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 本书由书快电子书为您整理制作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重生之坑你一世 作者:糍粑鱼 文案: 前世死得不明不白,重生一世,提前遇到那个负心的人,还有机会坑他,坑还是不坑? 当然要坑!必须坑得他不要不要的! 欸等等,好像坑错人了…… 女主:咱们打个商量,这事就这么算了好不好? 男主:本店跑单不退,既然已被你坑过了,你须得负责一辈子。 女主:=口= 女主从小被家里宠坏了,前期略中二,后面会慢慢成长;男主前期略弱势,后面会变腹黑。 本文有时正经有时逗比,偶尔可能还有点小精分……不过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啦,某鱼讲个故事,乃们看个故事,开心就好~ 逗比版文名:重生之坑你一世 文艺版文名:重生之千花一叶 普通版文名:重生之蛊祸 HE~ 内容标签:甜文 女强 主角:千花,一叶 ==================   ☆、重回十一岁   世上大概没有什么事情比眼下她的经历更玄妙了。   她感觉自己的身体飘了起来,冲破禁锢着她身体的漆黑的大箱子——她费力地想了想,终于想起该如何正确地称呼这个大箱子:棺材。   人死了以后,是不是都会变得这么笨啊?连棺材的名称都要想这么久。   棺材严丝合缝,一丝丝光也不透,在外头什么都看不到,钻进去同样黑漆漆一片。   她只想看看他怎么对待死掉的她而已。   她死得可能点惨。因为昏迷之前柳眉说要将她大卸八块,而他站在柳眉身后,平素最是温柔不过的脸丝毫表情也没有,对她生疏得仿佛两人平生从未有过交集。   一个是她的夫君,一个她的闺中好友,可他们想杀了她。   他们为什么会在一起?   她不明白。   “你为什么站在柳眉那边,为什么不帮我?”她傻傻地问:“你是我的夫君啊。”   “因为游戏结束了。”他挑起眉,做出一个遗憾的表情,用一种她从未听过的玩世不恭的语调说道:“抱歉骗了你这么久,下辈子擦亮眼睛,找个好人吧。”   此时的他,是彻头彻尾的另一个人,她从不认识。   “我阿兄不会放过你们的!”她记得自己似乎愤怒地大喊大叫过。   “你阿兄?”柳眉笑得肆意:“在你死之前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了,你最信任的阿兄可比我更想要你的命呐,只不过下手太慢,被我占了先。”   “你胡说,阿兄怎么会想要我的命?”她自然是不信的。   “信不信随你,可你就算不信,真相也还是真相。”柳眉怜悯地看着她:“你无知地幸福了这么久,这辈子也不算亏了。别怪我心狠,我只是比他们都更快一步罢了。”   “什么真相?”她一点儿也听不懂:“无知地幸福了这么久又是什么意思?”   “活得这么迷糊,真不知该说你幸运还是不幸。”柳眉悠悠地叹了一口气:“你竟一点也没有意识到,你根本不是太常寺卿家的女郎么?你同你阿爹与阿兄长得一点也不相似。”   她怎会不是阿爹的女儿,也不是阿兄的妹妹?   可她没有机会去问他们了。柳眉给她灌了一种药,令她意识突然变得模糊,眼前的一切都显出重影,继而彻底黑暗。   而她的夫君只是负手站在那里,什么也没做,神情冷冷的像陌生人。   然后她就变成现在的样子,一缕游魂,托腮坐在自己的棺材盖上,用了三天三夜的时间才想起来这些细碎的片段。   没有愤怒,没有怨恨,亦没有悲伤,她平静地想起了临死前发生的一切,好像死的不是她,也不是被自己信任的人暗害。   喜怒哀乐这些情绪似乎离她远去了,是因为她变成了魂魄吗?   棺材放在一座庙宇里。他们对她还不算太差,至少给了她寻常人都会有的身后体面,唯一不幸的是无论用什么法子,都离不开这个房间。她能自由地穿过房间里每一处,却拿四壁与门窗无可奈何。   不知是不是他们怕她是冤死的,变成怨灵去害他们,而叫人在房间四周施了什么法术。   整整三天都没有人靠近这里,门窗紧闭着,她也看不到外面。到了第四天,门外终于有脚步声传来。   脚步很轻,走得很慢,她能肯定那人正在靠近房间。   那人会进来吗?会的吧?   无论他/她是谁,只要能打开门放她出去就可以。她迫不及待地想回去家里问一问父兄,柳眉说的是不是事实。   也许顺道去找那两个狗男女,吓唬吓唬他们。   脚步声停了,在门前。   快进来呀,快开开门呀!她心急地大喊,着急地拍着门,可门纹丝不动,她的声音似乎没办法穿透这道门传到外面。   那个人停在了门前,没有任何别的动作,一点儿声息也没有了。   忽而一点亮光穿透门缝,照射进来。   不是阳光,阳光没有这么明亮,颜色也不是这样奇怪。仿佛许多种颜色混杂在一起,又无法清晰地说出其中任何一种颜色。   她感觉自己变得更轻了,这时她发现透过自己的手,竟隐约看得到门板。不仅仅是手,她身体每一处都在变得透明,这个过程极快,不一会儿,她就看不到自己了。   最后消散的是她的意识,身体消失的同时,意识也变得愈来愈模糊。   残存的意识听见门外那人叹息了一声。   哎,你是谁,叹个什么劲啊……   最后一点意识尽散在疑惑里。   唔,头好痛。   千花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   她愣了愣。   她好像死了,还魂飞魄散了,怎会还活着?她抬起手,挡住眼睛,视线无法穿透白嫩圆润的掌心;她又摸了摸自己的脸,温温热热的。   “女郎,您醒了!”她听见一个惊喜的声音在说话。千花慢吞吞地转过头去,看见一张圆圆的脸,她困惑地认了许久,总算认出这是她的某个丫鬟,因着脸圆圆的,眼睛嘴巴也都圆圆的,大家都喊她“圆圆”。   圆圆不是在她十二岁时就被调去别处了?怎么会还在这里?   千花扫了一眼自己所在的房间——到处都是小姑娘喜欢的小玩意,似乎是出嫁前的闺房,不是嫁人后住的地方;她又将手举到眼前——胖胖的小手,似乎太小了些,肯定没有她死时那么大。   圆圆没有发现自家女郎的异常。她们几个轮流守了几天几夜,总算守到女郎醒过来了,她要赶紧将这个消息告诉其他人,紧要的是要让老爷和大公子知道,他们这几天可着急坏了。   千花才想问圆圆自己几岁,就见她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圆圆是这么风风火火的人么?千花思索了半晌,可圆圆出嫁时她太小了,侍女太多,圆圆又不是很起眼,她记不太清了。她从床上跳了下来,不出意外地看到两条小短腿;迈着两条小短腿,她一路小跑到窗前,那儿有张案几,上头除了小孩子喜欢的玩偶和饰物之外,还有一本已撕了一半的黄历。   她的侍女们每天都会将黄历翻到最新的一页,并将旧的那页撕去。   今日的黄历上写着:壬申年乙卯月庚寅日,诸事不宜。   千花掰着指头数了数,惊讶地发现自己才十一岁。   十一岁……   千花抱着黄历发愣:十一岁的她是什么样子?   她该是十八岁才对。   她的房间里有一面来自西洋的镜子,可以照得见全身,是阿兄托西洋商人买来的。千花站在镜子前,看着里面那个个头小小、胸部平平的小姑娘,脸嘟嘟的很多肉很好捏,长着一双笑眼。   阿兄曾说这是一双不知世间愁苦的眼。她前世也确实如此,出嫁前有阿爹和阿兄,出嫁后有他,从不知世间有何险恶。直到前世终结,她才知道人面和人心是两种不同的玩意儿。   他平日待她那么好,谁知道他肚子里全是坏水,竟然帮着柳眉害她?   还有柳眉,可谓是父兄之外她最信任的人,却只想着害她。   千花摸着镜子里那张脸,年纪这么小,还远没到遇到他的时候呢,不过倒是快遇到柳眉了。   再过一年,柳眉的父亲升任太常令丞,照例要大摆宴席宴请权贵和同僚,阿兄会带她去玩耍,在那里她将遇见柳眉。   “千花,你怎么不在床上躺着?”   阿兄孟随严厉的声音窜入耳中,千花转过头去,看见他急急地走了过来。   孟随年长千花十岁,今年已是虚岁二十三岁的人了。他生得高大,相貌也清俊,遗传了阿爹那双很温柔的眼睛,对千花从来有求必应。   千花幼时最喜欢坐在他或者阿爹的肩膀上,高高的,永远不必担心会跌下去。   柳眉说她不是阿爹的孩子,也不是阿兄的妹妹,怎么可能呢?   柳眉还说阿兄想害她,也是骗她的吧?   送她出嫁时,阿兄可还偷偷抹泪了。   她现在不过赤脚站在地上,没有乖乖地躺在床上,他都一脸担心得不得了的表情。   孟随走到千花身边,不由分说地打横抱起她,走到床边,将她放到床上,又严严实实地替她盖好被子。在千花的印象里,自从她葵水来了以后,阿兄就再也没有抱过她,说因为她是大姑娘了,要注意男女大防。   真怀念呀。   “你大病初愈,不能受一点点风寒,在我说可以之前,不许再这样了。”孟随努力做出严厉的表情,可表情比声音难得多,任他怎么努力,在千花看来都还很温柔。   大病初愈?   “阿兄,我怎么会病了?”时间太久远,千花不记得了。事实上,一切不开心的事她从来都记不住,因为根本没想过要去记住。   孟随被她气得笑了:“唉,说你什么好?从来记不住教训就罢了,连自己做过什么傻事也能忘。你喜欢的丰家阿兄说只中意柔弱的女子,你就偷偷淋了一晚上雨,险些丢了性命,将阿爹与我都吓坏了。”   原来是这一桩?千花可算想起来了。她从小被阿爹和阿兄养得身强力壮,天气冷热变换时,增减衣物都很适时,是以从记事起几乎从未生过病,可只要生病,每回都会闹得很大。   十一岁淋雨这一桩尤其严重,她发烧昏迷了好几天,据说大夫都要放弃她了,阿爹和阿兄不肯认命,这才将她救了回来。   这样的阿兄,怎么会害她呢?柳眉一定是哄她的。 作者有话要说:  ======深井冰的话痨====== 《灰姑娘》的钱都砸到裙子鞋子和南瓜车上面了,所以才随便找了两个年轻男女来当童话主角吧……【王子和公主颜值实在太低了!】 开新文啦,老习惯,争取日更,希望大家多多捧场啦,么么哒!   ☆、丰界玉   千花既然醒了,自然要请大夫过来诊一诊脉,孟随来时已遣了人去请太医和阿爹孟纶,他将千花安置在床上不久,他们也到了。   孟纶四十出头,面容与孟随有七成相似,只是更成熟些,脸更瘦削一些,有一双和孟随一样温柔的眼睛。千花母亲去得早,孟纶怕继母苛待千花,并没有续弦。家中若无女人,通常家事会一团乱,所幸府上管事忠心得力,孟纶自己也时时看顾着,孟府在没有女主人的情况下,仍然井井有条。   孟纶很宠溺这个女儿,但他并不擅长表达自己的感情——或者说他一向寡言少语,便是面对自己的儿子和女儿,也极少与他们长谈。   作为一个父亲,他只擅长对孩子们有求必应。以他的教导方式,孟随与千花没有长成京城双煞,必是祖坟冒青烟。   “女郎再卧床休息五日,每日只要记得按时吃药,便可好全了。”李太医进来时神情凝重,为千花把过脉后明显松了一口气,显然她昏迷这些日子,他也被折腾得不轻。他嘱咐孟氏父子:“这几日小娘子喝过药后会容易犯困,若是困了便好好歇着,有助早日痊愈。”   “有劳李太医了。”孟纶向太医致谢后,对儿子说道:“为父送送李太医,你照顾好你妹妹。”   孟随应下,送父亲与李太医到门口后即返回屋内。   仆从们早拿了药单去取药熬着,孟随亲自盯着人煎了药,端给千花。   千花喝药一向很乖,再苦的药也不吵闹,蹙着眉一口气喝完。孟随一见碗空了,便立即递上梅干,好叫她去去嘴里的苦味。   千花喝过药躺在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精神奕奕,一点也不像会犯困的样子,拉着孟随继续和她说话。   “千花,你为何突然喜欢丰界玉了?”孟随问她:“你以前不是不喜他么?”   丰界玉便是那位“丰家阿兄”,年岁与孟随相近,也是位世族公子。他与许多世族子弟一般,在朝中领了个虚职,其实每天只与其他世族子弟一道四处游冶,饮酒作乐。   因着两家就住在隔壁,丰界玉与孟随时有来往,与千花也十分熟悉。每回丰界玉过来,几乎无一不是拐孟随出门喝酒游玩;可他喜欢去的地方多半不适合小姑娘,而且孟随与他出门,时常一去就是一天,是以很黏阿兄的千花对他向来只有满心的敌意。   千花还在努力适应自己的重生以及过小的年纪,突地被孟随问了这样一个问题,黑白分明的眼瞳立时转向他,琢磨着该怎样回答。   她已经不记得心仪丰界玉这件事了。她自己也很奇怪,十一岁的她根本不懂得男女情爱,怎么会为了丰界玉做这种傻事呢?   丰界玉无论长相还是品行都不是她喜欢的类型,更何况他时不时就跑到家里来拐走阿兄,还不带她玩,她最讨厌他了。   她居然傻到为他淋了一整夜的雨,还险些丧命。   “我忘了。”她半张脸缩进被子里,心虚地说。   阿兄肯定不会相信,这件事情发生才几天,怎么会就忘了?   可她是真的忘了,过了那么多年,她连丰界玉长得怎样也不记得了。   “不想告诉阿兄?”孟随果然不信,右手捂在心口,做出黯然神伤的样子:“阿兄不值得你信任么?”   “不是的!我最信阿兄了!可是我现在脑中好像都是那种一大片一大片的软软的糖,什么也想不起来。”千花连忙辩解,无论什么时候,她都不忍叫阿兄伤心。“等我好全了,应该就能想起来了。”她郑重其事地承诺。   孟随方才紧皱在一起的眉松开了,眼眸半阖露出笑意,唇角也微微上扬:“那好,等你好全了,再告诉阿兄吧。”   在他看来,千花不过是害羞,不好意思告诉他。   千花也将脸从被子底下露出来,笑嘻嘻地说:“好,我一定会想起来的。”   孟随摸了摸她的头,怜爱地看着她:“往后莫要再为着任何人做这种傻事了,想要什么都告诉阿兄,阿兄会帮你,千万不要伤害自己。你是我们最疼爱的宝贝,若是出了事,我们都会很难受的。”   千花点了点头,心道若是再来一次,她绝不会干这种蠢事。她捂着嘴,打了个呵欠。   “困了?”孟随时刻注意着她,自然不会错过这个小小的插曲。   “有点儿。”千花将手从被子里伸出来,紧紧地揪住他的袖子,可怜兮兮地望着他:“阿兄等我睡着了再走好不好?”   她刚在自己的棺材盖上孤零零地呆了三天,回忆着自己死前发生的那些颠覆她整个世界的事,寂寞得快要发疯了。从她出生到死亡,从未独自呆在哪个地方超过一刻钟。   比起死亡,此刻更像一场梦,她怕睡着了又会回去那间庙宇,在没有出路的房间里永无止境地待下去。   太可怕了。   “睡吧,阿兄今天无事,会一直陪着你。”孟随揉了揉她的脑袋,甚是愧疚:“这些日子也是阿兄疏忽了,才会令你出事,往后阿兄一定每天至少陪你一个时辰,好不好?”   千花这才放心地阖上了双眸,祈祷着自己醒来时千万不要又坐在装着自己尸体的棺材盖上。   孟随将她的手放进被子里,掖好被角,沉默着看她的呼吸渐渐平缓悠长,眼睫亦不再不安地颤动。   可怜的千花,她自己一定也吓坏了,孟随想。既然她已醒来,也该好好考虑一下如何处理她身边的这些人了——十多个人,竟然看不住一个孩子,叫她半夜跑出去淋雨,要他们有何用?   只是这件事须得徐徐图之,不能叫千花发觉了。她是个善良的孩子,不忍叫任何人为了她被责罚,若被她发觉,一定会阻止他的。   千花醒来时天已黑了。怕灯光太亮扰到她清眠,孟随只点了两盏灯,还将她床前的锦帐放了一层下来。   千花甫睁开眼,迷迷糊糊地只看到一片黑,以为自己又回到庙宇里那个房间了,顿时吓得拖着哭腔大喊:“阿兄——阿兄——”   孟随正在床边坐着,听闻她的哭喊,以为她做了噩梦,立即掀起了床帐,光亮和他的声音一齐安抚着她:“阿兄在这里,不要怕。”   千花眸中水雾迷蒙,看清了自己并没有回到那个房间里,仍是十一岁,好好地躺在床上,砰砰跳着的心这才缓了下来。   “阿兄,我梦见自己死了。”她眼睛眨了眨,豆大的泪珠就沿着眼角滚落下来。她还想向阿兄诉说自己死时的委屈,告诉他自己被人骗被人欺负了,可又不敢。   ——为什么不敢呢?   ——怕阿兄不信,谁会信这种事呢?   ——真的是这样么?   ——……当然……   ——那是你的阿兄啊,最疼爱你的阿兄,怎么会不信你呢?你究竟在怕什么?   ——他不会信的,那是我的阿兄,我知道。我没有怕别的!   ——那你为什么不试一试?他那么疼爱你,不会笑话你。   ——烦死了!不要烦我了!   她看着孟随,看着那双温柔的眼睛,最终决定什么也不说。   柳眉那么坏,一定是在故意诬蔑阿兄。   “我……梦到自己淋了雨,然后病死了……”她撒了一个谎。   这样阿兄就不会问她梦见什么了。   孟随看着她纠结的小脸,伸手揉了揉她的头,柔声道:“只是一个噩梦罢了,不要怕,有阿兄在,没有什么能害得了你。无论何种境地,阿兄都会保你平安。”   千花垂下眼,抱着阿兄的手,在他掌心里蹭了蹭——她小时候经常这样和阿兄撒娇。   那个时候,阿兄没能保我平安。   她在心里小声说。   不过没有关系,上一世她嫁人了,阿兄无法像现在一样随时都能找到她,才会那样的。她既然知道了柳眉心思坏,也知道了夫君是个坏人,这一世绝不会再亲近他们,不给他们害她的机会。   千花从小被家里保护得好好的,不知世间愁苦,不懂人心险恶,更没有报仇的意识。讨厌一个人,就离他远远的,叫所有人都不许理他,这便是她所知的最凶狠的惩罚。   故而此时她全然想不到要报复谁。   千花抱着阿兄的手,掌心传来暖暖的温度,令她感到十分安全。   这不是梦,她又活了,不会回到那个房间里去了。   困倦如潮水般袭来,她长睫颤了颤,又要被周公俘获。可此时一道温和的女声打破了宁静,驱赶了她的睡意——“夫君,听闻小姑子醒了,我来看看她。”   千花睁大了眼睛看着阿兄。   她想起来了,这时候她第一个嫂子方氏还活着。   方氏是她十岁时过门的。寻常世族公子十八|九岁就成亲了,阿兄过了二十还是没有中意的姑娘,阿爹着急抱孙子,强硬地为他定下了与方家女郎的亲事。   可惜方氏并没有能为阿兄诞下子嗣。她命太短,今年岁暮,她会因染上时疫而身亡。   千花不喜欢方氏。   “小姑子,寻常人家七岁男女就不同席了,你与夫君这样亲密,若是叫旁的人看见了,会笑话孟家没有规矩。”   方氏与孟随成亲后第三天,看见自家小姑子总是抱着兄长的胳膊撒娇,在家里与兄长几乎寸步不离,于是寻了千花说话,叫她同兄长保持距离。   “我和阿兄一直是这样,谁也没有笑话过我们。”千花当然不肯。她和阿兄是兄妹,兄妹这样亲近不是很正常么?她也时常抱着阿爹的胳膊撒娇,那些老先生们可没有说过什么。   方氏怎么解释她都无法理解,只好放弃了针对此事的沟通。可她并没有放弃隔开千花和孟随——方氏很聪明地霸占了孟随大多数时间,叫千花无法时时跟在兄长身后。   千花从出生时起便习惯了有兄长相伴的日子。从前孟随最关心的人是她,可自从嫂子方氏过门后,她逐渐感觉到自己在阿兄心里没那么重要了。   许多以前阿兄只陪她去做的事,现在都属于嫂子了;她去找阿兄,阿兄也时时不在,仆婢们说他在陪少夫人。   她的阿兄被抢走了,千花伤心地想。   千花将这件令她郁郁了很久的事告诉了阿爹。   “阿爹,你可不可以叫嫂子把阿兄还给我?”千花期盼地望着阿爹孟纶。   孟纶险些被女儿逗笑了,可他知道自己不能笑,小女孩是当真很伤心,也当真很认真地向他提出了请求。   但即使是他最疼爱的女儿,这样的要求也很令人为难——孟府需要一个女主人,他亦需要孙子孙女。   “千花,”他很遗憾地告诉女儿:“唯独这个要求阿爹不能满足你。你有没有其他想要的?”   千花踢着小石子离开了阿爹的书房,在花园里发泄似的胡乱走着,且不许任何婢女靠近她十步以内的范围。   “我们最可爱的小娘子怎么了,谁惹你伤心了?”忽地有人在她头顶说话。   千花仰起头,看见了那个讨厌的总是抢走阿兄的人,丰界玉。 作者有话要说:  ======深井冰的话痨====== 这次想写一个白纸一样、不懂得什么是恨的孩子。 感觉比起恨而和那些人纠结,貌似会更狗血呢~羞涩捂脸   ☆、狭路相逢   在千花眼里,丰界玉同方氏并无区别,以前是一个人同她抢阿兄,现在有两个了。   对于不喜欢的人,千花只有一种应对技能——不理他。   于是她复又低下头,绕着他走。   “你最喜欢的阿兄有阿嫂了,不开心了?”丰界玉一刀子戳在了小姑娘的心上。千花同谁都能说上几句话,偏不爱搭理他,丰界玉曾私底下问过孟随为什么,孟随告诉了他。   千花停下步子,抬起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你们为什么都要抢我阿兄,没有别人陪你们玩吗?”她委屈了多日,一时被戳破,便发泄了出来。她气鼓鼓地望着丰界玉:“你们为什么不去找别人,为什么一定要抢阿兄呢,我只有一个阿兄,分给你们,我就没有了!”   说着说着,她鼻子一酸,两行金豆豆就冒了出来。   千花手忙脚乱地找着帕子,可她帕子都是叫侍女们拿着的,哪里找得到?正慌乱着,一方柔软的帕子遮住了她的眼,耳边伴着那人一直很讨厌的声音:“好啦,别哭了,以后我不同抢你阿兄了,可好?”   千花头一回觉得丰界玉的声音也不是那么刺耳。   “阿爹也不帮我,那是我的阿兄,又不是阿嫂的……她凭什么叫我离阿兄远一些?”一大一小两个人坐在花园的亭子里,帕子已经花得不能用了,丰界玉无奈地抬着手,任伤心的小姑娘扯着他的袖子抹眼泪鼻涕,心里暗恨自己多事。   一刻钟之前,千花决然想不到自己会将满腹的心事都告诉自己最讨厌的丰界玉;一刻钟之前,丰界玉亦不会想到,自己不过随口安慰了她几句,就脱不了身了。   “你真的不同我抢阿兄啦?”诉完苦,小姑娘抬起兔子一样红红的双眼,将信将疑地望着他。   小女孩长着一张瓜子脸,眼睛大大的,丰界玉低头看下去,倒真像看着一只软软嫩嫩的小白兔。   “我不同你抢,以后你阿兄与你阿嫂生了孩子,他们也会同你抢。千花,你不可能一辈子留在你阿兄身边,也不可能一辈子都令你阿兄只顾着你。你总会长大。”丰界玉不擅长应对小孩子,也懒于应对。在他看来,孟氏父子宠她宠得太过,是时候叫她懂事了:“等你再长大些,你会遇到适合你的男子,那才是能陪你一辈子的人。”   “我叫阿兄不要和阿嫂生孩子。”千花抽抽噎噎地说:“我也不要长大。”   我也不要再和小孩子谈心了,丰界玉黑着脸想,这么大的孩子怎么都听不懂道理?   “你不想长大也会长大,并非每一件事都必须如你心意,你有你喜欢的,别人也自有自己喜欢的,你凭什么绑着你阿兄一辈子,叫他过不了正常男人的生活,还总是被人笑话?”他一旦失去了耐心,也就管不了面前的孩子是几岁了。   年纪再小也得讲道理不是?   从没有人对千花说过这种话,她一听就生气了,可丰界玉说阿兄被人笑话,她就忘了自己在生气。   “谁笑话阿兄?为什么笑话他?”她气鼓鼓地问。她阿兄是世上最好的人,谁敢笑话他?   “哪个男人喊他打猎不去,喊他喝酒不去,喊他游山玩水也不去,镇日陪着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玩的?简直丢男人的脸。”丰界玉很不客气地说。   千花一听他说阿兄丢了男人的脸,立即就蔫了。   “这样很丢脸嘛?”她小心翼翼地问。   “不能更丢脸。”丰界玉肯定地回答:“我家里要是有个像你这样缠人的妹妹,一定每天三顿打。”   千花自幼在父兄的保护之下,一句重话也没听过,以为所有人都为她着想是理所当然,丰界玉一席话,可谓颠覆了她过去十年里长出来的人生观。   忽然之间,她再也不讨厌丰界玉了,反而期盼着他到家里来。   然而丰界玉说完那番话就后悔了——要是这姑娘是个漏舌的,把话说给孟随听了,孟随只怕要比着三顿揍他。   是以他很有一段时间躲着千花。   千花却以为他是讨厌自己——尽管事实离这个也不算远——某天丰界玉不知从哪弄了块玉石来找孟随赏玩,叫千花打听到了,拦在了他出门的路上。   孟随与他太熟悉了,从不送他,故而也无从亲见妹妹拦路的英姿。   “你是不是讨厌我?”千花不解地问:“总是躲着我。”   丰界玉很是复杂地看着眼前才到他腰间的小姑娘:“是啊。”   “那你要怎样才不讨厌我?”她认真地问。   “等你再懂事点。”丰界玉懒洋洋地回答。   “阿爹和阿兄说我最懂事了。”千花相当不认可他的答案。   “……”丰界玉哑口无言。   孟随与他的父亲用自己的宠爱,给这个小姑娘塑造了严重不符事实的自我认知,简直令人发指。   丰界玉愁死了。他不说出个让她信服的理由,她就不放人;可无论他说她哪点不好,她都能拿父兄的错误评价堵得他心塞。他总不能说她没胸没屁股,一点看头也没有吧?   “你太强壮了,我只喜欢柔弱的女孩子。”丰界玉快要哭了,她再不放他,他就要去揍孟随了。孟随怎么能把他妹妹养得这么不讲道理!   他本已不报任何希望,出乎他的意料,千花接受了这个理由。   她确实还挺强壮的,没有人比她更少生病了。   为了变得柔弱些,她自作聪明地淋了一场雨,险些丢了性命。   真是一桩不堪回首的往事。   “夫君,小姑子怎么了?”方氏的声音唤醒了回忆过往的千花。   千花回过神来,头一回认真地看着自己的阿嫂。   前世她不喜方氏,方氏亦短命,千花连她的脸也未记住。此时细看方氏,方觉她也并不是那么讨厌——方氏是典型的南方女子相貌,精致秀气,一举手一投足都不失大家闺秀的风范,看着还挺和气的。   方氏此来,定是怕自己又缠着阿兄吧。千花没前世那么讨厌她了,与阿兄聊了一会儿便催着他回去。   孟随原想再陪陪千花,无奈千花赶他走,只好同方氏一道离开。   千花听见他絮絮叨叨地嘱咐侍女们万不可有半点疏忽,更深切地体会到自己是真的活过来了。   自从嫁了人,已有许久没听过阿兄的唠叨了。   如太医所说,千花很快好了起来。千花素来贪玩,孟随担心生病的这几天将她闷坏了,但不久便是清明,身为太常博士他亦有许多事要忙,没有闲暇带她去别处,白日里便带她一道去太常寺。   孟纶是太常寺卿,亦是太常寺最高长官。虽说太常寺掌管着祭祀礼乐诸事,寻常的太常寺卿却无甚音乐诗文才华,但孟纶是个例外。无论诗词歌赋、抑或作曲奏乐,几乎没有他不擅长的,当今陛下对他宠信得很。   孟随虽只是正七品的太常博士,可有这么个阿爹,便也无人敢置喙他带个小孩到工作场所捣乱之事。   前世孟随并没有这么做,因千花病好了以后还是一心找丰界玉玩,对太常寺一点兴趣也没有。这一世千花对丰界玉没兴趣了,阿兄一说带她去太常寺看热闹,立即就应了。   太常寺共有郊社、太乐、鼓吹、太医、太卜、廪牺六个署,千花完全搞不清楚他们都是做什么的,只问孟随哪个比较有意思。   孟随想了想,道:“那便去太乐署罢,你应当会喜欢伎乐。”   千花便随他去了太乐署。   太乐署分许多部,有伶人放声高歌之所,亦有文武二舞郎习舞之处。   正经的皇家祭祀千花这种小姑娘是不能去的,是以她头一回见着这么壮观的歌舞盛景。在祭祀上,除了出身平民的文武二舞郎,被挑选出来的世族公子们亦需随雅乐献一段舞。在古早的祭祀上,仅世族有资格献舞,如今世族不过是做做样子,主要的舞蹈由文武二舞郎们完成。   千花从没见过世族公子们跳舞。被挑选出来的世族公子们俱是姿容优雅的少年,身材健硕,千花趴在一边瞧着,觉得还挺好看的。   不过比起那些人,还是她家阿兄最好看。   “阿兄,你也跳过这个舞么?”既然是从世族公子之中选人,孟氏嫡子自然也该在人选之中。   “自是跳过的。”孟随颔首:“看着虽好,那衣物很是厚重,又厚又闷,虽说只一刻钟,也累得很。”   这时有人来找孟随,说太常寺卿有急事寻他。孟随本想带着千花一起,可千花贪看祭祀舞蹈,不愿离开,只好留她在那里,又派了人盯着。   千花坐在廊下看那些世族公子们跳舞,一群衣着怪异的少年们从不远处走过去。他们的衣服有意思得很,圆领无袖,下裳与女子所着相似,看着挺滑稽。   “那些是什么人?”千花指着他们,问阿兄派来陪自己的崔姓录事。   崔录事答道:“那些是新入太乐署的音声人,多是被籍没的罪人之子。”   依着当朝法令,但凡被籍没的罪人子女,择有伎艺或天赋者选入太常寺,其他人则多半流徙司农。   千花半懂不懂地点了点头,忽地一个眼熟的面孔撞进眼帘。   他的面孔自然与千花认识他时不同,稚嫩了许多,可就是化成灰,千花也能认得出来。   他怎么会在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  ======深井冰的话痨====== 千花:说好的小白纸,为什么会变成中二病? 糍粑鱼:你不知道这是个“本想坑你一把,却被你治好了中二病”的故事嘛? 千花:阿兄,呜呜呜呜~~这条鱼欺负我~~ 孟随:阿妹别哭,你想吃红烧的清蒸的油炸的还是干煸的? 糍粑鱼:→_→妹控泥垢!   ☆、一世为奴   千花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摒住了呼吸,指节也因攥得太紧而泛白。   她今年十一岁,那他应当是十六岁。她原以为自己还要好几年才会遇见他,就像上一世一样,哪知竟会提早这么久。   即便在这样一个稚嫩的年纪,他也难埋没在人群里——不是因为他的五官,尽管他的五官确实好看得过分,可这个年岁,好看的人并不少。   令他有别于旁人的是那种淡漠的不羁,许多人在他这个年纪都是不羁的,但极少有人不羁得没有丝毫刻意和生涩。   他便是那极少数人之一。   狐之琰。   “狐”是一个古老的姓氏。狐氏祖上曾力助本朝世祖得到天下,两百多年过去了,许多从前不受重视的世族逐渐崛起,亦有许多从前盛极一时的世族没落,狐氏便属于后者。   琬琰美玉,有着美玉的名字,美玉一般的人,说要照顾她一生的夫君,却和柳眉一道害了她。   这个骗子!难怪他总不耐提起小时候的事情,原来是因为曾是乐户,在太常寺呆过。   千花记得他手臂上有道碗口大的疤,狐之琰总说是幼时调皮所致,想来该是剜去乐户烙印时留下来的罢。   千花不觉起身,跟在了那群少年身后。   “小娘子,您这是?”她突然变得怪怪的,崔录事有点担心。   千花却不理他。她虽跟着他们走,却又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一定距离,不教他们发现。   音声人们方才训练完毕,回到住处去休息。到得住地前,人群便散开了,千花想记着狐之琰住在哪里,不料却见到他被另外几个少年围在了角落里。   “你脖子上挂着的,是什么好东西?”为首的少年不怀好意地问道。   “这个不能给你。”千花听见狐之琰的略显低沉的声音,似乎很是紧张。她觉得很新鲜,前一世的狐之琰在人前可比谁都嚣张,竟也曾这样害怕过?   “你说不能给,就能不给么?”为首的少年不是善茬,根本没打算给他拒绝的机会,伸手便去抢。   狐之琰双手紧紧护在胸前,不让他有机可趁。   “按住他!”少年对身边的人发号施令。那几个人大约是他的狗腿子,便扯开了狐之琰的手,将他按在地上,令得少年轻而易举地扯断了他脖子上的细绳,抢走了他紧紧护着的宝贝。   少年看了一眼,嫌弃地踢了他一脚:“呿!一块值不了几个钱的破玉,亏我还以为是什么值钱的玩意。”   “还给我!”狐之琰被人压在地上,愤怒地低吼。   “到了我手里,还想拿回去?给我打!”少年对狗腿子们号令道,顺手将那块玉塞进怀里。   狐之琰才挨了一拳,千花就跑到了少年跟前,大声道:“谁敢打他?”   男女音声人一贯是分开的,是以少年听见女童的声音,立即转过身来。   仅看千花的穿着打扮,便知她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孩;再看到她后面黑着脸挂着录事腰牌的男子,更无须猜测她能不能惹了。   “谁许你们私下闹事的?都给我把袖子卷起来!”崔录事喝道。   少年及其狗腿子们显然很害怕崔录事,乖乖地站成了一排,卷起袖子,露出左臂的烙印及编号。所有的乐户都有这种烙印,而编号则是为了方便管事的人记住他们。   他们这样的音声人没有任何地位,人们连他们的名字也不屑于去记。   崔录事忙着收拾他们,千花则缓步走到少年面前,小小的女童气势却不弱:“东西拿来。”她看着那少年说道。   尽管她个头不大,少年却不敢轻视她,赶紧将从狐之琰那里抢来的玉双手奉上。   此时狐之琰也从地上爬起来了。他当真狼狈得很,头发松散了,身上的衣服也脏乱了,看着更是滑稽。   前世的他只有揍别人的份,从没有被别人欺负过,真难以想象他竟然也有这样弱势的时候。千花看着这个陌生的狐之琰,五味杂陈。   千花看了那玉一眼——只是一块普通的玉石,无论材质造型还是雕工都没有可圈点之处。前世可不知他还有这么个宝贝,他从未将她放在心上过,所以才会什么也不肯告诉她吧?   “还给你。”她嫌弃地将玉石丢还给他。   狐之琰小心翼翼地接过,一脸感激地向她道谢:“谢谢小娘子。”   千花哼了一声,扭过脸掉头就走;崔录事记下了闹事的人的编号,也随着她离开。   “崔录事,他们都是罪人之子,是不是?”千花忽然仰起头问崔录事。   “是的。”崔录事很是疑惑:“不知小娘子问及此事,所为何故?”   “被籍没的罪人之子,也可以被发配到官宦之家为奴,对不对?”千花眼睛睁得大大的。   “不错,只是……通常入了太常寺的,不会再被发配至官宦之家为奴。”崔录事仍未能明白她想做什么。   “方才那个被欺负的音声人很可怜,我想让他到我们家做下人。”千花笑眯眯地说:“你先帮我将他扣下来,我去同阿爹和阿兄说。”   整个太常寺都是阿爹在管,偷偷地除掉一个人的名字,找人放到另外一个名册上,并不是什么难事。   千花不是见不得别人欺负他,而是想自己狠狠地欺负他。   在遇见狐之琰之前,她脑海里从不曾有“报复”两个字;直至见到他,内心角落里那点火光忽地点燃了每一处,若不做些什么,好像永远也不会止息似的。   狐之琰前世能脱去乐户之身,若不是得了某位权贵的宠信,便是寻了机会立下大功。而这一切,因为他是音声人,有机会时常接触到权贵才能得以实现。因而若放任他呆在太常寺,这辈子仍旧能飞黄腾达。   那个骗子,她才不要他那样好过,须得让她好好欺负一番。   等她何时心里舒畅了,才会放过他。   “哎,小娘子……”崔录事眼睁睁地看着千花一溜烟跑了,顿时纠结于是去追赶千花,还是按照千花的意思,先将那个少年扣下来。   孟氏父子有个宠到天上去的小娘子,整个太常寺都知道。   小小地纠结了一番后,崔录事便依着她的意思,回身走向了那个少年。   其他人早就跑了,唯有方才被欺负的少年正弓着腰,向着他们离开的方向,仿佛是恭送他们似的。他看来十六七岁,眉目周正,即使穿着那身滑稽的衣裳,也难掩起清冷的气质。   “你,过来。”崔录事走了两步,开口道。   少年听见他的声音,起身望见是他,略有些诧异:“录事找我何事?”   因着千花的青眼,崔录事多看了少年几眼。他未开口说话时,有点冷漠不近人,可他一开口,那目光又澄透纯净得很。   装模作样!崔录事不屑地想,这种人他见多了。太常音声人虽婚同平民,但身份仍是低贱的乐户,非征讨之功不能除籍。在权贵跟前搔首弄姿以期获得额外赦免,虽说很难,但仍是许多人为之争破头的捷径。   但崔录事并不担心眼前的少年有这种痴心妄想,因为有孟纶和孟随在,他们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把衣袖卷起来。”崔录事指着他的左臂命令道。   少年便卷起了衣袖,露出乐户烙印以及他的编号——二三一。   “你在这里等着,稍后我会叫人来传你。若是叫我发现你乱跑,着紧你的皮肉。”崔录事记下他的编号,撂下吓唬他的话后,突地想起千花是头一遭来太常寺,一定找不着路,赶紧去追千花。   千花虽是第一次来,可太常寺四处有人走动。她衣着华贵,容貌神态一看便是娇养大的小姐,当她对人说自己是孟纶之女,要去找孟纶时,那人丝毫怀疑也没有,不仅为她指路,还亲自带她去找。   等崔录事追上她时,千花已走到了孟纶所在的房间外。   在太常寺卿孟纶每日办公之处,他正与儿子讨论即将到来的祭祀,小女儿突然推开门闯了进来。   千花进到房间里才发觉自己冲动得忘了礼貌,又退回门边,敲了敲门,一脸无辜地假装刚才的强闯没有发生过。   “进来吧。”孟纶哭笑不得。   千花一路小跑过去,趴在阿爹面前堆满卷宗的案几上,急匆匆地对他说:“阿爹,我想问你要一个人。”   孟纶和孟随都惊呆了。   她神情十分认真,一点儿也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千花,你不是想要丰家小儿吧?”孟纶紧张得很:“他不合适。”   孟随也以为她说的是丰界玉,很不赞同:“虽说他是我好友,可我也认为他太爱胡闹。你年纪尚小,不必这样早考虑婚事。”   且不说千花早就不记得丰界玉了,如今方见了狐之琰,哪里还能想得起他?   父兄两个想得也忒远了!   “我说的不是他!”这回该千花哭笑不得了:“方才看到个音声人,我想带回去做家奴。”   上一世他骗了她,还同柳眉一起害死她;这辈子一世为奴,是他该得的报应。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狐”姓:春秋时狐偃助晋文公重耳当上霸主,狐偃也是某鱼的男神之一,所以一直很想写一个姓“狐”的人XD ======深井冰的话痨====== 本来想白天摸鱼写下午更新的,没摸到鱼,更新晚了,不好意思,么么哒!   ☆、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   仲春暮春之交,天气异常得很,忽而下起雨来。少年站在崔录事叫他留下的地方,衣服已经被淋得湿透了,可他低着头几乎一动不动地站着。雨水从他额头不断滑下,沿着下巴滴落,连睫毛也被雨水沾湿透了。   远远看去,还有几分可怜。   等千花一顿撒娇兼撒泼搞定了父兄,撑着伞带着崔录事回来找狐之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狐之琰站着的地方,仿佛就是她离开前所在的地方,她离开这么久,他就一直在那里傻站着?   附近并不是没有屋檐可以的躲雨,他拄在这里淋雨是几个意思?   “走几步就是屋檐,你站在这里装可怜给谁看?”千花瞧了瞧离他不过几步远的屋檐,看着他装模作样,心头便是一阵火,于是对着他怒气冲冲地说道。   难怪前世能哄得她晕头转向,原来从小他就这么假了。狐之琰此人最是狡猾,吃亏的事从不做,怎么可能傻乎乎地在这里淋雨?   自然是假装成这样,好教别人觉得他可怜。真是看着就可恨!   一旁的崔录事惊讶地看了她一眼。这位孟小娘子看起来乖巧得紧,先前说话一直和和气气的,没想到也是个火爆脾气,虽说她的本意可能只是关切少年。   少年见着她过来时,眼中本盛满欣喜,谁料她突然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还说出那样的话——尽管那凶恶被那双笑眼减弱了不少——他垂下眼,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他这副模样被千花看在眼里,只觉得更厌恶,虚伪得令她作呕。   崔录事不敢告诉千花,这里的人对二三一这样的乐户并不够宽容。即使婚同百姓,音声人仍是贱籍,太常寺的人对他们发脾气往往不需要任何理由,而他们犯了任何一点微小的错误,都有可能引发一阵狂风暴雨。所以对于下达给他们的命令,乐户们通常不敢有丝毫违背。   先时崔录事叫少年在这里等着,少年定是怕受罚,才不敢私自去别处,哪怕仅是几步之遥。   他很是紧张,生怕二三一将真相说出来,又博同情,连忙插嘴道:“这雨不知要何时才会停,小娘子且先回去,我一定将二三一送到府上。”   这次虽说是孟小娘子主动要求帮助这个乐工,可归根结底是他没看好她才叫她看到那个场景,回头难免要吃一顿训。要是少年引发小娘子更多同情,令小娘子有其他荒唐的念头,他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我不,我要他给我驾车。”千花瞪着他:“我现在就要带他走。”   狐之琰讨厌任何形式的体力活,她偏要叫他从此只能干体力活,将他踩到泥地里,一辈子都爬不起来。   少年微微抬眸,继而又垂下。   “小娘子,你放心,我打包票不会再叫别人那样欺负他。”崔录事不知她的真实想法,以为她怕若不及时带走少年,少年又要被那群人欺负,连忙给她保证。   “我现在带他走不是省了你的事么,为何你一定要他多留一会儿呢?”千花不解。   “这……小娘子有所不知,虽说有太常寺卿行的方便,脱去二三一的乐籍不是什么难事,可若是随随便便就将人带走,只怕日后被有心人追究起来,会是桩麻烦。还望小娘子理解则个。”崔录事一脸讨好的笑容。   千花哪里想到过这么多,听了崔录事的话便松了口:“你这里需要多久?”   “音声人入乐籍,乃是因有相应技艺,只需消除与他技艺相关的记录,当作他并无此项才能,届时要带走就无碍了。此处涉及多项文书,怎么也得半日时间,所以我以为小娘子还是回去等的好。”崔录事努力将事情解释得能叫十一岁的女娃娃听懂。其实还有一桩要紧的事去掉少年身上属于音声人的烙印,但这事对一个小姑娘来说可能太过可怕,无需她知晓。至于入了孟府以后要增加新的烙印,那可就不关他的事了。   “这雨这样大,小娘子又大病刚愈,要是再有个什么闪失,我可就没脸再见太常寺卿和太常博士了。”   千花都恨不得立即将狐之琰滚了面团扔到锅里去炸,怎么可能静得下心回去等?她想了想,提议道:“反正我今日无事,就等半日好了。”   崔录事拿这种善心泛滥的小姑娘毫无办法。看得出太常寺卿与太常博士两个对她太过宠爱,不知民间疾苦,连尊卑也不懂得分。这少年再可怜,也不过是贱籍,天底下卑贱受欺负的人多了去了,少年方才挨的几下拳脚算得了什么?   再说了,他看起来是那么不值得信任的人么?都说了会将人好好地送过去,她竟这样不放心地坚持盯着,崔录事觉得心碎成了八瓣。   可这些话,他只敢在心里想想,决计不敢说给千花听。   崔录事不敢惹这位祖宗,连声应下:“小的这就去办!这半日太长,又下着雨,小娘子且随我来,我定找个有趣的地方给小娘子避避雨。二三一,你赶紧去收拾一下行李……”   “叫别人给他收拾好拿过来罢。”千花一脸天真地望着崔录事:“是什么有趣的地方?我要他陪我一起玩。”   她心里想的却是:有鞭子吗?可以抽狐之琰吗?狐之琰的行李有什么好收拾的,只看他宝贝那块玉的样子,估计住处也没什么值钱的玩意了。孟府每年都会给下人发衣服,不少他那几件,完全不必担心没有合适的衣服可穿。   崔录事郁闷得很,陪着笑脸道:“小娘子,他浑身都湿透了,且总不能穿着这身衣裳出去吧?总得去换身干净体面的衣裳才是。”   不叫少年离开,怎么去掉他身上的烙印?   千花瞥了狐之琰一眼——他仍穿着那身滑稽的音声人衣服,湿漉漉的,像极了丧家之犬。她就想要他这样滑稽地绕着京城跑一圈,叫所有人都看到。她也不想给他换衣服,他以前那样对她——不对,是他以后会那样对她,淋点雨穿会儿湿衣服又怎么了?想想自己上辈子对他多么好,便是此刻下着刀子也是该他受的。   “小娘子,淋了雨会着凉的。”崔录事以为她不懂,还纳闷这么大的孩子怎么这样没常识。   千花本想就要他穿着湿哒哒的衣服,随便怎样都无所谓,可一想起自己不过淋了场雨便险些丧命,若是狐之琰这样快就死了,她便无处可发泄怒火了,这才松了口。   “那叫他回去换身衣裳吧,要快些。”   崔录事松了一口气,看她一脸认真的样子,心道自家的闺女决不能宠成这样子。少年身份卑贱,陪小娘子玩耍有失身份,传出去会叫人说闲话,可看样子小娘子丝毫也不知道。   兴许太常寺卿与太常博士就想要她这样天真吧,世道险恶,以后可有得她受的。   他不知道千花现在心里也是非常险恶的,相比之下反倒是少年比较可怜。   少年一直没有抬头,也没有吭声,他沉默地站在雨里,身子微微有些发抖。虽说天气不算冷,可毕竟下着雨,衣服湿透了黏在身上,又不时有风吹着,还是会有寒意。   千花同崔录事说完了话,看了狐之琰一眼,见他仍旧是一副无辜忍受的表情,心里冷哼一声,面上只作出没什么表情的样子:“你快回去换衣服,一会儿叫崔录事带你来找我。别慢了,我们家不要慢吞吞的下人。”   “谢谢小娘子。”少年抬起头来,满眼感激。   “小娘子这边请。”崔录事忙引着千花往避雨的地方去。   崔录事将千花引到一处小楼二层,那是达官贵人们莅临太常寺时的休憩之所,温暖舒适。一层有个不大的台子,可容几名音声人或者舞郎演奏管弦或者跳舞,聊作消遣。   太常寺的乐工与寻常贵人家里的不同,太常寺的乐工所习技艺多半是为了正式的场合,并不适合小孩子。但太常寺乐工众多,每年每人只需上番半年;余下的半年,有些乐工会私底下去大臣们或者平民家中表演,只要打点得当,这条赚钱的路子还是挺可观的。其中一些便自己学会了一些诙谐有趣的表演,用以取悦雇主。   崔录事拿了这些人的钱,对他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不许他们去那些铺陈场面过了头的人家,以免因逾制被人告发而连累到自己。   也正因为此,崔录事很是清楚那些人能够令小孩子发笑,他精心挑选了几名乐工为千花表演,便转身去忙为少年换籍的事了。   换籍这种事虽说头一次见,但崔录事还是很快理清了思路并着手去做。各处的烙印是自行打上的,若要换籍,须得先找人去除已有的烙印。这种烙印不能私自去除,须得有明文记录才行,否则日后有人要闹事,孟氏父兄可就是私藏出逃乐工之罪了。   崔录事看着手里的名录,唤出少年的名字:“狐之琬?”   少年犹豫了一会儿。   崔录事有些不耐烦,他可忙得很,哪有空与这贱民磨叽:“是或不是,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么?”   少年忙解释道:“我不记得了。先前受了伤,撞到了脑袋,以前的事情全都不记得了。送我来这里的人说我是狐之琬,我也不知是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  ps:狐之琬不是错别字 ======深井冰的话痨====== 对不起亲们,这几天实在太忙,每天回家都快转钟了,所以断了两天,不好意思……今天或者明天会努力有一次双更,弥补一下。 么么哒!   ☆、委屈   少年声称自己失了记忆,不记得名字。崔录事将与“狐之琬”相关的文书记录都找了出来,琢磨再三,认定他应当就是狐之琬,便按着“狐之琬”这个名字处理了。   乐工们表演的俱是小孩子喜欢的乐舞,千花这一世十一岁,可身体里装的是十八岁的妇人,对台上的一切早已不感兴趣了。她甚至压根儿就没看台上,一直默默地在想该怎么折磨“狐之琰”。   被保护得太好的孩子,往往不太懂得该怎么做坏事,譬如千花。   她绞尽脑汁也只能想得到让他驾车,倒夜香或是扫地。她要让他做那些能在她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事情,能够挫一挫他的傲气最好。   不知道拿这种事去问阿兄,阿兄会不会告诉她?   还是算了吧,阿兄一定会问她要拿来对付谁;她是不能说的,说了阿兄就会问她为什么要对付那个人,她要撒好多好多谎去弥补。   这种事情实在是太难了。   她想起发现“狐之琰”时,那群正在欺负他的少年。   难道她也该找人狠狠揍“狐之琰”一顿?唔……看来是个不错的主意,可千花又觉得下不了手。倒不是心疼“狐之琰”,而是如果这样做了,她似乎会变成阿兄不喜欢看到的那种人。   真是太难了,千花叹了一口气。   因着她一直心不在焉,台上的乐工们心情很是紧张。崔录事要求他们无论如何也要哄好这位小娘子,可小娘子不仅不看台上,还唉声叹气,资历再老的乐工也有点坐不住了。   太常寺每年发放的粮米刚够嚼裹而已,他们生存主要依靠的是达官贵人的赏赐,原本以为伺候好了这位小娘子一定有许多赏赐,可眼下看来情势很是不妙。   其中一个胆大的停了下来,壮着胆子问千花:“小娘子可有什么想看的或是想听的?”   千花看了看他们,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都散了吧。”   其他人收拾了器具都散了,只那个乐工是个脸皮厚的,不肯死心,作出一副很贴心的样子:“小娘子是否有心事?”   这位小娘子显然被某件烦人的事情缠扰着,像她这种年纪的小女孩最好哄骗,乐工暗暗打量着她身上价值不菲的饰品与佩件,决心至少要捞一件走。   这乐工年纪不大,长得油头粉面,平素很得那些贵夫人们的喜欢,自以为对付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不在话下。他平日虽说得的赏赐并不少,可他好赌,因而手上一直也紧张得很,近来更是欠了一大笔债,被人追得紧,能捞一笔算一笔。   千花偏偏最讨厌他这样的,只觉得他油污满面,不堪入目。   “你走开,不要你管。”千花掩着鼻子,隔开他身上香粉的味道。一个大男人,抹什么香粉?   乐工从未被人这样说过,顿时被激起了好胜心——他认为只要自己坚持,总能叫这位小娘子乖乖听他的话。   “小娘子,我虽身份卑贱,可家中没落之前,也是同小娘子一样娇贵的。小娘子的心事不妨同我说说,也许我能帮小娘子想个好办法呢?”   千花若是讨厌谁,是连照面也不想看见的,更不要说与他说话。   她一拂袖子,起身就往外走。   那乐工见她要走,一时胆大捉住了她的袖子:“小娘子别着急走呀……”   也是崔录事的疏忽,他以为外头都是太常寺的人,只要叮嘱这些乐工就不会有任何问题,哪知道有人贪心得连十一岁的小姑娘也不放过。千花袖子被捉住,回身看见那乐工贪婪的脸,只觉狰狞可怖,声音顿时就染了丝哭腔:“你放开我!”   “放开她!”与此同时,一声大喝从门口传来。紧接着一道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过来,重重地将那乐工推开了。   千花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穿了一身隶色粗布衣裳的身影,见他不仅将那乐工推倒在地,还揍了那人两拳:“谁许你冒犯小娘子?”   那样子,丝毫看不出他之前也被人欺负得无力还手。   “都给我停手!”紧随之而来的崔录事一见场面混乱起来了,赶紧制止住他们:“这是怎么回事?当着小娘子的面打架,都活腻了么?二三一,叫你停手,听见没有!”   狐之琬这才不甘不愿地停了手,起身低着头面向千花,千花眼尖地发现他脸上刚刚被揍了一拳,有些红肿。挨打的乐工也从地上爬了起来,眼睛周围一圈青紫,样子不能更滑稽。   “方才他冒犯小娘子。”狐之琬主动对崔录事解释。崔录事方才在门口遇上了一位同僚,与那位同僚说了几句话,并没有看到乐工扯着千花不放的场景。   这是想说他是为了保护她,才对乐工动手的么?千花不屑地想,先前装弱,现在逞强,只怕两种都是装的,前面博同情,这会儿则努力邀功。   乐工低着头不敢吭气。他没想到崔录事提前回来了,这回只怕不能善终,因为他最近实在没钱贿赂他们了。   “他没有冒犯我。”出乎乐工意料之外,先前一直不愿意搭理他的小娘子竟出声为他解围:“二三一突然冲进来打人,吓到我了。”   千花本来并没有打算撒谎,可看着“狐之琰”装模作样地恶心人,就想也恶心恶心他。那乐工已经够让她恶心的了,可和“狐之琰”站在一起,顿时可爱不少。   尽管这样做令她心里生出深深的罪恶感,她从来没有故意冤枉过谁,“狐之琰”是头一个。   而故意冤枉别人,在她看来并不是父兄赞同的事。可她对“狐之琰”咬牙切齿,丝毫也不想看见他过得安心。   他上辈子对她那么过分,骗得她那么惨,要不是他帮着柳眉,自己怎么会走到那种结局?亏她一直以为他对她很好,像父兄一样将她捧在手心里,丝毫委屈也不愿意让她承受。   一定不能告诉他们,她想。   狐之琬愣住了。他诧异而委屈地望着千花,不明白千花为什么要撒谎。他明明看见那乐工纠缠着千花,千花还被吓到了;可为什么千花要对崔录事说没事?   千花一点儿也不心虚地回望着他:“看什么看?你这么冒失,到孟府得叫管事着人好好管教才行。”   听了她的话,狐之琬垂下了眼:“望小娘子不要怪罪,是我冒失看错了。”   她说是他冒失,那必定是他看错了。   崔录事有些犯难:“小娘子,二三一如此冒失,唯恐以后到了府上会闹出什么事来,您看是不是再考虑一下?”   狐之琬一听,立即紧张地望向千花,右手也不由自主地抚上了左手手臂——那里的烙印刚刚去除,还抱着纱布,方才揍了乐工几拳,正痛得紧。若是千花因为这件事不要他了……   “没关系,会有人管教他的。”千花忙道。   狐之琬眸中的黯然顿时散去,他抬起头,感激地望着千花;千花却不看他,心道他激动个什么劲?等出了太常寺的大门,往后可有得他受的,到那时他一定会悔不当初,为什么没有抱着崔录事的大腿求人留下他。   就像她临死之前悔不当初,为何当时没有听父兄的劝,执意嫁给他。   阿兄曾说过狐之琰不是好人,可她不信,还帮着狐之琰叫他们相信他并无别的心思。那时狐之琰多么完美,名利权势都视作尘土,一心一意地对她好,却又不像父兄一般,无论她做对做错都只夸她的好。   这都是你应得的,千花要一直怀着这样的想法,才能够压制心中的罪恶感。   “事情都处理好了?他可以替我驾车回去了么?”千花问崔录事。   “都处理好了。稍后我会送小娘子回到府上,同贵府的管事交接一番。”崔录事答道。带个贱籍回去可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容易,他这边要忙碌,孟府的管事同样有得忙。只是以太常寺卿的身份地位,比寻常的人家要容易很多而已,至少没人敢怠慢他们。   崔录事手中拿着一堆文书,俱是要交给孟府管事的与狐之琬身份相关的资料。   千花瞥了一眼,瞧见了“狐之”二字,另外一个字有一半被崔录事的手挡住了,但仍能隐约看到王字旁。她这才想起自己仅凭他的相貌就确定他是“狐之琰”,万一只是长得像而已呢,那岂不是冤枉了别人?   幸好她看见了文书上的名字,应该不会有错,剩下那个被挡住的字必是“琰”字无疑。   “那就走吧。”千花松了一口气,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狐之琰为她驾车的模样。这时她才闻到空气里隐隐有点奇怪的味道,像是谁流血了。   她转过头去看“狐之琰”——脸上并没有受伤;接着又看了看那逃过一劫的乐工,也没有受伤。   真是奇了怪了,她想,明明这么明显的血腥味,怎么会没人受伤呢? 作者有话要说:  ======深井冰的话痨====== 今天双更,补之前断更的,么么哒!   ☆、一叶   千花当惯了大小姐,并不知道粗活也是需要经验的,当崔录事第一眼看到狐之琬那双因拿笔才生出茧子的双手时,便立即向千花提出建议:“小娘子,他没有赶过马车,为防万一,还是叫车夫赶车吧。”   这可是要命的事。   千花狐疑地望着“狐之琰”:“你赶过车么?”前世狐之琰极少提到他的过去,所以千花并不了解他都做过些什么。   狐之琬怕她嫌弃自己:“我不会,但小娘子若是给我些时间,我能很快就学会。”   千花想了想,觉得还是自己的小命重要——要是为了报复他,玩丢了自己的命,那可就太得不偿失了,遂放弃了要他赶车的想法。   反正来日方长,有的是时间收拾他。   回到孟府,崔录事对管事福伯说明了来意,福伯还在看狐之琬,发愁将他安排在哪里,千花便抢着说道:“放在我院子里吧,找些体力活给他做,脏些累些也不要紧。”   福伯瞅了瞅狐之琬的小身板,感觉有点儿摒不牢,可女郎既然提出来了,他也只能依着她的吩咐去做。   “既然来了孟府做奴仆,以前的名姓就不便用了,我会给你起个名号……”   福伯提起了,千花才知道下人们到了孟府是要重新起名的,便对福伯说道:“人是我带回来,便由我来起吧。”   福伯自然不会违逆她,便应了。   千花想着要给他一个低贱的名字,叫他永远也傲不起来。这时她看见脚边有一片落叶——春天本是万物生长的季节,落叶并不多见,于是她一拍手:“有了,就叫落叶吧!”   听起来就很惨的样子。   “这……”福伯犯难了:“小姐,这名字不太吉利……”   就算只是一个奴仆,讨点彩头的名字总归要好些。   千花想一想,觉得挺有道理——万一名字太衰,影响到孟府也不好,于是又想了想,道:“那就一叶吧。”还是一片落叶的意思,但听起来要好多了。   福伯虽觉得这名字还是不够吉利,好在没有太差,便勉为其难地应下了。   “谢谢女郎赐名。”狐之琬这才放下心来,赐予他名字,便是不会赶他走了。他适时改了口,从外人称呼的“小娘子”改成了“女郎”。   千花心道他果然虚伪,以他的傲性,心里只怕将她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面子上却还做出感恩戴德的模样,真叫人恶心。   但凡新入府的官奴婢,都须得先经历一段时间的教导,千花这才知道,想要看一叶的洋相,还得等一段时间。   家里怎么会有这么多规矩,她懊恼地想,都跟福伯说了叫他倒夜香也行,她以为倒夜香就不用那么久了,可福伯说孟府里头就算只是个倒夜香的也不能丢人。   教导下人的地方,自然不是高贵的女郎该去的地方,按照福伯的说法,千花至少要一个月以后才能再见到一叶。   然后千花就眼睁睁地看着一叶被带走了。   夜里孟纶与孟随回到家里,福伯提起新来的官奴婢将会放在千花的小院里,小姐亲自取了名字。原本并未将他放在心上的两人,顿时觉得有些微妙,命福伯将一叶带去见他们。   照他们原先的想法,随意丢在某个庄子里打杂便是,也不碍什么事;放在千花身边可就大大不同了。   面对一位一品官及一位七品官,一叶面上只有恭敬,并无拘谨与惧色。   “他人倒是挺聪明的,教他的规矩一学就会,学得比谁都快。”虽说仅相处了不多的时辰,福伯对他却满意得很。   孟随翻完一叶的身份文书,抬眸细细打量着他。   眼前这个官奴婢相貌端正,仪表堂堂,并无劳苦过的痕迹。被籍没之前也是位养尊处优的公子,文书上并没有详细写明他籍没之前个人声名如何,对于罪人的家属,没有人会在意这个。   这个原名狐之琬的少年来自外地,父亲在外地做官,年前犯了事被斩首,家中还有一位母亲与弟弟,皆被发配去了边远之地,只他因为琴艺好,才得以入了太常寺。   音声人与官奴婢虽说都是贱籍,但音声人尚可婚同百姓,官奴婢连与百姓通婚的资格也没有;且若为音声人,得到赏赐的机会也多些,本朝许多音声人在不必上番的半年里,都住着大宅深院,其中有些人甚至连朝中官员也不放在眼里,欺民霸市。官奴婢比起音声人也有好处,那就是获得赦免的机会比音声人大些。   但无论官奴婢还是音声人,获得赦免的机会其实都小得可怜,最近一次赦免贱籍,还是两百多年前改朝换代之时,所以基本没有音声人愿意去当官奴婢。   在见到他之前,孟随以为是自家妹妹可怜他,一定要带他回来,他自己是不情愿的;然而看他面色,似乎甘之如饴的样子。   “我问你一句话,你须得老实回答,否则我会教你明白什么叫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孟随冷冷地盯视着他:“你接近我阿妹,有什么企图?”   “小的并无企图。”一叶略有些茫然地看着他:“小的在太常寺受人欺负,女郎救了我,所以才甘愿为女郎做奴仆,以报女郎之恩。”   尽管女郎救了他以后,有时候行事叫人觉得奇怪。   这么单纯?孟随是不太信的。如果是位小姑娘,他还会信一信,小姑娘养在闺阁之中,性子单纯些很常见;少年就不一样了,尤其像他这种原先家境不错、突逢变故的人,说不得藏了什么肮脏心思。   “我不信。”他冷笑道:“我阿妹单纯容易上当,我可不。你若老实交代,尚得善终;若不老实,别怪我不客气。我有的是法子叫你说实话。”   “公子明鉴,除了想要报答女郎,小的确实有点自己的小心思。”面对这种质疑,若对方不肯信,自己无论怎样辩解都是无用的,一叶虽不记得以前的事了,脑子却还是很清楚的。他略有些羞愧地道出“小心思”:“在太常寺时常受人欺负,小的打不过他们,想着女郎心善,家教那样好,府中必定管理有度,至少不必每日挨受拳脚。”   “公子,我叫人检查过,他身上确实有许多淤紫伤痕,一看就是时常挨打的。”这时福伯补充道。福伯年岁大,见的人也多,通常只看一个人的眼神就能断定这个人的脾性如何,眼前的少年人很聪明,但也单纯得紧。“他进京前大概是受了什么打击,过去的事情全不记得了,大夫说他脑中有淤血,头部大概曾受过重伤。”   福伯在府中多年,对孟氏父子忠心得很,他的话,孟随是不怀疑的。   但他仍旧不太放心。   福伯说他失忆了,那现在无论问什么都是没用的了,没必要多浪费时间。   “叫人带他去暗房。”孟随吩咐道:“福伯,我不是不信你,但你也知道我与阿爹最怕千花有事,她身边的人必不能有丝毫闪失。”   “我省得,这就去安排。”福伯应道。   孟随所说的“暗房”,是大多数达官贵人家里私设的牢狱。得势的世族不仅有权私审犯了事的家奴,捉到了入内盗窃的贼匪,也有同样的权利,因而在他们府上,“暗房”很是常见。   既是私牢,总归会有些见不得人的手段。   福伯还挺喜欢这个少年的,低声嘱咐他:“老爷和公子同女郎一般心善,你只要照实说,他们绝不会为难你。”   “多谢福伯提点。”一叶感激地说道:“我当真不敢存别的心思。”   其实对于一叶此人,福伯也问过崔录事,崔录事对他有些意见,但福伯认为崔录事毕竟年轻,在看人之前心里已存了偏见,看得并不准。   暗房设在孟府一个偏僻的院子里,同许多别的人家一样修在地下,这样做是为了避免捉到歹人时,他们因严刑拷打而发出的惨呼惊到后院里的女人们。   平日看守暗房的人就在地上的房间里,有两个,俱都很结实,一看就知不好惹。看见福伯和少年,他们很熟练地取出了两副镣铐,分别套在少年的手脚上。   “这孩子年纪还小,别太为难他。”福伯嘱咐道。在暗房做事的人多少有点心狠手辣,若不打个招呼,只怕就算公子认定他无辜,出来后也非伤即残。“公子只是要问他几句话,你们手脚轻点。”   福伯在孟府的地位仅次于老爷和公子,便是平素最是嚣张的暗房的人,对他也存着七分敬畏。那两人应下,打开暗房的门,叫一叶进去。   若是福伯不打招呼,他们通常会一脚将人踹进去。从这里进入暗房,要走许多层阶梯,要是被他们踹得滚下去,说不得还没开始审问就先折了一条胳膊或者腿。   门被打开的那一瞬间,从里头涌出一股叫人作呕的味道,除了地下室常有的潮湿的霉味,还掺着血腥的味道。一叶顺着暗房的门往里面看,只看到晦暗不明的火光,阴森森的有些吓人。   他定了定神,抬脚步上台阶。 作者有话要说:  ======深井冰的话痨====== 二更来啦,么么哒!   ☆、血未能相融   一叶身上发生了什么,千花一概不知。福伯说至少要一个月才能放他出来见人,她便也只能等上一个月,横竖人都在孟府里了,逃不掉的。   何况她还有别的事情要忙。   “阿爹!”千花推开门,蹦蹦跳跳地走到父亲案前,双手背在身后,面有得色。她眼睛瞅了一圈,奇怪地问:“怎么今日阿兄不在?”   这个时辰,阿兄通常会和阿爹商议事情。   “你阿兄有事忙着。”孟纶含糊地说道,不想告诉她孟随正在暗房里的事实:“你手里藏着什么?”   千花俏皮地抿唇一笑:“阿爹一定猜不到。”   孟纶假作凝神冥思:“又捉了小虫子来逗阿爹?”   “才不是!”千花抗议道:“阿爹以为我只会顽皮么!”她最受不得激,立即将藏着的东西捧到他面前:“袁妈妈教我绣了荷包,我给阿爹做了一个!”   孟纶甚是惊讶地看着她手里的荷包,赞叹道:“我们千花的手艺真好!”   只见千花手里捧着一只青绿色的荷包,针脚歪歪扭扭不说,上面绣了一团红艳艳的物事,也不知道是什么。   千花毫不谦虚地接受了阿爹的赞美,她开心地绕过案几,凑到孟纶身边:“我帮阿爹挂在腰上。”   “阿爹自己来就好。”孟纶受宠若惊,忙伸手去接那荷包,哪知指尖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意。   孟纶“咝”地一声,抽了一口冷气,接荷包的手松了。他抬起手,只见食指指尖上一抹红,而千花手中的荷包的边缝处露出半截明晃晃的针尖。   “呀!刚做好的,针忘记取下来了!”千花惊叫道。她迅速将荷包藏到身后,心虚地看着父亲。   “我替阿爹吹一吹?”她瞅着孟纶被针刺破的指尖。   孟纶毫不在意地取出一方帕子捂住手,好笑地看着她:“这么马马虎虎,真不知是像谁。”   “我第一次做荷包,太激动了嘛。”千花低下头去,紧紧盯着缀着珍珠的鞋尖看。每次她犯了错心虚,就都是这幅姿态。   “荷包给阿爹吧,别扎到自己。”针还别在荷包上,危险得很。   千花咬着唇,半晌才只手将荷包拿出来,放在孟纶展开的手掌心上:“我把针拔下来了,这次不会扎伤阿爹了。”她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忽闪忽闪的。   “针也给阿爹吧。”孟纶不放心她拿针。   千花固执地摇了摇头:“针扎到阿爹了,我要拿去扔得远远的。”   说着她转身就跑。   孟纶唤她,可她不理,无奈地叹了口气——每回她做错了事,总会很固执地用自己的方式去弥补。继而他看着那只看不清花样的荷包,开始发愁是戴着还是不戴。   千花一口气跑出老远,一直跑到花园深处,没有别的人看得见了才停下来。   她伸出手,一只小小的水晶瓶子藏在手心里,里面装着那根刺伤了孟纶的针。瓶子里事先盛了些水,血滴早已散了开来。千花取下水晶瓶的塞子,微微倾斜瓶口,倒出那根针,咬着牙往自己指尖上也扎了一下,紧接着提起指尖,挤了一滴血到水晶瓶里。   她坐在假山后的角落里,借着满月的月光,看见自己的血与阿爹的血始终无法融到一处。   ——你竟一点也没有意识到,你根本不是太常寺卿家的女郎么?你同你阿爹与阿兄长得一点也不相似。”   柳眉没有骗她,她不是阿爹的孩子,若是血亲,血怎会不相融?   她本不想怀疑阿爹,可夜里翻来覆去地梦见同一个场景,梦里柳眉反反复复地说着这句话,若不这样做,她夜里就无法获得清静。   千花将水晶瓶中含着血滴的水尽数倾倒在地上,又拾了块尖石子挖了个小坑,将针埋了进去,毁尸灭迹。   就算她不是阿爹的孩子,最后害她的还是柳眉和狐之琰,阿爹与阿兄什么也没做。   “女郎?”玉和的声音打破了夜的宁静:“女郎,您在这里吗?”   为了防止她出任何意外,千花出门常有侍女跟着,方才她一气跑到这里,就是为了甩开今日陪她出来的玉和。千花将水晶瓶子藏好,起身走出假山外,冲玉和招了招手:“玉和,我在这里。”   她验了血,可柳眉还不肯放过她,这天夜里又在梦里对她说“别怪我心狠,我只是比他们都更快一步罢了”。   柳眉说完这句话,便退到一边,让出位置给狐之琰。   狐之琰一脸冷笑,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好大的刀,径直向她砍下来——   千花猝然醒来,方觉自己已出了一身冷汗。   她重重地喘着气,侧过头,隔着床帐看见屏风外隐隐约约的人影,这才松了一口气。   隔日艳阳高照,千花心里却烦得很,她不许任何人跟着,独自捧着脸坐在后院的石桌上发呆。   “千花,千花——”有人在小声地喊着她的名字。   千花循着声音望去,却是家住隔壁的丰界玉蹲在墙头上,还冲她挥手。   丰界玉爬墙熟练得很。他惯是个风流的人,爬姑娘家的墙爬得炉火纯青,千花家的墙修得比一般的院墙高得多,他落地竟然还能摆出风流倜傥的姿势。   可是他摆这样的姿势给一个十一岁的姑娘看,是想做什么?千花黑着脸想。   “听说你病了,可是你阿兄不许我来探望你。”丰界玉向她抱怨:“他也太不近人情了,你生病了,我怎么能不来看呢,怎么说都是邻居嘛。”   阿兄没砍死你都算不错了,千花心道。   “听你家侍女说,你是为了我淋雨生病的?”丰界玉一脸怜悯地看着她:“以后不要再做这种傻事了,你这么小,我不会喜欢你的。”   世上最可怕的不是干了件蠢事,而是干了蠢事还被人大肆宣扬出去。   千花不想理他,瞪了他一眼就转回头;丰界玉却当她是羞涩,还揉了揉她的头:“别再为我做傻事了,你阿兄差点没揍掉我半条命,还专拣我的脸抽。我脸再好看,也不经打呀。你呢也太小了,还没到要为这些事情烦恼的年纪,而且其实你喜欢的不是我,你只是伤心你阿兄被阿嫂抢走了,一时空虚寂寞冷罢了。天要下雨哥要嫁人,没有这位阿嫂,你迟早也会有另一位阿嫂,看开点。你要是当真不喜欢这位阿嫂呢,我教你一个好法子,你就专往你兄长面前凑,恶心死她!——唉,不要这样幽怨地看着我,不是我想伤你的心,但你总要接受事实的嘛,我们一点儿也不合适,真的。”   千花盯着他身体后方,慢吞吞地伸出小手,指了过去:“我阿兄在你身后,看起来很生气的样子……你要不要先护住脸?”   丰界玉一惊。他还没来得及转头去看,衣领已被人大力提起,使劲往后拽。   “丰界玉!告诉你不准再接近千花,你居然还敢翻墙!”孟随愤怒的声音在他耳边轰炸着:“你自己找死,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丰界玉赶紧抬起两手护住脸:“我脸上的淤痕好不容易才消了,别打脸啊——哎呦——你在千花面前这么冷酷残暴真的好吗——”   千花只手捧着脸,面无表情地看他惨叫着被自家兄长拖走,估计这回挨了打,他要很久都不敢出门了。   这么傻乎乎的人,当真浪费了他那张脸。她为这种人淋雨生病,可谓是一生的耻辱。   千花看了看远处,毫不意外看到今日服侍她的侍女们站在那里,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瞧。其中有一些陌生的面孔,先前伺候她的人有一些说是家里有事放出去了,换了新的人进来。   千花想起前世生病后大约几个月的时间,身边的侍女都换掉了,那时并没有觉得异常,现在想来必是因为自己淋了雨的原因,阿兄生气了,才换了新的人来照顾她。   父兄将她护得太周全了,才造成她识人一直没什么长进,一个丰界玉,一个狐之琰,无论幼稚与否,她都不曾看准过谁。   不过,现在没什么狐之琰之流了,以后也不会有,只会有一个名叫一叶的孟氏家奴,一辈子不能翻身。   想起一叶,千花就很想知道他近况如何。福伯看着和善,管教下人最是严厉,狐之琰那种脾气,一定挨了不少打吧?   她跳下石桌,提起裙子便往福伯那里跑去。      ☆、死生由天   福伯并不在,福伯的妻子桂婶说他去白马寺为孟府添香油钱去了。千花问她是否知道新来的那个一叶如何了,桂婶只道不知。   千花先去了训练新进府的下人的地方,并没有找到一叶。玉和一步不离地跟着她,见没找到人的千花要往下人们的住处跑,吓得赶紧拦住她:“女郎,那里不是您该去的地方。”   可千花哪里是她拦得住的?   “我想去,就去得。”千花身子灵巧,一溜烟就跑了。   虽说千花年纪小,可论起跑跑跳跳,这些侍女还真对付不了她。她天生就擅长这些,反倒是父兄名声在外的琴艺丝毫也未继承到。   下人的居处在孟府的角落里,自是有些远的。玉和都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千花还面不改色,将她甩得远远的。   孟府下人们的住所是一排排的平房。这个时间,除了前一夜当值的人在屋里睡着,其余人都在府里各处忙碌着。   千花一看房间那样多,自己又不知一叶住在哪间,便耐心地等玉和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对她说道:“你去问问新来的一叶住在何处。”   千花的侍女与府中别处下人不同,是住在千花院子里的,以便就近照顾,是以玉和也不知新来的人会在哪里。   “女郎为何这样着紧一个官奴婢?”玉和有些疑惑。女郎带了个贱籍回来,这件事澜溪院上上下下都知道,却没想到女郎竟特地过来探望他。   “我带回来的人,命是我的,自然要好好看着。”千花理所当然地说道,催促她:“你快去问。”   玉和不情不愿往那边走去。她们这样的大丫鬟可不是寻常下人能比的,在这些下人眼中,她们算得半个主子,这等肮脏的地方,若不是千花坚持,她绝不会踏足。   过了好一会儿玉和才回来。   “可找到了?”千花见她脸色不大好,心想多半是没找到。   玉和犹犹豫豫地说:“他不在这里;他们说那个官奴婢快死了,一早就给人抬去乱葬岗了。”   千花微楞。   狐之琰快死了?   开什么玩笑,前几天还好好的,前一世他多活了好多年,怎么会就要死了?   “去乱葬岗。”千花不容拒绝地发号施令:“叫人赶快备好车马,我现在就要去。”   “女郎,那不过是个贱民!”玉和心急,只想阻止她这样荒唐。   “我要去。”千花冷冷地看着她。   玉和对上她的双眸,顿时愣住了。女郎不过是个半大孩子,可那冷冰冰的眼神竟让她心里生出一股寒意,迅速蔓延至四肢。   “我……我这就去吩咐他们。”玉和不敢再阻拦,赶紧应下。   城郊有一片乱葬岗,像一叶这种几无翻身机会的贱民若是不治,都会被扔到这里,有些连裹身的破席子也没有。   乱葬岗阴森森的,腐臭味四溢,地上隐约可见人体残余的尸骨,虫鼠遍地,寻常人都不会轻易来这里。玉和从未来过这种地方,吓得快要哭了,可她家女郎却面不改色地四处张望着,想要找到那个名为一叶的贱奴。   “玉和,你去那边找找。”千花指着某个方向对她说,可一抬头发现玉和哆哆嗦嗦的、一脸怕得要哭出来的样子,不得不改了主意。   “我自己去吧。”她说,不再管玉和,抬脚就往里走。   玉和想阻止她,却又不敢,因为如果女郎不去,就只能自己去了,可这个鬼地方她当真一刻也不想多呆。于是她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个头小小的女郎拎着裙摆走进那片可怕的地方,自己则只敢在外面等着。   千花足上穿着软底的绣鞋,并不适合在这样的地方走,地上坎坷不平,即便很小心地走,没多久千花仍觉得两只脚掌疼痛不已。   目之所及,除了大大小小的坟包,就是已经腐烂了的、正在腐烂的或是还没开始腐烂的尸体。普通的女子见到这些大概已经吓哭了,千花却视若无睹——她自己便是死了一回的,比起这些东西,她觉得自己要更可怕些。   只是这味道实在太让人难受了。   她掩着鼻子、踮着脚走着,有些后悔自己未曾找到人来问他们将狐之琰丢在了哪里。她以为乱葬岗只是小小的一片地方,哪知道竟然这样大?   走了没多远,千花改了主意,她便是自己找到了狐之琰,也没有力气将他带回去。她沿原路返回,玉和还以为她是要放弃了,哪知她却对玉和说:“你叫车夫再喊些人来,顺道带些笔墨纸砚。找到了一叶,我重重有赏。”   千花画了好几张狐之琰的画像,叫他们拿着去找——千花虽说琴艺不好,画技却好得很,阿爹说是随了她从未见过的阿娘。   许多人一起找,比她一个人找可算是快多了。千花脚疼得厉害,便只坐在马车里,等他们将人抬出来。   待见到狐之琰,她吓了一跳。   前几天他还是一个丰神毓秀的少年,虽说晒得略黑,也瘦了些,可谁也不会觉得不堪入目。可如今的他浑身血迹,整个人几乎脱了人形,就算千花自己去找,也未必能找得出来。   她难以相信,这才几天而已,究竟发生了什么?   福伯虽然严厉,可从不苛待人,一定不会是福伯。   可若不是福伯,家里还有谁对下人掌有生死大权呢?   突然,两张脸浮现在她脑海里,千花使劲摇了摇头。绝无可能是他们,父兄最是仁慈,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我只是比他们更快些罢了。”柳眉却也蹿出来捣乱。   千花废了好大的力气,才将他们从脑中赶走,将注意力集中在狐之琰身上。   “他……死了?”狐之琰一动不动,那样重的伤,怕是没人能活下来吧。   她还什么都没有做,他居然就死了?   “他还活着。”车夫找来的人里,有个小个子的男人,就是他第一个发现狐之琰的。“他还有一口气,要是现在就抬去寻个大夫,说不定还能活。”他谄媚地冲千花笑道。   千花这种一看就是权贵之家出身,赏钱一定不少。   千花听了他的话,蹲下身将手指凑近狐之琰鼻下,果然有微末的气息。   她起身,叫玉和取出一锭银子给他,继而吩咐车夫:“将他抬上车,送去最近的医馆。”   去最好的医馆是来不及了,以狐之琰的伤势,只怕承受不住一路的颠簸。   车轱辘转动的声响应和着她的心跳,千花无力顾及车厢里厚重的血腥味道,她只是不断在心里乞求着:千万别死。   她还不曾报复过他,不曾狠狠地欺负他,发泄前世心里的委屈。   他亦还欠她一个解释:为何他要骗她?又为何会和柳眉在一起?   “都死得差不多了,不治,赶紧抬走。”好容易找到一间医馆,那大夫年纪不大,人却横得很,不肯医治狐之琰。他好奇地看着眼前才及至他腰间的千花,只因她穿得精致富贵,才没有摆出很难看的脸色,懒洋洋地劝她:“小娘子,这只是一个贱民,死生由天,随他去吧。”   “玉和。”千花却不理会,侧首唤道。   玉和走上前来,取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递过去。   “这是定金。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找别的大夫来也好,你自己想办法也好,只要能救活他就还有赏。若是救不了,你这医馆以后别开了,人也无需在京城呆了。”千花抬眸冷静地看着他,那眼神一点也不似十一二岁的孩子,说的话也不像这个年岁的小姑娘该说的。   可她说得那么理所当然,任谁也不会觉得这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只是在吓人而已。   就连玉和也很意外,自家女郎平日最是温和,怎地突然转了画风?   “乖乖不得了,这是要断我生路哇。”大夫夸张地抚着胸口,一脸紧张的样子,试探地问:“我能不能不接?”   “不能。”千花说得斩钉截铁。   “有钱人家的小孩真是不得了,就会欺负我们这种小民。”大夫嘀咕道,只好接下了银票:“我是救不了他了,不过我师父也许能行。”   “那就赶紧叫他来。”千花有些不耐烦,狐之琰都快死了,他还在这里废话。   那大夫将银票整整齐齐地叠好,贴身放着,满眼放光地问千花:“小娘子,若是治好了他,还能得多少赏?”   这位小娘子可是只肥羊。   “二千两。”千花眉头都没皱一下。   “小娘子,你家还缺下人吗?”大夫表情十分诚挚。   千花心里烦躁极了,她这儿都心急火燎了,他居然还这么多话,于是冷冰冰地说:“我想乱葬岗比我家更缺人。”   那大夫缩了缩脖子,这才跑走了。   不多时,他又回来了,带了位发须皆白的老人。   老人童颜鹤发,面目和善,看着不像大夫,倒像是修道多年的高人。只是有这么一个不靠谱的徒弟,叫人难以相信他究竟有什么本事。   “师父,二千两银子躺在这边!”那位年轻的大夫热情地给老人带路,将他带至狐之琰躺着的床前。      ☆、欺骗   老人只看了一眼就捂着眼睛哀声道:“啧,这年轻小后生惹到谁了,不是跟谁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吧,下手也忒狠了。”   看见一叶成了这样,千花本一点儿同情心也没有,被老人一说,却突然有点儿心虚。   玉和也不好意思吭气。孟府对下人一向和善得很,像一叶这样的她也是头一遭见到。   “能治么?”千花硬着头皮问,自己也觉得有点为难老人家,因为一叶看着就一副活不了的样子。   “能治,要点时间。”老人捋了捋胡须,笑呵呵地说:“你们可算是找对人了,老夫最擅长治这种快死掉的人了。……要是没治好,那一千两银子不拿回去吧?”   听完前面那句,千花才放下心,又听到后半句,顿时心又吊着了。   “要是没治好,你们俩就都会变成这样。”她恶狠狠地说。   一旁的玉和吃惊地望着她——自家女郎一向乖巧可爱,可今日却狠厉得叫她长足了见识。   “唉,小娃娃年纪不大,说话恁凶狠。”老人一副委屈的样子:“看来老夫不治好他也不行咯。”   一叶手臂处衣袖破损了,露出里面的官奴婢烙印,老人惊声道:“他是个官奴婢?”   他看向千花。千花锦衣华服,像瓷娃娃一样,一看便知贵不可言。一个贵人家的小孩撒这么多钱救一个贱籍,图什么?   “官奴婢你就不治?”千花不高兴地反问他。   “不不不,当然治。”老人见她一点也不想说,心知必是不便说,便闭紧了嘴巴,没再多问。   千花抱着茶杯坐在屋角,看老人与年轻的大夫忙碌。她看不大懂他们在做什么,只知道狐之琰一直没有醒,救治尚不知尽头。   他们本不许她进来,但千花坚持,他们拿她没办法,只好叫她安静地坐着,不许打搅任何人。   玉和本也不答应的,可女郎自从病好了以后,就像是换了个人一般,对想要做的事十分固执,不像从前那样好说话了。她只好陪千花一道在屋里忍受难闻的血腥与药苦混杂的味道,并用身子拦住千花的视线,叫她看不见那个贱民的身子。   其实千花自己无所谓,上一世他们做了夫妻,他身上什么地方她没看过?   狐之琰坏得很,在那事上教了她好些叫人害羞的东西。当时又害羞又享受,现在想来只余恶心。   “女郎,该回去了,不然老爷与公子该担心了。”玉和小声提醒她。   千花这才注意到天快黑了。   “我明日再来。”她放下杯子,起身对老人说道:“你们照顾好他。”   老人紧蹙双眉,没空搭理她,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年轻的那个礼貌些,转过身向她点了点头:“不送。”   千花才转身就顿住步子,回身问他们:“我能不能看一看他?”   不看一看,总觉得不放心。   “别烦我。”老人头也不回,干净利落地拒绝了她。年轻大夫大约是觉得老人说话丝毫没顾忌小女娃的心情,冲她抱歉地笑了笑:“正是紧要关头,女郎明日再来罢。”   千花便没有再坚持,带着玉和走了出去。   站在马车前,她想起了什么,便对玉和与车夫说:“今日的事……”   “我们绝不会告诉福伯、老爷或公子!”玉和与车夫异口同声。若是叫他们知道自己任由女郎做了些什么,玉和与车夫一定没有好果子吃。   看到一叶的惨状,他们隐隐都有些明白,无论福伯还是老爷公子,只怕都不似表面那般人畜无害。   “若是他们问起,你们就说我去北山看花了吧。”千花已想好了谎言。其实也算不得谎言,前世这个时候她确实在北山看花,那里地方大,便是没有遇到熟识的人也很正常,不怕被对质。   车夫与玉和自然只有点头的份。   到得家里,千花换了衣裳,假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的样子,陪阿爹和阿兄吃饭,福伯也在。   吃完饭,千花同阿爹阿兄说了会话,福伯突然咳了一声,道:“女郎,前几日您带回来的那个少年,可还记得?”   他们终于想要告诉她一叶的事情了么?   千花一脸天真:“当然记得,福伯,他乖不乖?”   福伯脸上现出为难的样子:“这……可能要叫女郎失望了,前几天他趁夜逃走了,至今尚未找到。”   他骗她!   千花心里的震动极大,可又不好在脸上显现出来,只是惊呼:“他为什么要逃?他自己愿意跟我回来的呀!”   “也许只是因为这里比较容易逃走吧。”福伯的表情没有丝毫破绽:“毕竟是女郎带回来的人,我想还是要给女郎一个交代。”   “怎会如此?”孟随皱眉道:“那个官奴婢实在可恶!千花好心帮他,他却这样欺骗千花。福伯,你交代下去,好好找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时他发现千花盯着他看,便关切地问她:“千花,你是不是心里不好受?”   千花心里确实不好受。自己与阿爹并非亲生父女,福伯不似面上看起来那样和善,现在还向自己撒谎……一切都和她前世所知的不一样。   她本不信柳眉的话,可此时却拿不定主意了。阿爹未曾开口,阿兄说话时她便盯着他瞧,想要看一看有无丝毫异样的痕迹。   可阿兄看来与福伯一样自然。   “千花,阿爹知你一向心善,”孟纶似是也以为她心里很难受,开口安慰她:“这等忘恩负义之辈无需为他多费神,不要记在心上,须晓得世间终是懂得恩义的人多。”   阿爹也无丝毫破绽。   阿爹和阿兄究竟知不知道真相?他们是不是也在骗她?   千花茫然了。   第二天千花并没有自己亲自过去探望一叶,而是遣了玉和去看。   她怕被福伯发现这个秘密。   玉和试图拒绝过,可哪里推得掉?反倒被千花威胁说如果不去,她就将一切都告诉阿兄和阿爹,玉和无奈只好顺从。   玉和很是愤愤不平:不过一个官奴婢,究竟凭什么得到女郎如此青眼?   病好了以后,女郎真的同以前很不一样了,以前她哪里会这样?   玉和郁闷极了。她所知的女郎是世上最天真善良的孩子,从不忍叫任何人因她为难,怎地突然间对一切都不管不顾了?   莫不是被什么脏东西魇着了吧?玉和暗暗地想。   接下来的几天,玉和每日都代替她前往那个小小的医馆,去看一叶有没有醒。如此过了三日,玉和终于带回了好消息,告诉她一叶醒了。   若不是怕福伯疑心,千花当即就过去了,可她很努力地忍了下来,第二天才过去。   踏进那间小屋时,一叶正睁着眼凝视窗外发呆。   “一叶,有人来看你了。”年轻大夫姓姚,这几日一叶都是他在照顾,千花把剩下的银子给了他,是以他热诚得很,便是知道一叶是贱籍也未有丝毫不恭。   一叶眼珠子都没往这边移动一下。   姚大夫尴尬得很,对千花解释道:“他醒了以后就一直不理人。”   他以为千花和一叶一定有很深的渊源,千花才会不惜撒大钱救一个贱籍。一叶不理别人也就罢了,承了千花这样的恩情,总该对千花不一样吧?   哪知一叶似乎和千花也不太熟。   “你出去,我有话同他说。”千花低声道。   小女娃无论脸蛋还是声音都充满稚气,可说话一点也不似小孩子,好像小孩的身体装了个大人一般。姚大夫心里很不爽快。这么可爱的女娃怎么长了这么个性子?他看了一叶一眼,发现自醒后就没理过人的一叶忽然转过头来,看着千花。   姚大夫默默的瞅了他们好几眼,不甘不愿地出去了——虽然很想知道他们两个究竟是怎么回事,可这女娃看起来很不好惹,还是不要太好奇的好。   “为什么?”一叶张了张唇,发出沙哑的声音。千花发现他和前几日不一样了——前几日他看着人时会伪装得像林间的小鹿一般乖巧,此时眼里却有几分叫人胆怯的阴寒。   没力气装了罢?千花心想,总算露出了狐狸尾巴。   “我不知道他们会这样,否则我不必救你。”千花很坦然,即使救活他并不是出于真心:“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之前救他,是为了亲自折磨他;此时她却很庆幸自己救下了他,因为也许他知道些什么。      ☆、她怎么会认错?   府里的下人之中,只有他是被她意外拖进来的,其余人都要福伯亲自过目才被允许进入孟府。   在千花的印象里,也只有他被折磨成这样。   那么问题来了,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一个官奴婢?   狐氏与孟氏素无怨尤,否则前一世阿爹和阿兄不会允她嫁给狐之琰,祖辈没有积怨,这么做就显得很诡异。   “是谁这样对待你?为什么要这样对你?”千花一股脑将心里所有问题都抛了出来。   一叶静静地看着她,薄唇紧抿,眸中有着意味不明的愤怒。   千花不明白他为何对自己愤怒,她还什么都没开始做。   前一世遇见他时,他从未有过这样的眼神。狐之琰不会生气,他只会阴冷地笑着,却在笑的同时叫对方再也笑不出来。   那时的狐之琰眼里已染上了玩世不恭的神彩,他的眉眼与薄唇仿佛天生便是高傲的,当他静默不语时,若你看向他,会以为谁都不值得他一顾。这样的人通常很惹人厌,可狐之琰并不这样,当他看向你,开口同你说话,会叫人忍不住想同他多待会儿。   那时的他早已不是地位贱籍,强大得有高傲的资本。   一叶一直不说话,千花急了,催促他:“快说呀!”   “为何要带我回孟府?”像是明白这样下去不会有尽头,一叶终于开口了,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为何一意救我?”   似乎她不回答他的“为什么”,她也将永远得不到她想要的答案,这一点与后来的他倒是挺相似——执着于自己想要的。   都是为了折磨你啊,千花在心里说,带着一丝快意。   可当着他的面,她不会说的,至少现在不会。   前世他将她蒙在鼓里,这一世她也要将他蒙在鼓里。   千花紧咬着唇,偏不回答他,他一介贱民,凭什么要挟她?若是要对峙,那便试一试谁更有耐心。   他却打破了沉默,自嘲道:“我糊涂了,你只是个小孩子,哪里懂得这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说着这些话的时候,他眼里的愤怒也化为了黯然。   十六岁的狐之琰眉宇间还残存着些许青涩,这是她前世未曾有机会见到的。   “那现在你愿意告诉我了么,整件事情的经过?”他退后了一步,她便理所当然地逼近一步。   提到自己受伤的事,一叶阖上了眼睫,声音冷冷的:“是福伯,他一直夸我,我原以为他是好人……他问我对你有什么企图。可笑得很,一个小孩子,我能有什么企图?不过不想呆在太常寺那种地方罢了。但他不肯信,用尽了法子折磨我……后来的事情,你应当知道了。”   福伯?他果然在骗她!   “就这样?”千花微讶:“他没有提起别的什么?譬如怀疑你对我有什么样的企图?”   “没有。”他用两个字断绝了千花的希望。   可惜他只将千花当作孩子看,否则他一定能看出千花的异样,而不是仅仅以为她在好奇。   他知道,只是不想告诉她!在千花心里,狐之琰是顶坏顶坏的,她固执地认为他隐瞒了一部分实情。   千花质疑道:“我们家里没有那样不讲道理的人。”   即使不知道父兄对她隐瞒了什么,福伯又在其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以至于随意捡一个官奴婢回家都令他们如此紧张;但比起狐之琰,千花还是更愿意信他们一些。   才离去的愤怒又回到了少年眼中。“不信我,何必问我?”因她是小孩子,又救了自己,一叶稍稍控制着情绪,不叫自己将怒火发泄在无辜的人身上。   她只是个孩子,自然回护着自家的人。   可他尽管已经很努力在克制,对千花来说,这话仍旧太重了。   便是孟纶与孟随,若要拒绝她也会想着法子委婉,就怕惹她不高兴。若是别人还好些,偏这人是狐之琰。   千花立即拉长了脸,眼睛瞪得圆圆的。这动作换大人来做自然不好看,可是放在十一岁的孩子身上,却有一种滑稽的效果。   一叶虽然生气,但看着这样的她,又没有办法气了。   “我没有骗你……”他叹了一口气。在那间地牢里遭受的折磨不该叫这么小的小孩知道,她无须知道那些光华背后的阴暗:“我失了记忆,连自己的名字也不记得,本已无可依靠。你帮过我,又救了我一命,是我的恩人,我永不会骗你。”他望向千花:“无论府上的人做了什么,他们一心只是为你好,希望你不要因为我与他们有任何隔阂。”   他说得那样诚恳,眼神也很诚挚,千花很难再怀疑他。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她疑惑地问:“什么时候的事?”   难怪她总觉得他这么奇怪,一点也不像她所知的狐之琰。   “在我进京之前,不知为何头部受了重伤。”他轻描淡写地带过。这些话他除了向福伯他们交代过,几乎不曾告诉别的人,只是自从入了太常寺生活就不曾离了坎坷,时间久了,总归会攒下一些郁郁的情绪,想要同谁说一说。“他们说我叫狐之琬,我也不知是不是。姓甚名谁,家中有些什么人,他们现在如何了,一概不知。浑身上下只有一块不值钱的玉是与过去的唯一联系,却也无法想得起从前是什么样子,有时候挨欺负得狠了,捱不下去,也曾有过一死了之的念头。若你当时没有阻止他们,兴许现在也没有我了。”   他看向千花,歉疚地笑了笑:“这些话对你来说可能有些难懂吧,我随意说说,你随意听听便是。”   “你说你叫什么名字?”千花怕错过了什么,不好打断他,直到他停顿下来才问出口。   她没有听错吧?他说的那个名字,听起来并不是狐之琰。   “狐之琬。”一叶重复道。   “什么?”千花只觉天整个暗了下来:“你再说一遍?”   “狐之琬。”   “怎么可能!”她惊叫道:“你不是、你不是……”   她说着,声音越来越小,因为她记起自己才十一岁,应当还不知道世上有狐之琰这么个人才对。   一叶却误解了她的意思,眸中燃起一丝期待:“莫非女郎认识我?”   千花万分后悔自己当初没有好好看他的身份文书。   太常寺是阿爹管着的,以籍没罪名之大,里头的人自然不会糊涂到会搞错人的身份。   那就是她弄错了?怎么可能?她怎么会认错狐之琰,她怎么会……   莫非他当真不是狐之琰?   狐之琬……听起来与狐之琰怎么这么相似?   千花的思绪顿时纷乱起来。   “你……你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她心里再静不下来,匆匆说完这句话便逃也似的转身跑掉,只留下一叶莫名地看着她的背影。   千花走到门口,迎面撞上什么人,撞地有些重,她捂着额头痛呼了一声。   “姚大夫,你堵住路做……什么……”她仰起头,阿兄的脸映入眼帘。   千花心虚地唤了一声:“阿兄。”   她做得这么隐蔽,怎会会被阿兄发现?   这时,她看到了他身后跟着的福伯。   千花立即就不心虚了。想着既然都被发现了,不如主动出击,她瞪着圆圆的眼睛质问福伯:“福伯,你为什么要骗我?你说一叶逃走了找不到人,可家里的人告诉我,你叫人将他抬去乱葬岗扔掉。”   她原以为福伯要狡辩,然而福伯却很痛快地承认了:“欺骗女郎,福伯也不想。但太常寺那么多活得辛苦的人,偏女郎只看到这个叫做狐之琬的少年被欺负,还亲自为他起名。女郎心软,福伯却不能不担心他别有图谋。”   福伯说的话与狐之琬说得相似,这一回应当没有在骗她。   可他也说一叶本叫“狐之琬”?   那一定不会错了,她认错人了……福伯是不会出这种错的,否则没有女主人的孟府不会是如今的样子。   千花这才知道原来罪魁祸首是自己。若他不是长得与狐之琰相像,名字也相似,她才不会注意到他,更不会带他回家。   他也就不会落得如此下场了。   可这些不能告诉任何人。   “一个倒夜香的贱籍,再有图谋又能如何?是我执意带回来的人,为何不同我说一声?”千花用质问掩藏心底的愧疚。   她认错人了,还差点害死了人家。   “千花,福伯也是为了你好。你还小,不知许多贱籍为了脱籍,怎样下作的手段都使得出来。”孟随在千花头顶上揉了揉:“对不起,阿兄也骗了你。”   “那你们怎么能就把人这样丢了呢?”千花还是生气。幸好她没有听福伯的话等足一个月,否则一叶可就冤死了。   “当时他看着活不了了。他是贱籍,疾病丧葬不同平民,我们也做不了别的。女郎为他做的一切,也万万不可叫旁人知晓。”福伯毫无愧色:“女郎年岁还小,不懂这些,可他应当懂得。贵女对一个贱籍这样好,传出去会毁了女郎的声名,对女郎一辈子都有害无益。”      ☆、若你还肯信我(捉虫)   “这种事情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告诉我?”千花的气愤并没有得到缓解:“你可以告诉我这些,而不是骗我说府里的仆婢都需训练一段时日。”   福伯哑口无言了。女郎一贯温顺,从未这样生气地质问过他,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因为你并不需要知道这些,这次只是意外,以后我们不会让心怀叵测的人接近你。”一旁的孟随替福伯回答了。   他们一直是这样,千花无力地想,前世就是。与狐之琰成亲以后才发现,昔日在家中她除了玩耍什么也不必想,但与人相处也好,与世道相处也罢,她需要学会的有很多很多。   当她想要对一个人好时,连该怎样做都不知道;而当有人心怀恶意,她也根本意识不到。   可并不是每一个人都会像父兄一般毫无节制地纵容她,离了孟府,他们所能做的也不像从前那么多了。   “阿兄能护得我一辈子么?即便我嫁了人,阿兄也能不叫任何心怀叵测的人靠近我?”千花想起前世不明不白的遭遇,一激动便红了眼。   孟随立即发现了她的异样,皱眉问她:“谁在你跟前嚼舌头,说这些不该叫你听的话?是不是丰界玉?”   千花一惊,暗自懊恼自己控制不住情绪,但她极快作出了反应:“没有任何人,是我自己想的。阿嫂嫁到我们家这些日子,起先我很讨厌她,老是和她作对,她家中父兄就没有来帮她。”她说得很是理直气壮。虽然很想让害她生病的丰界玉背一背黑锅,可若是那样说,对她似乎并不会有帮助。   孟随的眉头这才松开了,哭笑不得地看着千花:“倒看不出来你现在已经懂得这么多了。难怪前几日她来看你,你没有同她闹,原是病了一场,开悟了。”   “我早就是个大人了!”千花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他:“你们老当我是小孩子看,还骗我,讨厌得很!你们光想到他可能不是好人,可不管他是好是坏,人都是我要带回来的,你们却这样对他,不是让我说话不算话么?说话不算话要变小狗的,我才不要变成小狗!你们把他弄成这样,可发现他有没有别的居心了?”   绕了一圈,话题终究还是回到了一叶身上。   阿兄和福伯是为她好,怪不得他们要这样做,真要怪谁,也只能怪自己行事太莽撞,想坑狐之琰却错坑了别人。无论如何,这一回她是要保住一叶了,毕竟人家本来好好的当个音声人,却被她害成了现在这样。   本该已经死掉的人没有死,还被千花发现了真相,气氛原本是有点凝重的,因为孟随和福伯都怕千花哭闹不休。   可她没有哭闹,却只关心说话不算数要变成小狗,前一刻还说自己是大人了,紧接着便又露出孩子心性,孟随面上忍不住带了笑意。   横竖这个叫做狐之琬的少年身世清白,对他用了那样重的私刑也没发现他有任何不轨之心,千花乐意叫他留下,便留下好了。   来这里之前,他本是打定了主意,就算千花同他闹,也决不许这个少年再踏入孟府半步。可此时他改了主意——千花想要一诺千金,他助她实现便是。   “他确实是清白的,所以他可以继续留在孟府。只是为了你的声名,我会叫他去偏远些的庄子做事。”孟随说道:“你不要为此生福伯的气,福伯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可算是保住他的命了,千花心想。前一世嫁给狐之琰以后,千花略知贱籍的生死俱是无人在意的,便是被人私底下打死,也无人会追究,所以她一听到一叶会有碍自己的声名,就很怕阿兄执意要打死他。   幸好阿兄还是疼她的!   “哪个庄子?我每个月都要去看一回。”千花没有执意要一叶留在自家宅子里,却提了一个要求。   “你不信阿兄么?”孟随很伤心,他这位阿妹居然怕他偷偷弄死这个贱籍。   “你们骗过我了。”千花固执地说:“我是大人了,要对自己做的事情负责任。”   孟随很苦恼,千花今天当真是给了他许多惊喜。“丰界玉对你说的?”他问,心想以后要是再抓到丰界玉靠近千花,就找人偷偷打断他三条腿。   “是的。”千花懒得再解释,兼而觉得无关紧要,便让丰界玉背了这个黑锅。   “阿兄答应你。”最终孟随让步了,谁让他家里就这个阿妹最宝贝呢。   “我最喜欢阿兄啦!”千花高兴地抱住了阿兄的胳膊,亲昵地蹭了蹭。继而她看着福伯,很诚挚地说:“我也喜欢福伯,可是福伯以后不要再骗我啦,也不要只当我是小孩子啦。”   福伯自然是点头:“女郎放心,福伯以后一定将女郎当大人看待。”   “那就让一叶在这里养伤吧。等他伤好了,再让他去庄子里好了。”千花立即进入了“大人”模式,自行做了安排。   一直在外头偷听的姚大夫不干了,跳出来反对她:“小娘子,先前我们说好了,我可是只管救活他的。”   “给你银子。”千花白了他一眼。   “多少?”这小娘子还挺上道。   “若女郎还肯信我,此事交由我来处理即可。”福伯笑眯眯地插话进来:“这种小事何需女郎挂心。”   姚大夫本想再坑千花一笔,可福伯那看似随和实则深不见底的眼神令他心里无故发寒,便缩了缩脖子,只看着千花。   小娘子,快说你的事自己负责就好了,再让我宰一笔吧!姚大夫偷偷地觑了千花一眼,在心里偷偷祈祷。千万别信他!他不是好人!好人哪能把个无辜的贱籍打成这样?   可千花太让他失望了。   “好啊,福伯,这件事就交给你啦。”千花也笑眯眯的:“我信你。”   姚大夫心里泪流成河,因为他很清楚没有多余的银子可以赚了,这位叫做福伯的老人说得很明白了,那人是个贱籍。这样的好人家是不会在贱籍身上花太多心思的,怕丢人。   从孟随与福伯进入房间时起,一叶便只静静地看着他们,再也没说一句话,即便千花轻易地将他交给了曾折磨他的福伯,也不过是略略垂了眼眸。   千花同福伯商量好了处置方式,这才转身望向一叶:“你不必担心,福伯是个很好的人,绝不会食言。”   一叶略略点了点头,简短而恭敬地回应道:“多谢女郎。”丝毫没有与千花做这类争辩:自己变成如今这样,便是因为曾相信他是没有污点的好人。   发现他并不是狐之琰,且忘掉了以前的事,千花对他也没什么兴趣了。孟随送她停在门口的马车上,对她说道:“你在这里等等,我同福伯交代几句便来。”   千花便乖乖地等在了车里。   孟随将福伯叫至一旁,歉疚地对他说道:“委屈你了,福伯,我知道你素来看重千花,这次是我怀疑那个官奴婢有所图谋才做了这些事,却全叫你扛下了,实在过意不去。”   福伯眼圈微微发红——因为千花不信任他,等千花一转身,他的眼圈就红了——饶是如此,他却并不为背了黑锅而感到委屈:“公子这说的是什么话,莫非我还能看着女郎对您闹脾气么?幸好他并没有坏心,否则我一定不饶过他!”   “千花一贯忘性大,没准明日就不记得这一桩了,福伯若是忧心她从此不信你,大可忧不必虑若此。”   “我省得。”福伯叹了一口气:“女郎长大了,不再是只依赖着别人的女郎了,这样大的事,她竟一声不吭地做悄悄做了,我真担心……”   “我会好好看着她,不叫她被人欺瞒。”孟随知道他最担心什么,于是劝慰他。千花是福伯看着长大的,有些时候,连孟随也不能够理解千花,都是福伯在其中替她解释。   这时福伯见千花整长脸都从轿子的小窗处伸出来,知道她是在催促公子了,于是赶紧说:“谢谢公子。女郎大约等不及了,您还是快上车吧。”   这件事很快就淡了下来,千花不去追究,福伯却会主动告诉她一叶的近况。一叶好起来以后,福伯将他移到了城郊的一处宅子里,因着他会识字,便叫他打理那座庄子里的书房。   本就是以为见到了狐之琰才一时兴起,发现认错了人以后,千花便再未起过同样的心思——譬如查明狐之琰被分配到了哪里,怎么弄到孟府里来。这不是一件难事,可她不想做,因为以她的年岁,还不到向父兄提出这种要求的最合适的时机。   报复暂时是不能了,她想起自己前世种种,决定这一辈子不能任由父兄再将自己宠得什么也不知道,无论将来遇到的人是狐之琰还是王之琰或是李之琰,至少自己能够发现到异样之处。   或者她也可以向阿兄提出,允她像别的贵女一般可以去上女学,而不是终日呆在家中、抑或只能去一些父兄认可的地方?   孟府宅子是祖传的老宅,多年来一直在扩建,宅子也越来越大;而近年来这样的修建集中在千花所居的澜溪院。因为心疼女儿不好随意出城游玩,澜溪院一扩再扩,就是为了搭建微缩的各州各县的著名景观,供千花无趣时打发时间。如今的澜溪院里,已修建了十二处这类景观。   前一世有一众仆婢陪她玩,她从未觉得这样的日子无聊。只是这一世想要为自己做些什么,对昔年她喜欢的一切便不大看得上眼了。 作者有话要说:  ======深井冰的话痨====== 已补完!   ☆、明德书院   一直以来,寻常世族子弟长至八岁,便要前往专为他们所设的书院学习六艺;贵女们则只是由家里选一位女先生,学着认字管家即可。   渐渐的世族夫人们认为仅仅会认字管家并不足够,贵女们还需多具备一些其他的学识才能够做好贤内助,于是几位夫人商议之下,专为贵女们设了一所书院,题名为明德书院。   明德书院所授比寻常女先生教的可就多了去了,除了教贵女们认字、看账与女红,男子所习的六艺,她们也同样要学习一点。对于年长一些、临近婚嫁的学生,还专门有女先生教导她们如何打理内务,如何教管夫家后院。   世族门户大,内院龌龊事不知凡几。这些贵妇们自己吃够了亏,亦或者看够了好友们吃亏,便想着以这样的方式叫年轻的女郎们少走些弯路。   成效如何另说。书院刚开设时,仅有那几位夫人们的女儿;经历了数十年的发展,如今半数世家都会将家中的女儿送往其中,只因但凡有些声名的女先生,都被明德书院请去了。   甚至还曾有几位公主也曾在明德书院学习过。   前一世,千花只在柳眉口中听过这个名字,也曾有过兴趣,因柳眉说那里有许多同龄的女郎,可以每天都在一处玩耍,比呆在家里有意思多了。   可阿兄吓唬她,说书院里女先生要布置许多功课,做不了还要挨打。千花一听就怕了,立时打消了那个念头。   重活这一世,千花明白不能再像前一世一般只依赖父兄。可她只会依赖他们,当她面对许多事情时,或是茫然,或是纠结于许多想法之中,不知该选哪一个。   她不知该怎样做才好。明德书院既然专为世族女子而设,多少会教授这些方面的东西吧?千花遂打定了主意,一定要说服阿兄送自己去明德书院。   孟随甫听到阿妹说起明德书院,很是惊讶:“你又是从哪里听来的?”   这个书院只有世族夫人们知晓,而夫人们绝不会告诉一个小孩子说她该去明德书院,只会告诉她的父母。   “隔壁丰家阿兄说的。我在后院玩的时候,听见他说以后生了女孩儿必然要送去明德书院。”千花果断推给了丰界玉,谁叫她认识的人里,只他一个适合背黑锅呢?   反正丰界玉在阿兄眼里已经不是个好东西了,而她是不会撒谎的。   丰界玉!孟随立即决定将后院的茅厕挪到紧挨着丰界玉家的那一侧。   正在京城天香苑里拥着美人喝酒的丰界玉突然喷嚏连连,险些喷了怀里美人一身的唾沫星子。   “死鬼,怎的突然打这么多喷嚏?”美人想嫌弃又不敢,只能娇滴滴地撒娇。   “因为你太香了。”丰界玉理了理仪容,同美人调笑起来。   “书院里一点儿也不好玩。整日要安坐在凳子上不说,下了课先生还会布置功课,若是做不完,手心便要挨板子。阿兄不会做女先生教的功课,到时你可怎么办呢?”孟随果然又像前世一样吓唬她:“不信你去问问你阿嫂,她也在明德书院里呆过。”   欺她年纪小好骗么?   千花便真的跑去问方氏,只是问的方式有点不同。   方氏正在小心地伺弄着她养的花花草草,千花跑过去,赞叹了一句:“阿嫂,这花真好看。”   这位小姑子黏她阿兄黏得紧,对她仇视得很,主动来找她几乎从无好事,方氏遂很是紧张地看着她的手,生怕她辣手摧花。   “阿嫂,我有一件事,你帮我拿拿主意好不好?”千花难得乖巧地征询她的意见。   “什么事?”方氏仍旧很紧张。   “我想去明德书院,可又怕去了,陪我阿兄的时间就少了。阿嫂,听说你也曾去过明德书院,里面女先生会很严格么?我是去好呢,还是不去呢?”千花天真无邪地望着她。   千花总是叫所有人都围着她转,方氏本就不喜欢她,一听到有机会摆脱她,自然喜不自胜。“当然要去,为何不去?明德书院好玩得紧,若不是要出嫁了,我还想在里面多呆几年呢。”方氏一脸怀念地感慨:“女先生们人很好,时时都有人陪你玩,可比在家里只有仆从们陪着玩有意思多了。”   确实好玩得很,方氏暗想,你若是去了,只怕半天就被欺负得哭都哭不出来。明德书院的贵女们身份一个比一个高,近来还有两位公主也在里头,任你在家里是个祖宗,去了那里也只有低头的份。而且明德书院并不是想去就去,想走就走的地方,千花便是回来哭闹,真想离开书院,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真的么?”千花疑惑地问,继而央求她:“可是阿兄似乎不大愿意让我去,阿嫂你帮我向阿兄说说情吧。”   方氏一听夫君不同意,本不想答应她的请求,省得与夫君有了嫌隙;可一想若是不去说,任由这个小祖宗留在家中,往后还不知要摊上多少事。长痛不如短痛,于是她应了千花:“小姑子放心,阿嫂一定替你说情。”   千花立即回去找兄长,瞪着圆圆的眼睛指控他撒谎:“阿兄你又骗我,阿嫂说书院里可好玩了!我不管,我要去!”   没想到妻子会出卖自己,看着千花一脸要生气的样子,孟随就硬气不起来了。他只好对千花说:“阿兄是怕你在里面受人欺负,这样吧,你容阿兄好好想一想,可好?”   千花是打定了主意要去了,便点了点头:“好,那阿兄什么时候能想好?”   他这个阿妹素来想一出是一出,便是先前她闹得那样大的官奴婢,送去庄子上这些日子了,她也未再提起过。孟随指望过些日子千花也能忘掉这一茬,便故意多说了些时间:“阿兄须得寻人问一问,约莫要四五日,这样吧,五日之后,阿兄一定给你答复。”   千花便点头说好。   夜里孟随同妻子方氏提起这件事,方氏自然一力建议叫小姑子去书院。孟随本铁了心不叫千花去,然而方氏听他说怕千花在里面受欺负,心想他毕竟不是女子,无从得知里头的真实情况,对他道:“都是世族女郎,家教能差到哪里去?何况女先生们看得严,从不许这种事情发生,便是皇后亲生的女儿,也一视同仁。夫君切莫把里头想得太吓人了,怎么说小姑子往后也要嫁人,是时候认识一些贵女了,日后出嫁了才好互相帮扶。”   方氏本就出自明德书院,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孟随想了想,便想若是千花忘记了,这件事就作罢;若是千花还记得,便应允她。   可惜这回千花是铁了心要去明德书院,过了五日,一大早她在孟随住的院子门口堵他。   “阿兄,你可想好了?”她热切地盯着孟随。   孟随哭笑不得。这丫头开始有点常性了,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   “想好了,你阿嫂也劝过我,阿兄决定,送你去明德书院。只是若是在里头受了欺负,千万别忍着,无论对方是谁,阿兄都会为你讨回来……”孟随嘱咐的话还没说话,千花抱了他一下,就欢呼着跑走了。   “我去叫下人收拾东西。”她一边跑着,一边不忘回身给阿兄交代。   “没那么快……”孟随想叫住她,可千花已经跑远了。   明德书院在京城西南边一处僻静的地方,是一处很大的宅院,白墙青瓦,看着很是素雅。因着学生们俱是有来头的世族贵女,周边的守卫很是森严,千花乘坐的马车到得书院门口时,入眼便是一排手持□□,全身兵甲的侍卫,这样的侍卫在书院每个方向都有,他们将整个书院严严实实地围起来,防止歹人进入。   孟随陪她去书院。他与千花同乘一辆马车,后面还有两辆车,一辆装着送给先生的束脩,一辆装着她平日惯用的用具,随行的四名侍女也坐在里面。   一待马车停下来,千花便要掀起车帘子,被孟随一把拉住。   “你忘记在外的礼仪了么?”孟随提醒她。   世族女子出门,从未有自己独自行走的,通常要有两位侍婢一左一右地搀扶着才行,否则便会遭人耻笑。从前孟随不叫千花与世族女子们打交道,自然可以想怎样就怎样,可如今入了书院,再要这样就不行了。   千花无奈地看着阿兄先下去,等玉和与圆圆走到马车前,她才扶着她们两个的手下去了。   扶着人的手,自然不能走得很快,不然就不像样了。千花在家里习惯了跑跑跳跳,哪里受得了这个罪?便是前一世嫁人,也没经历过这种折磨。   “阿兄,好难受呀。”她向孟随诉苦。   “早几日叫你练,你说不用练,现在知道苦头了吧?”孟随却只笑话她:“在书院里,每日都得这样,若是你受不了,现在说不去了,阿兄便立时带你回去。”   千花一听要么忍着,要么回去,便只好忍着了。   无论如何不能再像前一世一样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深井冰的话痨====== 第二卷啦~今天如果来得及,十二点可能会有第二更,若是来不及,亲们还是等明天早上九点的更新哈! 么么哒!   ☆、拜师   入书院第一桩事便是拜山长,这一任的山长是忠勇侯的妻子王氏,是世族当中德行十分出众的女子。她并不每天都在,毕竟忠勇侯府事情也不少,想要见她,须得提前递帖子到忠勇侯府。   “一会儿乖巧些就好,山长未发话,万不可多言,可记得了?”孟随小声地嘱咐千花。   “知道啦,阿兄这几日说了好多遍。”千花听得有些腻了。   “你莫嫌阿兄烦,阿兄只是希望……”   “希望千花能得山长喜爱,日后也多照顾些。”千花笑嘻嘻地接话:“阿兄,我知道的。”   孟随有点无奈,他也不想唠叨,可就怕她们对千花不能照顾得像在家里一样好。   王氏早已候在澹明堂,她已年近五十,看来却才四十左右,是一个容貌算不得很美,但让人感觉十分恬淡的女人。   千花看她第一眼就觉得她应当是个好人,她的眉眼看着很让人舒服,族里还从未有过这样气质的女性长辈。反倒是她身后立着的两位嬷嬷看起来不大友善,一脸威严的样子。   孟随恭恭敬敬地送上了束脩,一转头发现千花盯着王氏看,似乎在发呆的样子,偷偷拽了拽她的袖子。   他都能发现,王氏自然不会发现不了。   “小娘子这般看着我,可是我脸上有什么?”她和善地同千花开了个玩笑。   孟随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些——王氏并不是待人严苛的人,至少不怕千花在她手底下吃苦头。   “看着山长,心里会非常安静,就想多看一会儿。”千花如实交代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山长这样的长辈呢,许多长辈看一眼就不想再看第二眼,只看眼睛就知道蔫坏蔫坏的。”   王氏被她逗笑了。“小娘子十分天真可爱。”她对孟随说。   孟随尴尬极了。他自然知道自家阿妹确是天真无邪才会这样说话,可这种话并不适合在外面说。   “千花从小叫我和父亲宠坏了,心性直爽,让山长见笑了。”他带着歉意笑了笑:“我与父亲并不知该怎样教导她才好,若有千花有任何不对的地方,还望山长拨冗指点。”   他嘴上虽是这么说着,心里想的却是若千花受了半点委屈,必然立即带她回去。   “她是个好孩子,相信也会是明德书院出色的学生,孟博士不必担忧。”王氏笑道,敛衽起身,和蔼地望向千花:“拜过孔圣人,你便是明德书院的学生了,随我来吧。”   两位嬷嬷扶起她,向着后面的房间走去。玉和与圆圆也赶紧上前扶住了千花,紧跟在后面。   王氏走路时,发间步摇仅有微微的晃动,下裳几乎纹丝不动,长长的玉配饰也安安静静地丝毫未响。千花低下头盯着自己飘扬的裙摆,垂至脚踝的玉佩饰轻轻磕碰着,顿时有点不好意思,偷偷地将脚步放缓了一些。   孟随不能跟着,只能远远看着她们。从后面看过去,千花起先走得风风火火,突然间蹑手蹑脚得像做贼一般,顿时只想马上带千花回家。   若要千花也能做到像忠勇侯夫人那般,一定会吃很多苦头,一想到千花要吃苦他就焦虑得很。   明德书院与世族公子们去的书院一样供奉着孔圣人,须得行九叩之礼。长这样大,千花从未向谁行过这种礼,便是祭拜阿娘也仅是燃香而已,只觉新鲜。   拜完圣人,还需对山长行三叩之礼。千花拜完,王氏亲自扶她起来,从一旁的嬷嬷手中取过一套弟子服递给她,带着暖暖的微笑对她说:“由今日始,你便是明德书院的学生了,切记时时不得忘记诸般仪礼,习四德六艺,依从淑媛谦顺之心。”   千花将双手高举过头顶,接过弟子服,继而疑惑地望向她:“山长,四德六艺是什么,淑媛谦顺又是什么?一定要学么?”   父兄只教过她要乖巧听话,别的可没说过,她也没兴趣。她想知道的只是如何辨识人心,还有要做怎样的事才是对别人好,可不知道到这里还需要学别的。   阿嫂也只告诉过她这里很好玩。   王氏脸上的笑容有略微的凝滞,但她仍然笑着回答:“每一位贵女都必须要学,通常过了八岁就该学了。你父兄是男子,兴许不知道这些,才没有教导你。不过不必担心,你虽学得晚一些,但这些都很简单,你很快就能学会了。”   千花一听说会很简单就开心了:“我会很快学会的,谢谢山长指点。”既然是每个人都要学的,自然是学一学会更好些。   拜完圣人与山长,王氏又带她见了几位先生,同样施以三叩之礼。   千花一一拜过,只觉几位先生都没有王氏看来那样和善,其中还有两位看起来很凶的样子,顿时怀疑阿嫂是不是在骗她。心地很好的人,会那样冷冰冰地看人么?   入学第一日要做的事情也就这些,千花同山长道了别,便随兄长一道回去了。   孟随比她还紧张:“先生们怎么样?若是不够和善,明日我就替你同山长说,再也不来了。”   “阿兄,不要总是这样说呀。”千花很不满:“我还没真正开始学呢,你就这样那样的要辞学,先生是先生,又不是阿爹和你,自然不会像你们那样待我好呀。阿兄太不懂事啦。”   孟随给她说得哭笑不得:“还不是为了不叫你受委屈。书院去不去,阿爹都会给你找个顶好的夫君,若是有丝毫不开心,都无需勉强。”   可不就是不想继续被你们宠坏了么?千花心道。她笑眯眯地抱着孟随的胳膊:“若我委屈了,我才不会受着呢,必要让阿兄或者阿爹为我讨个公道,阿兄放心好啦。”   “那先生们究竟如何?”孟随不死心。   “我觉得都很和气呀。”千花生怕说了实话他要立即辞学,只好撒了个谎。   “那就好。”孟随放心了。   千花别过脸,偷偷吐了吐舌头。   回家她就找方氏算账去了,伸开双臂将方氏堵在花园里。   “小姑子,你这是做什么?”方氏有些心虚,勉强作出无辜的样子。   “四德六艺,淑媛谦顺是什么?”千花不满地质问她:“为什么你没有告诉我,在书院里还要学这些?”   方氏讶异道:“哎呀,你竟不知道这些么?四德六艺与淑媛谦顺非但在书院要学,便是不去书院,只在家里也是要学的呀,难道从未有人教过你?”   阿嫂在撒谎!千花虽不明白为什么这样肯定,可她就是能确定这一点。   “骗人!我要告诉阿兄和阿爹。”千花懒得听她说这么多,直接甩出撒手锏。   通常要是惹得千花不开心,挨训的一定是方氏。方氏哪晓得这丫头这样鬼精,竟不信她的借口,一时慌了,连忙补救:“是我的错,我一时忘记告诉你了。你是想知道何谓四德六艺、淑媛谦顺么,亦或者不开心不想去书院了?”   “当然是前一个。”千花无语得很,怎么个个开口都是不开心不去书院了。   “那我教你便是,很简单的。只不过,你是要在这里学么?这里可不太方便。”方氏一颗心放了下来,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我要先回屋去换套衣裳,你备好点心再来澜溪院找我吧。”千花摆了摆手,补了一句:“点心是你的赔礼,要你亲手做的,不许忘记了。”   阿兄教的,道歉切不可空手,每回阿兄向她道歉,事后总会搜罗许多有意思的小玩意作赔礼,或者叫千花直说她想要什么。阿嫂一开始不知道,后来虽然知道了却总是忘记,千花少不得要提醒提醒她。   要是在别人家里,万万不会有这样小姑子对阿嫂颐指气使的事,可孟府不一样,在这里,小姑子是最重要的那个人,辈分再高也不能和她争,这是什么鬼道理?方氏心里将孟氏父子都骂了个遍,心里满怀着恶意想,在书院里以千花这般心性有的是苦头吃;她面上却还和善得很:“小姑子要什么样的点心?”   “厨房里都知道,你叫人去问他们吧。”千花觉得她好笨,这样的问题也要问,玉和与圆圆她们从来就没问过。方氏一听她说要自己去问低贱的下人,已经一口气堵得慌了,哪料千花紧接着又说:“你若是不想笑就不要笑,不好看,阿兄看了一定也不会喜欢。”   方氏的假笑看得她真是够了。   方氏快被这个小姑子气疯了。   “我去准备点心了!”她再也不掩饰,怒气冲冲地千花说,转身就走。   千花看着她的背影,觉得莫名其妙:“是你骗我,怎么还冲我生气啊?”   再瞅瞅方氏的裙摆都要飞起来了,腰间玉佩饰也磕碰得叮咚作响。千花认定她功课一定学得不大好,只看这行走的姿态,不说比山长,便是比自己都差远了,于是又开始忧愁。   既然阿嫂功课不大好,教她的东西会不会有错呢?   ☆、她是不是圣上的孩子?   夜里千花忽然难受得醒了。   起先是浑身发烫,继而是抽搐,紧接着是钻心的疼,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疼。   千花先还忍着,很快就忍不住了,疼得人都迷糊了,呜呜地哭了起来。   一时间澜溪院灯火通明,焦急的仆从们喊来了孟随。   “快去请李太医!”孟随匆忙地嘱咐下人,又寻到澜溪院的管事,问他:“今日千花从书院回来后,可有谁惹过她?”她回来时还好好的,必然是到家后发生了什么。   孟随平时很随和,此刻却凶得似要吃人一般,管事在孟府这么久也才第二次见到,上一回便是不久前千花淋雨生病那次。   “这……这院子里谁也不敢惹女郎生气,倒是少夫人今日同女郎一道在书房里坐了许久……”管事支支吾吾地看了一眼孟随身后的方氏。   方氏乍听说小姑子病了,也是吓了一跳,生怕她是做戏赖到自己身上,才跟在孟随身后过来。   一听管事拉自己下水,方氏连忙撇清自己:“小姑子叫我教她四德六艺,我才同她说了一会儿,别的我可什么也没做。”   天地良心,她可是当真老老实实的,一点儿也没同千花置气。   “我信你,你不会这样对千花。”孟随转向她时,脸色和蔼多了。他握住她的手,轻轻捏了捏,叫她安心。   方氏放下心来,疑惑地问他:“夫君平日常说不能叫千花不开心,莫非她有心疾,不能生气?”   她一向奇怪,孟氏父子怎能宠千花宠成那个样子,也不怕她嫁了人被夫家一封休书送回。   “千花确实有心疾,自小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无法医治。太医一贯嘱咐我们不可令她生气,说是但凡她生气,必会病发。”孟随苦笑道。   方氏看着床上千花痛苦的样子,稍稍理解了些。她仍奇怪,若是心疾,为何千花倒像是全身都不舒服的样子?但她并没有纠结许久。   虽说每回夫君明面儿上都叫她让着千花,私底下却会好声好气地哄她,自是不会骗她的。   不多时李太医便赶过来了。孟随将他迎进屋里,继而紧紧闭上了门,同上回千花生病时一模一样。   千花院子里的下人都被福伯带走审问了,孟随叫了自己院子里的下人过来帮衬着,又坚持叫方氏先回去休息。   可方氏等送她的下人离开,又偷偷地回到了澜溪院,所有的人都在忙碌着,并没人注意到她回来了。   她心里乱极了。方才她还想着千花便是生气,绝不会是因为自己;可又想起自己前头瞒了千花,千花叫她赔礼道歉,莫不会千花夜里习了些许四德六艺的东西,觉得书院可厌至极,突然又生起气来了吧?   以千花那般性子,难说会不会。   若真是这样,万一千花有个三长两短,她可就是杀人凶手了。   方氏藏身在千花房间附近的园子里,思谋着该不该去对夫君说清楚这件事。   说了,怕他生气;不说,心里又过意不去。她虽不喜这个小姑子,可也亲眼见到夫君与公公是如何宠溺纵容千花,变成现在这样,并不能全怪千花。   方氏虽给千花下过几次绊子,本性其实并不坏,才会这样紧张。   考虑再三,她决定去告诉孟随。可才迈出步子,房间的门就开了,李太医拎着药箱走了出来,孟随紧跟其后。方氏也不知为何心里觉得有点慌,便躲在了身旁的槐树后面。   “李太医,李太医,这件事您可得替我与父亲美言几句……”孟随追着李太医,匆匆地说。他的话音里带着几分乞求,神情十分慌乱的样子。   方氏从未见他对谁这样低声下气,不由得疑惑,毕竟对方不过是个太医,公公可还是太常寺卿呢!   何况李太医不是来医治千花的么,为何夫君求他为自己说好话?   李太医猛地顿住步子,转过身来,瞪着孟随,恶狠狠地说道:“孟博士,你这叫我怎么美言?这才多久,她就一连犯了两次病,还回回都这么厉害!咱们的命是串在一根绳子上的,再叫你们这么玩下去,我迟早小命不保!我上有老下有小,若是因你们不慎而被诛了九族,你叫我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这可还有整整九年,天天叫你们这么闹,你我的人头还能安生几天?此事我一定会原原本本地告诉圣上,别怪我无情,哪个人能不为自己?”   他看了看孟纶住处的方向,质问道:“你父亲呢?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就知道缩着脖子躲,连个脸都不露,光叫你小子出来顶着?这个老匹夫,老狐狸,上回被圣上罚狠了,怕了?知道怕,怎么不知道好好照顾她?”   方氏听得糊涂极了。他们说的似乎还是千花的事,可千花不就是有个心疾么?怎么扯到这么多人命还有圣上了?   而且公公孟随素有清名,在他嘴里怎地如此不堪?尽管她也奇怪,公公那样疼爱小姑子,怎地今夜连面也未露。   “李太医,这回真是意外。千花一定要去书院,我不敢叫她不开心,才送她去了。也不知书院里是不是谁给她脸色看了叫她不高兴,才会这样。从明日开始,我再不叫她去书院了便是。”孟随苦苦哀求:“这件事我也深知是为难李太医了,若是有什么能帮得上您的,我一定倾尽全力。”   “这个嘛……”李太医脸色稍霁:“最近手头有点儿紧……家大业大,花销也大,偏生我那几个儿子没一个成器的,成日只知花钱,不知心疼老夫苦辛,唉……”   “您只管开口!”孟随咬牙道:“能帮得上您,也是我们的一份心意。”   李太医呵呵笑着,比了个数字。方氏在树后瞧得清清楚楚,顿时抽了一口冷气,这李太医好大的胃口,一开口就是二十万两。   孟氏家底不薄,二十万两不是拿不出来,只是这也太多了!   孟随只能点头答应,李太医这才满脸笑容地说:“放心吧,这次不严重,我会向圣上好好美言几句。只是你送钱手脚可得干净利落点,别叫人发现了。不是我说你,书院这件事怎么不告诉圣上?若是圣上知晓,必然会好好安排一番,哪里轮得到她受委屈?”   “是我只顾小心,才会大意了。”孟随苦笑道:“我明日便叫父亲禀告圣上。”   送走了李太医,孟随满腹心事地踱着步子回到澜溪院,迎头却遇上了早该回去的方氏。   “阿霓,你怎么会在这里?”他皱着眉问:“不是叫你回去歇着么?”   “夫君,方才你们说的话我全都听见了。”方氏是个爽利的性子,自觉应当同夫君有难同当,并未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听到:“小姑子并不是天生心疾罢,你究竟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方才李太医那嘴脸可恶心死我了,一想到夫君以后也许要一直被这种人威胁,我……”   她突然没了声音,因为孟随捂住了她的嘴。   “嘘,回去再说。”孟随示意她噤声。   方氏懵懵地点了点头。   孟随先去看了看千花,确信她安然无恙,这才回到自己的院子里。   方氏早在卧房里等着了,心知夫君要同她说的必是很重要的事,不好叫其他人偷听,她假作发怒,将附近的人全都遣开了。   孟随进了屋里后,先是将门闭得紧紧的,紧接着又将每一扇窗也都阖上,似乎恨不得一丝缝隙也不留。   方氏奇怪地看着他,一颗心也因为他的异常而砰砰地跳了起来。这个家究竟藏了一个什么样的秘密?   直到确认没有人可以悄无声息地进来,孟随才停了下来,转身向妻子走去。   孟随是个和善的人,除了为着千花,方氏从未见他同谁红过脸。他对她也是极好,从不拿架子对她呼来喝去,也未曾收屋里人给她添堵,哪怕有些时候发现了她吃千花的醋,只要千花不闹,他便假装不知。   他有一双似乎总在笑着的眼睛,她一见就喜欢上了。母亲自她幼时就怕她遇人不淑,总是教她要藏着些厉害心思,可她一见孟随,就知道母亲的心血都白费了。   可此时这双眼睛里满是忧愁与疲色,上回小姑子生病时,他也是如此,当时她只以为他是心疼;现在看来,还不知心疼在里头究竟占了几分。   “夫君……”孟随紧挨着她坐下后一直默然不语,方氏瞧着他眉头紧蹙的样子,很是心急:“你怎么不说话?”   孟随抬眸看了她一眼,似是想说什么,却又垂了下去,一声长叹。   见他不说话,方氏便大胆地提出了自己的假设:“夫君,小姑子她……是不是圣上的孩子?”   若不是圣上的孩子,那李太医怎地句句都拿圣上来威胁他?若不是圣上的孩子,怎地他们个个都紧张她开心不开心? 作者有话要说:  ======深井冰的翻滚====== 昨天木有评,不开森,滚来滚去~   ☆、蛊虫 作者有话要说:  我自己也等不及想写下一章啦,所以白天摸鱼多码了一章……不知道看完这章会不会有人想揍我,先说好,别打脸……   “你怎么会这样想?”孟随吃惊地望着她:“千花确确实实是阿爹的孩子,我嫡亲的阿妹。”   方氏又不懂了:“既然她是你嫡亲的阿妹,那李太医怎地句句拿告诉圣上来威胁你?”   “这……”蓄了许久的勇气突然散了,孟随凝望着方氏,眼里满是挣扎。   “告诉我吧,我们是夫妻,有难须得同当,我也不忍看你这样辛苦。”方氏抬起手,轻轻抚了抚他的脸颊:“无论公公为了什么原因叫你一个人来面对这件事,它对你来说都太过沉重,让我替你分担一下,好不好?” 她柔柔地说着,目光温柔似水,令才得了片刻松懈的孟随不禁潸然泪下。   “阿霓,若我说了,你不要怪我。”他捉住她的手,紧紧的,仿佛怕极了她要将它收回去:“本不该执意娶你,将你拖入这样的泥潭,可我自从见过你,便再也无法忘记你,才会求父亲去方氏府上下聘……”   他越这样说,方氏心里越乱。究竟是什么样的秘密,叫他这样害怕?若千花不是圣上的孩子,还能有什么旁的要瞒着人的秘密?可她又忍不住脸红,孟随平素并不是个喜欢表露心迹的人,她一直以为她与他的婚事不过是父母之命,原来竟是他亲自求来的。   “我不怪你,无论如何也不会怪你。”她略略倾了倾身子,倒在他怀里,轻声道:“和你在一起我很欢喜,无论要面对的是什么,我都会陪你一起。” 孟随抬手紧紧拥住方氏,方氏感觉他的手在微微颤抖。究竟小姑子身上有什么样的秘密,令他这样紧张?   他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许多年前……千花刚出生时,阿爹犯了一个大错,本该处以极刑。可就在行刑前一天,宫里有人来寻阿爹,问阿爹想不想活命。阿爹自然说想,那人便说想活命就要付出一些代价,问阿爹舍不舍得。阿爹原想问是什么代价,但那人不肯说,只叫阿爹选择生死,阿爹他……选了活命。”   “那人告诉阿爹,有位贵人需要一个婴孩的身体饲养蛊虫,待到婴孩二十岁时方能取出。这蛊虫生性挑剔精贵,不仅挑人,也会受宿主情绪影响,以致死亡。他们试过了许多婴孩,可……那蛊虫只愿意靠近千花。”   “所以你们用小姑子的身体为他养虫子?”方氏简直不能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试想一下,一个人的身体里有一只小虫子在蠕动,那感觉……方氏直觉得恶心。虽说公公事先并不知道活命的条件是什么,可他难道就没有担心过,若圣上要的是他全家的人命该怎么办?她心里一阵阵发冷。   莫怪他们如此宠溺千花,不愿叫她受到一点点伤害!   孟随一直紧张地注视着她,也发现了她表情的异常,面上的期待渐渐冷却了。“你对我和父亲一定失望极了吧……”他苦笑。那是父亲亲生的女儿,也是他嫡亲的阿妹,可他们却一直瞒着她,利用她。   “不……人之将死,想要活命而自私,并非不能理解。”方氏仰起头望着他:“这件事你何时知道的?”   十一年前,孟随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这件事大约只告诉了公公,并不曾告诉他。   孟随见她并无嫌弃之意,一直紧绷无法放松的神经终于松懈了一些些。若她知晓这一切以后仍愿意陪在他身边,他亦甘愿对她没有丝毫隐瞒:“我幼时很顽皮,阿爹担心我欺负千花,便将真相告诉我了,要我发誓不许告诉任何别的人。”   “那小姑子一点儿也没有察觉么?”方氏有些难以置信,那毕竟是一只虫子!   “千花体内的蛊虫与你想象的不一样,千花不会意识到它的存在,它……并不排斥千花,只要千花一切安好,它都会毫无动静。可它不能受寒、不耐炎热、也不能动气。等到二十岁,它破体而出,兴许到那时千花才会知晓它的存在吧。”   “可若是等到它破体而出,小姑子会如何?”它与千花相依相存,若是它离开了,那千花呢?   孟随别过脸去,不敢看她,喃喃道:“它与千花只能活一个……”   圣上要的是蛊虫,那么千花必然活不了。   “这么多年以来,在内心深处,我一直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千花才好。对她的宠溺是负担亦是补偿,对她的每一分好都将使她离死亡更近一步。我们是亲兄妹,一切本不该如此,可我……无能为力。”   他和父亲,谁也逃脱不了。父亲比他懦弱,亲手缔结的罪恶,却无力面对。如今京城里还流传着太常寺卿年轻时幽默风趣的故事,可任谁看见那个寡言少语的男子,都会很难将他同那个传说里的人联系到一起。   从小他便扛起了理当由父亲承担的那一部分责任,他看着千花逐渐长大,看她越来越依赖自己,她对他越亲近,他便越想疏远她。   她活不过二十岁,而他和父亲每一天都在葬送她的性命。每一次看见她一无所知的笑脸,他便会觉得茫然无措。   这是他的阿妹,他该爱她好,还是不爱?   “抱歉,本不该执意将你也拖进这个泥潭……”他的手臂收紧了,低低地重复着这句话:“对不起……”   “夫君,你回答我一句话。”方氏沉默良久,甫出声时,声音有些颤抖。   然而孟随看见她眼里的恐惧,便立时知道了她想要问什么。   “我不会让你死,在决心告诉你之前,我就已做好了打算,便是我死,也绝不会叫任何人害你。”他郑重地向她做出承诺:“这个秘密你知道就好,无需为它去做什么,也不要叫别人知道了,尤其是父亲。一切有我。”   “我信你。”方氏笑了笑,纵然面上无惊无惧,心却跳得剧烈。毕竟是这样大的一个秘密,叫孟氏父子连亲人也不能顾的秘密,她一个不该知晓的人知道了,若是被察觉,会被灭口吗?   “可是……那条蛊虫究竟有什么效用,圣上这样看重?”她不能抑制自己的好奇心。藏得这么深,又不欲叫人知道,这是条什么样的虫子?   “阿爹说它能令人长生不老。由古至今,大约没有帝王能够拒绝这种诱惑。”孟随叹道:“不仅仅是帝王,若是叫其他人知道千花体内养着这样一条蛊虫,只怕要起不少争端。”从古至今,为了追寻永生,为之付出极大代价的人还少么?   “难怪……”方式喏喏道:“为何偏偏是小姑子……”   这么多的人里,那条虫子偏偏选择了她。   “可是,夫君你先前说那条虫子性子挑剔,难道它破体而出以后就不挑剔了?”方氏有满腹的疑问,总是不知该先问哪一个好。她甚至觉得,说不定公公先前犯的大错,便是有心人为了这条虫子故意设计的。   “谁知道呢?”孟随眼底也是一片茫然:“对那位来说,无论蛊虫长成了以后是否会排斥他,有总比没有好。”   若是蛊虫排斥他,千花这一辈子就白白折在他们手上了。可这样的结果,从来就不在圣上的考虑之内,他是帝王,它怎么敢不顺从他?   帝王啊……   令人罔顾伦理,藐视人命,而他只顾钻营长生之术,企图永生永世拥有这天下。   方氏素不喜千花,此刻却也觉得她很可怜。千花大约以为自己是幸福的,呼风唤雨,要什么有什么;可若她知晓那是用往后数十年的性命来换,又会如何呢?   她决定不讨厌千花了。千花对自己的命运一无所知,而她身边的人谁也没有想过怎样才是真的对她好,他们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讨好她体内那条莫名其妙的虫子,并不真正是为了她。   “小姑子可好些了?”她主动问起千花的境况。   “方才李太医用了些药,她好多了,现下正睡着,等她醒来应该就没事了。”提起这件事,孟随便愁眉苦脸:“也不知究竟怎么惹到了它,叫那蛊虫有这么大的反应。”   方氏心虚得很,原想交代的事,并不知道它有这样厉害。可便是她不说,等小姑子醒来告诉夫君,夫君也会知道了。   “夫君……”她迟疑地开口,有些害怕:“我在想,是不是我害小姑子生气了……”   “怎么回事?”孟随的脸色立即严肃起来。   方氏便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一边说着,一边偷偷看孟随的反应。   若是虫子被她气死了,只怕夫君和公公也不能活,她不知孟随知道这件事以后,会不会为此生气。   孟随听完后,脸色虽有些勉强,但仍然安慰她:“千花并不是这么小气的人,她心思单纯,这样的小事不会令她生气的。不过你千万莫要告诉别人了,省得叫别人瞎想。”   方氏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难道她身体里还能藏着什么?   第二天千花很早就醒了,昨夜的事她只记得一点点,那无可名状的痛苦令她想起来就觉得害怕,当时只以为自己快要死了。   前世并没有这样过。   玉和见她醒来,立即派人去找孟随。   “阿兄,昨天晚上是不是吓坏你啦?”千花抱着被子坐在床上,模模糊糊地记得阿兄一脸紧张的样子。   “简直要被你吓死。”孟随抚了抚心口,夸张地说。   “我也以为自己快要死了,好痛苦。”千花皱着眉头:“太医可有说我是怎么了?”   “太医说可能是心疾。”孟随拿糊弄过方氏的话来糊弄她:“昨日你遇着什么不开心的事了?”   “心疾?听起来好厉害的样子。”千花半懂不懂:“心疾是什么病?”上辈子没听说自己有这种病啊。   “心疾是不能动气的病。”孟随随意解释道:“你还没说昨日究竟遇着什么不开心的事了。”   千花愁眉苦脸地想了想:“昨天没有不开心啊。”   孟随于是换了一种问法:“那你昨天白日里,有没有什么时候觉得身体不适?”   千花抱着脑袋想了又想,终于想起来:“昨天行叩拜大礼的时候,稍微有点不舒服,可是很快就过去了呀。只是跪一跪,不会有什么吧?”   “可还有别的?”孟随已快速将她的话记在心里。   “没了。”千花摇了摇头:“就算有不开心,都过这么久了,我怎么还记得嘛。”   一个晚上而已,是有多久?孟随语塞。   “这几日你先不要去书院了,太医嘱咐你要好好歇着。”孟随语重心长地说:“等太医认为你可以去书院了,阿兄才能送你去。”   千花一听就急了:“我很好呀,我已经好全了,可以去书院了。”昨夜阿嫂教她的东西听起来一点用也没有,她还指望早些去书院学些有用的东西呢。   “太医说不行,就不行。去书院不差这几日,你耐心等等,阿兄给你找许多有意思的玩意,好不好?”孟随好言好语地哄着她,心里想的却是要早些将这件事告诉圣上。千花极少对一件事这么有常性,这回怕是难忽悠过去了,可在书院里不知还会发生什么事情,多少需要圣上的旨意帮衬着些。   都怪那个该死的丰界玉,孟随咬牙切齿地想,跟千花说什么书院的事,他连亲都没成,想什么女儿的未来?简直莫名其妙。   千花看着阿兄昨夜没睡好而显露的疲色,不忍心坚持下去,便点头应下:“跟太医说要快些喔。”   “一定。”孟随笑了笑。   “荒唐!蛊中之王,本就娇贵无比,你竟然允她对别人下跪?孟博士,朕一向以为你沉稳,没想到竟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想不到!”   勤政殿里,景帝怒容满面地喝斥着孟随。   “是臣疏忽,甘愿受罚!只是如今千花一意要去书院,微臣打听下来,九公主如今也在书院里。届时两人碰面,千花少不得要行礼,微臣担心那蛊王一点委屈也受不得,只怕又要出事。”孟随跪在地上,姿态卑微。   “这有何难?朕会着人告诉陈昭仪,即日为九公主择驸马,九公主在宫中待婚即可,无需再去书院。至于其他人,自有萧常侍打点。”景帝大手一挥,将他觉得棘手的事情都解决了:“你们净会给朕添麻烦,是谁同她说书院之事,叫她起兴趣的?是不是你妻子?”   孟随一听他提起方氏,心里便紧张起来,忙不迭地否认:“是微臣自己不小心说漏了嘴,并不关其他人的事。”   “又是你!”景帝怒得很:“上回她淋雨病重,也是你照顾不周。你究竟可信不可信?若不可信,早些说,朕另外择人饲养它便是。”   其实孟随完全可以告诉景帝,这一切与他无关,都是丰界玉的错,然而他想到为了这只蛊虫,他们已经付出了这么多,实在没有必要再牵扯无辜的人进来,才一口应承下来。   横竖景帝骂归骂,千花这么粘孟随,景帝也不敢随便动他。只要千花不再出事,他就是安全的。   “微臣不敢。”孟随深知自己只要不做辩解不反抗,这事总能熬得过去。景帝的脾气也是一阵一阵的,不会延续太长久。   “下去吧!见着你就烦!”景帝嫌弃地挥了挥手,孟随便低着头退出了殿外。   外头的阳光唤醒了他,他这才发觉贴身穿的衫子已全被汗湿。   千花闷在家中不能去书院的那两日着实无趣得很,她从未对哪件事这么执着过,原来想做一件事却不能做会令人这样焦虑。   便是仆婢们陪她玩平日最爱玩的游戏,或者演她喜欢的木偶戏,她也一点兴趣都没有。眼见着她的情绪一会儿比一会儿更坏,怕她生气的仆婢们立即禀报了孟随。   方氏见着梦孟随如临大敌的样子,便主动请缨去陪千花。千花素来只当方氏是抢走阿兄的人,孟随很担心她与千花能不能和睦相处。   “她不是想去书院么?我同她说说书院的事就好。”方氏笑着宽慰他。她没有告诉孟随,从前她与千花关系那么差,也有她算计的成分在里面。没有谁会喜欢小姑子成日霸占着自己的夫君,她也是。如今知道了千花的秘密,她只觉得千花也很可怜,自然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待她。   孟随觉得有道理,便应许了。   果然不出孟随所料,千花一开始是抵触的。   “你来干什么?我才不要和你呆在一处!”千花一看到方氏就面色不善。   “过几日你就要去书院了,难道不想听听书院里的事?”方氏笑容可掬。   “想!”千花态度立即变了,抱着方氏的手撒娇:“好嫂嫂,快和我说说,在书院里整日都做些什么呢?”   她态度转变之大之快,令方氏目瞪口呆。   方氏其实并不喜欢书院,但先时她既然已骗过千花,此时就不好改口,便只拣有意思的事情说。   千花原想哄她说书院教不教识人,哪知给她说的趣事转移了注意力,忘记了自己原本是想要听什么的,一个劲地催她说更多有意思的事情。   方氏自己也说得兴起,将当年与其他女学生一道恶整讨厌的先生、或者对付那些欺人太甚的贵女的事情全说了出来,听得千花眼界大开——原来欺负人有这么多的手段?与此同时,她也深深地感觉到,女子之间的争斗好可怕……一举一动都可能是算计,你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被算计的。   她想起了柳眉。她与柳眉一直交好,有什么好东西她都会留给柳眉,每每在贵女们的聚会上有人欺负家世比较低微的柳眉了,她也一定会站出来为柳眉出气——横竖没人敢欺负她,太常寺卿是圣上跟前的红人,她也很沾了点光。   按照方氏说的,一定是有人算计欺负她了,她才会算计欺负回去;可千花自忖并没有对柳眉不好,可柳眉为什么那么对她,又为何偷偷留意她自己都不知道的身世背景?   “如果……”千花犹豫了好久,才问出来:“如果你并没有对别人怎么样,或者一直对某个人很好,那个人会算计你欺负你吗?”   她想来想去,都想不出来自己能有什么理由叫柳眉不开心,进而对付自己。   “难说,要看那个人的本性。若是她生□□嫉妒,见不得别人好,你对她的好也可能会变成她对付你的理由,因为她不能拥有你所有的这一切。”方氏自然想不到千花此刻想的事,只当她是随意问的。   柳眉会是这样的人吗?千花努力想了想,可她记得的柳眉总是浅浅笑着,温柔和顺,她认识的人里没有人比柳眉脾气更好。   无论千花提议什么,柳眉都一定会答应;无论千花的想法有多么奇怪,柳眉一定不会笑话她;哪怕偶尔连阿兄都觉得千花所作所为太离谱了,柳眉也会支持她。   若是生□□嫉妒,见不得她好,是做不出这种事的吧?   “那有没有那种人,对你一直很好,突然间变的呢?”千花怎么也无法将柳眉想成那种生□□嫉妒的人,她就算能偶尔藏得住心思,也不可能一直都藏得住吧?   “也许会有罢,我并未见过,不过这世上的事,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不会发生的。”方氏感概地说。仅仅几日之前,她哪里想得到这个任性刁钻的小姑子背后有那么大的秘密,而她身体里还藏着一只虫子呢?   自从知道千花体内养着蛊虫,她便寻了许多机会偷偷看千花,指望能看出一些不同来。可那蛊虫恰如夫君所言,丝毫痕迹也没有,仅从外表来看,就是个普普通通的贵族少女罢了。   千花并没有发现她在偷偷观察自己,她还在苦恼柳眉的事。   除去不明白柳眉为什么突然变了,对了柳眉为什么要划开她的身体,她也一直不懂。   难道她身体里还能藏着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更新晚了,不好意思,么么哒!   ☆、英雄救美(上)   第二天福伯忽的来寻千花。   “前些日子怀王借咱们京郊西边的那个庄子小住,觉着一叶博闻广识,聪明伶俐,想问我把他要过去。我想着一叶是女郎指明要关照着的,便来问一问女郎,是允还是不允。”   自从一叶被送到外头的庄子,千花还从没提起过他,福伯估摸着她的兴头已经过去了。   “那个怀王是个什么样的人?”千花正在玩阿兄给她带回来的套娃,漫不经心地问。从外头看只有一个小人儿,打开来里面还有一个,一层套一层,有意思极了。   “怀王本是武将,甫回京不久,听闻人极谦和,在朝中风头正劲。我与怀王接触不多,但看来确是个不错的人。说句实在话,一叶是个不错的孩子,在咱们庄子里是埋没了。”福伯道:“我问过一叶,他说听凭小姐的意思。”   “那就叫怀王带走吧。”千花想了想:“告诉怀王,他要是敢对一叶不好,我一定会把他带回来。”带狐之琬回家本就是个无心之失,既然他能有更好的去处,放他去便是。   “我醒得,一定会转告福王。”福伯忙道,心里却忧愁着是不是该叫公子教一教女郎,对官奴婢不必这么负责任。   这件事千花本没有放在心上,她一心只想着要去书院,哪里还顾得了别的事?临去书院前一天夜里,她又梦起前世的事情来,只不过这一次梦的不是临终前,而是生前的某个场景。   当时阿兄带她去同僚家的宴席,柳眉父亲没去,柳眉自然也不能去,千花同别人又玩不到一处,便偷偷跑了出去,在池子边玩。   “你长成这副相貌,可得小心那个怀王,听闻他好男色。”   忽的从池子对面传来人声,那时千花还小,不懂得男色是什么意思。   “去去去,成日里笑话我,莫不是我是自己想长成这样的?”回话的男子听来很生气。   “哎,我就提醒你一下,生什么气。”先前那人告饶:“听说那怀王好几个男宠都给折腾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这不是担心你吗?”   “走吧,回去喝酒。”   随后那边就没有动静了。夜里回家路上,千花问阿兄男色是什么意思,为什么那男子听了会生气,孟随不好告诉她实话,便说他说的是蓝色,吐词不清才叫她误会了。   千花年纪小好忽悠,一愣一愣地就被忽悠过去了。   直到她与狐之琰成亲后,某日将这件事当笑话说给狐之琰听,却被他笑话,这才知道真相。那时怀王喜欢年轻男子的事早已不是秘密,连狐之琰也知道。   千花从梦里惊醒,想起来问她要一叶的那个不正是怀王么?一叶长得与狐之琰相似,前世狐之琰就是出了名的美男子,怀王莫不是喜欢他的长相才要了他去的吧?   怀王喜欢男人,那一叶岂不是危险了?她不知道一叶是不是也喜欢男人,但正因为不知道才危险,万一一叶只喜欢女人呢?   要是怀王强迫一叶,闹出人命来可怎么办?   “公子,公子,女郎闹着要去怀王府上,说要将一叶要回来。”大半夜的,福伯慌慌张张地敲开了孟随的院门,告诉他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怀王?”孟随一时没能想起来。   “上回怀王借了京郊西边的院子,看中了一叶,想要他去自己府上做事,我问了女郎,她也答应了。”福伯提醒他:“可是不知为何,女郎方才命澜溪院给她备车,说不能将一叶留在怀王府上,得要回来。”   经他提醒,孟随总算想起来了确实有这么一茬。他本以为一叶的事可算了结了,哪知竟又起事端。   “我去劝劝。”他无奈披衣起身。   方氏被惊醒,原本也要跟去,被他劝下了。   “开门,我要出去!”千花站在孟府大门后,对门房呵斥道:“你们敢拦我?”   “不是不是,只是夜里落了锁以后,须得问过公子的意思才可开门。小的已经遣人去问了,还请女郎稍候片刻……”   “等什么呀!我阿兄是府里的主人,我便不是么?他说开门便可开得,我说开门就不行?”千花面上隐隐露出要发火的样子。   见她要生气,门房怕得很,这府上谁都知道不许惹女郎生气,否则绝没有好果子吃。可锁门的规矩也是公子定下的,如今这矛盾的情形,他一个小小门房能怎么办呢?   然后他想出了一个自认为聪明绝顶的法子——“女郎您在这里等等,小的亲自去问公子,稍后就回!”紧跟着他拔腿就跑。   “你给我回来!”千花看着他的背影大叫。钥匙在他那里,他跑了,门自然也开不了。   阿兄上一回就说她与贱籍该保持距离,这回她上门去抢人,阿兄肯定也不同意。   可人是她送进火坑的,她不能不管。   那门房哪里肯停,千花便跑去追。她脚程快,虽说个头小了些,没多久就追上了门房。这完全出乎门房的意料,他目瞪口呆地望着拦在他面前的女郎,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钥匙拿来。”千花伸出手。   门房眼泪流了一脸:“女郎您饶了我吧……您……您就算出去了,您认识路吗?”不得不夸这个门房机智,他问到了很重要的问题,并且成功地问住了千花。   “呃……”千花这才想起自己压根就不知道怀王家住哪里。   但她并没有纠结很久,自信地说:“马夫肯定知道!”   马夫在一边也哭了:“小的不知道……约莫得问福伯……”   “那福伯人呢?”千花质问他。   “福伯他……去寻公子了……”玉和好容易跟了上来,气喘吁吁地补充道。   千花顿时蔫了——这事是逃不过阿兄那一关了。   孟随来得很快。千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全孟府上下都没一处能安歇。   “千花,你为何要将一叶要回来,不是你自己亲口答应要送给怀王的么?”孟随知道不能与她硬拼,只能来软的,便好声好气地同她讲道理:“已经送人了的,不好要回来了,否则我们就失礼了。”   “可怀王不是好人呀,他喜欢男人!而且会弄得他们人不人鬼不鬼的!”千花一急,就将原因说了出来,说完才想到这件事自己怎么可能知道?赶紧捂住了嘴,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心虚地望着孟随。   孟随一听脸都白了:“你从哪里听来这么荒唐的事?莫不又是听了丰界玉的胡言乱语?”   千花垂下眼,不吭气。丰家阿兄,又要麻烦你背一下黑锅了……她总不能告诉阿兄,那是前世她长大一些后偷偷听来的吧?阿兄以为她是怪物怎么办?   不出声就是默认,孟随气得当即就想踹开丰家大门,将丰界玉拎起来胖揍一顿。   “官奴婢已经送给怀王了,就不能要回来。”孟随这次不打算随她心意了:“叫人知道了,孟氏的脸往哪里搁?”   无论怀王喜好男色是真是假,为着一个官奴婢还特意上门去要回来,且不说旁人会如何对孟氏指指点点,若怀王不乐意送还,闹将起来,少不得惊动上头那一位。   便是为了千花,圣上也未必会忍得下这么多麻烦。   “阿兄,那是一条人命!”千花也不打算退让:“他也是好人家的孩子,只是父母获罪才变成现在这样了,这不是他的错,我们不能那样待他。原本他呆在太常寺好好的,是我一时没想好才会带回来,这是我的错。我宁可将他送回太常寺去,也不能留在怀王府上。”   孟随深悔没有从小教她身份有别,官奴婢是官奴婢,她这样的贵女丝毫不应沾染。只怕圣上若是知晓了此事,还会担心官奴婢会玷污了蛊虫的王气。   “无论他以前如何,如今只是一个官奴婢罢了,你有这份心,已经是待他极其仁慈了。可是千花,你作为一个世族贵女,要考虑的不仅仅是这样而已。若是你执意要去做这件事,被京中其他世族知道了,整个孟氏都会因此蒙羞,即使阿兄无所谓,你叫阿爹如何面对他的同僚?你愿意见到阿爹被人指责嗤笑么?便是以后要为你择选夫婿,他们若是知晓了这件事,对你也只有坏处绝无好处,无论阿兄或是阿爹,都不希望你因为一个官奴婢而错失好的姻缘。”孟随苦口婆心,希望能说服她放弃营救一叶的打算:“何况丰界玉那人十句话有八句是浑话,信不得,阿兄见过那位怀王,他仪表堂堂、为人正直,也告诉福伯是因为惜才才会将一叶要过去。若是为着没有来由的抹黑去质疑他的人品,这并不是君子之行,阿兄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除非有人能证实他确实是那样的人,阿兄才会答应考虑一下。”   千花常年只呆在家里,自然是找不到这种证据的,他也不会允许府里的人帮她,这件事到最后,只能不了了之,对他而言皆大欢喜。 作者有话要说:  嗷嗷嗷我爱的狗血来了~~对不起今天又晚了……昨天加班回家太晚,么么哒   ☆、英雄救美(中)   千花看着阿兄,他面色前所未有地严肃,看着像是丝毫退让的可能也没有了。   她咬着唇,眼睛瞪得大大的,蛮横地预警:“阿兄,我要生气了——”   这件事她非做不可,谁也不能拦她,什么道理也拦不住她。孟氏这么多年的世族,哪会这样容易叫人耻笑了?以孟氏的地位,谁敢耻笑,还不能收拾他们么?   难道她随随便便害了一个人,这种事就是有道理的?只因为那人身份低贱?狐之琰上辈子都能飞黄腾达,谁知道一叶能不能呢?   方氏若是知道自己同她说的那些“趣事”叫她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一定悔得肠子都青了。   千花的固执惊到了孟随。她说她要生气了,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小孩子闹脾气,而是极其认真的。   “千花,你是认真的吗?”孟随心惊胆战。这个小祖宗,能不能不要给他添乱了?“你知道大,你有心疾,太医说不能动气……”   “没错,可是我要动气了,因为阿兄不讲道理!”千花理直气壮地指责他:“阿兄要看我变成一个杀人凶犯吗?”   “你不是杀人凶犯!”孟随简直气急败坏,这么多年他从未这样竭嘶底里:“一叶他现在好好的在怀王府上,阿兄可以向你保证。而且一待天亮,阿兄就去怀王府,替你看看他是否安好,行吗?”   她为什么就这样不讲道理?!   “不好!我现在就要去!”千花拒绝通融。阿兄丝毫不拿官奴婢当人,他所说的安好,同她所想的安好,一定不一样。   何况夜里才适合干坏事呢,白天不一定看得出来了。   孟随都快疯了。他不知道这个阿妹是怎么了,在生病之前那样温顺听话,病好了以后突然变得固执了,对很多事都有了自己的主意,且一次比一次更难应付。   莫不是那只虫子不能淋雨,变得暴躁了?   若真容着她去怀王府上闹,这件事一定会传到圣上耳里;若是不容她去,她又会生气。无论哪一种,他都讨不了好。   两害相较取其轻,孟随衡量片刻,做了决定。   至多不过一死,他同父亲这许多年已是捡回来的了,只是连累了方氏,她还那么年轻。   “你稍等片刻,阿兄去同阿爹说一声,然后会陪你去。你是女郎,大半夜强闯王府,总是不合适的。”他退让了,答应了千花的要求。   千花本以为事情会要更艰难一些,那想得到会这么容易。他既然肯放她去,那她再等等,也没什么不可以。反正阿兄说过不会再骗她,就一定不会骗她。   孟随叫醒了父亲,将事情经过告诉了他,让他赶紧去宫里禀报圣上;他则不得不陪千花走一趟。   孟纶听到发生了什么,整个人都颓唐了下来,哀哀地叹了一口气。   “阿爹,快去宫里吧,事已至此,我们主动告诉陛下,总比叫陛下发现我们隐瞒好得多。”孟随催促他。   “可我该怎么说呢?”孟纶无助地望着他。他过早地苍老了,此时更显疲态,叫人丝毫也想不到他年轻时风靡京城少女心的风采。遇到这样的事情,他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依靠年轻的儿子替他想办法。   孟随只觉肩背都沉重得要抬不起来了。这么多年来他被这负担压得疲累不堪,而父亲却越来越逃避他该面对的事。这一切都是父亲自己选的,本也该由他自己来承担,他怎么能这样对待他的儿子?   “就说千花心善,一定要去看看那个官奴婢现今过得怎样,我们全都劝不住吧。”孟随只得帮他想。   “圣上会相信吗?”孟纶眼里只有恐慌:“圣上会不会觉得我们很没用,连个小女孩都管不住?为什么不告诉他实话,不告诉他都是丰家那小儿害的?”   “觉得我们没用,就找个比我们更有用的人去替他养蛊虫!”孟随被父亲的追问烦得不行,怒吼道:“你已经害了你的亲生女儿,我也害了我嫡亲的阿妹和阿霓,难道我们还要让更多无辜的人受连累吗?你要是觉得我的方法不行,你就自己想啊!活了这么多年,你还嫌不够吗?!”   孟随忍了许久的气,一股脑地对父亲发泄了出来。孟纶仿佛深受惊吓,他只是呆呆地看着一贯听话的儿子,脑中一片空白。   近来千花一而再再而三地出事,彻底打破了他生活的平静。他本以为会很顺利地将千花养大到二十岁,就像过去的十一年一样,然而天不遂人愿。   面对难题,他选择了逃避,然而难题一波接一波地来,除了无所适从,他也不知还能够做些什么。   孟随在心中郁积了许久的气,一直无处可说,此时发泄出来,心里空了,又变回了平时的他。   “阿爹,对不起。”他是疯魔了,就算对阿爹发火,又能改变什么呢?   孟纶沉默了片刻,简短地说:“为父准备一下,即刻进宫。”他眼中终于现出一些清明的神色,不再只是迷茫了。   孟随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道:“我同千花去怀王府。”   载着千花与孟随的马车行驶向怀王府,千花看着一语不发神色严肃的兄长,突然有点小小的愧疚。   “阿兄,对不起,我只是不想有人因为我而出事。”千花可怜兮兮地望着阿兄,对他道歉。   孟随勉强地笑了一笑:“无事。阿兄知你心地善良,只是……”   “仅此一回,下不为例,好不好,阿兄?”千花抱着他的胳膊撒娇:“我以后再也不随便往家里带人,叫阿兄为难了。阿兄不要不开心了,你不开心,我也会不开心的。”   孟随叹了一口气,抬手在她头上揉了揉:“阿兄没有不开心。”   “阿兄撒谎,你看起来就很不开心。”千花戳破他的谎言。   孟随只好承认:“阿兄是不开心,你就让阿兄不开心一会儿,好不好?”   “那你一会儿以后能开心了吗?”千花问。   孟随想哭。一会儿以后你就要去怀王府上抢人了,怎么可能会开心?   车到了怀王府门口,孟随先下车,叫福伯去敲门。   哪知福伯才到门前,门就开了,一群王府的仆从闹闹嚷嚷地从里面出来,险些撞倒了福伯。   “谁呀!”撞人的那个很是嚣张,不耐烦地呵斥福伯:“快让开!我们有急事!”   福伯踉跄了几步站定,看见他们在推搡一个被绑住的下人。那下人衣衫破碎凌乱,长发也散乱地披在肩上,脸上有青肿,衣上还有血迹。   “一叶?!”听见吵闹声而从马车里跳下来的千花看清了那人的脸,惊呼出声:“你们要对他干什么!”   “你们是什么人?这么晚在怀王府门口想做什么!”对方中有一人大声斥道。   “我是太常寺卿孟氏的女郎,来问怀王讨还他从我这里骗走的官奴婢!”千花也大声喝斥回去:“放开一叶,不然叫你们好看!”   “千花,你少说几句。”孟随简直头疼,他阻住千花,看向那群仆从:“叨扰了。我是太常寺孟博士。这个官奴婢犯了什么事,怎地这副样子?”   他也看到了一叶的样子,暗暗心惊。一叶颈间和胸前还有些暧|昧的痕迹,成了家的人一看就懂曾经发生过什么。   这怀王果真喜欢男子。他不由得在心底哀叹,这回只怕不得善终了。   “他妄图谋害王爷,险些害王爷丧了命,我们怀疑他是月氏奸细,正要捉他去报官!”为首的那人大约是府里管事,嚣张得并不将他们二人放在眼里:“快让开,耽误了王爷的事,你们赔得起吗?”   “一叶听话得很,怎么会害你家王爷?”千花才不信:“莫不是你家王爷想强迫他做什么龌龊事,他不从,才会这样的吧?”   “千花你……”孟随想阻止她,可哪里来得及?她生怕孟随不许她说,每个字都说得极快。   “你这小娘子怎地如此没礼貌,随意污蔑人!太常寺卿家里这样没教养么!”那管事怒道:“王爷被他砸破了头,太医正在里头紧急救治,这样大的事,是能胡说的么?”   “你才没教养,你全家都没教养!人呢?还不快上,把一叶救出来!”千花有些生气,立即指挥自家的仆从。   孟随一看她动气了,顿时吓得不轻,赶紧对千花说:“你不要与他们置气,回车里去,这件事阿兄会帮你解决。”   “我不!”千花拒绝:“我自己惹的事,我要自己解决!”   “上去!”孟随动怒了,伸手指向车里:“不气死阿兄你就不开心是不是?”   孟随从未对千花发过火。千花看着他冰冷的眸子和紧抿的唇,有些害怕。   阿兄是真的生气了。   “阿兄……”她软软地哀求:“我是不想给阿兄惹麻烦。”   你现在就是最大的麻烦,孟随头痛欲裂。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不知道有没有时间码字,就趁着午休多码了一章,么么哒!   ☆、英雄救美(下)   “千花,他们人多,我们人少,你觉得靠这么几个人能将一叶带回去?”孟随定了定神,又心平气和了。   千花瞄了瞄孟府来的几个人,又瞅了瞅对方,单论体格,孟府不弱,可数量实在差太多了。千花没打过架,但也知道这个局势确实不利。   只是万万不能叫他们把一叶带走了,她再无知,也知道家里的官奴婢没有愿意被捉去官府的,比处以私刑还要糟糕。   “那我们抢了就跑?”千花出主意:“我们马车就在跟前,他们的还没赶出来。”   孟随真是要被气哭了:“人家不会找到你家里去么?你这样只顾眼前的想法,并不能够解决问题。”   千花恍然大悟。她想的确乎都是只顾眼前的法子,那就是抢走一叶,可是抢走以后怎么摆脱这群人,她全未考虑。唉,她为什么这么笨,连做一件事都考虑不周全?   可怎样的法子才算周全呢?   千花还在冥思苦想,那边怀王府的人都气急败坏了:“你们能不能回去过家家,别堵着路成么?莫不是你们同他是一伙儿的,想替他开脱吧?”   千花灵光一闪,脱口而出:“这官奴婢是从孟府出来的,你们若是疑心他是月氏国奸细,不就是疑心我们太常寺卿府上窝藏奸细么?这官奴婢岂可叫你们带走,若是被你们屈打成招了,害了我们,那可怎么说?阿兄,我们是不是该立即告诉阿爹,叫他禀告圣上,以免圣上被人蒙蔽,将无辜的人当做奸细,以为我们当真窝藏奸细呢?孟氏数百年的声名,可经不起玩笑。”   她就不信,怀王能叫这见不得人的事公之于众,尤其是在圣上面前。   何况孟氏的名声,是他们想败坏就能败坏的么?没有哪个世族不重视自己的名声。   这些话当然不是全由她自己想的,她不过是借了方氏说的那些故事里某些招数,再加上阿兄时时提及的家族声明,临时拼凑罢了。   孟随听得目瞪口呆——她体内那只虫子不对劲了吧,千花什么时候讲得出这种道理了?他平日里千言万语说无用的家族名声,她从来不顾,现在倒是极擅长借用。   她突然间聪敏得太过异常了。   怀王府的仆从们也没想到这件事她能扯到孟氏的声名上去,而且这个小娘子还敢威胁他们要闹到圣上面前。   若只为一个官奴婢,孟氏断不会做这种丢份的事;可扯到窝藏奸细,他们想闹多大都不过分。   “小娘子,我们并无那个意思,还请莫要歪曲。”管事额上青筋也跳起了。   “你们倒是没这个意思了,官府审问他的时候,难道不会问到他的过去么?”千花咄咄逼人:“莫非英明的官府会那么蠢,以为他到了怀王府才变成月氏国的奸细么?你就是想害我们孟氏吧!要么把人交给我们,我们自己审问他为何要砸破你们王爷的脑袋;要么就让圣上来评评理!”   这回是怀王府的人想哭了。这个不讲道理的小娘子挑明了不愿让步了,还威胁他们!偏孟氏有威胁的资本,谁不知道太常寺卿是陛下面前的红人?谁又有那么多的机会既在陛下面前露脸,又每回都是唱歌跳舞这类不容易出错还能讨赏的事?   场面顿时僵持起来。   怀王府的人不愿意交出一叶,否则他们对怀王无法交代;千花一定要救出一叶,不能要他为她的错误而继续倒霉下去。而孟随也动弹不得了——千花都将话说到家族声名上了,他还能当和事老么?   “让开!”怀王府管事终于明白,自己讲道理必然无用,便用了千古不变的万金油手段——蛮横。   “不让!”千花大声道,瞟了一眼孟府的人,叫他们谁也不许退后。   “让不让开?”   “就不让开!”   “再不让我们就动手了!”   “你敢对太常寺府上的人动手?阿兄,我们一定要告诉阿爹,他们不仅不讲道理,还打人!”   “你……”   “我什么?你是什么身份,敢对我直呼‘你’?谁允许你这样喊?就你这样没教养地对我说话,我现在就能治你的罪!”这招某位公主拿来对付过世族贵女,千花果断挪过来用了。   “说得好!”忽地一道声音插了进来。那声音有些苍老,然而依然雄浑有力,一听便知其人身份不凡。   他们光顾着争吵,竟谁也没注意另有一辆马车靠近了,而在那马车后面,还有许多禁军。   “微臣叩见圣上!”孟随最先认出他来,立即跪了下去:“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怀王府的仆从们先是愣了一愣,紧跟着也赶忙跪下齐呼万岁。一叶稍慢一点,因他被绑着,行动不便;千花就成了人群里的奇葩,看着边上的人都跪下去了,她还直直地站着,迷惑地望着那个正踏着寺人的背步下马车的老头儿。   老头儿身边还有个人,正是她家阿爹——太常寺卿孟纶。   她刚才不过是吓唬吓唬怀王府的人,怎么竟然成真了?   一叶微微抬起脸,发现千花还愣愣地站着,着急地一直看着她。可她站在他前面,有一定距离,他无法提醒她。   孟博士处事还算冷静,他就站在千花身边,怎地也不提醒?孟府的下人们在做什么,他们没有发现女郎并没有对圣上行叩拜之礼么?   这时千花终于从发愣里清醒过来,看见了周围跪成一片的人,立即也要下跪。   那老头儿却出声道:“你小小年纪便如此伶俐,朕欢喜得紧,你过来,叫朕好好瞧瞧。子正啊,你家这位小娘子可比你当年出色多了。”   子正是孟纶的字,景帝这样一唤,底下怀王府众人脸都白了。   “小女年纪小,不懂事,叫陛下看笑话了。”相比景帝的亲切,孟纶的回复就很谨守臣子本分。   千花听他喊自己过去,便懵懵懂懂地向前走。   千花记得圣上的年纪应当比阿爹更大些。可他看起来比阿爹还年轻些,精神矍铄,阿爹平日看还好,站在圣上边上,简直单薄无力。   “圣上,此乃微臣小女,从小叫微臣宠溺过了头,颇为顽皮。”孟纶对皇帝介绍道。   千花仰头看着这个权势之巅的老人,有些不解。他应当是第一次见到她才对,可看他的眼神,似乎对她很熟悉。   “千花,仰见天颜,需得恭敬。”孟纶见千花直直地盯着圣上看,立即低声提醒她。   “无妨,她还小,不必懂得这许多。”景帝却并不在意。   这句话却叫千花反感了,怎地每个人都觉得她年纪小就可以什么都不懂?若不是他们这样想,上辈子她怎么会一直那样傻?   “发生了什么事?”景帝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人。   “怀王骗了我一个官奴婢,不肯还我!”千花抢先告状。提起这件事她就生气,不懂得掩饰情绪,便直直白白地显露在了脸上。   孟纶快要被她吓死了,赶紧对她说道:“莫要生气。你有心疾,不可动气,忘了么?”   景帝也怕气到蛊虫,立时板了脸对怀王府众人道:“怀王呢?他那么大一个人,竟欺凌一个小孩子?朕来了这么久,他竟也敢不出来迎驾?”   怀王府的人一看景帝已然偏向了千花,顿时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说话啊!”侍立一旁的萧常侍喝令道。   “主人……主人受伤了,正昏迷……”那管事磕磕巴巴地说。   “他们说是这个官奴婢打伤的,还说他是月氏奸细。我就奇怪了,当初这个官奴婢在我们家特别听话,是怀王说惜才骗过去的,怎地一转身就变成了奸细、还打伤人了?”他想一言带过,千花可不许。   “你……你胡说!”怀王府管事眼见着这小娘子当真将火往怀王府引,吓得赶紧否认。   “刚才我们可都听见了。圣上,您最英明了,可得替我们评评理,有些话不能乱说的。而且我阿爹阿兄最忠心了,怎么能叫人随意抹黑呢!”千花不依不饶。   “她之所言,可是真的?”景帝看向孟随。   孟随不惧怀王府,他怕的从来都只是这位圣上,当即点头道:“他们方才确实说疑心这位从我们府里过去的官奴婢是月氏奸细。”   “怀王好大的胆子!”景帝怒道。   千花一看景帝明显站在自己这边了,顿时喜笑颜开,甚是嘚瑟地瞥了一眼怀王府众人。   怀王府众人顿时抖得像秋日飘零的落叶。   “可……他无故打伤我们主子是事实!”管事豁出去了,指着一叶道:“他打破了主子的脑袋,现在太医还在里头诊治。”   “什么无故?”千花道:“你们口口声声说他故意伤人,且叫他说一说,他为何伤人?”   她转向一叶:“你告诉他们,你为何会伤了怀王,他对你做了什么?”   一时间,除了景帝,所有的人脸色都变得极为难看。   一叶脸上更是一阵青一阵白。   ☆、他发现什么了?   萧常侍一看一叶凌乱的衣衫和胸前颈间暧昧的痕迹就懂了,可景帝眼神不大好,他正想出声催促一叶,萧常侍忙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顿时景帝的脸色也难看得很。   这种事情哪里适合拿出来说?   景帝原以为不过是来帮千花讨还一个官奴婢,一句话就能解决的事,哪晓得这么复杂?   要是这官奴婢什么也没做,就算是被怀王看上了,要他送还也还没什么;可这事复杂就复杂在他居然敢反抗,还打破了主人的脑袋。   一个低贱的官奴婢,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都不可冒犯自己的主人,若是依着刑律,这个一叶少说也得吃一百杖。到时轻则残疾,重则丧命,总之绝无可能逃生。   可看千花的样子,如果这个叫做一叶的官奴婢真的出了什么事,那下一个出事的就是她体内的蛊虫了。   孟氏父子怎么教的,怎么不教教她贵贱有别?一个低贱的官奴婢,管他那么多作甚!   一叶回想起先前发生的事,仍旧会怒气攻心,浑身发抖。他堂堂一个男儿,竟被人那样对待,简直毫无尊严可言。若非怀王是武将,躲得快,现在便是扁鹊在世也救不回来。   众目睽睽之下叫他说出那件事,他做不到;他亦不想连累千花。   “女郎对小的之恩典,小的来世便是做牛做马,也必定报答。”他终于开口,嗓音低沉沙哑:“小的触犯王法,自该受刑,但小的绝非月氏奸细,还请圣上与各位贵人明鉴。”   景帝松了一口气——至少这个官奴婢还算识相,没有跳出来捣乱。   “我不许!”千花急了,若是他当真受刑,一定难逃一死——怀王被他打破脑袋,一定不会放过他。“你本来好好地做你的音声人,是我耍性子把你带回孟府又将你丢在一边,才害你变成这样。我不许任何人因为我的错受刑!”   孟随简直想捂住自己的双眼和双耳。若不是景帝看重千花体内的蛊虫,她当着景帝的面说出这样藐视王法律例的话,有几条命也不够活。   “女郎千万莫这样想!一叶身份低贱,怀王肯眷顾已是福气,是小的不知好歹才惹下此等祸事,与女郎无尤!”孟随想得到,一叶自然也想得到。比起自己的性命,他更担心这位三番两次救他性命的女郎。“三纲五常不能乱,女郎一片善心,必会有好报,只是浪费在小的这种贱奴身上不值得。”他试图跟她讲道理,而脸上已显露出必死的觉悟。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我在努力救你,你就不能乖乖地配合点么?为什么要一心求死?”千花好容易缓和下来情绪,顿时似乎又要炸毛:“你不许说话了!讨厌死了!”   景帝等人一看她又临近动气,吓得脸都惨白惨白的。   “朕也不许你死!”景帝反应最快——他的蛊王,能不快么?他夸赞一叶道:“好!好!没想到一个低贱的官奴婢,此时此景之下,宁死也要维护旧主,其心之忠诚,可昭日月!朕亦为之感动,特赦你无罪。萧常侍,朕身边缺的就是这样的人,你给他找个合适的差使,往后就在宫里做事吧。”   转折来得太快太神,慢说其他人,连一叶也愣住了。前一刻他还以为必死,后一刻陛下就被他的忠诚打动了?他只是一心相护女郎,怎地就忠心可昭日月了?   可无论他心里觉得有多奇怪,圣上的话是不容置疑的,圣上说是,那便必定是。   一叶还来不及谢恩,千花又嚷嚷起来了:“入宫做事不是要变成宦官么,那他岂不是吃亏了!我不许!我带出来是什么样的,若是还回去,也得是什么样的!”   在她看来,在太常寺或者在宫里做事,除了人不一样,待遇应当相差不大,横竖都是时常要在圣上跟前露脸的。   这下连景帝也险些绷不住了。她不许?她……看在蛊王的份上!   “子正啊,”景帝不愧是做了这么多年的皇帝,笑容丝毫看不出勉强:“你家女郎好大的架子,呵呵。”   孟纶吓得话都不怎么会说了,支支吾吾地:“圣上恕罪……她年纪小……被我们宠坏了……”   “呵呵,年纪小,天真无邪,很正常嘛。”景帝脸上丝毫看不出介意:“朕就喜欢这样真实的孩子。就听你的,你怎么带出来的,朕就让他依然是什么样。萧常侍,你可记住了?”   “是,记住了。”萧常侍恭恭敬敬地回答。   千花脸上一丝儿不高兴的情绪都看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喜笑颜开,她笑着喊道:“圣上圣明!”   一叶没想到千花那样放肆的话语,景帝竟一点也没有生气,还赐给他这样大的恩情。他俯下身去谢恩:“谢陛下恩典,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陛下真是顶好的好人,天底下再也找不到比您更通情达理的了!”得了便宜的千花赶紧也卖乖,那狗腿的模样令孟随又一次想捂住眼睛。   他怎么就将她养成这样了?若不是有那只虫子,真不知死了多少回了,便是猫的命格也不够她死的。   “圣上,圣上请三思!”管事目瞪口呆了许久,终于缓过神来:“主子他确实是被这狗奴所伤,依照律法,他该当受刑……”   一个小娘子,不过伶牙俐齿些,就能令犯下如此大罪的官奴婢逃过一难,叫人如何服气?   “朕自会叫太医好好医治他。不过待他病愈,朕也想问一问,我朝堂堂一员大将,竟从同僚的幼女手中骗一个官奴婢,真是好大的志气,哼!至于你,也不过一介狗奴,竟敢对太常寺卿府上的女郎指手画脚,出言不敬。依朕看,怀王府当真是荒唐得紧,是该整治一番了!”   不能叫千花动气,景帝不得不做出这么荒唐的决定,本就已经忍了满腔的怒火。这管事哪壶不开提哪壶,迎头撞了上来,想给主子出口气,哪知道却只令事情更糟糕,还叫景帝当众羞辱了他的主子。   管事顿时吓得差点尿湿了裤子,哆哆嗦嗦地跪伏下去:“圣上饶命、圣上饶命——”   可谁又愿意搭理他。堂堂皇帝何曾憋过气?少不得要有人倒霉了。那人既然不能是始作俑者千花,就只能是撞到千花枪口上的怀王及其府上众人了。   千花高高兴兴地跑跳到一叶身边,嘱咐他:“一叶,往后到了宫里要乖乖的。欠你的我都还给你啦,以后管不着你了,你要是不小心,会被罚的哦!”   圣上人那么好,要是再出事,可就说不过去了。这真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一叶却觉得奇怪,她为什么要说是欠他的?一直以来都是她在帮他,理当是他欠她才对。   “小的醒得,多谢女郎相救。”一叶垂下了眸子,紧接着以只有千花能听得到的声音说道:“女郎也要小心。”   千花原本满心沉浸在欢悦里,仿佛突然被泼了一盆冷水般,惊讶地瞪大了眸子,紧紧盯着一叶。   他发现什么了?   “不要被别人察觉了。”一叶又小声地说。   千花想问他是什么意思,可身边这么多人,她并不能问。一叶后一句话提醒了她——有这么多人看着,她不能露出一点点与现在不相符的样子来。   一叶提醒得及时,千花也了悟得及时,因而她极快地变回先前的神态,没叫任何人看出异常来。   景帝见她高兴若斯,应当不会在为此生气了,吊了半宿的心终于安放下来,遂摆驾回宫。   千花跪在地上,眼睛却偷偷地一直瞧着一叶的背影——他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难道他发现她身体里并不是那个十一岁的孩子了?   可她似乎再也不会有机会问一问他了。   为了一叶的事,他们在怀王府门前闹了大半宿。所幸怀王府所在的地方相对空旷,并无太多人看到那一夜曾经发生了什么;而周围不小心看到了的人,皆被封口。   第二天孟纶与孟随便一病不起,唯独千花睡到了黄昏起床,还活蹦乱跳着。按时间她再隔一天就可以去书院了,可阿兄和阿爹病倒了,她若依旧只想着自己的事,着实太对不住他们。   于是千花便暂且将去书院的事搁在了一旁,陪同阿嫂一道照顾父兄。   哪知无论阿兄或者阿爹都强烈反对:“你不可靠近这里,若是将病气传染给你怎么办?快走快走!若是你也病了,只怕我的病要更重。”两人极其一致地分别将千花轰了出来,只许方氏或者福伯在跟前服侍。   千花连进他们的门也不被允许,又想知道他们到底怎么了。福伯嘴巴紧,任她怎么缠都不肯说,千花便镇日里缠着方氏,好言好语地哄想她说父兄的情形。   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孟随被抬回来时,方氏险些要吓死了,当即便哭出声来。孟纶要好些,约莫又是孟随替他挨了不少罚。孟随不许她跟千花说实话,她便不敢说,心里恨极了千花。   可看到千花天真无辜的模样、以及对父兄真切的关心,乃至于十分狗腿地讨好她,方氏又有些不忍。   本该幸福的一家子,却弄成这样,真真是造化弄人,她暗暗地想。一想到千花至多只能活到二十岁,方氏很是可怜她,不由得对她比从前好了些。      ☆、都是假的   “阿嫂,阿兄有没有好些,我能进去看他了么?”每一日千花都这样守在门口,只要见到方氏出来,就眼巴巴地问她。   “还不能呢,要再过一些日子。”每回方氏都只能这样回答她。   近来她的鼻子比以前灵了好多,闻得到方氏身上有着淡淡的血腥味道,可玉和她们都说闻不到。千花一直留意着方氏,才敢确定自己没有闻错,她偷偷打听过,方氏月事还没来,那血腥味只能是从阿兄那儿染上的了。   照顾阿爹的福伯身上也有血腥味。   千花起了疑心。她甩开玉和等人,偷偷跟踪服侍阿兄和阿爹的下人们,发现他们扔了许多带血的纱布。   小医馆里的姚大夫没想到会再度见到千花。   “小娘子,这回又是谁病了?”他一见福伯没来,立即热情得很,眼睛都放着光。   千花趴在车窗上望着他:“我就问你一个问题。有什么病能令男子出好多血么?而且是一连好多天都在出血。”   姚大夫一听就脸红了,羞涩地说:“哎呀小娘子,你怎么问这么难为情的问题呢?你家谁得了痔疮吗?”   玉和从千花身后探出头来,斥道:“你才得了痔疮呢!这种话也是能对女郎说的么?”   姚大夫莫名其妙:“你家小娘子问我的呀。”   “痔疮是什么?”千花看着他俩问。   姚大夫刚想说,就被玉和威胁地瞪了一眼。他缩了缩脖子,瞅瞅玉和:“小娘子,你家婢女不让我说。”   千花不满地看着玉和。   玉和急了:“女郎,他说的……这种病不是你该知道的,若是叫老爷公子知道了,会罚我呢。”   “你们不说,他们就不会知道。”千花又不傻。   话是这个理,玉和想反驳,却发现无从反驳,只好不吭气了。   “痔疮呢,就是……”姚大夫一开口,就发现对着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自己说不出口,何况那个婢女还在使劲瞪他,于是摸了摸脑袋,尴尬地说:“总之吧,就是会令男子流血的病。你家里人怎地会叫你看到这些?也太不避嫌了吧。”   千花才不想说自己是偷看到的,又问他:“那这病会传染么?”   “不会。”姚大夫疑惑道:“小娘子是怕传染给你么,放心吧,绝对不会,你只要不……这位姑娘你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好吧好吧,我不说了,反正也不重要。”   不会传染,那阿爹和阿兄怎会一起得了病?必然不是什么痔疮。   “除了痔疮,还有别的可能么?”千花问。   “不然就是受了重伤咯。”姚大夫耸耸肩:“不过以小娘子的家世,府上的人应当不会随随便便受伤才对。”   受伤?阿爹和阿兄应该也没有理由受伤啊。千花还想再问,却猛然想起一叶说的话。   “女郎也要小心。”   她原以为他是发现她的异常了,可若阿爹和阿兄是受了重伤,那么他一定是发现了别的什么——而且是对他们家不利的东西。   是怀王报复他们了么?   不太可能,决定是圣上作的,怀王敢在圣上眼皮子底下作乱?还是这么明目张胆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阿爹和阿兄是怕她担心才不敢告诉她么?   千花脑海里有一团乱麻,而她全然理不出头绪。   她和阿爹的血未能相融,她不是阿爹的孩子。   她体内可能藏着什么东西,柳眉才要剖开她,还说阿兄也知道。   如今阿兄和阿爹可能是受了伤,却都瞒着她。   “啊——”婢女尖叫道:“女郎你在做什么?快下来!来人啊——女郎在屋顶上——”   她们从姚大夫的小医馆回来,千花苦思了一夜毫无结果,第二天天没亮就爬起来,偷偷爬到了阿兄寝房的屋顶上,掀了一块瓦。近来她不仅耳聪目明,连身手也矫健了许多,跑跳攀爬比以前更轻易。   婢女的尖叫声惊醒了房间里的人。方氏披了衣下床,孟随也不顾背上的伤趴到床沿,两人一道向上看,正对上千花的半张脸。   看见兄嫂,千花尴尬地笑了一笑,继而瞧见了阿兄包扎得严严实实的背,上面透着淡淡的粉色,她惊道:“阿兄果然受伤了!”   方氏给她吓得半死:“小姑子,你别动!我去找人救你下来!”   孟随也紧张极了:“千花,你别乱动,听到了么?”   “我没事,我自己上来的,知道怎么下去。”她的脸立即就消失了,孟随夫妻俩还没缓过神来,只听外头婢女又是一声尖叫,紧跟着门被推开了,那个吓坏了所有人的罪魁祸首蹿了进来。   她趴在床前,抱怨道:“阿兄又骗我,明明是受伤了,为什么骗我说只是病了?阿爹也是受伤了吧?谁敢伤了你们?”   她这一连串的问题,却没有一个孟随能如实回答。他怎么告诉她,因为他和父亲没有照顾好她,或者说是那只蛊虫,才被陛下责罚了?   “千秋节的乐舞,我与阿爹犯了一个大错,自己领了罚。怕你担心,才没有告诉你。”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你们不告诉我我才会担心!”千花不满:“我也可以照顾你们呀。”   “小姑子大病刚愈,夫君也是怕你累着,才不敢和你说。”方氏见孟随应付得艰难,赶紧补了几句:“方才的事,小姑子切不可再做了,我和你阿兄吓得魂都快没了。”   “哦,知道了。”千花闷闷地说道。   方氏不知道她一点儿也不擅长撒谎么?不知为何,她说的谎话千花总是一眼就看穿了。   所以阿兄方才说的也是谎言吧?   可他提醒了千花。能叫他和阿爹同时受伤的人,在这世上,有且仅有一种可能——   景帝。   但是那天夜里景帝与阿爹那样亲近,为了什么事,能下得了这样的狠手?   “只怕就要瞒不住千花了。”孟纶紧张地看着儿子,眼里满是惊惧,全然冷静不下来:“那丫头今日借口出去踏青,竟去寻了从前照顾过她的嬷嬷,问那老婆子她究竟是谁的孩子。不知道她为何突然这样多疑,她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孟随大惊:“那嬷嬷说什么了?有别的人知道么?”   “那嬷嬷什么也不知道,不怕她泄漏消息。此事只玉和知道,我已嘱咐过她不许对任何人说,唉,玉和也不好多留了,她管不住千花。”孟纶焦急地走来走去:“这可如何是好,千花同以前大不一样了,万一叫她发现了真相……”   那场景孟纶想都不敢想。   “她一定会很生气,若是她气死了那条虫子,我们就全完了。”孟纶越想越崩溃,他紧紧握住孟随双肩:“你快想想法子,快啊!”   自从上回叫千花在怀王府闹了一场,被景帝责罚以后,孟纶的精神状态就大不如前。千花突然变得喜怒无常的性子几乎彻底毁了他,他不知道她何时又会大闹一场,叫景帝再度发怒。   原想送她去书院,好缓一缓,可谁知她竟不肯去了,执意留在家里。孟纶白日在太常寺,见不到千花,心里慌得很,做什么错什么,在孟随的劝说下,称病在家休息了有一段日子了,也好顺便看着千花。   哪知今日不过头疼在房里歇了一日,千花就又闹出新花样来了。   “阿爹,您别心急,千花兴许并未想到那么多。”孟随安抚父亲:“我且去问问她。”   ——她一定会很生气,若是她气死了那条虫子,我们就全完了。   ——阿爹,您别心急,千花兴许并未想到那么多。   千花蹲在花丛里,低头拨弄着鞋尖儿上玛瑙串成的花。花从长得高,她个子小,不仔细看压根发现不了她藏在里头。   前几日比这还近的距离,还只能听得模模糊糊的;如今隔得这么远,就可以听得这样清楚了。   先前阿兄说她是有心疾,才不能生气;可她发现自己每生气一回,就会有什么变得不一样。   先是跑得更快,再是嗅觉灵敏许多,紧接着目力更好了,如今耳力也远远超过了从前。   隔得这么远,还有那么厚的一堵墙,却还能听得见里面的人在说什么,任谁也不会觉得这种事情很正常吧?   ——在你死之前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了,你最信任的阿兄可比我更想要你的命呐,只不过下手太慢,被我占了先。   她的变化,都是源自阿爹说的那只虫子吧?正在她体内蜕变着或苏醒着的虫子。   柳眉想要的,也是同样的东西。   ——活得这么迷糊,真不知该说你幸运还是不幸。   不是她迷糊,而是阿爹和阿兄希望她迷糊,这样她就会傻乎乎地一直活在他们希望的世界里,什么也不怀疑,也不会随意捣乱生气,以保不能受气的虫子无虞。   所有的一切串起来,摒除掉不合逻辑的,剩下的就是事实。   谁也不敢惹她生气,包括景帝,那一夜他的表演多么夸张啊!可她竟然未能立即发现。必然是因为景帝也知道这只虫子的存在,才会那样做;也必然是他想要这只虫子——千花都能发现它的好处了,他们不可能不知道。   她只是一只养虫子的器皿,阿爹也好,阿兄也罢,都是假的。 作者有话要说:  ======深井冰的话痨====== 对不起更新这么晚,么么哒。 写了这么多,还木有写到JQ,愁死我了。嗷嗷嗷,狗血在哪里!   ☆、出逃   千花第一次试图逃跑是在十三岁时。   他们不会轻易让她逃走,一言一行都有人盯着她,千花便安分了一年多,就像什么也不知道一样,令他们放松了警惕。   可她还没出城就被抓了回来。   “怎地出去玩也不带人,若是在外面叫人欺负了怎么办?”阿兄还维持着笑脸,假装暗潮未曾汹涌。   从前他是她敬爱的兄长,可如今他虚伪的面貌只令她恶心。谁家女郎出去玩身带大量银票?也亏得他为了不戳穿那层窗户纸,这等谎言都想得出。   他不愿戳破,千花便也不戳破,这回失败了,下回可未必。但若是这会儿就戳穿了一切,有没有下回就难说了。   甫发现真相时,千花曾伤心过。   时间长了,悲伤越来越淡,她也学会了虚与委蛇。   第二回逃跑,是十四岁。自上一回逃跑后,阿兄盯得她更紧了,千花依着书里看来的方子迷晕了看着她的人,从院墙爬到了隔壁丰家。丰界玉恰要出去游春,光随行物品都装了好几辆车,千花藏在了其中一辆车里。   等孟府的人发现找不见千花,千花已经在城外了。   趁着马车行驶在密林之中,她跳出了车外。此时马车行驶的速度已放缓了许多,千花从车里跳出来,滚了好几圈才稳住自己。   衣裙被带刺的枝条划破了,手臂和腿脚也划伤了,冒出血来。她听见身后有人声,赶紧连滚带爬地往密林深处钻去。   “奇了怪了,刚刚明明看到有一团东西从车里钻出来了,怎地又不见了?”那人咕哝道,到底是怕密林里虫蛇多,不敢再往里走,又退回去了。   直至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千花摒了好久的呼吸,终于可以松一口气,遂大口大口地喘了起来。   难以置信,她竟然真的逃出来了。   这个时候阿兄他们应该已经发现她不见了吧。千花心知京城附近不能久留,从进来的方向走了出去,她方才看见附近有个小村子,得去换一套衣裳。   千花找到了那个村子,从其中一户人家偷了一套朴素破旧的衣裙换上,那布料粗糙极了,才上身就刺得她浑身发痒。这还不算完,她花了许久的功夫把自己变成了一个脏兮兮的乞丐——这样才不容易被人认出来。   千花从来没有这么邋遢过,只觉得浑身都腻得难受,恨不得立即一头扎进水里洗干净。   她将自己的衣服挖了个坑埋起来,回头看看那个村子,心里愧疚得很。她拿走了人家的衣服,没有给人留下任何财物,因为自从上一回逃跑,阿兄已经不给她现银了,她这回出来随身带着的都是妆匣里的首饰。她的首饰全都是专门定做的,在京城附近一出手就会被认出来。   千花从怀里掏出一张地图趴在地上看,这是她偷看了阿兄书房里的地图后自己偷偷描摹的。京城在东边,她只要往西走,就能离他们远远的。   收起地图,千花辨识了一下方向,便坚定地上了路。   走了半日,日暮时总算看到了一个小镇。千花从未走过这么远的路,偷来的鞋子又硬得硌脚,双脚早就疼得恨不能在地上爬了。一望见小镇街口隐隐约约的屋檐,便喜得跑的力气也出来了。   她又疼又饿又渴又累,须得好好吃喝休息一番才能继续上路。   千花一口气跑进镇子里,立即就后悔了。   就在离她不远的街道上,左右各站了一列身着玄甲的禁军,每一个路过的人都被拦下来检查。一个脏兮兮的乞儿还被摁在水盆里洗净了脸,由着他们拿捏着同一张画像做对比。天刚暮,灯已明,千花目力好,一眼就认出那纸上画的正是自己。   他们是知道她会往西边逃么?竟然这么快就追到她前面去了。   千花转身就想走。   “站住!”然而还是有人看见了她:“那边的乞儿,过来!”   千花拔腿就跑。过去被逮着洗个脸她就完了,横竖她跑得快,还有点盼头。   那些人见她跑了,纷纷叫嚷着“抓住她”追了过来。   千花脚底疼极了,可还是只能死命地跑,只恨长不出两只翅膀,拍一拍翅就飞远。   她被他们赶进了一个林子。太阳下山了,林子里黑呼呼的什么也看不见,微弱的月光被繁密的树冠遮住,帮不了任何忙。千花在林子里乱窜,不敢停留,她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若是停下来叫他们围住了,那就真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有那么一阵子,她听不到身后追赶的声音,心里才稍稍放松了些。远处看得到光亮,仿佛是林子的出口,千花被石子绊倒重重地摔了一跤也顾不上,爬起来就继续往前冲——   好宽的一条河。   千花呆愣愣地站在河边。河水缓缓流淌着,泛着细碎的波纹;清澈的水面倒映着天上的圆月,深不见底。   看着这画一样的景色,她只想哭。   倒是给她一条船啊!她不会凫水啊!   就在她发愣的片刻,追兵的脚步声已经近了,千花转身望去,只见月光下乌压压一片玄甲,仿佛钢铁铸就的墙壁。   她咬咬牙,一头往水里扎去。   河水冰凉,她慌乱中呛了一口水,顿时只觉河水沿着口鼻直往身体里灌。她更慌乱,一乱之下,吃了更多水。   要死了!她心生绝望。   迷糊中,似有一道阴影遮住了她所能见的微光,继而身子被人用力揪起,随着那人往水面浮去。   那人拽着游向河边,将她仰面放倒在河岸上,双手用力挤压着她的腹部。   千花哇地吐出许多水,意识却还迷糊着。   那人低下头来,吻上她的嘴,给她渡气。   千花猛地惊醒了,一把推开他,趴在地上一阵猛咳。   她横臂用力地擦了擦嘴,恶狠狠地抬头去那人——这一看却惊到了。   “狐之琰——”她失声叫道。   那眉那眼那唇,不是狐之琰又是谁?他浑身都湿透了,几缕散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边,勾勒出一张淡漠而令她厌恶的脸。   他穿着一身玄色官服,看纹样官位不低,玄甲禁军密密地站在他身后,没有得到他的命令,谁也没有靠近。   “女郎叫错名字了。”“狐之琰”笑了笑,音声低沉:“在下狐之琬,女郎便是不记得,也该记得‘一叶’才对。”   千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是一叶?   她盯着他的脸仔仔细细地看,可哪里找得到当初那受气包一样的青涩少年的痕迹?   “一叶,你也是来抓我的?”千花怔怔地问。她还记得三年前是他提醒她小心些,才会令她注意到异常,可为何他现在会在这里?   “女郎金枝玉叶,合该仔细养在闺阁里,而非流落在外吃苦。”狐之琬笑得温和:“狐某奉命来寻女郎,还请女郎随我回去。”   “你知道我回去会面临什么吗?我不能回去,回去就只有死路一条。”千花压低了声音,他兴许还什么都不知道,否则一定会帮她。“我父兄同我并没有血缘关系,他们帮着皇帝利用我,在我体内养了一只虫子,只等那虫子长成,便会杀了我取出来……”   “女郎方才溺水,还未清醒,这些胡话,狐某不会当真,亦不会告诉任何人,也请女郎不要再说了。”狐之琬面色冷凝下来,眼神里有着警告的意味。   千花急了,他怎么不信她?“这不是胡话,你还记不记得三年前你告诉我要小心……唔……”千花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眸子望着他,他竟敢往她口里塞帕子,不许她说话!   莫非他和他们一伙的了?   “女郎随意说说不要紧,若是叫有心人当真了,说不得会给孟氏乃至圣上惹来麻烦。”狐之琬作出无奈的模样:“恕狐某冒犯了。”   千花毫无预料地被他打横抱起,拿大氅裹了起来,搁在一旁的马背上;继而他跨上马,将她牢牢地按在怀里,对身后的禁军喝道:“走。”   千花怒目瞪着他,可他压根看不到。 作者有话要说:  ======深井冰的话痨====== 多么老旧烂大街的桥段!可是某鱼就是想写一写,嗷呜~   ☆、姓狐的都不是好东西   “这是什么地方?”   狐之琬并没有送千花回孟府,而是去了一所陌生的宅子。他像扛麻袋一样扛着千花,因为打横抱着她会不停地拱来拱去,抱不住;虽然这个姿势也只是好一点点,还解放了她的双手,让她可以死命捶他。   “圣上说孟府太小了,不够女郎玩,特赐了这个园子给女郎。”狐之琬漫不经心地解释:“女郎不要再捶狐某的背了,狐某没了力气,摔下来疼的是女郎自己。何况如今女郎挣扎得再厉害,也是跑不掉的。”   “你们要把我囚禁在这里?”千花不甘心地停了手——她也捶累了。   “女郎若是不喜欢这里,换成别处也未尝不可。”他不否认也不肯定,油嘴滑舌。   “你怎么可能是一叶?”她有些不信,一叶分明是个老实的少年。   “在下狐之琬,先前失忆造成女郎某些误会,敬请谅解。”狐之琬答道。   失忆……?所以说先前那个一叶根本就不是他本性么?   “你是不是还有个阿弟叫做狐之琰?”千花突然问他。   “女郎识得之琰?”狐之琬停住了步子,语气难得地不淡漠了,有几分认真。他记得方才救起她的时候,她就唤着“狐之琰”,他以为她是记错了,看来也许不是。   “哼,你们姓狐的都不是好东西,还敢叫‘琬琰美玉’这样的名字,君子才如玉,你们算什么君子!”千花冷笑道。   一个专会骗人,一个忘恩负义,呸!   “女郎怎么会认识之琰?”狐之琬不走了:“莫非之琰也在京中?”   狐之琰应当在远离京城的地方才对;可若是那样,今天才头一次出京的千花怎么会认识他?   千花怎么会告诉他实话?她挂在他肩头,头晕死了,只想让他早点把自己放下来:“我猜的。琬琰美玉,谁会没事拆开来,多不吉利。——你放我下来,我自己会走。”   “女郎不想说不要紧,但下回最好不要再对我撒谎。”狐之琬便将她放了下来,慢条斯理地说,眼里有某种不言自明的意味。   他威胁她!   “我要回家,我不想呆在这里!”千花一落地就开始提要求。她知道景帝再生气也不敢拿她怎样,狐之琬现在不过是景帝的狗腿子,又能拿她如何?   都是被监视,呆在熟悉的地方总要比陌生的地方好。   何况熟悉的地方逃跑起来也方便些。   “你还嫌给你父兄带来的麻烦不够多么?”狐之琬瞥了她一眼。方才在路上怕她着凉,就近寻了个成衣铺子买了套衣服叫她换上,头发也一道烘干了随意绾起来。现在仔细看来,衣服不合身不说,颜色也灰扑扑地,再加上她一路折腾,头发乱糟糟得像没梳过,若是不看脸,整个人简直像从什么地方随便捡来的似的。   “反正他们也不是……你干什么呀!”千花抬手护住脑袋,睁圆了眼睛瞪着他捏着发簪的手。他突然伸手过来,将她的簪子拔了,令她长发散了满背满肩。   “难看。”他嫌恶地说。   “你……”千花气得发抖,长这么大从没人说她难看过!她虽算不上绝色倾城,可哪里难看?   狐氏到底是怎么养小孩的?   她着实被气坏了,连狐之琬拨开她的手,将她的头发重新绾成髻也顾不得阻拦。   还是最后簪子插|进去那一下太重了,她才“哎呀”一声清醒过来。   “赶紧进去换件衣服。”他还在嫌弃,但比刚才好多了。   千花摸了摸发髻,并没有奇形怪状。   “不许对我动手动脚!男女大防,你不知道么?”千花气鼓鼓地说。狐之琬好没礼貌!他失忆了以后怎么就能那么淳朴呢?   “男女大防?那是说给长大了的女孩子听的,至于女郎你……”他轻视了扫了一眼她平平的某处:“还只是个小孩罢了。”   “狐!之!琬!”他他他……他还能更过分一点吗!她十四岁了!谈婚论嫁也不嫌早了,他竟敢说她还只是个小孩子!   那眼神,好像她不会再长大似的!   “洗耳恭听。”他仿佛丝毫没有意识到是他惹怒了她。   “你……”千花感觉体内的虫子有一点点躁动,心知是被自己的情绪影响到了,赶紧闭了眼睛深深吸气,俄而呼出。如此吸气呼气了一阵,躁动终于平息下来。   气坏了她,景帝一定会罚他;可是她自己也会被虫子折腾得苦不堪言。这种亏本的生意她不做。   “这样就生气了?”始作俑者好奇地看着她:“怎地心眼这样小,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呵呵,她心眼小,他还什么都没说。   “你这辈子一定娶不到妻子,孤老终生。”千花浅浅一笑,仿佛她说的是什么祝福似的。   “不劳女郎费心。”他丝毫不在意,千花一拳击在了棉花上。   “抬软轿来。”他对跟在身后的仆从说道,仆从忙不迭地应声离开,去抬轿子。   千花再度对他无语:“为什么早不让我坐软轿?”   “早让你坐,你会坐么?狐某可不想陪女郎玩捉迷藏。”他说话的口吻,似乎早将她看穿了。   尽管事实也确实那样。   她讨厌这个人!   千花预感到,在他眼皮子底下,逃跑也许会变成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我不喜欢这里,我要回家。”她再度提出同样的要求。   “你不是想回家,你是想要你父兄的命。”狐之琬淡淡道,他眼中满是了然。   他什么都知道,方才在河边只是假装不知道而已。   他知道,可他也没有救她,反而将她带回这里。   一叶果真不存在。千花从没有哪一刻像此刻般想念那个淳朴的少年。   “像以前一样单纯地活着,拥有一切,却什么也不用想,不为任何俗事烦恼,不好么?”狐之琬望着她,仿佛她的挣扎多么愚蠢。   他竟然说那样很好?   “既然那么好,给你我的一切,让你和我一样,你愿意?”千花冷冰冰地望着他。   “别无选择之时,不要想这么多,徒增烦恼罢了。真是不懂得叫别人省心、也不会令自己省心的小女孩。——软轿来了,上轿吧。”他伸出手,方便千花扶着他的手上轿。   千花冷哼一声,无视他,径自踏上了软轿。   这个园子果然比孟府更大些。为了修那些各地名景,孟府的规模在京城官邸里已是丧心病狂了,这里比孟府还要更丧心病狂些,千花在软轿上都昏昏欲睡了,却还没到她住的地方。   “还要多久?”她不问骑马走在一旁的狐之琬,而是扭头去问后面跟随的仆从。   “就快了。”仆从讨好地笑着说。   “一盏茶的时间以前你也说就快了。”千花很不满:“到底还要多久?一炷香?”   仆从低下头去,有点儿心虚:“还须得一盏茶的时间。”   千花便眯了眼,打算在软椅上眯一会儿。   身上一重,一股男子气息扑面而来,她半睁眼,瞧见身上盖着狐之琬的大氅。她现在不仅恶心这个人,也恶心他身上的任何味道,当即就想掀下去。   “女郎仔细身体,夜里在外头瞌睡最易邪风入体,莫要受寒。”他淡淡出声。   那条娇气的虫子怕冷怕热更不能生气,要是着凉了,痛苦的也还是她。   饶是这样,千花仍旧将大氅扔了回去,嘴硬道:“谁说我要瞌睡,我现在可精神。”   狐之琬将大氅收好搭在手臂上,没再说话。   千花落在软绵绵的物事上,突然醒了。眼前是狐之琬放大的脸,身下仿佛还搁着他的两只手臂,再看看身上,果然还搭着他的大氅。   她扭过头去,真想把脸埋起来。前面才说不想瞌睡,转眼就睡着了,这个混蛋一定会往死里调侃她。   “女郎果然精神奕奕。”果不其然,他嘴巴蔫坏。   千花捡了个枕头就往他身上砸,怒道:“出去,女孩子的房间,也是男子能随意进来的么?”   狐之琬轻轻松松地接下了,递给一旁低着头的婢女。他伸展了一下手臂,挑眉道:“你当我想进来?你这么重,婢女们都扶不动,若不是我好心,你只怕要在软轿上睡上一宿。”   “谁要你好心!”他竟然说她重得别人都扶不动!先是说她难看,现在又说她太重,女孩子的自尊心都快被他伤成渣了,给她一把刀吧,她要叉死他!   “女郎切莫动气。”他提醒她。   千花一想到那只娇气得要命的虫子,便捂着心口强迫自己深呼吸。   “你们好好服侍女郎,若是出了半点岔子……”他音声本就低沉,语调一但冷下来,便叫人免不了生怯。   婢女们似乎都很怕他,连声音也在发抖:“奴婢醒得,请常侍放心。”   常侍?   狐之琬才走到门边,便听到千花幸灾乐祸地说:“你到底还是被咔嚓了。”   当时景帝明明允了她的,怎还是将他阉割了?所幸他不是一叶了,她一点儿也不愤怒遗憾。   狐之琬回过头来,悠然得很:“叫女郎失望了,在下是散骑常侍,并非中常侍。” 作者有话要说:  ======深井冰的话痨====== 一写这种场景就打鸡血了=v=没有狗血的人生多么难熬啊! ======深井冰的脑洞====== 狐之琬:若不是我好心,你只怕要在软轿上睡上半宿。 糍粑鱼:为什么是半宿(⊙o⊙)? 千花:对啊,为什么? 狐之琬:你睡相不好,余下半宿会滚在地上睡。 千花:憋拦我!让我叉死他!(╯‵□′)╯︵┻━┻ 糍粑鱼:女主!注意气质!(>_<)   ☆、死给我看看(已补完) 作者有话要说:  补完啦~   “她今日如何?”狐之琬问门前的侍女。   “女郎不肯吃东西,哭闹了一日,现下已睡着了。”侍女答道。   狐之琬推开门,提步迈进门槛。房间里少了许多原有的摆件和饰物,狐之琬侧首看了侍女一眼,侍女尴尬地说道:“都叫女郎砸碎了,还未来得及补上。”   “明日补上。”狐之琬面无表情地说。   “是。”侍女忙道。   狐之琬走向内室。床前的帘子放下来了,他掀了起来,只见锦被蜷在床角且隆起,少女整个人都裹在里面,只一头青丝散落在软枕上。   他顺着青丝的方向将锦被掀开一点,将她的脸露出来。   哭闹了一整日,眼睛也没见肿,狐之琬不由得露出一个嗤笑的表情。   这个小娘子显然惯会假哭。   不仅如此,她此刻睡得香甜得很,唇瓣微微张开,嘴角挂着一丝丝口水。   十四岁的人了,睡觉竟然还流口水,狐之琬嫌弃地抽回手,任锦被继续盖住她的脸。   她也就睡着了以后才会安静些。   “叫厨房煮些香甜容易入口的膳食。”狐之琬踱出内室,吩咐侍立在两边的侍女。   侍女领命离开,狐之琬吩咐另一个人:“女郎若是醒了,着人去叫我。”   才说着,内室就传来些微动静,似是某人正在翻身,还带着伸懒腰的哼哼声。狐之琬回身,淡淡道:“醒了?”   外室与内室之间,不仅隔着帘子,还隔着一道屏风。少女的尖叫声几乎要刺穿他的耳膜:“没人告诉你我正在睡觉么?谁许你随意进来的,你好没礼貌!”   狐之琬皱着眉捂住耳朵,直到她声音停止了才松手。   “没长大的奶娃娃,进来了又如何?”狐之琬嘲讽地说:“这般大呼小叫,真不像是世家教出来的贵女。”   “我本来也不是什么世族贵女,不像又有什么奇怪的?”千花对他的讽刺并无所谓,自嘲道。在过去的几年里,她曾数度试图找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可所有人都防着她,根本找不到线索。   也许她是个贫穷人家的孩子,被他们买来养虫子了。她的亲生父母需要钱,而景帝和阿爹在找一个适合养虫子的身体,并且不能叫她的父母知道这件事,于是买了她或者收养了她,割断了她与亲生父母的一切联系。   反正她肯定不是阿爹的孩子,哪个有钱有势的人家谁会舍得这样糟蹋自己亲生的孩子?为了要取出她体内的东西,要等她长到十八岁,割开她的身体,将虫子取出来,这样残忍的事,自然只对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才做得出来。   可他们毕竟养了她这么多年,就算不是亲生的孩子,连一点感情也没有么?   千花依据自己零零碎碎获知的一切,拼凑着自己的身份与命运。没有人能够告诉她对错,她只能相信自己是对的。   狐之琬对她的自嘲没有回应,只冷淡地催促她:“既然醒了就快些梳洗起身,我命厨房做了些膳食,你一整日没有吃东西,须得吃一些。”   千花早知道侍女必然要向他汇报这些事,也早做好了应对:“我宁可死了,也绝不会吃一星半点的东西,除非你们将我送回孟府去。”   狐之琬见她出言便是威胁,并非单纯闹脾气,便挥退了侍婢,叫她们都离远些。   有些事,不宜叫她们知道。   千花自然也听见了侍女们离去的声音,以及门关上时沉闷但利落的声音,有些紧张地质问他:“你想对我做什么?”   这个人曾经轻薄过她!竟然……竟然……想起河边发生的事,嫁过一回人的千花便恨得直咬牙。   那种事是极亲密的人才能做的,他竟那样随便。   狐之琬向里缓步走着,便走便说道:“看来有些事必须同女郎好好聊聊,无关紧要的人不必在场。女郎若是衣衫不整,现在还有片刻时间藏到被子里去,不过,耳朵可得给我竖好了。”   “不许过来!”千花一边裹着被子,一边警告他:“不然我……”   “不然如何?去告诉你阿爹,阿兄还是圣上?女郎以为没有我的允许,你能踏出这个房间?或者圣上还有耐心,听一个几次三番试图逃跑的虫罐子发泄不满之情?孟千花,你先好好地过过脑子,想想你现在是什么处境。”狐之琬说完这番话,人已走到了屏风前。   千花被他打断,又听了后头的这番话,垂下了眸子,不发一言。   狐之琬还在继续走着,玄色朝服的下摆进入了她的视野。床前有一张案桌,一把椅子,狐之琬取下腰间佩剑搁在桌上,坦然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翘起二郎腿看着低头不语的小娘子。   “女郎可以今日不吃,明日不吃,每天都不吃,又有何关系?不吃不喝,不过几日,女郎便会渴死饿死。女郎是不是觉得狐某一定会害怕,圣上会害怕,然后什么都会听你的?”狐之琬唇角勾起,笑着摇摇头,抿了一杯茶,那样子仿佛千花可笑之极。   那话语和口吻惹怒了千花。她抬起头,冷冷地看着他,冷冷地说:“我死了,虫子也会死。”   “你若是生气,它也可能死。你们早已是一体,生死牵系在一起,从前他们为了这个不敢对女郎怎么样,可现在不同了。”狐之琬丝毫不理会她此时是什么情绪:“你若真想死,我成全你。”他拿起剑,抬手扔到床上:“死给我看看。”   长剑闪着银芒落在床上,闷闷地一声低响。剑身散发着寒气,千花将锦被裹得那样严实,仍能感觉到充斥于其间的寒意。   “死给我看看。”他竟然这样轻松地说出来,丝毫不担心弄死了那条虫子会招致怎样的后果。   千花咬着唇,死死地盯着那柄剑。   她……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才好。   她不想死。上辈子死得糊里糊涂,意外重活了,还知道了前世的秘密,这一切,不是为了再次年纪轻轻地死去,而是为了活。   所有人都害怕她伤害那条虫子,因为这个,哪怕明知她做戏,仍不得不任她挣扎。可眼前这个人,却无视她无往不利的筹码,竟然叫她去死!   狐之琬,千花在心底缓缓地念着这三个字。   她恨他,恨他这样不留情面地戳穿她,羞辱她。   她从来没有这样委屈过。   千花呆愣愣地望着那柄剑,泪珠子扑簌簌地往下掉——她又走近死胡同里了,除了听他们的话,傻乎乎地活着,没有别的方式可以继续活下去。   活着,怀着渺茫的逃生的希望,在十八岁时死去,这就是她的第二世。   她知道了一切,仍然改变不了结局。   恨一个人,该怎么做,能怎么做?   以前的千花不知道,以为只要欺负那个人就能解恨,可现在听了狐之琬的话,看着这柄剑,她突然懂得了。   “……杀了你……”她哭得稀里哗啦,说话也断断续续,以至于这句话一丝丝威慑力也没有:“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恨一个人,便想亲眼看着绝望爬上他的脸,浸满他的双眸,体会她前世与此刻的委屈与无望,却无能为力。   她将头埋在双膝之间,任眼泪浸湿锦被,反反复复地哽咽着、重复着这句话。乌发垂在脚边,因无助而紧紧攥着的手从发丝的缝隙里露出来,指节泛白。   “只要你杀得了,”狐之琬仍旧翘着二郎腿坐在床对面的椅子上,一脸不在意:“这条命任你取走。”   千花的眸子哭得发了红,清亮与怨恨毫无冲突地在其中融合,她微微抬起脸,冰冷地盯着狐之琬。   下了决心的事从不需言语,心念一动,身子便力行了。这决心来得突然冲动,不似以往再三筹谋和思量,细瘦素白的手按上了剑柄,十指紧扣;身体随之而动,踢开了碍事的锦被,跃离了偏安一隅的柔软的床,随着那道银芒向那人刺去。   剑刃就在眼前,他却仍安坐不动,眼中的戏谑融了讽意,似乎毫不意外她的行动。   杀了他!千花恨恨地想,似乎他死了便是生途,手中的剑也往前再送出一寸。   仅仅一寸,直抵他的前额,只差毫末的距离便能一解她的愤怒,却再也不能更近一步。   他在最后一刻悠然抬起了手,仅用两根手指便钳住了剑身,她无法往前送,也无法抽回来。   千花衣衫不整,嫩白的足上未着鞋袜,可她顾不上这些,只是愤愤地、毫无计划地与他抢夺着那柄剑。   “动作很快,可惜无用。”他薄唇轻碰,眸中银光一闪,那柄剑随着他凝集于指尖的力道划过一道银线,被他拍在桌上;而她只觉掌心一痛,剑柄从她掌中狠狠擦过,留下一道泛血长痕。      ☆、心灰意冷   “圣上也好,她的父兄也罢,此前对她过于好了。当她得知了一切,对她再好也只是虚假,她不会有半点感恩。再继续从前的路子,多久也只是白费,她只会不断地尝试逃跑。”狐之琬与景帝站于楼阁之上,望着下方园子里正由侍女陪着荡秋千的少女。   比之刚来的时候,她明显圆润了许多。   “过去的她是一张白纸,什么也不知。与此同时,她却也有盲目的自信,以为没有什么做不到,因为她的父兄什么都捧到她面前,任何要求都会答应她。在了解真相后,为了活命,她会想要逃走,并且不会想到自己其实会失败,哪怕已经失败了数次。她十分清楚,她体内的蛊王是最大的筹码,这个筹码能够让所有人为她让步。”狐之琬虽然未及弱冠,但声音低沉徐缓,能够让人不由自主地去听他说话,并相信他说的内容。   毕竟他只用一个月就驯服了这个少女,而她亲生的父兄花了那么长时间也未能做到。   “她的勇气看似坚不可摧,实则脆弱得很,因为她还什么都没有经历过,什么都不懂。她心里也在害怕,只是不叫人知道罢了。若是此时出手粉碎她的希望,令她发现没有可能真正逃走,不仅如此,连她唯一可倚仗的蛊王也不再可靠,她的天就塌了。她没有家人可相助,没有朋友能够搭救,勇气与行动都只带来错误的结果,心灰意冷之下,她只能接受圣上给予的一切,任由圣上摆布。”   “若她求死呢?”景帝很担心。   狐之琬望着如今变得安静温顺的少女,唇角勾起:“这是最奇妙的地方。以她的心性,理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然而比起气节,她更想活下去。她不愿意死去,哪怕像现在这般活着。这是仍然能够拿捏她的重要原因。”   她并不是立即变成了现在这样。   起初她有过一段浑浑噩噩的时期,眼里看不见任何,耳中听不到任何,也绝不开口,她将自己封闭了起来,不与外界有任何交流。大约持续了一个月左右,她就像狐之琬预料的那样,接受了现实,再也没有过任何反抗和抵触,只是不大理人,也不爱说话。   “她会一直这样?还有不到六年的时间,会不会生变?”景帝问。   “只要不给她其他刺激,应当不会有问题。”狐之琬很肯定地说:“这里须得明令禁止任何人靠近,以防有变。不过为防万一,微臣会一直注意着她的动向,一旦有任何苗头,便可及时扼杀。”   “一切就交给你了。”景帝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给朕盯着,朕不会亏待你。”   “请圣上放心,微臣必定不负所托!”狐之琬没有丝毫犹疑地应道。   景帝只是来看看千花的状况,没有停留太久,狐之琬送着他从大门离开,下午又处理了一些公务,用过晚膳便循着惯例去看千花。   他去得稍早了些,千花还在用膳。孟氏父子说她吃饭全靠哄,但如今全然看不出来了,侍女们站得远远的,她独自安安静静地吃着饭菜,筷子绝不会碰到碗盘边沿,仿佛一点点声响都是罪过。   狐之琬在一旁的榻上坐下,叫侍女给自己奉上茶水。观察她的言行举止是他每天都要做的事,虽说她乖顺了几个月一直没有异常,但万事还是小心一点好。狐之琬自己便是个心思活络的人,自然要防着别人也同他一般。   狐之琬注意到有些菜她并没有碰过,便低声嘱咐侍女:“下次不要再上这些菜。”   “可是……这是依着常侍拿来的单子做的。”侍女犹疑道:“女郎并未说不喜欢,会不会只是今天不想吃?”   那单子是他从孟氏父子那里要来的,据说都是她爱吃的菜,但人总是会变的,包括口味。   “那盘什锦鸡丝,我见过三次,她从未有哪次动过。”狐之琬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她喜欢不喜欢都不会说出来,只等别人发现。你们每日伺候她,连这点也注意不到?若下回再叫我发现你们这样疏忽,别怪我不留情面。”   侍女被吓到,赶紧伏地认错:“常侍息怒,是奴婢大意了,下回定然不敢了。”   “起来吧。”狐之琬淡淡道,瞥了一眼丝毫不为所动的千花。   她还在认真地对付饭食,丝毫也没往这边瞧。不多时她吃完了,放下了筷子,也不吭气,就坐在那里。直至侍女们伺候她洗手漱口,撤走了碗盘和案几,她才起身,站在不远的地方静静看着狐之琬。   那眸子清亮,没有什么神采,但也没有了先前的恨意,只等他发号施令。   “过来。”狐之琬抿了一口茶,说话时连眼睛也懒得抬。   千花便默默地走了过来,坐在他一旁的椅子上。她早已过了及笄的时候,但乌黑的长发依旧只编成一根长辫垂在胸前,没有簪起来。每回狐之琬过来,她都会有些不自在,低着头只顾揪着辫梢玩。   “手伸出来,我看看伤痕。”狐之琬命令道。   他说的伤痕,便是数月前剑柄留在她掌心的伤。她的皮肉娇嫩得很,当时便皮开肉绽,养了快一个月伤口才闭合好了,却留了疤。狐之琬虽对她无感,却也觉得女孩子身上留疤不好,便拿了宫里去疤痕的药膏每日给她涂着。   千花便乖乖地伸出手,掌心向上放在桌上,手心只剩淡淡的痕迹了,大约过不了多久就好了。狐之琬叫人取来药膏,亲自挖了些许,给她细细涂抹在手心里。   她个头娇小,手也小小的,真正是柔若无骨,且嘟嘟的手心娇嫩柔软。狐之琬偶尔会替她上药膏,柔嫩的手心捏着像幼猫的脚爪,很好捏。千花的眼睫微微颤动着,显然很想将手收回去,可她只是垂着眸子忍着,一声也不吭。   狐之琬明明看出来她在想什么,偏不如她意——横竖不怕她生气,因为她再生气,最终受苦也只是她自己。他涂完一只掌心,接着涂另一只。为了履行对景帝的承诺,别的同龄男子在外头花天酒地,他却只能在这里守着一个奶娃娃,憋屈得很,须得想办法自己找找乐子。   等她疤痕彻底消除了,大约就找不到借口了吧,他这样想着,又摁了摁软乎乎的手心。   千花终于忍不住了,猛地抽回了手,背在身后。她还是不抬头,弱弱地为自己的突兀辩解了一声:“痒……”   狐之琬原还指望着她说出什么义正词严的大道理来,诸如她曾说过的“无礼”之类,哪知她会说这个,顿时忍俊不禁。   自从她性格大变,脑子也变得单纯了许多。   “今日身上可有哪里不适?”他问,如今这是例行问询了。千花自从不大说话以来,有点小病小痛也一律不说,只默默忍着,有一回发烧了还在忍,若不是被侍女瞧出不对劲,只怕又要酿成一场大病。   但她只是不主动说话,若是你问她,她就会如实回答。   “脚疼。”千花果然乖乖回答,像是最听话的学生一般。   “怎会脚疼?”狐之琬又问。他觉得奇怪,那么多人看着她,她又没有走多少路,脚是怎么疼上的?   “从秋千上下来,踩到石子了。”她闷闷地说:“石子是尖尖儿的。”   狐之琬几近无语。“脱下鞋袜,给我看看。”他命令道。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仍然丝毫也没想到男女大防,千花于他就是个小孩子,不存在这些障碍。   长到这么大,千花从没自己穿过衣服,一脸无辜地望着他:“我不会。”   狐之琬便抬眼看了看一旁的侍女。   侍女赶紧快步走过来,问千花道:“女郎哪只脚疼?”   千花便抬起了左脚,侍女替她除去鞋袜,只见和手一般白嫩的脚掌上被石子硌出一片淤痕。狐之琬看见那淤痕,心里想的却是这脚也嘟嘟的,不知捏起来和手心有什么分别。在他眼里,千花同一只猫儿并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一片淤痕,不算什么大事,狐之琬便没在意,只叫侍女替她涂些活血的药膏了事。   “若再有哪里疼,便说出来,不要总是等着别人问了才说。”狐之琬也不知自己这是第几次说这种话了,哪怕没有用,也还是要说,说不定哪次她就听进去了呢?她从秋千上下来都几个时辰了,就这样一直忍着,一声不吭。   狐之琬真正在意的并不是这些小伤,而是她体内的蛊王。蛊王比她更娇气,有个三长两短直接要命,若是她感觉到了不适却忍着不说,耽搁了治疗的时间就不好了。   “哦。”她和往常一般乖乖点头应声,可狐之琬一看她平淡无波的表情,便知道她仍未往心里去。   她不上心,他和照顾她的人就只好多上心些。 作者有话要说:  ======深井冰的话痨====== 本章又名“不合格的狐爹和花娃子的日常”=v=【画风好像不大对】 不好意思今天更新又来晚了……   ☆、六公主   这种日子无可圈点,过了最初那段慎重的时间,狐之琬也渐渐松懈了些。她成日里不是蹲着看蚂蚁便是抬头看飞鸟,或者荡荡秋千,或者在池子边钓鱼,总都是些陪着的人也会觉得无聊的事,而且无论她做什么,最后一定连自己都无聊得打瞌睡。   以至于狐之琬哭笑不得地发现,每每在园子里看见她,十次至少有六七次能见着她阖着眼点头。   不过这样也有好处,至少是叫人省心的。你将她丢在那里,不必管她,只需到了吃饭洗漱睡觉的时候去告诉她该做些什么了,她便乖乖地顺着你的意思去做。   唯一不省心的是,她有点什么小病小痛还是不吭气,非要让人去问才肯说。   “狐之琬,怎地最近都很少见你在宫里行走?”少女年约十六岁,样貌姣好,华贵的衣饰表露其不凡的出身,挑眉瞪眼的模样则毫不掩藏地展示着她不怎么好的脾气。   这少女是景帝的女儿,六公主惟月。惟月是李贵妃的女儿,也是景帝较为喜爱的女儿之一,时常在景帝跟前走动,与狐之琬很是熟稔。   去年围猎时这位公主因着顽皮,独自一人跑到林子深处,险些命丧猛兽之口,是狐之琬将她救了回来。自那以后,惟月便特别喜欢黏着狐之琬,只要她出现在这里,多半就要找狐之琬陪同她出去玩。   大部分情况下,狐之琬压根儿就不搭理她——作为陛下跟前的红人,他哪有那么多空。偶尔景帝被惟月缠得没法子,松了口叫他去作陪,他才不得不陪陪她。   先前为着千花的事,狐之琬泰半时间不在宫里;近来千花那边需要花费的心思少了,他在宫里的时间才又多了起来。   “圣上才赐了园子,有许多事情需要打理。”狐之琬随口找了个借口。他并不喜欢惟月,救她不过是随手的事,顺便在景帝跟前露露脸,可这少女正是思春的年纪,萌发了别样的心思,镇日里缠着他,烦不胜烦。   “说起这个,荷风素月那个园子我要了几回父皇也没给我,却随口就送你了。都这样久了,你也不摆个宴席邀请人家去看看么?”惟月气鼓鼓地说道。   荷风素月便是千花眼下住着的园子。景帝盛怒之下曾说要将建个铁制的牢笼将千花锁起来,不听话就灌能叫她听话的汤药,省得费那么多事。狐之琬慎重些,劝他还是好好养着她,兔子逼急了还要咬人,何况是养娇了的千花,将一个想求生的人逼得寻死就不好了。   景帝听从了他的建议,名义上将荷风素月赐给他,实则让他在那里看着千花。   荷风素月依山伴水,是个景致很好的园子,惟月先前确实问景帝要了几回,景帝没舍得给。不过眼下她醉翁之意不在酒,只不过想借机与狐之琬更亲近一些罢了。   “微臣尚未婚娶,无人相助打理,不便在荷风素月摆宴席,要叫公主失望了。”狐之琬开口便拒绝了她:“待日后微臣娶了妻室,必定邀公主前往。”   没想到他拒绝得这么直接,惟月气得直咬牙:“我不管,你自去想想法子,我近期就要踏访荷风素月。你要是无人能打理,本公主这儿有的是人。”   “微臣最近公务缠身,怕是没有空招待公主。”狐之琬仍旧不肯接招。这回不是借口,漠赫国大王子近期即将来朝,景帝将这件事交给了他,他近来忙得连千花也没空理,只叫侍女替他看着。   惟月却不管他是不是借口,一意孤行:“我去同父皇说,叫你不要这么忙。总之你好生准备着,待我选定了日子,你只管迎接便是。”   说着,她就往景帝所在的勤政殿里去了。   她说的话狐之琬全没放在心上,景帝能叫她去荷风素月胡闹才见了鬼。果然不多时,就见惟月哭着从勤政殿跑出来,路过他身边时,停下来含恨带怨地瞪了他一眼,抽噎了几声,见他毫无反应,恨恨地跺了跺脚,一扭身跑开了。   狐之琬微微垂着头等她走远,冷哼了一声,举步踏进勤政殿。   虽说一直有人盯着千花,她也未有过异常,一段时间没有亲自去看,狐之琬还是会觉得不放心,这日便早早将事情派给其他人,自己则骑了马回荷风素月。   刚出宫门不久,一个老人便将他拦了下来,那老人他眼熟得很,正是孟府的福伯。   失忆那段日子发生的事情他还记得,自然也还没忘记他们是怎样折辱他,狐之琬喝住了马,高高在上地看着福伯。   这个曾经体面的老人如今须发皆白,瘦得脸颊都凹陷下去,看样子是着急坏了。   福伯扑通一声在他面前跪下了,连连向他磕头:“请常侍放过老爷和公子吧!当时的事情是我的主意,和老爷公子无关,请常侍不要错怪了他们!”   狐之琬把玩着缰绳,似笑非笑:“老人家,我并不认识你,也不知你在说什么,更不识得你说的老爷和公子是谁。”   福伯是个机灵的,忙改口道:“是小的唐突了,小的是太常寺卿府上的管事。恳请常侍为老爷和公子说说好话,小的愿做牛做马报答常侍!”   不久前孟纶与孟随相继因祭祀乐舞失误被景帝下了大牢,听闻要问死罪,福伯打听到管着这桩案子的是个叫做狐之琬的散骑常侍,顿时明白了一切。   哪里是为着祭祀乐舞失误,分明是狐之琬挟私报复,私底下陷害孟氏父子。   可就算知道这些,福伯也没法子。这回出了事,孟氏族中多有人设法搭救,可不知狐之琬刷了什么手段,一贯看重孟氏的景帝竟不肯接见任何与孟氏亲近之人,任由狐之琬一手遮天。   福伯见景帝这条路子走不通,只好求见狐之琬,希望能让狐之琬放下旧怨。然而多少张拜帖送过去也无回音,宅子前的侍卫禁止他靠近,福伯还花了不少银钱打点与狐之琬素有来往的官员,可还是毫无用处。   无奈之下,老人只好守在他的必经之路上,半路拦住了他。   “太常寺卿?”狐之琬苦苦思索,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啊,是陛下叫我处理的那桩案子么?报歉得很,此事我无能为力。”   福伯真是被逼得无路可走了,苦苦哀求:“求常侍指点一条明路,小的万死不辞!”   “并非我不指出明路,谒陵大祭这样大的事,太常寺卿与孟博士竟然出错,实乃对皇室不敬,任何人出面都救不了他们,否则往后其他人有样学样,岂不就乱了套么?”狐之琬说得冠冕堂皇,实际上就一个意思:他绝不会出手搭救他们。   福伯心里当真是要绝望了。先是女郎离家出走,人还没找回来,屋漏偏逢连夜雨,又遇上老爷和公子出事,好好的一个家,眼看就要这么散了。   “常侍若不肯答应,小的便在这里长跪不起了!”福伯不想撕破脸皮,只好自己厚颜些。   “随你。”狐之琬冷冷道,踢了踢马腹,从他头上跃了过去。   失了忆的一叶是个敦厚老实的人,狐之琬却是睚眦必报的性子,这条命险些折在孟府的事他记得清清楚楚,昔日在太常寺欺辱过他的音声人谁也没有逃过他的报复,太常寺卿与太常博士他自然也不会放过。   那日千花逃走了,景帝叫狐之琬去追,狐之琬问追回来以后将人送到来哪里,景帝原本的想法是千花依旧养在孟府——毕竟蛊王的事不好宣扬出去,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孟氏父子好拿捏,对千花也熟悉,继续要他们养着比较稳妥,只要对千花看顾得严一些便是。   狐之琬却持了不同意见:“微臣昔日在孟府与孟千花稍有接触。她本是个藏不住心思的人,孟府父子既然对她这么熟悉,怎地竟然没发现她的异样?微臣听说这已不是她第一次试图逃走了,两年前她也曾尝试出逃,在城门口被抓了回来。孟氏父子不知出于何种心思,并未将此事禀报圣上;这次若不是事情闹大了,只怕还要瞒着圣上。微臣以为,若不是孟氏父子出于血缘关系,对孟千花存了怜悯之心,便是他们再也控制不住孟千花了。便是叫孟千花依旧回孟府里去,只怕下回她逃了,就未必追得回来了。而圣上一再动用禁军去追捕她,迟早会叫不相干的人起疑心。”   景帝听了他的建议,便琢磨着该将千花放在哪里。   他原想干脆纳了千花作妃子,置在某个宫苑里,以避人耳目。狐之琬提醒他女人嫉妒之心的可怕之处,若真这样做了,只怕千花不消多久便香消玉殒,等不到二十岁。   景帝想不到其他法子,又要避人耳目,又要有可靠的人看着,这哪里容易办到?突地他灵光一闪,便想到赐个园子给狐之琬,叫狐之琬看着千花。   狐之琬哪想到这把火会烧到自己身上?孟府没了千花这一层保障便可随意拿捏了,昔日他所受的屈辱便可尽数报复在孟氏父子身上。千花在他眼里虽只是个奶娃娃,在旁人眼里可是及笄少女,他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总该考虑一下男女大防吧?是以建议景帝换人抚养千花时,他以为景帝也会怕他招惹了千花,绝不会考虑他。   可哪里知道景帝只当千花是个虫罐子,根本不考虑男女之防。   圣命难违,狐之琬这才不得不答应了。 作者有话要说:  ======深井冰的话痨====== 男主真是蔫坏   ☆、重要的决定   狐之琬回得早,还未到用晚膳的时间。千花正在与侍女们一道玩毽子,他一出现,飞起的毽子落在地上,再也不飞了。   侍女们忙向他行礼,千花蹲下身捡起毽子抓在手里,低着头只看它。   “今天是我生辰,叫厨房给大伙多做几个菜。”他淡声吩咐道。   为首的侍女应了声,匆匆赶去厨房。谁也不知道今日是他生辰,也不知厨房里食材还够不够做一顿足够丰盛的宴席。   “要吃寿面……”这声音低低的,从那个几乎不主动说话的少女唇间逸出。   狐之琬其实并未听清她说什么,他感兴趣的是她竟然主动说话了——这可能引向好的结果,也可能是不好的结果。   “你方才说什么?”他看向她,温和地问她。   千花咬了咬唇,怯怯地看着他,毽子上的羽毛被她揉成了一团。她声音比方才大了些,也清晰了些:“过生辰,要吃寿面。”   新鲜得很,她连自己的事都不管,竟然管起他生辰该吃什么了。她不是该讨厌他的么,怎地突然这么好心?   “我生辰从不吃寿面。”他有心要逗逗她。   “过生辰不能不吃寿面。”她难得固执了起来,想必她每年生辰孟氏父子都会叫厨房煮碗寿面给她。狐之琬觉得很可笑,他们明知她活不过二十岁,却还在生辰时给她吃寓意长寿的面,难道自己不会觉得讽刺?   显然眼前这个奶娃娃没想到这一茬,她只是习惯了在这一天要做这件事,便认定它必做不可。   “厨房不会做寿面,你给我做啊?”他今天心情不错,便继续逗着她。   她没料到他会这样说,愣住了,唇瓣微启,看起来很呆的样子。   “我也不会。”她理直气壮。   “那就只有不吃了。”狐之琬翘起唇角。他当然知道她不会,连鞋袜都不曾自己脱过的人,怎么可能会做这个?   千花总算明白了,他在这儿等着她呢。   “我不会,可我看过他们怎么做寿面。”她再度重申:“过生辰一定要吃寿面。”按照她的意思,她可以指导厨房的人做。   这些日子以来,这还是唯一一桩她坚持己见的事——也是唯一一桩她会主动说出自己意见的事。   “既然你记得,想必试一试就会了。”狐之琬笑得不怀好意。既然她要坚持,那她就自己去做,他最讨厌别人对他指手画脚。“反正要是没人会做,这寿面就不必吃了。”   荷风素月曾经是景帝的园子,厨房自然不会小,但从未有哪天像今天这么空旷。整个厨房就两个人,一个糊了一脸一身面粉的千花,一个坐在边上看热闹的狐之琬。   一碗面做到了半夜,面团都还没成型。千花不困,狐之琬都困了,可他没想到千花倔起来能这么倔,为了赌一口气连饭都不吃,送到她嘴边也不吃。   还是狐之琬强行把她摁在椅子上,让侍女喂了几口。   再这样下去,只怕觉也没得睡了。这是狐之琬第二回想整别人却整到了自己,而且依然是这个奶娃娃惹的。   “走开走开,我来。”狐之琬嫌弃地将她从灶台前赶开:“你若想玩,别的时间随便你玩。”这么晚了,再把已经睡着的厨房的人拽起来,还不如他自己动手来得快。   他挽起袖子,利索地和好面团,揉好放在一边发酵;趁着发酵的空隙,又将菜和肉分别切成了细末,还煮了一锅水。   做完这一切他回头看了千花一眼——不看不要紧,这一看都快气炸了,她居然坐在椅子上捧着脸睡着了。   他毫不客气地拍了拍千花的脸:“给我醒醒!”   千花揉着眼睛醒来,皱起鼻子嗅了嗅,咕哝了一句:“面煮好了?我不爱葱花。”   狐之琬的脸色顿时跟菜板上的细末一样五颜六色地煞是好看。兜了一圈,这奶娃娃竟然还在指使他!是她坚持要寿面,又不会做,看他做不学学跑去睡觉,被拍醒了竟敢只想着吃!   然后千花就被拎到灶台前打杂了,狐之琬抱着手站在一边,指挥她什么时间放什么东西下去。   千花是个笨手笨脚的,煮熟了的菜可能还认识,生的是全不认识,调料就更不用说。最后狐之琬都绝望了,叫她去一边蹲着,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地做完了两碗面。   此时都快到子时了,也不知这碗寿面究竟有什么意义。   狐之琬无力地挑起一根面,不知自己是发了什么神经要挑战她的小姐脾气,若是直接打回去或者叫厨房里的人做,此刻他早就躺在温暖舒适的床上了。   真是千金难买早知道,谁知道她连孟府都逃出去了,不过做碗面,竟能这么笨呢?   他没胃口吃,千花倒是吃得很香——她是真饿了,而且狐之琬的手艺还算不错。看她吃得那么香,狐之琬突然有了胃口,也埋头吃了起来。   那天晚上狐之琬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第二天大早他就前往勤政殿求见景帝。   景帝一见他就说:“狐常侍,你来得正好,快帮朕拟写处死孟氏父子的圣旨。”   狐之琬松了一口气,还好这位圣上懒得很,圣旨还没叫人写。“微臣昨夜思量了一宿,深觉此时处死孟氏父子还太早,那孟千花毕竟与他们有血缘关系,万一她突然念起亲情来,只怕不好对付。”把那个奶娃娃教得折腾死人,这么早死太便宜他们了。   “可你上回不是说,要尽早断了她的念想,叫她没有别的依靠么?”景帝虽然有时候糊涂,大体还是比较谨慎的。   “昨日微臣偶然发现她还挂念着父兄,似乎并未因为父兄利用她,就恨绝了他们。”狐之琬撒谎面不改色,看着还挺诚恳。“这个岁数的孩子性格多变,微臣以为还是小心为妙。”   景帝立即就信了:“既然如此,且叫他们再活一阵子罢。你好生注意着孟千花,别叫她又生出什么事来。”   “诺。”狐之琬满口答应。   “怎么样,打听到什么了?”皇宫另一头,六公主惟月焦急地问前来复命的寺人:“他每日都做些什么,有什么喜欢的,讨厌什么?”   她一口气问了许多问题,她越问,寺人脸色越苍白。   “回……回公主,荷风素月里头的人嘴巴紧,小的还什么都没有问到。”这位公主较为受宠,脾气一贯不怎么好,寺人怕她冲自己发火。   果不其然,一杯茶下一刻就飞到了他身上,泼了他一脸茶叶。   “你怎么这么没用?这都问不到,要你何用?”惟月怒气冲冲地骂完,随手摸了个摆件砸过来,险些砸中他的脑袋,直令寺人心有余悸。“再去打听,要是再打听不到,这儿也用不着你了,你自去慎刑司讨罚吧!”   “谁惹你了,这样生气?”李贵妃恰从外面走进来,听到了女儿在发火,便问了一句。   “阿娘,您可得帮帮我。”惟月一看见她便像看见了救星:“我看中父皇身边的狐常侍了,您不是正在给我挑驸马么,就挑他吧!”   狐之琬是景帝身边的红人,如今多的是人巴结他,虽说出身低了点,但难保以后不显赫。考虑到这个,惟月才敢向李贵妃提出这个要求。   狐之琬对她冷淡得很,总是爱理不理,哼,她是谁,是他想不理就能不理的?   狐之琬虽说正得景帝信任,可李贵妃嫁女儿,总不能只看重他得势不得势,女儿喜欢不喜欢,还得看人如何。仅仅三年之前,狐之琬还只是个低贱的官奴婢,这样快就做到了散骑常侍,每日在景帝身边行走,必不是个简单的角色。   她这个女儿心性单纯,若不先摸清他的底细,怕她嫁了也吃亏。   她遂对女儿说道:“阿娘且先打听一下他的为人,女怕嫁错郎,切莫为着一时脑热就嫁了,日后有得后悔。”   “那阿娘顺便替女儿打听一下他的喜好吧。”惟月全然没将李贵妃的话往心里去,只听到了她想听的——母亲会帮她打探消息。她手底下的人自然没有母亲的人好用,人脉和能力都不能比。   李贵妃看着女儿情根深种的样子,便知此事若不成,她必然要伤心一番的了。   “你且等着阿娘给你消息,不要自己轻举妄动。”李贵妃怕她一时冲动,做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事情来。狐之琬这种人必然会想攀龙附凤,否则怎会勾引得惟月对他这样执着?她怕他等不得了,蒙骗惟月,先去请了景帝的旨。   “全听阿娘的。”惟月抱着李贵妃的胳膊撒娇:“就知道阿娘最疼我了。”   李贵妃派去的人果然比惟月自己的人有用多了——不过三天的时间,不仅初步了解了狐之琬的为人,打听到了狐之琬平日的喜好,还查到狐之琬在荷风素月里养了个娇滴滴的小娘子,与他一点儿血缘关系也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深井冰的话痨====== 煮了一碗狗血=v=   ☆、蛊王   按说荷风素月是景帝特意为了千花而赐给狐之琬的园子,里头的人都是精心挑选过的,怎会轻易叫李贵妃打听去了?   实是因为李贵妃承宠多年,景帝手下那班人,除了萧常侍难啃一些,其他人早已被她收买。荷风素月里的人毕竟不是狐之琬自己挑的,难保有些人和外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别的他们打听不着,一个年轻男子的后院养了个不知来历的小娘子,这么有噱头的一件事还是能打探得到的。   但也仅此而已了。   可就仅此而已,已足够令六公主惟月气恼了,怪道狐之琬对她不搭不理,原来是养了个小妖精在屋里。正经人家谁会许一个小娘子单身住在男子家里,这般没规矩,必然是个妖妖佻佻的。   于是这天,惟月得知狐之琬正忙着招待漠赫国的王子,大约一整日都没空回荷风素月,便带了一帮宫人气势汹汹地闯过去了。   为了不引人注意,景帝放在荷风素月里的都是寻常仆婢,省得叫人对千花有太多疑心。见外人闯入,哪怕是个公主,他们自然也是要拦的;可惟月是他们想拦就拦得了的?   蛮横的公主叫嚣着谁敢拦就治谁的罪,加上她带来的宫人素常仗势凌人,荷风素月前院那些人的抵抗力简直不够看。   惟月对荷风素月了若指掌——她早就看中了的园子,自是来过无数回。千花住的院子她早也打听清楚了,带着人便直冲冲地赶过去。   这天天气好,千花没有呆在房间里,而是和一干侍女在院子附近放风筝。   跑着跑着她有犯困了,便将风筝线交给了侍女,自己歪在软椅上眯了会。她在休息,自然没人敢出动静,哪知不远处却不知谁那么不晓事,吵吵嚷嚷地直往这边过来了。   有侍女便过去看,顺便警示他们安静些,岂料却见到一个华贵凌人的少女坐在软轿上,一脸不善。   她没见过六公主,只知没有狐常侍的允许,谁也不能靠近这里,便拦在了人前:“来者何人,可有向主人递过拜帖?”   惟月根本不放她在眼里,喝令道:“还愣着干什么?叫她继续挡我的路么?”她从远处看见高高飞起的风筝,便知那个小妖精必定在这里。   得了六公主的命令,立时有个宫人上来,蛮力将侍女推倒在一边;没了挡路的人,惟月的软轿继续往目标靠近。   千花是被吵醒的。睁开眼便见一群人扭打在一起,有她平日常见的人,也有她不识得的,还有一个看起来很凶的少女正向她走来。   她习惯了闷不吭声,便只爬起来坐好,静静地看着这一场混乱。   伺候在千花身边的侍女们是得过狐之琬的命令的,无论谁敢靠近都打出去,因此尽管来人宣宣称自己是六公主,她们全然不顾。六公主身份再高贵,那也不是她们的主子。   六公主好容易叫宫人拖住了她们,这才有余暇接近她盯了很久的少女。   原以为是个多么妖娆的人物,竟是个年岁比她还小的,还没她好看——在六公主眼里,自己是最好的,便是个天仙在她面前她也不会承认人家好看。   而且看起来还呆呆傻傻的。   莫非狐之琬喜欢年纪小的?   “你是谁,为什么缠着狐之琬?”千花看着那个少女一身戾气地走来,劈头盖脸地问她。   “我没有缠着他。”千花弱弱地辩解。她只是听他们的话住在这里罢了。   “狡辩!”惟月见她不仅不怕自己,竟还敢顶嘴,怒气顿时就上来了:“我是六公主,现在命令你即刻搬出荷风素月,否则本公主就对你不客气了!”   千花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没有人说过我要听你的话。”   她只知道自己要听景帝和狐之琬的话,这个六公主是什么来路?为什么要听她的?   “你!”惟月气得指着她直发抖:“你不懂得尊卑贵贱么?现在我告诉你,你必须听我的!给我跪下!”这个小妖精,竟敢一直坐着和她说话!   一听到“跪”字千花就觉得体内血气在翻涌。除了曾经跪过书院里的先生,她还没跪过旁人。   “我不能跪你。”她摇了摇头,那只虫子好像不大喜欢这个字,她能清晰地感受得到。千花是不敢惹它的,惹了它的后果太痛苦了。   “什么?!”惟月没想到她敢这样对自己说话,气得快要怒发冲冠。“来人!”她尖叫道,可没有人前来,她回头一看,那些人还扭打在一起——这些近身伺候千花的侍女也都不是好惹的,没那么容易搞定。   “你给我跪下——!”没人腾得出手来,她就自己上。惟月跨出一步,两手揪着千花胸前的衣裳使劲一扯,将她从软椅上提起来,往地上摁。   千花绷着劲儿,不叫她得逞。公主再厉害,也没景帝厉害,景帝都不敢叫她跪。   惟月没想到她看起来小小的,力气竟然这么大,一怒之下“啪”地一声,打了千花一个耳光。   千花被这一下打得退了好几步,左边脸颊火辣辣地生疼。   “敢违抗本公主的命令,活腻了!”惟月见她状似被打懵了,只捂着脸低头不作声,得意地哼道。   却见千花突然松开了捂着脸的手,阴沉沉地看过来。还是那张脸,眼睛却不一样了——寻常人的瞳子是圆的,她的瞳子却像猫儿遇见了强光一般,缩成了竖瞳。   竖瞳加上她阴沉的面色,饶是惟月这般嚣张惯了的也有些怕了。   “你……你果真是妖精……”惟月指着她,抖抖索索地说道。   千花不答。她走到惟月面前,举起手掐住了惟月的脖子,十指用力一收。她个头比惟月小,这个动作却毫不费力。   惟月还未反应过来,喉间就已发不出声音了,连呼吸也成了难事。她狠命地抠着千花的手,脚也努力去踢,可无论她做什么,死死扣在她脖颈上的两只手都不肯放松。   “啊——公主!”终于有宫人看见了这一幕,尖叫着爬起来,跑向惟月。   其余宫人也无心恋战,纷纷跑了过来。   荷风素月的侍女们自然也看到了,大吃一惊。她们只要阻止任何人伤害到千花就好,可不想看到千花伤了一位公主,想必那也不是她们的主人希望看到的事。   方才厮打成一团的人此时站到了同一阵线上,那便是叫千花松手。可谁也没想到千花力气这么大,她十指都被惟月抠出血来了,任不肯放手。   “女郎,女郎,求您松手吧!”一个侍女苦苦哀求千花,可当她看见千花的眼睛时,整个人便愣住了——人怎会有那种眼睛!她惊声尖叫起来。   更多的人看见了千花的眼睛,俱都被吓住了。一时间拉扯她的人纷纷避不可及地松了手,仿佛千花是妖魔上了身,靠近的人都会被传染似的。   六公主惟月被掐得翻了白眼,进的气和出的气都快没有了,手和脚也俱失了气力地垂下。而周身的人都畏畏缩缩地躲在她身后,再没有人敢靠近。   终于有人清醒过来,大叫了一声:“她是妖怪,快逃啊!”所有人便再也顾不得惟月命快要没了,一窝蜂地往外逃。   可谁也没能逃走。   早在惟月闯进荷风素月的时候,就有人快马加鞭去告诉了狐之琬,他立时赶了回来。   靠近千花所住的院子便见到宫人和侍女们一脸惊恐地往外跑,狐之琬随手抓一个,只听到“妖怪”两字便将人掷在了地上,喝令他们站在原地,谁也不许动。   这些人都怕狐之琬,登时谁也不敢动了。   狐之琬跑向千花所在的地方,看见她笔直地站着,双手掐着惟月的脖子;看惟月的样子,已然是昏厥过去了。   “千花,松手!”他喝道,然而跑到千花面前时,也像其他人一样愣了片刻。   那哪里是一双人的眼睛?竖瞳尖锐凌厉,充斥着说不出的肃杀之气。   这便是那只蛊王么?高傲冷峻,凌然不可欺,一脸“谁犯吾吾灭谁”的表情。   莫非这才是不可令千花生气的原因?不是怕气死了蛊王,而是担心会气得他占领了宿主的身体,再想取出来就难了。   狐之琬没怕过谁,这只蛊王却令他犯了难。他懂得如何掌控人心,可他不懂得蛊王在想什么。   “千花,你还醒着么?”他捏住千花的手腕,试图唤出她来:“你快掐死她了。你是个善良的孩子,不想这种事情发生,对不对?”   狐之琬少有地对自己在做的事情没什么把握。   这时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千花看向狐之琬,眨了眨眼。那竖瞳缓缓变了,恢复了圆圆的形状;一脸的冷寒也散了,平日的呆愣回来了;紧扣的十指松开,令没了动静的六公主软软地倒在地上。   方才发生的一切仿佛耗尽了她的力气,千花忽地合上了眸子,向他倒下来;狐之琬忙上前一步接住。她倒在他的怀里,沉沉地睡了过去。   狐之琬探了探她的鼻息,还好,呼吸是正常的。   变化来得太快,接受能力强如狐之琬也有点转不过弯。   这只山芋比想象中的要烫手多了。   但他看着怀里睡得不省人事的千花,很快理清了思路——且不管这位自己寻死的公主,至少外头那些人是留不得了。 作者有话要说:  ======深井冰的话痨====== 是的,画风又变了!狗血的撕逼变成了诡异风……   ☆、害怕   千花一睡就是一整天;那位险些被掐死的六公主只半天就醒了,醒了之后卷着被子瑟瑟发抖,连话也说不出来。   狐之琬屏退了服侍六公主的侍女,亲自取了药膏,坐到床前。她脖子上的指痕消退了许多,只剩了一点点。   “公主脖子上留了指痕,须得涂些药膏方能去除。”他对她从未如此和颜悦色,惟月心里的恐惧顿时就散了大半,她忽地抱住了他,呜呜直哭:“有妖怪……呜呜呜……”   狐之琬心里厌恶得很,面上却不表露半分,他腾出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公主莫怕,只要公主不说出去,那妖怪就不会再去找公主。”   惟月猛地瞪大了眼睛。她原以为他要说“别怕,你看错了”,或者“有我在,有妖怪也不怕”,可他竟然威胁她!   连背上那只手也隐隐带了寒气,仿佛那不是手,而是妖怪的利爪。   惟月僵坐在那里,狐之琬却松开了她,挖出一块药膏,凉凉地涂到她的脖子上:“这里不是公主该来的地方,狐某也不是公主的良人,往后莫要再来了。受了惊吓尚是小事,丢了性命可就是大事了。譬如公主带来的那些宫人,他们已经尽数被妖怪吃掉了,连骨头也没剩下。”   惟月猛地一抖,哆嗦着任他涂抹药膏,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只忙不迭地点头。   “公主见识过那妖怪的力道了,她不仅力气大,耳力也好得很,若是公主偷偷地对谁说了什么话,她也能听得一清二楚,所以……”   “我绝不会告诉任何人,你让她不要杀我!”惟月哭得更厉害了:“我一定谁也不说,绝对不会说……”   “只要公主乖乖的,我就能保证她不会伤害公主。”狐之琬的声音依旧温和,可并不能给惟月带来多少抚慰。   “我要回宫里去……”她哭着要回家。   “微臣晚点就会送公主回去。只是,公主可想好怎么对别人说今天的事情了么?”今日之事已是疏漏了,不能再有其他疏漏,否则这只山芋可就不只是烫手了。   惟月茫然地摇了摇头。她此刻满脑子都是妖怪吃她的情景,哪里想得到别的?   “公主须得这般……”狐之琬淡淡一笑,在她耳边一阵低语。   涂完药膏,又哄着她喝了一杯茶润润微有些沙哑的喉咙。惟月回去时,脖子上的掐痕已经看不出了,送走了她,狐之琬才松了一口气,去看千花。   伺候千花的仆从换了一批新人,俱是他亲自挑选出来的。狐之琬早想将原来那些人换掉,一直暗地里准备着——景帝在许多事情上都有些糊涂,千花的身份这么特殊,他竟只派了些寻常的侍女来照顾她。今日会出这样的事,便是因为这种疏忽所致。   千花蜷成一团,将自己捂在被子里。她睡觉总是这样,哪天把自己捂死才开心?狐之琬皱着眉将锦被扯下一点点,好将她的脸露出来,不料却看见了她正睁得圆圆的眼。   千花长睫扇了一扇,立即闭上眼钻回被子里。   狐之琬:“……”   现在才装睡不嫌太迟么?   “醒了就起来,我们好好聊一聊今天发生的事。”狐之琬毫不客气地将被子又扯开一点。   可他但凡将被子扯下一点,露出她的脸,她就坚持不懈地继续往里头钻,一直从床头钻到了床尾,最后干脆抱着头对着墙角睡着,狐之琬恰好扯得不耐烦了,一气之下掀开了整床被子,然后极度无语地发现这奶娃娃拿腚冲着自己。   他真想一巴掌狠狠拍过去。但他是个有风度的人,所以他思量了片刻,只是揪住了她脖子后的衣领,将她拎到了面前。   “别装睡了,你装睡,今天那件事就能当做没发生么?”狐之琬说话还是丝毫不留情面。   千花这才睁开了眼,却还垂着眸子,不抬头。   她的脸上过药,被惟月一耳光打出来的红肿已经消退了。   “六公主做了什么,将你气成那样?除了打了你一耳光。”狐之琬想起来还心有余悸。今天真是惊险极了,幸好当时她醒了,若她未醒,说不得自己的命也要交代在她手上。   他不问还好,这一问,几颗豆大的泪珠子便漫出了千花的眼眶,扑簌簌地垂落下来。泪珠迅速地越滚越多,连成了线。   狐之琬直想叹气,刚送走一个哭货,又来一个——这个还不能送走!   “她要我下跪,虫子很不高兴……”千花讷讷地说道:“我就不肯,她就打我了,然后……然后……我控制不了自己了……”她低低地啜泣,手背在脸上胡乱抹着,眼泪鼻涕擦了一脸。   这蛊王还真是金贵,跪一下打一下就生气了。这些他其实早就从侍女那儿问出来,只是想再问一问千花,以免遗漏了些什么。   狐之琬看了千花一眼,立时看不下去了——孟氏父子是连怎么擦眼泪都没教她?他扯出自己的帕子,一点儿也不温柔地将她哭花的脸擦干净,尔后将帕子塞进她手里。   千花攥着帕子,吸了吸鼻子,带着糯糯的鼻音问他:“再有下回……我是不是会变成虫子?”   她虽没看到自己当时的样子,可出了那样的事,怎会猜不到发生了什么?   “是啊,所以不要有下回了,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就跑远点赶紧躲起来。——你跑得那么快,当时怎么就不跑呢?”狐之琬先是吓唬她,吓唬着吓唬着发现她又犯蠢了,于是严厉地质问她:“但凡出了事,我一定很快就会回来,你怎么不找个地方躲着,等我回来?”   千花小嘴微张,被他问得愣住了。对啊,她跑得快,为什么不跑开躲起来?   “真是要被你蠢哭了。”狐之琬捂着脸不想看她。   千花低下头去,扁了扁嘴。她是不够聪明,可是不要说得这么直白啊。   “这件事不会再有人知道,你也不要告诉任何人,记得么?”收拾她就比收拾惟月容易得多了,她自己晓得这件事的利害之处。   “嗯……”千花抿着唇点了点头,一低头眼泪又滚出来了。   狐之琬最不喜见这种场景——女孩子哭起来就没完没了,还劝不住。反正该说的说完了,该问的也问完了,这儿没他的事了。他理了理下裳,就要起身。   ——袖子被人拽住了。   他惊讶地回过头,那刚抹过鼻涕眼泪的小手正嵌在他上臂的衣袖上。   奶娃娃委屈地扁着嘴:“……我怕……”   怕那蛊王还没消气,一不留神又溜出来占了她的身子。   “然后呢?”狐之琬挑眉。   奶娃娃嘴唇碰了碰,声音跟蚊子哼哼似的:“虫子好像怕你……”   那会儿他才说了几句话,虫子就消停了。   “所以呢?”狐之琬已有不妙的预感。   奶娃娃不吭气了,圆溜溜的眼睛雾气朦胧,可怜兮兮地望着他,那手攥得更紧了。   “放手。”狐之琬威胁地说。   她望着他,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   “男女大防你知道么?”狐之琬想到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千花垂眼看了看自己的一马平川。   “你脸皮几时这么厚了?”狐之琬怒斥。   千花扁了扁嘴,干脆两手并用,抱住了他那只胳膊,一脸死也不松开的决绝。   狐之琬:“……”   “眼睛睁那么大作什么,快睡!”看着早该睡着了的人眼睛还睁着,狐之琬便没好气地呵斥她。   最终他还是拎不过千花,抱了垫褥和盖被铺在外间的软榻上;可千花还是不肯,他只好将屏风给撤了。   他在看得到的地方,千花才终于安心了。他这么凶,连虫子都怕他,不怕它偷偷摸摸地占了她的身子。   “睡了一天,睡不着……”千花诺诺地说。   他能不能打晕她当睡着?   “不管你了,我要睡了。”狐之琬翻了个身。   “你不等我睡着了再睡么?”千花的声音听来很疑惑,仿佛那是一件多么理所当然的事。   明天他就去废了孟氏父子!这养的什么破习惯?   “闭嘴,再吵你就自个儿睡!”狐之琬自认没那个义务。   千花委委屈屈地不作声了。   狐之琬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安安静静地睡觉了,可刚要睡着,那边又冒出声音来了。   “那个很凶的公主喜欢你,你打算娶她么?”声音小心翼翼,带着一点点八卦的小兴奋。   “小孩子家家的,懂得什么是喜欢?”狐之琬简直要气炸了,他体内怎么就没一只蛊王、气得附身掐死她?那样一来也不必考虑要对景帝有些什么交代了。“我不会娶她,快睡!”   “哦……”听来有点小小的失望。   “你在失望什么?”狐之琬敏锐地抓住了她语调里这一点小小的异样。   “没有……我随便问问……”怎么听怎么心虚。   “想让我娶个凶神恶煞的女人当老婆,你做梦比较快。”她那点小小的心思,狐之琬怎么会听不出来?   “我睡了……”千花翻了个身,不出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深井冰的话痨====== 哼哼哼,都狗血地睡一屋了,JQ还远嘛?   ☆、黏人的奶娃娃   “漠赫国大王子今日向朕提起想求娶六公主,”这天景帝忽然对狐之琬提起惟月的亲事:“你看这事是应允好,还是不应允的好?”   狐之琬为了避免多生事端,只对景帝说惟月带人去了荷风素月,并未提及她令蛊王生气的事。横竖那些宫人见到了千花,景帝是一定不会放过他们的;惟月是他女儿,既然蛊王没出事,他训斥了几句叫她闭门悔个过也就算结束了。   “漠赫国国力不算强盛,以公主和亲算是抬举了他们,大王子必然打听过如今正当宠的妃子,才会想求娶六公主,未必有些贪心了。”狐之琬先是贬抑了漠赫一番。   “依你看来,这桩婚事是不当应了?”景帝捋了捋胡子。   “恰好相反。”狐之琬道:“大王子如此贪心,必是急于求得圣上的支持。微臣听闻,漠赫国国王更喜爱次子,有意将王位传给次子,无奈碍于嫡长子的身份才一直未能将次子立为王储。若是圣上将六公主嫁于大王子,必能助大王子顺利获得王位;而大王子因此也必然对陛下忠心耿耿。漠赫国国力虽然不算强大,但其位处西边要害之地,且各类矿产资源丰盛,若能占有此地,对圣上开拓西方疆域大有助益。”   景帝眯了眯眼:“占领漠赫,开拓西方疆域?”有点儿意思。   狐之琬当然不会以为他只是随便问问:“西方诸国骚扰边陲已久,也是时候收拾他们,叫他们知道我朝声威不容侵犯了。借他人之地出兵,自然不如从自家出兵来得方便。”   “六公主心性单纯,成不了大事,只怕帮不上忙。”景帝想起这个女儿就觉得有点儿头疼。   “何须六公主费心?六公主只要能生下漠赫王储,这事就成了一半,余下的一半自有人去达成。”狐之琬故意稍稍说得隐晦些。说得太明白,景帝会以为你当他是傻子,必然会不高兴。   反正在景帝看来他不懂装懂也没什么,事情总归不需要他动手,自有臣子肝脑涂地。   “说得不错。”景帝颔首:“就照你说的办。——去叫萧常侍进来,这道圣旨少不得要他来传。”   这天狐之琬回到荷风素月时心情格外好,但当他走近自己的书房时,心情顿时就不那么好了。   一个奶娃娃堆了垫子在书房前的长廊下坐着,逗弄笼子里的鹦鹉。   自从发生了蛊王附身的事,这个昔日总是默默将自己与旁人隔开的小姑娘突然转了性子,变得格外黏他。只要他在荷风素月,他走到哪,她就跟到哪,连他如厕她也要蹲在外头;夜里若是他不肯去她房里陪她,她就抱着被子钻进他房里,还霸占他的床,任他怎么发火也不肯收敛半分,真是一点儿隐私和自由都没有了。   “主人回来了,主人请喝茶,主人想吃什么?”一直不理千花的鹦鹉看见了狐之琬,立即说出了一长串的话,也不知是谁教的。   千花抬起头,也看见了他:“之琬哥哥,你回来了!”她从凳子上蹦了起来,跑跑跳跳地过来搀住了他的手。   她跑得快,狐之琬连转身都来不及,胳膊一重,又被奶娃娃拽住了。   “别叫得那么恶心。”他嫌弃地应道:“叫我狐常侍。”这是他第几百遍说了?她怎么就是记不住?   “狐常侍,你累不累,我替你捶一捶?”她立即改了口,可狐之琬知道一会儿她再开口,还得喊“之琬哥哥”。她拽着狐之琬往书房里走,扯着他坐在椅子上,讨好地倒了茶,又跑到他背后去。   “免了,我可惹不起你。”狐之琬一只手端起茶,另一只手斜过去拍掉肩膀上的毛爪子——开玩笑,蛊王能容忍伏低做小伺候别人?不捏碎他的骨头都算仁慈了。   “之琬哥哥,你晚上想吃什么,我叫厨房去做?”果然她再开口,还是叫着“之琬哥哥”,狐之琬无力地翻了翻白眼。   她以前连她自己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都不肯说,现在反倒关心起他喜欢吃什么了。   这段时间她讨好他很是刻意,想必也知道自己有多麻烦。说起这个他更郁卒,这个奶娃娃以前几乎从不肯和他一起用膳,现在则每天硬要挤进来和他一起吃饭,一凶她就哭,哭成泪人也不肯走。   “我吃过了。”为了能有点个人空间,他这几日都在外头吃了才回来。   “吃完饭要吃点心。”她一点儿也没受到打击,目光灼灼。   “吃过了。”狐之琬偏不给她机会。   “那之琬哥哥陪我吃,好不好?”她巴巴地望着他。   “吃顿饭不会让你变身。”狐之琬没好气地说:“你以前一个人吃都好好的,现在也一样。”   奶娃娃便扁了嘴,眉头轻轻蹙起,圆溜溜的眼睛蒙上雾气。身后仿佛还有条毛茸茸的小尾巴在摇来摇去。   又来——!狐之琬叹了一口气,抬手捂住了眼睛。   一屋子的侍女伺候千花吃饭,可谁也不敢吱声,因为狐常侍的脸色看起来实在太差了。   千花乖乖地把饭菜全吃完,小心翼翼地觑了狐之琬一眼,举起了自己的手:“刚才我不小心碰到手了,划了一道口子,疼。”   狐之琬正翘着二郎腿,百无聊赖地揉着眉头,闻言便侧过脸去:“伸过来我看看。”她现在话变多了倒也有个好处,有点小病小痛再也不藏着掖着了,会自己主动说出来。   千花便将手伸了过去。伤口在左手食指指节处,是一道小小的口子,血已经凝住了,看来是不久前划伤的。   她的手还是软软的很好捏,狐之琬心想自己赔了这么多个人时间,得赚点儿回来,便捏了好几下——手感好极了。   “拿药来。”狐之琬吩咐一旁的侍女,继而盯着千花:“什么时候受伤的?”   “不知道,刚才觉得疼才发现了。”千花无辜地望着他。   她在撒谎,狐之琬只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小心思。她记着他常说的病了痛了不要不吭声,可最近又没病没痛,便制造点小伤口出来给他看,好叫他看到她乖乖的,很听话。   说她笨吧,在这些事情上她又猴精,又想制造伤口,又舍不得叫自己疼,每回都划那么小小的一道口子,刚好肉眼可见。真是……想摁着她揍一顿又下不了手。   她也是蛮拼的,为了讨好他这样自虐。   夜里狐之琬依旧在她寝房外间铺了床被躺着;虽然也很不像样,但总比她爬到他床上去睡好看点。   “之琬哥哥,晚安。”她照旧给狐之琬道了一声安才阖上眼睛。   “嗯。”狐之琬随意应了声,不应声她又要不依不饶。   起初他是不理的,可她委委屈屈地问他:“你怎么不和我说晚安?”   “我从不说。”狐之琬冷淡地拒绝。   “那你也理我一下吧,哪怕就是‘嗯’一声,表示你听到了,夜里才会好梦。”   不晓得她哪里来这么多幼稚的道理。   “嗯。快睡!”她缠人的毅力也不知道是不是蛊王给了加成,反正只要不让她顺心,他也别想顺心。于是狐之琬就真的给了她一声“嗯”。   千花这才肯安安静静地睡了。次数多了,也就养成了狐之琬以“嗯”回复她“晚安”的习惯。   狐之琬并没有真的在她房间里睡一晚上,一听到她呼吸平稳了,他就起身回了自己房间。他是合衣躺下的,被子一掀就可以走人了。   六公主下嫁漠赫国大王子不是件小事,近来宫里为着这件事很是忙碌,狐之琬自然也逃不开。但他将事情安排下去,要脱身倒也不难。   他偷了空休息,突地听到一道熟悉的女声:“狐之琬。”   狐之琬闷闷地转过头去——那眼睛都哭肿了还掩不住凌厉之色的,不是六公主惟月又是谁?   “微臣见过公主。”狐之琬行了个礼,才起身就被人扑了满怀。   “我不要嫁给那个什么漠赫的王子,你去和我父皇说,我不嫁那种蛮子!”惟月哭闹着:“不然我宁可死了!”   老子费了那么大的力才叫漠赫王子对你有兴趣,你想不嫁?想得美!狐之琬心里默默想着,面上却是一副哀伤的样子:“此事微臣亦无能为力,还望公主恕罪。”   “你一定有办法的,父皇最听你的话了……”   “请公主慎言!”狐之琬一脸严肃地打断她:“圣上英明神武,微臣不过运气稍好些,偶尔猜中了圣上的心思罢了。此事乃是圣上亲自做的决定,圣上亦不愿爱女远嫁,然而为了我朝,他不得不做出如此牺牲;那位漠赫王子,圣上也着人亲自打探过,乃是不可多得的佳婿之选,圣上这才最终下定了决心。公主受圣上宠爱多年,还望能够理解圣上的一片苦心。”   “我不要去漠赫,我不要管父皇的什么苦心,呜呜呜……”惟月依旧哭闹着。   “国界处设了法阵,妖怪过不去。”狐之琬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得到的声音说道。   惟月立即止住了哭声,怔怔地望着他:“真的?”   “我何曾骗过公主?”狐之琬不屑地说道。   是啊,他从来连说句好话骗骗她也不肯的。惟月这才收了哭声,哽咽道:“那我再想想。”   数月后,景帝为漠赫王子与惟月举行了婚礼,不久惟月便随漠赫王子一道去了漠赫。   又过了没几个月,漠赫国使者带来了一个不幸的消息——惟月水土不服,甫到漠赫便得了重病,香消玉殒。      ☆、葵水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   厚重的帘子挂了起来,隔去外边的寒气;屋里暖融融的,穿着单衣也不会觉得冷。狐之琬掀起帘子进门,迎面扑来的热气融化了斗篷上堆积的雪花,侍女们迎上来,替他除去斗篷及外衫。   他抬起眼望向里间,穿着绿色薄衫的少女正兴致勃勃地同一干侍女打麻将,丝毫没注意到他回来了;侍女们也很是专心,同样没注意主人正在外面。   数月前令他烦不胜烦的纠缠已许久未见了。起初她还在门前等着他,见他到家了才安心;继而只呆在自己房间里,见到他才打招呼;到现在不仅看不见他,连招呼也不打。   夜里也不缠着要他在房里□□了,狐之琬才刚刚习惯了每天都有人祝他好梦,又得去习惯没人祝福的日子。   没良心的小东西,看着千花,他便觉得意难平。用得着他的时候,比谁都殷勤;用不着他了,比谁都躲得远。莫非这就是天真无邪?   狐之琬自己没有天真无邪过,一时难以判定。   千花面前堆了许多钱,狐之琬觉得惊讶得很——这个傻娃娃莫不是天赋全在麻将上了?他好奇地在千花身后看了一会儿,面上的好奇渐渐变成了无话可说的神色。   “这么烂的手气和牌技也能想到办法让她赢,看来我得给你们加月银了。”狐之琬毫不客气地戳穿了侍女们让她的真相。   “狐常侍……”三个陪打牌的侍女忙不迭地起身向他行礼,难掩面上心虚之色。   “我牌技才不烂……”千花在人群后小声地嘀咕。   “是么?”狐之琬挑眉:“换个人下来。”   不多时,千花面前的钱就尽数堆到了狐之琬面前。千花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后面几盘却又赢了一些回来。   她一边开开心心地把狐之琬的钱往自己面前抱,一面得意地奚落他:“不晓得刚才谁说我牌技烂。”   她现在不光是不缠着他了,胆子也练大了,敢嘲讽他了。   狐之琬抿了一口茶,淡淡道:“怪道她们都让着你,同你玩牌,让你赢比赢你有意思多了。”   “哼,输不起。”千花咕哝道。   狐之琬眯了眯眼,勾起唇角:“不错,我确实不大输得起。”他放下茶杯,推了推牌:“再来。”   两个时辰以后。   “之琬哥哥,今天不早了,剩下的我明天写好不好……”千花可怜巴巴地望着狐之琬。她手中捏着一杆笔,笔下是厚厚的白纸,一边的矮几上还堆了好厚一叠写满字的纸张,纸上写满一句话:孟千花是猪。   她输得太惨,到最后狐之琬不要钱了,只要她写这句话。千花总共输了一千份,这还是狐之琬手下留情。   这么蠢的事,千花当然是不愿意的,她先是撒娇,后来是哭。可狐之琬一边看着她哭,一边把沾了墨的笔塞她手里,握着她的手写,总之无论如何就是不肯放过她。千花没办法了,只好一边抹眼泪一边写。写了不到几十份,她就写累了。   而且关键是这事实在是太蠢了。于是她又撒娇,想让狐之琬今晚先放过她。   狐之琬笑眯眯的挥退了侍女,对她道:“既然这么晚了,那你就明天再写吧。不过我这儿可是算利息的,到明天要多加五百份,写不完留到后天,再加五百份。”   千花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吓得又哭了。   狐之琬真是蔫坏!   她再也不提明天再写这一茬了,奋笔疾书。   狐之琬为防侍女帮她作弊,并没有要挪身回房的意思——明日休沐,他耗得起。   千花恨他恨得牙痒痒。   狐之琬其实并没有撑很久,他看了没一会儿就靠在软榻上睡着了。半夜醒来,千花正趴在纸堆上睡觉,脸上还印了墨汁。   狐之琬看着想笑,忽地看见了她脸上的字印,脸色便是一沉。   他走到桌前,抽出她正压着的一张纸,上头“狐之琬是猪”五个大字恁地龙飞凤舞。他翻了翻千花写好了放在一边的纸张,果不其然,里头夹了好多张“狐之琬是猪”,大约以为他不会仔细看,才偷偷写了泄愤?   干这种坏事都能睡着的人,也敢偷偷使坏?   “孟千花,你给我醒醒!”他捏着千花的脸,恁是把她从睡梦中揪了出来。   千花揉了揉眼睛,懵懵地问:“干什么呀……”   狐之琬把那张纸在她眼前展开。   千花心虚地低下头去。   狐之琬提起她往自己腿上一摁,令她面向下挂在他腿上。   “你想干什么?”千花尖叫。   “好好教训你一顿。”狐之琬扬起了手。   千花不知道他准备哪样教训自己——长这么大没人教训过她——只知道约莫要挨打了,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可狐之琬的手扬到半空滞住了。他心情复杂地低头看着,手一松,放开了她。   千花立即躲得离他远远的。   狐之琬起身向外间走去,掀开了帘子对外头的侍女说道:“女郎来葵水了,你们好生伺候着。”   奶娃娃竟然也会来葵水?   这时他才回想起,千花被他摁在腿上时,某处确乎是软软的……   她不再是小娃娃了。   狐之琬正感叹着,屋里却传来一阵抽噎,他听见侍女们断断续续哄她的声音,可抽噎声并没有停。   才说她不是小娃娃了,她就哭成这样,这辈子也长不大了吧?狐之琬犹豫着是进去还是不进去,一个侍女却从里面跑了出来,见狐之琬没走,又是惊喜又是焦急地向他禀报:“女郎以为自己要死了,怎么劝也听不进,请常侍去劝劝吧……”   他一个大男人怎么劝?   可听着里头像是停不下来的哭声,狐之琬叹了一口气,认命地回千花屋里去了。   侍女们还在努力劝她:“每个女孩子都会来葵水,女郎不会死的。”   “你们骗人,我不信你们!”千花把脑袋埋在枕头里哭,谁劝也不听。   她前世可没有什么葵水,也没听说过这个,这一世才见着了,谁会信这是每个女孩子都会有的?一定是虫子闹的!这一世和前世想比,身体里唯一的变数就是那只虫子醒了。   “那我的话,你信么?”   千花脑袋微微转了转,露出一只泪眼。莫名其妙要揍她又没揍的狐之琬回来了,他个子高,千花这个姿势看不到他的脸;于是她爬了起来,坐在床上,面向他。   狐之琬扔了条帕子在她身上:“擦一擦。”   千花便拿帕子捂住了脸,低下头去,闷闷地问:“那……我会死么?”   “不会。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要流点血罢了,你问问她们谁不这样?”狐之琬说得洒脱,那一干侍女都红了脸。   这种事情,哪有拿出来说的?   “可我以前不这样……”千花抽泣着。   “那是你还小。”   “我以前不小……”前世她长到十八岁也没见过,这一世还不到十五呢。   但狐之琬不知道,她也不能告诉他。   “那你等个三五天,要是死了再告诉我。”要是从前,狐之琬一定会这么说。可他竟然犹豫了,犹豫再三,还把这句话咽下去了,换了个说法:“你可能会觉得痛,但一定不会死。”   常侍知道得真多——侍女们默默地想。   “有多痛?”千花咬了咬唇。她怕疼。   “不知道,男人不来葵水。”狐之琬面无表情地说:“你得问她们。”   有侍女没忍住,窃笑了起来,立即就被狐之琬瞪得气都不敢出了。   他一个大男人,堂堂散骑常侍跟这儿解释葵水是什么已经够丢脸了,她们还敢笑,跟千花混久了胆子都混大了?   “之琬哥哥……”她一开口,狐之琬就知道她又想做什么了。   来来回回就这么一招!   “这几天我就睡在外间。”他也不等她开口了,叫这么多人看见他拿她没办法,那就太丢人了。   “我睡着了也不回去?”她早知道他等她睡着就溜掉的事了,只是没戳穿。   难道她之前每回都是装睡?狐之琬无语得很:“不回去。”   侍女都散了,狐之琬躺在外间软榻上,突然不懂自己为何对她这么纵容。他本没义务对她这么好,蛊王一直很安静,没人惹它,就算她哭得天翻地覆也未必会现身。   他怎么就突然变得这么善良了?   里头的人一直没动静,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她改掉睡前要说“晚安”的习惯了?还是这个小没良心的忘记了讨好要全套,记不得这一茬了?   才想着,那糯糯的声音便打破了宁静:“之琬哥哥,你睡着了么?”   “没。”狐之琬懒懒答道。   “好久没和你说晚安了。……晚安。”   原来她没忘。   “嗯。”狐之琬心里踏实了,淡淡地应了一声。      ☆、撕逼   “徐主事,你胆子真够大,今日在朝上竟敢顶撞狐常侍。”滕颜快步追上那个他喊了好几声都没听见的同僚,户部度支主事徐子振,拍了拍他的肩,这家伙才总算是看到他了。   “滕主事。”徐子振回头,见是仓部主事滕颜,两人此前打交道并不多,故而略有些意外。他也在想方才的事,微微蹙眉:“怎么,在朝上实话也不让人说?”   圣上无事要南巡,朝中竟无一人站出来反对。有点儿脑子的都应该看得出来圣上的本意只是去游玩罢了,他想玩不能自己掏钱找个由子去玩?偏要打着政事的幌子从户部坑钱;好吧国库现在有钱,可他经过的城镇哪个不要花钱大肆修筑工事?回头那些花掉的钱又能从哪里来?兜兜转转还是要落到户部头上。   可偏偏朝中众人个个都逢迎上意,横竖他们不是户部的,钱的事和他们不沾边;自己顶头上司户部尚书又是个只管讨好圣上的,百姓生计和他一文钱的关系都没有。   唉,愣头青。滕颜叹了一口气,看了看左右,指着不远处对他道:“到那边说话。”   徐子振从令史升任主事并不久,年轻人呐,就是冲动,也不知道是谁那么坏心眼,把这么耿直的一个人送到这个位置上来送死。   滕颜寻了个清净无人的地方,徐子振也还算乖觉,没再问他为什么说个话还这么神神秘秘。   “你没听说‘宁惹阎罗王,不惹笑面虎’?”滕颜这会儿才放开声音说话。   “笑面虎?”徐子振反问:“‘虎’通‘狐’?”   “看来你比我想象的聪明一点。”滕颜高兴得很,这样沟通起来就不那么麻烦了:“听我的,以后别正面跟那位起冲突,不然哪天你死了都没人收尸。今天你没看圣上一气儿不吭,就只他在与你辩么?你还傻乎乎地一个劲地跟他争!你知道他是怎么做到常侍的么?他是狐氏最后一支,先前父亲犯事被籍没了的,一个官奴婢,还是多少年都不成气候的狐氏出身,不仅给父亲翻了案被赦免了,短短几年顶着满朝堂的质疑也还是做到了散骑常侍,这得有多大的能耐?为了爬上来,就没他伸不进手的地方,前阵子还把跟他有旧怨的太常寺卿父子给拽下来了,这会儿父子俩的性命都还在他手上。你晓得太常寺卿在他出现之前多受圣上宠信么?结果呢?圣上连自己的园子都赐给他了。你最近小心些,最好是赶紧备份重礼去向他赔个礼道个歉,别叫他先对你下手了。唉,你还年轻,正气些是没错,可是也得有点技巧。”滕颜说了一大通,见徐子振连个头都不点,光是若有所思地发呆,不由得不放心地问:“方才我说的这些话,你都听进去了吧?”   “多谢前辈指点,子振铭记在心。”徐子振恭恭敬敬地给他行了个礼。   孺子可教。滕颜这才放心了,拍了拍他的肩:“年轻人,不要觉得我们太油滑,你就是想干点什么事,也总得人在这儿,才有路子做,你说对吧。”   “前辈说得极是,子振受益匪浅。”徐子振颔首道。   “好好干,我一看就知道你是个有前途的年轻人。”滕颜又拍了拍他的肩:“走吧。——我方才跟你说的话,可别告诉旁人。”   “前辈放心,子振不会泄露半个字。”徐子振应道。   “狐常侍,下官方才听见滕主事同今日胆敢在朝上冒犯您的徐主事窃窃私语,说了许多常侍的坏话。”滕颜与徐子振自是想不到,他们话才说完,就有人告到狐之琬那里去了。   “哦?说了本常侍什么坏话。”眼前这个人狐之琬连名姓也不记得,似乎见过好几回了,回回都是来告黑状。狐之琬稍稍回忆了一下,还是想不起他是谁,便丢到了脑后,不去想了。   那人便添油加醋地将滕颜与徐子振两人的对话重复了一遍,自是加了不少抹黑二人的话语。在他的描述下,滕颜并不是在劝徐子振,仅仅是在败坏狐之琬的名声罢了;而徐子振也在竭力声讨狐之琬。   狐之琬回忆了一下今日见到的那个年轻人,唇角微微翘起;告状那人不知他为何而笑,忙道:“常侍,这种人可留不得。”   “不错,确实留不得。你效忠于本常侍,好得很,不知现在身居何职?”狐之琬和颜悦色。   “下官户部令史张久。”那人笑得谄媚。   “户部令史,再往上岂不就是主事了?你且在此稍待片刻。”狐之琬道,招手叫来一旁的侍卫,对他低语了一番。   张久伸长了耳朵,可什么也没听到。他并没有担心,因为狐之琬已经给了他足够的暗示——“再往上岂不就是主事了”,这便是有意要提拔他了。   张久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等着,等待的时间略有些久,他开始紧张起来。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等什么,然而狐之琬看起来很忙碌的样子,连茶水也没空喝,他不敢开口问。   他不知道咽了第多少次口水,外头终于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他听到了一个令他冷汗直冒的名字——“下官户部度支主事徐子振见过狐常侍。”   张久感到狐之琬饶有兴趣地瞥了自己一眼,跟着慢悠悠地说道:“进来吧。”   他摸不准这位常侍到底想干什么。   徐子振走了进去。   那位传说中比阎王爷还厉害的狐常侍端正地坐在案桌后面,低着头奋笔疾书。他下首站着一个人,徐子振认识,是户部出了名的小人张久。   他立即意识到除了早上的事,大约还有别的事令这位常侍要一并问责了。   狐之琬搁下笔,抬起头来,打量了他一番才徐徐道:“徐主事?”   “正是下官。”徐子振答道。他本以为会从狐之琬的眼神里看到挑事的苗头,可除了近乎恶作剧的神态,他并没有找到别的。   “你实在是可恶至极。先是在朝堂那么严肃的地方言辞顶撞本常侍,又在下朝后与滕主事窃言污蔑本常侍,按律该治你重罪,但为防你不服,所以才先把你叫来,让你知道原因。本常侍不是做事不讲道理的人,所以你先别着急反驳,人证就在这里——张令史,将你听到的话,尽数说给徐主事听听吧。不要害怕,本常侍会给你撑腰。”狐之琬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脸上一丝怒气也没有。   徐子振头上青筋暴起,他怒目转向张久:“张令史,不防先说说你听到了什么。”   张久有点头大,他着实没想到狐之琬会来这一手——正常人谁会把告黑状的人和苦主拉到一起?这不是叫他们当堂撕逼吗?   徐子振家里不是白丁,他要是惹得起,用得着私下耍黑招?   可现在后悔也晚了,比起徐子振,狐之琬更可怕。好在狐之琬说了会替他撑腰,至少不是全无保障。   于是他硬着头皮,把方才跟狐之琬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你胡说!”不等他说完,徐子振就怒气冲冲地打断了他:“滕主事并没有说过那些话,张令史出言污蔑,是存了何种心思?”   “让他说完,会给你机会表达你的意见。”狐之琬不悦地喝斥徐子振。   徐子振愤怒地低下头去,双手紧握,指节都突了出来。   张久赶紧把剩下的说完了。他得意地瞟了一眼徐子振——狐之琬明显站在自己这边,而且背后说坏话这种事谁不会宁可信其有呢?尤其狐之琬的升迁之路这么不清不楚,为了肃清人言,他定是宁可错杀也不放过。   “不对呀,张令史,之前你同本常侍复述时,徐主事可不是这么说的,本常侍记得可清楚。”未料不等愤怒至极的徐子振出言反驳,狐之琬先发出了质疑。他还将张令史头一回说的话一字不漏地复述了一遍,便是说到自己的坏话时,也面无表情,仿佛说的是旁人。   他这不按常理出招的方式一下子令徐张二人都愣住了,两人谁也摸不清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张令史,徐主事究竟是怎么说的,你可把本常侍弄糊涂了。”狐之琬眸色冷淡地看着张久。   “这……”张久一时半会不知怎么应对,吞吞吐吐。无论哪个是对的,另一个都有歪曲的嫌疑,这叫他怎么说?他急得脑门上直冒冷汗:“这……之前那个才是,下官偶有记错之处,幸得常侍纠正。”   “这也能记错,焉知前面那回你有没有记错?”狐之琬冷声道。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张久赶紧否认。   “那你好好想想,再同本常侍说一遍。”狐之琬道。   徐子振就这样被莫名其妙地搁到了一边,突然间那个幕后小人变成了主角,并且事情也不是向着他希望的方向在发展。   张久只好又复述了一遍——这回与前面两回的说辞又不一样,到后面狐之琬都懒得听了,直接对侍卫说:“拉出去,听候发落。”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不是说要给他撑腰吗?“常侍饶命、常侍饶命啊——!”张久慌乱地大喊,可惜狐之琬哪里想理他,只当没听见。 作者有话要说:  ======深井冰的话痨====== 评论越来越少了……滚来滚去 关于为啥本文画风一直在变——因为男主女主都不看剧本啊摔!   ☆、蛊王再现   处置完张久,狐之琬瞥了徐子振一眼:“张令史说完了,轮到你了。”   “今日顶撞了狐常侍,滕主事劝下官莫要与常侍作对,下官愤而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此事与滕主事无尤,还望常侍明察。”徐子振没有许久那么啰嗦,三言两语就交代完了。   “你以为你这样说,本常侍就不知道真相了么?”狐之琬冷笑道:“本以为你是个老实人,没想到也是装出来的。”   “下官句句属实,不明常侍之意。”徐子振硬着头皮说道。滕颜是说了几句不大好听的话,但仔细想来,也并没有太过分的言辞。   “徐主事,我这人心胸狭窄,人若犯我,我必百倍还之;不过偶尔我也会有些宽宏大量,若人未犯我,我亦不会去招惹那人。”狐之琬说得随意,仿佛是在与徐子振聊天似的:“今日在朝堂之上你顶撞了我几句,但你并不是针对我,只是反对圣上南巡,谋的非是私利,我不会为此记仇;但你若是欺骗于我,便是与我作对——”他并未说下去,视线落在徐子振脸上。   “下官甘愿受罚。”他威胁得这么明显,徐子振仍不愿意供出滕颜。   “既然如此,便由不得本常侍不客气了。”狐之琬淡淡道,望向外间的侍卫:“去问问滕主事的证词写完了与否。”   那侍卫立即出去了,不一会儿便回来,手里拿了几张纸。他从徐子振身边经过——徐子振不是不想看看滕颜写了些什么,但他忍住了,只是低着头一声不吭。   狐之琬极快速地看完了滕颜的证词,冷笑了一声,随手搁在案桌上,望着徐子振道:“徐主事,滕主事什么都招了,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敢问常侍,滕主事招了些什么?”徐子振不卑不亢,看起来一点儿也不紧张。   “拿给他看看。”狐之琬嘱咐一旁的侍卫,那侍卫便将滕颜的证词递到了徐子振手里。   徐子振展开来看,意外地发现滕颜将一切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极力为他开脱。这个劝他油滑的人,竟然这么实诚,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他立即对狐之琬辩解道:“滕主事为了不叫下官受责罚,写的并非事实。”   “徐子振,你了解滕颜这个人么?”狐之琬眯了眯眼,懒洋洋地说道。   徐子振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户部不同分支各自为政,互相之间并不常打交道,何况他才升任主事,滕颜已做了许多年主事了。   今日若不是滕颜主动寻他说话,兴许他对滕颜的了解还紧紧停留在名姓上。   “他效忠于我。”狐之琬只说了五个字,就成功地令徐子振脸色大变。   他又震惊又愤怒,惊的是狐之琬的耳目藏得这么深,怒的是自己识人不清,竟轻易相信了滕颜。   狐之琬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脸色的变化,仿佛整件事就是为了看他一场笑话似的。   “这样秘密的事,常侍不怕下官告知别人么?”徐子振生起气来藏都藏不住,脸色难看得很。   “你若说了,正好看看那些对滕颜说过本常侍坏话的人是何反应。”狐之琬看来兴奋得很:“那一定会很好看。”   徐子振脸更黑了。   “徐主事,你是朝中少有的可造之材,本常侍并没有兴趣折损你这样能做实事之人,哪怕你并不站在我这边。”狐之琬淡淡道,终于将真实的目的揭露出来:“但,下回你可记好了,无论出于何种缘由,任何人胆敢对我撒谎,我绝不会轻易放过他。”   他的话彻底令徐子振迷惘了——这个奸臣,心中所想的竟不仅仅是排除异己,紧握大权?   “下去吧。”狐之琬说完了想说的,懒得再搭理他,便将他轰了出去。   时间尚早,狐之琬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但照看千花的侍女突然托人带来了一个消息,令得他不得不立即结束了一切,赶回荷风素月里去。   “常侍,您可回来了!”千花房外焦头烂额的侍女们一见到他,便如同见到了救世主,急切地迎上前来:“女郎她……她说很痛,疼得都哭了,现在不许任何人靠近,靠近的人都被她咬伤了……”侍女心有余悸,那场景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可怕。   女郎简直像疯了一样。可这种话她不敢对狐之琬说,谁不知道狐常侍极疼爱女郎?   痛?昨晚不还好好的?狐之琬带着疑惑,匆匆踏进房里。   屋里一片狼藉,连落脚都难得找到一个地方——狐之琬越往里走,脸色越阴沉。以千花如今的性子,要把房间弄得这样糟糕,只怕要嫌手脚疼。他不得不怀疑蛊王是否又醒了、占了她的身子,才做出这些事。   蛊王醒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床前三层帐子全都放了下来,将床遮得严严实实的,狐之琬大手一抓,便将床帐扯了开来。锦被在床角高高地堆成一团,里头还有细微不绝的呜咽声,蛊王应当不会这么丢脸,难道这间房间真是她的杰作?   怀着这样的疑惑,狐之琬在那锦被上轻轻拍了拍,唤了一声:“怎么了?”   锦被里露出个脑袋来,肤色惨白,眼睛却是红肿的,看着有点骇人。   “疼……好疼……”千花泪汪汪地说,嗓子哭得都哑了。   她的瞳子圆圆的,并不是竖瞳,狐之琬看到这个,心底才松了一口气。   “你怎么了?”狐之琬本极是厌恶哭哭啼啼的女子,可看着千花可怜兮兮地望着自己,语气便软和了下来。   千花眨了眨雾气氤氲的眸子,扁了扁嘴,忽地卷着被子一起撞到他怀里。狐之琬本只是虚虚坐在床沿,险些被她撞下去。眼看两人要一并摔到地上,他一手扶住了她的背,一手撑在床边,这才阻住了去势。   少女被他按在怀里,挣了挣,胸前最柔软之处磨蹭着他,狐之琬一怔,继而松开了她,不动声色地退了半分。   千花没有发现他的异样,瓮声瓮气地半说半呜咽:“你骗我,我一定是快要死了,不然为什么这么疼?”她半个身子从锦被里露出来,里衣松散了,露出内里水色柔嫩的抱腹和雪白的肌肤,那柔软之处隐约可见。   她并未发现自己的姿势有什么不妥,泫然欲泣却声音柔软地指责他:“你骗我……”   狐之琬在那隐约之处扫了一眼——已有了该有的柔美曲线,比寻常少女丰润些,他从未注意过,原来她衣服下面藏着的早已不是奶娃娃的身子了。   狐之琬喉头动了动。他伸出手去,将她散开的里衣拉拢在一起,遮住那抹雪色,面上没有任何异常:“肚子痛?”   直到他那样做,千花才发现自己衣服散开了,脸颊微红地缩回锦被里,默默地点了点头。   还会害羞了,狐之琬心想。   “我叫人去请太医来。”他说道,敛衽起身,可是没能走开,因为袖子又被抓住了。   “刚才……虫子又出来了。”她怯怯地说:“它很生气,把房间砸烂了,我阻止不了。它会再出来吗?”   狐之琬方看见房间的样子便猜到了一半,现在她印证了他的猜测。这只蛊王真不是善茬,千花每月来一次葵水,若每回都似今次这般,也不知事情会变得怎样。   “有我在,它再怎么捣乱也不怕。”狐之琬柔声安慰她:“我们先叫太医来,看看他有没有法子叫你不这么疼。”   “不要李太医。”千花一双手都陷在他衣袖里:“我讨厌他。”   这些日子以来她极少流露出强烈的情绪,然而一提及李太医,她眼中便浮现出不愿掩饰的厌恶之情。   可她不喜欢李太医,就能不看李太医么?   狐之琬迟疑地抬起手,在她脑袋上揉了揉——这个动作顿时让他觉得自己像养了个闺女的父亲,于是极快地结束了。   “只有他能来,忍一忍。”他劝道。别的太医并不知道她体内有蛊王,诊断与用药难免不准;何况景帝也一定不肯让更多人知晓这个秘密。   “不要他来。”千花却不肯将就,疼得额上都冒出冷汗了,仍固执地说:“别人不来,就谁也不要来。”   “他对你做了什么?”狐之琬问她,以千花如今的性子,这样讨厌一个人实属罕见。   千花不说话了——她说不出来,一只手紧紧捂着肚子,一只手仍拽着他的衣袖;腰也直不起来了,整张脸都埋在他袖子里。   狐之琬被她这样拽着,根本走不掉。他试着抽了抽自己的衣袖——徒劳无功,她的力气忽然变得极大,便是他也挣不脱。她像只小虾一样蜷着身子,手颤抖着松开又攥紧,手心滑过之处,布料上尤见冷汗浸湿的痕迹。   “千花?”狐之琬心生警惕,忙唤着她的名字。   可千花并没有应他。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大家,最近事情实在太多,所以更新会比较不稳定。么么哒!   ☆、没节操的蛊王   狐之琬连唤数声都未有回应,费了好大劲将她的脸从布料里拨了出来,只见她眉头紧紧蹙在一起,双目紧闭,竟像是失去知觉了。   狐之琬掐了掐她的人中,她长长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双眸睁了开来。   是竖瞳!他心顿时凉了半截。   她眨了眨眼,本因半睡半醒而充满迷蒙的双眼突地睁大了,露出傲慢的神情。这神情千花绝无可能做得出来,必是那只蛊王无疑。   真是好得很。狐之琬冷冷地与那蛊王对视,虽然是同一副身子,可看着这样的眼神,便无法当成同一个人。无论景帝多么重视这只虫子,也不过是一只虫子罢了,要不是藏在千花体内只怕轻轻一捏就死了,还敢以这样高的姿态看着人类。   蛊王微微眯了眼,显然颇为不悦——这个愚蠢的人类竟然丝毫敬畏之心也无,还给它脸色看。   她表情的变化并没有逃过狐之琬的眼睛,他也极快速地做出了反应——眼神比蛊王更加冷寒。   蛊王不好惹,这一点从当初它险些掐死六公主就能看出,借助千花的身体,它的危险性尚不能清楚地预估;但狐之琬也不是好惹的,他直截了当地掐住了千花的脖子,冷冷道:“滚回去!”   蛊王愣住了。他不仅没被吓到,居然还敢动手!它生气极了,张嘴就想咬狐之琬,可脖子被他掐着咬不到;于是它不得不动起手和脚来——千花这会儿可不是活蹦乱跳的状态,手脚都酸软无力,无法充分承受它强大的力量,砸砸花瓶什么的已经很勉强了。此刻它一只手打他,另一只还捂着肚子,那力道对狐之琬来说跟挠痒痒没什么区别,没几下就被狐之琬摁在了床上。   堂堂蛊王挣扎了几下,无论力气还是气势始终压不过狐之琬,竟然扁了扁嘴,呜呜地哭了起来。   狐之琬满脑门黑线——这一招莫不是跟千花学的?   可他不得不承认,蛊王这么一哭,竖瞳阖了大半,与千花又有九分相近了,竟哭得他犹豫着是不是该松开它。   见他没反应,蛊王哭得更凶了,泪珠子一颗接一颗地从脸颊滚落在乌发里,可那竖瞳丝毫没有变回圆瞳的意思。   “叫她出来,否则掐死算了。”狐之琬看着那尖细的瞳孔,便没了丝毫怜悯的心思。   蛊王脸涨得通红——它要喘不过气来了,可狐之琬一脸当真要掐死它的样子,令它无比恐慌。   它使劲闭上眼睛,好久才睁开,可还是竖瞳。试了好几回,它绝望了,眼泪汪汪地看着狐之琬,双手蜷在胸前,一副“我也没辙”的样子。   再掐下去它真的会死,狐之琬这才松开了手指。蛊王瘫在床上一阵急促地喘气,胸前一起一伏,狐之琬不过看了一眼,目光便滞住了。   方才一阵扭打,他松松拢好的里衣又散了开来,滑落至肩下,露出胸前与肩膀一整片雪肌;抱腹也有些松散,柔软的水色丝绸松松地搭在胸前柔美的弧度上,叫他看到好些少女深藏的景致。   若是千花,此刻一定会立即捂好胸口;但她身体里呆着的是蛊王,蛊王不懂得这么多,尽管此时已缓过气来了,却因为害怕狐之琬而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任由狐之琬上上下下地打量。   少女的娇美的曲线尽在眼底,狐之琬曾有许多机会窥看,可他一直只当她是孩子,从来不屑于看;如果不是暴露在他眼前,他兴许也不会想到要去看。   这已是今日第二回了,她的身体这样毫无防备地出现在他眼前,她不是有意要露出来,他亦非特意去看。然而机缘巧合,偏偏碰上了。   一回是意外,两回就是天意了,狐之琬心道,毫不客气地上上下下看了个遍。若非她身体里此刻呆的是蛊王,他或许会按捺不住想要做些什么——将近十六岁的少女发育得很好,该凹陷该突起的曲线都很尽兴,她养得丰润,抱着一定是软软的——   只可惜那双竖瞳太扫兴了。   狐之琬叹了一口气,伸手替千花拉好了里衣,将系带系得紧实。蛊王并不知他要做什么,起初很紧张,连肚子疼都不敢去捂,只能巴巴地忍着;过了一会儿见他只是看着自己,这才一点一点地慢慢地将身子弓了虾形。   狐之琬见状,简直哭笑不得。蛊王脾性娇贵,个性又嚣张,何曾想随意吓一吓就成了这样,也是个没什么气节的。   只是既然是蛊王占了她的身子,自是不能请李太医来的了,千花这个样子不能叫景帝看到,否则……   狐之琬突然打断了自己的思维。否则怎样呢?她如何,与他何干?早些摆脱她,不是早早少些麻烦么?   最终狐之琬只是问了侍女们一般女人对付这种事会怎么做,侍女们个个涨红了脸,支支吾吾了半天也说不清,看向千花的房间时却是满眼艳羡;最后狐之琬不耐烦了,在厨房寻了几个大婶才算是问明白了。   大婶们倒是没脸红,可谁也不敢调侃他——狐之琬一直板着脸,仿佛说错一个字就要杀人的样子。   按着她们的指示,狐之琬先是给她喂红糖水,说是因为血亏要补补。但是一大碗喝下去,她还是蜷成个虾米样。   狐之琬又试了许多其他的法子,也不知究竟是哪个起了效果,她的姿态总算是放松了些,似乎不那么疼了。此时入夜已许久,他也累了,见着她眉头松开,便放了心回房去睡觉。   半夜里狐之琬惊醒了,他一贯睡得浅,轻微的声音也能叫他醒过来。他听见窗户被推开,有人蹑手蹑脚地爬了进来。   这人胆子大得很,连他的房间也敢夜闯。狐之琬的床内侧暗藏着一柄剑,他悄无声息地伸手按住剑柄,侧耳倾听那人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默默计算着那人何时会冲过来,怎样出剑最好。   锦帐被掀开那一瞬,剑刃便飞了出去,贴住了那人的脖子。   狐之琬只看了一眼,手便抖了抖,险些伤到她。   是千花。她只穿了一身里衣,还赤着脚。屋里没有亮灯,只有窗外遗落的月光,仅仅依着那隐约的身形,以及她身上沾染的微甜的香气,狐之琬不用点灯也绝不会认错。   他面无表情的放下了剑,她飞快地爬上床,钻进了他的被子里,一气呵成的动作和难以想象的速度令他仍旧决定点了一盏灯。狐之琬将灯移到她面前,果不其然,那可怜兮兮的丧家之犬一样的小眼神来自他不再陌生的竖瞳。   若是千花,占了他的床是一定会轰他下去的,绝不会像现在一样八爪鱼一样抱着他。   虽然这具女人的身子很好闻也很软,可是一看见那对尖细的竖瞳,狐之琬连手都没地儿放——他无法不去想象此刻缠着自己的是一只毛毛虫。   蛊王并没有感受到他的嫌弃,亲昵地将脑袋在他腰间蹭了蹭,狐之琬僵了一下,一时停了呼吸。他情绪特别复杂地低下头,看见蛊王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闭着眼睛呼呼大睡。   少女柔软的部位蹭着他的腿,隔着薄薄的布料都能想象得到里面的形状,直令他呼吸也粗重起来。   “你……”他想了想,竟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才好。她此刻不是千花,要是直呼蛊王,却又怎么想怎么别扭。“喂,你给我起来!”他蛮横地拽起她,将她从自己腰上扯下来。   蛊王被他揪醒了,睡眼迷蒙地望着他,唇角不满地垂下去。   “回自己房里去睡!”若是千花他还送一送,可里面现在是一条虫子,他就没有任何兴趣了。   蛊王立即闭上眼睛假装没听到。   狐之琬拍了拍它的脸:“装也没用,再不起来我就把你丢下去!”   蛊王又委委屈屈地睁开了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可惜那双竖瞳引不起狐之琬半点怜悯之心,他将蛊王丢在床前的踏板上,放下了帐子,自顾自地睡了。   它若是个识相的,就该再从窗户爬出去,然而狐之琬半晌也没听到动静,狐疑地扭头,用指尖轻轻挑起帐子一角,无语地发现娇生惯养的蛊王竟然像个低贱的官奴婢一样蜷在踏板上头睡得正香。   他着实看不懂这条传说中金贵无比的虫子了。   狐之琬起身拿脚踢了踢它,它嘤嘤了两声,而后一点声息也没有地继续睡了。   狐之琬无语地又踢了几下,它起先还哼几声,后面丝毫动静也不肯给了,任他去踢。   他怔了怔,默然地在床沿坐了好一会儿,最终决定先不管,倒在床上阖眼歇着。他并没有睡着,蛊王不是善茬,此刻显然恢复了一些体力,谁知道它是不是怀着报复的心思想来偷袭他?   也不能怪狐之琬多疑,实在是这只蛊王太没节操了,叫人难以捉摸它容积难测的脑袋里究竟装了些什么玩意。 作者有话要说:  ======深井冰的话痨====== 我觉得蛊王也挺倒霉的……   ☆、你想怎样负责   狐之琬眯了没多久,便察觉到身后又有了动静,他闭目装睡,只觉背后忽地一热,两只柔软的手缠住了他的腰——那只没脸没皮的蛊王贴在他背后,气息平稳地睡着。   狐之琬很是不解,它竟然没有掐住自己的脖子?   等了好一会儿,蛊王再无动静,看样子是真的睡熟了。狐之琬翻了个身,它居然趁势爬到了他胸前躺着,还在他胸口蹭了蹭,寻了个最舒适的角度。   狐之琬想掐死它,但他忍住了,仅仅是再度将它拎起来,扔到了床外。   可是没多久它又偷偷爬上来了。   如此几番,狐之琬也累了,干脆不管它,任由它去。   折腾了一整夜,第二天外面大亮了,狐之琬才被刺眼的阳光扰醒。胸前压着什么东西,他伸手摸了摸,摸到一片滑润的肌肤。狐之琬顿时想起了昨晚的事,垂眼看了看,继而无语地横臂捂住了眼睛。   那只虫子不仅没节操,也没睡相。里衣不知被它睡到哪里去了,上身只余松松一件抱腹,它紧贴着他睡着,这一垂眼,该看的不该看的全看见了。   狐之琬推开它,坐了起来,打算起身更衣。这时只听身后那人嘤咛一声,似是醒了,他转过身去,正对上一双乌黑滚圆的瞳子,黑白分明干干净净。   她看着狐之琬,眸子里满是疑惑,初醒的声音拖着长长的尾音:“狐之琰,你为什么在这里?”   狐之琬眯了眯眼。这是她第二回提到狐之琰的名字,上回还可以说是喊错了,这回他若再信,除非他是傻子。   他俯下身来,双手撑在她身边,拖长了语调问她:“我是谁?”   千花还没睡醒,傻乎乎又不太确定地应道:“狐之琰?”   狐之琬薄唇不悦地抿了抿。这丫头太可恶,朝夕相处了这么久,居然看着他的脸喊之琰的名字。他踢掉鞋子回到床上,将她提起来逼到墙角,恶狠狠地问:“我是谁?”   千花背后没有衣物遮盖,甫贴上冰冷的墙,便一个激灵醒了。眼前这张脸,眼睛比狐之琰更狭长,透露着极度危险的信息。   “……之琬哥哥。”她立即意识到自己又做错了一件事。千花委屈极了,狐之琬从来不接近她,谁知道他发什么疯挤到她床上来睡?要不是这样,她怎么会看见他在身边,便下意识地喊他“狐之琰”?   要是他问她怎么会认识狐之琰该怎么办?这一世的她根本还没有机会认识狐之琰,偏偏狐姓太特殊,也没法谎称认识同名同姓的。   千花喊对了名字,便再不开口,只一双眼睛无辜又可怜地忽闪着望向狐之琬。   她的眸子瞬间变得清明,于是狐之琬知道她醒了,这才没有继续错认。可她即使喊对了,他仍觉得心里不平,但又说不清为何不平。   她的唇瓣红润丰满,充满了好睡之后的朝气。看着那两片花瓣一样的唇,狐之琬满心的不平忽然找到了出口,他捏住千花的下巴,一低头含住了她的唇瓣,恶狠狠地碾磨撕咬着。   千花先是愣了愣,继而意识到他在做什么,双手便抵在他胸前,想推开他。可他蛮不讲理地将她两只手拉下来,禁锢在她身后,令她无能继续反抗。   “唔……”千花想说放开她,可他哪里肯?他时而轻酌浅尝,时而逼着她唇舌交缠,直至她脑中一片空白,任由他随心所欲。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他终于放开了她,看起来仍旧很生气的样子。千花缓过气来,也不开心了,他轻薄了她,怎么竟然还给她脸色看?   她气得双唇碰了碰,眼睛就红了,声音抖抖索索的:“你……你欺负我……”   “下回再喊错名字试试。”狐之琬挑眉,冷声道。   就因为喊错了他的名字?千花想反驳,可一想到狐之琰,又低着头不吭气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圆谎,干脆一句话也不说。   这一低头就看到了别的——要不是裤子还好好地穿在身上,她几乎是身无寸缕了。   他……他……   千花双手抱在胸前,屈膝缩在床角,愤怒极了:“你对我做了什么!”   昨日他说要去请太医,她不肯,然后发生了什么她就不记得了。原以为方才的轻薄已是极限了,哪知道还有更过分的。   狐之琬看着她瑟瑟发抖的样子,嗤笑了一声:“怎么不问问你对我做了什么?”   “是你爬到我床上,还……”千花才争辩了半句就被他打断。   “这里是我的房间,我的床,昨晚你死活要爬上来还抱着我。我将你丢出去好几回,是你死皮赖脸的不肯走,后来更过分,几乎脱光了压在我身上,竟然还敢恶人先告状。”狐之琬数落起她的罪行来。   千花惊恐地从他身边爬过去,掀开床帘往外看。这一看她脸立即通红——此处当真是狐之琬的房间,不是她自己的。   “你骗我……”她钻进被子里只露出一个脑袋来,心虚地望着狐之琬,指控得软弱无力。她当然不相信自己会做这种事,可狐之琬虽然不是什么好人,却也不是那般卑鄙的小人,否则她的清白早就没了。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她昨天是疼晕过去了,并不知道蛊王出现过。即使知道它来过,也绝对想不到它是那么不要脸的一只虫子。   “你有什么好骗的?”狐之琬故意嫌弃地扫视着她:“我问你,你坏了我的清白,叫人看见了,我可怎么说?我还没成家呢。”   千花被他带到了沟里,没能想起他才刚刚坏了自己的清白,顿时惶恐起来:“那……怎么办?”   “我在问你啊,你犯的错,还要别人帮你想怎样负责么?”狐之琬瞥了她一眼。   千花发愁的想了想,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反正……没人知道,要不……”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狐之琬瞪着她:“我的清白,没人看见就不算么?”   “这……”千花灵光一闪,理直气壮:“你刚才亲我,也坏了我的清白了,我们……扯平了!”   “那是你自找的,如何算得?”可惜狐之琬不接招,振振有词:“你要是不爬到我床上来,怎会发生方才那种事?何况你看起来喜欢得紧,你既喜欢,又怎能说是我的过?”   他说得好有道理,她竟无言以对。   千花快哭了:“那你想怎样负责?”狐之琬蔫坏蔫坏的,提的条件一定不能轻易打发。   狐之琬本就是见她的反应很有意思,故意逗她,哪知她蠢蠢地当真了。这要是换作任何一个别的女人,都不会这么轻易被他骗吧?蠢成这样,就算景帝不拿她来养蛊,只怕她也活不久。   “我且先给你记着。”狐之琬佯装出认真的样子:“唉,要是侍女发现你的衣服要送到我这里来,我的脸都要丢光了。”   千花是真的要哭出来了,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她讷讷地说:“她们不敢笑你。”他连清白和丢脸也要拆开算,真是太小气了。   狐之琬不满地看向她:“她们不敢笑,这件事就不丢脸了?”   千花沉默了,在锦被上蹭了蹭,将眼泪蹭掉,这才又望着他:“那你借一件衣服给我,我偷偷回去……我跑得快,她们一定看不到。”   “她们看到我的衣服,难道就不会乱想么?”挑刺这件事,狐之琬极是擅长。   “我……我……”千花着实想不到别的法子了,遂又可怜兮兮地看着他:“之琬哥哥……”   她就会撒娇这一招!   千花低下头去,咬了咬唇;她是无意,却叫有心人又盯上了被吸允得有些红肿的唇瓣。   狐之琬勾起她的下巴,在那柔软馥郁的唇上又流连了片刻;千花想推开他又不敢,急得眼珠滴溜溜地转来转去,却又只能任他鱼肉。   狐之琬离开她的唇,觑着她道:“丢脸的补偿。”   他松开手,千花立即往被子里缩了缩,只露出一双眼睛,里面满是警惕,仿佛他还会使别的坏似的。   想起她的身子,狐之琬倒真的想做些别的什么,可千花不是随随便便的女人,他也只能想想。   “还疼么?”他闹了这么久,终于打算正经起来了。   千花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还有一点点疼。”   “嗯,一点点是多少?”狐之琬看她面色如常,估摸着那一点点当真只是一点点罢了。   千花想了想,用右手大拇指的指甲在食指上比了一小节:“就是这么一点点。”   狐之琬松了一口气,嘱咐道:“若是身子不适,叫人去寻我便是。”   千花点了点头。   狐之琬挂了床帘起身,去了隔间更衣。等他换好衣服出来,却见千花紧紧盯着自己。   “怎么了?”他不解地问。   “你是找李太医来医治我的么?”千花跟审问犯人似的。   “你说不要他来,我哪里敢去找他?”狐之琬漫不经心地说道:“找人问了几个土方子,挨个试出来的。小没良心的,就这么不信我?”他颇为不满。   千花没回他,一脑袋闷进了被子里。 作者有话要说:  ======深井冰====== 嗷嗷嗷,男主太不要脸了……   ☆、花样男子   狐之琬叫人给千花送了衣服来。侍女们暧昧而不露痕迹地观察着千花的一举一动,想要看出什么来,可她身上一点儿痕迹也没有。   于是有人偷偷地翻开了被子,又按原样放了回去。狐之琬的屋子有专人收拾,她们动不得。   午后的窃窃私语总是值得一听。   “我跟你说,他们昨夜睡到一张床上了,竟然什么都没做。”   “当真?不大可能吧?”   “骗你做什么,我们可是亲眼看到的。哎,你也在的,你说是不是这样?”   “是啊是啊,看来常侍当真是有龙阳之好呢。”   “唉,真是可惜,这样的人怎么会只喜欢男子?”   “他不喜欢男子,难不成要喜欢你么?”   “你胡说什么,我撕了你的嘴!”   ……   千花趴在窗边,捧着脸出神地望着窗外满树的海棠花苞。这只讨厌的虫子也不全是坏处,隔了一个院子的距离,她们无论说什么,她都听得到。   要是上辈子也听得这么清楚就好了,就能早点儿知道人心复杂。当着你的面是一套,背着你又是一套,给你看的总是好的,背着你却不知道会说多么难听的话。   奇怪的是狐之琬。他明明一肚子的坏水,当着她的面那么刻薄,可背着她却总嘱咐侍女们伺候她时要注意这个注意那个,和别人恰好相反。   “女郎,喝药了。”千花凝神听着侍女们的八卦,端药的侍女唤了好几遍,她才听见。   “女郎想什么这么入神?”伺候千花虽然诸多避忌,可千花不拿架子,侍女们也因而并不怕她。   “看窗外的花枝,再过不久,花就要开了。”等海棠花开了,她也要十六岁了,再过两年,就要死了。   自从出了那天的事,千花就有意避着狐之琬——她嫁过人,知道那桩事是只有夫妻之间才可以做的,她和狐之琬不过是犯人和狱卒,不该做那些事。   狐之琬近来忙得很,每天都回来得很晚,可无论多晚,他都会来看一看千花;可他无论什么时候来,侍女都会告诉他千花已经睡了。   狐之琬听见侍女这样说,仍会走近她床前。天气暖和起来了,床前的帐子也换成了薄透一些的料子,隐隐约约地能看见躺在床上的人。   狐之琬掀开床帘,望见她背对着床帘睡着,在床帘掀起的那一瞬呼吸突然变得平稳。   连撒谎也不会,还敢装睡骗他。他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终是没有戳穿她。   一想到那只蛊虫呆在她身体里,一直窥视着他们,狐之琬就心塞得很。当时一时冲动没顾得及这么多,等回过神来了,再有什么冲动也立即冷却下来了。   她体内是景帝要的蛊王,她只能活到二十岁,她还曾害他险些被怀王侵犯,无论是为着前途或是为着他睚眦必报的性子,她都不是好的选择。   所以,何必在意她是不是避着他?   狐之琬放下帐子,一点儿也没犹豫地大步走了出去,令得一旁想看热闹的侍女们失望不已。   快到院门处时,他却又突然转过身来,盯着侍女们问:“她这几日是不是没好好吃饭?脸都瘦了些。”   女郎瘦了?侍女们哪里注意到这个,在她们看来,女郎每日都是一样的。   “女郎这几日吃得是比先前少了点,但也只是一点点……”侍女不敢对狐之琬撒谎,赶紧自己招了。   “怎地没人告诉我?”狐之琬发起火来。   他极少发火,或者说,极少这样像寻常人一般暴躁地发火。他发火通常是不动声色的,甚至可能还会对你笑,然后你就在不知不觉间沦陷在地狱里了。   “笑面虎”这个外号并不是随便喊的。   侍女们抖索成一团,谁也不敢再说话。   “再有下回,你们自己提着人头来见我。”他的暴躁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一瞬的功夫,面上的怒容已收敛了起来。   一直到听不见他的声音,千花才爬了起来。她叫守在外间的侍女拿了面镜子来,将灯芯拨得亮亮的,在镜子前转来转去地看自己的脸。   “我瘦了么?”她不太确定,也许是有那么一丝丝?   守夜侍女并不知道外面方才发生了什么,只是讨好地笑道:“女郎还是一样丰润可爱。”   狐之琬长了一双什么眼睛?千花在心里吐槽。   她这几日是有些胃口不大好,任谁算一算自己离死期更近了,心情总归会受一点点影响吧?可她觉得自己也还是很厉害的,能一边数着有几天好活,一边吃下那么多东西。   “这样华贵的头面,常侍可真舍得!女郎年纪还小,戴这样的会不会太重了?”   “嘘,小点儿声,常侍不许张扬,要等女郎生辰那日才拿出来呢。瞧你这眼皮子浅得,这副头面算什么,你该去看看装头面的箱子,这副头面在里头算是最不起眼的玩意。”   “常侍对女郎真好。说是当阿妹养着,谁家是这样养阿妹的?我阿兄若是对我这样好,我睡着了也要笑醒。”   “那你得多去庙里拜一拜,看看菩萨会不会猪油蒙了眼下辈子给你投个好胎。”   “你嘴巴怎么这么坏?别跑啊,看我不打你!”   ……   千花趴在窗前。海棠已逐渐开放,一支花枝上怒放着几朵全开的,垂着几朵半开未开的,比起盛放时的繁华景色来得更有韵致些。   去年的生辰没有人帮她过,她忘记去数还有几天好活;今年想起来了,不愿再想,他却偏要提醒她,真是讨厌极了。   “快去前头看看呀。”   “看什么,你这么心急火燎的,常侍又叫人送了什么新鲜的东西来?”   “不是,你一定猜不到!这回是有人送给常侍的。”   “哎呀,你快说呀,别卖关子了,我都急死了。”   “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好姐姐,告诉我吧,求你了。”   “好吧,看在你这么诚恳的份上,我就告诉你吧。有人给常侍送了好些少年郎来,前头的人拦不住,都给放在前院了。你快去看,晚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了,那些个少年郎长得可好看了,前院的海棠长得多喜人呀,他们站在花下,生生叫满树的花都失了颜色。”   ……   千花仰着头看窗外,再过几天,海棠就要全开了,景致正美——前世头一回见到狐之琰,他就站在花底下,只是一个侧影,就叫她眼里再无花景。   狐之琬同狐之琰相貌有八分相似——说来也怪,起先全然分不清他们两个,渐渐地发现他们有那么一分半分不像,现在再看,已觉得不相像之处越来越多。就算此时狐之琰站在她面前,她也一定能将两人辨认出来。   不晓得那群少年究竟有多好看,是不是比他更好看?   “女郎,您去哪里?别跑啊,常侍嘱咐过,您出门要坐软轿……”   “狐常侍,您平日不用应酬么?”徐子振问。   外头天还亮得很,忙碌了数日的狐之琬已收拾东西,一副要回家的阵势了。不知情的人兴许不会信,这位权势倾天的常侍几乎每天不是在这里便是在家中。   被强行挖脚来帮他做事的徐子振经历了起初不甘不愿的那段时期,早已接受了无情的事实。他并非迫于无奈才如此,而是他发现狐之琬与他此前所想的并不一样——诚然狐之琬满腹黑水,睚眦必报,还时常附和景帝那些不着调的想法,可也趁着景帝宠信之便利,做了许多利国利民之事。那些谁也不敢碰的只会坏事的老顽固们,他跟拔牙似的,也一个一个的敲掉了。   狐之琬心狠手辣,他们就算心里恨得牙痒痒,也不敢对他出手;也因此狐之琬一心想要做到的事,总是能如他所愿地达成。   以狐之琬的年纪,这着实是个不小的本事,徐子振起先还天天要求调回去,如今也不再提起了。   在徐子振的认知里,像狐之琬这样的人应当每天都忙着应酬,粉堆酒楼里来往,毕竟他得罪的人多,总要笼络笼络。可狐之琬并不,他从不在自家开酒席,便是在外头宴客,也只是叫人把客人们招待好了,自己便匆匆离去。   徐子振不能不担心,狐之琬此时不多多笼络人心,要是哪天失了势,又有谁会站在他这边?   “没几个人值得给脸,有什么好应酬的。”狐之琬懒懒应道:“我有事先走了,剩下的你今晚弄完,明日我来了会看。这是要呈给圣上的,可得仔细了。”   徐子振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发了一会儿呆,回头便瞧见滕颜一张大脸,吓了一跳。   “你找我有事?”徐子振缓了缓神。   滕颜神神秘秘地摇了摇头,一脸语重心长:“你别给人误导了,狐常侍是不近女色,可他对男人也没兴趣,你不要有什么心思啊。”   朝中多猜测狐之琬是景帝的男宠——景帝爱送美人给宠信的大臣,偏偏送谁都不送给狐之琬;狐之琬也向来对女色拒之于千里之外,敢往他府上送美人的,个个都惨得很——这果断是好男风的节奏啊!   “我也不好男色。”徐子振额上青筋直蹦。   “那最好,不然我可不敢跟你一道做事。”滕颜拍了拍胸口:“我喜欢的也是女人。”   狐之琬怎会看重这种不着调的人?徐子振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呼出,这才忍住了揍他的念头。   狐之琬匆匆赶回荷风素月,琢磨着不许任何人通传,看看那个小没良心的还能怎么躲。哪知才进了前院,便听见千花欢快的笑声。   她怎地笑得这么开心?狐之琬没由来地觉得膈应,提步便往声音传来处走去。   一路走,他的脸色沉得愈加厉害。除了千花的声音,他竟还听到了年轻男子的说话声,那讨好的语调简直恶心死人。 作者有话要说:  ======深井冰的话痨====== 接下来几天可能没空更新了……等下周空下来了会继续日更的,希望大家谅解,么么哒!   ☆、若我们成了夫妻呢   繁花锦簇的庭院里,娇俏的少女眉眼弯弯,唇角上扬,开怀时双掌合抚,露出腕上水头透亮的翡翠镯子,衬得那小半截手腕雪肤愈加娇嫩。   她身边围着许多同样青嫩的少年,眉眼各有过人之处,他们争相使出浑身解数,只为博得少女欢颜。单从容颜看,倒是一幅很是和谐的画卷,正当其时的少女和正当其时的少年言笑晏晏,还挺养眼。   如果不是这么碍眼的话。   打情骂俏不能去的别的地方,非得挑他门口?这丫头莫不又是蛊王附身了。   守在一旁的侍女最先发现了狐之琬,远远地便福身行礼。她们的举动打断了正在谈笑的少年少女,少年们一见自己要服侍的正主来了,注意力自然从千花身上移开了,笑脸比面对千花时更加灿烂。千花一下子就被冷落了,笑容顿消。   可比她脸色难看千百倍的,是狐之琬。   他甚至不需要开口说话,冰冷的眼神就足以冻住在场所有人,少年们前一刻还在竞相摆出最好的自己,下一刻便无措到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袍服下的腿也在颤抖。   千花没见过这么吓人的狐之琬,难免有点怯怯的。她私自闯进他的园子不是一回两回,哪回也没见他生气过,也许他今天心情特别不好?   这段时间两人之前的气氛有点诡异,她使劲躲着他,他使劲往她跟前冒,千花有点儿小心虚。   看见他心情不好还在他眼前乱晃的就是傻子。千花双手紧紧攥着裙裾绞来绞去,嗫嗫地说了句:“我……我回去了……”拔腿就想往自己院子的方向跑。   “站住。”那人轻飘飘一句冷喝令她定在原地。   千花低下头,盯着自己缀着珠花的软鞋看。他的视线穿越人群牢牢锁在她身上,叫她手脚都不晓得怎么搁,直想蹲下去抠珠花,给自己找点事做。   “把他们带下去关起来,等我稍后审问。”狐之琬冷声吩咐:“都下去。”   谁也不敢违抗他的命令;少年们虽然觉得莫名其妙,可都被他的气场吓到了,连敢吭气的人都没有,就这样被带去关进了小黑屋里。   不是蛊王附身,还敢跟一群妖里妖气的男人说笑?反了她!   狐之琬怒极反笑,对千花说道:“过来。”   他眼神里似有钩子,明晃晃尖兮兮的钩子,千花摸了摸脖,一步三犹疑地踱了过去。短短十数步的距离,她走了足以令狐之琬耐心破裂的时间。   眼见着狐之琬脸色愈发沉重,那看不见形状的钩子也像烧红了一样,千花脖子一梗,不走了,眼睛四处乱瞟,就是不看他。   两人隔着三五步的距离,一个心虚得眼神到处飘,另一个眼里都快喷出火来了。   “过来。”狐之琬重复了一遍,语气里透着明显的危险味道。   偏不。千花心里默默说着,眼神四处乱飘,最终还是沉到了鞋子的珠花上。   “回头别抱怨我没给你机会。”狐之琬冷冷说着,三步并作两步跨到了千花面前,迅雷不及掩耳地打横抱起千花,大步走到房门前,也不等侍卫把门打开,一脚踹在门上,半句吩咐也没有,就这么进去了。   门前侍卫是个伶俐的——不然也混不成狐之琬的侍卫——迅速地将门阖上。   整个过程千花一直抱着手发愣。他犯规!以他的脾气,不应该再说一次“过来”,顺带几句威胁的话,逼着她不得不听话为止吗?虽然早听话晚听话是同一个结果,可后者怎么看都窝囊得比较有尊严一点嘛……   可他竟然就直接动手了!这人怎么没一点常性的?   千花还在腹诽兼发愣,便只觉身下一软,面前一黑,没常性的冷冰冰的凶恶的男人的脸在她正上方,双手撑在她两边,将她困在了床上。   千花眨了眨眼,眼睛就湿润了。   “装哭也没用,收回去。”狐之琬面无表情地说。   千花眼睛睁得大大的,泪珠子立即滚了出来,越滚越凶。   狐之琬抬手揉了揉眉头——这妮子越来越会仗势拿捏他,当真是要翻天。   “好了,别哭了。”他放下手,无奈地说,侧身坐在床边,看她的神情柔和了许多。   千花失了束缚,一咕噜从床上爬起来,坐在床最里侧,脸闷在衣袖里擦了擦。   “我没做错什么。”千花堵着气强调自己的无辜。是他自己心情不好,凭什么拿她撒气。   狐之琬长眉一挑:“你没做错?”   他又露出那种仿佛天生的高高在上的表情来,那双幽深的眼睛看着你,即使什么都没做,也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失忆了忘了曾经做错的事。   千花思来想去,最近除了装睡躲着他就没做过别的,可……可这应当不算吧?   毕竟是心虚,在狐之琬的目光里,她又低下了头,这才发现自己被他整个儿扔上来,鞋子没脱,在他床上踩了好些灰印子,于是慢慢地假装不经意地将双脚藏进了长长的裙裾里。   狐之琬一直紧追着她的视线,唇角抽了抽。   “我哪里做错了?”千花心想狐之琬这人蔫坏,指不定给她挖了什么坑,便鼓起勇气反问他。   “方才那些流里流气的人,哪里来的?”他像审问犯人一样审问她。   千花只觉莫名其妙:“别人送你的生辰之礼呀。”   狐之琬的脸色顿时姹紫嫣红的十分好看。   千花的八卦心被勾起来,一时忘记了自己什么处境,有点儿小兴奋地问他:“你当真喜欢男人呀?”他要是真的喜欢男人,为什么抓着她做那种……那种难以启齿的事情,还要她负责?   狐之琬气不打一处来。她竟然问他是不是喜欢男人,她是给吓傻了么?   她是景帝的虫罐子已经够麻烦了,要还是个傻子,日子就没法过了。   他带着一身危险的气息靠近千花,千花想逃,可床就这么点位置,能逃到哪里去?一个逃一个堵,没几下她就被狐之琬圈在了怀里。   “我是不是喜欢男人,你不知道?”他的声音低沉暗哑,呼出的气息拂在她耳垂上,眼角眉梢俱是懒于掩饰的不坏好意。   她懂得害羞,懂得躲他,竟然不懂得他先前对她做的事意味着什么吗?不懂也没关系,他会教她。   千花被他危险的气息包围着,身体僵硬得无法动弹,哪里还敢出声?她像一块砧板上的肉,被他拿着刀慢条斯理地打量着,看哪一块最嫩最先割下吃掉。   她眨了眨眼,想故技重施——哪知才眨了一滴泪下来,就被他温热的唇轻轻吻去。   千花惊呆了。   前一世她和狐之琰是夫妻,都未曾做过这样的事,他……他……他竟敢……   “你再可怜兮兮地引诱我,我可不知还会做出什么事来。”他微笑着威胁她。   “我……我……”可怜的千花吓得话都说不顺溜了:“我体内可有那只虫子,它可骄傲了,力气也很大……”   言下之意,他再这样,虫子要发飙了,掐死了他,她可不管。   “哦?那你倒是试试看叫它出来,看是它力气大,还是我力气大?”狐之琬轻笑着说道。可怜的孩子,还不知道她依仗的那只虫子的尊严比她的意志更脆弱,只怕便是出来了,也只会冲着他摇尾巴。   千花又不敢吭气了。他一点儿也不怕那只虫子,第一回那虫子出来,就是他将她拽回来的。他武功也高,焉知那只虫子是不是他的对手?   “你还没回答我,你说我是喜欢男人,还是喜欢女人?”她不说话,狐之琬却不肯允她沉默。   千花再怎么不懂,也该知道要怎么回答了。   她垂下眸子,讷讷地说:“我错了……”   “错在哪里?”狐之琬问。   她又天真了,以为认了错就没事了,却不知道狐之琬好容易逮着她,就没打算轻易放过她。   千花委委屈屈地看着他,想哭又不敢哭,怕他又做一遍刚才的事。   “你……我们不应该这样,我们……不是夫妻……他们都看着……”千花抬起长睫浓密的眼睛,眸子里有着犹疑,更多的却是对他的指责。她这辈子是不能指望嫁人了,可不嫁人,不被允许出门,就能不要名声了么?   或者在他们的眼里,她除了老老实实的活着,不触怒那只虫子,别的什么都不重要?   在千花说起之前,狐之琬并未意识到自己所为有什么不恰当之处——他习惯了为所欲为,他不在意的事情,并不认为别人有资格在意。然而千花提出来了,他才意识过来。   原来她并不是全然不懂。   他以为孟纶父子什么也没有教她,让她长成了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傻子,却是他冤枉他们了。千花毕竟是他们的血亲,他们总不会丝毫也不顾及。   “若我们成了夫妻呢?”难说是冲动还是别的,狐之琬脱口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  ======深井冰的话痨====== 啊啊啊啊紧赶慢赶还是没赶在零点之前更新掉。 对不起大家,最近太忙更新落下了,还好大家木有抛弃我,么么哒! 五一会尽量多攒点字,避免再断更。   ☆、赐婚   “若我们成了夫妻呢?”   狐之琬的这句话令千花立时懵了,她怔怔地看着狐之琬,有点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才不嫁你。”她缓过神来,瞪圆了眼睛:“你总是欺负我。”   傻子才嫁给总欺负自己的人呢。   狐之琬说出那句话,原本自己也在震惊,见千花如此抵触,心底就难平了。“就为了这个不肯嫁?”他挑眉:“那也算欺负么?你怎么这么轻率?”   “哪里轻率?”千花抗议道:“嫁人当然要嫁对自己好的,你对我又不好。”   否则像上辈子的狐之琰一样,要伤心死了。   她极少敢这样反抗狐之琬,可一想到要与狐之琬做夫妻,勇气便破土而出,瞬间塞满整颗心。   “我对你不好?”狐之琬质问道。   他霎时变得非常生气的样子,千花满心的勇气便缩了泰半,又撅着嘴露出原先那副委委屈屈的表情:“……你和他们一样,只对那只虫子好,你们都只是想要那只虫子开心罢了。”   狐之琬眸中风暴淡了下来。她说得有几分道理,他竟无言以对。   他缓缓松开手起身,背过身子,背对着她在床沿坐着,陷入了沉思。   千花立即爬了起来,缩到离他远远的床角。过了片刻,见他仍在沉思,仿佛是忘了自己的存在一般,便蹑手蹑脚地爬下床,一边爬一边偷看狐之琬的反应。   他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千花脚一触及地面,唯恐他会突然又抓住自己,头也不回地拔腿就跑,飞扬的水袖拂过屋中摆件,叮叮咚咚一阵乱响。这声响太大,她惊恐地回头看了狐之琬一眼,见他仍在低头沉思,这才放心地跑了出去。   她回到自己的院子里,提心吊胆了许久,生怕狐之琬又找过来,然而直到夜幕降临,他也丝毫没有再来的意思。侍女们将饭菜摆好,告诉她狐之琬进宫去了,临走前交代过叫她先吃,不必等他。   千花松了一口气,心道谁要等他。   景帝看着面前一群被五花大绑的姿色各异的美少年,也是满脸震惊。   “这是……?”他望向一脸冷色的狐之琬。   “某些不长眼的人送微臣的生辰之礼。”狐之琬咬牙切齿地说,便是在景帝面前,也毫不掩饰自己的怒气。   他是个擅长克制的人,从未在景帝面前流露过怒意,故而景帝也很好奇。   景帝一阵大笑,叫人将瑟瑟发抖的美少年们带了下去,一脸高深地劝他:“这种事有什么好气的,朕给你出气!”可那表情怎么看怎么像想凑一脚热闹。   狐之琬作出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圣上有所不知……那孟千花近日对微臣本就缠得紧,微臣要避着她,又要不惹她生气,本就如履薄冰。哪知今日被人送了这些人进来,恰被她知晓,以为微臣当真喜欢男子,顿时发作起来,将臣房间都砸了大半。幸得微臣及时回到荷风素月,稳住了她,这才未晾成大祸。”   景帝本还想打趣他几句,一听竟然惹得千花生气,顿时也不淡定了。“可有连累蛊王动怒?”他急急地问。   “微臣回去得及时,未曾连累到蛊王。”   景帝一脸的焦急之色这才平复了些:“那就好。这帮人真是胡闹!是谁竟然做出这种事,朕一定不轻饶他!”他很是愤怒地骂了几句,忽地生了疑惑:“你说那孟千花是吃味儿了?”   他的语调里有一丝危险的气息。   狐之琬只作未曾察觉,满面苦恼:“微臣宁可不是。今日前来,微臣希望向圣上求一个恩典。”   景帝道:“且说来一听。”   “还望圣上能另寻佳所安置孟千花,微臣……”狐之琬很是诚恳:“如今孟千花无所依靠,已对微臣有了不该有的心思;微臣未曾婚配,在蛊王期满之前,也不适宜再引外人入内,只怕长此以往,会晾下不可收拾之祸端。”   景帝将信将疑地听着。待狐之琬说完,他眯了眯眼,质疑道:“狐常侍,只怕这并不是全部的理由吧?你莫不是也对那孟千花动心了,怕自己为她犯下祸事?孟千花虽非倾城之色,然也是个美人,你且坦诚说来,朕不会怪你。”   “圣上误会微臣了!”狐之琬诚惶诚恐地抬起头望着景帝,着急地为自己辩解:“在微臣眼中,她只不过是为圣上养育蛊王的工具,怎会对她有所企图?圣上明察,微臣确有未曾说出口的缘由,只是太难以启齿,唯恐陛下动怒,微臣不敢言!”   “你呀你,你说你在朕面前还有什么不敢说的?”景帝松了一口气,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说吧,朕绝不会责罚你。”   “这……”狐之琬眉头蹙起,一副极为难的样子。   “还吞吞吐吐什么?”景帝不耐烦起来。   “这……实是因为此事非但与微臣相关,也牵涉到了圣上。”狐之琬一脸苦恼。   景帝不解:“与朕有何干系?”   狐之琬咬了咬牙,像是怀了壮士断腕的决心,这才一股脑说了出来:“微臣至今未曾婚娶,亦从不收受美人;而圣上对微臣颇为厚爱,却从未赐美人于微臣,朝中便有些无聊之人,暗中猜测微臣与圣上……与圣上……望圣上恕罪,那般龌龊污蔑圣上之言,微臣实难说出口!微臣之所以请求圣上另选他处安置孟千花,亦是想求圣上为微臣赐婚,一洗朝间污言秽语!”   “混账!”景帝一掌将身前案几拍得震天响:“是哪些人,竟然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送你那些少年郎的人是哪个?朕决不能轻饶他们!”   他的眼睛因为充斥着怒火而泛红,胡子也因发怒而颤抖,帝王之怒,还是很骇人的。   狐之琬低头跪了下去,急急道:“圣上息怒,切莫为那些喜弄是非之人气坏了身子!”   “怎么息怒!”景帝一挥袖,将案几上的物品拂了满地。些许碎渣撞在狐之琬身上,狐之琬毫不躲避,只依旧默默地垂着头。“他们冒犯的是天威!他们竟然污蔑朕!”景帝眼里充满嗜血的杀意:“他们这是要造反!”   狐之琬不再劝着他,任由景帝狂躁。   景帝发了半天的火,总算稍微不那么激动了。他冷着脸,忽地指着狐之琬说:“你不是要求赐婚么?朕便将那孟千花赐给你,你既婚娶,看那些人还有何话可说!如今要将她放在别处,朕也不放心。还有一桩重要的事,你听清楚了,究竟是哪些人在传这些污秽之言,朕限你三日之内查明!”   “圣上……”狐之琬惊恐地抬起头:“圣上,微臣不能娶孟千花,微臣已有心仪之人……”   “朕命你娶她,你敢抗旨?!”他极少反抗景帝,景帝恰在气头上,便冲他发起火来:“朕乃天子,一言九鼎。狐常侍,莫不是朕平日太厚待于你,以为朕说出口的话,可以随意收回?”   “微臣不敢!”狐之琬忙道:“可是……”   “没有可是!”景帝厉声喝道:“忘了你那什么心仪之人!待数年后朕取出蛊王,你想娶谁都遂你意,但眼下你非娶孟千花不可!”   狐之琬双手紧捏成拳,浑身发抖,他咬牙看着景帝,眼中有着不甘不愿。   “退下吧。成亲诸项事宜,朕会叫萧常侍安排好,你就不用忧心了。”景帝淡淡道,丝毫余地也不给他:“无论何时都切莫忘了,是谁赦免你的罪籍,为你一家脱罪,还赐予你今日之荣宠。”   狐之琬缓缓垂下头去,良久,他才低低地应了一声:“微臣……遵旨……”   步履沉重地离开勤政殿,于无人看见之处,一抹冷笑爬上了“无奈接旨”的狐之琬唇角,稍纵即逝。 作者有话要说:  ======深井冰的话痨====== 今天第一更,么么哒~   ☆、待嫁   外头掀起了怎样的腥风血雨,千花并不知情;狐之琬趁机收拾了多少素常干扰他的宿敌,景帝也没有机会知晓。   十六岁生日那天,狐之琬送了千花一个大礼。除了几箱子礼物,他还告诉她一个重要的消息,再过一个月,他与她就要奉旨成婚了,原因是景帝着急这么做。   千花“哇”地一声就要哭出来,被狐之琬瞪了一眼,便只是扁着嘴呜呜地呜咽。   “不愿意嫁我?”其他人早被狐之琬遣了出去,只余他们两个在屋内,面对一桌子的饭菜。   千花抹着泪点了点头。   她还真敢点头。狐之琬气得牙痒痒,他为了这桩婚事冒了多大的险她知道么?虽说也是借机将反对他的人都清洗了一遍,可那不过是顺便罢了。   “既然你点头愿意嫁我,我就放心了。”他无耻地曲解千花的意思。   千花目瞪口呆,赶紧又摇了摇头。   “我知道你不是不愿意,乖,快尝尝我特意叫人给你做的饭菜。”他继续无耻,往千花碗里挟了一筷子菜。为了避人耳目,眼下不适宜大肆庆贺,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在饭菜上多花点心思。   千花哭得更厉害了。   狐之琬虽不悦,但他是个有耐心的人。她现在不愿意,可嫁了他就得和他过一辈子,有一辈子的时间,还怕不能改变她的心意?   他放下筷子,抬手想摸一摸千花的头。今日他叫侍女们将她盛装打扮,她们就给她插戴了满头的鲜花和金玉珠饰,好看是好看,只是没地方下手。他遗憾地转而在她柔弱的背上轻轻拍了拍以示安慰,感到手掌下的身躯一阵颤栗。   “你在我面前可以想哭就哭,可当着人前,最好是作出很开心的样子;否则莫怪我护不住你。”他想了一会儿,终于想出一句在他看来最能安慰她的话。   千花吓得都不敢哭了,眼睛睁得大大的,惊惶地望着他。   狐之琬很不满,她竟然对他的安慰作出这种反应。他也是有尊严和脾气的,遂赌气道:“我有那么吓人么?既然这样,以后我就不过来了。你可别怕那只虫子要占你的身子,又人前人后地唤我‘之琬哥哥’。若不是圣上赐婚,你当我想娶你这个烫手的山芋么?不如我现在去对圣上说,让他取消于我的赐婚再选其他人,兴许旁人比我更镇得住那只虫子。”   他说着便敛衽起身。才刚抬脚,衣袖就被一只没脸没皮的白嫩的手攥住了。   “我不嫁别人……”她小声地说,还带着哭腔:“我能不嫁人么……”   小没良心的!“你去问圣上吧。”他冷冷地说。   “那……我还是嫁给你吧……”千花吸着鼻子,委委屈屈地说。若是换了别的人,谁知道是好是坏呢?至少那只虫子怕他,有些时候他待她也算不错。   “哼,委屈你了。”虽然在意料之中,狐之琬心里还是气得厉害,遂冷哼道。可看她光顾着哽咽,连饭也不知道吃,他又狠不下心,便坐了回去,将她碗里的菜堆得满满的,命令道:“吃!”   千花看着小山似的碗,又看看他,眼睛红红的像小兔子一般:“头上重,压得脖子痛。”   “这么多事。”他气呼呼地说,伸手将她脑袋上那些多余的珠花金饰全取了下来,只留下几朵鲜妍的花。她这般年纪,不需要那些繁复沉重的首饰来打扮,才从枝头摘下的鲜花就能将她衬得娇艳无比。   头上轻了,千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才擦了擦眼泪,闷头吃饭。   千花的十六岁生辰,就在沉闷的气氛里度过了。   待千花放下筷子表示自己吃不下了,狐之琬命人收拾了碗筷,一句话也未说便离开了,神色冷淡得很。侍女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个个大气也不敢出。   只有千花知道他是因为自己生气了。可她只是低着头玩着腰上的坠子,一声不吭。   从那日开始一直到成亲之前,除了每日例行看看她是否安好无损,狐之琬再也没进过千花的院子。其间他遣人来为千花量了嫁衣的尺寸,折腾了些许时间,其后千花的日子与平时并没有什么不同。   没几日便是狐之琬的生辰了。侍女们虽然搞不清楚他们两个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可见着狐之琬冷落千花,纷纷怂恿着千花做些什么来弥补。   千花同她们能说什么?她不敢随意和人说自己的事情,怕她们像柳眉一样,不知道从哪里知道她身体里有一只蛊王,要来害她,取走那只虫子。   敷衍又能敷衍得了多久呢?她是冷不下脸对她们的,平日里只有她们陪着千花,在她们多番耳边风之下,千花只好应承亲自为狐之琬做些什么,她们才肯放过她。   横竖她平日也无事可做。   无论前一世还是这一世,除了玩乐和拿不出手的绣活,千花没有学过别的女孩子家会做的事。学绣活她扎得满手针眼,侍女们连针都不敢再叫她拿;串个扇坠子吧,串完了她自己觉得喜欢不肯送出去,再做一个又没兴趣;侍女们绞尽脑汁想了许多别的法子,都完败在千花的性格面前。   最后还是千花自己想了个:“过生辰总归要吃寿面,不如我给他做碗寿面?”   她只要肯做,侍女们哪有不同意的?厨房的事情她做起来总是笨手笨脚,好在万事总有简单做的办法,折腾了几日,总算做出她自己肯吃的寿面了。   狐之琬生辰那一日,侍女们将千花打扮得十分娇妍甜美,算好了他要归家的时间,让千花做好了寿面等着。   然而直到日落,狐之琬也没有回来。   “兴许是被什么事拖住了,常侍素来任何事情都提前安排,既然没遣人来说,应当一会儿就回来了。”侍女道。   千花只浅浅笑了一笑,问她:“面要冷了,怎么办才好?”   “这碗先撤下吧。灶上还有没下锅的面,等常侍回来再下锅煮就好。”这倒不是什么难题,侍女很快告诉了她。   千花点了点头,叫她撤下已经凉了的寿面,又喊了几个侍女一起打麻将。   这一打就是大半夜,才终于有去外面望风的侍女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可她脸上丝毫喜色也没有。   “常侍今日在别处大宴宾客,喝醉了,现在已回房歇下,说不过来了……”她低着头,不敢抬头看千花,怕她不高兴。   她们怂恿她做了这么多事,却只是白费功夫。原以为狐常侍只是一时置气,生辰总归要和千花一起过,哪知她们想得过于乐观了。   “没事。时间也不早了,大家都散了吧。”千花倒没想那么多,困倦地打了个呵欠,遣散众人。   侍女们知道她是个表里如一的,若真不开心一定会显露在脸上,一时也拿不准她心里到底怎么想,只好听命退下。   一个月很快过去,再过一日就是成亲的时间,嫁衣却迟迟没有送过来。千花以为不用嫁了,正待开心,许久难见的狐之琬却出现在她面前。   “收拾一下,送你回孟府。”他简短地说道。   千花愣了愣:“为什么回去?”   “阿爹”和“阿兄”还活着?她还以为景帝生他们的气,杀了他们。为什么突然送她回去,不怕她逃走么?   “哪有在夫家待嫁的。”狐之琬看起来没什么耐心。   原来还是要嫁,千花垂下眼,轻轻应了一声:“哦。”   这天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千花被悄悄送回了孟府,甫进入隐蔽的侧门,便见到了久违的“父兄”。   同记忆里相比,孟氏父子都瘦削憔悴了许多,孟纶头上生出许多白发。尽管认为自己不是他亲生的孩子,千花看在眼里,仍旧觉得喉间一梗,鼻子发酸。   “千花……”孟随与孟纶一同出现时,永远是孟随先出声。他看着千花,欲言又止,手缓缓抬起,像是想和从前一样揉她头的样子。   千花往狐之琬身后缩了缩,躲开了。孟随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过了好一会儿才收回去。   “送她回来的原因想必你们也清楚,再出什么意外,可就连我也保不了你们了。”狐之琬淡淡道:“圣上有旨,任何人都不可随意打扰她,希望你们牢牢记住。”   孟随黯然地点了点头,孟纶至始至终,未出一声。   狐之琬侧过身,对千花道:“随他们去吧,会有人照看你。”   千花攥着他的袖子,垂着眼摇了摇头:“我不要他们送我过去,你陪我过去。”   比起一直骗她的孟随和孟纶,她更宁愿相信坏也坏在明面上的狐之琬。   这个小没良心的每回提要求都这么理所当然,仿佛他欠她似的。狐之琬无奈对孟氏父子道:“带路吧。”   孟随见千花对自己和父亲如此戒备,满心苦涩——可这也是他们自找的,不怨她。 作者有话要说:  ======深井冰的话痨====== 今天第二更~再有一章这一卷就结束啦~   ☆、失踪   重回在其间度过了十多年的孟府,千花所能记起的唯有发现被骗时的绝望和后来的处心积虑。   不过那些都不重要了。   她早早便熄了灯,在床上躺着,却睡不着。   因为心里无法平静。   与荷风素月同为困住她的牢笼,荷风素月里有狐之琬,似乎没有什么能令他害怕,也没有任何能够脱出他的控制;可孟府不一样,孟纶和孟随软弱不堪,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能令他们感到恐惧,若是那只讨厌的虫子又出来了,他们一定制不住它。   ——你在吗?   ——你不吭气,我也知道你在。   ——他们说你是蛊王,蛊中之王,怎么会愿意听命于人,等待成熟了以后,变成那个贪得无厌之人的工具?   ——你是不是觉得被人供着很威风?他们不过是为了有一天屠宰你罢了。你无能反抗,也没有路子逃走,除了为那人所用,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想一想这是多么屈辱的事,你这么骄傲,怎么能够容忍?   ——我不想死,就算必死,也不想死在笼子里。今夜也许是我最后一次逃走的机会,逃得了最好,逃不了,我也不想活了。我若是死了,你会怎样?没有了适宜的人体的供养,你还能长得成么?   “愚蠢的小女孩,你以为你能逃多远?”   千花在心里絮絮叨叨了许久,那只虫子终于给了反应。蛊王占据了她的身子时无法出声,可当她也醒着,便能感受到彼此的存在,无声地交谈。   ——有你在,可以逃得很远,对不对?我以前很无知,以为天底下只有我们一个国家;现在我知道了,天底下有许许多多个国家,景帝知道你的存在,可别国的人并不知道。如果我能逃到别的国家去……只要我能逃出这个国家,就再也不怕被抓回来了。我不贪心的,只要让我在外面活到18岁就好,等到了你成熟的时候,这具身体就是你的了,到时你可以回去你的故乡,寻找你的母亲或者兄弟姐妹,或者做任何其他你想做的事。   “我还是只虫卵时就被带出来,早就不记得故乡在哪里,不过你的提议很有意思。你想好怎么做了么?”   ——你不记得也没关系,等我逃出去了,会帮你问到。至于怎么做,我当然想好了,你要听一听么?   “说吧……”   门外突地传来一些人声。那声音千花再耳熟不过,是方氏的。   奇怪得很,上一世的这个时候方氏早已过世,这一世却仍活着。   她听见方氏在劝说门口的侍卫吃茶水。他们在门外站了许久,确实也渴了,便喝了那茶水。千花耳力好,听见方氏在小声说“快将他们藏起来。”   她吃惊极了。方氏……不,孟氏父子想做什么,竟然有胆子迷晕了门口的侍卫?   屋里还有两名侍女,这些侍女和外面的侍卫一样,俱是景帝派来的。她们不像千花一样有蛊王相助,根本没发觉外面发生了什么。   千花假装睡着,心里却时刻警惕着。孟氏父子应当是和景帝一伙的,否则景帝不会叫她回来待嫁;可若是孟氏父子心里有了别的念头呢,譬如像柳眉那般,试图将虫子占为己有?   ——我们说好了的,你要帮我。   “知道,不要啰嗦。”   敲门声,应门声,质疑声,打斗声……一切发生得十分迅速,孟氏父子早有谋划,屋内的侍女也被尽数放倒。   “千花,千花,快起来——”方氏急急奔进里屋,掀开了床前的帐子,灯光洒进幽暗的空间,床上除却被掀开的锦被,空无一人。   “夫君,夫君,小姑子不见了!”她惊慌地小声叫了起来。孟随就在外面,闻讯冲了进来,果然看见床上并没有人。   他迅疾又看了看一旁的窗子,果不其然,窗户开着。   “这个鲁莽的孩子……快去找她,别让人发现她了。”孟随叹道,很快作出了反应。   待他们离开了屋子,床上传来一声轻响,失踪的千花落在被子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复又呼出。   ——吓死我了,刚才差点就抓不住床顶的帐子。   “你更应该担心的是太重掉下来吧?”   ——你嘴巴怎么跟狐之琬一样坏的?   “不许你说他!”   ——……   “你在想什么,我也听得到。别磨叽了,快点出去。”   千花来时曾在孟府见到许多侍卫,这些人现在却都不见了——不知道是不是被孟氏父子以同样的方式收拾了;但也并不就是说她可以放心大胆的四处走动,孟府的下人取代了他们的位置,正在搜寻千花。   孟府的下人比起以前少了许多,加之蛊王醒着,千花要躲开他们十分容易。   “外面守备森严,你听到他们的声音了么?”   ——听到了。再森严也一定有薄弱之处,只要有充足的时间。你能有多快?能快到让人看不清么?   “哼,别小看我。有人来了,快躲起来。”   在蛊王的指引下,千花轻易地爬上了身旁的槐树,在茂盛的枝叶间藏了起来。夜里幽暗,不仔细盯着看,根本发现不了异常。   ——手疼……衣服也破了……   “闭嘴!别找我撒娇,我是母的!”   ——咦……怎么会……   “别这么容易大惊小怪好么?我们这一族公的都是废物,除了交配没有别的用处。”   ——隔壁是不是没有动静?   “你想去那边?”   ——隔壁是丰氏,上一回我逃跑,就是从这边爬过去藏在他家马车里逃掉的。   “那再试试吧。”   ——可是,虽然过去好几年了,他们会不会有所提防?   “隔壁人数不多,即便提防,有我在,也能摆得平。”   ——嗯,那试试吧。   千花看了一眼明显加高的围墙,有点儿担心自己翻不过去。   “闭上眼。”蛊王命令道:“什么也别想。”   千花便乖乖地闭上了眼睛。   突然之间身体又像不是自己的了,变得十分轻盈。耳边传来风声,脚下先是一空,继而踩在什么东西上,千花睁开眼,发现已到了围墙上。   “趴下,跳下去。”   千花觉得十分新奇,这新奇盖过了该有的害怕,她迅速地完成了蛊王要求的动作,落在了丰氏花园内柔软的地面上。   “糟糕……”   忽听得蛊王一声哀嚎,它的存在变得十分微弱,像是躲了起来。千花先还弄不懂发生了什么,直到她抬起头,看见前方一脸难以置信的男子——夜里灯光微弱,可她目力好过常人,便是目力不好,她也绝不会认错——那人是狐之琬,本该在荷风素月却不知为何会在这里的狐之琬。   ——骗子!说好了人数不多你能摆得平呢?这里可就他一个!你给我出来!快出来!   千花愤怒地在心里呼喊着蛊王,可蛊王装死不理她。它可是堂堂蛊王啊,怎么可以这么害怕狐之琬?!   “孟氏千花,真是好巧啊。”狐之琬的音调听起来很意外,可比意外更多的,是他隐隐的怒气。千花一听就知大事不妙,转身往墙上爬,指望能再爬回去。   狐之琬动作比她快,几步跨到她身后,一把将她揪了下来拎到面前。   “之琬哥哥……”千花可怜兮兮地望着他,快速想了个借口:“蛊王刚才出现了,说你在这里,我……我害怕它,就爬过来了……”   狐之琬好气又好笑:“那你逃什么?”   “我以为是别人,吓了一跳……”   “变聪明了啊,千花。”狐之琬挑眉,他看了看那高高的围墙:“胆子挺大的,这么高,也不怕摔到自己?”   千花脑子转得奇快,立即弓下腰去抱着腿哀嚎:“我……我脚好像扭到了……”   尽管她撒谎撒得如此僵硬,狐之琬心里再是鄙夷,也还是将她打横抱到附近的石凳上坐着,俯身捏着她的腿。   “是这里么?”他捏了捏千花的脚踝,重重的。   千花痛呼出声——被他捏的。她点点头:“就是这里……”   狐之琬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你这么差的演技,怎么敢在我面前撒谎?你是怎么出来的,孟府那么多人,怎么会没有动静?”   他的目光让人不敢直视,千花别过脸,讷讷道:“我不知道。”   话才落音,狐之琬便拉着她的手将她拽起,命令道:“走!”   他拽着千花,沿着围墙走了一阵子,走到一处被大片绿藤遮盖之处。拂开厚厚的绿藤,居然露出一道门来。   这里怎么会有一道门?他又为什么会知道?   仿佛听到了她的心声似的,狐之琬回过头来,淡淡地说:“我特意叫人凿的。婚后你就住在这里,想何时回娘家看看,从这里便可以过去。”   “这里不是丰府?”千花早疑惑丰府怎会如此安静,他又在里面。   “早就不是了。”狐之琬答道,打开门上的锁,拉着千花穿了过去。   “你能这么容易逃出来,只怕你父兄出力不少吧。”狐之琬边走边说:“你以为不承认便没有事么?只要这件事被圣上知晓,你父兄难逃死罪,也许会死得很可怕,难道你从来也没有想过?无论你做什么,你暂时是死不了,但是你的亲人必死无疑。”   他留下他们的性命,不是为了让他们送死的。   千花奋力地挣开他的手,反驳道:“他们不是我父兄,我根本就不是阿爹的孩子。”她的语调很平静,并不是故意赌气才这么说。   狐之琬转过身来,问她:“谁告诉你的?”   “我自己证实的,我和阿爹的血无法相融。”那是千花第一次冒险,也是获知真相的开始。   “那种法子容易有误,并不可信。你确确实实是孟纶的孩子,这一点毋庸置疑,否则从前圣上无需笼络孟纶和孟随。”狐之琬深深地看进她眼里,看到里面开始崩溃的情绪。   “不可能……”千花睁大了眼睛:“如果是亲生的孩子,他们怎么会舍得……”   “因为对他来说,活下去比牺牲一个孩子更重要。”狐之琬缓缓说道:“你好好想一想,他们究竟是如何待你的。能把你养得这么天真,不是亲生的孩子才叫人匪夷所思。”   好好想一想……   好好想一想他们是如何待她的……   在那些小心翼翼的捧哄之外,他们做了些什么……   千花双手捂着脸,小声地哭了起来。   狐之琬听了那么多回她的哭声,唯有这一次是真心实意。他脱下外衣,披在她身上,任由她肆意哭着。   哭声引来了孟府下人,接着是管事,到最后,孟纶、孟随和方氏都聚了过来。   他们有许多人,狐之琬却孤身一人。孟纶与孟随对视一眼,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但这决心被狐之琬的声音打断。   “我若是你们,就不会轻举妄动。”狐之琬道:“杀了我,她也逃不出去,景帝为了防止她逃走,附近藏了许多打扮成百姓的禁军,每隔一个时辰我会发一次平安信号,少了这个信号,他们就会立即冲进来。若是真悔悟了不愿牺牲她,就什么都别做,省得白白死了,徒叫她伤心。”   “你究竟想怎么样?”狐之琬在朝堂上的名声着实不大好,孟随和孟纶都吃过他的亏,自然知道他不会虚张声势唬人。   “看好她,完成明日的昏礼。”狐之琬道:“嫁给我,绝对比逃出去要好得多。”   孟随盯着他看了一阵,双手捏成拳又松开,复又捏成拳,如此几番,终是妥协了:“她……交给你了,好好待她。”   千花的哭声已停了,她低着头,默默地听着他们的话,一言不发。   她再也没有试图逃跑过,乖乖与狐之琬成了亲,乖乖地住在了原来的丰府、现在的狐府。   偶尔,父兄会试图上门看她,每回都被她拒绝。   十八岁之前的那年秋天,景帝旧疾复发,药石罔效,死在了龙榻上。他成年的儿子们为了争夺皇位,掀起了内战。   京城的叛乱最先被狐之琬平息,他手中有先帝遗旨,将先帝指定的三皇子扶上了皇位;然而三皇子很快被别的皇子派人暗杀,撼动了整个京城。以平判为名,狐之琬对掀起战乱的五皇子和七皇子发起了剿杀令,不到三个月,便平定了内乱。   其后他将年幼的九皇子扶上了皇位。九皇子才八岁,还不能独立处理内政,他便堂而皇之地当上了摄政王,彻彻底底地将大权握在了手上。   有人赞颂有人诋毁,无论如何,他已站在了权势的巅峰。除非他哪一天看小皇帝不顺眼了想将其赶下皇座,自己当上皇帝,获得至尊地位。   然而恰在此时,他失踪了。 作者有话要说:  ======深井冰的话痨====== 这一卷终于结束了TAT字数有一点点超过预期 不要在意画风各种变化这种细节……某鱼也如魔死幻被他们拽着走了…… 么么哒!   ☆、何处不相逢   做了个噩梦,千花半夜里突然醒来了。   她梦见自己被人追赶着,在街头小巷里狂奔,迷了路。同一条路绕了许多遍还是出不去,千花看见有个黑衣人站在路口,便告诉他自己被人追赶,问他该往哪里逃。   黑衣人抬手给她指了个方向,千花谢过他拔腿就跑,总算没有再绕圈。出路很奇怪,要经过黑衣人所在那条路隔壁的小巷。   隔着一间宅子,千花听见黑衣人对追赶她的人说“她往那边跑了”。   不知为什么,她能穿透宅子,看见黑衣人正指着自己的方向。   哎……怎么才帮了她又出卖她?   管不了那么多了!千花拼命地跑。   跑着跑着,一切都不见了,她站在一片废墟里,追赶她的人,还有黑衣人,全都不见了。   这是什么诡异的破梦?   破旧的窗页咯吱咯吱地响着,听得见外头风的呼啸。   千花裹紧了被子,琢磨着等天亮了得寻个人来把窗子修一修,这吱吱嘎嘎的声音,听着像是马上要被风卷跑似的。   她的心还在扑通扑通地跳,被人追赶的感觉太真实了,令她想起了某些讨厌的回忆。黑衣人的脸一直藏在阴影里,看不清长什么样。   快到天明之时,千花迷迷糊糊地梦见了一张脸。   这张脸令她再度惊醒——   真是见了鬼了,怎么会梦到狐之琬?   两年前景帝驾崩,狐之琬忙着处理内乱,时常几天都不在家里落脚。她便趁机逃了出来,所有的人都忙着打仗,狐之琬也是,分不出余力来追她。   她顺利地混出了边境,跑了许多地方,在进入这个黄沙小镇时终于不再有恐惧与心惊,便停留下来。   这一世她没有见过柳眉,也没有人主动来找她——作为狐之琬的妻子,除了成亲那日众人观礼时见过一回,其后要么呆在后院,要么在荷风素月,从不在人前出现。曾有人给她发过宴席的帖子,都被狐之琬拦下了。   狐之琬不拦,景帝也是要拦的。   那天晚上,在宫里守了几天几夜的狐之琬突然回来了。从婚礼之后就不曾进过她房间的他少见的来寻千花,并将侍女都打发了出去。   “他死了。”他说。   有些日子没见过狐之琬,只觉得他除了深不可测的坏之外,还多了令人不敢靠近的肃杀之气。   若她再仔细些,还能看得到他满身的风霜和疲惫。   千花早已睡着了,被硬生生喊起来,裹着被子缩在床榻上。她往床里边缩了缩,点了点头,应道:“方才我听到钟声,她们说是丧钟。”   “李太医救治不利,已畏罪自尽。”他又说,唇角勾起一抹笑:“景帝嘴巴不牢,酒后将蛊王的事告诉了一个妃子,不过不要紧,虽然麻烦些,并不是处理不掉。以后没有外人知道这件事了,你开心么?”   他同她说这个作什么?千花愣愣地望着他:“没有人知道什么事?”   狐之琬只当她没睡醒,无奈地笑了笑,揉了揉她的发顶:“没事,睡吧,过几日忙好了再同你说。”   千花点了点头,躺回床上;狐之琬替她掖了掖被子的边角,这才放下床帐走了。   他一定没有想到再也没能看到她;千花也没想到自己能这么顺利逃出来,还逃得这样远。   时间才过了一年多,却像是过去了一辈子,被柳眉杀死像是上上辈子的事,遇见狐之琬则是上辈子。   千花隔着窗纸看外面的天光,早已过了该起身的时候,便披了衣服起床。   看时辰,来不及修窗子了,也罢,等夜里回来了再修也一样。   推开窗页,一股狂风挟着些许黄沙迎面扑来。外面的风越发猛烈了,分明已是春天,满街的桃花都开了,若是天气晴好,算得是这常年只见黄沙的小镇难得的一道风景;经过这样一场狂风,也不知还能剩下几朵。千花惋惜地看了一眼楼下寒风中颤抖的桃花,想要将窗页固定起来,省得被风刮得到处撞。   咯啦——   千花傻眼地看着窗页自窗框上脱落,自由飞翔而去。她将头探出窗外,目光追随着斜斜坠下的窗页,直至看见它砸中一个小黑点。   不幸的是,那个小黑点其实并不小,而且是个人形……   更不幸的是,那个人被砸中以后,立即倒在了地上,一动不动;那扇破旧的窗页则盖住了他半个身子。   千花不由得捂住了双眼——实在是太惨了。   她慌张地“噔噔”几步跳下楼梯,老旧的搁板咯吱咯吱地响着,好像随时都会被踩断。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带着一身沙子,快速跑到了躺在地上的男子身前。   衣服是苍色锦缎,其上绣着金线银线交织而成的花纹。自从在这里定居,千花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华贵的衣服。   完了,她下意识地想,砸到赔不起的人了。   旁边站了许多围观群众,本就在叽叽喳喳地讨论事情经过,一看到她便纷纷将视线对准了她。   小镇不大,总归有那么几个人识得她。   “阿花呀,我看到刚才你家的窗子飞下来,把这个人砸昏了。你赶紧送他去医馆看看,看样子砸得不轻啊。”一个阿婆说。   千花脸上才露出一抹豫色,另一个阿公就出生了:“年轻人我跟你讲,要有公德心,砸了人,别想假装不是自己干的。”   其他人纷纷跟在阿公后面:“就是就是,胖丫头,我们可都看见了。”   “我没有想假装啦。”千花连忙赔笑道:“事情太突然了,我……我也是被吓到了……”   “你码子这么大,上回还打跑了偷你钱包的小贼,还会怕?”有人不信。   这两件能是一回事嘛?千花心里腹诽着,揭开了那人身上的窗页。待她看清了那人的脸,顿时吓得手一松,窗页险些又砸回去,被一旁看热闹的人迅疾扶住了。   “死人了——”有不明真相的人看见她的反应,瞬间脑补了窗页下的惨状,惊声尖叫起来。   “压住她,别让她跑了!”正义的群众立即呼喊起来。   “没死,没死呢,还有气儿……”看到真相的人微弱的声音被埋没在人海里。   这天深夜,被众人推去衙门一番问讯折腾的千花终于一身疲惫地被放回了家。她愁眉苦脸地捧着脸坐在矮凳上,面前的门板上躺着还没醒过来的人。   看见他脸的那一瞬间,千花是真想拔腿就跑,可惜人太多了没跑得掉。   有些时候梦真是灵验,清早才梦见狐之琬,就马上遇到了,他怎么这么阴魂不散?   她平平淡淡清清静静的日子才正开始呢。   经过白天一番闹腾,现在左邻右舍都知道她干了什么事了,虽然是意外,可那也是因为她之前抠门不肯花钱修理窗户闹的,所以几乎没人同情她。   世道太险恶了。   千花想了一会儿,终于决定立即打包走人,另选一个安全的地方生活。大夫说了,他只是晕过去了,死不掉。她走的时候把门开得大一点儿,让人能看得见他——他一看就是有钱人,总会有人会帮他的吧?   打定了主意,千花便起身准备上楼收拾行李,哪知道恰在此时,门板上躺着的人眼睛缓缓地睁开了。千花才抬起一只脚,便像被定住了似的,放不下来了。   他他他他他竟然醒了!他是天生来欺负她的吗,不早不晚,正好这个时候醒过来!   相较于千花的愤怒和惊慌,狐之琬眼里却满是迷茫。他只看了一眼千花便将视线转到了别处,抬手捂着厚厚包扎的额角,讷讷道:“这里……是哪里?发生了什么事,头怎么这么痛?”   千花放下脚,退了好几步,离他远远的,警惕地看着他。   狐之琬没有得到回应,这才又转过头来看着千花:“姑娘,这里是哪里?”   他没有认出她来!千花松了一口气,不枉她努力吃东西,将自己吃得这么胖。但她不敢出声,狐之琬太精了,要是认出她的声音来怎么办?   于是她继续不吭气,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假装自己是哑巴。   “这里……是我住的地方么?”他四下里打量着,带着满目的疑惑与不解。   这个混蛋,一开口就把她的地盘划成他的了?千花敢怒不能言,她猛地摇了摇头,指了指他,又指了指外面。   “什么意思?”他没看懂。   千花直想挠墙。她指了指脚下,又指了指自己,想要表达这里是她的地盘。   “这里是你家?”这回他总算看懂了。   千花点了点头,眼泪都快要出来——装个哑巴太不容易了。   “那我呢?”问题又来了。   千花摇了摇头,指了指他,又指了指外面,紧跟着做出倒在地上的样子,其后爬起来再次指了指他。   “我倒在外面,你救了我?”他疑惑道。   千花伸出大拇指。   “原来如此,谢谢姑娘。”他彬彬有礼地说。   这个狐之琬好像有点不大对劲呐,怎么一点儿也不像他?她现在不会认错人了,可他怎么……怎么有点点像以前的一叶?   一股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千花还来不及说出口,就见他苦恼地按着额角歉意地冲她笑:“不知道为何,我连自己名字也记不得了,姑娘可知道我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惊弓之鸟的地雷,么么哒! ======深井冰的话痨====== 我会说这是第一版全文开头嘛……   ☆、没志气 作者有话要说:  ======深井冰的话痨====== 终于补完啦,么么哒!接着码明天的更新……   千花没想到这么巧的事也能被她碰上——狐之琬的脑袋怎么这么硬,砸了两回都只是失忆?   不,为什么他这么容易失忆?   可是有再多疑问她也只能在心里想想了——自己造的孽,哭着也要咽下去。就算她不肯,左邻右舍也不放过她。   “阿花,阿花——”一大早隔壁的何婶就来敲门了,听起来语气不善。   千花眯瞪着眼睛迷迷糊糊地穿衣起床,下楼梯时差点滚下去。昨夜因着狐之琬问东问西,加上心里焦虑,快天亮了才睡着,这会儿头疼得像要炸开似的。   走到楼下,门却开着,何婶正和人愉快的交谈——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脑子被砸坏了的狐之琬。   千花只能看得到他的背影,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温和,那绝对不是狐之琬会有的,他和外人说话,鼻子都能翘到天上去。果然只有失忆了的他才是个正常人,千花心想,要是他能失忆一辈子就好了。   “何婶,您找我有事?”千花走到门前,从狐之琬和门缝之间的夹缝里挤了出去,笑眯眯地望着何婶。   “没事了没事了,本来怕你亏待了人家年轻后生,特意来看看。你白日要上工,要是家里有什么需要照料的,告诉何婶一声,何婶给你看着啊。”何婶也笑眯眯的,笑得脸上快开出花来了。   千花顿时就给吓醒了。   何婶可是远近闻名的泼辣女人,虽说心地不坏,可也从没对她这样好过;事实上她对千花的吝啬抠门一向颇有微词,认为这是千花至今还嫁不出去的主要原因。   这时她注意到何婶虽然在和她说话,眼睛却一直盯着狐之琬,好像懂了些什么。   狐之琬这人一肚子坏水,可长了一副好皮相;随着年龄的见长,先前那股子稚嫩生涩不见了,看起来极是沉稳,更是叫人一眼就对他产生好感。如今他失忆了,变回朴实的一叶,若不是直到他的本性,千花大概也会被他骗过去。   “好的好的,谢谢何婶,有事我一定和您说!”千花赶紧应下来。   “那我就回去了啊。”何婶说着,视线还在狐之琬脸上身上打转。狐之琬生得高大,体格又健硕,加上这张脸,可以说清江镇也找不出一个能越过他的人了。   “何婶再见。”千花赶紧把门关上。   她转过身来,靠在门板上长吁了一口气,一边头疼以后有人会盯着看她有没有遗弃狐之琬,一边头疼狐之琬这么惹眼以后想逃跑都未必容易。看外面天光,她该上工了,昨天一整天没去,也不知道会不会扣她工钱,一抬头却见着一双乌黑的眸子紧紧盯着她,满是委屈。   千花吓了一跳:“你干嘛这样看着我?”   “你骗我,你不是哑巴。”狐之琬指控她的欺瞒。   “我昨天嗓子疼才不说话,谁说我是哑巴了?”千花极快地补上了自己挖的坑。以前的狐之琬说得对,她真不适合撒谎,撒得那么容易被戳穿,而且自己还忘了。   “原来如此,对不起,方才冤枉你了。”狐之琬满怀歉意地说。   若不是早先见过一回失忆的他,千花真会以为是另一个人在对她说话。狐之琬才不会道歉呢,他只会将她欺负得死死的,动弹不得,只有一叶会道歉。   “行了行了,你回去休息吧,我马上就要去上工了,没空和你多说。”千花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转身往楼上走。逃跑的事还得仔细考虑,趁着考虑的时间,能多赚几天工钱是几天,谁知道走了以后什么时候才能再找到安心停下来的地方?   “你不吃饭便去上工么?”狐之琬像是完全没有看出她有多不耐烦和他说话。   “没时间,不吃。”千花简短地回答道,懒得再理他,转身跑上楼去。跑了两步,她忽地停下来,回望着狐之琬:“你不是失忆么,怎地还能将事情想得这么细致?”   他不会是在骗她吧?虽然左看右看都不像的样子。   “我是不记得自己的事,可我并不是变成了傻子。”狐之琬看起来很委屈。   说得好有道理……千花没有再说话,继续踏上了咯吱响的木楼梯。   千花简单梳理了一下便下楼打水洗漱。厨房里传来些许动静,她疑惑地走过去,却看见狐之琬卷着衣袖正在里面忙碌。   “你在干嘛?”她倚着门框,不悦地问。作为一个落难的陌生人,他在别人家里怎这么不把自己当外人,还动起她的厨房来了。   “给你做早膳。”狐之琬回过头来,笑得温柔极了:“怎么能空腹去上工呢?”   灶里燃着火,他说完便继续看着锅里,手中锅铲翻炒着锅里的菜,是雪菜和肉的味道。另一只锅里冒着热气,像是正在煮水。   闻起来挺香的,真没想到他还会这个——唔,也不奇怪,从前他也做过一回,还挺好吃的。   “你在做什么?”千花好奇地问。家里什么菜也没有,他从哪里变出来的?昨天折腾了一整天,根本没空上街买菜,只在附近买了几个人家卖剩的馒头,难吃得她都吃不下去。   至于他吃没吃,她就不知道了。   “我问何婶要了些食物,她家也没别的,只有这些了,你将就一下。”他忙着将雪菜肉丝起锅,背对着她说。   千花愕然。那个小气吧啦和她不相上下的何婶?竟然连肉都给了?   果然是个看脸的社会。要是她去,何婶多半只会一脸鄙夷地说“这么胖你还吃肉”。   “稍等片刻,马上就好。”他将雪菜肉丝盛好,拿盘子盖起来省得冷掉,紧跟着又将一旁的面条下到另一只锅里。   千花愣了愣,转身去后院洗漱去了,等整理好一切出来,正见着他端着热腾腾的雪菜肉丝面往堂屋走。   房子不大,吃饭的桌子就摆在堂屋,不会像以前一样放在专门的房间里。他来了才多久?一个晚上而已,怎么一切都这么熟门熟路了?   “你不是赶时间么?快点来吃。”狐之琬看见了她,招呼她道。   连语气都熟稔得仿佛两人已相识多年。   要不是狐之琬绝不会这么好心,她一定不相信他失忆了,以前的一叶可没有这么自来熟。   千花嗅着面的香气,开始想回自己上一次在家里吃到像样的食物是什么时候的事……   其实她不爱吃面,可这碗面闻起来真的很香,而且她也实在太饿了。   唉……要是他不那么快记起以前的事情,就晚几天再逃走好了。她真是没志气。   那天一整天千花都心不在焉的,串个珠子都串了一地。她不懂营生技能,唯独从前见惯了好东西,于女子喜爱的珠宝佩饰一事上甚有眼光,在一家老珠宝店同其他的工匠一道整日琢磨什么样的发簪能搭王家小姐新裁的春衫,什么样的佩饰李家夫人会中意。   聚源楼程掌柜见她压根不在状态,取走了她盯了大半天的新光珠,在她面前一坐,开口便问:“阿花,听说你昨日砸死人了?”   千花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传言也忒离谱了。   “没有没有,就是窗户坏了,砸到一个外地男子,现在那人一时半会儿记不起自己的事情,正在我家里,我还不知该如何是好呢。”千花赶紧解释,不然要是程掌柜误会了,将她赶走可就不好了,别的事情她可不会做。   程掌柜松了一口气,同千花八卦起来。   “那人记不得自己的事,身上也没什么物事可证明他的身份么?”要不怎么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千花满心里只想着她的藏身之处被发现了要赶紧逃,压根没发现狐之琬身上有几点异常。   “没有……吧?晚上我回去问问。”千花这才想起来,狐之琬无论为着什么原因到这里来,随身竟没有带着行李,实在太诡异了。他应当是住在附近,行李都放在了住处吧?以他的身份,也不该会是一个人来的,必定有随行的人,怎么也没人来找他?   “赶紧问问去,毕竟你是个大姑娘家,同一个大男子共处一室,就算是不得不如此,传出去总归不好听。”程掌柜看了看她,又道:“不过是你的话,应该也不会有人会多想。”   千花低头看了看自己胖如春笋的手。她现在很胖了,胖到大伙经常拿她的体型打趣,不过她不在乎,比起被人发现然后抓回去,这样也挺好的。   “程掌柜,你说的没错,他这样留在我家总是不方便,不如……”千花说到一半,突然反口:“算了,没事。”   本想问问程掌柜能不能帮个忙收留他一阵,可她怕那个祖宗突然恢复记忆,一个不开心大开杀戒,那她造的冤孽可就大了。   唉……自己作的孽……   午膳可以在聚源楼吃,晚膳程掌柜可就不管了,他也抠得很。下工后千花买了些肉和菜往家里赶,突然想起出门得急,一个铜板也没留给狐之琬,还不知道他今天一整天吃了些什么……   不过他有那张脸在,总归饿不到吧?再说了,说不定他身上带着钱呢?   也许等她到家时他已经被随行的人接走了。   走到半路,天已经略微有些黑了。到得家附近的岔路口,她颇惊奇地发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暂缓出逃   其实也不算意外,自从来到这里,除了那位将她当成死去多年的女儿的老妇人,再也没有别的人等过她。   老妇人去世也很久了,将自家房子留给了千花,虽然破旧些,总归是个稳定的居所。千花又开始慢慢习惯没有人等待和陪伴的日子。   “他们说你会从这条路回家,我看天黑了,怕你有事,来接你。”千花走到近前,还没开口,他便主动解释。   千花看着他,不说话。   再好心的人,也是素不相识,做到这种程度就有点过了,千花再迟钝也不会轻易相信。   “我……不记得自己的事,除了你,也不知道还有谁会愿意帮我,所以才做了这些……”他略有些羞涩,很不好意思地对她说道:“能不能……在我恢复记忆之前,容我再待一段时间?我不会吃白饭的,我保证,粗活重活我应该都能做。”   他现在的表情像极了以前的一叶,将自己放得很低地求她。   千花一直有点疑心他是假装的,现在一点儿也不怀疑了。她并没有直接应承,而是瞅了一眼他身上的粗布衣服,问道:“你身上的衣服是怎么回事?”   狐之琬原先穿着极贵重的织金缎,如今换成了不值钱的粗布,虽说他那张脸穿什么差别也不是很大,可她当初刚穿粗布衣服时浑身都觉得刺痛,怎地他看起来丝毫不适也没有?   他连忙回答:“我身上银钱不多,便将那套衣服卖了一些钱,买了几身便宜的衣裳换洗。在你家白吃白喝总不大好,能补偿一点算一点。”   还算他有点良心。千花便不再去想他穿得舒不舒服,琢磨起正事来。   他若是独自前来,离得这么远,必然不会只带不多的钱,所以一定有人跟着。说不定那些人现在已经着手找他了,要是他们找到他,不知道会不会认出她来。   唉,还是早点逃吧,晚上就回去数一数攒了多少钱。   她沉默了片刻,抬脚向前走:“回去吧。”   “我来拿吧。”他自然而然地接过千花手里的菜。   千花没有拒绝。他以前那么坏,能奴役他为什么要放过他?   回到家中,自然又是狐之琬去忙碌,千花则快步跑到楼上开始数钱——加上她当初带出来的,总共还有五千多两,跑路是肯定够用了。   明天就说去上工,带着钱跑路得了……不,先去聚源楼把工钱支了。   去哪里呢?千花并没有想好,反正越远越好。   二楼面向后院的窗户开着,厨房里的香气便传了进来,闻得千花肚子都饿了。程掌柜嫌她吃得多,从来不管饱,半下午就饿了。   她将钱藏好,跑了下去。灶台上已用盘子盖了两盘菜,狐之琬还在忙碌着,千花掀开一盘,偷吃了一点……好好吃,一时便停不下来了。   狐之琬转过头来看了看她,千花叼着筷子,习惯性地垂下了眼。但她很快就开始谴责自己:现在不是以前了,而且是他有求于她,她心虚啥?   于是理直气壮地当着他的面又吃了一筷子。   狐之琬温和地笑了笑。他将刚炒好的一盘菜铲进盘子里,转身走向厨房角落里的一张桌子,那里放着一些瓶瓶罐罐。狐之琬将它们都放到别处,又麻利地将桌子擦干净了,端起灶台上的菜搁到桌子上,对千花说道:“不嫌弃的话就在这里吃吧,我去拿张凳子过来。”   其实一个人在堂屋里吃饭,滋味并不好,千花这么久也还是没习惯。于是她拿着碗筷走到桌边,狐之琬的凳子也搬过来了,她便坐在桌边吃。   她在桌边吃着,狐之琬在灶台边忙碌着,先是做饭做菜,紧接着是打扫——千花做不来家务事,凡事过得去就将就;狐之琬不是,他一定要将每个角落都打扫干净才行。   直到千花吃完了,他还在打扫。   若他不是狐之琬,千花一定会跟他说“你先来吃吧”;可他是狐之琬,于是千花只是默默地放下了筷子,擦了擦嘴,一声不吭地起身。   “一会儿水烧好了,我会同你说一声。”正忙着打扫的狐之琬听凳子移动的声音,望了过来,对她这么说。   这里的人入夜便不能出门,除非年节时有灯会。因而夜里吃过饭便会早早洗漱入睡,他能打听得到她从哪条路回家,必然也打听过这里的人的习惯。   千花两辈子加起来被人伺候了二十几年,依靠自己才不到两年,狐之琬才出现一天,两年形成的习惯顿时烟消云散。   不能怪她懒,实在是……她笨手笨脚的,依靠自己着实不如依靠狐之琬靠谱。横竖也就这么一晚上了,让她再享受一下不用自己动手的幸福吧。   倒是从前完全没想到,他是个这么利索的人,还做得一手好菜。如果他不是那么坏……他偏偏就是那么坏。   于是她心安理得地应了一声:“好。”   这天晚上千花又是很晚才睡——一想到好不容易安稳了一些日子,又要去奔波,她就睡不着。   原以为到了十八岁蛊王就会占了她的身体,然而好久过去了,它再也没出现过。千花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再出现,这些年她也曾偷偷地打听关于蛊王的各种小道消息,可知道它的人太少了,她也不敢张扬,至今一无所获。   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以为有一点点就好;等到有了一点点,又想要更多。她就这样变得贪心起来,尽管为着适应什么都自己来的生活吃了很多苦,千花还是想继续这样生活下去。她贪恋四时景色,贪恋王婆家的八珍糕,贪恋每月程掌柜发给她的不多的银子……她贪恋许多东西,而且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舍不得兑现给蛊王的承诺。   起先她什么也不懂,父兄说什么便是什么;紧跟着满心怨恨;再后来是漫不经心。她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活过,从来没有用自己的双眼去看一切,从来没有仅靠自己去做一件小事。每一点新的发现都令她惊喜,每一天都令她更期待将来。   她不愿意被抓回去,重新过那一潭死水般的生活。蛊王这么久没动静,兴许永远不会有动静了呢?她不止一次暗暗地想。   第二天千花早早就起来了——事实上她一整晚没睡着,脸上还挂着两团青黑的黑眼圈。   狐之琬比她起得更早,千花下楼洗漱时,发现厨房里堆了足够吃一整天的菜,热腾腾的早膳已经摆在了厨房的桌子上。   早膳仍旧只有一份,失了记忆的狐之琬似乎打定了主意要讨好她,像个奴仆一样,绝不和她同桌用膳。   尽管贪恋他的厨艺,千花仍旧打算出了门就再也不回来。   狐之琬送她到门口,丝毫没有停住步子的意思,问她道:“我送你过去吧?”   傻子才那么做呢。玉树临风一男子和胖乎乎一女子走一起,那该多么惹眼?她还要不要偷偷溜了?   “不要。”她一口拒绝:“你就呆在家里吧,看能不能想起点什么。”她犹豫了一下,又补了一句:“晚上也不用来接我,你住在这里就够惹人说闲话的了,再叫别人看到我们一道回来,还不知会说些什么呢。”   “抱歉,是我考虑不周全。”狐之琬满眼愧意:“你放心,我不会再让你为难。”   千花这才安心地出了门。   千花打定了主意,一见到程掌柜就说缺钱用,问他支工钱。她从工匠专用的门走进工匠间,却见程掌柜没在柜台上,却一脸喜气地在工匠间里同众人说话。   见她来了,程掌柜连忙赶上前来,对她道:“我们又有一桩大生意了。隔壁镇上财主张家女郎要成亲,要打一套出嫁用的头面,他们说了,要上回给吴家小姐做头面的师傅来做。这回他们给的钱不少,好好做,亏待不了你们。”   上回给吴家小姐设计头面的便是千花,她工艺不好,因此只是她将样子画出来,让其他的老师傅去做。   千花一心想着要走,并没放在心上,可现在插嘴说要工钱好像怪得很,便随口问了一句:“多大的生意呀?”   程掌柜伸出两根手指。   “两千?”千花问,分到她手上也不过二十两,算不得很多,可做完整套还不知道要多久呢。   程掌柜道:“两万两。因为是急活,他们也不缺钱,价格才这么高。只是整套头面要半个月内做完。”   千花眼睛瞪得大大的。   两万两?那她岂不是能拿到两百两?这可不是个小数。何况只是半个月……半个月的时间,狐之琬应该不会那么快恢复记忆吧?再说她现在应该也不会轻易被认出来。   千花犹豫了片刻,便决定延后逃走的时间。半个月而已,应当不碍事;她对寻找下一个落脚点可能需要的时间和耗费的银两着实没多大信心,钱么,自然是多多益善。   “真好。”她笑眯眯地说:“张家可说了想要什么样子的头面?” 作者有话要说:  ======深井冰的话痨====== 糍粑鱼: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千花:啥意思? 狐之琬:呵呵呵呵   ☆、钱丢了   忙了一整日,千花走在路上一闭眼就能睡着。迷迷糊糊地推开门,打算晚上不吃饭了洗洗睡就好,一瞧见屋子里的摆设,立即退了出去。   晕了头了,走错门。她一穷二白,房子里哪里来那么多摆设?清江镇的房屋和从前她见到的都不一样,她住的房子一楼正中是堂屋,左右两侧各一间小小的厢房。左侧的厢房给狐之琬住了,右边放了杂物;中间的堂屋里只摆了一张桌子两张椅子,别的一概没有。   可如今那张摇摇晃晃的破旧桌子和椅子不见了,换了一套崭新的;桌子后面摆了一扇屏风,遮住了通往后院的路。两边厢房的门也用隔扇隔了起来,叫人一眼望不到里面。沿着隔扇,也各摆了桌子椅子。   这绝对不可能是她每天住着的地方,它怎么可能这么像样?   她退回到街上,给夜风一吹,清醒大半,仔细看了看四周,又转回身狐疑地望着陌生的房子——这的的确确是她家呀……   “阿花,你怎么站在外面?”狐之琬从屏风后走出来,望着她说道。   等等……狐之琬?   千花又看了一眼房子,终于确定这里确实是她的地盘,尽管豪华了不知凡几。   狐之琬见她一直在打量房子,走到她跟前,半羞涩半谨慎地说:“昨天卖掉衣服拿到的钱,买了一些东西回来。总不能白吃白住你的,一点微薄心意,希望你不要嫌弃。”   何婶竟然没有告诉他他是被她砸失忆的?要是他知道真相,恐怕就不会这么好了。   “你饿不饿?饭菜已经做好了,放在厨房里。”他又道。   说来也怪,原本一点食欲也没有,可他一说起有吃的,千花就饿了。   不是她馋,他的确做得好吃呀。   堂屋弄成这样,就不适合吃饭了,从前谁也不会在堂屋吃饭,到了清江镇千花才习惯这种日子。她抬脚便往厨房走,狐之琬却有些手足无措地出声:“我……我将右边的厢房收拾出来了,腾出来作饭厅,不知是否合你的意。”   千花停住脚,细细地看着他:“你是不是想起来什么了?失忆的人会这么讲究?”   如果他记起来了,那二百两银子就不要了,她得立即逃走。   “并没有。”他急急辩解:“我只是……只是觉得应当这样,也许我家中惯于这种布置。——对了,楼上是你住的地方,我不好上去,所以楼上还是原样。”   他看起来并不像在撒谎的样子,千花这才放心,应道:“这样也好。”转身往右厢房走去。   吃饭仍旧是千花一人,狐之琬大约还在打扫厨房,或者躲在外面;等她吃完了,他仍然一点动静也没有。   她放下筷子,对格局全然不同的屋子一点儿陌生感也没有,反倒更自在些。养了那么多年的习惯不是能够轻易改掉的,她很努力才适应了清江镇的习俗,然而始终会觉得有些许不自在。   狐之琬虽然失了忆,却还依稀记得一些习惯,倒也挺好的。   反正不是她出钱。   千花心里不是不好奇——以前他总是欺负她,如今连她一眼都像是冒犯,不知是面子上作出来的,还是私底下也这样?毕竟那么多年过去了,他早已不是刚进入太常寺不久任人欺负的少年。   她踮着脚悄无声息地穿过无人的后院,躲在厨房的窗户旁,偷偷往里面看。只见狐之琬坐在桌边,斯斯文文地吃着他自己那份饭菜。千花的桌上有鱼有肉,他桌上只有青菜;千花吃得多,菜就摆了半桌,他面前却只两个碟子——不过是失忆罢了,性子会变得这样多?   千花想了又想,丝毫想不起狐之琬爱吃什么,桌上的两碟菜是不是他的喜好。   看着他吃饭的样子,千花难免有点儿羞愧,如今她的吃相可不怎么好。   厨房里干干净净的,一点儿也不似刚做过饭的样子;若是她自己做饭,此刻厨房一定像是刚被人抢过一般。只是厨房太破旧,狐之琬即使穿着粗布衣裳,坐在里面也让人觉得格格不入。   不管怎样,他至少有那么一点点是真实的。   像来时一般,千花又蹑手蹑脚地穿过后院,回到了主屋。   她走到左厢房,门虚掩着,一推就开了。千花往里面看了看,有点儿失望:左厢房和之前并没有什么不一样,狐之琬将堂屋和右厢房换了个遍,自己屋子里的床却依旧是门板搭在凳子上凑起来的。   千花阖上门,满腹心事地踏上了楼梯。   这天晚上千花滚来滚去又没睡好。她一阖眼就能看见以前的日子,亭台水榭华丽繁复,可她像笼子里那只鹦鹉般,怎么飞也飞不出去。   失忆的狐之琬仍然令她害怕。   他什么也不记得,却还保有着以前的一些习惯,是不是意味着他会很快将一切都记起来?若是这样,她立即带着钱远走高飞是不是更好?那二百两,不要也罢。   唔……钱?   千花从床上弹起来,急急的去摸脱下来挂在一边架子上的外衣,没有!   她大早将银票和碎银子揣在怀里出门的,后来决定晚半个月再走,然后忙了一天,再然后回家了,吃完饭上楼,中途狐之琬烧了热水喊她去洗漱,紧跟着她上来脱衣睡觉……钱呢?   无论怎么回忆,始终想不起来钱可能是在哪里弄丢了。因为无论在哪里,都好像并没有机会丢钱。   没有钱,还能怎么逃?一路乞讨么?   千花慌慌张张地起身点灯,将楼上里里外外翻了一遍,可哪里找得到钱的影子?她穿好衣服,跑到楼下去,翻了饭厅翻堂屋,沿着后院也仔仔细细找了一遍。   她的动静不小,就在她举着灯趴在后院地上翻草丛时,被她吵醒的狐之琬出现在门边,关切地问她:“怎么了?”   千花坐在椅子上抹泪,小声地啜泣着。她原先带出来的一万多两银子,除了花掉的那些,就有一半是在路上给人偷了;如今剩下的一半也没了。别说逃走,她只能庆幸今日尚未来得及同程掌柜辞工。   狐之琬给她倒了一杯水,轻声道:“发生了什么,同我说一说,兴许我能帮你呢?”   千花心里急狠了,想着他都失忆了,告诉他也没关系,便抽泣着说:“我的钱丢了,也不知在哪里丢了……那可是阿娘留给我的全部家当。”   狐之琬关切之情愈深:“别慌,我先帮你找找。你丢了多少钱?”   千花想了想,决定告诉他真话——万一他真能帮她找到了呢?   “五千两……全是银票,装在蓝底白花的荷包里。那荷包也是阿娘给我缝的……”千花道。荷包是老妇人为她做的,她一直将钱放在里面。“家里能找的地方我都找过了,可是都没有看到。”   “会不会丢在路上了?”狐之琬问她。   千花摇了摇头:“不知道……可是就算丢在路上了,且不说能不能找得回来,现在也不能去找了……这里夜里是不能出门的,被抓住了就要下大狱。”   “我先将家里再找一遍。你将荷包的样子说得再仔细一些,若还是找不到,等天亮了我陪你一同出门去寻。”狐之琬宽慰她。   千花吸着鼻子点了点头,犹豫地问:“要是……要是还找不着怎么办?”   她是当真慌了神。逃出来之前,她甚至不知钱为何物;逃出来的路上吃了苦,她才晓得钱有多重要,只恨自己当初大手大脚乱花,还弄丢了不少。   若是找不着,多半也只能这样了。她心里清楚得很,可还是想听几句安慰的话,慰慰自己的心。   “若是找不着,我替你赚回来。我兴许家中很有钱也说不定,要是我想起以前的事了,一定会好好补偿你。”他很是认真地说。   千花这一路以来吃了许多苦,却也识得了许多好人。换作从前,她会以为狐之琬无事献殷勤必定没有存着好心,可看着他的眼睛,她便知道他这话是真心的。   只是如果要等他恢复记忆,那还是免了吧。比起安慰的力量,这句话的杀伤力要更大些。   千花被吓得立即不敢哭了,勉强破涕而笑:“你真好,可是你已经做了这么多事,我不能要你的。”   “是你心好收留我,这是你应得的。”狐之琬很是坚持。   “阿娘说帮人是应该的,不能随便收人东西。”千花给他吓得只能将已过世的老妇人拉出来当挡箭牌。   “我们先不说这个,我去找一找。”狐之琬转移话题。   除了千花居住的二楼,他将整座宅子里里外外都搜了一遍,仍然没有找到任何。第二天大清早,天才蒙蒙亮,他与千花两个便出了门,沿着从房子到聚源楼来来回回找了好几遍,始终一无所获。   眼看天透亮了,千花心灰意冷地说:“算了吧,应该是找不回来了,都怪我自己不小心,活该丢钱。”她冲狐之琬笑了笑,道:“谢谢你,我该去上工了,你还记得回去的路吧?”   大钱没有了,只能指着聚源楼那二百两了,好在不用很久就能拿到。   狐之琬却说:“吃点东西再去上工。”他指着不远处道:“那边有个面点铺子,去看看?我还有些银钱,这几日应当够了。”   千花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深井冰的话痨====== 对不起今天更新晚了QAQ   ☆、祸不单行 作者有话要说:  ======深井冰的话痨====== 啊啊啊啊对不起又晚了……   从包养人变成被包养的人,千花心情复杂得很,但狐之琬坚持说是她应得的报酬,她便也暂且心安理得一些些。   到了聚源楼,千花问程掌柜支取工钱,小气的程掌柜却不肯给:“还没到支工钱的时间,都像你这样,地主家也没余粮了。”   千花可怜兮兮地望着他:“掌柜的,我家里没钱了,要断粮了……”   “正好少吃几顿,瘦下来。不是我说你,你也太胖了。”程掌柜颇嫌弃地看着她:“不能坏了规矩,不行。你就没个认识的人借点钱么?”   千花怒了。不给钱就罢了,还伤人!   她猛地一拍桌子——桌子瞬间断成两截——千花实在气得狠了,丝毫没空去想程掌柜会不会要她赔桌子。“我吃不饱就没力气干活,怎么做王家女郎的头面!”她生气地说道。   “是……是张家女郎……”程掌柜给她的力气吓得爬了,往后躲了一躲,可还是不肯:“不吃饱就不能干活,你倒还有力气拍坏了我的桌子……你,你得赔我桌子,这个月的工钱扣光!”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千花不是不懊恼自己一时冲动。蛊王是没再出现过,可她一激动,力气就特别大,跟蛊王在时没什么分别。可程掌柜也太欺负人了!   “既然要扣钱,那我也干脆别干了,你找别人给你做吧!”千花本就因丢了钱烦躁得很,特别易怒,一时便与程掌柜杠了起来。   “你!你以为除了聚源楼,还有别的地方敢要你么?”程掌柜毕竟年长许多,丝毫不将她的小脾气放在眼里:“若不是我好心留你在这里做事,你现今还不知会如何呢!倒还跟我拿乔,也不想想,你配么!我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当没听到方才那句话,你现在马上回去好好干活。”   跟她算账?那好,大家就好好算一算!“程掌柜,我初来时,聚源楼只有如今一半大,也只勉强养得起一位师傅;现在养了四位师傅,盘下了隔壁的铺子,还有盈余。我从未因此问你多要钱,你也从未提过要涨我的工钱。今日我不过是缺钱用,要提前支取工钱,你便这样对我,对得起天地良心么?”   千花爱算荷包里的钱,可她念着程掌柜当时留她,从不计较他给多给少。谁知人情竟然这么寒凉,她甚至没有支取整个月的工钱,只要了前些日子的钱而已。   “活我不干了,你另请高明吧!这个月做了的工钱就算赔你桌子也绰绰有余,我也不要了!”她气鼓鼓地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走,任程掌柜在后面喊她也不应声。   她走人走得潇洒,回家半路上就开始掉眼泪了。怎么能这么倒霉呢?钱丢了不说,连差事也丢了。虽说是她自己不要的,可帮着那种人做事,她着实恶心。   以后的日子真不知该怎么过才好,一般女子能做的活计,她通通不会。   她边走边哭,引了不少人的注意,有些人还嘲弄地指指点点。千花初时没觉得,等后来发觉了,通通怒瞪回去——没见人家在伤心?   “瞪什么瞪,死胖子!”有个暴脾气的立即火了,骂了她:“一身衰气!”   千花紧紧捏着拳头,很想揍他,可是知道自己不能动手——以现在的心情,一出手他非死即残。她便只作没听见,低着头默默走过去。   可那人见她示弱,反而骂得更欢:“丑人多作怪,还是好好呆在家里,别出来碍眼的好……哎哟哎哟,放开我!”   骂声中途突变为哀嚎,千花也忍不住停下脚回头去看,这一看却愣住了——只见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狐之琬牢牢掐着他的脖子,满面怒气地瞪视着他。   “道歉或死,选一样。”他冷冷的说,眼里仿佛有刀子,还是烧红了的那种。   那人脸憋得通红,连气也快喘不过来了,千花只看着都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他双腿蹬了两下,发觉挣扎完全没有用,赶紧猛点头。   狐之琬松开手,放开他的脖子。那人咳了好一会,很怂地在狐之琬的盯视下灰溜溜地弓着腰向千花道歉:“对……对不起,我嘴贱,我……我再也不敢了……”   千花眼睛还红着,心情却没那么差了。在这种时候有人站出来给自己撑腰,丢了钱和差使也不那么难过了。   “知道自己嘴贱,就管好你的嘴。”千花难得说出这种话,为自己出一口恶气。   “是是是,不敢了,绝对不敢了。”那人只敢点头哈腰。   “滚。”狐之琬瞥了他一眼。   那人连忙连滚带爬地跑了,跑太急还自己绊到自己,在地上跌了一跤,引起众人哄堂大笑。   千花也忍不住唇角微微扬起。   “你怎么了?”对着千花,他又是另一副人畜无害的面孔。   看着此时的他,千花才惊觉方才的他多么像荷风素月里的狐之琬,令她不由得心生恐惧,面上笑意消退了,露出些许防备和疏离。   “我……我以后不用去上工了。”她别过脸,抬起手背擦掉脸上残留的泪,讷讷地说:“……不说了,先回去吧。”   她怕狐之琬还要多问,走得很快,不给他开口的机会。接连几夜没睡好,又发生这许多事,她又累又困,只想赶紧倒在床上,睡个昏天暗地。   好在狐之琬尽管失了忆,也仍旧是个看得懂人眼色的,见她不肯说便没有多问,只默默地跟在她后面。   千花一回到家里便上楼睡着了。带着破罐子破摔式的赌气,她将一切顾虑都抛开了,睡得很沉,醒来时外面都黑透了,也不知究竟睡了几个时辰。   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胃里空空地泛着酸水,她捂着腹部,想起自己有整整两顿没吃。千花从床上爬起来,理好衣服辫子,踩了鞋子往外走,打算去厨房看看有什么能吃的。   门一打开,只见眼前一团阴影,千花吓得一跳,险些以为自己见鬼了。   “你醒了?”阴影会说话,还是个男声,千花的双眼适应了幽暗的光,可算瞧清楚是狐之琬。   千花惊魂未定,拍了拍胸口,长吁了一口气。“你吓死我了!”她抱怨道:“谁许你上楼来,还堵在女子的房门前?”   “你一直没有下去吃饭,也没有应声,我怕你有事,又不敢私自推开门,这才守在这里,以防万一。”狐之琬颇有些不好意思:“你饿不饿?饭菜一直温着,随时可以吃。”   原本只打算找点冷食果腹,哪知居然有热食,千花哪有不乐意的?赶紧忙不迭地点头,跟着狐之琬下去了。   饭厅里只有她一个,可她知道狐之琬就站在门口,因为门边时不时露出他石青色的衣料来。   千花吃了几口,眼前老晃着狐之琬在厨房里独自吃青菜的场景,便不好意思地放下了筷子,向着门口问他:“你饿不饿?要不要一起吃点?”   “我吃过了,不饿。”他在门外温柔地回答。   千花仍旧不能心安理得,又道:“那你就当吃点宵夜吧,我一个人吃不完这些,也从不留隔夜菜,要是吃不掉,扔了可惜。”   她的理由太充足,狐之琬沉默了片刻,终于踱了进来,也在桌边坐下。   “去拿副碗筷来呀。”千花见他空着手,催促道。   狐之琬便听话地出去了,过了一会儿拿了碗筷进来。   千花从饭盆里拨了一碗饭递给他,他笑着谢过,笑容也羞涩极了。   早晨他掐着那人脖子时的狠戾仿佛只是她的想象。   他并没有想起来什么,只是为了帮她一时激动,千花替他想好了解释,便将这一茬丢在了脑后。狐之琬不会主动这样彻夜守着她,更不会还给她留着饭,若是当真想起来了什么,也不会叫她仍旧自由自在地在这间屋子里走动,早就将她抓回去了。   千花努力地消灭着饭菜,一旁慢慢吃着的狐之琬却放下了筷子,盯着她看。   她被盯得不自在,使劲咽下了嘴里的饭菜,不解地看着他:“你看我作什么?”   他垂下眼,好一会儿才又看着她,有些为难地问:“你不喜欢这些菜?”   “没有不喜欢呀。”千花觉得他这话问得奇怪:“你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你看起来并不喜欢,仿佛只是要将它们吃下去罢了。”狐之琬有点委屈地说。   千花愣住。   就算失忆,他竟还是这么敏锐,一眼就看穿了她。   千花早就饱了,可为了维持现在这副模样,不得不强迫自己吃更多——若是少吃了,很快就会瘦下来了。这样子吃东西怎么会开心?要不是勉强抑制着,早就吐出来了。   “你想多了,我只是还没睡醒,看起来才会像是不开心。”她矢口否认,挤出一个笑容:“你做的菜很好吃,我很喜欢。”   听了这句话,狐之琬面上也露出欢喜的笑容来:“那就好。你喜欢,我很开心。”      ☆、别乱开玩笑   吃过饭,狐之琬也不要千花收拾,千花自己觉得不好意思——要是狐之琬没失忆,她肯定不会这样想;可他现在失忆了,她总觉得过意不去,便执意要帮他一起收拾。   可最后她也只是帮着端了盘子去厨房,然后抱着狐之琬塞过来的点心坐在厨房的桌边,一边啃一边看他刷碗。狐之琬做事利索得很,她点心还没啃完,狐之琬就已经收拾好了。   他转身看向千花,发觉她一直皱着眉头,问她:“不好吃?”   千花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道:“我太倒霉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狐之琬擦净手,走到桌边坐下。   千花便将白日里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我以为他虽然小气,一定会肯的,可我还是太天真了。”说完,她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眉头都要缠到一起了:“这下可好,一点儿钱也没了。”   “无事,不是还有我么?”狐之琬安慰她,伸手探入怀中,摸出一个荷包,塞进她手里。“这里有些钱,你且先用着。”   千花看着那鼓囊囊的荷包,疑惑道:“你怎么会有这么多钱?”就算是拿衣服换的,又买了那么多的东西,也剩不下这许多吧?   “我身上还有些佩饰,拿了些去换了钱。”狐之琬说得风轻云淡。   “可……你身上的东西,不留着查找你的身份么?”千花当真有些过意不去。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她着实无法与狐之琬联系到一起。   “无事,我挑了看起来并不重要的。”狐之琬反倒安慰她:“我不知何时才能记起从前的事,也不知还要打扰你多久,希望你一定要收下。”   千花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桌上的荷包。有那么一瞬,她真想拿了钱明天就走;可他看起啦这么善良,又这么相信她,她于心不忍。   再等等,等她先去看一看有没有人在找他?以前一叶用了好久才想起来以前的事,他应该也不会那么快。   千花垂下眼,直盯着荷包瞧。   “你……你来了好几日,每次都不知该如何唤你,你看,要不你想个你喜欢的名字?这样方便些。”她闷声道。   狐之琬面上露出欣喜的神色:“你肯收留我了?”   他这话说得奇怪,每回不都是他在说让她收留?她何曾拒绝过?“我并没有说过要赶你出去。”千花不解地望着他。   “抱歉,先前我一直以为你厌烦我,不愿意收留我,才三番五次死皮赖脸地求你留我……”狐之琬面上居然微微红了:“我也不知该叫什么好。你救了我,不若你替我想一个?”   他期待地望着千花。   我叫你旺财你敢答应吗?千花心想。可面对这么纯良的狐之琬,她坏不起来,可她也不擅长想名字,便道:“你同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长得相似,他叫做一叶,不如就叫你一叶好了?”   因着无需上工,第二天千花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下了楼,屋里不见一叶的踪影,堂屋桌上压了一张字条,是一叶写的,说他有事出去一趟,很快就回,吃的在厨房里,叫她别忘了吃。   千花坐在厨房里,一边吃一边发愁还能去哪里赚钱,最后决定沿着街一家家地找,说不定就叫她找着了。   她吃得多,自然要花些时间。还没等她吃完,一叶便回来了,面带喜色地直往厨房里来。   “发生什么好事了?”千花问他,莫不是问到什么了?   “我去了聚源楼,寻那程掌柜评理,他还算讲道理,不仅将欠你的工钱给了,还说你辛苦这么久,实在给你些补偿,因此多给了些。”他笑眯眯地说,将一个包着钱的纸包塞进她手里。   千花简直不能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她赶紧拆开纸包,露出几个银锭子,粗粗估计,约有三十两。虽然不算多,可却高于她应得的工钱。   程掌柜那种性子,会讲道理?千花不免想起昨日街上发生的那一幕,他莫不是拿拳头跟程掌柜讲道理的吧?   “你老实告诉我,你到底干什么去了?”千花有点儿忧心。程掌柜虽然只是一个小珠宝店的掌柜,人毕竟是土生土长几十年的当地人,若是真将人惹火了,难说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她力气再大,一叶身手再厉害,那也只有两个人啊。   “你放心好了,我并没有惹事。”一叶有点小委屈:“他其实很很后悔将你气走了,还说要请你去吃酒,好好叙一叙,看样子似乎想请你回去。可我觉得他昨日做得太过分,着实没必要再去劳心劳力还被他压榨,便替你回绝了,他看起来很失望的样子。”   听了一叶的话,千花这才送了一口气,还好他没去砸人家的店。听说程掌柜想请自己回去,昨日的委屈顿时也一扫而光,哼,气走了她,可算知道她重要了?   “干得好!我才不会回去呢!”千花极是孩子气地说道:“跪着求我也不回去!”   一叶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   千花在家歇了几日。除了洗衣裳,一应事情都是一叶在做;千花也曾不好意思,表示自己也能做一些,但一叶叫她只管好好歇着,不许她碰。一次两次三次,在千花的强烈抗议下,他才答应叫千花帮他摘菜叶,递递盘子。   她忙惯了,兀然闲下来反倒不习惯,甚至无法想象自己年少时怎能成日没心没肺地玩。接下来的几天里,她白天就满街溜达,看有没有自己能干的活。尽管一叶劝她不必辛苦,他出去找活干就好,但千花心里想的是早些攒钱早些离开,哪里会听?   她运气也是好,清江镇另一家大一些的珠宝店聚珍斋有位师傅要回家奔丧,缺人。那里的掌柜一听说她以前是聚源楼的,便请她进去说话,且对她十分满意。   “只待东家亲自看过,你明日便可以来上工了。”掌柜姓温,是个和和气气的中年人,也有些胖,看着他的体型,千花感到特别亲切。温掌柜给她开的工钱可比程掌柜大方多了,丝毫也没有因为她是女子便往死里压价。   千花喜不自胜,连连谢过。   “聚珍斋的温掌柜和东家温少爷可和气了,也大方得很,我现在才晓得程掌柜那么小气。”晚上吃饭时,千花要忙着吃饭,还要忙着说话,丝毫停不下来。   一叶只微笑着听她说,及时给予回应。   “既是如此,早该从聚源楼出来了。”他应道。   “话可不是这么说。”千花道:“先前没有人肯用我,是程掌柜肯信我,叫我在他那里做事。虽然小气些,毕竟于我有恩,若不是出了这回的事,我也不会和他撕破脸皮,也定然不会去别处。”   “说得是,我并没有想到这么多。”一叶有些惭愧。   “不过温少爷长得真好看,一见他便会叫人想说‘玉树临风’四个字,我差点看呆了呢。人也和气,说话文绉绉的,叫人听着很舒服。去年灯会时,他露了个面,好多少女围过去看他,我还觉得她们傻,不晓得有什么好看的,现在可算是懂了。”聊起东家温云初,千花眉眼弯弯,素日平静无澜的眸子里波光潋滟,神采飞扬:“他人好,性子又好,对姑娘家来说可算是最合意的郎君了,怪不得那么多人围着他呢。”   “是么?”一叶淡淡道:“那一定有许多人为他做媒吧,不知他可曾婚娶?”   “听说还没呢。”他毫不介意地和她聊八卦,千花开心极了。以前阿兄孟随可不耐烦和她聊这些事,狐之琰也不喜欢,总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一点儿意义都没有,可在她看来,很有意思呀。   “那你可得当心些,尽量和他少接触的好,省得叫人传出些什么话来。”一叶郑重其事地嘱咐她:“珠宝师傅鲜少有女人做,聚珍斋人多,难免口杂。”   “你想多啦,我这个样子,也没有人会多想吧?”他担心的事情,千花丝毫不在乎,她都胖成这样了。   “你这么可爱,怎么会没有人多想?”一叶极认真地责备道,仿佛她说了什么很了不得的话。   千花给自己呛到,捂着嘴咳了老半天,眼泪也咳出来,脸憋得通红。一叶赶紧倒了一杯水递给她,千花缓了好一会儿,才终于不咳了。   “吃饭的时候别乱开玩笑,呛死我了。”她瞪着一叶道。   “我没开玩笑,你确实很可爱呀。”一叶依旧是那副纯良无辜的样子。   千花如今自己都不忍看镜子,他居然说她可爱?他眼睛坏掉了?   “反正绝不会有你担心的那种事情啦,我在聚源楼那么久,也没听过这种话呢。”千花也不知该怎么同他说,便强硬地转移话题,不愿意再纠结:“说点别的吧,不说这个了。”      ☆、猫眼石   千花见过了这么久还没人来找狐之琬,镇子上各处客栈也未见奇怪的人,心里便安定了些。无论他为何突然出现在这里,至少现在她是安全的。   聚珍斋活计比聚源楼多,要求也更严苛些,千花只擅长鉴定和设计样式,至于如何去做,她生疏得很。然而这些对聚珍斋的师傅而言是必备的技能,因而初到聚珍斋,老师傅们欺她年纪小,又欺她技艺不精,很是瞧她不起,明里暗里排挤她。   聚源楼小,从未遇见过这种事,千花哪里会想到人心如此复杂?她只忍着——聚珍斋给的银钱不算少,就算是为了以后打算,只要东家和掌柜没有提起不要她,她就还得留在这里。   夜里和一叶一起吃饭,难免说起白天的事。一叶见自己一问她在聚珍斋过得如何,她就闷声只管吃饭,左哄右哄,她才肯说一点。   当着一叶的面,她没有说师傅们是怎样欺负自己,只说自己技艺不精。可她实在太不擅长撒谎了,遮了头就忘记盖住尾巴,一叶一听就听出了端倪。   “可是那些老师傅欺负你了?”他道:“若是不开心,不去也罢,我去寻个活计做做,应当也养得起你。”   “你又养不了我一辈子,等你记忆恢复了,就该回自家去了。”千花白他一眼:“吃饭!”   一叶不会一辈子都是一叶,她可不想被狐之琬养着。   这日老师傅又要千花去做小工的活,因着是很粗重的活,千花不肯,与他争辩:“温掌柜可没告诉我,我还得做这种事。”   老师傅道:“别拿温掌柜作挡箭牌!这里面的事从来都只听我安排,便是东家来了,我也从不退让。连小工的活都做不了,怎么做得师傅?谁不是从小工做起来的,你那点本事,谁不会?别人会的你半点都拿不起,谁肯服你?这人心不服,日子久了,便是我也难制住他们了,叫东家的生意怎么做?”   “从前我也只管这些事,聚源楼的生意却是越做越大,并没见谁不服。”千花从不爱拿从前说事,可老师傅说的似乎很在理,但以她的经验来看全无道理,不由得与他争了起来。“我做的那些样式,可从没见过别处先做出来的。”   “你……你那是投机取巧,可你能取一时的巧,取不了一辈子的巧!”老师傅气势足,嘴巴却没千花这么伶俐,一时词穷。   这时前头有人过来,说是有人拿了一块稀罕的猫眼石来,温掌柜拿不定主意,叫老师傅和千花过去看一看。   两人的争辩便暂时停下了。老师傅一边走,一边大声“嘀咕”:“也不知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去作什么,能认得出来什么?”   千花只作没听到——这种话争辩起来没完没了,纯属浪费时间。   猫眼石已是罕物了,那人拿来的猫眼石大如鸡卵,半透明,地子葵花黄中透绿,中间猫瞳孔似的白光如三道光线并齐。猫眼石在清江镇并不多见,温掌柜见得也少,这块猫眼石看着像是上等货,可他又有些拿不定主意。   那人不耐烦地连声催促:“你们到底要不要?我爹说了,这是块宝贝,说少于一万两银子就不卖。你们要是不要,我可还要拿去别家看一看呢。”   一万两银子并不是个小数目,聚珍斋再财大气粗也不那么随意花钱。可这么一大块猫眼石,便是温掌柜这样老成持重的,也有点不想放手。若是真的,买下来了再转卖出去,可就不是一两万两银子的事了。   老师傅过手的宝贝多,眼力差不了;而千花眼力好,这是只有少数人知道的事——毕竟她年轻,难以被人信任,加上先前聚源楼程掌柜怕人挖走她,也从不肯叫外人知道她。   老师傅面对这么一大块猫眼石也犯了难。猫眼石是罕物,他生平也仅见过一件,还是很小的一块。叫他来鉴定,着实有些困难。他这方面还是很实诚的,不给东家惹麻烦,直接给温掌柜使眼神,表示自己鉴别不了。   倒是千花对着那块石头仔仔细细地看了一圈,对温掌柜摇了摇头,说道:“这不是猫眼石,是勒子石,打磨得倒是仔细,可耐不住石头质地太粗糙,中间那光也太散漫了些;真正的猫眼石,质地可比这紧实得多,光也细腻些。”   她年纪不大,说起这些话时却一副胸有成足的样子,语气和眼神的坚定叫人信服。温掌柜和老师傅听了她的话,都怀疑地望向猫眼石。   来卖石头那人却怒了,他冲千花大声叫嚷:“你谁啊?知道什么?我这可是上好的猫眼石,祖宗传下来的!你说不是真的就不是真的啦?气死我了,没想到你们聚珍斋这么不识货,我不卖给你们了!”说着他便要来拿石头走。   “慢着。”千花一闪身挡住那石头,与他较起真来:“既然你不信它是假的,我就证明给你看。若是勒子石,水一滴上去就散;真的猫眼石,水滴上去是不散的。且看一看水滴在你这块宝贝石头上,是散还是不散,一鉴便知。”   说着她便吩咐一旁看着的伙计:“还不去取个滴水滴的器物来?”   她支使人的语气与架势都太自然了,伙计甚至忘记去想她才来不久,就乖乖地跑腿去了,不多时便取了来。千花取了些清水,滴在那石头上,果不其然,水珠一着落在石头上便四散开来,压根儿就凝不住。   “我这儿没有真的猫眼石,温掌柜您应当知道哪里有。去寻个真的猫眼石再试试,就立见端倪了。”千花转身对温掌柜说道。   一旁的老师傅看得目瞪口呆。这些常人绝不会外传的窍门,若非常年浸|淫其中,哪里能随意知晓。这小姑娘若不是常年摸着宝物玩,便是家里有高人,绝非他先时想的那么简单。   那人见温掌柜一副当真要叫人去借一件真猫眼石来的仗势,连忙冲上前夺过猫眼石塞进怀里,嚷嚷道:“我不卖了,不卖了!”紧跟着夺门而逃。   只看反应便知那石头的真假如何了。   看着他逃走的身影,千花呿了一口,不屑道:“死骗子,骗得倒刁钻。”   温掌柜十分感激地看着千花:“千花啊,还好有你在,否则说不定我就将那勒子石买下来了,真不知该如何感谢你才好。”   千花也很感动地看着温掌柜:“那掌柜给我加点儿工钱呗?”   温掌柜笑容立即僵了;老师傅脸也垮了下来——没见过这么不要脸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要钱的。   忽有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千花扭头去看,不是东家温云初又是谁?   三人赶紧给东家打招呼。温云初温和一笑,问温掌柜:“方才我路过铺子门口,听见外头有人嚷嚷说咱们铺子是骗子,发生什么事了?”   温掌柜便将方才发生的事详实地说了一遍,又起劲儿地夸千花。   温云初听完,赞赏地看着千花,说道:“确实立了大功。”   “我方才是开玩笑的,东家别当真。”千花讪讪地说。   “嗯,我没当真。”温云初认真地说。   这回轮到千花傻眼了。   一旁的温掌柜和老师傅看着想笑又不敢笑。   “你说他怎么那么贫呀,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那种人。”晚上千花抱着一堆点心兴冲冲地跑回家,坐在厨房里一边吃一边看一叶做饭,还一边跟他八卦温云初:“不过他真的很不错哎,下午我说肚子饿了要出去买吃的,老师傅不让,东家正巧听见了,就叫人去买了很多点心给我们吃。——你要不要来一点?”   她盛情地邀请一叶一同分享。   一叶微微一笑:“你吃吧,我先做饭。不过不要吃太多,不然一会儿吃不下。”   千花便只顾自己吃了。   一叶一边忙着,一边对千花说道:“今日我寻了一份差事,是在林员外郎家做西席,往后若是你不开心,不去也不要紧,再找一份开心的便是,横竖有我在,不会断粮。”   “还好啦,今天那件事以后,老师傅都没怎么说叫我去做小工的活了。”千花笑眯眯地说,忽而疑惑道:“林员外家的小公子听说很是顽皮,西席都换了好几位了,最短的三日就给气走了,你去不要紧么?” 要是她,她可受不了那么顽皮的孩子。   而且林员外自视甚高,请的西席也都不是一般人,怎地看上了一叶?   不过她很快就释怀了。就像一叶自己说的,他只是失忆了,肚子里的墨水应当还在,以狐之琬的本事,叫林员外信服只怕并不难。   “不要紧。”一叶笑道:“我很有耐心的,先试试罢。”   果然被一叶说中,千花吃了太多点心,到吃饭时就没什么食欲了。看着满桌的菜,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一叶:“那个……我好饱……吃不掉了……”   一叶闻言,微微一笑:“没关系,吃不下就算了。”可他立即垂下眼去,那眼神可怜极了,看得千花都有点不忍心。   “我……我突然很想再吃一点……”她立即生硬地转了画风,拿起筷子大快朵颐。 作者有话要说:  ======深井冰的话痨====== 糍粑鱼:我很怀疑一叶所谓的耐心。 千花:我也…… 一叶:@ @你不信我么? 千花:我信! 糍粑鱼:一叶泥垢!   ☆、骨折   第二天大早,千花又睡过头了,一叶敲了许久门,她才醒来。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下楼,头还晕晕的,不防脚底一滑,整个人便向下栽去。   一叶正端着菜从楼梯下经过,耳边听见千花的尖叫声,便侧首看过来。这一看也被吓到,赶紧扔了手里的菜,冲过去接住她。   后来的事连千花自己也脸红——她太重了,一叶虽接住了她,却被她带着一路往下滚,最后还被她活生生压在身子底下。   千花转来转去头有点晕,花了点时间让头脑清醒,这时她意识到一叶还在自己身下,顿时吓得从他身上爬下来,担心地望着他:“一叶,一叶?”   一叶还醒着,表情很平常,淡淡地看着她。   千花感觉他没事,稍稍松了一口气,赶紧说道:“我扶你起来。”说着便伸手想扶他。   “别碰那边……”一叶突地出了声,说话有点儿费力:“我左边胳膊……似乎折了……”   聚珍斋是去不了了,千花忙着送一叶去医馆。大夫在里头给一叶检查,千花在门外咬着手指心焦地等着,略有些懊恼自己为什么不小心些,为什么要吃得这么胖,为什么还连累了一叶。   他来了才多久?先被自己砸坏了脑袋,现在又被自己压折了手,简直不能更倒霉。   似乎他碰到她,从来就没有过好事。从前自己想坑狐之琰,结果坑到他,也是害得他挺惨的。   千花感觉等了半日,可抬头看看外面的太阳,也才挪了一点点位置。又等了几盏茶的时间,终于有说话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一叶与大夫一边说话一边走了出来,俱是大夫在交代一叶平日里要注意些什么。   千花竖着耳朵听,可大夫丝毫也没提到他的手究竟怎样了。   等两人的身影终于出现在眼前,她便急急地迎了上去。只见一叶左手裹着厚厚的纱布,吊在脖子上,看样子是小臂折了。   “大夫,他怎么样?”千花不放心,还是向大夫再确认一遍。   “没多大事,手断了罢了,养个几十百来天就好了。”大夫轻描淡写地说道,仿佛断只手和少吃了顿饭没什么区别:“养好之前,别用这只手,过几日来换个药,看看长得怎么样。我再给你写个药方子,你去抓点药给他吃,愈合得快些。”   他忙着写药方去了,千花担心地看着一脸平常的一叶,小心翼翼地问他:“你……你疼么?”   说完她自己都不好意思了,骨头都折了,能不疼?   一叶微微一笑:“现在不疼了。”   “骗人!不疼,脸这么白?”千花瞪他一眼。   一叶便开始转移话题:“都这样晚了,你不要去聚珍斋上工么?去得晚了,温掌柜会不会责怪你?你不用管我了,先去上工吧,抓药我自己去就好。”   千花这才想起来上工这一茬,她忘记去聚珍斋打招呼了。“今天不去了,你都这样了,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去抓药?再说今天你吃饭怎么办?哎呀,你不是还答应了林员外去做他家小公子的西席么,岂不也耽搁了?”   千花一想起这个意外影响了这么多事,又愁得开始啃指甲。一叶这个样子肯定是没办法去林员外家了,少不得要跟人家赔礼道歉;自己耽误了上工,也得去给东家和温掌柜道歉;最麻烦的是一叶往后的吃喝得有人管着,除非自己每日中午回家做个饭,否则他没得吃。不知道何婶肯不肯帮个忙,她按天给饭钱,只要每天给一叶送顿饭就好。   “先去抓药吧。”一叶轻轻出声,打断了她的沉思,将千花从一堆烦恼里拎了出来。   抓好药送一叶回家,千花琢磨着得先替一叶去林员外家道歉,一叶却催促着她先去聚珍斋。   “我毕竟尚未开始教导林家小公子,今日便是去了,也不会有多少事。难说温掌柜给你安排了哪些事,自是你的比较要紧。”他三言两语便说服了千花。   千花觉得有道理,便先去聚珍斋告了一天假,但提及一叶,只说是家里有人受伤了,含含糊糊地也没说他得身份;温掌柜甚是通情达理,并未多问便准了假,还叫伙计去问东家取些补品,给她送过去。   千花这边的麻烦解决了,就该处理一叶那边的麻烦了。她原想代一叶去,可一叶说要此事原是林员外主动相邀,自己上门方显诚意,执意要自己去。千花不得不雇了辆车送他过去,省得在路上走被不长眼的人撞到。   到得林员外家里,千花作为不相干之人,被留在了外院里等着。原以为他很快就会出来了,就像自己和温掌柜告假一样;那知过了许久他才被林员外送出来。   离开林家宅子踏上马车,一叶脸上的笑容便凝固了,神色颇为凝重。   “怎么了,林员外为难你了?要不要我去和他说?”千花有点儿心急,毕竟是自己不小心闯出的祸。   “我兴许还是得来林员外家,教他家的小公子。”一叶面有难色:“林员外认为我的伤势并不会影响到教导小公子,他还愿意叫人专门服侍我,无论我如何推拒都不肯松口,我实在拒绝不得。”   若是这样,倒是不用担心一叶中午没有饭吃,而且林员外家的饭食肯定比何婶做的要精致许多。=========================== 本书由书快电子书为您整理制作   “可那小公子若是极度调皮怎么办?林员外自己都管不了他,林家的下人肯定更不管不住他。若是叫他撞着了你的胳膊,可就不好了。要不……还是我去说说?毕竟祸是我闯下的……”千花心焦地就想叫马车停下,回去林家找林员外说情。   “别去。”一叶用右手按住她的手背。两人温热的手相触,千花不禁颤了一颤,一叶闪电般将手收回去,红了脸道歉:“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千花倒没他那么害羞,只是不习惯与别人接触罢了,会叫她想起狐之琬对她做的那些事。   “这次的事,与你没有关系,所以你千万不要内疚。”一叶脸上的微红退了,他看着千花,认真地说道:“所幸我伤的只是左手,便是林家小公子再顽皮,我也还可以用右手护住自己,你不必太担心。”   他说得是很有道理,可千花哪里真能放心?一只手若是拿了书或笔,还能怎么保护自己?   一叶一只手不能动,许多事便麻烦了起来。   烧饭做菜这些千花自己也能做,可一叶穿衣洗漱,这些就尴尬了。   他只有一只手,裤子还好说,上裳可谓是十分艰难。他嘴里不说,可千花知道狐之琬那人是有洁癖的,一叶自然也是。   “我去何婶家叫个人来帮你。”千花建议道。   可一叶摇了摇头:“我还是自己来吧,不熟识的人,我……”他面上露出尴尬的神色。   千花摸了摸鼻子。她能够理解一叶的想法,要是自己手折了,叫何婶来帮她穿衣服脱衣服,她也会不自在。   可这事总得有个人来做吧?一叶的左手不好动,只靠右手,肯定不得行。   “要不,我来吧?”千花提议道。   “不可!”一叶严词拒绝。他神色太严肃,令千花有些惊吓。   “抱歉。”他亦察觉到,又立即对千花道歉:“毕竟你尚未嫁人,这种事,总归不好的。”   “没人知道就没关系。”千花自己倒不太在乎:“我小时候还偷看过阿兄洗澡呢,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偷看你的。”   说完她自己捂了嘴巴——这里的人如今都只当她是老妇人的女儿,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她是捡来的,所以平素她从不提自己的身世。狐之琬本人是知道的,可别因此叫一叶想起了什么。   “你……”一叶哭笑不得:“这种事对男子并无影响,只是会影响你的闺誉。”   “那种东西,你不用担心的。”千花摆了摆手,叫他放心。反正她不会在这里住一辈子,攒够路费她就要走了。   一叶傻了眼:“你怎可如此随意?”   “那我叫何大叔来帮你?”千花觉得他太纠结了,遂甩出撒手锏。   一叶沉默了片刻,闷闷道:“有劳你了。”   一叶身体很是健硕。千花前世见过狐之琰的裸|身,比一叶要瘦弱些,她惊异地瞧着曲线起伏的肌肉,小嘴惊讶得合不拢。偷看阿兄洗澡时,阿兄年纪不算大,也没这么好看。   “对面街上卖油条的王大每到夏天就喜欢不穿上衣炸油条,那肉一块一块的,可难看了,我还以为都是那样难看呢,没想到也可以好看的。”说好了不会偷看的丫头不仅正大光明地看了,还啧啧有声地赞叹不已。   一叶无奈得很:“千花,闭上你的眼睛。”   千花哪里听得到?她眼尖地发现了他右臂上有一处烫伤,看起来还有点新鲜。“这是什么?”她问一叶。   “前几日烧火时不小心烫了一下。”一叶含糊地想混过去。   他一天像个没事人一样笑眯眯的,究竟藏了多少这种伤痕?想来也是,狐之琬和她一样被人伺候惯了的,哪能做起杂事来这么顺手?   “你还有多少伤口瞒着我?”千花像防贼似的绕着他的身子瞄。毕竟他无论因为什么而导致了这些伤口,都是她害的,她有责任的。   一叶只想捂住眼睛:“劳烦你替我将左边袖子套上,然后你就可以回去睡觉了。”他直接下了逐客令。 作者有话要说:  ======深井冰的话痨====== 千花不减肥,一叶徒伤悲。该减减肥了,千花~   ☆、胭脂   一叶在林家当西席有好几日了,虽然每天他回来都说没事,可他此前被火烫了连一声也没吭,千花心里挂念着这件事,在聚珍斋做事时,难免会走神。   “千花?”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吓得她立即站了起来。转头一看,却是东家温云初。   “这是什么?”温云初看着她案桌上的纸,那原本是要用来画新的簪子花样的,却被她涂了许多个墨团团。他脸上带着忍俊不禁的笑意,看得千花都不好意思了。   “我……我一直想不出来新的花样,正在发愁,就……”千花越说越小声。她知道自己不擅长撒谎,干脆说个半截,叫他自己去脑补,省得全是破绽。   “一时想不出来也没关系,这种事情本也不是随便想想就能想出来的。”温云初安慰她。   千花点了点头。“东家可是有什么事找我?”她问,总不会无缘无故来看看吧?他可不时常进工匠的屋子。   “是这样的,我阿妹生辰就要到了,她年岁越长,我这个做阿兄的越不知该送她些什么好。我想着你们都是女孩子,说不定喜好相近些。”温云初略有些不好意思:“抱歉,拿这种事麻烦你。”   “不麻烦,不麻烦。”千花连连摆手:“东家帮了我好些忙,也该让我回报一下。不知女郎平日里喜欢些什么?”   千花陪温云初在外面逛了一下午,择了许多礼物给他阿妹,温云初出手大方,但凡千花多看了几眼的东西,就顺手给她买一份,任千花如何推拒也不行。   于是陪人家买东西的千花满载而归,因为东西太多,东家大手一挥,让她今天可以直接早点回家,还用自己的马车送她。   温云初让下人帮她把东西搬到屋里,千花隔着车窗,笑着对他说了几句感谢的话,目送他离开。眼角余光瞅见一个眼熟的身影,她侧首望去,却是刚从林家回来的一叶。   “一叶——”她心情好,笑着跑过去搀着他的右臂,扶着他走进门里去:“今天我陪东家给他阿妹买生辰礼物,东家为了感谢我,送了我好些好吃的。你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对了你晚上想吃什么?我去买菜。今天回得早,定能买到新鲜些的。”   一叶声音却淡淡的,尽管面上笑意不改:“你们东家对你不错,还亲自送你回来了。”   “对啊对啊,他送了太多东西给我,我拿不动,他就送我回来了。”千花丝毫没觉得异常,笑嘻嘻地说,眼儿弯弯的:“东家人可好了,本来我想回去继续上工,他却说回去也做不了几个时辰了,况且陪他逛了这么久也很累,叫我不用回去,直接回家休息。”   “是么?他一贯对人这么好?”一叶缓声问道。   “是啊,大家都对他赞不绝口呢。”千花将他按在椅子上,便去厨房里提了个竹篮子,远远地问他:“你想好了晚上想吃什么了么?”   一叶左手不便,很多事都不方便做,于是不得不让千花帮着他做饭。但凡一只手做不了的,都得千花帮他。千花早习惯了自己过日子,做事虽不如他精细,也还算利索,两人互相配合着做饭,倒也还顺利。   饭后刷碗这种活,自然也得靠千花了。一叶靠在门边看她忙碌,忍不住提议:“不若买个仆从回来?可以帮忙做做粗活。”   “不行,我们没那么多钱。”千花头也不回地否决了:“再说让仆从住在哪里呢?房子这么小,没地方给他住了。你不要以为我多娇贵,阿娘在世时就是我伺候她;她过世以后,也是样样我自己来的。”   何况到时候如果她要逃走,要处置那个仆从可就麻烦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从前……过得很辛苦吧?”一叶问道。   “还好吧,穷人家的孩子不都这样么?”千花一扭头,将滑到胸前的辫子甩到身后去,省得掉进洗碗的盆子里。近日连日忙碌,她胃口小了不少,跑动得有多,瘦了不少下来,下颌微微显出尖尖的形状,一双明眸也显得大了些。“不过阿娘很好照顾的,并没有多少事;后来只有我一个,事情就很少了,并没有很辛苦。”   事实上是曾经很辛苦,毕竟从小她从未动手做过任何事,从摔了个鸡蛋都要尖叫到面不改色地拿刀剁骨头,也是经历了不少。   千花将洗好的碗挨个儿擦干,放进碗橱里,又将杂物收拾干净,便去打水清洗沾了油腻的手。一叶默默地跟在她身边,等她擦净了手,递过来一个白色雕花的小盒子:“送你的,可以搽在手上,听说姑娘家用了这个,手会细腻些。”   他将那盒子按在她手里,浅浅一笑:“谢谢你这些日子帮我。不是特别好的东西,希望你不要嫌弃。”   千花惊讶地望着他:“这盒子是象牙的,一看就知道不便宜,你干嘛乱花钱买这么贵的?”   他做林家的西席,也不能有钱到能这么花用吧?   一叶有些尴尬:“既然买了,你就收下吧。”   千花原想说还可以拿去退,可是一看他羞涩的表情,话就说不出口了,只好咽回去。   “下次可别这样乱花钱了。”她警告地说,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盒子,凑到鼻子底下嗅了嗅,惊叹道:“是茉莉味的,我好喜欢这个味道!”   这种东西千花以前常用,但自从到了这边,发现寻常人家都不用,加之后来要省钱,便再也没用过。她挖了一点在手心揉开,自己先闻了闻,继而将依旧圆润的手伸到他面前,笑眯眯地道:“是不是好香?”   一叶望着她的掌心,上面的纹路纷杂交错,看得出风霜的影子。   “很香。”他笑着说。   替一叶更了几回衣,看得多了,千花的眼睛也不乱瞄了,只是逐渐发现了他身上一些旧的疤痕,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狐氏是世族,那些狰狞的疤痕必不是幼年就有,大约是被籍没后落下的。千花记得第一回见到他时,他就正被人欺负。   “你身上有好多疤。”千花摸着疤痕说:“你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这些疤还会疼么?”   她是不太乱瞄的,改用手乱摸了,而且仗着没有外人知道,肆无忌惮得很。一叶同她说了几回男女之防,她都不大放在心上,次数多了,他便也懒得说了。   反正说了也没用。   “不疼。”一叶道:“以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也并不知道背上还有些这些疤。看起来是不是很可怕?”她的指尖略有些粗糙,温热而粗粝地刮在他背上,引起皮肤一阵阵颤栗,而她却毫无所觉。   “不可怕,就是觉得当时一定很疼。”千花想了想这些疤痕可能的场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继而想到自己是在帮一叶回忆以前的事,顿时觉得自己好蠢——一叶太早想起以前的事的,对她有什么好处?   “一叶,你最近似乎都没有去找你身份的线索了。”她试探着问他:“为什么呢?”   “因为我想顺其自然,现在这样过着也没什么不好。”一叶慢声说:“你说过,发现我时我身边并无包裹,若然我是临时出来走走,必不会没有人来寻我。可过了这么久,只怕并没有人与我一道来,亦即我是独自出门的;也许行李恰好被偷了,才会身无长物。既然我是独自出门,便是不想叫熟识的人跟着,那记得不记得从前的事,知不知道自己是谁,也没什么关系了吧。”   谁敢偷你的行李,不想活了?千花心里暗暗道。可一叶说得有几分道理,若狐之琬当真不是独自一人前来,怎会这么久了还没人来找他?   会不会景帝死了以后,他控制不住朝中局势,被人赶下台,逃到这里来了?如果是这样,就稍微能解释得通了。   对,一定是这样。   千花心里就更放心了。若是想逃走,从一群人手里逃走,自然不如从他一个人眼前逃走来得容易。   “你方才提到温家女郎的生辰……你的生辰又是什么时候?”一叶忽而问道。   千花如今对一叶全然不防备,便随口告诉了他。   “等你生辰,可得好好庆祝一番。”一叶若有所思地说。   “不要啦,在家吃碗长寿面就好。”千花怕他又乱花钱,赶紧约束他。她小心地扶着一叶的左手,替他将里衣的袖子穿上,然后将纱布结成的绳子套上去,挂在他脖子上。   余下的事情他自己就能做完了,她只需明天早晨再来替他穿上外衣。   千花弯腰拾起他换下的衣服,突地发现了叫她惊讶不已的东西,她扯着衣领凑到一叶面前,叫道:“这上面沾了胭脂!快说是哪里来的!”   她眼里满是八卦的兴奋,没有丝毫嫉妒的神色。 作者有话要说:  ======深井冰的话痨====== 又到了飞来飞去的季节……   ☆、尴尬   一叶盯着衣服看了好一会儿,又看了看异常兴奋的千花,摇了摇头:“不知。林家侍女很多,不知是谁顽皮抹上去的。”   “我才不信!你看看这个位置,轻易是没法抹上去的,必是你抱着她,她的脸蹭到你衣服上,咻地一下,才能印成这样。”千花一边说,还一边将脸贴上去演示,继而一脸坏笑地看着一叶:“老实说了吧,是不是林家有个娇滴滴的小姐,或是有个貌美的侍女?”   一叶羞恼地将衣服扯过去,难得有些激动:“并没有!林员外担心小厮笨手笨脚,才叫侍女在书房里服侍,来来往往那许多人,难免会出意外。”   “还很多人呢!”千花奇道:“你长成这样,林员外不怕你把他家侍女魂儿都勾走了?”   “林员外为人高洁,并不会这样想。”一叶辩道。   “这么激动干什么?莫不是心虚了?”千花颇有得色:“承认了也没有关系呀,这是好事,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你……”一叶快被她气坏了,勉强维持着冷静:“时候不早了,快些上去睡,省得明早上工又要迟到。”   千花见好就收,见他真要恼羞成怒了,便赶紧逃了。   “千花,你最近瘦了好多。”老师傅们同千花相处久了,见她成日里笑嘻嘻的,做事也还靠谱,对她好多了,逐渐关心起她来:“是不是病了?”   她身上没有年轻人的毛躁,懂得好些鲜少有人知道的鉴宝秘诀,做的珠花样式也颇受姑娘夫人们的喜欢,众人也不敢再像从前那般轻视她。   “没有啦。”千花连连摆手:“就是忽然觉得自己太胖了,想变得瘦一点。”说着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最近都不敢多吃,夜里还常常饿醒呢。——哎,你们看,我瘦了以后,是不是可爱许多?”   她话锋变得太快,前一刻还在忧郁,下一刻又臭美起来,惹得老师傅们都忍俊不禁。   “千花若是再痩些,定是位大美人。”其中一位老师傅夸赞道。   “太有眼光了!”千花冲他竖起大拇指:“我也是这么想的。等我瘦下来,说不定艳绝清江镇,整个清江镇的少年才俊都排着队娶我,到时候我每天的烦恼就是要纠结嫁给谁了。”   众人哄堂大笑起来。这笑声如此畅快,引得大伙很快发现了不属于他们其中任何一人的声音,也不知谁带头,众人纷纷看向工匠室的门,笑声戛然而止,只余门口一位俊俏的郎君扶着墙大笑不止。   “东家……”千花讪笑着摸了摸后脑勺。做工的时候偷懒兼放大话被东家听到,那酸爽简直难以言说,更不要讲他们这位东家就是清江镇出了门的才俊。   温云初好一会儿才止住笑,那笑意是没声息了,可还藏在他的一双眼睛里。他望着千花说道:“没想到你们每日里这样热闹,看来我错过了不少。”   老师傅们立即回过头该干啥干啥,仿佛方才什么也没发生过,只有千花被东家盯着,想假装没事都不行。   千花干笑了几声:“那啥……其实平时也不热闹,都忙着干活了……今日纯属意外……东家您千万别误会,一般我们都是在努力干活绝不敢偷懒的……”   怎么好像越抹越黑?千花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干脆眨巴着眼睛看着温云初,问他:“东家可是有什么事?”   温云初还算识相,没再调侃她。他从衣袖内取出一只嵌满各色宝石的金盒,对她道:“今日新得了一样罕物,想着你兴许见过,想叫你替我看看。”   千花取了帕子擦擦手,目光饶有兴趣地转移到那盒子上:“在这儿看么?”   那盒子一看便知不是中土样式,雕着一团团细细密密的花,花蕊花瓣俱由打磨成相应形状的宝石嵌成。这样肆意张扬的花团锦簇金碧辉煌,不是中土上等人喜爱的风格。   虽千花并不在乎别人偷师,可也得看东家介意不介意把宝贝拿给众人看,万一盒子里装的啥某些有钱人喜欢的不正经的东西呢?   “在这儿恐打扰了各位师傅,你随我来罢。”温云初收回盒子,引她出去。   温云初将她带到专用来处理日常事务的房间,叫仆从给她泡茶上茶点,千花却摆了摆手:“不要茶点啦,最近我要少吃些,快些瘦下来才行。”   温云初一听就乐了:“真要瘦成倾城的美人,叫满镇的才俊排着队去求亲?”   千花脸都红了:“我随口说说,东家别笑话我啦。我再瘦,这张脸也不会变成倾城的美人呀。”她赶紧转移话题:“不知东家想让我看的是什么?”   温云初这才将盒子打开,推到她面前:“你可识得此玉?我问了好些人,俱说没见过。”   盒子里静静地躺着一只小巧的玉壶,玉色是少见的纯色,其上有金色的莲花花纹,与盒子相似,嵌着好些打磨成水滴或珠子状的宝石,显得精致华贵,与中土喜好的自然内敛全然不同。   “这是荆南玉,荆南国皇室专用玉器,寻常人家连碰也不能碰,否则视同谋反。这种玉在荆南国也极少有人见到,自从荆南国覆亡,大部分为荆南国最后一位皇帝下令毁坏,仅有少部分流落出来,极其罕见,东家是从哪里得来的?”这种玉器从前孟随送过她一个,被她不小心砸碎了,令孟随心疼了好久。那时千花并不觉得它有多好看,只觉得它花花绿绿的,现在再看,方觉出其中的好来。   “一位好友急需用钱,割爱卖给我的。只是他也说不出来历,我想着你见多识广,说不定认得,便拿来叫你看看。没想到你果然识得。”温云初惊讶得很:“看你年纪并不大,怎地知晓这许多事?”   因为我体内养了一条尊贵的虫子,千花默默道,面上却浅浅笑着:“年幼时曾寄居在一位亲戚家中,他喜好收藏稀奇古怪的东西,才跟着认识了少许。可惜后来那位亲戚故去,几位儿子瓜分家产后败得一干二净,如今那些珍宝也不知流落到哪里去了。”   她知道自己不擅长撒谎,也知道迟早有人要问她来历,这几句谎话都想了好久,总算有机会表现了。   “可惜可惜。”温云初叹道。   “是呀。”千花连声附和,又道:“东家可还有别的事?”   “并没有,不过……”温云初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你一定还见过许多别的宝物罢,不若说来听听?”   “可我今日有许多事……”千花有点犯难。奉命偷懒是好啦,可今日的事情不做完,明天岂不要干两天的活?上回温云初带她去逛街,她还挺开心,第二天就哭瞎了。   “不必担心,我会同温掌柜说一说。”东家大方得很,大手一挥,她就不必烦恼堆积的工作了:“你帮我开开眼界,也是正事,并且是旁人都做不了的大事,也很重要。”   听他这么一说,千花一点儿也不纠结了——上哪找这种好事去呀?上工不干活,只聊天还给钱!顿时乐呵呵地将旧时见过得那些宝物一样样地说给他听。   她说得开心,温云初也听得津津有味,半日的时间一会儿就过去了。   “我喉咙都疼了,没想到说多话也会这么累。”夜里千花给一叶抱怨:“然后我就使劲喝茶,喝多了又使劲跑茅房,可愁死我了。后来我说喉咙疼得说不下去了,东家就放我回来了,还问我喉咙痛怎么不早告诉他。他听得那么入迷,我怎么好意思嘛?”   这时她想到一叶每天都要教授林家小公子的功课,好奇地问他:“你每日里授课,喉咙不疼么?”   “还好,并不会一直说,许多时候只是看林家小公子练笔罢了。”一叶责备地看着她:“温公子听得再入迷,你也该直说喉咙疼了,否则若是明日嗓子哑了可怎么好?”   “哑了正好,他以后就不会一直一直叫我说话了。”千花拨着碗里的饭,没什么兴趣的样子。   “最近你吃得仿佛少了些。”一叶含蓄地问她:“也瘦了,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这话真是说得含蓄极了,她哪里是少了一些?每天都少吃两大海碗,下巴越来越尖,也看得出瓜子脸的样子了。   “我怕把你另一条胳膊也压断了……”说出这句话时,千花极度不好意思。   一叶轻笑起来。   “不许笑!”千花怒目瞪着他:“我是为谁这么辛苦的?”   一叶立即不笑了。   隔了一会儿,他略有些不自然地开口说道:“我……我这段时间暂时不去林员外家里了。”   “为什么?”千花好奇极了:“娇滴滴的小姐还是那位貌美的侍女不喜欢你了?”   这回轮到他瞪她了:“没有什么娇滴滴的小姐或者貌美的侍女,我并不是你爱看的那些话本里的书生。……不过林员外家中的侍女是太热诚了些,我想隔一阵子再去,兴许会好点……”   “哦,有多热诚?”千花一听就有兴趣了。   “不告诉你。”一叶偏要吊她胃口。   千花立即放下筷子,蹭到一叶身边抱着他完好的那条胳膊一个劲地撒娇:“一叶哥哥,告诉我嘛——”   她胸前的柔软压在他的手臂上,一叶顿时红了脸;千花自己也意识过来,立即尴尬地松开手,坐回原来的位置。      ☆、闹事   夜里帮一叶换衣服,千花才见识到那些侍女到底有多热诚。   “不是才去医馆换过药?怎地又换了?”千花见纱布包扎得有点乱,不像大夫做的事,便疑惑地问。   一叶这才说了实话:“叫她们给撞了一下,让林家宅子里懂医术的仆从重新包扎了。”   千花背后一阵阵恶寒,这也热情得太过了。   第二天千花意外地起了个大早——不是她自己想醒来,而是楼下有人说话太大声,把她吵醒了。   她迷迷糊糊地听见有人求一叶,说话好快,都听不清说了些什么;一叶声音轻,也听不到他回应了啥。听了好一会儿也没搞懂状况,千花便披了衣汲着鞋子跑下楼去看。   一叶站在门前,他身材高大,遮住了外面的人,千花硬生生挤了过去,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大清早扰人清梦。   一叶有些尴尬地看着她:“吵醒你了?”   她一向起得晚,这么早起必是被吵到了。   门外站着许多人,最前面的是个年纪不小看起来过得很富贵的中年人,后面显然都是他的家仆,再后面还停了一辆马车,车壁有林家的刻字。   千花原想责问他们究竟想干什么,一看这情况便乖乖地闭了嘴,缩回到一叶身后。   她可惹不起林家,还是看看情况再说吧。   “这位是?”林员外见着千花,略有些意外,便随口问了一句。   “家中女眷。”一叶简略地应道:“员外所言之事,容我再考虑一阵。”   林员外看了看千花,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她便是……”   一叶颔首。   林员外面上露出惋惜的神色来。   “既是如此,我明日再来罢。”林员外说完,拱手告辞,登上马车带着一众仆从离开了。   千花听得一头雾水:“刚才你们在说什么呀?”说到她还吞掉一半话,搞什么鬼?   “没什么,昨日向林员外告假时他不在,叫管事替我说的;今日他来便是让我照旧每日过去。”一叶三言两语就交代完了。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千花就想知道这个。   “我……我告诉林员外是你不叫我过去……抱歉拿你作借口,林员外着实是盛情难却……”一叶腾地一下脸又红了,神色颇为尴尬。   “哦,没关系。原本我也觉得你不去比较好,不然再叫她们撞两回,这手只怕也废了。”千花毫不在乎:“我回去睡了啊,到时候你记得叫醒我。”   聚珍斋中午管饭,千花才要随着其他师傅们去膳堂,便有前面的伙计来告诉她外面有人找,就在侧院门外等着——一般闲杂人等,伙计们都引到那边去。   千花心里奇怪着有谁这时候来找她,莫不是一叶一人在家里出了什么事?怀着疑惑走过去,却瞧见了一叶站在那里,仅剩的那只手提了一个食盒。   “你怎么来了?”千花意外极了,看了看食盒,她好奇地问:“里面是吃的?”   一叶点了点头,道:“最近你吃得少,怕你在外面吃不好,特意叫何婶帮忙做了点饭菜送来。”   “这里伙食很好的,你不用这么麻烦啦。”千花颇有点过意不去,她接过一叶手中食盒,指了指不远处较为阴凉的地方,那里有石桌和石凳:“去那边吧。”   饭既然送来了,当然不好再叫人拿回去;何况一叶带来的饭菜看起来比膳堂的可口多了。千花先回膳堂交代了一声,叫不用留她的饭食,这才安安心心地吃起食盒里的饭菜来。   “在家里横竖无事,往后我每日来给你送饭吧。”一叶看她吃着,提议道。   千花摇了摇头:“不要这么麻烦了,这边人多,万一撞到你的手可怎么好?膳堂伙食不错,不用担心的。”   “我会注意着的,你大可放心。”一叶却很坚持:“我问过了,膳堂里的饭菜也才将就,你每日从早忙到晚,不好好吃怎么行?也就趁我还在家歇着的这几日,给你送几顿饭,补一补。”   一叶固执起来完全不容拒绝,千花推拒了一会没效果,加上膳堂里饭菜多是迎合老师傅们的口味,吃多了着实有点腻,这才点头应了。   吃了一会儿她才想起一叶:“你不吃?”   “我出来前吃过了。”一叶答道。   第二天中午千花便没去膳堂,到了吃饭时间便去了侧院门口,一叶果然已等在那里了。   依旧是千花吃着他看着,千花便同他聊天:“昨日林员外说要来,怎么今早没听到声音?”   “你出门后他才来的,想是昨日吵到你了,才特意挑了别的时间罢。”一叶解释道:“他来也不过是劝我早些回去,我已同他说了,要过一阵子才回去。”   “你没说是他家侍女太热情?”千花好奇极了。   “这种话怎么好说?她们并没有恶意,若是因此被林员外逐了出去,我心里也会内疚。我想我这一阵子不去,她们应该能收敛些了。”虽然是这么说着,可一叶看起来并不是很有把握的样子:“你最近如何?”   “还好啦,不过昨日回家路上遇见了程掌柜,他看起来有点憔悴,我跟他打招呼他也没理我。”千花虽是不肯再去聚源楼,但对程掌柜并不是那么厌恶,毕竟自己如今能在聚珍斋好好呆着,他也算是间接出过力了。何况是程掌柜恶言在先,她肯主动打招呼算得是有气量了吧?他却不理她,难免叫她觉得有些委屈。   “兴许他在想别的事,没看到你。”一叶劝道:“不要多想,我想他应当不是故意的。”   千花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便没再想。   一叶来了三四回,聚珍斋的伙计师傅们便都知道了有这么一个人——一叶长得太惹眼了,想忽视都难。   做工时有点闲暇,这帮看起来不太八卦的老师傅们纷纷八卦起来,这个问那小伙子是谁,千花说是远房亲戚,那个就要问年纪多大,另一个就开口说亲戚家有个年纪正好的小姑娘,问千花他订亲了没。   千花赶紧说已经订亲了,就打算在这边多挣点钱回去娶媳妇,引来一阵惋惜。   正说着,有伙计跑进来,对千花说道:“外头有聚源楼的人来砸场子,说你偷了他们东西,跟掌柜吵起来了,你快去看看吧!”   偷东西?自己什么时候偷了聚源楼的东西了?千花满心疑惑地随那伙计去前头看。来的是聚源楼里的师傅和伙计,他们闹的阵势大,旁边已经围了许多人。   温掌柜正在和他们理论,但他们叫嚣着要见东家,叫东家来评评理。一见千花出来,他们的矛头便立即指向了千花。   “就是她!我们掌柜好心教了她这么久,她嫌钱少,就跑到聚珍斋来了,还偷了我们赶工给客人做的首饰!”他们指着千花嚷嚷。   在这里,一旦做了人家的学徒,就须得讲信义。若是离开原先学艺的地方,须得有出师仪式昭告大家才行,否则便是背信弃义。他们这么一嚷嚷,围观的人顿时全看过来,还先入为主地给千花套了顶背信弃义的帽子。   这种场面温掌柜也顶不住了,看向了千花,求助似的对她说道:“千花,你同大伙说说是怎么回事吧。”   他自是不信聚源楼那帮人的,聚源楼丁点大的地方,能教千花那些东西?   千花见众人都望着她议论纷纷,大声反驳道:“你们胡说!我没有偷东西,是程掌柜不给我工钱还骂我,我才走的!”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当时要不是程掌柜收留你在聚源楼做事,你只怕都饿死了,还能混到聚珍斋来?到现在还倒咬掌柜一口,你摸摸自己的良心,你对得住天地良心吗!”聚源楼的一位老师傅指着千花破口大骂。   千花可不怕他,在这件事上她不理亏:“这件事我不跟你们争,你们人多我人少,我说什么都不会占理。但是就你们污蔑我偷盗东西这一桩,却是断断不能容忍的,既然你们怀疑是我偷了,那咱们就上衙门理论去,让县太爷还我个清白,省得往后人人以为我是小贼。”   说着千花很是歉疚地望着温掌柜:“温掌柜,对不住了,连累到你们,但是他们说的事,我绝对没有做。只可惜当初我离开时并没有叫程掌柜留个字据,否则便不会有今日之事了。”   “没事,丫头,我相信你不是他们说的那种人。不过你说得对,他们既然污蔑你偷了东西,这个事情还得官府查明,还你一个清白才好。”温掌柜一贯喜欢千花,并不责怪她。他特意放大了说话的声音,以示对千花的支持:“各位应该都知道聚珍斋不是一般的地方,不会随意聘用一个来历不清不楚之人,是以我们也曾暗中调查过千花的为人,认定她并无不良品行才会聘请她。千花来此已有数月,聚源楼过了这么久才突然找上门来,用意为何,我们不得而知。但若聚源楼血口喷人,污蔑聚珍斋的人,聚珍斋绝不会善罢甘休!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亲们,昨晚眼睛不太舒服,所以更新晚了,么么哒~   ☆、发飙   尽管温掌柜这么说了,聚源楼的人却还是不松口,便是千花说要去衙门,他们也毫无惧色。一群人便蜂拥着向衙门走去。   温掌柜原说要陪她去一道去,千花不肯,毕竟他还得顾着聚珍斋;何况她要去讨公道的事情,同聚珍斋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傻孩子,他们那么胸有成足,指不定想好了怎么陷害你,你一个人去,我怕你应付不过来。”温掌柜担忧地说。   “我没做过的事,总不会变成做过了吧?掌柜您放心,我会小心的。”千花一点儿也不担心。   等到了衙门,千花才发现自己想得太天真,当着县太爷的面,他们竟然不仅编出了一个她偷盗的故事,还拿出了所谓的证物!   证人自不必说,聚源楼的人都是“证人”;至于证物,则是她曾经遗忘在聚源楼的一些不起眼的小东西。   “那头面价值二万两银子,是邻县张家给他家闺女打的,却叫她偷了去,还不告而别。前些时我们打听到她去了聚珍斋,而张家后来正是在聚珍斋买了一副现成的头面,若那不是她从聚源楼偷走的,又是哪里来的?”聚源楼师傅们的故事也讲得很精彩。他们还给出了张家头面的图纸,说是程掌柜画的。   千花原先还没所谓,一听他们扯到聚珍斋,顿时悟了——只怕聚源楼最近不怎么得意,诬陷她事小,拖累聚珍斋是真。聚源楼与聚珍斋俱是经营多年的老珠宝店,最忌讳这种事情,若是叫他们把她的罪名坐实了,恐怕最吃亏的要数聚珍斋。   程掌柜好恶毒的心思,怎么以前从未发现呢?   千花暗暗后悔自己做事不周全,只是事到如今,后悔也没用。   “那头面是谁做的,难道不要聚珍斋的师傅们来说一说么?只听聚源楼一面之词,太不公平!”千花见县太爷明显偏向聚源楼的样子,心知聚源楼多半已收买了县太爷,不由得后悔没让温掌柜一道来——没有聚珍斋的人在,连辩解的人都没有。   千花甫到聚珍斋不久,可也知道聚珍斋这么多年凭的是真本事,从不贿赂谁巴结谁;聚源楼勾结了县太爷,若想要给聚珍斋难堪,聚珍斋便只能受着。   “此时人证物证俱在,何须聚珍斋之人再来说道?”县太医横眉怒目,仿佛千花说的话很不可理喻。   聚源楼的人也幸灾乐祸得很。   千花已经很久不生气了,可面对这群不要脸的人,一股火从心底蹭蹭地往上冒。   她手上原锁着铁镣——铁镣进来就给她套上了,他们说是规矩,千花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发展,当时并没有挣扎。此时她举起手,轻轻一挣,那铁镣就碎成了两半,“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在场的人都吓呆了,县太爷连忙指着她大喊:“快、快、捉住她!”   这个看起来胖胖蠢蠢的女孩子突然变得好可怕,眼睛阴森森地仿佛会吃人。   然而那些个壮硕的汉子们只一靠近,千花抬手一挥,便七零八落地飞了一地,哎哟哎哟地穷叫唤。   县太爷吓得腿直抖。眼见着千花向自己走过来,他忙不迭地往后堂爬,然而起身便被椅子连带着跌倒在地;再起身已来不及,千花在他面前蹲了下来,冷冷看着他:“现在、立刻、马上,叫人去聚珍斋,喊聚珍斋的师傅们来对质。否则……”千花握住太师椅的一条腿,轻轻一捏,那条腿瞬间变成了一滩曾经是条木腿的渣。   “是……是……你们耳朵聋了?还不快去!!”县太爷惊声大叫起来,催促还躺在地上爬不起来的衙役们。   聚源楼的师傅们哪里知道那个成天傻笑的丫头还有这么一手,一见事情走向失去控制了,便灰溜溜地沿着墙根想要往外走。   “不想倒霉的都给我站住,一个也不许动。”千花冷眼扫过去,大部分人都不敢动了,只一个胆子稍微大一些的不信邪,还在试图往外走。千花从县太爷面前的案几上随手捡了一支笔,甩手扔过去,笔擦着那人的脸飞出去,带起一片血肉,那人顿时杀猪一样惨叫起来。“饶命啊……饶命啊……”他抱着头躺在地上哭喊。   “我不想生气的,可你们一定要逼我生气。”尽管已经许久未曾见到那只虫子,即便生气的时候也是,千花仍旧害怕着它会随时跳出来,占据她的身体;因而她能不生气,都不会允自己生气。   但这些人不肯放过她,还想借她害聚珍斋,叫人实在无法不发怒。   千花发了一通火,肚子饿了,聚珍斋的人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到,左右看了一番,除了被她捏碎了一条腿的太师椅,就只有县太爷面前的案几可以坐,于是她不管不顾地一屁股坐了上去,还回头对县太爷说了句:“我累了,借你的桌子坐会儿。”   县太爷哪敢说不?头点得跟鸡啄米似的。   千花等了许久,阶前总算有人影投下。   来的人却不是意料中的温掌柜,而是一叶;与他同来的,是千花曾见过的林员外。   一叶忧心忡忡地冲进来,一抬头就愣了。满屋子的人包括县太爷都瑟瑟缩缩地躲在角落里,那个原以为要吃亏的人却并膝坐在案几上,脸上的表情他十分熟悉——每回她饿了,眉头就会这么滑稽地纠结在一起。   “这……这是怎么回事?”林员外看着一屋子的人,也吓了一跳。他在清江镇颇有威信,人脉极广,一叶原本是要去给千花送饭,听说同聚源楼的人一道来了衙门,当机立断去寻林员外,求他帮千花出头。   “一叶……”千花看见一叶,顿时委屈极了。她一点儿也不想闹得这么大,可是那会儿火气上来了,她控制不住自己。一叶向她走过去,还未开口,她就扑上来紧紧抱住了他的腰,将脸埋在他怀里:“他们欺负人!”   一叶僵了一僵,缓缓抬手,抚在她背上,柔声安慰道:“不怕,有我在。”   “我怎么觉得他们才是被欺负的?”林员外望着眼前紧紧抱在一起的男女,一头雾水地嘀咕。   恰在此时,聚珍斋的人也到了。   首先露面的是温云初,紧跟着是温掌柜。不知实情的温云初见县太爷等人瑟缩在角落,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站在中央,正拥着千花,稍稍愣了楞,问她:“千花,这里发生了什么?”   原以为这里该是平和地审着案子,哪知道竟看到这幅叫人匪夷所思的景象。温云初疑惑地望着那个抱着千花的男子,尚未开口,温掌柜已小声告诉他:“那人是千花远房亲戚。”   千花听见温云初的声音,立即从一叶怀里露出脑袋和一只胳膊,手指向聚源楼的人,带着哭腔向他控诉:“东家,他们想污蔑我偷了张家的头面拿到聚珍斋卖!”紧跟着又指向县太爷:“我说要叫你们来问个明白,他却说人证物证俱在,不需要你们来,一定是被收买了!”   短短两句话,已将事情缘由和厉害交代得一清二楚。温云初也怒了,可他还得顾着官商和气,便只是怒目对着聚源楼的人:“她说的可是真的?聚源楼区区一个小作坊,我聚珍斋何时需要靠偷盗你们的东西撑门面了?”   “你!你敢说我们只是小作坊?”温云初不是千花,不怕被他揍,自尊受损的聚源楼师傅不忿地叫了起来。   “咳,既是谈正经事,也该正正经经地谈。”林员外看不下去了,这边一叶在哄千花,那边两家珠宝店快打起来了,县太爷还缩在角落里,像什么话这是?   别人不说,林员外的面子是要赏脸的,混乱的现场很快便被收拾好,县太爷坐在案几后,左前方是千花、一叶及聚珍斋的人,右前方是聚源楼的师傅们,衙役们则都站在县太爷身后给他壮胆。   这回聚源楼的师傅们没之前那么理直气壮了,同样的故事,他们说得磕磕巴巴的,中间还掺杂着千花的不满:“——你们刚才不是这么说的!”   林员外无奈地看一眼一叶,一叶便捏一捏千花手心,千花这才收声好教他们继续讲下去。   这些小动作落在温云初眼里,不免多看了千花和一叶几眼;一叶感受到他的目光,便将千花往自己怀里又拢了拢。   当着林员外和温云初的面,聚源楼的师傅们矢口不提聚珍斋,只说给张家的头面弄丢了,程掌柜怀疑是千花偷的。怕再被千花打,他们齐声将责任全推到了程掌柜身上。   “混账!你们先前可不是这么说的!”到了这个时候,县太爷想着吞下去的好处他们也没法逼着自己吐出来,兼尔想讨好明显为千花而来的林员外等人,顿时无情地翻了脸:“来人,给我打!竟敢欺骗本官,不打只怕都不肯说实话!” 作者有话要说:  ======深井冰的话痨====== 敢惹女主的一定木有好下场!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嗯哼~区别只在是男主收拾他们还是女主自己收拾他们…… 糍粑鱼:我想写的本来是柔弱可爱会嘤嘤嘤萌萌哒的女主,可你…… 千花:嘤嘤嘤~我很会呀~ 狐之琬:那条死鱼你再说一遍? 糍粑鱼:→_→   ☆、释怀   聚源楼的师傅们自然没想到县太爷翻脸这么快,顿时不住告饶。县太爷不想叫他们将自己收受贿赂的事情也牵扯出来,只叫人往狠里打,直打得奄奄一息连话也说不出来,他便好假惺惺地同林员外等人说今日是问不出来了,择日再审。   他这点小伎俩哪瞒得过他们的眼睛,只是暂时跟县太爷撕破脸并不合算,也只能假装没看出来。有林员外撑着腰,不怕聚源楼还能翻出天来。   何况县太爷存了私心,自然只有聚源楼倒霉的份。   出了县衙,温云初便说要去镇上最大的酒楼,由他做东给众人压压惊,也好感谢林员外出手相助。林员外只说自己还有事,婉言推拒后坐上自家马车走了;一叶则说千花被吓坏了,须得先回家休息,也推拒不去,场面顿时显得有点尴尬。   还是久不吭声的千花开口了:“谢谢东家,这次真是不好意思,给聚珍斋带来麻烦了。”   “聚源楼近来状况不佳,想来你离开对他们影响不小,约莫他们见你过得顺意,便想找个由头闹事罢了,不用放在心上。”温云初温和地笑了笑,并不把此事放在心上,关切地问她:“没吓到你吧?”   千花摇了摇头:“没被吓到,就是被恶心坏了,没想到程掌柜会这样污蔑我,我以前那样尽心尽力……”提起这件事她就郁闷,先前跟程掌柜打招呼他没理她,本以为以后都不会再有交集,谁知道他会这样的?   “我与聚源楼程掌柜打交道并不多,不好说什么。”温云初叹了一口气,继而郑重地对千花说道:“你放心,聚珍斋绝不会这样对待你。”   他怕千花受了此事影响,疑心起聚珍斋来。   “东家和温掌柜都是很好的人,我信你们。”千花倒没想那么多,她惯来不爱把人往坏里想。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温云初微微笑道,继而看向一叶:“恕我多言,兄台方才在衙门里出手,虽然快意,但难免会叫某些人心存不满,以后还需小心些为好。”   他方才见衙门里乱成一团,而一叶抱着千花,以为他是看不惯千花被欺负,所以出手打了县太爷等人。县太爷是个目光短浅的人,虽说这次有林员外在压制了他的气焰,但谁知道他会不会暗中给人穿小鞋呢?是以才特意提醒一叶。   千花想说是自己砸的,不干一叶的事,可一叶抢在她前面出了声:“多谢提醒,我会记得的。”眼角余光瞧见千花看着自己,还给她使了个眼神,叫她什么也别说。   千花也不想叫聚珍斋的人以为自己多暴力,便乖乖地没吭气。   他们两个眼神的交汇被温云初看在眼里,他笑道:“两位真是兄妹情深。”   “我们不打扰了,先回去了。”一叶却道,转身将走之际,又对正要踏上马车的温云初说了一句:“我们并不是兄妹。”   千花回到家里倒头便睡——一叶无奈极了,每回心里不畅快,她便这样闷头睡觉,若不自己醒来,到了吃饭的时间也叫不醒她。   耐心地等到半宿,千花可算是醒了。现在她不会再悄悄地往厨房里溜了,下楼看见一叶在堂厅坐着,便理所当然地揉着眼睛问他:“有吃的吗?”   “有的。”一叶起身,五指迟疑而缓慢地张开,继而拢起,将她柔软的手握在其中。他向她柔柔一笑:“饭菜在厨房里温着,你去饭厅等吧,我给你拿过来。”他自然而然地牵着千花向前走,仿佛每日里都是这般亲密。   千花懵懵地任他牵着,一点儿也没有抗拒;一叶看在眼里,手便收得紧了些。   可惜房子不大,从堂屋走到饭厅也不过十几二十步的距离,步子放得再小,也还是一会儿就走完了。直到感觉到掌心里那只手在挣扎,一叶才意识到两人已在桌前了。   看见千花疑惑的眼神——那眼底纯净如初,什么也没有——一叶遗憾地松开了手,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对她笑了笑便往厨房走去。   第二天千花就有点不大愿意去聚珍斋。昨日闹了那么大阵仗,还叫围观的人对聚珍斋指指点点,虽然温云初说不在意,她自己仍是过意不去。   “一叶,你帮我去温掌柜请个假吧……”千花吃饭也磨磨蹭蹭的,一看就知道是想多耗点时间,说话时眼睛根本不看他,心虚的样子任谁都看得出来。   “好。”一叶问也不问便应下来,还很好心地提议:“便是辞了也没关系,我在林家做西席,养得起你。”   千花赶紧摇了摇头:“我在家歇一日就好。”   一叶颇为遗憾:“不多请几日么?”   “不了。聚珍斋事情多,我总不去,该我做的那些事会堆起来的,这样不好。”千花苦恼地说。她倒是想在家里好好躲几日,可那样太坑别人了。   一叶便没再说别的,只是催促她:“等你吃好,我收拾完便去。快吃吧,要冷了。”   温掌柜见千花迟迟不到,再见一叶时便已猜到了些许原因,他是担心千花因此就不肯来了,听一叶说她只是身体不适要休息一日,便松了一口气。   两人才说着,温云初捧着一个锦盒急急地走了进来,问温掌柜:“阿花可在?”   “她今日身子不适,方托了孟公子来告假。”温掌柜为难道。   温云初这才注意到一旁站着的一叶,先是略微愣了愣,继而很有礼貌地同他打了个招呼,问他道:“她身子不适,不知严不严重,我有认识的名医,要不要叫他去看看?”   看他的表情,倒是当真关心千花的。一叶淡淡道:“那倒不必,只是昨日惊到了,尚未缓过神来罢了。话已带到,我先走了。”   “还请孟兄稍待片刻再走。”温云初止住他,转头对温掌柜说道:“叫个伙计去买些东西,让孟兄带回去给阿花吧,算是我的一点儿心意。”   一叶才要推拒,温云初很是恳切地说道:“也是我们疏忽,依着规矩,在聘请阿花时原该与聚源楼交涉清楚,却并没有放在心上,才令聚源楼有借口生事。这点心意还请一定不要拒绝。”   温掌柜也帮着说话:“是啊,孟公子,我们也很是过意不去,你就收下吧。”   东西是要给千花的,千花还要上这儿来,他若是强行拒绝了,未必不会令千花不满。一叶思量着,这才应了。   拒绝了他们叫伙计帮着送去千花家里的提议,一叶过了两条街,看不见他们了,随手将手里大包小包的点心药材丢给了路边的乞丐。   回到家里千花问他温掌柜说了些什么,一叶只说温掌柜叫她好好休息,丝毫没提温云初,更没提丢给乞丐的那些东西。   千花果真只在家里歇了一日便回去聚珍斋了,温掌柜一阵嘘寒问暖令她极度不好意思,含糊应付了过去。等见着那些老师傅,有些人也甚是关切地问她昨日后来怎样了,另一些平日里便眼红的则对她冷嘲热讽。他们从前头伙计那里听到了只字片语,对于她离开聚源楼的内幕胡乱揣测,恶意地认为她一定是做了不道地的事。   千花辩了几句,几位偏着她的老师傅也帮她说话,那几个却不依不饶,惹起了一场不小的争执。   千花哪里想得到东家没介意,这些人反倒这样对她,心里不痛快极了,憋了一上午,中午不待伙计来说,便径自跑到外面等一叶,顺便透口气。   她出来得太早,还没到一叶来的时候,便一个人闷闷地坐在石桌边,捡落在桌面上的叶子撕着。   “怎么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有声音从头顶传来,却又不是一叶,千花抬头,正对上温云初关切的目光。   “东家……”她慌忙起身,同他打了个招呼:“您怎么来了?”   不说温云初,便是温掌柜也鲜少到侧院来。   “昨日孟兄说你身子不适,我猜你大概是心里过意不去,一直想找机会寻你说几句。”温云初道明来意,问她道:“不介意吧?”   千花哪里会介意,她只怕温云初会介意她给聚珍斋带来麻烦,赶紧摇了摇头:“连累了聚珍斋,我……”   “别这么说。”温云初止住她道歉的势头:“我叫人去查了,先前聚源楼接了张家的单子却没及时赶出来,后来又用一些材质低劣的珠宝充当上品卖给外行的客人,叫人发现了,坏了声誉,近来颇为不顺。这回的事,大概与他们的境遇不无关系,并不是你的错,我们都只是被迁怒罢了。”   “怎么会?早先我就同程掌柜说过不能做这种事,他也好久不做了,怎地又犯了老毛病?”千花愕然。   “大约从前有你盯着,有些事他不好明着做;后来肆无忌惮又目光短浅,做得太狠了吧。”温云初揣测道,继而安慰她:“无论如何,你千万不要认为是你的错。等衙门审完他,给你个交代,外面有什么风言风语也会平息下去了。”   千花点了点头。她原先极度自责,听温云初说了其中内幕,心里这才不压抑了,于是冲他甜甜一笑:“谢谢东家。”   这些日子她清减不少,比起从前的体态,如今不过算得珠圆玉润。她本就是个美人胚子,脸上肉少了,五官显露出来,这一笑带着三分天真七分甜美,笑眼嫣然,看得温云初也有片刻失神。   她忽地转移了视线,望向他身后,因着心里轻松了,声音也格外甜美:“一叶——”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和今天都好多事,更新又来晚了……某鱼自己面壁…… ======深井冰的话痨====== 各章节波澜起伏的点击量狗啃一样画面太美不忍直视……“尴尬”那一章点击多出好多,究竟是为什么呢……   ☆、委屈   温云初起身望向身后,那个周身气度一点也不似乡下来的男子提着食盒,也正打量着自己。   “温公子。”一叶颇有礼貌地给温云初打招呼:“我来给千花送饭。”   他将食盒放在一旁,取出其中饭菜一样样搁到桌上,瞥了温云初一眼。那目光里的含义十分明显:她要吃饭了,你可以走了。   温云初有点儿郁闷,这可还在他的地盘上呢,倒赶起他来了。虽说按着道理,别人吃饭他是该回避着些,只是一叶那浑身的敌意令他感到颇不舒服。   于是他并没有立即走开,而是十分关切地问了千花一句:“可是膳堂的膳食不合意?”   “也不是啦,一叶正好有空,就替我送几顿饭,等他回去林员外家做西席,我还是在膳堂吃的。”千花连忙解释。   温云初略略扫了一眼那些菜式——食材普通,但做法不寻常,乡下如今吃得这样讲究了?   “菜要凉了,快些吃吧。”一叶催促千花道。他又瞥了一眼温云初,意思也很明显,你怎么还不走?   千花捉着筷子为难极了。她倒不是不想吃,可东家站在跟前,她怎么吃?   “一叶的菜烧得很好吃的,东家要试试吗?”她这是纯粹的客套话。   可她怕极了东家当真应下来,有时候他的想法还挺难猜的。   “不了,我还有事,就不打扰你吃饭了。”温云初算是识相。若是他当真应下来,且不说千花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只怕一叶就能先在他脸上瞪出一个洞来。   温云初离开了,千花终于可以大快朵颐。一叶状似随意地问她:“方才笑得那么开心,同你们东家说什么了?”   “东家去查了聚源楼的事,他说不怪我。”千花感叹道:“东家真是好人。倒是有几个老师傅,东家都这么讲道理,他们却还疑心我,我平日里并没有得罪他们呀。”   一叶皱了皱眉:“你来了才没有多久,你们东家这么用心,不会是怀了别的心思吧?”   千花正吃得两颊鼓鼓的,闻言眼睛也瞪圆了:“我有什么可图的,东家能有什么别的心思?”   “吃完再说话。”一叶抚额:“我不过随口说一句,你作什么这么激动?”平日里说话可都是咽完了饭菜才说。   千花乖乖地将饭菜咽下去,继续指控他:“你是不是对东家有什么误会呀?他人很好的,对所有人都一样,你不要想多了。”   “对所有人和对你一样?”一叶凉凉地瞥了她一眼。   “唔……应当是一样的吧,我又不是天天盯着别人看,可东家对大伙都是和和气气的呀。”千花有点儿心虚,因为她还真没关心过东家怎么对别人。只是从未见过东家对谁发火,也没听谁说过东家的坏话,那应该就是一视同仁了吧?   “你终归还未嫁人,合该防着些。”一叶老调重弹。   “知道了知道了,老说这样的话,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我爹呢。”千花有点儿不耐烦:“东家就是这样的人,我来了这么久,可从没听过别人说这种话。”   他一直都有点儿针对东家,东家是哪里惹他了?   见她不耐烦,一叶语气便柔和了许多:“有时候人会比你想象的要复杂许多,防着一些总是好的。”   还能有人比你更复杂么?你才是最该被防着的!千花不由得默默在心里嘀咕。可是当着一叶的面她说不出来——那是狐之琬,一叶和狐之琬是不一样的。   毕竟一叶待她很好。   其后的气氛便有些压抑,千花不吭气只是吃,一叶则懊悔自己说得多了,一直到他离开,两人都没怎么说话。   下午为着一块玉料该怎么雕琢,千花同一位老师傅争执了起来。倒不是千花要与他争,只是那老师傅早上便是讨伐她的主力,此时无论她说什么,他都只冷嘲热讽,还说千花眼皮子浅,浪费好料。   “您若是觉得我哪里说得不好,只管指出来,若有道理,我自然会依着您说的来。可您说不出个道理,还一直语出伤人,是不是太过分了?”千花被他说得气急了,同他争辩起来。   “我走过的路比你吃过的盐还多,个中道理,哪里是一句两句就能说得清?我说不行,就是不行!你一个品行有污的人,还问我要道理,这又是什么道理?我懒得和你扯,污了我的耳朵!”老师傅说话却不饶人,倚老卖老也罢了,每每开口,就非得刺她几句。“别以为见天儿在东家面前骚里骚气的就真有本事了,干咱们这行的,凭的是真本事!”   千花给他气得满脸通红:“你侮辱人!”   “侮辱你?你也配?呸!”老师傅呿了她一口,气得千花生生地发起抖来。她不想控制不住脾气毁了聚珍斋,也不还嘴,转头往外走。   与那老师傅一派的人纷纷起哄:“怎么着,去跟东家告状啊?也不瞧瞧你那德行,谁看得上?”   另一些人看不过眼了:“有你们这么说话的吗,欺负人小姑娘,你们就有本事了?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得这么膈应人?”   “关你们屁事!”   “哎,我说你这人怎么说话呢!”   屋里顿时吵闹起来,千花捂着耳朵跑出门去——她怕自己跑得晚了会没法收拾。她一直跑到前头,温掌柜正在拨算盘,见着她正惊讶,千花指了指里头:“他们吵起来了,掌柜去看看吧。”   老师傅们拌嘴是时有的事,温掌柜不是头一回见,嘱咐了伙计几句便领着千花往里面走,边走边问她发生了什么。   千花只大概说了经过。有些话她当真说不出口,也无法理解为什么那些人可以这么理所当然地脱口而出,伤害无辜的人。   温掌柜从她支支吾吾的言语和尴尬的表情猜出了一些内情。以千花的年纪,一直有人对她不服,可千花能做的事,他们却又未必能做得到。   “这人和人相处,难免有拌嘴的时候,有些老师傅激动起来说的都不是真心话,只是争一时意气罢了,别往心里去。”温掌柜好言劝慰她。   千花点了点头,默不作声。   到了里头,老师傅们几乎要打起来了,幸好千花找了温掌柜来,不然还不知道要怎么收拾。   温掌柜厉声喝斥了众人几句,他们才消停下来。但这些老师傅们在聚珍斋做活挣钱养家,聚珍斋又如何不是靠他们做到今日的规模呢?温掌柜训了他们一通,紧接着还需好言安抚,省得叫他们闹起脾气来,耽搁了聚珍斋的生意。   当下老师傅们是安静下来,规规矩矩地回各自位置上去了;可送走了温掌柜,千花返身回来,却能感受得到其中某些人怨愤的眼神。   一天过得这样糟心,夜里自然是开心不起来的。一叶发觉千花今日格外沉默,以为她还在为中午他说的话生气,立时向她道歉:“抱歉,中午说了些惹你不高兴的话,你莫要放在心上。”   哪料千花听了这句话,头闷得更低。中午一叶说的时候她一点儿也不在意,以为他想太多,可下午就应验了——根本就没影的事,他们说的那么顺口,仿佛像真的一样。   “阿花?”一叶见她情绪更低落了,担忧地望着她。   一时间四周都寂静下来,她沉重的鼻息格外明显,泪珠很快就滑落下来,一颗颗滴在桌子上。   一叶并不认为自己那几句话能伤她至此,她没那么脆弱。   “发生了什么事?”他问,下午一定发生了什么,才叫她低沉成这样。“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同我仔细说说,我去教训他们。”   千花只是吸着鼻子,不说话。   她又委屈又觉得没脸,心情复杂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仍只是低着头落泪。委屈的是那些人说的话她哪里说得出口,没脸的是她中午才那样反驳过一叶,结果自己还是看错了。   一叶坐到她身边,轻轻抚了抚她的背。见千花并没有抗拒,他的手缓缓爬上她的肩,稍稍使力,将她按在自己怀里。   那一瞬千花想着自己应该推开他,她和狐之琬虽说有夫妻之名,又行过那么亲密的事,可他是一叶,不是狐之琬。   然而一想到那天在衙门里自己都主动扑到他怀里哭了,现在再推开是不是有些迟了?何况……她觉得这正是自己此刻需要的。   因此千花并没有挣扎,乖乖地闷在他怀里,任性地埋头在他胸前哭,略略嫌弃料子有点儿扎脸。   良久,她才终于止住了哽咽,闷闷地说:“我一点儿也不想哭的,可是眼泪它自己掉下来了,停不下来。”她一个人过了这么久,早就过了只会哭的年纪,也不愿意动不动就哭。可心里一委屈,鼻子一酸,就管不住它们了,这令她觉得很丢脸。   一叶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什么也没说。 作者有话要说:  ======深井冰的话痨====== 糍粑鱼:怎么感觉自从一叶出现以后,千花就各种倒霉了呢?扫把星! 一叶:→_→ 糍粑鱼:你不要这么手快好不好,我辛辛苦苦写了个男配,你好歹让他表现一下啊!【握拳】我一定要他有点儿表现,方不负我狗血之名。 一叶:【飞起一脚】   ☆、辞工   隔天千花鼓起好大的勇气,才爬起来去聚珍斋上工。   推开工匠房的门,里头却少了许多人,昨日里与她争执的人都不在。千花有点儿懵,问了在的老师傅,才知道那些人今天通通告假没来。   这就有点儿针对她的意思了,千花还没傻到连这点也看不出来。   中午一叶来送饭,除了她的饭食,还另包了许多点心。千花拿着就想拆,被一叶拍开了手。   “不是给你的,是给其他师傅们的。”一叶道。虽然昨天她什么也不肯说,但他猜到多少是吃了其他师傅们的排头,便特特拿了些点心来叫她去缓和一下。   既然她喜欢这里,从长远看,同别人好好相处比直接闹将起来好得多。   “今天好多人没来,吃不掉的。”千花有点儿郁闷。她不傻,若是他们铁了心要与她作对,撑个几日不来,东家和掌柜会选哪边是显而易见的。便是他们不明说,她也不好意思装傻。   她这么一说,再加上郁郁的表情,一叶还有什么看不懂的?   “别急,等等看你们东家和掌柜怎么打算,你不过是个做工的,不该你费心。”一叶揉了揉她发顶,拆了一包点心给她。千花闷闷地啃着点心,点了点头。   “对了,林员外今日着人来告诉我,聚源楼的案子审完了,程掌柜那些人承认了他们故意谋害你和聚珍斋,已被县太爷发落了。”一叶告诉了她这些日子以来唯一的好消息。   “太好了。”她这么说着,脸上表情却看不出一点好来。   聚源楼的人即使被发落了,对现在的境况又有什么改变呢?   其后两天,那些人还是没来。千花不知道东家和掌柜究竟怎么打算,但她是坐不住了——这三天的延工会造成多少损失,她稍稍一算就知道了,虽然明白老师傅们这种手段不可取,可东家眼下去哪里找这么多信得过的人来顶替呢?   相较之下,她是比较不重要的那个,她来之前聚珍斋就好好的,少了她也不会没法做下去。   师傅们告假的第三天下午,千花看着差不多到时间下工了,便去了前头寻温掌柜说话。   温掌柜看来心情不大好,他一向对谁都和颜悦色的,却为着地上一滩茶没及时擦掉喝斥了一个伙计。看到千花,他表情稍微缓和了些,可在千花看来,真是勉强极了。   “掌柜,我有几句话想同您说,您现在有空么?”千花踟蹰了片刻,仍是说了出来。   温掌柜叹了一口气,仿佛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到里面说吧。”他指了指平时他办公事的屋子。   千花前一回到这间屋子还是撕了温掌柜求贤的字条那会。当时是早晨,阳光充沛,一切那么敞亮;今日已是黄昏时分,屋子里暗极了。   “掌柜,我想辞工。”千花开门见山地道明来意,寻了个看起来顺理成章的借口:“一叶前阵子因为我折了手,还要每日照顾我,太辛苦了,我想回家歇一阵子,至少等他手好全了。”   温掌柜脸色看起来果然丝毫不意外,似乎正等着千花自己主动说出来。   “你是个好孩子。”温掌柜揉了揉眉头,很是歉疚地看着她。这几日东家为了将那几位老师傅劝回来,废了不少劲,可他们偏说除非千花走否则绝不回来。他们在聚珍斋做了十多年,且不说少东家不能强迫他们,便是老爷亲自上阵也拿他们无可奈何,毕竟好手难寻,再培养一个出来又不知要多少年。   少东家是不好意思直接对千花这么说,还在努力劝服他们;可温掌柜知道再劝也是没有用的,除非千花离开。   “给掌柜和东家带来这许多麻烦,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千花心里难受,明明不是她的错,她却要站出来背负这个责任。可谁叫她势单力孤,又不能靠自己的本事叫那些老师傅服气?东家和掌柜已经很帮她了,是她自己不够争气,才只能做这种选择。   她突然很后悔,当初狐之琬立足于朝堂之上时比自己现在也没大多少,可他就没有像她这样,连几个珠宝店的老师傅都能将她压得死死的。若是当时留意过他的手腕,向他学一学就好了。   但她转瞬就否定了这个想法——狐之琬的方法,想必她是学不来的。   千花将自己手头的事情一一说给温掌柜听,要走了,事情总要说清楚,省得再给他们惹来麻烦。温掌柜是个爽利人,尽数记了下来。   临走时,千花对他道:“我明日起就不来了,他们该会回来了。劳烦温掌柜替我向东家道个歉,我实在没脸见他,不能当面跟他告别了;老师傅们那边,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也劳烦温掌柜替我告知一声,谢谢他们平日的照顾。”   “我会的,放心罢。”她太乖巧了,乖巧得令人心疼。若叫她同别人一样从伙计做起,其实也不失为一个稳定人心的法子,可那样着实太委屈她了,温掌柜说不出口。   “我可以给你介绍别的差使,兴许没有在聚珍斋这么自在,比别处倒也强些。你若愿意,我给你写封推荐函。”温掌柜知道她家中长辈不在了,她得自己养活自己,才作此提议。   “我想歇一阵子,若过一阵子那差使还缺人,我再来问掌柜讨要推荐函吧。”千花很是感激温掌柜这么为她考虑,可最近她着实没心情再去适应一个新地方。   温掌柜颔首:“你若需要,随时可以来拿。”   随后温掌柜给她结了工钱,并坚持多给了几个月,说是因为聚珍斋违约,该赔付她一些损失。千花推拒不得,只能接了。   她心情不大好,走得也慢,到家门口时天已黑透了,再迟一些些,就得赶上宵禁的时辰了。门前停了一辆马车,千花看着眼熟,想了想,终于想起来是林员外的。方一靠近,便见着一叶送林员外出来,林员外手里还牵着位个头不高的小公子。一叶同林员外客套地说着什么,千花没去听。等林员外同那位小公子登上马车走了,她才走过去,叫一叶看见她。   “今天怎地回得这么晚,可还有人为难你?”一叶一见她便关切地问。   千花仰头望着他,不知该从哪里说起。一叶见状,便握住她的手牵着她往屋里走去:“饭菜已经做好了,先吃了再说罢。”   千花摇了摇头:“……我吃不下。”她不大想现在聊自己的事,便转移话题:“方才我看见你送林员外,可是他又来催你了?”还带了自家小孩一起来催。   一叶告假这些日子,林员外三不五时便来催一催,问他什么时候回去继续教导林小公子,这回看来是心急了,直接连人一道带过来。   一叶略尴尬地笑了笑:“林员外说难得有位先生能叫他家小公子听话,这些日子没去,小公子又淘气起来了,便催着我快些回去。我想着最近再给你送几日饭,已回了他还需得几日时间。”   “其实你不用给我送饭了……”本来觉得很难开口,突然水到渠成起来,千花顺口接了话道:“我已经辞了聚珍斋的工,近来也不打算再去别处,所以这些日子都不需要送了。”   “为什么辞了聚珍斋,那些人又欺负你?”一叶面上的笑容散了,眸子冷凝下来。   那一瞬的光景看得千花有些怕——他冷着脸的时候,叫她想起狐之琬,这种表情是狐之琬才有的。   “一叶……?”她有些不确定地唤着他的名字。每回她受了欺负,他都是这样的,应当不是想起来狐之琬的身份了吧?   也许是她惧怕的神色太过明显,一叶表情立即缓和了下来,眸子里的冷戾尽数散去,又恢复成那个温柔体贴的一叶了。   “怎么了?”他关切地问:“你为什么一副很害怕的样子,他们吓唬你了?”   千花松了一口气,这才是一叶。   “他们没有吓唬我……比起他们,你生气的时候比较吓人。”她诚实地说道。   好直接。   “……”一叶沉默了片刻方道:“抱歉……”   “你也不用道歉啦,每回你生气都是为了我。”千花说完才觉得自己过分,感到很不好意思,于是又开始转移话题:“那些老师傅们不肯上工,东家劝了好几天也没成效,我觉得我给东家带来太多麻烦了,所以主动辞工了。温掌柜还说给我推荐别的差使,可我现在还不想去,就直接回来了。不过他多给了我几个月的钱,暂时是不愁吃喝了。”她努力做出轻松开心的样子:“林员外来催了这许多次,老推辞也不好,前几日为了聚源楼的事才欠了人家人情呢。你明日便回去吧,这次连小公子也带来,他一定是急得不行了。” 作者有话要说:  ======深井冰的话痨====== 终于写到这里了,接下来就可以开启另一个狗血点了=v=   ☆、斗气   一叶沉默了片刻才又开口:“我若不在,你吃饭怎么办?”   “我会做饭,饿不到。”千花自信满满:“你没来时,我就是自己做饭吃的。你放心地去林员外家吧,这些日子叫你一个人在家里闷着,我也挺过意不去。只要我还闲在家里,往后都由我来做饭好了,不然林家小公子那么顽皮,你累了一天都没个停下来的时候。”   “我不累,林公子也并没有那么顽皮。”一叶纠正她的说法。   “老被你照顾,我觉得很不好意思,是时候回报一下了。”千花别过脸去,一副颇不好意思的样子:“非得要人说得这么直白吗?”   听了她的话,一叶一直没有吭声,千花好奇地偷瞄了他一眼,才发现他也在不好意思。   要是他一直是一叶就好了,永远也想不起来狐之琬的身份,只是一叶,那该多好。   可惜这一定没有可能,以前他就记起来了,这回必然迟早会记起来。   立志回报一叶的千花第二天日上三竿才睡醒,等她噔噔噔地跑下楼,哪里还有一叶的影子?厨房的锅里毫不意外地温着早饭,千花挠了挠头,自己很有点心虚。   昨晚放话放得那么豪爽,第一天就食言了。   家里就这么大的地方,千花许久没闲着了,百无聊赖得很。一叶一定经常打扫屋子,一楼才会这么干净,相较之下,她不让一叶进去的二楼房间就有点不大能看了,一叶的房间还比较像闺房一点。   没错,千花偷偷溜进一叶的房间里去看了,那屋子收拾得干净极了,挑不出一点毛病来,简直贤惠得随时可以嫁人了。   因为惭愧而爬上楼打扫房间的千花,才扫完地便听见楼下传来甜甜的一声呼唤:“一叶哥哥——”   她颤抖着弹掉了一身鸡皮疙瘩,那声音还可以更腻味更矫情点。   千花拄着竹扫把从修好了的窗户探出头去,看见楼下门前站了个头上簪满花的粉衣少女,手里还挽着一只竹篮子,似乎装着些吃的东西。   有好吃的……   瞬间意识到这一点的千花扔了扫把,匆匆跑下门去,在粉衣少女喊到第三声时拉开了门。   “一叶不在,你有什么事需要我帮你跟他说吗?”千花也不问人姓甚名谁,笑眯眯地对她说道。这时她才认出粉衣少女是街口酒楼老板家的闺女,名唤陈玉儿,平素凶神恶煞的,眼下打扮得却像一朵开在春天的花。   这个年纪的女孩用心打扮一下,都会显得十分娇妍,再凶悍的姑娘也不例外。   “怎么是你?一叶哥哥呢?”陈玉儿看也不看她,一双眼睛直往屋子里瞄。   “他上工去了,要好晚才回来,你要是有急事,可以先跟我说。”千花热诚极了。   陈玉儿立即怒目等着她:“你说什么?他手还没好全呢,你就让他上工去了?你怎么不拦着他,还有没有一点儿良心了!”她说话又快又急,一点儿插嘴的机会也不留给千花。   陈玉儿不提这事,千花还真没放在心上。起初她也是在意的,但一叶一副没事人的样子,渐渐的她就也有点不大记得他左手还挂在脖子上了。   想想是自己催他去的,千花心里有点小内疚。   “你太过分了!自己好好的不去干活,倒催着一叶哥哥去,每天还叫他给你送饭,你就不能自己找点吃的吗?”没见到一叶的陈玉儿顿时就将□□口对准了千花,对她劈哩哗啦一顿教训:“你也太不关心一叶哥哥了!你们真的是亲戚吗?住你几天房子怎么了,你要不愿意,我叫一叶哥哥去我家住去!”   我说了叫他不要送饭,他自己一定要去呀。千花觉得委屈,可陈玉儿不停地说是她的错,令她不由得琢磨起来:若是自己坚持拒绝,其实一叶也许就不会一直忙碌了吧?说到底,还是自己不够关心他。   陈玉儿自顾自地教训着千花,千花却沉浸在自己的沉思里,陈玉儿说了好久都没反应,气得直跺脚。   “一叶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她放弃教训千花了。   “不知道,知道也不告诉你。”千花想了一圈,忽然发现自己掉进陈玉儿挖的坑里了:她什么也不知道,凭什么对自己指手划脚?一叶都什么也没说呢,而且哪一桩事是她逼着一叶去做的了?   “你!”陈玉儿给她气坏了,口不择言起来:“你心地这么坏,活该你做一辈子老姑娘嫁不出去!我要告诉一叶哥哥!”   “你去说呀,可千万别不说哦。”千花想清楚了这姑娘就是来欺负自己的,也不纠结了,笑眯眯地看着她。   “你……你个死胖——”陈玉儿说到一半,目光鄙视地扫到她身上腰上,忽地停住。胖子阿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瘦了?   虽然比寻常姑娘还是胖了些,可比从前真是瘦太多,该凸的该凹的地方也都有了。再看看那张脸,比胖着的时候也讨厌好多。   “死胖子!”陈玉儿还是决定把话说完。   千花啪地一下就把门关上,也不管陈玉儿在外头大呼小叫说她鼻子撞着了。忒没礼貌了!自从压折了一叶的手,千花就特别内疚自己是胖子这件事,陈玉儿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你不告诉我就算了!我自己去等他!我还要告诉他,你有多过分!”陈玉儿在外头气呼呼地大喊。   摒着一口气,千花算着一叶差不多该离开林员外家了,就出门去他必经之路上等着,还特意走到陈玉儿家前面。   她不怕陈玉儿告状,就想恶心一下陈玉儿,叫她找不着机会接近一叶。   等人是一件极其无趣的事。傻兮兮地站在路边,时不时会有路人往这边看一眼,那目光扰人极了;千花便花钱在路边小摊上买了一碗豆花,拿勺子搅来搅去。   一叶走路一贯目不斜视,原本他已走过去了,可眼角余光扫到一个熟悉的人影,尽管认为不可能,他还是停了下来。   那姑娘胡乱搅着一碗豆花,细腻的豆花都快被她搅成豆渣了。   只看一眼他就知道自己没有认错,便出声唤了她的名字:“阿花。”   千花听到熟悉的声音,激动得仿佛见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立即扑过去抱住他完好的那只胳膊:“你终于回来了!”   她突如其来的热情险些吓了一叶一跳,看着她水汪汪的眼睛,他很想揉一揉她发顶,可空着的那只手还挂在脖子上。   “怎地不在家里歇着,在这里等我?”一叶试探着问,事出异常必有妖,她是不是又遇着什么事了?   “横竖在家里没事可做,出来等等你咯。”千花才不会把自己的坏心眼说出来。   她抱着一叶的胳膊,和他说说笑笑地路过街口酒楼,毫不意外地看见陈玉儿那张气得快歪了的脸。   可陈玉儿一看见一叶,那表情可就完全不一样了,千花从未见过她这么温柔的样子。   “一叶哥哥,你回来啦。”陈玉儿笑得甜极了,脸上似乎能刮下蜂蜜来。   一叶没想到她会拦住自己,便礼貌地冲她笑了一笑:“陈家小姐寻我有事么?”   “听说你伤还没好就去林员外家了,我叫厨房做了些好吃的,给你补补。”陈玉儿示意身后的丫鬟拿出一个食盒:“有点儿重,我给你送过去。”   千花伸出手去接:“这么客气。不用啦,我拿就好,我力气很大的!”   她这一伸手,一叶的胳膊便得了空,千花的手还没触到食盒,就被他紧握住拽了回来。   “多谢陈家小姐关心,不过在下并未帮做过什么,受之有愧,这些还是请拿回去吧。”他客客气气地拒绝了陈玉儿。   千花撅了撅嘴,有点可惜。陈玉儿是凶悍了些,可陈家酒楼的饭菜滋味还是不错的。   “你想吃什么只管说,我回去做给你吃。”一叶看出她的心思,柔声对她说道。   “你手还没好呢。”千花觑着他还挂在脖子上的胳膊,这一看又看出不对劲来:“你的手又重新包扎过了?是不是又叫人给撞了?”   “并没有。”一叶赶紧否认。   千花才不信:“回去解开让我看看。”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陈玉儿都不知道给忘在哪个角落了。她给气坏了,可又不肯在一叶面前失了礼,努力地挤开千花凑到跟前找存在感:“上我家去看看吧,这会儿正好有个大夫在呢。”   “要钱吗?”千花想也不想就问。   一叶直接捂住她的嘴。   “当然不要。”陈玉儿看他们两个这么亲密,心里把千花都恨出个窟窿来,她恶狠狠地瞪了千花一眼,看着一叶时却又是满面笑容。   “多谢陈家小姐好意,在下无事,不叨扰了。”说着他拽着千花的手,拖着她快步往家里走去。   回到家里,千花便去剥一叶手上的纱布,被他架住手。   “陈家小姐今日是不是又上门寻我来了?”千花这么异常,陈家小姐表现得又那么明显,他想要看不出什么还有点难度。   “唔。”千花不承认,也不否认。她今天做的事幼稚极了,一点也不想让一叶揭穿。   幸好他没在继续往下问,松开了架住千花的手。千花瞧着他心情不错的样子,不懂他在开心什么。   她解开纱布,见手臂上有点儿青紫,惊得直抽气。   “这叫没事?”她气鼓鼓地望着一叶:“这只手你是不是不打算要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头疼码了一半,趁午休赶紧码完放上来了,不好意思又晚啦,么么哒!   ☆、“师娘”   “不小心撞了一下……”一叶试图含糊地混过去。   “你会不小心撞到受伤的手?”千花是不信的,摆个碗盘都要大小对应,这种人会这么不小心?“你要是不说实话,明天我就跟着你去林家,看看你到底是怎么不小心的。”   “当真只是不小心。”一叶还是不肯认。   “你再唬我!”千花不依不饶。   “并没有骗你……”   “这位是?”林家的门房见着一叶,倨傲的表情立即换成恭敬,还有点惊讶,及至看到千花,又带上了疑惑。   “书童。”千花抢在一叶之前回答了他。   门房愣了:谁家书童是个姑娘来着?   “她并不是书童。我左手不便,她担心我才与我同来,好照顾我。”一叶将千花摁到身后,笑着向门房解释:“还请替我向林管事说一声。”   林家并不是能随意进去的,任何生人入内都需得到林管事的允许。   门房于是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去找了林管事出来。他偷偷打量了千花两眼;千花觉得他的目光奇怪极了,似乎夹杂了许多情绪。   林管事年纪与林员外相仿,看起来极是老成,一叶只对他低语了两句,林管事便允她进去了。林管事对一叶也很是恭敬,令千花十分好奇——怎么林家上上下下对一叶都是这样的态度?林管事年长一叶至少二十岁,可看他的样子,丝毫不拿一叶当小辈。   一叶不就教教小孩子念书写字么,有这么厉害?   管事亲自领着一叶入内,穿过内院的门一直走到花厅,千花这才明白为什么一叶之前会被热情的侍女们包围。谁家也不会放那么多侍女在外院跑,只有内院才有可能。   千花拽了拽一叶的袖子,示意他歪下头来。   “林员外怎么想的,放个貌美如花的年轻郎君在内院,也不怕内院的女人都被你勾跑了?应当不止有侍女来找你吧,你当真什么也没做过啊?这只手,不会是在做坏事的时候撞到哪儿的吧……”她凑在他耳边悄悄地说。   一叶难得拉下了脸:“莫乱说!”   千花越想越有可能,一叶这么小心的人,又有功夫在身,除了干坏事还能什么情况能叫他撞到?   “先生好。”还没到书房,便听到一道响亮的声音。声音来源是个年岁不大的小娃娃,千花认出他就是那天跟着林员外去自家催一叶回来的小公子。   林管事把人送到就走了,千花心道他们还真是放心一叶带来的人,万一自己有歹意呢?这小家伙不就没得救了?   林公子脸圆圆的,眉眼挺秀气,若是不看衣着,会叫人以为他是个小姑娘,难以想象他从前究竟有多调皮,能气走那么多位先生。   尤其此时他看起来有礼貌极了,一叶才走近前,他就恭恭敬敬地迎上来,眼里也有着惊讶的神色,小小的眉头蹙了蹙,疑惑地望向一叶。   “不早了,进去吧。”一叶一副什么也别问的表情。   林小公子一脸纠结地对一叶做了个请的姿势:“先生请。”   一叶进门去了,千花也要跟着进去,小毛头孩子却拦在了她身前,稚气的脸摆出正经的样子:“书房重地,岂是妇人能随意进入的?你留在外面吧。”   这是什么道理?   千花看着林小公子,眨了眨眼;林小公子则回瞪着她。两人大眼瞪小眼,千花不耐烦了,手往他颈后一伸,轻轻松松地拎起他往边上一放:“年纪小小,歪道理倒不少。”   林小公子还在震惊之中,闻言立即嚷嚷道:“什么歪道理?是先生说的!”   一叶说的?千花不满地望向一叶:“你为什么乱教小孩子?”   一叶避开她的视线,有点尴尬:“这……此处女子略微有些多……”   林小公子还没缓过劲来,就又惊讶得合不拢嘴了。   “你怎么能用这种语气对先生说话!”他很是气愤地声讨千花:“对先生要尊敬些!”   “凡事都有例外,我就是那个例外,懂么?”千花大言不惭。   叫她用他们那种态度对一叶,怎么可能嘛?在她看来,小公子应当一看到他就扑上来亲亲热热地喊先生才对。一叶那么容易脸红,待人又亲切,林家却闹得好像一叶是   “你!”林小公子委委屈屈地望向一叶:“先生,她莫不是我师娘吧?”   “唔……”一叶支支吾吾地看着千花,有点儿求助的意思,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应付。   千花思忖起来:若实话实说,他这个先生以后在林小公子面前必定难以维持如今的威严,怕是要被欺负;若说假话……好像谁也没什么损失还能堵住这小孩的嘴?而且,这个小屁孩说话叫人心里颇不爽利,逗逗他也好。   “对啊,我就是你师娘!”千花顺口承认下来。   “先生不是尚未婚娶么?”林小公子望向一叶,看来并不信千花的话。   “还没过门罢了,迟早要过门的。”千花赶紧给谎言打了个补丁:“不信你问他。”她冲一叶眨了眨眼睛。   一叶略有些惊讶,但极配合地垂下了眼以示默认,看起来还有点小羞涩。千花心里困惑极了——一叶这么容易害羞的人,是怎么叫林家上上下下对他这么服顺的?   林小公子闻言,一副饱受打击至临近崩溃的表情。   “先生,您怎么能娶这种人当师娘……”他看起来三观都碎了:“便是我家二姐也比她好了几百倍不止,先生为何要娶这种人?”   千花本就是随口逗他一逗,见状颇为不满:“什么叫我这种人?我配不上他?”   他要娶,她还不愿意嫁呢!   “当然……”林小公子理直气壮地正要开口顶撞,不防收到了来自一叶的森冷一撇,涌到嘴边的话都不由得默默地吞了回去。   “是时候上课了。”一叶淡淡道,打断了两人的争执。   “一叶,你应该好好教育你的学生,对人要有礼貌!”千花还是很不忿。   “哼。”林小公子很不屑地回应。   一叶无奈地笑了笑,在案前坐下,翻开早已放在上面的书;小公子也在自己案前坐下。千花则从随身背着的小袋子里拿出一本话本,自去寻了个隐蔽的角落坐着看书。   “那里光线暗,对眼睛不好。”一叶一直留意着她的动静,忍不住提醒。   “你上课啦,我又不是真来玩的。”千花懒懒地回了一句。   林小公子憋了一会儿没憋得住,悄悄地问一叶:“先生,师娘莫不是不放心您……才来的吧?”   回答他的只有孟先生的冷眼。   林小公子抖了抖,不敢再吭气了。   那话本是早晨匆匆租来的,写得太狗血,千花看了一会儿就搓了一地的鸡皮疙瘩,浑身发麻地扔到了一边。昨天一叶硬说手上的伤是不小心撞的,她不信,横竖今天无事,便跟来瞧一瞧。这时她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那样轻巧的脚步,一定是女人。   女人逐渐靠近了书房,走得不算快,步子细碎,腰间配饰只有轻微的响动。这一定不是一般的丫鬟了——并不是说丫鬟走不出这样的步子,而是丫鬟没资格佩戴这么多饰物。   “孟先生,辛苦了,请用茶。”那声音温柔似水,听得身为女人的千花都生出一股保护欲来。   看来他艳福不浅。可他从前只说侍女热情,怎地一个侍女也没见到,反而来了个不是侍女的?   “多谢。”一叶是一贯的柔和。   “孟先生,当心烫。”女人不舍离开,殷勤嘱咐。   “好的,谢谢。”   “您的手……”   “无碍,谢谢。”   “我帮您……”   “不用,谢谢。”   “这……您饿不饿,要不要上点儿点心?”   “不饿,谢谢。”   一叶显然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了,除了“谢谢”,全然找不着别的词。   这女子还真是热情呢,千花想,一叶不会应付也不懂得拒绝,难道每天都这么来一回?   “二姐,够了!我们这儿正在上课呢!”才想着,林小公子就叫嚷起来了:“没事你来奉什么茶啊!”   唔,竟然是林家的女郎?   “先生,真是过意不去,小弟性子不大好。”女子很是抱歉地说道。   “你才性子不大好,先生给我授课,你三番五次的来就算了,赖着不肯走是什么道理?”   “安静些,在先生面前大呼小叫,这是谁教你的?”   “你才该早点出去呢!人家先生都要成家了,你别凑这个热闹了!”林小公子看来激动非常。   好了,这小破孩,把火引到她身上来了。   话说这个女子,莫不正好是小公子先前提到的二姐吧?   “成家?”林二小姐惊呼出声:“先生,你……你何时定的婚事,为何都不告诉我……不知是怎样的女子,能得到先生青眼?”   千花继续搓鸡皮疙瘩,这走向,怎么比那话本更狗血啊?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惊弓之鸟的地雷,么么哒! 这一章写了两遍,前一版太狗血推翻重来了,所以现在才更新……orz   ☆、暧·昧   千花悄悄探出半个脑袋,瞅了一眼那林二小姐长什么样。   瓜子脸杏仁眼,身材窈窕我见犹怜,挺秀气的一个女子,此刻一双美目正含哀带怯地望着一叶。从千花的角度看不到一叶的表情,但任林二小姐含情脉脉,一叶都没有吭声。   躲在后面的千花顿时有点儿后悔,要是先前没说自己是林小公子的师娘多好,偏偏那林小公子也在场,这不是要坏了一叶的桃花运么?   “师娘……”林小公子唯恐不乱,还想将千花也在屋里的事情揭露出来;可他看了一眼一叶,就没敢吭气了,仿佛一叶很可怕的样子。   一叶那么温柔的人,纠结干了啥了?千花想不出来。   “二小姐若无其他事情,可以离开了。”一叶终于出声,却不是回答她任何一个问题,也不是安慰她,而是赶她出去,还赶得这么简单粗暴没有丝毫技术含量。   于是千花眼睁睁地看着林二小姐哭着跑出去了。   千花头脑一热就跟着一叶跑过来,不到半日就后悔了。原以为一叶要么便是被林家人欺负,或者这里的侍女们太过热诚撞到他,才会令左手受伤;可呆了近半日,别说侍女们连窗户都没得钻,林家上上下下俱对他恭敬非常,这才不情不愿地相信他确实是不小心自己撞到了。   既然如此,她呆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了。   到了午休时间,一叶带千花去饭厅吃饭,千花便表达了自己想先回家的意思。   “吃完饭再走吧,现在回去也来不及做饭。”一叶劝了一劝,千花正好饿着,便留了下来。   林公子自有地方吃饭,这里便只剩他们两个,以及几个侍女。   侍女们有些轻视千花——现在的千花是这么不起眼,看起来像是小门小户里没什么见识的女人——于是她们尽管也一道伺候她,却端足了架子,看着千花时,连笑容都吝于给予。   千花自己无所谓,反正是别人家的侍女;一叶却不能忍,立即叫她们都出去。   “别,她们都走了,谁来盛饭倒水呢?我对这里不熟,你又不方便。”千花倒是不客气,把委委屈屈的侍女们气得脸都歪了。   “怎么先生不和学生一起吃饭?”千花问一叶,因为从前阿兄孟随跟先生一起读书,都会邀请先生一起吃,以示对先生的敬重;而且还要先服侍先生吃完了,自己才吃。孟府的西席俱是大儒,当得起这种对待;一叶虽然不是大儒,可林家对他这么尊敬,应该也没差别了吧?   “我不喜和别人一起吃。”一叶低低地说道,夹了一筷子菜放在千花碗里。   千花正待动筷子,忽地感觉四周氛围有点儿奇怪,她偷偷看了看,感觉大家都在看着一叶的手。   她险些忘了,一叶左边胳膊还挂在脖子上呢,进门时一叶还给别个说她是来照顾他的……   千花难得的有点脸红,赶紧也夹了一筷子菜放进一叶碗里:“你吃。你手不方便,想吃什么告诉我,我给你夹。”她殷勤地将他的碗堆成了小山。   一叶瞧着面前堆得高高的菜,有点儿沉默。   千花这才想起自己给他堆了这么多,他到底爱不爱吃?   她仔细想了想,可惜平日从没注意过他吃了些什么菜,哪里辨得出来?便是从前的狐之琬,她也从未关心过,她的饭桌上从来都只出现她爱吃的。   “不喜欢吃的话,放在我碗里吧。”最终她只想出来这一个法子。   “并没有不喜欢,都是我喜欢的。”一叶望向她,唇角微微翘起。   明知道他在撒谎,可千花一点儿也不想揭穿。   那顿饭千花吃得并不多——大部分时间她都看着一叶吃,及时往他碗里布菜,哪里有空吃自己的?而且一叶吃饭斯文极了,不像从前聚珍斋和聚源楼的老师傅们那般吧唧吧唧地发出声响,嘴巴动的幅度很小,且几乎没有声音;相比之下,原本自以为很斯文的千花突然感到自己粗鲁极了,顿时也没有了食欲。   “你怎么不吃?”一叶自然也发现她没怎么吃东西。   “我不饿。”千花笑嘻嘻地糊弄过去。   一叶盯着她看了片刻,并没有再劝她吃。   原打算吃好饭就回家,却因为想起一叶还是个伤残人士,千花打消了回家的念头,同他一道回到了花厅。   中午林小公子要午歇一个时辰,等他起身后,一叶还要再教他一个时辰的功课。他午歇,一叶自然也可以午歇。林家附近给一叶辟出了一间客房,一叶见千花有些困倦,便带她去客房里歇着。   千花躺在里间的床上打盹,一叶在外间桌边坐着看书。千花本来都要睡着了,忽地想起一叶的手,挣扎着爬了起来,走到外面。   “你去床上睡吧,下午你还要忙呢。”被照顾得习以为常的千花难得主动想起来得先顾着一叶。   “我不困。”一叶淡淡一笑:“你眼睛都要睁不开了,快去歇会儿。”   千花哪里好意思?连忙将眼睛睁得大大的:“我一点儿也不困,叫你去你就去呗。”她拉着一叶的右手,将他自椅子上扯起来,往屋里拽。   她力气是真大,一叶原想推拒却推拒不得,直被她拽进里屋去。千花将他拽到床边,直接摁了下去,像大人哄着小孩子一般道:“快睡觉!”   她的手按在他肩上,身后的辫子垂了下来,落在他脸旁,冰凉柔软的发丝贴着他的面颊。这个时辰,里屋算不得明亮,层层叠叠的床帐落了一半,令光线更少了些,在他们眼里,彼此的面孔都藏在光的背面。   这样的阴暗令一种名为暧|昧的气息疯长。   千花的手心逐渐烫了起来,隔着轻薄的衣衫,热热的熨着粗糙布料下光滑的皮肤。她的呼吸轻轻地触着他的脸,可那并不是因为她紧张,她眼里仍是一片不明男女情愫的清明,乱的,是他。   “千花……”他嗓音暗哑,低沉地直从人心上划过。   他眼里原本只有她的影子,可突然间多了些别的,说不清道不明,仿若含了一整片暗夜里的海,深邃幽暗,却令不经意遇上的人毫无理由地沉溺。   粗糙的手心附上小小的手背,那温热令茫然无措的千花猛地一惊,立时便想抽出手来;可那只大手不肯叫小手逃走,紧紧地蜷起,将小手困在五指之间。   “一叶,你想做什么?”她觉出不寻常,声音有些畏缩,手也使劲地想逃出他的掌控。   一叶在腕上稍稍使了点劲,她便控制不住地贴向他的身子。   “你的手!”她尖叫道,想要避开他受伤的手臂。然而这短短的一瞬仅够她发出警示,下一刻柔软的身体便紧紧贴住了他的;脑后突然受力,她的唇恰好落在他的唇上。   “唔唔……手……”此刻她满脑子里仍旧只有一叶那只受伤的手,然后她意识到自己与他之间,并没有手臂的阻碍,于是她终于明白,按在脑后的究竟是个什么玩意。   “别管那些……”他像是在品尝春日鲜花的花瓣,吸允轻啃,短短几个字极为紧促,尾音还被他吃进唇间。千花感到脑后的手在下滑,落在背上,拣了个舒适的位置将她禁锢住。   他……他是狐之琬?她心里涌起一阵恐慌。   感受到她的挣扎,一叶松了手上的气劲,令得她轻易便直起了身子。   “抱……抱歉……”他羞涩地别过脸去,不敢看千花的眼睛,可右手仍将千花的手攥得紧紧的;那只手在颤抖,微微地,出卖了他的紧张。   一定不会是狐之琬。   千花松了一口气,若是狐之琬,怎会这么容易就叫她挣扎开了?   “你怎么……怎么……”千花本就不好意思说出口,再看到一叶那羞涩得仿佛是自己蹂|躏了他的样子,顿时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相比狐之琬,一叶做这样的事并不那么叫她讨厌。   可他怎么能这样呢?他们两个并不是夫妻呀。   千花陷入了自己同自己的纠结之中。   “抱歉,方才我一时情不自禁……”一叶终于敢看着她,给刚才的事情一个交代:“我……我很欢喜你,你愿意做林家小公子的师娘么?”   千花愣了楞。她没听错?   她不讨厌一叶,有些时候甚至很依赖他,可要说嫁给他……若他一直都是一叶,嫁给他以后一定每天有人做饭还会照顾她,挺好的;可是他随时可能变回狐之琬呀。   她纠结地望着一叶,见那眼里满是期盼,“不愿意”三个字又有点说不出口。   俗话说得好,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本是收留他,结果被他照顾了这么久,狠不下心来。千花纠结了又纠结,只好选了一个很蠢很明显可又算是没有法子的法子——转移话题:“你的手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深井冰的话痨====== 为了写这个狗血戏码,我也是蛮拼的   ☆、茫然   比起拒绝,更叫人难受的就是顾左右而言他——人家压根就不愿意跟你聊这个话题。   一叶脸色立即就冷了下来,望着千花的眼神很是受伤。千花心虚地别过脸,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自己好像吃干抹净拍拍手就走人的禽兽一样,可她明明什么也没做呀。   “你的手……让我看看吧。”她硬着头皮继续带跑话题。   “手没事,不用看。”一叶的语气顿时便冷淡了许多。   他何曾用这种语气和她说过话?千花心里委屈得很,可委屈也是她自找的,所以仅只是灰溜溜地跑到外间去了。   那天余下的时间过得都郁闷极了。一叶没事人一样照常教林小公子功课,千花则像锅里的煎饼一样左立难安,为了静心,竟连那本狗血话本都啃完了。   当着人前,一叶对她仍很亲切,一待离了林府,他便有意放慢脚,与她相隔几步。   好几回千花都以为他不在身后了,走到拐弯的路段时便回头去看,瞧见他仍旧不紧不慢地在后面走着,才稍稍安心一些。   就这样走了一段路,路过小摊小贩较多的街道,千花突然发现一叶不见了。她只是一会会儿没注意,身后就没了他的身影。街上人来人往,她有些惊慌地回身,四处张望着。   怎么会不见了呢?好像突然消失一般,又好似他今天并没有同她一道出来。   可他应该在的。   千花很是紧张,忙大步往回走,脑袋和眼睛都忙碌极了,在迎面而来或背向而去的许多张面孔里寻找自己熟悉的那一个。   没有……没有……到处都没有……   她不知道为什么找不到他会这么慌张。这里的路她未必比他熟悉,他还有功夫傍身,尽管折了一只手——那只手应当没有大碍了——,完全不必她担心,可她为什么就是没办法平静呢?   千花急得快要哭出来。   他生气了,所以偷偷走掉了么?   再生气,一起生活了这么些日子,也该和她打个招呼才是啊,不声不响地抛下她走掉是什么意思?   她再过分,他一个堂堂男子汉,也不必这么小气吧?   “阿花——”背后忽然有人唤着她的名字,一只手按上她的肩膀。   “一叶……”千花以为是一叶,立即回过头去,那一瞬激动得险些热泪盈眶。   可她看到的不是一叶,而是有几日未见的温云初。   “你怎么了?”温云初面上露出担心的情绪,因为千花看着他,竟然哭了出来。   没有想到会不是一叶,千花低着头,努力地想把眼泪逼回去,可越低头,眼泪却掉得越多,怎么也收不住。   温云初有点慌:“你怎么了?”他立即从袖子里取出帕子,原想递给她,可她掉头就走,不肯接。   “阿花?”温云初跟在她的后面:“你去哪里?”   千花以手半遮脸,不叫人看见她哭得垂下的唇角,愈发着急地在人群里寻找一叶。这里人多,她眼前模模糊糊的,一会儿撞到这个,一会儿撞到那个;后来不小心撞到一个大婶身上,那位大婶立时拽着她不让她走,指着她破口大骂起来。   “抱歉,她是无意的。”千花低着头不说话,温云初替她道歉:“实在很抱歉。”   大婶见这位俊俏的年轻郎君这般诚恳地给自己道歉,脾气才收敛了些。她也看到了千花在哭,刻薄道:“要疯也别放出来疯啊,要是撞倒了人怎么办?我这一把老骨头,可经不得撞!”   温云初再三道歉,那大婶才走了。   没了大婶的制约,千花还想再往前走,温云初情急之下拦在她身前:“你在找什么人么?这样胡乱地找不是办法,那人是什么样子,你同我说说,我叫人帮你找,总比你一个人找好些。”   千花低着脑袋,摇了摇头——她根本说不出话来,一开口就是哽咽。   她找了这么久,都找不到他,他一定是不想理她了。   平时并没有觉得他重要,她迟早都要扔下他一个人逃走,可现在为什么会觉得被他遗弃了?千花心里一片茫然。   找不到答案,心里便会很烦;愈烦就愈刹不住眼泪,最后她干脆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温云初站在一旁,隔开过往的人,不叫人撞到她。他很想安慰她几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抱歉,让一让。”人群越来越拥挤,还有人试图往这边挤过来。温云初挪了挪身,想要护得千花更周全些,却被人毫不客气地拨到一边。   “抱歉。”男人客气地冲他笑笑,将他挤到更边缘的地方去。温云初先还有些疑惑,紧接着看见男人的左手,顿时想起了他是谁——   这不就是千花那个远房亲戚么?   他左手挂在脖子上,右手拎着许多菜,里头还有一块猪肉;因他是强行挤过来的,那块猪肉在温云初的袍服下摆蹭出一块污渍来。   温云初皱了皱眉,可一叶全然没看到他似的,只躬下腰去,唤着那个脾气来了便一点儿气质也不顾的小丫头:“阿花?”   兴许是周围太吵,千花没有理他。   “阿花,是我,一叶。”一叶只好又说。他倒是想拍拍她的肩好叫她注意到自己,可腾不出手来。   千花这才抬起头,抽泣着缓缓转过头来,那双眼睛哭得红红的,看着可怜极了。   见果真是一叶,那双染了哀伤的眸子瞬时迸出难以言喻的光彩,她猛地起身扑上去,抱住了一叶的脖子。   “你去哪儿了?我到处找都找不到你……”她声泪俱下地指控着他的“恶劣行径”:“不说一声就不见了,吓死我了!”   一叶身体有点儿僵硬。他高高地举起右手,不叫手上的东西沾污她的衣裳;左手甩了甩,可不知为何甩了几回才从由脖子上垂下来的纱布里挣脱出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安抚着她。   已有一些看稀奇的人停下来围观他们了。这儿真不是“倾诉衷情”的好场所,一叶看了看四周,目光停留在温云初脸上。   温云初不是头一遭见到这种场景,可比起上一次,这一次他情绪更复杂些。   “乖,我们先回去。”一叶收回视线,轻声哄着千花:“这里人多,太吵。”   千花在他衣服上狠狠地蹭了蹭脸上的泪水,低低地“嗯”了一声。她松开手,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究竟做了些什么,脸刷地一下就红了,拼命往一叶身后缩,想要被他挡住。   “跟温公子道个谢,他方才一直看顾着你。”一叶提醒她,显得他们与温云初十分生疏似的。   千花回忆起来自己看见他就哭了,颇为不好意思,也不知道吓到他没,尴尬地揪着辫梢低头致谢:“谢谢东家……呃不,温公子……”   “不客气。”温云初见她靠在一叶身上,也不知该说别的什么,望着一叶说道:“恕我多言,虽说你们是亲戚,可孟公子毕竟定了亲,该避忌时还需避忌一些的好。”   一叶笑了一笑:“不劳温公子费心。还有,我并未定亲。”   千花头更低了,拿手肘撞了撞一叶的肚子——定亲什么的,明显就是她撒的谎嘛,干嘛这么认真地戳穿。   温云初脸色有点难看,但他依旧保持着涵养,应道:“是我多事了。我还有事,先告辞了。”说完这些,他看了千花一眼,这才离开。   温云初一走开,千花立即变了脸色——理直气壮地指责一叶:“你方才去哪里了,为什么突然不见了!”   一叶一边默不作声地将左手塞回纱布拎成的绳子里,一边无辜地抬高右手:“我买菜去了,再晚些就没有新鲜的菜可以买了。”   千花见那一大串挂了他满手的菜,顿时有点无语凝噎。   还想得到要买菜,应当是不生她的气了吧?她有点侥幸地想。   “我帮你拿!”千花伸出手,想要从他手上接过其中一些。一叶摇了摇头:“不用,我拿得动。”他错开她的手,跨出一大步,走到她前面,道:“回去吧。”   “这么多,你一只手不好拿。”千花追上去,伸手去抢。   “不碍事。”一叶避开她的动作,牢牢将一切掌控在自己手里。   “给我拿一些!”千花拽着其中一部分不松手。   “手脏了!”一叶提醒她。   “脏了就脏了……” 作者有话要说:  ======深井冰的话痨====== 糍粑鱼:所以这一段可以总结为“虽然嘴上这么说,身体却很诚实”嘛? 千花:【躲在一叶身后】 一叶:关你什么事? 糍粑鱼:你竟敢这样对我说话!我要放大招! ——全剧终! 一叶:→_→ 狐之琰:全剧终你妹啊,还让不让人打酱油了!   ☆、戳穿   到了家里,千花第一桩事不是做饭,而是拽着一叶去医馆看手。   不料常去的那家恰好没开门,千花便想着另寻一处。一叶婉言道:“不必那样麻烦,想来我的手也快要复原了,并没有任何异常。”   “不行!”可惜千花是个固执的,这手是因为她伤到的,今日种种多半也和她有关,她怎能这么不负责任?   一叶拗不过她,只好随她去了另一家医馆。   进了医馆,大夫要解一叶手上的纱布,千花一定要看。   一叶很无奈:“这样不大好罢。”   “有什么不好的,都看了这么多回了。”千花是一点不在意:“你是不是觉得有大夫在,会害羞。不要怕啦,大夫一定也见得多了,你根本不需要介意的。”   大夫有点不耐烦地催促:“快些罢,我还要回去吃饭。”   “既然大夫赶时间,我们也不好麻烦他,明日再去原先那家看看。”大夫的催促令一叶有些不悦。   “这可是一个晚上呢!”千花不乐意:“我也饿了,你快些叫大夫看看,回去做饭给我吃。”   “我现在就可以回去……”一叶还是不肯。   “别逼我剥你衣服。”千花恶狠狠地恐吓他:“你今天怎么了,平时不这么婆婆妈妈的呀!现在不叫大夫看看,你休想踏进家门一步!”   千花撂了狠话,一叶就是不情愿也得变成情愿了。   他委委屈屈地看了千花一眼,又委委屈屈地应了声:“好吧。”   大夫给一叶解了纱布,看了不过几眼就怒了:“你们两个逗我玩呐?都说了我赶着回家吃饭,这人好好的一点事也没有还叫我看,你有病吧?没事把手挂脖子上假装断了是在想啥!”   千花没想到自己跟一叶来看个病,好好的居然会被人臭骂一顿,顿时也不开心了,顿时怒目瞪视对方:“他这手几个月前摔的,最近快要好了又出了点事,我怕有个万一才来看看,你干嘛说人家装病!有你这样的庸医么!”   “他的手要是摔断过我把这张桌子给吃了!这手好好的,哪有受伤的样子?你莫不是想说这一点青紫吧?就这么点伤,上个药都嫌浪费!”大夫显然不是个好脾气的,千花一反驳,他脾气更大了。   “怎么有你这种大夫?若非平日里我们常去的那间医馆今日没开门,才不会上你这儿来,你说他的手没事,难不成人家大夫是吃闲饭的?”一叶手没事是好消息,可这大夫说得叫人太难接受了。   “你要是不信,附近还有别的医馆,你去问问他们!”千花激动,大夫更激动,吃饭的家伙都被质疑了,能不愤怒嘛?   “阿花,别争了,你本就只是想知道我的手是不是好了,何必跟他说这么多呢?既然我的手没事,我们就回去吧。”一叶赶紧制拉住千花,叫她别再跟大夫争执。   千花心里是不服气,可想想一叶的话,觉得很有道理,加上肚子是真饿了,便听了他的话,凶狠地瞪了大夫一眼,紧接着拽着一叶跨出门去。   “那个大夫太过分了,怎么能这么说话嘛!”千花一整晚都愤愤不平,一叶哄了好久才哄好她。   夜里千花越想越不对劲,第二天等一叶离开家门,就又跑去了昨日那间医馆附近,问附近的人打听那位大夫的医术,几乎每个人的评价都是“医术不错,脾气很差”。   这可就怪了。一叶的手确确实实是折了,这几个月甭提他平日有多不方便了,正常人都干不出假装手断还一装几个月这种事吧?可大家都说那大夫医术不错,这样的伤势他应当不会看错。   想着想着,她回忆起白天林府众人的反应。   当时她并没有太在意,可现在想起来,似乎每个人看到一叶的手,目光都有些惊奇。一叶手折了这么久,他们应当很习惯才对,怎么反应那么奇怪的?   难道……一叶骗她?   仿佛一声惊雷在脑中炸开,千花有点不知所措起来。   一叶……一叶怎么可能会骗她呢,一叶才不会做那种事呢,他是随意逗一逗都要脸红的。   千花不由得想他会不会其实早就想起一切了,但立即否定了这种可能——若是狐之琬,哪里会费那个功夫,他根本就不屑于骗她。   可……一件事,总不会存在两种可能吧?   纠结的千花坐立难安,一咬牙跑去了林府。门房的人认得她了,见到她便热情地问:“姑娘来找孟先生的?”   千花赶紧摇摇头,这件事她可不打算叫一叶知道,回答道:“不不不,我只是想来问一件事,孟先生的手……你可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么?”   “这……”门房有点儿为难:“这个我也不清楚,不过先前都好好的,昨日来时就那样了,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今天看看又好了,姑娘也不知道是怎么伤到的么?”   千花彻底愣住。   千花失神落魄地走了,门房见她样子怪怪的,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还是赶紧叫人去给一叶传了个消息。   千花走得慢,一叶找到她时,她离林府并不远。   “你怎么了?”一叶见她神情有些失常,不由得十分担心。   千花没有想到此时会见到他,脑中原本混沌一片,忽地清明了起来。   “为什么骗我?”她指着一叶的手,表情冷漠极了。她最恨被人欺骗,其次是看错人,一叶很不巧两样都占了。“我一直在想你骗我有什么好处,可想来想去,似乎什么好处也没有。家里的事一直都是你在做,我给你搭把手你都不愿意,一只手干活比两只手困难得多,你为什么能熬得住这么久?”   仅仅那么一瞬间,她甚至帮一叶想好了至少五种借口,但看他打算怎么继续骗她。   一叶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尽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很明显是瞒不住她了——千花这种天真温吞的个性,若不是有证据,不会这样严肃地说他骗她。   可她这个脑袋瓜子啊,让他说什么好呢?就不能再聪明些,猜猜他到底是什么心思?   “我们换个地方说话。”比预料的更早一些暴露,势必要面对一些棘手的麻烦,不过也好,他也不愿意再等了。   两人回到家中,在堂屋坐了下来。一叶原想坐在千花身边,可千花瞪了他一眼,起身寻了离他最远的位置坐下。   一叶叹了一口气,这丫头就是死心眼,他头疼地揉了揉眉心,这才抬眼看向她:“我说实话,你可别被吓到。”   这句话勾得千花好奇极了——除了他想起自己是谁,还有什么能吓到她?   “我装手断了,不过是为着能在你身边多呆一些时候,将你宠得离不开我,省得以后又要到处找你。”说这句话时,他整个人的神态都不一样了,明明是一样的眉眼,可那眉梢只轻轻一挑,唇角勾起,就立即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语气也变了,一叶说话慢吞吞的,让人一听就觉得很老实;狐之琬语速要快些,也低沉些,在他面前,她永远像个孩子。   “你……你是狐……狐之琬!”   千花吓得立即跳了起来,转身就往门口跑;可狐之琬速度比她更快,她的手才摸到门,狐之琬的手就按在了她身边,死死地抵住门,将她牢牢困在怀里。   “小没良心的,我是会吃人的妖怪么,怕成这样?你扪心自问,我何曾对你不好了?那个蠢蠢的一叶是我,我也是我,怎么你在一叶面前就不逃?”狐之琬给她气坏了。哪怕她的反应都在预料之中,可当真看到时,仍然大受打击。   千花哪里听得进去,她吓得声音都在发抖:“你……你什么时候记起来自己身份的?”所幸她面朝门板,不用看他的表情,否则只怕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从未忘记过。”狐之琬见她吓成这样,心里的火气更大了,低头在她耳朵上咬了一口——轻轻地,怕咬重了她要哭。   千花尖叫着捂住了被他咬了一口的耳朵,泪眼汪汪。他的意思是这几个月一直都在骗她?那个动不动就害羞脸红的一叶,那个温柔体贴做菜很好吃的一叶,那个会跟她求亲的一叶——全都是假的?   “你为什么要假装忘记……”他要抓她回去,根本用不着这种花样呀。   好问题!“你说我为什么要假装忘记呢?”狐之琬盯着她另一只耳朵,可这次没有轻举妄动。她要是两只耳朵都捂住,这次对话就没办法继续下去了,往后她见着他还得逃。   “你……你想让我心甘情愿地跟你回去,再也不逃跑!”他自己说过的,省得以后又要到处找她!   “在你眼里,我就是个只会抓你回去关起来的混蛋么?”狐之琬真是分分钟能被她气死:“孟氏千花,我做了那么多事,你是真看不见还是假看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每到周末总是因为各种事情晚更新,某鱼面壁…… ======深井冰的话痨====== 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啦!   ☆、狐之琰   难道不是?   她转过头来,怯怯地望着他,嘴里不敢说,可眼底明明白白地写着这四个字。   狐之琬气极而笑:“捉你回去做什么呢?景帝和李太医已经死了,除了你那没用的阿爹和阿兄,意外知道那只虫子的人也没能活下来,你体内的蛊王还有什么用?”   “……你也知道。”千花沉默了片刻,闷闷地说道。他野心那么大,会不想要蛊王?   “我要那种恶心玩意作什么?”狐之琬一脸嫌弃的样子:“你以为长生不老很好玩?用你的小脑瓜子想一想,所有的亲人都死透了,自己还得一个人活很久,这样的长生有什么意思?给你这样的长生,你肯么?”   一个人孤零零的长生啊……   千花摇了摇头。   “千花,同你成亲是我哄景帝骗来的指婚,可我是当真想娶你。”狐之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丫头真是太让人头疼了:“我扔下好好的摄政王不做,跑到这里来找你,还单手干了几个月的活,在你眼里,我就只是为了骗你?”   千花扭过头去,低着头默然不语。   就在狐之琬以为她打算这样站一辈子都不说话时,千花终于抬头望着他,讷讷道:“可我也许活不了多久了……我快二十了,早该死了两年了,是因为那只虫子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声息才能活着……说不得我哪一天突然就死了,你找到我,又有什么用呢?”   她大部分时间都不像一个快二十的姑娘,可眼下眼里的疲惫与哀伤却又像是远不止二十岁。   “谁告诉你十八岁会死?”狐之琬敏感地抓住了她话语里的关键。   千花更悲伤了,原来他还不知道呢。   不知道还关了自己那么久!   “原本等我十八岁,他们就要把我大卸八块,把蛊虫引出来。”结果景帝死了,柳眉不知道在哪个角落,狐之琰更是毫无踪影,叫她这辈子多活了两年。   “哪个同你胡说?你体内的蛊王,景帝原先是要等你二十岁才取出来。”但在那之前,狐之琬就先弄死了他。   二十岁,不是十八岁?千花惊讶极了。   “教景帝在你体内种蛊王的那人说,蛊王须得在人体内蛰伏二十年才能成熟。”狐之琬见她一脸的震惊,又补了一句。   以狐之琬的得宠程度,他说的应当不会错;可前世柳眉和狐之琰怎么在她十八岁时就杀了她?   “说起来,趁着景帝醉酒打探到这个秘密的妃子,受审时倒是说过十八岁……可你阿爹与阿兄应当不会记错,究竟是谁误导你?”他要把那人揪出来,一定是因为这样,千花才那么急急忙忙地逃走了,害他找得这样辛苦。   千花才不会说。叫她怎么说?说她前世十八岁的时候被他阿弟杀了取虫子?   “我……我需要静静……你放开我,我先上楼去歇会儿……”千花脑子里乱极了。原来不是十八岁,而是二十岁,难怪她好好地活到现在,也难怪蛊王一直毫无声息。那这不是意味着等她二十岁就要死了?   也就是等不了多久,她还是会死?   只剩不到半年的时间了。   她不由得又疑心起狐之琬来——莫不是因为她要二十了,才这么急急忙忙地找到她?   她的眼睛藏不住事情,这个想法立即就叫狐之琬发现了。   狐之琬已经没力气生气了:“我在你眼里就没有一点好么?我不会要你的命,我还想同你好好过日子,等你给我生一窝小千花。你那么容易相信‘一叶’,为何总不肯信我?无论‘一叶’或者‘狐之琬’,不都是我么?”   他不说还好,一说千花就忧郁了。一叶是假的,再也不会回来了。   “算了,你去睡吧。”狐之琬知道此刻再与她争辩也无益,在她眼里,一叶与狐之琬是两个全然不同的人,无论他做了多少,都不及那个死蠢的一叶。“我狐之琬骗过的人不少,对你最真,你却从不信。”   她会为一叶停留,会为找不到一叶而在街上哭,却不肯为他这样做。狐之琬松开手,千花立即跑走了,消失在楼梯间。   楼上有窗,千花随时可以逃走。   想到这一点,狐之琬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在门上窗纸捅出一个洞偷看。所幸这里的房间格局十分简单,从洞里一眼就能瞧见低着头坐在床上的垂头丧气的姑娘。   一扇门,两个人,各自发呆。   直至天暗了,到了该吃饭的时候,狐之琬想着该做饭了,可回来得匆忙,家里并没有吃的东西,便又出门去问隔壁的何婶借。   他知道千花是跑得很快的,不敢多耽搁时间,便是同何婶说话时,眼睛也时时瞟着千花的房子。   “吵架啦?”何婶见他心不在焉地老往千花家里瞅,便猜测道。   “并没有。”狐之琬笑笑,接过东西就走:“多谢何婶。”   回去后他先去二楼看了看,见千花仍在,这才放心地去厨房。   何婶拿来的还是雪菜腊肉和面,他头一回给千花做饭,也是这些东西。狐之琬极快地煮好了面,上楼去敲门:“千花,先吃饭。”   里面没动静,他先是从纸洞里看了一眼,继而脸色铁青地推开了门——窗户大开着,床上哪儿还有人影?   狐之琬大步走到窗口前往下看,渐至的夜色里,有一个正在远离的背影。   他脸色愈发难看,想也没想就从窗口跳下,追了过去。   千花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敢信狐之琬。他说了那么多,听起来可信极了,可自己为什么就是相信不了呢?   若性命只剩半年,这样逃走,兴许余下的时间都在餐风露宿里度过。   可她还是想逃。   狐之琬声音很轻,可她听得清楚,听见他上来又下去,再上来又下去,最后去了厨房,那揭开锅盖的声音熟悉极了,和一叶并没有什么分别。   一叶就是狐之琬,狐之琬就是一叶,即便如此,知道他是狐之琬,她仍想转身就跑。   清江镇不大,一直跑,能跑得到哪里去呢?   今天夜里与寻常不同,街边挂上了灯笼,夜幕低垂时分也不如平时那么冷清,许多人上街来了。千花这才想起今日有灯会,最近几天诸事烦乱,她都忘了。   真是逃跑的大好日子。   真是流年不利——在后头追赶她的狐之琬咬牙切齿地想。   街上人多了,必然要受到阻碍。眼看着只能眼睁睁地瞧着她越跑越远,狐之琬攀爬翻跳,站在了旁边一户人家的屋顶上,一路沿着屋顶追踪,比在人群里乱窜可要快得多了。   至于有多少人傻在下面看屋顶上的人,他就没空管了。   任他紧赶慢赶,那抹身影还是毫不留情地消失在了人群中。   戏班子的马车停了一大片,人们都在戏台子附近忙着,这里看着的人少,千花便钻进了其中一辆看起来很空的马车里。   她掀开帘子爬了上去,脚不小心绊在什么东西上,整个人便面朝下地往里跌去。   “哎哟!”叫的不是她,另有其人,还是个男的。   千花按着身下热乎乎的肉体,忧伤极了。——那么多马车,怎么她偏摸到一辆有人的?   “对不起对不起。”她赶紧道歉,准备退出去。   “撞了人这么容易就想走?”那人却不依不饶,说话的调调听起来很傲慢,他一伸手便攥住了千花的手腕。   这声音……千花怔住,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仿佛是从前世追杀过来的。   她惊恐得连看一眼的勇气也没有,使劲甩开他的手,手脚并用地往外爬。可那人坏极了,又抓住了她的脚,叫她一脑门磕在马车边缘上,那个疼哟……千花眼泪立即迸出来了,也不知是疼的,还是吓的。   这声音,是狐之琰的声音。比起狐之琬,狐之琰还要更可怕一点——他可是会杀人的!   她死命地踹那只手,毫不怜悯人家疼不疼。唔,疼死最好!   “咝——”那人疼得直抽气:“你这人好不讲道理,撞了人,还踹人!”   千花这是卯足了劲儿在踹,那叫一个毫不留情。   她使劲踹,那人偏不松手,还借力扑了上来。可惜那位置实在不好,恰好在车厢边上,两个人就一道滚到马车外面去了。   他一摸到对方柔软的身子,脑中一个激灵,就自发地当了肉垫,自己挨了疼,叫人家大姑娘摔在自己身上。   千花都做好了撞到脑袋的准备,可只撞到了肌肉紧实的人体。   外面比车里亮得多,烛光透过灯笼红色的灯罩,也变成红的,投在两人的脸上。   前一世洞房花烛夜,也是红红的灯光,也是他们两个,就这样互相看着。   竟然真的是狐之琰!   千花忙不迭就要爬起来,可这回她两只手都被人家抓住了,那力道大得很,仿佛要扭断她的手腕似的。   “千花!”他叫出了她的名字,目光灼灼。   千花是真的要哭了。才从狐之琬那里逃出来,又撞上狐之琰,她这辈子在这兄弟俩的坑里出不去了是不是?   可……这辈子她还没见过狐之琰,他怎会认得她? 作者有话要说:  ======深井冰的话痨====== 男配终于拖着酱油瓶出来啦!可喜可贺!谁说没有男配的!看人家不是活蹦乱跳的! 千花:T____T坑爹的俩兄弟 狐之琬:我还蹲在你挖的坑里呢!   ☆、前世残魂   有了狐之琬作对比,其他人都眼善起来了,便是她应当恨之入骨的狐之琰也不例外。   “你是谁,放开我!”千花决定假装不认识他,怒道:“我不小心撞到你,已经道歉了,你做什么纠缠不休!”   狐之琰微怔。他并没有放手,而是继续抓着她,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怎么你比她胖些。”   顿时千花恨自己为什么瘦下来了,而不是更胖一点,可以压死他。   她咬咬牙,一头撞下去!   只听“咚”的一声闷响,千花只觉眼前金星乱转,可手上的力道一点儿也没减弱。紧接着天旋地转,背后触到硬邦邦的地面,两人的处境掉了个个儿,现在狐之琰在她上方,全然制约着她了。   “虽然胖了点,但你一定是千花,我绝不会认错。”他执着地认定了她的身份。   “你你你是不是认错了,把我当成别人了?我可完全不认得你!”千花咬死了不承认,她一辈子的霉一定都在今晚倒尽了!   “我叫狐之琰,之前你不认得我没关系,从现在开始认得了。”狐之琰扬唇一笑,那样子张狂之极,神态也有几分像狐之琬,只是狐之琬比他更冷静些。   “我干嘛要认识你,放开我!”千花要抓狂了。   “因为……你缠着我好久了。”他说了一句很是玄妙的话。   她几时缠着他了?她这一世根本一直都没见过他!   千花怒了:“你有病么?我才是第一次见到你,怎么就缠着你了?”   狐之琰想了想,换了种说法:“是你,但也不全然是你。你长到这么大,难道从未发现自己同别人有什么不一样?”   千花立即想到了蛊王。   在她出逃之前,狐之琰都没有进京,怎么也知道蛊王的事了?狐之琬不是说知道的人都被解决了么,莫不是他不拿自己阿弟当外人?   “没有!”千花梗着脖子不承认:“我不是你说的那个人!”   “那可奇了,你魂魄不全,怎会全无异样呢?”狐之琰挑起眉头,看起来丝毫也不信的样子。   “狐之琰,你在做什么?”这时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动静,走了过来。那人见狐之琰摁了个大姑娘在地上,立即调笑道:“怎地这么心急,也不寻个掩人耳目的地方?”   “同她开个玩笑罢了,若是无事,走远些。”狐之琰对那人的语气可不客气。   “呿,有什么不好承认的。”那人说着,讪讪地走开了。   “这里不方便,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狐之琰松了一只手,拉着千花起来。千花滚了一身的灰,看着狼狈极了,可她立即提起拳头就往狐之琰肚子上招呼,狐之琰一时不防,痛得捂住了腹部,千花趁机逃走。   可她并没有走多远,又被狐之琰抓住。   千花不敢大叫,怕惹来狐之琬,便死命往狐之琰脸上挠。   “怎地这么凶悍,一点也不似我看到的那一个。”狐之琰皱眉道,将她推进一旁幽静的巷子里,摁在了墙上:“我不是坏人,你能不能冷静地听我说两句?”   天大的笑话,他说他不是坏人,前世她看到的是鬼么?   “你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好人!”千花嘲讽地说道:“好人才不会随随便便就抓着人家不放。”   “我不是好人,难道你是?不晓得是谁偷偷摸摸地爬到别人的马车里。”她不肯配合,狐之琰就不客气了:“你若不乖乖的,莫怪我把你当成小贼扭送到衙门里去。”   千花语塞。她偷爬人家马车确实是事实,还被眼前这人抓了个正着。这里一整片都是他们的马车,她就是想说上错了车,估计也没人会信。   她心虚地垂下眼:“那……那你说吧。”眼角小心地打量着两边有没有可以逃跑的地方。   遇到这俩兄弟,她的生活除了逃跑似乎就没别的事可干了。   “约莫九年之前,我开始梦到你,我不认识你,却会梦到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俱是同你有关。”千花原以为他开口就要说蛊王的事,却没想到他会说别的。   估计也是哄她的话,前一世他在她面前就没有真过,这一世自然也真不到哪里去。   “一句了。”千花一脸“我听你乱扯”的神态:“还剩一句。”   狐之琰啼笑皆非:“你还真按两句算?两句话能说得完什么?”   “两句说完了,可以放我走了么?”千花才不管他到底打算说几句。   “本以为只是一场梦,可从此无论我看到什么,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这些是一个叫做千花的少女喜欢或讨厌的;在一些与梦里相似的地方,仿佛还能看得见你的身影。知晓你的名字,因为在梦里我听见有人这样唤着你。我偶尔也会出现在梦里,那个‘我’同我相似,名字一样,身份却全然不同。有那么一阵子,我甚至以为自己得了癔症。”千花拗着脾气,他也拗,不管千花愿不愿意听,非得说完。   千花倒是不想听,可她那耳力,是想不听就能不听的?   编,接着编!这辈子还信他的鬼话,不等蛊王索命,她自己找根面条吊死去!   “三句了。”她不吝于表达自己的不耐烦和鄙夷。   “后来我偶然遇到一位高人,他告诉我,我体内除了自己的魂魄,还有一缕旁人的残魂,而那残魂,便是属于千花你的。我看到的那些片段,应当是前一世当真发生过的事情,不知因着什么原因,跟随你的魂魄,流转到了这一世。他替我算过,说你也在这一世;我们前世应有很深的纠葛,你的魂魄才会一分为二,留了一缕在我这里。”   起初千花是不想听的,奈何被迫听;可听着听着,她认真了。蛊王都曾侵占她的意识了,魂魄分离这种事也并不让人意外,只是,他说的究竟是真是假?   “……四句……不,你这最少六句了!”此刻她的语气已倔强得有些勉强了。   狐之琰仍旧自动忽略了她的话,继续往下说:“前一世……梦里的那些片段总是走到某一幕就停滞不前了。我极少在梦里见到自己的样子,可在那时,我能清楚地看得到自己是什么模样。那是在一间奇怪的房子里,门和窗俱被人封得死死的,还贴了许许多多的符咒。梦里的‘我’在门前站了许久,却并没有试图打开房门或窗子,只是叹了一口气。紧接着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除了光,那光太刺眼,我捂住了眼睛……再然后,梦就结束了。唯有那时看不见你,我想也许你在那房子里,所以我才会站在外面。然而你究竟如何了,为何魂魄分了一缕在我身边,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有人能回答我,在梦里也找不到答案。”   “我没有骗你,也绝不会认错,因为在梦里,我已认了你九年。”狐之琰说完,幽深的目光定在千花脸上。   这一世他仍是狐之琰,她怎么可能会不是千花?   千花连呼吸都滞住了。   她记得那一声叹息。她在无边的孤寂里等了足足四天,终于等到有人来。她的喊叫,她心急地拍打着门,通通没人听见,那人站在门前,没有一点声响。   然后她看到光,仿佛许多种颜色混杂在一起,却又说不出其中任何一点颜色。   她感觉自己变轻了,身体也变得透明,在彻底消失之前,她听见门外传来一声叹息。   原来竟是他么?   他伙同柳眉杀了自己,为何还要在门外叹息。   她不再怀疑狐之琰的话,因为那声叹息原本不可能有任何人知道。   她……魂魄不全?   “梦里的你,可比现在可爱多了。”狐之琰叹了一口气:“镇日甜甜地唤我‘之琰’,我有点儿不高兴就像是天塌了似的,纯真可人,哪像现在这么粗暴。”   方才那一拳,她下手可真狠;梦里的千花可是娇软得掐得出水来,从不动粗,遇到一点儿事就泪眼汪汪。   “你就没有做什么奇怪的梦,或者曾经梦到我么?”狐之琰不满地看着她,她怎么一点儿反应也不给了?比起真人,还是梦里比较可爱。“你前世那么黏我,又魂魄不全,依着戏文,不是该见着我便觉十分亲切?怎地话也不肯听完,打了人就跑?”   可千花半个字也听不进去了,她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深井冰的话痨====== 啦啦啦啦狗血来啦~~~   ☆、情魂   身下在颠簸,行得不怎么稳。千花兀然惊醒,眼前一片漆黑,偶尔会有微弱的光晃进来。天将亮未亮,但再过不久,就该亮了。   “唔……”她才哼了一声,嘴就立即叫一只手掌捂住了:“别叫!”   那声音是狐之琰的。   他们正在行驶的马车上,从拂动的车帘子间间或透下一些光,也露出一些缝隙,车窗外向后快速移动的是她熟悉的清江镇。   “你答应不叫嚷,我就松开手。”狐之琰小声说。   千花看着他,点了点头。   狐之琰言而有信,果然松开了手。   千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也言而有信。   “你方才怎么就晕过去了?吓到我了。”   “你掳我上马车,究竟有什么目的?”   两人同时出声。   “我先问的,你该回答我!”千花耍赖。她才不会说刚才是被吓晕的,一个人的魂魄怎么可以分成两半呢?那岂不是像个怪物似的!   狐之琰没跟她纠结这些细枝末节:“自从你的魂魄缠着我,我便时常生病。那道士说是阴气太重,只要找到你,让你魂魄合二为一,我就能好起来了。”他坦然得很:“我会带你去他那里,你应该也想变回正常人吧?说到这个,你这些年当真从未发生什么奇怪的事?”   “没有,我一直挺好呀。”无论这一世的狐之琰知不知道蛊王的事,她都绝不会告诉他。“早说你认错人了。”   他跟狐之琬是亲兄弟,可她在京城那些年,从未听过狐之琰的消息,狐之琬也几乎不曾提及他有个阿弟。近来狐之琬在这里住了几个月,千花直到今夜才见到狐之琰,而且狐之琰也没有说到自己的兄长。   仿佛两人根本不认识似的,他们究竟在搞什么鬼?   狐氏曾被籍没,狐之琬上位后才被赦免,按说狐之琰应该早就去京城与他阿兄相认了才对,可眼下的状况,怎么看都不像。   “你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听你口音,一点也不像本地人。”千花试图从他嘴里挖出点线索来。   狐之琰翘起二郎腿,得瑟地说:“这就是缘分了,我梦到的!”   信他才有鬼!他自己说只能梦到上辈子的事,她上辈子可是连京城都不曾出过,他去哪里梦?   “你不信?”狐之琰不满。   “不用看都知道你在撒谎。”千花嗤道:“你怎么没梦到被我揍了一拳?”   “好吧,其实不是梦到的。但除了方才那句,我说的都是真的。”他的语气认真极了:“我并不知道你在这里,这些年我到处找你,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来这里不过是碰碰运气,谁知当真碰上了。”   “听你再胡扯!”千花别过脸去,打定了主意无论狐之琰说什么都只作不信。   “不信也不要紧,那你肯不肯同我一道去见那道人,好证明你当真不是她?”狐之琰有些失望,退而求其次。   “有什么不可以?我生平最讨厌这些神棍了,见到他一定狠狠揍他一顿,看他还出不出来骗人!”千花嘴硬地说。她当然要去!狐之琰身上属于她的那缕魂魄可还得拿回来!   狐之琰轻笑起来:“看你这样,我也觉得自己被骗了,梦里的你可不是这么粗鲁,是好人家娇滴滴的女郎。”   还不是被你们逼的!千花腹诽。   “都说了你认错了!”她佯怒道。   “好好好,我认错了。那,你叫什么名字?”   他才在一件事上放过她,又给她找了另一个难题。   “我叫……玉和。”起名这事千花很不在行,当时刚到清江镇,她偷懒直接说自己叫阿花;眼下再叫这个名字不知道他会不会又纠结,便随意找了个耳熟的名字,却不记得那人是谁了。   “好吧玉和,你是一直在清江镇长大么?”狐之琰似乎没听出来她在撒谎,同她聊起天来了。   千花自然不会把此刻当作普通的聊天。姓狐的个个深不可测,不想死就得警醒点。   “是啊,你呢?”她反问。   “我?我是邻国人,十几岁的时候阿爹遭人污蔑,全家被籍没。从那时我开始梦见你,就找了机会从流放之处逃出来,到处寻访高人,顺便找你……不,是找‘千花’。”这会儿他的语气很是随和,和前世同她在一处时不同,前世在别人面前他也不是这样。   所以现在的他,其实才是真正的他么?没那么傲慢,也没那么虚伪。   “你找了多久了?”千花说不上信不信,只是枯坐很尴尬罢了。狐之琬一定在找她,若狐之琰当真没有同狐之琬联系过,那么藏在这马车里逃到外面去,比她两条腿跑靠谱多了。   “五六年吧,记不清了。”狐之琰淡淡地说。   “一直在找她?”   “嗯。”   “可是戏班子可以到处走么?”五六年的时间,那得走到什么地方去了?千花自己尝试过,知道过各个关口都不容易。   “我到这个戏班子不过两个月,此前在一个商队里,再往前还混在许多三教九流的人里,谁走得远,就混进去。”他的语气吊儿郎当的,和前世很不一样。前世的他举手投足都是世族贵公子的气派,绝不会这样随意。“混吃混喝顺便寻人。”   “那……若是一直找不到呢?”   狐之琰转过头来,深深地望了她一眼:“那就继续找,直到找到为止。听闻魂魄不全的人死后会变成游魂,入不得轮回,若我找不到她,她总会来找我的罢。”   千花头皮发寒,打了个冷战。   呜呜,混蛋狐之琰,说这种话吓她!   千花不想搭理他了,侧身望向外面,偷偷地抠马车车壁泄愤。   马车突然停了,外头吵闹起来。   狐之琰将头探出车外,问外边站着的人:“怎么回事?”   “说是有人家中失窃,所有离开清江镇的人和车马都要停下来搜查。”千花听那人这样说。   是狐之琬!毫无疑问!他必是又请了林员外帮忙。   狐之琰回过头来,见到的便是她惊慌的样子——外面亮多了,马车里也亮堂了些,能将她的面目看得很清楚。   “你莫不当真是小贼吧?”他调侃道。   “我才不是!”千花怒气冲冲地说。狐之琬一定在附近,若真叫他搜查过来,两兄弟见面,可就什么也瞒不住了。   “那就好。”狐之琰不疑有他:“啧,我可不想被搜身,最厌烦不认得的人碰我。”他探出去又看了看,见前面队伍还长着,问千花:“出清江镇,应当不止有这一个出口罢?”   “不止,可他们既然要抓小贼,自然也不会放过别的出口。”这样才好瓮中捉鳖。“除非去那些他们认为没有人能够出得去的天险之处。”   “也是,这可真棘手。天险之处我不去,受不得那个苦。”狐之琰懒洋洋地说。   “那你就只能乖乖地被人搜身了。”千花故意刺激他。   前世他就最受不了别人随便碰他。   “哎呀,这可怎么好。”他做出一副很为难的样子。   千花看他这样,立马就不着急了——他要是真想不到办法,现在保准一个字也不会吭,稳如泰山,仿佛什么也不会发生似的。   千花好整以暇地等着。   果然,不过片刻他便转身去翻身后的匣子。   “你想到法子了?”千花明知故问。   “嗯。”他心不在焉地应道,从匣子里取出各种奇奇怪怪的小瓶小罐。   “你要做什么?”千花很好奇。   “我只告诉千花,不告诉你。”他傲娇地说。   千花语塞,回身继续抠车壁。   “跟你开个玩笑,别当真。”狐之琰这会儿可算是正经说话了:“你想被人搜身么?”   千花望着他,摇了摇头。   他扬起几个瓶子:“来吧!”   千花不知他往自己脸上涂抹的是什么,冰凉冰凉的,她有些怀疑地睁开眼,望着聚精会神的狐之琰。   天又量了些,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他了——千花这才知道他并没有撒谎,在白天看来,他的脸显出昏暗灯光里看不分明的苍白瘦削来,比前世的他憔悴多了。   都是因为她那缕残魂的缘故么?   “闭上。”他淡淡地说。   千花赶紧阖上眼,心里暗道:活该,谁叫他前世害她?   前面有人被搜完身放行了,马车又走起来;然而走不了几步,仍会停下。   马车行得慢,时走时停,千花一宿没睡好,又闭着眼,不多时便打起盹来。   “你没有问我千花少了那缕魂会如何。”他忽然开口,又同她聊起天来。   不能睡,不能睡!她迷迷糊糊地对自己说,为了叫自己不睡着,搭了他的话:“会如何?”   她根本没听清他问的话,只是依着经验顺口那么一说罢了。   “道人说,前世许是情根深种,那缕残魂恰是她命魂中主情的那一缕,失了此魂,一生不晓情滋味。” 作者有话要说:  ======深井冰的话痨====== 周二晚上有事,有可能来不及码字……如果周三时间够会尽量补上,么么哒!   ☆、兄弟相逢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可以更新这个章节了,把66的半章移过来了。某鱼还在加班……所以明天的更新可能要到晚上才有……么么哒   昏昏欲睡的千花并没有听得太明白。似乎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她迷迷糊糊地想。   不知过了多久,狐之琰终于说了声:“好了。”   千花从半梦半醒中睁开眼,花了片刻时间思量先前发生了些什么,再望向狐之琰,他已经在自己脸上涂抹起来了。   千花凑到镜子前看了一眼,差点没尖叫出声。   镜子里的脸蜡黄蜡黄,眼睛跟深深凹进去了似的,嘴唇也成了石灰色,别说阿爹阿兄认不住,她自己都认不出来了!   狐之琰瞧见她惊讶的样子,还用那只干净的手拆了她的发辫,随意揉乱了,而后指挥她:“躺角落里去。”   千花将将从惊吓中恢复过来,又凑到镜子前面,觉得有意思极了。   不过涂抹了那么一会会,就变成另一个人了,真是奇妙。   “我现在正困,要是躺下,可就睡着了。”她一边摇头晃脑地打量着自己,一边警告狐之琰。   “睡吧。你一个大姑娘都不担心,我担心什么。”狐之琰将自己的脸也抹得蜡黄蜡黄的。   千花困倦上了头,便当真在一侧躺了下来,很快便睡着了。   正忙碌着的狐之琰停了下来,瞥了她一眼,一声叹息,又回头去继续忙碌。脸上抹完了,脖子,手和手腕都没有放过;他看看千花的手,忘记抹了,于是拉过来轻轻涂抹。   这姑娘是真睡熟了,丝毫感觉不到自己被冒犯了,只眉头轻轻蹙着,也不知梦到了什么。   狐之琰一边涂抹一边细细打量着她——从昨夜到现在,也只有此时他有机会这么做。   她怎么会不是千花?小骗子!   可看她被养得如此珠圆玉润,便知她即便魂魄不全,也不似他这么容易生病。   马车出清江镇时,千花还在睡。搜查马车的人一掀开帘子,看见两张仿似得了传染重症的脸,立即掩着口鼻嫌弃地让他们赶紧走。   狐之琬分身乏术——他在所有可能的人群里寻找那个薄情寡义的小娘子,马车从他身后驶过去时,他正发现一个形似千花的背影;等马车走过去了,发现那人并不是千花,他连失望的力气也没有了。   任你一夜看了几千上万人都找不到要找的那一个,也会难逃颓丧。   “醒醒!”   一直到离开清江镇约莫三四里的距离,狐之琰才试图唤醒千花。   千花揉着眼睛爬起来,狐之琰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而千花揉了满手腻呼呼的东西才想起来自己脸上是抹了些东西的。   狐之琰捧着肚子,颤抖着将镜子递给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千花默默地接过镜子看了一眼,默默地放下,纠结着是不是揍他一顿比较好。   狐之琰笑了一会儿,大概是千花的脸色难看得趟不住了,才止住笑,正色道:“到下一个镇子,他们会停下来,到时候我们找个地方洗脸,然后我们自己上路,去找那个道人。”   戏班子不会专门停下来等她去洗个脸,不跟着车队他们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其他空马车,千花面对着车壁,又伸手抠了抠。   所幸到下一个镇子没有花掉多久的时间。洗完脸,千花只觉得天地都清爽了不少,狐之琰给她抹的不知是什么东西,像是带个了面具,脸闷得慌。   “我饿了。”她理所当然地说,等待身边的人给出回应,忽地想起来面前这个是狐之琰,不是狐之琬。于是她赶紧加了一句:“你知道哪里有吃的么?”   昨晚和早上都没吃,快饿成人干了。   狐之琰看了她一眼,道:“这地方我不熟,边走边看吧。”   这个镇子看起来比清江镇小一些,也不如清江镇热闹,从街头走到街尾,一路找到的铺子要么人满为患,要么被狐之琰嫌弃,最后千花不肯走了,狐之琰才勉为其难地在一个面摊坐了下来。   他一坐下就开始嫌弃筷子不是新的,碗有缺口,桌面上还有擦不掉的油渍。   千花上辈子没和狐之琰一道来过这种地方,不知道他原来是这么麻烦的一个人。若是狐之琬……唔,他会知道哪里比较好吃,然后把一切打理得好好的,她只用负责吃。   等面端上来,狐之琰挑起一根面,又开始嫌弃面条擀得不匀称,看起来不好吃。   千花低着头默默地吃了半碗。比起狐之琬做的雪菜肉丝面,这面确实不大好吃,她不由得想起昨天晚上狐之琬做的面——她听见他问何婶要了些雪菜和腊肉,顿时觉得有点儿可惜。   要是吃完面再逃跑就好了。   可若真的吃完面再跑,应该也没有跑的机会了吧。   “老板,结账。”千花放下筷子,摸出几个铜板。   狐之琰挑眉:“谁要你付账?收回去。”说着他掏出一小锭银子,转头唤了一声:“老板……”   余下半截话咽了回去:“……阿兄?”   千花正在喝水,闻言喷了一桌子水沫。   她的背绷得直直的,不敢回头;可她不回头,人家可以过来呀。狐之琬看了一眼失踪已久的阿弟,从容不迫地在千花身边坐下,见她下巴上还挂着茶水,取出帕子来给她擦了擦。   “这里的饭食比我做的好吃?”他坦然地无视震惊中的狐之琰,问了个奇葩的问题。   千花怔了怔,继而诚实地摇了摇头。   “现在回家,还能赶得上午饭。”狐之琬继续无视阿弟,只看千花。   狐之琰虽然不明白他们两个人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是有一桩是显而易见的——阿兄在跟他抢人。   两兄弟久别重逢,没有拥抱和感慨,甚至连招呼都没打,一见面就暗地里较劲起来了。   “阿兄,好久不见,不过千花得跟我走!” 狐之琰不满地说道:“原因回头再跟你解释。”   千花头皮一紧,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会儿是真瞒不住身份了。   狐之琬恍若未闻,仍旧凝视着千花:“回家么?”   “她不会跟你回去的。”狐之琰冷哼道:“阿兄真是体贴人呐,身为阿弟的我都从未见过阿兄这般和~蔼的样子。”   “闭嘴。”狐之琬瞥了他一眼。   千花悄悄地瞅瞅狐之琬,又瞅了瞅狐之琰,心想这兄弟俩看起来真是一点儿也不一样。狐之琰已经很高傲了,狐之琬比他更厉害,果然是兄长。   不过,这俩兄弟的关系同她想象的真是大不一样。   “我不跟你回去。”她鼓起勇气对狐之琬说,尽管声音有点儿颤抖。   “为什么?”狐之琬语气平静得很,可千花不巧对上了他的眸子——那双眼睛可不像他的语气那般冷静,立即默默地别开眼。   “阿兄,大庭广众之下,这副做派太难看了。”狐之琰淡淡出声:“去哪里,应当是她的自由。”   狐之琬冷声道:“说话留意些,她是你阿嫂。兄长家事,岂有你这个做阿弟的说话之地。”   “阿嫂?”狐之琰狐疑地看了看千花未盘成妇人发髻的乌发,显然是不大相信他的话。   “先皇指的亲。”狐之琬压低了声音,断绝他的怀疑:“不信你问她。”   此先皇非彼先皇,在别人国家的土地上,还是得小心些。   狐之琰的目光落在千花身上,千花闷着头,艰难地点了点。   虽说是景帝赐的婚,可狐之琬他自己说过那是他欺骗景帝得来的,也能算么?可惜她敢在心里想,不敢说出来。   为什么这么怕狐之琬呢?千花想不明白。   狐之琰面上显出些震惊来。   “怎么可能……”他喃喃道。   虽然道人说他梦见的俱是前世往事,可若只是前世,为何同今世的他如此相似?在他心里,一直怀疑是自己重活了一遭。而为何两人不似前世一般相遇相亲,以致他追寻这样久才找到她,大约是她失了一缕魂魄之故。   既是重活了一遭,从前她是他的妻子,这一世也应当如是,从他开始梦见她起,这个想法不知何时开始深深印在了心上。   可她怎么会变成了阿兄的妻子?   在那些梦里,阿兄从不曾出现。   “为何不可能?”狐之琬斜睨了他一眼,继而看向千花:“你若不愿回去便不回去,你去哪里,我同你一道去。”   他们两个没有打起来,千花是有点儿失望的——她还指望狐之琰能帮她挡一挡狐之琬,可狐之琰此刻失魂落魄的,也不知在想什么。   再听到狐之琬说要和她一起去,千花险些要哭出来:这辈子她就要被这个人拴住了么?   ☆、将开未开之花,将醒难醒之梦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最近实在太忙了QAQ更新迟到这么久,对不住大家   一对玉树临风颇为养眼的孪生兄弟和一个微胖的女人,尤其兄弟俩还一副剑拔弩张的态势,位于主街道的面摊边上渐渐堆积了一些围观群众。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狐之琬道:“寻个僻静之处,告诉我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镇子虽不大,因着人们爱喝茶,茶馆不在少数,包厢也是有的。三人寻了一处人少的茶馆,择了偏僻的包厢坐定。   “阿兄,我对她一见钟情,不管她是不是我阿嫂,我都要带她走。”狐之琰一坐下来就大放阙词,话未落音,迎面泼来一杯水,他反应虽快,仍是被泼了半身。   “若你不是我阿弟,我现在就捏死你。”狐之琬冷冷说道。   “别……”千花知他下手狠,没想到对自己兄弟也这么狠,怕狐之琰嘴欠真说出叫他起杀心的话来,连忙出声阻止。   哪料她一出声,便收到狐之琬一个不善的眼神,于是默默地把尾音吞了进去,捧起桌上水杯缩到墙角闷头抿着。   大不了就魂魄残缺着吧,横竖活到现在也没啥不对劲的事发生,而且,也活不长了。   “给你一次说实话的机会,否则我会带她走。”狐之琬对着亲生的弟弟,简直将冷酷无情形同陌路发挥到了极致,要不是两人长着相似的脸,千花真会以为他们是毫不相干的人。   “她说过不愿意。”狐之琰弹了弹衣上未浸入布料的水珠子,即便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他做起来也好看得紧,一点儿也感觉不到狐之琬身上那股煞气。   “莫盯着别的男人乱看。”狐之琬淡淡道。   不过稍微抬了一下眼的千花别过脸去。   “他对你这么不好,你怎么不同他和离?何况在这里,谁知道你们成亲了与否?”狐之琬不许她看,狐之琰偏去撩她。   和……和离?那是那什么?千花是没听过这个词,但狐之琰说了后半句,她立即意会了。   原来成了亲也可以再退亲么?不过……她要是敢提,只怕狐之琬能掐死她吧?   不提吧,狐之琰教她的这两个字又叫人心痒得很。   于是她纠结了起来。   千花原以为狐之琬又要发飙,可他没有,只望着她,等她回答。   狐之琰也没吭气,同样望着她。   呜呜,本想着狐之琰是个心狠手辣的,仗着他在旁边还能说两句硬气的话,谁能想到也是个不济事的。千花头越来越低,就想不吭气拖过去,可他们两个看起来一定要等她自己开口吱声的样子。   她偷偷地觑了一眼狐之琬,他的神色淡淡的,仿佛她说什么都不会在意的样子。   她要是相信他不在意,她就是天底下顶蠢的人——他这人哪里容得事情不如意!   说真话?她怕……   说假话?还是怕……   “你不是说若我不愿回去,便同我一道去么?既然如此,就一道上路吧。”千花作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这样你就知道我们想去做什么了。”   魂魄残缺的事,千花倒不怕他知道,可就是不想告诉他。   狐之琬眼神一凝,千花壮着胆子撑着——刹那间她想明白了,他不总说他对她好么,既然对她好,可不得由着她?   这是撞过了无数回南墙后,电石火光那一瞬,突然的领悟。   她一贯只敢捡着他脸色好的时候讨好他,用不着或者见他脸色不善就立即脚底抹油,显见他不悦还敢嘴硬倒是头一回。   狐之琬略有些惊异地望着她。   尽管不满她没有回答狐之琰的话,可比起她说出他不想听的话来,还是不要作声比较好。   令他惊异的是,她总是恨不得离他远远的,此时竟然不介意他跟着?他本以为她一定不肯,以她的性子,被他发现了也就是乖乖地跟他回去,难得有点儿勇气反对,只要他态度坚决,她便没有勇气坚持下去。   这次她似乎有点儿不一样了,是因为之琰的关系么?   此时狐之琰也不是很淡定。她方才还一副怕极了阿兄的样子,怎地突然胆子这么大了?她和梦里全然不一样,叫他难以估测她究竟会做些什么。梦里那个人虽也活泼,却显然没什么脑子,他说风便是风说雨便是雨,没有一点儿自己的想法。   莫不是因为魂魄不全的缘故?不知道若是魂魄全了,还会不会恢复那般性子。若是那样,可就有意思了,他意味深长地冲阿兄笑了一笑。   看到阿弟欠扁的笑容,狐之琬当真是想一拳捶掉他两颗牙齿,可他不过不大善意地看了狐之琰一眼,千花就搁了杯子盯着他看,还学他挑眉!   胆敢在他面前护起别的男人了?就在昨晚,她还怕得跳窗逃走!   一晚上的时间,他们两个到底发生了什么?   狐之琬冷哼一声,拿起杯子抿了一口茶,继而重重放下。   既然要远行,当然不能随随便便地走。狐之琬问清他们要回到故土,便带着他们先回了一趟清江镇。   “何必这么麻烦?”狐之琰嫌他耽搁了时间,不满地抱怨。   “你愿意吃苦折腾随你,你阿嫂不能。”狐之琬看也不看他。   他在狐之琰面前提到千花,俱是“你阿嫂”。狐之琰嗤笑一声,转头望着车窗外。   千花托着脸看了一眼他们两个,又继续发呆去了。她从头想了一下上辈子和这辈子的事,忽地觉得自己是轻率了些——上辈子狐之琰和柳眉害她之前,也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这辈子狐之琰看来无辜,可他梦到那么多事情,竟然没梦到他害她的场景么?   又怎么会梦不到蛊王的事?   若他又骗自己,要害自己,那可就……   千花不禁打了个寒颤。所幸还有狐之琬,如果真有什么事,至少还有狐之琬顶着。   “冷?”狐之琬见她抖了抖,关切地问。   千花正待摇头,可不知为何突然打了个喷嚏。这喷嚏来得突然,她来不及掩住口鼻,口沫横飞不说,还挂了半截鼻涕,那样子看起来别提多尴尬了。   她还不曾在人前这般失礼过,他们两个还没反应,她先自己羞愧了。昨夜出门急,光顾着带钱,忘了带帕子,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狐之琰虽然极力掩饰了,可千花看得出他的嫌弃——他这人一贯是什么都要挑的,上辈子过富贵日子是这样,这辈子到处奔波也还一样。   “觉得冷,怎么不说?”狐之琬倒没有嫌弃,千花是个丢三落四的,他少不得多思虑些。狐之琬取出帕子给她擦脸,又脱了外衫给她披上。   千花不冷,可狐之琬递了台阶,她不会傻到摒着一口气跟他犟。她缩在他的外衣里,却往外坐了坐。   她抗拒,却又并非彻底抗拒。   在狐之琬露面之前,她像个小刺猬,斗气昂扬,即便答应和狐之琰一起去寻那道人,眼底仍满是防备。她在梦里是个没有心机的孩子,在梦外是个不及格的撒谎者,但凡心口不一,便能让人一眼就看出来。   可她大概自己也没发现,她虽是一副不情愿和狐之琬呆在一起的模样,但自从狐之琬出现在他们面前后,她明显安心了许多。她像是怕他,可又不是寻常意义上的害怕,兴许她自己都不明白对狐之琬究竟是什么样的想法。   她失去的那一缕的魂魄……   狐之琰望着车外,陷入了沉思。   她是一朵将开未开的花,而他身陷将醒难醒的梦。      ☆、互殴 作者有话要说:  QAQ对不起大家,最近因为工作忙得不可开交,一直木有空码字。么么哒!   她在这里住了快两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却是她逃出来后第一个能够安稳立足的地方,突然要离开了,竟比当年离开大夏还舍不得。   千花空着手走下楼,望着基本没有行李的狐之琬与狐之琰,讪讪道:“明天……再走?”   狐之琰皱了皱眉,看起来不大情愿的样子,狐之琬先开口了:“那就明日再离开。昨夜你应当没有休息好,今日好好歇着罢。”   同一张脸,同样的语气,同样的话语,可顶着一叶的名字听起来那么理所当然,顶着狐之琬的名字就变得奇怪了。   “哦。”千花略不自然地点了点头,转身蹬蹬蹬地跑上楼了。   狐之琰略嫌弃地看了一眼房子,问阿兄:“我睡哪儿,有吃的么?”   “睡地上。”狐之琬懒得看他一眼,转身也往楼上走:“滚出去买菜。”   不能放这货同千花单独呆在屋子里。   狐之琰不乐意了:“阿兄,我们这么多年没见,你就这样?”   哪料狐之琬回身冷冷盯着他,盯得狐之琰心底生出一丝虚来。   “阿娘如何过世了?为何我派人去寻你,却只听说你早已逃走?”他的语调不存一丝感情,仿佛面对的是个陌生人。   狐氏虽然没落,却仍供得起兄弟俩锦衣玉食的生活,然而父亲突然获罪,将他们的人生搅得粉碎。   比起千里流徙,更难的是试图反抗命运。兄长承担起这个责任,让阿弟照顾好母亲,自己则作为音声人前往京城。   “阿兄,听说音声人……”狐之琰欲言又止。   “还能比现在更糟么?”狐之琬面无表情。突来的磨难令少年过早成熟,目中的坚毅令人忘记了他未及弱冠的年龄。   多年后身居高位的狐之琬仰头望着宫殿里雕花描金的方形藻井,偶尔回想起那天的誓言,他踏出一条常人不能忍的路,终于令景帝赦免狐氏,清洗父亲的冤屈,却并没能找到母亲和阿弟。   母亲过世了,阿弟失踪了,没有任何人知道这是如何发生的。   “你走后,阿娘病了,他们不肯停下让阿娘歇息。没有药,只有几乎不能下咽的干粮,我背着阿娘走了三日,第三日,阿娘睡着了,再也没醒过来。”狐之琰垂下眸子,淡淡道:“我打听不到你的消息,他们说你死在上京路上了。混了几年,我便找了个机会逃了。”   阿爹死了,阿娘死了,最后的亲人——阿兄也不在了,他的人生夜幕低垂,无星无月。   他开始时常做梦,梦见一个陌生的少女,那段最绝望的日子,长了一双不知世间愁苦的笑眼的少女是令他活下去的唯一支撑。   她喜欢糯糯地唤他之琰哥哥,无论何时都像是永远也不会再长大的孩子。   去找她吧,她一定也在这世上。   数不清过了多少个日夜,终于她自己撞进了他怀里,可并不是梦里的模样,也不是梦里的性子。   他找到了她,却并不是他想要见到的那个她。这样的结果,究竟算是找到了,还是没找到?   狐之琬沉默了片刻方又开口:“你若是能多等一日,我派去的特使便到了。”   “无所谓了,当时即便见到你的特使,我还是会逃走。”两人一先一后降临到世上,谁也不服谁,自幼便你追我赶,他没有护好阿娘,用何面目去面对兄长?即使时间倒回,他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你若觉得遗憾,就把床让出来。”狐之琰挑眉。   狐之琬轻描淡写地吐出一个字:“滚。”   人和菜篮子被一起扔到门外,狐之琰不满地转身:“喂!我不知道菜市场在哪……”面对他的却只是无情合拢的大门。   楼下许久没有声音,千花有些担忧——这俩兄弟都不是善茬,不会打起来吧?狐之琬看起来比较厉害,要是狐之琰伤到了……她可不想看到这种结果,她还等着狐之琰带她去找那个道人呢。   狐之琰可奸诈了,无论如何也不肯告诉她道人在哪里。   她蹑手蹑脚地走下楼,却见到一幅令她惊异的场景:狐之琰不知去哪里了,楼下的门紧紧关着,狐之琬将头抵在门上,不知在想什么。   即便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看狐之琬的样子,也知道此刻不宜出声了。   他看起来……前所未有的颓唐。   对,颓唐,若不是亲眼所见,千花绝不会将他与这个词联系在一起。   千花愣愣地站了会,蹑手蹑脚地转身往回走,可她总是越小心就越容易出错,爬了两级台阶便不小心绊到脚,整个人都趴倒在台阶上。   千花窘得脸发烫,心道一定会引得狐之琬看过来了,赶紧利索地爬起来,快步跑上了楼。可直到她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楼下也并没有任何动静。   她难得地对狐之琬好奇了起来,往下走了两步,微微探出身子去看——他依旧站在那里,还是那样的姿态。   原来……狐之琬也有看起来很可怜的时候。   千花忍不住想抽自己两下,狐之琬可怜?她在想什么呀!   停止了胡思乱想,千花推开房门,继续收拾衣物。   厨房传来争吵是约莫半个时辰之后的事,千花趴在床沿睡着了,被他们争吵的声音扰醒。怕他们打起来,千花迅速下楼向厨房跑去。   “为什么我要做这种事!”狐之琰手里抓着两把青菜,看起来相当抓狂:“君子远庖厨,你自甘堕落也罢了,为何要强迫我也堕落!你还记得阿爹是如何教导我们的么!”   “少废话,兄长的话,你敢不听?”狐之琬套了件只在厨房穿的外衫,淡定地翻炒着锅里的菜。   “你不过先我一会会儿出来罢了,算什么兄长!何况这么丢份的事,我才不做!”狐之琰说着,将被狐之琬塞到手里的菜叶子重重丢回篮子里。“我出去了,你自己慢慢享受这种妇人的活计罢!”   他转身便想走。   可他是想走就能走的?   狐之琬一手盖上锅盖,一手拎住了他的衣领:“我允许你走了?”   狐之琰怒了,使劲往回拽自己的衣服:“你放手!”   “不放!快去洗菜,饭要熟了!”   “关我屁事!我从小到大就没洗过菜!我也绝不会做这么有失身份的事!”   “你个流浪汉还有什么身份?”   “你丢尽了狐氏的颜面,还好意思说我?狐氏男子从不入庖厨,你也不怕祖宗们气得爬出来!”   “关他们屁事!再不去信不信我揍你!”   “我去看看千花……”   “叫她阿嫂!”   “呿,一看她便知连洞房都不曾有,算什么阿嫂了。她似乎不大情愿同你在一起,难道你没看出来?别再费心将我困在这里了,比起你,她明显更愿意同我一起……”   狐之琬飞起一拳。   狐之琰捂着下巴大叫:“喂!你还真打!”他也挥拳相向。   等千花赶到厨房,看到的便是二人打成一团的身影,整个厨房除了焖着饭菜的灶台,简直没有一处是完好了。   她气不打一处来——要打架不会去外面么,干嘛毁她厨房?   “你们给我停下!”她气愤地怒吼了一声。   可似乎谁也没听见,仍旧打得热火朝天;实则两人见千花在跟前,更加想要分出个胜负了。   “狐之琬!狐之琰!”她更加大声地叫出俩人的名字。   可惜仍然无用。   千花气坏了,卷起袖子抄起被他们扔到脚边的锅铲,冲过去就一人一铲子,顿时整个世界都宁静了下来。狐之琬捂着后脑勺,盯着千花一语不发,纠结是该发火还是不发火;狐之琰则捂着脸,颇不甘地道委屈:“为什么打我的脸!”      ☆、前世那么高冷,今生如此逗比   “看看你们都把厨房给我弄成什么样子了!”千花挥手一指被他们两个损坏的地方:“不修好谁也别想走!”   吃饭的时候俩兄弟险些又打起来。狐之琰见狐之琬给千花布菜,又嘲讽了几句,狐之琬的筷子就照着他的脸飞过去了,吓得千花都以为狐之琰要被戳瞎了。   还好狐之琰躲得快。   狐之琬好可怕!千花捂着心口惊魂未定。   “啧啧,准头这么差。”狐之琰继续作死。   千花顿时觉得狐之琰也是很嘴贱,怎么上辈子完全没发现?前世那么高冷,今生如此逗比。   那天吃完饭,余下的时间狐氏兄弟俩光蹲在厨房修修补补了。   千花知道他们两个都没干过这种事,原想去外面请人来修补,狐之琬不愿意——他已将厨房视作自己的地盘了,清江镇的匠人手艺入不得他的眼,他不乐意叫那些粗人进去。   他劝千花只用了一句话:“外面的匠人很贵。”   千花毫不犹豫就答应了:“那你们修吧。”   狐之琰要被他折腾疯了:“阿兄你还记得阿爹的教诲么?!”   “不记得。”狐之琬卷起袖子,开始清理地上的碎渣:“他说什么了?”   千花突然生出他只是个普通男子的错觉来——他穿着粗布衣服,随意地卷着袖子,像普通人一样躬腰干活,几乎感觉不到那些令她害怕的东西。   “我去外边静静!”狐之琰捂着额头往外走。梦中人是个俗气市井的女孩子,阿兄也将世族大家的教诲不晓得丢去了哪里,他的人生再度受到了重创。   “快来干活,还想躲懒?”狐之琬顿时怒了。   “我才不干这种粗活!”狐之琰也怒了。   眼看厨房里又要风起云涌,因为不放心而在外面偷听的千花跳了出来:“不许在这里打架!”   再让他们打,厨房就可以不要了。   “他不干活会修得很慢。”狐之琬适时插刀。   千花看狐之琰的眼神就多了点威胁。   “我又不会!”狐之琰简直要跳起了。他阿兄真是有病,为了图点表现连脸都不要了!   “不会可以学,你一贯很聪明的。”狐之琬继续插刀。   “对啊对啊。”千花表示赞同。反正这兄弟俩都比她聪明。   她继续用眼神威胁狐之琰,他不干活就不跟他一起去找那道人了,反正她魂魄缺了一缕也还活蹦乱跳的。   狐之琰无奈,认命地卷起了袖子。   一个时辰后,千花端着茶水慰劳他们,顺便看看成果。狐之琰扶着桌子,狐之琬蹲在地上钉钉子,看起来有模有样的,千花遂将茶水放在灶台上,招呼他们来喝。   狐之琰当即就要过去,狐之琬冷冷说了句:“扶好!”   狐之琰不满地只好继续留着,狐之琬则扭头对千花说了一句:“没空,你放在那儿吧。”   千花听他的嗓音有些嘶哑,像是很需要喝点茶水,犹豫了一下,倒了杯茶走到他面前:“……喝点吧。”   她弯着腰,那茶杯就在他面前不远处;千花原以为这么近了他肯定要用手接一接,哪知他凑了过来,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   这暧昧劲儿闹得千花脸都红了,他跟没事人似的扭转头去继续干活。   “我也要!”狐之琰看见了,也来凑热闹。   “就在那边,自己拿。”千花将狐之琬喝过的茶杯放回去,转身跑了。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快要到吃晚饭的时间,千花去外头买了菜,径直拎去了厨房。   一进门她脸都要气歪了——还是那张桌子,给钉得拼都拼不拢,兄弟俩正费尽心思把钉子撬出来,见着她两人都挺心虚的。   “看着是修不好了,去外面重新挑一张罢,这张也很旧了。”狐之琬一脸理所当然地掩饰他不及格的匠人手艺。   “他根本就不会。”终于轮到狐之琰戳刀子了,他很开心地戳了一刀。   “请人修才多少钱,买一张新桌子多少钱!”千花立即算起账来了:“不会早点说啊!狐之琰,你干嘛不早提醒我?”   狐之琰语塞。这女人真是又小气又不讲道理,不是他想修,也不是他修坏的,关他什么事?   何况他先前又不知道阿兄其实一点儿也不擅长这种事。   “我以为很简单,想给你省点钱。”比起没眼色的狐之琰,狐之琬更了解千花的性子,他十分坦然地望着千花。   千花险些以为他又失忆了——他怎么能露出这么无辜的样子?   “都走开……不,狐之琬你去做饭,这里交给我吧。”千花叹了一口气:“修个桌子都不会,要你们何用?”   兄弟俩的脸色顿时都难看得很。   灶台前,狐之琬满腹心事地看着锅里,狐之琰满腹心事地洗着菜,两人不时偷偷地扭头望一眼正“咚咚咚”钉得热火朝天的千花。   “阿兄,你不去给阿嫂擦擦汗?”狐之琰不怀好意地说。   狐之琬岂会听不出来他在讽刺自己行妇人之所为,但他还真的擦了擦手,离开厨房,绞了干净的帕子回来,令狐之琰彻底傻了眼。   千花一心扑在被他们两个钉得一团糟的桌子上,不防额上微凉,她吓了一跳,转头发现狐之琬拿着湿帕子站在一边。   “你流了许多汗。”狐之琬见她看着自己,解释道。   “哦……谢谢。”千花应了一声,愣愣地让他将脸擦了个遍。   “累了就歇会儿。”狐之琬收了帕子,嘱咐道。   “哦。”千花绝对有点不大对劲,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等她埋头敲了许久的钉子,终于恍然大悟:他摸了她的脸!   好吧虽然他们两个成过亲,可什么时候这么亲密了?!   狐之琬个混蛋,占她便宜!   “阿兄,你有没有觉得她比刚才砸得重了?这桌子还能修得好?”狐之琰听着后面的声音,有点没底。她和梦里太不一样了,现在他纠结的不是她太市井,而是惹她生气会不会丢了小命。   “啰嗦,认真干活。”狐之琬淡淡道。   出乎他们两个意料,千花还真把桌子修好了。她还想把其他被他们修坏了的东西重新修一修,狐之琬指了指锅里:“饭熟了,先吃饭吧。”   “没事,我先修好这些。”千花一心只想快些把坏了的东西修好,一时半会没心情吃饭。   狐之琬正打算盛饭,闻言停了下来:“……那我等你一起,有没有我能做的?”   “那我先吃……”狐之琰去掀锅盖,被狐之琬抽了一下。   “你阿嫂没吃,有你吃的份?”狐之琬冷冷道。   “阿兄,这不对啊!”狐之琰嚷嚷:“阿爹阿娘可不是这样的。”   狐之琬瞪了他一眼,狐之琰不吭气了。他颇有些费解地望了一眼千花,不明白她怎么能叫自幼傲气得阿爹都头疼的阿兄变成这样,简直没脸没皮了!   千花本只是想干完活再吃,吃完好睡觉,听到狐之琬这样说,突然有点儿不好意思——他们俩都等着她吃饭呢。   于是她放下了手里的工具,起身不好意思地冲他们笑了笑:“先吃饭吧。”   她额前鬓边的碎发因着流过汗的缘故,贴在白嫩的皮肤上,一缕散发还顺着她的脖颈,没入柔软轻薄的衣衫中。刚刚做过重活,气息尚待平缓,胸前的娇软一起一伏,饱满得诱人。   狐之琬不动声色地走过去,挡住狐之琰的视线,在她肩上拍了拍:“你身上许多细屑,先去换身衣服;外面炉子烧着热水,稍后我给你拎上去。”   千花低头看了看,果然浑身都是细白的木屑,顺手拍了拍,只拍掉一些些,遂点了点头,回屋换衣服去了。   狐之琰抱臂站在他身后,等千花走了才出声,问狐之琬:“阿兄,你是不是伤到过脑袋?”   不然怎么会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要是阿爹和先生知道现在的阿兄是什么样子,准得爬出来掐死他。   狐之琬怜悯地望着他:“你不懂。”   他的怜悯高高在上,还带着那么一点鄙夷。他太了解自己这个阿弟了,知道说什么样的话,做什么样的事能气得狐之琰跳脚。   狐之琰自幼就不满自己慢了一点点出来就得唤他阿兄,什么都要同他比,最是受不得自己不如狐之琬。但他自己从未意识到,为了同狐之琬比较,他每一步都跟在狐之琬身后,以至于从未有机会超越阿兄。   狐之琰果然气坏了:“我怎么会不懂!你眼睛转一转,我就知道你在打什么坏主意,你看起来心甘情愿,实际上一点儿也不想做这些事。不要告诉我你对她情根深种才这么做,她不在跟前,收起你那副叫人恶心的情种模样,告诉我实话!”   狐之琬冷了脸:“想听实话?行,先告诉我你想带她去做些什么。收起你那一见钟情的鬼话,我不会信你会改了喜好,对孩子气的姑娘有兴趣。” 作者有话要说:  ======深井冰的脑洞====== 糍粑鱼:说好的高岭之花呢,为什么又逗比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狐之琰:与你何干? 糍粑鱼:→_→我要摔了你的酱油瓶! ======深井冰的话痨====== 最近工作和家里都各种事情在忙碌,经常回到家已经半夜,完全木有力气码字。这样的日子估计还要过一个半星期,能码字的时候某鱼都会争取努力码字,么么没有抛弃某鱼的亲们!   ☆、月下香   千花脱了外衣,在屋里坐了好一会儿,还是没等到狐之琬的敲门声。她想了想,又坐了一会儿——兴许是水还不够热吧。   门上终于传来“咚咚”的声音。千花贴在门上,听见下楼的脚步声,这才打开了门。   门外地上放着一桶水,和往常一样,冷热适中。   她突然失去了离开这里的热情和勇气。   狐之琬就狐之琬吧,至少每日回到家里有热腾腾的饭菜等着,累了有人调好温水,虽说连桌子都修不好,可总也会主动去修不是?   少了一缕魂魄又有什么关系呢?   狐之琰体弱多病就让他病着吧,谁让他上辈子那么坏,活该如此!难得她这辈子活得还算安稳,凭什么为了他奔波?   可等她换好衣服拉开门,看见微暗烛光下幽深的台阶,又拾回了去寻那道人的想法。   魂魄不全的人,死后会怎样?   魂魄健全的人,还可以期待轮回转世;丢了其中一缕,徘徊人间不得归去、无能复来,又如何是好?   这一世大概也不是什么好结局了,若有可能,她还想再活一世,不求富贵,只要能够善终。   平素吃完饭都是狐之琬洗碗,今天狐之琰在,狐之琬便摁着他洗。狐之琰当然不肯,兄弟俩又在院子里打了一架,最终以狐之琰落败不得不拿起洗碗布告终。   千花坐在后院的矮凳上,一边修补着剩下的椅子,一边肉疼。   狐之琰手一滑,又摔了个盘子。   “狐之琬,我的碗盘是不是快被他摔完了?”千花可怜兮兮地抬头,望着给她端茶递水找钉子拿锤子的狐之琬。   狐之琬也头疼得很,碗盘砸碎的声音听得牙酸。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起身走进厨房里去:“放下吧,别洗了。”   “你说洗就洗,说不洗就不洗啊?”狐之琰脾气上来了,他素来看不起这些活,哪里想得到居然洗四个碗能洗坏三个,凭什么狐之琬就没这么惨?他就不信这个邪了!“不就几个盘子么,赔给你便是,我办事从来不半途而废!”   千花一听高兴坏了:“那让他摔吧,前几天我刚看中了一套新碗盘!”   狐之琰和狐之琬顿时无言。   待各人折腾完各人的事,夜已深沉。   千花趴在二楼面向后院的小窗上,托腮看下面忙碌的身影。   要远行了,不是卷卷包袱离开就够,房子里里外外都要打点好,以后回来才好继续住着。   这话是狐之琬说的,所以此刻他正仔仔细细地收拾每一处。   不知道为什么,他仿佛看不得狐之琰闲着,无论狐之琰多么不情愿,都硬要拽着狐之琰一起干活。前世稳重又高傲的狐之琰,在他面前像被耍得团团转的孩子,虽然两人经常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打得不可开交,可千花知道若是换成他们两个,一定做不出为了活命而去害另一个。   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千花说不清楚。只是阿兄孟随表面上对她那么好,却能忍心看着她去死;狐之琬和狐之琰镇日针锋相对,其实并没有真正伤害过对方。   月至中天之时,狐之琬才打理好一切。狐之琰怕他真叫自己睡地上,早早去霸占了房间;后院里只余他一人。   他抬起头,她还趴在窗台上,托着腮,望着月亮不知在发什么呆。   院墙下沿着墙根种了一排月下香,香气逼人,直令人窒息。   千花听见敲门声方回过神来,她打开门,抱着铺盖的狐之琬站在门外。   “之琰睡觉打鼾,吵得很,借我打个地铺。”这么歪的理由,他竟然说得一本正经。   狐之琰睡觉打不打鼾,千花能不知道?   她双手防备地拦住门:“你……你把他打醒,不许他打鼾。”   “他臭死了,我才不跟他睡一屋。”一着不成,狐之琬又换了个新说法抹黑亲生阿弟。“累了一整日,总不会连个睡觉的地方也不给我罢?”   “他哪里臭?”   “简直臭不可闻!”   千花琢磨着这要是让狐之琰知道,俩兄弟又少不了一顿打——狐之琰素来很得意自己的样貌,断然是容不得别人说他臭的。   狐之琬见她有些犹疑,转身作势要将铺盖放在地上:“罢了,不叫你为难,我就地随意睡一觉。”   楼下是没地方了,楼上另外两间一时半会儿也收拾不出来,除了睡在千花门口,还真没别的地方。   “可是……若叫你进来,你又要使坏。”千花不想叫他进来,担心的就是这个。   先前他还借着一叶的名头使坏呢!   “你看我还有力气使坏么?”狐之琬是真累了,平日做样子居多,今日为了防着狐之琰,那是实打实地在耗体力。   千花咬了半晌手指,见他面上确实露出平日罕见的疲态,略略点了点头,叫他进去了。   反正两人也不是没睡过一屋,从前怕蛊王要占她的身子,千花花样百出地拽他去自己屋里镇着,他总是不耐烦地半夜里趁她睡着了就偷偷溜走。   时过境迁,从前叫他谁榻上还嫌窄,现在连睡地上都没得嫌弃了。   狐之琬瞥了一眼爬上床钻进被子里的千花——他若真要使坏,她又能如何?   偏偏他不能。从前吓唬她,她无处可逃;现在她胆子壮了,前一晚还怕得逃跑,今天不知怎地就不怕他了,若还像从前一样,他所做的一切只怕要白费。   千花本就不大睡得着,眼下狐之琬睡在屋里,就更睡不着了。   狐之琬也睡不着,千花给他指了床对角的旮旯,不许他离床太近。   灭了灯,月光明亮起来,窗子半开着,屋里通透得很。   “这几年,不怕蛊王了么?”从前怕得很,死命黏着他;现在不怕了,又时时只想踢开他。她性子单纯,偏于这一点上,比许多老奸巨猾的死老头子更没良心。   “……它好久不出现了。”逃亡的路途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乐观,好逸恶劳的蛊王不耐烦过风尘仆仆的日子,不晓得躲去哪里了。   后来她安定下来,它仍未再现身,大约只等着她二十岁再来索命。   “就算它再来,我也不怕了。”千花好得意地说出这句话。她这些年长进不多,这是最重要的一桩,早想找个人分享,可除了狐之琬,也没有人别的人可以分享她的得意和喜悦了。   “是么。”狐之琬淡淡道。   “为什么你听起来很失望的样子。”千花不满。   因为没有傻姑娘会因此主动投怀送抱了,怎能不失望?狐之琬心道。顶着一叶的名头,还能不时牵一牵她的小手或是抱抱她,恢复了“狐之琬”的身份,她生疏了许多不说,还学会仗着他的纵容与他顶嘴了。   她看得见他待她的好,这是好事;可她光想着怎么利用他的好,这可就不大好了。   她脑中仿佛少了一根筋,有些事怎么也想不通透。   他还要等多久,才能等到她想通?   提起蛊王,千花话就多了。   “大夏还乱着么?”狐之琰遇见的道人多半在大夏,若大夏还乱着,那可不是件好事。   “不乱了,你当时若晚些离开,兴许能少吃些苦头。”以她五谷不分的脑袋,竟能安然逃离大夏,不可不谓傻人有傻福。   “我没吃什么苦。”千花实诚得很:“到处都是难民,跟着他们走,很快就走到边境了。我力气大,还能保护他们,他们对我可好了,有吃的喝的都先拿来给我,有个好心的哥哥看我走不动路,还主动背我走。”   起初要蛊王在,她才能有那样的力气;后来不知为何,即便蛊王不回应,她力气也不小了。   狐之琬险些跳起来:“背你走的人是谁?”翻了天了,敢叫别的男人碰她!   “不记得了,长得不好看。”千花对人家的印象只剩这个了:“我不喜欢陌生人靠近我,可他好热诚,我就勉强让他背了一会儿,后来再也不敢说脚疼了。我救过他的性命,你不用去答谢他了。”她误解了狐之琬的意思。   狐之琬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她的性子真有意思,明明懂得男女之间有些事该防着,可懂得又不全。   这么简单就能融会贯通的事,放在她身上怎么就那么难?   她并非不依赖他,甚至他敢说世上她不会对另一个人更加依赖,可她仍有本事将他隔绝在心外。   他坚信两人上辈子一定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否则这辈子遇见的女人那么多,他怎么偏栽在她身上了?   千花后来又说了许多逃亡路上的事。她的心眼像她的眼睛,只看得到平顺和有意思的事情,至于那些糟心的事,她一桩也没提,仿佛一次也未曾发生过。   狐之琬越听越觉得一路上得把她牢牢栓在身边——一个不小心她就会被卖了,还很高兴地帮人家数钱。   千花一打开话匣子就是个话痨,兼尔狐之琬有心逗她多说些遇见的人和事,待千花终于犯困睡去,窗外月已沉,朝霞初绽。   她睡得极安稳。早在忍不住要告诉狐之琬她所经历的一切时,防备便不知所踪,若他有心,一整夜绝不会仅仅隔着一间屋子的距离盖着被子纯聊天。   清江镇的最后一夜,花香盈鼻。 作者有话要说:  清江引完,下一卷最终卷啦~ 今天晚上有事,可能没有时间码字,如果周三木有看到更新,周四一定有。么么哒~   ☆、那个人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个月加班加得丧心病狂……因为各种事情,情绪也不太好,写出来的连自己也看不下去,后来打开文档也不知道该怎么下笔,更新时间也一次次后延。 最近似乎慢慢好起来了,希望能恢复之前的心情了。 接下来会努力写完这一卷,争取8月把千花完结。 谢谢惊弓之鸟地雷,也谢谢路人甲的留言,么么哒!   “那个人回来了。”   昏黄的烛光映出一张枯朽如经年老树的脸,老迈的声音仿佛木轱辘老旧了,吱吱哑哑。   对面的人脸上露出狂喜的表情,情不自禁而笑,笑声几近癫狂。   狐之琰与狐之琬骑着马,一前一后;独千花坐在马车里。千花着实不喜欢大夏,一路上多半懒懒地在车里靠着,脑袋也不露一个。   路旁趴着只乌龟在晒太阳,龟壳上还趴了只小乌龟,狐之琰敲了敲车壁:“快看好玩的。”   狐之琬头都懒得回——这般无聊的物事,狐之琰总看得开心。   千花从车窗里露出半个脑袋,胡乱看了一眼,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她头一扭去喊狐之琬:“狐之琬——快看!”   狐之琬这才慢条斯理地回头看了一眼。   “好有意思。”千花见他没打算笑一笑,指着那乌龟补充了一句。   于是狐之琬勾了勾唇:“捉回去炖汤罢。”   千花:“……乌龟汤好喝吗?”   狐之琰:“……你们两个不要随随便便就拐到吃上面去好么?”   一行人行走速度并不快,狐之琰终于烦躁起来:“走得这样慢,要几时才能到歧谷?”   歧谷是那道人居住之所,在大夏极西之地,以这样的速度,少说要三个月才能走得到。   “多走得几日?”狐之琬丝毫不在意:“你这般体质,是能劳碌的?走得快了,说不得又要病一场。”   “少唬我,你还记得我是你亲生阿弟?”狐之琰没好气地说:“你不过是怕她累着了。”   “你冤枉他了,他当真是为你想呢,我不怕累的。”千花听见他们拌嘴,冒出来讲和。   “我没那么弱!”狐之琰嘴硬道。   “那我们便走快一些罢。”千花最是见不得他嘴硬,赌气道。   “这儿我说了算。”狐之琬淡淡飘来一句,另外两个就都不吭气了。   无他,吃喝用度全靠狐之琬;再说他们也打不过他。   后来回想起来,千花甚是后悔自己没再坚持一下——要是快了那么一天半天,也不会有后来那么多事了。   可谁晓得会有什么等着自己呢?   恰逢换季之时,雨水颇多,大水冲坏了堤坝,淹了前路,三人不得不寻了个客栈暂时歇歇脚,等水退了道路清将出来。   “若是快一些些,现在也不必被阻在此处了。”狐之琰抱臂倚窗,看着外头仿佛永不会停止的雨水,皱着眉头抱怨。   狐之琬在陪千花下棋,没回他。近来千花和先前大有不同,不再一味避忌着他,反有些黏着他的趋势,狐之琬自是喜闻乐见,即使想让她输得不那么难看都要绞尽脑汁,仍然甘之如饴。   千花则压根儿没听见,一看自己又要输了,琢磨着这回用什么法子耍赖。   “好臭!”她突地抬头,望向门外,眉头紧皱。   “你今日耍赖已不下十次。”狐之琬挑眉。   “真的很臭哇。”千花努力地嗅着。门外许多人影经过,鞋底踏在地板上,声响不停。她鞋子也顾不得穿,赤着脚往门边跑去:“好像在哪里闻过,一时半会想不起来了。奇怪,臭得这么刻骨铭心,我怎么会不记得呢?”   “有这么臭?我怎么没闻到?”狐之琰给她挑起了好奇心,也往门边走去。千花已将门打开了一条缝,探出头去瞧那臭气来源,这一瞧却愣住了,趴在门缝上僵直了身体。   “哪有臭气,我倒只闻到一股淡香,寻常人调不出这般香气。”狐之琰没察觉到她的异样,直打开门走了出去,却见一众仆从簇拥着一位衣着华贵的女子正折过长廊,往斜对角的房间走去。   那女子似是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往这边望了一望,隔着帷帽上垂下的轻纱看不清她的面目,颇令狐之琰感到遗憾。   千花回过神来,匆匆跑回榻上坐着,情急之下裙角拂过棋盘,乱了一半棋子;狐之琬正要笑她又耍新花招悔棋,却见她像有针扎着屁股似的坐不安稳,起身向他这边跑来,硬生生在他身边挤出一个空位来安放自己。   进来她待他不像从前那般疏离,可也不曾这般亲密,夜里他想趁着她睡着神不知鬼不觉摸上床去也被一脚踹下来,难为她竟自己凑到他身边来了。   狐之琬还没被喜悦冲昏头——千花这丫头最是现实,不是遇着了棘手的事,决然不会这样异常地亲近自己。   “方才见着什么了?”他问。   千花低头攥着裙角,指节攥得发白了,柔软的布料也被揪得不成样子。狐之琬有心细问,狐之琰恰好返回来,讽她道:“你为了耍赖也是用尽了法子,明明只有香气,你偏说那是臭气。莫不是见着那位举止高雅的小姐心生自卑,才故意这么酸人家吧?”   千花给他激得跳了起来:“我才没有!你哪只眼睛看见高雅的小姐了,我可什么都没看见!”   “啧啧啧,真够酸的。”狐之琰呛道。   “哼!”千花冷哼一声,扭过头去。   狐之琰唯恐不乱,还去拿了面镜子恶心她:“瞧瞧你!打扮得跟街边的老妈妈似的,老气横秋!言行举止又粗鲁,一点也不像个女孩子,亏得我阿兄忍得了你!”   千花看了镜子里的自己一眼,险些给他气死——她多时不曾好好打扮自己,为了不被认出来,能邋遢之处尽量邋遢,想反驳都不知道该怎么去说。   看着狐之琰趾高气昂的样子,她顺势往狐之琬怀里一扑,委委屈屈地说:“他欺负我!”   因惧怕蛊虫上身而谄媚于他的小姑娘又回来了,熟稔得仿佛从不曾自他身边逃走。那时的她没有半分真心,如今呢?   那日她遍寻不到他,急得当街哭了起来的形容却又出现在他眼前。   狐之琬伸手揉了揉她的头,瞥了狐之琰那么一眼。   “瞪我做什么?”狐之琰觉得无趣,扔了镜子:“姑娘家打扮成这样还好意思撒娇?”   “又不是给你看的,要你管!”千花转过半张脸,给了他一个恶狠狠的白眼。   “瞧着吧,阿兄迟早嫌弃你。”狐之琰鄙夷地说。   千花仰起脸,巴巴地望着狐之琬。   “方才那姑娘真的那么好?”狐之琬看着狐之琰。   狐之琰乐了,幸灾乐祸地冲千花道:“当然了,这一路上尽是乡村野妇,多久没见过那么高雅的女子了。”   “那阿兄替你去说亲吧,也省得你整日里没事欺负你阿嫂。”   这下轮到千花得意了,她小人得志地抬了抬下巴:“我也去,帮你说媒!他就是成日里闲得慌!”   狐之琰顿时哑口无言。   “我下去喝酒。”他没好气地说,转身便出了房门。   狐之琬看见怀里的千花垂下头去,神色也变得凝重起来,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还在不开心?”狐之琬以为她仍在介意狐之琰的话:“别理他,你这样很好。”   千花不自觉地又啃起手指来。她想起自己刚才说的话,简直想扇自己两耳光,那说的是什么话呀!   她撺掇狐之琰的事做什么?   “松开!”耳边突然传来狐之琬严厉的声音,手也落进他手里,千花愣愣地抬起头,瞧见他有些冷色的脸及专注的目光,于是又低下头发现了自己布着深深牙痕的手指。   看狐之琬的神色,显然在等她解释。   千花收回手,跳下长榻,胡乱将脚塞进鞋子里。她汲拉着鞋子,头也不回地扔下一句“我困了,去歇会”,便进了里屋。   狐之琰拣了张墙角的桌子,叫了一壶酒,却不喝,只将粗糙的酒盏拿在手里把玩。   楼下的人逐渐多了起来,桌子渐渐不够用了。有许多人试着靠近这张只坐了一个人的桌子,狐之琰只是略略一抬眼,他们便缩回了头,转身去寻别的可能。   “这位公子,能否与您打个商量。”脆生生的声音响起来,狐之琰依旧用同样的眼神望过去,却愣住了。   面前站了三个人,两名侍女扶着戴着面纱的女子。在这个不算华贵的客栈,楼下的木地板被擦得泛白,桌椅也破旧得勉强可用,比起楼上更让人觉得她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我们能不能坐在这里?实在没有别的地方了。”侍女年级轻轻,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但仍硬着头皮与他商量。   狐之琰沉默了片刻,薄唇吐出两个字:“坐吧。”   “谢谢公子!”侍女喜上眉梢,赶紧回头去看自家女郎。   那女子向他微微福了福身:“多谢公子。”她的声音与身上的香气如出一撤,贵气而温婉。   不知为何,狐之琰突地生出一股亲切之意,仿佛这声音很熟悉,这声音的主人也很熟悉。   他抬头望过去,正对上藏在面纱后的眸子也望过来。   ☆、一见如故   千花一睡就是许久,狐之琰喝酒也喝了许久。狐之琬去看过一眼——他坐在角落里,与一带着侍女的女郎相谈甚欢,瞧着像是十分中意那女郎的样子。   因着千花还在房里,狐之琬不过稍稍看了看,便转身回房,自己同自己下棋。   千花终于从床上爬起来时天已薄暮,灯亮着,狐之琬长长的身影投在墙上。   “我饿了。”她揉着眼睛说:“你吃了么?”   狐之琬不答,只默默地看着棋盘,把玩着手里的棋子。   千花伸着脖子东张西望:“坏嘴巴的狐之琰怎么不在?”   狐之琬往棋盘上落下一颗棋子,淡淡道:“他正和中意的女郎在一起,怕是早不记得还有两个人在上面。”   千花往他对面一坐,侧过头,一边梳理长发一边笑他:“连亲生阿弟的醋也要吃呀?我还以为你们两个谁也看不惯谁呢……咦——”   她一手抓着头发,另一只手指着棋盘:“你这是下的什么棋呀,乱七八糟的!”   棋盘上白棋黑棋混作一团,半点章法也没有,偏狐之琬还一本正经地往上面放棋子,她还以为他好认真呢。   “真吃狐之琰的醋啦?”千花顺势趴在棋盘上,抬着眸子去看他垂着的脸。还没束好的长发散了半肩,调皮地蔓延上棋盘,柔柔地落在狐之琬的手背上。   狐之琬不看千花的眼睛,却盯着那缕乌发。   “天要下雨弟要嫁人,看开点,他迟早要成家的——”千花正打趣着,突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惊恐地睁大了眼望着狐之琬。   狐之琬的目光终于移到她脸上——那目光淡漠极了,仿佛不太欣赏这出戏的看客在戏台下看伶人的表演。   “他……他中意的女郎是什么样的?”千花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她沉浸在自己的恐惧里,明知结果却仍抱着希冀询问。她脑中浮现出一张脸,透过面纱,她能清楚地看到藏在后面的面容。   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丝毫也不收敛蕴藏在其中的情绪。   “他中意的女郎是什么样子,同你有什么关系?”狐之琬开口了,声音淡漠得与目光如出一辙。   千花再蠢也不会听不出来他这话问得不对劲,可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说。   “我……我是他阿嫂,关心一下他不是很正常么?”千花结结巴巴地搪塞。狐之琬问得不随便,她却不想回答。每回承认自己是他的妻子,无论是为了什么原因,他总会十分高兴,千花便想当然的以为他会放过她。   可这回她失算了。   “孟氏千花,你是不是当我和你一起久了,也变成傻子了?”   好久以前的那个狐之琬突地回来了,不仅连名带姓地称呼她,说话也全不顾及她的感受,浓浓的嘲讽意味刺耳极了。他浓黑的眸子紧紧锁着她,眉头微微攒起,昭示着他嘲讽下的怒气。   他很久不曾这样说话,对她的容忍是他的底线,千花之所以敢肆无忌惮不过是仗着他不肯跨过底线。而一旦他跨过了,她便无所适从了——无所挂碍的狐之琬,她无从拿捏。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千花咬着唇,委屈地看着他。   “我最不能原谅的,便是别人欺骗我,”狐之琬对她的委屈毫不心软:“唯有对你一次次容忍。但我的容忍亦有限度。”   “我骗你什么了?”   “你若不愿意说便罢了。”狐之琬唇角勾起一抹冷笑,继而起身,向门边走去。   千花想不明白,自己不过是睡了一觉,狐之琬怎么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方才她的表现大约是蠢了点,可还不至于叫他说出这样翻脸的话来吧?他不是一直惯着她么?连个理由也不肯讲,就这般自顾自地生她的气,他怎么好意思做出那样重视她的样子?   “你一个大男人,说话别这样扭扭捏捏的好么?我哪里惹你生气,坦坦荡荡地说出来不行么?我笨,我猜不到,能不能请你直接告诉我?”她跳下长榻,冲着他的背影大声说道。   狐之琬的手刚放到门上,闻言转过身来,笑得讽刺:“既然你这么坦荡,不若你先告诉我,你瞒了我些什么?”   千花听得一惊,他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   出来前狐之琰将一切都告诉了狐之琬,狐之琬才肯陪着他们一道回大夏,去折罗漫山找狐之琰说的道人。只是狐之琰并没有告诉他自己做的梦,千花也绝口未提前世的事。   前世的事同他没有什么关系,她也不想说给谁听。说出来的都不是秘密,不再是秘密的东西,就可能变成危险。   她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义务要告诉他这些。多久以前的事了,看着今生的狐之琰,对他前世的厌恶也慢慢淡了;厌恶不再了,前世发生过什么重要吗?   情之一魂,爱恨并生。因爱故生恨,若无爱,恨亦难存。   “紧要的事情,我一件都没有瞒你。不紧要的事情,我只作看不到,便是瞒你,也并没有存着坏心。”看他的架势是绝不肯信她没有瞒着他了,千花不知道除了这样,还有什么可说的。   可惜狐之琬并不领情。听了千花的话,他笑容里的讽意却更深了:“对你来说,大概只有你自己是紧要的罢,这样说来,你确实没有瞒我什么。”   他转过身,大力拉开房门,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门重重地合上,千花赤着脚站在门后,仍不能理解为何他的变化如此突然。   “今日与公子一见,彷如故人,像是许久以前就已熟识了。”年轻的女郎突然说道。   “这话原该我说,却教你说了出来。”狐之琰道:“原以为会戴着面纱出门、须得侍女搀扶才能出门的女郎总会避着我这样的人一些,未料女郎如此不凡,不仅不避着,说话也这般大胆。”   他一袭布衣,她衣着华贵,天壤之差。   “你是否在担心我别有目的?”女郎声音一冷:“原来你与我交谈这么久,不过是逢场作戏;我却以为是偶遇知己,句句由心由心。”   “女郎切莫误会,我并无此意。”狐之琰连忙解释:“不过是从前尽受冷眼,一时受宠若惊罢了。”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何必出言讽刺?我心里怎么想,便只管怎么说出来。”女郎的话音里已带上了些许恼意:“叨扰公子多时,不打扰公子了。”她站起身来,面上轻纱也轻轻一荡,从狐之琰坐的地方看过去,恰能隐约看到她的面容。   “等等!”狐之琰突地伸出手,捉住了她的手腕。   “放肆!”侍女大叫道,冲到女郎身前,隔开两人。   狐之琰松开手,歉疚地说道:“抱歉,一时唐突,望女郎勿怪。”   女郎不语,只是缩回手,却停住了步子。“你有什么话想同我说?”她语气不善,似乎是真恼他了。   “方才女郎说一见如故,其实,于我亦是如此。”越过中间的侍女,狐之琰的目光与那女郎的视线相交,眼内再无丝毫讽意。   女郎紧绷的肩膀放松了些,恼意也化解开来。   不料有人插了一句嘴:“你怎么和谁都一见如故?”   “什么和谁都一见如故?”狐之琰恼道,转头看向说话的人——不是旁人,恰是他亲生的阿兄狐之琬。   “女郎,这两人长得一模一样。”侍女也看见了狐之琬,小声对自家女郎说道,大约是头一回见到双生子,语气惊讶得很。   “大惊小怪。”女郎有些责怪地低声斥道。侍女低下头,不敢再作声。   “你买个酒便一去不回,我还以为你出事了,原是在这里同人胡说。”狐之琬一眼剜过来,很有些兄长的威严:“你忘了阿爹的教训么?在这鱼龙混杂之地对良家女子纠缠不休,若是叫有心人看在眼里,坏了她的名声该如何是好?你胡闹总该有个限度。”   狐之琬这话说得不客气,狐之琰立时便想发作,只是碍于女郎在眼前,不好发作。然而阿兄一看便浑身冒着火气,想是又叫千花惹得不快活了,找他出气来了,若是叫阿兄继续说下去,还不知会说出怎样难听的话来。   他只好歉意地对女郎一笑,道:“今日遇到女郎实乃三生有幸。阿兄来寻,不便多留,先告辞了。”恨恨地瞪了狐之琬一眼,狐之琰大步往自己房里走去。   狐之琬则稍稍瞥了那女郎一眼,不掩怀疑和防备。      ☆、柳眉   两间相隔的房间,狐之琰一间,千花与狐之琬一间。狐之琰气冲冲地上楼去,见千花赤着脚站在门前,不知发着什么呆。见着狐之琰,她没精打采地抬了抬眼,转身闭上了房门。   狐之琰心里不舒坦,便也没追过去,径自回了自己的房间。   狐之琬一靠近房间,千花就听出来了;虽说是同胞兄弟,狐之琰却走不出那样的脚步声。那样轻轻的,利落又沉稳,和他的人一样。   她爬在榻上坐着,这样他一进来就能看见她;因为她无事时多半喜欢坐在这里,也不会显得太刻意,仿佛专程在等他进来似的。   千花不肯低这个头。不知道他发什么疯,睡了个觉起来就变了张脸,换了个人,说话也伤人得很,浑身上下都长满了刺,好像她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似的。   她不过是眯了一会罢了!不知道他胡思乱想了些什么。   千花揉了揉脸,一抬头望见搁在角落里的铜镜,映出脸上不知道被什么硌出来的印子,心里咯噔一下——莫不是睡相太难看,被他偷看去了,嫌弃了,觉得为她做这么多不值了?她睡相不是那么差吧……   要不难道是她睡觉打呼噜?她睡觉打呼噜吗?这个问题把千花难住了,她哪里能知道自己打不打呼呢?   她正乱想着,一个重物“咚”地落在她身边的棋桌上,险些吓得她跳起来。狐之琬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走过,径直进了里屋。   千花傻了眼。   狐之琬也喜欢坐在这里,她本以为两个人相坐无事,总能聊上一两句。只要能聊开,知道他为什么生气,怨气总能化解。   哪里知道他连面都不想碰。   一整晚,狐之琬都没出来过。千花蹲坐在榻上,望着棋桌上凉得不知道还能不能吃的包子,手指扭成了一团。月光水一样从窗缝里漏进来,和包子一样凉凉的。   他又不是不知道,这长榻又窄又硬,根本睡不了人……   狐之琬起得早,天才蒙蒙亮,里屋就响起穿衣服窸窸窣窣的声音。一整晚没睡的千花一听到这个声响,立即闭上眼睛装睡,还特意将手横在脸前,好趁狐之琬不注意,可以偷偷睁眼看看。   她故意把没吃的包子摊开放在棋桌上了;狐之琬能想到她没吃晚饭给她买包子,自然也能看到她压根儿没动那包子。   临时找的客栈简陋得很,洗漱用具直接摆在外间墙角里。近日人多,小二都不管打水了,要用水还得自己去后边院子里水井边打水。   狐之琬是忍不得起了床不洗漱的,必然要经过她身边,当然错过不了连个指印都没有的包子。千花有时候傻,有时候又精明得她自己都不敢信,这会儿小算盘就拨拉得特别响,算好了狐之琬就是不想看也能看得到。   都一晚上过去了,他再怎么生气也该消下去一点了吧?看到她连饭都吃不下,不说心疼她,骂她两句总会吧?只要能开口说话,必然就能慢慢解开心结了。   千花心急火燎地等着他停住脚,等他无论冷热总归带着温度的目光扫视过来。   狐之琬果然在长榻旁边停住了脚。千花感觉得到他的视线在包子和自己身上来回犹豫,正像她所期待的那般,心里一下子打起鼓来。   现在睁开眼,时机正合适吗?她此刻的模样够楚楚可怜,让他不忍心继续生气吗?   她突然感觉自己满脸都硌的是印子,睁眼的勇气顿时荡然无存。   狐之琬弯下腰来了。他的气息也随之一道袭来,每回他过于靠近她,她总会觉得略微不适,此时却一点儿不适也没有,她甚至巴不得他再靠近些。   可与她期望的恰恰相反,狐之琬不仅没有更靠近些,反而远离了她。   千花不确定他是不是发现自己装睡了,更加不敢睁眼。狐之琬的脚步声再度响起来时她才终于睁开一条缝——还用手挡着——然而失望地只看见他的背影。   还有他手上的包子。   他一声不吭地把包子拿走了,却全然不管蜷缩在棋桌旁的她睡姿多么扭曲。   连条毯子也不给她盖上。   千花把脸在手臂上蹭了蹭,咬住了指节。   狐之琬出去后好久没回来,外面又突然吵起来了,千花没忍得住,随意整理了一下便跑了出去。   争吵的声音来自楼下,千花站在走廊上,看见一群人围着几个人。她惊奇地睁大了双眼——站在中间的那个居然是狐之琰。   在他身后是那位戴着面纱的女子;身前则是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狐之琰面色阴沉,双手握拳,看着是要跟对方打起来的架势。   “你小子活得不耐烦了,老子的闲事你也敢管?”壮汉嗓门也大,听着很吓人。然而千花只看他一眼就知道若是跟狐之琰交起手来,他必输无疑,充其量不过是块头大些罢了。   “胡公子,他是冲着我来的,你没有必要让自己陷入这个麻烦。”面纱后的女子开口道。   千花一听见那道声音,就抓紧了面前的栏杆。   这道声音穿过十多年前的黑暗、穿过偶尔会有的梦境、穿过她这些年的无奈与躲避,终于还是出现在她面前。   怎么忘得了呢?这道声音同狐之琰的音容相貌一样,一旦想起来了,就想起了全部。   只不过不是恨,而是害怕。   那个时候,柳眉能让狐之琰那样对她,现在也能吧?   至于狐之琬,千花就更没有信心了。原本她不怕的,可经过昨夜和今晨,看到了对她失去耐心的狐之琬,她心里便什么期望也不敢有了。   她原本以为自己看透他了,可原来并没有,先前不过仗着他还能忍她,才让他退了一步又一步。   “算不得麻烦。柳姑娘,你放心罢。”狐之琰淡淡道,不曾回头,只冷冷地盯着面前的壮汉。“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良家女子,仗着自己比别人肥了那么几十斤,以为没人能治你么?我不想伤人,你若识相些,现在、立刻、马上向她道歉,并且从这里滚出去!”他说。这时候的他有些像狐之琬,又不太像。   她应该回房里去,眼不见为净。这一世狐之琰终于还是遇到了柳眉,就像是宿命一样,逃也逃不掉。狐之琰同柳眉在一起,这个也是可以预见的了,命运便是如此。你看多么巧,前世在京城碰到也罢了,今生在这么偏僻的刁钻角落也能撞到一起,合该他们要相遇相知。   狐之琰梦得到前世的事,柳眉呢?千花不敢侥幸,这辈子她还从没成功地侥幸过。   但她不想再死得和前世一样了。   “你谁呀,凭什么命令老子!”狐之琰话说得厉害,可他面有病色,壮汉丝毫不放他在眼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被激得暴怒起来:“信不信老子砍死你!”   “胡公子!”柳眉担心地轻呼。   “不过一莽汉,我亦不放在眼里。”狐之琰这话是说给柳眉听的,温柔极了,千花记得他这一世都不曾这样温柔过。   两个人再这么下去,只怕就要相知相许了。   千花一咬牙,手撑住栏杆一跃而下,稳稳地落在狐之琰与壮汉之间。她丝毫不理会狐之琰惊讶的脸及周围的人惊讶的呼声,只手揪住壮汉——那么高大粗壮的一个人,竟被她轻巧地拽得弯下腰来。   千花懒得同他啰嗦,迈步往外走。   “你搅进来做什么?”狐之琰左右张望没找到自家阿兄,生怕阿兄找他麻烦,顿时将柳眉放到一边,拦住了千花。   “看你跟人废话看得烦了,做事能利索些么?”千花白他一眼,拖着壮汉一路向前。人群见识了她的力道与身手,纷纷让开,生生让出一条道。   壮汉使劲挣扎着,想要挣脱出来,千花一个耳光扇过去,他立即老实了——大概是被千花扇得晕头转向了,因为那声音够响亮的,一时间人群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得见。   于是她一路拖拖拖,走到门槛前,将壮汉一搁,一脚踹在他屁股上,狠狠地将他踹了出去。她拍了拍手,转过身,无辜又恶狠狠地望着狐之琰:“我饿了,快去给我弄点吃的!”   千花的语气不客气极了,狐之琰英雄救美被她破坏,眼下又像是她的侍从一般,顿时就不乐意了:“你饿了找我做什么?”   “你敢再说一遍?”千花沉下脸。她故意不给狐之琰面子——让柳眉看看狐之琰多没面子,叫她看不上他,千花的目的就达到了。   她怕极了他们再联手,这回狐之琬估计不会再帮她了。   “我可不是你的侍从,你明白这件事么?”狐之琰忍了又忍,为了不被阿兄揍,憋着气说得客气些。   ☆、可惜我不想听了   “我明不明白不重要,你明不明白才更重要。”千花抱臂瞥了狐之琰一眼。狐之琰面色比平日略为苍白一些,以他现在的体质本就不应随便逞强,显然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叹了一口气,不再坚持。   去歧谷寻找道人,原本就是狐之琰更需要些。   “你想吃什么?”   “弄点热乎的,帮我送上楼去吧。”千花扫了扫四周围观他们的人群:“我不喜欢闹腾的地方。”   “事多!”狐之琰咬牙切齿地说。   他跟千花咬牙切齿完,关切地转向柳眉:“这里太吵,柳姑娘还是回房间里去罢,若有什么需要的,只管与我说。”   这下轮到千花咬牙切齿了。她刚才费那么大的劲,不就是不想让狐之琰跟柳眉多接触?可狐之琰偏往人身边凑!   “麻烦胡公子了。”柳眉颔首,由侍女搀扶着回到房里去。路过千花身边时,她停了下来,对着千花福了福身:“多谢姑娘出手相助。”   千花冷哼了一声:“这里人多且杂乱,娇贵的女郎还是多呆在房里吧,省得再惹出别的事来。”   柳眉僵了一下,她身边的侍女立即怒目圆瞪:“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们女郎说话?有家教没有?”   “千花,你这话说得过分了!”狐之琰也表示不满。   “我一直是这样啊,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千花毫不客气地回嘴。紧接着她看向柳眉的侍女:“你怎么能这样对救命恩人说话?有家教没有?”   那侍女顿时哑口无言,只得恨恨地瞪着千花。   “抱歉,是我没有管教好下人,请姑娘不要生气。”柳眉的声音娇娇弱弱的,引得狐之琰又不满地看了千花一眼。   千花才不理他,拨开人群走开了。   狐之琬不在楼下人群里,也不在客栈其他地方,千花假装漫无目的地到处转悠,可哪里都找不到他。尽管知道他一定会回来,千花心里仍有些犯怵——她也不晓得自己犯怵个什么劲。有点儿像那次他在街上撇下她时的感受,又有些不太一样。   狐之琰把食物送到千花房间里时,她趴在窗台上,正全神贯注地望着外面,连狐之琰喊她也没有听到。   狐之琰好奇起来,将食物随手搁在一旁,也走到窗边,看她在瞅什么。窗外正对着客栈的后院和厨房,除了来往的客栈小二,什么也没有。   于是他明白了,她不过是在发呆。   “喂,吃饭了。”他拍了拍她的肩。   千花扭过头来,初看到狐之琰的那一瞬,她以为他是狐之琬,脸上现出惊喜的表情;然而下一瞬她立即意识到看错人了,扬起的眉毛又沉了下去。   “哦。”她没精打采地回转身,往他放着食物的桌子走去。   “你这丧气的表情是什么意思?”狐之琰简直想揍人。他四处看了看,奇怪地问道:“阿兄还没回来?真是怪得很,他居然舍得把你一个人扔房里这么久。”   千花才拿起筷子,听他说了这话,立即眼睛一亮地望着他:“你知道他去哪儿了?”   “他没告诉你?”狐之琰更奇怪了,他饶有兴趣地望着千花:“你们两个不是吵嘴了吧?难怪你今天这么不对劲,连闲事也管上了。快说说,你们为啥吵嘴了?”   千花有些恼羞地瞪了他一眼:“你先告诉我他去哪里了?”   “你说我就说。”狐之琰扭头望向一边,一副还价免谈的模样。   千花压根儿就不知道狐之琬为什么生气,哪里说得出来?何况狐之琰只想看笑话,就算老老实实说了,也一定少不了被他一顿嘲笑。   千花咬了咬唇,突然可怜兮兮地望着他,声音也柔软极了:“之琰……”   她从不向狐之琰撒娇,这一声“之琰”在狐之琰耳中简直如惊雷一般。他回过头来,原想嘲讽她一番,可一望见她雾气氤氲的双眼,便愣住了。   那本该是一双不见世间愁苦的笑眼,而当其中盛满乞求与无助,亦是勾魂动魄,与多年来梦境中的千花重叠在一起。   他花了很久来寻找那个千花,又用了好多时间来淡化心里的失落——梦里的千花根本就不存在,只是一个梦而已。现实里的千花被市井浸透,粗俗无礼又狡猾,除了一张脸相似,其余半分想象之处也没有。   可此时的千花却又令他生出一丝希望来——那并不只是一个梦,只是命运错走了岔路。原该他先遇上她,却叫阿兄遇着了。   “他……”狐之琰不知自己是该立即告诉她,还是多拖延一会儿,多看看这样的千花。   “我回来了。”淡漠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两人惊得一齐望过去——那儿站着的不是狐之琬又是谁?   千花是又惊又喜。他回来了,而且不是一声不吭,而是好好地同他们打了个招呼,这是不打算继续冷战下去了?   狐之琰则是又惊又惜。狐之琬一回来,千花又变回老样子了。   “你去哪里了?”她放下筷子,飞也似的跑过去。千花试图抱住狐之琬的手臂,狐之琬却不动声色地将肩膀缩了缩,躲开了她的手。   他还在生气。   千花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狐之琬却淡然地向里间走去,边走边道:“再过两日路就通了,该准备的都准备起来。”   “阿兄,难得阿嫂这么热情,你这样冷淡好么?”狐之琰尚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是难得见到他们两个这般情状,便打趣道。   “你很闲么,无事可做么?”狐之琬停下来,冷冷回道。从兄弟二人重逢时起,狐之琬还从不曾用这样的语气对他说过话。   “别人惹你,拿我出气干什么?”狐之琰不干了,莫名其妙地躺了一枪,什么玩意?   狐之琬眸色更冷。   千花在一旁看到,怕他们两个动手打起来——之前并不是没有过这种事——赶紧对狐之琰使眼色:“你先回房去吧,不关你事,你别惹火上身了。”   ——你究竟做了什么?狐之琰拿眼神问千花。   ——什么也没做。千花无辜极了。   ——什么也没做我阿兄能气成这样?狐之琰压根儿就不信。   ——行了行了快出去!千花懒得再跟他解释。   狐之琰狐疑地看了看两人,这才向外走。千花才松了一口气,转头看见狐之琬正冷冷地盯着自己,心里顿时很不是滋味。   狐之琬对上她的目光,立即转过头去,恰好狐之琰已离开了他们的房间,千花冲上前去,紧紧抓住了他的袖子。   狐之琬冷声道:“放开。”   “你不把话说清楚,我就不放!”千花被他的语调气着了,憋着心里的火说道。   “我不认为我有什么没说清楚。”狐之琬依旧是那般语调:“再不放别怪我不客气。”   “你为什么就不信我没骗你?”千花压不住心里的火了:“又不是以前,我有什么好骗你的?”   “那可得问你了。”狐之琬一声冷笑:“放开。”   “我偏不!”千花将他胳膊抱了个满怀。若是没遇见柳眉,她才不会这么死皮赖脸,凭什么她要去贴狐之琬的冷脸?可柳眉在,她不得不多盘算些。思及此,她仰起脸,低低地唤了一声:“之琬哥哥……”   她的目光与狐之琬的视线相触,原以为可以在其中寻到一丝丝软化的痕迹,可狐之琬眼中除了冰冷,只多了一丝嘲讽。   “你就只会这一招么?”狐之琬抬起手,捏住了她的下巴;那气劲令千花只觉骨头都疼了。“孟氏千花,你可知你现在的眼神像什么?满是算计却还作出一副楚楚可怜的姿态,真叫人恶心。”   他的话冒着寒气,直寒到千花心底,令她生出一股惧怕来。   他是怎么了?即便是他听命于景帝时,也从未对她说过这样过分的话。   千花一下子愣住了,这样的狐之琬她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一瞬间许多种法子从她脑海里晃过,但没有一个看起来是有用的——她不明白狐之琬在想什么,又如何确定有用无用?   “别费神了,若你还知廉耻,何须在我这里寻难听的话?”狐之琬嗤笑道:“放开,别逼我动手。”   他向来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千花唯一还能确定的就只有这个。她缓缓松开手,垂下了头,尽管心里堵得慌,可她仍不想放弃。   狐之琰是个靠不住的,狐之琬……至少他言出必行。   “如果……我什么都告诉你,你就不生气了么?”她鼓足了勇气,对着狐之琬的背影说道。   即使她认为自己隐瞒的部分并不重要,可如果他一定要听,就告诉他好了;无论他信不信,能做的她都做了。   “可惜我不想听了。”狐之琬却连头也没回:“这么长的时间,足够你想到合适的借口了。遗憾得很,我最腻烦听谎话。” 作者有话要说:  不作死就不会死……写了好多遍,总是觉得人物性格不符合逻辑……自己挑了这么个人设,哭着也得改到自己觉得合适为止…… 谢谢大家还有耐心看我这么慢的更新……么么哒!   ☆、陷害   狐之琬和千花彻底陷入了冷战,一直到他们离开那间客栈,两人都没再同对方说过一句话。狐之琰跟这样的两个人呆在一起实在难受,于是偷偷地分别问阿兄和千花是怎么回事,然而两人都很一致地不肯说。   狐之琰愁得都没顾得上再去勾搭柳眉;他们天不亮就离开了,也没来得及同她道个别。   “你们两个对得起我么?差点娶上个漂亮媳妇。”他本在马车外骑着马,突地将脑袋塞进窗子里,一脸怨气:“快告诉我真相,我就原谅你。”   “你不要原谅我,回去娶你的漂亮媳妇吧。”千花不买账。虽然她也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可他顶着张与狐之琬相似的脸,一看就生气。   “这么生气,是不是阿兄偷偷和柳姑娘说话被你发现了?”   “什么?他还偷偷跟那个女人说话?”千花惊道。她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狐之琬竟然背着她跟柳眉勾搭!   “是啊,不信你去问他咯。”狐之琰面不改色地抹黑兄长。   千花掀起面前的帘子,望着狐之琬的背影,想了想又放下了。   狐之琰见她不吭气,有点儿着急:“你不去问?”   “没什么好问的。”都不搭理她了,问他就会回答她?她又不是傻子,自己找没脸。   “救命啊——”前面突然传来尖叫声,狐之琰突地变了脸色,转头望过去。   地上有枯叶,人踩在上面,沙沙作响。脚步急促凌乱,足以说明那人的慌张。   可马车并没有停下来。   “阿兄,停一下,是柳姑娘!”狐之琰跑到马车前面,对狐之琬说道。   “别管闲事。”狐之琬却并不理睬。   “胡公子,救我——”柳眉看见了狐之琰,向他求救:“他们杀了我的仆从,要捉我去做压寨夫人——”   狐之琰原本已经跑过去了,却又调转马头,接住她伸向他的手,将她带上马背。   千花趴在窗口,看见这一幕,心里平静极了。狐之琰的一举一动都在意料之中,这是命运的安排,她想。   命运真是可笑,为什么要固执地再来一遍呢?不觉得无趣吗?   “胡公子,他们追来了……”柳眉缩在狐之琰怀里,声音惊恐得发颤。   在他们身后有群马齐奔的马蹄声,震得千花耳朵都疼了,她拿手堵住耳朵,才感觉好一点点。   近来五感越来越敏锐,像是有什么东西复苏了。   “把她扔下去。”狐之琬冷冷地对狐之琰说。   “阿兄,你怎么这么冷血?”狐之琰惊讶于他的冷漠:“扔下她,她死定了吧?”   在他们身后是一群山贼打扮的人,形容可怖。   “她会给我们带来麻烦。”   “不过几个山贼,能有多厉害?”狐之琰并不把那群人放在眼里:“我去收拾他们,这下你就无话可说了吧?”   说着他放慢马速,将柳眉塞进马车里,说了句“交给你了”便飞身向山贼扑过去。   “你给我站住!”狐之琬怒道,然而并未能阻止狐之琰。   “在这里等着,别乱跑。”千花听见马车外传来狐之琬的声音——他扔下她,去帮狐之琰了。   狐之琬个大混蛋,居然让她单独跟柳眉呆在一起!千花恨恨地想,凝眸望向面前簪环尽散、一身狼狈的柳眉。   这群山贼并不是什么狠角色,狐之琰应付得来,只是以他的身体状况会有些累。险险避过背后的偷袭,面前银光一闪,却是阿兄狐之琬加入了战局。   有狐之琬在,收拾这些山贼就容易多了。山贼见自己要输,立刻便打算逃跑,然而他们遇上的人是狐之琬——除了领头的那个,其他人都未能活下来。   “绑上,带走。”狐之琬对阿弟下了命令,便策马奔回马车边上。才靠近马车他便觉不对劲,一拉车帘,里面哪里还见得到人?   “阿兄,她们还好吧?方才我一个人就行,你不必……”狐之琰追上来,见兄长脸色不对,立即跑到马车前,顿时吃了一惊:“她们人呢?”   狐之琬冷眼转过头来——他的手按在剑上,狐之琰能感觉得到他周身萦绕着的杀人恶念。   “阿兄,她们应该还没走远,现在追还来得及!”狐之琰懊悔自己的唐突,然而事已至此,自是救人最要紧。他提起被绑在马后的山贼,怒道:“你们把人抓到哪里去了?不说立即杀了你!”   “好汉饶命!我……我什么也不知道啊!人不是已经被你们救走了吗?”山贼吓得尿了一裤子。   “你还装!”狐之琰拔出刀横在他脖子上:“信不信我将你身上的肉一片片地割下来?”   “别吵!”狐之琬突然出声。他侧耳聆听,突然策马向前方奔驰,狐之琰立即紧随其后,只可怜那山贼被他拖在地上一路嚎叫。   “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杀我?”离马车不远的密林里,柳眉跌坐在地上,哀切地望着手执匕首的千花。   “我正想问你,你一介贵女,做什么一直缠着我们?”千花蹲下来,将锋利的刀刃贴近她的脸:“不老实说,我就从这张脸开始划。”   “我并没有……”柳眉吓得花枝乱颤:“我只是……我只是恰巧遇见了你们……”   “还真巧,我们到哪你也能正好跟到哪。”千花拿刀背在她脸上划了一下,柳眉顿时尖叫不已。   “别叫!”她恐吓柳眉:“再叫我就下刀子了!”外面不知道怎么样了,别把狐之琰招惹来才好。   柳眉紧闭双唇,含泪点了点头,水光氤氲的眸子里写满了恐惧。   “你到那间客栈做什么?”千花知道时间紧迫,也不等她坦白了,直接问出来。   “我……我阿爹过世了,来投靠亲戚……”柳眉结结巴巴地回答。   千花盯着她,试图从她身上寻出撒谎的痕迹来,可柳眉无论表情还是声音,都没有丝毫撒谎的迹象,千花也没有任何怪异的感觉。   然而前世她便是这样骗了自己许多年。千花心一横,将刀背往她脸上压了压,低声道:“还骗我!以为我真不敢动手么?”   “不……我没有……”柳眉哭成了泪人。   千花仍在犹豫,可这时她听见朝向自己的熟悉的马蹄声,心里大叫不好,转眸看向柳眉,威胁道:“我姑且信你一次。这件事不许告诉任何人,听见没有?要是被我知道你告诉了谁,别怪我不客气!”   就算狐之琬以后都不理她了,她还是不想让他知道她干了件这么坏的事。   柳眉哆哆嗦嗦地点了点头,她像是被吓坏了,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千花见她态度诚恳,这才松了手,起身打算收起匕首——狐之琬要到跟前了,她得赶紧收起来。然而拿着匕首的那只手突然被人抓紧,千花一惊,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缓缓倒下的柳眉。   温热的液体溅到了手上,那是柳眉的血;她面有得色地看着千花,捂住了胸口。在她五指之下,素色的衣裳上开出了一朵艳丽骇人的花。   一瞬之间,哀怨又爬上了她的脸。“我无意与你抢谁……为何你要杀我……”她伸出染了血的手,用力地攥住了千花的裙摆。   千花愣愣地看着她,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明明是她自己撞过来的啊,为什么信口胡说?莫不是……   千花惊疑地扭过头,看见树丛外脸色铁青的狐氏兄弟。   “我从未想过,你会是这么恶毒的女人。”狐之琰咬牙切齿地说。他踩倒拦路的枝叶,走到她们身边,一把抱起了虚弱无力的柳眉。“对不起,是我的错。”他向柳眉道着歉,以极度冰寒的眼神瞪了千花一眼,转身大步向马车走去。      ☆、恼怒   狐之琬还站在原地,他并没有狐之琰那么激动,只是淡淡地看着千花。   他是在等她的解释么?千花想。她低头看着还染着血的匕首,一语不发。   “用了这么久都没杀掉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也敢杀人?” 狐之琬冷淡的声音传来,千花愣住了,她抬起头,对上他仍无甚表情的眼。   “我没想杀她!”千花不知为何心里一股无名之火,恼道:“是她自己撞上来的!我只是吓吓她,哪里知道……”她气恼极了,上辈子笨被柳眉害了,这辈子左防右防,还是笨得又被同一个人坑了。   “我知道。也就之琰那蠢货会相信那个女人。”   千花愣住了,他知道?他信她?   可狐之琬立即用嘲讽的语气对她说:“做了这么多,之琰却不信你,你很失望吧?”   “我……”千花对狐之琰确实失望,可也在她意料之中。没等她把话说出口,狐之琰去而复返,他无视千花,径直对狐之琬说道:“阿兄,柳姑娘需要看大夫,我们快上路吧。”   柳眉这是打定主意缠上他们了。千花看向狐之琬,狐之琬却只对狐之琰说了句“走吧”,并未看她,便同狐之琰转身离去。   仿佛她是个多余的。   千花咬了咬唇,取出帕子将匕首擦干净收好,也随着两人回到马车那边。   “你留在外面。”走到马车前,千花被狐之琰拦了下来。狐之琰神色很冷淡,却丝毫不隐瞒他对千花的不信任——他不放心千花与柳眉独处。   千花看了看狐之琬身边的位置,留在外面就意味着要坐在他旁边,她是无所谓,谁晓得狐之琬怎么想?   狐之琬脸上露出嫌弃的表情,他干脆利索地下了车,转而跨上狐之琰那匹马的马背。“你来赶车。”他对狐之琰说。马后面拖着的山贼先前晕过去了,现在醒来了,才哼唧了一声,就被狐之琬一鞭子又抽得晕了过去。   哦,真是干得漂亮,千花面无表情地想,比起狐之琬,狐之琰现在只怕想掐死她。管他高不高兴,她总得有个地方坐着,于是她迅速爬到马车前面坐好,等狐之琰驾车。   狐之琰看起来不是很高兴,但也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和千花隔出一段距离。   比起马车里面,千花现在坐着的位置自然不是那么舒适,座位不够柔软,硌得她隔不了一会儿就要换个姿势坐。   “能不能别动来动去?”狐之琰低声斥道:“你一动马车就要晃一晃,若是令柳姑娘磕到碰到怎么办?她现在可磕碰不得!”   千花郁卒了好一阵子了,听到这句话又恼了起来。   “她自己找死,就让她去死好了!”她恼怒道。   “孟氏千花!”狐之琰气得立即将马车停了下来。他指向马车里面,用一种命令的口吻对她说:“你蓄意伤人,还说这么恶毒的话!现在,立刻,马上向她道歉!”   “我死都不!”千花高傲地把脸扭向一边:“我才没有伤她,是她自己撞上来的!我把马车让给她已经仁至义尽了,凭什么要给她道歉?”   “你还狡辩!”狐之琰让她给气坏了,他亲眼看见她手拿着匕首刺伤了柳眉,她居然说是柳眉自己撞上去的!柳眉不是那种人,尽管两人相识的时间并不长,但他能肯定这点。“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狠毒的女人!”   第二次了,他说她狠毒,他有什么资格、什么立场说她?上辈子害人的可不是她孟千花,而是他狐之琰和柳眉!   “狐之琰,我给你一次机会,让你收回刚才的话。”千花冷冷地看着狐之琰,声音没有一点温度。凭他上辈子对她做过的事,她有足够的理由不原谅他。她想过很多次,就算不拿回狐之琰身上那抹魂魄又如何?她是害怕过,因为发生了太多奇奇怪怪的事;然而她毕竟活到了现在,而且从未感觉有什么不对。倒是他,若她不肯配合,只怕他活不了多久。要是他死了,魂飞魄散,那抹魂魄只怕会自己回到她身体里来。   它将狐之琰引到她身边,总不会是不想回来的意思,对吧?   这样的狐之琰,凭什么这样高高在上地对她说话?与柳眉相遇的狐之琰,兴许会再害她一次的狐之琰,凭什么污蔑她!   狐之琰没想到她这么厚脸皮,人证物证俱在,还在死皮赖脸地否认。“若我说不呢?”他也沉下脸来。   “我想,不需要我提醒你会有什么后果。”千花善意地提醒他。   “你要挟我?”狐之琰冷声道。   “没错,我要挟你。我也是有脾气的人,人家冤枉我,我也是会不高兴的。”他会装模作样,她就不会么?   狐之琬本已走远了,见马车停下来并没有继续前行的意思,这才停下,回过头来。   “之琰,里面那位姑娘怕是等不得你们这样吵。”他只说了一句便继续往前走。   狐之琰立即意识到自己被千花带到坑里去了——两人这样犟下去,柳眉只怕要撑不住——于是冷哼一声,马车缓缓又开始跑动。   “你还没有收回你的话!”千花不悦地叫道。   狐之琰充耳不闻。   “狐之琰,你以为装聋子就有用吗?”千花才不想让他这么轻易地混过去。   “这件事,等治好柳眉,我再和你慢慢清算!”狐之琰转过头来,冷冷地扔下一句,再也没吭气。   千花一口气憋在胸口。她看了看不远处的狐之琬,大声喊他:“狐之琬,你明明知道真相的,为什么不说话?”   狐之琬连头也没回。   千花原本就冰凉的心底瞬间寒意彻骨。   他们很快找到了一个小镇。柳眉伤情重,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狐之琰租了一个小院子,用以安置柳眉。   柳眉一直昏迷不醒,大夫说她失血过多,若是醒得来便能活;若是醒不了,便活不下来。   狐之琰与狐之琬都在院子里,千花在院子外面,仍坐在马车上,无聊至极地玩着缰绳。   狐之琰送大夫出门,路过她边上,一眼都没看她。等送走了大夫,走回到马车边上,他语气不善地斥责千花:“这里就你一个女人了,还不进去帮忙?”   “帮忙?你不怕我弄死她?”千花白了他一眼,侧过身子不想看见他。   “你同她有什么仇怨,一定要这样对她?你知不知道若是她不能醒来,就活不了了?”狐之琰气不打一处来。   “放心吧,祸害遗千年,她肯定会醒来的。”千花嗤道。   “你——!”分明她自己才更像祸害好么!狐之琰气得都不想说话了。可他和狐之琬毕竟都是男子,照顾柳眉多少有点不方便,若是随便找个侍婢来照顾柳眉,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惹出什么事来。眼下再不愿意,也只能想办法叫千花肯去照顾柳眉。   于是他放软了音调:“我们能不能心平气和地谈一谈?柳眉说她并没有想和你抢谁,你是不是认为这几日阿兄与你闹矛盾,是因为看上了柳眉?我可以很确定地告诉你,这绝无可能……”   “闭嘴!”千花一个字也不想听。他什么都不知道,一心偏向柳眉,居然还要假装公正地来劝服她,真是可笑至极!“我不会去照顾她的,你若要我照顾她,就等着给她收尸吧!”她放出狠话。不想再看到狐之琰,她转身往马车里钻,然而马车里尽是柳眉的臭味,才掀开帘子她就给呛出来了。   她气呼呼地跳下马车,往院子里走去。尽管不情愿跟柳眉待在同一幢房子里,可比起她待过的狭小的马车,总归有个房间会闻不到她的臭味。   “阿兄,她太过分了,你也不说说她?”狐之琰气得找阿兄评理。   “她若不愿听,我说亦无用。”狐之琬在靠窗的榻上同自己下棋,漫不经心地答话。“你打算在这里停多久?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也最好不要多留。”   “至少等到她醒来,我会找个人照顾她,然后我们继续去歧谷。”狐之琰老实回答道。“你仿佛很不愿意待在大夏,为什么?”   “想找我的人太多了,多留一天都是麻烦。”狐之琬捏着一枚棋子,久久未放下:“若她到明天早晨还醒不了,即刻扔下她,我们走。”   “阿兄,她伤得这么重,一晚上怎么够?她是被千花害成这样的,我们不能不负责任。”狐之琰没想到兄长这么着急:“那些找你的人,是仇人?”   “不全是,不过也差不多,总之早点办完事早点离开大夏。”狐之琬终未下那颗棋子:“再多给你一天,至多只有这一天。”   狐之琰原还想再求情,然而看出兄长没有丝毫再讨论的意愿,只好低声道:“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反反复复,纠结又纠结,总算把后面的剧情都理顺了,接下来应该不会再这么卡了……(感觉听起来没有说服力的样子,然而是真的……)么么哒!   ☆、梦境尽头   “明日一早我要出门一趟,这里你盯好。”狐之琬嘱咐道。   “阿兄,你去哪里?”狐之琰狐疑道:“如今我们都是身单力孤,可别再惹上什么事了。”   “我又不是你们,尽会惹事。”狐之琬不屑地嗤道。   狐之琰:“……”亲生兄长无论何时都充满了让人想揍他的力量。   兴许是只顾着柳眉,又或者狐之琰是真的发火了,夜里没人给千花送饭,也没人来喊她。千花先还矜持着,后来饿得不行,偷偷钻进厨房找东西,却连点渣都没找到。   千花有点后悔没跟狐之琬住一间屋子——至少还能见得到食物不是?这下可好,现在他们打定了主意要用饥饿来惩罚她了。   好在还有水缸,千花喝了一瓢水撑肚子,半夜爬起来跑了几趟茅厕,总算是熬到天亮了。   天才蒙蒙亮,她就开始琢磨他们今天会不会继续饿着她。   反正她是不会道歉的。   狐之琰过分得很,说什么梦了她好多年了,看起来好认真,一见到柳眉还不是马上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狐之琬就更不用说,前面做了些什么她还没跟他算账,不过是一道坐在马车前面就不乐意,宁可去骑马!   这么不待见她,干嘛要来招惹她呢?让她好好地在别国过着平平淡淡的小日子不好么?   咚咚咚。   日上三竿,门上终于响起了敲门声。千花险些立即爬过去开门,然而她想自己受了气,该端着些架子,便隔着门问:“谁啊?”   “我。吃饭了。”狐之琰不耐烦的声音从门那边传来。   好嘛,总算记得要给她饭吃了。“来了。”千花早就梳洗好了,故意磨磨蹭蹭了一阵才将门打开。   狐之琰正倚在门口,望着院子里的树发呆。   千花又不傻,马上问他:“你又有什么话想要跟我说,快说吧。”   “你这么明白就最好。”狐之琰没想到她会这么干脆,也干脆明了地提出自己的要求:“柳眉身上的伤药与衣服都需要换一换,最好能替她擦洗一下,如果你想吃饭,就把这些事情做了。”   “哟,你给她买好寿衣了?”千花勾起唇角,冷冷一笑。   “孟氏千花,不要逼我发火!”狐之琰额角青筋跳起:“你还想不想吃饭了?”   狐之琬不在,就算在也未必理她;她身上又没钱,除了答应他的条件还有什么选择?   “不吃你的,我自己想办法!狐之琰,我是猪油蒙了心才想要跟你一起去歧谷!以后都别指望我会原谅你了,休想!”千花哼道,重重一甩手,将门闭上了。   狐之琰没想到她这么顽固,气得说不出话来,也转头就走。   窗前地上的影子从长变短,又从短变长,狐之琰再没来过;狐之琬也没来。这俩兄弟任她饿着,仿佛她饿不死似的。   千花只觉指尖疼得受不住,这才发现自己啃得食指指甲都秃了。饿得过了,已然没什么感觉了,现在就算有人捧着东西上门来求她吃,她也不想吃了。有一件事在她脑中反反复复地转悠、飘荡着,找寻落脚之地。   她到底是为什么要管狐之琰的死活?   她又是为了什么要跟狐之琬一道上路?   是他们为了一己之私找上她的,却一个两个都不肯信她。   那,她又为什么要留下来?   千花从胸口掏出荷包,数着她为数不多的银子。   才这么点啊,她不禁叹息,能去哪里呢?原来的房子不能回去了,就算他们现在一定不会想要再回去找她,那个地方也已经不能让她感觉到安宁了。   去哪儿好呢?不能叫他们太容易猜到。这一次,她不想再被找到了。   狐之琬直到黄昏时分才回来。狐之琰才给柳眉换完药,解下蒙在眼上的纱布就听见他推门的声音。   狐之琬看着人那样子,也不多问,直接说道:“收拾一下行李,明日五更就上路。”   “这么早?”狐之琰仍然放心不下柳眉:“无论如何,也得先找个人照顾她吧?眼下上哪去找人?”   狐之琬看都懒得看柳眉一眼。然而他也并不想跟狐之琰解释什么,态度冷淡得很:“我们回来只是为了你,她的死活跟我没关系,我已经给了她一天时间。”   “阿兄,你怎么能这么冷血?”狐之琰不满道。   “我们昨日便说好了。”狐之琬横了他一眼,提醒他昨日答应过什么。   狐之琰哑口无言。   他不愿意看着柳眉出事,可也不想让阿兄惹上更大的麻烦。   “不然我们带着她吧,等她好了就让她走。”狐之琰哀求道:“阿兄,自幼我鲜少求你什么事,但是这一桩,你一定要答应我,我以后不会再求你任何事情。”   狐之琬看着他,沉默良久。   “阿兄,”狐之琰不肯放弃:“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我都会自己担待。”   这样的狐之琰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都很少见。   “随你。”狐之琬终于还是答应了:“若是她惹出来什么麻烦,我会立即扔下她,到时你不能阻拦。”   “没问题。”狐之琰惊讶于他这次这么好说话。然而谁知道呢,也许是为着阿娘和当年自己受的苦,他仍然在心里过意不去吧。   “她……”狐之琬突然说道,然而他只说了一个字便止住了:“算了,你早些休息。”   他那欲言又止的神情,狐之琰一看便知是想问千花的事。可他哪里敢说自己做了什么?虽说两人近来关系冷淡得很,但要是给阿兄知道自己一怒之下没给千花饭吃,只怕柳眉就带不上路了。   以后再给阿兄赔罪吧,先解决眼下的事情再说,狐之琰暗暗想着,什么也没告诉狐之琬。   那天夜里狐之琰做了一个梦,梦境里是他许久不梦了的事。   还是少年时夜夜梦见的千花,娇嫩得像枝头含苞待放的花朵,让人连一阵轻风也不忍让她经受。   “你要带我去哪儿呀?”她在他怀里软软地问,弯弯的笑眼里没有丝毫防备:“这么神神秘秘的,为什么要躲开阿兄和阿爹呢?他们找不到我,会担心的。”   “一个好地方,”他听见自己这样说:“除了你,我不想让任何其他人知道的地方。”   是了,梦里的千花最吃这一套,一旦她发现自己在他心里有多重要,无论阿爹还是阿兄都顾不上了。   “那回去以后,也不能告诉他们咯?”   “不能。”   “好吧,那我不告诉他们。”千花好得意:“这是只属于我们两个的秘密。……可是我好困,能不能睡会儿?我们还要多久才能到呀?”   她眼巴巴地望着他。   “睡吧。”他笑道:“还有好一会儿呢,到了我会叫醒你的。”   “那……你要这样叫醒我才行——”她突然勾住他的脖子,在他唇上偷了一个吻。   他哑然失笑:“是,遵命。”   怪得很,以前从没有梦见过这一段,狐之琰感到十分诧异。   四周的景色十分模糊,可狐之琰知道已然换了一个地方——他们到了目的地。   他将千花平放在床上,并没有叫醒她。   要做什么呢?狐之琰感觉很怪异。   这时他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   “之琰,你给她喝了药么?”是个女人。女人从模糊的背景中缓缓走来,面容逐渐变得清晰,待看清楚她的相貌,狐之琰惊呆了。   柳眉,她怎么会在这里?   “你怎么现在才来,我们要尽快些,避免她中途醒来坏事。”他听见自己这么说。他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没关系,我带着药,若是她醒来了,再喂她吃一剂就好。”柳眉并不担心:“她若是醒来也好,我也好告诉她,这些年她是多么自以为是。一想到她总是以高高在上的表情施舍给我东西,我就觉得恶心!不过是个从小就被父兄卖掉了的弃子,身边连个真心的人都没有,有什么资格那样对我?她该感谢我,我令她可免于面对父兄残酷的真面目,让她带着被疼爱的美梦死去,而不是发现自己有多么可怜。”   “我们快些开始吧,他们对她盯得紧,也不知什么时候会被发现……”   “已经迟了,你看,她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进入收尾阶段~这次是真的离结局不远了,说不坑就不坑,我是讲信用的鱼!   ☆、你跑不掉了   千花离开不久就有些后悔了。这一世不比前世,柳眉怎么会是独自一人前来的呢?若她有帮手,那么……   千花看了看四周。天要黑了,大夏没有宵禁,街边的小摊灯火正明,小镇人不算多,可夜里也不算冷清。   她将匕首抓在手心里,用袖子盖住,万一有人想要袭击她,她也不至于全无防备。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满街的人都是来盯着她的,已经有好几个人看似漫不经心地向她这边望了。路过卖镜子的小摊,她悄悄地瞅了一眼——挺正常的,又不奇怪,他们看什么看?   街上行走的女子并不止她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儿出门是没有侍女可带的,孤身一人走着也不奇怪。   那他们在看什么?   每发现一个人看向自己,她就将手心里的匕首捏紧一分。   小镇镇口有个破庙,看起来已经荒废了很久。千花绕了很大一个圈,确定身后无人跟着,才钻了进去。她也想过还是回到他们暂居的小院里去,可万一他们正在看她留下的字条呢?   ——既然相看两厌,同行也无甚意思,我走了,后会无期。   原本没打算留下字条的,可她总归有些不甘心——分明是他们莫名其妙,却要指责她,这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去。   现在好了,就算偷偷摸回去,脸也没处搁。要怎么解释她为什么回来了?狐之琬和狐之琰嘴巴坏起来都坏得没边,她才不回去受那份气。   等天亮吧。天亮了她就走,夜里黑,黑暗中仿佛藏了很多东西,看也看不见,就算有蛊王傍身,她也还是会怕。   破庙里有一尊菩萨像,堆满了灰,她叫不出名来,然而看着那张威严却又奇异地很柔和的脸,心里慢慢地平静下来,不似方才那么紧张了。   这里很安全,那张脸是这么告诉她的。   于是她信了。   信不信都要在这里呆一整晚,为什么不相信一下,好让自己好过一点呢?   屋顶塌了一半,但还有一半是好的,只不过脏了些。千花爬上屋梁,将自己隐没在黑暗中,听着此起彼伏、没有一点儿杂音的虫鸣,渐渐地生出困倦之意来。   一阵沉重缓慢的脚步声伴着木棍敲击地面的闷响,打破了这样的宁静,令得千花猛然清醒了。   她向下看去,只见一个怪异的黑影从没有遮挡的大门走了进来。她捏紧了匕首,紧张地凝视着那人缓缓地、一点点地靠近。那人走得近了,面目和模样也渐渐清晰起来。   是个瘦弱的老婆婆,衣着褴褛。她很瘦,衣服过于宽大,驼背得有些厉害,整个人以一种十分奇怪的姿势扭曲着,步子也颤颤巍巍的。   她右手拄着一根拐杖,左手拿了个破碗,碗里躺着几枚铜钱一样的东西。   老婆婆走到破庙里一片空地上,费力地坐了下来,将破碗放到一边,叹了一口气。   是个乞丐,千花想,今天乞讨得的钱不多,想是正在发愁吧。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令她感觉匪夷所思了——老婆婆摸出了一个火折子,摁在碗里的铜钱上,继而将火折子收了起来,往身后的柱子上一靠,闭上了眼睛,尔后再无动静。   碗里的铜钱看起来也并没有什么怪异的。   莫不是曾有人拿假铜钱骗过这个可怜的乞丐婆婆?千花百思不得其解。老婆婆不多时便传出鼾声来,看来睡得很熟,千花蹑手蹑脚地跳落在地,着地时踉跄了一下,险些碰撞到其他东西弄出动静。她悄悄地蹲在碗边看——就是几枚铜钱而已……   不,不是铜钱,铜钱怎么会塌下去变成灰?   她惊讶地看着其中一枚铜钱,已经塌了一半;再看看其他的,也都不是铜钱,只是形状像铜钱罢了。   那枚铜钱塌得更厉害了,尽管一点儿异样的味道也没有,千花心里仍生出一些不祥的预感来。一个乞丐弄这么奇怪的东西做什么?又不能吃又不能喝的。她悄无声息地起身,想要先回到屋梁上去,那老婆婆的鼾声却突然停止了,双眼缓缓睁开来。   “你……是人还是鬼……”千花还在琢磨要做些什么,老婆婆就先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很,仿佛树枝从石头上划过去,磨砺出不太动听的声响。   她这句话问得奇怪极了,千花自然而然地接了一句:“是人如何,是鬼又如何?”   “若是鬼……你是来收我这条老命的么……”老婆婆说话很慢,慢得千花都不想听了。“正好……老婆子我也活够了……”   “我是人,哪里看起来像鬼了?”千花出声打断她:“我不会收你的命,放心好了。”   哼,老人家老眼昏花,不与她计较。   “你是人……为什么不回家去……要来这里……”   这样子说话真是太折磨人了,千花心想,不过看来这个老婆婆不是什么奇怪的人,只是碗里的东西有些奇怪罢了。   “老婆婆,您这碗里是什么东西?”她指着那只破碗。   “呵呵……”老婆婆一笑起来,千花顿时觉得她说话的声音非常动听:“这可是个好东西……”   “什么好东西?”千花不解地问。   “……忘记痛苦的好东西……”老婆婆说着,拿过碗,小心翼翼地捧到千花面前:“这可是……非常非常难得的好东西……”   其中一枚铜钱已经彻底成灰了,老婆婆取出火折子,摁向另一枚。   “可是,不是一点儿味道也没有吗?怎么会让人忘记痛苦呢?”千花下意识地离得远了些。   “……因为……不是要让人忘记痛苦……而是……要让它忘记……让它睡着……”老婆婆举着碗,直逼到她面前。   “它……?”千花后退几步。她得离开这里,远离这个乞丐,然而脚突然变得很沉,当她跑动起来时,再也无法像以前一样轻盈。   “你跑不掉了,它已经睡着了……”   千花跑到门口,夜幕之中,许多个黑影缓缓逼近。   “你若下不了手,让我来吧。”柳眉说:“你们两个毕竟做了那么久的夫妻,兴许会不忍心,我不愿意叫你为难。”   “你从未拿过刀子,如何动手?”狐之琰反问。他看了看千花,拿着刀的手却仍然没有动。   “你说过他们盯得紧,万一突然找过来了呢?若你犹犹豫豫的,不如我来,没动过刀子,不等于没见过人动刀子。”柳眉有些不耐:“你是不是后悔了、怕了?或者发现自己更喜欢她一些?我们没有退路。她已经知道我们两个的密谋了,若是让她活下来,我们两个只怕死无全尸。”   “我怎会喜欢她?我只是可怜她……”狐之琰叹了一口气:“她心地其实不坏。”   “刀给我!”柳眉对他说的这句话感到不悦,伸出了手。这是一柄小刀,取出虫子不需要真的将她大卸八块,只需在她手腕上挑出个小口子,以一种特制的香为引,就能将虫子引出来。柳眉早已点燃了香,只差给虫子一个出口了。   “阿眉……”狐之琰轻柔地唤着她,试图令她平静些。   “狐之琰,刀给我,我来挑出虫子。”柳眉却不愿意再让他犹豫下去:“你平时不会这样,她已经让你动了恻隐之心,你做不了这件事。我阿爹的病不能等了,我不能让你害死他、我们两个乃至柳氏九族。”   狐之琰,无奈,将刀递给了她。   柳眉握住刀柄,狐之琰却并没有松手,他出其不意地捏住她的手腕,硬生生扭转刀刃所向,冰冷的利刃闪着寒光,没入她胸前。   柳眉睁大了眼睛,眼里满是惊愕。狐之琰捂住她的嘴,拔出刀子,复又刺了进去。   “你以为……只有你会利用人么?”狐之琰的声音同他手中的刀一样冰冷:“以你爹为借口,真亏你想得出来,你以为我不知是你自己想要蛊王?蛊王离体片刻即死,须得尽快放入另一个人体内,得了此蛊,就算我在背后暗算你也不怕,你是这么想的吧?以你和她的关系,大可以推脱说是我得了蛊王,趁我被缠住之时,你便逃之夭夭。阿眉,你太贪心了,即使能够青春永驻,活那么久又有什么用呢?没有人能够陪你活到那么久,看着你所爱的人一个个离去,活着,只是一种折磨。不过除了你自己,你大概也没有爱过谁,包括你父母,否则你不会做出这种弃他们于不顾的事。”   柳眉不能出声,也无力出声,她眼中的惊愕变为恨意,以及可以读得出来的诅咒。   “再告诉你一件事好了,”狐之琰淡淡道:“景帝早已知道你别有预谋,才叫我稳住你,好捉拿背后指使你的人。你等的那些人不会来了,柳氏九族只怕要随着你一起去了。”   ☆、欺君   “阿兄,阿兄,你看到千花了么?”狐之琰等不及狐之琬应声,便一边大声叫喊着,一边用力地拍打着他的房门。   话才落音,门便被使劲地拽开,面色铁青的狐之琬出现在他面前,披发赤足。   “她不在房间里?”狐之琬的眼神像是要吃人一般。   狐之琰摇了摇头,递上了一张字条,低低地道:“这是在她房间里发现的。”   狐之琬接过字条看完,一把揪住他胸前衣襟,怒道:“这么晚,你去她房间做什么?”   “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狐之琰红着眼,看起来并不比狐之琬情绪好多少:“她不见了,我们得快些找到她!她可能会有麻烦!”   他要怎么告诉阿兄,他梦见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结局,千花的,还有他的?   狐之琬胸口急剧地起伏着。他忽地一松手,将狐之琰狠狠一掷;狐之琰险些没能站得住。   “待我穿戴齐整,与你一起出去寻她。”他的音调又像平素那般冷静了。   他并没有让狐之琰等太久。两人先是一道去了千花的房间,查看有无留下任何线索;然而千花已惯于逃脱,并没有留下任何能让他们查探到痕迹的东西。   “我们分头出去找找吧。”狐之琰提议道。   “不,我们先去看某个人,也许她已经醒了。”狐之琬面色阴沉地说,他转向狐之琰:“你不会阻拦我吧?”   狐之琰苦笑道:“不,我不会阻拦你。”   “哦?”狐之琬狐疑地望着他。   狐之琰叹了一口气,抬手揉了揉眉间,这才看着狐之琬,说道:“阿兄,关于千花,你是不是还瞒着我什么?”   “我不懂你的意思……”狐之琬矢口否认。   然而狐之琰鲜见地打断了他的话,声音低而快速:“她是太常寺卿孟炎的女儿,自幼就被景帝选中,在体内养了一只蛊,你曾身为景帝宠臣,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狐之琬止住话头,眸光冷冽。   “我梦见她了,她……出事了……”狐之琰艰难地开口,思绪纷杂:“阿兄,她体内的蛊王,是真的?”   狐之琬并未回答他,而是冷声逼问:“你梦见了什么?她出了什么事?用最短的时间告诉我经过!”   既长又短的梦,醒来时他已无法分辨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是没有阿兄的那个么?还是阿兄依然活着的这一个?   梦里的柳眉死了,千花依然昏睡着,他抱着千花出门去,景帝布下的士兵已等在门口。   死去的人怎样了?他没有去打听。京城这一支柳氏从此消失无踪,打听一个招致这桩灭门惨案始作俑者的下落,只会陷他于不利;何况人已死,是如何下场,又有什么区别?   梦里的他自己像极了阿兄,不会感情用事,每一步都百般算计。   再过两年……只需再等两年,等千花长到二十岁,到景帝等了许久的那个年岁,一切就该结束了。   柳眉那碗药效果太厉害,千花昏睡到深夜,仍然没有醒来的迹象。   “去宫里叫李太医过来,快!”他低声吩咐侍从。   来的不仅是李太医,还有景帝。   “它还活着么?”景帝脸色前所未有地严峻:“若它死了,朕就将你们的头全砍了!”   李太医把着脉的手颤抖起来。   “活着!活着……”他额上也冒出冷汗,看起来实在没什么说服力:“有圣上的庇佑,它怎么会有事?只是柳氏那碗汤药太过厉害,才令女郎一直昏睡,最迟……最迟明天!她就会醒了,蛊王也安好。”   “哼!若明日她未醒来……”   景帝眯了眯眼,李太医立即趴跪在地上,连声音也发颤:“一定会醒来的,有圣上福泽庇护,她一定会醒来!”   “圣上放心,便是阎王爷亲自来,微臣也定为圣上保护好蛊王。”狐之琰面不改色,话音也如往常一般。   景帝见他这般镇定,情绪也平复下来——狐之琰是个说到做到的,他既然敢做这样的保证,孟氏千花必然是无事的。景帝一贯信任狐之琰,否则也不会将这样重要的事情交给他。   “既然如此,一切就交给你了,朕明日再来。”景帝起身,命令道:“李太医留在这里。”   说罢,他嫌弃地看了一眼趴在地上发抖的李太医,大声地说给外面的宫人听:“李太医,好好医治狐爱卿,若他不能醒,朕便取你项上人头以作告慰。”   “微臣定竭尽全力医治狐大人!”李太医亦大声回道。   狐之琰跪在地上,为可以低着头不必看这出可笑的闹剧而稍感轻松。   他和李太医谁也没合眼。李太医小声而恶毒地抱怨着他的不尽职,狐之琰只坐在床头闭目凝神,充耳不闻。   “醒……醒了!”在他感觉到被子底下微小的动静同时,李太医也惊喜地叫了起来。   狐之琰睁开双眼,对上一道陌生的视线。   还是那个人、那张脸,可一眼看过去,却像是看到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眼神、表情,全都不一样了,一点天真的痕迹也看不到。   事后回忆起来,狐之琰终于可以简单地描述他看到了什么——威严不容侵犯,他看到了传说中的蛊王。   原本他以为那只是那些混吃骗喝之辈胡言乱语坑景帝的,直到他亲眼看见醒来的千花变成了另一个人。   那个人还想杀了他。不,不仅仅是他,还有所有她看到的人,李太医、侍女,包括景帝。   他费了好大的劲,才从她紧扣的手指底下将景帝救出来。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醒着的“千花”,如果那还算是千花的话。   谁也没有料到蛊王会从沉睡中醒来,它原该两年后才醒,并在产生任何反应之前即被转移到景帝体内,令景帝获得永生。然而它提前醒了,令一切变得不可控。   千花被囚禁了起来。每隔一段时间,她就被强迫着服下一剂维持她沉睡的药,房间里也常年燃着特制的香。他们对外宣称她生了很重的病,兴许此生都将昏迷不醒,孟氏父子为此不得不表演了一场痛哭流涕的戏码,好叫人相信那是真的。   她不能醒来,蛊王亦没有兴风作浪的机会。景帝已不愿意去考虑那副药对蛊王会不会产生不利——它既然是蛊王,一点点药算得了什么?何况这是他能得到蛊王的唯一方法,无论他信不信,令千花昏睡的药都必须不能危害到它。   “圣上传召狐大人,快叫狐大人!”一年多以后的某天夜里,宫里传出凄厉的叫喊。   景帝老了,对身边的人也越来越猜忌;唯一的例外就是狐之琰。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加信任狐之琰,若是皇子们对狐之琰不敬,都可能受到极其严厉的责罚。   尘土飞扬,飞入宫廷侍卫的口鼻之中,然而谁也不敢出声咳嗽,因为狐大人尚未远离。他一路快马加鞭,前去宫里侍奉圣上,没有人敢在这种时候做出任何对他不敬的行为。   “狐爱卿……快……扶朕下去……”开口说话对景帝而言已是一件非常费力的事,他的声音比他想象的更加微小。   景帝所住的宫殿下方有一间密室,这是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的秘密。   狐之琰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只是走上前来,在他病床前端坐,一声不吭、静静地看着他。   “你……听到没有……”景帝喘气一声重过一声。   “微臣听不清,请圣上说大声些。”狐之琰端坐着,平静地答道。   “蛊……蛊王……”景帝已然说不出连贯的句子。   “微臣明白了,皇位要留给十三皇子,可是他年纪会不会太小了?”狐之琰展开一卷明黄绫锦,提笔写下皇帝遗诏。   “你……你……”景帝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的手剧烈地抖动着,食指微微抬起,指向狐之琰。   “圣上,微臣写好了,圣上是否要听微臣念一遍?”狐之琰拿着遗诏,声音不大不小地念了起来。   景帝已无力出声了,垂死的老人只能用浑浊的双眼瞪视着这个突然背叛了他的宠臣。   狐之琰念完遗诏,从景帝枕下取出皇帝印鉴,沾了印泥,盖在遗诏上。他满意地看着遗诏,将它平置于一旁,向着景帝低下头去。   “圣上还有什么话想同微臣说?”他说着,将头直低到景帝耳畔,以只有景帝能够听得到的声音说:“因为你的昏庸无能,令我狐氏家破人亡,还敢奢望得到永生?下阿鼻地狱去吧!”   说完,他抬起头,冷笑着看生命的迹象渐渐从饱受打击的老皇帝身上消逝,直至一丝一毫也不存。   光透进来。千花横臂遮住眼,她仿佛突然变成了黑暗里才能活下去的人,一点点光也令她觉得难受。   胸前一阵剧痛,她终于彻底醒了;更多的痛楚传来,她睁大了眼,无法再顾及那光是否会伤着她的眼睛。   她的气息愈发微弱,眼前的一切却逐渐清晰。她看见上方的纱帐,是她闺中熟悉的颜色;她看见屋里的一切,是她记忆里的闺房模样;她还看见扔了匕首抱头痛哭的阿兄,他跌坐在地上,丝毫不似她记得的样子。   “你……你不能不死,不要怪我们……不要怪我们……”阿爹喃喃地说着,弯腰拾起地上的匕首,温热的血滴落在她脸颊上,那是她的血;现在,那柄匕首带着她未干的血重新刺入了她胸口,一下、两下……   “别怪我们,要怪就怪他吧。他送你回来做什么呢?如今我们该拿你当什么好呢?”   阿爹说着她听不懂的话,她的血溅到了他身上,阿兄仍坐在地上哭。   狐之琰背叛了她,帮着柳眉害她。   现在,阿爹和阿兄亲手杀死了她。   痛呵……   真相是什么?她不想知道,也不想听任何解释。   谁的无奈,可以用欺骗天真的人来偿债?谁的苦楚,可以叫无辜的人用性命来抵还?   如果有来世,叫她不晓何为情罢,什么样的情也好,通通不要懂得。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又可以在早上9点更新了!   ☆、镇妖塔   千花睁开眼。她感觉得到眼角的温润,做了个让人感到痛苦的梦,哭了,醒了。   她在一所阴森黑暗的监牢里,唯一的光亮在铁栏杆结成的门外,灯下有个碟子,随意摆着几枚她见过的铜钱样的东西。   她被人捉住了,没了蛊王的帮助,在那么多人的包围下,她根本逃脱不了。   脚边有个托盘,里面精致的饭菜已经凉透了。他们送来的东西她丝毫也不碰,她知道他们的目标必然是蛊王,饭菜里多半下了药,好叫她不能兴风作浪。   她很快就要二十了,那是取出蛊王最好的时机。   ——你在吗?当真睡着了吗?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怀念她曾极度厌恶和畏惧的蛊王,即使她现在依然不喜欢它,可它曾帮过她,也是眼下唯一能帮到她的东西。   她曾因为它而被禁锢被杀死,却也因为它而曾自由地活着。   门上有锁,千花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拔下簪子戳进锁孔里。   簪子太粗,只能戳进去一点点,没法用。她对着簪子叹了口气,不知道在地上磨一磨,能不能磨得细一点儿?   可是,这样磨……要磨到猴年马月啊?   在磨簪子的间隙,她总算琢磨过来,柳眉出现不是为了勾引狐之琰,而是为了气跑她。   可他们怎么知道她跟狐之琬会不和呢?   也许他们的计划原本并不是现在的样子,只是有许多机缘和巧合帮了他们,才令他们这样容易捉到自己。   都怪狐之琬,是他说知道蛊王秘密的人都死了,她才这么掉以轻心,被人给捉住了。   她又叹了一口气。   狐之琰身上的情魂,大概是自己舍弃不要的吧,因着怨念太深,才附到他身上害他。可为什么没有附在阿爹和阿兄身上呢?要说恨,最该恨的应当是父兄吧?   ——“如今我们该拿你当什么好呢?”   他们一直当她是什么呢?   门对面有台阶,应当是通往地面,那里传来带回响的脚步声,千花将发簪插回头上,靠着墙发呆。   来的是送饭的人,是个年轻的男子。他见地上的饭菜还是没动,做出一个嘲讽的表情:“不吃饭,能有力气磨簪子?”   被发现了,怎么被发现的?   “关你屁事。”千花嗤道。   “簪子磨得再尖,以你手无缚鸡之力,也伤不了我。”男子误以为她是想拿簪子杀人:“即便你伤得了我,上面还有很多人,你一样逃不掉。”   千花心想自己又不傻,他们那么多人,她拿个小簪子戳别个,不是找死吗?她不过是想偷偷开个锁,把那些铜钱一样的东西毁掉,好让蛊王不必再受制。   她得感谢男子的多话。原本她以为他们可以监视得到她的一举一动,可并不是;他们大概只是听得到声音,这就好办多了。   于是她白了他一眼,扭过头去。   “我劝你乖乖吃饭,别逼我们强行给你灌进去,那种场面可难看了。”男子又说:“可是为了为了不让你死,我们别无选择。”   “我不吃你们下了药的,”千花知道他们兴许做得出来这种事,于是回道:“就算你们不抓住我,到了二十岁那天我也必死无疑。反正都是死,怎么死的我也不关心了,蛊王也不是我的,谁爱要谁拿去。但是,我不想还没死就像个死人一样了,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活着的时候必须有个人样。”   “哦?”男子面上的轻蔑减弱了些:“看不出来你还有这种志气,年纪不大,看得倒挺开的。”   “要是你从小就知道自己活着就是为了养一只让你二十岁上就要死掉的虫子,你也会这么看得开。”千花很是无所谓地说:“我怎么长大的想必你们也有所耳闻,什么人都来强迫我做这个做那个,我宁可饿死。”   “你能有点当犯人的自觉么?”男子不满道。   千花抓过辫子绕在手上玩:“我这辈子就没有哪一天不是犯人。”   “有意思。”男子笑道:“他们都说你是个傻子,看来并不是。”   “他们说得没错,我要是不傻,就不会一个人出门被你们抓住。”这种时候,承认自己是傻子反倒让她心里有点安慰,她要是够聪明就该厚着脸皮呆在狐之琬身边。狐之琬要帮他阿弟,肯定有办法护她周全。“其实我压根儿不明白,你们为什么一定要得到它?有条虫子在身体里面,真叫人恶心透了。”   “你不喜欢,还不许别人喜欢?”男子同她说话的态度说不上好,但也没有一开始那么差了:“蛊王可不是一般的虫子,你懂个屁。”   “我是不太懂,反正我想不到长生不老有什么好。”千花挑眉:“蛊王只有这一只,一个人长生不老没有人陪,可不无聊死了。”   男子噎住了,好一会儿才回嘴:“怎么没有人陪?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人。”   “那也不是同样的人,没意思。”   “你傻呀,不是同样的人才有意思。天天对着同一张脸,再美的人也会不美了,世上有那么多美人,长生不老就可以拥有很多很多,看腻了就换一个。”男子说着说着,一脸的憧憬。   “再多美人关你屁事,虫子又不归你。”千花给他戳破美景。   “别老是屁啊屎的行不?你不是太常寺卿家娇生惯养的千金么,这么粗俗!”他不掩嫌弃。   千花哼道:“反正我不吃你们下了药的饭菜,你们敢灌下去,我就抠喉咙吐出来。”   不多时,男子便重新取了一份饭菜送来,为表示饭里没有下药,他还特意每样都试吃了给她看。千花这才肯吃东西——她也早就饿坏了。   他们建了一座塔。人说孟氏父子对死去的年轻妇人疼爱非常,才特意为她修了一座塔,望神明护佑她。塔门被封死了,还请了高僧来做法事,令人深深感到父兄对她的怜爱之情。   有人说里面堆满了金银珠宝,也有人信誓旦旦地说里面只有一只巨大的棺椁,然而谁也不敢去试着挖掘真相——躺在那里头的,可是摄政王狐之琰的妻子。   狐之琰并没有见到千花最后一面。   皇帝的死并不是结束,遗诏也不能平息纷争。年幼的皇子继位,令许多人嗅到阴谋的味道,有人已然接近真相,然而也只是接近罢了,是不是真相,毕竟并不是他说了算。   “活着的人说出来的,就是真相。”狐之琰理了理袖子,低头看着脚下血肉模糊的人:“无凭无据,无人能作证,乃是诽谤。如今百废待兴,圣上哪里有空陪你们这些无聊的人穷折腾?口口声声为山河社稷,难道陷半壁江山于硝烟、陷无数百姓于水火,便是对山河社稷有功了么?百姓不会在意谁做皇帝。只要日子过得下去,谁做皇帝都一样;只要还是那个姓,天下就不会乱。你们怎么就想不明白呢?我会将你的头割下来,挂在城门上,省得还有别的人想不开,要自己寻死。”   “你会遭到报应的!你一定会遭到报应!”那人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天理循环,你也逃不过!”   “天理?”狐之琰轻蔑地笑道:“我就是天理。我倒要看看,会有什么样的报应。”   类似的事情一再发生,直至敢质疑或者认为自己能够质疑的人逐渐消失,而此时,数月时间已经过去了,孟氏父子的塔也早已日夜不息地赶工建好了。   孟氏父子不确定千花是不是真的死了,因为他们并没有找到蛊王。   他们不是想要蛊王才去找,只是谁也不清楚蛊王是否能起死回生,如果能一道弄死就最好了。   所以他们将她一层层地封印起来,就算她活过来,也不可能脱逃得掉。   那座塔,没有别的人知道它其实是镇妖塔。   孟氏父子拦得住许多人,但他们不敢拦狐之琰。   “你再说一遍,她是如何死去的?”狐之琰淡淡地问,眼眸里波澜不惊。   孟随低着头,却不敢再说一个字。   谎言经不起反反复复的问询和吐述。如果迟早要被找出破绽,不如沉默,死得干脆点。   “有人倾尽全力救不回一个亲人,也有人抵死不愿给亲人一线生天。人真是有意思,是不是?”狐之琰依旧是面无表情,没有孟随预料的震怒,也没有他揣测的哀伤。   “我去看看她,总归夫妻一场,至少也该去上柱香。”   孟随本以为自己活不成了,却不料他并没有要杀人的意思,赶紧吩咐随从准备着,引狐之琰前去祭拜。   狐之琰仰首望着这座高塔。他不许人跟着,独自一人前来,也独自一人祭拜。   孟随命人偷偷跟着他,他知道,只是不说出来。他们害怕他破坏塔,怕他要放千花出来,他也明白。   他撩起衣摆,在台阶上坐下,仰视幽蓝天空,一声叹息。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有时间了,会努力保持日更哒~   ☆、交易   狐之琰三言两语讲完了故事,只拣了那些涉及千花性命的事情说。   “那个女人为何知道此事?”狐之琬听完问他道。他以为除了孟氏父子,所有知道蛊王事情的人已经都死完了,可这个叫柳眉的女人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这个我不清楚,我是头一回梦见她,不然想法子弄醒她问一问?”狐之琰对柳眉的怜惜之情是没有了,梦里那个疯狂的女人实在有些骇人。   “这件事交给你了,我得去找一个人。那个女人肯定有同伙,只凭我们两个,要找到你阿嫂有些困难,须得有人帮帮忙才好。”   “我以为你们两个不会和好了。”狐之琰对着他的背影调侃了一句。   “你还有脸说,若不是你蠢得被那个女人骗了,你阿嫂怎会被气走?”狐之琬回过头来,毫不客气地将全部责任都推给他。   狐之琰没想到人能这么无耻:“我……她是被你气走的好吧?”   “没空陪你浪费时间,我先走了。在这里等我回来。”狐之琬全然无视他的指责,不容辩驳地命令道。   穿过深夜无人的街道,狐之琬在一座两层的小宅前停住了步子,上前敲了敲门。   门房露面时颇有些不耐——天还黑着,整个镇子的人都在睡觉呢——然而当他看清敲门的人是谁,赶紧让开了身子,请他进去。   “小的前去通传,大人请稍待片刻。”关好门,他又赶紧跑在狐之琬前面,叫人去通知主人了。   不多的几个下人都被喊起来招待他,一个个都恭敬得很。狐之琬坦然地受着,只是推开了茶碗,叫他们催促主人家快些过来。   “狐大人!”宅子的主人并没有让他等太久,他匆匆而来,一脸惊喜:“您来找我,是打算答应我的请求了么?白日一别,我还以为大人不会改变主意了。”   “徐冢宰,我们先不聊这件事,我有事须得你出手相助,很着急——”狐之琬打断他的话。   眼前这个比两年前瘦削了许多的男子便是徐子振,狐之琬离开大夏后,朝廷政务便是由他把持着。若是叫第三个人来看,一定猜不到徐子振其实比狐之琬年轻,如今的他看着比狐之琬年长好几岁。   “狐大人所言何事?”即便狐之琬现在只是个普通人,徐子振仍坚持称呼他为大人,仿佛狐之琬仍身在朝堂一般。   “替我找一个人。”狐之琬懒得跟他纠结,他爱叫什么随他去叫好了。   “何人?”   “我夫人。她处境很危险,须得尽快寻到她,你此次前来,带了多少人?”   “大人放心,此次前来,人我是带了不少,想必能为大人解忧,不过——”徐子振微微一笑,略显奸诈:“大人不是想白白用我这些人吧?”   狐之琬不悦地眯了眯眼:“你想同我做交易?”   “大人明察,我实属无奈。”徐子振叹了口气:“大人瞧瞧我现在的样子,幸亏您回来得早,再晚归几年,只怕就要认不出我了。”   仔细看看,徐子振鬓角已有白发,虽然不多,然而看得出往后泛滥的趋势。   “我看你好得很。”狐之琬不轻易松口:“你从前最是实诚,怎得也学得这样油滑了?”   “大人教得好。”徐子振谦虚地回答道。   “我看你是活腻了。”狐之琬变了脸。   徐子振面不改色:“大人为何不愿意回去?大人难道不知道圣上年幼,要教导圣上免他被奸邪之人带上歪路,又要把持着朝廷令百姓可安居乐业,这样的处境多么艰难吗?我才能不如大人,尽全力也不能够面面俱到,大人便是不愿意可怜可怜我,难道能眼睁睁看着百姓遭殃吗?”   他声声恳切,狐之琬仍然不买账:“我看你把大夏治理得并不坏。圣上年纪是小了点,这几年可能辛苦些,再熬几年,多培养几个帮你干活的人就好了。至于百姓如何——我从前就不在意,你是不知道么?我从未打算过要在那个位置上久坐。”   徐子振险些吐出一口老血:“大人既然早就盘算着要离开,为何要选九皇子而不是成年皇子?”早就谋划着要暗算他,为什么不让他省省力气?   “因为他们都是蠢货。”狐之琬理所当然地答道:“与其选个不好控制的蠢货,不如选个还没长成蠢货的,或许能养成不蠢的呢?而且还听话些,可不比控制那几个蠢货省心多了?”   他说得太有道理,徐子振没有办法反驳。   “我没空同你废话,若不快些,待我夫人被他们带出镇子,要再追踪就难得多了。”不客气地堵死了徐子振的话,狐之琬又不客气地催促他出人出力。   “大人之命,恕我难从。”可今日的徐子振不是当年的徐子振了,他坚持得很:“大人如果要我出手,就得拿出相等的筹码来交换。”   狐之琬若不肯回朝廷去帮他,他绝不松口,就算狐之琬发怒也不。虽然他面上很是平静,心里却还是有些慌——狐之琬为了去寻孟氏,摄政王的位置说不要就不要了;眼下他拒绝帮忙找孟氏,说不定他的命说没就没了。他莫名地肯定狐之琬一定做得到。   “徐冢宰,你怕不是忘了狐某是个多么心胸狭窄的人吧?”狐之琬威胁他:“今日你胁迫于我,就不怕来日我用何种方式奉还?”   “禀大人,我当然会怕,然而这件事仍然不得不这样做。”徐子振执意道。他怎么拖延时间都无所谓,可狐之琬能像他一样坦然地干耗着么?他都想得到的事,狐之琬不会想不到。   狐之琬难得对千花以外的人咬牙切齿:“徐子振,这笔账我记下了。”   “大人肯怜悯我的辛劳,实乃我之大幸。”徐子振彬彬有礼地回答。   狐之琬的脸色顿时好看得很,他惯常欺负人,眼下却被一个老实人给坑了。老实人也会学坏,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终于谈到正事,没有时间再扯那些有的没的了。“你究竟有多少人?”狐之琬沉声问道。   徐子振举起手,比了个数字。   饶是淡定如狐之琬也不得不震惊了。   “你带这么多人来做什么?”目的绝对不单纯!   徐子振无辜地耸耸肩:“好容易找到大人,大人不会以为我真会放你继续四处逍遥吧?”   换而言之,就算狐之琬不肯跟他做这笔交易,他用绑的也会把狐之琬绑回去。狐之琬再厉害,能逃得过千军万马的包围?   狐之琬的眼神看得徐子振心里直发虚,说的话也令他充分感觉到未来的不美妙:“徐子振,你好得很,真是好得很!”   “床给你铺好了,桌子也给你放好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一次性说全了吧。”   席丘抱臂倚在门口,语气稍稍透露出对千花的不满:“没见过你这样的犯人,一点儿自觉都没有,还敢挑三拣四。”   席丘便是每日里送饭来给千花的那个年轻男子,两人都是话篓子,针锋相对着竟然就聊开了,千花也毫不客气地要他帮忙做各种事。   地牢还是地牢,却远不是之前的模样了。先前的床不过是地上堆了些干草,千花跟他抱怨睡不好,席丘就弄了张床过来;她又抱怨每天坐在地上吃饭像个乞丐,席丘便叫人在里头安置了长榻与矮桌。   “暂时没有,这样挺好的。”千花在床上打了个滚,又跳到长榻上坐着,满意极了。“要是能让我好好洗个澡就更好了,好几天没洗澡,整个人都要发霉了。你跟我说话的时候,没闻到臭味么?也很难受对吧?”   她这样无辜地望着他,席丘突然觉得确实有点难忍。   “蛊王也最讨厌不干不净的了,就算你们燃了那个香,也难说它会不会被熏得醒过来。我控制不住它,要是你们到时候得不到它,可别怪我。”千花眨巴眨巴弯弯的眼睛。   “行了行了,别给我装纯情少女,我会叫人给你抬桶水过来。”席丘败下阵来。   “还有干净的新衣服,我不穿不认识的人穿过的。”千花强调道。   “都给你都给你!”   “你人真好,我都想休了我那不争气的夫君,改嫁给你了。”千花眼睛眨得越发夸张。   席丘抖掉一膀子鸡皮疙瘩:“我高攀不起,你还是另择高枝吧。”   “谢谢你啊!”千花扯了扯唇角。   “喂,蛊王醒着的时候,你当真毫无意识么?”席丘多少还是有些好奇。   “它可是蛊王,你认为它会允许有人对它发号施令?”千花反问。   “那得到蛊王的人,是不是也会失去自己的意识呢?”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我不过是个养虫子的罐子。”千花看着他,表情难得的有些严肃:“我只知道它也有着自己的想法和感情,同人并没有什么分别。没有人喜欢被控制、不能自主,它那么骄傲,肯定更不愿意。何况我体内的蛊王不是第一只,你们能知道怎么制住它,一定对它也知之甚多。从前那些得到蛊王的人怎么样了,你们难道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么,就算是问我,我也说不出能让你的主子感到安慰的回答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严肃了好几章,稍稍看点逗比轻松一下…… 本章其中一段情节好早就想好而且写了的,然而找不到那个文档了QAQ在好几台电脑上都码过字就是这么悲剧   ☆、蛊王给你   夜深了。换香的人刚走,“熟睡”的千花就睁开了眼睛,直到听不到别的动静了,才轻轻地下了床。摸出一只细簪子,她轻车熟路地撬开了锁,将正燃着的香熄灭了——簪子自然不是原来那根,那得磨到猴年马月,这支是问席丘要的。席丘这人大方得很,她说要根新簪子,他就送了好多支各式各样的过来。   “你不怕我拿来杀你?”她问。   “你这身手杀得了我?”他反问。   千花便坦然地收下了簪子。   灭了香,她蹑手蹑脚地爬回牢房里,扣上了锁。   他们要过很久才会来换香,这段时间不知道够不够蛊王醒过来?   千花没什么把握,所以才要一试。   她阖目躺在床上,听到自己沉重的心跳,要是蛊王醒不了,她就逃不出去了。   她在心里默默地数着数。她已经数了好几天,那一碟香要多久才能燃完,她闭着眼睛也能数得出来了,这样才能不在下床试试身手的时候被他们逮个正着。   无论蛊王有多厉害,要是被他们提前发觉她想做什么,只怕也做不成了。   隔一阵子她便默念着数字爬下床,看看身手有没有恢复,蛊王这两年一直没有回应过她,她只能从自己异常的力道与轻盈之中感觉到它的存在。   没有。   没有。   还是没有!   已经快要到他们换香的时间了,沉睡的蛊王仍未醒来,千花不得不着急了起来。她能利用的时间只有这么长,还不够蛊王清醒的话,她就只能呆在这里等死了。   她不愿意!   他们就要来了,可蛊王为什么还不醒来?   有那么一瞬,千花甚至想用簪子戳伤自己,试试看能不能把它疼醒。她知道有一个方法一定能让它醒过来,但她不敢尝试。   因为那样的话,蛊王就真的醒了。   到那时,她就不是千花了。   这时她听到他们的脚步声,脑中轰地一下炸开了。   她唯一的希望也破灭了。   千花倒在床上,拿被子捂住了脑袋,捂住眼泪。香灭了一次,下一次他们就会很谨慎,她没有机会连续两次灭掉那碟香。   怎么办呢?   怎么办才好呢?   脚步声响了很久,却始终没有踏入到地牢之中。千花掀开被子,坐了起来,略惊讶地侧耳倾听着声音。   这……这不是换香人的脚步声,而是地面上其他人在走动。听起来只是在这周围巡逻的人,因为那声音一会儿近一会儿远,连步调都很有规律。   她……她听得到?   蛊王醒了!   千花躺倒在床上,将脑袋闷在被子里,又笑又哭。   “香怎么灭了?”她听到换香的人来了,自言自语着。那人靠近了监牢的铁门,拨弄了一下挂在上面的锁,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奇怪了,香怎么可能自己灭掉呢。”他疑惑地咕哝道,这一次多等了一会儿才走。中间他又下来了好几次,见香没有再灭掉,才彻底放心了。   外面的声音渐渐地听不到了。千花复又睁开眼,开始盘算脱逃的计划。   “你醒了。”狐之琰淡淡道。   他坐在柳眉躺着的床前,神情冷漠。柳眉动了动,发觉自己被绑得紧紧的,她目光哀切地望着狐之琰:“胡公子,这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回事,你说呢?柳眉,你聪明得很,不必在我跟前装傻吧。”狐之琰侧首一瞥:“谁派你来的,那些人的身份是什么,他们的窝在哪儿,你如果不想吃苦,就乖乖地交代出来,否则,不要怪我不怜香惜玉。”   “胡公子……我不懂你的意思……”柳眉一副茫然的样子:“我……我被那群人追赶,后来……同你们在一起的那位女郎刺了我一刀……我只记得这么多。是不是还发生了别……”   “不要再装了,我可不是什么有耐心的人。”狐之琰不耐烦地打断她:“太常寺柳令丞家的女郎,我可以不计较你之前做过些什么,但如果你不老老实实的,我保证你会后悔你还活着。”   他不再多说什么,只是看着柳眉;柳眉虚弱地回视。   耳边什么声音也没有,两人静静地对视良久,柳眉眼中的茫然慢慢淡了下来,冷静与清明出现在如水双眸之中。   “我欣赏你的识相。”狐之琰赞许道:“方才我问了些什么,还记得吧?”   “如果我什么都告诉你,有什么好处?”柳眉面无表情地问:“我背后那些人,可也都不是善类。”   她说话时有气无力,看起来一副经不起审问的样子。   狐之琰一声冷笑:“告诉我,你还能体面地活下去;不告诉我,你可能会死得没什么尊严。”   “你们兄弟两个如今一无所有,能给我什么体面?又凭什么能保证我活着?”柳眉也冷笑:“不要以为我好骗。”   “蛊王给你。”狐之琰抬起下巴,垂下眼:“凭着蛊王,能不能给你你想要的体面?有了蛊王,你还需要担心死活?”   “蛊王——?”柳眉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你骗我,蛊王……你们怎么可能把蛊王给我?”   “没什么不可能的,我们回大夏就是送阿嫂回家,她说要死也死在故土。蛊王那种麻烦的东西,我们本来就不打算要了,送给你也不过是顺手。要不要,随你。”对狐之琰来说,那玩意一点儿价值也没有。   柳眉眉头缓缓舒展开,笑容出现在她脸上,是嗤笑:“狐公子,我不信你。怎么可能会有人不要蛊王?”   “你喜欢的,别人未必喜欢。”狐之琰也笑,笑得嘲讽:“何况你有得选么?不信我,你马上就会死;信我,你还有活的机会。你这么聪明,应该知道选哪一个吧?”   柳眉垂下眸子,侧过脸,让阴影掩去她眼中的犹豫。   “她说了?”狐之琬见狐之琰出来,立即问他。   “说了,我说会把蛊王给她,她就什么都说了。”狐之琰靠在躺椅上,翘起二郎腿:“她是个贪婪又自私的人,目的只是蛊王,其他的都跟她没关系。捉走阿嫂的人叫席丘,是个江湖人士,私产甚厚,养了许多手下。先帝过世后,柳氏一族被清算,她也流落在外,为求生,依附了席丘,将蛊王的消息卖给了席丘。也是席丘派她来的,她本想先在我们身边潜伏一些时间再下手,没想到阿嫂自己跑出去了。沿途都有他们的人,阿嫂具体在哪里还很难说,她告诉了我好几个地方,我们得挨个儿找了。”   “那就挨个找。”狐之琬起身:“你留在这里,如果席丘派人来找柳眉,活捉,别让人死了;我带人去找她。”   “阿兄!”狐之琰喊住他:“你不怪我么?若不是当时我被柳眉骗了,也不会……”虽说先前狐之琬曾将责任都推到他身上,但那不过是戏言罢了,并不能当真。   “怪你有什么用?怪你千花会自己回来么?”狐之琬面色平静:“本不全是你的错,何必太过自责。我只想知道,为何当时你会那么轻信柳眉?你应当不是那么容易相信旁人的人才对,你对我隐瞒了什么?”   “我……”狐之琰想开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说出来,无论什么原因,我都不会怪你。”狐之琬看着他。   狐之琰摒了摒气息,沉声道:“我只是觉得她很眼熟,仿佛已相识多年,感觉很亲切,才会没有半点防备;之前我从未梦到过她,不知道她的真面目。”   后来梦到了,才知道这熟悉来自何处,因为他们是同样心怀叵测的人,各有各的贪婪。   “那千花呢,千花在你的梦里是什么人?我一直以为你不过是梦到了她,可从你告诉我的那个简单的故事来看,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似乎你们还有着更亲密的关系。”   狐之琰对上兄长的视线,他的目光比任何时候都冰冷。   狐之琬缓缓道:“告诉我,我不希望我们为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情而心生嫌隙。” 作者有话要说:  伪装者好好看!明家姐弟几个都好萌好萌!抱着想一口气看完的心情还是很努力地关掉视频码字了,求夸奖!   ☆、想抽他   “阿兄,只不过一场梦,梦里无论是什么样子,也只是一场荒诞不经的梦,为何要心生嫌隙?”有些事狐之琰只想让它烂在肚子里,这样对大家都好。   “因为她把我错认成你,因为她本是为了寻你却错找到了我,因为她在梦里喊着你的名字。”狐之琬的语气淡淡的,却因为淡,更让人感觉到话语里的沉重:“你所谓的梦,真的只是一个梦么?她当真仅仅是出现在你的梦里,而不是……曾与你是夫妇么?”   狐之琬的话一句接一句,如急雨般一句接一句地扑下来,直令狐之琰懵住了。   “阿兄,我不懂你的意思。她将你错认成我?可是……可是我当真只在梦里见过她!”狐之琰辩解道:“她也说过从来不认识我,阿兄,你是不是搞错了?”   “你只用回答我,在你的梦里,你们是夫妇么?”狐之琬并不打算回答他。   话说到这个地步,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狐之琰隐隐感到前阵子他们两个冷战和自己脱不了干系:“是,但在那个梦里,我只是景帝放在她身边的棋子罢了,算不得真夫妇。”   说与不说,这件事都无法善终了。狐之琰终于确定当初千花对他撒了谎,她至少也曾梦见过他。   可如果她将阿兄当成自己,是想做什么呢?她又梦见了什么呢?   或者说,那根本不是一个梦?但是,怎么可能?一个人的一辈子,怎么可能重来?   “那便忘掉你的梦吧,你们以后也没可能成为夫妇。”狐之琬冷冷地打断了他的思绪:“我先走了,看好柳眉。”   “阿兄……”狐之琰还想问得明白些,然而狐之琬似是没有听到他的呼喊,渐渐走远了。   席丘难得没有活蹦乱跳,他死气沉沉地将饭菜给千花放到桌上,抱着双臂,靠着墙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你干嘛用这种死了爹的表情看着我?怎么,你家主人不想等了,想早点取出蛊王么?” 千花拿起筷子,对他今日的异常感到十分奇怪:“听说蛊王提早弄出来效果不好,当然了,我只是听说而已,不过反正也没几天了,不至于等不得吧。怎么说也让我再多吃几顿好的再上路嘛。”   席丘又叹了一口气:“主人并没有想早点取出蛊王。你说得没错,得到了蛊王的人,多半后来没了消息,有消息的也是得了失心疯,连自己家人都认不得,毫无人性可言。它……当真只是想占领人的身体为自己所用,人斗不过它。”   “既然这样,那你家主子还想要它?”千花试探着问。   “主人也在犹豫呢。一方面,得到了蛊王就意味着失去本性,天下无敌、长生不老又如何呢?另一方面,他家里人都死光了,认不认得都不影响,即使失了本性,天下人也未必知道,人们认得的只是他的皮囊,至多只会以为他心性大变。即使算不得什么好事,也未必那么坏,实在是件很难决定的事情。”   “这么隐秘的心思你都知道得这么清楚,你是你家主人的心腹吧?”千花问:“我一直以为你只是个打杂的,才会被派来送饭。”   “打杂的能随便往这里面送东西?”席丘白了她一眼:“打杂的能你要什么就给你什么?你有没有脑子?”   “养虫子要什么脑子,没脑子才好呢,没脑子的人才听话。”千花很是无所谓,自顾自地吃着饭。   “你怎么能这么没脸没皮呢?换成别人听了这种话要羞死了吧?”席丘调侃道。   “谢谢你的教导哈。”千花回以白眼。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千花吃着饭,席丘叹着气。   “又不是你要虫子,你这么叹气干啥?皇帝不急太监急!”千花给他叹烦了。   席丘顶嘴道:“我跟主人感情好、关心他不行么?嫉妒了吧,你失踪这么久,都没人来找你。按说狐之琬应该知道你身体里有蛊王呀,他从前可是景帝的宠臣。怎么他一点儿都不着急呢?”   “他对这个又没兴趣。”千花嗤道:“有什么好着急的?”   话虽这么说,她心里还是有点儿不是滋味。无论为着什么原因,他是真打算放弃她了吧,才会不来找她。不然以他的本事,能找不到她?   她很肯定自己离那个小镇并不远,因为时间并没有过太久,他若有心要找,只怕早就来了。   “你逗我呢,他对着这个没兴趣为什么带着你回大夏?总不会是看你快要死了,专程带你回家的吧?”   “想知道呀?”千花笑得贼兮兮的:“你猜呀,看你猜不猜得到。”   “你不会想告诉我,狐之琬对你假戏真做了吧?”席丘一脸“我看你胡扯”的表情。   “他是不是假戏真做我不知道,他并没有告诉我。我跟着他回来一来是因为逃不掉,二来死在大夏安心些,总比孤零零地死在别国要好。如果他想要的是蛊王,你以为你们还有机会逮到我么?笑面狐是个什么人,你们没查过?皇帝和整个朝廷都被他玩弄于鼓掌之中,你们再厉害,总不会比满朝大臣还厉害吧?”   “这可难说,主人也很厉害的。皇帝也好,笑面狐也罢,他们说的话在朝上兴许有用;可在这民间,可就未必是他们说了算的了。”席丘意味深长地说道。   “在民间未必是他们说了算,这话是什么意思?”千花惊疑道:“你家主人究竟是什么人,这样厉害?”   “天机不可泄露。”席丘神神秘秘地说:“天若要你知道,往后你自然会知道。好了,你快点吃,吃完我好把碗碟拿回去,今晚主人有客人,我们可都得早些准备起来。”   “什么客人?”千花好奇地问。   “想知道呀?”他也笑得贼兮兮的:“你猜呀,看你猜不猜得到。”   千花想抽他。 作者有话要说:  十点半才到家,所以更新这么晚,不好意思……么么哒! 今天先更这么多,明天继续,不过明天应该也会晚一点了,9点估计赶不上,亲们下午再看应该就有了。   ☆、月朗星稀夜   “是贵客呀?”千花问。   “若不是贵客,哪值得主人亲自招待?我没空跟你多说了,今晚可有得忙碌,还得加派人手到那边,不能出任何意外。”席丘抱怨道:“如果明天换了人来送饭,你可别惊讶。”   “再贵重的客人,都到这个时候了,也不过再忙上一两个时辰罢了,撑一撑也就过去了,哪有你说得那么严重?”她鄙夷道:“这么不济,还心腹呢!”   “你不懂了吧,这位贵客每回来都要拉着主人喝通宵。”席丘瞪她:“我得在旁边陪着站一通宵,还要负责帮主人挡酒,你不晓得有多累。”   “啧啧,遇到这种客人真够麻烦的。”千花心里大喜,可面上不能表露出来,只能假装同情:“希望你今天走运些,别累坏了,我可不想吃一个不认识的人送来的饭菜。”   “承你吉言。”席丘笑道。他转身才要离开,千花喊住了他。   “欸,我问个问题啊。”她神色突然落寞了起来,眼里掩不住忧郁。   “我已定亲,你不要打我的主意了。”席丘一本正经地回道。   “呸!要不要脸?谁要问你这个呐,我还嫁人好多年了呢!”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千花顿时哭笑不得:“我说,以后会不会让我去地面上待着呀?这地牢里什么也看不见,要是你们打算一直把我关在这里,我会疯的。快到中秋节了,至少让我赏个月吧?”   “你还真有闲情逸致。看你乖不乖咯,只要你一直这么乖乖的,我会替你问问主人。”席丘一如既往地爽快。   “你们怎么这么不相信人啊。——算了,换我估计也跟你们一样,听着就是想逃啊。”千花自言自语道,还叹了一口气,把席丘逗乐了。   “行了,等送走了客人,我就跟主人说说,让他准你上去放放风再下来。”他相当大方地说道。   “真的啊?”千花喜出望外:“你说的,可别反悔哦!”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真得走了,不能耽搁了。”他说完,匆匆转身离开。   千花原本并没有打算这么早逃走。尽管他们并没有对上一回香离奇熄灭的事情表现出在意,她仍然觉得再过几日再试会更保险些。   可是她很难再遇到这样好的机会了吧?贵客那边要加派人手,意味着一定有其他地方的人被挪走。虽说只要蛊王醒着,她就不担心自己逃脱不了,可少一些人看着她,总归要更保险些。   跟席丘胡扯那么多,也不过想继续忽悠他,让他别疑心她想逃走。   换香人未来时,千花一直在犹豫;然而当换香人离开后,她便不由自主地走到牢门前,拔下头上的簪子,开起锁来。   锁被捂在长裙里,“咔哒”声被遮盖,谁也听不到。千花推开牢门,像上回一样灭了香,尔后闪回牢里,静待蛊王醒来。   她闭上眼睛,默默地数着数,悉耳倾听周围的动静。   地面上渐渐传来了声响。脚步声从轻微无音到捶鼓一般重响,间或传来守卫交谈的话音;不多时,宴客的笙歌也传过来了,听得不甚分明,但显然正值热闹之时。   “每天都这样守着,真是乏了。张贾那小子不讲义气,怕我们同他抢,偷偷独个儿贿赂了管事,将他调去宴厅守着,只怕现下正大饱眼福呢!”   “唉,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意思呢,下回记着了,抢到他前面去,也气他一回。”   “说说而已,我哪有那个闲钱,再说了,这样的贵客一年也难得来几回。”   ……   千花听在耳里,便知席丘没有骗她。   她站起身,拉开了牢门。   “别看哥现在只是个小小守卫,想当年,哥可是老家乡里一霸!谁见了哥不打个招呼,就是我们那儿最有钱的李员外,见谁都像人家欠了他几万钱,一见到哥就老鼠见了猫似的,蔫了。”   “你就吹吧,有那么厉害,你能到现在都是个守卫?”   “这人运气不好,有什么办法。我跟你说,我就是缺个露脸的机会,要是哪天……”   守卫聊天的声音戛然而止,昏暗的灯下,两条人影软软地向地上倒下去。千花一手一个,将他们拽到后面的树丛里;不一会儿,从树丛里钻出来一个个子稍矮的守卫,一边走一边往怀里揣着什么东西。   这些人真是臭死了,千花苦着脸想——蛊王醒了,嗅觉灵得不行,这些人要是再臭些,她的鼻子只怕就要阵亡了。   守卫巡视的路线她记得很熟了。上回听了许久,她心里早已将他们要走的方向画得一清二楚,连步数也牢牢记得。好些日子没上过地面,清新的空气一股脑扑过来,她鼻子里凉飕飕的。地牢里再干净也有股潮湿的霉味儿,时常令她疑心自己身上要长苔藓了。   幸运的是今夜月朗星稀,她抬头观察了一阵,大致知道了自己眼下是个什么方位。这里是一处占了很大一片地的庄子,四围的山影高大而清晰,看来他们将她运到了远离那个镇子的地方,镇子附近可看不到这么高的山。   现在问题是她不知道庄子有多大,从哪条路逃出去比较容易。千花蹲在路边,等巡视的守卫走回来,悄悄地跟在了他们身后。   巡视大抵是有一个范围的,其边界可能是另一块巡视区域,也可能是整个庄子的围墙。   千花倾向于前者。   若是庄子划成了好几块,她只要一块一块地横穿,总能走出去。   巡视的守卫在路中央走着,她在后边的树丛里时而行走时而爬行,像猫一样轻巧安静。   终于,他们折返了。   千花蹲在阴影里,见前方灯光黯淡,却有许多人一动不动地围绕在周围,不由得咒骂了几句。   看守她需要这么多人吗?难怪门口只有两个人,这是想让她掉以轻心呐!   席丘个坑爹货!不是说人手不够?人手不够都不肯从她这儿抽些人走,防她防得可真严实。   不过她来了这么些天,一直都没试图逃脱过,也没有人来救她,有些人的弦还紧绷着,可一定会有一些人弦已经开始松了。   她摸了摸怀里的东西。   绕了一大圈,总算让她找到一个守卫懈怠的角落。这里比较偏僻,人也安排得少,不到十个守卫。有两个在打盹,有四五个在聚众吹牛,有一个站得笔直,还有一个在东张西望。   千花慢慢地靠近他们,将怀里的东西掏出来——是一个酒囊,从先前的守卫身上搜出来的,没想到正好能用上。   她拔出塞子,将酒倒了小半在草地上,然后迅速地藏了起来。   酒香四溢,顿时就将几个消极怠工的守卫引了过来。光闻得到酒香却找不到酒,几个人很快地聚集到了一起。   千花在自己脚下又倒了一些酒,那些人便都往她藏身的地方走过来了。   她藏在隐蔽处,来一个敲晕一个;后面的人不知前面发生了什么事,都钻过来瞧,一下子全着了道。最后边的那个觉出不对了,转身想跑,被千花拽回去狠狠打晕了。   站得笔直的那个和东张西望的那个没过来,于是千花就走了过去,默默地收拾了前者,然后拔了后者的剑比在他脖子上。   “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若是不老实交代,我就杀了你!”她恶狠狠地威胁道。   “大人……”徐子振派来的人垂下头去,不再说话。   这是又没找到人的意思了。狐之琬面色未变,淡淡问:“还有人没回来么?”   那人摇了摇头:“派出去探查的人都回来了。他们不仅没有找到人,也打听到那些地方近日并无异常动静,依在下看来,兴许是提供消息的人撒了谎。”   “我知道了,下去吧。”狐之琬挥了挥手。   “阿兄,她会不会不是被那个什么席丘抓走了,而是自己跑远了?”狐之琰忍不住问了句:“否则怎么会全无消息?这才几日的时间而已。”   “即便不是被席丘捉住了,也得席丘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人不在他那里。”狐之琬的脸色阴沉下来:“但如若不是被他捉住了,他何必躲着,不呆在平日里他常在的地方?”他转向狐之琰:“你去问问那个女人,席丘平日里同谁来往最多,去查查那人名下有无可藏人之处!” 作者有话要说:  中秋到啦,祝大家节日快乐,合家美满~! 么么哒! 卡文了,不然千花跟狐之琬也该相聚了,唉……   ☆、恶战   她逮到的是个怕死的家伙,千花不过割破了他一点皮,他就吓得立即尿了裤子;千花嫌恶地将他绑了起来。   今晚整个庄子的守卫都集中在她这里和宴客厅,其余地方人手不是那么足够,那人把庄子里守卫最少的地方全告诉了千花,也指了方位。   “把嘴张开。”千花将路线记下后,命令他道。   那人立即把嘴巴闭得死死的,眼里尽是哀求。不用想都知道她肯定要往他嘴里塞奇怪的东西。   “不张开嘴巴,那我就只好——”她将刀挪到他腹部以下:“听说要是人死的时候这块东西要是不在身边,地府都不肯收,只好做个没着落的孤魂野鬼,家里人烧纸钱也收不到。你可想好了,这种脏东西我割下来就会随手扔掉,兴许会拿去喂狗。”   “女侠,求求您饶了我吧!”那人带着哭腔求饶:“我只是个小小的守卫,并没有得罪您呐……”   千花趁机将手里的东西扔进他嘴里,手肘一抬,击中他下颌,令他不由自主地将那玩意咽了下去。   “抱歉,我不敢轻易相信这里的任何一个人。”她笑道:“方才你咽下去的是一枚毒|药,十二个时辰后若是拿不到解药,就会穿肠而死。如果我顺利逃出去了,我会将解药埋在山庄外头,并且会留下记号;若是你骗了我,我逃不出去,那你就只能自求多福了。顺便告诉你,解药我现在没有,得出去后再配制,所以你也别指望我被抓起来后能从我身上搜出解药来。”   “女侠,女侠等等!我……我刚才忘记了最保险的那条路!”守卫惊慌地大喊:“请听我说!”   这回他不敢再有所保留,乖乖地照实说了。   “这才乖嘛。你说你一早这么老实多好?我就不用划那一刀了。”千花满意地点点头,从地上那人身上割下一块衣襟,揉了揉准备塞进守卫嘴里。   “女侠、女侠……您还没说,您出去以后会在埋解药的地方做什么记号!”守卫紧张极了,生怕她忘了:“还有您打算埋在什么方位,多长距离?这庄子可大得很,外头也荒僻,您要是随便埋了,不好找哇!”   “这样啊……”千花想了想:“你说西边最容易逃走,那我就埋在西边,离山庄大约一里之地,我会在上面放一只划破了的空酒囊,这个好找吧?”   “多谢女……唔唔……”他还没道完谢,千花就堵上了他的嘴。   虽说是以毒|药逼出来的话,千花仍不是很放心——被骗得多了,疑虑也更多些——事实证明那个守卫没有撒谎,她一路走来几乎如入无人之地。   山庄的院墙近在咫尺。附近只有不多的两三个侍卫,她轻而易举地解决了他们,躲过巡逻队,翻出墙外。   逃出来了!千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外面的空气似乎都要好闻许多。   外面停着一辆马车,千花打晕了看守的人,解了一匹马下来,趁着夜色逃走了。   无论如何,先离开大夏再说。   她跑了很久,久到以为自己跑得很远了才停下来歇口气,然而一抬头,却赫然望见了那座山庄的外墙。   这是怎么一回事?怎么可能!   她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景象。缺了匹马的马车停在原处,地上躺着被她打晕的看守,她确确实实绕了一大圈回到了原地。   “孟氏千花,欢迎你回来。”紧闭的大门突然打开,从门里传出一道她熟悉的声音。   千花瞪大了眼睛看过去,那张脸缓缓从阴影之中显露出来,形成一个完整的轮廓——那是这几日以来,她不能更熟悉的一张脸。   席丘!   千花退了几步,然而下一刻却惊恐地回头看了看——在她身后不知何时冒出来许多人,密密麻麻地堵住了她的去路。   席丘身后也涌出很多人,很多很多,同她身后的人一道围成一个圈。有多少呢?几十个?远远不止,兴许有几百个甚至更多吧。她在夜里也能看得十分清楚,心底一股寒气直往上涌。   这么快被发现她不意外,她只意外山庄外竟然另有玄机,令她无法轻易逃脱。   席丘站在人群后,脸上还带着笑意:“意外吗?费了那么大的力气好不容逃了,却自己又送上门来。”   “卑鄙无耻!”千花骂道。   “对你这样滑头的人,自然只能卑鄙无耻,否则岂不是要被你骗过去?”席丘一点儿也没生气:“乖乖地束手就擒,我还能让你余下的日子过得有尊严些。”   “怎么,你觉得我逃不掉了?”千花心里并不怕。蛊王醒着,任他再多人,她也不怕。事情已经到这个份上了,真要跟他回去,只怕直到死也不会再有清醒的时候。   同是失去意识,她宁可是蛊王在这里,也比被他们囚禁至死要好。   “难道你还有别的选择?”席丘冷笑道。这时的他全然不是平日吊儿郎当的样子,眼里全是阴狠,千花这才意识到自己平日里只怕一直被他蒙骗着。   “不试试怎么知道?”千花拔出腰间的剑,突地一个旋身,剑刃映着月光划出一道光圈,只听“嘭咚”连续几声闷响,她身后便倒下数人。她盯着席丘道:“没有被你们那卑鄙龌蹉的手段压制着的时候,我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席丘却突然大笑起来。   “好!好!”他满面喜色:“我就知道你没说实话。蛊王现在正醒着,你才有这般身手,也就是说即便拥有蛊王的全部力量,未必会失去自己的意识。哈哈哈哈,不枉我费了这么多心思,耐心地等了这么久!”   “什么意思?”千花为他意外透露的讯息而惊愕:“你不会是想告诉我,今晚的一切都是你设的局罢?”   “似乎蛊王醒着时,你也会变得更聪明些。”席丘收起笑声,得意地望着千花:“没错,今晚的一切都是我设的局。没有什么贵客,也没有什么宴席,连你轻易打开的缺口也是我故意留给你的。你说蛊王会夺走人的意识,占据人的身体,我半句也不信!否则凭你的本事,怎么可能从京城逃出来,还逃出大夏去了别的地方?若不是得了蛊王的利,你根本不可能做得到,不然也不会被我捉住。你以为你偷偷摸摸地灭掉香的事没人知道?唉,你真是太天真了,香无故灭了,我怎么可能会不去查?你练开锁练了很多次吧,难道从来没留意过锁上的划痕?为了隐瞒目的,竟然故意误导我,说得了蛊王就会失去自己的意识,你是有点儿小聪明,可惜这点儿小聪明在本座面前根本不够用!”   他居然从一开始就知道!知道她私底下偷偷开锁,自然也能猜得到她接下来想要做什么。   所以才轻易地咬了她的鱼钩,让她套出一些假话并且轻信,目的只是为了看看得到蛊王的力量后是否真的会失去自我。   “你真是有够阴险狡猾。”千花哼道:“这么说来,我逃出庄子又绕回来,也都在你掌握之中?”   “那是自然,你就算逃得出庄子也走不远,因为任你怎么跑,都会回到这里。”席丘面有得色。   “奇门遁甲?”千花忽而想了起来。对于奇门遁甲她只是很久以前在书里看过,从未见过,没想到居然真有人用,且当真困住了她。   “看来你也知道点,可惜现在知道也晚了。”席丘道:“别挣扎了,乖乖认命吧,我的人可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即便你现在知道我在外面布下了什么机关,也绝无可能逃得出去。”   “我既然逃出来了,你还指望我再回去?做梦!”千花策马转身,猛踢马腹,近前的几个人顿时被马蹄踢翻在地。   “砍断马腿!”席丘大声命令道。   他的手下行动很快,话音才落,马腿便被砍断了,千花向地面跌去。她在人群里一个翻滚,笔直地站在了地上。   一场恶战似乎无可避免了。   ☆、蛊王复苏   “大人,我们似乎被困住了。”狐之琬等人经过多番波折终于确认了千花被关押的山庄,却被阻在了山庄之外。“我们一直在绕圈,却没办法前进一步,一定是他们设下了什么圈套。”徐子振派来的下属李铭焦急地说道。   “这么费心设置机关,说明她确实在这里。”狐之琬却不像他那么着急:“既然进不去,那就把这里炸平了吧,任他什么机关都没作用了。”   “可是……这样不会惹怒他们么?”李铭犹疑道:“他们会不会……”他想说那些人会不会杀了千花,但一看狐之琬的眼神,剩下的话就咽下去了。   “他们不敢。叫人将该围起来的地方盯好,别让他们跑了。”狐之琬淡淡道。   “是!”李铭应道。他十分疑惑,眼前这位狐大人怎么就知道那群江湖人士不敢动狐夫人?然而他也只是疑惑一下罢了,狐大人显然没有解释的打算,他也不会蠢到张口问别人不想让他知道的事情。   千花脚下已躺了许多尸体。席丘的人仍然围着她,想要捉住她。   “我劝你们尽快收手。”千花盯着席丘说道:“把我逼急了,对你们并没有什么好处。”   席丘仿佛并没有听进她的话,眼中反而露出一种奇异的狂热:“你看起来一点儿也不累,轻松得很,是因为蛊王吧?可惜你本身并没有任何功力,若你武功高强,只怕要更容易些。”   难怪他看了这么久、看到这么多他的手下死去也没有任何惊慌或者惋惜的表情,原来他只关心蛊王!   “席丘,你还有点儿人性没有?”千花怒道:“你逼着我杀人,逼着你们的人来送死,只为了看看蛊王能做到什么地步?是不是所有人都死光了,你和你的主人也一点儿都不会觉得可惜?你们怎么能这样草菅人命?”   “你若存着人性,你可以放下刀子,乖乖束手就擒。并没有人逼你杀他们,是你执意要逃走,逼他们送死。”席丘三言两语便将责任都推到了她身上,丝毫没有反省的意思。他冲手下大声喊道:“她已经害死了咱们这么多兄弟,决不能让她逃了!捉住她!让她为死去的兄弟们偿命!她就快撑不住了,兄弟们上啊,不要给她喘息的时间!”   千花看见四周的人们士气又鼓舞起来,气得直发抖——她从未见过有人这样不知廉耻、颠倒黑白。和席丘比起来,当初的狐之琬简直是有良心极了。   四周浓重的血腥味刺激着她的鼻子,令她极度不适,甚至于恶心头晕。   她不想杀人。   若是她不杀人,他们就会一次又一次地扑上来,直到她没有力气再反击。她也想过只击晕他们,可是……如果她知道怎么做到就好了!人的生命原来这么脆弱,她只是轻轻地划过去——很轻很轻——可方才还气势汹汹的人瞬间就倒了下去,再无任何生命迹象。   血溅在她的脸上,滚烫滚烫的,仿佛火焰在灼烧。她用手背用力地抹去,然而下一刻刀剑袭来,她奋力去挡,又会有更多的血溅在她脸上、身上。   头发,脸,手,衣服——黏糊糊的血无处不在,令她几欲呕吐出来。若是有可能,她想不顾周身的一切,蹲下去吐个痛快,安抚翻滚已久的胃。可她不能,人太多了,倒下了一拨,又会有新的一拨冲上来,仿佛永远也没有穷尽。   他们为什么这么傻呢?明明看到这么多人死去,这样多的人都杀不死她,他们上来不也是白白送死么?席丘随口一句话,他们就深信不疑,他们不会动动脑子,仔细想一想么?   头晕在加剧,千花不得不扔下从他们那里抢来的兵器,腾出一只手来按在头上。   “她快要不行了,就是现在,拿下她!”席丘大喊着。他在人群之外,在高处时时盯着她,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异常。   “要命的离我远一点!”千花叫道。这样的头晕绝不会只是因为血腥味太过浓郁,她惊恐地想,这种感觉她太熟悉了,她不止一次经历过突然间不能自已的头晕,时间和记忆开始一小片一小片地断裂,接着会一大片一大片,乃至整段整段地断裂!   蛊王要彻底醒来了。   没有人理会她。所有人都和席丘一样,以为蛊王也到了极限,她终于开始疲累。席丘仍在煽动着手下继续攻击,周身的人们士气大涨,眼里有着难以描摹、令人恐惧的疯狂。   “离我远一点啊——”千花拼尽了力气大声喊叫。   她不愿意叫蛊王醒来,哪怕有它在,眼前的困境就可以轻轻松松解决。回到大夏以后,她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蛊王和前两年不同了——它仿佛重新获得了力量,同两年前一样雄心勃勃,一旦它彻底张开双眸,她就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狐之琬不在身边,没有人能令它再度退回黑暗之中。   飞溅的血模糊了视线,盖住了她夺眶而出的泪珠。   “离我……远一点啊……”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小到自己也听不见。愤怒令它兴奋,她越愤怒,它就越清醒。她不愿意愤怒,可这些人逼着她愤怒。   为什么不肯放过她呢?   为什么偏偏是她呢?   为什么重新活过一次,所有人都不一样,只有她还背负着同样的命运?   明知道逃走也终会被找到,明明什么也不会仍要踏上不知艰险的路途,再难再苦也咬牙忍着,她想要的只是尊严罢了,为什么就这么难呢?   在他们眼里,她连人都不是,她不过是想作为一个人活着,作为一个人死去。   ——我们该拿你当什么好呢?   冥冥之中是谁决定了这一切,如果并不是为了补偿她,为什么要让她重新来过?   让她在尽了全力后,仍然得不到一个与她的付出相应的结局?   “帮主……帮主,似乎不太对劲啊!”席丘身边的人突然惊慌地说道:“她……她突然变快了……这……这是人能达到的速度么?”   起先还能看到一个完整的身影,现在只能看到一个个虚影,仿佛她会分|身法术,变成了好几个人似的,然而没有一个能让他们看得清。影子过处,片甲不留。她下手不再有丝毫犹疑,杀死一个人,同踩死一只蚂蚁一样。   “大惊小怪,这才是蛊王真正的力量,你没有发现么?”席丘的声音很是激动:“原来这就是蛊王的力量!果然……难怪景帝把她藏了这么多年……任谁看过这样的力量,都会想据为己有!”   “可是帮主,这样下去,我们的人就要死完了!”那人眼见千花周围的人越来越少,不得不提醒席丘:“若是人都死了,还有谁能抓住蛊王呢?”   席丘猛然惊醒:“不错,若是人都死了,只怕我们都过去,也捉不住它。——你快去找那个老虔婆来,让她想想办法,她一定有办法!”   活着的人越来越少,对方的速度却越来越快,剩下的人终于觉察到不对劲,停下手来。   他们看着面前的年轻女子,再胆大的人也被吓到了。即便血沾满了她的脸,也遮不住那双眼。   人怎么会有那种眼睛?   尖细的竖瞳,像妖怪似的。   “妖……妖怪啊——”不知道谁叫了出来,紧接着整个人群都崩溃了,人们纷纷转身往山庄里跑去,唯恐多留一刻,也命丧妖怪手下。   “不许退!我命令你们,不许退!谁敢退,我就杀谁!”席丘的喊声撕心裂肺,却并没有任何用处。   “帮主,那是妖怪,不是人呐!我们怎么可能赢得了呢?”有人高声道。他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许多人应和着他。   “帮主,我们逃吧,不然她一定会杀掉所有人的!”   “快!快保护帮主!”   一瞬间,所有人都变成了逃兵,他们甚至为自己的逃走找好了借口。席丘气急了,他拔出剑,挥剑砍下离他最近的逃兵的脑袋:“谁再敢退,这就是他的下场。孟氏千花不是妖怪,她只是一个小丫头,她不过使了个小把戏,想吓唬你们,你们不要被骗了!”   他话音刚落,远处突地传来大炮的声音,继而空中腾起大片烟尘。   大炮一声接着一声,越来越密集;四周灰土弥漫,连席丘也咳嗽起来。   “帮主,我们被袭击了,快逃吧!”有人趁机进言。   “是啊,帮主,外面一定有很多人,就算我们打败了她,也打不过这些大炮啊!”   “请帮主三思!”   人们终于有充分的理由请求退兵,无论席丘说什么,他们都不会听从,除非他发出的命令同他们的愿望是一致的。   席丘看着他们,从他们的眼神和神态之中,他发现自己对他们已经失去了控制的能力。   他们想活着,不想死。   若是没有死那么多人,或可一战;可残余的人已经不多了,外面能聚集起这么多大炮,人数必定数倍于他们。席丘不得不接受现实,然而他仍不甘心。   “那个老虔婆为什么还没来!”他冲着身边的人怒吼。   “死人怎么过来?”在他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冰冷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亲们国庆节快乐!么么哒!   ☆、终章   席丘才想回头,冰凉的刀刃已紧贴脖颈。   “敢动我的人,你活腻了。”声音比刀刃更寒冷。席丘甚至来不及回复一个字,颈间一阵剧痛,便瞪大眼睛倒了下去。   剩下的帮众也来不及愤怒或哀伤。在他们身后,从滚滚烟尘之中走来一个纤细的身影,带着染血的风,席卷而来。   狐之琬提着刀,静静地站在原地。尘土遮不住飞溅的血,红色的墨在他面前绘出一副疯狂的画卷,刀光,虚影,分离的肢体。   “有欲望不是你们的错,错在你们本事不足,又太贪婪。”他说道。   脚边的席丘终于彻底断了气息。   解决那些人并没有花掉蛊王很长的时间。狐之琬从它面上看到了可惜的神色——人太少,而它已爱上了这个游戏。   这时它发现前面还有一个人,立即兴奋地蹿了过去。   狐之琬冷冷地看着它靠近。那绝不是人的速度,这只虫子再度占据了千花的身体,还将她弄得满身血污。   最后一个玩具了,得慢慢玩。蛊王想着,伸手掐住了玩具的脖子,而不是一刀砍成两半。   然而它没有想到,自己看见的会是狐之琬。   狐之琬一动不动,仿佛脖子没有落在它手里似的。倒是那只手,越来越松,很快离开了他的脖子。蛊王扔了刀,扑进他怀里,还蹭了蹭,像猫儿撒娇一般。   夕阳斜照进屋里,光亮刺痛了她的眼。   千花不情不愿地醒来。她累极了,腰酸背痛,谁这么坏,不给她把床帐放下来?   她爬起来放床帐,却看见床前站着一个人。有点儿意外又不太意外,那个人是狐之琬。   千花记得他莫名其妙地生了她几天气,怎么又不要脸地贴过来了?   她毫不客气地拽下帐子,翻身躺下,背对着他。可下一瞬她就被人拎了起来,被迫对着狐之琬那张讨厌的脸。   “你睡了三天了,不许睡,起来吃点东西。”狐之琬松开手,转身从床边拿起一套衣服放在她身边:“你若是想让我帮你穿,也不是不可以。”   三天?她怎么会睡那么久?   “我……”她张嘴想问,舌头却疼得很,她立即捂住了嘴巴。   “别说话,你舌头上有伤口。”狐之琬提醒道。   千花不解地望着他,她舌头怎么会受伤?咬舌自尽这种事她应该干不出来才对啊!   “你自己咬的,不记得了么?蛊王醒了,你想赶它回去,所以咬了自己一口。”狐之琬三言两语地交代了经过。   千花立即想起了一切。   “那……那不是梦……”手无力地滑落下去,她眼前闪现许多模糊的画面。“我……我杀了好多人……好多血……好脏……”   她喃喃道,茫然地望着狐之琬。舌头疼,她说话的声音变得含含糊糊,连她自己也听不清楚。   “已经洗干净了,衣服脏了,我烧掉了。”狐之琬抬起手,揉了揉她的头:“那些人要送死,怨不得你。”   千花凝视着他,不再说话,眼泪扑簌扑簌地不断往下掉。   那眼里满是委屈。   “我……不是人吗?”拖着哭腔,声音更加不清楚了;但在狐之琬耳中,没有什么是不清晰的。他伸开双臂,将她紧紧地拥在怀里。   三天前,他也是这样抱着她,可心里没有一丝安稳。她仰起脸,一线血痕从她唇角滑下,令他几乎停住了呼吸。那张脸原本沾满血污,被蛊王在他身上蹭得干净了些,血红的颜色在白皙的脸上触目惊心。   她被席丘喂了毒|药,毒发了;或者蛊王醒得太早,产生了反噬,提前来取她的性命?   他要失去她了,他这几日几乎不休不眠,却还是来得太晚。   那些人分明说过,并没有对她怎么样!他们对他撒了谎,那些人!他怎么能让他们死得那么痛快!   因为悲伤而嘶吼,他素来不齿,他以为任何时候自己都能保持冷静。然而这一刻他发现他太高估自己。她的眸子逐渐澄明,蛊王缓步缩回黑暗之中,而他连一动也不能动。   除了嘶吼,他无法控制自己做别的事。   他应该立即站起来,抱着她去找大夫,可他一动不能动。他要失去她了,这个念头牢牢地占据了他的脑海,因为他内心深处更加相信第二个答案。   蛊王醒得太早,找大夫何用?   “痛……”这时他听到她发出声音,模模糊糊地,不太清晰。   他难以置信地看见她抬手捂住了嘴。   险些被她吓死。   “他们都死了。”狐之琬低下头,在她发上印下一个吻:“那些贪婪的人,自己已经扭曲得不像人,他们的话不值一听。以后再不会有这种人,如果有,我会让他们都消失。”   “可是它还在。”千花讷讷地说。   “它被你赶回去了,你控制住了它。它再也不能主宰你了。”他的声音同他的目光一样温柔:“可是我还是会死,很快。我快二十了……”她不绝望,她只是悲伤。她终于能应对蛊王,再也不用担心它会彻底占据这副身体,可她却没剩下多少时间了。   人呐,好容易变得贪心。一开始她只想要像个人一样死去,如今却有了贪念,想要活得更久一点。   明知道不可能。   “我们一起去找能让你活下去的人,我们还有时间。”他破天荒地在严肃的事情上撒起谎来。   若能找得到,哪里用得着等到今日?   他从很久以前就开始找了,从他决定娶千花的那天起就一直在找。   找不到的,千花在心里默默地说。   这一次也许是彻底死去,也许会再度在过去的某一刻醒来。   她的重生,兴许就是那些人一直在追逐的蛊王的力量——可是,那并不是他们想要的长生不老。   长生不老,只是个谎言。蛊王的力量,是让人在遇见它的那一世循环往复,不得轮回。   否则,该如何解释她的生呢?   他又对她撒谎,他怎么会不知道她没有可能活过二十岁?景帝一定什么都告诉他了,他做什么都要周全,怎么会不去查?   他明明是个不喜欢撒谎的人,无论真相有多难堪,他都要说出来,为什么要对她撒谎呢?   “你哭了的,我看见了。”她缩在他怀里,很小声地说。   她想起来那个时候她咬破了舌头,终于逼自己清醒过来,却痛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一睁眼却看见了狐之琬,他的嘶吼震得她耳朵痛,可当他停下后,深邃的眼眸里有水光闪动。   两世为人,只有他为她哭过。   两世为人,终于有人为她而哭。   “为自己所爱的女人哭,不奇怪。”狐之琬的声音听来坦诚,同平日却又不太一样,似乎有点难为情。他紧接着补了一句话,令千花证实了自己的猜测:“我不常哭,只为阿娘以外的女人哭过这一次。”   千花本该笑话他,可不知为何觉得心头暖暖的,像是冬日里北风停止了侵袭、暖阳照在身上一般。他一直待她很好,可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心里只有喜悦和满足,没有一丝一毫的算计和利用。   他爱的女人。她好喜欢这句话。   她满足地回抱着他,却又觉得这样还不够;可是怎样才算够,她也不知道。应该有些别的什么才对,让他知道她心里有多高兴。   一些场景从她脑中闪过,千花灵光一闪,踮起了脚。   她撞到了狐之琬的下巴。   “怎么了……”狐之琬的话还没问完,她的手已伸过来,抱住了他的脸。   她抬起头,柔软的双唇贴了上去。   她是一个笨拙的学生,吻在了他脸颊上;不过不要紧,他够聪明就行了。狐之琬立即给予快速的回应和正确的引导,教她怎样才是对的方式。   千花感觉自己变得轻飘飘的,任由狐之琬拿捏,可一点儿也不觉得讨厌。   先前发生过什么,现在有没有人在等他们吃饭,已经在他们的世界里消失了。这个片刻太美好,谁也不愿意停下来。   “阿兄,阿兄!我突然觉得神清气爽——”门突地被推开,狐之琰充满喜悦的声音传过来,他也突兀地出现在房间里。   “呃……”他惊呆地望着抱在一起大约刚才正在行不可说之事的两个人,愣了一愣。   “滚出去。”狐之琬缓和了气息后一字一顿地说,显得极度不耐烦。   千花缩在他怀里,满脸通红。   三个人又重新踏上了旅途,只是这次驾车的人变成了狐之琰,马车里也只有行李,多数时候并没人坐在里面。   “真是快要被这对不要脸的夫妻闪瞎眼了。”他咕哝着,望着前面坐在一匹马上戚戚我我的阿兄和阿嫂。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原本险些闹掰的两个人现在整日黏糊糊的分都分不开,丝毫不考虑孤苦伶仃的他的心情。   就算到了歧谷,大概也不需要那个道人的帮助了吧。他叹了一口气,多年的梦境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那里没有阿兄,阿兄在太常寺失去了记忆,被折磨而死。他为复仇拼命往上爬,终于立于万人之上,却没有任何值得留恋的东西。   眼前的一切同梦里有少许不同。柳眉仍旧死了,千花和阿兄都还活着;他无权无势,但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这样就很好。 作者有话要说:  ======深井冰的脑洞====== 某鱼:你不该叫狐之琬,应该叫狐良辰!瞧你跟席丘说的话,啧啧啧,为啥不用良辰的经典台词? 狐之琬:滚! ======某鱼的例行完结唠嗑====== 终于在我出去玩之前写完了! 坦白说,这篇文写崩了,所以中间才卡了那么久(虽然工作太忙也是原因之一啦)。当时一直在纠结要不要坑,因为没办法写下去了,剧情也好,人设也罢,全都崩得一塌糊涂,感觉完全没办法捡回来。 然而我毕竟是有节操的鱼。文案里写了坑品有保障怎么能打自己的脸呢?虽然数据惨淡,但是仍然有亲在等着看结局,怎么能就不写了呢? 花了好久时间总算把剧情顺下来了。 文有很多缺陷,希望下一部能写得好一些。 谢谢一直以来支持我的读者们,尤其是我卡了两个月几乎一个字没写,仍旧给我留评、给我地雷的亲爱的们,如果不是有你们,也许这篇文会一直坑下去。谢谢乃们木有放弃这篇文。么么哒! 下篇文是《主母》,会有某鱼深爱的狗血——“女主斗小妖精们”,最迟预计下个月开坑。 =========================== 本书由书快电子书为您整理制作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