢的求情?”   “一直瞒着外祖父、外祖母,是峥儿不孝,唯一能补偿祖父的,就是眼前的局面。”   “眼前的局面……”柳承恩一笑,见儿子柳大拿了厚厚一摞信来,接了信,也不看,径直撕了,撒进池塘中,对柳大怒道:“不必再送这些信来!”   “父亲,眼看火烧眉毛了,虽儿子也知道妹妹死得冤枉,但外头多少大事,都要父亲去处置呢!”柳大耿介地跪在地上,好似一副为民请愿模样。   柳承恩喝道:“他们雁州上下都将咱们柳家瞒住,只怕上了沙场,也要将些要紧的军机瞒着咱们呢!上了沙场是死,不上也是死,倒不如就留在家里逍遥几天!”   柳大一张脸苦得几乎拧得出苦水来,不敢逆了柳承恩的意思,只得起身向外去。   等柳大走了,柳承恩才和缓了脸色,笑道:“你这丫头,你舅舅都当我是个要闹得鱼死网破不识大体的人,你怎看出的蹊跷?”   “当初父亲被打顺溜了,外祖父尚且不忘母亲留下的嫁妆遗物。可见,旁人以为外祖父是个上不得天面的武夫,确实是小看外祖父了。”凌雅峥笑道。   柳承恩望着凌雅峥一张笑脸,登时失了神,苦笑道:“你舅舅几个,都比不上你母亲一个通透,如今,你表兄弟几个,也比不上你一个!哎!你舅舅们是那样的心性、你表哥们又是那样的鲁直,就连韶吾,瞧着沉稳多了,但到底……等着瞧吧,如今是满雁州府都对不起我,瞧我怎么讨回公道!” ☆、第67章 趁火打劫   “外祖心里有计较就好,只是,世上有‘秋后算账’四个字,外祖父就算有道理,也要权衡着轻重。”凌雅峥微微一笑,瞧着柳承恩摩拳擦掌地起身走出水亭子,眨了下眼睛,嗅着菱花清香低低地叹了一声,瞧见邬箫语急匆匆地赶来,就先问:“你去哪了?我出门你都不知道?”   邬箫语一呆,有些做贼心虚地说:“没去哪,就在房里呢。”   “仔细着吧,外祖父已经叫了你娘、齐清让的娘问过话了,虽她们嘴硬,但外祖父、外祖母也并非么猜到什么事,仔细哪一日恼了,就将你打出去。”凌雅峥眼睛一瞥。   邬箫语讪讪地陪着笑,笑容却不达眼底。   “……你当真,做了什么事?”凌雅峥眼皮子一跳。   邬箫语赶紧地走过来,低声说:“少夫人有了,奴婢就去说给老夫人听,老夫人叫我跟小姐说一声,从今儿个起,就另换个人伺候着吧。”   凌雅峥立时醒悟到这其中的意思,冷笑道:“你哥哥一直煞费心思,求了我将你带进莫家,好跟齐清让凑成一对。你又自作主张……”   邬箫语脸上一红,怯懦地说道:“都是老夫人的意思,奴婢什么话都没说。”   凌雅峥冷冷一笑,推开邬箫语递过来的手,自己站了起来,猜着水亭子外铺着的鹅卵石,就直直地向如今她们兄妹、姑嫂暂住着的院子去,过了南墙,就瞧见念慈一双眼睛几乎迸出火星地瞪着邬箫语。   “小姐,少爷闹着要回凌家,少夫人正劝着他呢。小姐快去说说话。”念慈着急地说着,见邬箫语也要跟着去,一把手好似铁钳子般钳住邬箫语的手腕,皮笑肉不笑地说:“你随着我在这南墙下说两句话。”   邬箫语讪讪地,求助地望向凌雅峥。   凌雅峥也不理会她,过了南墙就进了院子,望见两三个婢女在门房那求着她去,忙快步走到凌韶吾、马佩文屋后,听见里头凌韶吾说“一直觉得对不住外祖父、外祖母,才领着你跟着外祖父、外祖母回来,没想外祖母行事越发得叫人看不清楚了。就算恨屋及乌,埋怨你哥哥隐瞒她,也不该这样作践你。”   “这算什么作践?就算是旁人家,见媳妇子身子重了,为了子嗣,也要打发其他女人伺候儿子、孙子。”   “饶是如此……”凌韶吾心里不甘,觑见帘子外凌雅峥大喇喇地站着,才勉为其难地住了口。   “妹妹来了?”马佩文擦了下眼角,亲自过来打起帘子,又大度地问:“箫语在哪?”   “嫂子还把外祖母的话当真不成?箫语是薄氏女儿,外祖母再糊涂,也不至于将她送到嫂子身边。”凌雅峥走了进来,扶着马佩文将她按到椅子上,笑嘻嘻地说:“嫂子素来聪慧,这会子,就想不明白外祖母为何这样做?”   俗话说,当局者迷,盘观者清。马佩文先时心里略有些泛酸,又见凌韶吾冲动鲁莽地要立时回凌家去,就只顾着拿着贤良话劝说他,此时,瞧着凌韶吾不闹了,她静静地一想,登时就点着头,笑了。   “你也想明白了?”凌韶吾糊涂着,赶紧地问,唯恐方才马佩文动了胎气,又连忙捧了茶给她。   马佩文接过茶碗,抿了一口就放下,“方才是我糊涂了,不叫念慈进来伺候,反倒叫箫语来,实在蹊跷得很。如今看来,外祖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凌韶吾忙道:“快说,外祖母想什么呢?不在酒,难道还在山水之间?”   “你这糊涂鬼,兵书背得不熟,这一句倒是记得熟!”马佩文手往凌韶吾额头上一戳,“只怕,外祖母此举,是要逼着我们马家,然后叫马家反倒去逼凌家。”   凌韶吾为难地说:“话虽如此,也叫你为难了,据我说,再过小半月,外祖父、外祖母还是不解气,咱们就回凌家吧。”   “糊涂!你仔细想想,先前,因马家的缘故,你大伯娘、二伯娘是怎样对付我的?一股脑儿地将各样家事都推到我头上,瞧着像是叫我主持中馈,实际上,不过是刁难我罢了。况且,大哥还没娶妻,我这就……回去了,只那白眼就压死我了。”   马佩文面上浮现一层薄薄的红霞,若非凌雅峥在,凌韶吾恨不得立时将她揉在怀中。   “姐姐说得,也有道理。但总是留在柳家,总不是个事。”凌韶吾说。   马佩文微微摇头,又问凌韶吾:“若是你随着我大哥去打仗了,你是情愿我留在柳家,还是情愿我回凌家?”   凌韶吾一时被问住,一双眼睛牢牢地钉在马佩文一双丝履上绣着的喜鹊乌溜溜的眼睛上,只觉凌家里,凌尤坚、凌尤成等男儿都不在,马佩文、凌雅峥姑嫂二人就算是落在了一群心存不甘的女人手里——凌古氏是靠不住的,她能护住自己,已经是万幸;留在柳家,好歹还是亲戚,总要客气一些,就算不客气,也犯不着对她们姑嫂冷言冷语……   “如此说来,你们姑嫂两个还是留在柳家的好。”凌韶吾重重地点头。   凌雅峥插嘴笑道:“那哥哥、嫂子,咱们就由着外祖父、外祖母为咱们计较去,若是咱们自作主张,反倒会坏了他们的算计。”   凌韶吾见马佩文点头,就也小鸡啄米般地跟着点头,又皱眉说:“那祖父叫你跟莫□□亲的事,怎么说?”   “这事呀,反正外祖父心里自有计较。”   “先前不见你跟外祖父如何亲近,怎地如今那样信他了呢?”凌韶吾说着,听见院子里念慈喊邬箫语,就尴尬地咳嗽一声。   帘子打起来,随着夏日里浓郁的花香,邬箫语怯怯地随着念慈进来,进来了就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望着念慈,哽咽说:“少爷若是不肯叫奴婢伺候,奴婢就立时去跟老夫人说,求老夫人叫念慈替换了我。”   念慈吓了一跳,“邬箫语,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方才拉着你去一旁说话,是嫉妒你的意思?”   “念慈姐姐,本就是你先在少爷身边伺候着的,况且,我又是小姐身边的,冷不丁地被打发到少爷身边,也怪奇怪的。”邬箫语怯怯地抬头望了凌韶吾一眼。   凌韶吾如吃了苍蝇一般,因邬箫语什么都没说,待要对马佩文辩解,又无从辩解;偏偏邬箫语的眼神又像是跟自己早有前约……一时拙口笨腮不知怎么说。   马佩文瞧凌韶吾额头沁出汗来,就笑道:“你也别一天到晚地留在房里,出去走一走吧。”   凌韶吾思量着这事该叫邬音生来处置,一点头,身子到了门边又拧了回来,在马佩文耳边交代说:“别叫她贴身伺候。”   “知道。”马佩文催促着凌韶吾出去,叫念慈、邬箫语两个起来,“既然是老夫人吩咐的,就依着老夫人的话办就是了。这会子,你们两个都出去,叫我们姑嫂两个好好说说话。”   念慈狠狠地睨了邬箫语一眼,见邬箫语还要腻在马佩文面前,就拖曳她向外走。   马佩文打了个哈欠,对凌雅峥笑道:“方才去哪了?”   “就去花园里走了走。”凌雅峥低头一笑,陪着马佩文下了半日围棋,就回自己个屋子里去,想起方才莫三动作,脸上不觉又红了一片,心道柳本贤倒是个实实在在的好人,可惜心眼太实在了些,将来不免要被人欺侮……   这边厢,凌雅峥、马佩文不急不躁,那边厢,凌韶吾去寻了邬音生,当即将这几日里邬箫语围着柳老夫人团团转的事说了,最后掷地有声地说道:“虽你妹妹很好,但因我母亲的缘故,我已经是怕了,绝不会收了你妹妹。你得了空,就劝劝你妹妹吧。”   邬音生也是头一会子知道邬箫语竟看上了凌韶吾,当即也目瞪口呆,因他是有心脱了奴籍去做官的人,哪里肯叫妹妹给人家做通房、做妾,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须臾,就也跟马佩文一般想通其中的关节,于是对凌韶吾笑道:“少爷别急,小的替你去凌家问问老太爷、老夫人的意思。”再三确定凌韶吾不会动邬箫语后,就毫不耽搁地向凌家去,路上遇见不知为何痴痴发笑的莫三,就又跟莫三同路,进了凌家门,就见凌家上下神色戚戚,略等一等,宋止庵家的出来说:“请莫三少爷去养闲堂里跟老夫人说话吧……如今家里乱成一团……实不相瞒,如今,我们凌家成了众矢之的呢!”   莫三心里嘀咕了一声活该,就随着宋止庵家的向养闲堂去,才进院子,就瞧见院子里几处青砖微微翘起,似乎是才动了土,又见树底下也有翻动的痕迹,正琢磨着凌古氏该不会像他想的那样糊涂吧,才一进屋子,果然就见昔日摆在百宝槅子上的历代古玩玉器统统消失了踪影。“哼——”软软的一声哼唧响起,莫三顾不得规矩,忙向里间去,一进去,就见凌古氏无精打采地躺在床上,昔日总是梳着最时兴发髻的头发懒懒地拢在脑后,脸颊上黄黄白白的,没一点血色。   “老夫人,三儿来看你了。”   凌古氏立时委屈地抱怨说:“自从那一日峥儿被柳承恩那老东西领去了,我就成了万人嫌的……好不好,被人数落一通,那姓穆的贼婆,一下子又踩到我头上!”   宋止庵家的咳嗽一声,觉得凌古氏不该对还没过门的孙女婿诉苦。   奈何凌古氏就觉得自己委屈得不行,哭丧着脸说:“那种事,能怪得了我?人死不能复生,我不帮着遮掩,难道还四处张扬不成?大义灭亲说得好听,几个人能办到?就是可怜韶吾、峥儿两个,冷不丁地这样听说……那两个孩子心里不知道怎么难受呢。”   莫三跟着点头,试探着问:“老夫人该不会将房里的东西,都埋到地里头去了吧?”   凌古氏黄白的脸色僵硬地凝固住。   “这之后,老太爷就跟老夫人吵了一架?”   “都是他没头没尾地训斥我,哪里有我插嘴的份。”   莫三忍不住笑了,“老夫人!这会子你藏什么东西?朝廷的人才杀过来,还没进城呢,您老就忙着藏东西,闹得家里人心惶惶,老太爷怎会不训斥你?”   “……等人杀进来了,就来不及了。”凌古氏咕哝了一声。   莫三心道难怪离了凌雅峥就被穆老姨娘踩在脚下呢。   凌古氏瞅了一眼邬音生,嫌他容貌有些冷厉,就蹙眉问:“你来做什么?”   “回老夫人,五少夫人有喜,柳老夫人将我妹妹送到了五少爷房里。”邬音生低头说道。   “你妹妹?”凌古氏猛地坐起身来,须臾瞧了邬音生一眼,只觉他们兄妹还是靠得住的,就笑道:“柳家是有些自作主张了,你放心,等这事过了,自然给你妹妹摆酒,绝不委屈了她。”   邬音生一怔,只觉跟凌古氏说话有些鸡同鸭讲。   莫三赶紧地说道:“老夫人,虽音生跟他妹妹靠得住,但马家如何想?”   凌古氏登时恨起柳家来:“都怪那老东西不通人情!已经说了将侯氏、薄氏,还有吕三通通打发出雁州府了,他们还要怎样?”   “老夫人别急着怪柳家,先想着怎么叫柳家解气吧。若再不处置,误了雁州府的大事,固然有人埋怨柳家不顾大局,但也有恨凌家惹下祸端。”   “绍儿呢?他惹出来的事,他如今躲到哪里去了?”凌古氏唯恐担责,又急着顾左右而言他。   “关绍在我那呢。”莫三说。   凌古氏哼唧了一声,“三儿,就那么着吧,兵临城下了,柳承恩那老东西总会低头。”   不独莫三,就连邬音生、宋止庵家的,连同站在门边的绣幕、绣帘统统地笑了。   再说下去也没意思,莫三立时领着邬音生辞了出来,才出来就见凌雅嵘直挺挺地跪在院子暴晒,就领着邬音生绕过她。   “莫三哥,不知本贤哥哥怎么样了?”凌雅嵘低声问了一句。   邬音生促狭地说:“九小姐,还问表少爷做什么?钱小姐正在月子里,她身子弱,有个万一……你就称心如意了。”   凌雅嵘脸上登时红了,对着屋子里的凌古氏哭道:“那些都是我生下来前,我娘亲做的事,我又能怎样?既然人人都觉得我碍眼,倒不如就叫我死了算了。”闭着眼睛,两行清泪已然落下。   邬音生觉得再逗她也没趣,就随着莫三向外去,见宋勇家的过来,就问:“大娘,九小姐跟十少爷姐弟和好了?”   “哪有那么容易,”宋勇家的一撇嘴,“九小姐咬定自己不知情,为避嫌,不肯多搭理十少爷;十少爷只说难怪人人瞧他不起,原来是被九小姐拖累的,姐弟两个,难得碰面,一个眼睛朝东,一个鼻子向西,互不搭理呢。”   邬音生啧啧了两声,又随着莫三去了一趟马家,顾不得向段龙局讨教、向马塞鸿询问战事,先将家里的琐碎事说了一通。   邬音生最后说道:“虽为人子不该腹诽双亲,但音生左思右想,只觉当年我父母双亲,手上必然不干净。是以,音生虽是哥哥,也实在不敢叫妹妹留在少夫人身边,毕竟,妹妹自幼长在娘亲身边,或多或少,受了娘亲熏陶。”   马塞鸿听邬音生不避嫌地说出这一番话来,对他很是刮目相看,也觉邬箫语留在马佩文身边不妥——他也拿不准,邬箫语知不知道那一张凌尤胜害死柳如眉的药方。这等事,他是宁肯信其有,不肯信其无的。   “解铃还须系铃人,这是凌家跟柳家的恩怨,终究要叫他们两家去化解。”马塞鸿说。   “话是如此,但凌老太爷再三请罪,就算是负荆请罪的事,也已经做过了,柳老将军还是不肯叫人开门。”莫三望着马塞鸿,“马大哥琢磨着,柳老将军究竟想做什么?”   “……既然凌家该做的都做了,就只剩下我家、你家要做的了。”马塞鸿蹙眉道。   正说着,忽地就见程九一进来道:“公子,前方来报,朝廷兵马,离着咱们的延春城只剩下百来里,莫老爷来信问,柳老将军几时帅兵前去支援?”   马塞鸿豁然坐起身来,蹙眉道:“叫了马家、凌家、秦家、莫家、白家人来,一定要商议个对策,叫凌家跟柳家化干戈为玉帛!”   “是。”程九一应着,立时去办。   莫三先给邬音生递眼色,叫邬音生先走,随后留在马家,等凌咏年、莫思贤、秦夫人、凌尤坚、凌尤成、秦云、白树严过来了,就听他们如何商议,只瞧着众人众说纷纭,既有说不该纵容柳承恩的,也有埋怨凌咏年教子无方的,说来说去,直说得天上金乌、银钩交替了两次,还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莫三瞧着无趣,借着众人休憩时,离了马家,骑着马在大街上转着,好巧不巧,又撞上溜出柳家的柳本贤,当即按住柳本贤的肩头,笑道:“表哥要去见谁?”   “还能去见谁?”柳本贤黯然神伤着,大抵是心伤透了,反倒生出一股倔强来,拉着莫三,鬼祟地低声说道:“你去逛过花楼吗?哪家的酒菜最好?谁家的姐儿最擅弹琴唱曲?”   莫三一巴掌扇在柳本贤脑后,啐道:“男子汉大丈夫,被个小丫头骗了,就去买醉?忒地叫人看不起!若是我,就该越发地发愤图强,非得找到个样样将她比下去的女儿才好!”   “说得容易!”柳本贤揉了揉脑袋,醒悟到该一巴掌还回去,又觉自己那一会子动作慢了,这一会子特特地扇过去,反倒像是自己没理,于是一只手伸到了半空,又收了回来。   莫三瞧着只觉他有趣得很,搂着柳本贤臂膀,嬉笑道:“那一日,没被发现吧?”   “自然是没有。”   “那你等等,我跟你的小厮换了衣裳,随着你再去柳家。”   柳本贤吓了一跳,忙道:“我可不带着你去了,你这人不老实不规矩,动手动脚的……”忽地想起那日自己躲在暗处瞧见的,胸口滚烫起来,水汪汪的眼睛望着莫三的嘴巴,嘴角动了动,胳膊肘再三捅了莫三,悄声问:“究竟是什么滋味?”   “什么什么滋味?你回家找了你的丫头试试就知道了。”   柳本贤难堪地说道:“那会子猪头蒙了心,一股脑儿地,自己个就将院里稍有姿色能看的丫鬟都打发出去了,如今的那些,就叫我闭了眼,我也下不了嘴!”   “行了,我保证不动手动脚!”莫三再三许诺。   柳本贤这才应下了,叫莫三换了小厮的衣裳,带着他从偏门进去,见门上小厮略问一句就放过他们,柳本贤进去后,不免得意道:“瞧门上人是没看出破绽。”   莫三皱眉,猜着是柳承恩叮嘱门上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也不戳穿柳本贤的洋洋得意,随着他进了柳家,就趁着大中午各处人歇晌,随着柳本贤又去了一处隐秘的假山洞里等候,那假山洞不知是柳家哪位老爷打通留作消暑用的,里面摆着一架游记杂说,放着一张藤编躺椅。   唯恐有人来要用此地,莫三提起藤椅边的茶壶茶碗,见里面空空如也,就料到此地一时半会没人用,待听见门外脚步声,见凌雅峥穿着一身煞显身材的柳绿长袄来,一时间移不开眼,见柳本贤杵在一旁,就咳嗽一声。   柳本贤说道:“我信不过你,就在这边瞧着。”   莫三笑嘻嘻地搭着柳本贤的肩膀,“表哥,说不动手就不动手,表哥在这边盯着我,万一外头来人了怎么说?到时候,表哥少不得又要被老将军一通乱揍!”   柳本贤吓得伸手向脖子上摸去,到底是太畏惧柳承恩,警告了莫三一眼就老实地去山洞外守着。   莫三探着脖子向外看一眼,一把抓住凌雅峥的手,笑嘻嘻地就往她身上打量,“许久不见,妹妹别来无恙?”   “才两三日不见,哪里来的许久?”   “妹妹不曾听过,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吗?”莫三用力地攥着凌雅峥的手,低低地说:“就算这会子老将军肯将你嫁给我,我也等不及了……虽父亲不是个玩意,但也不能瞧着他在延春城孤立无援,只怕再过几日,我就要走了。”   “这么急?”凌雅峥错愕了。   莫三将凌雅峥的手捧到唇边,凑过去,在她耳边说道:“若是上了沙场,万一我回不来,妹妹就另嫁他人了吧。”   凌雅峥心里一动,点了点头。   莫三一下咬了舌头,悻悻地说:“你就这样点头?好歹赌咒发誓,说句非我不嫁,也叫我心里开心一些。”   “我总是要嫁人的,不是你,就是旁人,所以,要不要回来,就看你了。”凌雅峥咬唇一笑。   莫三瞅着她咬过的嘴唇上留下的一点点旖旎血色,不由地想起那水亭子边的情形,两只手拉着凌雅峥往自己怀里抱,见她要挣扎,就说道:“你祖母一下子就老了,我去看她时,头发不梳、胭脂也涂,据说叫老姨娘又踩在脚下了。”   凌雅峥一怔,两只手推在莫三胸口,见他不过将她搂在怀中抱一抱,就也不十分推拒,“祖母又做了什么?”   “老太爷正愁着怎么安定人心,她先大喇喇地叫人将她的东西埋在了地里,弄得一家子鸡飞狗跳,只当朝廷的人杀来了。”莫三拿着脸颊摩挲着凌雅峥的脖颈,按捺住心头的悸动,虽手痒也不多动,只闻她脖颈上的温香,又低声笑道:“家里,祖母跟两个姑姑正闹着不能叫大哥、二哥还有我就这么走,闹着要给我们兄弟三个添房里人呢。”   “……管得太宽了。”   “谁说不是呢?大哥、二哥已经应下来了。”莫三笑嘻嘻地说,“你知道原因吗?”   “左不过,是要走前快活一场。”凌雅峥也不去鄙薄莫静斋、莫雪斋,各家的子弟里,过了十□□,哪个还干净?况且又是上沙场之前……   “你这就错了,大姑姑、二姑姑不知道,祖父心里,定了要将两个姑姑生下的表妹,肥水不流外人田地许给大哥、二哥。”   凌雅峥噗嗤一声笑了,轻轻地在莫三肩膀上一拍,“你大哥、二哥怕是早恼了你姑姑吧?”   “那可不,若不是姑姑们阻挠,两个哥哥的儿子都能下地打酱油了。”莫三眼睛快速地向下一瞥,将凌雅峥拍他时撞到他胸口的柔软看了一眼,就很是君子地移开眼。   “你姑姑的儿女不是都没了吗?”凌雅峥又问,身子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莫三怅然所失地撒开手,请凌雅峥在躺椅上坐下,因这山洞洞口处被竹栅栏围住,煞是隐秘,就也显得煞是旖旎,虽说摆了一架子书,但瞧着就不免叫人琢磨着这山洞里必有不少风流韵事。越是向那一面想,莫三越是尴尬,离着凌雅峥就也远了一些,两只手老老实实地放在膝上,眼睛也不向凌雅峥看,“谁知道,祖父还留了一手,两个姑父好端端的呢。”   “人没事就好。打完了仗,你想做点什么?”凌雅峥问。   莫三一呆,只觉既然上了沙场,总会流点血,与其叫她留在雁州胡思乱想,倒不如胡诌了叫她听见什么风言风语也不至于太担惊受怕,就低声道:“我琢磨着,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我且立点汗马功劳,再假装受上那么一点子伤,等打完仗了,就仗着功劳得了赏赐、仗着伤病养在家中,一辈子衣食无忧,又不用再费心跟旁人勾心斗角,优哉游哉的,岂不好?”   凌雅峥点了点头,“就是你那假意时,千万要小心一些,不要当真受了伤。”   “放心,以后做不做官倒是二话,要紧的是,银子一定要弄到手。”   凌雅峥连连点头,忽地听见外头柳本贤喊“祖父,进不得”,就抬起头来。   莫三也向栅栏望去。   比之莫三、凌雅峥,进来的柳承恩更是诧异,本当他们少男少女在这山洞里偷会,定会*生出点什么事来,尤其是这二人本有婚约又莫名其妙地错过婚期,更该不管不顾地做点糊涂事。谁知进来时,见莫三跟凌雅峥规矩得不能再规矩,望着莫三,不由地喃喃出“怂货”二字。   莫三脸上蓦地红了。   凌雅峥低着头闷笑,只觉莫三有贼心没贼胆,倘若是在水亭子那,还敢动动手脚,到了这隐秘的山洞里,就连眼睛也不敢乱放了。   “外祖父。”莫三急着要为自己辩解。   “谁是你祖父?”柳承恩冷笑一声,“正好,前头你祖父跟着马家、凌家、白家人都来了,你随着我说话去。”   “外祖父……”   “哼,看你做这打扮,俗话说,娶为妻,奔为妾——”   “祖父,这可是你嫡亲的外孙女!”就连柳本贤都看不惯了。   “退亲,还是纳妾,你自己选。”柳承恩神色不动地说。   凌雅峥大吃一惊,莫三更是瞠目结舌,先前以为柳承恩“网开一面”,如今看来,他是“请君入瓮”,忙道:“外祖父,虽是三儿不守规矩理亏在先,但……”   “退亲,还是纳妾?”柳承恩又逼问了一句。   莫三回头望了凌雅峥一眼,只得说道:“退亲。”   “那就好,如今,就退了吧。”柳承恩说。   “外祖父,吓唬吓唬三儿就够了,怎地当真了呢?”凌雅峥笑道。   柳承恩冷笑道:“不退亲,你怎么跟本贤成婚?”   柳本贤忙跪在地上,哀求道:“祖父,峥妹妹虽好,但早已与三儿两情相悦,祖父何必棒打鸳鸯呢?”   “……本贤表哥起来吧,外祖父心里自有分寸。”莫三瞅着柳承恩说。   柳承恩摸着下颌上恍若猪鬃般的络腮胡须,踢开柳本贤,提着莫三后领,就向前去。   “表妹快些求求外祖父。”柳本贤着急地说。   凌雅峥笑道:“表哥稍安勿躁,一切由着外祖父做主就是。”   柳本贤惊诧了一下,眼皮子不住地乱跳。   凌雅峥疑惑道:“表哥怎么了?”   “……先前,还以为你是个心胸狭窄、惯会挟私报复人的,还当你会一哭二闹三上吊,叫外祖父放过三儿呢。”柳本贤言辞闪烁地道。   凌雅峥不以为然地笑道:“没照着表哥想的去做,叫表哥失望了?”   “谁耐烦多理会这些事!”柳本贤一跺脚,就去了。   那边柳承恩揪着莫三,到了自家厅堂上,就将莫三往莫思贤怀中一丢,冷笑说:“这三儿偷偷溜进我们柳家,亏得我们家人机警,他才一入门,就瞧见他了。”   莫思贤觑见莫三做了小厮打扮,眼皮子登时乱跳起来。   “这下子,总有正经的理由退亲了吧?”柳承恩抱着手臂,乖戾地望着莫思贤、凌咏年。   凌咏年赔笑道:“柳大兄弟,尤胜已经落到个神憎鬼厌的地步,也算是他咎由自取、报应一场。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我这再给柳大兄弟赔不是。”说罢,又一揖到底,见柳承恩扭过脸去,干脆地敛衽跪下。   “老侯爷。”马塞鸿忙去搀扶凌咏年。   凌尤成虽看不得父亲下跪,但奈何自家理亏,只得随着跪下。   凌尤坚也忙随着跪下。   柳承恩冷笑说:“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一,我女儿不明不白死在凌家;二,凌家眼睁睁地瞧着一个外室女养在我女儿名下;三,凌家冷眼瞧着我们柳家将个外室女捧做明珠反倒处处埋怨嫡亲的外孙女;四,凌家险些叫我们柳家将那外室女娶做孙媳妇!柳家的脸面全丢光了!”   “事已至此,老将军不如向前看。”马塞鸿劝道。   柳承恩冷笑道:“倘若只凌家知道就罢了,奈何,马家、莫家、秦家、白家,竟是没一家不知道的!一群人巴巴地瞅着柳家有眼无珠闹笑话,这口气,怎么能咽得下去?”   莫思贤连连说是,又忍不住说:“实不相瞒,我们家,也就只有三儿约莫知道,我们其他人,都不知情。”   淡妆素裹的秦夫人,也苦口婆心地劝道:“正是怕见到眼前的场面,不得已,国公爷生前才叫我们隐瞒住。”   白树严赶紧地说:“是那谢家人寻上我们家,我们家才知情的,因是外头来的,也不好越俎代庖,先跟老将军说。”   马塞鸿道:“因瞧见谢莞颜已死,凌三老爷又得了报应,再三权衡,才不敢跟老将军说。凌侯爷那,知情后,也是竭尽所能地弥补韶吾兄妹两个。”   柳承恩胸口起起伏伏,冷笑道:“我知道,你们又要拿着我们柳家不识大体来说话了。既然我说话是不识大体,那诸位就告诉我,这等血海深仇,该怎样了结?”眼睛向众人一睃,心道人人都欠他的,人人都要还上一笔。 ☆、第68章 家贼难防   趁火打劫,得寸进尺……   饶是理亏,凌咏年也不由地想起这类字眼来,嘴角一再地扯动,最后满脸惭愧地说:“如眉死者已矣,老朽只能多多善待她留下的一子一女……尤坚、尤成,不然,这致远侯府,就给了韶吾?”   凌尤成恨不得吐出一口鲜血来,心里气得了不得,只觉凌尤胜惹下的祸,最后还要他们这不相干的吃亏去补偿,且补偿,又补偿到了凌尤胜儿子头上!   凌尤坚本就觉得致远侯府轮不到他荫袭——况且,跟随马塞鸿打江山,多费些力气,也能给自己挣下个公爵来。于是不声不吭无所谓,甚至,隐隐觉得一个黄毛小子骑在凌尤成头上,对他未必不是好事。   柳承恩冷笑道:“韶吾有几斤几两,我还不知道吗?将致远侯府给他,就好似给个小儿一锭金子,到底是好心还是恶意,谁知道呢?”   爵位不要?凌咏年绞尽脑汁,终于试探着说:“不提侯府,早晚三房都要分家,若拿着其他两房的补贴给韶吾,实在愧对他大伯、二伯。”   凌尤坚、凌尤成连连点头称是。   “待分家后,韶吾夫妇随着我们过,我跟老婆子的体己,自然留给韶吾、佩文——至于尤胜那糊涂东西,”凌咏年一眨眼睛,狠心道:“自然是一直关在雁州府院子里,不叫他拖累韶吾、佩文。”   柳承恩这才勉强地点头,一双眼睛又转向莫思贤。   莫思贤眼皮子一跳,心道关他什么事?见莫三悄悄地扯他袖子,就堆笑道:“我们家,也只能善待峥儿了。”   “等你两个外孙女进门,还怎么善待?妯娌间,磨牙拌嘴的,你们人多,峥儿哪里斗得过你们?”   莫思贤赶紧地说:“柳兄放心,莫家不是帮理不帮亲的人。”见柳承恩满脸不信,硬着头皮说:“将来峥儿进门,若有人欺负了她,今日在场的诸位见了听说了,自会替峥儿主持公道。”见柳承恩点头了,长吁一口气,心道原来柳承恩也不是胡搅蛮缠的人。   秦夫人说道:“我们秦家只剩下个壳子了,若是老将军有瞧上的,只管去取。”   柳承恩一笑,“家中恰有一名六岁孙女,虽年纪小了一些,跟已经抽条了的二公子不匹配,但诸事完了,料想此女也已经是豆蔻年华,八字已经合过了,很是相宜,不知您的意思是……”   秦夫人瞠目结舌,良久,笑道:“能跟老将军做亲家,是我们秦家的荣耀。”   白树严眼皮子跳着,待秦夫人话音落了,就识时务地说道:“树芳还有一个妹妹,性子跟树芳迥然不同,但相貌上,相差不多,年岁也跟府上的本贤弟弟匹配。虽妹妹亲事该父母提起,但我这做哥哥的,替她定下来,料想家里也无异议。”   柳承恩笑道:“你那妹妹委实不错。”言下之意,是已经查过了,最后望向马塞鸿。   马塞鸿心道自己冷不防地接了秦勉的衣钵,如今大事小事一样没成,不至于急赶着就对柳承恩许诺册封他个什么官职吧?“老将军……”   “我祖籍湖州。”   马塞鸿立时醍醐灌顶,只说“知道”二字。   凌咏年、莫思贤对视一眼,虽觉得柳承恩狮子大开口,还未跟朝廷兵马对上,就先下手要了湖州那富硕之地委实贪心不足,但此时也顾不得了,忙异口同声道:“好了好了,这会子大家都顺着你,快随着我们去商讨大事吧。”   “且慢!   柳承恩捋着胡须笑道:“还商讨什么?老夫的将士早已整装待发,后儿个一早,就赶向延春城去。”   众人一听,知道柳承恩闭门不出,却早将各处的消息打探来了,只得无奈摇头。   马塞鸿笑道:“既然如此,那今晚上就设宴,祝老将军一路凯旋!”   “费那事做什么?”柳承恩一笑,“待我去了延春城,不过几月,公子就也该带着众人步步跟上了。”   莫三忙慌笑道:“我也跟着柳祖父去,叫关绍,也跟着去。”   “三儿,你原本不是要留下吗?”莫思贤忙道。   莫三笑道:“思来想去,筹措粮草车马的事,大哥做得得心应手,就还留大哥在家吧。”   莫思贤嘴角动了动,就堆笑对凌咏年、柳承恩说:“两位瞧瞧,几时能叫两个孩子成婚?”   凌咏年望了一眼柳承恩,意思是叫柳承恩拿主意。   柳承恩不假思索地说:“等万事处置妥当了再提吧。”   莫思贤一怔,知道柳承恩是怕凌雅峥守寡,一时气得恨不得甩袖离去,到底忍住了,只说:“那三儿,就交给柳大兄弟了。”   “放心。叫敏吾、绍儿也跟着,有一堆少年郎打趣,却也有趣得很。”   “打仗,你也觉得有趣。”凌咏年笑了一下,被柳承恩瞪了一眼,心知二人的交情是回不去了,只得堆笑道:“那韶吾、佩文、雅峥,几时叫他们回家?”   柳承恩冷笑道:“这会子回去做什么?叫你家依着人口日子送了钱粮布帛来就够了。”   凌咏年虽觉这话没道理,但也没心去反驳,只得闷声应下。   马塞鸿笑道:“不如,叫佩文领着峥儿回家,跟舒儿作伴?听说,一个姓邬的女孩子,伺候在了韶吾身边?这女孩子的娘亲,不巧,又曾是伺候过韶吾母亲的人……”   柳承恩道:“我不知道这事,兴许是内人糊涂着办下的事,回头就将人打发了。既然都在,就趁着这会子商议下,如何对付朝廷吧。”   众人见他脸色缓和,纷纷跟着松一口气,就忙将他们商议下的对策说给柳承恩听。   莫三站在边上,听了一耳朵,忽地见柳承恩对他使眼色,登时想起明日或者后日就要启程,忙溜了出去,不敢直说去找凌雅峥,只说去见凌韶吾。   待被人领进一所院子里,瞧见大片翠竹下,凌雅峥跟马佩文两个正在竹林里烹茶,就斯文有礼地过去,先给马佩文见了礼,就对凌雅峥说:“柳祖父总算原谅了我们。”   “那什么时候出发?”马佩文问。   “只怕就是后日了,毕竟,这事已经拖延了很久。”   “我去叫丫鬟打点下韶吾的衣裳。”马佩文立时站了起来,握着帕子就向房里去。   “我后儿个就走了。”莫三不好去坐马佩文坐过的凳子,就拣了一截树墩坐下,两只手抠弄着树根上的瘤子,“你外祖父为你着想,叫我回来了再跟你完婚。”   “他不知道,是我怂恿你去的。”凌雅峥低头一笑。   莫三笑道:“你不过是将我的心里话说出来罢了,有什么怂恿不怂恿?”   凌雅峥笑道:“可我能装不知道,这样,你不就留下来了?”   “你若是那样的人,我岂会看上你?”莫三仿佛只是远行一般,平静地笑道:“我明儿个就要走,你可要我替你捎带什么回来?”   “我想一想,”凌雅峥掰着手指,笑道:“我好不容易守了几年的嫁妆,都交给哥哥了。你今次走,瞧着顶好的地,买上百来顷;瞧着哪一行做买卖油水大,譬如桂花油行情好,就买下几片桂花林;若瞧见那生丝前途大,就买下几片桑树林,总之,多多益善。”   “你真贪心。”莫三压低了声音,“告诉你一件再好不过的消息。”   “什么?”   “那片枫树林,如今是咱们的了。”   “整片?”   “整个山头都是,马大哥心里还是相中了京城,料想他没那改都的心。待天下平定了,咱们就去那前世皇城里住着,你若不喜欢那树林里的布谷鸟,就将它们全部撵了。”   “……你哪来那么多银子?”凌雅峥咋舌。   “就许你外祖父瞧上湖州,就不许我们家瞧上那前世皇城?”莫三笑了。   凌雅峥会心一笑,既然莫思贤的女婿们都没死,那莫思贤背地里藏了金山银山自然不在话下,莫三定是劝说莫思贤拿了些银子给他,将此时不知多少钱的山头买下了。   “真怪。”莫三忽然说。   凌雅峥惊诧了一下,“什么真怪?”   “你我都不是守规矩的,我还当咱们告别时,定是……”莫三说着,眼前浮现出*的景色,咽了口唾沫。   “呸!”凌雅峥啐了一声,笑眯眯地望着莫三,“你是情愿就这样说话,还是情愿……”   “就这样说话吧。”莫三赶紧地说,“心里留了念想,才会巴不得早早地回来。”   凌雅峥低头一笑,“此去路遥,我不能相送,这把梳子送你。”说着,从头上取下一把雕镂着红豆的木梳,正待要将木梳上缠着一根头发取下,就被莫三夺了去。   莫三将那根黑亮的头发缠在木梳上,用帕子紧紧地裹住,才纳入怀中,“你且跟舒儿作伴,等我凯旋回来。”   凌雅峥重重地一点头。   此时,马佩文才领着凌韶吾从房里出来,四人喝了一杯清茶,互道一声珍重,便各自散去。   平淡的仿若不是生离死别。   次日柳家摆下一场小小宴席,宴席上众人或不舍落泪或慷慨陈词,个个微醺地回了房。   凌雅峥随着众表兄妹向柳承恩、柳大舅、柳二舅等敬酒,也多喝了两杯,醉醺醺的被人扶回房,洗漱时还略有些清醒,待打发了邬箫语、孟夏等,独自坐在窗前吹了一会风,登时就觉头重脚轻、天旋地转,扶着高几站起身来,走到床边,就重重地栽在被褥间,似觉有些闷热,便将衣襟撕扯开,听见一声细碎脚步声,低声道:“梨梦,端了凉茶给我喝一口。”   果然有人将她扶起来,将凉凉的茶碗送到她唇边。   抿了一口,凌雅峥说道:“梨梦,睡吧。”便星眸紧闭、眼睫微颤地向后躺去,见身边人挤来,习以为常地凑到他身边。   “知道我是谁吗?”莫三问了一声,见凌雅峥含含糊糊地说“梨梦,你这死丫头,总算回来了”,眼皮子不住地跳了起来,抬起头,望见她衣衫半解,露出一片绯红亵衣,瞅着那亵衣上绣着的龙凤呈祥,煞是君子地将她油绿的小衣拉拢遮住那亵衣。   “梨梦,别闹。”凌雅峥的头向身边人拱了拱。   莫三一时气恼,又伸手将那亵衣拉开,腹诽道梨梦指不定仗着自己是女子,先前占了凌雅峥多少便宜。待拉开了,偏又忍不住心痒,于是赶紧地给她重新拉拢,随即背过身去。   “梨梦,你没那么大的能耐……”   莫三听着凌雅峥嘴里来来回回都是梨梦,起身去讲蜡烛吹熄了,侧身支着头躺着床边,撩开凌雅峥额头上的碎发,掐尖了嗓子问:“小姐,你只说梨梦,怎么不提起三少爷?”   “三儿……”   莫三心中一紧,虽知道二人早已心心相映,但等着听她酒后之言,还是不免紧张起来。   “三儿一定没事。”一阵酒香扑了出来,莫三喉咙一动,支着头,依旧看她夜里朦胧的侧影。   方才,他在自家宴席上,心里不由地想起了凌雅峥,既然想了,就自顾自地离开宴席来到柳家门前,见了柳承恩,答应下不动凌雅峥分毫,柳承恩才肯网开一面放他进来……   “你祖父可盘算着,倘若我死了伤了,就立时叫你嫁了旁人呢。”莫三忍不住怨怼地说,瞅见暗夜里凌雅峥忽然睁开眼睛,只当她清醒了,却听凌雅峥冷笑一声。   莫三低头问:“你笑什么?”   “三儿一定没事。”凌雅峥睁大眼睛。   “睡吧。”莫三伸手去合凌雅峥双眼,见她眼角湿润,就说:“放心,我没事。”虽她翻来覆去只说一句话,但怎会不明白她的心思?就连上辈子登基了的秦勉、做了太子的秦征,这辈子都能遭逢不测,更何况他这个,只是兴许做了皇帝的人?“放心吧,蝉死了、螳螂残了,我这黄雀还活蹦乱跳着的呢。”   “你一定会没事。”   “好。”莫三应了一声,再低头瞧她,却听她呼吸匀称,似乎已经睡去了。   墙角下的夏虫高亢地鸣叫着,临近清晨,一阵露水好似雨水啪啪地砸在墙角下的芭蕉叶上。   莫三一遍遍地将凌雅峥遮住脸颊的碎发拂开,待一缕晨曦照射进来,便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趁着丫鬟们尚未起身,迈步向外走去。   院子外,已经身穿铠甲的柳承恩摸着腮下胡须,蹙眉问:“当真没动她?”   “我三儿说到做到。”莫三昂然地说。   “怂货。”柳承恩一撇嘴,虽莫三不动凌雅峥叫他放心不少,但又觉莫三身上,少了许多霸气,若换个人进去,定要痛快一番才肯出来,“走吧。”   院子里,凌韶吾跟马佩文依依惜别后,就也走了出来。   马佩文见莫三也在院子外,心觉蹊跷,赶紧地进了凌雅峥屋子,见凌雅峥并并无异样,这才安了心,看她睁着眼躺在床上,就笑道:“怎不起来,好生送一送三儿?”   “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送别,我可做不出那样。”凌雅峥转过身来,手搭在身边被压得微微下沉的褥子上,只觉无忧无虑湖面泛舟的莫三不过是她想当然的人物,既然他想趁着年少闯荡,就该洒脱地放手。   午间,马家打发了轿子来,凌雅峥就随着马佩文去了马家。   只见马家俨然成了个小皇宫,前院来往的,都是谋臣、志士,与前院隔着一个宽阔大花园的后院里,进出的都是各家前来请安的女子,就连凌钱氏、凌秦氏,也不得不识时务地带着元晚秋、白树芳进了马家来请安问好。   因秦舒那消息灵通,凌雅峥闲了就去秦舒那守着,一为帮助秦舒处置雁州府内的繁琐事,二为多多知晓外头的消息。   只见一日里凌雅峥拿了一叠整理后的拜帖给秦舒瞧,秦舒瞅着眼拜帖,就对凌雅峥笑道:“比起忙活着外头的事,这家里的事,更叫人糟心呢。”   “马家不至于糊涂到如今就拿着马大哥的‘三宫六院’为难你吧?”凌雅峥托着脸颊,坐在秦舒面前,翻了一翻,果然当初错过了秦征的闺秀,如今又将眼睛盯在了马塞鸿头上。   “马家人才没那样糊涂,如今借的还是我们家的势力,就连我婆婆,如今见了我母亲,还要抢着先问好呢。不独这个,就算是在凌家、柳家、莫家跟前,他们也不敢傲慢一点。”秦舒将那拜帖一丢,就拉着凌雅峥同看前面传来的捷报。   “柳老将军闹得果然在理,你瞧,他一去,就捷报频传了。”秦舒赞扬地道。   凌雅峥瞧了瞧,正遗憾莫三没送书信过来,就见秦舒将一封用蜡封住的信递给她,“本要给你送去的,偏你自己寻来了。”   凌雅峥低头接了信,只瞧一眼,就担忧地皱紧眉头。   “信上,说什么了?”   “……说梨梦七个月时小产,产下一奄奄一息男儿,”凌雅峥心扎了一下,暗暗为梨梦不值,“狗皇帝齐满拿了孩子跟自己滴血认亲……”   “结果呢?”秦舒赶紧地问,马塞鸿事事对她坦白,唯独跟莫三一同做的事,总是神秘兮兮,任凭她如何问,都不说一个字。   “结果,血融在了一起,孩子却没了。”凌雅峥不忍再看,就递给秦舒。   秦舒接了信,错愕道:“皇帝一怒之下,竟是斩杀了满宫的太医、内监、宫女。且拿下了那些诽谤梨梦腹中孩儿的臣子,对其大刑伺候……”愣了愣,不寒而栗道:“皇帝绝了后了,虽动摇了朝廷的军心,但皇帝,也越发地丧心病狂了。”   “就不知道,梨梦有没有法子,周旋在那丧心病狂的人身边。”凌雅峥叹了一声。   既然收了第一封信,就开始盼着第二封。   第二封信,凌雅峥坐在马家后院南屋里翻看,见莫三信里提起关绍一次望向使诈,竟是骗过了柳承恩,亏得他及早发现,反将了关绍一军,叫关绍被不信他是太子的朝廷兵马追得屁滚尿流、隔着几里路就打发人来向他求救。   凌雅峥渐安了心,待到年前,又收了莫三一封信,信上说起皇帝齐满御驾亲征的事,吓了一跳,忙去寻秦舒。   秦舒淡淡地笑道:“早说过,皇帝没了后,再无顾忌,少不得要丧心病狂了,你不知道,那些拦着他的功勋老臣,不是死就是伤。”   “……可有梨梦的消息?”凌雅峥问道。   秦舒摇了摇头,“自从她小产后,兴许皇帝埋怨她护子不利……”见凌雅峥神色黯然,就笑道:“想开一些吧,世间的路,还不都是自己选的?”   “说得也是。”   “……明年开春,你马大哥要登基了,登基之后,就带着侯爷、段先生等离开雁州府,去接应柳老将军他们。”秦舒有些担忧地说。   凌雅峥笑道:“舒姐姐不是寻常女子,这雁州城交给舒姐姐守着,雁州城里的百姓定然高枕无忧。”   “承你吉言。”秦舒一笑,因马佩文身子重了,莫紫馨已嫁人不便常来,马家的老夫人、夫人个个如活佛一般不问世事,就只得请凌雅峥帮着料理马塞鸿成亲所用的皇冠、龙袍。   虽已逝的纡国公早几年就准备下了这些,但纡国公人到中年,身形跟马塞鸿相差甚远,于是少不得要赶着时间修剪一番。   凌雅峥瞧着秦舒亲手改龙袍,竟有些觉得不真实,低声道:“瞧着,有点像是草戏班子。”   秦舒啐了一声,“如今样样都要节俭,能敲打出草戏班子那样的热闹就不错了。”   凌雅峥轻声问:“若是马大哥做了皇帝,那马家的老太爷、老爷怎么办?”   “太太上皇、太上皇。”秦舒也觉得好笑,“幸亏,他们家人还算明白事理,没有这会子就跳出来的闹事的。”说着话,又无限温情地低头给马塞鸿缝龙袍。   岁月如流水,眨眼到了次年春日,因马佩文才生产不久,凌雅峥留在她身边照料着呱呱坠地的小侄子并未前去凑热闹,只听着一阵锣鼓声后,就响起一阵万岁声。   躺着床上,用一方红帕子裹住头的马佩文,平躺着看着小姑、儿子,戏谑道:“我这就成长公主了?就跟做梦一样。”   凌雅峥笑嘻嘻地抱着侄子对马佩文福了福身,“见过长公主,长公主万福。”   马佩文噗嗤一声笑了,“别说我,我们一家现在都没一点身为皇族的自觉呢。”因此时身上还有晦气,就不急赶着去拜见“皇兄”,只待一月后,马塞鸿启程前,才抱着儿子带着凌雅峥去马家门前送了马塞鸿一程。   凌雅峥护着马佩文,瞧了一眼一身龙袍的马塞鸿,心叹到底是龙袍,这么一穿,马塞鸿身上就平添了几分霸气。   送了马塞鸿走,雁州府男儿就也去了个精光,只剩下寥寥几个把守家门。于是雁州府内人人关门闭户,若非要紧事,不肯轻易出门。   如此又过了三五年,莫三传信说京城百姓与他们里应外合,已经攻破了皇城,心中自是欢喜不迭,待要去信问梨梦安危,又见莫三信上说他与关绍奉马塞鸿之命回雁州府迎接秦舒等人进京,就再没去信。   心下欢喜之余,又觉哪里不对劲,思来想去,就去寻秦舒说:“不是说,老皇帝决心御驾亲征吗?怎地不见人影?”   秦舒笑道:“那老皇帝身子骨早被酒色掏空了,那妖后都不惯颠簸,死在行军路上,兴许是老皇帝受不得那份苦头,自己逃之夭夭了呢?”   凌雅峥琢磨着不像,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进了金风送爽的八月,各家的行囊都收拾妥当了,因马塞鸿已经进了京城,各家里想到论功行赏纷纷飘飘然起来,原本的小心翼翼全没了,趁着天凉好个秋,或去庵堂里烧香、寺庙里祈福,或去登高、或去远眺,个个兴致大好。   这会子,凌家就又送了书信来,只说请马佩文、凌雅峥姑嫂,抱着孩子,随着凌家老少一同前去青帝庙上香还愿。   因凌韶吾不在,孩子还没取名,马佩文就牵着小名平安的孩子来跟凌雅峥商议。   “总是一家人,日后进了京,还是一样抬头不见低头见,况且又是为家里的老太爷、老爷、少爷们祈福,咱们哪有不去的道理?”马佩文说。   凌雅峥略略点了头,说道:“嫂子的话也有道理,到这地步了,料想,大伯娘、二伯娘她们不甘心的,也要甘心了。”   姑嫂二人商议下来,就坐了马家的轿子回了凌家,果然瞧见凌古氏、穆老姨娘、凌钱氏、凌秦氏个个欢天喜地的,人人都不肯提起先前的过节。   凌雅峥进了阔别多时的三晖院,只见院子里的梧桐树长得越发高壮了,粗大的树枝风一刮,几乎剐蹭到屋顶上的连山顶棚。   “姐姐回来了?”   凌雅峥听见一声,转身见是凌雅嵘,见她亭亭玉立却脸色抑郁地站在梧桐树下,略打量一眼,就移开眼。   “姐姐当真是下得一盘好棋,皇帝的妹妹成了你嫂子;皇帝的妻子,又是你闺中好友;就连皇帝的亲信,都成了你的未婚夫婿。更何况,皇帝家的底子不厚,就算坐进来金銮殿,也没胆量学着历朝历代的皇帝,急着卸磨杀驴,定要如履薄冰地厚待着你们这群‘忠臣良将’。这份算计,天底下,也没谁了。”凌雅嵘嘴里咯吱咯吱地作响。   “这是我下的棋?你也太抬举我了。难道是我哄着秦夫人让权给马家?难道,是我拦着你不跟舒姐姐交好?是我逼着舒姐姐跟皇上一见如故?”凌雅峥反唇相讥。   “……若不是撺掇着三姐姐去‘捉奸’,大公子怎么会受伤?若不是瞒下关绍的身份,国公爷怎会送命?皇上登基时,曾昭告天下,那年水灾,赶在决堤之前,他令五哥带人赶去修固大堤……恰国公爷令皇后带人前去查看,二人才成就一段姻缘。但据说,皇上修固堤坝时带去的治水行家,又是莫三引荐的;皇上机缘巧合撞见段龙局,又是莫三指点;就连皇上得秦夫人重用,也是莫三出了一把力。”凌雅嵘嘴唇干干地起了皮,用舌尖一舔,那皮就如利刃般,割破了滑嫩的舌尖。   “就算是如此,我也没那能耐,去下那么大一盘棋。”凌雅峥说。   凌雅嵘冷笑道:“姐姐一直知道我的身世,却不赶着去告诉柳家人,冷眼瞧着柳家一步步要定下我跟本贤的亲事——你也蒙骗了柳家人,最后却装得好像被人欺负了一般。是了,柳家人是不会怪你的,他们正好借着全雁州府负了柳家,向全雁州府讨要好处。”   凌雅峥低头笑道:“不管你信不信,这些事,都非我存心算计。”   “成王败寇,怎么说,不全凭着姐姐一张嘴?”凌雅嵘嘲讽地仰头向树上望去,只见树上落了两三个鸟巢,巢中不知是什么鸟儿在繁衍子嗣。听见一声轻轻的咳嗽,就瞥向迟迟赶来的邬箫语。   邬箫语咳嗽着,说道:“九小姐,五少夫人做了长公主、五少爷立了功劳,对你也是好事,待进了京城,满城青年俊彦由着九小姐挑呢。”   凌雅嵘冷笑道:“由着我去挑?也太抬举我了,我是什么人?一个外室生下来,觍不要脸充作嫡出女儿养大的野种罢了。我不该过这样的日子!”   “我知道,你该踩着我跟哥哥,嫁进纡国公府,做了太子妃,做了皇后。”凌雅峥戏谑道。   凌雅嵘噎住,又挑衅地望着凌雅峥,幽幽地问:“姐姐可知道,这世上野心勃勃的人,最容易死在哪一步吗?”   “还请妹妹指教,论起野心来,谁比得上妹妹?”   “晨曦之前、得胜之前。”凌雅嵘嘴角噙着冷笑,就恍若幽魂一般转了出去。   “小姐,瞧九小姐阴阳怪气的。”邬箫语说着,却觉凌家也没亏待凌雅嵘,瞧她发髻上的蝶恋花点翠发钿,在秋日下尚且熠熠生辉,顿时心生艳羡。   凌雅峥也不理会她,带着梨梦进了屋子,坐在一盘足有几年没人动过的棋盘前,捏着一枚黑子,瞅着棋盘上的棋子出神。   “我陪着小姐下吧。”邬箫语讨好地说。   “你也会下棋?”凌雅峥好奇地问。   邬箫语赶紧地说:“我棋艺不好,但也知道,执黑先走。”   “执黑先走?”凌雅峥微微一笑,“只这事事先走一步,就已经赢了一半。”   次日一早,凌雅峥出了门,又遇上凌雅嵘,见她脸色不善,就也懒怠理会她,早早地去寸心馆里牵了平安,就随着马佩文去了养闲堂里。   一番寒暄后,听宋止庵家的进来说车马准备停当,凌古氏就对凌雅峥说:“走吧,峥儿随着祖母坐一辆马车吧,咱们娘两多久没坐在一起了。”   凌雅峥应了,左右没瞧见凌睿吾,问了一声,听元晚秋说因凌雅嵘的缘故凌睿吾又挨了罚,就不多问挽着凌古氏的手,随着她在凌家门前上了马车,待马车动了,听着辚辚车轮声,打量着衰老了许多的凌古氏,说道:“祖母如今不拿着何首乌染头发了?”   凌古氏摇了摇头,握住凌雅峥,“一把年纪了,曾孙都有了,再折腾那些,岂不叫人看不起?”惴惴不安地望着凌雅峥,试探地问:“峥儿,你埋怨祖母吗?祖母那时候糊涂,被你父亲哄了几句,就吓得六神无主,急着替他遮掩。”   “最初有些埋怨,随后,又琢磨着祖母也是情非得已,所以,倒也不十分埋怨了。”凌雅峥低头笑着。   凌古氏拍了拍凌雅峥的手,舒心地笑了,好奇地问了两句秦舒是否给马塞鸿选妃,就因年纪上来了,头一点,就打起瞌睡来。   凌雅峥给她拉了薄毯盖上,忽地听车外,宋勇问:“老夫人,前面的路被人堵住了,是绕路走,还是叫人快些让开?”   “老夫人睡了,去请大夫人、二夫人拿主意吧。”凌雅峥隔着帘子,向前面看去,只见两拨人撒泼一般地争吵不休,听着,似乎是这家少夫人的轿子撞上了哪家老夫人的马车。   须臾,见马车渐渐地拐向了一条小路,吱嘎渐渐响起,马车里的凌古氏也被颠簸得醒来。   “还没到?”凌古氏拿了帕子擦了下嘴。   凌雅峥向外瞧着,又听人说前面的路被滚下的山石堵住了,心觉蹊跷,又再三张望。   “峥儿,怎么了?”凌古氏问。   凌雅峥闭了闭眼。   “老夫人、老夫人,有山贼拦路!”宋勇着急的喊声忽然想起。   凌雅峥瞧着宋勇立时叫了家丁来护住凌古氏、凌钱氏、凌秦氏等人车马。   “出来,马车里的人统统出来!”一声男子的粗暴呼喝乍然响起,凌雅峥留了凌古氏在马车中,就先出了马车,站在车辕上,只见着空山里冷不防地冒出四五十人,为首的,却是一个身形枯槁却满脸冷酷的白须老者,老者身边,站着的,却是容貌与凌尤胜分外相似的凌睿吾。   “下来,都下来!”凌睿吾张牙舞爪地呼喝着,凌雅嵘先跳下马车,快步地走了过来,“睿吾……”   “滚!”凌睿吾还是一样地憎恶的凌雅嵘,他打心底里以为,若没凌雅嵘,谢莞颜身上自然没有污点,也不至于平白无故地丢了性命。   “是睿吾的声音吗?”凌古氏喊了一声。   凌睿吾冷笑道:“把她们都抓了!一个也别放过。”忽地见穆老姨娘被人从马车里拖了出来,赶紧地走上去,推搡开那个侍卫,暗道:“滚开,没听见我先前说的,不许动老姨奶奶!”   “睿吾,这是怎么回事?”穆老姨娘吓得脸色铁青。   凌睿吾笑呵呵地说:“老姨奶奶放心,冤有头债有主,他们害了人家儿子,人家来讨要公道呢。等她们全死了,老姨奶奶跟我就是家里的霸王了。”   “睿吾……”穆老姨娘糊涂着,被人推搡了一下,一个趔趄倒在地上。   凌睿吾才要训斥那侍卫,先挨了侍卫重重的一巴掌,“皇上,你看他们……”脸色一变后,就立时跑到那老者身边告状。   皇上……   车辕上,凌雅峥耳边一阵鸣响—— ☆、第69章 有情有义   “皇上?哪个皇上?”凌古氏、凌秦氏、凌钱氏马车中一阵骚动,随后元晚秋、马佩文、白树芳、钱阮儿统统不甘不愿地被人逼出了马车。   尤其是钱阮儿,手里紧紧地抱着小儿,惊慌失措地躲在元晚秋、马佩文身后。   “都抓起来。”那老者吩咐说。   “……皇、皇上……”钱阮儿嘴唇哆嗦着。   凌雅峥终于确定,那老者就是昏聩独断的皇帝齐满,扶着凌古氏下了马车,见宋勇两口子被捆住丢在地上,疑惑地想着齐满怎地来了雁州府,瞥了凌雅嵘、凌睿吾,登时明白这姐弟二人仗着凌咏年等男子不在,不用了什么花招打着致远侯府名堂将人引进来。   “谁是凌雅峥?”恍若朽木般的齐满将两只手背在身后,一句话,就带动一阵咳喘。   “我是。”凌雅峥左右看了一看,只得站出来。   凌雅嵘痛快地一笑,要看凌睿吾,见凌睿吾不理会她,就走到齐满身边,低声道:“皇上,就是她揭穿了……”   “这会子,旁人还不知道他的身份,倘若说穿了,那人一定会死。”凌雅峥抢先说道。   齐满一怔,拿着一方鲛帕遮住口鼻,一双生性多疑的眼睛来来回回地望着凌雅峥、凌雅嵘,冷酷地开口道:“说穿了,又怎样?你们这群人,哪一个活得了?若非你们,瑜儿岂会惨死?我的南津……”   “万一呢?万一溜走一个活口……”凌雅峥觑见凌古氏身子摇晃了一下,赶紧伸手去扶着她。   “皇上,我这姐姐最会花言巧语,皇上千万别听了她的,速速杀了她们,待睿吾跟皇上里应外合,定能将太子救出来。”凌雅嵘低声地说道。   齐满沉默不语,又问:“谁是马塞鸿的胞妹?”   马佩文一怔,见元晚秋将平安搂在怀中,就向前走了两步,脚下粗粝的石子硌得一双玉足刺疼不已,却从容地回道:“我是。”   “马塞鸿送来的家书中,可曾提起关绍?”齐满问。   马佩文诧异怎地提起关绍来,回道:“家兄信中说,关宰辅之子屡立奇功,待分封群臣时,少不得,要封他一个五品官。”   “五品官?”齐满桀桀地笑了,挥手令人将凌家这群娇生惯养的女儿捆了,又问:“谁是白树芳?”   白树芳打了个激灵,忽然跑出来,跪在地上磕头道:“皇上,民女是迫不得已,才嫁做凌家妇……臣女一心牵挂着太子……”   “住口!”齐满喝了一声,捂着嘴用力地咳嗽起来,翘起小拇指指向白树芳,“多说一句,死!”   白树芳哆嗦了一下,连连点头,唯恐丢了性命,又赶紧地说:“太子他……”   “掌嘴!”   “是。”两个武将模样的人,立时走到白树芳身边,伸手用力地抡起手臂扇在白树芳脸颊上。   白树芳面上吃痛,不一时,就觉嘴角裂开、脸颊胀痛,嘴里喊着皇上心里不解自己为何挨打。   “皇上,还有一个钱阮儿,她是太子……”   “啪!”地一声,齐满一个巴掌甩了出去。   凌雅嵘僵硬地站着,脸上火辣辣地疼着,对上齐满一双见过无数枯骨的眼睛,登时不寒而栗起来,忙说:“民女该死,民女再不提起太子……”   凌睿吾不屑地替齐满又给了凌雅嵘一个巴掌,躬身凑到齐满身边,轻声说:“皇上,您瞧,那站在最后的女人怀里的,就是了。”   “那一个……”齐满老眼昏花,拉成了脖子,依稀望见人群里站着两个小儿,却不知哪一个是他孙子。   “皇上,此地不宜久留,不如就地杀了她们,咱们速速带着皇孙离开?皇上乃是皇族正统,休整了兵马,再过几年打回京城……”   “没了。”齐满说。   凌睿吾一愣,“皇上,什么没了?”   “人没了,季吴皇朝,最后剩下的人,都在眼前了。”齐满斜睨了凌睿吾一眼。   凌睿吾脚下一软,慌张道:“皇上,您说过,你藏了许多大笔的银钱……藏了大批的人马,不要两年,就能收复京城……”   齐满咳嗽一声,冷笑道:“若有那么些银子、人马,朕又岂会轻易地舍了京城?将凌雅峥、凌雅嵘、凌睿吾、白树芳捆在一起,其他人等,另外捆成一团。”   “皇上……”凌雅嵘、凌睿吾吃了一惊,正要辩解就被几个武将拿着手指粗的绳索赶到凌雅峥、白树芳身边,跟凌雅峥、白树芳背靠着背捆在一起。   “真没想到。”凌雅峥低声地说。   凌雅嵘暗恨齐满过河拆桥,冷笑道:“若你想到了,如今又怎会落到这地步?”   “带走。”齐满说着,扶着一个比他还干瘦的老太监,蹒跚着,就上山上走。   凌雅峥等四人被推搡着,步步艰难地也向山上走,觑见钱阮儿带着孩子被赶着跟凌古氏、凌秦氏、元晚秋等一起向山上走,暗道老皇帝还没糊涂,还没急着将那孩子的身世抖落出来。   一行人被押进山中,进了树林,不知走了多远,只见天暗下来时,眼前出现一座山洞,山洞壁上,刻满了佛经、画满了五彩的神佛。   “……是青帝庙的和尚闭关面壁的山洞……”凌雅嵘颤声道。   凌雅峥只扫了一眼,听见平安叫了一声,忙扭头看去,见平安只是跌了一跤,这才放下心来。   “早晚免不了一死。”凌雅嵘刻毒地说。   凌雅峥忍不住重重地向她脚上踩下。   凌雅嵘叫了一声,就抬脚也要去踹凌雅峥一脚。二人一番扯动,连带着四个人都跌倒在地上。   凌睿吾止不住地骂道:“你们两个不安生,何苦连累我?”   白树芳哎呦了一声,依旧不知自己为了什么缘故被掌嘴,含含糊糊地叫:“马塞鸿的妹妹就在那……皇上单把她抓了……放了我……皇孙……”   “住口!将他们丢在山洞外,其他人,关在山洞里!”齐满喝了一声,就虚弱地就地坐下,缓了缓,才重新走出山洞,待见所剩不多的属下将凌雅峥、凌雅嵘、白树芳、凌睿吾分别被捆在树上后,听着山洞里小儿的嚎啕,轻轻地眨了下眼睛,就踱步向树下走去,先走到白树芳面前,在她面上啐了一口,“贱、人!放着太子妃不做,去给人家做个庶子媳妇!”   白树芳嘴角裂开,流着涎水,求饶道:“皇上,臣女当初费了许多心思,原本想救出……”瞅见齐满手中多了一把匕首,惊骇地尖叫一声,就昏厥过去。   齐满又走到凌雅嵘身边,“你当真跟南津两情相悦?”   凌雅嵘慌乱地连连点头,眼角瞬到奄奄一息的白树芳,只当她死了吓得落下泪水来,“皇上,民女是雁州府里,唯一对太子施以援手的人……”   “当真,朕听来的话,可不是这样的。”齐满阴狠地裂开口,露出只剩下寥寥几颗牙齿黑洞一般的嘴。   凌雅嵘吓得哆嗦了一下,噙着泪说:“皇上,民女当真没有欺瞒皇上!民女句句属实……”   “你可有夜雨百年的药方?”齐满问。   凌雅嵘哽住。   “雁州府里的夜雨百年,究竟是哪里来的?南津究竟将方子给了谁?”齐满问。   “事到如今,还追问谁跟太子情投意合做什么?”凌雅峥背靠着大树,依稀觉得一只蚂蚁放肆地跑进了她衣裳里。   “你年轻,瞧着还没成亲,不知道我们做父母的苦处。”齐满叹息着提着匕首走到凌雅峥身边,“俗话说,儿行千里母担忧,总要知道,南津相中的女孩子,是个什么模样才好。”   “皇上可是由着皇后,将膝下其他皇子杀了个精光。”凌雅峥说,忽地见寒光一起,恼羞成怒的齐满提着匕首向她扎来,忙闭上眼睛,再睁开眼,见那匕首离着她的脸颊只有一指,吓得心狂跳起来。   “皇上,就是她一直为难太子,若不是她,太子早凭着关宰辅的名声在雁州府闯出了名堂,早将那些逆臣贼子,收拾个精光!”凌雅嵘用力地扭着头煽风点火。   “嵘儿,你果然恨不得叫我去死。”凌雅峥笑道。   凌雅嵘冷笑道:“姐姐,若是你给我一条生路,我又岂会在此时落井下石?”   “给你生路?你们娘两几时想着给我们兄妹一条生路?”凌雅峥讽刺道。   “再如何,我娘亲都没想要你们兄妹性命,你们兄妹,却要了我娘亲性命!”凌雅嵘重重地吐出一句。   凌睿吾冷声道:“你不配提起我娘亲!”   “睿吾,你当真以为娘亲是被净尘师太杀的?”凌雅嵘问。   凌雅峥冷笑道:“据我说,谢莞颜是被嵘儿你杀的,若没有你,父亲不会杀我母亲;你母亲不会掩人耳目将你养在我母亲名下。”   “住口!明明是柳如眉毫无自知之明,既然父亲的心不在她身上,她就不该仗着父亲跋扈,霸占了父亲!”凌雅嵘啐道。   齐满握着匕首,听着凌家三房姊妹姐弟骂成一团,冷笑道:“你们骨肉间,尚且要斗个你死我活,更何况,是我们皇家呢!”   “皇上,当真不拿着他们换太子?”老太监毕恭毕敬地站到齐满身边。   “谎称是山贼,叫赶回雁州城的‘关绍’送上十万两黄金来,若除了关绍,还有旁人来,就杀了凌家妇孺。”齐满说。   老太监赶紧地依着齐满的话去做。   “做一个忠良之后,是什么滋味?”齐满喃喃地说道。   凌雅嵘一怔,凌雅峥狐疑着也不言语,凌睿吾呆愣愣的,嘟嚷说:“总归,不像我这样,被所有人看不起。”   齐满一笑,听见山洞中小儿嚎啕,折下一根柳条,握着那柳条,拿着布满黄斑的手拧了拧,待树皮松动了,抽出奶白的枝条,截断树皮,放在嘴边轻轻地吹了起来。   悠扬中,带了两分悲怆的笛声响起,山洞中,正嚎啕的,也不知姓凌还是姓柳的孩子停下了哭泣。   “皇上怎么不去看皇孙?”凌雅嵘急忙问。   凌雅峥低头苦笑:“是怕连累了他?为人父母,将一碗水端平,竟是那么难办的事。杀其他儿孙如猪狗,却对着一个爱惜到这地步。”   齐满阴测测地笑道:“谁知道呢,当初恨不得将所有人的心捧到她面前,什么儿子、什么孙子,谁还记得?”握着那不足一寸的短笛,又悠悠地吹了起来。   天渐渐地亮了,山洞里一大早响起了一阵嘈杂声,听着不知是凌钱氏在求饶,还是凌古氏在抱怨。   如是这般,又过了一夜。   “皇上,太子一个人押着金子上山了。”老太监说道。   齐满说道:“叫人快些吃了热饭,有了力气,才能跟那些乱臣贼子周旋。罢了,朕亲自给大家伙打饭。”   “皇上爱民如子,真是奴才等人八辈子求不来的福气。”老太监一笑,脸上的褶子一叠叠的,活像个老妖精。   爱民如子?凌雅峥嗤笑了一声,小半个时辰后,齐满又过来了,挥手令人解开白树芳、凌雅峥、凌雅嵘、凌睿吾的绳索,就将两碗不知放了什么五谷、野菜煮成的浆糊放在地上。   “你们四个吵得好不热闹,就只剩下这两碗粥,你们谁抢到,这碗粥就是谁的。”齐满笑呵呵地拢着手,远远地站着。   凌雅峥咽了口吐水,心知齐满这是存心羞辱他们,要看他们像猪狗一样争食。   凌雅嵘按着早叫起来的五脏六腑,见凌雅峥不动,就也按捺住不动,忽地见白树芳去争,就奋力过去跟白树芳各抓着碗边,用力一争,一碗粥泼在了地上。   凌睿吾眼珠子滴溜溜转着,见没人跟他抢,就扑倒在那碗前,两只手一捞,将碗捞在怀中。   “谁叫你端起碗来吃饭的?”齐满嗔道,满意地瞧着凌睿吾趴在地上一拱一拱地吃粥。   “……睿吾,给姐姐一点……”凌雅嵘咽了口水,两只手却摁住白树芳,不叫白树芳跟凌睿吾相争。   凌睿吾绿着眼睛回过头来,重重地呸了一声。   “皇上,人来了!”老太监说,话没说完,两只手掐着自己脖子,吐起白沫来。   凌雅峥、凌雅嵘吓了一跳,只见周遭齐满的人都躺在地上嚎叫着打起滚来。   “睿吾,快抠喉咙!快吐出来!”凌雅峥忙道。   凌雅嵘吓了一跳,跑上前就去掰他的头抠他的嘴,见凌睿吾抽搐着翻起白眼,就爬到齐满脚下,哽咽道:“皇上为什么那么做?”   “朕是昏君,行事素来不讲道理。”齐满冷笑一声,才要去抓了凌雅峥,被凌雅峥一头撞上,就踉跄地倒在地上。   “人在哪?”忽地一道声音传来。   “在这!在这!”凌雅峥心中一喜,饿了两日,腿脚发软地扶着树站起身来,蹒跚两步,望见关绍押着一辆独轮车过来,登时呆呆地站住。   “南津?”   “父皇?”关绍僵硬地站在地上,望着腐朽的齐满,偷偷示意身后。   齐满知道后头跟着人,慢慢地点了点头。   “父皇,你……”关绍望着满地打滚的武将,认出几个人来,忙问:“谁下的毒?”   “朕。”   “父皇?”关绍叫了一声,望见凌雅峥向山下跑,忙三两步走过去,抓住她的手腕,又将她扯了回来。   “南津,你且听父皇说,待旁人上来,就说这毒是你下的。记住,梨梦带了银子、兵马去了北边,你去寻她,韬光养晦后,再想法子脱身、复国。”   “父皇,儿臣要脱身没那么容易……”   不等关绍话说完,齐满就抓住关绍的手,用力地想自己胸口刺去,“……朕死在你手上……再没人怀疑你身份……这凌家的两个女儿,你也快些杀了吧……原想毒死她们……”   “父皇!”关绍低低地喊了一声,浑身的血液凝固了,抱着齐满跪在地上,喃喃道:“昏君就是昏君……怎么就不打听清楚,究竟有多少人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怎么就信了梨梦那小狐狸精?死前,还以为聪明地给我留下这么个烂摊子……”   “公子?”跪坐在凌睿吾身边,凌雅嵘颤声喊了一声,“凌雅峥跑了!”   关绍一怔,下意识地要向凌雅峥追去,追了十几步,望见凌雅峥跌跌撞撞地闯进莫三怀中,就悻悻地对莫三一笑,手一摆,沾血的匕首掉在脚边。   凌雅峥一颗心狂跳不止,仰头望着眼前的莫三,见他脱去了浑身稚气,眼神深邃了、棱角分明了,但就如上辈子城府至深却总是云淡风轻一般,虽上了沙场,却不见血腥杀气,眼角眉梢依旧是富贵闲人特有的云淡风轻。颤声道:“齐满死了,祖母她们在山洞里……”   莫三瞅着凌雅嵘鬼鬼祟祟地向山下跑,也不理会,只问关绍:“他以为没几个人知道你的身份,你能仗着救下凌家妇孺、杀了他,彻底洗脱身份的疑云?”   “……是。”关绍说。   “他不知道,皇上、柳老将军、我家知道你的身份?”莫三一笑,低头见凌雅峥比他离去时更添风韵,一双眼睛镶嵌在略显得苍白的脸颊上,越发地明亮动人。   凌雅峥觉察到自己还在莫三怀中,忽地被那有些陌生的男子气息灼伤,向后退了一步。   “他是昏君……偏听偏信惯了,兴许是,为哄着他开心,叫他以为复国有望,旁人就捡着好听的说,并未将实情告诉他。”关绍忍不住恨了起来。   “这样也好,从今以后,你就是真正的关宰辅之子了。关宰辅声名远播,你又‘屡立奇功’,日后,若不是十拿九稳地抓住你的把柄,皇上也动你不得。”   大抵是一同出生入死过,关绍竟不像昔日那般痛恨莫三,苦笑道:“承你吉言。我父皇一辈子搜刮民脂民膏、骄奢淫逸、残杀忠良,如今,我却要戴着‘枷锁’,一辈子两袖清风、爱民如子。”   “太子……”   白树芳的声音,不合时宜地插了进来。   关绍瞥了白树芳一眼,沉声道:“聪明的话,就将你方才看见的都忘了,好生去做你的公府少夫人!”   “公府?”白树芳心里一喜,竟是将方才的恐惧全部忘了,扶着树站起来,欢喜地问:“是我们家老太爷封公了?”   凌雅峥惊讶之下,就也仰头去看莫三。   “除了秦家封了异姓王就数你们家最风光了。你大伯是衍圣公、二伯衍德公,你祖父依旧是致远侯,”莫三对凌雅峥说着略顿了一下,“你外祖父倒是聪明,没要什么伯爵,但你舅舅们打完了仗,就要去湖州做官去了。”   白树芳破涕为笑,欢喜着,又问:“那我们白家呢?”   莫三脸色一变,关绍皮笑肉不笑地说:“你父亲没了,叔父们也死的死伤的伤,但你哥哥封了个崮山伯。”   死的死伤的伤——白树芳的欢喜顿时荡然无存,扶着树瘫倒在树下,战战兢兢地去看关绍,猜度着,白家是因不得马塞鸿信赖才会如此,还是打仗时,又三心二意,起了骑墙的心思?   “……你去救老夫人她们吧,这功劳算你的。”莫三说。   关绍听见山洞里的叫喊声,警告地瞪了一眼白树芳,转身就向山洞走去。   “你可曾受了伤?”凌雅峥待关绍一走,赶紧地打量起莫三来。   莫三背对着怔忡中的白树芳,两只手一用力,扯开衣襟露出胸前一道足有三寸长的伤疤。   凌雅峥见他扯衣裳就将脸扭开,“怎么上过了战场还这么白?”   莫三一怔,催促道:“没叫你看皮。”   凌雅峥微微转过脸,这才瞧见那道狰狞可怖的伤疤,忍不住伸手去触摸那蜈蚣一样的伤疤,“怎么受伤的?”   “被人偷袭,亏得关绍救我一命。”   “他救你?”   “他不救我,他自己个也没命!”莫三高深莫测地一笑,虽只有两根手指指尖触碰在他胸前,却忍不住心旌荡漾起来,拉拢了衣裳,尴尬地咳嗽一声,有意云淡风轻地说:“虽旁人不服,但我也得了个列侯。”   “这就是你的能耐了,就不知,这旁人是谁?”   “……我大嫂、二嫂,她们眼里,大哥、二哥出的力气比我多,却不及我风光,成日里在京里喊冤呢。”   “静斋大哥人还在雁州府,就已经办了喜事?”凌雅峥瞠目结舌。   “这就要说到京城里的宅子了,各家虽本在京城里有宅子,但早已被些奸佞霸占了,如今虽物归原主,但人口到底增添了不少。”   “……急着成亲,就为了叫皇帝多封赏一些宅院?”凌雅峥轻哧一声,她可不情愿没瞧见新郎,就自己个孤零零地拜堂。   “京城里寸土寸金……料想你是没见过,就拿着你们家如今的大宅比,那宅子到了京城,要分给三四个公侯呢,哪里容得你们年纪小小,就一人一所院子地住着。”莫三话音一顿,坏坏地一笑道:“咱们的事,要在雁州府先办了。”   “是怕你两个嫂子下绊子?”   “不,是我等不及了。”   凌雅峥一呆,仰头望见莫三眼中清澈的秋水似乎要流淌出来一般,不由地分了心神,问道:“梨梦呢?”,忽地听见哼哼声,忙扶着莫三去看,瞅见凌睿吾躺在地上痛苦不堪地抽搐,就忙问莫三:“他还有的救吗?”   莫三摇了摇头,唯恐凌睿吾咬了舌头,就拿了一截树枝塞在嘴里,觑见关绍搀扶着凌古氏一行人出来了,就让开叫凌古氏去看凌睿吾。   “……绍儿下的□□,不料睿吾抢着去吃……”关绍惭愧道。   凌秦氏、凌钱氏感激地说:“得绍儿相救,我们才逃过一难,绍儿也不必为睿吾的事难过,若不是他跟嵘儿勾结了狗皇帝齐满,我们怎会有这一难?”   关绍听见狗皇帝三字,指尖微微地收紧。   凌古氏又憎恶又心疼地瞅着凌睿吾,叹道:“睿吾恐怕留住一口气,这辈子也废了。”忽地见少了一个人,就问:“嵘儿呢?”   莫三道:“方才瞧着她趁乱跑了。”   元晚秋道:“祖母,叫人去追吧。”   凌古氏摇了摇头,“追回来又怎么样?她一生下来,这辈子就毁了,如今她要自暴自弃,我们也只能由着她了。”   众人沉默一会子,又累又饿,也顾不得去关心将她们害到这地步的凌雅嵘,见家丁们抬着软轿子来,纷纷上了轿子,颠颠簸簸地回了家。   到了家中,凌雅峥将从莫三那听来的话说了,凌古氏、穆老姨娘、凌钱氏、凌秦氏、元晚秋等具是欢喜不禁。   果然,隔了两日,圣旨就下到了凌家。   大抵是心气总算顺畅了,凌秦氏、凌钱氏颇为大度地指点元晚秋、马佩文料理凌雅峥出嫁一事。   嫁衣、嫁妆早几年就准备停当,此时不过费神将嫁衣熨烫一番、将嫁妆拿出来晒一晒罢了。   临出门那一日,一大早凌雅峥梳妆打扮妥当,望着穿衣镜里浑身红装、满脸喜色的女子,一时间,就如看见旁人一般。   “去见一见你父亲吧,等咱们都去了京城,就他跟睿吾留下,这辈子,不知道还能再见几次了。”凌古氏感慨万千着,亲自盯着,叫人将她积攒了几十年永驻青春的方子装入匣子里放入凌雅峥妆奁中。   凌雅峥手指搭在绣着百合花的盖头上,本不情愿,但见凌古氏殷殷切切地望着,就点了点头,踩着朱红绣鞋扶着争芳的手慢慢地向丹心院走去,待见院门上的门枢生涩地响起后、院门洞开,便走了进去,站在窗子前,望见里头凌尤胜偷懒地并未穿袍束发,邋遢地穿着衣裤、披散着头发躺在床上看一本野史。   “父亲?”凌雅峥喊了一声。   全无文人模样的凌尤胜迟疑着抬起头来,随即迅雷不及掩耳地放下帐子躲在床中,“……你是如眉?”   “……”   “我没想弄死你……只想叫你生得慢一点,只是慢一点点……”   凌雅峥听着床上的凌尤胜做贼心虚地胡言乱语,不由地冷笑。   “老爷,不是夫人,是八小姐。”吕兰芳站在床边提醒了一声。   凌尤胜这才哆哆嗦嗦地撩起帘子。   凌雅峥却已经不耐烦地转身去了,回了三晖院里盖上盖头,瞧着眼前火烧一般的红,欢喜之中又忍不住彷徨起来,这彷徨,直到眼前的红被挑开,才烟消云散。   “好看吗?”凌雅峥见莫三一直呆着,微微侧头问。   莫三忽地低头一笑,“咱们今晚上约法三章。”手抬起,就将早已放在床上的酒杯拿起,递到凌雅峥手中,挽着她的臂膀,瞧着她秀丽如画的眉眼将绵柔香醇的酒水一口饮尽。   “哪三章?”凌雅峥被酒水呛住,轻轻咳嗽两声。   “一不问前世,二不提今生。”   “三呢?”   “不管梨梦。”莫三微微一笑,红烛下口中白牙似寒星般一闪。   “那竟是无话可说了。”凌雅峥低头把弄着手中的细瓷茶杯,见莫三不出去,料到今晚上来莫家的男客不多,不需莫三出房款待。   “本就无需说话。”莫三一笑,凑上去在她耳边轻声问:“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瞧见我这俊俏少年郎坐在旁边,大娘心里想什么呢?”   “想着,好不容易穿一回嫁衣,你可别给我弄皱了。”凌雅峥扭头笑道。   “好好,不弄皱这嫁衣,我也有的是法子。”虽天还早,外面的笙箫声还在,莫三手一松,就将两边的帘子放了下来。   红绡帐里暗翻红浪,洞房之外,一女子眼露凶光地咬牙切齿。   不知几个更次后,一脸餍足的莫三,轻轻推醒凌雅峥后,吞吞吐吐地说:“有一件事,虽叫你进了京城才知道也不迟……但我怕你进了京城,乍然见了,会吃起醋,叫我这才做了没几日的列侯丢了脸……”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吞吞吐吐的做什么?”凌雅峥躺在莫三臂弯里,只觉太坚硬硌得慌,于是自己个重新拍了拍枕头重新躺下。   “……打仗,你也知道,难免会俘虏一些容貌俊俏的奸佞女眷……”   凌雅峥心一紧,依旧平静地问:“你遇上了?”   “一次庆功后,酒后误事……”   “难怪方才……”凌雅峥忽然坐起身来。   “方才怎样?”莫三赶紧地问。   “瞧着,并不生涩。”凌雅峥坐着,竭力叫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   “当真?”莫三心里一喜,见她光着背披散着头发,手指忍不住摩挲到她背上,待被推下后,就又断断续续地说:“本只是露水姻缘,天亮了,就罢了,谁知,她偏为了我受了伤,毁了一张如花似玉的脸……料想,她这辈子全完了,于是,我就一直将她带在身边……”   “人就在家里?”凌雅峥侧过头来。   莫三点了点头,“虽她如今容貌不堪,但姑姑们说她也算有情有义、性子和柔,叫我不能对她置之不理;问清楚她不曾*给旁人,就撺掇着,叫祖母做主,许了她给我做妾。”   “姑姑们的话,很有道理。”   莫三一怔,忙也坐起来,瞧见雅峥拉着被子盖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忽闪忽闪的眼睛,“……我琢磨着,不如纳她为妾……毕竟也算有情有义。”   “那就纳她为妾。”   “当真?”   “当真。”凌雅峥头一点,侧着身子躺下,见莫三挨过来,身子就向外让去。   “若是你不情愿,我就去打发了她?”莫三低声道。   “有什么不情愿的,只要你不给我下毒就得了。”凌雅峥转过身去,心里起起伏伏,最后转头看他一眼,“梨梦呢?”   “谁知道?只听说齐满自不量力要御驾亲征,我们就等着见齐满呢。进了京城,各处乱成一片,打听到钱御史终归没了——好歹是出了天牢后没的;钱谦随着旁人开了宫门迎驾,没人瞧见梨梦的影子。”   凌雅峥微微有些肿胀的红唇轻轻地抿了一下,手指点过自己嘴唇,正待要放下,见莫三抓住她的手,就蹙眉看去。   “你在想梨梦?”莫三攥紧凌雅峥的手,最恨的就是那时一时没防备,叫梨梦占了凌雅峥便宜。   “是又怎样?你不是也找了个有情有义的?”凌雅峥终于露出一分气恼,转过身去,见莫三又凑了过来,就嘲讽道:“你是惦记起后宫三千了?”   “冤枉,我可是连后宫三千的滋味都没尝过。”莫三探着身子去看凌雅峥脸色。   凌雅峥又向床边挪去,莫三裹着被子一心要瞧她脸色怎样,见她躲就又忙追上,噗咚一声缠着被子滚到地上,就摊开手脚在地上躺着,叹息道:“你若不肯,我就将她打发了就是,何必憋在心里,叫自己不痛快?”   凌雅峥没了被子,勾起落在床里的衣裳穿上,趴在床边望着地上大咧咧躺着的莫三,笑道:“你琢磨着,是我母亲知道父亲养外室不痛快,还是知道父亲要将那外室弄回家里不痛快?”   “一样不痛快。”   “这就是了。”凌雅峥嘲讽地一笑,又叹道:“你走了那么些年,回来了,人不是几年前的人了,心也未必是几年前的那颗心。再者说,你说的女子那样有情有义,兴许能跟我成了好友呢。”   莫三一个鲤鱼翻身从地上跳起来,哭笑不得地说:“原本以为你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谁知道,你竟打定主意,要叫她成了第二个梨梦。”   “呸!”凌雅峥知道莫三那“第二个梨梦”的言下之意,就不耐烦道:“哪来那么多深仇大恨,非要分出个你死我活?就不能叫我不动声色地劝退了她?”   “说正经的。”莫三拖着被子上了床,郑重其事地盘腿坐在凌雅峥身边,“……上辈子,你一直没嫁,是不是跟家里的丫鬟……”   “下流!”   莫三正色道:“并非我存心往那龌蹉的地方想,为找到小姐跟丫鬟的实证,我翻了不少书本。你等一下。”坦荡荡地站起身来,出了帐子,再回来时,手上就多了一本书,点了一根新蜡烛拿到床边,就摊开书,拉着凌雅峥同看。   “竟然还有……”凌雅峥错愕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书中几处太过露骨,看得她不由地就将心思放在了身边坦荡荡躺着的莫三身上。   “离着天亮,还有小半个时辰……”莫三善解人意地提醒着。   “那就熬小半个时辰吧。”嗔说了一句,凌雅峥皱着眉,就对着蜡烛认真地看起那艳情话本。   “你该不会真研究起来吧?”莫三悻悻地躺在一旁,后悔叫原本对磨镜懵懵懂懂的凌雅峥看这话本了。 ☆、第70章 自找没趣   凌雅峥虽捧着话本,却也没看进心里头去,只恍恍惚惚地记起自己出门前凌尤胜那狼狈的模样,思忖着走一步看一步,若当真无力挽回,那就退一步,抽身出来。   总不能叫自己好端端的一辈子,像柳如眉那样戛然而止。   次日一早起来,凌雅峥瞧着这妙蟾居中原本伺候莫三的明霞等早已嫁了人,如今伺候着的,还叫明霞、彩云,却已经是新来的年才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了。   瞥一眼翘着腿坐在窗下装模作样看《春秋》的莫三,凌雅峥坐在梳妆台前梳头,听见细碎的脚步声传来,见是邬箫语,就又转过头来。   “小姐,明霞、彩云说,院子里多了一个女人,是少爷从京城带回来的。”邬箫语遮着嘴,偷偷地觑着莫三。   凌雅峥亲自绾了个追云髻,瞧着梳妆匣里装满了凌古氏常戴的花钿、钗环,心道凌古氏是当真死了那颗爱美的心,挑选一番,提起一根蝴蝶簪插在发髻中。   邬箫语见莫三坐着不动弹、凌雅峥也不言语,瞥见一角艾绿衣裳飘了进来,就握着帕子低低地咳嗽一声,连连给凌雅峥递眼色,待瞧见进来那人的脸,登时假意的咳嗽成了真咳。   莫三心下不喜,蹙眉道:“身子这样不好,不如留在南边养着?”   邬箫语咳得面红耳赤。   凌雅峥梳妆打扮妥当这才转过身来,转身后却愣住,只见面前人穿着一身艾绿衣裳,窈窈窕窕身姿动人,但一张如花的面孔上,却多了几道伤疤。   梨梦……凌雅峥在心里喃喃道。   “好丑!”站在凌雅峥身后的邬箫语脱口说出这两个字,随后赶紧地捂住嘴,睁大一双无辜的眼睛,疑惑不解甚至同情地看向据说跟这丑女有情有义的莫三。   “给少夫人请安。”出口的,是沙哑中带着磁性的嗓音。   连声音都比不得她清脆婉转,邬箫语松了一口气。   “你叫什么名字?”凌雅峥嗔怨地望了莫三一眼,她还当他当真看上了哪个女人。   “婢妾的名字,早已随着季吴皇朝没了,如今还请少夫人给婢妾娶3个名字。”   “那就叫梨梦吧。”凌雅峥说。   邬箫语古怪地瞧了凌雅峥一眼。   “梨梦?这名字煞是好听,不知,有什么缘故?”梨梦有意地问,依旧福着身,望见眼前仿若画中人的凌雅峥,不由地笑了。   “这名字,是我原本身边婢女的。”   “那婢女对少夫人可要紧?不然,少夫人怎会将这名字给婢妾?”   “梨梦对我十分要紧。”   “咳咳!”莫三忍不住出声打断一直对视着的二人,背着手,冷笑道:“有什么要紧不要紧的?谁家不是铁打的名字流水的丫鬟?一辈子要用那么多丫鬟,谁耐烦起那么多名字?”   梨梦眼角瞬了莫三一下,却不理会她,只提醒说:“事不宜迟,少爷、少夫人去老夫人那请安上茶吧?”   凌雅峥点了点头,又照了照镜子。   邬箫语见莫三带着新的梨梦出去,赶紧地在凌雅峥耳边说:“小姐,瞧着这丫鬟这样丑,很不必防着她,只是那新来的明霞,瞧她涂脂抹粉打扮得妖里妖气的,只怕不是个好相与的主。”   “箫语,”凌雅峥压了压两鬓,“过几日,你就跟清让成亲吧。”   “小姐……”邬箫语大吃一惊,旋即低着头,低声说:“奴婢想等着,进了京城,有哥哥在,再由着哥哥做主。”   “也好。”凌雅峥也不勉强她,出了门,望见凤凰花树下莫三跟梨梦嘀嘀咕咕,就走上前去。   “少夫人先请。”梨梦见邬箫语要跟上凌雅峥,快走两步将她卡在后面。   邬箫语恍惚间,觉得这新梨梦的举止似曾相识,听凌雅峥说“留在妙蟾居吧”,就心不甘情不愿地应了一声是。   走出妙蟾居,梨梦回头隔着院墙上雕镂的桃花窗洞看了一眼,轻笑道:“那小妖精没捞到五少爷,又将眼睛放在三少爷身上了?”   凌雅峥心道虽声音陌生,却话却像是梨梦昨日说的,笑道:“由着她去吧,反正,万事有她哥哥操心呢。”被莫三牵着手,就问梨梦,“你怎么遇上三少爷的?身上,可还好?”只顾着跟梨梦说话,脚下趔趄了一下。   梨梦伸手去扶,却见莫三抢先一步将凌雅峥拉到身边,翻了下眼皮,笑道:“老皇帝临走前,将银子、兵马都交给了我……若不是我,三少爷最后往哪去立这么大的功劳?”   凌雅峥却笑不出来,骂道:“死丫头,不声不响做那么大的主张,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   “小姐是不是觉得,梨梦虽是个女儿,却比那些男子要可靠得多?”梨梦说话时,眼睛一直盯着莫三握着的那只手。   “少胡扯,你再有能耐,能封了列侯?”莫三不屑地说,远远地望见几个丫鬟过来,就松开梨梦的手。   梨梦也被那几个丫鬟叫去,站在墙角下叽叽咕咕。   “这是做什么呢?”凌雅峥还有千言万语等着问梨梦,仔细辨认了一下认出缠住梨梦的,似乎是大莫氏、小莫氏身边婢女。   “定是打听昨晚上的事呢。”莫三皱褶眉头,低声提醒说:“日后跟梨梦远一些,若是我哪一日不在家,你孤枕难眠,也暂且忍耐着,千万别跟她太亲近。”   凌雅峥笑道:“她是你的妾,我跟她亲近,就是我宽仁的地方。”见莫三脸上凝了一层冰霜,不由地噗嗤一声笑了。   “咳咳。”挨着莫老夫人院子越发近了,莫三赶紧地提醒凌雅峥一声,瞧着梨梦被带着先进去了,就慢一步领着凌雅峥进去。   只瞧见屋子里的字画卷轴、玉器陶瓷统统收拾装进了柜子里,莫老夫人带着莫宁氏、大莫氏、小莫氏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一旁莫静斋、莫紫馨穿着一身雪青袍子站着。   “左等右等,总算来了。”小莫氏笑盈盈地说。   莫宁氏眼皮子一跳,笑道:“妹妹,是咱们年纪大了起得早,不怪孩子来得迟。”   “哎呦,嫂子,我几时埋怨孩子来得迟了?瞧你这媳妇茶还没喝,就先护起短来了。”小莫氏皮笑肉不笑地靠在椅子上。   莫三也不理会小莫氏的那些小心思,见茶来了,就带着凌雅峥给莫老夫人、莫宁氏、大莫氏、小莫氏磕头敬茶,到了莫静斋、莫紫馨面前说:“这是大哥、二姐,你认识的”。   “大哥。”凌雅峥对着莫静斋一福身,又对莫紫馨喊了一声二姐。   “这是……家里的权姨娘。”莫三话音一顿,“京城里,还有一位朱姨娘。”   权姨娘听见“朱姨娘”三个字,脸上忽地白了,讪讪地对凌雅峥一福身,说道:“三少夫人好。”   “权姨娘好。”凌雅峥忙去瞧莫宁氏,见莫宁氏脸色平静,心知莫宁氏已经知道了那位朱姨娘的事,就权姨娘不知道——可怜她煞费心机进了莫家,还不曾跟莫老爷圆房,那边就有了更年轻娇嫩的新欢。   “峥儿,你见过这位了吧?”小莫氏一只手亲昵地拉着梨梦,看好戏地等着瞧凌雅峥的脸色。   梨梦笑道:“回姑夫人,少夫人才给婢妾赐名梨梦。”   “梨梦?”大莫氏心中一喜,却虎着脸对梨梦说道:“这名字可不好,这是几年前,你家少夫人身边随了人私奔了的丫鬟的名字!”又对凌雅峥嗔道:“峥儿,这不吉利,快改了这名字!”   凌雅峥瞧着大莫氏、小莫氏俨然将梨梦拉做了“同盟”,就握着帕子说道:“名字不过是个代号罢了,就如季吴二字,难道季吴皇帝是昏君,后世人,就不许在名字里夹带季吴二字?”   “侄媳妇,你这话就有些强词夺理了,名字里夹带着吴字、季字的有,但直接叫‘季吴’的,可是闻所未闻。”   “二姑姑!”莫三嗔了一句,却对大莫氏、小莫氏一笑。   这一笑,笑得大莫氏、小莫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来。   “芳枝、睡莲呢?怎不叫两位小嫂子来跟峥儿见一见?大哥也真是,怎不叫睡莲小嫂子也来见见新人?”莫三说。   大莫氏、小莫氏登时噎住,原来芳枝、睡莲两个,是她们先前不知情时稀里糊涂塞进两个女儿房里的通房——如今两个女儿还没见上这两个通房一面,不知见上了,会作何感想。   莫老夫人先前跟没事人一样,这会子见女儿们落败了,就不耐烦地道:“一大早就吵吵嚷嚷的,像什么样子?是叫梨梦吗?”   “是。”梨梦道。   莫老夫人握住梨梦的手,对莫三殷切地叮嘱道:“梨梦到底救了你一命,虽脸被伤疤毁了,但君子该重德行不重颜色,日后若叫我知道你欺负了梨梦,我可饶不了你!”   莫宁氏尴尬道:“母亲,今儿个的正主,是峥儿。”   莫老夫人顾虑重重地就对莫宁氏说:“放孩子们去吧,你随着我,再将家里的东西收一收,下月二十八,就随着皇后进京去。”   “是。”莫宁氏安抚地望了凌雅峥一眼。   凌雅峥微微颔首随着莫三出来,才出来,就挽着莫紫馨臂膀,笑道:“馨姐姐,馨姐夫呢?”   “你姐夫去皇后那商议回京的船只、车马安排去了,毕竟,京城那已经定下来是皇上亲自来接,咱们这,大船几艘、小船几只,谁家在前,谁家在后,都要弄明白了。”莫紫馨侧头,见莫三的妾被小莫氏带去了,不满地瞅了莫三一眼,“峥儿,别理两个姑姑,她们是听说自家女儿做了自家侄媳妇,没法子自打自己脸地弄走先前塞进来的通房,就恨不得旁人家跟她家女儿一个下场。”   “不提两个姑姑,但这个梨梦,我瞧着,跟原先的那个梨梦一样好。”凌雅峥笑了。   “你这傻子!”莫紫馨只当凌雅峥被莫三唬弄住了,见莫三一直跟着,就啐道:“延春侯,去旁处寻你的有情有义去吧,我们姑嫂要说些体己话。”   莫三摸了摸鼻子,悻悻地一笑,潇洒地转了个身,就去追莫静斋。   “馨姐姐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凌雅峥笑道。   莫紫馨笑道:“能有什么话?左不过是瞧着你才进来,要将家里情形跟你说一说。如今祖父封了衍孝公,他年纪大了,没二年就要告老在家;父亲如今做了兵部尚书,你方才也听见了,他又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个年轻的朱姨娘,只怕将来会落入临老入花丛的老套里;大哥大抵要去户部当差;二哥闲散惯了,辞了皇上授的美意只肯领个闲职,瞧他的意思,似乎是想再出外云游。”   凌雅峥连连点头,笑道:“这么着,三儿又成了拔尖的哪一个?”   “可不是吗?大哥、二哥还好,处处听三儿的,就是你那两个新嫂子,只怕不好对付。”莫紫馨无奈地一叹,见一个杏脸桃腮的粉衣婢女匆匆跑来,就问:“那是你的丫鬟吗?”   凌雅峥回头,见是邬箫语跑了过来,就问:“出了什么事了?这样慌慌张张的?”   本就体弱的邬箫语急得满脸红霞,娇喘微微地说:“凌家传了信来,说昨儿个老爷叫小姐,小姐没回头,老爷就跟了出去。兰芳只当老爷要跟小姐说两句话好叫父女两个冰释前嫌,就没拦着。谁知老爷一眨眼不见了,兰芳先不敢回给老夫人听,自己个带着丹心院的人四处找了,熬了半夜,瞒不住了,才跟老夫人禀报。老夫人叫宋勇问了,这才知道是院子里的小厮儿不认得老爷,见他邋里邋遢,只当他是混进凌家的街上无赖,唯恐叫管家瞧见责罚他,就将老爷撵出了家门。老夫人叫人打了那小厮,又令人去大街上找,将客栈酒家都问了一遍,最后听一个测字的说,一个三老爷模样的人去他那测了一个‘胜’字,听说他那字左肥右瘦、后继乏力,就心灰意冷地向青帝庙去了。”   莫紫馨眼睫一跳再跳,“……你是说,三老爷人在青帝庙?”   “据说,找到青帝庙时,三老爷已经剃了头发了——都是庙里的和尚,他们只怕以为老爷放下功名利禄就是他们佛法高深感化的呢。”邬箫语心里连说万幸,亏得他们兄妹没被凌尤胜连累了。   凌雅峥却问邬箫语:“是不是凌家人忙着老爷的事,咱们明儿个就不必回门?”   邬箫语一呆,连忙道:“我再去问问。”   “峥儿……”莫紫馨关切地望向凌雅峥。   “馨姐姐,”凌雅峥对莫紫馨一笑,“那个父亲早有生于无,如今,他看开了,也是一桩好事。”   莫紫馨见凌雅峥形容不似作伪,叹道:“何必呢?若是我,情愿糊涂着,一家子‘一团和气’地度日。”宽慰了两雅峥两句,见她是当真不在意,就领了她回房里说话。   没说两句,白树严回来了,凌雅峥就辞了出来,到了妙蟾居院外,恰听明霞、彩云嘀嘀咕咕说起凌尤胜出家一事,进去了,见明霞、彩云噤若寒蝉,就笑道:“你们若想知道什么事,就去寻两位姑夫人的丫鬟,这些事,姑夫人知道的再清楚不过了。”   明霞尴尬地说:“回少夫人,凌家捎信来,说凌家老夫人说左右进京的路上也要相见,明儿个,就不必见了。”   “箫语呢?这不该是她传的话吗?”凌雅峥问。   明霞、彩云吞吞吐吐的,顾忌着亲疏什么话都说不出。   争芳说道:“小姐还问她?她这会子去找齐清让,逼着齐清让另择贤妻呢。”   斗艳紧跟着说:“如今满天下都是年纪轻轻的公侯伯爵,她瞧得上齐清让?不知道惦记着哪根高枝呢。”   “她瞧不上,你们谁瞧得上?”凌雅峥戏谑了一句,见争芳、斗艳两个红了脸,就抬脚进了房中,忽地眼前一黑被一双温热的手遮住眼,啐了一声“三儿!”忽地闻见菖蒲香气,才道:“梨梦?”   梨梦这才松开手,虽满脸伤疤却不掩灿烂地说:“不愧是小姐,这样快,就认出我来。”   “以后别这样了,他虽大度,容了你在我身边,但不能乱了分寸。”凌雅峥呵斥着,只觉跟梨梦不没能似对莫紫馨一样没轻没重,瞧着梨梦脸上的伤,埋怨道:“好不容易脸上没了伤疤,也不知好生爱惜,又弄了这么一脸来——是谁弄的?”   “我自己个。”   “胡说。”凌雅峥疑心是齐满恼羞成怒留下的。   梨梦笑道:“我划破了脸颊,对季吴太子表了忠心,老皇帝感动得了不得,只说我是个做皇后的贤才!这才将他搜刮来的金银珠宝,剩下的五六万兵将交给我。小姐,你瞧,这单子上写的都是……”   “那孩子呢?”凌雅峥推开梨梦递过来的朱红册子。   梨梦苦涩一笑,“动了胎气,救不得了。”   “孩子,当真是关绍的?”   “那可不?”梨梦冷笑一声,“关绍还想利用我呢,先被我利用个到底。”想起方才对她千叮咛万嘱咐的大莫氏、小莫氏,就对凌雅峥说:“那两个姑夫人坏得不得了,若是替旁人家找女婿,她们出谋划策,自然觉得大少爷、二少爷好,若是给自家找女婿,她们一准想要三少爷这样年纪轻轻就位列公侯的人物。这么着,瞧见两个女儿为了莫家隐姓埋名错过了花期,却没嫁给莫家‘顶好’的人物,就一门心思要使坏呢。她们拿着凌家庶出的大老爷封公的事,说些庶出的也未必没出息等话,撺掇我在小姐前头生下孙少爷呢。”   “由着她们去吧。”凌雅峥摸了摸梨梦脸上伤疤,想着这些伤疤若是落在自己脸上会怎样,叫争芳、斗艳拿了茶水、点心来,打发了旁人,就听梨梦绘声绘色地描绘起这一路的艰险来,听说钱谦对梨梦十分照顾,暗道钱谦对梨梦确实是真心实意,只可怜他受了宫刑……   忽地门上咣当一声,凌雅峥诧异地抬头就望见莫三大喘着气支在门上,“你是听了我父亲出家的事,急赶着过来的?很不必如此,人各有志,他若出家,那就去吧,左右青帝庙正对着弗如庵,他早晚看着弗如庵,想着死在那里的人,只怕比在家高床软枕地睡着更自在。”   “谁为那事操心?是听说你跟梨梦单独在房里,才急赶着过来的。”莫□□反复复地将梨梦、凌雅峥都看了一回,这才放心地悠然迈步进来。   “哼,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三少爷这样防着我,能防到几时?”梨梦翻了个白眼,因立了“功劳”越发地有底气,站起身来一只手掐在腰上,就说:“方才两位姑夫人瞧着少爷‘偏袒’小姐,就安慰了我一番,说小姐已经二十好几过了花期,兴头不了几天。叫我挑个俊俏的丫鬟一个有情一个有意地笼络住三少爷——三少爷这会子看我不顺眼,只怕上了官船,就要对着我这花脸丫鬟呢。”   莫三瞧不上梨梦这架势,但看她是真心实意对凌雅峥好,就暂且忍下了,交握着两只手用力地抻了抻腰,笑嘻嘻地对凌雅峥说:“等上了官船,姑姑们若是有意将你支开,你且去,我有的是法子对付她呢。”   “那我就等着瞧啦?”凌雅峥一笑,虽明日不必回门,却也早早睡下等着明儿个去莫老夫人、莫宁氏那去立规矩。次日一早,天不亮就起来穿衣洗漱。   莫三被聒噪醒,睁开眼睛躺在床上问:“要这么早去?”   “只怕有人比我还早呢。”凌雅峥说。   果然,争芳进来说:“少爷、少夫人,姑夫人房里的蜡烛比咱们早点了一炷香功夫。只怕她们要诬赖少夫人一个‘懒媳妇’的名呢。”   “懒媳妇就懒媳妇,有什么要紧?”莫三不以为然地翻了个身。   斗艳笑道:“这可要紧的很。少爷没听人用‘肯吃、贪嘴’骂人的吗?新媳妇进门,多睡一会子、多吃一口饭,都有人盯着看笑话呢。更何况,我们少夫人可是没进门,名声就被败坏尽了,什么老子没廉耻、哥哥吃软饭,女红不好、贪婪吝啬的话都传开了!尤其是大姑夫人身边的红莲,说话时,还有意叫咱们听着呢。”   “斗艳!”凌雅峥见斗艳说得过了,就提醒一声。   “这些话,是你昨儿个才来就听说的?”莫三忽地站起身来,抓了床边螺钿屏风上挂着衣裳就往身上穿裹,接了争芳递过来的帕子胡乱揩了揩脸颊,擦着手就问凌雅峥:“你也听说了?昨晚上怎不说给我听?”   “这些随风散了的话,何必在意?”   莫三笑道:“何必不在意?地不犯我我不犯人,敌若犯我,定叫她百倍偿还。”   “你可别做糊涂事,如今也是朝廷官员了,行事也该有个顾忌。”   “放心——昨儿个梨梦的话,你还记得吗?”莫三一眨眼睛,“等着吧,我一准叫她们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脚步一转,带起一阵风地出去了。   “真奇怪,少爷提起梨梦时,竟叫人分不出,究竟说的事哪个梨梦。”斗艳摇了摇头。   凌雅峥心道将来孟夏、杨柳、丽语兴许会察觉出此梨梦就是彼梨梦,争芳、斗艳年纪小一些,又跟梨梦疏远一些,只怕一时办会察觉不出。   梳妆打扮妥当了,凌雅峥也不管莫三,就向莫宁氏那去,在莫宁氏房门外遇上芳枝、睡莲的,瞧见芳枝知书达理、睡莲慵懒妩媚,心道大莫氏、小莫氏给自家女儿插的刀可真够深的。   不等凌雅峥进去伺候,莫宁氏就扶着发髻出来了,先笑盈盈地打量凌雅峥,只觉她懂事得很,昨儿个听了两个姑姑的话音就知道今儿个早起,随后蹙眉问:“权姨娘呢?”   芳枝笑道:“权姨娘昨儿个捡了一夜佛豆,我听着四更时,她房里哗啦一声,似乎是豆子都从簸箕里滚出来了,料想这会子,她还在捡呢。”   莫宁氏悲天悯人地道:“可怜见的,你们每常见了她,劝她想开一些。既然老爷当初人不在雁州城还为她煞费心思,那就当真是对她有几分情谊的。叫她将心思放一放,等进了城见了老爷,一切自然就好了。”   凌雅峥心叹莫宁氏心太软了一些,搀扶着莫宁氏就向莫老夫人院子去,谁知到了莫老夫人门前,只见屋子里黑洞洞的,就住在莫老夫人院子左右厢房的大莫氏、小莫氏,屋子里也是黑茫茫一片,不见有人动弹。   莫夫人握着帕子,先劝凌雅峥:“咱们等一会子也无妨,你祖母年岁大了,难得能多睡一会。”   凌雅峥依稀瞧见大莫氏窗前有人探了下头,知晓莫老夫人定是被连个女儿撺掇着给她下马威呢,随着莫宁氏站着,心思却转到莫三身上,疑惑地琢磨着莫三哪里去了。   “咳咳。”争芳忍不住咳嗽一声,被凌雅峥瞥了一眼,就忙忍住。   果然,这一点动静,立时引出屋子里一句嗔怒“谁那么大架子来了?特地出声提醒着,是叫老夫人出来迎接不成?”   “……奴婢不是有意的。”争芳嘀咕了一声,又被凌雅峥瞪了一眼,才要撇嘴,就听屋子里一声怒喝道“是谁在顶嘴?”   斗艳、睡莲忙给争芳递眼色,争芳皱着眉,先不明白,随后醒悟过来,只得在落在秋露的庭院里跪下,微微撇着嘴,只觉昏庸无能处处被人拿捏的凌古氏可比莫老夫人通情达理多了,难怪凌古氏瞧着比莫老夫人年轻个十几岁。   凌雅峥余光扫了争芳一下,也觉莫老夫人太苛刻了,待要替争芳求情,见莫宁氏微微摇头,只得忍耐下来,瞧着夜色渐渐淡去天上一轮红日冉冉升起,正琢磨着如何反将一军,忽地听见院子外一声“少爷,快撒开手,仔细叫人瞧见。”   这一声似嗔似怨的声音传来,莫宁氏下意识地蹙眉,立时嗔道:“三儿,你做什么呢?”   东西厢房的门窗登时开了,左边大莫氏、右边小莫氏姊妹二人煞是默契地拖曳着整齐的裙裾站在廊下看好戏地望了凌雅峥一眼,就向院门看去。   凌雅峥眼皮子跳着,心想莫三调戏小丫鬟算是什么手段,谁知望过去,却是莫家三兄弟里最老实的莫静斋带着一个身量高挑二八年华的婢女进来了。   “静斋?三儿呢?”莫宁氏问。   莫静斋一头雾水地道:“儿子从院子里出来就向祖母这来,并没瞧见三儿的影子。”   “没瞧见?”大莫氏恨铁不成钢地瞅着侄子女婿,须臾笑道:“静斋,你可别替三儿遮掩。红莲,你方才在门外,叫谁撒开手?”   那身量高挑的婢女脸上涨红,立时跪在地上,说道:“回夫人,是、是大少爷。”怯微微地低着头,不敢向身边看去。   芳枝机灵地上前道:“夫人,既然大少爷看上了红莲妹妹,不如请夫人割爱,叫红莲妹妹跟我一处作伴。”   “这有你说话的地方?”大莫氏冷笑一声,再接再厉地追问红莲:“方才调戏你的,当真是大少爷?你可仔细着回话,静斋是什么人品,家里都知道呢。”   红莲被大莫氏吓得哆嗦了一下,也不解莫静斋怎忽然调戏起她来;但想着他们这衍孝公府迟早归了莫静斋,虽畏惧大莫氏,也战战兢兢地说:“回夫人,确实是大少爷。”   莫静斋上前两步望着踩在台阶上的大莫氏,“姑姑,侄儿委实喜欢红莲的温柔体贴,况且,芳枝也有些寂寞,不如,就叫红莲陪着芳枝吧?”   大莫氏脸色青了又白。   小莫氏急赶着过来解围道:“静斋,你岳母统共就那么一个得用的丫头,大事小事都用得着红莲,你还来抢?芳枝那样好,哪里惹得你嫌弃要拿了新人换她?”   莫静斋道:“芳枝不大方便。”   芳枝一怔,虽不解莫静斋为何这般说,但立时“夫唱妇随”地做起西子捧心状。   不大方便——   这四个字吐出来,在场的女子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件事上,那便是芳枝有喜了。   莫宁氏赶紧对睡莲说:“快领着芳枝回去,待伺候完了老夫人,就请大夫来。”虽通房先有喜事不大合规矩,但总是一件大事,况且,莫静斋已经过了而立之年,膝下还没个一男半女……   “……什么时候的事?”大莫氏一双眼睛恨不得看穿芳枝的肚皮。   莫静斋说道:“也有些时候了。”   “嫂子——”小莫氏唇亡齿寒地喊了一声,蹙眉道:“嫂子也太糊涂了,难道是芳枝将送过去的药吐了出来?千叮咛万嘱咐叫嫂子盯着芳枝把药喝下去,嫂子怎就不听呢?”   莫宁氏讪讪的,瞅了一眼红莲,对大莫氏说:“妹妹,就将红莲给了静斋吧,回头,妹妹要罚,就狠狠地罚他就是!不然,只能现买了人来。”   大莫氏嘴里咬出血来,堂屋里的莫老夫人终于坐不住了,出声道:“你们姑嫂都进来说话,叫谦斋媳妇在院子里再等一等。”   大莫氏轻哼一声,拿着眼神押着莫宁氏,就跟小莫氏双生姊妹般进了堂屋里。   凌雅峥等了等,不见莫老夫人提起还跪着的争芳,就望向还站在地上的莫静斋、一样跪在地上的红莲。   莫静斋瞧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争芳,惭愧道:“叫弟妹看笑话了,才进家莫家门,就与遇上这样的事。”   “大哥,这事也怪争芳太轻忽大意,”凌雅峥瞥了一眼红莲,见红莲不时地仰头偷觑莫静斋,莫静斋却像是并不十分动心的模样,心里猜着莫三一大早去找了谁,心叹莫家三兄弟果然是兄友弟恭,就瞧着屋子里,试探地说道:“只怕芳枝肚子里的孩子留不得了。”   原本就没有什么孩子,莫静斋听了,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转而佩服芳枝不用他提点就能领悟到他的意思,忽地听见屋子里大莫氏凌厉地喝道“嫂子!凌家的前车之鉴摆在那边呢,瞧他们家的老夫人被个姨娘踩在脚下的窝囊样!瞧着吧,凌家两个老爷一样封了公爵,这以后,做妾的不定怎么不将做妻的放在眼中呢!”   莫静斋正待要进去回护莫宁氏,就听莫宁氏哽咽着说道:“阿弥陀佛,怎能就那样伤了一条人命?况且又是咱们莫家子孙……老夫人,您瞧,凌家大老爷虽是庶出,不一样凭着自己的能耐封了公爵吗?只要孩子出来了,自珍自重知道上进,将来不一样给老夫人争脸吗?”   “嫂子,凌家大老爷是照着嫡子教养大的!难道嫂子想有样学样?这么着叫婉玲当什么了?”小莫氏愤慨地说。   莫静斋托着下巴听着,只觉若芳枝果然有孕,那自然该留下;若没有,那定要防着她先有身孕。   “母亲,你说该怎么着?”大莫氏、小莫氏默契地抛出一句。   莫静斋、凌雅峥、红莲纷纷等着听屋子里莫老夫人怎么说,等了又等,听不见莫老夫人的话,须臾,就见大莫氏、小莫氏仿若斗胜了的公鸡一样一脸得意地出来;莫宁氏脸上淡淡的,瞧不出胜了还是败了,过来对争芳说:“起来吧。”   “多谢老夫人,多谢夫人。”争芳不敢去揉膝盖地站起来。   “母亲——”莫静斋忙喊了一声。   莫宁氏瞥了一眼红莲,啐道:“日后再这样自作主张跟丫鬟拉拉扯扯,我就请家法了!芳枝……你劝着她将药喝下去吧。”   “平白无故的,喝什么药?”莫静斋问。   大莫氏冷笑道:“平白无故?静斋,你虽没见过你表妹婉玲,但忍心瞧见婉玲被个通房踩在脚下?丑话丢在前头,婉婷没动静前,谁都休想抢在她前头!”   “姑妈说这话做什么?芳枝又没什么动静。”莫静斋故作不解地问。   大莫氏一噎住。   凌雅峥微微翘起嘴角,今儿个的话都是大莫氏、小莫氏说的,就等着瞧,看打谁的脸。 ☆、第71章 以眼还眼   “芳枝没事,那你说的不方便是……”笃信大儿子老实的莫宁氏嘴里的话磕磕绊绊的。   莫静斋摊手道:“芳枝确实不方便。”   同是女子,莫宁氏琢磨着不是有了身孕,那就是来了葵水了——但莫静斋又不是急色的人,怎会连那几日都等不及……琢磨不透,就懒得再想。   大莫氏、小莫氏对视了一眼,气得肝尖疼,却无可奈何,冷眼瞧着莫宁氏将儿子、儿媳都带走,轻哼一声也不理会还跪着的红莲,姊妹二人就一同坐在东厢里吃饭。   大莫氏用筷子扒拉着碟子中南瓜子、葵花籽拌过的冬瓜丁,忽地摔了筷子。   “你可是瞧上大少爷了?”大莫氏冷笑一声,乜斜了眼上下打量红莲。   小莫氏一张涂满胭脂的嘴,嘴角抿着,只微微动中间的一点嘴皮,笑道:“姐姐,你可养的好奴才,先一个芳枝跟了静斋就将你抛在脑后,随你怎么旁敲侧击,人家都不将房里的话说给你听;后一个红莲,人家给个好脸色,就飘飘然全忘了吃谁的穿谁的,恨不得立时跟着人家回房去。”   红莲缩着头,到了这会子,还能不知道自己上了莫静斋的当?只是哪里得罪了莫静斋,她就糊涂了。   “下去吧,过两日安排你嫁了守宅子的,就留在雁州得了。”大莫氏冷着脸,在心里连说万幸,倘若红莲随了莫静斋,她这房里还能有秘密?瞧着红莲委委屈屈地出去了,就正色地问小莫氏:“若没缘由,静斋不会来这么一出。”   小莫氏鬼祟地嘀咕道:“我也这么说,瞧着,倒是像针对咱们呢。咱们素来疼爱静斋、静斋也孝顺得很,不像是那个浑身刺、叫人说不得的三儿。真叫人咽不下这口气!咱们姊妹被骗着守了那么年的活寡!婉玲、蕙娘虚岁三十才嫁!却都比不得一个老子害了亲娘的外来丫头嫁得好!据我说,三儿的功劳也未必就比静斋、雪斋大,定是皇上被柳承恩辖制,要给柳承恩脸面,才封了三儿一个列侯。”提起莫三,忽然醒过味来,“姐姐仔细想想昨儿个跟梨梦说过的话……”   “梨梦难道做了内贼?”大莫氏眼皮子一跳,“不至于吧?若是我的丫鬟,给她取个随着人私奔的丫鬟的名,不定心里怎么气恼呢。不下绊子已经是阿弥陀佛,还会以德报怨地通风报信?”   “瞎嘀咕也没用,不如叫梨梦来问一问?正好也将那药给她,就瞧闹出笑话来,父亲敢不敢像当初应承下来的那样,委屈了自家孙子护着孙媳妇。”小莫氏推开饭碗,当机立断地吩咐婢女去叫了梨梦来,待瞧见梨梦穿着一身杜若罗裙,面上蒙着一层月白轻纱,飘飘袅袅地进来,心叹好个身段只瞧着背影儿就能酥在地上。   小莫氏嘀咕着,就拿着帕子擦起眼角。   “小姑夫人这是怎么了?”梨梦说话时,面前的月白面纱就盈盈地飘起。   大莫氏嗔道:“怎么了?你还不知道这一早上这院子里出的事?我且问你,昨儿个我们跟你的话,你都说给谁听了?”   梨梦一怔,一双美目忽闪忽闪地道:“听了两位姑夫人的话,梨梦回房想了一想,只觉两位姑夫人若不是真心为我不会说出那些话来,瞧着妙蟾居里,就数明霞盘靓条顺,就去找了明霞。”   “那小妖精!”大莫氏啐了一声,叫梨梦坐在她们面前椅子上,“你也太着急了些,尚且没摸清楚明霞、彩云几个的性子,怎就轻举妄动了呢?昨晚上,问出人多,咱们莫家只得跟凌家挤在一艘大船上,我们叫侄媳妇陪着抹骨牌,三儿才成亲,少不得要被冷落了,你趁着这功夫,好生缠住三儿,好歹叫他记起你的好处来。”   “……我脸这样难看,还有什么好处?”梨梦妄自菲薄地说。   小莫氏眼睛向梨梦身上一扫,捋着腕子上的水头十足的翡翠镯子,笑道:“不看脸,只看身段,你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尤其是蒙了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来,啧啧,真是我见犹怜。待我们缠住侄媳妇到二更、三更,侄媳妇脱不开身对那骨牌上了瘾,只得打发你伺候着三儿先睡下。待到那时,夜朦胧、人朦胧,红烛底下记起你为他赴汤蹈火的好处、又恨起那一位离不得牌桌的新娘子来,三儿未必会计较你脸上伤疤。”   “当真?”梨梦心里一喜。   “骗你做什么?”小莫氏一咬牙,“京城来的书里,不就说姑老爷感激身边一个村姑患难相陪,抬了她做三房姨奶奶吗?”   “只管听我们的就是了。”大莫氏手一翻,一个白瓷瓶就放在了桌上,“你猜,这是什么?”   “……据说,药效神奇的夜雨百年?多谢姑夫人美意,但我脸上的伤太重了,只怕用了也是白费——况且,三少爷早送了我一瓶。”梨梦“感激”得无话可说。   大莫氏尴尬了一下,咳嗽道:“你趁着没有旁人,将这药下到三儿茶饭里。”   “……是媚药?”梨梦试探地问,见大莫氏直瞪眼,不敢再问,只取了药仔细地揣入怀中。   “快去吧,仔细别叫人瞧见。药别多放,免得出事!”大莫氏叮嘱了一句。   梨梦眨着水汪汪的眼睛,感激道:“两位姑夫人这样为梨梦着想,梨梦无以为报……”膝盖一软,就跪了下来。   “哎!”小莫氏叹息着搀扶起梨梦,“你也别多想,什么报答不报答的。我们不过是瞧不上他们凌家女儿罢了——你可知道,他们凌家是如何的没规矩?这样没规矩的人家出来的女儿,指不定怎么带坏咱们莫家门风呢。”   “快起来去她身边伺候着吧——她不像咱们那样宽仁,指不定已经盘算着怎么栽赃诬陷,拿了你的罪名将你撵出去呢。”大莫氏悲悯地望着梨梦。   梨梦无限感激地磕了头,就小心翼翼地出去,等回了妙蟾居,趁着争芳、斗艳奚落邬箫语,就进了房中,重重地将那药瓶往凌雅峥、莫三面前的高几上一丢,笑嘻嘻地说:“猜猜,这是什么?”一把扯下面上轻纱,瞧好戏地看着莫三。   莫三拿起瓷瓶握在手中,拔了瓶上小塞,扇着风轻轻地闻了闻,只觉一股馥郁清芬扑面而来,继而面红耳赤、口干舌燥起来,忙将塞子堵住,咋舌道:“哪里来的?”   梨梦冷笑道:“还能是谁?”   莫三眉心一跳,“真是没完没了了!我们不好,她们就能得了好?”   “有人的地方就有倾轧,两位姑姑不合起火来针对你这出头鸟,难道为各自女儿争个你死我活?”凌雅峥瞧见莫三脸上异样,双手递上一盏凉茶,笑道:“夫君这会子要怎么办?还求了大哥相助不成?”   莫三背靠着椅子上,笑道:“我自有法子,你别管了。”   凌雅峥乐得清静,以手支颐地打量着莫三,笑道:“你坐在窗边,摆出威武的架势来,我替你画一幅画。”   “你家夫君怎么样都威武!”莫三轻笑一声,就依着凌雅峥所说,坐在床边脸色凝重地握着兵书,余光扫见梨梦不甘心地杵在一旁,心里不免得意起来。   “小姐抽了空,也给梨梦画上一幅。”莫三有意大度地说。   “不稀罕!”梨梦丢下这一句,拽着面纱甩了袖子就向外去。   凌雅峥提着画笔,咬唇笑道:“早给她画了,就放在柜子里呢。”   莫三急着将兵书一按,抿着嘴连忙摆手。   却见梨梦去而复返,熟门熟路地走到柜子边,打开了装了文房四宝的柜子,将卷轴个个打开瞧了一瞧,最后心满意足地抱了一个卷轴出去。   “你哎!告诉了她,她定要生出痴心妄想来!”莫三摇头长叹一声,转到凌雅峥身后,见她笔下只画了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深邃得恍若幽潭,诧异道:“这是我的眼睛?”   “不是你,又是谁?”凌雅峥一笑。   莫三翘起腿坐在窗口,说道:“虽说士农工商,商在最末。但我料到此时‘臣重君轻’,怕过个二三十年,如今一同打江山的义气豪情没了,皇上会削起各家的权来。所以,有意行商。”   “做官的经商,岂不是更便宜皇上削权?”   “这前面一二十年里,料想皇上还是不敢轻举妄中的,待十年后,我延春商号开遍大江南北,自然会寻个法子,趁着旧情还在,彻底辞了官。”   凌雅峥笑道:“料想你比旁人更能体会到皇上的心思,只是,你买下了一片枣子林,又有一片枫树林,要改行去卖大枣、木材不成?”   莫三笑道:“你只管笑着收银子吧,待一二十年后,京城内外、大江南北,尤其是苏州、杭州、扬州,到处都是我的当铺、药材铺、茶叶铺、丝绸铺。”   凌雅峥听他说得慷慨,笑道:“皇上当真肯放你走?”   “你忘了我身上的伤?”莫三扯了扯衣襟,见凌雅峥又提笔,便脸色凝重地看起兵书来,待见凌雅峥放下笔,又不厌其烦地走过去看,见画上虽只有一个轮廓,但已经将他的七分神韵描绘下来了,“你若是男儿,早将你父亲的名顶替去了。”   “那个名声值几个钱?惹来的事倒是不少。”凌雅峥不屑地一笑,对莫三正色道:“日后央求大哥时,顾忌多一些,倘若今儿个母亲不问大哥,就带着几个婆子默不作声地给芳枝灌了药,那可怎么着?就算没身孕,但那虎狼之药穿肠而过,岂会没害处?”   “知道、知道。”莫三连声地应着,又逼着凌雅峥问:“你瞧,是眼前的我好,还是那摸不着的上辈子的我好?”   凌雅峥知道他嫉妒心大,有意说道:“自然是眼前好了,上辈子那深藏不露的,叫人如今想起来,都不寒而栗。”   “……倘若,上辈子,你不知情,遇见了那个我,和这个我,你选哪个?”莫三一脸静穆地等着凌雅峥回话,言辞间,已经将上辈子的他看成了彻底的另一个人。   凌雅峥思量着,见莫三着急了,才笑道:“自然选眼前的,我又不是晚秋,没那驾驭苍龙的能耐。”   莫三想起凌敏吾自己立了功劳不说将来又要袭了衍圣公府,就笑道:“她当真有气魄,若换做寻常女子早早地投奔了纡国公府,就没眼前的衍圣公府少夫人了。只是,她嫁我时,是和离了,还是,丧夫?”   “丧夫。”   莫三一笑,“我就料到了。”   “料到什么?”凌雅峥问了一句,见莫三不肯说,就也不追问,只带着争芳、斗艳去了厨房,令人准备下各色点心留待船上饮茶时用。   岁月如梭,时序进了十月,二十八日那一日,凌雅峥就藏身在雁州府浩浩荡荡的进京进队里,待渡口上秦家众人随着马家人上了一艘三层高的官船,就随着莫、凌两家,上了一艘船,进了船舱,先去探望了凌古氏,见凌古氏因凌尤胜出家没精打采的又有马佩文、元晚秋在身边伺候,就退了出来,看了一眼岸上前来相送的雁州本地士绅后,正瞧船板上莫三逗弄平安、关旭两个有趣,就见小莫氏亲昵地拉着她说:“走,咱们抹骨牌去。等到来年开春,亲桑前能赶到京城,就已经十分了不得了。不抹骨牌,咱们怎么消磨日子?”   凌雅峥立时笑道:“是玩几个子的?我只陪着祖母玩过两次,这里头的规矩,都还不大明白呢。”   小莫氏一听,登时笑道:“一家子骨肉逗趣,谁要正经赚银子不成?”   凌雅峥点了点头,笑道:“姑姑且等一等,我去取钱匣子来。”   小莫氏轻轻一笑,觑见凌雅峥上了船楼,就给走出来的大莫氏递眼色,拿着手指比划了一通,姊妹两个你知我知地一笑,就很有默契地进了莫老夫人船舱。   莫三瞧着大莫氏、小莫氏似乎在对证牌桌上的暗号,将平安、关旭交给关绍、钱阮儿就上了二层,进了房听见哗啦啦的铜钱滚动声,走近了瞧见凌雅峥正在剪断穿了铜钱的红绳,在她腰上一掐,笑道:“瞧着姑姑们是要赚你银子呢,你一个新媳妇陪着她们玩,只怕要输不少银子。这铜钱就少放一些,多放一些碎银子吧。”   “输不少银子?你也太看不起我了。”凌雅峥重重地将钱匣子盖上,手往盖子上的玳瑁花钿上一拍。   莫三诧异道:“你不是不大明白这里头的规矩吗?”   凌雅峥笑道:“你当真以为我上辈子是靠着琴棋书画打发日子的?这正经过日子,谁家离得开骰子、骨牌?”搂着匣子,就像赴那盛会般下了船楼,直接进了莫老夫人房里,觑见莫宁氏在莫老夫人身边坐着,就腼腆地说道:“祖母、母亲,我不大会玩。”   莫老夫人笑道:“不过打发时间罢了,会不会又有什么要紧?要紧的,不过是能借着这骨牌,一家娘儿几个凑在一起说话罢了。”   莫宁氏点头道:“母亲说得在理。”指派着芳枝、睡莲将一张马蹄矮脚瘿木面八仙桌摆下,又摆下八张矮凳,就扶着莫老夫人在正面坐着,自己个在莫老夫人身后的凳子上坐着帮着看牌。   大莫氏、小莫氏分左右坐下了,瞅见莫紫馨进来了就随着凌雅峥打横坐下,姊妹两个递换了眼色,在牌桌下瞧瞧地碰莫老夫人的脚。   莫老夫人一怔,就对莫紫馨说:“馨儿来我身后坐着,你母亲是吃斋念佛、好清静的人,还是放她去念经吧。你在我身后,替祖母看着牌面。”   莫紫馨只得起身,送莫宁氏出去,就在莫老夫人身后坐下,瞅着大莫氏、小莫氏脸颊上的笑意,略为凌雅峥担心了一下。   凌雅峥揉了揉手,见那象牙做的骨牌放到了瘿木面上,就谦虚地向大莫氏讨教:“姑姑,这骨牌的规矩……”   “侄媳妇,玩着你就知道了。”大莫氏敷衍着,就掷起骰子来,见是两点,对凌雅峥说:“该你坐庄摸牌。”   凌雅峥依着大莫氏的话摸了一张,也不瞧,只用手指摸了一下,就又谦虚地问:“小姑姑,摸到什么牌,才算是赢了?”   “你赢了,我们自会跟你说。”小莫氏含混道。   莫紫馨坐在莫老夫人身边替她摸牌,将凌雅峥那隐秘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暗笑大莫氏、小莫氏两个自作聪明,忍着笑,瞧见凌雅峥怯怯地问小莫氏“姑姑,你瞧着我这算是赢了吗?”,才要起身去看,被莫老夫人按住腿,只得坐在一旁瞧。   小莫氏不耐烦扭头一瞥,见不过是一对板凳,脱口道:“还不到赢的时候。”说罢,就给大莫氏挤了一下眼睛,见莫紫馨看凌雅峥,嗔道:“馨儿,咱们是正派人家,可不许做那些装神弄鬼的事。”   “是。”莫紫馨应着,瞧见大莫氏忽然眉飞色舞,知道她摸了一张好牌,不由地嗤笑一声。   果然,大莫氏、小莫氏等莫老夫人欢喜地笑了,就将牌都送到莫老夫人面前,催促莫紫馨说:“馨儿,快替你弟妹算一算,她这庄家要给各家多少钱?”   “是。”莫紫馨在心里嗤笑了一声,瞧着莫老夫人带着大莫氏、小莫氏仗着凌雅峥不“熟”规矩合起伙来赚她,就在心里嘀咕着凌雅峥怎那么好欺负了?   转眼间,凌雅峥的钱匣子空了,凌雅峥站起身来,惭愧道:“就那么些铜钱全没了,不玩了吧。”说着,心疼地瞅了眼空荡荡的钱匣子。   大莫氏嗔了凌雅峥一眼,叫她看莫老夫人的脸色。   凌雅峥为难道:“当真没有铜钱了。”   “那就拿了银子来也是一样。”大莫氏笑盈盈地望着莫老夫人,“母亲,不如将筹码加大,免得数那些铜钱,数得人头疼,一分就算一两银子得了。”   “一两?”凌雅峥大吃一惊,“是不是玩得太大了?”   “怎么,三儿那延春侯还拿不出这点银子?”大莫氏托着脸颊,慵慵懒懒地问。   “不是,没想到会玩那么大的。”凌雅峥低头说着,怯怯地说:“祖母、姑妈,要不要玩得小一点?”   “侄媳妇,也不是我说你。自家娘儿们在一起逗趣,输了赢了,银子总跑不出莫家。只管高高兴兴地玩,计较银子多少,反倒叫人看不上。”大莫氏一本正色地训斥着。   莫老夫人吭了一声,虎着脸说道:“你姑姑说的是,正玩着兴头上,怎地就不玩了?叫你祖母、伯娘们瞧见,还当我们合起伙来,欺负你呢。”   莫紫馨劝道:“峥儿,叫箫语去取了碎银子来,再陪着祖母、姑姑玩一会子。”   凌雅峥勉为其难地点着头,对斜签着身子坐在她身后矮凳上的邬箫语说:“去找了争芳,取了碎银子。”   “是。”   “这就对了。”大莫氏打了个哈欠,似是防着莫紫馨偏袒凌雅峥一般,敲打道:“馨儿,你跟树严也成亲好几年了,还没动静?皇后就罢了,先在孝期里后头又跟皇上两地分居,你可是跟树严一直在一起。先前打仗,没人理会,如今天下太平了,你也该上上心了。”   莫紫馨一笑,“姑姑,我总比婉玲嫂子小两岁,不急。”   听莫紫馨提起女儿,大莫氏眼神一暗。   “银子拿来了。”邬箫语说着话,将钱匣子放下,依旧斜签着身子在凌雅峥身后坐着,一双眼睛止不住地向大莫氏舒手腕上的翡翠镯子、莫紫馨臂膀上不经意露出的金玉臂环望去。   “姑姑,这是不是一对天牌?”凌雅峥忽地问。   莫紫馨立时来了兴致,笑道:“人家说,新手运气好得很,果不其然。峥儿,我替你算算,大姑姑要给你多少银子。”   大莫氏两只手按着自己的牌往桌上一揉,笑道:“馨儿,不用你算,难道,我们还跟侄媳妇耍赖不成?”   小莫氏也急忙将牌揉进桌上,随手抓了一角碎银子,撩起邬箫语捧着的匣子盖,就将碎银子丢进去,只听叮当一声,那碎银子落在成锭的一块金子旁,煞是刺眼。   “小姑姑,您这莫非是鎏了银的碎金子?不然,就太少了一些。”莫紫馨心道亏得小莫氏豁得出去。   小莫氏本以为自己那一角碎银子丢进凌雅峥钱匣子里就再翻不出,不料她竟装了金子来,当即冷了脸就又胡乱抓了一块约莫三两二钱重的碎银子丢进去。   大莫氏只觉凌雅峥赢得凑巧,被莫紫馨盯着,就也丢了一块约莫五两重的碎银子过去。待一连输了两局后,就支着脸给小莫氏递眼色,二人都疑心到莫紫馨身上,于是很有默契地说:“馨儿,你去瞧瞧晚间吃什么?我瞧着你祖母兴致很好,兴许要打到二更天呢,叫厨房里准备下参茶。”   “是。”莫紫馨识趣地起身,出了这船舱,见莫三正跟关绍、白树严站在船舷上说话,就转进莫宁氏房里,见莫宁氏躺在床上,就坐在她身边给她捶打着腿脚。   莫宁氏略转过身来,见是莫紫馨,就问:“你弟妹呢?”   “还陪着祖母、两个姑姑玩呢。”莫紫馨说。   莫宁氏叹了一声,她是讲究“德、言、工、容”的女子,这会子却也忍不住嘀咕道:“你那两个姑姑,当真是……还当她们知道姑父们平安无恙,就能一家子和和睦睦。谁知道,又一门心思地对付起三儿两口子来。”   “母亲竟然知道?”莫紫馨诧异了一下。   莫宁氏叹道:“我只是不擅跟她们斗嘴罢了,岂会当真不知?”   “……那是凌家的嵘儿吗?”莫紫馨忽地凑到窗户边。   莫宁氏紧随着去看,只见岸边一艘小小的船艇上,进去了六七个披红戴绿的清秀女子,其中一位,脸庞身段,都跟凌雅嵘煞是相似。   “这是人贩子,要贩卖了人去南边?”莫紫馨问。   莫宁氏忙道:“馨儿,好歹相识一场,快些跟凌家人说,叫人拦着人,将人救下。”   “母亲,你瞧,她遮住脸呢!像是怕甲板上的人瞧见。”   莫宁氏打眼一瞧,果然瞧见那船上跟凌雅嵘相似的女子拿着袖子遮住了脸三两步钻进舱中,叹道:“既然她自己躲开,就是不肯进京了。那就罢了吧。”她本是心善之人,瞧见这场面,不由地感慨起人生无常来。   莫宁氏只得陪着抹了泪,眼见天渐渐黑了,得知大莫氏、小莫氏瘾头上来,也不放莫老夫人、凌雅峥吃饭,还将人押在赌桌上,去劝说了一次,见莫老夫人心甘情愿被两个女儿“挟持”,就也懒得计较。   只是一更时,权姨娘进了莫宁氏房里,讪讪地说:“夫人,两位姑夫人说,三少夫人太不懂事了些。原本娘儿几个在一起凑趣,就是为了哄老夫人开怀。放在谁家,谁家的孙媳妇都要设法叫老夫人赢才是,谁知,三少夫人自己个赢上瘾了。姑夫人叫夫人去提点三少夫人两句。”   莫宁氏登时头疼起来,对莫紫馨说:“看吧!怎么做,她们都有闲话说!”扶着莫紫馨的手臂坐起身来,就领着莫紫馨去看,到了那矮脚八仙桌边,瞅见凌雅峥的钱匣子早不在了,身边只放了一个做针线用的笸箩,笸箩里放着一层一层的碎银子,并一把银剪子一把小小的银秤。   “嫂子来了。”大莫氏嘴角耷拉着,给莫宁氏使眼色,叫莫宁氏看她儿媳妇做的好事。   莫宁氏瞅着莫老夫人脸上能滴得下水来,忙拍了拍凌雅峥的肩膀,不好说破,只对着笸箩皱眉。   凌雅峥立时站起身来,为难道:“天晚了,祖母、姑姑,明儿再玩吧。”   “侄媳妇,你该不是赢了,就想走吧?”大莫氏气得心里不住地叫骂。   小莫氏附和道:“侄媳妇,玩的好好的,为什么不完了?”   凌雅峥哭丧着脸,瞅见元晚秋、白树芳、马佩文结伴过来瞧热闹,就为难地说:“一心想叫祖母、姑姑赢的,谁知我不大懂这里头的规矩,闹到最后,都是我赢……这有什么意思?虽银子是小,但若气到祖母、姑姑们……”   “侄媳妇,你也太不将你们姑姑房在眼里了,我们是为那几个钱,就大动肝火的人?”大莫氏冷笑一声,听见莫老夫人打了个哈欠,唯恐莫老夫人要歇,赶紧地看过去。   莫老夫人坐得腰酸背痛,奈何两个女儿总拿着被莫思贤哄得守了活寡的事“挟持”她,只得强打精神,对凌雅峥嗔道:“孙媳妇,听见你姑姑们说的了吧?正玩在兴头上呢,快坐下,接着玩。”累得眼皮子直打架,就对白树芳笑道:“亲家姑娘,坐到我身边,替我看牌,赢得算你的,输得算我的。”   大莫氏心中一动,只觉有元晚秋、马佩文在,不怕凌雅峥不知道怎么叫其他三家赢钱,于是笑嘻嘻地对元晚秋、马佩文说:“晚秋坐在我这、佩文坐在你小姑姑那,来吧,既然母亲玩得高兴,咱们就陪着她老人家再玩一局。”   马佩文借着哄孩子推辞了,只元晚秋坐在大莫氏身后,觑见莫老夫人不住地打瞌睡,心叹大莫氏、小莫氏一准是莫老夫人前世欠下的债!一不留神,瞧见凌雅峥又赢了,纳闷地瞧她一眼,就帮着大莫氏剪银子,觑见笸箩里的碎银子越来越多,心道凌雅峥还真敢赢。   二更的梆子声响起,大莫氏喝着参茶提神,悄悄地掐了一下虎口振作起来,见梨梦在门边一站,就给她暗暗地递眼色。   “地胡!”忽地白树芳拍手笑道。   大莫氏吓得心乱跳,瞥了一眼白树芳,心道又来了一个不懂事的,觑见梨梦一点头就出去了,嘴角登时翘了起来,瞥着凌雅峥说:“侄媳妇当真好手气,明儿个换个玩法,你瞧怎样?”   “都听姑姑的。”凌雅峥一笑,瞧着笸箩里的银子,越发地有了兴致。   “再换了参茶来。”大莫氏催促着。   小莫氏会心一笑,想着船楼上莫三吃了那药……这船就那么点地方,动静传过来,莫三丢了人以后还怎么有脸跟她们顶嘴!凌雅峥若吃醋闹起来,那就再好不过……思量着,就冲着大莫氏挑眉,姊妹二人默契地呷着参茶,一瞬间,连输了银子也不那么心堵了。   “侄媳妇可听说过一句话。”大莫氏嘴角高高地翘起,因高兴,脸颊发烫起来。   小莫氏也高兴地口干舌燥,连连地灌起参茶。   “什么话?”凌雅峥谦虚地问。   “叫做赌场得意、情场失意。”大莫氏一笑。   凌雅峥见大莫氏、小莫氏脸颊绯红、眸子含春,笑道:“我在家时,并不喜欢赌博,并没听说这句话。”见元晚秋在桌子底下轻轻地碰她的脚,登时心领神会。   “当真没听说?那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话,总听说吧?小孩子家家,在牌桌上,最忌讳的就是赢心太大……”   “丁三配二四,这算是什么牌?”白树芳故作不解地蹙眉,正打瞌睡的莫老夫人惊醒过来,连忙望向凌雅峥:“孙媳妇,你四嫂子赢了。”言下之意,就是叫凌雅峥出银子。   “大姑姑、小姑姑……”凌雅峥讪讪地一笑。   莫老夫人瞅着大莫氏、小莫氏输了个大头,登时瞪起眼睛来,见大莫氏、小莫氏红着脸神色古怪地扭了身子,就问:“你们姊妹两个怎么了?”   大莫氏有苦难言,待要强忍住,偏又按捺不住,双双将骨牌往桌上一丢,丢下一句“母亲,明儿个再玩”,就夹着腿赶紧地回房。   “这是怎么了?”莫老夫人蹙眉。   白树芳只觉大莫氏、小莫氏太悭啬了一些,连银子都不付就夹着尾巴走了,笑盈盈地说道:“今儿个天晚了,不如,咱们明儿个一早再约个牌场?”   莫老夫人敷衍着说:“左右无趣,明儿个一早再说吧。”   白树芳应着,瞅着凌雅峥那笸箩,笑道:“八妹妹至少赢了三四百两。”   “娘儿们逗趣,谁在乎这几个银子,反正出不了莫家,是吧,祖母?”凌雅峥笑道。   莫老夫人没心思附和,只留了莫宁氏下来指点莫宁氏如何教导凌雅峥跟长辈抹骨牌的规矩,就放了其他人走。   “你真是的!”元晚秋在凌雅峥额头上一点,也不避讳莫紫馨,就凑到凌雅峥耳边,低声道:“若是正经的打牌,我未必会输给你。”   “嫂子也会?”   元晚秋笑道:“你忘了,那赵家是什么好人家,我又是为了什么缘故进的赵家?那些赌场上的手段,我两只耳朵都听出了茧子。”说完,就回了房。   莫紫馨摇头叹道:“你个好端端的姑娘家,怎地上了桌,就跟赌场老鬼一样?”   凌雅峥遮住嘴低声笑道:“瞧着吧,等下了船,两个姑姑一半的身家,都是我的了。”笑着,就带着笸箩回房,关了房门,得意地抛弄着碎银子。   莫三走来,叹为观止地压低声音道:“你上辈子究竟无趣到什么地步!亏得我一直以为你是幽淑女一个。”   “亏得姑姑们也只敢在牌桌上挤眉弄眼,不敢拿出下三滥的手段,不然,我还赢不得呢。”凌雅峥将碎银子丢回去,抱着手臂,正色道:“两个姑姑怎么了?瞧着很不对劲。”   莫三低笑道:“自然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你将那药给姑姑……”凌雅峥吓了一跳,轻轻地在莫三胸口拍了一下,简单地洗漱了,随着莫三躺在床上,静听窗外运河上的浪打船身声。   “……你可别千万上了瘾,把自己折腾成个赌鬼模样。”莫三不放心地提了一句,侧着身子,瞧着凌雅峥的侧影,忍不住伸手掐了她鼻尖。   “为了那三五百两?”凌雅峥一嗤,搂住莫三,仰头笑道:“你说,大姑姑、二姑姑可会疑心到梨梦身上?”   “不会。这等事,就算是姊妹,也没脸说出口对证。”莫三说完,听见楼下大莫氏房里传出一声“夫人,那水凉泡不得!”,揽住凌雅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第72章 嫌疑最大   “夫人,这水太凉了!”   “住口!”大莫氏拂开黏在脸颊上的湿漉漉发丝,接过装了凉茶的茶碗,仰着脖子咕咕地灌了起来,总算将心头的浮躁压了下去,忽地阿嚏一声,就连天地打起喷嚏来。才灌过凉茶,又打发婢女去茶房里催要滚烫的姜汤。   天色大亮后,大莫氏蜡黄着脸出了门,恰望见隔壁住着的小莫氏拿着帕子不住地擦眼泪,心里狐疑小莫氏昨晚上也跟她一样,到底没胆量说出来。姊妹二人去莫老夫人那请了安,觑见元晚秋、白树芳没眼力劲地撺掇着要在莫老夫人房里摆下两桌赌局,就借口拿银子回了房里。   姊妹二人手指敲在各自的钱匣子上,谁也没脸戳破那层彼此已经猜到的窗户纸。   良久,觑见梨梦蒙着面纱脚步轻盈地进来,大莫氏破有风度地一指床边的矮凳,待梨梦落座了,就问:“昨晚上怎么样了?听着一点动静也没有……是没来得及下药吗?”   梨梦蹙着眉间,为难道:“就怕被三少爷看出破绽,特特地去茶房里斟了两杯参茶,谁知,一转眼,茶碗不知被谁端去了……唯恐惹出乱子,连三少爷都不敢挨近。”   大莫氏一怔,瞅了小莫氏一眼,姊妹二人自然猜到那被人端走的参茶,进了谁的肚子。   未免提起昨晚上的难堪,大莫氏、小莫氏默契地对那两杯参茶闭口不提。   “你今晚上,别将那药放参茶里……阿嚏!”打了个喷嚏后,大莫氏擦了下眼泪、吸了吸鼻子,却也不是十分信赖梨梦,只是怕再弄巧成拙反倒害了自己,于是托着脸颊红着眼眶,对梨梦说:“俗话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怕你今晚上连着再去茶房,会叫旁人疑心。我倒是有个法子,可不费吹灰之力,就叫侄媳妇自找没趣。”   “什么法子?”梨梦勤学好问地说。   小莫氏被昨晚上的事搅合得兴致不高,托着脸单等着大莫氏说。   大莫氏沉着冷静地道:“我昨儿个,瞧见侄媳妇身边坐着的姓邬的小丫鬟容貌倒是一等一的好,但一双狐狸眼滴溜溜地来来回回地向人家头上簪着的金钗、腕子上戴着的玉环看!可见,一准不是个规矩人。过一会子,我偷偷地拿了老夫人最喜欢的一只翠玉钗给你,你将那翠玉钗丢在那姓邬的丫鬟身边,等那丫鬟动了贼心昧下那翠玉钗……”   “就叫母亲打发人挨个去搜去问,那小丫头没旁的地方藏东西,少不得要藏在侄媳妇房里。倘若是从侄媳妇房里搜出来……”小莫氏柳眉高高地挑起,跟大莫氏相顾一笑,发自肺腑地笑了。   梨梦蹙眉道:“不过是个小丫鬟偷东西,有什么要紧?先前家里传出那么些难听的话,也不见少夫人怎么样。再者说,也未必会藏在少夫人房里。”   “你太年轻了!”大莫氏抿了一口茶水,指点梨梦道:“这新媳妇的丫鬟偷了太婆婆的东西,新媳妇能脱得了关系?等进了京城,就瞧谁家的媳妇肯跟那么个手脚不干净的新媳妇深交!”   “就是,短日子,新媳妇心里不痛快还是轻巧的;长了,他们那延春侯府门庭冷落鞍马稀,成了京城里的孤家寡人,儿女亲事不好办、出了火烧眉毛的事也没人肯帮衬!”小莫氏眉开眼笑得,似乎已经瞧见了对她们姊妹不够尊敬的莫三两口子可怜兮兮求上她们门的窝囊模样。   梨梦心道:好一对狠心的姑奶奶!莫思贤先前瞒着她们不叫她们知道自家夫婿还在人世的事,一准是怕这对姑奶奶狮子大开口恨不得将那金銮殿都算成莫思贤欠她们的。   “两位姑夫人就如梨梦再生父母一般,梨梦任凭两位姑夫人吩咐。”梨梦起身,福了一福。   “等老夫人那的赌局摆下了,你就来取发钗,切记,千万要叫那姓邬的小丫头将发钗捡回去。”大莫氏叮嘱一声。   梨梦赶紧地应下,正待起身要走,忽地听见门外有人喊梨梦,见小莫氏嘘了一声,就站住脚。   只听外面争芳喊“梨梦?你在哪?少爷的朱红羽纱大氅你收到哪里去了?少爷急等着用。”   小莫氏啐道:“不懂规矩!船上有两位老夫人,五位夫人,这样叫叫嚷嚷,成何体统?”见这一声后,争芳就没了声音,就又对大莫氏说:“只怕是瞧见梨梦进了咱们这,就有意来咱们这门口叫嚷的呢。”   “怕她?”大莫氏冷笑一声,起身觑见门外没了人,就对梨梦摆了摆手。   梨梦这才鬼鬼祟祟地出来,提着裙子上了二楼,见里面斗艳坐着正拿了针线缝一口布袋装银子,就走过去问:“少夫人呢?”   “陪着老夫人摸骨牌去了。”斗艳头也不抬地说,俨然是对梨梦还心存忌惮。   梨梦也不理会,瞧着床上有两道褶子,正待要去将那褶子抹平,忽地见斗艳起身走到床边,却是将床头那放着的钱匣子收了起来。   梨梦嗤笑一声,听见一阵好似风吹芭蕉般的脚步声,立时猜到是凌雅峥,回过头来,果然瞧见是凌雅峥回来,就笑道:“少夫人回来了?”   凌雅峥揉着脖子,笑道:“叫芳枝替我摸一圈,我上来歇一会子。”   梨梦立时凑到凌雅峥耳边,将大莫氏、小莫氏的话说了,“少夫人要怎么着?”   凌雅峥思忖一二,就在梨梦耳边耳语一通,梨梦听得连连点头。   斗艳纳罕地瞧着凌雅峥跟莫三的侍妾这般亲近,依稀觉得这“梨梦”有些眼熟。   “峥儿,还不来银子就都叫你四嫂子赢了去了。”过道里莫紫馨喊了一声。   “就来。”凌雅峥应着,出了门携着莫紫馨的手进了莫老夫人房里,只瞅见挨着窗子摆下的一桌坐着凌古氏、元晚秋、马佩文、白树芳,挨着床榻那边摆下的一桌,坐着的是莫老夫人、大莫氏、小莫氏、芳枝。   芳枝见凌雅峥过来,忙起身让座,讪讪地说:“给少夫人输了不少银子。”   “少了吗?我怎么瞧着没少?”凌雅峥瞥了一眼隔壁一桌,见凌古氏兴致缺缺,元晚秋、马佩文、白树芳个个眉宇凝重,猜到凌家那三位嫂子动了真格,果然,只听隔壁白树芳夹枪带棒地问“二嫂子,你一连赢了七圈,真是好手段”,元晚秋道“运气来了而已,若说手气好,祖母的手气最好不过了,我瞧着我的银子,都进了祖母的匣子里”,马佩文笑道“二嫂子这会子又是至尊宝?”   凌雅峥嘀咕了一句“小赌怡情”,正待要去看大莫氏牌面。大莫氏忽地将手下的骨牌一推,扶起莫老夫人,笑道:“母亲,来,咱们来沾沾凌家二少夫人的好运!”   小莫氏也赶紧地将骨牌一推,揉乱了牌面,就随着大莫氏簇拥着莫老夫人站在元晚秋身后。   这么着,屋子里其他的丫鬟也都好奇地围了上去。   凌雅峥敲打着手上的骨牌,瞥见大莫氏迅雷不及掩耳地轻轻拔下莫老夫人灰白发髻中的一根绿莹莹的金钗,就也不动声色地凑上去瞧。   见元晚秋手里不过是一对双红头,凌古氏却忽地哈哈大笑道:“至尊宝在我这!”   众人一瞧,果然如此。   莫老夫人悻悻地说:“还是你有福气!”醒悟到方才凌家三个孙媳妇斗嘴不过是逗凌古氏笑,就埋怨起自家女儿、孙媳妇来,兴致缺缺地回了椅子上,不耐烦地就叫莫紫馨替她摸。   凌雅峥瞥见梨梦进来一下,就退了出去,便将全神贯注在眼前的赌桌上。   “哈哈!你们三个鬼东西,又让着我了?”凌古氏一笑。   元晚秋笑道:“孙媳妇是个眼皮子浅的,这真金白银的事,怎么会让呢?孙媳妇正打算攒钱,买一副簇新的头面进京见人呢。”   凌古氏好似散财童子一般地大度道:“攒什么钱?我那还有几斛珍珠、几匣子红绿小石头,闲了,你去挑一挑,镶头面好,做衣裳扣子也使得。”   “那就多谢祖母了。”元晚秋感激地道。   白树芳、马佩文还不至于天真地以为元晚秋是看重那点东西,都知道凌古氏是“天子”,挟持了她,就算凌尤坚封了公爵,也能辖制住穆老姨娘、凌尤坚、凌钱氏,于是笑盈盈地,都随着元晚秋做那不开眼的模样讨好凌古氏。   莫老夫人心头越发地抑郁,见下手小莫氏给她挤眉弄眼,对家凌雅峥成竹在胸,瞅了一眼凌雅峥身边的笸箩,心里一恼,只说出去透透气就站起身来向外走,吹了水面凉风,正待要回去,忽地瞧见莫宁氏、凌秦氏、凌钱氏脸色凝重地走了过来。   “母亲。”莫宁氏娥眉紧皱,脸颊被气得恍若凝霜般。   “怎么了这是?”   凌秦氏沉着脸说:“老夫人您瞧,这是什么?”说着话,就好似万分嫌弃地捏出一个紧紧裹成一团的帕子来。   莫老夫人狐疑着,见凌秦氏将那拍着送到她鼻子边,就轻轻地嗅了一下,心头忽地乱跳,猜着帕子里传出的味道不是正经东西,正色道:“哪里来的?可曾跟你婆婆说过?”   “……我婆婆那个样,说了,她也不耐烦管。”凌秦氏铁青着脸,望着其他三人问:“两家住在一艘船上,也不知,这到底是谁家的年轻子弟丢下的……且还是丢在两家人都进出的茶房那。如今,咱们是干脆将这脏东西丢了,还是正经地各房里搜一搜?”   莫老夫人心知凌家没有男儿在,只有一个借住的关绍;莫家倒是有莫静斋、莫谦斋两个孙子、白树严一个孙女婿,听了凌秦氏的话,只觉若就此放过,那凌家人定会以为是他们莫家子弟丢下的。因觉自家两个孙子一个孙女婿,一个老实本分一个新婚燕尔一个忙碌不堪,都用不上这东西,就当机立顿地说:“自然要搜,不搜出是谁来,好生教训一顿。放任他们由着性子去,将来作践坏了身子可怎么着?”   莫宁氏护短地说道:“兴许不是他们公子哥弄来的,兴许是哪个女子弄来的呢?”   听莫宁氏影射婢女、侍妾,凌钱氏就也点了头,笑道:“只掉下这么一粒,料想还有瓶子藏着呢。不如等天黑了去搜一搜?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莫老夫人连连点头,见莫宁氏一直瞅着她的发髻,就纳闷问:“静斋她娘看我做什么?”   “母亲早上起来,戴在头上的翠玉钗呢?总是瞧母亲戴着那发钗,今儿个没瞧见,就像是少了什么东西。”莫宁氏一笑。   莫老夫人一头雾水地向头上一摸,见她每天插在脑后的发钗没了,气恼道:“掉哪里了?若是掉了,怎没人提醒我一声?”   “老夫人别急,等晚上一起搜,还搜不出来吗?”凌钱氏笑了。   莫老夫人重重地点头,因牵涉到自己用得最趁手的发钗,就叮嘱道:“这件事,不许声张,万一叫她听见一点风吹草动,将我那发钗毁尸灭迹丢进河里,那可了不得了。”   “是是。”众人赶紧地应下。   莫老夫人先前无知无觉,此时就觉脑后轻飘飘的,回了牌桌边,觑见自己的银匣子空了,就淡淡地说:“我就走这么一会子,孙媳妇就将我的银子多赚了去?”   莫紫馨忙道:“祖母,是叫大姑姑赚了去。”   莫老夫人知道这是自家女儿“守寡”时养下的贪婪毛病,只得忍了,听见凌古氏又被三个孙媳妇逗得乐不可支,心下越发地不平。待天擦黑了,觑见莫宁氏、凌钱氏、凌秦氏过来了,就将骨牌啪地一声拍在桌上,郑重其事地对凌古氏说:“老姐妹,咱们这船上多了一样不该有的东西。”   “什么东西?”凌古氏懵懂地问。   凌秦氏赶紧凑到凌古氏耳边,低声地将在茶房找到媚药的事说了。   “这还得了?就听老姐姐的,带着人去搜一搜!”凌古氏立时说道。   大莫氏、小莫氏互相递着眼色,只觉莫老夫人实在高明,不说少了什么,只说多了什么。   “祖母,怎么回事?”凌雅峥跟莫紫馨、马佩文、元晚秋、白树芳站在一起问。   凌秦氏因这里头没她儿媳妇,就笑道:“知道你们是新媳妇,房里难免有些难以启齿的东西,但再怎么年少情浓,也不该弄了那要不得的东西在船上。”   白树芳忙道:“这可冤枉,我们家的爷们都不在身边,能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东西?就算人在身边,也是知书识礼的人家出来的,岂会藏了那东西?”   “这就未可知了。”凌秦氏冷笑着,跟元晚秋、马佩文、白树芳三个侄媳妇相处得越久,就越发地恼恨起来,这三人除了有眼无珠舍弃凌智吾外,元晚秋识时务时又能步步为营;马佩文长公主之身,才德自然不在话下;白树芳心眼最多,但八面玲珑。大抵是越发现这三人的好,就越恨不得找出这三个人的不好来。凌秦氏竟巴不得那药,就是从这三个侄媳妇房里跑出来的。   “平白无故,就搜了人家东西,只怕不太好吧?”凌雅峥说。   凌钱氏笑道:“我们有真凭实据,又有上面的两位老夫人发话,这会子,搜人家东西,也是名正言顺、合情合理的。难道,峥儿有什么不便之处?佩文又有什么大道理要讲?”   “那倒是没有,既然两位祖母都主张去搜,那只能去搜一搜了。”凌雅峥一笑,让开身来,瞧见莫宁氏、凌秦氏已经趁着晌午船停在渡口,叫了不少婆子媳妇上来,就随着凌古氏、莫老夫人跟着去瞧。   被拦在甲板上的关绍、莫三、白树严、莫静斋虽摸不着头脑,但也懒怠跟去看,只坐在那吹着风对着天下大势侃侃而谈。   凌雅峥跟着人进了钱阮儿房里,钱阮儿听说要搜,就老实本分地抱着关旭站在一边,瞧着众人搜完了走了,就哄关旭睡觉。   众人又进了元晚秋、白树芳一同住着的房里,只搜出元晚秋给兄弟做的鞋面、白树芳给凌妙吾去的书信,也是一无所获;又去了马佩文房里,忌惮着马佩文如今的身份,草草地翻了两下,人就转了出来;莫紫馨那干干净净;权姨娘屋里翻出一簸箕混淆在一起的红豆、绿豆,大、小莫氏只当是莫宁氏欺负权姨娘,逼着权姨娘将红豆、绿豆各自分开,就很是对莫宁氏冷嘲热讽了一番。   等进了自己房里,凌雅峥瞅见大莫氏、小莫氏吸气提神,不由地勾起嘴角,大大方方地站在一边叫众人去搜,除了搜出一袋子碎银子,叫凌秦氏埋怨凌雅峥下手太狠一些,并无旁的不妥之处。   大莫氏不敢置信地再三地翻找了,一无所获后,就赶紧地说:“如今去下人那也搜一搜,船娘那也别放过。”   “姑夫人,已经搜过了,都没有。”   “当真没有?今儿个进出老夫人房里的人身上,都搜过了?那可是老夫人心爱之物,再打发人去好生搜一搜。”小莫氏说。   莫老夫人先跟着点头,忽地觉得小莫氏这话里有蹊跷,登时虎着脸瞪向两个女儿,“婉玲、蕙娘她娘,随着我回房里去。”   “母亲,还没搜完呢?”大莫氏又去翻枕头,见邬箫语进来,拉住她,叫小莫氏从头到脚地搜了一遍。   莫老夫人立时明白是两个女儿有心陷害凌雅峥,冷着脸说道:“已经搜完了,还有什么可搜的?”   大莫氏见莫老夫人动了怒,这才紧跟着小莫氏随着莫老夫人出去。   “罢了,什么事都没了,都安置了吧。”莫宁氏见那药没从自家儿子女婿房里搜出来,就安了心,招呼着凌秦氏、凌钱氏,边走边窃窃私语着出去。   凌雅峥坐在被翻找了一遍的床上,觑见邬箫语战战兢兢地站在门边,就冷声问:“你做了什么好事?”   邬箫语缩着头,强撑着说道:“少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凌雅峥冷笑一声,瞥了一眼在发髻里不住翻动的争芳,待争芳将一柄翠玉钗擦拭后放在她手上,就逼视着邬箫语。   邬箫语吓得缩了脑袋。   “有胆量捡,就该有胆量藏在自己个身上!没事往我房里藏什么?”凌雅峥冷笑一声,将翠玉钗丢在邬箫语怀中,“明儿个,姑夫人少不得拐弯抹角地向你讨要,是丢河里毁尸灭迹,还是夜半无人给老夫人送去,就全由着你自己拿主意。”   邬箫语捧着金钗,哆哆嗦嗦地请教道:“少夫人说怎么办,箫语就怎么办。”   “既然如此,你等两位姑夫人从房里出来,就亲自给老夫人送去。”   邬箫语一怔,疑心这么着,定会挨了莫老夫人训斥,犹豫着,唯恐明儿个大莫氏、小莫氏当真来向她讨要,就盘算着夜半给莫老夫人送去。   “出去吧。”凌雅峥叹了一声,也不去瞧邬箫语、争芳,躺在床上重新拍了拍枕头。   莫三大摇大摆地走进来,站在床边笑道:“我可是错过了什么好戏?”   “没呢,正经的好戏,明儿个才开始。”   “今儿个这又是怎么了?”莫三坐在床边。凌雅峥坐起身来,低声笑道:“今儿个大姑姑、二姑姑妄想诬赖我一个教唆婢女偷祖母翠玉钗的罪名。”   “结果呢?”   “结果,”凌雅峥咬唇一笑,“自然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想坏了我名声,叫我进了京城,成了万人嫌的。我先叫她们在咱们这艘船上,成个无人肯亲近的。”凑在莫三耳边,就细细地将如何把大莫氏给的药撒出一粒,叫凌钱氏的婢女遇见说了。   莫三笑道:“这算是什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略顿了顿,才醍醐灌顶道:“那种药,两位老夫人是用不上了;你们家两位夫人、我母亲是带头要去搜的,她们自然没有嫌疑,这般说,嫌疑就落到了没叫人搜的两位姑姑头上?”   “左右没去搜的就那么几个人,明眼人,还猜不出吗?”凌雅峥咬唇一笑,趴在莫三肩头问:“今儿个去拜会了谁?怎么说?”   莫三道:“一个本地的书生罢了,略说了几句没要紧的话。”忽地听见楼下砰地一声,不知是摔了茶碗还是什么,就搂着凌雅峥笑了起来。   次日,莫三有心来看凌雅峥抹骨牌,就并未去做旁的事,随着凌雅峥进了莫老夫人房里请安,待莫宁氏、大莫氏、小莫氏、莫紫馨过来了,就笑嘻嘻地说:“今儿个,我替祖母看牌。”   “你不正经地读书去?”莫老夫人嗔了一句,俨然还在为昨儿个的事生气。   大莫氏挤眼睛说:“母亲,三儿是怕咱们欺负了他媳妇,所以才……”   “怎么不打发人去请凌家老夫人、少夫人来凑趣?今儿个,我坐在凌家那一桌。”莫老夫人没好气地打断大莫氏。   大莫氏眼皮子乱跳,觑见小莫氏拿着手指去指莫老夫人脑后,探着头瞧了一眼,见那翠玉钗回来了,讪讪地就张罗着叫人去请凌家人来。   谁知打发去的芳枝回来道:“凌老夫人说,不叨扰咱们了,他们家在自己房里摆下两桌。”   “昨儿个还一起玩得热闹呢。”莫老夫人不肯看两个女儿的脸,当即冷下脸来,只叫莫宁氏、权姨娘陪着念经,就将其他人打发出去。   莫三随着凌雅峥出来,见她不住地揉着手腕,就笑道:“你手痒了?这么着,就去寻你嫂子们玩几圈?”   大莫氏听了,立时笑道:“峥儿,你等一等,我们也随着你们去。在船上闲着没事,去凑个乐子也好。”   小莫氏登时附和道:“正是,咱们三个再叫了你大伯娘,又凑成一桌。”   “既然姑姑们也有雅兴,那就一起去吧。”凌雅峥瞅了莫三一眼,见莫三偷笑,就咳嗽一声。   大莫氏、小莫氏一心要回本,打发人捧着钱匣子,就随着凌雅峥、莫三上了船楼,到了凌古氏房门外,就听里头娘儿们笑得煞是开怀。   “什么事这么高兴?”大莫氏笑着,自顾自推门进去。   好似一阵北风吹进桃花源中,房里正笑得前仰后合的凌古氏、元晚秋、白树芳、马佩文硬生生地停下笑。   似是瞧见大莫氏、小莫氏的钱匣子,凌古氏就咳嗽一声说:“行了行了,将这骨牌、骰子收了吧,成日里坐着,没得骨头疼。”   白树芳、元晚秋忙慌收了桌上骨牌。   大莫氏僵硬地站住,小莫氏也悻悻的,姊妹两个胡乱找了个借口退了出去。待要去寻凌钱氏说话,进了凌钱氏房里没坐多大会子,就见凌钱氏揉着额头假惺惺地说头疼;去了穆老姨娘那,穆老姨娘待笑不笑的,看得人头皮发麻。姊妹两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当凌家人为了凌雅峥的缘故挤兑她们,谁知渐渐地,瞧见马佩文回了娘家一趟,马家人看她们时也是一副欲言又止模样,渐渐的,就连秦家、柳家女人,也是一副对她们敬而远之模样。   于是乎,姊妹二人就觉定有什么事,几家人都瞒着她们。   直待在船上过了年,临到京城前,才听梨梦说:“那天去茶房时,心太慌,掉了一颗药在茶房里,天黑没瞧见。谁知被人捡去交给了凌家大夫人。大夫人就一个已经嫁了人的女儿,心里清楚那药跟她们不相干,就叫了凌家二夫人来,又寻了咱们老夫人、夫人商议着要搜船。谁知,人人那搜了都没搜出来,就两位姑夫人这没搜……”   “所以,断定那药是我们的?”大莫氏两眼不住地发直。   小莫氏也慌了神,咋舌道:“难怪各家都是那样的脸色……天爷来!我们两个,说是寡妇也不为过,足有十几二十年没见过家里老爷了,说我们藏着那药,不是要逼死我们吗?我们弄来那药做什么?”只觉那会子没叫人搜她们东西,就错过了辩白的时机,这会子就算长了八寸不烂之舌,也百口莫辩了。   梨梦惭愧道:“是我不该丢了那一颗药,谁知道那一颗药会惹出那么些事来?”   大莫氏后悔给梨梦寻了那药,在心里哀嚎一声。一时间想到她们姊妹进了京,必定风评不好,再顾不得“指点”梨梦,二人战战兢兢地日日陪着莫老夫人,待船靠了岸边,觑见皇帝带着人亲自来迎,就忙随着他人三跪九叩,瞥见莫三被皇帝亲昵地叫去了,心里虽不平也不敢再打什么主意,等进了西大街上的衍孝公府,趁着莫思贤等还伴驾未回,就委屈地当着莫老夫人、莫宁氏的面问:“侄媳妇,船上的风言风语,你知道吗?”   凌雅峥自然知道她们问的是什么事,故作不解地说:“姑姑,船上有什么风言风语?”跨过门槛,指着门上斗方对莫老夫人笑道:“瞧着是皇上御笔亲书。”   莫老夫人与有荣焉地点头,望见两个外孙女兼孙媳妇婉玲、蕙娘走来,就赶紧地搂住她们,哽咽道:“都怪你外祖父瞒着我,还当你们两个……”   “祖母。”婉玲、蕙娘搂着莫老夫人啼哭起来。   莫宁氏劝道:“母亲看,一家团圆的日子,哭什么?”   莫老夫人擦了眼泪。大莫氏、小莫氏搂住女儿嚎啕一通,最后指着凌雅峥说:“这是你三弟妹。”   “弟妹。”   “嫂子。”凌雅峥福了福身,望见那婉玲、蕙娘已经算不得年轻,且似乎吃过苦头,婉玲的脸上虽扑了一层厚厚脂粉却依旧黄黄的,蕙娘脸色倒是好,但仿佛别有一番难言的心酸,眉头总是蹙着。   “……芳枝、睡莲,快见过你们两家的少夫人。”莫宁氏尴尬地说,又劝着婉玲、蕙娘两个,“她们是你们母亲千挑万选出来的,性子很是和柔。”   婉玲、蕙娘瞥了一眼芳枝、睡莲,立时就向大莫氏、小莫氏看去。   大莫氏尴尬道:“哪有站在院子里说话的?回房里叙旧吧。”   小莫氏应着挽着蕙娘的臂弯问:“方才下船的时候,并没瞧见雪斋,他哪里去了?难道今儿个衙门里也不放他回家?”   蕙娘抑郁不平地道:“二哥是游山玩水惯了的性子,去衙门的日子比来家的日子还短。应当是去城外访哪处名山去了。”   小莫氏才嗔道:“他这样,你不劝他两句?”   “……我劝说,有用吗?”蕙娘冷冷地说,瞅了一眼妖娆妩媚的睡莲,心觉睡莲那眼神放肆,就又埋怨起小莫氏。   小莫氏不敢吭声。   莫宁氏瞅着蕙娘脸上的冷意,不由地握紧了凌雅峥的手,对凌雅峥笑道:“来时路上瞧着三儿那延春侯府就在一墙之隔的东边,你先随着我们说话,等三儿来接,再随着三儿过去。”   凌雅峥点头应着,进了上房里,瞧着上房里已经将先运来的字画、陶瓷玉器摆上了,另外还摆了两样御赐的玉如意,在蕙娘之后坐下,听莫宁氏说“将人领进来吧”,就向门上看去。   只瞧见一个年才一十八岁的女子握着一方水红丝帕颔首走了进来,怯生生地喊了一声“给老夫人请安、给夫人请安。”微微抬头看了莫宁氏一眼,露出一双欲语还休的剪水双眸。   莫宁氏笑道:“起来吧,老爷眼光果然不错。”   “是不错,比家里三个儿媳妇还年轻。”小莫氏嘴角高高地翘起,想起船上闹的事,料到日后跟女儿太亲近必会连累女儿,于是哭丧着脸。   莫老夫人皱眉。   凌雅峥心道小莫氏这句话说得不错,倏然一阵脚步声传来,再看,就见一个高大魁梧的中年男子出现在门边,那男子进来了,先看向站在房里的朱姨娘,随后就忙给坐在榻上的莫老夫人跪下。   “修儿,过来,叫为娘瞧瞧。”莫老夫人伸着手,感慨万千地抚摸着儿子的脸颊。   一直站在莫宁氏身后的权姨娘身子一动,走来替莫老夫人搀扶起莫持修,笑道:“老爷,快起来吧。夫人可盼到跟老爷团聚这一日了。”   莫持修擦着眼角,这才站了起来,“辛苦夫人了。”说着话,就对莫宁氏一拜。   莫宁氏笑道:“我有什么辛苦的,老爷在外打仗才叫辛苦。”说着,见权姨娘殷切地看着,就给莫持修递眼色。   “这是谁?”莫持修向权姨娘望去。   “噎——”得一声,权姨娘瞅着眼前这位曾为她煞费心思的男人,两眼一翻就向后栽倒过去。   “快送权姨娘回房歇着!”莫宁氏眉头紧皱。   莫持修后知后觉醒悟到面前这个梳了妇人头不够水灵的女子是谁,急着要辩解,又无可辩解,忽地听见噗嗤一声,听出是莫三的声音,脸色铁青着,看莫宁氏一如既往的温柔慈善,有心跟她说两句体己话,却瞧着莫宁氏似乎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活该。”莫三站在门外说。   莫宁氏对门外瞪了一眼,说道:“一下子来了那么多人,厨房那还不知布置得怎样,峥儿随着我去瞧瞧。”对莫持修一笑,就领着凌雅峥出来,走到廊下,絮叨了一句“这京里的院子怎地这样小?一眼就看到底了。上房瞧着就不宽敞,料想其他院子更是狭窄。”   凌雅峥凑到莫宁氏耳边,低声说:“三儿买了许多宅子,就等着租给朝廷大员呢。”   莫宁氏也不追问莫三哪里来的银子、渠道去买宅子,瞧见莫三走近了,伸手在他额头上一戳,“不是陪着皇上吗?”   “唯恐那一位气到母亲,就急赶着回来瞧。”   “什么那一位,哪里有这样称呼父亲的?”莫宁氏又嗔了一句。   莫三小心地托着莫宁氏的手臂,边走边说:“权姨娘真是活该!当初不痴心妄想,怎会白顶着侍妾的名空守了那么些年?母亲若是瞧见那姓朱的不好,儿子立时想法子打发了她出去。”   莫宁氏嗔道:“何必为了一个外头来的女人坏了父子之情?”笑盈盈地望着凌雅峥、莫三,只觉三个儿子里就数这最闹腾的一对小的最省心。   “儿子叫人在母亲院子墙上挖了一个芭蕉门洞,母亲闲着,就去我那延春侯府,别留在这边受气。”   莫宁氏也觉得凌雅峥太年轻一些,寻常须得她去延春侯府里帮衬指点一二,就应下了,又问莫三:“你二嫂子怎么了?像是跟你二哥误会很大的模样。”   莫三笑道:“这事,该等二哥回来说。”   “等我说什么?”   “二哥?”莫三赶紧地跨过门槛,笑道:“峥儿快来见一见你当初煞费苦心救出来的二哥。”   莫宁氏笑道:“这话又是什么缘故?”问着,瞧见莫雪斋露出身形,就噙着泪将这话忘了。   “母亲……弟妹。” ☆、第73章 都算私产   “二哥。”凌雅峥盈盈一拜,只觉莫雪斋比那年弗如庵山下瞧见时,更加的豁达。   “你小子倒是将上辈子要做的事,放到这辈子来了。”莫二朗声一笑,见莫三一片茫然早忘了当初说过的玩笑话,只手在他肩头重重一拍,就安抚莫宁氏说:“别听三儿的,有什么天大的误会,不过是她不肯随着我荆钗布衣罢了。”   “荆钗布衣?”莫宁氏听见这四个字,就忧心忡忡地道:“蕙娘是想过安稳日子的人,虽说出嫁从夫,但你也该为她着想。据我说,不如好生做上十几年的官,攒下家底,给儿女安置好前程,再带着蕙娘一起访遍名山大川?若是这么着,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莫二摇了摇头,“蕙娘的性子,我比母亲更明白。在她那,为儿女操心了,就该操心起孙辈的事,孙辈之后,就是玄孙……若是此时不走,累赘越来越多,就再没有随心所欲走遍大江南北的时机了。”   “累赘?”莫宁氏一惊,呵斥道:“难道你在为娘眼里是累赘?蕙娘将来为你生儿育女、后继香火,竟是给你生出一堆累赘来?”   莫二道:“母亲何必强人所难?儿子虽不是看破红尘的和尚、道士,但也不执着于什么后继香火的人。旁人感恩戴德的事,难道就不许儿子等闲视之?子嗣,她愿意生就生,左右,也不是只为我一个人生;她不愿意生,那就罢了,反正,我也不勉强她。就算我如今走,也会如母亲所说,将蕙娘安置妥当了再走。”   “但好歹安生在家做几年官……”莫宁氏喃喃道。   莫三握着拳咳嗽一声,莫宁氏回头,就见蕙娘白着脸领着睡莲过来了。   “二少爷去哪里游山玩水了?夫人来,也不见去迎一迎。”睡莲活泼地嗔道。   虽是几年不见,莫二对睡莲也不见陌生,笑道:“就在城外的三朝古迹那转了转。”   “闲了,也带着夫人跟我们去瞧一瞧吧。”睡莲说。   “你不识字,知道那些碑上刻了什么?”莫二道。   “虽不知道,但不许人去瞧一瞧前朝的热闹?”睡莲说。   莫三笑道:“睡莲这话倒是不俗,还当你们这样的人,只爱看高瓦飞甍、朱门绮户,瞧不上那凄凄凉凉的残痕败迹。”   睡莲笑道:“我们这样的人……我们这样的人,自然是比不得少爷、少夫人们品格高雅,但在夫人身边几年,耳濡目染,虽不敢称雅人,但也只算是半个俗人了。”   莫宁氏微微一笑,对睡莲这拐着弯的称赞很是受用。   蕙娘冷眼瞧着她母亲送给莫二的睡莲跟莫家众人熟络得很,嘲讽道:“去看那残垣断壁,就如瞧一地飘洒的炮仗皮。那炮仗点着的时候,倒是响声喧天、色彩斑斓,但落了地,也只剩下一层叫洒扫人头疼的碎屑罢了。有什么热闹可看?”又苦口婆心地对莫宁氏说:“母亲,快些劝着二哥收了心吧,如今各家的子弟都忙着为皇上分忧解难、忙着光耀门楣,二哥倒是好,衙门里有事也寻不着人,天大的良机都错过去了。”   “睡莲,咱们这公府宅院虽小,但也有一两处可看的景致。你随着我去瞧瞧。”莫二不耐烦地抛下一句,就昂首阔步出了院门。   睡莲匆匆地对莫宁氏、蕙娘等一福身,就急赶着追上莫二,边走边说:“来时路上瞧着延春城那遍山红叶,就像是一幅画,少爷可曾去过延春城赏过枫叶?”   莫二走得远了,凌雅峥、莫三几个,并未听见他的回话。   “母亲,你瞧!”蕙娘气得红了眼眶。   莫宁氏叹道:“蕙娘,你也太心急了一些,哪有当着母亲、兄弟、兄弟媳妇的面,劈头盖脸就告状的?这叫老二怎么下得了台?”   “可……若不是实在劝说不得他……”蕙娘开始疑心莫宁氏是站在莫二那边的。   莫宁氏忙给莫三、凌雅峥递了眼色,“你们且回去吧……晚间过来吃团圆饭。”   “是。”莫三、凌雅峥应下了,也不走正门,只出了这院子,顺着一条巷子穿进莫宁氏的小院,再过一道芭蕉形状的门洞,就进了御赐的延春侯府。   凌雅峥打望了一回,笑道:“就只五进?且这一进的院落也太狭窄了一些,料想,府里定没有后花园吧?”   “花园子倒是有,就是比不得雁州府的开阔,一眼就望见了底。但比起旁人家,咱们家还算宽阔,旁人家,能住着三进的宅子,就算十分了不得了。”莫三背着手,瞧见梨梦、争芳、斗艳已经在前厅上等着了,就带着凌雅峥向上房去。   凌雅峥瞅着这宅子里虽比不得隔壁的衍孝公府气势恢宏、富贵精致,但各处厢庑游廊不加粉饰,只露出木材天然质地,瞧着也别有一番韵味。走到前面厅上,就瞧摆设的屏风桌椅,乃至条案上的白釉瓶、墙角下的红陶盆,都简单得仿若画卷上的留白,显得意味深远。   落了座后,凌雅峥细看身下的木椅,瞧见木椅上还留着整块的树瘤,只觉这树瘤瞧着比那螺钿、雕镂还要雅致。   正望向廊上不知哪个年头谁人刻下的一个“慎”字,忽地听外面说“大少夫人来了”,狐疑地望了莫三一眼,就站起来迎接。   “还当你们会在那边多坐一会子呢。”婉玲换了一件大红通袖、系着绀蓝罗裙款款地带着六个婢女进来,笑吟吟地请莫三坐,就在中堂画下的左边椅子上坐下。   如此,莫三只得坐在右边椅子上,凌雅峥反倒要坐在莫三右手下,瞅了一眼莫三,以眼神问他:婉玲过来做什么?   莫三暗暗地摇头。   却见婉玲身后婢女将一本账册、一把算盘摆在面前,就拨着算盘对的莫三、凌雅峥说:“三弟、三弟妹,如今家里进了京,一切都要从头开始,从头立规矩。先前在雁州的就不提了,如今,你们大哥、二哥一个月是二十两的月钱,我跟你们二嫂子是十两,因三弟应酬多,就比你们大哥、二哥多上二十两,你们两口子拢共是五十两一个月。如今该裁剪夏天的衣裳了,针线上的已经吩咐下去了,还没完工,请三弟、三弟妹略等一等。请三弟妹先清点一下做鞋袜、香囊零碎物件的丝线、布料。”   话音落下,身后婢女就将一个用红托盘装着的五十两送到莫三、凌雅峥面前,其后的婢女捧着一叠五颜六色七八块布料并些丝线、络子等零碎紧跟其后。   莫三眼皮子一跳,凌雅峥呆住。   婉玲似乎毫无所觉,又拨弄算盘说:“至于管家、管事、执事,每个月分别是……”   莫三伸手按住婉玲手下算盘,笑道:“该不会,每个月,大嫂已经打发人将我的俸禄领了归入衍孝公府的公账上了吧?”   婉玲忽闪着眼睛,惊诧道:“三弟,有什么不对吗?”   凌雅峥托着脸颊,笑道:“大嫂子,既然已经开了两道府门,再劳烦大嫂子每月往这边来送月钱、脂粉针线,不太好吧?”   “这有什么?”婉玲一笑,从莫三手底下抽出算盘,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我先前也生怕弟妹埋怨我越俎代庖,但祖父训斥我说,是被你弟媳妇训斥两句要紧,还是瞅着你弟媳妇年轻,压不住府里人闹出笑话要紧?我听了,很是惭愧;到底不放心,又请朱姨娘问了父亲,父亲说,既然还没分家,就替你兄弟、兄弟媳妇料理一番京里的人情来往又能怎样?我听了,只觉自己不能再推脱,就少不得替三弟、三弟妹料理起延春侯府的事来。三弟、三弟妹,不会埋怨我多事吧?”   “会。”   婉玲黄黄的脸上嘴角一耷拉,似乎是没听清楚莫三的话一般,笑道:“三弟说什么?”   “会。”莫三懒怠去听婉玲的废话,“齐清让,打发人去户部,就说延春侯府的俸禄,自有我们侯府打发人去取,倘若旁人冒领,我可不管旁人是谁,只管问户部。”   “是。”   凌雅峥放心地一笑。   婉玲脸色一变,嗔道:“三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分府不算分家?真是闻所未闻,既然嫂子是被逼着打理我这一亩三分地的,那兄弟就改日设宴酬谢嫂子。但不敢再劳烦嫂子了,这银子嫂子且拿去,回头,我叫家里下人过去取了这几月小弟的俸禄回来。至于其他人家送给小弟的冰炭亦或者其他礼物,就请嫂子收着花用吧,只将礼单还给小弟就是。”莫三笑吟吟地,抬手将那五十两银子丢回婉玲身后婢女怀中。   “三弟……”婉玲沉声喊了一句,见凌雅峥始终坐着不言语,想起大莫氏口中的莫三就很是难缠,忽地一笑道:“既然三弟要分家,那分了就是。只是你二哥替你立下了买房的契约,我兄弟恰又打听到,三弟在京城里买下了不少宅子,就连段龙局段宰辅、胡不归胡郎中都租着三弟的院子;城外枣树林,那么宽阔的一片,据说也是三弟的。这些,总是分府之前买下的吧?总算是公中的产业吧?”   莫三见婉玲是有备而来,就笑道:“看来,嫂子将我名下有什么,都查的个一清二楚了?”   “三弟行事高深莫测,嫂子也不敢说是一清二楚。”婉玲笑着,忽地掩住嘴,一惊一乍地对凌雅峥说:“哎呦,这些事,弟妹怕还不知道呢。”   “还要多谢嫂子告诉才是。”凌雅峥一笑。   “这么着,弟妹就好好问问三弟得了,要不要分家、怎么分,我跟你二嫂子都没意见。”婉玲站起身来,很是宽宏大量地一点头,就领着一群环肥燕瘦的婢女彩云一般地飘了出去。   “噗嗤”一声,凌雅峥掩面笑了起来,“亏得你没做皇帝,不然,这江山都能叫你大嫂子算计走一半。”   莫三冷笑一声,“这位当真好算计,只怕还没见过自己夫君的面,就满心巴望着从咱们身上赚下一笔了。若是分给大哥、二哥,自然没有二话可说。但若是分给那两个嫂子,叫人怎么能咽下这口气?”   “但人家终究是两口子不是?”凌雅峥笑道。   莫三叹了一声,瞧着下面站着的齐清让等人,吩咐说:“日后齐清让做管家,其他人,都听他吩咐吧。咱们府里人事简单,若是就只这些人口还能生出风波来,我也不管是谁起的头,一并赶了出去。”记起邬音生一直求的事,就又道:“清让,你过些时日,就跟音生的妹妹箫语成亲吧。”   邬箫语身子一动。   齐清让向前一步,拱手道:“虽是少爷的好意,但清让不敢领。”   “这是为何?”莫三眉毛一挑。   齐清让低着头,沉吟半天说不出话来。   “罢了,你问过了邬音生,自己商议着办就是。”莫三瞥了一眼邬箫语,只觉邬箫语实在配不上齐清让,起身道:“去大少夫人那将俸禄、礼单、拜帖取来吧。”   “是。”   莫三摇着头,又领着凌雅峥去看上房。   在一道垂花门前,凌雅峥望见那门上垂下的莲花,笑道:“这道门,似乎在哪里见过。”   “可不就是延春城外,枫树林那庵堂里的。”莫三背着手说。   “人家的庵堂,你给拆了?”   莫三笑道:“谁没事去拆那个?是瞧着人家庵堂破败了,拿了银子,叫庵主修新的,不好浪费了这旧的,就运来京城修葺屋子。”   凌雅峥扶着门进来,瞅见这上房果然狭窄,踩着鹅卵石铺成的小路走上二十步,进到了五间上房廊下,进了房里,只瞧着这屋子里早已经将她日常所用之物摆上了。   “少爷、少夫人快些换了衣裳去公府吧,老太爷、大少爷已经回来了。”梨梦提醒一声,就站在门边,眼睛向屋子里一扫。   “这可没你住的地!”莫三立时说。   梨梦嗤笑一声,手一垂,腕子上的金钏响起一片,“二位快些吧,分家之后,指不定二位还要我接济着度日呢。”耳垂下的坠子一晃,人就去了。   “这败家娘们!”莫三重重地啐了一声。   “骂谁?”   “自然是大嫂了!她这么一闹,我怎么好去收租子?难怪见了皇上,皇上说我发财了,原来是那败家娘们没等着咱们进京,为了分家就宣扬开了。”莫三咬牙切齿,离了旁人面,彻底地露出厌烦婉玲的面目来。   “可是皇上有心委派你做什么?”   莫三重重地倒在床上,抬脚踢开垂下来的鎏金双喜帐钩,枕着手臂说:“我这样能干,皇上自然舍不得放了我去。现如今皇上都恨不得一个钱掰成两半花,我却广置宅院,这不是将我放进油锅里吗?”嘴里的话因瞧见凌雅峥站在柜子边更衣时露出光滑后背上一根嫣红的带子止住,饶有兴致地瞧着,见她要穿红裙子,就说:“换一条宝蓝的裙子吧,打扮得稳重一些,也能刹住大嫂子的气焰。”   凌雅峥噗嗤一声笑了。   “笑什么?”   “笑你、笑二哥,打仗时那般果决,下了沙场,还不忘为一条裙子出谋划策。”   莫三笑道:“一桩雅趣,被你一笑,竟成了我不务正业了?”见凌雅峥换了衣裳又来伺候他更衣,便站起身来,连手臂都不肯抬一下地处处给她添乱。   “少爷、少夫人……”   “知道了!”莫三不耐烦地应一声,待凌雅峥给他腰上系上玉佩,就懒懒地说道:“延春城那,不少女人爱吃花茶,虽不知你喜不喜欢,但既然你在那住过了几年,兴许也尝,等进了夏,延春的花茶就送来了。”   “劳您费心了。”凌雅峥笑道。   莫三狐疑地转过头来,托起凌雅峥的脸颊,纳闷道:“就连你继母的嫁妆,你都替她收着,怎地如今,大嫂闹着来分咱们的宅子、土地,你反倒漫不经心了?”   凌雅峥推开他的手,笑道:“有你呢,我费心做什么?”   莫三瞧着她嘴角眉梢都是笑意,似乎没有可劳心的事一般,不觉也笑了,“罢了,正如你所说,终归是给大哥、二哥的。我欠下大哥、二哥不少——就连大嫂子也说,若不是我叫大哥留在雁州府,自己随着皇上打仗,兴许这延春侯府就是大哥的了。既然大嫂子要分,分给她就是。”见本该不满的凌雅峥竟连连点头,不由地笑意越浓,出了门见争芳递了一张帖子来,就拿给凌雅峥看。   凌雅峥瞧了,见是连鸿恩纳妾请莫三去吃酒,就将帖子又递了回去,“这是第三房妾室了吧?”   “应当是了。”莫三漫不经心地说。   “若是当初六姐姐出来见了姐夫一面,如今六姐姐就不是这样境况了吧。”   “谁知道呢?”莫三对凌雅峨的事漠不关心,暗暗盘算着等会子婉玲跟他斤斤计较时,他先不言语,等婉玲丑态百出时,再大度地发话,如此,看婉玲日后还有什么脸面在莫家指手画脚。   莫三心里暗自气恼着,领着凌雅峥跨进上房门,觑见堂上坐着的两位,不由地怔住。   “皇上万福、皇后娘娘万福。”凌雅峥紧跟着行了个万福。   榻上坐着的马塞鸿穿着家常衣裳,特意多看了凌雅峥一眼,笑道:“亲家姑奶奶越发得出众了。”   一身红衣的秦舒啐道:“你何必逗她?峥儿,听闻你们府上要分家,想起曾应下柳老将军的话,我跟皇上,还有廉王特来做了中人。”   凌雅峥微微侧头,这才瞧见白胖温润的秦云就坐在莫思贤对面,多年不见,忙对他一福身。   “……不知,皇上、皇后,是如何得知我们府上分家一事?”莫三问着,眼睛就向紧跟在莫静斋身后的婉玲看去。   婉玲赶紧地缩了脖子。   莫静斋咳嗽一声,尴尬道:“你大嫂子不省事,打发了人在宫门守着,等祖父出了宫门,在大街上就嚷嚷着你才进京就闹着要分家。”   婉玲虽成亲足有二年了,却是头一日瞧见莫静斋,只觉莫静斋沉稳周正,唯一不妥之处,是才进门就埋怨起她来,委屈地说道:“大哥,我哪里知道打发出去的小厮,那样的靠不住。”   莫静斋道:“不提小厮,三弟、三弟妹头一日进京,尚且没见过他们府里人呢,你急赶着去送什么月钱针线?”   婉玲登时喊起冤枉,可怜兮兮地望着莫思贤:“祖父,您倒是给句公正话,当初是不是您说侯府那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催着我去管的?”又无奈地瞅着莫持修,“父亲,我请朱姨娘捎话问的您,您还记得吧?”   莫持修尴尬地望了莫宁氏一眼;莫思贤依稀记得有这回事,但自己不过是叫婉玲暂且捎带着管一管,几曾说过要将三儿的俸禄归入公中账面?   秦舒笑道:“那些话就别再提了,不然,我们这中人开始坐立不安了。不知,府上要怎么分?”   莫思贤捋着胡须,眼皮子跳着说:“回娘娘,家里原本子弟就不多,要分也容易,左右家中所有,都是静斋所有,只将雪斋、谦斋分出去,一家给个十万两就够了。”暗暗地瞥了婉玲一眼,心道家里都是莫静斋的,这下子,婉玲总算满意了吧?   婉玲诧异了一下,原本还以为莫三会仗势欺人,逼着莫思贤平分呢。   小莫氏瞅了一眼蕙娘,见蕙娘不言语,登时就为女儿打抱不平道:“父亲,蕙娘受了那么多苦,十万两够做什么用?雪斋又不肯好好做官,三五年就花用干净了。公中的钱财也就罢了,那三儿没分家前买下的宅子、铺子、田地,这如何分?是装作不知道呢,还是都给了静斋、婉玲?”   “铺子?”秦云似乎才知道此事,颇为诧异地望向莫三。   莫思贤瞪了小莫氏一眼,脸色不由地暗了下来。   秦舒道:“若是三五间铺子,那就罢了吧。”   “娘娘不知,不是三五间的事。”大莫氏咬着嘴唇,疑心莫思贤方才那样分家就是偏袒莫三,于是上前两步,“来时路上,瞧着三儿遇上停船就下了船去岸上走动。我冷眼瞧着,他不是去拜访岸上亲朋,却是偷偷地去买铺子、田地呢。我倒要问问,三儿才做了侯爷没多久,哪里来的闲钱去买铺子?料想,用的还是公中的银子,还有,听说三儿一直在卖夜雨百年?既然分家,卖出的银子就算了,这药方,是不是也该分给静斋、雪斋?”   “够了!”莫三喝了一声,瞧见大莫氏吓了一跳,就对莫思贤道:“祖父,就将孙儿的铺子、庄子、院子,拿出给大哥、二哥平分就是。”   莫思贤才要点头,莫静斋道:“三儿,你置下的产业,自然是你的。动没动公中的银子,大哥心里清楚明白。没有叫你劳心拉力赚了银子,我们坐享其成的道理。”   “大哥!”婉玲轻轻地去扯莫静斋的袖子。   “行了!”莫静斋低声一喝。   婉玲吓得一哆嗦。   莫二道:“三儿,姑姑算不得咱们莫家人,别听她的,二哥还没到喝西北风的地步,不会平白无故占了你的东西。”   “大哥、二哥,话虽如此,但确实是三儿没分家之前,就置办下那些产业,大嫂、二嫂要分,也是合情合理。”莫三道。   莫二冷笑道:“这家究竟谁做主?我跟大哥都没发话,旁人倒是将条条道道都划清楚了!究竟谁是当家人?”   “正是。”莫静斋附和着,见婉玲还要扯他袖子,用力地一甩袖子,嗔道:“自作主张到外头吵嚷三儿要分家一事,算得上是多口舌,你若不是我表妹,早……”   “静斋!”莫老夫人忙止住莫静斋。   但剩下的话,婉玲已经猜到了,眼皮子一眨,掉下眼泪来,就冲着莫思贤哭道:“祖父,你将外孙女害的好惨!若不是祖父,外孙女也不会年过三十才见夫君一面,也不会一见面就叫人嫌弃。”   哽咽两声后,蕙娘就也被惹得掉起眼泪来。   “够了!”莫思贤强压着怒气,瞥了一眼在儿女面前一句话也插不进去的莫持修,对莫持修说:“就依着我说的,一家十万两,将雪斋、谦斋分出去。三儿手上的私产,每年各分给雪斋、谦斋二分利。”   “是。”莫家三兄弟应着。   婉玲泄气地低着头,蕙娘想到莫大兢兢业业做官、莫三有心置办私产,这两人都是一心一意正经过日子的模样,唯独莫二对家事一概不闻不问,想着,就又埋怨起莫二来。   “陛下,娘娘,这家,分完了。”莫思贤硬着头皮道。   马塞鸿笑道:“不愧是老世家,分得很是公正。三儿,领着我跟你们舒姐姐、云兄弟,去瞧一瞧你那延春侯府,如何?”   “皇上御驾亲临,实在是臣的荣幸,只是,若耽误了宫中家宴,那臣就罪该万死了。”莫三拱手道。   马塞鸿笑道:“三儿怎地这样客套了?放心,时辰刚刚好。”   “请。”莫三拱手。   马塞鸿先扶秦舒起来,对莫思贤道声失陪,就随着莫三向外走。   凌雅峥紧跟在秦舒身后,走出屋子时,依稀听见大莫氏念叨说“皇上真没架子”随后就是一个闷闷的巴掌声,于是忙向秦舒看去。   “瞧着,你大嫂子、二嫂子为了分家一事,都将夫君得罪了?”秦舒回头一笑。   “回娘娘……”   “还是叫我舒姐姐吧。”秦舒回过头来,将一只手递给凌雅峥,待凌雅峥握住她的手,就笑道:“还记得,你当初那情愿没了三儿,也不能没了我的话吗?”   马塞鸿听见了,回过头来,笑道:“峥儿还说过这话?”   莫三因梨梦的缘故,对此事颇多忌讳,尴尬道:“是她年少无知时,说下的。”   “这么说,如今就不认账了?”秦舒头微微一侧。   凌雅峥握住秦舒的手,笑道:“怎么不认账?若是如今,舒姐姐肯舍了皇上,我自然会舍了三儿跟舒姐姐相濡以沫。”   马塞鸿笑道:“我又做了什么?怎么就要舍了我呢?”   莫三眼角瞥了凌雅峥一眼,随着马塞鸿、秦舒不好再从莫宁氏房里抄近路,于是就出了衍孝公府,走了百来步,进了隔壁的延春侯府,瞥见衍孝公府送了十万两银子来,就挥手道:“交给齐清让收入账上。”   “是。”   秦云一直背着手跟着,见莫三对那十万两并不在意,笑道:“三儿阔气了,若不是你大嫂子的兄弟大张旗鼓地去查,我还不知道,三儿置办下那么多产业。”   莫三讪讪地一笑,“养家糊口罢了。”   “哪里来的本钱?”秦云又问,“只这京城的宅子就不便宜,你又买下那么多。就算是卖夜雨百年,也赚不来那么些银子。”   莫三见马塞鸿、秦云是有备而来,笑道:“皇上、王爷,今儿个来,是要治我一个中饱私囊的罪名?我这官,可还没开始做呢。”   秦舒笑道:“三儿,怎没说两句,就竖起刺来?你马大哥、云兄弟来,并不是跟你说这个的。”说话间,轻轻地拍了凌雅峥的手,进了厅上,果然跟凌雅峥一般欣赏起那椅子上天然的树瘤,只说“这些个,比那匠人精心雕琢的云纹还要有趣。”瞧着,就又拉着凌雅峥的手向厅后去,只留下莫三跟马塞鸿、秦云说话。   “大公子可还好?”凌雅峥瞅着狭窄的花园,只觉没意思,就领着秦舒去她房里坐,翻出没做完的针线,就坐在秦舒身边绣起花来。   秦舒笑道:“他好不好,总是那么个样。我冷眼瞧着,大嫂子这么些年没有身孕,也不肯理会他了;茅庐也是一心扑在儒儿身上,只盼着儒儿做个贤王,也不肯在他身上费心思。”   “受了伤,静心休养也好。”   秦舒冷笑道:“他肯静心休养?成日里想着法子去见你四嫂子呢,在船上时,若不是母亲训斥,大抵会厚着脸皮上你们船上专门去瞧你四嫂子。”   “……今儿个,皇上、廉王过来,是为了什么事?三儿的性子,你们也知道,他本心不坏,就爱弄些小手段。”凌雅峥拿着针在发髻上搔了搔。   秦舒面上露出两分为难之色,笑道:“三儿是不是有意要撇下我们?”   “这话从何说起?”   秦舒摇了摇头,“若不是三儿,你马大哥是无论如何都走不到如今这地步的,他是四平八稳的人,原本只想着做官,一步步被送到皇位上,虽也竭尽所能,但马家根基总比不得其他人家,所以,虽坐着龙椅,却也如坐针毡。”   “可是有谁为难马大哥了?”凌雅峥蹙眉,“马大哥才做皇帝,咱们雁州府的人是断然没有道理为难他的。”   秦舒点了头,“不是咱们雁州府来的人。”   “白家?”凌雅峥见秦舒摇头,又问:“连家?”   秦舒这才点头,“华国府似乎对雁州各家受了封赏颇有微词,只觉你马大哥太厚待雁州府各家了。”   “他们要怎么着?”凌雅峥忙问,因听说不是雁州各家,就放了一半的心。   秦舒颔着首,眼睫上的暗影长长地扫在脸上,英气的剑眉越发显得凌厉,“亲桑之后,连家,会联络雁州以外的人家,奏请皇上选妃,这妃子中,头一号,就是连家女儿。”   “咱们雁州府出来的肯?”凌雅峥立时问,只觉秦家是第一个不肯的。   “如今百废待兴,凌家、柳家的意思,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干脆应下以安抚人心。毕竟,打江山只靠着雁州府上下就够了,守江山,却离不开其他人。”   “马大哥的意思呢?”凌雅峥赶紧地问。   秦舒欣慰地道:“瞧着他来寻三儿,还不明白吗?这么多年,南征北战也不见他生出二心,更何况如今好不容易夫妻团聚呢。他虽无意,但这话不能从他口中说出,也不能从咱们雁州府的人嘴里说出,必要设法,不动声色地叫连家自己个打消念头才好。不然,被人拿着此事做由子闹起来,就难以收服连家、白家等雁州府之外人家的心。”   “段宰辅如何说?”   秦舒苦笑道:“段宰辅的意思,就和凌家、柳家的意思一样,终归是‘以和为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打消连家的念头……”凌雅峥思忖着,见外面争芳来说“时辰到了,请皇后娘娘回宫”,就放下针线,恭请秦舒起身。   “峥儿,这事,不是帮皇上、皇后,是帮着你马大哥、舒姐姐。”秦舒重重地握住凌雅峥的手。   凌雅峥连连点头,送了秦舒到厅上,瞧见钱谦带着一队宫人来迎,就与莫三将马塞鸿、秦舒送出大门。   站在大门,凌雅峥好奇地向大街上望,被莫三推了回来,瞧见梨梦,就说:“方才躲哪里去了?这会子才露面。”   梨梦笑道:“那个人来了,我骗了他一场,倒不好去看他。亏得皇上还肯留了他在宫里当差。公府那边宴席摆好了,少爷、少夫人过去吗?”   “做什么不去?去瞧瞧大嫂子、二嫂子的脸色也好。”莫三轻笑一声,见凌雅峥一直看他,就说:“放心,皇上这会子没管我置办产业的事。知道皇上这会子囊中羞涩,唯恐钱谦哪一日说漏了嘴,我就许给皇上不少银子——这银子要从老皇帝留给梨梦的银子里拿。”   “没问过我,就自作主张?”梨梦嗤笑一声,也不在意,转身就先去了。   “……不怕拿了这银子,叫皇上越发怀疑你?”   莫三道:“大嫂子那败家娘们都四处嚷嚷开了,若还藏着掖着,那就是真真正正的不忠了。只是听他们满口大哥、姐姐的,这会子倒不好甩手不管。”   “做皇帝,还有情有义?”凌雅峥凑到莫三耳边说。   莫三知道这“皇帝”指的是他,就也在凌雅峥耳边说:“就许我不爱江山爱美人,不许我义字当头、情义千斤?”   凌雅峥见他往她腰上掐,就伸手拍了他一下。   “母亲,你瞧瞧。”芭蕉门洞另一边,婉玲呶着嘴叫莫宁氏看,神色宛若宫里出来的最德高望重的老嬷嬷一般。   莫宁氏笑道:“你们三家都这样要好,为娘就放心了。”   婉玲眼皮子一跳,登时明白大莫氏的话分毫不差,这婆婆果然好欺负。眼里瞧着莫三、凌雅峥亲昵地走来,心里盘算着如何逼着莫宁氏替她讨要那一本万利的夜雨百年药方。 ☆、第74章 买空卖空   “三弟、三弟妹过来了?”婉玲琢磨着自己总算分了个大头,大方地对携手走来的莫三、凌雅峥打着招呼。   “母亲、大嫂。”莫三瞅着还不知自己处境的婉玲,拿着凌雅峥的手在自己腿上拍了拍。   凌雅峥知道他又暗暗地埋汰婉玲,低头一笑。   婉玲心觉莫三、凌雅峥握在一起的手太刺眼,单等着莫宁氏这婆婆露出不悦之色,谁知莫宁氏深感欣慰地笑盈盈。这没用的婆婆!见莫宁氏要走,婉玲两只手搀扶着莫宁氏,不忘问一句:“权姨娘还没好吗?母亲,当真不叫权姨娘去?”   “嫂子是投桃报李,给朱姨娘打前锋呢?”莫三冷嗤一声。   “三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婉玲登时怒道。   莫三冷笑道:“嫂子自己不是说了吗?求了朱姨娘帮着问了父亲——瞧分家时,嫂子提起,父亲做贼心虚地不敢吭声,那朱姨娘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问的,傻子都瞧得出来。”   “三儿!”莫宁氏嗔了一声。   婉玲气得脸色发白,急着辩白,瞅见莫静斋过来,就急忙向他走去求援,“大哥,你听见三儿怎么跟我这嫂子说话的吧?就算他是侯爷,我也是他嫂子,哪有这么……”   “你先前跟朱姨娘勾结了?”莫静斋问。   随后而来的莫雪斋道:“瞧着是了,不然,蕙娘怎么说,母亲这屋子怎么摆设,朱姨娘也废了一些力气。母亲,不急着去吃什么家宴,母亲先瞧瞧自己房里哪一处不顺眼哪一处有古怪,都叫人搜出来。”   莫宁氏说道:“老大、老二,怎这样说话?朱姨娘也是一片好心……再说,自己个家里,能有什么古怪?”   “母亲别管了,儿子府里还有一张簇新的紫檀木大床,桌椅屏风都是现成的,如今就叫人给母亲全换了新的,不然,谁知道谁碰过的,不干不净,怎么住人?”莫三说着,就令跟来的杨柳、孟夏回侯府里去抬了床榻来。   “才回来,就弄出这么大动静!”不知哪一会子领着朱姨娘进来的莫持修脸色铁青地说,瞅着莫宁氏道:“才进京城,你就看着孩子闹出这么大动静?”   莫宁氏一怔,朱姨娘羞愧欲死地说道:“老爷,都怪我不该多事。”   “禾儿……”   “行了!”莫三不耐烦瞧见莫持修跟朱姨娘的腻歪模样,微微皱着鼻子问:“您老人家没事过来做什么?”   莫持修一噎,嗔了莫三一眼,就对莫宁氏道:“夫人,三儿一直都这么没规没距吗?”   “问你呢,你问母亲做什么呢?”莫三紧盯着莫持修问。   朱姨娘忙走了两步夹在莫三、莫持修中间道:“都怪我多事,老爷、少爷千万别为了我的事伤了父子情份。”说着,伸手在莫持修袖子上轻轻地一摇。   婉玲紧跟着笑道:“母亲,又没多大点事,何必跟朱姨娘怄气?”   莫雪斋忽然嘲讽地一笑,手搭在莫静斋肩膀上,对莫静斋道:“大哥,瞧着大嫂子当真是‘识时务’,知道某人临老入花丛,就紧赶着去巴结那年纪轻轻的小妖精。”   莫静斋瞥向脸色煞白慢慢磨蹭过来的权姨娘,说道:“父亲当初不知花了多少心思、多少银子,才叫弗如庵里的净尘庵主将权姨娘送进我们长安伯府。如今,父亲反倒不认得权姨娘了,父亲的情意可真重。”   听见自幼沉稳的莫静斋也出口讽刺,莫持修攥紧了拳头,自己无话可说,就又向莫宁氏看去。   莫宁氏道:“老爷,你多多安慰安慰权姨娘吧,她一个黄花闺女,苦等老爷多年,委实可怜。”   莫持修尴尬地轻轻点头。   “行了,没事少来招惹母亲。”莫三不客气地说着,就带着媳妇、哥哥簇拥着莫宁氏向前头去。   “大哥——”婉玲后知后觉地一呆,连忙向莫静斋追去。   “老爷,三位少爷同心同德,真是羡煞旁人。”朱姨娘轻轻地摇了摇莫持修的袖子,“若是我有那么三个兄弟,何至于如今……”啜泣一声,再说不出话来。   “禾儿放心,你兄弟的事,我记在心上呢。”莫持修在发妻、儿子面前丢了脸面,便在朱姨娘面前挺直了胸背,打包票道:“又不是什么十分为难的事,待回头,我跟亲家白家提一句,就叫你兄弟去京营里当差。”   “多谢老爷,老爷放心,从来天子都是以孝治天下,三位少爷是没正经当过几天官才会如此。等他们熟悉了官场,自然会对老爷孝心倍至至。”朱姨娘安慰道。   “哼!当我稀罕他们三个?”莫持修嘴硬道,瞅了一眼远远站着的权姨娘,不由地回忆起当年在雁州的惊鸿一瞥,“……荷儿?”   “老爷?”朱姨娘娇俏地侧头。   莫持修这才醒悟到朱姨娘、权姨娘的闺名,竟是一个音,尴尬一番,就对权姨娘道:“权氏,这些年,你可还好?”   权氏?权姨娘身子摇晃了一下,理智瞬间分崩离析,嘴角挂起一抹讽刺的笑,自己白白地熬干了青春,竟换来这么一句?“老爷,婢妾去伺候夫人了。”头一低,人擦着朱姨娘的身子就去追赶莫宁氏,回头瞧见莫持修似乎要追又被朱姨娘拦住了,冷笑一声后,快步进了上房,瞧见宴席已经摆下,就在莫宁氏身后站着。   “老爷呢?”莫老夫人问。   权姨娘道:“朱姨娘拦着老爷,忙着安慰老爷呢。”   莫老夫人糊涂道:“为什么安慰老爷?”   权姨娘说:“方才三少爷顶撞了老爷一句,朱姨娘劝老爷说,等三少爷熟悉了官场,自然会对老爷孝心倍至。”说完,就去看莫宁氏,她不信扯到莫三头上,莫宁氏还任由人欺辱。   莫老夫人砰地一声重重地拍了手边高几,瞧着眼前筵开玳瑁、褥设芙蓉也不见喜色,冷着脸去看莫思贤,“老太爷,你怎么说?”   莫思贤也不料朱姨娘胆子那样大,胆敢“栽赃”莫三一个不孝之名!就算莫三性子乖张一些,也由不得一个妾室说那闲言碎语,瞅见莫持修果然跟朱姨娘一前一后进来,立时冷笑一声。   “父亲?”莫持修吓了一跳。   莫思贤瞥了朱姨娘一眼,问道:“是你在老爷耳边嘀咕着,说三少爷这会子不孝,等进了官场,就孝顺了?”   朱姨娘脸色立时惨白起来,忙看向权姨娘,心恨她这么一点子事都急赶着来告状。   “父亲,莫不是有什么误会?”莫持修赶紧地道。   莫思贤冷笑道:“误会?立时将你女人打发回房去,三个月里,不许你见她!不许她出门!倘若再有这样的话传出来,立时发卖出去!”   朱姨娘登时喘不上气来。   莫持修一句话也说不出,瞅见朱姨娘被莫老夫人的婢女带了出去,先埋怨地瞅了权姨娘一眼,随后疑心权姨娘被莫宁氏收买了去。   婉玲一怔,心里后悔先前太亲近朱姨娘,这会子站在莫宁氏身后,赶紧地笑道:“祖父、父亲,难得一家子团聚,不共叙天伦,为那些没要紧的事,闹得眼红脸白的做什么?”   “正是。”大莫氏、小莫氏附和了一句。   莫思贤冷笑道:“若没你先前闹出来的事,那一家子才算是和睦。我且问你,谁给你的胆子,去查小叔子的产业?”   蕙娘义气地出声道:“祖父,是我在二哥那瞧见了,就跟大嫂多嘴说了一句。”   “难怪雪斋搬去了书房住。”莫思贤冷冷地说。   蕙娘眼眶一红,婉玲苍白着脸,待要老调重弹,提起她跟蕙娘因莫思贤的缘故熬到这岁数才嫁人,忽地就听凌雅峥问:“祖父,可是有人劝谏皇上选妃?据说国库亏空,如今全凭着秦家积攒下来的银钱支撑大局。不知哪里来的银子选妃?”   莫思贤摇头笑道:“皇上是穷了,可其他人家又不穷?选妃并不花皇家多少银子,谁家的娘娘谁家养着就是了。多的是人家,愿意花钱去买那虚热闹。”   “虚热闹——”莫三斟酌着,忽地一笑。   “三儿,你又打了什么鬼主意?”莫持修问。   莫三不理会他,等莫思贤问了,才回道:“祖父,三儿不过是想起一件不相干的事罢了。”提着酒壶就给莫宁氏满上,看大莫氏若有所思,低声道:“姑姑,船上的事谁家不知道?姑姑就别打那选妃的主意了。”   “谁打那主意?”大莫氏脸上一烫,听婉玲问船上什么事,只敷衍了一句“没事。”   莫三给众人斟了一圈酒,见莫持修脸上因朱姨娘受罚淡淡的,就有意给莫静斋、莫雪斋递眼色,兄弟三人有意在莫思贤、莫宁氏跟前凑趣,到了二更天时,宴席散去,三兄弟又带着各自的媳妇、侍妾去送了莫宁氏回房,瞧见莫持修也跟来,就有有意对莫宁氏说“母亲,若是明儿个儿子瞧见母亲眼睛红了、肿了,儿子可不管御史言官怎么说,只管去寻那人给母亲讨要公道。”   “行了,胡言乱语什么?”莫宁氏笑着,就催促三兄弟各自回去。   莫三深深地看了莫持修一眼,这才领着凌雅峥出来,辞了莫静斋、莫雪斋就向自家府邸去,待被夹着凉气的风吹醒了酒,正待要嘲讽莫持修两句,就听身后莫持修的声音传来,于是转身、皱眉、嘟嚷道:“开那道门,是为叫母亲跟峥儿婆媳两个来往便宜,可没叫父亲大咧咧闯过来。父亲若是个柳下惠就算了,偏风流的名声在外。若是叫人传出什么难听的话来,怪谁?”   凌雅峥见莫三嘲讽得过了,就暗暗地提醒了他一下。   莫持修脸上涨红,攥着拳头,为难地道:“三儿,权氏那事,是为父做的不厚道。但长辈们的事,你们做小辈的,不该这样咄咄相逼。”瞅了一眼凌雅峥,示意她避开,待凌雅峥识趣地先走一步后,望着延春侯府屋檐上的小兽,向前一步,关切地问:“今儿个,皇上来跟你说了什么?可是因你嫂子张扬开你置办那么些私产的事,怀疑到你头上?疑心你打仗时搜刮了钱财?”   莫三背着手,冷笑道:“红颜知己被关了紧闭,不肯去看我母亲那年过半百的老女人,就来我这打发时辰?”   “三儿!”莫持修郑重地一喝。   “放心,没什么事。”莫三道。   “当真?”   “当真。”   莫持修这才放下心来,拍了拍莫三的肩膀,略带两分颓废地原路回去。   “老男人。”莫三一字一顿地说,瞅见莫持修僵硬地站住,满意地转过身来,哼着小曲,见巷子角一道黑影扑来,行云流水地一拧身子,牢牢地擒住那双要吓唬他的手。   “从来只见女人嘲笑女人老女人,还不曾瞧见男人嘲笑男人老男人的。”凌雅峥笑道。   莫三笑道:“如今可算叫你开眼界了?我最瞧不上那样的老男人,人家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比比皆是。他这还算是中年,就栽倒在花丛中起不来身了。”   “瞧着父亲还是关心你的,特地赶来问你一句。”   “假惺惺。”莫三冷笑着,“若是他像连鸿恩那样,依着规矩纳妾,我也没二话,就看他如老鼠苍蝇一样鬼鬼祟祟地行事,哪个看得起他?”“可是,听说打仗时,你可是急着驰援父亲呢。”凌雅峥一笑,见莫三冷哼一声,就握住他的手,低声问:“马大哥、舒姐姐所托之事,你可有个计较?”   “不就是虚热闹吗?给他们就是了。”莫三笑了。   凌雅峥道:“你莫非要拿着选妃的资格去赚银子?这可使不得,送了人家女儿进宫,叫她们守寡不好,叫舒姐姐受委屈也不好。”   “谁要当真选人进宫?”   “那你打的是什么主意?”凌雅峥随着莫三回了房,就拧了帕子给他擦脸,见争芳、斗艳迎了出来,挥手叫她们歇着去,待莫三坐在椅子上,便替他脱下靴子。   莫三两分醉意上来,背靠着椅子,笑道:“我买卖的,是选妃的资格,并非送人入宫。”   “选妃资格,与送人入宫,有什么不一样?”凌雅峥纳闷了,见他要吃茶,就端了浓浓的醒酒茶给他。   “这自然不一样,这资格,能够转让给他人。我一个资格,三万两银子卖出去,下面人转手再拿着五万两转手,再下面,就以十万两转手。”莫三支着头,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地敲着。   “这么着,你只赚了个零头,下面的人,才算是赚了个钵满瓢盈。”凌雅峥见自己的手被莫三拉到他脸颊上,就轻轻地给他揉着脸上穴位。   莫三阴险地一笑,“难道我就没料到吗?随他们转手多少次,转手一次,就要给我一万两,其他的,随他们赚多少去。”   “若是他们瞒着你悄悄转手呢?”凌雅峥问。   莫三笑道:“转手时,必先要有我的印鉴,才算真的转手,不然花上黄金万两买去的资格,也不顶用。总归谁家有资格入选,名册总会呈送到我面前,他们耍没耍花招,一查就知道。况且,卖过了一次,赚了银子,难道他们不想再赚上一笔?若要再赚,就要求到我头上。”   凌雅峥失笑道:“现如今,人人都将尾巴藏着,生恐被人抓住把柄。就连秉性贪婪、奸险的小人,都要装出耿介清廉的模样。你偏去做那奸佞?”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莫三一笑。   “可最后,名额呈送到你跟前,你终究要选出人来。”   莫三噗嗤一声笑了,“家里女儿品行端方的,自然傲慢不肯去买资格。买那资格的,大多是女儿身上有些瑕疵,亦或者家世能被人挑剔出错来。先拿着名额够了,不在品行端方的人家选妃;再拿着那些瑕疵,叫那些女儿们落选。”   “可是像是连家那样的人家呢?若不给他们资格,岂不是要闹出大乱子来?大张旗鼓地选妃,最后总要选出一两个来。”   “一两个?谁知一二年后会有什么事?至于连家……”莫三收了脸上笑容,仰着头忽地狡黠一笑,“等我见了你六姐夫再说。”听见噼啪一声,烛花爆开,忽地起身将凌雅峥夹在腋下就向铺着芙蓉褥子、鸳鸯枕的床上去。   一夜无话,次日一早,凌雅峥起身后,就瞧莫三已经出门了,洗漱之后,略吃了些粥汤,就带着邬箫语、梨梦向莫宁氏那去,才过去,望见权姨娘跪在地上,诧异道:“姨娘怎么一大早就跪着?”   “老爷为了朱姨娘罚我呢。”   凌雅峥也不多问,进了莫宁氏房里,瞧见婉玲、蕙娘、芳枝、睡莲都在,喊了一声母亲,就在蕙娘手下坐着。   “弟妹这会子才来?我们都伺候母亲吃过饭了。”婉玲笑道。   凌雅峥道:“昨儿个依着嫂子的意思分了家,今儿个不敢一大早就来,免得这边还要备下我的饭菜。”   “是三弟要分家。”婉玲特意地提醒一声,咳嗽着,两只手抓住莫宁氏攥着念珠的臂膀,不住地给莫宁氏递眼色。   莫宁氏讪讪地对凌雅峥说:“峥儿,你大哥昨晚上跟你大嫂子吵了一架。”   能不吵?凌雅峥一笑。   “……你大哥骂我黄脸的媳妇。”婉玲握着帕子在眼角擦了一擦。   凌雅峥手指微微一动,莫静斋会这样骂他内人?鬼才信。   “峥儿,那什么夜雨百年,若是内服,可有功效?闻着味道,像是可以内服的。”莫宁氏被婉玲催促着开口。   不等凌雅峥说,芳枝先诧异道:“夫人要叫少夫人吃那雪花膏一样的药?”   婉玲暗暗地瞪了芳枝一眼,依旧擦着眼角。   莫宁氏道:“自然不是吃那成药,兴许,拿了配制夜雨百年的药材熬汤,能叫婉玲的脸色好看一些。”说罢,抚摸着婉玲的臂膀,像是十分心疼她头一晚上跟莫静斋同床共枕就被莫静斋嫌弃。   “……母亲的意思,是拿了药方给大嫂子?”凌雅峥瞅着婉玲。   蕙娘道:“我们娘儿们成日里在家,又不像是三儿那么大能耐,什么都做得,三弟妹还怕大嫂子拿了药方,抢了三儿的买卖不成。”   “那倒不是,只是,这药方是皇后娘娘的,给不给,还要听娘娘的。”   婉玲道:“弟妹别拿了那话搪塞我们,不过是家里女人配药吃一吃罢了。无人禀报,皇上娘娘怎会知晓?”   凌雅峥笑道:“三儿置办田地、铺子的事,皇上、皇后娘娘不一样知道了?不如,请大嫂子先吃几天那成药,若有效了,再请三儿奏请皇上,如何?”   “母亲……”婉玲登时赖在了莫宁氏身上。   莫宁氏唯恐莫三为难,就对婉玲道:“峥儿的话也有道理,且听峥儿的吧。”   “母亲难道是听信了昨儿个没来由的话,埋怨媳妇跟朱姨娘亲近?这可真是冤枉,儿媳难道不自重到那地步,帮着个小妾对付母亲?”婉玲眼睛一眨,眼泪簌簌落下,“还是,母亲巴不得儿媳被大哥嫌弃,好叫芳枝踩在儿媳头上?”   芳枝惊诧了一下,忙识时务地低头。   莫宁氏被缠得有些烦了,见睡莲说“权姨娘跪了一个时辰了”,就不理会婉玲,只对睡莲说:“劝她起来吧,老爷并未对她说什么重话,她何必内疚成那样?”   “……只怕是,权姨娘有意叫满府上下知道父亲为了朱姨娘发难了她呢。”蕙娘嘀咕了一句,有心跟莫宁氏“结盟”对付家里的这些通房侍妾。   莫宁氏听了,却摇头:“她不是那样的人,都为老爷守了那么些年,怎会见了老爷的面,就想法子败坏老爷的名声?”   蕙娘嘴唇一动,心觉莫宁氏心善得过了;婉玲忙按住蕙娘的手,听见外头说她们娘家兄弟来了,就齐齐地起身向外去。   莫宁氏瞅着芳枝、睡莲也跟了去,就对凌雅峥说:“看婉玲、蕙娘两个的性子,只怕芳枝、睡莲两个会吃些苦头。”   凌雅峥嫣然一笑,搂着莫宁氏,听见外头两个嫂子走眼了,才说:“母亲,方才二嫂子等着你埋怨权姨娘呢,你偏替权姨娘开脱。”   “这话从何说起?”莫宁氏一呆,须臾,思忖着说:“她们两个要埋怨,也怪不得旁人,只能怨到她们自己个母亲头上。”拍了拍凌雅峥的手臂,看她脸颊似乎丰盈了一些,悄声问:“可有动静了?”   凌雅峥咬着嘴唇,轻轻地点头,“还不确定,三儿也还不知道呢。”   莫宁氏立时警惕起来,瞧见丫鬟们守在门外,就搂着凌雅峥向外瞧了一遍,叮嘱说:“别跟旁人说,回头跟你祖母说你不服京城水土,免了你的晨昏定省。也少向这边来,我每日过去探望你就够了……这边,多的是人要害你。”   “母亲是说,两个姑姑?”   莫宁氏摇了摇头,拍拍凌雅峥脸颊,只觉她丰盈一些,反倒越发地好看了,“你大嫂子,昨儿个占了便宜,今儿个一早还来哭。你大哥的性子,我能不知道吗?他不喜欢的,只会不理会,断然不会恶语中伤。昨晚上算是他们的洞房,今儿个一早,你大嫂子就这样说你大哥……可见,她比你大姑姑还不好相与。”   凌雅峥错愕道:“既然母亲知道,何必为大嫂子讨药方?”   莫宁氏叹道:“若我装傻,还能帮你一把;若是我精明了,她们连我也防备,三儿三兄弟不在家,咱们娘儿两怎会是她们的对手?”向窗外瞧了一眼,叹道:“我已经过了争风吃醋的年纪,就叫权姨娘、朱姨娘两个闹着。我正好找了借口,常去你那坐着。”   “母亲若是能随着我们一起过就好了。”   “谁不想呢?”莫宁氏无奈地一笑,待晌午须得去莫老夫人那立规矩,就打发凌雅峥回延春侯府,自己去了莫老夫人那,见大莫氏、小莫氏都在,就说“峥儿有些水土不服,在我那坐了小半日,就哈欠连天。我打发她回去了。”   莫老夫人还不怎样,大莫氏先说“只怕是心疼三儿的私产被分了出去,不肯过来呢”,小莫氏道“也别难为人家了,毕竟,是个在娘家时就不肯去探望自己个亲爹的主”。   “后儿个,两个妹妹随着我跟母亲去看皇后娘娘亲桑大礼吗?”莫宁氏问。   大莫氏、小莫氏生怕见外人,连连地道:“我们留在家里就够了。”   “就叫她们留在家里吧。”莫老夫人颇为嫌弃地道。   莫宁氏饭后打发了婉玲去准备出门的车子轿子,琢磨着没几月就有孙子可抱,待要去裁件小衣裳,又怕露出痕迹,于是只在晚间莫三来请安时,悄悄地叮嘱说:“今时不同往日了,跟峥儿在一起时,动作轻一点。”   “什么今时不同往日?”莫三诧异地道。   莫宁氏一挤眼睛,笑道:“就像是做梦一样,昨儿个,你们还是两个毛孩子,今儿个,就要给人做爹做娘了。”   “母亲的意思是……”   “嘘,我已经叮嘱过峥儿别声张了。”莫宁氏道。   莫三心里大喜过望,面上却只得依着莫宁氏叮嘱,做出一派沉稳模样,从莫宁氏这边出来,立时赶回自己府里,瞧见凌雅峥正坐在厅上跟邬音生、邬箫语、齐清让说话,待要笑,又强忍住,遮住嘴就在凌雅峥左手边坐下。   “哥哥何必强人所难?清让既然不肯娶,那就算了。”邬箫语握着帕子垂着头。   邬音生冷笑道:“当真是清让不肯?”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齐清让,终归是又疑心到邬箫语头上,“还是你拿了什么话,逼他替你回绝?”   “哥哥!”邬箫语娇嗔一声。   邬音生对莫三一拱手,“请侯爷做主,叫小妹跟清让……”   “音生,当真是我不肯。”齐清让忽地出声。   邬音生难以置信地望着齐清让,忙笑道:“清让,莫非是箫语做了什么,叫你看不惯?若你看不惯,只管训斥她就是。”   “……”齐清让眉头紧皱,攥着拳头说不出话来。   凌雅峥心道齐清让果然是宁肯在邬音生面前自裁,也不肯跟他拼死一搏,就问邬箫语:“清让好歹是我们府里的管家,你连他都瞧不上,可是心里另有了人?”   邬箫语急得咳嗽起来,哼哧了半天道:“……在船上时,关少爷跟我十分要好。”   邬音生眼皮子乱跳,冷笑道:“他跟你要好,是想打听出少夫人身边的梨梦,跟先前的梨梦有什么瓜葛吧?”   “……哥哥怎么知道?”   邬音生苍白的脸上,虽羞恼也涨不起一点血色,对齐清让惭愧道:“清让,小妹疏于管教,日后,还请你……”   “哥哥!”   “音生,我一定要娶吗?”齐清让为难地道。   这一句,就连莫三都看不下去了,忙对邬音生道:“强扭的瓜不甜,音生,不如你将箫语带回去,再另挑个好妹夫?”   邬音生心里只认定了齐清让一个,但见齐清让此时不肯点头,就勉强地应下了莫三。   邬箫语反倒有些不肯随着邬音生走,但想着能见到凌韶吾,就也没吭声。   “箫语先去收拾包袱;音生、清让,你们两个再叫了雁州七君子来。”   “可是少爷有要紧事要吩咐我们?”   莫三点了点头,示意齐清让将一张挺括得仿若喜帖般的洒金红帖给邬音生看,“今儿个去面圣,皇上令我主管选妃一事。如今,你们拿着的帖子,就是选妃资格。”   “选妃资格?”齐清让眼神清明地望着莫三,“这是因皇上才平定天下,被昏君压迫避世的大儒、乡绅尚且观望着不肯入世,家中贤德女儿不为世人所知。所以,皇上才发出选妃帖子来?”   “……你这人真迂腐,皇上跟皇后乃是患难夫妻,况且侯爷又跟皇后交情匪浅。皇上若当真要选妃,也不会令侯爷主管此事。据我猜测,这选妃资格,仅仅,只是资格?”邬音生推敲道。   凌雅峥心道不愧是一见如故的两个人,果然是一丘之貉。   莫三点了点头,“如今,我要你们九个,骗过自己,认定只要握着这帖子的,不管是采桑农家大姐,还是弄箫教坊阿娘,都有资格入宫为妃。”   “敢问少爷,一张帖子,多少银子?”   “三万。”   “限多少张?”   “只有二十张。”   “若是有人转手呢?”   “他转手一次,咱们就抽上一笔。”   邬音生了然一笑,“小的明白了。”   齐清让耿介地道:“如此一来,这帖子价钱越来越高,若是有人为了这帖子,肆无忌惮,搜刮民脂民膏,那该如何是好?”   “放心,咱们卖帖子时,就是吏治严明之时。况且,若为了买帖子闹出什么事端来,这帖子买了也算他白买。”莫三道。   “可是如此,那中饱私囊的罪名就要落到少爷头上了。”齐清让忧心地说。   莫三淡然一笑:“能为圣上分忧,是我莫三的荣幸。”   齐清让闻言,登时慷慨道:“少爷放心,我等必不会辜负少爷所托。”   邬音生瞅了齐清让一眼,跟着拱手。   “行了,退下吧,有什么话,明日咱们再商议。”   “是。”   莫三瞅着齐清让送邬音生出去,立时从椅子上起来,两只手撑着扶手,紧紧地盯着凌雅峥,“你真坏,竟不叫我先知道。”   “你在母亲那听说了?”   “若不是母亲提起,你就要一直瞒着我?”莫三抵住凌雅峥额头,窃喜道:“咱们抢在大嫂、二嫂前头生,看不把她们两个气个半死。”   凌雅峥轻轻地扇了莫三脸颊,“也算是干大事的人,怎么就跟两个嫂子过不去?”   “谁叫她们先撩拨的?”莫三再三回忆,也记不起昨晚上瞧着凌雅峥小腹有什么异样,琢磨着,就说:“依着母亲的话别声张,若是你祖母、嫂子想你,就叫她们过来。你只管说是不服水土,身子不舒坦。”   “遇上端午呢?也不露面?”   “那时候胎气稳了,就能名正言顺借着身子重留在家里。”   凌雅峥摸着莫三的脸,笑道:“连家那,你打算怎么处置?”   “放心,船到桥头自然直。”莫三低笑一声,见凌雅峥要起身,就十分慎重地搀扶她。   “别叫人看见,我二嫂子、五嫂子都等着大嫂子有动静了,才肯生呢。”凌雅峥说。   “分府了,你二嫂子还有个什么忌惮?谁不知道,皇上留下个致远侯府,是给你五哥的?”莫三纳闷地一问。   凌雅峥道:“话虽如此,但既然早先应下了祖母,哪有自己不遵守诺言的?况且,大哥不是已经跟姓陈的人家定下来了吗?”   莫三道:“你大哥真是悖时,依着你二伯、二伯娘的心思,是要定下雁州府出来的人家。偏如今咱们雁州府出来的,又没瞧得上他的。只得娶了江南陈家的姑娘。”虽不刻意搀扶,手臂却微微张开着,待见凌雅峥向前走了两步,就赶紧地叮嘱说:“万一皇后提起指腹为婚的话,千万别应下。你瞧齐清让跟邬箫语那事……”   “知道了,人家还未必肯提呢。”   “胡说,若是你舒姐姐听说了,一准会提起。”莫三笃定地说,听凌雅峥提起婉玲要夜雨百年药方的事,冷笑道:“亏得她想得出!”满嘴里说着不叫凌雅峥操心内外家事,将她送进房里歇着,就在床边端详了她一会子,嘀咕了一句“似乎当真胖了”,就也歇下。次日一早,就出府带着齐清让去内务府亲自打造选妃红帖,随后几日,就带着雁州七君子四处拜访京城人家。   眼瞅着端午将至,莫三才略闲下来,坐在家里凉棚下,瞧着藏身在几缸红莲后的凌雅峥穿着宽敞衣裳,小腹不显,脸颊却比最初两月瘦削了许多,就拿着纨扇在她耳边轻轻地扇着,低声笑道:“跟你说一桩有趣的事。”   “什么事?”   “大嫂子出了十二万,买了一张帖子。”莫三哼哼地一笑,“又用十六万卖给了她娘家兄弟的连襟邻居,信誓旦旦地说能将人家女儿送进宫里去。”   “大嫂子哪来这么多闲钱?”   “谁知道呢,等她兄弟的连襟邻居闹开了,自然就知道了。” ☆、第75章 日进斗金   “大嫂子还真是什么赚钱的买卖都不错过。”凌雅峥略略欠身。   莫三赶紧地将她身后的靠枕扶正,低笑道:“谁说不是呢?”瞧见梨梦指点人将艾草、菖蒲悬挂在各处,就瞅着菖蒲蹙眉道:“只闻着你身上的味道还不够,还将这东西挂得到处都是?”   “有本事,你也弄出一种味道来?”梨梦讥讽了一句,从争芳手上接过一碗燕窝粥递边递给凌雅峥边说,“柳家那边请小姐去看赛龙舟,已经回了不去;凌家那边,四少夫人身子不舒坦,已打发了孟夏去探望。”   莫三待争芳拿着托盘出去了,就捂着脸笑道:“你二嫂子是能做皇后的天才,你四嫂子是自幼照着太子妃的规矩养成的人才,这两个凑在一起,啧啧……你大伯房里,不硝烟四散,就对不住这一对才人了。”   “这你可就小看我那二嫂子、四嫂子了。既然一个是天才一个是人才,她们二人遇上,所做的事,又岂是外人所能轻易预料到的?”凌雅峥接过银汤匙,轻轻地在碗里搅动,见莫三献殷勤地将碗接了去,好整以暇地等着他服侍。   莫三舀了一勺粥,轻轻地吹了吹,递到凌雅峥嘴边,笑道:“她们妯娌两个,没闹到天翻地覆?”   梨梦冷眼瞧着莫三献殷勤,嗤笑道:“她们妯娌两个,瞧着像是被大夫人、白姨娘挑唆得势不两立,可实际上,早早地在船上就定下了同进退的前约。今次,四少夫人瞧着在跟二少夫人怄气,实际上,却是将一个人给坑了。”   “谁?难不成,是凌大少夫人陈氏?”莫三啧啧了两声,陈家也是胆大,那样的龙潭虎穴也敢将姑娘送进去。   “那可不,念慈说,二少夫人、四少夫人拐着弯地叫大少夫人知道了大少爷先前的事……如今,大少夫人眼里,二少夫人、四少夫人、五少夫人都跟大少爷有些瓜葛,听闻,大少夫人一日跟大少夫人说话,气得大少爷恼羞成怒地拂袖而去,只怕,大少夫人是藏不住心思,问了大少爷。”梨梦轻声道。   莫三微微扬眉,“瞧着敏吾、妙吾面上却不显……料想,他们对内人的一举一动,还不知情呢。”   “这才叫做贤内助,哪里像是我,只能留在家里,听东边鸡鸣、西边犬吠。”凌雅峥并非涂上胭脂,略显得浅淡的嘴张开,接了一勺燕窝,眉头立时皱起来。   莫三伸手去接,“是烫了吧?快吐出来,别烫了舌头。”   “哪那么多事。”凌雅峥笑了。   莫三正待要随着笑,就听见婉玲的声音悠悠地传来。   “哎呦,三弟真是体贴,若是你大哥有你一半,我就阿弥陀佛了。”婉玲远远地就瞅见莫三给凌雅峥喂粥,心里不屑,隔着十几二十步就出声吆喝起来。   梨梦低声道:“定是跟着夫人混进来的,夫人说过今儿个接了咱们这厨房,亲手包了粽子给各家送去。”   莫三赶紧地向凌雅峥小腹上看去,见凌雅峥站起身来时,小腹微微显露出来,登时警惕着,就去瞧婉玲。   “三弟、三弟妹……”婉玲眼睛落到凌雅峥小腹上时,眼瞳微微缩了一下,心里嘀咕了一声,就好似没瞧见一般,就坐在莲缸边的藤椅上,握着帕子,嚷嚷着:“才到端午,这天就惹得叫人受不得了。”   “难为这么大热天,大嫂子还四处走动。”莫三嘲讽了一句。   婉玲不似先前那般讥讽回来,握着帕子擦着脸上汗,关切地对凌雅峥说:“瞧着弟妹瘦了不少,这天这样热,弟妹就留在家里吧,等晚间凉快了,再向祖父、祖母那吃饭去。”   凌雅峥轻轻地点头,心觉事有反常必有妖,笑道:“大嫂子吃一碗酸梅汤吧?”   “不用,若是母亲知道我躲懒来你这吃酸梅汤,不定怎么想我呢,”婉玲琢磨着莫宁氏定知道凌雅峥有了身子,靠在扶手上,略向莫三凑近了一些,“三儿,你也太不厚道了,既然有赚钱的法子,怎么还瞒着嫂子呢?”   “嫂子这话什么意思?”   婉玲一笑,眸子精明地一闪,“你还装傻?难道你还记恨着先前分家的事?天地良心,我跟你二嫂子私心里琢磨着少不得要将家分成三份。谁知祖父说你大哥是长子长孙,整个家全都是他的,就那么着,将所有家业都给了你大哥。事到如今,你大哥不肯跟我提起外头的事,你二哥也不肯多理会你二嫂子一句……”吸了吸鼻子,擦了擦眼角,就单等着莫三、凌雅峥来安慰。   凌雅峥瞧着莫三还要喂她,夺了碗,自己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见婉玲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才说:“三儿也是一样,寻常我若提起大哥、二哥哪一处不好,他就连着几日不肯搭理我呢。”   “三儿也不过是闹闹脾气罢了,你大哥、二哥是真的恼了,”婉玲微微蹙眉,低声道:“你们总瞧着蕙娘跟我焦不离孟,可知道她今儿个为何连母亲叫她来包粽子也不肯来?”   “为什么?”   婉玲轻轻地一拍手,唇亡齿寒地道:“你们那好二哥,闹着端午之后,就带着睡莲去泰安。”   “去登泰山?这是好事,若有我空子,也带峥儿去。”莫三道。   婉玲冷笑道:“三儿,别装糊涂,没听见我说的是你二哥带着睡莲去。”   “倘若二嫂子愿意去,二哥定也乐意带着她去。”莫三说。   “你二嫂子好端端的,做什么一路奔波向地方去?”   “俗话说,五岳归来不看山……”   婉玲不耐烦道:“我从来不信这话,你们瞧这缸里,也有出淤泥而不染的红莲,也有清涟阵阵,偶尔还有蜻蜓飞下点水。比之那大片的莲塘,又有什么差别?心怀五岳,站在自家假山上,也能‘一览众山小’;心怀山丘,站在五岳之巅,瞧见的也不过片云块石。”   凌雅峥险些被婉玲这坐井观天的自鸣得意呛住,忙将碗递给梨梦,见莫三给她递眼色,就知道婉玲扯出这么一串,必有后话。   “哎——雪斋要带着睡莲去,去就是了,反正睡莲一双大脚也是出了名的,还怕她再走大了脚不成?可怜蕙娘,孤单单被撇在家里就罢了,分家时,分得的十万两银子,因你二哥不管经济俗事只管交朋结友,花去了大半。”婉玲感同身受地喟叹道。   凌雅峥忙道:“虽铺子里还没收益,庄子那也没催要租子,但收来的房租,不是分给了大哥、二哥吗?”   婉玲淡淡地道:“峥儿,你养‘病’那么些天,是不知道外头的事。年前皇上就发下话,不许人借着‘冰敬’‘炭敬’等‘雅事’行贿赂之实。赠送古玩、玉器,也在贿赂一罪中。你大哥、二哥是公府小爷,为人又宽厚,他们接济旁人是体恤下臣,旁人孝敬他们,那就是行贿。你们算算,他们一个月有多少进项?俸禄还比不上他们拿去的月钱呢。所以,你大哥、二哥是不知道,我跟你二嫂子有多为难。”落下两点泪来,啜泣着,又大义凌然道:“我就算了,你二嫂子最难过了,你二哥一走,她还靠什么过日子?所以我才说,三儿你太不厚道,有赚钱的事,也不肯提携着你两个嫂子一把。”   果然兜回来了,莫三伸出小指搔着眉毛,疑惑道:“小弟还是不明白大嫂子的话。”   婉玲嗔了他一眼,啐道:“三儿,别装傻。嫂子又要占你便宜不成?先前,嫂子听说了一桩好买卖,是叫人花了三五万买一张选妃帖子,轻轻巧巧地转手,就能白白地赚上几万两。我先还说,谁家有了选妃资格,不巴望着将家里女儿送去宫里做了娘娘,还将这资格外卖?谁知,一打听,听说买那资格的,都是家里女儿没有资质的投机之人,人家买这资格,为的就是抬高了价,转手发卖出去。我还纳闷谁有那么大胆子起头卖呢,一打听,也不是旁人,就是个这一墙住着的小叔子,你。”   莫三伸手扶着凌雅峥站起身来,见她身姿轻盈,还能自己走动,就指着凉棚下说:“走上七八圈再歇下吧。”见凌雅峥绕着莲缸走,就握着腰上玉佩,一脚踩在婉玲身下藤椅牙条上,探身道:“嫂子,你打听到了也没用,拢共就二十个名额,全发出去了。”   婉玲抱着臂膀,乜斜了眼笑道:“三儿,就没法子,多出一个名额?”   “多出一个,叫人抓住把柄……”莫三为难地蹙眉。   婉玲忙道:“二十个跟二十一个,又有什么关系?左右是你掌管,选妃的时候,有意早早地寻个由子,叫一家落选不就得了?别哄嫂子了,若你怕人非议,这会子怎么有胆量卖那帖子?”   “嫂子别血口喷人,兄弟明明是将帖子发下去,再告诉旁人,皇上选妃不重容貌重才德,叫众人推举,才许人将资格转手。几曾提起过一个卖字?”莫三重重地在那牙条上一踩,这才愤愤地收脚。   婉玲见他动了气,忙起身笑道:“都快要做爹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小孩子气?三儿,大嫂子这话可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你二嫂子,你肯瞧见你二哥自己潇洒地走了,你二嫂子捉襟见肘地狼狈度日?”   “……到时候,我自会照料二嫂子。”   “你二嫂子那脾气,肯叫你照料?”婉玲微微扬起眉毛。   莫三将手上的玉佩一抛,却是走到凌雅峥前面,抬脚将她面前翘起的卵石踢开,只顾着逗凌雅峥:“赶明儿个,将平安叫来陪着你玩一天?”   “我这么大的人,跟他个毛孩子玩什么?”凌雅峥一笑。   “三儿?三儿?”婉玲喊了一声,见莫三丝毫不将他这大嫂子放在眼中,伸手扯过手边一朵红艳艳的莲花,扯着花瓣冷着脸就向外走,没走出几步,见莫宁氏衣裳上还沾着苇叶清香,就笑道:“母亲赶着来看长孙吗?”   “婉玲……”   婉玲叹道:“我跟蕙娘都是没本事的,年纪本就大了,偏又不得夫君的欢心,连芳枝、睡莲也比不得,也难怪母亲盼着长孙都盼到小儿媳妇那去了。”挖苦了好性子的莫宁氏,人也不去厨房那包粽子,就顺着小径穿过芭蕉门洞,进了莫宁氏院子,瞅着权姨娘不在,朱姨娘怯懦地站在门旁,就道:“老爷在花园那叫你,你不去瞧瞧?”   朱姨娘一怔,瞅着院子里小丫鬟脸色,不敢跟婉玲太亲近,只说:“一会子就去。”   婉玲又顺着后廊向蕙娘屋子去,望见芳枝,对她道“不去给大少爷洗头,在这转悠什么?”,远远地瞧见莫二在前边走边抱怨说“带那些东西做什么?到了泰安再买就是”,睡莲在后面紧跟着说“二少爷不是说过,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如今张张嘴就能准备妥当的,何必到了地方再慌慌张张地找?”。   “二弟?”婉玲喊了一声。   莫二这才领着睡莲站住脚。   “说什么呢?”婉玲一笑。   睡莲道:“正跟二少爷说将冬日里的棉衣裳带着去泰山呢。”   “带那些做什么?”婉玲嗤笑道。   睡莲道:“既然去泰安,怎能不去看那红日喷薄而出?不但棉衣裳要带,手炉脚炉还有烹茶的小火炉、熬粥的银吊子都要带上。”   “你们是要住在山顶上了?就带了那么些东西?”婉玲不解道。   睡莲说:“是要在山上住上两天的,第一天,养精蓄锐,第二天才能优哉游哉地看云海日出,倘若遇上了小雨,也有备无患。”   “就你啰嗦。”莫二笑着,虽嘴上抱怨,但看他神色,俨然却是赞同、甚至钦佩睡莲的决断。   婉玲道:“东小院西楼上,摆着一些又轻巧又耐用的玩意,都是些前朝人附庸风雅雪中品茶、雨中赏花时拿来取暖用的,你们向那瞧瞧去,瞧见了若合用,只管带了去。”   “……多谢。”莫二诧异了一下,对婉玲一点头,就边走边商议起来。   “呸!”婉玲啐了一声,走进蕙娘房里,见蕙娘正因门上挂着的艾叶、菖蒲勾掉了她的簪子对婢女动怒,先对蕙娘的婢女笑道:“三少夫人有喜了,你们不去探望她,讨个好?”   “她有喜了?怎么不见母亲提起过?”蕙娘吃了一惊。   “还不是人家的好婆婆替她遮掩?咱们可怜就可怜在没那样的好婆婆,”婉玲叹了一声,抱着臂膀靠在门边,恨铁不成钢地道:“你就由着老二带着那小妖精去泰安?”   “不由着,又有什么法子?早先只听父亲说,他是个洒脱烂漫之人,没想到,竟洒脱烂漫到这地步。”蕙娘恨恨地,“今儿个休沐,又是芳枝帮着大哥洗了头发吧?芳枝斯斯文文、善解人意,恰合了大哥的性子;睡莲胆大活泼、放肆妖娆,又对了二哥的兴趣。母亲、姨妈真是下得一手好绊子!”   “说正经的,”婉玲心里也埋怨大莫氏,但心知这会子不是提起大、小莫氏做下糊涂事的时候,“母亲瞒着三弟妹有喜的事,你怎么看?”   “怎么看?还能看穿了人家偏到咯吱窝的心?”蕙娘叹了一声,又问:“你说去跟三儿讨要一张选妃红帖,要来了吗?”   “稍安勿躁,就不信三儿铁了心的不给。”婉玲站直了身板,“你只听我发令,撺掇着朱姨娘想法子拿出银子来跟咱们搭伙,再叫小姑妈筹了银子来,等我拿了帖子,咱们几个,人人分上几万两。”   蕙娘心知婉玲是个处事明快果决的,就依着她点头。   “等着吧,看我怎么收拾三儿。”婉玲握着帕子,也不嫌那日头白花花的几乎烤焦了人,一路穿墙过巷,遇上人便提起凌雅峥有喜一事,最后走进莫老夫人房里,见了莫老夫人就哭倒在莫老夫人裙子上,啜泣道:“祖母,还是给我一纸休书,叫我离了莫家吧。”   “这是怎么地了?”莫老夫人正瞧各处孝敬上来的香囊,被婉玲一搅合,登时没了兴致。   婉玲抬起头来,泪水冲开了胭脂,露出黄黄的脸色来,“祖母,外孙女在莫家是过不下去了。”   “到底怎么回事?”   婉玲瞧着莫老夫人快不耐烦了,赶紧地趴在莫老夫人膝头,哽咽道:“祖母,没见这么欺负人的,三儿他媳妇有了身孕,”见莫老夫人一喜,赶紧地说“瞧着有五六个月了,母亲时常过去看她,能不知道?母亲知道了不说,瞒着谁呢?没有瞒着祖母的道理,就是瞒着我跟蕙娘呢……为什么瞒着我们,还是把我们当外人,疑心我们眼皮子浅,见不得分了家的兄弟媳妇先有了身子……我就不明白了,母亲明知道三儿媳妇有了身子,不催着我跟蕙娘,反倒没事人一样,瞧着大哥远着我、二哥忙着带小妾出外游玩是个什么意思!难道,只要三儿房里生了孩子,我跟蕙娘两个,就可有可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一席话,说得莫老夫人得知有曾孙要抱,也顾不得欢喜,眉头皱着,只觉莫宁氏治家无方,于是说道:“今儿个休沐,除了老太爷不在家,老爷、少爷们都在,去,将人都给我叫来。”   “是。”   婉玲冷眼在一旁瞅着,果然,一炷香后,还没寻了人来。   “家里就这么大点地,怎么叫个人半天也叫不来?”莫老夫人的火气登时上来了。   “兴许有什么事耽搁了,祖母再等一等。”婉玲轻轻地给莫老夫人顺着胸口,“祖母我怕等会子被大哥埋怨多事……”   “你先去房里避开。”   “是。”   婉玲才进房里,莫老夫人就瞅见莫静斋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大步流星地进来,身后跟着的芳枝两只袖子高高地卷起,似乎也湿了一些。   “老大洗头呢?”莫老夫人冷笑一声。   莫静斋不明所以。   “谁伺候着你洗的?”莫老夫人冷笑一声,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芳枝裙摆上也湿了,像是洗头时,跟莫静斋玩闹沾上的……   芳枝察觉到莫老夫人眼中的冷意,不由地哆嗦了一下。   “二少爷来了。”   帘子打起,莫雪斋带着睡莲走了进来。   “老二去哪里了?”莫老夫人冷冷地问,瞧见莫雪斋不住地搓手,似是手指上有什么脏东西,不等莫二回,就对睡莲说:“你转过身来。”   睡莲不明所以,只得转身背对着莫老夫人。   莫老夫人瞧见睡莲水蓝绉纱裙子后,沾了一片尘埃,听莫二说去了“西楼”,就冷笑道:“家里地方小,难为你们能找到那没人的地方逍遥。”   睡莲一怔,“老夫人……”   “许你开口了吗?”莫老夫人冷笑着,只觉睡莲就是个妖精,“老爷呢?三少爷呢?”   “……回老夫人,老爷被权姨娘、朱姨娘缠在花园里,一时半会脱不开身。三少爷就来。”   莫老夫人听说儿子这样不像话,一张老脸登时涨红,谁也不看,只瞅着门帘子,待望见莫宁氏领着莫三、凌雅峥进来,也不理会莫宁氏早跟她提起的借着莫三那厨房开阔包粽子的话,冷笑道:“你向哪里去了?你瞧瞧好端端的家,叫你主持得乌烟瘴气!这休沐的日子,本该是一家老少、父子、夫妻团聚的好日子,偏老大缠着通房鸳鸯戏水、老二引着女人上了西楼,老爷更是带着两个小妾在花园里胡闹!”   “母亲,儿媳去了三儿那……”   “只管三儿,夫君还有其他两个儿子都不管了?”莫老夫人震怒着,指着凌雅峥说:“三儿媳妇有了,你不替婉玲、蕙娘着急,还放老二带着睡莲去泰安?睡莲呢?我且问你,谁给你的胆子,叫你不留下伺候少夫人,就跟着少爷去泰安?”   “老夫人……”睡莲性子烈,正待要说话,见莫二回头对她轻轻摆手,这才忍下。   “芳枝呢?伺候少爷洗头,自有少夫人呢,你凑什么热闹?”莫老夫人又斥道。   芳枝低着头,将两只袖子撸下来,猜着是婉玲在陷害她。   “三儿他娘,”莫老夫人话音一转,落下两滴老泪,“知道你委屈,但少年夫妻老来伴,你跟三儿他老子年轻时好得很,年老时总要一处作伴。如今人到中年万事休,该放手就放手,别将那爱爱恨恨的放在心上。我知道你是气三儿他老子,可也不能撒手不管,由着他为个妾带得家里上梁不正下梁歪!”   这话音落下,才见莫持修带着朱姨娘、权姨娘匆匆地赶来,莫持修一头雾水地问:“母亲,什么上梁不正下梁歪?”   莫老夫人瞅见朱姨娘、权姨娘似乎都啼哭过,想着又是一场争风吃醋的好戏,“你问你媳妇就知道了。”   “夫人这……”   “母亲,都怪儿媳治家无方。”莫宁氏深深地矮下身子对莫老夫人一福,“是儿媳懈怠了,才叫老大、老二这样不成体统。”   莫老夫人气鼓鼓地道:“知道就好,为人母该将一颗心放端正了,谁不知道三儿是你的宝贝小儿子,峥儿又是你早早认下的干女儿?可偏心,也要有个分寸,也该多管一管静斋、雪斋房里的事。”   “儿媳知道了。”   “行了,都下去吧,三儿他娘留下听我说话。”   “是。”   凌雅峥、莫三暗暗地瞧了莫静斋、莫雪斋,见他们两个不知道莫老夫人为何忽然发作。   出了这屋子,莫持修尴尬地道:“你们三个,随着我去书房说话。”   莫三道:“父亲先带着大哥、二哥去,我且送了峥儿回房再来。”   莫持修怕跟莫三吵起来,含糊地应着,望了凌雅峥一眼,叮嘱道:“好生养着身子,若缺了什么,只管来这边要。”   “多谢父亲。”凌雅峥微微颔首,随着莫三走在巷子里,一面拿着扇子遮阳,一面问:“我就这几步路,又有争芳她们呢,你也不必送了。”   莫三冷笑道:“不是送你,是等着某人。”   “……大嫂?”凌雅峥问,“方才人人都在,就大嫂子、二嫂子不在。可见,是她们起的头。难道是你不肯应下大嫂子,大嫂子就教唆着祖母训斥母亲?”   “八成是了。”莫三眸子一冷,对争芳、斗艳说,“好生护着少夫人回去。”   “是。”   莫三望着凌雅峥走了,转身就向莫老夫人屋后去,果然,只瞧见屋后的纱门推开,婉玲煞是得意地走了出来。   “三、三弟。”不料莫三在这边等着,婉玲吓了一跳。   莫三重重地拍着巴掌,笑道:“大嫂子真是好手段!”   “胡说什么呢。”婉玲轻笑一声,抱着臂膀问,“三儿,帖子的事,你想的怎么样了?据我说,一家子和和睦睦最是要紧,闹成乌鸡眼一样,谁能捞到好处?”   莫三望着婉玲竖起两根手指。   婉玲欢喜地说:“三儿,等等,回头嫂子就跟你二嫂子要了两万来。”   “大嫂子莫不是误会了,兄弟的意思是,二十万。”莫三晃了晃那两根手指。   婉玲怔住,皮笑肉不笑地道:“三儿,可没你这样漫天喊价的。从你手上出来的帖子多少银子,嫂子都打听得一清二楚了。”   莫三冷笑一声,“大嫂子,你娘家兄弟,就是查我在京中有多少宅院的那位,他连襟的邻居,可是拿着二十万,将一张帖子转手给了别人。我既然主管选妃一事,难道不知道,这帖子的行情?三十万一张,也有人愿意倾家荡产地买呢。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送了一位娘娘进宫,连带着全族的子弟都有官做,你十万他十万,不出三五年,就能连本带利地赚回来,这笔买卖,可是真真正正的一本万利。”   “二十万……”啪嗒一声,婉玲似乎听见了自己那颗心滴血的声音,声音有些微微发颤地问:“三儿,你这话可当真?”她先转手,竟然少赚了那么些。   “那还能有假,转卖时,我的人,可跟着去盖了章子呢。”   “……二十万,就二十万!等我去找蕙娘凑一凑。”婉玲吃了秤砣一般,昂扬着向外走。   莫三微微挑眉,背着手臂,也不向莫持修那去,径直回了延春府,在凉棚下坐着,见凌雅峥用个白瓷盘子递给他一枚剥好的才出锅的粽子,拿着筷子将里面的鲍鱼拨出来,夹着喂给凌雅峥,低声笑道:“大嫂子敢跟我耍手段,手段还用到了母亲头上。”   “那你怎么办?”   莫三冷笑一声,“自然是叫她栽在这泥坑里,翻身不得。我告诉她,二十万一张。”   凌雅峥轻轻地在莫三手臂上一拍,嗔道:“你也不怕闹出事来,二十万……叫她向哪去弄?先前那十二万,只怕她已经将能借的都借了。”   “真是一孕傻三年,她不是已经赚了三万了吗?先前谁跟她一起凑的银子,如今那些人尝到了甜头,还要再跟她一起凑。”莫三笃定地说。   “……大嫂子可是挪用了公中的钱财?”凌雅峥试探着问。   莫三摇头,说道:“母亲瞧着绵软,但如今还当家呢,大嫂子只算她手下一个管账的丫鬟,有那能耐借出几万?”   “一张帖子二十万已经到顶了,大嫂子若不亏本,还要另外加上一万,二十一万一张……这帖子要烂在大嫂子手里了。”凌雅峥叹说着。   “只怕你小瞧大嫂子了。”莫三道,瞧着凌雅峥茫然不解,就道:“像她那样的人,会只赚一张帖子的钱?”   “你真不怕闹出事来?”凌雅峥吓了一跳。   莫三笑道:“除了怕被皇帝砍头,谁怕她?先前瞧着她闹一闹,家里还算热闹,如今是她越了线。”   “太阴损了。”凌雅峥摸了摸小腹,闲来无事,却也等着瞧婉玲怎么办。   那边厢,婉玲得了莫三的话,就去寻蕙娘。   蕙娘一听要二十万,咋舌道:“这不是小数目,咱们像哪里筹钱去?问了朱姨娘,她说父亲那也没闲钱,她统共只拿得出两三百两。”   婉玲冷笑道:“背靠大树好乘凉,咱们有三儿这小叔子,比旁人更知晓那帖子的行情。若错过了这次发财的机会,就要后悔一辈子呢!”   “可二十几万……当真有人买?”   “有心送女儿进宫的,还能舍不得那一二十万?”婉玲冷笑一声。   蕙娘琢磨着也是,干脆地叫人请了大莫氏、小莫氏来。   大莫氏信不过莫三的人品,小莫氏也犹犹豫豫。   婉玲见母亲、姨妈如此不成气候,捧着茶盏就冷笑道:“母亲、姨妈,这事还犹豫什么?俗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帖子是三儿在卖,出了事,自有他这头头兜着,他敢对我说假话?连累了他大哥,他不难受?”   “当真能赚那么些?”大莫氏将信将疑。   “还能是假的?”婉玲笃定地说。   大莫氏这才道:“你父亲留了些银子在家……是他打仗时弄来的。”瞅一眼小莫氏,“妹夫也积攒了不少银子吧。”   小莫氏遮住半边脸点头,忽地说:“背着紫馨,树严被父亲求着,给朱姨娘的兄弟寻了个差事,料想,朱家也该有点家底。”   婉玲眼中精光一闪,手指敲在桌上,笑道:“咱们知道一张帖子已经抬到三十万两,旁人未必知晓。若是那花了十二万买了帖子的,又心疼着舍不得银子,咱们不如,哄着他们,再将帖子转手给咱们。一笔下来,就是十几万雪花银。”   小莫氏听得蠢蠢欲动,连连鼓动蕙娘,“分家的十万两银子,你也拿出来吧。我瞧着老二是不顶用了,你不赚了银子,将来怎么着?”   “可是,若跟二哥商议,他一准不会答应。”蕙娘为难了,但想起上次挪了银子给婉玲,莫二又一直没有察觉;倘若今次,也早早地将银子放回去……犹豫着,轻轻地点了头。   婉玲于是捧了文房四宝来,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叫其他三人稍候,去外面走了一圈,再回来,就眉开眼笑地捏着笔道:“今次算咱们娘儿四个外加朱姨娘五个搭伙,一家四万,先从三儿那取了帖子来。随后咱们再凑钱,依着所出本钱多少分后红。”   “……据我说,别叫朱姨娘了,何必叫她赚上一笔。”大莫氏开始心疼分红了。   小莫氏嗔道:“姐姐糊涂,有她在才好呢。有她在,就等于有大哥在,那帖子行情若变了,就叫她求着父亲问三儿去。这才能万无一失——左右,我琢磨着,朱姨娘出的银子就是大哥的体己,大哥也生怕叫大嫂子知道呢。”   大莫氏立时明白了。   婉玲催着母亲、姨娘、表妹去拿了银子来,忙活了一日,次日就送了银子给莫三急赶着将洒金的红帖讨了回来,握着帖子,又不急着出手,拿着三寸不烂之舌四处游说,举债后花了八十三万两又在京城内外收了五张帖子,握着六张帖子,就如握住一百八十万两,就连瞧见芳枝在眼前转悠,也不觉烦了。   八月初,朱姨娘有些焦躁不安地来寻婉玲,悄声问:“帖子还没出手吗?”   “急个什么,那帖子的价钱据说越来越高,这会子出手,岂不是亏了?”婉玲想起自己第一次转手时,少赚了几万,不由地心疼起来。   “可是,那银子是我娘家兄弟劝了宗家的叔伯们抵押了祖宅、田地换来的,若再不出手……”   “父亲没给你银子?”婉玲吃了一惊。   朱姨娘无奈地说道:“老爷实诚得很,夫人回来那一天,就将所有体己都交了出去。我娘家兄弟打了包票,那些足有几年没来往的叔伯们,才肯押了祖宅、田地,凑了银子给他。”   婉玲登时对朱姨娘刮目相看,还当她是小户人家出来的,如今瞧着,倒像是时运不济因改朝换代凋零的世家女儿,安抚道:“放心,若是有人来讨要屋子、田地,只管叫你兄弟给人写了契约,将那利息再加一加就够了。”说罢,拿着六张帖子堆在朱姨娘鼻尖,“拢共一百八十万的东西,你肯一百万就出手?”   朱姨娘听见一百八十万,两只眼睛就如被白花花的银子耀花了一般,再顾不得其他,反倒自责自己眼皮子浅这会子就来催促婉玲。   “等着吧,过了中秋,选妃的日子越发近了,多的是人来求呢。”婉玲悠哉地道。 ☆、第76章 一箭三雕   婉玲的悠哉,散发出白银的光辉,炫晕了朱姨娘,叫朱姨娘学了婉玲的样,转身就去训斥她娘家兄弟眼皮子浅,禁不住事。   她娘家兄弟并未说信了她还是怎样,只是隔了七日,莫持修歇息在朱姨娘房里时,皱着眉埋怨道:“你那兄弟也太不像话,好不容易叫女婿给他找了个差事,竟然撂挑子跑了!”   朱姨娘一听,眼皮子乱跳起来,当着莫持修的面并未说什么,隔日待要打发个人回她娘家瞧瞧,偏莫宁氏自从被莫老夫人训斥后御下甚严,悬赏一吊钱,也没人敢跑那一趟。   又过了一日,不等朱姨娘打发人去一探究竟,一大早天没亮,前院就传来话说一群姓朱的堵在莫家门前,叫等着去上朝的莫持修、莫静斋出不得门。   “姨娘,老夫人、夫人叫你呢。”   “知道了。”朱姨娘心里一慌,虽应下了丫头,却不往莫老夫人那去,起身后就奔向婉玲的院子,瞧见婉玲正坐在东廊下的美人靠上慵懒地出神,三两步走过去,就急道:“大少夫人,那帖子可曾出手了?”   “急个什么?”婉玲不耐烦道。   朱姨娘张口结舌,须臾镇定下来,唯恐婉玲跑了一般,握住婉玲的手,堆笑道:“少夫人,那红利我不要了,你将我给你的六万两给了我吧,那是我娘家叔伯们,拿着祖屋向放重利债的借来的。虽咱们知道,那帖子一本万利,但那放重利债的蛮横、粗鲁,只知道催债,哪里有那眼界?”   婉玲嗔道:“朱姨娘,也不是我说你,拢共八十几万的本钱里,你只有六万罢了。我们还没发愁,你急个什么?”斜了朱姨娘一眼,捂着嘴,又悠哉地打了个哈欠,觑见芳枝匆匆地走来,冷笑道:“知道你累着了,起不得身,回去歇着吧。”   芳枝脸上一红,两只手握着帕子,低声道:“少夫人,少爷昨晚上说,三少爷似乎摊上事了。”   “三儿能摊上什么事?”婉玲嗤笑一声,忽地心一坠,霍地从美人靠上站起身来,“三儿呢?”问完,不等人回,就心急如焚地迈步向外去,路上恰撞见大莫氏、小莫氏、蕙娘三个,“你们是不是听说了什么消息?”   “婉玲,快将那帖子二十万一张出手吧。”小莫氏着急地催着。   大莫氏道:“婉玲,你父亲眼瞅着就快要回来了,若是他知道他拼死拼活弄来的银子没了……”两眼一翻,几乎昏厥过去,待被小莫氏扶住了,就咬牙切齿地道:“婉玲,你还等什么?”   “那帖子,岂是说出手,就能出手的?”婉玲不耐烦了,只觉头晕目眩,扶着门框,矮下身坐在门旁的门墩上,忽地问:“帖子呢?我的帖子呢?”不叫旁人插手,自己回了房,拿了钥匙,开了龛柜,取出用一方朱红云锦仔细包裹住的六张帖子,宝贝般地抱在怀中,一阵风地出了门,见了大莫氏、小莫氏,就笑道:“放心,没这资格,谁家都甭想送了人进宫。”   “婉玲!”大莫氏见婉玲还执迷不悟,不由地抓了她的臂膀,“外头说,皇上听说了买卖选妃红帖的事,龙颜大怒,外头都传,皇上要免了三儿的差事!”   婉玲一懵,得了癔症般,对着大莫氏啐道:“母亲别听那些混账话!三儿跟皇上交情那样好,皇上肯罚他?前不久,还大哥、兄弟地喊着。再说,皇帝的家底还不一定有咱们的厚呢,才当上皇帝,就敢过河拆桥?”   蕙娘轻轻地摇了摇头,“二哥似乎提过,三儿新近做错了事。”   “不可能!”婉玲叫了一声。   正叫着,就见睡莲过来说:“两位姑夫人、两位少夫人,老太爷、老爷请几位去上房里说话,朱姨娘也去。如今朱家人堵在门前,闹得很不好看,似乎,还有其他亲戚打发了人来跟老太爷、老爷催债。”   “……向老太爷、老爷催债?这么说,老太爷、老爷知道了?”大莫氏失声叫道。   “大抵是了。”睡莲轻快地说。   婉玲脸色越发地发黄,蕙娘脸色也不遑多让,见睡莲催促,就问:“二少爷又向哪出游荡去了?”   睡莲忙道:“二少爷昨晚上就没回来。”   “没回来?”蕙娘沉默了一下。   “走吧。”不知谁嘀咕了一句,这五个女人就个个魂不守舍地向前去,待进了上房,瞧见莫思贤、莫老夫人、莫持修、莫宁氏端正地坐着,不知谁先起头,五人跪在地上登时饮泣起来。   “住口!”莫思贤重重地一拍手边的酸枝木八角几,“帖子呢?”   “在这。”婉玲跪在地上,两只手紧紧地攥着选妃红帖,待权姨娘来取,两只手依旧紧紧地抓着不肯撒手。   “荒谬!就这六张纸,就要五六十万?”莫思贤难以置信地说。   婉玲觉得自己已经昏死过去了,只剩下一张嘴还活着,木呆呆地回道:“回祖父,拢共是八十三万收来的。”   莫思贤被这数字震惊得吐不出字来,莫持修问:“你们哪里来的那么多银子?”   婉玲略抬了抬头,“祖父,虽瞧着八十三万的本钱多得很,但一出手,就能赚来一百多万。”   “你还做梦呢!”莫持修拽着帖子用力地一撕,撕不开,就不屑地丢在地上,“这就是六张废纸罢了!据说京城内外,这样的纸,足有七八十张!”   婉玲忙去捡起帖子,狐疑地望了莫思贤又去看莫持修,最后哇地一声,又哭了起来。   “住口!”莫静斋嗔了一句。   婉玲住了口,就不住抽噎起来。   朱姨娘见莫持修看她,就哽咽道:“婢妾年纪小,只觉两位少夫人见识多,见她们一再相劝,只觉这笔买卖十分稳妥,就叫娘家兄弟向宗家叔伯说情。宗家叔伯也没那么些银子,就将家里的屋舍、田地抵押给了放重利债的……”   “重利债?”莫持修一怔。   “求老爷发发恩,将朱家的六万两给了他们吧,只有六万,老爷手指缝里漏一漏,也就有了!”朱姨娘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莫老夫人冷笑道:“你的口气倒是不小!”恨铁不成钢地瞅着大莫氏、小莫氏,怒道:“你们两个一把年纪了,也跟着她们一起胡闹?天上哪有那么容易掉馅饼的事,你们怎么就昏了头呢?说,你们出了多少银子?”   大莫氏不敢抬头,心道若是莫持修替朱姨娘还了,就也得替她们还了。   小莫氏哽咽道:“母亲,你女婿赚的体己银子,全赔进去了,家里略值钱的,都典当了去;亲戚那,能借的,也都借了一回……就连紫馨那,借口有急事,也跟她借了两万多……”   “母亲,都怪三儿,若不是三儿信誓旦旦地说,我们妇道人家,哪有那么个胆量?祖父、祖母还不知道三儿吗?他最会花言巧语……”婉玲哭着,膝行到了莫宁氏身边,哽咽道:“求母亲,劝着三儿,将这帖子收了去,将我们填进来的银子还给我们吧。”   “正是,今次的事,三儿无论如何都脱不了干系。”蕙娘偷偷地向莫静斋身边看去,不见莫雪斋,疑惑了一下。   “三儿……”莫宁氏眨了一下眼睛。   莫持修忽然站起身来,气势汹汹就要向外走。   莫老夫人道:“持修,抓了三儿来,给我打,狠狠地打!”   朱姨娘赶紧地抱住莫持修的腿,仰头道:“老爷,求求你,只是六万两,求老爷将朱家人打发走吧。”   “走开!”莫持修用力地踢开朱姨娘,也不理会朱姨娘撞在地上的闷闷声响,大步流星地就向延春侯府赶去。   “老大、老二跟上去,别叫你父亲下手太狠。”莫思贤忍不住说。   “是。”莫静斋赶紧地追上。   打死了才好!婉玲心里嘀咕了一声。   却见莫持修一路脚下生风,见有侯府下人拦他,立时抬脚踹去,待到了悬挂着“庭香气正”匾额的垂花门下,瞧见莫三懒洋洋地打着哈欠由着肚子还不很大的凌雅峥给他整理衣襟,再料不到自己会气愤地脱口问他:“你怎这个时辰才准备上朝?”   莫三扯了下官袍,纳闷地望着莫持修,“不差了时辰就行了,去那么早做什么?”   “你可知道,咱们衍孝公府被人堵住门了。”莫持修被儿媳妇盯着,不由地尴尬起来。   “知道。”莫三说。   “你——”莫持修怔了怔,一只巴掌举起来,在莫三面前扬了半天,愣是落不下去,“你打算如何收场?闹大了,你年纪轻轻,前途就全完了。”   莫三笑道:“父亲放心,就算三儿有一碗粥,我媳妇也会给我配上咸菜,绝不淡了三儿。”   “呸!”凌雅峥笑着,轻轻地在莫三肩膀上一拍。   “你——”莫持修你了半天,瞧着莫三“吊儿郎当”的模样,虽有一肚子怒其不争的肺腑之言,竟是吐不出来,瞅见莫静斋、莫谦斋过来,就哭丧着脸,哀求一般地对莫三道:“为父还有些体己,都收在你母亲那。你先将兴许来跟你讨债的打发回去,为父再请柳家、凌家帮着说情,虽不能将这事小事化了,但大事化小,还是能够的。”   噗嗤一声,莫三笑了。   莫持修一时忍不住,抬手就向莫三脸上扇去,怒道:“都怪我跟你祖父、哥哥们太惯着你了,才叫你这般不知天高地厚。”   “父亲息怒!”凌雅峥见莫持修要用脚踹,赶紧地拦在莫三前面。   莫静斋也赶紧地帮着拉住莫持修。   莫静斋问莫三:“这事可有处置的法子?”   莫三揉着被打过的脸颊,歪着嘴盯着莫持修一笑,“父亲有多少体己,就敢打包票替我收拾了烂摊子?”   “……实在不行,只要你大哥点头,你祖父也愿意拿了衍孝公府公中的银子,替你摆平了这事。”莫持修闷声道。   莫静斋忙道:“父亲,只怕今儿个弹劾三儿的折子就送上朝堂了,宜早不宜迟,不如,如今就去清点公中的现银?”   凌雅峥笑道:“父亲、大哥别急,三儿没糊涂。也不至于才做官,就见钱眼开。”   “那这事,都是怎么回事?”莫持修赶紧地问。   凌雅峥道:“这可多亏了三儿手边的两员大将,一个邬音生、一个齐清让,这二人随着三儿参谋了一番。只觉皇上如今的烦心之事,一是国库亏空,又不能下令征收赋税;二是旁系功臣,为跟雁州府这嫡系争锋,急着送女儿入宫为妃;三是前朝跟在齐满身后吹嘘拍马的所谓世家,如今做了墙头草,改为本朝歌功颂德,且使出各色手段,无孔不入地趋附本朝新贵,引着本朝将相王侯,去学那季吴王朝的糜烂骄奢,无功无德,就荫了官爵,依旧像前朝那般做了蠹虫。虽他们不做大奸大恶之事,但大奸大恶之事,多是他们引着做下的。就如那苍蝇般,叫皇上瞧着懊恼——毕竟门第还在,选孝廉、拔贤才、选后妃,总免不了要看他们上蹿下跳——但又无可奈何,不能兴师动众地惩戒他们。”   莫持修老脸登时一红,尴尬地推开莫静斋的手,咳嗽道:“你们的意思是,朱姨娘她……”   “没心思给父亲当头一棒,”莫三冷笑一声,“但那朱家原本就只剩下了个空架子,无胆无识的,皇上带着父亲等杀进京城时,还带着包袱吓得躲开了。瞧着没事,才回了京城,一家子商议着,将个旁支女儿塞给父亲做妾,事成后,一家子就打着父亲名号,在京城里招摇撞骗。”   莫持修被儿子儿媳看得羞恼起来,强辩道:“是在一家书局外瞧见她的,凑巧得很。”   “那可不算凑巧,我查了,她那样的没落世家女儿,给风光无限的王公子弟做妾的不胜枚举,就连华国府的鸿恩才纳的妾,也是个前朝公侯家旁支千金呢。一群瘦死的骆驼,单等着靠上了本朝新贵,再风光一阵。”莫三冷笑道。   莫持修尴尬地又问凌雅峥:“他们知道皇上的烦心之事,又商议着如何做的?”   凌雅峥笑道:“他们商议出了个一箭三雕的法子,就是卖那红帖子,先捡着虽有心将女儿送进宫但势力微弱的人家卖了帖子,待将帖子价钱哄高高的,再引着投机之人去收那帖子。投机之人,兴许有心,却也未必有那力气,于是,又要引出放重利债的,以重利借了银子给投机之人。此时,再多发出帖子,将那帖子价钱压住,不叫投机之人有机会将帖子出手、也不叫放重利债的,有机会收回那印子钱。”   莫持修一怔,“投机之人……多数,是那些只知道吹嘘拍马的老世家?放印子钱的,也多数,是那些如今无权无势却有前朝积攒下钱财的人家?甚至,一心要拿了帖子送女儿进宫做妃子的,也是那些老世家?”   “正是,且这些人家,又跟那些一心要送女儿进宫为妃的人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譬如,我那六姐夫的小妾的娘家,不但放了重利债,还早早地准备着要送宗家的女儿进宫呢。”凌雅峥瞅着天越发地亮了,就快速地说:“经了这事,皇上那边有了不少银子,又能拿着选妃一事鸡飞狗跳下令不再选妃,还能借着放重利债的罪名,收拾了那些只知道蝇营狗苟的人家。”   “那三儿,你怎么办?”莫持修脸色难堪地问。   莫三云淡风轻地说:“我?我自然是带着妻小去延春城,做个悠哉、阔气的延春侯。”含笑望着凌雅峥,问她:“如今的权势、钱财,够咱们用的了,就去那枫林里,盖一栋别院,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可好?”   凌雅峥连连地点头,笑道:“早盼着呢。”   莫持修脸色难堪,张了张嘴,又没言语。   莫静斋喃喃道:“皇上不肯选妃……这是,皇上跟你说的?若是皇上令你做下此事,只怕皇上不会轻易许你离开。”   “犯下这么大的错,皇上想不放人,也不行了。”莫三自信地一笑,瞅着莫持修又说:“别瞧着朱家堵在门前可怜的很,他们家也是放重利债的。如今,朱家只算是跟他们放重利债的同伙逼债罢了。”   莫持修含糊了一句。   “天色不早了,父亲、大哥、三儿,还是赶紧地从我们这门出了去上朝吧。”凌雅峥催促了一声。   莫持修怔怔地点了头,背着身子走两步,回头对凌雅峥说:“别三儿、三儿的,哪有做内人的,这样称呼自家夫君的?”   “是。”   “回头,叫你母亲掂量着,替你两个姑姑、两个嫂子,将欠下的外债还了,其他的,就算了吧。”   凌雅峥低头应着,送了他们三人走,想着能离了京城,不由地兴致大好起来,扶着肚子回了房,就叫梨梦帮着收拾常用的小物件。   “当真要走?”梨梦不敢置信地问。   凌雅峥点了点头,梨梦凑到凌雅峥耳边问:“是三少爷不耐烦再对旁人磕头喊万岁?不情愿为旁人守江山?”   “也有两分是为了这么个缘故。”凌雅峥手捏着一根点翠发钗在梨梦发髻上比了比。   “老夫人、夫人、姑夫人、少夫人来了。”争芳连声地在门外喊。   梨梦啐道:“不知道少夫人身子重了,喊这么大声做什么?”声音落下,就瞧见莫宁氏先一步进来小心地扶住凌雅峥,莫老夫人领着大莫氏、小莫氏、婉玲、蕙娘、朱姨娘恍若冥王般走了进来。   “三儿呢?”莫老夫人问了一声,就在堂屋里摆下的湘妃竹描漆靠背椅上坐下。大莫氏、小莫氏、婉玲、蕙娘登时如牛头马面般,铁青着脸站在莫老夫人身边。   来讨债?凌雅峥觉察到莫宁氏身子紧绷着,就轻轻地在她手臂上拍了拍。 ☆、第77章 意料之外   “三儿呢?”莫老夫人先问。   “回祖母,随着父亲、大哥上朝去了。”凌雅峥听争芳在她耳边嘀咕说“姓朱的都被衙门的人抓去了”就瞥了朱姨娘一眼。   “你父亲怎么说?”大莫氏紧跟着问,不等凌雅峥回,就似哭似笑地说,“你父亲一准说了,要叫三儿赔给我们吧?”   “不然,就拿了衍孝府公中的钱财赔我们。”小莫氏说。   大莫氏忽地翻脸道:“那公中的钱跟三儿有什么关系?还不都是婉玲、静斋的,哪有拿着他们的钱还给他们的道理?”   “可……”小莫氏不信莫三有那么多银子赔给她们。   “住口。”莫老夫人皱着眉头,逼视着凌雅峥问:“三儿今次赚了多少?银子呢?”   “孙媳不知道祖母说什么。”凌雅峥道。   莫宁氏护着凌雅峥,对莫老夫人说道:“峥儿身子重了,哪里管得了三儿那些事。”   “母亲,这会子你两个儿子都要倾家荡产了,你还护着你小儿子小儿媳?”婉玲走来,恨屋及乌,伸手就要去抓凌雅峥讨个公道。   “放肆!”莫宁氏喝道。   婉玲一怔,瞅见往日里软不叮当的莫宁氏双眼锐利地瞅着她,立时委屈道:“母亲,你只护着你小儿媳妇?”   “没瞧见她有了身子?谁敢再吵一句试试!”莫宁氏放出一句狠话,坐在竹椅上的莫老夫人怔了一怔,瞥了眼凌雅峥的小腹,偷偷地给蕙娘递眼色。   蕙娘糊涂着,婉玲先醒悟过来,捂着肚子哀哀地叫了起来。   “婉玲,你怎么了?”大莫氏急赶着过来,搂着婉玲向椅子上坐着,就愁眉苦脸地说:“婉玲都过三十了,就算她错了,但肚子里莫家的种总没错过……八十三万里,就有婉玲借来的二十几万,她年纪轻轻的,虽分了家,但银子握在嫂子手里,这叫她怎么还?”   凌雅峥凑到莫宁氏耳边道:“父亲说,叫母亲将两位姑姑、两位嫂子借的外债还了,其他的,就那么着了。”   “峥儿,你跟你婆婆说什么呢?”小莫氏眼尖地问。   莫宁氏叹了一声,叫梨梦扶着凌雅峥去一旁坐着,就对小莫氏说:“你们的欠条都拿来,我瞧瞧看,都欠下了多少。”   “……母亲要还?”婉玲眼皮子一跳。   莫宁氏道:“能不能还得起,还要看你们究竟借了多少。走吧,叫峥儿清静清静。”   “母亲,我这会子疼得厉害,走不得路。”婉玲眉毛一挑,两只手重重地向大莫氏手心里一掐。   小莫氏道:“那就叫了软轿子来抬?”   “我哪都不去。”婉玲拿着帕子遮着脸趴在椅子边的双层高几上。   大莫氏轻轻地拍着婉玲后背,对莫宁氏嗔道:“嫂子糊涂了,既然分了家,嫂子那的,还不就是静斋、婉玲的?拿了公中……”   “不是公中的,是我跟你大哥的体己银子。”莫宁氏蹙眉,说话时有心多看了莫老夫人一眼。   婉玲偷偷地移开帕子,早从朱姨娘那听说莫持修将体己给了莫宁氏,登时后悔起先前对莫宁氏的出言不逊。心里后悔着,就又推了大莫氏一下。   大莫氏立时道:“嫂子,也不是我说,你跟大哥以后都要随着静斋、婉玲过日子,况且已经分了家,说好了不叫老二、老三供养你们。难道,你们的体己,不就是婉玲的东西吗?难道,静斋、婉玲伺候了你们,最后眼睁睁地瞧着那些东西给了老二、老三?”   “大姐,话不是那样说……”小莫氏疑心大莫氏、婉玲要独占,忙去拉了大莫氏到莫老夫人跟前评理。   莫老夫人皱着眉,见凌雅峥摸了下小腹,赶紧地问:“三儿媳妇哪里不自在?”   “……肚子里动弹得厉害。”凌雅峥拉着莫宁氏的手去摸。   莫宁氏登时怒道:“吵,叫你们吵,谁欠下的债都不还了!梨梦、争芳,送客。”说罢,搀扶着凌雅峥就向房里去。   “母亲——”婉玲喊了一声,见莫宁氏毫不理会地走了,心里着急,只觉大莫氏方才说得过了,莫宁氏的体己,只怕他们一分也捞不到。   “坐下。”莫老夫人皱着眉,叫两个女儿、两个外孙女坐下后,就侧耳去听房里头的动静。   房里面,莫宁氏扶着凌雅峥躺下了,手摸在凌雅峥小腹上,笑道:“应当是个小巧玲珑的丫头,瞧着这肚皮一点都不尖。”听见外面不知是婉玲还是大莫氏、小莫氏嗤了一声,就轻轻拍了拍凌雅峥的脸。   “三儿也说是个丫头,瞧那墙角摆着的,是三儿找了耍把戏的,买来的小桌子小凳子。”凌雅峥躺在床上,伸手向墙角下一指。   莫宁氏望过去,见不独桌椅,就连小巧的屏风、茶壶也一应俱全,不由地噗嗤一声笑了,“这是人家傀儡戏弄的小东西,虽都是些女孩子喜欢玩的,可到底旧了一些,也不知那些耍把戏的都去了什么地方,不知道干净不干净。”还记着大莫氏那一句“就是婉玲的东西”,心下不忿,就对权姨娘说:“去拿了我房里的两匹缎子,再取出两卷拢共一百五十两,请了匠人拿着那老梨花木头,依着两三岁毛孩子的身量,打出一副桌椅、屏风家具物件来。”   梨梦说道:“夫人既然有心,怎不叫人依着咱们这样的宅院,给小小姐早一间只容她一人玩耍的小屋子?”   “也使得,问出有那样的能人,只管造来,要多少银子,只管来我这取。”莫宁氏说。   凌雅峥听见小莫氏清晰的一句“嫂子真会作怪”,就握着莫宁氏,笑着告状说:“虽母亲叮嘱过不许吃油盐太重的饭菜,但三儿总在我眼前吃,引着我也吃了一些。”   “那可吃不得,仔细生下来的姐儿染了一身酱油色。”莫宁氏赶紧地说,知道外头五人等得着急,就有意随着凌雅峥东扯西扯,到了晌午,见那五人还不走,只得领着凌雅峥出来,在堂屋里随着莫老夫人几个吃饭。   莫老夫人坐在凳子上,有些茶饭不想,犹豫再三,才说:“三儿他娘,别跟你两个妹妹置气,吃了饭,瞧瞧她们究竟欠下多少。替她们还了,也免得外头人来催债,瞧着难看。”   “是。”莫宁氏也吃不下东西,瞧见凌雅峥味道很好,心里就放了心,见婉玲蜡黄着脸,就也不跟她计较。待饭后,瞧着大、小莫氏赖着不肯走,就叫凌雅峥拿了算盘,跟她一起算账。   凌雅峥坐在莫宁氏对面,一张张地瞧着欠条,见欠条下压着一叠叠的当票,就推了当票给莫宁氏看,又将一叠借下重利债的欠条单独拿出来,“母亲,这些放重利债的,这两天就要被朝廷收拾了,就不必还了。”   “还有这事?”婉玲惊讶地凑过来。   莫宁氏看她这样,就猜着方才闹着肚子疼,不过是哄她罢了,将当票推开,说道:“你父亲交代过,只还外债,这些当票就拿回去吧。”   “可是母亲,家里像样的东西都典当了,这以后怎么出门见人,怎么招待客人?”蕙娘焦急地道。   大莫氏、小莫氏也巴巴地望着莫老夫人,莫老夫人掐着念珠,问莫宁氏:“不能将要紧的东西,给你妹妹、儿媳赎回来吗?”   莫宁氏轻轻摇了摇头,“哪有那么多闲钱。”   莫老夫人只得闭了嘴。   朱姨娘战战兢兢地上前道:“夫人,我们朱家的六万两银子,算是最少的了,能不能先给了?”   凌雅峥道:“你们朱家也放了重利债,怕免不了牢狱之灾。只是,六万,你们朱家是怎么借来的?”   “抵押了祖宅、田地。”朱姨娘明显心虚。   “那也不至于这么多。”凌雅峥道。   蕙娘冷笑道:“就许你跟三儿藏着左一笔右一笔的银子,就不许人家藏了家底?”   “别理她,没听说过,为了个妾室偿债的。”婉玲不屑地说。   朱姨娘苍白着脸,瞅着莫宁氏、凌雅峥低头算账,心里一寒之后,竟有些自知之明了,老实乖巧地站在莫宁氏身后,再不敢提起叫莫家替她还债的话。   “母亲,你瞧,大姑姑那如今急着还的,拢共十三万、小姑姑那,七万;大嫂子那十六万;二嫂子那,九万。”凌雅峥将算好的数目递给莫宁氏看。   莫宁氏瞧着点了点头,说道:“这点银子,还是有的。”   婉玲眼前一亮,见莫宁氏要吃茶,就赶紧地端了茶送上。   “那就替她们还了吧。”莫老夫人瞅了莫宁氏一眼,先疑心莫宁氏哪里来这么多银子,随后见大莫氏、小莫氏还不满足,就嗔道:“你们嫂子替你们还债,还不感恩戴德?再说什么酸话,就再别进我们莫家门。”   “……也没说什么。”小莫氏嘀咕了一句。   莫宁氏道:“等晚间就送了银子给你们。”   “多谢大嫂。”大莫氏悻悻地,心疼还押在当铺里的东西,又有意问凌雅峥:“走前,你公公将三儿打成了什么样?可说了这事皇上会怎样处置没有?”   “应当会免了三儿的官职吧。”凌雅峥说。   “啧啧。”小莫氏只觉无债一身轻,立时说:“这就是三儿自找的,好端端地替皇上选妃,闹什么选妃红帖?”   “吭。”蕙娘咳嗽一声,瞧见婉玲这会子知道莫宁氏身家颇丰就急赶着给莫宁氏捶起肩膀来,待要有样学样,又凑不上去,只得在心里嘲讽婉玲是个两面派。   “老爷、少爷回来了。”   “人在哪?三儿的官被免了?”莫老夫人忙站起身来。   莫宁氏、凌雅峥紧跟着起来,一行人走回衍孝公府上房外,恰瞧见莫持修领着莫雪斋、莫谦斋回来。   “怎么样了?”莫老夫人赶紧地问。   “……原来三儿没挨打……”小莫氏悻悻地道,言下之意,是莫三鼻青脸肿才合乎常情。   莫持修脸色难看地道:“才上朝,就听御史们劈头盖脸地上奏一通。皇上龙颜大怒,只说为选妃一事闹得京城各家丑态百出,免了选妃一事;另叫京畿衙门去捉拿放重利债的人家,不论放出钱财多少,一律抄家。”   “那三儿呢?”莫宁氏紧跟着问。   莫三尴尬起来,莫持修咳嗽一声道:“御史弹劾的,是雪斋,并非三儿。三儿只得了个任人唯亲的罪名,罚了六个月的俸禄,闭门思过三个月;雪斋,被罢了官。”   婉玲身子一震,狐疑地看了莫三一眼,登时敏锐地察觉到皇帝是为了保住莫三丢了莫二。   蕙娘眼睛直了,忽地冲到莫持修面前,不甘道:“任人唯亲?难道,那选妃红帖,是二哥弄出来的?这不可能。”   莫持修尴尬地后退一步。   莫二嗔道:“蕙娘!不做官,不正合我意?这算是求仁得仁。”   “这不公平……”蕙娘眨了下眼睛,反手扯住莫三,怒道:“明明是你惹出来的事,你二哥先前一点都不知道,怎地你没事,他反倒出了事?丢了官?”   莫三道:“二嫂子问我,我问皇上去?”   “蕙娘!”莫二一跺脚,见蕙娘还抓着莫三,就走到莫宁氏身边,说道:“母亲借了儿子二百两银子,儿子要带着睡莲去泰安转一转。”   莫宁氏连连点头,既心疼莫二、又为莫三松了一口气,指点睡莲带了莫二走,咳嗽一声道:“都散了吧,晚间就将银子给你们送去。”巴巴地看着莫三,要问,又什么都没问,只领着凌雅峥回房去瞧她偷偷裁剪下的小儿衣裳。   凌雅峥随着莫宁氏说了半天的话,见莫三陪着莫二、睡莲进来,惊诧道:“这会子就走?”   莫二豁达地道:“此时不走,下一会子,不知又要被什么事绊住。”   莫三脸色晦暗地说:“皇上叫二哥速速离京,不然,指不定什么人怀恨在心,对付二哥呢。”   莫宁氏一言不发地去了房里,取了银子交给睡莲,问:“蕙娘不跟着你走?”   “她要留下。”   “那就罢了。”莫宁氏轻轻地拍了拍莫二的臂膀,对莫三道:“送你二哥去吧。”   “是。”   莫二、莫三一出去,莫宁氏坐在椅子上,就颓然地自责道:“是我亏欠了你二哥。”   “母亲?”凌雅峥捧了茶送到莫宁氏嘴边,见她不喝,就将杯子轻轻放下,“这事实在怪不得母亲。”   莫宁氏摇了摇头,自责道:“方才瞧着老二替三儿顶罪,我竟松了一口气。”拿着帕子擦了眼角,对凌雅峥道:“你回去吧,好生歇着,这几日,就别出来走动了。”   凌雅峥瞧着莫宁氏一直啜泣,手放在肚子上,觉察到肚子里的小人拿着背顶撞她的肚皮,不由地笑了,瞧见婉玲悠悠地走来,就等着她过来说话。   “三弟妹慢点走。”婉玲换了个人一样,又亲切又和蔼地过来,甚至好奇地摸了下凌雅峥的肚子,随后笑道:“三儿就是能耐,这样大的事也叫他糊弄过去了。我原说,三儿那侯爷是抢了你大哥的,如今,我是真的心服口服了。”   凌雅峥稍稍纳闷了一下,就明白婉玲是识时务的人,笑道:“母亲在里头难受呢,大嫂子去安慰安慰母亲吧。”   “放心,母亲就交给我吧。”婉玲向左右看了一看。   “大嫂子找谁?”凌雅峥疑惑地问。   婉玲笑道:“没瞧见你二嫂子吗?”见凌雅峥摇头,嘀咕了一句“奇怪”,人就进了莫宁氏房中。   凌雅峥也并未多想,领着争芳、斗艳向自家去,刚刚穿过那道芭蕉门洞,忽地闻见一股烟火味,不及看清,就见白亮、金黄的烟花蹭地一声窜了起来,擦过她们三个的裙摆侧着窜向空中,炸出火树银花来。   “少夫人。”争芳吓了一跳,连连跺脚后赶紧扶住凌雅峥,却见挡住了前面,后面又有在地上不住跳跃的炮仗炸响。   凌雅峥急着躲避,忽地瞧见争芳的绉纱裙被点燃了,忙对争芳说:“快将裙子上的火扑了!”听着噼里啪啦的炮仗声,心跳得厉害,两只眼睛四处瞧着,防着再有炮仗窜出来,待那炮仗没了声音,只剩下遍地飘扬的呛人味道并一地红绿的纸皮,忽地捂着肚子叫了起来。   “血——”斗艳叫了一声,脚软地倒在了地上。 ☆、第78章 敌我不明   “快来人!”斗艳叫了一声。   门洞那一边的莫宁氏、婉玲两个听见动静,白着脸带着人跑了出来。   婉玲推开不住乱跳的争芳,两只手扶着凌雅峥,见她裙子下湿了,赶紧地对莫宁氏说:“母亲,瞧着弟妹快生了。”   “抬了软轿子送少夫人回我房里!叫稳婆来!”莫宁氏急着喊。   婉玲道:“就几步路,还等什么轿子?”搀扶着凌雅峥,嘴里说着“弟妹忍一忍”,就扶着她向莫宁氏房里头去。   凌雅峥咬牙忍着,踩着炮仗皮,心知肚明这事就是冲着她来的,可究竟是谁?眼角扫见众人忙成一团时,蕙娘就冷冷地站在墙根下,不由地想起进京那天蕙娘说过的话。   “峥儿,先忍一忍。”莫宁氏帮着婉玲将凌雅峥扶到自己个床上,忙着给她拍枕头、掖被子。   “别忙那些了,将门窗关了。”婉玲道,见凌雅峥支起两条腿,就替她解下裤子,瞅了一眼,吓得脸色发白地道:“什么东西要出来了。”   “什么东西,能是什么东西?”莫宁氏啐道,拿了胰子洗了手,待要亲自去接生,又怕弄出差错来,急着骂人:“不是叫稳婆了吗?怎地还不见人来?”   婉玲皱眉瞅了莫宁氏焦躁不安的身影一眼,两只手按住凌雅峥的腿,咬牙道:“弟妹别信她的,用力!瞧着黑黑的脑袋已经出来了!”   凌雅峥头枕在枕头上,瞅见蕙娘卷了袖子走了进来,想起柳如眉生产时,人就落在薄氏、侯氏两个居心叵测的人手上,急着喊:“母亲!娘!”   “来了、来了!”莫宁氏赶着回来,挤开婉玲,见蕙娘在边上站着,就说道:“你们两个先出去吧。”   “母亲,这都什么时候,还管这个?峥儿这肚子,有八个月了吧?”   “才刚七个半月。”莫宁氏急得掉眼泪,两只手攥着凌雅峥的手,问她:“你觉得怎样?”   “还觉得怎样?母亲带着蕙娘出去!峥儿,你用力。”婉玲推开了莫宁氏,胆子很大地去看,见凌雅峥摇着头眼睛不住地向蕙娘瞬,就推搡着莫宁氏道:“母亲,快带着蕙娘出去!”   莫宁氏怔怔地,就拉着蕙娘向外去。   婉玲皱着眉,卷了袖子地伸手去探,鼓舞道:“再用点力气,头滑出来了,人也就出来了。”   凌雅峥紧紧地咬着牙,先不肯听婉玲的,见莫宁氏撇下蕙娘又进来了,两手紧紧地搂着莫宁氏的腰,身子微微地侧着,这才依着婉玲说的用力,挣扎到满身冷汗时,只觉身子一轻,什么东西就滑了出来。   “烫过的剪子拿来。”婉玲吩咐着。   这会子稳婆赶了进来,狐疑地看着婉玲,就将剪子递了过去,又将才落地孩子提起来,瞧着那孩子手脚纤细,不敢提脚,就将孩子托在手臂上,照着皱巴巴的屁股上一拍,听见哇得低低一声,这才细看男女,有些悻悻地说:“恭喜夫人、少夫人弄瓦之喜。”   “阿弥陀佛!”莫宁氏长叹了一声,见凌雅峥脸色发白,就说道:“快来瞧瞧少夫人怎么样。”起身接了那一身秽物、皱巴丑陋的婴孩,瞧着婉玲两手的血,狐疑道:“你怎么会接生?”   婉玲尴尬地道:“做姑娘时养着的一只狸猫在我房里生个崽子……只是奇怪,那小猫身上裹着一层肉皮,这孩子身上怎没那层肉皮?”   躺在床上的凌雅峥,虽脸色发白,几乎昏厥,但听婉玲说出这样烂漫的话,不由地一笑,对婉玲道声多谢,瞧着莫宁氏亲自去给孩子洗去身上秽物,忍不住说:“母亲别撒手,别将孩子给旁人看。”看了一眼方才尽心尽力的婉玲,又说:“……不然,就交给嫂子,千万别给旁人。”   莫宁氏连连点头应了,待听稳婆说凌雅峥并无大碍,叫婉玲瞧着给凌雅峥换了一床被褥,就将孩子放在婉玲身边,叮嘱旁人不得随意进入,就出门站在门边,先打发人跟莫老夫人说了一声,随后瞧见莫持修赶了过来,就忧心忡忡地说:“是有人放了鞭炮,有意吓唬她。”轻轻点头,就叫争芳、斗艳将捡来的烟花皮拿给莫持修看。   莫持修一愣,仔细瞧了那皮上描画的吉祥花鸟,瞧见了衍孝、恭贺几个字,登时明白这烟花是衍孝府里为过中秋特意跟烟火师父定下来的,于是沉声道:“看来,家里出了个心狠手辣的内贼!”蹙眉间,见莫静斋过来了,就对他说:“你去查一查,家里库房里的烟花炮仗,谁拿了去?若查不出,就去查谁在这两日进出了库房。”   “是。”   莫持修又问莫宁氏:“是个丫头片子?”   “回老爷,是个千金,掂了掂,才三斤多。”   莫持修讪讪地道:“我又没说什么……”侧耳去听,听屋子里只有小猫一样的叫声,就说:“七个月下来的,也不用急着起名字。”   莫宁氏听出莫持修的言外之意,冷笑道:“就算有个万一,取个名字,也能留个念想。”   “我知道你心善,但……不是说,才只三斤多重吗?”莫持修嘀咕着,只觉这孩子未必跟莫家有缘,指不定哪一会子就没了,勉强挽留,白叫一家老少伤心罢了,听见屋子里稳婆说“这孩子冷,叫人烧了火盆送来”又听凌雅峥说“火盆也未必顶用,将东间的炕烧了吧”,就对莫宁氏说:“你进去瞧着吧。”   莫宁氏皱着眉转身开了一道小缝进去,见屋子里婆子们急着烧火盆,凌雅峥躺在床上、婉玲坐在床边,却不见那小猫一样的女婴,就问:“孩子呢?”   婉玲涨红了脸,向自己怀里指了指。   莫宁氏瞅见婉玲领口微微张开,那裹了一张小褥子的婴孩就揣在婉玲怀中,待要笑,又止不住地心疼,疑惑婉玲怎会知道这个法子养孩子,须臾想起婉玲嫁莫静斋时已经将近三十,这三十年里,也不知她遇上了什么事。秉持着不多事的性子,莫宁氏也不追究儿媳的过往,瞧见婉玲细心地留了孩子喘息的空隙,就走到床边先叫人又拿了一床被子压在她身上,随后问凌雅峥:“你可瞧见是谁放炮仗?”   凌雅峥轻轻地摇了,虽瞧见蕙娘站在墙角下,却未必就是她,望着婉玲,惭愧地道:“嫂子,等三儿回来,就叫三儿将嫂子出的银子都还给嫂子。”   婉玲心里一喜,嘴上嗔道:“弟妹说这话做什么?难道我就是为了那银子才疼侄女的?”   莫宁氏笑道:“你们妯娌和和睦睦,比什么都好。”听见外头莫持修拦着莫三,就说:“叫三儿进来瞧一眼。”话音落下,就听砰地一声,像是莫三脚绊在了门槛上。   莫三隐忍着愤怒,两只手微微颤抖地进来,先看向凌雅峥,心疼地问她:“你还好吗?”   凌雅峥轻轻地点头。   “孩子呢?”   “在这。”婉玲叫了一声。   莫三一头雾水地看过去,见婉玲胸口有东西轻轻蠕动,凑过去,只从她领口缝隙里瞧见一张巴掌大、皱巴巴的面孔,心疼着,就尴尬地移开眼,“嫂子,这……”   “孩子只有三斤多,怕疼。这会子烧火炕也来不及,嫂子就替咱们暖着孩子。”凌雅峥说。   莫三狐疑着,就谢了婉玲,又听凌雅峥提起还婉玲银子的话,就道:“嫂子填进去多少银子,小弟回头就给嫂子送来。”   “又说这种话。”婉玲轻轻地啐了一声,却也明白莫三不是存心讹她,不过是气不过她那手段罢了。   莫三瞧见莫宁氏坐在床边拿着热帕子给凌雅峥擦脸,就问:“母亲,孩子名字叫什么?”   “……你父亲还没想出来。”莫宁氏不肯告诉莫三,这孩子十之八、九会夭折。   莫三蹙着眉,又问:“给各家报喜去了没?”   “……”   莫三心里若有所感,沉稳地对凌雅峥道:“安生歇着吧,什么事都别管了。”就踅了出来,瞧见莫持修背着手站在廊外,就问:“父亲,孩子的名字想出来了?”   莫持修蹙眉道:“三儿,你给取个小名就是了。”   “父亲!”莫三重重地吐出两个字。   莫持修这才为难地说:“她七个月下来……就叫七月。”   莫三见莫持修这样敷衍,心里一凉,登时压抑着怒气低声问:“谁放的炮仗?父亲心里可有数了?”见杨柳、丽语凑过来,就道:“给凌家报喜去。”   “三儿,不用报喜了……若是过几天,孩子没了……”莫持修瞧着莫三满眼怒气,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倏然听见一声“呀,朱姨娘,你这裙子怎地燎了两个洞”,立时警醒起来,望见权姨娘过来,就道:“权氏,带着人去搜一搜朱姨娘房里。”   “哎?哎!”权姨娘应着,就忙领着人向屋后偏房走去,须臾,就带了朱姨娘回来,将一件石榴裙递给莫持修,“老爷闻闻,上面还有烟火的味道。”   莫持修满脸震怒,瞪着朱姨娘道:“你为何如此丧心病狂?”   朱姨娘急得跪在地上,磕头道:“老爷,这事,婢妾实在冤枉。这衣裳婢妾傍晚就换了下来,已经吩咐下人去洗了,谁知道这裙子上,怎会被烧出洞来、又染上了烟花的味道。”   “……你是埋怨三少爷,害了你朱家?”莫持修太阳穴不住地跳。   “老爷、不是。若不是朱家太贪婪,岂会将全部家当填进去?”朱姨娘见柔弱之态已经难叫莫持修动心,就趴在地上不住地磕头。   “父亲,不是她。”莫三拿起那裙子闻了闻,就不屑地丢在地上。   “少爷明鉴!”朱姨娘满脸泪痕地磕头。   “不是她?”莫持修一怔。   莫三问朱姨娘:“你只换了裙子,可曾换过鞋子?”   朱姨娘懵懂地道:“只换了裙子,这一日里,穿的都是我脚下这双绣花鞋。”虽不合规矩,却赶紧地起身,将那两只绣花鞋脱下给莫持修、莫三看,只可怜兮兮地穿着罗袜站在地上。   莫持修纳闷道:“三儿,要看鞋子做什么?”   莫三踢着地上的石榴裙说:“父亲看那裙角,裙角上燃着的,是艾叶汁水。两府里,就只我们府挨着姨娘们住着的偏院那种了一片艾草,只怕,这人点了炮仗后,趁着乱成一团,无人在意,就躲去了那艾草丛中……甚至,隔着墙,将这衣裳丢回偏院里。”   朱姨娘登时醒悟到有人陷害她,就向权姨娘扑去,啐道:“是你,一定是你!”   权姨娘惊诧地跪在地上,哽咽道:“老爷,不是婢妾……婢妾要这么着,就要先有个同伙,可婢妾成日里跟在夫人身边,向哪去找同伙?”   “……去搜一搜,瞧一瞧,谁的鞋子上染了艾叶汁水。”莫持修道。   争芳、斗艳几个此时还没洗脸,脸上还挂着泪痕,听莫持修说,就急赶着向权姨娘房里去,须臾回来,将一双染了绿水、泥巴的绣花鞋提给莫持修、莫三看。   争芳瞅着权姨娘,恨恨地说:“老爷、少爷,这鞋是从权姨娘床底下翻出来的,权姨娘的小丫鬟说,这鞋,就是权姨娘的。”   “老爷、少爷,冤枉!”权姨娘如丧考妣地磕头,“婢妾实在不知道这事!”   “你的鞋子,你会不知道?”莫持修怒道。   权姨娘摇着头,将眼泪撒在青砖上道:“老爷,当真不是婢妾!”   “来人——”   “父亲,确实不是权姨娘。”莫三道。   莫持修疑惑地再三看那鞋子,只瞧见好端端的一双九成新缎子鞋,鞋跟处还留下踩压的痕迹,错愕道:“穿这鞋子的,长了一双大脚,是趿着鞋子走路的。”   “老爷明鉴!”权姨娘急着磕头。   “权姨娘就算吩咐了旁人替她办事,也犯不着叫人穿了她的鞋子。况且库房里的烟花,是她们能拿得到的?不是她们,又是谁?”莫持修疑惑地道。   莫三瞧着朱姨娘、权姨娘双双否认,抱着臂膀,冷笑道:“那就是有人栽赃嫁祸她们两个了。”   “……老爷、少爷,那我们怎么办?”朱姨娘、权姨娘怯怯地问。   莫持修道:“回房闭门思过去,那裙子、鞋子能进了你们房里,就你们房里出了内鬼,好生去管教房里的小丫鬟吧。”   “是。”   权姨娘、朱姨娘应着,朱姨娘战战兢兢地,就去穿自己那双青莲色的绣花鞋。   莫三瞥了一眼朱姨娘那双只穿了罗袜的脚,因朱姨娘、权姨娘的关系,不由地想到凌家的元晚秋、白树芳看似势不两立其实早有前约的事上。只觉如今的权姨娘、朱姨娘看似在互相陷害,实际上,又是在互相包庇。虽想到了,却不拦着朱姨娘、权姨娘离去,只觉这二人身后,必定还有其他人,思量着,也不再追问,就回了房里,不便去看七月,就坐在床边,瞧见被莫宁氏摸着脸颊的凌雅峥已经睡去,又听婉玲口中啧啧出声,就问她:“大嫂子,你们要赚银子,怎地还叫了朱姨娘来?”   婉玲尴尬地瞅了莫宁氏一眼,低声道:“……还不是一时糊涂。父亲怎么处置得两位姨娘?”   “闭门思过。”   “这样便宜她们?”婉玲冷笑。   莫宁氏叹道:“峥儿是受了无妄之灾,她们两个争风吃醋,竟然将黑心思打到峥儿头上。”   凌雅峥忽然睁开眼,“不对,不光是要对付我……那炸出来火树银花一样的烟花,价值不菲,寻常人要买,也未必买得到……若扯到家里库房……”   婉玲听着头皮一麻,果然,外面莫持修说:“婉玲,出来吧,有些话要问你。”   婉玲白着脸,两只手托着胸前婴孩,犹豫着,待要将孩子拿出来,就听莫三对外面道:“父亲,嫂子看着七月呢,有什么事?”   “账上查了,婉玲吩咐人多买了许多炮仗、烟花,却并未放库里,这是怎么回事?”莫持修竭力平静地问。   婉玲托着孩子,两只眼睛不住地乱眨,这才不得不硬着头皮说:“祖母吩咐叫我多买一些过节用的东西……过节时,叫母亲、姑妈拿回家去……”   莫持修隔着窗子,脸色难看地问:“就那么一星半点的银子,老夫人也替你母亲、姨妈省下?”   “……母亲、姑妈的银子,都拿去买那帖子了,能省则省……”婉玲不敢去看莫宁氏的脸色。   莫持修忙问:“三儿他娘可知道这事?”   “知道,因老夫人瞧过边鼓,且不是大不了的事,就没言语。”莫宁氏后悔地说。   窗子外,莫持修没出声,莫静斋先说:“父亲、母亲、三弟,这事婉玲摆脱不了干系。我也没脸再叫她帮着母亲管账,就叫她将账册、钥匙都交出来吧。”   莫持修冷笑道:“老大说得是。婉玲你也回房闭门思过!虽分了家,但如今蕙娘一个人在家寂寞得很,就叫她替你帮着你母亲操持家务。”   “是。”婉玲胆战心惊地应着,心里疑惑地想哪个陷害她?引着衍孝字样的烟花,大莫氏有、小莫氏也有,但都拿到她们家去了,怎会无声无息地又将烟花捎带回衍孝公府?大莫氏是没道理害她的,那就只剩下小莫氏,可无缘无故,小莫氏为什么要害她?狐疑着,待东间里烧了暖炕,婉玲就去东间解了衣裳,将七月从怀中抱出来,摆在炕上,拿着手向那皱巴巴的小脸一戳,念叨了一声“作孽!亏得七个月了,若是六……”才提到一个六字,登时就想起是谁陷害她了。 ☆、第79章 不叫的狗   婉玲后背冒出涔涔的冷汗,两只腿支撑不住,歪靠在炕沿上,听见莫持修一句“去两位姑夫人那问一问,究竟是谁家少了烟花、炮仗,这事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不可”,登时吓得就如神魂出窍一般。   “嫂子?”莫三看出蹊跷,问了一声。   婉玲回过神来,勉强挤出一个笑脸,脚步虚浮地跨过门槛,不敢看莫持修、莫静斋,见蕙娘握着一方蟹壳青的丝帕远远地站着,对莫持修道:“父亲,儿媳先回去闭门思过。”说着话,身子不由地晃了一下。   “婉玲?”莫静斋只当婉玲被吓着了,在她肩膀上轻轻地拍了拍。   婉玲又勉强地笑了一下,强作镇定地走出来,回了自家院子,就如散架一般歪坐在廊下美人靠上,瞅见蕙娘藕色裙子飘到了眼前,叫芳枝等退下,就声音又冷又硬地问:“是你干的吧?你当真不怕弄出人命来?”   蕙娘握着帕子,娴静地在婉玲身边坐下,斯斯文文的脸上露出一抹幸灾乐祸的笑,“嫂子这是什么话?”   “什么话?我原以为父亲拿了自己个的体己给朱姨娘,朱姨娘才能拿出几万两银子搭伙。谁知,父亲倒是老实,将体己全收在母亲那。他们朱家的祖宅、田地,值个几万两?据我说,就是你偷偷地借了银子给朱姨娘吧。至于权姨娘,也不知你用什么法子勾搭上了她!”婉玲气得咬牙切齿,见蕙娘抿着嘴微笑,就冷笑道:“真是咬人的狗不叫!瞧着你一直跟在我身后,像个应声虫一样,没想到,你竟会这样狠!”   “嫂子不狠吗?”   “我只谋财,从没想过要命!”   “哎——”蕙娘叹了一声,煞有兴致地逗弄了一下挂在廊下的两只白羽鹦鹉,这才回头去看一直睁圆了眼睛瞪着她的婉玲,“嫂子,去祖母那认罪吧。”   “……”婉玲憋了一口气,迟疑着,才问:“你当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借着对付老三媳妇,对付我?我哪里对不住你了?就算是兵荒马乱的年头,我也是尽心尽力地护着你。天地良心……”   “嫂子说这话就没意思了,当初,嫂子过了双十年华一心恨嫁,是谁替嫂子遮掩着,叫嫂子跟穆统领眉来眼去?是谁借着体弱多病不见外人,替嫂子瞒下怀了孽种一事?是谁瞧着嫂子丧子痛彻心扉,替嫂子处置了那六个月落地的小外甥女?”蕙娘不咸不淡地说道。   婉玲头皮一麻,手指忍不住抖了一下,嘴硬道:“都是多少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况且口说无凭……就连你大哥也不曾瞧出破绽。”   “穆统领没了,穆家剩下的孤儿寡母度日艰难着呢,指不定人穷志短,将多少年前嫂子在穆家献殷勤的事说出来。”   “穆家人不是去了海宁吗?你怎……”婉玲错愕之下,怔怔地在心里又念叨了一回“咬人的狗不叫”。   蕙娘笑道:“嫂子,我只比你早一年,知道咱们两个要一同嫁进外祖家罢了。嫂子当真以为,你撞上穆统领是机缘巧合?当真以为,那生米煮成熟饭的话,是我奶娘无意间丢出的?嫂子心里千万不要留有侥幸,嫂子当初跟穆统领的书信、信物,妹妹都从火盆里救出来,替你收着呢。”   婉玲怔怔地听着,想着蕙娘自从得知她们表姊妹二人要做了妯娌就开始算计她,不由地胆寒,猜着蕙娘为对付她,十有八、九已经笼络住了穆家人,两只手搁在膝盖上,忽地抓住裙裾,咬牙道:“你要我认罪,是想彻底霸占住莫家的账册、库房钥匙?”   蕙娘没言语。   婉玲冷笑道:“真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往日里,我怎么不知道你这应声虫有那么大的主意?”   “嫂子快去吧,原本脸色黄黄的就不得大哥待见,若叫大哥知道嫂子当年的‘风流韵事’……”蕙娘说道。   “婉玲,你就算在衍孝府主持中馈又怎样?老二不回来,你……”   “二哥总会回来的,我能算计来衍孝府,就能算计回二哥的官位。”蕙娘固执地道。   婉玲冷笑一声,“你何必自欺欺人?皇上心里,老三是宁肯舍弃老二也要保住的帅!老二不过是个卒子!”   蕙娘沉默了一会子,笑道:“嫂子不必替我费心了,朝堂上的事,可不是皇上一个人说得算。远的不说,嫂子提议分家,最后自己分了个大头,我跟二哥区区十万两就被打发了。嫂子提议买那选妃红帖,我跟二哥的家底都被掏空了,嫂子的银子就放在公中,反倒一分不少。可见,嫂子的话,实在听不得。嫂子放心,等二哥继承了衍孝府,我们两口子还跟先前一样敬重你。”   婉玲眼皮子一跳再跳,陡然明白蕙娘的“上进心”,不是她三言两语就能打消的,站起身来,平板地道:“知道了,我就静等着看你如何将老二弄回京城。”掸了掸裙子,就木然地向外走,在门房上见芳枝好意拦着她,就道:“我有要紧话要跟老夫人去说。”   “可是老爷叫少夫人闭门思过。”芳枝劝道。   婉玲回头望了蕙娘一眼,推开芳枝,迈着大步向前走,跨过莫老夫人的门槛,进了里间里,瞅见莫老夫人灰头土脸地坐在榻上,立时跪了下去。   “婉玲,我也救不得你了。你老老实实地在自己院子里待上几天。”莫老夫人悻悻地道,“旁人家若知道咱们家两个出嫁的姑奶奶就连过节用的烟花炮仗都要回娘家来取,不定怎么笑话咱们家呢。”   “……祖母,说的不是这事。”婉玲直挺挺地跪着,在心里掂量着赌气算计凌雅峥的罪名总比被莫静斋知道她先前跟穆统领牵扯不清要轻巧许多,就道:“祖母,因气三儿算计自家嫂子,我一时糊涂,就叫人往三弟妹走的路上扔了烟花、炮仗。”   莫老夫人本是灰头土脸,这会子脸上气得泛出红光,先抓了手边茶碗向婉玲身上砸去,随后赶紧地说:“住口!这不是什么轻巧的事,你祖父听说了,就急赶着去柳家赔不是呢!这罪名你也敢认?不要命了?万一你婆婆拿着这由子休了你呢?”   “……父亲要查个水落石出,这事早晚都不得叫人知道。兴许先认下一时糊涂的罪名,能少被人指指点点。”婉玲擦了下眼泪,心恨蕙娘出手狠辣,大着胆子爬到莫老夫人膝前,又轻轻地推了推莫老夫人。   莫老夫人苦着脸,犹豫再三,先问:“那孩子还有气?”   “虽跟小猫儿一样,但还有气。”   “这就是跟咱们家没缘分!”莫老夫人叹了一声,这才站起身来,领着拱肩缩背的婉玲向外去,没走出几步,见莫持修、莫静斋带了大莫氏、小莫氏来,先尴尬地咳嗽一声。   “母亲,你可得给女儿做主!要不是三儿算计自家人,我们岂会连烟花炮仗那些不值几个钱的东西,都要从娘家取?就算我们不开眼,行事不体面,但也不能就将算计小侄媳妇的事,算到我们头上!”大莫氏见了莫老夫人就开始掉眼泪。   “母亲……是我做下的。”婉玲说。   大莫氏一怔,僵硬了一会子,拿着手指向婉玲额头上一戳,“什么是你做的?说话没轻没重的……”忽地见婉玲低着头在莫持修面前跪下了,登时脸色煞白,琢磨着“法不责众”不见蕙娘来,就问婉玲,“是你跟蕙娘糊涂着做下的?”   “姐姐,这事可跟蕙娘不相干。”小莫氏赶紧地说。   莫持修才夸过婉玲临危不乱救了凌雅峥娘两,这会子见她主动认罪,张口结舌,竟是什么话也说不出。   莫老夫人硬着头皮说:“持修,这事归根到底,要怪三儿不该拿着选妃红帖来骗他两个嫂子。据我说,就胡乱拿了几个下人给凌家、柳家一个交代就是。”   “母亲!”莫持修重重地吐出两个字,瞅着跪在青砖上的婉玲,背着手焦躁地来回走了一圈,最后指着婉玲道:“一时糊涂?糊涂着,就能算计到人命上去?”   大莫氏吓得忙去拉莫持修的袖子,低声劝道:“大哥,这会子再骂婉玲又有什么用?这事张扬开,婉玲还要不要见人了?况且三儿媳妇跟七月,不是还没出事吗?”   莫持修挥手推开大莫氏,大莫氏踉跄着向后倒去,待被莫静斋搀扶住,就扯着莫静斋的袖子,给他递眼色。   莫静斋道:“父亲,婉玲做下这错事,也算是儿子管家不严。”瞅了一眼婉玲,心里不信她会先算计凌雅峥再去给凌雅峥接生,蹙眉道:“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怎么给凌家、柳家一个交代。”   “……持修,若是将婉玲交出去,柳家、凌家只怕会得理不饶人……”莫老夫人犹豫着。   莫持修道:“母亲,人家女儿几乎一尸两命,就算是得理不饶人,谁敢说他们一句?”皱着眉头,见大莫氏还要说话,就冷声道:“两个妹妹赶紧地回家去吧,日后少来衍孝府转悠!两个妹妹自己个在船上闹出笑话来,不敢见外头人,又撺掇着,将婉玲、蕙娘都教坏了!”   “大哥……”小莫氏不服。   莫老夫人赶紧地道:“快些走吧。”推搡着叫大莫氏、小莫氏走,为难着,看了莫静斋、婉玲一眼,哽咽着说:“持修,静斋可是咱们衍孝府的长孙,婉玲可是长孙媳妇!若是传扬出去,静斋、婉玲两个,哪里还有脸留在京城?”   莫持修蹙着眉,叹道:“只能跟凌家、柳家好生赔不是了。至于婉玲……”   婉玲心咚咚地跳了起来,生怕莫持修说一个“休”字。   莫持修嘴角动了动,就道:“婉玲日后,就留在家里修佛吧!旁的事一概不许插手。静斋,叫你母亲,将芳枝的药停下。”   “持修,这话怎么说?”莫老夫人眼皮子一跳。   莫持修冷着脸,不敢看莫老夫人,只微微拱手道:“母亲,婉玲做下这等事,难道母亲只怕凌家、柳家怪罪,就不怕我跟三儿他娘埋怨?婉玲这般心性,慢说是三儿他娘,就连我也怕了她!不知她哪一会子又‘一时糊涂’!”   莫老夫人喉咙哽住,虽心疼婉玲偏说不出辩驳的话来,只哀求着看向大孙子,“静斋,你说两句话吧。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不是肯叫个通房踩在发妻脸上的人。”   “当真是你做下的?”莫静斋不去看莫老夫人,只微微眯眼看向婉玲。   婉玲咬牙,心知此时反悔已经不能了,就轻轻地点了点头。   莫静斋一闭眼,叹道:“那就依着父亲的话办吧,虽要给你留体面,但当断不断,我们莫家就彻底乱了。”   斜地里,忽地传来齐清让一声“柳老太爷、凌老太爷来了”,莫持修冷着脸,就领着莫静斋去赔不是。   婉玲在地上跪着,见莫老夫人唉声叹气,就认命一般站起身来,耷拉着头向外走,瞅见蕙娘冷冷地站在巷子里,心里不忿,又无可奈何,只等回了自己个院子后,对着因莫持修的话战战兢兢的芳枝低声道:“你替我跟三少爷、三少夫人捎句话。”   “什么话?”芳枝怯懦地问。   “就说,我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被二少夫人给算计了。”   芳枝一惊,见婉玲催着她去,就将信将疑地走出来,去了莫宁氏院子里,瞧见延春侯府的轿子来接凌雅峥、七月,就赶紧地凑了上去,见莫三面上凝了一层生人勿近的冰霜,就小心翼翼地凑上去,轻轻地在莫三耳边说:“大少夫人说,她是替二少夫人顶罪。”   莫三冷冷地看了芳枝一眼,见芳枝吓得一哆嗦,就问:“可还有旁的话?”   芳枝赶紧地摇头。   莫三冷笑一声,指点着抬轿子的婆子慢一些,待轿子进了自家门,就张开手抱了裹了一层薄被的凌雅峥出来慢慢向房里走,将她放在床上后,仔细给她掖了被子,瞧见床上那百子千孙被面上的小儿白白胖胖,再想起七月那瘦骨伶仃的模样,不由地鼻子里一酸,又咬牙切齿起来。   “听说,大嫂子去认罪了?”凌雅峥身子动弹了一下。   莫三赶紧地替她将脑后的枕头竖起来,含笑道:“大嫂子又说,她是替二嫂子认罪。”   “二嫂子?”   “看不出,那么个斯斯文文凡事躲在大嫂子身后的人,会那么心狠手辣。”莫三冷笑着,似是唯恐惊扰了东间炕上的小儿,又压低了声音。   “大嫂子替二嫂子认罪……莫非,是二嫂子手里有大嫂子的把柄?”凌雅峥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在发冷,微微垂着眸子,又道:“瞧着,主谋确实像是二嫂子,如今,可不就是二嫂子顶替了大嫂子,帮着母亲主持中馈?”   莫三冷笑道:“二哥离了京城,就如闲云野鹤一般,谁知道几时回来?二嫂子就算算计过了大嫂子,又能怎样?最后也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裳罢了。”   “二哥走的倒是利落……皇上许二哥给你顶罪,是不肯放你走?”凌雅峥心里不由地怀念起那一片如火的枫树林来。   “二哥说,昨晚上皇上请他进宫,跟他说了一晚上我的事。天亮之后,二哥就主动请命替我顶罪。终究是我又欠了二哥一回。”莫三叹息着。   “说到底,是咱们太贪心了些,又要爵位,又要钱财,还要逍遥自在……若是像二哥那样,说走就走,哪里还有那么多顾忌?”凌雅峥跟着一叹。   莫三冷笑道:“既然一时半会走不得,那咱们就好生做官!但看,十年二十年后,皇上怎么撵我走!”   “……确定是二嫂子吗?若是她,那朱姨娘、权姨娘两个,是不是也是二嫂子的人?”凌雅峥只觉自己这脑子许久不用了,才略想一想,就头晕起来。   莫三替凌雅峥揉着额头,劝道:“你安心休息!我自然有法子辨明权姨娘、朱姨娘是不是二嫂子的人。”   “什么法子?”   莫三冷笑道:“皇上迎娶皇后那一天,我跟二哥随着去迎亲。那帘子一打起来,二哥恰看见你六姐姐,就说被那般女子束缚住,倒也甘之如饴。我先叫人将这话透露给朱姨娘、权姨娘听,若是二嫂子听说这事,待你六姐姐前来探望你时,一定会露出马脚。”   凌雅峥一身疲惫,艰难地回想着,就说道:“你记错了吧。我六姐姐说她舅舅才过世,就大肆操办喜事,未免有些不伦不类,于是并未过去。”   莫三一蹙眉,“那是谁?别不是你累着了,记错了吧?”抚着凌雅峥的脸颊,催着她闭上眼睛,随后站起身来,就向衍孝府去。   莫三一走,凌雅峥立时睁开眼睛,盯着床边的鎏金双喜帐钩,微微侧脸,觑见梨梦走来,就问:“家里怎么样了?”   梨梦红着眼眶,哽咽道:“夫人说要过来帮忙,衍孝府那,就暂且丢给二少夫人了。”   “……去问问大少夫人,她有什么把柄握在二少夫人手上。”凌雅峥咬牙,听见窗子外两只相思鸟叽叽咋咋地叫,不由地后悔起来,虽莫三聪颖过人,但他终究不是个时时刻刻都留在后宅的人,是她太掉以轻心了,“跟大少夫人说,甭管她有什么把柄,只要她说了,我总替她解除这后顾之忧。”   梨梦见凌雅峥眸子中厉光一闪,心道这才像话,忙悄声道:“我跟钱谦还联络得上,小姐有什么事要叫钱谦捎给皇上、皇后吗?”   凌雅峥平平地躺着,忽地听见七月嘤嘤地哭了两声,将手递给梨梦握着,就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如今还犯不着可怜兮兮地去皇上、皇后那哭诉。好生打听二少爷去了哪,将家里的事说给他听,若是他要出海,就给他准备一艘船,若是他要出塞,就给他准备好出关的车队。总之,二少爷不回来,任凭她怎样精于算计,最后都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第80章 坊间传闻   “话虽如此,难道就由着她张狂?据我说,不如跟皇后娘娘告上一状……”   “稍安勿躁。”凌雅峥蹙眉,握着梨梦的手,轻声道:“这事,在皇上、皇后看来,是因为他们的事出来的,料想,皇上、皇后那必有赏赐,只是这赏赐,我们未必敢要。”   “峥儿这话说得是。”莫三站在门外说了一句,随后推门进来,瞧见梨梦满眼怨怼地看他,也因没护好凌雅峥自责起来,拉开腿在床边坐下,   有些狼狈地说:“虽你祖父、外祖父来给你讨公道,但事到如今,还能讨回什么?左右不过是我祖父、父亲低声下气地赔了不是,叫你祖父外祖父得了脸面,就将这事揭过去了。”   “早料到会这样。”凌雅峥一叹。   梨梦赶紧地问:“那满月、百日,总要热热闹闹地办,才算是跟小小姐赔不是!”   莫三叹道:“祖父唯恐七月熬不到……只说,满月时,只支会家里的亲戚,简单地办一下就够了。”   夭折二字跃上心头,凌雅峥的心登时绞痛起来,“三哥,你说七月她该不会熬不到满月吧?”   “放心,有我呢。七月一准没事。”莫三紧紧地皱着眉,反手握着凌雅峥的手,侧着身子在她身边躺下,眼睛轻轻地眨了一下,见凌雅峥睡梦里也不安稳,心就也悬着,听见炕上嘤嘤声,慌忙站起身来去看,瞧见七月脸色微微有些发蓝,就问孟夏:“这是怎么了?”   孟夏忙摇头。   “……去请夫人来,问问夫人该怎么着。”莫三皱眉道。   孟夏赶紧地应着,须臾回来说:“夫人等会子就来……这会子,二少夫人拿着账册里不明白的地方问夫人呢——据说,因老夫人指手画脚,账册里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   莫三冷笑一声,难怪蕙娘会挑烟花炮仗,原来是借着这事,堵住莫老夫人的嘴,叫莫老夫人也没脸再对家事指指点点,只说知道了,待莫宁氏急赶着过来,就忙拉着她去看七月。   莫宁氏瞧了,就道:“你也别太担心,是月份不足,才会这样。待过两月,奶膘起来了,脸色就好看了。”说罢,听见七月咳嗽一声,心立时一揪,烫热了手,脱了鞋子,在东间炕上躺下。   莫三点头应着,见莫宁氏搂着七月躺着,这才安了心,果然过了两日,那蓝色渐渐地退了下去,但不过才好了两日,七月的脸色又慢慢地泛黄。急得莫三又赶紧地将莫宁氏喊来。   莫宁氏瞧着心疼得很,干脆地叫人将铺盖拿来,就搂着七月在厦房里卧着,仔细照看着,待那黄色退了,脸色略好看一些,才敢抱着七月给身子骨虚弱的凌雅峥看。   凌雅峥躺在床上,手里搂着七月,拿着手指轻轻地在脸颊上一戳,见她张着嘴吐出粉嫩的舌头,一脸褶皱好似个小老妪般露出笑脸,赶紧地对衣不解带照顾七月的莫宁氏道:“辛苦母亲了。”   “自家孩子,辛苦什么?”带着一脸疲惫,莫宁氏会心地笑了,坐在床边,瞧着莫三探着身子关注地看着七月,不由地浑身熨帖起来,只觉若七月平安无恙,那就圆满了,叹道:“你比你大哥、二哥有福气。”   “大哥、二哥也有福气,二哥无牵无挂地带着红颜知己游山玩水,这不是福气?”莫三因七月添了分量,面上的冰霜终于融化,老大不小地坐在莫宁氏身后搂着莫宁氏道:“母亲放心吧,又不是什么过不去的坎。”   “……有人拿这事,弹劾你大哥治家无方。”莫宁氏蹙眉道。   “谁弹劾大哥?”莫三一怔。   莫宁氏叹道:“是个言官,亏得你父亲早有准备,早早地将折子拦了下来。”   莫三狐疑地看了莫宁氏一眼,又给凌雅峥递眼色。   凌雅峥思忖着,是蕙娘得了衍孝府的后院还不够,还要设法叫莫二夺了莫家前庭,忽地听外面争芳怪腔怪调地说“老爷来了”,疑惑争芳这是怎么了,赶紧地整理鬓发。   “放心,你父亲并不进来。”莫宁氏说着,就起身带着莫三去瞧。   凌雅峥料想莫持修是规矩人,不会进了儿媳妇的睡房,于是安心地躺着,只听见外面一阵窃窃私语后,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婢妾给夫人请安,夫人万福”,立时从床上坐起,趿着鞋子下了床,走到隔间的帐幔后,扯着帐幔向外看,只见莫持修端着茶碗挡住尴尬的嘴脸,莫宁氏怔怔地坐着,莫三仿若雷击一般,地上半蹲着一个熟悉的人,却是邬箫语,只见她穿着一身缃色镶边淡青琵琶领小袄、象牙色百褶裙,梳着随云髻握着一方小巧的柳黄丝帕,俏生生地给莫宁氏行礼,虽也是二十几的人了,但一身青涩懵懂,活像个二八少女。   “邬,箫语?”莫三怔忡后,先望向错愕的莫宁氏。   莫宁氏对莫持修笑道:“这位,瞧着有些眼熟。”   “咳咳。”莫持修尴尬地一连咳嗽了两三次,将一碗清茶喝完,才神色如常地道:“听闻有个小小言官,要弹劾静斋一个谋害侯府子嗣的罪名。不好叫旁人说咱们家仗势欺人,于是我亲自前去对那言官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半路上,就遇见了她。已经领着给母亲瞧过了。”眼神闪烁着,尤其怕莫三瞪他,于是暗暗地向莫宁氏求援。   莫宁氏尴尬地笑道:“老爷怕不知道,这位,原是你三儿媳妇的陪嫁丫鬟。”   莫持修一怔,吹着髭须就向邬箫语看去,埋怨道:“夫人的话当真?你怎不早说?这成何体统?”   邬箫语怯怯地道:“老爷,婢妾并不觉得这有何不妥……那日得老爷相救,箫语才免得被兄长拖去嫁给个只知道吃酒大老婆的粗人。从那时起,箫语心里就只剩下老爷。”   莫持修一怔,脸上的疾言厉色登时退散下去,尴尬地对莫宁氏道:“夫人,事已至此,就别再追究她曾是谁的陪嫁丫鬟了。朱姨娘、权姨娘虽定不得她们的罪,但每每想起她们都有嫌疑,就叫人如鲠在喉。母亲那又三番两次地提起塞了人进来……”   “木已成舟,”莫宁氏在心里一叹,旋即笑道:“再提起早先的事,也没什么裨益。日后,就叫箫语多多照料着老爷吧。箫语,我这会子人在延春府,顾不得衍孝府,且叫二少夫人替你准备下衣裳、首饰。”   “多谢夫人。”邬箫语微微地一福身。   莫持修道:“夫人,为夫还要去衍圣府应酬,你看……”   “老爷且去吧。”莫宁氏起身,见莫三冷冷地瞧着莫持修,对莫三轻轻地咳嗽一声。   莫三这才勉为其难地随着莫宁氏送莫持修出来,见离了这门边十几步,邬箫语就跟莫持修说笑起来,登时如吃了苍蝇一般,啐道:“父亲倒是不拖泥带水,瞧出朱姨娘不好,才几日,就换了个人你侬我侬。”   莫宁氏嗔道:“三儿,哪有这样说自家父亲的?”伸手在莫三肩膀上轻轻地一拍,忽地瞧见莫持修在门首站着不动了,瞧着那邬箫语娇嗔着赌气走了只留下莫持修怔怔地站着,心里疑惑这是怎么了,就连朱姨娘当初也没敢这么着。   正疑惑着,莫持修又背着手踱步过来,走近了,踌躇一番,问莫宁氏:“夫人,我的体己,除了给两位妹妹、两个儿媳还债,还剩下多少?”   “老爷忽然问这个做什么?”莫宁氏笑道。   莫持修尴尬地道:“方才想起衍圣公说上一尊黑石砚台,色泽品相,具是上等。有心要叫衍圣公忍痛割爱,这才跟夫人提起……”   “原来如此。”莫宁氏笑着,“足够老爷用的,老爷去我那,打发丫头开了柜子去取就是了。”   莫持修应着,被莫三看得如芒刺在背,微微颔首,仓皇地就向外走。   “一准是那女人要首饰,母亲衣不解带地照顾七月,父亲却洒脱地投进了温柔乡。”莫三笃定地对莫宁氏说,因为莫宁氏打抱不平,这声音就略抬高了一些,恰好叫莫持修听见。   “三儿!”莫宁氏低喝一声,蹙眉道:“三儿,虽你父亲最疼爱你,但你总这么着,总有一日,会叫你父亲寒了心。”   “寒心又怎样?我就瞧不上他那临老入花丛的样!”莫三低低地啐了一声,若是莫持修看上旁人就罢了,偏偏是邬箫语……想着那邬箫语曾相中凌韶吾,又跟关绍勾结着做下那等事,忍不住隐隐作呕。   莫持修听见了莫三的话,待要厉声教训他,又提不起底气,忽地听见邬箫语一声惊呼,忙快步追了过去。   莫三也忙追出门,远远地瞧见齐清让抓住邬箫语的袖子,眼皮子一跳,赶紧地走过去,见莫持修抬手要给齐清让一巴掌,忙抓住莫持修的手腕,“父亲这是做什么?”   “你在做什么?”莫持修瞪着齐清让,待齐清让放手,就很有担当地甩开莫三的手,护着躲在他身后的邬箫语。   齐清让怔怔地看着邬箫语躲在莫持修身后,耿介地道:“老爷,瞧见箫语他……”   “箫语,是你叫的名字?”莫持修怒发冲冠,回头看邬箫语一双眸子盈满泪水,安抚地对她一颔首。   “老爷,当初哥哥做主,要将我许配给他时,他不肯应下。谁知,他以为我被少夫人赶出延春府,只当我孤苦无依,就对我动手动脚,有意轻薄。”邬箫语握着帕子,无助地拿着帕子遮住脸。   齐清让呆住。   莫持修登时对莫三道:“三儿,立时将这人赶出去!”   “父亲,这是我的家,还由不着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三言两语,就发落了我府里的管家。”莫三背着手,只觉莫持修是色令智昏了。   莫持修只觉在佳人面前丢了颜面,唯恐被邬箫语看轻,就冷笑道:“好!这是你的家,我管不着!但看日后,你有没有事,要求着我来管!”重重地一跺脚,声若雷鸣地丢下狠话,就夺步向衍孝府去。   “老爷——”邬箫语娇声呼唤着,连忙跟了上去。   莫三按着不住乱跳的眼皮,埋怨道:“没事去拉她的手做什么?”   齐清让尴尬道:“因她说音生有东西要交给我,才……我自问跟箫语无冤无仇,她犯不着陷害我。倒像是,有心要叫少爷跟老爷生出嫌隙,毕竟,那天少爷闯出那么大的祸,老爷也没碰少爷一个指头,这事,可是叫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的,人人都知道老爷最疼三少爷。”   莫三望着莫持修气咻咻远去的身影,什么话都没说,回了院子里,瞧着莫宁氏亲自去厨房查看凌雅峥的汤药,转身就回了房里,躺在床边将七月搂在怀中,看凌雅峥下地走动,就道:“朱姨娘、权姨娘若果然跟二嫂子狼狈为奸,那可算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如今连父亲也远着她们了。”   “父亲是在拦着那言官的路上,遇上邬箫语……这世上的事总有个缘由,这样的巧遇,说没鬼,谁信?”凌雅峥转过身来,怅然若失地摸着自己的小腹,恨不得叫七月在她肚子里多养上两天,“但,若说是二嫂子下的一手好棋,又是谁在帮她呢?至少那言官,可不是二嫂子三五百两,就能收买的人。”   莫三嘴动了动,忽地道:“你的言外之意,是有人妄想借着二嫂子,辖制住衍孝府?还有那邬箫语,她算得上从小长在你身边,对你的事知根知底,若是她当真……”   话没说完,忽地就见见争芳、斗艳匆匆走了进来,顾忌着七月,争芳压低声音说:“梨梦去衍孝府,给大少夫人请安,叫二少夫人下令捆住了。”   “罪名呢?”凌雅峥忙问。   斗艳似乎才从怔忡中走出一般,似笑非笑地说:“二少夫人说,有人告密,这个梨梦,就是当初跟季吴太子苟且的梨梦。”   “证据呢?”凌雅峥又问。   斗艳着急地道:“小姑夫人说她是,老夫人说,宁枉勿纵,要将梨梦交给大理寺,叫大理寺去查。”   “……是邬箫语干的好事。”凌雅峥咬牙切齿道。   争芳早瞧着梨梦举止间熟悉得很,听出凌雅峥话音,赶紧地问:“要命的是,如今拿什么证明梨梦不是梨梦?若证明不得,梨梦被送到大理寺去……”   “画骨!叫了人请关大人来。”凌雅峥立时道。   莫三忽地想起关绍曾扬言会画骨,皱着眉,思忖着关绍未必肯帮梨梦,毕竟,若不是梨梦,季吴皇朝兴许还能支撑一些时日。虽犹豫,此时也没旁的法子,只得打发人去请关绍,见凌雅峥着急,就扶着她的肩膀,将她按在床上,“你且将心放宽一些,这么着急对付梨梦,可不就是要叫你担惊受怕?只怕,有人将你也算计进去了。”安抚下凌雅峥,又催着齐清让去请关绍,就带着争芳、斗艳快步地向衍孝府走去,才进莫老夫人院子,就瞧见梨梦面上面纱被人揭去,狼狈地被一根绳索捆住扔在地上。   “少爷。”梨梦见了莫三叫了一声。   “叫什么?”小莫氏冷笑着,居高临下地站在梨梦面前,几步之外,是见莫三来尤其“忙碌”的蕙娘。   莫三瞅着蕙娘穿着一身大红衣裳,打扮得威风八面全无跟在婉玲身后的怯懦,只觉蕙娘还是打扮得小家碧玉些,瞧着惹人怜爱,这么一打扮,委实有些不伦不类,就问小莫氏:“姑姑怎么又来了?父亲不是说,叫两位姑姑没事少来吗?”   “哎呦,我也不想来,但这么大的一个家,蕙娘一个人哪里操持得过来?”小莫氏抱着臂膀,不咸不淡地说话,见争芳、斗艳要去搀扶起梨梦,就喝道:“谁敢动她?我方才搜了她的身,她确实曾怀有身孕。”   “所以,她就是跟季吴太子苟且之人?”莫三紧盯着小莫氏,亲自将梨梦搀扶起来。   “就算不是,这样的人……”   “姑姑又是怎样的人?”莫三冷笑一声,“船上难听的话,要不要我个姑姑学一学,譬如说,姑父不在,姑姑藏了那样的药……”   “呸!”小莫氏理屈词穷,瞅了一眼梨梦,琢磨着难怪她跟大莫氏一直倒霉,原来,这丫头竟是个奸细!待要进房里陪着莫老夫人,听莫老夫人说“你就回家去吧”,心里埋怨莫老夫人不帮着她,暗暗给蕙娘递了眼色,转身就向外走。   “祖母,你就瞧着你女儿、孙媳,将你儿子跟个前朝乱党扯在一起?”莫三站在窗子下,握着拳头敲了敲窗棱。   莫老夫人含混的声音尴尬地传出来,“三儿,这事,你二嫂子自作主张,跟我不相干。”   “那祖母也不拦着她?”莫三又问。   莫老夫人为难地说道:“你祖父叫蕙娘当家,我哪里敢插嘴?况且,蕙娘的话也有道理,不管是不是,咱们家先避嫌,将她交到大理寺就够了。”   莫三嗤笑一声,背着手,问蕙娘:“你可有法子,证明她就是跟季吴太子苟且之人?”   “三弟可有证据证明,她不是?”蕙娘手握账册,悠哉地坐在廊下。   “自然有,嫂子呢?”   “我自然也有。”蕙娘当仁不让地说道。   “那就拿出证据来吧。”莫三一拱手。   蕙娘嘴角噙着冷笑,听见屋子里莫老夫人说“你们出了我院子再说话吧”,也不理会,就在院子里啪啪地拍了两下手。   莫三好整以暇地望过去,瞧见一个深宫老嬷蹒跚着走来,不由地蹙眉,心道还当蕙娘听邬箫语两句就听风就是雨,没想到,她竟是有备而来。   “嬷嬷,说吧,当初是你给梨梦接生?”蕙娘问。   那深宫老嬷欠了欠身,还留有两分倨傲地挺胸道:“回少夫人,是,老奴给她接生后,瞧见孩子不好,料到季吴皇帝震怒之下定会怪罪到我们身上,于是急慌慌地逃出深宫,这才留下一命。这梨梦,就算化成灰,我也认得。”   蕙娘依旧坐着,翘着腿,微微探身望着莫三,笑道:“三儿,你的证据呢?”   “关大人来了吗?”莫三问。   争芳赶紧地去催,须臾,领着关绍、齐清让进来。   莫三指着关绍道:“这是年少时就以画骨在雁州扬名的关大人,虽梨梦的脸毁了,但关大人会画骨,请他画出梨梦本来样貌,叫人跟那与先太子苟且之人的容貌比照一番,自能证明,梨梦,究竟是不是‘梨梦’。”   “为了一个小妾,这样兴师动众,连发誓不肯再画的关绍都请来,三弟可真是重情重义的好汉。”蕙娘依旧坐在廊下。   那深宫老嬷只管说道:“是不是梨梦,我一眼就瞧出来了。”   “我也瞧得出,她不是梨梦。”关绍背着手,微微侧身向坐在地上的梨梦看去,见她容貌被毁,一双眼睛依旧如点漆般明亮,笑道:“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梨梦坦然道。   关绍笑了,心里念叨着活该,瞥了一眼那深宫老嬷,只说:“她不是梨梦,这样没头没脑的事,大理寺也不耐烦去管。”   蕙娘笑道:“谁说大理寺不管?我琢磨着,人就到了。”   不独关绍,就连莫三也怔住,齐齐地向大门看去,果然瞧见大理寺六品寺丞带着人毕恭毕敬地走了进来。   “侯爷。”寺丞煞是客气地对莫三一拜。   “怎么回事?”莫三不耐烦地问。   那寺丞客气地道:“听闻与那前朝太子苟且后,祸害了京城百姓的女子隐姓埋名……”想起梨梦还叫梨梦,似乎有些不妥当,忙改了口,“就藏身在延春侯府,下官奉少卿之命,特来将她带回大理寺,以追查前朝殇帝藏匿的国库银两。”说罢,就将一纸文书捧到莫三面前。   “知道了,你带着她去吧。”莫三蹙眉,暗暗给梨梦递眼色。   梨梦自忖是经过了大风大浪的人,沉着地点了头,冷眼望了那深宫老嬷一眼,就随着那寺丞走。   “三弟,做人还是光明磊落一些的好,毕竟,世上可没有不透风的墙,不义之财不要贪。”蕙娘得意地一笑。   “原来二嫂子也知道这话?”莫三冷笑一声,对关绍微微拱手,“叫关大人看笑话了。”   “哪里的事。”关绍应着,心里虽幸灾乐祸,但也疑惑蕙娘一介女子,哪里来的胆量去惊动大理寺,狐疑着,就随着莫三向延春侯府去,进了府门,远远地瞧见凌敏吾、凌韶吾、钱谦、邬音生站在描画着“春光长寿”图案的挡屏前,就拱手寒暄起来。   “瞧见大理寺从你们家出来,梨梦当真被带走了?”凌韶吾不避讳凌敏吾地问。   莫三拧着眉头,轻轻地点了点头,“两位哥哥说说,是谁在作怪?只我二嫂子一个,是没那么大能耐的。”   钱谦听说梨梦被带走,尤为担心,惴惴不安地望向关绍。   关绍冷笑道:“我一门心思想着如何自保,哪里敢跟她过不去?就算是……也定是见血封喉,永远堵住她的嘴。”   “那究竟是谁?”钱谦着急地来回看着几人。   凌韶吾思忖着,就说:“有一件事,也不知道,跟这事有没有关系。佩文曾说过,这几月的言官分外的忙碌,只弹劾百官的折子,一个月里,数目就已过百。”   “蹊跷,”关绍敲打着下巴,“皇上才入主京城多久,谁人不是兢兢业业的,这折子,都是从哪里出来的?”   “佩文说,那些折子里,写的都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不过是些零零碎碎的话,譬如王家将军酒后,提起圣上言语轻慢了;何家尚书,提起圣上,并不向皇宫遥拜。”凌韶吾道。   莫三挠了挠眉毛,“这些鸡零狗碎的事,圣上心里只怕是恼了,但若是拿着这些事,惩治王将军、何尚书,未免有些太过小肚鸡肠。”   “坊间传言,明年宫里的元宵宴上,圣上要杯酒释兵权。所以折子上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且折子是言官呈上去的,跟皇上不相干。但时日久了,旁人还当皇上心胸狭窄,特地叮嘱言官监视文武百官呢。”邬音生道。   莫三、关绍、凌韶吾、凌敏吾纷纷怔住,最后莫三还是看关绍。   关绍冷笑道:“我日日如履薄冰,有胆子传出这样的话来?”   “……那是谁?”莫三蹙眉,就算是狡兔死、走狗烹,也来得太快了一些,毕竟眼下,除了西北、东南两地,并不似京城这样太平。皇帝就算不厚道,也犯不着这会子就过河拆桥。   凌韶吾道:“佩文说,皇上也正打发人去查呢。”   莫三背着手,望见白树严走来,猜着他方才陪着莫紫馨去见莫宁氏了,就对白树严拱了拱手,问他:“姐夫知道,皇上有意杯酒释兵权的坊间传闻吗?”   白树严咳嗽一声后,拿着帕子擦了嘴角,踌躇着点了点头,被莫三、凌敏吾、凌韶吾盯着,这才勉为其难地道:“有人拿着这话,十万火急地来寻我商议该怎么着。”   “谁?”莫三话音一顿,犹豫着问:“可是姐夫的妹夫,凌家四少爷?”   白树严点了点头,对着凌敏吾、凌韶吾,犹豫着说:“树芳没将这事当一回事,但是,她撺掇着妹夫,将这话说给了你们家老大了。所以,你们家是知道的。”说罢,唯恐沾上关系,忙问莫三:“怎地忽然提起这事?莫非,当真确有此事?”   莫三轻轻地摇了摇头,“皇上若有意如此,岂会提早露出风声?”虽说马塞鸿手里暂时有了些银钱,能应付了眼前的燃眉之急,但迟早有一日,他必会设法收了各家的兵权……是谁那么有先见之明,早早地防范起来?眼瞅着众人都摸不着头脑,赶紧地说:“只是些风吹草动罢了,犯不着草木皆兵。内子体弱,今儿个就不留诸位了。”   凌敏吾、关绍、白树严忙拱了拱手,凌韶吾想起七月如今小手还跟鸡爪一样瘦小,心疼地拍了拍莫三后背。   “诸位,小弟就不远送了。”莫三瞧着莫紫馨的轿子出来,对众人再次拱手,瞧见凌敏吾、凌韶吾等抬脚向外去,邬音生还站在他身边,就道:“你妹妹……”   “不知她为什么,一门心思要……”邬音生气得七窍生烟,“明明如今,衣食无忧,却偏偏要走上给人做妾的路。”   “人各有志,只是,你妹妹似乎有意针对清让。”   “针对清让?”邬音生吃了一惊,不敢置信道:“这万万不可能!妹妹从小就十分仰慕清让。”   “你去问清让吧。”莫三也不勉强邬音生,瞧着天晚了,就匆匆地回房去,进了房里,瞧见凌雅峥坐在榻上看书,就道:“快放下书,仔细累到眼睛。”   “已经快出月子了,不怕。”凌雅峥望了一眼窗外,握着书本问:“馨姐姐今儿个说,皇后有了身子,七月满月的时候,就不来了。”   莫三点了点头,疑心那窗口有风渗进来,就拉着她到床上坐着,掐着她的虎口,说道:“梨梦的事,你听说了吧?”   凌雅峥点了点头。   莫三故作轻慢地仰身倒在床上,“她叫抓走了也好,省心!免得她又惦记你。”   “省心?那可未必。”凌雅峥盘腿坐在床上,掐算着腿上要清减的肉,正色道:“二嫂子究竟有什么能耐,能说动大理寺的人?无缘无故,谁肯搭理这种事?”   莫三枕着手臂,笑嘻嘻地摸了下凌雅峥圆润的下颌,“坊间传闻,皇上要杯酒释兵权。”   “现在?”凌雅峥嗤之以鼻,“皇上拿什么去释兵权?拿着沙场上同生共死的交情?皇位还没坐稳呢,我可不信这话。”   “说得是,”莫三一叹,“虽说京城几家里,人人手上握着兵马,难免叫皇上寝食难安。换做我,定会将此时对各家的亲近、宠信当做卧薪尝胆。但此时就释兵权……”眉头一皱,忽地翻身坐起,见凌雅峥眸光一闪,就知道她也想到了。   “莫非是,华国府等人家,见皇上无心选妃,分不得宫廷的一分羹,就要拱火,离间皇上跟雁州一派?毕竟,论起兵权来,凌、柳、莫三家的权势最大。”凌雅峥托着下巴说。   莫三点了点头,须臾叹道:“别多想了,明儿个再说吧。至于梨梦,我已经打发大理寺打点了,不许叫她吃苦头。”   “万一有人将你的钱财,跟季吴皇帝藏下的国库银子牵扯到一处……”凌雅峥多心地提了一句。   莫三眼皮子乱跳,忽地搂着凌雅峥,闷声笑道:“看来,我跟清让都猜错了!”   “猜错了什么?”   莫三笑了又笑,笑得眼泪掉下来,擦着眼泪说:“清让以为邬箫语在离间我跟父亲,实际上,她是替人揣测,我跟父亲究竟情深几许。”   凌雅峥一点就通地道:“你的意思是,若是有人追查到你昧下了季吴皇朝的银子,父亲会出手相救?这相救的法子,就是跟那些唯恐被皇上夺了兵权的王侯一同‘清君侧’,将皇上变成傀儡?”各家之所以对马家心服口服,是因马家老太爷、老爷等老实本分,并不急于揽权。但这老实本分,也是错处,毕竟,畏威不畏德的人比比皆是,时日久了,难免有人会因皇家兵权不多,对皇家心生怠慢。   “虽你我兴许想多了,但凡是有备无患,还是多准备着吧。”莫三说着,瞧见争芳、斗艳抬了一桌饭菜进来,就跟凌雅峥对坐着吃了,待吃了饭,瞧见月上柳梢头,叮嘱凌雅峥先睡下,就起身向外去。过了大半个时辰回来,见凌雅峥躺在床上哄着七月还没睡着,自己脱着衣裳,将去了哪里一一禀明,躺在床边,跟凌雅峥说着闲话,不知不觉间就闭了眼睛没了声音。   等到七月满月那一天,莫三一大早起来,站在床边就说:“我料到你祖母过来,瞧见孩子瘦巴巴的必要哭一场。你千万把持住,别跟她一起哭,哭坏了眼睛,况且七月也没怎么着,成日里哭着,也不吉利。”   “知道了。”凌雅峥应下,自己穿了一件大红的衣裙,瞧着脸色衬得略好了一些,就领着人给七月打扮,瞧见她懒懒地躺着,只知道咕哝嘴,旁的一概不搭理,不由地笑了。   莫宁氏瞧着那火红的小袄越发衬得七月一张脸只有巴掌大,就笑道:“也算是个有福气的,谁家姑娘能叫老子一直守着?”自己个将七月抱在怀中,见芳枝捧着一副龙凤手镯来,问出是婉玲送的,就尴尬道:“交给孟夏收着吧。”   凌雅峥也不知婉玲有什么苦衷任由她劝说也不肯吐露,瞧了一眼那副龙凤镯子,心知婉玲没脸露面,就点头叫孟夏收着,看着七月,叹道:“只怕等会子,要有人来说不好听的了。”   “哪个敢说?”莫宁氏嗔道,这话音才落,就见蕙娘进来说:“弟妹,也不是我说,论理该推后两个月再办满月酒。一则七月的生辰,原本就在一月之后;二则,七月脸上长些肉,瞧着也好看一些。”   饶是莫宁氏好脾气,也不由地动了怒,轻轻地捧着七月在自己脸颊上蹭了蹭,就问蕙娘:“都安排妥当了?”   “是。”蕙娘低声应着,瞧见莫宁氏眉尖微蹙,也不理会,忽地听见争芳说:“夫人,二少爷在外地打发人给小小姐送了满月礼来。”   “快拿来瞧瞧。”莫宁氏眉开眼笑地说着,见争芳递给凌雅峥一封信,斗艳捧着一堆拨浪鼓、陀螺、泥人等小物件进来,先抱着七月去看那些小玩意,又问凌雅峥:“你二叔信里写什么了?”   凌雅峥笑着,将信凑到莫宁氏面前,莫宁氏噗嗤一声笑了,说道:“你这二叔真真是,离了家,越发长了才情了!”   “……信上写什么?”蕙娘堆笑问。   莫宁氏待要说,听说凌古氏、柳老夫人来了,忙将七月交给凌雅峥,带着人赶着去迎。   “信上写了什么,弟妹?”蕙娘又堆笑问凌雅峥。   凌雅峥将信递给争芳收着,笑道:“没写什么。”   蕙娘嘴角一扯,须臾松了下来,她一定要设法将莫二召唤回京城。 ☆、第81章 欲加之罪   他会回来的。蕙娘心里念叨着,不由地埋怨莫二不给她寄来只言片语。埋怨着,就嫉恨起那位能叫莫三说出“受她束缚也甘之如饴”的女子。   待听见一声“老夫人、夫人们过来了”,娴静地站在门边迎着,待莫、凌、柳三家的老夫人、夫人、姑奶奶们进来,眼睛掠过凌雅娴,就落在沉静斯文的凌雅峨身上。   兴许是目光里的刺太锋利,凌雅峨回头,就向蕙娘看去,对着她,盈盈地低头一笑。   一定是她了。蕙娘惊叹着凌雅峨的从容雅静,随着新生出的一分妄自菲薄,越发地嫉妒起来。   “蕙娘?蕙娘?”   “母亲?”蕙娘回过神来,忙低眉敛目走到一直呼唤她的莫宁氏身边,眼睛一扫,见凌雅峥意味深长地看她,不由地一凛。   “蕙娘,这边人多,别吵到七月了,叫人备下轿子,咱们向衍孝府那边说话去。”莫宁氏因蕙娘魂不守舍微微蹙眉,大儿媳已经没脸露面,若是二儿媳再弄出差错来……   “是。”蕙娘忙应着,故作漫不经心地看了凌雅峨一眼,就向外令人准备下软轿子。   凌古氏擦着眼角,怜惜地望着七月,哽咽着对凌雅峥说:“放心吧,虽是不足月生下来的,但我请段宰辅算过她的生辰八字,段宰辅说,是个上下二十年难得一遇的好八字。”   “叫祖母费心了。”凌雅峥自责地道。   凌古氏哼了一声,冷笑道:“你赔什么不是?正经该赔不是的人躲着呢。”   “亲家……”莫老夫人讪讪地说。   凌古氏两只手交叠着摆在身前,像是要给莫老夫人、莫宁氏一个下马威般,颇有两分自得地说:“叫你们家老大、老大媳妇准备一下吧,过两日,调任京外的文书就发下来了。”   不独莫老夫人、莫宁氏,就连凌雅峥也怔住。   “祖母,这话从何说起?大哥才将衙门里的事务理清楚,怎么就要调任京外了?”凌雅峥疑惑地问,若是莫静斋此时调到京外,先前在京城里费的一番心血,岂不是白费了?   莫老夫人讪讪地问:“亲家,这是从哪里传来的话?我们怎么还不知道?”   凌古氏冷笑道:“夫妻乃是一体,他内子做下那等丧尽天良的事,他也难辞其咎。皇上虽厚待你们莫家,但御史们一直上折子,皇上也不能一意孤行。”   莫宁氏身子晃了一下,连忙去看凌雅峥。   凌雅峥自然听出凌古氏的言外之意,是那御史受了她的唆使,眼前莫名地浮现出蕙娘得意的神色,忙两只手扶住凌古氏,对莫老夫人、柳老夫人等人道:“祖母、母亲,许久不见祖母,怪想她的,叫我陪着祖母说几句话吧。”   莫老夫人埋怨凌古氏自作主张,铁青着脸,对柳老夫人讪笑着,就领着柳老夫人向外去。   凌雅峥瞧着浩浩荡荡出去的一群女人,心里不住地发憷,握着凌古氏的手在摇篮边的绣墩上坐下,瞅着凌古氏兀自得意的面孔,急忙问:“祖母,这事,你是跟谁商议着做下的?”   凌古氏笑道:“峥儿,他们当犯事的是他们自家表小姐,咱们就奈何不了他们?俗话说,擒贼先擒王,你大嫂子张狂,还不是仗了你大伯的势?看绊倒了你大伯,她还敢不敢再这样!”   “祖母!”凌雅峥嗔了一声,虽知道凌古氏是好意,却着恼她自作主张,忙问:“是谁给祖母出的主意?”   凌古氏笑嘻嘻地拉着凌雅峥的手,说道:“我就怕她们表姊妹两个合起火来对付你,所以,打听到你二嫂子的东西,还抵押在当铺那,就替她赎了回来。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从今以后,你跟你二嫂子就是一伙的,你大嫂子再翻不出什么浪了。”   凌雅峥满心的怨怼就也烟消云散,瞧着凌古氏满眼慈爱,听她自顾自地说着“等我买通了钦天监,给七月的生辰八字,润色润色,将来,谁的前程都比不得她大。”   凌雅峥反倒笑了起来,拉着凌古氏的手,给争芳、斗艳递了眼色后,就道:“祖母,是谁引着祖母,将主意打到我二嫂子头上的?我先前说过,祖母要有事,就去寻二嫂子、五嫂子商议。”   “……坏了你的事了?”凌古氏后知后觉地问。   凌雅峥叹道:“祖母,大嫂子是冤枉的,真正的罪魁祸首,是二嫂子。”方才蕙娘看凌雅峨的眼神,再错不了了。   凌古氏仿佛挨了一记焦雷,怔怔地愣着,良久,才说:“是她?”   “那是谁引着祖母,想着替我拉拢了二嫂子的?”   “……是你大嫂子,我看你五嫂子不肯求了马家给你做主,就当她是个没心没肺的。听你大嫂子说得有道理,所以就……”凌古氏懊悔不已,却嘴硬道:“亏得没坏什么事。”   “是祖母收买了言官?”   “啊。”凌古氏露出老态,微微地张着嘴,像是安慰自己般,又说:“亏得没坏什么事。”   “……若是那言官,收了祖母的银子,又去办其他事,祖母怎么说得清?”凌雅峥本要避重就轻,免得吓着凌古氏,但看她还是这般懵懂,就忍不住敲打她两句。   凌古氏云淡风轻道:“能有什么事?放心,皇上不敢拿我怎么着。”   “……祖母可是打着祖父的名头,去指令那些言官办事?”凌雅峥又问。   “啊。”凌古氏心虚地低声应着。   “那些言官……”凌古氏话音一顿,叹道:“罢了,祖母放心,我叫三儿去打听打听。”   “放心,没坏什么事。”凌古氏又重复了一回,半响想起一件有趣的事,就拍着手笑道:“虽你大伯分府了,但我拦着姓穆的,不叫她跟着你大伯走。你没瞧见她跟着我出门见人时的脸色……妾就是妾,还当她儿子出息了,就能跟着鸡犬升天?”   “……”凌雅峥无言以对,瞧着凌古氏拍手笑,就随着她说笑了两句,待莫宁氏那边来请,打发孟夏、杨柳随着凌古氏过去。蹙着眉,就坐在摇篮边,望着七月轻声地哼着小曲。肩膀上落下一只手,吓得一哆嗦,回头才瞧见凌雅峨不知几时走了进来。   “六姐姐。”   “想什么呢?”凌雅峨一笑,将一方葱绿锦帕托在手上,叫凌雅峥瞧了里面的金锁片,就将金锁片放在七月枕边。   “多谢六姐姐,六姐姐不去衍孝府吃宴席?”   凌雅峨叹了一声,苦笑道:“宴席上少不得提起后继香火的事,只你三姐姐儿女双全的坐得住,馨儿受不住先家去了,我也抽空出来——虽膝下有两个女孩子,但在旁人眼里,我跟膝下空虚的馨儿,是一样的。”叹了一声,又想自己一对女儿尚且活泼可爱,凌雅峥这七月瘦骨伶仃,比她还要难过,自己何苦对她诉苦?微微一点头,就要离去。   “六姐姐,方才,我那二嫂子可跟你说了什么话没有?”凌雅峥忙问。   凌雅峨疑惑地站住脚,将蕙娘的古怪来回思量一番,“她并未跟我说话,只是,总莫名其妙地看我。”   “……可曾跟六姐姐提起二哥?”   凌雅峨愠怒道:“峥儿,你夫家二哥跟我有什么相干?”怒过了,瞧见凌雅峥脸色平静,就也止住怒气,“她没提,倒是你原本的姓邬的丫头,如今你公公的妾,阴阳怪气地在我来时路上,提起过。”话音一顿,忙问:“这事跟我有什么相干?”   “据说,”凌雅峥话音微微一顿,毕竟隔得久了,她疑心莫三或者自己记得不真切了,“我夫家二哥生性洒脱烂漫,是宁肯在青山绿水间终老,也不肯在仕途名利间钻营的人。但他曾说过,若受六姐姐束缚,便也甘之如饴的话。”   凌雅峨忍不住一颤,古井无波的眸子里折射出璀璨的春光,“当真?”问得太急切了,便强令自己在摇篮边描画着木芙蓉的绣墩上坐下,“当真?”   凌雅峥轻轻点头。   凌雅峨待要笑,又觉不妥,待要黯然神伤,又觉愧对家中一对女儿,良久,似笑非笑地说:“峥儿,你的意思是当初……”   “大抵是了。”   凌雅峨闭上眼,藏起眼底氤氲的水雾,虽明知不可,却忍不住想若是当初,她胆子大一些、莫二鲁莽一些,他们兴许……虽明知道是一段不曾开始也谈不上结束的情愫,却忍不住因那阴错阳差之下的两心相印心潮澎湃起来。   “六姐姐小心一些吧,万一二嫂子嫉妒之下,对六姐姐做出什么要不得的事来。譬如说,暗中去六姐夫那搬弄唇舌——毕竟,二哥可是舍下她,带着红颜知己游山玩水去了。”   “不会。”凌雅峨笃定地说,一张先前因求子不成暗淡干燥的脸,焕发出莫名的神韵,就连对着素日里不亲近的凌雅峥,话也多了起来,“我虽不知道是什么事,但我大哥,你二哥还有你二嫂子的父亲,正在一起谋事。”   凌雅峥瞠目结舌,“六姐姐忘了我方才那句,二哥无心在仕途名利间钻营的话?”   一阵秋风吹来,吹得窗棱上的青纱沙沙作响。   凌雅峨放下摇篮上悬着的帐子,手指微微有些僵硬,“不对,我跟大哥说话时,大哥提起……莫非,是有人打着他的幌子?”一声亲近的他,惊醒了自己,忙转身又要向外去。   “六姐姐,这事事关重大!”凌雅峥拦住凌雅峨。   凌雅峨脸色微微发白地道:“你的意思我懂了,可……你叫我怎么办?”若是连鸿恩等算计的并非什么大义之事,她这边多嘴,定会坏了他的事。   “……我知道了。”凌雅峥让开路来。   凌雅峨轻叹一声,方才那心潮澎湃的感觉,又似潮水般涌了回来,拜天地、入洞房、挑盖头时,也不曾这样百感交集过,心下一狠,转头对着凌雅峥说:“我虽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但,你且小心着吧。为了选妃的事,连家对八妹夫心怀芥蒂还是小事,听大哥说,是上面的人父子不睦,咱们下头人,只能谨慎着走一步看一步。”   “多谢六姐姐。”凌雅峥将凌雅峨送出门外,坐在廊下怔怔地出了一会神,琢磨着上头的父子,究竟是那一对父子,望见一只奄奄一息的蝴蝶瑟缩着趴在木芙蓉叶上,就探着身子将那绿翅膀的蝴蝶捏起来,待要将它放进暖融融的房里,又觉不如给它一个痛快,于是又将它放回那片枯黄的叶上。   天色暗下来时,莫三醉醺醺地被争芳、斗艳搀扶回来。   凌雅峥扶着他到床上躺着,打发了争芳、斗艳,就替他脱下鞋子。   莫三迷糊着眼睛,瞅着凌雅峥玲珑的身段,笑嘻嘻地问:“今儿个有人夸七月没有?”   “夸了。”凌雅峥敷衍道。   “我就知道,七月瞧着个头小,但浑身上下都是灵气。”莫三得意地说。   凌雅峥走到门边架子上湿了帕子,拿着帕子给莫三擦脸,见他脸上虽被酒气蒸红,但一个明晃晃的巴掌印却清晰得很,忙问:“这是怎么了?”   莫三揉着脸,先说没事,见凌雅峥盯着他不放,才啐了一声道:“本打发人跟着二嫂子的人,去瞧瞧她究竟将大嫂子什么把柄握在手中,谁知……”   “怎样?”   “被人算计了,打发去的人竟拐进了先前邬音生将邬箫语许配的人家。”   “……父亲一准说,你媳妇娘家算计得你大哥不得不离京,你也有样学样,巴不得人家闹上门来讨媳妇?巴不得莫家声名扫地?”凌雅峥给莫三揉着太阳穴,见争芳端来一碗酸笋醒酒汤,就接到手边,轻轻地吹了,喂给莫三。   莫三喝了两口,起身接了碗,一气灌了下去,仰身倒下,叹道:“山雨欲来风满楼。”   “怎么说?”   “有人弹劾姑父刚愎自用,恳请皇上撤了他。”   “哪个姑父?”   “小姑父。”莫三枕着手臂。   “……别那言官,就是我祖母收买的那位吧?”凌雅峥有些糊涂了,若是小姑父跟连鸿恩等同谋,岂会向自己身上泼脏水?   “只怕是了,恐怕,旁人以为是你们凌家要对付我们莫家,才会揣测着,附和那帖子——毕竟在朝为官,要的就是眼力劲。”莫三叹道。   “若是皇上当真撤了,那就应了先前那‘杯酒释兵权’的话,只怕一时间,京城内外会人心不稳。”凌雅峥见莫三将手伸出来,就将手伸过去,交握住他的手。   莫三立时将脸面藏在凌雅峥身上,闷闷地一笑,忽地仰头道:“你身上多了一股味道。”   “什么味道?”凌雅峥紧张地问,唯恐是月子里的脏东西留下的味道。   “不像是脂粉香,也不像是花香。”莫三又嗅了嗅,在凌雅峥耳畔道:“暖暖的,撩人心。”   “呸!”凌雅峥啐了一声,见莫三向她肋下搔来,忙咯咯笑着躲开,忽地听见七月像是笑了一声,就捅了捅莫三叫他老实一些。洗漱之后,放下纱帐,二人耳语一番,又不知在谁的低声细语中入睡。   约莫一月后,莫静斋离京的文书终于下来,莫三就向衍孝府帮着莫静斋准备出京一事。   凌雅峥也去探望婉玲。   婉玲见了凌雅峥,开口就问:“七月还好吗?”   凌雅峥点了点头,见婉玲房里供奉着一尊观音,摆下诸法器,就蹙眉道:“嫂子听说了吗?三儿昨儿个挨了父亲一巴掌——因为查二嫂子究竟拿住大嫂子什么把柄,偏查到了邬箫语说过亲的人家。父亲以为三儿使坏。”   婉玲沉默了一会子,到底信不过凌雅峥,紧紧抿着嘴不言语。   “……既然大嫂子信不过我,那我只能祝大嫂子一路顺风。”凌雅峥说道。   “……你怎么会那么热心想帮我?还是,你也想那捏住我的把柄?”婉玲多疑地问。   凌雅峥坦诚地道:“二嫂子手段多多,就譬如忽然拉了我娘家祖母,叫祖母稀里糊涂买通言官弹劾大哥的事,实在叫人猝不及防。是以,我跟三儿,想知道,她手里究竟藏着什么事、什么人。”见婉玲还不言语,就说:“嫂子也见过父亲的新欢邬箫语了吧?朱姨娘、权姨娘先前那般帮着二嫂子,终究成了二嫂子手里的弃子。嫂子此时不帮着我跟三儿,待被二嫂子利用尽了,怕也会跟朱姨娘、权姨娘落个一样的下场。”   “……跟你们说了,我的下场也是一样。”   “难道大嫂子杀人放火了?”凌雅峥惊讶地说道。   “差不离。”婉玲握着佛珠,疑惑地看着凌雅峥,“你真不像是生产过的女子。”   凌雅峥从上向下扫了自己一眼。   婉玲洗了手,给慈眉善目的菩萨上了香,叮嘱自己千万要沉住气。   “嫂子?”凌雅峥又呼唤了一声,见婉玲只顾着念经不理会她,就双手合十拜了一拜,旋即转身出来,瞧见芳枝穿着一身粉红衣裳站在院子里摘海棠果,就走了过去。   “三少夫人要不要拿一些回去?不喜欢吃,摆着看也好。”芳枝从跐着的矮凳上跳下。   凌雅峥瞧着那树上挂着海棠果煞是鲜艳,就随手拿了一枚在手上,嗅了嗅,笑道:“你也太不小心了,既然停了药,怎么还爬上爬下?”   芳枝笑道:“虽停了药,但少爷说,那药的残渣还在血脉里,只怕要过上三五月,才能从身子里散去。于是……”瞧见婉玲就站在窗口,赶紧将脸上因被夫君宠爱露出的得意之色收敛去,打量着凌雅峥,笑道:“少夫人这么快身形就回来了?我瞧着我娘她们,须得一二年,才能略削瘦一些。”   “你娘是要喂奶才会那样。”争芳笑着,得意地说:“我们少夫人的腰身,还跟先前差不离呢。且腰上撑出来的花纹,没出月子,就淡下了。”   “腰上花纹?”斜地里,插来一句惊诧的话。   凌雅峥回头,见是莫静斋亲自捧着一个小包袱过来了,忙羞赧地道:“大哥,争芳胡言乱语了。”   “……是什么样的花纹?”素来明理的莫静斋,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凌雅峥脸上涨红,争芳、芳枝也不知莫静斋为何忽然问起这事,听见一声“少夫人”的惊叫,忙匆匆地向房里去,瞧见婉玲不知何处翻起白眼,就忙着将她抬到床上掐人中、揉太阳穴。   婉玲幽幽地醒转过来,畏缩着不敢看莫静斋,胆怯之下,两只手紧紧地抱住凌雅峥的臂膀。   “嫂子?”凌雅峥喊了一声。   莫静斋蹙眉道:“弟妹先出去,芳枝,领着三少夫人出去。”   “是。”芳枝赶紧地应着。   凌雅峥心觉古怪,随着芳枝出来,才觉察到方才自己手上那一枚海棠果不知掉哪里去,向地上找着,一抬头,就见莫静斋喜怒不形于色地向外去,暗暗去听,房里又想起婉玲的念经声。   “少夫人,咱们走吧?”争芳小心地搀扶着凌雅峥,唯恐撞上莫老夫人又或者莫思贤。毕竟莫静斋可是被凌古氏弄出的京城。   “走吧。”凌雅峥应着,也不叫争芳搀扶,从廊下捡起海棠果,擦了擦,就攥着果实向外走,回了延春府,见莫三在换出门衣裳,就笑道:“你换衣裳做什么?难道还要出门?别忘了,皇上在朝堂上罚了你闭门思过。”   莫三脸色凝重,先问:“大嫂子跟你说了吗?”见凌雅峥摇头,就道:“那就别再问了。”   “出什么事了?难道,大嫂子当真杀人放火了?”凌雅峥玩笑道。   莫三叹了一声,说道:“大哥不许我说给你听,只说,若你知道了,你大嫂子就要悬梁自尽了。晚上不必等我了,兴许我明儿个早上才回来。”   “知道了。”凌雅峥瞧他神神秘秘的,先不提,后来忍不住问:“是替大嫂子铲除心腹大患?”见莫三点头,就忙将他送出门来,晚间果然不见莫三回来,就先带着七月歇下了。   一连两日不见莫三回来,三日后忽然听说凌韶吾来了,才叫人将他引来,就见凌韶吾穿着一身湖蓝袍子,风尘仆仆地坐在凌雅峥对面,长吁短叹地说:“三儿叫京畿卫抓去了。你家老爷生气,不肯去赎人。”   凌雅峥顿时哑然,“……没人知道他是延春侯吗?”就算没封侯时,人在雁州,也没人敢去抓莫三。   “人家抓的就是他,本被皇上责令闭门思过,偏又半夜三更,在城中纵马。”凌韶吾挤着眉头抬头看了一眼房梁。   “还是得罪人了?”凌雅峥问。   凌韶吾默不吭声。   凌雅峥岂会不知因“选妃红帖”的事,莫三狠狠地得罪了一群人,忙道:“哥哥放心,我公公那气消了,自然就去将人接回来。”   凌韶吾哼笑一声,说道:“本想着叫祖父帮忙去的,偏祖父又忙着去收拾大哥的烂摊子。”   “大哥怎么了?”   “大哥他……他跟你夫家的二姑老爷私自通信,犯了私交外官那一条。这罪名可大可小。论理,是不该有人这样胆大弹劾大哥的,偏有一群人吃了雄心豹子胆,连咱们凌家脸面也不肯给!”凌韶吾开了话头,又忍不住说:“就连柳家那怪老实的本贤,也犯了事,被人弹劾说不敬父辈。秦家二公子好端端的做个贤王,偏被人造谣说曾醉后喟叹马家攫取了他们秦家江山,明为君王实际只能是窃贼。峥儿,你说,这究竟是怎么了?”   “……有人想翻天?”凌雅峥瞠目结舌,只觉这么些人家都被抓了“把柄”,不是华国府一家能办到的,但华国府再上边的人,又有几家?   “真是兵荒马乱的日子没过够,这才太平两天,就要生事!”凌韶吾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   凌雅峥忽地抓住凌韶吾的手臂,说道:“哥哥,你去寻了祖父、外祖父,叫他们跟莫家的祖父见面商议,告诉他们,各家子弟里,不安分的,要拱火叫三家跟皇上不对付,请他们小心着,将害群之马挑出来。”   “这……”凌韶吾一怔之后,就应下了,“妹妹放心,三儿不会有事。”起身告辞前,不忘从怀里掏出缀着璎珞的长命锁递给凌雅峥,“满月那一日,本要给,偏叫平安塞在柜子角了,没寻到。”   凌雅峥伸手接了长命锁,送了凌韶吾几步,回到七月身边,将长命锁悬在七月面前,笑道:“你瞧,这是你外祖母留下的。”瞧见七月眼珠子滴溜溜的转,想起梨梦那双恍若点漆的眸子,于是对争芳说:“打发人去大理寺瞧瞧梨梦。”   “是。”争芳应着,没将京畿卫当一回事地探头对七月笑说:“小小姐,前后一百年,咱们家总算破天荒,有个人坐大牢了。”   “呸!”凌雅峥啐了一声,却跟争芳一样并不十分挂心,偏等了一日,不见莫思贤、莫持修去接了莫三回来,按捺不住,叮嘱了孟夏、杨柳照看着七月,就起身去衍孝府打听,谁知并未寻到莫思贤、莫持修,反倒撞上了正跟邬箫语在东花园里闲话的蕙娘。   “三弟妹,还当大哥、大嫂一走,母亲长留延春府,你就不肯来衍孝府了呢。”蕙娘似笑非笑地喊了一声。   凌雅峥本要走,见蕙娘喊她,才勉为其难地站着,手扶着只挂着些许几片树叶的垂柳,就望着蕙娘笑。   “三弟妹还记得当初都有谁在纡国公府给皇后娘娘送嫁吗?”蕙娘问。   凌雅峥笑道:“记不得了。”眼睛瞥向一身金玉绫罗的邬箫语。   邬箫语缩了缩头。   “三弟妹不记得了?邬姨娘记得清楚呢,她说那一日过去的女子虽多,但大多嫁了人,梳了妇人头,还做了姑娘打扮的,就只馨儿、你。”蕙娘待笑不笑地说,瞅见邬箫语胆怯地溜了,就嘲讽地一笑。   “嫂子这话什么意思?”   蕙娘背靠着杨柳,瞅着那微微干枯后发出微微金黄光泽的枝条,“你还装傻?我却不知,我哪里比不得你。论起相夫教子来,你连莫家的骨血都保护不得,我却能叫二哥前程似锦。”   凌雅峥敷衍地附和。   “知道为什么我肯熬到三十吗?”蕙娘忽地咬牙切齿。   “不知。”   “父亲说过,外祖父是要做九五之尊的人,到时候二哥就是王子皇孙……”蕙娘眉头忽然舒展开,“若是你六姐姐,我还甘拜下风。若是你,那就是二哥有眼不识金镶玉了。”   凌雅峥先糊涂着,忽然明白蕙娘的意思,粲然一笑,“别拿着小人之心妒君子之腹。二哥待我跟三儿那样坦然,岂会是对我存了别样心思的人?”   蕙娘轻蔑地一笑,“三儿是回不来了。”   凌雅峥心一坠,“二嫂子这话什么意思?”   “据说,当初带着那个梨梦私奔的钱谦,按捺不住后,拿着内务府的牌子,只身进了大理寺去探望这个梨梦。被大理寺寺丞当场拿住,已经认定了,这梨梦,就是当初跟季吴太子苟且、叫季吴殇帝诛杀宫中数百官员的梨梦。”蕙娘话音一转,甚是体贴地问:“大理寺状告三弟窝藏前朝余孽、私吞季吴国库银两。三弟妹,你说,祖父、父亲会大义灭亲,还是忤逆君王?”   凌雅峥信心十足地说:“皇上定会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皇上是有意如此,可这朝堂,由不得皇上一人做主。要知道,比皇上还大的,大有人在呢。”蕙娘不以为然地道。   凌雅峥将扫到肩头的柳条拂开,忽地一笑,“我知道是谁在兴风作了。”   蕙娘眼皮子一跳。   凌雅峥微微颔首后,转身要走,见蕙娘抓着她的手臂不放,就笑道:“二嫂子这是做什么?”   “我哪一句话说错了?”蕙娘紧张地问,唯恐上头人迁怒于她,顿时没了方才的凌人气势。   “‘外祖父是要做九五之尊的人’。”   蕙娘松了一口气,笑道:“原来你在诈我,祖父如今并非那样的野心了。”   凌雅峥微微一笑,扯下一根鹅黄的柳条,待要像齐满那样拧出一根笛子,就见那柳树上的皮老一搓就碎了,握着柳条回来,瞧七月还在睡,煞有兴致地画了一幅柳堤图,正画着柳间黄鹂,就听争芳来将大理寺状告莫三的罪名说给她听。   “小姐,这可怎么办?大理寺握在连家手上,不如去求求六小姐?”争芳着急地给凌雅峥出着主意,终于没了先前的气定神闲。   凌雅峥轻轻地摇头,“求了六小姐也没用。”   “那求谁有用?还有,梨梦当真是梨梦?她一个女儿家身陷囹圄……”争芳忍不住感慨起来。   凌雅峥搁下笔,对争芳道:“给皇后递折子,我去见皇后娘娘。”   “对,还有皇后娘娘呢。”争芳欢呼雀跃着,忙去打发齐清让给宫里送折子,再回来时,又好似被人泼了一盆冷水般,丧声丧气地说:“小姐,齐清让说,有人诽谤二少爷被罢官之后,心存不满,跑到泰山历代圣君封禅的地方,口放厥词。”   “终于轮到二哥了。”   “少夫人怎不诧异?二少爷巴不得不做官的人,被人这样诽谤。”争芳打抱不平地道。   凌雅峥笑道:“若不是这样诽谤,二哥怎需回京说明?”料想这就是蕙娘的手段了。为有精神进宫见秦舒,忙令自己止住诸般心绪,静心之后,只管哄弄七月玩耍。   隔了一日,才收到宫里传来的信,大妆之后,凌雅峥将七月托付给莫宁氏,便坐着轿子向宫里去,听见轿子外有人轻轻敲了两下,就撩起帘子,看是齐清让。   齐清让眼神晦涩地道:“昨儿个晚上,三家的老太爷相会,被人瞧了去。如今,京城里无人不疑心‘杯酒释兵权’确有其事,所以三家才慌了神地商议对策。瞧着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这事。”说完,又轻声问:“是不是,咱们画蛇添足,白给人送了把柄?”   “不会,咱们怎么做,都有人闲话。”   是大义灭亲,还是大逆不道?凌雅峥想起蕙娘的话,心知蕙娘是要逼着莫思贤、凌咏年、柳承恩这三个老而弥坚的老东西为子孙“大逆不道”。 ☆、第82章 罪上加罪   “还望这场风波,能快些过去才好。”齐清让喟叹一声。   凌雅峥恍惚了一下,虽人在轿子里,却又好似随着齐清让在漫山红叶间奔走一般,手指撩起帘子,望了一眼不愿跟人起争执的齐清让,见他要走时,腰上佩剑上的银饰在日光下发出微弱的光,脖颈不由地一凉,“清让,你这个性子可不好。”   齐清让就如听见了什么天方夜谭般,站住脚。   “倘若有一日,被人围堵住,与其自裁,不如奋力一搏。”凌雅峥听着大街上的喧嚣,见这已经肃杀的秋日之末,还有人当街贩卖精致的风筝,不由地就想起不合时宜四个字。   “少夫人何出此言?”齐清让一怔,望见凌雅峥一片脸颊一角红唇,心里一恍,暗道若不计身份,他跟凌雅峥、邬音生,都算得上是青梅竹马。   “不过是提醒你一句。”凌雅峥手指收回来,绣着松树针叶的轿帘放了下来,在轿子里,摸着自己脖颈,回忆着上一世齐清让死后,邬音生的癫狂,又撩起帘子,对齐清让说:“有一件事,并未告诉过你。”   齐清让茫然地望过来。   “你父亲、母亲没了。”   齐清让浑身一颤,战栗道:“少夫人、小姐,是因为先夫人的事,所以我父亲母亲……是柳老将军动的手?”   凌雅峥摇了摇头,“是邬音生。”   “这是为什么?”   “邬音生唯恐你父亲、母亲在世,耽误了你的前程。毕竟,若有他们在,我跟哥哥兄妹两个,是无论如何,不会叫你翻身脱了奴籍入朝为官,不会叫你父亲母亲有任何鸡犬升天的机会。”凌雅峥平静地道。   “……为什么现在告诉我?”齐清让几乎虚脱,自幼就将邬音生视作亲兄弟,却不料他会做出那等事。   “为什么?因为,咱们所做的每一步,都被人料中,这便是,咱们中出了叛徒。这叛徒会是谁呢?你明明该跟着三少爷一同办事,偏三少爷被抓去收监,你平安无事回来,这是为什么?我已经查过了,三少爷出门替大少爷办事那一日,你半路,被邬音生支开了。他不舍得叫你随着三少爷一同坐牢。”   “音生他不会,他一直感激三少爷能给他个为三少爷效命的机会。”齐清让忙道。   “邬音生要的不是机会,是入朝为官,谁能提携他,谁才是他的主人。”凌雅峥低声道。   齐清让急着为邬音生辩驳,又茫然地想自己何必为杀父仇人辩驳,浑然不觉轿子忽然停下,脚下依旧追赶着轿子,于是不自觉地趔趄了一下,随后茫然地望着轿夫,“怎么停下了?”   “清让,宫里传话,一位太妃薨了,皇后娘娘下旨,今日不见命妇。”邬音生站在轿子前,含笑看着齐清让,又好奇地问:“方才清让在跟少夫人说什么呢?”   “……正在商议,如何救出三少爷。”   “这怕是难了。”邬音生说。   “此话怎讲?”   邬音生道:“因朝臣以死相谏,皇上已经令人将三少爷羁押入天牢,交付大理寺审问。少夫人回去吧,太妃大葬时,少夫人也可借着产育,告假在家,不必跟着去操劳。”   齐清让下意识地转头去看轿子里的凌雅峥,瞧见轿帘垂着,就忙问邬音生,“太妃要安葬在何处?”   “皇上说了,国库空虚,以节俭为上。将太妃送回雁州安葬。”   “谁去送?”齐清让又赶紧地问,疑心太妃薨逝,是为引开皇上亲信。   “虽还没定下,但八成,就是柳老将军了。”邬音生一笑,见轿子调转回来,并不立时走,反倒跟在轿子边,一直随着轿子走,待轿子进了延春侯府,对齐清让道:“清让,你让开两步,叫我跟小姐说两句话。”   齐清让紧紧地抿着唇。   邬音生察觉到齐清让身上的肃杀,稍稍诧异后,歪着头一笑,紧跟着出了轿子的凌雅峥向后院走。   “小姐是有意的吗?”邬音生问。   “什么?”凌雅峥反问。   邬音生冷笑道:“是有意将箫语养成一个爱慕虚荣的肤浅之人吗?她本是一个琉璃水晶心肠的人,本该一直钦慕清让,本该跟清让共结连理……而不是,为了些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就委身做一个老男人的妾!”   凌雅峥转过身来,望着邬音生苍白毫无血色的脸,“你开始因为这事恨我了?”眼前不由地浮现出上一世齐清让死后,邬音生的癫狂。   邬音生眸子里风暴云集,紧紧地盯着凌雅峥,忽地道:“你是有意的!你明明知道,这人世间,我只在意清让、箫语两个!只有他们两个共结连理,我这辈子,才算得上是圆满!”   “你这话就错了,我可是真心实意,跟你一样,想叫齐清让跟你妹妹结发为夫妻。”   “可你明知道清让满足不了箫语的虚荣,却叫箫语在虚荣中长大!”邬音生咬牙切齿,不由地有些不寒而栗,“你在心存恶意时,设下陷阱,却在转身之后,忘了自己的恶意,假装慈悲为怀,叫谁也无法断言你是个十足的恶人!就如眼前,箫语自甘为妾,旁人只说她不知廉耻,却不知,这一些,都是你算计出来的。”   “我听不懂你的话。”   “世间的黑白对错,很难断定。但最后的胜者,绝不会是清白无辜之人。就如如今宫里那位,明明是父子间争权夺势,却装作事外之人,单等着旁人将他一步步推上朝堂。”邬音生压低声音,“方才,清让那般看我,定是你挑拨了他!你没忘掉我母亲、他母亲谋害你母亲的事,想要我跟清让两个,各为其主、自相残杀!”   凌雅峥勾着嘴角,抚摸过自己的脖颈,就向邬音生腰上的佩剑触碰过去,低声笑道:“你说得没错,陷阱是我早早挖下的,我此时大可以做个苦口婆心的好人,然后等着,喜闻乐见的结果出现。”比起断了邬音生的仕途,叫他跟齐清让刀剑相向,才是对他的最重一击。   “你没机会了,你的一举一动,我都预料得分毫不差,早断了你的路。你多做一件事,就是多错一件事。”邬音生后退一步,苍白的脸上露出阴险的笑,“我本无意背叛五少爷——不对,这事过后,我跟五少爷还是肝胆相照的兄弟。但八小姐你……啧啧,你不知要随着三少爷被发配到哪里去。这就叫做贪心不足蛇吞象,谁叫,三少爷曾贪心,吞下季吴皇朝的库银?这就叫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你这样笃定?”凌雅峥挑眉。   “三少爷人在天牢,八小姐有什么话,要捎给他,小的可以给八小姐代劳。”邬音生微微颔首,两眼如蛇般,冷冷地望着凌雅峥,“八小姐别怪我,你将箫语养成那样,等同于杀了她。”   “所以,你要为你妹妹报仇?我没什么话好说。”凌雅峥望了一眼关切着走来的齐清让,说道:“送客。”说罢,转身就向角门走去,听见邬音生低低地咆哮说“我绝不会叫你得逞”,回头对他一笑,便跨过高高的门槛,走进上房院子里,隔着窗子听见厦房里莫宁氏的哼唱,就轻轻地走了进去。   “皇后如何说?”莫宁氏抬头见是凌雅峥,急赶着问。   凌雅峥走进去,洗手之后,脱去外面衣裳,坐在榻边瞧着酣睡的七月,说道:“并没瞧见皇后……宫里没了位太妃,皇后无暇见人。”   “没了位太妃……”莫宁氏怔了怔,才醒悟到须得赶紧去衍孝府,准备随着莫老夫人去宫里守夜,起身后,叮嘱凌雅峥:“将各处的门都关了吧,尤其是两府间往来的那道门!七月还小,你便留在家里吧……过些时日,再想法子去大牢里,探望三儿一回。”   凌雅峥应着,亲自送莫宁氏出来,回来后抱着七月在她脸颊上亲了亲,就转身向上房走去,才进到里间,忽地眼前一黑,耳边响起呼呼的喘息声。   “别闹,我抱着孩子呢。”   “你不惊讶,也不惊喜?亏得我如今还在大牢里受苦呢。”   凌雅峥挣开蒙在她眼睛上的手,回头瞧了一眼无赖的莫三,啐了一声,先将七月放在床上,待莫三搂着她磨蹭,就笑道:“你怎么出来的?”   “好个狠心的婆娘,也不问一问,我吃了什么苦头。”莫三翘着腿在床上躺下,见七月睁开眼,就将她放在自己胸口,瞧见她好奇地睁眼看,嘴里嘚嘚了两声,就道:“要出来还不容易?那天牢是谁家的地盘?还不是咱们太子爷的地方!还是咱们太子爷高义,如今替我在天牢里坐着。”   凌雅峥噗嗤一声笑了,“你许下关绍什么了,他竟肯帮着你?”揉着莫三的腿脚,唯恐他在天牢里冷着了,就催着他将衣裤脱下来,又开了柜子,取出柜子里的貂皮,想法子将貂皮等物,塞进衣裤的夹层中。   脱得只剩下一层单衣,莫三摇头道:“你这就不明白了,对关绍而言,这世上有什么事,比得上瞧见夺了他家江山的马家人,父子、祖孙相残更大快人心?”   “你也知道,是太上皇他们作乱?”   “也?你又从何得知?”莫三嫌弃里头的衣裳两日未换,就将衣裳脱下,扔在床下。   “别乱丢!仔细叫人瞧见!”凌雅峥细心地放下帐子,坐在床上手上拿着针线,就说:“那一日,听二嫂子说,祖父要做了九五之尊,登时就想,若是上辈子你得了江山,少不得江山还没坐稳,就要跟自家人争起龙椅来。俗话说,高处不胜寒,若做人上人,必要先做孤家寡人。”话音一落,似乎听见七月的一声叹息,好奇地看过去。   “这小东西,还会叹气了。”莫三伸手在七月脸颊上一戳,庆幸地说道:“亏得这苦差事,没落到我头上!不然,这会子,我就成孤家寡人了。”   “……皇上知道是谁将他逼到这进退两难的境地了么?”凌雅峥吐出一口线绒,侧耳听着屋外,不见人走动,料到人都被支开了,就又慢慢将夹层里塞皮毛。   莫三笑道:“到了这地步,傻子也都要明白了。毕竟能叫各家的子弟动心的人,自然位高权重。偏太上皇还装作修心养性般,日日听曲逗鸟!皇上也曾说过,干脆将皇位交给太上皇,以换得一家和睦、父慈子孝,但秦太妃并未应允。”   “秦太妃不应允,也在情理之中。毕竟,秦家的女婿坐江山,这江山就有一半是姓秦的;若换了女婿的父亲坐,那就彻底姓了马,跟他们秦家再没关系。”凌雅峥见莫三将七月的手塞在嘴里,蹙了下眉。   莫三忙将七月的小手拿出来,嗔道:“你嫌我脏?”   “你多心了。”话虽如此,凌雅峥又向莫三在大牢里几日没刷过的牙看去。   “竟然嫌弃我来!”莫三笑着,忽然揽住凌雅峥向她面上探去,见凌雅峥还要躲,就在她唇上重重地一咬,手上挨了一针,才松开手。   “可有胜算?”   “自然是有。”莫三自信地一笑。   “那眼前的事怎么办?各家里是要大义灭亲,还是要忤逆圣上?万一,各家里为护住自家子弟,跟太上皇站了一边……反正,对他们,又没什么坏处。”凌雅峥眨了下眼睛,若不是皇后是秦舒,她兴许也会劝说莫三,干脆跟太上皇站一起,捏造出皇帝的十大罪名,恭请太上皇出来辅政,叫皇帝做了傀儡。   莫三轻轻摇头,笑道:“这样狮子大开口的机会,咱们雁州府的老狐狸们岂会放过?”   “……他们要趁机,将华国府、江南陈家、海宁白家等,逐出朝堂?”凌雅峥一怔,如此一来,朝堂就被雁州府出来的秦、柳、凌、莫四家把持,这四家虽有些龃龉,但彼此联络有姻,只怕日后会只手遮天,叫皇帝处处掣肘。   莫三漫不经心地一点头,“他们是这样想的,可我不是,我可是心怀天下的人。真是没办法,生来就有做帝王的资质。”自夸之后,又兴叹道:“天牢真不是人住的地方,连个枕头都是潮的。”说罢,随着七月默契地一打哈欠,便懒洋洋地睡下。   凌雅峥忙给他盖了被子,吩咐争芳、斗艳去准备了羹汤,就坐在床边看莫三、七月的脸庞,越看越觉得七月容貌随了凌韶吾,只觉将来七月不大能在容貌上出风头,大抵要在“内秀”上下功夫了,掐着时间,待一更天时将他唤醒,待他吃了羹汤,穿了衣裳后依旧扯着她磨磨蹭蹭,就笑道:“快些去吧。”   “就叫关绍在大牢里多坐一会子。”莫三坏笑一声,对着七月亲了又亲,这才悄无声息地转身向外去,临走时,对凌雅峥说:“若是我被揪住从天牢里私自逃出,你也千万别吃惊,这也是预料内的事!不如此,怎么能将关绍也一起揪住,叫他陪着我换个大牢坐坐。”   凌雅峥笑道:“人家这样帮你,你害他做什么?”说完,就明白他想换一间更好行事,亦或者,更便宜跟人接头的牢房。   “夫人此言差矣,为夫是帮他向皇上表明忠心!试想,此时人人观望,肯豁出去救我的人,不就是义无反顾站在皇上那边的人吗?”莫三说着,伸手向凌雅峥白瓷般的脸颊摸去,见她猫儿一样眯着眼磨蹭了两下,心里一痒,转身就好似幽灵般出了屋子,趁着无人闪出院子。   凌雅峥摸了摸自己个脸颊,只觉油腻腻的,叫了一盆冷水来洗脸,因天晚了并不傅粉,就对着镜子仔细地梳理头发,望见镜子后孟夏哼唱着哄七月吃奶,就说道:“晚间我伺候着她,你睡去吧。”   “一晚上要起来两三次,少夫人哪里受得住!”   “没事。”凌雅峥一笑,觑见争芳慌慌张张地撞在摆着兰草的架子上,就道:“这毛手毛脚的性子,几时能改了?”   “不是……”争芳咽下一口气,“三少爷在大街上被人逮住了!”   孟夏眼睛不由地睁大,“三少爷不是在天牢吗?怎地又去了大街上?”   “……听说,是从天牢里逃出来了!”争芳一惊一乍地说完,不由地补上一句,“咱们家少爷真能耐!那天牢里断送了多少冤魂,他还能自己一个人溜出来。”   孟夏忍不住要笑,觉得不好,憋着哆嗦着抱着七月转过身去。   凌雅峥笑道:“那可不,你家少爷能耐着呢!”听见外面一阵聒噪,就握着梳子撩起帘子走出来,恰望见莫持修一脸愠怒地推开齐清让闯进来,左右躲避不及,就落落大方地上前见礼。   “那混账东西又干出了什么事!他可是回家了?”莫持修震怒之下,竟对凌雅峥披散着的头发视而不见,气恼地道:“那混账东西!原本罪名就不少,偏又弄出这么大的罪名来!他回家做什么?”   “回家来看七月。”   莫持修一愣,“就回来瞧七月?没做旁的事?”   “还有什么事可做?”   “……”莫持修知道自己这公公唐突了,气得转身要走,又忍不住回过身来,问凌雅峥:“三儿他……没受伤吧?没人敢对他用刑吧?”   “父亲放心,既然有力气从天牢里逃出来,自然平安无恙。”   “胡闹!真是胡闹!”莫持修气恼地顿足,听见屋子里七月嚎啕,就道:“儿媳妇回去吧。”心里气莫三不成器,就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回了衍孝府,听闻莫思贤已经睡下了,就在莫思贤房门外直挺挺地站着。   “老爷,白露下来了,还是回去吧。”邬箫语披着一件杏色鹤氅,站在莫持修身边,眼睛就向房门望去,“明儿个再跟老太爷说吧。”见莫持修不理会,就伸手拉了莫持修一下。   “滚!”莫持修怒道。   邬箫语一怔,见莫持修不似往日那般柔情缱绻,发髻上的赤金凤凤尾摇曳起来,委屈道:“老爷……”   “滚!”莫持修不耐烦地道,见莫思贤房里燃起了蜡烛,赶紧地向房门走去,推开房门,噗咚一声跪在地上,“父亲赶紧想法子救出三儿!”   莫思贤咳嗽一声,“现如今,还有什么法子?”   莫持修磕头道:“父亲想想法子吧!就算是倾家荡产,也要千万将三儿救出来!”   “倾家荡产?”莫思贤冷笑一声,“就算咱们家的家财,够填补那什么季吴皇朝的库银,算是将这罪名抹去了,那其他的罪名呢?”   “……父亲,不是说,皇上要夺了各家兵权吗?不如,就给了他吧。”莫持修一咬牙,将头一扭。   邬箫语站在房门外,眼皮子跳了起来。   “哼,就怕什么都给皇上了,皇上也难开金口!”   “难道,就没法子,救出三儿了?”   莫思贤沉吟道:“方法也不是没有,各家的子弟,都有罪名送到皇上跟前,各家的心都是一样的。万万没想到,我们一手送上皇位的人,会这样对我们!这么着,就是君逼臣反,臣不得不反了。”   “父亲的意思是……”   “下个月老二回来,待来年上元灯节,就是了结这一切的时候。”   屋子外,邬箫语手抓着鹤氅仔细地听着,按住手腕上的金钏不叫金钏碰撞出声音,悄无声息地离了这边,趁着夜,进了婉玲、蕙娘院子间的巷子,瞧见蕙娘衣袂翩然地站在月洞门下,好似广寒宫中的仙子一般,忙快步走上去,“少夫人。”   “老爷没回来?”蕙娘问。   邬箫语赶紧地点头,在蕙娘耳畔轻轻地将听来的话说了。   “父亲说,倾家荡产,交出兵权,也要将三儿救出来?”蕙娘一惊。   “是。”   蕙娘大大的眼睛一眨再眨,心道邬箫语再三吹枕边风,还是拦不住莫持修心拐到莫三身上,“如此也好,这本就是在意料之中的事,不是吗?”   “……少夫人答应过,事后叫我哥哥做官。”邬箫语赶紧地又加一句,“答应过,日后多多提携我。”   “放心,我才得了一件满地绣,颜色我不喜欢,你拿去吧。”   “多谢少夫人。”邬箫语眼睛一亮。   真是个简单的人,蕙娘心里想着,手指拂过墙根底下种着的凤尾竹,转身回了房里,坐在莫二走后就不曾变动过的屋子里,就着烛光,望着樟木箱子上莫二留下的一件没来得及收进柜子里的纱衣出了一会子神,就拿出莫二毫不在意丢下的印鉴,模仿着莫二的笔记,给连鸿恩去了一封信。   那封信,到了次日一早,就进了华国府中,连鸿恩坐在书房中,见舅兄凌智吾赶了过来,就将信递给他看。   凌智吾看过了,振奋道:“妹夫,这事可成!借着太妃,将柳家那冥顽不灵的老东西弄出京城;再借着问罪的圣旨,叫莫家姑老爷明着回京请罪,暗中带兵进京!皇上真是,无缘无故,闹什么杯酒释兵权,真是寒了我们这些功臣的心!妹夫放心,我也有罪送到御前,我父亲只我一个儿子,为了我,他也会跟莫家老爷生出一样的心思!”   连鸿恩瞥着书桌上的书信,见凌智吾振奋得很,心道难怪会接连被三个兄弟抢了女人,竟只有这点谋略。待雁州几家对皇上大不敬之时,连家、陈家等,便可护驾有功,将飞扬跋扈的雁州四家取而代之。至于太上皇,一个摆设,不要也罢。 ☆、第83章 渔翁得利   “妹夫?”   连鸿恩微微挑眉,望了一眼外面的天色,笑道:“舅兄该去衙门了吧?”   “还去什么衙门,如今就等着听朝廷如何‘发落’呢。”凌智吾颇有两分自得地说。   连鸿恩连连点头,将那信收了起来,起身整理衣裳,“今日还有一桩要紧的事,须得进宫一趟。”   “妹夫放心去吧,我自会盯着几家的老东西。”   连鸿恩一笑,器宇轩昂地迈步向外,出门坐了轿子,有意叫轿子从凌家门前经过,望见那占下东西一条街的凌家三间大宅,只觉一座比一座恢弘霸气,蹙着眉登时后悔当初牵线叫连家投靠雁州府了,他早该料到,雁州府几家抱团,哪还有他们连家的立足之地,“走吧。”   “是。”   一个时辰后,毕恭毕敬地跪在御书房中,连鸿恩恳切地道:“皇上,臣本不该多嘴,叫皇上跟臣下离心。但臣既然打听到这大逆不道的消息,怎能瞒着皇上?”良久,听不见马塞鸿声音,便微微抬头,恰对上马塞鸿波澜不兴的眸子,忙底下头,“臣惶恐。”   马塞鸿坐在御案后,扶着额头叹道:“连爱卿,你瞧,这些都是弹劾各家子弟的折子,朕虽无可奈何,但还妄想诸位臣工能体谅朕一二,万没想到,他们竟生出这般心思!”   “皇上是顾念旧情的人,但奈何他们一教子无方、二心无道义!皇上若再心慈手软   ,只怕会……”连鸿恩将剩下的话咽回肚子里,就忧心忡忡地等着马塞鸿回话,只要扳倒雁州四家,皇后的位子,就休想安稳。   马塞鸿踌躇再三,才说:“就依着连爱卿吧,只是,敌众我寡,连爱卿当真有胜算?”   “皇上放心,只要出其不意,必能大获全胜。”   “朕知道了,连爱卿且退下吧。”马塞鸿扶额一叹,垂着眸子,望见挂在粉壁上的青瓷盘龙宝瓶上,映出连鸿恩慢慢向外退出的身影,不由地露出笑容来,听见一声皇后来了,忙将笑容收敛,站起身来,“舒儿,你来了?”   秦舒扶着腰进来,饶是月份大了一些,但一身的英气还未被孕味掩盖,微微蹙眉进来,狐疑地道:“听闻,方才连鸿恩来了?”   “是。”马塞鸿将身后的靠垫摆在身边的游龙戏凤楠木大椅上。   秦舒从容地坐下,双眼不离马塞鸿眉眼。   “舒儿看什么?”马塞鸿被她看得终于按捺不住。   “你有事瞒着我。”   马塞鸿稍稍迟疑,蹙眉道:“舒儿,此事,你就莫问了。”   “可是雁州几家的事?你怕我替他们求情?”秦舒抬手要去拿御案上的奏章,身子一动,隆起的腹部顶着,饶是她长手长脚,也够不着。   马塞鸿忙替她拿了,不等秦舒看,就说:“是禀明三儿逃狱一事的折子。”   “这些事,皇上要如何处置?”秦舒问。   马塞鸿先不肯告诉她,良久,才笑道:“朕想要渔翁得利。”   “哦。”了一声,秦舒了然了,笑道:“三儿预料得不错。”   “……他如何说?”   秦舒笑道:“在进京的船上,他曾提起过,要如何助皇上将权钱从各家收回。”见马塞鸿面有迟疑,就道:“这各家,自然也包括秦家。”   “舒儿……”   “皇上放心,我母亲是深明大义的人,必不会为难皇上。母亲说,皇上总是雁州出来的,必不会糊涂到,忘了亲疏远近。”秦舒将折子拢上,看马塞鸿似是惊愕之后便又喜怒不形于色,心叹他真是越来越像个皇帝了,手搭在他手腕上,“皇上,我曾答应三儿护着他,此事过后,皇上就放了三儿去延春吧。”   “……他为何不肯为朕效命?”马塞鸿蹙眉,“饶是段宰辅胸有经世治国的奇才,也比不得三儿嬉笑怒骂间的谋略!若不是三儿,朕岂会坐在这龙椅上?”   “三儿本性就是如此,又贪婪,恨不得将钱财都揽在身边,又惫懒,又不肯卖力实干。但他难道不是皇上身边最可靠的人吗?皇上试想,若换个人,藏下了季吴皇帝的库银,皇上能容得下他?”秦舒循循善诱道。   马塞鸿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自从坐上龙椅,他便也慢慢多疑起来,可饶是如此,对身上疑点重重的莫三,却始终怀疑不起来,放下心里的提防,无奈地看着秦舒,叹道:“舒儿,你可知道朕如今最信谁?”   “皇上最信三个人,这三个人里,最老的,是刚正不阿,能拿捏住凌、莫两家的柳老将军;最狡黠的,是引着皇上去治水、引着皇上与我一路作伴、引出段宰辅的三儿。剩下的一位,不是云儿,应当是,关宰辅之子,关绍。”   马塞鸿叹息道:“真是知我者,舒儿也。比之眼前那些钱财名利,三儿放手的更多。朕信他是不拘小节却心存大义的人。正因朕信他,才不肯放他走。”   “该放手时,就放手吧。放他去坐镇延春,钳制江南那些老世家,对皇上而言,不也是一桩好事?”秦舒又柔声地劝。   马塞鸿点头,手指轻轻地放在秦舒小腹上,微微闭着眼,体会那小腹中微微的心跳,勾着嘴角道:“三儿小时就擅敛财,若是此胎为男儿,便叫这小子,去窃取三儿积攒下的钱财,叫三儿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秦舒知道马塞鸿这话的言外之意,啐道:“你这女婿取了我们秦家的东西还不够,又叫你儿子来?”   “这边是虎父无犬子。”马塞鸿一笑,只觉多日的阴霾终于散去了,肩挨着肩,正要跟秦舒说些体己话,见太监来说太上皇有请,便站起身来,叮嘱秦舒:“太妃的事,不必事事上心。”叮嘱之后,便向太上皇寝宫去,再回来时,便无奈地下旨,将凌智吾私自交往的外官调遣回京,并将莫三、关绍转入刑部地牢关押。   幽暗潮湿的刑部地牢中,莫三、关绍各据一角,一个嬉皮笑脸、一个云淡风轻,但在关绍暗暗地揉起坐疼了的骶骨时,莫三忍不住笑了。   “……你太阴损了。”关绍终于瞧出莫三衣裳的蹊跷,站起身来,挨过去,用手一摸,果然他的衣裳厚实许多,嫌弃着,却因一阵阴风吹来,不得不挨着莫三坐,冷笑道:“你回去温存够了,竟拉了我来做垫背?”   “这是什么话?我是一心为你着想。”   “呸!”关绍深吸了一口气,不肯跟莫三一般见识,望着这貌似坚不可摧的地牢,叹道:“先前这牢里的囚徒听说我来,就算是江洋大盗、武林豪杰,也要吓得鬼哭狼嚎。没想到如今我也坐了进来。”   “听说,你只用端端小半年,就口碑载道,赢得关青天的名声。”莫三背靠着因潮湿常年湿漉漉的墙壁。   关绍嘲讽道:“脑袋上悬着一把剑,我敢不两袖清风?若是我们齐家的列祖列宗知道了,不定要如何咒骂我这不肖子孙呢!一代代暴君、昏君传下来,偏出了个关青天!”   莫三挠了挠头,笑道:“我可是跟你反着了,我们莫家世代忠良,偏出了我这么个不肖子孙。”忽地听见一阵锁链声,忙示意关绍噤声,待见牢头领着两个披着漆黑斗篷的女子进来,瞧见一人戴着兜帽,行动间不露双足,一人焦急下,步履匆匆,却将一双描金绣花的绸鞋露了出来,于是隔着栏杆,就向那不露双足的女子伸手。   那女子摘下兜帽,果然是略施薄粉的凌雅峥。   “两位一盏茶后,就请回吧。”牢头掂着腰上的钥匙,丢下一句,不敢收孟夏递过去的银钱,就晃荡着钥匙向外走。   “老爷。”另一个女子,就是钱阮儿,只见她脸色煞白着,就接过婢女提来的食盒,一声不吭地向角落处摆下带来的饭菜。   关绍也无心跟钱阮儿寒暄,接了钱阮儿递来的垫子坐在身下,便捏着酒杯饮酒暖身,眼睛瞅着一旁同来探监的凌雅峥。   凌雅峥也给莫三摆下酒菜,隔着栏杆,笑道:“你还好吗?瞧着气色不错。”   莫三坐在栏杆后,一手撑着已经斑驳的柱子,窃笑道:“今儿个三更时,我回家一趟。”   “还能回家?”凌雅峥惊诧了一下。   莫三道:“这冤魂无数的地牢,可是关大哥祖传的地方,要出去,还不容易?”   “有什么话,如今说不行?又要回家……若再换了牢房,我可就没法子了。”关绍敏锐地捕捉到这一句话,立时握着酒杯走到莫三身边,蹙眉道:“你不要再节外生枝。”   “你乐意,你也回家一趟。”莫三笑嘻嘻地说。   关绍一怔,瞅见钱阮儿听见这一句打了个哆嗦,心知她未必乐意叫他回去,况且,他也无心回去,冷笑一声,把玩着酒杯,瞧见凌雅峥握着莫三的手,嘀嘀咕咕说些七月如何如何,忽地来了兴致,对钱阮儿说:“既然我跟三儿是同命相连,福祸就也在一处。你回去了,打发个媒人,早早地将咱们家耀祖跟他们家七月定下来。”   “……”钱阮儿嘴一动,没吭声。   莫三了然地笑道:“我们家七月体弱,配不上你们家耀祖——耀祖二字,担子太重了,我们七月也担不起。”   关绍嗔视了钱阮儿一眼。   钱阮儿终于回过神来,心里琢磨着耀祖将来只怕要被关绍连累,若能认下个好亲家也是好事,于是默默地看着凌雅峥,迟迟地开口道:“就怕人家嫌弃咱们耀祖。”   关绍轻蔑地一笑,“嫌弃?三儿,我且问你,若是我不开口,你怎么避人耳目地出了这牢笼,半夜回家探望妻女?”   莫三微微眯眼,“你在要挟我?”   “不然,我为何一再帮着你?空口白牙的话,谁信得过?要么,跟我结下通家之好;要么,坏了皇上的大计,你我二人,鱼死网破——皇上还等着我将宫里暗藏的机关说出呢。”关绍得意地一笑。   “你想跟我捆在一起?”莫三眯眼。   凌雅峥心也提了起来,关绍的身世再没法子更改,不定什么时候,被人揭穿,就要落得个一个家破人亡的下场;就算没有,那关耀祖若是随了他祖辈的性子,暴戾跋扈、贪色嗜酒……“关大哥,何必呢?七月这才几个月大,小猫儿一样,这会子就谈婚论嫁,是不是,太早了一些。”   “指腹为婚的都有呢,这算个什么早的?”关绍冷笑说。   凌雅峥紧咬红唇,莫三沉吟不语。   钱阮儿细声细气地说:“八妹妹,耀祖也是个好孩子,绝不会亏待了你们家七月。”   “不必求他们,俗话说,合则两利,分则两败。要分要合,就叫他们自家个计较去,总之,若没有我点头,谁也休想从这地牢里出去。”关绍气定神闲地冷笑一声。   钱阮儿满眼泪水,眼巴巴地望着凌雅峥。   凌雅峥只得看向莫三,“三儿,这……”   “应了他们就是,”莫三心思一转,“不过太妃刚刚过世,不知皇上那……”   “不过是太上皇死了个妾罢了,你还以为会有国丧不成?”关绍心里一颗大石头总算落下了,提着酒壶,给莫三满上一杯,“以后结为儿女亲家,你我二人再无嫌疑。”   莫三本指望用太妃薨逝,暂且敷衍了关绍,不料关绍竟这样堵了他的嘴,于是忙向凌雅峥看去,“峥儿,这……”   “你先从大牢里出来吧,不然,你人在牢里,七月将来能有个什么前程?”凌雅峥两只手紧紧地抓住提篮,瞧了一眼得意的关绍,思忖着,对莫三、关绍说:“有一样事,你们得答应我。”   “什么事?”关绍抿着酒水,望一眼容貌跟他笔下并不相似的凌雅峥,心道若是那瘫子瞧见了,不知又要怎样发痴呢。   “我不问你们决心怎样替皇上办事,只求你们,叫齐清让留在我身边。”凌雅峥话音轻轻地落下。   关绍怔了一下,暗道凌雅峥果然胆大。   莫三猜着凌雅峥在报杀身之仇,心里为齐清让一身才华可惜着,但既然凌雅峥开口,就不得不应下。   “两位夫人,时辰到了。”牢头过来提醒说。   “多谢提醒。”凌雅峥应着,收了提盒交给孟夏提着,便望着莫三的面孔站起身来,见钱阮儿蹒跚了一下,就伸手扶住她,慢慢地向外走。   钱阮儿担惊受怕地不敢看墙壁上不知何年何月何人留下的抓痕,见凌雅峥还镇定着,就道:“你不怕,他们当真出事?”   “怕又有什么用?凡事自有结果,静等着就是了。”凌雅峥惦记着七月的亲事,两只手抓着斗篷边上的毛风,琢磨着怎么将这事敷衍过去,忽地听见熟悉的一声,抬头望见煞星一般的邬音生站在牢门外。   “三少爷可还好?”邬音生瞅着日头,微微眯了眼。   “托你的福,好得很。”凌雅峥敷衍一句。   邬音生低声道:“这刑部,日后就是音生的衙门,音生先来瞧瞧,这牢里可添些什么花样儿。”   “音生!”护送凌雅峥过来的齐清让警告地道。   邬音生转头望向齐清让,阴阳怪气地一哼,阴测测恍若毒蛇的眸子看过了凌雅峥又望向齐清让,这才慢慢移开。   “少夫人……”齐清让快走两步,到了凌雅峥身边。   凌雅峥轻轻地摇头,叹道:“若是少爷落在他手上,只怕不死也要脱一层皮。”眼角扫过齐清让迟疑的唇角,自嘲道:“我这又说得是什么糊涂话?少爷不过是你的主人家,音生却是你的好兄弟。”   “少夫人,若没少爷提拔,清让此时,应当还身在育婴堂那干粗活。少爷的知遇之恩,清让没齿难忘。”齐清让清明的眸子,终于蒙上一层雾霭,眼睛追寻着慢慢远去的邬音生,嘴角牵动了两下,便拱手送凌雅峥回府。   北边冬日的风,刀子一般,割得人脸疼。   不过下轿子那一点子路,凌雅峥脸上就疼了起来,回了房里,瞧见七月无忧无虑地吃吃睡睡,叹息道:“你还不知你爹给你定下了什么亲呢!”恰望见七月眨了下眼睛像是听懂了,就如瞧见什么奇闻般,急着要跟旁人炫耀,偏身边就只争芳、斗艳两个,只得叹了一声。   “峥儿?”莫宁氏从外面赶回来,身上还穿着一身素衣,因觉这衣裳不干净,就在明间脱下叫人拿出去,穿着贴身窄袄走进来,先看了七月一眼,就问坐在床边的凌雅峥,“三儿没事吧?”   “母亲放心吧,他没事。”   莫宁氏难以放心地说:“他怎么会没事?那地牢里又潮又湿,整个人进去,不用大刑,也能熬得人只剩下一半出来。”   “没那么厉害。”凌雅峥笑了,不见蕙娘阴阳怪气地跟着莫宁氏,就问:“二嫂子呢?”   “你二哥回来了,你小姑父也快要回来了,你二嫂子忙着照顾你二哥呢。”莫宁氏忽地蹙眉,“睡莲没跟回来。”   “为什么?”凌雅峥忙问。   莫宁氏笑道:“据说车子行到半路,她晕车晕得厉害,就留在半路了。”   凌雅峥猜测睡莲八成是有了,听七月嘴里啊啊了两声,就对莫宁氏说:“三儿替七月定下一门亲事。”   “谁家?”莫宁氏诧异莫三身陷囹圄,还能想到儿女亲事上。   “关家。”   “关宰辅之后?”莫宁氏怔了一下,“关宰辅名声虽好,关绍也是个上进的,但关家人口不丰……”   “人丁简单,也是一桩好事。”   “但,到底势孤力单了一些,若是关绍再多两个兄弟做了臂膀,那就好了。”莫宁氏叹说着,又因是莫三定下来的,就对凌雅峥说:“那就这么着吧,你大哥回来了,今晚上过去,一家吃个团圆饭。”   凌雅峥本要婉拒,忽然想起蕙娘的心思来,就应下了,到了晚间,嘱咐孟夏、杨柳将七月抱回她们家去照料,就穿着一件月白交领长袄、系着水绿裙子,就坐了轿子向衍孝府去,才跨过那道曾叫她受了惊吓的门洞,就望见长身而立的莫二背对着蕙娘,似是两口子有些争执。   “二哥、二嫂。”   莫二听见凌雅峥声音,回过头来,瞧见她淡妆素裹,恰像是秦家那道竹帘打起后在门后静静站着时的打扮,恍惚了一下,就移开眼。   蕙娘捕捉到那微微的一下,不由地咬紧红唇,凉凉地笑道:“三弟妹过来了?怎不将七月也抱来给你二哥瞧瞧。”   “七月睡下了。”凌雅峥挑衅地望着蕙娘。   蕙娘立时明白凌雅峥的意思,听凌雅峥走来问莫二“二哥可登上泰山顶上了?”,就忙看向莫二。   莫二坦然道:“不但上去了,还将山上千古名士留下的真迹拓了下来。”   “当真?不知都有谁的字?”凌雅峥两眼泛光,兴致勃勃地问。   “……三弟妹,三弟还在地牢里,你这样兴致十足,有些不妥吧?”虽莫二坦然,但蕙娘心里不痛快起来。   莫二蹙眉道:“蕙娘,三儿坐牢,弟妹自然会挂心。好不容易能够消遣一下心头的抑郁,你何必拿着言语打压她,一定要她愁容满面不可。”   “二哥,二嫂子的话也有道理。对了,睡莲呢?”凌雅峥明知故问,但见莫二露出微意,就心无城府地笑道:“那可真是恭喜二哥了。”   蕙娘越发恼火,又听凌雅峥拿着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话怂恿莫二再向外去,忙道:“母亲出来了。”暗暗地瞪了凌雅峥一眼,就随着莫二簇拥着莫宁氏向莫老夫人那去。   见莫宁氏跟莫二母子叙话,蕙娘一只手恍若铁钳般攥住凌雅峥的手,低声道:“你想干什么?”   凌雅峥挨近蕙娘耳畔,低声笑道:“嫂子,二哥是个孝悌的人,倘若瞧见我一再亲近他,定会……”   “如何?”   “为避嫌,离开莫家。”   蕙娘怔住,被凌雅峥挣脱开手腕后,就愣愣地站在地上,远远地瞧见朱姨娘、权姨娘探头探脑,心道这两个必要早早地除去,才能免去后患。想起“除去”二字,心一凛,眼睛又向凌雅峥看去。   她在莫家一日,莫二就要避嫌,远着莫家一日。蕙娘心想,那一句甘之如饴,又回荡在耳边,见莫宁氏回头,忙跟过去,堆着笑应承在莫思贤、莫老夫人、莫持修、莫宁氏身边,听人提起莫三,就跟着抹泪,听人提起婉玲,就跟着咬牙,撑到宴席将散,见凌雅峥催着莫二将拓的字送她临摹,心中的杀意越浓,宴席散后,就向婉玲院子外,那罕少有人经过的巷子去,瞧见竹叶上落着一层银霜,待邬箫语一身珠翠叮咚作响地赶来,就紧紧地盯着邬箫语说:“叫你哥哥趁乱杀了那女人。”   听见杀这个字,邬箫语哆嗦了一下,摸着手指上戴着的三个翡翠戒指,登时犹豫了。   蕙娘望着竹茎落在粉墙上的影,催促道:“你还犹豫什么?那会子各处都乱了,谁还在意她一个女人?况且,没了她,对谁都好。左右衍孝府是我当家,到时候放了你大哥进来,叫他跃进延春府动手,神不知鬼不觉,谁能想到你我头上?”   “到底是条性命……”   蕙娘冷笑着问:“你们兄妹的娘当初害了她娘,这血海深仇,她忘得掉?”   “二少夫人的意思是,她想……”   “没错,俗话说,山雨欲来风满楼,她也察觉到不对了,要对你们兄妹下手了。若你们心软了,那日后,被她挑拨得,叫你跟权姨娘、朱姨娘一样,年纪轻轻就失了宠爱……原本委身做妾就可怜得很,偏偏……”蕙娘危言耸听道。   邬箫语一凛,只觉虽在凌雅峥身边长大,但足有几年被她软禁在狭窄的后房里,也不算对她有恩,况且,这么着,也算拿捏住当着衍孝府家的蕙娘,日后要什么好处没有。   蕙娘抿着嘴,望见邬箫语点头,心道不枉她费尽心思将邬箫语弄到莫持修身边,听见一声寒鸦啼叫,就催着邬箫语回去,回了房,不见莫二在,问了丫鬟,得知莫二歇在书房,心里又生了一股闷气,直到接到小莫氏的信,得知她父亲离着京城越发近了、柳老将军已经随着太妃棺椁离了京城,这股闷气,才消散了一些,过了年关,离着上元灯节近了,心便也慢慢揪住,待十五那日,一早梳妆打扮后,赶去莫宁氏房里时,瞧见莫宁氏坐在梳妆台前整理发髻,凌雅峥穿着家常衣裳在一旁站在,就笑盈盈地问:“三弟妹怎没换衣裳?”   凌雅峥笑道:“已经跟母亲说过,这会子,我就不去了,毕竟三儿还在地牢里,过去瞧那热闹场面,没得伤心。”   莫宁氏附和道:“就叫她留在家里吧。”   “皇后娘娘诞下龙子,三弟妹跟她那样要好,该进宫去瞧一瞧的。”蕙娘道。   凌雅峥笑说:“我便是不去,皇后娘娘也不至于责罚我。况且,兴许皇上喜得龙儿,龙颜大悦,大赦了三儿呢?我留在家里,也好去接他。”眸子一转,望向邬箫语,“邬姨娘不如来跟我作伴?”   站在墙角的邬箫语一怔,方才心神都被莫宁氏那缀满珠玉的诰命头冠引过去,并未听清凌雅峥说什么,待凌雅峥看过来,就茫然地点头。   莫宁氏不大喜欢邬箫语,但既然是凌雅峥开口,也就允了她,站起身来,对着镜子又将头冠前后照了一照,这才从容地扶着蕙娘的手向外走。   今晚上,就能决出谁成王谁败寇,蕙娘在心里嘀咕着,深深地瞥了凌雅峥一眼,裙裾扫在脚面上,就转身向外去。   “咱们走吧。”凌雅峥叠着手说。   “……去哪儿?”邬箫语怔了一下。   “我说过,要送你一条镂金的单丝碧罗笼裙。”   “少夫人不是又说……”邬箫语咽了口唾沫,不肯在今日随着凌雅峥过去。   “不管我说过什么,如今我都改口了。”凌雅峥头一侧,争芳、斗艳立时左右钳制着邬箫语,笑靥如花地推着她跟着凌雅峥走。   “少夫人。”邬箫语着急地叫了一下,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   “走吧。”凌雅峥望了一眼她那轻薄小巧的瓜子脸,就大步向自家走去,待过去了,就领着人在房里坐着。   邬箫语瑟缩着站在凌雅峥对面,瞧见她托着脸颊出神,就搭话道:“少夫人,小小姐呢?”   凌雅峥瞥了邬箫语,就盯着窗外还没融化的积雪看,一直看到天色暗了下来,一朵在天上炸开的银花照亮了一方天。   “少夫人,就算少爷不在家,也该吃个宴席,应个景。”邬箫语赶紧地说,听见外面爆竹砰地一声炸响,心吓得跳了一下,望见争芳捧来一条比那烟花还绚烂的单丝碧罗裙、斗艳送来一幅璀璨耀眼的头面,心里登时垂涎起来,饶是如此,却警惕道:“少夫人,这些……”   “你如今就换上吧,父亲在宫里定吃了酒,等他回了家,你就打扮得恍若神妃仙子般站在他面前,求父亲千万、千万,要将三儿捞出来。”   邬箫语心道莫持修今晚上可回不来了,群臣逼着皇上“请”太上皇出山听政呢,心里只觉自己知道的比凌雅峥多,瞧见那头面上一串的如血红宝石缀在金丝上颤颤巍巍,就讪笑一下,由着争芳、斗艳给她装扮上,待那根长长的金簪插在发髻里,不由地唉了一声,摸到一点血迹,就疑心是争芳嫉妒有意伤她,于是大度地对争芳说:“我原带着的簪子,就送给你。”   “那就多谢姨娘了。”争芳笑道。   凌雅峥瞧着打扮妥当的邬箫语,又见天外的烟花越炸越多,就笑道:“你随着我去赏月吧。”拉着邬箫语的手,引着她向外去。   邬箫语心里琢磨着不知邬音生几时过来,一步步随着凌雅峥走,眼珠子灵活地就向左右看去,待随着凌雅峥去了那小花园,瞧见那一片小小池塘,感叹道:“一眨眼,就离着小姐将我从桃花溪里救出来那么些年了。”   “那可不。”凌雅峥也跟着一叹,“就好似做了一场梦,梦醒了,梦里的人是什么样,眼前的人,就是什么样。”   邬箫语茫然地望向凌雅峥。   争芳来说:“少夫人,小小姐醒了。”   凌雅峥轻轻点头,就随着争芳向一间暖阁走去,见邬箫语要跟来,就笑道:“等一会子,咱们胡诌几句诗来应景。”   “婢妾可不会吟诗。”邬箫语讪讪地说,见凌雅峥随着争芳去了暖阁,唯恐邬音生来寻不到凌雅峥身影,就提着月华下越发绚丽的罗裙向四处张望,远远地望见一个人形过来,忙迎上去,待望见是齐清让腰上悬着剑走来,脚步一顿。   “少夫人?”齐清让问。   邬箫语忙指向暖阁,半响问:“清让,你怎么进了后院?”   “衍孝府那巡夜的下人忽然告假,我心觉蹊跷,所以才来请少夫人离着衍孝府的院墙远一些。”齐清让眉尖微蹙。   邬箫语心虚,瞅见挨着墙角,就是一片夏日里绿油油的艾叶,脚步不由地向后退了一步忙向暖阁走去,进了暖阁中,不见婴孩身影,甚至凌雅峥、争芳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只剩下一桌酒席,心下诧异,挨着窗子一瞧,就见她转身的功夫,齐清让身边已经多了一个人。认出是邬音生,瞧见齐清让忽地拔剑指向邬音生,吓得哆嗦一下,忙将头上那根锐利的金簪拔下握在手中。   枯黄的艾叶地上,邬音生站定了,一笑,“清让。”   “音生。”齐清让开口,声音却被周遭的炮仗声掩盖。   “你也在?”邬音生镇定地一笑,眼睛向四处梭巡,“八小姐呢?清让,你为了她,对我刀剑相向?”   “音生,她是我主母,三少爷对我有知遇之恩,我不能不护着她。”齐清让丢开剑鞘,蹙眉道:“你为何不随着旁人去立汗马功劳,要对付她一个弱女子?”   “清让,若非我在莫谦斋面前为你再三美言,莫谦斋岂会将你带回莫家?论起知遇之恩,谁比得上我?我今次来,也不过是想借了七月小姐一用,免得三少爷没个顾忌闹出什么枝节来。”邬音生向前走了一步,手指夹住齐清让手上的剑,“没人知道,我来了延春府,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咱们就还是兄弟。”   “……你杀了我爹娘。”齐清让说。   邬音生微微一呆后,斩钉截铁地道:“你爹娘就如我爹娘,我岂会对你爹娘下手?”   “那为何,八小姐会说是你?”齐清让咬牙切齿。   邬音生冷笑道:“你若不信我,就一剑砍杀了我!”   “你回去吧,我不会叫你动了少夫人、小小姐。”齐清让闭了闭眼。   邬音生在心里得意一笑,隐隐听见暖阁中的叮咚声,见暖阁里燃着蜡烛传来酒香,心道原来人在这边。挥手推开齐清让的剑,瞅了一眼被剑刃割开的手掌,冷笑一声,就向前走去,待脖颈上一凉,才又站住,“清让,你我二人是可将性命彼此交付的兄弟,何必为了个外人,闹得不可开交?”   齐清让手颤了一颤,扭开脸不去看邬音生高高举起的手。   邬音生心知齐清让不会杀他,便向前走了一步,“清让,是八小姐设计,叫你我二人从学堂里离开,是她将姨妈、姨夫送进育婴堂。姨妈、姨夫早早过世,都是因为她!我知道你自幼便……”   “你走!你再如何花言巧语,我也不会放了你靠近暖阁一步。”齐清让目龇俱裂地道。   “是吗?”邬音生一笑,迎着剑刃就向暖阁走,虽脖子上鲜血流出,也不回头,见齐清让终于将剑向后撤了一步,心里一喜,正笑着要拉拢齐清让,忽地见一个簪戴着华贵首饰的女子握着金簪向齐清让刺来,电光火石间想也不想,拔出腰上的剑,便斜刺过去。 ☆、第84章 蹊跷之事   “哥哥……”邬箫语怔住,手一松,那根长长的金簪,就掉落在地上。   “箫语?”邬音生愣住,随着倒地的邬箫语跪到了地上,一再用力地眨眼,似乎眨眼之后,眼前口吐鲜血的邬箫语,就会凭空消失一样。   “音生,人死不能复生……”齐清让轻轻地出声。   急红了眼的邬音生,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来,忽然拔剑向齐清让冲去。   咣地一声,齐清让持剑挡住邬音生,蹙眉道:“音生,你快些走吧,万一惊动了旁人……”   “旁人?”邬音生冷笑,提着剑指向地上一身华服的邬箫语,“还不明白吗?清让,她是存心想叫箫语死在我手上!”   “音生,你多虑了,箫语自从进了莫家后,一直是这般打扮。”齐清让违心地说。   “你当真不肯放我过去?今日,我一定要为箫语报仇!”   “……杀了箫语的人,是你。”齐清让不肯目睹地移开眼,见邬音生还要向暖阁去,不得不再次持剑挡住他的去路。   邬音生心里恼恨非常,怒道:“明明是那女人设下的毒计!”再顾不得先前跟齐清让的情谊,冲着齐清让面上直直地刺过去。   齐清让闪开时,瞥见了暖阁录顶上坐着的凌雅峥,有心问她一句为什么,偏邬音生剑剑狠辣,竟叫他无暇分神。   录顶上的凌雅峥裹着大氅静静地瞧着,忽觉面上一冷,举手就见细碎如柳絮的雪花落了下来,倏然听见一声声炸响,回头望见皇宫上炸开一片火树银花,照亮了大半个天际,再回过头来,就见暖阁前的空地上,邬音生已经奄奄一息地匍匐在地上。   齐清让怔怔地抬头向暖阁顶上望去,丢开手上染着邬音生鲜血的剑,望见争芳、斗艳等忽然钻出来将一架梯子架在暖阁上,便迟疑着走过去,瞧着凌雅峥顺着梯子款款地走下来,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非要亲眼目睹我们……”不忍去看地上的邬音生、邬箫语,便别过脸去。   “我知道,便是有杀亲之仇,你也不会跟他刀剑相向;我也知道,一旦刀剑相向,胜的,一定是你。”凌雅峥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为什么?”齐清让又问。   “理由还不够吗?他来杀我,我自然也要杀了他。”   “不。”齐清让肯定地摇头,笃定地说道:“我娘跟他娘一样害了先夫人,但小姐对我,并不像对他那样?就算他来杀小姐,小姐为何一定要亲眼目睹我杀了他?”   雪花落在脸上,凌雅峥思忖了一会子,才说:“因为,即便是隔了很久很久的事,”就算是上辈子的事,“我也难以原谅。他这一生里,就只有你跟邬箫语两个最重要。所以……”   “所以叫他亲手杀了最爱的人,再被最亲近的人杀死?”齐清让睁大眼睛,却流不出泪水。虽知道邬音生有必死的理由,但心里却不肯叫他死去。只觉他一死,先前他们二人卑微地谋算着前程的日子,统统被尘封住。这辈子,不论男女,再难找出一个人,跟他意气风发地高谈阔论。余后的日子,一眼望得见底,总不过,是像宋止庵一样,做一个苍老的管家。   “倘若他的怨恨,大到下辈子要追杀我的地步,我等着他。”凌雅峥微微一笑,“将邬箫语给衍孝府送去,将二少夫人有意支开衍孝府的家丁,叫邬音生从衍孝府窜进延春府的事,说给老太爷、老爷。至于邬音生,”略顿了一顿,才说,“给五少爷送去。”   “……是。”齐清让呆呆地应下。   凌雅峥踩着地上细碎的雪片,一步步地向上房走,听着吱嘎的声音,面上终于露出笑容来,进了房里,对着菱花镜,照了照神采飞扬的眉眼,听见一声“就那么高兴”就将菱花镜按下,望向不知何时进来的人。   梨梦抱着臂膀挨着百宝槅子站着。   “你几时出来的?”   “宫里一乱,我跟钱谦就被人放出来了。”梨梦笑嘻嘻地走到凌雅峥身边,“他死得好!有仇报仇,这样才痛快!原来小姐将邬音生一直留在身边,就是为了这样报仇!”   “你误会了。”凌雅峥上下打量着梨梦,心道她不过是抓住时机,就对邬音生下手罢了;倘若邬音生不给她这时机,她也不会执着着,要报仇。“外面怎么样了?谁放你们出来的?钱谦呢?”问着话,就倒了暖壶中的茶水给梨梦。   梨梦接了那温温的茶水,抿了一口,便放下,笑道:“外面正过节呢,老百姓谁都不知道宫里乱了。是五少爷带着人去放了我们出来,钱谦去关家护着他妹妹、外甥去了。”   凌雅峥轻轻地点头,瞧着梨梦瘦削了许多,心疼地说道:“你一个女儿家去吃那牢饭,一定受了不少苦。”   梨梦笑道:“若是今晚上,皇上败了,我一准有苦头吃。可早先,谁也拿不准,哪个敢对我动手?”忽地听见仓促的脚步声传来,忙警惕着向外看。   “是谁?”凌雅峥问。   “小的……少夫人,门外有人敲门,说少爷从地牢里逃了出来,要进府搜人。”齐清让扬声道。   凌雅峥走出门外,瞧着方才被遮住的满月又露了出来,恰照得地上的薄雪银晃晃的,袖手道:“那就开门吧,反正挡是挡不住了。”   “小小姐……”   “早已不在府里了,若是他们要带着咱们进宫,也随了他们去。”凌雅峥好整以暇地说着,就带着梨梦随着齐清让向前院去,挥手叫人开门后,瞧见凌智吾带着人从屏门后走了出来,就戏谑道:“还当是谁,原来,是大哥。”   “八妹妹,三儿可回来了?”凌智吾笑着。   “回没回来,大哥带着人去搜一搜就知道了。”   凌智吾瞧着凌雅峥是早有准备,眼光落在梨梦身上,笑道:“原来这还有一个逃狱的。”挥手叫人去搜,就抱着臂膀,对凌雅峥说:“八妹妹,你懂事一些,劝着三儿老实着吧。城门外,你小姑夫已经带着人将各处城门围堵住了;宫里,朝中的肱骨大臣,正齐齐跪下,恳请太上皇辅政呢。”   “什么恳请,不过是要逼着皇上让步罢了。”梨梦冷笑着说。   凌智吾蹙眉道:“你们小姑娘家家的,语气怎这样尖酸刻薄?况且,皇上给了你们什么好处,一个个怎么这么忠心?”   梨梦站在凌雅峥身后笑道:“什么好处?自然是功名利禄了。大少爷也不瞧瞧,整个家里,除了你,还有哪个少爷跟着胡闹?也不知道皇上哪里对不住大少爷了。”   “我们凌家立下了汗马功劳,没想到,皇上坐稳了龙椅,就忘恩负义,算盘着夺了我们凌家的权。这还不算对不住?老二、老四、老五不肯帮忙算什么?祖父、父亲可是站在我这边的。捆了她。”凌智吾不耐烦地说道。   凌雅峥伸手挡在梨梦面前,笑道:“大哥,何必动气?大哥也想着等会子叫我帮忙吧?”   凌智吾紧紧抿着唇,懊恼自己的算计被凌雅峥洞悉。   凌雅峥就瞧着凌智吾笑,听见一个侍卫走到凌智吾耳边嘀咕时吐出七月两个字,登时庆幸起自己有先见之明,早早地叫人将七月抱出家门。   “八妹妹,随着哥哥进一趟宫吧,料想,有八妹妹在,三儿定能及时回头,不至于错得太深。”凌智吾背着手,大义凌然地说。   “还不知道谁错得没法回头呢。”梨梦嘀咕了一句。   “行了,咱们跟着大舅爷走吧。”凌雅峥握着梨梦的手,又令齐清让去准备轿子,待轿子来了,就带着梨梦一同进去。   “妹妹当真识相。”凌智吾轻笑一声,背着手慢慢跟着出门,到了门外,便翻身上马,见凌雅峥撩开帘子向外看,就道:“八妹妹,不知三儿将季吴的库银藏到哪去了?”   “方才大哥叫人去搜,也没搜出来吗?”凌雅峥反问,望见大街上,处处都是飘扬的纸屑,兴许是昨晚上闹元宵闹得太尽兴,人人都在补眠,空旷的大街上,就没闲人走动。   凌智吾低低地一哼。人到宫门前,报上名号,待宫门开启,就带着凌雅峥的轿子进去,一路将轿子领到金銮殿前。   “妹妹,下来吧。”凌智吾一脸不屑地撩起帘子。   凌雅峥还握着梨梦的手,从轿子里走出来,向前一望,便望见晨曦中的金色大殿。   “走吧。”凌智吾叫住打量大殿的凌雅峥,顺着大理石台阶向上走,见连鸿恩迎了出来,就轻轻地摇头,蹙眉道:“三儿没回延春侯府……七月也不在。”   “关绍呢?”连鸿恩又问,见凌智吾摇头,就道:“带进去。”   凌智吾微微蹙眉,不喜欢连鸿恩这颐指气使的语气,但生怕坏了眼前的事,便决心暂且忍耐下,于是漫不经心地对凌雅峥一拱手。   凌雅峥识趣地带着梨梦迈步进去,只见宽阔的大殿内,跪满了人,靠着前面的,是京城中呼风唤雨的秦、柳、凌、莫、连等人家子弟,挨着后面的,则是身不由己,因妻儿都困在宫中,不得不随着那几家下跪的臣工。整个殿上只有她跟梨梦两个女子,料想,凌智吾等人是为了便宜要挟莫三。   凌雅峥走到莫持修身后跪下,瞅了一眼空荡荡的龙椅,轻声问莫持修:“父亲,皇上呢?”   “……出恭去了。”莫持修道。   凌雅峥侧头去看凌智吾、连鸿恩,就瞧见凌智吾也疑惑地低声问连鸿恩“皇上呢?”   “稍安勿躁。”连鸿恩说。   凌雅峥瞧着,猜着马塞鸿定是从关绍家祖传的皇宫里逃出去了,瞥了一眼跪下的群臣,心道众人只当会逼得皇帝进入瓮中,谁知,皇帝还等着瓮中捉鳖呢。   过了一盏茶功夫,又有人问“皇上呢?”   “去瞧瞧。”连鸿恩对凌智吾一点头。   凌智吾微微蹙着眉,望了凌咏年、凌尤成一眼,忙站起身来向后殿贡房走去,须臾回来,对着连鸿恩着急地道:“妹夫,皇上不见了。”   “不见了?”连鸿恩一惊,他跟皇上约定了由着他反将雁州四家一军,怎地皇上会忽然不见了?   跪着的臣工依稀听见这话,纷纷议论起来。   凌雅峥听着金銮殿里嗡嗡的声响,暗暗窃笑。   “……这事,可跟三儿在地牢里不见了有关?”莫持修转头望向凌雅峥,又跟莫思贤对了一下眼神,暗道他为了莫三,跟着凌、柳几家“恳请”太上皇出山辅政,难道莫□□而勾结了皇帝?   “持修!”莫思贤嗔了一声,站起身来。   凌雅峥见其他人纷纷站起,就也随着站起身来,见凌智吾、连鸿恩向她走来,立时躲到莫思贤背后。   “八妹妹可知道,皇上哪去了?”凌智吾问道。   “大哥这话问得有趣,妹妹怎会知道?”凌雅峥反问。   凌智吾冷笑道:“你一定知道!”   “智吾!”凌咏年嗔了一声,跟凌咏年站在一处,便望向连鸿恩等人。   “祖父,八妹妹她……”   “智吾,够了!”凌咏年瞪了凌智吾一眼,微微眯着眼,望向连鸿恩,忽地对莫思贤嘀咕了一句:“看来,有人跟咱们是一样的心思。”   “什么心思?”凌智吾赶紧地问。   凌雅峥笑道:“大哥,难怪你接连被二哥、四哥、五哥抢了嫂子。祖父、伯父今晚上的心思,你还不明白?”   “什么心思?”凌智吾又问了一声。   连鸿恩忽然冒出涔涔冷汗来,暗暗将手在衣襟上擦了一擦,喃喃道:“难道,祖父、岳父,对皇上忠心耿耿,有意装成反臣,诈我们几家?”眼睛向身后的白家、陈家落去,对着凌家人,不由地后退了一步。   莫思贤捋着胡须,瞥了一眼从他人口中知道他心思的莫持修,轻笑着点了点头,“这江山,是我们雁州府人打下的,岂会平白无故,叫旁人捡了便宜?”   凌咏年也捋着胡须,站到莫思贤跟前。   “祖父,这……”凌智吾一怔之后,忽然福至灵台,明白莫思贤、凌咏年这两只老狐狸要设法将连家、陈家等赶出朝堂,虽连家是他妹夫家、陈家是他岳父家,却忍不住跟着欣喜起来。   “不巧得很。”连鸿恩脸色苍白着,笑道:“我们连家对皇上也是忠心耿耿,如今连家人,正赶来救驾呢。”   凌咏年、莫思贤登时怔住,朝堂上被逼着同跪的朝臣沸腾起来。   “你也救驾,我也救驾,那反贼是谁?”凌雅峥侧头望向凌咏年、莫思贤两个,又向连鸿恩瞥去。   “是呀,反贼究竟是谁?”连鸿恩无奈地问。   “……既然没有反贼,没人逼宫,那我等,就回去吧。”一直站在角落里的白树严出声道。   “姐夫,回不去了。”凌雅峥笑道。   “为什么回不去?”连鸿恩赶紧地问。   “没有反贼,各家擅自调动兵马进京,将天子的脸面置于何地?况且,皇上既然不在宫里,诸位猜一猜,皇上在哪?”凌雅峥轻笑一声。   “……皇上,包围了皇宫?”凌智吾忙向殿内望去,忽地察觉到凌韶吾、凌敏吾、凌妙吾、莫雪斋、柳本贤不知何时都不见了,不由地啐道:“邪门了!怎么一个个,都平白地消失了?皇后呢?”   “皇后也不见了。”   “太上皇呢?”凌智吾赶紧地又问。   “……也不见了。”   凌智吾额头冒出大滴大滴的冷汗,忙问凌咏年:“祖父,皇上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   凌咏年闭着眼,叹了一声,因凌敏吾、凌妙吾、凌韶吾不在,轻轻地吁出一口气,对莫思贤叹道:“瞧着孩子们比咱们这些老骨头有眼界。”   “……”莫思贤说不出对莫雪斋、莫谦斋称赞的话,只觉家门不幸,出了两个逆子,竟不顾自家家业,当真做起忠臣来了。   “两位祖父。”凌雅峥轻轻地扯了扯莫思贤、凌咏年的袖子,因被凌咏年、莫思贤挡住,且旁人不敢大咧咧地看来,就也没想起避嫌二字。   众人齐齐地向大殿高高的朱门望去,就见本该在雁州的柳承恩站在门口,手一挥,两队身姿窈窕的宫人捧着白瓷、青釉酒壶、酒杯进来。   “柳兄……”凌咏年忙呼唤了一声。   柳承恩板着脸道:“诸位同僚,那无中生有的坊间传闻流传已久,皇上本无意,但奈何诸位一再相逼,如今皇上赐下这美酒,诸位应当明白,皇上的意思吧?”   “柳兄……”莫思贤心道又叫这老东西抢了先,上前两步,要细问柳承恩究竟。   柳承恩铁面无私地道:“不必多说了,诸位各自揣度吧。宫内一日不传出消息,宫门一日不开。”手一拱,先自饮了一杯。   凌咏年心里唾骂着柳承恩,望向莫思贤,对莫思贤轻轻地摇头。   莫思贤见那酒杯送来,便背过身去,不肯叫这杯酒释兵权的事成了真。   凌雅峥瞧着,猜着凌咏年、莫思贤不肯放手家里养了足有几十年的兵马,接了一杯,塞在凌咏年手中,劝道:“祖父,喝了吧。乱世已过,岂容得天子之外的人,豢养下大批人马?”   “你女儿家,莫管此事。”凌咏年背过身去,不肯瞧凌雅峥手上的清酒。   “祖父,咱们家可有三个哥哥跟着皇上呢,万一……就算留下了几十万兵马,又能便宜了谁?”凌雅峥又劝道。   “祖父别听她花言巧语!”凌智吾斜睨向凌雅峥,苦苦地劝道:“祖父,皇上不敢怎么着。左右宫里吃喝不少,就在宫里拖延上两日又如何?等各处乱了,皇上就服软了。”   “拖延上两日,祖父们好不容易打下的山河,又要易手了。”凌雅峥道。   “柳兄……”凌咏年蹙眉望向柳承恩,“柳兄肯将自己一手操练出的人马拱手于人?”   “峥儿说得对,时势不一样了。”柳承恩叹道,“你还当如今,是当初由着咱们诸侯一样,逞勇斗狠、横行无忌的时候?你还想,这天下再乱上几十年?”   莫思贤想问马塞鸿许下柳承恩什么,但嘴张开了,又问不出话来,踌躇着问:“三儿呢?他的罪名呢?不能叫我们莫家,赔了夫人又折兵。”   柳承恩道:“各家的罪名里,除了衍孝府姑老爷、并凌家智吾的有确凿证据,其他的,不过是捕风捉影,皇上说了,既往不咎。”   “三儿从天牢里逃出,昧下季吴的库银,这些罪名,可比我的确凿!”凌智吾急红了眼。   凌尤成听说马塞鸿对诸事既往不咎,却要拿捏凌智吾,忙道:“老将军,如此决断,未免有些不公!尤成膝下只有这一子,若是定下智吾的罪,尤成这半生戎马攒下的家业,要交付给谁?”   柳承恩道:“尤坚膝下有两子,妙吾也是个通透的贤才,只需叫尤坚将妙吾过继到你房中,便可两全其美——也并非皇上有意为难你,实在是智吾的锋芒太过于外露,你悄悄各家的子弟,有谁像他那样热心?”   凌尤成几乎呕出一口鲜血来,眼角扫向身边的凌尤坚。   凌尤坚似乎对柳承恩所说十分赞成,瞥向轻浮莽撞的凌智吾,立时拿起酒杯,饮尽一杯。   “父亲……”凌智吾忙扯住凌尤成臂膀,疑心自己上了当,明明凌妙吾、白树芳,甚至凌敏吾、元晚秋都是一副唯恐皇上收了凌家兵权的惶恐模样,偏一家子里只他跟陈氏两个遭殃……忽地醍醐灌顶,醒悟到白树芳、元晚秋,乃至马佩文三个女人合起伙来,将他跟陈氏算计了。   凌尤成蹙眉望向凌咏年,凌咏年斟酌再三,只觉此时不放手,只怕一家老少的性命也留不住,于是接过凌雅峥手上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莫思贤一怔,只得也喝下一杯。   连鸿恩踉跄两步,见凌咏年、莫思贤都已经低了头,便识时务地接了酒杯。   “笔墨伺候着,待各家的人退下,将帅印交上来,过上几日,诸位便可回家,与一家老少共叙天伦。”柳承恩满意地瞧着逼宫不成反成了瓮中鳖的众人,幸灾乐祸着,便叫人送上文房四宝。   凌雅峥瞧着凌咏年、莫思贤提笔时瞬间苍老,轻叹一声,就走到柳承恩身边,“祖父,我在这多有不便,且回家去了。”   “去吧。”柳承恩说道。   凌雅峥整了一下裙裾,跨过朱红的门槛,回头望了一眼还失神的梨梦,“你不走?”   “当然要走。”梨梦忙说,紧跟上凌雅峥,忙问:“交给兵权,各家的日子就先前有什么不同?”   “先前,是皇上看着各家的脸色行事,以后,就是各家揣度着皇上的意思行事。”凌雅峥下了台阶,忽然回头向金銮殿望去,只见殿庑上的琉璃在阳光下散发出五彩的光、朱红的柱子上五爪金龙张牙舞爪地奋力腾飞,虽天子不在,但静穆的殿宇,叫所到之人无不屏气敛息。“梨梦,若你有机会坐上那宝座,你肯下来吗?”   “当然不肯。”梨梦肯定地说。   “可有人愿意下来,再对着那宝座上的人三跪九叩。”凌雅峥粲然一笑,亟不可待地迈步走向宫门外等候的人。   虽并未昭告天下,但正月十六后,忽然街头巷尾少了一群褒贬天子、不遵上令的膏粱纨绔,芝麻小官、市井小民,凭着两分常年混迹在天下脚下生出的能耐,察觉出,如今的公侯伯爵们,虽门第还在、圣宠依旧,但已经今非昔比了。   三月里,下了一场桃花雪,待雪花停了,京城中,颇有闲情的人,便携儿带女、呼朋引伴,向城外桃花林赏看那被冰凌雪片裹住的娇嫩桃花。   富贵人家,兴许家里栽培了两三棵桃树的,便在桃树之下,摆下美酒佳肴,风雅地赋诗吟诵。   这富贵最最富贵的人家,莫过于皇家。   御花园桃林中的亭子里,一身家常衣裳的马塞鸿亲自提着酒壶,给坐在对面的莫三、关绍斟酒,眼睛落在恍若水晶世界的桃树上,望见桃树后,秦舒握着凌雅峥的手依依不舍,叹道:“若延春侯夫人是个男儿,皇后眼里,便再没朕的影子。”   “……她虽不是男儿,但在女人堆里惹出的风流债也不少。”莫三蹙眉,眼睛落在桃树后,面戴面纱的梨梦身上。   握着酒杯的关绍忽然呛住,咳嗽两声后,正色地向梨梦望去,想到自己一表人才,依旧难以叫跟他春风一度的梨梦倾心;钱谦痴心一片,难叫梨梦回心转意,全是因另一个女子,立时有句话不吐不快,“既然知道,还不将她撵了去?”   “撵她做什么,她可是除了我之外,肯为峥儿送死的人。”莫三对上梨梦冷淡的眼神,轻哼一声,便转过脸来。   关绍哼笑一声,却对马塞鸿道:“皇上,这皇宫里的机关,臣已一一告诉皇上,再无隐瞒。”   “朕信你。”马塞鸿饮尽一杯,如今各家兵权尽在他手,虽有无数奏章等着他一一批阅,却也不觉烦闷疲惫。忽然问莫三:“七月的亲事,当真定下来了?”   莫三不言语,只看向关绍。   关绍咳嗽道:“臣起先并不知皇上、皇后心思,鲁莽了。”   马塞鸿笑道:“怪朕慢了你一步,叫你家耀祖,抢了佳人去。”提到耀祖这名字,待要笑,又笑不出,“若是三儿再得一女,可千万要给朕留着。”   “臣惶恐,还请皇上三思。”莫三立时站起身来。   关绍却暗暗去拉莫三坐下,眼睛不住地向马塞鸿看。   “朕之所以提起此事,也是给二位一颗定心丸。毕竟,朕也知道,君心难测,二位虽对朕忠心耿耿,心里也定是诚惶诚恐。待三家彼此联络有姻,二位便可放下心来。”   关绍心道马塞鸿当真会收买人心,不过此举,正合他心意,马塞鸿费心收买他,就不会去想要他性命了。   莫三思忖着,便也轻轻点头。   “三儿,你非要离开京城?”马塞鸿又问莫三。   莫三笑道:“皇上,既然圣旨已经叫臣去延春做一省提督,又何必再问?”   “若你肯留下……”   “皇上身边有关绍、段龙局足矣。”莫三瞥见秦舒在掐凌雅峥的腰,虽知晓是她们女子间测量彼此的腰围,但因有一个总要设法亲近凌雅峥的梨梦在,于是就觉这女子间的举止,也可恶得很。   马塞鸿失望地一叹,挥手令关绍先退下,又给莫三满上,顺着他的眼睛向嬉笑着的凌雅峥、秦舒望去,说道:“皇后给你说了不少好话。”   “臣知道,打小,皇后娘娘就一直护着臣。”莫三道。   马塞鸿笑道:“朕自然知道她心里羡慕得,就是你这在权势名利中游刃有余的心性。”抿了一口酒水,望着莫三问:“你可会后悔?后悔叫凌家将兵马做聘礼给了马家;后悔叫朕派人去治水,又劝舒儿随着我前去查看?若是这些都在你手上,如今被人朝拜的,可就是你了。”问完了,不见莫三出声,再看他,就见他眼睛还盯在秦舒、凌雅峥身上,只见秦舒、凌雅峥不知说到什么有感而发紧紧地抱做一团,就知道莫三不会后悔了,“朕一直觉得,你就像是一根绳索,掌控着朕的命数,若没有你,朕不过是龙椅下跪拜的一人罢了。”   “皇上,你说皇后娘娘在干什么呢?”莫三眯着眼瞅着,只觉秦舒的手,搂得太紧了点。   “不知道。”马塞鸿不解莫三怎会对两个女子间的举动这般关切,见他已经蠢蠢欲动要去拆开,就笑道:“你且去吧。”   “多谢皇上。”莫三立时站起身来,径直向桃树中走去,脸颊上一冰,见是一枝冰凌包裹住的桃花扫在脸上,便将那桃枝拂开,笑嘻嘻地走过去,将秦舒放在凌雅峥腰上的手拿开。   “三儿过来了。”秦舒有泪不轻弹地转开脸,擦了泪,才转过身来。   “娘娘。”莫三暗暗地瞪了凌雅峥一眼,“臣该告退了。”   秦舒深吸了一口气,待要去擦凌雅峥脸上的泪痕,手才伸过去,就被莫三的手挤开,嗔了莫三一眼,“三儿,你越发没出息了。”   莫三笑道:“只要皇后娘娘够出息,臣甘愿没出息。”背对着马塞鸿,对秦舒低声说:“若是有朝一日,皇上动了选妃的心思……娘娘放心,臣有的是法子回来救驾。”   “你的话,我记在心上了。我在弗如庵答应护着你,结果食言。如今再不会食言了,除非你作奸犯科,不然,无人敢动你分毫。”秦舒慷慨地道。   “多谢娘娘,那臣等告辞了,这般良辰美景,娘娘跟皇上慢慢欣赏吧。”莫三拱着手,见秦舒有感而发又要去拉扯凌雅峥的手,便将凌雅峥的手拨开攥在手掌里,牵着凌雅峥慢慢地退了出来。   梨梦紧跟着,走在空荡荡的宫巷里,笑道:“少爷也太小心了一些,有本事将家里的丫鬟都打发了,不然,少夫人总会被女人瞧了去。”   “该改口叫老爷了。”凌雅峥提醒说,也觉莫三小心得太过了。   莫三叹道:“终于走了,这京城,能少回一次,就少一次吧。”瞧见前面钱谦站在,就给凌雅峥递眼色,又去看梨梦,见梨梦看也不看钱谦一眼,心里略有些遗憾,对钱谦寒暄一句,便带着凌雅峥、梨梦走,眼睁睁地瞧着梨梦厚着脸皮跟着凌雅峥钻进轿子里,要把她扯出来又忍住了,便骑马在前面领着,因救驾有功又才封了提督,这一路上三五步便有人驻足跟他寒暄问好,到一处十字街头,遇上凌家的队伍,莫三不得不下了马,须臾再上马,就像是瞧见了什么有趣的消息般,驱马走到凌雅峥轿子边,笑道:“你猜我遇上谁了?”   “谁的?”凌雅峥打起轿帘子问。   “你大哥,他领着你祖母、大伯娘、二伯娘、二嫂子、四嫂子、五嫂子去城外赏桃花。”莫三一笑。   梨梦噗嗤一声道:“真是没想到,大少爷会沦落到这地步,大少夫人怎么没去?”   “据说是病了,只怕是因她娘家父兄被罢了官、公爹不得不过继侄儿继承家业、丈夫不得不在家做些跑腿的琐碎事,她心里不忿,就躲家里呢。如今,凌大少爷也只能替府里管管账目了。”莫三叹说着,想起白树严先前所说,只觉凌智吾是毁在元晚秋、白树芳、马佩文这三个惹不起的女人手上了。回了家中,去了上房,瞧见莫宁氏隔着窗纱领七月看窗开木芙蓉枝条上的冰凌,便将进宫后,皇上如何说、皇后如何说,一一禀明莫宁氏。   莫宁氏搂着七月,叹道:“你大哥在外做官,二哥不肯留在家中又要远游,二嫂子偏又做下那糊涂事……一家里零落成这样,你不日又要启程……”   “母亲若舍不得,就随着我们走吧。”   莫宁氏嗔道:“你父亲在这,我向哪里去?只能将你大嫂子从外头叫回来了,她也真是,竟被蕙娘拿着莫须有的罪名,吓唬得认下算计雅峥、七月的事。”   凌雅峥瞥了莫三一眼,见莫三一眨眼,就知道他已经替婉玲将心腹大患处置了,忽地听见七月口中咕哝出“热”这个字,心里诧异,忙给莫三递眼色。   莫三将两只手搓热,接了七月抱在怀中,向她小棉袄里一摊,摸到汗水,就问莫宁氏:“母亲还给她穿着冬日里的棉袄?”   “这不下雪了吗?”莫宁氏指着窗外。   “可这衣裳也太厚实了一些。”莫三蹙着眉,抱着七月就向床上去。   莫宁氏赶紧地说:“别给换衣裳,热不着。就算要换,也向熏笼上换去。”   “……刚刚,七月是说热吧?”凌雅峥瞧着围着七月团团转的莫三、莫宁氏。   这母子二人回过神来,诧异着,就齐齐地向躺在床上蹬着脚的七月望去。 ☆、第85章 番外   “听差了吧?”莫宁氏握着七月的手,将她的袖子向上撸了一圈。   大抵是不舒坦,七月伸手去拉袖子,偏身上的棉袄十分厚实,套着棉袄的短短手臂,愣是摸不到自己另外一只手。   “咱们七月,难不成是个天才?”莫宁氏笑嘻嘻地,又将七月另外一只袖子卷上去,觑见她躺在床上,将两只手臂在床上磨蹭,慢慢的,就似水滴石穿般,两只被高高卷起的袖子,就滚了下来。   七月舒坦地一叹。   莫三赶紧地说:“母亲,我们明儿个就走。”   “明儿个,不说好了,二十一家里给你践行吗?不跟你祖父、父亲说一声,就走?还有凌家、柳家,也该去问候辞别。”莫宁氏慢条斯理地说。   莫三笑着对莫宁氏作揖,“就请父亲、母亲,替儿子给各处赔不是了。争芳,去跟府里上下说一声,叫齐清让准备着,明儿个就启程去延春。”   “是。”   “当真要走?”莫宁氏嗔怨地在莫三肩膀上一捶,含泪道:“那你等一等,今晚上就向衍孝府去,一家子吃个团圆饭再走。”   莫三望着凌雅峥应了下来,亲自搀扶着莫宁氏出去,回来坐在床边,瞧见凌雅峥给七月换衣裳时七月格格地笑,伸手向她露出来的白嫩屁股上一扭,见她似是知道害羞一样扭身躲开,就对凌雅峥叹道:“不走不行了。”   “……你瞧她……”凌雅峥忧心忡忡地看着穿了单薄棉衣自由滚动的七月,心道莫非她也是再生之人?   “大家伙能聚在一起,也算是一场缘分。就莫问前缘,珍惜今朝吧。”莫三拢着袖子,凑到七月面前,郑重其事地问:“这位不知是小姐妹还是老前辈,是不是有什么冤仇?”   本是一桩叫人十分忧心的事,偏莫三一开口,凌雅峥就笑了起来,“你这问得是什么话?”   “好歹相识一场,你说出来,爹爹,不,晚辈替你处置了?”莫三探着头又问。   凌雅峥依稀瞧见七月黑白分明的眸子一翻,饶是自己经历离奇,也不由地纳罕。   “你不肯说?”莫三又问。   凌雅峥笑道:“才几个月的孩子,能说出什么来?”   莫三严肃道:“方才不就喊热了吗?今晚上你看着她,别叫旁人插手,咱们先离开京城再说。若叫旁人看出蹊跷来,那关系可就大了。”   “……若果然是,你怎么办?”凌雅峥疑惑着,也不知若是七月也是个没喝过孟婆汤的人,可还会待她如初。   莫三笑道:“不说了吗?相识就是有缘。”   “你对着她,一直以晚辈自居?”凌雅峥一怔。   “是又怎样?慢说她是个小前辈,就算是个山野鬼狐托生过来的,也要敬重着。”莫三摇头晃脑地道。   “不跟你胡说了。”凌雅峥只觉莫家三兄弟,都别有一番宽容心怀,莫静斋不拿着婉玲的陈年旧事打压她;莫雪斋也没对蕙娘一棍子打死……想起七月的亲事,叹了一声,“那关家……”   “叫你在凌家、关家里头选,你选谁家?”莫三忽然问。   凌雅峥一呆,“自然是……”吐出三个字,便顿住,凌家里头,元晚秋、白树芳、马佩文都不是好相与的,做亲戚还好,若是做亲家婆婆,那可就不好对付了。连凌尤成、凌智吾都被算计了去,为他人做嫁衣裳,更何况旁人?“关家。”   “这就是了,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差不多就得了。”莫三十分看得开,忽地左边耳朵一跳,“小姊妹、小前辈,听见外头什么声音没有?”凑到七月面前,一只手将她托起,见她只睁大眼睛巴巴地望着他的鼻子看,就伸手向窗外指了指。   七月扭头看向窗外,茫然地转过头来。   莫三干脆地抱着七月走到窗子边,只听见窗外传来清脆的叮咚声,不似琴瑟弦动,也不像是铜铃聒噪,随着风,似有若无地来那么一声,听得人满心宁静。   凌雅峥见七月张着嘴趴在莫三肩膀上哈哈笑,说道:“这是风吹得木芙蓉上的冰凌颤动声。”   莫三托着七月,见凌雅峥神往地向窗外看,见她双眸湿润,便搂住她的肩膀,“虽不是伤春悲秋之人,但此时,听着窗外冰凌叮咚声,我竟像是瞧见了你我白头时的模样。”   “那是什么模样?”   “无他,岁月静好罢了。”莫三灵台宁静地喟叹,忽地听七月一声笑,就说道:“叫小前辈看笑话了。”   “别叫她小前辈,原本生得就不算顶好,倘若再养出一个骄纵的性子来,那可如何是好?”凌雅峥从莫三怀中接了七月,仔细地抱在怀里,忽地瞧见梨梦神色莫宁地进来说“老爷来了”,就给莫三递眼色。   莫三先不肯出去,听见木芙蓉枝条上掉下两根冰凌柱子,这才出了门,背着手有意慢慢踱步,心道若是他时,莫持修已经不耐烦地走了才好。   谁知到了前厅,却见莫持修依旧还在那边站着。   “父亲。”莫三闷闷地喊了一声,走上前去。   莫持修怔怔地转过脸来,再三看了他后,才问:“都跟皇上说了什么?早提醒过你,莫跟在雁州府时一样,对着皇上没大没小地称兄道弟。”   “知道。”莫三干巴巴地说。   莫持修嘴唇轻轻动了动,听啪嗒一声,屋檐下的冰柱砸到地上,低声道:“我本以为,你虽远着我,但若遇上了事,定会先来寻我商量。谁知道,你竟瞒着我跟你祖父——朝堂上往日亲厚的同僚,也埋怨我们不厚道,不提早跟他们知会一声。”   莫三嘲讽道:“若跟父亲说了,父亲保不齐,就跟邬箫语说了,那邬箫语既然知道了,二嫂子还有她兄弟,就没有不知道这事的。”   “她人都已经没了,还提起她做什么?”莫持修嗔了一声,轻叹道:“三儿,我知道你此时心里嫌弃父亲背信弃义。但你到了父亲这将老未老的岁数,就明白父亲的苦心了。”   “父亲是说,纳妾的苦心?”莫三冷笑。   “我这年纪,功劳也有了,命里也有了,子孙也不必多费心了,偏人还没老……”   “所以,就要纳了年纪比我还小,跟我一处长大的女孩子为妾?”莫三冷冷地撇过眼去。   “三儿,你如今还小,成亲没多少时日,所以夫妻情浓,等过上一二十年,你自然知道,为父,就也只剩下那点子乐趣了。况且又只是乐趣,并不妨碍你母亲的体面。”莫持修越说越尴尬,面上微微地泛红。   “老没羞耻的,自己上梁不正,又来将我往歪路上拐。少女青涩、少妇韵浓、老妇睿智,各有各的好,就不信,父亲能对着邬箫语那样两只眼睛只盯着绫罗绸缎、钗环翠钿瞧的女人,像跟母亲一样谈天说地。”莫三冷冷地又是一笑。   莫持修脸上红了又白,羞恼道:“你是被女人们养坏了!罢了,这些话,不必再提了,我只问你,去了延春,有什么打算?”   “打算?”莫三微微一笑,“自然是做个逍遥侯爷了。”   “几时回京?”莫持修赶紧地问。   莫三皱着鼻子说:“能不回来,就不回来了。”   莫持修怔怔地呆住,“……这是为何?你这正该上进的时候,离京城久了,还谈什么前程?”   莫三笑道:“父亲放心吧,儿子想要的,都已经有了。”见莫持修扭过脸去,似乎要落泪,便伸手揽住他的臂膀,劝道:“父亲,既然年纪大了,就将心收一收吧,儿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不知道,还回来几次,父亲还是好生保养身子吧。便是要女色,也叫母亲提你挑了年轻的老实的。”   “哪有做儿子的这样规劝做老子的?”莫持修又嗔了一声,被莫三揽在怀中,才觉察到他臂膀奎武有力、胸脯结实,只觉他已非自己昔日离家时的稚嫩少年,欣慰地连连点头。   莫三又按下性子,劝说了莫持修一通,见莫宁氏打发人来请,便带着凌雅峥坐了轿子,去了衍孝府,宴席上,他始终跟在凌雅峥左右,不叫旁人有机会接近七月。   莫家众人,除了闭门不出的蕙娘,见莫三一家三口要走,伤心难过下,就也没留意他这古怪举止。   次日一早,莫持修、莫静斋到延春侯府门前来送,莫三又跟父兄再三寒暄,便领着凌雅峥的轿子离了京城,出了城门,便上了渡头上停泊着的官船,除了三不五时下船见一见沿岸的乡、姻、世、族,这四下里的亲朋故交,便守在船上,睁大眼睛、竖起耳朵,等着瞧七月再说话,再露出“破绽”,偏不知是七月“警惕”了,还是凌雅峥替她隐瞒,任由他许下无数誓言,也没见七月再开口说一个字。   待船离了京城,行了小半月,天气便已转暖,只见河边芦苇摇曳、白鸟飞翔,水面上又有鱼儿跳动、蜻蜓翩飞。   莫三瞧着有趣,便抱着她在船头去看鱼鸟,“小前辈是喜欢四季分明的北边,还是四季如春的南边?”两只眼睛紧紧地瞅着七月。   七月明亮的眸子望着天上飞鸟,嘴里啊啊地出声。   “说热,热。”莫□□而求其次,又巴望着七月将在京城里无意间吐出的字,再说一遍。   “啊、啊。”地两声,七月扯着莫三脸颊,引着他去看停在船舷上的一只鹭鸟。   “小前辈喜欢鸟?”莫三赶紧地问。   七月又趴在栏杆上探头去看水里的鲤鱼。   “小前辈这是在掩饰?放心吧,你娘也跟是你是一样的,爹爹我绝不会因小前辈经历不凡,就害怕、算计小前辈。”莫三在七月耳边嘀咕着说。   七月被他聒噪得不耐烦,扭着脖子嘴里啊啊地叫着,就向走来的凌雅峥伸手。   凌雅峥伸手将七月接了过来,抱在怀中。   莫三赶紧地说:“你瞧瞧她,被我问得快露出破绽了,就赶着向你求救。”   “露出什么破绽?”凌雅峥先也纳闷过惊奇过几日,但这么多日子过去了,不见七月再有什么异样,就不似莫三这般紧张。   莫三兴奋地道:“她先看飞鸟,我说,小前辈喜欢鸟,她又去看游鱼。我说小前辈在掩饰,她便转身故作委屈地喊你。”   “是被你聒噪得吧?”凌雅峥一笑,望向怀里好奇地打量着飞鸟的七月,不由地又是一笑。   莫三摇头说:“她一定是在掩饰,我是什么人?能瞧不出她的伪装?”   “你自然是极能干的人了。”凌雅峥敷衍着,见七月又哼哼,便将她往莫三怀中一送,“你猜得不错,她在掩饰呢,可猜错了她掩饰的法子。”   莫三先不解,待闻见一股腥臭,才恍然大悟,笑道:“峥儿,你瞧,小前辈都被我逼到借着小解掩饰呢。”   凌雅峥哑然失笑,由着莫三进船舱给七月换尿布,见外面景色宜人,便多看了一会子,忽见一阵寒风吹来,天上落下淅淅沥沥的小雨,忙转身向船舱走去,听见一声稚嫩的阿嚏,忙走到床边,望见莫三枕着枕头躺着、任由七月穿着肚兜坐在穿上,嗔道:“也不怕冻着孩子。”   莫三笑道:“冻不着,她方才还喊热呢。”话音一落,只听又一一声稚嫩的热。   “鼻涕都出来了。”凌雅峥啐了一声,拿着帕子给七月揩拭,摸她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稚嫩的嘴里还兀自喊着热,不由地松了一口气,“她哪里懂得热是什么意思?”   “她一定懂得。”莫三不服地坐起身来,瞧着七月在凌雅峥摆布下换了一身衣裳,又见凌雅峥埋怨地瞥他一眼,这才躺下说:“她是存心设计我,叫你埋怨我呢,这份心机,岂会是寻常孩子会有的?”   凌雅峥见他固执己见,也不耐烦多劝他。待到了延春,因忙着布置府邸、拜访乡邻,见莫三喜欢抱着七月各处去逛,乐得将七月丢给他,自己个逍遥自在。   那边厢,莫三以为七月也是重生之人,兴许会在某处帮扶、点醒他一把,便趁着七月年幼,开门迎客、出门做客,每每要将七月带在身边。虽一直没发现什么“破绽”,但隔三差五,总要为七月做下的一桩事或惊叹或气恼。如此,他便也继续固执己见,以“小前辈”称呼七月。   直到十六年后,七月蒙着盖头欢天喜地地坐着关家打发来的轿子去了,莫三才忍不住对凌雅峥轻叹:“真是看错那丫头了!本当她生来不凡,谁知竟是寻常女子。嫁个文不文武不武的关耀祖,也将她高兴成那样!”   “怎么着才不寻常?”凌雅峥见怪不怪地问。   莫三背着手,站在山上望见接亲的花船慢慢离开延春,才道:“好歹,要落几滴眼泪才好。不过——”   “不过什么?”   “一切都在我意料之中。七月打小听她爹小前辈小前辈地喊着,进了关家,能叫关绍安生?”说罢,莫三捋着胡须,得意地笑了。 本书由(妮拉拉)为您整理制作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